《圣师魔命》 第一章 无比诡异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 这一段话,寥寥数语之间,参尽天机。而世间碌碌之辈,纵然真的有珍珠美玉在面前,又有几人能真的识得呢? 一阴一阳谓之道,循环往复,流转不息。此间真谛,却不是我辈一时三刻可以尽悟的。 且说在云岭之南,红河之边有阴阳二山。 阴山在东,而阳山在西。其中,阴山以其峰顶有阴云亘古缭绕而得名。其实,这以凡人的眼光看来万古不变的大山,却是亿万年里的沧海桑田之力所造,曾经的幽暗的海底,如今却高耸云间。 这天地间的伟力,又岂是凡人可以理解的呢? 从极北苦寒之地刮来的寒风,钻进人称大荒林这座藤根交错、枝叶繁盛的森林,吹打在两个赶路的男人身上。 这两个男人正赶着马车,沿着铺满碎石辅就的小路往早前。春天就像是忘了自己的司职一般,一直迟迟不肯重回人间,现在刮到面上的风刺骨依旧,能把人身上的热气瞬间带走。 狂风把令公鬼的披风狠狠地拉扯着,就好像要把这件御寒之物从他身上夺走,然后再用寒冷狠狠地拷打他。令公鬼真希望他的披风能再重一些,不至于被风刮得乱摆,或者早该再多穿件中衣。 每次他试图把披风拉回来裹紧自己,披风老是要挂在在胯间晃荡的箭壶上。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因为他的手并没有闲着,此时他的另一只手紧握着铁胎弓,箭已上弦,正时刻准备着脱弦而出。 此时更猛烈的寒风袭来,强横地把披风从手中刮走,令公鬼不禁看了看走在那匹毛很长的五花马那边的父亲。随即他觉得自己有点傻,竟然还要确定一下父亲令老典是否还在那边。 总之,今天是有些特别:除了狂风来时呼啸声灌满耳朵之外,这块土地上可以说没有别的任何声响;因为经常在外面赶路的人都知道,大风中往往夹杂着别的动静。 而今天的风里,就只有风本身的呼呼声,似乎天地间的生命都消失了一般。没有空中鸟儿膀翅的振颤,也没有洞里老鼠在磨着牙齿。这当然有点奇怪,不过这样的天气里,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天地之间一片昏黄,太阳惨淡地挂在天空之中。就像脏兮兮的墙上挂了一顶满是汗渍的草帽,无精打采地,且没有半点热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炎。 只有这漫卷砂土的狂风,肆意地在天地之间浩浩荡荡地横冲直撞。 令公鬼下意识的又检查了一下箭,此时箭已在弦上,他随时都能以父亲所教的方法,以一种敏捷的动作引弓而射。 对于种地的农人来说,今年的冬天太坏了,比最老的老人记忆里最坏的冬天还要坏。而且山里的情况肯定更为严峻,因为狼群们在山里已经寻不到吃食,纷纷结伴要潜入红河谷了。 这些饿疯了的畜生,不但偷吃了农人们的大牲口;就连在红河谷已多年不曾出现过的老黑熊也来攻击羊群。这样一来,大家都害了怕,知道这些畜生们都饿疯了。彼此告诫着,看好各家的小孩,不然必要被叼去吃了。 这样的天气里,本就苍老的令老典更显满面风尘之色,只见他身姿依然伟岸,此时正以枪作杖,走在杏姑那边,狂风把他的披风吹得像飞扬的旗帜一样,但他本身则不动如山,只是时不时催动马儿,继续向前往路。 他身形健硕而且步履矫健,似乎完全不被这样的天气所动。让人觉得再严酷的天气,也奈何不了这样的汉子。尽管他的面上沟壑纵横,灰发满头,可是他的目光依然坚定,他的神态也泰然自若。 他胸膛挺得笔直,眺望着远方,沿着小路前进。 令公鬼这时候不禁有些惭愧,自己左顾右盼之间,差点忘了自己正在警戒着危险的突然降临。自己居然走神了,这也太危险了,在这样的时刻如果疏忽大意,那么很有可能下一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 他比令老典高一头,他几乎没怎么见过有自己这样身高的人。这对父子除了都有着宽阔的肩膀外,长得其实并不相像。令公鬼的头发在阳光一晒,总是显得有些发红。 不过,关于母亲的记忆实在是太少了,他几乎想不起和母亲在一起时发生过些什么。一切发生时,他还太小了,不可能有这方面的记忆。 颠簸着向前的马车上,铺垫着很多稻草,上面装着十坛新酒。说是新酒是因为它们酿造的时候还短,大约不到一年。这些酒都是送到老客酒馆,以备上元节之需。 这一趟出门极为不易,又有恶狼又是黑熊,不知道有多么凶险,饶是这样令老典还是出门了。这趟酒,他必须送,只因为他曾经许诺过。虽然说时间上一再的押后,终于到了不得不启程的时候,可是他们终归还是上路了。 至于令公鬼嘛,正巴不得出来活动活动。他早就想松活一下身子了,要不是老典过于谨慎,凭着令公鬼自己的性子,早就上路了。 这时候,令公鬼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旁的森林中有什么东西在默默地盯着自己。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可是这让他极不舒服。然而,当他查看的时候,林里既深且密看过去就像无尽重叠的枝叉。 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是这种感觉却不曾消失,这让令公鬼不觉有些焦躁起来。这种感觉就像你在街上怀疑有人在背后盯着你,一直盯着你,盯到你的背都开始痒起来。m.23sk. 可是,当你猛然一回头,却发现背后居然是人山人海,这些人都表情一致。你一下就抓狂了,那双眼睛究竟属于谁? 令公鬼这时候就是这么焦虑,他只好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边的树林里并无任何异常,如果是父亲令老典那边有异样的话,他肯定会吱声的。可是,正在这个时候,他却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就在他们身后不到二十丈远处,有个身披披风的人正骑马跟着他们!此人人马一色,俱是漆黑无比,透着无比的诡异! 第二章 来者不善 令公鬼一边扭着头看,一边下意识地跟着马车往挪步。 这黑乎乎的人影也不知道是怕冷啊,还是有意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他把脸深深的埋在黑色的范阳帽下,全身上下,竟全无一处外露。 令公鬼隐约觉得这人透着某种古怪,特别是那顶黑色的范阳帽,似乎掩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是直觉告诉令公鬼,那人的眼睛正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那人正打量着自己看他的目光! 令公鬼顿时就紧张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能放松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什么样的变故会在下一秒发生。而且他越来越笃定,对方就是冲着自己这一票人来的,是冲着自己来的! 虽然,他还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但他用马车上的所有酒打赌,这人绝不是什么善类。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来,自己要加十二分小心了。 令公鬼这样一边回头,一边朝前走,他开始琢磨起这个人的身份来。突然之间,令公鬼身子一歪,向前就倒,同时弓箭掉在地上,他自己则幸亏在慌乱中伸手抓住了杏姑的挽具才不至于摔个四仰八叉。母马一惊,打了个响鼻,被令公鬼这猛地一拉吓了一大跳。 原来,令公鬼只顾着回头,居然被一载露出地面少许的老树的根须拌了一下。 令老典在杏姑那边皱眉看着他,问道:“儿子,你没事吧?” “爹,有人!”令公鬼站直身子,气喘吁吁的说道,“有个黑袍人,他在跟踪我们。” “在哪?”令老典扬起钩鎌枪,扭转身形摆了个迎敌的架势。 “就在那!”就在令公鬼转身指向身后。他却突然呆住了,背后的路上空无一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路两边的老林子,这一片林子都光秃秃的,按说是藏不住任何人,但那匹黑马和那个黑衣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移动出这一片的距离啊,这可真是怪了。 看着父亲疑惑的眼神,令公鬼有点尴尬,他红着脸勉强道:“他刚才还在那里。一个黑衣人,骑着一匹黑马。就跟着我们后面,怎么就不见了呢?我不明白。” “我相信你的话,儿子,但那个人现在上哪了?” “我不知道,难道是我眼花了?”令公鬼觉得是不是冷风把自己的脑袋吹糊涂了。他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弓箭,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箭尾羽毛,重新搭箭上弦,并半拉开弓。 可是,这也不能挽回他尴尬,因为周围没有可射的活物。 “怪哉,我明明看见他鬼鬼祟祟地跟跟着我们。难道一大清早的,我撞鬼了不成。” 令老典摇了摇自己那颗皓发苍髯的脑袋,说道:“别胡说,大早上的,浑气消散阳气上升,哪会有什么鬼?儿子,你且随我来,咱们查探一番。虽然路上全是碎石,马匹也还会留下蹄印的。” 老典说着,开始走向车尾,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如果我们能找到蹄印,就知道他的确在那里出现过。如果找不到嗯,那估计就是你看错了,这也没什么的,继续赶路便是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令公鬼终于意识到那黑衣人到底有什么古怪了。除了曾在自己身后凭空出现之外,那阵吹打着父亲和自己的狂风连黑衣人的衣角都没吹动。 简直有些怪诞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令公鬼一直觉得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不过,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如果这话说出来,父亲真的要疑心自己脑袋被冷风给吹坏了。 不过话说回来,此事有违常理,一定是自己的幻想。父亲才是对的,一定是自己看错了。毕竟来说,他自己都不相信刚才所看见的。而且,要怎样才能开口告诉父亲说,他曾看到一个男人,穿一件狂风刮之不动的黑披风,而又能凭空消失? 虽然如此,但似乎还是不能完全地说服自己,那种不安还郁结在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份重压。 他皱着眉,不安地看着周围的林子里。可是周遭的一切看上去和以前似乎都不同了。 令公鬼从孩童时期开始,就在这座林子里奔跑、玩耍。越过一片石最东边的庄子,有个树林被称为老黑林,他曾在那边的池塘与溪流中学会游泳;他曾到过许多锡城人都认为象征噩运的红沙丘探险。 他甚至曾和好友陆子恒及马鸣到过阴山的山脚下。一片石的居民这辈子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去邻村走走,比如北上至锦屏山,或南下至冷泉镇,都是了不起的大事。 这么多去过的地方,还没有哪里能让令公鬼觉得害怕的。但是今天的大荒林似乎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大荒林了。一个能凭空消失的人很有可能会再次凭空出现,说不定下次就出现在他面前,在他最意相不到的时候。这么一想,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被自己这种恐怖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用了,爹,别麻烦了,咱们走吧。” 令老典惊奇地看了看儿子。令公鬼更不好意思了,他整了整头上的唐巾似乎想要遮掩自己的这种难为情。 令公鬼道:“爹,你是对的,而且我们没必要为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瞎耽误功夫,我们还是赶紧往村了里赶路吧。在村里还能避避风,咱们也能歇上一歇。” “好吧,儿子,”令老典也收回了要前去搜索的脚步,他接着说:“咱们还可以喝上一碗煮米酒,最好能加上一点蜂蜜。” 令老典手掌一翻,把钩镰枪倒提在身后,笑道:“等会你就能看见大娟那丫头了。” 看来父亲一定以为自己也喜欢那个姑娘了,不过这种事是不好辩白的。令公鬼只有笑了笑,算是把这个话头对付过去。然后就继续朝着前赶路。 其实,村长的女儿大娟是令公鬼最这头痛的,他可不想再有任何困扰。过去几年中,只要他们在一起,她就让令公鬼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在背后叫她大傻娟。不过不幸的是,那女孩居然一点也不敏感,她丝毫也没认识到这一点。妾有意,郎无心,这事就不好办了。 第三章 不射之射 不过,子女在这种事情上是最不愿意和父母讲的,特别是令公鬼。他可不是那种喜欢分享心底事的儿子。天籁小说网 这时,令老典突然高声吟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儿子,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 “知道,爹讲过,这是讲的李广将军射石的故事。” “嗯,不错,”令老典点点头,又问,“儿子,你觉得李将军的射技如何。” “那自然是古今一人啊。” “不,不对。” “不对?” “不对。” “那父亲以为,古今谁的射技当为第一。” “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令老典把大枪交右手,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老典道:“这也是我听来的故事。在古之时,赵国首都邯郸有一个年青人叫作纪昌。他从小就梦想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手。为了实现梦想,他便就拜当地的名射手飞卫为师,飞卫就告诉他,学射箭首先要学会不眨眼,能睁着眼睛睡觉,还要能把小的看成大的。” 令公鬼心中嘀咕,睁着眼睛睡觉,这怎么可能呢?不过,还是耐心地听父亲讲下去。 “纪昌于是回到家里盯着织布机的梭子练习眼功。短短两年之后,练就了一套不眨眼的功夫,睡觉时可以整夜不闭眼睛。之后他又用头发系着虱子吊在窗口,一刻不停地看,长年累月地看。就这么看来看去,终于能把虱子看成马一样大。” 令公鬼心中又感惊异,心想,这怎么可能?便催促问道:“后来呢,他成为飞卫的徒弟了吗?” 令老典点了点白头,道:“于是飞卫收纪昌为徒,十分赞赏他的射技,还赞美纪昌为天下闻名的射手。纪昌对此并不满意,一心要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射手。一次,他又与师父较量,结果依然不能胜过师父。” 令公鬼听到这里,心想纪昌的射技已经是惊世骇俗了,却还不能胜过他的老师,那么老师飞卫的射术该是如何的登峰造极呢?想到古人的射技,不由得心驰神往。 老典道:“飞卫告诉他,峨眉山上有一位甘蝇老师,箭术高超,与自己相比真有天壤之别。纪昌就去拜甘蝇老人为师。老人告诉他,使用弓箭这只不过是“射之射”而已。说罢,老人不用弓箭,却使苍鹰落地。甘蝇告诉纪昌,这才是“不射之射”。纪昌在甘蝇处学艺九年后,回到邯郸。他似乎变了一个人,飞卫才称他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射手。从此以后,人们见到的是一个温和慈祥、与世无争的纪昌,他再也无心在众人面前炫耀,甚至已经不认识“弓”为何物。纪昌死后,邯郸城内的武士们都耻于张弓舞剑了。” 故事完了,令公鬼默默念叨着这四个字“不射之射”,令老典吆喝着杏姑再度启程,自己则大踏步地前进,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再发生。 令公鬼希望自己也能像父亲那样活得坦荡,他的心里是没有鬼的。可是令公鬼却不能,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像父亲那样,他又回头看了看然后才跟上了队伍继续走。 他试着告诉自己父亲是对的,黑袍骑士只是他的幻觉。但他对于那种怪诞的感觉记得太清楚了。那儿肯定有过什么人,而且那个人肯定来者不善。令公鬼不停地回头看向背后,一直到身处一片石有着船形的茅草屋顶的房子的包围之中为止。 一片石紧挨大荒林,森林在这里逐渐稀疏,直到最后几棵树都已在坚实房屋的包围之中。透过大荒林树梢在村里就可看到阴山,它距一片石虽远,但从村子里看还是一目了然的。有人说那边的土地太多石头了,就像是红河谷其它地方都没有石头似的;还有人说那是块不祥之地;少数人则念叨着根本没必要离阴山这么近。不管怎样,只有最坚毅勇敢的人才在大荒林耕种。 马车过了第一排房屋,就进了村,一群群孩子和土狗便围着车子前后打转。杏姑迈着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小心地避开在她脚底下摔跤翻滚、玩打闹游戏和发出大声尖叫着的熊孩子们。 在严冬里,孩子们很少有机会尽情玩耍,平常的年景里,这时候本来应该是孩子们满山遍野地疯跑的时候,但出于对狼群的警惕,孩子们还是被关在屋里。不过,上元节的到来似乎又让他们找到了淘气的时机。 即将来临的节日同样影响着大人们。透过窗户看去,几乎每家每院的女人们都腰系围裙,头裹包巾,站在窗口抖床单,或在窗台上挂床垫。这时节正好扫除一整个冬天积累下来的尘埃。辞旧迎新,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 令老典时不时停下来和村民交谈。由于他和令公鬼已有多日未曾离开庄子,每个人都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要知道,从大荒林来村里的人可是罕见的。大山之中,几乎与世隔绝,所以他们的到来,对于村来来说,倒是不小的一桩新闻。 令老典就一遍遍地谈起冬天的风暴带来的一次比一次严重的损失,谈起死掉的还在吃奶的小羔羊,谈起本应播下种子、万物回春的季节,如今却是荒废的一片片田地;谈起本应燕子报春,而如今却乌鸦成群地乱飞。 并感叹到,这年景真是坏透啦! 尽管周围充满迎接节日的气氛,然而这些话让人们眉头不展。村民们哀声叹气:看来,这年景要难挨啦。 绝大多数人都小声祷告道:菩萨保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我们会熬过去的。有些人则不以为意,就算菩萨不保佑,我们不也活到现在了?而且,我们也能继续在这里活下去。 这就是红河人。有时他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蝗虫吃掉庄稼,或者狼群叼走羊羔,但他们从不过多的抱怨,他们活得比顽石还要坚硬,比老林子里的藤蔓还要坚韧。轻言放弃的人在红河谷早就死光了。活下来的,都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要不是欧阳夏朴冲到大街上,令老典是不会拉住杏姑人。总不能让杏姑从这男人身上踩过去,老典停下来和他谈话。欧阳家和南宫两家他们相互通婚如此频繁,人们都搞不清楚谁是欧阳家的,谁又是南宫家的。 第四章 三湾渡口 这两姓人家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南至冷泉镇,北到锦屏山,甚至更北到三湾渡口,无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声。 “闷三,你站开点,我得把这车货尽快送给青阳。”令老典冲着车上的酒坛子指了指。 但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却一脸不知死活地挡在路中间。然后,居然冲到街上前他刚才懒洋洋地躺在门前的台阶上,四肢摊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这让令公鬼有些想要发作,但既然父亲没说什么,他倒也不好先张嘴。 大多数欧阳和南宫家的人都是这副德行,有的甚至更不着四六。 “这日子没法挨了,我真的是烦透了,倒霉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而好运呢?好事却从来轮不到我们头上?运气可能已经把我们忘了。” 令老典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闷三。你冲我们抱怨这些是没用的。我们只管做好我们的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我们活一天就要做一天自己的事情。这就是我们红河人的活法。” “都是雨凝说的,她说过我们会有一个温和的冬天,还有丰收。现在好了,当你问她占卜的时候有何预示,她只是对你板着脸,完全不理你,扭屁股就走。我真是受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如果你照你平日的操性问她的话,闷三,”令老典耐心地劝道,“她没拿那根整天带着的棍子敲你的脑壳,你就念阿弥陀佛吧。算了,这些事也不是一时半回能说清的,我看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大清早的就喝成这样,你还是找个地方醒醒酒吧。” “好你个死鬼,我看你是皮子又痒了吧?”一个女人咆哮的声音传来。 妻子一冲出房门时,闷三马上就变成了泄了气的猪尿泡。欧阳雪雁一脸倔强,她的肩膀有闷三的两个宽,浑身上下都是一条条的腱子肉。这时候,她两手叉腰,瞪着自己的男人。 “灌了二两碗黄汤你不认识自己是谁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还是个红河的爷们不?屋顶坏成这样,也不知道要整修一下,什么活都等着我来做。你要是不做活,就别吃老娘烧的饭,你自己做饭吃,当然,不要在我的灶房里做;还有自己洗衣服和整理床铺,当然,这也不能在我的屋顶下做。” “老婆,我错了,你别嚷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闷三。”令老典笑道:“愿老天保佑你。” 他催着杏姑继续前进,牵引她绕过那个皮包骨的可怜虫。 欧阳雪雁现在正全神贯注的训斥她的丈夫,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的男人刚才在和谁说话。这才使得令老典可以全身而退,事实上老典也是这样做的,他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刚刚的险境。要是被闷三的娘们给认出来,那就糟了。 这也是他们父子俩为什么从不接受任何邀请停下来吃喝点什么的原因。一片石的娘们儿一看到令老典就像蚊子闻见了血腥味儿,她们都想为这个有着一个大庄子,尽管这个庄子远在大荒林的鳏夫找个好女人婚配。 令公鬼走得甚至比令老典更快。令老典不在时,他常常被这些女人们围得无处可逃,除非他不顾礼貌地硬闯。否则,女人们就会把他摁在灶房炉火边的小凳上,拿米浆粑粑、枣馒头或葱油薄饼都塞进他的嘴里。接着就会上下打量他,就像在市场里买马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还一边又摸又拍的。 然后这些娘们还要告诉令公鬼,这些东西根本不如她那守寡的妹妹或者她的表姐妹、堂姐妹做得好吃。她们会说,令老典已不再年轻了,老典那么怀念他的妻子是好的,因为这表明他生命中的下一个女人也会得到他这样的珍爱。可是他服丧也够久了,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个好女人。男人和女人嘛就是那么一回事,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 她们还会说些其他一些类似的话,什么一个男人没有个女人照顾他,那么他连口杂合面饼和一口热汤都喝不上。最糟心的是,说到这里她们往往会停下来,然后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令老典到底几岁了。 就像大多数红河人一样,令公鬼也有一副倔脾气。有时外地人说这就是红河人最主要的特点他们能把死人说活了,能让顽石点头。 其实这些娘们也大都是一片好心,但令公鬼特别讨厌被人强迫着做事,而那些主妇们给他的感觉恰恰就像牛不喝水强按头。所以他飞快地走着,希望令老典能把杏姑赶得再快一点。 不久他们就走到石场,那是村中间一片宽阔的广场,秋天经常用来晒粮食,春天里常常会长出枯草来,但这个春天只有寥寥几处绿意点缀在裸露石缝之间。一群摇摆而行的旱鸭子摇头扭屁股,在地上找食,但地上并无任何东西值得一啄。还有头老黄牛拴在那里,好奇地看着这群呱呱怪叫的鸭婆。天籁小说网 石场西边,一条名为冷溪的永不干涸的溪流岩间涌出。这股水,水流湍急,几乎是喷涌而出的。且水质甘甜,喝上一口沁人心脯。从泉口往东,水流渐渐变宽,两岸桃花灿烂,一直流到老栓头的磨房,最后到老黑林的枯叶塘为止。 在那里,溪流分裂成很多道支流。在石场,有两座较低的木头桥横跨清澈的溪流。还有一座石头桥较宽,也较为坚固,足以让车马通过,那便是年轻男女月下私会的合欢桥了。 以这座木桥为中界,从三湾渡口经过锦屏山南下的道路称为茶马古道,从桥再南下至冷泉镇的路则叫做茶马盐道。外地人对于同一条路在桥的南北有不同的名称总是感到奇怪,但这条路在一片石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叫法。 对于锡城居民来说,这就是个约定俗成的问题。 在远离桥的一边,为上元节篝火大会准备的柴堆已经堆好。精心搭建的三堆木堆几乎每堆都有草垛子那么高大。 第五章 唯有旧梦 在冷溪溪流旁,许多年长的婆娘一边浆洗衣裳,一边唱着山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歌词让未过门的姑娘听了耳根一红,一群还不到扎辫年龄的小女孩则盘腿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婶们、姑们,嘴里偶尔哼着这些大人们唱的曲子的只言片语。她们还不知道歌词里是什么意思,她们只是单纯喜欢这韵律。 令老典吆喝着杏姑快走,但这母马犯了小脾气理都不理;令公鬼则故意不去看那群女人在干些什么。其实,按着传统女人们不久之后就要在这里立起一根巨木,名唤——百子千孙根!这是上古世代生殖崇拜的遗风。 第二天清晨,所有男人都会为百子千孙根的存在而假装诧异,这种假装的诧异当然也是一种传统。晌午,未婚女孩会围着百子千孙根跳舞,如果年景很好她们就会用黑山羊的奶去浇灌它。像今年这样差的年景,她们也会用清水去浇灌,未婚男子则在一边歌唱。据说这样的话,男人们都可以得到希望中的儿子,女人们则能够生产顺利。 上元节的一天将会是欢歌,舞蹈及饮宴的一天;还有射箭和各种各样的比赛。奖品不光为箭术比赛优胜者而设,花炮、珍珠球、木球、龙舟、独竹漂和打秋千比赛中的胜利者也都有份,自然,最佳舞者,最佳月琴手,跑得最快的小伙,力气最大的小伙及最佳标枪手都少不了一份。 上元节是一个春意盎然的节日,羊羔子下下来了和谷物也开始生长了。尽管现下仍寒意笼罩,但没人愿意把节日推后。每个人都需要一些节日的欢庆气氛,他们已经在严寒里沉寂太久了,这久违的欢乐谁忍心拒之不理呢? 最主要的是,如果传闻是真的话,那么今春在石场将会有一场盛大的火把会,算是六月间火把节的预演。要知道上一次的火把节可是盛况空前,至今小伙子们还在谈论上次的盛况呢。 老客酒馆位于石场的东边缘,非常靠近合欢桥。酒馆一楼由河边的黑岩石搭成,但它的地基则由更古老的岩石构成,有人说这些岩石是远从阴山里运来的,二楼的颜色风格则和下面完全不同。 酒馆主人名唤沈青阳,也是这十多年来一片石的村长。沈青阳和他的妻女就住在二楼后边。这也算是又当买卖又当家。 一块更大的残余地基伸展在远离溪流的酒馆南端,有人说那曾是酒馆的一部分。如今,一棵巨大的马尾松正生长其中,树干足够几条大汉合围起来,到处延伸的枝干也有一人多粗。 每当枝繁叶茂的时候,村长沈青阳会在树荫下摆上桌椅,让乡亲们在此喝着茶,纳凉聊天,或下盘象棋。 “到地方了,杏姑,”令老典伸手去抓杏姑的挽具,但他的手还没碰到带子杏姑就自己停了下来。 “你倒是轻车熟路。”令老典笑道。 随着最后一声门轴的咯吱声响,头上已有几许灰发的沈青阳从旅馆里走了出来,满脸堆笑。沈青阳挺着一个巨大的肚皮,这与村子里的男人都不一样,这肚子随着他的步履而一颠一颠的。 他的脸红朴朴的,让人似乎可以暂时忘了这个寒意肆虐的天气。而且他走到哪里就把这爽朗的身形和热火朝天的态度带到哪里。这里常有萧山的商人来这里购买羊毛及烟草,他们都喜欢和这个热情的村长打交道。 但是,毕竟今晚就是上元节前之夜了。今晚,人们会相互祝贺、相互馈赠食品,在每户人家里吃吃喝喝通宵达旦。令公鬼心想:经过了这个严冬之后的上元节,村长只怕是要大醉一场了。 “令老典!” 村长惊喜地大喊了一声,快步向前道:“我的老天爷啊,可把你盼来了。还有你,令公鬼。好一阵子没见你了?” “我很好,沈老伯。”令公鬼答道,“不知老伯一向可好?”但沈青阳的注意力早就移回令老典身上了,根本就没听见令公鬼的问候。3sk. “我差点就以为你不会来了,我想着今年的这酒怕是送不出来了,你从没这么迟过。这些日子狼群出没,天气也差,你要是不来我也不会奇怪。”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了。”令老典回答道,“你的十坛酒正好好地在车上躺着呢。” 沈青阳哼了一声,又把话题转开了:“老典,你是不知道啊,这一阵子都快把我烦死了。都是这天气闹得,到了上元节了还没一点春天的意思。村里的老的少的都跟我抱怨这个事,就好像是我把春天给藏起来了。他娘的,我藏哪了?藏我裤裆里不成?” 令老典看着老朋友红朴朴的老脸蛋,笑道:“真藏裤裆里了,你现在舍得扔出来了不?再不掏出来,要误了农时了。要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两个老头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人正沉浸在重逢的快乐之中,突然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响起,又像是用尖利的牙齿划过瓷器一般。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令公鬼发现一个面色黢黑、全身筋络盘错如同老藤缠绕般的老男人拄着一根齐眉的、也同样多瘤多节的拐杖向他们走来,来人冷冷的看了看这边的三个人。就好像一阵寒风吹来,炙热的火焰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 “心若已死,唯有旧梦。我把话先说了,更糟的还在后头呢。” “你什么时候倒是学会打板儿算卦了?倒是送我一卦?”令老典淡淡地道,“你说话要是这么好听,我怕客人卦金不会少给吧。” “老典,休要逞这嘴舌之快,”冷子丘冷冷地道,“如果天气还热不起来能够让谷子能够发芽,不少人在立秋到来之前就会断粮;到了数九寒冬的时候,整个红河谷很可能就只剩下死人和啃死人的耗子了,当然我们可能到冬至就没粮了。当然最坏的可能是,春天永远都不会再来了,从现在到将来都一直会是这该死的寒冬,就像现在一样。” “冷子丘,你少在这里放屁。”沈青阳严厉地喝道。 第六章 黑彘魔军 冷清秋气呼呼地瞪了另外两个人一眼:“你们知道我对虎丫头没什么好感。第一,她太年轻了,还不能算了,这还没关系。其次,那些婆娘们反对村老会讨论她们的任何事情,而她们对于我们的事却常常横加干涉,任意得很。” “我说”令老典打断了冷清秋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老典。我去问色婆冬天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她扭头就走。可能她不愿告诉我们她在风中听到什么,也可能是这个冬天会随着太古神镜的转动永远持续下去,直到纪元之末。这就是我的意思。” “对对对,按着你的意思,说不定羊都能飞上天。”令老典反驳道。 沈青阳则摊摊手道:“这就叫懒老婆上鸡窝——笨蛋,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清秋,你身为村中长老,竟然也说这些只有姓南宫的糊涂蛋才会说的胡话!听我说,我们已有足够多的麻烦。” 这时候令公鬼的衣袖被飞快一扯,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把他的注意力从那几个男人的交谈中移开。“快来,令公鬼,趁他们还在嚷嚷。要不他们就会让你干活了。” 令公鬼向下一瞥,不禁咧嘴一笑。原来是子恒正蜷着身子蹲在车旁以避过令老典他们三人的视线,他那瘦长结实的身子极力扭曲着,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大螳螂那样缩起了身子。 子恒的眼睛淘气地眨了眨,一如往常。“愣子和我抓了头獾,又大又肥,被拉出洞时它差点就朝我裤裆里来了一脚。我们打算把它放到石场上,然后看着女娃子们尖叫着逃开。” 令公鬼笑得更是开心。对于现在他,这种事再也不像一两年前那样有趣了,但子恒好像永远都长不大似的。他飞快地瞥了瞥父亲那几个男人还凑着头激烈争论然后放低嗓门道:“现在不行,我答应过要把这些酒卸下来的,晚点再找你吧。” 子恒朝天翻翻白眼,他对于扛扛酒桶这种正经活提不起半点兴趣:“天哪,我宁愿回家陪我小妹妹绣花。对了,我还知道比獾更有趣的事。有陌生人来锡城了!”说着,他的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 昨晚霎那间,令公鬼的呼吸都停了。一个骑马的男人?一个骑一匹黑马、着一身黑衣的男人?他的披风在风中一动不动?看见令公鬼的脸色大变,子恒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收敛了笑容,声音更低沉沙哑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的试着问道:“我说,不会是你也看到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姥姥的,令公鬼!这人可吓死我了。你知道我不是胆小的人,可是这东西真他娘的渗人。我敢发誓他恨我,还想杀了我。” 子恒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让令公鬼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从没想过会有人想杀他,是真的想杀他。这种事从没在红河谷发生过。人与人之间偶尔打上一架,那是有的,有时候还见了血,但绝不是杀人那么严重的情况。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恨我,令公鬼,这简直太吓人了。而且很奇怪,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马背上看着我。可是,我却怕得不行,我真是活见鬼了。说实话,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怕过!后来,我移开了视线。可是你知道这也是极不容易,让你害怕的东西让你的视线之外,可是我不得不这样,这极不容易只是一会,当我再次看回去时,他凭空消失了!真他娘的邪门!三天了,我时不时就会想着这件事,走路时都不住地回头看。”子恒说着想笑一笑缓合一下气氛,喉间发出的却是嘶哑声。 “你知道的只要人一害怕,就会想起稀奇古怪的东西。在那一霎那,我还以为是紧那罗魔。”提到了这个禁忌般的名字,子恒想再笑一下,这次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令公鬼深吸了口气,想起了那些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的老话:开天辟地之际,化生万物之初;浮玉群山之外,鸟鼠同穴之中;囚有紧那罗魔,困有黑彘魔军;随着神镜转动,直至原始返终。昊天上帝之大道庇护世界,阴阳之动静驱动人间。 再次深吸一口气,子恒接着说道:“退一万步说,即使是个黑彘魔军的脱困了,他来红河谷吓唬一个乡下娃娃干什么?这难道不奇怪吗,所以说那个黑衣人必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别笑!我敢发誓。说不定他就是什么神怪一类。我敢说这里面必有名堂!” 令公鬼咕哝道:“你的想像力比我妈还丰富。我妈总是告诫我说,要是我再不乖乖听她的话,黑彘魔军就会来抓我。虽然我从没见过她拿来吓我的那些鬼狐仙怪,不过,这又有什么大不了?每个母亲都是拿黑彘魔军之类的东西来吓她娃子。” 令公鬼淡淡地说道:“但我们还不是安全地长大了?既然你什么都相信,为什么不认为他就是个过路的?” 子恒瞪着他道:“哪个过路的会这么吓人,其实我是从没这么害怕过。我不怕承认。” “我也是。我爸认为我只是被树下的什么影子吓了一跳。” 子恒靠在车轮上,一脸阴郁地点点头道:“这个事我不只对你讲了。我还告诉了愣子和大屁股,他们对这个事还挺有兴趣,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什么也没看到。现在大屁股认为我又在骗他。愣子则认为我只是看到一个来自三湾渡口的偷狗贼或偷鸡贼。偷鸡贼!他以为我会被一个偷鸡的小贼吓到吗?去他姥姥的。”子恒一脸被侮辱的表情,默默不语。 最后,令公鬼说道:“目前来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可能他确实只是个小偷。要知道小偷总是要避开人的,所以才要保持与人之间的距离,偏巧天气不好的时候,看起来就有些吓人了。” 子恒道:“我不喜欢他那样看着我。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你肯定也不喜欢。我们应该告诉别人,让大家都提高警惕。” 第七章 小娃子懂得甚么 令公鬼道:“这话到我这里就打住吧,子恒,没人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你想一想,要是沈老伯没亲眼看到那个黑衣人,能说服他我们确实看到过这么个人?他肯定会把咱俩都送到禁魇婆那里看看我们是否都病了。但问题是现在我们两个人全都看到了。没人会认为我们俩同时看花了眼。”令公鬼挠挠脑袋,不知该说什么。 子恒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淘气鬼,一天到晚就没有安份的时候。现在村里只要有装水的瓮破了,看门的狗子瘸了;或者谁晒着的腌萝卜没了,然后看见猪圈里的猪在大快朵颐;即使子恒的影子也没见着,他的名字也马上会被提及。所以他越要证明什么,只会起反效果。天籁小说网 过了一会,令公鬼劝道:“你老爹很可能会认为是你让我这么说的,然后我就成了和你串通一气的。”令公鬼说头上,看看马车那边正在讨论的三人,发现父亲刚好在看着他。 村长还在教训冷清秋,后者此刻正一脸阴沉,一声不吭。 “早上好,小子恒,”令老典一边抗起一桶三白酒,一边微笑着道:“好娃子,我知道你是来帮助令公鬼搬浑酒的,真是个好娃子。” 子恒才听到令老典的第一个字时就立马跳了起来,开始后退。他挤出一副难看的笑容道:“早上好,令老伯。早上好,沈老伯,还有冷老伯。没想到碰上你们几位,真是太好了。我爸让我来嗯,有点事那什么……” “他叫你来干活的吧!”令老典笑道:“你爸可真是古道心肠啊。我知道,好娃子,你总是能飞快干完他吩咐的活。现在你一定完事了。好了,你们这些小家伙们越快把酒搬进沈老伯的酒窖,就能越早见到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真的吗?”子恒兴奋得大叫,后退的脚步猛地停住;与此同时,令公鬼也迫不及待地问道:“真的?有说书先生要来吗?” 自令公鬼有记忆以来,只有两个说书先生来过红河谷,第二个来时他已经是半大小子,能坐在令老典的肩膀上看表演了。上元节,再加上一个说书先生要来这里!这真是太好了。 那时候走江湖的说书先生,有时候也会路过这样偏远的地方!能听听书,听听那样古今将相、神魔斗法、江湖恩仇的故事。即使没有任何火把大会,一片石居民都会在今后的十年内回味无穷地不停谈论。 荒唐!冷清秋不满地嘟哝,但看了看沈青阳那充满村长威望的眼神后,也就不再说啥了。 令老典斜靠在车旁,把手搭在三白酒的桶子上,回答道:“千真万确,是说书先生。” “其实他已经在这里了。”沈老伯说:“现在就在酒馆的客房里。要知道他深更半夜才到,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而且把前门擂得轰天响,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要不是为了过节,我一定让他自己牵马进马厩,和马睡在一块,管他是不是说书先生。你想想,深更半夜的来,居然还砸门!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令公鬼奇怪地看着沈老伯,像是看一个人正在吃自己的鼻一样奇怪。任谁都知道,这地方没有人会在入夜后在村外赶路,更不会是一个人赶路;起码,这些日子里不会。那个茅屋匠又在低声咕哝了,只是声音太低了,令公鬼只听懂一两个词,好像说什么疯子,神经病之类的。 “他不会是披着一身黑披风吧?”子恒突然问道。 沈青阳笑得前仰后合起来,良久才继续说:“狗屁的黑色!他的披风和我见过的那些逃荒的要饭的,可一点都没区别。以其说是披风,还不如说是些大大小小的补丁破布,而且还是五颜六色的,就像是破布拼出来的。” 闻听此言,令公鬼大声笑了出来,那是全然解脱的笑。笑声如此之大,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把说书先生想象成那个邪恶的黑袍骑士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闹这种笑话?但是他突然尴尬的用手掩住嘴。 “瞧瞧他高兴的,老典,”沈青阳也笑道:“年轻人多好,自打入冬以来,村子里就很少有笑声了。而现在,光是说书先生的破披风都能带来欢笑。光这一点就值得把他从萧山请到这里来。” “不管怎样,你们再有一百个理由也好。”冷清秋突然插嘴道:“我还是认为这是无谓的浪费。还有那些你坚持一定要放的焰火也是,简直是拿钱往水里砸,只能听个响。” “原来真的有焰火!”子恒更兴奋了。 但冷清秋对子恒理也不理,继续往下说道:“那些焰火早在一个月前就该由今年的第一批商贩带来。但直到现在也没看见过个商贩,这事只怕有些不妙?如果明天他们还不来怎么办?过了日子那焰火你放给谁看?当然,还要他们记得带上烟火才行。” “我说,清秋老哥,”令老典叹了口气:“你怎么和三湾渡口那些人一样,对谁都是疑神疑鬼的,人家答应咱们的事,咱们就得相信人家。”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老典,你这是吃灯草灰,放轻巧屁,商贩在哪里?” “你们别吵了。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我们有焰火?”子恒愤愤不平地问:“那样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兴高采烈地等待焰火,就像等待说书先生一样。你总该看到了吧,人们光听到一点传言就乐成那副模样了。” “小娃子懂得甚么?”沈青阳斜瞥了一下茅屋匠,说道:“如果我查清楚了消息是怎样传出去的话。非但不应该传出去,就是你也不许乱说,明白吗小子?” 冷清秋这时候,清了清喉咙道:“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住这风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这就进去让七婶子女士来点热酒去去寒。老沈,老典,我先走一步了。” 冷清秋还没说完就朝酒馆里走去。 门一关上,沈青阳就叹了口气。 第八章 烟雾升腾 沈青阳感叹道:“有时我真认为禁魇婆是对的嗯,现在这已不重要了。你们年轻人要好好想一想。我知道,对于焰火,大家都是那么感兴趣,而那仅是传闻而已。想一想,要是告诉人们将有火把会而且还要放焰火,可是商贩却不能及时赶到的话这种天气,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经过了这么长的期盼与等待,人们会有多么失望!所以这种事是不能提前公开的,如果商贩真及时赶到了,那他们的惊喜比得知有个说书先生来还不知要高多少倍!嗯,如果提前透露消息而商贩不能及时赶到的话,” 令公鬼点了点像,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那人们将不知有多失望、沮丧,那么这个本来好好的上元节还过不来了。” “你有个好脑子,比那个老顽固强太多了。”沈青阳感到些许的欣慰:“你这个儿子不简单,迟早有一天会和你一样坐在村老会,记住我的话,老典。他现在就不比某些人差了。” “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们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卸货。”令老典把一桶三白酒递给村长,一边轻快地道:“我只想坐在温暖的火炉边吃水烟,再来一杯甜甜的甜白酒。”老典一边说着,一边把第二桶三白酒抗在肩上。 “子恒,谢谢你的帮忙。”令公鬼一边把酒从车上卸货一边看了看他的朋友。子恒正在笨手笨脚地帮忙。 “其实你不必帮忙的,这点货实在算不上多,愣子不会关着那头獾太久的。” “这点活儿不算什么。”子恒顺从地道:“就像你爸说的,越快把它们搬进去,就越早完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托起一桶浑酒,小跑着向酒馆而去,嘴里继续道:“说不定大娟就在附近。看你傻乎乎地盯着她像头牛犊子似的不比看獾子更有趣吗?” 令公鬼正在车后放弓和箭壶,一听这话不由停了下来。他还真地把大娟给忘了,如果不是子恒突然说起来的话。 “嘿,我说。”子恒在酒馆前门骂道:“你这是把我骗来当替死鬼啊!吃屁怕你馋,往你肚子里灌咸盐,咸盐两毛五,看你像个小地主。你还真把自己当地主啦?你自己倒是动手啊。” 令公鬼惊醒过来,随即也扛起一桶酒跟上去。说不定大娟压根就不在附近呢,他这样想着。奇怪的是,这个可能性并不使他感觉好过一点。 令公鬼和子恒扛着第一桶酒经过大厅时,沈老伯新倚天屠龙记备了两大碗他自酿的最好的甜白酒。一只肥大的橘猫卷着尾巴蹲在酒桶上闭目养神。令老典坐在河里的卵石搭成的大壁炉前,正从放在朴素的石质壁炉架上精美雕花的黄铜烟罐中拿出烟丝装他的竹筒水烟。壁炉突出墙壁面,几乎有这间四方形的大厅的一半那么长,有着一肩高的楣梁,炉膛里噼啪作响的火焰赶走了外来的寒意。 上元节之前是如此纷忙,令公鬼原以为在这时候除了沈青阳、他父亲和那只橘猫之外大厅里肯定空荡无人,但现在包括冷清秋在内,还有四个村老会成员正人手一杯酒,坐在炉火前的高背靠椅上;蓝灰色的烟从烟斗升腾而起,在他们头上缭绕。 虽然在场的人不少,可是气氛却是异常的诡异,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一种间隔。人们甚至都不交谈,只是沉默的看着手中的酒或者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竹烟筒,似乎等待着令老典和沈青阳加入他们。 这些日子,对于村老会来说,焦虑不安的情绪并不罕见。一片石、锦屏山和冷泉镇,甚至三湾渡口无不如此,尽管天知道三湾渡口的那样人在到底在想些什么。???.23sk. 只有两个坐在炉火前的男人,铁匠老猫叔及磨坊主老花脸,在令公鬼和子恒进来时看了他们一眼。老猫叔那一眼中,似乎另有深意。这位铁匠的胳臂上肌肉虬屈,有大多数人的腿那么粗,此刻他还系着一条皮围裙,仿佛是直接从铁匠铺匆忙赶来这里似的。他冲着他们两人直皱眉头,然后故意挺直身子,以一种过分认真的神态用拇指捣实烟丝。 令公鬼好奇地放慢了速度,子恒一脚就踹在令公鬼脚踝上,痛得他差点大叫出来。回头一看,只见子恒正迫切地冲着大厅的后门直使眼色,随后快步溜开,几乎是脚底抹油,等也不等他。令公鬼迈着微跛的步伐,赶紧跟了出去。 “你这是咋了?”令公鬼一踏入通往灶房的走廊就质问道:“你差点就踢断了我的……” “是那个老猫叔,”子恒偷偷地从令公鬼肩上瞥向大厅,一边答道:“不对劲,我想他肯定在怀疑我就是那个……”子恒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只见七婶子女士正从灶房里匆忙地出来,刚出炉饼子的香气在她身前飘荡。 只见她手上托了个盘子,上面有些她亲手做的闻名于一片石的公安锅盔,还有一盘泡菜和拌豆腐。这让令公鬼记起今天清晨他在离开庄子前只吃过半块窝头。他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七婶子女士是个苗条的女人,乌黑长发编成辫子搭在胸前。她慈祥地对他们俩笑笑,问道:“你们饿了吧?灶房里还有很多。你们这种年纪的娃子,都是没两个时辰就要嚷肚子饿的。当然,说起饿肚皮,大人们其实也一样。早上我还做了枣馒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吃些。” 这妇人是这一片极少数从不为令老典做媒的女人之一。无论何时只要令公鬼踏入酒馆,她总是以热情的笑容和一些小点心来迎接他。当然,她对任何客人都那么客气。有时她看着令公鬼,似乎还想进一步表示些什么,但起码她并不作出实际行动。对于这一点,令公鬼感激莫名。 七婶子没有再等他们的回答,径直轻盈地走进大厅。里面立刻响起了男人们站立时推动椅子的声音,以及他们对香气扑鼻的锅盔的恭维。毫无疑问她是一片石的最佳厨娘;对于她的食物,方圆几里内无人不树大拇指。 第九章 主仆二人 枣馒头!子恒舔舔嘴唇,惊喜地叫着。 “现在先不忙着吃,”令公鬼坚定不移地道:“要不我们永远也别想搬完这些酒。” 酒窖楼梯就在灶房门边,一盏莲花灯在壁上高高挂着,还有一盏则放在酒馆下面的石壁酒窖,灯光熠熠,驱散了阴影,只有最远的角落仍有些昏暗。墙角边,地板上,到处都是木架子托着三白酒和浑酒酒桶。还有更大的桶则盛着高粱酒和紫米酒;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醉人的味道。 许多紫米酒桶上都有沈青阳以碳条亲手所作记号,写明此酒购于何时,产于何地,甚至何人贩运至锡城。但所有的高粱酒及三白酒,全是锡城农民或沈青阳自己烤制的。有时,小贩,甚至商人,也会带来三白酒或高粱酒,只是口感非但永远没有红河人自烤的酒好,还贵得离谱;最主要的是,那些买来的酒,红河人只要喝过一次就再也不愿尝第二口了。 把酒桶放到木架子上后,令公鬼问道:“好了,你总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避开老猫叔像避债主了吧?你不会是欠他钱了?” 子恒无所谓地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告诉言锡和他的几个目中无人的朋友,像子舟和南宫朝宗他们,说有人看到了豮羊,喷着火焰,在树林里乱窜。谁知我的话他们就当耳旁风,完全不当一回事。” “那么为什么老猫叔会为这些话而生你这么大的气?”令公鬼满腹怀疑地问。 “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子恒停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用面粉把两条狗搞得雪白的,然后把它们放在朝宗家附近。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它们会径直跑回家?这种事难道怪我啊?要是朝宗他妈没开着门的话,它们也就进不去了。我又不是故意要让她家弄得满地都是面粉。” 子恒顿了顿,才继续道:“听说她用擀面杖把老猫叔和那两条狗,两条狗加一个老头一起,全赶出了房门。” 令公鬼也大笑不已:“要是我的话,我可更怕爱老猫婶子,而不是铁匠本人。老猫婶几乎和打铁的汉子一样强壮,脾气却更臭。万幸她跑得不够快,只要你溜得够快,老猫叔可能不会发现是你。” 心有余悸的子恒的表情表明,他可并不认为令公鬼的话好笑。 再次经过大厅的时候,子恒已经不用脚底摸油了。只见六个男人在壁炉前围成一小团,令老典背朝着火堆,正低声说着什么,其他人则凑前倾听着。看到他们这么专注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完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这引得令公鬼也好奇起来,他想靠近一点,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但是子恒却不识时务地拉着他的衣袖,恼火地盯了他一眼。无奈,令公鬼只得叹了口气,随着子恒出门,走向马车。 走在走廊上时,他们发现楼梯顶部放了个盘子,上面有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枣馒头,还有两个大杯子和一大罐温热的浑酒,这显然是为他们俩准备的。顾不上自己刚才所说的要等干完活才吃的话,令公鬼在最后两趟来回中一边摇摇晃晃地扛着酒桶,一边拿着热乎乎的枣馒头大嚼。终于,把最后一桶酒放下,他擦了擦嘴,对正在放酒桶的子恒道:“你听见没有,好像有人来了。”果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来人一步差点踏空,在失去平衡之中几乎就是摔进酒窖,原来是个男孩,叫做福全。 男孩转回身来,不高兴地瞥了子恒一眼:“少吓唬人啊,我可没看到什么豮羊,但我听说有人在老猫叔家的两条狗身上洒面粉,据说老猫婶子也多少知道要找谁的倒霉了。对了,村里来了陌生人了,你们知道了吗?” 福全这孩子虚岁才十四,令公鬼和子恒与男孩之间年龄上的差异往往足以让他俩对于这个小娃娃所说的任何事都懒得搭理。但这次他们可不敢忽略这样的消息,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问。 “先别管老猫婶,你说那个陌生人,在村里?”令公鬼问,“不是在树林里瞅见的?” 紧随着他的问题,子恒又追问了句:”你亲眼看见了吗?他的披风是黑色的吗?你能看得到他的脸?什么样?” 福全迷惑地瞧了瞧令公鬼,又瞅了瞅子恒,直到子恒恐吓地往前踏了一步,这才赶紧答道:“你们紧张什么?我当然能看到他的脸,这不是废话吗?而且他的披风是绿色的,也可能是灰色的的,反正这披风会变色。无论那男人站在哪个位置,他的披风好像都能让他与周遭的环境合而为一。除非他走来走去,要不就算你盯着看他所在的位置都看不到他本人。还有个女人,她的披风则是蓝色的,就像蓝天一样,比我见过的任何腊染的布料都好看十倍。她本人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人,不管男女都要漂亮十倍。她应该是个身份尊贵的人,像她那样的人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你在说什么?怎么还有个女人?”令公鬼感到困惑,“你在说些什么?”令公鬼看看子恒,后者正双手抱头,紧闭双眼。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们就是那些我想告诉你的人,”子恒嘀咕道,“要不是被这小子打断了,我就要想和你说这个。”子恒睁开眼狠狠地瞪了一眼福全。 ”他们应该是昨晚到的,”过了会,子恒又说道,“他们就在这家酒馆住下。我看着他们骑进村来的。说起马!令公鬼,我从没见过这样皮毛柔顺的高头大马,我敢说这马的气力只怕不比牛的小,只怕还要大些。” “我看那个男人是个下人,他是伺候那夫人的。她是他的主人,”福全插嘴道,“所以他们应该是主仆二人,准没错。” 子恒根本不接这话,仿佛福全根本不曾插过嘴。“总的来说,他听令于她不错,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只是他并不像一个雇来的仆人,他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佣人。而且他还带着剑,那剑简直就是他的一部分,就像他的手或脚似的。从这点看来,他可能是个剑客,也许是个保镖,而且是很厉害的那种。商人的镖客跟他一比,就像要饭的花儿乞丐,比都没法比。” 第十章 食尸鸟 吞了下口水,子恒换了一种声调说道:“至于她,令公鬼,我从没想过还有像她这样的女人。她简直就是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人物活了过来,就像,就像……” 他停下来不甘心地白了福全一眼,不情愿地说道:“就像一个出身高贵的夫人。” “贵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所以他们是谁?来干什么?”令公鬼问道。 除了一年来一次的行脚商人和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外,从没有陌生人进入红河谷。也许可以说几乎从没有在三湾渡口那边可能会有几个外来的,但的确没人会南下到这儿。大多数商人和小贩也都来过多年,早就是熟人熟面了,只能叫外地人。上次真正的陌生人来一片石都已经有五年多了。那个生人还是从萧山来躲避某种追~债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躲债,村里人完全不知道。而且那个人没多久就不见了。 “管他来干什么?”子恒大叫道,“总不可能是来吃人的,哈哈。重要的是,真的有陌生人来,令公鬼!还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陌生人!想想吧,这里面有事!” 令公鬼看了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的子恒,又沉默了。记忆里的那个黑袍骑士搞得他像只惊弓之鸟。这样一来,就有三个陌生人同时来到村里,这应该只是个百年不遇的巧合。三个陌生人,如果那剑客穿的那件会变色的披风并不会变为黑色的话。 “我还知道!那夫人叫纯熙,”福全在这时的沉默中插嘴道,“我亲耳听到那男人这么喊——纯熙!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叫她的。纯熙夫人。我还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孔阳。还有禁魇婆可不喜欢纯熙,可我喜欢。”???.23sk. “这又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禁魇婆不喜欢她?”令公鬼问。 “我当然知道了,”福全得意地说道,“今儿早上,她向禁魇婆问路时叫她作娃子。”令公鬼和子恒同时对视一眼笑起来,福全则慌忙解释,差点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纯熙夫人不知道谁是禁魇婆。她发现后马上就道歉了。可不是我编的!然后她问了些关于草药的问题,还问起一片石附近的乡民们。她就像村里的妇女一样,对禁魇婆很礼貌,甚至比有些人还要客气。她问起了很多问题,象人们生活如何啊,他们平时的生活有什么新闻啊,问得可多了,我可记不全。总的来说,禁魇婆回答这些问题时就像小寡妇给死鬼男人上坟似的。最后,纯熙夫人走开了,禁魇婆盯着她的背影就像就像唉,反正是一脸的不高兴啦,我可都看见了。” “你可说完了吧?”令公鬼问道,“小子,你知道禁魇婆的脾气。去年冷清秋叫她小娃子,她就用木棍玩命地敲他脑壳,尽管对方还是村老会的人,而且论年纪都够作她老爹了。她对不管是谁都可能发火,但怒火从不持久,她不是记仇的人。” “我可惹不起,对于我来说不持久也吃不消。”福全嘀咕道。 “你们管禁魇婆敲谁,”子恒大笑道,“只要不是敲我的脑壳就好。这回一定会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上元节!来了个说书先生,还有一个神秘的贵夫人,这可越来越热闹了?这回我要好好瞧瞧热闹。” “说书先生?”福全问道,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走吧,令公鬼。”子恒根本不理福全,继续道:“现在活干完了。你可以去瞧瞧那个男人,到底是哪方神圣。”子恒说着就走上了楼上,留下福全在他身后兴奋地大声嚷嚷:“子恒,真的有说书先生么?这回不是像上次说的什么豮羊吧?或者更早的你说的闹山魈那回?” 令公鬼停下来灭掉莲花灯,也赶紧跟出去。 大厅的火堆前,文昌和石城也已加入议论,如此,全村村老会成员都来齐了。现下正轮到青阳发言。他讲话从来耿直,但如今他的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出了那一伙紧紧围在壁炉前的村老会的人,就只能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话。为了强调他的话,村长时不时就挥手让其它人停下讨论,然后轮流看向其它人的眼睛。不管他说些什么,全部村老会成员都点头表示赞成,只有冷清秋的头点得有些勉强。 这些人紧紧围在一起低声交谈,就如同挂了一幅闲人勿扰的牌子,可是不管他们再怎么说,都是村老会内部的问题,至少现在只是村老会的问题。令公鬼知道这些人从来不会喜欢别人偷听他们的谈话,犹豫了一下令公鬼就走开了。毕竟,他还有别的西洋景可以看,犯不着在这惹不必要的麻烦。 外边,马夫胡老二和世宏已拉走了母马杏姑和车套子。子恒和福全站在酒馆门前几步之外斗气似的互相瞪着对方,他们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说你爱信不信,跟着我干嘛”子恒咆哮着,“老子没有骗你!确实有说书先生!你再跟着我可踢你了。令公鬼,你能不能告诉这头犟驴我没骗他,他纠着我这是要找倒霉么?” 令公鬼看了看两个人,叹了长长地一口气,准备上前支持他的朋友的说辞,但话还没出口,后颈上的汗毛就竖起来了他又有一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只不过,这回感觉没有被黑袍骑士窥视那么糟糕,但经历过那种事情后,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很舒服的感觉。 令公鬼立即回身看了看,可是那儿和他刚才所见并无任何区别:小娃娃们还在玩耍,村民们仍在为节日的准备而忙着,没有一个人正朝这个方向看;那根又粗又大的百子千孙根孤单地竖立在那里,等待着节日的来临;娃子的喧嚣声充满了整个街道。除了他现在被暗中偷窥外,似乎一切如常。 正在这时,他又有了某种异样之感,于是再次转身,抬头张望。只见在酒馆的红瓦屋顶边缘,站着一只大虫渠鸟。狂风从阴山刮来,它在风中矗立不动。它的头歪在半边,漆黑的眼珠正正在看令公鬼! 令公鬼感到身上一阵不舒服,这鸟的凝视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死人。 “肮脏的食尸鸟。”他嘀咕道。 第十一章 虫渠鸟 “这劳什子盯着我干嘛,我还没死,就打算吃我的肉了吗?”子恒咆哮着。 令公鬼这时发现他的朋友早就站在他身边,也在皱眉看着那只大虫渠鸟。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是同时都伸手去捡石子。瞬间——两粒石子准确地向虫渠鸟飞去,那鸟只是稍稍往旁边移了移,石子便挂着风声从虫渠鸟刚刚站立的地方呼啸而过。 只见虫渠鸟拍拍翅膀,依旧歪着头,用乌黑的眼珠盯着两人,竟然完全不害怕,就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令公鬼像见了鬼一样,惊讶得看着虫渠鸟,问子恒:“见鬼,你可曾见过这样的虫渠鸟吗?” 子恒盯着大虫渠鸟,困惑地说道:“没有。我从没见过有哪只鸟会这样不知死活,该不是乌龟投胎变的吧?” “这该死的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语气里充满戾气,但声音还是如仙曲般悦耳,“无论何时都不可信任的鸟。”随着一声鸣叫,那只虫渠鸟猛地冲向空中,两根墨黑的羽毛从屋顶飘下。 令公鬼和子恒吃了一惊,扭头朝虫渠鸟望去。只见它级速地越过石场,飞向高出大荒林枝头、远远可见的云雾缭绕的阴山,在西边的天空中逐渐变成一黑点,消失于苍茫天际。 令公鬼这才去看刚才说话的女人。却见女人原来一直目送虫渠鸟消失在天的尽头,现在她的目光转了回来,迎上了令公鬼的目光。令公鬼愣了愣,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是纯熙夫人。她完全跟子恒和福全描述的一模一样,不,比他们描述得更胜一筹。 令公鬼在听到福全说她叫禁魇婆为娃子的时候,他以为她很老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不过,要想判断眼前这个女人的年龄完全不容易。乍看一眼,她就像禁魇婆那么年轻,但越是细细地看,就越觉得她不止眼前的年纪。她那双乌黑的眸子透露着一种智慧,似乎在昭示着她经历的种种带给她的聪慧。 甚至可以说,令公鬼几乎以为那双眼睛就是深不见底海底,即将把他淹没。她温婉地站在那里,自然有一种示人不敢轻视的气度,她个头也不高,只到令公鬼胸部,但她典雅的风姿却令她的身高看上去恰到好处,在她反衬下,令公鬼的身高反而让他显得像一只笨手笨脚的人熊。难怪子恒和福全会认定她像一位误入这村中的贵夫人,否则这般人物怎会到此。 这个女人和令公鬼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的脸和微卷的黑发笼在宽大的头罩里。令公鬼还从没见过有哪个成年妇人会不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在红河谷,每个女孩无不心急火燎地等着她们村的那些婆娘们宣布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把头发编成辫子。 而她的衣服也是同样的奇怪:蓝色锦缎的披风尽显华贵,有着“鹤鹿同春”的刺绣。每当她走起路来,衣服反射着比披风的颜色还要深的暗蓝色微光,间或有几丝白光闪烁。一条精美的金项圈挂在脖子上,还有一条十分精致的步摇则系在发上,一块细小的、闪闪发光的蓝色青金石小件挂在链子中间,垂在额前。腰间围有一条宽大的金带,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金戒,形如一条妖龙吞下自己的尾巴。 令公鬼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戒指,但他认出了那条妖龙,那是一个比太古神镜更为古老的符号,象征着永恒。 还记得,福全说过她的打扮,比任何节日中的盛装都要华丽,这话倒是没说错。从没有人在红河谷穿过这样的衣服,也永远不会有人穿。 “你好啊,那个啊——夫人——纯熙夫人是吗。”令公鬼打了个招呼。他的舌头仿佛打了结,脸瞬间就涨得通红起来。 “早上好,纯熙夫人。”子恒的问候听起来要比令公鬼流畅一点,但也只是那么一点点。 夫人微微一笑,似乎见惯了这种别人在她面前的这种不知所措。这一笑,却让令公鬼情不自禁地想为她做任何事。赴汤蹈火都可以,只要能给他一个借口可以呆在她身旁长久一些。 虽然他也知道她是对着他们三个人笑的,但看上去确实像只为他一人而笑。这真的像画上的仙子从纸上走下来一样,太不可思议了。只见,子恒的脸上挂着傻笑。 “原来,你们知道我的名字。”美妇人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心情愉悦,她自然完全不会知道,她的莅临不管有多短暂足能使整个村子谈论三年!“只不过请叫我纯熙,而不是纯熙夫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福全没等他们俩开口,就跳了过来道:“我叫福全,夫人。是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所以他们才知道的。我听那个人是这么叫你的,但我可不是偷听的。要知道我打出生到现在,村里都没来过你这样尊贵的人。我听说村里还有个说书先生也为上元节而来。今天晚上是混地日。能请你来我家做客吗?我妈有葱油大饼。” “谢谢你的邀请,”她温柔地答道,一只手放在福全的肩上,眼光中闪烁着一丝好笑,但她什么也没表示出来,她说:“我可不如说书先生会讲故事,福全。但是请你叫我纯熙就好了。”说完她扭过头望着令公鬼和子恒。 “呃,呃,对了,我叫子恒,不过,你叫我什么都行。”子恒道。他行了个礼,既僵硬又快速,不像打恭,倒像是得了中风,直起腰时他脸红得就象山里的山楂似的。 令公鬼也想过他是否也要这样行个礼,就像故事里说的男人那样对贵族夫人行礼,但是子恒的倒霉模样就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因此他只是简单地报了他的名字。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再结结巴巴的。 纯熙看看他,再看看子恒,又回过来看看他。令公鬼觉得她那种唇角微弯的微笑就和村里的大娟每次有了个秘密时的微笑如出一辙。 “认识你们太好了,在一片石我时不时地会有些事情要做,”她说,“也许你们愿意帮帮我?” 第十二章 穷乡僻壤 两大一小三个男孩争先恐后地答应。美妇于是一声轻笑说了声:“来。”令公鬼意外地发现她居然往自己的手里塞了十几个大钱,然后用双手握着令公鬼的手让他把钱币握紧。 “不,不,我们不是为了钱。”令公鬼连记推辞道。但美妇人却不顾令公鬼的推托,给福全也塞了点钱,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给了子恒一点钱。 “哦,请不要推辞,我不能让你们白白地帮忙。就当它是个礼物吧,留着吧,这样也可以提醒你们记得答应过帮我的忙。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一定会记得的,放心。”福全脱口而出。 “好了晚一点我们会再聊天的,到时你们可要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一切哦。” “夫人,对不起,纯熙?”在她转身要走时,令公鬼犹豫地问。美妇停下来回头看着背后,令公鬼不由咽了口口水:“敢问,你为什么要来一片石?”妇人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但令公鬼却马上希望自己什么也没问,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想,但他还是慌忙解释着。 “抱歉,这么问有点唐突了,可我没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只不过除了商贩之外,还有当雪下得不大时小贩还能从萧山南下到这里之外,从没有像你这样的人物来过这里。商人的镖队曾经说过这里是被外人遗忘的角落,我想外地人也都这样认为吧。我只是对于你来这里感到好奇而已。” 闻听此言,妇人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看着令公鬼。“我是一个研究过去历史的学者,”最后她这样解释,“我经常四处收集那些逝去的传说。我一直对这个你们称之为红河谷的地方感兴趣。我研究过一些很久以前在这片土地上以及其它一些地方曾发生过的往事。” “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令公鬼诧异道,“红河谷发生过什么故事能吸引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物?这倒是有点不可思议,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对了,除了红河谷,你对这里还有别的叫法吗?”子恒追问了一句。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叫它的。随着太古神镜的转动,”纯熙眼神迷离,似乎在对着看不见的人说话,“同一地方有着不同的名字,同一人也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样子。样子虽不一样了,但人那个人没有变。只是从没有人能知道太古神镜编织的流转轮回,甚至连六道生死相继都不知道。我们只能观察它,研究它,并期待它。” 令公鬼呆呆地看着,却说不出一句话,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她那是什么意思。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说给他们听得。另外两个也是同样的目瞪口呆,特别是福全听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纯熙的注意这时候似乎才回到了现实中,重新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他们仨都不禁回过神来,像是刚刚从某种梦中醒来。 “怎么会说起这些话题来了,抱歉。”她道。三个大小男孩却没有回答。妇人说完话就离开了,她朝着合欢桥走去,步履轻盈犹如一只优雅的仙鹤,披风在她两侧随风起伏,仿佛是一双翅膀。 她一走开,一个令公鬼之前一直没看到的高大男人也从酒馆前面起步,令公鬼看见那男人的一只手按在长长的剑柄上,跟了上去。正如子恒所言,男人的衣物是深灰色的又有些绿,就好像随时都会融入森林里或暗影之中隐去其行迹;披风在风中翻卷,色彩变幻,一时晦暗,转而翻绿,继而又是灰褐。这件能随时融入周围环境的披风看上去不时地会使男人消失掉。 再细看此人的面容,只见他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一头长发则由一根纤细的锦缎头带扎往后方,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有些灰发,又是满脸沧桑,但这张冷峻的脸上并无一丝皱纹。在令公鬼看来,他的行动就如狼般敏捷。 经过令公鬼他们三个年轻人身旁时,他的目光扫了他们一下,眼珠乌黑,眼神不善,一如万古寒冰。这一眼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倒由得人不禁猜测,随后男人加快步伐跟上了那妇人,与她并肩而行并信乎轻声说了些什么。 这时令公鬼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在那男人出现时居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剑客,”福全的嗓音嘶哑,就好像他刚才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也许这全都是那如刀般的眼神的缘故。 “他肯定是个退魔师。别傻了,”子恒大笑,只是这笑声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是那么足,不过他还是继续说道,“退魔师只是哄你们这些小孩的故事。再说了,退魔师的一生都在北方,在浮玉群山与妖魔及黑水修罗作战,他们的剑和盔甲上镶满了黄金和奇宝,和眼前这个人完全不一样好吗?” “不对,我看他确实有可能是个退魔师。”幼小的福全还是固执地坚持他的说法。 “小娃娃,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难道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黄金珠宝了?”子恒不服气地奚落起福全来,“还是你认为有黑水修罗出现在了红河谷?我们有的只是可怜的小羊群而已。我不知道这儿曾发生过什么事,竟能吸引象纯熙这样的人。” “可能真是有一些事情发生过,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令公鬼慢慢地道,“他们说这酒馆有一千年历史了,可能更久。” “我们有的是上千年的羊群,你相信吗,这些傻羊要是真的活了一千年还不得成精了。”子恒赌气道。 “我的老天爷啊!一枚银锞子!”福全突然没命起喊起来,“她给了我一枚银锞子!哦,小贩来了我能买多少好吃的!” 令公鬼不敢相信似的摊开手,看着纯熙给他的钱币,不禁大吃一惊,差点把钱币都掉在地上。原来给他的钱里也混有一枚银锞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银锞子。 第十三章 罗汉果 虽然令公鬼从来没用拥有过,但他曾看到过青阳称量商人们从全国各地带来的各种银钱,因此多少知道这类银锞子的价值。在红河谷无论哪个村庄,这枚银锞子都能买一匹驴子,还能剩一些零头。 令公鬼好奇地看向子恒,就如他所预料的,子恒也是一脸惊异。他向子恒斜了斜手,遮住福全的眼光,让他看自己的银锞子,并扬眉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色。子恒点了点头。他们就这样迷惑地瞪着对方好一会儿。最后令公鬼问道:“她来这种地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对我们出手这么大方?” “管她呢?”子恒回答道,“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即使小贩来了,我也不会花了它。”说完这句话,他就把银锞子放进了口袋。 令公鬼暗暗点头,也把银锞子放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但子恒说得倒也没错。这枚银锞子不能轻易花掉,不只因为它是纯熙给的。令公鬼还想不出银锞子还能用来干什么。 “所以你们认为我也该留着它么?”福全一脸痛苦地问。 “你自己看着办吧?谁管你。”子恒道。 “我觉得她给你就是让你花的。”令公鬼这样答道。 福全看看银锞子,终于还是摇摇头,把它放入口袋。“那我还是先留着吧。”他一脸痛心地道。 “咱们还有说书没看呢。”令公鬼道。大男孩们一下活跃了起来。 “如果他睡醒了的话。”子恒加了句。 “我说令公鬼,”福全问道,“真有说书?” “迟早点你会看到的,”令公鬼笑着回答。很明显,除非福全亲眼看到说书,他是不会再相信他们的话了。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阵喧闹声从合欢桥那边传来,令公鬼朝那边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如此吵闹,一看之下他不禁打从内心笑出声来。只见一大群村民,从鹤发老者到垂髫童子,正拥着一辆高大的马车向合欢桥走来。 这辆马车异常高大,由八匹大马拉着,圆形帆布车篷的外面挂满了包袱,就如一个个宝葫芦,在来回晃荡。小贩终于来了!陌生人和说书,火把会和小贩,今年的上元节将是有史以来最热闹难忘的节日! 马车颠簸地行过由巨大原木铺就的合欢桥,锅碗瓢盆奏起了一曲乐章。一大群为节日而来的村民及小地主簇拥着马车朝着酒馆而来。小贩在酒馆门前拉住缰绳,马喷着热气停下脚步,并不停打着响鼻。从各个方向,看热闹的人群潮水般涌来,围在这辆高大马车的周围,眼光越过比人还高的巨轮,盯着高坐车上的小贩。 马车上坐着的男人叫罗汉果,一个脸上寡白、一身排骨的家伙。他手臂又细又长,长着个大大的鹰勾鼻子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很江湖的狡猾的微笑,像是为了生意才挤出来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打自令公鬼有记忆以来的每个春天,罗汉果都会带着他的马车队来一片石。 没等车子在刺耳的马具声中停稳,酒馆的大门就突然打开了。在村民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像要什么针啦、线啦、缎带啦、拨浪鼓啦,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商品。而村老会全体成员在沈老伯和令老典的率领下,也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甚至连冷清秋的神情都显得那么自若。 人群吵吵嚷嚷地往边上躲了躲,让他们上前,然后飞快地在他们身后合拢,嘴里不停地对着小贩喊叫,大部分人都是要求他讲些新鲜事。对于村民来说,小贩所带来的,只有一半才是油盐酱醋这些生活必需品,最重要的是外界的新闻,那些来自红河谷之外的新鲜事。???.23sk. 有些小贩如同往外扔垃圾似的,把他们所知道的添油加醋地全抖出来,免得被村民骚扰;有的则惜言如金,不好相与,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从他们嘴里抠出这么三言两语;但是罗汉果不同,他虽常常话里边夹枪带棒的,却能滔滔不绝,而且往往添枝加叶,都快能和说书媲美了。 这个人像只瘦小的公鸡,常在众目睽睽下昂首挺胸地四面走动。他喜欢那种众焦所聚的感觉。令公鬼不禁有种想法:也许当罗汉果发现村里来了个真正的说书时就不会那么开心了。 现在这小贩正过分讲究地系着缰绳,理也不理长老和村民们。他一言未发,却是满脸笑容;他漫不经心地向人群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向交情特好的老朋友所谓特好的交情也就是那种冷淡、疏远的交情挥挥手、拍拍背,却不带一丝热情。 要求他发言的呼声一潮高过一潮,但是罗汉果只是装模作样地摆弄坐垫,一边等待着他总是要等到人群足够大,他们的期待足够高时再发表演讲。只有村老会的人保持沉默,维持着身为长老的尊严,但是盘旋在他们头上越来越浓的热气却告诉大家,他们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克制着自己。 令公鬼和子恒挤进人群,极尽所能靠向马车。令公鬼未至中途就想放弃了,但子恒顶着压力,拉着令公鬼,蜿蜒曲折不停地向前挤进,一直来到长老们背后。 “我还以为你会呆在庄子里过日呢。”一片喧闹声中,马鸣向令公鬼大声喊着。这位一头枯发的铁匠学徒比令公鬼矮半个头,身材特别健壮,看上去宽度倒有他高度的一半;手臂和肩膀上全是虬曲的肌肉,完全可以和铁匠老猫叔本人媲美。其实以他的力气可以轻易地推开人群挤进去,但这不是他的风格。相反,他非常礼貌地前进,嘴里不断地向被他碰到一点的村民道歉,尽管那些人全神贯注于小贩,根本就不知道身边有人挤过。 虽然如此,他还是谨小慎微地分开人群,一路慢慢向令公鬼和子恒行来,尽量避免碰撞到任何人。“这可真热闹,”他一挤到令公鬼和子恒身边就大声道,“上元节,这次真热闹!我敢打赌肯定还有火把会。” “这次的热闹可不止这些,今年还要有焰火。”子恒大笑。 第十四章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 马鸣满腹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向令公鬼打了个询问的眼色。 “嗯,他没骗你,这回真的有焰火!”令公鬼指了指不断壮大的嘈杂的人群,大声喊道,“先等等,我会向你解释的。我说等会儿再说这些!” 就在这时,罗汉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人群马上安静下来。令公鬼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在一片死寂中扔了块石头,小贩嘴巴大开,高举的手戏剧性地停在空中一动不动。每个人都盯着令公鬼看。这个本来准备让所有人都倾听他的开场白的瘦小男人给了令公鬼严厉的一眼。令公鬼脸都红了,巴不得他的身材如同福全般矮小,这时也不至于这么鹤立鸡群,招人瞩目了。 他的两个朋友也在不安地移动脚步。直到年前罗汉果才第一次把他们当成年人看待,他可不常注意那些还不到年龄向他购买大量货物的大男孩们。令公鬼希望他在小贩的眼里不会被重新归类为娃娃。 罗汉果重重地哼了一声,拉拉他那脏脏的披风。“好的,看来你们都想听我说说,”他再一次郑重地伸出手,“好好好,你们这么想听,我们就你们唠唠。”他作了个夸张的手势,把话砸向人群,“你们是不是觉得你们这天气的问题是要了老命了,是吧?告诉你们,外面可完全不像你们这里,从北面的浮玉群山到南端的归墟之海,从西边的至忘忧之海到东部的思尧废墟,甚至比这些更远的地方,这个天下到处充满麻烦。你们认为这个冬天是你们见过的最寒冷、最严酷的一个,冷得让你们血脉不通,周身不畅?” 顿了顿,罗汉果说道:“知足吧,到处都是这样严寒。在边塞诸国,你们这种所谓的冬天都够叫暖春了!你们说春天还没到?狼群吃了你们的羊群,甚至还吃人?你们别想多了?我告诉你们,在这天下的每个角落,春天都姗姗来迟;遍地都是成群的恶狼在四处搜寻猎物,无论是羊、牛还是人,它们照吃不误。但这些还不是最麻烦的的,还有一些事比狼群或寒冬更恐怖。在外边,多的是人在羡慕你们的生活,羡慕你们才只有这么一点点烦心事。”他停了下来,期待着人群的反应。 “我的天爷,还有什么比狼群吃了我们的羊甚至吃人更糟的?”鹧鸪菜质问道。其他人喃喃称是。 “人都疯了,他们互相攻伐,战火连天。”小贩那装腔作势的回答引起一片震惊。随着他继续往下讲,人们越来越被他所讲的内容给抓住了。“到处都在打仗。在海宁有场战争。在那里,有的只是战争与疯狂;禹治森林的雪都被人们的血染红了;大虫渠鸟漫天飞舞;那些显赫的门阀和伟大的将帅们派遣军队开进那个国家,在那里厮杀。战争?”沈老伯笨拙地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显然这些话他也是从某个地方听来的,这可不是小贩能组织出来的语言。 人群里有人喊道:“在红河谷,从没人会和战争牵上什么瓜葛。他们为什么要战争?” 罗汉果咧嘴一笑,似乎不屑辩驳。令公鬼觉得他是在嘲笑村民的与世隔绝和懵懂无知。罗汉果凑向前,似乎要告诉村长一个秘密,但他的高声却意味着这是为大家而说:“应化天尊的旗帜已经高扬,人们云涌而去,有的支持他,有的反对他。”人群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令公鬼则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m.23sk. “应化天尊要来了!”有人大声叫嚷起来,“天哪,紧那罗魔在海宁兴风作浪啦!” “不,不是,不是紧那罗魔,”老猫叔大声咆哮道,“应化天尊不是紧那罗魔!再说了,反正这也只是假的应化天尊而已。” “好了,好了,我都听不见了,你们别吵,让我们听听罗汉果到底要说些什么!”村长大声疾呼。可是想要这么群情汹涌的人们安静下来可没那么容易。四面八方都是人们的叫嚷声,男人的,女人的,乱成一片。 “就算不是紧那罗魔,也差不了多少了!是应化天尊颠覆了这整个天下,是吧?是应化天尊造成了这些坏事!都是因为他!大家都知道预言!当应化天尊再次重生时,百姓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现在最可怕的梦魇,和那时候比起来都会是最温柔的美梦!他肯定只是另一个假的应化天尊!一定是这样!而且这又有什么区别?还记得上次的假的应化天尊么?他也带来了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为此丧生,不是么,罗汉果?他还包围了承峻!这是个不祥的时代!二十年来没有人声称自己是重生之应化天尊,而最近五年却有三个!这天下要乱了!看看这天气吧!” 令公鬼和子恒与马鸣交换了个眼色。只见子恒满脸兴奋,马鸣则愁眉紧锁。令公鬼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故事,关于那些自称是应化天尊的男人。他们往往还没实现预言里所说的一切就纷纷失踪或死亡这证明他们是假的应化天尊但光是这样,后果都够严重的了:国家四分五裂,城镇焚烧殆尽;死者如秋天的落叶,覆盖遍地,难民犹畜圈的羊群,挤满道路。这一切都是小贩、还有商人们说的,但红河谷只要有点理智的人都深信不疑真应化天尊重生之时,就是百姓灭绝之日。 “都别吵!”村长大声叫喊:“都给我安静点!别瞎猜着就要起哄!让罗汉果告诉我们这个所谓的假的应化天尊!”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但冷清秋还在嚷嚷。 “问题是这是假的应化天尊么?”冷清秋突然乖僻地问。 沈老伯眨眨眼,像是吃了一惊,然后大声呵斥道:“别犯傻了,冷清秋!”可是冷清秋还是把人群给煽动了。 “他不会是真的重生之应化天尊!老天保佑我们,他不是!你这个老糊涂,清秋!你想给我们带来噩运,是吧?下次你就会直呼的紧那罗魔的姓名了!但愿应化天尊抓走你,老糊涂!你居然要把邪恶带给我们大家!” 第十五章 他必败无疑 沈清秋不服不愤地环顾周围,瞪着对他侧目而视的人们,提高嗓门喊道:“我可没听到罗汉果说他是个假的应化天尊,你们从哪里听到的?看看吧!那些本应长得比娃娃都高的庄稼,为什么没有?春天早该在一个月前就来了,为什么现在还是寒冬?” 四处都响起了要冷清秋闭嘴的怒吼。 冷清秋怒道:“凭什么你们叫我闭嘴?你们以为我喜欢这么说话。只不过我也不想做缩头乌龟,等着某个三湾渡口的王八蛋来割我脑袋!这次我也没有被罗汉果牵着鼻子走!说大声点,罗汉果!你到底听到了什么?这个人是假的应化天尊么?” 而罗汉果好像一点也没为他带来的这些爆炸性消息以及这些消息引起的骚动感到不安,他脸上的表情颇为耐人寻味,用枯瘦的手指摸摸鼻子道:“我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只不过一切都还没结束,谁会知道呢?”他顿了一下,脸上又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眼睛扫向人群,仿佛在猜想他们会如何反应,他要如何从中找到乐趣。 “就我所知道的而言”罗汉果漫不经心地道,“这个男人能运用神炁之道。以前那些假的应化天尊不会引导,但他会。只要他一声大喝,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他能呼唤闪电,指哪打哪。而且我说的这些消息都有人亲历过,可不是我吹的。” 所有人都听傻了,大气也不敢出。令公鬼看了看他朋友,马鸣像是刚见了鬼似的,但子恒看上去还是那么兴奋。 令老典虽然没有往日里那么镇静,但依然沉着。他把村长拉到一边,但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子舟就大声喊了起来。 “他一定会发疯的,然后死掉!传说中,会引导神炁之道的男人都会发疯,最后气血衰竭而亡!神炁之道只有女人才能安全引导,他难道不知道吗?”他从其琛的身后钻了出来。 “好了,小王八蛋,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冷清秋粗糙的双手握拳在福全的面前激动地挥舞,“说话简直不着边际,在这里胡说八道。这些事情应该让大人来处理。好了,现在给我滚蛋吧!” “冷清秋,你又何苦跟一个小娃娃置气?”令老典怒吼一声,“这娃子只是好奇罢了。” “身为长者当自重身分!我看你有些过了,”沈青阳添了一句,“今天还有外人在这里,望你记得你是一个长老。” 令老典和村长每说一句,冷清秋满是皱纹的老脸就多一条黑线,直到涨成一个又黑又紫的圆茄子。“我说,你们知道这娃子说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别给我来这一套,青阳!还有你,老典!清平白日的你们让人在这里妖言惑众!有这个卖货的在这里讲什么假的应化天尊运用神炁之道就已经够糟了,这个被黑凶附了身的傻娃娃还要说什么神炁之道。有些事情是不应该拿来这些乱讲的,你们这样胡说八道就不怕扰乱人心吗。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是在惹祸上身!” “你才是,别吓唬人,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件事是不能拿来谈论的。”令老典道。 可是罗汉果还没完,他继续道。 “鬼子母早就搅和进来了,她们已经有一群人从昊泽川出发南下了。由于那男人能运用神炁之道,除了鬼子母外再无别人能击败他。她们此次出动正是为了和他决个胜负,还有击败他后的善后问题,如果他能被击败的话。” 人们一边听一边议论纷纷,说实话他们并不完全理解这个话中的意思,所以议论和猜测起来也是千奇百怪,甚至连令老典和沈青阳都不安地锁紧了眉。这时候风的威势渐渐弱了下来,人群却越挤越紧,好多人都往里拉拉披风,紧紧裹住自己。 “他必败无疑。”有人高声叫喊。 “那些假的应化天尊在最后关头总是被击败的。这种事从前也发生过,总是这样的结果,是吧?可是,万一,万一要是不能收拾他怎么办?”令老典终于找到机会和村长咬了几句耳朵,后者无视于周遭的喧哗,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令老典说完后,村长立即提高嗓门。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瞎吵吵了!安静下来,听我说!” 喧闹声终于变成低声嘟囔。 “看来这次传来的消息值得慎重考虑一下,咱们要如何应对,村老会必须立即对此展开探讨。罗汉果老板,请你到酒馆里来,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 “喝点酒暖暖身子,正是我目前想要的,”小贩轻笑一声,跳下马车,双手在外套上拍了拍,满脸笑意地整整披风,“各位乡党,能请你们照看一下牲口么?我想听听他们要说些什么!”没想到,这个提议之后,却引得反对声阵阵传来。 “不行,我们不干,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我老婆叫我来买针呢!”这一个是欧阳夏朴的声音。他虽然在别人的怒目而视下不禁挟紧了肩,却还是一脸的倔强。 “你们不兴把他带走,我们也有权利问问题!”后面的人群中有人支持他。 “不要再说了,你们都给我闭嘴!”村长一声怒吼,人群被吓呆了。“我知道你们就好打听新鲜事,还要回家给家里人说云,不要急,等村老会问完问题后,罗汉果会回来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消息,卖给你们想要的锅碗瓢盆。噶娃子!世宏!你们俩出来,把罗汉果的马带到马厩去!” 令老典和沈青阳站在小贩的两边,其他村老会的人跟在后头,一群人就这样快步走进老客酒馆,在一群想跟进去的人群面前砰的把门关死。在外面敲门的人只是惹来村长的喝斥,“都给我出去呆着!” 然而人们当然不愿意就此散去,他们在酒馆前不停打转踱步,讨论着刚刚小贩所说的一切,分析着那里面有些什么意思,揣测着村老会现在正在问些什么问题,抱怨着为什么这些人要把大家隔在外面,难道他们有什么问题是不想让大家知道的。 第十六章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还有些有些村民趴在酒馆前窗偷看,还有几个甚至去问噶娃子和世宏。其实这两个憨厚木讷的马夫才是真正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管有条不紊地卸马具,似乎对于大家关心的事浑然不知。他们把马一匹匹地牵向马厩,完全把这些好奇的人群忘在身后。 令公鬼自然也不是这些没头苍蝇之一,他在那风化的岩石地基边缘上坐下,拉紧披风裹住身子,这就么默默看向酒馆的大门。 海宁,昊泽川,这些地名对于他来说有些陌生,可听起来又是多么让人兴奋!他只在小贩带来的消息里以及商人镖师的闲聊中听过这些名字。只有在更深人静壁炉前,烛影投墙如鬼魅,狂风呼啸摇纱窗时,鬼子母,战争和假的应化天尊这些东西才会被当作故事般讲起。 总而言之,他是宁愿外面有狂风暴雪和成群饿狼也不愿有这些东西的。但是,那越过红河谷的广阔天地,和这山沟里如何能相提并论。在那样的花花世界中,会像生活在那些精彩的传说中一样,充满了冒险。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终于,人们的热情渐渐被北风吹得冷了下来。 村民慢慢地散了,边走边摇头嘟囔。欧阳夏朴停下来盯着失去了人们关注的马车,仿佛要在里面再找出那些传说的后半段似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是几个年轻人。 这时候,子恒和马鸣慢慢向令公鬼走来。 “我想不出说书要怎样才能搞得比这更有意思,”子恒兴奋得道,“哎哟喂,这可就是太有意思了,说不定我们也能看到这个假的应化天尊?” 马鸣摇摇满是乱发的脑袋:“我可不想见他。换个地方,或许我有兴趣去看看,不过我可不想在这儿看见,要知道当看见他就意味着战争。” “不止呢,要知道这也同时意味着会有鬼子母来这里。”令公鬼加了句,“你应该不会忘记,是由谁引起的封天大战?或许是应化天尊先开始的,但实际上是鬼子母颠覆了这个天下。” “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子恒若有所思地说,“是一个替贩羊毛的商人保镖的镖师告诉我的。那镖师说,在天下万民存亡最紧急的关头,应化天尊会重生来救民于水火。” “这种鬼话也有人相信?谁要是信这个,那么他就是个傻瓜。”马鸣坚决地道,“要是你被这种人忽悠了,你也是个大傻瓜!”从马鸣的语气听来,他并不生气平时里他也是个极不容易生气的人,但他有时是会为子恒天真浪漫的幻想而恼怒。现在他的口气中就隐约有那么一丝不快了。“我想他也一定认为在应化天尊拯救我们之后,我们会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传奇纪元里了。” “你能不能不这么急躁,我可没说过我相信他,”子恒反驳道,“我只是听他这么说。禁魇婆也听见他的话了。我差点以为她就要活剥了我和那个镖师。禁魇婆说那个镖师真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听了些道听途说,而且还因为害怕鬼子母和炼气士,所以各种胡说八道。但是在禁魇婆把我们臭骂一顿后她再也不肯多说了。禁魇婆还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商人,结果那商人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辞掉那个镖师。”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倒也不坏。”马鸣道,“应化天尊会来拯救我们?这话只有姓南宫那些人才会说。” “百姓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水生火热,居然会想到去求应化天尊来救自己?”令公鬼若有所思地道,“还不如向紧那罗魔求助呢。” “这个他可没说清楚”子恒不安地回答,“那个镖师也从没提到过什么上古神镜。他只说当应化天尊下凡的时候,这天下会被撕个粉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哪是来救我等小民,这不是要取我们小命的吗”马鸣语含讽刺,不阴不阳地说道,“另一个封天大战。” “我说你有必要跟我这么阴阳怪气的?”子恒愤愤不平地道,“我只不过是转诉那个镖师说过的话。” 马鸣缓了缓口气,说道:“我只希望鬼子母,还有这个应化天尊,不管他是真应化天尊还是假的应化天尊,都保持原状别瞎折腾,我们的红河谷还可能幸免于难。” “你认为她们真的是妖魔邪祟么?”子恒皱眉问道。 “你什么意思?”令公鬼问。“鬼子母还能是什么?” 令公鬼看看马鸣,后者只是耸耸肩。“大家都知道的呀,传说中说……”令公鬼慢条斯理地说着,但子恒打断他的话。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是所有的传说里都说她们都是为紧那罗魔效力的,令公鬼。你还不明白吗,子恒,就是她们造成了封天大战!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还有一种可能,”子恒叹了口气,但马上就笑了起来,“就像欧阳嘉说的,他们都不存在。什么鬼子母,妖魔邪祟之类的,都不存在,只是给成年人听的故事。” “你怎么能听他的?欧阳嘉甚至也不相信这个世上有有紧那罗魔。”马鸣不屑地哼了一声。“这老头就是学他们欧阳家族的,人云亦云。狗嘴里,你还想看到象牙?欧阳嘉还直叫紧那罗魔的名讳呢,你们肯定不知道吧?” “老天啊!不是吧?”令公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子恒笑起来,一脸的得意:“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我是这么听说的:就在他刚说完不久,蟱蜗就爬满了他家的庄稼,别人家的却一条也没有;还有,他全家也很快都得了虏疮之疾倒下了。他现在还坚持说没有什么鬼子母这些妖魔邪祟和紧那罗魔,可每当我叫他再直呼紧那罗魔的姓名时,他就会拿东西砸我。” “你真是闲极无聊才这么没事找事,是吧,子恒?”虎丫头来到他们旁边,挂在她肩上的黑辫子愤怒地都快竖起来了。 第十七章 一起跳竹竿 令公鬼不安地退后了一点。虎丫头也是个禁魇婆,她长得很苗条,个头也不高,才到子恒的肩膀,但此时此刻,这位禁魇婆看上去比他们任何人都高,她的年轻美貌一点也不影响她的权威。 “当初我就有点怀疑欧阳嘉会乱来,但我认为你起码还有点理智不至于怂恿他去做那种事情。你已经长大,都快到成亲年龄了,子恒,不过这样一看,你根本就没能独立到离开你~妈~的~管教。下一次,你就会自己直呼紧那罗魔的姓名了。” “我刚才说的不是我,禁魇婆,”子恒辩驳道,看上去脸涨得通红,“是那老东西,欧阳嘉,是他说的,不是我!见他妈的鬼。” “你小子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子恒!” 虽然禁魇婆的目光并没有直接盯在他身上,令公鬼还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马鸣看上去也有些手足无措。稍后他们中肯定会有人抱怨居然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大姑娘教训了一顿,其实每次挨了禁魇婆的臭骂后他们都会这样,只不过不让禁魇婆听见罢了。 可是当他们和禁魇婆面对面时,那种年龄上的差异感就比平时大多了,特别是当她发怒时。她手中拿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棍子,只要她认为某个人在干傻事,那不管他是老是少、身份如何,抓住了就往头、手或脚上一顿猛打。 令公鬼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禁魇婆身上,所以一开始他根本就没留心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当令公鬼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马上就开始考虑要脚底摸油,走为上计,不管以后禁魇婆碰见他会说些或做些什么。 此时,大娟正站在禁魇婆背后几步外专注地看着。 她和虎丫头差不多高,也是一头黑发,此刻,连她的情绪都如禁魇婆一样:双手环抱胸前,嘴角紧抿,柔软白色披风的软帽给她那写满全不在乎的俏脸笼上了一层阴影,棕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如果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可言的话,令公鬼想,他比大娟大上两岁的本来说他不应该把比他小的丫头片子太当回事。可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他不像马鸣,即使在他的完美状态下,当他面对村里的任何女孩时,他都会结结巴巴。 特别是而当大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时,他更是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了。也许他能在禁魇婆一说完时就开溜,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就是挪不动步子。 “假如说你像只发情的公猪似的盯着别人看饱了的话,令公鬼,”禁魇婆道,“那么可能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竟会谈论那些甚至连你们这三头大笨猪都该知道不能乱说的事。” 令公鬼吃了一惊,收敛眼光,刚好瞥见了在禁魇婆说这句话时大娟脸上浮现的那种令人难安的笑容。禁魇婆的话虽然说得让令公鬼全无面子,但她脸上也开始泛起会心的微笑,直到子恒突然笑出声来。禁魇婆却收敛笑容,她对子恒投过去的一眼非但切断了后者的笑声,还差点让他呛死。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令公鬼?”禁魇婆道。 而此时的令公鬼从眼角瞥见大娟还在笑。她在想些什么,这么好笑? “我们谈论这些话题,禁魇婆,这里有个缘故的。”他匆忙解释道,“也许你知道的,那个小贩罗汉果呃罗汉果,他带来了假的应化天尊在海宁的消息,还有发生了战乱以及鬼子母的出现。村老会认为很有必要单独和他谈谈。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谈论什么呢?”23sk. 听了令公鬼的解释,禁魇婆摇摇头,说道:“怪不得小贩的马车会被扔在这里没人管。我只是听说村民们都急匆匆赶来见他,可我那会子正不得不等到八婶子的高烧退去。村老会正在询问小贩在海宁发生了什么,是么?不过,我猜他们所问的问题没有一个会是正确的,没有一个问题会问到点子上。还是得换个人出面来找出点有用的消息。”她用力地扯了扯披风,走进酒馆。 大娟没有跟着禁魇婆进去。酒馆的大门在禁魇婆身后一关上,她就来到令公鬼面前站定。她已经不再皱着眉头了,但那双一眨也不眨眼睛让他局促难安。令公鬼难为情地偷偷看了看他的朋友们,他们已走到一边去了,咧嘴大笑,就这样抛弃了他。 “你不该跟着子恒那坏小子一起胡闹,令公鬼。”大娟严肃的表情就象一个禁魇婆,然后突然轻轻一笑,“自从你十岁时和子恒爬到鹧鸪菜家的老桃树上偷桃儿被他抓住后,我就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的表情。” 令公鬼又不知道手和脚该摆在什么位置了,瞥瞥他的朋友。他们就站在不远处,子恒正在讨论什么让他兴奋的话题,一边兴奋得打着手势。 “明天你能和我一起跳竹竿?” 跳竹竿是一种古老独特的活动,跳竹竿时,八根长竹竿平行排放成四行,竹竿一开一合,随着音乐鼓点的节奏,不断地变换着图案,数名男女青年随着或快或慢的节奏,在交叉的竹竿中,灵巧、机智、自由地跳跃,当竹竿分开时,双腿或单脚巧妙地落地,不等竹竿合拢又急速跃起,并不时地变换舞步做出各种优美的舞蹈动作,参加舞蹈的青年男女,一边跳舞一边由小声到大声地喊着:“哎--喂、哎--喂”,大大增添了热烈气氛。 这句话其实令公鬼不想说的。他并不想和她跳舞,但他更不想有那种一和她在一起就会觉察到的局促感,就如现在这样。 女孩的嘴角向上翘了翘,给他一个微笑。“明天下午吧。明天上午我可脱不了身。” 正在此时,从不远处传来了马鸣的惊叫声,“说书的来了!” 大娟转身朝热闹处走去,但是令公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又吓得急忙松开。 “脱不开身?有什么可忙了?” 第十八章 禁魇婆 虽然寒意尚浓,大娟还是掀开头罩,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把头发拉到胸前。上次见她时,她还是散发过肩,一如黑色波浪,只是以一根红色缎带扎住,露出脸庞;而现在在他眼前展现的,却是一根长长的辫子。 令公鬼盯着这条辫子看了半天,像是在看一条毒蛇,然后偷偷瞥了一眼百子千孙根它还是孤零零的竖立在场子里,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上午,所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的未婚女孩都会在百子千孙根下跳竹竿舞。 令公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怎的,他从没想过大娟会和他同时到达谈婚论嫁的年纪。 “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令公鬼轻轻地说,“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一定要成亲了。起码不是马上就成亲。” “当然不。话说回来,或许我永远都不会成亲。” 令公鬼眨了眨眼,问道:“永远?我知道禁魇婆倒是很少有成亲的,可是你好像不是……” “其实吧,禁魇婆一直在教我。”女孩说,“她们说我有那种天赋,我能学会风占。也许你听说的是,可能每个禁魇婆都说自己能风占,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都会。但我能学会,我一定可以。” “禁魇婆!”令公鬼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没有注意到女孩眼光中闪烁着的怒气。“禁魇婆在这里起码还会再当个五十年的禁魇婆,或许更久,你这辈子都要当她的学徒?你能熬那么久吗?”m.23sk. “这可不一定,要知道外边还有好多村子,”她愤怒地回答,“我听禁魇婆说三湾渡口北边的村子总是从外面找人来当禁魇婆,他们认为这样可以防止如果是他们本村的禁魇婆对某些人偏心。” 这下可不好笑了,令公鬼苦着苦说道:“红河谷外边?那我不就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你不是挺喜欢这样么?这几年你什么时候表现出过还在乎我的样子?从没人离开过红河谷,”他继续往下讲,“可能有几个三湾渡口的人出去过,但他们本来就古里古怪的,一点也不像红河谷人。” 大娟恼怒地叹了口气:“好吧,可能我本身也就挺古怪的。也可能是我想出去看看那些只在传说中听到过的地方。难道你就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就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就这么安心在这沟沟里呆一辈子?” “我当然想过,有时我也做做这样的白日梦。但起码我知道梦境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知道?” 女孩怒不可遏,一下子扭过身去。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说我自己。大娟?” 只见女孩把披风猛地一拉,裹住自己,就像竖起刺进行防御的刺猬,把令公鬼隔在外边,然后僵直地走到几步之外。令公鬼又拙嘴本肋不知当作何讲。 是啊,这可让如何解释呢?女孩这样断章取义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她目前的情绪来看,一个失言就会使整个形势更恶化,而且根据经验来看,无论令公鬼说什么,都讨不了任何好处可是不说情势又不得好转。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子恒和马鸣走回来了,大娟理也不理他们。两人便瞻前顾后地看看她,然后挨到令公鬼身边。 “纯熙也给了马鸣一枚银锞子,”子恒道,“就跟咱们的一模一样。”他停了一下,又加了句,“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他也看到那个骑士了。” “什么?他真看见了?在哪里?”令公鬼急切地问,“具本是什么时候?还有别的人看到么?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马鸣被这连串的问题给部蒙了,只得作了个让他慢慢说的手势,表示招架不住。 “昨天黄昏,我看到他在村子边上盯着铁匠铺看。他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好,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就告诉了老猫叔,可是当他抬头时那人早就不见了。老猫叔说我只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子,可是后来我们出去砍柴以及整理工具时,他都随身带着铺里最大的铁锤子。我还从来没见过老猫叔这样,所以这事肯定不一般。” “这么说起来,他是相信你的话了。”令公鬼说。 马鸣摇头晃脑不置可否。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问他如果我只是看到了影子,那他为什么还要带着个大铁锤出门,他只是说什么现在狼群越来越大胆了,都敢进村子里来了。可能他以为我只是看到了一匹狼,但他应该知道,即使是在黄昏,一匹狼和一个骑马的人的区分只怕没有人分不清楚。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那可是我亲眼所见。” “嗯,我相信你。”令公鬼道,“因为不只是你,我也看到他了。”马鸣满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之前还不能确信令公鬼会相信他似的。 “什么人?什么大锤?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大娟突然质问道。 这声音吓了他们一跳,令公鬼真希望自己刚才说得小声点。要是他知道大娟在一旁听,他会尽量避开这些话题。子恒和马鸣却变得自鸣得意起来,就像所以喜欢在女孩面前显摆的傻小子一样,他俩争先恐后地告诉她关于那个黑袍骑士的事,只有令公鬼一人保持沉默。他猜得出那两个家伙说完后大娟会有什么反应。 禁魇婆真说对了,当这两人你争我抢起说完,大娟鼻孔朝天道,“我看你们俩就是欠你们老娘收拾的熊娃子。谁不知道,人有时是会骑马的,可这并不就意味着他们就是说书传说中的怪物。” 令公鬼点点头他猜得一点也没错,她果然是按他的猜测说的。不料,接着大娟转向令公鬼,又道:“他们说也就算了,你居然也说这些浑话。有时你真的是掂不出轻重,令公鬼。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啦,不需要你们再编这些鬼故事来吓唬娃子们。” 这一通教训倒是意料之外的,令公鬼只得苦笑一声:“我没乱说,大娟。我只是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在寻找树桩上蘑菇的闲人。” 第十九章 说书先生 大娟看令公鬼居然反驳自己,正要找些话来说时,酒馆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满头散乱白发的老者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仿佛背后有人追他似的。 旅店的门“砰-!”的在白发老者的身后关上了,老者突然回转身狠狠地瞪着它,似乎与要这门置气。就见此人身形瘦削,若不是因为驼背他的个子本应会更高些,这倒显得敏捷的动作跟他的外貌不相符。身上的披风由一大堆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补丁凑成,在风中啪啪作响。在大娟看来,不管沈老伯怎么说,这件披风上的补丁虽然只是装饰用,但是它们把披风弄得太厚重了。 “这就是远方来的说书先生吧!”半夏低声欢呼。 白发男人飞快地转过身,破披风随之旋起,露出有着奇怪的袋状袖子和许多大口袋的长外套。这才发现他还有着浓密的胡须,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花白,随着他嘴巴的动作微微抖动着,脸上像枯藤老树般爬满了深纹。手里握着一根长烟杆,通身由黄铜打造显得油光铮亮,冒出轻细的蓝烟。他急匆匆地用烟斗朝大娟他们招了招,黄褐色的眼睛从浓密的白眉下看着他们。 大娟凝视着他的双眼,这双眼睛实在是有些奇对,虽然老年人眼睛会泛黄,只是这样一点黑色也没有,还是让人吃惊的。在锡城这里,每个人都是黑眼睛,往来于此的大部分的商人和他们的镖师们也是,还有其他他见过的人也是。 “你们这样看着我,好像我的脸上就有故事?”说书先生有些不悦。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是比常人响亮,即使在这样的空旷地方听起来也像是在一个大房间里般带着回音。 “山上那个村子里的农夫告诉我在天黑前就可以到达这里,却忘记说必须在晌午前出发。等我好不容易赶到这,都快被冻僵了,我最需要的就是缓一缓喘口气,可是你们这位店老板却满腹牢骚抱怨我到达的时间不对,就好像我是故意半夜才来扰人好梦似的,难道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23sk. 喘了几口气,说书的又说道:“好啊,他脾气大得很,而且他竟然没告诉我他就是村长。”他停下来剧烈地咳嗽,显然是昨天夜里受了风寒,并对其它人怒目而视。 “肚里没食我是越睡越冷,只得下楼来,我本来打算坐在炉火前抽管烟喝碗米酒,结果大堂里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瞪我,就好像见到和他们老娘偷情的人似的。还有个老头没头没脑开始跟我说话,告诉我应该讲哪些故事,而不应该讲哪些故事。这还不算,又有一个黄毛丫头对我呵斥起来,要我滚出去,我这把年代,稍微走得慢了点她还拿根棍子威胁要揍我。你们这个地方都是强盗吗?” 半夏露出正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她马上就要开口为虎丫头湘儿辩护了。 “抱歉了,先生,这确是我们待客不周,”大娟一边解释,一边不由自主地傻笑着,“那是我们的禁魇婆,而且那个标致的小女孩……” 说书大惊失色道:“那姑娘居然是禁魇婆?不是吧?她这个年纪应该忙于跟漂亮小伙谈情说爱才对啊,怎么会跑去占卜天气和治疗病人?” 大娟不安地挪挪脚步,他可不希望湘儿会听到这家伙的意见,看来这说书先生还没汲取到不挨打的教训。子恒缩着脖子,马鸣无声地吹了个口哨,很明显他们跟他的想法一样。 “请你放心,现在大堂里的其他人是村老会长老,”大娟继续耐心地解释,我肯定他们并无恶意。我们刚刚听说若颖在打仗,以及又有人自称应化天尊神转生,自然了,只会是假的应化天尊神。说是有鬼子母们正从嘉荣出发前去对付他。所以村老会正在商量分析我们这里是否会有危险。所以,要是有言语上的冲撞,还望你不要在意。”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你们居然才知道?这些消息即使在韶华这也已经是妇孺皆知啦,”说书一脸不屑,又道:“那里是天低下消息最闭塞的地方了。” 他看了看大堂里的其它人,又淡淡地补充:“几乎是。”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旅店前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上,“哦,难怪我刚才在里面见到罗汉果了,是这小子来这儿胡说八道吧?” 他的声音仍然是低沉的,不过回音已经被轻蔑代替,“罗汉果这老小子总是传播坏消息,而且添油加醋,像虫渠鸟那么讨厌。” “罗汉果大叔是思尧村的常客,先生,”半夏终于不满地说,“他为人和蔼可亲,也常常带来好消息给我们知道。” 说书似乎没想到半夏会罗汉果有这样正面的看法,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后露出笑容:“真是好俊俏的妮子,口才也倒是了得。你愿不愿跟我学艺,倒也不用干别的。在我说书的时候,你往旁边一站就可以了,那客人自然会潮水一样的涌来。你就用个小铜盘子,帮我收收钱。” 子恒偷偷笑了,而马鸣,从一开始就在偷笑的,终于两个人都忍不住了大声笑了出来。大娟则惊讶地眨眨眼,发现半夏正瞪着令公鬼,所以他连微笑一下都不敢。只见半夏挺挺胸膛,以平静得吓人的语气回答:“多谢,说书先生,我很乐意接受你的邀请,帮助你表演。” “老夫便是谢铁嘴,”说书先生缓缓说道,可是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于是又道:“我的名字是谢铁嘴,别叫我先生。”他拉了拉肩上的披风,忽然间又用那种带着回音的声音说道,“我曾经是一个江湖卖艺人,后来学了说书这门艺才改的说书。跑江湖的朋友都叫我谢铁嘴,有幸来贵宝地给大家表演。”说完他舞起披风华丽地鞠了一躬,马鸣鼓掌喝彩,半夏也轻声表示赞叹。 “这说书先……呃,不对,谢铁嘴,”马鸣被谢铁嘴弄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你说那个地方,若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假的应化天尊神的事吗?或者那些鬼子母们?” 第二十章 飞头蛮 “你这是把我当成罗汉果了吧,小子”?说书的不满地回答,把烟管在鞋底上磕了磕又倒干净,收到披风里或者外套上的某处去了,大娟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收的。“我是说书是吃饭的玩艺,不是四处嚼舌头。而且我这一行的原则是决不跟鬼子母们什么的粘上边,我不知道她们的任何事情,我只奔个衣食,犯不着招惹麻烦。” “可是,听说就要打仗了。”马鸣急切地说,但是马上被谢铁嘴打断。 “我说,小子,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打仗就是一群王八蛋为了愚蠢的理由杀死另一群王八蛋。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我是来卖艺糊口的。” 他忽然伸出一个手指指向令公鬼,“你,小伙子。你还没完全成长就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一带没有人能长到你这个高度,我敢打赌在附近的村子里怕也没有你这样身形的汉子。好一条大汉,我走南闯北见得的人不少,你倒是像个人物。你叫什么名字,伙计?” 令公鬼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他搞不清这个人是不是在拿自己引开话题,以逃避关于鬼子母和战争的追问。但是说书的注意力已经转到子恒身上:“而你,像个黄巾力士那么强壮。你的名字是?”3sk. “我才不像黄巾力士呢,我哪有那么高大。”子恒眉开眼笑道,“我跟令公鬼都是普通人啦,谢铁嘴,不是您故事中虚构的神怪。我叫欧阳子恒。” 谢铁嘴挠挠胡子:“哦?你觉得那些都是我们编排出来四处传扬的神话故事?这就是你们的看法?看来你们应该是去过不少地方,算得上有些见识喽?” 令公鬼这次没接话,他当然能听出来谢铁嘴话中的讥讽之意。 但是子恒却用一种极为老实的口吻答道:“大叔,我们三个曾经到过老阳山和榉花驿站。这附近只有我们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子恒说的是实话,他从来不是一个自夸的人。 “还不止呢,我们还见过大沼泽呢,”马鸣得意地吹嘘道,“那是在老林子的另一边,到处是流沙和泥潭,除了我们外没有人去过。还有葬玉群山,也是只有我们去过,虽然只是到达山脚。” “原来你们可去过不少地方?”说书哦哦地应道,胡子挠得更欢了。令公鬼觉得他根本是在掩饰偷笑,连子恒也开始皱眉头了,因为进入那个山脉会遭到厄运的,不过,马鸣为自己没有去得更远辩护。 “那地方能去吗,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绕着走。马鸣你这个笨蛋,”半夏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情绪激昂且双颊涨红。 看着谢铁嘴的眼神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友好,似乎有几分嘲笑的神色。再看旁边的半夏气呼呼的样子,马鸣眨眨眼,说不下去了,这才醒悟到自己被取笑了。 “年轻人嘛,就喜欢四处出溜,谁不是啊?娃子,”说书有些后悔道,“我刚才是出口有些鲁莽,都怪昨天受一夜的风寒,还望小友勿怪。我是来为大家找乐的。诸位瞧,我这多嘴的毛病总是给我带来麻烦。” “大叔,也许我们到过的地方没有您这么多,”子恒淡淡说道,“不过,你刚才那话我一点也不明白,令公鬼长得高又有什么问题了?” “你要问这个啊,小友。等一会儿我请你们来把我抬离地面,但是你们将无法抬高我分毫。不但你办不到,你的这位高个子朋友叫做令公鬼对吗?他也办不到,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你相不相信我说的这个话?” 子恒噗哧笑了:“瞧大叔你这体格,我觉得我现在就能把您抬起来。”说着就走上前去,但是谢铁嘴阻止了他。 “咱们请不急啊,小友,等一会。等多些人来看嘛,再好的热闹也需要观众。”其实从说书出现以后草地上已经聚集了有二十来人,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还有小娃子们从别人的身后探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说书的将要进行的表演。他扫视了一下人群好像在数人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看来今天我得先露一手给大家掌掌眼,然后你们跑去通知大家伙,怎样?呃,好让你们知道明天的表演将会如何精彩绝伦。” 他退后一步,突然跃到半空,居然利落地翻了个筋斗,面向人们降落在古老石基上,手里已经出现了三个彩球红的、黄的和绿的在他手里舞动起来。 年轻的观众们轻声发出满意的赞叹。令公鬼也把那小小的不快丢到了一边。他朝半夏笑了笑,得到她同样高兴的微笑回应,两人一起全神贯注地看表演。 你们想听我说书吗?谢铁嘴高声说道,我有很多,我会一个一个讲给你们听,我会让它们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你们眼前。一个金色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加入到他手里飞舞的彩球中,接着又来一个银色的,再来一个金色的。 “我为男人和男娃子们准备了伟大的战争和英雄们的传说,为女人和女娃子们带来了太玄女的全套传奇。” “有成少卿的传记,这位又称为成少卿过堂白虎神的高贵国王,曾经统治从思尧废墟直到葬月之海甚至更遥远的所有土地。” “神奇的人们,发生陌生土地上令人惊叹的事迹。无启族,退魔师和黑水修罗,黄巾力士和厌火族。” “还有摩迦罗鱼王,有百里之长,十里之高,像山一样的大鱼精。” “你们听说过夜行游女吗,夜里有毛为飞鸟,脱毛就变成女人,因为无子,最喜欢偷别人的儿子,胸前还有一对白乳。” “还有一目五先生,专在瘟疫之年出没,等人睡着之后,就用鼻子去嗅他,一只鬼嗅了,人就会生病,要是五只鬼嗅了,则这个人必死。” “飞头蛮,又叫辘轳首,它能身首分离,可以让自己的头部脱离身体而四处游走,并且在一定时间后头部还能回归身体原位。这种妖怪平时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是到了夜里,等到所有人都睡着了,妖怪的脖子就开始伸长,越伸越长,甚至比菜青蛇的身子还要长,然后脑袋从脖子的地方彻底和身体分离。” 第二十一章 恐怖的时代 “请把王子夜和三个笨国王的笑话给我们讲讲吧,”半夏喊道,“想听他怎样附在鬼车鸟的肚子上飞到月亮去,讲他的女儿晴辰怎样在群星中漫游。” 大娟瞥了半夏一眼,大娟本来正看着一本旧书。以往她对这种冒险或飞天遁地的传说都不感兴趣,所喜欢的都是那些有趣的,又或是关于某位女子智胜某位本应是最聪明的男人的故事。 这些故事和这些村民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关联,其实大娟明白外面的天下不适合红河人的吧。只不过,倾听冒险故事,甚至在梦里体验它们是一回事,真的让它们发生在身边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很古老的故事了,”谢铁嘴回答,手里的彩球在他说话的时候一刻不停地在他两只手上耍动,“有人说这是发生在传奇时代之前的时代里的事了,或者更早些。不过,具体的年代并不重要,我有所有的故事,不管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还是发生在不可知的未来。也许是上古之间人们还天真的时代和群星的时代,那时代的古人春秋皆度百岁,且和动物像兄弟般并肩徜徉的时代。” “奇迹的时代,恐怖的时代。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的时代,女娲不忍生灵受灾,于是炼五色石补好天空的时代。我有所有的故事,我会全部告诉你们。”3sk. “手持烈焰长枪可以攻击天下上任何一处的巨人夸父,统治一切的帝喾高辛氏,木神句芒,鲧禹治水。”彩球现在在谢铁嘴双手之间沿着交错的圆形轨迹变幻着,他的声音像在吟唱。谢铁嘴边说边缓缓转动身体,像是在观察观众的反应。 “我会给你们讲传奇时代的结束,讲应化天尊神,讲他试图把暗黑魔神释放到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天下。我会给你们讲疯狂年代,讲鬼子母们扰乱天下;讲黑水修罗战争,百姓和黑水修罗争夺土地的控制权;讲天下纷争,百姓自相残杀。我会给你们讲男人和女人,富有的和贫穷的,伟大的和卑微的,骄傲的和谦逊的。” “讲讲表演的起源,最早帝喾非常喜爱音乐,他叫乐师咸黑制作了九韶、六列、六英等歌曲,又命乐垂作鼙鼓、钟、磐等乐器,让六十四名舞女,穿着五彩衣裳,随歌跳舞。在音乐起鸣之后,凤凰、大翟等名贵仙鸟也都云集殿堂,翩跹起舞。” 突然,谢铁嘴一把收起空中的所有彩球,停止了他的表演。原来是纯熙夫人走了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加入到听众里,那个剑客就站在她身边,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有那么一会儿谢铁嘴都只是斜着眼看着纯熙夫人,表情和身体都很僵硬地把彩球收到外套的宽袖子里。 然后谢铁嘴双手向后张开披风向对方施了一礼:“恕我冒犯,不过我猜您肯定不是本地人?” “你应该尊称一声夫人,”子恒嘶声说道,“纯熙夫人。” 谢铁嘴眨眨眼,更深地再深施一礼,“再次恕我冒犯啊,夫人。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纯熙夫人轻挥了挥手:“没关系,先生。确实是有人叫我为纯熙夫人,我也确实是外来人,是跟先生一样独自远离家园的漂泊者罢了。天下对我们这些漂泊客来说可能充满危险。” “这一位纯熙夫人收集故事,”子恒插嘴道,“是那些发生在锡城这里的。不过我不知道这里能有什么事可以成为故事。” “您一定也会喜欢我的故事的,纯熙夫人。”谢铁嘴十分谨慎地说,不过在旁人看起来他显然并不喜欢这位纯熙夫人。 大娟突然想到,像她这样的贵妇在韶华,或卡安琅那些城市里会享受怎样的娱乐节目?大概也是说书吧?这跟个人兴趣有关, “先生,”纯熙夫人回答,“我喜欢某些故事,不喜欢另一些。” 谢铁嘴的鞠躬弯到最低,长长的身躯折起来:“我像夫人保证,我的故事不会令夫人不快。它们都将愉快并且有趣。您对我太客气了,我只是个纯粹的跑江湖说书匠罢了。” 纯熙夫人亲切的点着头回应谢铁嘴的鞠躬,显得风度优雅,这一瞬间她散发出比任何普通贵妇还高贵的气质。然后她就转身离开,那位保护她的剑客紧随其后,就像一只狼跟在一只滑翔的天鹅身后。 谢铁嘴瞪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浓浓的眉毛低垂着,手指轻轻抚摸着胡须,直到他们走到草地的远处。 大娟冷眼瞧着,心想,奇怪,看来这位先生并不十分高兴。 “她走了,你还能表演扔彩球吗?”子恒询问。 “刚才那个跟头翻得真好,”马鸣喊,“能不能再来一个?”“能不能再把球变出来?”人群中有人喊,另一个人则要求开始讲故事。 正在这时,旅店的门开了,村老会的人还有湘儿依次走出来,但是小贩罗汉果没跟他们一起,这时候他肯定是呆在温暖的大堂里享用米酒不愿出来受冻了。 谢铁嘴看见有人出来,自己口里喃喃念着什么“来杯够劲的三白酒。”便从古老石基上跳下来,不理睬那些喊着要他继续表演的人们,径直朝旅店里走去,把尚在门口的长老们挤开,走了进去了。 “他怎么对我们视而不见?这家伙把自己当成谁了?“南宫其琛恼怒地问,真是浪费钱。 沈青阳侧身看着说书的背影,叹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咱们这回请的这个先生哪里不太对劲,也许这人带来的麻烦可能比欢乐多。” 正在整理披风的湘儿嗤之以鼻:“一个说书先生就算再不讲规矩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至少他是在思尧村这里,不像假的应化天尊神那样在你管不着的地方。不过你一旦开始担心,就会有人把你的忧虑扩大十倍。” “你说我是杞人忧天吗?”沈青阳僵硬地说,“我要担心什么事由我自己决定。纯熙夫人夫人和孔阳是我旅店的客人,我认为他们是正派值得尊敬的好人。他们从来不会当着村老会喊我笨蛋,也不会对村老会说他们缺少智慧。” 第二十二章 就这样而已 “看样子我还高估你了。”湘儿冷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没来得及反驳的沈青阳。 半夏看了看令公鬼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就匆忙追赶着湘儿去了。令公鬼心知一定有方法可以阻止她离开锡城的,可惜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却是他不想去做的,也许对方跟本不重视自己。况且实际上她的行为都在表明她一点也不在乎令公鬼的想法,这让他感觉更糟。 “这个小妮子该嫁人了,”南宫其琛咒骂着,跳着脚,脸胀得越来越紫,“她需要有个男人来管教!我们是村老会,不是她后院的小情人,她不能这么没大没小地跟我们这样讲话。” 村长深吸一口气,猛转过身面对老泥瓦匠:“少说几话吧,其琛!你现在再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干瘦的南宫其琛惊讶地愣住了,村长从没有像这样大发脾气。m.23sk. 沈青阳对南宫其琛怒目而视:“别这么看着我,我们有一堆比这种屁事重要得多的事要做。难道说你想用行动证明湘儿是对的?”说完,他冲进旅店嘭地把门摔上。 村老会众人瞥了瞥南宫其琛,都各自散开了。只有欧阳潜留下来,轻声劝说着僵硬得石像般的泥瓦匠。只有他才能让南宫其琛把道理听进去。 令公鬼向父亲令老典迎去,朋友们跟随在后。 “我从来没见过沈老伯这么生气。”令老鬼说道,马鸣则在后面默默地听着。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村长和长老们经常会持有不同意见,”令老典回答,“今天他们争论得特别厉害。仅此而已,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 “假的应化天尊神怎样了?”马鸣抓住机会问道, 子恒也热心补充道:“对了,还有鬼子母们呢?” 令老鬼表情凝重,又缓缓摇头:“罗汉果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已经把他知道的说得差不多了。至少,我们关心的部分是这样。谢天谢地,不论战争胜负,城市攻伐,全都发生在若颖城,据罗汉果所知没有蔓延。” “我想听打仗的故事。”马鸣说。 子恒也问道:“他对这些怎么说?” “我对打仗没有兴趣,马鸣,”令老典回答,“不过你们等会儿可以自己去问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们。我所关心的是,就目前村老会看来,我们这里应该不需要担心什么。鬼子母们在南下途中没有任何理由会到我们这来,北归途中也不会,除非她们打算穿越沙棠森林和游过白河。” 令公鬼和伙伴们被老典的话逗乐了。一般来说外地人要到达锡城,只能从北边的暗礁渡口下来,没有人会从其它方向进入,理由有三:首先当然是西面的葬玉群山了;而东面的大沼泽同样有效地挡住来路;至于南面的白河,得名于河水撞击在河里无数礁石上散碎成的无数白色浪花,还有更南的沙棠森林是南来的天然障碍。只有少数的红河人曾经渡过白河,更少的人能回来。大家通常猜测,沙棠森林往南连绵数百里,没有道路村庄,只有无数野兽。 “就这样而已?”马鸣显得有点失望。 “当然不是,”老典说道,“后天我们会派人到榉花驿站、老阳山和暗礁渡口去,安排预警。他们将会在白河和暗礁渡口这两个地方之间来回巡逻。这事本来应该今天就做的,但是只有村长赞同我的意见,其他人都不想在上元期间派人离开家。” “您刚才不是说不用担心的吗?”子恒奇道。 老典缓地摇头:“我说的是应该不需要,娃子,不是不需要。我曾经看过人们因为他们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而死。况且,战争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不论你是为了寻求安全之地,还是为了趁乱发财。我们会为前者提供帮助,把后者赶走。” 马鸣忽然说:“要预警危险,当然需要人手,请问我们可以加入吗?我很想参加,您知道我骑术不错。” “小子,你想忍受几十天的寒冷、长时间无事可做的无聊以及露宿野外吗?”老典不禁轻声笑道,“依我看巡逻就意味着这些哦,我也希望最好是只有这些。逃难者们应该也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如果你真的想去,可以跟沈老伯谈谈。儿子,我们该回庄子了。” 令公鬼惊讶地眨眨眼:“爹?我们不在这里过夜?庄子需要照看,我需要你帮忙。即使这样,也不用这么早走啊。还有,我也想参加巡逻。” “不,我们现在就走,”父亲不容商量地回答,又柔声劝道:“我们明天早上再来,你会有足够时间去跟村长报名的,也会有足够时间和你的朋友们一起玩。好了,等会儿后在马厩等我。” “你跟我们一起报名吗?”老典离开后,马鸣问子恒,我打赌这件事在锡城前无古人哦。哈,在暗礁渡口那里可能会见到军队,或者知情人,甚至可能遇到巧手族人!” “只要欧阳潜大叔不需要我帮忙,”子恒缓缓说,“我立马就报名。” “那场战争在若颖城,”令公鬼没好气地说,“他意识到自己太大声,赶紧压低,又说:“那场战争在若颖城,而那些鬼子母们?老天才知道她们在哪。在这里的只有那个黑骑士,你忘了吗?” “对不起,令公鬼,”马鸣喃喃道,“可是对于日复一日地给我爹的山牛挤奶的我来说,像这样的机会不常有的。” 马鸣发现伙伴们都拿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挺挺腰,“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每天都有给它们挤奶啦。” “可是,这个黑骑士,”令公鬼提醒他们,“如果他伤人怎么办?” “会不会,其实他是个逃难的?”子恒猜道。“不管他是什么,巡逻队一定能发现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令公鬼说,“但他好像能随心所欲地消失。他们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个人的话会好些。” “我们报名参加巡逻时告诉沈老伯吧,”马鸣说,“他会知会村老会,这样所有巡逻的人都会知道。” “告诉村老会?”子恒不能置信地说,“村长不大笑一顿就是我们好运了。欧阳潜师傅和令公鬼的父亲都已经认为我们只是眼花。” 第二十三章 半举起弓 令公鬼叹道:“要说就今天去说吧,迟早是要被笑的。” “他们要笑便笑好了,”子恒斜瞥了马鸣一眼,“我觉得应该先再找找看还有谁见过那家伙的,今晚我们反正会见到村里所有的人。” 马鸣皱起了眉头,但没说什么。他们都心知子恒说要再找目击者的言下之意。反正村长明天也不会比今天嘲笑的更过分,子恒看到令公鬼一脸的犹豫,就补充道,“别想了,我会尽快找到其他目击者的,能超过村民人数一半以上就最好了。” 令公鬼终于点点头,他几乎能想象出沈老伯大笑的样子。不过,毕竟来说找更多证人并没有坏处,既然他们三个看到那个家伙,当然其他人也能看到,他们一定能。“好吧,明天。你们俩今晚尽量找人,明天我们一起去见村长。” 然后两人都静静地看着令公鬼,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眼里明白在问:万一他们找不到其他目击者呢? 令公鬼当然也不知道,万一该怎么办,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得走了,不然父亲该以为我真的被那个黑衣人给抓去了。” 在互相的道别声中,令公鬼向马厩走去,罗汉果的那辆轮子比人还高的马车还停在原地。马厩建得长而窄,高高的屋顶上铺着茅草,马棚分列两边,堆满稻草。马厩里只有从两边入口透进来的光,很昏暗。小贩的八匹马正在大嚼草料。 沈老伯养的六匹结实的河曲马也在,每当某个农夫装了太多货物自己的马拉不动时,就会来租用它们。另外还有三匹马,令公鬼从马儿的样子就能猜出它的主人:其中一匹个头高大,胸肌厚壮的黑色牡马不时地使劲甩头:这一定是那个保镖剑客孔阳的马。另一匹圆润的白色母马脖子弯弯,欢快地跺着小步像起舞的少女:这只能是纯熙夫人的马。第三匹四肢修长,瘦瘦的,脏脏的棕色阎马:跟谢铁嘴的形象完全契合。 令老典站在马厩后半边,牵着杏姑,正轻声跟噶娃子和世宏说话。令公鬼刚进来没走几步,父亲就对两个马夫点点头,带着令公鬼和杏姑出去了。 父子俩人默默地给杏姑上好马具,老典看起来正在思考,令公鬼不敢打扰,也实在不指望能说服父亲相信关于黑骑士的事,这比说服村长难多了。等明天吧,马鸣和子恒一定能找到其他证人,令公鬼惟有希望如此。 卸完货的空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令公鬼从车后取出弓箭,边走边把箭壶挂在腰上。当父子俩走过村庄的最后一排房屋时,令公鬼搭好一枝箭,半举起弓。视线所及范围内大部分是光秃秃的树木,但是他紧绷着肩膀,因为黑骑士很可能突然袭击,必须随时做好放箭的准备。 不过,他心知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拉着弓弦,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这一带除了父亲老典和令公鬼他自己以外很少人能把它的弦拉满。他四处张望,他们身处林海之中,披风在风里噼啪作响,令公鬼试图不要在想那个神秘的黑衣骑士,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不容易。 “父亲,”他终于把视线从林中收回看着老典,“我不明白村老会为什么要单独盘问那个叫罗汉果的滑稽小贩。依我看,此人并不可信,而且你们的决定完全可以在盘问他之前就作出。村长当时的样子把大家都吓晕了,以为鬼子母们和假的应化天尊神马上就会到锡城来。” “人是很奇怪的,儿子。多数人都是。就比如说欧阳潜。他是个强壮又勇敢的男人,但是却惧怕杀生,一见血就脸色苍白。” “怕就怕呗?人人都知道欧阳潜怕血,也不耽误他过日子,没有人对此有意见。” “你听我说,儿子。人们常常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思考和行动。村里的那些人们即使冰雹砸毁田里的作物,狂风卷走所有屋顶,狼群猎杀过半家畜,他们也可以卷起衣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埋头苦干。但是,一旦提到若颖的鬼子母们和假的应化天尊神,他们马上就能想到若颖城其实离这里不远,就在沙棠森林的另一边,而从嘉荣城到若颖城的直线路径就在这里往东一点。虽然事实上鬼子母们是不可能直线穿越荒野的,她们必须取道赤丹城和路伽城,但是他们不会这样想!到了明天一早,一大半村子里的人都会认为这场战争已经降临到大家头上了,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让他们相信这不是事实,这样一来这个上元可就够受的了。” 顿了顿,老典又道:“所以说沈青阳在他们自己发挥想象之前就替他们作出了判断。他们会看到村老会已经开始处理此事,并且接受我们的决定。他们选我们做村老会是因为信任我们可以为大家妥善处理事情,他们愿意听从我们的意见。我猜他们甚至也会听从冷清秋的意见,虽然他跟我们其他人格格不入。不管怎样,他们将被告知没什么可值得担心,并且会这样相信。” “并不是说他们自己不能得出同样结论,而是这样做的话就不会糟蹋了难得的节日,而且大家都不用为了不大会发生的事情白担一个来月的心。即使战争真的蔓延到这里,巡逻队也会及时发觉,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作准备。不过我真的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啦。“ 令公鬼听了这一么长的一段话,长呼一口气,心想,看来村老会长老比他想象的复杂这么多。 马车隆隆沿着采石路前进。 “对了,我都差点忘了问你,除了子恒,还有谁看到那个怪骑士了?”老典的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还有马鸣”,听到有此一问,令公鬼眨眨眼,颇为意外地看着走在杏姑前面的父亲,“您相信我?啊,我要回去告诉他们。”说着转身就想往村里走。 “慢着,儿子,慢着!”老典赶紧喊住他,“我到现在才跟你说是有原因的。” 第二十四章 没什么可怕的 令公鬼只好继续跟着马车走,杏姑很耐心地拖着它。 “父亲,我不知道您为什么改变想法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我的朋友们?反正他们也很快就会知道了。至少子恒的聪明知道是早晚的事,对于马鸣就难说。这件事确是应该尽快通知其他庄子,但是这样一来,用不了半个时辰,思尧村所有十五岁以上,或者至少那些已经能独立的人,都会知道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隐藏在附近了。” 令老典头也不回,答道:“儿子,你要考虑到大家的心情,大家不会希望这些事打扰我们过节的,要知道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了。” “这种时候,难道还只想着过节?”令公鬼喊道,“我敢说,如果您见到他,您一定不会愿意让他靠近十里、甚至百里以内的。” “我承认,如果我能亲眼所见的知,也许会如你所说吧,”令老典平静地回答,“但我们也要考虑另一种可能性,他可能是若颖城方向来的逃难者,也可能是个以为这里比韶华城或者暗礁渡口容易偷东西的流浪汉。只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如果他是逃避战乱的难民,总之没有必要吓唬大家。一旦巡逻开始,就能找到他,或者把他吓走。就我来说,宁愿是把他吓走。” “是吗,我可真想不到您是这样看的,但是您今早明明不相信的,为什么现在又信了?” “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当时我什么都没看到。”令老典摇摇头,灰白的头发飘动着:“难道说只有年轻人能看到这东西。今早欧阳潜提起子恒被影子吓到的事,大家一说起来,原来十五叔的大儿子狗儿,还有老五舅的儿子大班都看过那人。既然你们几个年轻男孩都说看到了,我们就得考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伙存在。当然,冷清秋还是不相信。不论如何,这是我们要回家的原因。我们俩都不在家的话,如果那个人到咱们庄子捣乱怎么办呢。若不是为了过节,我明天也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大班和狗儿也看到了,”令公鬼说,“我和子恒商量本来打算明天去告诉村长的,还很担心他不相信呢。” 我们头发虽然灰白,但是脑子仍旧灵活,令老典淡淡地说,你尽管睁大眼提防, “既然有了准备就好办了,如果他再出现,也许我也能看到。”令公鬼听了这些话他发现自己脚步轻松多了,肩膀也不再紧绷。虽然他还是很害怕,令老典和他跟早上一样独自走在采石路上,但是现在他觉得背后有整个村子在支持他。 现在其他人也知道并且相信这件事,这使他安心多了。不管这个黑骑士想做什么坏事,思尧村的人们也能对付,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就没什么可怕的。 马车到达庄子的房屋时已经快到傍晚,太阳低低地挂在半空。在锡城这里,一座农屋通常居住着三、四代人:姑妈婶母、叔伯姑丈、堂兄弟妹、侄子外甥都混一起,因此经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纳大家族。像令老典和令公鬼这样两个男人独自在老林子开垦的倒是绝无仅有,因此他们的农屋也比较小,多数房间都在一楼,以规则的长方形为主。有两个卧房,尖塔状茅草屋顶下的空间正好作阁楼杂物间。 虽然冬天的冷风把外墙涂的石灰面几乎全部刮掉了,但是这座屋子的状况还是相当不错,屋顶茅草仍铺得很牢固,屋门和窗户也很结实,开关灵活。 屋子、畜舍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农家庭院,几只芦花鸡正在刨地找虫子吃。羊圈外面有一个开放式的剪毛棚和一个石凿喂食槽。庭院和树林之间是有着圆锥屋顶和厚实墙壁柴房。锡城的农夫们都靠出售羊绒和土产给商人来帮补家用。 令公鬼看了看羊圈里的黑山羊们,只有几只长着长长胡须的公羊和他对视,其它大部分安逸地走来走去,或者在喂食槽前吃东西。它们的卷毛已经长得很浓密,但是现在天气还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 “我猜那个不速之客没有到这里来过,”令公鬼对父亲喊,“如果他来过,这些羊必然会有受惊后的那种惊恐。”令老典正在沿着屋子仔细巡视,手里拿着长枪,特别仔细地检查地面的痕迹。听到令公鬼的话,他点点头,但是没有自己的工作。绕着屋子查看了一遍后,又绕着畜舍和羊圈做了同样的检查,同样特别注意地面的蛛丝马迹。 未了,老典还检查了熏肉间和柴房。接着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用双手合成杯状捧起一些,仔细闻闻,再小心地用舌尖试了试。然后他忽然哈哈笑起来,一口气把水喝掉了。 “我没有发现任何生人的痕迹,看来他真的没有来过,”老典对令公鬼说,双手在外套上擦干,“这些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啊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 老典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个桶里,一手提着它,另一手倒提钩镰枪向屋里走去,今晚我们吃卤肉吧,还有空可以作些农活。 令公鬼听到卤肉不由得食指大动,惋惜这个上元前夜不能留在思尧村。不过令老典是对的,庄子里的农活好像永远做不完,每当你做完这一件,又有另外两件等着了。令公鬼一开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弓箭带在身边。万一那个黑骑士真的来了,他可不愿意空手面对他。 首先是母马杏姑,令公鬼为它解下马具,带它到畜舍里母牛旁边的畜栏里,给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子,再爬上阁楼为准备干料,还添了葫芦瓢的干豆子。他们剩下的存粮也不多了,即使天气很快转暖,也可能撑不到新粮食打下来。至于羊奶,他今天一早已经给它挤过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继续下去,它大概也很快没有奶了。 第二十五章 一柄剑 羊圈的喂食槽里已经添了够吃两天的食物。它们本来早该被放到牧场去了,但是今年到现在没有哪个地方长出足够的青草来补充草料。令公鬼给它们加了水后去捡鸡蛋,只有三个,这些母鸡们似乎已经被瑟瑟寒风吹得更不愿意下蛋了。 然后他拿起锄头向屋后的菜园走去,令老典也从屋里走出来,坐到畜舍前的长凳上开始修补马具,他的长枪就摆在身旁。这使得令公鬼觉得很安心,因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带在身边。 菜地里新长了些不知名的杂草,但好歹他们种下的东西还活着,虽然空心菜依然小得可怜,几乎只露出一点点芽;至于苦菜更连芽都没冒出来。幸而他们只是撒了一部分种子试种了一小部份,带着些许希望看看寒冷会否及时退去,以便在储粮吃光之前可以有一点收成。 很快地就锄完了,要是以前,令公鬼会很高兴能这么快完成,但是今年他只担心万一真的什么都没长成该怎么办。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忧心。 接下来需要做的是劈柴,不然连煮饭用的柴都没了。对令公鬼来说劈柴是件他最不喜欢的活,可是农活从来容不得任何抱怨,他只好拿起斧头,把弓箭摆在劈柴的木墩旁开始工作。在木柴之中,含有油脂的松木可以燃烧得很快,火焰很猛;枣木则可以烧很久。 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伙,令公鬼就浑身都热了起来。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墙脚,那里已经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檐下。从前的这时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够了,但今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令公鬼脑子里完全发空,只是不停地干活,直到令老典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他才从挥舞斧头的节奏和堆木柴的重复动作里惊醒,他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灰蒙蒙的暮色在他在拼命劳作的期间已经降临,天色迅速暗下来。满月挂在树梢上,闪着苍白的微光,给这孤寂的庄子带来了更多的苍凉。风更冷了,残云在黑暗的空中如同柳絮。 “好了柴砍得差不多了,儿子,我们先吃晚餐。我还烧了热水,睡觉之前咱们可以擦擦身子。” “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令公鬼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中衣被汗湿透,刚才他挥舞斧头的时候没什么,现在一停下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快把他冻成冰了。他忍住了一个呵欠,打着冷战收拾东西:“我还要好好睡一觉,我感觉可以睡足十个时辰。” “你睡不了这么久,你太年轻了,要不了五个时辰你又会精力充沛的。”令老典微笑道,令公鬼也以微笑回应。就算他一个星期没睡过觉,也不会错过上元的,没有人会。 屋里点了几盏油灯,地窝炉也生了火,因此这间屋子里十分温暖舒适。房子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枣木餐桌,周围放着高背餐椅,足够让十几个或者更多人同时进餐,不过自从令公鬼的娘去世以后,这里就少有客人来访,更不要说这么多的客人了。 房里沿着墙壁摆放了几个手艺精细的柜子和箱子,多数都是令老典自己做的。地窝炉前斜放着令老典的一把专用的看书的椅子,上面垫着软羊皮。令公鬼则喜欢躺在地窝炉前的地毯上看书,虽然他并不是经常看书。 书架站在门边,书就是那么寥寥几本。这种地方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像令家父子这样两代人都认识字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在这里要买书可不容易,因为很少小贩会带书来卖,即使有也只有几本,因此十分抢手。 这间屋子跟其他有女人收拾的屋子相比,也许不算十分整齐。桌上是令老典的旧杯子和一本《穆天子传》;读书专用椅的枕头上有另一本破损严重得快要散开的书;一件待修理的马具零件放在地窝炉前的长椅上;另外,餐椅上堆了一些要修补的脏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里很干净的安乐窝。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没有假的应化天尊神,没有战争和鬼子母们,更没有黑骑士。 炖锅里传来阵阵香气充满了房间,令公鬼快饿坏了。父亲用一个长柄木勺搅拌锅里的卤肉,尝了一下味道说:“还欠点火候。”令公鬼在门旁的水缸里舀水随便洗了洗脸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掉粘着身体与衣物之间的汗和冷意,不过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烧热得花些时间,就像煮一锅一百多人喝的汤一样,得花上很长的时间。m.23sk. 令老典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把大钥匙,跟他的手差不多长,把前门用一个大铁锁锁上了。他回答令公鬼提问的眼神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愿我只是小题大做了,也可能是这鬼天气让我的心情变坏,”总之他叹了口气,手里轻轻地抛着这把钥匙,说了一声要去查看后门。说完便向屋后走去。 令公鬼的记忆里,这两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锡城的人们从来不锁门,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这个需要。 头上令老典的卧房里传来刮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拖动。令公鬼皱了皱眉,除非令老典忽然决定要改变家具的摆放位置,不然,这声音只能是令老典把他床下的旧箱子拖出来。这是另一件令公鬼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事。 令公鬼打了一小壶水挂到火上烧,准备泡茶,然后摆放餐具。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用木头做的。堂屋的窗户还没关上,令公鬼不时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个黑骑士很容易就能隐藏在这样的黑暗里,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种可能性。 当令老典回来时,令公鬼吃惊地盯着他。只见他腰上斜斜地围着一条阔腰带,挂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和剑柄上都有一只青铜浮雕的天元应龙。令公鬼只见过商人的镖师们都佩剑,当然还有今天看见的那个孔阳。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也会拥有一柄这样的剑。除了那两只浮雕的天元应龙,这柄剑看起来和孔阳的一样。 第二十六章 别愣着啦 “这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剑,您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令公鬼问道。 “从来这里贩货的小贩那里买的?” “花了多少钱?” 令老典缓缓抽剑出鞘,火光沿着剑身跳跃闪动,如同阳光照在秋水之上,紫微微蓝洼洼。和这把剑比起来,那些商人镖师的剑刃简直都可以算作是废铁烂铜了。 这柄剑,剑上虽然没有镶嵌宝石或黄金,但是看起来十分华丽。这是把单刃剑,剑身略微弯曲,上面又刻了一只天元应龙。剑柄上刻着编织羽毛状的防滑纹。看起来它似乎比商人镖师配的剑脆弱:他们的剑大多是双刃的,很厚,结实得可以拿来劈柴。???.23sk. “得到这把剑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令老典回答,“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确实买贵了,花了二两雪花纹银啊;你娘死活不干说我上了人家的当,你知道,她总是比我聪明。但当时我也气盛,而且这玩意儿似乎看起来也值这个价。你娘一直想让我摆脱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觉得她是对的,我早该把它送人了。”说话之间,只见老典手中剑身反射着火焰,像是在燃烧。 令公鬼一直梦想拥有一柄好剑,他不能置信地反问:“送人?这么贵的东西,你怎么能送人?您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一柄剑送人呢?再想买回来只怕就不是二两了。” 令老典轻轻笑了:“傻小子,你留着干嘛,你做房切肉也用不着啊?也不能用来砍柴或者收粮食。” 老典盯着这柄剑沉默了好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着它要做什么。终于他沉沉叹了口气:“万一我不是被冲动迷昏了头,万一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挨,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就该庆幸我把它保留至今。”老典收剑回鞘中,在中衣上擦了擦手,勉强挤出个笑容,“卤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 令公鬼点点头,去拿茶叶罐,但是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父亲令老典为什么要买剑?父亲就算是年轻的时候,只怕也不是冲动的人。他想不出答案。还有,是在哪里买的?离这里多远?这里没有人离开过锡城;或者说,很少人离开过。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亲是那少数人之一,因为他的娘就是外来人,所以这柄剑真的是小贩带来的吗?等他们坐下来吃饭后,令公鬼觉得自己会有一堆的问题要问。 水已经烧开,他用旧布包着锡壶的手柄提起来,热气迎面而来。令公鬼刚直起腰,大门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门锁咔咔作响。令公鬼吃了一惊,把那柄剑,还有手里的水壶都丢到了脑后。 是邻居?令公鬼不太确定,是牛大叔来了吗?可是这动静也不像啊,而且牛大叔的庄子即使是在白天到这里也要花半个时辰的路程,那是离他们最近的庄子了。而且不论牛大叔再怎么厚脸皮爱借东西,也不至于在天黑后离开家。 令老典轻轻把盛满卤肉的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门口走去,双手握着剑柄:“是不是有什么野兽?这动静不小……”话没说完,门就被撞开了,门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 一个比普通人身形巨大得多的身影堵在门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属片保护。一只手抓着一把镰刀似的大剑,另一只手挡在眼前像是没法适应屋里的光亮。 一开始令公鬼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论这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是黑骑士就好。然后,当他看清楚那个已经碰到门上框的脑壳上长着一只弯曲的怪角,嘴和鼻子的地方也是长满毛的动物口鼻以后,吓得大喊一声,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一壶热水砸向那个半人不人的怪物脑壳。 滚烫的水正正浇在了怪物脸上。它疼得大声咆哮,令公鬼心中一凛,这完全是动物的吼声。 随着令公鬼手中水壶飞出的同时,令老典的剑也出鞘了,吼声断然转成哀嚎声,巨大的身躯向后倒去。它还没有完全倒地,另一只已经把爪子伸进门试图闯进来。令老典挥剑再斩,令公鬼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畸形的脑壳和上面锥子般的角。两副躯体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后来者。 令公鬼听到父亲冲着他大喊。 “别愣着啦,快跑,儿子!躲到树林里去!”门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开。令老典蹲身喝地一声用肩膀把大餐桌顶翻增加门前的混乱,太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儿子,你快到屋后去!快!快!我马上就来!你快去啊!” 令公鬼意识里对自己马上就转身跑感到羞愧无比,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想留下来帮助父亲。然而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喉咙,双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冲出堂屋,以以生以来最快的速度跑向屋后,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声和呼喊声。 令公鬼跑到后门前,但是门刚刚被令老典用铁锁锁上了。他马上冲到旁边的窗前,一把推开窗扇收起窗帘。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圆月和流云在院子里投下大片大片的阴霾。 只是影子而已,令公鬼安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后门忽然吱吱作响,外面有什么人或是东西想推开它。令公鬼只觉得口里发干。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框都被晃动了。他像野兔出笼般飞快地从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 就听见,屋里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令公鬼小心翼翼地探头,用一只眼睛从窗角往屋里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不过却有所发现。 门斜挂在门框上,几个影子隐隐地在屋里移动,低声用咕哝的声音交谈。令公鬼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听起来十分刺耳,普通人可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斧头、长矛和钉状东西偶然反射着月光。靴子刮擦着地板,夹杂着规律的像是蹄声的嗒嗒声。 令公鬼用口水湿了湿嘴,深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喊:“它们从后面进来了!”声音嘶哑,但是他至少大声喊出来了,他原以为自己办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父亲!”话音一落,他就马上飞速逃离。 第二十七章 潜行技巧 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喊声,喊着诡异的口音,还有响亮刺耳的陶器碎裂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在令公鬼身后落地。他猜那些怪物们把窗户砸破了,但是不敢回头看。他像是在柜子下面躲避猫爪的老鼠,先假装像树林跑去,冲入最近一个月亮投下的阴影里以后,马上趴倒,转向畜舍旁的更大的阴影爬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惊之下他拼命挣扎,也不知道是想战斗还是挣脱,好一会儿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令老典新削的锄头柄纠缠在了一处。 “我怎么这么蠢”令公鬼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他恨不得自己找个地缝穿进去!终于,他慢慢地才平息下来,继续沿着畜舍的后面往前爬去,拖着那根锄头柄。这东西对付那些怪物显得没什么用处,但手里有家伙总比没有好。 令公鬼小心地从畜舍墙角看向院子和屋子。那些从后屋跳出来追他的怪物们没了踪影,但他知道那些东西绝不会这么快就放弃,肯定正在四处搜寻他,随时可能找到这里。 左边的羊圈里传来羊群受惊的咩咩叫声和慌乱的踩踏声。前屋的窗里有几个阴影晃动,夹杂着一些混乱的撞击声。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令老典随着陶器和木头的碎片一起撞出来,即便如此老典手里仍握着剑。他稳稳落地,但是并不马上跑离屋子,而是转身向屋后跑去。几乎就是同时,屋里的怪物们也跟着从窗户和门挤出来。 令公鬼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父亲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父亲不赶快离开?然后他想起来了,令老典刚才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 “父亲!”令公鬼赶紧大喊,“我在这边!”令老典猛地抽转身,但不是向令公鬼这边,而是远离令公鬼的方向。 “别管我儿子,快跑!别愣着啦!”他一边大喊道,一边剑尖指向前方,又大喝道,“快点躲起来!”令公鬼只看见有十来个大家伙追着父亲,嘶哑的喊叫和尖声的嘶吼充斥夜空。 令公鬼缩回畜舍背后的阴影里,万一屋里还有怪物,这时也无法看见他。这一刻他暂时是安全的,而父亲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引开那些东西,随时都有可能送命。这让令公鬼焦急万分,他无声地自嘲:自己居然只找到一截锄头柄?自己难道准备拿着一把锄头柄去跟那些怪物搏斗?这可不是跟子恒拿木棍打闹玩耍。 令公鬼知道自己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怪物。 “也许,我可以试试运用抓野兔时的潜行技巧,”他悄声对自己说,像是在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决定,“如果兔子不曾发现我,现在怪物也许就不会发现我。”夜空中回荡者怪诞的叫声,他咽下一口口水,它们像一群巨熊。令公鬼无声地滑离畜舍,向森林滑去。手里紧紧攥着锄头柄,肌肉绷得像铁一样。 刚刚进入树林的怀抱时,他感到稍稍地安下心来。树木应该能把他藏起来。但是当他继续往里走时,林子里的黑影随着月影的移动不时地变换,树木若隐若现像是藏着恶意,枝桠狰狞地向他伸来。 一定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以至于看什么都疑神疑鬼。令公鬼似乎听到它们阴狠地狞笑着等待他。追赶父亲的那些怪物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但是一片沉寂中稍微有一点点响动,也足以让他缩起来半天不敢动。令公鬼尽量贴近地面,移动得越来越慢,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生怕连这么小的声音都会被听见。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后面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铁钳似地夹住了他一只手腕。他狂暴地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向后乱抓,试图抓住攻击者。 “别紧张,儿子。”耳边传来塔嘶哑的耳语。 令公鬼的心一下子就从嗓子眼儿回到了胸腔里,全身立刻松软无力。父亲放手后他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全身虚脱了一般。老典也疲惫无比,于是在他身边躺下,斜靠在一边手肘上。???.23sk. “好儿子,要是我意识到你这几年已经长大了,我也许就不会捂住你的嘴。”老典一边轻声说,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但是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喊出声来。有些黑水修罗的听觉比狗还灵敏,你千万别想着能骗过它们。” 黑水修罗这时候成了父子两人真正的恶梦。它们不再仅仅是故事,从今晚开始再也不是。那些东西可以是黑水修罗,甚至可以是更可怕的东西,谁知道呢? “您肯定吗?”令公鬼低声道,“我是说真的是黑水修罗?” “应该可以确定,虽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到锡城来的,不过今晚以前我从没有见过黑水修罗,但是那些见过的人告诉过我它们的事,所以我对它们有一些了解,现在这些陈芝麻和烂谷子的事也许能派上用尝了。儿子,你仔细听好了。黑水修罗的黑夜视力比我们强,但是它们受不了光亮。这大概是我们刚才能从这么多手里逃脱的原因。有些黑水修罗可以靠气味或者声音追踪,但据说它们很没有耐性。只要我们能躲开它们足够长的时间,它们就会放弃。“ 这番话没让令公鬼觉得好过多少:故事说它们与人类为敌,是混沌妖皇的仆人。要说到魄灵帝君(混沌妖皇的另一个称呼)的爪牙,黑水修罗一定是其中之一。 据说它们为了玩弄生灵而屠杀,只有那些被它们惧怕的可怖魔神才能驱使它们,但也不长久。 老典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令公鬼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愿意遇到这个被黑水修罗所惧怕的指挥者:”您说它们还在找我们吗?” “这可说不好。它们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轻易就把追赶我的那一帮骗往山脉那边了。”老典伸手在身体右侧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们真的往那里追去了。 第二十八章 最灵巧的猫 “哎呀,您受伤了!” “别大惊小怪的。只是划到了,现在没法包扎。现在天气好像变暖了些,”老典长舒一口气躺下来,在外面过一晚也许也挨得过去。令公鬼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披风带出来就好了。虽然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但是漏进来的一点仍然像冰刀刮骨那么难受。 他略略犹豫,伸手摸了摸老典的脸,被烫得一缩:“不好,您在发高烧!我要带您到湘儿那里去。” “等一等,儿子。” “不行,路很远,天又黑。我们得马上走。”令公鬼爬起来,伸手想把父亲扶起。 老典不愿儿子为难,只得紧咬牙关,但还是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吓得令公鬼赶紧把他放下。 “让我喘口气,儿子。我没有力气了。”令公鬼急得挥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现在是在温暖的屋里,靠着炉火拥着毛毯,有足够的水和棉布清理包扎伤口,他将很乐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让母马杏姑把父亲带到村里。 但是现在,这里没有火,没有毛毯,没有马车,更没有杏姑。这些东西都在农舍那里。如果他不能移动老典,那么就把这些东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带到这里好了。只要那些黑水修罗走了就可以去拿,它们迟早要走的。 令公鬼看了看手里的锄头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老典的那把剑。剑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剑柄握在手里感觉很奇异,剑身的配重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对着空气挥舞几下,叹叹气停下来。 砍空气很容易,但是砍高大可怖的黑水修罗只怕不易?到时候他可能只会转身逃跑,又或者吓呆了被对方轻易的掐死,不!不要胡思乱想!他制止自己,这没有任何好处。 令公鬼轻轻地,缓缓地站起身正要走,老典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 “我去拉马车来,”令公鬼柔声道,“你还需要毛毯。”他吃惊地发现他毫不费劲就能把父亲的手拉开,“您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回来。” “要小心。”老典有气无力地叮嘱。 月光下令公鬼看不清父亲的脸,但他知道父亲一定是正看着他。我会的。他想,我会像一只从睡着的猫面前偷食物那么小心。 静悄悄地,令公鬼没入黑暗中。他回忆起小时候无数次跟伙伴在树林里玩捉迷藏的情景:费尽心思隐藏自己同时追踪别人,直到从背后把手放到对方肩膀上为赢。但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的游戏输了可不会死了,也不会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蹑手蹑脚地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一边努力想定一个计划,当他到达树林的边缘时已经想出又放弃了十来个计划。所有事情取决于那些黑水修罗是否已经离开。如果它们已经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进屋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它们还在他只能空手回到老典身边,虽然他不想那样,但是如果他被杀死的话父亲现在的状态也活不下去。23sk. 他朝农舍张望,只能看到黑呼呼的畜舍和羊圈,前屋的窗户和大门透出光亮。里面只有父亲点的蜡烛,还是说黑水修罗正在那里等待?一只鬼鸮忽然尖声鸣叫,他被吓得跳起来,心一阵地乱跳。这样子下去他哪里也去不了,于是令公鬼重新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剑拿在身前,开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后。 他蹲伏在石墙边,竖起耳朵聆听:没有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抬起身子,探头从墙上看出去。院子里没有任何物体在移动,窗户和门那边也没有任何影子晃动。先去找杏姑和马车,还是先拿毛毯和其他东西?畜舍那边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在里面,如果遇到偷袭,肯定来不及躲开。所以,还是先取屋里的东西吧,至少可以看得见。 打定注意之后,当他压低身体时,忽然停住了。没有任何声音?羊群都已经安定下来睡着了?不像,因为不论多晚的深夜,总是会有少数几只羊是醒的,悉悉嗦嗦地走动,不时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强看到羊圈里的羊群,其中一只躺得离他很近。 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地把身体撑到墙上,伸出手去摸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软软的羊毛,是湿的,羊一动不动。令公鬼觉得肾里的水一下子就凉了继而整个背脊都凉透了,他飞快地缩回手,落回墙外时几乎把剑丢掉。那些怪物把羊全杀了!颤抖着,令公鬼在地上把手上的液体擦掉,他现在不能去细想这些事,他告诫自己要集中注意力,那些黑水修罗已经屠杀过了,走了。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匍匐穿过院子,同时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只黑色的,最灵巧的猫。 到达屋子后他紧靠墙躺在破碎的窗户下面,再次仔细聆听:里面只有嗒嗒的滴血声。他慢慢抬起身子向里探视。 炖锅底朝上扣在地窝炉里,地面上到处是木碎,所有的家具都被打烂了。餐桌断了两条腿;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砸碎;每个柜子都被打开,柜门被扯坏,柜里的东西被翻出来到处都是,还铺了一层白色的粉状物,大概是面粉和盐。四具扭曲的黑水修罗躯体躺在这些家具残骸之中。 令公鬼认出其中一只有大长角的,其余的样子都差不多,人脸和动物口鼻、角、羽状物、皮毛等令人古怪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两只穿了靴子,其它两只只有蹄子。他瞪大眼呆看着这些怪物直到眼睛生疼。它们都一动不动,应该是死的,令公鬼想,交亲还在树林里等着,自己得加快动作。 他从前门跑进屋里,迎面扑来的恶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作呕,一个数月未打扫过的猪圈的臭味才能跟这个相比。墙壁也被涂得乱七八糟。令公鬼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团乱的地上翻找本来是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的水囊。 第二十九章 黑杀神将 这时身后竟然传来声响,令公鬼大吃一惊骨头都冷了,急转过身去,差点绊倒在地。他站稳脚,紧咬牙关阻止它们打颤,无声地哀叹着。 一只黑水修罗正爬起身来,它眼窝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财狗般的口鼻,双眼冷漠无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动,脚上长着有些像山羊蹄的脚,却要大得多。身上穿着跟它的同伴一样的黑色盔甲和皮裤,也配着一把镰刀状大弯刀。 它咕哝了些什么,然后说,“其它人跑了,巴拜留下,巴拜聪明。”它的话从一张非人的嘴里说出来,发音怪异而难懂。令公鬼猜它的语调像是想表达它比其它的怪物机灵,但是它那肮脏的牙齿又长又尖,随着它说话一闪一闪实在是让人看不出一点聪明的意思。“巴拜知道总会有人回来。巴拜等待。你不需要剑。把剑放下。” 黑水修罗不说,令公鬼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双手握着父亲的剑在身前晃动,剑尖指着这只巨大的怪物。这怪物比他高大得多,长着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欧阳潜跟他比只能算是侏儒。 “巴拜不伤害你。”怪物又逼近一些,做着手势,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 “怪物,你把剑放下。退后,”令公鬼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 “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用剑指着巴拜!”它吼道,但是马上又龇牙咧嘴地笑道,把剑放下。“巴拜不伤害。黑青要和你说话。”怪物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恐惧,令公鬼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你和黑青说话。”它又向前一步,一只大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 “你把剑放下。”令公鬼舔舔嘴唇。黑青!传说里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现了。如果黑神杀将(黑青在各地有不同称呼,黑神杀将是其中之一)也来了,黑水修罗就根本不算什么。 公令鬼知道自己必须逃离这里,但是只要黑水修罗一抽出它的巨剑,他就没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虚弱的假笑,“好吧,”他缓缓放低双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紧了剑柄,“我和它谈话。” 怪物的傻笑瞬间变成咆哮,黑水修罗向令公鬼猛扑过来。令公鬼从没想过如此巨大的身躯竟如此敏捷,他绝望地胡乱把剑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躯紧接着就撞上他,把令公鬼“砰!”地推到了墙上。 他们一起滚倒在地,黑水修罗在上面,令公鬼被压得几乎窒息,他发狂地挣扎,拼命躲开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 突然间黑水修罗一阵痉挛,然后就不动了。令公鬼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无法置信地躺着,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赶紧爬离这具尸体,现在它可真的是尸体了。 老典的剑刃淌着血从黑水修罗背部正中伸出,好不容易令公鬼才终于及时把剑竖了起来。腥热的血粘满令公鬼的双手和中衣的前襟,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用力吞咽才没有吐出来,全身仍然不停地颤抖着。这次总算活过来了,至少暂时是活下来了。 他想起这个黑水修罗说过:其它会回来,其它的黑水修罗会回到这里来,还有一个黑青,一个黑神杀将。传说里黑神杀将身高二十尺,双眼冒出火焰,以犼为坐骑,只要转个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墙壁可以阻挡它的去路。 令公鬼知道自己,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然后尽快离开。 他费了很大力气把黑水修罗的尸体翻过来,这死去的怪物的双眼圆睁瞪着他!令公鬼被吓了一大跳,好容易才镇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双眼睛的主人如今只是一块不会动的巨尸罢了。 他环顾四周,看到老典的中衣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这些碎布把手擦干净,把剑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迹后不情愿地把布丢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没空管是不是整洁了,过后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这里整理得可以重新居住,这难闻的臭气说不定已经渗到木板里了。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没有时间整理,甚至可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了。 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心里知道自己肯定会忘了这一样或者那一样,但是父亲在暗夜里在等他,黑水修罗正在附近,只能想到什么拿什么。首先是卧房里的毛毯,然后是干净的布用来包扎伤口,接着是外套和披风,以及放牧时用的水囊。 虽然不知道几时才有机会,他还是带了一件干净中衣,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换掉。最后是金疮药和其他的药物,但是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房间,那里漆黑一片,令公鬼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终于没敢去取。 地窝炉旁的水桶奇迹般地完整无损,里面是父亲老典下午刚打的水。令公鬼把水囊装满,胡乱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寻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么。他在一地碎片里发现了他的弓,整齐地从最粗的地方断成两截,他抖着手把它丢下。所取的东西应该足够用了,他飞快地把所有东西打成包袱向门口走去。 离开前他又在地上发现了一盏灯笼,里面还有整支蜡烛。于是他用火镰把它点着后把布灯罩盖上,即为了挡风,也为了防止被发现。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剑,他匆匆向畜舍走去。不知道那里还剩下些什么?羊圈里的情形使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辆马车把老典送往村子里,需要杏姑。 怀着碰运气的心情,他向畜舍走去。舍门开着,在风中吱吱轻响。里面似乎没什么异样,但是畜栏是空的,栏门倒在地上,母亲杏姑和牛都不见了。他快步走到畜栏后部,看到马车歪在地上,半数轮辐都离了轮框,其中一根车轴已经被砍断。 令公鬼感到绝望,没有马车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把父亲送到村里,就算父亲能忍受被他背着的痛苦,他的力气也不一定能背这么远,何况疼痛说不定比高烧更快杀死父亲。可是现在,这是成了唯一的办法,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转身准备离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车轴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 第三十章 依旧这么可爱 令公鬼迅速把灯和剑放下,跑到马车前奋力把它扳起来,拆掉了更多轮軕,然后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边推翻,露出没有毁坏的车轴。他一把提起剑,朝着它砍去。使他高兴的是:这把剑居然出奇地锋利,不用几下车轴就被砍断了。 他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剑。要知道车轴可是用老橡树木做的,十分坚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头砍也不可能这么利落。剑刃还是那么明亮锋利,他用拇指轻轻触摸它,皮肤居然被切开了。慌得令公鬼赶紧用嘴吮吸伤口,心想这居然是把宝剑。 然而没有时间在这里惊叹这把宝剑的神奇了,他把灯吹灭留在原地,抱起两根车轴,回到屋里把包袱取走。 所有东西加起来不算很重,但是很不好搬。如果拖着它们走会轻松些,但是那样会在地上留下拖痕。为了尽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迹,令公鬼只好抱着它们走过田野,车轴在他臂弯里老是往下掉,进到林子里后更糟糕,不时地被树木绊倒。 令老典依旧就在原地,像是睡着了。令公鬼心里一慌,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万幸老典还活着,但是烧得更热了。 令老典这时候也正好醒过来,但是意识很朦胧:“是你吗,我的儿?”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担心你,梦到许多天过去了。天太黑了。”他轻声嘟囔着又睡过去了。 “父亲,你先休息一会儿”令公鬼回答,把老典的外套和披风盖在他身上,“我会尽快带您到湘儿那里去。”说着,他不顾冷风把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干净衣服。这时候丢掉这件血衣就像是刚洗了澡般舒服,而且这样也不会把老典给弄脏。 “很快就能到达村里了,到时候我们就会安全,禁魇婆会为我们治好这些伤的,您放心,我们会没事的。”这个想法支撑着令公鬼,他穿上外套,俯身为老典清理伤口。只要到了村里就会安全了,湘儿会治疗父亲。只要把父亲带到那里就可以了。 月色中令公鬼看得不太清楚,但父亲似乎只是在肋骨上被浅浅地划了一刀,伤口还不到手掌长。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父亲曾经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当时他连停下工作来清洗伤口都用不着。他匆匆把老典重新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到其它伤口。 再仔细检查这道仅有的划伤,才知道它看起来虽浅,却很严重,四周如火烧般滚烫。老典身上的高热已经令令公鬼担心得喉咙发紧,而伤口附近的温度竟然更高。在这种程度的高热折磨下,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很可能被烧坏脑成为痴呆。 令公鬼此时心急似火,想了想从带来的布里取出一块浸湿,敷在父亲的前额上,然后尽量轻柔地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此间老典仍不时因为被触痛而发出痛苦的呻吟。树木影影重重地包围着他们,枝桠随风摆动像是在威胁着他们。 令公鬼在心里安慰自己道:黑水修罗们回到农舍后,如果找不到他和老典,自然会离开。但当他想起屋里那荒唐无来由的大破坏,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以愚蠢地做这种假设,假设怪物们会放弃,假设它们不杀光所有人、打碎所有东西就会罢休。不过,这可能吗。???.23sk. 它们是可怕的怪物,黑水修罗!不是豺狼虎豹,而是黑水修罗啊!从说书的传说中走出来的怪物今夜破门而入!据说还有一个黑神杀将!这可真是祸从天降,一个黑神杀将! 这时令公鬼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手拿着尚未缠好的一头白棉布发呆。他自嘲地想:哼,你像只被苍鹰影子吓呆的兔子。他生气地甩甩头,继续为老典包扎。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不能使令公鬼不去胡思乱想那个可怕的妖物。他知道那些黑水修罗回到农舍后,一定会开始搜索屋子附近的区域。他杀的那具黑水修罗尸体将会证明自己和父亲没跑多远。天知道那个黑神杀将会怎么做,绝不可能视而不见吧? 还有,父亲说过黑水修罗的听觉非常灵敏。想到这里,他真想用手捂住父亲的嘴,好让他停止呻吟和嘟囔。还有些黑水修罗可以跟踪气味,对此他更是毫无办法。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想这些没法解决的麻烦。“请您尽量忍着点,别再发出声音了,”他在父亲耳边亲声说道,“那些该死的黑水修罗随时会追来的。” 老典嘶哑着声音轻声说道:“你依旧这么可爱,诺雅,跟年轻时一样。” 令公鬼担忧地皱起了眉头,父亲说起的是母亲的名字,可是母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父亲现在竟然以为她仍然在世,只能说明他的高烧比自己所想的严重许多。现在的情况下保持安静就意味着活下去的几率高得多,可要怎么使父亲安静下来呢? “母亲会希望现在的您安静下来。”令公鬼小声道,想起娘他只记得她有一双温柔的手。他清一清喉咙,用一种哄小孩的口气道:“诺雅希望您安静。来,喝点水吧,可以降降体温。”老典饥渴地喝着水囊里的水,但是没喝几口,就扭开头,继续喃喃自语。这次声音低多了,令公鬼无法听清,也只能希望黑水修罗同样听不见。 令公鬼迅速做着离去的准备。用三张毛毯把两根车轴缠成一个简易担架,他提着一头,另一头只能在地上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又用腰带上别着的小刀把第四张毛毯撕成长带状把两根车轴绑在一起。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老典移到担架上,而老典的每一声呻吟都使令公鬼立刻暂停动作。一向坚强可靠、勇往直前的父亲此刻竟然如此虚弱,几乎使令公鬼失去很艰难才鼓起的勇气。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决不能耽搁太久的时间。 第三十一章 见人就杀 好不容易把老典安置在担架上了,令公鬼稍稍犹豫,就把父亲腰间的挂剑腰带取下来围在自己腰上。围着它感觉很不协调,也使他觉得不自在。虽然腰带、剑鞘和剑加起来不是很重,但是当他插剑入鞘却觉得它如有千斤般沉重。 他生气地责备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说到底也不过是块薄铁片罢了。令公鬼不知道自己曾经多少次梦想配着剑去冒险?虽然农舍里的事件纯属运气,虽然在他的白日梦里他从不会害怕得牙齿直打颤,也不用一路逃命,而父亲更不会命悬一线。但是既然他已经杀死过一只黑水修罗,一定也可以跟其它的黑水修罗战斗并击退它们。 令公鬼用最后一张毛毯为父亲盖上掖好,把水囊和其它衣服放在他身边,然后跪在两根车轴间,把毛毯带子绕在肩膀和手臂上,两手各自握着左右车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这样一来,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肩膀上了,令公鬼感觉自己勉强还吃得消。就这样,他拖着担架,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向思尧村出发。令公鬼现在的计划是就沿着野兔小径走,虽然也不保险,但比在漆黑的树林里迷路要好。 黑暗中他没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到了野兔小径边,还几乎走到了路上。当他发现后,大吃一惊,赶紧转身把担架拖回林中,紧张得喉咙像被拳头牢牢扼着。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平息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下来后,他转向东边,在野兔小径边的林中向思尧村走去。 在树林中前进比走在野兔小径上困难多了,尤其是在夜晚。但是除非发疯,不然决不能走到路上。令公鬼当然希望一路上不要遭遇任何黑水修罗,最好连见也不要见到。但是他必须假设这些怪物仍然在追杀他们,并且迟早会想到他们已经向村子逃去。 毕竟就算是再笨的对手也可能猜出来村子是目前唯一的避难所,而野兔小径是最可能走的路线。事实上,他还觉得自己走得太过靠近路了,夜色和树影都不足以藏身,任何人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他们。 穿过树枝投下来的月光十分微弱,令公鬼根本看不清脚下,只能是把脚踏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然后祈祷那里可以落脚。树根似乎有意着要绊倒他,枯萎的荆棘划破他的腿,凹凸不平的地面使他跌跌撞撞。每次车轴颠簸得太厉害,老典的喃喃自语就会被大声呻吟打断。 尽管这里的视野极差,他还是拼命睁大眼睛盯着前面的黑暗,竖起耳朵听着所有方向的动静。树枝的摩擦声,松针摇动的飒飒声都会令他停下来,屏息聆听,直到确定那只是风声而不是追杀者的声音,才继续走。 这样的走法对于体力的消耗可以说是极大的,,不久他的手臂和脚开始觉得累了。晚风迎面吹来,带着他的披风和外套把他向后拉,本来很轻的担架现在不停地扯着他往地面坠,脚步因体力不支而更加摇晃。他咬紧牙关支撑着不要倒下,要前往前变得越来越艰难,如果换一个人说不定已经被风吹得倒下了。 更何况在今天的晚饭之前,他本来就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这天,令公鬼先到思尧村跑了一趟,回来后还几乎把一天的农活都做完了。这时候,他本该轻松地躺在地窝炉前看书,然后上床睡觉。但现实却令他在这里忍受彻骨的寒冷和饥饿,他的体力早就超出了极限。 肚子饿得生疼,令公鬼不由得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从家里拿些食物,至少朝嘴里胡乱塞几口也是好的啊。那时候自己一定是太挂记着父亲的伤了,也因为自己在那样的环境里无法冷静。现在可说什么都晚了。不过,只要能走到酒泉旅店,七婶子一定会坚持要他热辣辣地吃一顿的,也许会是香喷喷的炖羊羔?还有她刚刚烤好的饼子,和热茶。 “它们实在是太多了,从那边潮水般地涌来,”老典忽然大声怒道,“他们见人就杀,血流成河。九婴犯的罪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 令公鬼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摔倒。他疲倦地放下担架,稍事休息。毛毯带子在他肩膀上勒出一道发烫的凹痕。他跪在老典身边,耸动肩膀活动关节,一边摸出水囊,一边往路那边里看,试图看清路上的情况。但是在黯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二十步以内,没有活动的东西,只有阴影。只有阴影。 “没有黑水修罗追上来,放心吧。至少现在没有。我们很快就到思尧村的了,到那里我们就会安全。喝点水吧。” 老典像是忽然恢复了力气般挥臂把水囊推开,一把抓住令公鬼的衣领把他拉到身前,他的脸颊感觉到父亲身上的高热。“他们喊它们为野人,”老典急切地说道,“这群笨蛋以为自己可以像扫垃圾般把它们赶出去。到底还要输掉多少场打仗,烧毁多少座城池,他们才愿意正视现实?各国才愿意联手对抗它们?” 老典又猛地把令公鬼放开,声音里充满哀伤,“白泽川的田野遍地死尸,除了虫渠鸟的鸣叫和拍翅声外一片死寂。九星坟城的伏羲塔在夜里燃烧着如同火炬。它们一路烧杀直到华山绝壁才被挡住,一路杀到了城下。” 令公鬼无奈之下,只得捂住父亲的嘴,因为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有节奏的古怪声响,但分不清它是从树林的哪个方向传来。风向一旦变了,它也随之减弱。 他皱着眉缓缓转头,想听清楚它到底在哪个方向,忽然眼角扫到一个什么东西晃过。令公鬼立刻俯身护住老典,一只手立即紧紧攥住剑柄,全神贯注盯着野兔小径。???.23sk. 路的东边有一些摇动的影子,渐渐靠近了,似乎是一个骑士,身后一群高大的身影快速地跟随他,尖枪利斧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即使它们还没来到可以看得清的距离,令公鬼也清楚知道不可能是村民前来营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穿着风吹不动的披风的黑骑士。 第三十二章 神树扶桑 虽然所有的身影都是黑乎乎一团,虽然这匹马的蹄声和其它马一样,但是令公鬼心里就是知道是那个曾经跟着自己的古怪骑士,一定是他,绝不会是别人。 黑骑士身后是那些长着尖角、豺狼般面孔和鸟喙的恶梦般的怪物:只见那些巨大的黑水修罗们纷纷分成两列,靴子和蹄子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它们经过时令公鬼数了数,有二十只。他很想知道那个黑骑士究竟是个什么人,竟敢独自一人和这么多黑水修罗呆在一起,而且还是背对着它们。 难道这些怪物竟然受他的提挥?这群怪物小跑着往西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令公鬼仍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本能告诉他必须百分百确定对方真的走远才可以行动。过了很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身来。 这一看不打紧,令公鬼的心脏吓得差点就骤停了,他发现黑骑士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走几步就停一停,缓缓地沿原路返回,座下的马儿没有发出一点蹄声。风大了些,在树木之间呼啸着,他的披风仍旧如死神般静止。 每次马停下来,他戴着黑盔的头部就左右转动,仔细观察两边的树林。就在正对着令公鬼的路上,马再一次停下,被阴影遮挡住的唐巾开口处正对着伏在父亲身上的令公鬼。 令公鬼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更紧。跟早上一样,他能感觉到对方令他颤抖的目光和憎恨。这个裹在黑袍里的人憎恨任何生灵,憎恨这世间的一切。尽管风很冷,令公鬼的脸上还是不停冒着汗。 良久,马终于走开了,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变成路远处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这团影子可能已经不是黑骑士了,但是令公鬼仍然紧紧盯着他,生怕一旦看丢了,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跟前。 忽然这团影子飞快地跑回来,悄无声息地在他前面飞驰而过。这一次黑骑士只是看着前面,看着西边的葬玉群山,向着农舍的方向而去。 令公鬼终于松了一口气,喘着气用衣袖擦去脸上的冷汗。他不想知道那些黑水修罗究竟为什么而来,现在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事儿,他只想能过了眼下这关就好。 他摇摇头振作起来,匆匆检查一下父亲。老典仍在喃喃自语,但是声音很低令公鬼听不清楚。令公鬼打和再让老典喝点水,但是水沿着下巴流出来,老典只是被少许流进去的呛得咳嗽几声,又继续含糊地自说自话。 这样下去老典明显坚持不了多久了,令公鬼往敷在父亲额头上的湿布添了点水,就把水囊放回担架上,又一次抬起担架。 再次出发时他像是睡了一晚似的恢复了力气,但是这力气没能持续很久。起初恐惧感掩盖了疲劳感,然而很快地,虽然仍旧恐惧,他又开始在疲劳中挣扎,强迫自己忘记饥饿和肌肉酸痛,跌跌撞撞地前进着,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不要倒下上面。 令公鬼在心里编织一个美好的前方来激励自己:家家开着窗户,灯火通明。人们互相拜访庆祝上元前夜,大声问候对方。街上飘扬着优美的琴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他们一定如果看见这么狼狈的自己,不知道要有多吃惊。欧阳潜多喝了几杯三白酒,开始扯着嗓子唱几句小曲,他的妻子想尽办法都不能让他闭嘴。南宫其琛会开始笨拙地扭动身子,随着歌声起舞。马鸣则开始恶作剧,他的恶作剧总是不按他的计划进行,而且就算没有证据,大家也知道是他干的好事。???.23sk. 想到这些,令公鬼几乎笑了。 过了一会,老典的声音又大起来。 “传说中的神树扶桑。据说它不结种子,但是他们把它的一根树枝带到了九星坟,作为树种。这是送给国君的最最珍贵的礼物。” 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愤,但是音调却很低,就算是令公鬼也只能勉强听到。反正如果有人能听到他的话语,肯定也能听到车轴的声音,所以令公鬼不予理会继续走,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们永远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永远不能。但是他们送来了树苗作为和平的象征。它生长一百年,就可以跟这些从来不和外族讲和的人维持一百年的和平。他为什么要把它砍倒?为什么?为了神树扶桑、为了九婴的骄傲人们付出鲜血作代价。”他的声音再次减弱下去。 令公鬼疲倦地想,父亲不知道做什么奇怪的梦,神树扶桑,生命之树,传说它能制造奇迹,但是没有任何传说提到过什么树苗,或者什么他们。全天下只有一棵这样的神树,属于无启族。 如果是在几个时辰之前的话,如果是那个小贩把这些话当故事讲出来,那么令公鬼一定认为提到无启族和生命之树就是讲故事,因为他们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现在,他不再确定了?黑水修罗在早上的时候也仅仅是传说。说不定所有的传说,所有说书先生的故事,所有夜里火炉旁讲述的传说,其实都是真的,就像小贩带来的奇闻轶事般真实。可能下一次他就会遇到真正的无启族,或者黄巾力士,或者疯狂的戴黑纱的厌火族了。 他忽然意识到老典又在说话了,他的话语时而含糊难辨,时而又很大声,时而停下来喘息,时而又像从未打断般继续说着。 “战斗总是令人大汗淋漓,即使身处冰天雪地。流热汗,淌热血。只有死亡才是冰冷的。山脉的斜坡唯一没有被死亡污染的地方。必须逃离它的味道它的样子听到婴儿的哭声。” “他们的女人有时会跟男人并肩战斗。但是像她这种情况,他们为什么也让她跟来呢?这可真让我困惑,要知道她受了重伤,临死前独自在这里生下孩子,这可怜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披风把婴儿裹着,但是风披风被吹走了娃子冻得发紫。” 第三十三章 够糟的恶梦 “这孩子生在这种时候只怕是活不长了,他在哭。在雪地里哭。我不能就这样留下这娃子等死,不管我们有没有自己的娃子,一直知道你想要个自己的娃子。我知道你会如同亲生般待他的,诺雅。是的,我的一生所爱,令公鬼会是个好名字。一切都是天意啊。” 令公鬼的体力几乎已经达到极限了,他双脚一软跪倒在地。老典因突然的摇晃而呻吟,毛毯带子深深勒入令公鬼的肩膀,但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假如此刻有一个黑水修罗跳到他的面前,他也只会愣愣地看着。令公鬼又扭回头看着老典,他现在又沉沦到亦真亦幻的梦呓中去了。这只是发烧时的胡话罢了,令公鬼鲁钝地想着,发烧总会令人意识不清,让人思维比大醉之后还要混乱,况且今夜本身已经是一个够糟的恶梦了。 “父亲,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会救你的,”令公鬼喊道,向后伸手去摸他,然后他感觉到自己像是摸到了一张滚烫的脸,老典的高烧更严重了,非常严重。 已经不能再多耽搁了,令公鬼于是倔强地再度站起来。老典又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拒绝再去听那些胡话,而是把全部精神都放在往前拖动担架上,放在一步接一步的吃力步伐上,放在平安到达思尧村的目标上。然而在他的脑海里,父亲的话不停地回响着。“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发烧的胡话。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父亲的恶梦。老天啊,我是谁?”m.23sk. 当第一丝曙光照亮天际,令公鬼还在树林中埋头跋涉。当发现已经是黎明时,他惊讶地看着渐亮的天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花了一个晚上都还没走到思尧村。当然,夜里的树林跟白天的野兔小径尽管后者铺满碎石相比,难走百倍。 回想起来,在路上看到黑骑士的事好像发生在前世一样,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而他和父亲准备晚餐更是隔了大约一个来月般久远。他的肩膀已经感觉不到毛毯带子的勒痛,只剩下麻木感,双脚也是完全失去的感觉。一整晚的超出自己的体力极限的劳累,长时间的大口喘气使他的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疼,饥饿更让他的胃部一阵阵地抽搐,他已经没精神理会寒冷和冰风了。 老典不知几时开始已经停止了嘟囔,但令公鬼不敢停下查看,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出发。反正不论父亲情况如何,他就算停下也不能改变什么,他不能停下来。唯一的希望在前面,在村里。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完全用来了,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他想要加快脚步,但是双脚像灌了铅般不听使唤。 风中隐约地飘来木头燃烧的味道。令公鬼的精神一震,可以闻到烟囱的味道说明已经接近村子了。然而他刚刚开始怀着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就马上皱起了眉。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太重了。即使在这种冷天家家都点着地窝炉取暖,这烟也还是太重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令公鬼的心头,他不确定自己是是否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他猛然想起夜里看到的黑水修罗,它们是从东边来的!从东边思尧村的方向而来!他睁大眼睛向前看,想找出是哪间屋子着火了,而且准备好一旦遇到人就向他呼救,即使对方是冷清秋那讨厌的怪老头。他心里隐约希望着,还有人活着可以帮助父亲。 走出树林的最后几棵秃树后,第一座房屋赫然入目,希望顿时变成绝望,他几乎想要放弃了。终于,他还是机械地向前迈着步,蹒跚着走进村庄。 思尧村里过半的房子已经烧成废墟,裹着煤灰的烟囱像是肮脏的手指般歪倒在焦黑的烂木头上,残骸里余烟仍徐徐冒出。一身污秽的村民们在灰烬里翻找着,有的从这里拉出一个饭锅,有的在那边伤心地用木棍在碎片里搅动,他们中不少人还只穿着中衣,似乎是被人从被窝里赶出来的。 少数逃过火灾的家具散放在街上,有大镜子、擦干净了的餐柜、铺满灰的高脚柜,还有一些椅子、桌子,上面堆着床铺被席、灶房用具和衣物以及锅碗瓢盆等。 这场大破坏看起来像是随机发生似的:有一处排成一排的连续五座房子完好无损,而另一处一座仅存的房子孤零零地立着,周围全被毁掉。 酒泉对岸,三堆本来为上元而准备的大篝火熊熊燃燃烧,几个男人徒劳地看着大火发呆,一望可知那种无奈与绝望,浓烟夹着火星随风向北飘去。村长沈老伯的一匹河曲马正拖着一些东西走过马车桥,向那三堆火走去,从这边看去,令公鬼看不清它拉的是什么。 他还没完全走进村子,满脸烟黑、一手提着伐木斧子的欧阳潜就迎了上来。这位身材结实的铁匠披着一件粘满灰土长及皂靴的中衣,胸膛部分被撕裂,露出一道腥红得骇人的伤疤。他在担架旁单膝跪下查看:老典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造孽啊,这可是黑水修罗干的?”欧阳潜问道,他的声音因为吸入浓烟十分嘶哑,“这里也是。哎,这里也是。不过,你要知道,我们能捡一条命就不算太坏。你父亲需要禁魇婆的救治,啊,见鬼,她跑哪里去了?半夏!”半夏正从他们旁边跑过,手里抱着一大堆床单撕成的白棉布,双眼因为布满黑眼圈而显得更大。 她起初只是回头看了看,没有慢下脚步。当她看清楚是令公鬼后,赶紧停下来,随即倒吸一口冷气:“天呐,这是老沈吗,不,令公鬼,是你的父亲?他是不是?快来,我带你去找湘儿。” 令公鬼太累,太绝望,他的脑子完全跟不上变化,嘴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应对这些情况。整整一个晚上,他都以为思尧村可以解决他的一切麻烦,是他和父亲可以寻求安全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 他快死了 此刻的他只是沮丧地盯着半夏的脏裙子,出奇地注意到上面许多似乎很重要的小节。例如裙后的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她的手很干净等等。 他奇怪地想,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干净,脸上却黑乎乎满是煤灰呢?欧阳潜像是看懂了令公鬼现在的这种失魂落魄的景况似的,把手里的斧头打横搁在两根车轴上,抬起担架后部,轻轻地往前一推,令公鬼才迈开了脚步。 他摇摇晃晃地跟着半夏,犹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地想着,为什么欧阳潜会知道那些怪物是黑水修罗呢?随后又自己想到了答案,既然父亲能知道,为什么欧阳潜就不能知道呢。 “所有传说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 “眼下看起来是的,小子,”铁匠回答,“看起来是。令公鬼只是模糊地听着,他的注意力放在紧跟着半夏纤细的身影上,现在他终于又燃起一丝希望,盼着她走快点。其实她是为了让他们俩能跟上才走得这么慢。 她领着他们走过大半边草地,来到老刀叔家的屋子前。这座屋子除了茅草屋顶的边缘被烤焦了点,以及白墙壁被弄上了大块污迹外,没什么大损伤。而它两边的屋子却都只剩下石头地基和两堆焦木,连烟囱都倒了,一座是红鼻子磨坊主兄弟之一的屋子,一座是马鸣父亲的。???.23sk. “你先在这里等一等,”半夏说道,见令公鬼毫无反应地呆站着,就自己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跑进屋里了。 “马鸣,”令公鬼问道,“他怎么样了?没事吧?” “这小子命大,还活着,”铁匠回答,一边放下担架,缓缓直起身来,“我刚才还看见他。我们勉勉强强活到现在,这可以说是个奇迹。如果你看到那些东西冲进我家、冲进锻铁场的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定会以为我藏了什么奇珍异宝。你婶子用青铜灯座敲碎了其中一只玩意儿的脑壳,她今早看到我们家的残骸后,就提了她能挥得动的最大锤子到村子四周追杀它们去了。她甚至跑到锻铁场的废墟那里挖掘,看看有没有躲在那里没走的。如果真让她找到一只,我可能都要可怜它了。” 他向老刀叔家摆摆头,老刀叔的老婆正领着几个人在这里照顾一些自家房子被毁了的受伤者。 铁匠对令公鬼说:“等禁魇婆为老典治疗后,我们给他找张病床。嗯,旅店里应该能找个地方让他休息。村长一开始就把店门像大家开放了,不过湘儿说在一个地方收治太多伤员不利于他们养伤,所以把他们分开安置。” 令公鬼跪倒在地,把担架卸下,耐心地检查父亲盖着的毯子。老典只剩下呼吸,既不动也不出声,就算被令公鬼僵硬的手撞到也毫无反应。 “这时候我们一点自卫的能力也没有,它们要是再来怎么办?”令公鬼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命运和四季之更替,不是我们应该去想的,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欧阳潜不安地回答,“如果黑暗真的降临人间,我们也没有办法,至少它们现在走了。我们收拾残局,重建家园吧。”他叹道,挠挠头,神色黯淡下来。 这时候令公鬼才意识到这位体格魁伟的大汉其实跟他一样累,也许他经历的比自己还要不容易。铁匠向村子看去,摇着头:“我看今天这个上元节是过不成的了。但以后我们还可以过,因为眼下我们能熬过去的,我们一向都很能熬的。” 他提起斧子,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我还有活要做。你放心吧,小子。禁魇婆会好好照顾他的,而老天爷会照顾我们所有人。万一老天不照顾我们,那么,我们还可以互相帮助着照顾对方。记住了,我们是红河人,红河人应该互相帮助。”说完,他走开了。 令公鬼跪坐在地上,头一次仔细看看村子,为眼前的情景而惊叹,欧阳潜是对的。虽然仍有人在自家废墟里挖掘,但是就在他进村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重整旗鼓了。没有人来指挥,没有任何的豪言壮语,人们只是慢慢地收拾着,继续生活。就像是一曲无声手最雄壮的乐曲,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人们越来越大的决心。 大家都见到黑水修罗了,他想,不知道他们见到黑骑士没?他们是否也感觉到那种憎恨?那种死对于生的恨意! 湘儿和半夏一起从老刀叔家走出来,令公鬼想站起身,但双脚不听使唤,一晃差点向前扑到在地。 禁魇婆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担架边跪下来。她的脸和裙子比半夏的还脏,双眼也是围着两个黑眼圈,双手却是同样干净。她摸了摸老典的脸颊,又用手张开他的眼帘,然后皱着眉把毯子揭开,将白棉布解掉查看伤口。令公鬼还没看清伤口的状况,她就把它掩上了。叹着气,她把毯子重新盖好,动作温柔得像在夜里为娃子掖被子。 “对不起,我什么也做不了”她说道,双手扶着膝盖撑起身来,“我很抱歉,令公鬼。”令公鬼站着,好一会儿没听明白。当她转身向屋里走去时,他踉踉跄跄地扑上去拉住她,喊道:“求你,他快死了!” “是的,他快死了,”她简单地回答,脸上平静的样子让令公鬼的心直往下沉。 “可是,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总得做些什么,您必须做,您是禁魇婆!”痛苦的扭曲在她脸上一闪即逝, 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不错,我是禁魇婆。我知道自己的治疗能力,也知道对于什么人来说,一切已经太晚了。你以为如果我可以救的话我会置之不理吗?但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令公鬼。此刻还有其他人,其他我可以救的人在等我。你不能担误别人的机会,抱歉。”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尽快把他送来了。”令公鬼失魂落魄说道。即使村庄被毁,还有禁魇婆是他的希望。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第三十五章 血牙 “我知道,”她柔声回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这不是你的错。你是我所见之中做得最好的。我很抱歉,令公鬼,但我还要照顾其他人。恐怕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我不能再耽搁了。对不起。” 他瞪着她走进屋里,关上门,心里像被挖空,只意识到一件事:“她不肯救父亲。” 忽然之间半夏扑向令公鬼,把他撞退了一步。她双臂用力环抱着令公鬼,若在平时他早就抗议了。然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将他希望隔绝的门。 “对不起,我帮不上忙,令公鬼,”她伏在他胸前说道,“老天啊,我真希望我有能力帮忙。”他无意识地回抱她:“我知道。可是我得做些什么,半夏。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离开我,”令公鬼哽住了,她抱得更紧。 “快来!半夏!”湘儿的呼喊从屋里传来,“半夏,我需要你帮忙!还有,再去洗一次手!”半夏一惊,从令公鬼的怀里挣脱,“令公鬼,我要去帮她!” “半夏!快来!” 她转身匆匆而去,令公鬼隐约听到一声呜咽。他一个人留在担架旁,低头看着父亲,心中只有无助的绝望。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找到希望:村长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自己,再次抬起车轴,村长会知道的。沈青阳?总是能知道该怎么做。固执地,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向酒泉旅店走去。 路上,另一匹河曲马从他身边经过,拖着的皮带绑在一具用脏毛毯包着的大家伙的脚踝部,拖在地上的手臂长着粗毛,毯子一卷露出一只长长角。 苍天在上,锡城不该是恐怖故事成真的地方。黑水修罗属于另一个黑暗的世界的妖物,而不是这里,属于鬼子母们和假的应化天尊神的那个世界,属于充满神怪传说中的那个世界的。不该是锡城,不该是思尧村! 当令公鬼走过草地时,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有一些还走过来在他身边边走边问。但是他却完全如恍若不闻一般,只是下意识地不停地摇着脑袋,表示自己可以应付。 这些人终于不得不带着担心的眼神走开,或者告诉他要去帮他找湘儿来等等,令公鬼对于这些劝慰似乎全无反应。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决定的事:沈青阳也许可以帮助父亲。至于怎么帮,他不愿意细想,他害怕去想。村长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他会想到该怎么做。 酒泉旅店在这场过半村屋被毁的大破坏中幸运地毫发无伤,除了外墙有些焦痕外,它的红屋顶依旧在阳光下闪耀。不过小贩的马车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铁轮框了,烧焦的车厢倒在地上,已经变形得不像样子了。 谢铁嘴翘着二郎脚坐在古老石基上,拿着一把小剪刀仔细修剪着头上几处焦了的头发,这可真算得上焦头烂额了。当他看到令公鬼时,就把手里的头发和剪刀都放下,一声不吭地跳下来,抬起担架后部。 “没事,我来帮你撑一段,哦,当然,当然。你放心好了,娃子。你们的禁魇婆会治好他。我昨晚看着她给伤患疗伤,技巧十分熟练自信。你的情况已经算好。昨晚有些人死了,虽然不多,但是即使只失去一个人我也觉得很伤心的。最糟的是,老罗汉果失踪了。要知道,黑水修罗什么都吃。你应该感谢老天,因为你父亲还在这里,还活着可以接受禁魇婆治疗。” 对令公鬼来说,这番话是他此刻最听不进去的。他心里不停重复着:“他是我的父亲,我得救活他。”此刻任何人的同情、鼓励,对他来说就像苍蝇飞舞的嗡嗡声般毫无意义,直到沈青阳亲口告诉他怎么救父亲。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面对旅店大门,门上不知道是被谁画了一个诡异的图案:看起来是用烧焦的木棍划的一条峰状曲线,尖端画着一滴炭黑的血是一只血牙! 不过,经历了这一夜的许多事情后,酒泉旅店的门上画了一只血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至于为什么有人指控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是邪恶之徒?或者是企图诅咒他们一家?这令公鬼都管不着。经历了这一夜后,他只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没有!23sk. 说书先生轻轻推着他,两人走进旅店。 旅店大堂里只有沈青阳一人,没有人有空生火,所以冷冰冰的。村长坐在其中一张餐桌前,手中的笔在砚台里蘸着,眉头紧锁,花白的头低着,看着桌上的一张信纸陷入沉思。身上的睡袍随便地扎在裤腰里,被胖肚皮撑着像个大袋子。两只光脚很脏,一只脚的脚趾心不在焉地擦着另一只脚。看得出来昨晚的寒冷中,他没来的及穿鞋就进进出出跑了好多趟。 “又来一个,好吧,你又有什么问题?”他头也没抬就问道,“快点说完。有几百件事等着我去处理呢,我的我就活活累死好了,我现在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好了,快说!” “沈老伯?”令公鬼说道,“是我的父亲!” 村长猛地抬起头:“令公鬼?老典!老典怎么了?”他扔下笔唰地站起来,座下的椅子被撞到地上。“谢天谢地,老天爷总算是开了一回眼。我以为你们两个都遇难了。黑水修罗走了后不到半个时辰,你们家那匹马杏姑就冲进村里,吐着白沫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从庄子一路狂奔过来的。好了好了,没事就好,现在没空说这个了,我们把他抬到楼上吧。” 他说着抢过说书的手里的后半部担架,冲他说:“谢铁嘴,请您去把禁魇婆叫来,跟她说,我叫她来,我叫她马上来,否则,我可和她没完!老典,你别着急,先休息一下。我们即刻让你躺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去。快去,说书的,快去!” 第三十六章 引动天雷 谢铁嘴都已经转身跑出去了,令公鬼才迟迟地说出来:“我求过她了,可是湘儿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所以我才来找你,我希望您有别的办法。” 沈老伯专注地看了看老典,然后摇摇头:“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孩子,我们会想到办法的。”然而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了刚刚的力量,“来吧,我们先把他安置到床上,至少让他舒服点。” 令公鬼任由村长推着他走向大堂后部的楼梯。他想要坚持相信父亲不管怎样一定能获救,但村长语气里的疑虑使得这个信念不断地动摇,他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 旅店二楼的前部是六间温暖舒适,面朝草地的客房。主要是供小贩们、从老阳山南下或榉花驿站过来的老客们留宿用的,他们通常都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舒适且干净的客房。现在有三间房子已经被占用了,村长推着令公鬼走向剩下的空房。 很快,厚厚的铺着狗皮的床就整理好了,老典被转移到上面,枕着全新的枕头。他被移动时除了嘶哑的呼吸声外,连呻吟都没有。这一切都让令公鬼越来越担心,但是村长指挥他去给地窝炉点火,然后他自己则挽起窗帘,让晨光照耀房间和老典。说书先生回来时,炉火刚刚点着。 “我叫她了,可是她不肯来,”谢铁嘴边走进房间边宣布。他瞪了令公鬼一眼,生气地吹着白胡子:“小子,你怎么不早说你们已经见过她?她差点把我脖子拧断,我这年纪的人哪受得了这个。” “对不住了,可是我想我不知道,我以为也许村长的命令能让她再来看看”令公鬼焦虑地握着拳,向沈青阳问道:“沈老伯,现在我该怎么办?” 到了这种时候,村长也没了主意,他摇着头把老典额上的湿布换成新的,并没有回答令公鬼的问题。 “快想想办法啊,我不可以就这样看着他死啊,沈老伯。我必须做些什么!” 说书动了动嘴唇,像是有话要说。 令公鬼急切地转向他:“您有什么主意?只要能救我父亲,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先别激动,我只是疑惑,”谢铁嘴说着,一边用拇指按压长烟斗里的烟叶,“村长是否知道是谁在他的门上涂了那只血牙。”他看了看烟斗的小碗,又看了看老典,叹了口气把未点燃的烟斗用牙咬着:“这说明有人不对他只怕是有些意见,而且还不小咧。”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或者说,不喜欢他的住客?怎么说起这个?”令公鬼厌恶地瞪了谢铁嘴一眼,把脸转向炉火。他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乱如麻。但是如同这火焰集中在木柴上一般,他的心集中在一个信念上:“我决不放弃,决不站在这里看着父亲死去。” 他是我的父亲,他狠狠地告诉自己,这是我的父亲!一旦高烧退了,其余就都好办。唯一的问题是,怎么退烧? 沈青阳紧紧地抿着嘴唇看了看令公鬼的背影,又向说书的谢铁嘴怒目而视。眼神凶得似乎要把谢铁嘴给咬上一口,但是谢铁嘴只是毫不在意地等着,期待着他的回答。 “可能是老八的人,或者卖狗肉家,”村长终于说道,但是只有苍天能真正地知道是谁干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最喜欢挑拨离间,惹是生非。连南宫其琛说的话跟他们比起来,也算得上是顺耳的。 “就是破晓之前来的那帮家伙?”说书问道,“他们看起来不像黑水修罗,但却一样恶心。只顾追问上元庆典几时开始,对村子里过半房屋被烧毁的事实视而不见。”???.23sk. 沈老伯冷酷地点着头:“正是那两家人的其中一家。他们都是一伙的。没脑子的卖狗肉家大半个晚上都在要求我把纯熙夫人夫人和孔阳赶出去,赶出村外。他好像完全忘了,要不是他们俩,我们整个村子可能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令公鬼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有最后一句话引起他注意:“他们做了什么?” “她凭空召唤雷电,”沈老伯回答,“引导它落到黑水修罗头上。那威力足以劈开大树,劈倒黑水修罗更是不在话下。” “引动天雷?纯熙夫人?”令公鬼难以置信地问道。 村长点点头。 “当然是她。孔阳则舞起手里的剑,像一股旋风。别说他的剑,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什么叫身法如电。天,我若不是亲眼所见,都不会相信人可以这么快。”他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当时上元前夜的互相拜访刚刚开始,我们怀里满是礼物和蜜糕,脑壳里灌满米酒,晕头晕脑的。然后狗儿们忽然狂吠不停,他们俩人从旅店里冲出来,在村里四处跑大喊着黑水修罗来了!我还在猜他们是不是醉了,必竟这里怎么可能有黑水修罗?紧接着,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些那些东西就已经走到街上,来到我们眼前,挥剑砍倒村民,放火焚烧房屋,尖声嚎叫着,闻者心寒。” 村长嫌恶地冷笑一声,“我们就像小鸡遇上黄大仙,惊惶四散,直到孔阳让我们稍稍安下心来。” “这事碰上谁也没办法,您不需要这么苛刻自己,”谢铁嘴插嘴道,“您已经做得很好。那些被消灭的黑水修罗里有您的功劳。” “不,我不该只能做这点事,”沈老伯打了个颤,但是,“思尧村来了一个鬼子母,而孔阳是个退魔师,这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什么?鬼子母?”令公鬼轻声重复,“你难道是说,不,不可能,我和她说过话,她一点也不像,不,不是的。” “傻孩子,你以为她们脸上会刻着自己的身份吗?”村长挖苦道,“或者在背后写着离我远点,我很危险?” 忽然他一拍额头,“鬼子母!对啊!我这个老糊涂怎么这么蠢啊。令公鬼,我想到一个方法救老典了,但要看你愿不愿意。我不能叫你去做,因为若换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此勇气。不过,这确实是个办法,对对对。” 第三十七章 三须叉 “你说什么?什么方法?”令公鬼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只要能救父亲,我愿意尝试任何方法。” “你怎么还不明白!鬼子母们能治疗,令公鬼。你也听过那些传说的,孩子。她们可以施行药物无法做到的治疗。说书的,你该比我们清楚,你的传说中到处是鬼子母们。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非要引导我来说?” “你难得好没道理,这种话当然只能是你说,我在这里是外人,”谢铁嘴看着自己的烟斗说道,“再说了你们那个卖狗肉的那人不是唯一不想跟鬼子母们扯上关系的人。由你来说出这个主意会比较好。” “鬼子母,”令公鬼喃喃道,眼前浮现出朝他微笑着的纯熙夫人。她是传说中的妖魔邪祟鬼子母们之一?据说接受鬼子母们的帮助就像吃下藏着毒药的米浆粑粑般,可能比没有帮助更糟糕;她们的礼物里就像兽夹子上的诱饵总是暗藏机关。他忽然觉得口袋里纯熙夫人给他的银锞子变成一团热炭,恨不得把它立即扔出窗外。 “我还没活够呢,要知道任谁都不想跟鬼子母们扯上关系,孩子,”村长缓缓说道,“但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机会。然而是否要向她求助是个重要的决定,你必须自己作出选择。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纯熙夫人不是什么坏人,她所做的都是好事。只不过嘛,人有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老典,“必须作出选择,即使它不是最好的。” “其实吧,你们听说的有些故事,从某种方面来说,是言过其实的,”谢铁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话像是被挤出来似的,“有一些故事是这样的。况且,孩子,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我没得选,”令公鬼叹道,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眼神黯淡下来,“好吧,我,待会我会去找她。” “她在桥的另一边,”说书告诉他,“就是他们处理黑水修罗死尸的地方。记住,孩子。鬼子母们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跟常人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的。”话没说完,令公鬼已经往门口走去,说书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他的背影喊的。 令公鬼顾不得解下剑,所以只好一手握着剑柄以免剑鞘在跑动时挡着脚。他急匆匆地跑下楼,又冲出旅店,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耗尽的精力。尽管十分渺茫,但此刻救回父亲的希望使他战胜整夜未眠与奔命的劳累。至于这个希望是来自鬼子母们,至于为此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顾不上了。现在要做的是,面对她。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熊熊的大篝火就在最北的屋子以北,靠近通往老阳山的道路。风把浑浊的黑烟吹往村外,但是现场还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怪味像是有点香甜,显得十分诡异,像是烤完后放得太久的肉味。这种味道使令公鬼感到咽喉堵塞,当他意识到它的来源后,更是咬紧牙关才没有呕吐出来。 上元节筹备的篝火还正好可以用来做这件事。那几个看火的人个个用经醋浸泡的布来包着口鼻,眉毛依旧倒竖着。就算他们闻不到,心里却清楚知道这个味道,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其中两人正在给一匹河曲马拖来的黑水修罗尸体解开脚上的带子。孔阳蹲在尸体旁,把裹尸布撕开,露出它的肩膀和半人半兽头。令公鬼走来的时候,他正从它黑链夹的肩膀部位解下一个金属牌子,上面以瓷釉涂着一支血红的三须叉。???.23sk. 纯熙夫人交叉着脚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疲惫地活动着颈部,膝上放着一根全身刻满花和藤的雷击木,裙子皱巴巴的。 “这是第七个。竟然有七个小队的黑水修罗!自从黑水修罗战争之后,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多黑水修罗一起行动。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我很担心,孔阳。我们也许赢了这场小杖,但实际上却是前所未有地凶险。” 令公鬼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是一个鬼子母。一路走来时,他不停说服自己:她跟自己知道她是什么人之前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当他见到她,却吃惊地发现,她看起来真的完全变了样:头发乱七八糟,鼻子粘着烟灰火色。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是昨天见到的样子,还是那样惊艳无双。 可以肯定的是,鬼子母们一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如果外表能真实反映内在的话,根据传说的描述,她应该长得跟黑水修罗差不多的丑恶,而不是这么美丽,即使坐在泥土地上仍不失高贵。最重要的是,她能救父亲老典,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说道:“纯熙夫人,我是说,纯熙夫人打扰了,你还记得我吧。” 两人都转头看他,纯熙夫人的凝视使他愣住了。这不是他记忆中,在草地上时的那种平静地微笑着的凝视。她脸上透露着疲劳,但一双黑眼睛像鹰眼般锐利。鬼子母们,人间的破坏者、把国君和邦国像皮影般操纵着,推动他们按照嘉荣城的意志而行的人。 “黑暗中又透出了一丝晨曦,”鬼子母喃喃说道,然后提高声音问道:“令公鬼?我记得你,你做了什么梦?” 他愣愣地看着她:“我的梦?” “这样的一个夜晚会给人带来恶梦,令公鬼。如果你做了恶梦,一定要告诉我。我有时候可以为人驱除恶梦。” “我的梦没什么,我根本就没睡啊。可是我的父亲。他受了伤。只是一道划伤,但是高烧不退。禁魇婆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但是传说里,我想你也许能……” 这时候,她扬起了一边眉毛,令公鬼赶紧住了嘴,咽了一口口水。 他想,老天啊,在所有的传说里,鬼子母们都是反面角色。他又看了看孔阳,后者看来对死掉的黑水修罗更感兴趣,而没在意令公鬼在说什么。 第三十八章 迟早要死的 面对着她的眼睛,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他们告诉我,传说中鬼子母们能够治疗。如果您能救他,那么我求您一定要出手相救,不论要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公令鬼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下决了某种重大的决心,做了一次深呼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您能救他。任何代价都行。” “任何代价,”纯熙夫人重复道,像是跟自己说话似的。“令公鬼,我们等会儿再来说代价的事情。我现在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你们的禁魇婆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但我也不是无所不能。我可以答应你我会尽力而为,但是我的力量不能阻挡太古神镜的业力。” “每个人都是迟早要死的,”退魔师冷冷地插道,“除非他们为混沌妖皇服务,但那是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 纯熙夫人轻轻咯了一声,说道:“不要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孔阳。我们有一些庆贺的理由不是吗,尽管很小,但是仍然值得庆贺。” 她靠着雷击木站起来,带我去看你的父亲,“令公鬼。我会尽我所能救他。这里有太多人拒绝我的帮助了,他们都听信那些传说。他们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就关闭了他们的心,多么奇怪啊。”她冷淡地地补充。 “太好了,咱们走吧,他在旅店,”令公鬼说,“请跟我来。还有,谢谢您,谢谢您!”他们跟着他,但是走得不快。令公鬼一下子就冲前了许多,只好停下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跟上,然后又向前冲去,再停下来等。 “对不起,请您走快点,”令公鬼催促道,他因为终于找到可以帮助父亲的人而太过兴奋,完全没有考虑到驱赶鬼子母们是多么鲁莽的事情,他只是想到此时的老典正在忍受高烧煎熬。 孔阳狠狠地瞪着令公鬼:“小子,你看不到她有多累吗?就算有他人的辅助,她昨晚所做的事的一点也不比你的轻松,只会比你的更加疲惫一倍。不管她怎么好说话,你都不过是个乡下孩子。你算哪根葱,值得她这样帮你?你还敢一再的催促?”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眨眨眼,不敢说话。 “没事,这孩子在为他的父着急,我可以理解,我的伙伴,”纯熙夫人说道,伸手轻拍退魔师的肩膀,脚步并没有慢下来。孔阳呵护备至地走在她身边,像是希望借此给予她力量。“你光想着照顾我,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光想着照顾他的父亲呢?” 孔阳生气地皱着眉,但不再说话。 “令公鬼,我答应你我会尽量走快些。”事实上,她眼中强势的光芒,她平静的语气,给令公鬼的感觉并不完全是温柔,似乎更多的是命令。 而令公鬼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种,也可能两者都有。不论如何,他已经向她,向鬼子母们作出了承诺。他在他们身边大步走着,努力不去想这代价究竟会是什么。 还没完全走进房门令公鬼就迫不及待地往父亲看去,不管别人如何说都好,这是他的父亲。只见老典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呼吸艰难。白胡子的说书先生正在跟村长说话,见到他们进来就停了口。村长弯着腰正在照料老典,他不安地看了看纯熙夫人。 纯熙夫人不理会村长的目光,也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皱着眉凝神看着老典。 谢铁嘴的烟斗还是没点着,他把它咬在嘴里,又拔出来,阴沉着脸看着它。“唉,想安安乐乐吸口烟都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去找我的披风好了,免得它被某个农夫拣去给牛当被子。至少在外面可以好好吸烟。”说了这么一番明显是给别人听的话,他忙不迭地离开了房间。 孔阳瞪着他的背影,棱角分明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我不喜欢这个人,我看此人有些来历不明。昨晚就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一整晚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请放心,他不是坏人,他跟我们一样参加战斗了,”沈青阳仍然不太确定地看着纯熙夫人,一边说道,“这个人没问题的。不然他的披风不会被烤焦。” 令公鬼才不关心那个说书昨晚是否躲在某个马棚里渡过呢,他恳切地问纯熙夫人:“夫人,我父亲怎样了?” 沈青阳张口正要说话,但纯熙夫人抢先说道:“沈老伯,请让我和他单独留下,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我的治疗。” 沈青阳犹豫片刻,他显然不习惯在自己的旅店里被人指挥,但是又不愿意违背一个鬼子母。犹豫了片刻,他直起身来,拍了拍令公鬼的肩膀:“我们走吧,孩子,不要妨碍纯熙夫人和她的同伴。咱们先到楼下去吧,我有许多要你帮忙的事呢。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老典大声喊着我的烟斗在哪里?还有,给我一杯米酒。之类的话。” “你希望我离开吗?还是我可以留下来?”令公鬼向纯熙夫人问道。但是她好像除了老典以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 沈青阳用力拉他,但是令公鬼坚持:“让我留下来中,求求您?我不会妨碍您的。您甚至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是我的父亲!”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此撕心裂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村长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令公鬼希望其他人把这理解成过度疲劳或者是面对鬼子母时的过度紧张。 “只要你能不再这么激劝地安静呆着好吧,好吧。”纯熙夫人不耐烦地回答。她把披风和雷击木随便搁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把袖子挽起到肘部,“你给我坐到那边去,孔阳你也是。” 她随意指着墙边的一条长板凳,双眼仍然注视着老典。事实上,从进房间以来,她的注意力就没有离开过老典,目光缓缓地从他的脚部移到头部。令公鬼觉得她的目光如有芒刺,像是把他的父亲完全看穿了似的。“你们可以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但是声音必须小。好了,沈老伯,您走吧。这里是病房,你不会也想留下来吧。还有,请你保证我不会受到打扰。” 第三十九章 不重要了 “好的,我走了。”村长不乐意地嘟囔道,但是声音很小别人都听不见。他用力捏了捏令公鬼的肩膀,不情不愿地走了。 鬼子母口里念念有词地跪在床边,轻轻把手放在老典的胸膛上,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也不作声,就这样过了很久。 传说中鬼子母们施展她们的技能时总是伴随着电闪雷鸣,或者其他动静,显示出不可思议的奇观和人们未曾见过的神秘。这一切的种种,都源自于那最神秘的源头,业力,正是这种根本力驱动着太古神镜,是驱动世界车轮的力量。 令公鬼并不是想要看到什么了不起的景象,必竟亲眼看到那种力量,并且要使用它来救父亲,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是此刻的纯熙夫人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这令他觉得有点疑惑。他紧紧盯着父亲,他的呼吸好像显得轻松了些,纯熙夫人似乎真的在作某种治疗。这时孔阳忽然说话了,把一心专注在父亲身上的令公鬼吓了一跳。 “你这柄剑不错,不是一般的剑。如果我没猜错,剑刃上是不是也有天元应龙标记?” 令公鬼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从刚才去请求纯熙夫人救父亲以来,他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把自己腰间的剑忘得一干二净:它现在显得很轻。 “是的,正如你所说的,有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有天元应龙标记的剑。”孔阳说道。 “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是我父亲的剑。”令公鬼瞥了瞥孔阳的剑,那把剑的剑柄刚好露出披风边缘。这两把剑确实很相像,只不过对方的剑上没有天元应龙的浮雕。 不过,现在他没心思想这些,令公鬼把目光移回床上。老典的呼吸确实轻松了许多,已经不再粗哑。m.23sk. “这把剑是我父亲买的,他很久以前买的。” “乡下人居然会买这种东西,倒真是一桩怪事。” 令公鬼斜了孔阳一眼。身为陌生人这样议论他的剑显得多管闲事,而身为退魔师这样的问题又显得话里有话。 令公鬼看了看父亲,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答:“据我所知,他没有用过它。他亲口告诉我的,说它没有用。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他有这把剑。要不是那些东西的话……” “那么他说它没有用?是吗?但是我肯定他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说着的时候,孔阳轻轻碰了碰令公鬼的剑鞘,“也许你不知道,在某些地方,天元应龙的浮雕是剑术高手的标记,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用这样的剑。这把剑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才会最终落在锡城的乡下手里。” 令公鬼忽略掉这句话里隐含的疑问,不再说话。纯熙夫人仍旧纹丝不动。她究竟在做什么?其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个鬼子母在做什么,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擦擦手臂。 鬼子母保持这样的动作,过了一会,令公鬼想起了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他不想问,但另一些他想知道答案。村长这时候清清喉咙,做了个深呼吸,令公鬼终于还是问道:“我听村长说村子之所以能保住半数房屋,是你们俩的功劳。”他看着退魔师,“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树林里有一个黑衣黑马的男人,光是被他看着就令人恐惧,那个人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还有,他的马跑起来悄无声息,他的披风风吹不动,我觉得他和这次的事有着莫大的关系?说不定就是始作俑者,您和纯熙夫人可以阻止他么?” “对不起,我们办不到,除非能有六个姊妹联手,”纯熙夫人回答道,令公鬼被吓了一跳。此时的她仍然跪在床边,但是她放在老典胸膛上的手已经拿开,半侧着身正看着他们。她的声音很轻,但是眼神中的那种力量像是把令公鬼紧紧按在墙上, “如果只有我自己,就算我有充分的时间提前进行准备,恐怕仍然无能为力。当初我离开嘉荣城时如果知道会在这里遇上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就算要我扯着姊妹们的衣领,也会强行把她们带来,而且至少要带六个、甚至十二个来。” 停了一下,她又说:“虽然我能引导唯一之力,然而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要知道,昨晚有数量过百的黑水修罗袭击了这一地区,是整整一个百人队的兵力。” “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孔阳严厉地看着令公鬼问道,“你几时看见他的?我要确切的时间。还有,在哪里看见?” “算了,那已经不重要了,”纯熙夫人阻止道,“我不想教这年轻孩子因为跟他无关的事情自责,他对这些一无所知。所而该怪的人是我。昨天见到那只可憎的行为反常的虫渠鸟时,我就该提高警惕。还有你,我的老朋友。” 她的语气略带气愤,“我真是不能原谅自己,我自信过头了,以为混沌妖皇的魔爪还没伸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以为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我真是太大意了。” 令公鬼不解地眨眨眼:“你刚才说什么?虫渠鸟?我不明白。” “它们是食腐妖鸟。”孔阳露出嫌恶的表情,“混沌妖皇的奴隶经常利用这一类生物来充当耳目。往往主要是虫渠鸟。有时在镇子里也用老鼠。” 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的令公鬼不寒而栗。虫渠鸟!一种鸟居然是混沌妖皇的耳目?现在可是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踪影啊。另一方面,一直以来锡城的人们一出生就接受这样的教导:混沌妖皇的力量无处不在,但只要敬天法祖,老老实实且本本份份地生活,并且不要喊他的名字,就不会受到他的伤害。 然而纯熙夫人刚才提到混沌妖皇的魔爪的说法,似乎跟他们这个信念并不一致,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是假的吗?这时,他无意中看了看老典,立刻把其他的事丢在脑后:父亲的脸色明显好多了,潮红已经退去,呼吸声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孔阳抓着他的手臂,他都要跳起来了:“我父亲好多了!太感谢您了!” 第四十章 没事了 纯熙夫人摇摇头,叹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孩子,这事还没完,不过,希望仅仅是没完。黑水修罗的武器产自一个名为观阵山的山谷。那个地方就在丽麂水的山坡上,不少武器都被它的邪恶深深污染。这样的刀刃造成的伤口,一般来说用通常的方法治不好,很可能引发致命的高烧,或者会引发别的并发病症。我刚才只是减轻了你父亲的痛苦,但是刀刃留下的污染仍然留在他体内。若置之不理,它就会越来越厉害,最终会是什么结果,还未可知。所以说你还不能放松,现在还远远不是事情的完结。” “天哪,那么你还会帮我的,是吧?”令公鬼说道,随即被话中半是乞求,半是命令的语气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这样跟一个鬼子母们说话,幸好她似乎没有在意。 “不,我不会不帮你,”她只是简单地回答,“但是令公鬼,我现在很疲惫。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有休息过,若是普通伤势,还可以对付。但是这种伤太严重了,还有这个,”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织小袋,令公鬼轻呼道:“是玉枢宝版。” 她看看令公鬼的表情,说道:“很好,你知道玉枢宝版。” 令公鬼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想离她和她手里的玉枢宝版远些。有一些传说里提到过玉枢宝版,它是上古时代的遗物,是鬼子母们用来增加自身引导五气之力的上限的辅助法器。他看着纯熙夫人解开小袋,吃惊地看到里面是一个光滑的玉石质小雕像,呈古旧的深绿色,还不到她的巴掌长,雕的是一个有着披肩长发的女人,身穿飘舞的道袍。 “制造玉枢宝版的方法已经失传了,”她说道,“我们已经失去了许多东西,也许永远都无法再找回来。我们剩下的玉枢宝版已经很少,那个人差点连这个都不许我带来。幸好她最后还是批准了我的请求,这对你们这个村子,对你的父亲都是幸事。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现在的我即使有它的辅助,也只能增强到跟昨天没有它辅助时差不多的水平。而且这个伤口的污染很重,已经恶化了。” “不,我相信您,您一定能救他,”令公鬼热切地说道,我知道您一定行的。” 纯熙夫人微微笑了:“好了,你也不必多言,我们很快就知道行不行了。”说完她转身面对老典,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另一只手弯成杯状捧着小雕像,闭上双眼,全神贯注,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 “你刚才说的那个黑衣人,”孔阳悄声说道,“就是那个令你恐惧的人肯定是个黑神杀将。” “黑神杀将!”令公鬼惊呼,“但传说里说,黑神杀将身高二十尺,而且……”退魔师露出阴郁的苦笑,使得令公鬼把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里。 “传说往往是夸大事实的,年轻人。信我吧,黑神杀将没这么高大。在不同地方,它有不同的名字,例如黑罗刹、潜地鬼、黑神杀将、影魅,但都是指一个东西——黑神杀将。它其实也是黑水修罗,同样是由森杀竭帝们以凡人和野兽凝炼而成,只不过其中凡人的部分占了主导,所以呈人形。但它们受邪恶侵蚀扭曲的程度却比普通黑水修罗更深,并且从混沌妖皇处继承了某些法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只有最弱的鬼子母才会输给黑神杀将。但是它们却害死了一个又一个好人,它们的实力因此被夸大。” “自从黑水将军在祸斗时代的最后一战被封印,一直以来是它们在指挥黑水修罗的大军。在黑水修罗战争中,就是它们在森杀竭帝的领导下,带着黑水修罗作战。” “这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令我害怕,”令公鬼有气无力地说,“它仅仅是看着我,就足以让我不寒而栗。” “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年轻人。这些东西也一样令我害怕。我曾经见过战斗一生的战士在黑罗刹面前如云雀面对毒蛇般惊惶。北方靠近灭绝之境的边塞一带有句话说:无目人的脸就是恐惧。” “无目人?令公鬼颇为不解。 孔阳点点头:”黑神杀将不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具有鹰一般的视力,但是它们没有眼,所以又称无目人。没有什么事能比面对一个黑神杀将更危险了。昨晚在这里就有一只,我和纯熙夫人几次想杀掉它都失手了。大概黑罗刹也继承了混沌妖皇的运气。” 令公鬼咽了咽口水:“对了,昨天晚上有个黑水修罗跟我说,黑神杀将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孔阳猛地抬起头,眼睛紧盯着他:“什么?你跟一个黑水修罗说过话?” “我不知道,也不完全是啦,”令公鬼在退魔师的逼视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是我要和它说话,是它跟我说话。它说,不会伤害我,说黑神杀将想跟我谈。然后它突然想杀我。” 令公鬼咽了咽口水,手不安地抚着剑鞘上的皮革,用短促的句子把自己返回农舍取东西的经过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 “结果是我杀了它,”他最后说道,“不过,确切地说,应该算是意外啦。它跳过来,而我手里有剑。它就撞到我的剑上,死了。” 一番解释之后,孔阳的脸色看起来就柔和了少许:“虽然如此,这也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直到昨晚为止,南边一带见过黑水修罗的人屈指可数,更别说杀过其中一只的人了。” “而能够独自一人,用普通的剑杀死一只黑水修罗的就更少了。”纯熙夫人疲倦地补充道,“令公鬼,治疗完成了。孔阳,扶我起来。” 退魔师快步走到她身边,同时,令公鬼也冲到了床边。老典的手摸起来很凉,脸色苍白显得筋疲力尽,好像在外劳累了很久似的。双眼依然闭着,但是呼吸均匀深切跟平常熟睡一样。 “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没事了?”令公鬼忧虑地问道。 “是的,但是极需休息,”纯熙夫人回答,“至少得躺在床上歇几十天,然后他就会跟没受过伤一样。”她扶着孔阳的手臂,脚步浮游地走向椅子。退魔师把椅子上的披风和雷击木扫到一边,扶她坐下。m.23sk. 她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靠在软枕上,小心地把玉枢宝版包好收回口袋里。 第四十一章 逃过一劫 令公鬼的肩膀激动地颤抖着,他想笑,但是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咬着嘴唇,用手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夫人,谢谢您!” “要知道,在祸斗时代,”纯熙夫人说道,“有些鬼子母们具有极强大的,让人难以想像的治疗力量,即使接受治疗者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丝火光,他们也可以令它重新燃烧,恢复成熊熊的生命之火。可惜啊,那样的辉煌时代已经消逝,也许一去不返了。除了玉枢宝版的制造方法外,我们还失去了很多如今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技能。甚至,连到底失去了什么,也已经想不起来。我们的人数变得如此之少,有些法术就这样消失了,保留下来的也不停弱化。现在的我们想要进行治疗,接受治疗者本身的意志体质也必须非常顽强,否则即使最强的鬼子母们也无法治好他。幸运的是,你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耗尽所有的力量为活下去而斗争。现在他体内的污垢已经清除,要做的就是休息以恢复元气,这需要花时间。” “我这辈子都没法报答您,”令公鬼说道,“但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任何事都行。” 他想起了自己作出的承诺,她还没有说出要求的代价是什么。此时跪在老典的身边,他更加真心诚意地希望能兑现这个承诺。尽管如此,直接看着她,面对她的目光还是令他觉得不自在,所以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父亲。“任何事情,只要不是伤害村子或者我的朋友,都行。” 纯熙夫人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随你喜欢吧,我只希望跟你谈谈。不过你很快就会跟我们一起离开了,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吧。” “离开?!”他惊呼,唰地站起身来,“这是要去哪里?可是大家不是都在准备重建家园吗?我们一直都安于锡城的生活,没有人离开过这里的。” 令公鬼像是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话似的,又问道:“而且,我们能去哪里呢?涡阳?罗汉果说,他说那里的冬天太糟糕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他就是那个小贩。” 他又说道:”那些黑水修罗可是太吓人了,你们知道谢铁嘴?谢铁嘴说过黑水修罗什么都吃,我恨不得自己没听到过那番话,呃,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留在我们现在呆的地方,留在锡城,收拾残局家园开始。我们已经撒下了作物种子,而天气很快就能暖和起来,到时候就可以剪羊毛了。” “我不知道是谁先说起要离开这里的,不过年轻人,你用不着这么慌张,”孔阳打断他,“你先听我们说完。” 令公鬼冲着他们俩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胡乱说了一气,纯熙夫人都没法说下去了。她可是个鬼子母啊。他不安地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马上磕头道歉?但是纯熙夫人微微笑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令公鬼,”她说道。令公鬼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令他浑身不自在。 “不要多想,”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这次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大概我应该先休息一下再说的。令公鬼,是你要离开。只有你而已,为了你的村子,你必须离开。” “我?”令公鬼清了清哽住的喉咙,重复道,“我?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哪儿也不想去。” 纯熙夫人看了看孔阳。退魔师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来,低头看着令公鬼,目光令令公鬼再次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估量。 “你知道,”孔阳忽然问道,“为什么有些屋子没有受到攻击吗?半个村子都被攻击了,可是有些没有。”令公鬼想回答,但是被孔阳挥手阻止了。 “它们是烧毁了不少屋子,但是其中大部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对这些屋子来说,黑水修罗仅仅是放火就算了,对屋里逃出来的人置之不理,也不进入屋子。当然了,如果那些人恰好挡住了它们的真正去路,就会被他们杀害。”3sk. 他接着说:“事实是,有不少从村外庄子过来的人连黑水修罗的头发都没见到,或者只是从远处看到它们,大多数人直到到达村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确实听说了关于一些昨晚的事情,”令公鬼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猜有的人只是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在村外的庄子里,只有两个庄子遭到了袭击,”孔阳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你们的庄子。因为要过节的缘故,多数人昨晚都留在村子里庆祝上元前夜。黑神杀将不知道这个风俗,恰好在上元前夜发动攻击,这使得它遭到了预料之外的反抗,很多人也因此逃过一劫。” 令公鬼看了看纯熙夫人,她斜靠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一只手指轻轻点在嘴唇上。 “另一个遇袭的庄子是谁家的?”他问道。 “欧阳家。”孔阳答道。 “它们发疯了,这个妖魔。”令公鬼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来,但是纯熙夫人忽然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不,它们没有,它们也许是妖,但是没有疯,”她说,“它们是有目的的。黑水修罗之所以到思尧村,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为了贪图烧杀的快感。它们是来找人的,找住在思尧村一带的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杀掉他,或者抓走他。他们要找的人,应该就是你这个年纪的。” “我这个年纪的?”令公鬼的声音不禁打颤,“老天啊!马鸣!还有子恒!他们怎样了?” “你的这两个朋友,他们很好,”纯熙夫人告诉他,“只不过脸蛋被煤烟烤黑了少许。” “司扬和狗儿呢?” “你放心,他们都很安全,”孔阳回答,“他们跟大家一样安全。但是他们也看见过那个骑士,就是那个黑神杀将,而且他们跟我一般年纪。” “司扬的屋子根本没有受损,”纯熙夫人说道,“而磨坊主一家在袭击前半段还在呼呼大睡,直到外面的吵杂声把他们闹醒。司扬比你大十个月,狗儿比你小八个月。” 第四十二章 多久才能醒 纯熙夫人淡淡地笑了笑,作为对令公鬼吃惊的表情的回应,“我告诉过你的,我爱问问题。我刚才说的是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你和马鸣以及子恒的年纪相差只有几十天,黑神杀将要找的就是你们三个,不是其他人。” 她看着令公鬼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他似的,令公鬼不安地挪动身体。“为什么他们要找我们?我们只是一般的乡下孩子,难道抓我们去替他放羊吗?” “当然不是,这个问题在锡城是找不到答案的,”纯熙夫人静静地说,“但是这个答案一定非常重要。黑水修罗为了它来到了这个它们两百年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就是最好的明证。” “我们从不听过的很多故事都描述过黑水修罗的袭击,”令公鬼坚持道,“我们只不过是从没有遇上罢了。退魔师不是经常跟它们战斗吗?” 孔阳轻蔑地哼了一声:“那有这么容易,小子,跟黑水修罗的战斗应该发生在灭绝之境一带,不是这个在其南边三千多里的小村庄。而且昨晚战斗的激烈程度,正常来说也只有在定阳或者其他边塞国家才能见到。” “也许就是你们三人之一,”纯熙夫人说道,“或者你们三人一起,拥有某些混沌妖皇害怕的东西。” “什么?害怕我们几个乡下孩子?那不可能。”令公鬼心神恍惚地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看着那些在废墟上收拾重整家园的人们,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决不可能。他无意中看到草地上被烧焦了的上元节柱桩子。本来这个上元节将会无限精彩,有来做生意的小贩,有难得一遇的说书先生,有漂亮与尊贵的外来客人。 令公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用力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个乡下泥娃子。混沌妖皇不可能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的。” “你要知道,”孔阳冷冷地说,“把这么多黑水修罗从边塞带到原寿、再带到这里,经过这么长的距离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和反抗,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我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办到的。”天籁小说网 “而且你以为它们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来烧几间屋子吗?它们还会再来的,”纯熙夫人补充道。 令公鬼本来张开了口想跟孔阳争论,但纯熙夫人的话使他转向她:“他们还要再来?您能阻止它们吗?昨晚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都能击退它们,现在您有所准备,不是更有把握吗?” “也许吧,”纯熙夫人回答道,“我可以写信到嘉荣城,让她们派几个姊妹来,也许她们能在黑水修罗再次袭击之前赶到。那个黑神杀将也知道我在这里,也许它会静待增援,等待更多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的加入。如果有足够的鬼子母和退魔师,我们确实是可以击退黑水修罗的,然而这要经过多少场战斗才能办到,就难说了。” 在令公鬼的眼前浮现出思尧村被战斗摧残的景象:所有的庄子都被烧毁了,老阳山、榉花驿站和暗礁渡口,到处是灰烬和鲜血。 “不!”令公鬼喊道,心中一阵失落的揪疼,“这就是我一定要离开的原因,是吗?如果我走了,黑水修罗就不会再来。”他剩下的最后一丝固执使他补充了一句,如果它们真的是在找我,我为什么要逃,我留在这里和他们拼了。” 纯熙夫人挑起了眉毛,对令公鬼仍没有被完全说服显得有点意外。孔阳开口道:“孩子,难道你想用你的村子为赌注来打这个赌吗?甚至压上整个锡城地区?” 这句话一说出来,令公鬼完全屈服了:“不。”他再次回答,再次感到内心失落的痛楚,“子恒和马鸣也必须走,是吗?要离开锡城,离开家,离开父亲吗?至少父亲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我们也许可以听听他的看法,你们知道吗,发生在野兔小径上的事情真荒唐。我们会到韶华去吗?或者原寿?我听说光是原寿的人口,就比整个锡城加起来都多。我们在那里会很安全。” 顿了顿,令公鬼勉强挤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我常常梦想到原寿去看看,只是没想到这会成真。” 纯熙夫人和孔阳都没有答话。沉默了许久,孔阳说道:“如果,那个黑神杀将非常想要抓到你,那么,原寿就不够安全。它们仍然会追到那里的,原寿的城墙不能阻挡黑罗刹的进城。所以,你不至于蠢到以为它们不是非常想抓你。” 令公鬼本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跌到最低点,孔阳的话却使它跌得更低。 “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个安全的地方,”纯熙夫人柔声说道。令公鬼期待地看着她。“嘉荣城。在那里有足够的鬼子母和退魔师保护你。即使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混沌妖皇的邪恶军队也惧怕进攻围绕嘉荣的华山绝壁。它们并不是没有试过,但是遭到了那场战争期间最严重的挫败。而且嘉荣是知识的殿堂,那里聚集了我们鬼子母们从洪荒时代积累至今的知识,甚至还有祸斗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片断。在嘉荣,我保证你可以查出为什么黑神杀将要抓你,十首魔王罗波那(混沌妖皇的称呼之一)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去嘉荣?这是令公鬼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到一个到处是鬼子母们的地方去?诚然,纯熙夫人治好了父亲,至少看起来他已经没有危险,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多年以来,令公鬼从所有传说中得来的对她们的看法。 跟一个鬼子母们同处一室已经令他很不自在,何况去一个满是鬼子母们的城市?再者说了,她还没有说治疗老典的代价是什么呢。根据令公鬼听过的传说,她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求代价的。 “对了,我想知道我的父亲还要多久才能醒?”最后他问道,“我总得要跟他谈谈这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他就离开。”说出这话时他似乎听到孔阳松了一口气,他好奇地看看孔阳,但是他的脸仍然毫无表情。 第四十三章 需要睡一觉 “这要看他的恢复层度了,我看,他可能在我们离开前都不会醒来,”纯熙夫人回答,“我希望我们能在天黑以后就出发。因为即使只是迟一天,也可能是致命的。你可以给他留一个字条。” “什么?我们要连夜就走吗?”令公鬼吃惊地问道。 孔阳点头称是:“虽然那个黑罗刹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但是没必要让它过于轻易发现。所以我们要在夜里离开。” 令公鬼心烦意乱地整理着父亲的毛毯。自己就要去嘉荣城?这可是很远的一段路啊。“如你们所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最好去把马鸣和子恒找来。” “还是我来吧,让我去找吧。”纯熙夫人像是忽然恢复了体力般轻松地站起来,她顺手披起披风,又伸出手放在令公鬼的肩上,用力不大,但是却像是猫捉老鼠般的按在他的肩头。正好是那种老鼠一动不能动的力量,令公鬼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缩开。天籁小说网 “记住了,不要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比如那些在门上画血牙的人,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我明白的。”令公鬼回答,当她把手放开时他松了口气。 “我会请七婶子给你送些食物来,”她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似的,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尽量抓紧时间睡一觉吧。今晚的旅程将会很辛苦。” 门在她俩身后关上了。 令公鬼独自一人站着,看着父亲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在此时,他才意识到思尧村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要他离开这里,就像是要把他身体的一部分撕开似的。但是他不得不走,因为魄灵帝君要对他不利。他不能以村子的命运,来赌纯熙夫人的推论是错的。他甚至不能跟别人说,因为肯定会有人别有用心地拿这件事借题发挥。他唯有相信这个鬼子母。 “别把他弄醒。”七婶子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用布盖着的盘子,散发出阵阵香气。村长跟在她身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七婶子将盘子放在墙边的柜子上,走过来坚决地把令公鬼从床边拉开。 “那老妹子特地跟我交代了你爹的情况,我知道他需要什么照顾,”她柔声说道,“好了好了,你在这看着也不会让他好得更快,你还是先吃东西吧。我给你带了些食物,趁热吃了吧。” “我认为你不要那样称呼她比较好,”沈青阳满怀怨气地说,“应该称呼她为纯熙夫人。不然她可能不高兴,小心祸从口出。” 七婶子夫人拍了拍他的脸:“行啦,老头子,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和她长谈过。还有,你最好说话小声点。如果你把老典吵醒了,我和那老妹子都不放过你。”她调侃地在老妹子,这个称呼上加重语气,使沈青阳的坚持显得好笑。 “好了好了,你们俩不要妨碍我。”说完,她亲昵地冲丈夫笑了笑,转身向床铺和老典走去。 沈老伯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可是个鬼子母们啊。村里那些女人们,有一半像对待自己的婆婆一样地尊敬她,另一半则像看黑水修罗般恐惧她。她们没有一个人明白,对鬼子母们应该要十二分小心。男人们虽然仍是斜眼看她,但至少他们不会作出激怒她的事来。” 十二分小心吗?令公鬼心想,对我来说太迟了。“沈老伯,”他缓缓说道,“您知道究竟有几个庄子遭到了攻击吗?” “目前为止,连你们家的庄子在内,我只听说过有两个。”村长顿了顿,皱眉想了想,然后耸耸肩,“跟村里的情况相比,显得很少。我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算了,也许今天晚些还会听到有其他的庄子被袭击吧。” 令公鬼叹了口气,不用问他也知道另一个庄子是谁家。“那么根据村里的情况看,它们……我是指,您觉得它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找什么?孩子,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找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它们想把我们杀光。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狗儿们狂吠不停,纯熙夫人和孔阳在街上奔跑,然后有人大喊欧阳潜的锻铁场和屋子着火了。旁边的另一家的屋子也冒烟了。奇怪的是,他的屋子是在村子的正中间的,为何不管怎样,接着的事情就是黑水修罗闯到我们眼前了。我不觉得它们是在找东西。” 他忽然笑了,但是赶紧收住,警觉地看了看他的妻子:七婶子的目光没有从老典的身上移开。“老实说,”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那些东西看起来跟我们一样摸不着头脑。我猜它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鬼子母们和退魔师。” “我们也没想到,大概是吧。”令公鬼苦笑道。 令公鬼想,既然纯熙夫人在受袭庄子方面没有说谎,那么关于其他的方面也可能没有。有好一会儿,他很想跟村长说纯熙夫人要他们三人跟她走的事,想问问他的意见。但是很明显,村长对鬼子母们的了解不见得比村里的其他人多。 何况,令公鬼也不想让村长知道纯熙夫人所说的混沌妖皇想抓他们的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害怕被嘲笑还是相信孔阳的话。他的拇指轻轻地在父亲的剑柄上摩挲着。 父亲曾经到过外面的广阔的天下,他对鬼子母们的事情一定知道得比村长多。然而既然他真的离开过锡城,那么他在老林子里,在高烧中所说的那些话,也许就是真的。这个想法让令公鬼头痛,他用双手用力拨动头发,把这个想法赶走。 “你需要睡一觉,孩子。”村长说道。 “是的,你不休息可不成,”七婶子夫人接口道,“你都快站不稳了。” 令公鬼朝她眨眨眼,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离开床边。他也明白自己真的急需睡觉,想到这他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好了好了,这里不用你看着啦,你到隔壁房间去睡吧,”村长说道,“那里已经升了火,快去吧。” 第四十四章 梦 令公鬼看了看父亲,他仍然睡得很熟,这使他又打了个呵欠:“谢谢你,不过,我就在这里睡好了,好等他醒来。” 照顾病人的事情都是由七婶子夫人作主的,她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好吧,你这孩子也太犟了,不过你不许打扰他,必须让他自己醒来。不然……” 令公鬼又想保证自己一定照她吩咐做,但是口一张开,又打了个呵欠。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好啦,你都快撑不住了。如果你真的要留在这里,那么就躺到地窝炉前吧。还有,睡觉之前,先把那个牛肉汤喝了。” “好。”令公鬼答应着,只要能让他留下,他什么都答应,“我不会吵醒他。” “那就好。”七婶子和善而坚定地说,“我去给你拿毯子和枕头。”当村长夫妇终于离开后,令公鬼把房间里的长椅拉到床边坐下。虽然他真的很困他又打了个呵欠,颚骨咔咔作响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睡,因为父亲随时会醒来,而且可能只醒一会儿。他得等着,等着跟父亲说纯熙夫人告诉他的事。 他在椅子里辗转反覆,心不在焉地把剑柄移开:虽然我不能跟其他人说,但是这是不顾一切救下我生命的父亲,他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可以跟我的父亲说任何事情。 他在椅子里蜷起身体,头靠着椅背。令公鬼反反复复地想,这是他的父亲,他爱跟父亲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的人都管不着,只需要等他醒过来就行了,只需要等一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令公鬼发现自己在跑着,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沮丧地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被荒凉的群山围困。这是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地方,冰冷的泥土在他脚下嘎扎作响,上面没有任何植物,甚至连枯枝败叶都不曾有。他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块又一块比他高大一倍的巨石,石上蒙满灰土像是从来没被雨水冲洗过。太阳像个肿胀的血红圆球,比三伏天里的炎日还耀眼,刺得他眼睛流泪。太阳刻板地挂在毫无生气的天空上,伴随在它四周的是黑色和灰色的云朵,压在地平线上。虽然云层如此厚重,周围却连一丝风也没有;虽然阳光如此猛烈,空气却像深冬般寒冷。m.23sk. 令公鬼边跑边回头看,却看不到是谁在追赶他。身后只有荒野和黑乎乎的山脉,不少山顶上还冒着黑烟,直飘到天际混入云中。虽然他看不见,却能听到追赶者的声音在身后嚎叫,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它们因追逐猎物而兴奋,因闻到鲜血而疯狂。 令公鬼终于想起来了——是黑水修罗!它们越来越近,而他的力气快要支撑不住了。 绝望中,他匆匆爬上一个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他哀叹着跪倒在地:这是一个巨大峡谷的边缘,谷底远在千尺之下,覆盖在灰蒙蒙翻滚着的迷雾之中。雾浪移动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夹杂着不时的红色闪电,像是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闪即逝。峡谷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伴随着闪电,有时这些闪电竟然是从地面往天空劈去的。 如果仅仅是这个峡谷本身,并不能令他失去继续逃跑的勇气。是那座山,它从升腾的水雾中间拔地而起,比葬玉群山的最高峰还高,渊黑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冷峭的尖顶像匕首般直插九天。这山,夺走了令公鬼最后的力气。虽然他从没有见过这座山,但是他认识它,关于它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快以至于他来不及抓住这些片断。但是他知道自己认识它。 无形的手指伸到他身上,拉住他的手脚企图把他拖向那座黑山。他扭动着身体反抗,手脚都绷得紧紧的,手指紧抓着地面插入石中。心脏像是被鬼魅的丝线缠绕着,拉扯着,呼唤着要他向那座黑山走去。他病骨支离,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是烟雾一样不断的消散。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抵挡不住了,他将会响应召唤而去,顺从地执行对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感情:愤怒!他不是别人案人顺意宰割的肉!愤怒在他剩余的意志中萌生,他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 一个飘忽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归降我吧。这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只要他仔细聆听,就一定能认出它来。归降我。令公鬼拼命摇头要把这个声音甩掉。归降我!他愤怒地朝那座黑山挥舞拳头:愿老天毁灭你,妖怪! 忽然间他身边的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一个身影穿着干涸血迹般颜色的披风,向他逼近,它有脸,正看着他,但是他不想看到这张脸,甚至不愿意想到它。因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会令他受伤,令他精神崩溃。它的手向他伸过来。无路可走的令公鬼不顾一切跳下了悬崖。 他必须远离这个身影,越远越好。他下坠着,空气像鞭一般抽打他的身体。他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更别说呼喊了。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那片荒地上了,也不再下坠。脚下是冬天的枯草,看起来像是枯萎的花。他看看四周,是个平原,点缀着光秃秃的树木和灌木丛。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几乎开心地笑了。远处也有一座大山,峰顶是平的,几乎从中间裂成两边,但是这座山没有任何恐惧或者绝望的气氛。虽然在这样的平原上突然耸起一座山有点奇怪,但是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中央有个岛,上面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说书的传说中描写的那些传奇城市一样,围绕着白色和银色的城墙,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完全安下心来,高兴地向城市走去。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城墙之后有安全和平静。 第四十五章 梦醒时分 当令公鬼缓缓走近,他看到许多高塔和城楼,互相之间由精致的跨桥连接。岸边有石拱桥连接岛上的城池,他可以看到桥上青石板雕刻的繁花龙纹,如此精致,令人觉得它根本无法承受桥下飞奔的河水。在桥的那边是安全,是世外桃园。 突然一阵寒意侵入他的骨骼,冰冷粘湿他的皮肤,周围的空气变得阴寒散发着腥臭。他头也不回就往前跑,因为他知道身后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皮开肉绽的利爪要抓住他的披风,扯开他的骨头。那个身影令人惶恐不安,那张脸的样子他记不清楚,他也不愿意想起那张脸的样子,只知道它万分恐怖。 他不停地跑,小路在他脚下后移,山川大地在他身边飞过,他像是一匹精疲力尽的马一样喘着粗气。那座围绕着高高的城墙的城市却离他越来越远,他跑得越拼命,它消失得就越快。这样一来,唯一的避难所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地平线上的一个苍白的小点。 追逐者的冰冷的爪子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他知道如果被那只手碰到他的身体,他就会被活活撕开,甚至更糟,糟得无法想象。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绊倒了。 完了,“不!”他拼命地大喊起来,喊声变成了呜咽声,因为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刚才见过的跨河大桥的桥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令他想起开满野花的原野。 有些人跟他说话,用的是一种听起来似曾相识的方言,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表情示意他向前走,走过这座装饰华美的大桥,走向那闪耀的嵌着银色条纹的城墙和里面的高塔城楼,走向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安全。 他随着人群走过大桥,穿过雄伟的城门,走入城中。里面简直是一个人间仙境,每一座宅院都像一座宫殿,每一砖、每一瓦都构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没有一座房屋,没有一处亭台楼阁不令他叹为观止。大街上飘扬着悠悠的仙乐声,这些曲子一点也没有重复,而且跟人群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协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芬芳,是美味食物的香气和无数鲜花的花香结合的味道,就像是天下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这里。 令公鬼所走的这条街道铺着平滑的青色石板,平滑整洁,笔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街道尽头是全城最高最大的一座高楼。那里就是他的安全之地,是他寻求知识的殿堂。不过这座城市本身已经如此绝妙,稍迟一些再到那个圣地去也不迟。于是他转了个弯,向旁边一条较窄的街道走去,那里有杂耍艺人,有小贩在叫卖奇异的水果。 可是在这条街的尽头,也有一座漂亮的阁楼。仔细看看,竟是跟刚才是同一座。啊,我只是想稍微逛一会儿,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他想着,再了转一个弯。街道尽头,还是那座高楼。 他固执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每一次那座高楼都出现在他眼前。他转身向反方向跑去但马上刹住脚步。在他的前面,仍然是那座漂亮的高楼。他不敢回头看,害怕看见的还是它。 身边的人们依然面带善良神情,但是已经显露出失望。是自己令他们失望了吗?他疑惑着。他们仍然指引他向前走,但是现在带着乞求:到那座高楼去吧。他们的眼神充满渴望,只有他可以满足他们,只有他能拯救他们。23sk. 即使他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也马上令他们的失望退去,令欢笑挂满他们的脸庞。他们开始和令公鬼一起走,有童子在他前面以花瓣为他铺路。他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明白这些花瓣是为谁而撒,但是他的身后只有更多的人们微笑着示意他向前走。这么说是为我撒的?他心想。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想以后,这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有人开始唱歌,然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齐声唱着同一首欢乐的歌。令公鬼完全听不懂歌词,但能体会出歌中的多重奏传达着获得救赎的欢乐。演奏者在人群中活跃地穿插着,吹笛子、弹琵琶和打鼓,奏出各种调子的乐曲,还有很多他听过的曲子也被流畅地接续起来。 年轻的女子在他身边跳舞,把鲜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他颈上。她们朝他微笑,喜悦随着他的脚步而增加。他情不自禁地报以同样的微笑,加入她们的舞蹈中,跳着纯熟的舞步,就像是他从出生以来就已经会跳舞一般。他仰头开怀大笑,脚步前所未有地轻松。他记不起他所跳的舞蹈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这是你的命运。脑海中一个声音轻声对他说。这句话像一条主线隐藏在所有的歌曲中。人群簇拥着他,像海浪推动着浪花般涌进城中心的一个大广场。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座漂亮的高楼是一座巨大的浅色大理石房子,像是用一块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 弯曲的宫墙撑起高耸的斗拱屋顶形成优美的弧度指向天空,完美得令他窒息。广场上有一道用质朴的石头砌成的宽阔楼梯通往宫殿入口。人群在楼梯前停下了脚步,但歌声更嘹亮了,托着他的脚步把他送上去。这是你的命运。那把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更坚决,更急切了。 他停下舞步,毫不犹豫地走上楼梯这是他的归宿。 楼梯顶部是装饰着仙桃花样的宏伟宫门,雕工精细雅致如自天成。门在他面前打开,他走进去,门又轰隆一声关上了。 眼前是一只黑神杀将!“我们等你很久了。”它嘶声说道。 令公鬼一下子就坐起身来,颤抖着急促地喘着粗气,双眼惊恐地去找寻父亲的身影。只见老典还在熟睡中。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气来。地窝炉的炉架旁边铺着新换的毯子,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很明显在他睡着时有人来整理过。他盖的毯子在他惊醒时滑落在地上。那幅临时担架不见了,看来自己睡得太死了。 第四十六章 真像是故事 他抖着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担心自己在梦里失去控制地大喊混沌妖皇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也会引起他的注意?又见窗外天色已暗,一轮明月已经升起,群星在葬玉群山的上空闪耀。原来在他的睡梦中白天已经过去了。他睡着时一直把剑压在身下,被剑柄顶住的肋骨现在又酸又痛。 令公鬼轻轻揉着痛处,这才想起自己的胃里仍是空空如也,再加上昨晚的经历,难怪会做恶梦。想到这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起来。他挪动着僵硬的双脚站起身,走到七婶子留下的盘子前,把餐巾揭开。牛肉汤和饼子都还是暖的,自然是已经换过了。一旦热心的七婶子决定你需要吃一顿热餐,她就会不停地来更换直到你把它吃下去。 他喝下一大口肉汤,往饼子里夹上肉片和葱段又抹了些酱,大口咬着走回床边。 七婶子肯定也来照料过老典了,他的脏衣服被脱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叠放在床头柜上。一张毛毯把他盖得严严实实。令公鬼伸手轻抚父亲的额头时,令老典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总算瞧见你了,儿子。四凤(七婶子的名字)说你在这,但是我没法坐起来,所以瞧不见你。她说你太累了,所以不肯叫醒你。你知道你七婶子的脾气,一旦她做了某个决定,就算是沈青阳也没法让她改变主意。”老典的声音很微弱,但是眼睛里有神。那个鬼子母说得没错,令公鬼想,只要足够的休息,父亲早晚可以恢复得跟没受过伤一样。 “您要吃点东西吗?七婶子留下了一盘吃的。” “如果肉汤也能吃饱的话,她已经喂饱我啦,她不肯让我吃其他东西。你说,男人要是胃里只有肉汤怎么能不作恶梦?”说着,老典忽然摸索着从毯子下伸出手来摸了摸令公鬼腰间的剑,“怎么?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四凤告诉我说我在生病时,我还以为我一直都在啊,无所谓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咱们家的庄子怎么样了?”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黑水修罗把羊都杀掉了,估计牛也活不了。咱们家的房子里不是尸体,就是腥臭的内脏和血污,根本没法住了。” 令公鬼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和父亲能活到现在,算幸运的了。要知道连村子里都被烧毁了半条村。他把所有事情,至少,他所知道的大部分事情都告诉了父亲。老典听得非常仔细,时不时问一些关键问题。 令公鬼发现自己不得不跟父亲讲述从树林返回农舍的经过,连带着必须提到他杀死了一只黑水修罗。然后他被迫说出湘儿宣布老典已经没得救了,以此解释为什么是由一位鬼子母而不是禁魇婆给他进行治疗。老典对于思尧村来了一个鬼子母显得很吃惊。 不过令公鬼还是把从庄子到村里的经过省略掉了,他不想提起当时的黑神杀将和它带来的恐惧,那些当然不是恶梦。他更不想提起父亲在高烧之中说过的话,现在不是提到那些的时候。不过,纯熙夫人所说的事,是一定要说的。???.23sk. “这可真像说书的讲的故事,”老典听完后喃喃说道,“黑水修罗要你们这些男娃子做什么?或者说,混沌妖皇要你们做什么?愿老天爷帮助我们。” “爹,您觉得她在说谎?但是她说的关于遇袭庄子,还有欧阳潜和康文的屋子的事都是真的。” 老典静静地躺着,好一会儿才说:“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我要听她的原话,就像是她本人重新说一遍一样。” “我的天,这可有点难了,谁能记住别人说的话的每一个字呢?”令公鬼咬着嘴唇,挠着脑壳,一点一点地回忆着。“我再想不起别的了,”他最后说道,“其中有些我不记得她是不是就是那样说的,但是应该很接近了。” “你的记性已经很好了。她应该就是这样说的。鬼子母们说话都非常有技巧。她们从不说谎,但是她们告诉你的事实跟你所理解的事实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要提防她。” “我从传说中听说过这些,”令公鬼答道,“我不是小孩子啦。” “当然,你不是,你不是。”老典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烦地耸耸肩,“但我还是应该跟你一起去,锡城外面的天下跟思尧村差得远了。”这句话本来是一个契机,可以趁此询问父亲过去在外面的经历,还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问。但是令公鬼没能抓住,而是意外地张大了口,“就这样而已?我还以为您会劝我不要走呢,以为您会找出一百个理由来阻止我。”这时候他才明白到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父亲能说出着一百个这样的理由,而且个个理据充分。 “没有一百个这么多啦,”老典失声笑道,“不过我的确想到一些,只可惜它们都不够好罢了。如果黑水修罗要对你不利,那么你呆在嘉荣城会比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只不过需要随时保持警惕,因为鬼子母们从来做事都只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她的理由跟你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 “那个说书也说过这样的话。”令公鬼缓缓说道。 “那么,看来他说得对。你要仔细聆听,深切思考,还要小心说话。这是你在外面要时刻记住的处事方法,尤其是在面对鬼子母们的时候。还有对退魔师也要如此。不论你跟孔阳说什么,都跟你直接跟纯熙夫人说一样。因为只要是退魔师,就是跟鬼子母们两位一体的,就像太阳一定会在早晨升起一样决无例外。他不会对她保守任何秘密。” 虽然鬼子母和退魔师之间的契约关系在很多关于退魔师的传说中都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令公鬼对此了解不多。这似乎跟退魔师的战斗力有关,或者是某种交换。 在传说中,退魔师从中得到非常多的好处,比如伤势恢复得比普通人快,同样的不吃不喝不睡但是能走更长的路程。传说,如果离黑水修罗或者其他邪恶鬼魅足够近,他们还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解释了为什么昨晚孔阳和纯熙夫人在袭击开始之前就发现了敌人。 第四十七章 不欢迎你 至于说鬼子母们从中得到了什么,传说中只字未提,但是令老典敢打赌她们一定得到了某些东西。 “我会记住的,令公鬼答应道,”其实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整件事都很荒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希望我知道,孩子。真的,我希望我知道。”老典又重重叹了口气,“啊,覆水难收,泼出去的水,谁也没办法把它恢复原状不是吗。不说这个了,你几时走?我过一两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时候我们来想想怎么再养一群羊吧。” “牛大叔有一群不错的羊,现在很多牧场的草都没长好,他大概很乐意分些给我们哦,狗儿也是。纯熙夫人那个鬼子母还说您得在床上呆几十天。” 老典想说什么,但是令公鬼继续道,“她已经告诉七婶子了。” “对了。嗯,也许我能说服四凤改变主意。”但是老典的样子显得信心不足。他忽然严厉地看了令公鬼一眼:“你这样回避我的问题,就是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是明天?还是今晚?” “今晚。”令公鬼平静地说。 老典没有苛责儿子,只是哀伤地点了点头:“是吗。好吧,既然非走不可,那最好不要耽搁。不过我们走着瞧吧,”他烦躁地拨弄着身上的毯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动身追赶你们了。我非要下床不可,看看四凤是不是真能把我困在床上。”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接着孔阳的头从门缝里伸进来:“你们赶快道别吧,没功夫耽搁了,完事就到楼下来。下面有些麻烦事。” “什么麻烦?”令公鬼奇道。 退魔师不耐烦地低吼道:“别问了,快点来就是!” 令公鬼匆忙抓起披风,正准备解下挂剑的腰带,老典说道:“还是你戴着吧,愿老天爷保佑我们爷俩都用不着它,但是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儿子,你听着,要小心啊。” 令公鬼不顾孔阳的催促,弯身下去拥抱父亲:“父亲,我答应您,我一定会回来的。” “好儿子,我知道,”老典笑了,他虚弱地回拥着令公鬼,轻拍他的背部,“你当然会回来。到那时候会有一群比现在多一倍的羊儿等着你。好了,去吧,不然那家伙要杀人了。” 令公鬼依依不舍,况且他心里还有一个一直想问,但是不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可是正在这时,孔阳大步闯进房里,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这时候退魔师换上了一件暗灰绿色,表面覆盖着鳞状金属片的束腰外衣,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没时间了!我们得赶快。难道你听不懂麻烦这个词吗?”房门外马鸣在等他们,他穿着披风外套,带着弓,挂着箭壶,焦虑地转来转去,不时往楼梯方向瞥一眼,半带不耐烦,半带着害怕。“这可不是在讲故事啊,令公鬼,你说是吗?”他沙哑地问道。天籁小说网 “怎么了?到底是什么麻烦?”令公鬼质问道。但是退魔师不理睬他,而是大踏步走上前,两步并作一步下楼去了。马鸣朝令公鬼匆匆做了个跟着来的手势,也跟着跑下去了。 令公鬼披上披风,赶紧跟上。大堂里灯光很暗,不少蜡烛已经烧完,剩下的也摇摆不定。只有他们三人,马鸣站在旅店正面的一个窗子旁,小心地往外窥视着。孔阳把旅店大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向外看去。 令公鬼好奇地走到孔阳身边。退魔师轻声叮嘱他小心点,把门缝开大了点好让令公鬼看见门外。 起先他不明白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群村民,大约有三、四十人吧,聚集在小贩烧毁了的货车架子旁,有几个人手里举着火把。纯熙夫人背对着旅店,面对他们站着,很随意似地靠着雷击木。狗肉家和他的兄弟赖七以及老八站在人群最前面。南宫其琛也在,看起来不太自在。令令公鬼吃惊的是,赖七居然向着纯熙夫人挥舞拳头。 “你们必须滚出思尧村!”这个长得鼻歪嘴斜的农夫喊道。人群稀稀拉拉地附和他,但是显得很犹豫,也没有一个人逼向前。他们也许敢藏在人群中跟鬼子母们叫板,但是要他们单独站出来,就不敢了,尤其是在这种随时会激怒她的场合。 “都是你,是你引来了那些怪物!”赖七吼道,挥舞着手里的火把。老八撺掇着人群附和着喊道,“是你把它们带来的!都是因为你们!” 老八用胳膊顶了顶南宫其琛,老泥瓦匠扁扁嘴斜瞪了他一眼,才喃喃说道:“那些东西,就是那些那些黑水修罗在你们来了之后才出现。”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边说边东张西望像是想找个地方躲开似的,“你是个鬼子母。我们锡城不欢迎你这种人。哪里有鬼子母们,哪里就有麻烦事。若你留下,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他的演说没有引起任何村民的反应,老八无奈地皱着眉,忽然一把夺过赖七的火把指向纯熙夫人:“快滚!”他喊道,“不然我们烧死你!”人群陷入寂静,只剩下后退的嗦嗦脚步声。锡城的人们在面对敌人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反击,然而他们不是喜欢暴力的人,最多挥舞一下拳头,这样的威胁行为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南宫其琛,还有老八,还有狗肉家兄弟被大家留在了前头,老八自己都有点想往后退。 赖七因此显得略略退缩,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滚出去!”他坚持喊道,老八跟着他喊,而南宫其琛虽然也跟着喊,却明显底气不足。赖七朝人群怒目而视,但多数人都躲避他的目光。 突然沈青阳和七婶子还有欧阳潜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鬼子母和人群之间。村长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大木槌,他通常是用它来敲打酒桶上的木栓的。“我好像听到有人想烧掉我的旅店?”他轻声问道。 狗肉兄弟立刻后退一步,南宫其琛也往旁边挪了挪,老八更是立马缩入人群中。“不是,”赖七慌忙解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那啥,呃村长。” 第四十八章 从来没变 沈青阳点点头:“嗯,那么,我听到的是,你在威胁我店里的客人?” “什么客人,她是个鬼子母,”赖七生气地分辨道。 “我看你是想松松筋骨。”欧阳潜动了,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吞回去。 其实铁匠只不过是真的在伸展伸展筋骨而已,他举起粗壮的手臂,握紧巨大的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但是赖七看着他的样子却像是看着一对大拳头在自己鼻子底下挥舞似的。沈青阳双手抱在胸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不是想打断你的,继续说。” 但是这时候的赖七缩着脖子一副恨不得消失的样子,哪里还有话说。 “真是没想到,你们真让我吃惊,”沈青阳怒道,“赖七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儿子昨晚把脚摔断了,但是我看见他今天走路走得好好的,这事是不是她的功劳。还有老八,若不是她伸出援手,你现在还背负着那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像一条等待做成汤的鲤鱼般趴在地上。现在这道伤痕痊愈得像是一个月前的旧伤。还有你,其琛。” 泥瓦匠正在往人群中溜,闻言停下脚步,在沈青阳的瞪视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村老会的人, “尤其是,居然是你。你的胳膊,被烧成黑炭,若不是她,早就废了。你竟然恩将仇报,你不害羞吗? 南宫其琛略为提起右手看了看,又生气地把目光移开。“我无法否认她所做过的一切,”他喃喃说道,面露羞愧,“她救了我,救了其他人,”但是他以哀求的语气继续道,“但是她是个鬼子母们啊,沈青阳。如果那些黑水修罗不是为她而来,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们锡城不能接待鬼子母们,这样才能远离她们的麻烦。我们不是要对不起她们,我们只是想保全自己。” 几个躲在人群里的人喊道:“我们不要鬼子母们的麻烦!快请她走吧!赶走她!如若不是她,那些怪物怎么会来?” 沈青阳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正要说话,纯熙夫人忽然双手挥舞起雷击木在头上旋转,一簇白色的火焰在雷击木的两端浮现。尽管雷击木在转动,但这两簇火焰丝毫不受影响,笔直地向上窜动。 令公鬼和村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沈青阳和欧阳潜也往一边挪开离她远点。纯熙夫人突然停止舞动,双手持着雷击木横在身前,两端的火焰仍跳动着,比人们手中的火把还明亮。村民纷纷躲避,伸手遮在眼前挡住那刺目的光辉。 “难道这就是鲁子颠的后裔吗?”鬼子母的声音不高,但是摄人心魄,“小人物为了争取像兔子般躲藏的权利而吵闹不休?你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是谁的子孙。然而我还是怀着希望,它还残存在你们体内,深藏在血液和骨髓中。愿这最后的一丝血脉在即将到来的艰难岁月中给予你们力量。”???.23sk. 没有人说话,赖乐和老八的表情似乎说,他们再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沈青阳问道:“忘记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种地的、放羊的和做活的匠人,从来没变。我们是红河人。” “在南方,”纯熙夫人说道,“流淌着你们称为白河的大河。然而在遥远的东方,人们称它为漆水河。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在古老的传说中它的意思是来自结匈国之水。闪着光芒的水啊,它曾经流过一片勇敢美丽的土地。两千年前,漆水河在一座山城的墙外流过,这座山城建造得如此美妙,连黄巾力士一族的石匠都为之惊叹。 庄子和村庄布满了这片土地,还有你们称为沙棠森林的地方,甚至更远。住在这里的人们自称为结匈国之民,讙头人。他们的国君名为鲁子颠,鲁国卿之子鲁子颠,他的王后是离珠。鲁子颠,勇力过,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就连他的敌人,也用拥有乃父之风来形容他。离珠,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连花儿也为她开放以博她一笑。他们两人,是勇敢,美丽,智慧,还有至死不渝的真爱的完美象征。哭泣吧,如果你有心,为失去他们而伤痛,为遗忘他们而羞愧;哭泣吧,为他们血统的失落而哀悼!” 她略微停顿,村民鸦雀无声。令公鬼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的话语深深吸引。当她再次开口时,他完全沉浸其中。 “将近百年以来,黑水修罗战争蹂躏着天下。不论在哪里,只要有打仗,就有讙头人,他们的鸩鸟旗帜总是飘扬在最前线。他们是混沌妖皇的眼中钉,肉中刺。讙头人的歌声,决不向黑暗屈服;讙头人的歌声,是永不折断的利剑。当消息传来,说黑水修罗军队正朝着他们的家园行进时,讙头人正远离家园,在被称为鲜血之原的泗上平原作战。万不可坐等自己的家园被毁,因为混沌妖皇的军队企图灭绝他们,企图像砍倒巨大马尾松般将他们连根拔起;不可以毫不反抗坐地哀嚎,因为他们是结匈国之民。于是,尽管路途遥远,他们毫不犹豫地踏上归途,离开刚刚取得胜利,仍被征尘、汗水和鲜血浸染的战场,日夜兼程赶回家乡。因为他们亲眼见过被黑水修罗军队摧残的土地,如今濮阳曲水受到如此的威胁,没有一个战士能安睡。他们唱着激昂的战歌,带着朋友的祝福、敌人的畏惧如乘风般飞快前进。当混沌妖皇的军队扑向濮阳曲水的土地时,结匈国的战士背靠着尖锐的拒马挡在它们面前。” 一些村民不禁欢呼一声,但纯熙夫人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述说。 “他们面对的邪恶军队强大得足以令最勇敢的人气馁。虫渠鸟遮挡天空,黑水修罗覆盖地面。森杀竭帝指挥着成千上万的黑水修罗和妖魔邪祟。” 第四十九章 一去不返了 “在夜晚它们的营火比天上繁星还多,映照着百眼魔君的旗帜。百眼魔君,黑暗中的黑暗,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古老名字。它当时仍然被囚禁在丽麂水,一旦它被释放,即使天下万方的联合起来,也无法反抗。但光是森杀竭帝和这些邪恶的生物,也已经令这旗帜充满死亡的气息,令面对它的人灵魂颤抖。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站起来,他们的家园就在河的对岸。他们必须阻止这支邪恶军队入侵他们的结匈国。鲁子颠已经发出求援的消息,友军承诺三天内一定赶到,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把敌人阻挡在骊山。” “漫长的三天,面对的是敌人压倒性的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把自己淹没的军力。然而他们办到了,靠着奋不顾身的拼杀,靠着誓死的反抗,他们撑过了半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最后真的撑了三天!大地变成了修罗屠场,但是没有一个敌人能渡过骊山。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没有援军,没有信使,只有他们孤军奋战。六天过去了,九天过去了,到了第十天,鲁子颠苦涩地明白到自己被背叛了。没有增援,他们再也护不住这条河了。” “他们怎么办啊?失败了吗?”赖七追问道。火把在冰冷的夜风中闪烁,但是没有人动手裹紧身上的披风。m.23sk. “鲁子颠带领军队渡过了骊水,”纯熙夫人回答,“把身后的桥梁毁掉,并且向国民发布诏令,要他们尽快撤离,因为他知道那些黑水修罗迟早会找到方法渡河。甚至就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它们已经开始渡河,濮阳曲水的战士再次开始战斗,以自己的生命为百姓换取珍贵的撤退时间。在濮阳曲水城里,离珠指挥她的人民有组织地躲入最深的林子里、最远的深山中。” “但是有一些人不愿意逃走,起先只有点点滴滴,渐渐形成小河,最后聚成洪流!人们向前走,但不是走向藏身之处,而是走向战场,加入为家园而战的队伍中。放羊的拿起弓箭,农夫操起镰刀,木匠挥舞斧头。女人们也来了,肩膀上搁着她们能找到的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肩并肩地走在男人的身边。谁也不愿意踏上不归路,然而这是他们的土地,传承自先祖的土地,又将转交给儿孙们的土地,他们甘愿为它付出和命,以鲜血浸泡它的每一分、每一寸。终于,鲁子颠最后的军队被逼到了这里,就在这里,这个你们如今称为思尧村的地方。” “在这里,黑水修罗的军队包围了他们。”她的声音带着冰凉而又惊心动魄:“黑水修罗和妖魔邪祟的尸体堆积成山,但是它们怎么也杀不完,无穷无尽地涌上来。只有一个可能的结局:到了那天的傍晚,在鸩鸟旗帜下再也没有活着的战士了。永不折断的利剑折断了。在葬玉群山里,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濮阳曲水城里的离珠感觉到了鲁子颠的死,她的心也随之死去,只剩下复仇的渴望,为她的爱人,为她的人民,为她的土地复仇。哀恸中她向太一伸出双手,引导紫霄碧气猛烈攻击黑水修罗军队。” “那些森杀竭帝,不论是正在讨论它们的计划,还是正在训诫它们的手下,瞬间死亡。这些混沌妖皇多年培养的领军爪牙在呼吸之间化便为烈火,恐惧吞噬了它们刚刚获胜的军队。黑水修罗像野兽逃离森林之火般四散,向北方和南方逃去。因为没有了森杀竭帝的协助,骊水淹死了成千的黑水修罗。它们逃过漆水河后,把河上的桥拆毁,因为惧怕身后有追兵。它们逢人便杀,一路落荒而逃直到濮阳曲水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一只黑水修罗。” “最后的复仇终于到来,黑水修罗军队如尘土般被旋风吹散,被其他人民、其他军队逐一消灭。参与鲁子颠之战的黑水修罗一只不剩。然而讙头人付出的代价太高了。离珠使用的紫霄碧气远远超过任何人在没有外物辅助之下可以承受的限度,敌人的领军死亡之时,她也付出生命,反噬的紫霄碧气引发大火,将濮阳曲水城烧为灰烬,只有濮阳曲水的人民活下来了。庄子、村庄和城市,全都没有了。别人说,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离开重新再来。然而讙头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为这块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鲜血和希望,他们跟这块土地之间有着比铁索还坚固的羁绊。” “战争继续在其他的地方进行着,渐渐地,这块土地被天下遗忘了,最后,他们自己也遗忘了战争。濮阳曲水的辉煌一去不返了,它冲天的尖顶和飞溅的泉水成了梦中的幻境,在它的人民的脑海中渐渐淡化。然而,他们,他们的娃儿孙,他们儿孙的儿孙,拥有着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拥有它,尽管岁月已经把它来历的记忆冲刷的一干二净。他们拥有它直到今天,传到你们的手里。为濮阳曲水哭泣吧,为永远失去的一切哭泣!” 纯熙夫人雷击木上的火焰熄灭了,她如同手执千斤重担般缓缓把它放下。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只有风在哭嚎。然后赖七走上前来。 “我没有听说过你这个故事,”这个长着长长下巴的农夫说道,“我不是有心要来针对你的,我做错了。而且我的娃子狗娃是你治好的,所以我为自己在这里而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我,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了。对我来说,你愿意留在思尧村多久都可以。” 他飞快地低了低头,几乎是鞠了一躬,转身推开人群离去了。其他人也面露愧色,开始喃喃说着道歉的话,一个接一个地散去了。 老八酸溜溜地最后瞪了纯熙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终于也一言不发地走了。南宫其琛更是一早就不见了。 第五十章 你相信她吗 孔阳把令公鬼拉开,将门关上:“我们该走了,小子。” 说着他就向旅店后面走去,“你们两个跟着来,快!” 令公鬼犹豫着,跟马鸣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当纯熙夫人讲述那段故事时,即使沈老伯的河曲马也拉不动他。如今,却是另一种力量绊着他的脚。 真的要走了? 一旦跟着退魔师离开旅店,走入黑夜,是否就意味着踏上另一段人生了。令公鬼强迫自己振作,坚定决心,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不管这次旅程有多远、多久,他一定会回来。 “喂,你们在等什么?”孔阳站在大堂的后门边问道。马鸣一惊,赶忙向他走去。 令公鬼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将是一趟伟大的冒险。他一边想,一边跟随他们走过后门,穿过黑乎乎的灶房,走到马厩前。 马厩里只挂了一盏半掩的提灯,发出暗淡的光芒,多数马棚被阴影覆盖。令公鬼跟随马鸣和退魔师走进马厩时,子恒正靠着其中一个棚子的门坐在干草堆上,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粘的草杆,露出身穿的厚重披风。m.23sk. 孔阳脚步都没停下就问道:“你按我教你的方法查看过了吗,小铁匠?” “已经查看过了,”子恒回答,“只有我们。” “要注意敌人会躲在不起眼的地方,要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小铁匠。”退魔师迅速扫视阴影中的马棚和头顶上的干草棚,摇头道,“没有时间了,”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她说了,要快。” 他说到做到,大步走向五匹站在一起的马儿,开始给它们装上笼头和马鞍。其中两匹是令公鬼见过的黑色牡马和白色母马。其余三匹,虽然比不上前两匹高大或者圆润,也十分健壮,都是锡城能买到的最好的马儿之一。孔阳迅速但细致地检查着马上的肚带,以及绑住鞍囊、水囊和毛毯卷的皮带。 令公鬼朝他的朋友们露出勉强的微笑,装出一副恨不得尽快出发的样子。 马鸣这时才注意到他腰间的剑,指着它问道:“好一把剑,你几时成了个退魔师?”他边说边笑,但是忽然醒起孔阳也在,赶紧收住,瞥了退魔师一眼,后者明显没在意。 “至少,成了个商人镖师,”他继续道,咧嘴笑着,笑容跟令公鬼相比只是稍微有点勉强。他又举了举手里的弓,老实人的武器就不太好了。令公鬼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剑,但是有孔阳在场,还是算了。 虽然退魔师现在根本没有朝他们这边看,但他肯定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于是令公鬼做出一副挂着剑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夸张地说道:“我只是想,这大概可以派上用场罢了。”子恒动了动,想用披风遮盖什么。一闪之间令公鬼瞥到他腰间围了一条宽大的皮带,以及一把斧子的手柄穿过带子上的一个环结。 “好家伙,你藏了什么东西?”他问道。 “真不愧是商人镖师啊,麻雀过后认公母——好眼力。”马鸣调侃道。 头发蓬松的子恒先朝马鸣皱了皱眉头,露出警告的表情:“好了,今天不许拿我开玩笑。”然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把披风打开,露出一把斧头。这可不是普通的伐木斧,斧刃一边宽阔呈半月形,另一边是弯曲的尖钉状。跟令公鬼的剑一样,这把斧头绝对也是锡城罕见之物。不过子恒的手扶在斧上的姿势却显得很习惯。 “铁匠欧阳潜师傅两年前为一个羊毛商人的镖师制作了它,但完成后那家伙不肯按说好的价钱付款,欧阳潜师傅又不愿意降价。后来他就把它送给了我,因为他发现我……咳……”他清了清喉咙,像刚才对马鸣一样,给了令公鬼一个警告的皱眉,“发现我用它来练习。他说反正他用不着,还不如给我。” “练习?练习劈柴吗?”马鸣窃笑,但见到子恒扬起了头,赶紧举起双手打圆场,“啊啊,你说得对,对我们三个来说,其中一个会使用真正的武器是件好事。” “那把弓就是一件真正的武器,”一旁的孔阳突然插话,他一手搭在他那匹高大牡马的马鞍上,严峻地看着他们,“还有,你们这些农村娃子用的弹弓也是,只不过你们一贯只用它来打兔子和吓唬野狼。其实只要使用的人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武器。你们现在被黑水修罗追击,如果想活着到达嘉荣城,那么在离开思尧村,离开锡城之前,最好清楚理解这一点。” 他的表情和语气,冰冷如死亡,坚硬如磐石,僵住了他们的嘻笑和舌头。子恒苦着脸拉起披风重新盖住自己的斧子。马鸣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用脚趾搅着地上的土疙瘩。退魔师冷哼一声继续他的检查。大家都不说话。 “这跟传说中说的完全不一样。”马鸣终于打破沉默。 “还要怎么样,”子恒酸酸地说道,“已经有黑水修罗,有退魔师,以及一个鬼子母了。你还想要什么?” “鬼子母!”马鸣像是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似的轻声重复道。 “你相信她吗?令公鬼?”子恒问道,“我是说,那些黑水修罗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退魔师,他看起来正在专心地检查白色母马的肚带。但是他们仍然后退到马厩门边,离他尽量远些,而且挤作一团,压低声音。 令公鬼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确实只有我们的庄子被袭击。还有,村长说在村里它们首先攻击的也是欧阳潜的屋子、锻铁场和马鸣家。以此推断,它们想抓咱们三个似乎是真的。” 说完,他发现其他两人都瞪着他。 你问了村长?马鸣难以置信地说,她叫我不要跟其他人说的哟。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问啦。令公鬼辩解道,难道你真的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没告诉任何人你要走了?子恒耸耸肩:纯熙夫人塞达依说不要跟任何人说。 第五十一章 这太荒谬了 “我们留了书信给家里人,”马鸣说道,“他们到明天早上就会知道。令公鬼,我娘认为嘉荣城是仅次于丽麂水的地方。”随事,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不赞同他母亲的看法,可惜没什么说服力。“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我不是真的要做什么,她也会把我锁在地窖的。” “欧阳潜师傅像老树根一样顽固,你无法改变他,”子恒说道,“欧阳师娘比他还要夸张。你只要看过她今天在废墟里挖掘着,口里念念有词说她希望那些黑水修罗真的回来,好让她痛揍一顿的样子就知道了。” “现在事情应该很清楚了,令公鬼,”马鸣说道,“我也知道她是个鬼子母,但是黑水修罗来了是事实。如果一个鬼子母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黑水修罗,还有谁能知道。既然她说不要告诉别人,那就不告诉好了。” “对于这些事,我可不太有把握。”令公鬼抚着前额。他的心一阵疼痛,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恶梦。“不过,我父亲相信她,至少,他也同意我们得离开。” 这时,纯熙夫人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倒是没想到,你把这趟旅程的事告诉了父亲?”三个人看见她全身穿着暗灰色衣服,裙子是可以分开的,适合骑马,身上的金饰只留下手指上的巨蟒戒指。 令公鬼看看她的雷击木,刚才燃着白色火焰的地方没有一点烧焦的痕迹,连燃烧过的痕迹都没有。 “是的,我不能不告而别,”他回答。 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转向其他两人:“你们是否也觉得光是留下书信还不够?”马鸣和子恒忙不迭地保证说,他们都是按她的吩咐做的。 她便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安静,并且严厉地瞪了令公鬼一眼:“你每做一件事不会是没有后果,都会照见神镜之中产生折射,其中因果不是我辈可以揣测的。孔阳,你怎么样了?” “马已备好了,”退魔师回答,“咱们准备的干粮,足够维持到韶华都有富余。我们随时可以出发了。我建议现在就走。” “等一等,请你们务必带上我。”半夏忽然闪了进来,手臂上钩着一个用披肩扎好的包裹。她的突然出现,让令公鬼吃惊得几乎摔倒在地。 孔阳的剑随着半夏的声音已经半出鞘,看清是谁以后,他把剑滑回鞘内,露出这下麻烦了的眼神。子恒和马鸣慌忙跟纯熙夫人辩明自己没有跟半夏提过一个字。但是鬼子母这时候,根本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半夏,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敲嘴唇。 半夏穿着深棕色披风,戴着唐巾,勇敢地迎着纯熙夫人的目光:“我为自己带了足够的旅途用品,我自己有干粮。我一定不会拖慢你们的。要知道,错过了这次,我这辈子绝没有机会到外面的天下去看看了。” “我们可不是去赶集啊,半夏。”马鸣喊道。 半夏把脸一沉瞪着他,马鸣连忙住口,后退一步。 “说起来的话,我要多谢你,马鸣,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呐。你以为只有你们三个梦想到外面冒险吗?我跟你们一样,而且我决不放过这次机会。” “可是,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令公鬼质问道,“你怎么想只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不管怎样都好,你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跟来。我们不是去玩,是为了躲避黑水修罗!” 半夏却朝他露出一副宽容理解的样子,令公鬼不禁脸红了,只好气愤地板起脸。 “你们几个还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吗,”她耐心地回答道,“我早就发现马鸣鬼鬼祟祟地到处跑。然后,我见到子恒试图掩盖披风下面的大斧头。我还知道,孔阳买了一匹马,当时我就想,为什么他要买马?而且,既然他买了一匹,很可能还买了第二匹、第三匹,这样一来我就把这件事,加上马鸣和子恒像偷鸡贼一样鬼鬼祟祟行事的笨拙的行为,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至于在这里见到你,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到意外。因为昨天你跟我说什么白日梦的理论的时候,显得没有任何出去看看的打算;但是既然马鸣和子恒都加入了,你也有份倒不奇怪。”???.23sk. “我真是搞不懂你,我希望能陪在家人的身边,我们的离开是不得已的,不是为了好玩,半夏,”令公鬼说道,“我们三个都是。否则黑水修罗还会再来的。” “黑水修罗!”半夏哈哈大笑,根本不相信,“令公鬼,如果你决定出去见见世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认了吧。不要跟我编这些荒谬的理由。” “我们没有编借口,”子恒和马鸣异口同声地说,“黑水修罗造成的后果,你不是没见到,你就一点也不害怕和担心吗?” “你们别争了,”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道,他们的对话像被一把刀子砍断,“除了你,还有谁注意道了?”她的语气很轻柔,但是半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挺直了腰才回答。 “你们知道的,自从昨晚以来,大家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收拾残局,以及如何预防类似事件的发生。所以,除非这事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然他们决不会发现的。而且,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很好,”纯熙夫人想了想后说道,“如果你执意坚持,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孔阳吃惊的表情一闪而过,但是他的脸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可是说话的语气显得很不满:“不行,夫人!” “这已经成为风月宝鉴的一部分了,孔阳。” “这太荒谬了!”他反驳道,“让她跟来根本毫无理由,相反地,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应该让她留下。” “不,这倒不是没由来的,”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道,“因为这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孔阳。” 退魔师面无表情,但是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是,半夏,”令公鬼担心地说,“黑水修罗在追击我们。到达嘉荣之前,一路上都会很危险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休想把我吓走,”她答道,“我跟定了!” 第五十二章 三尺的薄铁 令公鬼认得她这种任性的语气。虽然,自从她认定爬树是小屁孩才会做的事情以后,就没用过这种语气说话,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如果你认为被黑水修罗追逐是有趣的游戏,那么……”他开口说道,但是纯熙夫人打断了他。 “好了,够了,没有时间在这里多说了。我们在天亮之前走得越远越好。如果我们留下她,那么没等我们走出一里路,她就会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叫醒来追赶我们了。那样子的话,肯定会惊动黑神杀将的。” “不,我不会那样做的。”半夏抗议道。 “如果她要来,她可以骑那个说书先生的马,”退魔师说道,“等我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钱再买一匹。” “想要我的马?那可不行,她骑了我怎么办?”谢铁嘴洪亮的声音从头顶上的干草棚里传来。这次孔阳的剑完全出了鞘,而且他把剑握在手里抬头瞪着说书的,似乎真的会刺他一样。 谢铁嘴把一个毛毯卷丢下来,把装羌笛和琵琶的匣子以及一个涨鼓鼓的鞍囊甩到肩上。“我也该走了,发生了这样的事,谁还会看我的表演,这个村子已经用不着我了。另一方面,我从来没在嘉荣表演过。通常我习惯一个人旅行,但是经历了昨晚的事,还是跟一群人一起旅行比较好。” 退魔师责备地瞪了子恒一眼,后者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对不起,我没想到要查看干草棚。” 四肢修长的说书先生顺着梯子爬下来时,孔阳一字一句很正式地问道:“这也是风月宝鉴中因果的一部分吗,纯熙夫人?” “任何因果都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此乃天道,”纯熙夫人柔声说道,“我们无法挑拣和选择。但是我们可以观察。” 谢铁嘴落到地上,转身把他补丁披风上的草杆子拍落。事实上,他用一种更庄重的语气说道,“这位爷,您可以认为,我坚持要跟大家一起旅行。我经常边喝米酒边考虑要如何渡过今后的日子,变成黑水修罗的牙缝里的肉可绝对不是我的归宿。” 他斜视着退魔师手里的剑,“这位爷,请把这个收起来吧,我谢铁嘴倒也不怕这三尺的薄铁。” “谢铁嘴,”纯熙夫人说道,“我们必须尽快起身,旅途凶险,黑水修罗就在村外某处。而且我们是趁夜离开,您确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谢铁嘴带着古怪的微笑看了看众人:“我姓谢的害怕危险吗?既然一个女娃子都不用怕,我就更不用担心了。况且,对于一个跑江湖的来说,只要能在嘉荣表演,一点小危险算什么呢?” 纯熙夫人点点头,不再多说,孔阳也就插剑回鞘。令公鬼心想,万一谢铁嘴改变主意,或者纯熙夫人没有点头,结果会怎样?孔阳真的会用剑刺向他吗?说书开始准备自己的马匹,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令公鬼注意到他时不时地瞥瞥孔阳的剑。 “好了,一时之间竟生出这许多事情来,要是再不走,不知道还有什么麻烦,”纯熙夫人问道,“半夏骑哪匹马?” “那个小贩的马跟河曲马一样糟,”退魔师答道,“虽然强壮但是跑得慢。” “骑我的杏姑。”令公鬼说道,孔阳看他的眼神令他觉得这种情况自己应该保持沉默。然而他知道,自己既然没法阻止半夏,就唯有帮忙,所以他继续道,“杏姑可能跑得慢些,但是她很结实。我有时也骑她,她能跟上的。” 孔阳走进杏姑的马棚,边看边低声自言自语。“她比其他那些马稍微好些,”他像是放弃了似的,说道,“我想我们别无选择。”???.23sk. “那就她吧,”纯熙夫人说道,“令公鬼,给她找副马鞍。快点!我们已经逗留太久了。”令公鬼从储物室里匆匆选了一副马鞍和毛毯,把杏姑从马棚里牵出来。这匹小母马被他吵醒,回过头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把马鞍装到自己背上。以前他骑她的时候,从来不用马鞍,她不习惯这种东西。所以他一边给她绑肚带,一边轻声安抚她。杏姑甩了甩脑壳,算是接受了这个奇怪的东西。 半夏翻身上了马。“我还是认为你不该跟来,”令公鬼说道,“我说的黑水修罗的事不是编的。不过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你答应谁的?我可没找过你啊,说不定,是我照顾你呢,”她轻松地答道,对他恼怒的表情报以微笑,弯腰抚摸他的头发:“好啦,真生气啦?我知道你会照顾我的,令公鬼。我们将会互相照顾。不过,现在你最好还是上马吧。” 令公鬼这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已经骑在马上等他了,剩下的一匹马名为小苹果,是一匹长着黑色鬃毛和尾巴的高大灰马。他笨拙地爬上马背,因为小苹果在他踩上马镫时直往旁边跳,而且他的剑鞘挡住了他的脚。怪不得他的朋友们都不选择小苹果,因为这匹马明显精力过剩,不定怎么闹腾呢。 原主人经常用他来跟商人的马匹比赛,据令公鬼所知,还从来没输过,只不过嘛,此马也不易驾驭。孔阳为了买这马,一定花了一笔可观的费用。令公鬼调整自己在马鞍上的姿势时,小苹果兴奋地踏着小步,一副恨不得立刻撒蹄飞奔的样子。令公鬼牢牢抓着缰绳,不停跟自己说,没问题,还控制得住。也许当他说服自己后,就能说服小苹果老实点吧。 夜色中,一只夜枭忽然大声鸣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当他们反应过来时,都惴惴不安地笑了,互相交换着自嘲的眼神。 “只怕是下一回,田鼠都能把我们吓得窜上树去了。”半夏轻笑着,掩饰不住笑声中的颤抖。 孔阳摇头道:“如果这是狼嚎就好了。” “狼?为什么!”子恒惊呼。 退魔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你还不知道吧,狼痛恨黑水修罗,小铁匠。而且黑水修罗也痛恨狼,还有,养的狗。如果能听到狼嚎,就说明没有黑水修罗在附近等着我们。”话一说完,他驱使自己的高大黑马,缓缓走进月色中。 第五十三章 策马飞奔 纯熙夫人也催马紧紧地跟上,半夏则尽量走在她旁边。令公鬼和说书先生跟随马鸣和子恒,走在最后。 马厩前的院子黑暗而安静,月光在地上投下斑斑影子,嘚嘚的马蹄轻响很快就消逝在夜色中。退魔师身上的披风使他也成为阴影的一部分,若不是他要带路的缘故,不安的大伙早就靠到他身边去了。当令公鬼走出马厩,他才意识到这么一群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村子,是件很困难的事。至少,想要不被看见就很难。 村里不少的屋子仍然亮着油灯的光,黯淡的黄色光芒从纸窗户透出,映出屋里的人影频繁地走动着。今夜村民们都十分警惕,他们当然会提防着窗外,任谁都不想再次遭遇突然袭击。 当他们走到旅店侧面的大片阴影中,快要离开马厩院子时,孔阳突然停下,严正地打手势让众人安静。 从马车桥的方向传来卡嗒卡嗒的脚步声,桥上某种光滑的东西反射着月光。就听着那脚步声走过桥,踩在岸边的沙土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着旅店的方向走来。这是谁?不会是黑水修罗又回来了吧?令公鬼和他的伙伴们躲在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 脚步声在旅店前面停下,正好站在大堂透出的阴暗灯光以外,令公鬼一时看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然后,其中一人迈前一步,是狗儿,肩上扛着一支长矛,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旧的无袖短上衣,上面缝满了铁片。原来是一队男人,共有十二个,来自村里和附近庄子。他们有的带着头盔,有的穿着破旧不堪的盔甲,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枪、伐木斧或者草叉子之类的武器。 磨坊主从大堂的窗户往里看了看,就转身简单地说了句:这里没事。于是其他人在他身后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踩着杂乱的步子往其他地方去了。 当巡逻队的脚步声远去,孔阳低声说道:“只要两只弩失毕部落的黑水修罗就能把这群人煮熟当宵夜了,不过他们总算能起些预警作用。” 他轻踢马肚,“走吧。” 缓慢地,悄悄地,退魔师带着他们离开旅店,经过岸边的柳树丛,走进了酒泉。他们很靠近泉眼,冰凉的泉水快速地流动着,在马儿脚边形成了小漩涡,在月色下闪着微光,水深差不多可以浸到他们的鞋底。 他们在酒泉北面上岸,在退魔师的熟练的带领下避开有人烟的聚落前进。一路上孔阳时不时地停下,作手势让他们安静。虽然令公鬼他们既看不到也听不见任何人,但是每次孔阳这样做时,总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队旅人和农夫组成的巡逻队经过。渐渐地,他们靠近了村子北边的边界。 令公鬼回头看着村里的屋子,把它们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我送酒来准备过上元节的时候,可一点也想不到现在会成这样,他心想,还没走出村子,就开始犯思乡病。但是他没有收回留恋的目光。 他们终于走过了最后一排农舍,走在村外的田野里,与通往暗礁渡口的开远大路保持平行地前进。在令公鬼的心目中,不论他到了哪里,锡城的夜空都将是最美丽的,它就像一块永恒的凝脂墨玉,上面装点着无数星光。 玉盘般的月亮快要满月,真道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似乎能将它摘下来只要他伸出手去,就一个黑影缓缓地在月亮前飞过,沉迷在摘月遐想中的令公鬼一惊,自然而然的收紧手中缰绳勒停了云。 是逐魂鸟?他模糊地猜道,但很快否定。因为逐魂鸟通常在傍晚活动,在暮色中飞来飞去捕食苍蝇和蚊子。这个黑影的翅膀虽然有着相同的形状,但跟鹰隼猎食时一样,不时缓慢而有力地扇动着。它肯定是在捕猎什么,因为它沿着长长的弧线来回飞行。 更糟的是,它的大小。如果一只逐魂鸟跟月亮相比看起来有这么大的话,它必须离自己只有一臂的距离。所以,这是一只大家伙,他在心里估计着它究竟离自己有多远,有多大。估计的结果是,它的身体可能有一个男人那么长,而翅膀它再一次从月亮前飞过,然后忽然打了个转,向下飞去,很快没入夜色中。 令公鬼陷在自己的沉思中,完全忘了其他人,直到孔阳掉头骑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臂质问:”小子,你在这里发什么呆?我们不能停下来!“其他人全都在孔阳身后看着他。 令公鬼做好了被告知自己不过是被黑水修罗吓得语无伦次的心理准备,把自己看见的黑影描述了一遍,然后等着孔阳告诉他,这不过是只逐魂鸟,或者说,不过是眼花。 然而孔阳厌恶地咆哮了一个词,好像这个词在他嘴里留下臭味似的:飞头獠。锡城的几个伙伴紧张地抬头看向天空的各个方向,说书则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不错,”纯熙夫人说道,“只能是它。没想到这只黑神杀将手下有飞头獠,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这道我们在哪里,说不定它现在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必须加快脚步,说不定还能在黑神杀将之前到达暗礁渡口。它和它的黑水修罗不像我们那么容易渡河,所以可以阻挡一下。”23sk. “飞头獠?”半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答她的是谢铁嘴。谢铁嘴嘶哑的声音:“是种妖物,专门吃人的屎尖,然后根据臭味就能找到拉屎的人,和拉屎的人睡觉,吃掉这人的肠胃,比黑水修罗和黑罗刹更可怕的怪物。” 纯熙夫人的头猛地转向说书先生,双目射出的锐利光芒连夜色也遮挡不住。 可是在任何人来不得及再向说书说话之时,孔阳大声说道:“我们现在走开远大路。为了你们各人的性命,紧跟着我,紧跟着大家。”他掉转马头,策马飞奔。众人无言,紧随其后。 第五十四章 老阳山 马匹在开远大路上撒蹄飞奔,鬃毛和尾巴在月光下如流水般飞舞,蹄子在结实的泥土路上敲打出稳定的节奏。孔阳一骑绝尘地跑在最前头,黑马配上变色披风使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纯熙夫人的白驹步步紧追,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闪亮的月光。其他人在她身后排成一列,像被退魔师手里的无形绳索牵引着一般。 令公鬼跟着谢铁嘴,谢铁嘴跑在队伍的最后。说书先生并不回头看,他只专注于前进的方向,对于身后有什么完全不上心。不论后面出现了黑水修罗,还是那骑着无声黑马的黑神杀将,或者那只飞行怪物飞头獠,都依赖令公鬼发出警报。 令公鬼双手紧抓着小苹果的鬃毛和缰绳,每隔一盏茶的工夫就扭头往各个方向扫视。飞头獠——这种怪物,谢铁嘴说它比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更可怕。但此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地上只有黑影,黑得足以隐藏一支军队的黑影。 座下强壮的灰马尽情伸展四蹄,迅速如暗夜鬼魂,轻易就能跟上孔阳牡马的脚步。他甚至想加速,想超过前面的所有马匹跑到最前头去,令公鬼不得不紧紧抓住缰绳抑止它过快的速度。小苹果的每一步都在反抗着他的压制,这小马以为这是一场比赛,所以不停地跟他的主人争夺主控权。令公鬼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它,并确保自己呆在马鞍上,暗暗祈祷着不要被小苹果察觉自己心神不安,否则他就输定了。 让令公鬼悬心的还有杏姑和半夏。他俯在灰马的脖子上,时不时担忧地看着跑在前头的她们。当初他说杏姑能跟上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要这样狂奔的。她现在虽然还能跟得上,但是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竭斯底里的跑步姿势。孔阳是反对让半夏跟来的,万一杏姑撑不住了,他会为她减慢吗?还是说就这样把她丢在后面?他知道鬼子母们和退魔师因为某种原因认为他和他的伙伴很重要,但是根据纯熙夫人谈到命运之模时的样子判断,半夏一定不算在其中。 于是他在心中暗下决定:不管纯熙夫人和孔阳怎么说都好,万一杏姑落后了,我也会跟着落后,就算要独自面对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面对飞头獠也不怕!他聚集起所有的意志和愿望,无声地向杏姑呐喊:跑吧,如乘风一般跑吧!但愿这能化为杏姑的力量。跑吧!他觉得皮肤刺痛,骨骼像被寒冰浸泡快要裂开。愿老天帮助她,跑吧!杏姑像是明白他的心意似的,脚步生风。 一群人就这样一直向北飞驰,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目之所及以内不时会闪过农舍的灯光,如同远处的灯塔。偶然会有警惕的看家狗朝他们吠叫,但这叫声也很快被抛在身后,也许狗儿认为自己已经成功把敌人赶走了吧。他们在莹白星隐的月色下继续前进,周围的景物都隐没在黑暗中,路边的树木有时会突然跳到眼前,又突然消失。寂夜之中,只有夜猫子的孤独叫声不时地打乱规则的马蹄声。 突然!孔阳毫无预兆地慢了下来,队伍也随之停下。令公鬼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觉得大腿内侧的肉跟马鞍摩擦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眼前的夜色中闪烁着许多光点,好像有一大群萤火虫正齐聚在一棵巨大的树上。 令公鬼困惑地皱眉看着那些光点,待看清楚后,他吃惊地深吸一口气。那不是萤火虫,而是无数的窗户,是沿着山坡一直修建到山顶的许多房屋的窗户! 他马上意识到,这里是老阳山!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已经跑了这么远,这可说是有生以来最快的一趟旅程了。孔阳翻身下马,令公鬼和谢铁嘴也跟着照做。小苹果低着头直喘粗气,脖子和胸部渗着大颗的汗沫,身上虽然长着烟雾般的斑纹看不清,但也已经被汗湿透。看这马的样子,今天晚上大概再也没法跑了。 “好家伙,咱们已经越过了许多村庄,比我预期的要快多了,”谢铁嘴大声道,“我想我们已经跟它们拉开足够远的距离,所以休息个把时辰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天籁小说网 屁股发麻的令公鬼舒展着四肢,又以手握拳敲着酸麻的背部:“如果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不如到老阳山上去吧?” 清凉的夜风送来村里的乐声和烹饪的香味,令人肚子更饿了。老阳山没有受到黑水修罗的打扰,人们还在庆祝上元节。他看了看半夏,她靠着杏姑,显得很疲劳。其他人也下了马,连声呻吟着舒展酸痛的肌肉。只有退魔师和鬼子母连一丁点疲乏的迹象都没有。 “我想看看他们过节,”马鸣疲倦地建议道,“或者在聚缘酒店那里吃个热腾腾的肚包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所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老阳山了,聚缘酒店可比不上咱们的酒泉旅店。” “聚缘酒店也还不错啦,”子恒说道,“我也想吃个肚包肉,还要喝很多很多罐罐烤茶来驱寒。” “你们想的太简单了,渡过暗礁渡口之前我们都不能停留,”孔阳严厉地说,“一顿饭的工夫都不行。” “人当然还挺得住,可是马已经不能跑了,”令公鬼争辩道,“如果照刚才那样继续骑下去,它们会死的。纯熙夫人,您肯定不会让这些马活活跑死吧?” 从刚才他就模糊地注意到纯熙夫人在马儿之间走来走去,却一直没留意她在做什么。这时她径直走到小苹果的身边,伸手放在马的脖子上。令公鬼愣住了,因为他看到小苹果忽然打了个响鼻,狠狠甩了甩尾巴,差点把他手里地缰绳甩脱。 然后,这匹灰马又开始踏着小步,轻松得像是已经在马棚里休息了好几天的样子那样精神饱满。纯熙夫人一言不发,又向杏姑走去。 第五十五章 快啊,令公鬼 “这要不是亲眼看见,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令公鬼红着脸轻声对孔阳说。 “别人也许不能,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退魔师答道,“你亲眼看着她治好你父亲。她可以驱除疲劳,先为马儿做,然后给你们做。” “我们?我们不需要吧。” “你不用吗?” “当然,不用,我现在还用不着,她也不能对自己施展,所以她是我们之中唯一会累的人。你最好祈祷她在到达嘉荣之前不会太累。” “太累?我不是太明白?“令公鬼问道。 ”你对杏姑的看法没有错,令公鬼,“纯熙夫人站在杏姑旁边插口道,”她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以及跟你们红河人一样的顽强意志。真令人吃惊啊,她是所有马匹中最吃苦耐劳的!” 正说间,一声尖叫划破黑夜,凄厉得如同小羊死于尖刀之下时发出的最后的惨叫,伴随着翅膀扑击的声音,漆黑的巨大阴影在他们的头上掠过,马匹惊得嘶声乱叫。 飞头獠的翅膀卷起一阵狂风刮在令公鬼身上,感觉粘稠湿滑,像落入恶梦里冰冷的迷雾中。他还没来得及体会其中的恐惧,小苹果就爆发了,它一个腾跃弹到空中。伴随着令公鬼的惊呼,它疯狂扭动着身体,然后又是上蹿下跳像是要甩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令公鬼冷不防被手里的缰绳拖倒在地。小苹果可怕的惨叫着像有恶狼正在撕咬他的血肉,那声音撕扯着众人的心。 令公鬼一手牢牢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勉强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云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站立不被再次拖倒。他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样把他放走。他不顾一切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笼头,云人立起来,把他带到空中。令公鬼被吊在半空,无助地祈祷着这匹灰马快点冷静下来。 突然云向后翻倒在地,把令公鬼重重甩在地上,差点把他的牙齿都震碎了。云的鼻翼一扇一扇,眼珠转着,四肢僵硬,瘫在地上颤抖。令公鬼也在颤抖,一只手仍抓在马笼头上。刚才那一下肯定把这笨马摔得够呛,他一边想,一边做深呼吸,连做了三四下才略微镇定下来,扭头看看他的同伴们怎么样了。 眼前一片混乱,那几匹马全都受了惊,疯狂地摇着头,不时人立起来,只想逃走。他的伙伴们一个个紧攫着缰绳,想方设法安抚自己的马匹,可惜根本没什么效果,只是被拖得团团转。只有两匹马镇定如常:纯熙夫人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座下白驹优雅地踱到一边避开这团混乱,好像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孔阳站在地上,抬头扫视天空,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着缰绳,他的健壮黑马平静的站在他身边。 老阳山上的欢歌笑语已经停了,山上之人明显也听到了那声可怖的尖叫。令公鬼预料他们会静静地听一会儿,也许会查看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这样的怪叫,然后就会继续狂欢,人总是这样的。这个小意外很快就会被歌声、舞蹈、美食和欢乐淹没。也许当他们听说了思尧村的事件后,有人会想起这件事来,稍微疑惑一下。果然,有人开始拉胡琴,过一会儿一只羌笛也加入了,他们已经恢复了庆祝活动。 “上马!”孔阳简单地命令道,然后还剑入鞘,跃上马背,“那只飞头獠肯定已经把我们的行踪报告给了黑神杀将,不然它不会这样现身的。” 正说间,从更高的空中又传来一声刺耳尖叫,虽然离得远,但一样惨厉。老阳山上的音乐再次嘎然而止。“它现在算是盯上我们了,并且在把我们的位置报告给黑罗刹,那家伙肯定离我们不远。”其他受惊的马虽然已经不再疲劳,但是还没镇定下来,跳着脚不肯让人上马。谢铁嘴一边用最粗俗的语言咒骂着,第一个爬上马背,其他人也很快跟上,只剩下令公鬼。 “快啊,令公鬼!”半夏喊道。同时,飞头獠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杏姑应声冲出了好几步才被缰绳勒住。“快点!” 令公鬼打了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地上呆瞪着天空,徒然的想找出那可憎怪叫的来源。更有甚之,他在完全不自觉之中已经把塔的剑抽出来握在手里,一副想跟那只怪物战斗的样子。 他的脸唰地红了,庆幸有夜色掩盖自己的尴尬。他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笨拙地把剑弄回鞘内,匆忙地瞥了一下其他人。纯熙夫人、孔阳和半夏都在看他,不过在昏暗的月色里他不确定他们能看得多清楚。其余几人则忙着控制自己的马,没空理他。 这一回,令公鬼一手扶着前鞍,只轻轻一跃就跨上了马背,这次这个动作倒是很敏捷。如果他的伙伴们看到他刚才拿着剑的样子,待会儿肯定要笑他,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他一上马,飞奔就再次开始。他们沿着上山的路跑上这座圆屋顶似的山丘,村里的狗不停地朝他们吠叫,大概也有村民看见他们跑过。令公鬼想,这些狗会不会其实是因为闻到了黑水修罗的气味才叫的?猜想中,狗吠声和村子的灯光很快就消失在他们身后。 这一次他们跑在了一起,挤成一堆,马匹之间不时发生推撞。这样很容易出事故,于是孔阳命令他们分开跑,但谁也不愿意听他的,他们只想紧紧凑在一起。加上时不时地,头上的高空中又传来一声尖叫。退魔师没办法,只好任由他们。???.23sk. 令公鬼跟在纯熙夫人和孔阳后面,小苹果总是想把自己挤到退魔师的黑马和鬼子母的白驹之间,他经受了飞头獠怪叫的惊吓之后,已经完全脱离令公鬼的控制。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法超过他的两个对手。半夏和说书先生的马则跑在令公鬼的两侧,马鸣和子恒挤在队伍的后面。 第五十六章 慢下来 飞头獠挑衅般地在黑夜中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者。 顽强的杏姑脖子前伸,鬃毛和尾巴随着她的跑动在风中飞舞,步步紧跟众人。鬼子母用法术除了洗去她的疲劳外,一定还为她特别施加了些什么,这让她越跑越精神。 令公鬼侧头看了看半夏,月光下居然看到她面带兴奋的微笑,辫子在脑后如狂风中的柳枝般飞舞着,眼中闪着光芒。令公鬼很肯定那决不仅仅是月亮的反光,他吃惊地张大了口,结果一只小虫子撞到他口里呛得他直咳嗽。 孔阳大概问了个什么问题,因为纯熙夫人忽然大声喊话,话语穿过风声和蹄声传来:“我办不到!尤其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况且,即使我能看见他们在哪,要杀它们也很难。我们只有先跑再说,别的现在都做不了。”3sk. 一行人冲过了一小片薄雾,它低低地覆盖着地面,高度不到马的镫子。小苹果只两步就跨过了它,令公鬼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今晚这么冷,怎么会有这种薄雾?过不了一会,又经过一片,比刚才那片大些。它在不断扩张,就像是从地里渗出来似的。 与此同时,空中的飞头獠愤怒地怪叫着。雾不一会儿就众人重得包围起来,但是又很快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再次消失,就这样时隐时现地不断重复着。冰凉的雾气把令公鬼的脸和手都粘湿了。然后,他们冲过了一堵灰色的雾墙,完全被浓雾包围起来,连蹄声都因此减弱成迟钝的浊音,头顶上的怪叫像被一间无形的房子隔在了外面。令公鬼只能看到半夏和谢铁嘴谢铁嘴的身影在他两边跳动。 孔阳的速度丝毫未减:“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停下来,我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他喊道,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发散。 “黑神杀将狡诈多疑,”纯熙夫人回应道,我会利用它的这个特点来对付它。说完他们就不再说话,大家在沉默中向前跑。 现在的雾浓得像黑色的巨幕一般,遮挡了天空和地面,把他们裹在其中像是漂浮在夜云上的影子。他们连自己马匹的脚都看不见了,只有耳边的风呼呼而过。 令公鬼在马鞍上挪动着身体,在这冰冷的雾中直打哆嗦。知道纯熙夫人可以引导紫霄碧气,甚至亲眼看到她施展是一回事;而亲身体会,把自己弄得浑身湿又是另一回事。 他发现到自己还一直屏住呼吸,于是连骂自己白痴,怎么可能不呼吸地一直跑到暗礁渡口呢?她曾经在父亲老典的身上使用了紫霄碧气,他看起来很好。明知如此,他还是无法很自在地呼吸。他企图说服自己,这阵雾虽然很稠密,不过除了冷些以外,跟其他夜晚的大雾没什么区别。可想归想,他却没法逼自己这样相信。 孔阳现在反而鼓励他们跑成一团,尽量留在互相看得见身影的距离以内。说话并没有让他放慢座下牡马的脚步,他和纯熙夫人肩并肩地领着大伙在雾中毫不迟疑地穿行,好像他们能清楚看见路似的。其他人唯有相信并且紧跟着,暗暗祈祷。 那把一直追逐他们的怪声渐渐减弱,最后消失了,但是这没让大家安心多少。因为他们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论是空中的月亮还是脚下的路。雾中不时传来既空洞又遥远的狗吠,说明他们经过了村子,但除此以外,唯一的声音就是马匹沉闷的蹄声。眼前是一成不变的灰色,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大腿和背部的酸痛越来越严重。 但是令公鬼很肯定他们一定已经在这雾中跑了几个时辰了,他抓着缰绳的手已经麻木得定了形,不知道还能不能放开,脚痛得很怀疑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走路了。他只向后看过一次,身后只有一团跳动的影子,根本分辨不清有几个人,甚至不知道那是敌是友。冰冷的雾气早已把他的披风、外套和中衣都粘湿,寒气已经渗入骨髓。只有刮在他脸上的劲风和座下灰马伸展的动作告诉他自己仍在往前跑。 肯定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了。 “慢下来!”孔阳忽然喊,收缰绳。令公鬼吃惊地发现小苹果并没有立刻慢下来,这让他一下子冲到了孔阳和纯熙夫人中间,还超出了半步才很不情愿地慢下来,似乎在不甘心地瞪着他的对手。 人居从四面八方渐渐浮现,它们看起来高得出奇。令公鬼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但是关于它的描述听过不少。这些屋子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它们都建在高高的黑曜石石基上面,以避免在春天,葬玉群山的冰雪融化造成河水泛滥时被淹到他们已经到了暗礁渡口。 孔阳骑着黑马缓步走过令公鬼身边:“别太着急啊,小子。”大伙向村子里面走去,令公鬼窘迫地退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他没作解释,只庆幸浓雾遮住了他的脸红。 冷雾中一只黄狗突然朝着他们愤怒地叫了几声,又转身逃跑了。不时可以看到有些房子已经亮起了灯,但是除了那只狗以外,只有他们的马蹄声打扰了凌晨的清净。 令公鬼接触过的暗礁渡口的人很少,他努力回想着关于他们的一些记忆。这些人很少会到南边的村子去,那边的人也不太喜欢他们,而且这些人总是鼻子朝天像是闻到什么臭味似的。他见过的几个暗礁渡口人都有着奇怪的名字,比如,范统,听起就像是饭桶,还有夏建仁,听起来就是下贱人,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 虽然他们的名字冒着傻气,可是这些人可一点也不傻,相反还出名狡猾欺诈。老话说,如果你跟暗礁渡口的人拉了手,那么事后你得数数自己的手指有没有少。 孔阳和纯熙夫人在一座高大的黑屋子前停下,这座屋子的外表跟其他屋子没什么不同。退魔师跳下马,登上台阶,走到比他们头顶还高的屋门的,挥拳砰砰砰地大力敲门,雾气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边卷动。 第五十七章 大大的不妙 “我还以为他想保持低调呐。”马鸣低声道。 孔阳连续捶打着屋门,旁边的屋子亮起了灯,有人生气地发出咒骂,但是他全不在乎。 门突然被一把拉开,一个穿着长直裰的男人出现在门里,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照着他又尖又窄的脸。他愤怒地张开口正要骂,但被门外的浓雾吓了一跳。他瞪大双眼四处张望:“这是咋的啦?”他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冰冷的雾气从门口往屋里飘,他赶紧后退一步。 “沈京兵,是我,”孔阳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个忙。我们要在你的渡口过河。” “沈京兵,哈哈哈哈,他难道是精经病吗?”马鸣窃笑道,令公鬼赶紧嘘地制止他。那个尖脸家伙正举起手中的莲花灯怀疑地看着孔阳身后的几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沈京兵摆出一副故意为难的嘴脸说道:“这可不行,没这规矩啊,渡口白天才开放。不是现在,大半夜的想什么呐。再者说了,在这样的浓雾中也不开放。等太阳出来,雾散了再来吧。不送了。” 沈京兵转身就要关门,但孔阳抓住了他的手腕。渡口老板生气地张大口,却看到退魔师一个一个地把许多金瓜子放在他手里。金瓜子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发出叮当脆响,沈京兵舔舔嘴唇,缓缓把头凑到手前,无法相信自己眼睛。 “这是定金,事后还有赏钱,”孔阳说,“不过得等我们安全到达对岸后才付。但必须现在就走。” “现在?这么急?”老板咬着下唇,挪着脚,犹豫地看着被浓雾覆盖的夜晚。但是他终于果断地点了点头,“好吧,现在就现在。放手,我得去把我的手下叫醒。光我一个人可没法把你们送过去,是吧?” “好,你快点,我在渡口等你,你慢了我可要扣钱,”孔阳淡淡地说,“我可是只等一会儿。”说完,他放了手。 沈京兵立刻把满手金瓜子捂在肚子上,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匆匆关上了门。 孔阳走下台阶,招呼大家下马跟他走。跟来时一样,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雾随着令公鬼的脚步在他的膝盖边打着漩,把他的脚隐藏在底下。任何距离八尺以外的东西都模糊一片。跟村外相比,这里的雾似乎淡些,但是相差并不明显。 街上仍然只有他们一行人。不过亮灯的屋子渐渐多起来,但是在雾中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块块暗淡光斑,常常只能看到微弱的灯光悬在一片灰色之上,屋子本身被隐在雾后。偶然也会有一两间屋子突然冒出,孤立于连绵数里的迷雾之中。 连续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令公鬼觉得两脚僵直,一心只希望等会再也不用上马了,他倒宁可走路到嘉荣城。倒不是说走路比骑马好很多,只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只剩下小腿是不酸痛的,而且长年放羊的经历,让他习惯于走路。 一路上,纯熙夫人跟孔阳说的话只有一次传入令公鬼的耳中:“你必须处理此事。”她似乎在回答孔阳的问题,“要知道他对我们一定已经印象深刻,这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如果被他注意到我已经有所防备,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令公鬼一边听一边厌烦地把湿透了粘在身上的披风拨开。马鸣和子恒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着,不时发出噢的声音,也许是脚趾踢在了埋藏在雾里的石头上。谢铁嘴也在抱怨个不停,令公鬼不时能听到他的一两个词,例如蒸馍啦,炉火啦,还有烫壶老酒等等,但是退魔师和鬼子母听而不闻。 只有半夏一言不发地走着,腰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跟其他锡城的伙伴一样,她也是很少骑马的,所以此刻肯定也是全身疼痛。 倒不知道现在她还是不是这么高兴,令公鬼闷闷不乐地想,她主动要跟着来,为此她愿意忍受大雾、潮湿和寒冷,自愿闯荡的人,被迫闯荡的人,他们眼里的天下是完全不同的吧? 在寒雾中疾驰,背后追着一只飞头獠以及其他老天才知道的怪物,这足够构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闯荡故事了。不知半夏是否觉得害怕?令公鬼自己就只觉得又湿又冷,重新置身于村落之中令他安心,即使这是暗礁渡口。 胡思乱想之中他忽然撞到了一个又大又暖和的物体上:是孔阳的牡马的马屁股。退魔师和鬼子母已经停下脚步。朋友们也是,他们都轻轻拍着自己的坐骑,为了安抚马匹,更是为了安慰自己。3sk. 这里的雾显得较薄,他们互相之间能稍微看得清楚一点。但是双脚仍然被灰蒙蒙的雾浪覆盖,村屋仍然被它淹没。 令公鬼小心翼翼地带着小苹果往前迈了一小步,发现自己踩在了厚厚的木板上。原来他们已经到了码头的突堤上。他赶紧拉着小苹果缓缓后退,因为他曾经听说,暗礁渡口的码头是直接通往渡船的。据说,暗礁河既宽且深,河里无数暗礁激发变化莫测的暗流,轻易就能吞没最熟水性的人。他猜想,这条河也许比白河还要宽很多吧,再加上这样的大雾再次踩在泥土地上后,他觉得前面肯定比在黑暗中骑马要凶险得多。 孔阳忽然发出急促的口哨声,一边朝众人打手势,一边冲到子恒身边揭开他的披风露出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和大斧子。令公鬼有点莫名其妙,但仍顺从地把自己的披风翻开,露出腰间的剑。当孔阳迅速地回到他的牡马身边时,雾里出现了摇摇晃晃的亮光,伴随着压抑的脚步声走近了众人。 原来是沈京兵,领着六个模样鲁钝、衣着破旧的男人,手里举着的火把驱散了他们身边的雾气。他们停下来时,思尧村的一行人在火光映射下像是站在一堵灰墙前似的。渡口老板歪着脑壳仔细打量着他们,鼻子抽动着,像一只嗅出了陷阱味道的黄大仙。 第五十八章 还在等什么 孔阳轻松地靠在自己的马鞍上,一只手夸张地搁在长长的剑柄上,像一只紧绷着随时准备爆发的弹簧。 令公鬼连忙学着退魔师的姿势。他有自知之明,那种致命的慵懒自己是学不来的,连试一下都不要了,免得呆会儿被嘲笑。但是至少,他可以模仿把手放在剑柄上这个动作。 子恒把斧子从皮环结里拔出来,故意用脚拍打着地面。马鸣则一手搭在箭壶上,不过令公鬼担心他的弓弦被大雾湿透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谢铁嘴表演似地跨前一步,抬起一只空手,慢慢转了转,突然飞快地挥舞了一下,手指之间就冒出了一把飞快地转动着的匕首。他啪地一声把匕首柄抓在手掌里,然后,开始用它修整起指甲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纯熙夫人高兴地轻笑了一声,而半夏竟然拍起手来,像在观看节日演出。虽然她马上窘迫地停了下来,但是嘴角仍掩不住笑意。 沈京兵却一点也不觉得精彩。他瞪了瞪谢铁嘴,用力清清喉咙:“我听说你会为这次渡河付出更多的金子,”他说道,阴险狡猾的目光环视众人,“你刚才给我的那些,已经被我放在一个安全的所在,知道吗?你绝对无法收回。” “你放心,其余的金子,”孔阳回答,“在我们到达对岸后,就会交到你手里。”他轻轻抖了抖腰,腰间挂着的皮钱包发出清脆的响声。 渡口老板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那好吧,”他喃喃说道,“行吧,准备渡河。”他带着六个纤夫走上码头。雾气为他们的火把让路,又在他们身后卷土重来。令公鬼慌忙跟上。 渡船是一只杉木的大平船,船身很高,靠一个舷梯连接着码头。舷梯是活动的,可以收起。渡船两侧都穿着手腕粗的缆绳。缆绳一头固定在码头的厚重桩子上,另一头延伸出去,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船伙计将火把插在船边的托架上,等众人牵马登船后,收起舷梯。甲板在众人脚下咔咔作响,渡船因突然增加的重量而晃动。 沈京兵冲着令公鬼他们大声喊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要他们管好马匹并且呆在船中间,不要妨碍拖船伙计们的工作。他又朝着纤夫们呼喝,催促他们做好准备。但是那帮纤夫并不买他的帐,自顾自地拖拖拉拉。他自己本身也有点犹疑,埋太平钱的时候,时不时地停下呼喝高举火把将眼前的雾气驱散。 埋太平钱,习称“安财心”,即在鼻龙骨(底盘中间木板)的前端(有的在后),开凿方槽,将一块银锞子砸薄,中间留方孔,四边是“太、平、通、宝”字样,背面镌二龙戏珠图,红布、红线包缝,置入槽内,油灰封盖。此刻,船老头要奖励捻匠。 终于,他安静下来,走到船头遥望雾里的暗礁河。他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直到其中一个纤夫走上前摇了摇他的手臂。他吓了一跳,回头瞪着对方。 “干什么?哦,是黑三啊。准备好了?好吧,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把马匹唬得只想往后退,“开船吧!快去!” “开船啦!”那个纤夫转身去传达出发的命令,沈京兵又继续看着浓雾发呆,空着的手不安地在前襟上摩擦着。 渡船的系绳一松开,就被水流推得歪到一边,被缆绳拉住后,又歪到了另一边。纤夫分成两队,一边三个,走到渡船前头把缆绳攥在手里,使出全身力气往船后拉去,口里不安地喊着号子。船缓缓向暗礁河里移去。 河岸很快就被浓雾湮没,火把在雾里烧出细细的痕迹,拖在他们身后。平船在水流中缓缓摇晃,纤夫不时地走向船头抓缆绳,把它拉到船后去。除此以外,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思尧村来的伙伴们挤在渡船中心,他们早就听说,暗礁河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小河都宽得多,大雾更是把这个印象夸大了许多倍。 渐渐地,令公鬼靠近孔阳。身处一条既不能涉水而过,也不能游泳渡过,甚至看也看不见的大河之上,难免令人心神不安。何况他们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深最宽的水就是水树林里的大水潭。 “刚才他们真的想劫我们?”他低声问道,“可是,这船老头怎么看起来更像是害怕我们打劫他啊。” 退魔师看了看渡口老板和他的手下他们好像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他轻声答道:“你不知道这些人的行事,他们当时完全可以躲藏在雾里嗯,有一些人,当身处明处时,他不会伤害陌生人,但是当他躲在暗处时,有时候却可能会用卑鄙的手段来伤害对方。尤其是,当他以为对方会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这个人只要价钱合适,我猜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亲娘卖给黑水修罗来换取一把铜钱。你这样问令我有点意外,我听说思尧村民对暗礁渡口人的风评都很差。” “老辈们话是这么说,,只不过,好吧,人人都那样子说这些人,我只是从没有想过他们真的是这样,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事实上令公鬼想了想,决定对思尧村以外的人和事还是虚心请教好了,他开始意识到世上有很多人和纯朴的红河人不一样,完全不是一种人,像是另一种东西。 “我想,他可能会告诉黑神杀将我们渡了河,”他终于说道,“而且可能会把那些黑水修罗也送过河来追赶我们。” 孔阳淡淡地笑了:“劫点财物是一回事,对付黑罗刹又是另一回事。你真的以为他会为了弄金子把黑水修罗送过河?或者,可以逃走的情况下,他会留下来跟一只黑神杀将谈话?仅仅是遇到黑神杀将的可能性就足够让他逃离此地,然后在某个山洞里躲上个把月了。” 天籁小说网 第五十九章 万般皆是命 笑了笑,孔阳又说:“他不会是妖魔邪祟的走狗,在暗礁渡口这里,我们不用担心这种人。这里不会有妖魔邪祟出没。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此时沈京兵转过头来,尖长的下巴前伸着,火把举得高高,打量着孔阳和令公鬼,好像头一次仔细看他们似的。甲板在纤夫的脚下和偶而的马蹄踩踏下吱呀作响。好一会儿他才看清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于是他的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慌忙转身回去继续观看前方,也不知道他是在看对岸,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只是纯粹为了躲开孔阳的目光吧。 “不要再说了,”孔阳的声音轻得令公鬼差点听不到,“在这种日子里谈到黑水修罗之类的妖魔邪祟或者十首魔王罗波那都太不吉利,因为你不知道有谁正躲在暗处偷听。这样的话总能给你带来不幸,而且是比被人在门口画血牙诅咒更糟糕的不幸。”令公鬼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他现在觉得前所未有的烦闷。 光是黑神杀将、黑水修罗和飞头獠还不够,现在又多了不知道什么妖魔邪祟!至少前者还可以从听过的故事和经历的事上分辨,而后者突然前方浮现出黑影,却让你误会是对岸码头上的桩子。 终于,他们总算是过了河,渡船砰地撞在码头上。伙计们忙着把船系好,放下舷梯。马鸣和子恒大声讨论着这条河比他们听说的要窄一半都不止。孔阳牵着自己的牡马走下舷梯,纯熙夫人和众人跟随在后。令公鬼跟在杏姑身后,最后一个下船。 沈京兵突然气冲冲地朝他们喊道:“喂!喂!我的金子呢?”???.23sk. “你急什么?我们会付的,”雾里传来纯熙夫人的声音,“而且,我们还给每个纤夫一个银锞子,奖励各位这么迅速地送我们过河。”说话间,令公鬼已经完全走下了舷梯。 渡口老板犹豫了,他向前探着脖子,像是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但是他的手下一听到有银锞子,都跳起身来,其中有人一把抓起火把走下了舷梯,其余纤夫纷纷跟上。无奈,渡口老板只好也愠怒地走了下来。 令公鬼小心地牵着小苹果走过码头,小苹果的蹄声在雾中空洞地响着。这里的雾跟河对面一样浓。退魔师站在岸边,被手举火把的高塔和纤夫围在中间,正在派发船资。除了纯熙夫人,其他人都在这群人的旁边焦急地等待着。 而纯熙夫人则面向暗礁河站着,目光深远。令公鬼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打了个冷战,拉紧身上湿漉漉的披风。现在,他算是真真正正地踏出锡城了,虽然它就在河对岸,但是却显得如此遥远。 “惟诚可以破天下之伪,惟实可以破天下之虚。”孔阳说着,把最后一个金瓜子递给沈京兵,“正如我们说好的。”渡口老板贪婪地看着他还没收起的钱包。 突然,码头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可怕的嘎吱声响。这声势极大,沈京兵大吃一惊,慌忙回头去看渡船,它被笼罩在雾里,留在船上的两个火把成了两个悬空的模糊光点。码头继续呻吟着,然后,随着一声巨大的木头折断声,那两个光点剧烈地歪向一边,然后开始打转。半夏张着嘴无声地惊呼着,谢铁嘴则骂了一句粗话。 “水里怪不是有东西!”沈京兵尖叫,一把抓起身边的纤夫,把他推向码头,“渡船快毁了,你们这班蠢材!快去把它拉回来!快去!”纤夫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才站定。渡船上的光点已经离岸越来越远,在雾中画出一道螺旋轨迹。码头不停地颤抖着,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渡船已经完全脱离了码头。 “是八大王显灵了。”一个纤夫敬畏地说道。 “别胡说,暗礁河这里不可能有八大王,”沈京兵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底气不足。 “从来没有过真是一个不幸的意外。”纯熙夫人的身影从河边转过来,声音在雾中回荡。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孔阳淡淡地赞同道,“看来你最近都没法做渡船生意了。没想到会在你送我们过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他又伸手进钱包掏出一把金瓜子,“这应该可以补偿你的损失。” 沈京兵愣愣地瞪着孔阳手里那把在火光里闪烁的金瓜子,肩膀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又惊惶地扫视着他送过来的这班客人:他们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雾里。终于,他恐惧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叫,一把抢过孔阳手里的金瓜子,转身逃进了雾里,他的纤夫紧跟其后。火把发出的光芒显示他们往上游逃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跑得倒快,我们走吧,”鬼子母牵着自己的白驹走上河岸,好像没事发生过似的。 虽然看不见,但是令公鬼呆呆地盯着河流的方向。这是意外?那个老板说过,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怪事,忽然他发现人人都已经走了,赶紧也转身走上微微倾斜的河岸。 没走出三步,浓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柱子一般站定,惊讶地回头看着身后:一道无形的墙把浓重的灰雾牢牢隔绝在河岸边,墙外是一片晴朗天空,月亮挂在清澈的天上,而且东方泛白,就快要天亮了。 雾墙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退魔师和鬼子母,他们两人正在商量事情。其他人围聚在不远处,虽然天色尚暗,仍能看出他们都十分紧张不安。所有人都看着孔阳和纯熙夫人。半夏向后靠着杏姑,看上去很想靠到那两人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令公鬼牵着小苹果向她走去,她朝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光芒四射,令公鬼想这绝不可能是月亮的反光。 “它沿河分布,像用笔画出来一般,”纯熙夫人满意地说道,“在嘉荣,能在没有辅助之下有如此能耐的人绝对不出十个,更别说是在奔驰的马背上施展了。” 第六十章 宁惹饿中虎 “小人我不是想抱怨什么,纯熙夫人,”谢铁嘴说,出奇地显得有点踌躇,“只不过,让它覆盖更远一些不好吗?比如说,一直到韶华?现在这样,只要那只飞头獠飞到这边一看,我们刚才赢得的一些优势就都完了。” “要知道,飞头獠比较笨,谢铁嘴,”鬼子母淡淡答道,“虽然它很恐怖,很致命,目力非凡,但是却没什么脑子。它会向黑神杀将报告说,河这边没什么异常,但是河本身以及两岸却被浓雾覆盖了几十里。黑神杀将清楚知道施展这项法术要花费我很大的元气,于是它就会考虑我们沿河往下游逃去的可能性。这场雾会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令它无法确定我们究竟走的是哪条路,因此不得不分兵追赶,如此一来必然会阻慢它的速度。我确实可以让大雾一直延伸到韶华,不过这样一来,飞头獠就会在有雾的地方花上几时辰不停地搜索,而黑神杀将就会猜到我们到底去了哪里。” 谢铁嘴恍然大悟地长呼一口气,摇头道:“想不到你思虑如此深远,鬼子母。希望我没有冒犯到您。” “啊,我还是不明白,鬼子母,”马鸣咕噜地咽了咽口水,“那只渡船,啊,您是不是,我想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大伙都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纯熙夫人打破了沉默:“也许你们都想听我的解释,但是,如果我每个举动都得跟你们解释一番,那么我就没时间做任何事了。”月色下,纯熙夫人看起来忽然显得高大无比,气场盖过所有人,“听着,我决定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嘉荣。你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好了,走吧,如果我们继续站在这里,”孔阳补充道,“飞头獠就用不着沿河搜索我们的踪迹了。”他边说边牵马向前走去。 孔阳的话像是解开了令公鬼胸口的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的伙伴们,甚至谢铁嘴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这令他想起一句老话:宁惹饿中虎,莫犯鬼子母。不过刚才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纯熙夫人还是跟原来一样,高度只是差不多到他的胸脯,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可怕之处。 “看样子我们可以稍事休息?”子恒满怀希望地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半夏无精打采地靠着杏姑,也疲倦地叹了口气。 令公鬼心想,这是半夏出发以来头一次露出的稍微接近不耐的表情,不知她现在是否终于明白这次不是什么好玩的闯荡了没?然后,他又惭愧地醒起,她出发前还忙了一整天,不像他舒舒服服地在父亲床边睡觉。 “现在我们算是人困马乏了,纯熙夫人,”他说道,“我们已经跑了一整夜。” “先不急,再忍一会儿,我建议先看看孔阳在做什么,”纯熙夫人回答道,“来。”随后她便领着他们走进岸边的树林,光秃秃的树枝使林中显得更暗。距离暗礁河大约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小片空旷地,很久之前的某次洪水把这一片的大树杜鹃连根冲倒,把它们弄得东倒西歪,树桩、树枝和树根交杂在一起形成一个黑树墩。纯熙夫人停下脚步。这时,树墩的底下亮起了火光。 是孔阳,他手里举着一根用树枝扎成的火把钻出来。“没有不速之客打扰,”他站直身,对纯熙夫人说,“我上次留下的木柴还是干的,所以我生了个小小营火。我们可以暖和暖和。” “您打算在这里休息?半夏显得很吃惊。” “我看这里不错,”孔阳回答,“这里来去方便。万一有事,随时可以走。”???.23sk. 纯熙夫人接过他手里的火把:“你照看马匹好吗?等你弄完,我就会为大家减轻疲劳。现在,我想先跟半夏谈谈。” “半夏?” 树墩底下有个小小的开口,大小仅仅够人爬进去,令公鬼看着她俩弯身从那里钻进树墩,连同火把的光芒一起消失不见了。 于是孔阳开始给马匹准备饲料,里面还添加了少许青豆子。但是他不允许大家把马鞍卸下,而是给马儿们上脚绊:“没有马鞍可能让马儿们休息得舒服些,但是如果我们要迅速离开,就会来不及重新装上。” “我觉得马儿们看起来还很精神啊,好像不需要休息。”子恒边说边为他的坐骑安装饲料袋。那马儿使劲摇头,子恒好不容易才把袋子绑好。小苹果也是一样,令公鬼试了三次才成功。 “要爱惜你们的马,他们需要休息的,”孔阳给自己的牡马绑好脚绊,站起身来,“他们确实还可以跑路。如果我们放任他们不管,他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跑个不停,完全感觉不到劳累,直到力尽而亡。我其实不希望纯熙夫人对他们施展这种消除疲劳的技能,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 他轻拍牡马的脖子,马儿点着头像是回应他的触摸,“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必须放慢脚步,好让他们恢复过来。虽然我讨厌慢慢走,但是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应该没问题。” “这是不是?”马鸣又一次咕噜地吞了吞口水,“这是不是就是她刚才说的意思?所谓为大家减轻疲劳?” 令公鬼轻拍着云的脖子发呆。不论纯熙夫人对令老典做过什么,他都不愿意让她在自己身上使用紫霄碧气。他突然意识到,“要了亲命了,她刚才等于是默认把渡船弄沉了。” “我看八九不离十吧,”孔阳冷漠地回答,“但是你不用担心自己会跑死,除非事情真的糟到那个地步。你就把它当成是多睡了一晚觉吧。” 从暗礁河方向的空中,忽然传来了飞头獠的尖叫。从这么远的距离听起来,依然尖利如针刺头颅,连马匹都吓得凝固住了。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显得近些。第三声之后,就消失了。 第六十一章 卿月盟 “瞧,我们运气不错,”孔阳哼了一声,“它沿河去了。”他耸了耸肩,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我们也进去吧。我要喝点罐罐烤茶和填饱肚子。” 令公鬼第一个四脚四手地钻进树墩,里面是从乱糟糟的树枝里清出来的一条短短隧道。爬过隧道后,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来,就愣住了。眼前竟然是个颇为宽阔的树屋,形状不规则,但是要容下他们所有人绰绰有余。树枝和树桩混成的洞顶比较低,只够女人站直身体。在地上的一块平滑的河石上面,一个小小的营火跳跃着,轻烟徐徐上飘,从洞顶上透出去了,洞里基本不会被烟熏到,而密密麻麻交织着的树木又完全把火光隐藏,一点光都不会露出去。纯熙夫人和半夏把披风丢在一边,盘着脚面对面坐在火边。 “所谓紫霄碧气,”纯熙夫人正在说,“来自原初太一,它是创世的力量,是创世之力创造的用来推动太古神镜的力量。”说着她合起双手,在胸前用力互推,乾曜是太一的雄性半边,阴宗是太一的雌性半边。他们互相排斥,但又同时提供力量。” “而乾曜,”她举起一只手,又把它放下,“被混沌妖皇的邪恶所亵渎,就像是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滑腻腐臭的油,水仍然清纯,但是被隔绝在油下,获得它的同时必须粘染邪恶。只有阴宗仍然是安全的。” 听这些话的时候,半夏背对着令公鬼,他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身体前倾,显得十分专注。 马鸣从后面戳了戳令公鬼,低声说了句什么。令公鬼这才爬进了树洞。纯熙夫人和半夏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其他人也进来了。大伙纷纷甩下湿漉漉的披风,坐到火边,伸手到火上取暖。孔阳是最后~进来的,他从洞壁的一个角落里拉出一些水囊和大皮袋,取出一个水壶,开始煮茶。 他对于那两个女人的对话毫无兴趣,但是令公鬼和他的朋友们都听呆了,手伸在火上,呆看着她们俩。谢铁嘴假装忙着给自己的烟锅装烟叶,但是他朝着那两人倾斜的姿势出卖了他。纯熙夫人和半夏旁若无人地继续对话。 “并非如此,”纯熙夫人在回答一个令公鬼听漏了的问题,“所谓太一乃是无穷无尽的,就像水磨不可能用尽河水,太一就是这条河,鬼子母们就是这个水磨。” “您真的认为我可以学会?”半夏问道,脸上因兴奋而散发着光彩。令公鬼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精神恍发过,却离他如此遥远,“难道我也可以成为鬼子母?” 闻听此言,惊得令公鬼蹦起来,头撞在了低矮的洞顶上。谢铁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下来。 “别犯傻,小子,”说书低声说道,斜眼看了看两个女人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呵呵一笑又看着令公鬼,“你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小子。” “姑娘,”纯熙夫人温柔地回答,“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学习接触太一之道并使用紫霄碧气。有些人可以学得很好,有些人则很差。而你,却是极少数不需要学的人之一。至少,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已经能够接触到太一。虽然你资质非凡,可是如果不到嘉荣城去接受教导,你永远不能适当地使用它并且完全发挥它的力量,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死。你想必也知道,所有与生俱来可以使用乾曜之气的男性,都是必死无疑,除非他们先被卿月盟的姊妹找到并被封印。” 谢铁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令公鬼十分不安地挪动着身体。 “鬼子母们刚才提到的那种汉子,与生俱来可以使用乾曜之气的很罕见。他长这么大只听说过三个,但是他们在被鬼子母们发现并控制之前,所造成的破坏都足够巨大,就像天崩和地裂一样,威力足以移山填海。至于卿月盟,他从来都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传说中卿月盟是鬼子母们之中的某种组织,互相之间争权夺利。 但是有一点在传说里说得很清楚:卿月盟的鬼子母们以阻止第二次封天大战为己任,使用的手段是搜捕所有想使用紫霄碧气的汉子,即使他仅仅是在做白日梦。 令公鬼扭头去看马鸣和子恒,这两人哭丧着脸的表情似乎说,他们非常后悔自己跟了这个鬼子母们离开家。 “但是女人同样会死于紫霄碧气。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要自行修行是很难的。那些我们没有及时发掘,但是幸存下来的人,通常会成为尸嬢,在这一带地区,他们可能成为村里的禁魇婆。” 鬼子母们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思尧村的古老血统仍然非常强烈,我可以感觉到它在吟诵。一个完全成熟的鬼子母可以感应到附近有其他女人在引导紫霄碧气,或者具有引导紫霄碧气的潜力。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已经感应到了你的元婴之气。”她从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翻出一条金项圈,就是令公鬼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戴在头发上的那条,上面镶着一个小小的玉髓,“你很有天分,很容易就能接触到太一。让我来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避免经受不幸,那些自学的人会遇到的不愉快的副作用。” 半夏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玉髓,不停地舔嘴唇:“这东西,它蕴含紫霄碧气?” “哈哈,这只是颗玉石,当然没有,”纯熙夫人一口否定,“没有东西能蕴含紫霄碧气。就连玉枢宝版,也不过是辅助的法器罢了。这只是一个漂亮的玉石,但是它能发光,很漂亮,你看。” 半夏伸出双手,纯熙夫人把玉髓放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想把手收回去,但是鬼子母用一只手把她的双手握着,另一只手轻抚她的侧脸。 “这样比独自摸索要好。”纯熙夫人柔声说道,“现在你看着这个石头,把内心的所有杂念清除,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它一件东西存在。让你的意识一片空灵,让你的自我在虚空中漂浮,只留下这个石头。我会开始引导,你漂浮并且跟随我的指引。不要思考。漂浮。” 第六十二章 开始想妈了 光芒从玉髓上生起,是一道白光,一闪即逝。亮度比不过一只萤火虫,但是令公鬼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像是看到一道刺目无比的光芒。半夏和纯熙夫人齐齐盯着这块石头,面无表情。又一道白光闪现,再一道,最后这莹洁的光芒像心跳一般规律地跳动着。 这一定是鬼子母在施法,令公鬼绝望地想,是纯熙夫人令它闪光,不是半夏。 最后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后,玉髓恢复成原来普通的样子。令公鬼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半夏继续盯着手里的玉髓,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纯熙夫人:“我觉得我有某种感觉,但是也许您看错我了。我很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 “不,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孩子。”纯熙夫人的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最后一道光是你自己发出来的,而不是我。” “是我?真的吗?”半夏惊喜地问道,但是马上又变得消沉,“那几乎就不能算是光。” “你真是个傻丫头。你要知道,很多到嘉荣城学习的女孩要花费数月时间,才能做到你刚才的水平。你很有天分,前途无量,只要你努力,也许有一天你甚至可以登上丹景宫的王座。“ “你是说我吗?怎么可能呢?”半夏欢呼一声,伸出双手拥抱纯熙夫人,“啊,谢谢您。令公鬼,你听到了吗?我可以登上丹景王座呢。” 临睡前,纯熙夫人依次走到他们的身边,跪下来,把手放在他们头上。孔阳嘟咙着说自己用不着,不要浪费力气,但他并没有阻止她把手放在自己头上。半夏很热衷于亲身体验这种法术的妙处;马鸣和子恒虽然心里很害怕,却也不敢拒绝。谢铁嘴虽然扭头避开,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满头白发的脑壳,眼中闪着不容反抗的光芒。过程中说书先生虽然抗议个不停。可是完成后,她把手拿开,嘴角露出了嘲弄的微笑。谢铁嘴的眉头锁得更深,可是他看起来确实显得精神了许多。所有人都是的。23sk. 令公鬼缩到洞壁的一个小缝隙里,希望自己会被看漏眼,从而躲过这一次。这时候的他已经很困了,一靠到洞壁上眼皮就像有千斤重,但是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又把拳头塞到嘴里阻止自己打呵欠。只要稍稍睡一下,他想,一两个时辰吧,我就会很精神了。但是纯熙夫人可没有忘记他。 她碰到他的脸时,冰凉的手指令他打了个哆嗦。他刚开口说:“请不要……”然后,令公鬼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疲劳如同从山上一倾而下的雪崩般从他身体里流走,所有的酸痛渐渐淡化成模糊记忆,最后,完全消失了。他看着她,嘴张得大大。纯熙夫人只是微微笑着,把手收回。 “现在是不是好多了,”她说完,疲倦地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令公鬼这才想起来:她不能对自己施展紫霄碧气。这让她成了了疲劳的人,她坐到火边,只喝了少许罐罐烤茶。孔阳试图让她吃几片饼子和肉干,但都被拒绝了。她就这样在营火旁蜷身躺下,盖上披风,合上眼就立刻就睡着了。 除了孔阳,其他几人都找地方躺下并且很快睡着。令公鬼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精神好得很,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睡足了一整晚般。不过,当他靠在洞壁上,那种有支撑着身体的感觉传来之后,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以至于孔阳在半个时辰后把他推醒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休息了足足三天。 退魔师把所有人都叫醒,但除了纯熙夫人。他严厉地呵斥任何人发出可能打扰到她的声响。尽管这样,他们也没有在这个温暖的树洞里逗留很久。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他们就已经把曾经在此停留的所有痕迹清理完毕,上马向北方的韶华而去。 这一次,所有人都骑得很慢,好让马匹休息。鬼子母的眼睛边上挂着黑眼圈,但是她的腰挺得笔直,身姿上一点也看不出疲态。 令公鬼边走边回头,期望看到家乡的最后一眼,就算仅仅看到暗礁渡口也好。然而身后的暗礁河上方仍然笼罩着雾气,灰色的雾墙与虚弱的太阳作着最无力的反抗,不愿在阳光下屈服,不愿被蒸发,不愿露出遮挡下河那边的锡城。令公鬼就这样不停地回头看,直到雾完全从视野里消失。 “我可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家这么远,”当树木终于完全挡住了雾与河,令公鬼叹息道,“你还还记得那时候么?当时我们以为到老阳山就已经是很远了。那时候不过是两天之前,可是现在我们已经跑出了这么远,谁知道以后我们还会身处何地?” “用不着多愁善感,我想最多一两个月吧,我们就可以回来了,”子恒的嗓音压抑着哽咽,“想想看,到时候我们有多少奇闻可以跟大伙说。” “就是,就是的,那些黑水修罗总不能追赶咱们一辈子吧,”马鸣说道,“但愿,它们时间久了就把我们忘了。”他仰头沉重地长叹一声,又低下了头,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一点信心。 “哈哈哈,这就是汉子!”半夏不屑地讥笑道,“以前你们不是经常四处吹嘘自己的闯荡吗?现在真正的闯荡才刚刚开始,你们就已经在讨论几时回家!是不是开始想妈了?哈哈哈。” 她把头扬得高高,然而令公鬼听得出,她声音里带着微弱的颤抖。现在开始,他们已经完全看不见锡城了。 纯熙夫人和孔阳对他们的讨论不予评论。他们俩什么都不说,更没有任何保证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话语。令公鬼不愿意细想这其中的意味,虽然现在他精力充沛,但是脑海里依然充满纷扰的疑问,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多一个了。 他放松地坐在马鞍上,开始想象归家的情景:他和父亲一起在一个丰饶的,绿草如茵的牧场上放羊,耳边黄臀鹎放声高歌着。又逢上元节,他们一起又到思尧村去送酒,在庆典上尽情跳舞,完全不用担心会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令公鬼沉迷在这美好温馨的梦里,以此消磨时间。 第六十三章 根本看不清 到韶华这段路花了将近六七天。孔阳一路上都对如此缓慢的速度抱怨个不停,令公鬼心想,带队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命令大家走得这么慢。 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的话,孔阳也一点都不轻松,每天走的路是队伍的数倍。有时他飞奔向前,变色披风在身后随风飘扬,为的是预先检查队伍将要走过的地方。有时他又来到队伍的后面,清除一行人留下的痕迹,并且查看身后的敌情。其他人如果企图走得快一点,马上就会被严厉地阻止,警告他们必须照顾好自己的马匹,以便遇到黑水修罗时可以处于最佳状态,可以不影响逃走的速度。就连纯熙夫人,一不小心放任自己的白驹走快了一点点,也一样虚心接受退魔师的责备。她的白驹名为月牙,因为这匹白驹跑起来就像是天上的月牙划过。 退魔师的侦查没有发现任何追赶的敌人或者埋伏的冤家。他从来都只跟纯熙夫人报告他的见闻,声音很低,外人一点也听不到。而纯熙夫人只会把她认为有必要的消息转达给其他人。起初令公鬼总是不停地回头查看身后。子恒也是,常常摆弄着自己的大斧子。马鸣则拿出一只箭搭在弓上,随时准备发射。 但结果是他们的身后的土地一直没有出现黑水修罗和那只黑袍怪物,空中也没有飞头獠。渐渐地,令公鬼觉得他们兴许已经逃脱了,这么久了就算是最凶恶的狼也该放弃猎物了吧。 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萧杀景象,即使是最茂密的树林也是稀稀拉拉。暗礁河以北的冬天跟锡城的一样严酷。树林里只有一些松树、银叶桂或者大树杜鹃。偶然会见到毛枝五针松和香果树,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光秃秃的林子。就连那些老树,都没能抽出新叶。只有极少数新长的嫩枝带着一点绿色,从被冬雪压扁的棕色枯草里伸出来。跟老林子一样,这些唯一长出来的嫩枝,也是龙爪槐或带刺的荆棘。树影里、常绿树木低垂的枝桠下也残留着少许积雪。虚弱的阳光没有一点暖意,夜寒依然刺骨,人人都把披风紧紧裹在身上。这里同样没有小鸟,连大虫渠鸟都没有。 队伍虽然前进得很慢,但是走得并不轻松。孔阳坚持不让他们沿着开远大路轻松地前进,令公鬼猜想在暗礁河以北,开远大路也许有另外一个名字。于是他们完全放弃了笔直前进,而是弯弯曲曲地走,有时走到路边的树林去,有时又穿回来,像在迷宫里穿梭一般。 如果前面有村子,或者庄子,甚至只是看到人或者一点有人的迹象,他们都得绕上一个大圈,多走好几里路来避开它。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多。离开暗礁河的第一天,一整天里除了那条大路以外,令公鬼就没见过人迹,他甚至觉得,就算是葬玉群山的脚下,也没像这里这么山长水阔知何处。 他看见的第一个庄子很让他吃了一惊:这是一座大农舍,有一个棕褐色的谷仓,茅草屋顶又高又尖,炊烟袅袅地从石砌烟囱里冒出。 “这里的风物看起来,似乎跟我们家一样么。”子恒皱眉看着这座房子说道,它在树林外,离他们很远。透过树木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没有察觉到林中的不速之客。 “这么远的话,看起来当然一样了,”马鸣说,“咱们离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啊。” “不,不是距离的关系,我跟你说,是一样的。”子恒坚持道。 “不可能,你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在暗礁河北岸。好了,别争了,你们两个安静,”孔阳低吼道,“我们可不能被人发现,你们怎么不长记性?这边走。”他向西转去,在林中绕过这座庄子。 令公鬼回头看着那座农舍,心想,子恒是对的,它跟思尧村四周的农舍没什么区别。只见一个小男孩正从井里打水,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正在照看圈里的羊。他们甚至也有一个堆放柴草的柴房。也许马鸣也没有错,这里是暗礁河以北,一定有所不同。 他们总是天没黑就停下,选择一个稍微倾斜利于排水并且可以避风的地方扎营。这期间风一直在吹,只是不时地改变方向。他们的营火总是很小,几丈以外就无法看见。而且一旦茶烧好了,就马上扑灭,并把烧过的柴掩盖起来。 他们第一次扎营之后,在太阳下山之前,孔阳开始教授男娃子们如何使用各自的武器。先从射箭开始,他在一株枯萎的大树杜鹃桩的裂痕上找到一个海碗大小的树节,以这个为目标,让马鸣从一百步外向它射击。马鸣连发三箭,居然箭箭击中。于是退魔师又叫子恒射,准度一样高。最后是令公鬼,他在心中召唤火焰和虚空,心境一片平静,手中的弓箭与他融为一体,三只箭一支挨着一支,几乎插在同一个点上。马鸣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祝贺,他们三人互相会意地咧嘴而笑。 “好了,假设你们三人手里都有弓箭,”退魔师冷冷说道,“而黑水修罗也同意不走得太近以免你们无法射击他们,让我看看我能教你们些什么,来对付靠得太近的黑水修罗。” 三个人马上收起了笑容。孔阳给子恒示范如何使用他的宽刃斧:面对同样持有武器的敌人挥舞起斧头,这跟砍木头、对着空气乱劈,完全是两回事。退魔师给铁匠学徒安排了一系列的动作让他自己练习,包括防御、躲闪和攻击。然后,他转向令公鬼和他的剑。同样的,退魔师给令公鬼示范了一系列动作:一连串平滑连贯的移动,一个接着一个,像舞蹈一般,跟令公鬼自己想象的那种乱跳乱砍完全相反。 “有些外行错误地以为,”孔阳说道,“只要会挥舞剑刃就可以了。但其实这是不够的,学会了剑招只是武艺精进的开始。放羊娃,清楚你心中的杂念,把报仇、恐惧和一切感情驱逐出你的心,要知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第六十四章 最臭的石头 “还有你们两个也听着,这不光是使剑的招数,对斧头和弓箭一样有效,也可以用在枪、棍棒上,甚至是空手搏斗的时候。” 令公鬼惊讶地看着孔阳:“火焰和虚空,”他问道,“你指的是这个吗?我的父亲曾经教过我。”???.23sk. 退魔师看着他,眼里的神情令公鬼完全看不懂。“照我说的方法拿稳你的剑,放羊的。我没法子在半个时辰内把一个满脚泥泞的乡下娃改造成一流剑客,不过,至少可以教会你怎样防止砍掉自己的脚。” 令公鬼见对方不答,只得叹了口气,双手握剑指向前方。纯熙夫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练习,不过第二天扎营之后,她要孔阳继续给他们教授武艺。于是,这成了他们每次扎营之后的必修课。 每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是一样的:又干又硬的饼子、肉干和清水,只不过晚上会有热茶,可以帮助他们把干涩难咽的食物冲进胃里。谢铁嘴每晚都给大家表演些小节目,不过孔阳禁止他弹奏琵琶和吹羌笛,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于是说书先生就讲故事。有时讲灵王的太子王乔尸解成仙的故事,有时讲禁魇婆姚桃的无数传说中的其中一个,有时讲西圣王母的故事,那西王母样子虽然像人,但却长着豹子尾巴和老虎牙齿,很会用像野兽一样的声音吼叫呼啸,蓬散的头发酷似不吉利的戴胜鸟头上醒目的羽冠,是上天派来掌管瘟疫、疾病、死亡和刑杀的神,居昆仑山中。 这些天来,身边的环境一片安宁祥和,树林里没有黑水修罗,云层后没有飞头獠,令公鬼渐渐觉得他们只是在自己吓自己,危险已经过去了。 有一个早上,半夏醒来后开始梳理头发。令公鬼一边卷起自己的羊毛毯,一边从眼角里看着她。每天晚上营火被扑灭以后,人人都盖上自己的毯子睡觉,只有半夏和鬼子母两个人例外。她们俩总是躲得远远地,长谈一两个时辰。等她们回来时,其它人都已经睡着。半夏披散长发,如云飘逸。令公鬼一边给小苹果装上马鞍,绑鞍囊,一边默数着:总共梳了一百下。然后半夏才把梳子收好,把头发拨到身后,戴上了唐巾。 令公鬼十分意外,不禁问道:“你在干什么?”她斜瞄了他一眼,不回答。令公鬼这才想起,这是他们从暗礁河岸边出发以后的两天内,他第一次跟她说话,但是他继续问道:“你从小就一直盼望着快快长大成大姑娘,可以把头发编成辫子,而现在你却不愿意编了?为啥?”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编,鬼子母们从来不编辫子,”她简单地回答,“至少,她们只有喜欢的时候才编。” “这话说和好没道理,可你不是鬼子母。你是思尧村的半夏,你知道七婶子,如果被她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女人头发的事情与你无关,令公鬼。而我,只要一到嘉荣,我就会成为鬼子母。” 他苦笑一声:“只要一到嘉荣?为什么?要了亲命了,告诉我,你不是要做妖魔邪祟。” “什么?你觉得纯熙夫人是一个妖魔邪祟吗?你是这么想的?”她转过身来正面着令公鬼,手里握着拳头一副想揍他的样子,“在她拯救了我们的村子之后?在她救活了你父亲之后?” “她个人也许是个好人,也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论她怎样,也改变不了鬼子母们的名声。传说中她们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你还是个孩子吗?你不是在妈妈怀里听故事的年纪了,成熟点吧,令公鬼!故事,故事,忘记这些故事,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用你的心来感受,你要自己去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听别人老掉牙的故事。” “那么,我的眼睛看到她把渡船沉入河里!你可以否认这点吗?你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即使人家告诉你脚下是深渊,你也听不进去。如果你不是这么个瞎了眼铁了心的笨蛋,你就能看出来!” “你敢说我是笨蛋,是吗?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令公鬼!你是天下上最臭的石头,最死心眼的!” “喂!干什么?你们两个想把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吵醒吗?”退魔师问道。 令公鬼张着嘴正准备驳斥半夏,醒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提高了嗓门大喊大叫。其实,在争吵间,他们两个都是。 半夏的脸胀得通红,一甩脖子转身走开,嘴里喃喃骂道,“没用的汉子!”也不知道是指退魔师还是令公鬼。 令公鬼心虚地环视营地:不光是退魔师,每个人都看着他。马鸣和子恒脸色苍白,谢铁嘴的嘴在颤抖,随时准备躲起来或者逃跑。至于纯熙夫人,这个鬼子母却面无表情,但眼神犀利得直插入他的眼眶。 这让令公鬼惊恐地拼命回想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自己好像说了鬼子母们是妖魔邪祟? “看来你们都很有力气,那么我们该出发了,”纯熙夫人说,转身向月牙走去。令公鬼打了个哆嗦,她的话令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陷阱里释放一般,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已经落入了她的陷阱。 又过去了两个晚上的一个晚上,孔阳出去检查营地周围,纯熙夫人和半夏也已经走到一边进行她们的密谈,谢铁嘴叼着烟锅打瞌睡,火边只有他们三个年轻男娃子。他们围在低低的营火前,马鸣舔着手指上粘着的肉干留下的油脂,说道:“安静了这么多天了,一点迹象也没有,我觉得咱们已经把它们甩掉了。” 子恒手里拿着树枝懒散地拨弄着营火,回答道:“我看没这么简单,如果是这样,孔阳为啥还不停巡逻?” 而令公鬼快要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营火。 “他们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咱们在哪,咱们把他们甩在暗礁渡口了,”马鸣向后靠去,两手手指相扣垫着脑壳,看着月色清朗的天空,“如果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那么怎么一点迹象都不露呢?” 第六十五章 谁说我们忘了 “你以为那只飞头獠,因为喜欢我们才追着来吗?”子恒反问。 “我说啊,不要担心这些黑水修罗这一类的的鬼玩意儿了,”马鸣忽略掉子恒的问题,“不如想想怎么长长见识吧。我们现在身处传说故事发生的地方呢。你说,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我们快要到韶华了。”令公鬼迷糊地说,不过马鸣不屑地哼了一声。 “韶华?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哼。我曾经看过沈老伯那张老地图,如果我们从原寿转南,沿路直走,就能到达承峻,甚至更南方。” “反正我们都没去过,承峻又怎么了?”子恒打着呵欠问道。 “那当然不一样了,”马鸣回答,“承峻城那可不是一般地方……”他忽然住了嘴,这一安静令公鬼反倒是马上惊醒了过来。原来是纯熙夫人提早回来了,站在火边,身后是半夏。鬼子母吸引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马鸣仍然仰面躺着,嘴形定在方字上张着,眼睛瞪着她。纯熙夫人的眼睛像光亮的黑玉反射着火光。令公鬼不禁担心,她到底站在那里多久了。 “这些家伙们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夫人。”谢铁嘴开口道,但是纯熙夫人同时说道:“情况只不过是放缓了几天,你们就已经只图安逸起来。” 她的语气冰冷如冰,跟她精光闪烁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一两天的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能让你们忘记上元前夜的教训。” “谁说我们忘了,”子恒说道,“我们只是……” 鬼子母们跟刚才打断说书先生一样打断了子恒,语气一点也没变:“这就是你们三个的想法?急不可待要到承峻城去,把黑水修罗、黑罗刹和飞头獠丢在脑后?”她冷漠的眼神逐个逼视他们,雪虐风饕的语气令令公鬼不寒而栗。 不待任何人回话,她继续说道:“要知道混沌妖皇在追击你们三个,目标也许是其中一人,也许全部三人。如果我放任你们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能轻易抓到你们。你们听好了,不论混沌妖皇想要什么,我都不能让它如愿,所以你们给我记住,到那个时候,在混沌妖皇得到你们之前,我会先把你们……”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像是在讲一件平常事,令令公鬼深信,万一她认为有必要,她真的会这样做。这一晚令公鬼失眠了,他的伙伴们也是,甚至说书先生也在营火灭了很久以后才开始打呼噜。这一次,纯熙夫人没有帮助他们。 半夏和鬼子母每天晚上的密谈也令令公鬼忧心忡忡。每当她们避开所有人消失在夜色中时,令公鬼都忍不住要猜想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鬼子母究竟对半夏做了什么? 有一晚,他等待其他汉子都睡下,特别是谢铁嘴开始“豪气储胸”而在“南柯梦里”地打呼噜之后,披上羊毛毯,悄悄潜离营地。他运用上猎兔子时的所有潜行技巧,跟随月影移动,直到靠近了一棵高高的大树杜鹃。令公鬼就蹲伏在树底,隐藏在它宽大的叶子下,看到纯熙夫人和半夏就坐在前面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边放着一盏小提灯。 “我知道你想问,就问吧,”令公鬼听到纯熙夫人说,“如果我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不过在你问之前,你要了解,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必须先打好基础,才能开始学习高级的法术。比如跑步,它要求你先学会能跳跃,而为了学会如何跳跃,你又必须先学会如何走路。好了,你可以提了问?” “在五行之中的话,”半夏缓缓说道,“金、木、水、火和土,我觉得汉子擅长土和火的力量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使用这两种最强的力量?” 纯熙夫人笑了:“这就是你的问题?认真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这天底下有哪一块岩石足够坚硬,风和水不能令它化灰?哪一簇火焰足够猛烈,水不能把它浇灭、风不能把它吹灭?” 半夏沉默了一会,脚趾轻轻敲着土地。“那些人,他们企图把混沌妖皇和黑水将军释放,是吗?那些鬼师们?”她做了个深呼吸,迅速把话说完。23sk. “女人们没有参与,是汉子失了心,发了疯并且坏了大事。怎么了?你在害怕。”纯熙夫人的语气忽然变得冷酷,“如果你没有离开思尧村,将会成为一个禁魇婆。这是湘儿的打算,对吗?或者说,你会慢慢地成一个妇人,参与思尧村的事务,虽然村老会自以为是他们在管理。但是你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你离开了思尧村,离开了锡城,追寻闯荡。你想这样做,但是你又害怕。然而你倔强地反抗恐惧,拒绝被它吓唬住,否则,你就不会问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为鬼子母,你就不会把把你们的传统和惯例抛弃。” “不,不是这样,不是的,”半夏争辩道,“我不是害怕,我想成为鬼子母们。” “如果你会害怕,反而比较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坚定你的决心。这么多年以来,有天份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就算有天份,更少的人自愿成为鬼子母。”纯熙夫人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试过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两个这样的人,锡城古老的血统相承依旧。” 听到这里的时候,躲在阴影中的令公鬼动了动,脚下踩断了一根小树枝。他马上定住,屏住呼吸,冒着冷汗。不过那两个女人没有回头看。 “两个?”半夏惊呼,“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这个不重要,”纯熙夫人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严厉地叮嘱她:“不过,你必须忘了我刚才的话。她有自己的路,通往另一个彼岸。你关注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选择的路并不平坦。” “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回头的。”半夏说。 “我知道你很坚定,可你还是想要保证,这是我无法给你的,我无法给出你想要的保证。” “我不明白你的话。” 第六十六章 你们没有选择 “你想确定鬼子母们都是好人,都是正派的,想确信是祸斗时代的邪恶汉子造成裂世,想确认那些不是女人。好吧,我告诉你,那些确实是汉子,但是他们并不比普通的汉子邪恶。他们失心失常,但他们不是妖魔。你在嘉荣将会遇到的鬼子母们也是人,除了会使用紫霄碧气外,她们跟平常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有的顽强,有的懦弱;有的勇敢,有的软弱;有的热情,有的冷酷;有的高尚,有的自私。成为鬼子母们不会改变你的本质。” 半夏的呼吸显得沉重:“我想,我是害怕会被紫霄碧气改变,我也害怕黑水修罗、黑神杀将、还有纯熙夫人你,那些可怕的东西让我做六七天,它们到思尧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出人意料地,这时候鬼子母忽然扭过头来,笔直地看着令公鬼躲藏的方向。令公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神跟她威胁他们那时一样冷酷,穿透了大树杜鹃的浓厚枝叶。 要了亲命了,如果她发现我在偷听,她会怎么做?一边想着令公鬼向后缩,想躲入更黑的阴影中,双眼只顾盯着那两个人,脚下被树根绊个正着,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重重摔在枯萎的灌木上,否则,那些枯枝噼里啪啦地折断的声音会马上轻易地暴露他。 他喘着气,四脚着地爬回营地,在这过程中竭尽全力保持安静。他的心咚咚咚地剧烈跳着,响得令他担心别人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傻瓜!竟敢偷听鬼子母们!回到营地后,他悄无声息地从众人身边溜过,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盖好羊毛毯。孔阳动了动,但只是微微叹了一声又不动了,他只是在睡梦中翻身而已。令公鬼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纯熙夫人来了。她站在营地边观察地上的众人,月光在她身上形成一个光晕。令公鬼闭上眼睛,尽量规律地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她没有走过来,当他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 那晚他好不容易睡着后,整晚都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思尧村的所有汉子都争相宣布自己是真应化天尊转生,所有女人头发上都带着一条跟纯熙夫人一样的金项圈子挂着玉髓。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没去偷听纯熙夫人和半夏。 缓慢的旅行进入了第六天。冰冷的太阳缓缓爬上树梢,北方的天空中飘着几片薄云。风显得大了,令公鬼把披风拉回自己身边,自言自语着叨咕着这样走法到底能不能走到韶华。他们走过的距离在他看来都足够从暗礁渡口走到白河了。每次他问孔阳时,孔阳都说韶华已经很近,很快就到,最后他都懒得问了。 寒江映村林,孔阳从前面的树林里出现。他刚巡逻回来,走到纯熙夫人身边,低头跟她说话。 令公鬼皱了皱眉头,但他也不问,因为孔阳对于任何跟巡逻有关的问题都拒绝回答。 其他人里,只有半夏对孔阳的归来特别注意,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只会跟鬼子母进行报告,所以她也没有上前去。虽然从鬼子母这几日的言行看来,她隐隐将半夏当成了思尧村伙伴们的小头目,但是这不等于容许她旁听最核心的内容。 子恒手里帮马鸣拿着弓,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随着他们离开锡城越远,这样的情景越常发生。马匹走得十分缓慢,马鸣充分利用这点,在马背上练习谢铁嘴教他的耍球技法。跟孔阳一样,谢铁嘴每天晚上也给他们上课,教他们一些小戏法。 纯熙夫人听完孔阳的报告后,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看了看众人。当她的目光扫过令公鬼时,他假装假装毫不在意,但是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否特别注意自己?令公鬼心想,也许那天晚上,纯熙夫人其实是知道谁在偷听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一直在他的心头萦绕。 “快看啊,令公鬼,”马鸣喊道,“我可以同时耍四个球了!”令公鬼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头也没回。“我说过,我会比你先学会玩四个的。你快看呀!” 一行人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在他们脚下,离那些光秃秃的树林不到一里之外,在傍晚的阴影中,是韶华城。令公鬼高兴地想笑,却又被眼前的情景惊叹得张大嘴。 一堵大约二十尺高的城墙把整个城镇包在其中,沿墙设置着许多敌人和瞭望塔。城里,铺着大青瓦的屋顶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十分气派,炊烟从成百个烟囱里袅袅上升起,令公鬼发现这城中竟然全是大瓦房,而没有一座茅草屋。城镇东边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西边也有一条,两条路上都行驶着好几辆四轮马车和多一倍的牛车。 城外散布着农舍,北边最多,南边只有少数夹在森林中。令公鬼的目光完全被这座城市吸引住了:把思尧村、老阳山和榉花驿站加起来,甚至连暗礁渡口也加上,也比不上它的规模! “咱们总算是进城啦!这就是城市的样子啊,”马鸣赞叹道,他头像马脖子一样向前伸着,呆呆地看着它。 子恒只管摇头:“这么多人怎么能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拉屎要怎么办?那不得臭气熏天?” 半夏则完全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谢铁嘴瞥了瞥马鸣,转了转眼珠一吹白胡子冷哼一声:“城里人可不如乡下人气派。坏着呢。” “令公鬼,你呢?”纯熙夫人问,“你对韶华城的第一印象如何?” “没什么,我只觉得它离家很远。”他慢慢回答,马鸣大笑一声。 “这里还远不是你们的终点,你们还要走更远的路呢,”纯熙夫人说,“这可以说只是一个起点。而且你们别无选择,你们的余生都将在逃亡、躲藏和再次逃亡中渡过,而且,那将会是很短的时间。你们必须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尤其是,今后的旅程将越发艰难。而且,最重要的是,记得你们没有选择。” 第六十七章 火传居士 令公鬼跟马鸣和子恒交换着眼神,他们心里有同样的想法:她说得好像是他们自己作出选择似的,但那根本不是事实。事实是,是她,替他们作出了选择。 纯熙夫人对他们的表情只当没看见:“在这里我们会再次身处危险之中。进入那道城墙以后,记住管好你们的嘴巴。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要提起黑水修罗、黑罗刹或者任何相关的事情。你们最好连想起混沌妖皇都尽量避免。在韶华城里,有些人比思尧村民更加讨厌鬼子母,其中有些甚至会是妖魔的细作。就算不是,城里人也狡猾得多,你们不可以轻信任何人。” 半夏倒吸一口凉气,子恒紧张地自言自语,马鸣脸色苍白,但是纯熙夫人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必须尽量保持低调。” 孔阳正在把身上灰绿的变色披风换成一件深棕色、剪裁精致的普通披风,并把它塞到一个鞍囊里去,胀得鼓鼓的。 “我们在那里会使用假名,”纯熙夫人继续道,“我只说一遍,我是景天,孔阳是贾善翔,记住了。千万别搞错了,我们在入夜前进城吧。” 韶华的城门从日落到日出之间是关闭的。孔阳带队下山,穿过树林朝城门走去。途中经过五、六个庄子,都离得不近。农人们忙着一天里最后的农活,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行。他们走到城门下。城门青砖修葺而成,这些砖头看上去都很有些年头了,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它却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孔阳大喊地朝城楼上吆喝着,这样过了好久,令公鬼都快要放弃的时候。城门上离他们头顶三步高的地方,两个箭垛子之间突然有了一个黑影,墙后面伸出一张戴着扁帽皱巴巴的脸,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这伙子人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太晚,不可以开城门了。” “我们都是赶路的人,还劳烦大哥行个方便。” “我说,这都什么时辰了。如果你非要进城,绕到白桥门去,走吧,走吧,别在这儿耗着了。” 纯熙夫人驱马上前。那个人看清楚她的样子以后,脸上的皱纹立刻挤成笑容,露出漏风的门牙,忙不迭地说道:“原来是您啊,夫人。等等,我马上下来,很快,我马上来。马上。” 接着,那张脸缩回去了,门里仍传来不停的招呼声让他们原地等着,他马上就来。片刻后右下角的小门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很明显由于太久没有开过,门轴已经生锈。它缓缓地向外打开,露出仅够一匹马通行的缝隙。看门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再次朝众人咧嘴微笑,嘴里的黄牙几乎已经掉了一半。他向后让路,纯熙夫人跟着孔阳走进城门,半夏紧跟其后。 令公鬼轻踢小苹果的肚子,小苹果便跟在杏姑后面缓缓走进小门,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高高的木栅栏和货仓,都没有窗户,门很宽阔,但是都紧闭着。纯熙夫人和孔阳已经下了马,正在跟满脸皱纹的看门人说话。令公鬼见状,自然也下了马。 远远看去,这看门人个子很小,穿着破旧的披风和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边说话一边缩脖子。他看看随后~进来的众人,摇头道:“乡下人。”他咧嘴笑道,“怎么,景天夫人,您收集这些脚趾里夹着泥巴的泥腿子做什么?” 然后,他看见谢铁嘴,“我记得你,你不是种地的。我记得我曾经放你从这里出去过,对吧。你的表演在乡下不受欢迎吗,我记得你是说书的?” “我希望,你还记得你应该忘记曾经让我们出去过,老四,”孔阳边说,“边把不知道数量的钱塞到看门人的空手里,以及再次让我们进来。” “不需要,贾爷。您何必这么客气。您上次出去时给我的已经足够了。我这怎么好意思。” 嘴上是这样说,老四手中的钱币仍然一晃就消失了,技巧比得上谢铁嘴的戏法。“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会告诉那些穿羽衣的。”他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扁扁嘴想往地上吐口水,但是看了看纯熙夫人,又吞回去了。m.23sk. 令公鬼眨眨眼,但是不敢问什么。其他的伙伴也是,虽然马鸣看起来费了点力气才忍住。 火传居士——在小贩、生意人和生意人镖师的各种传说中,他们有时被崇拜,有时又被憎恨,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痛恨鬼子母们,就跟恨那些害人的妖魔邪祟一样。令公鬼心想,不知道这种恨意,是否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什么?韶华城里有火传居士?”孔阳追问道。 “有的。”看门人用力点头,“我记得,就是在您二位离开当天来的。这里没有人欢迎他们。当然了,大家也不敢表现出来。” “那些人有没有说是为什么而来?”纯熙夫人紧接着问道。 “为什么而来?夫人,”老四吃惊得忘记了缩脖子,“当然说了哦,我忘了,这段时间您一直在乡下,听到的当然是只有乡下人的村话了。他们说他们是为了若颖城的事情而来,为了那个应化天尊而来,您知道的,不是我主,是他自称是应化天尊啦。他们说那家伙正在煽动邪恶,我猜也差不多,而他们是为了阻止他。不过,那人不是在若颖城里么,不在这里啊。依我看呐,他们不过是找借口干扰别人的事务罢了。已经有些人家的门口被涂上血牙了。”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水。 “他们惹出了什么麻烦没有?”孔阳问,看门人夸张地摇摇头。 “照我看,不是他们不想找麻烦。全靠咱们的县父母跟我一样信不过他们。他每次只允许十个左右的火传居士进城,我听说其余人被迫在北边城外扎营,他们为此气得要死。我打赌,他们被营地附近农夫盯得紧紧的。” 第六十八章 道徒 老四又道:“至于那些进了城的,就穿着羽衣去四处张扬,鼻孔朝天,到处欺负诚实的百姓。他们自称走在乾坤之中,是奉命而行,到处跟生意人、矿工、铁匠等发生冲突,甚至招惹县兵。只是因为县太爷一心想保持和平,所以目前为止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要我说,如果他们真心想追杀邪恶,为啥不到钟吾城去?听说那里有麻烦。或者去若颖城,据说那里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 纯熙夫人轻轻吸了口气:“你还别说,我倒是听说鬼子母们正在往若颖去。” “您说的一点不错,夫人。”老四又开始点头,“她们是往若颖去了,我听说就是她们引起了战争,而且还死了一些鬼子母呢,也保不齐啊,说不定她们全死了。我知道有些人想不利于鬼子母们,不过我觉得呢,除了她们,还有谁能阻止假的应化天尊呢?您说是不是?还有那些自以为可以成为鬼师或者那一类的混蛋,又怎么办?还有,有些人说声明一下,不是那些穿羽衣的也不是我说的,只是有些人说,他们说啊,可能这次这个家伙真的是应化天尊转生呢,因为我听说,他真的能做那些事情,就是使用紫霄碧气啦。他有几千个追随者。” “这怎么可能?你不要说傻话。”孔阳打断他。 老四露出尴尬的表情:“哎哟,我哪敢胡说啊,我只是在转达我听说的事情,不是么?只是我听说的啦,贾爷。他们说的,有些人说他的军队正在往东南方移动,奔着晋城去了。” 老四为了表示自己话的可信度,加重了语气,“他们还自称应化天尊之道徒。” “光有名字没什么用,”纯熙夫人平静地说,对于看门人所说的这些消息没有表露任何反应,“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骡子叫做应化天尊之道徒。” “这怎么能行呢,夫人,”老四呵呵笑了,“至少有这群羽衣在的时候肯定不行。这不是给自己招灾惹祸嘛,而且还是天上的祸。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呢,不,夫人,小人的骡子不能叫这个名字。” “你这话说的倒也有些道理,”纯熙夫人说道,“行了,我们该走了。” “请您放心好了,夫人,”老四用力点点头,“小人我今晚没有见过任何人。”说完,他神经质地往城门跑去,把小门关上,一边又重复着:“没有见过任何人,什么也没有见到。” 小门砰地关上,他用绳子把门闩拉下,事实上,这个门在白天也没有开过。 “这人倒是有些乖巧,老四。”纯熙夫人说道。 她带着众人离开。令公鬼回头看了看,老四仍然站在门前,正在用袖子擦拭着一个钱币,脸上笑开了花。 他们走在一条泥土铺的街道上,宽度约能容两辆四轮大马车同时走过。街上没有行人,两边都是货栈,有时有一些很高的木栅栏。令公鬼走到说书身边:“谢铁嘴,晋城发生了什么事?应化天尊之道徒又是什么?晋城就是那座位于归墟之海旁的城市,对吗?”天籁小说网 “四象生八卦的阴阳系统。”谢铁嘴简略地回答道。 令公鬼眨眨眼。“又是什么关于应化天尊的谶语?在锡城,没有人会讲那些故事。反正在思尧村没有。如果有人敢提起,禁魇婆会把他生生扒皮。” “这话我信,我也猜她会。”谢铁嘴淡淡说道,他看了看前面的纯熙夫人和孔阳,确保他们两人不会听到后,他继续道,“小子,晋城是归墟之海上的最大港口,由一座名为晋城之璧的要塞保护。据说,那座要塞是封天大战后兴建的第一座防护要塞,自落成之日至今,经历过无数打仗,从未陷落。有一个谶语说:晋城之璧永不沦陷,直到应化天尊之道徒的降临。另外又有一个谶语说:晋城之璧永不沦陷,直到应化天尊舞起坎离卦剑。” 谢铁嘴做了个怪脸,“晋城之璧的陷落是真应化天尊转生的重要证据之一。我希望它能一直屹立到我化为尘土之时。” “坎离卦剑?那是真的剑吗,还是指代什么东西?” “谶语就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指剑。不管怎样,它就在晋城之璧的正中心,在要塞的心脏位置。那个地方只有晋城的最重要的人才可以进去,晋城人从来都不提起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反正,他们不会告诉我一个说书的。” 令公鬼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晋城之璧只有应化天尊舞起坎离卦剑之时才会陷落,但是,如果晋城之璧不先被攻陷,应化天尊又如何能走进它的心脏舞起那把剑?难道应化天尊将会是晋城的真正主宰?” “这不太可能吧,”说书冷冷说道,“晋城人憎恨任何跟紫霄碧气有关的事物,其程度甚至比兰考都还夸张,而兰考都是火传居士的总坛。” ”那么谶语怎么可能实现?”令公鬼问道,”虽然我倒是希望应化天尊永远不要转生。不过一个无法实现的谶语听起来不合逻辑啊,它听起来让人觉得应化天尊永远不可能转生,不是么?“ “我说你也太多事了,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小子,”谢铁嘴说道,“谶语如果那么容易实现,那还能叫谶语吗,以不对?” 说到这里,谢铁嘴忽然高兴起来,“哈哈,先不管这是哪里,我们到达落脚处了。” 孔阳在一排跟人一般高的木栅栏前停下脚步,这排栅栏跟他们刚才走过的那些一模一样。他掏出匕首,伸进两块木板之间拨弄了一会,然后满意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推,一截栅栏应手而开,原来这居然是一道门。本来这道门是应该从里面打开的,孔阳用匕首把它的金属门闩给挑起来了。 纯熙夫人立刻牵着月牙走进了门,孔阳回过身来做手势让众人跟上,自己随后把门闩放回去。 第六十九章 紫苏 栅栏的里面是一间客栈马厩前的院子,从灶房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不过最令令公鬼瞩目的是它的尺寸:它占地比酒泉客栈至少大一倍,楼层更是高达四层,楼上的招牌在暮色中反射着红光。 这么大的客栈让令公鬼不禁疑惑,这座城里能有这么多的客商吗?他们走进马厩院子没多久,从宽大的拱状马厩门里走出三个汉子,身上穿着肮脏的粗麻围裙。其中一人瘦长精壮,是三人中唯一手里没有拿粪肥叉的人。他就这样空着手走上前来。 “我说,喂喂!你们不能从那里进来。绕到前门去!”孔阳不慌不忙地刚把手伸向钱包,另一个长得像沈老伯那么胖的汉子急慌忙忙地从客栈里冲了出来,耳边的头发跳动着,身上的围裙白得发亮。不用问,这肯定是客栈老板。 “没事的,麻子,”老板说道,“没事。这几位是预约好了的客人。你照顾他们的马匹吧,要用心照顾哦。”麻子闻言绷着脸用手指刮了刮前额,招呼身后的两人上前帮忙。令公鬼跟其他人一起匆匆卸下鞍囊和羊毛毯卷子。客栈老板朝纯熙夫人深深施一礼,脸上挂着极为殷勤的笑容。天籁小说网 “蓬荜生辉啊,景天夫人。欢迎。见到您和贾大爷真开心,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很怀念您高雅的谈吐。太好了,是真的。我得说,我很为您担心,为您到那些乡下地方去而担心。嗯,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日子里,天气可太差了,出门不易啊,每到夜晚狸力群就在城墙外面嚎叫,真是吓死人了。” 他忽然两手一拍圆圆的大肚皮,摇头道,“哎呀,我又来了,只顾闲聊,忘记把您引进店里。来,来,请,请,请。您一定很需要热乎乎的晚餐和干净温暖的被窝。这里有韶华城最好的招待,最最好的。” “我相信您还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对吗,唐掌柜?”纯熙夫人问道,半夏热切地恳求道:“噢,求你,您有的。” “沐浴的热水?”老板反问,“当然!而且是韶华最舒服,最温暖的。来吧。欢迎来到藏越阁客栈。欢迎来到韶华城。” 客栈里的情景正如众人在外面时听到的嘈杂声所示,很喧嚣热闹。思尧村的一行人跟随唐掌柜从后门进入客栈,刚走进通往大堂的走廊,就置身于一群来来往往的伙计之中:他们有男有女,身穿长长的围裙,把手里托着的食物和酒水的盘子举得高高,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回穿梭,口里念着简短的话语对那些被他们挡到路的人表示歉意,但脚步从不因此减慢。唐掌柜向其中一人飞快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人转身跑走了。 “鄙店的各处都快被塞满了,”老板告诉纯熙夫人,“我看啊,都要满到屋顶去了。而且眼下城里每一家客栈都这样。经过那样一个冬天之后,嗯,天气稍好一点,道路刚刚通畅,这些人就立刻从山上跑下来把我们累够呛,是的,我们现在忙得一整天屁股都沾不着凳子,全被这些矿工和铁匠淹没。” 笑了笑,老板又道:“他们人人都在讲述恐怖的经历:比如碰见狸力群,或者更吓人的,呃,就是当人们在冬天被困山上时会遇到的那些景况啦。我猜现在山上的人大概已经跑光了,不然这里不会这么拥挤。但是不要担心,虽然人是多了些,但是我会竭尽所能伺候好您和贾爷。当然,还有您的朋友们。” 说到这里,他好奇地瞧了瞧令公鬼他们几人,谢铁嘴的看得出来是个说书先生那种跑江湖的打扮,而其余各人的衣服都明摆着是乡下人,这些人站在一起,加上景天夫人和贾善翔,组成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要是有什么需要,您只管吩咐我,总之,您放心休息好了。” 令公鬼看着身边忙得蜜蜂似的店伙计们,小心地躲开他们以免被踩到,不过这些伙计大概也不会真的撞上来。他不禁要想,沈老伯和他太太,有时候加上他们女儿的帮忙,究竟是怎么打理酒泉客栈的? 马鸣和子恒伸长脖子,好奇地往客栈大堂张望。连接大堂的宽阔大门每次打开时,都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歌声和兴奋的喊叫声。孔阳低声说了句要去打听最新消息,就走过了那扇门,消失在那片欢乐之海里。 令公鬼很想跟他去,不过他更想洗个澡。虽然他很乐意马上加入到大堂里的人群和笑声中,但是如果就这样脏兮兮地去,一定不受欢迎。马鸣和子恒明显跟他想法一致,马鸣更是一直在偷偷挠屁股的痒痒。 “唐掌柜,”纯熙夫人说,“我听说韶华城里有火传居士,您觉得他们会不会制造什么麻烦?” “噢,您不用担心他们,景天夫人。他们还不就是那几招吗?谎称城里有鬼子母们,不就是为了没事找事嘛?不理他们就完了。” 纯熙夫人挑起了一边眉毛,老板连忙摊开胖胖的双手,“您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也用过这招。韶华这里没有鬼子母,县大老爷最清楚这点了。那些穿羽衣的以为他们只要随便抓一些女人,指责她们是鬼子母们,我们就会让他们进城。啊,我想也许有些人会吧,有些人。但是大多数的老百九都知道那些白羽客究竟是干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很支持县太爷的决定。大家都不希望见到一些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妇人被火传居士冤枉,更不愿意让他们找到借口捣乱。” “这样最好。”纯熙夫人淡淡说道,她伸出一只手扶在老板的手臂上,“紫苏还在这里吗?如果她在,我想跟她谈谈。” 这时有几个仆人走过来带众人去洗澡,所以令公鬼没有听到老板的回答。一个胖乎乎的婆娘脸上挂着刻意的微笑,手上挽着满满一叠毛巾,带着纯熙夫人和半夏走了。令公鬼和他的伙伴们则跟着另一个黑发的名为孙绍祖的小个子往澡堂走去。 第七十章 一起洗澡吧 路上令公鬼想跟孙绍祖打听韶华城的情况,但是这个人刚说了一句令公鬼的口音很有趣,他们就已经走到了澡堂。令公鬼马上就把所有想问的事情都抛诸脑后:眼前是十二个高高的铜浴缸,围成一圈。地面铺着瓷砖,稍稍向中心倾斜。墙壁是石砌的。每个浴缸旁边都有一张凳子,放着一条叠好的厚毛巾和一大块黄澄澄的香皂。澡堂一边的墙脚下有一排黑色大铁锅,架在火上,锅里的水热气腾腾。澡堂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地窝炉,里面升起了火,更使得堂子里温暖如春。3sk. “太棒了,几乎比得上咱们的酒泉客栈了,”子恒仍坚持着对酒泉客栈的忠诚,却忽略掉真相。 谢铁嘴看得哈哈大笑。马鸣也吃吃笑道:“哎呀,我们什么时候带上一个狗肉家的人了?” 孙绍祖给其中四个浴缸装满热水。令公鬼和伙伴们争先恐后抖落披风,脱了个一丝不挂。孙绍祖又给他们每人提了一大桶热水放在缸边,放上一个水瓢,然后就坐在门边的一个凳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靠着门,自顾自发呆去了。 众人顾不上闲扯了,先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彻底,直到满身泡泡为止。然后用水瓢舀起清水将他们积累了六七天的污垢冲得一干二净。 身上这么先洗干净之后,才走进浴缸把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尽情享受。孙绍祖给大家准备的水足够热,当他们慢慢浸入水里时,不禁连连发出舒服的哼哼声。澡堂里的空气由温暖变为热气蒸腾。好久好久,大家都不愿说话,只是不时发出享受的呻吟,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已经刻入骨髓的寒冷被彻底驱逐。 “几位客爷,还需要些什么?”孙绍祖突然问道。令公鬼心想,他还说别人的口音奇怪,他自己,还有唐掌柜也是,说起话来却是个大舌头。“还要毛巾吗?要不要加热水?” “不用了,”谢铁嘴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他闭着眼睛,懒懒地摆摆手,“行了,你去忙你的事吧。等一会我们会好好打赏你的。”说完他挪了挪身体浸得更深,只把眼睛和鼻子留在水面上。 孙绍祖看了看这些人堆在凳子上的衣物。他瞥了瞥那把弓,但是目光在令公鬼的剑和子恒的斧子上停留了很久。“乡下也有不太平吗?”他突兀地问道,“就是那个叫什么河的,呃,你们来的地方?” “锡——城——!”马鸣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里叫锡城。至于麻烦,为什么这么问?” “不对,你是什么意思?”令公鬼插嘴道,“这里有麻烦吗?” 子恒仍在享受他的热水澡,喃喃道:“好舒服!好舒服!我算是活过来了。” 谢铁嘴稍稍坐高一些,张开了眼睛,等着听他怎么说。 “这里?”孙绍祖哼道,“你们也瞧得出来吧?那些矿工每天大清早在街上打架还不算是麻烦。或者说……”他顿了顿,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指的是,像若颖城那种麻烦。不过,我想也不会,乡下只有做做农活,对吗?我不是想冒犯你们,我想说的是,乡下历来很平静。不过,这个冬天很奇怪,山里发生了怪异的事情。我还听说在钟吾城那里出现了黑水修罗。不过那里必竟是边塞,不是吗?” 他说完后,口型还停留在吗字上张着,过一会儿突然咔地合上,对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显得很吃惊,似乎是后悔不该提起这样的话题。 令公鬼听到黑水修罗这个词时立刻紧张起来,为了掩饰,他把湿毛巾盖到头上。直到听完孙绍祖的话后,他才放下心来。不过,有人却多嘴了。 “黑水修罗?”马鸣呵呵笑了。 令公鬼从自己的浴缸里朝他泼了一把水,不过马鸣把水从脸上抹走,仍然咧嘴笑道,“让我来告诉你黑水修罗的事吧。” 谢铁嘴开口道:“小子,洗你澡吧,还是别多嘴了吧?我已经厌倦了从你口里听我讲过的故事了。” “还是让说书先生来说。”子恒说道,孙绍祖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先披上那件披风。你打算在这里表演?” “等等,”马鸣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讲过谢铁嘴的故事啦?” “你们都争什么呢,马鸣你就是起哄,现在不要说太多话就对了,而且你讲得也不如谢铁嘴好听。”令公鬼慌忙打断他,子恒也加入了:“再说了,你总是添油加醋,想把它弄得精彩些,结果却适得其反。” “你还把不同故事的情节混成一堆,”令公鬼补充,“还是留给谢铁嘴吧。”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马鸣,孙绍祖张着嘴被晾在一边。马鸣瞪着他们,窘迫得说不出话。而令公鬼紧张地思考着,除了跳过去按住他这个办法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其实他扯这么一堆多余的话,主要就是想让马鸣不要去谈黑水修罗。 这时候,门突然——咣!地被推开,孔阳走了进来,棕色的披风搭在一边肩膀上。一阵冷风随之冲进澡堂,把蒸气冲散。 “真不错啊,”退魔师搓着双手说道,“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孙绍祖提起一个水桶,但是孔阳摆手阻止,“不用你,我自己来。”他把披风卸下放在凳子上,把抗议着的孙绍祖赶出澡堂,坚决地把门关上,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转过身面对众人,眼神利如宝剑,声音冷如铁石:“幸好我及时回来,”他瞪着马鸣,“你听不懂我们进城之前给你们的叮嘱吗?”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马鸣辩解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他黑水修罗的事,而不是关于……”马鸣的话语停住了,退魔师眼神的威压把他紧压在浴缸壁上。 “如果你还想活到成年的话,就不要谈论黑水修罗,”孔阳十分严厉,“连想都不要想。不然,我看你的小命只怕是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几次。” 第七十一章 可以放心说 退魔师说着,生气地冷哼一声,开始为自己的浴缸加水,“见鬼,你给我牢牢记住这点。混沌妖皇的耳目无处不在,包括那些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如果被火传居士知道黑水修罗在追击你们,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抓到你。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就意味着你是妖魔邪祟的同类。可能你们不习惯,但是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经过我或者景天夫人同意。你的小命刚刚差点就丢了,你知道吗?”他在纯熙夫人的假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马鸣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发现,那个人好像瞒了些什么,”令公鬼说道,“他似乎见到了一些他认为是麻烦的事,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们。” “这个倒不奇怪,可能是因为火传居士吧,”孔阳往浴缸里倒着热水,“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大麻烦。不过也有些人不那么想。他对你们不太了解,不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你们有可能跑去向白羽客告状。” 令公鬼摇摇头,这个地方光是听起来就已经比暗礁渡口复杂得多。 “他提到钟吾城有黑水修罗,是真的吗?”子恒问道。 孔阳大怒,将手里的空桶狠狠砸到地上:“你非要提起这些东西,是不是?我告诉你,小铁匠,在边塞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有黑水修罗。你给我时刻记住,我们现在要像地上的耗子一样,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集中你的注意力,办到这一点就够了。纯熙夫人想让你们活着到嘉荣城去,我会尽量实现她的愿望。但是如果你们为她带来任何伤害,我就亲手先送你上路。” 接下来的洗澡在一片沉默中完成,热水也不再那么舒服了。他们穿好衣服离开澡堂时,看到纯熙夫人正站在走廊的一头,跟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苗条女孩在一起。 虽然那个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男式中衣和裤子,但是,仍然看得出她是个女孩。纯熙夫人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略略看了看这边的男孩们,朝纯熙夫人点点头就匆匆离开了。 “好了,”他们走近时,纯熙夫人说,“我猜,好好洗了一澡后,你们肯定都会胃口大开。唐掌柜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一个专用餐室。” 她转身带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谈起他们的房间安排,以及城里人满为患的现状,还有客栈老板希望谢铁嘴可以在大堂里给这熙熙攘攘的客人们讲讲故事的请求。但是她对刚才的女孩只字不提。 专用餐室里有一张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枣木餐桌,围着十二张餐椅,还有一张长长的屏风。半夏正在地窝炉前为双手取暖,披散的秀发梳理得整齐发亮。他们走进去时,她转过身来。 当令公鬼在澡堂里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思考:孔阳不断强调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警告,以及孙绍祖不敢信任他们的举动,都令他明白其实他们是多么孤立无援,因为他们只能相信自己。至于纯熙夫人,或者孔阳,他也不知道到底能相信他俩多少。所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半夏,她还是半夏。纯熙夫人曾经说过,她接触到太一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迟早的区别。所以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是半夏。所以,他想跟她道歉。 但是令公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半夏已经僵硬地背过身去。他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的背影,把所有话语吞回肚里:好吧,既然如此,既然她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 唐掌柜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穿着跟他一样的长围裙,手里托着盘子,送上三只李烧鸭,并且开始摆放餐具。老板向纯熙夫人鞠躬说道:“景天夫人,我很抱歉让您久等了。但是现在店里实在是太多客人了,要把所有人都照顾周到简直需要三头六臂。而且,我恐怕食物不能如往常般令您满意了。只有一些烤鸭,拍黄瓜,还有少许牛肉冷片。噢,这真是招呼不周了,我这真是对不起您。” “你太客气了,在这样的时势里,”纯熙夫人微笑道,“这已经是一桌筵席了,真的,唐掌柜。” 客栈老板又作了一个揖。他纤细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根本没仔细蓖过头,这使得他的鞠躬显得颇为滑稽。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打动人,令人忍不住要跟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多谢您咧,景天夫人,多谢。”23sk. 当他站直身体时,他皱了皱眉头,执起围裙的一角把桌上一个虚构的灰尘擦掉。“要是在一年前,我决不会把这样的菜肴摆在您面前。是这个冬天,对,就是这个冬天的错。我的菜窖快要空了,但是集子上还是什么也没得卖。可是谁又能怪那些农夫呢?只能怪老天不开眼,没有人知道他们几时才能有下一次的收获。没有人知道。都怪那些狸力,它们把本该摆在人们餐桌上的羊肉和牛肉都吃掉了,还有……” 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餐前话题:“对不住啊各位,我又犯了老毛病,说个不停,我老是这样。荷花,金桂,我们让这些客人安静用餐吧。” 他朝侍女们打手势。她们轻快地走出了房间。他回过头来又朝纯熙夫人作了一个揖,“希望您用餐愉快,景天夫人。如果您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我马上为您办到。尽管吩咐。很高兴能伺候您和贾大爷。非常高兴。” 他最后深深施一礼,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孔阳一直懒洋洋地靠着墙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此刻却一跃而起两步跨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边上专注地听着,一边慢慢地数了三十下,然后猛地一把拉开门,探头查看走廊。 “他们走了,好家伙,”他把门关上宣布道,“我们可以放心说话。” “我知道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半夏说道,“但是如果你怀疑那个客栈老板,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第七十二章 就是这个脾气 “我对他的怀疑程度跟我对其他人的一样。”孔阳回答,“在到达嘉荣城之前我怀疑所有人。到达嘉荣之后,我怀疑一半的人。” 令公鬼以为退魔师在开玩笑,他正想笑,却发现孔阳的脸上没有任何幽默的表情。他真的会怀疑嘉荣的人?那这世上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他就是这个脾气,”纯熙夫人安慰他们道,“唐掌柜是个好人,既诚实又可靠。不过,他太爱说话了,虽然他心怀善意,却可能会对不坏好意的人不小心地泄漏了不合适的事情。而且,我所住过的任何一家客栈里,都有至少一半以上的侍女喜欢偷听客人对话,然后到处八卦。她们花在闲聊的时间比整理床铺的时间要多得多了。来吧,我们坐下来,趁热吃吧。” 大家就在桌旁坐下,纯熙夫人坐在一头,孔阳在她对面。一开始大家都忙着往自己的碗里夹食物,没有人说话。这虽然还不算是筵席,不过对于已经吃了六七天的白饼子和干肉的人来说,确实跟筵席差不多了。 过了一会,纯熙夫人问道:你在大堂听到些什么消息?众人都停下刀叉,齐齐看着退魔师。 “没什么好消息,”孔阳回答,“老四没说错,至少人人都是那么说的。在若颖城打了一仗,结果是成少卿赢了。关于那场仗的传闻有太多的说法,但这些说法的共同点是都说是他赢了。” 成少卿?就是那个假的应化天尊吗?这还是令公鬼头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听孔阳的语气他好像认识他。 “那些鬼子母们呢?”纯熙夫人平静地问道,似乎对于。 孔阳摇摇头:“这倒不清楚。有些人说她们死了,有些人又说不是。”他冷哼一声,“甚至有人说她们倒向了成少卿。这些说法,没有一个信得过,我也不敢显得太感兴趣。” “小心些总是对的,”纯熙夫人同意,“稍微问一问就好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晚餐,“我们自己的情况如何?” “这个么,听起来还不错。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类似黑神杀将的陌生人,更没有黑水修罗。那些白羽客正忙着给曲县令找麻烦,因为他不肯跟他们合作。所以,除非我们自己露了形踪,不然他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m.23sk. “如此甚好”纯熙夫人说道,“这情况跟澡堂的仆人说的一样。闲话还是有它的好处的。现在,”她对所有人示意,“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旅程要走,不过,过去的六七天也很辛苦。所以,我打算在这里休息两晚,后天早晨离开。” 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禁开心笑了,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可以在城里逛逛,这还是他们这些乡下长大的孩子头一次进城啊。 纯熙夫人也笑了,不过她补充道,“这样安排,不知道贾大爷觉得怎样?” 孔阳并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热切的笑脸:“很好,条件是他们牢记我跟他们说过的话。” 谢铁嘴吹了吹胡子:“把这些乡巴佬放到一个一个城市里,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事来。”他又哼了一声,摇摇头。 由于客人太多,他们只能租到三个房间。纯熙夫人和半夏住一间,马鸣和子恒住一间,剩下是令公鬼、孔阳跟谢铁嘴,一起住在在四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里,那里靠近屋檐,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马厩院子。 等到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客栈的灯光投射在院子里。这个房间很小,加了一张床给谢铁嘴后,显得更小了。三张床都很窄,令公鬼一坐下就发现它还很硬。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房间,不过出门在外就只有将就了。 谢铁嘴只逗留了一会儿,把他的羌笛和琵琶取出来后,一边练习着他的表演,一边走出了房间。孔阳也走了。 世事真是奇妙,令公鬼躺在硬板床上想,仅仅在六七天之前,仅仅是听到有说书来表演的小道消息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而他就已经像块石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滚下楼去。但是现在呢,他听谢铁嘴的故事听足了六七天,而且明天晚上,后天晚上,谢铁嘴也会跟他在一起。 沐浴的热水让令公鬼本来以为会永远地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完全放松,六七天以来的头一次热乎乎的饭菜把他喂得饱饱。他昏昏欲睡地想着,孔阳是不是真的认识那个假的应化天尊成少卿呢?楼下隐隐传来欢呼声,是大堂的客人兴奋地迎接谢铁嘴的声音,但是令公鬼已经睡着了。 石头走廊阴森昏暗,空无一人,只有令公鬼自己。灰暗的墙壁上既没有蜡烛也没有灯,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光芒的东西,但是,却有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的光。空气静止而潮湿,远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听起来十分空洞。这里肯定不是客栈。 令公鬼抚摸着前额,皱着眉头。这是哪啊?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无法思考。他好像想起了自己不是到了城里吗,这又是哪?但是这个想法一闪即逝。 他舔舔嘴唇,口很渴,非常渴。既然如此,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就朝着那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走去。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岔路,没有变化,唯一的特征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对粗糙的木门,一边一个,对称分布。虽然空气很潮湿,门上的木板却干得裂开。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后退,但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滴水声依然那么遥远。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打开那些门看看。门一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冰冷的石头房间。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走进去。 其中一面墙上有一个由一连串拱形组成的过廊,通往一个石砌露台,外面的天空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空中黑色、灰色、红色和橙色的长条状云朵像是被风暴驱赶一般,飞快地流光飞舞如梦如幻一般。没有人能见过这样的天空,这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天呢? 第七十三章 河阴鬼门 怀着一肚子的疑问,他把目光从阳台收回,但是房间里的情况一样糟糕,满眼是奇异的曲线和古怪的斜角,像一块融化的猪板油。柱子从灰色地板里突兀地冒出来。地窝炉里的火焰像炼丹炉里的炼火,狂乱地跳动着,却发不出一丝热量。而且,当他看着那火时,它似乎是普通的火焰;当他移开视线后,它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化成一张张痛苦挣扎着的人脸,有男有女,无声地尖叫着,如同烈火黑狱中的景像一般。 相比之下,房间中央的那张磨光桌子和旁边的高背椅算是最正常的摆设了。墙上孤单地挂着一面穿衣铜镜,扭曲地映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唯独映不出他的画面,镜里面他所站之处只有一片模糊。 地窝炉前站着一个汉子,令公鬼吃惊自己刚刚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他心里明白不可能,可是,他仍然觉得刚才那里明明是没有人的,直到他看着汉子所站的地方,他才出现。这汉穿着剪裁得体的黑深衣,从外表看来正处于壮年。至于样貌,令公鬼猜想女人们大概会觉得他很英俊吧。 “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人说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口和眼忽然幻化成窜出烈火的无底深渊。 这样的景像让令公鬼惊呼一声,转身逃出房间,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冲到了对面的门上,把它撞开了。他慌忙扭身抓住门把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石头房间,一样的荒谬怪诞的天空,一样的地窝炉。 “难道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避开我吗?”那个汉子说道。 令公鬼再次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这次连门外的走廊都消失了,他直接冲到了那张磨光桌子旁。他刹住脚步,看着那个汉子。看着他比看着地窝炉或者天空要稍微好受些。 这是一定是六七天,他慢慢站直身体,门在他身后啪嗒地关上,这是一个噩梦。令公鬼一边告诫自己合上双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快醒来。很多年以前禁魇婆曾经教他,只要你在噩梦里告诉自己快醒来,噩梦就会消失。 禁魇婆?那是什么?令公鬼一时竟想不起来了,他很想仔细想想,但是他无法集中精神,头疼得快要炸开。他无法思考。 他睁开双眼:房间还在,阳台还在,天空还在,地窝炉旁的汉子也还在。 “别想了,这是不是梦,”汉子说道,“而且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又一次,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口和眼睛变成深不见底的火之深渊,但是他的语气却丝毫没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这次令公鬼仍然吃了一惊,不过他忍住了惊叫。“这是一个梦。这必须是梦。”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汉子,一路后退到门口,伸手推了推门。门没有动,锁上了。 “你好像很渴,”汉子说道,“喝吧。”桌子上出现了一个九龙公道杯,在白腻的瓷面上,有青花钴料工笔描绘的的龙形。刚才桌子上明明没有这个杯子的。令公鬼心里默道,不要再被这些怪事吓倒,这是一个梦而已。他觉得自己的口干涸得像沙土一般。 “我是有点渴,”他回答着,拿起那个杯子。汉子身体前倾,一手抓着椅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杯里的液体散发出酒的醉人香味,令令公鬼觉得更渴了,渴得好像很多天没有喝过水似的。真的很多天没有喝水了吗?手里的杯子还没有送到嘴边,他顿住了。汉子死死地盯着他,椅背上被他手指抓住的地方滋滋地冒出轻烟,火舌在他专注的眼里跳跃着。 令公鬼舔舔嘴唇,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其实没那么渴。”汉子突然挺直了腰,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失望显而易见。令公鬼不禁疑惑,那杯里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实在很蠢,因为这不过是个梦。既然如此,为什么它还不结束?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汉子眼里和口里的火焰忽然旺盛起来,令公鬼觉得他在咆哮。有的人称我为百眼魔君。令公鬼立即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想的不一要,并非有一百双眼睛,而是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地狱怨灵的眼睛望出来一样。 令公鬼条件反射地转身拼命去推门,把这是一个梦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 “也有人叫我,混沌妖皇。” 虽然门一动不动,他还是不停地使劲推它。23sk. “现在换我来问你,你就是那个人吗?”百眼魔君突然问,“你不可能永远躲开我。不论你爬到最高的山峰上,还是钻进最深的洞穴~里,你都无法隐藏你自己。我连你最细的毛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令公鬼转身面对着对方,面对着眼前的百眼魔君,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是噩梦!他伸手向后再一次试图打开门,还是不动。他挺直了腰。 “你想要声名吗?”百眼魔君问道,“还是权力?她们是不是告诉你河阴鬼门将会为你所用?然而声名和权力对一个傀儡来说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那牵动你手脚的丝线已经编织了几百年。你的父亲被巫鬼道的人选中,就像一匹牡马被套上缰绳供人骑乘。你的母亲对于她们的计划来只不过是用来把你倒出来的瓶子。而她们的计划,将会把你带向死亡。” 令公鬼的手握起了拳头:“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的父亲是个勇敢的汉子,我的娘亲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许你污辱他们!” 那团火焰笑了:“小子,看来你还有点骨气。也许你真的就是那个人,可是那对你没什么好处。丹景会尽情利用你,直到你变成废物,正如她当初利用金野仙、利用吕志真、何九仙、还有太和真人,正如她现在利用成少卿,她会榨尽你最后一滴血。” 第七十四章 必须毁掉嘉荣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人是谁,”令公鬼摇着头。刚才的清醒全因愤怒而生,仅仅维持了一霎那。现在他极力回忆,却连自己刚才如何说出那句话都已经遗忘。他好容易才在不停地跳来跳去的思维里抓住一丝意识,像在漩涡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声音随之渐渐镇定:“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果你真的是混沌妖皇,你被封印在丽麂水。你和所有的黑水将军被创世者封印,直到桑田碧海。” “桑田碧海?”百眼魔君冷笑,“你不过是一只躲在岩石底下的小虫,却自以为看到的已经是宇宙。业力的流转能赋予我你无法想象的力量!你这只吃米虫。你被封印愚蠢,我从来没有被封印!” 汉子脸上火焰怒吼着,炙热逼得令公鬼伸手遮挡,连连后退,手掌上渗出的汗珠在火焰炙烤下立刻蒸发。“ 阴长生,赞陀屈多尊者,他施行给他带来这个称号的屠杀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是我,命令他杀死他的妻儿,杀死他所有的亲人,杀死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是我,令他片刻清醒,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听过那种丧魂夺魄的惨叫吗,吃米虫?当时他完全可以攻击我。他当然不可能战胜我,但是他当时有机会尝试。然而他却用那珍贵的紫霄碧气自尽,那力量如此强大,足以移山裂石,令五雷影山拔地而起,成为他的墓碑。千年以后,我派遣黑水修罗军队南征,它们纵横天下三百年。嘉荣城那些瞎眼的傻子说我最后被打败了,但事实是,我的军队完全粉碎了第二次会盟,那个有十个诸侯国缔结的会盟,还有谁能反抗我?”???.23sk. “我在过堂白虎神卫符的耳边几句咒语,这片土地上的鬼子母们一一丧命;我再次念咒,尊贵的国君派出军队横渡葬月之海大洋,穿越甘露乳海,埋葬了两个宿命。一个是他统一天下统一万族的梦想,从此永远一枕黄梁。另一个还没有到来就已经被扼杀。在他临死的床边,当他的臣民告诉他只有鬼子母们能救他一命时,是我传法旨,令他的臣民被施火刑。” “是我,再次传法旨,国君的最后遗言是,必须毁掉嘉荣。这样的男人尚且无法反抗我,你又能怎么样。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吃米虫。你要么归降我,要么就做鬼子母们的傀儡直到死亡。到那时候,你还会落在我手上,因为死亡的领域由我统治!在那里,你将永远受苦,直到时间的尽头” “不,你不是真的,”令公鬼喃喃道,“这是一个梦。是个梦!” “你以为梦是什么?头脑里的幻影?你以为在梦中就能摆脱我?你来看!”百眼魔君命令道,伸手指向桌上。令公鬼的头失控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桌子上的九龙公道杯已经消失,原来放它的地方,趴着一只大耗子,在火光下它眨着眼珠,警惕地嗅着空气。 百眼魔君的手指弯曲起来,那只耗子随之发出吱吱尖叫,背脊向后折去,前爪被迫离开桌面在空中乱抓。手指更加弯曲,耗子的背脊折得更弯。它疯狂地挣扎着,惨叫着。背脊弯曲,弯曲,弯曲。啪的一声,像折断小树枝的脆响之后,它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躺在那里,身体几乎向后对折。 令公鬼恐惧地吞了吞口水:“在梦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自言自语着,看也不看挥起拳头狠命敲打身后的门。手很痛,他却仍然没有醒过来。 “如果你还不相信,那么你就去找鬼子母们吧。到巫鬼道场去告诉她们,把这个梦告诉丹景,”说着这汉子笑了,脸上的火焰烧灼着令公鬼,“也许她们会因此而不再利用你,这是逃脱她们控制的方法之一。当她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以后,她们不会利用你,不过,她们会留你活命吗?让你留下来散播这个故事,好让世人都知道她们做了些什么?你会不会蠢得以为她们会让你回家放羊?无数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把骨灰撒在了五雷影山的山坡之上。” “你不是真的!这是一个梦,”令公鬼喘着粗气,“是梦,我要醒来。” “傻小子?你觉得你的身体真的由你来控制吗?”令公鬼眼角的余光扫到对方的手指动了,指向他。 “你能吗?” 手指弯曲了,令公鬼的身体随之向后折去,全身的肌肉都拉扯着他不停向后折去,他惨叫着。 “你还能再次醒过来吗?” 就在被撕裂般的痛苦中,令公鬼在黑暗中猛然弹起,抽搐着,双手紧抓着羊毛毯。苍白的月光从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投进来。另外两张床隐藏在阴影中,其中一张床上传来撕裂粗麻般的呼噜声:是谢铁嘴。地窝炉里还剩下少许煤球,闪着微弱的火光。 看来真的是梦,跟上元节那天在酒泉客栈里一样的噩梦,所有他做过的事、听过的事加上古老传说、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诞想象混杂在一起的噩梦。 虽然并不感到冷,但是他把羊毛毯拉起来包住自己,不停地颤抖。头疼欲裂。也许纯熙夫人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样的噩梦。她说过,她对噩梦有一套。 令公鬼长舒一口气躺下。不过是噩梦罢了,为此向纯熙夫人求助?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况且,这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些天的经历而起,因为他离开了锡城,跟随了这个鬼子母们。当时他别无选择,然而现在呢,除了信任这个鬼子母们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光是这点,就跟噩梦一样糟糕。他在羊毛毯里蜷起身体,用父亲老典教他的方法向太虚寻求宁静。但是,过了很久以后,睡眠才重临。 阳光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狭窄的床铺,令公鬼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他拉过一个枕头盖住脑壳,却无法完全遮挡住阳光。这可真是太难受了,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继续睡下去。第一个噩梦之后,他又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梦,虽然他只记得第一个梦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梦了。 第七十五章 来找吃的 他叹了口气,把枕头甩到一边坐起来,伸个懒腰,发现昨天被沐浴的热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来了。头也疼得厉害,这倒没什么奇怪的,那样一个噩梦足以令任何人头疼。其他的梦境已经被他遗忘,只有第一个记忆深刻。 另外两张床已经空了。太阳已经爬得很高,阳光从窗户里笔直地晒进来。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他应该早已吃过早餐,忙农活去了。他赶紧下床,生气地自言自语,今天是可以逛逛这个城市的难得机会,这帮家伙竟然不叫醒他。不过,水缸里已经打好水,是暖的。 他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带上老典的那把剑。孔阳和谢铁嘴的行李都留在了房间里,但是退魔师的剑不在。在思尧村的时候,即使当时没见到任何会遭遇黑水修罗的迹象,孔阳也是一直配着剑的,在陌生的地方为了安全,令公鬼决定还是学他好了。 令公鬼一边说服自己道:“这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做过无数次配着剑在城里行走的白日梦啦。”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再把披风搭在肩上,像背着个大袋子。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往灶房跑去。灶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既然只能在韶华城呆一天,当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到现在他也想不通,他们竟然没有叫醒他。 唐掌柜也在灶房里,正在跟一个胖女人对峙。那个女人双手直到肘部都粘满面粉,显然是个厨师。她正伸出手指在客栈老板的鼻子底下摆动着,倒像是她在教训唐掌柜。店里的婆娘们、灶房帮工们、伙计们和杂役们各自忙忙碌碌,都识趣地避开两人。 “我的卷心菜是只好猫,”厨师厉声说道,“我不许任何人有异议,你听到没?我觉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过头。” “有人告状了,都告到我这里来了,”唐掌柜好容易才插上口,“是告状,我的大姐。” “半数以上的客人告状我也不在乎。他们想告就告吧。他们要告状我的猫吗,那好吧,叫他们来煮菜好了。我那可怜的老猫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会带着他另找一个懂得欣赏我们的地方。你等着瞧吧。”说着,她解开围裙的系绳,把它脱下来。 “别呀!”唐掌柜慌忙阻止。两人在灶房里团团转,厨师坚持要甩掉围裙,客栈老板则拼命把围裙按回去。“别呀,花姐,”他喘着粗气,“用不着这样。我说,用不着!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卷心菜是只好猫,非常、非常优秀的好猫,她是韶华最好的猫。再有人告状,我就会跟他说,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是的,感谢。你可不能走。花姐?花姐!” 厨师停止打转,从老板手里一把抢过围裙:“那好吧。不过咱们可得说道说道。”她两手捏着围裙,却不急着穿回去,“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准备午饭的话,最好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工作。这里虽然是你的客栈,但灶房是我的地盘。除非你想自己动手?”她做出要把围裙递还给他的样子。 唐掌柜赶紧摊开双手连连后退,张嘴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看四周的情况:灶房里的众人仍然装出没事发生的样子,令公鬼也赶紧低头假装忙着在曳撒口袋里找东西。 其实他那些口袋里除了纯熙夫人给他的那个银锞子外,只有几个五铢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比如牛角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头,还有两条备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许有用的细绳。 花姐等唐掌柜走出灶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围裙,把注意力投向令公鬼:“小伙子,我猜你是来找吃的,嗯?好,进来吧。”她朝令公鬼笑了笑,“这么大的小伙子还怕人?我不会咬人的,不会啦。不要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思仪,给这个伙子拿些饼子、肉干和山茶水来。我们现在只有这些,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小伙。你那些朋友们都已经出去了,只有一个还躺在床上,我猜他有点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对吧。” 一个女仆给令公鬼送来一盘食物,令公鬼找了个凳子坐下边吃边听厨师说话。她正在揉做饼子用的面团。 “你不要介意刚才的事情。唐掌柜是个不错的人,老客都是知道的,你放心好啦。是那些客人的告状弄得他瞎紧张。你看看那些人都告状些啥呢?难道他们宁愿看到活耗子而不是死耗子不成?但是像这样到处留下尸体倒不是卷心菜的一贯作风,而且,居然还有十几只那么多。卷心菜决不会容忍这么多耗子跑到店里来的,决不。而且店里很干净,哪来这么多耗子呢。还有,所有耗子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这可真是怪事一桩。”她困惑地摇着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令公鬼口里的饼子卷肉干顿时滋味全失:脊梁骨被折断? 厨师摆了摆粘满面粉的手:“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这是我的处世之道。这里有个说书的哦,你知道吗,现在就在大堂那里。哦,对了,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吗?你是昨晚跟景天夫人一起到的那队人之一,对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去看那个说书的表演了,因为现在客栈满成这样,多数客人都是从矿场来的民工。”m.23sk. 一声巨响吓了令公鬼一跳,原来是她狠狠地揍了手里的生面团一拳,“通常我们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满城都是他们。虽然,有时候想想,接待他们总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从去年冬至之前到现在,都没有看过说书的表演了。” 旁边的令公鬼麻木地咀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更没有听到厨师的说话。他满脑子想的是那可怕的画面,死耗子,而且脊梁骨全都被折断。 他随便吃完早餐,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他得找人谈谈。 第七十六章 雄武原称幽冀军 藏越阁的大堂跟酒泉客栈的大堂除了用处一样以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它的占地要宽两倍、长三倍以上,墙壁的上方有漂亮的山水画,描绘着华丽的建筑和花园,园里有鲜艳的花朵和高大的老树。它不像酒泉客栈般只有一个大地窝炉,而是每个墙壁角都有一个铜炉子。 大堂里摆放着数十张餐桌,座无虚席。每个客人嘴里都叼着黄铜烟锅,手里拿着酒杯,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人:谢铁嘴。 他站在大堂正中央的桌子上,五颜六色的披风放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连正在擦拭杯子的唐掌柜也被他吸引住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和一个银色大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叔宝舞罢枪,罗公即便传令开操。”谢铁嘴绘声绘色地说,“只听得教场中炮声一响,正是:阵按八方,旗分五色。龙虎奋翼,放帜迷天。横空黑雾,皂纛标坎北之兵;彻汉朱霞,赤帜识南离之像。平野满梁园之雪,旄按庚辛;乱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顽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称幽冀军。” “操事已完,中军官请号令:“诸将三军操毕,禀老爷比试弓矢。”罗公叫秦琼问道:“你可会射箭?”罗公所问,有会射就射;不会射就罢的意思。秦琼此时得意之秋,只道自己的锏与枪舞得好,便随口答应:“会射箭。”那知罗公标下一千员官将,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长,挑选六十员骑射官员,都是矢不虚发的,若射金刚腿枪杆,就算不会射的了。”谢铁嘴说的时候,一把扇子在手中飞舞,一会儿成了长矛,一会儿成了宝剑,现在又成了一张宝雕弓。 这是说书称为平调的技巧。到韶华的路上,他在营火边给令公鬼和他的伙伴们讲过,讲故事时扇子还能代表各种器物,以不同姿势代表刀、枪、笔、纸。比如,折扇横在桌上就是桥梁,竖着往桌上一戳就代表房屋。手巾可作书信、布告等。这些道具使用得当,可使讲述大为增色。 令公鬼缩回走廊,把门关上,丧气地坐倒在墙边。看样子谢铁嘴不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了。纯熙夫人呢?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做?他发现经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才意识到自己在喃喃自语。他赶紧站起来,抚平身上的衣服。 令公鬼想自己必须找人谈谈,那个厨师提到过有自己一个伙伴没有出去,去找找他吧。想到这,他立刻往子恒和马鸣住的房间走去,几乎是一路小跑。 先是敲了敲门,然后把头伸进房间里看。原来留下的是子恒,他躺在床上,衣服都还没穿上,头埋在枕头下。他转过头来看了看令公鬼,又把眼睛闭上了。马鸣的弓箭则堆在墙角,人却不知道哪去了。 “我听说你觉得不舒服,”令公鬼说道,走进来坐在另一张床上,“我只想跟你谈谈,我觉得有些事吧,越想越不对。” 说了这句之后,令公鬼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嗯,如果你病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那你还是睡一下吧,我走了。”23sk. “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吧,我都怀疑我以后还能不能睡觉了,”子恒叹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吧。我做了个很坏的梦,之后就再也没法睡着。马鸣大概也跟你说过了。今天早上我告诉他,因为这个古怪的梦我太累了,所以不能跟他出去时,被他嘲笑了一通。但其实他也做了噩梦,我整晚都听到他在说梦话,声音颤抖不清,肯定也睡得很糟。” 子恒一边说一边把一条粗壮的胳膊搁在双眼上挡住阳光,“这可是要了亲命了,我现在一点精神也没有。也许只要在这里躺上个把时辰,就会舒服一点。如果因为一个梦而错过参观韶华城的机会,马鸣肯定会把我唠叨至死的。” 令公鬼慢慢坐回床上,舔了舔嘴唇,然后,飞快地问了一句:“他不会是说,他杀了一只耗子吗?” 子恒放下搁在眼上的胳膊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不是吧,你也梦到了?”令公鬼点点头。 子恒说:“我好想回家。他告诉我他害怕极了,他说我们该怎么办?对了,你跟纯熙夫人说了吗?” “没有。还没有。可能我不会跟她说。我不知道。你呢?” “他说他不知道,令公鬼,我也不知道。”子恒忽然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你猜马鸣会不会也做了同一个梦?他虽然嘲笑我,但是听起来很勉强,而且当我告诉他因为噩梦睡不着觉时,他的表情有点奇怪。” “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但也许吧,”令公鬼说道。他现在觉得安心了些,因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做这个梦的人,但是他又为这种想法感到有点内疚。“我想问一下谢铁嘴的意见,他见多识广。也许对这件事会有些见解,我想听听他的看法。” “还有呢?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应该告诉纯熙夫人吧?”子恒摔回床上,“你也知道那些鬼子母们的故事。可是,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谢铁嘴吗?而且我们究竟可以相信谁?令公鬼啊,如果我们能逃脱此劫,活着回家,之后你再听到我说任何要离开思尧村的话,即使只是到老阳山去,你也尽管朝我的头上来一拳。好吗?” “行,我保证把你的头捧出一个大包,”令公鬼回答,勉强笑了笑,装出高兴的样子,“放心啦,我看我们一定能回家。来吧,起床吧。我们可是在城里啊,而且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去逛逛。你的衣服到哪里去了?” “我可是起不来了,你去吧。我只想再躺一会儿,好好想想这些事。”子恒又把胳膊搁在眼上,“你先去好了。我过一两个时辰后再去找你。” “那你睡吧,不过以后可别说有好事不带上你哦,”令公鬼边站起来边说,“想想看你错过的是什么。他站在门边,是韶华城啊。我们曾经谈论过多少回,终有一天要到韶华来看看?” 第七十七章 笑不出来 子恒静静地躺着,双眼藏在胳膊下,一言不发。令公鬼等了一会儿,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走出了房间之后,”令公鬼斜靠着墙壁站着,脸上的笑容已然退去。其实刚刚不过是嘴上逞强罢了,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现在更疼了。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热情去参观韶华城,他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一个清理房间的女仆经过,手里抱着一堆旧床单。她关心地看了看令公鬼,但是还没开口说话,他已经起步走下了楼梯,边走边披上披风。谢铁嘴在大堂的表演至少还要几个时辰才能结束。不如去找找马鸣吧,问问他是否也在梦里见到了百眼魔君。这一次他慢慢地走下楼,边走边揉着太阳穴。 楼梯底靠近灶房,所以他从那边走出去,匆匆跟花姐点头打招呼,在她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题前赶紧跑掉。马厩院子里只有麻子一个人在,他站在马厩门前干活。另外有一个马夫刚刚扛着一大袋东西进了马厩。令公鬼也朝麻子点了点头,但麻子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进马厩了。 自己是不是惹到他了?希望城里其他的人多些像花姐,少些像麻子就好了,令公鬼心里想着,做好了参观这个城市的准备,向客栈外走去。 来到院子门前,他却惊呆了:街上人山人海,像极了一群挤在羊圈里的羊。人们把自己裹在披风和曳撒里,只留出眼睛,帽沿因寒冷压得低低的,脚步匆忙像被强风推动一般,相互擦肩而过时,既不看对方,也不打招呼。他们全是陌生人,令公鬼想,谁也不认识谁。 和乡下清新的空气完全不同,街上的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酸味和甜味混在一起,扎得令公鬼不住地搓鼻子。在思尧村就算是过节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处,连这一半都不到。而这里,还仅仅是一条街。唐掌柜和厨娘都说过,整座城市都挤满了人,整座城市都是这个模样?他慢慢后退,远离这条塞满人的街道。???.23sk. 把不舒服的子恒一个人留在床上让令公鬼有点不放心。而且,如果谢铁嘴讲完故事以后自己正好还没回来,说不定他也会离开客栈,这样就会错过跟说书先生谈谈这些事的机会了。要不,还是在店里等一下吧。这样想法,他转身背对拥挤的街道,松了口气。 不过,回到客栈里对令公鬼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他现在头疼得很,他可不想回到床上躺着。于是,他找到店外的一个倒扣着的酒桶,靠墙坐下,希望冰冷的空气可以舒缓头疼,也让自己冷静下来。 麻子时不时走到马厩门口来瞪令公鬼一眼,显然很不喜欢他。 令公鬼很困惑,因为自己是乡下人吗?还是因为昨晚唐掌柜让他们从后门进来使他很难堪?令公鬼心想,这个伙计该不会是某个妖魔邪祟变化的吧?他想笑,但笑不出来。他轻抚着父亲老典的剑,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笑不出来。 一个放羊娃,佩戴着一把刻有天元应龙标记的宝剑,这只能感叹世事难料啊。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耳边传来一把低低的女声:“真是世事无奇不有。你被卷到什么麻烦里了,乡下男孩?” 令公鬼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原来是昨晚他们洗完澡出来时,看见的那个跟纯熙夫人说话的短发女孩。只见她还是穿着男装衣裤,看来年纪比令公鬼稍长,一双黑眼睛比半夏的还大,显得有点热心过头。 “哈,你就是令公鬼,对吗?”她接着说,“我叫紫苏。” “我可没惹什么麻烦,”令公鬼回答。心想不知道纯熙夫人跟她说过什么,但孔阳关于保持低调的警告言犹在耳。“你为啥以为我有麻烦?我来这里谁也不认识,能有什么麻烦?锡城是个安宁的地方,我们都是老实人。我们来的地方也不是制造麻烦的地方,只有农田和羊群。“ “你居然说这里安宁?”紫苏微微笑着,“我从那些到过锡城的人那里听过不少关于红河人的传闻。比如说,嘲笑你们这些榆木疙瘩脑袋的放羊的的笑话。” “榆木疙瘩脑袋?”令公鬼不由得皱起眉头,“什么笑话?” “哦对了,那些人说,”她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你们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有礼貌,谦恭温顺得像是闺阁中少女。但这只是表面。发自内心,他们说,你们出了南门往北走,路上碰见人咬狗。拾起狗来砸砖头,反被砖头咬了手。顺手扔进河里头,溅了一身黄干土。蚂蚱身上害疥疮,老牛卧在鸡架上。蚂蚁踏的锅盖响,老鼠骑到猫脖项。他大十七娃十八,月子娃娃做庄稼。说了白话说实话,初九过了是初八。你想知道纯熙夫人是怎么说的吗?” 拾起狗来砸砖头?砖头咬了手?这不像是生意人之类的人会说的话。不过她最后的话还是让没见过世面的令公鬼大感新鲜。 他迅速看看四周,院子里没有别人,而且最靠近的窗户是关着的。“我不认识那个你说谁来着?” “不认识?那么,景天夫人好了。”紫苏忍俊不禁的样子使令公鬼不由得脸红了,“放心,没有人会听到的啦。” “你为什么认为景天夫人会有另一个名字?”令公鬼小心地用一种委婉的方工提问。 “因为她告诉我了啊,”紫苏耐心地回答,令公鬼再次脸红,“不过,我猜她是没办法才告诉我的。因为我看到不同身份的她。就在她上次住在这里,准备到乡下去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的事。我曾经跟其他像她一样的人打过交道。” “看到?”令公鬼完全听不明白。 “好吧,考虑到你的旅伴是这样的人,我猜你不会向火传居士告发。那些白羽客也讨厌我的能力,跟他们讨厌她的能力一样。我不明白。”她说,“告诉你好了,我可以看到风月宝鉴中的片断。” 说完紫苏轻笑一声摇摇头:“听起来很了不起似的,其实,只不过是当我看着人们时,可以看到一些画面,有时我还会知道那些画面的意思。比如,我看到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本来互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他们以后会成亲。所以,她想让我来看看你们,你们所有人一起的时候会有什么因果。” 世上还有这种奇事?令公鬼打了个冷战:“那,你看到了什么?”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嗯,千千万万闪耀的群星之火围绕着你们,像漩涡一般转动着;还有一片巨大的比深夜还黑暗的阴影。这画面非常强烈,我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就看不见呢。星火想充满阴影,阴影想吞噬星火。” 她耸耸肩:“你们被宿命绑在一起,将会遇到危险,但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们一起?”令公鬼喃喃道,“连半夏也是吗?但是她好像对半夏更感兴趣才对呀?” 第七十八章 谁爱谁 紫苏似乎没有留意到他说漏嘴:“半夏?你是说那个女孩?她也是,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你们全都是。你爱她。” 令公鬼呆看着紫苏,她又说:“就算没有那些画面,我也看得出来。她也爱你,但是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不是以你们想要的那种方式。” “什么谁爱谁?这是什么意思?” “当我看着她时,我看到了跟景天夫人身上一样的画面。那些东西,我虽然不理解,但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她无法抗拒它。”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令公鬼不安地说道。 他的头疼现在变成了麻木,脑壳里像是塞满石头,只想远离这个女孩和她的那些画面,“那么你看着其他人时又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有,”紫苏回答,咧嘴笑着,好像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你想知道吗?” “嗯。” “贾善翔的头上有七座高塔的遗迹,还有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抱着一把剑,还有……”她摇摇头,“还有跟他一样的人。你明白吗?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画面,它们一个叠着一个挤在一起。那个说书的画面里,最强烈的是一个男人,不是他自己,那个男人在玩火焰戏法,还有巫鬼道,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两样为什么会放在一起。” 她又道:“那个强壮的卷发家伙最强烈的画面是一匹狸力,一顶破碎的九旒冕,还有鲜花草木包围着他。另一个人则是一只鸩鸟,一只眼睛放在一个平衡的天平上,一把镶着七颗红宝石的匕首,一只太幽碧瑶钵,还有一张大笑的脸。还有其他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啦。这次我完全没法理解这些画面。” 她停下来,笑着,等待着,直到令公鬼终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呢?”“ 她噗哧笑了:都是类似的东西啦,一把不是剑的剑,一个金色的涂金银花额九旒冕,一根乞丐的打狗棒,你在沙地上倒水,一只血手和一块白热的铁,三个女人围着一个棺材站着,你坐在棺材上,血染的黑岩石……” “够了够了,”他不安地打断她,“你不用把它们全部列出来。” 可是紫苏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道:“最强烈的画面是,你被闪电包围,有些击打在你身上,有些从你身上发出。这些画面我一个都看不懂,除了一样:你和我还会再见面的。”说完她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顺路吧?”他说道,“我回家会经过这里。” “这么说倒也合理,”一眨眼间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有些狡黠,又带着神秘。 她拍拍令公鬼的脸颊,“不过,如果我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就会头大得跟你那个宽肩膀的朋友一样,头发全部卷起来了。” 令公鬼往后缩以便躲开紫苏的手,像躲避炽热的铁块似的:“你是什么意思?对了,你有没有看到耗子?或者,你能看到梦吗?梦里还有耗子?!” “什么?没有,没有耗子。至于梦,也许你以为我看到的画面是梦,但是我可不这么认为,这可不是在做白日梦。”她笑得那么开心,令公鬼不禁以为她疯了。 “好吧,我得走了,”他边说边侧身挪开,“我不能留太久,我得去找我的朋友。” “那你走吧。不过你逃不了的。” 令公鬼不再多说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想跑就跑吧,”她在身后喊道,“你无法逃离我的。”她的笑声追赶着他跑过马厩院子,跑到了街上扰攘的人群中。她最后的那句话跟百眼魔君说的太像了。令公鬼被吓了一跳,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前挤着,引来路人责备的目光和言语,但是他不肯慢下脚步,直到离开客栈几条街远才停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睛看看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的头现在变得像个倭瓜一样发涨,不过他仍好奇地东张西望。在他眼里,韶华城虽然跟谢铁嘴传说中描述的那些传奇城市不太一样,但也算是个雄伟的城市。 令公鬼漫无目的地在宽阔的大街上游荡,多数街道都铺着平整的石板。他也随意地走进那些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又或者跟随人群流动。昨晚下过雨,那些没有铺过的街道被行人踩得满地泥浆,不过这对令公鬼来说没什么不适的,思尧村的街道从来不铺石板。 这里肯定没有宫殿,只有少数屋子能比思尧村的屋子大,但是每一座屋子的屋顶都铺了石板或者瓦片,跟酒泉客栈的屋顶一样漂亮。他猜想,也许在原寿城那里会有一两座宫殿吧。至于客栈,他数了数,光是他经过的街上已经有九家,而且没有一家比酒泉客栈小,多数都是跟藏越阁一样的规模。而他走过的,仅仅是城里无数街道的少数几条。 每条街上都有商店,家家都有遮阴帘伸出到街上,下面摆放的桌子上堆满了货物,从衣服到针头线脑,从锅碗瓢盆到皂靴,什么都有,像把一百个小贩的货物集中到了一起似的。他看着这么多货物惊叹不已,不止一次招来店主怀疑的目光。 起初,他并不明白店老板那样瞪着他是什么意思,当他反应过来时,他觉得很生气,直到想起自己在这里也是个陌生人,只好赶紧离开。反正他身上的钱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在这里,十几个五铢钱只能买到十几个干瘪的山楂,或者一本皱巴巴的黄历书。在锡城,那样的山楂只能拿来喂马,在这里,人们却很乐意花钱去买。 照令公鬼看来,这里算得上真正的人山人海,这么多的人差点把他淹没。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锡城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纯熙夫人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着镶有皮毛、那种一直覆盖到脚踝的长大衣。至于客栈里人人在讨论的矿工,他们的样子很容易辨认,个个都因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弯腰驼背。而其他的人样子,不论衣服还是面孔,都跟红河人没什么不同,这跟令公鬼想象的不太一样。 第七十九章 重遇罗汉果 事实上,有些人的样子看起来很面熟,令公鬼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认识的思尧村附近某家的亲戚。比如,一个没牙的灰发老人,长着画上的金元宝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客栈门外的长椅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空酒杯的样子很像是老八的堂兄弟。还有,那个大下巴的裁缝,正在店前缝制衣物大概会是狗儿的兄弟,他们甚至有一样的秃后脑。 他转过一个街角时,另一个跟小贩罗汉果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人跟他擦肩而过,令公鬼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汉子,他长着长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慌忙忙地往前走着,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窝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都缺吃少觉的样子。令公鬼敢发誓那个家伙也看到了自己,他的动作凝固了,身后的人几乎要把他推倒。 令公鬼再没有犹疑。 “罗汉果!”他大喊,“我们都以为你被害了,没想到……”小贩拔腿就跑,令公鬼赶紧追过去,一边对被他撞到的人喊着对不住。穿过人群他看到罗汉果冲进了一条小巷,他也跟了进去。 小巷里,小贩停了下来,因为前头有一个高栅栏把他的去路挡住了。令公鬼刹住脚步。罗汉果转身面对着他,警惕地向后退缩,挥舞着脏手示意令公鬼不要过来。令公鬼看见他的指甲里漆黑无比,他的衣服被撕了许多道口子,披风破破烂烂。 “你怎么成这样了?罗汉果?”令公鬼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啦?是我啊,思尧村的令公鬼。我们都以为你被黑水修罗抓到了。”23sk. 罗汉果猛烈地打着别过来的手势,甚至还缩着身体朝巷子口跑了几步。但是他似乎不敢从令公鬼身边跑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他。“你别,不!”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头转来转去不停地朝令公鬼身后的街道看去。“你别过来,”他的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头扭到一边,斜着眼飞快地瞥了令公鬼一眼,“他们。城里有白羽客。” “管他们呢,他们没理由找我们麻烦,我们又没招惹他们,”令公鬼说,“走吧,跟我到藏越阁去吧,我跟朋友们住在那里。” “你也认识他们的。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因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以为我死了?” 小贩愤怒地打断令公鬼,“不过我涡阳罗汉果不会死。我可不是第一天在江湖上跑,更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是想把它们整理得体面一点,“以前是,以后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可不会被赶绝。 说着,罗汉果的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双手紧抓着衣服前襟,“王八蛋烧了我的四轮马车,还有我所有的货物。这根本毫无道理,是不是?我没法取回我的马匹,因为那个又老又胖的客栈老板把马厩给锁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咙被割断。结果呢,我变得一无所有。这公平吗?你说,公不公平?” “你误会了,你的马匹还好好的养在沈老伯的马厩里呢,你随时可以去把他们取回来。如果你跟我一起到藏越阁客栈去,我肯定纯熙夫人会资助你回到锡城去的。” “你说她?她是不是,她是个鬼子母,不是吗?”罗汉果警惕起来,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令公鬼,焦虑地舔舔嘴唇,“你会在那个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的?藏越阁那里呆多久?” “我们明天就走了,”令公鬼回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小子你根本就不明白,”罗汉果大发牢骚,“你吃饱喝足睡够了,而我,自从那一晚就没睡过。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坏了,还有,到现在为止,我只能吃捡到的食物,都是人家扔掉的。”他的脸扭曲着,“我不想靠近任何鬼子母们一丈以内,”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离她们越远越好。不过,我可能必须走近她们,我没得选择,是不是?” “一想到被她那双眼睛看着,甚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他向令公鬼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的衣领,但是半路停住了,摆着手又后退一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诉她,没有理由要让一个鬼子母们知道我还活着。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发誓!” “好,我答应你,”令公鬼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来吧,那样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也许,也许。”罗汉果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刚才说,明天?到那时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的,是不是?你不会让她?那什么,你不会的是不是?” “是的,我不会让她伤害你,”令公鬼说,心里却想,怎样才能阻止一个鬼子母去做她想做的事? “不,她不会伤害我,”罗汉果说,“不,她不会。我不会容许她这样做。” 他突然像一只野兔般嗖地从令公鬼的身边冲过,没入人群中。 “你跑什么呀,罗汉果!”令公鬼喊道,“等等!”他随之冲出巷子,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衣着破烂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街口。他喊着,朝那个方向追去,刚转过街角,就结精壮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背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一滩泥浆中。 “他妈的,你走路不带眼啊?”对方咕哝道。 令公鬼一听这口音自己熟悉啊,吃惊地爬起身:“马鸣?” 不料,马鸣居然凶狠狠地瞪了令公鬼一眼,用手把披风上的泥巴擦掉,“你快要变成城里人了,睡觉睡到大晌午,上街到处乱跑撞人。” 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粘满泥巴的双手,嘟囔着又把它们擦在了披风上,“先别说这个,你一定猜不到我刚才看见谁了。那个小贩——罗汉果。你还记得吧?”令公鬼说。 “罗汉果?在这里?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正跟他说话呢,他忽然跑了。” 第八十章 千万别 “这么说,那些……”马鸣停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身边的人群自顾自走路,没有人留意他们。令公鬼很高兴看到他终于学会一点谨慎。”这么说那些东西没有抓到他咯。他为什么离开思尧村呢,一句话都不留下就不见了?难道他从那一晚开始就不停地逃跑,一直逃到这里?但是,刚才他又为什么要跑呢?他在害怕。可是怕什么呢?” 令公鬼摇了摇头,觉得脑壳都快要掉下来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害怕景天夫人。要做到随时小心自己的话语真是件难事,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要我答应不告诉她。” “这太简单了,他的秘密在我这里也很安全,”马鸣说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 “我说,马鸣?”两个人身边的路人来来往往,依旧没有人留意他们两人,但是令公鬼还是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他的伙伴,“我说,马鸣,你昨晚做噩梦了吗?梦见一个怪人杀死一只耗子?” 马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可别告诉我说你也是?这事肯定不简单,我猜子恒也做了这个梦。我今天早上几乎要问他了,但是他要死不活的,但我知道他一定也是。见鬼了!难说有人在控制咱们的梦境。令公鬼,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而且你知道吗,客栈里今天早上到处是死耗子。” 令公鬼觉得现在说出来没有早上时那么害怕了,他甚至对任何事物也没有什么感觉似的,他想起那个老鼠的尸体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他的话语在他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 如果他病了,他将不得不向纯熙夫人求助,而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觉得,即使可能要在自己身上使用紫霄碧气,似乎也不是什么烦恼事。 马鸣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拉扯着自己的披风,不安地四处张望像在寻找藏身之地:“我们究竟怎么了,令公鬼?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想找谢铁嘴聊聊这些事,特别关于是否告诉其他人的意见。” “千万别,不!咱们不能告诉她。也许可以告诉谢铁嘴,但决不能告诉她!” 马鸣反应的激烈令令公鬼觉得颇为意外:“这么说,你相信他的话?”他不需要说明他指的是谁,马鸣脸上的扭曲表示他听得明白。 “不行,”马鸣放缓了语气,“这是个可能性问题,如此而已。如果我们告诉她,而他说的是谎话,那么可能没有事情发生,可能。但是也有可能,光是凭他能进入我们的梦境这一点,已经足够令她……我不知道。”他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如果我们不告诉她,可能我们会继续做这样的梦。有没有耗子也罢,噩梦总是好过丢了小命,你记得渡口那里的事吗?吉凶难料之间,我觉得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好了。” “好吧,”令公鬼当然记得渡口的事,那事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心有余悸,还有,纯熙夫人的威胁。“但是,那好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好吧。” “子恒也不会说,是不是?”马鸣继续道,脚趾点着地面,“我们得回去找他。如果他没管住自己的嘴巴,那么我敢打赌,她会猜到我们都做了这个梦的。事不宜尽,来吧。”他积极地开始往人群里挤。 令公鬼站着,看着马鸣的背影,直到马鸣转回来拉他,碰到他的手时,他眨了眨眼,这才跟着走。 “你怎么啦?”马鸣问道,“我看你神情恍惚,你是睡昏头了吗?” “我比没睡觉还要难受,我想,我伤风了。”令公鬼回答。他的头紧绷绷,空荡荡像一面大鼓。 “回到客栈后你可以喝些热汤,发一发身就轻松了。”马鸣建议道。他们一边走着,马鸣一边不时地跟他聊天。 令公鬼很费劲地听着,还不时地回答一两句,但这对他来说都很困难。他并不是累,也不是困,就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飘荡,无法集中精神。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跟马鸣说起了紫苏。 “一把镶着七颗红宝石的匕首,呃?”马鸣说道,“一定值不老少的钱。我不知道那个眼睛是什么。你确定她不是虚构出来的?我觉得如果她真的是个卜筮师的话,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意思才对。” “不是这样的吧,她没说她是个卜筮师,”令公鬼回答,“我也觉得她没有幻视。你忘了吗,我们洗完澡的时候,看到纯熙夫人在跟她说话呢。她们之间是应该是认识的,她也知道纯熙夫人是什么人。” 马鸣朝令公鬼皱了皱眉:“不是说不要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对不起,是我一时失口。”令公鬼喃喃道,双手搓着头。要集中注意力真难。 “你脸色真差,我看你真的生病了。”马鸣说道,仍然皱着眉。忽然他拉住令公鬼的衣袖停下脚步。“你看他们。” 令公鬼顺着马鸣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条汉子身穿着打磨得银光闪闪的胸铠和圆锥状虾须盔,连手臂上的护甲也熠熠生辉,正穿过人群朝马鸣和令公鬼的方向走来。他们穿着雪一般白的长披风,左胸上有一个金色的光芒四射的日魂,一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飞扬跋扈地东张西望。???.23sk. 人群如常走路,没有人回头看他们,只是,在他们的前面,人人都恰好走到路的两边去了。他们就这样带着这个移动的空间走来。 “你说他们是不是火传居士?”马鸣问道,声音很大。一个路人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令公鬼点点头。火传居士。也有人叫他们为白羽客。憎恨鬼子母们的就是他们。据说他们四处干涉别人的生活的,对那些不顺从的人就加以迫害,比如烧毁庄子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我应该害怕他们才对吧,令公鬼心想,还是应该好奇?什么都无所谓吧。他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三个人。 “我看呐,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么,”马鸣说,“只是臭屁得很,你说是不是?” 第八十一章 你哑巴了 “别惹麻烦,你不要理他们了,”令公鬼回答,“咱们还有要事,现在先回客栈吧,我们要跟子恒谈谈。跟那个老八一个样。他也是鼻孔朝天的,不让人省心。” 马鸣忽然咧嘴笑了,眼里闪现光芒,“还记得他从马车桥上摔下来,全身滴着水拖沓地走回家么?那回可是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个月。那跟子恒有什么关系?你看到那个没?”马鸣突然指着火传居士前方不远的巷子,那里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堆着十几个桶,只有一根木桩固定着。“你看着。”马鸣笑着冲进了左手边的一个刀具店。 令公鬼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马鸣眼里的那种光芒意味着他要恶作剧了。奇怪地,他只觉得好奇,想看看马鸣要干什么。他下意识地知道这种想法不但错误,而且很危险,但是他还是微笑着,期待着。令公鬼开始怀疑这病搞得自己头脑都不冷静了。 不一会儿马鸣已经跑到他头上,从店子阁楼的窗户爬到瓦片屋顶上,手里的绷弓子已经甩起来。令公鬼看看那辆手推车,几乎同一时间随着尖利的咔哒一声,那根固定木桶的木桩断了。 好死不死的是,白羽客们正好走到巷子口。人群慌忙往旁边闪开。十几个木桶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来,泥浆四溅。 那三个火传居士高傲的神情被惊慌所代替。有些路人摔倒了,溅起更多泥浆。虽然那三人动作十分敏捷,轻松地躲开了所有的木桶,可他们的漂亮的白披风却无法躲开飞溅的泥浆。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穿着长围裙的脚夫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喊着。但是当他看清楚那三个徒劳地想把披风上的泥巴抖落的人后,他以比出现时还要快得多的速度逃回去了。 令公鬼朝屋顶上看了看,马鸣已经不在了。用绷弓子射击那根木桩对任何红河人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有趣的是随之而来的效果。他忍不住笑了,虽然他还是很不舒服,但这的确很好笑。当他回头看看街上时,却发现那三个白羽客正瞪着他。 “臭小子,你觉得好笑吗?”其中一个站得稍前的白羽客开口喝道。他的态度傲慢而又蛮横,眼里闪烁着一种自以为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重要事情的光芒,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眼神。 看来事情要变糟,令公鬼的笑止住了。他这才发现,附近只剩下他、三个白羽客和泥巴,其余的人都像没笼头的野马--悄悄儿跑了,都跑到远远的街道两边去了。 “三脚踢不出一个冷屁来,你哑巴了吧?”白羽客的驴脸因愤怒显得更瘦了。他轻蔑地看了看令公鬼披风里露出的剑柄,“也许这个意外跟你有关,是吧?”跟另外两人不同的是,这个人披风上的日魂图案下还有一个金色绳结。 令公鬼退了两步,他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心里想把剑遮在披风里,手里却把披风拨到身后。他的脑海里狂乱地疑惑着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但是这个想法太遥远了。“就算是火传居士,”他回答,“也会遇到意外。” 这话果然惹怒了对方,驴脸汉子挑起一边眉毛:“你很厉害吗,小鬼?”而他自己其实不比令公鬼大多少。 “是天元应龙标记,南谷师兄。”另一个火传居士提醒道。 驴脸汉子又看了看令公鬼的剑鞘:那只青铜浮雕的天元应龙很明显。他的眼睛略睁大了一瞬间,然后目光回到令公鬼的脸上,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对,这小子太年轻了。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吧?”他故意冷冷地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我刚刚到韶华城。”令公鬼的手脚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刺激感,血往头上涌,全身发热,“请问,你该不会有好客栈介绍吧,有吗?” “哼,你回避我的问题,”南谷子一口打断,“你心里藏有什么样见不得人的东西,使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的两个跟班走上一步,一边一个,脸上刻板无情。 令公鬼暗道一声不好,现在除了披风上的泥巴外,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好笑了。可是身体内的刺激感充斥着令公鬼,热度已经升级为发烧。他想大笑,这感觉真好。脑海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呼喊着这样不妥,但是他只觉得自己全身充满能量,几乎要爆发。他微笑着,靠着脚后跟轻轻摇动着身体,等着。模糊地,遥远地,他好奇将会发生什么事。 看见公令鬼这种不把自己当盘菜的态度,小头目的脸色难看起来,两个跟班的其中一个稍稍拔出自己的剑,露出一寸剑刃,声音生气地颤抖着:“三伏卖不掉的货,你这块臭肉,你记着当火传居士提问题时,必须回答,否则……”驴脸汉子抬起手挡在他胸前阻止了他,并把头往街道的一方扬了扬。 城里的县兵已经到了,共有十二人,戴着笠形盔和镶钉的皮革短上衣,提着水火无情棍做好了准备,站在十步开外观察着,默不做声。 “这个地方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那个几乎要拔剑的人吼了一句,又提高声音冲着那些守卫喊道,“韶华城早晚会落在混沌妖皇的阴影之下!”南谷子做了个手势,他“啪!”地把剑塞回鞘里。 南谷子把注意力转回令公鬼身上,那种自以为是的眼神熠熠生辉:“小鬼,即使是在一个被笼罩在阴霾中的城市里,妖魔邪祟也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等着瞧!”他恶狠狠地转身大步离去,两个跟班紧随其后,令公鬼愣在当场完全不知该作何反映。m.23sk. 当他们走到街道另一方的人群前时,跟他们来时一样,行人恰好地给他们让开了路。县兵们犹豫了片刻,看了看令公鬼,然后把水火无情棍搁在肩上,跟在三个白羽客身后去了。这些县兵还不得不在人群中挤出路来,口里虽然喊着给“大爷让路!”却没什么人理会他们。 第八十二章 太和真人 令公鬼仍然轻轻摇着身体,等待着。那种莫名的刺激如此强烈,令他全身颤抖,火烧一般。令公鬼真是搞不懂,自己倒底是病了,还是怎么了。 马鸣从店里走出来,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你不是病了,”他下结论道,“我看你是疯了!” 令公鬼深深吸气,刺激感像忽然破裂的泡泡一般,一下子消失了。他摇晃了一下,才省悟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舔着嘴唇跟马鸣对视:“我想,我们现在赶快回客栈吧。” “好的,”马鸣回答,“好的,最好如此。”街上的人潮又恢复了,不少走过的人都看着两个男孩,跟同伴窃窃私语。令公鬼敢肯定,这个热闹正在迅速传播:一个疯汉子差点跟三个火传居士打架,这绝对会成为今天最被传播的新鲜事。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也许是那些噩梦让他失去理智。 两个人在这些毫无规律的街道上迷了几次路,幸好,没过多久他们就遇到了谢铁嘴。谢铁嘴这时正在人群中穿插,像在游行一般。说书累的的他出来是想舒展一下筋骨和吸吸新鲜空气,不过每当有人朝他的五彩百结披风多看几眼时,他就立刻响亮地宣布道:“我住在藏越阁,只住今晚。要看我的演出,听我说的书,机会不多。” 还是马鸣首先开口,断断续续地跟谢铁嘴说起那个梦,以及要不要告诉纯熙夫人的担忧。当令公鬼发现马鸣说的跟他记的不一样时,他也不时加几句。也许每个人的梦除了主要的部分以外,都有点不一样吧。 起初谢铁嘴还没在意,但是没说多久,他就开始全神倾听。当令公鬼提到百眼魔君时,谢铁嘴一边一个抓住他们俩的肩膀警告他们住嘴。然后他掂起了脚尖,立刻比多数人都高出了一个头。四面察看过后,他推着两人转进一条死巷子,里面只有几个没门的破柜子和一条瘦古嶙峋的老黄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谢铁嘴警惕地观察人群,确信没有人停下来听他们说话后,才回头看着马鸣和令公鬼,浑浊的眼睛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和巷子外面的人群之间扫来扫去。 “你们这些娃儿真是不知轻重,不要在会被陌生人听见的地方提起那个名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只是可能被陌生人听见也不可以。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名字,就算在没有火传居士四处游荡的街道上也是。好家伙,我这条老命可还不想死呢。” 马鸣不屑地哼道:“我来告诉你火传居士的事吧。”他斜了令公鬼一眼。 谢铁嘴不理他:“如果只有你们一个人做这个梦。”他拼命抓胡子,“把你们记得的所有情节,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 然后,他便一边听一边警觉地看着巷外。 “他列出了一些奇怪的名字,据他说,他们都是被利用的,”令公鬼把所有记得的都说完了,“最后提起那串名字,何九仙,太和真人。金野仙,”马鸣插嘴道,“还有吕志真。” “还有一个叫成少卿。”令公鬼结束道。 “这些可都是些危险的名字,”谢铁嘴低声道,更加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俩,“从某个方面来说,几乎跟刚才那个名字一样危险。除了成少卿,其他几个都已经死了,有些已经死了很久。太和真人差不多是两千年前的人。但是一样危险,就算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好也不要大声喊出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名字,但是万一给不该听的人偷听到,那么你们肯定会有麻烦的。” “可是,这些人他们到底是谁?”令公鬼问道。 “大人物,”谢铁嘴喃喃回答,“撼动承天之柱,动摇天下根基的男人。”他摇摇头,“不过,那不重要,忘记他们吧,他们现在已经化为尘土了。和你们这样的放羊娃也扯不上半点关系,你们不知道才好。” “可是,他们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被利用了?”马鸣问道,“然后被杀?” “年轻人总是这么好奇,好吧,再告诉你们一点,你可以说,是巫鬼道杀了他们。你可以这样说。”谢铁嘴抿紧了嘴唇,又摇了摇头,“但是,利用?不,我就不知道了。老天才知道丹景殿下有多少秘密计划,不过,我这样的小人物怎么会知道。”???.23sk. 马鸣打了个冷战:“他说了很多事情,疯狂的事情。关于赞陀屈多尊者阴长生的,关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还有,河阴鬼门。要了亲命了,这些怪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把这些看成是一个故事,或者是一个传说,”说书缓缓说道,“也许是吧。在边塞它跟浩瀚泽之角一样著名。在那里,年轻男子四处搜寻河阴鬼门,就如承峻的年轻男子搜寻浩瀚泽之角一样。也许只是个传说。” “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下,谢铁嘴,我们该怎么办?”令公鬼问道,“我们到底要不要告诉她?我再也不想做这种梦了,也许她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我们。” “那也不一定,她和我们非亲非故,不一定就会替我们考虑。”马鸣发牢骚道。 谢铁嘴仔细地看着他们俩,用食指的指节刮着胡子,思考着。“以我的江湖经验来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建议不要说,”他终于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至少,短期内不要。有必要时,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但是,一旦你说了,就完了,你比现在更加无法摆脱她。你们懂吗?不说你们还要一丝主动,说了就不定是什么结果了。” 谢铁嘴忽然挺直腰,驼背几乎消失了,“另一个你们村的娃儿!你们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应该还有足够的聪明保持沉默吧?” “子恒不是爱咋呼的人,我想他有的,”令公鬼回答,同时马鸣说:“我们正打算回客栈警告他。老天保佑我们及时赶回去!千万可别出什么岔子。” 第八十三章 真的没空 谢铁嘴立刻大步往巷外走去,五彩披风拍打着他的脚踝,补丁随风鼓动。他边走边回头喊道:“傻小子怎么还愣着,你们的脚钉在地上了吗?” 马鸣和令公鬼赶紧跟上,但是谢铁嘴完全不等他们,这次即使有人留意看他的披风,甚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加停留,飞快地分开人群而去,好像这些人都不存在似的。马鸣和令公鬼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他。不一会他们就回到了藏越阁,比令公鬼预想的要快多了。 他们正要进去,迎面碰见子恒就冲了出来,边跑边披披风。为了躲开谢铁嘴三人他差点摔倒。“你们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们俩。”他站稳后喘气道。 令公鬼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跟任何人说过那个梦了吗?” “求你,你快说没有。”马鸣要求道。 “你快说啊,小子。”谢铁嘴补充。 子恒被三个人搞得一头雾水,结结巴巴地道:“没啊,我没有。我起床还不到半个时辰呢。”他无力地垂着双肩,“光是控制我自己不要去想它,都已经令我头痛欲裂了,更别说要谈起它了。你们又为啥告诉他呢?”他朝说书摆摆头。 “我们得找个人说说,不然会发疯的。”令公鬼回答。 “此中道理不足为外人道也,我晚些再跟你们解释,小心有耳朵。”谢铁嘴朝藏越阁进进出出的人群示意。 “好吧。”子恒缓缓同意,看起来仍然很不解。忽然他一拍额头:“你们搞得我差点忘了为什么要去找你们了,不是我不想找你们,而是湘儿在里面。” “这可真是灶王爷扫厕所啊,没事找事!”马鸣大喊一声,“她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呀,还嫌不够乱吗?纯熙夫人不是把那个渡口的船都给弄沉了,她是怎么来的。” 子恒哼道:“你也不看看来的是谁,你以为弄沉渡船这样的小事能阻止她吗?她把那谁狠整了一顿,我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回到河那边去的,不过她说那人躲在自己的卧房里,不肯靠近暗礁河一步不管怎样,反正她逼着他找到一艘装得下她和马匹的小船,把她送了过河。就他一个人哦,她只给他留了找到一个纤夫来重做一双船浆的时间。” “这一来,准有事!”马鸣倒吸一口凉气。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令公鬼很想知道,马鸣和子恒都拿这还用问吗的眼神瞪他。 “能干嘛,她来追我们回去,”子恒回答,她现在跟跟景天夫人在一起,那里的气氛冰冷得快要下雪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到别处去躲一会儿好吧?”马鸣问道,“我爹说,除非走投无路,否则只有傻瓜才会把手伸进黄蜂巢。” 令公鬼插嘴道:“可是,她不可能逼我们回去。上元节前夜的灾难应该令她清楚知道这一点。如果她不明白,我们就说服她。” 马鸣的脸随着令公鬼的话越拉越长,等令公鬼说完,他低低吹了个口哨:“我没听错吧,你想说服湘儿相信她看不到的事情?别做白日梦了。我说,我们还是躲开吧,晚上再悄悄回来,说不定她就走了。” “她不会走的,根据我对那个女人的观察,”谢铁嘴说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她不能马上得到想要的,她会大闹直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这是我们现在最怕的。” 这番话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他们互相对视,深呼吸,然后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了客栈。 子恒带着大伙走进客栈。令公鬼边走边思考着要如何说服湘儿,紫苏在边上跟他招手都没看见。她只好走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到一边。其他人又走了几步,才发现他被拉走了,便停下来等他,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副副的便秘脸,既想走快点,结束此事,又想尽量磨蹭,害怕面对禁魇婆。天籁小说网 “小子,我们现在没空。”谢铁嘴粗声说道。 紫苏脾气比谢铁嘴还大,瞪了说书的一眼:“有你什么事儿。”说完拉着令公鬼远远走开。 “不是,现在我真的没空,”令公鬼告诉她,“更别说听你讲那些虚头巴脑的、无法逃离你之类的事了。”他想挣脱她,但每次他抽出手臂,她总是能立刻把它抓回来。 “我也没时间跟你闹。你别动行不行!”她匆匆扫了其他人一眼,然后靠近令公鬼低声说道,“刚才来了一个女人,个头比我矮些,很年轻,大眼睛,黑头发,编着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她也是其中一人,跟你们所有人一样。” 令公鬼愣愣地看着她:“湘儿?你已经看见她了?要了亲命了,事情不要弄得越来越复杂才好?我现在该走了,我这一团糟。” “你认识她?”紫苏轻声问道。 “是的,而且她不可能搅进你说的那些东西里,不会是那些星火,令公鬼。她在门口遇上正要进来的景天夫人,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些星火,当时只有她们两个人。要知道,昨晚,只有当你们有三个人以上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看得到它们。今天随着她的到来,这些画面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激烈了。” 她看看令公鬼的那些不耐烦的朋友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这家客栈没有着火真是奇迹。而且,自从她来了以后,你们将会面临更大的危险。” 令公鬼瞧了瞧他的朋友们。谢铁嘴的眉毛低垂,眉宇之间烦着一种不耐烦,身体微微向前正准备马上跑过来把他拉走。“她不会伤害我们的,”令公鬼告诉紫苏,“我得走了。”这回他很容易就把手臂抽回来了。 令公鬼再也不理会她的呼叫,回到伙伴们身边,一起向走廊走去。路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紫苏跺着脚朝他挥舞拳头。 “她说什么?”马鸣问道。 “湘儿也是其中之一,”令公鬼冲口而出,赶紧意味深长地朝马鸣打眼色。马鸣张嘴正要问,看到他这样就止住了,好一会儿才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第八十四章 她脸红 “什么其中之一?”谢铁嘴轻声问道,“那个女孩知道些什么?”m.23sk. 令公鬼正想着要怎么回答,马鸣已经说话:“她当然是其中之一了,”他显得很烦躁,“是我们从上元前夜以来所有霉运的其中之一。也许你觉得被禁魇婆追上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宁愿自己把白羽客叫到这里来,也不想面对她。” “她看到湘儿进来了,”令公鬼说道,“还看到湘儿和景天夫人说话,所以觉得她可能跟我们有关系。” 谢铁嘴斜了他一眼,吹了吹胡子哼了一声,但其他人似乎接受了令公鬼的解释。虽然令公鬼不想隐瞒自己的朋友,但是紫苏的秘密对她来说,也许就像他们现在面对的一切那么危险。他已经学会了,不能把什么都说出来。 子恒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虽然他个头很大,却忽然忸怩起来,先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看朋友们,再深吸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其余人一个接一个地跟在他后面,然后他极不情愿地关上了门。 这里是他们昨晚吃晚餐时的专用餐室。地窝炉里的柴火发出噼啪轻响,餐桌的中间放着一个闪亮的漆器托盘,上面是锡酒壶和白瓷杯子。 纯熙夫人和湘儿两人一边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对进来的人不理不睬。其余的椅子都是空的。纯熙夫人的手随意地放在桌上,跟她脸上的表情一样,纹丝不动。湘儿把辫子拨到了在胸前,拳头捏着辫尾,不停地用力扯着。在思尧村时,每次当她异常坚决地准备跟村老会争辩,就是这副模样。子恒说得对,虽然屋里生了火,气氛却冷得快要结冰。 孔阳斜靠着地窝炉架站着,双眼盯着火焰,搓着手正在取暖。半夏靠墙站着,穿着披风,而且把唐巾戴上了。屋子里虽然生着火,可是气氛冷得简直哈气成冰。 谢铁嘴、马鸣和子恒站在门边有点不知所措。 令公鬼也感到一阵寒意,紧张地耸了耸肩,一边往桌旁走去,一边默念着一句老话给自己打气: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上吧,还怕两个女人不成。可是,他偏又想起了另一句老话: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这两女人,自己可一个也惹不起啊。 他能感觉到纯熙夫人和湘儿都在看他,脸颊不由得滚烫起来。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正好在两人中间。 有那么一盏茶的工夫的时间,整个房间静止得像雕塑一般,然后,半夏、子恒,最后是马鸣,很不情愿地在桌旁坐了下来,都靠着令公鬼,坐在两人之间。半夏把唐巾沿拉得更低了,似乎是想把整个脸藏了起来,她低下双眼谁也不看。 “好,”留在门边的谢铁嘴呼了口气,“至少大家都坐下来了。” “既然人到齐了,”孔阳从炉边转过身来,取了一个杯子倒上酒,“也许你现在肯喝下这个了。”他把杯子递给湘儿,她怀疑地看着杯子。“你请不用害怕,”他耐心劝道,“这酒是你看着客栈老板送来的,我和她都没有机会往里面加东西。很安全。” 禁魇婆听到害怕这个词时,生气地抿了抿嘴唇,但她还是接过了酒杯,低声说道:“谢谢。” “请恕我直言,我很想知道,”他接着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也很想知道。”纯熙夫人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她,“现在半夏和三个男孩都在你面前了,也许你乐意告诉我们?” 湘儿喝了一小口酒,才回答鬼子母们:“知道你们在哪?这有何难,你们除了韶华,还能去哪?不过,保险起见,我是追踪你们的痕迹而来的。你们确实绕了很多路,不过,我也猜到你们不会留下痕迹让其它人看到的。” “你追踪我们的痕迹?”孔阳看来真的很惊讶,“这是令公鬼认识他以来头一回,我真是太大意了。” “你不必这样吃惊,说实话,你们留下的痕迹非常少,不过我的追踪技巧一流,跟锡城任何一个汉子相比都决不逊色。也许,除了令老典以外吧。”她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我父亲生前,每次狩猎都带会上我,像教儿子一般,把他所有的技巧都传授给我。” 说到这里,她挑衅地看着孔阳,但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既然你能察觉我想藏起来的痕迹,说明他教得很好。即使在边塞一带,这也是很少人能做得到的。”湘儿突然低下头喝酒,把脸藏在杯后。 等大吃一惊的令公鬼瞪大了双眼:她脸红!湘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生气自然很常见,火冒三丈也不少,就是没见过她这么局促不安。此刻她却两颊飞红,用喝酒来掩饰。 “既然我们之间不是敌人,”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道,“也许你愿意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其实我已经尽力回答过你的问题了。” “也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可是你确实是用了一麻袋的说书先生那里听来故事来搪塞我。” 湘儿反驳,“我只知道,有一个鬼子母为了老天爷才知道的理由,带走了我们村里的四个年轻人。”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类身份在这里是不能说的,”孔阳厉声喝道,“我请你说话的时候小心一些。” “这可真是好笑了,猪八戒抡家伙——倒打一耙,凭什么?”湘儿质问,“凭什么要我帮你们隐藏身份,隐藏你们的本质?我来是要把半夏和男孩们带回思尧村的,不是来帮你们把他们拐走的。” 谢铁嘴冷冷插道:“如果你想让他们回到村里,或者,你想回到村里,就最好小心点。韶华城里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说到这的时候,他停下来,他的头往纯熙夫人摆了摆,又继续道:“而要她的命,还有他的命。”他朝孔阳示意。然后,他走到桌旁,把拳头按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湘儿,长长的胡子和浓密的眉毛里突然透出威吓。 第八十五章 隔墙有耳 她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避开谢铁嘴,僵硬地挺着腰杆。谢铁嘴装作没看到她的反应,继续柔声恐吓道:“这种是非之地,只要有一点谣言,一声告密,他们就会蜂拥而来,带着恶毒的仇恨,誓要杀死或者抓走任何像他们俩一样的人。至于这个女孩?这些男孩?还有你?你们全都跟他俩有关系,这对白羽客来说就足够了。你不会喜欢他们问问题的方式的,尤其是涉及到巫鬼道的人时。白羽客的审问者在开始提问之前就已经假设你有罪,而这个罪名只有一个判决。他们才不关心真相呢,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早就知道,至于动用烙铁和肉钳,目的只是为了逼供。你最好记住,有些秘密如果大声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即使你以为你知道谁会听见。” “不过,这个世界总是隔墙有耳的,”他站直身体,喃喃说道,“唉,我好像总是不能及时提醒人们。” “说得好,说书的,”孔阳赞同道,眼里又露出了那种估量的眼神,“我没想到你对这事如此上心。” 谢铁嘴耸耸肩:“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我可不想落在白羽客的审问者手里,让他们拿着烙铁把变民烤肉,我这把骨头用不了几个回合就量报销了。” “既然如此,那么,”湘儿厉声说道,“正是他们明天一早要跟我回家的原因之一,或者下午马上出发也行。越早离开你们,越早回到思尧村,越好。” “不,不能这样,我们不可以,令公鬼说道,并且很高兴地听到他的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因此湘儿凶狠的目光不得不分散:她逐个把他们狠狠瞪了一眼。不过,最早开口的人是令公鬼,于是伙伴们都静了下来,看着他,连纯熙夫人也向后靠在椅子上,手指扶着下巴观望着。 令公鬼此时艰难地鼓起勇气,迎接禁魇婆的目光:“我们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我们回到思尧村,黑水修罗也会回去的。它们在追击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事实。也许到了嘉荣城,我们就能找到原因,也许还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湘儿摊摊手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说的跟你爹老典说的一模一样。开全村大会时,他叫人把他抬到会场去,试图说服所有人。在村老会里他已经试过一次。老天爷才知道你们的景天夫人,”她极度不屑地说出这个名字,”是怎么说服他的,通常他都比那些自大的男人更有理智。” 顿了顿,她又道:“不管怎么说,虽然村老会通常是傻老爷们的集会,倒也不至于笨得相信这件事,其他村民也不相信。大家一致同意必须把你们找回来。于是,老典又想加入寻找你们的队伍,但当时他连站都站不稳。大家都说,你们家忽然都染上让人变成笨蛋的病了。”天籁小说网 马鸣清了清喉咙,咕哝了一句:“我爹怎样,他怎么说?” “他担心你四处捉弄人,并且为此挨揍。比起景天夫人,他似乎更担心这个。不过,他一向不比你聪明多少。”听了这样的回答,马鸣真不知道该对她的话做何反应,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该不该回答。 “那看来都差不多吧,”子恒犹豫地说道,“我是说,我猜我家里人对我的离开也不太高兴。” “难道你希望欧阳潜高兴吗?那你就马上回去,”湘儿愤怒地摇着头,看着半夏,“也许你们几个混小子干出这种蠢事也不算太令我意外,但是,我本以为另外一个应该有足够的判断力。” 半夏向后靠去,躲到子恒后面。“我留了字条的,”她微弱地说道,往下拉着唐巾沿,生怕自己没有编辫子的头发露出来,作了解释。湘儿的脸色更加阴沉。 令公鬼叹了口气。他知道,禁魇婆现在正处在爆发的边缘,而且将会是暴风骤雨。如果与她盛怒之下执扭起来比如,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把他们带回思尧村可就再也没法说得动了。所以必须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做点什么,于是他张开口打算说点什么。 “一个字条!”湘儿大喊,同一时间纯熙夫人说道:“我们两个必须谈谈,禁魇婆。” 如果令公鬼能制止自己,他一定会的,但是话语像洪水出闸似地泄出来:“重要的是现在,之前一切都过去了,它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我们不能回去,我们得继续面对现实。” 禁魇婆和鬼子母们都瞧着令公鬼,结果他越说越慢,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她们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闯进女事会会场的小男孩一样,分明在说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令公鬼窘迫得靠回椅背上,恨不得钻进地里。 “禁魇婆,”纯熙夫人说道,“你必须对我有一点信任,他们跟我在一起比回到锡城更安全。” “更安全!”湘儿嗤之以鼻,“好一招反客为主,正是你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带到这个有白羽客的地方。如果这个说书说的是真话,正是这些白羽客会因为你的缘故伤害他们。这怎么能说是更安全,鬼子母?” “正所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有很多种危险是我无法保护的,”纯熙夫人点头同意道,“就如同你无法保护他们在家里不被倒塌的屋子砸到。但是他们要害怕的既不是屋顶,也不是白羽客,而是混沌妖皇,以及他的爪牙们。而我,反倒是可以保护他们远离这些东西,因为我可以接触太一,接触阴宗,因为我是鬼子母。” 湘儿抿着嘴唇,显然不相信这些说辞。纯熙夫人的嘴唇也生气地抿紧了,但是她压抑着不耐烦继续说下去:“就连那些可以接触乾曜的可怜男人也知道,即使只是短暂地使用紫霄碧气,也已经能提供很强的力量。只不过乾曜已经被亵渎,接触它可能提供保护,也可能令他们身处险境。而我,或者任何鬼子母们,却能把我的保护扩展到身边的人身上。只要他们像现在这样呆在我身边,没有任何黑神杀将可以伤害他们。没有任何黑水修罗能靠近四分之一里以内而不被孔阳察觉。如果他们返回思尧村,你能为他们提供这些保护吗?如果不能你让他们跟你走,不是害了他们吗?” 第八十六章 身陷险境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捕风捉影,吓不倒我,”湘儿回答,“在我们锡城有句老话,出门踩狗屎,放屁砸脚后跟,倒霉的总是老实人。把你的这些论调跟别人说去,不要把我们思尧村人牵涉在内。 纯熙夫人沉默了片刻,“半夏,”她冷冷说道,“先把其他人带出去,让我和禁魇婆单独谈谈。” 湘儿挺直腰,一副有什么招你尽管使的样子。 半夏早就巴不得躲开这剑拔弩张的地方,闻言更是一跃而起,她想维护自己的面子,不要落荒而逃,却又唯恐留得越久,被禁魇婆发现她没有编辫子的危险就越大。 其他各人也纷纷起身,马鸣和子恒忙不迭地推后椅子站起来,一边假装礼貌地低声说着告辞,一边勉强控制脚步,差点是跑出去的。连孔阳也在纯熙夫人的一个手势之下拉起谢铁嘴走向门口。 令公鬼也跟着离开。退魔师把房门关上,就在走道上看守起来。在他目光的监督下,大伙往不远处的走廊走去,连一点偷听的机会都没有。等他们走得足够远了,孔阳就在门边靠墙站定,他虽然没有穿着变色披风,但是静如石像生一般,不走到他跟前根本无法发现他。 说书先生大感无趣,嘟囔道说他有事要忙,并且严厉地叮嘱了一句:“记住我说的话。”就走了。然而,其他的人都不想离开。 “这老爷子,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半夏心不在焉地问着,眼睛盯着那扇阻隔纯熙夫人和湘儿的房门,无意识地拨弄着秀发,似乎在犹豫是要继续隐瞒没有编辫子的事实,还是要把唐巾摘下。 “他给我们提了些建议,”马鸣说道。 子恒严厉地扫了马鸣一眼:“老人家爱唠叨,他说要先想好再说话。听起来挺有道理。” 然而,此时的半夏根本不感兴趣。 令公鬼则陷入了沉思中:湘儿怎么可能是其中之一?他们自己又怎么可能会跟黑水修罗、黑神杀将搅在一起?百眼魔君怎么可能入侵他们的梦境?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太多事情自己都无法理解。不知道紫苏有没有把湘儿的画面告诉纯熙夫人?她们俩在房里说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打开。湘儿走出来,被靠在门边的孔阳吓了一跳。孔阳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生气地把头甩向另一边。然后退魔师从她身边滑进房中。23sk. 她向令公鬼走来,令公鬼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伙伴们不知何时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他可不想一个人面对禁魇婆,但是现在他已经迎上了她的目光,现在就是想跑也来不及了。她的眼神带着疑惑,像在搜寻答案。他不禁又想:她们在里面究竟说些什么?禁魇婆走近了,令公鬼赶紧站好。 她指了指令老典的那把现在配在令公鬼身上的剑:“虽然我宁愿你不要带着它,不过你带着它还挺合适的。看来你长大了,令公鬼。” “就在六七天之内?”他笑了,却笑得很勉强。 她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在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说服你了吗?”令公鬼问道,“要知道,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顿,想起紫苏所说的星火,“或者反其道而行之,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湘儿惊讶地睁大眼睛:“跟你们一起走?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春兰大姐暂时替我,但是她一定很盼望我尽快回去。我仍然希望你们能恢复理智跟我回家。” “不行。”他的眼角好像瞥到那扇开着的房门里面有人在动,不过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 “你说过了,她也说过。”湘儿皱起眉头,“如果她没有参与其中的话,你要知道令公鬼,鬼子母们是不可靠的。” “你说得好像相信我们似的,”他缓缓说道,“全村大会上发生了什么事?” 湘儿先是回头看了看那个房间,里面没有动静,然后才回答道:“那场会议开得一团糟,但是,没必要让她觉得我们没法照顾好自己。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你们跟着她,就会身陷险境。” “不对,你别瞒着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的,”他坚持道,“否则,既然我们有可能是对的,你为什么还非要我们回去不可?还有,为什么来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 “你真的长大了。”她微微笑道,令公鬼窘迫地挪了挪脚。“仅仅六七天前,你是不会对我的任何行动和决定提出任何疑问的。” 他清了清喉咙,固执地追问:“这不合理。究竟为什么是你来?” 她斜了那扇房门一眼,拉起他的手臂:“好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令公鬼顺从地跟着她。两人走到离房门足够远的地方,禁魇婆才开口说道:“我说了,那场会议简直一团糟。虽然大家都同意必须派人把你们追回来,但是全村分成了两派。一派想拯救你们,虽然他们在怎么救这个问题上也争论不休,因为你们跟一个她这样的人在一起。” 令公鬼很高兴看到她还记得小心用词,“这么说起来,另一派相信我爹的话?”他问道。 “没这么简单,也不全是,不过他们也认为你们不该跟陌生人走,尤其是她那种人。不论如何,几乎所有男人都想加入追赶你们的队伍。你爹啦、青阳啦、还有欧阳潜,不过五叔阻止了他,甚至还有其琛叔。老天保佑我远离这些喜欢吵吵的老爷们,虽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不是这样的男人。” 她由衷地冷哼一声,嘲讽地瞥了令公鬼一眼,“不论如何,在我看来,要想等他们做出任何决定,非得多花一天甚至更多时间。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不可以拖得太久。所以,我召集了女事会,把我的决定告诉她们。我知道她们大概不喜欢这样,但是她们都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来的人是我,因为思尧村的男人们固执而且脑子都是一根筋。我给他们留了话说我会处理此事,但是我猜他们大概还在那里争论着到底要派谁来呢。” 第八十七章 故事 湘儿的话解释了她到这里的原因,却没有让令公鬼觉得放心。因为她依然很坚决地要带他们四人回去。 “那么你们俩留在屋子里,她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令公鬼问道,心想,纯熙夫人可能已经跟禁魇婆说过了所有他们必须到嘉荣城的理由,不过万一她有什么遗漏,自己还可以补充。 “还能说什么,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些话么,”湘儿回答,“哦,对了,还有,她想知道你们几个男孩的事,说她想找出你们为什么会引起那种注意。”她顿了顿,斜眼看了看他,“依我看她想掩饰,但我听得出来她最想知道的是,你们三个之中,谁是在锡城以外出生的。” 令公鬼觉得脸皮突然紧绷得像鼓面皮一般,好不容易才嘶哑地干笑一声:“这可真是怪事,她想的事真奇怪。我但愿你跟她保证了我们都是在思尧村出生的,不然她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来。” “这当然。”她应道,但是她在回答之前,略略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个心跳那么短的一瞬间,如果令公鬼没看着她一定不会发觉。 令公鬼想转移话题,但是舌头僵直得牛皮一般。令公鬼想,看来她一定知道。她必竟是禁魇婆,禁魇婆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如果她知道,那,那就不是发烧的胡话。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啊,我的爹,你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怎么了,你脸色不大对,你没事吧?”湘儿问道。 “这个,他说……说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当时他正在发高烧神志不清。他说,他找到了我。我以为那只是他的喉咙像火烧一般,哽住了。” “令公鬼,”她停下脚步,伸出双手捧起令公鬼的脸庞,仰头看着他,“你别瞎想,要知道发烧的时候,人们会说些奇怪的、不合逻辑的事,这些事往往不是真的。听我说,令老典年轻时曾经出外闯荡,当时他跟你现在一般大。我只记得他回来时,已经长成一个成熟汉子,带着一个陌生的外地妻子,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记得,你母亲把那个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着,神情里流露的母爱和幸福,跟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当娘的没有区别。那个婴儿就是你,令公鬼。来,抬起头来,不要想那些傻事。” “这事简直让我发疯,”他说道,“如果这是真的,我就是在锡城以外出生的。当然。也许我爹真的只是在说胡话,又或者他真的是在战场上捡到我,你为何不告诉她?这些事跟外人无关。还有其他人是在外地出生的吗?” 话刚出口,令公鬼就摇了摇头,“不,不要回答我。这也跟我无关。不过,知道纯熙夫人对外地出生的人特别在意也好。不是吗?” “你说得对,与你无关,”湘儿同意道,“也许这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她也许只是在瞎猜而已,也许她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那些东西追着你们。” 令公鬼勉强笑了笑:“这么说,你相信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了。” 湘儿苦笑着摇摇头:“你跟了她以后,学会扭曲别人的话了。” “湘儿姐,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她打量着他,他勇敢地迎上她的目光。“今天么,我打算先洗个澡。其他事,再说吧,好吗?” 禁魇婆离开后,令公鬼向大堂走去。他需要人们的喧嚣声,帮助他忘记湘儿所说的话,忘记湘儿所带来的烦恼。 大堂仍是那么人满为患,椅子都被坐满了,还有许多人只好靠墙站着。没有喧嚣声,因为谢铁嘴又在讲故事了,他站在大堂另一头的桌上,让全场都能看清和听清楚他的表演。讲的还是大猎宝传奇,不过人们对于这样的故事总是乐此不疲,因为寻宝者如此之多,每一个身上都有讲不尽的故事,每一个寻宝的故事都有独特精彩。要把它全部讲完得花上六七天、甚至更多的时间。大堂里只有谢铁嘴的声音,和地窝炉里柴火的噼啪轻响。 “寻宝者们骑马前进,向天下的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兑东南,震东北,巽西南,艮西北八个方位前进,向那八根承天之柱前进,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现在,最厉害的寻宝者是淳于城的许宗元,千里眼许宗元,连尊贵如国君也知道他的事迹,连丽麂水的邪恶妖物也惧怕他的力量,寻宝者们天生就是了不起的好汉。”23sk. 令公鬼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两个伙伴,他挤过去,坐到子恒为他挪出来的条凳边上。灶房的香味在大堂里飘荡,引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不少人的面前都摆着食物,却都顾不上吃。那些本该负责上菜的女仆们也个个听入了迷,手抓着围裙呆看着谢铁嘴,完全忘记了工作,倒也没有人责怪她们,因为此刻听故事比吃东西更重要。 “混沌妖皇从南星出生之日就盯上了她,但是他无法如愿,要知道南星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在她细致的脸蛋上扫出浅浅的忧虑,让她原本美得出奇的容貌更添了一份我见犹怜的心动。她大概是不小心坠落凡间的天使眉宇之间透着的,是与凡尘女子不同的灵气她就像空中的羽毛,你很想触碰,却始终不忍心打扰她的安静。南星一出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你听!太幽碧瑶钵声声响起,在城池的高塔之间回荡。使者高声宣告英雄的觐见。鼓声如雷,铙钹高歌!“ 千里眼许宗元前来效忠的故事,就此结束,谢铁嘴只是稍稍喝了一口米酒润润喉咙,就继续讲下一个故事:《秦牛缺遇盗》。接下来是《隋候之珠》、《单豹与张毅》,还有《黄帝大战炎帝》。 每个故事之间的休息时间渐渐加长,最后,谢铁嘴放下了手里的扇子,拿起了羌笛。大家都知道这表示今晚的故事讲完了。有两个汉子拿着鼓和用手掌敲击桌子加入了谢铁嘴,他们坐在桌旁,谢铁嘴留在桌上,三人开始奏乐。 第八十八章 云谁之思 《鄘风·桑中》的曲调在大堂里响起,思尧村的三个年轻人情不自禁随着乐声打起拍子,不一会儿人人都打起了拍子。这首曲子是锡城最受欢迎的曲子之一,显然在韶华城也是。渐渐地,有客人开始伴唱,唱得还不错。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第二首歌却是《召南·草虫》,不但不伤感,而且相当明快,这大概是说书有意而为。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桌椅都推到周围,清出一片空地,翩翩起舞,地板被鞋子踩得震天响。第一只舞在一片大笑声中结束了,舞者个个笑得捧着肚子离开舞场,新的舞者立刻补上。 然后谢铁嘴弹起了《郑风·溱洧》的前奏,这是一首这是描写从前郑国三月上巳节青年男女在溱水和洧水岸边游春的诗歌,诗意明朗,欢快,清新,通常伴以旋转舞曲,他稍停了一会儿,好让舞者们做好准备。 “我也想跳一个,”令公鬼站起来。子恒也一跃而起,马鸣最后一个反应,结果不得不呆在原位负责看守披风、剑和斧子。 “别忘了我也想跳啊。”马鸣冲着两人背影大喊。 舞者面对面分男女排成两列。鼓声响起,接着加入扬琴的叮咚叮咚脆响,所有舞者随着节奏屈膝行礼。令公鬼对面的女孩把一头黑发编成辫子,不禁令他想起家乡。 女孩朝令公鬼羞涩一笑,又大方地眨眨眼睛。谢铁嘴的笛声跳入曲中,令公鬼随之迈开舞步向前迎接黑发女孩,拉起她的手臂带着她旋转一圈,再把她交给下一个人,她一路都仰着头开心地大笑。 他的下一个舞伴是客栈里的一个女仆,围裙随着她的舞步飘扬。他欢快地围着她转,视线所及的每一个人都在笑,却有一个男人例外。那个人蜷缩在地窝炉前,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从一侧太阳穴一直划到另一侧的下巴,把他的鼻子推到一边,把他的嘴角往下拉去。他发现令公鬼在看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令公鬼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心想,这个人大概因为这道刀疤所以没法笑吧。 下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跟前,他拉住她转了一个大圈,才把她交给下一个人。又换了三个舞伴后,舞曲的节奏加快了,大家飞快地换了换位置,把原来的队列完全打散重组,令公鬼又遇到了第一个黑发女孩,她还是笑着,又朝他眨了眨眼。 那个刀疤汉子一直朝着他怒目而视。令公鬼的舞步越发流畅,脸上却开始发热:我又不是故意要让他难堪的,刚才我真的没有盯着他看啊。他转了个身,迎上下一个舞伴,刀疤汉子立刻被他丢到九霄云外:是湘儿。 他的舞步立刻乱了,差点被自己绊倒,也差点踩在她的脚上。她微笑着,优美地转着圈,把他的笨拙掩饰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挺会跳舞哪。”她笑道,向下一个舞伴跳去。 他刚来得及站稳,就换了舞伴,这次竟然是纯熙夫人。要说刚才跟禁魇婆跳舞时他是磕磕碰碰,现在跟鬼子母们跳的时候真不知道算是什么。她像滑翔一般地舞动,长袍随之飞旋。他有两次差点摔倒。她同情地笑了笑,却不知这比帮忙更糟糕。虽然下一个舞伴是半夏,令公鬼总算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找回了自己的平衡,必竟他们两人一起跳过许多年的舞了。她的头发仍然没有编起来,但是用一条红丝带绑在了一起。他酸溜溜地想,大概她最后还是没法决定到底该讨好纯熙夫人还是湘儿吧。半夏的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而他也不肯先开口,既然上次她那样拒绝他,为什么现在还要再试。他们俩静静地对视,又静静地分开。 一曲终了,令公鬼忙不迭地逃回到座位上,还没坐下,另一支曲子已经响起,是八宝铜铃舞。八宝铜铃舞,是土老司祭祀、祭奠亡灵、解钱时所跳。舞者着八幅罗裙,戴凤冠,右手持牛角号,左手持铜铃,边舞边吹,边舞边唱,还不时与围观者对唱。八宝铜铃舞有两种:坐堂与行堂。坐堂时土老司坐在凳上用手来完成动作,动作较少。行堂则要求舞者不停地行走舞蹈,动作繁多。唱词多为固定的唱词,有喂马、逗马、上马、跨鞍、奔马、下马、跳水坑、跑马摇铃、过门坎、打神堂、莲花跳等程序。 当然在这里跳的没有这么复杂,是简化的舞步。一旁的马鸣赶紧冲进舞场。子恒也回来了。 “你看到她了吗?”子恒还没坐下就问道,“看到没?” “你慢慢说,哪一个啊?”令公鬼回答,“禁魇婆?还是景天夫人?我跟她们两个都跳过。” “什么?连景天夫人也跳了?”子恒惊讶地喊道,“我跟湘儿跳了。我都不知道她原来会跳舞,在家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她跳啊。要是被女事会发现,”令公鬼若有所思,“禁魇婆跳舞,她们会怎么说?” “也许这就是原因吧。” 这时乐声、掌声和歌声同时响起,吵得没法继续聊天,于是令公鬼和子恒也加入拍掌的行列,为舞场里转圈的舞者拍打节奏。好几次,令公鬼都发现那个刀疤汉子还在凶巴巴地瞪着他。那个人为了脸上刀疤的缘故确实有理由过度敏感,不过令公鬼现在也无计可施,只好专心听音乐,忽略掉他。 歌舞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女仆们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了,开始上菜。客人们或站或坐,都在开怀大嚼。令公鬼狸力吞虎咽地灭掉不少热气腾腾的卤肉和饼子。他今天又跳了三只舞,当他再次遇到湘儿或者纯熙夫人时,总算稳住了脚步,她们俩都赞他跳得好,令他不禁局促起来。跟半夏也又跳了一次,她黑幽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23sk. 第八十九章 第一道曙光 他也沉默不语,虽然马鸣说他朝她皱着眉,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没有。 将近午夜时纯熙夫人离开了,半夏犹豫了片刻,看了看鬼子母的背影,又看了看湘儿,终于也跟着走了。禁魇婆看着她们两人的背影,脸上带着难以猜透的表情。她故意又多跳了一只舞才走,脸上的表情好像已经赢了鬼子母们一回。 没多久以后,谢铁嘴也把羌笛收起来了,并且友善地拒绝着那些要求他继续表演的人。孔阳也走过来招呼令公鬼三个人回去。 “差不多了,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出发,”退魔师在一片嘈杂声中凑近他们大声说道,“所以我们得尽量多休息。” “刚刚跳舞的时候,有个家伙一直瞪着我看,”马鸣说道,“他脸上有道长刀疤的。你说,他该不会是你警告我们要小心的那些朋友吧?” “是吗?是不是像这样子的?”令公鬼边说边用手指在脸上从鼻子划到嘴角,“像这样的,他也瞪着我看啊。”他看看大堂四周,客人们各自分散,多数人还围着谢铁嘴,那人现在不在这里了。 “是有这么个人,我也看见那人了,”孔阳回答,“据唐掌柜说,他是白羽客派来的奸细,不用理他。”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令公鬼看得出他另有担忧。 他看了看马鸣,他脸上的表情很呆板,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就是他想隐瞒什么事的时候。白羽客的奸细。难道那个叫南谷子有这么想把他们抓回去吗?“是不是,我们一早就走?“他问道,“非常早?也许他们来得及在出事之前走掉。” “当东方亮起第一道曙光出现的时候就走。”退魔师回答。 他们离开大堂向楼梯走去,马鸣轻声哼着曲儿,子恒边走边练习刚学的舞步,谢铁嘴精神百倍地加入他们俩,孔阳则一直面无表情。 “湘儿睡哪里?”马鸣问道,“唐掌柜说我们占了最后的房间。” “你说她啊,”谢铁嘴淡淡说道,“好是说是在景天夫人和那个女孩的房里加了张床。” 一旁的子恒闻言吹了个口哨,马鸣喃喃说道:“这可真是见鬼了!就算把原寿所有的金子都给我,我也决不跟半夏交换身份!” 令公鬼真希望马鸣说话之前能先认真地多想一小会儿,他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要知道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啊。“喝死我了,我去喝山茶水。”他说,心想也许睡前喝些山茶水会睡得好些,不会做梦。 孔阳严肃地看着他:“要小心,我感觉今晚有点不太对劲,别走远。记住,明天我们第一道曙光出现就走,不管你是否睡够了,能不能自己骑马还是要把你绑在马上,我们都要出发。”说完他走上楼梯,大家跟着,兴致大减。令公鬼一个人留在走廊里,刚才还这么热闹,现在显得特别孤单。 他赶紧向灶房跑去,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在洗碗。她从一个石罐里为他倒了一杯山茶水。 令公鬼转身走出灶房,边走边喝。一个灰黑色的影子从走廊的另一头向他飘来,一只苍白的手拉开黑披风的罩头,露出底下的脸。那件披风静如死水,那张脸是一张诡异的人脸,白得窗纸一般,跟躲在石头底下的鼻涕虫一个颜色。诡异之处在于,没有眼睛,从油腻的黑色发际到鼓起的脸颊处平滑得像蛋壳一般。看到这样的一张脸,令公鬼呛住了,把口里的山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男孩,你是他们中的一个。”黑神杀将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带着呲呲声像锉刀磨骨。 令公鬼丢下杯子,往后退去。他想跑,但是此刻光是挪动脚步都费力万分。他也无法把目光移离那张无眼的脸庞;他的视线被牢牢控制,他的胃纠结在一起;他想呼救,想尖叫,但是喉咙如被石化,连呼吸都撕裂一般疼痛。 黑神杀将不慌不忙地又逼近了一些,姿势强势而致命,加上黑漆漆的胸铠,就像一条准备攻击的毒蛇。它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本该有眼的位置,皮肤移动着像在嘲笑。和它相比,招人烦的南谷子的声音可算是温柔的了。“其他两个在哪?我知道他们在这里。男孩,告诉我,我就让你活命。” 令公鬼的后背碰到了木头,也许是一堵墙或者是门他没法回头看。现在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就再也没法迈开。他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黑神杀将越走越近。每靠近一步,他就抖得越厉害。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那么你最好告诉我,否则……”这时候,走廊上方的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黑神杀将停住了,它转过身去,披风依然纹丝不动。它歪着头,无眼的凝视像能穿透墙壁,死白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剑,剑刃跟披风一样漆黑,走廊的灯光因这把剑的出现变得黯淡。脚步声越来越大,黑神杀将忽然一个急转向令公鬼冲过来,动作柔若无骨。它举起手中黑剑,薄嘴唇咧开,憎狞地嘶吼着。 令公鬼无助地战栗着,心想,这回死定了。漆黑的剑刃照头劈下停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令公鬼眼前一花,黑神杀将已经转身离去。走廊外的黑暗像活物一般欢迎它、拥抱它。它消失了。 孔阳跳下最后几级楼梯,砰地落地,手中剑已出鞘。 令公鬼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黑神杀将,他大口喘着粗气,它是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带着剑,刚才面对着黑神杀将时他完全没想到它。他狂乱地摸索着,拔出剑来,顾不上想现在是不是太迟,它往那边跑了! 孔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凝神倾听着:“你听。它正在离开,越来越远。现在没时间追它,我们马上就走,放羊娃。”楼上传来更多脚步声,马鸣、子恒和谢铁嘴提着羊毛毯拿着鞍囊跑下楼。马鸣把弓夹在手臂下,还在手忙脚乱地卷着铺盖。 “走吗?”令公鬼惊讶地问道,一边收剑回鞘,一边从谢铁嘴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现在?夜里?” 第九十章 撤 “刚刚的事还不够警醒吗,你想等那个黑罗刹回头吗?”退魔师不耐烦地回答,“等它带同伴回来?它现在知道我们在哪里了。”???.23sk. “太危险了,我打算继续跟你们一起上路,”谢铁嘴对孔阳说,“我一个人可应付不过来。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恐怕用不着等到明天,你们的朋友在这里就不受欢迎了。” “要走就快点,你要是愿意,跟着我们一直到丽麂水都可以,说书的。”孔阳也把剑插回鞘内,发出铮铮脆响。 一个马夫从他们身边跑过,然后纯熙夫人和唐掌柜一起出现在楼梯口,半夏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她的小包袱,还有湘儿。半夏看起来受了惊,都快要哭了。禁魇婆表情虽然愤怒,但是很冷静。 “事到如今,你认真听我说,”纯熙夫人正在跟客栈老板说,“你们明天早上一定会遇到麻烦。也许是妖魔邪祟,也许更糟。它们来了以后,你立刻清楚地说明我们已经离开,而且不要反抗。尽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在夜里离开的,这样它们应该就不会再骚扰你了。它们要找的人是我们。” “你们走吧,请不用担心,”唐掌柜回答,仍旧是一副愉快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用。任何人想到我的店里找我客人的麻烦啊,我和我的伙计都不会招呼他们的。不会。他们决不会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往什么地方去的,甚至不会知道你们在这里住过。我不怕那些东西。我决不会透露你们的任何事情,一个字也不会说的!但是景天夫人,如果您想现在离开,我真的得亲自去为您准备马匹。他挣脱被她拉住的袖子,小跑着往马厩去了。” 纯熙夫人焦急地叹道:“固执,太固执了,他不肯听我说。” “你觉得黑水修罗会追到这里来?”马鸣问道。 “黑水修罗!”纯熙夫人一口否定,“当然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不仅仅是它们,更没空追究它们为什么能发现我们。”她不理会马鸣僵硬的表情,继续说道,“那个黑神杀将肯定也猜到我们发现它以后不会留在此地,但是唐掌柜也太小看妖魔邪祟了。他以为他们只是躲在暗处的卑鄙小贼,但他们可不是这样。他们遍布所有城市的街头巷尾,从普通商店到县衙六房都有。黑神杀将会派他们来审问他,因为他有可能知道我们的去向。”说到这里,她转身就走,孔阳紧随其后。 众人一起往马厩院子走去,令公鬼不经意地走在了湘儿身边,她也带着自己的鞍囊和毯子。“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算了。”他说道,“紫苏是对的。” “刚才这里有什么?”湘儿轻声问道,“她说是一只……”她没能说完,只是看着令公鬼。 “一只黑神杀将,”令公鬼回答,对自己平静的语气吃了一惊,“那东西和我,在走廊里,”然后孔阳来了。 他们走出了客栈,夜风吹来,湘儿耸耸肩把披风裹紧。 “也许你们真的被它们追击,但是我来的目的是把你们安全地带回家,而且是四个人一起带回去,我不会放弃的。我也决不能让你们自己跟她这样的人呆在一起。” 马厩里灯光闪动,马夫正在给他们的马匹上鞍。 “快点!麻子!”客栈老板跟纯熙夫人站在马厩门前,冲着里面喊道,“快点!”他转身面对纯熙夫人,表情恭顺,不时打恭,夹杂着对手下的命令,更像是在安慰她而不是听她说话。 马匹被牵出马厩,马夫们低声抱怨着为什么要在这么晚的时间匆忙离开。令公鬼拿着半夏的包袱,等她骑上杏姑后递给她。半夏似乎受惊的大眼睛看着令公鬼。至少,她现在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闯荡了。 令公鬼为自己这个想法内疚,要知道她此刻是因为他们三人才身处险境,就算她独自一人骑马回思尧村也可能比继续跟着他们安全。 “半夏,我……”话到嘴边,令公鬼却没法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半夏很固执,既然已经说过要一直跟到嘉荣城,就决不会回头。还有,紫苏所看到的那一切,她说过,半夏是其中之一。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是什么的其中之一?“半夏,”他终于说道,“我很抱歉。我最近心很乱,想事不清楚。” 半夏弯下身,用力握了握令公鬼的手。马厩透出的火光照着她的脸,令公鬼看得很清楚,她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他们全都上马以后,唐掌柜坚持要马夫们提着灯照着路,把他们送到门口,胖胖的客栈老板一边送,一边朝他们鞠躬,保证不会泄漏他们的秘密,并且邀请他们再来。麻子看着他们离去,脸上乖僻的神情跟他们来时一模一样。 令公鬼心想,至少有一个人,决不会不理睬那些打听他们下落的人,那个人就是——麻子。只要有妖魔邪祟问他,他肯定立刻把他们离开的时间和任何消息和盘托出。离开客栈没多远时,令公鬼回头张望,看到一个人影仍然站在门前,高举着灯,朝他们的方向看,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那是麻子。 夜里的韶华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不时从窗帘里漏出的阑珊灯光。空中弯月的光芒不时被云层遮挡,忽明忽暗。小巷里偶尔会有一两只狗朝他们吠叫几声,除此以外,只有他们的马蹄轻响和夜风吹过屋顶的声音。 马上的人比这夜晚更加沉默,人人都把自己紧紧裹在披风里,各想心事。 跟往常一样,退魔师带路,纯熙夫人和半夏紧跟在他身后。湘儿靠着半夏,其他四人凑在一起,走在最后。孔阳带领着队伍以轻快的碎步前进。 令公鬼警惕地看着周围的街道,而且注意到他的伙伴们也在做同样的事。移动的月影令他想起刚才在走廊里看到的那团阴影,想起它们拥抱黑神杀将的情景。远处传来一阵杂响,既像是木桶倒下的声音,又像是犬吠,所有人的立刻都转头紧张地看着那边,结果那只是偶然的声音。 第九十一章 不许出城 每个人都尽量凑近孔阳的黑马和纯熙夫人的白驹。很慢地,一点一点地,他们穿过城市。在原寿城门下,孔阳下马走到门边一座石砌小方屋前,挥拳砸门。一个看门人迷迷糊糊地边搓眼睛边开门。当孔阳说明来意,他顿时睡意全无,惊讶地看着退魔师和他身后众人。 “你这个时候不会是想出城吧?”他惊呼,“现在?半夜三更?你疯了!” “除非知县大人明令禁止我们出城。”纯熙夫人说道。她也下了马,跟城门保持着距离,避开火光站在黑影里。 “不,可不是这个问题,夫人。”看门人回答道,眯着眼想看清她的脸,“但是这些衙门里定的规定是,从日落到日出之间必须关闭,没有人能在夜里进城。命令就是这么说的。况且,外面有狸力,十来天以前它们杀死了十几头牛呢,估计要杀人也很容易啊。” “没有人能在夜里进城,但是没说不能出城,”纯熙夫人的语气好像在说,这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你明白了吗?我们并没有要求你违抗知县大人的命令。” 这时候,孔阳把什么东西塞到看门人手里,低声道:“一点小意思,作为我们所带来麻烦的回报。” “其实吧,话也要看怎么说,”看门人缓缓说,低头看了看手里,金光一闪,他连忙把那东西塞到兜里,”我想命令里确实没说不准离开。诸位请稍等一下。”他把头探回屋里,“阿林!还有那谁,新来的!出来帮我开门。有人想出城。别问了。照做吧!” 屋里又出来两个看门人,看到八个要出城的人,睡意朦胧地呆住了。第一个看门人连声催促,他们才慢吞吞地走到门前,转动门边的一个转轮,把粗厚的门闩慢慢拉起,然后他们又绞动开门的铁链。轴承和齿轮转动着发出轻快的咔咔声,因为它们已经上了足够的油,城门很快就静悄悄地向外打开了。然而,门缝还没有开到四分之一大,黑暗中就响起一把冰冷的声音。 “这里怎么回事?这些门不是应该关闭直到日出的吗?”五个身穿白羽客的汉子走到石屋露出的灯光里,戴着箬笠遮着脸孔,每个人的手都放在剑柄上,左胸上的金阳曜再明显不过地地标明了他们的身份。 马鸣低声诅咒。三个看门人都停下了动作,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你们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不关你们事,”第一个看门人挑衅地说道。五个白唐巾都转头看他,他的声音不由得弱下去,“你们火传居士管不着这里,本县管事自有知县大人,轮不着你们。” “火传居士,”最先开口的白羽客柔声打断,“管得着任何地方,只要那里的人还走在这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唯有那些被混沌妖皇的阴影笼罩的地方,才会拒绝火传居士,这里难道是妖皇之地吗?”他的唐巾转动着,瞅了瞅看门人,又看看孔阳,然后他忽然警惕的仔细打量孔阳。 退魔师没有动,事实上,他完全放松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像在看一棵树或者一盆花。没有多少人能这样毫不在意地面对火传居士,白羽客立时就起了疑心。 “什么样的人会想在这种时势里,连夜离开城墙的保护?外面潜伏着野兽狸力,还有人见过混沌妖皇的妖奴在城市上空飞过?” 他看着孔阳前额上那条把额发固定在脑后的编织皮发带,问道:“你是北方人,对吧?” 这话立即引起了令公鬼的警觉,他在马鞍上缩起身子。飞头獠。一定是的,除非那人指的混沌妖皇的奴仆是其它他不知道的怪物。其实既然黑神杀将能到藏越阁去,飞头獠来了也不奇怪。不过此刻他顾不上想这些,因为他认出了那个白羽客的声音。 “我们是跑江湖的,路过贵宝地,”孔阳平静地回答,“你们不会感兴趣的。” “那可不一定,火传居士对任何人都感兴趣。” 孔阳微微摇头:“你真的想给知县大人多找些麻烦吗?他已经限制了你们进城的人数,甚至派人跟踪你们。如果他得知你们在城门前骚扰无辜百姓,会怎么做?” 他转向看门人,道:“你们怎么停下了?”这些守门的犹豫片刻,才继续绞门链,然而当白羽客说话时,他们又停了下来。 “这可未必,知县大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皮底下在发生什么事。这里有他看不到、闻不到的脏东西,而火传居士却看到了。” 看门人互相看了看,都摊了摊手,好像在后悔没把屋里的长矛带出来。 “既然是火传居士闻到邪恶的气味。”他的目光投向马上的众人,“我们闻到,然后将它连根拔起,不论它藏在哪里。”令公鬼想缩起来躲开,但是他的动作反而引起了注意。3sk. “看看这是谁啊?一个不想被人看见的家伙?你做了什么?啊!”那个汉子把白羽客的帽罩一下子掀开,不出所料,正是南谷子。他显得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很明显,看门人,我从一个大灾难里拯救了你。你差点就成了帮助妖魔邪祟逃离惩罚的帮凶了。你们的行为应该报告给知县大人知道,因为你们违反了规矩。或者应该送到县衙里边,坦白你们今晚的真正意图。” 他顿了顿,看着三个看门人,对他们的恐惧完全不在乎,“你们不想那样,不想吧?那么,就让这些罪犯代替你们,让我把他们带到我那里,让他们在我们的监管之下接受审问,好吧?” “认真的吗?你要把我带到你的营地去吗,白羽客?”纯熙夫人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火传居士刚刚出现时,她退到了暗处,让阴影隐藏着她。此刻她迈前一步,“你要审问我?”黑暗围绕着她,使她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你要阻挡我的去路?”再迈一步。 第九十二章 大火 令公鬼屏住了呼吸。 只见纯熙夫人更加高大了,头部已经跟坐在马上的他的头部持平,脸孔四周围绕的雷雨云一般的阴影。 “你是鬼子母!”南谷喊道,五把剑同时出鞘,闪着寒光。“受死吧!然而其余四人却迟疑了,只有他毫不犹豫地顺着拔剑的气势向她拦腰砍去。 令公鬼失声大喊,同一时间纯熙夫人举起雷击木挡住了剑刃。但是那雕刻精美的木头怎么可能挡得住锋利的剑刃?剑杖相击,火星四溅,南谷嘶吼一声,竟被撞了回去,砸在另外四个白羽客身上,五个人摔成一堆。南谷的剑甩在一边,升起丝丝轻烟,剑刃弯曲,几乎熔成两截。 “大胆,你竟敢攻击我!”纯熙夫人的怒吼如同九雷之雷卷风暴,黑影在她身边飞速旋转,如披风一般围绕着她。她现在已经变得像城墙一般高,双目燃烧怒火,如泰山压顶一般,其势威压无比。 “别愣着,走!”孔阳喊道,闪电一般抓起纯熙夫人白驹的缰绳,跃上自己的坐骑。“就是现在!”他命令道,带头如离弦的箭一般从狭窄的门缝冲出城外,双肩几乎擦着门边而过。 好一会儿,令公鬼还呆在当场,圆睁双眼。纯熙夫人的头和肩现在都已经高过城墙了,看门人和火传居士在她面前畏缩万分,在石屋前面挤成一团瑟瑟发抖。鬼子母的脸在夜色下已经看不清楚,但是她的双眼大如圆月,闪着严厉和愤怒的光芒。令公鬼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才一踢小苹果的肚皮,狂奔出城。 城墙外五十步左右,孔阳带着众人等在那里。令公鬼回头看去,纯熙夫人的身影高高立在城墙那边,头肩都包裹在比夜空还黑暗的影子中,被她遮挡住的月亮在她身上投下一圈光轮。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鬼子母一步就跨过了城墙,城门立刻发疯一般的关上。她一走到城外,眨眼间就变回了原样。 “别关门!”城里传来一把颤抖的声音。令公鬼猜那是南谷子。“别关,我们必须追上他们,抓住他们!”但是看门人半点也没有慢下来,城门“砰!”地合上,过了一会儿门闩咔啦地落回原位,牢牢关上了。另外几个白羽客追赶鬼子母们的热情恐怕远远比不上南谷子。 纯熙夫人快步走到月牙身边,摸了摸她的鼻子,把雷击木插在她的肚带上。这回令公鬼不用看也猜得到,那上面连一道划痕都不会留下。 “你刚才比城墙还高大呢。”半夏在杏姑身上转身看着她,屏息赞叹。其他人都沉默不语,马鸣和子恒更是悄悄地挪开几步。 “这么高吗?”纯熙夫人淡淡回答,翻身上马。 “有的,我亲眼看到了。”半夏坚持道。 “夜里人们容易眼花,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别哄我,现在不是游戏的时候,”湘儿生气地说道,但是纯熙夫人不等她说完。 “没错。我们刚才在藏越阁赢得的时间在这里浪费了。”她回头看着城门摇摇头,“要是我能相信飞头獠能在地上走,”她自嘲地哼了一声,“或者黑神杀将是瞎眼的就好了。如果我要祈祷,我祈祷的将是决无可能的事情。算了,它们本来也知道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运气好的话,我们还是可以领先一步的。孔阳!前面带路!” 只见退魔师向东走上原寿大路,众人紧随其后。马蹄在压得结精壮实的泥土路上规律地响着。 他们走得不快,马匹只是快步小跑,如果保持这个速度,他们用不着鬼子母的任何帮助就可以跑上好几时辰。上路不到半个时辰,马鸣突然指着身后大喊:“看那里”!大家勒住缰绳回头看去。 就见韶华城的夜空被火光照亮,像是有人烧起了整座房屋那么大的篝火,连云层都被染红,火星随风在空中飞舞。 “我警告过他了,”纯熙夫人说道,“他就是不当真。”月牙轻轻往旁边跳了几步,像是回应着鬼子母的失望,“为什么他就是不当真。” “是客栈?”谢铁嘴问道。 子恒惊讶极了,“那是藏越阁?你怎么能肯定?” “否则哪里有这么巧?”谢铁嘴反问,“当然也可能是知县大人的府邸,但那不是,更不可能是一间货栈,不可能是某人的灶房,或者你祖母的干草堆。” “还好我们逃出来了,也许今晚老天爷还是眷顾我们的。”孔阳说道, 半夏闻言生气地转向他。“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可怜的唐掌柜,他的客栈被烧了啊!肯定会有人被烧伤的!” “如果它们攻击了客栈,”纯熙夫人说道,“那么我们的离开和我刚才的一切就会被忽略。” “除非,黑神杀将正想让我们这么想的。”孔阳补充道。 纯熙夫人在黑暗中点点头:“也许吧。不论如何,我们必须加快脚步。今晚大家都没什么机会休息了。” “你说得真轻巧,纯熙夫人,”湘儿大声说道,“可是店里的人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受伤,而客栈老板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店子,都是因为你!你在这里说什么老天眷顾的话,根本就没有为他想过。他的遭遇是因你而起的!” “这话可不是夫人说的,而且引出这些事来,是因为那三个小子!”孔阳生气地说道,“这场火灾,那些受伤的人,这样的事前前后后加起来,都是因为那三个小子。事实是,这些必须付出的代价正好证明了这是值得的。混沌妖皇想要你们这三个男孩。无论任何东西,只要他想要到这个程度,我们就必须阻止他得到。难道你宁愿让黑神杀将把他们带走吗?” “放松点,孔阳,”纯熙夫人说道,“你也放松点。禁魇婆,你觉得我有办法帮助唐掌柜和客栈里的客人吗?嗯,你是对的。”湘儿想说什么,但是纯熙夫人摆摆手阻止,“我确实可以自己回去,给他们一些帮助。当然了,我的力量有限。那样势必引起受我帮忙的人的注意,他们不会因此而感谢我,尤其是,当城里有火传居士的时候。同时,只有孔阳跟你们在一起,他虽然很强,但是要同时保护这么多人,免被黑神杀将和多达一个拳的黑水修罗发现,光他一个是办不到的。” 第九十三章 不卸鞍 “当然了,我们也可以一起回去,不过我很怀疑我们这么多人能不能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回韶华城,而且,那样会把你们全都暴露在那纵火者的眼里,更别提那些白羽客了。禁魇婆,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怎以做?” “你别想将我的军,我总会想到办法的。”湘儿很不情愿地低声说道。 “或者你真的会有别的办法,但不论是哪个方法,赢的都是混沌妖皇,”纯熙夫人回答道,“你应该记住他想要的是什么,是谁。跟若颖城一样,我们的战争也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会想办法给唐掌柜送去足够重建藏越阁的金子,而且确保这些金子不会被追查来源查到嘉荣城。我还会送去帮助受伤的人的费用。除此以外,任何行动都只会令他们置身于更大的险境。” “你明白吗,事情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的。”孔阳忍不住加了一句,然后这位退魔师驱马转身,再次上路。 令公鬼时不时地回头看,渐渐地他只能看到云层上的反光,最后,只有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暗暗希望紫苏也能平安无事。 当退魔师终于带领他们离开官道,下马扎营时,天空还是漆黑一片的。令公鬼估计只要再过两、三个时辰就会天亮了。他们给马匹上好脚绊,不卸鞍,搭了一个不生火的营地。 除了孔阳,大家都把自己包在毯子里准备休息。“半个时辰,”退魔师警告道,“只睡半个时辰,然后我们必须上路。”说完,由他负责守夜,其他人都睡下了。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马鸣开始悄悄跟令公鬼说话,声音小得只能勉强听见:“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注定在劫难逃了。” 令公鬼摇摇头,马鸣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令公鬼,最近真是险象环生,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安全了。而且自从我们渡过暗礁河以后,什么迹象都没有,然后我们到了城里,有坚固的城墙保护着咱们。我真的以为,我们已经没事了。然而,却做了那个梦,而且又一只黑神杀将。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地啊?” “如果有这样的地方,那也许是嘉荣吧,”令公鬼回答,“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那有什么特别的,难道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子恒轻声加入,他们三人都看着鬼子母那边的睡觉的身影。而孔阳已经完全融入黑暗,不知道在哪里。 令公鬼忽然打了个呵欠,另外两人听到后紧张地扭着身体。“说这些干嘛,我想,咱们还是睡吧,”他说道,“就这么醒着也找不出什么答案啊,要知道答案还用得着跟着别人跑吗?” 子恒低声说道:“她应该对我们做些什么。” 黑暗之中,再没有人回答他。 令公鬼翻了个身,躲开地上的一条树根,却又有一块石头顶住他的胃部,还有另一条藤蔓绊着他。这次这个营地选得仓促,比之前从暗礁渡口北上时退魔师选的营地差多了。他一边担心那些哽着他肋骨的树根会不会害他作噩梦,一边沉沉睡去,直到孔阳摇着他的肩膀把他叫醒。 醒来才发现,肋骨果然很痛,但是谢天谢地没有做梦,或者是,做了也已经全部忘了。天还没亮,但是他们刚来得及把羊毛毯卷好绑在马上,孔阳就带领大家向东出发了。太阳升起时,大家睡眼朦胧地在马上吃完了早餐,只有饼子、肉干和冷水。人人都在寒风中瑟缩在披风里。 只有孔阳例外,他精力充沛地吃早餐,也不用缩在披风里。变色披风已经换回到他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飘舞着,时而绿色,时而灰色。他不时地把它从自己使剑的手臂上拨开,脸上仍然木无表情,但是眼观六路,时刻准备着遭遇伏击。 原寿官道其实跟离开锡城的开远官道差不多。当然了,这条路宽得多,从路面的磨损程度看来也经过它的车马行人也更多。不过它铺得很齐整,两边还有不少树木。这些树看起来凋零的差不多,尤其是现在只有常绿树挂着叶子。 这里的地形也不一样。大概到了晌午时分,他们开始进入丘陵地区,到处都是低矮平缓的矮土坡。有时它们太宽了,又太小不能挖隧道,官道就直接从它们上面铺过去。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走了两天。每天太阳的角度都略有不同,由此看得出来,这条路虽然看上去是直的,实际上却略略朝南略偏。以前令公鬼跟思尧村大多数的男孩一样,经常看着沈老伯的古老地图,做着游历四方的白日梦。根据那张地图,这条路将绕过一个名叫西山龙阁的地方,通往白桥。???.23sk. 孔阳时不时会带着大家在某个山顶下马休息。当大伙在地上舒展腿脚,或者坐在树下吃东西时,他站在山顶上居高临下地观察四周情况,仔细检查去路、来路以及两边的荒野。 “曾几何时,我以前很喜欢吃肉干的。”这是离开韶华第三天,半夏正坐在树下背靠树干,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晚餐。这一顿又是跟早餐一样的,跟之前的晚餐也是一样。"可是现在连罐罐烤茶都没有,我真想好好地喝杯罐罐烤茶。"她拉紧身上的披风,围着树干移动位置,想找到一个可以躲风的地方,但是寒风总是不时改变方向。 “炒糯米茶,加上干茉莉花,还有蜂蜜,”湘儿则正在对纯熙夫人解释道,“消除疲劳最有效。它们令你头脑清醒,并且缓解劳累引起的肌肉酸痛。” “我相信它们很有效。”鬼子母轻声回答,斜了湘儿一眼。 湘儿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但是她用同样的语气继续说下去:“眼下,如果你非得继续走下去,而不是睡一觉的话。” “不,绝对不可以煮茶!”孔阳厉声对半夏喝道,“不许点火!虽然我们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已经追了上来,躲在某处。也许会是一两个黑神杀将,带着一班黑水修罗。它们已经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了,没必要把我们的确切位置再给它们看见。” 第九十四章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没说要煮茶,”半夏缩进披风里,低声说道,“只是我喝烦了冷水。” “反正它们都知道我们走这条路了,”子恒问道,“为何我们不干脆直接穿过荒野,直线走到白桥去呢?” “就算是孔阳一个人,走荒野也不会比走官道快,”纯熙夫人打断了湘儿的话,回答子恒道,"要穿越西山龙阁就更慢了。" 禁魇婆愤怒地叹了口气。一旁的令公鬼真闹不明白她究竟想怎样,第一天她完全不肯跟鬼子母说话,第二天开始却试图跟她谈论喝什么茶。 纯熙夫人边说边从禁魇婆身边走开,“如若不然你以为这条路为什么要绕开它?而且,我们最后还是得走回这条路上的,到时候也许就会发现它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对于这一点,令公鬼觉得很怀疑,马鸣咕哝了一句:“弯路比直路长。” “这一个早上走来,你们有谁看见过庄子吗?”孔阳问道,“或者炊烟?为什么没有。因为从韶华城到白桥之间只有野地,而我们必须通过白桥才能渡过碧水,在钟吾城,它是梅子林以南唯一一条跨过碧水的桥。" 谢铁嘴捋了捋胡须问道:“可是如果它们已经派人、或者什么怪物在白桥守着呢?” 正在此时,从西边传来哭丧一般声音。 “太幽碧瑶钵声。” 孔阳猛然回头说道,圆睁双眼看着他们的来路。令公鬼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骨升起,但是他仍能清醒地思考:那声音距离此处最多十里,不会再远了。 “没有人能阻止它们,说书的,”退魔师回答谢铁嘴,“我们只能靠老爷天和运气了。不过,现在可以肯定我们身后有黑水修罗了。” 纯熙夫人拍拍双手抖掉上面的灰尘:“行了,我们该走了。”说完她骑上了自己的白驹。 大伙被她的动作惊醒,连忙纷纷上马。远处又传来一声太幽碧瑶钵的怪响,像是在催促着他们上路。而且,这次有了回应:还是西边,传来一阵细细的声音,幽幽如哀歌一般。令公鬼坐在小苹果的背上,做好了策马狂奔的准备,伙伴们也都紧张地抓紧缰绳。只有孔阳和纯熙夫人例外,他们俩互相对视了很久。 “你带他们先走,夫人,”孔阳终于说道,“我会尽快赶上你们。如果我失败了,你会知道。”说罢不容夫人回答,只见他一手扶着马鞍,一跃而上,掉转马头向着西边疾冲下山。 这时,太幽碧瑶钵声再次响起。 “但愿你此去平安无事,最后的负琴生。”纯熙夫人轻声祝福,声音小得令公鬼只能勉强听到。她深深吸一口气,掉转马头向东,“好了,我们得走了,”她说道,轻踢月牙的肚子,迈开缓慢而平稳的碎步,众人一个接一个紧跟着她。 令公鬼转身看看身后,孔阳已经不知去向,眼前只有一座座小山、一棵棵秃树。最后的负琴生,纯熙夫人刚才是这样称呼他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觉得当时只有他听见了那句话,不过谢铁嘴此刻抓着胡子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许他也听到了。说书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也许他能明白呢。 太幽碧瑶钵声此时一呼一应又响了一次,从声音判断,令公鬼很肯定它们又追近了一些,他不安地在马鞍上挪动身体。听起来,只隔八里远了,也许只有七里。马鸣和半夏回头张望,子恒缩着脖子像是想躲起来。湘儿骑到纯熙夫人身边。 “我们就不能走快点吗?”她问道,“你听,太幽碧瑶钵声越来越近了。” 鬼子母们摇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它们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它们的位置?也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惊惶失措,自己冲进为我们准备好的陷阱。”于是他们继续稳步前进。 太幽碧瑶钵声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每次都离得更近。令公鬼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到底有多近,但是每次一听到声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距离上面。应该只有五里了。正当他焦虑之极时,孔阳突然从他们前面的小山后冲了出来。 他一勒缰绳,黑马正好在纯熙夫人身旁停下。“弄清楚了,至少有三到五个小队的黑水修罗,每小队都有一只黑罗刹带队。” “你既然走到能看见它们的距离,”半夏担心地说道,“不说准它们也看见你了,也许现在就跟在你身后。” “不,他没有被发现。”湘儿说道,人人都看着她,她不由得挺直了腰,“看我干嘛,我追踪过他,你们忘了吗。” “嘘,”纯熙夫人命令道,“孔阳正在告诉我们,身后可能有五百个黑水修罗。” 这个可怕的消息,令众人陷入震惊的沉默中。孔阳继续道:“它们正在加紧追赶,也许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赶上我们了。”鬼子母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奇怪,既然它们有这么多兵力,为什么在思尧村的时候不强取?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这么多兵力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聚集到这里的?” “我看来者不善,它们往两边展开侧翼,主队和侧翼一起前进驱赶我们,”孔阳说道,“主力前方还有侦察队先行探路。” “这是把我们当野兽赶啊,不过却不知要驱赶我们到哪里去?”纯熙夫人沉思着。又一声太幽碧瑶钵像回答她的问题一般在西边响起,幽长如绝望的呻吟。这一次,有很多个太幽碧瑶钵在回应它,全都来自前方。纯熙夫人勒停了月牙,众人随之停下,谢铁嘴和思尧村的伙伴们惊恐地四处张望。现在,前面,后面都有太幽碧瑶钵,声音听起来像是越收越紧的鱼网。 “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湘儿生气地质问道,“如之奈何?” “只剩下南方和北方了,”纯熙夫人更像是在思考对策而不是回答禁魇婆。“南方是西山龙阁,都是荒山野岭,再过去就是暗礁河,涉水是无法过河的,也没有渡船。如果往北,在入夜前就能到达碧水,如果梅子林的冰雪已经消融的话,也许还能找到商船。” 第九十五章 太幽碧瑶钵 “有一个地方,是黑水修罗不会去的。”孔阳说道,但是纯熙夫人坚决地摇头否定。 “不可!”她朝退魔师招了招手,他把头靠近她,两个人接下去的谈话其他人就听不见了。 太幽碧瑶钵声紧紧相逼,令公鬼座下的灰马惴惴不安地跺着步。 “好一招敲山震虎之计!它们想吓唬我们,”谢铁嘴怒道,一边安抚他的座骑,听起来既恼怒又害怕,“它们想吓得我们失去分寸逃跑。然后它们就能抓到我们,真狡猾啊。” 半夏的头都随着声声太幽碧瑶钵的响声而惊慌地转动着,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生怕看到黑水修罗出现在眼前。令公鬼本能地也想这么做,但是他费力地压制着这种冲动,轻踢小苹果,走近她身边。 "我们向北走。"纯熙夫人宣布道。 他们离开官道,走进连绵的山区。四边的太幽碧瑶钵声响越发尖利。 这里的山都很矮,不过一座接一座,地面起起伏伏,完全没有平路。众人时而穿过光秃秃的树林,时而穿过枯萎的灌木丛。马匹费力地爬上一个山坡,紧接着又慢跑着从另一边滑下。孔阳带队的速度比他们在官道上时的速度快多了。???.23sk. 树枝不停地抽打在令公鬼的脸上、胸前,老藤蔓不时挂住他的手臂,有时还把他的脚扯离马镫。哀嚎一般的太幽碧瑶钵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频繁了。 虽然孔阳不停催促,他们却没法子走得很快,因为每前进一步,都不得不为此往上或者往下走两步,每一步走得都手忙脚乱。太幽碧瑶钵声逼得更近了。两里吧,令公鬼心想,也许还不到。 过了一段时间,孔阳开始不时地往另一个方向看,坚毅的脸上流露出担心。有一次他在自己的马镫上站起来向来路看去。令公鬼也跟着回头看,却只看到树木。孔阳坐回马鞍上,无意识地把挡住剑柄的披风拨开,又继续在森林中搜寻。 令公鬼跟马鸣交换了个“这是在干嘛?”的眼神,马鸣朝退魔师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无助地耸耸肩。 孔阳忽然说道:“小心,附近有黑水修罗。”这时他们刚刚登上一座小山,正准备从另一边下山,“也许是主力派出的斥候。如果我们遇上它们,不论如何都要紧跟着我,照我说的做。我们必须按原定方向前进。” “天杀的!”谢铁嘴咒骂着。湘儿招呼半夏走近些。 他们唯一的掩护是稀稀拉拉的低矮灌木,令公鬼恨不得变成三头六臂,能同时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眼角扫到的灰色树木开始幻化成黑水修罗。太幽碧瑶钵声又近了,就在他们身后。令公鬼很肯定,它们就在身后,正在靠近。 他们登上了另一座小山。 眼前的山坡下,是无数的黑水修罗,从左到右铺开,一直蔓延到视线以外。它们手持长棍朝他们走来,棍端绑有套索或者长钩。正对着他们,就在孔阳面前的,是一只黑神杀将。 黑神杀将刚看到他们时好像犹豫了片刻,但下一瞬间,那把漆黑的、令令公鬼眩晕的伏尸剑已经出现在它手里,高举过头指向他们,黑水修罗蜂拥而上。 就在黑神杀将出剑之前,孔阳的剑早已离鞘。“紧紧跟着我!”他大喊道,五花马一跃而起,朝着黑水修罗冲杀过去。“让你们尝尝厉害的!”他高声呐喊。 令公鬼咽了咽口水,一踢马肚,和众人一起跟着退魔师冲下山。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父亲老典的天元应龙宝剑握在手里,学着孔阳的模样,他高呼自己的口号:“为了村里的乡亲们报仇!杀死他们!”子恒立刻照搬:“为了村里的乡亲们报仇!杀死他们!”马鸣喊的却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老子跟你们拼了!”黑神杀将转过头来面向着冲过来的敌人,黑剑停留在头上,头盔下无眼的脸转动着,在来人中搜寻着。 转眼间孔阳已经冲到它的面前,手中宝剑和黑神杀将那出自观阵山的漆黑伏尸剑锵然相击,电光火石如同雷电般激闪。 同一时间,其余众人也冲入黑水修罗群中,每个人都被无数长着野兽嘴脸半人不人的怪物包围着。它们挥舞手里带有套索或长钩的木棍,企图活捉他们。只有孔阳和黑神杀将的身边没有黑水修罗,它们远远避开这两人,留下他们一对一决斗。两匹黑马一步一步互相角力,团团打转。两把剑一黑一白互不相让,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空中逬射闪闪寒光。 小苹果陷在这些龇牙咧嘴咆哮着的黑水修罗之中,惊惶地转着眼珠,尖声嘶叫着,扬起马蹄乱踢,一边拼命向后退,笨重的躯体在他周围挤成一堆。令公鬼无意识地狠狠踢着小苹果,强迫它继续前进,一边用孔阳刚教的几招可怜的剑招挥舞着手中的剑,笨拙如砍树一般。“半夏!你没事吧?”他一边前进,一边砍树似地在那群毛茸茸的身体中砍出一条路来,一边拼命地寻找着她。 纯熙夫人的白驹则镇定如常,鬼子母只需要轻轻拉一下缰绳,她就勇猛地在黑水修罗堆中来回冲杀。纯熙夫人挥舞着手中的雷击木,脸上表情跟孔阳一样冷酷。火焰噬咬着黑水修罗,爆炸声伴随着惨叫声,畸形的躯体纷纷倒下。 湘儿和半夏紧紧跟着鬼子母们,手里拿着平时挂在腰带上的小刀,龇着牙狂挥乱舞,几乎跟黑水修罗一样凶狠,可是那样的小刀在跟黑水修罗近距离相斗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令公鬼试图要云转向她们,无奈小苹果尖叫着,乱踢乱跳,不论令公鬼怎么拉扯缰绳,它死活不转弯。 三个女人身边的包围圈忽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原来是黑水修罗争相躲避纯熙夫人的雷击木。它们想避开她,她却祭起火焰紧追不放。烈火咆哮着,黑水修罗狂乱地嚎叫着。在这咆哮和嚎叫声中,夹杂着退魔师和黑神杀将的金属撞击之声,他们俩身边的空气闪耀着阵阵剑光。 第九十六章 肝胆俱裂 一根木棍上的套索从令公鬼的头上扫过,他吓得笨手笨脚地挥剑把它砍成两截,然后朝抓着这根棍子的半兽半人脸的黑水修罗砍去。可是后面又伸来一个钩子钩住了他的肩膀,还跟他的披风搅成一堆,把他往后拉去。令公鬼狂乱地抓住前鞍挣扎,几乎把手里的剑都丢掉了,跨下的小苹果扭动脖子厉声嘶叫着。 令公鬼绝望地紧紧抓着前鞍和缰绳,觉得自己正在被那钩子一寸一寸地向后拉,快要支持不住了。小苹果也被拖得直打转。旋转间令公鬼的眼光扫到子恒,看见他已经半离马鞍,乱舞着斧头企图把身前的三个黑水修罗砍开,但是它们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和两条腿。这时候小苹果一跃之间,跳了起来,令公鬼的眼前只剩下黑水修罗。 其中一只冲上来,抓住令公鬼的脚把它拉离马镫。他喘着粗气,松开抓着马鞍的手挥剑刺它,一瞬之间,钩住他肩膀的钩子把他拖离了马鞍坐到了小苹果的屁股上,几乎就要落马。他死命抓住缰绳才没有摔到地上。 小苹果被拉得人立起来嘶鸣着。就在这个时候,向后的拉扯突然消失了。那只抓住他脚的黑水修罗一把扔下他的脚,举起双手惨叫。所有的黑水修罗都在惨叫,像是地狱中的万鬼一起哀嚎一般,真叫人肝胆俱裂。 就见围住众人的黑水修罗全都倒在了地上,扭曲着身体,撕扯着毛发,抓挠着自己的脸。所有的黑水修罗都是这样,它们撕咬着地面,乱抓乱扯,嗥叫着,嗥叫着,嗥叫着。 然后,令公鬼看到了那只黑神杀将。它安然坐在马鞍上,座下的黑马发疯一般地乱转,漆黑的伏尸剑还抓在手里晃着。它没有头。 “别看它丢了脑袋,可它还没死绝,”谢铁嘴喘着粗气,在一片鬼哭狸力嚎声中大声喊道。“它能一直撑到天黑。反正,我听说的就是这样。” “还不快走!”孔阳愤怒的命令道,他已经召集起纯熙夫人和两个女孩赶往下一座山,“这只是它们队伍的一部分!”话音未落,东边、西边和南边,太幽碧瑶钵的哀声又再响起,盖过了地上黑水修罗的嗥叫。 马鸣是唯一一个被拉了下马的,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令公鬼驱马小跑向他走去,但是马鸣一耸肩把身上的一个套索扯掉,捡起弓,一边搓着脖子,一边自己爬上了马鞍。 太幽碧瑶钵声如追逐猎物的猎狗般紧追不舍。要说孔阳之前的带队的速度已经很快,现在他是变本加厉,马匹上山比之前它们下山还要快,而下山则几乎是滚着冲下去的。只不过阴魂不散的太幽碧瑶钵仍然越来越近,甚至开始听到追逐者粗嘎的嘶喊。最后,当他们爬上另一座小山,敌人就在身后的山上出现了。黑水修罗站满了整个山坡,扭曲丑陋的脸嗥叫着,在三只黑神杀将的指挥下追来。双方之间只剩下一百步的距离。 令公鬼的心脏如拧紧的抹布一般纠结起来。 三只! 只见黑神杀将同时举起手里的黑剑,黑水修罗冲下山坡,手里的抓捕木棍随着奔跑摇晃,粗哑的呼喊带着将要取得胜利的得意之情。 纯熙夫人从月牙的马鞍上下来,平静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打开它。令公鬼瞥到了暗灰的月白色。是玉枢宝版。鬼子母们一手托着玉枢宝版,一手提着雷击木,站稳。面对着满山遍野的黑水修罗,面对着黑神杀将的漆黑伏尸剑,她高高举起雷击木,狠狠地把一端插入面前的土地中。 大地发出一声木槌敲打铁桶一般的如同闷雷的轰鸣,雷声带着回响渐渐消退。一瞬间,万物寂静。风止了,黑水修罗的嗥叫静了,连它们冲下山坡的动作也慢了、停了。一个次呼吸之间,一切都在等待。缓缓地,轰鸣声回来了,变成了低沉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整个地面都在呜咽。 令公鬼明显感觉到,大地在小苹果的蹄子下颤抖。这正是传说中所描述的鬼子母的法力,令公鬼只希望自己此刻身处那个失去的家里。颤抖增强为震动,周围的树木随之剧烈摇晃。小苹果被震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连孔阳的五花马和空鞍的月牙也喝醉似的摇晃了几步,马上的人不得不抓住缰绳、马鬃来稳住身体。 鬼子母仍然静静站着,托着玉枢宝版,扶着立在面前的雷击木。虽然大地在她四周震荡,但是不论她还是那根雷击木都一动不动。然后以她的雷击木为圆心,地面泛起微波,一圈一圈地向前扩散,像波纹拍打池塘一般,跳跃着拍向黑水修罗军队。 微波走得越远,长得越高,地上的矮灌木被推翻,枯死的树叶被甩到空中,直到最后它变成了泥土的巨浪,冲向黑水修罗。浪与浪之间的树木像男孩手里的鞭子一般挥舞着。山坡上的黑水修罗被愤怒的大地颠覆在地,滚作一团。 然而,大地的波浪对三只黑神杀将完全没有影响,它们齐头并进,座下黑马每一步都稳稳当当,所经之处黑水修罗满地乱滚,呼号着,被波浪抛向空中,徒劳地抓着地面。黑神杀将慢慢逼近。 纯熙夫人拔起雷击木,大地随之平静下来。但是还没完,她挥起雷击木指向两座山之间的凹地,烈火应手从地面喷出,高达二十尺成一道高高的火墙。她张开双臂,火焰随着她的动作向左右两边蔓延直到视线所及的距离以外,形成一道火墙把人和怪物隔开两边。m.23sk. 火焰的炽热烤着山顶上的人们,连令公鬼都不由得伸手遮挡脸庞。黑神杀将骑的黑马虽然拥有古怪的力量不怕大地波浪,这时却在烈火下惨声嘶叫,不论它们的主人如何鞭打,仍然连连后退,拒绝穿越火墙。 "真见鬼。"马鸣微弱地叹道。令公鬼木然点头。 第九十七章 为了谁 纯熙夫人力有不支,忽然晃了晃就倒下了,孔阳从马上一跃而下,及时扶住了她。 “还不快走,”他命令众人,粗哑的声音跟他小心翼翼地把鬼子母扶上马背的轻柔小心形成鲜明对比,“还愣着干嘛,那把火不会一直燃烧。快!每多耽搁一会儿都性命攸关!”那道火墙火光冲天,看起来却像能永远烧下去。 不过令公鬼不敢怠慢,跟着众人竭尽马匹全力,向北狂奔而去。背后再次响起太幽碧瑶钵声,带着失望,似乎知道猎物即将离去。然后,再没有响起。 孔阳和纯熙夫人很快就赶了上来,孔阳牵着月牙的缰绳带着她跑,鬼子母则坐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双手勉强抓着前鞍。“我很快就没事了。”她回答大家担心的目光说,虽然她的声音细不可闻,但是很自信,目光一如既往地令人信服,“操纵火和土之法术不是我的强项,没法到这么一点就让我虚弱成这样。” 他们两人再次走到队伍前头带队。这次只是一种比较快的速度并非全速疾奔,令公鬼猜想这是因为再走快点,纯熙夫人就会从马上掉下来了。湘儿骑上前去走在鬼子母的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她。 众人在群山间穿梭,两人一路轻声说话,然后禁魇婆伸手入披风取出一个小包递给纯熙夫人。纯熙夫人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吃下。湘儿又说了些什么,才退回到思尧村的伙伴的身边,对他们询问的目光置之不理。虽然他们现在处境不妙,但是令公鬼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之色。 令公鬼其实并不是真的关心禁魇婆想做什么。他不停地搓着剑鞘,每次他发现自己这样做时,都疑惑地低头看着它。这就是所谓的战争吗,整个过程他几乎都无法清楚地回想起来,乱糟糟的景象在他脑海里一起浮现:恶梦一般长满乱毛的脸、恐惧、吼叫。当时热得像仲夏的晌午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此刻却只有刀割一般的冷风,快要把他脸上、身上的汗珠都凝结成冰。 他看了看两个朋友。马鸣正在拿披风边擦去脸上的汗水。子恒,目光深远看着前方,好像看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没有注意到自己前额反光的汗珠。 眼前的小山渐渐变得更小,地面开始变得平坦。但是孔阳没有带领大家继续逃走,而是停了下来。湘儿动了动想走到纯熙夫人身边,但是退魔师的眼神阻止了她。他和鬼子母们两人走开几步,头凑到一起,从纯熙夫人的动作看来,他们明显在争论。 湘儿和谢铁嘴瞪着他俩的背影,禁魇婆担忧地皱着眉,说书先生则喃喃地叨咕着,不时地回头看着来路,其他人都避免直接看着那两人。天知道,鬼子母们和退魔师争论的结果会是什么? 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半夏一边不安地瞥着争论的两人,一边轻声跟令公鬼说话:”你们朝着黑水修罗喊的那些话,“她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说。 “那些话怎么了?"令公鬼问道,觉得有点尴尬——退魔师在战斗中呐喊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红河人从来不这样做,不论纯熙夫人怎么说——不过,如果她因此嘲笑他“你们怎么会想到喊出这样的话来。”23sk. “而且一点也不顺口,挺别扭的。”谢铁嘴补充道。马鸣嘟囔道抗议。 “反正他说了,”令公鬼说道,“我们都听了很多遍。再说,我们得喊点什么。我是说,在那种时候,你很自然就会那样做。你也听到孔阳喊了。” “就是,我们有权这样喊,”子恒若有所思地加入,“纯熙夫人说过我们是讙头人的后裔。他们对抗混沌妖皇,而我们也是。所以我们应该这样喊。” 半夏嗤之以鼻,一副不用你说的样子。“我说的不是那个。你……你当时喊的是什么呀,马鸣?” 马鸣不安地耸耸肩:“我不记得了。”他带着防备的眼神看着大家,“你们别看我啊,我真的忘了。当时我的脑海一片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或者那句话是从哪里来的,又或者它是什么意思。”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想它大概没什么特别意思吧。” “我我觉得它有,”半夏缓缓说道,“当你大声喊出来时,我觉得——只有片刻之间——我觉得我听懂了。但是现在我全忘了。”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许你是对的。那种时候你居然还能作出这样的话来挺奇怪的,不是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你们战斗得很勇敢,出乎我的意料。”纯熙夫人的声音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鸩鸟的声名而战。为白帝天王的声名而战。为白帝天王而战。这是古老的讙头人的战斗口号,是他们最后一个国君的战斗口号。离珠号称白帝天王。" 纯熙夫人朝着半夏和马鸣微笑着,目光在马鸣身上略略停留。“在锡城,继承自玄珠的血脉依然强烈,古老的血统仍在流淌。你也许就继承了你祖上的勇敢。”马鸣和半夏对视一眼,其他人则都看着他俩。半夏的杏眼圆睁,嘴角不时地翘起想笑,但是她每次都咬着嘴唇阻止它,好像不知道该对纯熙夫人的这番古老血统的话作何反应。马鸣却是愁容满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令公鬼大概猜得到马鸣在想什么,跟他自己想的应该是一样的:如果马鸣是那位濮阳曲水国君的后裔,也许那些黑水修罗想抓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他们三个。这个想法令他觉得羞耻,脸颊不禁红了,一看子恒,也是一样,一副自责的模样,肯定也在想同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谢铁嘴打破沉默:“要我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他摇晃着身体显得很生硬,“若不是在这种时候,我一定能用这件事编个故事,不过现在难道今天你打算就呆在这里不走了?鬼子母?” 第九十八章 废都 "不是。"纯熙夫人回答道,收了收缰绳。 像是强调她的话一般,南边响起了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从东边和西边传来更多的回应。马儿们打了个哆嗦,紧张地踱着步。 “不好,它们果然穿过那道火墙了,”孔阳冷静地对纯熙夫人说道,“夫人你现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做你想做的事,至少眼下还没有,除非你得到休息。可是无论是黑神杀将,还是黑水修罗,都不会进入那个地方。” 纯熙夫人举起手像要打断退魔师的话,但是举到一半就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好吧,”她焦躁地说,“我想你是对的,但是我宁愿有别的选择。”她俯身从坐骑的肚带上抽出雷击木,“所有人都围到我身边来,越近越好。再近些。” 令公鬼骑着小苹果靠近了鬼子母的白驹。在纯熙夫人的要求下,大家一个贴一个紧紧围着她的周围,马儿们的头都伸到其他马儿的屁股蛋儿上去了。鬼子母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踩着马镫站起身来,在大家的头上挥舞起雷击木。就听她口中念念有词,不过公令鬼却听不清楚在念些什么,她尽量伸长手臂让它可以覆盖到所有人。 每次雷击木从令公鬼的头上经过,他都不由自主地缩一下头,每一次,都有一种刺刺麻麻的感觉传遍他的身体。不用抬头看,只要看看人们随之瑟缩的动作就知道雷击木经过了哪里。孔阳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人,这早就是意料中的事了。 突然,纯熙夫人念一声:“疾!”接着就把雷击木向西面一甩,引发一阵旋风卷着沙土直飞而去,所经之处枯叶卷入空中,树枝乱摇。当那无形的旋风消失在视线以外后,接着她便叹着气坐回马鞍上。 “对于黑水修罗,”她说道,“我们的气味和痕迹会朝着那边而去。黑神杀将也会被迷惑一段时间,等它醒悟过来” “等它醒悟过来时,”孔阳接着说道,“我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您的雷击木神力真强。”半夏赞道,却引得湘儿冷哼一声。 纯熙夫人的舌头轻轻咯了一声:“我告诉过你,法器本身不会拥有力量。紫霄碧气来自于太一,只有一个修行者的法力才能够操纵它。这个雷击木连玉枢宝版都不是,仅仅是用来帮助我集中力量的道具。” 说完,鬼子母疲倦地把雷击木插回月牙的肚带上。“孔阳?” “在,大家跟我走,”退魔师说道,“切记保持安静。如果被黑水修罗听到我们的声音,刚才的一切就白费了。”他带领队伍再次向北出发,用的不是刚才那样制造出不少噪音的狂奔,而是接近于他们在原寿官道上走时用的那种快步。地面继续平坦,森林仍然很茂密。 不过他们走得路不再是直线,因为孔阳专门选择那些坚硬,有岩石裸露出地面的地方来走,因此他们走得曲曲折折。而且,他禁止他们强行从灌木丛中闯过,而是宁愿花费时间绕路。他不时地退到队伍后面,检查留下的痕迹。如果有人不小心发出声音,即使只是一声咳嗽,都会引来他不满的苛责。m.23sk. 湘儿走在鬼子母的身边,脸上带着厌恶这种逃走的表情。令公鬼还看得出来,她的表情里还带着别的意味,好像寻找到了某个目标。纯熙夫人无力地耷拉着肩膀,双手拉着缰绳扶着前鞍,月牙每走一步她就摇晃一下。刚才施展制造假痕迹的技能,看起来比引发地震和燃起火墙要简单,却明显花费了她巨大的力气,她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力气施展别的技能了。 令公鬼几乎要盼望能再次听到那些太幽碧瑶钵声,至少那样子他们能知道身后的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有多远。 他不停地回头张望,因此他不是第一个看到前面出现的东西的人。当他看见了,他困惑地呆住了。眼前一个巨大的物体向两边延展开去看不到尽头,多数时候那东西比它前面的树木还高,上面不时还突出一些更高的突起。光秃秃的藤蔓层层迭迭爬满了它的表面。一座悬崖!藤蔓可以轻易地爬上它,对马匹来说却是决不可能的事。 当他们骑得更近,他突然看到了一座塔。这很明显是一座塔,而不是什么乱石堆,因为它有一个奇怪的、尖尖的琉璃顶。“天啊,一座城池!”他惊呼。那座悬崖是城墙,上面的突起是箭楼。他吃惊地张大了嘴,这座城市至少有韶华城的十倍,不,几十倍那么大。 马鸣点头。“看来的确是一座城池,”他同意道,“怪哉,在这样的森林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城池?” “好像城池里还没有任何居民,”子恒说道,大家一起转头看着他,他指着城墙,“如果有人,怎么会任由这些藤蔓长成这个样子?你们也知道这些植物会把村里的围墙弄垮的,可是看看它已经成什么样子了。” 令公鬼依言看了看,这时他才看清,正如子恒说的,几乎每一寸城墙下都堆满掉落的石块,没有一座箭塔是一样高的。 “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半夏沉思着,“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事,人去哪了。我记得爹的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 “这里曾经被称为即墨城,”纯熙夫人回答道,“黑水修罗战争期间,这个城市曾经跟濮阳曲水结为攻守同盟。”她看着那巍峨的城墙,迷失在自己的遐想里,遗忘了身边所有人,包括旁边用手抓着她手臂支撑着她的湘儿,“后来,即墨城完了,它被改称为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马鸣问道。 第九十九章 历下城 “好了,我们到了。”孔阳说道,在一个城门前勒停五花马。看得出来,繁盛时这个门可以让五十个人并肩通过。可是现在这个门只剩下缠绕着藤蔓的箭楼,城门早已消失。“来吧,我们进城。”这时又听见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在远处哀嚎。孔阳朝传来的方向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已经低低地压在西边树梢上的太阳。“看来他们已经发现那些痕迹是假的了。来吧,天黑之前必须找到地方过夜。” “夫人,你说改成了什么名字?”不甘心的马鸣再问一次。 纯熙夫人一边走进城市,一边回答:“历下城,”她说,“它被改称为历下城。” 孔阳带领众人走入城中,破碎不堪的铺路石板在马蹄之下"咳咔"作响。在令公鬼的眼里,整座城市都已经被毁,而且正如马鸣所说,荒无人烟,连耗子都没有。地上的石板之间、墙壁的缝隙里,尽是枯老的杂草。多数建筑的屋顶已经坍塌,倒下的墙壁把砖头四散在街上。佛寺的佛塔齐腰折断,留下突兀的尖齿。还有,那一座座斜坡上长着几棵歪扭树木的凹凸不平的小石山,很可能是某座宫殿或者整个街区倒塌后留下的废墟。 然而,仍旧屹立的一切已经足够让令公鬼屏息赞叹。韶华城最大的房屋放在这里随便一个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它旁边建筑的影子覆盖。不论他往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浅色玉白石砌成的金顶宫殿。这里似乎每一座建筑都有至少一个琉璃顶,有一些甚至有四、五个,而且每个的形状都不一样。一条条长达一百多步、两边伴着石柱的走道通往冲天的高塔。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座泰山石敢当,或者一个赑屃文昌塔。虽然泰山石敢当已然风化,面貌已经模糊,雕像已然破碎,仍足够令他啧啧称奇。23sk. 令公鬼感叹到,自己曾经还以为韶华算一座城市!真是没见识了,谢铁嘴一定躲在袖子后笑了个半死。纯熙夫人和孔阳一定也是的。 眼前的一切使他目不暇接,以至于孔阳忽然在一座雪白的石砌建筑前停下时,他被吓了一跳。这座屋子至少是韶华藏越阁的两倍大,很难分辨它在这座城市繁盛时的用途,或许也是一座客栈吧。二楼以上只剩下架子,透过空空的窗洞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至于窗户本身,窗纸跟木头窗框都早就没有了。不过地面这一层看起来还算完好。 纯熙夫人双手仍然扶着前鞍,把这座屋子仔细打量了一阵才点点头:“这里可以。”孔阳闻言跳下马,伸手扶着鬼子母的手臂带她下马。“去把马匹牵进来,”他命令道,“在屋后找个房间当马厩。动手呀,你们这些乡下娃儿,怎么全都愣着干嘛。”说完,他扶着鬼子母们走进屋里。 湘儿连忙爬下马,手里提着她的药草袋跟着他们。半夏紧随其后。她们的马也被留在原地。 “还不把马匹牵进来,”谢铁嘴不服气地学着孔阳的话,吹胡子瞪眼,慢悠悠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握拳敲打僵硬的背部,然后长叹一声拿起月牙的缰绳,“咋的?咋还愣着?”他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令公鬼和他的两个朋友。 两人赶忙下马,拉起其他马匹的缰绳。屋子的大门现在只剩门框了,宽阔得足够让两匹马同时通过。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跟这座建筑本身一样宽,地面铺了青砖,落满灰尘。整个房间空荡荡,只有墙壁上挂了一些破烂幔帐,已经褪成暗灰色,看起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烬。孔阳在最靠近屋门的一个角落里用自己和纯熙夫人的披风垫了一个地方,扶她坐下。湘儿和半夏跪坐在鬼子母身边。半夏帮忙张开药草袋口,湘儿一边低声抱怨着地上太脏,一边在袋里翻找东西。 “我可能比不上她厉害,我承认,”令公鬼牵着杏姑和小苹果跟在谢铁嘴身后走进来时,湘儿正在对退魔师说:“但是我会帮助任何需要我的人,不管我是否喜欢这个人。” “我没想着责怪你,禁魇婆。我只不过是说,小心用药。” 她拿眼角瞄了他一眼:“事实就是,她需要我的药草,你也是。” 她的语气起初只是少许尖酸,越说越尖锐起来,“事实是,就算有什么紫霄碧气,她也只有这么点能耐,而且已经快耗尽力气了。事实是,你的剑法再厉害,现在也帮不了她,负琴生,而我的药草却可以。” 纯熙夫人伸手按住孔阳的手臂:“没事的,孔阳。她没有恶意,别和她争了。她只是不知道而已。”退魔师嘲弄地冷哼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湘儿停下翻找袋子,皱起眉头看着他。但当她说话时,却是对着纯熙夫人:“我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这次又是什么?” “其一,”纯熙夫人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真正需要的只是小憩一会儿。其二,我同意你的看法,你的医术和知识比我想像中的有用。现在,如果你有一些能帮助我好好地睡上半个时辰,醒了以后不会头昏眼花的办法,就——” “一杯罐罐烤茶,加少许火麻子、花生酱、还有——"后面的对话令公鬼听不见了,因为他跟着谢铁嘴走进了屋后的另一个房间。这里跟前面那个房间一样,大而空,地面厚厚的一层尘土显示他们之前没有任何人、甚至鸟兽来过。 令公鬼给杏姑和小苹果卸鞍,谢铁嘴照料月牙和他的阉马,子恒负责五花马和他自己的坐骑。只有马鸣例外,他刚走到房间中央就丢下手里的缰绳,往另一端的两个门跑去。 “是条巷子,”他从第一个门外缩回头来宣布道。其实大家从房间里也可以看得到那是巷子。第二个门看起来仅仅是墙上的一个黑矩形,马鸣慢慢地走进去,转眼就快步退出来,用力拍掉头上粘的蜘蛛网。“里面没啥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那个巷子。 第一百章 梦游 “你不打算给你的马卸鞍吗?”子恒问道,他已经安置好自己的马,正在把五花马的马鞍卸下。那匹眼神凶恶的牡马虽然瞪着子恒,却奇怪地很顺从,让他拿走马鞍。“没人会帮你做哦。” 马鸣最后看了巷子一眼,叹叹气走向自己的坐骑。 令公鬼把杏姑的马鞍放到地上后,发现马鸣的表情很沮丧,眼神遥看着穿过眼前的事物,两手机械地做着卸鞍的动作。 “你没事吧,马鸣?”令公鬼看着马鸣从马背上提起马鞍,站着,拿着它发楞,便问道,“马鸣?马鸣!你发什么呆啊!” 马鸣被吓了一跳,几乎丢掉手里的马鞍:“谁?什么?噢,我……我只是在想事。” “你还能想事?”子恒反问,一边把五花马的马笼头换成辔头,“我看你根本是在梦游么。” 马鸣显得愁眉苦脸:“不要取笑,我只是在想在山坡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夫人说的那些话,那些古老的血脉。”包括令公鬼在内,每个人都转头看着他,他不安地挪着脚步,“对了,你们也听到纯熙夫人说的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难道就是引来……我讨厌这样。”子恒吃吃笑了,马鸣的眉却锁得更深。 “她说那些话,那是鲁子颠的战斗口号,对吧?也许你是鲁子颠的转世投胎也未可知。以前你总是抱怨思尧村的生活怎么怎么沉闷,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事,这种某位君王或者英雄的转生的事,而且是发生在你身上。” “不,话可不能这么说呀!”谢铁嘴倒吸一口气,大家都把视线转向他,“要知道这种话很危险,而且很蠢。死者确实可以重生,或者占据一具活人的身体,这不是一个好玩的话题。”他再深吸一口气来平静自己,继续说道:“夫人说的是古老的血统,不是死者。我听说过这种事,它确实发生过的。我只是听说过,却从没有想过真的会这是你的血脉,娃子,是一条连接你、你的父亲、你的老爹、直到濮阳曲水的先辈、甚至更古老的祖辈的血脉。你现在知道你的家族有多么古老了,你应该放松地接受它,并为此高兴。多数人仅仅知道自己有个父亲。” 有些人甚至连这一点都不能确定,令公鬼苦涩地想,也许禁魇婆说的是对的,要了亲命了,真希望她说的是对的。 马鸣点头答应说道:“我想,我应该这样。只是你觉得这跟我们现在遭遇的这些事有关系吗?那些黑水修罗和所有的事?我脑子很乱,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认为你应该忘记这个问题,专心思考怎样活着逃脱。”谢铁嘴从披风里变出他的长烟锅,“要是依着我,我得去吃口烟了。”他朝他们挥了挥烟锅,往前面的房间走去。 “放心吧,别太为这个烦恼,我们是三个人同舟共济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令公鬼告诉马鸣。 马鸣使劲甩甩头振作起来,大笑一声:“有你这话我就安心多了。好了,说到同舟共济,我们已经安置好马匹了,不如一起去四下看看四下看看吧。看看一座真正的城市,而且没有拥挤的人群跟咱们推推搡搡,没有狂妄自大的家伙。离天黑还有大约一、两个时辰呢。” “瞧你这高兴劲儿,你该不是把黑水修罗也忘了吧?”子恒说道。 马鸣带着嘲弄摇着头:“还记得吗,孔阳说过,它们不会到这里来的,记得吗?你得认真听别人说话。” “我当然记得,”子恒回答,"而且我也有认真听。这座城市——即墨城?——曾经是濮阳曲水的盟友。看?我有听的。” “即墨城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必定是一座最了不起的城市,”令公鬼支持道,”连黑水修罗都不敢进来。纯熙夫人说过濮阳曲水是——她怎么说的?——是混沌妖皇的肉中刺,但是那些怪物却不怕闯进锡城。” 子恒举起双手:“算我求你,不要提起魄灵帝君行不行?” “你们怎么说?”马鸣笑道,“走吧。” “我们得先问过纯熙夫人。”子恒回答。 马鸣摊开双手:“不是吧,问她?你以外她会答应让我们跑到她视线以外啊?或者问湘儿如何?见鬼,子恒,你离家时怎么没先去问问你舅妈?” 子恒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了,马鸣朝令公鬼咧嘴笑道:“你又如何?一座真正的城市哦?还有宫殿呢!说不定我们能找到金子哦。”他狡黠一笑,“而且没有爱瞪眼睛的白羽客。” 令公鬼白了他一眼,但是他也没犹豫多久,那些像说书传说中的宫殿一般的建筑在向他招手:“好吧。不过我们得小心点。”他们三个踮着脚尖从小巷子里离开了,沿着巷子走到了另一边的街上。他们快步疾走,直到离开那座白石屋一个街区远的地方,马鸣突然欢快地跳起舞来。 “好快活。”他大笑道,“好玩!”他慢下脚步,转着圈,看着眼前的一切,笑个不停。残破的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悠长又参差不齐的影子,渐落的残阳为毁灭的城市披上一层腥红。23sk. “你梦见过这样的地方吗?梦见过吗?”子恒也开心地笑了。但是令公鬼觉得有点不自在,他抖抖肩膀,这个地方跟他第一个噩梦里的城市并不相同,却都有一种让人惴惴不安。“如果我们想四下看看,”他说道,“那最好还是继续走吧。天快黑了。” 马鸣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精力充沛地拉着两个伙伴到处看。他们爬过那些铺满灰尘的泰山石敢当,个个都有一个大得足够装下思尧村所有人的水池。他们又随意地在建筑物中里里外外穿来穿去,座座比前一座更高大。 有些他们看得出它的用途,比如,宫殿很明显就是宫殿;有些却猜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比如,那座顶着一个圆圆的、小山似的白屋顶的巨大建筑,里面只有一个大得吓人的房间,究竟是有什么用? 第一百零一章 城中宝藏 继续看云,那个用围墙围起来,没有屋顶的建筑,里面宽敞得足够把思尧村放进去,四周围着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石头条凳,又是个什么地方?马鸣渐渐变得不耐烦了,眼前只有尘土、碎石,又或者墙上一碰就碎的褪色烂布。他们曾经在一个墙壁旁看到一些叠在一起的木头椅子,子恒想拿起一张,结果全部都垮成碎片了。 至于那些宫殿,它们的房间都巨大却空落,有一些房间大得装下酒泉客栈还绰绰有余。令公鬼不停地想,到底要多少人才能把这些房间填满?比如,那个琉璃顶可以覆盖住所有的红河人,而那个有许多石头条凳的地方他几乎觉得自己可以看见这座城市的人们站在那些建筑的影子里,不满地看着他们三个不速之客,抱怨他们打扰了自己的休息。 虽然这些建筑雄伟奢华,马鸣也累了,他终于想起自己前一晚才睡了半个时辰。三个人都开始想起这件事了。他们呵欠连天,找了一座门廊前立着一排排石柱子的高大房屋,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讨论接下来如之奈何。 “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令公鬼说道,“看也看了,我们最需要的还是睡一觉。”还没说完,他就用手背掩着口连打呵欠,好容易才接着说:“不行了,我现在只想睡觉。” “觉什么时候不能睡?你天天都可以睡觉。”马鸣决意不回,“可现在看看我们周围,是一座毁灭的城市啊,有宝藏的。”天籁小说网 “宝藏?”子恒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这儿哪有什么宝藏啊。谁逃走的时候不会把值钱的东西带走?我看这儿只有灰尘。” 令公鬼以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它像个坐在屋顶上的红色火球。“天色晚了,马鸣,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一定会有宝藏的,相信我,”马鸣还是坚持,“不论如何,我想爬上其中一座塔看看。你们看那边,那里有一座完整无损的呢。我打赌爬上去以后可以看得见方圆几里的景色。怎么说?” “那些塔已经摇摇欲坠了。”一个汉子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令公鬼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抓住剑柄转过身去。其他两人的反应一样迅速。 一个陌生的汉子,站在石阶上面那些石柱投下的阴影里。他迈前半步,伸手挡住眼睛,又退了回去。“几位小哥,失礼了,”他口齿流利,“我在里面的黑暗中呆了太久,眼睛不适应光亮。” “敢问,您是谁?”令公鬼虽然已经在韶华城见过许多不同的人,仍然觉得这个汉子的口音有点怪异,有些字的发音很不自然,他几乎听不明白。“您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还以为这里应该是一座空城。” "我是罗睺。"他停下来等着,好像以为令公鬼等人会认得这个名字。当他明白到三个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后,他低声自语了几句,才继续说道:“我也要问你们同样的问题。即墨城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迹了。很久,很久。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三个在街上闲逛的年轻人。” “我们要去原寿,”令公鬼说道,“在这里找个过夜的地方。” “原-寿-城-,”罗睺缓缓重复,像在细细品味这个名字,然后,他摇摇头,“你刚才说,过夜?那么跟我一起如何?” “可是,您还没说您在这里干什么呢。”子恒问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当然是一个寻宝者。” “太好了,您找到宝藏了吗?”马鸣兴奋地追问。 令公鬼觉得罗睺好像笑了,但是在阴影之中看不太清楚。“找到了,”汉子说道,“收获比我预料之中要丰富,丰富得多,多得我都带不走了,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三个强壮健康的年轻人。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搬运这些宝藏,把我能够带走的部分搬到我的马匹那里,那么你们可以分享剩下的部分。反正等我下次回来,它们肯定也已经被其他的寻宝者拿走了。” “你们看,我没说错吧,这样的地方肯定有宝藏,”马鸣欢呼着往石阶上跑去,“我们帮您搬。带我们去吧。”他跟着罗睺走进石柱的阴影中。 令公鬼想推辞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看子恒:“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子恒看了看下沉中的太阳,点头同意。 他们俩警惕地走上石阶,子恒边走边松开挂着宽刃斧的腰带环结,令公鬼的手握紧了剑柄。但是马鸣和罗睺只是站在石柱之间等着他们,罗睺两手交叉在胸前,马鸣则焦急地朝里面张望。 “一起来吧,”罗睺说道,“让我带你们到宝藏那里去。”他朝里面滑去,马鸣紧紧跟着。其他两人没奈何,也只好也走了进去。 里面的门廊很阴暗,但是罗睺几乎刚走进去就转了个弯,带着三人走上了一个狭窄而且旋转向下的楼梯,越走越深,越走越黑,到后来根本伸手不见五指,完全靠摸索前进。 令公鬼一手扶着墙,每走一步都先伸脚探探前面是否还有台阶。就连马鸣,说话的语气也开始显得心神不定:“这里真是黑得离谱。” “是呀,是呀,不过宝藏怎么会藏在人能看见的地方。”罗睺回答,黑暗对他似乎毫无影响,“放心吧,下面会有光的。来。”确实,当旋转楼梯突然中止后,他们到了一个走廊,两边墙壁的铁烛台上零散地插着火炬,冒着烟,发出黯淡的光芒。摇摆的火影之中令公鬼头一次能看清罗睺,他却毫不停留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一边招手叫他们跟上。 令公鬼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却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罗睺长得圆圆胖胖,有着一副胖子的身材,眼睑下垂的样子令人觉得他总是在隐瞒什么事情或者盯着什么东西在看。虽然个子矮,几乎秃顶,他走路的姿势却好像高人一等。他的衣服跟令公鬼所见过的也很不一样。 第一百零二章 我要杀了你们 罗睺穿着一条帖身的黑色裤子、柔软的六合靴子的顶部翻边几乎折到脚踝。身上穿的红色长马甲镶嵌着粗宽的金边,里面是一件宽大的圆领袍左右襟在胸前交叠掩合后,以衣带或纽扣将衣襟上提至颈部,固定在颈一侧,配合适当的裁剪形成一个圆形领口。这种打扮完全不像一个在古城废墟里寻宝的人。但是,这也不是使他显得怪异的地方。天籁小说网 走廊尽头是一个墙壁上铺了瓷片的房间,里面的情景使令公鬼完全顾不上罗睺的怪异之处了:他跟他的朋友一样目瞪口呆。这里,也只是靠少许几个火把照明,冒出的烟熏黑了屋顶,给人人投下多个影子。地上,竟然是无法计数的宝石黄金、钱币珠宝、金银玉石翡翠,还有许多嵌满宝石的利剑和上古青铜器,全都胡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座齐腰高的小山。火光被反射了无数次,令人眼花缭乱。 马鸣大喜之下,欢呼一声跑上前去,在其中一堆宝物前跪倒下来。“大口袋,”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开始伸手在宝物堆里挖掘,“我们需要大口袋,不然装不下呀。” “我们不可能全部带走的。”令公鬼说道,无助地环顾四周,思尧村一整年从生意人手里赚到的金子加起来也不到这里其中一堆宝物价值的千分之一,“至少现在不可能,天快要全黑了。” 子恒从武器堆里拔出一把双刃斧,随手把缠在上面的金链子解开。黑亮的斧柄上嵌满了闪烁的珠宝,双刃上描着烈焰金纹。“那就明天吧,”他掂量着手里的斧子,咧嘴笑道,“纯熙夫人和孔阳看到这玩意儿后就会明白的。” “咦,你们还有其他人?”罗睺问道。刚才令公鬼三人忘情地从他身边冲进藏宝间,他现在才跟上来,“还有谁?” 马鸣一边忙着在面前的宝物堆里挖,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纯熙夫人和孔阳、湘儿、半夏、还有谢铁嘴。谢铁嘴是个说书。我们打算去嘉荣城。”令公鬼闻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罗睺更是一言不发。令公鬼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他。 狂怒和恐惧扭曲了罗睺的脸,他龇着牙齿吼道:“嘉荣城?”他捏紧拳头朝他们挥舞,“他妈的,嘉荣城!你们刚才明明是说打算去那个那个原寿的!你们说谎!你们这些小骗子,你们骗我。” “大叔,如果您还想让我们帮忙,”子恒以安抚的语气对罗睺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帮您。”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斧头放回原处,“如果您还希望我们帮忙的话。” “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而是……”罗睺喘着粗气摇着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不满似的,“妈的,把你们想要的拿走好了。除了除了……” 而就在这时,令公鬼找出这个汉子令他疑惑的怪异之处了。走廊以及藏宝间的墙上那些分散的火把给他们每个人的脚边都投下一圈影子,除了他,令公鬼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您没有影子。”随即为自己竟然这么大声说出来而震惊。 “咣当”一声,马鸣手里的一只九龙公道杯掉到了地上。 罗睺点点头,这一刻他那鼓鼓的眼睛才完全睁大,圆胖的脸忽然变得萎缩饥渴。“很好,”他挺直了腰,似乎变高了些,“我决定了。”突然,不是似乎,而是确实地,罗睺像一个猪膀胱充气般膨胀起来,身体完全没有了人形,头部压在天花板上,肩膀顶着墙壁,把半边房间完全填充,堵住了出路。他的脸胀成圆球,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向他们伸出巨大得可以轻易捏碎成人头骨的手掌。 令公鬼大叫一声向后狂退,双脚却被一条金链子缠住,重重摔倒在地,顿时头晕眼花,几乎窒息。他大口喘着气,慌乱地摸索着自己的宝剑,但是披风却包住了剑柄。伙伴们的惊叫充斥着房间,伴随着金银宝物满地乱滚的“哗啦哗啦”嘈杂声。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冲击着令公鬼的耳膜。 令公鬼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好不容易终于喘过气来,把剑抽出,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心想究竟是哪个伙伴发出了那声惨叫。子恒在房间的另一边,回过头圆睁双眼看着他这边,双手握着斧头停在半空,双膝微蹲,姿势像是正准备砍树。马鸣从一堆宝物后面探出头来,手里抓着一把从宝物堆里抓出来的匕首。 火把在房间里投下恍惚的影子,突然,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有东西动了,他们三个都惊跳起来。是罗睺,他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竭力把自己挤到最深的角落里。 “别怕,他在耍花招,”马鸣喘着粗气,“刚才那是错觉。” 罗睺仰起头大声哀嚎,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而落。“臭小子们,你们全都得死!”他喊道,“我要杀了你们!”说完他跳起来,冲过房间。 令公鬼惊讶得张大了嘴,几乎连手里的宝剑也丢了。罗睺在他的眼前跳入空气中,伸展开来,越变越薄,像轻烟一般飘动着,最后变成像手指一般细的烟雾,钻进墙壁的砖缝消失了,留下最后的嗥叫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久久不散:“我要杀了你们!” “我们快逃吧。”子恒虚弱地说道,手里紧紧握着宽刃斧柄,头拼命转动着想一次把所有方向都看在眼里,脚下踩着四散的宝物。 “但这些财宝怎么办,”马鸣显然很舍不得,“我们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这值多少钱啊。” “算了吧,我不想要他的任何东西,”子恒回答,继续东张西望,提高声音对着墙壁大喊,“这是你的宝藏,你听到没有?我们什么都不拿!” 令公鬼生气地瞪着马鸣:“有道是,不义之财君莫取。你想要他追着我们不放吗?还是说,你想呆在这里一边装袋,一边等他带十只同类回来?” 马鸣看着自己的两个伙伴,手指着地上的那些金银珠宝,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令公鬼和子恒就一边一个抓起他的两只手臂,夹起他往外跑。马鸣挣扎着,口里大声喊着:“财宝啊,我再也不会有这么多钱啦。” 第一百零三章 满脑壳驴粪蛋 他们跑到走廊还不到十步,那本来已经昏暗的灯光开始消失,藏宝间的火把已经熄灭。马鸣住了口,三个人加快了脚步。房间外的第一个火把灭了,紧接着是下一个。当他们跑到旋转楼梯时,已经用不着拉扯马鸣了,三个人都在跑,身后的黑暗追逐着他们。虽然楼梯上面一片漆黑,他们也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往上爬去,一边竭力大声嘶喊。不论上面有什么怪物在等待,他们都希望喊声能把它们吓走,也希望借喊声提醒自己仍然活着。 他们冲出地面的门廊,一个个滑倒在落满尘的大理石地面上,又跌跌撞撞地冲过那些石柱,几乎是滚下屋前的石阶,在街上摔成一堆。 令公鬼最先爬起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宝剑,心慌意乱地看看四周。屋顶上还露出半个太阳,阴影在地上伸展像黑色的怪手,在仅剩的阳光中显得更加黑暗,几乎填满了街道。他打了个冷战,这些阴影就像是罗睺朝他们伸出的双手。 “捡回一条命,妈耶,总算逃出来了。”马鸣从最底下爬起来,强作镇定拍打身上的衣服,“而且,至少我——” “我们算是逃出来了吗?”子恒说道。 这次,令公鬼清楚知道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他的颈后汗毛直竖。有东西在石柱之间的黑暗里看着他们。他猛然转身盯着那座屋子,几乎能感觉到那里有眼睛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握紧剑柄。那些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其他两人也警惕地四处张望,令公鬼想他们一定也感觉到了。 “我们留在街道中间,”令公鬼沙哑着声音,三人交换着目光,眼里流露着恐惧。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道,“我们留在街道中间,尽量避开那些影子,尽量快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快,快呀。”马鸣急切地赞同。 那些窥视者紧跟着他们。又或者说,其实是有无数的窥视者,无数的眼睛,从每一座建筑里看着他们。令公鬼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到有任何移动的东西,只能感觉到那些眼睛。是渴望的眼睛?是饥饿的眼睛?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只知道,有成千上万的眼睛,又或者是有一些眼睛一直跟踪着他们。 每到阳光仍能触及之处,他们就会稍微慢下来,眯着眼看着前面那总不消失的黑影。现在的他们可是一点儿也不想靠近任何影子,本能告诉他们那里有某些东西在等待他们。每当影子横亘在街道上挡在他们去路时,他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东西的意图。 他们大声呼喊着跑过这些黑暗的阻拦,令公鬼几乎觉得听到冷冷的“呵呵”笑声终于渐渐消散,在暮色完全消退之前,那座白石屋总算出现在眼前,感觉他们好像已经离开它好几天那么久了。那些窥视者的眼睛突然全部不见了,它们在一眨眼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令公鬼一言不发开始小跑,伙伴们紧跟着他,最后他们一起狂奔,一冲进白石屋的大门,立刻崩溃倒地,并且大口地喘气。 瓷砖地面上生了一簇小小的营火,轻烟袅袅上升,从屋顶的一个洞口飘出屋外。这使令公鬼想起了罗睺,浑身不安。除了孔阳,大家都在屋里围着营火,各人对他们三人回来的反应完全不同。半夏本来正在火上暖手,被冲进来的三人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胸口,等她看清楚来人后,她像放下心头大石一般松了一口气。谢铁嘴的长黄铜烟锅没有离口,他边吸变嘟囔了几句话。令公鬼听不清楚,不过隐约好像有“傻小子”这个词。然后说书先生就低头继续用树枝去拨篝火。m.23sk. “你们三个满脑壳驴粪蛋又自作聪明的家伙!”禁魇婆劈头就骂,全身散发着怒气,双眼冒着火,脸颊胀得通红,“你们脑子没被驴踢吧,你们为什么那样跑掉?你们没闯祸吧?难道你们没有脑子的吗?孔阳现在正到处找你们,等他回来如果不狠狠教训你们一顿就算你们走运。” 一边的鬼子母的脸上沉静如水,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当她看到他们三个时,原本用力捏着裙子连指节都发白的双手松开了。看样子湘儿给她的药草起了作用,因为她站了起来:“你们所做的真是很不应该,”她说道,声音平淡清冷如同夜风抚过人的脸颊,“算了,这件事晚点再说吧。外面肯定有事发生,不然你们不会这样慌张。告诉我。” “是你说过这里很安全的,”马鸣爬起来抱怨道,“都是你说即墨城以前是濮阳曲水的盟友,还有,黑水修罗不会进入这座城市,还有——” 纯熙夫人突然迈前一步,马鸣立刻住了口,嘴巴张大。令公鬼和子恒正在站起来,也顿住了,半弯着腰。“黑水修罗?你们在城里遇到黑水修罗?” 令公鬼“咕咚”咽了口口水,连忙解释道:”不是黑水修罗。"他说道,然后三个人同时你争我抢地说起刚才遇上的怪人来。 每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开始。马鸣从发现那些宝藏开始,说得好像是他自己发现似的;子恒则先解释他们三个为什么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跑了出去;令公鬼直接从他认为重要的地方开始说,就是在石柱那里遇到的陌生人。 三个人三张嘴,本来可以讲清楚事情的方方面面,但是他们三个都太过激动,没有人能把整件事按时间顺序说得清楚,每个人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顾不上考虑先后顺序,也顾不上其他人在说什么。窥视者,他们三个都不停地提到了窥视者。 虽然他们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大家都开始觉得害怕。半夏不安地瞥着那些面街的窗洞。外面,最后的暮色正在消去,屋里的营火显得弱小昏暗。谢铁嘴把黄铜烟锅从口里拿出,歪着头,皱着眉仔细倾听。 第一百零四章 逐邪五炼 纯熙夫人的眼神显得颇为关心,但也不是很紧张,直到鬼子母们突然用力抓住令公鬼的手肘,嘶声问道:“罗睺!你们确定没有听错?你们三个得非常非常肯定地回答我:是不是——罗睺?”三个大男孩被鬼子母的激烈反应吓住了,纷纷低声回答:“是的。” “他有没有碰你们?”她向他们三个人同时问道,“他有没有给你们什么东西,或者,你们有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你们不许隐瞒知道吗?我必须知道。” “没有,真的没有,”令公鬼回答,“我们三个都没有,没有你说的这些事。”子恒点头表示同意,还补充道:“他只是想杀我们。那还不够吗?他膨胀起来填满了半个房间,叫嚣说我们三个都死定了,然后就奇怪地消失了。”他边说边做着手势,“像一股烟一般消失了。” 半夏突然尖叫了起来。 马鸣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你说这里很安全,你说过的。说黑水修罗不会到这里来。你以为我们会怎么想?我们只是玩一玩。” “看来你对理解别人的话有些困难,你根本就没有想过,”鬼子母又恢复了平静,“你怎么不动动脑子,任何稍微会想事的人都会在一个连黑水修罗都不敢进入的地方保持警惕。” “真傻,典型的马鸣式愚蠢,”湘儿责备道,“总是满脑子这样或者那样的胡思怪想,不知为什么其他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被他的傻瓜气质感染,然后变成和他一样的大傻子。” 纯熙夫人略略点头,双眼仍然注视着令公鬼和他的两个伙伴:“在黑水修罗战争后期,有一支由黑水修罗、各种妖魔、黑神杀将和森杀竭帝组成的军队驻扎在这片废墟之中,总共有数千之多。结果它们再也没有走出去,后来的人前来寻找它们,只找到了武器、盔甲和满地鲜血,还有墙上用黑水修罗的语言涂画的语句,在它们最后的时刻呼喊着向混沌妖皇求救。再后来就找不到任何血迹或者墙上的语句了,因为它们已经腐坏。黑罗刹和黑水修罗对此事记忆犹新,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不会进入这里。” “因为这里比别的地方更危险?以至于那些可怕的东西都不敢进来?这就是你为我们挑选的藏身之处?”令公鬼难以置信,“真是天堂有路无人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我们还不如在外面逃跑好呢。” “如果你们没有到处乱跑,”纯熙夫人耐心解释,“就会知道我在这座建筑的周围设了保护法界。黑神杀将几乎看不出这些保护法界,因为它是用来防护另一种潜伏在历下城的妖魔的。这种妖魔穿不过保护法界,甚至不敢靠近。但是这些东西惧怕阳光,在白天都躲藏在地底深处。所以到了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 “历下城?”半夏疑惑地问道,“您不是说这里叫做即墨城吗?” “准确地说,是曾经叫做即墨城,”纯熙夫人回答,“而且曾经是缔结第二次会盟的十国之一。他们从封天大战后的第一天就开始反抗混沌妖皇。当鲁子颠还是濮阳曲水国君时,即墨城的国君是天愚,号称逐邪五炼。当最后的暮色笼罩着黑水修罗战争,当十首魔王罗波那眼看就要征服天下之时,一个叫做罗睺的男人来到天愚的面前。” “不会是,我们碰见的同一个人吧?”令公鬼惊呼。 马鸣也喊道:“不可能!”纯熙夫人瞥了他们一眼,他们马上安静下来。房间里除了鬼子母的声音之后,一片寂静。 “天愚对罗睺言听计从,很快他就变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罗睺的耳语像鸩毒一般侵蚀天愚,即墨城开始变得孤僻冷酷。据说当时的人宁愿遭遇黑水修罗也不愿意跟即墨城的人打交道。罗睺为即墨城的战士所定的战斗口号是:代天行狩。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背弃老天。” “整个故事实在太长,太可怖,而且,就算是嘉荣保留的记载,也只知道一些片断。究竟残剑的儿子断玉如何来到即墨城,试图游说即墨城重新加入第二次会盟,而天愚,衰老颓败得只剩半副残躯和眼中疯狂的念头,坐在王位之上狂笑,罗睺则站在他身边微笑着宣布断玉和随从使者是妖魔邪祟,下令处死他们。断玉世子又是如何失去一只手,因此被称为独臂断玉的。他如何逃出即墨城的地牢,独自骗过罗睺手下的那些并非凡人的刺客的追杀,逃到边塞。他又是如何遇到忘忧姑娘,她当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两人结为夫妇,他们的因缘之线在风月宝鉴上打成死结,他最后死在她的手里,而忘忧,最后也在他的坟墓前自刎,即墨城就此陷落。濮阳曲水的军队如何前来为断玉报仇,却发现即墨城的城门倒塌,城墙之内已成死域,只留下比死亡更恐怖的妖魔。” “所以说啊,即墨城不是毁于战争,是猜疑和憎恨令一直潜伏在这座城市地底深处的妖魔复活,它以此为食,最终导致这座城市的灭亡。这恶魔仍然在这里饥渴地等待着猎物。从此之后,人们再也不提起即墨城,它被一些人称之为历下城,都认为这是一个阴影潜伏的地方,或者更简单地,阴影陷阱。” “只有罗睺一个人没有被虚耗魔吞噬,他沦为它的奴隶。许多世纪以来,罗睺跟虚耗魔一起在这些城墙之内等待着下一个猎物。后来也有人见过他。他以财货诱惑他们,勾起凡人的贪欲,亵渎他们的心灵,贪念不断膨胀侵蚀最后完全控制或者杀死他们。每当他说服某人跟他走到那些墙壁,走进虚耗魔的领域,他就能吞噬对方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这比被杀更加可怕。罗睺占据着受害者的身体继续行走在这个世上,继续为祸世间,而上当者看到的不过是他的画皮而已。” 第一百零五章 离开保护结界 “那些宝藏,”纯熙夫人停下来后,子恒喃喃说道,“他想让我们帮忙把那些宝藏搬到他的马匹那里,”子恒看起来就快要虚脱。 “我打赌他一定会说那些马匹在城外的某处。”令公鬼直打哆嗦。 “好了,怎么把你们吓成这样,至少我们现在没事,不是吗?”马鸣问道,“他没有给我们任何东西,也没有碰过我们。我们现在在你的保护法界里,很安全,是不是?” “这倒是不假,”纯熙夫人同意道,“那怪不能穿过我的保护法界,住在这个地方的任何其他东西也不能。而且,他们阴气太重了都不能见光。等天一亮阳气上升,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好了,现在你们去睡吧。孔阳回来之前,保护法界会保护我们。” “不对啊,他已经出去很久了。”湘儿担心地看着屋外的夜晚,天色已经全黑,漆黑得像墨汁一般。 “孔阳很老练,不会有事,”纯熙夫人安慰道,一边在营火旁铺开她的羊毛毯,“他离开襁褓之日,幼小的手就已经举起宝剑,誓言与混沌妖皇抗争到底。况且,他如果真的有事,我会在他死去的瞬间知道,而且还会知道他的死因。反过来,他也会知道我的死亡。休息吧,湘儿。我们都会没事的。”但是,当鬼子母钻进自己的羊毛毯时,她却顿了顿,看着屋外的街道,似乎她也在疑惑究竟是什么事缠住了退魔师。 令公鬼的手脚像有千斤沉重,双眼也累得抬不起来,但是睡眠却迟迟不来。等他终于睡着,又开始做噩梦,不断说梦话,乱动~乱踢把毯子都弄掉了。然后,他忽然惊醒,看着四周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抬头望天,只见一弯银色残月已经升起,正是今夜月明入尽望,不知愁思落谁家。虽然不是人人睡觉都会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其他人都已经睡着。半夏和他的两个朋友不时地翻身,口里无声地念念有词。谢铁嘴如常地打着呼噜,轻柔的呼噜声时不时地被含糊不清的梦话打断。 孔阳竟然还没回来。 一时之间,他觉得保护法界一点用也没有,外面的黑暗里可能躲藏着任何妖魔。他一边安慰自己别胡思乱想,一边往快要熄灭的营火里添着木柴。这时的营火变得很微弱,一点热气都没有,但是至少有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那些讨厌的梦境中醒来。梦中他变回了一个小男孩,扛着父亲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天元应龙宝剑,背上绑着一个襁褓,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奔跑,背后追赶的人是罗睺,大声喊着他只不过想要他的双手,还有一个老汉一直看着他们俩,发疯一般地“咯咯”大笑。 他捡回自己的毯子躺下,看着天花板。他很想睡,就算再做一个刚才那样的梦也没关系,但是他就是睡不着。 突然,退魔师静静地从屋外小跑进来,纯熙夫人立刻就坐了起来,就好像他踩到了某种机关一样。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孔阳张开手掌,三个小物件掉在纯熙夫人面前的地上,发出金属响声。是三个血红色的有角骷髅头形状的牌子。 “不好,城里有黑水修罗,”孔阳说道,“用不着一刻的功夫它们就能到这里了。最糟的是,五弩失毕部落也在。”他开始叫醒其他人。 纯熙夫人麻利地开始收拾铺盖:“有多少?它们知道我们在这吗?”奇怪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根本是不慌不忙。 “我想它们不知道,”孔阳回答,“数量大概有一百多只,他们处于极度恐慌之中,稍有刺激就会杀死任何活动的东西,包括它们身边的同伴。黑罗刹不得不跟在后面催逼它们——一个小队的黑水修罗居然有四只黑罗刹跟着——就连黑神杀将自己本身,看样子也是恨不得尽快穿过这个城市,离开这里。它们挤在一起,根本不愿意进行搜查,看起来都漫不经心的。要我说,要不是它们正好直接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根本不用理会。”说完,他犹豫了一下。 “还有其他的?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 “我只是想,”孔阳缓缓说道,“是黑神杀将强迫黑水修罗进入这座城市。那么又是谁在强迫黑神杀将?他们为什么要来?来干嘛?” 每个人醒来后都默不做声地听孔阳说话。听到这个问题,谢铁嘴开始低声咒骂,半夏虚弱地说道:“因为混沌妖皇?” “别说傻话,丫头,”湘儿赶紧打断,“混沌妖皇被创世者封印在丽麂水。” “至少现在还是的,”纯熙夫人同意道,“应该不会是他,十首魔王罗波那不可能在这里。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离开,避其锋芒。” 湘儿眯着眼睛看她:“咱们不是要离开保护法界,在夜里穿过历下城?” “又或者留下来和黑水修罗打一场硬仗,”纯熙夫人回答,“要想阻止它们到这里来必须靠引导紫霄碧气,为此必须毁掉我设下的保护法界,还会把我们本来想要防护的那些妖魔全部都吸引到这里来,而且,这样做就等于是在那些高塔上点火告诉方圆二十里之内的黑罗刹说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我选择要离开,而是我们现在是被猎狗追逼的野兔,是它们迫使我们离开。”???.23sk. “但是如果城外有更多黑水修罗呢?”马鸣问道,“我们又如之奈何?” “那就用回我最初的计划,”纯熙夫人回答,孔阳看着她,她抬起一只手补充道,“之前我太累了所以没法执行。但是现在我已经得到足够休息,这要多谢禁魇婆。我们朝河边去。到了那里,我们就有河水可以保护我们的腹部,我会设一个小小的保护法界阻挡背事的黑罗刹和黑水修罗,直到我们做好竹筏渡河。又或者,如果我们够运气,可能会遇到从钟吾城下来的商船,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更快逃离这里。” 第一百零六章 我们落后了 孔阳注意到思尧村伙伴们的表情都是一片茫然,就解释道:“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都憎恨水,黑水修罗甚至惧怕水,它们都不会游泳。如果水深到腰部,尤其是流动的河水,黑罗刹就不敢涉水过河。如果有选择,黑水修罗就连涉水都不敢。” “太好了,这么说,只要我们过了河就安全了。”令公鬼说道。 退魔师点点头:“如果黑神杀将想强迫黑水修罗建竹筏,这会跟强迫它们进入历下城一样困难。而且如果它们真的想用这个办法渡过碧水,我看至少有一半的黑水修罗会逃跑,另外的一半则多数会淹死。” “好了,讨论到此为止,上马吧,”纯熙夫人说道,“我们还没过河呢。” 他们骑上紧张不安的马匹,离开这座白石屋。冰般寒冷的夜风在屋顶上呼啸而过,拉扯众人的披风像旗帜一般飞舞,推动空中的薄云穿过银色残月。孔阳轻声命令大家紧靠着他,带头走下街道。马儿们跺着脚拉扯着缰绳,恨不能立刻离开此地。 令公鬼警惕地看着经过的每一座建筑,它们那黑乎乎的窗洞在夜色里像一只只没有眼珠的眼眶般阴森,阴影会活动似的,风中偶尔传来石头倒下的"哗啦"声。至少,那些眼睛都已经消失了。然而他刚刚松一口气,马上就又想到:为什么它们都消失了? 这时候谢铁嘴和思尧村的伙伴们紧紧簇拥在他的身边,距离近得只需一伸手就能碰到身边的人。半夏紧绷着肩膀,时刻想放开杏姑让她放蹄飞奔。令公鬼甚至不愿意呼吸,害怕连这么细小的声响都能引来未知的危险。 突然,他发现他们跟退魔师以及鬼子母们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那两人朦胧的身影至少超前了三十步。 “不好,我们落后了,”他低声说道,轻踢着小苹果加快脚步。在他前面街道的地面附近,漂浮着一缕苍色的薄雾。 “停下!”纯熙夫人厉声命令道,语气显得很紧急,声音压抑着刚好能让众人听见。 令公鬼疑惑地勒住缰绳。那一片薄雾像是从两边的房屋里冒出来似的,已经完全横穿了他前面的街道,正在缓慢地扩展,已经变得跟人的手臂一般粗了。小苹果打着哆嗦直想倒退。半夏、谢铁嘴和其他人走上前来,他们的坐骑也不安地甩着脖子反抗缰绳,拒绝走近那条雾带。 孔阳和纯熙夫人从另一边缓缓靠近。它现在已经长得跟脚一样粗了。两人在这道隔开他们的雾带前站定,鬼子母仔细地观察它。令公鬼突然感到背上升起一阵寒意,不安地耸耸肩。雾带还会略略发光,随着雾的增长光芒也渐渐增强,亮度比月光稍强。马儿们紧张地踏着步,就连月牙和五花马都不例外。 “这雾怎么像是活物?这是什么东西?”湘儿问道。 “也不能说是活的,这就是历下城的妖魔,”纯熙夫人回答,“虚耗魔。它既看不见,也不会思考,在这座城市里像一条挖地洞的吃米虫般毫无目的地四处移动。如果被它碰到,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此言一出,令公鬼和伙伴们立刻松开缰绳任由坐骑连退几步。令公鬼虽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脱离鬼子母们的控制,但是跟眼前的妖魔比起来,她就像家一样安全。 “那我们怎么过去您那边?”半夏问道,“您能杀死这东西吗,亦或者您能清开一条路吗?” 纯熙夫人短促地苦笑一声:“虚耗魔是非常巨大的,丫头,它就跟历下城本身那么巨大,集合巫鬼道所有的力量都无法杀死它。如果我要破坏它为你们清出一条通道,所花费的紫霄碧气会像点燃爆竹一样,把黑罗刹吸引到这里来,同时,虚耗魔会迅速而且源源不断地填补被我打开的伤口,只怕马上就会把我们全都吞没。” 令公鬼跟半夏对视一眼,然后重复了她的问题。 纯熙夫人叹了口气,回答:“我也不想这样,然而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这东西不会覆盖所有地面,其他街道有可能是安全的。你们看到那颗星星了吗?”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指着一颗低低地挂在东边空中的红色星星,“看见那颗星没有?那是地劫星,朝着那颗星走,它会带你们到河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使出你们的全力尽快去到河边。但是最重要的是切记保持安静,别忘了城里还有黑水修罗和那四个黑罗刹。” “这样一旦分开了,要我们怎么找您啊?”半夏问道。 “这个你们不必担心,我会找到你们的,”纯熙夫人回答,“你们不要想着找我,我绝对能找到你们。现在快走吧,这只妖魔完全没有意识,却能嗅出食物的味道。”果然,那逐渐长大的怪物上开始伸出苍色的绳状物,飘飘忽忽地摆动着,就像水树林池塘底下那些红虫的触手。 令公鬼把目光从面前像树桩一般粗大的雾状怪物移开,抬起头来时,退魔师和鬼子母京已经不见了。他舔舔嘴唇,看看身边的伙伴们。他们跟他一样紧张不安,更糟的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待别人先迈开脚步。黑夜和废墟包围着这些惊恐的人,黑神杀将就在城里的某处,还有黑水修罗可能就埋伏于下一个转角。那些触手飘得更近了,已经不再摆动,直直地朝着他们伸来,朝着猎物伸来。一时之间,令公鬼无比地想念纯熙夫人。 众人都在四处张望,不知该往哪里走。令公鬼掉转了马头,小苹果立刻小跑起来,一边反抗着缰绳的束缚想要撒蹄飞奔。大家似乎默认先走的人就是领队,纷纷跟在他身后。 纯熙夫人不在了,万一罗睺出现,没有人能保护大家。还有黑水修罗。令公鬼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决定朝着那颗地劫星走,只要专注于这个目标就够了。 第一百零七章 目瞪口呆 很多街道已经被倒下的石头砖块完全堵死,他们不得不掉头另找出路,这样的不走运经历了第一次,第二次,直到第三次还是不顺利。 令公鬼耳边听到伙伴们恐慌而急促的呼吸,他紧咬牙关,压制自己的呼吸:至少,你得让大家以为你没有害怕,你做得很好,继续保持!你会把所有人带到安全地方!他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 他们转过下一个街角,却见到眼前的街道已经被那雾状怪物完全笼罩。它现在像一面闪着满月般明亮光芒的雾墙,跟马匹的身体一般粗壮。他们一出现,那怪雾就立刻向他们飘过来。众人见状毫不迟疑转身就跑,任由马匹撒开四蹄,无暇顾及马蹄制造的声响。 两只黑水修罗走到了他们前面的街道上,双方相距不到十步。 好一会儿,人类和黑水修罗互相瞪眼睛,说不清哪一方更吃惊。然后,又出现了一对黑水修罗,再一对,再一对,每一对都碰在前面一对的身上才停下,然后看到他们几个人类,又全部一起惊讶地呆住,组成一个目瞪口呆的方阵。然而,它们只是呆了片刻,就立刻发出粗嘎的嗥叫,声音在街巷间回荡。紧接着,它们一跃而起,冲上前来。百姓如惊鸟般四散。 令公鬼的灰马只跨了三步就己经完全加至极速。“快跟我来,这边走!”他大喊一声,却听到从五个方向传来五个声音喊着同样的话。匆忙之间他回头一瞥,只看到伙伴们向四面八方各自逃去,黑水修罗也散开追赶,一个不漏。 令公鬼暗道一声:“糟糕。”回头看时,发现自己的身后有三只挥舞着抓捕棍追来,它们竟然完全跟得上小苹果的速度。他全身直起鸡皮疙瘩,伏下身趴在小苹果的脖子上催促他快跑。粗厚的嗥叫在身后紧追不舍。 前面的街道变窄了,屋顶已经坍塌的建筑像醉汉一般向街道这边歪斜。渐渐地,那些空荡荡的窗洞被耀眼的闪光填满,浓厚的雾状物向外挤出。是虚耗魔在蔓延。 令公鬼闯荡回头瞥了一眼,那些黑水修罗仍然跟着,离他五十步左右,虚耗魔发出的光芒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原来后面还跟了一只黑神杀将。它们的样子既像是在逃离黑神杀将,又像是在追赶令公鬼。前面的窗洞里伸出了五、六条触手,转眼之间,增加成十几条,摇晃着,嗅探着空气。小苹果猛甩脖子尖声惊嘶,但是令公鬼狠下心猛踢马肚。被踢痛的小苹果嘶鸣着,发疯一般地冲上前去。 令公鬼一进入那些触手之间,它们就立刻笔直地朝他伸来。他紧紧趴在云的背上,不敢抬头看它们。前方的街道既没有虚耗魔也没有黑水修罗,黑暗的阴影在此刻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令公鬼想,如果有一条触手碰到自己,可就要了亲命了!他更加拼命地催逼小苹果,人和马一跃跳入前方的阴影之中。身边虚耗魔的光芒一减弱,他立刻回头去看,小苹果则自发地继续向前狂奔。 虚耗魔那摇摆的触手已经占据了半条街道,黑水修罗迟疑着不肯前进,但是黑神杀将从前鞍桥里抽出一条鞭子,在黑水修罗的头上打了一个响鞭,声音如炸雷般振耳,空气被激出波韵。黑水修罗害怕地蹲着腰,蹒跚着朝令公鬼追过来。黑罗刹自己却看着虚耗魔的触手犹豫了片刻,才策马前进。 那越来越粗的触手疑惑地摇摆了一会儿,才像毒蛇一般向它们袭去。每只黑水修罗都至少被两根触手咬住,灰色的光芒开始笼罩它们。它们扬起半人半曾的嘴脸惨叫,但是那薄雾漫过它们的嘴巴钻进去,堵塞了叫声。另外有四条大腿般粗的触手缠着了黑神杀将,黑罗刹和他的黑马团团打转像跳舞一般,披风的唐巾耷拉下来挡住了那苍白无眼的脸。然后,黑神杀将开始惨叫。 它的惨叫似乎没有声音,或许是被黑水修罗的一片叫声盖过了。然而,一种无声的哀鸣带着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向令公鬼袭来,就像天下上所有的胡蜂带着无尽的恐惧一起钻进了他的耳朵。云也显得狂躁不安,好像他也能听到这种恐怖的声音似的,跑得更加拼命。令公鬼喘着气紧紧伏在马背上,喉咙干渴得沙土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黑神杀将垂死的无声惨叫了,周围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只有小苹果奔跑的蹄声响得像在大地上擂鼓一般。他赶紧用力勒住缰绳,在一道残墙前停了下来。这里正好是两条街道的交接处,一座无名的赑屃文昌塔立在前面的黑夜中。 他疲惫地坐在马鞍上,竖起耳朵倾听四周动静,却只能听到自己耳膜上血液的鼓动声。冰凉的汗珠挂在他的脸上,夜风吹起他的披风,他不禁打起冷战。 终于,令公鬼直起身来。夜空中,星星在云朵之间闪烁,挂在东方低空的那颗地劫星很容易辨认。不知道其他人还活着吗?他们是逃脱了,还是落在了黑水修罗手里?半夏,在这么危险的关头,你为什么不跟着我走?如果朋友们都活着逃脱,就会朝着那颗星星指引的方向而去;万一他们这座城市这么大,很可能搜寻数天都无法找到任何人,何况城里还有黑水修罗,还有黑神杀将,还有罗睺和虚耗魔。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极不情愿地选择了朝河边走去。 他刚刚提起缰绳,前面两街交叉处一颗石头突然"咔啦"一声滚落街上。他顿时定住,连呼吸都停了。此刻的他身处阴影中,离街角只有一步距离。一时之间他不知所措,不知是该后退还是前进。身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身前又是什么东西这样发出声音暴露自己的位置?这些统统都不知道,可他也不敢把目光从街角移开。 第一百零八章 前路难测 黑暗完全笼罩着那个街角,然后,一根棍状黑影伸了出来。抓捕棍!这个词刚刚跳入令公鬼的脑海,他立即一踢马肚,天元应龙宝剑迅雷一般抽出剑鞘。伴随着一声无言的呐喊,令公鬼杀了过去,使尽全身力气挥剑砍下,却又靠着几乎绝望的挣扎,才勉强把剑收住。马鸣惊呼一声向后倒去,差点摔下马背,几乎扔掉手中的弓。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放低剑尖,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是你,你见到其他人了吗?” 吓了个半死的马鸣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才狼狈地爬回马鞍上。“我我只看见一些黑水修罗啦。”他一手捂着喉咙,舔舔嘴唇,“只有黑水修罗。你呢?” 令公鬼抽剑在手,又摇头:“他们现在一定正在朝河边走去。我们也过去吧。” 马鸣静静地点头,一手仍然摸着脖子。两人朝地劫星所在方向走去。 刚走了不到一百步,那哭丧一般的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声又在他们身后的废墟深处响起,然后,城外也响起太幽碧瑶钵的回应。 令公鬼打了个寒战,但是他保持着缓慢的步伐,边走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而且尽量避开它们。马鸣听到太幽碧瑶钵后条件反射地一扯缰绳似乎想要立刻放马狂奔,但是他忍住了,照着令公鬼的样子做。两个方向的太幽碧瑶钵都没有再次响起,他们在寂静中走到了一道爬满藤蔓的城墙前,墙上有一个高大的豁口,这里应该就是城门,此时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箭楼静静地立在黑夜中以及碎砖满地。 马鸣在门前犹豫起来,但是令公鬼轻声劝道:“外面虽然情况不明,可是呆在里面并不比外面安全多少,不是吗?至少距离我们的目的地近些。”他一步也没有停留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马鸣也跟着他走出了历下城,边走边紧张地四处张望。令公鬼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我们会平安到达河边的。千万不能在这送命,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身后的城墙渐渐被夜色和森林遮挡。令公鬼朝着地劫星的方向走去,边走边竖起耳朵,连最细小的声音也不放过。 突然,谢铁嘴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他一边催动马没命的狂奔一边向他们喊道:“快跑,你们两个笨蛋!”身后随即响起追猎者的呼喊声和树丛被踩踏的嘈杂声,是黑水修罗追来了。 令公鬼一踢马肚,小苹果立刻朝说书先生追了上去。万一到了河边找不到纯熙夫人如之奈何?真是该死的,还有半夏在哪! 这时候的子恒和他的坐骑躲在阴影里,看着不远处那空洞的城门,拇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宽刃斧的斧刃。走出这座废城似乎很容易,但是他已经在原地呆了一小会儿反覆考量。风吹拂着他蓬乱的卷发,带起他的披风,而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把它拉回身边。 子恒知道,马鸣、甚至思尧村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反应迟钝的家伙。原因之一是他的块头太大,行动总是小心翼翼——这是因为他比同龄的男孩要壮得多,因此总是担心自己会无意中打烂东西或者伤到人的缘故。 其实,子恒从来只是比较喜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再行动。那种迅速又不仔细的冒失思考方式,已经不止一次使马鸣掉入各种各样的困境和险境里,而且不知为何,马鸣的快捷思维总是能把令公鬼、或者自己、或者两个一起扯入同样的窘况。 子恒的喉咙发紧。现在真是十万火急,最好不要想掉进陷阱那种不吉利的事。他强令自己的思维回到眼前的景况上。仔细思考才是正确的方法。 大门前方曾经是某种广场,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养鱼池,池中的假山已经破成碎石,堆在基座上,撒在池子里。大门距离他大约有一百步的距离,两者之间除了夜色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护他不被看见。这种情况令令公鬼不安,因为他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些躲藏在暗处注视他们的眼睛。 子恒又考虑了一下不久前听到的太幽碧瑶钵声。当时他以为有同伴落在了黑水修罗手里,几乎想转身回去寻找,直到他想起自己就算回去也帮不了忙才作罢。据孔阳所说,共有一百只黑水修罗和四只黑神杀将,他不可能应付得了这么多。而且,纯熙夫人说过,到河边去会合。 子恒把注意力放回到城门上。虽然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他依然作出了决定。他走出躲藏处,走进了一个较浅的影子里。 这时,一匹马出现在了广场的另一边,而且停了下来,子恒也立刻停下。虽然子恒的斧头并不能让他安心多少,他还是执起斧柄。如果那个黑影是黑神杀将,那么一场厮杀将不可避免。“令公鬼?是你吗?”子恒轻轻的声音犹豫着喊道。天籁小说网 那人似乎长舒一口气:“是我,子恒。我是半夏。”半夏也压着声音回答,尽管如此,在黑暗中还是显得很响亮。 两匹马在喷水池旁碰头。 “就你一个?你还看到其他人了吗?”他们几乎同时问道,又同时摇头。 “我想他们会平安逃脱的,”半夏喃喃说道,轻拍着杏姑的脖子,“是不是?” “也许纯熙夫人和孔阳会照顾他们的,”子恒回答,“只要到了河边,他们就会找到我们所有人。希望是这样吧。” 当两人走出城门时,子恒顿时觉得放下心头大石。虽然林子里可能还有黑水修罗或者黑神杀将,但是他不愿意再想这些可能性。比起黑水修罗,他更害怕罗睺,现在他终于离开了罗睺的地盘。头上光秃秃的树枝并不妨碍他寻找那颗地劫星,很快,他们就可以走到河边见到纯熙夫人,她就会帮助他们逃离黑水修罗。 子恒告诫自己必须这样相信,所以这样相信。树木在风中摇摆,枝叶相碰沙沙作响,一只鬼鸮的哀怨鸣叫在夜空中回荡。他和半夏自然而然地驱马靠近,互相安慰。此刻的他们真是非常孤立无援,前路难测。 第一百零九章 一支利箭 身后某处响起了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声音短促哀怨,催促着追猎者的脚步。然后,粗哑的半人不人嗥叫在他们身后响起。它们嗅到了人类的气味,叫声变得更加尖利。 子恒立刻放松缰绳撒蹄飞奔,同时大喊:“快跑!”半夏紧紧跟着他,两人拼命拍马,顾不上发出的声响,顾不上抽打在身上的树枝。 两人全凭本能在昏暗的月色中穿过树林,杏姑在奔跑中渐渐落后了。子恒回头看到半夏用力踢杏姑,用缰绳抽打,却起不了任何作用。从声音判断,那些黑水修罗正在追近。子恒于是不得不收慢脚步以免落下她。 “快点!”子恒焦急喊道,隐约看到黑水修罗的巨大身影在树木之间跳跃嗥叫,声声嘶吼令人血液冰冷。他紧紧握着挂在腰带上的斧头,用力得指节发疼。 “快啊,半夏!快啊!”突然,子恒的坐骑长嘶一声,连人带马往下掉落,他在空中脱离了马鞍,匆忙中挥舞双手调整姿势,头朝下扎入冰冷的水中。原来慌乱之中,他直接冲出了碧水陡峭的河岸,掉入河里。天籁小说网 陡然落入冰水中的冲击震得他完全无法呼吸,连呛了好几口冰冷的河水才挣扎着浮出水面。吸满水的披风、曳撒和装满水的皂靴变得十分沉重直往下坠,他大口喘着气,两脚拼命踩水才勉强浮在水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另外的几声落水声,心想半夏也许跟他一样掉了下来。然而他却找不到半夏的踪影,只有漆黑如墨的水面反射着月光。 “是不是你?半夏?半夏!”一支枪正正插入他面前的水中,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又一支飞来插入他的身边。岸上响起粗嘎的争执声,然后黑水修罗的长矛没再飞过来,但是子恒也不敢再大声嘶喊。 水流带着子恒往下游而去,那些粗重的嗥叫一路沿岸追赶着他。他褪掉披风任由河水把它冲走以减轻重量,然后顽强地往另一边的河岸游去。 但愿他们真的怕水,希望那边没有黑水修罗。 子恒像在家乡水树林的水塘里游泳时一样,双手同时划水,双脚同时踩水,头抬起露出水面。但是此刻要保持头部露出水面很不容易,虽然没有披风,曳撒和皂靴仍然像背着一个人似的那么沉。还有腰间的宽刃斧,拉扯着他很难保持平衡。子恒不止一次地想过把它也丢掉,这相对来说很容易,比脱掉皂靴容易多了。但是每次他都会立刻想象自己爬上对岸后发现有一群黑水修罗正在等他,而他却两手空空的情景,就算只有一只黑水修罗,有把斧子总比没有好。 过了一会儿,子恒又开始想,就算留着斧头爬上对岸,如果那里真的有黑水修罗,他大概连举起斧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脚像灌了铅一般,每动一次都费力万分。头也很难继续露在水面上了,河水冲进他的鼻子,呛得他直咳嗽。他疲惫地想着,在锻铁场敲一天大锤也没有这么累。然后,子恒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再踢一次,他才明白自己踢到了什么。是河底。这里是河滩。他已经游到了河对岸。 大喜过望的子恒一边大口吸着气,想站起来,可是双脚却软得无法站直。他勉强挣扎着爬上岸,摇摇晃晃溅起许多水花。一离开水面,他就把斧头解下来,握着它站在风中颤抖。与想像中的不同,这里没有黑水修罗。也没有半夏。岸上只有零零丁丁的几棵树,还他留下的水迹在月光下形成闪光的水带。 缓过劲之后,他开始一次一次地呼唤同伴的名字。对岸传来微弱的喊声,虽然隔得很远,他仍能听出那是黑水修罗的嘶哑嗓音。而他的朋友们却没有回答。 风渐渐猛烈起来,它的呼啸掩盖了黑水修罗的声音,子恒开始瑟瑟发抖。虽然气温不至于低得使他湿透的衣服结冰,但是风吹在身上,就像是一把冰锥在刺他的皮肉。他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可是全身没有一丝暖气,只好独自一人疲劳地爬上岸边,希望找个避风之地。 而另一边的令公鬼正在轻拍小苹果的脖子,轻声安抚他。这匹灰马上下摆着马脑袋,踩着快碎的步子。那些黑水修罗似乎被甩掉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它们浓烈的臭味却还遗留在小苹果的鼻孔里。马鸣搭箭上弓,一边骑一边警惕地提防突然袭击,令公鬼和谢铁嘴抬头穿过树枝寻找那颗指引方向的地劫星。 本来,如果他们一直朝着它走,那么跟着它是件很容易的事。然而,当时有那么多的黑水修罗挡住去路,堵住后路,他们只好往旁边逃走,两群黑水修罗都嗥叫着紧追上来。幸好,虽然黑水修罗可以跟得上马匹的奔跑速度,但是最多只能坚持一百步左右,所以他们终于把它们和那些嗥叫声一起甩在后面。但是那样不辨方向地乱跑一通之后,他们失去了那颗指引星的位置。 “要我说,它应该在那边,”马鸣朝他的右方示意道,“还记得吗?我们最后是往北跑的,也就是说,东边应该是我们的右手边。” “看啊,它在那里。”谢铁嘴突然指着他们左边说道,穿过纠缠不清的枝桠,那颗地劫星赫然挂在空中。马鸣低声嘟囔了几句。 令公鬼从眼角看到了似乎有黑水修罗从树后静悄悄地跳了出来,手里高举着抓捕棍。他一踢小苹果,灰马立刻向前跳去,同一时间另外两只黑水修罗也从躲藏的阴影中跳了出来,一根套索刚好扫过令公鬼的后颈,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正中其中一只黑水修罗的眼睛,然后马鸣转身跟令公鬼一起策马穿过树林飞奔。这次令公鬼注意到他们正好是朝着河边的方向跑去,只是不知道这样究竟是不是就能逃脱。黑水修罗也加速跟在他们身后,贴近得几乎一伸手就能抓住马匹扬起的尾巴,只要再追近半步,就能挥起抓捕棍把他们扯下马鞍。 第一百一十章 快上船 令公鬼紧紧伏在小苹果的脖子上,尽量拉开自己脖子跟那些野兽嘴脸的距离,马鸣的脸几乎埋在了他坐骑的鬃毛里。不过,令公鬼没有看见谢铁嘴。难道那个说书来了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既然那三只黑水修罗都在追赶令公鬼和马鸣,那么他还是自己走好一点? 正在猜测之间,谢铁嘴的阉马从夜色之中横冲出来,正好就在黑水修罗的后面。那些怪物只来得及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说书先生就已经扬起手向前一甩。就见一道寒光闪过。一只黑水修罗翻倒在地,连滚几步才停下。另一只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向后伸去在后背上乱抓。第三只露出尖利的獠牙嘶吼一声,可是看到两个同伴都倒下后,它转身逃走了。谢铁嘴的手又像挥舞鞭子一般晃了一下,它惨叫起来,却负伤继续逃跑,叫声很快就离他们很远了。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和马鸣勒停马匹,目瞪口呆地看着说书先生大显神威。 “那是我一直随身配着的小刀,”谢铁嘴喃喃说道,却不肯下马去把它们捡回来,“别愣着啦,小伙子们,跑掉的那只会把同伴叫来的。我希望那条河离这不远。但愿吧……"他没有说完他但愿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开始向前慢跑。令公鬼和马鸣跟在他身后。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个低矮的河滩上,森林一直延伸到河里,夜色之中,河水漆黑如墨,风吹起的波纹微微反射月光,根本看不见对岸在哪里。虽然令公鬼觉得要用竹筏渡河太不稳当,但是更不愿意呆在这边。一定要尽快过河,有必要的话游泳过去也行。 身后远离河岸的某处响起了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声,尖利短促显得很紧急。这是他们离开即墨城废墟后听到的第一次太幽碧瑶钵声。令公鬼不禁担心起来,难道它意味着有同伴被抓了? “我说,咱们在这里呆着也不是办法,”谢铁嘴说道,“总归是要逃的,不如挑个方向吧。上游?下游?” “可是我们不知道纯熙夫人和其他人在哪里,”马鸣反对道,“不管选哪边,都有可能越走离他们越远。” “确实有可能,”谢铁嘴一边回答,一边发出“吁”声安抚着自己的阉马,掉头向下游走去,“那我们怎么办?”令公鬼看看马鸣,后者耸耸肩膀。于是,两人掉转马头跟在了说书身后。 走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事发生。河岸时高时低,树木时疏时密,夜色、河流、寒风,冷冰冰,黑沉沉,一成不变。也没有黑水修罗,这是令公鬼最乐意避免的事了。 然后他看到前面有光,开始只是一个光点,走近一些后,可以看到这个光点悬在河面上,好像挂在某棵树上一般。谢铁嘴加快了脚步,还开始轻声哼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作轻松。 终于他们找到了光点的来源,是一盏挂在一艘大商船桅杆上的灯,就在一片很少树木的河滩边上。这艘船大概有八十尺长,随着水流晃动着,轻轻拉扯着系在树上的缆绳,桅杆在风中"吱呀"作响。那盏灯照亮了甲板,却看不到有任何船伙儿。 “哎哟,好一艘大船,”谢铁嘴边说边下马,“不是比鬼子母们的竹筏好多了吗?”他双手叉腰,虽然现在天黑,但是他那自鸣得意的样子显而易见,“看来这艘船不适合运马,不过,考虑到它即将因为我们而面临危险,也许可以说服船老大。让我来跟他谈,你们拿好自己的行李以防万一。” 令公鬼也下了马,开始解开绑在马鞍后的行李。“您该不会打算丢下其他人,就这样走了吧?”谢铁嘴还没来得及回答,两只黑水修罗已经嗥叫着挥舞着抓捕棍冲进了这片河滩,后面还跟着四只。马儿们惊嘶着连连后退。远处的嗥叫声预示更多的黑水修罗正在赶往这里。 “上船!快”谢铁嘴大喊,“别管了!丢掉那些东西!跑!”他带头往船上冲去,补丁披风和肩上背着的乐器盒子随着他的奔跑“砰砰”乱响。“你们快上船!”他大喊,“你们发什么愣啊,傻瓜!来的可是黑水修罗啊!”令公鬼被催得心焦,于是狠命一扯,把绑着羊毛毯卷和鞍囊的最后一条皮带扯断,紧跟在说书身后。他一把将行李扔上船,一跃翻过船舷,刚来得及看到一个蜷缩在甲板上刚刚被惊醒的人正坐起身来,就已经一脚踩在了他身上。 这人大声叫唤起来,令公鬼跌撞了几步,一根带钩的抓捕棍则狠狠地敲在了他刚刚翻过的船舷上。船里的各个方向都响起了叫喊声,甲板上脚步乱响。 抓捕棍旁,一双毛茸茸的手抓住了船舷,一个长着一对怪角的脑壳随之冒出。令公鬼尽管还没站稳,仍然蹒跚着抽出天元应龙宝剑砍下。就听黑暗之中,黑水修罗惨叫一声掉了下去。 船上,船伙儿们大声呼喊着满船乱跑,有人挥舞斧头砍断了缆绳。船身摇晃着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似的。船头上有三个汉子在围攻一只黑水修罗,还有人在船边用枪猛戳着船外的什么东西,弓弦脆响一声接着一声。那个被令公鬼踩了一脚的汉子四脚着地从他旁边爬开,他发现令公鬼在看着他,立刻高举双手。 “好汉爷,别杀我!”他喊道,“出门在外无非是求财,你想拿什么就尽管拿吧,把船也拿走也可以,拿走所有东西都行,只要你放过我!” 突然有东西狠狠打在令公鬼的背上,把他击倒在甲板上,手里的剑被甩了出去。他张大口挣扎着喘息,伸手去捡剑,但是手根本不停使唤,他像吃米虫一般缓慢地爬上前去。那个求饶的人惊恐却又贪婪地看了看那把剑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令公鬼艰难地回头看去,立刻知道自己的好运到此为止了。一只脸长得像野猪的黑水修罗站在船舷上,低头看着他,手里的抓捕棍大概就是刚才重重击打在他背上的东西,力道大得已经折断。令公鬼拼命伸出手去,想捡起天元应龙宝剑反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回剑入鞘 然而他的手脚拼命乱动,尽往奇怪的方向去,无法顺利达成他想要的动作。胸口像被铁手狠狠箍着,眼前银星乱晃。他狂乱地想着逃脱的办法。黑水修罗高高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截抓捕棍,如枪头般尖利的断口朝着令公鬼直扎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突然慢了下来一般,在令公鬼的眼里这只怪物就像梦境一般虚幻,他眼睁睁看着那粗大的手臂高高举起,似乎已经感觉到那断棍穿过他的身体直插到脊骨,感觉到那被撕裂的痛苦。我的肺快要爆炸了,令公鬼模糊地想着,我要死了!天要灭我,可我还不想死! 黑水修罗的手紧抓着那根断棍开始向下挥来,令公鬼此刻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大喊一声:"不!"船身突然倾斜,从阴影中荡出一根帆桁正中黑水修罗的胸口,随着骨头折断的"嘎扎"声,它被扫出了船外。 好一会儿,令公鬼躺在原地喘着气,瞪着眼看那根仍然在他上方荡来荡去的帆桁。这肯定已经耗掉我最后的运气了,他想,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好运了。 令公鬼颤抖着站起来,捡起剑,用孔阳教的方法双手握剑。不过他已经没有机会用剑了,船和岸之间的黑色河水间隔正在迅速增大,黑水修罗的嘶喊声在身后的黑夜中渐渐褪去。 他终于回剑入鞘,颓然坐倒在船舷边。这时,一个矮壮汉子身穿长及膝盖的曳撒大步走到甲板上对他怒目而视。这汉子头发有几缕散乱着,肩膀粗厚,只在下巴上留着胡子显得脸很圆。虽是一张圆脸,却毫不祥和。帆桁又荡了过来,胡子男分了分神,伸出宽大的手掌“啪”地抓住了它。 “烂牙仔!”他吼道,“真是活见鬼的了,妈的!你滚到哪里去了,烂牙仔?”他说话极快,所有词语一起冲出口来,令公鬼几乎听不明白他的话,“在我的船上,你躲不了的!给我把烂牙仔带到这里来!” 一个船伙儿提着一盏鲤鱼灯出现了,后面跟着两个船伙儿推着一个驴脸汉子站到了灯光下。令公鬼认出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说他可以把整条船都拿走的人,他的眼睛不停地转,闪乎着不敢看矮壮汉子。令公鬼心想,那个矮壮汉子大概是船老大吧。烂牙仔的额头上有一道瘀伤,可能就是令公鬼上船时踩伤的。 “妈的,你不是负责维护这根帆桁的吗,烂牙仔?”船老大的语气平静了很多,但语速还是很快。 烂牙仔做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我有啊。我把它绑得很紧的。我承认我有时候做事比较慢,董四哥,但是我一定完成工作。” “妈的,你也知道自己动作慢吗?但是睡觉可不见你慢啊。该你当班警戒的时候你却睡觉。我们差点都被你一个人害死,王八蛋。” “不,船老大,不是我。是他。”烂牙仔笔直地指向令公鬼,“我正在尽职地守夜,是他突然潜上船,用棍子打我。”他摸了摸额上的瘀伤,疼得一缩,然后怒视着令公鬼,“然后我就跟他打斗来着,但是不一会儿黑水修罗也来了。他跟那些怪物是一伙的,船老大。他是个妖魔的同伙,跟黑水修罗一伙的。” “傻子,他和你那老不死的老娘才是一伙的呢。”船老大董四哥咆哮道,“难道老子上次没有警告过你吗,烂牙仔?一到白桥,你就给我滚下船去!现在,在我把你扔下河之前从我眼前消失。” 烂牙仔转身就逃。董四哥站着把两只手掌开开合合互击几下,出神地自语道:“奶奶的,这些黑水修罗还真的一直在我周围出现。为什么它们就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令公鬼回头看看船外,吃惊地发现已经看不到河岸了。两个汉子在船尾控制长长地伸出船后的方向舵,另外有六个在船的一边划着船桨,船像一只大乌龟般滑入河中。 “对不住,船老大,”令公鬼说道,“岸上还有我们的朋友。如果您肯回头把他们也接上船,我肯定他们会给您丰厚报酬的。”船老大的圆脸猛地转过来看着令公鬼,谢铁嘴和马鸣走过来后,他毫无表情的瞪视把他们两人也包括在内。 “那什么,船老大,”谢铁嘴施了一礼,开口道,“请允许我——” “你们几个跟我下去,”董四哥说道,“待我好好看看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来。河神爷爷要惩罚我了吗,来个人把这根姥姥的的帆桁绑起来!”一个船伙儿赶紧冲过来接过帆桁。船老大迈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三人朝船尾走去。 从船尾的一段短小梯子爬下去,是船老大董四哥的船舱,虽然简单倒很是整洁,每件摆设都恰到好处。舱室跟船身一样宽,门后有钉子可以挂曳撒、披风,一边墙上固定着一张宽阔的床,另一边墙上则是一张看起来很重的桌子。舱室里只有一张精壮的高背扶手椅,船老大自己坐了上去,示意其他人自己找地方坐。舱室里可以坐的只剩下各种箱子和长椅,马鸣想坐到床上去,但是床发出了响亮的抗议声,他吓得立即放弃。 “好了,”所有人坐好后,船老大说道,“船上的人都叫我一声董四哥,是这艘船——大发号——的船老大和船东。现在,你们是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还有,就你们带来的麻烦看来,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我不应该把你们扔到河里?” 令公鬼仍然不太跟得上他的快嘴,等他搞明白船老大的最后一句话后,他吃惊地眨眨眼:“把我们扔到河里?” 马鸣连忙回答:“我们可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我们正要去原寿,然后——” “然后随风流浪,”谢铁嘴圆滑世故地接过话头,“这是说书先生旅行的方式,就像风中残叶。我是个说书先生,您应该看得出来。江湖上都叫我谢铁嘴。”他抖了抖披风令上面五彩的补丁晃动起来好让船老大看清楚,“这两个乡下来的笨小子想当我的徒弟,不过,我还没下决心要不要收他们。”令公鬼看了看马鸣,后者咧嘴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巧舌如簧 “那很好,”董四哥船老大淡淡说道,“但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没什么用。河神爷爷告诉我,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在前往原寿的路上。”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这说起来可长篇了,”谢铁嘴回答,然后,他如行云流水般编起了故事。 根据谢铁嘴的说法,他被一场暴风雪困在韶华附近葬玉群山上的一个采矿小镇里。在那里,他听到了一个传说:在一座名为即墨城的湮没城市里,藏有从黑水修罗战争遗留下来的宝藏。而他曾经救过一个朋友的命,后来那个朋友在承峻去世了,临死前交给他一张地图,却没来得及说它的用途就断了气,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非常巧合的是,这张地图上就标着即墨城的位置!谢铁嘴坦白自己从来没想过这张地图会令他大发横财,直到听到那个传说。当冰雪消融可以上路后,他带着一些同伴,包括这两个后备学徒,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这座废城。然而,他们发现那些宝藏是属于一个森杀竭帝的,而且它已经派了黑水修罗来把宝物运回丽麂水。 到目前为止令公鬼他们遇到过的所有危险——黑水修罗、黑神杀将、飞头獠、罗睺、还有虚耗魔——在这个故事中穿插出场。谢铁嘴说成只有他自己是这些怪物的袭击对象,又全靠他自己绝佳的机智灵巧才一次次带着众人逃得性命。靠着大家的勇气——当然,也主要是谢铁嘴的勇气——他们逃出了即墨城,但是黑水修罗紧追在后,众人在黑夜中失散。最后,谢铁嘴和两个后备学徒在几乎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避难所:董四哥船老大的最受欢迎的大发号。 说书结束他的故事后,令公鬼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一直都张得大大,赶紧“咔”地合上。他看看马鸣,马鸣正圆睁双眼呆看着说书的,感情是直接听傻了。 董四哥船老大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笃笃”地敲着。“这个故事很难以置信。当然,我确实看到了黑水修罗,我看到了。” “在下没有一句虚言,”谢铁嘴真诚地说道,“我可是以对天发誓。” “那么你们会否凑巧带着一两件你说的宝物?” 谢铁嘴遗憾地摊开双手:“刚刚如此危机,你也看到了,唉,我们好不容易带出来的一点点都留在我们的马上了,刚才他们一看到黑水修罗出现就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我现在只剩下羌笛、琵琶、几个五铢钱、还有身上的衣服。但是,请相信我,您不会想要那些宝物的,它们都已经粘染了混沌妖皇的邪恶,还是把它们留给那座废城和黑水修罗吧。” “这么说,你们没有钱付船费了。没有钱的话,就连我的亲兄弟也不能上我的船,尤其是当他背后追着一群黑水修罗,像那样跳过我的船舷,破坏我的大发号时。你们何不游回岸边,滚得远远的?” “这位爷,您就不能找个没有黑水修罗的岸边把我们放下吗?”马鸣问道。 “谁也别想靠岸。”董四哥冷冷说道,打量了他们片刻后伸出手掌按在桌上:“我是个讲理的人。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把你们扔出船外。好了,我看到你的这个学徒有一把剑。我正好需要一把剑,而且我是个好人,以它做交换,我就让你们乘船到白桥。” 谢铁嘴刚张开嘴,令公鬼就飞快地回答:“不行!”父亲老典把这把剑给他,不是为了让他卖掉的。他伸手抚摸剑柄上的青铜浮雕天元应龙,只要带着这把剑,就好像父亲还就在他身边一样。 董四哥摇摇头:“这也由你,我不是强盗,你不肯就算了。但是我绝不容许顺风船,就算是老子的亲娘也不行。”令公鬼很不情愿地掏空了自己的口袋。里面没多少东西,就几个五铢钱和纯熙夫人给的银锞子。他把这些钱递给船老大。过了一会儿,马鸣叹了口气照做。谢铁嘴眼中怒火一闪,但是他立刻就微笑起来,以至于令公鬼不敢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董四哥船老大熟练地从两个男孩手中捡起那两个亮闪闪的银锞子,从他的椅子后一个黄铜镶边的箱子里拿出一套小天平和一个晃起来“叮当”响的袋子。他仔细地称量一番后,把那两个银锞子放进袋子,又从里面取出一些碎银和五铢钱——多数是五铢钱——找还给令公鬼和马鸣。“到白桥。”他边说边在一个皮革封面的账本上做记录。 “只到白桥?你这船也这太贵了。”谢铁嘴抱怨道。 “不只是船资,还有赔偿对我的大发号造成的损坏,”船老大淡淡回答,把天平和袋子放回箱子,满意地关好,“再加上把黑水修罗带来,害我在这个布满浅滩的地方连夜开船的少许费用。” “价钱你随便就好了,可是我们的同伴如之奈何?”令公鬼问道,“您会把他们也带上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河边了,或者他们很快就会到河边,他们可以看到您桅杆上的灯光。” 船老大董四哥惊讶地挑起眉毛:“愣小子,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一直呆在原地吧?河神爷爷告诉我,现在我们离你们上船的地方至少有三、四里远了。黑水修罗吓得我的船伙儿们拼尽全力划船——他们深知黑水修罗的厉害——而且现在是顺流而下。不论如何,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亲姥姥在岸上吆喝我也不会靠岸的。也许直到白桥之前我都不会靠岸了。见到你们之前,我就已经试过被黑水修罗咬着脚后跟紧追不放的滋味。我受够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来一回。” 谢铁嘴饶有兴趣地前倾身体:“怎么着,您以前遇到过黑水修罗?是最近的事吗?” 董四哥眯着眼睛看着谢铁嘴,犹豫了片刻。当他开口说话时,语气里只有厌恶:“妈的,晦气,我去年在钟吾城过冬,老兄。不是我愿意,而是河流提早结冰,又迟迟不融解给逼的。人们说在琅琊城最高的塔上可以眺望灭绝之境,但是我对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23sk.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们早就应该相信她 “其实我以前也去过琅琊城,那个地方时不时就听说有黑水修罗攻击乡下人的庄子之类的事件。这个冬天却每天都听说有庄子被焚毁,啊,有时候整条村子都遭了殃。它们甚至跑到城墙之外。如果这还不够糟,人们还传说这些事情是混沌妖皇力量恢复的征兆,最后之日快要到来。”船老在打了个寒战,挠着头,似乎想到这些事令他头皮发痒,“我恨不得立刻回到那些以为黑水修罗仅仅是传说、我说的事是漂泊客大话的地方。” 令公鬼没再继续听下去,他看着对面的墙壁,心思飞到了半夏和其他人身上。对他来说,独自呆在安全的大发号上,留下其他人在黑夜中面对危险令他良心不安。船老大的舱室忽然变得没有那么舒适了。 谢铁嘴拉他起来时他被吓了一跳。说书先生一边把他和马鸣推向舱外的梯子,一边回头向董四哥船老大为乡下人的失礼道歉。令公鬼一语不发爬上了梯子。 他们一上到甲板,谢铁嘴立刻看看四周,确定不会被别人听到后,他低声发牢骚道:“如果不是你们两个笨蛋迫不及待地交出那些银锞子,我可以设法靠演奏乐曲和讲故事免费搭船的。” “你不是吹牛吧,”马鸣说道,“我觉得他好像真的要把我们扔下河啊。”令公鬼慢慢走到船边,斜靠在船栏上,看着后面裹在夜色中的河水,眼力所及不远处就是完全漆黑,连河岸也无法看到。过了一会儿,谢铁嘴走过来,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没有动。 “不要过于担心你能力以外的事,伙计。况且,他们现在说不定正安全地跟着那个纯熙夫人和孔阳。除了他们俩,你还能想到别的人能更好地保护他们吗?” “可是,我叫她跟着我走的。”令公鬼说道。 “那种情况下,其实你已经尽力了,伙计。没有人可以为此责怪你。” “我告诉她我会照顾她。我本该更加有用才是。”船浆的“吱呀”轻响、桅杆在风中“嘎嘎”摇晃的声音和唱着哀伤的节奏,“我本该更加有用的。”他轻声说道。 晨曦爬过碧水,爬入离河岸不远处湘儿藏身的凹洞。她坐在洞里,背靠一棵小马尾松的树干,呼吸均匀正在熟睡。她的坐骑也睡着了,低着头,叉开四腿,缰绳的一端缠在她的手腕上。当阳光照到马儿的眼皮,他睁开眼睛抬起头,拉扯着缰绳把湘儿也惊醒了。 她看看身边,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等她想起来后,立刻紧张地转头四处看。周围只有树木和她的坐骑,还有她的凹洞里由枯老树叶铺成的垫子。洞的深处昏暗不清,有一段腐木,上面长着一丛丛去年长的蘑菇。 “全赖老天保佑,谢天谢地。”她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我居然连一个通宵不睡都办不到,”她解开手腕上的缰绳,按摩着勒出的印痕站起来,自嘲道:“醒来时没有发现自己泡在黑水修罗的汤锅里被煮成早饭还真是万幸。” 她踩着脚下“沙沙”作响的枯叶往凹洞的边缘爬去,探出头往外查看。在凹洞与河岸之间只有几棵银叶桂,树皮干裂,枝桠光秃似乎已经枯死。再过去就是宽阔的蓝绿色河面。岸边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河的对岸点缀着零散的常绿灌木丛、柳树和香果树,加起来比她这边的树木还要少。 要是纯熙夫人或者其他的年轻人在对岸,那么他们隐藏得很好。当然,他们也不一定已经过了河,从她身处的河岸看来,他们也不一定会尝试过河,也许现在就在这边的上游或者下游,离她十里之内的任何地方。当然前题是,他们能逃过昨晚一劫。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滑回洞中。虽然她已经经历过上元节前夜的袭击,经历过进入历下城之前的战斗,她也没有想过会遇到昨晚那只东西,可怕的虚耗魔,对于昨晚一边担心其他人是否还活着,一边担心自己会否遇到黑神杀将或者黑水修罗,一边疯狂逃命的情景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当时,她不停地听到黑水修罗在远处嗥叫呼喊,听到那比寒冷夜风更令她颤抖的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但是除了一开始令众人四散的那次以外,她只在出城以后又遇到了一次黑水修罗。共有十只左右,就好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出现在她身前大约三十步的地方,而且一见到她就怪叫着舞起抓捕棍向她扑来。 但是当她掉转马头正要逃跑时,它们又静了下来,扬起动物鼻子嗅着空气。她惊讶得忘记了逃跑,呆呆看着它们转过身去消失在黑夜中。那一次是她最害怕的一次了。 “它们认得猎物的气味,”她站在洞里,对自己的马儿说道,“我不是它们的猎物。看来鬼子母是对的,我们早就应该相信她。” 她决定向河流下游走去。她牵着马匹,走得很慢,边走边警惕地查看周围的森林。虽然昨晚黑水修罗不抓她,但不等于它们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会放过她。此外,她花更多的注意力观察地面。 如果昨晚有人在下游这边走过,她总会找到他们留下的某些痕迹的,如果她骑在马上,就可能错过这些痕迹。也许她还能碰上某个留在这边的伙伴。就算什么都找不到,沿河而下最终也能走到白桥镇,从那里有路往原寿去,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一直走到嘉荣城。23sk. 现在自己的情况如此惨淡,几乎令她沮丧。在思尧村的时候,她跟那些男孩一样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暗礁渡口对她来说已经算陌生,韶华城则足够让她目瞪口呆。是要找到半夏和三个男孩的坚定决心一直支持着她,她不容许任何外物动摇自己的决心。为此她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回半夏和三个男孩,万一找不到,就要让那个鬼子母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请你出来吧 她时不时就能找到痕迹,有很多,然而多数她都没法看出留下痕迹的人究竟是在搜寻、追赶还是逃跑。有些靴子印既可能是人留下的,也可能是黑水修罗留下的。 其他的则是蹄印,有些是像山羊蹄,有些是像牛蹄,这两种蹄子都是分叉的,和马蹄那种整体的蹄印完全不一样,这倒很明显是黑水修罗的足迹。但是没有一个痕迹能让她清楚地确定是她要找的人留下的。23sk. 当风中送来木头燃烧的轻微烟味时,她已经走了将近四里路。烟从下游前方飘来,而且离她不远。她稍稍迟疑了片刻,然后把马儿牵到离开河岸的一丛常绿灌木旁藏起来,把缰绳系在一棵香果树上。烟味可能意味着黑水修罗就在附近,但是只有过去看一看才能知道。至于黑水修罗生火用来做什么,她只有控制自己尽量不去想它。 她蹲着身从一棵树后滑到另一棵树后,心里抱怨着自己的裙子,因为她不得不提着它以免挡路。不过,她也明白裙子必竟不是为潜行而制的服装。然后,她听到了马匹的声音,立即变得更加缓慢谨慎。终于,她小心翼翼地从一棵银叶桂后面探出头来。眼前是岸边的一片小小空地,退魔师正在从他的黑色牡马上下来,鬼子母则坐在一簇小营火旁的一段木头上,火上是一壶刚刚烧开的水。那匹白色母马在她身后吃着稀少的野草。 虽然看见了这两人,可是湘儿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 “它们都走了,”孔阳沉着脸宣布道,“四只黑神杀将在天亮前一个时辰左右往南走了,我只知道这么多,因为它们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是那些黑水修罗都消失了,连尸体都没有了。黑水修罗通常是不会捡走同伴的尸体的,除非它们饿了。” 纯熙夫人将一把东西撒在沸腾的水中,然后把水壶从火上取下。“人们巴不得它们滚回丽麂水去,被那个地方吞噬。但那只是奢望。” 茶香传到湘儿的鼻子里。她觉得自己的魂立即就被勾走了,她不由得暗暗祷告,千万别让我的肚子在这时候响起来。 “至于那些男孩和其他人,没有清晰的迹象。那些痕迹太过混乱,看不出什么来。”躲在树后的湘儿偷偷笑了,退魔师的失败正是她追踪技巧的一个证明。 “但是,纯熙夫人,另一件事更重要,”孔阳皱着眉,挥手拒绝了鬼子母递给他的茶,开始在火边来回踱步,一手扶着剑柄,身上的披风随着他的走动变换着颜色,“我可以接受在锡城遇到黑水修罗,就算在那里遇到了一百多只。但是在这里?昨天至少有一千只在追赶我们。” “这已经不算太糟了,留下来搜索历下城的只有全部黑水修罗的一部分。因为黑神杀将肯定怀疑我们躲在那里,然而它们自己本身也害怕进入历下城,却又不敢遗漏最小的可能性。混沌妖皇可不是一个会怜悯手下的主人。” “请你不要叉开话题,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如果那些数量上千的黑水修罗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它们没有被派往锡城?只有一个答案,它们是在我们渡过暗礁河之后,发现只有一只黑神杀将和一百只黑水修罗不够用才派出来的。这又是所为何故?它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如果一千只黑水修罗能这样迅速又不被察觉地派到离灭绝之境这么远的南方来——先不说又用同样的方式回去——那么要往钟吾城的中心、或者莱芜府、定阳派一万只是否也将轻而易举?这样的话边塞一带不出一年就会被毁灭。” “而且如果我们找不到那三个男孩,不出五年整个天下就会被毁灭,”纯熙夫人简单地回答,“我也很担心这个问题,可是我也不知道答案。红尘之道已经关闭,从洪荒时代至今没有任何一个鬼子母可以强大到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除非,有黑水将军挣脱了封印——祖师保佑,不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此事发生——但是即使是他们也无法穿越时空。不论怎样,我认为就算十三个黑水将军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搬运得了一千只黑水修罗。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眼下的问题吧,其他事都过后再说。” “那些男孩。”这句话并不是提问。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其中一个过了河,应该还活着。另外两个,我只能感觉到下游有微弱的消息传来,但是等我找到那里,它已经褪掉了。在我开始搜寻之前,连结至少已经断开了几个时辰。” 湘儿仍然躲在树后,听到这里不由得迷惑地皱起眉头。 孔阳停下脚步:“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被南下的黑罗刹抓住了?” “也许吧,”纯熙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但是我不认为他们已经死了。不应该这么想,我也不敢这么想。你也知道现在形势有多么危急。只要丽麂水还在追猎那些年轻人,我就必须得到他们。就算遭到巫鬼道、甚至丹景殿下的反对也不怕。总有那么一些鬼子母只认准一个解决方法。但是……” 她突然放下手里的茶杯坐直了身体,皱起眉头。“如果一只兔子逃跑的时候把头钻进洞里,屁股却还露在外面,”她喃喃道,“这就叫做顾头不顾腚了。”然后她笔直地朝湘儿藏身的银叶桂看过来:“湘儿姑娘,如果你愿意,请你出来吧。” 湘儿慌乱地站起来,匆匆忙忙地拍掉裙子上的枯叶。孔阳在纯熙夫人移动目光的瞬间已经跳转身来,在她说完湘儿的名字之前已经抽剑在手。他特别用力地把剑狠狠推回鞘内,脸上一如既往毫无表情,可是湘儿觉得他的嘴角似乎透着一丝懊恼。湘儿不禁暗自得意,至少退魔师没有发觉她躲在那里。 然而得意仅仅持续了片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纯熙夫人,朝她走去。她想要冷静,声音却因愤怒而颤抖:“你究竟为半夏和那些男孩设了什么陷阱?你究竟打算利用他们来实现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这些鬼子母们的阴谋?”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必须听 鬼子母们捡起她的茶杯平静地喝茶。湘儿还没走近她的身前,孔阳就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她。她想把这个障碍推开,却发现退魔师的手臂像马尾松枝一般难以摇动。她的力气并不小,只是他的肌肉像钢铸一般精壮。 “要喝茶吗?”纯熙夫人问道。 “不要,我不要茶,我就算渴死也不会喝你的茶。我不允许你利用任何思尧村人来实现你们鬼子母们的肮脏计划。” “你没有多少资格这样说,禁魇婆。”纯熙夫人似乎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罐罐烤茶上,心不在焉地说道,“只需要稍加学习,你自己也是一个可以引导紫霄碧气的人。” 湘儿又推了推孔阳的手臂,还是推不动,于是不再理它。“你何不干脆说我是只黑水修罗算了?” 纯熙夫人露出的笑容如此智珠在握,湘儿真恨不得冲上去揍她。“你以为我会面对一个可以接触太一引导紫霄碧气的女人——尽管你只是偶尔这么做——而毫无察觉吗?这跟你发现半夏身上的潜力是一个道理。你以为我是如何发现你躲在树后的?如果不是我起初被分散了注意力,你一靠近我就能发现你。你当然不是一只黑水修罗,我会感觉到它们身上混沌妖皇的邪恶。而你,你以为我感觉到的会是什么,湘儿?一位思尧村的禁魇婆,一位不知不觉的紫霄碧气使用者。” 孔阳低头看着湘儿。他的脸并没有变化,但是她觉得他的眼神流露出惊讶和好奇,她讨厌这样。她一直都知道半夏很特别,知道她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禁魇婆。他们只不过是在合作让我方寸大乱。“我再也不要听你说这些废话。你——” “你必须听,”纯熙夫人坚决地说道,“在思尧村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起了疑心。人们告诉我,禁魇婆因为没能准确预告严酷的冬天和迟来的春天而十分难过。他们告诉我,她以前占卜天气和预测收获情况有多么准确。他们告诉我,她的医术多么高明,有时甚至能治好一些本该无法挽救的伤患,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会残废,不会有后遗症。我听到的唯一一些对你不利的话语只有少数人认为你当禁魇婆太过年轻,而这些话更增加了我的怀疑。如此年轻,却如此能干。” “那是因为灵?夫人教导有方。”她想迎上孔阳的目光,但他的眼神仍然令她不自在,于是她转而瞪着鬼子母们身后的河流。那些村民竟敢在一个外人面前瞎扯!“是谁说我太年轻了?”她质问。 纯熙夫人笑了,不理会她企图叉开话题的提问,继续道:“跟某些自称可以听风占事的女人不同,你有时候确实可以听风占事。噢,当然了,其实那跟风完全没有关系,而是跟空气和水有关。这些能力是你与生俱来的,你不需要学习就会使用,就跟半夏一样。只不过你已经学会如何操控它,而她还没有。见到你不用一小会儿,我就已经知道是你。还记得我当时突然问你是不是禁魇婆吗?你以为那是为什么?要知道,当时你外表上跟其他那些为节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而我,虽然听说禁魇婆很年轻,也以为她的年纪至少会比你大一倍。” 湘儿当然记得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记得太清楚了。这个女人,比女事会的任何会员都要沉稳,身上的裙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件都要美丽。她喊她作“姑娘”,然后突然惊讶地眨眨眼,无缘无故地问道…… 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孔阳和纯熙夫人都看着她,退魔师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鬼子母则同情而专注。湘儿摇着头:“不!不,这不可能。如果是那样我会知道。这不过是你的诡计,我不会上当的。” “你当然不会知道,”纯熙夫人语带安抚,“你怎么可能想得到?你长这么大,所听说的都是别人转叙了无数次的信息。而且无论如何,如果你承认——即使只是在你内心深处——自己跟紫霄碧气有任何关系,就相当于向思尧村的村民们公开宣称你是一个妖魔邪祟,或者是一个令人害怕的鬼子母。”纯熙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想起趣事的笑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我不想再听你的这些谎言。”她喊道。但是鬼子母们只当没听见。 “大约八到十年前——各人发生的年纪略有不同,但总是在时辰候——你很想得到某样东西,这个天下上你最想要的就是它,你需要它。而你也得到它了,就像是你快要淹死在池塘里时突然掉下一根树枝救你一命。你救活了人人都以为没得救的一个朋友,又或者是一只宠物。 “事后你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大约六七天到十天之后,你才开始遭遇你第一次接触太一的反应。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高烧和发冷,你不得不躺在床上,若干时辰后这些症状又消失了。反应的症状还有很多,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是都不会超过几个时辰。也许会感到头疼、麻痹和兴奋的感觉混在一起,你行动愚钝或者难以自控。又或者是一段时间的头昏眼花,你走路磕磕碰碰,说话吐字不清甚至无法流利地说话。这一切,你记得吗?”23sk. 湘儿两脚一软,重重地坐倒在地。她当然记得,却只是摇头。这一定是巧合,她不愿承认。要不然就是纯熙夫人在思尧村打听到了这些。那时候这个鬼子母一定细细地问了无数问题,一定是那样的。孔阳伸手来拉她,但是她完全没有看到。 “不记得?那我再提醒你一下,我继续说吧,”纯熙夫人见湘儿不说话,就说道,“你曾经用紫霄碧气为子恒或者半夏治疗,因此跟他们建立了连结。你可以感觉到被你治好的人。所以,在韶华城的时候,虽然藏越阁离任何一个你进城的城门都不是最近的,你却直接找到了那里。当时在店里的思尧村人只有子恒和半夏。我只是不知道,你治好的是子恒,还是半夏?还是两个都有?”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断骨热 “是半夏。”湘儿喃喃回答。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有时候即使看不见也可以知道走近的人是谁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人都是被她几乎不可思议地救活过来的人。她总是知道草药可以发挥超常的作用,总是很有把握地知道农作物会丰收,雨水会提早或者推迟到来。她想当然地认为禁魇婆就应该是那样子的。灵?夫人一直都对她说,不是所有禁魇婆都能听风占事,只有最优秀的禁魇婆可以,而她将会最优秀的禁魇婆之一。 “她得了断骨热。”湘儿低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道,“当时,我还是灵?夫人的徒弟,她要我去照顾半夏。我那时还小,不知道禁魇婆已经知道如何为她治疗,只知道断骨热看起来很骇人。她全身汗湿,呻吟着,扭动着,我以为她的骨头都要折断了。灵?夫人跟我说她的高烧过一天、至多两天就会退,我却以为她只是在安慰我。我以为半夏要死了。” 她的口气好像是又回到了那个令人不快的回忆里:“她蹒跚学步的时候我曾经在她妈妈忙不过来时帮忙带过她的。于是我开始哭泣,因为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了。半个时辰后,灵?夫人回来时,半夏的高烧已经退去。她很惊讶,但是她对我比对半夏更紧张。我想,她是以为我趁她不在时给半夏吃了什么药而不敢承认,所以想安慰我,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到半夏。六七天后,我倒在灵?夫人的堂屋地上,全身颤抖发着高烧。她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但是到了晚饭时分我就没事了。” 说完后,湘儿把脸埋在双手里。这个鬼子母真是找了个绝佳的例子,她心想,愿九天之火烧死她!我竟然像鬼子母们一样使用紫霄碧气,我竟然跟鬼子母一样是一个卑鄙的鬼魅! “你真是非常幸运。”纯熙夫人说道。 湘儿闻言坐直了身体:“幸运?我哪里幸运,我不明白!” 这时候,孔阳走开了,似乎她们说的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开始给五花马整理马鞍,连看都不看她们。 “虽然你不能随心所欲地接触太一,但是你自己学会了控制紫霄碧气的基本方法。否则,它迟早会要了你的命。同样的,如果你真的成功阻止半夏到嘉荣城去,紫霄碧气也很可能杀死她。” “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湘儿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就像要她再次承认自己也能使用紫霄碧气,“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半夏也能。她不需要到嘉荣城去,不需要卷入你那些阴谋。” 纯熙夫人缓缓摇头:“鬼子母在积极寻找那些可以接触太一的男子的同时,也同样积极地寻找有这种能力却得不到教导的女孩。这不是为了增加我们的人数——至少,这不是唯一的目的——也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人会乱用紫霄碧气。如果老天眷顾这些娃子,她们也许能自学到一些原始的控制方法,但这对于保护自己免于重大伤害却远远不够,特别是,她们在没有教导之下完全无法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接触到太一。当然,她们不会像汉子一样发疯然后大肆破坏。我们找她们就是想要挽救她们的生命,挽救那些没能学会如何控制的女孩的生命。” “我不过是发烧和发冷而已,这些要不了我的命,”湘儿坚持道,“而且只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我也经历过其他的反应,同样不致于送命。几个月后这些反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些不过是反应而已。”纯熙夫人耐心地解释,“每一次,反应发生的时间跟接触太一的时间会越来越近,直到它们几乎同时发生。然后,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见的反应。但是,那就像设下了一个计时器开始倒计时。一年。两年。最长的有一个女人曾经坚持了五年。但有四个天生就有像你和半夏这样的能力的女孩中,如果没能被我们及时发现并接受训练,那么至少有三个会死掉。她们的死状虽然不像男子那么可怖,却绝对不好看——如果有哪种死法可以称得上是好看的话。她们大筋抽筋,惨叫,持续数天,一旦开始发作,就算嘉荣所有鬼子母们加在一起,也没法挽救她。” “你说谎。你在思尧村问了那么多的问题。你打听到了半夏退烧,打听到我发热发冷,打听到所有的事情。你早就知道,所以你编造了这一切。” “是吗,问问你心底,你知道我没有。”纯熙夫人柔声说道。 湘儿极不情愿地,比这一生中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最后一次固执地尝试否认明显的事实,不论她有多么讨厌此事,拒绝事实却没有任何好处。灵?夫人的第一任女弟子正是像鬼子母所说的那样死去的,当时她还是在玩娃娃的年纪。几年前,榉花驿站也有一个年轻女人那样死了,那个女人也是一个真正能听风占事的禁魇婆女弟子。 “我认为,你有非常大的潜力,”纯熙夫人继续道,“只要你肯接受训练,你会比半夏更强大,而半夏的潜力已经足够使她成为几百年以来最强大的鬼子母。” 湘儿像躲避毒蛇一样向后退去。“不!我绝对不会成为——”成为什么?我自己?她长叹一声,语气变得犹豫,“我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行吗?”这句话几乎堵住她的喉咙,她宁愿此时面对的是黑水修罗,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向这个女人请求。3sk. 但是纯熙夫人点头答应了。 她的精神又恢复了少许:“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没有解释你要令公鬼、马鸣和子恒做什么。” “不是我要他们干什么,是混沌妖皇想要他们。”纯熙夫人回答,“我阻止混沌妖皇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你觉得这个理由是否更简单,或者更好?”她喝完茶,眼睛在杯子的边缘上看着湘儿。“孔阳,我们得走了。我想,往南走吧。恐怕,禁魇婆不会跟我们一起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最紧急的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最紧急的事 鬼子母们提到“禁魇婆”时的语气令湘儿抿紧了嘴唇,听起来她好像在暗示自己会为了一些小事而放弃更重要的目标。她不想让自己跟着,想激走自己好让她能够随心所欲对负其他思尧村伙伴。“噢,不,我要跟着你们走。你无法甩掉我的。” “没有人要甩掉你。”孔阳走过来加入她们。他把壶里的水倒在火上,用树枝搅散灰烬。“这是风月宝鉴里因果的一部分?”他问纯熙夫人。 “也许是吧,”她若有所思,“在韶华时我要是能再跟紫苏谈一谈就好了,她看见的东西会很有用。” “一切都随你心意,湘儿,我们欢迎你跟我们一起走。”孔阳说到她的名字时略略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加上“姑娘”在后面,这样直接称呼让他觉得一点尴尬。 湘儿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禁怒火中烧,因为她觉得孔阳可能在嘲笑她,也因为他们这样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又无礼地不作任何解释。反正她决不会开口问的,决不让他们满意。 退魔师继续做着出发的准备,他的动作麻利熟练,很快就把鞍囊、羊毛毯等等绑在了五花马和月牙的马鞍后。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你的马牵来。”他绑完最后一个鞍囊后,对湘儿说道。 他沿河岸往上游走去,湘儿露出一丝笑意。刚才他没有发现她在偷听,现在他要自己去找出她的马匹了。他将会发现她潜近时只留下非常少的痕迹。等他空手回来,那将会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我们为什么往南走?”她问纯熙夫人,“我听到你说其中一个男孩过了河。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了那三个男孩每人一个银锞子,它把我和他们连结起来。只要他们还活着并且拥有那个银锞子,我就能找到他们。”湘儿朝着退魔师离开的方向望去,纯熙夫人摇摇头,“不是的,那不一样。我只能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我们被分开,我也能找到他们。你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这是谨慎的做法吗?” “我不喜欢你跟思尧村的任何人的任何连结,”湘儿固执地说道,“不过如果它能帮助我们找到他们……” “应该没问题。如果顺利,我会先找到过了河的那个年轻人。”她的语气流露出片刻的挫折感,“他离我们只有几里之远。但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他现在没受到黑水修罗的威胁,可以自己到白桥镇去。另外两个往下游去了的更加需要我,他们已经失掉银锞子,而那些黑神杀将要么正在追赶他们,要么正在计划在白桥镇截住我们所有人。”她叹了口气,“我只能先处理最紧急的事。” “会不会,有可能黑神杀将可能……可能已经杀了他们。”湘儿说道。 纯熙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这个可能性太小,根本不值得考虑。 湘儿的嘴唇绷紧了:“那么半夏在哪里?你连提都没有提起她。” “我不知道,”纯熙夫人承认道,“我现在只能希望她平安无事。” “你不知道?希望?你刚刚才说完那些要把她带到嘉荣城挽救她生命的长篇大论,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我们可以去找寻她,可是那样就会给黑神杀将有更多时间对付那两个往南去的男孩。混沌妖皇想要的是他们,不是她。只要真正的猎物没有落网,它们不会过多理会半夏的。” 湘儿想起她自己昨晚遇到黑水修罗的情景,但她就是拒绝承认纯熙夫人的话有理。“这么说你能做到的最多就是她如果好运的话还活着。活着,也许独自一人,担惊受怕,也许还受了伤,距离最近的村子或者我们有好几天的路程。她这么孤立无助,而你打算遗弃她。” “她很可能跟那个过了河的男孩一起很安全,或者跟其他两个男孩一起往白桥去。不管怎样,这里再也没有黑水修罗威胁她的性命,她坚强而又聪明,完全能自己找到去白桥镇的路。你宁愿执着于她也许需要我们帮助的可能性,还是宁愿去帮助我们已经知道确实需要帮助的人?你想让我去找她,而留下那些肯定正在被黑神杀将追赶的男孩不理?我希望半夏平安,湘儿,同时我也在跟混沌妖皇做斗争,眼下,后者才是我的重点。” 纯熙夫人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可怕的选择,湘儿真想朝着她大声尖叫。她强忍泪水转过脸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一个禁魇婆本该照顾好她的所有村民。可是为什么自己得做出这样的选择? “好了,孔阳回来了。”纯熙夫人站起来,整理肩上的披风。 对于湘儿来说,看到退魔师牵着她的马匹从林中走出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但是她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的时候还是扁了扁嘴。如果他脸上能露出一点表情,就算是满意的神色,也比现在如磐石般冷漠能令她稍微提起精神。他看到她的脸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立刻背过脸去擦掉颊上的泪水。 湘儿愤怒地想,他竟敢嘲笑我的哭泣! “想好了没有,你一起来吗,禁魇婆?”纯熙夫人淡淡问道。 湘儿只好最后缓缓地看了一眼森林,半夏此刻也许就在林中某处。然后,她伤心地骑上她的马匹。孔阳和纯熙夫人已经上了马向南转去。她跟着他们,僵硬地挺着背,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头看,把眼睛紧紧盯在纯熙夫人身上,心想:这个鬼子母们对于自己的能力和计划如此自信,但是如果他们最后不能找到半夏和三个男孩,并且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那么她的能力也没法保住她。紫霄碧气不是只有她能用。我也可以用的,鬼子母!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会用它来对付你! 而在一小丛树木之中,子恒躺在一堆夜里摸黑砍来的雪松枝底下,一直睡到太阳高挂以后,雪松的针叶刺穿了他仍未干透的衣服,扎在他身上才把他从筋疲力尽的睡梦中弄醒。 第一百一十八章 炭筛子筛芝麻 梦里,他回到了思尧村,在师傅的锻铁场里打铁。他睁开双眼,呆看着眼前交织一片发出甜香气味的香果枝,呆看着穿进来照在他脸上的斑斓的太阳光斑,一时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子恒突然地坐起来,身上的树枝被他的动作推到一边,留下几根随机地挂在了他头上和肩上,使他看起来也像一棵树。思尧村从他的脑海里褪去,昨夜的记忆汹涌而来,这些记忆如此逼真,一瞬间比他身边的一切都要真实。 子恒喘着气慌乱地从树枝堆里翻出斧头,双手握紧斧柄,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四周,准备迎敌。然而,这是一个普普通通寒冷寂静的早晨。周围没有任何活动的活物。如果碧水的东岸有黑水修罗,它们要么没有移动,要么离他很远。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放低手中的斧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让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围在子恒身边的常绿灌木丛是他昨晚找到的第一个躲避所,它长得稀稀拉拉提供不了多少掩护,只要他一站起来就可能被看见。子恒抬手拔掉头上肩上的树枝,又扫掉留在毯子上的那些,然后,四脚四手地爬到灌木丛边,他像猎狗一样趴着,一边观察河岸,一边挠着身上被针叶刺过的地方。 昨晚夜里刀割一般的冷风现在减弱成静静的微风,几乎没法在水面上吹起波纹。碧水静静地流淌着,水面波澜不惊而空荡广阔。黑神杀将当然无法渡过这么宽、这么深的河水了。对岸看起来只有一片树影,视线之内也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 子恒不知道对此情此景应当作何感受。对岸没有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当然很好,但是如果能见到鬼子母、或者退魔师,立刻就能消除他的许多担忧,或者,如果能见到他的朋友们,当然就更好了。然而,正如欧阳潜老婆常常说:炭筛子筛芝麻——全落空。 自从掉下悬崖后,他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坐骑,只希望它能自己平安游上岸。反正,比起骑马来,子恒更习惯于走路,他的皂靴质地不错,靴底也够厚。虽然没有食物,但是绷弓子还好好地绑在腰间,口袋里也还有设陷阱用的绳子,抓个兔子之类应该不难。至于生火的工具则放在鞍囊上,所以都丢了,不过雪松木很易燃烧,做把火弓也简单。 一阵微风吹进子恒的藏身处,他打了个哆嗦。披风被河水冲走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还是半湿不干的。昨晚他太累了,顾不上理会湿衣服,现在睡了一夜后,精神足够了,才觉得身上冰得像冰块一般。虽然天气不是非常冷,却还是冷和手脚都不灵活了。不过,他还是决定不把衣服挂到树枝上晾干。 他叹着气想,时间是个问题。晾干衣服要花少许时间,抓只兔子,生火烤熟,也要花少许时间。正想着,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他只好尽量不理会它。现在必须好好的做一番计划,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得先做最重要的,这是他的做事方式。 子恒的目光随着碧水的水流移向下游。他游泳的技术比半夏要好,如果她也游了过来——不!不能是如果,她游过来以后,上岸的地方一定是在他的下游。了恒用手指轻轻敲着地面,估量着,思考着。 一旦下了决定,他立刻捡起斧头,向下游出发。 碧水的这边不像西边一样有茂密的森林。如果春天来临,这边会是一片草地,点缀着零散的树木。一些低矮灌木和光秃秃的银叶桂、伯乐树、橡胶树聚在一起形成较密的树丛。越往下游走,树木越小,树丛越稀。它们组成了仅有的可怜掩护。 他蹲着身从一个树丛后冲到另一个树丛后,又立刻趴下观察河的两岸。他还记得退魔师说过,这条河对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来说是个障碍,事实是否如此?万一它们看到自己,也许会克服对深水的恐惧。所以,他在每一个树丛后都首先小心地观察四周,然后才低着身体迅速冲向下一个树丛。 子恒就这样跑跑停停地跑了数里路,然后,突然地,他在冲往一丛柳树的半路上叫了一声刹住脚步,他盯着地上。乱糟糟的枯草地上,有几处没有长草露出泥土像补丁似的小块,就在他脚下的其中一个补丁中间,有一个明显的马蹄印! 子恒立即把河对岸可能在搜寻他的眼睛忘得一干二净,在附近转来转去寻找其他痕迹。地上纠结的枯草不容易留下脚印,但是他锐利的眼睛还是找到了它们。这少许痕迹带着他离开河岸,走到一个浓密的树丛前。这个树丛有茂密的大树杜鹃和雪松,既可以挡风,又可以挡住追猎者的目光,中间还有一棵铁杉,伸展的枝叶覆盖了整个树丛。 他不由自主地咧嘴笑着,推开交织在一起的树枝走了进去,完全顾不上因此制造出来的噪音。然后,他走进了铁杉底下的一片小小空地,站定。在一簇小小的营火旁,蜷缩着半夏,绷着脸,手里抓着一根粗树枝当作棍子,背靠杏姑严阵以待。 “对不起,我该先喊一声才对。”他窘迫地红了脸。 半夏简直要疯了立即扔下棍子,扑上来拥抱他:“天啊,我还以为你淹死了。怎么现在你的衣服还是湿的。来,到火边暖和一下。你丢了马,是不是?” 子恒任由她把自己推到火边,在火上搓着双手,享受暖意慢慢传到身上。半夏从自己的鞍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包得很严密,虽然泡过水,里面的食物还是干的。她从包里拿出饼子和肉干递给子恒。23sk. 子恒想,你还担心她呢,她做得比你好多了。 “是杏姑带我过来的,”半夏轻轻拍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它甩掉了黑水修罗,拖着我游过来。”她顿了顿又说,“子恒,我没有见到其他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宁可记不得 子恒当然知道半夏想问的是什么。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重新包起食物,把手指上粘着的饼子屑舔干净后才说道:“昨晚我只见过你。后来也没再见到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大致就是这样。” “令公鬼一定会没事的,”半夏说完,又立刻补充道,“他们都会没事的,一定会的。也许他们现在正在找我们。他们随时会找到我们的,纯熙夫人必竟是一个鬼子母。” “我没忘记记,我时刻都记得她的身份,”子恒回答,“姥姥的,我宁可我记不得这个。” “她为我们阻挡黑水修罗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抱怨啊。”半夏酸酸地讽刺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我们没有她也可以逃脱。”子恒在半夏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不安地耸耸肩膀,“虽然,我也认为我们办不到。我一直在想这事。”半夏挑起了双眉,子恒对于自己每次发表意见时得到的惊讶反应已经习惯。虽然他的意见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差,但是人们总是记得他想问题很慢。“我们要行动起来,不能傻等着孔阳和纯熙夫人来找我们。” “为什么不,我们当然可以的,”半夏插嘴道,“你难道忘了,纯熙夫人说过,分开后她会来找我们的。” 子恒等她说完,才继续道:“现在情况有变,先找到我们的有可能会是黑水修罗。纯熙夫人也可能已经死了。他们有可能全都死了。不,半夏,我很抱歉,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我也希望他们都平安无事,希望他们现在就走能到这簇火边。但是希望就像你快要淹死时的一截细绳,太细了不足以救命啊。” 半夏合上嘴,咬着牙看着他。终于,她说道:“你想沿河而下去白桥?如果纯熙夫人在这里找不到我们,白桥将会是她寻找的下一个地方。”23sk. “我正是这么想的,”他缓缓说道,“白桥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是黑神杀将可能也知道这点,它们也会去那里找,而这次没有鬼子母或者退魔师来保护我们了。” “如此看来,难道你打算逃往别处,就像马鸣想的那样?躲在某个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综迹之外的地方,或者,纯熙夫人没法找到我们的地方?” “别以为我没有那样想过,”子恒平静地回答,“但是每次当我们以为自己逃脱了的时候,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总是能再次找到我们。我不知道究竟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安全地躲起来。虽然我不喜欢,但是我们需要纯熙夫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子恒,我们去哪里呢?” 子恒惊讶地眨眨眼,半夏在等他的回答,等他告诉她该怎么做。子恒从来没有想过半夏会指望他来拿主意,要知道半夏从来不乐意按别人的计划行动,也从来不听从别人的指挥。也许只有禁魇婆的话可以例外,有时候他觉得她回避这一点。子恒伸手抹平跟前的土地,清了清喉咙。 “如果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白桥,他用手指在地上戳了两个洞,那么原寿就应该在这里附近。”他在另一边戳下第三个洞。 他停下来,看着地上的三个小洞。他脑海里的整个计划都是基于他记忆中半夏她爹的那张老地图。沈老伯说过,那张图不太准确,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像马鸣和令公鬼那样经常对着它出神。但是半夏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见她双手放在膝上看着他。 “原寿?”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晕。 “原寿。”子恒在两个小洞之间划了一条线,“离开这条河,直接走过去。这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们在原寿等他们吧。”说完,他拍干净双手,等着半夏的回答。在他看来,这是个很好的计划,但是她肯定会反对。子恒猜她会夺权,因为她总是有办法逼迫他按她的主意行动那也无所谓。 令子恒意外的是,她却点了头:“中间肯定会有村庄,我们可以问路。” “不只是迷路的问题,我担心的是,”子恒说道,“如果鬼子母在那里也找不到我们,下一步怎么办?这可真是难以抉择,谁能想到我竟然会担心这种事?如果她没有到原寿来又如何?也许她以为我们都死了。也许她会把令公鬼和马鸣直接带回嘉荣城。” “也许你这些担心是多余的,纯熙夫人说过她能找到我们的,钉信她”半夏坚定地相信,“如果她能在这里找我们,那么她也能在原寿找我们,她一定会来的。” 子恒缓缓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这样吧。不过,如果我们在原寿几天内等不到她,就自己到嘉荣城去,求见丹景殿下。”他做了个深呼吸,“半个月前,你连鬼子母都没有见过,现在,你却在谈论丹景殿下,咱们这些天经历得也太多了!根据孔阳的说法,从原寿有官道通往嘉荣城。” 子恒看了看半夏身边的那个油纸包,又清了清喉咙:“再吃些饼子和肉干怎样?” “不吃了,咱们得省着点,这得留着,我们可能要走很久才能到村庄的,还不一定能找到吃的,”她回答,“除非你设的陷阱比我昨晚设的好运。要是逮到什么东西的话,生火倒是容易的很。”她一边轻轻笑着像开玩笑似的,一边把油纸包塞回鞍囊里。 子恒想,很明显,她接受他的领导是有限度的。只好作罢了,肚子咕噜地响着,子恒无奈地站起来。 “我们该出发了。但你的衣服还是湿的。”她抗议道。 “没关系,走着走着就会干了。”他坚决地说道,开始往营火上面踢土。如果由他来领队,那么就由现在开始好了。从河上吹来的风渐渐强劲起来。 从一开始,子恒就知道前往原寿的旅程不会顺利,第一件不愉快的事就是半夏非要跟他轮流骑杏姑。半夏一口咬定,两个人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原寿,所以决不能让她独自骑马。她坚决地绷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章 紫霄碧气不可乱用 “可是,我个头太大了,骑不了杏姑的。”子恒为难地说道,“而且,从小到大我早就锻炼出来走路的习惯,我习惯走路,也宁愿走路。”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习惯走路啊?”半夏厉声说道。“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活该因长期骑马两腿酸痛的人,是不是?而你则打算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了,期望我来照顾你?” “好吧好吧,”子恒一看半夏还想继续说下去,赶紧答应,“但是,你先骑。” 半夏的表情变得更加固执,然而这一次子恒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果你不自己上马,就让我来把你放上去好了。”半夏先是吓了一跳,嘴唇弯曲露出笑意。既然这样她忍俊不禁,自己上了马。 子恒一边转身向着远离河流的方向出发,一边不满地对自己嘟哝着。“从来没听说过传说中的当家的要处理这种事情啊。” 半夏还真的认真地一直坚持要轮流骑马,每次子恒想逃过时,半夏都威逼利诱直到他服从为止。铁匠的工作把身材锻炼得很粗壮,而杏姑在马匹当中个头偏小。每次他伸脚踩上杏姑的马镫时,她回头看着他的样子明显就是在责怪他。这是小事,他心想,却让人恼火。用不了多久,他开始害怕听到半夏宣布:“子恒,该你了。” 传说中的当家的几乎从不害怕,更不会遭人逼迫。但是,他细想之后决定,那是因为他们不用对付半夏。 他们的饼子和肉干数量都很少,第一天就被他们吃完了。宿营后,子恒在一些兔子小径的附近设了陷阱,方法虽然古老,却也值得一试。半夏则负责生火。子恒设完陷阱后,决定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用绷弓子试一试。 虽然他们一路走过来时没有见到任何活物,但是令子恒吃惊的是,他几乎立刻就被一只瘦小的兔子吓了一跳。那兔子从他脚边的一丛矮树里窜出来,子恒惊讶得差点让它逃掉了。不过他马上就追赶上去,跑了三五十步左右,在兔冲过一棵树的时候抓住了它。 子恒高兴地提着兔子回到营地,半夏已经堆好生火用的树枝,却跪在旁边闭着眼睛。“你在干啥?靠祷告可生不了火啊。” 半夏被他吓了一跳,一手捂着喉咙,转过身来瞪着他:“你……你吓着我了。” “看,我运气不错,”他举起手里的兔子,“去拿打火石来吧。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 “我没有打火石,”她缓缓说道,“它放在我的口袋里,过河时掉了。” “那你之前怎么生火?” “这个嘛,在河岸上的时候真的很容易,子恒,只需用纯熙夫人教我的方法就行了。我只要伸出手去,”然后半夏做出伸手取东西的姿势,然后叹了口气垂下手,“可是现在我却没法找到它了。” 子恒紧张地舔舔嘴唇:“找什么?你是不是在说鬼子母说过的紫霄碧气?” 她点点头。 子恒吓得瞪着她:“你疯了啊?我是说紫霄碧气!你怎么能这样子随便乱用,不是说很危险吗?” “我记得当时很容易的,子恒。我可以的。我可以引导紫霄碧气的。” 子恒深吸一口气:“我来做把火弓好了,半夏。答应我,你不要再试这种这种技巧,万一有什么危险。” “不,我不答应。”她紧绷下巴的样子使他叹气,“欧阳子恒,我问你,你是否肯丢掉你的这把斧头?你是否愿意把一只手绑在身后地到处去?我不会答应你的!” “不说这个,我做把火弓吧,”子恒心烦地说道,“至少,今晚不要再试了?好吗?”3sk. 半夏没有说话,算是勉强答应了。可是直到那只兔子被悬在火上烤的时候,子恒觉得她还是在想自己能做得更好。半夏也不肯放弃,每个晚上都在尝试,然而最成功的一次也只是生起了一缕轻烟,立刻就灭了。她的眼神不容许他有任何异议,子恒也就只有明智地保持沉默。 自从头一晚的热乎乎的饭菜之后,他们靠吃粗糙的甜竹笋和少许树头菜度日。春天仍然毫无迹象,要找吃的实在很难,数量既少,味道也差。两人都没有抱怨,只是每一餐都在其中一人因为想念肉干的浓香和饼子的嚼劲而发出的叹气声中结束。有一个下午,他们在林子里找到了蘑菇,而且还是蘑菇中最鲜美的松茸菌。那一顿真可说是一顿大餐了,他们大笑着狼吞虎咽,还讲起思尧村时的往事,似乎暂时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但是,蘑菇很快就吃完了,笑声也很快停下。饥饿的人有几个能笑得出呢。 不管是谁,走路的人负责拿着绷弓子,随时准备投出石子砸向兔子或者松鼠,但是,唯一一次投出的石子只是为了发泄沮丧。每个晚上他们都仔细地设下陷阱,但是到了早上从来都一无所获。两个人都不知道离原寿究竟还有多远,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会觉得安全,所以,他们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一天来等待陷阱的收获。子恒开始怀疑,自己的胃抽搐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最终在自己肚子里抽出个洞来。 子恒感觉他们一路都走得挺快,离碧水越来越远,却一个村子也没有见过,甚至连庄子都没有,这也就没办法无法问路,因此对自己这个计划的疑虑与日俱增。半夏表面上看来还是跟出发时一样自信,但是他知道她迟早会抱怨,与其这样在荒野中迷失方向,倒不如冒着遇到黑水修罗的风险去白桥。她一直没有这样说,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离开河流两天后,地形开始呈现覆盖茂密森林的连绵小丘,与其他仍旧被残冬控制的地区一样萧索。又过了一天,小丘又变成了平地,森林变得稀疏,常常被延伸一两里的沼泽地隔断。背光的地坑里还残留着积雪,早晨的空气依然凛冽,寒风一直凛冽。他们没有看见任何道路、田地、炊烟,没有任何人迹,没有任何居民。 第一百二十一章 撅着屁股半天了 有一次,他们在一座小丘上看到了一道残破的防御土墙,里面的有些房子,屋顶倒塌,树木丛生,早已被草木占据,枯老的藤蔓植物织成网把整个石砌街区都包了起来。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了一座石塔,塔顶已经坍塌,塔身被枯死的青苔染成棕色,歪斜地靠在一棵巨大的马尾松身上,树根往它的身上生长,形成了树包塔的奇观。23sk. 子恒曾听过关于树包塔的传说,却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眼下这个地方。据说那塔塔尾呈六角形,六面皆有佛像,塔尾的石雕,古朴而简约。风来树摇塔也跟着摇。那是一个相当古老的村子,村里流传的说法,村子的命运和塔紧密相连。过去,这村子里人丁少,兴旺不起来。老人们都说,生一人,就死一人,长期只有一二百人。 后来这塔是一位先祖为“镇邪”所建。传说中,这村子要想“兴”,则“塔尾要摇”。可是,要想兴旺,古塔如何才能摇呢?后来,奇迹出现了,塔真的会摇了——一棵树创下了“神话”。每当台风一来,树摇,塔也会摇。村里的人丁于是也多了起来,已有近千人之多。可是眼下这里半个人也没有,又何谈上千人?也不知道传说未必可信,还是这里并不是传说中所讲的地方。 总之,就是没有找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历下城的教训使他们一见到废墟就加快脚步远远避开,直到再次迷失在似乎从来没有过人烟的荒野中。 可怕的噩梦也在折磨子恒。他梦见百眼魔君在迷宫中追逐他,搜索他,不过,就他记得的部分来看,他们两人从来没有直接面对过。眼前的旅途也为他带来了一些噩梦。 半夏也抱怨说梦见了历下城,特别是在他们找到废弃土墙和斜塔的那两个晚上。子恒从来不提起自己的梦,就算他在夜里被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在黑暗中哆嗦,他也不愿意告诉半夏。她指望他带领两人平安到达原寿,而不是分享这些无可奈何的担忧。 当子恒开始闻到那股味道时,他正走在杏姑前面,心里为今天的晚饭发愁。随即,小母马打着响鼻开始摇摆脑壳,在她开始嘶鸣之前他及时抓住了它的马笼头。 “快看,那边有烟,”半夏在马鞍上兴奋地前倾身体,深深吸气,“是煮食物的营火。有人在烤晚饭。是兔子肉吗。” “也许是吧,不知道是敌是友之前,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子恒谨慎地回答,半夏热切的微笑立刻被他的话扑灭了。子恒把手中的绷弓子换成半月宽刃斧,手掌在斧柄上张张合合。这是一件武器,然而,不论是他自己在村里时的悄悄练习,还是孔阳后来的抱佛脚的训练,都没能让他准备好使用它。走进历下城之前的战斗在他的脑海中也只有一片模糊,无法为他带来任何信心。他也从来没有成功地在心中找到过令公鬼和退魔师所说的那片太虚之境。 阳光斜斜地穿过他们身后的树木,林中处处是静止的斑驳影子。木柴燃烧的轻烟在他们身边飘荡,带着微微肉香。可能真的是炭烤兔子,他心里这样一想,肚子就立刻如翻江倒海般响起。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他提醒自己道。他看了看半夏,她也在看他。身为拿主意的,自然有相应的责任。 “我们要小心点,你在这里等我,”他轻声嘱咐,半夏不由得皱起了眉,但是他在她开口说话之前继续说道,“安静!我们还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人。” 半夏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子恒不禁疑惑了,为什么每次要她代替自己骑马的时候,她就不肯这么合作呢。他深呼吸定定神,向味道的飘来的方向走去。 比起令公鬼或者马鸣,子恒比较少在思尧村附近的森林里玩耍,不过他也曾经在林子里抓过兔子。此刻,他在树与树之间爬行,居然能不踩断一根树枝。不用多久,他就来到了一棵高大的大榕树后。粗壮的大榕树枝蜿蜒地伸展着,先弯下来碰到地面,又抬起来往上生长。他从树后悄悄地往外看:那里,有一簇营火,火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的汉子斜靠在一根马尾松枝上。 万幸,他不是个黑水修罗,不过,在子恒眼里这也是个奇怪的家伙。比如,他的衣服似乎都是用动物皮毛做的,连脚上的靴子和头上那顶怪异的大沿帽也是。他的披风是用兔子或者松鼠皮毛胡乱拼成的,裤子看来是用棕色和白色山羊身上毛最长的那部分皮做成的。浓密的胡子飘洒前胸,几乎遮挡了他半个胸膛。腰带上挂着一把跟剑一样长的腰刀,一张弓和一只箭壶一起靠在手旁边的马尾松树枝上。 汉子的眼睛闭着,显然是睡着了,但是子恒仍旧原地不动。营火旁斜插着六根棍子,每根上面都串着一只兔子,烤得金黄焦脆,时不时有一两滴汁液落到火焰上,滋滋作响。它们的香味离子恒这么近,让他口水直流。 “你撅着屁股趴了半天了,流够口水了吗?”汉子张开一只眼睛朝子恒的藏身处摆摆头,“你跟你的朋友一起过来坐下吃吧。我见你们这两天就没怎么吃东西。” 子恒犹豫片刻才慢慢站起来,手里仍然紧握着斧头:“您已经跟踪我们两天了?” 汉子沉声笑道:“是的,我一直在跟踪你和那个漂亮的女孩。她像只爱挠人的小母猫把你摆布得够呛,是吗?我总是听到你们俩在吵闹,五里之外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那匹马是你们当中唯一肯安静走路的。你打算喊她过来,还是打算自己把兔子全部吃掉?” 子恒听了这话简直气炸了,他一路都尽量切记保持安静,因为在水树林里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能切记保持安静,就无法走到离兔子足够近的距离来投石砸它。但是兔子的香味使他想起半夏也已经很饿了,更别提她此刻正在担心地等待他回去告知是不是黑水修罗生的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遇到了一个疯子 子恒把斧头挂回腰带上,提高嗓门喊道:“半夏!没问题!不是敌人!”说完他有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却中途想起来应该行个礼,于是拱了拱手,并拼命保持平常的声调自我介绍:“对了我叫子恒,欧阳子恒。” 汉子看着子恒,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介绍自己,似乎不习惯跟人打交道。“我叫路大安,”他抬头看着子恒,“我不喜欢客套。” 子恒这时候才细细地打量面前的这条汉子。他有一对棕色的眸子,像闪光的马鬃毛般闪亮。子恒的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可是没等他抓住就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见过的黑水修罗眼眸都是接近黑色的。 半夏牵着杏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她把小母马的缰绳系在一根较细的马尾松枝上,子恒把她介绍给路大安时她礼貌地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不停地飘向那些烤兔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汉子的眼睛。路大安示意请他们吃东西时,她迫不及待地坐了过去。子恒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加入了她。 路大安静静地等他们吃完,中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子恒太饿了,他急切地撕扯下兔子肉片,却发现烤得烫手不得不把它在两手之间丢来丢去地摊凉一些才塞进口里。半夏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油水沿着她的下巴直流。白天渐渐转成黄昏,无月的黑夜缓缓包围了营地,他们终于慢了下来。路大安说话了。 “我说,你们俩不会是私奔的吧,你们在外边游荡究竟想做什么?要知道,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没有居民啊。” “大哥,休得玩笑,我们要去原寿,”半夏回答,“也许您可以……”还没说完,路大安就仰天大笑起来,她不禁柳眉倒竖。子恒手里抓着一只兔子腿正要送往嘴里,也顿住了瞪着他看。 “原寿?你们要去原寿?”路大安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缓过来说道,“按照你们这两天走的路,按照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你们会走到原寿的北边至少一百里的地方去。” “我们打算问路的,”半夏有些难为情地辩护道,“只不过还没遇到村庄或者庄子罢了。” “放心吧,你不会遇到的,”路大安还在笑,“就按着你们这个走法,你们会一直一直走到天下之脊去,途中一个人影都不会遇到。当然了,如果你们能翻过天下之脊,它的某些地方确实是可以翻越的,就会在秽昌鬼城找到厌火族,但我估计你们不会喜欢那里的。那个地方白天酷热,夜里严寒,随时可以把你渴死。只有厌火族才能在那里找到水,而他们不喜欢异乡人。” “而且可不是一般的不喜欢。”说完,他又开始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根本不喜欢,简直有可能把你们做成烤兔子。”他好容易才挤出一句。天籁小说网 子恒尴尬地看了看半夏,不安地挪动着:“难道我们遇到了一个疯子?” 半夏皱起了眉,但是她等待路大安的狂笑减弱一些后,继续说道:“大哥,也许,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走。看起来您知道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 听了这话,路大安停止笑抬起头,把打滚时掉下的大沿帽子戴回头上,低下眉看着她。“我不太喜欢人,”他干脆地说道,“城里到处是人。我也很少靠近村庄,甚至庄子。村民、打柴的我都懒得理他们。若不是看到你们俩像刚生下来的小羊一样,彷徨无助地流浪了这么久,我也不会出手帮助你们。” “但是,至少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吧,”她坚持道,只“要您能给我们指路到最近的村子里去,就算要走一百里也无所谓,村民就能告诉我们怎么去原寿。” “先别动,”路大安说道,“我的朋友们来了。”这时候,杏姑突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并且拼命拉扯缰绳。周围笼罩在黑夜的森林中出现了许多身影。子恒紧张地半站了起来,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杏姑则惊嘶着扭动身体直往后扯,似乎感到了某种危险。 “让那匹母马静下来,”路大安说道,“他们不会伤害她的。只要你们不要乱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们。”接下来的一幕让子恒和半夏目瞪口呆,只见四匹大狸力走进了火光中,它们的毛发粗浓杂乱,高度直到人的腰部,强有力的下颚可以轻易咬断汉子的大腿。它们旁若无人地走到营火边,在路大安的身边躺下。林中的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有许多狸力眼睛反射着火光。 是棕黄色的瞳孔,子恒注意到,跟路大安的一样。这就是刚才他没能抓住的记忆。他小心地看着身边的狸力兽,伸手取斧头。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样做,”路大安说道,“如果它们认为你是威胁,就不会这么友好了。” 子恒的心都快到嗓子眼了,看了看周围,那四匹狸力,都在盯着他看。他还觉得,所有狸力,包括林中那些,都在盯着他看。他直起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他把手移离斧柄。 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他觉得狸力群中的紧张感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放松下来。他慢慢坐回地上,双手直打颤只好捏住膝盖来稳住。半夏则全身僵硬得几乎颤抖起来,一匹全身浅黑、脸上有一片灰色毛的大狸力兽就躺在她的身边,几乎碰到她了。 杏姑已经停止嘶叫和挣扎,可怜的母马吓得全身筛糠,挪来挪去想把所有狸力都看在眼里,还时不时地踢着脚好让这些狸力知道她不好欺负,要吃她得付出沉重代价。但是,这群狸力都懒得理她,也不理会其他人,它们的舌头懒懒地搭在嘴外,放松地休息着。 “这样就对了,”路大安说道,“比刚才好多了。” “它们不会是您驯养的吧?”半夏几乎要晕倒了,她觉得头部的血全都沉到心脏去了,在胸腔里狂跳着,她怀着希望问道,“他们是宠物?”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它们能听懂人的话 路大安嗤之以鼻:“这不可能,狸力是无法驯服的,姑娘,他们可不像猫啊,狗啊。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做伴,一起狩猎,一起聊天。跟任何朋友一样,你说对吧,斑仔?”一匹身上长着灰色、黑色和白色花纹的大狸力转过头看他。 “它们能听懂您跟它们说话?”子恒觉得不可思议。 “不完全是,”路大安缓缓回答,“话语在交流中并不重要,也不能准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它的名字是斑仔,意思大概是指在冬至时节的黎明时分,微风吹皱森林中水池里的水时,影子在水面上的变幻,还有舌头碰到池水时那种冰凉的味道,还有一点黄昏前空中飘雪的意思。但这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含义,你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这就是狸力的沟通方式。其他那几匹分别叫做尖牙、疤脸、追风。尖牙的肩膀上有一道伤疤,这也许是他名字的来源,但是其他两匹狸力的身上没有任何特征可以说明他们名字的含义。” 虽然路大安说话生硬,但子恒觉得这个人的内心其实很高兴能够再次跟别的人说话,至少,他在说个不停。 子恒注视着狸力群反射着火光的利牙,心想,还是鼓励他一直说下去好了。 “请问您是怎么怎么学会跟狸力说话的,路大哥?” “是他们先知道的,”路大安回答,“不是我。一开始不是。后来我才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是他们先找到你,而不是你先找到他们。有些人以为我被混沌妖皇诅咒,因为不论我去到哪里,哪里都会有狸力。” 路大安看着斑仔,又说道:“起初,连我自己有时也这么以为。大多数老实人开始躲开我,而那些来找我的人则是我不论如何都不愿意交往的人。然后,我开始发觉狸力有时候似乎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他们会对我脑海里的念头做出反应。这就是我们的开始,它们对我感到好奇。狸力通常能感觉到人,但是都跟我的情况不同。它们很高兴能找到我。它们说,已经很久没有跟人一起狩猎了。当它们说到很久时,我得到的感觉就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时间开始之日一直吹拂至今。” “这太神奇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会和狸力一起狩猎。”半夏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不太稳,但是那几匹大狸力确实只是躺在地上的表现似乎使她稍微安心。 看不出路大安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他没有回应。 “狸力记事的方式跟我们不同,”他继续道,奇异的黄色眼睛看着遥远的地方,似乎迷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每一匹狸力的内心都承载着整个狸力族所有狸力的经历,或者说,记载着它的全部。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这很难用人的言语表达出来。他们记得曾经跟人肩并肩地追逐猎物,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更像最古老石头上的伤痕,而不是记忆。” “真有趣。”半夏说道。 路大安严厉地看着她:“不,我是认真的。千真万确。” 半夏舔舔嘴唇:“请问,您能否,能否教我们怎么跟他们说话呢?” 路大安笑了笑嗤之以鼻:“你不懂,这不是生火,或者烤兔子,这是没法教的。这就有点像耳朵会动一样,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它们说,他可以。”他指向子恒。 子恒不知所措地看着路大安的手指,心想这人真的是个疯子。狸力群又在盯着他看了,子恒不安地挪动着。 “你说你们要去原寿,”路大安说道,“但是没有解释你们跑到这个荒无人烟,哪儿都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他把皮毛披风拨到身后,侧躺下来,一手支撑着脑壳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子恒瞥了瞥半夏。早前他们俩就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准备遇到人的时候用来解释他们要去哪里,而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也不会透露他们究竟来自何方,真正目的是什么。而且天知道有哪些不小心的言辞会传入黑神杀将的耳朵?他们每天都一起讨论,找出漏洞把它修补完善。而且说好了,由半夏来讲这个故事,因为她比较善于言辞,而且她还宣称每次子恒一撒谎她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来。 于是现在,半夏立刻流利地开始讲故事。他们从北方钟吾城一个小村庄外的庄子来。以前他们俩都没有离开过家二十里以上。但是他们听了许多说书人讲过的故事,还有生意人带来的传说,很想看看外面的天下。看看原寿、承峻、归墟之海,甚至去看看神话中讨海族的岛屿。 子恒满意地听着,心里十分满意。哈哈,就算是谢铁嘴那张嘴,依靠他们对锡城以外的天下如此有限的认识来编故事,恐怕也不会编得比这个更精彩,或者说,比这个更符合他们的需要。 “原来是来自钟吾城,嗯?”她说完后路大安问道。 子恒立即大点其头:“对。起初我们考虑先去琅琊城。我很想看看国君是什么排场。可是都城肯定是我们的父亲头一个会去找的地方。”这是之前说好由他负责的部分,用来声明他们为何没有去过琅琊城,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他们关于那个城市的问题,防止他们正巧碰上了真的到过那里的人。钟吾城离思尧村和上元前夜的事件那么遥远,任何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毫无理由会因此联想到嘉荣城或者鬼子母。 “精彩,好一个故事。”路大安点点头,“真的,好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点纰漏,唯一的问题是,斑纹说了,这完全是一堆谎言,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谎言!”半夏大喊,“可我们为什么要撒谎?”四匹大狸力都没有动,但是它们此刻不再仅仅是躺着,而是蹲伏在火边,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思尧村的两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封印对我根本没有效 子恒一言不发地往腰间的斧头伸出手去。四匹大狸力迅速站了起来,他的手立刻停住。它们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颈上的毛发都竖立起来。树后有一匹狸力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其他狸力纷纷响应,五只、十只、二十只,黑夜因他们的号叫而骚动不安。突然,他们,也静了下来。 冷汗沿着子恒的脸淌下。 “如果您认为,”半夏顿了顿,咽下口水。虽然天气很冷,她的脸上也挂着汗珠,“如果您认为我们撒谎,那么,或许您会希望我们离开您的营地,另找地方过夜。” “一般来说,我会这样做的,女孩。但是,现在我很想知道黑水修罗的事。还有,黑罗刹的事。” 子恒试图保持冷漠的表情,只希望自己这方面能做得比半夏好些。 路大安像平常聊天一样继续道:“斑仔说,刚才你们讲那个蠢故事的时候,她在你们的意识中嗅到了黑水修罗和黑罗刹的味道。它们都嗅到了。你们不知怎的跟黑水修罗,还有无目人,扯上了关系。比起野火,狸力族更痛恨黑水修罗和黑罗刹,这是他们最痛恨的东西。当然,我也一样。” “尖牙不想再跟你们谈了。是黑水修罗在它一岁的时候给它留下了那道伤疤。他说,游戏该结束了,你们是它数月来看过的最肥美的猎物,我们应该把你们吃掉。不过,尖牙总是最没有耐心的。你们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希望你们不是妖物,我可不喜欢在喂饱某人之后又杀掉他们。记住,如果你们撒谎,它们会知道的,就连斑仔,也开始变得跟尖牙一般心烦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像狸力的眼睛一样金黄,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子恒觉得,路大安的眼睛也是狸力的眼睛。他注意到半夏正在看他,等他决定下一步。 子恒心想,这可真是难死我了,我突然又成了当家的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不能冒说出真话的危险,但是眼下的情况下即使他设法首先拔出斧头,也根本无法逃脱,斑仔的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吼声,营火边的另外三匹大狸力跟着她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然后,林中群狸力也照做,一时间,威胁的狸力吼充满夜空。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子恒飞快地答应,“好吧!” 吼声嘎然停止。半夏松开紧握的双拳,看着子恒也点了点头。一切从上元前夜之前的某一天,子恒开始述说,我们的一个叫做马鸣的朋友看到了一个身穿黑披风的男人开始。 路大安的表情和姿势一直没有变,只有他头部的倾斜显示出他竖起耳朵在听。子恒开始讲之后,那四匹大狸力都坐下了,子恒觉得它们也在听。这个故事很长,他几乎全盘托出,只保留了他们三人在韶华城时做的那个噩梦。他等着那些狸力做出发现他有所隐瞒的表示,可是,它们只是默默看着他。斑仔显得友好,尖牙则怒火冲天。当他说完时,喉咙都沙哑了。 “如果在原寿见不到她,我们就自己到嘉荣城去。我们除了求助于鬼子母以外,没有什么选择。” “真是想不到,黑水修罗和黑罗刹跑到这么远的南方来,路大安重复道,这事得考虑一下。”他从身后拉出一个水囊扔给子恒,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等子恒喝完水把塞子塞好后,路大安说道:“我可受不了鬼子母。那些卿月盟,喜欢到处搜捕跟紫霄碧气纠缠不清的汉子。她们曾经想把我封印。我对着她们的脸骂她们是侍奉混沌妖皇的婆娘。她们气疯了,却没法抓住我,因为我一旦进入森林,她们就奈何不了我。不过,她们还真的尝试过。是呀,她们真的试过了,当时我不得不杀了几个退魔师。从此以后,我怀疑没有一个鬼子母会喜欢我了。杀退魔师很讨厌,我不喜欢。” “这种跟狸力谈话的能力,”子恒不安地问道,“它……是不是,它跟紫霄碧气有关?” “当然没有,”路大安咆哮,“所谓的封印对我根本没有效,是她们的企图令我生气。这是一种古老的能力,比鬼子母还要古老,比任何引导紫霄碧气的人都要古老,它跟人存在的历史一样久远,跟狸力族一样久远。那些鬼子母们不喜欢它,她们不喜欢古老的力量复苏。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他的人,这使得鬼子母们很担忧,她们嘟囔着什么远古的镇压开始减弱,什么东西正在毁坏。她们害怕混沌妖皇正在挣脱封印。如果你见到她们看我时的眼神,会以为那是我的错。卿月盟,还有一些其他的鬼子母们都那样看我。对了,还有那个丹景殿下啊!反正我尽量避开她们,避开跟鬼子母们交好的人。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也应该这样。”23sk. “你说得没错,能够远离鬼子母们当然最好了。”子恒回答。 半夏瞪了子恒一眼。子恒只希望半夏不要冲口而出说自己想当鬼子母之类的话。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子恒继续道:“反正是我们没有选择。黑水修罗、黑神杀将、还有飞头獠在追击我们,什么妖鬼都在打我们的主意。我们没办法躲,光靠自己也没法还击。谁能帮助我们?除了鬼子母们以外,谁有这个能力?而且愿意救我们?” 路大安沉默了,他看着群狸力,目光多数停留在斑仔或者尖牙身上。 子恒不安地挪动着,尽量不看它们。每次他看它们时,就觉得自己能听到路大安跟那些狸力在对话。虽然这跟紫霄碧气没有关系,他也不想参与其中。 子恒想,路大安一定是在拿自己开心,自己怎么可能会跟狸力说话。其中一匹大狸力大概是追风吧,看着他,似乎在笑。子恒不禁疑惑:路大安是怎么给这些狸力起名字的。 “也许你们可以跟我在一起,”路大安最后说道,“跟我们一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百眼魔君再现 半夏的双眉跳得高高,子恒惊讶得张大了嘴。 “看我干什么,除了跟我们一起以外,还有更安全的方法吗?”路大安问道,“黑水修罗遇到独行狸力时,会杀死它,但是却会绕开数里躲避一大群狸力。而且,你们也不用担心鬼子母们,她们很少到这些树林里来。” “我不知道,”子恒避开不看两边的大狸力,其中一匹是斑仔,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比如,追击我们的不止是黑水修罗。” 路大安冷笑道:“我也曾经见过一群狸力击倒一只无目人,狸力群死伤过半。但是,只要它们闻到它的气味就决不会放过它。黑水修罗、黑神杀将,对于狸力族来说,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想要的人是你,小子。它们以前也听说过有其他可以跟狸力沟通的人,而你是它们除了我以外第一次见到的有这种能力的人。不过,它们也愿意接受你的朋友。你们跟我们一起比在任何城市里都安全。城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妖魔邪祟。” “听着,路大哥,”子恒慌忙说道,“我希望您别再说这件事。我不能像您这样住在林子里。” “那么好吧,就当我没说,小子。既然你愿意,就去当你的流浪汉自欺欺人好了。难道你不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不,我没有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好欺骗我自己的。我们当然要找安全的地方,我们要去原寿,”半夏坚决地插口道,“然后去嘉荣。” 子恒合上嘴,迎上她愤怒的目光。她的怒气中也有他的一份。他也明白,半夏只有愿意的时候才会服从他的领导,但是她至少应该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你怎么想,子恒?子恒在心里问自己道,然后又自己回答:我?啊,让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我会继续上路。 路大安冷哼道:“斑仔说,她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决定。她说,那个女孩的根深深扎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而你……”他朝子恒点点头,“你的未来则在人和狸力族之间。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你们一起南下,否则,你们要么饿死,要么迷路,要么……” 尖牙突然站了起来,路大安扭头看着这匹大狸力。过了一会儿,斑仔也站了起来,走到路大安身边直面尖牙的目光。场面一时僵硬地持续了很久,然后尖牙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斑仔抖抖身子回到原位,重重地躺下好像没事发生似的。 路大安看到子恒疑问的目光,回答道:“斑仔是这个狸力群的头头,”他解释道,“虽然若论力量,群里有几头雄狸力可以跟它相比。但他们都知道它最有智慧。它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整个族群。只是,尖牙觉得他们正在你们三个身上纯属于浪费时间。他最痛恨黑水修罗,听说这么南的地方有黑水修罗,他要去杀它们。” “好吧,我们理解,”半夏松了一口气回答,“不过,我们真的能自己找到路啦,当然,得请您给我们指点一下方向。” 路大安挥挥手:“你还是没明白,我说过斑仔是头领,对吧?明天早上我也会跟你们一起南行,整群的狸力也会。” 这显然不是半夏最想听到的决定,不过也不是最坏的决定。 子恒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尖牙的离开,而且这匹带伤疤的雄狸力不是唯一离开的,还有十来匹狸力,全是年轻雄性,大步慢跑着跟在他身后。子恒想要相信这是路大安给他造成的幻觉,但是他办不到。离去的群狸力在他意识里消逝之前,他感觉到了来自尖牙的想法,鲜明得如同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是憎恨。憎恨和血腥的味道。 远处有水滴声,那空洞的嗒嗒声经过一次又一次回响后,已经无法追溯它的来源。从宽阔的石砌尖塔而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一座座石桥、一个个没有护栏的斜坡,打磨得十分平坦,镶嵌着黑色和金色的像骊龙的条纹。每一座桥都通往另一个尖塔,每一个斜坡都通往另一个尖塔、另一座桥。向上向下,一层又一层,没有起点,没有终点。迷宫在黑暗中无尽地伸展,黯淡的光线下,不论往哪个方向看,视野所及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头上、脚下,一样。 光线太弱,令公鬼无法看得太清楚,他也不愿意看得清楚。有些斜坡通往一些平台,平台正下方也是平台,他看不到它们的底部究竟是什么。他竭力寻找出路,因为他知道这是幻象。现在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象。 令公鬼认得这个幻象,他已经到过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不论他走了多远,不论他向上、向下、向任何方向走,都只能见到带着光泽的石头。这些像新翻泥土一般黑暗的石头侵蚀着它周围的空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的气味。死亡与危险的气味。他想屏住呼吸,但那气味充满了他的鼻孔,黏在他的肌肤上像油一般。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些动静,令公鬼立刻定在原地。此刻,他身处一个尖塔的顶部,完全没有藏身之处,唯有半蹲在环绕顶部的围墙后面,迷宫里到处都是能看得见他的地方。空气充斥着危险,却没有更深的阴影可供躲藏。光线不是来自油灯、灯笼或者火把,而是像是从天空中泛着似的存在着,强度勉强够看得见,或者,被看见。不过,静止不动还是能提供少许保护。23sk. 又有动静了,这次令公鬼看得很清楚。出现的是一个汉子,正沿着远处的一个斜坡大步往上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因为没有护栏而掉入下面的虚无之中。他虽然走得匆忙,但是举止显得颇为庄重,身上的披风随着他的走动泛起波纹。他边走变转头四处打量,好像在搜寻着什么。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令公鬼只能看到汉子的模糊的身影。不过,用不着走近,令公鬼也知道他的披风是鲜血般的红色,那双搜寻的眼睛如烧红的煤球般冒着火焰——百眼魔君。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迷宫 令公鬼的目光沿着迷宫游走,试图看清百眼魔君还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到达自己所处的尖塔,却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里,距离都是虚幻的,这是他学会的又一个教训。看起来很远的地方也许只要转一个弯就能走到,看起来很近的地方却怎样也走不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不停地走。一直走,不要思考。他知道,思考很危险。???.23sk. 然而,当令公鬼转身向远离百眼魔君身影的方向走开时,他不禁想起了马鸣。马鸣是否也在这个迷宫的某处?又或者,有不事两个迷宫,两个百眼魔君?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令公鬼被自己吓了一跳,转移心思,不敢再细想。 这一次是否跟韶华城那次一样?如果是,为什么他找不到我?这令他稍微安心。可是,安心?他姥姥的,这有什么可安心的?令公鬼曾经跟百眼魔君有两、三次擦肩而过,他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自己逃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却记不清了?百眼魔君在身后徒劳地追赶他。 这次跟韶华那次一样?还是说,仅仅是普通的噩梦?一呼一吸般短促的瞬间里,令公鬼明白为什么思考很危险、思考什么事情很危险了。每一次,一旦他容许自己想到这一切是一个梦,空气就会立刻泛起微光,变成凝固的棉絮一般的东西,令他双眼模糊一片,身体动弹不得。这种情况会维持一瞬。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跑进了一个以荆棘砌起的迷宫。酷热如含有钢针一般刺痛他的皮肤,喉咙早已干渴得冒烟。奇怪的是,他竟不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持续了多久?汗水在流出来之前就已经蒸发,双眼如火烧一般灼痛,头一阵阵地痛。头上离他不远处,黑幕一般的狂躁云层像沸腾的沥青似地流动着,迷宫中却没有一丝微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个迷宫好像哪里不对,但是这个想法随着酷热蒸发了。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他又想起来了不要思考,思考很危险。 脚下的路铺着平滑苍白的卵石,浅浅地半埋在干燥的尘土里,脚步再轻也会扬起阵阵灰尘钻进他的鼻孔,威胁着要他打喷嚏暴露自己的位置。令公鬼尝试用口呼吸,灰尘却又堵塞他的喉咙,令他窒息。 令公鬼心里当然清楚,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前面有一道高高的荆棘墙,墙上有三个开口,开口以外的路无法看见。百眼魔君随时可能从那里转出来。他们已经遇上两三次了,虽然不知为何,他记不清那些遭遇是如何发生,他又是如何逃脱的但是,不行不能去想,想太多会很危险。 酷热中让令公鬼精疲力尽,他喘着气站定,观察这堵墙。它由厚厚的荆棘缠绕而成,呈棕色,看来已经枯死,尖利的黑色长刺像一个个寸把长的钩子。荆棘墙既高且密,无法看到墙外。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他已经万分小心,一根尖刺还是像烧红的利针一般扎进了他的手指。他赶紧后退,脚跟绊到石头,踉跄了几步,大滴鲜血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从伤口飞散而出。火烧一般的疼痛渐渐减弱,然而他的整只手开始抽搐。 慌乱之下,令公鬼完全忘记了痛楚。他的脚跟刚才绊在一个光滑的石头上,把它从地上踢了出来。他瞪着它,一对空洞的眼眶回敬着他的目光。竟然是一个头骨。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头骨。令公鬼沿着路往上看去,所有平滑苍白的石头都是一模一样。他慌忙挪开自己的脚,却无论是走是站都会踩到它们。他隐约想到:这里的事情也许并不如它的外表所示。但他立刻把这个想法忘却。在这里,思考很危险。 令公鬼颤抖着稳住自己。留在一个地方也是很危险的。这是他在稀里糊涂之中,唯一肯定的事实之一。手指上涌血的伤口现在只是在缓缓滴血,手也不再抽搐。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朝着自己此刻正好面对的方向走去。反正,走哪条路都一样。 现在令公鬼想起来了,曾经听说过只要沿着同一边一直走,就能走出迷宫。于是,在第一个荆棘墙的开口处,他向右转,下一个开口也是。然后,他的眼前,站着百眼魔君。 百眼魔君满脸惊讶地站定,身上的血红披风随之静止,眼里的火焰旺盛起来,但是在酷热之中令公鬼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热量。 小子,你以为你可以躲开我多久?你以为你可以逃避自己的宿命多久?你不过是我掌中之物!令公鬼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手在腰带上乱摸一通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拔剑?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他低声祷告,不断地重复: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他甚至想不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神仙是不会帮助你的,小子,河阴鬼门也不会为你所用。你是我的一条狗儿,如果你不顺从我的命令,我就用巴蛇的尸体把你勒死!百眼魔君向令公鬼伸出手。令公鬼突然想到要如何逃脱了,虽然脑海中有一个朦胧的记忆在大声疾呼这是九死一生,但是,无论什么危险都比不过被混沌妖皇触摸的恐怖。 休想骗我,这是梦!令公鬼大喊,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你吓不到我。百眼魔君睁大了眼,不知是吃惊、愤怒还是两者皆有。然后空气泛起了微光,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然后,竟然真的消逝了。 令公鬼转过身,呆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千个、一万个影子也看着他。头上是虚无,脚下也是虚无。身边全是不同角度的青铜古镜,在他的视野之内延绵无尽,全都反射着他的影子:弯着腰半转过身,双眼圆睁,惊骇万状。 一团红色的模糊物体在镜子之间漂浮。令公鬼随着它转动,想抓住它。但是在每一个镜子里,它都躲到他的影子后面消失了。然后,它又再次出现,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变成了百眼魔君,他从镜子里走出来,千万个百眼魔君在银色镜子里进进出出,搜寻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荆棘刺伤的血 然后,令公鬼发现自己正呆看着镜里自己那张因刀割一般的寒冷而颤抖的苍白的脸。百眼魔君的影子在他影子的身后渐渐成形,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令公鬼的方向,却没有在看令公鬼。每一面古镜里,百眼魔君脸上的火焰在他身后咆哮,威吓他,吞噬他,撕裂他。令公鬼想尖叫,但是喉咙被锁住。无数的古镜里只剩下了一张面孔。他自己的面孔。百眼魔君的面孔。成了同一张脸。 令公鬼在惊恐中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光线微弱。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转动眼珠看着四周。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子,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下面是光滑的厚木板。 他想起来了这是船的甲板。头上的船帆在夜色中吱吱轻响,小风抚面倒也惬意。令公鬼这才长舒一口气。自己所在的这里是大发号。噩梦结束了,至少,今晚结束了。 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有血腥的味道。令公鬼一时间几乎停止了呼吸,他慢慢地把手指拿到眼前。黯淡的月光下,他亲眼看着手指上缓缓地渗出了一滴血。 那是在梦中,被荆棘刺伤的血。 尽管大发号以最快的速度向碧水下游驶去,可是实际上的速度却行进得很慢。风力虽强,可是这样风向却无助于航行。船老大董四哥下达了各种命令加快船行速度,依靠水流加上划船手逆风而行的大发号还是慢得跟爬行一般。 到了白天,这种情况也没有变好,划船手从日出一直划到日落。又来到夜里,由一个船伙儿在船首提着一盏提灯负责探测水深,报告给掌舵的人,以此导航。在碧水这里,没有暗礁的威胁,却有不少浅滩,船稍不小心就会搁浅。一旦船首甚至船身陷入泥中,整只船就会无法动弹,只能等待救援。当然,这种救援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也许永远也不会有。 风一直在跟他们作对,就像要把船推回上游似的。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没有靠岸。船老大董四哥一边咒骂着缓慢的速度,一边严酷地逼迫船伙儿和大发号跟逆风对抗。他责骂船伙儿,骂那些划船手都是懒鬼,不肯出力,一旦有人犯错,就会立刻遭到严厉指责。他用低沉冷酷的声音对他们描述十尺高的黑水修罗登上甲板,割破他们喉咙的情景。 头两天里,光是这些吓人话语就已经足够敦促每一个船伙儿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了。然而,黑水修罗攻击造成的震惊渐渐减弱,船伙儿们开始低声咕哝应该花一两个时辰上岸活动一下筋骨,还开始抱怨夜里行船的危险要比黑水修罗致命。 不过,船伙儿们都不敢当着船老大董四哥的面发这些牢骚,毕竟不管是搁浅还是黑水修罗,现在看起来都不如董四哥更可怕,每次说起时,他们都会警惕地观察四周,确保不会被船老大听到。 可是,船老大似乎能听到船上所有人的对话。每次抱怨开始时,他就一言不发地拿出上次袭击时缴获的镰刀状长剑和带有残忍倒钩的斧头挂在桅杆上,挂一时辰左右,那些受了伤的人就会摸摸身上的包扎起来的伤口,怨言就会平静下来这一招的效果至少能持续一两天吧,然后,某个船伙儿又开始觉得他们肯定已经甩掉黑水修罗了,于是船老大又拿出那两把武器,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令公鬼注意到,每次那些船伙儿开始聚在一起悄悄地皱眉耳语时,即使谢铁嘴本来正在跟他们亲热地拍背聊天或者逗趣讲笑话,也总是立刻远远走开,假装专心点燃自己的长烟锅、或者调整琵琶的四根弦、或者做其他任何显得他没有在注意那些船伙儿的事,却总是一边做一边用一只眼睛警惕地瞄着他们。令公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那些船伙儿责怪的似乎并不是他们三个被黑水修罗赶上船的人,而是烂牙仔。 起初的一两天,无论何时都能见到烂牙仔抓住任何一个不幸被他困在角落的船伙儿,讲述关于令公鬼三人上船那一晚情景的烂牙仔版本。他的表情从气势汹汹到嚎啕大哭又再次回到气势汹汹,他的嘴唇在每次指责谢铁嘴、马鸣、特别是令公鬼的时候都扁起来。他想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更想引起别人的同仇敌忾。 他们是外人,烂牙仔一边用一只眼睛搜寻着船老大的身影,一边低声哀求道,“我们根本不了解他们。只知道黑水修罗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他们是一伙的。” “龙王爷在上,烂牙仔,闭上你的臭嘴吧。”一个扎着双马尾、脸颊上有一个蝎子纹身的汉子不耐烦地咆哮道。他正在甲板上赤着脚用脚趾整理缆绳,连看也不看烂牙仔。 船伙儿们即使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也是打赤脚工作的,因为穿鞋只会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打滑。“只要能偷懒,你会指认自己老娘是黑水修罗。不干活就滚开!”他冲着烂牙仔的脚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自己的工作。 所有的船伙儿都记得那天晚上烂牙仔没有当好警卫,那个双马尾汉子的态度算是最客气的了。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工作,因此烂牙仔被派以独自一人可以完成的任务,自然全都是最脏的活,比如擦洗灶房里油腻腻的锅碗,或者爬进舱底在积年累月的淤泥和垃圾里检查漏洞。很快,他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防备式地缩着脖子,一天到晚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沉默不语,在场的人越多,他受的伤就越重,但是,这些只能为他带来厌烦的冷哼。每次他的目光落在令公鬼、马鸣或者谢铁嘴身上时,想要杀人的凶光总会他鼻子长长的马脸上闪过。天籁小说网 当令公鬼跟马鸣提起烂牙仔迟早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时,马鸣一边环视船上,一边回答:“我们可以相信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吗?可以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塔 马鸣说完他就走开了,去找一个地方独自呆着。在这条从翘起的船首到方向舵全长三十步的船上,要想身边没有其他人很难,他只有挑人尽量少的地方。自从那夜离开历下城之后,他就经常这样了,令公鬼觉得他似乎是在沉思。 谢铁嘴则回答道:“就算真的有麻烦,也不会是从烂牙仔来的。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没有一个船伙儿支持他,而他一个人没胆子做任何事。至于其他人,现在么?董四哥个人似乎觉得那些黑水修罗还在追赶,但是其他船伙儿开始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们可能会觉得他们受够了。而且看情形,他们已经处在这样想的边缘上了。” 谢铁嘴拉扯着身上的补丁披风,令公鬼猜想他在整理隐藏在内的小刀他那套第二好的小刀,小子,如果他们打算造反,是不会留下乘客的性命来揭发他们的。在这个离原寿如此遥远的地方,女王的法令也许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但是就连一个普通的村长也不会容许这种罪行的,所以他们一定会灭口。于是,从那以后,令公鬼也开始一边假装自己在做别的事,一边留意船伙儿们的举动了。 谢铁嘴竭尽他的所能来转移船伙儿的注意力,以防止潜在的造反可能性。他每个早上和晚上都给他们讲最精彩的故事,其余时间则提供音乐来舒缓他们紧绷得快要断的神经,他们要听任何歌谣都行。 此外,为了证明令公鬼和马鸣想当说书学徒,他还每天安排上课时间,传授的过程也为船伙儿提供了娱乐。他当然不会允许两人碰他的琵琶,所以只教他们吹羌笛。一开始,他们吹奏的笛声走调得离谱,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却逗得那些船伙儿们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哈哈大笑。这一笑,敌意便消散了不少。 他还教男孩们讲一些最简单的故事和翻跟斗,当然还有一些古彩戏法了。马鸣对谢铁嘴的严格要求叫苦抱怨,但是谢铁嘴吹胡子瞪眼睛斥道:“小子,我不知道要如何假装传授课程。所以我要么就真的教你们一些技巧,要么就不教。要学艺就不可能会容易,听着!就算是最傻的傻瓜,也能做到用手倒立。把你的屁股放平,把脚翘起来。” 那些没有工作的船伙儿总是聚集在他们三人身边围成一圈。有些人甚至学起谢铁嘴教的一些动作来,一边试一边大笑。烂牙仔黑着脸独自站在一边看着众人,憎恨着所有人。 万般无奈之下,令公鬼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斜斜地靠在船栏上,遥望岸边。他倒不是真的期望能看到半夏或者其他伙伴会突然出现在岸上,只是船行得实在太慢,令他有时候不禁燃起这样的希望,因为他们不需要骑得太快就能赶上这艘船。 前提是,他们逃脱了。 当然,还有,他们还活着。 河水向前流淌,一路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也完全看不到其他船只,水面上只有大发号。不过,也不是说沿河就没有风景,没有奇观。出发后的第一天晌午,碧水流过一个长达半里的峡谷,两边悬崖高耸,石壁上雕刻着高至一百尺的佛教雕像,有男有女,据说男的是佛陀与罗汉,菩萨则有男有女。 以雍容大度、气宇非凡的卢舍那佛为中心,雕像容貌姿态各异,组成一个繁杂的队列。岁月阻断了这支队伍,风雨把北部队尾的雕像表面侵蚀得光滑无棱,南边雕像的轮廓则保持得较完好。河水轻轻拍打雕像的脚部,脚趾或被冲走,或被冲洗成光滑的圆瘤。令公鬼惊叹着猜测它们站在这里多久了,要用多久水才能洗走这么多石头?不过,却没有一个船伙儿停止自己的工作里抬头观看,因为他们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还有一次,东岸再次呈现平坦的草地,上面点缀着灌木丛,远处有某件物体在反射阳光。 “那是什么?”令公鬼心里奇怪,不禁大声说了出来,“好像是某种金属啊。” 船老大董四哥正好经过,他停下脚步,斜眼看着那个闪光,“确实是金属,”他说道,他的话语仍然是一起冲出口的,不过令公鬼已经开始习惯了,“是一座金属造的塔。我以前到那里看过所以知道。水路两路的生意人都用它来做路标。按我们现在的速度,还要走十天才能到白桥。” “一座金属塔?天底下还有金属铸的塔?”令公鬼重复道。翘着脚靠着一个木桶坐在附近的马鸣听到他们的对话后从沉思中醒来。 船老大点点头:“啊,从外观和手感来看,是用闪亮的镔铁修造的,却没有一点锈迹。有两百尺高吧,占了一座房屋那么大的地面,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也找不到入口。” “但凡没有入口的,里面必然有好东西。我打赌里面有宝藏,”马鸣边说边站了起来,朝远处的闪光塔张望,“那种东西一定是为了保护某种贵重物品而建的。” “也许吧,小子,”船老大沉声说道,“不过天下上比这个更奇特的东西多了。在讨海族的岛屿里,有一个叫做方寸山的小岛,那里有一座山,山上伸出一只五十尺高的石手,手里抓着一个跟这艘船一般大的水晶球。要说宝藏,那座山下很可能就有。可是岛上的居民从来不在那里挖掘,而讨海族则只顾开着他们的船到处寻找他们的先贤水月大师。” “他们不挖,我去挖,”马鸣说道,“那个什么方寸山离这里有多远?”流水带着大发号缓缓向前,一丛树木挡住了那座闪光塔,但是马鸣仍然看着它的方向。 船老大董四哥摇头道:“不,小子,游历天下不是为了寻找宝藏的。如果你能找到一把金子,或者找到某位死去国君的珠宝,那当然好,但是,吸引你往天地相交之处而去的是你所看到的奇观。在污普滩是葬月之海大洋的一个港口有一座蟠螭宫,据说它的部分建筑是在祸斗时代修建的。那里有一堵墙,上面挂着绮丽画,画着一些没有人见过的动物。” 23sk.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鳞蟒蛇 “这有什么稀奇,随便一个小孩都能画出没有人见过的动物。”令公鬼说道。 船老大呵呵笑了。 “是啊,小子,娃子们确实可以。不过,有哪个娃子能造出那些动物的骸骨?蟠螭邑的人就有这些骸骨,并且把它们按照那些动物的样子组合在一起,放在蟠螭宫里,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四下看看。裂世时代为我们留下了数千的奇迹遗留。从那以后,又曾经建立过许多王朝,有些甚至可以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王朝相比。每一个王朝都留下可供后人追寻和瞻仰的事物。不尽木天蓬尺、缚妖索、雷砧石。有一个小岛覆盖在一个白玉罩下,每当月亮升起就会嗡嗡作响。还有一座山脉中间凹陷成碗状,碗底中心有一支高达百尺的神兵——三宝斗魁枪,任何靠近它一里之内的人都必死无疑。锈腐的废墟,破碎的残垣,海底那最古老的天书古卷也没有记载用途的古物。我自己就收集了几件这样的东西,都是从你们十辈子也不可能走遍的那些地方得来的,是你们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东西。不是财宝,是奇观吸引你继续前进,知道吗。” “我们在红沙丘群山那里也挖到过骨头,”令公鬼缓缓说道,“形状奇怪。是某种鱼类的骨头,我猜是鱼吧,那骨头像这条船一般大。不过后来就不让我们挖着玩了,有人说在那些大山里挖掘会带来厄运。” 船老大看着令公鬼的眼里透着精明:“小子,才刚刚踏出天下一步,距离想家还早得很?广大的天下的种种精彩将会令你沉迷,你将会开始追求日落之地的体验,等着瞧吧,而且,如果你回家,你的村子将会变得太小,再也容不下你。” 不!令公鬼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可是他愣住了。上一次他想起思尧村是多久之前了?还有,父亲呢?那肯定是好几天前了,感觉却像是过了好几个月。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只要情况容许,我就会回去。我会回去放羊,像像我的父亲一样。不过,如果我再也不离开村子,那么现在回去就太快了。你说是不是,马鸣?一旦情况容许,我们立刻回家,忘记外面发生的一切。” 看得出来,马鸣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上游那已经消失的闪光塔上移回来。“什么?哦,是的,当然。我们会回家。当然。” 然后,马鸣就转身走开了。令公鬼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我打赌,他不过是不想让其他人寻宝罢了。” 马鸣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得很大声。 令公鬼爬到了桅杆上,双脚缠着支柱坐在顶端。大发号在河道里轻轻摇晃,这轻微的晃动到了五十尺高的桅杆上就变成了大幅地前后摆动。他仰起头大笑,任由河风吹过他的脸庞。 船浆从船的两边伸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大发号就像一只有十二只脚的巨型蜘蛛在碧水上爬行。以前在锡城他也曾经爬到过这么高的树上,但是这一次没有树枝阻挡他的视野。在这个高度俯视甲板上的所有东西:正在划船的船伙儿,四脚四手地爬着正在用磨石打磨甲板的人,正在整理缆绳和舱盖的人。他们全部都缩成了一点,感觉很奇怪。他坐在上面,花了半个时辰看着他们发笑。 然后,虽然每次他低头看时,还是忍不住笑,但是他开始张望经过的河岸。他觉得自己静止了当然,来回的摇晃除外河岸、树、山在他身边缓缓滑过。他是静止的,天下在他的身边运转。 一次突然的冲击下,令公鬼松开了缠着支柱的双脚,一跃翻上了桅杆,双手双脚伸展开在摇晃中保持平衡。就这样,坚持了三次来回的摇摆后,他突然失去平衡,手脚像风车一般打着转向前倒下,幸而抓住了前桅支索。他两脚踩在桅杆上,只靠双手抓着前桅支索,大口呼吸着清新的冷风,开怀大笑。 “喂,小子,”谢铁嘴嘶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徒弟娃儿,你要是打算从那里掉下来折断脖子,可千万别砸在我身上啊。”令公鬼低头看去。谢铁嘴爬在他下面的梯绳上,离他几尺远,冷眼看着他。跟令公鬼一样,他把自己的披风留在甲板上了。 “谢铁嘴,”令公鬼高兴地打招呼,“哦,不对,谢师傅,你几时上来的?” “下面的人朝你大声嘶喊,你却不理不睬,所以我就上来了。姥姥的啊,小子,人人都以为你发疯了。” 令公鬼闻言低头看,吃惊地发现下面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只有马鸣例外,他正翘着脚坐在船首,背对着桅杆。就连正在划船的人也在看他,心不在焉地划着桨,也没人有空责备他们。令公鬼扭过头穿过自己的手臂看看船尾。船老大董四哥站在方向舵旁,大拳头支着腰,瞪着他。 看了一回,令公鬼回过头来朝谢铁嘴咧嘴笑道:“你想让我下去,是吗?” 谢铁嘴用力点头:“你能下来就最好了。好吧,下来吧。” 令公鬼于是调整好抓着前桅支索的手,向前一跳离开了桅杆顶部,伴随着耳边谢铁嘴的咒骂他向下坠落,很快被前桅支索拉住,掉在半空晃来晃去。谢铁嘴对令公鬼怒目而视,半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他。 令公鬼又对谢铁嘴咧嘴笑道:“我现在下去了。”他摆起双脚,用膝盖钩住连结桅杆和船首的粗缆,然后用再手肘钩住,放开前桅支索。慢慢地,他向下滑去,越滑越快,快要到达船首时,他放下双脚踩在甲板上,正好落在马鸣前面,向前跨了一步稳住身体后,转身张开双臂面向甲板,就像谢铁嘴表演完翻跟斗时那样施了一礼。 船伙儿纷纷鼓掌,他却惊讶地看着马鸣,看着他用身体阻挡所有人的视线拿在手里的东西。一把弯曲的匕首,配以装饰着奇怪符号的金色匕首鞘,柄上缠着精细的金线,顶上嵌着一个跟令公鬼的拇指一般大的红宝石,还有一条金鳞蟒蛇露出尖利毒牙的图案。 第一百三十章 彩球技法 马鸣自顾自地把匕首从鞘里拔出来,插回去,再拔出来。好一会儿,他才一边玩匕首,一边缓缓抬起头,双眼遥看着远方。然后,他才忽然看见了令公鬼,吓了一跳后立刻把匕首塞回曳撒里。 令公鬼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好家伙,你从哪里弄到那把东西?”马鸣没有说话,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这时候倒巧,只有他们两人独自呆在船头。令公鬼又问:“该不会是从历下城拿的吧,千万别告诉我你把东西带出来了?” 马鸣看着令公鬼道:“都是你的错。是你和子恒的错。你们两个那样子把我从藏宝间拖走,当时我手里还拿着它。这不是罗睺给的,是我自己拿的,所以纯熙夫人关于他的礼物的警告不会有效。令公鬼,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可能会想偷走它的。” “放心吧,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令公鬼回答,“我觉得船老大董四哥是个诚实人,只不过其他人就难说了,特别是那个烂牙仔。” “任何人都不行,”马鸣坚持道,“包括董四哥、谢铁嘴、任何人。令公鬼,要知道来自思尧村的人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不,马鸣,半夏和子恒一定还活着。我知道他们活着。” 马鸣露出了惭愧的表情。 “不过,我会为你保密的。只有我们俩知道。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只要卖了它,我们到嘉荣城的旅程可以像国君出行一样豪华。” “当然,”马鸣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如果我们实在没有钱。反正,除非我答应,否则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我说过我不会啦。不说这个,听着,我们上船以后,你还有没有做梦?就像在韶华城那个梦一样?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问你,平时至少有六个人会在旁边听。” 马鸣把头转到一边,斜着眼看令公鬼:“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啊?你要么做了梦,要么没有。” “好吧,好吧,我有。我只是不想提起它,连想起它都不愿意,反正我们对它也无可奈何。” 两人还没有机会再说什么,谢铁嘴就大步走了过来,手臂上挽着他的披风,白发被风吹得飞起来,长长的胡子像倒竖一般。“我好容易才说服船老大你没有发疯,”他大声宣布,“告诉他那是你学艺的训练之一。”他抓住前桅支索抖了抖,“你刚才那样沿着绳子滑下来的愚蠢表演帮助我说服了他,但是你得知道,没有摔断腰杆是你走运。” 令公鬼的目光顺着前桅支索往上一直看到桅杆的顶部,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他刚才从那里滑下来,而且,之前还坐在上面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在上面伸展手脚的样子,不由得向后重重坐下去,差点四脚朝天躺到了甲板上。谢铁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对高度有这么好的把握能力,小子。也许我们可以到承峻、或者宛城、甚至晋城去表演。南方大城市的人喜欢看高空走绳索和空中飞人。” “我们不是要去……”令公鬼机警地想起要先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会听到。就看见有几个船伙儿正在看他们,烂牙仔也是,目光如常地凶恶。但是从距离上来判断,他们都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去嘉荣城吗?”他接着说。马鸣耸耸肩,无论去哪里对他似乎都是一样的。 “眼下是,小子,”谢铁嘴在他们身边坐下,“但是明天谁知道呢?这就是说书人的生活。他从一个宽袖子里取出一把彩球,现在你下来了,我们来练习彩球技法吧。” 令公鬼的目光又飘向桅杆,打了个冷战。自己是怎么了?要了亲命了,我怎么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看来在真的发疯之前必须到嘉荣去。 与此同时,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空中。杏姑表面上心平气和,似乎把那小跑着跟在不远处的三匹大狸力看作普通的村狗,可是她的眼珠时不时就咕噜咕噜地转向他们,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根本完全无法安心。 半夏骑在小母马的背上,也处于同样的状态中,她经常拿眼角瞄那些大狸力,还时不时地在马鞍上转来转去东张西望。子恒知道,半夏这是在寻找狸力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她一边否认自己其实很害怕那些跟在身边的大狸力,否认自己其实很担心其他狸力躲在哪里以及他们究竟想怎么样,一边不安地舔着嘴唇,紧张地四处张望。 事实上,子恒知道其他狸力其实距离他们很远。他本来可以告诉半夏,但是,即使她真的相信自己,又有什么用呢?就眼下来说,万一她真的相信也没什么帮助?子恒自己也很忐忑,他绝对不肯轻易地迈出那一步,绝不愿意思考自己为什么就能知道。 那个一身皮毛的汉子在他们的前面大步跑着,有时候子恒甚至觉得他已经化身为狸力。斑子、尖牙和追风出现以后,路大安虽然没有回头看过,但是他也知道他们的位置。m.23sk. 这是思尧村的两个伙伴遇到路大安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俩一早醒来时,就看到他正在烤兔子,大胡子上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身边只剩下斑仔、尖牙和追风,其他狸力已经不见踪影。当时,早晨的光线还很弱,大马尾松下仍然笼罩着深深的影子,远处光秃秃的树桠就像剥去了血肉的指骨。 半夏问起其他狸力在哪里。“它们没走远,”路大安回答道,“离我们足够近,有什么事可以立刻来帮忙;离我们也足够远,可以避开我们可能碰到什么人的麻烦。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就迟早会有麻烦。如果我们需要他们,他们就会来。” 子恒正在撕扯一片烤兔肉时,脑海里忽然传来了某种感觉。是一个方向,很模糊。当然了!那是它们……口里热辣辣的兔肉顿时失去了味道。火炭上烤着路大安找来的一些植物块茎,子恒捡起一块,味道居然还不错,有些清甜,但是他已经没有胃口。 第一百三十一章 巨獒 准备出发时,半夏又坚持要轮流骑马,子恒再也懒得跟她争执。 “好吧,你先骑。”子恒告诉她。 她点点头:“然后是路大哥。” “用不着,你们骑就是也,不必管我,我有自己的双脚就足够了,”路大安看着杏姑,小母马转着眼珠的样子似乎在说“你也是一匹狸力”,“何况,我认为她不会欢迎我骑她的。” “胡说,”半夏坚决地回答,“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推来让去的。最合理的做法是每个人骑一段时间。你不是说,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吗。”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 半夏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子恒心想,不知道她是否能用对付自己的方法来逼迫路大安就范呢。然而,他却发现半夏就这么傻站着,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路大安也不理她,只是用那双金黄的狸力眼睛看着她。半夏倒退一步,舔舔嘴唇,又倒退了一步。路大安转身走开之前,她已经一直退到了杏姑身边,爬上了马鞍。 路大安转身带他们向南方出发时,咧嘴笑了笑,子恒甚至觉得他的笑容也非常像狸力。 就这样,他们向着东南一直走了三天,每天都在太阳下山时分才扎营。虽然路大安似乎对城里人终日为了名利奔波的生活嗤之以鼻,不过既然选好了目的地,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 三匹大狸力很少出现。每天晚上它们都会到营火旁呆一会儿,白天有时也会短暂地露一下脸,而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又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然而,子恒知道它们就在不远以外的某处。他知道它们在前头探路,也知道他们在后面查看。他还知道,当它们要离开这个族群通常狩猎的地盘时,斑仔就会命令狸力群回去,留在那里等她。有时候,三匹大狸力会在他的意识里消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了,即使远在他无法看见的距离之外,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靠近。 周围的森林渐渐稀疏,被枯萎的草地隔成零散的小树林,但是三匹大狸力仍能把自己隐藏起来。当它们不想被人看见时,它们就如同鬼魅一般。但是,子恒却随时都能准确地知道它们躲在哪里。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试图说服自己这些全是幻觉。可惜,这没有用。就像在黑暗中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脚趾一样,他就是知道。 子恒把狸力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可它们总是有办法钻回去。自从遇到路大安和狸力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了。在他醒来后还能想起的那些梦境里,都是一些平常事,就像他在家的时候……在韶华之前……在上元前夜之前那样。 他的梦都是普通的梦,只有一点不同。在每一个梦里,不论是他在欧阳潜师傅的锻铁炉前直起腰来擦去脸上的汗水,还是在草地上跟村里的女孩跳完舞后转过身,还是坐在炉火前看书时抬起头,不论他在屋里还是屋外,身边总有一匹狸力。那匹狸力总是背对着他,他也总是知道,那匹狸力的金黄眼睛正在警惕地防备着可能要来的敌人。在梦里,即使是在五叔或者欧阳潜的餐桌旁,他也觉得这情景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通。只有在他醒来以后,才会觉得这很奇怪。 这三天来,斑仔、疤脸和追风每天都为他们送来兔子和松鼠,路大安则负责寻找能吃的植物,其中多数都是子恒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有一次,一只灰兔子几乎从杏姑的蹄子下面窜了出来,子恒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绷弓子装上石子,路大安已经掷出长刀,在二十步左右以外把它扎倒。还有一次,路大安用弓箭把一只飞过的肥美松鸡打了下来。他们的三餐比遇到路大安之前丰盛得多,然而子恒宁愿没有遇到过它们。他虽然不知道半夏怎么想,反正他自己是情愿挨饿也不愿意跟狸力群做伴,更别提被它们钻进自己的脑子里。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了一大片林子前。这片林子比他们经过的多数林子都大,将近四里宽。西边空中低低地挂着太阳,在他们身边投下倾斜的影子,风越吹越烈了。 子恒感觉到三匹大狸力从他们的斜后侧开始向前跑去,不慌不忙,因为它们没有闻到、也没有看到危险。半夏骑在杏姑身上。此刻是找地方扎营过夜的时候了,大片的灌木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朝树林走去,三只巨獒突然从树丛中冲了出来。它们口鼻宽阔,身材像狸力一般高,也许比狸力还要重,龇着牙大声吠叫。它们离开树丛后并没有冲过来,但是每一只都正对着一个人,距离不到三十尺,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杀意。 母马杏姑本来已经被狸力刺激得近乎崩溃,此刻长嘶了一声几乎把半夏甩下鞍去,子恒一眨眼之间已经准备好了绷弓子准备射击。对付狗不需要斧头,只要用石头打中肋骨就能把一般的狗赶走。路大安凝视着三只随时准备攻击的巨獒,头也不回朝子恒摆了摆手道:“嘿!没必要用那个!”???.23sk. 子恒疑惑地皱了皱眉,松开了手上拉开绷弓子的力道,最后把它放了下来。半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杏姑,一人一马都警惕地瞪着那三只大狗。 巨獒颈毛倒竖,耳朵贴在头上,发出地震一般的咆哮。突然,路大安举起一只手指到齐肩的高度,吹起了口哨,声音又长又尖,音调越来越高就像一支箭射向天空一样。三只巨獒先后停止了咆哮,向后退去,哀嚎着转动脑壳,似乎很想离开却被又什么东西限制住一样。它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路大安的手指上。 只见路大安缓缓地放低手指,口哨音调随之降低。巨獒随着他的动作趴下身体,一直趴到地上,伸出舌头,摇着尾巴。 “看到没,”路大安一边向它们走去,一边对子恒说,“不需要武器。”巨獒舔着路大安的手,他挠着他们的大脑壳,抚弄他们的耳朵,“他们不像外表那么可怕,它们也只是想把我们吓走而已。如果我们不往树林里走,它们也不会真的咬我们。不过,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我们天黑前还来得及再找一个树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虎夷 子恒看了看大张着嘴的半夏,连忙“咔”地合上自己的嘴巴。 路大安一边轻轻拍着那些巨獒,一边仔细观察这片树林:“这里有虎夷人方,就是游民。”见到子恒两人茫然的表情,就补充道,“又称白虎夷。” “白虎夷?”子恒惊呼,“我一直很想见白虎夷人啊。他们有时候会在暗礁渡口北岸的河边扎营,但是据我所知他们从来不会南下到锡城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半夏哼道:“可能是因为暗礁渡口的人跟白虎夷一样是贼吧。他们一定是愚蠢地互相偷东西。路大哥,如果附近真的有白虎夷,我们不如继续上路吧?要是杏姑被偷了可就麻烦了,还有……啊,我们也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不过人人都知道白虎夷什么都偷。” “是不是还包括婴儿?”路大安冷冷问道,“绑架小孩,你说的是这些吗?”他“呸”了一声,半夏不由得脸红了。白虎夷偷婴儿的故事时有听闻,不过多数都是南宫其琛、或者老狗肉和老八的人说的。其他的故事则是人人皆知。“白虎夷有时会令我讨厌,不过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不是贼。甚至比我知道的某些人还诚实。” “天快要黑了,路大哥,”子恒说道,“我们得找个地方宿营。如果他们愿意,不如到他们的营地去吧?” 欧阳潜的老婆拥有一个白虎夷修理过的壶,她声称那个壶比新的还好用。虽然欧阳潜师傅不太喜欢老婆对白虎夷人手艺的称赞,可是子恒却很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不过,令他不明白的是,路大安显得不太情愿,他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想这样?和他们有仇吗?” 路大安摇摇头,但是他肩膀的姿势和紧绷的嘴唇仍然显露出他的不情愿。“也行吧。只要你们不要太在意他们说的话就行了。那些都是蠢话。通常游民是比较随和的,不过他们也有一些要注意的习俗礼节,你们要照着我的样子做。还有,保守你们的秘密。没必要什么都说。” 说完,路大安开始往林中走去,三只巨獒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边。子恒感觉到斑仔它们慢下了脚步,于是知道它们不会跟进来。它们并不是害怕那些巨獒——但是它们瞧不起这些大狗,因为狗放弃了自由换取温暖的炉火——就像自由的狼看不起圈养的猪一样。 路大安熟练地在林中穿行,似乎认得路。他带着两人来到了树林中央,白虎夷的旅行马车分散地停在马尾松和银叶桂之间。m.23sk. 子恒虽然没有见过白虎夷人,不过,在思尧村他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言,眼前的营地跟他的想象倒也差不多。这些人的马车其实就是装了轮子的小屋,像一个个大箱,外层涂着色彩明亮的油漆,朱色、月白、秋香色、竹青、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颜色。 游民正忙碌着各种日常事务,煮晚饭、缝补、带娃子玩、修理马具等等。他们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们的马车还要艳丽,而且,色彩搭配完全随意,有些人身上的外套和裤子、或者裙子和围巾的颜色配得十分刺眼。他们就像一群飞舞在一片野花之中的蝴蝶。 营地中,有四、五处聚着人在演奏月琴和羌笛,还有几个人在旁边跳舞,像一只只重明鸟一样漂亮。娃子和狗在篝火之间追逐游戏。这些狗都是可怕的巨獒,却任由娃子们拉扯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甚至爬到背上,一点也不介意。跟路大安一起走进来的那三只巨獒此时伸着舌头,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最好的朋友。子恒不禁摇了摇头,这些大狗几乎用不着抬起两只前脚就已经可以轻易咬到男子的喉咙。 音乐戛然而止了,所有的白虎夷人都在看他们三个陌生人。连正在玩耍的娃子和狗都停了下来,看着,眼中流露着戒备,随时准备逃跑或者攻击。 安静了片刻后,一个身材瘦长精壮、留着一头灰色短发的汉子走上前来,朝着路大安庄重地作了一个揖。他身上穿着红色的高领曳撒,配着鲜绿色的肥大裤子,裤脚塞在长及膝盖的皂靴里。“欢迎贵客来到我们的营地。敢问您会与我们同歌否?” 路大安同样庄重地双手按在胸前作了一个揖:“都幙,感谢您给客人带来温暖,就如您的营火温暖我的身体一般。但是,我不会唱那首歌。” “那么我们将一起去发现,”灰发汉子唱起来,“过去、未来,我们一起追寻,直到找到它。”他朝着营火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姿势,露出微笑欢快地邀请道:“食物快要为贵客准备好了。请与我们共进晚饭。” 这句话就像一个命令,音乐随之重新继续,娃子又开始跟狗儿玩耍,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就像把路大安三人当成他们的老朋友一般。 灰发汉子却犹豫了一下,看着路大安问道:“你的……其他朋友呢?他们不会靠近吧?要知道,他们把狗儿们吓得够呛。” “他们不会靠近的,甲央。”路大安的摇头带着一丝不屑,“到现在你还担心吗?” 灰发汉子摊摊双手似乎想说“谁知道呢”,然后他转身带着他们走进了营地。半夏下马走近路大安问道:“你和这个人是朋友?”一个面带微笑的白虎夷人走来牵杏姑,半夏还不太放心,可是路大安歪歪嘴“嗯”了一声,她只好不情愿地交出了缰绳。 “我们是熟人。”一身皮毛的路大安简单地回答道。 “他名叫都幙?”子恒问。 路大安低声咕哝了几句才回答道:“他名叫甲央。都幙是他的头衔,意思是‘追寻的人’。他是这一支白虎夷的长老。你要是喜欢可以叫他‘追寻的人’,他不会介意的。” “那么,‘那首歌’是什么意思?”半夏又问。 第一百三十三章 空明之体 “那是他们旅行的目的,他们的史诗,”路大安说道,“他们说,他们正在寻找一首歌,那就是都幙要追寻的东西。他们说,他们是在封天大战时失去它的,如果能再次找到它,祸斗时代的天堂就会重临。” 路大安突然环视营地,不屑地哼道,“他们甚至不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样子的,只宣称说当他们找到它时自然就会知道。他们也不知道那首歌将如何令天堂重临。不过,从裂世至今,他们已经追寻了将近三千年了。我想,他们会一直追寻直至上古神镜停止转动吧。” 他们走到了甲央的篝火旁,它位于营地的中央。追寻的人的旅行马车以秋香色为主赤色为辅,车轮则是赤色轮框配上双色相间的轮辐。一个跟甲央一样满头灰发、但是面容仍旧光滑的胖婆娘刚刚从马车里走下来,站在马车后面的梯级上整平肩上的蓝边围巾。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鲜黄色上衣配一件鲜红色的裙子,如此搭配令子恒惊愕得直眨眼,半夏则嘟囔了一声。 她看到跟在甲央身后的三人后,露出欢迎的笑脸走下梯子。她叫白~玛依,是甲央的老婆,但是比甲央高了一个头。很快,子恒就忘记了她衣服色彩带来的不习惯。她给他一种慈母般的感觉,令他想起了在村子里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微笑就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乡。 白~玛依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地问候路大安,却又带着一种距离感,这似乎令甲央有点尴尬。路大安对她的问候报以淡淡的微笑和点头致意。子恒和半夏自我介绍后,她把他们俩的手亲热地握在手中,甚至拥抱了半夏,显得比对路大安时热情多了。3sk. “啊哟,你们真是可爱的娃娃,”她伸手轻抚半夏的下巴笑道,“冷坏了吧。来,半夏丫头,坐到火边来。你们都坐下来。晚饭快好了。” 营火旁摆着一些树干当作椅子。路大安连这种程度的人为之物也拒绝接受,宁愿斜着躺在火边。营火上有一个铁制三角架挂着两个小锡壶,炭床边上放着一个烤架,白~玛依正在摆弄它们。 子恒和其他人分别坐下时,一个穿着鸦青色条纹衣服、个子细高的汉子悠闲地走到火边。他跟甲央拥抱了一下,又问候了白~玛依,然后淡淡地看了看路大安和思尧村的两个年轻人。此人年纪跟子恒相当,动作像是随时准备跳舞似的。 “怎么,平措,”白~玛依的笑容带着溺爱,“你忽然决定要来跟你的老爹母吃一顿晚饭了,是吗?”她边说边弯下腰搅拌挂在火上的小壶,笑容随着动作移到了半夏身上,“这是为什么呢?” 平措在半夏对面坐下来,手臂环抱着膝盖显得很放松:“俺叫平措,”他的声音虽轻却很自信,全神贯注地看着半夏,“我一直在等待春天开放的第一朵杏花。现在,我找到了它,就在老爹的营火旁。” 子恒本以为半夏会对这番话报以冷笑,却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平措。子恒有些吃惊再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白虎夷人,不得不承认他挺帅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这个人像谁了:狗娃!每次狗娃从榉花驿站到思尧村来时,村里的女孩都会对他目不转睛,而且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狗娃则向每个视线以内的女孩献殷勤,却不知怎的,摆弄得每个女孩都相信他对其他女孩只不过是彬彬有礼而已。 “你们养的狗子,”子恒大声说道,半夏一惊,“个头比得上小熊了。你们竟然放心让娃子们跟他们玩耍,你们就不担心吗。” 平措呆了呆,但是当他看着子恒时他的微笑已经回到脸上,而且,更加自信:“放心吧客人,它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装模作样试图把危险吓走,同时给我们发出警报。他们是按照‘空明之体’驯养的。” “空明之体?”半夏问道,“那是什么?” 平措朝树木示意,与半夏两目相对:“树叶从不反抗将它带走的风,它知道自己的寿命,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时间。它从不伤害别人,死后更化为新叶的养分。所有男子、女人都应该这样生活。”半夏迎着他的目光,双颊微红。 “我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子恒问道。平措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甲央插口回答:“意思是,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任何理由伤害他人。”追寻的人的眼睛闪着光芒,看着路大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作为杀戮的借口。没有,永远没有。” “如果有人要不利于您呢?”子恒坚持道,“有人打您,或者抢劫您,或者杀您呢?” 甲央耐心地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子恒只不过是看得不如他清楚。“如果一个人打了我,我会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还是想打我,我会逃走。如果他想抢劫或者杀我,我也是马上逃走。我宁愿把他想要的东西,甚至我的生命都给他,也不愿意使用暴力。而且我也希望他不会伤得太重。” “可您不是说,您不会伤害他吗?” “我不会,但是杀戮除了会令被害人受伤,也会令使用者受到同样的伤害。”子恒的表情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以用你的斧头把树木砍倒,”甲央继续道,“斧头对树木使用了暴力,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木头跟生铁相比是柔软的,但是锋利的镔铁在砍伐的同时也会变钝,还会因粘上树木的汁液而生锈凹陷。坚硬的斧头对无助的树木使用暴力,却也被树木所伤。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这种伤害存在于精神之中。” “但是——” “我说有完没完啊,谁要听你说教,”路大安粗声打断了子恒,“甲央,你在村庄里到处对年轻人传播这些屁话已经够讨厌的了——为此你不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不是吗?——我把他们两个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说教的。你那套就省省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团红色残影 “你怕他们不愿意再跟你在一起?”白~玛依说道。她正在用手掌搓碎一些香料,把它们洒在锡壶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放香料的动作却很激烈,“你会把你的这古怪的活法,怎么杀、怎么死,传授给他们?你要他们像你这样渡过一生,一个人独自死去,只有大虫渠鸟和你的……你的那些朋友为你的尸体争吵不休?” “别这样,白~玛依,”甲央柔声劝道,似乎对这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这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从不这样对待客人,是我们邀请他到我们的营火边来的,老婆。” 白~玛依平静下来,却没有道歉,只是看着路大安悲哀地摇了摇头,然后拍掉手上的香料,开始从马车侧面的一个红柜子里拿出勺子和陶碗。 甲央继续对路大安说道:“我的老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多少回呢,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教过任何东西。那些村民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我们只不过是回答他们的问题而已。问问题的通常是年轻娃儿,这是事实,而且有时候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路,但那都是他们自愿的。” “你去跟那些刚刚发现自己儿子或者女儿跟着你们白虎夷跑了的农妇说说看,”路大安冷笑道,“这就是那些稍大一点的城镇不允许你们在他们附近扎营的缘故。村落也许需要你们的修理技能,但城镇不需要,他们不能容忍你们说服他们的娃子跟你们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那些城镇的规矩,”甲央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的耐心似乎无穷无尽,“城里总是会有喜欢暴力的人。而且,我也不认为在城里能找到那首歌。” “我不是想冒犯您,追寻的人,”子恒缓缓说道,“但是……嗯,我不是喜欢杀戮啦,除了过节时的比赛以外,我好多年没有跟人摔过跤了。但是如果有人打我,我一定会还击。不然,就等于鼓励他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我了。有些人喜欢占人便宜,如果不告诉他这是行不通的话,他们就会到处欺负比他们弱小的人了。”天籁小说网 “有些人,”平措故作沉痛,“永远都无法克服自己的卑劣本能。”他看着子恒的表情摆明了他所指的不是子恒所说的欺负。 “我打赌,你肯定一天到晚都在逃跑,就像一只吓坏的兔子一样东躲西藏。”子恒回敬。年轻的白虎夷人脸绷得紧紧的,此刻的他完全把空明之体丢在了脑后。 “遇到你们这些不相信力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人,”半夏边说边瞪了子恒一眼,“真有意思。” 平措的精神又恢复了,他站起来,微笑着朝半夏伸出手:“我带你四下看看我们的营地吧。那边有人在跳舞,我们去看看。” “好。”她报以微笑。 白~玛依正在从小烤炉里取出面饼子,闻言直起腰来:“可是,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平措。” “我跟娘一起吃,”平措拉着半夏的手一边离开马车一边回头说道,“我们俩都是。”他得意地朝子恒笑了笑。半夏跟着他,边跑边笑。 子恒站起来有些担心地犹豫了一下,但是又坐了回去。因为如果这个营地的人真如甲央所说般遵循空明之体,那么半夏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看了看甲央和白~玛依,他们俩看着孙子背影的眼神都十分沮丧。他道歉道:“我很抱歉。我是个客人,我不该——” “别道歉孩子,你没做错任何事,”白~玛依抚慰道,“是他的错,跟你没关系。坐下来吃东西吧。” “平措是个爱惹麻烦的年轻人,”甲央忧心忡忡,“他是个好娃子,但是我觉得他似乎无法完全遵守空明之体的教诲。恐怕族里有些人确实会这样。请坐吧。我愿与你分享我的营火。请坐好吗?” 子恒慢慢坐下,仍然觉得很尴尬。“那些无法遵循空明之体的人又怎么办呢?”他问道,“我指的是白虎夷人。” 甲央和白~玛依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甲央回答道:“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物以类聚,会离开我们,到村子里居住。” 白~玛依看着孙子离去的方向:“迷失者是不会幸福的。”她叹了口气。当她派发碗勺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子恒低着头,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白~玛依默默地为大家盛上浓香炖菜,递上脆皮的面饼子。众人默默地吃着。炖菜很美味,子恒一口气吃了三碗,然后微笑着看到路大安吃了四大碗。 晚饭后,甲央开始给烟锅填烟叶,路大安也拿出自己的烟锅,从甲央的油皮袋子里拿烟叶填上。点燃、填实、再点燃后,他们俩回到原位,静静地吸烟。白~玛依拿出一包编织用品开始织东西。斜阳低低地挂在西边树梢上,只剩一团红色残影。 营地已经为夜晚做好了准备,不过依然忙碌,只是换了方式。子恒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些演奏音乐的人换过了,在火边跳舞的人更多了,舞动的影子在马车之间跳跃。某处传来了男声合唱。子恒滑到地上背靠着树干,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过了一会儿,甲央问道:“路大安,自从你上一个春天离开我们到现在,有遇到其他虎夷人方吗?” 子恒的眼皮睁了睁,但很快又滑了下来,半开半眯。 “没有,”路大安含着烟锅回答,“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甲央轻笑道:“特别是一群生活方式与你完全相反的人?不,我的老朋友,不要担心。我早就不抱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了。不过,我们上次分手后,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我想,如果你没有听说过,也许会有兴趣听听。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每次我们遇到不同的白虎夷人时,都会听他们说起。” “我听着呢。” “最早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我们遇到了一队沿北路穿越废墟的白虎夷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奢比尸神 子恒猛地睁开眼睛:“废墟?秽昌鬼城?他们穿越秽昌鬼城?” “别大惊小怪了,有些人是可以自由出入废墟、不被厌火族打扰的,”路大安说道,“比如说书先生啦。还有各种小贩,当然他们得诚实。虎夷人方更是经常穿过那里。九星坟的生意人在大椿树引发神木大战之前也是可以的。” “虽然我们试图跟厌火族对话,”甲央难过地说道,“但是他们躲避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既不走近我们,也不容许我们走近他们。有时候我担心很他们也许会知道那首歌,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你也知道,红河汉子不唱歌。这很奇怪不是吗?红河的男孩成人之后,只唱战歌和挽歌。我听过他们为死去的族人唱歌,还听过他们为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唱。那首歌哀伤得能令石头落泪。”白~玛依一边编织一边点头赞叹。 子恒飞快地想了想,听了甲央关于在暴力面前逃走的那番话后,他还以为白虎夷人一定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然而,害怕的人是决不会想到要穿越秽昌鬼城的。根据他所听说的传闻判断,心智正常的人是不会试图穿越废墟的。 “如果你要说的跟那首歌有关的话,”路大安开口道,但是甲央摇摇头。 “不,我的老朋友,不是关于歌的。我也不太清楚它是关于什么的。”他向子恒说道,“年轻的厌火族常常会到灭绝之境去。有些人单独去,自称他们是响应召唤前去讨伐混沌妖皇。而多数人会组成小小的队伍,去杀黑水修罗。”甲央哀伤地摇着头,声音低沉,“两年前,一支白虎夷的队伍在灭绝之境以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穿越废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小队伍。” “那是一队年轻女子,”白~玛依插口道,语气跟她的丈夫一样哀伤,“年纪比女孩大不了多少。” 子恒惊讶地“啊”了一声,路大安嘲弄地对他笑了笑。 “小子,红河女孩如果不喜欢照料家务和煮饭,是可以不做的。如果她们想当战士,就可以加入她们的战士组织,名叫杜尔迦之刃的,意思是‘难近母的神枪’,跟汉子并肩作战。” 子恒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路大安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甲央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对厌火族生活方式的厌恶,也带着困惑:“那些年轻女人,最后只剩下一个还活着,而且,她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向他们的四轮马车爬去,明显知道他们是虎夷人方,流露的不愿之情比她身上的伤痛更重。但是,她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必须在死前传递给一个人,即使对方是我们一族。男子们沿着她身后拖着的血迹去找生还者,然而,她们已经全都死了,现场还有三倍于她们数量的黑水修罗尸体。” 路大安坐直了,口里的烟锅几乎掉了下来:“在废墟以内一百里的地方?不可能!黑水修罗称呼废墟为乌卡撒卡,意思是死亡之地。就算灭绝之境所有的黑神杀将一起在后面催逼,它们也不可能走进废墟一百里远的。” “你对黑水修罗的了解真多啊。”子恒说道。 “继续说下去。”路大安粗声对甲央说道。 “这队厌火族的行李中有不少战利品,说明她们是在从灭绝之境返回的途中,被那些黑水修罗尾随其后追上的。不过,从现场看来,跟厌火族战斗之后能活着回去的没有几只。至于那个女孩,她不让任何人碰她,就连为她治疗伤口也不让,只顾抓着那队虎夷人方的追寻的人的衣服,逐个字逐个字地说,‘肝榆尸意图蒙蔽河阴鬼门,迷失者。他企图杀死巴蛇。警告人们,迷失者。奢比尸神要来了。告诉他们,准备好迎接破晓之人。告诉他们……’然后,她死了。肝榆尸和奢比尸神,” 甲央向子恒解释道,“是厌火族对混沌妖皇的称呼,但是其余的话我完全不明白。然而她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以至于愿意靠近她最瞧不起的人,在临死之前把它传达出去。但是,要传给谁?我们和她们全无交集,我觉得她说的人们不太可能是指我们。会不会是指厌火族?就算我们去试,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说的。”他沉沉地叹道,“她称呼我们迷失者。我都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么讨厌我们的。”白~玛依放下手里的编织活,伸手轻抚他的头发。 “也许这是她们从灭绝之境得到的消息,”路大安沉思道,“这些话真令人费解。杀死巴蛇?什么意思?蒙蔽河阴鬼门?这就跟说他企图饿死石头一样。也许她只是在胡言乱语而已,甲央。她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很有可能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也许她当时连那些是虎夷人方也分辨不出。” “她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意思,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我见到你走进我们的营地时,还以为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能找出答案,必竟你曾经是——”路大安的手迅速做了个手势,甲央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改为,“——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 “这个我不知道。”路大安结束了这场对话。火边恢复宁静,只有不时从其他营火边传来的音乐和笑声。 子恒枕着火边的木头躺着,心里反复琢磨那些女人的话,可惜他并不比甲央和路大安更明白。河阴鬼门。在他的梦里这个词出现了许多次,不过,他不愿想起那些梦。还有路大安呢?他很想知道,甲央本来想说他是什么?为何他要阻止呢?这件事他也想不通。他还想象了一下那些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竟然深入灭绝之境——在他听过的传说中只有退魔师才会到那里去的——跟黑水修罗作战。这时,他听到半夏哼着歌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鄘风 子恒爬起来,走到营火光亮的边缘迎接她。半夏站定脚步,歪着头看他,黑暗中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你离开了这么久,”子恒问道,“玩得开心吗?” “我们跟他的母亲一起吃晚饭,”她回答,“然后我们跳舞……他们的舞步还挺有趣的。当我跳起舞时,感觉那一刻就像能持续永远,忘掉了现实。” “他令我想起了狗娃。以前你对狗娃总是很有自制,不会受他诱惑的。” “才不一样呢,平措是一个有礼貌的男孩,”她厉声说道,“他令我开心大笑。” 子恒叹道:“好吧,我很抱歉。既然你跳舞跳得开心,那么我为你高兴。” 突然她一下子扑进子恒的怀里,伏在他的胸前大哭起来。他笨拙地搂住半夏颤抖的肩膀,心想,要是令公鬼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了,他总是可以跟女孩相处得很好,不像自己,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我说了我很抱歉,半夏。我真的为你高兴。真的。” “你快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她对着他的胸膛抽泣道。 “什么?” 半夏离开子恒的胸膛,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抬头看着他。“令公鬼和马鸣,还有其他人。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 子恒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些为难地犹豫了一下,还说道:“他们还活着。”他终于回答道。 “这就够了。”她飞快地用手指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这就是我想听的话。晚安,子恒。睡个好觉。”她像一阵清风一样从他怀里脱身而出,就匆忙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子恒转身看着白~玛依站起来迎上半夏,两人低声说着话走进了马车。令公鬼也许能弄明白半夏究竟怎么了,子恒心想,反正我弄不明白。 一弯银色新月从天地相交之处上升起,远处传来狸力的嚎叫,子恒打了个哆嗦,明天又要开始担心那些狸力了。可是,他错了,它们已经在他的梦境里,等待着他。 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马鸣终于吹出最后一个颤抖的音符,放下了谢铁嘴那雕刻着金银花饰的羌笛,这支被吹得严重走调几乎听不出竟然是《鄘风·桑中》的曲子总算结束了。 令公鬼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一个在附近卷缆绳的船伙儿大声地长舒一口气。一时间,耳边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船浆规律地摇动的吱吱声,还有风偶尔吹动桅索的嗡嗡声。因为风总是迎着船头而吹,船帆没有任何作用,所以被卷起来了。 “我真算是开了眼界了,”谢铁嘴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你令我深刻体会到了一句老话:武大郎耍门杆——人熊家伙笨。”船伙儿们一齐大笑起来,马鸣扬起羌笛威胁着要砸他。谢铁嘴一把将羌笛抢回来,熟练地放回它的硬皮盒里。“我本来以为你们这些放羊娃的在放羊的时候都是以吹羌笛来消磨时间的。你让我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不能相信。” “谁是放羊娃,只有令公鬼才是放羊的啦,”马鸣发牢骚道,“他才会吹羌笛,我不会。” “是的,嗯,他确实有点天分。也许我们该练习古彩戏法,小子,你在这方面还是有点潜质的。” “谢师傅,”令公鬼说道,“我不明白你为啥这么努力。”他朝那个船伙儿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必竟我们俩不是真的想当你的徒弟啊,这只不过是为了掩护身份寻找纯熙夫人和其他人罢了。” 谢铁嘴很夸张地捋了捋胡子,低头看着膝盖上光滑的深棕色羌笛盒。“小子,如果你找不到他们又如何?我们甚至无法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他们活着,当然活着。”令公鬼坚决回答,看了看马鸣等待他的支持。可是,马鸣低着眉,抿着嘴,眼睛盯着甲板。“好了,该你说话了,”令公鬼对他说道,“吹不好笛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可能为这事难过啊。我也吹得不好,这有什么关系。你以前从来都不吹笛子的呀。” 马鸣抬起头,居然是一脸的愁容:“如果他们真的死了呢?”他轻声说道,“那么我们得接受现实,不是吗?” 这时,船头的导航员大喊:“白桥!白桥就在前面!”令公鬼愣住了,无法相信马鸣竟然这么轻易地说出这种话来。他凝视着马鸣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马鸣缩着脖子,阴沉着脸和他对视。身边,船伙儿们纷纷走上甲板。令公鬼的心中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令公鬼觉得,他们必须相信其他人还活着。这是不容质疑的。然后意识的深处有一个恼人的声音在问:凭什么?因为这一切就像谢铁嘴讲过的一个故事?英雄找到宝藏,道士斗败妖魔,从此过着幸福生活? 可是现实的生活不是故事,不单不是。可以说完全不同,有时候,英雄也会死亡。而且你又是谁?你是一个英雄吗,令公鬼?你是一个英雄吗,放羊娃?23sk.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直到马鸣突然涨红着脸移开了目光。令公鬼收拾心神,跳起来,穿过身边忙忙碌碌的船伙儿向船栏走去。马鸣慢慢地跟着他,甚至懒得躲开挡在他前面的船伙儿。 人们在船上跑来跑去,光脚把甲板踩得砰砰响。他们忙着调整船绳,绑好这些绳子,又解开那些绳子。有些人搬出许多油皮大袋子,里面涨鼓鼓地塞满羊毛几乎要把袋子撑破。还有人在准备缆绳,那绳子跟令公鬼的手腕一般粗。他们的动作虽然迅捷,却都十分熟练准确。尽管如此,船老大董四哥还是在甲板上来回巡视发号施令,责骂那些动作不够快的船伙儿。 大发号转过碧水的一个小弯,白桥便完全展现在令公鬼的眼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桥,他从歌谣里、传说中还有小贩的讲叙里都听说过它,现在,它就在眼前,他亲眼看到了传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祸斗时代的遗物 白桥跨过宽阔的河面,桥底比大发号的桅杆高出两倍有多。它从头到尾闪着被太阳照射的窗户纸一般的白色光芒。跟桥身一样材质的桥墩扎在强劲的水流中,纤细如藐姑射山神的长弓,样子柔弱得似乎根本无法支撑桥身的重量和跨度。 整座白桥浑然一体,就像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似的,亦或者说,像是经天神之手搭建而成。它宽而高,轻快地横在空中,令人几乎忘记了它原来是多么巨大。相比之下,它东边连接着的城镇就像小侏儒。 然而,城镇其实也比思尧村要大多了,砖石砌起的房屋跟暗礁渡口的屋子一样高大,沿河伸出一根根细手指一般的木建码头。河面上满上来来往往的小船,渔民忙着撒网。白桥闪着光芒高高凌驾于这一切之上。 “它看起来就像瓷器一般晶莹,像玉石一样高洁。”令公鬼不禁赞叹。 船老大董四哥在他身后站定,拇指钩着腰间的宽皮带,说道:“不,小朋友。不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瓷器的。雨下得再大,走在那上面也不会滑脚,而且,就算最锋利的武器加上最强壮的手臂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我一直认为,”谢铁嘴说道,“它是祸斗时代的遗物之一。” 船老大冷哼一声:“那谁知道去?反正它很有用。河神爷爷告诉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修建的,不一定得是鬼子母们。而且这么新这么漂亮的话,它也未必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奶奶的,别偷懒,你这个姥姥的的蠢材!”一边骂着,他一边匆匆忙忙地向船尾跑去。 令公鬼更惊奇了。来自祸斗时代?可能是鬼子母们建造的?这就是船老大董四哥游历天下的动力,就是他说的天下奇观和未解之谜。鬼子母们的杰作。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亲手触摸又是另一回事。 鬼子长桥今欲渡,仙家鬼斧万里平。 这一刻,令公鬼忽然觉得那神物一般的建筑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把目光移到河边的码头上,然而,不论他看哪里,那座桥总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我们成功了,谢师傅,”令公鬼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到达了这里。” 说书的却只是嗯了一声捋了捋胡须,附近两个准备缆绳的船伙儿严厉地瞪了令公鬼一眼,但是立刻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赶紧止住笑容,一直到靠岸时都避开不看那两人。 大发号平稳地转进了第一个码头。码头用橡木搭建,架在涂着柏油的木桩上。船浆轻轻向后划水,调整船身位置。船伙儿们把船上的缆绳抛给码头上的人,把它们系好。另一些船伙儿把那些羊毛袋子挂到船弦外,用来保护船身免被码头桩子撞伤。 船还没停稳,码头的另一边就出现了许多涂着黑亮油漆的高大马车,每一辆马车的车门上都用醒目的金色或者朱砂色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登船的踏板刚刚放好,马车里的乘客就急匆匆地登了上船。这些人面容光滑,身穿织金锦缝制的曳撒,披着妆花缎的披风,脚踩软布鞋,每一个人都带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仆人为他提着包铁皮的钱盒子。 这些人围住了船老大董四哥,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船老大却冷不防地咆哮一声,把他们的笑容都吓走了。“喂,你!”船老大伸出一只粗手指穿过他们指向甲板另一头的烂牙仔,后者立马站定。烂牙仔额头上被令公鬼的皂靴踩伤的淤痕已经消退了,但是他仍旧时不时用手指摸着它,像要提醒自己似的。“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船上一边值班一边睡觉了!奶奶个腿,这也是你在任何船只上的最后一次!现在,你自己选一边吧,走码头还是跳河水,立刻滚出我的大发号!” 烂牙仔缩着肩膀,对令公鬼他们三人投以怨恨的目光,特别是看到令公鬼的时候,他的眼神尤其恶毒。他环视甲板希望有人能出言替他说几句,但是这样的希望注定渺茫。 只见船伙儿们一个个停下工作站直,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就好像看江水一样木然。烂牙仔退缩了,眼中又闪起凶光,而且,比之前更加凶狠。他小低地诅咒着,冲向船伙儿们的舱室。董四哥派了两个人跟着他确保他不会搞破坏,然后嘟囔道把注意力转回围着自己的生意人身上。那些生意人的微笑立刻回到脸上,频频谈话着好像从没有被打断过。 谢铁嘴叫令公鬼和马鸣回去收拾东西。不过他们俩除了身上的衣服,也没剩多少东西了。令公鬼的羊毛毯卷和鞍囊还在,还有父亲的宝剑。他握着剑呆了一会,一时之间,对家乡的思念强烈得令他双眼刺痛。我还能见到塔吗?还能回家吗?家。我余下的一生都将在逃跑中渡过,逃跑着,惧怕着自己的梦境。他抖抖身子叹了口气,把剑挂在腰带上。 烂牙仔在两个船伙儿的监视下回到甲板上,双眼直视前方,可是,令公鬼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阵阵恨意,就好像它们有颜色,有形状一样。他挺着腰,阴沉着脸,僵直地走上踏板离开大发号,粗鲁地推开码头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生意人的马车后不见了。 码头上的人不算多,有衣着朴素的苦力,修补渔网的渔夫,还有少数人特意从镇里前来观看今年头一艘从钟吾城下来的商船。没有一个女孩是半夏,没有一个人像纯熙夫人、或者孔阳、或者其他令公鬼希望见到的人。 “也许是因为我们是最顺利的,来得最愉,也许他们没有到码头来吧。”他说道。 “也许吧。但愿你说得对。”谢铁嘴简略地回答,一边把乐器盒背到肩上,“想必你们刚才也看到了,你们俩要提防烂牙仔,他肯定会设法捣乱的。我们必须尽量低调地通过白桥镇,最好人人都在我们离开后一小会儿之内就把我们忘记。”说完,他们走上踏板,披风在风中飘荡。马鸣把弓斜背在胸前,虽然他们已经在船上过了不少日子,仍有几个船伙儿看了看他,他们很少用弓。 船老大董四哥离开那群生意人,在踏板上截住了谢铁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讲情面 “哎我说,你现在就走吗,说书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继续坐船呢?我会一直行驶到承峻,那里的人很尊敬说书先生,在那里表演你肯定能挣不少钱。我会在中和节之前把你送到,到时候可能还会有讲故事的比赛呢,你知道的吧,胜者有一百个金瓜子的丰存奖金。” “这钱可不老少啊,船老大,”谢铁嘴华丽地作了一个揖,扬了扬披风,五彩补丁随之鼓动,“这样的比赛也很吸引,肯定能吸引各地的说书先生前去参加。只不过嘛,”他淡淡补充,“恐怕我们无法负担您的船费了。” “这都不教事,嗯,这个么……”船老大从曳撒口袋里掏出一个狗皮钱囊丢给谢铁嘴,谢铁嘴一把接住,里面叮当作响,“船费还给你们,这里面的钱只多不少。船身的损伤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而且,你一路都在给我们带来欢乐,讲故事,奏琵琶。如果你一直跟船到归墟之海,我可能还会再付你这么多,而且还在承峻停留让你参加中和节。在那里,像你这样的说书先生就算拿不到冠军,也可以小赚一笔。” 谢铁嘴掂量着手里的钱包犹豫了,令公鬼插口道:“船老大,不是我们不讲情面,盛情本来难却,不应该推辞。只不过,我们约了朋友在这里见面,说好了要一起去原寿的。所以,只好下次再去承峻了。” 谢铁嘴歪了歪嘴唇,吹了吹长胡子把钱包收进口袋:“那什么,话也不能说死了,如果我们想见的人不在这里,我们也许会来的,船老大。” “那行吧,”董四哥冷冷说道,“你考虑一下吧。可惜现在我的船上没有烂牙仔可以转移其他船伙儿的怒气了,不过,我说过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得放松一下他们了,可能为此得花费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能到达承峻。嗯,也许那些黑水修罗真的只是在追赶你们三个吧。” 令公鬼眨眨眼,没有说话。 可是马鸣却没有这么谨慎。“为啥您会认为它们不是呢?”他问道,“它们跟我们争夺同一个宝藏啊。” “谁知道呢,我走江湖太久了,久到不会相信表面看见的东西,”船老大哼道,语气里满是怀疑。他用粗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又指着谢铁嘴收起钱包的口袋说道,“如果你肯回来表演,令我的船伙计们忘记我逼迫他们拼命工作,那么,我肯付双倍的酬劳。考虑一下吧。我明天黎明时分出发。”他转身回到生意人身边,连连打恭为耽搁他们表示抱歉。 谢铁嘴听到“双倍”二字还在犹豫,令公鬼在他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催着他走下了踏板,说书的也没有抗议。码头上的人们看见谢铁嘴这个艺人下船,开始低声议论,有人朝他大喊,询问他会在哪里表演。 令公鬼沮丧地想,这样子怎么可能低调啊,恐怕到了傍晚整个白桥镇都知道来了一位说书先一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催促谢铁嘴加快脚步。谢铁嘴为错过大好的机会而赌气一言不发地大步走着,对人们的询问不理不睬。 高高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车夫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谢铁嘴,不过他们的仆人身份不能大声呼喊。令公鬼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转进了白桥底下一条跟河流平行的街道。 “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纯熙夫人和其他人,”令公鬼说道,“而且要快,我们早该想到你在村子以外,也会像我们村子里一样受欢迎的。” 谢铁嘴忽然恢复了精神停下脚步:“此事倒也不难,要想知道他们是否在这里,或者是否经过,问客栈掌柜就知道了,客栈掌柜知道所有的消息和流言。不过,必须问对人。如果他们不在这里的话。”谢铁嘴突然扭回头来回看着令公鬼和马鸣,“那么我们三个就得谈谈了。”???.23sk. 说完,他转身往离开河岸的方向走进镇子,披风随着他的脚步波浪起伏。令公鬼和马鸣不得不快步跟上。 从近处看,那座宽阔的茶白色大桥仍然压倒一切地高高在上,不过,走进镇子以后,令公鬼才发现其实这个白桥镇跟韶华城一样大,只是没有那么拥挤。街上有一些小推车,用马匹、牛或者驴子拉着,也有用手推的,没有大的四轮马车。看来那些大马车是生意人才用的,现在都挤到码头去了。 沿街分布着各种店家,招牌随风摇晃,不少人就在自己的店子门前工作。他们经过一个正在修补锅子的汉子,还有一个裁缝把做好的衣服在光线下举起来让客人仔细查看。一个鞋匠坐在自己的店门前,挥着锤子敲打一只牛皮靴的鞋跟。 小贩大声叫卖,宣称自己提供磨刀子或者磨剪子的服务,不停招呼路过的人说自己卖的鸡蛋、或者水果、蔬菜很便宜,不过,有兴趣的人不多。那些卖食品的店家,里面摆放的食物少得可怜,比起令公鬼印象中韶华城的店子要少多了。河面上虽然有那么多渔船,鱼贩的店子里却只有小小的几堆鲫鱼和草鱼儿。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天气再不转暖,大家将面临怎样的困境,所以,人人都愁眉不展。 白桥的桥脚连接着镇子中央的一个大广场,地上铺的石板经历数代,早已被靴子和车轮磨破。围绕着广场的是一家家客栈、店家,还有一些高大的红砖屋子,上面挂着牌子,有一些的名字令公鬼在码头的马车上见过。谢铁嘴似乎很随便地在这些客栈里挑了一家走了进去。这家店的门上挂着一个随风摆动的招牌,上面一边画着一个男人背着行李大步走路,另一边画着同一个人枕着一个枕头,店名是:轩逸客栈。 客栈大堂里人很少,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客栈掌柜,他正在从一个酒桶里倒着米酒,还有两个穿着粗糙的一身短打扮的汉子在远处的桌子边坐着,阴郁地看着手里的米酒。令公鬼三人走进去时,只有客栈掌柜抬起头。一道齐肩高的女儿墙把这个大堂一分为二,两边都有桌子和地窝炉。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消息 令公鬼有点无聊地猜想,是不是所有的客栈掌柜都是又胖又秃头的啊?谢铁嘴精神勃勃地搓搓双手,跟掌柜聊了聊这寒冷的天气,点了热的加姜的紫米酒,然后低声问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和朋友们不被骚扰地说说话? 掌柜朝那道女儿墙点点头:“墙的另一边是这里最合你要求的地方了,除非你想包下一个房间。那道女儿墙是为了那些上岸的船伙儿们修的,他们互相之间似乎总是死不对眼儿,为了避免他们在我的店里打架,只好用这堵墙把他们隔开。 这掌柜的从一开始就在打量谢铁嘴的带着的乐器等物,此刻他歪着头,眼神透着狡猾,“这位爷,你要在这里住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说书先生到镇上来了。人们很乐意掏钱来观看表演,好减轻担忧。我甚至可以给你的住宿和食物打折。”23sk. “跟他在一起就没办法低调。”令公鬼闷闷不乐地想。 “您可真慷慨,”谢铁嘴熟练地作了一个揖,“兴许我会接受您的邀请。不过现在,我得先一个人休息休息。” “行咧,我会把你要的酒送过去。记得我刚才说的表演报酬在这里来说不错的哟。” 墙另一边的桌子都是空的,不过谢铁嘴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位子不错,这样没有人能趁我们不注意偷听,”他解释道,“你们听到那个家伙说的吗?他会给我们打折。妈的,什么狗屁,我可以令他的生意翻倍,竟然只给我打折。要知道有些懂事的客栈掌柜会给说书先生免费住宿,甚至还另外付钱呢。” 这里所有的空桌子都不太干净,地上很明显已经好几天、甚至一个来月没有打扫过了。令公鬼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头。村子里的沈老伯就算是病倒了也不会容许他的店子变得这么脏的。 “我们只想打听消息,记得吗?为啥找这里?”马鸣问道,“我们刚才经过好几家比这里干净的客栈。” “因为它正对大桥,有交通地利之便,还能盯着往来的人群,”谢铁嘴说道,“桥的那边就是前往原寿的官道。每一个路经白桥镇的人都会经过这个广场,除非他们走水路,而我们知道你们的朋友不会走水路。如果这里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就不在这个镇上。由我来负责套话好了,言辞必须十分小心。” 正在密谈之时,客栈掌柜居然亲自来了,他一手抓着三只粗瓷酒杯,另一手用抹布扫了扫桌子,放下杯子接过谢铁嘴付的酒钱。“如果你住下来,就不用付酒水费用了。要知道,小店的这可是好酒啊。” 谢铁嘴装出微笑:“我会考虑的,掌柜。这里有什么消息吗?我们之前都呆在消息闭塞的地方。” “大消息,那能没有吗?大消息。”掌柜把抹布搭在肩上,拉了一张椅子,手臂交叉搁在桌子上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能坐下来真是太好了,然后掌柜开始介绍,自己的消息最早是从一个叫水叔的人那里听来的。 掌柜一坐下来就开始说自己的脚,什么长了鸡眼发炎啊,每天多数时候得站着啊,还有用什么药物来治疗啊,诸如此类的废话。 谢铁嘴不得不再次提起消息,掌柜的立刻流畅地把话题转了回去。 “还真是大消息。水叔说那个什么,成少卿,都说是假的应化天尊,试图把军队从若颖城转移到晋城,途中在路伽附近进行了一次挺厉害的打仗,结果被俘虏了。”说着,这掌柜又问他们知不知道谶语的事? 谢铁嘴看了看另外两人,便点了点头,于是掌柜就继续说。水叔的消息是南方的道路上挤满成千上万侥幸还活着的逃难者,他们往各个方向逃走。 “当然,”掌柜挖苦地笑着说,“没有人真的支持成少卿。噢,不,你找不出几个肯承认自己支持他的人,现在更没有了。以前也只有那些衣食无着,没有安身之所的难民。俘虏成少卿的当然有鬼子母们。”掌柜的说到这的时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提到鬼子母们正在把成少卿带往嘉荣时又吐了一次。 “他可是一个老实人,水叔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要他说,所有的鬼子母们都应该回到她们的灭绝之境去,把嘉荣城也一起搬走。如果他能躲开,他不会靠近任何鬼子母们一千步以内。当然,他听说她们在北归途中的每一个村镇都会停留,把成少卿示众,宣布假的应化天尊已经被俘,天下已经恢复安全。他倒很希望可以亲眼看看,虽然那意味着要接近鬼子母们,还说,他有点想到原寿去。” 喝了口水掌柜的又道:“她们要把他带到那里去呈给什么女主人,”掌柜以手抚额表示尊敬,“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王。有机会的话也应该开眼见见,你说是不是?她会决定这个成少卿的下场。” 掌柜的转动的眼珠和不齿的语气很明显地说明他指的是什么,他继续道:“两年前水叔说他就见过前一个假的应化天尊,当时那家伙被押着经过镇外。不过那人只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当时根本用不着出动鬼子母出手就已经把他制服。士兵们用铁链把他锁在四轮囚车上,他阴沉着脸躺在上面呻吟,每次有人朝他扔石头或者拿棍子戳他时,他就用手抱住脑壳。攻击他的人很多,那些士兵也不阻止,只要他死不了就行。最重要的就是让人们看清他根本没什么特别。他不能做那些事。但是这个成少卿就不同了,值得一看。” 令公鬼饶有兴趣地听着,心想,这些事估计是这掌柜未来可以用来讲给外孙听的故事。唯一的问题是,他放不下客栈的事务,不然这掌柜的倒有做说书先生的潜质。 当初涡阳的罗汉果到思尧村时,带来了这个能真真确确地使用紫霄碧气的假的应化天尊的消息,那是数年以来锡城地区听到的最大一件消息了。虽然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把这件事推到了他的脑后,这也仍然是人们会谈论多年,讲给儿孙听的大事。 不论水叔和这个掌柜,是否真的见到了成少卿,他也可能告诉孙子说自己见过了。至于发生在锡城小村落里某些农夫身上的事,没有人会认为值得一提,除了红河人自己。 第一百四十章 一个疯子 “这事倒有些新鲜,”谢铁嘴说道,“是一个不错的故事题材,说不定可以流传几百年。我真希望能亲身经历,那得多有意思。”他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令公鬼也有同感,追问道:“掌柜的,我也想去看看这个人。您不会正好知道她们走的是哪条路。也许附近有别的行商过旅可能知道路径?” 掌柜的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脏手:“北上的路嘛,我当然知道了,这里每个人都只知道这些。你想看他的话,就去原寿好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而且,白桥镇里数我消息最灵通。” “一看您就是的。”谢铁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一定有许多途径此地的陌生人在您的店里休息过。我在白桥脚下一眼就看见您店子的招牌了。我告诉你,不只西边来的人能看见。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个家伙,是个承峻人,带着一份外面的盒子上贴满封条绑满带子的告示,就在我店子外面的广场上宣读。那家伙说他要把那份告示一直带到葬玉群山去,如果道路通畅的话,甚至要带到葬月之海云呢。还说,他们派了人到天下各地去宣读那份告示。” 客栈掌柜边说边摇头,“葬玉群山。我听说那里终年覆盖在浓雾之中,雾里藏着的妖怪在你来得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你的血肉剥离骨头。” 马鸣偷偷笑了,被掌掌地狠狠地瞪了一眼。 谢铁嘴前倾身体专注地问道:“那份告示说什么?” “还有什么,当然是召集天下英雄啦。”掌柜的惊讶地反问,“难道我刚才没有说吗?承峻号召所有愿意参加寻宝的英雄们前往承峻聚集。你能想象吗?会有疯子把他的生命奉献给一个传说?不过,我猜他们也还是能召集到一些傻瓜的,世上总是有傻瓜。那个家伙宣称天下末日,就是,跟混沌妖皇的最后一战即将来临。” “他呵呵笑了,但是笑声显得勉强,只是一个强迫自己相信这件事好笑的笑容而已,他们大概认为必须在那之前找到那个什么神霄玉府伏魔令牌吧。” “你觉得这事怎样?”谢铁嘴问道。 掌柜的咬着指节沉思片刻,又道:“当然了,经过这个冬天以后,我觉得他们还是有点道理。这样没完没了的冬天,加上这个叫成少卿的家伙,还有之前那两个假的应化天尊。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年内这些人都自称应化天尊转生?还有这个冬天。这些事情一定预示者什么。你怎么想?” 谢铁嘴似乎没有听到掌柜的问话,自顾自轻声背诵:“在那悲壮的最后一战中,为对抗黑暗的降临,山川将化为城墙,死者将化为武士,因为,坟墓亦无法阻挡我的召唤。就是这样。” 掌柜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像已经看见人群一边观看谢铁嘴的表演,一边给他付钱,“就是这样。探宝故事,最后获得数不尽的财宝,人们就爱听这个故事。就讲这个,观众一定能把这里挤得满到屋顶。这里人人都听到那个告示了,他们对寻宝的兴趣大增。” 可是这时候谢铁嘴的心思似乎仍在千里之外,于是令公鬼回答道:“我们在找几个朋友,他们应该会从西边来,经过这里。过去的十几天里,经过这里的陌生人多吗?” “有几个吧,”掌柜的缓缓说道,“白桥这里还缺陌生人吗,总是会有几个的,从东边和西边来的都有。”掌柜逐个看了看他们,突然变得警惕起来,“他们,你们的这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令公鬼刚张开口,谢铁嘴忽然神归,向令公鬼使了一个严厉的眼色,他立刻住了口。说书一脸恼怒地叹了口气,朝客栈掌柜说道:“是两男三女,”掌柜的表情显得很不情愿,但谢铁嘴还是继续说道:“他们也许是一起的,也可能是分开的。”接下来,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每个人的特征,足够令没有见过他们的人认出他们,又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掌柜的一手摸着脑壳,整理着额前稀疏的头发,缓缓站了起来。“不用你在这里表演了,说书的。事实上,如果你能尽快喝完酒离开这里,我将非常感谢。如果你够聪明,离开白桥镇。” “难道还有其他人打听过这些人吗?”谢铁嘴做出对答案毫不在意样子,喝了一口酒,朝掌柜挑起了一边眉毛,“是谁?” 掌柜的又用手挠了挠头皮,挪动双脚似乎想走开,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回答:“我记得,大约是六七天前吧,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桥的那边过来。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自言自语,一刻也不停歇,就算是站着也动个不停。他在找同样的其中的几个人。他问的话显得这件事很重要,但是他的行动却像根本不关心答案。一半的时间里他在说要在这里等他们,另一半的时间里又说时间紧迫他得继续上路。这一刻他在哭诉恳求,下一刻又像个大人物一样下达命令。不管他是不是疯子,有一两次他几乎要挨揍了。守卫们为了他不被人打死,差点要把他关到牢里。他当天就朝着原寿的方向走了,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哭喊。我说了,他是个疯子。”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向是询问地看着谢铁嘴和马鸣,他们俩都摇摇头。就算那个鬼祟的家伙是在找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您肯定他找的人跟我们找的人一样?”令公鬼问道。 “应该是的吧,说是有个剑客,和那个穿丝绸衣服的女人。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三个乡下男孩。”掌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令公鬼和马鸣,快得让令公鬼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好像是不顾一切要找到他们。不过我说了,他是个疯子。” 这四个字“不顾一切”让令公鬼打了个冷战,不禁疑惑这个疯汉子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们。一个妖魔的爪牙或者手下之类的人?百眼魔君会驱使这样的疯子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黑神杀将再现 “这是个疯的,但是另一个,”掌柜的双眼不安地眨着,舌头连连舔着嘴唇,“就在第二天,第二天,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了。”说完这句,他就停了下来。 “另一个?”谢铁嘴等了一会,终于问道。 虽然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只有他们四人,掌柜还是先看了看四周,甚至踮起脚尖看看女儿墙的另一边。然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又轻又快。 “那个人啊,全身黑衣。斗笠拉得很低遮住整张脸,然而你能感觉到他在看你,就像一股野地里的寒风那样直插~你的脊梁骨。他……他跟我说话。” 掌柜的缩起身子,似乎回忆起了某种威胁让他害怕似的,咬了咬嘴唇才继续道,“声音就像晚上睡觉的时候被老鼠从脸上爬过,让你的整个人都不好了。每次他回来,都问同样的问题。跟那个疯子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看见他进来,他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在眼前,不论白天黑夜,令你立刻呆在当场。店里的客人们都开始提心吊胆。更恐怖的是,看门的老钱头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从任何一个城门经过,出或者进都没有。” 令公鬼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装出一张空白的脸,拼命咬紧牙关咬得牙齿生疼。马鸣愁容满面,谢铁嘴低头看着酒杯。他们谁都不愿意说出那个词,但是,这个词就悬在他们几个人的心坎上。 黑神杀将! “这可真是一桩怪事,如果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身难忘。” 过了好一会儿,谢铁嘴才说道。 掌柜的猛摇其头:“姥姥的,你一定会的。你肯定会。他……他想要找的人跟那个疯子一样,除了一桩事,他说有一个女子跟他们一起。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说书先生打扮的人。”说完后,掌柜的斜眼看着谢铁嘴。 “一个白发的说书先生!?”谢铁嘴的双眉唰地立得老高,令公鬼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吃惊。“一个白发的说书?啊,这天下上上了年纪的说书多得很。我跟您保证,我不认识这样的人,而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找我。” “可能吧,”掌柜的阴沉着脸,“这个人说得不多,不过我的感觉告诉我,如果任何人企图帮助或者藏起这些人,他肯定非常不高兴。不论如何,我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你吧。我说,没有见过任何他要找的人,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这当然是真的。我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掌柜的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突然,他把谢铁嘴付的酒钱“叭!”的摔在桌上。“好了,话说完了,你们喝完酒就走,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然后,他忙不迭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 “听见了吗?一只黑神杀将,”客栈掌柜走后,马鸣虚弱地说道,“我早该想到它们会到这里来找我们。” “而且,它还会再来,”谢铁嘴身体向前靠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道,“我们不如悄悄回到大发号上,接受船老大董四哥的邀请吧。那些妖怪肯定都把精力集中在搜寻通往原寿的道路上,而我们则往一千里以外的承峻去,黑神杀将绝对不会想到的。” “不行,”令公鬼一口否决,“我们要么在白桥镇等纯熙夫人和其他人,要么就去原寿,只有这两个选择。谢铁嘴,这是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什么狗屁说好不好,你是不是不要命啦?你发疯了,小子。事态已经变了。你听我讲,不论刚才这个掌柜怎么说,一旦面对黑神杀将,他会把我们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我们喝了什么酒水、裤腿上有多少尘土。” 令公鬼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黑神杀将那无眼的目光。 谢铁嘴继续道:“至于原寿方向的路,你以为那只黑罗刹不知道你打算去嘉荣城吗?现在坐船逃往南方是最佳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谢铁嘴。”其实逃到离黑神杀将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对令公鬼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反对的话语挤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稳定自己的声音,“不。” “再想想吧,小子。承峻城啊!地面上不可能再有比它更宏伟的城市了。还有,寻宝英雄会!这是近千年来的头一糟啊。全新一轮的寻宝传奇就要诞生了。你想一想吧。这是你这样的放羊娃,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啊。等到那只黑神杀将查出我们的踪影,你都已经变成灰发老头了,那时候,你早已厌倦照在家里带孙子的生活,就算被它们找到也已经无所谓了。” 令公鬼的表情倔强起来:“你要我说多少遍不呢?不论我们去哪里,它们都会找到我们的。承峻城也会有黑神杀将的。还有,我们的人就算真的可以逃,但是如何能逃脱梦境?我们总是要睡觉的。谢铁嘴,我想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我必须弄明白,你知道吗。所以,我要去嘉荣。如果能跟纯熙夫人一起去最好,就算没有她,就算只剩我自己,我也要去。我必须找到答案。” “但是,我说的是躲到承峻去保住小命!你小子!这是一条逃脱的道路,沿河南下,让它们往另一个方向瞎找。姥姥的,再可怕的梦境也不会伤害你的。” 令公鬼不说话。心想,梦境真的不会伤人吗?梦中的荆棘能刺伤真实的手指?他真想把那个梦也告诉谢铁嘴。然而,自己敢告诉任何人吗?百眼魔君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可究竟那是梦还是现实?自己也糊涂了,混沌妖皇跟自己面对面,自己敢把这件事告诉谁? 谢铁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面容软化了下来:“就算那些是最可怕的梦,小子,它们也不过是梦而已,你说是不是?马鸣,别这么傻愣着啊,你跟他说说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嘉荣的。” 马鸣脸红了,半是尴尬,半是懊恼。他避开不看令公鬼,反而对着谢铁嘴怒目而视:“你何苦在这里瞎忙活?你想回到船上去?那你就回去好了。就算没有你,我们也能照顾自己。” 第一百四十二章 保持安静 说书露出了无声的苦笑,他被马鸣的天真气乐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但是,他的声音却因生气而绷紧:“你们以为你们对黑神杀将的了解很深,可以自己逃走,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自己走路到嘉荣,把自己交给丹景殿下?可是,你们知道如何分辨鬼子母们之中不同的势力吗?真姥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傻小子,如果你们以为你们能自己到嘉荣去,那么你告诉我,我走。” “那你走吧。”马鸣吼道,一手滑进披风里。令公鬼震惊地意识到马鸣手里正抓着佩在腰间的匕首,甚至准备要使用它。 分隔大堂的女儿墙另一边忽然响起了沙哑笑声,一个轻蔑的声音大声说话。 “黑水修罗?你不是在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吧,说书的!你喝醉了!狗屁的黑水修罗!那不过是边民的迷信。” 这些话像一桶冷水把怒火都浇灭了。连马鸣也半转过身看着那堵女儿墙,睁大双眼。 令公鬼从墙上露出半个头往那边看了看,心里一沉,立刻缩下身子。原来他赫然看见了——烂牙仔!他在墙的那边,就坐在他们进门时看见的那两个客人的桌旁。他们虽然取笑他,却愿意听他说下去。掌柜的正在擦一张脏得不行的桌子,没在看烂牙仔和那两个汉子,只不过,他不停地擦着同一个地方,身体像那三人倾斜得几乎要摔倒。 原来他也在偷听。 “是烂牙仔。”令公鬼重重坐回原位,不动声色地说道。其余两人立刻绷紧了神经。谢铁嘴迅速打量了一下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 墙那边,另一个汉子的声音说道:“不,不,以前有过黑水修罗。不过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被杀光了。” “这话不能信,肯定是边民的大话。”第一个声音坚持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烂牙仔大声争辩,“我曾经到过边塞,见过黑水修罗,它们就像坐在这里的我本人一样真实。那三个人声称黑水修罗追赶的是他们,但是我知道真相,这就是我不能再留在大发号上的理由。我从以前就开始怀疑船东董四哥了,不过那三个人也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跟你说……” 烂牙仔后面的话被笑声和粗鲁的取笑淹没了。 究竟还要多久,令公鬼在心中猜测,客栈掌柜才会听到烂牙仔说出那三个人的样子?如果,他还没有说过。如果,他不会立刻联想起他刚刚才见过的三个陌生人。如果现在要离开大堂,只有一道门,必须经过烂牙仔所在的桌子。 “也许上船的主意不是那么差。”马鸣低声说道,可是谢铁嘴摇了摇头。 “事情又起变化了,那条路不再可行了。”说书的话语又轻又快。他把船老大董四哥给的狗皮钱囊取出来,草草将钱分成三份。“烂牙仔的故事不用半个时辰就能传遍整个镇子,不管人们信不信都好,黑罗刹随时都会听说此事。另一方面,董四哥明天早上才开船。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他到承峻的路上一路都会有黑水修罗在追赶他。他这个老江湖也许对此也早有预料,只是,对我们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逃跑,而且,要拼命逃跑。” 马鸣飞快地把谢铁嘴推到他跟前的钱币扫到口袋里。令公鬼则慢慢地捡起自己的一份。他发现,纯熙夫人给他们的银锞子不在其中,董四哥给的是同等重量的另外的银锞子,但是不知为何,令公鬼宁愿要回鬼子母的银锞子。他一边把钱放进口袋,一边询问地看着说书先生。 “这是为了防止我们走散,”谢铁嘴解释道,“我们尽量留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走散了嗯,你们俩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们都是好娃子,都是好样的。只有一点,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远离鬼子母。” “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走。”令公鬼说道。 “我当然是的,娃子,我是。不过它们越来越近了,只有老天才知道以后会如何。啊,不管了。也说不定会一切顺利的。”谢铁嘴顿了顿,看着马鸣,“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继续跟你们在一起吧。”他淡淡说道。 马鸣耸耸肩,逐个看了看另外两人,又耸耸肩:“对不起,刚才,我只不过是神经过度紧张罢了。我好像没法控制自己。每次我们刚停下来喘口气,它们就又追来了,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脑后一直监视着我们似的。现在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正说间,隔壁爆出一阵笑声,又再次被烂牙仔打断。他大声说服那两个汉子自己说的是真话。令公鬼心想,到底还要多久呢。掌柜的迟早会把烂牙仔说的三个人跟他们三个联系起来。 谢铁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驮着背以免墙那边的人看见。他示意两人跟着,并且轻声嘱咐:“切记保持安静。” 从他们这边地窝炉两旁的窗子看出去,是一个小巷子。谢铁嘴仔细观察其中一扇窗户,把它推开一点,刚好够他们挤出去。窗户只发出了轻微声响,在女儿墙那边的一片笑声和争执声中,三尺以外就肯定听不见它的声响了。 一爬出巷子,马鸣就往街上走,谢铁嘴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慢点,”说书先生说道,“先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没听过,谋定而后动吗,小心点。”他从外面尽量把窗户关好,转身打量巷子。 令公鬼跟随谢铁嘴的目光看看四周。另一边是一个裁缝铺,巷子中间只有几个破瓦罐积了厚厚的灰,地面干涸,铺满灰尘。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马鸣又问,“如果你离开我们,你就会安全得多。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谢铁嘴久久地看着他。 “我以前有一个侄子,叫浩子,不是耗子啊,浩荡的浩,”谢铁嘴疲倦地说道,一边脱下身上的披风,开始把行李堆在地上,乐器盒子被仔细的安置在最上面,“他是我兄弟唯一的儿子,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他惹上了和鬼子母们有纠缠的麻烦事,而我当时忙于其他的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然而当我终于动手尝试去帮助他时,已经太迟。”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要看它的脸 谢铁嘴的面若死灰:“几年以后,浩子死了。你可以说,是鬼子母们杀死了他。”他站起来,没有看他们,声音仍然很平淡,但是,他转过头时令公鬼瞥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如果,我可以护着你们两个臭小子远离嘉荣,也许就能减轻对浩子的愧疚。你们在这里等着。”他依然避开他们的目光,匆匆往巷子入口走去,在接近入口前慢下脚步。迅速扫视了一下外面,然后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走了出去,不见了。 马鸣迈了半步想跟上去,又停住了。“他不会留下这些东西不要的,”他说道,轻抚着装乐器的皮盒子,“你相信他刚才的故事吗?” 令公鬼耐心地在破瓦罐旁边坐下:“马鸣,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我好多天没见你笑过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在逃亡啊,而我讨厌像兔子那样被人追杀。”马鸣粗鲁地打断了令公鬼,又叹了口气,仰头靠着客栈的砖墙。就算是这样,他看起来还是绷紧了神经,眼睛警惕地转动着。“对不起。接连不断的逃亡,遇到这个那个陌生人,还有所有的一切。我快要受不了了,每次我看着某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向黑神杀将告发我们,或者想欺骗我们,又或者会不会抢我们东西,或者就只是直接想要我们的命,令公鬼,这些事不会令你紧张不安吗?” 令公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我早已经吓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了。对了,你猜鬼子母们对他的侄子做过什么事?”m.23sk. “不知道。” 这个故事才是让令公鬼觉得心神不安,就他所知,男人只会因为一个理由惹上鬼子母们的麻烦,“我想,跟我们不一样吧。” “我想也是,不会跟我们一样。” 两人靠着墙壁,沉默了。令公鬼也不知道他们这样无言地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的工夫吧,感觉就像一个时辰般漫长。他们在那里,等谢铁嘴回来,等掌柜的和烂牙仔打开窗户指认他们是妖魔鬼怪。 然后,巷口出现了一个汉子,这汉的身量很高,披风的帽兜拉得很低遮住脸孔,尽管天色还亮,他的披风却像黑夜一般漆黑。 令公鬼慌忙爬起来,伸手紧握父亲的宝剑,握得指节发疼,口里干得冒烟,拼命吞口水也无济于事。马鸣也站了起来,一手伸进曳撒。 那汉子走得更近了,令公鬼的喉咙随着他的脚步攥得越来越紧。突然,汉子站定了,一把扯下披风的帽兜。令公鬼双脚一软几乎跪倒。是谢铁嘴! “哈哈,既然你们俩都认不出我,”说书咧嘴笑道:“看来这个伪装不错么,一定能混出城门。”谢铁嘴从他们身边走过,开始迅速把他那件补丁披风里的东西转移到新披风上,动作快得令公鬼来不及看清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宝贝。 到了这个时候,令公鬼才看清楚那件新披风是深棕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里仍然发干,喉咙仍像被谁的巨手攥着一般。是棕色,不是黑色。 马鸣的手仍然藏在曳撒里,看着谢铁嘴背影的样子竟像是仍在考虑是否要使用那把匕首。 谢铁嘴抬头瞄了他俩一眼,然后以更严厉的表情看着他俩:“现在可不是在这里发抖的时候,”说着,他熟练地用补丁披风把乐器盒子打成包袱,披风的里子朝外藏起五彩补丁,“小子们,我们每次一人,逐个从这里走出去,互相之间保持在视线之内的距离,这样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你能不能驮起背来走路?他又对令公鬼说道,你的身高太显眼了。” 谢铁嘴把包袱甩到背上站起来,带上斗笠,苍老的说书摇身变成了一个穷得买不起马、更租不起车的普通行商小贩。 “走吧。我们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 令公鬼完全赞成谢铁嘴的办法,虽然如此,他离开小巷走进外面的广场前还是犹豫了一下。外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没有人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多数人连看也不看,但是他还是绷紧了肩膀,随时准备听到有人大喊,“别让他们跑了!”,然后这些普通人都会应声变成他们的敌人。 不过,幻想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令公鬼扫视眼前的开阔广场,只看到人们在忙着各自的日常事务。当他把视线收回来时,广场中间出现了一只黑神杀将。 至于这只黑神杀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根本无暇猜想,因为它已经开始朝着他们三人走来,缓慢却致命,如同一只盯上兔子的猎食野狼一般。行人如突然遇到瘟疫般纷纷走避,连看也不敢看,甚至连害怕的声音都不敢发出,他们沉默着逃散了。 一时之间,广场很快就空了。 那漆黑的披风把令公鬼定在原地。他试图召唤太虚之感,但此刻就像在迷雾中瞎摸一般困难。黑神杀将那隐藏在头盔下的注视直刺入他的身体,把他的骨髓寸寸冻结。 “千万不要看它的脸,”谢铁嘴低声说道,声音发抖沙哑,就像是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似的,“它姥姥的,不要看它的脸!” 令公鬼几乎是呻吟着把视线扯开,这就像把吸附在脸上的膏药猛然撕走一般痛苦,然而,即使他盯着广场上的石头,他仍能看到黑神杀将正在靠近,就像一只戏弄耗子的猫,在咬死耗子之前尽情享受看着它徒劳挣扎的乐趣。黑神杀将跟他们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 “我们就站在这里等死吗?”他咕哝道,“我们得逃——逃走。”但是,他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脚。 马鸣终于把红宝石匕首拿了出来,抖着手握着,牙齿紧咬嘴唇,面容因恐惧而扭曲。 “在自己的心里要想,”谢铁嘴咽了咽口水,嘶哑地继续道,“心里要想着你一定能逃脱,听到吗,小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他死了 谢铁嘴说完这些,然后开始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似乎是说线他自己听的话,令公鬼只能听到浩子这个词。突然,谢铁嘴怒道:“他妈的,老子一开始就不该跟你们这些小子搅到一起的。真是不该。” 他一抖肩膀,把用补丁披风打的包袱卸下塞到令公鬼的手中。“给我好好照看这些。我说跑的时候,你们俩立刻就跑,不要停,一直跑到原寿去。去找大顺发。这是一家客栈的名字。你记好了,万一有什么你都不用管,你给我记住就是。”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快想办法啊。”令公鬼问道。 黑神杀将离他们不到二十步了。他的双脚如灌铅般沉重。 “你记住就是!刻在心里,别管别的。”谢铁嘴厉声吼道,“大顺发、大顺发、大顺发。现在,快跑!”他伸出双手在他们两人肩上各推了一把,令公鬼在这一推之下迈开了脚步,跟马鸣一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快跑!跑啊!”谢铁嘴也长长地咆哮着一跃而起,却不是跟在他俩后面,而是冲向了黑神杀将。双手挥舞着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匕首就像他变过的古彩戏法一般,随之出现。令公鬼扭回头停住了,但是马鸣拉着他继续往前冲,他们越跑越快。 黑神杀将对于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从容不迫的脚步变成蹒跚躲避,手向腰间的黑色伏尸剑伸去,可是说书的长脚飞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在黑神杀将来得及把剑完全拔出之前已经撞了上去,一起滚倒在地。 此时,广场上剩下的几人立刻逃得精光。 “快跑!跑!”广场的空中闪耀起刺目的精光,谢铁嘴开始惨叫,但是他仍然勉强挤出一个词来,“跑!”令公鬼感到自己的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可还是咬牙照做了,说书的叫声在身后追赶着他。 他把谢铁嘴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拼近全力逃跑。恐惧如同波浪一般,浪尖随着令公鬼和马鸣的奔跑从广场迅速扩展至全镇。他们经过店家,店掌柜立刻抛弃店外的货物,急急关上店名。窗户后惊恐的脸孔一闪而过。那些在广场附近亲眼看到的人在街上惊惶乱跑,互相碰撞,被撞倒在地的人若是没能及时爬起,立刻被别人踩在脚下。白桥镇乱得像个翻倒的蚁窝。 令公鬼和马鸣向着城门跑去时,令公鬼忽然想起谢铁嘴说过他的个子太高,他也不慢下脚步,只是边跑边尽量缩起肩膀。负责看门的两个看门人,戴着生铁盔,穿着粗劣红曳撒配着白色领子,外罩一件牛皮甲衣,握着手里的长戟,担心地朝镇里张望,无心照看那些包着黑铁皮的粗厚木门。 其中一人瞥了瞥令公鬼和马鸣狂奔而来,对这两个少年倒也没有在意,因为他们俩只不过是正在往镇外逃去的许多人之一。镇民纷纷涌出城去,汉子们喘着大气拉着自个儿老婆,女人流着眼泪抱着婴儿拖着流着大鼻涕号哭的娃子,脸色苍白的工匠们身上还穿着工作围裙,手里还拿着工具。 令公鬼边跑边模糊地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究竟往哪个方向跑了的。 “谢铁嘴,噢,真他妈的,谢铁嘴。” 身边,马鸣踉跄了几步。两个人一路狂奔,直到所有跟他们一起逃出的镇民都落在身后,直到镇子和白桥被远远甩在后面。 终于,令公鬼跪倒在地,大口吸着气,喉咙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身后的路一直延伸,消失在光秃秃的树林后,空无一人。 “起来。起来。”马鸣喘着气催促道,脸上又是汗又是灰,也快要撑不住了。“不能停,我们得继续走。” “可是,谢铁嘴,他……”令公鬼念道,抱紧了怀中谢铁嘴的披风包袱,里面的乐曲盒硬邦邦的,“谢铁嘴。他死了。你看见了,也听见了。” “可是我们还活着,令公鬼,他死了!你也说半夏,纯熙夫人,还有大家,都死了。如果他们都死了,为什么黑神杀将还在找他们?你说?” 马鸣也跪倒在他身边的尘土上:“好吧。也许他们还活着。但是谢铁嘴——刚刚——你亲眼看到了!姥姥的,令公鬼,我们也可能会死啊。” 令公鬼缓缓点头。身后的路还是空的。他心中期待着希望着谢铁嘴会出现,大步走过来,吹着胡子告诉他们,“臭小子,你们真是桩大麻烦。” “记得吗,原寿,大顺发。”他挣扎着站起来,把谢铁嘴的包袱甩到背上跟自己的羊毛毯卷背在一起。马鸣抬头看着他,眯着眼,带着警惕。 “我们走吧。”令公鬼说道,开始向着原寿走去。马鸣喃喃自语了几句,才跟上来。 两人低着头默默走路,风烈烈,寿藤老木不自全。令公鬼时不时就回头张望。 可是,身后的路,不见故人天际空。 而与此同时,子恒跟随虎夷人方的车队慢悠悠地往东南移动,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游民的行进从容不迫,根本不着急。也许他们从来就不曾着急过。每天,五彩的大马车直到太阳高挂才出发,如果恰好遇到合适的营地,即使下午才刚过了一半,他们也会停下来扎营。他们养的巨獒跟在马车旁边轻松地小跑着,很多时候连小娃子也是这样,他们毫不费力就能跟上马车的速度。 任何关于多走几步路、或者走快一点的建议都只能换来大笑,或者一句啊,你忍心让那些可怜的马儿工作得那么辛苦吗?令他意外的是,路大安也不着急。他是不肯坐马车的,宁愿走路,有时候还会在队伍前面帮忙开路可他就是不提离开的事,也从来不催促他们。???.23sk. 这个一身皮毛的大胡子怪人跟温和的虎夷人方如此不同,不论他在哪辆马车旁,都十分扎眼。即使他远在营地的另一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这不全是因为衣着的关系。路大安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狸力的慵懒,他的皮衣皮帽只不过是加重了这种气质而已。 他的身上如同火焰散发热量一般自然地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和游民形成鲜明对比。虎夷人方不论老少,都是一天到晚没心没肺的,他们的举止中没有任何危险,只有欢乐。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算什么理由 娃子为了享受奔跑的愉悦,自然很喜欢互相追逐嘻戏。 但是在虎夷人方之中,就连老人也是脚步轻盈矫健,却又像踩着欢乐的舞步。每一个人,不论何时,不论站或者走,不论营地里是否有音乐,似乎都随时准备起舞。至于音乐,营地里没有音乐的情况是非常罕有的。不论扎营还是上路,几乎一天到晚,马车之间都有柳琴和羌笛、扬琴和筝鼓相映地奏着乐曲。快乐的曲子,愉悦的曲子,欢笑的曲子,忧伤的曲子,只要营地里有人是醒着的,通常就会有音乐。 不论路大安走过哪辆马车,都会得到友好的招呼和微笑,不论他停在哪个营火旁,都会受到愉快的接待。但是,子恒知道,这些开放的、微笑的脸,只是游民在外人面前的礼貌,隐藏在这张脸底下的,是对未能完全驯服的外人的戒备。 笑容的背后,深藏着对思尧村两人是否会造成威胁的担心,随着日子的过去,这种担心只是减弱了少许,但绝对没有消失。对于路大安,他们的戒心更深,就像夏日空气中散发的热气一般,而且,这种戒心从未减弱。他们在路大安的背后时常常公开地看着他,似乎疑惑他究竟想怎样。当路大安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本来时刻准备起舞的双脚似乎也时刻准备逃跑。 另一方面,路大安当然也对他们的所谓空明之体非常的不适应。每次他跟虎夷人方在一起时,总是歪着嘴角。表情不像是迁就,当然也不是轻蔑,只是他恨不得能躲到别处而已。可是,每次子恒提出离开时,路大安却又用抚慰的语气说。 “再休息几天吧。你们在遇到我之前吃了不少苦头,”路大安这样说道。子恒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提起了,也许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吧,“而且,你们未来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有黑水修罗和黑罗刹的追赶,有鬼子母们朋友。”他口里塞满了白~玛依的酥蜜饼,边嚼边朝子恒笑笑。 即使他在笑,那双金黄的眼眸仍然敏锐,甚至可能比不笑的时候更甚。那是一双猎人的眼睛,极少露出笑意。路大家就这样懒懒地躺在甲央的营火旁,太平时一样拒绝坐在当凳子用的圆木上,对子恒说:“姥姥的,别忙着把自己交到鬼子母的手里啊。如果被黑神杀将找到我们又如之奈何?” “可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吧,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等,又怎么能阻止它们?三匹狸力绝对挡不住它们的,这些游民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更帮不上忙。黑水修罗会屠杀他们,那样一来就是我们害了他们。反正我们迟早要离开他们,不如早些走吧。”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它叫我等待。再过几天吧。” “某种感觉!这算什么理由?” “放松点,少年人。你得学会随遇而安,该跑就跑,该打就打,该歇就歇。” “什么歇,什么跑,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吃点饼吧。白~玛依虽然不喜欢我,不过每次我来时,她都拿美食招待我。跟这些人在一起时,总会有好吃的。”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子恒追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路大安皱眉看着手里的半块饼,然后,放下它拍拍双手。“某种感觉,”他终于耸耸肩,似乎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某种感觉告诉我,必须等,这很重要。再过几天吧。我不会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应该相信它。它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一次的感觉不知为何有所不同,然而,它很重要,这一点很清楚。如果你要继续走,你走吧。我不走。” 路大安肯说的就是这些,不论子恒再问多少次,他也不再多说了。他躺着,跟甲央聊天,吃东西,用帽子遮挡眼睛小睡,不肯再讨论离开的事。 某种感觉告诉他要等,告诉他这很重要。当离去的时刻到来时,他自然会知道。 “吃点饼吧,朋友。” “别瞎紧张。” “吃点炖菜吧。放松。” 子恒却无法放松。夜里,他在一辆辆马车之间徘徊,担心这,担心那。除了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需要担心的理由。虎夷人方在营火旁唱歌跳舞,欢笑,吃各种蘑菇、坚果、浆果和蔬菜他们不吃肉,过着他们的小日子,似乎完全不关心外面的天下。娃子们到处跑,到处大闹,在马车之间玩游戏,爬上营地周围的树木,跟狗儿在地上打滚大笑。每一个人都完全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不关心任何的危险。 看着他们,子恒更渴望离开。他担心:在我们把追杀者引到他们中间之前离开。他们这样招待我们,我们却以危险回报他们的善意。他们有理由心情愉快,没有人在追赶他们。 而且一直没再和半夏交谈,因为好久没有机会,子恒几乎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半夏要么跟白~玛依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密密谈天,摆明男人莫近,要么就跟平措跳舞,随着乐声转个不停。虎夷人方用羌笛、柳琴和皮鼓奏出来自天下各地的乐曲,用高昂的带着颤音的嗓子唱出自己的歌谣。他们的歌谣不论节奏快慢,声调都是又高又尖。他们会唱很多曲子,其中有一些在锡城也很流行,只是在他们这里通常会有另一个名字。 比如,锡城的《瑶池会》,被白虎夷称为《穆王何事不重来》,他们还说,锡城的《常羲沐月》有些地方叫《女和月母》,另一些地方叫《十三月》。子恒想也不想就问起《萧史乘龙》这首歌,他们全都笑翻在地,他们知道这首歌,在这里,歌名是《弄玉》。 听到他们的歌谣,自然而然就会想跳舞,子恒倒是很理解这点。在思尧村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舞者,但是,白虎夷的歌谣牵动着他的双脚,使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跳得这么久、这么好过。就像催眠一般,它们令他的血液随着鼓声跳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格格不入 就在跟着游民出发后的第二天晚上,子恒头一次见到他们的女子随着慢歌起舞。当时,营火明亮,夜幕低垂,手指在皮鼓上敲出柔缓节奏。 起先,只有一个皮鼓,然后,一个接一个,整个营地的皮鼓都敲起同样缓慢绵长的节奏。夜幕之下,一片寂静,只有鼓声。一个穿着红裙、头发上装点着串串珠子的女孩摇摆着走到火光中,解下围巾,踢掉鞋子。一只羌笛开始吹出悦耳的音调,带着轻轻的哀怨。女孩翩翩起舞,向后伸展的双臂张开围巾,赤裸的双脚随着鼓声滑动,翘臀随着脚步起伏摆动。她的黑眼睛注视着子恒,笑容跟她的舞步一样缓慢,连旋转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向他微笑。23sk.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脸上不禁发起热来。又一个女孩加入了舞蹈,围巾的穗子随着鼓声和后腰缓慢的旋转抖动着,恰到好处。她们一起朝着子恒微笑,他沙哑地清了清喉咙,不敢四处张望,脸红得像个兔子的眼睛,并且心想,那些没在看舞蹈的人一定正在嘲笑他。 他装作随意地从刚刚坐得舒舒服服的圆木上滑到地下,把目光从火光中的两个跳舞女孩身上移开。在思尧村时他从来没试过脸红成这样,就算是在节日里跟村里的女孩在草地上跳舞也不会。此刻他只盼风快变大,好把自己滚烫的身体吹凉。 可是,那些女孩偏又舞进了他的视野,只不过,现在有三个了,其中一个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转着眼睛。要了亲命了,子恒心想,我现在该怎么办?要是在平时,令公鬼是最了解女娃子了,如果现在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呢?舞女们轻声笑着,头上的珠子随着她们甩动头发的动作发出脆响。 子恒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然后,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加入了三个女孩,教她们如何跳得更有调情意味。子恒心里叫苦,闭上双眼投降。可是,即使闭着眼睛,他耳里仍然听到她们嘲弄的笑声,心就像一个小兔般乱跳。即使闭着眼睛,他似乎仍然能看得到她们。他的前额渗出汗珠,祷告着夜风快点吹来。 根据甲央的说法,那些女孩其实很少跳那种舞,至于女人就更少了。路大安则说,亏得子恒的大红脸,她们从那晚开始,每天晚上都要跳这支舞了。 “少年人,我得谢谢你啊,”路大安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老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同了,要令我的骨头暖起来,一把火可不够。” 子恒瞪了他一眼。路大安走开时,他的背影泄漏了他其实是在偷笑。 子恒很快就明白了,避开不看那些女人和女孩不是什么有效的方法,所以,虽然她们的眨眼和微笑仍然令他想躲开,他也不再躲了。如果只有一个女孩在跳,还好办但是如果有五六个,而且人人都在看结果,他从来没有真正成功地克服过自己的大红脸。 再后来,半夏竟然也开始学跳这种舞了,教她的是头一天晚上带头跳的那两个女孩。她一边舞着借来的围巾,一边练习那追魂摄魄的舞步,一边轻轻拍着节奏。子恒想说什么,可是决定还是咬咬牙比较明智。然后,那两个女孩开始教她摇动屁股蛋儿,她大笑起来,三个女孩笑作一团。半夏眼睛闪着光芒,脸颊泛起红晕,最后,对这个动作还是有所保留。 平措在一旁,两眼发亮,饥渴地注视着起舞的半夏。她的脖子上一直戴着一串蓝色绿松石的珠子,是这个年轻英俊的白虎夷男孩送的。白~玛依的脸上,担忧的皱眉已经取代了她起初发现孙子对半夏有兴趣时露出的微笑。 子恒则下定决心,要好好监视这个年轻的平措。 有一次,子恒设法在一辆绿黄两色的马车旁单独逮住了半夏:“你很享受这种日子,是吗?”他问道。 “为什么不呢?”她低头朝着脖子上的绿松石珠链微笑,用手指拨动着它,“我何必像你这样一天到晚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我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吗?”而说这些话的时候,平措就站在不远处,他从来都不会离开半夏很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微微笑着,半是得意,半是挑衅。 无奈的子恒压低声音:“好吧,我以为你想去嘉荣,在这里可当不成鬼子母啊。” 半夏一摆头:“我也以为你不喜欢我当鬼子母们呢。”她的声音甜蜜得腻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装得若无其事,难道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更安全吗?而且我们在这里,这些人会安全吗?会不会被我们连累?黑神杀将随时会找到我们的。” 抚着珠链的手微微发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不论我们是今天离开还是十天后离开,要来的总会来的。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子恒,享受一下吧。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谁知道明天在哪儿。” 她哀伤地伸出手指轻轻扫过他的脸庞。平措朝她伸出手来,她转身朝他跑过去时,已经在笑了。两人朝着笛声跑去,平措边跑边回头得意地朝子恒一笑,好像在说,她不属于你,而我,将会得到她。而子恒哪有心情和这简单无知的男孩去争风吃醋。 他们已经中了游民的咒语了,子恒心想。路大安是对的,他们根本无须拿空明之体来说服你,它自己会渗入你的心中。 白~玛依看到子恒在风中瑟缩,就从她的马车里取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披风给他。幸好,是深绿色,而不是红红黄黄的鲜艳色彩。当他披起披风,心里正在奇怪怎么会这么合身时,白~玛依认真地说道:“看起来还好,不过本来可以做得更合适一点的。” 边说边瞥了瞥他腰带上的斧头,当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时,她的笑容带着哀伤,本来可以更合适的。所有的白虎夷人都这样,他们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永远都毫不犹豫地发出一起喝杯酒水或者一起听音乐的邀请,但是,他们的目光总是飘向他的斧头,他能感觉道他们心里的想法。这是一件暴力的工具。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作为对他人使用暴力的借口。 与空明之体,格格不入。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是我的 有时候,子恒真想对着他们大喊。天下上还有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还有无数的妖魔和战争。还有那些把每一片叶子砍下的人,他们行凶,他们杀人。还有混沌妖皇,他眼睛里的火焰足以把空明之体烧成渣渣。 子恒于是固执地把斧头挂在腰间,即使寒风阵阵也坚持要把披风张开,露出那半月斧刃。路大安时不时就会挖苦他,咧嘴笑着,说他何必老把这么沉重的武器带在身上,那双金黄的眼睛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每次,他都几乎想把斧头遮盖起来。几乎。 虽然虎夷人方的营地令他烦躁不安,不过,在这里时,他的梦境还算平常。有时候,他会被噩梦惊醒,梦见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冲进营地,漂亮的马车化为熊熊烈火,人们纷纷倒在血泊里,男子、女人和娃子仓惶逃跑,尖叫着死去,却毫不反抗。 一次又一次,他在半夜里惊醒,喘着气伸手拿起斧头,然后才看清马车没有着火,身边没有那些该死的畸形妖魔,地上也没有撕裂扭曲的尸体。不过,这些只是普通的噩梦,这令他稍感安慰。如果混沌妖皇要进入他的梦境,就一定是在这种噩梦里。然而他没有出现过。没有百眼魔君。只是普通的噩梦。 只是,当子恒醒着时,却又感觉到了狸力的存在。那三匹大狸力不论是白天行进,还是夜里宿营时,一直跟他们保持着距离。但是,他知道它们在哪里。他感觉到它们对虎夷人方养的巨大狗儿的不屑,知道它们认为那些狗只知道吵闹和摇尾巴,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忘记了温暖血液的味道。这些狗也许能吓倒百姓,一旦遇到狸力群,只能夹着尾巴逃跑。而且每一天,子恒对狸力的感觉都更加敏锐,更加清晰。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斑仔越来越不耐烦了。它认为,路大安打算带着子恒两人到南方的决定是对的,然而,既然决定了,就把它完成好了,结束这种慢吞吞的游荡吧。狸力一族虽然喜欢在大地徜徉,但是它不喜欢离开她的族群太久。 追风也觉得不耐烦了,这一带的猎物少得可怜,它又不屑于吃田鼠。它坚持那是幼年狸力拿来练习狩猎技巧的小玩具,只有无力扑倒野鹿或者咬断野牛脚筋的年迈老狸力才会吃那些东西。有时候,追风还觉得尖牙是对的,人的麻烦还是应该留给人自己,狸力不应参和。 不过,斑仔在的时候,它会很小心地压制这种想法,如果疤脸在,它会更加谨慎。疤脸是一位满身伤疤的灰色战士,经年累月积累的知识赋予它冷静的判断力,它的谋略却足以弥补岁月从他身上夺去的力量。 疤脸并不关心人的事,只不过,既然斑仔想办成此事,疤脸也会跟随它,它等疤脸就等,它跑疤脸也跑。不管敌人是狸力还是人,水牛还是狍子,谁敢挑战疤脸,只会被他的尖牙利齿夺去性命。这就是疤脸的生活方式,那就是追风忌讳它的原因。至于斑仔,她似乎不理会另外两匹大狸力的想法。23sk. 而所有的这一切在子恒的心中都清如水,明如镜。他强烈地希望能尽快到达原寿,见到纯熙夫人和嘉荣城。就算那里没有答案,至少能结束眼下这一切。每当路大安看着他时,他很肯定这个金黄眼睛的汉子也知道这些。老天爷,请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梦又一次降临,只不过这一次比起最近的那些梦要愉快多了。子恒坐在五叔欧阳潜灶房的桌子旁,用磨刀石磨着他的斧刃。欧阳潜老婆从来都不允许在她的家里做任何跟打铁有关的活儿,或者听到任何锻铁的声音。就连欧阳潜为她打磨灶房里用的菜刀,也不得不跑到屋外去。 可是,此刻的梦里,她忙着做饭,对于子恒的斧头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当一匹大狸力走进屋里,蜷缩在子恒和屋门之间的地板上时,她也没有任何抗议。子恒继续磨斧,因为,很快,就用得着它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大狸力突然站了起来,喉咙的深处发出低沉吼声,颈上毛发倒竖。百眼魔君从屋外的院子走进灶房。欧阳潜老婆继续忙她的活儿。 子恒匆忙站起来,举起斧头,但是,百眼魔君对他的武器置之不理,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狸力身上,眼眶里跳动着火焰。 “这就是你拥有的护身符吗?啊,我以前也见过这种小东西,见过很多次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弯曲起来。火焰立刻从大狸力的眼睛、耳朵、嘴里、皮肤迸出,它大声嗥叫,血肉和毛发烧焦的臭味充斥着灶房。欧阳潜揭开一个锅子,拿起一根木勺子搅拌锅里的食物。 子恒丢下斧头跳到大狸力身旁,想用双手拍灭他身上的火焰。那匹狸力却扭曲地燃烧着,在他的手里化成了黑色灰烬。欧阳潜的老婆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焦尸。子恒瞪着那堆灰烬,向后退去。他很想把手里粘的油腻灰烬擦掉,可是,要擦在哪里?擦在衣服上只会令他作呕。他一把抓起斧头,紧紧抓着斧柄,指节咔咔作响。 “你离我远点,别靠近我!”子恒大喊。欧阳潜的老婆把勺子在锅边上轻轻拍了拍,哼着曲儿把锅盖盖上。对于这边的事不闻不问,就好像只是两个孩子在斗嘴。 “哈哈哈哈,你逃不出我的手心,”百眼魔君说道,“你躲不开我的耳目。如果你就是那个人,那么,你早晚已经是我的了。”他脸上的火焰逼迫着子恒一直后退,直到背部贴在墙上。欧阳潜老婆打开烤炉,检视里面的空心烤饼。 “河阴鬼门将会把你吞噬,”百眼魔君说道,“我在你的身上打下符烙,你是我的!”他扬起紧握的拳头,就像要朝他丢出什么东西,当他张开五指时,一只大虫渠鸟飞到子恒的眼前。 漆黑的鸟嘴朝着子恒的左眼啄下,他大声惨叫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抓着脸庞。却发现身边是游民的马车,人人都在熟睡。他缓缓放下双手。不疼,也没有血。然而,他清楚记得,那刺穿眼睛的痛楚。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杀戮 黎明快要降临了,子恒就这样干坐着,发着抖,路大安忽然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打算把他摇醒。 营地外面的林子里,有狸力嚎声,仔细听的话,其实是那三匹大狸力一起发出的尖利嗥叫。他感到了狸力们的感情。 炽热。 痛苦。 燃烧。 怨恨。 怨恨! 杀戮! “好了,”路大安柔声说道,“是时候了。起来吧,男孩。我们该走了。”子恒连忙爬出毯子,开始卷起羊毛毯。这时,甲央睡意朦胧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走出来了。他走下马车后的梯级,看了看天空,停住了脚步。 他的手仍然举在脸旁,眼睛却专注地查看着空中。子恒不明白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看的方向去找寻。却只见,东方的空中有几朵云,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染成血红色。除此以外,空中什么也没有。3sk. 在凝视的时候,甲央似乎还在听什么,而且,还在嗅探空气的味道。只是,林中只有风吹过树木之间的声音和昨夜营火留下的轻微烟味。子恒更加困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大安提着自己的行李走过来,甲央走下马车,对他说道:“我们必须改变旅行的方向,我的老朋友。” 追寻的人又不安地看了看天空,我们今天得往另一个方向走。你们跟我们一起来吗? 路大安摇摇头,甲央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只是点点头,“好吧,那么,你自己保重了,我的老朋友。今天有点奇怪的天气。”他再次抬了抬头,但是在目光越过马车顶部看往天空之前就低下了头,“我想,我们会往东走。也许会一直走到天下之脊,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隐者之乡,在那里呆一段时间。” “这倒是个办法,隐者之乡从来不受外界的烦扰,”路大安赞同道,“不过,据我所知,黄巾力士们也不是太喜欢陌生人的。” “你错了,老朋友,任何人都会欢迎游民的,”甲央咧嘴笑道,“况且,就算是黄巾力士,也需要修补锅子杂物的么。来吧,我们一起吃早饭,好好聊聊。” “谢谢,不过,我们没时间了,”路大安回答,“我们今天就得离开,越快越好。今天是个赶路的黄道吉日。” 甲央试图说服路大安至少留下来吃完早饭。白~玛依和半夏从马车里出来后,白~玛依也加入说服的行列,不过,她不像丈夫那么积极,虽然言辞礼貌得当,却显得全无真诚。很明显,她非常乐意见到路大安离开,只可惜那意味着半夏也要走了。 半夏没有留意到白~玛依对她流露的遗憾目光,只是询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子恒本来以为她会说要留下来跟虎夷人方一起,然而,当路大安跟她解释完,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慌忙地回到马车上收拾东西去了。 甲央终于摊摊双手说道:“好吧。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试过让客人不吃一顿告别大餐就离开,不过他犹疑的目光又飘到了空中,好吧,反正我们自己也得尽快出发。我想,也许我们得边走边吃。不过,至少跟大家都道别完才走吧。” 路大安还没来得及反对,甲央已经转过身,飞快地在马车之间跑来跑去,敲着门把那些还在马车里睡觉的人都叫醒。等到一个白虎夷人把杏姑牵过来时,整个营地的人都已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围着路大安三人,大片大片的鲜艳色彩映得甲央和白~玛依那辆红黄相间的马车都显得黯淡。 巨獒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伸着舌头,找不到人抚弄他们的耳朵。子恒他们三个却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握手和拥抱。那些每天晚上跳舞的女孩都不满足于握手,她们给子恒的亲密拥抱几乎使他不想走了然后,他又想起周围有许多人在看,脸上立刻变得比追寻的人的马车还红。 平措把半夏拉到一旁,子恒当然也注意到了。只不过在一片道别声中,子恒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只看到半夏一直摇头,起初只是缓缓地摇,当他开始做出恳求的动作时,她的摇头变得更加坚决。平措的表情从恳求变成争辩,而她只是固执地摇头,直到白~玛依走过去,对孙子责备了几句,把她拉了回来。 平措赌气分开人群走了。白~玛依看着他离去,似乎犹豫着是否要把他叫回来。子恒心想,她大概也松了一口气吧,因为,平措最终还是没有打算跟我们跟半夏一起走。 当他终于跟营地里的每一个人握完手、跟每一个女孩至少拥抱了两回之后,人群才稍稍退开,给甲央、白~玛依和三个客人留下一点空间。 “您在祥和中来,”甲央颂道,他双手于胸前正式地作了一个揖,“在平静中辞别。我们的营火永远欢迎祥和的您。空明之体就是太平之境。” “也愿您永享太平,”路大安回答,“愿您的人民永享太平。”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将会追寻那首歌,终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它。不论是今年还是十年后,它将被传唱,就如以往,就如将来,哪怕用尽我一生的时光。” 甲央惊讶地眨眨眼,白~玛依简直是目瞪口呆,其他虎夷人方纷纷低声回应,“哪怕用尽我一生的时光。”“哪怕用尽我一生的时光。”甲央和他的老婆连忙用同样的话回答。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几句最后的道别,几句最后的临别叮咛,几个最后的微笑和眨眼,然后,他们离开了营地。甲央带着两只巨獒,陪着他们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 “我的老朋友,你真的真的要多多保重。如今我担心,世上有邪恶横行。至于你,不管你怎么装,我知道你跟它们不是一伙,可是它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愿您永享太平。”路大安回答。 “也愿您永享太平。”甲央哀伤地回答。 甲央离开后,路大安发现子恒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怒道:“我才不相信他们那首蠢歌呐,”他咆哮道,“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破坏他们的仪式罢了。我告诉过你们,他们有时候会有些很麻烦的仪式。”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中的毒牙 “当然了,”半夏柔声说道,“完全没必要。” 路大安嘟囔着转过身去。 斑仔、追风和疤脸走上前来向路大安问候。他们的问候不像狗儿一般谄媚,而是一种平等自重的互相致意。子恒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交流。 燃烧的眼睛。痛楚。 心中的毒牙。死亡。 心中的毒牙。仇恨! 子恒知道它们在说谁——混沌妖皇。它们在述说他的梦。它们的梦。 三匹大狸力出发前去探路时,子恒不禁打了个冷战。现在是半夏在骑杏姑,他走在她的身边。路大安一如往常在前头迈着平稳的大步带路。 因为那些梦境的诡异,子恒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梦。他本以为,那些狸力使他的梦境变得安全。但是,这种安全并未完整。 “接受。全心全意。你仍然在抗拒。只有你全心全意地接受它们,你的梦境才能真正安全。” 子恒把狸力逐出脑海,然后,吃惊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做。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让它们进来。甚至在梦里也不让吗?子恒觉得自己开始分不清这些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它们的。 半夏的脖子上还戴着平措送给她的绿松石珠链,头发上插着一支长着鲜红叶子的小树枝,那是另一个白虎夷年轻人的礼物。子恒知道,那个平措肯定试图说服她留下来跟游民一起。他很欣慰看到她没有答应,不过,他也希望她不要那样喜爱地拨弄那串珠子。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跟虎夷人方在一起时,不是在跳舞,就是在跟白~玛依密谈,你们俩究竟在说什么?” “白~玛依只是在告诉我一些怎样做好女人的建议而已。”半夏心不在焉地回答。 子恒失声大笑,她眯起眼睛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可他没能发现。 “建议!没有人告诉我们怎么当男人。我们就是男人,站着撒尿还用学吗?” “这,”半夏回答,“也许就是你们男人做得这么烂的缘故。”前面,路大安大声笑了。 而在另一边,湘儿正看着河流的前方啧啧称奇,目之所及,白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夺人二目。这倒是真开了眼界了,她一边想,一边看了看骑在前面的退魔师和鬼子母。又是一桩怪事,但这两个人甚至没有留意它。 于是,她恨下决心,当着这两人的面时,她绝对不大惊小怪地看那座桥。她想,如果他们看到我像个乡巴佬一样小题大做,一定会嘲笑我。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朝着那神话一般的白桥骑去。 打从湘儿在碧水岸边找到纯熙夫人和孔阳、跟着他们离开历下城的那个清晨到现在,她和鬼子母们之间没有真正地交谈过。当然,她们有一些对话,只是湘儿觉得那都不是真正的交流,她们之间没有达成任何共识。 比如,有几次纯熙夫人试图说服她到嘉荣去。嘉荣城。她觉得自己会去的,如果有需要,她会去,会接受她们的训练,但是,决不是为了这个鬼子母所以为的理由。 如果纯熙夫人给半夏和那些男孩带来伤害,那么,她会去的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究竟一个禁魇婆可以使用紫霄碧气做些什么,她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每一次,当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事时,愤怒之火总是立刻把这些想法烧得一干二净。紫霄碧气是可怕的力量,她不喜欢使用它。除非,情势逼得她迫不得已。 那个正邪难辩的女人只肯跟她谈带她去嘉荣训练的事。并不是她想知道的那些事,可是纯熙夫人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你打算怎么找他们?”她记得自己曾经这么问道。23sk. “诚如我之前所言,”纯熙夫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当我离那两个拿过我银锞子的男孩足够近时,我就会感觉到。” 也许是因为,这不是湘儿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然而这个鬼子母的声音就像一池死水。不论湘儿这股强风怎么吹,都没有一丝波纹,这样一来每一次都令禁魇婆怒火中烧。湘儿愤怒地瞪着她的背影,她知道鬼子母肯定能感觉到自己愤怒的目光,只是假装若无其事而已。 “时间过得越久,我就必须靠得越近,但是,我会感觉到的。至于另一个还带着银锞子的,只要他带着它,就算他到了天涯海角的尽头,我也能找到他。” “可是找到然后呢?你找到他们后又如之奈何,鬼子母?”湘儿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鬼子母如果没有任何企图,还会如此热心地寻找他们,难道单纯是保护这些村里的大男孩? “去嘉荣,禁魇婆。” “嘉荣,嘉荣。你就会说这个。” “我开始觉得禁魇婆,你在嘉荣要接受的训练里,将会包括学习如何控制你的脾气。如果你任由情绪失控,是无法使用紫霄碧气的。”湘儿张口要说话,但是鬼子母们不给她机会,“对了,孔阳,我得跟你谈谈。”两个人把头凑到一起,将满脸怒容的湘儿晾在一边。 其实,湘儿每次发现自己怒形于色时,也很生自己的气。她很讨厌这个狡猾的鬼子母要么把她的问题巧妙地叉开,鬼了母的话里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上当。要不然,就是对她的叫喊置之不理,直到她自己安静下来为止。每次她无法控制怒火时,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女事会的妇女们发现在做蠢事的女孩儿。这种感觉是湘儿在思尧村时极少遇到的,而纯熙夫人脸上平静的微笑只会令她觉得更糟糕。 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女人支开就好了,男人没这么多心眼。只有孔阳一个会好办些,想到这里,她忽然无缘无故地脸红了,赶紧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一个退魔师足够为她打点旅途上一切必须的事务可是,他和鬼子母是两位一体的。 而且,比起纯熙夫人,往往孔阳更令她生气。她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惹自己生气。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十来个字,而且,对于纯熙夫人和她之间的那些讨论,他从来都不插嘴。 第一百五十章 没什么不妥 孔阳常常离开她们两人,独自前往侦察周围情况,就算他跟她们在一起时,也总是走到一边,稍微离开一点,看着她们两人的样子就像在观看决斗。湘儿真希望他能停止这种视线,至少别这么看着她。如果这真是决斗,到眼下为止,她还没有赢过一次。至于纯熙夫人,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跟她角力。湘儿不想看到他那冷漠的眼睛,这种冷冰冰的态度让她不舒服极了。 多数情况下,他们的旅程就是这样了。除了她大发脾气的时候,就是安静,静得有时候,她的嘶喊就像在一片寂静中碎裂的琉璃盏一般。周围的土地也是静悄悄,除了风在树木之间呼号以外,万物俱静,好像连天下都停下来喘息了。就连那风,虽然冷得刺骨,也显得很遥远。 起初,这种宁静对于经历了连串惊吓的湘儿来说,是一种休息。自从上元前夜之后,她就几乎没能放松过。可是,独自一人跟着鬼子母和退魔师走了一天之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她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背后有挠不着的骚~痒似的。这种平静就像注定要被晨曦刺破的黑暗,只是在等待那令她牙齿打颤的第一道破晓的阳光。 纯熙夫人和孔阳也一样倍感压力,他们表面上泰然自若,但是湘儿很快就意识到,在冷静的外表下,这两个人的神经随着时间一刻又一刻地过去,绷得越来越紧,就像被大鱼拖得紧绷的鱼线,稍有大意就可能断裂。纯熙夫人的前额多了一道皱纹,似乎总在听一些普通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孔阳看着森林和河流的样子,就像是以为从那些光秃秃的树木、那宽阔缓慢的水流里可以找出等待他们的陷阱或者埋伏的线索。 她的心里,虽然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处境像高空走绳索一般摇摇欲坠的人而高兴,但是,如果他们也感觉到了,那么,这种危险就是真实存在的了,所以,她也非常希望这些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这种不安在她的意识深处骚动,就像以前她听风占事时一样。然而,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紫霄碧气在作怪,因此,她拒绝接受这个在她意识边缘徘徊的波动。 当她向孔阳询问时,他没有看她,只是回答道:”没什么不妥。”他的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扫视周围,此时也不例外。过了一会儿,他又自相枪盾地补充道,“等到了白桥镇,你就沿原寿官道回锡城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往回走反而不会遇到任何阻碍。”这是他这一天最长的一次对话了。 “她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孔阳。”纯熙夫人责备道,同时她的双眼也是注视着别处,“湘儿,要警惕混沌妖皇。虽然风暴已经离开我们,至少,暂时离开了。” 鬼子母抬起一只手,好像在凭空感知着什么,然后又无意识地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就像刚刚摸到了污泥似的,“然而,他仍然在窥测着,”她叹了口气而且,“而且变得更强烈了。他觊觎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人间。” 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才会变得足够强大而不只是在暗处窥视?想到这些湘儿缩起肩膀,突然间觉得有人在她的背后窥视她。像这种事,她倒是宁愿这个鬼子母们不要告诉她。 沿河往下游走的路上,孔阳负责探路,不过,以前他也负责带路,现在则是由纯熙夫人决定该往哪里走。她的每个决定都非常肯定,似乎在追踪一些看不见的痕迹,就好像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脚印,记忆中留下的气味似的。孔阳只需要检查她想走的路是否安全就够了。 湘儿甚至相信,就算孔阳说那条路不安全,纯熙夫人也会坚持走过去。而孔阳则肯定会跟随她,沿着河,一直走下去,走到湘儿忽然从沉思中惊醒。这时候再看看四周,原来他们已经走到白桥的桥脚了。弯弯的大桥在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芒横跨碧水,就像一架精致得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的洁白玉器,只要一个男人站上去就能把它踩碎,更别说马匹了,它自己的重量也随时能把自己压碎。 然而,孔阳和纯熙夫人漫不经心地向前骑去,沿着光亮的引桥,走上桥去。蹄声清脆,听起来不像马蹄上的生铁敲击瓷器,却像镔铁互击的声音。桥的表面看起来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光滑,但是马匹走在上面却步伐稳健。 湘儿跟了上去,只不过,从她迈出的第一步起,她就一直担心着整座桥会在她的马蹄下被击得粉碎。她心想,如果蕾丝是用瓷器来做的,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了。 一行人快要完全走过了桥时,她才开始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烧焦味。再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 白桥桥脚连接的广场四周,大部份的建筑都已经被一堆堆焦木取代,还在冒着呛人的烟。一些汉子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和晦暗的盔甲沿着街道巡逻,但是,他们脚步匆忙,好像在害怕会发现什么东西,而且,边走边回头看。在街上只有寥寥数个镇民,一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忙,好像在逃避什么。 就连一贯冷酷的孔阳,此刻的表情也十分阴沉。镇民远远绕开他们三个,连那些士兵也是。退魔师嗅着空气,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也难怪,空气中烧焦的气味太过浓烈了。 “人心愁甚矣,天意欲何耶。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纯熙夫人喃喃自语,“没有人能预见风月宝鉴。” 说完,她下马跟镇民说起话来。她不问问题,只是表示同情,湘儿惊讶地发现,她显得十分诚恳。那些畏惧孔阳,随时准备逃离任何陌生人的镇上居民,却停下脚步跟纯熙夫人说话。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也很惊讶,但是,在纯熙夫人温情的目光和抚慰的声音鼓舞下,他们勉强放下了戒心。鬼子母的眼里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分享他们受到的伤害和痛苦,然后,人们开始述说。 第一百五十一章 马上就走 可是,多数人还是在说谎。有些人甚至拒绝承认这里有麻烦,声称什么事也没有。纯熙夫人提起广场周围烧毁的建筑。但是他们仍然一口咬定,一切都很好。他们的目光忽略掉不愿看到的一切。 一个脸上有黑痣的男人对他们装出虚伪的热心,只是,每次他身后传来任何声响时,他的脸颊都应声抽搐。他的脸上挂着明显是硬挤出来的微笑,宣称是一盏翻倒的灯导致了这场火灾,人们没来得及扑救所以火势蔓延了。可是,湘儿只消瞥一眼就知道,没有两座烧毁的建筑是相邻的。 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有几个女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镇里某处有一个汉子引动了紫霄碧气,所以才让鬼子母们插手了,不论那些男人怎么说嘉荣,就让卿月盟鬼子母们来解决此事吧。 另一个汉子则说,是一次土匪袭击。还有一个人说是妖魔邪祟的闹的。大家都应该有所耳闻,就是那些打算去看假的应化天尊的人,他神秘兮兮地说,到处都是他们。所有人都是妖魔邪祟。不过,还是有些人愿意承认他们的真实遭遇,他们说,一艘沿河而下的船带来了某种麻烦他们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事。 “我们要教他们明白,”一个驴脸汉子紧张地搓着双手,喃喃说道,“把那种事留在边塞好了,那是边塞的事情。我们走到码头去……”他突然咔地一声闭了嘴,一言不发就转身急慌忙忙跑了,边跑边回头看他们,就像害怕他们会追上来似的。 那艘船已经离开了,在问过其他人以后,至少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据说暴怒的镇民冲到码头时,那船便砍断绑在岸上的缆绳,逃往下游。这些都是前一天的事。然而,湘儿无法从镇民的话中问出来半夏和那些男孩是否在船上。有个女人提到船上曾经有一个说书先生,这一点立即引起了湘儿的注意。 “如果那个说书的是谢铁嘴,”湘儿跟纯熙夫人说,“这么推测一定有些思尧村人可能跟着那艘船逃走了。”鬼子母们耐心地听着,边听边点头,等她说完后,“也许吧。”纯熙夫人说道,语气却显得很怀疑。 广场那里还有一座完好的客栈,里面的大堂被一堵齐肩高的墙分成两边。纯熙夫人走进店门时,站了片刻,用手感觉着空气。湘儿搞不清楚她感觉到了什么,她笑了,却什么也没说。 湘儿他们叫了吃的,然后沉默地进餐。不光是他们,整个大堂都是静悄悄的。大堂里只有少数客人,每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跟前的食物和自己的沉思中。客栈掌柜一边用围裙角擦拭桌子,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声音很低旁人都听不见。湘儿只觉得在这里过夜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连空气都充满了危险与恐惧的味道。 他们正在吃最后几口面条的时候,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出现在了门口。起初湘儿觉得他外表看起来倒是挺精神,戴着凤翅盔,穿着磨光胸甲。然后,他表情严肃地走进客栈,一手扶着腰间的剑柄,另一只手的手指调整过紧的战袍领,又令她想起了装模作样地摆出村老会长老架子的南宫其琛。 孔阳瞄了那人一眼,冷哼道:“当地的团练。没什么用的家伙。” 那个团练士兵扫视了一下大堂后,目光落在了他们三人身上。他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迈着大步走过来,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你们是什么人,在白桥镇干什么,会在这里呆多久。” 孔阳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米酒,才抬起头看那个团练,“我们只是路过,不会在此地耽搁,等我喝完这杯米酒,我们就走。”他回答道,“这里看起来也没什么做生意的机会,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这汉子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但是,看清楚孔阳双眼后,他倒退了一步,看了看纯熙夫人和湘儿后,又立刻稳住了自己。有那么一会儿,湘儿觉得他很可能会为了不被两个女人看成懦夫而做出某种傻事。根据她的经验,男人在这方面往往是白痴,常常要自讨苦吃。然而,白桥镇已经发生过太多事了,有太多人们无法预测的可能性。那汉又看了看孔阳,重新考虑了一下。退魔师坚毅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冷若冰霜。太冷了。 最后,这当兵的决定还是体面地点点头算了。“如此就最好。最近这里来了太多陌生人了,对本地辖下的安宁没什么好处。”他转过身,大步离开,边走边左右打量其它人的反应。至于店里的其他本地人,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小插曲。 “好了,现在我们该商量下了吧,我们要到哪里去?”湘儿向退魔师质问。虽然大堂里的气氛迫使她压低声音,但是她的语气很坚决,“我去追赶那艘船?” 孔阳看了看纯熙夫人,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首先,我要去找到那个我肯定能找到的男孩,他现在就在我们的北方。而且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另外那两个男孩跟船走了。”说着,她的嘴角微翘,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们曾经在这个大堂呆过,大约就在一天前,肯定不会超过两天。虽然他们受了惊吓,但是,他们还是活着离开了。若不是他们那强烈的恐惧,这个痕迹不会留下这么久的。” “是吗?哪两个?”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湘儿急切地前倾身体靠着桌子,“你知道吗?” 鬼子母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湘儿失望地向后靠回去,“如果他们只比我们超前一两天的路程,为什么我们不先找他们?” “没这么简单,我只能知道他们在这里呆过,”纯熙夫人的语气冷静得令人难以忍受,“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往东还是往南、往北走了。虽然我相信他们够聪明,不过那样的话,他们就该向东,朝着原寿走,但是我无法肯定。他们失去了我给他们的银锞子以后。”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害怕什么 “我只有离他们在半里以内才能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两天时间,在恐惧驱使之下,他们可能已经朝着任何方向走了二十里、甚至四十里。而且,我肯定他们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下。但是禁魇婆,不论他们受了多大的惊吓,不论他们往哪个方向逃走,他们最终都会想起原寿的,我将会去那里找他们。现在,我会先帮助我能找到的那个男孩。” 本来湘儿还想说什么,但是孔阳轻声打断了她:“我看,他们有理由害怕。”他环视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又道:“有一只黑罗刹来过这里,就像在广场上时一样,”他又皱起了眉头,“这里到处都有它的臭味。” 纯熙夫人叹道:“只要没有亲眼见到,我都会继续怀着希望。我可不相信混沌妖皇能如此轻易就得手,有我在就休想。我将会找到他们三个,他们还活着,并且安然无恙。我必须这样相信。” “我也想尽快找到那些男孩,”湘儿说道,“但是,还有半夏呢?你从来不提她,我问你的时候你也不理我。我还以为你打算把她带到……”她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压低声音道:“嘉荣。” 鬼子母静静看着跟前的桌子,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迎上湘儿的目光,眼中闪过愤怒的光芒。湘儿愣了愣,然后,她挺直了腰,心中的怒火也开始上升。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鬼子母冷冷地开口了。 “我当然希望找到半夏,希望她平安无事。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像她这样有潜力的姑娘的。但是,这一切都只能服从太古神镜的业力,不是人力可以强为的。” 湘儿觉得胃里就像装了冰块一般。她心里骂道,我是那些你不会放弃的姑娘之一吗?我们走着瞧吧,鬼子母。去你姥姥的,我们走着瞧! 三人在沉默中吃完食物,在沉默中骑马走出城门,走上原寿官道。纯熙夫人的双眼搜寻着东北方的天地相交之处。身后,满目疮痍的白桥镇渐渐退去。 路大安带领着大家在覆盖着棕色枯草的平原上竭尽全力地疾奔,像是为了补回跟游民在一起时浪费的时间似的。他的速度连杏姑也有些吃不消,每天只盼望着天快点黑下来可以休息。 不过,虽然他走得很快,却比以前谨慎了许多。晚上,只有地上恰好有枯枝的时候才能生火,因为他绝对禁止子恒和半夏两人砍柴,连折一根小树枝都不准。每次生火,他都要刮开草皮,小心地挖一个深坑,把营火深藏在坑里,而且火苗总是很小。晚饭一做好,他就立刻把火灭掉,把灰烬埋好,填上深坑,把草皮铺回去。天籁小说网 每天,天朦朦亮他们就要出发。出发前他会仔细检查营地里的每一寸地方,确保没有留下任何有人过夜的痕迹,甚至还把翻动过的石头恢复原样,把弯倒的杂草扶直。虽然这些做活繁杂,可是路大安的动作很快,只花一盏茶的工夫,唯一让子恒不耐烦的是,如果路大安不满意,他们就不能出发。 虽然这些谨慎对于子恒的噩梦没有任何帮助,但是,当他想到这样做的好处时,他又希望只是做梦。 “为什么我们要这么着急的赶路,”半夏焦虑地问道,“是不是黑水修罗要追来了?” 但路大安只是摇着头催促他们继续赶路,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人生疑。可是子恒什么也没说。他知道附近没有黑水修罗,因为那些大狸力只闻到草、树木和小动物的味道。驱使路大安这样做的不是黑水修罗,而是某种连路大安自己也不能确定的东西。三匹大狸力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们感觉到了路大安迫切的警戒之心,所以他们的巡逻也更加警惕,更加仔细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就像危险就紧跟在他们的脚跟后面或者潜伏在下一座小丘后似的。 一路走来,脚下的地形开始变得起伏不平,一个一个低缓绵长的矮土坡在他们的面前不断延伸。野草像厚厚的毯子一般覆盖着地面,带着冬天的枯黄,点缀着少许绿色,在风中轻轻摇摆。风从东边吹来,放眼看去,一百里之内没有任何遮挡。树木更加稀少了。每天,太阳都懒洋洋地升起,没有任何暖意。 路大安带着他们尽量沿着坡底前进,避免爬上任何一个坡顶。他很少说话,每次他开口时也不过是抱怨关于赶路的话题。比如: “你们知道这样子绕过这些他妈的矮土坡要花掉多少时间吗?天啊!这样下去我得到夏天才能摆脱你们两个了。”然后就是,“不,我们不能走直线!你们要我说多少遍?”或者,“你们难道没有起码的常识吗?要知道,一个人在这种地形里如果跑到坡顶上会有多么显眼?”,“姥姥的,为了隐藏行踪,我们在这里转来转去,半天也没能往前走多少,就像在原地打转。”“我就算绑起双脚也能走得比这快。啊,你们打算在这里瞪着我看,还是打算继续走啊?” 子恒跟半夏对视一眼,半夏朝着路大安的背影吐吐舌头,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起初,半夏曾经争辩道,是路大安自己要这么绕路的,怎么能怪他们俩呢,这根本就是不讲理。 结果,招来了一顿关于在这种地方声音能传播多远的粗声训斥,其实路大安自己的嗓门在一里以外都能听到。当时他一边教训他们,一边继续往前走,根本懒得放慢脚步。 不论他是否在说话,路大安的双眼总是在扫视周围。有时候,他会紧紧地盯着某处,好像那里除了杂草以外还有别的东西似的。也许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只是,子恒却什么也看不到,甚至那三匹大狸力也看不到。路大安的前额新冒出了几条皱纹,却什么也不肯说,不说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匆忙,不说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害怕什么 这一切都让子恒越来越紧张,他感到某种无形的东西在不停地逼近。有时候,挡在前面的矮土坡实在是太宽了,往东往西连绵数里,连路大安也不得不同意如果绕过它会偏离方向太远。不过,他也不会让他们直接走过去,而是要他们俩在坡底等待,自己先蹑手蹑脚地爬上去,趴在坡顶警惕地观察四周,就好像那三匹大狸力一柱香之前才刚刚对这里做过的巡逻不算数似的。 对于等在坡底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的子恒和半夏这两人来说,每一刹那都像半个时辰般漫长。半夏咬着嘴唇,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平措送她的珠链。子恒表面上忍耐地等着,胃里直抽搐像是有条蛇在里面搅动,能做的事只有尽量保持平静的表情,隐藏心中的不安。 子恒心中计较,如果有危险,那些大狸力一定会发出警报的。虽然说它们离自己越远越好,但是此刻此刻他们可以为我们警戒。只是不知道路大安到底在看什么?害怕什么? 只见路大安又是趴在坡上,只抬起头,搜寻着。过了很久,他才示意他们俩上去。每一次,他们俩走上去以后,前方的路都是空空如也直到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山坡。第三次的时候,子恒的胃再也受不了了,酸水涌上了他的喉咙。子恒知道如果要他再这样呆等下去,用不了一小会儿他就要吐了。 子恒问道:“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可是路大安只是回答道:“别乱动啊,尽量压低身体。”他刚刚说完,半夏就从杏姑背上跳了下来。 这个一身皮毛的汉子把圆帽子往下压了压,从帽沿下看着半夏。 “你不会是打算要那匹母马匍匐前进吗?”他冷冷说道。 半夏动了动嘴唇,把话还是忍了回去。终于,她耸了耸肩。路大安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开始爬上缓坡。子恒紧跟着他。 快要到坡顶时,路大安示意趴下,然后自己也趴在地上,匍匐爬过距离坡顶的最后几步。子恒全部都照做了。 在坡顶上,路大安摘下帽子,慢慢抬起头。子恒从一丛带刺杂草后往前看去,眼前只有跟身后一样起伏不平的土地。下坡路上光秃秃的。南边大约半里外的一块凹地里,有一丛宽一百步左右的树林。大狸力已经穿过那个树林了,没有闻到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的气味。 至于东边和西边,也都是一样的地形,一些起伏的草地和零散的灌木丛。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那些大狸力已经跑到他们前面一里多远之外了,从这里子恒看不见它们,在这个距离也感觉不到它们。它们刚才走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不妥。路大安又究竟在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奶奶的,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边说边开始站起来。 就在此时,山坡下的那丛树林里飞出了一群大虫渠鸟,约有五十来只,再一细看,大约是一百多只,黑乎乎的一群在空中盘旋。子恒僵住了,蹲伏着,看着它们在树林上方打着转。他知道,那是混沌妖皇的眼睛,而不知道的是,它们看到自己了吗?此时,汗水顺着他的脸淌下。 就像受到一个统一意志支配一般,这一百只大虫渠鸟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南方。在下一个矮土坡后,鸟群降低了飞行的高度,隐在地形之后,消失了。然后,东边的另一个树丛里冒出了更多大虫渠鸟,黑压压地盘旋了两圈,也向南飞走了。 子恒颤抖着慢慢俯下,本想说点什么,却口干舌燥说不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湿了湿嘴唇,“那就是你害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早说?狸力为什么看不到它们?” “因为狸力很少抬头看树上的,它们在天上没有天敌。”路大安低吼道,“我一直在提防的也不是它们。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时候,西边的远处,又一朵黑云从一丛小树林里升起往南去了,太远了,无法看清每一只鸟。“算我们走运,它们没有大规模出动。它们八成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天籁小说网 一边说着一边又扭回头,回头看着他们来的方向,子恒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路大安说的那次是指那个梦。“这还不算大规模的吗?”他说道,“记得在家的时候,一整年也看不到这么多大虫渠鸟。” 路大安摇摇头:“不稀奇,在边塞,我曾经见过上千只的大虫渠鸟群。虽然在那里也不常见,杀死大虫渠鸟会有赏钱,但是确实发生过。” 他仍旧看着北方,“好了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安静。” 然后,子恒就感觉到路大安在试图跟远处的大狸力沟通,想让斑仔他们停止在前方的侦察,赶快回来检查他们的身后。他原本就憔悴的脸现在绷得更紧。那些狸力离得太远了,子恒几乎感觉不到它们,只知道路大安在告诉他们:“快点,留意空中,快点。” 非常微弱地,子恒感应到从遥远的南方传来了回应:我们来了。子恒的脑海中马上闪过一幅画面——奔跑的大狸力,他们伸出鼻子嗅探着风,飞奔着就像有野火在身后追赶一般,然后飞奔画面一闪而过。 路大安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皱起眉头,看看坡顶的另一边,再看看北边,低声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后面还会有大虫渠鸟?”子恒问道。 “有可能,”路大安含糊地回答,“它们有时候会这样。我知道一个安全之地,如果我们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应该可以扭转现在不利的情况。反正,就算到不了那里,我们也得一直走到天黑,只是这次我们不能走得那么快了,因为我们不能离前面那些大虫渠鸟太近。” “不过,如果后面也有的话为什么要一直走到天黑?”子恒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那里可以保护我们不受这些大虫渠鸟袭击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发花痴 “应该可以的。”路大安回答,“只是,知道那里的人太多了,不过大虫渠鸟在夜里不活动,所以在天黑之后我们就不用担心被它们发现。愿老天保佑我们需要担心的只有这些大虫渠鸟。”他最后看了一眼南边,站起来朝半夏招手。“现在离天黑还远着呢,我们得出发了。”说完,他开始大步跑下山坡,匆忙得每一步都像快要摔倒似的。“快走啊,姥姥的!别愣着啦!”子恒连忙半跑半滑地跟上。 身后,半夏牵着杏姑小跑着爬上了坡,看到他们俩后松了一口气笑了。“到底怎么了?”她大声道,催促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追上来,“你们俩就那样子不见了影,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子恒等她赶上来以后,才跟她解释那些大虫渠鸟和路大安说到的安全地方。可是,半夏压着声音惊呼了一声大虫渠鸟后,就开始不停地打断他的话问问题,大多数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直到下一个山坡前子恒才把情况解释完。 照常来说如果这趟旅程能称为平常的话他们可以直接绕过这个山坡,但是路大安坚持要先行侦察。 “小子,难道你想踱着方步迈到一群大虫渠鸟中间去吗?”他嘲讽道。 半夏看着坡顶舔舔嘴唇,好像既想跟着路大安上去,又想留在原地。在她迟疑之间,只有路大安的行动毫不迟疑。 子恒不知道那些大虫渠鸟会不会回头,如果会,他们走上坡顶后很可能就会遇到一群大虫渠鸟。天籁小说网 在坡顶上,子恒一寸一寸地缓缓抬头直到刚好能看到周围,然后松了一口气。眼前只有西边不远处有一小丛树木,没有大虫渠鸟。突然,一只猞猁从那个树丛里冲了出来,快如闪电一般。然后,一群大虫渠鸟像倾泄的水一般从树枝上飞扑下来,像一阵黑色的旋风朝猞猁卷去,将它包围。猞猁在一片翅膀的扑打声中绝望地哀嚎着,呲着牙搏命反抗。 但是虫渠鸟们毫发无伤,只管来回地扑打撕咬着猎物,漆黑的鸟喙上闪着着湿润的血光。猞猁转身又向着树丛冲回去,想躲回自己的洞穴,它的步伐已经蹒跚不稳,耷拉着脑壳,身上的皮毛被血浸湿发黑。 大虫渠鸟拍着翅膀追着猞猁,越来越多,终于完全把猞猁埋没。然后,就像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地,它们同时起飞,盘旋着再次消失在南边的下一个山坡后面。那只猞猁,只剩下一堆畸形的皮毛。 子恒目睹了这一幕,心里都凉了半截。这也太可怕了!它们也可能会这样对自己和半夏。一百只大虫渠鸟,它们可以杀掉一切它们想杀的东西。 “快点,注意脚下,”路大安低吼道,跳起来朝半夏招了招手后,立刻往那丛树木小跑过去。“快跑啊,姥姥的!”他回头喊道,“快跑!”半夏和杏姑跑上山坡,在他们到达坡底之前赶了上来。没有时间解释,但是她立刻就看到了地上的猞猁,脸立刻变得惨白。 路大安走到那丛树旁,转过身,用力朝他们挥手催促。子恒想加快脚步,脚下却被绊了一下,他狗刨似的挥舞着手向前扶去,在摔得嘴啃泥之前撑住了地面。子恒低声骂道:“姥姥的!我已经是尽快地跑了!” 就在这时,树丛里飞出一只落单的大虫渠鸟,朝着三个人所在的方向飞来,尖叫了几声后转身向南飞去。子恒明知自己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步,仍然摸出腰间的绷弓子。就在他还在口袋里摸找石子时,那只大虫渠鸟突然在空中缩成一团,然后打着转坠落在地。子恒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看到了半夏手里的绷弓子。她朝他露出一个颤抖的笑容。 “你傻站在那儿,发花痴吗!”路大安喊道。 子恒一惊,慌忙跑进树丛,又慌忙跳开躲避随后冲进来的半夏和杏姑。 这时候在西面,几乎在视野的极限之处,隐约升起了一团黑雾。子恒感觉到那三匹大狸力就在那边经过,往北边跑去。看来它们也注意到那些就在它们左右的大虫渠鸟了,但是它们没有慢下脚步。那一片快速移动的黑云向北移动似乎想要追赶它们,然后又突然散开,朝南方去了。 “你觉得它们发现我们了吗?”半夏惊恐地问道,我们已经躲在树里了,是吗?它们从那么远看不到我们的,对吧?那么远。” “但是,我们能看见它们。”路大安冷冷说道。子恒不安地挪动着,半夏惊慌地喘着气,“如果它们看到我们,”路大安低吼道,“早就像刚才对那只猞猁一样朝我们扑过来了。如果你想活命,就得用用你的脑子。如果你不学会控制恐惧,就会因此丢掉小命。” 路大安犀利的目光逐个凝视两个年轻人。终于,他点点头说道:“现在可以确定,它们现在已经走了。所以,我们也该走了。你们把那些绷弓子准备好,可能还要用的。” 走出树丛后,路大安带着他们往南偏西的方向走去。他毫不疲倦地向前飞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追赶他们最后见到的那群大虫渠鸟似的。没用多久时间,子恒的呼吸开始急促,却也只好拼命跟着。必竟路大安说过他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 就在什么地方吧。他是这样说的。 他们跑到下一个山坡前,等那群虫渠鸟飞走,再跑,再等,再跑。这种规律的前进方式十分累人,除了路大安,两个人都很快就开始脚步摇晃。子恒的胸口剧烈起伏,每次跟着路大安爬上山坡侦察时,就抓紧那一盏茶的工夫时间大口吸气,把侦察任务都留给路大安。每次停下,杏姑都耷拉着脑壳,鼻孔一扇一扇。恐惧驱赶着他们,子恒不知道他们这样是否算是控制恐惧,只希望那些大狸力能告诉他身后到底有什么。如果真的有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蒙蔽我的双眼 前方,是更多子恒不想见到的大虫渠鸟。从左到右,这些黑鸟此起彼伏,都在向南方飞。有许多次,他们刚刚来得及躲进树丛或者坡底,那些大虫渠鸟就飞进了空中。 还有一次,情况十分凶险,他们跑向下一个藏身之处时,东边飞起了一百多只大虫渠鸟。他们距离藏身处还差半里左右,立刻僵住,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连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寒风冷冽,子恒的脸上仍然渗出汗珠。他们定在原地,直到那黑压压的一群渐渐远去,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子恒已经数不清自己用绷弓子打下多少只掉队的大虫渠鸟了。 沿途,又遗留了更多遭到大虫渠鸟杀害的尸体,更增加了他的恐惧。有一只土拨鼠被撕成了碎片,子恒像着了魔一般地呆呆盯着它,看着它那被啄掉眼珠的头向上摆着,脚、内脏围在旁边堆成一个歪扭的圆形。还有被撕成一堆扭曲羽毛的鸟儿。还有,另外两只刺猬的残缺部份,也许只是一只,子恒不太确定。 他想起孔阳说过的话。混沌妖皇的手下的东西全都以杀戮为乐,他的力量就是死亡。万一被这些大虫渠鸟发现了,那无情的眼睛像黑色的珠子闪着光芒,针一般尖利的鸟喙滴着血在他们的身边旋转,啄穿他们的血肉。足足有一百多只,也许,它们还会呼喊更多的同类,也许它们全部都会出动。一幅恶心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浮现:一群大虫渠鸟像蛆一样挤成一座小丘,鼓噪着争夺几块鲜血淋漓的肉块。 而这样的画面在他的脑子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接着这幅画面被其他画面冲散了,新来的每一幅都清楚地呈现一瞬间,然后旋转着褪去,被下一幅取代。 这时候那三匹大狸力,它们在北边遇到了大虫渠鸟。那些邪恶的大鸟尖叫着,俯冲,盘旋,再俯冲,每一次扑下去再飞起来时,鸟喙都带着淋漓的鲜血。大狸力怒吼着,躲闪着,奋力跳起来在空中扭动身体用利牙撕咬。一次又一次,子恒闻到了羽毛和大虫渠鸟被活活咬碎的腐臭味道,感觉到身上处处被撕裂的痛楚,绝望地知道即使它们抵抗到最后一刻,所有的努力加起来也不过是无谓的。 突然之间,那些大虫渠鸟放弃了。它们拉升了高度,在大狸力最后一次愤怒的嘶吼声中盘旋。狸力不像其它小兽那么容易杀死,而它们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似的,脱离了搏斗的战场。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掉下几根羽毛落在那些被咬死的同伴身上。风舔了舔左前脚上被啄穿的伤口。弹跳的一只眼睛似乎也受了伤。 斑仔不顾自己的伤势,召集起另外两匹大狸力,忍着伤痛朝着大虫渠鸟飞走的方向大步跑去,伤口渗出的鲜血在皮毛上粘成血块。似乎对于敌人的突然离去并不相信,还在提防着敌人的偷袭。 子恒跌跌撞撞地跑着,跟路大安交换了一个眼神,路大安的金黄眼眸毫无波澜。路大安也感知到了,却一言不发,只是一边看着子恒,一边继续毫不费劲地大步慢跑,等待着。 “等待着我。等待着,我承认我可以感觉到它们。有大虫渠鸟,”子恒不情愿地喘着气说道,“在我们身后。” “他说的是真的,”半夏倒吸了一口气,“你真的能跟他们沟通。” 疲惫的子恒的双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全靠着意志力推动它们迈得更快。可是,就算他能跑赢那些眼睛,跑赢大虫渠鸟,跑赢那些大狸力,他也无法避开半夏的眼睛。她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老天蒙蔽我的双眼!一个被玷污、被诅咒的人!” 此刻子恒的喉咙如着火一般灼痛。就算他在欧阳潜师傅的锻铁炉前做活时,吸入炉烟和热气时也不曾这样难受。他抓住杏姑的马镫踉跄着往前跑。半夏跳下马,不理会子恒说自己还跑得动的争辩,把他推上了马鞍。可是,过不了多久,又轮到她边跑边一手抓着马镫,一手提着裙子了。过了一会儿,子恒下马,膝盖打着颤,把她扶起来推上马鞍。半夏已经累得没有力气抗议,她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路大安不肯放慢脚步,这样的速度对于他来说似乎完全不是一种负担。他催促他们,同时还嘲笑他们,带着他们紧紧跟在往南搜寻的那群大虫渠鸟后面,子恒甚至觉得,只要有一只鸟往后看一眼就能发现他们。 “继续跑,姥姥的!你们以为自己被它们抓住后,会表现得比那只猞猁好吗?或者比那只内脏堆在自己头上的兔子好?”半夏在马鞍上侧过身弯腰大声呕吐,可是路大安依旧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你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快要结束了,再坚持一会。姥姥的,我还以为农家娃子白天干农活,晚上在篝火边跳舞,最能吃苦呢。现在看来,你们根本就只会一天到晚睡大觉。迈开你们那些娇生惯养的脚啊!快跑啊。” 他们离那些大虫渠鸟越来越近。起初,只有当最后一只大虫渠鸟消失在下一个山坡后,他们才开始跑下坡。渐渐地,那群大虫渠鸟的队尾还在下一个山坡上空拍打翅膀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往下跑。只要有一只鸟他们匆忙地跑过两个山坡之间的开阔地的同时,那些大虫渠鸟搜寻着东边和西边只要有一只鸟回头看一眼,就全完了。 身后的大虫渠鸟也来得很快。斑仔和两只大狸力顾不上舔舐身上的伤口,设法绕过了鸟群,以最快的速度赶了上来。他们现在已经吸取了之前的经验,很留意查看空中。到底它们有多近?还要多久才能追上来?子恒无法知道,因为狸力一族不像人,对时间没有概念。 它们觉得完全没必要把一天分割成十二个时辰,四个季节就是他们的时间,春天交娈,夏天生育,秋天储备脂肪,熬过艰难的冬天。加上平时的白天和黑夜,就足够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善于长跑 终于,子恒又看到了一个画面,里面有当那些大虫渠鸟追到他们时,太阳在空中的位置。他回头瞥了太阳一眼,用干燥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到半个时辰,那些大虫渠鸟就能赶上来了,也许还不用那么久。半个时辰。而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还有两个时辰天才能完全黑下来。 我们会随着落日一起死去,子恒心里想着,脚步蹒跚。就像那只猞猁一样被撕碎。他的手指摸了摸斧头,又摸了摸绷弓子,对付大虫渠鸟,后者比较有用。但是,这玩意儿可不容易保证射速稳定。面对一百只大虫渠鸟,一百只冲过来的目标,一百只尖利的鸟喙,绝对不够。 “该轮到你骑马了,子恒。”半夏疲倦地说道。 “我现在状态不错,再过一会儿,”他喘气道,“我善于长跑。”半夏点点头,留在马背上。子恒想,她也很累了,要告诉她吗?还是让她继续以为我们有机会逃脱?半个时辰的渺茫希望,还是半个时辰的彻底绝望? 路大安又在看着子恒,只不过什么也没说。子恒想,他一定也知道了,但他就是不肯说。子恒又看了看半夏,鼻子一酸,眼中湿润起来。他眨眨眼把泪水挤掉,摸了摸斧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在那最后的时刻,当那些大虫渠鸟扑向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希望时,帮助她免于遭受像那只猞猁一样的死法? 子恒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万念俱灰,他只好强打起精神来。前方的大虫渠鸟忽然完全消失了。子恒仍然能看到西边和东边黑乎乎的雾状鸟群,但是前面什么也没有。它们到哪里去了?这一下更麻烦了,如果我们跑过了它们,那是不是它们被落在了后面。 正在着急上火的时候,突然之间,一阵寒意传遍他的身体,是一阵冰凉、纯净的刺麻感,就像他在冬至时跳入冰冷的泉水中的感觉。这股凉气像波浪一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带走了身上少许的疲倦、脚上少许的疼痛、还有肺里少许的烧灼,留下了某种东西。他无法说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有点不同。他踉跄着停下脚步,惊惶地看着四周。 路大安眼里闪着微光看着他,看着他们。子恒很肯定他知道这是什么,但他只是看着他们。 半夏勒停了杏姑,不确定地看着自己的胸前和双臂,半是困惑,半是害怕。“真奇怪,”她轻声说道,“我觉得我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就连小母马杏姑也期待地抬起头,扇着鼻孔,像是闻到了一堆新割干草的微弱气味。 “刚刚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子恒问道。 路大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弯了腰,双手扶着膝盖,肩膀一抖一抖。“没事了,就是这么简单。我们没事了,你们两个小笨蛋。没有大虫渠鸟能飞过那条界限,混沌妖皇的任何耳目都不能穿过那条界限。黑水修罗只有在被黑神杀将强迫的情况下才会走进来,而只有更可怕的东西才能逼使黑神杀将去强迫黑水修罗。不过,这里也没有鬼子母们。紫霄碧气在这里没有效,她们无法接触到太一,甚至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在这里就像消失了一般。如果鬼子母在这里也会坐立不安,就像一个醉汉般抖个不停。” “竟然没事了?真的吗?”起初子恒觉得这个地方跟他们走了一天的那些起伏山坡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注意到了草丛里的嫩草,不是很多,但是它们的长势比他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旺盛,杂草也少。这个地方确实有某种特别之处,只是,他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路大安说过的某句话在他的记忆里忽隐忽现。 “这里到底是什么?”半夏问道,“我觉得这里怎么怪怪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觉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别大惊小怪的,这里是一个隐者之乡,”路大安吼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们不听故事的吗?当然了,这里自从三千多年前的封天大战后就没有黄巾力士了,但是,是隐者之乡诞生了黄巾力士,而不是黄巾力士制造了隐者之乡。” “当然听过,可是那只是老人们之间流传的传说,”子恒结结巴巴地说道,“在传说中,隐者之乡总是世外桃园一般的地方,一个躲避鬼子母们或者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妖物走狗的藏身之处。” 路大安直起腰来,虽说他算不上是完全恢复了精神,但是完全看不出来他跑了一整天的路。“来吧。我们最好走到传说的深处。那些大虫渠鸟虽然不能跟上来,但是如果我们离边界太近,它们还是能看到我们的。它们数量那么多,足够分开来把这里团团围住,监视整个边界。让它们继续向前找好了。” 此刻的子恒已经停下了脚步,只觉得两脚发着抖,再也迈不开了,真想就这样倒下躺上六七天。虽然刚才他觉得精神恢复了,但那感觉片刻之后就消失了,所有的劳累和酸痛都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的肉体上。他强迫自己迈出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但是他坚持着。半夏用缰绳拍了拍杏姑,杏姑也迈开了步子。路大安又迈开大步开始慢跑,却发现其他人实在无法跟上,才慢了下来,改成快步走。 “我们何不留在这里?在这里歇一会儿。”子恒大口喘着气,在嘶哑的呼吸间挤出话来,“如果这里真的是隐者之乡,我们应该很安全。没有黑水修罗,没有鬼子母们。为什么我们不留在这里,等一切都结束?也许,那些大狸力也不会到这里来吧。” “就算如你所说,那要等多久?”路大安回头看着他,挑起一边眉毛,“在这里你吃什么?像马一样吃草吗?况且,知道这里的人很多,这里阻挡不了普通人,就算一些不太友好的人也不例外。而且,这里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有水。” 第一百五十七章 隐者之乡 他不安地皱着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四周,然后又摇着头喃喃自语。子恒知道他在呼唤那些狸力:“快点。快点。我们可能做了一个糟糕的决定,而那些大虫渠鸟肯定只是其中之一,快来吧。只差一两里路了。” 若不是他实在喘不过气来,子恒一定会大声呻吟的。 低矮的山坡上开始出现零散的灰色大石,形状都不规则,半埋在地上,长满青苔。有些石头几乎像沈青阳的房子一般大。荆棘在它们上面织网,低矮的灌木在它们周围生长。在这些棕色的荆棘和灌木中,时不时会有一些绿色的嫩枝,标示着这个地方的与众不同。刚刚过去的严酷冬天对这里也有影响,只是,这里受的伤害比外面要浅。 呼哧带喘地,他们又爬上了一个山坡,前面的坡底有一池清水,很小,任何一个人都不用两步就能跨过它。池水就像一片水晶,清澈得可以直接看到池底的沙子。连路大安也迫不及待地冲下斜坡。 子恒扑到池边,就像猴子喝水那样趴倒在地,把头浸到水里,又立刻被那从地底深处渗出的水冻得连忙缩回来,甩着脑壳,水珠随着他的长发四处飞溅。 半夏咧嘴笑着,把水拍向他反击。子恒的双眼又湿润了。半夏皱了皱眉,张嘴刚想问。但是他立刻把脸浸到水里。 不要问我。现在不要。我现在不想解释。永远都不想。然而,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指责他。你会那样做,是不是? 这时候,路大安把他们喊离水池。“想吃东西吗,我需要帮手。” 半夏兴高采烈地帮忙,大声笑着,开着玩笑,准备着稀少的食物。他们没有机会狩猎,所以晚饭只有肉干和腌肉,不过,至少还有一些茶。子恒也帮了忙,只是,他一言不发。 子恒能感觉到半夏在看他,也看到她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担忧。但是他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笑声渐渐停下,又坚持开了几个玩笑,每一个都比上一个牵强。路大安沉默地看着他们。忧郁的情绪渐渐笼罩了他们,他们静静地吃晚饭。西边,太阳渐渐变成猩红,影子渐渐伸长、变窄。 子恒心想,要不是有隐者之乡,落日之前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都有可能全部死掉。自己能救她吗?自己会像以往砍伐那么多树木一样把她砍倒吗?树木不会流血,不是吗?也不会惨叫,不会看着你的眼睛,问你,为什么? 子恒越发沉默,脑海深处的声音在嘲笑他,一个残忍的声音。不是混沌妖皇。他几乎希望那是他。不是混沌妖皇,那个声音来自他自己。 这一晚,路大安打破了自己定下的生火规矩。这里没有树木,他从灌木丛里折下一些枯枝,在山坡上的一个大石头旁升起了火。从石头上那些被烟熏黑的痕迹看来,这个地方已经被数代的行商过旅用过无数遍了。 这块大石在地面上的部分是圆的,只有其中一边像被刀削平了一般,上面长满了苔藓,满是岁月的痕迹。圆面上有一些凹槽和小洞,看起来有点怪异,只是子恒此刻没有心思仔细观察。不过,半夏却边吃边看。3sk. “看那,”她最后说道,“像不像一只眼睛。” 子恒眨眨眼,“真的,像一只眼睛,被煤烟熏黑的眼睛。” “女娃子眼力不坏,”路大安回答,他背对着营火和石头坐着,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地面,一边嚼着一片韧得像老树皮的干肉。“是过堂白虎神卫符的眼睛,卫符大帝的眼睛。这是他的伟业和传说的最后归宿。”路大安说话时显得心不在焉,连吃东西时也是。他的眼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围的山坡上。 “过堂白虎神卫符!”半夏喊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那根本不算是一只眼睛。为什么有人要在这样一块石头上雕刻过堂白虎神卫符的眼睛?” 路大安回头瞄了她一眼,嘟囔道,“你们这些乡下娃娃究竟是学什么长大的呀?只知道干农活吗?”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他的监视,“不过,”他继续说道,“过堂白虎神卫符,卫符大帝,他统一了从灭绝之境到归墟之海、从葬月之海大洋到秽昌鬼城甚至更远的土地。他还派遣军队越过葬月之海大洋。传说他统治着整个天下,而他实际上统治的地方对任何现实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广阔。而且,他为他的土地带来了太平与繁荣。” “仁而有序为大道,”半夏说道,“人人太平相处的太平盛世。” “啊哈哈哈,你至少还是听过故事的,”路大安呵嘿嘿笑了,声音却显得冷淡,“过堂白虎神卫符虽然带来了太平与公正,却是用烈火和利剑来实现的。一个小男孩可以带着一袋金子放心大胆地从葬月之海大洋跑到天下之脊去。但是对于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来说,不论他们只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指责企图挑战,卫符大帝的公正就像暴风雨一般严苛。平民百姓确实得到了太平、公正和温饱。但他围攻嘉荣城长达二十多年,而且对每个鬼子母的人头悬赏一千两十足真金。”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鬼子母们吗?”半夏说道。 路大安歪嘴笑了笑:“那跟我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女娃子。在我看来过堂白虎神卫符是一个自大的大傻瓜。当他重病不起时也有人说他是被下了毒,一个鬼子母的医者完全可以救他的命,然而当时所有活着的鬼子母们都被困在华山绝壁里面,把她们的力量花费在阻挡他的军队上,那支军队的营火在夜里足以照亮夜空与天上的银河相映。不过,他反正也不会容许任何一个鬼子母们靠近他,他怨恨她们,就像怨恨混沌妖皇一般。” 半夏抿紧了嘴唇,“不过,”她只是问道,“那些跟这个是不是过堂白虎神卫符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王道霸业的结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女孩,当时除了葬月之海大洋的彼岸以外,一片太平之象,不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欢呼致意他们真心爱戴他,你知道的,卫符大帝虽然是个苛刻的人,但是对平民从不过亲近,处在这样一种景况下,他决定是时候为自己修建一个都城了。他要修建一座新的城市,没有任何人见过、想象过,没有任何城市能超越的新城。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处在秽昌鬼城、灭绝之境和海洋的正中间,没有一个鬼子母愿意靠近或者使用紫霄碧气的地方,他开始了他的修建计划。这里将是一个都城,从它开始,终有一天,整个天下将会获得太平与盛世。” “当他宣布这个决定时,百姓们捐献钱财要为他建一个赑屃文昌塔。当时许多人都把他看成距离昊天上帝只差一步的伟人。只差一步。那块巨碑花了五年时间来雕刻和树立,上面刻满了他一身的丰功伟业,每个字都有面盆那么大。他们就在这里把它树立起来,新城将围着它开始发展。” “哈哈哈,这不可能,这里才没有什么城市呢,”半夏嘲笑道,“如果有,一定会有一些遗迹的。” “不错,一些遗迹。”路大安点点头,继续打量四周,“确实没有遗迹。过堂白虎神卫符就在那座赑屃文昌塔树立起来的当天死了,他的儿子们和亲族为了争夺留下的大位分成几派而大打出手。这座石碑孤零零地站立在这些山坡之中。他的儿子、侄子、堂兄弟姐妹都死了以后,过堂白虎神最后的血脉从天下消失了也许,那些跟船越过葬月之海大洋的除外。有些人竭力抹去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于是所有提到他名字的书籍都被焚毁。最后,他只留下了传说,其中大多数还是错的。这就是他的王道霸业的最后结局。” “权力的游戏,从来不会因为过堂白虎神和他的亲族死亡而停止。必竟,还有一个帝位摆在那里,任何一个手里握有兵权的诸侯和门阀都想得到它。这就是天下纷争的开始。实际上,战乱持续了一百多年,那段时间的历史大部分都湮没在战争的烽火之中。不少人占据了一部分地盘,却没有人能完全占领整个王国。就在那段时间里的某一年,这个石碑被推倒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跟他的比较吧。” “你可真是奇怪,起初你好像很鄙视他,”半夏说道,“现在你又好像很崇拜他。”她摇摇头。 路大安转身,用平淡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半夏:“如果你想喝茶,就多喝几口吧。我想在天黑之前把它扑灭。” 虽然现在光线渐暗,子恒却看得更清楚了。那双眼睛比人的头还要大,在阴影之中看起来就像那些大虫渠鸟的眼睛。残酷无情的黑眼睛,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子恒真希望他们能在别的地方过夜,不过眼下这只能是想想而已。 半夏坐在火旁,抬头呆看着石碑的碎片。子恒独自一人呆在水池旁。白天渐渐褪去,夜风从东方吹来,水面泛起层层波纹。他从腰带环结上解下斧头,拿在手里。岑木做成的斧柄摸起来光滑冰凉,长度跟他的手臂相当。子恒看着这把斧子。想起当初在思尧村的时候,自己为了拥有这把斧头是那么自豪,就觉得羞耻,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会用来干什么。 “你那么恨她吗?”路大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子恒被人说出心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斧头,举起了一半后才看清是路大安。“你跟那些狸力一样能读懂我的想法吗?” 路大安歪着头,露出挖苦的眼神说道:“还用读吗?就你小子这副臭脸,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好了,告诉我吧。你是不是恨那个女孩?瞧不上她?一定是的,你看不上她,因为她做事拖泥带水,总是假装柔弱妨碍你,所以你打算杀死她。” “不,半夏做事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子恒反驳道,“她总是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没有看不起她,我没有。”他怒视着路大安,眼神警告他不许嘲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说的是,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也不是像兄妹一般,但是她和令公鬼啊,该死的,我要怎么说!如果被那些大虫渠鸟抓到我们……如果……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你知道的。如果她必须选择自己的死法,你认为她会怎么选?用你的斧头痛痛快快地一砍了事,还是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动物一样?我就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哪一种。” “可我没有权利为她做出选择。关于这个,你不会告诉她的,对不对?”子恒捏紧了斧柄,手臂上青筋暴起。 以子恒的年纪来说,他的肌肉非常精壮发达,这都是在欧阳潜师傅的锻铁场里长时间地挥舞铁锤的结果。此刻,子恒觉得自己能捏断手里的粗木柄。“我恨这鬼玩意儿,”他吼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带着它到底要做什么,这样大摇大摆地像个大傻瓜。我跟本不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以前,一切都是假装,我觉得像是走进那些故事里,所以我可以虚张声势地到处招摇就像在玩扮演英雄的游戏,就像是……”子恒叹了口气,越说越小声,“现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使用它了。” “不,你会用的。”子恒举起斧头要把它扔进水池,但是路大安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会用它的,男孩,而且只要你还恨这斧子,你就能比大多数人更加小心地使用它。耐心点。等待,直到你再也不恨它的时候,就是把它扔得越远越好,然后转身往反方向逃走的时候。” 子恒用力挣扎,决意要把大斧子扔进池子里。他想,路大安说得轻巧,万一到时候我再也没法扔掉它又如之奈何?他张嘴想要问路大安,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从大狸力那里传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那紧急的冲击震得他差点翻了眼白,信息一下子就涌了过来。 ???.23sk.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把火灭掉 一瞬间,子恒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要说话,甚至忘记了要如何说话,如何呼吸。路大安的脸皮也松弛了下来,眼眸似乎看着自己头颅的深处。这消息只持续了一个心跳的时间,然后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但是,已经足够。 子恒抖了抖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路大安的眼眸一回到原位,立刻毫不迟疑地朝着营火冲过去。子恒默默跟在他身后,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快!把火灭掉!”路大安沙哑着嗓子尽量压抑音量朝半夏喊道,一边打着紧急的手势,“快灭掉!”半夏一惊之下站起来,疑惑地看了看路大安后,朝着营火迈了一步,动作很慢,显然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路大安冲过去粗鲁地一把推开她,一把提起茶壶,一边咒骂烫死了,一边把壶里的水全部浇到火上。子恒随后赶到,一上来就立刻往木炭上面踢土。茶水虽然把火浇灭,木炭还在冒着水汽滋滋响,他不停地踢土直到把生过火的痕迹完全掩盖。 路大安把茶壶抛给子恒,把他烫得差点大喊出声来,赶紧把它丢在地上,呵着手责怪地朝路大安皱起眉头。但是,这个一身皮毛的汉子忙着检查营地,根本无暇理会子恒的责怪。 “他妈的,来不及隐藏有人在这里呆过的痕迹了,”路大安说道,“我们得赶快走。但愿老天保佑,也许他们不会多管闲事。姥姥的,我敢肯定是那些大虫渠鸟把他们招来的。”子恒急匆匆地给杏姑上鞍,把斧头搁在地上,斧柄靠着大腿,弯下腰给她绑肚带。 “眉毛上挂炮仗啦?你们这到底怎么了?”半夏抖着声音问道,“是黑水修罗?还是黑神杀将?” “你们快走,往东或者往西去都行,”路大安告诉子恒,“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尽快去找你们的。如果被他们看到狸力……”他来不及说完就转过了身,弯着腰,几乎四脚着地地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渐延长的阴影中。 半夏看着路大安像野兽似的跑得不见了,一边飞快地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边坚持要子恒的解释。子恒不肯说话,他自己也很害怕,但他知道恐惧可以加快人们的行动。他越是沉默,半夏的声音抖得越厉害。 终于,直到两人动身朝着日落的方向逃去时,子恒才肯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杏姑前面小跑,双手执着斧头斜在胸前,一边解释,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藏身之处,以便等路大安。 “有很多骑着马的人往水池这边来了,就跟在那些大狸力的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看到狸力们。也许他们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冲着那水池来的,因为那里是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但是斑仔说……”子恒说到这里的时候,回头瞥了半夏一眼。夕阳在她的脸上留下怪异的影子,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他不禁想,半夏此时在想什么?是不是正在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她了解我吗?“斑仔说他们嗅出了不妥。就像是就像是猎狗嗅出了野兽的危险那样。”23sk. 身后的水池已经消失不见了。渐渐加深的暮色中,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大石头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残碑,只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石头是他们刚才生火的地方。 “我们不会跟他们接触的,找个地方藏起来等路大安就是。” “这些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她质问道,“这里不是应该很安全的吗。” “应该很安全。哪里有什么应该,不过总得有一些地方是安全的吧。”子恒更加努力地寻找藏身地。 他们不能离那个水池太远,天色已经很暗,很快就会黑得无法继续走路。坡顶上仍然留有微弱的光线,相比凹下去已经黑乎乎无法看清的坡底,显得很亮。左边的天空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是一块斜斜地立在一个山坡上的巨石,石面平坦,把下面的斜坡都笼罩在黑暗中。 “走这里。”他说道。 子恒一边小心地朝着那个山坡跑去,一边回头扫视是否有人追来。万幸,没有暂时没有。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因为杏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得很慢,半夏则趴在杏姑的脖子上。子恒想,她们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要累得多了,这里必须是一个好的藏身之地,我们不可能再去找另一处了。 在山坡下,子恒抬头仔细查看那块巨大的平坦石头,它几乎从坡顶开始向外突出,像一块巨大的石板,石板顶部有一些不规则的奇怪台阶,三个向上,一个向下,显得很眼熟。山坡不高,子恒爬上去,沿着它走,用手摸着它的表面。虽然经历了好几百年的风吹雨打,他仍然能摸出有四个连接在一起的石柱。他又抬头看看台阶似的石板顶部,它像一个斜屋顶覆盖在他头上。是石雕的手指,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手指。 子恒想,这回可好,我们要躲在他的掌心里了。他招手叫半夏过来,她却没有反应。于是,他滑回坡底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半夏伸长脖子看着坡顶问道:“你怎么看见的啊?”子恒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舔舔嘴唇,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周围的情况。太阳已经完全沉到了天地相交阴阳之线以下,满月也被重云遮挡,但是他仍然觉得周围泛着深紫色的光芒,就像是迟暮时分。 “看不实,我摸到的,”最后,他说道,“肯定是的。我们躲到在那只手的影子底下,就算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可能看到我们的。” 他拉着杏姑的缰绳,带她走到石手下面的阴影中,感觉到半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后背。 子恒扶她下马时,从水池的方向传来嘶喊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半夏伸手扶着子恒的手臂。虽然她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 你这该死的乡巴佬 “那些人看到风向了。”他很艰难地说道。“想要把狸力一族的想法用人类的言语说清不是件容易的事。”子恒这时看到了火的画面,那些人有火把,子恒按着半夏的肩膀叫她蹲下,然后自己蹲在她的旁边,那些不速之客分了组进行搜索。 “他们来的人数很多,而且那三匹大狸力都受了伤。”子恒尽量用更安慰的语气说道,“不过,它们是安全的,就算是受了伤,斑仔它们应该也不会被抓到的,而且这些人也没有预料到我们会在这里。人们通常不会看见预料以外的东西。所以他们很快就会放弃,然后扎营。路大安现在跟那三匹大狸力在一起。”黑暗中,他看到半夏点了点头。 “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会没事的,子恒。我们会没事的。” 子恒惊讶地想,她在安慰我! 那些不速之客的嘶喊声就像永无休止似的。远处有好几个地方都有火把在移动,夜幕下闪烁着点点火光。 “子恒,”半夏轻声说道,“如果我们能回到家,火把节的时候你愿意跟我跳舞吗?” 子恒的肩膀不禁颤抖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忘了。”他的手违反自己的意志握紧了斧柄,提醒自己他仍旧握着它。他用耳语又重复一次, 一言为定。他在心中祷告这一天真的能到来。 这时,一队队的男人举着火把骑着马在山坡之间来回搜查,每一队有十到十二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队。有时候他能同时看到三四队,往不同的方向从山坡下经过。这些人之间不停地互相喊话,夜色里不时地传来叫声,既有马的惊嘶,也有人的惨叫。 子恒发现自己不但能用双眼看到山坡下面,还通过大狸力传来的感应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他小心地跟半夏一起蹲伏在山坡上,看着下面像一支支如同萤火的火把;同时,在意识深处,他又在同时跟斑仔、追风和疤脸一起在夜色中飞奔。 那些大狸力被大虫渠鸟伤得太重了,无力跑得太远,也没法跑得太快,所以它们打算把那些骑马人赶回他们的营火边上。人们最终总是会向火焰寻求安全,而狸力一族则习惯于在夜晚徘徊。 有些骑马人用绳子牵着一些没有骑士的马匹,当灰色的身影在他们中间冲过时,那些马立即惊慌地嘶鸣着,眼珠睁大乱转,嘶鸣着挣脱拉扯他们的绳子,向各个方向逃命。那些有骑士的马匹也在尖嘶,因为灰色的影子从黑影中冲出,用利牙撕裂了马儿们的脚筋。 又过了一会儿,骑士也在喉咙被有力的下颚咬穿之前发出惨叫。虽然子恒对路大安的感觉要弱得多,但他知道他也在那里,路大安手执长刀,在夜色之中潜行,就像一匹配着一只尖利獠牙的两脚大狸力。嘶喊声渐渐变成咒骂声,然而,这些人依然不肯放弃。 突然子恒注意到那些拿着火把的汉子其实是遵循了某种规律而行动的。每次有一队人出现在他视线里时,至少其中一个人距离他和半夏躲藏的山坡会越来越近。???.23sk. 虽然路大安说过要他们躲起来,但是如果自己和半夏逃跑会怎样?也许,我们必须不停移动,才可以一直躲藏在黑暗中。也许。现在天色已经足够黑了。 子恒转头,刚想跟半夏商量自己的发现,可是情况几乎同时发生了改变。一队十二支火把出现在山坡底,随着马匹的跑动起伏,长矛明晃晃的尖头在火光中闪烁。子恒定住,屏住呼吸,手握紧了斧柄。 那些人骑马本来忆经过了这个山坡,然而,其中有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火把又转了回来。子恒绝望地思索逃脱的办法。但是,这时候只要他们一动,就肯定会被发现,也许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一旦暴露,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就算有黑暗的掩护也没有用。 那些人在坡底下站定了,每个人都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长矛,靠膝盖的压力控制坐骑。在火光照耀下,子恒看到了他们身上的白道袍——火传居士!白羽客们高举着火把,在马鞍上前倾身体,看着过堂白虎神卫符手雕像指下面的深色阴影。 “好像是有东西,”其中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大得有点过分,似乎在害怕隐藏在火光以外的东西,“我告诉过你,那个东西里可以藏人。” 另一个声音问道:“那不就是一匹马么?” 半夏一手扶住了子恒的手臂,黑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即使阴影遮挡了她的脸孔,她脸上的问题也很明显。现在怎么办?路大安和那些大狸力还在外面被这些人追杀。下面的马匹不安地跺着脚。如果我们现在逃跑,他们肯定能追到我们。 其中一个白羽客催马走上山坡,高声道:“如果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马上出来投降。只要你们不作反抗,我们就不会伤害你。如果现在不投降,那么你们全都会被杀。你最好别怀着任何侥幸。” 长矛的镔铁枪头被压低指着前方,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子恒,”半夏轻声道,“我们跑不过他们的。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会杀死我们。子恒?” 此刻,路大安和那些大狸力仍然没有放弃。远处传来遥遥的嘶喊,有一个白羽客离斑仔太近了。 “如果我们逃跑的话,”半夏在看子恒,等他告诉她下一步的打算。“如果我们逃跑……”他疲倦地摇了摇头,心神恍惚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朝着火传居士走去。 身后,半夏叹了口气,拖着无奈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为什么这些白羽客这么死追着不放,他们这么痛恨狸力吗?斑仔它们为什么会嗅到危险的味道?风从那些骑士身后的方向吹来,他几乎觉得自己也嗅出了不妥的味道。 “丢掉斧头。”领头的家伙吼道。 子恒踉跄着朝火传居士走去,他皱起鼻子,想把他以为自己闻到的味道逐出鼻孔。 “丢掉斧头,你这该死的乡巴佬!”领队的调整长矛,将枪头指向子恒的胸膛。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冷心冷面 子恒呆呆看着那枪头,很锋利,完全足够穿透他的身体。然后,他突然大喊:“不!”然而,他的喊声并不是冲着那个白羽客的,如同天降一般尖牙突然出现在黑夜中,刹那间,子恒跟他融为一体。 尖牙,从小就看着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雄鹰,渴望着能像雄鹰一样在空中飞翔,于是,它不停地往上跳,往上跳,直到它比任何一匹狸力都跳得更高。直到今天,它都没有放弃过幼年时会飞的梦想。黑夜中,尖牙一跃而起离开地面,就像雄鹰振翅高飞。 白羽客刚来得及开口咒骂,尖牙的尖牙就已经咬住了那个拿枪指着子恒的汉子的喉咙,冲力带着他一起滚到马下。子恒感觉到口里的喉咙被瞬间咬碎,尝到了血的腥味。 尖牙轻巧地落地时,已经离开刚才杀掉的汉子。它的皮毛上粘满了血,有它自己的血,也有那人的血。左边的脸上一道很深的伤口划过它空空的左眼眶,剩下的一只眼珠子幽幽地跟子恒的双眼对视了一瞬。 子恒在心里对他喊道:“快逃,兄弟!”尖牙应声转身再度跃起,再次腾飞。然而,一支长矛把它钉在了地上,又一支长矛穿透了它的胸腔。 尖牙踢脚挣扎着,回头要咬断那妨碍他的枪柄。它挣扎着还想跃起。 痛苦弥漫开来,充斥着子恒的身体,他无言地发出一声狸力那样的惨叫,想也不想,嗥叫着向前纵身一跃,所有的意识都离他而去。 那些敌人因为靠得太近没法使用长矛,而此刻子恒手里的斧头就像羽毛一般轻盈,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金属狸力巨牙。他的头被狠狠敲了一下,当他倒下时,子恒无法分清是自己死了,还是尖牙死了。 “像雄鹰一样飞翔。”子恒嘟囔道,虚弱地睁开双眼。头疼欲裂,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他在光线下眨眨眼,看看四周。首先半夏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这里是一个四方的帐篷,大小跟一座中等农舍的房间差不多,地面直接是泥土。帐篷的每个角上都高高挂着一盏莲花灯,发出光亮。 “谢天谢地,子恒,”她松了口气,“我以为他们把你打死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帐篷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一个灰发汉子。汉子有着一张老爹般的慈祥脸孔,一双黝黑的眼睛也在看他。他身披一件那金色和白色相间的战炮,磨得光光的盔甲罩在纯白色的战袍上。 在子恒看来,这汉子的脸显得和蔼、坦率又透着威严,跟他的衣着显得极不相衬,反而带着一种跟这个帐篷里的摆设相符的雅致朴素的气质。帐篷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折叠床,一个脸盆架,架上放着黄铜的脸盘和陶水罐,还有一个镶嵌着简单雕花花纹的木柜。所有的木制品表面都打磨得微微反光,而金属则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显然都是经常被使用的物品。 每一件物品都经过精心制作,只有一个见识过巧手工匠比如欧阳潜师傅,或者家具匠老金山师傅的杰作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汉子皱着眉,粗短的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什么物件。子恒认得出其中包括了他口袋里的杂物和他的腰刀。纯熙夫人给他的银锞子滚了出来,汉子若有所思地把它推了回去,抿着嘴唇从桌上拿起了子恒的斧头,在手里掂了掂份量。然后,就把注意力放回到思尧村两人身上。 子恒不想失了面子,就想坐起来,却感到手脚一阵刺痛。结果他只是挣扎了一下。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他看了看半夏,她沮丧地耸耸肩,侧身让他看看她的背后。只见半夏的脚踝和手腕上缠了五六条绳子,深深勒进她的血肉,另外还有一根绳子把脚踝和手腕的绳子连在一起,很短,就算她能站起来,也不得不蜷着身体无法站直。 这种把人捆成粽子的方式让子恒目瞪口呆。知道自己和半夏被绑起来已经够意外的了,居然还用了这么多绳子,足够把马给捆起来了。子恒想,这帮孙子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啊。 灰发汉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带着某种好奇,就像沈老伯在喝完酒发愣的时候一样。他似乎已经忘记手里拿着的斧头了。 帐篷入口的帘子被揭开,一个高个子汉子走了进来。他的脸又长又瘦,眼窝深陷像两个洞,身上肌肉精壮,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帘子揭开的片刻间子恒瞥到了外面的情况,有营火,帐篷的门帘外有两个白羽客持剑而立。新来的人一进来就马上立正,姿势像一根铁柱般刚硬,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身上的铠甲在雪白的披风和战袍衬托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弟子参见师叔。”他的声音就如他的姿势一般僵硬,刺耳并且单调,冷心冷面。 灰发汉子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手势,“稍安匆燥,南谷师侄。你已经点算完我们这次遭遇的损失了?” 高个子汉子分开两脚站好,除此以外,子恒看不出他的姿势有任何放松。“启禀师叔,总共死了九个人,伤了二十三个,其中七个重伤,不过都还能骑马。有三十匹马的脚筋被挑断,无法继续行走,不得不杀掉!” 虽然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但他似乎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话,好像认为马匹受到的伤害比人员的伤亡更重要似的。 “很多后备马匹都被冲散,也许天亮以后我们能找到它们。不过,师叔,他们受了狸力的惊吓拼命逃走,如果情况最糟的话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回他们。那些本来负责看管后备马匹的人已经被分派在到达原寿之前负责守夜的做活。” “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师侄,”灰发汉子温和地说道,“我们黎明就出发。我们必须按时到达原寿,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推迟,知道吗?” “遵命,师叔。”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才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灰发汉子瞥了子恒和半夏一眼,“除了这两个年轻人,我们还有什么收获?” 南谷闻听此言,深吸了一口气显得犹豫,“禀师叔,弟子把那匹狸力剥了皮,师叔。那张狸力皮用来做师叔帐篷里的地毯不错。” “什么?尖牙!被剥了皮?”子恒无意识地怒吼着开始拼命挣扎。绳子深深勒进他的血肉手腕流血了却无法挣脱。 南谷这才头一次看了看他们两人。半夏被他的目光吓得往后缩去。南谷的脸跟他的声音一样冷心冷面,但是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残暴的凶光,就像百眼魔君眼里燃烧的火焰。南谷怨恨他们,在今晚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面,他却像怨恨多年的仇人一样怨恨着他们。 子恒毫不示弱地瞪着南谷,当他想到自己的牙齿咬断这个人的喉咙的情景时,嘴角露出了复仇的微笑。 突然,子恒惊醒过来,笑容随之褪去。我的牙齿?我是个人,不是狸力!天啊,我这是怎么了,这一切何时才能终结!不过,他仍然愤怒地回敬着南谷的目光。 仇恨对仇恨。 “有没有狸力皮地毯都无所谓,师侄。”师叔声音里微微透着温和的怪责,但是南谷立刻唰地挺直了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我想知道的是我们今晚的战绩,如果,有战绩的话?” “禀师叔,据弟子估计,袭击我们的野兽有五十只甚至更多。其中被我们消灭的至少有二十只,也可能有三十只。我认为,今晚冒着失去更多马匹的风险出去收集尸体没有必要。到了白天,我会去把没有被那些野兽连夜拉走的尸体收集起来烧掉。至于人嘛,除了这两个,至少还有十几个人。我相信我们干掉其中的四五个,但是,我想我们是不会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因为妖魔们都会把同伴的尸体藏起来掩盖损失。” 一边听着南谷的话,子恒一边想,看来这次应该是有一次计划的伏击,但是,由此又引起了另一个疑问,子恒的喉咙像被拳头紧紧攥住。 路大安呢?虽然不情愿,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在意识里开始搜寻路大安、搜寻大狸力,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试过感应狸力一族的思想一般。看来它们要么死了,要么遗弃了你。子恒想苦笑。至少现在如他所愿了,然而代价如此之高。 灰发汉子此时也笑了,笑声洪亮却带着嘲弄,南谷的脸颊不禁升起红晕。“啊,南谷师侄,这就是你的估计?我们中了五十匹狸力和十几个妖魔的有组织伏击?是吗?也许等你多出来闯荡闯荡就会成长一些。依我看来,南谷师侄,我估计只有六到八匹狸力,如此罢了,至于人嘛,也许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你呢,热情是有的,但是对于城镇以外的世界缺少经验。” 汉子数落起来:“你要知道为这些街道和房屋相距遥远的郊外带来太平,跟为城市带来太平是两回事。在黑夜里,狸力善于令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比实际的数目要多人也是。根据我的经验,最多只有六到八匹。”随着谈话的继续,南谷的脸越来越红,“我还怀疑,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跟我们是一样的,是为了这方圆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这个解释比起火传居士最喜欢的什么细作啦、奸细啦要简单得多。但是,最简单的往往是最真实的。慢慢地等你的经验丰富以后就会明白了。”天籁小说网 南谷子的脸随着灰发汉子的话渐渐变得寡白,与此相反的,两颊却胀得更红变成紫色。他的双眼飞快地扫了扫子恒两人。 子恒心想,完了,听到这些话以后,他更怨恨他们了,可是,究竟他为什么要恨我们? “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头领举起子恒的斧头问道。 南谷子颇为不解地看了看他,等他点头后才打破僵硬的姿势,上前拿起那件武器。南谷子握住斧柄提起斧头,立刻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他举起斧头,在头上密不透风地挥舞起来,斧刃几乎碰到帐篷顶。他舞动斧头的姿势自信熟练,好像他是为了使用它而生似的,脸上闪过少许赞赏之色,不过,放下斧头后,他又面无表情了。 “绝佳的平衡和配重,师叔。虽然做工朴素,但是出自一个优秀的武器工匠,甚至可能是个名匠。”说着,他的眼睛阴狠地看了看两个俘虏,“这绝不是一件乡下人能拥有的武器,师叔,不是农夫用来劈柴的。不是。” 灰发汉子转向子恒和半夏,脸上挂着疲倦而又有少许责怪的微笑,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孙子做了什么坏事的老爹,“老夫便是聂师道,”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你叫做子恒。但是,你,年轻的女娃,你叫什么名字?”子恒对聂师道的问题报以愤怒的目光,但是半夏摇了摇头,“子恒,不要犯傻。我叫半夏。” “子恒和半夏。”南谷子喃喃说道,“让我来猜一猜,如果你们真的是妖物,就会极力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子恒挣扎着,因为绳子捆绑的方式他没法站立,只好跪起来,“我们才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呢!”他生气地说道。 还没说完,南谷已经像蛇一般滑了过来,子恒只看到自己斧头的木柄朝着他扫过来,赶紧俯身躲避,却还是被击中耳朵上方。全靠他躲避的动作,才保住头骨没有被打裂,可是仍然被打得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咣咣作响,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血顺着他的脸流下。 “你为什么打人!”半夏刚刚开口,就尖叫着往旁边倒去,躲避对着她扫过来的斧柄。斧柄带着风声扫过她的上方,她倒在了地上。 “你们在跟代天行狩之人说话时,”南谷子说道,“你们最好放尊重点。否则,小心你们的舌头。”最令人感到心惊的是,他在威胁他们的时候语气仍然冷若冰霜,似乎割不割他们舌头对他来说既不愉快也不遗憾,只是件平常事而已。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个退魔师说的 “放松点,南谷。”然后聂师道又看着俘虏们说道,“我猜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代天行狩之人、或者什么火传居士的统领吧?不,我想你们这些乡下娃也不懂。好吧,就算是为了南谷吧,尽量不要争辩或者大声嘶喊,好吧?我只希望能把你们带回太虚之中,只是你们愤怒对此没有什么帮助。” 子恒抬头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瘦脸汉子。心中不禁困惑,为了南谷?这位师叔却没有命令南谷不要打他们,却让他们为了南谷忍耐,这天下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南谷迎上子恒的目光,翘起嘴角笑了,脸上的其余部位却绷得更紧,像一个无情的骷髅。子恒打了个冷战。 “我曾经听说过有人跟狸力一族一起生活的传说,”聂师道若有所思地说道,“却从来没有见过。能跟狸力一族、以及其他混沌妖皇手下的生物沟通的活人。这些邪恶的事令我担心最后一战真的快要到来了。” “你错了,狸力一族不是……”子恒看到南谷迈了一步,立刻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更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南谷失望地站定,“狸力一族不是混沌妖皇的手下的生物。他们也恨混沌妖皇。至少,他们仇恨着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他惊讶地发现瘦脸汉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聂师道挑起了一边眉毛:“你一个乡下娃怎么会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是一个退魔师说的,”半夏回答。南谷的眼里射出了狂热的光芒,她不由得缩成一团,他说,狸力一族怨恨黑水修罗,黑水修罗也害怕狸力一族。谢天谢地她没有提起路大安,为此子恒很高兴。 “原来是退魔师,”灰发汉子叹道,“他们不过是嘉荣巫婆的走狗。像那种人,自己本身也是妖魔邪祟,并且侍奉妖魔邪祟,他能告诉你什么真相?你难道不知道黑水修罗长着狸力的口鼻獠牙,披着狸力皮吗?” 子恒眨眨眼,他隐约地觉察到这个聂师道的话语里暗示着某种不妥,想整理一下思路,但是,他的头仍然像冻豆腐一般,疼痛得无法仔细思考,找出那不妥之处。 “不,不是的,不是全都那样,”半夏喃喃说道。子恒警惕地看了南谷子一眼,但瘦脸汉子只是看着半夏。“我见过它们,有一些有角,像山羊,有一些有鹰嘴,还有还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聂师道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我给了你们应有的每一个机会,但你们的每一句话都只能更加证明你们不可救药了。”他伸出了一只手指,“你们跟狸力一族在一起,狸力一族是混沌妖皇手下的爪牙。” 他又伸出第二只手指,“你们承认认识一个退魔师,那是另一个侍奉混沌妖皇的东西。我认为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不会告诉你们他是个退魔师的。” 然后是第三只手指,“至于你,男娃子,你的口袋里有一个嘉荣城的银锞子。多数人一旦离开嘉荣城的地界,就会尽快把那些钱币脱手,除非他们侍奉嘉荣的那些巫婆。” 接着是第四只手指,“你带着这非同一般的武器,却穿得像个农村娃子。难道说你是一个刽子手。” 最后是大拇指,“你知道黑水修罗,还有黑神杀将。在这么南的地方,只有少数学者以及那些到过边塞的人才会相信那些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而不只是传说和故事。也许你们到过边塞?如果是,告诉我,到处哪?我到过边塞的不少地方,对那里相当了解。没有吗?呵呵,好吧。” 聂师道看看自己张开的手掌,把它重重拍在桌上,然后一脸怒容地说,“看来你们很不老实,而且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坏事,你们何不交代一下,你们怎么会跟狸力混在一起,在夜里游荡在这种地方?” 半夏张开口。从她绷紧下巴的样子,子恒立刻就知道她打算讲述他们以前想好的那些故事的其中一个。那行不通的,现在,这里,行不通。他的头疼欲裂,希望自己能有时间先考虑一下,可惜来不及了。谁能知道这个老头——聂师道到底去过哪里,熟悉哪块土地、哪座城市?如果被他发现他们说谎,就再也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了。到那时候,他会坚信他们是妖魔的走狗。 “我们从锡城来。”他飞快地说道。 半夏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瞪着子恒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但是子恒坚持把真相或者说,某个版本的真相都说出来。他们两个人离开家乡,打算去原寿见见世面。在路上听说了一座伟大城市的遗迹,但是,当他们找到那座城市——历下城时,那里有黑水修罗。他们两人设法渡过碧水逃脱了,却完全迷了路。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陌生男人,那人愿意带他们去原寿。他说他的名字跟他们没有关系,而且也不是很友好,而他们不认识路,其实需要一个带路人。起初,他们两个都没有看见过狸力,直到遇到火传居士。当时他们只不过是想躲起来免得被狸力吃掉,或者被那些骑马的人杀死。天籁小说网 子恒的即时创作失败了,他就知道自己该预先花点时间想一下的。半夏在一旁回答道:“我们在韶华遇到那个陌生人。那座城市挤满了冬天过后从矿场上下来的矿工,所以,我们在客栈里不得不跟他同一桌吃饭。我们只是在吃饭那么短的时间里跟他谈过话。” 子恒缓过劲来,看着她,心想:谢谢你,半夏。 “南谷师侄,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当然,不包括武器。”南谷吃惊地看着聂师道,他又补充道,“南谷,你是那种喜欢打劫无知娃娃的人吗?那不好,对吧?没有人能既当贼,又置身于正道之中的。” 南谷仍然无法相信这个命令,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聂师道。 “太好了,您要放我们走?”半夏难以置信。子恒也抬起头来看着这位统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出门万事难 “想什么呐?当然不是了,娃子,”聂师道面带遗憾地说道,“也许你们来自锡城说的是实话,因为你们知道韶华和那些矿场的事,但是历下城?那是非常、非常少人能知道的地方,而那些知道的东西多数都是妖魔邪祟,再说了,任何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应该知道那是个不能去的地方。我建议你们在前往兰考城的路上,想一个更好的故事。你们有很多时间,因为我们必须在原寿稍作停留。当然,我要的是真相,娃子。说假话对你们没有好处。” 一时之间南谷竟忘记了自己在灰发汉子面前的卑躬屈膝。他猛地转过身面对南谷,言语中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师叔,您不能这样!这是不允许的!” 聂师道颇为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南谷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咽了咽口水,“请原谅弟子的失礼,师叔。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恳切地请求您的原谅,并为此忏悔。但是,正如师叔您自己说过的,我们必须准时到达原寿,而且我们损失了大部分后备马匹,就算不带这两个俘虏,也得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能办得到。”23sk. “那么,你想说什么?”聂师道平静地问道。 “与妖物为伍的惩罚是死刑。”南谷的语气平淡得好像在建议用脚踩死蚂蚁,比他的话语更令人震惊,“跟邪祟的战斗没有妥协,对妖物不必慈悲。” “哈哈哈,有热情是好事,师侄。但是,正如我经常对我的儿子,清和,所说的,过分热情可能会造成可悲的错误。记住,我们的教规里也是这么说的,无论怎样罪大恶极的人,都可能再次回到正道的怀抱。这两个娃娃还很年轻,不可能深陷于黑暗之中,所以,只要他们肯让我们把他们眼中的阴影除去,仍有可能被带回正道之中。我们必须给他们机会。” 有那么一会儿,子恒几乎被这个老爹一般的聂师道所感动。然后,南谷转过身来,对半夏露出一副渗人的微笑。 “如果到了兰考城,你们仍然拒绝走进正道,那么,我将不得不把你们交给拷问者。跟他们像骄阳一般的热情比起来,我的热情只不过是一支小蜡烛。”灰发汉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对自己将要做的事虽然遗憾,却认为那是职责所在,别无选择的人。“你们应该忏悔,跟混沌妖皇断绝关系,走向正道,你就能在天地间重获新生。” 聂师道说完凝视着子恒,又哀伤地叹了一口气。子恒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梁骨直升上来,“可是你,来自锡城的子恒。你杀死了两个火传居士。”他摸了摸南谷手里仍然拿着的斧头,“对于你,在兰考城等待你的恐怕只有断头台了。” 道路蜿蜒前伸,大约三、四个转弯以外尘土飞扬。令公鬼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扬起的烟尘,马鸣则开始往路边上的常绿灌木丛走去。灌木丛沿着路的一边生长,枝叶繁茂,密不透风,应该能像一道绿色的墙一样完全把他们隐藏起来。 然而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躲到它的后面去?道路另一边的灌木则稀少而且枯萎,再出去是一片开阔地,蔓延半里左右以后有片树林,可能是一座刚刚被弃置没多久的小农庄,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在那边找到藏身处的。 令公鬼试图根据风的情况判断那些尘土靠近的速度。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把路面上的尘土都卷了起来,遮挡了能看见的一切。令公鬼眨了眨眼,调整了一下脸上包住口鼻的黑色蒙面。此时的身上没有一件衣物是干净的,蒙面磨着他的脸令他皮肤发痒,但是它能保护他免于吸入尘土。这是一个脸上刻满刀砍斧削的皱纹的善良农夫送给他们的。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那人担心地皱着眉,“我也不想知道。你明白吗?我有家庭。” 他从曳撒口袋里掏出两条缠成一团的羊毛蒙面突兀地塞给他们,“这不算什么,你们拿去吧,是我那两个儿子的,他们还有其他蒙面。你们不认识我,知道吗?如今日子不好挨啊。” 令公鬼很珍惜这条蒙面,因为它很难得。自从他们离开白桥镇以后,没有遇到过几个好心人,他也不期望以后会能遇到很多。 马鸣用蒙面布把头完全包起来只露出眼睛,在高大的灌木篱墙前飞快地走着,一边用手推它茂密的枝叶。令公鬼摸了摸腰间天元应龙宝剑的剑柄,又把手放下。他们已经试过一次用剑在灌木丛里砍开一条路,差点因此败露了行踪,令公鬼可再也不敢试了。 那些飞扬的尘土一直无法散去,反而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这肯定不是风吹造成的。至少现在没有下雨。这条路压得很实,不论雨下得多大,都不会变成泥泞。只是下雨的时候路上就不会尘土飞扬,而尘土是唯一可以在来人靠近到他们来不及躲避之前给予他们掩护的东西。可是万一真的有危险,能听见声音的范围以内,那往往已经太迟。 “这边。”马鸣轻声呼唤,然后似乎直接走进了篱墙。 令公鬼赶紧走过去。原来,以前曾经有人在篱墙上砍开了一个洞,断口处现在已经长回去了,从三尺以外的地方看来,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稠密,但是近看就知道,只有薄薄一层枝叶。当他穿过去时,听到了马蹄的声音。再一细辩,确实是有人来了,不是风。 令公鬼就这么蹲在勉强长好的洞口后,握着剑柄,数了数经过的骑马人。“五个、六个、七个。”这些人衣着朴素,但都配着剑和长矛,绝非普通村民。有些人带着牛皮铠甲,上面嵌有红铜纽扣,还有两人头戴红铜头盔。也许是还没找到雇主的武师之类的吧。也许是,令公鬼并不确定,因为他之前也以为退魔师是镖师。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看来不是追我们的 其中一人经过篱墙洞口时漫不经心地扫了篱墙一眼,令公鬼不由得把剑抽出了一寸。马鸣无声地嘶吼一声,就像一只被困的野狼,眼睛从蒙面外向上斜视,手放在曳撒里。每次遇到危险时,他都握着那把历下城的宝石匕首,令公鬼渐渐分不清那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还是为了保护那把红宝石镶嵌的匕首。最近,马鸣似乎常常忘记自己还有弓箭这件武器。 骑马人慢跑着走过去了,似乎有事要办但又不赶时间。从篱墙后可以看到尘土渐渐远去。 令公鬼一直等到马蹄声完全消失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洞外查看。尘土往他们过来的方向去了,东边的天空一片清明。他从洞口爬回路上,看着西去的尘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看来不是追我们的。”令公鬼说道,半是结论,半是疑问。 马鸣随后爬出来,警惕地看着两边,“但愿如此,”他说道,“也可能不是。”令公鬼不知道马鸣到底指的是哪一个意思,但他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两个人前往原寿的旅程之初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在离开白桥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令公鬼常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朝着身后的道路张望。有时候,他会看着某个高大瘦削的汉子或者某个坐在马车上白发陌生人紧张地屏住呼吸,然而,当那人走近时,只不过是一个匆忙赶往市场的农夫,或者是满载货物沿着河边赶路的小贩,没有一个是谢铁嘴。心底的这一点希望随着时间渐渐淡去,比想像的要快。 这条路相当繁忙,常常有大小马车、骑马的人和行人经过。他们或者独自赶路,或者结伴而行,有时会遇到配备十几个镖师的一长列生意人运货马车。车马行人倒也不至于挤满了这条路,有时前后数里都只有光秃秃的树木列在路的两旁,看不到有任何人影。但是,比起锡城的道路,这里出门旅行的人要多得多。 多数人旅行的方向跟他们两人一样,朝东而行,向着原寿。有时他们可以搭到某个好心农夫的顺风马车,坐上三里、或者五里路,但多数情况还是走路。 一路以来,他们都避开骑马的人,每次看到远处有骑马的人靠近,都匆忙躲到路边的树木后面直到那些人离去。不过,他们没有见过穿黑披风的骑马的人,事实上,令公鬼也不是真的以为一只黑神杀将会允许他们发现自己,但他却忍不住不如此的小心行事。起初,他们所害怕的,只有黑罗刹。 离开白桥镇后遇到的第一个村庄跟思尧村真是太像了,令公鬼看见它以后几乎没有勇气往里走。尖屋顶上铺着茅草,婆娘们穿着围裙隔着院子的篱笆聊天,娃子们在村里的草垛子上玩耍。村中女子的头发并没有编起辫子,而是披散在肩上,还有另一些细微的跟思尧村不同之处。 但是,它像家的那种熟悉感和味道。草地上散放着黑毛猪,大白鹅成群大摇大摆地在路上游荡,娃子们大笑着在草地上翻跟斗。令公鬼和马鸣经过时,他们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们。这是另一个不同之处:在这里陌生人很常见,再多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人穿过村子时,村养的狗儿只是抬起头嗅了嗅鼻子,似乎对于陌生人早就见怪不见了。 当时,天近黄昏,看着窗户里亮起的灯光,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让令公鬼揪心。脑海里,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不论它有多么像,它必竟不是你的家乡。即使你走进那些屋子,也不会见到父亲老典。而且就算老典真的在这里,你能真面他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吗?除了你从哪里来、你是什么人这些小事以外,你当然是清楚的。不要做回家的美梦了。 脑海中的声音嘲笑着令公鬼,他不由自主缩起了肩膀。你可以在这里停留,那个声音窃笑道,你现在就是丧家之犬,不论哪里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混沌妖皇已经盯上你了。 马鸣拉了拉令公鬼的袖子,朝着那些村屋走去。他并不想在这里逗留,但他仍然想多看几眼,把这里记住。这里真的很像家乡,而你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眼了,不是吗?马鸣又用力拉了拉他。他的表情紧张,脸色发白,来吧,他喃喃说道,来嘛。他看着村子的样子就好像怀疑里面藏了什么坏人,来吧,我们还不能停下。令公鬼原地转了一圈,把整个村子的景色收在眼里,然后叹了口气。他们现在离白桥镇还不是很远。如果那只黑神杀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城墙,那么要搜查这个小村子完全不成问题。他任由自己被马鸣拉着走出村子,走到郊外,直到那茅草屋顶被留在身后。 他们还没来得及找好过夜的地方,天就已经黑下来了。两人在一丛挂着枯叶的灌木后找了个地方,也没敢生火,生怕被人被发现,于是挨着冻灌了一肚子冷水。 令公鬼思绪万千,无法睡得安稳,每次惊醒时,都听到马鸣在梦中嘟嘟囔囔。他自己没有做过能记得住的梦,中间几次醒来都浑身难受。那个声音在说,你再也见不到家乡了。23sk. 虽然不是他们唯一一次在野外过夜,每次都只有披风挡风,有时候天还下雨,又冷又湿。这一餐也不是唯一一次只用冷水冲下的晚饭。他们有少许的五铢钱,在客栈里买些食物是够的,但是要租房间的话就差远了。锡城外面的地方东西都不便宜,在碧水的这边比韶华更甚。钱得留在紧急时用,所以他们只有忍耐。 有一次下午,令公鬼提起了那把红宝石匕首,当时他们正沿着道路往前走,肚子空得连咕噜咕噜叫都没有力气了。连太阳也奄奄一息地挂在低空中,视野之内只有灌木丛,根本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头上,黑云正在聚集,预示夜里有雨。他只希望运气好些,只是一场冰冷小雨。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怎么不走了 令公鬼又走了几步才注意到马鸣停了下来。他于是也停下,在皂靴里活动一下脚趾,至少他的脚还算暖和而且是干的。他又松了松肩膀上的包袱带,他自己的羊毛毯卷和谢铁嘴的包袱加起来不是很重,但是空着肚子走了这么远的路以后,再轻的东西也会变得不堪重负。 “怎么不走了,马鸣?”他问道。 “你为啥这么急着卖掉它?”马鸣愤怒地质问,“它是我找到的。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可能想留着它吗?至少留一段时间?你那么想卖东西,将你那把他妈的的宝剑卖掉啊!” 令公鬼抚着天元应龙宝剑的剑柄,缓缓地道:“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是他的宝剑。我是不会要你把你父亲给的东西卖掉的。可是,他妈的,马鸣,难道你喜欢这样饿着肚子赶路吗?况且,就算我能找到买主,你以为我这把剑能卖多少钱啊?一个农夫买我这把剑做什么呢?可是你的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却可以卖个好价钱,足够让我们买一辆马车舒舒服服地坐到原寿,甚至一直到嘉荣,而且每一顿都可以在客栈里吃热乎乎的饭,夜里可以在床上睡安稳觉。难道你喜欢靠着双脚这样一直走下去,而且每天在地上睡觉吗?” 两人就这样站在路中间,你眼瞪我眼。 最后,马鸣别扭地耸了耸肩膀,低下双眼看着地面。“可是,令公鬼,我能把它卖给谁呢?卖给这些种地的?他们只能用鸡鸭来付帐,而我们不可能用鸡鸭来买马车啊。而且,如果我们在村子里把它拿出来,不论是哪一个村子,他们都会认为是我们偷的。老天才知道那样会导致什么后果。”???.23sk. 好一会儿,令公鬼才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些道理我也明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对你大喊大叫的。我只是太饿了,脚也很痛。” “我明白的,我也是,”两人又开始向前走,比刚才更加疲倦了。风渐渐猛烈起来,卷着沙尘劈头盖脸地吹来,“这他妈的风,没完了。”马鸣咳嗽道。 小农庄确实提供了一些食物和安身之处。跟灌木丛比起来,柴草堆就像生了火的房间一样温暖,下雨时就算没有遮挡之物,只要藏得够深,也能勉强挡一下雨,当然大雨除外。 马鸣有时还尝试偷鸡蛋,有一次甚至想给一头用绳子绑在一片草地上吃草、无人照看的母羊挤奶。然而,多数庄子都养了狗,而且庄子里的狗特别警惕。在令公鬼看来,为了两三只鸡蛋被一只农家狗吠叫着追赶数里实在不值得。尤其是,有时候当他们爬到树上躲避时,那些狗会在树下徘徊数个时辰才放弃。他倒不是怕事,只是可惜的是时间。 虽然不乐意,令公鬼更情愿在大白天公开地走向一座农舍的大门说明来意。有时,尽管他们这样做,有的农夫还是会在他们来得及开口说话前就已经放狗把他们赶走。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在这些不太平的日子里,各种各样可怕的谣言满天飞,每一个独立居住的农家对陌生人都特别恐惧。 不过多数时候,他们都能以帮忙做半个时辰左右农活比如砍木柴、或者打水的代价换取一顿简单晚饭和一张床,虽然那张床其实就是在谷仓或者畜棚里的干草堆。然而,一两个时辰的农活意味着花了一两个时辰白天的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意味着又被黑神杀将追近了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有时候令公鬼不禁猜想,一只黑神杀将在一时辰以内能走多远呢?他不想浪费每一点时间,但是当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某个农家妇送上的热汤时,他又觉得不在乎了。当他们没有食物时,虽然明知自己已经尽可能地赶往原寿,却无法说服空空如也的肚子。令公鬼无法决定究竟是浪费时间糟一点,还是挨饿糟一点。 和令公鬼不同,马鸣倒像是既不在乎肚子,也不在乎追兵。 “我们到底了解那些东西什么?”一天下午,他们两人在畜栏里收集粪肥的时候,马鸣质问道。 “我现在不想关心这个,马鸣,他们又了解我们什么呢?“令公鬼毫不在意,他现在真想好好洗一洗。这时候的两个人脱了上衣,正在满身大汗,身上粘满稻草,空中还飘着草屑,“我只知道他们会给我们吃一顿大乱炖加帖饼还有一张真正的床睡觉。” 马鸣把干草叉深深插到混着粪肥的草堆里。此时,庄子的主人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做奶油的长棍塞子从畜栏的后门走了进来,马鸣皱着眉斜眼看着他。这是一个皮肤像皮革一般的驼背灰发老农夫。他发现马鸣看他,就放慢了脚步,然后,避开马鸣的目光,回头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匆忙中奶桶里的奶~水都洒出来了。 “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颠三倒四的,他肯定有什么阴谋,”马鸣说道,“你看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了吗?” “算了吧,他们凭什么要对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么友好?你说,没理由啊,对不对?” “可是,他的老婆还说什么,我们令她想起了她的亲孙子。” “别没事找事了,你不要再怀疑他们了好吗?我们要担心的是身后的追兵啊。” “我倒是希望我们只需要担心追兵。但是,他肯定有什么阴谋,哪都要小心,知道吗。”马鸣喃喃说道。 两人干完活,在畜栏前洗刷身体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令公鬼用中衣擦干身体,向屋子走去。农夫在门口装作随意地靠在一根大门杆上面,截住了他们。身后,他的老婆攥着围裙,咬着嘴唇看着他们。令公鬼叹了口气,现在他不再认为自己令他们想起什么孙子了。 “那啥,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的儿子今晚要来看望我们,”老农夫说道,“他们四个人一起,个个都五大三粗的,随时会到达这里。恐怕我们无法提供跟你们说好的床铺了。” 话音刚落,他的老婆从后面递出一个用干净的土布包好的小包,“拿上吧,里面是饼子和肉干,还有腌菜和一点盐巴辣子,可能够你们吃两顿了。拿上吧。”婆子满是皱纹的脸乞求他们接过小包快点离开。 第一百六十七章 继续吹曲子 令公鬼马上就明白了,伸手接过小包:“谢谢。我明白的。走吧,马鸣。”马鸣也无话可说,便跟他走了,一边抱怨一边穿上衣服。令公鬼却只想在吃东西之前走得越远越好,毕竟那个老农夫养了狗。 “能换些食物也不错了,总不至于饿肚子,”他心想。三天前,他们还在忙活时,那些人就已经放出狗来咬他们。那个农夫带着两个儿子手里挥舞着棍子,加上几条狗,一直把他们赶回到原寿官道上,还追了半里才作罢。匆忙中他们几乎来不及把自己的东西带走。那个农夫竟然还带着一把弓,一支宽头箭已经架在弦上。 “你们给我听着,别再回来!”他在背后大喊,“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坏事,反正,别让我再见到你那双鬼鬼祟祟的眼睛!”当时马鸣一边张弓搭箭一边转过身去,令公鬼赶紧拉住他继续跑,“你疯了啊?他们只是害怕,我们不能杀他们。”马鸣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跑了。 令公鬼有时候疑惑究竟是否值得在庄子停留。他们走得越远,马鸣对陌生人的疑心就越重,而且越来越外露,也许是他越来越懒得隐藏吧。于是,同样的农活,换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吝啬,有时候甚至不让他们在谷仓里过夜。然后,在大成叔的庄子,令公鬼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一个似乎能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方法。 大成叔和他的老婆育有九个子女,最年长的女儿比令公鬼和马鸣只小了一岁不到。大成叔是一个壮硕的汉子,加上子女们的帮忙,农活根本就不需要令公鬼和马鸣。但是,他仔细把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看到他们脏兮兮的衣服和粘满泥的皂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还是答应了让他们帮忙,反正庄子里总有干不完的活计。 大成叔老婆则说,如果他们俩想在她的餐桌上吃饭,就必须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正好要洗衣服,他们可以暂时穿着她丈夫的一些旧衣服来做活。她一边说,一边微笑,在令公鬼的眼里她就像七婶子一般亲切。只不过,她长着白头发,也许是精力全都给了九个孩子了。就连马鸣,面对她的微笑时似乎也稍微放松。不过,那个大女儿,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头黑发,一双大眼,标致的长女巧姐总是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朝他们暧昧地咧嘴微笑。他俩在谷仓里搬运装满粮食的陶罐和麻袋时,她靠着谷仓门,哼着曲儿,咬着辫尾,看着他俩干活,特别是令公鬼。令公鬼只好尽量不理会她,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受不住还是把大成叔借给他的中衣穿上了。那件衣服的肩膀稍微紧了些,而且下摆偏短,但总比打赤膊要好。巧姐看到他穿衣服时,大声笑了。令公鬼红着脸开始想,如果这次他们又被赶走,可就不是马鸣的错了。 要是子恒在就好了,他心里说,子恒知道该如何对付此事,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幽默几句,那样这姑娘就会被子恒的笑话逗乐,而不是这样怪笑着看着他们,要是被她父亲看见她这样就糟了。可惜,令公鬼搜肠刮肚了一番,却想不出什么俏皮话或者笑话。每次他朝她看去时,她就朝他甜笑,这种笑容绝对会导致她的父亲把狗放出来咬他们的结局。她甚至还跟令公鬼说,她喜欢高个子的汉子,可周围庄子的男孩个子都很矮。马鸣坏笑了一声,令公鬼只好一边在心里祷告自己能编出一个笑话来,一边埋头集中精神干活。 幸好,其他年幼一些的娃娃对令公鬼来说就像老天给予的开心果。每当身边有小娃娃们时,马鸣的神经质总会稍微舒缓。晚饭过后,大家围坐在地窝炉前。大成叔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给自己的烟锅填着老烟叶,大成叔的老婆则忙于缝补令公鬼和马鸣那些刚刚洗干净的衣服。m.23sk. 马鸣把谢铁嘴的彩球翻出来,开始抛彩球。身边没有娃娃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这样。他耍着耍着,忽然假装失手,又在最后一刻把球接住,娃子们开心地笑了;他还用六个球分别抛起来,彩球在空中像六只蝴蝶一样飞舞,这次马鸣真的差点要失手了,但是娃娃们一点都不介意,开心地为他拍手。 大成叔和老婆也用力鼓掌叫好。马鸣表演完后,学着谢铁嘴的样子朝着房间的各个方向夸张地鞠躬。然后,令公鬼从谢铁嘴的盒子里取出了羌笛。 每一次当令公鬼再次拿起谢铁嘴的乐器,心头都涌上悲伤。抚摸着那金银错的花纹,总是令他回忆起谢铁嘴。一路上,他每次拿出琵琶都只是为了查看它是否完好,并且保持干燥。还记得谢铁嘴总是说,农家娃子笨手笨脚玩不好琵琶,不过每次有庄子收留他们过夜时,他就会在晚饭后用羌笛吹奏一曲,算是对主人家的额外报答,也是怀念谢铁嘴的一分念想。 马鸣的抛彩球已经带起一种欢乐的气氛,所以,他吹起了《小河淌水》。大成叔两口子一直用手拍打着节奏,年幼的娃娃在地板上跳起了舞,连刚学会走路的最小的男孩,也用脚敲打拍子。令公鬼知道自己在上元节的奏乐比赛里可能还赢不了名次,不过,经过谢铁嘴的教导后,他已经有足够自信去报名比赛了。 巧姐翘着脚坐在炉火前,当他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羌笛时,她长舒一口气,向前靠了靠,朝他微笑道:“阿哥,你吹得真好听。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曲子。”大成叔的老婆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女儿,然后开始仔细地打量令公鬼。 令公鬼本来已经拿起盒子打算收起羌笛,被大成婶的目光吓住,几乎把盒子和羌笛都丢了。如果大成婶指责自己忽视她女儿的意见似乎反为不好。无可奈何地,他又把羌笛放到唇边,继续吹曲子,一首又一首。大成叔老婆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吹奏了《鄘风·桑中》,《采茶调》,《姑苏行》,还有《小放牛》,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曲子都吹了个遍。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令公鬼,啥也不说,只是看着,像是在估量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扬鞭催马运粮忙 大成叔站起来时已经很晚了,他呵呵笑着,搓着手掌,“啊,这真是难得的欢乐,但是我们睡觉的时间早过了。你们行商远客对时间没什么所谓,可是农家人一大早就要起身忙活。我跟你们说啊,像这样的欢乐,在客栈里花钱都不一定能享受到,那里的水平比你们次多了。” “娃子他爸,我觉得咱们该好好报答他们,”大成叔夫人抱起最小的男孩时说道,那娃子早就在炉火前睡着了。“谷仓不是睡觉的地方,让他们今晚在巧姐的房间里睡吧,巧姐跟我睡就好了。” 巧姐闻言懊恼地苦起了脸。虽然她小心地低着头,但令公鬼还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而且觉得,她的娘应该也看到了。 大成叔却一点也没注意,只是点头道,“正是,正是,比睡谷仓好多了。除非你们介意两个人挤一张床。”令公鬼脸红了,大成叔老婆还在看他,“我真心希望能多听几首曲子,还有你的抛球表演。我很喜欢,真的。”天籁小说网 “明天早上也许还有些农活需要你们帮忙,还有我猜他们明天早上会希望尽早出发的,娃子他爸,”大成叔老婆插口道,“按照他们旅行的方向,下一个村子将会是徐家坡,但是到那里要走整整一天的路。如果他们打算在那里的客栈碰碰运气的话,就得早早出发,才能在天黑前走到那里。” “好的,婶,”令公鬼说道,“我们会去试试看。谢谢您。”妇人抿紧嘴唇朝他笑了笑,似乎非常明白他所说的谢谢不仅仅是指她的建议、或者晚饭、或者温暖的床铺。 马鸣花了一整天拿巧姐来取笑令公鬼。令公鬼只好不停地叉开话题,最顺手的就是拿大成叔两口子建议他们在客栈里表演的事来说了。早上时,巧姐为了他离去的事把嘴撅得老高,而大成叔老婆则带着防范于未然的决心在一旁严厉地盯着,像是生怕女儿一犯花痴就跟男人跑了。路上,令公鬼都拿表演的事来阻止马鸣的调侃,晚上真的到了村里时,再作打算吧。 黄昏渐临时,他们走进了村里唯一的客栈。令公鬼负责跟客栈掌柜交涉,并且吹奏了一曲《牧民新歌》胖胖的客栈掌柜称之为《宽广辽阔的大草原》和《扬鞭催马运粮忙》一部分,马鸣则演示了一下抛彩球,交换条件是过夜的床铺和一顿烤白萝卜加带皮牛肉杂烩。 掌柜给了他们一个房间,位于店的后方,靠近屋檐,肯定是这家店里最小的房间,但是,必竟是一张屋檐底下的床。他们表演了一整晚的演奏和抛彩球,中间只停了一次吃晚饭。不过,教令公鬼高兴的是,这样一来,白天的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赶路。而且客栈里的客人似乎对马鸣充满怀疑的目光也不介意,有些人甚至互相之间也用戒备的目光斜视。时势使得人们对陌生人都抱着戒心,而客栈里,永远都有陌生人。 那一晚,虽然跟马鸣挤在一起,整晚听着他的梦话,却是令公鬼离开白桥镇后睡的第一个好觉。那种重新回到床上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一样安祥。早上时,客栈掌柜还试图说服他们多呆一两个晚上。劝说失败后,掌柜就为他们找来了一个醉眼朦胧的农夫。那个农夫因为昨夜喝多了没能赶着车回家,正好可以送他们俩一程。于是,两个人舒服地躺在农夫的马车后的干草垫上,只用半个时辰就已经往东走了五里路。 从那次之后,他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赶路。靠着一些运气,加上一两程顺风车,他们总是能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村子。如果那个村里有一家以上的客栈,店掌柜们在听了令公鬼的羌笛、看了马鸣的抛彩球后,甚至会竞相出不菲的价钱邀请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虽然离谢铁嘴从前的水平还差得远,但是对于多数村子来说,已经是一年来难得见到的卖艺人。 村里有两三家客栈,就意味着他们能得到有两张床铺的较好的房间,以及更丰盛、更美味的食物,有时甚至还赚到几个五铢钱。每天早上,总是会有前一晚喝得太多呆得太晚的农夫提供顺风车,或者某个喜欢他们表演的生意人用自己的马车送他们一程。令公鬼开始觉得,一路就这样走到原寿也不错呀。 然后,他们到了大碗屯。 村子名为大碗屯,规模也比一般村子要大,但它的风貌实在跟它的名字难以相称。一如往常,原寿官道直接从村子中心穿过,不过,这里多了一条从南方进入的繁忙商路。多数村子都是市集和农夫聚集的地方,然而这个村子,从村里可以看到周围的几个庄子,连养活自己的村子都不够。 所以,大碗屯主要是靠作为交通枢纽而繁荣,生意人的车队在前往原寿或者韶华再过去葬玉群山的矿场途中,或者来往于附近村子时常常会在这里停留修整,有时也做做生意。村里的所有设施都围绕着生意人和他们的车队、脚夫和装卸货物的苦力而建。往南去的道路主要是为了方便候马西部的矿产交易,候马的生意人如果要前往原寿另有更直接的道路。 村里到处是印满车轮痕迹的空阔砂砾土地,有的空无一人,有的只有几个闷得发慌的团练。每一条街道都宽阔得足够让马车通过,沿街都是马厩和拴马柱,地上也压满车辙。没有青草地,娃子们就在街道上一边玩耍,一边躲避马车和车夫的咒骂。村妇用头带搬运东西,低着头脚步匆忙,有时还遭到车夫们污言秽语的调戏,说出的话教令公鬼光是听听都会脸红,有些连马鸣都为之瞠目。 这里没有女人隔着篱墙跟邻居聊天。土褐色的木房子一座挨着一座,相互之间只隔着狭窄的巷子和墙壁没什么人肯花这心思去粉刷这些木墙,它们光秃秃地遭受着风雨侵蚀,即使有少数刷过白石灰,也已经褪色褪得不成样子,大概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屋里的窗子上挂着厚重的土布帘子,常年不开,上面都有一层重重的污泥。这里也很吵杂,修马蹄铁匠的敲击声,车夫发出的嘶喊声,客栈传出的沙哑笑声,处处都充满噪音。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南来烟雨 令公鬼是坐在一辆盖着粗麻布的生意人马车后面进入村子的。经过一家外墙涂得花花绿绿的客栈时,他跳下了马车。这家店的鲜艳外表在这堆沉闷的屋子里特别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车队继续前进,似乎没有一个车夫注意到令公鬼和马鸣已经下了车。 此时黄昏将近,他们只顾着寻找客栈,解马歇息。令公鬼下车时踩在了一道车痕上,随后赶紧跳开躲避一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满载马车,那辆车经过他身边时车夫大声朝令公鬼咒骂了一句。一个村妇从他身边急急经过,根本不抬头看他。 “我真搞不懂这个地方,”他说道。这一片喧闹中似乎夹有音乐声,只是他无法分辨它的来源。也许是客栈里吧,他不能肯定。“我不喜欢这里,咱们不如继续走吧。” 马鸣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空。空中黑云密布,颇有黑云压城之势。“你今晚想在树丛里睡觉吗?在这种鬼天气里?我可是已经重新习惯睡床了。”他歪着头仔细倾听,然后咕哝道,也许还会有哪家店是没有人表演的吧,反正,我打赌肯定没有人抛彩球。说着,马鸣把弓挎在肩上,朝着鲜黄色的店门走去,眯起眼查看四周。令公鬼叹了一口气,无法反驳马鸣对于床的理论,只好犹豫地跟着他。 里面果然已经有音乐艺人了,他们演奏的筝鼓几乎完全淹没在粗哑的笑声和醉酒的吵闹中。令公鬼根本懒得去找店掌柜,转身就走。接下来的两家店里也有音乐艺人,也是震耳欲聋的吵闹。店里挤满衣着粗鄙的汉子,他们在店里走来走去,挥舞着手里的粗瓷酒杯,占着女招待的便宜。 女招待们脸上挂着例行的僵硬微笑左躲右闪,犹如身法高明的剑客。吵攘的声浪几乎把屋顶掀翻,酒味和汗臭味混合起来的发酸气味也令人头晕。至于那些穿着丝衣和织金锦、配着刺绣的生意人,则躲在楼上的专用包厢里,跟这些声音气味隔绝。令公鬼和马鸣离开前曾经把头伸进其中一间专用包厢看了一眼。令公鬼开始觉得他们除了继续上路以外别无选择。23sk. 第四家名叫南来烟雨的客栈却是静悄悄的。 它的外表跟其他客栈一样鲜艳,黄色为底,衬以明亮的红色和刺眼的绿色,只不过油漆表面布满裂纹而且早已褪色。令公鬼和马鸣走了进去。 大堂里摆满了桌子,却只有五六个汉子坐在桌旁埋头喝闷酒,人人都阴沉着脸独自发呆。这里的生意明显冷淡得多,但可以肯定以前不是这样的,因为店里有很多穿着围裙的女招待在大堂里忙个不停。活计确实不少落满灰尘的地板,角落里张满蜘蛛网的天花板但是,多数女招待都只是为了避免被人看见自己在发呆所以瞎忙而已。 一个留着一头乱发、瘦古嶙峋的汉子,转过头来皱起眉看着走进来的令公鬼和马鸣。恰巧这时候空中传来了第一阵隆隆雷声。 “你们想要什么?”他一边问,一边用身上那件长及脚踝的油腻围裙擦拭双手。令公鬼看着他,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手擦干净了围裙,还是围裙擦干净了手,这是他见过的那么多客栈掌柜里面的头一个瘦子。“怎么你们是哑巴吗?说话啊。快说话,不然就滚出去!你们以为这里是看热闹的地方吗?” 俗话说要想卖,脸朝外。这时候容不得要面子了,令公鬼红着脸开始自我推荐。在此之前,他们经过许多客栈,他已经很擅长这件事。“掌柜的,我会吹羌笛,我的伙伴会玩杂耍。您在这一两年内都找不到比我们俩更优秀的卖艺人了。如果您免费为我们提高一个房间和一顿晚饭,我们就会令您的大堂坐满客人。” 令公鬼想起今晚见过的那些挤满人的大堂,特别是刚刚那家还有个汉子就在他面前呕吐起来,幸好他躲得快脚上的靴子才没有遭殃。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阵喉咙发紧,赶紧定定神继续说道,“我们会令您的大堂高朋满座,他们会购买食物和酒水,您赚到的钱足够补偿我们花费的十倍有余。您何不……” “不必了,我这里已经有一个演奏扬琴的人了。”店掌柜一脸厌烦地打断令公鬼。 “你有的是一个酒鬼,谢大。”一个女招待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装着一壶烧酒的托盘正好经过,停下来朝着令公鬼和马鸣露出微笑。“那厮经常醉得连大堂在哪里都闹不清楚,”她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很响亮,“而且这两天甚至连影子都不见了。” 谢大注视着令公鬼和马鸣,随便地反手朝女人的脸扫过去。女人惊呼一声,重重坐倒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打破了一个酒杯,洒出的烧酒在地上的灰尘里四处流动划出的水痕就像一条条小溪。 “妈的,要你多嘴,你打破的杯子费用从你的工钱里扣。给他们换上新的酒水。快点,他们付钱不是为了让你偷懒的。”他的声音跟他的举动一样突兀,却没有一个客人抬起头看,其他女招待也都避开目光。 倒在地上的女招待抚着脸颊,瞪着谢大的眼里满是怨恨,但她只是默默地把杯子碎片收拾到盘子里,走了。 谢大若有所思地咬着牙齿打量令公鬼和马鸣,目光在天元应龙宝剑上停留了许久,最后说道:“这里的房价很高,不能给你们。这样吧,你们两个可以在一个空杂物间里用拿几个货箱拼成床过夜。所有客人都离开后,你们才可以吃东西。他们总会吃剩些东西的。” 说真的,令公鬼很希望能到大碗屯的其他客栈去试一试。自从离开白桥镇后,他遇到过各种人,冷淡的,漠然的,对他们怀着明显戒心的。然而,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像大碗屯这样的村子,没有遇到过谢大这样的恶汉。 第一百七十章 四段锦 令公鬼告诉自己,大碗屯和谢大带来的这种不安也许只是这里的肮脏、贫穷和吵杂造成的,但是这种疑虑并没有消除。马鸣看着谢大的样子像是怀疑他有什么诡计似的,却没有给出任何打算放弃在这个南来烟雨客栈里过夜的暗示。这时候屋外传来的雷声撼动着窗户,令公鬼叹了口气。 “如果那些货箱是干净的,再加上足够的干净羊毛毯,那我们可以接受。不过晚饭必须在天黑下来的两个时辰以后吃,不能再迟,而且,要吃这里最好的食物。我们给您演示一下我们的本领吧。”令公鬼伸手拿羌笛,但是谢大摇了摇头。 “用不着。就算你只会学猫叫,只要能稍微跟调子擦点边,那些蛮夫就会很高兴的了。”他又瞄了瞄令公鬼的宝剑,嘴角微翘露出薄薄的笑容,“你们想吃什么都行,但是,如果你们不能为我招揽客人,就立刻给我滚到街上去。” 说着,他朝两个冷着脸靠墙坐着的汉子点了点头。那两人没有喝酒,手臂像大腿一样粗壮。谢大朝他们点头时,他们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令公鬼和马鸣。 令公鬼伸手搭在剑柄上,希望自己脸上没有露出想打人的表情。“只要您按刚才说好的条件办就没问题。”他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 谢大眨了眨眼,就在这时候似乎也觉得颇为不安。然后,他又突然点头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些吗?成,你们开始吧。呆站在这里可招不来客人。”说完,他挺直腰走开,黑着脸朝女招待们大声呼喝,就好像店里有数不清的客人等着招待似的。 大堂通往店后的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略高于地面的舞台,令公鬼把一条条凳搬上去,把披风、羊毛毯卷和谢铁嘴的包袱放在凳子后面,又把宝剑搁在最上面。 他的心里不禁犹疑,像这样公开地配着剑究竟是好是坏。剑本身是很常见的,但是带有天元应龙标记的剑却相当引人注意。虽然也不是人人都认得这个标记,可是任何额外的目光都会引起令公鬼的不安,因为他很可能因此给某只黑神杀将留下清楚的线索。当然,这是说如果黑神杀将需要靠这种线索追踪的话,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它们似乎不需要。 即便如此,他本来也都不愿意抛弃这佩剑。这是父亲老典给他的宝剑。他的父亲令老典。只要他带着它,就觉得它像一条纽带把他和父亲连结在一起,给予他喊老典一声父亲的理由。 现在已经太迟了,他心想。他不太确定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事实。太迟了。 他吹出了《四段锦》的第一个音符,大堂里仅有的五六个客人立刻从酒杯上抬起头来。就连那两个打手也坐直了一点。吹完第一支曲子后,所有客人包括两个打手都纷纷鼓掌。然后,当一串彩球从马鸣手里飞进空中,在他手里上下翻腾时,热烈的掌声又再次响起。屋外,天空在暴雨来临前的压力下憋屈着。往往憋得越久,雨势将会更猛。 消息很快传开了,天黑时店里已经坐满了大声谈笑的客人,令公鬼几乎连自己正在吹的曲子都听不见。只有雷声能盖过大堂里的吵闹。窗外闪电不断,在吵杂声之间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屋顶的微弱声音,现在进来的客人身后都拖着水痕。 每次令公鬼一停下,喧闹声中都立刻有人大声喊出想听的曲名。其中不少名字他都不认识,不过,只要有人能哼几下调子,他就知道其实他会吹这首曲子。这种情况已经在很多地方遇到过了。《八大板》在这里叫做《出水莲》,在上一个村子又叫做《竹叶青》。有些曲子名字不变,有些却在相距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他还学会了一些新曲子,比如《蕉窗夜语》,有时候又叫《灶房里的白虎夷人》,还有《西厢词》,又叫《相思调》或者其他好几个名字。他吹出知道的曲子,而客人们不停地敲着桌子要求更多。 另一些人却想看马鸣表演抛彩球。有时候,想听曲子的人和想看杂耍的人会打起架来。有一次还亮出了刀子,当时有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接着一个汉子被撞倒在桌子上,他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淌着鲜血。 这种时候那两个打手,分别叫做马威和苟胜的,就会立刻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任何一个闹事的人揍得满头包然后丢出店外。这是他们解决任何麻烦的办法。大堂里的人继续谈笑,好像没事发生似的。除了那些打手往门口走去时推开的人,没有人在意。 这些粗鄙的客人的手也不安分,女招待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揩油。这种事绝不止一次,马威和苟胜不得不动手解救某个女招待,只不过,他们从来都不急着出手。至于谢大,他每次都会大声责骂那个可怜的女孩,用力推她摇她,很明显把责任都算在她身上。 而那个倒霉的女孩也总是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道歉,满腹委屈却又接受他的责备。谢大一皱起眉头,女招待们就算他不是在看自己也会立刻紧张万分。令公鬼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忍受这种对待,也许她们总有一天会杀了这个凶暴的男人。3sk. 每次看到令公鬼和马鸣时,谢大却面露微笑。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才发现他其实不是对着他们俩微笑,而是对着他身后的天元应龙宝剑。还有一次,当令公鬼把那支镶着金银错花饰的羌笛放在凳子旁时,他也对着羌笛笑了笑。 令公鬼趁着下一次跟马鸣换班时,靠在他的耳边说道:“这店不干净,我看这谢大想打劫我们。”就算靠得这么近,他也得大声说话。不过周围那么吵杂,估计也没有人能听到。马鸣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我们今晚得把门闩起来。” “闩门?闩门能挡住马威和苟胜的拳头吗?我们逃走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只有一个人例外 “至少先吃了东西再走吧,我很饿了。他们现在也不能怎样的,总不至于在大堂里就抢我们。”大堂里的客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表演,谢大也瞪着他们。马鸣补充道,“还有,你今晚想睡在外面啊?”就像是强调马鸣的话似的,一阵特别猛烈的闪电劈下,一瞬间店外比店里还要明亮。 “我只想保住脑壳脱身。”令公鬼说道,但是马鸣已经懒洋洋地坐在了凳子上。令公鬼叹了口气,吹起《扬鞭催马运粮忙》。这首曲子很受欢迎,今晚他已经吹过四次,他们还喊着要听。 麻烦的是,马鸣说的是对的,而且令公鬼自己也饿了。不过退一步想想,在大堂满成这样、客人还在不停增多的情况下谢大应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每次马威和苟胜把一个人扔出去,立刻就会进来两个人。他们要求看抛彩球,要求听曲子,更感兴趣的却是喝酒和揩油。 这么多客人中,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南来烟雨客栈拥挤的大堂里,这个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相当显眼。很明显,生意人是不会到这种连专用包间都没有的破败客栈来的。这里只有皮肤因为长期在阳光风沙中做活而粗糙不堪、衣着鄙陋的粗鄙客人。???.23sk. 但是,这个人却长得皮光肉滑,双手白嫩,穿着一件织金锦曳撒,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双宫披风,肩膀位置镶嵌着碧绉。他身上所有的衣服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他的鞋子是柔软的绸面的而不是一般的皂靴根本不适合大碗屯这种印满车辙的道路,甚至,不适合任何街道。 他是在天黑之后才进来的。当时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嫌恶,一边打量周围,一边抖落披风上的雨珠。把大堂扫视一遍以后,他本来已经转身打算离开,却忽然看到什么东西吃了一惊,然后就在一张刚刚被马威和苟胜清空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一个女招待在他的桌边停了片刻,然后给他送了一杯酒。不过,他把酒杯推到一边就再也不碰它了。虽然他没有企图占那个女招待的便宜,甚至没有看她,却令她不安,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张桌子。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同感。 此人的外表显得柔弱,但是每次有一个满手老茧的车夫坐到他的桌旁,他只消稍微瞥那人一眼,那人就会立刻决定另找一张桌子。他坐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上托着头,每一只手指上都带着一只戒指,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看着令公鬼和马鸣,好像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似的。 再次换班时,令公鬼跟马鸣提起那人,马鸣点了点头。“我也瞧见了。”他喃喃回答,“不过,那家伙是谁呀?我总觉得好像见过他。” 说实话,令公鬼也有这种感觉,他的记忆若隐若现,就是无法想起来。不过,他倒是很肯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那张脸。 估计着他们已经表演了大约两个时辰后,令公鬼把羌笛放回盒中,跟马鸣一起收拾家伙什走下舞台。谢大见状满脸怒容地大步走了过来。 “时辰到了,我们该吃晚饭了,”令公鬼没等他走近就说道,“而且,我们不希望行李被偷走。您会去通知厨子吗?” 谢大仍旧很恼火,但是他犹豫了,眼睛想要避开令公鬼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又忍不住要看。令公鬼随意调整了一下包袱,腾出手来握住剑柄,“还是说,您打算把我们赶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补充道,“夜还长着呢,我们还要表演很久,必须有充足力气才能表演得精彩,这些人才会为此付钱。如果我们饿倒了,您觉得这里还能客满成这样吗?” 谢大看着满大堂往他口袋里塞钱的客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吞下了一口口水,转身把头伸进通往客栈后面的门喊道,“他妈的快点,给他们拿吃的!”转身又朝令公鬼和马鸣吼道,“你们给我快点吃完。我要你们一直表演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为止。” 正说话之间,有些客人开始大声质问音乐和杂耍到哪里去了,那个穿织金锦的汉子是其中之一,谢大立即赶去安抚他们。令公鬼朝马鸣招了招手。 一扇巨大的门把灶房和大堂隔开。在灶房里面,除了女招待们进出打开门的时候,听到的雨声比在大堂里响多了。灶房又大又忙乱,炉子和烤箱蒸气腾腾,还有一张巨大的案桌上放着许多半成品和成品。 几个女招待坐在门旁的条凳上搓着脚,跟那个胖厨师聊天。厨师一边聊天,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大勺子强调自己的观点。令公鬼和马鸣进来时,她们抬头看了看他俩,又继续聊天和搓脚。 “我们得趁现在有机会跑吧。”令公鬼轻声说道,可是马鸣盯着厨师正在往里面装牛肉、萝卜和豌豆的两个碟子,摇了摇头。那个厨师几乎没看他们两人,只顾跟其他女人聊天,随便用胳膊把桌上的东西推开,放下菜碟子,摆好筷子。 “我都前心帖后背了,我们吃完东西再走也不迟。”说着,马鸣立刻坐到凳子上吃东西,抓着筷子的样子就像是在使用铲子朝嘴里铲东西差不多。 令公鬼叹了口气,不过,他也立刻坐下来吃东西。从头一个晚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小块馍馍,饿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加上灶房里食物的香气,令他觉得更饿。很快,他的嘴里就塞满了食物。马鸣更是在令公鬼还剩半碟食物时就已经跟厨师要第二份了。 令公鬼满着吃,本来并不是有心偷听那些女人的对话,不过,一些片断还是无意中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听起来有点不像是真的啊。” “谁知道呢,我听说的就是这样的。他在走进这里之前已经到过镇里半数以上的客栈,都是走进去,看一看,什么也不说就退出来,就连天香楼也不例外。就好像外面没在下雨似的。也许他觉得这里最舒服吧。” 这句话招来一阵大笑。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杨无忠 “我还听说,他在天黑之前才刚刚到达大碗屯,他的马匹喘着粗气一副被催逼得很惨的样子。” “可是,不论他从哪里来,只有傻瓜或者疯子才会这样冒着天黑以后还在野外的风险赶路。” “那也没准,也许他是个傻瓜吧,但是他很有钱哦。我听说,他甚至需要专门用另一辆四轮马车运送他的仆人和行李。你等着瞧吧,那行李里面肯定是钱。” “你看到他的披风没?我可不介意把它据为己有哦。他胖了点,不适合我的口味啦。不过,我也觉得一个汉子只要有足够金子,再怎么胖都不是问题。”女招待们全都笑弯了腰,厨子也仰头大笑。 令公鬼放下筷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道。马鸣忙着往口里塞白萝卜,根本没有理他。 令公鬼拿起宝剑和披风站起来,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忙着说笑的人们,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令公鬼披上披风,带上唐巾,把披风紧紧裹在身上,小跑着向马厩前的院子而去。雨水像是有人打破了水缸一样漏下来,屋外的一切都被遮挡在帘后,只有闪电划破天空的瞬间才能看见眼前的东西。 但是,令公鬼还是找到了他想找的:只见马匹已经被安置在马厩里,只留下那两辆涂了黑漆的四轮大马车淋在雨中,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弱的光芒。雷声隆隆,闪电划过,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马车门上涂着的三个金漆大字:杨无忠。 令公鬼看着马车门的方向,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上面的字了,但是他仍然呆呆地看着,对于击打在身上的雨点浑然不觉。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到这种涂着黑漆把主人名字写在门上的大马车,以及这些油光水滑、脂肪过剩,穿着织金锦披风和绸面软鞋的男人的地方:白桥镇。 本来,白桥镇的生意人前往原寿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然而,为什么又要走遍村里半数以上的客栈,一家家地查看,最后选中他们两人所在的这一家?然后露出一副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天籁小说网 想到这里令公鬼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雨水正沿着他的衣领流到他背上。他的披风虽然编织紧密,仍然挡不住这样的暴雨。他赶紧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急匆匆往店里走去。迎面就看见马威挡住了门口。 “啧,啧,啧。一个人跑到这么黑的地方来。黑灯瞎火的地方是很危险的哟,小子。”雨水淋湿了令公鬼的头发,沿着前额流下来。马厩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令公鬼心想,难道那个谢大已经等不及了,宁愿不要客人也要立刻把宝剑和羌笛抢走吗?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虽然剑柄被雨水打湿,但是剑柄上的纹路使他的手不会打滑。 “谢大以为如果没有了表演,大堂里那些客人会为了喝他的发酸的酒而留下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不计较现在为止的演出费用,并且为我们的晚饭付钱,然后立刻离开。” 马威站在干爽的屋里,堵在门口,看着淋在雨中的令公鬼冷哼道:“小子,你打算在这场大雨里离开?”他偷瞄了瞄令公鬼手里握着的剑,“我跟你说,我跟苟胜打了个赌。他说这东西是你从你奶奶那里偷来的。我呢,打赌说你的奶奶会用把你踢到尿坑里然后挂出去晾干。”说着马威把自己给逗乐了,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嘴歪斜的黄牙,更加令人恶心,“夜还长着呢,小子。” 令公鬼走上前去,从他旁边挤进门去。马威邪笑着放他过去了。 走进灶房,令公鬼一把就扯下披风,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他离开才一盏茶的工夫,马鸣就已经吃完第二碟了,正在吃第三碟,有了前面的垫底现在吃得很慢,却很坚决,一副就算撑死也要把它吃完的样子。马威在通往马厩的门旁靠墙站着看他们。现在有他在这里,连厨师都不愿意说话了,之前欢乐的气氛一扫而光。 “他是从白桥镇来的。”令公鬼轻声说道。不需要细说他是谁,马鸣自然也明白了,他手里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正要往嘴边送,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筷子停在了半空。令公鬼知道马威在监视他们,于是拿起筷子搅碟里的食物。本来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会塞得满口豌豆,但此时为了掩饰,他装出很喜欢吃豌豆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把马车的事告诉马鸣。至于那些女人们说的闲话,也许马鸣没有听到,所以他也重复了一遍。 果然,马鸣刚才尽顾着吃了一点也没有听到。现在他惊讶地眨着眼,咬着牙,又皱眉看了看筷子上的牛肉,一边嘟囔一边把筷子丢回碟子上。令公鬼真希望他至少能尝试表现得慎重一点。 “来者不善啊,真是来找我们的?”马鸣听他说完后说道,额上的浮现深深的皱纹。“是什么妖魔邪祟一类的吧?” “也许吧。我不也不清楚。”令公鬼瞥了马威一眼,那个大块头夸张地伸着懒腰,跟铁匠一样粗壮的肩膀一耸一耸,“你觉得我们能对付那个家伙吗?” “应该是没问题,但是造成的响动足够把谢大和另外一个引过来。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这里停留的。” 令公鬼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大就从通往大堂的门冲了进来,苟胜跟在他的身后显得特别高大,马威也堵到了后门的前面。 “有完没完,你们打算吃一个晚上吗?”谢大像野狗一样的狂吠道,“我给你们吃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偷懒的。”令公鬼看了看马鸣,马鸣做了个口形。于是,两人在谢大、苟胜和马威的目光下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一走出大堂,喧闹的客人们立刻大声喊出要听的曲名,吵着要看杂耍。那个穿着织金锦的汉子似乎叫翰的,飞仍然对周围的人不理不睬,独自一人绷直了腰坐在椅子边上。看到他们两人后,他放松地往后靠去,放松的微笑回到脸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傍妆台 令公鬼先开始表演。他心不在焉地吹着《傍妆台》,反正这个店里客人的水平,就算吹错调子也没有人会留意到。 令公鬼于是一边吹一边思考脱身之计,而且故意不往杨无忠的方向看。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来追赶他们的,就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他们已经注意到他。至于逃走的话,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家客栈竟然能变成一个如此完美的陷阱。谢大、马威和苟胜甚至不需要亲自监视他们,因为,只要他和马鸣一离开舞台,人群的抗议声立刻就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不过这样一来,只要这个大堂挤满客人,谢大就不能派马威和苟胜对付他们。同样的从另一面来讲,只要这里挤满客人,他和马鸣就无法不知不觉地溜走。还有这个叫杨无忠的人,他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真是太讽刺了,若不是令公鬼吹得嘴都麻了,他一定会大笑一番。这些人只需要机警地等候机会就够了。 他和马鸣换班的时候,看到他的样子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马鸣怒目瞪视着谢大、苟胜和马威,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察觉,而且,他的手一直放在曳撒里。令公鬼对他低声警告,马鸣却完全没有反应。 令公鬼知道如果谢大见到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可能不等客人离开就要动手了。如果大堂里的那些人看见,也许有一半的人会成为谢大的帮凶,那么事情一定会变得不可收拾。 最糟糕的是,马鸣也朝着那个生意人那个来历不明之人瞪着眼睛,那眼神里的敌意太明显了,就像他瞪着其他人一样。杨无忠也注意到了。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不过,他仍然表现镇定,笑容更加灿烂了,并且朝着马鸣点头致意就好像老朋友一样。然后又看着令公鬼,挑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令公鬼不想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他只好避开不看他,然而他知道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太迟。又是太迟。 只有一件东西似乎为穿织金锦的汉子带来了困惑——令公鬼的宝剑。再次开始表演时,令公鬼故意没有解下它,以至于有两、三个汉子摇摇晃晃地凑上来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技艺太差需要一把剑来保护自己。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天元应龙标记,而杨无忠当然注意到了。他紧紧握着苍白的手,皱着眉看着那把剑,过了很久之后才恢复了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不像刚才那么有把握了,显得心事重重。 令公鬼心想,这至少是个好现象,如果他以为我有使用天元应龙宝剑的资格,也许就不敢来打扰我们了,这样我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谢大和那两个壮汉。可惜,这个想法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他自己根本就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简单,何况不论有剑没剑,杨无忠也还是那样看着,笑着。 对令公鬼来说,这一个晚上就像一年那么漫长。那么多双眼睛虎视耽耽:谢大、马威和苟胜像野狼盯着青草丛里的小兔,杨无忠就更不用说了。令公鬼甚至开始觉得大堂里所有的人看着他们的目光里都带着某种恶意。酸腐的酒味、发臭的污秽、留着臭汗的汉子。 令公鬼的头开始眩晕,吵闹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开始一阵阵的眼花,就连自己吹出的笛音也变得刺耳,雷电的声音就像在他的头颅里轰鸣。疲倦如镔铁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多想连续睡上十个时辰,而不必面对眼前糟糕的一切。 终于,第二天还必须早起做活的人们开始不情愿地散去。农夫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但是生意人却是出了名会对那些宿醉的车夫毫不留情地克扣工钱。前前后后整三个时辰过去,大堂渐渐空下来,就连那些住在这个店里的人也开始蹒跚着往房间走去。 杨无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令公鬼打着呵欠伸手去拿羌笛盒时,杨无忠也把披风挽在手上站了起来。女招待们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抱怨溅在地上的酒水和打破的餐具把店里弄得一团糟。 谢大拿出一把大钥匙锁起前门,算是结束了今天的营业。杨无忠跟谢大说了几句话,谢大叫来一个女招待带他到楼上的房间去。穿织金锦的汉子对着马鸣和令公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后,消失在楼梯上。 谢大毫不避讳地看着令公鬼和马鸣,马威和苟胜一边一个站在他身后。 令公鬼很快就把行李都背到了肩上,虽然他没有拔剑,但是他把行李全都堆到左边肩后,空出右手,确保随时可以拔剑。他还压抑住了一个呵欠:不能被对主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累。天籁小说网 马鸣笨拙地把弓和少许行李背在肩上,把手伸在曳撒下,看着谢大和两个打手走近。 谢大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令公鬼吃惊地看着他微微作了一个揖,伸手往一扇边门作了个请的手势,“你们休息的货箱在那边。”可是,他微妙地扭曲着的嘴角暴露了他的邪恶意图。 马鸣的下巴朝马威和苟胜扬了扬,“你带我们去睡觉的时候,有必要带着这两个人吗?难不成是陪我们一起睡的?” “休要说笑,我是一个有些家产的人,”谢大说道,整理着脏兮兮的围裙,“和你们这样的人不同,我们有家产的人还是要小心为上。” 这时候,一阵雷声撼动着窗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天花板,呲着牙朝他们笑了笑,“你们究竟想不想去睡觉?” 令公鬼不禁猜想,如果他现夺说他们现在要走,又将会怎样呢。如果,你真的是一个一流剑客,而不是只懂得孔阳所教的那几招,现在又将会怎样呢?“头前带路吧,”他尽量装出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有人跟在背后。” 苟胜窃笑一声,不过,谢大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边门走去,两个大块头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令公鬼深吸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看了看通往灶房的门。可是,如果谢大已经把后门锁上了,那么现在逃走只会引发他一直力图避免的局面。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了客栈掌柜后面,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就是这里 在边门前,令公鬼又犹豫了,马鸣不提防撞到了他身上。原来谢大提着莲花灯并不是没有缘故的:这扇门外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全靠谢大那盏莲花灯照出马威和苟胜的侧影,才令他鼓起勇气继续往里走。如果那三个人转身,莲花灯照出的影子会告诉他,然后,又怎样呢?脚下,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吱呀作响。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没有刷油漆的粗糙房门。至于走廊的两边,令公鬼没有看见别的门。谢大和两个打手走了进去,令公鬼立即紧步跟上以防他们趁机设陷阱。不过,谢大只是高高举着莲花灯,在房里做着请进的手势。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谢大把这里称作旧杂物间,从房里的情况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废旧木条钉成的框子和破裂的柳条箱占据了半个房间。天花板不止一处有漏洞,有节奏地滴着水。窗户上有一片木框子已经破了,雨水从破口处自由地入侵房内。货架上堆放着无法分辨的杂物,上面铺着厚厚的灰尘。令人惊讶的是,房里竟然还真的有谢大答应过的货箱。 令公鬼心想,他们忌惮自己的宝剑,所以应该不会在自己和马鸣睡着之前采取任何行动,不过,令公鬼才不打算真的在谢大的屋檐下睡觉呢,只等他们一走,自己就立刻从窗户逃走。 “有点漏雨,还行。”他紧盯着谢大说道,暗里提防他做出任何示意身后那两个咧着嘴傻笑的汉子行动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忍住舔嘴唇的欲望,“麻烦你们把灯留下。” 谢大恼火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把灯放在了其中一个货架上,然后又看着他们犹豫了片刻。令公鬼很肯定谢大就快要命令马威和苟胜现在就动手了。但是谢大皱着眉看着令公鬼腰间的宝剑掂量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朝那两个大汉摆了摆头。那两人宽阔的脸上闪过诧异之色,不过仍然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令公鬼等着他们“吱呀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又数了五十下,才把头伸出房门查看。走廊里漆黑一片,远处有一点长方形的亮光,遥远得像月亮一般:是通往大堂的边门。他把头缩回来时,瞥到那扇门附近的黑暗里有个大影子在动。那一定是马威或者苟胜,在那里看守着,或者说是监视着。 令公鬼迅速检视了一下这个杂物间的门,结果却让人失望:门虽然是用结实的厚实木做成,但是既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门闩,不过,总算是朝房间里开的。 “妈的,我还以为这黑店打算打劫我们,”马鸣说道,“我不明白,他们还在等什么?”他终于把匕首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指节发白,刀刃反射着跃动的灯光,弓箭被遗忘在地板上。 “也许是等我们睡着,这样要省事得多。”令公鬼开始在那些破桶烂箱里翻找,“来帮我找东西堵住房门。” “为啥?你该不是打算在这里睡觉吧,这不是找死吗?我们从窗户逃出去吧。我宁愿淋得一身湿也不愿意在这里被黑店给宰了。” “人家早就防着我们呢,那两个大块头的其中一人就在走廊那头。我们一旦弄出什么声响,他们眨眼间就能冲过来。到时候,我估计谢大宁愿跟我们来硬的也不愿意让我们逃掉。” 马鸣低声诅咒着加入了令公鬼,可惜地板上的那些垃圾里面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木桶是空的,柳条箱是破的,就算把它们全都堆在门前也没什么用。然后,货架上有一样熟悉的东西吸引了令公鬼的目光:是两个布满锈迹和灰尘的楔子。 令公鬼不禁笑了,把它们拿了下来。 他把它们放到房门下面,然后,趁着下一次雷声响起的瞬间,用脚后跟把它们狠力踢进门缝里。雷声退去后,他屏息聆听。只有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没有脚踩地板的吱呀跑步声。 “好了,去开窗户。”他说道。 这扇窗户肯定许多年没有开启过了,灰尘在上面结了一层硬壳。两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推,令公鬼的膝盖都在发抖了,窗扇才勉强开始移动,每推开一寸都发出刺耳的“嘎吱”的抗议声。好容易,窗扇打开到足够一个人滑出去,令公鬼顿时松了手,精疲力尽地蹲在地上。 “见他妈的鬼了!”马鸣怒吼道,怪不得那混蛋从不担心我们会从这边逃跑。窗外,灯光下,一个结实的铁栅栏的铁框在雨水中闪着湿漉漉的光芒。令公鬼用力推了推,像山上的巨石一般坚固。 “等等,我好像看到一件东西。”马鸣边说边走到货架前,飞快地在架上的杂物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生锈的铁橇。他走回来,把铁撬的一端塞到铁框的下面,令公鬼赶紧提醒道,“小心声音不能太大,尽量小心点。” 马鸣不耐烦地歪了歪嘴,口里喃喃自语,但是停了手。令公鬼也伸手握住铁橇的另一端,在窗前被雨水打得越来越湿的地板上站稳,摆好架势。雷声怒吼的同时,他们就使劲撬。固定铁框的钉子发出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尖利怪声,铁框往外挪动了大约半寸。两个人数着闪电打雷的节奏,一次一次地撬着。然而,铁框却再也不肯移动,一直只有半寸。纹丝不动。只有狭窄的缝隙。一动不动。 突然,令公鬼脚下一滑,两人一起砰地倒在了地上,铁撬像敲钟一样打在铁栅栏上。令公鬼躺在湿漉漉的积水里,屏息倾听。寂静,只有雨声。 马鸣搓着青肿的手指瞪着令公鬼抱怨道:“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出不去。”令公鬼不作声,爬起来细细的检查,发现铁框往外移出了一点,只能容两只手指穿过,而且缝隙里还有十几个把铁框和窗户钉在一起的粗长钉子。 “别抱怨了,我们继续撬吧。”令公鬼边说边站起来。但是当他再次把铁撬的一端插到铁框下时,房门咯吱一响,显然是外面有人想把它推开,全靠两个楔子顶住了。两人担心地对视一眼。马鸣又取出了匕首。房门再响一声,两个人吓得屏住了呼吸。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别不识抬举了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别来打扰我平,谢大。我们要睡觉了。” “我说二位小哥,恐怕你们误会我了。”门外传来一把圆滑自信的声音,这一下令公鬼认出来了——是杨无忠,“谢大和他的奴才不会来打扰我们了,他们正在呼噜大睡呢。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只能猜想你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让我进来吧,二位小兄弟。我们得谈一谈。” “这位朋友,萍水相逢,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谈的,”马鸣回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们要睡觉了。” 杨无忠发出一阵恶心的轻笑,“我们当然有事可谈,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得出你们是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许比你们自己还要清楚。我感觉到它像体味一般从你们的身上散发出来。你们很快就属于我的主人了。不要再逃跑了,接受命运吧。这样会轻松得多。如果被嘉荣的女巫先找到你们,你们会连在她们利用完你们之前割破自己的喉咙都办不到。只有我家主人能保护你们远离她们。” 令公鬼用力吞了口口水,“朋友,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走开,不要烦我们。”就听得外面走廊的地板发出吱呀轻响。令公鬼心中一惊,看来杨无忠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不禁开始猜测起,两辆四轮马车能载多少人呢?天籁小说网 “装什么糊涂啊,我说二位。其实你们心里清楚得很。你们全都知道。我家主人早已经看中你们了。谶语说,当他苏醒时,新的森杀竭帝将会在他的跟前歌颂他。你们肯定是其中的两人,不然也不会派我来找你们的。想一想吧,你们将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梦想不到的权力。”听得出来,这个杨无忠的语气里充斥着他自己对那种权力的渴求。 令公鬼回头看了看窗外,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明亮的瞬间里他看到窗外也有人,站在滂沱大雨里看着窗户。这可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绝望的他几乎要发出一声叹息。 “二位,话说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杨无忠恐吓道,“你们要么主动归降我家主人,从此他也是你们的主人。要么,被迫侍奉他,那可不会是愉快的经历。我家主人一直统治着冥域,可以随心所欲地令亡者复生,令生者灭亡。别作痴心妄想了,开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再也逃不了了。我说,开门!” 门外那人肯定也下了什么命令,因为房门突然被沉重地撞了一下。门板颤抖着被勉强推开了一点,跟楔子接触的地方掉下少许木屑。一次又一次,房门在撞击下抖动着,有时楔子顶住了,有时楔子让步。一点又一点,房门无情地渐渐打开。 “别不识抬举了,”走廊里的杨无忠命令道,“识相点,否则教你们永不超生!” “我们是不是别无选择了?”马鸣迎着令公鬼瞪视的目光,舔着嘴唇,眼珠乱转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狐狸,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要不然,暂时答应他们,然后再设法逃跑吧。姥姥的,令公鬼,我们无路可逃了!” 令公鬼觉得耳朵里塞满了棉花,马鸣的话模模糊糊地传到他的耳中。真的无路可逃了吗?头上,雷声轰隆,闪电霹雳。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到逃路。这时候杨无忠在门外朝他们喊话,命令他们,请求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及。 房门又打开了一寸。怎么办!光芒突然如洪水般涌进房间,眼前只有一片夺目的白光。一股妖风怒号着,燃烧着。令公鬼只觉得自己被抛了起来,朝着墙壁撞了上去,然后倒在一堆杂物上面,耳朵里嗡嗡乱响,全身每一跟毛发都快要倒竖起来。他头晕眼花地爬起来,膝盖直打颤,伸手扶着墙壁站稳,惊愕地看着四周。 那盏莲花灯翻倒在少数仍然留在墙上的货架上,没有灭,仍然发出亮光。房里的木桶和柳条箱有些被熏黑,有些在燃烧,四散在地上。窗户连同铁栅栏甚至大部分墙壁已经消失,留下一个大洞。屋顶坍塌了,锯齿状的破口在雨中冒着轻烟。房门脱了门轴,连同门框朝着走廊的方向歪斜。 令公鬼失魂落魄地走到货架前,把莲花灯放好,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确认它没被打破似乎是天下上最重要的事。 一堆柳条箱碎片忽然翻开,马鸣从底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令公鬼身前,边走边眨着眼睛,又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像是在确定自己手脚无缺。他眯着眼看令公鬼,“令公鬼?是你吗?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我们俩都……” 他停住了,咬着嘴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令公鬼才弄明白他是在笑,而且,有点解发佯狂之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鸣?马鸣?马鸣!发生了什么事?” 马鸣最后笑了一声后停下来回答道,“是闪电,令公鬼。它击中铁栅栏时我正好看着窗户。是闪电。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忽然顿住,斜视着那扇歪倒的房门,语气变得尖利起来,“不对,杨无忠哪里去了?” 果然,此时外面的黑暗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杨无忠和他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黑暗可以隐藏任何东西。令公鬼发现自己竟然希望他们全都死了,不过此刻就算送他一包金子,他也不肯把头伸出去查看究竟。至于那堵倒下的墙壁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其他被惊醒的客人,在楼上发出混乱的呼喊和脚步声。 “不要管那么我了,趁现在快走吧。”令公鬼说道。 两人手忙脚乱地挖出埋在碎片下的行李,令公鬼抓着马鸣的手臂半拉半拽,从大洞走出房间。马鸣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头往前伸着拼命想看清楚前方。 刚走进雨中时,闪电再次照亮夜空,令公鬼惊愕地站住了。杨无忠的人还在,脚向着大洞的方向躺着,圆睁双眼盯着天空,雨点砸在他的脸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电光火石之间 “怎么停下来啦?”马鸣问道,“姥姥的,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没什么。”令公鬼回答道:“这可真是运气。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颤抖着,小心地带着马鸣绕过尸体,心里安慰自己只是闪电而已。黑夜里除了阵阵闪电没有任何光亮,他拖着马鸣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一脚深一脚浅地逃离客栈,每走一步都几乎摔倒。但是,他们喘着气,奔跑着,拼命逃走。 在雨水织成的水珠帘子完全遮挡南来烟雨客栈之前,令公鬼回头看了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 闪电照亮了一个汉子的身影,那汉子站在客栈前面,朝着他们或者是朝着天空挥舞拳头。令公鬼不知道那是杨无忠还是谢大,不论是哪一个都一样糟糕。雨水滂沱,把他们笼罩在水墙之内。两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夜里的街道,竖起耳朵在暴雨的怒号声中分辨追击者的脚步声。 空中黑云密布,一辆轮子高大的马车沿着原寿官道颠簸着往东行驶。令公鬼躺在车后面的干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两边。现在做这个动作比半个时辰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撑起身体,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虽然他的头还是眩晕了一阵像要飘离身体似的,但确实是好些了。他把头抬起到刚好超过车边挡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着马车后面的路。23sk. 太阳高居空中,却被挡在乌云背后,马车正在穿过另一个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红砖砌成,墙上爬满藤蔓。过了大碗屯以后,村与村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得较近了。 有几个村民跟马车的主人,边四六,挥手致意或者问候几句。边四六是一个面容坚韧,沉默寡言的庄客。他嘴里叼着烟锅,用愉快的语气含糊地回应村民的招呼,于是那些人满意地继续自己的做活,不再理会马车。似乎没有人在意庄客马车上的两个乘客。 令公鬼看着村里的客栈从马车旁经过,它的墙壁刷成白色,屋顶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互相点头或者挥手致意,显得很自然,有些人还会停下脚步聊上两句。应该是互相认识。看他们的衣着从脚上的鞋、裤子到身上直裰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印染布多数是普通村民。 女人戴着深深的头巾几乎把脸遮住,穿着黑色带有绣花的围裙。也许他们全都是村民和本地农夫吧。那又怎么样?令公鬼躺回干草堆上,看着村子在他的两脚后渐渐缩小。路的两边换成了围着栅栏的庄子和低矮的围墙,还有一幢幢小农舍,红砖烟囱里冒出炊烟。路边唯一的树木是一些矮树丛,看得出是有人照料过用来作木柴的,应该也是属于庄子的。不过,它们跟西边的那些野树林一样,光秃秃的。 前面来了一队四轮马车,它们沿着路中间朝着他们驶来,车声隆隆。边四六的马车被挤到了路边,他把烟锅移到嘴角,呸了一声,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瞄着马车靠外的轮子以免它们跟路边的篱笆搅在一起,一边继续往前走,又抿紧嘴唇看了看生意人的车队。 车队里全是八匹马拉的载货重车,车夫挥起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着响鞭,车队旁的镖师冷着脸懒散地坐在马鞍上,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的小马车看一眼。令公鬼紧绷着神经看着他们经过,胸口发紧,手握着藏在披风里的剑柄,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离开。 当车队完全经过他们,咔嗒咔嗒地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走去时,坐在农夫旁边的马鸣转过身来,伏低身子寻找令公鬼的双眼。那条本来用作挡灰尘的蒙面包着他的头,低低地压在前额上,把他的双眼护在阴影里。即使这样,即使此刻光线灰暗,他仍然眯着眼睛。 “你看到什么了吗?”马鸣低声问道,“那些马车有没有问题?”令公鬼摇了摇头。马鸣便点点头。他也没有看到不妥。 边四六拿眼角瞥了瞥两人,又移了移口里的烟锅,抖了抖缰绳。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已经注意到了两人的举动。拉车的马儿加快了脚步。 “你的眼睛还在疼吗?”令公鬼问道。 马鸣摸摸头上的蒙面,“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着太阳。你又怎样呢?你觉得好些没有?” “好些了。”令公鬼其实是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了。这可真是奇迹啊,居然这么快就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不止如此,这可说是老天爷格外的开恩。“这样轻易地病就好了,一定是老天爷的保佑。不然可真够呛。” 马车旁忽然出现了一队骑马人的身影,朝着那队生意人马车的方向走去。来的这队人身穿铠甲,露出雪白的战袍衣领,披风和里衣是红色的,看起来跟白桥镇看门士兵的制服很像,不过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个人都戴着银光闪闪的圆锥头盔,挺直腰板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的长矛枪头飘着红缨,每根长矛都指着同一个角度。 他们排成两列,有几个人朝马车看了看,头盔的脸罩挡住了所有人的脸庞。令公鬼暗自庆幸自己用披风把宝剑盖住了。其中几人朝边四六点头致意。他们并不认识他,只是礼貌地问候一下。边四六也以同样的方式点头回应,不过,虽然他的表情没变,他的点头却带着某种讨好之意。 这些人只是骑马慢行,不过加上马车本身相反的速度,他们很快就走过去了。令公鬼下意识地数了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做了。他抬起头,看着那两列队伍沿着原寿官道向西去了。 “好家伙,他们是什么人?”马鸣问道,语气中既带着好奇,也带着疑心。 “那是银蟾女王的卫兵,”边四六咬着烟锅回答,双眼直视前方,“按说他们一般不会走到香潭泉以外的地方,除非有人召唤。看来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吸了一口烟,又补充道,“我看啊,这些日子里,王国里有些地方将近一年多没有见过卫兵的影子了。今时不同往日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不会丢下我的 “可是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令公鬼问道。 农夫看了令公鬼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干什么?当然是巡逻啦,维护银蟾女王的太平和次序么,”他边说边点头,似乎对此很满意,又补充道,“还有,搜捕罪犯。嗯嗯!”他吐出一个烟圈,“你们两个竟然不认得银蟾女王的卫兵,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是哪里呢?” “很远。”马鸣回答,几乎同时,令公鬼说道:“锡城。”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此刻的他似乎无法清醒地思考。他们本该尽量避免提起任何会像警铃一般吸引黑神杀将注意的名字的。 边四六斜眼瞄着马鸣,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真的挺远啊,”他终于说道,“几乎是王国的边界了。不过,王国里竟然有地方没见过银蟾女王的卫兵,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啊。现在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令公鬼默不作声,对边四六的话不以为然,他心想,如果有人跟沈老伯说锡城是什么银蟾女王的领土,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边四六说的银蟾女王应该是指玄都的银蟾女王吧。也许村长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许多事情,常常让令公鬼吃惊,也许,其他人也知道,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总之,锡城就是锡城。每个村子各自为政,如果有时候遇到涉及几个村子的难题,就由这些村子的村长或者村老会一起解决。 边四六勒住缰绳停下马车。“好了,小伙子们,我只能走到这里了。”从这里看去,路旁有一条狭窄的小岔路向北方延伸,路两边的开阔平原上可以看到几座农舍,田里已经犁过,却仍然光秃秃的没有庄稼。 “你们再走两天就能到原寿了。啊,如果你的朋友能走得动的话,就是两天。” 马鸣跳下车,拿起弓箭和行李,走到车后把令公鬼扶下来。令公鬼只觉得行李沉重地压在肩上,双脚直打晃,但是他挣脱马鸣的手,自己走了几步,感觉虽然摇晃,还算能走,甚至,越走越稳。 农夫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吸着烟锅打量着他们俩。“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到我家来休息个一两天。我觉得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不论你们得了什么病,总是年轻人么啊,我的老婆跟我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经历过你们想象得到的各种病痛了,而且还照顾我们的娃子挨过它们。更何况,我看你们现在已经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开始好转了。” 这番话让马鸣又眯起了眼睛,令公鬼克制住自己没有皱起眉头。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妖魔邪祟的爪牙。不可能。 “已经很麻烦您了,谢谢您,”他回答,“不过我没事的。真的。到下一个村子还有多远?” “你说黄泥岗浅滩啊?走路的话天黑之前能到。”边四六取出口中的烟锅,抿着嘴唇思索片刻,又说道,“起初我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偷跑的学徒,现在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卷入了更严重的麻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自信眼力足够,看得出你们不是什么坏人,也应该不是做了什么打劫伤人的事。跟现在路上遇到的某些人不一样。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惹过一两次麻烦,所以我想,你们需要找一个地方躲上几天。我的庄子就在那边五里远。”说着,他朝着小路的方向摆了摆头,又接着说,“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不论追赶你们的是什么,大概都找不到那里。”他清了清喉咙,似乎为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点尴尬。 “你怎会知道真正的坏人是什么样子的?”马鸣质问道,他后退几步离开马车,手伸到曳撒里,“你对坏人有什么了解?” 边四六立刻沉下脸,“好小子,你们自便吧。”他说完朝马儿吁了一声,马车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北走了,再也不回头。 马鸣看着令公鬼,脸色缓和下来,“抱歉,令公鬼,你需要找个休息的地方。如果我们跟他走,可是……”他耸耸肩,“我总是无法摆脱这种人人都想害我们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希望我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我希望……”他的声音弱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还是有些好人的,令公鬼说道。马鸣朝着小路走去,紧绷着下巴,就好像在做一件他最讨厌做的事情。但是,令公鬼拉住了他。“走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我们耽搁不起时间,马鸣。况且,我也不认为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躲藏。” 马鸣点点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想帮令公鬼减轻负担,伸手要把鞍囊和谢铁嘴包着乐器的披风包袱拿过去,但是令公鬼拒绝了。他的脚确实恢复了力气。不论追赶我们的是什么?他边走边想,不,不是追赶,而是,等待。 他们逃离南来烟雨客栈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雨点像小锤一样敲打在他们身上,黑云密布的空中电闪雷鸣。他们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再过了半个时辰以后,令公鬼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皮肤也已经泡满了水。但是,他们终于将大碗屯抛在了身后。黑暗里,马鸣就跟瞎子一样,每逢闪电击打,天地间瞬间闪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围树木时,他都痛苦地眯起双眼。令公鬼牵着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试探每一步。令公鬼担忧地皱起眉头,如果马鸣的视力没法恢复,他们就会慢得跟爬行一般,这样肯定逃不掉。 马鸣似乎感觉到令公鬼的担忧。他抬起头,唐巾里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令公鬼,”他问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不会的。”令公鬼握紧了伙伴的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只是但愿我们能运气好一点!”这时候头上雷声不断,身边马鸣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把他拉倒。 “不行,我们得停一停,马鸣。继续这样走,你迟早要摔断脚的。” “杨无忠呢。”马鸣说话时空中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雷声把任何声响都压倒在地,但是瞬间光亮中,令公鬼看到了马鸣的嘴形,知道他问的是谁。 “他死了。他必须死了。老天爷行行好,就让他死了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都属于我 令公鬼带着马鸣朝着闪电时瞥见的一个灌木丛走去,灌木的少许枝叶可以稍微阻挡一下雨点,虽然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树,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闪电。下一次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好运了。 两个人躲在灌木丛中瑟缩,用披风在树枝上做了一个简易帐篷。虽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干爽实在太迟了,不过至少这简单的帐篷也能挡住连续不断地砸在身上的雨点。他们紧靠在一起保存仅余的一点体温,滴着水,忍受着透过披风渗入的水滴,颤抖着进入了梦乡。 令公鬼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因为他身处大碗屯,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一辆空车子在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马,也没有狗。竟然没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令公鬼沿着车辙累累的街道向前走,周围的屋子随着他的脚步退到他身后,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云雾。可是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它们却又逼真地立在那里。只是,所有在他眼角余光里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胧。似乎只有当他注视它们时,它们才会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转身转得够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将会看到的什么,然而,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安。 南来烟雨客栈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来鲜艳俗气的油漆晦暗得了无生气。他走进去。就见杨无忠在里面,坐在桌旁。 令公鬼是靠这个人身上的黑色织金锦和华丽的丝衣认出他的。杨无忠全身的皮肤都是成了红色,布满烧伤和裂口,渗着莹莹的鲜血。他的脸几乎只剩一个骷髅,嘴唇萎缩,牙齿和牙龈外露。他转动头部时,头发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没有眼睑的眼睛瞪视着令公鬼。 “这么说,你真的死了。”令公鬼说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的缘故吧。 “是的,”百眼魔君的声音回答,“不过,他已经为我找到了你。这值得奖赏,你说是不是?” 令公鬼转过身。他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也应该害怕。百眼魔君穿着干涸血液般颜色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愤怒、怨恨和胜利的喜悦。 “你该明白了吧,年轻人,你不可能永远躲过我。不论用什么方法,我总能找到你。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你又会自己点燃峰火台的火焰。到我身边来吧,年轻人。” 他朝令公鬼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强硬手段,他们是不会温柔对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你臣服于我,你的身份将会无比尊贵,他们无比的妒忌你。但这是你的宿命。你只能属于我。”杨无忠用烧焦的舌头发出一个混杂着恼怒与渴望的声响。 令公鬼舔舔嘴唇,可是口里干得没有一点唾液。“不。”他挤出一个字来,接着的话就流利多了,“我属于我自己。不是任何人。永远不是。我属于我自己。如果你的那些爪牙杀死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我了。” 百眼魔君脸上的火焰炙烤着房间,空气开始灼热,“你不明白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你都属于我。冥域是我的地盘。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过,我想要活的罢了。这对你也比较好,年轻人。活人在许多方面都更有用的。”杨无忠又发出急促的含糊声响,“是的,我的好仆人。这是你的奖励。”令公鬼看看杨无忠,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体崩溃成碎末。 一瞬间,那张烧焦的脸从狂喜变成惊骇,似乎见到了预料以外的结果。杨无忠的织金锦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过头来,百眼魔君伸出的手已经握成拳头,“你是我的,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河阴鬼门永远不会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经打上我的符烙。”他张开手掌,手中射出一个火球,击中令公鬼的脸庞爆炸,火舌舔舐~着他。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猛地醒了,只见周围一片漆黑,披风上的水滴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举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摸起来软绵绵的,像被晒伤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马鸣正在睡梦中挣扎呻吟。他连忙伸手摇他,马鸣呜咽着醒来。 “我的眼睛!他妈的混蛋,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令公鬼紧紧搂住马鸣,像哄婴儿一般轻轻摇动。“你没事,马鸣。你没事。他不能伤害我们。我不会让他伤害我们的。”马鸣在他怀里颤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伤害我们,”令公鬼轻声耳语着,期望自己真的能这样相信。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直到天近破晓,这场倾盆大雨才开始减弱,黎明之后,已经变成毛毛细雨。黑云仍然聚集,让人心情压抑,直到天亮后起了风,才把它们吹向南方。云隙里漏出冰冷的阳光,风如刀片般割着他们滴水的衣服。 噩梦之后,他们再也无法睡着。两人头昏眼花地披起披风,向东进发。令公鬼牵着马鸣的手带路。走了一段时间,马鸣稍微恢复了精神,甚至开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给淋坏了。不过,令公鬼不肯停下来让他从口袋里拿一条新弦换上。至少,现在还不行。 午后不久,他们到了另一个村子。整洁的砖屋里,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令公鬼不由自主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带着马鸣绕进了南边的树林和田野里。那里有一个农人在一片泥地中独自挥起铲子做活,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个人。 令公鬼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半蹲着穿过树林。那个农夫全神贯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令公鬼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动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外。如果杨无忠的手下还有幸存者,也许他们会到这个村子搜查,发现没有人见过他们俩后,可能就会以为他们沿着大碗屯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见村子以后,令公鬼才回到官道上。身上的衣服渐渐停止滴水,虽然说不上干爽,但总算。 第一百七十九章 要是有人问起来 又走了半个时辰后,他们遇到了一个种地的,那人驾着一辆装了半车干草的小骡车,送了他们一程。当时,马鸣一直用手遮着双眼,尽管是下午将近傍晚,光线暗弱,他也眯起眼睛,似乎被太阳光直射一样,不断地抱怨阳光太强。令公鬼被马鸣的状况吓坏了,只顾担心他,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农夫小车的靠近。加之雨后的道路被水浸透,车轮碾过的声音随之减弱。所以,等令公鬼听到它的车轮声时,这辆两匹马儿拉的小车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十码了,车上的农夫已经看见他们。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农夫停下了小车,提出送他们一程。令公鬼犹豫了片刻。现在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拒绝他的好意只会加深这个汉子的印象。于是,他扶着马鸣坐到驾驶座旁,自己爬到车后。 穆老三是一个深沉的人,一张国字脸,一双大手,因艰苦的做活和担忧布满皱纹,只想找个人诉诉苦。唠唠他的奶羊不产奶了,母鸡不下蛋了,家里没有一个象样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要花钱购买干草,而且老康头只肯卖给他半车。他真是怀疑今年他自己的地面上到底能产多少干草,或者,多少庄稼。 “咱们的银蟾女王应该采取些办法才对,天佑银蟾女王。”他喃喃说道,抬头看了看天表示了一下尊敬,却显得没什么诚意。 他几乎不看令公鬼和马鸣,不过,当他在一条两边布着围栏的狭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们时,犹豫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们明白吗?我有家有口的,现在这种时势里帮助陌生人是很危险的事。” 马鸣又想把手伸到曳撒里,但是令公鬼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农夫。 “如果我是个好人,”穆老三唠唠叨叨地说道,“我会为两个从里到外湿透了的伙计提供一个换洗干衣服、在炉火前暖暖身体的地方。但是现在日子不太平,所以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家有口的,你们明白吗?我得首先为了他们。” 他突然从车子后面找出来两件和褂子,黑色,很厚实,“这不值什么,你们拿去吧,你们没有御寒的衣服不行,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同是天涯沦落人,各自小心吧。” “谢谢,要是有人问起来,我们根本没有见过您,”令公鬼一边附和,一边接过毛褂子,“您太好心了,只可惜我们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你。”农夫又推托了一番,令公鬼也说了许多客气的话,这才依依分开。农民拿起缰绳,驱车从窄路离开。同时,令公鬼带着马鸣沿原寿官道往前走。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天寒。马鸣开始烦躁地追问什么时候才能休息。令公鬼拉着他继续走,想找一个比起灌木丛更好一点的过夜地方。两个人的衣服仍旧湿冷,风又越来越猛,令公鬼很担心他们是否还受得住再在野外过一夜。可是,没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经降临。风冷得像冰做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的披风。 寒风冷意愁煞人,黑夜中,令公鬼看到前方有灯光。是一个村子。 他的手滑进口袋,摸着里面为数不多的钱。用来买一顿晚饭,租一个房间肯定够了,租一个温暖的房间渡过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们还呆在野外,穿着一身湿衣,吹一晚冷风,第二天很可能就变成两具尸体了。他们只要尽量保持低调就行了,绝不要吹羌笛,况且马鸣眼睛的状况也无法表演抛彩球。他握紧马鸣的手,朝着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灯光走去。???.23sk. “还没到地方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啊?”马鸣又问。他一直拼命伸着脖子看东西,令公鬼估计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更别说村子了。 “再忍一忍,等我们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不远了,不远了。”他回答。 村屋的窗户透出灯光,照亮了村里的街道,屋里的人走来走去,并不关心屋外的黑暗里究竟有些什么。村里唯一的客栈是一间平房,所有房间都在一楼。看样子,房间是逐年增建的,没有任何规划。前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阵阵笑声随之传出。 令公鬼呆住了,他站在街上,南来烟雨客栈里那些醉汉的笑声在他的脑中回响。他看着眼前那个人略略摇晃地沿着街道走远,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用披风遮住宝剑,推开了店门。笑声和一股带着酒味和汗臭的热气立即朝他涌来。 屋顶上高挂着几盏大灯,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他立刻感觉到这里跟谢大的客栈是不一样的。首先,这里没有一堆堆的醉汉。大堂里坐满了衣着打扮像是庄客和村民的普通人,虽然不是完全沉静,但也不是很吵闹。笑声是有的,只不过有点勉强,是一种试图遗忘烦心事而强装的笑声。 整个大堂显得干净整齐,另一端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地窝炉,炉火熊熊,十分暖和。女招待们的笑容就像炉火一样温暖。当她们笑的时候,令公鬼看得出来,是出自真心。 客栈掌柜穿着一件白得晃眼的围裙,跟他的店子一样整洁,是一个矮胖子。令公鬼感到自己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他怀疑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相信瘦个子的客栈掌柜了。掌柜名叫羊有财,令公鬼心想,既然是谈钱那就好,至少这种时候别和自己聊别的,然后羊有财就礼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费。 “我不是说你们会住霸王店,请你们体谅。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会忘记付钱。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往原寿去哦。” 此刻的令公鬼全身湿漉漉脏兮兮,当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然而,当羊有财说出价钱时,他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马鸣则发出了被呛到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章 我会抱紧她 客栈掌柜遗憾地摇着头,胖脸颊一抖一抖。似乎,他对面前的这种反应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日子艰难啊,”他消沉地说道,“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现在单是柴火和米面就比以前贵了五倍。下个月还会继续涨的,我敢打包票。” 令公鬼从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又看了看马鸣。马鸣倔强地抿紧了嘴唇。“这种时候你还倔,你今晚想到灌木丛里面睡觉啊?”令公鬼问道。沉默了一会之后,马鸣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费后,令公鬼看着剩下的一点点钱,又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不过,一柱香后,他们已经坐在炉火旁角落里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着卤肉和米饭了。食物的份量虽然比令公鬼预期的要少,可总算是热气腾腾的,可以填饱肚子。地窝炉发出的热量渐渐渗入他的身体。他表面上专注于清空眼前的碟子,却随时留意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农夫,但光是这样无法令他安心。 马鸣吃得很慢,仔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莲花灯发出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翻出蒙面包来包着脑袋,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几乎遮住眼睛。这个打扮引来了一些好奇目光,这是令公鬼竭力避免的,于是他赶紧吃完晚饭,也催促马鸣快点吃完,然后请羊有财带他们到房间去。 客栈掌柜似乎对他们这么早就要回房睡觉有点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支蜡烛,带着他们穿过若干混乱的走廊走到客栈后面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窄床。他走了以后,令公鬼把行李丢在床边,扯下披风搭在椅子上,也不脱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单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湿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须随时准备逃走。他也没有解下宝剑,就这样一手握着剑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鸡报晓的声音把令公鬼吵醒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透进的晨曦,心情矛盾地考虑是否要再睡一会儿。在白天睡觉,等于是把本来可以赶路的时间花在睡觉上。他打了个呵欠,下巴咔咔响。m.23sk. “喂,”马鸣欢呼,“我能看见了!”他坐在床上,眯着眼打量房间,“反正,可以看到一点了。你的脸还是有点模糊,但是我能认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会没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 令公鬼跳起来,一边拿起披风,一边在身上四处抓挠。他的衣服在他睡着时就在他身上憋干,皱巴巴令他全身皮肤都发痒。“快起来吧,我们在浪费白天的宝贵时间。”他说道。马鸣也立刻跟他一样快地爬起来,一样不停地挠痒痒。 此刻,令公鬼的感觉很好。他们已经离开大碗屯一天的路程了,杨无忠的人没再出现过。同时,他们离原寿又近了一天。那里,纯熙夫人在等他们。他相信,她一定会的。回到鬼子母和退魔师的身边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妖魔邪祟作怪了。真奇怪,自己竟会这样期盼着能跟鬼子母在一起。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当我再次见到纯熙夫人时,我会抱紧她! 想到这里,令公鬼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愿意从剩下的几个钱币里掏出一些来吃早饭:七八根大油条和一大罐兑水的豆浆。 两个人正在大堂的后半边吃早饭时,店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从打扮上看,是一个年轻庄客,走路一跳一跳的,一副不十分安份的样子,就像每个村子里都会有的那种捣蛋的年轻人一样。除了他和令公鬼两个人以外,大堂里只有一个老仆在打扫,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扫帚,并不抬头。 年轻男子精神奕奕地扫视大堂,然而,当他看到令公鬼和马鸣后,帽子从手指间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人,足足过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弯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来,然后又注视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去摸他光光的一无所有的下巴。终于,他拖着脚步走到他们俩的桌子前。 他比令公鬼年长些,但是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显得畏畏缩缩。“朋友,我可以坐下来吗?”他问完后立刻用力咽了咽口水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令公鬼心想,这人可能是想蹭他们的早饭吧,虽然他看起来应该有能力自己买一份。他穿着蓝色的直裰,领口上绣着花饰,虽不干净倒是崭新的,还穿着一双簇新的鞋子。令公鬼朝着一张椅子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坐下来。 那人果然拉开椅子坐下时,马鸣一直瞪着他。令公鬼闹不清马鸣是在怒目而视还是只想看得清楚些。不论如何,马鸣的皱眉奏了效。那年轻男子还没坐下就被吓得定住了,直到令公鬼再次点点头,他才坐了下来。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令公鬼问道。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叫我阿四吧。”一边说,他紧张地转着眼珠,“啊,这不是我的主意,请你们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想的,但是他们逼我。还请你们谅解。我不……” 马鸣低吼道:“混沌妖皇派你来的吗?”令公鬼全身的神经都立刻绷紧。 阿四惊跳起来,离开椅子半站着,惊恐地扫视大堂,就好像周围有五十个人听到了似的。可是,只有那个老头仍然低着头扫地,全副注意力都在地板上。阿四坐回原位,不太肯定地看看令公鬼又看看马鸣,又看看令公鬼,上唇渗出汗珠。这个指控足以令任何人冒冷汗了。然而,他没有否认。 令公鬼慢慢摇着头。自从遇到杨无忠之后,他完全明白真正妖物的走狗是不会在额头上画着血牙的,但是这个阿四,只要换上思尧村的衣着,他就是整一个思尧村人。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能跟妖物或者更恐怖的事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他第二眼。而杨无忠,至少显得与众不同。 “不要再来烦我们了,”令公鬼说道,“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烦我们。我们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他们也不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否则,”马鸣恶狠狠地补充道,“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该知道你的村民朋友们会怎么想。”令公鬼希望他只是说说而已。必竟,那样做会为他们两人带来跟阿四一样的麻烦。 第一百八十一章 秋风客栈 奇怪的是阿四似乎被这个威胁吓住了。他的脸色变得刷白。“我……我听说了大碗屯的事,一部分吧。你们知道的,这种谣言传得很快。我们有获得消息的渠道。不过,这里没有人打算困住你们。我只有一个人,而且而且我只是想跟你们谈谈。” “谈什么?”马鸣问道,同一时间令公鬼却说道,“滚蛋,我们没有兴趣。”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马鸣耸了耸肩说道,“滚蛋,我们没有兴趣。”令公鬼喝掉最后一口山茶水,把自己那一份剩下的油条塞到口袋里。他们的钱几乎全部花光了,这可能就是他们的下一顿了。再下一顿,说不定就只能闻着口袋上沾到的油花子味儿,哄肚子了。 不过,令公鬼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样离开客栈?如果被阿四发现马鸣几乎看不到东西,他会告诉他的同伙其他妖魔的走狗们。令公鬼以前亲眼见过狸力兽把一只跛脚羊从他的羊群中孤立出去,当时附近还有其他狸力,令公鬼无法离开羊群,跟那只羊的距离也太远无法用箭救它。 那只落单的羊儿恐惧地哀鸣着,跛着三只脚漫无目的地瞎跑,就算看起来只有一只狸力,但周围一定埋伏着它的同伴。此刻想起这件事令他紧张。但是他们也不能留在原地,就算阿四真的是一个人,谁知道他的同伙什么时候会来? “我们该走了,马鸣。”令公鬼屏住呼吸,瞅准马鸣站起来的瞬间,立刻倾前身体向阿四靠过去吸引住他的目光,威胁道,“不要烦我们,如果你不想死的话。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不要烦我们。” 阿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向后贴在椅背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这不禁让令公鬼想起了黑神杀将的样子。 客栈门口相对明亮的轮廓帮助马鸣直线朝它走去,虽然走得不快,也不至于慢得看起来不自然。令公鬼紧紧跟在他身后,暗暗祷告他千万别摔跤。幸运的是,马鸣的前面没有椅子也没有桌子,他可以一直走过去。 身后,阿四突然跳起来,“等一等,”他绝望地说道,“请你们等一等。” “奶奶的,不要烦我们。”令公鬼头也不回。他们几乎已经走到门边了,马鸣还没有走错过一步。 “喂,我说,你们听我说啊。”阿四说道,伸手抓住令公鬼的肩膀想拉住他。 一霎那,无数画面在令公鬼的脑海里旋转。他的家里,黑水修罗,巴拜,朝他扑过来。藏越阁,黑神杀将,威胁着他。到处是黑罗刹,黑神杀将把他们逼进历下城,在白桥镇向他们逼近。到处是妖魔邪祟。他猛地旋过身,头晕眼花。 “我说过了,不要烦我们!”怒吼着,令公鬼一拳打中了阿四的鼻子。 他颓然地坐倒在地,抬头瞪着令公鬼,鼻孔里滴下鼻血。“你们逃不掉的,”他愤怒地骂道,“不论你们有多强大,我家主人也一定比你们更强。阴影一定会吞噬你们!” 大堂远处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有扫帚柄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个扫地的老头终于听见了。他睁大双眼盯着阿四,满是皱纹的脸上血色退尽,口动了动,但是没有说出话来。阿四瞪了他片刻后,狂乱地咒骂了一句,跳起身来冲出店外,沿着街道狂奔而去,就像身后有饿狸力追赶一般。老头又看着令公鬼和马鸣,目光一样的恐惧。 令公鬼催促马鸣走出客栈,尽快离开村子,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身后传来呼喝声。虽然没有,但是就跟听到了一样。 “姥姥的,”马鸣怒道,“这些王八蛋,总是不肯放过我们,真是阴魂不散。我们永远逃不掉了。” “不,他们没有那么厉害。”令公鬼说道,“你冷静点想想,如果百眼魔君知道我们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交给那个家伙来处理吗?应该会再派来一个杨无忠,带上二三十个打手才对。他们还在找我们,除非阿四告诉他们,不然他们不知道这里。也许他真的是独自一人。也许他得一路走到大碗屯那里才能通风报信。” 但是马鸣说:“我不管,反正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令公鬼不太确定情绪激动的马鸣说的他是谁,“但是都一样,我们不会毫不反抗地屈服的。”这一天他们搭了六次顺风车,都是很短的路程。其中,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三里坡集的客栈里有个疯老头声称村里有妖魔作祟。那个农夫边说边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三里坡集有妖魔邪祟!这是他自从上次听说皮匠臭屁老高喝醉酒在客栈屋顶上睡觉以来最好笑的事了。 另一个汉子一个圆脸的四轮马车工匠,小车两边挂满工具,车后面还有两个马车轮子则另有一番说法。三里坡集那里聚集了二十来个妖魔邪祟。男的都青面獠牙,女人更糟,全都穿着肮脏的破衣服。他们只需看看你,就能令你双脚发软大吐绿水。如果他们笑了,那邪恶的笑声会在你的耳朵里回响几个时辰,你的头就像要被凿子凿得裂开一样。他声称自己亲眼看见了,当然,离得很远,在很安全的距离外。他口口声声宣称如果银蟾女王再不采取措施,那么就该有人去找火传居士来帮忙。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当工匠放下他们时,令公鬼和马鸣可真是松了一口气。 太阳快要下山时,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村子,跟三里坡集很像。原寿官道几乎从中间把它一分为二,路的两边有一排排铺着茅草屋顶的土基屋,墙上爬着只有几片叶子的藤蔓。村里有一家小客栈,比酒泉客栈大不了多少,门口上挂着招牌在风中摇摆——秋风客栈。 真奇怪,竟然觉得酒泉客栈是小客栈。令公鬼清楚记得自己曾经把它看作一座大房子,那时他以为任何比它大的建筑都会是宫殿。现在,见过一些世面以后,他突然间意识到,当他回家的时候,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将不再一样。如果,自己还真的可以回家。 他在店门前犹豫了片刻。然而,即使秋风客栈房价比三里坡集便宜,他们也已经不可能付得起一顿晚饭或者一个房间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这里没有禁魇婆 马鸣顺着令公鬼的视线看了看,拍拍身上装着谢铁嘴的彩球的口袋说道,“别太担心,我的视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玩得太花哨就没问题。”这倒算实话,他的眼睛确实恢复了不少,不过他还是用蒙面包着头,而且白天里每次望向天空时都会挤眼睛。 令公鬼没有回答,马鸣又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从这里到原寿,总不能每家客栈都有妖魔作祟吧。况且,既然能在床上睡,我可不想睡灌木丛。”然而,说归说,他并没有向客栈走去,只是站着,等待令公鬼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令公鬼点了点头。自从离开家以后,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光是想一想要在野外过夜就已经令他全身骨痛,似乎到了了崩溃的边缘。所有的逃亡,所有的追击,令他疲于奔命。 “确实,不可能哪里都有。”他同意道。 令公鬼刚迈进大堂一步,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这是一个干净的地方,却很拥挤。每张桌子都是满的,有些客人只能靠在墙上。女招待们连掌柜本人都是疲倦地在桌子间匆忙来回,看得出来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客人。对这么小的一个村子来说,这实在是太多了。要认出店里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很容易,并不是说他们的衣着有什么特别,只是他们的目光只会盯着眼前的食物和酒水。本地人则会常常观察陌生人。 大堂里人声吵杂,以至于客栈掌柜弄明白令公鬼想跟他谈谈之后,不得不把他们带到灶房里。可是,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忙于烹制食物,锅碗瓢盆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掌柜拿出一条大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我猜你们俩跟这个王国里的每一个傻瓜一样,是去原寿看假的应化天尊的吧?啊,租一个房间六个银锞子,租一张床要两到三个银锞子。如果这价钱你们觉得不合适,我也帮不到你们了。” 令公鬼开始例行的自我介绍,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心烦。路上有这么多行商过旅,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妖魔的爪牙,根本无法辨认他们。马鸣演示了一下抛彩球他只耍了三个,而且十分小心。令公鬼拿出谢铁嘴的羌笛,刚刚吹了一下《夕阳箫鼓》的起头,掌柜就不耐烦地点了点头。3sk. “行了,我没时间多听,可以可以了。我需要有些东西来移开那群白痴的注意力,好让他们别再想着那个他妈的成少卿。为了争论他是不是真应化天尊转生,这里已经打了三场架了。把你们的东西放在角落里,我会为你们清理一块空地。如果,还能有空地方的话。一群蠢材。这个天下到处是不懂得做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蠢材。这就是天下上有这么多麻烦事的原因:人们不安其位。永远都不安份。”他又擦了擦脸,自言自语着急匆匆地走出了灶房。 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并不理会令公鬼和马鸣。马鸣不停地调整头上的蒙面,把它推上一点,受不了光线,又拉下来。令公鬼不禁担心他除了耍三个球以外,可能任何复杂一点的技巧都办不到。至于他自己,肚子里更加难受了。他坐到一张矮凳上,双手捧着头。灶房里突然变得很冷。 令公鬼不禁打了个冷战。空气里满是蒸气,各个炉子在火焰中噼啪作响。他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开始打战。他用手抱住自己,却没有任何作用,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冻结。模糊地,他觉得马鸣在问他什么,而且摇晃他的肩膀,然后有人咒骂着跑出了灶房。客栈掌柜也来了,厨师皱着眉站在他旁边,马鸣大声跟他们两人争论什么。他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对话在令公鬼的耳里变成了嗡嗡声,而且完全无法思考。 忽然,马鸣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他们的所有行李鞍囊,羊毛毯卷,谢铁嘴的披风包袱和乐器盒子跟马鸣的弓一起,全都背在了马鸣肩上。客栈掌柜看着他们俩,焦虑地擦着脸。令公鬼虚弱地靠在马鸣手上,摇摇晃晃地跟着他朝店后走去。 “对……对不起,马……马鸣,”令公鬼勉强说道,牙齿不停地打着战,“这一……一定是那那场雨。我想再在外面呆一……一晚上没……没什么关系。”店外,暮色渐深,空中点缀着几颗星星。 “不要紧。”马鸣回答,试图装得振奋些,可是,令公鬼听得出他忧心忡忡,他只是害怕被其他人发现他的客栈里有病人。“我告诉他,如果他敢把我们赶出去,我就把你带到大堂里去。那样子他的店子不用一柱香就会立刻空掉一半。虽然他说那些客人是傻瓜,但是他可不想那样。” “所以现在我们去哪?” “这里。到了。”马鸣一边说一边打开马厩的门,门铰链发出响亮的吱吱声。 马厩里面比外面要暗,空气里充满干草、谷物和马匹的味道,当然还有马粪的臭味。马鸣把令公鬼放在铺满稻草的地上,他立刻蜷起身体,膝盖抵着胸膛,抱着自己,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量。他听到马鸣绊了一跤,咒骂着,又绊了一跤,然后听到金属敲击的声音。屋里突然亮了起来,马鸣点亮了一盏破灯。 客栈满客,它的马厩也是。每一个马棚里都有马,有几匹在灯光下抬起头眨了眨眼。马鸣看了看爬上干草棚的梯子,又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令公鬼,只好摇了摇头。 “我没法把你弄上去,”马鸣喃喃说道。他把灯挂在一只大钉子上,爬上梯子,开始往下大把大把地扔干草。然后又爬下来,用这些干草在马厩后面铺了一张床,把令公鬼扶了过去,再把两个人的披风都盖在他身上。但是令公鬼几乎立刻就把它们推开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热 热。热啊! 令公鬼嘟囔着,模糊地记得自己刚才明明觉得很冷,现在却热得身陷烘炉一般。他扯开衣领,摇着头,热啊。他感觉到马鸣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我很快回来。”马鸣说完就离开了。 令公鬼在干草堆上辗转反覆。不知过了多久,马鸣一手托着一个盘子,另一手拿着一个瓦窑水罐,用手指钩着两个白色杯子回来了。 “这里没有禁魇婆,”他说道,跪在令公鬼的身边,往一个杯子里倒了水送到令公鬼的嘴边。令公鬼饥渴地喝着,好像渴了许多天似的,“这些人,妈的,他们甚至不知道禁魇婆是干什么的。他们这里只有一个叫做花脸大妈的接生婆,可是她到别处给人接生去了,没人知道她几时能回来。我找到些饼子、腊肉和香肠。好心肠的栓华愿意给我们任何东西,只要我们不要被他的客人见到就行。来,吃几口吧。” 令公鬼赶紧把头扭开,别说吃了,光是看到,想到这些食物都令他的胃翻腾不止。试了一会儿,马鸣叹了口气,只得自己吃了。令公鬼尽量不看他,也不听。 寒冷再次袭来,然后又是高烧,又再次被寒冷取代,再回到高烧。马鸣照顾着他,当令公鬼喊冷的时候给他盖上两件披风,喊渴的时候喂他喝水。夜深了,马厩里的阴影在摇晃的光影下变换,就像活过来一般。 恍惚间,令公鬼就看到百眼魔君大步沿着马厩向他们走来,双眼燃烧着,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只黑神杀将,脸藏在漆黑的头盔之下。 他一边伸手乱抓想找父亲的宝剑,一边拼命爬起来,一边大喊,“马鸣!马鸣,他们来了!妈的快来,他们来了!” 马鸣靠墙交叉着脚坐着,睡着了。他被令公鬼的喊声惊醒,“什么?什么来了?在哪里?” 令公鬼摇摇晃晃地站着,狂乱地指着马厩的另一边呆住了。阴影在变换,马匹在梦中不时地跺一下脚。没有别的东西。他叹出一口气,然后倒回干草床上。 “别瞎想了,只有我们俩。”马鸣说道,“来,把剑给我吧。”他伸手去摘令公鬼的挂剑腰带,但是令公鬼紧紧抓住宝剑。 “不要。不要。我得带着它。它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他是我我的父……父亲!”寒冷再次侵占了令公鬼的身体,但是他紧紧抓着宝剑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我的父亲!”马鸣放弃了,只是把披风再次盖回他身上。 每次马鸣打瞌睡时,百眼魔君就会出现。如此反复了几次。令公鬼一直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有时候,他看看低着头睡着了的马鸣,心里疑惑,如果他醒过来究竟是否也能看见他们。 然后,半夏来了,她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头乌黑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就像在思尧村时一样。她面无人色,哀恸万分,“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们?”她质问道,“我们死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 令公鬼躺在干草床上,虚弱地摇着头:“不,半夏。我不想遗弃你的。求求你。” “可是,我们全都死了,”她伤心地说道,“冥域是混沌妖皇的领地。混沌妖皇得到我们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 “不。我没得选择啊,半夏。求求你。半夏,不要走。回来,半夏!”然而,她转过身,消失在阴影中。只剩下阴影。 纯熙夫人的表情很平静,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披风就像裹尸布,声音就像鞭子,“这就对了,令公鬼。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到嘉荣去,不然混沌妖皇就会得到你。永世被困于暗影之中。现在只有鬼子母们能救你。只有鬼子母们。” 谢铁嘴面带嘲讽对他微笑。说书先生此时的衣服全是烧焦的破布,破布下是焦黑的血肉。令公鬼想起谢铁嘴跟黑神杀将拼命,为他们争取逃跑机会时的那一阵阵闪光。”小子,相信鬼子母们的后果是你将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住,请求鬼子母们帮助的代价永远小得你无法相信,也永远大得你无法想象。还有,哪一个结会先找到你呢,呃?卿月盟?也许是玄女派。最好还是逃走吧,小子。逃得远远的。“ 孔阳的目光像岩石般坚硬,脸上淌着鲜血,“在放羊娃的手里见到天元应龙宝剑,真是稀奇。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最好有,因为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身前、身后都没有可以支持你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是妖魔的爪牙,甚至是妖魔本尊。”他的笑容就像一匹野狸力,口中流出鲜血,“记信,任何人都帮不到你。” 子恒来了,指责令公鬼,请求令公鬼救他。七婶子为她的女儿哭泣。大发号的董四哥咒骂他,因为他把黑神杀将引到了他的船上。还有唐掌柜,在他客栈的废墟上忍受折磨。紫苏,在黑水修罗的手里惨叫。他认识的人,他遇到的人,都来了。然而,最令他难过的,是父亲。老典站在他的旁边,低头皱眉看着他,摇着头,一言不发。 “爹,请您告诉我,”令公鬼恳求他,“我是谁?告诉我,求求您。我是谁?我是谁?”他喊道。 “放松点,令公鬼。”起初,他以为是父亲老典在回答他,然后,他发现父亲已经不见了。马鸣弯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水送到他嘴边。 “你安心休息就好了。你是令公鬼,这就是你的名字,锡城里最丑、最傻的傻瓜。嘿,你在出汗!你的高烧正在退呀。” “我是令公鬼?”令公鬼轻声问道。马鸣点点头。不知为何,这让令公鬼觉得非常安慰,他没有喝水就沉沉睡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当然就算有令公鬼也不记得了,但是又睡得很浅,每次马鸣检查他的情况时,他都会醒来。有一次,他还迷迷糊糊地想,马鸣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吧,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已经再次睡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这是一个错误 门口发出的吱呀声把公令鬼完全惊醒了,好一会儿他只是躺在干草床上,满心希望自己还是睡着的。只有睡着时,他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全身的肌肉疼得就像被扭成麻花的抹布,根本没有一丝力气。虚弱地,他抬起头来,可是试了两次才成功。 马鸣仍然坐在原位,背靠墙壁,离令公鬼不到一个手臂的距离,低垂的脑壳几乎靠在了胸膛上,胸口随着熟睡的呼吸平稳地一起一伏,头上的蒙面滑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令公鬼朝门口看去。是一个女人,她伸出一只手扶着门,站在那里。起初,在外面微弱的晨光之下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裙子的阴影。然后,她走了进来,任由马厩门在她身后关上。在灯光下,令公鬼看得更清楚了。 这女子的年纪跟湘儿相当吧,令公鬼心想,但是,她肯定不是村妇。她身上穿着的嫩绿色丝质裙子随着她的举动微微闪光,灰色的披风柔软而华丽,头发用一个花胜挽起。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令公鬼和马鸣,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脖子上的一条粗重金项圈。 “马鸣,”令公鬼喊道,又大声一点,“马鸣!”马鸣哼了一声醒过来,几乎歪倒。他睡眼朦胧地搓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23sk. “我来检查我的马匹,”她说道,随意地指了指马棚,目光一直盯在他们两人身上,“你是不是病了?” “不,他没事,”马鸣生硬地回答道,“他只是淋了雨着了凉,如此而已。” “那么,也许我可以看看他。我懂得一些……”令公鬼心想,也许她是一个鬼子母吧。除了她的衣着以外,她的自信,抬着头惯于发号施令的样子,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如果她是鬼子母,又是哪个势力的呢? “我现在没事了,”令公鬼告诉她,“真的,不需要。”可她仍然走了过来,提着裙子小心地迈着步子,露出脚上穿的灰色软布鞋。她朝地上的干草皱了皱眉,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她说道,皱起眉仔细打量他。令公鬼发现她很美,是一种精明能干的美,脸上却没有暖意,也不是冷漠,只是看起来缺少任何感情。“不过,你确实是病了。是的。是的。而且就像出生一天的小猫般虚弱。我想……”说话间,她把手伸到了披风下,然后,事态就如迅雷不及掩耳,令公鬼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 女人的披风中随着她手部的动作寒光一闪,她从令公鬼的身边转而扑向马鸣。马鸣狼狈地往旁边倒下。传来金属插进木头的浊厚声音。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马鸣半躺在地上,一只手举起,抓着女人的手腕,手腕下面是一把匕首,就插在他的胸膛刚刚靠着的墙壁上,另一只手抓着历下城找到的那把宝石匕首,指着她的喉咙。 女人只敢转动眼珠,向下看清马鸣手里的匕首后,她的双眼立刻睁得老大,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向后躲去,但是,马鸣的匕首一直贴着她的脖子不放。于是,她终于放弃了,像石块般一动不动。 令公鬼舔舔嘴唇,看着头上的这一幕。就算他不是这么虚弱,此刻必定也是无法动弹。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匕首上,口里立刻发干。匕首插口周围的木头开始发黑,冒出轻烟。 “马鸣!马鸣,她的匕首!”马鸣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匕首一眼,就回到女人身上,女人此时并没有动,只是紧张地舔着嘴唇。马鸣把她的手移离那把匕首,再粗暴地把她往后一推。女人就坐倒在地上,双手向后扶着地,爬了几步离开他们,眼睛仍然盯着他手里的匕首。 “不要动,”马鸣说道,“如果你胆敢不听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相信我,我会用它的。”女人慢慢点头,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马鸣的匕首,看住她,令公鬼。令公鬼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所举动马鸣能怎么做,也许是大骂几句吧;如果她逃跑,马鸣肯定是无法追她的。不过,这女人只是呆坐在地上纹丝不动。马鸣把她的匕首从木头里拔出来,发黑的地方不再扩散,可是仍然散发出丝丝轻烟。 马鸣看看四周,不知道该把匕首放哪里,就扔给了令公鬼。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捧着一条活生生的毒蛇。它看起来很普通,装饰华美,有一个淡黄色的玛瑙镶嵌的手柄,刀刃狭长闪着光芒,比他的手掌还短些。只是一把匕首。然而,令公鬼可是亲眼目睹了它的破坏力。匕首柄手感冰冷,他的手却开始变暖。他祷告自己千万别把它掉到干草上。 女人坐在原位一直没有动过,她看着马鸣缓缓地转向她,似乎在疑惑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但是令公鬼看出来了,马鸣的眼里渐渐露出杀意,手里的匕首握得越来越紧。 “马鸣,不要!” “她想杀我,令公鬼。要是她刚才成功了,她也会杀死你的。她是个妖物,你别被她的外表骗了。”马鸣说出这个词时狠狠地呸了一声。 “但我们不是,”令公鬼回答。女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似乎现在才明白马鸣刚才想干什么。 “我们不是啊,马鸣。” 过了,好一会儿,马鸣一动不动,拳头里握着的匕首在灯下闪着寒光。然后,他点了点头。“你到那里去。”他命令道,用匕首指着通往杂物间的门。 她慢慢爬起来,先把裙子上的草碎拨走,又不慌不忙地朝着向马鸣指的方向走过去。不过,令公鬼注意到她一直警惕地盯着马鸣手里的匕首。 “你们真的应该放弃这种无谓的抵抗,”她说道,“那样必竟是最好的,你们为什么还不明白。” “你知道什么是对我们最好的?用那个玩意儿捅进我的胸口吗?”马鸣冷笑道,抚摸着胸膛,刚才若不是他及时躲开,这里已经穿了个大洞,“快进去,少废话。” 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照做,“这是一个错误。那个自以为是的笨蛋杨无忠出了事以后,引发了相当大的混乱。更别提那个在三里坡集制造了一场大恐慌的白痴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死到临头偏要嘴硬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如何发生。现在这样对你们两个来说更加危险,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如果你们自愿地归顺我家主人的话,你们将会享有尊贵的身份,但是,如果你们逃走,就只有无尽的追击,谁能知道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 令公鬼心里发冷,他想起梦里的那句话:我的手下都善妒,他们不会温柔对你的。 “哈哈哈哈,死到临头偏要嘴硬,你在对付两个乡下男孩的时候栽了这么大跟头,你主人倒也知道吗?”马鸣的笑容显得无情,“也许你们这些所谓的妖魔邪祟,并不像我听说的那么可怕,倒是笨手笨脚像一群饭桶。”他一把推开杂物间的门,向后退开。 她在门口停下,回头看着马鸣,目光冰冷,声音更是阴寒,“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有多么致命了。等黑神杀将到了这里……”马鸣狠狠地把门摔上,插好门闩,女人剩下的话被阻断了。 马鸣转过身时,眼神流露出担忧,“黑神杀将。”他紧绷喉咙,把匕首收回曳撒下,“她说那玩意儿要到这里来。你能走吗?” “要我跳舞倒是很难,”令公鬼喃喃说道,“不过,如果你扶我站起来,我倒是可以走的。”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匕首,打了个冷战,“姥姥的,我可以跑呢。” 马鸣很快就把他们的行李全背了起来,伸手拉起令公鬼。令公鬼的双脚直发软,必须靠在朋友身上才能保持直立,唯有竭力避免妨碍马鸣。他把那个女人的匕首拿得离自己远远的。门外面有一桶水,经过时令公鬼把匕首丢了进去。匕首带着滋滋声沉入水中,水面冒起烟雾。他强打精神,尽量加快脚步。 天渐渐亮了,虽然时间尚早,街上的行人却不少。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生计,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因为这里陌生人实在太多了。 尽管如此,令公鬼还是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尽量挺直腰。每走一步,他都怀疑身边那脚步匆匆的人是不是敌人。他们是不是在等待那个拿着匕首的女人?还是,在等待那只黑神杀将?离开村子一里之外,令公鬼的力气终于耗尽了。前一刻他还喘着气靠在马鸣身上,下一刻他们俩一起倒在了地上。马鸣只好把他拖到路边。 “不行,还不能休息,我们得继续走,”马鸣说道,他用手挠了挠头皮,把蒙面布拉下来挡住眼睛。“迟早会有人把她放出来的,然后他们又会来追我们了。” “我知道,”令公鬼大口喘着气,“我知道。可是你得帮帮我。”马鸣又把令公鬼拉起来,可令公鬼只是不停地发抖,心里知道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迈出步子了,只要一伸出脚,他就会立刻摔倒在地。 马鸣扶着令公鬼,不耐烦地等着一辆刚刚从村里出来的马车经过。马车却减慢了速度,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马鸣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一个面容坚毅的汉子坐在驾驶座上,低头看着他们。 “他怎么了?”汉子口里叼着烟锅,问道。 “没怎么,他只是累了。走了太远的路,精疲力尽了。”马鸣回答。 令公鬼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靠在马鸣的身上终不是办法。他放开马鸣,迈了一步。双脚直发抖,全凭意志保持站立,“我两天没睡觉了,”他说道,“又吃错了东西,拉肚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没有睡过。” 汉子的嘴角吹出一个烟圈,“你们去原寿,是不是?要是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我猜我也会去看看那个假的应化天尊的。” “正是,”马鸣点头道,“是的。我们要去看那个假的应化天尊。” “那好吧,上来吧。你的朋友躺到后面去好了。如果他又病了,最好还是不要坐着了,躺在干草上吧。你们叫我五哥就好。” 到达黄泥岗浅滩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花的时间比起五哥告诉他们的时间长些。令公鬼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丧失对时间的感觉了。这里距离碰见杨无忠和大碗屯只有三天的路程,距离意外遭遇阿四的三里坡集只有两天,距离那个无名的女妖物企图在马厩刺杀他们的秋风客栈只有一天,但即使是最近的一次,感觉也似乎发生在一年之前,甚至,一生之前。 不论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少黄泥岗浅滩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普通。整洁的砖屋覆盖在藤蔓之下,除了原寿官道以外只有狭窄的小巷子,一片安静祥和。但是真实的情况如何?令公鬼心想,三里坡集不也是一样表面祥和么,还有,遇到那个女刺客的小村子,他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村屋的窗子里溢出灯光照亮街道,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对令公鬼来说再好不过了。他们从一个屋角下闪到另一个屋角下,避开仅有的几个行人。马鸣紧跟在他的身后,每次一听到脚踩沙土的嘎扎声表示有村民靠近,就立刻停下脚步不动,躲藏在阴影里直到那黯淡的身影走过。 黄泥岗河流经这里的一段只有不到三十步宽,黑色的河水缓缓流动,但是浅滩上还留着一座很久以前搭建的桥。几百年的风雨将桥墩侵蚀得看起来像天然石基,年复一年的无数马车、生意人车队走过那厚实的桥面。令公鬼和马鸣过桥时,松脱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喀嚓声像打鼓一般响亮。结果一直到他们已经远远离开村子走在村外的路上时,令公鬼还在担心身后会有人质问他们俩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俩的身份。 两个人走了很远以后,路两边的原野里还是分布着大小的农家小院,而且越来越整齐。环目四顾,总能看到农舍的灯光。篱笆和围栏沿路分布,一直延伸向前。 这么多庄子,以至于路边找不到野生树丛。虽然他们离开村庄后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却好像一直无法走出村子的范围。整齐,安祥,没有任何妖魔邪祟或者可怕生物潜伏的迹象。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还能是哪 马鸣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周围只有月光,他把额头上的蒙面推到头顶,“这可真是个好地方,”他低声对令公鬼道,“希望我们在这里能碰上点好事,我可是一点也走不动了。要了命了,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真想好好歇一歇。如果还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你的口袋里有没有藏吃的,有没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我也不会怪你。你至少还能看得见。” 令公鬼看看路的两头,夜色里只有他们俩在活动。他又看了看马鸣,他已经脱了一只皂靴在搓着麻木的脚。令公鬼自己的脚也很痛,很想脱下自己的靴子也来搓一搓。他的脚又颤抖了一下,像要提醒他其实他的力气根本还没完全恢复似的。 前方不远的田里有一个黑色影子。像是干草堆,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喂食之后显得很小,但必竟是个干草堆。 令公鬼用脚趾推了推马鸣,“再坚持一下,我们到那里去睡吧。” “又睡干草堆啊。”马鸣叹了口气,穿好皂靴站了起来。 这时候风势渐强,夜寒渐深。他们翻过光滑的围栏,很快就来到干草堆前往里钻。草堆上盖着防水布,既能防雨,也挡寒风。 令公鬼在挖出的洞里挪动身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干草穿过他的衣服戳着他的皮肤,对此他早已习惯了。他在心里数了数自从离开白桥镇后,到底在多少个干草堆里睡过。传说中的英雄可从来不会睡在干草堆里啊,也不会睡在灌木丛里。但是,现在要假装自己是故事中的英雄,即使只是稍微冒充一下也已经不再容易了。他叹了口气,缩了缩脖子,希望能防止干草从衣领钻进背后。 “令公鬼?”马鸣轻声问道,“令公鬼,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平安到达?到嘉荣?那还远着呢,但是原寿。你觉得我们到不到得了原寿?”令公鬼抬起头,干草洞里很暗,唯一能判断马鸣位置的就是声音,“五哥说过要两天。也就是说,应该是后天,我们就能到了。除非路上已经有一百个妖魔邪祟,或者一两只黑神杀将在等我们。” 两人静了片刻,马鸣又说,“令公鬼,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你别多想啊。我真的觉得,我们俩是唯一幸存的人了,你明白吗?令公鬼。”他的声音显得很害怕,“不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们了,只有我们。” 令公鬼摇摇头。他知道黑暗里马鸣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对自己摇头罢了,“睡吧,马鸣。”他倦怠地说道。可是他自己却一直醒着,过了很久才能睡着。 只有我们,漂泊异乡客,踏碎软红尘。 一只公鸡的蹄鸣叫醒了令公鬼,他爬出草堆,才发现太阳还没爬出天地相交之天际。他开始拨掉身上的干草,尽管预先竖起了衣领,还是有几根跑到了他背后,在他的肩胛之间扎得搔痒难耐。他脱掉曳撒和中衣,一只手从肩上向后伸去,另一只手从下往上扭到背后正要把讨厌的干草除掉时,才注意到路上有人。 太阳~根本还没有升起,路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原寿的方向而去。有些人背着行李包袱,有些人什么都没带只拿着一根手杖。大多数是年轻男人,偶尔也能看到女孩,或者较为年长的人。所有人都一副经历长途跋涉的样子,有些人累得耷拉着脑壳沉着肩膀,却还是这么早就出发了。有些人目视遥远前方,有些人望着黎明前的天际。 马鸣从干草堆里爬出来,拼命在身上乱挠,只有把蒙面包在头上的片刻停了一下。这一次他的蒙面又可以往上推一点了。“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令公鬼的肚子立刻深有同感地咕噜响起。“我们上了路再想吧。”他草草穿上衣服,把自己的行李从干草堆里挖了出来。 两人走到围栏前,马鸣也看到路上的行人了。他皱起眉头停下脚步,令公鬼已经翻了过去。一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子正好经过,瞥了他们一眼,他用皮带背着一个羊毛毯卷,风尘仆仆。 “朋友,你要去哪里啊?”马鸣喊道。 “还能是哪,当然是原寿啊,去看假的应化天尊,”那家伙脚步也不停,回过头大声回答,看到他们两人身上的羊毛毯和鞍囊,挑起一边眉毛加了一句,“跟你们一样。”他笑了笑便走了,眼神里充满对未知前路的希冀。 这一天,马鸣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了几遍,得到一样的答案,只有本地人例外,他们的回答是不屑地“呸!”一声然后厌恶地转身离去。他们虽然转身走开,眼中却充满戒心,对所有的行商过旅都用同样的目光斜着眼看,表情似乎在说,只要稍微放松戒备,这些陌生人就可能会闹事。 住在这一带的本地人对陌生人不仅满怀戒心,甚至已经被惹怒。路上有这么多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路上,以至于日出以后,农夫的小骡车或四轮马车赶路时,本来已经缓慢的速度更要变成龟速。他们根本没有心情提供顺风车,只是暴躁地紧皱眉头,或者抱怨因此耽搁了多少活计。 至于生意人的车队,不论他们是前往原寿还是离开,却不会遇到多少障碍,最多只是一两个朝着它们背影挥舞的拳头。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时,第一队生意人车队出现了,车夫赶着马匹背对太阳快步冲过来。这时候,令公鬼正好走到路上。车队完全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令公鬼看到前面的行人纷纷躲避,于是,他也让到了路边,却没有停下脚步。 眼角瞥到的动静是他得到的所有警告,下一刻他已经四脚朝天摔倒在路边,车夫的鞭子从他头部刚刚所在的位置扫过。令公鬼躺在地上,一瞬间跟车夫四目相对,然后马车就冲了过去。那是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歪着嘴唇,对于自己刚才那一鞭很有可能打伤甚至打瞎别人的眼睛根本毫不在乎。 第一百八十七章 打到人怎么办 “疯了吗,打到人怎么办!”马鸣朝着马车的背影大喊,“你怎么能……”话音未落,一个骑马的镖师用枪柄击中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令公鬼的身上。 “愣着干嘛,别挡路,你们这些肮脏的泥腿子!”镖师吼道,根本连脚步都没有放慢。 从这次以后,两人一见到四轮马车就远远避开。路上的四轮马车真的很多,前一辆刚刚走过,咔嗒咔嗒的车轮声还没消退,后一辆就来了。镖师和车夫都用嫌恶的目光怒视前往原寿的行商过旅。 还有一次,令公鬼错误判断了一个车夫的鞭子的长度,结果被鞭子的末梢扫到。他用手抚摸着眉毛上一道浅浅的划伤,一想到这离他的眼睛如此之近,真是心有余悸,令公鬼不由得一边摸一边倒抽着凉气。可那赶车的居然还在得意洋洋地傻笑。令公鬼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马鸣,阻止他搭箭上弦。 “现在不是惹事的时候,咱们别理他。”他说道,朝着马车旁的镖师摆了摆头。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却紧盯着马鸣的弓。“不然,走运的话他们只会用棍把我们揍一顿。” “如果我们走运,就应该杀了他们。”马鸣暴躁地嘟囔道,只好任由令公鬼把他拉走。 路上有两队银蟾女王卫兵沿路巡逻,他们骑马小跑,长矛的红缨在风中飘扬。好几次,路上的农夫会把他们截住,要求他们对路上的这么多陌生人采取些措施,而卫兵们也总是耐心地停下来倾听。晌午时分,令公鬼又遇到了一次这样的情景,他好奇地停下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队长的脸藏在头盔面罩里,紧紧抿着嘴唇。“如果他们有人偷了东西,或者践踏了你的田地的庄稼,”他朝着站在马镫旁紧锁双眉的农夫吼道,“我会把他扭送到到衙门里。但他们只是在银蟾女王的道路上行走,没有违反银蟾女王的任何王法。” “可他们到处都是啊,我们要怎么办?”农夫争辩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会做出什么来。所有这些关于应化天尊的讨论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这里只不过是一小撮而已。原寿的城墙都快被他们挤破了,每天还不停有人涌进来。” 队长看到站在附近的令公鬼和马鸣,更加怒火冲天,他伸出带着金属护手的手指向路的前方,叫喊道:“你们继续走啊,不然我就以阻塞交通为由把你们抓起来。” 他的语气跟他和农夫说话时一样凶狠,但是令公鬼和马鸣还是赶紧走开。队长的目光盯着他们俩好一会儿,令公鬼能感觉到他在看他们的背影。他猜想这些卫兵对于这些行商过旅的耐心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对于饥饿的偷东西吃的小贼也不会有什么同情心。于是他暗下决心,如果马鸣再提议说去偷鸡蛋,一定要制止他。 不过,往好的方面看,这些四轮马车和路上的人群,特别是这么多前往原寿的年轻男子,对令公鬼和马鸣却有好处。因为,如果混沌妖皇的爪牙们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找他们,就像想从一群鸽子里面抓出特定的两只一样困难。既然那只在白桥镇的黑神杀将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标究竟是谁,估计它在这里的同类也好不了多少。 令公鬼的胃频繁地发出抗议,提醒着他,他们几乎已经是身无分文,在距离原寿这么近的地方,肯定不够一顿饭的钱。他注意到自己有一次把手放在了羌笛盒上,赶紧坚决地把它推到背后。上次碰见的那个杨无忠知道他们吹羌笛和抛彩球的事,很难说百眼魔君在了结他之前到底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消息如果,令公鬼见到的那一切算是了结的话或者其他妖物又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消息。 他们经过一个农家时,令公鬼遗憾地看着一个汉子带着两只土狗在围栏边巡逻。那两只狗咆哮着拉扯脖子上的狗链,汉子的表情就像恨不得能找个理由把它们放出来似的。虽说不是每个农家都有狗,但是没有一个农家肯为行商过旅提供一些零活的。 太阳下山之前,他和马鸣又经过两个村子。村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着连绵不断的旅人的队伍窃窃私语,脸色比跟农夫、四轮马车的车夫或者银蟾女王的卫兵们好不了多少。在这里人看来,所有这些前来观看假的应化天尊的陌生人,全都是不晓得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傻瓜,还可能是假的应化天尊的追随者,甚至是一些妖魔怪鬼混迹其中。这两者对多数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黄昏将近,从第二个村子开始,行人渐渐稀少。虽然客栈里对于是否接待这些旅人引起了一些争执,但还是有少数有钱的人住了进去。其他人也开始寻找合适的灌木丛或者没有狗的田野过夜。黄昏降临时,原寿官道上只剩下令公鬼和马鸣两人了。马鸣想再找一个干草堆过夜,令公鬼却坚持要继续走。 “现在不能停下来,只要我们还能看得清道路,”他说道,“就继续走,能走多远算多远。” 这不单为了逃离在身后追赶的妖魔邪祟,万一他们已经在前面张开罗网,那么现在根本没有追赶的必要。不过,这也足够说服马鸣了。他加快了脚步,频频回头张望。令公鬼反而不得不紧步跟上。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杆南斗斜,马鸣突然爆发的力量渐渐消失,又开始抱怨了。其实不只是马鸣,连令公鬼的小腿也酸痛得像打了结一般。他跟自己说,以前在庄子跟父亲老典一起干活的时候,一天里走得路比现在要多得多了。然而,尽管他不停地这样想,却无法说服自己。他咬着牙关,忽略身上的痛楚,拒绝放弃。 马鸣的抱怨,加上令公鬼全副精神都放在迈动双脚之上,两个人几乎走到村子跟前才注意到村里的灯光。他放慢脚步,站定了,这时候才突然察觉自己从脚底到大腿火辣辣地疼,右脚可能还磨出水泡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一看到村子的灯光,马鸣立刻呻吟着全身一软跪倒在地,“我实在是走不动,再走用不着别人,我自己就能直接断气。”马鸣喘着气,“还是说,你打算再找一家客栈,挂起招牌给妖魔邪祟或者黑神杀将看?” “到村子的另一边吧,”令公鬼盯着灯光回答。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这个村子很像思尧村。在那里将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再走一里就行了。 “一里!我就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啊!我一步都不会走的了!” 令公鬼的双脚就像火烧一般,但是他强迫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可他仍然坚持着迈出一步又一步。走了不到十步之后,他听到身后马鸣蹒跚的脚步声和低声的自言自语。他大概也猜得出马鸣在说什么。 现在这个时间,村中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不过多数村屋里还亮着灯。村子正中间的客栈灯火通明,在夜色之下就像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柔光中。乐声和笑声穿透墙壁隐约传出,门口上挂着的招牌在风中轻摇。客栈外,靠近令公鬼和马鸣的一边停着一辆农家马车和一匹马,一个汉子正在检查马具。另外还有两个汉子站在另一边,就在灯光的边缘上。 令公鬼走到一个没有点灯的村屋旁,在阴影中停下脚步。他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穿过巷子找一条绕开的路。他不停地对自己说休息一小会儿没关系。只是一小会儿而已。等那几个汉子走开就好了。马鸣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好像立刻就要睡着了似的。 不知怎地,那两个站在阴影边缘的汉子让令公鬼觉得很不安。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这种感觉,然后,他注意到马车旁的汉子跟自己有同样感觉。那个人检查完皮带,调整完马匹的嚼子后,又重头开始再做一遍。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做活,避开那两个人。虽然他们距离他不到二十丈远,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然而,他的动作僵硬,有时候还会不自然地忽然转身避开那个方向。 那两个站在阴影边上的汉子之中,其中一人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另一个人站得稍微靠近灯光,背对着令公鬼,不过,他的姿势明显流露出他对于正在进行的对话感到非常不高兴。他扭着手,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突兀地点点头回应另一个人的话。令公鬼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看得出似乎一直只有阴影里的那个汉子在说话,而那个紧张的汉子只是扭着手倾听和点头。 终于,那个被黑影包围的人转身离开,那个紧张的人也往灯光走去。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拿起身上的长围裙擦脸,似乎满头大汗。 令公鬼看着那个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为何,他的不安似乎与那个身影有关,身上皮肤刺痛,颈后隐约有刺麻的感觉,手臂上的毛发也似乎想要倒竖起来,就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悄悄爬到了他的身上。 令公鬼于是甩甩头,使劲搓了搓手臂。他不禁问自己,你什么时候变得像马鸣那么神经过敏了?然而,当那个身影经过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时,从灯光的边缘擦过只是一眨眼之间,令公鬼立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客栈的招牌在风中吱呀吱呀吱呀地摇晃,而那人的漆黑披风却一动不动。 “黑神杀将。”他轻声说道。就像是他大喊了一声一样,马鸣立刻惊跳起来。 “什么?”令公鬼赶紧用手捂住马鸣的嘴。小点声,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到哪里去了?它已经走了。我想是的。我希望是的。他拿开手,马鸣发出的唯一声音是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个紧张的汉子停在了店门附近,用手抚平身上的围裙,很明显是在进去之前先镇定镇定。 “你的朋友真奇怪啊,王掌柜,”马车旁的汉子忽然说道。他的声音显得苍老却很有力量。他挺直腰,摇着头,又说道:“对于一个客栈掌柜来说,有这样一个躲在黑暗里的朋友真是奇怪。”紧张的汉子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似乎此刻才看到马车和那个人。23sk.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厉声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赵老二?”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王掌柜。你说的那个人还真是奇怪的朋友。他不是这里附近的人吧?最近这几十天,到这里来的怪人很多。非常多。我看你也是一个特别的人。” 王掌柜对马车旁的汉子抬起眉头,“我确实认识不少人,其中包括来自原寿的人,都不像你那样一个人独自在自己的庄子里面生活。”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解释一般补充道,“那朋友是从大碗屯来的。要找两个贼,都是年纪不大的小贼。说是这两个贼,偷了他的一把天元应龙宝剑。” 令公鬼听到大碗屯的名字时已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到宝剑时他看了看马鸣。他的朋友背脊紧紧贴在墙上,睁大双眼几乎只剩下眼白,紧紧盯着周围的黑暗。令公鬼也很想这样做,因为那只黑罗刹很可能躲在黑暗中的任何地方。但是,他还是把目光转回客栈门前的两个汉子身上。 “一把天元应龙宝剑!”赵老二惊呼起来,“难怪他要追回它呢。” 王掌柜点点头,说道:“当然,而且还要抓住那两个小子。我的这个朋友很有钱,他是个生意人。那两个小子到处传播荒谬谣言,令人人心慌意乱,在他的伙计里引起很大的骚动。他们不知道信了什么邪,好像是成少卿的追随者。” “不知道信了什么邪?成少卿的追随者?传播荒谬谣言?这些事听起来跟许多年轻人的所作所为都很像啊。” “你刚刚说过他们很年轻吧?”王掌柜的语气里突然夹杂了嘲笑的味道,可是掌柜似乎没有注意到。“是的。这两个小贼,还不到二十岁。抓到他们俩会有报酬,是一百粒瓜子金。” 第一百八十九章 藏在任何地方 王掌柜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这种小贼很狡猾,老天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离经叛道的谎言。而且,他们虽然表面无害,实际上却相当危险。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小偷。如果你遇到这两个人,最好离远一点。他们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配着剑,两人都常常边走边回头张望。一旦发现这两个贼的踪迹,我的我的朋友会立刻来对付他们。” “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们似的。”赵老二道。 “如果让我见到他们,一定能认出来。”王掌柜很有自信地回答,“总之一句话,不要试图自己动手抓他们,没有必要造成旁人的伤害么。如果你见到他们,来告诉我好了。我的朋友自会对付他们。” “两个人,一百个瓜子金。两个人给一百个瓜子金,”赵老二故意问道,“那么,那把他非常想要追回的宝剑又有多少报酬?” 很明显,王掌柜听出来赵老二在取笑自己了,“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厉声说道,“看样子你仍旧打算实现那个愚蠢的计划啊。” “你才愚蠢,我这可不是什么愚蠢的计划。”赵老二平静地回答,“恐怕到我老死之前,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假的应化天尊可以见识见识了,但愿老天保佑如此!加上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一路跟在那些生意人的车队后面吃屁,我可受不了了。这个时间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到达原寿。” “你一个人?”客栈掌柜的声音明显地颤抖着,“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外面的夜晚里藏着什么东西,赵老二。一个人在黑夜里单独上路?就算有人听到你的惨叫,也没有人敢走出来救你。至少这些日子不行,赵老二。就算是你最亲近的表兄弟也不敢救你的。” 然而,老农夫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吓倒,他仍然平静地回答,“在这么靠近原寿的地方,如果银蟾女王的卫兵还无法保证路上的安全,那么我们所有人就算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会有危险的。要是你问我,我会说,卫兵们若想确保道路安全,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个朋友用铁链锁起来。看看他那个在黑暗里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见的样子,别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好人绝不会生怕被人看见!” 王掌柜大喊起来:“你这个老笨蛋,如果你知道他……”突然,王掌柜咔地闭了嘴,冷静了一下,改口道:“真不明白我干嘛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快点走吧!不要在我的店门口妨碍我做生意。”他走进店里,砰地摔上了门。 赵老二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扶住马车的驾驶座,伸脚踩在车轮辐上准备上车。 令公鬼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向前走去。 马鸣一把拉住了他,小声道:“你疯了啊,令公鬼?他肯定认得出我们!” “那么你是宁愿呆在这里吗?这里有黑神杀将啊?你以为光靠双脚的话,在被它发现之前我们能逃多远?” “可是,坐着马车又能逃多远呢?” 令公鬼选择忽略掉这个问题,挣脱马鸣的手,小步跑上前去,一边小心地用披风包着身体遮住宝剑。对于这个动作,倒是可以很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阻挡夜里的寒风。 “大爷,我无意中听到您说,您要去原寿。”令公鬼抢上去说道。 赵老二吓了一跳,转眼就从车里抽出了一根枣木棍。他坚毅的脸上布满皱纹,牙齿已经掉了一半,但是那双饱经风霜的手稳稳地握着木棍。过了一会儿,他把木棍放下,支在地上斜斜靠着它,问道:“你们俩也要去原寿?去看应化天尊?” 令公鬼这才注意到马鸣跟在他身后,他离开灯光站在黑影里,用同样戒备的目光看着客栈、老农夫和黑夜。 “看假的应化天尊。”令公鬼强调。 赵老二点点头,“假的,我知道,当然知道,当然。”他斜了客栈一眼,突然把枣木棍塞回驾驶座底下。“好吧,如果你们想搭顺风车,上来吧。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他边说边继续上车。 令公鬼赶紧爬到车后,农夫已经扬起缰绳启动马车,马鸣小跑着跟上来,令公鬼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上车。 赵老二赶着车走得很快,村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令公鬼躺在空荡荡的车后面,在车轮催眠一般的吱吱声中勉强保持清醒。马鸣把拳头塞到嘴里制止呵欠,困了就轻咬自己一下,同时警惕地注视着两边的郊野。 此时,黑暗沉沉地笼罩着田野和庄子上,农舍的灯光点缀其中,看起来十分遥远,徒劳地在黑夜中挣扎。一只鬼鸮发出哀怨的鸣叫,风呻吟着就像暗影中迷失的灵魂。 令公鬼心想,它可能就在外面,藏在任何地方。 赵老二似乎也感觉到了黑暗的压抑,他突然打破了沉默,“你们俩以前到过原寿吗?”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猜没有吧。好吧,那你们就好好期待吧。这是天下上最厉害的城市。噢,我也听说过承峻、宛城、晋城还有其他的城市总有一些傻瓜以为别人的地方更大、更好但是对我来说,原寿永远是最宏伟的,不可能有比它更了不起的东西了。不,不可能。也许除了银蟾女王吧,天佑银蟾女王,干掉那些嘉荣的女巫。” 令公鬼躺在车后,用谢铁嘴的披风包袱加上自己的羊毛毯卷当枕头,看着头上的夜空向后飘去,听着农夫说话。人声使得黑暗不再压抑,也抵消了哀嚎的风声。他扭过头,看着赵老二的背影,问道:“您是说鬼子母们?” “还能有谁?鬼子母像只蜘蛛一样趴在宫中。我是银蟾女王的好臣民,我一直如此,但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不是说厉业魔母对银蟾女王的影响太大。我可没这么说。至于那些声称厉业魔母才是真正的银蟾女王、银蟾女王不过是空有其名的傻子……”他往黑夜吐了口口水,“这是我送他们脸上的口水。银蟾女王不是嘉荣女巫的傀儡。” 令公鬼想到,这又有一个鬼子母。如果纯熙夫人到了原寿以后,很可能会去探望她的鬼子母的姊妹。万一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这个厉业魔母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到嘉荣去。 天籁小说网 第一百九十章 为土地而生 令公鬼看了看马鸣,马鸣心领神会地摇了摇头。虽然黑暗中公令鬼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坚决反对的。 赵老二自顾自地继续说话,甚至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只有马儿慢下脚步时才用缰绳拍拍他催促一下。 “我说过了,我是银蟾女王的好臣民,可是愚者百事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现在必须作点改变了。看看这鬼天气,庄稼不发芽,母鸡不下蛋,小牛小羊一出生就夭折,不然就是双头畸形,姥姥的大虫渠鸟甚至敢袭击活物。到处都人心惶惶,需要找个怪责的对象。人们的家门被涂上血牙,夜里有鬼魅横行,谷仓遭到烧毁,跟王掌柜那个朋友一样的混蛋趁机四处流窜恐吓平民。银蟾女王必须采取些措施了,不然就会太迟了。你说是不是?” “嗯哼”令公鬼含糊地哼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听起来,能遇到这个农夫和他的马车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如果他们呆在那个村子里过夜,很可能就再也没法离开那里了。夜里有鬼魅横行。他撑起身子,看看马车两边的黑夜。黑暗中,阴影似乎在翻腾移动。在幻觉说服自己外面真的有妖怪之前,令公鬼重新躺回车上。 赵老二把他的哼声当作同意,“你也同意是吧。我既然是银蟾女王的好臣民,我会站起来反对任何企图伤害她的人,可我是对的。你看看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吧。眼下就有一个没有任何害处也许还有好处的改变。当然了,我也知道玄都的传统是将继承王位的公主送往嘉荣跟鬼子母们学习,把王世子送去跟退魔师学习,一向如此。我相信传统,真的信,但是看看这个传统上一次为我们带来了什么结果吧。金虎王子还远远没到接受王室第一剑士称号的年纪就死在了灭绝之境,而玄阴公主在继承王位的前一刻失了踪逃走或者死了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个迷。”m.23sk. “有些人说,玄阴公主还活着,你知道,他们说银蟾女王不是正统的银蟾女王。我恨不得用大粪堵这些人的嘴。我清楚记得当时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上一代夜相女王过世以后,没有王位继承人,玄都每一个家族都各施计谋争夺王位。至于达摩奴,他当时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失去老婆的汉子,只顾算计哪个家族能胜出,然后他可以再结一次婚,成为王公。啊,他成功了,虽然不明白银蟾女王为何选择这个草包,没有哪个汉子能弄明白女人在想什么,一个银蟾女王更是比女人难懂两倍:嫁给一个草包,嫁给她的土地。反正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虽然跟他的如意算盘不一样。” “在达摩师收手之前,已经把九星坟拖下了浑水,你也知道后来的结果。那棵树被砍倒了,戴着黑色面纱的厌火族几乎攻破城墙杀了进来。啊,这个草包自己在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出生之后,也体面地送了性命,我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送到嘉荣去呢?玄都是时候跟鬼子母们划清界线了。如果他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学习,好吧,承峻的大书院跟嘉荣的一样好呀,他们一样能教导仪景公主如何统治谋划,不会比那些女巫差劲的。没有人能比承峻人更懂谋划了。要说那里的卫兵不够资格充当丙火王子的武学教师,那么,承峻一样也有武士啊,定阳跟晋城也有么。我是银蟾女王的好臣民,但我认为是时候跟嘉荣断绝来往了。” “三千年啊,已经够长的了。太长了。不需要巫鬼道的帮助,银蟾女王也可以带领我们走上光明大道。我告诉你,男人为了能跪在银蟾女王的跟前接受她的祝福而自豪,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何什么……” 这时候的令公鬼已经很累了,他的身体急需睡眠,尽管他的意识想要保持清醒,但规律的车轮声和马车的晃动令他昏昏欲睡。他听着赵老二的述说,渐渐沉入梦乡。 他梦见父亲和家了。 起初,他们两人坐在家里的那张枣木大餐桌旁喝茶,父亲跟他讲起了王公的事情,还提到了王位继承人、王都之墙、戴黑纱的厌火族。天元应龙宝剑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它,看也不看一眼。 忽然,他又身处老林子中,拖着拼凑的担架穿过月下树林。当他回头看时,担架上的却是谢铁嘴,而不是他的父亲。他翘着脚坐在月色下耍着彩球。 “银蟾女王嫁给她的土地”,谢铁嘴手中的彩球跳着圆圈舞蹈,嘴里一边唱着:“然而应化天尊为土地而诞生,土地因应化天尊而存在。” 后面的不远处,令公鬼看到了一只黑神杀将,它走过来,漆黑的披风在风中纹丝不动,座下黑马如鬼魅般穿过树林。马鞍前挂着两个人头,滴滴鲜血沿着黑马的漆黑肩膀流下。是孔阳和纯熙夫人,面容痛苦扭曲。黑神杀将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绳索,每一根绳索的另一头都绑在一个人的腰上,他们被迫跟在无声的马蹄后奔跑,表情因绝望而空洞。是马鸣和子恒,还有半夏。 “不是她!”令公鬼大喊,“你不要抓她!你要人的是我,不是她!” 可是,黑罗刹做了个手势。火焰吞没了半夏,血肉化为灰烬,骨头烧成焦炭。 “应化天尊为土地而诞生,”一边说,谢铁嘴仍然一边心不在焉地耍着球,“土地因应化天尊而存在。” 令公鬼尖叫着睁开眼睛,自己还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马车咯吱咯吱地沿着原寿官道前进,包围在干草留下的甜味、马匹的气味、还有黑暗之中。一个比夜晚还要漆黑的影子压在他的胸膛上,一双比死亡还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了。”这只大虫渠鸟说道,尖利的鸟喙插进他的眼睛。令公鬼惨叫着,眼球被硬生生扯出头颅。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令公鬼坐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庞。 马车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他迷惑地看着双手。没有血。没有痛。梦里其他的情景已经变得模糊了,只剩下那只他全身筛糠,小心翼翼地摸着脸颊。 “竟然是梦中梦?”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可以松一口气了 “至少吧,”马鸣打了个呵欠,下巴嘎嘎作响,“至少你还能睡着。”他双眼朦胧,缩在披风里,用羊毛毯卷折起来垫着脑壳,一点也不同情令公鬼的恶梦,“姥姥的,他可是足足唠叨了一个晚上。”天籁小说网 “你一直醒着吗?”驾驶座上的赵老二问道,“小子,你那样嘶声大喊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做恶梦了吧?不睡在自己的床上就是容易做恶……啊,我们到了。”他朝着前方庄重地张开一只手臂,“看!原寿,天下上最宏伟的城市。” 令公鬼赶紧爬起来,跪在驾驶座后。 “太好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我们成功了,马鸣!我告诉过你,我们一定……” 话没说完,令公鬼已经被眼前的原寿城惊呆了。见过韶华城,穿过历下城的废墟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什么叫做伟大的城市了,然而眼前是一幅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城墙以外,簇拥着无数建筑,就好像他到眼下为止经过的所有村镇都集中到了这里,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客栈都有数层楼,高高立在众多房屋的瓦砖屋顶之上。没有窗户的货栈一座一座蹲伏在一块。极目所见,红砖、灰石和白石灰杂乱无章地混成一堆,延展不尽。若是把韶华放进这里,轻易就会被淹没。把二十个白桥镇扔进去,很可能连波纹都不会泛起。 城墙本身是一道高达五十尺的灰色陡峭石壁,镶嵌着银色和白色的条纹,沿着一条巨大的弧线向南向北弯曲,根本看不到尽头。沿着城墙,有一座座比城墙还高的圆形箭楼,所有箭楼之顶都插着随风飘扬的红白旗帜。城墙之内还有更多比箭楼还要高的佛寺高塔,以及在阳光之中闪着绿色和金色光辉的琉璃顶宫殿。 从小到大,令公鬼听过的无数故事早已在他的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属于国君和银蟾女王,象征王座、权力和传奇的伟大城市的图画。而原寿,就如水盛于壶中一般,与此完全吻合。 马车沿着宽阔的官道朝着城市、朝着两侧立着箭楼的城门驶去。一列生意人车队正在穿过宽大得可以让黄巾力士、甚至十个黄巾力士并肩通过的城门拱道,从城里驶出。路的两边是开放市场,砖瓦屋顶反射着红色和紫色的光芒,房屋之间的空地布满畜栏和羊圈。乳牛的大声呼唤,母牛的低沉呜鸣,狮头鹅的洪亮嗓门,小鸡的吱吱清啾,山羊的低声轻诉,绵羊的咩咩呼叫,还有,百姓扯着嗓子侃价的声音。在这一片吵杂的簇拥之中,他们走向原寿的城门。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一片喧闹之中,赵老二扯着嗓门大声喊道,“这是天下上最宏伟的城市。你知道不,它是黄巾力士建造的。至少,内城和宫殿是的。原寿的历史就有这么久远。这里是尊敬的银蟾女王制订律法、维护玄都太平的地方。天佑银蟾女王。这是地面上最伟大的城市。” 令公鬼完全同意他的话,没有半点怀疑。他张着嘴巴,很想捂起耳朵挡住一片噪音。路上人山人海,跟上元节人们拥挤在思尧村的草地上的情景一样。回想起自己在韶华的时候,还觉得那里人多得不可思议,他几乎要失声大笑。他看了看马鸣,咧嘴笑了。马鸣真的用手捂住了耳朵,而且缩着肩膀似乎想把身体也捂住。 “你还傻笑什么,我们在这种地方怎么躲啊?”他见令公鬼看着自己,就大声问道,“这么多人,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姥姥的,竟然有这么多人。要了亲命了,吵死了!” 令公鬼看了看赵老二。老农夫正陶醉在城市的宏伟景象之中;反正周围这么吵,他也可能听不到的。不过,他还是把嘴巴凑近了马鸣的耳边,“你怎么不想想,这里这么多人,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们?你看不出来吗,树桩脑袋?我们安全了,只要你看紧自己的舌头!” 令公鬼张开一只手臂扫过眼前的市场、前方的城市、一切,小声但激昂地地说道:“看啊,马鸣!这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我们甚至可能发现纯熙夫人正在这里等我们,还有半夏,所有人。” “除非他们还活着。要我说,他们早就死了,就像说书一样。” 令公鬼的笑容退去了,他转过身,看着渐渐接近的城门。在原寿这样的城市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固执地坚持着这个想法。 不论赵老二这时候,怎样不停地用缰绳拍打马儿,也没法走得再快了;离城门越近,人群越密集。他们摩肩接踵,推挤着进城的大小马车。让令公鬼欣慰的是,其中不少是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他们的行李不多,都是步行的。不论年纪如何,涌进城里的人个个都是一副长途跋涉的模样,摇晃的马车,疲倦的马匹,衣服因为多个晚上的草草睡眠而皱皱巴巴,脚步拖沓,眼神疲倦。然而不论疲倦与否,那些眼睛都注视着城门,似乎只要能走进去,所有的疲劳都会消失。 六个卫兵站在城门旁,身上整洁的红白战炮和磨光的铠甲跟流水般穿过城门拱道的多数人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挺直腰板,高仰着头,倨傲而又戒备地看着进城的人。很明显,他们恨不得能把多数人拒之城外。不过,他们只是维护交通畅顺,对那些企图挤快一点的人责骂几句,却没有阻止任何进城的人。 “按顺序来。” “不要挤。姥姥的,不要挤!人人都能进去。” “妈的,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们。按顺序来。”赵老二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穿过城门,走进了原寿。 城市沿着低矮的山坡缓缓上升,就像通往中心的台阶。另有一道纯白色的城墙环绕着市中心,里面是更多的高塔和琉璃顶宫殿,有绿色、金色和红色,庄严地耸立在山顶上,傲视原寿。令公鬼猜想,那里就是奔提到过的内城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怎么找 一进城,原寿官道就变了样子,成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两边是宽阔的草带和树木。草是枯的,树是秃的,但是人们匆匆走过完全不在乎,他们笑着,交谈,争执,为生计奔波着,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春天到此时还没降临,也许根本不会再有春天。 他们看不见,令公鬼明白,看不见,或者不愿意看见。他们的目光避开那光秃秃的树枝,走过那枯死的草地时从不低头看。 看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忽略;看不见的东西,就当它不存在。 令公鬼只顾惊叹眼前城市和人群,当马车转进一条比林荫大道窄一些,却仍然比思尧村的所有道路要宽阔两倍的岔路时,他吃了一惊。赵老二停下马车,转过身犹豫地看着他们。这里的人稍微少些,人流被马车分开两边,但是没有人慢下脚步。 “你的披风下藏着什么,难道真的是王掌柜说的东西?” 令公鬼正准备把鞍囊背到肩上,他的表情完全没变,甚至肌肉都没有抽搐一下,“您说什么?”令公鬼的声音也很平稳。虽然他的这时候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可是他的声音却很平稳。 马鸣伸手捂住了一个呵欠,另一只手伸到了曳撒里。令公鬼知道,他又抓住了那把历下城的匕首,蒙面底下的眼睛露出被人揭发的紧张目光。赵老二不看马鸣,似乎知道藏在曳撒里的手中有武器。 “小伙子,你知道我的意思。这么说吧,你既然听到我说要来原寿,那么你肯定也已经听到了其他的话。如果我想要那些赏钱,我会找借口跑进那屋子里去,去告诉那个王掌柜。只不过,我不太喜欢王掌柜,更完全不喜欢他的那个朋友。听起来,他想抓到你们两个更甚于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令公鬼回答,“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我看那人说的未必是假话,因为他根本辨认不出各只黑神杀将之间的区别,所以他可能只是个传话的。” “也许吧。好吧,正如我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猜我也不想知道。就算我不自找麻烦,周围的麻烦也已经够多的了。” 马鸣慢慢收拾东西,令公鬼早就下了车,他才慢慢爬下来。令公鬼不耐烦地等着。马鸣僵硬地离开马车,把弓、箭壶和羊毛毯卷抱在胸前,低声自言自语,双眼下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令公鬼的胃咕噜咕噜响起,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饥饿和酸液令他五内翻腾,犹如翻江倒海一般。马鸣看着令公鬼,等待着他的决定:“现在如何是好?走那边?” 赵老二弯下身子朝马鸣招了招手。马鸣走了过去,希望赵老二能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原寿的建议。 “你们最好会把那件东西藏起来,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这样对赏钱不感兴趣。”老农夫顿了顿,警惕地看看周围。人流被马车分成两边,不过只有少数人咒骂他们挡路,并没有人注意看他们。 “不要再配着它了,”赵老二重复着说道,“你们把它藏起来,卖掉它。总之想办法把它脱手。这是我的建议。像那种东西会吸引注意的,我猜你们不想招来任何注意。”他突然坐直身体,吁了一声,驱车缓缓延着拥挤的街道离开,没再多说,也没再回头。 这时,另一边一辆满载木桶的四轮马车朝着他们隆隆开来。令公鬼赶紧跳到一边避开,绊了一下,等他抬起头再看时,赵老二和马车已经没了影子。 “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马鸣问道。他舔舔嘴,睁大双眼看着挤过身边的人,看着街道两边高高在上达四层楼左右的房子。“现在我们到了原寿,然后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马鸣现在虽然没有捂着耳朵,但是双手不时抽搐似乎很想再次捂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阵吵闹声中,是数百个店家做生意,数千个人说话发出的低沉持续的声音。令公鬼觉得自己好像处身于一个巨大的蜂窝,耳边不停地嗡嗡作响。 “就算他们真的在这里,令公鬼,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地方我们怎么找得到他们啊。” “我们不必主动找他们,我们只要呆在这里,纯熙夫人会来找我们的,”令公鬼缓缓回答。巨大的城市沉重地压在他肩上,他很想离开,很想逃离所有人和噪音。在这里,即使按照父亲老典的教导,他也无法感知到太虚,他的眼前充斥着这座城市。他转而集中精神先考虑现在身边的事情,忽略掉除此以外的一切。 “从身边的这条街道看起来,跟韶华真像啊。韶华,上一次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的地方。” “可是,再也没有人是安全的了,也许他们全都死了。那么,我们又该怎么办?” “不,他们全都活着!半夏活着!”令公鬼突然狠狠地说道。几个经过的人奇怪地看了看他。 “但愿,”马鸣说道,“我真心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可是,如果纯熙夫人找不到我们又如之奈何?如果找到我们不是他们,而是那些那些……”他打了个冷战,没能说完。 “这种事,到时候再想吧,”令公鬼坚决地告诉马鸣,“到时候再想。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我们去找厉业魔母,那个宫殿里的鬼子母们帮忙。”令公鬼心想,然后,他将继续前往嘉荣。 现在,令公鬼不知道马鸣是否还记得谢铁嘴说过的关于卿月盟还有玄女派的事,他自己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胃又抽搐起来,于是他说:“我们先管眼下的事情吧,还记得吗,谢铁嘴要我们去找一家叫做大顺发的客栈。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那怎么行?我们俩一顿饭的钱都付不起啊。至少,我们可以先从这个客栈开始。谢铁嘴认为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帮助。” “不,我不行了令公鬼,他们到处都是。”马鸣低下眼睛看着脚下铺的石板,缩进自己的世界里,试图躲开身边所有的人,“没用的,不论我们去哪里,他们都跟在我们身后,要不就是在前面等我们。他们也会在大顺发的。我不行了,我坚持不住了,我……没有人能阻止黑神杀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还是自己说了算吧 令公鬼伸出拳头一把抓住马鸣的衣领,竭尽全力压制自己的颤抖。这可不是放弃的时候,他需要马鸣。他大声道:“也许其他人还活着,别在这时候放弃,求求你!” 他多希望能多一点人在这里,能给他多一些勇气,但是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只有马鸣。一想到要一个人上路他使劲咽了咽口水,口中尽是苦涩。 令公鬼迅速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人留意到马鸣提起过黑神杀将;挤过他们身边的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忧虑之中。他把脸凑近马鸣的脸,“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是吗?”他沙哑着声音耳语道,“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没抓住我们。只要我们不放弃,就可以办得到。我决不会放弃,不会像一只等待屠宰的羊一样等他们来抓我。我不会!明白没有?好了,难道你打算站在这里饿死为止吗?还是想等他们来把你捡进麻包袋?” 说完令公鬼放开马鸣,转身就走。他的指甲深深扎进手掌,却仍然无法制止双手颤抖。然后,马鸣走到了他的身边,仍是低垂眼睑。令公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令公鬼。我害怕了,我太累了。”马鸣喃喃说道。 “我理解。”令公鬼回答。 马鸣一直低着头,只是偶尔抬一下眼睛以免撞到人,他的声音了无生气,“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一直在想,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我想回家。你要笑就笑吧,我不在乎。只要能让我回到娘身边,吃上她做的饭,我愿意为此丢掉一只手。这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我的头上。周围全是陌生人,就算还有人能相信,我也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真他妈的,锡城离我们这么遥远,它几乎在天下的另一边了。我们多么无助啊,再也没法回家了。令公鬼,我们会死的。” “天下谁人不死,你要死,我也要死,人人都要死。但不是现在,不是。”令公鬼反驳道,“太古神镜不停运转,谁都会死,但是我决不会蜷缩起来任人摆布。” “你听起来真像沈老伯,”马鸣咕哝道,声音里总算有了一点精神。 “好,”令公鬼说道,“好。我们自己的命运,还是自己说了算吧,但请老天爷保佑其他人平安无事吧。请不要让我们孤单。” 令公鬼开始跟路人询问大顺发在哪里,得到的答案却差别很大,通常就是一句责怪他们不呆在自己所属的地方的咒骂,或者耸耸肩膀加上茫然的表情。有些人根本不回答,只是横了他一眼就走了。令公鬼就觉得城市越大,里面的人就越冷漠,甚至可恶。 一个几乎跟子恒一样强壮的宽脸汉子歪着头说道,“大顺发,呃?你们这些乡下泥腿子是银蟾女王的拥护者吗?”他头上的竹笠上有一个白色的帽徽,长曳撒上也有一个白色的布条,“啊,你们来得太迟了。”说完他就大笑着走了,留下令公鬼和马鸣莫名其妙地互相对视。令公鬼耸了耸肩,原寿这里的怪人可真不少,有很多他以前没有见过的人。 比如说,有些人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们有的皮肤非常黑或者非常白,有的穿着奇特样式的或者颜色鲜艳的衣服,有的带着尖顶或者插有长长的羽毛的帽子。有些女人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眀,有些穿着裙摆跟身高一般宽大的酱紫色的裙子上面全是各种手工的银饰,有些穿着比他见过的任何酒店女招待的衣服都还要裸露的裙子。偶尔还会看到一些全身漆着鲜亮色彩和镀金箔的马车,由四匹或者六匹马拉着挤过拥挤的街道,马具上还装饰着羽毛。到处都有轿子,轿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完全不在乎推倒了其他人。23sk. 令公鬼曾经见过一次因此而打起架来。一群汉子挤成一堆怒骂着挥舞拳头,轿子则被掀翻后倒在半边,一个肤色苍白穿着红条纹曳撒的汉子从轿里爬出来,还没完全站起身,两个衣着粗鄙似乎只是恰好路过的汉子就已经扑到了他身上。本来停下脚步围观的人开始争相走避,咒骂着,继而也开始挥舞着拳头。 令公鬼拉了拉马鸣的衣袖就赶紧跑开了,马鸣也豪不犹豫地跟着他。身后这一场小暴乱催促着他们一直跑到街道的另一头。 也有一些人不但不避开,反而主动凑上去看热闹,一边大声的叫着好一边兴高采烈地拍手跺脚,这种情况也试过几次了。他们俩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是新来者的标记,像磁铁一般吸引着那些家伙。他们鬼鬼祟祟,眼珠乱转时刻准备溜到令公鬼身边,或者兜售成少卿的纪念品。 令公鬼统计了一下,向他兜售的那些假的应化天尊穿过的衣服在布,或者他使用的宝剑残骸加起来足够锻造两把剑和五六件披风了。第一次的时候,马鸣很有兴趣以至于恢复了精神,但是令公鬼只是简单地拒绝了所有兜售者,那些人也迅速地点点头说一句“愿老天保佑银蟾女王。”然后就消失了。 许多店家售卖的盘子杯子上面都画有生动的画像,主题是假的应化天尊被铁链锁着献俘给银蟾女王。街上也有一些白羽客,跟在韶华时一样,这里的火传居士也是一种不可一世的样子,至少令公鬼看见的几个都是这样的。 如何保持低调是令公鬼考虑得最多的一件事。他一直用披风遮挡着自己的宝剑,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迟早会有人怀疑他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但是他却没办法听取赵老二关于不再佩戴它的建议,因为它连结着他和老典,他的父亲。 好在街上配着剑的人也很多,只是没有一个人的剑上有引人注意的天元应龙标记。所有的原寿的人,包括一些外地人,都用布条把他们的剑连鞘带柄缠起来,用的是红布白绳,或者白布红绳。 令公鬼大喜,就算有一百个天元应龙标记,这样一缠就能藏得严严实实,肯定没人看得见。况且,入乡随俗也可以帮助他们俩融入人群之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决心 售卖这种布和绳子的店家很多,就摆在店家前面的桌子上。令公鬼在其中一家店的前面站定脚步,问了价钱后发现红布比白布便宜。他觉得颜色没什么所谓,于是,他不理会马鸣关于他们只剩下丁点儿钱的抱怨,买了红布和白绳。那个扁嘴店掌柜歪着嘴角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收下了令公鬼的二十个五铢钱。 令公鬼问起可否走进店里包扎他的宝剑时,掌柜的低声咒骂了一句。 “掌柜的,请别误会,我们不是来看成少卿的,”令公鬼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来四下看看原寿,”他想起赵老二的话,补充道,“听说这是天下上最宏伟的城市。” 哪知道,店掌柜不为所动,“愿老天保佑敬爱的银蟾女王。”令公鬼满怀希望地说道。 “好小子,你敢在这捣乱,”掌柜恶狠狠地说道,“只要我喊一声,就算卫兵不来,也立刻会有一百个人来收拾你。”说着,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差点吐到令公鬼的脚上,“快给我滚,别在老子面前害晃悠。” 令公鬼点点头,就好像这个人刚刚愉快地跟他说了再见,然后拉着马鸣忙不迭离开了。马鸣不停地回头看着那家店,自顾自咒骂着,直到令公鬼把他推进一条空巷子。两个人背对巷口挡住路人的目光,令公鬼解下腰间宝剑,开始用布把剑鞘和剑柄缠起来。 “我敢打赌,这老小子把他的破布收了你双倍的钱,”马鸣说道,“不对,三倍。”23sk. 令公鬼低着头把剑缠好,用绳把布条绑好别以免滑落,比想象中的困难。 马鸣又道:“我们又是外地人,他们肯定都想欺骗我们,令公鬼。他们以为我们是来看假的应化天尊的,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们睡着时若是没有人用砖头拍我们的头就算好运了。这里不是我们停留的地方。人太多了。我们立刻就出发去嘉荣吧。要不,往南去承峻也行啊。去看看寻宝者召集也不错么,说不定我们还能参加寻宝。如果我们不能回家,我们就往前走吧。” “不,不能走,我要留下,不然我们就和其它人错过了,”令公鬼回答,“就算他们还没到达这里,也迟早会来的,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 他无法确定自己包扎的方法跟其他人是不是一样的,不过剑鞘和剑柄上的天元应龙已经藏了起来,令公鬼觉得可以了。当他回到街上时,自信自己要担心会惹麻烦的事情又少了一件。马鸣极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就好像被铁链牵扯一般。 一点一点地,令公鬼终于还是问出了客栈的方位。起初的指示很模糊,类似于“应该在那个方向吧”或者“在那边”。不过,离得越近,得到的回答就越清楚。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宽阔的石砌建筑前,门口上方的招牌在风中摇晃:三个隶书的大字,苍劲有力之间又带着几分古朴——大顺发。 “你是下定了决心了?”马鸣问道。 “当然,”令公鬼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店门。 大堂很大,嵌着黑色的木板,两个地窝炉里点燃的火焰温暖着房间。一个女招待正在打扫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地板,另有一个女招待在角落里用鸡毛弹弹灰。他们俩进门时,那两个女孩都抬头对他们笑了笑,然后继续手里的活计。 只有几张桌子旁有客人,不过时辰尚早,这十来个客人也算是不少的了。看起来,没几个客人对他们俩的到来感到高兴,但至少他们看起来比较干净冷静。灶房飘出阵阵酱牛肉和发面饼子的香气,令公鬼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令他高兴的是,客栈掌柜是个胖子,长着一张红朴朴脸庞,穿着浆得雪白的围裙,剩下的几根灰白头发勉强盖着秃顶。他脸上挂着例牌的欢欣微笑,锐利的眼神把他们俩从头到脚,连同沾满灰尘的衣服和行李,磨穿的皂靴打量了一遍。然后自己介绍起来,这掌柜的原来姓铁。 “铁掌柜,”令公鬼开口道,“我的一个朋友叫我们到这里来。他说是你的朋友,他叫做谢铁嘴。”他客栈掌柜的笑容立刻退去。令公鬼看了看马鸣,可马鸣忙着嗅灶房里传出的香气,没有注意到。“怎么了?您认识他的吧?” “我认识他,”铁掌柜简单地回答道,忽然变得对令公鬼肩上的羌笛盒更有兴趣,“跟我来。”他把头往店的后方摆了摆。令公鬼捅了捅马鸣,叫他跟着走。两个人跟着掌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灶房里,铁掌柜停下来跟厨子说话。厨子的头发倒是茂密,在头顶上挽成发髻,身材几乎跟掌柜一样胖。铁掌柜跟她说话时,她不停地搅拌锅子,食物香气的那个诱人啊,虽说挨了两天饿的人吃什么都觉得美味,但是这里的香气感觉跟七婶子的的灶房一样令公鬼的胃立刻怒吼起来。马鸣伸着鼻子朝那些锅子挪去。令公鬼用肘子推了推他,他赶紧抹掉流出嘴角的口水。 然后,客栈掌柜带着他们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在马厩院子里,他看看四周确信附近没有别人之后,才转身面对他们,向令公鬼问道:“那个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伙计?” “是谢铁嘴的羌笛。”令公鬼缓缓说道。他郑重地打开盒子,心想,也许展示一下里面那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羌笛有些帮助吧。几乎是同时地,马鸣的手慢慢地滑进曳撒。 铁掌柜的眼睛一直盯着令公鬼,轻呼道:“啊,我认得它。我经常看到他用它表演,这样金银措花的工艺,在宫廷以外估计它是独一无二的了。”他那欢欣的微笑已经不见了,锐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刀刃般锋利,“你怎么会得到它的?夺去谢铁嘴的羌笛就等于夺去了他的手臂。” “是他给我的。”令公鬼从背上卸下谢铁嘴的披风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一点露出里面的五彩补丁和琵琶盒子的一角,“谢铁嘴死了,铁掌柜。如果他是您的朋友,我很难过。他也是我的朋友。” “死了?你说,死了。怎么死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瓜葛 “一个仇家想要杀害我们。谢铁嘴把这个包袱塞给我,叫我们逃走。”风中,补丁轻轻晃动像蝴蝶一般。令公鬼的喉咙不禁哽咽起来,他仔细地把包袱再次打好,“要不是他,我们俩早就被杀了。我们本来是一起朝原寿前进的。他要我们到这里来,找您的客栈。” “不,我只有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以后,”客栈掌柜缓缓说道,“才会相信他死了。”他用脚趾轻轻推了推披风包袱,沙哑地清了清喉咙,“那什么,其实,我相信你们亲眼见到了你们所见的事,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他死了。他是个顽强的老家伙,要杀死他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他可是老谢铁嘴啊。” 令公鬼伸手按住马鸣的肩膀,低声道:“没事了,马鸣。他是朋友。” 铁掌柜瞥了瞥马鸣,叹道:“我想,应该是吧。”马鸣缓缓挺直腰,双手交叉在胸前。不过,他的脸颊微微抽搐,仍然戒备地看着客栈掌柜。 “对了,年轻人,你刚才说,要朝原寿前进?”客栈掌柜摇摇头,“要我说啊,这个地方是天底下谢铁嘴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了,也许只有嘉荣除外。”他顿了顿,等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马走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猜,你们惹上了鬼子母们的麻烦吧。”3sk. “可不是嘛。”马鸣咕哝道,同一时间令公鬼问道,“您怎么会这样想?” 铁掌柜淡淡轻笑,说道:“我了解他,就是这样。他会自己跳进这一类的麻烦里,尤其是帮助像你们两个这般年纪的娃子他的眼睛里对往事缅怀的目光一闪而过,”他挺直腰杆露出谨慎的表情,“现在啊先声明,我并不是要指责什么,但是啊,我认为你们两个都不可以,啊我想说的是,啊究竟你们跟嘉荣之间有什么性质的麻烦,你们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 令公鬼察觉到他话里的暗示,他的皮肤隐隐刺痛。难道是紫霄碧气?“不,不,不是那样子的。我发誓。甚至有一个鬼子母们在帮助我们。纯熙夫人是……”令公鬼住了嘴,但是客栈掌柜的表情依然没变。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不是说我很喜欢鬼子母们,但是,她们比那些其他东西好些。”他缓缓摇头,“那个什么成少卿被带往此地,已经引发太多这一类的话题了。我不是要冒犯你们,请你明白,但是啊,我必须知道这里边是怎么回事,不是吗?” “不要紧,我知道,”令公鬼回答。马鸣喃喃嘟囔了一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是客栈掌柜把它看成跟令公鬼说的一样。 “你们俩看起来就是那种人,所以我相信你们以前是,现在也是谢铁嘴的朋友,但如今的日子人人都度日如年。我猜,你们大概没有钱吧?应该没有,我认为是没有的。所有物资都很短缺,仅有的东西贵得离谱,所以,我可以给你们两张床不是最好的,但是干爽暖和还有一些食物,我再也不能承诺更多的了,即使我很愿意。” “太好了,谢谢您,”令公鬼回答,疑惑地看了看马鸣,“这已经超出我们的期望了。” “唉,现在也只好这样啦?他为什么要承诺更多?啊,谢铁嘴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老朋友。他生性热情,很容易就会把最糟糕的事情透露给不该知道的人,但是他确实是个好朋友。如果他一直不来啊,我们会想出别的法子的。对了,你最好不要再跟其他人提起有鬼子母们帮助你的事。我是银蟾女王的好臣民,但是现在城里各种各样人太多了,会把这事歪曲,我指的可不仅仅是白羽客。” 马鸣哼了一声:“要我说,那些大虫渠鸟最好把所有鬼子母们都逮到丽麂水去!” “说话不怕闪了舌头,小子,”铁掌柜厉声喝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她们,但是没说我是一个以为她们对任何坏事都有责任的傻瓜。银蟾女王支持厉业魔母,而那些卫兵支持银蟾女王。菩萨保佑,事情不要糟糕到连这都改变了的地步。不论如何,最近有些卫兵情绪失控,以至于粗暴地对待那些无意中被人听到说了鬼子母们坏话的人。谢天谢地,犯这事的不是执勤的卫兵,但是这事确实发生了。我可不希望见到一群休班卫兵冲进我的小店来教训你们两个,也不希望白羽客怂恿什么人往我的店门上面画血牙,所以如果你们想帮我的忙,就把对鬼子母们的想法藏在心里,不论那是好是坏。”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也许你们最好也不要提起谢铁嘴的名字,除非周围只有我能听到。有些卫兵的记忆力好得很,银蟾女王也是,都抄提。没事也尽量少去四处晃悠。” “莫非这谢铁嘴跟银蟾女王还有瓜葛?”令公鬼难以置信地问道。客栈掌柜笑了。 “这么说,他也没有告诉你们所有事情么。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该告诉你们,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该知道。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秘密。你以为所有的说书都会像谢铁嘴一样为自己的将来计划的吗?啊,仔细想想,也许他们也会的,不过我总是觉得,谢铁嘴想得特别多。他并不是一直做说书的,你知道,像这样子从一个村子游荡到另一个村子,一半的时间都睡在灌木丛里。谢铁嘴曾经是原寿这里的宫中艺人,从晋城到琅琊城的宫廷都知道他的名字。” “不是吧,真的?谢铁嘴?”马鸣说道。 令公鬼却缓缓点头,他能想象得到谢铁嘴在银蟾女王的座前表演的样子,想象得到他那庄重的礼仪和豪华的姿势。 “这还能有假?”铁掌柜说道,“就在达摩奴死后没多久,他侄子的那些麻烦忽然事发了。那时有些人说谢铁嘴跟那谁,这么说吧,跟银蟾女王过度亲近。但银蟾女王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而谢铁嘴正当盛年,在我看来,银蟾女王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只不过,我们敬爱的银蟾女王,脾气可不好惹。而谢铁嘴,一知道自己的侄子被卷进了什么麻烦以后,话都没有留下一句就走掉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计划 “银蟾女王对此自然不可能会高兴,也不喜欢他管鬼子母们的闲事。我无法说究竟哪一个是对的,侄子还是另一方。不论如何,当他回来时,他对银蟾女王说了一些话,好吧,那是一些不可以对银蟾女王说的话,一些你不可以对任何像银蟾女王那样地位的女人说的话。厉业魔母也因为他试图干涉跟他侄子有关的事而讨厌他。于是,在银蟾女王的怒火和厉业魔母的怨恨之中,谢铁嘴只有离开了原寿。当时他只要走慢半步就会被锁进大牢,甚至被送到刽子手的鬼头刀下。就我所知,逮捕他的命令仍旧生效。” “如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令公鬼说道,“也许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铁掌柜摇了摇头,说道:“吕志真是银蟾女王卫兵的都检点,当年是他亲自带领银蟾女王派去逮捕谢铁嘴的卫兵的。我决不相信他会忘记空手而归,然后发现谢铁嘴已经回到宫里又再次离开的耻辱。而银蟾女王更是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你曾经见过一个会忘记事情的女人吗?我的天,当时银蟾女王的那个暴跳如雷啊,我发誓整整一个月里,全城的人都只敢踮着脚尖走路,压着声音耳语。还有很多老卫兵也记得这件事。你最好还是把谢铁嘴的事当作跟鬼子母们一样的秘密好了。来吧,我给你们找些吃的吧。看样子你们的前心都帖到后背上了。” 铁掌柜把他们带到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吩咐一个女招待给他们送上食物。令公鬼看到餐盘时不由得摇了摇头。里面只有几片薄薄的蘸着肉汁的牛肉,一勺子咸菜,加上每人一个杂面馒头。 令公鬼倒并不是生客栈掌柜的气,而是觉得无奈和悲伤。掌柜说过,所有物资都很短缺。令公鬼拿起筷子,心里不由想到,如果真的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相比之下,眼前半满的碟子已经可算是一顿盛宴了。这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铁掌柜挑的这张桌子远离其他所有客人,而且,他本人也背对墙角而坐,确保他能随时盯着整个大堂,没有人能趁他看不见的时候走近来偷听。女招待离开后,他轻声说道:“现在,你何不把你们的麻烦告诉我?如果我要帮助你们,最好还是先弄清楚状况。” 令公鬼看了看马鸣,但是马鸣只顾朝着自己的碟子皱眉头,似乎对他面前的杂面馒头很不满意。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整件事情。”他开始述说。 令公鬼于是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些,也没有提起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当有人愿意提供帮助时,把一大堆鬼故事一样的故事搬出来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他也认为,故意隐瞒危险,把人家毫不知情地拖进来也是不公平的。于是,他告诉客栈掌柜:有一些人和他们的帮手在追杀他和马鸣。他们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极度危险足以致命,而且决意要把他和他的朋友杀死甚至更糟。纯熙夫人说过,他们其中一些人是妖魔邪祟。谢铁嘴对鬼子母们并不完全信任,但是他仍然留下来跟他们在一起,谢铁嘴说他是为了减轻对他侄子的愧疚。他们一行人在前往白桥镇的途中,遭遇了一次袭击,被冲散了。然后,在白桥镇,谢铁嘴为了救他们牺牲了性命。之后,他们两人又遇到过几次袭击。令公鬼知道自己的故事有漏洞,但这已经是他在毫无准备之下能说出的最保险的一个了。天籁小说网 “我们就这样死撑着,终于来到了原寿,”他解释道,“这是我们一开始时定下的计划。先到原寿,再到嘉荣。”他坐在椅子边上,不安地挪动身体。在极力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以后,一口气对别人说出这么多,尽管他已经尽量保留,还是觉得不太自在,“只要我们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其他的伙伴迟早都能找到我们的。” “条件是他们都还活着。”马鸣对着自己的杂面馒头喃喃说道。 令公鬼看也不看马鸣,某种潜意识驱使他又补充了一句:“帮助我们也许会给您惹上麻烦事儿的。” 铁掌柜毫不介意地摆了摆胖手,“不是说我喜欢找麻烦,不过这事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没有任何他妈的的妖魔鬼怪能令我背叛谢铁嘴的朋友。至于你们那个从北方来的朋友——如果她到了原寿,我会听到消息的。有些人就喜欢留意来来往往的行商过旅以及周围的人和事,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问道:“老伯,你说我们去找厉业魔母怎样?” 客栈掌柜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要是你们不认识谢铁嘴,也许还行得通。她肯定能查问出这件事来的,然后,谁知道她会怎样对待你们?也许是关到牢里永不见天日,也许更糟。据说,她能窥破天机,能知过去未来。专说,她能直接指出别人试图隐瞒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可不想试一试。若不是因为谢铁嘴的缘故,你们还可以去找卫兵。他们对于任何妖魔邪祟都会迅速出击收拾他们。但是,即使你们能把谢铁嘴的事瞒过卫兵,一旦你们提起妖物出没,消息也会立刻上报到厉业魔母那里,于是,又回到了我一开始说的那种情况了。” “那可不行,咱们不能找卫兵。”令公鬼同意道。马鸣一边把一筷子咸菜塞进嘴里,一边使劲点头,腮帮上粘满酱汁。 “这里的麻烦是,你们跟宫廷事务粘上了边,小伙计,虽然这不是你们的错,但是宫里的麻烦事是一个蒙在迷雾里藏满迷雾的泥潭。一旦陷进去,那比什么都要危险,何况这里边都是女人。谁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那么——”令公鬼刚张开口,客栈掌柜忽然皱着眉头挺直了腰,座下椅子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他们死了 厨子正站在通往灶房的门口边上,用围裙擦拭双手。她看见客栈掌柜抬头看她时,招手示意他过去,然后转身进了灶房。 “这厨娘倒比我的眼力还厉害,”铁掌柜叹道,“她总是在我发现不妥之前找出要修理的地方。不是排水沟堵塞,就是水管堵塞,要不然就是闹耗子了。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勤于打扫,但是城里现在人实在太多,耗也跟着多起来。人多的地方耗子也会跟着多,而原寿简直是一夜之间人满为患。你无法相信,一只好猫或者一条会拿耗了的狗在一天之内能抓到多少。你们的房间在阁楼。我会告诉女招待们是哪一间,你们随便找谁都能带你们上去。还有,不用担心妖魔邪祟的事。虽说那些白羽客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但是在他们和卫兵的双重监视下,那些东西不敢在原寿露出丑恶嘴脸的。”他“吱呀”一声推后椅子站了起来,“我希望别又是排水沟出毛病了。” 令公鬼低头吃东西,却发现马鸣已经停了下来。“你不是很饿的吗,”他问道。马鸣只是瞪着自己的碟子,用筷子推着杂面馒头在碟子里画圆圈。“你得吃点东西,马鸣。我们必须保持体力才能到嘉荣去啊。”???.23sk. 马鸣苦涩地轻笑一声,“嘉荣!之前你一直都说原寿。纯熙夫人会在原寿等我们。我们在原寿会找到半夏和子恒。只要到了原寿,一切都会好的。好了,我们到了这里啦,却没有一件事是好的。没有纯熙夫人,没有子恒,什么人都没有。然后,现在又变成了只要到了嘉荣,一切都会好的了。” “有人为了我们现在的处境送了命,至少我们还活着,”令公鬼劈头说道,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尖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我们还活着。至少这一件事是好的。而且,我决意要一直活下去,要查出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我不会放弃。” “所有的这些人,任何一个都可能会是妖物。而且这个铁掌柜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助我们,什么样的人会对鬼子母们和妖物的存在就这样耸耸肩膀了事?这里有古怪。任何一个正派人都应该把我们赶到街上,或者……或者……或者去报告那些火传居士。” “吃东西吧。”令公鬼柔声说道,一直看着马鸣,直到他把一片咸菜帮子送进嘴里。 可是令公鬼自己却把双手放在碟子旁,紧紧压着桌子抑止它们颤抖。 从内心里,他很害怕。 当然,不是怕铁掌柜。 可是,令他害怕的事太多了。 那些貌似高大的城墙根本不能阻挡黑神杀将。也许他该把这件事告诉客栈掌柜。但是,就算铁掌柜相信他的话,当他知道黑神杀将很可能会找到大顺发来时,他还会愿意帮助他们吗? 还有,那些耗子。也许耗子真的会因为人多而大量繁殖,然而,他清楚地记得在韶华的那个不是梦的梦,那折断的细小脊骨。孔阳曾经说过,混沌妖皇有时会使用食腐者作为耳目,例如大虫渠鸟,虫渠鸟,耗子们……过了好一会儿,令公鬼才开始吃东西,可是,当他吃完以后,他根本没有吃出任何滋味。 他们刚进门时在打扫卫生的那个女招待把他们带到了阁楼的房间。倾斜的外墙上有一扇天窗,窗户下的两边各有一张床,门口旁边有挂钩可以悬挂他们的物品。那个黑眼睛的女招待每次看着令公鬼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拿手缠着裙子傻笑。她很漂亮,但是令公鬼知道自己不论跟她说什么都只会令自己像个傻瓜,只希望自己能像子恒一样善于应付女娃子。当她离开后,令公鬼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以为马鸣会为此嘲笑他,可是,女孩刚刚离开,马鸣就把自己扔到其中一张床上,连披风和曳撒都没有脱掉,就这样面向墙壁躺下了。 令公鬼挂起自己的东西,看着马鸣的背影,觉得马鸣似乎又把手伸到了曳撒里,抓住那把匕首。 “你打算躺在这里逃避现实吗?”他忍不住问道。 “我累了。”马鸣喃喃说道。 “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铁掌柜的。他甚至可能帮助我们找到半夏和子恒。如果他们俩设法保住了马匹,很可能早已到了原寿。” “你为什么不承认,他们死了。”马鸣对着墙壁说道。 令公鬼犹豫了一会,只得作罢。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希望马鸣真的能好好睡上一觉。 可是,到了楼下以后,却哪里都找不着铁掌柜。厨子的严厉眼神说明她也在找他。于是,令公鬼到大堂去坐一坐,过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在那里打量每一个进来的客人,每一个可能是任何身份、本性的陌生人——尤其是当来人刚刚走到门口边上,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披风的黑影时。如果黑神杀将真的找到这里来,它会像一只闯进鸡窝的狐狸般恐怖。 一个卫兵从街上走进来。他身穿红色制服,在门口旁边站定,冷眼扫视大堂里面所有明显是从外地来的客人。他的目光落到令公鬼的身上时,令公鬼低下头盯着跟前的桌子,等他抬起头时,卫兵已经走了。 那个黑眼睛的女招待抱着一叠抹布正好经过。“他们有时候会这样的,”她走过令公鬼的身边时压低声音说道,“只不过是为了确保一切如常。他们会保护好银蟾女王的好臣民的,真的。所以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咯咯”笑了。 令公鬼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吗?刚才他简直觉得那个卫兵快要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是否认识谢铁嘴了。想着,令公鬼觉得自己快要变得跟马鸣一样多疑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另一个女招待正在附近检查墙上莲花灯里的灯油。 “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坐一下?”他问道。他还不想回到楼上,把自己跟消沉的马鸣关在一起,“比如说没有人用的专有包间?” 第一百九十八章 离开隐者之乡 “掌柜的倒有一间书房,你既是掌柜的朋友,想来去也无妨,”她指着一扇门说道,“穿过那扇门,向右转,在走廊的尽头就是了。这个时间那里可能没人。” “谢谢。如果你见到铁掌柜,请帮我告诉他,如果他有空的话,令公鬼想跟他好好谈一谈,好吗?” “是了。”她答应了,咧嘴笑道,“我们的厨师也想跟他谈谈。” 当令公鬼转身离开时,不由得猜想,搞不好客栈掌柜其实是躲起来了。 当令公鬼失魂落魄地走进女招待说的那个房间时,他不由得站住脚看呆了。书架上至少有三、四百本书,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书。有布封面的,封面上漂亮的欧体字,令公鬼虽不识得书法,却也觉得规整漂亮。他匆匆扫视了一下书名,立刻就找出他以前的最爱:《山海经》,《搜神记》。当他看见一本印制精美的《世说新语》时,他屏住了呼吸。这可是父亲一直想看的书啊。 令公鬼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微笑着翻动手里的书,先感受一下,然后才坐到地窝炉前,叼起烟锅开始阅读的样子。一阵失落和空虚涌上心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柄,书本带来的喜悦被心中的泪水打湿。m.23sk. 身后忽然传来了清喉咙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小书房里还有别人。他转过身,准备为自己的失礼道歉。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自己的个头比多数人都要高,这一次,他的目光却不得不一直一直往上抬,嘴巴随之越张越大。 最后,令公鬼终于看到了一个几乎顶在了一丈高的天花板上的脑壳。脸上长着一个几乎跟脸一样宽的牛一样的鼻子。眉毛长长地垂在脸边像尾巴一样,一双方方的浅色眼睛像茶杯那么大。头上长着毛茸茸的黑色鬃毛,里面竖着两只耳朵像两只大角那样又大又尖。 “黑水修罗!”令公鬼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并且伸手拔剑,双脚却绊在了一起,重重坐倒在地。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反应,”一个如同闷雷般低沉的声音说道,像是一个人在对着大木桶大声说话一样瓮声瓮气的,而且声音显得很难过,“仍然记得我们的人真是太少了。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错。自从暗影入侵红尘之道,我们的族人就很少再走进人们的世界,那是……噢,六代之前的事了,就在天下纷争之后。”毛茸茸的脑壳摇晃着,发出一声公牛一般的叹息,“太久了,太久了,只有这么少族人肯出来旅行和见识天下,也许根本没有。” 令公鬼大张着嘴坐在地上,抬头瞪着眼前妖怪一般的大家伙。他的脚上是一双靴头宽大的皂靴,高及膝盖。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肥大曳撒,上面的纽扣一直从脖子扣到腰部,下摆张开像一条皱褶短裙覆盖在一条肥绸裤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跟他的个头相比显得很微小,每一根都有白萝卜那么粗的手指夹在书中当作书签。 “我还以为您是——”令公鬼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您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话,才不会招来麻烦。于是,他站起来,小心翼翼拱手就行了礼,“在下的名字是令公鬼。” 这个巨大的东西居然还了一礼,这让令公鬼感到无比的惊呀,那怪道:“巫咸,巫即之孙、巫盼之子。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吟诵,令公鬼。” 令公鬼见这怪居然彬彬有礼,大感意外,不由得更加好奇,“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吟诵,巫咸,……巫即之孙……啊……巫盼之子。”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因为他还是没闹明白巫咸究竟是什么东西的。 巫咸扶着他的肩膀的巨大手掌出乎意料的轻柔,但是当他完整地收回手掌时,令公鬼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人可真是容易反应过激啊,”巫咸操着深沉的隆隆低音说道,“我听了所有的故事,当然也看了很多书,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到达原寿的第一天,简直无法相信竟会引起了那样的大骚动。娃子们哭喊,女人们尖叫,一群暴民操着棍棒刀子火把,大呼小叫地喊着‘黑水修罗啊!’,追着我几乎跑过了整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真的开始觉得有一点点心烦了。要不是一队银蟾女王卫兵及时赶到,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啊。” “谢天谢地,没发生悲剧。”令公鬼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事还真得谢谢老天爷。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卫兵几乎跟其他人一样害怕。到现在,我在原寿已经呆了四天了,却还是不能离开这家客栈一步,连把鼻子伸出去都不敢啊。好心的铁掌柜甚至请我不要到大堂去。”他的耳朵抖了一下,“你得明白,不是他不好客。只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引发了一点小麻烦。所有的老百姓似乎都想立刻离开,他们尖声大喊着都想第一时间冲出门去,这样可是会受伤的呀。” 令公鬼出神地盯着那一对抖动的耳朵,他们随着说话的韵律一动一动的。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这些而离开隐者之乡的呀。” “您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令公鬼惊呼道,“等一等!六代?您刚才说天下纷争距今六代!敢问您几岁啊?”话一出口,令公鬼就知道自己太失礼了,但是巫咸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呃,也就九十岁,”黄巾力士僵硬地回答,“只要再过十年,我就可以在灵山会议上发言了。我觉得长老们在决定是否要批准我离开隐者之乡的时候,应该给我说话的机会。不过他们对离开隐者之乡的黄巾力士——不论他们是谁、年纪多大——总是担心个没完,因为你们凡人的生活方式太过匆忙,太过反复无常了。”他眨了眨眼,略略作了一个揖,“请原谅。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们确实总是在打仗,不管是否必要总是打来打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昆仑墟 “不要紧,”令公鬼回答。他对于巫咸的年纪还没能适应过来,竟然比老南宫其琛的年纪还大,却还没到达那个……什么会议的年纪。他坐到了其中一张高背椅子上。巫咸也坐到了另外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本来是给两个人坐的,却被他填满了。即使是坐着,他也还是比多数百姓站着时要高。“至少,他们还是让您出来了么。” 巫咸低头看着地板,用一只粗粗的手指搓着皱起的鼻子,“啊,现在,说到这个么。你知道,灵山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可是就我所听到的讨论来判断,等他们做出决定时,我都已经到了可以不经过他们批准就离开的年纪了。他们大概会说我不自量力吧,可我还是……走了。长老们总是说我头脑容易发热,很不幸地我证明了他们是对的。我怀疑他们现在到底发现我离开了没有?但是,我必须走。” 令公鬼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大声笑起来。如果说巫咸这么憨厚得有些可爱的样子,居然还算是一个头脑发热的黄巾力士,那么他可以想象得出大多数黄巾力士是什么样子的了,难道黄巾力士都是这样一群憨憨? 而且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冷子丘肯定会惊讶得大摇其头。一次持续半天的村老会会议已经足够令所有的人,包括欧阳潜跳起来反对了。一阵思乡之情朝他汹涌而来,父亲、半夏、酒泉客栈、草地上的竹竿舞,幸福日子的回忆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唯有把这一切强行逐出脑海。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请教一下,”令公鬼清了清喉咙,“为什么您这么想离开……啊,到外面来呢?我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为什么?为了见识这天下啊。”巫咸的语气好像说这是天底下最最明显的理由了,“我读了很多书,所有行商过旅的游记。渐渐地,我开始渴望能亲眼看一看,而不是只捧着书本。”他的一双浅色眼睛闪闪发亮,一对耳朵竖了起来,“我仔细阅读了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旅行的资料,有关于红尘之道的,关于凡人各地风俗的,还有关于裂世以后我们为你们凡人所建造的城市的。读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必须出来看看,到我们的祖先曾经到过的地方去,去亲眼看看昆仑墟。” 令公鬼眨眨眼。“昆仑墟?” “对,昆仑墟。那些树木。当然了,只有少数伟大的神木能高耸于青天之下,清楚记载着隐者之乡的记忆。”他挺着腰,身体前倾,双手做着手势,其中一只手还拿着书本,椅子在他的重压之下叹息着。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耳朵几乎在起舞。“昆仑墟里的树木多数都是当地的树种。因为你不能强迫土地违反它的意志,即使短期内能成功,长久之后土地必然会反抗。你必须令生灵适应土地,而不是令土地适应生灵。每一个昆仑墟里,种植着所处地区里能够生长繁盛的所有树种,每一棵树都跟它四周的树平衡共生,每一棵树都是为了补充另一棵树的不足而种下。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能令它们长得最好,但同时营造出的和谐之美能在所有的眼睛和心灵之中歌唱。啊,书里面描述的昆仑墟令长老们为之又哭又笑。在记忆里,昆仑墟永远翠绿。” “城市又如何呢?”令公鬼问道。巫咸不解地看着他。“城市。黄巾力士建造的城市。比如这里,原寿城。黄巾力士建造了原寿,不是吗?传说中是这么说的。” “你是说这些城墙吗……”巨大的肩膀耸了耸,“那不过是裂世之后,在我们被放逐期间,再次找到隐者之乡之前学会的一种技能。我觉得,这是一件不错的作品,却不是我们真心喜欢的做活。因为无论你如何尝试——我从书里得知,我们建造了那些城市的祖先们确实尝试过了——也无法令石头拥有生命。少数族人仍然在从事石头的做活,但那只是因为你们凡人太爱打仗,把建筑都毁坏了的缘故。我在经过……啊……现在叫做九星坟的那个城市时,在那里遇到过几个族人。很幸运的,他们来自另一个隐者之乡,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不过,他们对于我这么年轻就被允许独自离开隐者之乡还是觉得很怀疑。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逗留在那里好了。总而言之,你明白吗,石头的做活只是风月宝鉴在安排一切的时候丢到我们头上的事情而已,只有昆仑墟,才是我们发自内心喜爱的做活。” 令公鬼摇了摇头。从小陪伴他成长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半在今天被这个黄巾力士颠倒了。“我不知道,原来黄巾力士一族也相信风月宝鉴的呀,巫咸。” “我们当然相信了。太古神镜用宿命之网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风月宝鉴。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者别人的宿命业力如何编入风月宝鉴。它为我们带来封天大战、随之而来的放逐、石城、还有渴望,直到最终又在我们灭绝之前把隐者之乡再次赋予我们。有时候我想,你们凡人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你们的宿命业力太短了,所以在编织的时候必须跳来跳去。噢,天,我又这样子了。长老们说,你们凡人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有多么短暂。希望我没有伤害到你的感情。”23sk. 令公鬼大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想,如果能像你们这么长寿一定乐趣无穷,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活这么久。我猜,如果我能像老南宫其琛那么长命,就已经足够了。” “他的年纪很大吗?” 令公鬼只是点点头。他才不想解释南宫其琛其实还远不到巫咸的年纪呢。 “好吧。”巫咸说道,“也许你们凡人的生命确实短暂,但是你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却做了如此多的事情,总是跳来跳去,总是匆匆忙忙,却掌控整个天下。我们黄巾力士就只能呆在隐者之乡里。” “这话说的,您不是出来了吗。” 第二百章 神木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啦,我最终还是得回去的。这个天下是你们的,总归是属于凡人的世界。而隐者之乡是我们的,属于黄巾力士一族。外面的天下如此纷杂烦嚣,许多事情跟我从书本上所读到的已经不同了。” “啊,这些年来确实许多事都变了。反正,有一些是变了。” “有一些?我从书中读到过的那些城市里,有一半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一半多数都已经改了名字。比如说,九星坟。这座城市的正确名字本该是九曜金城,金色曙光中的小丘。他们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他们的旗帜上有那么多的九星图案。还有那里的昆仑墟,我都怀疑从黑水修罗战争至今,根本就没有人照料过它。现在它只是一个普通树林了,一个用来砍柴的地方。那里的神木全都消失了,那里的凡人根本就不记得它们存在过。至于这里,原寿?原寿还是原寿,但是他们任由城市的蔓延淹没了昆仑墟。” 他顿了顿,似乎很是伤感,又道:“现在我们俩坐的这个地方,距离昆仑墟本来位置的中心还不到四分之一里。一棵树都没有留下。我还去过晋城和承峻。名字一样改变了,记忆一样消失了。晋城那里的昆仑墟变成了他们的牧马场。承峻的昆仑墟则当了国君的御花园,是他用来射猎的地方,任何人不经他的旨意不得进入。所有事情都变了,令公鬼。我很害怕,害怕无论我去到哪里,都只能看到一样的结果。所有的昆仑墟都没有了,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失落,所有的梦都碎了。” “您不可以放弃,巫咸。您永远都不能放弃。如果您放弃了,您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话一说完,令公鬼就脸红了,尽量缩进椅子里,以为黄巾力士会嘲笑他。但巫咸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你们凡人的思考方式,对不对?”黄巾力士的语气忽然变得像是在引用某人的话,“我早听说,凡人中的英雄相信,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说完,巫咸期待地歪着毛茸茸的大脑壳,可是令公鬼完全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一小会儿过去了,巫咸还在等。又过了一小会儿,他长长的眉毛疑惑地垂下来,但是仍然在等。沉默使令公鬼坐不住了。 “那个伟大的神木,”为了打破沉默,令公鬼终于问道,“它们跟神树扶桑一样吗?” 巫咸“唰”地坐直了,座下的椅子发出响亮的“噼啪”抗议声,令公鬼几乎觉得它要垮了。“你,在所有人之中,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有时候你们厌火族会觉得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有趣的事情。” “什么?我不是厌火族!我来自锡城,红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厌火族!” 巫咸摇摇头,穗子耳朵朝外垂下,“你看看?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的知识有一半都已经过时了。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我肯定你的锡城,不论它在哪里,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有人告诉过我,”令公鬼说道,“那里曾经叫做濮阳曲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您……” 黄巾力士的耳朵兴奋地竖起来:“啊!是的。濮阳曲水。”穗子耳朵又垂了下来,“那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昆仑墟。你的痛苦在我的心中哀歌,令公鬼。我们当时没能及时赶到。” 巫咸就在椅子上打鞠致礼。令公鬼回了一礼,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伤害到巫咸的感情,至少他会觉得自己没有礼貌。他很想知道,巫咸是否以为他拥有跟黄巾力士一样的记忆。 巫咸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弯曲,似乎正在为令公鬼失去的一切而伤心,似乎濮阳曲水的毁灭不是发生在两千年前而是就在几天前。事实上,若不是听了纯熙夫人的故事,令公鬼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巫咸叹了一口气。“太古神镜在运转,”他说道,“没有人能察觉它的转动中的天机。但是,你来到了这里,离开家的距离几乎跟我一样遥远。对现在的人来说,没有了畅通无阻的红尘之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可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啊。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难道你也有想看的东西吗?” 令公鬼张张口,想说自己是来看假的应化天尊的,却无法说出口。也许,这是因为巫咸一直表现得跟他年纪相若吧,尽管他已经九十岁了。大概对于一个黄巾力士来说,九十岁其实就相当于令公鬼现在的年纪。m.23sk. 令公鬼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跟别人敞开心胸地说出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了。因为他害怕说出来会被人当成妖魔邪祟,又或者是害怕对方是妖魔邪祟。此时此刻,马鸣封闭在他自己的情绪里,任凭自己的疑心助长恐惧,根本就无法跟他好好谈话。 于是,令公鬼不知不觉就对巫咸说起了上元节前夜。不是一个模糊的妖魔邪祟的故事,而是所有的真相,破门而入的黑水修罗,野兔小径上的黑神杀将。 他的心似乎裂成了两半,一半为他自己现在正在说的话惊骇万状,很想立刻把嘴闭上;另一半却为终于能说出所有事情而松了一口气。在两颗心之间摇摆的结果是,他说得结结巴巴,前后颠倒。 如何在历下城的夜色中跟伙伴失散,不知他们如今是死是活。在白桥镇遭遇黑神杀将,谢铁嘴舍命为他们争取逃走的机会。韶华的黑神杀将。后来遇到的妖物,还有杨无忠,还有那个害怕他们的男孩,还有那个想杀死马鸣的女人。在客栈外面看到的黑罗刹。 第二百零一章 其他人也死了 当令公鬼断断续续地说到那些梦时,即使那本来愿意说出真相的一半的心也开始觉得颈后汗毛倒竖。令公鬼强行把嘴闭上,竟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他谨慎地看着黄巾力士,紧闭双唇呼吸沉重,祷告他以为自己说的只是普通噩梦。老天知道,它们听起来真的就像噩梦,也足以令任何人做噩梦。也许巫咸会以为他发疯了。也许…… “天身丞民.”巫咸说道。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眨眨眼。“什么?” “天身丞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巫咸伸出一只粗手指挠了挠一只尖耳朵的背后,略略耸了耸肩,“巫姑长老总是说我不仔细听他的话,但有时候我确实听了的。有时候听了。你肯定知道风月宝鉴是怎么运行的吧?”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缓缓说道,“它一直就是那样的吧。” “嗯,是的,啊,也不完全准确。你看,太古神镜用宿命之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风月宝鉴。它不是固定的,不是一直如此的。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宿命之线的走向,而风月宝鉴里面还有空间,那么太古神镜就会接受它的改变并且继续运转。对于小小的改变来说,风月宝鉴里总是有许多的小地方可以容忍它们。但有时候,如果改变过于巨大,那么不论你多么努力,风月宝鉴都不会接受。你明白了吗?” 令公鬼点点头。“我可以在庄子里生活,也可以搬到思尧村去生活,这就是小改变。可是,如果我想当国君……”他笑了起来,巫咸也裂开大嘴微笑,笑容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两半,他的牙齿像凿子那么宽,像雪一般白。 “对对,就是这样。然而有些时候,却是改变选择了你,又或者说,是太古神镜为你选择了改变。有时候,太古神镜会强行扭曲一条或者几条宿命之线,导致周围的业力被迫随之弯曲旋转,这一来又引发它们周围业力的弯曲,再引发另一些业力的弯曲,如此连锁反应一直蔓延,形成了宿命之网。第一条弯曲的宿命之线,就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对于道,不论你做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除非风月宝鉴自己改变它。那张宿命之网——叫做太极——可能持续数周,数年。它可能牵涉一个城镇,甚至整个风月宝鉴。过堂白虎神卫符就是一个天道之刍狗。从这方面看来,我觉得赞陀屈多尊者也是。” 说到这的时候,他发出一阵雷声一般的轻笑,“巫姑长老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他总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罗嗦个没完,看游记比听他的话有趣多了,但有时候我还是听了的。” “这些我都听懂了,”令公鬼说道,“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放羊的,不是另一个过堂白虎神卫符。马鸣就更不是了,子恒也不是。我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我没有说你是啦,但是就在我听你述说你的经历时,我简直能感觉到风月宝鉴在旋转变化,而我本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的。这就说明,你是一个天道之刍狗,明白吗。你,也许连你的朋友们都是。”黄巾力士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揉着宽阔的鼻梁。终于,他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旅行,令公鬼。” 令公鬼愣了好一会儿,怀疑自己听错了。“跟我?”他终于爆出一句话来,“难道您刚才没有听到我说的那些……?”他突然住嘴看了看房门。它紧闭着,也很厚实,足以隔住声音,任何人如果想在门外偷听,即使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也只能听到模糊的“嗡嗡”声。然而,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追杀我们的人?况且,您不是想去看您的神木的吗?” “嘉荣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昆仑墟,而且我听说,鬼子母们一直在悉心照料它。何况,我想看的也不仅仅是昆仑墟。也许你不是另一个过堂白虎神卫符,但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你周围的事和人都会因为你而改变,甚至,现在它已经在你的身边变化了。就连巫姑长老,也一定想亲眼目睹的。” 令公鬼犹豫了。能多一个伙伴固然是好。马鸣现在这个样子,跟他在一起就跟独自一人差不多。有黄巾力士做伴,确实能令他安心。也许以黄巾力士来说,巫咸还很年轻,但是他的举止就像岩石般镇定,就跟父亲老典很像。而且,巫咸去过很多地方,对于没去过的地方也很了解。他看了看面前的这个黄巾力士,他坐在椅子上,宽脸上露出耐心等待的表情。他虽然是坐着,却比多数男人站着时还要高。不过,跟一个几乎一丈高的伙伴在一起,怎么可能隐藏行踪?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巫咸。就算纯熙夫人在这里真的找到了我们,前往嘉荣的路上也充满危险。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虽然没有说下去,但他心里想的是,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那么她就已经死了,其他人也死了。 包括,半夏。 令公鬼咯噔了一下。 半夏不会死的,纯熙夫人一定能找到我们。 巫咸同情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朋友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令公鬼。” 令公鬼感激地点点头,紧攥的喉咙无法说出话来。 “那么,你能不能至少时不时来跟我聊聊天呢?”巫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或者来陪我玩一盘石棋?除了铁掌柜以外,我许多天都没能好好地跟人说过话了。好心的铁掌柜却经常很忙。那个厨师把他使得团团转。说不定,其实她才是这家店的掌柜呢?” “当然可以,我会来的。”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挤出一个微笑,“如果我们能在嘉荣遇上,您还可以带我去看看那里的昆仑墟。”他们一定要活着。老天保佑,他们一定要活着。 第二百零二章 那么虚幻 湘儿手里抓着三匹马的缰绳朝夜色中张望,希望能穿过黑暗看到鬼子母和退魔师。 目力所见的树林里,树木的枝桠光秃秃如枯骨一般,在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倍觉荒凉。树林、黑夜,为纯熙夫人和孔阳的行动提供了有效的掩蔽。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停下来跟她解释一下到底要做什么去,只有孔阳低声吩咐了一句保持马匹安静,然后就消失了,留下她一个人像个马夫。她恼火地瞥了瞥马儿。 五花马跟他主人的变色披风一样,几乎完全融进夜色之中。这匹受过战斗训练的牡马此刻肯让她这么靠近,完全是因为孔阳亲自把缰绳交到了她的手里。 它现在看起来很平静,可是湘儿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经过孔阳的准许就伸手去拉它的马笼头时,它无声的收起嘴唇呲着牙齿的样子,它的沉默令得它露出的牙齿更显威胁。她谨慎地最后看了牡马一眼,转头朝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望去,无聊地轻拍自己的坐骑。月牙把自己的白鼻子伸到她的手里时,把她吓得跳了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她也轻轻拍了拍这匹白色母马。 “我想啊,不应该把你主人的冷漠,”她耳语道,“怪在你的头上。”她又紧张地看了看黑夜。不禁想到,他们在干什么呢?离开白桥镇后,他们经过不少村子,那些一切如常的市场村庄看起来跟黑神杀将、黑水修罗和鬼子母们的世界完全扯不上半点联系,在湘儿的眼中显得那么虚幻。 起初,他们是沿着原寿官道走的,然后,纯熙夫人忽然从月牙的马鞍上向前探出身体,朝东张望,似乎能看见路的尽头,看见千里之外的原寿,看见等在那里的东西。 终于,鬼子母长舒一口气坐回鞍上。“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她喃喃说道,“但我不能相信它会令希望变成绝望。我必须首先处理已经确定的事。一切将如上古神镜的定数。” 说完,鬼子母掉转马头朝着北方的森林走去。朝着那个还带着纯熙夫人的银锞子的男孩在那个方向。孔阳紧随其后。 湘儿最后久久地看了原寿官道一眼。路上的行商旅人都不多,有几辆高轮马车,远处有一辆空载的四轮马车,还有若干个背着行李或者推着手推车的行人。有些人愿意承认自己打算去原寿看假的应化天尊,但多数人都激烈地否认,尤其是那些到过白桥镇的。经过白桥镇之后,她开始有点相信纯熙夫人了。有点相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更加相信了。然而,这种信任不能带来任何安慰。 当她开始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转去时,退魔师和鬼子母已经走进树林几乎看不见了。她赶紧加快脚步。孔阳频频回头看她,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自己却紧紧跟在纯熙夫人身边。至于鬼子母,她的双眼只盯着前方。 离开官道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无形的痕迹忽然消失了。当时他们生了一个小小的营火,火上的茶壶里,水刚刚烧开。纯熙夫人,一直镇定自若的纯熙夫人,突然唰地站了起来,只见她双眼圆睁。 “连结断了。”她对着夜色念咒。“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湘儿想问个清楚,可是无法问出口。 “现在情况有些复杂,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一个男孩!不过,不管是谁,他都没有死,”鬼子母们缓缓说道,“但是他的银锞子丢了。”m.23sk. 她坐下来,语气平静,双手稳稳地从火上取下茶壶倒了一杯茶。“到了早上,我们照原来的方向走。只要我离得足够近,就算没有银锞子也能找到他。” 营火渐渐烧得只剩下木炭,孔阳用披风裹住身体开始睡觉。湘儿却睡不着,注视着鬼子母。纯熙夫人闭着双眼,坐得笔直,湘儿知道她是醒着的。 终于,木炭的火光也灭了,又过了很久,纯熙夫人睁开眼睛,看着湘儿。即使在黑夜之中,湘儿仍能感觉到鬼子母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又取回银锞子了,禁魇婆。一切都会好的。”她舒了一口气躺下,几乎立刻就均匀地呼吸着沉入了梦乡。 湘儿虽然很累,却仍然无法入睡。不论她怎样劝慰自己,她的心还是不断地想象出最糟糕的情景。一切都会好的?自从白桥镇之后,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相信这句话了。 忽然,湘儿从回忆中惊醒。夜色里,真的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抑住喉咙里发出的惊呼,摸索着向腰间的小刀伸出手去,已经抓住了刀柄,才认出抓住她的人是孔阳。 退魔师的脸凑得很近,但是身上的变色披风如此完美地融入夜色中,以至于他那张模糊地反射着月光的脸好像悬在半空似的,那只抓住她手臂的手也像是忽然从空气中伸出一般。 湘儿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以为他会对于自己竟然毫不察觉他的接近会有一番评语。但他只是转过身去翻找自己的鞍囊。“你要来帮忙。”他边说边跪下来开始给马匹上脚绊。 马匹绑好以后,他立刻站起来,拉住她的手,向黑夜里走去。他的黑发几乎跟披风一样完全融在夜色里,行走时发出的声响比湘儿还轻。湘儿无可奈何地承认,如果不是孔阳拉着她带路,她根本无法跟上他。反正,她也知道如果孔阳不想放手,自己是无法挣脱的。 他的手非常有力。 他们来到一座小小的几乎不能算是山的小坡上,孔阳单膝跪下,拉着她跪在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湘儿才发现纯熙夫人也在这里。鬼子母穿着黑色披风,若是不动,很容易就被当成一个阴影。孔阳指了指山坡下面树林之中的一片宽阔空地。 昏暗的月色下,湘儿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会意的微笑。那些苍白的模糊影子是一排排帐篷,一个已经熄灯休息的营地。 “那是白羽客们,”孔阳轻声说道,“至少有两百人,可能还不止。下面有优良的水源,还有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子。” “什么,他们在营里?”她几乎看不见孔阳,只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第二百零三章 并不困难 “就在,在营地中间。纯熙夫人可以准确地指出他的位置。我曾经潜过去探了探,他被人看守着。” “什么?他当了囚犯?”湘儿一惊,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本来火传居士应该不会对一个农村娃子有兴趣,除非有什么东西引起他们怀疑。这也难怪,他们疑心特重,稍有不对就会起疑。但这仍然令我担心。” “你打算怎么救他?”湘儿张口就问。孔阳瞥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孔阳可以直接冲进两百个汉子中间把男孩救出来。她心想,啊,他必竟是个退魔师,总有一些故事是真的吧。 孔阳回答时,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她,但是他的声音显得平淡而且就事论事。“不错,我是可以带他出来,但他眼下的状况很可能无法潜行。如果我们被人发现,就会招致两百个白羽客追兵,而我们马匹不够,其中有两个人要骑一匹马。除非他们被其他的事情缠上。你愿意冒险一试吗?” “只要是为了救思尧村人?当然!”她毫不犹豫地道,“可是,怎么做?” “你来看。”孔阳又指着帐篷以外的黑夜。这一次湘儿除了黑影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他们的拴马索。如果拴马绳被割坏,不需要割断,只要割一下让马匹可以挣断就行。那么等纯熙夫人制造混乱之后,马匹就会四散,白羽客就只能忙于追回马匹,无暇理会我们了。那里有两个守卫,就在拴马索的另一边。只要你的能力有我所预想的一半,他们就无法发现你。” 湘儿没有答话,而是用力咽了咽口水。在林子里围捕兔子是一回事;而对付手执利器的守卫可不是耍的,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吗?好吧。” 孔阳又点了点头,似乎早就认定她会答应。“还有一件事。今晚这附近有狸力。我看见两匹,而且,如果我能看见两匹,只能说明可能还有更多。”孔阳顿了顿,虽然语气没有变,湘儿却能察觉出他的迷惑。“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它们似乎是故意要我看见他们的。不管怎样,它们应该不会妨碍你。狸力通常会避开人。” “真谢谢你告诉我啊,”湘儿甜甜地说道,“我真是白白在放羊的中间长大了哟。”孔阳咕哝了一声,她就朝着他的身影微笑。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现在就动手吧。”他说道。 当她回头看着下面一满营的武装火传居士时,她的微笑退去了。两百人,手执利器,而且在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之前,她拔出小刀,开始向山坡下滑去。纯熙夫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跟孔阳捏得一样紧。 “千万要小心,”鬼子母轻声说道,“一割坏绳子,就尽快回来。你也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跟其他人一样重要。若不是现在整个天下都危在旦夕,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涉险的。” 纯熙夫人放手以后,湘儿偷偷搓着被她捏过的地方,她才不愿意让鬼子母知道她被捏疼了。不过,纯熙夫人一松开手就已经回过头去看着下面的营地。而且,湘儿吃惊地发现,退魔师已经没了影子,而她根本没有听到孔阳离开的任何声音。但愿老天爷庇佑这个沉默少言的汉子! 一边想着,她迅速地绑起裙子以便让双脚可以灵活跑动,然后匆匆走进了黑夜之中。 起初湘儿撒腿急奔,把脚下的枯枝踩得噼啪乱响。然后,她放慢了脚步,庆幸四周没有人看见她脸红。成功的关键是安静,她根本无法跟退魔师相比。噢,真的无法相比吗?湘儿把这想法推到一边,集中精神穿过眼前黑暗的树林。走进去,穿过它,并不困难。 弯月投下的微弱光线对于帮助任何受过她父亲教导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地面的坡度也很平缓。但那些树木,在黑夜之下光秃而又荒凉,不停地提醒她这不是儿时的游戏,那哀嚎的风声听起来太像黑水修罗的太幽碧瑶钵了。此刻的她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之中,才忽然想起来,这个冬天的锡城,本来通常避开百姓的狸力再也不是那样了。 当她终于闻到马匹的气味时,全身的紧张顿时松了下来,就像暖意流过她的身体。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趴到了地上,朝着上风方向、那些马匹气味传来的地方爬去。 她看见那两个守卫时,已经差不多爬到了他们跟前。那两人迈着正步从黑暗中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白色披风在风中啪啪鼓动,在月色之下就像闪着光芒一样,即使他们没有带着火把,也足够显眼的了。她凝在原地,竭力贴俯在地面。就在她前面不到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用力一跺地面截然停下,面对面站着,长矛扛在肩上。就在他们另一边,她能看到一片阴影,传来强烈的马厩、马儿还有马粪的气味,那里一定就是马匹所在了。 “今夜一切正常,”一个白羽客宣布道,“老天爷心疼我们,没给我们降下灾祸。” “咱们有这么多人,”另一个白羽客回答,“能有什么事?要有事那也是那不长眼的。”说完以后,他们转过身,又迈开正步朝着黑暗走去。 湘儿在原地等着,心里默默数着数,直到他们又多走了两个来回。每一个来回,湘儿数得的数字都是一样的,而且,每次都重复一样的仪式,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两个人都眼望前方,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又走回去。她甚至觉得,就算她站起来,那两人估计也看不见她。 第三个来回,在夜色吞没他们身上披风的苍白影子之前,湘儿爬起身来,蹲着身朝马匹跑去。当她靠近之后,又慢下脚步以免惊吓马匹。那两个守卫也许确实只能看见送到他们鼻子底下的东西,但是如果马匹忽然骚动起来,他们肯定会过来查看的。 沿着拴马索绑着的马匹不止一排在黑夜之下低着脑壳,挤在一起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偶尔会有一两匹马儿在睡梦中喷喷鼻子跺跺脚。 第二百零四章 天庭之怒 在昏暗的月色下,湘儿几乎走到拴马索的跟前才看到马儿。她朝着拴马索伸出手去时,离她最近的一匹马儿忽然抬起头看她,她顿时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那马儿的牵绳在拇指粗的拴马绳上绑了一个大结,拴马绳的一端缠在木桩上。只要一声嘶鸣。她的心砰砰乱跳威胁着要跳出胸膛,声音响得足够把守卫吸引过来了。 湘儿就这样一直注视着那匹马,手里的小刀摸索着开始切割拴马绳,靠着手指在刀刃前方的感觉估计自己切了多深。那马儿甩了甩脑壳,她的呼吸随之冰冷。只要一声嘶鸣。 湘儿的手指感觉到刀下的拴马绳已经被割得只剩下几根细麻还连着,于是她慢慢向下一排马匹潜去,眼睛仍然注视着那匹马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是否还在看自己,才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全都是这样醒着的,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不过,在下一根拴马绳那里,下一根,再下一根,马儿都是睡着的,期间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拇指了。于是,她轻呼了一声赶紧把拇指塞进嘴里,也没有任何马匹被惊醒。 湘儿警惕地吮吸着伤口,警惕地看着自己来的方向。此时她处在上风,没法听到守卫巡逻的声音,相反,如果那两个守卫恰好处在合适的位置,却可能会听到她的动静。如果他们前来查看声音来源,风将会掩盖他们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来到跟前。湘儿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已经有五分之四的绳子被割坏,到时候他们不可能有空追赶任何人。 但是,湘儿没有动。她可以想象得出孔阳听她启禀时的眼神,那里面不会有任何责怪之色,因为她的理由充分,而孔阳本来也不期望她能做得更好。 湘儿是个禁魇婆,不是一个习惯了潜行于黑暗中的隐身退魔师。她咬了咬牙,向着下一根拴马索潜去。 那里,第一匹马儿,是杏姑。那厚短的身材,乱蓬蓬的毛发,此时此地,如果这不是杏姑而是另一匹一模一样的马儿,将是绝大的巧合,所以,决不可能认错。 一时之间,湘儿极度庆幸自己没有放过这最后一根拴马索,以至于全身颤抖。她的手脚抖动得无法伸出手去抓拴马索,但她的意识就如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不论在营地里的男孩是谁,半夏也在这里。如果他们就这样两人骑一匹马地逃走,不论马匹被惊得多么分散,总有一些火传居士能追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五个人必有伤亡。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就像她听风占事时一样。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竟然能如此肯定。这可是跟天气、庄稼和疾病毫无关系啊。为什么纯熙夫人要告诉我,我可以使用紫霄碧气?为什么她就不肯放过我?奇怪地,害怕反而使她镇静下来。她伸出手,用同样方法割坏了拴马绳,动作稳定得就像在自己家里研药一般。然后,她把小刀插回刀鞘,解开了杏姑的缰绳。毛发蓬乱的小母马被惊醒了,一甩脑壳,湘儿立刻轻抚她的鼻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杏姑低声喷喷鼻子,渐渐平静了下来。 旁边的一匹马也醒了,抬头看着她。湘儿想起了五花马,犹豫地朝它的牵绳伸出手去。但那匹马儿对陌生人的手一点也不抗拒,相反,它似乎很希望享受一下杏姑刚才受到的摸鼻子待遇。 湘儿一边紧张地观察营地,一边紧紧抓着杏姑的缰绳,又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缠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那些黯淡的帐篷离她只有三十步,可以看见那里有人在走动。湘儿担心,万一对方注意到马匹在移动而过来查看,怎么办?23sk. 她在心中拼命祷告纯熙夫人千万不要等她回去才动手。不论鬼子母打算做什么,求你她现在就做吧。要了亲命了,让她现在就做吧,在突然之间,闪电粉碎了夜晚的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雷声轰击湘儿的双耳,猛烈得她以为自己就要崩溃摔倒,同一时间,一道锯齿状如三须叉一般的闪电突然击打在马匹前面的地上,泥土碎石如泰山石敢当般飞溅,大地被撕开的爆裂声跟惊雷的轰鸣声互争高下。马匹如同发疯一般尖叫着向后猛退,拴马绳被割过的地方像细线一样纷纷断裂。前一道闪电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道闪电已经击下。 湘儿却根本无暇欢呼。第一道闪电之后,杏姑向着一个方向猛跑,另一匹马却向着另一个方向狂退。她在中间被扯得双脚离地,双手快要被拉得脱臼了,只觉得这痛苦的一刻好像永无休止一般。她的尖叫被第二道闪电淹没。一次一次又一次,闪电不停地击打下来,就像一阵连续不断的来自天庭怒火。两匹马没法向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只好拼命退回来,把她放了下来。 湘儿很想蹲在地上让自己遭罪的肩膀缓缓劲,却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杏姑和另一匹马儿在她的身边乱转,眼珠疯狂地四下转动只剩下眼白,随时会把她撞倒在地踩在脚下。她好不容易才抬起手来,抓住杏姑的鬃毛,把自己拉到了激动的小母马背上。另一匹马的缰绳仍然缠在她的手腕上,深深勒进血肉。 一条修长的灰色影子忽然嘶吼着从她身边冲了过去,不理会她和她的两匹马儿,却狠狠地咬向其他疯狂乱跑的马匹。另一个影子紧随其后。湘儿吃惊地张大了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是狸力!它们入猛虎一般冲入,其势凶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挡在它们的前面。 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们! 纯熙夫人究竟在干什么? 湘儿完全不需要用脚踢杏姑,小母马就自发地撒蹄狂奔,另一匹马儿非常乐意地跟在后面。只要它们能跑,只要它们可以逃离那杀死夜晚的天庭的怒火,不论去哪里都行。 第二百零五章 我醒了 子恒试图挪一下身体,但是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能挪动的空间有限。每避开一颗石子,却总又硌到另外两颗石子上,他终于叹了口气放弃,艰难地把掉落的披风弄回到身上盖着。 夜晚很冷,地面似乎能把他所有的热量都吸走。自从落到白羽客手里,每一个晚上都是这样。这些火传居士似乎认为囚犯不需要羊毛毯或者棚子,尤其是危险的妖魔邪祟。 半夏缩着身子紧紧靠在子恒的背后取暖,因为筋疲力尽而昏睡,子恒挪来挪去的时候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太阳已经下山很久了,他被人用绳子绑住脖子牵在马旁走了一整天,从头到脚都疼痛难忍,却无法入睡。 火传居士的队伍走得不算太快。他们多数的后备马匹都在隐者之乡跟狸力的遭遇之中失去了,所以白羽客无法如他们所愿地走得那么快,因此造成的拖延,又是一件他们怪在思尧村年轻人头上的事。不过,他们排成蜿蜒的两列,一直稳步前进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南谷子决意要准时到达原寿。 子恒内心一直害怕的是,万一他摔倒,牵着他绳子的白羽客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尽管那个什么南谷的师叔下过命令要留着他们活命交给兰考城的拷问者。子恒的手一直绑着,只有吃饭和方便的时候才会放开,所以他知道,一旦真的摔倒,他无法自救。脖子上的绳子使他的每一步都变得小心翼翼,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可能致命。他绷紧全身每一寸的肌肉,边走边紧张地扫视地面。每次他望向半夏时,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人目光相对时,她的脸总是紧绷着充满恐惧。他们都不敢让自己的双眼离开地面超过一瞬的时间。 通常,每次白羽客让他停下时,子恒立刻就会像块被扭干的抹布一样瘫倒在地。但今晚,他思绪纷乱。想起这些天积累下来的恐惧和焦虑,他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南谷子描述的那些他们到达兰考城以后将会遭遇到的惨况。 子恒知道半夏还是无法相信南谷子,和用他那把单调的声音所说的一切。如果她相信,就算她再累,也不可能睡得着。起初,他自己也不相信南谷的话。他现在也不想相信,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同类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是,南谷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威胁他们,他说到烙铁和钢钳,说到以刀揭皮、以针刺肉时,就像是在说吃饭和喝水。他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恐吓他们,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满足之意。他完全不在乎他们是否被吓坏了,是否被折磨,是否还活着。每次想到这一点,子恒的脸上就会渗出冷汗。也正是这一点,终于说服他,南谷说的是真话。 那两个守卫的披风在微弱的月光下隐隐闪着灰色光芒。子恒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是知道他们正在看守自己,就好像以为他们的手脚被绑成这样还可以搞鬼似的。之前,天色尚明还可以看见的时候,子恒能看到他们眼里的厌恶和皱成一团的脸皮,就好像看守的是满身恶臭令人嫌恶的邪恶怪兽。所有的白羽客都这样看他们。一直都是。 简直完蛋了,他们已经认定了我们是妖魔邪祟,我们怎么可能说服他们我们不是?子恒的胃扭曲了一下,令他作呕。最终,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为了让拷问者住手而承认任何罪行。 有人来了,是一个拎着提灯的白羽客。那人停下来跟守卫说话,守卫恭恭敬敬地回答。子恒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他认得出那个高瘦的身影。 提灯伸到子恒的脸前,他被灯光照得眯起眼睛。南谷子的另一只手拿着子恒的斧头,他已经把这件武器据为己有了。至少,子恒从来没见过他不带着它。 “妈的,别睡了。”南谷子冷峻地说道,就好像他认为子恒可以抬着头睡觉似的。伴随着他的话,他狠狠地往子恒的肋骨踢了一脚。 子恒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他的身上已经被南谷踢得全是瘀伤了。 “他妈的,醒醒。”南谷收起脚又要踢,子恒赶紧回答。天籁小说网 “我醒了。” 子恒精疲力尽地意识到,你必须回应南谷子的话,否则他会一直折腾你直到你回答为止。 南谷子把提灯放在地上,弯腰检查子恒身上的绳子。他粗暴地拉扯子恒的手腕,强行扭转他的手臂关节。看过绳结跟他上次检查的时候一样牢固后,他拉着绑在子恒脚踝上的绳子,拖着他走过岩石地面。这个汉子虽然看起来瘦古嶙峋显得弱不禁风,但子恒在他的手里就像小鸡一样。这是每晚的例行检查。 南谷子直起身时,子恒看到半夏还在睡。“醒醒!”他大喊,“半夏!醒醒!” “嗯?什么?”半夏的声音恐慌却仍带着睡意。她抬起头,在灯光下眨着眼睛。 南谷子对于没有机会踢醒她没有露出一点失望。他从来都不会。他只是像对待子恒一样粗暴地拉扯半夏的绳子,对她的呻吟置之不理。制造痛楚是那些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的事情之一,子恒是唯一一个他真的想尽办法去伤害的人。虽然子恒自己忘记了,南谷子却清楚记得他杀死了两个火传居士。 “他妈的,为什么妖魔邪祟可以睡觉,”南谷冷冷说道,“而正派人却得醒着看守他们?” “第一百次告诉你,”半夏疲倦地说道,“我们不是妖魔邪祟。” 子恒紧张起来。这样的否认有时候会招致一场单调刺耳的长篇大论,逼着他们认罪和忏悔,由此又引发那些拷问者将会如何对付他们的描述。有时候还伴随着狠狠的一脚。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次南谷子只当没听到。 南谷子在他跟前蹲下,斧头横放在膝上,身上满是骨骼突出的尖角和深陷的空洞。 第二百零四章 天庭之怒 在昏暗的月色下,湘儿几乎走到拴马索的跟前才看到马儿。她朝着拴马索伸出手去时,离她最近的一匹马儿忽然抬起头看她,她顿时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那马儿的牵绳在拇指粗的拴马绳上绑了一个大结,拴马绳的一端缠在木桩上。只要一声嘶鸣。她的心砰砰乱跳威胁着要跳出胸膛,声音响得足够把守卫吸引过来了。 湘儿就这样一直注视着那匹马,手里的小刀摸索着开始切割拴马绳,靠着手指在刀刃前方的感觉估计自己切了多深。那马儿甩了甩脑壳,她的呼吸随之冰冷。只要一声嘶鸣。 湘儿的手指感觉到刀下的拴马绳已经被割得只剩下几根细麻还连着,于是她慢慢向下一排马匹潜去,眼睛仍然注视着那匹马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是否还在看自己,才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全都是这样醒着的,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不过,在下一根拴马绳那里,下一根,再下一根,马儿都是睡着的,期间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拇指了。于是,她轻呼了一声赶紧把拇指塞进嘴里,也没有任何马匹被惊醒。 湘儿警惕地吮吸着伤口,警惕地看着自己来的方向。此时她处在上风,没法听到守卫巡逻的声音,相反,如果那两个守卫恰好处在合适的位置,却可能会听到她的动静。如果他们前来查看声音来源,风将会掩盖他们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来到跟前。湘儿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已经有五分之四的绳子被割坏,到时候他们不可能有空追赶任何人。 但是,湘儿没有动。她可以想象得出孔阳听她启禀时的眼神,那里面不会有任何责怪之色,因为她的理由充分,而孔阳本来也不期望她能做得更好。 湘儿是个禁魇婆,不是一个习惯了潜行于黑暗中的隐身退魔师。她咬了咬牙,向着下一根拴马索潜去。 那里,第一匹马儿,是杏姑。那厚短的身材,乱蓬蓬的毛发,此时此地,如果这不是杏姑而是另一匹一模一样的马儿,将是绝大的巧合,所以,决不可能认错。 一时之间,湘儿极度庆幸自己没有放过这最后一根拴马索,以至于全身颤抖。她的手脚抖动得无法伸出手去抓拴马索,但她的意识就如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不论在营地里的男孩是谁,半夏也在这里。如果他们就这样两人骑一匹马地逃走,不论马匹被惊得多么分散,总有一些火传居士能追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五个人必有伤亡。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就像她听风占事时一样。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竟然能如此肯定。这可是跟天气、庄稼和疾病毫无关系啊。为什么纯熙夫人要告诉我,我可以使用紫霄碧气?为什么她就不肯放过我?奇怪地,害怕反而使她镇静下来。她伸出手,用同样方法割坏了拴马绳,动作稳定得就像在自己家里研药一般。然后,她把小刀插回刀鞘,解开了杏姑的缰绳。毛发蓬乱的小母马被惊醒了,一甩脑壳,湘儿立刻轻抚她的鼻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杏姑低声喷喷鼻子,渐渐平静了下来。 旁边的一匹马也醒了,抬头看着她。湘儿想起了五花马,犹豫地朝它的牵绳伸出手去。但那匹马儿对陌生人的手一点也不抗拒,相反,它似乎很希望享受一下杏姑刚才受到的摸鼻子待遇。 湘儿一边紧张地观察营地,一边紧紧抓着杏姑的缰绳,又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缠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那些黯淡的帐篷离她只有三十步,可以看见那里有人在走动。湘儿担心,万一对方注意到马匹在移动而过来查看,怎么办? 她在心中拼命祷告纯熙夫人千万不要等她回去才动手。不论鬼子母打算做什么,求你她现在就做吧。要了亲命了,让她现在就做吧,在突然之间,闪电粉碎了夜晚的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雷声轰击湘儿的双耳,猛烈得她以为自己就要崩溃摔倒,同一时间,一道锯齿状如三须叉一般的闪电突然击打在马匹前面的地上,泥土碎石如泰山石敢当般飞溅,大地被撕开的爆裂声跟惊雷的轰鸣声互争高下。马匹如同发疯一般尖叫着向后猛退,拴马绳被割过的地方像细线一样纷纷断裂。前一道闪电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道闪电已经击下。 湘儿却根本无暇欢呼。第一道闪电之后,杏姑向着一个方向猛跑,另一匹马却向着另一个方向狂退。她在中间被扯得双脚离地,双手快要被拉得脱臼了,只觉得这痛苦的一刻好像永无休止一般。她的尖叫被第二道闪电淹没。一次一次又一次,闪电不停地击打下来,就像一阵连续不断的来自天庭怒火。两匹马没法向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只好拼命退回来,把她放了下来。m.23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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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每次白羽客让他停下时,子恒立刻就会像块被扭干的抹布一样瘫倒在地。但今晚,他思绪纷乱。想起这些天积累下来的恐惧和焦虑,他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南谷子描述的那些他们到达兰考城以后将会遭遇到的惨况。天籁小说网 子恒知道半夏还是无法相信南谷子,和用他那把单调的声音所说的一切。如果她相信,就算她再累,也不可能睡得着。起初,他自己也不相信南谷的话。他现在也不想相信,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同类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是,南谷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威胁他们,他说到烙铁和钢钳,说到以刀揭皮、以针刺肉时,就像是在说吃饭和喝水。他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恐吓他们,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满足之意。他完全不在乎他们是否被吓坏了,是否被折磨,是否还活着。每次想到这一点,子恒的脸上就会渗出冷汗。也正是这一点,终于说服他,南谷说的是真话。 那两个守卫的披风在微弱的月光下隐隐闪着灰色光芒。子恒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是知道他们正在看守自己,就好像以为他们的手脚被绑成这样还可以搞鬼似的。之前,天色尚明还可以看见的时候,子恒能看到他们眼里的厌恶和皱成一团的脸皮,就好像看守的是满身恶臭令人嫌恶的邪恶怪兽。所有的白羽客都这样看他们。一直都是。 简直完蛋了,他们已经认定了我们是妖魔邪祟,我们怎么可能说服他们我们不是?子恒的胃扭曲了一下,令他作呕。最终,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为了让拷问者住手而承认任何罪行。 有人来了,是一个拎着提灯的白羽客。那人停下来跟守卫说话,守卫恭恭敬敬地回答。子恒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他认得出那个高瘦的身影。 提灯伸到子恒的脸前,他被灯光照得眯起眼睛。南谷子的另一只手拿着子恒的斧头,他已经把这件武器据为己有了。至少,子恒从来没见过他不带着它。 “妈的,别睡了。”南谷子冷峻地说道,就好像他认为子恒可以抬着头睡觉似的。伴随着他的话,他狠狠地往子恒的肋骨踢了一脚。 子恒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他的身上已经被南谷踢得全是瘀伤了。 “他妈的,醒醒。”南谷收起脚又要踢,子恒赶紧回答。 “我醒了。” 子恒精疲力尽地意识到,你必须回应南谷子的话,否则他会一直折腾你直到你回答为止。 南谷子把提灯放在地上,弯腰检查子恒身上的绳子。他粗暴地拉扯子恒的手腕,强行扭转他的手臂关节。看过绳结跟他上次检查的时候一样牢固后,他拉着绑在子恒脚踝上的绳子,拖着他走过岩石地面。这个汉子虽然看起来瘦古嶙峋显得弱不禁风,但子恒在他的手里就像小鸡一样。这是每晚的例行检查。 南谷子直起身时,子恒看到半夏还在睡。“醒醒!”他大喊,“半夏!醒醒!” “嗯?什么?”半夏的声音恐慌却仍带着睡意。她抬起头,在灯光下眨着眼睛。 南谷子对于没有机会踢醒她没有露出一点失望。他从来都不会。他只是像对待子恒一样粗暴地拉扯半夏的绳子,对她的呻吟置之不理。制造痛楚是那些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的事情之一,子恒是唯一一个他真的想尽办法去伤害的人。虽然子恒自己忘记了,南谷子却清楚记得他杀死了两个火传居士。 “他妈的,为什么妖魔邪祟可以睡觉,”南谷冷冷说道,“而正派人却得醒着看守他们?” “第一百次告诉你,”半夏疲倦地说道,“我们不是妖魔邪祟。” 子恒紧张起来。这样的否认有时候会招致一场单调刺耳的长篇大论,逼着他们认罪和忏悔,由此又引发那些拷问者将会如何对付他们的描述。有时候还伴随着狠狠的一脚。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次南谷子只当没听到。 南谷子在他跟前蹲下,斧头横放在膝上,身上满是骨骼突出的尖角和深陷的空洞。 第二百零六章 有人来救我们了 南谷子摘下头盔,放在提灯旁边。 今晚的他有点不同,脸上除了厌恶和怨恨之外,还有某种决心和难以明白的神情。他的手臂放在斧柄上,默默地打量子恒。子恒在那双冷血的眼睛的注视下,只有尽量一动不动。 “你在拖慢我们,妖物,你和你的狸力。长者议事会已经听说了你们的事,他们想要了解更多,所以我们必须带你们到兰考城去交给拷问者。但是,你们在拖慢我们。我本来以为,虽然我们失去了后备马匹,还是可以走得快些,可我错了。”他沉默下来,朝他们皱着眉头。 子恒等着。南谷准备好了自然会说的。 “师叔现在遇到了两难的局面,”南谷终于说道,“因为狸力,他必须把你们带到议事会面前,同时,他也必须到达原寿。我们没有多余的马匹来载你们,然而如果继续让你们走路,我们就无法在指定时间内到达原寿。师叔一心一意要完成他的任务,也决意要把你们交给议事会。” 半夏嘟囔了一声。南谷一直瞪着子恒,子恒迎着他的目光几乎不敢眨眼。“我不明白。”他缓缓说道。 “你不需要明白,”南谷回答,“这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推论而已。如果你们逃走,我们会没有时间去追赶你们。为了准时到达原寿,我们连半个时辰的空闲都没有。比如说,如果你们用一块尖利的石头磨断了绳子,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师叔的问题就解决了。”他仍旧注视着子恒,伸手进披风摸出一件东西丢到地上。 子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件东西看。看清楚之后,他大吃一惊。 一块石头。 一块被武器劈过,边缘锋利的石头。 “这只是毫无意义的推论。”南谷子说道,“你们的守卫今晚也一样。” 子恒的口忽然发干。仔细想想!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仔细想想,不要犯任何错误!这有可能是真的吗?难道白羽客尽快到达原寿的需要重要至这个程度?让两个嫌疑妖魔邪祟逃走?往这方面想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对此了解太少了。除了那个师叔南谷,南谷是唯一一个会跟他们说话的白羽客,这两个人都不会透露许多消息。往另一个方面想吧。如果南谷想让他们逃走,为何不直接割断他们的绳子?如果南谷子想让他们逃走?南谷子,一个从骨子里相信他们是妖魔邪祟的人,一个比怨恨混沌妖皇本人更怨恨妖魔邪祟的人,一个因为他杀死了两个白羽客而千方百计找借口折磨他的人。这个南谷子想让他们逃走?如果说他之前是思绪纷乱,此刻他的脑海混乱得像山崩地裂。天气虽冷,汗水却像小溪般沿着他的脸流下。m.23sk. 子恒瞥了瞥守卫。他们只是两个昏暗的灰色身影,但在他的眼里,他们似乎在准备,在等待。如果他和半夏在试图逃跑的时候被杀,他们的绳子是用恰好在地上的石头割断的师叔的两难局面就解决了,很好。他们死了,南谷也如愿以偿。 瘦汉子捡起提灯旁的头盔,开始站起来。 “等等,”子恒沙哑地说道。他的脑海翻腾着,徒劳地寻找着解释。 “等等,我还有话说。我有人来救你们了!”这个念头在子恒的脑海中冒出来,就像突然盛开的鲜花,就像混沌中爆发的光芒,如此令人吃惊,以至于一时之间他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甚至忘记身处险境。斑仔还活着。路大安呢,他还活着吗?他把自己的子询问以狸力的方式传送给她。一幅画面传送回来。路大安躺在一张用常绿树木的枝叶搭成的床上,正在清理身侧的伤口。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他张大着嘴巴呆看着南谷,然后,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路大安活着。斑仔活着。 有人来救我们了! 南谷子还没完全站起来,看到子恒的样子后停住了,半蹲着。“你以为你能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招?呵呵,好小子,我会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好一会儿,子恒以为南谷子的这话,指的是斑纹传送过来的事,脸上顿时闪过惊恐之色,随后又松了一口气。南谷不可能知道的。 南谷看到子恒表情的变化后,目光头一次落在了自己扔在地面的石头上。 子恒意识到,南谷子在重新考虑。如果他改变主意了,会否冒险留下他们两个活口?绳子完全可以在杀死他们俩之后再磨断,虽然那样被人识穿的风险较大。他深深看进南谷子的眼里那双深藏在眼窝阴影里。这双眼眸看起来就像是从漆黑的洞穴中凝视着他,子恒看到,那双眼里的杀意已决。 南谷子张开口,子恒等着他宣布判决,接下来的事情却发生得快如闪电,令他根本无暇思考。 其中一个守卫突然消失了。前一小会儿那里还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下一小会儿黑夜吞噬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守卫转过身,惊恐的呼喊已经到了他的嘴唇边,然而任何声音都尚未发出,随着闷实的咔嚓一声,他像一棵树一样倒下了。 南谷子急转过身,敏捷如毒蛇出击,手中斧头已经带着呼呼风声飞旋起来。黑夜如流水一般流入提灯的灯光之中,子恒惊讶得眼睛快从眼眶里飞出去了。 子恒张口想要惊呼,喉咙却被恐惧紧紧扼着。刹那间他甚至忘记了南谷子刚才想杀死他们,这个白羽客只不过是另一个人,黑夜却忽然拥有了生命,威胁着要杀死他们所有人。 然后,那入侵灯光的黑暗化成了孔阳,他的披风如漩涡一般随着他的行动变换出灰色和黑色的阴影。 南谷子手中的斧头如闪电般劈下孔阳似乎只是随意地往旁边让了让,斧刃带着劲风擦身而过。南谷子劈空了,惯性却带着他失去了平衡,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退魔师的手脚迅速地使出一串连贯的攻击,快得子恒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南谷像个树桩一样倒下了。白羽客的身体还没完全落到地上,退魔师已经跪下来把提灯扑灭。 第二百零七章 这边 突然回到黑暗中,子恒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孔阳似乎再次消失了。 “真的是你吗?”半夏的声音压抑着抽噎。“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我们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那对不起了,还没呢。”退魔师深沉的笑容略带笑意。 孔阳的手在子恒身上摸索,找出绳结位置。一把小刀轻轻一划割断绳子,他便自由了。子恒坐起来,全身的疼痛肌肉都在抗议。他揉着手腕,盯着地上南谷的一堆灰色影子。 “你有没有……?”子恒问道,“他是不是……?” “没有。”黑暗中传来退魔师平静的声音。“除非我想取他狗命,不然他死不了。不过短时间内他再也无法妨碍任何人。好了,好了,别再问这么多的问题了,快去找两件他们的白羽客的白袍穿上。我们时间不多。” 子恒依言爬到南谷子躺着的地方。要他伸出手去碰这个人是件艰难的事,当他摸到白羽客的胸膛在起伏的时候几乎立刻缩了手。他强迫自己解开那件白袍,把它剥了下来时,过程中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论孔阳刚才怎么说,他总觉得这个凶恶的汉子会忽然跳起来。他匆匆地在地上摸索,找回了自己的斧头,又朝着一个守卫爬去。一开始,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对于触碰这个守卫没有任何抗拒情绪,然后他明白了。所有的白羽客都恨他,但那必竟是一种人的感情。南谷子只认定他该死,却不带任何怨恨,甚至任何感情。 用手臂挽着两件披风,子恒转过身,这时恐慌紧紧攥住了他。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失去了方向感,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到孔阳和半夏的身边了。子恒的脚生根一般扎在地上,完全不敢动。就连南谷子,脱去白羽客以后也隐没在了黑夜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为他指出方向。不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走出营地。 “这边。” 子恒连忙朝着孔阳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走去,直到一只手挡住了他。他只能看见半夏隐约的身影,和孔阳模糊的脸庞,至于退魔师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根本不存在。子恒感到他们在看自己,心想自己是否应该解释一下。 “别愣着,穿上披风,”孔阳轻声说道,“快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不要发出声音。现在可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 子恒慌忙把一件披风交给半夏,庆幸自己不用说出刚才的恐慌。他用自己的披风打成包袱以便携带,再把白袍披到身上。当袍子落在子恒的肩上时,他忽然觉得汗毛直竖,肩胛之间像被针刺一样。难道自己竟然穿了南谷子的衣物吗?他几乎觉得自己闻到了那个瘦骨汉子的臭味。23sk. 孔阳要他们互相拉着手。子恒便一手拉着半夏,另一手握着斧头,希望退魔师可以立刻带着他们离开,好让自己的疯狂的想象能停下来。可是,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留在火传居士的帐篷包围之中。两个身影穿着白袍,另一个身影感觉得到却无法看见。 “很快,”孔阳轻声道,“来了。”闪电打碎了营地上方的夜空,如此靠近,以至于霹雳划过空气时子恒觉得手上、头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就在帐篷的另一边,土地被击打得泥石四溅,大地和天空的爆裂之声混在一起。闪电尚未褪去,孔阳已经带着他们向前走去。 他们刚刚迈出一步,第二道霹雳撕开黑夜。闪电像冰雹一样连续砸下,黑夜反而成了偶尔闪过的黑暗。雷声疯狂地咆哮着,一声紧接着一声,就像连绵不断的怒涛,他们惊恐的马匹尖嘶着,这样的嘶鸣只有雷声稍弱的时候才能听见。火传居士产连滚带爬地冲出帐篷,有些穿着白羽客,有些连衣服都还没穿完;有些像无头苍蝇般乱转,有些被惊呆在原地。 孔阳带着他们小跑着穿过这一团混乱,子恒走在最后。白羽客们睁着慌乱的眼睛看着他们经过。有几个人朝他们大喊,但喊声湮没在混乱的各种嘈杂声之中。不过,因为他们穿着白羽客,没有人试图阻止他们。他们就这样穿过帐篷,跑出营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没有人对他们伸出一只手。 子恒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不平坦,他任由自己被拉着向前,树枝拍打在他的身上。闪电又断断续续地闪了几下,然后就消失了。雷声的余响在空中滚动,渐渐也退去了。子恒回头看了看。营里有好几处都着了火,有帐篷在燃烧。大概是被闪电击中了,或者是人们慌乱时自己打翻了莲花灯。呼喊声仍然传来,在黑夜里显得虚弱。火传居士在试图恢复秩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些声音渐渐远去,帐篷、火焰和呼喊被留在了身后。 孔阳忽然停下脚步,子恒几乎踩到了半夏的脚跟。前面的月光下,站着三匹马。 黑暗中的一个阴影动了,纯熙夫人带着恼怒的声音传来。“湘儿还没回来。”她担心那个年轻女人做了些傻事。孔阳立刻转身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走回去,但是纯熙夫人如响鞭般尖厉地喊了一个字:“不!” 孔阳停住脚步,侧身看着她,只有脸和手露在披风外形成两个模糊的影子。鬼子母放缓了语气,却仍旧坚决。“现在有些事情更重要。你知道的。”可是,退魔师没有动,她的语气又强硬起来。“记住你的誓言,孔阳!别做蠢事,你改变不了上古神镜的业力,放下我执。” 子恒眨眨眼,他一时之间想不出孔阳会做什么反应,他还是第一次见退魔师这样? 半夏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是子恒的目光无法离开眼前戏剧般的场景:孔阳站着,就像斑仔的族群里的一匹年轻的狸力,一匹被个子小小的鬼子母逼得走投无路,徒然地搜寻逃脱宿命之路的大狸力。 第二百零八章 很不喜欢你 这凝固的场景被林中传来的树枝断裂声打破了。孔阳只迈了两大步就已经挡在了纯熙夫人和声音来源之间,苍白的月光沿着他的宝剑如波纹般流动。随着林中灌木的一片噼啪声响,两匹马出现了,其中一匹上面有人。 “杏姑!” 半夏立即欢呼,同一时间骑在乱毛小母马背上的湘儿喊道,“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半夏!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湘儿从杏姑背上滑下,朝着思尧村的伙伴跑来,却被孔阳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我们得走了,孔阳。”纯熙夫人的声音再次回复平静无波,退魔师放开了手。 湘儿搓着手臂,快步上前拥抱半夏。可子恒似乎听到她还低低笑了一声。他不禁觉得疑惑,因为这一笑似乎跟他们重逢的喜悦无关。 “令公鬼和马鸣在哪里?”孔阳问道。 “在别的地方,”纯熙夫人回答,湘儿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语气尖利,半夏吃了一惊。子恒也眨了眨眼,他好像听到她说了一句车夫们常用的咒骂,而且还是相当粗鲁的一句。“老天自会保佑他们平安无事。”鬼子母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被白羽客追上,”孔阳说道,“我们谁都不会平安无事。换下你们的披风,上马。” 子恒爬上马背,那是湘儿跟杏姑一起带回来的马儿。没有马鞍对他来说没什么关系,在家的时候他虽然不常骑马,但每次骑的时候都是没有马鞍的。他还带着那件白袍子,卷起来绑在腰带上,因为退魔师说他们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痕迹给火传居士。他仍然觉得自己能闻到袍子上面有南谷子的臭味。 出发之后,退魔师骑着黑色牡马带路,子恒的意识里再次感觉到了斑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凭感觉而不是言语,知道斑仔在叹息。它叹息,为他们注定会再次见面的承诺而叹息,为将要发生的一切的预感而叹息,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的无奈而叹息,所有这些感觉都层叠在一起。 子恒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问她为什么。然而,狸力的感应渐渐减弱,开始消失了。他狂乱的问题只得到同样沉重的答案。总有一天。这一切在狸力的感应褪去以后,久久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孔阳缓慢而稳定地朝着南方前进。周围的荒野笼罩在黑夜之中,地面起伏不平,脚下不时会忽然踩到隐藏的矮树丛,阴影中的树木重重叠叠,没法走得更快。退魔师两次离开队伍,朝着银色月亮往回走,跟五花马一起消失在身后的夜色中。两次他带回来的讯息都是没有追兵。 半夏紧紧靠着湘儿,兴奋地亲密聊天,偶尔有只言片语飘到跟在后面的子恒耳中。这两个人,激动得好像再次回到了家一样。子恒自己则一直拖在这个小小队伍的最后,湘儿时不时从马鞍上回过头来看他,每次他都朝她挥挥手,示意自己还好,然后留在原位。 子恒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虽然他无法理出头绪。将要发生的一切。未来还有多少事情要发生?纯熙夫人终于喊停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孔阳找到了一个溪谷,那里可以在岸边的一个洞里隐蔽地生火。 他们终于可以丢掉白袍子了,他们在营火旁边挖了一个洞,把它们埋进去。子恒正要丢下自己穿过的白袍子时,才看到了左胸上那个刺绣的金色太阳和两颗金星。他触电一般把它丢下,在曳撒上搓着双手,一个人坐到了一边。 孔阳开始往洞里铲土。“现在,”半夏说道,“谁能告诉我,令公鬼和马鸣在哪里?” “我相信他们在原寿,”纯熙夫人小心地选择着言辞,“或者,正在前往原寿。”湘儿响亮地发出一声轻蔑的鼻息哼声,但是鬼子母们只当没听到,“如果不是,我也有办法找到他们。这我可以保证。” 众人沉默地吃完食物,是饼子、肉干和罐罐烤茶,连半夏的热情也向疲倦屈服了。禁魇婆从她的药包里取出一瓶药膏来治疗绳子留在半夏手腕上的勒痕,又用另一瓶来治疗其他淤伤。当她走到坐在火光边缘上的子恒身旁时,子恒没有抬头。 她站着,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然后蹲下来,把药包放在旁边,活泼地说道:“子恒,脱下你的曳撒和中衣吧,它们告诉我,至少有一个白羽客很不喜欢你啊。” 子恒就心不在焉地缓缓脱下衣服,心里仍在想斑仔留下的消息,直到听见湘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子恒被吓了一跳,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简直是一片七彩祥云图,紫色的新伤斑斑点点地重叠在褪成棕色和黄色的旧伤上。全靠他在欧阳潜的锻铁场做活的漫长日子里造就的厚实肌肉,才保住他的肋骨没有折断。之前他满脑子都在想狸力的事,所以才忘记了伤痛,现在,他想起来了,伤痛随即快乐地回归。他不小心深吸了一口气,立刻疼得紧咬嘴唇忍住呻吟。 “你一定得罪他了,他怎么能不喜欢你到这个程度啊?”湘儿惊讶地问道。 子恒心想,因为我杀了两个人。他大声说的却是回答:“我不知道。”湘儿从药包里翻出一瓶油脂状的药膏涂在子恒的淤伤上。刚涂上去时,他缩了一下。“是活血丹,丹参和五灵脂。”湘儿温柔地说道。 药膏感觉既冷又热,令子恒打冷战的同时又令他冒汗。但是他没有抗议,因为他以前也用过湘儿的药膏和敷剂。当湘儿的手指轻柔地把药膏搓进他的皮肤时,冷和热都消失了,把疼痛也带走了。紫色的斑点褪成了棕色,棕色和黄色又渐渐淡去,有一些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试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你好像很惊讶,”湘儿说道。她自己也显得有点惊讶,奇怪地,还夹杂着害怕。“你又不是第一次用我的药了。” 第二百零九章 这不是疾病 “不是惊讶,”子恒欣慰道,“只是高兴。” 湘儿的药有时会迅速起效,有时则缓缓发挥,但总能治好伤痛。“到底到底令公鬼和马鸣发生了什么事?”湘儿开始把她的瓶瓶罐罐塞回包里,乒乒乓乓乱响一通好像是用力扔进去似的。“她说他们没事。她说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她说,在原寿。她说,他们太重要了,我们必须去找他们,我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她说了很多很多事。” 子恒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不论一切怎么改变,禁魇婆还是禁魇婆,她跟那个鬼子母还是远远算不上是朋友。 突然,湘儿僵硬起来,盯着子恒的脸。她把药包丢下,伸出手背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子恒想往后缩开,她却用双手抓住他的脑壳,把他的眼皮翻开来检查眼睛,一边自言自语。虽然她的个子小,却牢牢地抓住子恒的脸。子恒只得一动不动地想,如果湘儿不想放开你,你要挣脱她将会很困难。 “我搞不懂,”她终于放开他,向后跪坐在自己的脚上,说道,如果这是五疫瘟,你应该连站都站不起来才对。但是你没有发烧,你的眼白也没有发黄,只有眼眸是黄色。” “黄色?”纯熙夫人问道。子恒和湘儿都惊跳起来。这个鬼子母竟然完全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半夏已经裹着自己的披风在火旁睡着了,子恒觉得自己的眼皮也很想合上。 “没什么。”子恒说道,但是纯熙夫人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就像湘儿刚才一样。他猛地甩开头,汗毛直竖。这两个女人,简直把他当成小孩办。“我说过了,没什么。” “奇怪,没有见过跟这个有关的谶语。”纯熙夫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看着子恒身后的远方,这是注定要融入风月宝鉴的,还是风月宝鉴的改数?如果是一个改数,是谁的手在操纵?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一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湘儿不情愿地问道,又犹豫了一下,“你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吗?你能不能帮他?”向这个女人寻求帮助,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话语就像是被拉扯着离开她的口似的。 子恒怒视着两个女人:“如果你们在谈论我的事,对着我说啊。我就坐在你们跟前。”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他。 “治疗?”纯熙夫人微笑道,“治疗对此无效。这不是疾病,也没办法治疗。”她略略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瞥了子恒一眼,眼神里带着许多遗憾。但是这一眼还是没有把他带进对话之中,他失望地嘟囔着,看着鬼子母转向湘儿。“我刚才想说的是,这应该不会伤害他,但是谁能知道最后的因果?不过,至少我可以说,它不会直接伤害他。” 湘儿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尘土,然后面对着鬼子母凝视她的眼睛。 “这不够。如果有什么不妥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已经汇入风月宝鉴的事情,已成定局。”纯熙夫人突兀地转过身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睡一觉,天一亮就得出发。如果混沌妖皇的能力变得太强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原寿。” 湘儿恼怒地一把抓起药包。子恒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走了。他张口正要咒骂一句,却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就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呆坐在地。 子恒意识到,纯熙夫人知道。这个鬼子母们知道狸力的事,而且她认为这是混沌妖皇做的手脚。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赶紧僵硬地把中衣穿上,披上曳撒和披风。然而,穿上衣服没有什么帮助,他仍然觉得一阵寒意直渗入他的骨头,把骨髓寸寸冻结。 孔阳盘脚坐到他旁边的地上,把披风甩到身后。对这个动作子恒很高兴,因为看着退魔师时眼睛因披风造成的错觉而不停打滑的感觉很不舒服。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只是坐着,互相对视。退魔师坚毅的脸庞无法看透,但他的眼神里似乎透出某种感情。同情?好奇?两者都有? “你知道?”了恒问道。 孔阳点点头。 “我知道一些,不是全部。它是自然发生的,还是说,你遇到了某个引导者,某种媒介?” “我遇到了一个怪人,”子恒缓缓说道,心想,孔阳也知道,可是他的想法跟纯熙夫人一样吗?“他说,他叫路大安。” 孔阳深吸了一口气,子恒立刻看着他,“你认识他?” “是的。他教会我很多东西,关于灭绝之境的,关于这个的。”孔阳摸了摸剑柄,“他曾经是个退魔师,在那发生之前,在和卿月盟……”说着,他瞥了瞥躺在营火边的纯熙夫人。 这是子恒记忆之中头一次见到退魔师犹疑。在历下城,孔阳面对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时是多么自信,多么强大。其实,孔阳此刻并不是在担心子恒,他相信路大安只是谨慎而已,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好像他所说的会很危险似的。 “我听说过卿月盟的事。”子恒告诉孔阳。 “毫无疑问,你听说过的事情多数都是误会。你必须明白,在嘉荣的势力有派别之分。有些人用这种方法反抗混沌妖皇,有些人用那种方法。但是目标是一致的,但是手段的不同,这种不同可以造成宿命的改变,或者终结。包括人的宿命,诸侯国的宿命。路大安,他还好吗?”3sk. “我想是的。白羽客说他们杀了他,可是斑仔……”子恒不安地瞄了瞄退魔师,“我不知道。” 孔阳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接受了子恒的答案,但这鼓励了子恒继续说下去。“纯熙夫人似乎认为这种跟狸力一族沟通的能力是某种某种混沌妖皇才会做的事。她会这样想,对不对?” 多少天的患难与共,子恒无法相信路大安是妖物之类的东西。 然而孔阳犹豫了。这让,子恒的脸上开始渗汗,冰冷的汗珠被夜风吹得更冷。退魔师开口时,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第二百一十章 有人在打听你们 “这种能力本身不是邪恶的,绝对不是。有些人认为是,但他们是错的。这是在混沌妖皇出现之前就存在的古老能力,已经失落了。但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机会重新引发了它呢,恐怕没有人真正明白?有时候风月宝鉴是具有随机性的,至少在我们眼里看来是这样。是什么样的机会令你遇上这个可以引导你使用这种能力的人,而你又恰好可以跟随他的引导?都很难说。” 孔阳又道:“风月宝鉴正在编织一张伟大的宿命之网,也有人称之为时代的蕾丝,你们几个是它的核心。到了现在,我认为你们的宿命里还剩下的可选机会已经不多了。那么,你是一个被选中的人吗?如果是的,是老天选中你,还是暗影选中你?” “只要我们不喊混沌妖皇的名字,他就无法侵害我们。”话刚出口,子恒就想起了关于百眼魔君的噩梦,那些不仅仅是梦的梦。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他不能。” “你小子真是比岩石还要顽固,”退魔师若有所思,“也许顽固得最终足以挽救你自己的性命。记住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小铁匠。记住纯熙夫人告诉你的事。在眼下这个时代,许多事情都在分崩离析。古老的结界开始削弱,古老的围墙开始崩溃。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屏障,现在与将来之间的屏障,”孔阳的语气变得更低沉,“还有封闭混沌妖皇的牢狱的结界。这也许会是时代的终结,也许我们在临死之前还能看到新时代的诞生。又或者,这将会是所有时代的终结,时间的终结,一切的终结。” 说到最后,他却突然咧嘴笑了,笑容却跟愁容一般黯淡,眼中闪着快乐的星火,就像一个临上断头台之前的最后微笑。“但这些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呃,小子?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跟邪恶战斗到底。如果它爬到我们头上,我们就在它的下面咬它抓它。你们红河人太固执了,不适合投降。别再烦恼混沌妖皇是否干扰了你的宿命了,现在你已经回到了朋友的身边。记住,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只要纯熙夫人守护着你们,就连混沌妖皇也无法改变它。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尽快找到你的朋友们。”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没有可以接触太一的鬼子母保护他们。小子,也许结界已经弱得足够让混沌妖皇可以伸出黑手影响一些因果了。当然,他还不可能有力量为所欲为,否则我们早就完了。但是,也许他可以稍微拨动某些宿命的业力。本该往一个方向转却被改成了另一个方向,制造一些遭遇的机会或者听到一些话语的机会,或者任何变量一类的事情,你的朋友们就很可能因此深陷暗影,连纯熙夫人也无法挽回他们。” “我明白了,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他们。”子恒说道。 退魔师哈哈一笑。“我不是一直在说这个吗?睡一觉吧,小子。”孔阳站起来,披风重新裹住了他,昏暗的营火和月光之下,他几乎融入了身后的阴影中。“我们只有几天时间可以赶往原寿。你最好希望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他们吧。” 子恒还有些不解:“可是不论他们在哪里,纯熙夫人都能找到他们的,不是吗?她说她可以的。” “话虽如此,但是,我们能及时找到他们吗?如果混沌妖皇已经强大到可以干预因果的发生,我们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最好我们能在原寿找到他们吧,否则我们输定了。” 大顺发。 令公鬼站在阁楼的窗前,低头看着人群。人们沿着街道奔跑呼喊,全都向着一个方向涌去,手中挥舞着各式旗帜,旗上的神兽帝江守卫着千万红色的土地。原寿人和外地人混在一起,但与以前不同的是,没有人寻衅闹事。也许,只有今天,全城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 令公鬼咧嘴微笑着转过身来。他一直在期待的日子里,见到半夏和子恒活着并且大笑着来到他跟前的那天排第一位,今天则排第二位。 “你要一起来吗?”他再问一次。 马鸣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闻言对令公鬼怒目而视。“把你那只好朋友黑水修罗带去就好啦。” “姥姥的,马鸣,他不是黑水修罗。你这个顽固的笨蛋,到底还要跟我争论多少次呐?真是受不了,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黄巾力士的吗?” “当然听说过,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长得像黑水修罗。”马鸣把脸塞进枕头里,蜷得更紧了。 “年纪不大,却这么死脑筋,顽固的笨蛋,”令公鬼喃喃说道,“你到底还要在这里躲多久啊?我可不想一辈子给你爬这么高的楼梯送饭啊。而且,你也该洗个澡了吧。” 可是,马鸣在床上扭来扭去好像想把自己埋得更深。令公鬼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去的机会了,马鸣。我要出门了。”令公鬼慢慢地关门,希望马鸣能改变主意。但是,马鸣一动也不动。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走廊里,令公鬼斜斜靠在门框上。铁掌柜说过,两条街以外有一位人称老五婶的老妇人,售卖药草和药膏,也为人接生、照料病患和占卜。听起来,她跟禁魇婆有点类似。马鸣需要的人是湘儿,也许纯熙夫人也行,但这里只有老五婶。然而,就算她肯来,把她请到大顺发这里也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不论对她、马鸣还是他自己都一样。 因为最近这些日子,原寿这里流传着一些对于任何跟治疗或者占卜有关的行为不利的传言,为此,所有的草药医者或者巫医者都尽量保持低调。每个晚上都有人家的门口被涂画血牙,有时甚至白天也发生这样的事。当妖魔邪祟的谣言四起时,人们似乎忘记了是谁为自己退下高烧,敷好牙疼的。m.23sk. 整座城市都处在这样的狂热之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五方瘟鬼 马鸣似乎也不是真的病了。他把令公鬼从灶房带上来的食物都吃得精光,却不肯吃其他人送来的食物,也从来没有说过有哪里疼痛或者发烧。他只是拒绝离开房间,然后没完没了的睡觉。可是,令公鬼本来以为今天他一定肯出门的。 令公鬼整好披好披风,把挂剑的腰带往身后转,好让红布包着的宝剑可以被披风多挡住一些。 在楼梯底,他遇到了正好要往上走的铁掌柜。“城里有人在打听你们,”客栈掌柜口里叼着烟锅说道。令公鬼的心中顿时涌起希望。“用你们的名字打听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们。反正,就是你们几个年轻人吧,似乎最想找的就是你们三个家伙。” 焦虑取代了希望。“是谁?”令公鬼问道。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来回扫视大堂。从走廊出口到大堂门口,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了。 “我当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听说有这样一个人。原寿里发生的事,多数都会最终传到我的耳中。好像是一个乞丐。”客栈掌柜哼道,“听说是个半疯不傻的人。不过,尽管现在日子艰难,疯子也还是可以去宫里领取银蟾女王的布施的。在节庆日,银蟾女王会在宫里亲自发放布施,从来没有任何人因为任何理由被拒于门外。在原寿,没有人需要乞讨。就算是嫌疑犯,在接受银蟾女王的布施时也不可以逮捕他。” “会是个妖物的伪装吗?”令公鬼不情愿的问道。“如果妖物们知道我们的名字……” “我说,年轻人,你还真是满脑子妖魔作祟啊。它们确实存在,但你不能因为白羽客在到处骚扰所有人,你就以为这里满城都是妖魔鬼怪到处跑啊。你知道那些白痴在制造什么谣言吗?五方瘟鬼!你相信吗?他们说夜里的城外有五方瘟鬼在蠢蠢欲动。”客栈掌柜呵呵笑起来,大肚皮一抖一抖。 令公鬼可笑不出来。他记得,五哥提到过形状奇怪的生物,当时那里肯定是有一只黑神杀将的。“什么样的五方瘟鬼?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啊。就是奇怪的形状呗。可能是黑水修罗吧,或者黑神杀将。还有人说是阴长生赞陀屈多尊者本人,五十尺高呢。你想啊,人们一旦信以为真,能想象出多少妖怪呢?我们不用担心这个啦。”铁掌柜看了他一会儿。“你要出去?” “啊,就算是今天,我也对那事提不起什么兴趣,不过这里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的朋友不去?” “马鸣不舒服。也许迟些吧。” “好吧,不管怎样,你现在要特别小心。就算是今天这个日子,银蟾女王的拥护者也还是人丁单薄啊,他妈的,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你最好还是从小巷子那里出去吧。对面街坐着两个该死的混蛋在监视我的大门呢。真是受不了,他们知道我的一举一动!” 令公鬼滑进巷子之前,先把头伸出去看了看两边。一个铁掌柜雇佣的大个子汉子站在巷子口,斜靠着一根长矛,懒洋洋地看着外面跑过的人群。令公鬼知道,这只是表面而已。这个家伙名叫杜平,透过低垂的眼睑看得见所有的一切,而且他公牛似的强壮身体像猫一般敏捷。他还认为银蟾女王是赋予万物生命的太阳,或者与此类似的伟人。在大顺发这里,有十几个跟他一样的人守在周围。 令公鬼走近巷口时,杜平的耳朵抖了一下,但懒洋洋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街道。令公鬼知道这个人已经听到自己的靠近了。 “伙计,你今天要小心自己的后背啊。”杜平的声音就像砂砾在砂锅里摩擦,“当这里遇上麻烦的时候,我们可是指望你能帮忙的呀。要是你被人从背后扎了一刀倒在外面某处,可就帮不上我们了。” 令公鬼瞄了瞄这个精壮的大家伙,没有露出自己的惊讶之情。一直以来他都尽量把自己的宝剑藏起来,这是头一次有铁掌柜的保镖表示他们认为他真的会使剑。杜平没有看他,他的做活是守护客栈,他很尽职。 令公鬼把宝剑又往披风里推了推,加入人流之中。他看见客栈掌柜说的那两个人了,就在街对面,站在两个倒置的木桶上面,俯视人群,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从巷子里走出来。这两个人对于他们的立场毫不掩饰,不但把自己的宝剑用白布红绳缠起来,还戴着白色的布条,帽子上也别着白色帽徽。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到达原寿没多久,就得知如果用红布来缠宝剑,或者佩戴红色布条和帽徽,表示支持银蟾女王。白色则表示认为银蟾女王和嘉荣鬼子母们的来往应该为迄今为止的所有灾祸承担罪责,包括坏天气、庄稼不生长、甚至假的应化天尊。 令公鬼自然不想卷入原寿的政治~斗争。只是当他知道时,已经太迟了。这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已经选择了立场。虽说他不是有意的,但必竟是选了。城里的形势已经到了不容许任何人独善其身的地步。就连外地人也戴布条、别帽徽、缠宝剑,而且,白色远比红色多。也许有些人心里不是那样想的,但他们远离家乡,而原寿城里白色处于压倒性地位。那些支持银蟾女王的人要么不出门,要么成群结队以求自保。 然而,今天是不同的。至少,表面如此。今天,是原寿庆祝天命战胜邪恶的日子。今天,假的应化天尊会被押进城中,呈见银蟾女王,然后才会被带往嘉荣。 至于只有鬼子母们才可以对付一个真正可以引导紫霄碧气的人这方面,没有人愿意提起。这是事实,却没有人愿意谈论它。天命战胜了邪恶,玄都的武士参加了最前线的战斗今天,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今天,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先放下。 不过,真的能如愿吗?令公鬼表示怀疑。人们奔跑着,歌唱着,挥舞着旗帜,欢笑着,但是红方的人仍然十人、二十人地聚在一起,而且,没有人带着女人和小孩。 第二百一十二章 破布汉子 令公鬼估计,白方与效忠银蟾女王的红方,人数比例至少是十比一。他不禁再一次觉得,当初要是白布比较便宜就好了。可是,如果自己选了白方,铁掌柜还会帮助自己吗? 人群太密集了,互相推撞是难免的。就连白羽客,在今天的人群中也没法享受他们的移动小空间了。令公鬼任由人流拥着他向内城走去,途中他注意到,也不是所有的敌对情绪都被抑制了的。他就看着三个火传居士的其中一人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几乎摔倒。那白羽客勉强稳住之后张口刚要咒骂撞他的人,又被另一个人故意用肩膀使劲推了一把。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白羽客的同伴把他拉到街边,躲到一扇屋门前。三个人脸上的愤怒的表情混杂着惯常的飞扬跋扈和今天的无法置信。人群继续向前流动,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此事。也许,真的没有注意到。 如果是两天前,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令公鬼还注意到,撞人的人帽子上别着白色帽徽。一般都认为,白羽客是支持那些反对银蟾女王和她的鬼子母们顾问的人的,但是,这又如何。人们在做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今天是推撞白羽客。明天呢,造反?推翻银蟾女王?忽然间,令公鬼觉得自己处身于一群白帽徽白布条之中,非常孤单,真希望身边能有几个跟他一样选红方的人。 白羽客们发现令公鬼在看他们,恼怒地瞪视着他,好像迎接挑战似的。一群正在唱歌的人经过,他跟他们一起唱,让他们带着自己离开了白羽客的视线。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押解假的应化天尊进城的道路众人皆知。沿途的街道本身早已被银蟾女王的卫兵和身穿红披风的长矛兵一起结成坚固的人墙封锁起来,但街道的两边、甚至临街屋子的窗户和屋顶都挤满了人。令公鬼往内城挤去,试图尽量靠近宫殿。他有点希望能亲眼看到成少卿被呈给银蟾女王的情景,亲眼看看假的应化天尊和银蟾女王,两个大人物一起,这可是他在家的时候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 内城建于小丘之上,仍然保留着许多黄巾力士建造的遗迹。新城的街道杂乱无章,这里的街道却顺应山坡的走势,如自天成,每一次平缓的升降都呈现出新的令人惊叹的街景。每一个花园,不论从那个角度,甚至从上面看,园中的小径和假山都形成和谐的图案,尽管现在没有绿树绿草,也令人眼前一亮。突然出现的佛塔,在阳光下变换百种色彩的瓦墙。忽然升起的山坡上,视野可以囊括整座城市一直到外面的丘陵和森林。所有所有,都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只可惜人群推着他不停往前走,令公鬼根本没有机会仔细观看,而且,街道弯弯曲曲,所有的景色没走多远就已经无法再看见了。 忽然,令公鬼被人流卷着绕过了一个弯,宫殿就在眼前。本来顺着自然地势而铺的街道在这里也围绕着宫殿盘旋。这座宫殿就像是从说书的传说中跳出来的一般,宫殿金顶、红门,这古色古香的格调,使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每一个角落里都飘扬着玄都的旗帜,是整个内城一切景色的中心。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同台基。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作品,而不是一座建造而成的建筑。 令公鬼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靠近了。没有人能靠近宫殿。银蟾女王的卫兵在宫门两侧排成鲜红色的队伍,有十排之多。沿着红色的宫墙分布的箭楼和露台上,更多的卫兵站得笔直,胸铠上面斜挎着的弓整整齐齐地向着同一个角度。他们,也像是从传奇故事的传说中走出来的守卫王者的光荣的卫兵。 不过,令公鬼可不相信他们在那里真的是为了守卫光荣。沿着街道聚集的喧闹人群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用白布缠剑、戴白布条、别白帽徽的人。只有偶然几点的红色。身穿红制服的卫兵跟白色的人群相比,只是一条薄薄的防线。 令公鬼放弃了靠近宫殿的打算,改而寻找一个可以发挥自己身高优势的地方。他不一定要站在最前排就已经可以清楚看到街道了。人群不停地移动变化,因为人们总是想设法挤到前面去,或者挤到他们认为更合适的地方去。 于是,在一次移动之后,令公鬼发现自己与街道之间只剩下了三个人,连同最前面的长矛兵在内,全都比他矮。几乎所有人都比他矮。两边的人紧紧贴着他,挤得满头大汗。他身后的人一边嘟囔着没法看见,一边试图挪到他的前面。但是令公鬼牢牢守着自己的位置,跟两边的人一起连成密不透风的屏障。他心满意足了。当假的应化天尊经过时,他完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脸。 街道对面,新城入口方向,挤得密密实实的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骚动四周,人人纷纷让路给什么东西,就像白羽客除了今天以外天天享受的那种移动小空间一样。骚动后面的人,脸上的表情从惊讶的斜视变成厌恶的扭曲,让那东西通过后立刻涌回原位。骚动前面的人,一边往两边挤让,一般扭转头,拿眼角瞄着那东西直到它走过。 令公鬼周围的人也注意到那个骚动了。此刻人们除了等待应化天尊以外没事可做,只好不停的大声交谈着。他听到有人讨论鬼子母们,还有成少卿本人,还有一些令汉子们大笑、女人们脸红的粗鲁言语。 骚动穿过人群,渐渐靠近街道的边缘。所经之处,人们毫不犹豫地给它让路,就算因此失去好位置也在所不惜。终于,就在令公鬼的正对面,人群向外鼓出,把长矛兵往两边挤去。尽管长矛兵们挣扎着要把人群推回去,却终于还是被挤开了一个缺口,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犹犹豫豫地从缺口挪到了街道上。与其说这是一个人,还不如说他是一堆脏兮兮的破布。令公鬼周围的人喃喃发出厌恶的声音。 第二百一十三章 我赢了 破布汉子在街道对面的边上停留了片刻。他身上的披风被撕得破破烂烂,粘满了泥巴变得硬直,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动。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或是在倾听什么。 突然,他突然地大喊一声,挥起一只爪子似的脏手,笔直地指着令公鬼。然后,他立刻像一只大蜘蛛般急促地爬过街道。 乞丐。令公鬼意识到这是一个花儿乞丐。 令公鬼可以感觉到乞丐的目光,就像油腻的菜汤粘在他的皮肤上。先不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霉运使他以这种方式找到自己,令公鬼现在非常肯定的是,不论这人是什么来历,他不想跟他面对面。尤其是在这种地方,身边都是一些濒临暴力边缘的人,更是不能让这个家伙靠近自己。他转过身,拼命向着远离街道的方向往回挤,刚才还在欢笑的人现在纷纷咒骂他。 令公鬼动作很快,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奋力挤开才能前进的拥挤人群,会自动给那个脏乞丐让路。他挣扎着一路向前挤,当他突然掉出人群边缘自由了的时候,还跌撞了几步差点摔倒。他舞着双手稳住身体,顺势就开始跑起来。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朝他喊话,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朝着反方向撒腿飞奔的人。他的披风在身后飞舞起来,露出他缠着红布的宝剑。 当令公鬼意识到这个情况后,跑得更快了,心知即使是在今天这个日子,一个孤独的银蟾女王支持者像这样狂奔仍然很可能会激发一群白帽徽暴徒的追赶。他不停地跑,长腿迈过脚下的铺路石板。直到呼喊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他才敢靠着一堵墙壁崩溃下来,直喘粗气。 令公鬼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还在内城。他已经记不清刚才跑过这些弯弯曲曲的街道时转了多少个弯、穿过多少条街了。他一边做好再次逃跑的准备,一边回头看看自己跑来的方向。街上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个妇人,挽着购物篮子急急地走着。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去观看假的应化天尊了。令公鬼想,他不可能跟得上我,我一定已经甩掉他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很肯定那个乞丐是不会放弃的。那个破布汉了很可能此刻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寻找他,如果自己回去看成少卿,就要冒着遇到他的风险。好一会儿,令公鬼考虑是否该回大顺发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看一看银蟾女王了,也希望不要再有机会看假的应化天尊。为了躲避一个驼背的乞丐,而放弃这个机会,即使他是个真正的妖物,也显得有点懦弱啊。 令公鬼看了看四周,心里估计着。内城的修建方式是,如果要建造任何建筑,都必须建得很矮,这样一来只要站在某一个特定的地点,就可以毫无阻挡地看到设计好的风景。这里一定有一些地方可以让他看到押送假的应化天尊的队伍的。就算看不到银蟾女王,看看成少卿也好么。令公鬼忽然下定了决心,然后再次出发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他找了好几个这样的地方,然而每一个地方都已经满满当当,那些避开成少卿进城路线的人在这里挤得脸贴着脸,一眼看去,全是戴着白帽徽白布条的,一点红色都没有。一想到这些人看到他的红布宝剑会怎样反应,令公鬼赶紧小心翼翼地溜开了。???.23sk. 从新城传来了吵闹声,人们的呼喊混杂着嘹亮的牛角号声和威武的击鼓声。成少卿的押送队伍已经走进原寿,向着宫殿方向而去了。 令公鬼垂头丧气地在空荡荡的街上游荡,心里还带着一点点希望,想找到一个看成少卿的办法。他的目光落在了这条街道前方升起的一个斜坡上。那上面没有建筑,如果是在正常的春天,应该长满鲜花绿草,可现在只有一片黑色泥土,一直延伸到斜坡顶的一堵高墙下,墙的上面,可以看到墙里树木的枝桠。 这条街道本身并没有被纳入宫殿附近的街区之内,不过就在前面,他可以看到屋顶之上耸立的宫殿尖顶,上面的神兽帝江旗帜在风中飘扬。他不知道这条街绕过前面的山坡后通往哪里,不过,看着坡顶上的墙壁,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鼓声和牛角号声越来越近了,呼喊声也越来越响。令公鬼心中焦急,立刻就往斜坡上爬去。这个斜坡本来不是打算让人爬的,但是他用皂靴扎进枯死的草皮里,用手抓着光秃秃的灌木把自己拉了上去。在决心和努力之下,他喘着大气爬过最后的几丈,来到了墙脚下。这道墙高耸在他头上,少说也是他个子的两倍甚至不止。空气在如雷的击鼓声下鼓动,在嘹亮的牛角号声中呜鸣。 墙的表面没加修饰,保留着石头原本的天然姿态,巨大的石块互相吻合,石缝细不可见,粗糙的外表使它看起来就像一堵天生的悬崖。令公鬼咧嘴笑了。红沙丘群山那边的悬崖比这高得多了,连子恒都能爬得上去,更不用说他了。令公鬼的手在墙上找到石块的突出,脚找到石块的边缘。鼓声催促着他向上爬,他爬得越来越起劲。一定要在鼓声到达宫殿之前爬上去。匆忙之中,石头划破了他的手,透过他的裤子擦伤他的膝盖,但是,他的手臂终于抓住了墙顶,带着胜利的喜悦把自己撑了上去。 令公鬼连忙扭转身体,坐在了狭窄平坦的墙顶上。一棵高大树木的枝桠在他的头顶向外伸出,但他不打算再爬了。从他这里看出去,越过瓦片屋顶,视线毫无阻隔。他只需要稍微向前倾一点点,就能看到宫殿大门,排在那里的银蟾女王卫兵,和期待的人群。期待着。他们的呼喊被振耳的鼓声和牛角号声淹没。仍然在期待。 令公鬼开心地笑了。 他想,我赢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女孩的声音 就在令公鬼刚刚坐好的时候,押送队伍的前头已经转过了宫殿前的最后一个弯角了。 打头的是二十排的牛角号手,威武齐整地吹奏出一声声嘹亮的牛角号吹嘘着胜利。下面来的是鼓手,也是二十排,带着振聋发聩的鼓声走过。接着是原寿的旗手,骑着马,高举神兽帝江红旗。后面是原寿的士兵,先是一排一排又一排的骑士,穿着闪光的盔甲,骄傲地举着长矛,深红色的三角旗随风飘动。然后是三倍多的长矛兵和弓箭手。前面的骑士开始走过那些等候的卫兵,穿过宫殿大门时,长矛兵和弓箭手还不停地出现。 最后一排步行士兵转出那个弯角以后,出现了一辆巨大的马车,用十六匹马分成四排拉着。马车上的正中间,是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巨大笼子,马车的四个角落里各坐着两个女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铁笼,好像周围的队伍和人群不存在似的。令公鬼马上明白,那些肯定是鬼子母们。马车的前后左右,有十二个骑马的退魔师,他们把马车和士兵隔开,身上的披风卷动变换令人眼花缭乱。鬼子母们忽略人群,这些退魔师却严密地扫视人群,好像除了他们以外再没有别的保镖似的。 在所有的一切之中,笼子里的男人才是最吸引令公鬼目光的人。令公鬼离得不够近,无法如愿看清成少卿的脸,但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足够靠近了。假的应化天尊是一个高个子,长长的黑色卷发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他一手扶着头顶的铁栅栏,在摇晃的马车上站得笔直。他的衣着看起来很平常,披风、曳撒和裤子在任何一条道路上有这样的人赶路的话,都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加上他站立的姿势,成少卿从头到脚都是一个霸者,那个铁笼子就跟不存在一样。他挺直腰,高扬着头,看着人群的样子就好像看着一群前来臣服的子民。 不论成少卿的目光扫视到哪里,那里的人就会静下来,敬畏地看着他。当成少卿的目光离开他们,他们又带着双倍的愤怒大喊大叫,好像要补回刚才的沉默似的。但是,成少卿的气势、跟随他目光的沉默依旧。马车穿过宫殿大门时,他回头看着众人。人们朝他怒吼,言语之外,是纯粹兽性的怨恨和恐惧。成少卿突然仰天大笑,然后宫门就吞没了他。 马车后还有一些小队,举着代表参与击败假的应化天尊的诸侯国或城市的旗帜。承峻的白夫诸,晋城的三轮白色新月,还有九星坟的旭日,还有其他,许多许多,还有不少带着自己的牛角号手和鼓手来歌颂自己的伟大。可是,成少卿之后,这些队伍都显得马马虎虎。 令公鬼向前倾去,想再看那个笼子里的人最后一眼。他被打败了,是吗?真是受不了,他若不是被打败了,怎么会关在一个关动物的笼子里呢。 令公鬼一时失去了平衡,滑出了墙外,赶紧抓住墙顶把自己拉回原位。看完了成少卿,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和手指都被石头划伤了,火烧一样地疼。不过,他仍然无法忘记那幅情景:铁笼、鬼子母们、被打败的成少卿。虽然有个笼子,但那个人一点也不像被打败的样子。令人鬼不禁打了个冷战,刺疼的手在大腿上搓了搓。 “那些鬼子母们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他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 “她们要防止他接触太一啊,笨蛋。” 令公鬼大吃一惊,抬头朝着女孩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突然间他本来就不稳当的座位没有了。他只来得及明白自己正在往后翻倒,向下摔去,头就被重重撞了一下。然后,成少卿哈哈大笑着把他赶进了一个黑暗的漩涡。 令公鬼发现自己跟成少卿和纯熙夫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旁,假的应化天尊和鬼子母都默默地看着他,就好像都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似的。他忽然注意到房间的墙壁开始褪成灰色,渐渐模糊不清。他的心中生起了紧迫之感。所有东西都变得朦胧起来,开始消失。 令公鬼回头看看桌子,纯熙夫人和成少卿已经不见了,坐在那里的是居为是——百眼魔君。紧迫感催逼得他全身颤抖,在他的头颅里嗡嗡乱响,声音越来越大。嗡嗡声变成了耳朵中血液的鼓动声。 令公鬼立即就惊醒了,猛地坐了起来,立刻呻吟一声抱住脑壳摇晃起来。整个颅骨都在疼,左手摸到头发之间粘呼呼湿漉漉。他坐在地上,坐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这隐隐约约地令他觉得有点不同寻常,但是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歪歪扭扭,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躺下直到这停下来。 墙壁! 女孩的声音! 令公鬼伸出一只手掌撑在草地上稳住身体,缓缓环视四周。他必须慢慢转头,因为稍微转快一点眼前的东西就立刻开始旋转。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花园或是公园里,六尺以外,有一条石板小路穿过花丛蜿蜒而去,路边摆着一条石头条凳,凳的上面有树荫遮凉。看来自己掉到墙的里面了。 那个女孩呢?令公鬼看到那棵树了,就在他身后不远,还有,那个女孩,正沿着树身爬下来。女孩落到地上,转身面对令公鬼,他眨眨眼,不禁再次呻吟了一声。女孩的肩上披着一件深蓝色以白色皮毛镶边的织金锦披风,梳好的发髻要用花和宝钿花钗来装饰。这宝钿花钗里包括了发簪、华盛、步摇、发钗、发钿,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发出清脆铃声。一头长长的卷发在诸多的装饰下漆黑如墨,耳垂上戴着一对精致的银耳环,脖子上围着一条镶嵌着深绿色石头他猜那是翡翠的挂件。她身上穿的浅蓝色裙子因为爬树弄得满是树皮的脏印子,但明显是丝质的,上面刺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裙摆间杂着月白色的条纹。腰间环着一条宽阔的编织银腰带,裙摺下露出织金锦软鞋的鞋尖。 3sk. 第二百一十五章 闭嘴,丙火王子 令公鬼只见过两个女人穿这种风格的衣服,纯熙夫人,还有那个企图刺杀马鸣和他的被妖物控制的女人。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去爬树,却能肯定这个女孩一定是一个有身份人物,因为这样的衣服一定不便宜。 她打量令公鬼的方式更令这个印象加倍。对于一个摔进她家花园的陌生人,她似乎毫不惊慌,这种泰然自若的气质令令公鬼想起了湘儿,或者纯熙夫人。 令公鬼立刻陷入了一连串的担心之中,担心自己是否惹上了大麻烦,担心她是否某个有权力把那些银蟾女王的卫兵从今天的重要任务中召唤到这里来的大人物,担心她是否真的会那样做,以至于一时之间他只看见她华美的衣服和高傲的气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真正看清楚那女孩的模样。女孩大概比自己年轻两、三岁,以女孩来说身材高挑,而且,很漂亮。她的脸在一头卷发衬托下呈现完美的椭圆形,嘴唇丰厚鲜红,双眼水汪汪得令他难以置信。她跟半夏不论从高度、脸蛋和身材上来说,都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但不论哪一处都别样的美丽。想到这他觉得有点内疚,但马上说服自己说,拒绝承认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对于半夏尽快安全到达原寿没有任何帮助。 树上传来了刮擦的声音,掉下几块树皮,然后一个男孩轻巧地落在她的身后。他比女孩高一个头,年纪稍长,但他的脸和头发立刻就标明了他是她的近亲。他的曳撒和披风由红色、白色和金色的锦缎制成,也刺绣着花纹,作为男装来说甚至比她的衣服还要华丽。这更增加了令公鬼的焦虑。普通人就算在宴会节日,才会穿这样的服装,而且远远比不上这样的贵重。这里决对不是什么公开的园子。也许卫兵们只是太忙所以无暇过来对付入侵者罢了。 男孩站在女孩身后,一边打量令公鬼,一边用手指抚摸腰间的短剑。这似乎只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而不是打算使用它。然而,这也未必就没这种打算。这个男孩有一种跟女孩一样的沉着气质,两个人看着令公鬼的模样好像在研究迷题。令公鬼这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对方两个人正在拿他身上的一切进行分析和猜测,包括皂靴的磨损程度和披风的状态,至少这个女孩是这样。 “好任性的仪景公主,如果被娘知道这事,我们可就有得受了。”男孩忽然说道,“她让我们呆在房里,你却非要看看那个什么成少卿不可,是不是?现在可好了,你瞧瞧这一看看出了什么结果。” “闭嘴,丙火王子。”女孩明显年纪较小,可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认为男孩服从她是理所当然的。男孩的脸露出挣扎的表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让令公鬼惊讶的是他还是忍住了。 “你没事吧?”她忽然问道。 令公鬼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跟自己说话,赶紧挣扎着站起来。“我没事。我只是……”他摇晃了一下,双脚一歪重重坐回地上,头晕得像在漂浮。“我从那堵墙爬出去好了。”令公鬼喃喃说着,想再站起来,但是公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住。令公鬼的头实在是太晕了,只要轻轻一点压力就把他压得没法动弹。 “不要乱动,你受伤了。”她优雅地跪到令公鬼身边,用手指轻轻拨开他左边头上被血粘成一块的头发。“你掉下来的时候一定是撞到树枝了。现在只是擦伤头皮而没有摔断骨头是你好运。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善于攀爬的人,不过你摔下来的技术可就有点差劲了。” “您的手会粘到血的。”令公鬼吓得往后缩开。 公主坚决地把令公鬼的头拉回手中。“别动。”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又一次透出了那种认为对方将会服从的语调。“看起来不太糟,谢天谢地。”她开始从披风里面的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一排小药瓶,一些卷好的纸包,最后是一把夹了绵的白棉布。 令公鬼惊愕地看着这些东西。这样的东西应该是禁魇婆才会随身携带的,而不是一个穿着她这样的衣服的人。他看到她的手指已经粘到血了,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m.23sk. “把你的水瓶给我,丙火王子,”她说道,“我要洗伤口。”她称为丙火王子的男孩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皮革瓶子,递给她,然后轻松地蹲坐在令公鬼的脚边,手臂抱着膝盖。仪景公主处理伤口的动作十分熟练。她先用冷水冲洗他头上被擦伤的头皮,冷水带来一阵刺痛,令公鬼并没有缩开,但她似乎预料他会躲避,所以牢牢抓着他的头不许他动。然后,她从一个小药瓶里取出药膏涂在伤口上,几乎跟湘儿的药一样立刻就止了疼。 她忙活的时候,丙火王子露出微笑,是一种安抚的微笑,似乎他也以为令公鬼会退缩甚至逃跑。“她总会遇到迷路的猫咪或者折断翅膀的小鸟,不过你是她照料的第一个普通百姓。”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不是要冒犯你。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是流浪猫狗。”这句话并不是道歉,只是说明事实。 “我本来就是普通百姓,没关系。”令公鬼僵硬地回答。心想,这两个小孩的行为分明把自己当成受惊的兔子了。 “放心吧,她知道该如何包扎,”丙火王子又说,“她经过名师指点,所以不用担心,你在接受妥善的照料。”仪景公主把一片夹绵白棉布压在令公鬼涂了药的伤口上,从腰带里扯出一条蓝白金三色的丝巾。任何一个思尧村的女孩都会把这样的丝巾当成宝贝,留待宴会节日才舍得戴。仪景公主熟练地把它缠到了令公鬼的头上,用来固定那片白棉布。 “这太贵重了,您不能用这个。”令公鬼连忙反对。 像是没听见一样,她继续缠丝巾。“我叫你别动。”她平静地说。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令公鬼望向丙火王子,问道:“她总是这样的吗,认为所有人都得照她说的做?” 年轻男子的脸上闪过诧异之色,抿起嘴唇乐了。“多数时候她是这样认为的。多数时候人们也照她说的做。” “拿着这个,”仪景公主说道,“用手按住它,好让我绑……”她看到公令鬼的手,惊呼一声。“你摔下来的时候不可能把手弄成这样的,一定是你爬不该爬的地方时弄的。”她飞快地绑好丝巾,把他的手掌拿起来,自言自语地抱怨水不多了。令公鬼感到冷水令手掌上的裂口火烧一样疼,但公主的动作出奇的轻柔。 “这次,不要动。”她再次取出刚才那瓶药膏,薄薄地涂在一道道伤痕上,明显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把药膏揉进去又不要弄疼令公鬼上了。一阵清凉传遍他的手掌,就像那些裂开的伤口都被她搓走了似的。 “多数时候人们完全照着她说的话去做,”丙火王子在埋头搓药的仪景公主身后说道,脸上的咧嘴微笑带着一种深深的爱惜,“多数人是。当然,娘除外。还有厉业魔母。婉晴夫人也不会。婉晴夫人是她的保姆。你怎么能命令一个从小就教导你,教你不要偷点心的人呢。婉晴夫人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保姆了。” 仪景公主抬起头,用危险的目光瞪着王子。王子清了清喉咙,小心地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赶紧说道,“当然还有任安了。” “没有人会命令任安。连娘也不会,”仪景公主说道,低下头继续给令公鬼的手搓药,“她只是提出建议,而他总是照她的建议去做,但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命令他。”她摇摇头。 “虽然你不会去尝试指挥任安做这做那,”丙火王子回答,“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总是对此感到惊讶。他已经侍奉过三代银蟾女王了,还担任过两代银蟾女王的大司马和国相。我敢说,有些人认为玄都王权的标志是他而不是银蟾女王。” “娘应该更进一步跟他成亲才对,”公主心不在焉地说,注意力还是在令公鬼的手上,“她想这样做的,她瞒不过我。这样做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丙火王子摇摇头:“行不通,可是他们俩其中一个得先低头才行。娘不能低头,任安不愿低头。如果娘命令他,我想他会服从的。可是她不会这么做。” “你知道她不会的。” 他们突然抬起头瞪着令公鬼。令公鬼觉得这两个人刚才可能完全忘记他的存在了。“谁?”他不得不停下来舔舔嘴唇,“谁是你们的娘?” 仪景公主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而丙火王子回答的语气虽然平常却令他的话更令人震惊。“银蟾女王,身为玄都统治人的银蟾女王、王族李家的族长,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担当国土的统治者、人民的保护者。” “银蟾女王。”令公鬼喃喃说道,震惊带着阵阵麻木传遍他的全身,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头又要开始旋转了。千万不要引起任何注意。可是自己竟然掉进了银蟾女王的花园,还让继承王位的公主像个平民医者一样给自己疗伤。令公鬼只想大笑,知道自己已经处在恐慌的边缘了。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匆忙爬起身来,强忍着撒腿就逃的冲动。他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离开此地,必须在其他任何人发现他在这里之前离开的急切念头充斥着他的头脑。 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冷静地看着令公鬼,看见他跳起来时,他们俩也跟着优雅地站了起来,只不过完全是不慌不忙的节奏。令公鬼慌乱之下伸手要把丝巾摘下来,仪景公主一把抓住他的手肘。“别乱动,你会重新开始出血的。”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依旧认定他会照做。 “这可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得走了,”令公鬼说道,“我会爬回那堵墙上然后离这远远的。” “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公主这才头一次显得跟令公鬼一样吃惊。“这么说来,你爬上那堵墙来看成少卿,却不知道自己爬的是哪里的墙?到下面的街上去不是比在这里看得清楚得多吗?” “我那什么,太挤了街上,我讨厌人多的地方,”令公鬼信口含糊地说道,略略朝着他们两人各作了一个揖。“如果您不介意,啊,小姐。传说中,王室花园里挤满互相称呼大人、主子、殿下、陛下的人,但此刻的令公鬼完全记不起自己听说过对于继承王位的公主应该怎么称呼。他现在根本无法清楚地回忆这个问题,无法清楚地想起任何事情,满脑子只有远离此地的念头。“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就走了。啊——谢谢您的——”他摸了摸头上缠着的丝巾,“谢谢您。” “所以,你连名字也不留下吗?”丙火王子说道,“对于仪景公主的照料——你就这样报答,真可怜啊。我一直在疑惑你的来历,你的口音像个玄都人,虽然肯定不是原寿本地人,但你的样子像——反正,你知道我们的名字,礼貌上应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才对。” 令公鬼渴望地看着那堵墙壁,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名,甚至还加上来自锡城的思尧村。 “原来你来自西边,”丙火王子喃喃说道,“非常摇远的西边。”令公鬼猛然回头看着王子。年轻男子的话里带着惊讶的语调,令公鬼回头的时候还看到他的脸上留着同样的表情。不过,丙火王子很快以愉快的笑容代替了它,以至于令公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里出产烟丝和羊奶。”丙火王子说道,“我得了解治下所有地方、甚至所有陆地的特产,那是我的训练课程之一。特产和风土,人们的情况,包括他们的风俗,优点和缺点。据说,红河人很固执,如果他们认为你是值得追随的人,就会跟从你的引导;但如果你想要逼迫他们,却只会越逼越适得其反。仪景公主应该嫁给一个来自锡城的丈夫,因为只有一个意志如岩石般坚强的人才不会被她踩在脚下。” 第二百一十七章 遵命,公主殿下 令公鬼呆看着他。 仪景公主也是。 “丙火王子看起来一本正经,却在胡言乱语。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三个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身去。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那里。这是令公鬼见过的最英俊的汉子了,俊俏得几乎不像一个男子。他个子高而修长,一举一动带着柔韧的力感和十足的自信。他长着黑头发,黑眼睛,身上红色和白色的衣服比起丙火王子稍逊精致,但穿在他的身上这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他一手放在剑柄上,眼睛注视着令公鬼。 “离开他,仪景公主。”男子说道,“你也是,丙火王子。”仪景公主站到了令公鬼的前面,挡在他和新来者之间,高仰着头一如既往的自信。“他是娘的忠实子民,一个银蟾女王的好臣民。他受我的保护,楚狂。” 令公鬼努力回忆从边四六以及铁掌柜那里听说过的事情。如果没有记错,楚狂是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同父异母的兄弟。边四六也许不太喜欢达摩奴他也没听说过有谁喜欢这人但是如果城里的闲话可靠,那么不论是红方还是白方的支持者,却都爱戴他的儿子。 “我知道你喜欢照料流浪猫狗,仪景公主,”修长男子鹓动鸾飞地说道,“但这个人有武器,而且看起来不像好人。眼下这些日子里,我们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如果他是一个忠诚的子民,那么他在这个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做什么?要换掉剑上缠的布是很容易的,仪景公主。” “你少管,他是我的客人,楚狂,我做他的担保。难道说,你把自己任命为我的保姆,要来干涉我该跟谁说话不成?难道我现在归你管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的语气尖酸刻薄,但楚狂不为所动。 “你知道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行动,仪景公主,但你把这个人当成客人是不恰当的,对此你跟我一样明白。丙火王子,请你帮我说服她。我们的娘会……” “说够了没有!”仪景公主厉声打断,“你确实没有说过要干涉我的行动,但你也没有权利判断我的行动。你可以走了。现在就走!” 楚狂沮丧地看了丙火王子一眼,同时又像是请求援助,又像是说仪景公主太任性了没法说服。只见仪景公主的脸完全沉了下来,但她刚刚张开口,楚狂就正正式式地作了一个揖,动作像猫一般优雅。然后,他后退一步,转身大步沿着石板路离开,一双长腿带着他很快就消失在树荫之后。 “我讨厌他,”仪景公主耳语道,“他既卑鄙又善妒。” “你这话说得过分了,仪景公主。”丙火王子说道,“楚狂不知道什么是妒忌。他救过我两次,当时就算他不出手,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如果他不救我,他就能取代我做你的王室第一剑客。” “决不,丙火王子。那样的话我会另选一个人,决不会是楚狂的。任何人都行,甚至最低下的马夫。”忽然她笑了,故作严肃地瞪了哥哥一眼,“你说我喜欢给人下命令。好吧,我命令你不许发生任何意外。我命令你在我继承王位的时候担任我的王室第一剑客,老天保佑这一天越迟越好!以楚狂无法梦想的荣耀统领玄都的军队。” “遵命,公主殿下。”丙火王子大笑着模仿楚狂作了一个揖。 仪景公主若有所思地朝令公鬼皱了皱眉。“现在,我们得尽快带你离开这里。楚狂是个死脑筋,永远只按规矩办事,”丙火王子解释道,“不论是否应该。现在这种情况,在花园里发现陌生人,按规矩应该通知宫殿里的卫兵。我怀疑他现在正在前去通知他们的路上。” “这么说我该爬回墙上去了,”令公鬼说道。“今天可真是一个低调的好日子!我简直就跟挂了招牌没什么两样!”他转身朝墙壁走去,但仪景公主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行,我刚刚才花了那么多力气给你涂药,你再去爬墙只会再弄出新的伤口,然后让某个后巷里的老太婆给你涂些,老天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去。花园的另一边有一个小门,已经被花草遮挡住了,只有我还记得它的位置。”突然,石板小路上传来皂靴的脚步声,朝着他们而来。 “不好,太迟了。”丙火王子喃喃说道,“他肯定是一离开我们的视线就开始奔跑。” 仪景公主低吼了一句咒骂,令公鬼的眉毛唰地跳得老高。他曾经在大顺发那里听到过马夫们骂这句话,当时可很是惊讶了一番的。可是下一刻,公主已经恢复了冷静。 丙火王子和仪景公主似乎觉得原地不动就足够了,但令公鬼可没法使自己像他们这样镇定自若地等待银蟾女王卫兵的到来。他又朝着墙壁跑去,心里明知爬不到一半那些卫兵就会赶到,却无法使自己站住不动。 他还没迈出三步,身穿红色制服的汉子已经出现了,沿着小路冲过来,胸铠反射着阳光。众人像鲜红色和闪光的金属波浪一般似乎从所有方向同时涌上来。有的举着出鞘的宝剑,有的站定脚步拉弓搭箭。头盔脸罩下的每一双眼睛都冷酷无情,搭在弓上的每一支宽头箭都坚定地指着他。 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挡在令公鬼和弓箭之间,张开手臂护着他。令公鬼一动都不敢动,两只手远离宝剑,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皂靴的敲击声和弓弦的吱吱响声还弥留在空气中,一个肩膀上有一个金黄色的军官标志绳结的卫兵已经大声喊道,“公主殿下,王子殿下,俯下,快!” 仪景公主仍然张着手臂,庄严地挺直了腰。“你竟敢在我面前拔出武器,孙立?吕志真为此会怎么处罚你?如果你运气好,也许会要你到最简陋的骑兵马厩去清理畜肥!”天籁小说网 卫兵们交换着疑惑的目光,一些弓箭手不安地稍微放低了手中的弓。仪景公主见状才放下了手臂,姿态显得她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张开手臂。丙火王子犹豫了一下,也放下了手臂。令公鬼数得出仍然指着自己的弓箭只剩几把了,他的腹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好像以为这样可以阻挡离他只有二十步的宽头箭似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厉业魔母的手笔 戴着军官绳结的汉子似乎是最困惑的一个人,他困惑道:“公主殿下,请恕小的冒犯。可是楚狂大人说有一个肮脏的刺客潜伏在花园里,带着武器,威胁仪景公主殿下和丙火王子殿下。”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令公鬼的身上,语气坚决起来,“小的请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让开,让小的把这个坏蛋抓起来。这些日子城里的流氓太多了。”23sk. “是吗?我非常怀疑楚狂说过这样的话,”仪景公主说道。 “他们都知道,楚狂不会说谎的。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会,”丙火王子在令公鬼的耳边念咒道,“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那样跟他一起会轻松得多。” “你们不得胡来,这个人是我的客人,”仪景公主继续道,“他在这里受到我的保护。你可以撤退了,孙立。” “很遗憾,小的不敢从命,公主殿下。您知道,银蟾女王陛下,您的母亲,针对未经过她的批准入侵宫殿范围的人下过命令,这个入侵者的事已经启禀给银蟾女王陛下了。”孙立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满足感,令公鬼不禁怀疑这个军官恐怕以前曾经被迫接受过仪景公主其他在他看来不恰当的命令,这次他有完美的理由在手,决意是不再屈服了。 仪景公主怒视着孙立,可是也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令公鬼向丙火王子投去疑问的目光,丙火王子明白他想问什么。 “看来你要进牢房了。”王子低声回答。令公鬼的脸色立刻变得刷白,丙火王子赶紧补充,“不过,你别太担心,只是几天而已,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吕志真,统兵的大司马,会亲自对你问话,只要弄清楚你没有恶意就会立刻放你走。”他顿了顿,眼里流露出他的心里另有想法,“我希望你说的是真话,来自锡城的令公鬼。” “你把我们三个人一起带到我娘的跟前好了。”仪景公主突然宣布。丙火王子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孙立挡在头盔脸罩后的脸露出被吓到的表情。“公主殿下,我……” “要不然就把我们三个一起关进牢里,”仪景公主又说,“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还是说你敢下令动手来抓我?”她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孙立东张西望好像想向树木求助的样子说明,他也认为她赢了。 赢了什么? 怎么赢的? “娘正在接见那个成少卿,”丙火王子轻声说道,好像能读懂令公鬼的心思一般,“就算她不是很忙,孙立也不敢这样带着卫兵把仪景公主和我带到她的跟前,就好像押着我们一样。我娘有时候可有点脾气啊。” 令公鬼想起铁掌柜说过的关于银蟾女王的事。也许真的有点脾气?一个红制服的卫兵沿着小路跑了过来,嘎然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臂横在胸前施了一礼。他低声对孙立说了什么,孙立的脸上随即恢复了满意的表情。 “王命下,银蟾女王陛下,您的母亲,”孙立宣布道,“命令我立刻把入侵者带去见她。银蟾女王陛下还命令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去见她。也是立刻就去。” 丙火王子畏缩了,仪景公主使劲咽了咽口水。她脸上镇定,手里开始用力拍打裙子上的污渍。可是除了拍掉几片树皮,她的努力没有什么效果。 “公主殿下,请吧?”孙立得意洋洋地说道,“还有王子殿下?”卫兵们围在他们四周形成一个空心方阵,由孙立带领着走上石板小路。丙火王子和仪景公主走在令公鬼的两边,两个人都迷失在不快的思考中。卫兵们已经还剑入鞘、归箭入囊,但警戒丝毫没减,他们看着令公鬼的样子就好像以为他随时会抓起宝剑杀出包围。 “尝试逃跑吗?我什么都不会尝试的。低调!哈!”令公鬼看着卫兵们看着自己,然后,忽然注意到花园的景物。他已经完全从摔倒中恢复过来了,可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发生,上一个带来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个已经到来,以至于他一门心思只想着那堵墙和回到墙外的恳切愿望,周围的景物都被忽视了。 现在他才注意到心中一直隐约地觉得不同寻常的绿草。是绿色!到处都绿树成荫。大树、花丛,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小路之上,青葱的葡萄藤投下荫凉。到处都是鲜花,品种如此之多,为花园添上无数色彩。有些他认识明亮的金黄色太阳花和小小的粉红色脂花,深红色的芍药花和一簇极为罕见的太平花,还有各种颜色的牡丹,从最纯的白色到最浓的深红色都有有些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如此稀奇,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觉得它们不是真的。 “绿色,”令公鬼轻声说道,“真的是绿色。”卫兵们闻言互相窃窃私语,孙立回头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他们赶紧静了下来。 “这是厉业魔母的手笔。”丙火王子随口回答。 “这是不对的。”仪景公主说道,“她曾经问过我,是否想从外面的庄子里选出一个,让她把它变成跟我们的花园一样生机勃勃。可其他的庄子呢,却任由它们颗粒无收。人民在挨饿,我们却在花园里赏花,这是不对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又道:“你要保持镇定,”她精神奕奕地告诉令公鬼,“问你话的时候要清楚地回答,否则保持沉默。还有,照我的样子做就好。没事的。” 令公鬼真希望自己能分享公主的这份自信。如果丙火王子也跟她一样自信,他会安心得多。孙立带着他们走进宫殿里时,他回头看了看花园,看着所有的绿树鲜花,看着一个鬼子母为银蟾女王而涂画的鲜艳色彩。他突然想,自己已经被卷进了深水之中,四边都看不到岸。 走廊里全是宫里的仆人,穿着红色的制服,领口和袖口是白色,束腰外衣的左胸上有一只神兽帝江图案。他们脚步匆忙,各有任务。当这队卫兵们簇拥着仪景公主、丙火王子和令公鬼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全都愣住了,张开口呆呆地看着他们。 第二百一十九章 同样的美丽 一只雄猫穿过这群呆若木鸡的仆人,满不在乎地沿着走廊游荡,在愣立原地的人们脚下左穿右插。这只猫让令公鬼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他在韶华的经历告诉他,再怎么简陋的店子,角落里都会藏着耗子。可是自从走进宫殿里,这只雄猫是他见到的唯一一只猫。 “你们这里都没有耗子的吗?”他难以置信的问道。“任何地方都有耗子的。” “因为厉业魔母讨厌耗子。”丙火王子喃喃说道,他正担忧地朝着走廊前方皱眉,明显已经在想象跟银蟾女王见面的情景。“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耗子。” “你们两个安静。”仪景公主的语气虽然严厉,却跟她的哥哥一样心不在焉。“我在思考。” 令公鬼回头看着那猫儿,直到卫兵带着他转过一个弯,挡住了它。如果这里有许多猫,会令他觉得好过一点,尽管那意味着耗子,但至少会令这个地方有一点普通之处。 孙立带着众人转了无数个弯,令公鬼没几次之后就在这深宫重阁之中失去了方向感。终于,年轻的军校在一对高大的双门前停下了脚步。这对门是黑色的木门,闪着丰润的光泽,跟刚才经过的某些门相比不算非常豪华,不过仍然雕刻了一行行精细的金龙图案。门的两边各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 “至少不是正殿。”丙火王子的笑声显得不太稳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娘在这里把人送上断头台。”可他却说得好像他认为银蟾女王很可能会开一个先例似的。 孙立伸手要收走令公鬼的宝剑,但仪景公主上前阻止了。“他是我的客人,根据习惯和律法,王族的客人即使是觐见我的娘时也可以佩戴武器。难道你要否认我说过他是我的客人的话吗?” 孙立犹豫了,跟她对视了片刻,点了点头。“好吧,公主殿下。”他后退了一步。仪景公主朝令公鬼露出微笑,可是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听到孙立命令道:“近侍亲兵跟我进来。请宣布仪景公主殿下和丙火王子殿下求见,”他对门口的仆人说道,“还有卫兵副官孙立应银蟾女王陛下的命令押送闯入者求见。”仪景公主对孙立怒目而视,但大门已经打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宣布来者身份。 仪景公主略略招手叫令公鬼紧跟着自己,然后昂首挺胸庄严地走进大门。丙火王子活动了一下肩膀,大步跟在她的身侧,整整齐齐地保留着一步的距离。令公鬼跟在他们后面,不太确定该怎么走,于是与丙火王子持平跟在了仪景公主的另一侧。孙立带着十个卫兵,紧紧跟着令公鬼。大门静静地在他们身后关上。 仪景公主忽然屈膝,同时弯腰并双手张开裙摆行礼。令公鬼一愣,赶紧模仿丙火王子和其他人的动作,笨拙的学了好几次才算有点样子。双膝跪下,以头触地,然后低头,身体前倾,把右手手指压在大理石地板上,左手放在剑柄上。丙火王子没有佩长剑,他的左手以同样的方式放在短剑上。 令公鬼刚刚开始庆幸自己终于做对,就发现孙立虽然低着头,头盔脸罩下的眼睛却斜过来怒视着他。令公鬼不禁为难,难道我应该行别的礼?他忽然觉得一肚子火,根本没有人教过他,孙立怎么能指望他知道该怎么做呢?还有,为什么要害怕这些卫兵?他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好怕的。他也明白自己的恐惧不是孙立的错,但他就是生孙立的气。 所有人都原地不动,就像等待春天消融的冰雪。令公鬼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便利用这个空档观察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他一直低着头,只是略略转动到可以看见的角度。孙立的脸色更难看了,但令公鬼决定不去理他。 这是一个方形的房间,大小跟大顺发客栈的大堂差不多,墙壁上镶着纯白色的石块,上面雕刻着狩猎场景的浮雕。浮雕之间有挂着画,上面画着精美的图案,有明亮的鲜花和羽色艳丽的喜鹊,只有两幅除外。那两幅画挂在房间正面的墙上,画面上的图案是玄都的神兽帝江,大小比人还高,站在鲜红的国土之上。两张长画之间是一个高台,高台之上有一张雕花磨光的王座,银蟾女王就坐在上面。 一个精壮的汉子笔直地站在银蟾女王的右侧,他没有戴头盔,穿着银蟾女王卫兵的红色制服,披风的肩膀上有四个金色绳结,雪白的袖口上环着数道金色宽带。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但仍然强壮如牛,像岩石一般不可动摇。令公鬼暗暗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大司马吕志真了。???.23sk. 王座后的另一边,一个穿着深绿色丝衣的女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正在用深色、几乎是黑色的羊毛编织着什么。起初,她的编织活计让令公鬼以为她是个老妇人,再看清楚一点后,他发现自己看不出她的年纪。年轻,老迈,他不知道。她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手里的编织针和毛线上,好像离她不到一个手臂之外的银蟾女王不存在似的。她是一个艳丽的女人,表面平静,然而她的专注之中带着某种可怕的情绪。房间里静悄悄,只有她的编织针喀哒作响。 虽然令公鬼想看遍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目光却不停地回到王座上头戴翼善冠的女人身上。王冠上,精致的牡丹图案微微闪光。是玄都的牡丹王冠。银蟾女王穿着红白两色的丝质裙子,披着一件红色的长披肩,披肩上的神兽帝江沿着披肩昂首阔步。她伸出左手触碰统帅的手臂时,手指上的噬象巴蛇戒指熠熠生辉。然而,不停地吸引令公鬼的目光的,不是富丽的服饰,也不是那个王冠,而是穿戴着它们的女人。 银蟾女王与她的女儿拥有同样的美丽,但是更成熟,更完美。她的脸和身材,她的存在,就像光芒照亮整个房间,她身后的两人都因她而黯淡无光。如果她是思尧村的寡妇,就算她是锡城厨艺最差家务最懒的女人,求婚者也一定会在她的门前大排长队的。 第二百二十章 我可以发言吗 令公鬼发现她在打量自己,赶紧低下头,生怕她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心里的想法。真是受不了,竟然把银蟾女王想像成一个村妇!你这个傻瓜!他在心里大声地咒骂自己。 “你们起来吧。”银蟾女王的声音丰润温暖,比起仪景公主更自信更权威一百倍。 令公鬼跟着众人站起来。 “娘啊!”仪景公主刚喊了一声,就被银蟾女王打断了。 “一看样子你爬过树,女儿。”仪景公主从裙子上拔下一片漏网的树皮,找不到地方丢,只好抓在手里。事实上,银蟾女王平静地继续说道,“尽管我下了命令要你留在房中,你还是设法非要看看这个成少卿不可。丙火王子,我本来以为你会有点分寸。你必须学会在顺从妹妹的同时要保护她远离灾祸。”银蟾女王快速地扫了身边的精壮汉子一眼。吕志真无动于衷,似乎没有注意到,可是令公鬼觉得他的那双眼睛其实能看到任何事情。“这一点,丙火王子,对于王世子来说,跟统领玄都的军队是同样重要的责任。也许等你多受训练之后,你被你的妹妹牵着鼻子四处惹麻烦的时间就会少些。我会请大司马确保你北上的旅程诸事俱备。” 丙火王子挪着脚似乎想争辩一下,却只是低下了头。“遵命,娘。” 仪景公主皱起眉头,说道:“娘,丙火王子如果不跟我在一起,又怎么能阻止我惹麻烦呢。所以他才离开了他的房间,这也是他不得不如此。还有,娘,去看看成少卿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啦。城里几乎每一个人离他都比我离得近。” “可是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将要继承王位的公主。”银蟾女王的声音严厉起来,“我从近处观察过这个成少卿,他很危险,孩子。他被关在笼中,被鬼子母们无时无刻地看守着,仍然像狸力兽一样危险。我宁愿他从来没有被带到原寿来。” “他会在嘉荣接受处置。”凳子上的女人说话了,可她的眼睛仍然看着手中的编织活计,“重要的是,让人们看到正道再一次战胜了黑暗,让人们看到你是胜利者之一,银蟾女王。” 银蟾女王轻蔑地挥了挥手。“我还是宁愿他从来没有靠近过原寿。” 女人道:“仪景公主,我了解你。” “娘,”仪景公主辩解道,“我真的想听您的话的。是真的。” “是吗?”银蟾女王装作惊讶挖苦道,又呵呵笑了。“是,你确实是努力要作个好女儿。但你不停地试验我的容忍度。啊,我对我的母亲也做过同样的事。这种精神在你登上王位之后能支持你,但你现在还不是银蟾女王,孩子。你违背了我的命令去看了成少卿,对此你应该满意了。北上的旅程中,不准你接近他一百步之内,你和丙火王子都是。若不是我知道你在嘉荣将会接受非常严格的训练,我会派婉晴夫人跟你一起去,确保你遵守我的命令。至少,她似乎能令你安守本分。”仪景公主撅着嘴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 王座后的女人似乎正在专心数针脚。“不用六七天,”她忽然插口道,“你就会想回家,回到你母亲身边。不用一个月,你就会想跟着游民逃走。当然,我的姊妹会确保你远离那些人。那种事不是你该做的,现在还不是。”突然,她从椅子上转身注视着仪景公主,脸上的平静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骨子里蕴藏的潜力可以令你成为玄都史上最伟大的银蟾女王、所有土地之上一千多年来最伟大的银蟾女王。只要你有力气承受,我们将为了这个目标而塑造你。” 令公鬼瞪着她,心想,看来这个女人只能是厉业魔母,那个鬼子母了。忽然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来求她帮助,不论她属于那一个势力都一样。她散发着的气势比纯熙夫人要可怕得多。他有时觉得纯熙夫人就像用织金锦包裹的生铁,然而厉业魔母的织金锦只是幻觉。 “够了,厉业魔母,”银蟾女王担忧地皱起眉,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她凝视着女儿沉默片刻。 “现在,关于这个年轻男子的问题”她指了指令公鬼,目光仍然盯着仪景公主的脸说道,“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而来,你又为何跟你的兄弟给予他客人之名?” “我可以发言吗,娘?” 银蟾女王点头准许,于是仪景公主从她第一次看见令公鬼沿着斜坡爬到墙下开始,简略地说了说事情经过。令公鬼以为她最后会声明当时自己对于自己所处的地方毫不知情,可她说的却是,“娘,您常常教导我要多了解我们的人民,从最高层到最底层都要。但是每次我见他们的时候,身边总是跟着十几个随从,这样怎么能了解到任何真实情况?跟这个年轻男子的交谈,令我更了解红河人是什么样的人,比我从书本上学到的要多多了。他离家这么远,在这么多外来人都因为恐惧而选择白方的情况下选择了红方,这也证明了他的忠诚。娘,我恳求您不要错待一个忠心的子民、一个教会我许多您统治的人民的事情的人。” “一个来自锡城的忠心子民,”银蟾女王叹道,“我的孩子,你应该多留心读书才对。锡城已经有六代没有缴过税、七代没有服过兵役了。我敢说,他们甚至几乎忘记自己是玄都的一分子了。” 令公鬼想起自己听说锡城隶属玄都时的惊讶,不安地耸了耸肩。银蟾女王看到他的反应,对女儿露出同情的微笑。“你看见了吗,孩子?” 令公鬼注意到厉业魔母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编织活计,正在打量自己。她站起来,从高台上缓缓走下来,站在他的跟前。“来自锡城?”她问道,接着向着他的头伸出手来。令公鬼急忙向后躲开,她垂下了手。“却长着泛红的头发,灰色的双瞳?红河人是黑头发、黑眼睛的,而且很少长得这么高,”她飞快地出手翻起了令公鬼的衣袖,露出较少受阳光照射而颜色较浅的皮肤,“或者有这种肤色。” ???.23sk.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我只是一个放羊的 令公鬼大怒,忍住握起拳头的冲动。“我在思尧村出生,”他僵硬地说道,“但我的娘是外地人,我的外貌有些继承自她。我的父亲是令老典,是一个老实的庄稼汉,我也是。” 厉业魔母缓缓点头,双眼一直紧盯着令公鬼的脸。他迎着对方的目光直视她的双眼,掩饰着胃里的抽动。厉业魔母注意到他眼中的坚定,一边与他对视,一边又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令公鬼决定这次不躲开。 她碰的是令公鬼的宝剑。先是握住了剑柄的最顶端,然后惊讶地收紧手指睁大双眼。 “这不可能,一个来自锡城的放羊的,”她轻声说道,像是耳语,音量却大得所有人都能听到,“带着一把天元应龙宝剑。” 最后的话在这个房间里激起的反应就好像她宣布的是令公鬼是混沌妖皇。令公鬼的身后响起皮革和金属摩擦之声,还有皂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杂乱之声。他从眼角瞄到孙立和其他卫兵正在后退占领房间里的重要位置,手扶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脸上还露出随时准备玩命的表情。 吕志真迅速迈了两步走到高台前面挡在令公鬼和银蟾女王之间。就连丙火王子也把自己挡在了仪景公主跟前,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一手握着匕首。仪景公主本人看着他的样子好像现在才第一次看见他。银蟾女王的表情没有变,但是她的双手握紧了王座光滑的扶手。 只有厉业魔母的反应比银蟾女王小。鬼子母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她把手抽离剑柄,卫兵们随之更加紧张。她仍然凝视着令公鬼的眼睛,平静地估量着。 “可以肯定的是,”银蟾女王说话了,她的语气很平稳,“他年纪太轻了,不可能已经取得天元应龙剑客的资格。他比丙火王子大不了多少。” “这把剑是他的。”吕志真说道。 银蟾女王惊讶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银蟾女王,”吕志真缓缓说道,“他是太年轻了,但这把剑仍然是属于他的,他也拥有它。看看他的双眼,看看他站立的姿势,这把剑多么适合他,他带着它多么自然。他的确是太年轻,但这把剑也的确是他的。” 统帅说完以后,厉业魔母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把宝剑的,锡城的令公鬼?”她的语气好像对他的名字也表示怀疑,就好像她怀疑他来自锡城一样。 “我父亲给我的。”令公鬼回答,“这是他的宝剑。他认为我在外面闯荡时需要一把宝剑。” “又一个拥有天元应龙宝剑的锡城放羊人。”厉业魔母的笑容令令公鬼口里直发干。“你什么时候到达原寿的?”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觉得自己受够了,再也不要告诉这个女人任何真相了。她对他来说就像妖魔邪祟那么可怕。是时候重新开始隐瞒了。“今天,”他回答,“早晨到的。” “刚好赶上。”她喃喃说道,“你住哪里?别告诉我你还没找到地方住。你看起来虽然有点憔悴,但肯定已经休息过。” “哪里?梅客居。”令公鬼记得自己寻找大顺发时经过这家梅客居,它在新城,位于跟铁掌柜的客栈相反的另一边。“我在那里租了一张床,在阁楼的。”他觉得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撒谎,但她只是点了点头。 “这意味着什么?”她说道,“今天,邪恶的人被带到原寿。两天之内他会被带往嘉荣,同行的还有前去接受训练的王位继承人。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宫中的花园里,声称是来自锡城的忠实子民……” “可我确实是来自锡城的。”所有人都在看令公鬼,可除了孙立和卫兵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以外,没有人理会他。 “此人用一个精心编造的故事诱惑仪景公主,还带着一把天元应龙宝剑。他没有用布条或者帽徽来宣布自己的忠诚,却仔细地包扎宝剑隐藏天元应龙标记以避开好奇目光。这意味着什么,银蟾女王?” 银蟾女王示意大司马站到旁边,然后不安地打量令公鬼。不过,她却是对厉业魔母说话。“你判断他是什么人?妖魔的走狗?成少卿的追随者?” “混沌妖皇在丽麂水不安其位,”鬼子母们回答,“黑暗笼罩风月宝鉴,未来在镜中摇摇欲坠。这个人是危险人物。” 仪景公主忽然迈出一步,她扑到王座之前双膝跪地。“娘,我恳求您不要伤害他。如果不是我的阻拦,他当时就已经离开了的。他想离开,是我要他留下的。我无法相信他会是妖魔邪祟。” 银蟾女王向女儿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目光却紧盯着令公鬼。“这是谶语吗,厉业魔母?你正在解读风月宝鉴吗?你说过,这种能力总是在你最没有想到的时候到来,又会跟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如果这是一个谶语,厉业魔母,我命令你清楚地说出真相,而不是像你惯常的那样把它用谜语层层包裹,以至于没有人能明白你到底说了是还是否。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此乃谶语,”厉业魔母回到,“我以老天的名义发誓,我将会最清楚地说出全部。从今天开始,玄都将走向痛苦与分裂。黑暗渐深,直至伸手不见五指,我无法看见光明是否会再次来临。天下流出第一滴眼泪的地方,将会泪流成河。此乃谶语。” 忧郁的沉默笼罩着房间,只有银蟾女王呼吸的声音,就好像这是她最后的气息。 厉业魔母继续注视着令公鬼的眼睛。她又说话了,然而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在动,声音轻得离她只有一个手臂距离的令公鬼也几乎听不见。“谶语还有:痛苦和分裂将降临整个天下,这个少年将站在一切的正中心。我遵从了银蟾女王的命令,”她耳语道,“清楚地说出了我的谶语。” 令公鬼觉得自己的脚好像在大理石地板上生了根一样,石头的冰冷和僵硬顺着他的双脚爬上来,寒意沿着脊梁骨直冲脑门。其他人不可能听到她最后的话,但是她看着他,他听到了。 “我只是一个放羊的,”他对着整个房间说道,“我来自锡城。一个放羊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我需要你的意见 “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厉业魔母大声说道,令公鬼无法分清她的语气里是否带着一丝嘲讽。 “吕志真,我的大司马,”银蟾女王说道,“我需要你的意见。” 这个精壮汉子摇了摇头。“厉业魔母阴素娥说这个人很危险,银蟾女王陛下,如果她能说得更清楚些,我会建议把他立即处死。但是她所说的这些事,我们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得到。无须谶语,所有郊外的农夫都在说事情将会越来越糟。我本人,相信这个男孩到这里来是纯粹的意外,虽然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安全起见,银蟾女王陛下,我建议把他关到牢里,直到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北上之后,才放他离开。除非,鬼子母,你还有更多关于他的谶语?” “我已经说出我在风月宝鉴上看到的一切了,大司马大人。”厉业魔母回答,她朝令公鬼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一闪而过几乎没有触碰她的嘴唇,似乎在嘲笑他无法揭穿她话里的机关。“在牢里呆几十天对他不会有害,而我也有机会多了解一些。”她的眼中射出饥渴的光芒,令公鬼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也许会再有谶语。” 银蟾女王以手肘撑着王座扶手,握拳托着下巴考虑了片刻。如果令公鬼能动得了,他一定会在她皱着眉头的注视下不安地挪动,可是厉业魔母的目光早已把他冻结成冰。m.23sk. 银蟾女王终于说话了。“猜疑之心令原寿甚至整个玄都窒息。恐惧、黑暗的猜疑。妇人们指责她们的邻居是妖魔邪祟。汉子在多年朋友的门前涂画血牙。我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银蟾女王……”厉业魔母张开口,但是银蟾女王打断她。 “我不会。当我继承王位时,我发誓为所有人,不论高低贵贱,主持公道。就算玄都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记得公道,我也要坚持。令公鬼,你可愿意以上天的名义发誓,是你的父亲,一个锡城的放羊老汉给予你这把天元应龙宝剑?” 令公鬼不得不咽了咽口水,干涸的喉咙才发得出声音。“我愿意发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跟什么人说话,赶紧补充,“银蟾女王陛下。”吕志真大人挑起了一边粗粗的眉毛,可银蟾女王似乎不介意。 “那么你爬上花园的围墙只为了看一看假的应化天尊?” “是的,银蟾女王陛下。” “你对玄都的王座,或者我的女儿、儿子有任何恶意吗?”她的语气显得第一个比起后两个还要严重。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银蟾女王陛下。对您和您的亲人尤其没有。” “既然如此,我将为你主持正义,令公鬼,”她说道,“首先,比起厉业魔母和大司马,我年轻时曾经有机会接触过红河人。你的外貌虽然不像,但是如果我的久远记忆没有错,你确有红河人的口音。其次,任何人如果拥有你这种发色和眼睛,绝对不会声称自己来自锡城,除非那是事实。至于你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把天元应龙宝剑,这不合情理,所以也不像是谎言。第三,我的心中有一个声音轻声告诉我,最完美的谎言往往最荒谬以至于人们认为它不可能是谎言这把声音不能作为证据。我会维护我定下的律法。我给予你应有的自由,令公鬼,但我建议你以后小心自己的脚步。如果在宫里的花园中再见到你,你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谢谢您,银蟾女王陛下。”令公鬼沙哑地回答,感觉到厉业魔母的恼怒就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的脸。 “孙立,”银蟾女王说道,“护送这个——护送我女儿的客人离开,以客人应有的所有礼遇对待他。其他人也可以退下了。不,厉业魔母,你留下。还有,大司马也留下好吗。我得跟你们商量怎样处理城里的白羽客。” 孙立和卫兵们不情愿地收起剑,却仍然准备随时拔剑。不过,令公鬼还是很乐意地看着卫兵们围着他形成一个空心方阵,也很乐意跟着孙立离开。厉业魔母对银蟾女王正在说的话心不在焉,令公鬼能感觉得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背影。如果银蟾女王没有留下鬼子母们,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个想法使他暗暗祷告卫兵们能走得快一点。 令他惊讶的是,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在门外说了几句话后,跟上来走在他的旁边。孙立也很惊讶,他看看他们俩,又看看身后的门。门已经开始关上了。 “我的母亲,”仪景公主说道,“下令以客人应有的所有礼遇,护送他离开宫殿。孙立,你还在等什么?” 孙立沉着脸看看那扇门,门后面,银蟾女王正在跟她的顾问讨论。“没什么,公主殿下。”他恼火地回答,毫无必要地下令开始护送。 令公鬼走着,无视身边滑过的宫中奇观。他心烦意乱,无数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旋转,快得他无法抓住。他想起那些关于他的话: 你的外貌不像。 这个汉子将站在一切的正中心。 卫兵们停下脚步。令公鬼眨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宫殿门前的宽大庭院里,眼前高大的朱漆宫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些大门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普通人而打开,尤其是一个闯入者,尽管公主宣布他是客人。 孙立默默地打开一个暗闩,推开其中一扇大门下面的小门。 “按照风俗,”仪景公主说道,“应该把客人送到门前,但是不要看着客人离开。寓意是,要记住跟客人相聚的愉快,而忘记离别的悲伤。” “谢谢您,公主殿下。”令公鬼回答,摸了摸头上的丝巾白棉布,“谢谢您所做的一切。锡城的风俗是,客人应该带一件小礼物才对。恐怕我什么都没有,虽然,”他淡淡地补充道,“我很明显令您对红河人多了一份了解。” “如果我告诉娘,我觉得你很英俊,她一定会把你锁进牢里。”仪景公主冲他嫣然一笑,“再见,令公鬼。” 令公鬼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一个银蟾女王美丽与王权的年轻版转身离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厌火族 “你最好不要跟她玩文字游戏,”丙火王子笑道,“她每次都赢的。” 令公鬼茫然地点点头。英俊?真是受不了,她可是玄都王位的继承人!他摇了摇自己,清醒一下。m.23sk. 丙火王子似乎在等什么。 令公鬼看了他一会儿。 “王子殿下,我告诉您我是红河人的时候,您很惊讶。所有人,您的娘,吕志真大人,还有厉业魔母阴素娥——”说着,令公鬼背后又升起一阵寒意,“都是。没有一个人……”他没法说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些。“可是,即使我不是在锡城出生,我也是令老典的儿子。” 丙火王子点点头,似乎这就是他在等待的话。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令公鬼正要收回自己刚才暗示的问题,丙火王子说道:“在你的头上包一条头巾,令公鬼,你就是活脱脱一个厌火族。真奇怪,娘认为至少你的口音像一个红河人。我真希望我们能有机会互相多了解,令公鬼。——再见。——厌火族。” 令公鬼呆站着,看着丙火王子离去,直到孙立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弯腰走出小门,孙立砰地摔上门,差点撞到他的脚跟上。门里的暗闩响亮地合上了。 宫门前的椭圆广场此刻空空荡荡。所有卫兵,所有人、牛角号和鼓乐都消失了,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有沿着道路飘舞的垃圾,还有几个脚步匆匆忙着自己事情的行人。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分不出他们支持的是红方还是白方。 厌火族。 令公鬼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站在宫门的正前方,一个厉业魔母跟银蟾女王商量完事情之后轻易就能找到他的地方。他裹紧披风,立刻开始小跑,穿过广场跑进内城的街道中。他频频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但是弯曲的街道使他无法看得很远。然而,厉业魔母的那双眼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不停地幻想它们正在注视自己。当他到达连接新城的门口时,他撒腿狂奔。 直到跑回大顺发门前,令公鬼才停下脚步,靠在前门的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他一路跑来,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他宝剑上的红布,甚至不在乎他们是否会因为看见他在奔跑而追赶他。他觉得,就算是一只黑神杀将,这次也追不上他。 他跑过来时,杜平正坐在门旁的一条条凳上,手里抱着一只斑纹猫。他站起来朝令公鬼过来的方向张望,查看是否有麻烦,手指仍然平静地挠着猫儿的耳背。看清楚没有麻烦后,他又小心地坐了下来,生怕惊扰怀中的猫儿。 “刚才有些傻瓜企图偷猫。”他说道,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关节,又继续挠猫儿耳朵,“这些天猫儿的价钱好着呢。” 令公鬼看见那两个支持白方的汉子还在对面街上,其中一人的一只眼睛上淤青一片,下巴还肿了起来。那人怒容满面,每次望向客栈时都既恼怒又热切地搓着腰间剑柄。 “铁掌柜在哪里?”令公鬼问道。 “小书房”。杜平回答。猫儿发出轻声呼噜,他咧嘴笑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困扰猫儿很久,就算是有人企图把它塞进麻袋。令公鬼匆忙走了进去。 大堂里此时客人的数量跟平常差不多,都是支持红方的人,他们在喝酒聊天,话题是假的应化天尊,还有当他被押往北方时白羽客们会不会搞事情。没有人关心成少卿具体会怎么样,却人人都知道王位继承人和丙火王子会一同北上,人人都祝愿他们两人一路平安。 令公鬼穿过大堂,在小书房找到了铁掌柜。他正在跟巫咸下象棋。一只胖乎乎的虎斑猫趴在桌上,脚缩在身下,看着他们的手在格子棋盘上移来移去。 黄巾力士用粗厚的手指又放下一颗棋子,动作出奇的灵巧。铁掌柜直摇头,令公鬼的出现正好给了他开溜的借口。巫咸玩象棋几乎从来没有输过。 “我都开始担心你跑到哪里去了,伙计。以为那些白花花的叛徒找你麻烦,或者遇上了那个怪乞丐,或者别的。” 令公鬼张大口呆站了好一会儿。他几乎完全忘记了那个一身破布条的汉子。“对,对,我看见他了,”他终于说道,“但那不算什么。刚才我还见到了银蟾女王,还有厉业魔母,这才是大麻烦。” 铁掌柜大笑一声。“你看见了银蟾女王,呃?你不用说。大约半个时辰前大司马吕志真还在我们的大堂里,跟火传居士的师叔比赛吃面条呐。现在你说银蟾女王真有意思。” “真他妈的见鬼了,”令公鬼吼道,“今天怎么人人都以为我在撒谎啊。”他把披风摔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又重重地坐进另一张椅子,激动地挺着腰坐在椅子边上,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我见到了那个乞丐,他也看见我了,不过,我以为那不重要啦。我爬上了一个花园的围墙,从那里可以看见王宫前面的广场,看见成少卿进宫的情景。然后我掉下去了,掉到了墙里面。” “你再努努力,我几乎要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了。”客栈掌柜缓缓说道。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巫咸喃喃说道。 “噢,跟你们说不清楚了我,”令公鬼说道,“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我可是太烦了。” 铁掌柜的怀疑随着他的述说渐渐融化成平静的警觉,他的身体越来越前倾直到跟令公鬼一样坐到了椅子的边上。巫咸冷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搓搓宽大的鼻子,耳朵上的穗状茸毛不时抖动一下。 令公鬼就把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只隐瞒了厉业魔母对他耳语的话,还有丙火王子在宫门前说的话。前者是因为他不愿意想起,后者是因为它跟任何事都没有关系。“即使我不是在锡城出生,我也是令老典的儿子。我是红河人!我身体里流着锡城的血液,公老典是我的父亲。” 第二百二十四章 掌柜的快来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了下来,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另外两个人都在注视他。一时间他忽然觉得恐慌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 “好吧,”铁掌柜说道,“你不能再在这里等你的朋友了。你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城市,最多两天之内就得走。到时候你能让马鸣下床吗,还是说我该去请老五婶?” 令公鬼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两天?” “厉业魔母是银蟾女王的顾问,权力仅次于大司马吕志真本人,甚至还在他之上。如果她派出银蟾女王的卫兵来搜寻你,只要不妨碍卫兵的其他任务,吕志真大人是不会阻止她的那么,这些卫兵两天之内就能把原寿城里所有的客栈都搜个遍。这还是假设,假设霉运不会把他们第一天、甚至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带到这里来的情况。如果他们先去找梅客居,也许能为我们挣得一点时间,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令公鬼缓缓点头,说道:“如果我没法让马鸣下床,就去请老五婶吧。我还剩下一点钱,也许够用。” “算了,请老五婶的费用我来操心好了,”客栈掌柜粗声说道,“我想我还可以借你们两匹马。要是你走路去嘉荣,会把皂靴所剩下的半层鞋底磨穿的。” “你真是一个好人,”令公鬼说道,“对不起,我们就只会给你惹麻烦,你还这样帮助我们。” “一个好人。”铁掌柜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耸耸肩膀,清清喉咙,低下了眼睛,却看到了象棋的棋盘,赶紧移开目光。巫咸明显赢定了。“唉,嗯,谢铁嘴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愿意全力帮助你们,我也可以略尽绵力的。”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令公鬼。”巫咸忽然说道。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巫咸?”令公鬼犹豫了一下,说道,“就算铁掌柜也不知道所有的危险。”他补充道,“你知道等待我和马鸣的是什么,追赶我们的是什么。” “无非妖魔之类,”巫咸低沉的声音显得很平静,“还有鬼子母们,还有上天才知道的其他玩意,甚至混沌妖皇。你们要去嘉荣,那里有一个不错的昆仑墟,听说鬼子母们一直悉心照料它。无论如何,天下上除了昆仑墟还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事物。你要知道,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令公鬼。风月宝鉴在你的周围开始编织,你站在它的正中心。一个男子,你,站在一切的正中心。” 令公鬼感到一阵寒意。 “我没有站在任何东西的正中心。”他厉声说道。 铁掌柜眨眨眼,连巫咸也似乎被他的怒气吓住了。客栈掌柜和黄巾力士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都低头看着地板。令公鬼连续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奇迹似的,他找回了近来一直躲避他的太虚至静。不该朝他们发泄怒火的。 “你可以来,巫咸。”他终于改口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来,但是你能来陪我,我很高兴。你——你也知道马鸣的情况。” “我知道的。”巫咸回答,到现在我每次上街,都还是会引发一群暴徒追在我的身后大喊黑水修罗。但马鸣,至少他只是用说的,并没有试图杀我。当然不会,令公鬼说道,马鸣不会的。马鸣不会变成那样。不会的。 门口传来一声叩门,一个名叫铁掌柜达的女仆把头伸进来。她抿着嘴唇,眼神担忧。“掌柜的,请您快来。大堂里有白羽客。” 铁掌柜嘴里低声骂着一跃而起,把桌上的猫儿吓得跳到地上,竖起尾巴生气地跑出了房间。“我马上来。你跑去告诉他们我马上来,然后避开他们。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别慌?远远避开他们。”铁掌柜达点点头走了。“你最好留在这里。”他又对巫咸说。 黄巾力士嘶声冷哼:“我可完全没有再跟任何火传居士会面的欲望。” 铁掌柜的目光落在象棋棋盘上,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看来我们下次得重新开一局了。” “用不着。”巫咸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是一本琴谱,在他手里显得微小。“我们不动它,下次接着下就好了,轮到你下子儿。” 铁掌柜皱起眉头,哼道:“妈的,不是这有事,就是那有事。”他嘟囔着匆匆离开了房间。 令公鬼跟着他,但走得很慢。他跟巫咸一样,完全没有跟火传居士扯上关系的想法。他又想起了那句话,这个人站在一切的正中心。他在通往大堂的门后停下,从这里可以看到大堂发生的事,又离得够远,希望不会被人注意到。 大堂里一片死寂。五个白羽客站在房间正中,坐在桌旁的客人都故意忽略他们。其中一人披风上的金色太阳下面有一个银色雷电标志,是一个低阶的火传居士。杜平懒洋洋地靠在前门旁的墙上,用一个指甲剪专心地清理指甲。另外还有四个铁掌柜雇佣的保镖跟他一起,沿墙壁分散地站着,全都刻意不理会那些白羽客。火传居士也没有露出注意到任何不妥的表现。事实上,只有那个低级居士流露出情绪,他在等待客栈掌柜时,不耐烦地用手掌拍打金属护手。 铁掌柜脸上谨慎地挂着中立表情,穿过大堂快步向他走去。“哟,真是贵足踏贱地,”他小心翼翼地作了一个揖,不太深,也不会浅得无礼,“这是哪阵香风把您几位爷给吹来了?我能为您……”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掌柜的,”低级居士打断道,“老子今天已经去过二十家客栈,每一家都比前一家肮脏,日落之前我还得再去二十家。我在寻找一个来自锡城的妖物的狗腿子,是个男孩……” 他越说,铁掌柜的脸色越黑,随着他的每一个词膨胀起来,终于爆炸了,就像白羽客刚才一样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屋子里没有妖魔鬼怪!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银蟾女王的好臣民!”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家都在 “是呀,我们也全都知道,银蟾女王……”低级居士冷笑着故意扭曲了银蟾女王的名字,“和她的嘉荣女巫的立场,不是吗?” 大堂里响起一片椅脚刮擦地面的响亮声音,房间里所有汉子都突然站了起来。他们静静地站着就像一尊尊雕像,但是所有人都冷森森地瞪着白羽客。低级居士对此似乎不在意,但他身后的四个同伴都不安地四处张望。 “所以掌柜的,只要你合作,”低阶居士说道,对你会有好处。现在,那些窝藏妖魔邪祟的人日子可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我相信一家门上被人画了血牙的客栈应该招不到多少客人吧,甚至可能会因此遭遇火灾哦。” “少威胁我,请你们立刻给我离开,”铁掌柜平静地说道,“否则我会去召银蟾女王的卫兵,来把你们幸存的残渣倒到垃圾堆去。杜平的宝剑带着刺耳的声音抽离剑鞘,随即,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响起一片镔铁与皮革摩擦的声音,宝剑、匕首纷纷离鞘。女仆们全都朝门口跑去。 低阶居士轻蔑地环视房间,根本不相信他们会真的必动手。 “血牙帮不了你们五个。”铁掌柜替他说完,举起一个紧握的拳头。 “第一,你疯了,掌柜的,你竟敢威胁火传居士。你以为原寿不是白羽客的地盘。第二,你真的以为这件事会就此作罢吗?第三,我们会回来的。”低阶居士威胁完了,然后匆忙带队离开。他企图整理好队伍摆出不慌不忙的样子,他的手下却没心思听他的,只是巴不得立刻离开。虽然他们没有用跑的,却也根本掩饰不住他们离开此地的急切之心。 杜平握剑守在门口,见到铁掌柜一个劲地朝他猛摆手才让开了路。白羽客走了以后,客栈掌柜重重地坐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手擦了擦额头后拿到眼前瞪着看,似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满头大汗。大堂里的人都各自回到座位上,大笑着讨论刚才的事。有些人还走过来拍拍铁掌柜的肩膀,表示支持。 客栈掌柜看见令公鬼,立刻离开椅子朝他跑来。“谁能想到我竟然还有当英雄的天分?”他惊奇地说道,“这可真是菩萨保佑了。”他忽然抖了抖身子,语气恢复得几近平常。“你必须躲起来,直到我找到方法把你送出城。” 铁掌柜小心地回头看了看大堂,把令公鬼往走廊里推了一点,说道:“那些家伙会回来的,要不然就是派几个戴上红色的奸细。刚才我们那么闹了一回,我怀疑他们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在这里,也会当作你在这里来办了。” “什么?这太荒唐了,”令公鬼辩解道,见到客栈掌柜做的手势他压低了声音,“白羽客没理由找我的呀?”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伙计,但他们正在找你和马鸣,这是肯定的。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同时惹了厉业魔母和白羽客。” 令公鬼抬起手要争辩,又放了下来。虽然不合情理,但他确实亲耳听到了白羽客的话。“先不说我们,我们大可一走,那您这里又如之奈何?白羽客就算找不到我们,也会骚扰您的。” “伙计,你不用担心这个。虽然银蟾女王的卫兵任由那些叛徒戴着白色徽章布条四处招摇,他们仍然能维持街上的次序。至于夜里啊,杜平和他的同伴可能要少睡一点,不过我很可能要同情那些企图往我的门上涂鸦的家伙了。”这时有一个没见过的伙计走到他们身边,向铁掌柜轻声耳语道:“有一位有一位女士来了。在灶房里。她似乎对于女士出现在灶房感到很震惊,她指名要见令公鬼和马鸣。”令公鬼跟客栈掌柜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23sk. “伙计,”铁掌柜说道,“如果你真的把仪景公主从宫殿弄到我的客栈里来,我们很可能全都要上断头台的呀。”那个陌生伙计听到王位继承人的名字时轻呼了一声圆睁着眼睛看了令公鬼一眼。“好了,你走吧,”铁掌柜厉声说道,“刚才听到的话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要保密。” 那个陌生伙计又点点头,朝着走廊跑了,边跑边回头瞥令公鬼。不用一小会儿铁掌柜叹道:“他就会跟其他女人说你是一个王子乔装的。到了今天晚上,就会传遍半座城了。” “铁掌柜,”令公鬼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仪景公主提过马鸣。不可能是……”突然,狂喜的笑容突然点亮了他的脸庞,他转身就朝灶房跑去。 “等等!”客栈掌柜冲着他的背影喊道,“等弄清楚是谁再说。等等,你这个傻小子!”可是令公鬼一把推开灶房的门。 大家都在! 纯熙夫人沉静地看着令公鬼,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湘儿和半夏大笑着走上来拥抱他,子恒跟在后面挤上来,三个人都拼命拍他的肩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相信他真的存在。孔阳站在通往马厩院子的门口,一脚踩着门框懒洋洋地靠着,同时监视着灶房和外面的院子。 令公鬼一边拥抱两个女孩,一边又想去握子恒的手,湘儿也伸手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结果许多胳膊在一片欢笑声中缠成一团。他们看起来都很憔悴子恒脸上有淤伤,而且总是低着眼睛向下看,令公鬼以前不会这样的,但是他们都活着,而且团聚了。他的喉咙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终于挤出一句,“我害怕你们全都……” “我知道你活着,”半夏对着他起伏的胸膛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一直。” “我可没这么肯定,”湘儿说道,语气严厉,但立刻就软了下来,抬头朝他微笑,“你看起来很好,令公鬼。没有吃得太多,但是吃得很好,谢天谢地。” “啊,”铁掌柜在令公鬼身后说道,“我想,至少他们全是你认识的人。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朋友吗?” 令公鬼点点头:“是的,是我的朋友。”他逐个介绍大家。说出孔阳和纯熙夫人的真名仍然令他觉得有点怪。他们俩听到他说出真名时都严厉地瞪着他。 第二百二十六章 你能肯定 铁掌柜微笑着向每一个人致意,但他明显对于跟一个退魔师见面很意外,见到纯熙夫人的时候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毕竟,知道有鬼子母在帮助这些男孩们是一回事,真的在自家灶房里面见到她又是另一回事了然后深深作了一个揖。 “欢迎您到大顺发来,夫人,您将是我的贵客。不过,我猜您可能会想进宫跟厉业魔母阴素娥,以及其他押送假的应化天尊的鬼子母们住在一起。”他又作了一个揖,飞快地看了令公鬼一眼,眼中露出焦虑。虽说他声称对鬼子母们没有反感,可不等于说他乐意有一个鬼子母们在他的屋子里居住。 令公鬼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可放心。 令公鬼的眼神似乎在说:纯熙夫人跟那个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里都暗藏威胁的厉业魔母是不一样的。 你肯定吗?即使到了现在,你能肯定?” “我逗留在原寿的短时间内,”纯熙夫人回答,“会住在这里。您一定要容许我付房费。” 众人正说之间,一只长着橙色斑纹的白猫从从容容地从走廊走进来,跑到客栈掌柜的脚边磨蹭。不一会儿,另一只长着雾一般灰毛的猫儿从桌子底下跳了出来,弓起背朝白猫发出嘶嘶叫声。白猫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作势要扑上去,灰猫转身飞快地从孔阳身旁逃进了马厩院子。 铁掌柜一边为猫儿的事道歉,一边拒绝接受纯熙夫人付房费的要求。他说,她肯做他的客人是他的荣幸,又说,她真的不要住在宫里吗,他很理解她可能想住宫里,但是如果她住大顺发,请一定要接受他这里最好的房间作为礼物。这些话混在一起,纯熙夫人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听。她弯腰轻轻挠着白猫,它立刻抛弃了铁掌柜的脚踝,跑到她的脚踝边去了。 “奇怪,我进来这么久,除了这一只,已经看见四只猫了,”她说道,“你们耗子为患吗?是家鼠?” “不错,是家鼠,纯熙夫人。”客栈掌柜叹道,“很严重。请您明白,不是我的地方不干净,我想是因为人多的关系。整个城市都是人和耗子。但我的猫儿会对付它们的了。我保证,您不会受到骚扰。” 令公鬼和子恒迅速地对视了一眼,子恒立刻又低下了眼睛。他的眼睛似乎有点奇怪,而且他太沉静了。子恒一向慢热,可今天他几乎没有说过话。真的可能是因为人多吧。令公鬼心想。 “铁掌柜,如果您准许,”纯熙夫人说道,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似的,“要把这些耗子挡在这条街以外是很容易的事。运气好的话,这些耗子根本就不会察觉它们被挡在外面了的。” 铁掌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皱了皱眉,但他鞠躬接受了鬼子母的建议。“如果您真的不打算住在宫里,那么好吧,夫人。” “对了,马鸣在哪里?”湘儿忽然问道,“她说他也在这里的。” “他在楼上,”令公鬼说道,“他感觉不太好。”23sk. 湘儿立刻抬起头,追问道:“他病了?耗子留给她吧,我去看看马鸣。现在就带我去,令公鬼。” “你们全都上去吧,”纯熙夫人说道,“我过一盏茶的工夫再去找你们。我们正在堵塞着铁掌柜的灶房呢,大家最好都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吧。”她的语气里隐藏着暗示。令公鬼听出来,似乎在说:躲起来。我们还没有逃脱。 “来吧,”令公鬼说道,“我们从后面的楼梯上去。”思尧村伙伴们簇拥着跟在他身后,留下鬼子母和退魔师跟铁掌柜在灶房。令公鬼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此刻他感觉好像回到了家一样,无法停止自己咧嘴微笑。 同样的欣喜、甚至是欢乐之情也影响着大家。他们自顾自地呵呵笑着,伸出手来拉令公鬼的手臂,子恒的声音都被掩盖住了。他仍然低着头,不过,上楼梯的时候他也开始说话了。 “纯熙夫人说过她可以找到你和马鸣,她真的办到了。骑马进城时,我们几个都瞠目结舌啊,当然孔阳除外了,这里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建筑,一切一切,”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甩动着厚密的卷发,“全都好大啊。还有,这么多的人。有些人也不停地瞪着我们,大喊红还是白?就好像这有什么含义似的。” 半夏伸手抚摸令公鬼的宝剑,手指轻碰上面缠的红布。“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令公鬼回答,“没什么重要的。我们反正要离开了的,去嘉荣,记得吗?” 半夏看了他一眼,但是她把手拿开,接着子恒刚才的话说下去。“纯熙夫人跟孔阳一样,没有东张西望。她带着我们反反复复地穿过许多街道,就像追踪气味的猎狗。一次又一次,我都开始想你们可能不在这里了。然后,突然之间,她沿着一条街道走下去,下一刻我们就把马匹交给了马夫,冲进了灶房。她甚至连你是否在这里都不问,直接跟一个正在做巍州耙肉饵丝的女人说,去告诉令公鬼和马鸣有人要见他们。然后,你就来了——”她咧嘴笑道,“就像说书手里的彩球一般从空气里冒出来。” “对了,说书在哪里?”子恒问道,“他跟你们一起吗?” 令公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跟伙伴相聚的快乐黯淡下来,他黯然道:“谢铁嘴死了。我想,他死了。有一只黑神杀将——”他再也说不下去。湘儿摇摇头,轻声自言自语。 沉默笼罩了他们,笑声被窒息了,欢聚的气氛不见了。他们就这样走到了楼梯顶部。 “马鸣其实不是真的病了,”令公鬼说道,“而是——你们看看就知道了。”他推开了他和马鸣的房门,“马鸣,看看谁来了。” 马鸣仍然在床上蜷成一个球,跟令公鬼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他抬起头瞪着众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假冒的?”马鸣嘶哑地说道。他的脸色发红,脸皮紧绷,因为满脸汗水而显得光滑。“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假冒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你在发烧 “还说,不是病了?”湘儿轻蔑地瞪了令公鬼一眼,推开他走上前去,一边把肩上的药包卸下来。 “所有人都变了,”马鸣粗声说道,“我怎么能相信?子恒?是你吗?你变了,是不是?”他的笑声像在咳嗽,“哦,是的,你变了。”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子恒坐倒在另一张床上,双手抱着头,低头盯着地板。马鸣的咳咳笑声好像深深刺痛了他。 湘儿跪在马鸣床边,伸手推开他头上的蒙面抚摸他的脸。可是他猛地缩开,脸上挂着鄙视的表情,双眼明亮闪着光芒。 “你在发烧,”湘儿说道,“奇怪了,按说你烧成这样,不应该会出这么多汗才对。”她的语气里掩不住担忧,“令公鬼,你和子恒去找一些干净布和尽量多的冷水来,我先给他退烧。” “哈哈哈,瞧瞧,还有漂亮的湘儿,”马鸣呸了一声,“一个禁魇婆不该把自己当成女人,是不是?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现在,你无法忘记自己是一个漂亮女人,现在,这种想法令你害怕。看啊,每个人都变了。” 湘儿的脸色随着马鸣的话变得苍白,令公鬼不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原因。马鸣狡诈地笑了一声,狂热的目光落在半夏身上。“漂亮的半夏,”他粗哑地说道,“跟湘儿一样漂亮。你们现在还有其他共同之处了,是不是?其他的想法。现在,你的梦想是什么?”只见半夏从床边往后退了一步。 “好了,我们暂时不用担心混沌妖皇的耳目了,”纯熙夫人走进来宣布道,孔阳跟在她身后。她走进门,目光刚刚落在马鸣身上,就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嘶声喝道:”快,离开他。“ 可是,湘儿只是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纯熙夫人迅速迈了两步冲上来抓住禁魇婆的肩膀,把她像拖一麻袋稻谷似的拖开。湘儿挣扎着表示抗议,可是纯熙夫人一直不放直到把她拖得远离床边。禁魇婆站起来,一边继续抗议,一边愤怒地整平身上的衣服,但纯熙夫人完全不理她。鬼子母像盯着毒蛇一般专注地盯着马鸣,其他一切都不予理睬。 “你们全都离开他,”她说道,“安静。” 马鸣跟鬼子母对视,目光跟她一样专注。他呲着牙,发出无声的咆哮,把身体缩得更紧,目光一直盯着她的眼睛。鬼子母缓缓伸出手,轻轻地伸向他缩在胸前的膝盖。她一碰马鸣,马鸣全身就像抽筋一样颤抖起来,间歇性的战栗传遍他整个身体。突然间他拔出一只手,抓着红宝石匕首向她的脸猛砍过去。 眨眼之前孔阳在门边,可是眨眼之间他已经在床边,身法快得就好像瞬间移动一样。他抓住了马鸣的手腕,像鹰爪一般制止了他。马鸣仍然缩成球形,只有握着匕首的手试图移动,跟退魔师不可动摇的铁腕对抗。马鸣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纯熙夫人,目露凶光。 纯熙夫人也没有动,就像刚才马鸣出手时一样,匕首刃离她的脸只有几寸,但她没有退缩。 “他怎么得到这把东西的”?她的声音硬如生铁,“我明明问过罗睺有没有给你们东西。我问过的,而且还警告过你们。你们当时说他没有。” “他的确没有啊,”令公鬼说道,“这东西好像是马鸣自己从藏宝间拿的。”???.23sk. 纯熙夫人看着令公鬼,双眼就像马鸣的一样燃烧着火焰,他几乎要倒退几步,但她又转回去看着床上。“我也不知道,直到我们失散以后我才发现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纯熙夫人仔细观察马鸣。他仍然把双膝收在胸前,仍然无声地冲着她嘶吼,手里仍然跟孔阳角力试图用匕首砍她。“你们带着这把东西竟然能走这么远,真是奇迹。我在看到它的时候可以感觉到上面的邪气,感觉到虚耗魔的触碰。可是,一只黑神杀将就算在几里之外也能感觉到它,就算不知道确切位置,它也知道它就在附近。虚耗魔吸引着它,因为它从骨子里记得就是这种邪恶吞噬了一支军队的森杀竭帝、黑神杀将、黑水修罗和所有一切。有些妖魔邪祟,如果他完全出卖了他的阳元,那么他很可能也会感觉得到。难免会有些妖魔邪祟疑惑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到它,就好像他们周围的空气忽然令他们搔痒一样,迫使他们寻找它。它会像磁铁吸引铁块一样吸引他们。” “我们遇到过妖物,”令公鬼说道,“有好几次,但我们都逃掉了。还遇到过一只黑神杀将,就在我们到达原寿之前的一个晚上,但它一直没有发现我们。” 令公鬼清了清喉咙,又道:“有传言说,城外夜晚有怪异的东西。可能是黑水修罗。” “噢,那确实是黑水修罗,放羊的。”孔阳冷冷说道,“哪里有黑水修罗,哪里就有黑神杀将。”他的手背因为使劲握在马鸣的手腕而青筋暴起,但他说话毫不费力。“它们尝试隐藏行踪,但我这两天都发现了它们的痕迹。还听过农夫和村民嘟囔道说夜里有妖怪在蠢蠢欲动。黑神杀将确实是设法无声无息地袭击了锡城,但它们现在越来越靠近可以派出军队扫荡它们的地方了。然而,它们现在肯定不会收手的,放羊的。” “可我们现在在原寿啊,”半夏说道,“它们奈何不了我们的,只要……”、 “真的奈何不了?”退魔师打断了她,“只要你懂得查看,从蛛丝马迹里可以明显地看出黑神杀将正在郊外集结军队。现在它们黑水修罗的数量至少已经有十二个小队,足够看守住所有出城的道路有余了。这一切只有一个理由,一旦黑神杀将的数量足够,它们就会进城来抓你们。这样做会导致南方一半以上的军队开到边塞去追杀它们,但证据表明它们愿意冒这个险。你们三个人逃得太久了。可以说,是你们把新一轮黑水修罗战争带到了原寿,放羊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死了就好了 半夏倒吸了一口气,子恒摇着头好像拒绝承认这一切。令公鬼想到黑水修罗入侵原寿街道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城里的那些人,互相争斗,却不知道真正的危机正在城墙以外等待。如果他们忽然发现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闯到他们中间,他们会怎么做? 杀死它们?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的眼前浮现出高塔被焚烧、琉璃顶上窜出烈焰的情景,黑水修罗在内城弯曲狭长的街道上杀掠,宫殿陷入火海,仪景公主、丙火王子、银蟾女王全都死了。 “还没到那个地步,”纯熙夫人心不在焉地说道,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马鸣身上,“如果我们能设法离开原寿,黑罗刹对这里就会失去兴趣。如果……” “太多如果了。我们全都死了就好了。”子恒突然说道,令公鬼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想法跟他一样。子恒还是看着地板,现在是怒视着地板了,同时声音苦涩,“反正不论我们去哪里,都会把痛苦和灾难带给那个地方。如果我们全都死了,对所有人都好。” 湘儿转身看着他,脸上半是狂怒半是忧心恐惧,但纯熙夫人抢先说道:“你以为你死了,对你自己或者别人能带来任何好处吗?”鬼子母质问道。她的语气平淡却尖利。“如果混沌妖皇像我担心的那样,已经获得足够的力量干扰风月宝鉴的力量,那么现在他要得到死后的你比活着的你要容易得多。你死了,你也帮不了任何人,帮不了那些帮助过你的人,帮不了你在锡城的朋友和家人。黑暗正在笼罩天下,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死掉都无法阻止这一切。” 子恒抬头看着她,令公鬼吃了一惊。子恒的瞳孔是金黄色而不是棕色。加上他蓬松的头发和专注的凝视,他身上有某种令公鬼一时无法说清楚的奇怪感觉,甚至像换了一个人。 这时候子恒说话了,他的声音轻柔平淡,他的话却沉重得好像大声呐喊一般,他说道:“现在,我们活着也无法阻止它,不是吗?” “好了,我迟些再跟你们争论此事,”纯熙夫人说道,“你们的朋友现在就需要我,我得先看看他。”她移开一步让大家都清楚地看见马鸣。马鸣此时的双眼仍旧充满怨恨瞪视着纯熙夫人,在床上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脸上渗满汗水,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仍在嘶吼,所有的力量似乎都使在挣脱被孔阳牢牢抓住的手腕然后用匕首袭击纯熙夫人上面。“你们忘了吗?”子恒尴尬地耸了耸肩,默默地摊了摊双手。 “他这不像是生病,他这是怎么了?”半夏问道。 湘儿也问:“会传染吗?我还是可以照顾他的。因为不论是什么病,似乎都不会传染给我。” “噢,是会传染的,”纯熙夫人回答,“而且你的免疫也无法救你。”她指着那把红宝石匕首,小心地不让手指碰到它。马鸣使尽力气要去砍她,匕首刃因此而不停颤抖着。 纯熙夫人说道:“这东西来自历下城。那个城市的东西,就连小石子都已经被诅咒,带出城墙是很危险的。更何况这把匕首远比小石子厉害,因为毁灭历下城的妖魔就在它的里面。现在,它已经侵入了马鸣的身体。怀疑和怨恨,强烈得连最亲近的人都被他看成敌人,它会渐渐深入他的骨髓,最终他会只剩下杀戮的欲望。他把这把匕首带离历下城,因此把它、把它的种子从那个地方的禁锢之中解放。若不是他内心的本性一直在跟虚耗魔的魔性作斗争,他早已被它占据,被它侵蚀殆尽。”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纯熙夫人又道:“可是,这场在他心中的斗争已经快要结束,他快要被打败了。很快,如果他不会先被杀死,那么他就会像瘟疫一样把这只妖魔散播到他所去的地方。只需被那刀刃轻划一下,就足以感染和毁灭。所以,很快,跟马鸣在一起即使只有一盏茶的工夫也会感染且致命。” 湘儿的脸色变得刷白。“你有办法阻止吗?”她轻声说道。 “我只能希望我有吧。”纯熙夫人叹道,“为了天下苍生,我希望我不会太迟。”她的手伸进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取出丝织小袋裹着的玉枢宝版。“好了,现在先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们去找一个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呆在一起,但离开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他。” 令公鬼带着郁闷的众人走下楼梯。没有人想跟他说话,没有人想说话,他自己也没有心情说话。 太阳已经落得很低,后面的楼梯间里光线昏暗,但是还没掌灯,阳光和阴影在楼梯上留下深深的阴影。子恒的脸色跟大家一样阴沉,只是,其他人都眉头紧锁,他却没有。令公鬼觉得他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不禁疑惑,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每次子恒走过阴影时,他的双眼似乎能聚集起仅有的少许光线,像磨光的琥珀一般闪着柔和的光芒。 令公鬼打了个冷战,转而注视自己身边天天见到的熟悉的物品,杉木嵌的墙壁,枣木制的楼梯扶手。他的手在曳撒上擦了好几次,可每次擦完,新的汗水又立刻渗出。“现在应该没事了。我们已经团聚,只要大家在一起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没事了。” 令公鬼带着众人从客栈后面走过灶房,避开大堂,走到了小书房。很少有行商过旅会到小书房去,多数会看书的客人都住到内城的高级客栈去了。铁掌柜维护这个小书房,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看看书,而不是为了那几个偶尔想要看书的客人。令公鬼不愿意思考纯熙夫人为何希望他们不要被别人看见,他本人只是不停地想起那个说会回来的白羽客,那个低阶居士,还有厉业魔母问他住在哪里时的眼神。不论纯熙夫人想怎样,这两个理由已经足够。 他进了小书房,连走了五步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停了下来,睁大眼睛张大嘴挤在门口。地窝炉里,火焰活跃地跳动着。巫咸舒坦地躺在长睡椅上,正在看书,肚皮上蜷着一只昏昏欲睡的白爪小黑猫。他们进来时,巫咸合起书,用一只手指夹着自己正在读的页数,温柔地把小猫放到地上,然后站起来正式地作了一个揖。 第二百二十九章 某个地方 令公鬼已经完全习惯了黄巾力士的存在,以至于他好一会儿才明白大伙瞪视的对象是巫咸。 “巫咸,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朋友们。”令公鬼说道,“这是湘儿,我村子的禁魇婆。还有子恒。这是半夏。” “啊,是的,”巫咸的低沉嗓音说道,“半夏。令公鬼经常说起你。是的。我是巫咸。” “他是黄巾力士。”令公鬼解释道,看着大家的惊愕转变为友好。虽然他们已经见过活生生的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不过亲眼见到传说生物走动说话仍然很震撼。令公鬼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巫咸时的反应,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至少他们比自己做得好些。 巫咸坦然接受了众人的大惊小怪。令公鬼猜想,对于他来说,这种反应跟一群大呼黑水修罗的暴徒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令公鬼,那个鬼子母呢?”巫咸问道。 “她在楼上,跟马鸣一起。” 黄巾力士若有所思地挑起一边浓密的眉毛,说道:“这么说,他真的病了。我想,大家不如坐下来吧。她会来找我们是吧?那么现在只有等了。” 坐下来这个举动似乎消除了思尧村伙伴心中的某种顾忌。软绵绵的椅子,地窝炉里的炉火,蜷缩在地窝炉旁地毯上的猫儿,令大家觉得像在家里一样。众人刚刚坐稳,就开始兴奋地向黄巾力士提问题。使令公鬼惊讶的是,第一个发问的是子恒。 “巫咸,隐者之乡真的如故事所说的是世外桃园吗?”他的语气很专注,问这个问题似乎是有特殊的理由。 巫咸很乐意谈论隐者之乡,以及他为何会来到大顺发客栈,还有他旅途上的所见所闻。令公鬼很快就心不在焉地靠到了椅背上。这些事他已经详细地听过了。巫咸很喜欢说话,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就会发表长篇大论。他似乎认为,一个故事需要先讲述两三百年的历史背景才能说得清楚。巫咸对时间的感觉很特别,对他来说,三百年似乎是一个故事或者一个解释的合理长度。 他谈起隐者之乡的方式总是好像他几个月前才离开那里,而实际上,那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令公鬼的心思飘到了马鸣身上。一把匕首。一把他妈的刀子,只是把它带在身上,就可以要命。这可真是太可怕了,自己再也不想要碰到这么危险的事了。如果她能治好他,自己和朋友们全都应该到不,不是家。不能回家。去某个地方。大家一起到某个从来没有听说过鬼子母和混沌妖皇的地方去。某个地方。 门开了。一开始,令公鬼以为自己仍在幻想。马鸣站在门口,眨着眼,曳撒扣得整整齐齐,头上包着的黑蒙面低低地压在额上。然后,令公鬼看到了用手扶着马鸣肩膀的纯熙夫人,还有后面的孔阳。鬼子母很小心地看着马鸣,就好像看着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孔阳则一如往常,似乎什么都没看,却什么都看在眼里。 马鸣的样子好像从来都没有病过一样。他露出的第一个犹豫的微笑扫过所有人,只不过,看到巫咸后,微笑变成了目瞪口呆,就好像头一次见到黄巾力士似的。他耸耸肩,抖了抖身子,又把注意力转回朋友们身上。 “我——啊,就是……”马鸣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啊——似乎我近来举止有点啊——怪异。其实,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他不安地看了纯熙夫人一眼。她朝他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马鸣就继续道,“其实我过了白桥镇以后的事情都模糊不清。谢铁嘴,还有——”他打了个冷战,匆匆忙忙地说道,“离白桥镇越远,就越模糊。”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到了原寿。”马鸣斜斜地看着巫咸,“也不完全是。纯熙夫人说我在楼上时,我——啊——”他咧嘴笑了,忽然间,他变回了往日的马鸣。“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在发疯时所做的事情责怪他,对不对?” “怎么会呢?你一直都是这么疯的啦。”子恒说道,这一刻他似乎也回到了往日的样子。 “不会,”湘儿说道。她的眼中闪着泪光,微笑着。“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令公鬼和半夏也立刻告诉马鸣,他们见到他没事有多么开心,还有他看起来有多么健康,夹杂着几句玩笑话,说希望他亲身经历了一个如此凶险的恶作剧以后再也不要作弄别人了。 马鸣一边找椅子坐下,一边使出以前的贫嘴以还击。他坐下来时,一边笑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曳撒,好像在确认某件塞在他腰带后的东西还在。令公鬼屏住了呼吸。 “是的,”纯熙夫人静静地说道,“他还带着那把匕首。”其他思尧村伙伴们仍然在欢笑着说话,但鬼子母注意到了令公鬼屏息的动作,知道令公鬼已经察觉。她走近他的椅子,以便不用提高声音他也能听清。“我无法拿掉它,除非我杀死马鸣。他们之间的连结已经太久、太强了,即使有玉枢宝版辅助,要解开它也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超出了任何一个鬼子母独自一人的能力。这只有到嘉荣去才能得到解除。” “但是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病了啊。”令公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抬头看着鬼了母,“可是只要他带着那把匕首,黑神杀将就会知道我们在哪里。还有某些妖魔邪祟。” “你这样说过的。我已经勉强压制住这种吸引了。现在,如果那些东西靠近到能感觉到它的距离,它们也已经来到我们跟前。我清除了侵入他身上的邪恶,而且尽我所能拖延它的再次入侵,但是它迟早会再来的,除非他到嘉荣去寻求帮助。” “正巧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真好,不是吗?”这句话换来了她一个严厉的目光,然后转身走开。令公鬼猜想,也许是他语气中的无奈以及对别的选择的期望招来了这种目光吧。 第二百三十章 真正的开了眼 巫咸站了起来,朝她鞠躬。 “您好,鬼子母们。我是巫咸,巫即之孙,巫盼之子。隐者之乡愿为天下的好心人提供庇护。” “谢谢你,巫咸,巫盼之子。”纯熙夫人淡淡回答道,“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这句问候语。此刻原寿城里大约有二十个鬼子母,除了我以外,全部都属于卿月盟。你懂我的意思吧。” 巫咸郑重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明白了鬼子母们的话。令公鬼则只能迷惑地摇摇头。如果他明白她的意思,那才真是见鬼了。 “在这里见到你可真意外,”鬼子母继续说道,“近年来很少黄巾力士会离开隐者之乡。” “是古老的传说吸引着我,鬼子母。古老的书本把我这没什么用的脑壳填满了美丽的传说。我想亲眼看看昆仑墟,还有我们建造的城市。这两样似乎都所剩无几了,但是,建筑作为树木的可怜替代品,仍然值得一看。长老们觉得我去旅行的想法很怪异。我一直是这样,他们也一直是那样。他们相信在隐者之乡以外,没有任何值得观看的东西。也许等我回去把我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后,他们会改变想法。我希望是这样。总有一天一定会。” “他们也许会吧。”纯熙夫人流利地说道。“现在,巫咸,你必须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知道这是人们的缺点,可是我的同伴和我急切需要开始计划我们的旅途。我想请你不要打扰我们?” 这次轮到巫咸迷惑了。令公鬼赶紧施援。“他会跟我们一起走。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他的。”纯熙夫人站着,看着巫咸,好像没听到似的。但是她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她喃喃说道,“孔阳,你去确保我们不会被人偷听。”退魔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只有在他身后关上的门发出一个咔嗒轻响。 孔阳的离去就好像发出了一个信号,所有的谈话都停了下来。纯熙夫人走到地窝炉前,转过身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虽然个子纤小,却支配着所有人。 “我们不能在原寿停留太久,大顺发客栈这里也不安全。混沌妖皇的耳目布满城中。它们现在还没有找到目标,否则它们不会仍在搜寻。这一点现在是我们的优势。我已经设下了保护法界把它们隔离在外,等混沌妖皇发现城里有一块地方耗子再也无法进入时,我们已经离开。然而,如果要设阻挡普通人的保护法界,就会像黑暗中的灯笼一样把我们暴露给黑神杀将。而且,城里还有火传居士,正在寻找子恒和半夏。”令公鬼咕哝了一声,纯熙夫人朝他挑起了一边眉毛。23sk. “我还以为他们在找马鸣和我。”令公鬼说道。 这个解释使得鬼子母们的两边眉毛都挑了起来。“为什么你会认为白羽客是在找你们?” “这个嘛——我听到他们说在找来自锡城的人。他说那是妖魔邪祟。我还能怎么想?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能思考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令公鬼,我知道这一切确实很混淆,”巫咸插口道,“但是只要你仔细想想就明白。火传居士怨恨鬼子母们。厉业魔母不可能……” “厉业魔母?”纯熙夫人厉声打断,“厉业魔母阴素娥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她看着令公鬼的目光如此锋利,令公鬼真想向后退缩。 “她想把我关进牢里,”令公鬼缓缓说道,“我当时只不过是想看看成少卿,但她就是不肯相信我跟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一起在王宫花园里的事纯属意外。” 所有人全都看着令公鬼,那目光就好像看到他忽然长出了第三只眼睛。只有巫咸除外。“银蟾女王放我走了。她说没有证据显示我要伤害别人,又说不论厉业魔母有什么怀疑,她都要主持正义。”说并着,令公鬼摇摇头,脑海中浮现银蟾女王的光辉形象,一时间忘记了大家都在看着自己。 “你们能想象吗?我见到了银蟾女王啊。她真是太美了,就像传说中的银蟾女王一样。仪景公主也是。还有丙火王子子恒,你一定会喜欢丙火王子的。子恒?马鸣?” 他们仍是呆看着令公鬼。 “你们这么看我干嘛,我只不过是爬墙去看了一眼假的应化天尊。我没有做错事。” “这句话可是我的常用语哦。”马鸣温和地说道,然后忽然咧嘴笑了。 半夏用明显的中立语气问道,“谁是仪景公主?” 纯熙夫人恼怒地咕哝了几句什么。 “看见银蟾女王,”子恒摇头叹道,“你这才是真正的开了眼啊。我们遇到的只有白虎夷人和一些白羽客。” 子恒抚摸着脸上的淤伤,明显地故意避开纯熙夫人,连令公鬼都看出来了。 “总的来说,白虎夷比白羽客有趣得多。流民为歌谣而活,”巫咸说道,“事实上,他们为了所有的歌谣而活。至少,也是为了寻找它们。我几年前遇到过一些虎夷人方,他们想要学习我们对树木吟唱的歌谣。实际上,如今的树木愿意聆听的歌谣已经不多,同样的,学习树木之歌的黄巾力士也不多了。我有一点点这样的天分,于是巫盼长老坚持要我学习树木之歌。我把虎夷人方能学会的都教给他们了。不过树木是不会听普通人歌唱的,对于流民来说,那些只是他们学会的许多普通歌谣之中的一些,其中也没有他们在追寻的那首歌。他们称呼每支流民队伍的首领为追寻的人,意思就是寻找那首歌的人。他们有时候会到尚台隐者之乡去,很少的人会这样。” “巫咸,你能不能——”纯熙夫人说道,但是巫咸忽然清了清喉咙,然后飞快地说出一连串低沉的话语,好像生怕她会阻止自己似的。 “鬼子母,我刚刚想起了一些事情。我一直在想,等我遇到一个鬼子母之时,一定要问一问才干休,因为你们知道许多事情,嘉荣也有伟大的大书院。现在我遇到了你,当然——我可以问吗?” “只要你说得简洁些。”她简单地说道。 第二百三十一章 简洁 “简洁?” 他似乎在寻思这个词的意思,“是的。好。简洁。不久前,有一个汉子来到了尚台隐者之乡。在当时的时势之下,许多难民都在逃往天下之脊,躲避你们称为神木大战的那场战乱,所以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不寻常的了。” 令公鬼笑了:“什么不久前,其实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了。” “那人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和标记,但他已经濒临死亡。长老们猜测也许是鬼子母们做的。”说着,巫咸抱歉地看了纯熙夫人一眼才继续道,“因为他一进入隐者之乡,就很快恢复起来,只用了几个月。有一个晚上,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是的,就在?月降下的时分,他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他看了看纯熙夫人的脸,又清了清喉咙,“是的。简洁。他离开前,讲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说他本来打算把这个故事带到嘉荣的。他说,混沌妖皇意图蒙蔽河阴鬼门,杀死巴蛇,毁灭时间。长老说,他当时的神志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健全,可是他确实是这样说的。我想问的是,混沌妖皇可以做这样的事吗?毁灭时间?还有河阴鬼门,难道他能蒙蔽巴蛇的眼睛吗?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纯熙夫人的反应完全出乎令公鬼的意料。她没有回答巫咸,也没有说她没时间回答这些问题,只是站着,朝着巫咸的方向看着远方,皱眉沉思。 “对了,那些白虎夷人也跟我们说过这事。”子恒说道。 “不错,”半夏说道,“关于厌火族的故事。” 纯熙夫人缓缓转过头,身体的其他部分一动不动。“什么故事?”她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但是子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当他说话时,他如同往常一样显得深思熟虑。 “有些穿越废墟的白虎夷人,他们自称可以不受伤害地穿过那里,遇到了一队刚刚跟黑水修罗打了一仗受了致命伤的厌火族。最后一个厌火族临死之前,她很明显她们全是女人,她告诉那些白虎夷人一些话,正是巫咸刚才说的那句。混沌妖皇——她们称他为杜滇斯日意图蒙蔽河阴鬼门。这只是三年前的事,不是二十年前。这有什么含义吗?” “我也不尽清楚,也许它意味着所有事。”纯熙夫人回答。她的表情没有变,但是令公鬼可以感觉到那双黑眼睛后面飞快运转的思维。 “百眼魔君。”子恒忽然说道。这个名字斩断了房间里的任何声音,好像大家都停止了呼吸一般。子恒看了看令公鬼,又看了看马鸣,双眼出奇地沉静,更显得金黄。“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听过那个名字——河阴鬼门。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们呢?”天籁小说网 “我不愿意想起任何事。”马鸣僵硬地说道。 “我们必须告诉她,”子恒继续道,“现在这变得很重要了。我们不能再瞒着这件事。令公鬼,你明白的,是不是?” “告诉我什么?”纯熙夫人的声音很刺耳,看起来快要失去一贯的耐性了。她的目光盯在了令公鬼的身上。 令公鬼不想回答。他跟马鸣一样,不想记得任何事,然而,他确实记得,他也知道子恒是对的。 “我曾经……”他看了看朋友们。马鸣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子恒的点头则显得决然。不过,他们都点头了,他不需要独自面对她。“我们曾经做过一个梦。”他搓着曾经被梦中荆棘刺伤的手指,想起当时他醒来时看到的血。还想起了另一次那种晒伤的感觉,不禁觉得恶心。“只是,它……那个不完全是梦。梦里有……百眼魔君。”他明白子恒为什么使用这个名字,因为这比说自己的梦里、脑海里有混沌妖皇要容易些。“他——说——他说了各种各样的事,不过,有一次他提到,河阴鬼门永远不会为我所用。”一时间,他的口像尘土一般干涸。 “他跟我说过一样的话。”子恒说道。马鸣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也点了点头。令公鬼觉得口里又湿润起来。 “你没有生我们的气?”子恒问道,显得有点惊讶。令公鬼这才注意到纯熙夫人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生气,她只是在打量他们,双眼清澈平静而专注。 “没有,我更多的是生我自己的气。但是,我的确跟你们说过,如果你们做了奇怪的梦要告诉我。一开始,我明明问过你们的。”虽然她的语气仍然平淡,眼中却闪过霎那的怒火,“要是我在你们第一次做这种梦的时候就知道,我也许就可以……嘉荣已经有近一千年没有出过夺魂者了,但我至少可以试一试。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每一次混沌妖皇接触你们,都会使他下一次的接触更加容易。也许我的存在仍然可以为你们稍微阻挡一下,但即使这样……还记得那些黑水将军与百姓订立契约的故事吗?那些百姓都是义民,都是从一开始就反抗混沌妖皇的人。那些故事全是真的。而黑水将军的力量不论是百公、韩涉,还是宋铣、赵山,甚至苏支目怯——杜用本人还不到他们主人的十分之一。” 令公鬼发现湘儿和半夏正在看着他,看着他、马鸣和子恒三人,脸上血色退尽,混杂着害怕和恐惧。她们在为我们害怕,还是害怕我们? “我们现在可以怎么补救?”他问道,“总有些事情可以做的。” “跟紧我,”纯熙夫人回答,“会有一些帮助。有一些。记住,接触太一所得到的保护可以稍微扩展到我的周围。但你们不可能永远呆在我的身边。只要你们有力量,就可以保护自己,不过你们必须先找出自己内心的力量和意志,这是我无法给予你们的。”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保护了。”子恒说道,听起来更像是无可奈何而不是高兴。 “是的,”纯熙夫人回答,“我想你是找到了。”她看着令公鬼,直到他低下双眼后,仍然继续看着,考量着。终于,她转向其他人。 “混沌妖皇的力量在你们的心里是受到限制的。如果你屈服,即使只是一瞬间,他也能立刻在你的心中绑上你永远无法砍断的绳索。只要你投降,你就属于他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十首魔王罗波那 “拒绝他,他的力量就会失效。当他入侵你们的梦境时,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是,这是可以做到的。他可以派出黑罗刹、黑水修罗、飞头獠和其他东西来追击你们,但是只要你拒绝他,他就无法得到你。” “黑神杀将也已经够糟的了。”子恒说道。 “那种感觉太糟了,我再也不想让他跑进我的脑壳里了。”马鸣吼道,“难道没有法子不让他进来么?” 纯熙夫人摇摇头。“巫咸不需要担心这些,半夏、湘儿也不需要。混沌妖皇并非普通人,他只能是随机地接触到某个单独的人,除非那人自己呼唤他。但你们三个,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将会是风月宝鉴的中心。一张宿命之网正在编织,网中的每一条业力之线都跟你们直接相连。混沌妖皇还跟你们说了什么?” “我记得不太清了,”子恒说道,“好像有说,我们三个的其中之一被选中之类的。我记得他在嘲笑,他脸色苍白,嘲笑那个选中我们的人。他说我……我们要么侍奉他,要么死掉,但死后仍然得侍奉他。” “他还说说丹景殿下会利用我们,”马鸣补充道,想起自己正在跟谁说话后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吞了吞口水才继续道,“他说,就像嘉荣以前利用他说了一些名字。好像有一个叫金野仙的。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还有什么太和真人。”子恒说道。 “对,我想起来了,”令公鬼皱眉说道。他一直努力忘记这些梦,重新想起它们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还有徐长风和何九仙。”他突然停住,只希望纯熙夫人不要察觉自己的突然停顿。“我一个都不认识。” 但是,现在,当令公鬼把这些名字从深埋的记忆中挖出时,他发现其实他是认识其中一个人的。他还差点把那人的名字也一起说了出来。——成少卿。那个假的应化天尊。“咱们是不是碰上新麻烦了!谢铁嘴说过,这些都是危险的名字。” 令公鬼突然想到,难道这就是百眼魔君的意思吗?纯熙夫人打算利用我们的其中一人扮成假的应化天尊?鬼子母们只是追捕假的应化天尊,她们不会利用他们的吧。 会吗? 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真的会吗?纯熙夫人看着他,但令公鬼看不懂鬼子母此时脸上的表情。 “你知道他们吗?”他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十首魔王罗波那真是名副其实。”纯熙夫人回答,“他总是一有机会就播下怀疑的种子,让它像溃疡一样侵蚀人心。如果你相信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话,就迈出了投降的第一步。记住,只要你投降,你就属于他。” “一个鬼子母可能永远不会说谎,但是她们告诉你的事实跟你所理解的事实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是令公鬼的父亲老典说过的话,纯熙夫人实际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令公鬼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双手扶在膝盖上,尽量不用裤子擦拭手掌上的汗水。 半夏正在轻声哭泣。湘儿伸臂拥抱着她,但是她自己好像也快要哭了。令公鬼反倒是希望自己也能哭得出来。 “他们都是的,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巫咸忽然说道。他对前景感到兴奋起来,期望能亲眼从近距离观看风月宝鉴如何在这些人身边编织。令公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黄巾力士惭愧地耸了耸肩,可是无法掩饰他的热切之情。 “他们是的,”纯熙夫人说道,“三个都是。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许多事情都出乎我的预料。这个关于河阴鬼门的消息引起了重要的改变。”她顿了顿,皱着眉。“看起来,正如巫咸所说,一段时间之内,风月宝鉴的确会围绕着你们三个人旋转,业力的漩涡仍在继续扩大。有时候,正所谓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就意味着风月宝鉴被迫向你弯曲,有时候,又意味着风月宝鉴强迫你往需要的离开。宿命之网仍然有许多种编织的方式,其中一些对你们来说、对整个天下来说将会是非常悲伤的方式。” 纯熙夫人又道:“如此来看,我们不能留在原寿,但是不论我们从哪条路离开,走不出十里就会遭遇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听到了河阴鬼门受到威胁的消息,不是从一个来源,而是从三个来源听到,每一个来源都各不相干。风月宝鉴正在强制改变我们的路线。它仍然会围绕你们三个编织,但是如今究竟是哪一只手在修改业力的弯曲,哪一只手在控制业力的穿梭?混沌妖皇的牢狱是否已经削弱得使他可以施加这么多干预?” “没必要说这种话!”湘儿厉声说道,“这样只会吓坏他们。” “吓坏?他们?你不怕吗?”纯熙夫人问道。 “我也一样害怕。好吧,也许你是对的。” 纯熙夫人又道:“我们不能容许恐惧干扰我们的行动。不论这是一个陷阱,还是一个及时的警告,我们必须做我们必须做的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河阴鬼门,必须把这个威胁告诉无启族。” 令公鬼愣住了。无启族?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瞪着纯熙夫人。只有巫咸例外,他的阔脸满是担忧。 “我甚至不能冒险在嘉荣停留以寻求援助。”纯熙夫人继续道,“而且时间是大问题。就算我们能畅通无阻地离开这里,到达灭绝之境也至少要花上几十天,我担心我们已经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灭绝之境!”令公鬼和众人同声惊呼,但是纯熙夫人不理会他们。 “风月宝鉴在呈现危机的同时,又呈现出一个克服它的办法。若我不是明知道这不可能,我会以为这是昊天上帝亲自干预的结果。我们有一个办法。”她好像想起了一个私人笑话一般微笑着转向巫咸。“在原寿这里,有一个黄巾力士一族的昆仑墟,还有一个红尘之道门。现在新城已经蔓延过了昆仑墟原来所处的位置,所以,红尘之道门一定就在城墙以内。我知道研究红尘之道的黄巾力士不多,但是一个有天分、而且学习了树木之歌的黄巾力士,就算认为它可能永远没有用处,也一定会被它的玄机吸引。你了解红尘之道吗,巫咸?” 第二百三十三章 乘虚不坠谷 黄巾力士不安地挪着脚。“我了解的,鬼子母,不过你可以为我们找到通往海门通的红尘之道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海门通这个地方?”巫咸松了一口气。“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它的名字叫做乘虚不坠谷。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我知道,”巫咸不情愿地回答。 “这样就好了,也许你可以为我们指路。”纯熙夫人说道,“真是奇异,当我们既不能留下又不能以普通方式离开时,我得知河阴鬼门正在受到威胁,又知道就在同一个地方,有人可以带着我们只花数天时间就能赶到那里。不论这是昊天上帝、还是宿命所归、甚至混沌妖皇的所为,风月宝鉴已经为我们选好了道路。” “不!”巫咸说道,语气重得就像打了一个响雷。每个人都转头看着他,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眨了眨眼,但是毫不犹豫,如果我们走进红尘之道,我们会死的要不然就会被黑暗吞噬。 鬼子母们似乎明白巫咸的意思,但她没有说话。巫咸用粗手指搓着鼻子,低头看着地板,好像是为了自己刚才的爆发觉得惭愧。没有人愿意说话。 “为什么?”令公鬼终于问道,“为什么我们会死?红尘之道是什么东西?” 巫咸瞥了纯熙夫人一眼。她转过身,走到地窝炉前的椅子坐下。那只小猫伸长小爪子在炉边的毯子上刮擦着伸了个懒腰,然后懒洋洋地走到她跟前,用小脑壳蹭鬼子母的脚踝。她伸出手指轻挠它的耳背。猫儿发出舒服的喵喵叫声,跟她冷静的语气正好形成对比。 “这是属于你们一族的东西,巫咸。对于我辈外人来说,红尘之道是唯一一条通往安全的道路,唯一一个能比混沌妖皇抢先的方法,至少现在是这样。不过,应该由你来告诉他们。” 纯熙夫人的话并没有能安慰黄巾力士。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别扭地挪了挪身子,才开始讲述。 “好吧,我来说,在太古洪荒时代期间,天下仍然四分五裂,土地仍在起伏翻腾,百姓就如风中之尘般四散。我们黄巾力士也被驱逐出了隐者之乡,各自开始了我们的放逐和漫长的流浪时期,对隐者之乡的渴望深深刻在我们心中。”他又斜斜地瞄了纯熙夫人一眼,一对长眉毛低低地垂下,“对,简洁,我会尽量简洁,但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现在,我必须提到的是另一些黄巾力士,当全天下都在分崩离析时,他们设法留在了自己的隐者之乡里。当时的鬼师们”——他现在是避开不看纯熙夫人了——“在疯狂中一边毁坏天下,一边死去。于是,当时仍留在隐者之乡的黄巾力士对那些尚未陷入疯狂的鬼师们提出,可以让他们进入隐者之乡,接受隐者之乡的庇护。许多人接受了,因为在隐者之乡中他们可以免于受到混沌妖皇邪恶的亵渎,由此可以保住性命。然而同时,他们与太一的接触被隔绝了。他们不仅不能使用紫霄碧气或者接触太一,甚至感觉不到太一的存在。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忍受这种隔绝,他们带着也许邪恶亵渎已经消除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隐者之乡。只可惜,邪恶的亵渎一直没有消失。”23sk. “在嘉荣,有些人认为,”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道,“黄巾力士提供的庇护导致裂世旷日持久,并且加剧了它的破坏程度。另一些人则认为,如果所有那些人都同时发疯,天下早已毁灭殆尽。我是凌日盟的,巫咸。跟卿月盟不一样,我们凌日盟赞成后一种看法。庇护挽救了天下上可以被挽救的一切。好了,请你继续说。” 巫咸感激地点点头。令公鬼看得出,他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 “正如我刚才说的,”巫咸继续道,“那些鬼师们离开了。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他们送给黄巾力士一件礼物,作为对庇护之情的报答。红尘之道。走进红尘之道门,走一天,也许你就会从距离出发地一百里、或者五百里以外的另一个红尘之道门走出来。红尘之道之中的时间和距离很特别。在里面,不同的路,不同的桥,通往不同的地方。至于要花费的时间,则取决于你选择哪一条路。这真是一件绝妙的礼物,时间越久,越显神奇。因为红尘之道不属于我们眼睛所见的周围这个世界,也许它们是自成一体,不属于任何三千世界之一的。黄巾力士由此不再需要在世上旅行就能在隐者之乡之间来往。要知道,当时的天下,即使裂世已经结束,百姓仍然像野兽一般互相残杀。而且,红尘之道的天下里没有裂世。两个隐者之乡之间的土地可能已经裂成深谷或者升起高山,但是它们之间的红尘之道完全不受影响。” “最后一个鬼子母们离开隐者之乡时,他们将一把钥匙交给了长老。这是一件宝物,可以培育生长出更多红尘之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红尘之道和红尘之道门是有灵性的。我其实并不理解它们,没有黄巾力士理解它们,我听说甚至连鬼子母们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的放逐终于结束,漫长的流浪后我们终于再次找到了隐者之乡。那些接受了鬼子母们礼物的黄巾力士为每一个重新找回的隐者之乡都培育了红尘之道。在放逐期间,我们学会了石匠的手艺。于是,我们为百姓建造城市,又种植百草树木以安慰参与建造的黄巾力士,以免他们被对隐者之乡的思念压倒。后来,黄巾力士也培育了通往昆仑墟的红尘之道。在乘虚不坠谷那里有一个昆仑墟和红尘之道门,但那里的城市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的建筑都已经坍塌,昆仑墟树木被黑水修罗砍伐殆尽,一把火烧了。” 毫无疑问,巫咸觉得这种行为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第二百三十四章 那可是灭绝之境 “红尘之道门是不可能被摧毁的,”纯熙夫人说道,“普通人亦是如此。虽然那座黄巾力士建造的伟大城市已经消失,但海门通至今仍有百姓居住,红尘之道门也依然屹立。” “他们是怎么造出这样的东西的?”半夏问道,疑惑的目光看着纯熙夫人和巫咸两人,“我是想知道,那些鬼师们,既然他们在隐者之乡里无法使用紫霄碧气,他们是怎么造出红尘之道的?又或者,他们是使用紫霄碧气造的红尘之道吗?他们可以使用的阳性紫霄碧气当时已经被邪恶亵渎。现在仍是。啊,我至今不太了解鬼子母们究竟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也许很愚蠢。” 巫咸解释道:“每一个隐者之乡的边界上都有一个红尘之道门,但是,是位于隐者之乡以外的。所以说你的问题并不愚蠢,这问题正指出了我们为什么不敢再使用红尘之道的关键。从我出生至今,没有一个黄巾力士使用过红尘之道。在我出生以前也没有。按照长老的法令,所有隐者之乡的所有长老,不论百姓还是黄巾力士,都不应该使用它。” “红尘之道是由建造者使用被混沌妖皇亵渎的紫霄碧气建造的。大约一千年前,就是你们普通人称为天下纷争的那段时期,红尘之道开始发生变化。起初,变化十分缓慢,以至于没有人察觉。它们渐渐变得湿寒阴暗,然后,里面的桥陷入了黑暗中。通过的人都描述说,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窥视他们。走进去的人之中,有的再也出不来了,消失的人数渐渐增加。至于走出来的人,有些人发疯了,他们语无伦次,不断地念着‘阿苏拉’——黑青。鬼子母们中的医者的治疗对他们有些帮助,但尽管如此,他们也已经完全变了。他们没有人能记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然而,黑暗似乎已经渗入他们的骨髓。他们再也不笑了,而且惧怕风的声音。” 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纯熙夫人椅子旁那只小猫发出的“喵喵”叫声和地窝炉里炉火溅起火星时的“噼啪”响声。过了一会儿,湘儿愤怒地爆出一句话:“你打算要我们跟你走进这种地方?你一定是疯了!” “不然呢?你还有什么办法?你打算怎么选择?”纯熙夫人平静地问道,“去碰碰城里的白羽客?还是城外的黑水修罗?记住,我的存在可以提供一些对抗混沌妖皇邪恶的保护。” 湘儿恼怒地哼了一声,靠回椅子上。 “可是夫人,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巫咸说道,“我为什么要违反长老的法令?而且,我一点也不想走进红尘之道。虽然普通人修的路常常泥泞满地,但我离开尚台隐者之乡后一直走的是这些路,觉得也还不错。” “不论凡人还是黄巾力士,所有活着的生物,都已经卷入了跟混沌妖皇的战争之中。”纯熙夫人说道,“然而天下上多数地方甚至还没察觉这一点,至于那些少数察觉的人则以为他们现在进行的小小的冲突算得上是打仗。当天下人都拒绝相信事实的时候,混沌妖皇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得胜利。在河阴鬼门,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打破他的牢笼。如果被混沌妖皇找出扭曲河阴鬼门为他所用的方法……” 黄昏慢慢降临到原寿城,地窝炉里的火发出的光芒太弱了,令公鬼很想点亮房间里的灯,他不喜欢房间里有任何阴影。 “我们到底该怎么做?”马鸣冒出一句,“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得到灭绝之境去?那可是灭绝之境啊!” 纯熙夫人没有提高音量,但她的话语带着强势充斥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火边的椅子忽然像一个王座般高高在上。一时间,就连银蟾女王也会因她的存在而黯淡无光。“只要还有一个办法,我们都要去试。看起来偶然的事往往就是风月宝鉴本身。在这里,三条线索交集到一处,每一条都提示一个警告:河阴鬼门。这不可能是偶然,而是风月宝鉴之力。所以你们三个并没有做出选择,是风月宝鉴选择了你们。现在,你们在这里,知道危险的存在。你们可以选择逃避,整个天下也许因此灭亡。逃走,躲藏,都无法逃离风月宝鉴的编织的。或者你们可以选择试一试,到河阴鬼门去。三个天身丞民,三个宿命之网的核心,聚集到不测之渊,在那里让风月宝鉴在你们三人的身边编织变化,你们也许就可以把天下从黑暗中解脱出来。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会硬逼你们去。” “我去。”令公鬼说道,尝试让自己听起来很坚决,然而不论他怎么努力去寻找那片太虚,他的脑海里仍然不停地闪过画面。父亲,家,吃草的羊群。那本来是一个称得上幸福的生活,他真的从来没有过别的奢望。听到子恒和马鸣也表示同意,他觉得安慰一点——仅仅是稍微安慰一点。他们听起来跟他一样口里发干。 “我想,我和半夏也是根本没什么选择吧。”湘儿说道。 纯熙夫人点点头。“你们两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也许你们不是天身丞民——也许而已——但是同样强大。从韶华之后我就已经明白到这一点了。毫无疑问,到了现在,黑神杀将也已经知道,混沌妖皇当然也知道了。不过,你们的选择跟他们三个男孩一样多。你们可以留下来,待我们走了之后,前往嘉荣。” “留下来?”半夏喊道,“让你们去冒险,我们自己躲在后面?我不会的!”她迎上鬼子母们的目光,稍稍畏缩了一下,但是没有放弃抗议,固执地咕哝了一句。“我不会这么做的。” “我想,这就是说我们两人都会跟你们一起去了。”湘儿显得无奈,可是她的眼中光芒一闪,补充道,“你仍然需要我的药,鬼子母,除非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学会了新技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令公鬼无法明白的挑衅,但纯熙夫人只是点了点头,便转向黄巾力士。 第二百三十五章 都已经做出选择 “好了,巫咸,巫即之孙巫盼之子。你怎么样?” 巫咸两次张开口,又两次合上,大耳朵不停地抖动着。最后,他说道:“那么,好吧。无启族。河阴鬼门。书里当然都提到过这些,但我猜没有黄巾力士真的亲眼见过,噢,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我想……非要走红尘之道吗?”纯熙夫人点点头。他的长眉毛低垂下来,眉尖扫着脸颊。“那好吧。我想,我必须给你们引路。巫姑长老大概会说,这是我做事总是赶急赶忙的报应。” “那么,我们都已经做出选择了。”纯熙夫人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具体怎么做。” 他们一直计划到深夜。多数是纯熙夫人在做,加上巫咸关于红尘之道的一些建议。不过,她也会倾听其他人的提问和建议。天完全黑下来以后,孔阳也来了,仍是一副懒洋洋却又挑不出毛病的样子,他也提出了他的意见。湘儿负责列补给品清单,她握着笔的手很稳,时不时就在砚台里蘸一下,只是不停地低声自言自语。 令公鬼真希望自己能像禁魇婆这么镇定,他自己没法自制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就好像体力过剩似的。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知道这是凭他现有的知识可以做出的唯一选择,但他不喜欢它。灭绝之境。丽麂水就在灭绝之境内的某处,在枯萎之原的另一边。 在马鸣的眼里,他看到了跟自己眼中一样的担忧和恐惧。他坐着,十指交叉,指节发白。令公鬼不由猜想,如果他放开双手,他会握住那把历下城带出来的匕首吧。 子恒的脸上没有任何担忧之色,有的却是更糟糕的一种厌倦和听天由命。他的样子就像是一直以来都在跟某种东西做斗争,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争,只是坐等对方了结自己。不过,有时候…… “我们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就好了,令公鬼,在灭绝之境……”一瞬间,那双金黄的眼睛被渴望点亮,在他疲倦的脸上闪着光芒,跟这个身材强壮的小铁匠像是不属于同一个生命,“在灭绝之境,可以好好地狩猎一场。”他轻声说道。然后他打了个哆嗦,好像刚刚才听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于是,他的脸又再一次回到厌倦之中。 至于半夏,令公鬼把她拉到地窝炉的另一边,以免被桌子旁正在做计划的人听到。“半夏,我……”她的一双漆黑大眼就像一池深水要把他吸进去一般,令公鬼不得不停下来咽了咽口水。“混沌妖皇想要的人是我,半夏。是我、马鸣和子恒。我才不管纯熙夫人怎么说,你和湘儿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或者去嘉荣城,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都好,没有人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不跟我们一起,黑水修罗、黑神杀将、任何力量都不会阻止你们的。回家吧,半夏。不然去嘉荣也行。离开我们。” 令公鬼等着半夏回答说,她跟他一样有权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没有权力指挥她。可是令他惊讶的是,半夏只是微笑着轻抚他的脸颊。 “谢谢你,令公鬼。”她柔声说道。令公鬼眨眨眼,见她还有话说,又赶紧闭上嘴。“可是你知道我不可以的。纯熙夫人把紫苏在韶华见到的画面都告诉我们了。你早该告诉我紫苏是什么人的。我当时还以为……啊,紫苏说我也是其中之一,湘儿也是。也许我不是天身丞民,”她说出这个词时有点拗口,“但是看来,风月宝鉴也要我去河阴鬼门。任何与你有关的事,也与我有关。” “可是,半夏——” “对了,谁是仪景公主?” 令公鬼呆瞪了她一小会儿,然后说出最简单的事实:“她是玄都王位的继承人。” 半夏的眼睛好像忽然冒出火一般:“令公鬼,既然你连正经一小会儿都办不到,我也不想跟你说话了。” 令公鬼呆若木鸡地看着半夏挺直着腰回到桌旁,在纯熙夫人身边弯下腰用肘子支着身体,听退魔师说话。他心想,我得跟子恒谈谈才行,他知道如何对付女娃子。 铁掌柜来过几次,第一次是来上灯,然后是亲自送来饭食,稍后又来通报外面的事态。白羽客正从街道的两边监视客栈。通往内城的城门附近发生了一次骚乱,银蟾女王的卫兵逮捕了一些戴白帽章和红帽章的人。有人想在客栈前门画血牙,被杜平的皂靴踢着屁股赶走了。 也许客栈掌柜见到巫咸跟他们在一起会觉得奇怪,不过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来。巫咸回答了纯熙夫人的几个问题,也没有试图探问他们究竟在计划什么。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然后等孔阳去开门给他,就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客栈和小书房似的。他最后一次来时,纯熙夫人把湘儿整整齐齐地列在麻料纸上的补给品清单交给他。 “现在都晚上这个时辰了,要弄到这些不太容易啊,”他边读边摇头说道,“不过我会尽量安排的。” 纯熙夫人又用细绳提着一个晃起来“叮当”响的小软革袋交给他。“很好。还有,务必在破晓之前叫醒我们。那个时间任何监视者的警惕性都是最低的。” “就让他们看着个空盒子好了。”铁掌柜咧嘴笑道。 大家离开小书房时,令公鬼打着呵欠拖着双脚跟着众人去洗澡睡觉。他一手拿着粗布,一手拿着一大块黄色澡豆,一边搓身体,一边看了看马鸣浴缸旁的小凳子。马鸣的曳撒整齐地叠放在凳上,边缘露出那把历下城匕首的金色鞘尖。孔阳也时不时会往那匕首撇一眼。令公鬼很想知道,这样把它留在身边究竟是不是真的像纯熙夫人说的那么安全。 第二百三十六章 玄女派 “你说我的老爸会不会相信?”马鸣一边用一把长柄刷子擦背,一边笑道,“任我也谈要拯救天下?家里的姐姐妹妹们一定会哭笑不得的。” 这话听起来跟旧日的马鸣没什么区别。令公鬼但愿自己能忘掉那把匕首。 当他和马鸣终于回到屋檐下的房间时,天已经漆黑,星星躲在云层后。马鸣脱下外衣才上床,这是许久以来的头一回。不过,他还是随手把匕首塞到了枕头底下。令公鬼吹灭蜡烛,爬到自己床上。他能感觉到从旁边的床上散发出的邪恶,不是来自马鸣,而是来自他枕下的东西。他就这样担心着沉入梦乡。m.23sk. 一开始令公鬼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那种不完全是梦的梦。他站着,瞪视着眼前的木门,漆黑的门板裂缝处处,满是粗糙的小木碎。空气湿寒阴冷,带着浓浓的腐朽味。远处有水在滴,空洞的滴水声在石头走廊里回荡。 拒绝他。拒绝他,他的力量就会失效。 令公鬼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想像大顺发客栈的样子,想像自己的床,想像自己正睡在床上。当他睁开双眼时,那扇门还在。回荡的滴水声跟他的心跳声声相扣,好像他的脉搏在为它打拍子一般。他又用父亲从前教他的方法寻找太虚和火焰,内心获得了平静,可是周围的一切却没有改变。他缓缓打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都跟他记忆中那间像被烧融了的房间一样。高大的拱形窗户通往一个没有围栏的阳台,外面一层层长条状云朵像洪水似的流动着。黑色金属做的灯里跳跃着黑色却不知怎的如同白银般耀眼的火焰,闪烁着,令人炫目。地窝炉仍是那么恐怖,每一块石头都隐约是一张痛苦的脸孔,炉里的火焰虽然狂乱旺盛却发不出一丝热量。 全都是一样的,只有一桩事例外。在磨光的桌子上,有三个小人像,手工粗糙,只能看得出是三个汉子,似乎是雕刻家制造它们时太过匆忙了。其中一个人像的身边还站着一匹狸力,相比之下,狸力雕刻得仔细多了。另一个人像握着一把小匕首,匕首鞘顶端的小红点在灯光下微微反光。最后一个人像举着一把剑。令公鬼的颈后汗毛直竖,他稍微靠近一点,刚好可以看清细小的剑刃上那只精致的天元应龙。 令公鬼于是满心恐慌,转过头,正好看到那面孤零零的镜子。镜里,他的画面仍是一片模糊,可是比起上一次,却清晰了一些,他几乎能看出自己的样貌特征。若他假设自己此刻是眯起眼睛看的话,他几乎能确定那就是自己的画面。 “你真是躲得太久了。” 令公鬼从桌旁猛转过身,呼吸变得粗哑。前一刻他还是独自一人,此刻混沌妖皇却站在窗前。当他说话时,口中、眼中冒出烈火。 “太久了,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拒绝你,”令公鬼沙哑地说道,“我拒绝你拥有任何比我强大的力量。我拒绝。” 混沌妖皇笑了,响亮的笑声从火焰中传出。“小子,你以为事情这么容易吗?不过,你一直都是这么天真的。每一次我们像现在这样面对面时,你都以为你可以反抗我。” “你说的每一次是什么意思?我拒绝你!” “你一直都否定我。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斗争已经进行过无数次。每一次你的脸孔都不一样,名字也不一样,但每一次都是你。” “我拒绝你。”这只是一句孩子气绝望的念咒。 “每一次你都凭着你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反抗我,每一次的最终结果都是你终于明白谁才是主人。一个又一个世代里,你要么向我下跪,要么带着希望自己还能下跪的悔恨死去。可怜的笨蛋,你永远赢不了我。” “你说谎!”令公鬼大喊,“你是十首魔王罗波那。你除了说谎什么都不会,所以你一直都是骗子。上一个世代,就是在祸斗时代里,人们抓住了你,并且把你封印在你该呆的地方。” 混沌妖皇又笑了,一阵又一阵的嘲笑如阵阵轰雷。令公鬼很想捂起耳朵,但是强迫自己双手垂在身边。笑声终于停下,他心中的太虚之境在摇摇欲坠。 “你这只愚昧的蝼蚁,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像一只躲在岩石下的蚯蚓那么无知,那么无能,我只要一个手指就能压扁你。这场斗争从创世一直持续至今。人们总是以为这是一场新的战争,其实这不过是同一场战争的反反复复。只不过,现在光阴流动带来了改变。是改变。这一次不会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那些高傲的鬼子母们打算支持你反抗我。我要扒光她们的衣服,用铁链锁死她们的肉体,然后派她们赤身裸体地四出执行我的命令。或者,用她们的灵魂填塞厄运之渊,让她们永世惨叫。只有已经选择归降我的那些除外。那些归降我的鬼子母们,权力地位将仅次于我。你可以选择站在她们之上,把整个天下踩在脚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可以归降我,你将会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以前,许多次,当你活得足够久可以明白到你的权力时,你曾经作出过这样的选择。” 否定他!令公鬼抓住自己能否定的一点大喊:“从来没有鬼子母们侍奉你。你又说谎!你这个骗子。”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吗?两千年前我曾经带领黑水修罗横扫天下。就算是鬼子母们,她们之中也有人绝望地明白天下无法抵抗我的大军,于是她们跪倒在我的脚下。两千年来,玄女派早已渗入其他各结,隐藏在黑暗之中。甚至那些声称帮助你的人,也可能是玄女派。” 令公鬼摇着头,试图甩掉心中涌起的疑问。纯熙夫人,这个鬼子母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究竟打算利用自己做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喊道。拒绝他!这太难了,苍天啊,请助我拒绝他! 第二百三十七章 时间紧迫 “跪下!”混沌妖皇指着他脚下的地板。“跪下,承认我是你的主人!反正最终你都会这样做的。你将会成为我的走狗,否则你就会死。” 最后一个字在房间里回响,回声来回激荡越来越响。令公鬼举起双手抱着头,想要躲避它的控制,踉踉跄跄地撞在桌子上。他嘶声大喊,企图压过耳中的回声:“不——————!” 令公鬼跳转身,把桌上的人像扫到地上。有什么东西扎了他的手一下,但他顾不上理会,用脚狠狠地把人像踩成泥块。可是,当他的喊声退去后,耳中的回声却还在,而且继续增强: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这回声就像一个漩涡把他卷进去,扯进去,把他心中的太虚撕成碎片。光暗下来,令公鬼的眼前只剩下一条隧道,混沌妖皇高高地站在尽头的光亮里,渐渐缩小缩小直到变成他的手掌那么大,缩成指甲那么点,消失。回声卷着他不停地转啊转,向着那黑暗和死亡沉下去。 令公鬼“砰”地撞到地板上,惊醒过来,仍然在拼命做着划水动作,想要游离黑暗。房间虽暗,但比不上梦里的黑暗。狂乱地,他试图把精神集中在心中的火焰上,把恐惧抛进火中,但是那太虚的平静却避开他。他的手脚都在颤抖,但他紧紧抓住那团火焰,直到耳中鼓动的血液静止下来。 马鸣在他的床上翻覆扭曲,在睡梦中呻吟。“……拒绝你,拒绝你,拒绝你……”声音渐渐弱下去,变成模糊不清的哀鸣。 令公鬼伸手把他摇醒。他一碰到马鸣,他就立刻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咕哝坐了起来,惊惶四顾,好一会儿才颤抖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双手里。突然,他扭转身,在枕头底下乱摸,摸出红宝石匕首用双手握着压在胸前,躺回床上。他转过头看着令公鬼,脸孔藏在阴影中。“他回来了,令公鬼。” “我知道。” 马鸣点点头:“有三个人像……” “我也见到了。” “他知道我是谁了,令公鬼。我捡起了那个握着匕首的人像,然后他说,‘原来这个就是你啊。’当我再看时,那个人像的脸跟我一样。跟我一样,令公鬼!它就像是活的一般,感觉像是活的。完了这回谁能来救我一条小命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捏着自己,就像是,我就是那个人像。” 令公鬼沉默了片刻。“你必须坚持拒绝他,马鸣。” “你以为我没有吗,可是——可是他却在笑我。他不停地提到什么永远的斗争,还说我们就像以前的一千次一样再次相遇,还有……这太可怕了,令公鬼,混沌妖皇居然认得我。” “他跟我说了一样的话,我不认为他真的认识我。”令公鬼缓缓补充道,“我认为,他不知道我们中的哪一个……” “我们中的哪一个什么?” 当令公鬼撑起身时,觉得手里一阵刺痛。他朝桌子走去,试了三次才把蜡烛点着,然后把手掌伸到烛光下。一片粗厚的漆黑木片插在他的手掌里,木片的其中一面光滑而且打磨过。他呆看着它,几乎停止了呼吸。突然,他急促地喘着气,狂乱地扯着木片,要把它拔出来。 “怎么了?”马鸣问道。 “没什么。” 令公鬼狠心猛扯了一下,终于把它拔出来了,然后厌恶地“哼”了一声把它丢掉。可是“哼”声凝固在他的喉咙中。木片一离开他的手,就消失了。 然而伤口却留在他的手上,流着血。房间里的瓷水罐里有水,令公鬼抖着手打水往脸盘里盛,水四溅在桌上。他急匆匆地洗手,使劲揉伤口,把更多的血挤出来,然后洗掉。一想到手里可能还留着木片,即使是最细小的一片,也觉得恐怖不已。 “真是受不了,”马鸣说道,“他也令我觉得肮脏。”但他只是躺在原处,双手握着匕首。 “是的,”令公鬼回答,“肮脏。”他摸索着从脸盘旁的架子上找到一条抹布。门口传来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敲门声又响了。“谁?”他问道。 纯熙夫人伸头进来。“很好,你们俩已经醒了。快点穿好衣服,然后下楼。我们必须在破晓之前出发。” “现在?”马鸣呻吟道,“我们还没睡够半个时辰呀。” “半个时辰?”她反问,“你已经睡了四个时辰了。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令公鬼跟马鸣困惑地对视一眼。他清楚记得在梦中渡过的每一小会儿。那场梦从他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 他们的对视引起了纯熙夫人的注意。她敏锐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走进房间。“发生什么事了?是做梦了吗?” “他知道我是谁,”马鸣说道,“混沌妖皇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令公鬼默默地抬起手,把手掌朝她张开。即使是在只有一支蜡烛的昏暗光亮下,上面的血也清楚可见。 鬼子母走上前来抓住令公鬼的手,她的拇指横穿过他的手掌覆盖在他的伤口上。刺骨的寒冷向他袭来,冷得令公鬼的手指开始抽搐,他必须用力才能迫使它们张开。当她拿开她的手指时,寒冷也随之消失。 令公鬼翻过手掌,震惊地搓掉上面的血迹。伤口已经没了。他缓缓抬起双眼,看着鬼子母的眼睛。 “快点,”她轻声说道,“时间紧迫。” 令公鬼知道她指的再也不是他们离开的时间了。 天未破晓,周围一片黑暗,令公鬼跟随纯熙夫人来到客栈的后走廊。铁掌柜和其他人都已经等在那里了,湘儿和半夏跟巫咸一样焦虑不安,子恒则几乎像退魔师一样平静。马鸣紧紧跟在令公鬼的身后,似乎连一点点的孤独都感到害怕,即使只是离开几尺远也不敢。 第二百三十八章 什伐赤 当众人默默地走进已经灯火通明忙着准备早饭的灶房时,厨子和她的助手们都直起了腰,惊讶地看着他们。 平时很少有客人会这么早就起床的。铁掌柜轻声安抚了几句后,厨师响亮地哼了一声,用力摔下手里的生面团。当令公鬼走到通往马厩院子的门前时,他们都已经回到照看煎饼和揉制面团的做活中了。 屋外的夜空仍旧漆黑,在令公鬼的眼里其他人最多只是更加黑暗的影子而已,他完全麻木地跟着客栈掌柜和孔阳,祷告铁掌柜对自家马厩院子的熟知程度和退魔师的本能不会害某个伙伴摔断脚。巫咸被绊到了不止一次。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连一盏灯都不能点呢,”黄巾力士抱怨着,“要知道,在我们隐者之乡,可从来不会这样摸着黑到处跑啊。我是黄巾力士,可不是猫头鹰。”令公鬼的脑海里一下子冒出巫咸的大耳朵烦躁地抽动的样子。 马厩突然从黑夜里冒出来,黑乎乎一团满吓人的。然后客栈掌柜吱呀一声把马厩的门打开一道门缝,一隙灯光随之漏出院子。门缝每次只能进一个人,走在最后的子恒进去后,掌柜立刻就把门关上,差点夹住子恒的脚跟。忽然走进灯光里,令公鬼不由得直眨眼。 马夫们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并不像厨师们那样惊讶。他们的马匹已经上好马鞍做好了准备。五花马傲慢地站着,除了孔阳以外谁也不理,月牙却伸出鼻子轻抚纯熙夫人的手。马厩里还有一匹驮马,背满了柳条筐显得很笨重。另外有一匹马蹄后长着浓密毛发的高头大马,个头竟然比退魔师的牡马还要高,这是给巫咸准备的。他看起来壮得可以独自拖动一辆满载干草的马车,可是跟黄巾力士一比,就像一匹小马驹。 巫咸瞄着那匹大马咕哝道:“用不着的,我从来都是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完全不必骑马。”铁掌柜向令公鬼招了招手,把一匹红棕色的马借给他。这匹马的颜色几乎跟他的头发一样,个子高大,胸膛厚实。让令公鬼高兴的是,他的步伐之中没有之前那匹马的火气。铁掌柜说,它的名字是什伐赤。 半夏直接走到杏姑身边,湘儿则走到她的长腿母马那里。 马鸣牵着自己的暗褐色马匹走到令公鬼的身旁。“子恒令我觉得紧张。”他低声说道。令公鬼闻言严厉地看着他。“你瞪眼干嘛,哎呀,他的举止有点怪异啊。你不觉得吗?我发誓这不是我的错觉,或者——或者——” 令公鬼点点头。暗想,谢天谢地,不是那把匕首再次作怪。令公鬼说道:“他是有点,马鸣,但你放心好了,纯熙夫人知道那是什么问题。子恒没事。”他希望自己也能这么相信,不过这话至少对马鸣似乎有一点点安慰。 “当然了,”马鸣赶紧说道,却仍然拿眼角斜斜看着子恒,“我没说他有事。” 马夫们的头儿是个皮肤像牛皮一般,长着一张马脸的家伙。铁掌柜跟他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人用指节搓了搓前额,就匆匆走到马厩后面去了。客栈掌柜转过身来,圆圆的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对纯熙夫人说道:“老九说,外面没有人,夫人。” 马厩后面的墙壁看起来坚固精壮,靠墙摆放着许多放满工具的架子。老九和另一个马夫把墙边的干草叉、耙子、铲子拿开,然后伸手到架子后面去扳动隐藏的门闩。一块墙壁忽然朝着马厩里面缓缓落下,牵动它的铰链非常隐秘,令公鬼甚至觉得就算这扇暗门开着,他也可能找不出它的铰链所在。马厩里的灯光照在门外不到几尺远的一堵砖墙上。 “这只是一条屋子之间的狭窄小巷,”客栈掌柜说道,“不过除了马厩这里的人外,没有人知道这里有门通出去。不论是白羽客还是那些白帽章,都不会看守这条小巷的出口的。” 鬼子母点头道:“记住,好心的客栈掌柜,如果你担心这件事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请你写信给嘉荣的风还巢,她是凌日盟的,她会帮助你。恐怕到现在为止,我和我的姊妹们要报答的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已经有很多了。” 铁掌柜笑了,笑声却并不担忧。“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夫人?您已经给了我一家全原寿唯一没有耗子的客栈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就凭这个,我的客人已经可以翻倍了。”他的笑容转变为严肃,“不论您打算做什么事,银蟾女王支持嘉荣,而我支持银蟾女王,所以我祝您平安。愿您好人好运,夫人。愿你们大家一路顺风、平安。” “也愿你平安,铁掌柜。”纯熙夫人点头致意,回答道,“但是若想让神灵护佑我们,我们必须赶紧了。”她精神奕奕地转向巫咸:“你准备好了吗?” 黄巾力士小心翼翼地瞄了大马的牙齿一眼,拿起缰绳一端,一边尽量让他的嘴巴离自己的手保持着缰绳长度的距离,一边牵着他走到马厩后墙的暗门前。老九两脚交替跳着脚,不耐烦地等着关门。巫咸停住脚步,伸着头似乎在感受吹在他脸颊上的微风。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咱们朝这边走。”然后转向小巷的一边。 纯熙夫人跟在巫咸后面,然后是令公鬼和马鸣。令公鬼是第一个负责牵驮马的。湘儿和半夏走在队伍中间,子恒在她们后面,最后是孔阳。五花马走进泥巷后,暗门立刻急匆匆地关上,把他们关在了外面,门铰链喀哒-喀哒地合上的声音在令公鬼听来特别响亮。 第二百三十九章 是这里了 铁掌柜说的小巷,确实非常狭窄,进去之后看起来,它甚至比马厩院子还显得黑暗些。小巷两边都是什么也没有的高大砖墙或者木墙,头上是一线窄长的黑色天空。驮马背着的大柳条筐擦着两边的墙壁,筐子被旅途的补给品塞得胀鼓鼓,里面多数是盛满油的陶罐。驮马背上还纵向扎着一捆竹竿,每根竿子的一端都绑着一盏提灯摇摇晃晃。巫咸说,红尘之道的里面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黑。 提灯里半满的油随着驮马的走动泼溅的声音,还有提灯互相之间轻微的碰撞声并不算是很大的噪音,可是黎明前的原寿非常安静。寂静之中,这单调的金属声音听起来像是可以传到一里之外。 在小巷的巷口,巫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方向。他现在似乎非常确定地知道应该怎么走,就好像他要走的路越来越清晰似的。令公鬼不明白黄巾力士是如何找到红尘之道门的,巫咸也没法解释清楚。他说,他就是知道,就像人在黑暗中起床也能准确的找到鞋一样。可是要解释却比找鞋要复杂得多,巫咸声称这就像要他解释如何呼吸一般。23sk. 当他们沿着街道急急赶路时,令公鬼回头朝大顺发客栈的转角张望。因为据杜平所说,就在那个转角过去不远处,仍旧有六个白羽客守着。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客栈上,但是如果有什么噪音肯定会把他们吸引过来。在这个时间溜出来的人,肯定不是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马蹄踩在路上的声音响如铃声,提灯发出的咔嗒声像是驮马在故意摇晃它们。直到他们转过了另一个街角,他才不再回头张望。转弯时,他也听到其他思尧村伙伴们发出放下心来的叹息。 不论巫咸选择的路经过些什么地方,看来是一条最直接通往红尘之道门的路。有时候他们沿着宽阔而空荡的大街一路小跑,沿街只是偶尔有躲在暗处的狗儿朝他们吠叫。有时候他们又匆匆穿过跟马厩小巷一样狭窄的巷子,一不小心就容易踩到东西。湘儿轻声抱怨由此造成的异味,但没有人因此慢下脚步。 天慢慢开始亮了,微微地泛白。东方屋顶上的天空闪着黎明前的鱼肚色的光。街上开始出现少量行人,在清晨的寒意中裹紧衣裳,低着头,为生计而匆匆地走过。多数人都不太注意其他人,只有少数人朝他们这支由巫咸领队的人马队伍瞥了一眼,其中又只有一个人真正看见他们。 那个人先是跟其他人一样朝他们扫了一眼,就沉浸回自己的思考中,却忽然转过头来瞪大眼看着他们,因此还跌撞了几步几乎摔倒。此刻的亮光只够让他看见身影,但已经足够了。如果从远处只看黄巾力士一个,他可能会被看作一个高大的汉子牵着一匹正常尺寸的马儿,或者一个普通汉子牵着一匹小马。可是,有了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提供比照,巫咸真正的尺寸比任何普通人的正常个头还高出半个身高就完全显示出来了。那个人再看了一眼后,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喊然后开始逃跑,披风在他身后飞扬起来。 街上的人很快就会越来越多了非常快。令公鬼看着一个女人从街道的另一边匆匆走过,除了自己脚下的街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很快就会有更多人注意到了。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 “快到了,”巫咸终于宣布,“就在那里下面。”他指着一家尚未开门的店家,店前的桌子是空的,遮挡桌子的遮阳篷紧紧卷着,店门牢牢关着。楼上店掌柜住所的窗户里还是黑的。 “什么?下面?”马鸣疑惑地喊道,“你不是搞我吧,我们怎么才能——?” 纯熙夫人抬起一只手打断了马鸣,示意大家跟着她走进店家旁边的巷子。人和马一起把两座屋子之间的空地挤满了。巷子里的光线被两边的墙壁遮挡,比街上暗多了,几乎还跟夜晚一样黑。 “别大惊小怪的,肯定会有一扇通往地窖的门的,”纯熙夫人低声说道,“啊,是这里了。” 光芒忽然绽放。一个大约男子拳头般大小的冷光球悬在鬼子母的手掌上方,随着她手部的移动而移动。众人似乎都坦然接受了光球的出现,令公鬼心想,从这样的反应可以看出,大家真的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了。纯熙夫人把光球移近她发现的门。这扇门斜躺在地上几乎跟地面相平,门上有一个铁扣,用一根粗门闩和一把比令公鬼的手还大的铁锁锁住了,上面布满了厚厚一层老旧铁锈。 巫咸用力拉了拉门锁,扭头解释道:“其实我可以把它连铁扣一起拉出来,不过这样造成的噪音会把周围的人都吵醒的。” “我们尽量不要毁坏人家的东西吧。”纯熙夫人对着生锈铁锁仔细观察了片刻后,忽然用雷击木轻轻敲了一下,居然很干脆地打开了。 巫咸慌忙把锁拿下,将门打开用手扶着。纯熙夫人走进门里露出的斜坡,用手里的光球照着路。月牙优雅地跟在她身后。 “点着提灯后再下来吧,”她轻声喊道,“这里空间足够。快点。外面很快就要天亮了。” 令公鬼立刻解开驮马身上的竹竿,可是没等第一盏提灯点亮他已经可以看清马鸣的样子了。只消一盏茶的工夫之内,街上就会走满行人,店家的掌柜就会走下楼来开店,他们一定会疑惑为什么这个巷子里会塞满马匹。马鸣对于把马匹牵进屋里的做法咕哝了几句,但令公鬼可是很乐意牵着自己的马走下斜坡。马鸣虽然抱怨,可是跟着下去的动作一点不慢。 令公鬼的提灯在竹竿顶上摇晃,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地窖顶,而且,什伐赤和驮马都不喜欢走这个斜坡。他到了坡底之后,往旁边给马鸣让路。纯熙夫人灭掉了手里漂浮的光球,地窖里被大家带下来的提灯照亮。 第二百四十章 红尘之道 地窖的长和宽跟上面的屋子是一样的,里面的多数地方都被支撑地窖屋顶的石头柱子占去,柱身上粗下细,柱顶是柱底的五倍粗,整个地方的形状像是由一串拱形连成。 里面空间虽够,令公鬼仍然觉得拥挤,巫咸的脑壳都擦着地窖顶了。正如那把锈锁预示的,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地板上除了几个装着杂物的破桶以外空无一物,落了厚厚一层尘土。众人脚步扬起的尘埃在提灯光芒中微微闪光。 孔阳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把五花马牵进来后,立刻爬回去把门关上。 “他妈的,”马鸣发牢骚,“他们怎么会把一扇红尘之道门建在这样的地方啊?” “其实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巫咸说道,低沉的嗓门在洞穴似的地窖里回荡。“本来不是的。不是!” 令公鬼震惊地意识到,黄巾力士正在生气。 “这里曾经长满百草和树木,长满所有可以在这个地方生长的树木,所有黄巾力士可以栽培的树木。伟大的神木可以长到一百丈那么高。在那树荫底下,清凉的微风送来草香和鲜花的味道,记载着隐者之乡的太平之世。所有这些都被毁了,就为了这个!” 他挥拳重重地打在一根柱子上。 柱子几乎被这一拳打得抖动了一下,柱子上的灰泥簌簌而落,令公鬼很肯定自己听到了砖头碎裂的声音。 “木已成舟,无法改变,”纯熙夫人柔声说道,“就算你把这座屋子拆了,把我们埋了,那些树木也不会长回来。” 巫咸低低地垂下了眉毛,显得比普通人的脸能做出的最羞愧的表情还要羞愧。 “巫咸,在你的帮助下,我们也许可以挽救那些仍然屹立的昆仑墟的古树免遭黑暗毒手。你已经带着我们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当鬼子母朝着其中一面墙壁走去。令公鬼这才注意到,那面墙壁与众不同。其他墙壁都是普通砖墙,那面墙壁却是一面整个的石壁,上面刻着形状奇怪的枝叶和藤蔓,构成复杂的漩涡图案,虽然铺满灰尘但仍然看得出原本是灰白色。 虽然其他的砖墙和灰泥也很老旧,但是这块石头给人的感觉是,它在那些砖头烧制之前就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很久很久。建造这个新城应该也已经是至少几百年以前的事了,当时的建造者利用了原有的石块作为墙壁,再后来,又有人把它做成了地窖的一部分。 这面石壁的中间制作得尤其精美。这部分跟其余部分一样精雕细刻,可是相比之下它看起来就像是浑然天成的。虽然石头是坚硬的,上面的叶片却显得很柔软,就像夏季的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时定格下来的瞬间。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比起石壁的其余部分更加古老,其年代差距就跟石壁其余部分跟砖墙的差距一样。甚至可能还更久一些。 巫咸看着这些墙的样子像是在说这里是他最不愿意呆的地方,就算在外面的街上被一群暴徒包围也好些。 “神木扶桑,”纯熙夫人喃喃说道,伸手抚摸石壁上的一片三瓣形叶子。令公鬼扫视了一下石壁上的图案,发现这种形状的叶子只有一片。 “大椿树的叶子就是钥匙。”鬼子母们边说边把那片叶子摘了下来。 令公鬼眨了眨眼,还听到身后传来了喘息之声。那片叶子本来跟其他叶子一样,看起来融在石壁之中。同样简单地,鬼子母们把它往下放进了距离原来位置一个手掌远的图案中。那片三瓣叶立刻完美地嵌了进去,就好像它原来就属于那里似的,然后,它又再次融入了整个石壁的图案之中。叶子一融入图案,整个石壁的中间就起了变化。 令公鬼很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他看到图案里的叶子被一阵感觉不到的微风吹动起来,甚至觉得灰尘之下的它们绿意如茵。在提灯的照耀下,石壁就像一副绘画着浓绿春色的织锦。在这些远古雕刻的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起初细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渐渐变宽。石板分成了两扇门,从中间缓缓向着地窖打开,直至跟石壁垂直。门的背面跟门的正面一样,雕刻着许多如有生命的藤蔓枝叶。门的里面,本该是下一座屋子的地窖地面,却立着一个反射出众人画面、闪着黯淡光芒的平面。 “我听说,”巫咸的语气半是哀鸣半是恐惧,“红尘之道门曾经如群星一般闪耀,走在红尘之道里曾经像是走在阳光和天空之下。曾经……” “我们没有时间了。”纯熙夫人说道。 孔阳牵着五花马,手里举着提灯竹竿从鬼子母身边走过。他的阴暗镜像牵着阴暗的马匹向他靠近。人和镜像在闪光的平面前好像互相走进了对方的身体一般,然后,一起消失了。他的黑色牡马被一根明显是连续的缰绳把他和他自己的黯淡镜像连在一起,他没有继续走,可是过了一会儿,缰绳拉紧了,于是战马也消失了。 好一会儿,地窖里面,人人呆若木鸡,齐齐瞪着红尘之道门。 “没时间了,你们先走,”纯熙夫人催促道,“我必须最后一个进去,因为我必须把门关上,以免被任何人意外发现。快点。” 巫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走进了那微光之中。他的大马甩着脑壳使劲后退想避开那平面,但是被强行拉了进去。也一样跟退魔师和五花马一样完全消失了。 令公鬼犹疑着用提灯朝红尘之道门戳过去。提灯没入自己的镜像之中,融合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他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眼里盯着竹竿一寸一寸地消失在自己的镜像中,然后,他也走进了自己的镜像,走进了红尘之道门。他惊讶地张开了口。某种冰冷的东西滑过他的皮肤,就好像他正在穿过一道冰冷的水墙。时间被拉长了,冰冷逐条逐条地包裹他的头发,逐根线逐根线地拆开他的衣服。 第二百四十一章 黯淡的烟雾 突然,冰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令公鬼停下来让自己缓缓劲。他已经站在了红尘之道的里面,前面不远处,孔阳和巫咸站在各自的马匹旁耐心等待,众人的周围是一片似乎无限延伸的漆黑,他们的提灯在他们周围投下小小的一片光亮,可是太小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压制着或者吞吃了光亮。 令公鬼忽然觉得焦虑起来,猛地一扯手中缰绳。什伐赤和驮马一起跳了进来,几乎把他撞倒。他跌撞了几步稳住后,赶紧拉着两匹紧张不安的马儿朝退魔师和黄巾力士跑去。马儿轻轻地嘶鸣着,就连五花马都似乎因为看到其他马匹而感到稍微安慰。 “记着,令公鬼,穿过红尘之道门的时候要放松,”巫咸告诫道,“在红尘之道里,一切都跟外面不一样。你看。” 令公鬼就顺着黄巾力士的手势回头看去,以为会看到一样的闪着黯淡微光的平面。可是,他却看到了地窖里的情景,感觉像是隔着黑暗中的一大片褐色陶器看出去一般。令人不安的是,围绕在这片陶器四周的黑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似乎那扇门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的,它的周围和后面只有漆黑。令公鬼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干笑了一声,但巫咸很严肃。 “你可以绕到门的另一面去,你将会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书本里对于红尘之道门背面有什么东西都说得不是很清楚。我猜想,在那里你可能会迷路,甚至永远找不到出口。” 令公鬼摇摇头,试图把目光集中在红尘之道门上而不是它的背面,但这门本身又带来另一种不安。如果黑暗里除了红尘之道门还有别的东西可看,他一定会把目光移开的。穿过那黯淡的烟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地窖里的纯熙夫人和其他人,但是他们就像在梦境中活动一般。每一个眨眼都像是一个故意夸大的动作。只见马鸣正朝着红尘之道门走来,他就像是在一块水豆腐里面走路似的,他的脚像是在游泳。 “要知道在红尘之道里面,上古神镜转动得比外面快。”巫咸解释道。他看看包围着大家黑暗,缩起肩膀。“所有活着的人都只知道一些片断。令公鬼,对于那些我不知道的红尘之道的事,连我觉得害怕。” “如果不冒险一试,”孔阳说道,“就无法战胜混沌妖皇。至少我们此刻还活着,而且,在我们的眼前,是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不要在被打败之前就投降,黄巾力士。” “要是你以前走过红尘之道,你也许就不会说得这么自信了。”巫咸平常说话时像远雷一般的嗓音没有了,他看着黑暗的样子就好像看到里面躲藏着妖怪。m.23sk. “我以前也没有走过,但是我见过那些曾经走进红尘之道门然后活着出来的黄巾力士。” “如果你真的见过,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马鸣穿过红尘之道门,他的举止恢复到了正常速度。他朝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看了片刻,然后朝他们跑过来,他的提灯在竹竿顶上摇晃,他的马匹在他后面发起脾气几乎把他撞趴在地。一个接一个地,其他人都走了进来,子恒、半夏和湘儿,每一个人都先是震惊地默默呆站一会,才匆忙赶到其他人身边。每一盏提灯都增大了光亮的范围,但都比本该有的范围小。周围的黑暗似乎随着亮光的增加而变得更加稠密浓厚,就像是在为了不被驱散而反抗。 这可不是令公鬼愿意推论下去的想法。光是呆在这个地方已经够让人不愉快的了,何必还去想象这黑暗拥有自己的意志。不过,每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压力。马鸣对这里没有发表任何歪论,半夏的样子就像恨不得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要跟着来的决定。大家全都默默地看着红尘之道门,看着通往他们熟知世界的最后一个窗口。 终于,只剩下纯熙夫人还留在地窖里,她手里的提灯朦胧地照着她。鬼子母的一举一动仍然像是在梦里一般,她的手在寻找神树扶桑的叶子时像是在慢爬。令公鬼可以看到叶子就位于门里面稍低一点的位置,正是刚才她在外面放进去的位置。她把它摘了下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令公鬼不由得猜想,不知道外面的那片叶子是否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鬼子母牵着月牙走了进来,石门开始缓缓地在她身后关上。 鬼子母走到众人身边,手里提灯的光芒在石门完全合上之前就离开了石门。黑暗把渐渐变窄的地窖景象吞噬了。在众人被压制的灯光之外,黑暗完全包围了他们。 一时间提灯似乎是整个世间剩下的唯一光源。令公鬼被子恒和半夏肩靠肩地紧紧挤在中,半夏睁大双眼看了看他,挤得更紧了,子恒则一动不动不肯让开。在这样一个完全被黑暗吞没的世界里,跟别人挤在一起是一种安慰。就连马匹似乎也被红尘之道压得越靠越近。 纯熙夫人和孔阳表面上仍毫不介意,他们翻身上马。鬼子母身体前倾把手放在她那根横放在前鞍上的雕花雷击木上:“巫咸,我们必须上路了。” 巫咸愣了愣才使劲点了点头:“是的。是的,夫人,您是对的。如果没有必要,此地不宜久留,不然必生祸患。”他指了指众人脚下一条宽阔的白线。令公鬼正好踩在上面,这时赶紧把脚移开。其余的所有红河人都是这样反应。令公鬼看了看地面,看上去,它最初应该是很平坦的,现在却凹凹凸凸,就好像石头也会发霉长白毛似的。有好几处,白线都断开了。这条线连接着红尘之道门和第一个引路残碑。从那里巫咸焦虑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也爬上了他的坐骑,完全把之前对骑马的那种抗拒丢在了脑后。那匹马的马鞍是马夫头儿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副了,不过还是被巫咸从前鞍到鞍尾填得满满的。他的脚从两边垂下,几乎长及大马的膝盖。 “此地不宜久留,不然必生祸患。”他喃喃说道。其他人也不情不愿地上了马。 第二百四十二章 桥断了 纯熙夫人和孔阳分别骑乘在巫咸的两边,沿着白线在黑暗中前进。其他人则竭尽所能紧紧挤在后面。提灯在大家头上摇晃,它们发出的光芒本该足以照亮一座屋子,可此刻,不到十尺之外光芒就停止了。黑暗就像一堵墙壁挡住了光。马鞍的吱呀声和马蹄踩在石头上的咔哒声似乎也只能传到光的边缘。 令公鬼的手总是不知不觉地移到他的宝剑上面。倒也不是因为他觉得光芒之外有些什么危险需要他用宝剑来保护自己,那外面似乎没有地方可以给任何东西藏身。 包围大家的光芒就像一个被石头包围的洞穴,完全密封,没有出路。周围的环境一直这样压抑,马儿们像是及磨的驴子一样,不停地原地踏步。令公鬼握着剑柄,手中感到的压力似乎能驱赶心中被沉重大石压着的感觉。摸着宝剑,他就能回忆起父亲老典的教导,找到太虚,感到平静。可是过不了一会儿,那大石又再次回归压在他的心口上,直到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胡思乱想,然后他又得重头开始,抚摸父亲的宝剑,陷入回忆。天籁小说网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块高高的厚石板,尽管这只是一点点改变,也令人松了一口气。石板像是从黑暗中忽然冒出一般,伫立在路的尽头,地上那条宽阔的白线在它的底座上截止了。石板的表面上嵌着许多错综复杂的金属曲线,令公鬼隐约觉得它们蕴涵着藤蔓枝叶的优美。石板和金属的上面也一样看起来坑坑洼洼。 “又是引路残碑。”巫咸边说边从马鞍上弯下身,皱眉看着上面的金属曲线。 “这是是黄巾力士文字,”纯熙夫人说道,“可是已经很残破了,我几乎没法读懂上面说的是什么。” “我也是,”巫咸说道,“不过,总算能看出我们该走这边。”他掉转马头。 灯光的边缘上出现了其他石头建筑。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两边砌着石墙的桥,弯弯地向黑暗里延伸。另一些是低缓的斜坡,向上或者向下,两边没有任何围栏。可是,在桥与斜坡之间,却有高及胸膛的栏杆,就像是认为有人可能会从那里掉下去似的。 栏杆用苍白的石头砌成,呈现简单的弧线和圆形,互相之间的连接方式却颇为复杂。这一切在令公鬼的眼里都似曾相识,不过,他猜想这只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试图对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一些熟悉之处而造成的错觉。 巫咸在其中一座桥的脚下停住。那里有一根窄小的石柱,上面有一行字。巫咸读完那行字后,点着头走上了桥。“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第一座桥。”他回头说道。 令公鬼不禁疑惑,是什么在支撑这些桥?马蹄声听起来像是踩在沙砾之上,每一步都像是磨掉了一些石头。眼前所有东西的表面上都布满浅洞,有些像针孔般细,另一些则宽达一步,浅浅的,边缘粗糙,似乎这里似乎正在变得砂化,或者说,石头在腐烂成细屑。两边的石墙也布满裂缝和破洞,有些地方最长的一处有一丈那么宽的石墙甚至完全没了影。本来他猜想,这座桥的下面可能是一直延伸至陆地中心的石头吧,可是眼前看见的情景却令他祷告这座桥至少能支撑至所有人都走到另一边为止,不论那一边是什么地方。 终于到了桥的另一边,这边看起来跟他们上桥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令公鬼的视线只能看清他们微弱的灯光可以照到的地方,但是这个空间给他一种很大感觉,像一座平顶的小丘,周围是通往其他地方的桥和斜坡。巫咸称其为岛。这里又有一个写满文字的引路残碑令公鬼假设它位于岛的正中央,反正也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对的。巫咸读完那些文字后,带着大家走上了其中一个一直向上倾斜的斜坡。 他们沿着坡往上爬,不知过了多久,斜坡连贯地弯向了另一个岛,样子跟出发时的那个岛大同小异。令公鬼回想了一下斜坡的弯曲程度,却只能放弃了。反正,这个岛不可能就在刚才那个岛的正上方。完全不可能。 巫咸又研究了一下另一个写满黄巾力士文字的引路残碑,找到另一个路标,指向另一座桥。这时候的令公鬼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在众人被黑暗挤压的灯光下,每一座桥都完全一样,只不过,有些桥的石墙断裂了,有些桥的石墙还算完好。只有引路残碑的破损程度可以指出各个岛之间的区别。令公鬼失去了时间感,他甚至记不清他们走过了多少座桥,多少个斜坡。不过,退魔师的脑壳里肯定有一个沙漏,因为,就在令公鬼刚开始觉得饿的时候,孔阳轻声宣布说已经到了晌午时分,然后下马从驮马上取出饼子、肉干和水囊。这时,众人正站在一个岛上,子恒牵着驮马,巫咸忙着查看引路残碑。 马鸣刚要下马,纯熙夫人说道:“红尘之道里的时间十分宝贵,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更是如此。我们到睡觉的时候才停下。”话音刚落,孔阳已经回到了五花马背上。 一想到要在红尘之道里睡觉,令公鬼的胃口就没了。这里永远是夜晚,却并不适合于睡觉。不过,他仍然跟大家一样边骑边吃。尽管同时摆弄食物、灯竿和缰绳显得很不顺手,尽管他觉得自己没有胃口,他还是把食物吃得精光,把手上的饼子和肉干碎屑都舔干净了,他还想再吃。 令公鬼甚至开始觉得红尘之道也不算太差么,至少没有巫咸描述得那么可怕。虽然大家都感觉到一种风暴将临的沉重压力,却没有看到什么变化。什么事都没有。红尘之道甚至有点让人感觉无聊。 然后,寂静被巫咸震惊的呼噜声穿透了。令公鬼踩着马镫站起来朝黄巾力士前面张望,眼前的情景令他使劲咽了咽口水。他们正站在一座桥的中间,巫咸的前面不到几尺之处,是锯齿状的缺口。 桥断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没有猎物 众人的灯光仅仅能照到对面缺口的边缘,它从黑暗中像巨人的断齿一般伸出来。巫咸的大马紧张地跺了一下脚,一块松脱的石头应脚掉进缺口下死亡一般的漆黑中。令公鬼听不到石头撞击地底的任何声音。 令公鬼轻轻赶着什伐赤挪近缺口,把提灯尽量往下伸长,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跟桥上面一样的黑暗阻截着灯光。就算下面真的有地底,也可能是在一千尺以下。或者,根本没有地底。不过,他现在可以穿过缺口看到桥下到底是什么在支撑桥身了。没有东西。桥身厚度不到一班,桥下完全没有任何东西。突然间,他觉得脚下的石头变得纸一般薄,缺口外永无休止的坠落在拉扯他,竹竿和提灯沉重得可以把他拉下马鞍。令公鬼头晕目眩地向后退去,动作跟刚才走近时一样小心翼翼。 “这就是你要带我们来的地方吗,鬼子母?”湘儿说道,“到头来的结果是我们不得不返回原寿?” “我们不需要返回,”纯熙夫人回到,“至少不用回到原寿。在红尘之道里有许多路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我们只需要折回一段路,直到巫咸能找到另一条通往海门通的路就可以了。” “巫咸?” “巫咸!” 很明显,黄巾力士好不容易才把紧盯着缺口的目光收回来。 “什么?哦,是的,夫人。我可以找到另一条路。我没想到……”他的眼睛飘回到那个缺口上,耳朵抖动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已经朽化到这个地步。如果这些桥本身都在断裂,可能我会没法找到您想要的路啊,甚至可能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是现在,我们刚才走过的那些桥都可能正在坍塌。” “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肯定有办法的。”子恒说道,他的语气平淡,双眼好像能聚集起灯光一般闪着金黄。就像一匹困在绝境中的狸力,令公鬼吃惊地发现,子恒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一切将遵从太古神镜的编织,”纯熙夫人说道,“而且我不相信朽化会像你所担心的那么严重。看看那些石头吧,巫咸,就连我都看得出来这个断裂发生在很久之前。” “是的,”巫咸缓缓说道,“是的,夫人。我也看得出来。这里没有风也没有雨,不过这些石头至少已经曝露在空气中无数年了。” 巫咸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对这个发现很高兴,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担忧。然后,他看了看四周,又不安地耸了耸肩。“比起乘虚不坠谷,要找到去其他地方的路要容易得多。比如,嘉荣?或者尚台隐者之乡。从前一个岛到尚台隐者之乡只需要走三座桥。我想长老们此刻一定很想跟我谈谈。” “海门通,巫咸。”纯熙夫人坚决地说道,“河阴鬼门在海门通之北,我们必须到那里去。” “好吧,海门通。”黄巾力士无奈地同意道。 回到岛上,巫咸一边专注地阅读写满文字的引路残碑,一边低垂着双眉念念有词。很快他就完全陷入了自言自语中,因为他说的都是黄巾力士的语言了。这种屈折的语言听起来就像声音低沉的鸟儿在歌唱。令公鬼不禁觉得,身材如此高大的种族跟如此悦耳的语言配在一起真有点儿不搭调。 终于,黄巾力士点了点头。当他带领众人走向选好的桥时,他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旁边那座桥的路标。“现在,我们只要再走三座桥,就可以到尚台隐者之乡去了。”他叹道。不过他没有停下脚步,带着大家走上了第三座桥。开始上桥时,他又回过头,遗憾地望向那座已经被黑暗隐藏的通往他家乡的桥。 令公鬼走到黄巾力士身边,他说道:“巫咸,等这一切结束后,请你带我去好好看看你的隐者之乡,我也会带你四下看看思尧村。不过,我们不走红尘之道。我们走路,或者骑马,就算花掉一个夏天也无所谓。” “令公鬼,你相信这一切真的会结束吗?” 令公鬼朝黄巾力士皱起眉头:“你说过,去海门通只需要花两天啊。” “令公鬼,我说的不是红尘之道。而是这所有的一切。”巫咸回头看了看鬼子母,她跟孔阳并排走着,两人正在轻声说话。“为什么你相信这一切真的会结束?” 桥、斜坡,向上、向下、跨越。有时候引路残碑下会有一条白线延伸到黑暗之中,就跟大家从原寿的红尘之道门进来时跟着走的那条一样。令公鬼并不是唯一一个好奇而又带点渴望地打量那些白线的人。湘儿,子恒,马鸣甚至半夏,离开它们的时候都显得很不情愿。每一条白线的另一端都有一扇红尘之道门,一扇通往外面的世界,通往天空、阳光和暖风的门。就算只是吹吹风也好啊。可是,在鬼子母严厉的目光下,他们只好离开。不过,令公鬼也不是唯一一个回头去看的人,即使黑暗已经把岛、引路残碑和白线吞没。 一直到令公鬼呵欠连天时,纯熙夫人才宣布大家可以停下来,准备在一个岛上过夜。马鸣瞧了瞧包围众人的黑暗,响亮地怪笑了一声,不过他下马的动作一点不比别人慢。孔阳和男孩们给马匹卸鞍和上脚绊,湘儿和半夏安好小红铜炉煮茶。红铜炉的样子像是提灯的底座,据孔阳说,这是退魔师们在灭绝之境里常用的工具,因为在那里烧木柴会很危险。退魔师从驮马身上卸下的筐子里翻出三脚架,围绕营地摆成一圈,每个架子里插一根提灯竿。 巫咸查看了一下引路残碑,然后盘脚坐下,用手摩擦着满是灰尘和凹坑的地面。 “这岛上曾经有草木生长,”他悲痛地说道,“所有的书本都这样说。有草地,像羽毛床垫那么柔软,可以睡觉。有果树,为你携带的食物添香,比如苹果、梨子、李子,不论一年四季,都是香甜肉脆又多~汁。” “也没有猎物。”子恒低吼了一句,随即被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吓了一跳。 半夏递给巫咸一杯茶。他端着茶杯却不喝,只是盯着它,像是想要在它的深处找到果树。 第二百四十四章 嘴巴干净点 “你不打算设保护法界吗?”湘儿向纯熙夫人问道,“这里肯定有些比耗子更邪恶的东西。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 鬼子母厌恶地用手指搓着手掌,对湘“你感觉到的是亵渎,是制造红尘之道所使用的紫霄碧气上粘染的邪恶。在红尘之道里,如非必要,我不会使用紫霄碧气的。这里的亵渎很重,不论我试图做什么,都肯定会被它歪曲的。” 这话使大家都变得跟巫咸一样沉默下来。孔阳有条不紊地吃下自己的食物,就像是在照看炉火,食物的用途不过是为他的身体提供维持生命的柴火。纯熙夫人也吃得很好,整洁得好像他们现在不是身处一个不知所谓的地方,不是蹲坐在光秃秃的石头地上。 令公鬼根本没什么胃口。红铜炉的微弱火焰只够烧水,但他蜷缩在它旁边,就像是希望从它这里能得到温暖一般。他的肩膀跟子恒和马鸣互相挤着,因为他们俩也紧紧靠着红铜炉。三个人在炉边挤成一圈。马鸣忘记了手里的饼子和肉干,子恒只吃了几口就把手里的锡盘放下了。气氛越来越阴郁,每个人都低着头,对周围的黑暗避而不看。 纯熙夫人边吃边打量他们。终于,她放下手里的盘子,用丝质手绢轻拭嘴唇。“告诉你们一件高兴的事吧。我认为,谢铁嘴还没死。” 此话刚刚出口,令公鬼立刻抬头瞪着她,难以置信地问:“但是黑神杀将……” “不,你听我说,马鸣把在白桥镇发生的事告诉我了,”鬼子母说道,“那里的人跟我提过一个说书先生,但是没有说他死了。我想,如果一个说书被黑神杀将杀死了,他们不可能不提及此事。必竟白桥镇还不算太大,一个说书的被杀不算是件小事。而且,在太古神镜围绕你们三个编织的风月宝鉴里,谢铁嘴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他是一个太重要的部分了,我完全相信,不会轻易就被抹杀的。” 谢铁嘴?太重要?令公鬼心想,纯熙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是紫苏说的吗?她看到关于谢铁嘴的事了吗? “不错,看来你猜到了,她确实看到了很多,”纯熙夫人苦笑道,“关于你们所有人的事。我真希望我能明白她所看见的画面,就算只有一半也好。可惜,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古老的屏障正在失效。不过,不论紫苏的能力古老还是新生,她看到的是真实的事。你们的宿命是连在一起的。谢铁嘴的也是。” 湘儿轻蔑地哼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不明白她怎么能看到我们几个的画面,”马鸣咧嘴笑道,“我只记得她多数时间都在看令公鬼。” 半夏闻言挑起了一边眉毛:“哦?纯熙夫人,您可没告诉我这事啊。” 令公鬼瞥了半夏一眼。她没在看他,但她的语气太过刻意地装作无所谓,显得不自然。 “那什么,我跟她说过一次话,”令公鬼说道,“她打扮得像个男孩,如果不是细看的话,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女孩。” “你跟她说过话。一次。”半夏缓缓点头。她还是不看令公鬼,把手里杯子举到嘴边。 “紫苏只不过是在韶华客栈干活的某个人而已,”子恒说道,“跟平措可不一样。” 半夏呛到了。“茶太热。”她喃喃说道。 “谁是平措?”令公鬼问道。子恒笑了,举起杯子挡住自己,他的笑容跟往日马鸣打算搞恶作剧时的笑容一样。 “他是一个流民。”半夏语气随便说道,双颊却泛起红晕。 “他虽然只是一个流民,”子恒殷勤地说道,“可是还会跳舞,就像一只灵巧的鸟儿。这不是你说的吗,半夏?就像跟鸟儿一起飞翔?” 半夏用力放下杯子:“不知道你们累了没有,反正我要去睡了。”她用羊毛毯裹住自己躺下后,子恒用手肘撞了撞令公鬼的胸口挤了挤眼睛。令公鬼报以微笑。心想,姥姥的,若我没有先提起紫苏的事就好了。真希望我能像子恒一样了解女人。m.23sk. “令公鬼,”马鸣顽皮地说道,“可能你应该把种萝卜大成叔的女儿,巧姐的事告诉半夏。”半夏抬起头,先瞪了马鸣一眼,再瞪着令公鬼。 令公鬼赶紧站起来去拿自己的羊毛毯:“我觉得现在睡觉也不错。”于是,所有思尧村的伙伴们都开始去找自己的羊毛毯了,巫咸也是。纯熙夫人继续坐着喝茶。至于孔阳,他看起来根本没打算睡觉,或者说,他完全不需要睡觉。 即使是躺下睡觉,也没有人愿意离开别人太远。他们围着炉,几乎一个靠着一个,在地上围成一个小小的羊毛毯圈子。 “令公鬼,”马鸣耳语道,“你跟紫苏之间真的有什么事吗?我看过她一眼。她虽然漂亮,可她的年纪肯定跟湘儿不相上下。那个巧姐又怎么样呢?” 另一边的子恒问道:“喂,她漂亮吗?”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妈的,”令公鬼咕哝道,“难道我跟女娃子说说话也不行吗?你们俩怎么跟半夏一样啊。” “就如禁魇婆所说,”马鸣模仿着湘儿责怪道,“嘴巴干净点。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讨论这个,我要睡了。” “很好,”令公鬼咕哝道,“这是你说的第一句正经话。”然而,谁能再想睡的时候就马上入睡呢。何况石头地面很坚硬,不论令公鬼怎么躺,总是隔着羊毛毯感觉到身下的凹坑。他不停地想起自己此刻正身处红尘之道,一个由毁坏天下的人建造的被混沌妖皇亵渎的地方。脑海里不停地浮现那座断桥和空无一物的桥下。 当他翻过身时,发现马鸣正在看他,准确地说,是看着他的方向。一想到包围他们的黑暗,连马鸣也失去捉弄人的心情了。他再翻到另一边,看到子恒也睁着眼睛。子恒的表情比起马鸣没有那么害怕,但他的双手放在胸前,担忧地轻敲着拇指。 第二百四十五章 保持和平 纯熙夫人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在每个人的头旁边跪下,弯下腰轻声说话。令公鬼听不到她跟子恒说了什么,不过她的话使子恒的拇指停了下来。当她在令公鬼旁边弯下腰时,她的脸几乎碰到他的脸,她低低的声音令人安心:“即使是这里,你的宿命仍然保护着你。就连混沌妖皇也无法完全改变风月宝鉴的业力。只要有我在身边,你是安全的。你的梦也是安全的。至少,一段时间之内,它们都会是安全的。” 然后她离开他,走向马鸣。 令公鬼的心中不禁疑惑,难道她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么,只要她告诉我,我是安全的,我就会相信么。 不过,不知为何他真的感到了安全,至少,比刚才安全。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梦。 一直到孔阳叫醒了他们。令公鬼怀疑退魔师可能根本没睡,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累,甚至比他们这些在硬石上躺了几个时辰的人还精神。纯熙夫人只容许大家煮了茶,然后每人喝一杯,就出发了。仍然是由巫咸和退魔师带路。早饭又是在马背上吃,食物也是一样的,饼子、干肉和肉干。令公鬼心想,不用多久,大家就会吃腻这些东西了。 大家吃完早饭之后没多久,孔阳忽然静静地说道:“有人,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跟在我们后面。”此时,众人正好走到一座桥的中间,桥的两端都没在黑暗中。 马鸣立刻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大家都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朝后面的黑暗放了一箭。 “我就知道我不该做这件事的。”巫咸喃喃说道,“除非在隐者之乡里,不然决不要跟鬼子母打交道。” 孔阳在马鸣架起第二支箭之前把他的弓压了下来。“住手,你这个愚蠢的白痴。你还不知道那是谁呢。” “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安全的。”巫咸继续道。 “可是除了邪恶之物,还有谁会到这种地方来?”马鸣不服道。 “那是长老们的话,我早该听他们话的。”巫咸抱怨道。 “比如说,我们。”退魔师冷冷回答。 “也许是别的过路者,”半夏带着希望说道,“也可能是个黄巾力士。” “别的黄巾力士才不会头脑发昏走进红尘之道呢,”巫咸大发牢骚,“除了完全没脑子的巫咸以外。巫姑长老总是这么说我的,结果他说对了。” “你感觉到什么,孔阳?”纯熙夫人问道,“是侍奉混沌妖皇的邪恶之物吗?” 退魔师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听起来他似乎对此感到惊讶,我分不清楚。也许因为这里是红尘之道和亵渎的缘故吧,我的感觉不再灵敏。不过,不论那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它并不想追上我们。在前一个岛的时候,它几乎已经赶上我们了,又跑回头避开。如果我故意落后,也许可以出其不意遇上他,看看他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 “退魔师,如果你单独落下,”巫咸坚决地说道,“你的余生都会在红尘之道里渡过。就算你能读懂黄巾力士文字,你也会在第一个岛上就找不到出路,我从来没有听说或者读到过有普通人可以在没有黄巾力士带路的情况下办到这点。你能读黄巾力士文字吗?” 孔阳又摇摇头。 纯熙夫人说道:“只要它不找我们麻烦,我们也不找它的麻烦。我们没有时间。最好能保持和平,只是不知道那一枝箭会有什么后果。” 当他们走下桥,走上另一个岛时,巫咸说道:“要是我没有记错,上一个引路残碑说从这里有路前往嘉荣,至多只要走半天就到了,比起前往乘虚不坠谷要花的时间少。我很肯定提灯灯光照到了引路残碑。”他的话截然而止。 就在石碑的顶部附近,有数道凿痕,锋利而且有棱有角,深深地划过石碑。霎时间,孔阳不再隐藏他的警戒,尽管他仍然轻松地笔直坐在马鞍上,但令公鬼忽然觉得退魔师现在可以感觉到他周围的一切,甚至感觉到众人的一呼一吸。孔阳开始骑着牡马围绕引路残碑转圈,路线呈螺旋形向外旋转。他骑马的姿势就好像随时准备迎接攻击,也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这说明了许多事,”纯熙夫人轻声说道,“它令我害怕。亵渎、朽化。这么严重。我早就该猜到的。我早就该猜到的。” “猜到什么?”湘儿质问。 同时巫咸也问道:“那是什么?是谁做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事。” 鬼子母平静地面向众人。“是黑水修罗。”她对大家惊诧的屏息置之不理,“或者黑神杀将做的。那些是黑水修罗文字。它们已经学会怎样使用红尘之道了。这一定就是它们潜入锡城的方法,在灭绝之境至少有一扇红尘之道门,濮阳曲水也有。” 她瞥了孔阳一眼。退魔师离他们已经比较远了,只能看到他提灯上的微弱灯光。她继续说道:“濮阳曲水虽然毁灭了,但是几乎没有力量能够毁灭红尘之道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黑神杀将可以在原寿集结起一支小军队,却没有触发从灭绝之境到玄都之间任何诸侯国的警报。”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轻抚嘴唇:“不过,它们不可能已经知道所有的路,否则它们早就从我们用过的那扇门涌进原寿了。对。” 令公鬼打了个哆嗦。走进红尘之道,却发现黑暗里有黑水修罗在等待他们,几百只,甚至上千只,一个个畸形的巨大身体从黑暗里跃出,半人半兽的脸嘶吼着要杀戮,甚至更糟。 “它们要使用红尘之道没有那么容易。”孔阳喊道。他的提灯不过在二十丈以外,可是从引路残碑这里看去,灯光只剩下一个黯淡模糊的星火,像是距离很远一般。纯熙夫人带着众人向他走去。令公鬼只希望自己看到退魔师的发现之前胃里是空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钥匙没了 在其中一座桥的桥脚,立着凝固的黑水修罗躯体,挥舞着手里带倒钩的斧头或者双手巨剑。它们的表面看起来跟石头一样,灰暗而且布满凹坑,巨大的躯体半埋在像泡泡般肿胀起来的地面下。有些泡泡已经破了,露出里面更多的兽脸,永远地发出恐惧的嗥叫。令公鬼听到身后有人作呕,唯有使劲吞咽以免自己也一样。即使是黑水修罗,这种死法也太恐怖了。 黑水修罗后面不到几尺外,桥断了。桥脚边的路标碎成千万片散落在地上。 巫咸小心翼翼地跳下马,眼睛一直紧盯着黑水修罗,生怕它们还能活过来似的。他急匆匆地检查幸存的路标,挑出本来镶在石头上的金属文字,然后爬回马鞍上。 “这是从这里到嘉荣要经过的第一座桥。”他说道。 马鸣的脸背对着黑水修罗,正在用手背擦嘴。半夏双手捂着脸。令公鬼把自己的坐骑移近杏姑,伸手抚摸她的肩膀。半夏于是转过身来抱住他,全身发抖。令公鬼自己也想发抖,怀中的她是令公鬼没有发抖的唯一理由。 “好吧,反正我们暂时也没打算要去嘉荣。”纯熙夫人说道。 湘儿转身看着她,不满道:“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冷静?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也许吧。”纯熙夫人仍然平静,湘儿使劲咬牙以至于令公鬼都听到牙齿磨碎的声音了。“然而,更有可能的是,”纯熙夫人无动于衷地继续道,“那些建造红尘之道的鬼师们为了保护红尘之道,设置了对付混沌妖皇手下妖怪的陷阱。在黑罗刹和黑水修罗被赶进灭绝之境之前,他们一定很担心这样的事。不论如何,我们不能在这里逗留,而且,不论我们选择哪一条路,向前还是后退,都一样有可能有陷阱。巫咸,你知道下一条桥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谢天谢地,它们没有毁掉引路残碑上关于这个的说明。”这是巫咸第一次表现得跟纯熙夫人一样急切地想离开,还没说完话他就已经催马转身。 走过接下来的两座桥时,半夏一直抱着令公鬼的手臂。当她终于喃喃说着道歉,勉强笑了笑放开手时,令公鬼觉得有点遗憾。不光是因为半夏像那样抱着他的手臂令他感觉愉快,也因为他发现,当有人需要你保护时,要勇敢起来会比较容易。 纯熙夫人也许不相信这里会有针对他们的陷阱,不过,尽管她一直说着没有时间,却减慢了大家的前进速度。每次上桥之前,或者下桥上岛之前,她都要众人先停下,自己骑着月牙上前,伸出手去感觉前面的空气。就算是巫咸和孔阳,在她同意之前都不许上前。 令公鬼不得不相信她对陷阱的判断,但是他无法阻止自己四处张望,就像以为自己能看见十尺以外的黑暗里有什么似的,同时,他还竖起耳朵倾听。如果黑水修罗可以使用红尘之道,那么跟在后面的那个东西很可能也是混沌妖皇的手下。而且,可能还不止一只。孔阳说过,在红尘之道里连他也分不清楚。不过,众人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桥,边骑边吃午饭,又穿过更多的桥,令公鬼能听到的声音一直只有他们自己马鞍的吱呀响声和马蹄声,有时候还有某人的咳嗽,或者自言自语。到了后来,还听到远处有风声,就在黑暗里面的某处,不知道是在哪个方向。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过,时间越久,他越肯定。天籁小说网 能再次感觉到风,就算那是寒风,也是件好事。 突然令公鬼眨了眨眼:“巫咸,你是不是说过红尘之道里是没有风的?” 巫咸正在离前面的岛不远处,闻言勒停坐骑,侧耳倾听。渐渐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猛~舔嘴唇。“阿苏拉,”他沙哑着嗓门轻声说道,“黑青。愿神灵护佑保护我们。是黑青。” “还要走多少座桥?”纯熙夫人厉声问道,“巫咸,多少座?” “两座吧。我想,两座。” “那么,赶快。”她说道,赶着月牙跑上岛,快点找出来! 巫咸一边读引路残碑,一边念念有词,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其他人听。“他们出来时都发疯了,尖叫着,喊着阿苏拉。哪位大慈大悲的神灵帮帮我啊们!就算是那些会治疗的鬼子母,也……”他匆匆扫视完石碑,然后对着一座桥狂奔而去,喊道,“这边!” 这次纯熙夫人没有停下来检查,只是催促大家策马狂奔。桥在马蹄下颤抖,提灯在头上狂摇。巫咸飞快地读完下一个引路残碑,座下的马还没停下脚步,他已经驱马转身,就像在赛马一般。风声更响了。甚至在一片马蹄敲石的声音中,令公鬼也能听到它。就在他们身后,越吹越近了。 在最后一个引路残碑处,众人连看都不看,灯光一照到它下面的白线,就立刻沿着白线飞奔而去。身后的岛消失了,脚下只剩下布满凹坑的地面和白线。令公鬼大声喘气,几乎盖过了风声。 黑暗中,红尘之道门出现了,刻满藤蔓,独自伫立在漆黑中,就像黑夜里的一小片墙壁。纯熙夫人从马鞍上弯下腰,向雕刻伸出手去,却突然缩了回来。 “奇怪,神树扶桑的叶子不在!”她说道,“钥匙没了!” “真是受不了!”马鸣大喊,“我他妈的真是受不了!” 巫咸仰头发出一声哀嚎,就像死亡的号哭。 半夏摸着令公鬼的手臂。她的嘴唇在颤抖,但她只是看着令公鬼。令公鬼伸手握住她的手,只希望自己看起来不要比她更害怕。他感觉到它了,就在后面的引路残碑那里。它在嗥叫,他几乎觉得自己听到风声里还夹着尖声呼喊污秽言语的人声。尽管他只能隐约听懂,喉咙里也开始涌上苦胆汁。 纯熙夫人举起雷击木,杖端升起火焰。这次的火焰与令公鬼在思尧村或者历下城前的战斗时见过的那种纯净的白色火焰不同,火里夹杂着惨淡的黄色条纹和缓缓飘动像煤烟一般的黑色斑点,还散发出一种酸臭的淡烟,刺得巫咸连连咳嗽,马匹也不安地轻轻跳脚。纯熙夫人把火焰插向红尘之道门。烟雾撕扯着令公鬼的喉咙,灼烧着他的鼻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行动 石头像猪肥膘一般融化了,叶子、藤蔓在火焰中凋谢、湮灭。鬼子母竭尽全力地移动火焰划开石门,可是要割开一个让所有人能通过的缺口谈何容易。在令公鬼眼中,火焰融出的弧线伸长的速度就像蜗牛在爬。他的披风在微风触碰下卷动着,他的心都冷了。 “我感觉到它了,”马鸣说道,声音颤抖,“这可真是活见鬼,我他妈的感觉到它了!” 火焰闪烁一下之后消失了,纯熙夫人放下雷击木。“好了,”她说道,“快好了。” 石头雕刻上,横着一道细细的裂缝。令公鬼似乎可以从裂缝里看到光虽然黯淡,必竟是光。不过,切口处仍然还有两块弯曲的石楔挡着,从两扇门向外伸出半个弧形。只要这两块石楔被去掉,就有足够的开口让所有人骑马而过,只是巫咸得平趴在他的马背上。只要去掉,就够了。他心想,这两块石楔,各自有多重?一千斤吗?可能还不止?也许如果所有人一起下马去推,也许可以在那风吹到之前把其中一个推开。一阵风吹在他的披风上,他只能尽量不去听风中的人声在喊些什么。 纯熙夫人向后退开,五花马立刻正对着红尘之道门纵身向前跃去,孔阳蜷伏在马鞍上。到达门前的最后一瞬间,战马一扭身体,就像它在训练中学会的在战场上撞击其他战马一样,用肩膀撞上了石楔。随着石头破裂之声,石楔向外翻倒了,退魔师和他的坐骑在惯性之下直接冲过了红尘之道门烟雾一般的镜面。从开口透进来的光是早晨的晨曦,显得苍白单薄,但是在令公鬼的眼里,它就像夏日午间的阳光一般洒在他的脸上。 门的另一边,孔阳和五花马的动作都慢得像在爬行,退魔师磨磨蹭蹭地把马头掉转回来朝着门这边。令公鬼一刻也不耽搁,他把杏姑的头拉过来对准门上的开口,然后狠狠地往乱毛小母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半夏只来得及回头惊愕地看了令公鬼一眼,就被杏姑带着冲出了红尘之道。 “好了,所有人,行动!”纯熙夫人命令道,“快点!走!”她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雷击木,伸长手臂指向后面的引路残碑。从雷击木头飞出一道流星一般的光芒,随即增强成彩虹般鲜艳的火焰,就像一支燃烧着白色、红色和黄色的利枪向黑暗刺去,爆炸,夜明珠般的光芒四处激散。 黑青痛苦地惨叫着,尖利的嗥叫里夹着狂怒。风中夹带的千万个怨恨的喃喃语声就像雷鸣一般疯狂怒吼,模糊不清地诅咒着抓到他们后要如何折磨他们,这些话语和嚎哭传入令公鬼的耳中,里面透露的噬血癫狂令他几乎明白它们的话语,令他一阵阵地胃痉挛。 所有人都立刻向烟雾一般闪着光芒的红尘之道门冲去。令公鬼催促着红,紧跟在其他人后面蜷着身体冲出开口。冰冷的寒意再一次穿透了他,这种奇特的感觉就像是头朝下被缓缓地压进一个冬天的水缸,冰冷的水极慢极慢地爬过他的皮肤。跟上一次完全一样,这个动作就像是会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一般,而他的思维却飞快地运转着,担心像这样被困在门中的时候,黑青会不会抓到他们。23sk. 寒冷突然像被刺破的泡泡一样消失了,令公鬼身处红尘之道之外。他的马在突兀的一瞬间里似乎以两倍的速度在移动,跌撞了几步,几乎把他从头上甩了出去,为了保命他伸出双手紧抱着红棕小马的脖子。令公鬼坐回马鞍上以后,什伐赤抖了抖身子,平静地朝着其他人小跑而去,就像刚才什么怪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外面很冷,但跟红尘之道门里的寒冷不同,这是自然的冬天的冷意,缓缓地、稳稳地渗入身体之中,令人感到熟悉和安慰。 令公鬼用披风裹紧身体,眼睛看着红尘之道门的黯淡闪光。在他旁边,孔阳在马鞍上前倾身体,一手扶着剑柄,人和马都绷紧了神经,一旦纯熙夫人没有出来,他立刻就会冲回去。 红尘之道门伫立在一座小丘下的一堆乱石中,被矮树丛遮盖着,只有在光秃秃的棕色树枝被落石折断之处才裸露出来。跟门上剩下的雕刻相比,这些矮树丛反倒比石头更无生气。 红尘之道门的灰暗表面缓缓地凸了出来,像是水池里一个长形的奇怪泡泡正在冒出表面一般,纯熙夫人的后背穿破泡泡露了出来。一寸一寸地,鬼子母和她的灰暗镜像向后分开了。她仍然把雷击木举在身前,一直到把月牙从红尘之道门里拉出来之后才放下。她的白驹惊恐地跳着脚,打着响鼻。纯熙夫人紧盯着红尘之道门向后退开。 红尘之道门变黑了。本来烟雾一般的微光颜色变深,从鸦青色一直沉至漆黑,最后变得就像红尘之道深处一样漆黑。黑青朝他们嗥叫,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风中隐藏的声音充满了对生灵无法扼止的渴求,对痛苦的欲望,还有受挫的恼恨。 那些声音就像是在令公鬼的耳边念咒,隐隐约约处在可以听懂的边缘,又偏偏可以听懂。 多好的鲜肉啊,撕裂它,吞噬它,多好啊。 把筋络撕成带子,编成辫子,把带子编成辫子太好了,太高兴了,滴下的血真红啊。 血那么红,那么红,那么甜;甜美的惨叫,漂亮的惨叫,如歌的惨叫,惨叫出你的歌吧,歌唱你的惨叫吧念咒声飘荡着,黑暗渐渐变淡,退去了,从拱形的石门开口看去,红尘之道门恢复了黯淡的闪光。 令公鬼颤抖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半夏骑着杏姑站在湘儿的坐骑旁边,两个女人互相环臂抱在一起,头靠在对方肩上。就连孔阳,虽然坚毅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感情,但是从他坐在五花马背上的姿势,还有看着纯熙夫人时放松的肩膀和略歪的脑壳,也明显看出他放下心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偷取灵魂 “看样子它出不来,”纯熙夫人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希望它出不来。真险!”她把雷击木丢到地上,用披风擦手。几乎半截雷击木都被烧得焦黑。那里面的脏东西可以毁掉任何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湘儿质问道。 “是什么东西?”巫咸显得很迷惑。“你为什么不明白,那当然是阿苏拉啊。偷取灵魂的黑青。” “但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湘儿坚持道,“就算是黑水修罗,你也可以正眼看着它,如果胃部够坚强的话你还可以摸它。但那东西……”她抽筋似地颤抖了一下。 “很有可能,它是从洪荒时代遗留至今的妖怪吧,”纯熙夫人回答,“甚至是从鸿蒙之战、大罗天战争时代留下的。它藏在红尘之道里的时间太久远了,所以再也出不来。没有人,甚至没有黄巾力士能知道红尘之道到底有多远、多深。它甚至可能诞生于红尘之道之内。就如巫咸所说,红尘之道是有灵性的,所有的灵性体身上都有寄生之物。又可能,它是因腐化本身而化生的妖怪,某种由朽化而生、怨恨生命和天地所生的东西。”天籁小说网 “别说了!”半夏喊道,“我不想再听了。我可以听到它说话,说……”她顿住了,浑身颤抖。 “这算什么,更糟的还在后头呢。”纯熙夫人轻声说道。令公鬼觉得,这话她并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鬼子母疲倦地爬回马鞍上,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这很危险,”她看着破烂的红尘之道门说道。对于那根烧焦的雷击木她只是瞥了一眼,“那东西虽然出不来,可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晃进去。到了海门通,必须立刻告诉师左次,派人来把它封住。” 她指着北方。迷雾中,远方光秃秃的树枝之上,有高塔。 围绕红尘之道门的郊野是覆盖着森林的丘陵地带,可是除了红尘之道门本身以外,没有任何黄巾力士的昆仑墟的痕迹。大多数树木都像是朝着天空伸去的灰暗爪子。比起令公鬼惯常所见,这里点缀在林中的低矮灌木更少了,而且,多数都披着死去的褐色针叶。巫咸什么也没说,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 “就像枯萎之原一样死气沉沉。”湘儿皱眉说道。半夏裹紧披风打了个冷战。 “至少我们出来了。”子恒说道,马鸣补充:“出到什么地方来了?” “定阳。”孔阳回答,“我们现在在边塞。”在他坚定的语气中似乎流露出回到家乡的味道。 寒冷中,令公鬼把披风裹紧。他想——边塞。这么说灭绝之境就在附近了。灭绝之境。河阴鬼门。还有,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 “我们离海门通很近,”纯熙夫人说道,“只有几里路。”穿过树林,他们北面和东面的树顶上都露出高塔,在早晨的天空之下呈现黑色。在山坡与树林之间,这些高塔时而消失,时而又在某个特别高的地方再度出现。 令公鬼注意到,有些树木像是被闪电劈中一般从中裂开。 当他向孔阳问起这个现象时,孔阳回答:“是寒冷之故。这里的冬天有时候会连树液也冻结,树木因此爆裂。在夜晚,你会听到它们就像焰火一般噼啪作响。这里的空气冻得如此锋利,你甚至会觉得连空气都会破碎。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更是严重。” 令公鬼摇摇头。树木爆裂?说的还是普通冬天会发生的事。那么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是什么样子的?肯定是他无法想象的样子吧。 “谁说冬天已经过去了?”马鸣的牙齿直打颤。 “现在这可说是一个不错的春天了,放羊的,”孔阳说道,“一个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不错的春天。不过如果你想要温暖,嗯,灭绝之境里会很暖和。” 马鸣轻轻嘟囔:“他妈的。真是他妈的!”令公鬼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但是深有同感。 他们开始经过一些庄子。虽然此时正是准备午饭的时候,但那些高高的石烟囱里却没有炊烟。田地里没有人,也没有家畜,只有不时地看见犁耙或者四轮马车孤零零地立着,好像主人原本打算随时回来似的。 其中一个靠近路边的庄子里,一只孤单的小鸡在地里刨食,谷仓门的其中一扇随风摇晃,另一扇已经脱了铰链歪歪挂着。高大农舍的样式在令公鬼这样的红河人眼光看来显得怪异,尖鸟喙一般的屋顶铺着大片灰瓦,几乎一直延伸到地面,屋里静悄悄死沉沉。没有狗跑出来朝他们吠叫。一把镰刀躺在谷场中间,井边堆放着倒扣的木桶。 他们走过这个庄子时,纯熙夫人朝它皱起眉头,提了提月牙的缰绳,白母马加快了脚步。 思尧村伙伴们在巫咸身边围成一团,稍稍远离前面的鬼子母和退魔师。 令公鬼摇着头。他无法想象在这样的地方有作物能生长。不过,他不是也无法想象红尘之道的样子么。即使现在他已经走过一次红尘之道,仍然无法想象。 “我猜她没有料到这些。”湘儿低声说道,做了个手势指向他们经过的这些空荡荡的庄子。 “这里的百姓到哪里去了?”半夏说道,“又为了什么呢?他们应该刚刚离开没多久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马鸣问道,“从那个谷仓的门看来,他们应该整个冬天都不在这里。”湘儿和半夏看着他,眼里都在说他反应迟钝。 “你看看窗户上面的窗帘,”半夏耐心地解释道,“它们太薄了,应该不是冬天用的。在一个如此寒冷的地方,没有一个主妇会挂起这样的窗帘超过一半个月,也许更短。”禁魇婆点点头。 “窗帘。”子恒呵呵笑了。两个女人朝他挑起眉毛,他赶紧把笑容收起来,“噢,我同意你们的说法。那把镰刀上面的灰尘也不多,在那里应该放了不到六七天。马鸣,就算你没看到窗帘,也应该看到那把镰刀啊。”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不能找到两次 令公鬼斜眼看着子恒,尽量不瞪着他看。曾经,他们一起捕猎兔子时,他的眼力比子恒要锐利。可是,刚才他没能看清那把镰刀的刀刃,更看不出上面有多少灰尘。 “我才不关心他们到哪里去了,”马鸣发牢骚,“我只想找个有火的地方暖和暖和。越快越好。” “不对,如果这里没事的话,为什么他们都走了?”令公鬼低声自问。又心想,灭绝之境离这里不远。灭绝之境,那些没有去玄都追赶他们的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都会在那里。灭绝之境,他们正要去的地方。 令公鬼提高声音好让身边的人听到:“湘儿,也许你和半夏不需要跟我们一起到河阴鬼门去的。”两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好像认为他在胡言乱语,然而,这里如此接近灭绝之境,令公鬼觉得自己怎样都得最后试一次,“也许你们两个只需要呆在附近就已经足够了。纯熙夫人并没有说你们必须要去啊。还有你,巫咸。你们可以留在海门通,直到我们回来。或者你们可以出发前往嘉荣。也许可以找到一队生意人车队同行,或者,我打赌纯熙夫人甚至可以为你们雇一辆四马车。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在嘉荣相会。” “天身丞民。”巫咸的叹息就像天地相交之处上的雷声,“你在影响你身边人们的宿命,令公鬼,你和你的朋友们,你们的宿命决定了我们的宿命。” 黄巾力士耸耸肩,忽然露出一个宽阔的笑容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两半。“何况,跟无启族见面值得期待。巫姑长老常常谈起他跟无启族见面的事,我父亲也是,许多长老也是。” “这么多?”子恒问道,“传说无启族是很难找的呀,而且没有人能找到他两次。” “对,不能找到两次。”巫咸同意道,“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呀,你们也没有么。他似乎不会像避开普通人一样避开黄巾力士。他知道许多树木的知识,甚至包括树木之歌。” 令公鬼说道:“我想说的是——” 禁魇婆打断了他:“她说半夏和我也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跟你们三个的宿命已经编织在一起了。如果可以相信她,那么这一片风月宝鉴的编织之中有某种可以阻止混沌妖皇的东西。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恐怕,我真的相信她了。如果我和半夏离开,会给风月宝鉴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我只是想——” 湘儿再次打断了令公鬼,语气严厉:“我知道你想怎样。”她凝视着他,直到他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她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想怎样,令公鬼。我不喜欢鬼子母,而且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个。我也不喜欢进入灭绝之境,但是,我更不喜欢十首魔王罗波那。如果你们几个男孩……你们能完成这件你们最不想做却又必须去做的事,为什么我就不能?为什么半夏不能?”她没有等他的回答,收起缰绳朝着前面的鬼子母皱眉头,“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到达海门通,还是说她打算要我们夜晚在这里过夜?” 当半夏朝纯熙夫人小跑过去时,马鸣说道:“她刚才说我们是汉子啊。感觉她昨天才在说我们还没学会走路,现在却说我们是汉子了。” “你仍然得牵着你娘的扶手索学走路。”半夏说道。不过,令公鬼觉得她只是在说笑。半夏把杏姑移近令公鬼的红棕小马,压低了声音,旁边的人包括竖起了耳朵的马鸣也没法听见。“令公鬼,我只跟平措跳过一次舞,”她柔声说道,眼睛没有看他,“你不会对此有意见的吧,我只是跟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跳舞而已,如此而已?” “没事的,”令公鬼告诉她,不过却有点疑惑她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事?“当然不会。”然而,他忽然想起了紫苏在韶华说过的话,那就像是发生在一百年前似的。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至少,不是以你们想要的那种方式。 海门通建在一个这一带最高的山坡上。它的规模比起原寿差得远了,不过它的城墙跟原寿一样高。城墙之外一整里之内的任何方向都被清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割得很矮的草地。在那些顶着木头围栏的高塔监视之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偷偷潜近。比起漂亮的原寿城墙,海门通的建造者似乎不在意城墙是否美观。墙石看起来牢固严酷,宣示着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坚守。高塔上的三角旗在风中飘扬,旗子上定阳的重明鸟标志就像沿着城墙在飞翔。???.23sk. 尽管天气寒冷,但孔阳把披风的帽兜摘下了,还示意其他人照做。纯熙夫人已经摘下了她的帽子。“这是定阳的律法,”退魔师说道,“也是边塞一带的律法。在城墙以内,任何人都不允许把脸孔藏起来。” “难道说他们都长得很好看吗?”马鸣笑了。 “因为黑罗刹一旦露出脸孔,就无法隐藏。”退魔师淡淡说道。 令公鬼脸上的笑意立刻退去。马鸣赶紧把自己的帽子摘下。 高大的城门包着黑色铁皮,是敞开的,有十二个身着盔甲、外穿金黄色有重明鸟图案的曳撒的汉子看守。他们的肩上伸出背后所负长剑的剑柄,腰间挂着腰刀、紫金锤或者萱花斧。他们的马匹就在附近,随时待命。马匹身上也穿着盔甲保护胸、颈和头部,配着长矛和马镫,显得奇形怪状。守卫们不但不阻止孔阳和纯熙夫人一行人,还朝他们挥着手高兴地打招呼。 “岱山!”他们走进门时,其中一人在头上挥舞着戴着铁护手的拳头大喊,“岱山!” 还有几个人则喊道:“向建造者致敬!”和“伟大的建造者!”巫咸先是显得惊讶,然后咧开大嘴笑着朝守卫们挥手。 有一个人跟在孔阳的马旁跑了几步,尽管全身盔甲但动作流畅。“岱山,妙音鸟会再度飞翔吗?” 第二百五十章 妙音鸟 “今时不同往日,无非是时过境迁的吧。”孔阳只说了一句。那汉子退回到还在挥手的守卫中间,脸色忽然变得愈加阴沉。 当他们走进城里,看到挤满人和马车的铺石街道时,令公鬼担忧地皱起了眉。海门通快被人挤破了,可是,这些人既不像原寿那里那些热切期盼的群众,虽然争吵不休但尽情欣赏伟大的城市;也不像在韶华群集的矿工。 这里的人挤得接踵摩肩,呆滞的眼神,木然的面孔,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过。大小马车堵塞了每一条巷子和半数街道,车上堆满家具。搬家的箱子塞得太满,里面的衣物都鼓出来了。家具上面坐着娃子。大人们把小孩留在高处是为了自己能看住他们,同时也避免他们走失甚至被车轮碾死。不过,娃子比大人还要安静,他们的眼睛更大,他们的目光更令人难以忘怀。在马车之间的缝隙里,是临时拼凑的围栏,挤满了毛发乱蓬蓬的小牛和黑毛猪。装满鸡鸭鹅的猪笼里发出的声音像是要补偿人们的寂静一般。现在,他知道农夫们都到哪里去了。???.23sk. 孔阳带着众人朝城中心的内城走去。巨大的内城位于最高的山坡上,用石砌成,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战壕环绕着堡垒的围墙,壕底的锋利钢钉密密麻麻,每一根的刀刃都像剃刀一般,长度跟人的身高相当。万一城里其他地方陷落,这里将会是最后一道防线。其中一座内城门的箭楼上,一个顶盔掼甲的汉子向下喊道:“欢迎,岱山。”另一个人对着堡垒里面喊道:“妙音鸟!妙音鸟!” 大家沿着吊桥走过战壕,从铁闸门的尖钉下进入堡垒,马蹄踩在厚重的木桥身上如击鼓一般。刚刚进门,孔阳就甩蹬下马,牵着五花马,并且示意其他人也都下马。 门里的院子是一个巨大的校场,地上铺着大石块,周围都是跟墙外一样相貌凶猛的塔楼和城垛。虽然院子很大,可是跟街上一样拥挤,一样混乱,只是这里较有秩序。到处都是披着盔甲的人和马。院子四周有六个锻铁蓬,铁锤叮当作响,蓬里的每个大风箱由两个穿着牛皮围裙的汉子吃力地鼓动着,锻造炉里的火在风箱的鼓动下咆哮。一队男孩很有规律地把新做好的马蹄铁送到负责钉马掌的人手里。造箭工匠坐着不停造箭,每装满一个篮子,就立刻搬走换上一个空的。 穿着黑金两色直裰的马夫跑上前来,脸上挂着热切的微笑。令公鬼赶紧从马鞍后解下自己的行李,把红棕小马交给其中一个马夫。另外有一个汉子很正式地朝他们作了一个揖。他穿着盔甲和皮革,披着明黄色镶红边的披风,披风的胸口有重明鸟图案,黄色曳撒上有一只鸦青色鬼鸮图案。他没有戴头盔,头上除了头顶处留下一撮头发用皮绳绑住以外,其他地方全都剃掉了,几乎是秃着头。“很久不见了,纯熙夫人鬼子母。见到你真高兴,岱山。真是太好了。”他又对着巫咸作了一个揖,喃喃说道,“向建造者致敬。敬请福安。” “您太客气了,”巫咸很正式地回答,“我没有做什么。恭祝荣寿。” “很荣幸见到您,建造者,”汉子说道,“敬请福安。”他又转向孔阳,“岱山,我们一见到您,就立刻向师左次大人通报了。他正在等您。请往这边走。” 他们跟着汉子向堡垒走去,走进一道通风良好的石头走廊。走廊挂着彩色山水画和长幅玉屏风,描绘着狩猎和战斗的场景。汉子继续说道:“岱山,我很高兴您听到了召唤。您是否会再一次举起妙音鸟的旗帜?”走廊里除了墙上的挂饰以外什么都没有,挂饰上的图案虽然色彩鲜艳,但也很简略,只用最少的线条表达画中的含义。 “事情真如表面那么糟糕吗,邓禹?”孔阳平静地问道。令公鬼心想自己的耳朵大概正在跟巫咸的一样抖个不停吧。 邓禹摇摇头,头上的顶髻随之摇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咧嘴笑道:“事情永远不会像表面那么糟糕,岱山。今年比平常稍微差一点,仅此而已。整个冬天都有袭击,就算在最冷的时候都没停过,不过这里的袭击并不比边塞一带其他地方的糟糕。到了现在,它们仍然会在夜里发动袭击,可是,如今这鬼天气要是能称得上是春天,会有这样的事也不算在意料之外。到灭绝之境巡逻的人,能活着回来的回报说发现了黑水修罗的营地的踪迹。不停地有新的消息报上来更多的营地。但是,岱山,我们将会在龙川隘口迎战它们,一如既往地把它们赶回老家。” “当然。”孔阳回答,但听起来却不太肯定。 邓禹的笑容消失了片刻,又立刻回到脸上。他默默地把大家带到了师左次的书房,然后说他还有事要忙,就离开了。 这个书房跟内城的其它地方一样,经过了特别装修。它的外墙留有箭缝,厚实的房门以铁皮包裹,还装了一根沉重的枣木门闩,门上也有箭缝。房里只挂了一副横幅画,覆盖了一整面墙壁,上面的图案是穿着海门通盔甲的汉子们在一个山隘口里跟黑神杀将还有黑水修罗厮杀的场景。 房里的家具很少,除了墙上有两个架子以外,就只有一张书桌,一个箱子和几张椅子。墙上的架子跟山水画一样立刻就吸引了令公鬼的目光。其中一个架子上架着一把比人还长的双手剑和一把普通得多的腰刀,下面是一根大头紫金锤和一个有三只狐狸图案的风筝形状的长盾牌。另一个架子上是一套完整的盔甲,安放像是穿在人身上一般:凤翅头盔配着黑色脸罩,放在双层盔甲披肩上;山文甲的下摆分开以便骑马,穿在皮革里衣上;还有胸铠,铁护手,掩膊,吊腿,以及穿在肩膀、手臂和脚上的半开护甲。就连这个处于内城核心的地方,武器和盔甲也是时刻备好。跟家具一样,它们也用金色做了简单朴素的装饰。 第二百五十一章 居然这么糟 师左次本人坐在书桌后,桌上堆满地图和一捆捆纸张,砚台里插着狼毫。他一看到这一行人进门就立刻站了起来,绕过桌子。他的身上穿着衣领高而宽的蓝色织金锦曳撒,脚上穿着柔软的绸子靴。一眼看去,这样的打扮跟房间的摆设相比真是太平和了。 不过,再看仔细后,令公鬼才知道不是这样的。跟这里所有的武士一样,师左次的头也是剃得只留下顶髻,头发已经全白。他的脸庞跟孔阳一样坚毅,眼角有皱纹,双眼此刻虽然露出笑意,却像褐色的石子。 “久违了。见到你真高兴啊,岱山,”海门通的这位节度使说道,“还有您,鬼子母纯熙夫人,真是太高兴了。您的存在暖我心窝,鬼子母们。” “祝无量之寿,师左次大人,”纯熙夫人很正式地回答,但语气透露出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您的好客真是让人感动,师左次大人。” “顺请客安,尊贵的客人,这里永远欢迎鬼子母们。”他转向巫咸,“黄巾力士,您离隐者之乡很远啊。不过,您令海门通感到荣幸。永远向建造者致敬。敬请福安。” “您太客气了,”巫咸鞠躬回答,“是您令我荣幸才对。”他瞥了瞥那些粗糙的石墙,似乎对自己耸了耸肩。令公鬼庆幸黄巾力士到底忍住了没有补充任何评语。 穿着黑金两色直裰的仆人静悄悄地出现了,他们穿的软布鞋连脚步声都没有。有些用官窑白瓷盘送上叠好的抹布,湿润温暖,用来擦拭脸上和手上的灰尘。另一些送上温过的酒以及用彩绘瓷碗装着的蜜饯山楂和桔饼。师左次还给一些仆人下命令,要他们准备房间和沐浴。 “从嘉荣远道而来,”他说道,“您一定很累了。” “以我们所采取的路径来说,路程不远,”孔阳告诉他,“不过,比长途旅行更累。” 退魔师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令师左次觉得迷惑,但他没有细细追问,只是说:“只要休息几天,你们就能恢复得很好了。” “师左次大人,”纯熙夫人说道,“我为我们和我们的坐骑请求一个晚上的庇护。如果您再开开恩的话,我还请求新鲜的补给品明天早上用。恐怕我们得一早就出发。” 师左次皱起眉头:“可是我以为……纯熙夫人,我没有权力要求您,但是,如果您能参加龙川隘口的战斗,您一个人的力量能抵一千个矛手啊。还有你,岱山。只要人们听说妙音鸟旗帜再度飞扬,立刻就能召集起一千条好汉。” “七塔已经倒下,”孔阳生硬地说道,“甄洛文已经死去。她遗下的少许人民,四散在天下各地。我是个退魔师,师左次,我效忠于嘉荣之火,我的一生都将与灭绝之境战斗。” “当然,岱——孔阳。当然。可是只是稍微推迟几天——最多几十天——没有关系吧。我们需要你。你,和纯熙夫人。” 纯熙夫人从一个仆人的手中取过一只黄铜酒杯。“邓禹似乎相信你们一定能像过去这些年赢得的许多次战斗一样,击退这次的敌人。” “鬼子母,”师左次无奈地说道,“就算邓禹必须一个人朝龙川隘口出发,他也会一路冲去,宣称黑水修罗会再次被击退。他太自信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去,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办到的。” “这次,他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自信,师左次。”退魔师也拿着一杯酒,但没有喝,“所以情况究竟有多糟?” 师左次犹豫了一下,从桌上的一堆地图里抽出一张。他看着地图,却视而不见地发了一会呆,又把它丢了回去。“我们朝隘口出发的同时,”他平静地说道,“会派人前往南郡。也许都城还可以守得住。这份世事难测,它必须守住,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守住的。” “居然这么糟?”孔阳问道。师左次疲倦地点点头。 令公鬼跟马鸣、子恒交换着担忧的目光。不难想到,这些在灭绝之境聚集的黑水修罗是来追他、追他们的。师左次阴沉着脸继续说。 “坎都、莱芜府、钟吾城——整个冬天都在遭受黑水修罗的袭扰。自从黑水修罗战争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如此猛烈、如此大规模、或者说如此威胁家园的袭击。每一个国君和宫廷都认为灭绝之境正在酝酿一场大战,边塞的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是冲着他们来的。可是,不论是他们的哨骑,还是退魔师,都没有通报他们的边境有跟我们这里一样大规模的黑水修罗集结,然而他们就是那样相信,因此没有人敢把自己的兵力外借。人们私下议论,这天下就要完蛋了,混沌妖皇已经重获自由。邓禹将会独自前往龙川隘口,敌人的数量将是我们的十倍。至少十倍。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反击了。”天籁小说网 “孔阳——不——岱山,不论你怎么说,你都是甄洛文的英雄。岱山,飘扬在队伍前方的妙音鸟的旗帜对于那些明知道自己北上送死的将士们来说,是极大的鼓舞。消息会像野火一样传播开去。在莱芜府、坎都、甚至钟吾城,就算他们的国君命令他们呆在原地,将士们也会带着长矛前来跟随的。虽然他们来不及在龙川隘口支援我们,但他们也许可以挽救定阳。” 孔阳看着自己的酒杯。他的表情没有变,但是酒溢出来流到他的手上,黄铜酒杯被他捏成了一团,就像是废纸一般。一个仆人接过变了形的酒杯,用抹布擦去退魔师手上的酒然后退下,另一个仆人送上另一杯酒。孔阳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我不能!”孔阳嘶哑着喉咙轻声说道。当他抬起头时,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但是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冷淡,“我是一个退魔师,师大人。”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令公鬼、马鸣和子恒,停在纯熙夫人身上,“明天破晓之时,我向灭绝之境出发。” 师左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纯熙夫人,至少,您能来吗?一个鬼子母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大的帮助。”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失败了 “我也不能,师左次大人。”纯熙夫人显得很难过,“确实将会有一场大战,黑水修罗在定阳集结不是无缘无故的。但是我们将要进行的战斗是跟混沌妖皇决生死的战斗,而且将会在灭绝之境、在河阴鬼门里进行。你有你的战斗,我们有我们的。” “你该不是要说他已经自由了吧!”坚定如磐石的师左次的声音在颤抖,纯熙夫人立刻摇摇头。 “还没有。如果我们在河阴鬼门赢了,也许他永远不能重获自由。” “首先,您能找到河阴鬼门吗,鬼子母?如果巩固混沌妖皇囚牢的战斗依靠这一点,我们就跟死了差不多了。很多人曾尝试过寻找河阴鬼门,都失败了。” “我可以找到它,师左次大人。我们仍然有希望。” 师左次仔细打量她,又打量其他人。他似乎对湘儿和半夏的样子觉得很迷惑。她们俩的村妇衣服跟纯熙夫人的丝裙子尽管都粘满旅途的灰尘,却是鲜明对比。 “她们也是鬼子母吗?”他的语气透着怀疑。当纯熙夫人摇头时,他更加糊涂了。他的目光又逐个凝视思尧村的年轻人,最后落在正在轻抚腰间缠着红布的宝剑的令公鬼身上。“夫人,请恕我直言,您带着的镖师真奇怪,这打扮可不多见。只有一个武士。”他瞥了子恒和挂在他腰带上的斧头一眼,“也许两个。可是两个的年纪都仅仅到达不是孩子。让我派些人跟您去吧,在隘口的战斗多一百支长矛少一百支长矛没什么区别,而您需要比一个退魔师和三个年轻人更多的护卫。至于那两个女子更帮不上忙,除非她们是乔装的鬼子母。灭绝之境今年的情况比往年更糟糕,它——在翻腾。” “一百支长矛太多了,”孔阳回答,“而对于我们来说,一千支都不够用。我们进入灭绝之境的队伍越大,就越容易引起注意。我们在进入河阴鬼门之前必须尽量避免战斗。你知道在灭绝之境里被迫与黑水修罗战斗的结果将是什么。” 师左次沉着脸点点头,但是拒绝放弃:“可是也不能不保护夫人啊,那么少一点好了。就算只有十个优秀武士,比起这三个年轻人,也能增加你成功护送纯熙夫人和另外两位女子找到颛顼之子的机会。” 令公鬼突然明白过来,这位海门通节度使认定,跟纯熙夫人一起与混沌妖皇战斗的人是湘儿和半夏。这也是人之常情。这种战斗意味着使用紫霄碧气,因此,意味着必须是女人。这种战斗意味着使用紫霄碧气。他把拇指塞到挂剑腰带里,紧紧捏着带扣阻止自己双手发抖。 “不需要。”纯熙夫人说道。师左次又张开口,可她在他说话之前鬼子母继续道,“这是河阴鬼门的天性,也是颛顼之子一族的天性。海门通这里有多少人曾经找到过颛顼之子和河阴鬼门?” “曾经?”师左次耸耸肩,“从天下纷争至今,你可以用一只手上的手指把他们数完。整个边塞一带全部算上,也不会多于每五年一个。” “没有人能找到河阴鬼门,”纯熙夫人说道,“除非颛顼之子想让他找到。需要是关键,还有目的。我知道该去哪里找——我曾经去过。”令公鬼惊讶地左右张望,思尧村的伙伴们也是,可是鬼子母似乎没有注意到。“还有,我们的其中一人要去寻找吴汉,寻求将他的名字增加在那四人之后。不过,就算我把他们直接带到我上次找到河阴鬼门的地点,也不一定能找到它。” “您已经见过颛顼之子了,鬼子母?”海门通节度使显得很佩服,可是下一刻他又皱起了眉,“可是如果您已经见过他一次……” “需要是关键,”纯熙夫人轻声说道,“此刻没有别的需要能比我的需要、我们的需要更重要了。而且,我拥有其他寻找者没有的东西。” 她的目光几乎一直盯在师左次脸上,但令公鬼觉得它们曾经飘到巫咸身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他和黄巾力士对视了一眼,巫咸耸耸肩。 “天身丞民。”黄巾力士轻声说道。 师左次摊摊双手。“好吧,就如您所愿,夫人。世事难测,如果真正的战斗是在河阴鬼门,我很想带着重明鸟旗帜跟随你,而不是前往龙川隘口。我可以为您清出一条路——” “那将会是灾难,师左次大人。对于龙川隘口和河阴鬼门都是。你有你的战斗,我们有我们的。” “了然!如您所愿,鬼子母们。”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不论他有多讨厌它,这位剃头的海门通节度使似乎立刻把它放到了一边。他邀请众人跟他一起前往会客的餐厅,路上开始跟他们谈论鹰啊、马啊,还有狗,但再也不提起黑水修罗、龙川隘口或者河阴鬼门。 他们用餐的房间跟师左次大人的书房一样,简陋而普通,只有一张餐桌和几张餐椅,不论线条和形状都很简单。好看,但是简单。一个大地窝炉使房间保持温暖,但跟外面相差也不会太大,从房里走出去时不会被外面的寒冷惊呆。穿直裰的仆人送上汤、帖饼子和炖肉。话题转向了书本和音乐,直到师左次发现思尧村的伙伴们都默不做声。跟所有的热情主人一样,他温和地向他们提出试探性的问题,好让他们活跃起来。 令公鬼很快就发现自己跟其他伙伴争相讲述关于思尧村和锡城的事。要忍住不要说得太多得费些精神,他只希望其他人能小心自己的言辞,尤其是马鸣。湘儿独自一人保持沉默,静静地吃喝。 “在锡城有一首歌,”马鸣说道,“《从龙川隘口回家》。”他匆忙地把话讲完,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大家一直避开的话题。不过,师左次很流利地接过了话头。 “这不奇怪。多年以来,很少有地方没有派过武士对抗灭绝之境的扩张。” 第二百五十三章 永远不能休息 令公鬼看着马鸣和子恒。马鸣默默地做了个“怪我多嘴”的表情。 师左次对一个仆人轻声吩咐几句。其他仆人清理餐桌时,那个人离开了一会,带着一个小罐子和三个水烟筒分别递给孔阳、巫咸、师左次大人。“是锡城的烟丝,”三个人填烟叶的时候,海门通节度使说道,“这里很难买到的哦,不过,物有所值。” 巫咸三人满意地吸着烟筒时,师左次看着巫咸问道:“你似乎有烦恼,建造者。我希望不是对隐者之乡的思念造成的。敢问你离开隐者之乡多久了?” “不是想家,我离开隐者之乡没有那么久。”巫咸耸耸肩,他用烟锅做了个手势,烟锅里升起的紫灰烟雾在桌子上方画了一个螺旋。“我本来期望——希望——这里的昆仑墟还在,至少还有某些乘虚不坠谷的遗迹。” “那么你难怪要失望了,”师左次喃喃说道,“巫咸,巫盼之子,黑水修罗战争只留下了传说,以及依靠记忆重建的人们。他们无法复制建造者的杰作,我也无法。你们一族创造的那些复杂精细的曲线和图案超出普通工匠眼手的能力。也许,我们只想避免可怜的模仿结果,避免它不停地提醒我们失去的一切。在这些简约的线条之中,有另一种美。众石之中唯一的花朵在粗糙石头的衬托之下尤显珍贵。我们努力避免过多地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那样的压力,即使最坚强的心灵也无法承受。” “繁华尽,残梦一场;旧人语,最断人肠。”孔阳轻声背诵,“蓦然回首处,萧瑟风雨苍茫;谁人解,心结已成殇。” “是的,”师左次说道,“是的。对我来说,这句话代表了这一切。”两个汉子会意地互相点头。 孔阳的口里说出诗句?这个人真像一个洋葱,每一次令公鬼以为自己对他有所了解时,又会发现底下隐藏着另一层。巫咸缓缓点头:“也许,我也太过执着于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了。可是,昆仑墟是多么美啊。”不过,他现在似乎带着新的眼光打量这个简单的房间,而且忽然发现这里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邓禹出现了,他对师左次大人作了一个揖。“打扰您了,大人,但是您说过您要知道所有异常的事情,不论它有多小。” “是的。什么事?” “只是件小事,大人。一个陌生人试图进城。他不是定阳人。从口音判断,是个候马人。至少,口音听起来是的。南门的守卫正打算盘问他时,他就跑了。守卫看见他跑进了森林,可是没有多久以后,发现他居然在攀爬城墙。” “这可不是小事!”师左次唰地站起来,座下椅子被猛地推后发出刮擦声,“简直玩忽职守!那些高塔上的守卫怎会如此粗心大意,竟然被人悄悄潜到墙脚下。你居然还说这是小事?” “那人是个疯子,大人。”邓禹的语气带着敬畏,“老天庇护疯子。也许是老天阻碍了守卫的双眼,让他到达城墙。一个可怜的疯子当然不会造成伤害的。” “把他带到堡垒来了吗?很好。把他带到这里来见我。现在。”邓禹施礼离开。师左次对纯熙夫人说道:“请您原谅,夫人,不过我必须处理此事。也许他只是一个精神被浑酒蒙蔽的可怜醉鬼,可是……两天前,五个我们自己的人被发现在夜里企图锯断一扇马门的铰链。事情虽小,却足以把黑水修罗放进城来。”他厌恶地皱起眉,“尽管我讨厌相信任何定阳人是妖魔邪祟,但是我想,他们也许真的是与脏东西为伍。在卫兵来得及带走他们之前,他们已经被百姓撕成了碎片,所以我永远无法知道了。如果定阳人可能与妖物同伙,那么这些日子我必须对外地人格外小心。如果您希望离开,我派人送您到房间去。” “妖魔邪祟没有地域和血统之分,”纯熙夫人说道,“不论在哪里,都有他们的存在。至于我,我对这个人也很有兴趣。风月宝鉴正在编织宿命之网,师左次大人,不过这天网的最终形状尚未定型。它也许牵涉整个天下,也许会散开让太古神镜重新开始编织。在这个时刻,即使小事也可能改变宿命之网的因果关联。此刻,我对于异常的小事都很警惕。” 师左次瞥了瞥湘儿和半夏。“如您所愿,鬼子母。” 邓禹回来了,带着两个手持长戟的守卫,押着一个像在泥坑里滚了三滚的破布袋一般的汉子。汉子脸上、凌乱的长发以及胡须上的污垢足有几层厚,他驼着背挪进房间,凹陷的眼睛惊惶四顾,身上发出恶臭的气味。 令公鬼专注地前倾身体,试图透过一堆污垢看清那人。 “各位老爷为什么抓小的,”脏汉子哀鸣,“小的只是一个可怜的穷鬼,被老天遗弃,只想寻找一个躲避寒风的安身之所,不至于被冻死罢了。” “真奇怪,到边塞来寻找——”师左次刚刚开口,就被马鸣打断了。 “是那个小贩!” “是罗汉果。”子恒点头同意。 “乞丐,”令公鬼的声音忽然嘶哑起来,罗汉果的眼中突然燃起怨恨,压得他向后靠去,“他就是那个在原寿打听我们的人。一定是。” “这么说,这的确与您有关了,纯熙夫人。”师左次缓缓说道。 纯熙夫人点点头:“恐怕,真是如此。” “我也不想这样的,”罗汉果开始哭泣,大滴泪珠在他脸上的污垢里划出小溪,但仍然冲不掉最底层的脏物。“他逼我!他和他那双燃烧的眼睛。”令公鬼打了个哆嗦。马鸣的手伸到了曳撒下,不用问肯定又是抓着那把历下城的匕首。“他逼我做他的猎狗!他的猎狗,不停地追赶狩猎,永远不能休息。只是他的猎狗而已,即使他已经把我丢到一边。” 第二百五十四章 他是个疯子 “这跟我们都有关系,”纯熙夫人阴沉着脸说道,“师左次大人,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单独跟他谈谈?”她厌恶地抿紧嘴唇,“还有,先把他洗干净。我可能得碰他。”师左次点点头,对邓禹轻声吩咐了几句。邓禹作了一个揖,从门口离开了。 “我不会服软的!”罗汉果的声音没变,可他已经停止哭泣了,傲慢的厉声斥责已经代替了哀鸣。他站得笔直,完全没有驼背。他仰起头,朝着屋顶大喊:“再也不会!我——不——会!”他直视师左次,身边的卫兵就像是他的手下,而海门通节度使就像是跟他身份平等而不是逮捕他的人。他的语气变得圆滑谄媚。“这是一个误会,节度使大人。我有时候会被法术控制,但那很快就会过去。是的,很快我就能摆脱它们了。”他的手指轻蔑地拂过身上的破布,“不要被这个外表误导,节度使大人。我为了避开那些企图阻止我的人才伪装成这样,我的旅途漫长而艰苦。但是,我终于来到了这里,这个人们仍旧深知混沌妖皇危险的地方,这个人们仍旧跟混沌妖皇战斗的地方。” 令公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的确是罗汉果的声音,但说出的话完全不像是小贩会使用的语言。 “这么说,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跟黑水修罗战斗,”师左次说道,“而且你是个重要人物以至于有人要阻止你?这些人说你是一个名叫罗汉果的小贩,说你在跟踪他们。” 罗汉果犹豫了。他瞥了纯熙夫人一眼又立刻把目光移开。他的凝视逐个扫过思尧村人,然后又猛地转回师左次身上。令公鬼从他的目光里感觉到了怨恨,还有恐惧。但是,当罗汉果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语气很平静。“四处流浪的小贩——罗汉果不过是我这么多年来被迫做的许多伪装的其中之一,妖魔在追杀我,因为我学会了击败黑暗的方法。我可以做给您看,节度使大人。” “作为凡人,我们已经做了一切我们可以做的,”师左次淡淡说道,“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就算没有小贩来教我们,我们也已经在跟混沌妖皇战斗,几乎从封天大战之后就开始,一直战斗至今。” “节度使大人,您的力量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它能永远抵挡混沌妖皇吗?您是否常常发现自己被迫防守?原谅我的鲁莽,节度使大人,不论您有多强大,他最后都会把您压垮。我知道的,相信我,真的。但我可以告诉您如何把黑暗从这片土地上清扫出去,节度使大人。”他的语气虽然仍然傲慢,但变得更加殷勤,“只要您肯试一试我的方法,您就能看见这样的结果,节度使大人。您将可以荡平这片土地。您——节度使大人——可以做得到,只要您把力量用在适当的地方。不要让嘉荣的陷阱干扰您,您就能挽救天下。节度使大人,您将会因为把最后的胜利带给天下而名留青史。”卫兵们虽然站在原地,但他们握着长戟柄的手动了动,似乎随时打算用它。 “作为一个小贩,他说的这些话真是莫名其妙。”师左次回头对孔阳说,“我想邓禹是对的。他是个疯子。” 罗汉果愤怒地睁大眼睛,但他的语气仍然平滑。“节度使大人,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很夸张,但是只要您——”他突然住了口向后退去。原来,纯熙夫人站了起来,缓缓绕过桌子朝他走去。这时候卫兵们放低的长戟才阻止了罗汉果退出房间。 纯熙夫人停在马鸣的椅子旁,伸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弯腰在他耳边低语。不论她说了什么,马鸣脸上的紧张消失了,他的手从曳撒里抽了出来。鬼子母继续向前走,最后站在师左次身边面对罗汉果。当她停下脚步时,小贩又一次缩成了一团。 “我恨他,”他像是哭诉,“我想要脱离他。我想再次走在阳光之下。”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比刚才更大滴的泪水开始如小溪般沿着他的脸流下,“不是我愿意的,都是他逼我做的。” “师左次大人,恐怕他不仅仅是个小贩那么简单,”纯熙夫人说道,“他的人性已经所剩无几,他的德行比骗子更败坏,他比您能想象的更加危险。等我跟他说完话才给他洗澡好了。我连一小会儿都不敢浪费。来吧,孔阳。” 令公鬼坐立不安,沿着餐桌来回踱步。八尺。餐桌整整长八尺,不论他数多少次都一样。他烦躁地阻止自己数数。做这样的事真傻。他心里喊道:我才不管这张该死的的桌子有多长呢。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在数沿着桌子走了多少个来回。罗汉果跟纯熙夫人和孔阳说些什么?罗汉果会知道混沌妖皇在追击我们吗?罗汉果知道混沌妖皇究竟想要我们之中的哪一个吗? 令令鬼瞄了瞄他的朋友们。子恒弄碎了一片饼子,无聊地用手指把碎屑在桌上搅来搅去,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碎屑,却像是看着远方。马鸣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是紧张的微笑,而不是愉快的微笑。表面上他跟平时的马鸣没什么区别,不过,他时不时会无意识地隔着曳撒摸一摸历下城的匕首。 令公鬼又开始想,罗汉果在跟她说什么?他知道些什么?巫咸至少看起来并不担心。黄巾力士现在正在研究墙壁。起初他站在房间中间看,一边缓缓转着圈。现在,他用比小孩胳膊还粗的手指缓缓追踪某个接缝,几乎把他的宽鼻子贴在了石头上。有时候他还闭上双眼,似乎感觉比视觉更重要。他的耳朵偶尔抖一下,用黄巾力士语自言自语,好像把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忘记了。23sk. 师左次大人站在房间远端的长地窝炉前,静静地跟湘儿和半夏说话。他是一个好主人,善于让他的客人忘记烦恼,他的几个故事逗得半夏哈哈笑。有一次就连湘儿也仰起头大笑起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他是什么人啊 令公鬼被这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当马鸣的椅子倒在地上时又被吓了一跳。 “姥姥的!”马鸣吼道,湘儿对马鸣的粗话抿紧了嘴唇,但他不予理会,“她为什么这么慢啊?”他扶起椅子,坐回去,看也不看其他人。他的手移到了曳撒上。 海门通节度使不满地看着马鸣又看看令公鬼和子恒,目光没有任何改善然后,又转向两个女人。令公鬼的踱步带着他走近了他们。 “师大人,”半夏正在说,流利得好像她从出生开始就使用这种称呼似的,“我以为他是个退魔师,可是您称他为岱山,还提到妙音鸟旗帜,其他人也是。有时候您说得好像他是个国君似的。我曾经记得,纯熙夫人有一次喊他为最后的负琴生。他是什么人啊?” 湘儿这个时候专心地打量手里的杯子,但在令公鬼看来,她很明显突然听得比半夏专心多了。令公鬼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却又尽量装出没在偷听。 “负琴生,”师左次皱眉说道,“是一个古老的头衔,半夏姑娘。就连晋城的最高尊位也没有它古老,虽然玄都银蟾女王有点接近。”他长叹一声,摇摇头,“他不肯提起它,然而在边塞一带这是人人皆知的。他是一个国君,或者说,本该是个国君。孔阳,负琴生,五湖之主,本该是一代天骄。” 他的光头高高扬着,眼里露出父亲为儿子骄傲一般的光芒,他的声音因充满了这种感情而更响亮,整个房间都能毫不费力地听到,“我们定阳人自称边民,可是在不到五十年前,定阳并不是真正的边塞。在我们和莱芜府的北方,是邺城的土地。定阳的军队也向北征战,但是阻挡灭绝之境的,是邺城的大军。邺城,愿太平永远记住她,天佑银蟾女王的名字。” “孔阳来自邺城那边。”禁魇婆轻声说道,抬起头,满腹心事。 这不是一个提问,但师左次点点头。”是的,湘儿姑娘,他是邺城最后在位的国君贡布大王的王子。” “身为高贵的王子,他怎会变成今天这样?” “起因也许是云丹吧。” “就是传说中那个胆大包天的云丹?” “云丹是国君的兄弟。他在老婆的鼓动下带着自己的军队穿过灭绝之境直至枯萎之原,也许还到了丽麂水。云丹的老婆命叫劫凤,她因为当上国君的是贡布大王而不是云丹而妒火中烧。国君和云丹是亲密的兄弟,即使贡布成为世子之后,他们两人仍然如孪生般亲近。可是妒忌完全占据了劫凤,因此,她促成了这次争夺。云丹因他的事迹和正直而备受赞誉,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跟贡布大王相比。他是百年难见的统帅和明君。愿太平爱护他和紫湮。” “云丹在枯萎之原战死了,大部分跟随他的将士也一样。邺城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劫凤将此事怪在了国君头上,声称要是贡布大王御驾带领邺城其余的军队跟她丈夫一起北征,那么就连丽麂水都能征服。为了报仇,她跟外号氐土貉的贾复合谋为她的儿子天愚夺取王位。这个氐土貉贾复是一位几乎跟贡布大王一样受到爱戴的英雄,也是大将军之一。贾复和劫凤合伙从灭绝之境调回军队抢夺北斗参七塔,留下边界堡垒无人看守。” “不过,贾复的妒忌心更强烈,”师左次的语气里尽是反感,“这个号称氐土貉的英雄,他在灭绝之境创下的功绩在边塞一带广为传颂,可他竟然是个妖魔的内应。随着边界兵邑的丢空,黑水修罗如洪水般涌进邺城。如果云丹还在,贡布大王国君也许可以和他一起重整旗鼓,他们以前也成功地这样做过。可是,云丹在枯萎之原的战死动摇了人民的信心,黑水修罗的入侵令将士们的精神和抵抗意志崩溃。崩溃的人太多了。敌众我寡之下,邺城人被逼到了国境中心。” “劫凤带着她襁褓中的儿子天愚逃走了,在她南下的途中遭遇了黑水修罗。没有人能清楚知道他们的下场,但也不难猜到。我只能同情那个男孩。贾复呢?他的叛变被揭发之后,他被元好问抓住了,当贾复被铁链锁着送往北斗参七塔时,众将军下令要将他的人头砍下,用长矛挑回去。不过,因为他在人民的心中必竟是仅次于贡布大王的英雄,所以国君跟他单独进行决斗,亲手杀死了他。贡布大王杀死贾复时,流下了眼泪。有人说,他是为一个将自己献给魔道的朋友而哭,有人说,他是为邺城而哭。”天籁小说网 讲到这里,海门通节度使悲伤地摇摇头。 “然而,北斗参七塔的厄运已经无法阻止。邺城在枯萎之原损失了五千精英,边界的卫所尽毁,来不及向定阳或者莱芜府求援,她决无希望独自守住。” “贡布大王和王后紫湮,命人将还在襁褓中的孔阳带到跟前,把邺城国君的宝剑放进他婴儿的手中。那就是他今天配着的那把剑,它是鬼子母们在大罗天战争、就是那场结束了祸斗时代的鸿蒙之战期间,使用紫霄碧气铸造万古玄铁而成的。他们为他施行世子之礼,封他为岱山世子,由此便将邺城下一任国君之位传给他,并且以他的名义执行了一个邺城国君和王后的古老宣誓仪式。”师左次的脸变得很严肃,接下来的话在他的口里说出,就好像他本人也做了与这个誓言一样或者类似的宣誓,“只要镔铁仍然坚硬,只要磐石仍然屹立,我将一直与黑暗战斗。只要身上尚有一滴血,我将守卫邺城。我将为无法守护的一切复仇。” 这些话在房间里回响。 “然后,紫湮把一个小盒挂在儿子的颈上,作为纪念。然后,王后亲手把婴儿用襁褓包好,把他交给了从国君亲卫中选出来的二十个亲兵。他们是最优秀的剑士,最强的武者,他们的命令是:把世子带到南郡。”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这太荒唐了 “然后,贡布大王和紫湮带领着邺城的人民,最后一次迎战黑暗。他们在黑龙岭叉口牺牲,邺城灭亡了,北斗参七塔倾颓了。定阳、莱芜府和坎都在永安寨迎上了黑罗刹和黑水修罗,并且把它们赶了回去,可是,没能把它们赶回到原来的地方。邺城多数的土地仍然落在黑水修罗手里,一年又一年,一里又一里,灭绝之境把她吞噬了。”师左次沉重地叹了口气。当他继续说时,他的双眼和语气里有一种哀伤的骄傲。 “活着到达南郡的卫兵只有五个人,每一个都受了伤,但是孩子却安然无恙。从襁褓里开始,他们把自己所会的一切都传授给了他。当其他孩子摆弄玩具时,他学习兵器;当其他娃子在园子里玩耍时,他向灭绝之境挑战。在他襁褓之上所立下的誓言深深刻在他的心里。虽然已经没有可以守护的东西了,但他可以复仇。他拒绝承认自己的头衔,可是在边塞一带他被称为无冕之君,只要他肯举起邺城的妙音鸟旗帜,就能集结起一支军队。但他不肯把别人带去送死。在灭绝之境里,他就像猎狗追击兔子一般追逐死亡,却不肯带着别人这样做。” “如果你们必须进入灭绝之境,而且只能带很少护卫,那么没有人能比他更合适了,他可以带你们进去并且平安地送你们出来。他是最强的退魔师,或者应该这样说,他是最强之中的最强。你们其实可以把这三个男孩留在这里,他们仨帮不上太大的忙,完全信任孔阳就可以了。灭绝之境不适合缺乏经验的男孩。” 马鸣张了张嘴,令公鬼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又合上了。令公鬼心想,我真希望他能学会闭嘴。 湘儿一直跟半夏一样睁大双眼听着,不过,现在她又瞪着手里的杯子了,脸色苍白。半夏伸出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纯熙夫人在门口出现了,孔阳跟在她身后。湘儿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两人。 “他说了些什么?”令公鬼问道。马鸣站了起来,子恒也是。 “真是泥腿子,”师左次低声嘟囔,然后把声音提到平常音量,“您得到些什么消息,鬼子母?还是说,他只是个简单的疯子?” “他是疯了,”纯熙夫人说道,“或者说,接近疯狂,但罗汉果决不简单。” 正说间,一个穿着黑金两色直裰的仆人躬着腰走进来,带着一个黄铜脸盆和粉瓷水罐,一条黄色澡豆,以及用彩漆托盘装着的一条小抹布。 他不安地看着师左次。纯熙夫人示意他把东西放在桌上。 “请您原谅我给您的仆人下命令,师左次大人,”她说道,“我冒昧地要求他送上这些。” 师左次朝仆人点点头,后者把东西放在桌上后匆匆离去。 “鬼子母,您可以随意驱使我的仆人,请不必客气。” 纯熙夫人往脸盆里倒出的水热气腾腾,似乎是刚刚烧开的。她挽起袖子,不顾水烫开始用力洗手。 “我说过,他比卑劣更败坏,可是我说得太轻了。我无法相信我竟能遇到这样一个如此卑鄙下贱,同时又如此邪恶的人。碰到他令我感觉被玷污了,我指的不是他皮肤上的污物,而是妖物那种亵渎。”她用手抚胸。“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出卖给了那些脏东西。他比妖魔邪祟更糟糕。” “可是,这也许不是他选的,这让他看起来那么可怜,”半夏喃喃说道,“我记得他每年春天到思尧村来的情景,他总是在笑,带着许多外面的消息。一定还有希望救他的吧?不论一个人被黑暗占据多久,都可能再次寻回自己。”她引用了一句话。 鬼子母轻快地擦干双手。“我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她说道,“也许罗汉果还可以挽救。但是,他与妖物为伍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他为此所做过的事,所造成的流血、痛苦和死亡,光是听一听都足以令你的心冻结。其中最小的一件事虽然我想,对你们来说不是小事是他把黑水修罗带到了思尧村。” “是的,只能是他。”令公鬼轻声说道。他听到半夏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早该猜到了。姥姥的,我一认出他,就该猜到了。” “他有没有往这里带黑水修罗?”马鸣问道。他看着周围的石墙打了个冷战。令公鬼觉得他想起的更像是黑神杀将而不是黑水修罗,在韶华,或者在白桥镇,城墙根本挡不住黑神杀将。 “如果他们胆敢来犯,”师左次大笑道:“它们会在海门通的城墙下把脑袋叩碎。以前已经有许多黑水修罗尝过这厉害了。”他虽然是在跟所有人说话,但是他瞥向半夏和湘儿的眼神明显说明他的话是向她们说的。“而且,也不必担心黑罗刹。”马鸣脸红了,“海门通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在夜里都灯火通明。再说,在城里任何人都不允许把脸孔藏起来。” “我不明白,罗汉果为什么要那么做?”半夏问道。 “三年前,”纯熙夫人沉沉叹了一声坐下,蜷起身子,似乎与罗汉果的谈话费了她许多力气,“到今年夏天为止,满三年。竟然从这么久以前就开始了。可以肯定,老天仍旧眷顾我们,否则,当我还坐在嘉荣做计划时,十首魔王罗波那就已经取胜了。三年了,罗汉果一直在为混沌妖皇寻找你们。” “这太荒唐了!”令公鬼说道,“他每年春天都到锡城来,像候鸟一样准时。三年?我们一直就在他的眼前,直到去年为止,他从来没看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两眼以上。” 鬼子母们朝令公鬼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 “罗汉果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令公鬼。或者说,几乎一切。我用尽方法,但我相信他还是设法隐瞒了一些事情,一些重要的事。不过,他说得已经够多。三年前,一个黑罗刹在睦州的一个城镇找到了罗汉果。他当然很害怕,但是在妖物的爪牙之中,承蒙召唤是非常荣幸的事。罗汉果相信自己被选中,要去执行重要任务。这的确是的,然而,不是以他以为的方式。他被带到北方灭绝之境,带到了枯萎之原,带到了丽麂水。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双眼燃烧的汉子,那人自称百眼魔君。” 第二百五十七章 愿老天保佑我们 马鸣不安地挪动身体,令公鬼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当然,就该是这样子的,可是,这不等于可以轻松地接受。只有子恒,看着鬼子母们的样子就好像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令他惊讶。 “愿老天保佑我们。”师左次诚心地说道。 “罗汉果讨厌他在丽麂水所遭遇的对待,”纯熙夫人平静地继续道,“我们谈话时,他常常尖叫着说到火焰和灼烧。这事被他深埋在心中,把它挖出来几乎要了他的命。尽管我给他进行了治疗,他的内心也已经崩溃得四零八落。要让他的内心重归完整需要很多努力,不过,我会尝试的,就算不为别的,也为了要找出那些仍旧被他隐藏的秘密。他被选中的原因是他进行贩卖生意的地区。不,”???.23sk. 当众人开始骚动时,她飞快地说道,“不仅仅是锡城,不止。十首魔王罗波那只是模糊地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他的目标,但是,并不比我们嘉荣要清晰。” “罗汉果说过,他被迫做了混沌妖皇的猎狗,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是对的。十首魔王罗波那要他为他寻找猎物,首先是改造他以便他可以承担这个任务。这种改造引起的改变是罗汉果惧怕记起的,他因此而怨恨他的主人,其程度就跟他害怕他一样。然后,罗汉果就开始在韶华周围的所有村庄开始嗅探搜索,一直到葬玉群山,到暗礁河以及南边的锡城。” “这是发生在三个春天前吗?”子恒缓缓说道,“我记得那个春天。罗汉果比往常来得迟些,但奇怪的是他在思尧村逗留了整整六七天,整天游手好闲,却咬牙切齿地埋怨在酒泉客栈租房间浪费钱。罗汉果喜欢钱。” “我也想起来了,”马鸣说道,“当时人人都在猜测他是不是病了,或者说爱上了本地的某位妇人?当然,不是说她们愿意嫁给小贩啦,那样子跟嫁给流民差不多。”半夏朝马鸣挑起了一边眉毛,他闭上了嘴。 “在那次之后,罗汉果又被带到了丽麂水,他在那里彻底变了。”鬼子母脸扭曲了一下,但是,她的语调更明白地表达了她的意思,这让令公鬼反胃。他所感觉到的一切被集中浓缩之后,又塞回他的脑中。“第二年,当他再次进入锡城时,他可以更加清楚地选出他的目标。事实上,比混沌妖皇期望的更清楚。罗汉果明确地知道,他寻找的人是思尧村三个人的其中一人。” 子恒咕哝了一声。马鸣开始轻声嘀嘟囔咕地诅咒,连湘儿的瞪视也不能阻止。师左次好奇地看着他们。令公鬼对于自己只感到一点发冷觉得奇怪。三年了,混沌妖皇一直在搜寻他搜寻他们。他很肯定,这本该令他牙齿打颤才对。 纯熙夫人没有让马鸣打断她,她提高声音让大家仍能听到。“罗汉果回到候马之后,百眼魔君在梦里找到了他。罗汉果卑贱地执行了许多只听一半都足以令你耳聋的仪式,跟混沌妖皇订下更加紧密的契约。在梦里所做的事情,可以比清醒时所做的更危险。”她没有停顿,但是给了他们一个严厉的警告眼神,令公鬼不安地动了动。“他得到了更大奖赏的承诺,当百眼魔君胜利之后,他将拥有统治王国的权力。他被命令,再次回到思尧村时,必须把他找到的三个人指出来。那里将会有一个黑罗刹带着黑水修罗等他。我们现在知道黑水修罗是如何到达锡城的了,在濮阳曲水肯定有一座黄巾力士的昆仑墟和红尘之道门。” “那一座是除了嘉荣以外,”巫咸说道,“最漂亮的一座。”他一直跟众人一样专心地听着,“濮阳曲水给黄巾力士一族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师左次默念着这个名字,诧异地挑起双眉:“濮阳曲水。” “师左次大人,”纯熙夫人说道,“我将告诉您如何找到东溪村的红尘之道门,您必须把它封起来而且派人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黑罗刹并不知道所有的红尘之道,但是那扇红尘之道门就在南边,距离海门通不到几时辰路程。” 海门通节度使抖了抖身子,好像刚从出神中醒来。“南边?世事难测!我们不需要那东西,这可真是菩萨保佑了我们。这事一定会办的。” “在红尘之道里跟踪我们的是罗汉果吗?”子恒问道,“我想一定是他。” 纯熙夫人点点头:“罗汉果会跟着你们三人直到坟墓,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在思尧村那里的黑神杀将失败以后,它把罗汉果和黑水修罗一起带着追赶我们。虽然罗汉果自以为应该骑着锡城最好的马匹走在队伍的前面,但是那只黑神杀将不肯让罗汉果跟它一起骑马。它逼他跟黑水修罗一起跑,如果他跑不动了,就让黑水修罗扛着他。它们用他听得懂的语言谈话,争论着等他没有用之后如何烹饪他最好。罗汉果声称,它们还没有到达暗礁河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背叛混沌妖皇。可是,有时候他对于承诺给他的奖赏的又不由自主地露出贪婪之色。” “当我们逃过了暗礁河之后,黑神杀将带着黑水修罗回到了最近的位于葬玉群山中的红尘之道门,要罗汉果自己走红尘之道。他以为自己自由了,可是,他还没到达韶华,另一只黑神杀将就找到了他,那只黑神杀将可没有那么亲切了。它要他在夜里缩成一团睡在黑水修罗的锅子里,好让他记住失败的代价。那只黑神杀将一直折磨他直到历下城,到了那时,罗汉果已经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自由,甚至把自己亲娘交给黑神杀将。但是,混沌妖皇是永远不会放开已经到手的工具的。” “我在那里所做的,朝山脉方向而去的伪造痕迹和气味骗倒了黑神杀将,但骗不了罗汉果。黑罗刹并不信任他,在那以后它们还用铁链拖着他跟在队伍后面。全因为不论它们追得多紧,而我们似乎总是领先的事实,才使一些黑神杀将开始相信他,那些黑神杀将就是后来回到历下城的那四只。罗汉果声称是百眼魔君亲自驱赶它们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甚至比死更糟 师左次轻蔑地摇摇头,说道:“混沌妖皇?呸!他在撒谎,要不然就是疯了。如果混沌妖皇已经自由,我们现在早都死光了,甚至比死更糟。” “不,罗汉果所说的是从他的角度看到的真相,”纯熙夫人说道,“他无法向我撒谎,虽然他隐瞒了许多。他的原话是,百眼魔君就像一个闪烁的烛火般出现,消失又重现,决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他的眼睛烧焦黑神杀将,他口中的火焰鞭笞我们。” “有某种东西,”孔阳说道,“强迫四只黑神杀将进入一个它们惧怕的地方一个令它们像畏惧混沌妖皇的怒火一样畏惧的地方。” 师左次好像被踢了一脚似的咕哝了一声,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在历下城,是妖魔与妖魔的战斗,”纯熙夫人继续道,“邪恶对阵卑劣。当罗汉果说起当时的事时,他的牙齿打颤,他在哀诉。许多黑水修罗被杀死了,被虚耗魔和其他东西吞噬,其中包括了那只负责牵着罗汉果锁链的黑水修罗。他像逃离丽麂水的厄运深渊一样逃离了那座城市。” “罗汉果相信,他终于自由了。他决定逃亡,直到百眼魔君再也无法找到他,如果有必要,他可以逃到天涯海角。想象一下,当他发现要他继续搜寻的逼迫从未放松时有多么恐惧。而且,这种逼迫随着日子的过去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厉害。他不能吃东西,除了他在追赶你们时捡到的那些以外在奔跑中抓到的虫子、蜥蜴,在夜里从废物堆里挖出的半腐的垃圾。他也不能停下,直到体力耗尽后像个空麻袋一样倒下。一旦有力气站起来,他就被迫继续追赶。当他到达原寿时,他已经具有感应猎物的能力,即使对方在一里之外。在这里,当他在下面的牢房里时,也会时不时无意识地抬头朝着这个房间的方向看。”令公鬼忽然觉得肩胛之间一阵发痒,就好像感觉到罗汉果的目光穿过石头盯在他的背后。鬼子母注意到他不安地耸着肩,但她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说罗汉果到达原寿时已经半疯,那么,当他发现他追赶的三个人中,只有两个在那里之后,他更陷入疯狂了。他被迫寻找你们全部三个人,同时他除了紧跟原寿的那两个人以外别无选择。他提到原寿的红尘之道门打开时他的尖叫。很明显他的头脑里有如何开启红尘之道门的方法,他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如何进入他的头脑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动,如果他企图阻止自己的行为,百眼魔君的火焰就会烧灼他的手。店主人听到声音下来查看,结果被罗汉果杀死。不是因为他必须杀,而是因为他妒忌那个人可以自由地走出地窖,而他不得不被自己的双脚无情地带进红尘之道。” “那么,罗汉果就是你感觉到的那个跟踪我们的人,”半夏说道,孔阳点点头,“他是怎么逃离黑青的?”她的声音发抖,停下来咽了咽口水,“我们离开红尘之道门时,那东西就跟在我们后面啊。” “他逃脱了,他也没有逃脱。”纯熙夫人说道,“黑青抓住了他,他声称自己能听懂风里的声音。有些声音就像朋友一般向他致意,有些声音害怕他。黑青包住他没有多久,就逃了。”天籁小说网 “愿老天保佑我们。”巫咸的声音就像大黄蜂一般嗡嗡响。 “尽管祷告吧,”纯熙夫人说道,“罗汉果的秘密还有很多,我必须知道。他身上的邪恶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要深、都要强。有可能是混沌妖皇在改造他的时候,把自己的某些部分也加在了他身上,也许,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某些意志加在了他身上。当我提到河阴鬼门时,罗汉果紧紧地闭上了嘴,但是从他的沉默之中我能感觉到他是知道一些事的。要是我现在有时间就好了,可惜我们不能等。” “如果这个人知道些事情,”师左次说道,“我可以令他说出来。”他的表情里对妖物没有仁慈,他的语气里对罗汉果没有同情。“如果您能了解在灭绝之境将要面对什么,即使只是一部分,也值得多等一天。因为没有弄清楚敌人的意图而战场失利的例子有很多。” 纯熙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的大人啊,要不是我们在面对灭绝之境前需要至少一个晚上的好好休息,我会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出发,就算那意味着会在夜里遭遇黑水修罗袭击。思考一下我从罗汉果那里得到的消息吧。三年前,尽管罗汉果是一个彻底的妖物的走狗,混沌妖皇仍然得派手下把他带到丽麂水才能接触他。一年前,混沌妖皇可以通过罗汉果,一个遥远的梦境来命令他。今年,百眼魔君可以入侵生活在城镇之中的人们的梦境,而且,虽然有点勉强,但他确实在历下城出现了。当然,那不是他的真身,但即使只是混沌妖皇意志的一个影子,即使只是一个闪烁而无法固定的残影,对于天下来说,也已经是比所有黑水修罗部落加起来更致命的危险了。丽麂水的封印正在无可挽救地弱化,师左次大人。没有时间了。” 师左次默默地低头同意,但当他抬起头时,他的表情仍然固执。 “鬼子母,我可以接受当我带领大军前往龙川隘口时,我们只不过起了牵制黑水修罗的作用,或者说只能算是真正战斗的小冲突的事实。人们必须因为责任而行动,就如他们必须按照风月宝鉴的设定而行动,不论是为了哪个原因,都无法保证我们将要做的事是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如果您的战斗输了,那么即使我们在小冲突中获胜也将毫无意义。如果您说,您的队伍必须要小,我同意,但是我恳求您做出所有努力来确保您的胜利。把这三个年轻男子留在这里,鬼子母。我向您发誓,我可以找到三个经验丰富的武士来代替他们,他们都是优秀的剑士,在灭绝之境里跟孔阳一样靠得住,而且决不会在任何困境下退步。让我在尽力帮助您胜利之后,才前往龙川隘口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 急着找死 “我必须带他们去,别的人不行,师左次大人。”纯熙夫人温声说道,“他们是将要在河阴鬼门进行战斗的人。” 师左次惊讶地张大了嘴,然后,他逐个凝视令公鬼、马鸣和子恒。突然,海门通节度使倒退了一步,手无意识地朝腰间挂剑的位置摸索,只是,他在内城里的时候从不佩剑。 “他们不会是您不是卿月盟的,纯熙夫人,但即使是您也肯定不会……”他的光头上忽然冒出的汗珠熠熠生辉。 “他们是天命的旋涡。”纯熙夫人安抚道,“风月宝鉴围绕着他们编织。混沌妖皇已经不止一次地试图杀害他们。三个天命的旋涡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足以像漩涡改变稻草流向一样改变周围人们的宿命。如果这个地方是河阴鬼门,风月宝鉴甚至可能连十首魔王罗波那本人都编入网中,使他再次无法为害。” 师左次停止了摸索宝剑的动作,当他仍然怀疑地看着令公鬼三人。“纯熙夫人,如果您说他们是,他们就是吧,但我看不出来。只是乡下男孩而已。您肯定吗,鬼子母?”23sk. “古老的血脉,”纯熙夫人说道,“就像河流分开一千次成为一千条溪流般分散,可是,有时候溪流可以再度汇合成河流。这三个年轻人,几乎全部人的体内都流着仍然强烈而且纯净的濮阳曲水古老血液。您怀疑濮阳曲水之血的力量吗,师左次大人?” 令公鬼斜眼看着鬼子母,她说了几乎全部的事。他偷偷瞄了湘儿一眼。她早已转过身来倾听,虽然她仍然避开不看孔阳。他迎上了禁魇婆的目光。她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鬼子母他不是锡城出生的,所以纯熙夫人知道些什么? “濮阳曲水,”师左次点着头缓缓说道,“我不会怀疑她的血。”然后,他飞快地说道,“太古神镜带来了奇怪的时刻。乡下男孩居然肩负着濮阳曲水的荣耀进入灭绝之境。然而,如果有任何血脉能狠狠教训混沌妖皇,那就该是濮阳曲水的血脉。一切就按您的意思办吧,鬼子母。” “如此,请让我们到房间去吧,”纯熙夫人说道,“我们必须跟晨曦一起出发,时间越来越少了。这几个年轻男子必须在我的附近安睡。时间太短了,不能容许混沌妖皇在战斗之前再次袭击他们。太短了。” 令公鬼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打量他,打量他和他的朋友们,称量他们的重量。 他打了个冷战。 太短。 风抽打着孔阳的披风,有时候即使是在阳光下也很难看清楚他。邓禹以及师左次大人派来护送他们前往边界以防路上遇到黑水修罗的一百精兵排成两列,跟随在邓禹的鸦青色鬼鸮旗帜后面,他们的盔甲、红色旗帜还有披着护甲的马匹组成了一支勇敢的队列,气势完全比得上一百个银蟾女王卫兵。不过,此刻吸引令公鬼注意力的是前面刚刚出现的高塔。至于这些定阳精兵,他已经看了一个早上了。 每一座箭楼都坚固地高耸在山坡之顶,互相距离半里,向东向西延伸,可以看见远处还有更多。每一座塔都有像锯齿状的塔顶,塔外围绕着一个用墙围起的宽阔坡道,一路螺旋上升直到最后连接到位于塔中段的一座厚重大门上。如果驻守在塔里的军队需要突围,那么他们将一路受到墙壁的保护直到到达地面;但是如果敌人企图攻破塔门,那么他们在到达塔门之前必须一路冒着如雨般洒下的箭石以及从塔外的大壶里浇下的滚烫热油往上爬。 每一座塔的顶上都有一面巨大的铁镜在微微反光,镜上面高挂着一个铁鼎。此刻,所有镜子都小心地镜面朝下安放,以避开阳光。它们是用来反射光线打信号的,以便把消息从这里传往边界,再继续传递,直到中心内城,再从内城派兵抵抗袭击。白天可以使用阳光,晚上没有阳光可用时,就会在铁鼎里点燃火焰。在正常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做活的。 离得最近的两座塔上的士兵好奇地在垛口之间张望,看着他们走近。塔上的士兵很少。在最太平的时候,这些箭楼上面只配备足够自卫的兵力,它们的生存更多的是依靠坚固的石墙而不是人力。而此刻,所有能腾得出来的兵力,甚至腾不出来的兵力,都已经前往龙川隘口。如果在隘口的战斗失败,那么这里的箭楼就算被攻破也没什么所谓了。 一行人在箭楼之间走过时,令公鬼打了个冷战,就好像穿过一堵更寒冷的空气墙壁一般。这里就是边界了。前面的土地看起来跟定阳没有区别,可是在那里,光秃秃的树木之外的某处,是灭绝之境。 邓禹举起带着铁护手的拳头,喝停了身后的精兵队伍。他们停在了一个简单的石柱旁,这里仍然是箭楼的视野之内。石柱是个边界碑,标记着定阳和曾经的邺城之间的国界线。“请您原谅,纯熙夫人。请您原谅,岱山。请您原谅,建造者。师左次大人命令我不许走得再远了。”他听起来对此并不高兴,甚至对这将令有些不满。 “嗯,理应如此,这是师左次大人和我一起计划好的。”纯熙夫人说道。 邓禹沉着脸哼了一声:“请您原谅,鬼子母,”他虽然道歉,但全无诚意,“把您护送到这里来意味着我们可能来不及在战斗结束之前赶回隘口。我被剥夺了与其他战友并肩厮杀的机会,同时,我又被命令不许走出边界碑一步,就好像我从来没去过灭绝之境似的。而且,我的节度使大人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他头盔脸罩之下的眼神将最后一句话转成了对鬼子母的提问,又轻蔑地看了看令公鬼他们几个。他已经得知,他们将会跟孔阳一起进入灭绝之境。 “这么急着找死的话,他要是乐意完全可以代替我去。”马鸣低声跟令公鬼说。孔阳狠狠地瞪了他们两人一眼。马鸣红着脸低下双眼。 第二百六十章 不必介怀 “不必介怀,我们每一个人在风月宝鉴中都有自己的位置,邓禹,”纯熙夫人坚决地说道,“从这里开始,我们必须单独按我们自己的宿命走下去。” 邓禹作了一个揖,很僵硬显得不全是因盔甲之故。“如您所愿,鬼子母。现在我必须离开您了,并且竭尽全力赶往龙川隘口。至少,在那里我被容许面对黑水修罗。” “你真的这么渴望吗?”湘儿问道,“去跟黑水修罗战斗?” 邓禹迷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瞥了孔阳一眼,似乎以为退魔师可能会做出解释。“这是我的职责,姑娘,”他缓缓说道,“是我的宿命。”他向孔阳抬起一只带着铁护手的手,张开手掌朝向退魔师,“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岱山。愿兄台好自珍重。” 说完,他驱马转身,带着他的旗手和一百精兵朝东而去。路途尚远,他们催促着披甲马匹尽快稳步前进。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说法,”半夏说道,“为什么他们这样使用珍重这个词?” “当某种东西是你只有在梦里才能拥有的时候,”孔阳轻踢五花马向前走去,回答道,“它就会渐渐拥有远比护身符深远的意义。”跟着退魔师走过石头边界碑时,令公鬼回头看去,看着邓禹和精兵都消失在枯寂的树林后,看着边界碑消失,最后,树林上露出的那些立在山顶上的守护塔也全都消失了。他们在林中光秃秃的树枝下骑马向北,随着脚步,一切都消失得太快了。令公鬼落入了警惕的沉默中,这一次,连马鸣也无话可说。 这天的早上,天刚破晓,太阳刚刚从树顶上露出红色,海门通的城门就打开了。师左次大人跟他的士兵一样披着盔甲,戴着头盔,高举着重明鸟旗帜和三狐旗帜,从东门朝着旭日出发了。长长的队伍四人一行,就像一条波浪起伏的镔铁长蛇,蜿蜒着穿过城镇。走在前头的师左次已经被森林遮挡,蛇尾尚未离开海门通卫所。街上没有人为他们欢呼,没有人催促他们,只有他们自己的鼓声和析羽旗在风中的啪啪响声。可是,他们坚定的目光紧盯着初升的太阳。天籁小说网 在东方,他们将与其他镔铁长蛇汇合。有来自南郡的由国君德音和他的儿子亲自带领的军队,有来自负责东方边界以及天下之脊防卫的陶寺的军队,还有来自密城、宿州、铸城,来自定阳所有卫所的军队。不论队伍大小,最后将集合成为巴蛇,向北方的龙川隘口前进。 同一时间,另一支队伍从朱雀门出发,前往南郡。人们骑马或者走路,推着大小马车,驱赶着家畜,背着娃子,面孔拉得跟早晨的影子一样长。谁也不愿意离开家园,尤其是他们也许再也不能回来了。对家园的眷恋拖拽着他们的脚步,即将到来的厄运却催逼着他们。 于是,他们时而脚步拖沓,时而爆发一般地往前冲十几步,却只是为了再次慢下来,再次慢吞吞地踢着尘土。有些人在城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队伍迂回地走进森林。有些人的眼中露出希望。有些人低声祝告求福,为士兵们祝告求福,为自己祝告求福。然后,他们转身向南,跋涉而去。 最小的队伍,从邺城门出发。虽然邓禹的鸦青色鬼鸮旗帜带队,实际上却是纯熙夫人在带领他们北上。这是最重要的队伍,却是最绝望的。留下在城里的,是少数愿意留下的人。有士兵,还有少数老婆已经去世或者娃子已经长大正在往南缓缓离去的老男人。他们将是最后的守卫,万一龙川隘口之战输了,海门通总算不会毫无反抗地陷落。 令公鬼一行人走出边界碑以后,已经过了至少半个时辰了,可是地形和森林没有什么变化。退魔师带领众人以马匹最快的行走速度前进。令公鬼一直在猜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达灭绝之境?山坡变得高了一些,可是树木、爬行草木、还有灌木丛跟定阳没有区别,依然是光秃秃灰蒙蒙。他开始觉得稍为暖和,暖得可以把披风脱下放在前鞍上。 “这是我们这一整年里最好的天气了。”半夏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披风。 湘儿摇摇头,皱着眉似乎在听风占事:“我感觉不对劲。” 令公鬼点点头。他也感觉到了,虽然他说不清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除了这种今年他头一次在屋外感到的温暖以外,还有别的,不仅仅是在这么北的地方不应该如此温暖这么简单。这里一定是灭绝之境了,可是从地面上看没有不同。 太阳升得更高了,空中虽然万里无云,可是太阳只是一个红色圆球,不可能给出这么多的暖意。又过了一会儿,他解开了曳撒扣子,脸上开始流下汗珠。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马鸣把曳撒脱了,公开露出里面镶着红宝石的金匕首,还用蒙面布擦脸上的汗水。他眨着眼把蒙面重新在眼睛上方窄窄地围了一圈。湘儿和半夏在给自己扇风,她们俩消沉地骑在马上好像枯萎了一般。巫咸把他的高领束腰外衣的扣子从上到下全部解开了,还解开了中衣。黄巾力士的胸膛中间有一条窄长的毛发地带,像皮毛一般厚。他喃喃向周围的人道歉。 “请大家一定要原谅我。尚台隐者之乡是在山脉里的,那里很凉快。”他的宽鼻孔张了张,吸进越来越暖和的空气,“我不喜欢这么热,这么潮湿。” 令公鬼这才注意到,这里确实潮湿。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锡城,身处仲夏的大沼泽里。在那个沼泽密布的地方,每吸一口气都像是透过一张被热水浸透了的大棉被。这里没有沼泽只有几个水塘和小溪,在看惯了水树林的人眼里只能算小水泡但是空气就跟大沼泽一样。只有子恒仍然穿着曳撒,呼吸平顺。子恒和退魔师都是。 此时,可以看到那些并非常绿的树木上面开始出现少许叶子了。令公鬼伸出手想要触摸一根树枝,但是快要碰到叶子时,他停住了。在那新长出来还略带着红色的叶子上,掺着病态的黄色,还有生了病一般的黑色霉点。 第二百六十一章 什么都不要碰 “还记得吗,我跟你们说过,什么都不要碰,” 退魔师的语气单调。他仍然穿着变色披风,似乎这里的炎热就跟寒冷一样对他毫无影响,在披风作用下,他那张菱角分明的脸就好像悬浮在五花马的背上似的。“在灭绝之境里面,花朵可以致命,叶片可以致残。这里有一种叫做傲因的小妖怪,藏在枝叶最密之处,样子就跟树枝一样,只等东西去碰它。一旦碰到它,它就会咬了。它没有毒,但是它的唾液会开始消化它的猎物。唯一能救命的就是把被咬的手或者脚砍掉。不过,只要你不碰它,它就不会咬。灭绝之境里的其他妖怪却会。” 令公鬼猛地把手收回来,他没有碰到叶子,他还是把手在裤脚上擦拭。 “那么,我们已经进了灭绝之境了?”子恒问道。奇怪地,他听起来一点也不怕。 这里只是边缘而已,孔阳阴沉着脸回答,坐下的牡马继续前行,他只是回过头来说话,真正的灭绝之境还在前面。灭绝之境里有些妖怪是循着声音狩猎的,有些可能会游荡到这么南的地方来,有时候,还会翻过毁灭山脉。它们比傲因要糟糕得多。要是你想活的话,切记保持安静紧跟着我。他的步伐仍然紧凑,并不等待众人的回答。 一里一里过去,灭绝之境的腐坏越来越明显。树木枝叶繁茂,可是全都被黄色和黑色粘染,叶纹呈现铅红色就像中了毒的血液。每一片叶子和爬行草木都似乎肿胀起来,只需一碰就会爆裂。 树上、杂草上挂着花朵,拙劣地模仿着春天。花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带着软绵绵,蜡一般的东西,好像就在令公鬼的眼前逐渐腐烂。当他用鼻子呼吸时,浓烈的腐朽甜臭令他作呕;当他用口呼吸时,却又像吃了一满口变质猪肉,几乎窒息。马蹄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就像脚下不停地把腐坏的果实踩烂。 马鸣从马鞍上侧下身去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令公鬼在心中搜寻太虚之境,可是平静对于不停地翻腾企图涌上他喉咙的胆汁没有什么帮助。 不论马鸣的胃是否已经空了,走了一里路之后,他又再次反胃,却什么也没吐出来。之后,又重复了一次。 半夏看起来也快要撑不住了,不停地吞咽。湘儿的脸戴上了一张决绝的苍白面具,下巴紧绷,双眼紧盯着纯熙夫人的后背。 禁魇婆决不会在鬼子母表现出不适之前承认自己不舒服的,不过,令公鬼觉得她不需要等太久,因为纯熙夫人也是双眼发直,嘴唇苍白。 巫咸不顾炎热和潮湿,用一条蒙面把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包了起来。当他迎上令公鬼的目光时,黄巾力士的眼里明白地燃烧着愤怒和厌恶。“我曾听说他的声音在羊毛之下显得模糊,”他停下来扭曲着脸清了清喉咙,“呸!这味道就像呸!我曾听说也读过灭绝之境的事,可没有一样能描述,”他做了个手势把这里的气味和令人反胃的草木都包括在内,“就算是混沌妖皇也不能这样对待树木!呸!” 退魔师当然没有受到影响,至少,令公鬼看不出来。可是,令他惊讶的是,子恒也没有受影响,或者说,不像他们其他人那样。强壮的小铁匠朝着他们正在穿过的污秽森林怒目而视,就好像对方是敌人或是敌人的旗帜。他轻抚着腰带上的斧头,但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夹杂着咆哮的自言自语让令公鬼的脑后汗毛倒竖。即使是在大白天,他的双眼也闪着凶猛的金色光芒。 血红的太阳朝着天地相交之处落下,然而炎热没有减缓。北方的远处,耸立着比葬玉群山还高的山脉,在天色衬托下呈现黑色。有时候,从那些尖利的峰顶上会吹来一阵足够强烈的寒风,吹到他们身上。炎热的湿气滤掉了山风里大部分的寒冷,但漏过来的少许冷意跟闷热相比简直可算是冬寒了。 即使只持续了片刻,令公鬼脸上的汗珠也立刻变成了冰珠。山风过后,冰珠又化了,恼怒地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回归的闷热比起之前更显得严重。在山风包围他们的一瞬间,它带走了恶臭,然而,如果可以选的话,令公鬼宁愿不要它。因为,它带着坟墓的冷意,风里的尘土必定是来自刚刚开启的古老坟墓。 “天黑之前,我们到不了山下,”孔阳说道,“在夜里行走是很危险的,就算只有退魔师一个人也是。” “不远处有一个地方,”纯熙夫人说道,“如果可以在那里扎营,对我们将是个好兆头。” 退魔师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们总得找个地方扎营,在那里也可以。当年我找到河阴鬼门的地方,是在过了高山关口之后。” 纯熙夫人说道:“可是要翻过毁灭山脉,最好还是在大白天的晌午进行,那时候,混沌妖皇在这个天下里的力量最弱。” “您说得好像河阴鬼门会改变位置似的。”半夏问的是鬼子母们,回答的却是巫咸。 “在到过河阴鬼门的黄巾力士中,没有两个人描述的位置是一样的。颛顼之子似乎会在需要他的地方出现。不过,总是在过了高山关口之后,那个地方变幻莫测,有很多混沌妖皇的妖物喽啰在那里出没。” “我们到了那里再担心那些妖怪吧,”孔阳说道,“明天我们将进入真正的灭绝之境。” 令公鬼看看身边的森林,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儿都病恹恹,就连爬行草木也一边生长一边腐烂。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如果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灭绝之境,那么什么样的地方才是?孔阳带着众人转向西方,朝着落日的方向而去。退魔师保持一直以来的步速,不过他肩膀的姿势透露着不情愿。23sk. 众人爬上一个山坡顶后,退魔师收起缰绳停了下来。无精打采红球似的太阳已经落到了树梢之上。在他们眼前,是一片湖泊,湖水在斜阳之下泛着黑光,就像一串由许多条穿着随意大小的珠子的线组成的项链。 第二百六十二章 这可真是活见鬼 远处,在湖泊的包围中,有一些坡顶像锯齿一般的山坡,在傍晚伸长的隐约阳光中黑乎乎一团。很短的一瞬间,阳光照到了那些锯齿坡顶,令公鬼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山坡,是断裂的北斗参七塔遗迹。这一幕就像出现时一样快地消失了,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见。 退魔师正在下马,脸上就像石头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太热了,我们不能在下面的湖边扎营吗?”湘儿一边问道,一边用手帕轻拍脸孔,“在下面的水边一定会比较凉快。” “这可真是活见鬼,”马鸣说道,“我真想把脑壳塞进湖水里,可能再也不想伸出来了。” 就在此时,最近的湖里有东西开始翻腾,水面下有一个巨大的躯体在滚动,黑色的湖水随之鳞鳞发光。一截像人的身体那么粗壮的躯体露出水面,不停地向前滚去,波浪向四面扩散。沿着躯体长着粗厚的扭动触手,就像一只跟蜈蚣一样多脚的巨虫。巨虫一直一直滚,最后露出尾巴,尾端有一根像黄蜂针一般的尖刺,在暮色中摇晃了片刻,直刺空中至少有两个人那么高。它缓缓地滑进水下,消失了,只留下渐渐退去的波浪证明它曾经出现过。 令公鬼合上嘴巴,跟子恒对视一眼。子恒的金黄眼睛里满是无法置信,跟他自己的眼睛肯定一样。在那种大小的湖里不可能住得下这么大的东西。那些触手上面不可能有手。不可能。 再次考虑后,马鸣虚弱地说道,“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我会围着这个山坡设保护结界,”纯熙夫人说道。她已经下了马,“一个真正的保护结界会像蜜糖吸引蜜蜂和蝴蝶一般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但是如果任何混沌妖皇的妖怪喽啰或者屈从黑暗的怪物靠近我们一里之内,我就会知道。” “我还是比较喜欢保护结界,”马鸣一边下马一边说道,“只要它能把那只东西挡在外面。” “噢,闭嘴啦,马鸣。”半夏只说了一句,同一时间湘儿也说:“好让它们明天早上在外面等我们吗?你是个笨蛋,马鸣。” 她们俩下马时,马鸣恼怒地朝着她们瞪眼睛,但是没有说话。 令公鬼接过杏姑的缰绳时,跟子恒相视而笑。这一刻感觉就像回到了村子里,听着马鸣在最不合适的时机说出不该说的话。然后,子恒脸上的微笑消逝了。在暮色下,他的眼睛真的在闪光,就像里面有黄色的灯火似的。令公鬼的微笑也敛去了。 这完全就和家里不一样。 令公鬼、马鸣和子恒帮助孔阳给马匹解鞍和上脚绊,其他人开始安排营地。巫咸一边搭起退魔师的小炉子,一边自言自语。不过,他的粗手指十分灵巧。半夏一边哼歌一边从装得满满的水囊往茶壶倒水。令公鬼现在明白,为什么退魔师坚持要带这么多装满的水囊来了。 令公鬼把红棕小马的马鞍跟其他马鞍排在一起,从鞍尾上解下自己的鞍囊和羊毛毯卷,转过身,然后,恐惧地愣住了。黄巾力士和女人们都不见了,还有,炉子和从驮马上解下的所有柳条筐也不见了。山坡顶上除了傍晚的影子外空空荡荡。 他麻木地伸手摸索宝剑,模糊地听到马鸣在咒骂。子恒已经拔出了斧头,扭着头左右转动寻找危险所在。 “放羊的。”孔阳喃喃念道,毫不在乎地走过山坡顶,在他迈出第三步时,他消失了。 令公鬼和马鸣、子恒睁大双眼对视了一下,然后立刻朝着退魔师消失的地方跑过去。令公鬼突然刹住脚,被撞在身后的马鸣推得又跨前了一步。正在往小炉子上安放茶壶的半夏抬头看了看他们。湘儿刚刚点亮了第二盏提灯,正在合上灯罩。所有人全都在这里。纯熙夫人盘脚坐着,孔阳用手肘撑着斜躺在地上,巫咸正从行李里拿出一本书来。 令公鬼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山坡顶跟刚才一样,影子中的树木,远处黑暗里的湖泊。他不敢后退,生怕他们会再次消失,到时候也许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子恒小心翼翼地绕过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纯熙夫人注意到了他们三人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样子。子恒窘迫地把斧头挂回腰带的环上,好像以为其他人不会注意到似的。 她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 “这很简单,”她解释,“是一种扭曲,令所有朝我们看的眼睛都会绕个弯看到我们身后。今晚,我们不能让夜里在外面游荡的眼睛看到我们的灯火,然而在灭绝之境里也不能没有光。” “纯熙夫人说,我可能也可以做得到哦,”半夏双眼发亮,“她说我现在已经可以控制足够的紫霄碧气了。” “没有经过训练还不行,孩子。”纯熙夫人警告道,“对于没受过训练的人来说,即使是使用最简单的紫霄碧气技巧也很危险,还会威胁她周围的人。” 子恒哼了一声,半夏看起来很不自在。令公鬼不由得猜测,她是否已经尝试过自己使用紫霄碧气了。 湘儿放下提灯。炉子下的微小火焰加上两盏提灯提供了足够光亮。“半夏,你去嘉荣的时候,”她小心地说道,“我也许会跟你一起去。”她又用奇怪的防御眼神瞄着纯熙夫人。???.23sk. “这样也好,到时候她将身处于一群陌生人中间,如果身边能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对她会有好处。除了鬼子母们以外,她将会需要其他人的意见。那样也许是最好的,禁魇婆。”纯熙夫人简单地回答道。 半夏开心地笑着拍起手来:“噢,那真是太好了。还有你,令公鬼,你也会来的,对不对?” 令公鬼正打算在小炉子的另一边坐下,闻言顿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它们从来没有试过像此刻这么大、这么明亮、这么像一汪令他迷失其中的秋水。 半夏的双颊泛起红晕,又笑了笑,说道:“子恒,马鸣,你们俩也会来,对不对?” “我们会在一起的。”马鸣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子恒只是耸了耸肩,但是她把这些反应都当成了同意。 第二百六十三章 呆跪着 “你看,令公鬼,我们又会在一起了。” 这可真是活见鬼,怎样的汉子怎能不心甘情愿地被那双眼睛淹没?令公鬼于是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嘉荣那里有羊吗?我只会放羊和种植烟丝呀。” “我相信,”纯熙夫人说道,“我可以在嘉荣为你们所有人都找到事做。也许不会是放羊,但一定是令你有兴趣的事。” “这太容易了,”半夏的语气好像这个根本不是问题“,我知道的。等我做了鬼子母,就选你做我的退魔师。你喜欢做退魔师的,是不是?你可以做我的退魔师?”她听起来自信满满,可是他看出她眼里的疑问。她想要他的回答,她需要他的回答。 “我喜欢做你的退魔师。”他说道。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令公鬼回忆起来并感到奇怪,紫苏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黑暗沉重地压下来,大家都累了。巫咸是第一个躺下来准备睡觉的,不过其他人也很快跟着睡了。没有人使用羊毛毯,都只是拿了枕头。纯熙夫人之前往灯油里加了东西,用来驱散坡顶上灭绝之境的恶臭,可是无法驱赶炽热。月亮发出如水般摇曳的光芒,可是周围仍然热得像是烈日当空。 虽然鬼子母就躺在不到一班之外保护他的梦境,但是令公鬼发现自己无法入睡。是闷热的空气之故吧。巫咸的轻声呼噜隆隆作响,子恒的呼噜相比之下就跟不存在一样。不过,他们俩的呼噜声没有妨碍其他劳累不堪的伙伴入睡。不过,退魔师仍是醒着的,就坐在不远处看着外面的夜色,他的宝剑横放在膝盖上。可是让令公鬼惊讶的是,湘儿也没有睡。 禁魇婆久久地默默凝视着孔阳,然后,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他轻声道谢,伸手来接,但她没有立刻放手。“我早该知道你是个王者。”她静静地说道。她的目光稳稳地停留在退魔师脸上,她的声音却微微颤抖。 孔阳迎着她的目光,同样专注。令公鬼甚至觉得,退魔师的脸变得柔和了。“我不是王者,湘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除了名字以外,就连一块小小田地都没有的普通人。” 湘儿的声音稳定下来:“有一些女人不要求土地或者金钱,只想要人。” “可是,一个要求她接受如此之少的男人不值得她去爱。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巾帼不让须眉,像武士那么坚强。你比很多男人强太多,禁魇婆。” “禁魇婆很少成亲,”她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积聚力量,“但是如果我到嘉荣去,也许我就不会再当禁魇婆了。” “鬼子母跟禁魇婆一样很少成亲。很少男人能够与一个拥有如此力量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不论她是否自愿,她的光芒都会令他们黯淡。” “但是,有些男人是足够强大的。我就知道一个这样的汉子。”她的目光毫无疑问地指出她说的是谁。 “我拥有的仅仅是一柄宝剑,以及一场我无法取胜却永远不能停止的战斗。” “我说过我不在乎那些。你怎么像根木头似的,你已经逼我说得太多了,难道你要我开口请求,以此羞辱我吗?” “不,我决不会羞辱你,”退魔师带着深情的温柔声音,在令公鬼听来觉得不协调,却令湘儿的双眼明亮起来,“如果你选择的男人不是我,我会怨恨他,也会因为他能令你微笑而喜爱他。没有女人应该与一个注定要她做寡妇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你。”说完后,他把没有喝过的杯子放在地上,站起来,“我得去检查马匹了。”他走了后,湘儿留在远处,呆跪着。 不论是否睡着,令公鬼都闭上了双眼。他知道禁魇婆不会喜欢他看到她哭的。 拂晓,阴沉的太阳慢吞吞地爬上灭绝之境的树梢,阳光轻刺令公鬼的眼睑,把他惊醒了。天色虽早,炽热却像沉重的羊毛毯般裹住这片腐坏的土地。他的头下枕着自己的羊毛毯卷仰面躺着,看着天空。天色仍然青蓝,即使是在这个地方,那里仍然未受影响。 令公鬼没想到自己真的能睡着。有那么一会儿,昨晚无意中听到的那场对话模糊得像是做梦。然后,他看到了湘儿红肿的眼睛。很明显,她昨晚没有睡。孔阳的脸比以前更加木无表情,就像是已经变成了石头雕成的石像,绝不可能再变化。 半夏走到禁魇婆身边蹲下,脸上带着关切之情。令公鬼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半夏在说话,禁魇婆在摇头。半夏又说了什么,然后禁魇婆挥手要把她赶走。但是半夏没有离开,反而把头靠得更近,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了,湘儿仍然不停摇头。最后,禁魇婆笑了一声,拥抱了一下半夏,从她的表情看来,正在说安抚的话。不过,当半夏站起来时,她朝着退魔师怒目而视。孔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根本完全不往湘儿的方向看。 令公鬼摇着头收拾行李,又用孔阳容许的一点点洗漱用水随便洗了洗手、脸和牙齿。他心中疑惑,是否女人都拥有读懂男人心思的能力呢?这可不是一个令人安心的想法。这样一来,岂不是所有女人都是鬼子母了。令公鬼一边告诉自己,这个想法只是灭绝之境给他带来的错觉,一边吐出口中的漱口水,去给红棕小马上鞍。 还没走到马匹身边,营地又消失了,这依然很令人不安。不过这次到他给马匹绑好肚带时,营地闪烁着出现了,露出里面忙碌的众人。 远处,北斗参七塔清楚地屹立在晨曦中,残破的遗迹就像巨大的山坡,是逝去的古国留下的唯一标记。山坡下的一百多个湖表面平静无波,泛着蓝光。今天早上,湖面没有受到侵扰。当令公鬼远望湖水和北斗参七塔遗迹时,几乎忘记山坡四周生长的病态草木。孔阳似乎不会避开那七座塔,至少不像他避开湘儿那样,只是,他专心地做着离去的准备,不知怎地一次也没有往那边看过。 第二百六十四章 弓弦响了 所有柳条筐都绑好在驮马背上,所有垃圾和痕迹都被清理干净,所有人都上了马。然后,鬼子母双眼紧闭着站在坡顶中央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令公鬼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么,只看到湘儿和半夏在炽热之中还打着冷战使劲搓胳膊。半夏突然停了手,张大嘴惊讶地瞪着禁魇婆。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湘儿已经停下自己的动作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两个女人互相对视片刻,然后半夏点点头咧嘴笑了,过了一会,湘儿也咧嘴笑了,只是,禁魇婆的笑容显得勉强。 令公鬼挠了挠脑壳,早上洗脸时他用水泼湿了头发,可是此刻头发里更多的是汗水。他知道,那两个女人之间的无言对视里必定有某些他不会明白的含义,不过它就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的意识,在他来得及抓住之前已经消失。 “干什么呢?我们在等什么呀?”马鸣问道。他的头上仍然低低地缠着蒙面布,弓横放在前鞍上,上面已经架了一支箭,箭壶拨到身前以便取箭。 纯熙夫人睁开双眼,开始下坡:“不要着急,等我把昨晚在这里施展紫霄碧气的最后一些痕迹消除。虽然这些痕迹会在一天之内自行消散,但我不愿意冒这个险。这里的黑暗力量太强,我们太靠近它了。孔阳?” 退魔师在她坐回马鞍上之时已经动身带领众人向北出发,朝着立在远处的毁灭山脉走去。那座山脉像一堵墙壁般向东西两面延伸至视野之外,尽管此刻是白天,它的山峰仍然漆黑一片了无生气,就像残破的尖齿。 “我们今天能到河阴鬼门吗,纯熙夫人?”半夏问道。 鬼子母斜斜看了巫咸一眼:“我希望可以吧。上一次,我是在山脉的另一边找到它的,就在高山关口的脚下。” “他说它的位置会变,”马鸣朝巫咸点点头示意,“如果它不在您预期的地方如之奈何?” “那我们就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颛顼之子可以感应到希望,而此刻没有任何人的希望能比我们的重要。我们的希望是天下的希望。” 众人渐渐走近了山脉,也渐渐进入了真正的灭绝之境。在这里,昨天还能看见树枝上长着带有黑色黄色斑点的叶子,今天只能看着它们因为经受不住自己的腐坏而湿淋淋地掉落。树木本身也忍受着折磨,残破扭曲的枝桠朝着天空延伸,好像在向某种不肯倾听的力量徒劳地哀求着怜悯。树皮噼啪响着裂开,流出脓汁一般的软泥。树身就像失去了支柱一般,在马匹经过时踩在地上造成的震动下颤抖。???.23sk. “它们的样子像是想抓我们一样,像要抓向我们的一只只怪手,”马鸣紧张地说道。湘儿恼怒又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补充道,“啊,它们真的很像啊。” “也许,其中一些确实有这个意图。”鬼子母说道,她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眼神比孔阳的还要严厉,“不过,它们不喜欢我们鬼子母,所以我的存在可以保护你们。”马鸣不安地笑了,像是认为她的话是一个玩笑。 令公鬼可没有纯熙夫人这么肯定。这里毕竟是灭绝之境。他想:不过,树是不会动的。就算它真的能动,它抓人做什么呢?我们在自己吓自己而已,她也不过是想让我们保持警惕罢了。 突然,令公鬼目瞪口呆地看着左边的森林。那里,不到二十步以外,有一棵树刚才确实动了一下,那决不是他的幻觉。他无法认出那是一棵什么树,它的身上长满节瘤就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就在他的眼前,那棵树又前后摇摆了一下,然后弯下身狠狠地抽在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尖利的叫声。那棵树又站直了,树枝里缠着一团尖叫着扭动挣扎的黑色物体。 令公鬼使劲咽了咽口水,扯动红的缰绳躲开那棵树,然而,四面八方都是抖动着的树木。红棕小马拼命转着眼珠,眼白都翻出来了。人人都试图躲开树木,令公鬼发现大家紧紧地挤成了一团。 “继续前进,”孔阳一边命令,一边抽出宝剑。退魔师已经戴上了金属护手,穿上了覆盖着灰绿鳞片的束腰外衣,靠近纯熙夫人。他掉转五花马的马头,但不是朝着那棵抓着猎物的树,而是相反方向。在变色披风的掩护下,他的身影在座下的黑马离开视线以前就已经消失了。 “大家靠近我,”纯熙夫人催促道。她没有慢下白母马的速度,只是招手示意众人围到她身边,“尽量靠在我身边。”从退魔师离去的方向传来一声咆哮,空气为之激荡,树木为之颤抖。咆哮久久地在林中回荡,然后,又传来了第二声,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愤怒和死亡。 “孔阳”,湘儿轻呼道,退魔师可怕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了她的话,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新的情绪:恐惧。然后,它突然消失了。 “别分心,孔阳可以照顾自己,”纯熙夫人回答,“继续走,禁魇婆。” 果然,退魔师从树木之后出现了,手中的宝剑远远离开自己和坐骑的身体,剑刃上淌着的黑色血液冒着丝丝烟气。他从鞍囊里取出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把血迹擦干净,又仔细检查剑刃的每一寸确保没有漏掉一滴血。当他把布往地上丢下时,布还没碰到地面就已经碎成几片,就连碎片也在不断消融。 这时,猛然间,一个巨大的躯体悄无声息地从树后跃出,朝他们扑来。退魔师立刻催马转向那怪影,不过,就在五花马扬起前蹄打算用铁蹄攻击时,马鸣的弓弦响了,利箭正中妖怪头部的一只眼睛。 那妖怪扭着布满了嘴巴和牙齿的头,尖叫着乱踢一通,在离他们还有一步距离的地方倒下了。众人匆匆从它旁边走过,令公鬼瞪大双眼看了看它。它身上的毛发又硬又直像猪鬃一般,身躯大小跟熊相近。脚的数量多得离谱,以怪异的角度连接在躯体上,其中至少有一些脚,比如从它背后伸出来的那些,一定不是用于走路的。脚端长着像手指般长短的爪子,在它临死的痛苦中,这些爪子把地面都撕破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伥鬼 “射得好,放羊的。”孔阳不再理会地上临死的妖怪,目光又开始在林中巡视。 纯熙夫人摇摇头:“它本来应该不会愿意靠近可以接触太一的人才对。” “师左次说过,灭绝之境在翻腾,”孔阳说道,“也许,这个地方也知道风月宝鉴上正在形成新的宿命之网吧。” “咱们得快点,”纯熙夫人一踢马肚,“我们必须尽快翻过高山关口。”然而,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整个灭绝之境突然群起攻击,树木伸出枝桠朝他们鞭打,完全不顾纯熙夫人是否可以接触太一。 令公鬼的宝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手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拔过剑,只顾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它。天元应龙剑刃划开腐烂的树枝,饥饿的树枝猛烈地缩回去,丢下断枝在地上翻滚他几乎觉得自己听到它们的厉声惨叫可是总有更多的树枝立刻补上,像蛇一般扭动着企图缠住他的手臂、他的腰、他的脖子。他一边呲着牙齿咆哮,一边在心中搜寻着太虚。他找到了,就在那如岩石般坚忍顽固的锡城魂中。 “濮阳曲水!”他冲着树木大声呐喊,喊得喉咙生疼。天元应龙剑刃在虚弱无力的阳光下闪着光芒,“濮阳曲水!濮阳曲水!” 马鸣踩着马镫站起来,一支接一支地朝林中放箭,击倒那些形状像车轴一般呲着无数牙齿嘶吼着企图袭击他们的畸形躯体,射杀在地上爬着企图爬到他们身上的妖怪。“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他一边拉满弓弦放箭,一边大喊,“他妈的来呀,你们来呀,王八蛋,来呀,王八蛋,来呀,来呀。”他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子恒也站在了马镫上,沉着脸默不做声。他走到了队伍的前头,用手里的斧头在森林和邪恶躯体之中砍开一条血路。不论是抽打的树木还是嗥叫的妖怪,在强壮的斧手面前都纷纷退却,即惧怕他的金瞳,也惧怕他虎虎生风的斧头。一步又一步地,他顽强地向前逼进。 火球飞快地从纯熙夫人的手里飞出,所到之处,扭曲的树木化为火炬,长着人手的妖怪呲牙尖叫着用手拍打着自己,撕扯自己燃烧的血肉直到死去。 退魔师带着五花马一次又一次地冲进林中,剑刃和护手上滴着起泡冒烟的血液。每次他回到队伍中时,他的盔甲上都有新的裂痕,身上都有新的伤口。他的坐骑也淌着血脚步蹒跚。每一次,鬼子母都停下攻击,把手放在他的伤口上。当她把手拿开时,伤口消失了,只留下血迹。 “我已经给黑罗刹点起了信号之火,”她苦涩地说道,“大家,快,继续走。继续走!”众人艰难地一步步缓缓前移。 若不是那些树木击中的有一半都是正在攻击的妖怪,若不是那些妖怪它们没有两只是一个模样的在攻击他们的同时也在跟树木以及互相之间争斗,令公鬼很肯定他们早就被淹没了。然而,他还不知道那究竟会不会发生。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羌笛似的声音,遥远而微弱,却穿透了围攻他们的妖怪们的嘶吼声。 一瞬间,嘶吼声像被利刀砍断一般停止了。攻击的妖怪凝固当场,树木也回复静止。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它们退去了,消失在歪扭的林中。 那细长的声音又响起了,就有人在吹响一支破裂的牧笛。然后,有许多同样的笛声响起回应,大约有六个声音,在众人身后很远的地方。它们在互相呼应。 “是伥鬼,”孔阳阴沉地说道,巫咸立刻呻吟了一声,“它们给了我们缓口气的机会,前提是我们来得及利用它。”他目测了一下从眼下位置到山脉之间的距离,灭绝之境里的多数妖怪都会尽量避开与伥鬼的正面冲突。???.23sk. 孔阳一踢马肚,喝道:”出发!所有人立刻跟上。”一行人在一个除了后面的笛声外突然变成冥域的灭绝之境里撒蹄狂奔。 “那些东西被伥鬼吓走了?”马鸣难以置信。他骑在跳跃的马鞍上,正在把弓背回肩上。 “伥鬼——”退魔师说这个词的方式跟马鸣的完全不同。“可以杀死黑神杀将,除非那只黑神杀将拥有跟混沌妖皇一样的力量。我们后面有一群伥鬼。骑快点!骑快点!” 那片漆黑的山峰靠得更近了,令公鬼估计,照退魔师现在的速度,到那里大约要半个时辰吧。 “难道那些伥鬼不会追到山上吗?”半夏快喘不过气来了。孔阳刺耳地笑了一声。 “它们不会。伥鬼害怕高山关口上面的妖怪。”巫咸又在呻吟了。 令公鬼真希望黄巾力士不要这样。他很清楚,巫咸的知识虽然都是通过在安全的隐者之乡里阅读书本得来的,但是他对于灭绝之境的认识比这里的所有人除了孔阳以外都要深刻。可是他完全没有必要不停地提醒我们更糟的还在前头呀。 马蹄飞快,灭绝之境向后退去,腐烂的杂草在飞驰的马蹄下四溅。那些刚刚还在攻击他们的树木一动不动,就算他们直接在它们扭曲的枝桠下面经过,它们也毫无反应。黑漆漆阴冷冷的毁灭山脉占据了前方的天空,看起来伸手可及。 身后的笛声即尖利又清晰,还夹着嘎吱嘎吱的挤压声,比脚下马蹄踩扁东西发出的声音还响。太响了,听起来像是半腐的树木被巨大的躯体碾过一般。太近了。令公鬼回头张望。后面,树冠摇晃着像小草一般倒下。前面的地面开始朝着山脉向上倾斜,他知道他们开始爬山了。 “我们赶不及了,”孔阳宣布。他没有慢下五花马的脚步,但他的宝剑突然再次出现在手中,“纯熙夫人,在高山关口那里,你要照顾自己了,你能过去的。” “孔阳,不要!”湘儿喊道。 “安静,女孩!孔阳,就算是你也挡不住一群伥鬼的。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需要你跟我到河阴鬼门去。” “咱们可以放箭。”马鸣喘着气建议。 第二百六十六章 安全了 “没用,伥鬼几乎感觉不到箭,就像筷子插进棉花里,“退魔师喊道,”它们必须被砍成碎片才会死,除了饥饿以外几乎没有其他感觉,只是有时候也会害怕。“23sk. 令公鬼紧紧趴在马鞍上,耸耸肩膀试图缓解紧绷的双肩。他整个胸部都绷得死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皮肤像被热针扎刺一般刺痛。灭绝之境的地形变成了丘陵,他已经看到他们将要爬的盘旋山路和远处的高山隘口了,就在那里,像是一个用斧头在黑石上劈开的缺口。 这可真是活见鬼,那里有什么样的妖怪,竟能吓走我们身后的伥鬼?这回我可是要如何是好,我从来没试过如此害怕。我不想再走了。不走了!令公鬼搜寻着火焰和太虚,又开始责骂自己。笨蛋!你这个惊惶懦弱的笨蛋!你不能留在原地,你也不能回头。难道你打算留下半夏独自面对这一切吗?太虚躲避着他,成了形却又碎成一千个光点,再成形,再碎裂,每一个光点都灼烧着他的骨头,令他痛苦地颤抖着,以为自己快要爆裂。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我不行了。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 令公鬼收起红棕小马的缰绳,打算回头去跟那些伥鬼决一死战。不论身后是什么妖怪都好,他宁愿对付它们,而不是山上的那些。正在此时候,地面忽然变了。就在两个山坡之间的斜坡上,就在坡顶与山峰之间,灭绝之境消失了。 绿叶平和地覆盖在伸展的枝桠上,微甜的春风吹拂着绿草,草里点缀着色彩艳丽的野花如同一张地毯。蝴蝶和蜜蜂在花间飞舞,画眉放声歌唱。 他目瞪口呆却继续往前冲,直到忽然发现纯熙夫人、孔阳、巫咸还有大家都已经停了下来。他慢慢地收住缰绳,惊愕不已。半夏的眼睛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湘儿也大张着嘴巴。 “好了,我们安全了,”纯熙夫人说道,“这是无启族的地方,河阴鬼门就在这里。灭绝之境里的任何妖怪都无法进入这里。” “我还以为它在山的另一边,”令公鬼有点口齿不清,他仍然能看见填满北方天地相交之处上空的山峰和那些隘口,“您说过它总是在过了高山隘口之后出现的。” “这个地方,”从树木那边传来了一个深沉的声音,“总是在它该在的地方,只是需要它的人位置改变了。”从树叶之中走出一个比巫咸还要高大的人形身躯,他的个子与巫咸的比例就相当于巫咸与令公鬼的比例,他的身体由藤蔓和枝叶杂合而成,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他的头发是长长的绿草,披在肩上;他的眼睛是大颗的榛子;他的指甲是马尾松的果子。绿叶充当他的束腰外衣和裤子;无缝树皮充当他的靴子。蝴蝶围着他飞舞,在他的手指上、肩膀上、脸上歇息。一片完美的翠绿中,只有一个缺陷:从他的脸颊往鬓角直到头顶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疤痕处露出褐色的枯萎藤蔓。 “颛顼之子!”半夏轻声说道。那张疤痕脸露出了微笑,一时间似乎连鸟儿的歌声也变得更加嘹亮。 “小姑娘好见识,我当然是颛顼之子。除了颛顼之子还有谁会在这里呢?”榛子眼睛盯在了巫咸身上,“见到你真高兴,小兄弟。过去,你们常常来看望我,但最近很少来了。” 巫咸连忙爬下他的大马,正正式式地作了一个揖:“我太荣幸了,树大哥。”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颛顼之子微笑着伸臂搂住黄巾力士的肩膀,站在巫咸身旁的他就像一个站在男孩旁边的成年人。“没什么荣幸不荣幸的,小兄弟,我们一起来唱树木之歌、怀念伟大的神木和隐者之乡、杜绝渴望吧。” 他又仔细打量其他正在下马的人,当他看到子恒时,眼睛亮了起来。“一个狸力兄弟!这么说过去的日子真的重临了吗?” 令公鬼呆看着子恒。至于子恒本人,他把自己的坐骑转了个身,挡在了他和颛顼之子之间,然后弯腰检查肚带。令公鬼很肯定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躲避颛顼之子疑惑的目光。忽然,颛顼之子对令公鬼说话了。 “你穿的衣服真奇怪,应化天尊之子。太古神镜已经转动了这么久吗?应化天尊之道徒重回第一次会盟了吗?可是你又配了一柄剑。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前都没见过你们佩剑呀。” 令公鬼不得不舔了舔嘴唇才说得出话来:“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 颛顼之子摸摸脸上的疤痕,一时间显得很迷惑。“我说不出来。我的记忆被撕裂了,常常转瞬即逝,留下来的部分就像被伥鬼咬过的叶片。不过,我肯定不——它又消失了。但是,这里欢迎你。至于你,纯熙夫人,你可真令我惊讶。这个地方最初建立的时候就定下了规则,没有人可以第二次进入。你是怎么来的?” “是不得已,”纯熙夫人回答,“我的不得已,天下的不得已。其中最主要的,是全天下的不得已。我们是来找河阴鬼门的。” 颛顼之子叹了口气,就像风叹息着穿过茂密的枝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么说,混沌妖皇又再次蠢蠢欲动了。那部分的记忆仍然完整。我一直都害怕这一刻的到来。每一年,灭绝之境企图入侵这里的袭击都在加剧。这一次为了把它们挡在外面,付出的力气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来吧,我带你们去。” 令公鬼牵着小马,和思尧村伙伴们一起跟在颛顼之子身后,个个都睁大双眼东张西望,似乎无法决定自己该看颛顼之子还是看森林。诚然,颛顼之子是传奇人物,是有生命的树神,在锡城,不仅仅是娃子,几乎所有人都坐在地窝炉前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不过,在灭绝之境这样一个地方里,花草树木虽然平常却不得不算是一个奇迹,更别说天下的其他地方仍然陷于隆冬之中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我会保护你 子恒吊在队伍的尾部。每次令公鬼回头看时,这个强壮的卷发年轻人都是一副再也不想听到颛顼之子说话的样子。令公鬼理解他的心情。他小心地瞄了瞄走在前面的颛顼之子,他正在跟纯熙夫人和孔阳说话,身边围绕的一群蝴蝶像是红色黄色的彩云。令公鬼不禁想,应化天尊之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我可不想知道。 尽管如此,令公鬼仍然觉得脚步变轻松了,双脚更有力了。不安虽然根深蒂固,令他肠胃翻扰,可是恐惧已经快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灭绝之境毕竟就在半里之外,就算纯熙夫人说灭绝之境的妖怪无法入侵这里的话是真的,他也不敢再期望更多。 那数千个刺痛他骨头的光点也已经熄灭,令公鬼很肯定,那发生在他进入颛顼之子领地的瞬间,所以他猜,是颛顼之子和这个地方使它们消失的吧。 他看得出,半夏和湘儿也感觉到了这种令人安心的气氛,令人平静的美丽。她们的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手指轻轻扫过鲜花,还不时地停下脚步深深吸进花的香气。 颛顼之子也注意到了,便说道:“花朵是为了装点而生,对草木和对凡人来说其实是一样的。摘吧,只要别摘得太多,没关系的。说完,他自己就开始这里摘一朵,那里摘一朵,只是从不在同一棵草木上摘下超过两朵花。 很快,湘儿和半夏的头发里就插满了粉红的月季、鲜黄的迎春花和白色的风信子。禁魇婆那垂到腰间的辫子变成了一个粉红和白色相间的花园。就连纯熙夫人也用朱顶红灵巧地织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上面的花似乎还在生长。事实上,它们也许真的还在生长。 颛顼之子一边走,一边轻声跟纯熙夫人说话,一边下意识地照料他的森林花园,根本不需思索。他的榛子眼睛看到一株月季被旁边李子树开满鲜花的树枝挤到了一旁,便停下脚步,一边继续说话,一边伸手轻轻拂过弯枝。 令公鬼弄不清是自己眼花,还是那月季真的往旁边让了让以免自己的刺扎到那绿色的手指。当颛顼之子走开时,那月季已经伸直,上面的艳红花朵跟白色的苹果花交织在一起。他又弯下腰,合起大手扣住了一堆鹅卵石上的一颗细小种子。当他直起腰时,种子已经变成了芽苗,细根穿过石头扎在了肥沃的土壤上。 “根据风月宝鉴的业力,所有生命都应该在它们所处的地方成长,”他回头道歉似地解释道,“并且接受太古神镜的安排。不过,如果我只是提供一点点帮助,昊天上帝不会介意的。” 令公鬼牵着什伐赤绕过芽苗,小心翼翼以免小马的马蹄踩到它。怎么能为了节省一两步路而毁掉颛顼之子刚刚才培育的苗儿呢。 半夏摸了摸令公鬼的手臂,朝他露出微笑,又是那一种他无法明白的神秘笑容。令公鬼看看她那满头鲜花的长发,她真美啊。他对她报以微笑,直到她红着脸低下了目光。天籁小说网 我会保护你的,令公鬼心想,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我发誓。 颛顼之子带着大家走进了春天森林的中心,走到一个山坡下的一个拱形洞门前。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石头拱门,高大洁白,拱顶石上有一个圆形标志,一条蜿蜒的曲线把标志从中间分开,一边粗糙,一边光滑。这是鬼子母们的远古标志。洞口里面被覆盖在阴影中。 好一会儿,众人只是默默地看着洞口。然后,纯熙夫人摘下头上的花环,轻轻地挂在洞口旁的荔枝果树丛上。她的动作似乎令大家恢复了说话能力。 “我们要找的东西,”湘儿问道,“就在里面吗?” “我真的很想看看神木,”马鸣目不转睛地盯着拱顶石上的标志,“我们先去看看它也可以嘛,是不是?” 颛顼之子先是奇怪地看了令公鬼一眼,才摇了摇头。神树扶桑不在这里。我已经有两千年没有机会在它野性茂密的树荫下休息过了。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看神木的,”纯熙夫人语气坚决地做着手势指向拱门,“而是为了这里。” “好了,到了这儿,我就不跟你们进去了”,颛顼之子说道,他身边的蝴蝶围着他旋舞,似乎也感觉到了一点激动,“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担负起守护它的责任,可是靠近它还是令我不安,它令我觉得我会被毁灭,我的终结不知怎地跟它密切相关。我还记得制造它的情景,记得一部分吧,一部分。” 他的榛子眼睛遥望着远方,手指轻抚脸上的疤痕,迷失在回忆中,“那是在裂世之初,大家渐渐明白一切仍然将会在黑暗的重压之下化为齑粉,战胜混沌妖皇的喜悦被痛苦代替了。于是,一百个鬼子母,连结起乾曜和阴宗的力量就像它们在太一中结合在一起一样,制造了它。最了不起的鬼子母的作品都是这样制成的。为了使它致纯致净,她们付出了生命。当时,周围的天下被碎裂成无数,他们独自困在这里,身边只有我一个。他们知道自己将要死去,就任命我守护它,直到天下需要它的那一天。这本来不是我的天职,但是我一直信守我的承诺。” 他低头看着纯熙夫人,自顾自点着头:“我守护它直到天下需要它的那一天。现在,这一天到来了,我的使命结束了。” “比起我们这些托付你的人来,你比许多人都更加坚守诺言,”鬼子母回答,“也许结果不会像你担心的那么严重。” 颛顼之子缓缓摇了摇长满绿叶的疤痕脑壳:“我能感觉到终结的来临,鬼子母。我会另外找一个地方来种植我的花园。棕色的榛子眼睛伤感地扫过森林,也许,另外找一个地方。你们出来时,假如还有时间,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大步离开了,带着身后的彩蝶完全融入了森林中,比孔阳的披风更加不留痕迹。 第二百六十八章 乾曜之髓 “我可是真没听懂,你们听懂了吗?他是什么意思?”马鸣质问,“什么叫假如还有时间?” “来吧。”纯熙夫人只说了一句,就走进了拱门。孔阳紧跟在后。 令公鬼也跟着走进了拱门,他不清楚自己将会见到什么,只觉得手臂和颈后毛发倒竖。不过,里面只是一个走廊,磨光的墙壁往里弯曲形成拱顶,脚下的路缓缓地向下倾斜。即使是巫咸的脑壳离拱顶也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就算颛顼之子进来也应该够空间。 平坦的地面看起来像是涂了油的石板,却不知为何踩在上面不会滑脚。两边的墙壁没有一丝缝隙,上面有无数小光点,发出无法说清是什么颜色的光芒。 外面的阳光在转弯以后就消失了,洞里就靠这些小光点提供柔和的光亮。令公鬼知道这些光点并非天然,但他也能感觉到它们的善意。可是,为何你仍然直起鸡皮疙瘩?他不禁在心中问自己道。众人一直向下走,向下走。 “在那,”纯熙夫人终于指着前方说道,“前面。”走廊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圆顶洞窟,洞顶是粗糙的仿制岩石,点缀着一丛丛闪光的水晶。地上的一个池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地面,只留下一条大约五步宽的走道围绕着它。池子呈椭圆形,像一只眼睛,边缘低平地镶着一圈水晶,发出的光芒比起屋顶上那些要黯一些但更强烈。池子表面像陶器一般光滑,像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令公鬼觉得自己可以看穿它,却看不见任何池底。 “河阴鬼门。到了……”纯熙夫人轻声说道。 令公鬼惊叹不已,四处打量。三千年了,从它的诞生之日至今,没有人来过,但是,时间还是留下了痕迹。洞顶的水晶亮度不一,有些强烈,有些微弱;有些在闪烁,有些却只剩下一个反射其它水晶光芒的多面晶体。如果所有水晶一起发光,整个洞窟将会像正午一样明亮,可是如今,只能算是傍晚。灰尘铺满了走道、石面甚至水晶。随着太古神镜的转动,它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马鸣不安地问道,“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水,这太奇怪了”他一脚把一颗拳头大小的黑石子踢进池中,它石子落在陶器般的池面上,滑进池中,却没有留下一丝水花,甚至没有波纹。它一边下沉,一边膨胀,变得更大更薄,渐渐长成一个像人的脑壳般大小的泡泡,令公鬼几乎能看透它。再后来,它成了一个宽度跟臂长相当的模糊影子,最后,消失了。令公鬼只觉得全身的毛发都要倒竖起来了。天籁小说网 “这到底是什么?”令公鬼质问道,随即被自己粗糙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也许可以称它为乾曜之髓。”鬼子母的话语在洞窟里回荡,它是太一中阳性力量的精髓,是洪荒时代之前,男人使用的紫霄碧气的精纯结晶。它的力量可以修补混沌妖皇的牢狱,也可以完全打破它。 “求老天爷开眼保佑,保护我们。”湘儿轻声祝告求福,半夏紧紧靠在她的身边像是想要躲在禁魇婆身后。就连孔阳,虽然他的眼中没有惊讶之色,也不安地挪了挪脚步。 令公鬼的双肩被石头重重撞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远远离开河阴鬼门一路退到了墙边。如果可以的话,他很乐意将自己挤进墙壁里面去。马鸣也竭尽全力把自己紧贴在墙上。子恒半抽出了斧头,瞪着池子,眼中闪着猛烈的金黄光芒。 “每次我在书里读到它的时候,”巫咸显得很不自在,“都很想知道,想知道它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制造它?又是如何办到的?” “知道答案的人都已经死了。”纯熙夫人现在没有看着池子,而是凝视着令公鬼和他的两个伙伴,研究着、估量着他们,“没有活人知道如何制造它、为何制造它,只知道有一天会需要它,这个需要将会是天下面临的也许是有史以来最重要、最危急的情况。” “在嘉荣,许多人都尝试过寻找使用这个力量的方法,可是对于女人来说,它就像猫儿对月亮一样不可触摸。只有男子可以使用它,可是最后一个鬼师也已经死去将近三千年。然而,制造它的人所预见的需要是如此的危急,以至于他们甘愿付出生命,集合鬼师们和鬼子母们的力量,突破混沌妖皇的亵渎抽取乾曜,将它提纯。颛顼之子所说的是真的,祸斗时代最了不起的鬼子母们作品都是结合乾曜和阴宗的力量才制成的。没有了男子的力量,就算把嘉荣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集合各地王宫和城市里的鬼子母们,算上秽昌鬼城里那些紫霄碧气使用者,甚至算上渡过葬月之海大洋之后仍然幸存的那些,也无法把一个汤勺盛满紫霄碧气。” 令公鬼的喉咙就像刚刚扯着嗓门大吼过一般沙哑。“您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 “因为你们是天命的旋涡。”鬼子母的脸带着令公鬼无法理解的表情,她的眼睛闪着微光好像要把他扯进去,“因为混沌妖皇的力量将会攻击这里。因为我们必须迎击,必须阻止,否则黑暗将笼罩天下。再没有别的需要能比这更重要了。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出去吧。” 她也不理会其他人是否跟来,自己带着孔阳就沿着走廊往回走了。孔阳的脚步比起平常似乎显得略为急促。半夏和湘儿赶紧跟上。 令公鬼贴着墙壁往外面挪去他不愿意靠近那个池子一步跟马鸣和子恒一起争先恐后地挤进了走廊。若不是前面的半夏和湘儿还有纯熙夫人和孔阳挡住,他早就撒腿跑起来了。即使到他走出洞外以后,他也还是无法自制地直打冷战。 “我不喜欢这样,纯熙夫人,”重新回到阳光下,湘儿立刻生气地说道,“我相信危险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紧急,否则我不会到这里来,可是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这么久了 就像被绳子紧紧勒住了脖子一般,令公鬼猛地惊跳起来。这话语,这声音一时之间他竟以为是百眼魔君。不过,从林中走出来的两个把脸藏在唐巾下的汉子,身上的披风并非干涸血色。其中一人的披风是深绿色的,另一人的则是更深的黑绿色。尽管这里是开阔地,但这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发了霉一般。不过,他们不是黑神杀将,因为他们的披风会在微风下拂动。 “你们是什么人?”孔阳的姿势充满戒备,一手握在剑柄上,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如果你们要找颛顼之子……“ “是他带我们来的。”穿着深绿色披风的汉子伸手指向马鸣,那只手枯老干瘦得几乎不像人手,指尖上没有指甲,一节节枯骨就像一根打了许多结的绳子。 马鸣倒退一步,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是一件古老的宝物,一位古老的朋友,一个古老的敌人。不过,我们要找的不是他。” 他沉默下来。另一个汉子只是站着,一副永远不打算说话的样子。 纯熙夫人挺直了腰,她的个子比起在场的所有男子都矮,可是忽然间却显得像山一般高大,她的声音如铃声般振荡,威慑无比:“你们是什么人?” 汉子摘下了唐巾,令公鬼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其中一人的脸比他见过最老的老头还要苍老,南宫其琛跟他相比简直只能算是个健康的娃子。他的脸就像一张布满裂痕的麻料纸裹在头骨之上,而且还裹得相当紧。粗糙的头皮上怪异地分布着几簇脆弱的头发。他的耳朵像是远古遗留下的凋残皮革;他的眼窝深陷,目光像是从隧道的最深处射出一般。 然而,另一个人更恐怖。一张紧绷的黑败皮壳完全覆盖着那人的头脸,不过,头部的前方是一张完美的脸蛋,是一个年轻汉子的脸,凝固在解发佯狂之状的狂笑表情中。如果另一人的脸是真的,那么这张面具下面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脸?这个想法在令公鬼的脑海中形成的一瞬间就立刻被他打碎吹散了。 “在下,人称百公,”老人说道,“而他,是宋铣。他再也不能用舌头说话了。太古神镜整整转过了三千年,我们在牢狱之中受尽了折磨。” 他眯起凹陷的眼窝;宋铣向前倾了倾身子,面具上白石头似的眼眶张开,似乎想要冲过来。 “这么久了,”百公轻声说道,“这么久。” “老天保佑……”巫咸颤抖着说,但是在百公瞪向他的目光下没能说完。 “他们是黑水将军,”马鸣嘶哑着喉咙说道,“原本被囚禁在丽麂水。” “曾经被囚禁,”百公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毒牙一般的黄牙,“我们当中有些人已经解脱了。封印已经减弱,鬼子母。就像杜用一样,我们重见天日了,而且,不用多久,所有人就会聚齐。我被囚的地方距离凡人的地方最近,我和宋铣两人都是,太靠近太古神镜了,所以才会这副模样。不过,很快,伟大的黑暗至尊就会重获自由,他将会赐予我们崭新的肉体,天下将会再一次落在我们的手中。这一次,再也没有赞陀屈多尊者,再也没有什么武德星君来救你们了。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我们要的东西,你们没有用了。” 孔阳的宝剑闪电般出鞘,快得令公鬼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然而,退魔师犹豫了,目光闪动,看了看纯熙夫人,又看了看湘儿。这两个女人互相离得远远的,不论他护在哪一个的前面,都会离另一个太远。他的犹豫只持续了一次心跳的时间,然而,等他迈开脚步时,百公的手已经抬起,干瘦的手指轻蔑地掸了掸,像是在赶苍蝇。 退魔师如同被巨大的拳头击中,向后飞了出去,撞在石拱门上发出沉闷的抨击声,悬在门上片刻才落地,趴在地上不动了。他的宝剑落在他伸出的手旁边。 “不!”湘儿大喊。 “不要动!”纯熙夫人命令道。可是,没等任何人来得及反应,禁魇婆已经拔出腰间的小刀,高举在手里,朝着黑水将军冲了过去。 “我跟你拼了!”她喊着,朝百公的胸口扎下去。 另一个黑水将军像毒蛇一般移动了。她的刀子向下扎时,宋铣伸出裹着皮革一般的手,抓住了她的下巴,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血肉,把她的脸挤成一团,挤出了鲜血。湘儿从头到脚都在抽搐,就像在受鞭刑。 宋铣捏着她的下巴把她举起来,皮革面具笔直地瞪视着她颤抖的脸。她的手无助地摆着,小刀落到了地上毫无用途,脚趾离地足有一寸,头上的鲜花纷纷散落。 “太久了,久得我几乎已经忘记血肉有多么甜美了,”百公伸出舌头舔着枯败的嘴唇,发出石头在粗糙皮革上摩擦似的声音,不过宋铣倒是记得很清楚。面具发出的笑声更狂热了。湘儿发出的哀嚎就像希望被活活从她心中剥去一般,在令公鬼的耳中灼烧。 半夏忽然动了,令公鬼知道她要去帮助湘儿。“半夏,不要!”他大喊,但是半夏没有停下来。令公鬼的手从湘儿发动攻击时就一直抓在宝剑上,可现在他松了手,冲向了半夏,在她还没迈出三步之前撞在她身上,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下。半夏喘着气落在他身下,立刻乱踢乱打要挣脱他。 令公鬼这才发现其他人都在行动。子恒的斧头举在手里,双眼闪着金黄的凶猛光芒。“禁魇婆!”马鸣握着历下城的匕首怒吼。 “不要!”令公鬼喊道,“你们斗不过黑水将军的!”可是其他人就像没听见一样从他身边冲了过去,眼睛紧盯着湘儿和两个黑水将军。 百公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们一眼露出了微笑。 令公鬼只觉得身体上方的空气像被黄巾力士的鞭子抽打一般搅动起来,马鸣和子恒才冲了不到一半的距离,就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重重地弹了回来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很好,”百公说道,“你们就呆在那里吧。如果你们能学会谦卑地膜拜我们,我就会留你们活命。” 23sk. 第二百七十章 快逃 令公鬼立刻爬起来。也许他不是黑水将军的对手,当然也不会有一个普通人能对付他们,但是他不会让他们以为自己会对他们卑躬屈节的,一小会儿也不行。令公鬼想拉起半夏,但是她一掌把他的手拍到一边,自己站了起来,愤怒地拍打着裙子。马鸣和子恒也固执地撑起身体,虽然摇晃但站得笔直。 “你们能学会怎么样乖乖的,”百公说道,“只要你们不想死。现在我已经找到我要的东西了,”他的目光移向石拱门,“我待会儿才来教训你们。” “我看你哪里走!”树林之中,颛顼之子大步冲了出来,他的怒吼就像闪电击打古老的马尾松,“你们不应该在这里!” 百公傲慢地扫了他一眼:“你这是自取其辱!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你们一族除了你,早都化了灰。躲到一边苟延残喘,为我们不屑对付你而窃喜去吧。” “不,你才应该滚开,这是我的地方,”颛顼之子回答,“不容许你们在这里伤害任何生命。”宋铣把湘儿像破布一般丢到了一边,她像破布一般崩溃在地,双眼圆睁,全身软得像是所有骨头都化了。宋铣抬起一只皮革手,颛顼之子身上的藤蔓立刻开始冒烟,林间的风声回应着他痛苦的嗥叫。 百公回过头来面对令公鬼和众人,以为颛顼之子已经被解决。然而,颛顼之子向前迈出一大步,长满绿叶的双臂抱住了宋铣,把他高高举起,紧紧压在藤蔓织成的胸前。黑色的皮革面具对着被怒火烧黑的榛子眼睛大笑,宋铣的手臂就像蟒蛇一般滑离了颛顼之子手臂的束缚,皮革手抓住了颛顼之子的脑壳像要把它扭下来似的。皮革手碰过之处,火焰暴起,藤蔓凋谢,绿叶坠落,浓黑的烟雾从颛顼之子的藤蔓身体里面涌出。他咆哮着,咆哮着,他的全部生命似乎要随着烟雾从他的口中如巨浪倾泄而尽。 突然,宋铣在颛顼之子的手臂中抽搐起来。他现在不再是挂在他身上,而是企图把他推开。他狂乱地挥舞着一只皮革手黑色的皮革下忽然挤出了一根小小的藤蔓。蘑菇,就像生长在密林中的大树阴影下一样,沿着他的手臂冒出,蓬勃生长,迅速覆盖了整条手臂。宋铣拼命挣扎。 一簇曼陀罗撑开了他的硬壳;苔藓扎根在他的皮革面具上,咬开许多细微裂痕;龙爪槐突破他面具上的眼眶;头骨菇撕裂了他的嘴巴。 颛顼之子把黑水将军扔在地上。宋铣扭动着,抽搐着。所有阴生草木,所有孢子草木,所有喜欢黑暗的草木,不停地在他身上冒出,迅速长大茂盛,撕破衣服、皮革和血肉,那是血肉吗?咋看之下那就像翠绿的怒火一直长一直长,直到完全埋住了他,只剩下一个隆起的墩子,就跟青葱林中的阴影下那些树墩一模一样,再也不动了。 颛顼之子发出一声呻吟,就像不堪重负的大树,轰然倒地。他的半个脑壳已经烧焦,身体里还不断冒出缕缕轻烟如同鸦青色的细藤。他强忍痛苦伸出焦黑的手温柔地扣住一个橡子,焦叶从他的手臂上簌簌落下。 大地隆隆作响,从他的手指之间,一棵马尾松拔地而起。颛顼之子的头落下了,可是那树苗继续伸展着,朝着太阳而去。树根不停冒出,越长越粗,直钻入土,再冒出,再钻,一边钻一边长。树身也不断变宽变高,树皮渐渐转成鸦青色,苍老而布满裂纹。树枝向四方舒展,越来越粗壮,先是手臂般细,然后跟成人的身体一般粗。枝桠上长满绿叶,布满橡实,朝上伸展,轻抚蓝天。树根织成厚重的网,像犁一样翻动着树下的土地,本来已经巨大的树身抖动着长得更宽更大,最后变得房子一般粗圆。然后,静止下来。一株将近五百岁的马尾松耸立在颛顼之子倒下的地方,成为传奇的坟墓。湘儿躺在了粗糙的树根上。那些树根围绕着她生长,为她做了一张歇息的床。风叹息着吹过马尾松的枝桠,就像在喃喃说着再见。 就连百公也被惊呆了。他抬起头,洞窟一般的眼睛燃烧着怨恨。“够了!早就该结束此事!” “是的,黑水将军,”纯熙夫人回答,声音冰冷如同深冬的寒冰,“早该如此了!”鬼子母抬起手,百公脚下的地面消失了,地裂中腾起烈焰,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卷着叶片冲进火中,聚成一条红黄相间的火龙卷,极热无比。百公站在火龙卷中间,脚下只有空气。他似乎有点意外,但是,他微笑着迈出了一步。这一步迈得很慢,烈火像是极力要将他困在原处,可是,他还是迈出了一步,然后,又一步。 “快逃!”纯熙夫人命令道,她的脸因筋疲力尽而血色退尽,“所有人,快逃!”百公跨过空气,朝着火焰的边缘走来。 令公鬼知道到其他人都在动,马鸣和子恒在他视野的角落里闪过,巫咸迈着长腿冲进了树林,可是,令公鬼的眼里只有半夏。她笔直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看得出来,她不是因为恐惧才站着不动的。她正在,试图运用她那未经训练的技能,引导微不足道的紫霄碧气去攻击黑水将军。3sk. 令公鬼抓住她的手臂,粗鲁地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快逃!”他冲着她大喊。 半夏睁开双眼,因为令公鬼横加干涉而恼火地瞪着他,眼里因为对百公的怨恨和恐惧而泛着泪花。 “快逃,”令公鬼边说边用力把她朝着树林推去,“跑呀!”一推之下,她迈开了脚步跑起来。 然而,百公的枯萎脸孔转向了他,转向了他身后奔跑的半夏。黑水将军缓缓走出火龙卷,根本就不把鬼子母的攻击当成一回事。他朝着半夏走去。 “你不要找她!”令公鬼大喊,“愿老天烧死你,不要找她!”他一把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试图把百公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石头还没飞近黑水将军的脸就已经碎成粉末。 第二百七十一章 我的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回头瞥了一眼看到半夏已经躲进了树林。百公仍然身在火焰中,他的披风已经着了火,但他还是走得不慌不忙,就像是觉得猎人无法逃脱似的。他已经快要走到边缘了。令公鬼转过身撒腿狂奔。身后,传来纯熙夫人的惨叫声。 脚下的地面缓缓上升,但是恐惧使令公鬼的双腿充满力量。他迈开大步迅速爬上去,用手扒开前面挡路的花丛和纠缠的月季弄得花瓣四散,顾不上花刺划破他的衣服血肉。 纯熙夫人的惨叫声刚才还一声比一声嘶哑,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一样,现在,却已经停止了。令公鬼知道,那叫声其实只持续了片刻,很快,百公就会来追他了。他知道,百公追赶的人一定是他,因为,在恐惧驱赶他迈开脚步逃跑前的最后一刻,他从黑水将军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决定。23sk. 地面更加陡了,但令公鬼手脚并用,抓住矮树丛拉着自己继续往上爬,石头、沙土和落叶在他的脚下纷纷滚落。到了最后,坡度实在太陡了,他干脆手脚着地。上面,在上面,那里似乎比较平坦。他喘着粗气,爬过最后几步距离,站起来,愣住了。对着眼前的情景,他只想大声哀嚎。 在令公鬼身前,十步之外,山顶突然消失了。他知道,那里将会是悬崖,但他还是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愈加沉重。他的心里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那里可能会有小路,比如,山羊走的小路,或者别的什么小路都好。到了崖边,他向下看去,却只看到一百尺高的垂直石壁,光滑得像一块刨好的木板。 “总有办法的,我回头去找另一条路,”,他对自己说,回头,然后他转过身,百公就在眼前,刚刚爬上山顶。这座小丘对黑水将军来说就如平地,走上来毫不费力。麻料纸脸上,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恨意。不知怎地,那张脸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枯败了,似乎有了一点血色,似乎他刚刚吃过了什么大补之药回了气血一般。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令公鬼,但是说话时,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论是谁,只要把你带到阿鼻谷,百眼魔君就会给予他凡人无法梦想的奖励。不过,我的梦想一直以来都比其他人更远大,而且,我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获得长生不老的能力。你究竟是死是活,对于侍奉伟大的黑暗至尊来说有什么区别?没有,对于黑暗的扩张大业没有区别。我为什么要跟你分享权力?我为什么要向你下跪?我,曾经在使者殿堂与苏支目怯对决。我,曾经倾尽力量对抗武德星君,一次又一次将他击退。” “你休想。”令公鬼只觉得口干得像沙土一般,舌头枯败得跟百公的脸一样。脚下的悬崖边发出吱嘎的声音,几颗石头应声滚落。他不敢回头看,却可以听到石头不停地撞击陡峭的崖壁,如果他再后退一寸,他的身体就会跟那些石头一样。 令公鬼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倒退着离开黑水将军。他的皮肤直发痒,如果他能把目光从黑水将军身上移开落到自己身上,一定会看到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总有办法躲开他的。某个逃走的办法!一定有的!某个办法!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然后,他看到了,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本不该看见它。 在百公身后伸出一根纽带,闪耀着亮白的光芒,如同透过最纯的白云照下来的阳光。纽带比沼泽里的巨蟒还粗,比空气轻,连接着黑水将军和远处某个不可知的物体,可是,那物体对令公鬼来说却是伸手可及。纽带像脉搏一样跳动着,每跳一次,百公的力量就更强大,身上的血肉更丰盈。 渐渐地,他变得跟令公鬼差不多高大强壮,比退魔师更硬朗,比灭绝之境更致命。然而,跟身边闪光的纽带相比,黑水将军几乎跟不存在一样。纽带就是一切。它轻声哼吟。它高声歌唱。它呼唤着令公鬼的三魂七魄。它分出一根手指一般的细绳,漂过来,触碰他。他抓住了它。光芒涌入他的身体,焚烧一切的热量充斥他的身体,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觉得热,只觉得温暖,本已渗入骨髓的坟墓之冷被通通驱逐。细绳渐渐加粗。 “我必须逃走!” “不!”百公大喊,“你不能拿走它!它是我的!” 令公鬼没有动,黑水将军也没有,然而毫无疑问,他们两人正在生死决斗。百公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的脸已经不再枯败,不再衰老,而是一张壮年汉子的脸。 令公鬼的心跳跟随着纽带的脉动,就像跟随着世间的脉动,令他充实。光芒填满他的心,他自己的意识被挤到了角落里。他用太虚把那个角落包裹起来,在一片空灵中寻求庇护。逃走! “是我的!”百公喊道,“我的!” 暖意渐渐在令公鬼的身体里聚集,来自太阳的温暖,来自太阳的光辉,不断爆发,发出可怕的光芒,光芒。逃走! “我的!”百公的口中、眼中喷出火焰,火舌如同利枪舔噬着他。令公鬼大声惨叫。 逃走!忽然,令公鬼的身边不再是山顶了。充斥着他的光芒使他全身颤抖,光和热令他无法思考。光芒。在太虚的中心,光芒蒙蔽了他的意识,使他晕眩,令他敬畏。 令公鬼发现自己站在一道宽阔的隘口里,周围是锯齿一般的黑色山峰,就像混沌妖皇的獠牙。这是真的,他真的到这里来了。令公鬼感觉到脚下的岩石,还有吹在脸上的寒风。 战斗包围了他,或者说,是接近尾声的战斗包围了他。穿着盔甲的武士和战马身上,本来闪亮的镔铁现在黯淡无光。 武士挥舞手里的武器,或砍或刺,对抗手舞锥斧和双手巨剑嘶吼着的黑水修罗。有的武士徒步战斗,他们的战马已经倒下。有的战马空着鞍在战场上乱窜。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天地间岂能容你 黑神杀将在人与黑水修罗之间穿插,不论它们的黑马跑得多快,身上的漆黑披风始终纹丝不动。不论它们噬光的黑剑挥向哪里,那里都有武士倒下。镔铁交击的铿锵之声,武士和黑水修罗战斗的喘气声,临死的惨叫声,各种声音朝着令公鬼汹涌而来,又被紧紧攥着他喉咙的怪异感觉弹回去。23sk. 喧嚣之上,旗帜在尘土飞扬的空中飘舞。海门通的重明鸟,郯城的饕餮,还有其他。也有黑水修罗的旗帜。光是在他的周围,他就看到了五弩失毕部落的长角骷髅,葛罗枝牙的血红三须叉,奴剌的铁拳。 然而,这确实已经是战斗的尾声了。此刻,正是百姓和黑水修罗各自退回去重整队伍时的短暂中止,最后撤退的人和黑水修罗互相再攻击了几下,就分开了,各自冲回去,或者,蹒跚着回到隘口两边。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令公鬼的存在。 令公鬼面向的一方,是百姓的阵地,闪闪发亮的长矛尖下,小析羽旗随着武士们重新整队的移动而轻轻飘扬。受伤的武士在马鞍上摇晃。空鞍的战马嘶鸣着倒退或者乱跑。很明显,他们再也经不住下一次交战了,然而,同样明显的,他们正在做好最后一次冲杀的准备。现在,有些人看到他了,他们站在马鞍上朝他指点着,朝他喊话,但是,他们的话语在他的耳中细如笛声。 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混沌妖皇的军队塞满了隘口的另一端,无数长矛长矛一直漫到两边的山坡上,比黑压压的黑水修罗更显得漆黑。相比之下,郯城的军队真是少得可怜。几百只黑神杀将在队伍前方来回跑动,所经之处,凶恶的黑水修罗都害怕地背过长着动物口鼻的脸,巨大的身体向后退缩让路。空中,飞头獠张着皮翅盘旋,发出的尖叫与风声抗衡。现在,黑罗刹也看见他了,伸出手指着他,飞头獠立刻转身向着他俯冲而下。两只。三只。总共六只,尖声嘶叫着像大石一般朝他压下来。 他呆看着它们。炽热如太阳的热量充斥着他的身体。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些飞头獠,看到它们翅膀下面的人形身体,看到那张苍白的人脸上那双没有三魂七魄的眼睛,它们根本没有人性。可怕的热量。快要令他爆炸的热量。 晴朗的天空中劈下闪电。每一道闪电都干脆强劲,灼烧着他的眼睛;每一道闪电都击中一个长着翅膀的黑色躯体。狩猎的欢呼变成了临死的号叫,焦黑的躯体从已经恢复晴朗的天空坠落。 热。光芒的可怕热量。 他跪倒在地,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自己脸颊上的泪水在极热之下咝咝蒸发。不要!他捏着地上细小的枯草丛,希望以此维持自己最后一丝意识;然而,手里的草立刻冒出了火焰。求求你了,不要!风随着他的声音而起,伴着他的声音怒吼,顺着他的声音沿着隘口呼啸而去。火焰在风的推动下迅速长成火墙,乘着风势向黑水修罗掩去,转眼之间,黑水修罗的阵地化为火海,它们的哀嚎声几乎压过风声和他的声音,连山脉也为之震动。 这一切必须结束!他挥拳捶打地面,大地如金钟般轰鸣。他用手摩擦坚硬的地面,大地随之颤抖,在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的脚下跳动。他前面的地面泛起波浪,朝着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涌去,越长越高,最后变成泥石巨浪,在它们头上劈头盖下。黑水修罗军队如沸腾的开水一般大乱,烧焦的躯体和碎石混成一堆。还活着的妖怪数量已经不到百姓军队的两倍,而且极度恐慌迷乱。 风退去了。惨叫声停止了。大地平静了。尘土和烟雾沿着隘口飘过来,裹住了他。 天地间岂能容你,百眼魔君!这一切必须结束!不是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令公鬼自己的想法,却在他的头颅里回荡。 我无法参与其中。只有被选中的人愿意,才可以结束这一切。 在哪里?他不愿意问,却无法阻止自己,在哪里?他身边的烟雾开始移动,在他的头上形成一个十班高的圆顶,里面是清新的空气,周围是翻腾的烟尘。在他的跟前出现了台阶,每一级都独自悬浮在空中,一级一级向上升起,通往一片令阳光为之黯淡的黑暗。 不是在这里。 一个遥远的声音穿过迷雾传来,遥远得像是来自于大地遥远的另一端。为老天而战!百姓的军队发动了最后一次冲杀,大地在如雷声轰鸣的马蹄下隆隆作响。 太虚之中,令公鬼感觉到了一丝恐慌,因为尘土飞扬之下,那些急速冲杀的武士们不可能看得见他,他们很可能会把他踩在脚下。然而,此刻控制着他的意识完全不把震动的大地放在眼里。一种隐隐约约的愤怒驱使他迈出了脚步,他踏上了第一级台阶。这一切必须结束!黑暗,完全空寂的绝对黑暗包围了他。只有那些台阶,悬挂在漆黑中,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跟前,延伸着。他回头看看,身后的台阶正在消失,化为无形,融入他身边的黑暗之中。不过,那根纽带还在,闪着光芒在他的身后伸展着,渐渐缩小,渐渐消失在远处。它比刚才细了些,不过仍然在跳动,仍然在把力量与生命源源不断地泵进他的身体,令他的全身满载光芒。他继续向上爬。 台阶无穷无尽,似乎永远也爬不完。永远、分秒,时间在漆黑中似乎静止了,却又像是走得更快。他一直一直爬,直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扇门。门的表面粗糙干裂,看起来年代久远。他记得这扇门,记得很清楚。他碰了碰它,它应手而碎。碎片还没落地,他就跨进了门中,一些碎木片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房间也跟他记忆中的一样。阳台之外发疯的条纹天空,融化的墙壁,磨光的桌子,恐怖的地窝炉和里面咆哮的冷火。地窝炉上那些痛苦地翻腾着默默惨叫的脸孔里,有几张似曾相识,但他紧紧抓住心中的太虚,他的意识在空灵中漂浮。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了看墙上的镜子,他的脸清晰地映在镜中。在太虚中,他只觉得平静。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我不再逃避了 是了,百眼魔君的声音从地窝炉前传来,我就知道,百公的贪婪终究会要了他的命。不过,这对于结果没有影响。长久的搜寻现在结束了,你来了,我也认出你了。太虚漂浮在一片光芒的中间,令公鬼漂浮在太虚的中间。他向着家乡的土地伸出手去,却摸到了岩石,坚硬而干燥、无情的岩石。在那里,只有坚强如山川的强者才能生存。我厌倦了逃走,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语气竟然如此冷静,厌倦了你对我的朋友们的威胁。 我不再逃避了。 令公鬼看见,百眼魔君也有一根纽带,是黑色的,比他自己的要粗得多,甚至比人的身体还粗,但是跟百眼魔君比起来却又显得细。黑色纽带的每一次跳动都在吞吃光芒。 “你以为你逃走和留下来会有任何区别吗?”百眼魔君口中的火焰笑了,地窝炉上的脸孔却在他的笑声中哭泣,“你多次尝试逃离我,但每一次我都能逮住你,每一次你都为自己的骄傲留下苦涩的泪水。许多次,你站起来反抗,然后又在失败中下跪求饶。这一次,我给你一个机会,卑微的蝼蚁,只此一次:向我下跪,全心全意归降我,我就会赐予你高于世间君王的权力。否则,你就去当嘉荣的傀儡,等待那惨叫着被上古神镜碾压在地的宿命吧。” 令公鬼转头瞥了瞥房门,似乎想要寻找逃路。就让混沌妖皇那样以为吧。门口外仍然是空寂的黑暗,被连接着他的闪光纽带分成两边。百眼魔君的粗纽带也在那里,如此漆黑,就算在一片黑暗中也清晰可辨。两根纽带都像心脏的血管一样跳动着,但是跳动引发的波浪起伏正好相反,就像在互相角力一般。然而,光芒的波浪只能勉强抵挡黑暗。 “你做梦,我还有其他的选择,”令公鬼说道,“是太古神镜在编织风月宝鉴,而不是你。你为我设下的每一个陷阱,都被我躲过。我躲过了你的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躲过了你的妖魔走狗。正是我,一直追踪到这里来找到你,途中还毁掉了你的军队。你根本无法控制风月宝鉴。” 百眼魔君大怒,他的眼睛像两个熔炉一般咆哮着。他的嘴唇没有动,不过令公鬼似乎听到了他对百公的咒骂。然后,火焰退去了,那张正常的人脸朝他露出微笑,却令包裹在光芒暖意中的令公鬼感到一阵寒意。 “愚蠢的蝼蚁,军队可以再建。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强大军队还未出动呢。你追踪我?你,一条岩石底下的鼻涕虫,追踪我?我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经为你铺好了路,一条引领你走向坟墓或者这里的路。是我,故意放厌火族逃走,好让她们活着把我的话流传至今。一远行者,一个英雄。”他冷笑着说出这个词,“是我,一手塑造他,再把他送到黄巾力士那里,令他以为自己逃出了我的手心。玄女派,像卑微的蝼蚁一样满天下乱爬着搜寻你。我牵动丝绳,丹景就乖乖起舞,还以为自己掌控一切。” 太虚在摇摇欲坠,令公鬼慌忙集中精神稳住它。他全都知道。这一切可能真的都是他的安排。也许他说的全是事实。光芒温暖着太虚。怀疑被压制,只留下种子。令公鬼挣扎着,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埋葬这颗种子,还是想要让它生长。太虚稳定下来,却缩小了。他再次漂浮在平静之中。 百眼魔君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挣扎。“不论你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对你自己却不一样,对于你将拥有的力量也不一样。要么是你归降我,要么是你的三魂七魄归降我。不过,我更希望你能活着跪在我脚下。所以,当我完全可以派一千只黑水修罗去袭击你的村庄时,我只派了一个小队。本来可以派一百个妖魔邪祟在你熟睡时对付你,却只派了一个。而你这个蠢材,你甚至认不出自己身边的妖物,不知道自己的身前、身后、身边都是他们。你是我的,一直都是,你是我锁链上的一条走狗。我带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向我下跪,或者杀死你,让你的三魂七魄向我下跪。” “不,我拒绝你。你的力量不能战胜我,我不会向你下跪的,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后。” “哈哈,看吧,”百眼魔君说道,“看。” 令公鬼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转过了头。 半夏站在那边,还有湘儿,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头发里还留着鲜花。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年纪比禁魇婆稍长,有一双灰眼睛,很漂亮,身上穿着锡城式样的裙子,衣领上装饰着一圈明亮的花朵。 “娘?是你?”令公鬼轻声喊道。那女人笑了,是一个绝望的微笑,是母亲的微笑。“不!我娘已经去世了,另外两个女孩在一个远离这里的地方很安全。我拒绝你!” 半夏和湘儿的形象模糊起来,变成飘荡的烟雾消散了。然而,母亲仍然站在原地,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至少,她,”百眼魔君说道,“在我的手里,任我摆布。” 令公鬼摇着头:“我拒绝你。”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说出这话,“她已经去世了,她受到苍天的庇护,你无法伤害她。” 母亲的嘴唇颤抖着,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每一滴都像浓酸灼烧着他的心。 “我的儿,魔道之王的力量远胜从前,”她说道,“他的魔掌伸得更远了。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话语对于那些不够谨慎的魂魄来说就如同蜜糖。我的儿。我唯一的宝贝呀。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为难你,可是,如今他是我的主人,他掌控着我三魂七魄的存亡。我只能服从他,乞求他的欢心。只有你能解放我。求求你,我的儿。求求你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吧!求求你!” 第二百七十四章 绝望中死去 黑神杀将出现了,它们没有戴头盔,露出了苍白无眼的丑脸。它们围住她,伸出刷白的手撕下她的衣服,挥起铁钳、夹子和各种刑具,刺戳、灼烧、鞭打着她赤裸的躯体。她的哭泣被无穷无尽的惨叫代替。 令公鬼的嘶喊就像是她惨叫的回音。他心中的太虚突然沸腾了,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剑。不是那把天元应龙宝剑,而是一柄光芒聚成的宝剑——光之剑。他举起剑,剑尖射出炽热的白色闪电,像是剑刃自己伸长了一样,击打在最靠近他的一只黑神杀将身上,令人眼盲的白热光芒充满房间,剑刃如同蜡烛穿透纸片一般瞬间穿透了黑罗刹,又继续在它们之间穿杀。他的眼睛被光芒刺得几乎失明。 一片光辉之中,他听到一声轻吟。“谢谢你,我的儿。” 闪光退去后,房间里只剩下令公鬼和百眼魔君。百眼魔君的眼睛就像厄运之渊般沸腾着,但是却向后躲避那把光之剑,就像是躲避什么让你极为恐惧的东西。 “愚蠢!你会毁掉自己的!你不能这样用它,现在还不能!你必须经过我的教导,才能用它!” “该结束了。”令公鬼说道,挥起剑砍向百眼魔君的黑色纽带。 剑落下,百眼魔君大声嗥叫,连石墙被他的叫声震动。光之剑刃逐寸逐寸地切开纽带,他的嗥叫更加凄厉,就像永远没有终止一般。纽带如有弹性,切断之后迅速回弹,延伸入黑暗的一端一边退去一边萎缩,连接百眼魔君的一端则击打在他身上,把他撞向地窝炉。地窝炉上那些受尽折磨的脸孔发出的无声叫喊里夹杂着欢笑。墙壁抖动着碎裂,地面开始翻腾,屋顶上落下大块大块的石头。 周围的一切都在崩溃,令公鬼把剑尖指向百眼魔君的心脏。结束了!剑尖射出光芒的长矛,伴随着一阵炽热的闪光如同一滴滴在白热下融化的金属液体。百眼魔君哀嚎着挥起双手徒劳地保护自己。 石头着火了,崩塌的墙壁上,颠簸的地面上,还有从屋顶落下的,所有的石头都着火了。百眼魔君眼中的火焰沸腾着,与石头的火焰连成一片。令公鬼感觉到自己的白色纽带正在减弱,渐渐只剩下闪光了,但他仍然竭尽全力攻击。 令公鬼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之奈何到的,只知道这一切必须结束——必须结束!火焰,决无出路的火焰封锁了房间。百眼魔君在火焰中像一片叶子一般萎缩,他的嗥叫就像锉刀磨骨。火焰渐渐变成比阳光还要纯净的白光,然后,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了,他坠落在无尽的黑暗中,百眼魔君的嗥叫渐渐远去。 令公换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全身都散了架,体内饥渴的冷火却仍然在咆哮,令他颤抖,令他大叫。无穷无尽的冷火。 令公鬼清醒过来之后,跌跌撞撞地跑回颛顼之子的马尾松旁,只找到了湘儿、半夏和重伤的纯熙夫人,其他人被孔阳带到河阴鬼门去了。 令公鬼欢喜地告诉她们,混沌妖皇死了,话一出口,刚才的记忆如洪水般回流,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使用的光之剑其实是来自河阴鬼门中的紫霄碧气。 令公鬼目瞪口呆。一直以来,能使用紫霄碧气的男子宿命只有两个:发疯、破坏、然后死去,或者,被卿月盟安抚、然后在绝望中死去。 他向纯夫人求救,却被告知:她无能为力。令公鬼愤怒地质问,她是否打算要帮助他,纯熙夫人却只是冷冰冰地说:“你之是杀重身轻之命,也许你在风月宝鉴中的使命尚未完结。” 孔阳带着马鸣、子恒和巫咸回来了。孔阳虽然知情,但表面上对令公鬼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其他三人什么都不知道,令公鬼不得不撒谎骗他们,心里只有苦涩。 河阴鬼门的力量已经耗尽,露出了里面收藏的三件物品:应化天尊的旗帜,残破的混沌妖皇牢狱封引,还有,夔牛之角。 众人带着这三件物品,离开灭绝之境回到了陶醉在胜利狂喜之中的海门通。 六七天之后,令公鬼跟半夏道别,决意独自离去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等死。他们两人的对话却被纯熙夫人偷听,谶语将会实现,她轻声自言自语,真应化天尊已经转生。 半夏和湘儿则准备云达巫鬼道处,开始学徒生活。 时间的神镜转动着,各个时代来临又逝去,只留下记忆逐渐转变为传奇,传奇逐渐淡化为神话。而就连神话,在诞生它的时代再次开始的时候也已经被遗忘很久了。 在其中的一个时代里――有些人称它为丙寅时代,它已经过去很久很久而即将重新开始――一阵风从毁灭山脉中生起。这阵风并非一切的开始,因为在时间神镜的轮回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是,它又确实是一个开始。m.23sk. 毁灭山脉的漆黑山峰如同刀刃一般,山峰之间的隘口处处夺命,而在隘口之外还隐藏着比死亡更可怕的妖怪。 这一阵风,就在那里诞生,它往南吹去,穿过灭绝之境那一片被闇黑魔神亵渎扭曲的纠缠森林,越过那一道被人们称为定阳边界的无形界限。这里,令人作呕的腐败甜味已经淡去,树木上盛开着春天的花朵。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是夏天,不过,今年的春天来得晚,大地为了赶上应有的季节而奋起直追。所有树丛都披着新叶的淡绿色,所有树枝都点缀着新芽的微红色。农夫的田地里,满满当当的庄稼几乎是在以眼睛都能看得见的速度往上窜,风吹过时,田野泛起阵阵波纹就像翠绿的池塘。 风继续向着山坡上的海门通吹去,在它到达石砌城墙之前,风中的死亡气息早已消失殆尽。它吹进城,吹到城市的正中央,绕过了卫所上的一座高塔。 塔顶上,有两个汉子在跃动,如同起舞一般。海门通,建于位于高墙之中,高山之上,既是要塞,也是城镇,从来没有被攻破过,也从来没有被出卖过。风呜咽着扫过无数灰瓦屋顶,绕过无数高大的石烟囱和更高大的塔楼,呜咽着,像一首挽歌。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我到底是什么 风中的寒意令打着赤膊的令公鬼打了个哆嗦。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练习用的桃木剑,手指轻轻敲着长长的剑柄。炽热的太阳下,他的胸膛已经全是汗水,黑色略红的头发被汗粘湿紧贴在头上。风中的一丝微弱气味使他轻轻吸了吸鼻子,脑中闪过一个新开的古老坟墓,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两者联想起来。 事实上,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气味和图像,因为他正在努力维持脑海中的空灵,而塔顶上的另一个汉子却在不停地入侵它。这个塔顶大约有十步宽,四周围绕着高及胸膛、开着垛口的墙壁,足够让容纳两个人而不显得拥挤,除非,另一个人是个退魔师。 令公鬼的年纪虽轻,个子却已经比大多数成年的汉子要高。可是,孔阳的个头跟他不相上下,也许肩膀不如他宽,但肌肉更为厚实。退魔师的额上绑着一根窄窄的编织皮发带,防止长发落到脸上。他的脸棱角分明如同石雕,像是为了掩饰微露鸦青色的两鬓一般没有皱纹。 尽管在炽热的天气里做这么剧烈的动作,他的胸膛和手臂上却只是轻微出汗。令公鬼紧紧盯着孔阳冰冷的黑色眼睛,希望从中搜出对方的意图。而退魔师似乎从来都不眨眼睛,他在姿势与姿势的变换之间,毫不犹豫地舞动着手中的桃木剑如行云流水。 桃木剑不论砍在什么东西上,它都会发出响亮的噼啪声,而且,如果打在皮肉上,会留下一道淤痕。对此令公鬼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的肋骨上面现在就有三道红痕,肩膀上还有一道,火辣辣地疼。光是为了避免这样的装饰不再增加,就已经占用了他全部的力气。孔阳身上则是一道痕都没有。 按照他学过的方法,令公鬼在脑海中燃起一簇火焰,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把所有感情都丢进火中烧尽,只留下一片空宁的太虚,所有的思想都被隔绝在外。太虚形成了。只是,这一片太虚还不够纯净,最近常常是这样。 有时是火焰仍在燃烧,有时是某种轻微的光芒如同波纹一般扫过静寂扰动了太虚。不过,这也勉强够用。太虚带来的冷静平和渐渐包围了他,他与桃木剑合而为一,与脚下平滑的石头地面合而为一,甚至,与孔阳合而为一。所有一切都是一体,他无需思考就可以跟上退魔师的节奏,步步紧跟,招招紧贴。 风又起了,带来城里回荡的钟声。还有人在庆祝终于到来的春天。杂念像光的波浪穿过太虚,扰乱了空灵。退魔师像是能读懂令公鬼的内心一般,手中的桃木剑立刻旋舞起来。 好一会猾,塔顶充斥着连串捆扎竹片急促交击的噼啪-噼啪-噼啪响声。令公鬼根本无暇发动反攻,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抵挡退魔师的攻击上,每一次都赶在最后一刻才把孔阳的攻击化解。 渐渐地,他被逼着往后退去。孔阳的表情从来不变,他手中的桃木剑如有生命一般。突然,退魔师的横扫砍击中途变成了猛刺。吃惊之下,令公鬼倒退了一步,心知这一下自己肯定挡不住了,剑虽然还没戳到身上,他已经吃疼地缩了起来。 风呼号着卷过高塔困住了他。空气似乎凝成了胶体,像茧一样把他裹在中间,把他向前推去。时间和动作都减慢了,他惊恐地看着孔阳的桃木剑朝着自己胸膛飘来。然而它带来的冲击却丝毫没有减慢减轻,他的肋骨咯吱作响就像被锤子敲中一般。 令公鬼呻吟着,但是那风不容许他退让,反而仍然带着他向前扑去。孔阳那把桃木剑上的木条弯曲膨胀起来在令公鬼的眼中,这变化是如此的缓慢然后四散,尖锐的碎片渗入他的心脏,残破的木条撕开他的皮肤。痛苦刺戳着他的身体,皮肤就像被皮鞭抽打一般,全身灼烧着,就像是太阳之火忽然旺盛起来要把他像烤烟肉一般烤焦。 令公鬼大喝一声,使尽全力向后退去,撞在石墙上,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胸前的伤口,举到自己的灰眼睛前,难以置信地看着粘满鲜血的手指。 “刚才那个愚蠢的动作是怎么回事,放羊的?”孔阳恼怒地问道,“你这下总该受到教训了吧,除非你把我一直努力教你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你伤得有多?”令公鬼抬起头看着他,孔顿住了。 “是风。”令公鬼只觉得口里很干涸,“它,它推我!它——它——强大得像一堵墙!” 退魔师默默地盯着他片刻,然后伸出手来拉他。令公鬼握住他的手,任由自己被拉起身来。 在如此靠近灭绝之境的地方,有时会有怪事发生。孔阳终于说道,他的话虽然平淡,语气听起来却像是有点困扰。这本身就够奇怪的。退魔师,传奇一般的人物,他们身为侍奉鬼子母们的武士,是极少流露感情的。孔阳更是如此。他把残破的桃木剑丢到一边,走到放着他们两人真剑的墙边,斜靠在墙上,不再练习。 “不是那样的。”令公鬼不相信。他走到孔阳身旁,背靠石墙蹲坐在墙下。这样墙的顶部就会高出他的头,可以为他挡住那种怪风。“如果,那真是风的话。从来没有风会像刚才那样如此坚固。世事难测!就算是在灭绝之境里,也可能不会有这种怪事。” “这是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的孔阳耸耸肩膀,似乎认为这足以解释一切,“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放羊的?一个月以前你就在说你要走,我本来以为你现在应该已经离开至少有大半个月了。” 令公鬼惊讶地瞪着他。他居然一副没事发生的样子!他皱着眉头放下桃木剑,把自己的宝剑捡起来横在膝前,手指轻轻抚摸皮革剑柄上的青铜天元应龙。对于他来说,拥有一把剑仍然感觉有点不自在,任何剑都是,更别说这样一把带着一流剑客标记的宝剑了。 令公鬼是一个来自锡城的农家娃。如今,锡城离他是那么遥远,也许,将永远遥不可及。他跟他的父亲老典一样是个放羊的。 令公鬼疑惑:我曾经是个放羊的,而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23sk. 是他的父亲把这把天元应龙宝剑给予他的。 不论别人怎么说,老典都是我的父亲。他只希望自己的这个想法听起来不要那么像是在企图说服自己。 第二百七十六章 它们的传说 再一次,孔阳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说道:“放羊的,在边塞这里,如果一个汉子抚养了一个娃子,那么这个娃子就是他的亲儿子,没有人可以有别的说法。” 令公鬼阴沉着脸,不理会退魔师。这是他自己的家事,跟其他人没关系。我想学会使剑。我必须学。之前着一把天元应龙宝剑四处行走曾经为他带来不少麻烦。 虽说并非人人都知道天元应龙的含义,有些人甚至不会注意到这个标记,但是一把天元应龙宝剑,尤其是握在一个年纪轻轻勉强算得上是汉子的年轻人手里,仍然吸引了毫不必要的注意。 “过去当我无路可逃时,我拿着它装模作样,靠着运气渡过难关。可是,如果以后再遇到无法逃走的情况,我再也无法蒙混过关,连运气都抛弃了我的时候,我如之奈何?” “你可以卖掉它,”孔阳谨慎地回答,“这把剑就算是在天元应龙宝剑之中也属于稀有之品,可以卖个好价钱。” “不!”这个主意令公鬼自己也想过不止一次,但是他一直都以同一个理由拒绝它,而且,如果提起它的是别人,他抗拒得更加激烈。“只要我还留着它,我就有权利喊老典作父亲。他把剑给了我,而剑把这个权利给了我。”???.23sk. “我还以为,所有天元应龙宝剑都是珍稀品。”孔阳斜斜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父亲没有告诉你?他肯定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不相信吧。很多人都不相信的。”他捡起自己的宝剑。那把剑除了没有天元应龙标记之外,跟令公鬼的宝剑几乎一模一样。孔阳抽剑出鞘,微微弯曲的单刃剑身在阳光中闪着银光。 这是邺城国君代代相传的宝剑。孔阳很少提起它,他甚至不喜欢别人提起它,但是,他曾是负琴生,五湖之主,是邺城未加冕的国君。如今北斗参七塔已经折断,众湖也被肮脏的妖怪占据。邺城被灭绝之境完全吞噬,邺城王族之中,只有一人生还。 有人说,孔阳之所以当上退魔师,把自己跟一个鬼子母们混在一起,是为了在灭绝之境里寻求死亡,为了跟他的家族团聚。令公鬼也亲眼见过孔阳不顾自身安危地行动,不过,那全都是为了达成与他订立契约的鬼子母们的生命和安全。令公鬼觉得,只要纯熙夫人还活着,孔阳不会真的去寻死。 阳光下,孔阳转动手中的剑刃说道:“在闇影战争期间,紫霄碧气本身被用作武器,还用来制造武器。有些武器在紫霄碧气的辅佐下,一击就能毁掉整座城池,令数里之内的地方变成废墟。不过,在裂世之时,这些武器都跟随着制造它们的方法一起失落了。不过,当时还用紫霄碧气做了一些较为简单的武器,用来与黑神杀将以及森杀竭帝制造的更恐怖的妖怪正面对抗。” “鬼子母们使用紫霄碧气从大地提取铁和其他金属,融化、成型并且精练成宝剑和其他武器。所有工序都用紫霄碧气完成。裂世之后幸存下来的这些武器里,有不少被那些害怕和怨恨鬼子母们的人毁掉了,还有一些随着岁月流逝消失无踪。留在世上的只剩下很少,而且,也很少人真正知道它们的真正力量。” “人们流传着一些关于它们的传说,一些拥有独立力量的宝剑的夸张故事,你也听说书的讲过相关的故事。而真实的情况也足够令人难以置信。它们的剑刃不会崩缺不会折断,永远锋利。我曾经见过有人打磨它们实际上只是在假装打磨因为他们无法相信一把剑在用过以后不需要磨砺。可他们那样做的结果只不过是白白消耗了他们的磨刀石罢了。” “那些鬼子母们制造的武器已成绝唱。当时,战争和时代一起终结,天下四分五裂,等待埋葬的尸体比活人还多。活着的人四处逃散试图寻找安全之地,只要安全,任何地方都行。” “每一个女人都在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丈夫或者儿子而哭泣。当一切结束之后,仍旧存活的鬼子母们发誓,再也不会制造让男子互相残杀的武器。每一个鬼子都如此发誓。从那以后,每一个女性鬼子母们都遵守着这个誓言,就连很少关心男子的卿月盟也是。在那些宝剑之中,有一把朴素的士兵用剑。” 孔阳把剑刃插回鞘中。如果说退魔师会流露感情,那么他此刻脸上轻微的皱眉几乎可以算是哀伤被赋予了更深远的意义。“另一方面,那些为一方诸候而制的宝剑,它们的剑刃坚固得没有铁匠能在上面刻印,却带有天元应龙标记,更是变得价值不菲。” 吃惊之下,令公鬼抚摸着膝上宝剑的手猛地一缩。剑翻倒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在它落地之前抓住了它。令公鬼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把剑是鬼子母们做的?我还以为你在说你的宝剑呢。” “并非所有天元应龙宝剑都是鬼子母们的作品。虽然剑术能够到达一流剑客水平、获赐天元应龙宝剑的人并不多,然而剩下的鬼子母们的宝剑也远远不够每人一把,所以大多数天元应龙宝剑都是由天下最高明的铁匠打造的。尽管它们所使用的是普通人,可以造出的最上等精钢,始终也只是由人手精练。但是你的这一把,放羊的,它身上承载着三千年甚至更长的传奇。” “鬼子母们的作品。”令公鬼默念道,“难道我逃不出她们的手心了,”他托着剑鞘的平衡点把剑托在身前,“它看起来跟我知道它的来历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是不是?然而,这是我父亲给我的。” 我的父亲给我的。令公鬼拒绝去想为何一个锡城的放羊老头会拥有一把天元应龙宝剑,那样的想法里藏着危险的洪流和深渊,他不愿意去探询。 “我再问你一次,放羊的,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走?若是真的,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如果是为了学剑?只需要五年,我可以令你配得上它,使你成为一流的剑客。你手腕灵活,平衡良好,而且一个错误从不会再犯第二遍。然而我没有五年的时间来教你,你也没有五年的时间来学习。”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三才剑 “你甚至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这你自己最清楚。现在的情况是,你用剑的时候不会戳伤自己的脚,佩剑的时候行动自如没有一丝别扭,放羊的,这一点大多数的小流氓都看得出来。不过,几乎从你第一天配上它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马鸣和子恒还在这里,”令公鬼喃喃说道,“我不想在他们离开之前走。我想,可能——也许我要过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再见到他们了,也许。”他仰起头靠在墙上,“姥姥的!至少他们只是以为我发了疯才不跟他们回家。湘儿她,一半的时间把我当成一个刚刚把膝盖擦伤了的六岁娃子,而且打算好好教训我;另一半的时间把我当作陌生人,一个只要她多看两眼就会惹恼的陌生人。且不说她是个禁魇婆,仅仅是以我对她的了解,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害怕,可是她……” 令公鬼摇摇头,又道:“还有半夏。更不可理喻!她明明知道我为什么必须走,但是每次我跟她说起这事,她都那样看着我,看得我的心像是藤蔓纠结起来一般,我……” 他闭上双眼,用剑柄压着前额,像是这样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压出脑海,才说道:“我希望,我希望……” “你希望一切都能回归原位吗,放羊的?还是说,你希望那个女孩跟你走而不是去嘉荣?你以为她会放弃成为鬼子母的机会去过一辈子的流浪生活?跟你一起?不过,如果你用了恰当的方法去跟她提议此事,她也许会跟你走吧。爱情是很奇怪的,”孔阳的语气忽然变得很疲倦,“根本不可理喻。” “不。” 然而这确实是令公鬼一直希望的事,希望她肯跟自己一起走。他睁开双眼抬起头使自己的声音坚决起来。 “不,就算她真的说要跟我走,我也不会让她跟来的。” 令公鬼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对她。可是,他马上又相,这可真是活见鬼,如果她真的说她愿意跟我走,那将会是多么甜蜜?就算只有一小会儿也好啊。如果她以为我企图指使她,就会变得像母牛那么顽固。不过,我仍然可以阻止她跟来,他希望她能回到思尧村的家里去,可是,所有的希望在纯熙夫人到达锡城的那一天就已经成了泡影,就算那意味着她真的成为鬼子母!他的眼角瞥到孔阳挑起的眉头,脸红了。 “所以,这就是你,所有的理由?你想要在你的朋友们离开之前尽量多跟他们相处几天?因此你拖拖拉拉?你也明白自己身后步步紧追着什么的吧。” 令公鬼懊恼地站直了:“好吧好吧,是因为纯熙夫人!要不是她,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而她居然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要不是她,你已经死了,放羊的。”孔阳淡淡说道。但是令公鬼抢过他的话头。 “她跟我说,说那些关于我自己的可怕的事,”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说我会发疯,说我会死掉!然后,忽然之间,又完全不肯跟我说话。她的一举一动像是认为,我跟她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这也很奇怪。” “难道你希望她像对待其他像你这样的人那样对待你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妈的。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想怎样。我不想那样,可现在这样又令我害怕。如今她还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跟你说过了,她有时候需要独处。这不是你,也不是其他人该管的事。” “有意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甚至是否会回来吗。孔阳,她一定有办法帮助我的。她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她必须帮我。只要她还能回来。” “其实,她已经回来了,放羊的。是昨晚的事。不过,我认为她已经把能告诉你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已经从她那里学到了你能学到的一切,你应该满足了。”孔阳活动了一下脖子,换了轻松的语气,“要是你只站在这里,肯定什么都学不到。现在该练习一下平衡了,从三才剑开始,我们来把剑法再练一遍。记住,第一招的一柱承天只是为了练习平衡。如果你在战斗中摆出这个架势,就会门户全开,这时候,如果你让对方先行发动攻击,就可以一击打倒对方,但是同时你也无法避开对方的攻击。”天籁小说网 “她一定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的,孔阳。比如说,刚才的怪风。我不管这里距离灭绝之境有多近,我只知道那肯定不自然。” “三才剑,放羊的。注意你的手腕。” 这时,从南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铜角声,连绵不断,渐渐响亮起来,还伴随着稳定的砰-砰-砰-砰的鼓声。令公鬼和孔阳互相瞪视了片刻,才循着号角声走到塔墙边,往南张望。 海门通建于山坡之上,城墙以外一里之内的地面被完全清空只留下高及脚踝的矮草,而城中心的卫所占据了最高的山坡,所以站在塔顶上的令公鬼视野毫无阻隔,可以清楚地看到城里的烟囱、屋顶和城外远处的森林。先从林中走出来的是十二个击鼓手,挥舞着鼓锤,踩着自己鼓声的节奏迈着步子,身上的鼓一起一落。随后出现的是号角手,长长的铜角高高扬起熠熠生辉,号声嘹亮。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令公鬼无法辨认出他们身后那一面随风飘扬的大方旗,但是孔阳厌烦地哼了一声。令公鬼知道,退魔师的眼力锐利得像一只雪鸮。 令公鬼瞥了他一眼,但退魔师紧紧盯着从林中走出的队伍,没有说话。此时林中走出来的是披着盔甲骑着马的汉子,还有骑马的女人。接着出现了一顶由前后两匹马驮着的轿子,轿帘低垂。轿子后面跟着更多骑马的汉子。然后,是一排排士兵:长矛兵手里握着的长矛组成刚硬的荆棘丛林,弓箭手的弓整齐地朝着同一角度斜挎在胸前,所有人都踩着鼓点的节奏迈着步子。铜角再次吹响,队伍就像一条巴蛇般高声唱着歌谣朝着海门通蜿蜒而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她是来找我的 风吹起了队中那面比人还高的旗帜,把它笔直地拉往一边。因为它的面积足够大,现在令公鬼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图案了。他不知道旗帜上的那个彩色漩涡是什么意思,但是在漩涡的中心,有一个像泪珠一样的纯白形状——嘉荣之火! 令公鬼的呼吸几乎凝固了。 “邓禹也在队伍里,”孔阳的语气听起来心不在焉,“他终于狩猎归来。去了真够久的。不知道他的战果如何?” 令公鬼好不容易才说得出话来:“是鬼子母们。”他轻声念道。“那些女人,全部都是。”的确,纯熙夫人也是个鬼子母,但是他曾经跟她一起旅行,就算他无法完全信任她,至少他熟悉她。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熟悉她。 然而这里,如此多的鬼子母们聚集在一起,像这样走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令公鬼清了清喉咙,可是声音仍然刺耳,“为什么要来这么多鬼子母们,孔阳?她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还带着鼓手、号手和旗帜开路。” 在郯城,鬼子母们是受到尊敬的。至少,大多数人都很尊敬她们,其余的人则对她们表示敬畏。不过,在令公鬼成长的地方,至少有一部分人是把嘉荣女巫与幽冥魔神相提并论的。令公鬼也曾经到过其他地方,那些地方对鬼子母们更是只有惧怕,常常还带有怨恨。 令公鬼想数一数队伍中女人的数目,可是,她们没有排成队列,而是随意走动,互相谈话,或者跟轿子里的人谈话。这样他就无法数清,全身不由自主地起了鸡皮疙瘩。他自己曾经跟纯熙夫人一起旅行,也见过其他鬼子母们。 从来没有红河人离开过锡城,或者说,几乎没有,而他离开了。他见过许多家乡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做过他们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他曾经觐见过玄都银蟾女王和继承王位的公主,与黑神杀将正面对抗,还走过红尘之道。所以,他开始以为自己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然而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的他,仍然难以接受眼前的情景。 “为什么这么多?”他轻声又问了一次。 “因为丹景殿下亲自来访了。”孔阳看着他,他的表情就像岩石一般坚硬无情,“你的训练结束了,放羊的。”他顿了顿,令公鬼几乎觉得孔阳的脸上露出了同情,只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要是你六七天前就已经离开,那对你是最好的。”说完,退魔师抓起自己的中衣,沿着梯子爬进塔中,离开了。m.23sk. 令公鬼咽了咽口水,想湿润一下喉咙。他瞪着那条渐渐接近海门通的队伍,就像瞪视着一条蛇,一条致命的毒蛇。响亮的鼓声号声在他的耳中回响。丹景玉座,鬼子母们的最高首领。她是来找我的。除此以外,他想不出其他理由。 他很肯定,她们拥有知识,可以帮助他的知识。可是,他不敢问她们。他害怕,她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安抚他。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同样害怕她们不是来安抚他的。 令公鬼心里骂道:这可真是活见鬼,我不知道,我到底更害怕哪一样。 我不想使用紫霄碧气,他轻声自语,那一次是意外!这可真是活见鬼,我根本不想跟什么紫霄碧气扯上关系。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碰它!我发誓! 他吃惊地发现,鬼子母们的队伍已经开始进城。风猛烈地旋转着,吹得他身上的汗珠就像冰珠一般刺冷,鼓声在风中听起来就像狡诈的笑声,他觉得自己闻到了空气中强烈的坟墓味道。 他想:如果我一直站在这里,这味道就将是我死亡与危险的气味。 他抓起自己的中衣,爬下梯子,撒腿飞奔起来。 海门通卫所的走廊里,光滑的石墙上装饰着几幅简洁大方的山水画和诗文,丹景玉座到来的消息使这里一片忙乱景象:穿着黑金两色直裰的仆人为了各自的使命而左冲右突,或去准备房间,或去给灶房传达命令,边跑边抱怨说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立刻给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准备好一切;而那些头上除了用皮绳扎着的顶髻以外全都剃光的黑眼睛武士们倒是没有跑,但亦是脚步匆忙,脸上闪着通常只有在战斗之前才能看到的兴奋光芒。令公鬼匆匆走过时,有些人跟他打招呼。 “啊,你在这里啊,令公鬼。愿苍天眷顾你的宝剑。你是不是赶着去梳洗啊?你是打算以最佳仪态觐见丹景殿下对吧。她一定会召见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以及那些女孩的,一定会。” 令公鬼朝着通往男子住宿楼的那个宽阔得足以让二十个汉子并排而行的台阶小跑而去。 “丹景殿下本人突然来访,毫无预警就跟货贩一样。这一定是为了纯熙夫人和你们几个南方人吧,对不对?”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男子住宿楼那扇裹着铁皮的宽阔大门敞开着,却被一群在那里讨论丹景到访的梳顶髻汉子堵塞了半边。 “哟,南方人!” “丹景殿下来了呀。我想,大概是来找你和你的朋友们的吧。” “世事难测,你们可真有面子!她很少离开嘉荣,而且,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到边塞来过。” 令公鬼只好随口回应了几句打发了他们。他必须洗个澡换件干净衣裳,没空和这些人聊天。他们以为他们明白,很体谅地放令公鬼过去了。其实他们只知道令公鬼和他的朋友们曾经跟一个鬼子母一起旅行,还有,他的朋友中有两个是女人并且打算去嘉荣接受鬼子母们训练,其余则一无所知。然而,他们的话就像知悉一切似的刺痛着令公鬼。 他想,她是来找我的。 令公鬼冲进住宿楼,冲进他跟马鸣、子恒共住的房间凝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房间被穿着黑金直裰的女人填满了,她们个个都在忙碌。 房间并不大,虽然从房里当作窗户的那对高而窄的箭缝往外看,可以看到内院,却并不能令房间显得宽敞。地上用黑白相间的瓷砖砌了三个火炕,上面放着三张床,每张床的床脚处都有一个雕花大箱子。此外,还有三张普普通通的椅子,以及门边放着的脸盆架,和一个高而宽的彩漆衣柜。这些家具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房间里的八个女人就像挤在篮子里的鱼儿。 第二百七十九章 都在这里了 使女们只是瞥了令公鬼一眼,就继续把他、马鸣和子恒的衣服从衣柜里清出来,往柜里放上新的。旧衣服被随便地堆在一起像一堆破布,衣服口袋里的杂物都被放在箱子上。 “你们在干什么?”令公鬼缓过气以后,质问道,“那是我的衣服!” 其中一个女人用一只手指穿过他唯一一件曳撒的袖子上的裂缝,不屑地呲了一声,把它丢到地上的旧衣服堆中。天籁小说网 另一个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的黑发女人把目光转向了令公鬼。她名叫伍慧贞,大家一般都叫她伍妈妈。令公鬼猜这个一脸精明的女人大概是个管家吧,只不过,她管的是一座卫所还有无数仆人。 “纯熙夫人说你们的衣服都已经穿破了,而且,荷花姐已经给你们做好新衣服了。你不要妨碍我们就是,”她坚决地补充道,“我们很快就能换完。”很少汉子能在伍妈妈的威逼之下违背她的意愿有些人甚至说师左次大人也不能。而她很明显认为一个年轻得可以当她儿子的大男孩,更可不敢违抗她的话。 令公鬼把本来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此刻没时间争执。丹景殿下随时会派人来召他。“非常感谢荷花姐的礼物,谢谢她的好意。”他好容易才按着郯城的习惯挤出这话来,“也愿您平安喜乐,伍妈妈。请您把我的感谢转达给荷花姐,告诉她,我的心与人都愿为她效劳。” 他心想,郯城的女人喜欢听场面话,这样说应该能让这两个女人满意了吧,然后,他又道:“但是,现在你们能不能让一让,我想换衣服。” “这更好,”伍慧贞不慌不忙,“纯熙夫人说,要把所有的旧衣服都丢掉。每一件都是。包括内衣。”有几个女人斜着眼睛看令公鬼,却没有一个人朝门口移动。 令公鬼只有紧咬着嘴唇,才阻止了自己解发佯狂之状地大笑。郯城的许多风俗跟他的家乡截然不同,其中有不少是他死也无法接受的。比如,他总是在凌晨时分洗澡,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那个铺了瓷砖的大澡池才会空无一人,其他任何时间,都很有可能会在他洗澡的时候进来一个女人跑进池子里跟他一起洗。 而那个女人可能会是普通人,也可能会是师左次大人的妹妹荷花姐。郯城的澡堂是一个无分身份的地方。她会要求令公鬼为她擦背,当然,作为报答,她也会为令公鬼擦背,还边擦边问为什么他的脸这么红,是不是太阳晒多了?很快,她们就明白令公鬼的脸红是因为她们的缘故,可是,整个卫所的女人对此都只觉得非常好玩。 令公鬼心想,不出半个时辰我就可能要没命了,也许还会更糟。而这些女人却在这等着看我脸红。 他清了清喉咙,道:“请你们在外面等好吗,我会把其余的衣服递出来的,我向你们保证。” 其中一个女人轻笑了一声,连伍慧贞的嘴唇也轻轻翘了翘。不过,伍妈妈还是点了头,指挥其他女人抱起她们弄出来的旧衣堆。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还在门口停了停补充道:“皂靴也要。纯熙夫人说过,所有旧的。” 令公鬼张了张嘴,但又合上了。别的不说,至少他的皂靴仍然很好,那是思尧村的鞋匠浩子叔做的,非常合脚舒适。不过,如果放弃一双皂靴能让伍妈妈离开好让自己溜走,那就给她好了。不光是皂靴,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令公鬼现在没有时间。“好,好,没问题。我保证说到做到”他使劲推门,把她推出去了。 房里剩下令公鬼一个,他坐到自己床上,把皂靴脱下它们虽然有一点破,但也就是这里或者那里磨破了一点皮,仍然很好,还可以穿,当初是专门量着他的脚做的,然后他飞快地脱掉身上衣服,全部堆在皂靴上,然后同样迅速地用水洗了洗身子。水是冷的,男子宿舍这里的水总是冷的。 衣柜是三门的,宽阔的柜门按照定阳的简约风格雕刻着一些抽象的蝙蝠和桃花枝叶。他拉开了中间的柜门,看着里面那些取代了他自己带的那几件衣服的衣物呆了好一会儿:十二件高领曳撒,用的是最好的缎子面,剪裁得跟他见过的任何生意人或者有身份的人身上的衣服一样精致,大多装饰得像节日盛装——十二件!每件曳撒都配了三件中衣,不是亚麻的就是丝的,全是宽袖子窄袖口。还有两件披风——两件!而他长这么大从来都只有一件披风。其中一件披风很朴素,用的是精壮的羊绒料,深绿色。 另一件则是深蓝色,有笔挺的高领,领子上还装饰着金色的天元应龙在左胸上方,大人物们通常用来佩戴标志的位置上他的手无法自控地飘向那件披风。像是无法肯定它们会摸到什么似的,令公鬼的手指轻轻地扫过绣在那里的巴蛇,它盘着身体,几乎盘成一圈。再仔细一看,表面像是巴蛇,却长着四条腿和像雄狮一样的金鬃毛,全身披着深红色和金色的鳞片,每条腿上长着五指金爪。 令公鬼的手像被火烧一般猛缩回来,这样的图案居然绣在了自己衣服上!这是荷花姐的主意,还是纯熙夫人的?有多少人看见了?有多少人知道它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就算只有一个,也太多了。 老天爷,她想害死我。不靠谱的纯熙夫人,连跟我说话都不肯,却拿这些莫名其妙的漂亮衣裳来给我送葬!房门传来的轻敲声差点吓得令公鬼三魂七魄出窍。 “怎么这么慢啊,你好了没?”传来伍慧贞的声音,“每一件都要啊。也许我最好……”说着,传来她扭门把的声音。 令公鬼吓了一跳,发现自己还是赤裸的。“我换好了。”他大喊,“就是还有点事!你别进来!”他赶忙抓起自己刚脱下的衣服连同皂靴,“我把它们递出来!” 令公鬼躲在门后,开了一条门缝把所有东西挤出去塞到伍妈妈的手里。“全都在这里了。” 可是,她企图从门缝往里张望。“你肯定吗?纯熙夫人说过要全部啊。也许我最好还是进来看看……” “全都在这里了,”令公鬼吼道,“我绝对没有骗你的必要!”他用肩膀把门一顶。门在她的面前关上了,就听见门外传来了大笑声。 第二百八十章 寂静之中 令公鬼一边低声嘟囔,一边迅速穿衣。不论如何,他不能给她们任何一个人找到挤进来的借口。这些鸦青色的裤子比他穿惯了的要暖和,不过也很舒适。还有这些袖子像大波浪似的中衣,洁白得足以令思尧村的任何一位好主妇满意。这双高及膝盖的皂靴非常合脚,就像他已经穿了一年似的。他希望这只是鞋匠好手艺的功劳,而不是鬼子母们的杰作。 所有这些衣服加起来可以打成一个跟他个子一样大的包裹。然而这些天以来,令公鬼不再需要日复一日地穿着同一条裤子,直到汗水和尘土把它变得跟皂靴一样僵硬还得穿在身上,他已经重新习惯干净衣服的舒适感了。 所以,令公鬼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鞍囊,把能塞进去的衣服都塞了进去,然后,又无奈地把那件花哨披风铺在床上,那个危险的标志朝里,再往上堆了几件中衣裤子,用绳子绑成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包裹,样子跟他在路上见到的其他年轻男子背的那些差不多。 一阵响亮的号声穿过箭缝传进房中,卫所高塔上的铜角呼应着墙外炫耀的铜角。 “有机会我就把那个标记挑掉。”令公鬼皱着眉自言自语。他曾经见过女人们把绣得不好的或者不再想要的刺绣挑掉,似乎不是很困难。 令公鬼把剩下的衣服,事实上,大部分的衣服都剩下了,塞回衣柜里。不能留下他逃走的证据,以免自己离开后头一个往这个房间里张望的人发现。 令公鬼仍然皱着眉,在自己床边跪下。垫着床的炕炉里面,火已经被浇灭了,夜里,这里的小火整个晚上地燃烧,使床铺即使是在定阳最寒冷的冬天也能保持温暖。这个季节,这里的天气仍然比他习惯的要凉些,不过,羊毛毯已经足够保暖。 令公鬼拉开点火的门,取出一个包袱。这个包袱是他一定要带走的,幸好伍慧贞没想到有人会把衣物收在这个地方。 他把包袱放在羊毛毯上,解开一角打开一边。这是一件说书的披风,朝里的一面打着数百个颜色大小各异的补丁。披风本身并没有破烂之处,这些补丁是作为说书的标志用的。或者说,只是曾经是一个说书的标志。 披风里是两个硬皮盒。大一点的盒子里放着一把琵琶,令公鬼从来没有动过它。他想起那句话:小子,农夫的笨手指永远玩不好琵琶。另一个又长又细的盒子里放着一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羌笛,自从离开家以后,他不止一次用它为自己换取晚饭和床铺。 谢铁嘴去世之前,教会了令公鬼吹羌笛。每一次令公鬼拿起它,就会想起谢铁嘴,想起他锐利的眼睛和长长的白胡子,想起他把披风包袱塞进自己的手里叫自己快跑。然后,谢铁嘴自己也跑了,小刀像变魔法似地出现在他手中,就像在表演一样,他冲向了那只来杀他们的黑神杀将。 令公鬼打了个冷战,把包袱重新扎好。一切都结束了。想起塔顶上的那阵怪风,他觉得,在如此靠近灭绝之境的地方,有时会有怪事发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这个念头,反正他的意思跟孔阳明显想表示的意思不一样。不论如何,就算没有丹景玉座的来临,他也早该离开海门通了。 令公鬼穿上留在外面备穿的曳撒它的颜色是深深的黑绿色,令他想起家乡的老林子,想起自己长大的父亲的那片老林子里的庄子,还有,他学会游泳的水泡子。 令公鬼把天元应龙宝剑挂在腰边,又把装得满满的箭壶挂在另一边。他那把解了弦的弓跟马鸣和子恒的弓一起斜靠在角落里,弓身比他自己还高两个手掌。这是他到了海门通以后自己做的,除了他以外,只有孔阳和子恒拉得动。他把羊毛毯卷和新披风穿过包裹的背绳,一起背到左边肩膀上,再把鞍囊背在包裹上面,然后拿起弓,把使剑的手留空,令公鬼心想,让他们以为我不好惹吧。也许,有人会这么想的。 令公鬼打开房门,发现外面的走廊几乎空了。一个穿直裰的仆人跑过,仅仅朝令公鬼瞥了一眼。那人的急促脚步声一消失,令公鬼立刻闪出走廊。 他试图装出自在随意的样子,可是这样带着背后的包裹和肩上的鞍囊,他也心知人人一看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一个打算远行再也不回来的人。铜角的声音再次响起,从卫所里面听起来声音较弱。 他令公鬼有一匹高大的红棕牡马,养在北边一个叫做鸿运来马厩的马厩里,靠近师左次大人出外骑马时用的那扇便门。不过,在今天这个日子,不论是海门通节度使还是他的家人,都不会除外骑马,所以那个马厩很可能只剩下马夫。 从令公鬼的房间出发有两条路可以到达鸿运来马厩。一条是沿着卫所绕个大圈,从师左次大人的私家花园后面走到另一边,然后穿过此刻大概也是空荡荡的马蹄铁锻铁场,然后到达马厩。如果走这条路,要花很多时间,在令公鬼到达自己的马儿前,搜查他的命令大概已经下达,而且已经开始搜查了。另一条路要短得多,首先穿过外庭,那里,甚至就在此刻,丹景玉座也许正带着十几个也许更多的鬼子母们往那里走。???.23sk. 一想到这,令公鬼就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他这辈子受够鬼子母们了,一个就已经太多。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说的,他的亲身经历也证明了这点。 然而,当他的双脚带着他往外庭走去时,他却不觉得意外。因为,他将永远没有机会见识传奇的嘉荣了。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能冒这个险。但是,他也许可以在离开之前瞥一眼丹景玉座的模样。这可以说是一件跟见到了银蟾女王一样了不起的事。 只不过从远处看一看而已,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的。令公鬼想:我看一眼就立刻出发,在她发现我之前,我早就没了踪影了。 他打开一扇包裹铁皮的沉重大门,外面就是外庭。他走出去,走进了一片寂静之中。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老容颜 每一堵墙顶上都挤满了人,梳顶髻的武士,穿直裰的或者浑身脏兮兮的仆人,全都挤得脸贴着脸。 娃娃们或者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或者在挤在人缝里从大人的腰间、胯间往外张望。每一个箭垛都满得像一桶苹果,甚至还有人从墙上的箭缝后往外看。密密麻麻的人就像另一道墙壁围绕着外庭,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令公鬼沿着墙壁挤过去,从设在外庭边缘上的锻冶和造箭棚子海门通虽然规模庞大气势宏伟,但它毕竟是一个卫所而不是宫殿,它的所有设施都是为了防卫而设前面走过,边走边低声对被他挤到的人道歉。有些人皱着眉回头看看令公鬼,只有少数人对他的鞍囊和包袱看了第二眼,不过,没有人作声,多数人甚至懒得理会是谁从自己身边挤过。 令公鬼很容易便能从大多数人的头顶往外看,足以清楚地看到外庭里发生的事。就在刚进正门的地方,有十六个汉子排成一列站在各自的马匹旁边,每一个汉子身上的盔甲都不一样,所配的宝剑也不一样,而且没有一个人的样子像孔阳那样长相,不过,令公鬼知道他们毫无疑问就是退魔师。 不论他们是圆脸、方脸、长脸还是驴脸,都拥有一样的气势,就好像他们能看穿别人无法看穿的事物、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一般。他们站立的姿势虽然看似随意,却散发出狸力兽一般的致命气息。除此之外,他们只有另一样东西是相似的:他们都穿着变色披风。令公鬼第一次见到这种披风是在孔阳身上,肉眼看去它的颜色像是能融入任何背景之中似的。这么多汉子同时穿着这种披风,实在令人头晕目眩,站立都几乎不稳。 在退魔师们前面十来步的地方,一排摘下了披风和头巾的女人站在她们的马匹前面。现在他可以数一数她们了——十四个! 十四个鬼子母。 她们一定是鬼子母们。她们或高或矮,或肥或瘦,肤色有深有浅,头发有长有短,有的披发有的梳辫子,她们的衣着虽然跟其他女人一样式样色彩繁多,但是跟退魔师的衣着一样与众不同。然而,她们,同样也共有一个特征,一个只有她们像这样站在一起时才能如此明显地透露出来的特征:相对于其他女人,她们拥有不老不变的容颜。从远处看,谁都会可能觉得她们都很年轻,但是,令公鬼知道只要走近一点,就能发现她们跟纯熙夫人是一样的。她们表面年轻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们的面容光滑但是透着不属于年轻人的成熟,她们眼中的眼神太过洞悉一切。m.23sk. 走近一点?自己真是蠢材!令公鬼想到:我已经走得太近了!姥姥的,我应该早就远走高飞的。 令公鬼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外庭另一端的一扇裹铁皮大门挤去,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睛朝那些女人看去。 那些鬼子母们平静地注视着停在外庭中央的那顶垂帘轿子,完全忽略围观的人群。驮着轿子的马匹和站在旁边的马夫全都一动不动,轿子旁边只有一个高个子女人,她的脸也是鬼子母们的那种脸。她并不理会马匹,双手在身前扶着一根直立的雷击木,整根雷击木跟她一样高,杖顶上的金色火焰在她额前跳动着。 外庭的另一边,师左次大人面向轿子笔直地站着,表情很庄重但看不出是什么脸色。他身穿深蓝色高领曳撒,上面有他的家族的三只飞奔红狐标志和郯城的俯冲重明鸟标志。他的身边站着严严荣南,苍老但仍旧腰杆笔挺,手中举着的雷击木顶上,是红色岩石雕刻的三只狐狸。两个汉子的顶髻都已经雪白。 严荣南和伍慧贞在管理卫所这方面地位是相平的,一个是总管,一个是大家敬畏的伍妈妈,只不过伍慧贞几乎包揽了所有事情,只留下仪式以及师左次大人的文书做活给他。 所有这些人退魔师,鬼子母们,海门通节度使还有总管都像石像一般纹丝不动。围观的众人则屏住呼吸。令公鬼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 突然,严荣南用雷击木在宽阔的石头地面上响亮地敲了三下,对着一片寂静大声喊道:“是谁来了?是谁来了?是谁来了?” 轿子旁的女人也用自己的雷击木敲了三下回应:“封引的退魔师。嘉荣之火。丹景玉座。” “我们为何而守护?”严荣南问道。 “为了百姓的希望。”高个子女人回答。 “我们为对抗谁而守护?” “为了对抗日落后的黑暗。” “我们将守护多久?” “只要太古神镜在转动,我们将从日出至日落一直守护。” 师左次作了一个揖,头上的雪白顶髻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海门通为您送上祭肉、黄酒和欢迎。欢迎丹景玉座光临海门通这个守护百姓、守护契约之地。欢迎。” 高个子女人揭开轿帘,丹景玉座走出轿外。她一头黑发,面容跟所有鬼子母们一样不老不变。她一边站直身,一边用目光扫视围观的人群。当她的目光扫过令公鬼的时候,他向后一缩,感觉自己像被触碰了一般。不过,她的目光继续扫过去,最后停留在师左次大人身上。 一个身穿直裰的仆人在她的身边跪下,用彩漆托盘送上一叠冒着热气的抹布。她拿起一块,很正式地擦了擦手和拍了拍脸。 “感谢您的欢迎,我的孩子。愿神灵护佑你的家族。愿神灵护佑海门通和她的人民。” 师左次又作了一个揖,说道:“我们很荣幸,母上。”虽然她光滑的脸蛋和师左次满是皱纹的面孔相比,师左次更像是她的父亲甚至老爹,然而他们两人互相称呼母子听起来却很自然。她的气势完全可与他相比。“师家是您的。海门通是您的。” 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欢呼,像巨浪一般在卫所的墙壁之间回荡。 第二百八十二章 欢迎仪式结束 令公鬼颤抖着朝那扇通往安全之门挤去,再顾不上自己撞到谁了。 姥姥的,只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至少是还不知道。姥姥的,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不愿意去想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又或者她最终得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令公鬼甚至猜想,她跟塔顶上面的那阵怪风不知是否有关,因为鬼子母们是可以做出那样的事的。当他推开那扇门,走过去,使劲把它关上,把欢迎的呼声都阻隔在外庭之后,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空荡荡,他只管向前冲。冲过一个中心有个小泰山石敢当的院子,穿过另一道回廊,出去就是一个铺了石板的马厩院子。鸿运来马厩利用卫所的城墙而建,既高又长,在卫所内侧这边开着很大的窗户,马匹都养在二楼。马厩对面的锻铁场静悄悄的,蹄铁匠和他的助手们都看欢迎仪式去了。 在马厩的宽大门前,脸上皮肤像皮革一般的马厩老板胡三迎了上来深深施一礼,用手先抚额头再拱了拱手,说道:“我诚心诚意为您服务,大人。您需要什么服务,大人?”跟武士们的顶髻不同,胡三的发型像一个倒扣在头上的鸦青色大碗。 令公鬼叹道:“第一百次告诉你,胡三老哥,我不是大人。” “如大人所愿。”马厩老板这次的施礼更深了。 其实,是他的名字与孔阳的相似之处引起了这个问题。令公鬼。孔阳——负琴生。对于孔阳来说,按照邺城的习惯,这个名字容易引起与王位的联想,所以,虽然他自己从来不怎么提这名字,毕竟标志着他是个王。对于令公鬼来说,尽管他听说很久以前,在锡城不叫锡城的时候,负琴生的意思是某人之子,但现在它只不过是他名字的一部分。可是,海门通卫所里的一些仆人却根据它认定孔阳也是个王,或者至少是个王子。 孔阳对此否认过无数次,其结果却只是把自己降级为大人。至少,他自己认为是降级了,实际上,就算是对着师左次大人,他也从来没见过仆人们鞠这么多的躬和如此诚惶诚恐。 “我想给什伐赤上鞍,胡三。”令公鬼知道,跟胡三说自己去上鞍是没用的,胡三决不会肯让他弄脏手。“我打算花几天时间游览一下卫所四周的乡村。”令公鬼心想:自己只要能骑上那匹高大的红棕马儿,几天之后他就能到达雅砻江,或者越过边界到达莱芜府。到时候,她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胡三的施礼几乎把自己对折起来。“请原谅我,大人,”他嘶哑着嗓门轻声道歉,“请一定原谅我,胡三无法遵命。”23sk. 尴尬的令公鬼涨红着脸,焦虑地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视线所及,没有别人,然后他一把抓住胡三的肩膀把他拉直。就算他无法阻止胡三和一些仆人这样对他,至少他可以阻止其他人看见。“为什么,胡三?胡三,看着我,求你啦。为什么不行?” “这是命令,我的大人,”胡三回答,仍然轻声轻气的,眼睛不停地往下看。他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无法完成令公鬼的要求而感到羞耻。郯城人看待羞耻就相当于其他人民看待盗贼一般。“任何马匹都不能离开这个马厩,直到有新的命令为止。卫所中的其他马厩也一样,大人。” 令公鬼张开口,想告诉他这没有关系,结果却只能舔舔嘴唇:“任何马厩的任何马匹都不能离开?” “是的,我的大人。这是没多久之前才下达的命令。就是一盏茶的工夫之前。”胡三的声音恢复了一点气力,“所有城门也都已经关闭,大人。所有人都得经过批准才可以进来或者出去。我还听说,连城里的巡逻队也不行。” 令公鬼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却无法放松紧紧攥住的喉咙。“胡三,这个命令,是师左次大人下的吗?” “当然是了,大人。还能有谁?当然了,师左次大人并没有直接对我宣布这个命令,甚至没有直接对那个把命令转达给我的人宣布,但是大人,海门通里面除了他还有谁能下达这种命令呢?” 还能有谁?卫所钟楼上面最大的大钟发出了宏亮的钟声,令公鬼被吓得跳了起来。卫所中的其他钟铃随即群起响应,然后,城里其他的钟铃也纷纷响起。 “请恕小人大胆,”马夫在一片振荡钟声中大声喊道,“大人您一定非常高兴。” 令公鬼不得不提高嗓门喊着问道:“高兴?为啥?” “欢迎仪式结束了啊,大人,”胡三指着钟楼,“丹景玉座现在要召见大人您和您的朋友们了。” 胡三话音未落,令公鬼转身就逃。他只来得及看了一眼胡三脸上的惊讶表情,就跑出了院子。他可没空理会胡三怎么想,心想:她现在一定已经派人来找我了。 令公鬼并没有跑多远,离开马厩,转了一个屋角,就慢下脚步,装出不慌不忙的随意样子,朝便门走去。拱形的便门牢牢关着,它的大小刚好够让两个汉子骑着马并辔而出,不过,跟外面城墙上的所有门一样,包着宽阔的黑铁皮,用一根粗厚的门闩牢牢闩着。门前站着两个守卫,戴着普通的圆锥头盔和盔甲,背上背着长剑,身上的金色曳撒胸前配着重明鸟标志。 令公鬼勉强认得其中一人,名叫言昭,从脸罩的铁片之间可以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有一道与黑水修罗战斗留下的白色三角形箭疤。当他看到令公鬼的时候,咧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 “愿你平安喜乐,令公鬼。”一片钟声中,言昭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你打算用那把东西去打扁兔子的脑壳,还是坚持说那是一把弓?”另一个守卫挪了挪步子,往门前靠近了一点。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眨不眨 “愿你平安喜乐,言昭,”令公鬼回答,在他们前面站定。要保持自己声音的平静得花点力气。“你明知它是一把弓。你见过我用它射箭啊。” “依我看,这东西在马背上不好用。”另一个守卫酸溜溜地说道。令公鬼现在认出他了——那双接近黑色的深陷眼睛似乎永远不用眨眼,从头盔里看着外面的样子就像一个山洞里的一对烛火。令公鬼心想,除了碰上卿月盟鬼子母们以外,还有什么事能比遇上这两守了更倒霉?大概没有了吧。3sk. “它太长了,”守卫明承又说,“我用这把马弓可以在你用这把妖怪射出一支箭的功夫里射出三支箭了。” 令公鬼挤出一丝微笑,装作把这话看成玩笑。据他所知,明承从来不开玩笑,也不会对玩笑有反应。海门通的多数武士都接受令公鬼,因为他跟孔阳一起训练,又跟师左次大人一起用餐,最重要的是,他是跟着纯熙夫人——一个鬼子母一起到达海门通的。可是有些人却似乎无法忘记他是个外地人,若非迫不得已几乎不跟他说话。明承是那些人之中最糟糕的一个。 “对我来说够好的了。”令公鬼说道,“不过,你既然说到兔子,言昭,放我出去怎样?我受不了这些噪音和忙乱,还是出去猎兔子好了,就算我一只都找不到也好。” 言昭侧身看看他的同伴,令公鬼的希望开始消散。言昭是一个很随和的人,跟他脸上冷酷的疤痕完全不符,而且,他似乎挺喜欢令公鬼的。可是明承已经在摇头了。言昭叹了口气。“不行,令公鬼。” 他的脑壳略略朝明承摆了摆像是解释。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通行证的人不许离开。“真是太可惜了,你迟来了一盏茶的工夫,封门的命令才刚到没多久。” “可是,师左次大人为何要阻止我出外呢?”明承正在打量令公鬼背上的包袱鞍囊,令公鬼逼自己不理会他,“我是他的客人,”他继续对言昭说,“我绝对没有骗你的必要,过去几十天以来,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他这个命令怎么会是针对我的呢?这是师左次大人的命令,是吧?”明承闻言眨了眨眼,从不松开的眉头锁得更紧,几乎像是忘记了令公鬼的行李。 言昭大笑。“除了他还能有谁,令公鬼?当然,给我转达命令的是周翰,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发出这种命令?” 明承的双眼紧盯着令公鬼的脸,一眨不眨。 “我只是想自己出去走走,如此而已,”令公鬼说道,“那么,我到其中一个花园试试看吧。虽然没有兔子,至少没有人群。愿神灵护佑你,愿你平安喜乐。” 令公鬼没等他们回应祝福,就走开了,心中决定不论如何都不会靠近任何一个花园。他暗暗抱怨道:姥姥的,一旦仪式结束,任何一个花园里都可能有鬼子母们。背对着明承的目光,令公鬼肯定那是明承他保持着平常的步伐。 铃声忽然停止了,令公鬼差点绊倒。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令公鬼想,这时候,丹景玉座大概正被带往下榻的房间。或者,正在派人召他,要是找不到他,开始搜索。一离开便门的视线范围,他又开始了奔跑。 驻兵灶房的附近是马车门,所有食物供给都在这里进出。这门此刻也关着,上了闩,门前是一对守卫。他匆匆走过,穿过灶房前的院子,像是根本没有打算过要停下似的。 卫所后面的狗门,大小刚好够一个汉子步行通过的,也有守卫。在他们看到自己之前,令公鬼已经转身离开。卫所虽大,门并不算多,如果连狗门都有人把守,其他门自然不会例外了。 也许他可以找一段绳子沿着外墙的一道楼梯,他爬上布满垛口的宽阔胸墙。对于他来说,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暴露在那可能再度来袭的怪风之中真是很不自在,但是在这里,他的视线可以越过镇子里的那些高烟囱和尖屋顶,看到城市外墙。虽然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将近一个月,这些屋子在他的锡城眼光看来仍然很奇怪,它们的屋檐几乎触及地面把屋子弄得像是只由灰瓦屋顶砌成一般,还有,烟囱是歪斜的,好让沉重的积雪滑过。 一个铺了石板的宽阔广场环绕着卫所,但是,就在离卫所外墙不到一百步之外,就是街道,挤满了忙着各自日常事务的人:穿着围裙的店掌柜站在自己铺子的挡雨蓬下,穿着粗布衣服在城里买卖东西的农夫,小贩、生意人和镇民围在一起,不用问正在讨论丹景玉座出其不意的来访。他可以看到马车和行人在其中一个城门之下来来往往。很明显,那里的守卫没有接到阻止任何人的命令。 令公鬼抬头看看最近的一个箭楼,其中一个守卫朝他扬了扬戴着护手的手臂。他苦笑着挥手回礼。外墙上没有一分一寸不在守卫的监视之下。他靠在一个射箭口上,朝下看去。 透过那些堆积石头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直达干涸护城壕的笔直石壁,二十步宽,十步高,壁上的石头都磨得光滑平整。一道倾斜的低墙围着它防止有人意外摔进去,墙外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护城壕底部是密林一般的锋利长钉。就算有绳子可以爬下去,就算没有守卫看着,令公鬼也无法越过这些障碍。本来用在最后关头阻挡黑水修罗入侵的设施此刻反而阻挡了他的离开。 忽然之间令公鬼只觉得累透了,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丹景就在这里,而他无路可逃。如果她知道他在这里,如果是她发出那阵困住他的怪风,那么她就已经在搜寻他,用的是鬼子母们的力量。相比之下,兔子躲过他手中弓箭的几率还高些。不过,令公鬼还是拒绝放弃。有人说,红河人顽固得足以教导石头、教训骡子。就算一无所有,红河人也可以靠他们的固执而活。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这次没有风 离开城墙之后,令公鬼在卫所里四处游荡。他不在乎自己走到了哪里,只要是个没人想到他会在的地方就行。不能是他房间的附近,也不能靠近任何马厩、或者任何城门。明承也许会向周翰告之,他曾经试图离开和任何园子。 令公鬼所能想到的就是尽量远离任何鬼子母们。甚至包括纯熙夫人。她知道他的事,除此以外,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至少到眼下为止,没有。就令公鬼所知,没有。如果她改变了主意又如何?也许就是她把丹景请到这里来的。 有一会儿,他斜靠在回廊的墙边,心中只有失落,肩膀下的石头是那么坚硬。他茫然地盯着远方,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一幕:被封禁。真的那么糟糕吗?那样可以结束一切。真的结束吗? 令公鬼闭上双眼,却仍然能看到自己,像一只兔子蜷成一团,无路可逃,四周的鬼子母们就像大虫渠鸟一般向他逼来。那些被封禁的汉子,几乎总是不用多久就会死去。他们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对于谢铁嘴的话他记得太清楚了,清楚得无法面对这个下场。 令公鬼抖了抖身子,沿着回廊匆匆离去。何必呆在同一个地方直到被人发现。说起来,他们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自己呢?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羊圈里的羊。还要多久?他摸了摸身边宝剑的剑鞘。不,自己可不是羊。不是鬼子母们或者任何人的羊。令公鬼觉得自己有点傻,但是他下定了决心。 人们开始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丹景玉座和她的同伴将会在大礼堂进行晚宴,一阵喧闹和锅盆交击的声音充斥着距离它最近的灶房。厨子、帮工和侍者们全都忙得跑个不停;烤肉师父在它们的柳条轮子上小跑着转动串在烤叉上的烤肉。令公鬼快步穿过热气和水汽,穿过香料和做饭的味道。没有人看他第二眼,他们全都太忙了。 后回廊是仆人居住的小房间,这里乱得就像一个被踢翻的佐料铺。汉子和女人疾步奔跑前去穿上他们最好的直裰,娃子们都在角落里玩耍以免挡路。男孩挥舞桃木剑,女孩摆弄雕刻娃娃,有些女孩宣称自己的娃娃是丹景玉座。 多数房门都大开,门口只用珠帘挡着。通常,这意味着住在房里的人欢迎访客,但今天这只意味着房间主人太忙了。就连那些朝他施礼的人也几乎是边施礼边跑。 令公鬼想,当这些人出去伺候别人时,其中一些人会否听说卫所里正在搜寻他,然后报告说见过他?告诉一个鬼子母,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令公鬼经过那些的眼睛忽然像是在秘密地打量他,在他的背后估量着、考虑着。就连娃娃们,在他的心目中也目光凌厉。令公鬼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他肯定这是幻觉,这必须是幻觉,但是,他离开仆人的住处后,还是觉得自己逃脱了一个可能合上的陷阱。 卫所中有些地方空无一人,平常在这些地方做活的人因为突然到来的假日而放假了。兵器锻造场里所有的炉火都熄灭了,铁砧静悄悄的。寂静。冰冷。没有生气。然而不知怎地,却像是藏着什么东西。令公鬼皮肤开始起鸡皮疙瘩,猛地回转身去。没有人。只有四四方方的大工具箱和装满油的淬火桶。他的颈后汗毛倒竖,他又猛转了一次身。铁锤和钳子好好地挂在墙上。 他愤怒地在诺大的锻造场里四处张望。没有人。令公鬼对自己说,只是自己的幻觉。那怪风,加上丹景,足以令自己产生幻觉的了。天籁小说网 走出外面,在兵器场的院子里,一阵风卷起来包围了他一会儿。令公鬼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以为它又想困住自己。好一会儿,他又闻到了那种微弱的腐朽味,还听到身后有人奸笑。只是一会儿。可令公鬼还是吓坏了,小心翼翼地留意四周,警惕地四处观察。院子铺着粗糙的石板,只有他一个人。 他对自己说:姥姥的。这只是你的幻觉!不论怎样,他还是撒腿就跑,只觉得身后又传来了笑声,这次没有风。 在木场院子里,那种存在感,那种有某人藏在那里的感觉又回来了。在屋檐下那些劈好后堆得高高的木柴附近像是有眼睛在看令公鬼;院子另一边已经风干好,准备明天木匠店开门后送过去的木板和木料堆。那里有目光在扫视他,他拒绝四处张望,拒绝去思考一对眼睛如何能从一个地方如此迅速地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如何能穿过开放的院子从木柴棚跑到木材棚而没有任何他能看见的动作。 令公鬼敢肯定,那是一双眼睛。幻觉。也许自己已经开始发疯了。这么想让他打了个颤抖。现在不行。这可真是活见鬼,请不要是现在。他僵直地挺着背,大步穿过木场,身后跟着那隐形的监视者。 再往前,沿着一条只点着几支火把的深长回廊,有一排杂物间,里面堆满装着干豌豆或者豆子的袋子,砌满板条架放着皱巴巴的芜箐和甜菜,又或者堆放着一桶桶紫米酒、腌牛肉和醪糟。 那双眼睛一直都在,有时候跟着他,有时候在前面等着他。一直以来,他都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只能听到自己打开或者关上门的吱呀声,但那双眼睛总是在那里。 令公鬼不禁想:这可真是活见鬼,我真的要发疯了。 然后,他打开了另一扇杂物间的门,里面飘出百姓的声音,是百姓的笑声,他松了一口气。这里不会有隐形的眼睛。他走了进去。 半个房间都被装着谷物的麻袋堆到了天花板上。另一半则有一些汉子围成了一个半圆,面向着一堵空墙跪着。他们全都穿着皮革上衣,留着仆人的碗式发型。没有武士的顶髻,没有穿直裰。没有人会意外地暴露他。如果是故意的又怎办?透过他们低沉的议论,传来了骰子的滚动声,有人为这一掷的结果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巫咸正看着他们丢骰子,用一只比男子拇指还粗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脑壳几乎碰到将近两班高的屋椽。丢骰子的汉子们都不理会他。 第二百八十五章 脸色苍白 严格说来,黄巾力士在边塞一带不算多见,在其他地方也是,不过,在这里,人们认识他们、接受他们,况且巫咸在海门通也呆得够久了,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黄巾力士穿着黑色硬领的束腰外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上,下摆长及高统皂靴,其中一个袋子鼓起来,沉甸甸地装着什么。如果令公鬼没有猜错,应该是书本。就连看别人丢骰子的时候,巫咸离书本也不会太远。 尽管此刻没有心情,令公鬼还是咧嘴笑了。巫咸对令公鬼常常是会有这种效果。黄巾力士对于某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对另一些却知道得太少,而他却想知道所有事情。然而,令公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巫咸得情景,看到那大耳朵、像长胡子般飘动的眉毛和几乎跟脸一样宽的鼻子,令公鬼那时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只黑水修罗。 想起那一幕仍然令他觉得羞愧。黄巾力士和黑水修罗。黑神杀将和来自深夜恐怖故事中黑暗角落的妖怪。从故事传说中走出来的东西:这是他在离开家乡的村子之前对邪恶妖物的想法。但自从离开家以后,他看到太多故事变成现实,再也不能肯定那些故事是否虚构了。鬼子母们,隐形的眼睛,还有那可以抓住人、困住人的风。他的微笑褪去了。 “我现在才知道,所有故事都是真的。”他轻声说道。 巫咸的耳朵抖了抖,朝令公鬼转过头来。看清楚是谁后,黄巾力士的脸裂成一个微笑,走上前来。 “啊,你在这里。”巫咸的声音深沉得就像最大的水缸的回响,“我在欢迎仪式上没看到你。那可真值得一看:定阳的欢迎仪式,丹景玉座,两样都是我以前未曾见识过的啊。她看起来很累,你觉得呢?做丹景玉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猜,比起当我们的长老还要累。” 巫咸顿了顿,露出沉思的神情,但马上又说:“告诉我,令公鬼,你也玩骰子吗?这些人玩的规则很简单,只用三颗骰子。在隐者之乡我们使用四颗骰子。你知道,他们不肯让我玩,他们只会说,向建造者致敬,就是不肯跟我赌。我觉得这真不公平,你说是不是?他们用的骰子真是有够小的……” 巫咸朝自己的一只手皱起眉头,那手大得足以罩住一个人的脑壳但巫咸仍然认为令公鬼捉住他的手臂打断了他的话。 “建造者!巫咸,黄巾力士建造了海门通,是不是?你知道除了城门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离开这里?一个狗洞。一个排水沟。任何方法都行,只要足够给一个普通身村的人挤出去就行。能够避风就更好。” 巫咸露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眉毛的末端几乎扫到他的脸颊。 “令公鬼,黄巾力士建造的是曾经的古城,那座城市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被毁了。这一座……”他用宽阔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石墙又道,“是百姓们建造的。我可以画出古城的草图我曾经在尚台隐者之乡的一本老书里看过它的建造蓝图,但是海门通,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不过,它建得不错,不是么?死板,但建得不错。” 令公鬼沮丧地靠在了墙上,紧闭着眼睛。 “我得找路离开,”他轻声道,“所有城门都关上了,他们不让任何人通过,但我必须找路离开。” “可是为什么呢,令公鬼?”巫咸缓缓问道,“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没事吧?令公鬼?”他忽然提高了嗓门。“马鸣!子恒!我猜令公鬼生病了。”3sk. 令公鬼张开双眼,看到他的朋友们从那堆赌钱的人中站起来。果然是南宫马鸣,四肢修长像一只鹳,脸上半笑不笑的像是看到别人没发现的趣事。头发蓬乱的欧阳子恒,因为当小铁匠而练得厚实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他们都还穿着自己的锡城时候服装,朴素而精壮,因长途旅行而磨损。 马鸣一边走过来一边把骰子丢回那半圆中,其中一个汉子喊道:“喂,南方人,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就跑。” “总比在输钱时退出好。”马鸣笑道,下意识地摸了摸曳撒的腰部。令公鬼皱了皱眉。马鸣把那柄鞘上有红宝石的匕首藏在那里,那把匕首他从不离身,也许,是他无法离身。那是一把来自死城历下城的匕首,被一只几乎跟混沌妖皇一样邪恶的妖魔粘污扭曲。那只妖魔在两千年前毁灭了历下城,却在无人废墟中存活至今。如果马鸣一直带着这把匕首,上面的亵渎迟早会要了他的命,然而如果他把匕首放下,却只会死得更快。“你会有机会赢回来的。” 跪在地上的人恼怒地喷了喷鼻子,显示他们觉得这种机会不大。 子恒跟在马鸣身后向令公鬼走来,一直低着眼睛。这些日子来,他总是这样,而且他的肩膀也总是沉着,像是背负着一件他的宽肩无法承受的负担一般。 “令公鬼,你怎么啦?”马鸣问道,“你的脸色跟你的中衣一样白净。嘿!你从哪里搞到这些衣服的?你变成一个郯城人啦?不如我也给自己买一件这样的曳撒和中衣吧。”他抖了抖自己的曳撒口袋,发出一阵钱币碰击的响声,“我丢骰子的运气不错呢,每次玩几乎都是赢钱的。” “你不用买,”令公鬼疲倦地回答,“纯熙夫人把我们的衣服全都换成这样的了。据我所知,除了你们两身上穿的以外,其他的大概已经被烧掉了。” 顿了顿,令公鬼又道:“伍慧贞可能正在四处找你们收集这几件呢,所以如果我是你,就赶在被她从身上扒下来之前赶快把它们换下来。” 子恒依然没有抬起眼睛,但是他的脸颊变红了。马鸣的笑容更深,只是看起来有点勉强。他们俩也在洗澡的时候有过跟令公鬼一样的遭遇,只有马鸣试图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而且,我没有病。我只需要离开这里。丹景玉座来了。孔阳说有她在这里,我要是六七天前就已经离开会比较好。我必须走,可是所有城门都封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还有风 “他那样说?”马鸣皱眉,“我不明白。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对鬼子母们不利的话,为什么现在这样说?看吧,令公鬼,我跟你一样不喜欢鬼子母们,但是她们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还回头看看那些赌徒有没有在偷听。 “在边塞一带,也许对鬼子母们害怕是有的,但是远远没到怨恨的地步,对于她们的不敬言辞可能会为你招来一场打斗或者更糟的结果。再看看纯熙夫人吧。虽然她是个鬼子母,但她不是那么差啊。你怎么像老家那个在酒泉客栈讲他那些夸张故事的老其琛一样思考啊。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没有伤害过我们,大约她们也不会。” “她们为什么要伤害我们?”子恒抬起了眼睛,金黄的眼睛,在阴暗的光线下闪着光芒就像磨光的金子。 纯熙夫人没有伤害过我们吗?令公鬼心想,他们离开锡城的时候,子恒的眼睛还是跟马鸣一样的颜色。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如何发生的,子恒不想谈论它,自从它发生之后,他对其他事情也很少发表意见了。也许它跟子恒低沉的肩膀、以及他散发的那种虽然处在朋友中间却仍然孤立无援的感觉是同时出现的。子恒的眼睛,马鸣的匕首。如果他们没有离开思尧村,这两样都不会发生,而带着他们离开的人,正是纯熙夫人。 令公鬼知道,把这些算在纯熙夫人头上并不公平。但是,如果她没有来到他们的村子,他们三人,连同大半个思尧村很可能就全都毁在了黑水修罗的手中。但是,那既不能令子恒像以前那样大笑,也不能除掉马鸣腰带上的匕首。还有,自己呢?如果自己此刻是在家里,仍然活着,是否会像现在这样?至少,自己不用担心鬼子母们会怎样对付自己。 马鸣仍然询问地看着令公鬼,而子恒已经把头抬到了足以低着眉毛看他的角度。巫咸耐心地等待着。令公鬼无法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要避开丹景玉座。他们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孔阳知道,纯熙夫人也知道,还有半夏和湘儿。令公鬼希望他们全都不知道,其中,最希望半夏不知道,但是,至少马鸣和子恒,还有巫咸仍然相信他没有变。他觉得,自己宁愿死也不希望让他们知道,不愿看到半夏眼中时而流露出的犹豫和担忧,还有湘儿也是,虽然她们都尽量掩饰。 “有人在监视我,”令公鬼终于说道,“在跟踪我,只是,只是,我看不见任何人。” 子恒的头猛地抬起来,马鸣舔了舔嘴唇轻声问道:“看不见?是黑神杀将?” “当然不是,”巫咸哼道,“无目人怎么可能进入海门通的城镇或者卫所?按照律法,城墙以内任何人都不许把自己的脸藏起来,而且,专门雇佣的打更人在夜里负责保证街道灯火通明,使黑神杀将没有可供藏身的阴影。” “绝不可能是黑神杀将的。城墙挡不住黑神杀将,”马鸣喃喃说道,“如果它想进来,城墙绝对挡不住。我不知道律法和灯火对此能有多大帮助。”跟不到半年前的马鸣相比,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对黑神杀将是否仅仅是说书故事半信半疑的人了。他也已经见得太多,也了解得太多。 “还有风,”令公鬼补充道。他把发生在塔顶的事告诉他们时,几乎无法压制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子恒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嘎嘎作响。“我只想离开这里,”令公鬼最后说道,“我想往南走。到某个地方去。某个离开这里的地方就好。” “但是如果城门都封住了,”马鸣说道,“我们怎么出去啊?” 令公鬼瞪着他,奇道:“什么我们?”他明白,他必须一个人走。最终,任何人靠近他都会有危险。他将会变成一个威胁,就连纯熙夫人也无法告诉他他还有多少时间。 “马鸣,你知道你必须跟纯熙夫人一起到嘉荣去的。她说过那是唯一一个可以把你和那把该死的匕首分开又能保住你性命的地方。你也知道,如果你一直带着它会有什么后果。” 马鸣隔着曳撒摸了摸匕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鬼子母的礼物是骗人的鬼,”他引用道,“好吧,也许我不想把鱼钩放进自己的口中。也许不论她打算在嘉荣做什么都比我根本不去要糟糕。也许她在撒谎。鬼子母们口中的事实永远跟你想的不一样。” “你说够了俏皮话没有?”令公鬼问道,“男人的谎言能够骗女人一夜,女人的谎言能够骗男人一生!水能载舟,亦能煮粥。?这一句怎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了。” “别激动,令公鬼,”子恒温声说道,“用不着这么凶。” “是吗?也许我不想你们两个总是四处游荡、惹上麻烦以后指望我来搭救的家伙跟着我走吧。你们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吗?姥姥的,难道你们从来没有想过,我可能早就厌倦了不论走到哪里都见到你们两个吗?你们总是在我眼前晃,所以我烦了。” 子恒脸上受伤的表情就像刀子般割着他的心,但令公鬼无情地继续说道,“这里有些人认为我是一位重要人物。有身份的人。也许我喜欢这样。可是看看你们,跟马夫一起玩骰子,整天赌钱。如果我要走,我就要自己走。你们两个可以到嘉荣去,或者去上吊,反正我要一个人走。” 马鸣僵着脸,一手透过曳撒紧紧抓住匕首,指节发白。“如果你想这样,”他冷冷说道,“我以为我们……不论你想怎样,,我决定要跟你同时离开,我会走的,你可以不用理我。” “如果城门都被封了,”子恒说道,“谁都走不了。”他又盯着地板了。 从赌徒那边传来一阵大笑,在屋里回荡。有人输钱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我必须 “走或者留,”巫咸说道,“一起或者分开,都没有关系。你们三个都是杀重身轻之命。就连我这个没有那种天分的黄巾力士都看得出来,只要看看你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就知道了。” “纯熙夫人也是这样说的。”马鸣摊摊双手。“别再说了,巫咸。我不想再听啦。” 巫咸摇摇头:“不论你听不听,这都是事实。太古神镜使用苍生的生命作为业力,编织每个时代的风月宝鉴。而你们三个是杀重身轻之命,编织的核心。” “够了,巫咸。” “一段时间之内,不论你们做什么,太古神镜都会围绕着你们三个编出风月宝鉴。而你们所做的事情,更有可能是太古神镜为你做出的选择。杀重身轻之命带动着历史,仅仅是存在就已经可以改变风月宝鉴,可是,在太古神镜控制下的杀重身轻之命可以选择的宿命却比其他人更少。” 巫咸又道:“所以,不论你们去哪里,不论你们做什么,除非太古神镜做出其他选择,不然你们将……” “够了!”马鸣大喊。丢骰子的汉子们都回过头来看,而他凶狠地瞪着他们,直到他们把目光转回自己的游戏中。 “我很抱歉,马鸣,”巫咸低声道歉,“我知道我说得太多,可是我不是故意……” “无论如何,我不会留在这里,”马鸣对着屋椽宣布,“跟一个多嘴多舌的黄巾力士和一个头脑发胀得连帽子都戴不下的蠢人在一起。你来吗,子恒?”子恒叹了口气,瞥了瞥令公鬼,然后点头。 令公鬼看着他们离开,如鲠在喉。他心想,我必须一个人走,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我必须走。 巫咸也在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担忧地耷拉着眉毛:“令公鬼,我真的不是故意……” 令公鬼强迫自己的语气粗鲁起来:“所以,你还在等什么?跟他们一起走啊!我不明白你为啥还在这里。如果你不知道离开的路,对我就没有用处。走吧!去寻找你的树林,和你那些珍贵的昆仑墟。也许它们还没有被砍光,如果砍光了那也很好。” 巫咸的双眼,睁大得像两只茶杯,起初既惊讶又难过,但慢慢地,它们变得僵紧,几乎像是愤怒。但令公鬼猜不是。虽然有些古老传说提过,黄巾力士很凶猛,尽管它们没有仔细描述如何凶猛,可是令公鬼从来就没有遇见过像巫咸这么温柔的人。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令公鬼。”巫咸僵硬地说道。他硬绷绷地作了一个揖,大步朝着马鸣和子恒而去。 令公鬼丧气地靠倒在谷物堆上。“好吧,”他头脑里的一个声音奚落道,“你做了,不是么。” “我必须,”他告诉那个声音,“仅仅是靠近我都会很危险。姥姥的啊,我将会发疯,而且不!不,我不会的!我不会再用紫霄碧气了,那样我就不会发疯,而且——可是,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你不明白吗?”可是,那个声音只是在嘲笑他。 令公鬼发现,那群赌徒正在看他。他们仍然靠墙跪着,但全都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定阳人,不论是那个阶层,几乎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就算和对方有世仇,而黄巾力士从来就不是定阳的敌人。 他们的目光里都是震惊,他们的表情中都是空白,可是,他们的眼睛说,他做了错事。令公鬼心中的一部分知道他们是对的,这使他们默默的指责更加严厉。他们只是看着令公鬼,于是,他跌跌撞撞地逃离房间就像被他们驱逐一般。 令公鬼木然地继续沿着杂物间向前走,寻找一个可以藏匿自己直到城门开通为止的地方。然后,他也许就可以藏在某辆运粮车的底下,也许守卫们不会搜寻出城的运货车。也许他们不会搜查杂物间,甚至搜查整座卫所来找他。 顽固地,令公鬼拒绝思考这个可能性,顽固地,他把精神集中在寻找一个安全地方上。可是,每一个他找到的地方一堆谷物袋中间的空洞,一些酒桶后面靠着墙留下的狭窄空隙,一个被空柳条箱和阴影占去半个屋子的废弃杂物间他总是想象搜查者会在那里发现他。 令公鬼总是想象那个看不见的监视者,不论那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发现他。于是,他不停地找啊找,又渴又脏,头发里还挂上了蛛网。 然后,他走进了一个点着火把的阴暗回廊,发现半夏正沿着回廊蹑手蹑脚地前进,时而停下来偷看她经过的杂物间。她的及腰黑发用一根红丝带扎起来,穿着一件鸦青色衬红色的定阳式样的裙子。看到她,悲伤和失落便涌上令公鬼的心头,比他赶走马鸣、子恒和巫咸时更难受。 从小到大,令公鬼都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娶半夏回家,他们两人都这样想。可是如今当他忽然出现在她跟前时,她吓了一跳,大声喘着气,但她说的却是:“原来你在这里。马鸣和子恒把你做的事告诉我了。还有巫咸。我明白你的目的,令公鬼,但这样做太傻了。” 她双手交叉搁在胸前,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严肃地看着他。令公鬼总是不明白她是怎样弄出这种低头看他的错觉来的只要她愿意她总能办到尽管她的高度只到他的胸前,还比他小两岁。 “很好。”令公鬼说道。 半夏的发型忽然令他生气了。离开锡城之前,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成年女子不编辫子的。在那里,每一个女孩都热切地期盼着村里的女事会宣布自己到达可以编辫子的年龄。半夏当然也曾经那样盼望过。而在这里,她却披头散发只扎了一根丝带。 令公鬼想道:我想回家而不能回家,她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忘记思尧村。“你也走吧,别来烦我。你反正也不想再跟一个放羊的做伴了的。现在这里有大把鬼子母们,够你围着转的了。还有,别告诉她们中的任何人说见过我。她们在找我,我不需要你去帮她们的忙。” 第二百八十八章 骡子还更聪明些 半夏的脸颊涌上明亮的红色,结巴道:“难道你以为我会……” 令公鬼转身就走,而半夏尖叫一声扑了上来,双臂抱住了他的脚。两个人一起翻倒在石地板上,他的鞍囊和包袱都飞到了一边。 令公鬼落地时呻吟了一声,因为剑柄戳到了他的肋骨,而当半夏爬起来就像把他当成椅子一般一屁股坐在他的背上时又哼了一声。 “在家的时候,我娘,”她坚决地说道,“总是告诉我,学习对付汉子的最好办法就是学习驾驭一头骡子。她说,汉子和骡子的脑壳多数时候是一样的。有时候,骡子还更聪明些。” 令公鬼抬起头回头看她:“下来,半夏。下来!半夏,如果你不下来……”他威胁地压低了声音,“我可要不客气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他还装出了凶狠的目光。 半夏不屑地哼了一声。“就算你有那个本事,你也不会的。你不会伤害任何人。况且,你也没那个本事。我知道你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紫霄碧气,它只是偶然发生,而你也无法控制它。所以,你别想着对付我或者任何人。另一方面,我,一直在跟纯熙夫人学习,所以,如果你不肯讲理,令公鬼,我可能会把你的裤子点着。我可以办到哦,让你的裤子化为灰烬。你尽管继续这样,试试看我行不行。” 突然,只是一会儿,最靠近他们的火把忽然哄地旺盛起来。半夏她尖叫了一声瞪着那火把,吓住了。 令公鬼立刻扭过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自己背上拉了下来,把她放在墙边坐下。当他自己也坐起来后,半夏坐在他的对面使劲搓手臂。 “你真的会,是吗?”令公鬼生气地说道,“你在玩弄你根本不了解的东西。你很可能会把我们两个都烧成焦炭!” “笨男人!每次你们讲理讲不过的时候,就要么逃走,要么诉诸暴力。” “暴力?慢着!是谁扳倒了谁啊?是谁坐在谁身上?而且你还威胁我,至少试图威胁!要……”令公鬼摊摊双手,“不,你不是。你一直都是这样对我的。每一次你发现我们的争论不按照你的意思走,我们就会突然完全转了话题。这次不能这样了。” “我没在跟你争论,”她平静地说道,“也没有转变话题。躲起来不是逃走是什么?还有,躲藏之后,你就会真正地开始逃跑。还有,伤害马鸣、子恒和巫咸又是什么行为?还有我呢?我知道为什么。你害怕如果你让他们留在身边会带给他们更严重的伤害。只要你不做你不该做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会伤害到任何人。所有这些四处躲藏和打击,根本就毫无理由。为什么丹景玉座,或者除了纯熙夫人以外的任何鬼子母们会知道你的存在?” 令公鬼瞪着半夏愣了好一会儿。她跟纯熙夫人以及湘儿一起越久,就越学会了她们两人的态度,至少在她愿意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她们鬼子母和禁魇婆其实很多时候是很相象的,一副知道一切并且高高在上的样子。这种态度出现在半夏身上令公鬼不安。终于,他把孔阳说的话告诉了她。 “你说,他还能是什么意思?” 半夏搓着手臂的手凝固了,专注地皱着眉头。“纯熙夫人知道你的事,但她什么都没有做过,现在又为什么要采取行动呢?可是,如果孔阳……”她皱着眉迎上他的双眼,“如果他们真的要找,杂物间是他们第一个会找的地方。在我们查出他们是否真的在搜寻你之前,得先把你藏在一个他们永远想不到的地方。我知道这个地方。地牢。”???.23sk. 令公鬼忙乱地爬了起来,叫道:“地牢!” “不是要你到牢房去,傻瓜。我有时候会在傍晚到那里去看看罗汉果。湘儿也是。就算我今天去得早了些,也没有人会怀疑的。事实上,人人都去看丹景玉座了,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咱们。而且,纯熙夫人她从来不会到地牢去审问罗汉果。她是派人把他带到自己跟前的。而且,最近几十天她都没有见过他了。相信我,在那里你会安全的。” 可是,令公鬼仍然犹豫:“罗汉果,好吧。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去看那个小贩?他是一个妖魔的走狗,还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而且还是一个很坏的妖物的走狗。你不记得了吗,半夏,他把黑水修罗带到了思尧村啊!他是混沌妖皇的猎狗,他是这样说自己的,从上元前夜开始他就一直跟着我的足迹追到这来。” “呃,他现在被关在铁笼子里,没有威胁了,令公鬼。”这一次轮到半帮犹豫了,看着他的目光几乎是在恳求,“令公鬼,从我出生开始,他就每年春天都驾着马车到锡城来。他认识我认识的所有人,所有地方。真奇怪,他被关得越久,似乎就越容易接近。就像是他正在摆脱混沌妖皇的控制似的。他恢复了笑容,还会讲思尧村人的有趣故事,有时候还提到一些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有时候,他几乎就跟以前的他一样。我只是想跟人聊聊家乡的事而已。” “这一切,是从我开始躲避你之后开始的吗,”令公鬼心想,从子恒开始躲避所有人,马鸣开始沉迷赌博作乐之后。我本来不该只顾着自己的,他喃喃说道,然后叹了口气,“好吧,如果纯熙夫人认为这样对你安全,我猜,对我也安全吧。可是,你不需要搅进来的。”半夏站起来,专心拍打裙子,避开他的眼睛。“纯熙夫人说过,这样安全的吧?半夏?” “纯熙夫人从来没有说过我不能够去看望罗汉果。”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令公鬼瞪着她,然后爆发了:“你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根本不知道。半夏,这太蠢了。罗汉果是个妖魔的爪牙,而且,还是个最坏的那一种。” 第二百八十九章 每一天都变得更糟糕 “可是,现在他被关在笼子里了,”半夏僵硬地回答,“我不需要每做一件事都先问过纯熙夫人的准许。你现在才担心是否要照着鬼子母们吩咐去做事不是太迟了么,是不是?好了,你来不来?不用你,我自己也能找到地牢。他们正在找我,或者将要找我,如果发现你跟我在一起,对你没有好处。” “如果没有我,”半夏冷冷地说道,“你很可能会绊到自己的脚,然后摔倒在丹景玉座的膝盖上,接着,在企图脱身的说辞中招认一切。” 令公鬼道:“真是麻烦,你回家以后真该去参加女事会。如果所有汉子都像你认为的这么笨手笨脚,这么无能,我们将永远不能……” “你是不是打算站在这里不停说话直到他们真的找到你?捡起你的行李,令公鬼,跟我来。”半夏不等他回答,一转身就开始沿着回廊走去。令公鬼低声嘟囔着,不情不愿地照做了。 他们走的路都在卫所后面,很少遇到人,而且多数是仆人,可是令公鬼总觉得他们特别注意自己。不是对一个背着行李打算远行的汉子的注意,而是,对他——令公鬼的特别注意。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至少他希望它是。 但尽管如此,当他们两人走进卫所后面深处的一条过道时,走向一扇装有小铁窗、跟卫所外墙所有门一样包裹着厚铁皮的高门时,他一点也没觉得放下心来。 铁窗下面,悬着一个铃锤。 穿过铁窗,令公鬼可以看到光秃秃的墙壁,还有两个没有戴头盔的梳顶髻士兵坐在一张桌旁,桌上有一盏灯。其中一个汉子正在用一块长磨刀石缓缓打磨一把匕首。 半夏用铃锤敲门,发出铁铁相碰的脆响,对那人的动作没有一点影响。另一个汉子的脸扁平阴沉,看着门的样子就像在沉思什么,然后才起身走过来。他五短的身材,眼睛差点够不着铁窗的交叉栅栏。 “妈的,谁啊?你们想干什么?噢,又是你,女孩。来看你的妖物朋友?那个是谁?”他没有一点想要开门的意思。 “他是我的朋友,常大哥。他也想见罗汉果。”汉子打量着令公鬼,上唇抖动着向后露出牙齿。令公鬼心想,这该不会是一个微笑吧? “好吧,”常古终于说道,”好吧。你真高,不是吗?高,而且穿着的衣服对你们这种人来说够夸张的。是不是在东方边界被人逮住驯化了?”他砰地拉开门闩,拉开门,“好吧,要进来就进来吧。”他用嘲笑的语气说道,“小心别撞到脑壳,我的大人。” 这扇门就连巫咸也可以挺直腰走进来,令公鬼根本就没有撞头的危险。他跟着半夏走进去,皱着眉头,猜想这个常古是否会制造某种麻烦。他是令公鬼遇到的头一个粗鲁的定阳人,就连明承也只不过是冷淡而已,并不是真的粗鲁。可这个家伙,使劲把门甩上,又猛地把沉重的门闩闩上,然后走到桌子另一边的架子上,取下一盏灯。另一个汉子一直没有停止磨刀,甚至没有抬头看。整个房间除了桌子、条凳和架子以外,空荡荡,地上铺着稻草,另一端有一扇通往深处的门。 “在那里面跟你们的妖魔邪祟朋友一起时,”常古说道,“你们会想要盏灯光的,对吧。”他大笑起来,声音沙哑毫无幽默,然后点着了灯,“他在等你。”他把灯递给半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扇内门,“等着你。就在里面,在黑暗中。” 令公鬼看着眼前的黑暗,不安地停了停,身后的常古咧嘴笑着,可是半夏拉住令公鬼的袖子把他拉了进去。门砰地关上,几乎夹到他的脚后跟,插销也插上了。这里只有灯发出的光亮,包围他们的黑暗中一个小小的光池。 “你肯定他会放我们出去的吧?”令公鬼问道。他想起来,那个汉子从来没有往他的宝剑或者弓上看过,也没有问他的包袱里面有什么。“我看他们不是好守卫。我们完全可能是来解救罗汉果的啊,他们就不担心吗?” “他们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她回答,但是听起来似乎有什么困扰,又补充道,“每一次我来,都觉得他们变得更糟糕了。所有守卫都是。态度越来越恶劣,越来越阴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常古还跟我讲笑话呢,康强甚至一直都没有说过话。不过,我猜在这样一个地方呆久了,没有人能心情轻松吧。也许只是我而已,这个地方对我的心情也没有任何好处。” 虽然半夏这样说,她仍然很自信地拉着他走进黑暗。令公鬼则把空出来的手一直握在剑上。 苍白的灯光照出一个宽阔的回廊,两边是石砌牢房前面的平整铁栅栏。他们经过的牢房里,只有两间关着犯人。灯光照到他们时,那些犯人从他们窄小的粗麻床上坐了起来,用手遮挡眼睛,从指缝间瞪视着,他们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虽然他们的脸被遮着,令公鬼也感到了他们眼中的恶意。 “那个人喜欢喝酒打架,”半夏低声说道,朝着一个指节凹陷身材魁梧的家伙示意,“这一次他空手把镇子里一家客栈的大堂砸了个稀巴烂,还重伤了几个人。另一个犯人穿着一件镶着金边的宽袖曳撒和一双绣着祥云的低帮皂靴。他的客栈负了债,他企图逃走,”半夏响亮地冷哼了一声。她的父亲是思尧村的客栈掌柜,同时也是村长,“躲避他的十几个店主和生意人债主。” 那汉子朝他们咆哮,口中冒出尖利的咒骂就跟令公鬼从生意人的镖师们口中听到的一样刺耳。 “他们也是每一天都变得更糟糕。”她的语气有点压抑,加快了脚步。 当他们到达回廊尽头罗汉果的牢房时,她已经离令公鬼够远了,她手中的灯完全照不到他。令公鬼停在原地,站在她灯光的阴影中。 罗汉果正坐在他的粗麻床上,期待地前倾着身体像是在等什么,正如常古所说那样。他是一个身材瘦削,眼神锐利的汉子,手臂修长,大鼻子,比起令公鬼记忆中更加憔悴。这种憔悴不是因为关在地牢里造成的这里的食物跟仆人们的食物是一样的,再怎么罪大恶极的犯人也不会减少一点,而是他在到达海门通之前所做的事造成的。 ???.23sk. 第二百九十章 瑶琳桐庐 看见他,勾起了令公鬼不愿想起的回忆。罗汉果,坐在他那辆高大的小贩马车座位上,驶过马车桥,在上元前夜到达思尧村。就在那一夜,黑水修罗来了,杀戮,焚烧,追猎。纯熙夫人曾经说,它们在追猎三个年轻男子。 令公鬼想:追猎我,如果它们知道是我,而且还用罗汉果做猎狗。 半夏走近时,罗汉果站了起来,没有遮挡眼睛,甚至没有因为灯光而眨一眨眼。他朝她露出微笑,一个只触及嘴唇的微笑,然后抬起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笔直地看着躲在灯光后黑暗中的令公鬼,伸出一只长手指指着他。 “我感觉到你在那里,躲着,令公鬼,”他说道,声音像是在哼小曲,“你躲不了,躲不了我,也躲不了他们。你以为结束了,是不是?” “可是战争从来不会结束,令公鬼。他们来找我了,他们也来找你,战争会继续下去。不论你是死是活,你的战争永无终止。永无终止。” 突然他开始哼唱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他的手臂落下来,抬起眼睛全神注视着黑暗中屋顶上的一个方向。弯曲的咧嘴扭曲了他的嘴,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笑声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罗睺比你们所有人知道得更多。罗睺知道。” 半夏倒退着离开牢房回到令公鬼身边,灯光的边缘正好触及罗汉果牢房的铁栏。黑暗藏起了小贩,但他们仍然听到他的笑声。就算看不到他,令公鬼也知道罗汉果肯定还是那样盯着黑暗。 他打了个冷战,手指摸索着宝剑的剑鞘。 “我看他是完全失了心智了!”令公鬼嘶哑着喉咙,“这就是你说的跟以前的他一样?” “他有时候好些,有时候差些。”半夏声音不稳,“这一次差些,比平常差多了。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彻底疯了,在黑暗里那样盯着石头屋顶。如果没有那些石头,他盯着的将会是女客楼。那里是纯熙夫人住的地方,也是丹景玉座住的地方。”令公鬼说着,又打了个冷战,“他完全疯了,不能留了。” “这个好主意不好,令公鬼。”半夏回头看着牢房,把他拉远一点,还压低了声音像是怕罗汉果听到。 罗汉果的笑声追随着他们。 令公鬼道:“就算他们不搜查这里,我也不能跟一个这样的家伙呆在一起,你也不能。” “今天的他有一点……”半夏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有一个地方比起这里来更不会被搜到。之前我没有提这个地方是因为把你带到这里来会比较容易。他们绝对不会搜查女客楼的。绝对。” “女客——楼!半夏,罗汉果也许疯了,可是你更疯。你觉得这是你玩灯下黑的地方吗,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还有更好的地方吗?卫所之中有哪一个地方是男子,包括师左次大人,只有在受到女人邀请时才能进去的?哪一个地方没有人会想到去寻找一个男子的?卫所之中有哪一个地方肯定填满了鬼子母们?” “这太疯狂了,半夏。” 她戳着他的包袱,一副已经决定了的样子,说道:“你必须把你的宝剑和弓包到你的披风里去,这样,你就会像是帮我搬东西一样。要给你找一件没这么漂亮的短上衣和中衣应该不难,但是你必须驮起背来。” “我告诉你,我不干。” “既然你的行为像骡子那么固执,那么扮作一个给我搬东西的苦力就正好了。除非,你真的宁愿在这里跟他一起。” 罗汉果的轻笑穿过漆黑的阴影传来:“战争永无终止,令公鬼。罗睺知道。” “我从城墙跳出去可能成功率还高一点。”令公鬼喃喃念道。但他解开了包袱,照她的话把剑、弓和箭壶包起来。 黑暗中,罗汉果大笑:“永无终止,令公鬼。永无终止。”天籁小说网 纯熙夫人独自一人呆在女客楼的房间里,她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绣着蝴蝶花和凤凰花的披肩,对着角落里高高的穿衣大立铜镜照了照效果。她的一双黑色大眼睛在她发怒的时候会变得像鹰隼一般锐利,此刻,它们像是可以刺穿淡黄色的镜面。 她会把这件披肩放进鞍囊带到海门通纯属偶然。披肩后面的中央是代表嘉荣的炽热白色火焰,披肩边缘的长穗子显示她所属结的颜色纯熙夫人的披肩穗子就像清晨的天空一样蓝在嘉荣以外的地方,很少鬼子母们会披上这种披肩,就算是在嘉荣城里,多数也只有在巫鬼道中才披。 在嘉荣,除了巫鬼道宫廷召开的会议以外,少有场合需要披肩这种正式着装。至于华山绝壁以外的地方,嘉荣之火会吓跑许多人,他们也许会去躲起来,也许会去向火传居士告密。白羽客的箭对于鬼子母们来说跟其他人一样致命,而且,火传居士非常狡猾,他们是不会在射击之前让鬼子母们发现弓箭手的,以免攻击失败。纯熙夫人当然没有想过在海门通会有机会披上披肩。不过,既然要去觐见丹景玉座,就该注意礼仪。 纯熙夫人身材苗条,一点儿也不算高,鬼子母们特有的岁月无痕的光滑脸蛋往往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年轻些。不过,纯熙夫人拥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和沉着镇定的举止,在任何人群之中都足以占据支配地位。这是她在瑶琳桐庐王宫里长大时养成的气质,成为鬼子母们的许多年来,这种气质不但没有被掩没,反而更加明显。 纯熙夫人知道,今天,她将会需要发挥这种权威感的每一分、每一寸。今天的平静多数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一定是有麻烦发生了,不然,她不会亲自到这里来的。这是纯熙夫人至少第十次这样想了。可是,除此以外,还有上千个问题。是什么麻烦?她选择了谁陪她到这里来?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现在?此刻,一切都不能出差错。 第二百九十一章 防护结界 纯熙夫人的一头黑发像波浪一般披在肩上,上面系着一条精巧金项圈,她伸手抚摸金项圈时,右手上的巴蛇戒指模糊地反射着光芒。金项圈上挂着一颗透亮的蓝色小石头,在她的前额中心摇晃着。 巫鬼道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她可以使用这颗石头来集中注意力,借此使出许多小花招。这其实只是一颗打磨过的蓝色奇玉,是一个年轻女孩在无人教导之下,自己初次学习引导的时候使用的道具。那个女孩记得玉枢宝版甚至更为强大的天元宝鼎的传说,记得它们是祸斗时代流传下来的神奇遗物,可以帮助鬼子母们安全地超量使用自身没有辅助时无法承受的紫霄碧气。 因此,纯熙夫人以为这种注意力集中点是使用紫霄碧气的必须道具。在巫鬼道,有些姊妹知道她那些小花招之中的几个,而且怀疑还有其他她们不知道的,其中包括了实际上不存在的、以及当她听说之后很是吃惊的招数。她用这颗石头所做的都是简单的小事,就是那种娃娃的脑子可以想像出来的事情,但有时候非常有用。如果丹景玉座带来了不合适的人,这颗奇玉的传闻也许可以令她们措手不及。 房门传来一阵快速连续的敲门声。定阳人是不会这样敲别人的门的,更别说这是她的门了。纯熙夫人仍旧看着镜子,直到镜里她的眼睛可以沉静地回蹬着她,黑色的深渊里面隐藏住所有的想法。她检查了一下腰带上挂着的软皮袋子。不论使她离开嘉荣的麻烦事是什么,当自己把这一件麻烦放在她面前时,她就会忘掉其他的了。房门又是一阵猛敲,比起前一阵更加用力,她穿过房间,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打开房门,面对门外的两个女人。3sk. 纯熙夫人认识她们。黑发的连翘,披着蓝穗披肩,以及头发枯黄的青黛,披着红穗披肩。后者举起手正准备再敲。青黛不仅样貌年轻,实际上也很年轻,相貌美艳,长着一张娃娃脸,撅起的小嘴,黑色眉毛和更为漆黑的眼睛跟她肩膀上的数簇淡蜜色小发鞭形成鲜明对比,不过,这种组合在彰德很常见。两个女人的个子都比纯熙夫人高,不过,青黛高出不到一个手掌。 纯熙夫人一开门,连翘的胖脸上就露出了微笑。这个微笑是她拥有的唯一美丽,但已经足够;几乎任何人看到连翘的笑脸都会感到舒适、安全和亲切。 “愿神灵护佑你,纯熙夫人。再次见到你真好。你过得好吗?我们真是很久没见了。” “我的心情因你的存在而欣慰,连翘。这确实是实话;知道在到达海门通的鬼子母们之中至少有一位是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愿神灵护佑你。” 青黛抿紧了嘴唇,使劲扯了一下自己的披肩:“丹景玉座殿下要见你,姊妹。”她的语气也像是在发脾气,而且冷得像带着刀刃。这倒不是冲着纯熙夫人的,或者说不完全是。青黛总是一副对什么事情不满意的样子。 她皱着眉头,越过纯熙夫人的肩膀往房间里面张望:“这个房间设了防护结界,我们没法进入。你为什么要对你的姊妹设防护结界?” “请别多心,这是防范所有人的,”纯熙夫人冷静地回到,“不少女招待对于鬼子母们都很好奇,我可不想让她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在我的房间里翻东西。现在也没有必要改变。” 她在身后掩上房门,三个人都站在了回廊里。“我们走吧?不能让丹景玉座殿下等我们。”她开始沿着回廊离开,连翘在她身旁边走边闲聊。青黛站了片刻瞪着那扇房门,像是在猜测纯熙夫人究竟藏着什么,然后才快步赶了上来。青黛走在纯熙夫人身旁,姿势僵硬得像个卫兵。连翘则只是像个同伴般陪着。她们的软布鞋在编织着简单图案的厚地毯上轻轻敲响。 她们经过时,穿直裰的仆女们都深深屈膝行礼,有不少人行的礼比起海门通节度使本人会受到的礼要深得多。鬼子母们,三个一起,而丹景玉座殿下本人就在卫所之中;这是卫所中任何女人一辈子都没曾想过的荣幸。门厅里站了几个贵族妇人,她们也行了屈膝礼,这也是师左次大人绝对不会有的礼遇。纯熙夫人和连翘微笑着,向每一个行礼的人点头回应。不过,不论对方是仆人还是贵妇,青黛则对所有人都不予理会。 当然了,这里只有女人,没有汉子。虽然在门厅那里有几个男孩在追逐玩耍,但是没有超过十岁的定阳男孩敢在没受到准许或邀请的时候跑进女人的房间里。男孩们笨拙地双膝跪地行礼,他们的姐妹则深深屈膝蹲下。连翘不时会微笑着伸手抚摸一下他们的小脑壳。 “纯熙夫人,”连翘说道,“这一次你离开嘉荣太久了。真是太久了。嘉荣很想念你。你的姊妹们也很想念你。巫鬼道需要你。” “我们总得有些人在外面的世界忙活,”纯熙夫人温声回答,“巫鬼道内部的事都交给你们了,连翘。不过,在嘉荣,你对于天下各处发生的事情听说得比我要多。我常常会错过各种地方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次数已经太多。你们有什么消息?” “又出了三个假的应化天尊,”青黛咬牙切齿地说道,“在钟吾城、睦州和晋城,假的应化天尊大肆破坏。这种时候,你们凌日盟却在看笑话,说空话,抓住过去不放。” 连翘挑起了一边眉毛,青黛刺耳地哼了一声闭了嘴。 “三个,”纯熙夫人轻声重复着。她的眼睛闪起了光芒,但转眼间她就把它掩盖住了,“过去两年出了三个,如今则是同时出现三个。” “跟以前一样,这三个也会被解决掉的。这些害人的疯子和任何追随他们的乌合之众都长不了。”青黛语气中的确信几乎让纯熙夫人发笑。几乎。她对于现实、对于各种可能性太了解了。“难道几个月的时间就足以令你忘记了吗,姊妹?上一个假的应化天尊在他的军队不论他们是否乌合之众,在他们被打败之前差点没把地面都翻过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 荷花姐姐 “是的,如今成少卿已经被带到嘉荣,我想,他已经被封禁了,没有威胁了。” “但是,我们有几个姊妹为了对抗他而牺牲。对于我们来说,即使只是失去一位姊妹也是不能承受的损失,而我们在归德的损失真是太惨重了。成少卿之前的那两个假的应化天尊并不能引导紫霄碧气,但尽管如此,坎都和震城的人们对他们依然记忆犹新。村庄被烧毁,士兵们在战场上战死。当我们要同时对付三个假的应化天尊的时候,不知道要花费多大力气?那些自称真应化天尊转生的疯子从来都不乏追随者,这次有多少人会聚集在他们的旗下?战争的规模会有多大?” “前景还不至于晦暗到这个地步,”连翘说道,“就我们眼下所知,只有钟吾城的那个假的应化天尊会引导。他还没来得及吸引太多追随者,而且,应该已经有姊妹赶到那里去对付他了。在黯河湾各处,汝宁人都在攻击他们那里的假的应化天尊和追随者。至于睦州的那一个,已经被俘虏了,”她短笑了一声表示惊讶,“想想看,这么多的百姓之中,只有睦州人竟会如此迅速地对付他们的假的应化天尊。如果你问他们,他们甚至不愿意自称睦州人,而是自称候马人,或者卫辉府人,或者这个大人、那位夫人的人。然而,就因为害怕他们的众多邻国中有人会趁机入侵,睦州人几乎在他们的假的应化天尊刚刚张口宣布自己身份的时候就跳起来把他压倒了。” “大同小异的,”纯熙夫人说道,“同时出现三个假的应化天尊,这是不可小看的。有没有姊妹成功得过谶语?” “这样的可能性很小,好几百年以来,鲜有鬼子母们显露过这个天赋的任何迹象,可以说连一丁点都没有所以,”当连翘摇头时,她并不意外。不意外,还反而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们三人在回廊的交汇处遇到了荷花姐。荷花姐行了一个完整的屈膝礼,深蹲下去,把淡绿色的裙摆宽宽地张开。“向嘉荣致敬,”她喃喃说道,“向鬼子母们致敬。” 海门通节度使的妹妹可不是点点头就可以打发的。纯熙夫人拉着荷花姐扶她起来。“你太抬举我们了,荷花姐。快起来,好姊妹。” 荷花姐优雅地站了起来,脸带红晕。她从来没有到过嘉荣,却被一位鬼子母们喊作姊妹,即使是她这种身份的人也足以兴奋了。她身材矮小,正处于中年,皮肤黝黑,带着成熟美,脸颊上的红晕更衬得她楚楚动人。“您真是太令我荣幸了,纯熙夫人。” 纯熙夫人微笑道:“我们互相认识有多久了,荷花姐?难道我现在得喊你作荷花姐姐,就像是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喝过茶一样吗?” “当然不是。”荷花姐也微笑着回应。她哥哥脸上的坚毅线条在她的脸上同样存在,脸颊、下颚,没有一丝比她的哥哥柔软。有些人说,尽管师左次是一个出名坚忍的统帅,他也远远比不上他的妹妹。“可是,丹景玉座殿下在这里访问海门通的时候,我私下里喊他的小中、小舅舅,就跟我时辰候骑在他肩膀上时一样,可是,在公众场合就不能那样了。” 连翘啧了一声:“有些时候正式礼仪是必须的,可是,男人们常常过于注重它们。请你喊我连翘吧,我则喊你荷花姐,可以吗?” 纯熙夫人的眼角扫到了半夏,就在另一边回廊的远处,匆匆忙忙地转过一个弯角。一个穿着皮革上衣的驼背身影低着头,手臂上抱着大包小包,蹒跚地跟在她身后。纯熙夫人容许自己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但她的面具立刻就恢复了。如果这个女孩在嘉荣也如此积极进取,她嘲讽地想着,总有一天她会登上丹景玉座,前提是她能学会如何控制这种积极性,而且还得有一个空置的丹景玉座等着她。 当她把注意力转回其他人身上时,青黛正在说话。 “我很乐意能有机会了解你们的这里的风土人情。”她脸上挂着坦率的微笑,像个少女一般,她的声音很友善。 当荷花姐把邀请扩大至请她们到她的私家花园参加她和她那些贵妇们的聚会时,纯熙夫人让自己的脸回复静止,青黛则热心地接受了邀请。青黛朋友很少,卿月盟以外的朋友更是一个都没有,更别说鬼子母以外的了。她跟男人们,或者黑水修罗交朋友可能还更快些。纯熙夫人不知道对于青黛,甚至对于卿月盟的所有鬼子母们来说,男人们和黑水修罗是否有区别。 连翘解释说,此刻她们正要去觐见丹景玉座。 “噢,”荷花姐说道,“天佑银蟾女王,愿昊天上帝庇护她。那么,迟些好了。”她站着低头送她们离开。 纯熙夫人一边走一边打量青黛,但从不直接看着她。这个鬼子母们双眼直视前方,若有所思地撅着月季花蕾一般的嘴唇,似乎把纯熙夫人和连翘两人都忘了。她在想什么?连翘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不过,她总是能全盘接受别人,不论那是对方原来的样子还是装出来的样子。 在巫鬼道的时候,连翘处事的言行一致就常常令纯熙夫人惊异,而那些心思不正的人似乎总是认为她的坦率和诚恳,她对别人的包容是狡猾的伪装。她们总是会对她的说到做到和有话直说措手不及。而且,她有一种透视事情本质的能力,并且接受她所看到的一切。此刻,她愉快地继续谈论消息。23sk. “玄都传来的消息有好有坏。原寿街上的暴乱已经随着春天的降临而平息,可是仍然有言论,太多的言论,为了漫长的冬天而责怪银蟾女王,也责怪嘉荣。比起去年,银蟾女王的王位更加不稳,不过,她仍然坐在上面,而且只要吕志真仍然是银蟾女王卫兵的统帅,她就可以继续坐下去。至于王位继承人仪景公主和她的哥哥丙火王子,已经平安抵达嘉荣接受训练。在巫鬼道,有人担心传统会被打破。” “只要银蟾女王还有呼吸,就不会。”纯熙夫人说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新故事而已 青黛略略惊了一下,像是刚刚才从沉思中恍过神来:“祝告求福,她继续呼吸下去吧。王位继承人的队伍被火传居士一直跟踪到了雅砻江上通往嘉荣的桥那里。在原寿城外,更多的火传居士仍然在那里聚集,等待着捣乱的机会,城里仍然布满探子。”m.23sk. “也许银蟾女王是时候学会一点警觉了,”连翘叹道,“现在这情况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是对一个女王而言。而且,说不定对银蟾女王而言更加危险。她永远都是那么刚愎自用。我记得她年轻时在嘉荣的情景。她没有成为合格鬼子母们的能力,因此满心怨愤。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为了这个而逼迫她的女儿,而不顾那个女孩自身的选择。” 纯熙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仪景公主天生就拥有火花,这不是选择的问题。银蟾女王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因为缺乏训练而死,就算河间之地所有的火传居士都在原寿城外扎营也一样。她会命令吕志真带领女王卫兵在他们之中杀出一条前往嘉荣的路,而吕志真就算只剩一个人也会照做的。然而,她仍旧必须为那个女孩的潜力之大保密。如果被玄都的人们知道,他们是否愿意接受仪景公主继承银蟾女王登上王座?接受一个不仅仅是遵循传统在嘉荣接受训练,更是一个鬼子母的银蟾女王?有历史纪录以来,只有少数银蟾女王拥有被称为鬼子母的资格,其中又只有几个公开承认并且一辈子都为此后悔。” 纯熙夫人感到一丝遗憾。但是,现在事情太多了,无法抽手去管、甚至去担心一个王国、一个王位。 “还有什么,连翘?你一定知道承峻在进行寻宝者召集吧,这是四百年来的头一回。据承峻人说,最后一战即将到来……”连翘略略颤抖了一下,她是该害怕,但她并没有停下,继续说道:“神霄玉府伏魔令必须在对抗黑暗的最后一战开始之前找到。来自天下各地的武士已经开始聚集,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宝,成为传奇。睦州和渔阳当然提高了警觉,认为这一切都是打算对付他们其中一个的掩饰。那可能是睦州人如此迅速地抓住他们的假的应化天尊的原因。不论如何,艺人和说书将会有许多崭新的故事可以加到他们的轮回传说中去了。” “愿老天保佑,仅仅是新故事而已。也许不会是他们预想中的那种故事。”纯熙夫人说道。 青黛厉眼看着她,但她的脸保持毫无表情。 “我猜也不会,”连翘平静地说道,“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故事才会是被加入轮回的故事。除了这些之外,我只有传闻可以告诉你了。讨海族显得躁动不安,他们的船在港口之间跑来跑去,几乎不加停顿。出身讨海族岛屿的姊妹们说,他们的先贤水月大师就要降临了,但她们不肯多说。你知道,在水月大师的问题上,讨海人对于外人是多么守口如瓶,这方面,我们的姊妹似乎更把自己看成讨海族而不是鬼子母。厌火族似乎也在蠢蠢欲动,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厌火族。至少,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打算再次翻越天下之脊,谢天谢地。” 连翘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愿意为了得到一位来自讨海族的姊妹而付出一切。一个就够了。” “我们对他们了解得太少了。”纯熙夫人笑了。“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情报的掌握真的很厉害,连翘。” “还有逐鹿之原呢。”青黛冒出一句,然后为自己说的话吃了一惊。 “那就真的是一个传闻了,姊妹,”连翘说道,“我们离开嘉荣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谣言。逐鹿之原那里可能在打仗,也许投门岭也是。我说的是,可能。谣言不多,是谣言中的谣言。我们没来得及打听更多就离开了。” “那说的一定是彰德和震城,”纯熙夫人摇着头说道,“他们为了逐鹿之原已经争执了将近三百年,但从来没有上升到战争级别。” 纯熙夫人看了看青黛,说道:“一个鬼子母本应丢弃对于她们原属家国和统治者的忠诚,但很少人能做得如此彻底。要做到完全不关心自己出生的土地是很难的。为什么他们现在会?” “闲聊够了,”黄发女人恼怒地打断了对话,“纯熙夫人,丹景玉座殿下在等你。”她快速跨了三大步超过两人,一把推开一对大门,“丹景玉座殿下可不会和你闲聊。” 纯熙夫人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的袋子,从青黛身边走过,走进大门,点了点头,像是感谢对方为她推开门。她甚至差点要向着青黛闪着白热怒火的脸微笑。 奇怪,这可怜的女孩到底怎么啦? 接待室的地板上铺着几层色彩鲜艳的地毯,摆着许多做工简单或者只是略加打磨的木头椅子、软垫条凳和小桌子,显得很舒适。高高的箭缝旁边挂上了织锦窗帘,使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窗户。地窝炉里面没有点火,白天是很暖和的,定阳的寒冷只有在晚上才会降临。 跟随丹景玉座到达海门通的鬼子母们之中,只有少数几个在这里。辛夷盟的忙忧和花姐菲对于纯熙夫人的到来连头都不抬一下。花姐菲正在专心阅读一本包着破旧褪色的皮革封面的旧书,小心翼翼地翻着它的残破书页。 而体态丰满的颖逸则盘着脚坐在箭缝下方,把一朵小花举起来送到光线里,一边在膝盖上搁着的书上整齐地做笔记和画图,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研好墨的砚台,大腿上还有一小堆花朵。辛夷盟的姊妹都把大部分的心思放在探索知识上,很少关注其他事情。 纯熙夫人有时候怀疑,她们到底知不知道天下上在发生什么事情,甚至,就在她们身边发生着什么事情。 其他三个已经在房里的鬼子母们转过身,但她们没有向纯熙夫人走来,只是看着她。 第二百九十四章 应您的召唤 其中一个苗条的临月盟姊妹是纯熙夫人不认识的;她在嘉荣里呆的时间太少了,尽管她们的数量再也不像从前那么多,她也来不及认识所有鬼子母们。 不过,纯熙夫人认识另外两个。白芷,不论是肤色还是态度,都跟她披肩上的白色穗子一样,苍白、冰冷,跟皮肤黝黑、性情火烈的绀珠派姊妹苦芍正好完全相反。不过,她们两人都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纯熙夫人不说话。苦芍用力整了整肩上的披肩,而白芷根本一动不动。那个苗条的临月盟姊妹似乎有点遗憾地转过身去。天籁小说网 “愿神灵护佑你们,我的姊妹。”纯熙夫人说道。没有人回答。 她不能确定花姐菲和颖逸是否听到了。其他人到哪里去了?虽然没有必要全部人都集中在这里。多数人很可能正在她们的房间里休息,驱除旅途的疲劳。但她现在很紧张,所有她不能问的问题都在她的脑海里不停转动。只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通往里间的门打开了,桑扬走出来。她是阴神玉女,身材几乎跟男子一样高,苗条优雅,古铜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仍然很漂亮。她没有带着她的金色火焰雷击木,不披披肩,只围着一条手掌宽的蓝色长蒙面,因为她是作为阴神玉女而列席巫鬼道议事会的,而不是代表她所属的派别。 “你来啦,”她精神奕奕地对纯熙夫人打招呼,朝身后的门做手势,“来吧,姊妹。丹景玉座殿下在等你。”她说话一向都是简洁快速,不论她是生气、高兴还是激动。纯熙夫人跟随桑扬进去时,心里不由得猜测阴神玉女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桑扬把门在两人身后关上,它发出跟地牢门关上时一样的碰击声。 丹景玉座殿下坐在地毯中间一张宽阔的桌子后,桌上放着一个方正的青龙彩绘宝盒,大小跟衣物箱差不多,装饰着华丽的银花饰。桌子很精壮,桌腿矮短,但是它看上去就像是承受着两个壮男子也未必抬得起来的重量。 看到那个青龙彩绘宝盒,纯熙夫人顿时难再保持脸上的平静。上一次看到它,它还被安全地锁在师左次的密库里。听说丹景玉座来了的时候,她本来打算自己亲口告诉她的。可是现在,它已经摆在了丹景玉座的跟前,虽然这只是小事,却是一件令人担心的小事。事情的变化可能已经快得超出她的控制。 纯熙夫人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正式地说道,“应您的召唤,尊主,我来了。” 丹景玉座伸出手,让纯熙夫人亲吻她的巴蛇戒指。这些礼仪跟其她鬼子母们一样。她站起来,换成更接近谈话的语气,但又不能过分。她清楚知道阴神玉女就站在自己身后的门旁。“我希望您的旅途愉快,娘。” 丹景玉座出生于晋城的一个普通渔民家庭,并非贵族,她的名字叫魏尊主,不过,自从十年前她被巫鬼道议事会推举为丹景玉座之后,很少人会用到、甚至想到这个名字。 她是——丹景玉座,这就足够了。她肩膀上的宽阔蒙面由代表鬼子母们七个势力的七条彩色带组成;丹景玉座属于所有派别,也不属于任何派别。她身高适中,相貌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俊俏更合适,脸上透露着一种在她登上丹景玉座之前就已经拥有的力量,一种在晋城的港口区市井中挣扎生存的女孩的力量。在她眼睛的清澈注视之下,国君、重臣、甚至火传居士的统领也得低下眼睛。此刻,她的眼睛显得很疲劳,她的嘴角流露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 “孩子,我们在雅砻江上召唤风,甚至扭转水流来为我们的船只加速。”丹景玉座的声音低沉哀伤,“我亲眼看到因此而引发的洪水冲毁沿岸的村庄,老天才知晓我们对天气还造成了什么影响。这些破坏和可能因此造成的庄稼失收都是我们的过错。一切都只为了尽快到达这个地方。” 她的目光飘到了那个华丽的青龙彩绘宝盒上面,半抬起手像是要摸它,可她口中说的却是,“厉业魔母回到了嘉荣,孩子,她是跟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一起到的。” 纯熙夫人知道桑扬站在一边,虽然跟平常一样,她在丹景玉座在场的情况下保持沉默,但是她在观察,她在倾听。“我很惊讶,尊主,”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这种时候,银蟾女王的身边很需要鬼子母作为顾问。” 银蟾女王是少数几个公开承认有鬼子母作顾问的统治者之一;几乎所有统治者都有一个鬼子母顾问,但是很少人承认。 “是厉业魔母自己坚持的,孩子。不论银蟾女王是否原意,银蟾女王,说到意志,她未必比得过厉业魔母。不论如何,也许这一次是她不愿意跟厉业魔母争吧。仪景公主拥有的潜力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她的训练已经开始有进展了。卿月盟姊妹们为此像小孩子一般得意洋洋。虽然我并不认为这个女孩的思维跟她们的方式相近,但是她必竟年轻,难以预计。就算她们没能把她拉入卿月盟,也没有关系。仪景公主很可能会成为一千年来最强大的鬼子母,而发掘她的人是卿月盟。她们就凭着这一点已经在宫廷中挣得不少优势。” “尊主,我带了两个年轻女子到海门通来,”纯熙夫人说道,“她们都是来自锡城,一个濮阳曲水之血仍然强烈的地方。虽然他们都已经忘记那块土地曾经叫做濮阳曲水,但是古老的血统在歌唱,尊主,而且在锡城尤其响亮。半夏,一个乡下女孩,至少可以跟仪景公主一样强大。我曾经见过仪景公主,所以我知道。至于另一个,湘儿,她是村里的禁魇婆,但是年纪只比女孩大一点。她们村子会选择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担当禁魇婆,这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第二百九十五章 你应该知道 纯熙夫人说道:“一旦她学会有意识地控制她现在无意识地做的事情,她可以跟嘉荣里的任何姊妹一样强大。再加以训练,她将会像熊熊篝火一般耀眼,而仪景公主跟半夏只能算是蜡烛。这两个女子是决不可能选择卿月盟的。因为男人会使她们快乐,她们会为男人生气,但她们真心喜欢男子。她们轻而易举就能把卿月盟因为找到仪景公主而在巫鬼道取得的任何优势夺回来。” 丹景玉座点点头,这一切像是对她无关紧要。纯熙夫人惊讶地挑起了双眉,又赶紧控制住自己,让表情回复平静。这是巫鬼道议事会最关心的两件事之一:每一年,能找到的可以接受引导紫霄碧气训练的女孩越来越少,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而且,真正力量强大的更少。 比起鬼子母们因为裂世而遭到的百般责难、或者来自火传居士的怨恨、或者甚至妖魔邪祟的破坏,鬼子母们人数的锐减以及天赋的消逝所引起的担忧更加重要。 巫鬼道中原本人气兴旺的回廊现在空空荡荡,曾经可以用紫霄碧气轻易解决的事情如今做起来困难重重,或者,根本无法办到。 “厉业魔母回到嘉荣去还有另一个理由,孩子。她用了六只鸽子来发送一个同样的消息,以保证我能收到。至于她还给嘉荣里面的哪些人派出信鸽,我只能猜测然后亲自回来查证。她跟巫鬼道议事会说,你在摆布一个身为杀重身轻之命而且十分危险的年轻男子。她说,那个男子曾经在原寿停留过,可是,当她找到他呆的那家客栈时,发现你已经把他拐走了。” “那个客栈的人对我们很好,很热心,尊主。如果她伤害他们之中的任何人,”纯熙夫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随即听到桑扬动了动。没有人可以用这种语气跟丹景玉座说话;“就算是在位的国君也不行。” “你应该知道,孩子,”丹景玉座淡淡说道,“厉业魔母不会伤害任何人,除非她认为那人危险。比如说妖魔邪祟,或者那些企图引导紫霄碧气的可怜的愚蠢汉子,或者威胁嘉荣的人。每一个不是鬼子母的人对于她来说,可能都只是象棋盘上的一只卒子。那位客栈掌柜,我记得是叫铁掌柜的吧,他很幸运,因为他明显对于鬼子母相当尊重,所以对厉业魔母的问题给出了令她满意的答案。事实上,厉业魔母对他的评语不错。但是,她说得更多的是你带走的那位年轻男子。她说,他是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以来最危险的男子。你知道,她有时候能谶语,而且她的话在宫廷中很有份量。” 因为桑扬在场,纯熙夫人强迫自己的语气尽量恭顺,虽然还做不到十分,但已经是她的极限。 “我带着三个年轻男子,尊主,但没有一个是国君这类身分尊贵的人,而且我非常怀疑他们之中有任何人会做统一天下的痴梦。自从天下纷争之后,再也没有人做过当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梦了。”???.23sk. “是的,孩子。师左次大人告诉我了,是三个乡下男孩。不过,其中一人是杀重身轻之命。”丹景玉座殿下的目光又飘到了那个方盒子上。 “议事会有提议说,你应该被派往静修进行反省。是一位来自绀珠派的长老提出的,另外还有两人边听她的提议边点头赞同。” 桑扬发出轻蔑的哼声,又或者,是表示受挫吧。丹景玉座殿下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像布景一样沉静,但这一次纯熙夫人可以理解她的小小干扰。 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后,一千年来,绀珠派都是跟凌日盟结盟的,她们总是同声同气。 “我可不打算去某个遥远的村庄里面种菜,尊主。” “我也不会让你种菜的,不论巫鬼道议事会怎么说。还有更进一步的提议,也是绀珠派提出的,说你在静修期间的一切照料的工作应该交给卿月盟。卿月盟姊妹们试图装出惊讶的样子,但她们就像一群明知道猎物毫无防范之力的鱼鹰。”丹景玉座哼了一声,“卿月盟表示说不愿意监管一位并非她们派别的姊妹,但是又说,她们会接受议事会的安排。” 纯熙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那将会是最令人不快的,尊主。”她明白,那将会是比不快要糟糕,糟糕得多;卿月盟从来不善温柔。她坚决地把这个想法放到一边,待会儿再理会。 “尊主,我不能理解绀珠派和卿月盟这次如此明显的联手。她们的信仰、她们对待男子的态度、她们对于鬼子母责任的看法,都是完全相反的。一个卿月盟姊妹和一个绀珠派姊妹的谈话甚至必定以吵架收场。” “正所谓,曲成万物而不遗,孩子。我是连续第五个从凌日盟被提为丹景玉座的人。也许,她们觉得这太过分了,或者,凌日盟的思维方式再也无法满足一个到处是假的应化天尊的天下。经过了一千年,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丹景玉座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古老的壁垒在削弱,古老的屏障已经打破。” 她振作了一下,声音坚定起来,“不过,还有另一个提议,一个闻起来就像码头上放了六七天的鱼货一样腥臭的提议。因为桑扬属于凌日盟,而我来自凌日盟,有人提出说这次旅程如果再派两个凌日盟姊妹跟我一起,就变成有四个凌日盟代表了。她们在宫廷里当着我的面这样说,就好像在讨论如何修理排水沟。另外还有两个鼍龙派长老和两个绀珠派长老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临月盟在她们之间窃窃私语一轮之后,不肯表示赞成还是反对。只要再多一个赞成的人,你的姊妹连翘和菌陈就不会在这里了。甚至还有人议论,公开地议论,说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巫鬼道。” 第二百九十六章 遏绝 听到这个消息,比听到卿月盟想得到她的消息更令纯熙夫人震惊。不论来自哪一派系,阴神玉女应该只代表丹景玉座,而丹景玉座则是代表所有结的所有鬼子母们。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即使是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即使是在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军队把所有幸存的鬼子母们围困在嘉荣之中的那些最为黑暗的日子里,也没有例外。 丹景玉座就是丹景玉座,高于一切。每一个鬼子母都发誓要服从她。没有人可以对她做的事情或者她想去的地方提出质疑。这个提议,违反了三千年的传统和律法。 “是谁这么大胆,尊主?” 丹景玉座苦涩地笑了。“几乎所有人,孩子。原寿的暴乱。寻宝英雄会在我们预先没有获得任何知会的情况下就宣布。假的应化天尊就像雨后春笋一般不停地冒出来。家国在削弱,越来越多豪强贵族开始玩起祸出阋墙,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把他们的阴谋狠狠打击之后,这种游戏从来没有如此兴盛过。” 顿了顿,她又道:“最糟糕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混沌妖皇再次蠢蠢欲动。给我找出一个不认为巫鬼道正在对事情失去控制的姊妹来吧,如果她不是辛夷盟,她死定了。时间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也许已经越来越紧迫了,孩子。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到它的流失。” “正如您所说,尊主,天下在变。不过,华山绝壁外,仍然有比墙内更严重的危险。” 丹景玉座迎着纯熙夫人的凝视,很久之后,才缓缓点头。 “桑扬,你出去一下。我要单独跟我的孩子谈谈。” 桑扬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说:“遵命,尊主。” 纯熙夫人可以感觉到她的惊讶。丹景玉座很少会在没有阴神玉女在场的情况下接见客人,特别是一位她很有理由要惩罚的姊妹。 门打开,又在桑扬身后关上。她在接待室里是不会透露里面发生的任何事情的,可是,纯熙夫人跟丹景玉座单独会面的消息会像野火遇上干树林一般在海门通的鬼子母们之间迅速传开,种种猜测流言将会因此诞生。 门一关上,丹景玉座就站了起来,纯熙夫人的皮肤上传来片刻的刺麻感。是丹景玉座在引导紫霄碧气,一瞬间她在纯熙夫人的眼中就像是被一圈明亮的光晕包围着。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了解你以往的小花招,”丹景玉座说道,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着纯熙夫人额头上的蓝色石头,“不过,我们多数都拥有一些孩提时发明的小花招。不论如何,现在没有人能听见我们说什么了。” 她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纯熙夫人。这是一个老朋友之间的温暖拥抱;纯熙夫人也同样热烈地回拥着她。 “纯熙,你是唯一一个可以令我想起自己是谁的人。就连桑扬,也总是把我当成权力和面具,即使只有我和她两人,就好像我跟她在当小学徒的时候没有在一起傻笑过一般。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都还只是小学徒,你和我。仍然是那么纯洁无知,把一切看成书本里的故事成真;那么纯洁无知,认为我们会遇到的男子,他们将会是王子,记得吗,英俊、强壮、温柔的王子?他们足够强大,可以容得下一个拥有鬼子母力量的女人为妻;那么纯洁无知,梦想着得到传说中故事的完美结局,可以跟其他女人一样生活,只不过是多了一些力量。” “我们是鬼子母,水棠。我们有我们的责任。” “就算你和我生来不会引导,你会为了一个家、一个丈夫,即使那是一位王子,而放弃吗?” “我不相信。那是村庄主妇的梦想。就连绀珠派也不会那样。” 丹景玉座向后退开。“不,我不会放弃的。多数时候,不会。可是,曾经有几次,我妒忌村庄的主妇。此刻,我几乎就是在妒忌她们。纯熙,如果任何人,甚至包括桑扬,发现我们的计划,我们都会被遏绝的。而我,也无法指责她们做错——” 遏绝。 这个词几乎像是挂在眼前的空中颤抖着。 对于汉子,这种扼杀他引导紫霄碧气的能力,以此防止他发疯然后破坏周围一切的封印称为封禁。但对于鬼子母们,则称为遏绝。遏绝。再也无法从太一引导紫霄碧气的能量流。仍然可以感觉到太一中雌性力量阴宗的存在,却再也不能接触它。永远都记住自己失去了什么。被遏绝的鬼子母们实在太稀少,所以每一个小学徒都必须记住自从裂世之后每一个被遏绝的鬼子母们的名字以及她的罪行,然而,每一个人只要想到这个词,就会发抖。女人对于遏绝的承受能力比起男子好不了多少。天籁小说网 纯熙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其中的风险,也知道冒险是必须的。但这不等于她可以很高兴地接受它。她眯起双眼,只有其中闪着的光芒透露出她的愤怒和担忧。 “尊主,桑扬会一直跟随你的,就算你要去丽麂水的山谷,走进黑团龙渊也不例外。你不可以怀疑她的忠诚。” “我不会,但是,她会认为自己是背叛吗?背叛一个叛徒能算是背叛吗?你想过没有?” “从来没有。尊主,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必须做的。我们俩二十年前就已经知道这一点。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你和我是被风月宝鉴选中来做这件事的。我们是谶语中的人,谶语必须实现。必须!谶语必须实现。我们所接受的教导说它们会实现、必须实现,然而这种实现对于我们接受的其他任何教导来说都是叛逆。或者说,对于我们所代表的一切是矛盾的。” 丹景玉座搓着胳膊走到狭窄的箭缝前,看着外面楼下的花园,抚摸着窗帘。在这里的女客楼房间里,她们用帷帐来令房间显得柔和,她们培育美丽的花园,但是这个地方没有一处不是为了战斗、死亡和杀戮而建。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弯月夔牛角 她用同样忧心忡忡的语气继续说道:“自从裂世之后,只有两任丹景玉座曾经被剥夺权力和雷击木。凌香影,她因为妒忌季兆眉的力量而背叛了濮阳曲水;还有宝雯,她企图利用卫符过堂白虎神做傀儡以控制天下,结果几乎毁灭嘉荣。” 丹景玉座仍然打量着花园。 “她们都来自卿月盟,都被来自凌日盟的丹景玉座所取代。所以,从宝雯之后,再也没有卿月盟的人被选为丹景玉座,也是卿月盟要利用任何借口推翻来自凌日盟的丹景玉座的缘由,这一切因素在此刻都通通地汇在了一起。纯熙,我不愿意成为第三个失去位子和雷击木的丹景玉座。对于你,那自然是意味着被遏绝然后赶出华山绝壁。比如厉业魔母,她就决不会轻易放过我。” 纯熙夫人注视着朋友的后背。这可真是活见鬼,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从来都没有试过这样。她的力量、野心到哪里去了? “您过于担心了,不会变成那样的,尊主。” 另一个女人像是没听到纯熙夫人的话一般:“至于我,就没那么简单了。就算被遏绝了,一个被推翻的丹景玉座也不可能随便离开巫鬼道;很可能会被处死,防止反对者重新聚集在她的旗下。凌香影和宝雯,她们被留在巫鬼道当成佣人,做洗碗女工,被人指指点点,作为当权者也会有如此下场的警告。没有人会在一个整天擦地板洗锅碗的女人身边重新聚集。他们会可怜她,但不会听从她的召唤。” 纯熙夫人的眼中迸着怒火,把拳头压在桌上:“看着我,尊主。看着我!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之后,你说你想放弃吗?放弃,任由苍生自生自灭?就只是因为害怕锅子洗得不够干净会捱鞭子吗!” 纯熙夫人在话中聚集起自己所有的嘲笑和蔑视,当她看到朋友猛然转身看着自己时,松了一口气。她的力量仍然在,虽然疲劳不堪,但是还在。那双清明的黑色眼睛跟她自己的一样喷着怒火。 “我还记得,我们俩做小学徒时,谁捱鞭子的时候喊得更大声。你在瑶琳桐庐过的生活很舒服,纯熙,跟在渔船上做苦工的生活根本不一样。”尊主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不,我没说要放弃,但是,我也没打算束起双手,眼睁睁看着一切脱出我们的控制!我在宫廷遇到的麻烦多数都是因为你。就连绀珠派也在猜测为什么我没有把你召回巫鬼道教训一顿。半数跟我一起的姊妹认为应该把你交给卿月盟,如果那真的发生,你会希望自己能重新做回小学徒,那样最糟不过是捱顿鞭子。这可真是活见鬼!如果她们中有人想起我们俩在当小学徒的时候是好朋友,我会跟你一样下场。” “我们做好了计划的,纯熙!一个计划!找到那个男孩,把他带到嘉荣,然后我们可以把他藏起来,确保他的安全并且为他指引方向。然而,自从你离开巫鬼道,我只收到过你的两条消息。只有两条!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企图坐在应化天尊的爪子上在漆黑中摸索。一条消息说你正在锡城,前往那个村庄,那个思尧村。我猜,很快,你就找到了他,你可以控制他了。然后,从原寿来的第二条消息说,你们要去定阳,到海门通去,而不是嘉荣。海门通,一个几乎伸手就能碰到灭绝之境的地方。海门通,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几乎天天四出袭击的地方。我们花了将近二十年来计划和搜寻,结果你把我们的计划摔在混沌妖皇的脸上。你疯了吗?” 现在,纯熙夫人已经成功恢复了另一个女人的生气,于是她的外表回复了平静。 平静,但坚决不放弃。 “风月宝鉴不会理会凡人的计划,尊主。我们做了这么多安排,却忘记了自己的对手的是谁。是杀重身轻之宿命。厉业魔母错了。曾经的卫符从来都不是一个如此强大的杀重身轻之命。不论我们如何计划,太古神镜将会按照它的意愿在这个年轻男子的身边编织风月宝鉴。” 丹景玉座脸上的怒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脸色刷白的震惊:“听起来,你好像是在说我们还不如放弃。难道你现在建议我们站到一边去看着天下在烈火中焚烧吗?” “不是的,尊主。决不是站到一边。只不过,天下一定会焚烧,尊主,不论我们做什么,不论我们是否去做。你就是不能明白这点。但我们现在必须明白,我们的计划是无法确定的。我们的控制能力比我们自以为的要小。也许,只有我的小指甲尖那么一点。宿命之风在吹拂,尊主,而我们必须御风而行。” 丹景玉座打了个冷战,就像是那阵风冰冷地吹在了她的脖子后面。她的手伸向那个青龙彩绘宝盒,手指僵硬却熟练地找出复杂花纹里的开关。 在巧妙地平衡机关下,盒子顶部升起,露出里面一只精美的弯月夔牛角,放在一个专为存放它而做的槽里。她取出弯月夔牛角,抚摸着太弯月夔牛角口上用古语写的银色字体。 “北邙无法阻挡我的召唤。”她翻译道,声音如此之轻像是在自言自语,“神霄玉府伏魔令,为了从坟墓中召唤出英雄之魂而做。谶语说,它只有在最后一战时才会出现。”天籁小说网 突然,她把弯月夔牛角塞回盒中,关上盒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看到它。 “欢迎仪式刚刚结束,师左次就立刻把它塞到我的手里。他说,有这东西在他的密库里,令他再也不敢进去那地方。诱惑太强,他说,他很想自己吹响弯月夔牛角,然后带着响应召唤而来的英雄北上,穿越灭绝之境,荡平丽麂水,消灭混沌妖皇。那种荣耀令他备受煎熬,又正是这种煎熬,让他感到诱惑。” 第二百九十八章 谶语 “师左次说,令他明白吹响弯月夔牛角的人不应该是他,不可以是他。他迫不及待要把责任推给我,却仍然想要拥有它。” 纯熙夫人点点头。 “师左次对于弯月夔牛角的谶语很熟悉;跟混沌妖皇战斗的人大都很熟悉那个谶语:吹响我的人不为荣耀,只为救赎。救赎。”丹景玉座苦笑道,“师左次的眼睛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放弃救赎还是在拒绝自己内心的谴责。他只知道,他必须在它把自己煎熬至死之前把它送走。” “他试过隐瞒它的存在,但是卫所中已经开始流传关于它的谣言。我并没有感觉到跟他一样的诱惑,但是它仍然令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他必须把它收回到他的密库,直到我离开为止。因为有它在旁,即使是在我隔壁的房间,我也无法入睡。”尊主摸着额头上的思索纹叹了口气,“它只会在最后一战时才出现。难道已经如此接近了吗?我本来以为,我本来希望,我们还有更多时间。境界之轮回。是的,纯熙。你不用提醒我。” “我对应化天尊的谶语跟你一样了解。”丹景玉座摇摇头,“自从裂世之后,从来没试过在一代人里面出现多于一个假的应化天尊,如今却同时出现了三个,过去两年还有另外三个。风月宝鉴需要应化天尊,因为它正朝着终极之战而去。有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怀疑,纯熙。” 她沉思着,像是正在疑惑,用同样的语气继续道:“如果成少卿就是真应化天尊将如之奈何?在卿月盟把他带到巫鬼道,被我们封禁之前,他是可以引导的。钟吾城的那个王子乔也可以,如果他是真应化天尊呢?钟吾城已经有我们的姊妹了,现在可能已经抓住了他。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如之奈何?如果转生的真应化天尊在最后一战还没开始之前就已经被封禁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谶语的主角被杀或者被封禁了,谶语也会失效。那么我们将赤手空拳地面对混沌妖皇。” “不,他们两个都不是真应化天尊,尊主。风月宝鉴不需要应化天尊,它需要真应化天尊。在他出现之前,风月宝鉴会继续产生假的应化天尊,但是,在他出现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了。如果成少卿或者另一个人是真应化天尊,那么,就不会再有其他假的应化天尊。他的出现就如破晓,天下将因他的降临而再次粉碎,再次重生。我们要么赤手空拳地迎接风暴,要么寄希望于一个会带来灾难的保护者。愿苍在保护我们所有人。” 丹景玉座抖了抖身子,像是要抖落自己说的话一般。她的脸没有表情,却隐藏着风暴。“纯熙,你永远无法在我面前像对其他人一样隐瞒你的想法。你的话还没说完,而且,都不是好事。” 作为回答,纯熙夫人从腰带上取下皮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它看起来似乎只是一堆陶瓷碎片,有黑色和白色,熠熠生辉。 丹景玉座好奇地摸了摸其中一片,然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岫玉古陶。蛇纹石,”纯熙夫人确认道。“制造岫玉古陶的方法在裂世之时已经失传,但是用蛇纹石制作的物品没有被灾难毁掉而流传了下来。就算它们被埋在地下或者沉入海中,也完好无损;一定是那样的。现在所知的力量中,没有一种可以破坏已经完成的岫玉古陶;就连紫霄碧气,打在它上面的结果也只能是使它变得更坚固。然而,某种力量却破坏了这一件。” 丹景玉座很快就把碎片拼了起来。是一张男子手掌大小的圆盘,中间一条蜿蜒的曲线把它分成两半,一半比沥青还黑,另一半比白雪还白,虽然经历数代,颜色并未黯淡。3sk. 这是裂世之前,男子和女人一起使用紫霄碧气的时候,远古鬼子母们的标志。如今,它的一半被称为嘉荣之火;另一半被用来刻在人们的门上,称为血牙,以控诉屋中人的邪恶。 像这样的圆盘只有七张;巫鬼道中保存有所有以蛇纹石制造的物品的清单,而这七张圆盘是重中之重。 尊主瞪着它,就像瞪着枕头上的一条毒蛇。 “这应该是混沌妖皇牢狱上的封印之一。”她终于很不情愿地说了一句。丹景玉座的职责之一就是守护这七个封印。然而,就算世人会想起这件事,他们也不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自从黑水修罗战争之后,从来就没有丹景玉座知道这些封印到底在哪里。 “我们知道混沌妖皇在蠢蠢欲动,尊主。我们知道的,他的牢狱不可能永远牢固。凡人建造的东西怎能和昊天上帝相比。我们知道他的魔爪已经伸向世间,虽然不幸中的万幸,他还不能直接影响世间。可是妖魔邪祟成倍地出现,不到十年前我们说的邪恶之事跟如今每天发生的事相比几乎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如果封印已经开始残破我们可能根本没有时间了。” “很少。但是也可能够了。必须够。”丹景玉座摸着封印碎片,声音变得僵硬,像是在强迫自己说话。“我见过那个男孩了,你知道,就在欢迎仪式举行的那个院子里。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杀重身轻之命,那是我的天赋之一。这是如今很罕见、甚至比杀重身轻之命还罕见的天赋了,当然也没什么用处。那是一个身量很高的男孩,一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跟镇子里可以见到的任何年轻人没多少区别。” 她停下来吸了一口气,“纯熙,他就像太阳一样耀眼。我这辈子很少感到害怕,但是见到他令我从头到脚都在害怕。我想退缩,我想嚎哭。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师左次以为我在生他的气才会如此寡言少语。那个年轻男子他就是我们这二十年来一直寻找的人。”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问。 纯熙夫人回答了她。“他是吗?你肯定吗?” 第二百九十九章 权力 “他能不能?他能不能引导紫霄碧气?” 尊主的嘴唇透露着紧张,纯熙夫人也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内心的纠结,一种攥住她心灵的冰寒。然而她的脸仍然平静。 “他能。一个操纵紫霄碧气的男子。没有鬼子母可以毫无畏惧地对待这种男子。全天下都害怕这种男子。而我,将会放任他在世上来去自由。” “令公鬼将会作为转生的真应化天尊而面对整个天下。”丹景玉座打了个冷战。 令公鬼。 这个名字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激发恐惧,让天下焚烧的人。她又打了个冷战,用力搓着手臂,但她的双眼忽然闪起坚定的光芒。 “如果他就是真应化天尊,那么我们可能真的还有足够时间。但是,他在这里安全吗?我带了两个卿月盟姊妹,而且,再也无法保证绀珠派或者临月盟会听从我的指挥。这可真是天要绝我,关于这件事,我无法保证任何人肯听从我的指挥。就连颖逸和花姐菲也会像在幼儿室发现五步蛇一样跳起来对付他。” 纯熙夫人道:“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 丹景玉座在等纯熙夫人继续说。可是随着沉默的延伸,很明显她是不会再说了。 终于,丹景玉座开口问道:”你说,我们的计划没有用。那么现在你的建议是?” “我已经故意让他觉得我对他失去了兴趣,以为他可以去他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丹景玉座张开口,但纯熙夫人抬起手阻止,说道:“这很必要,尊主。令公鬼是在锡城长大的,在那里,濮阳曲水倔强的血液在每一条血管里流动着,而他自己的血跟濮阳曲水的血比起来就像是泥土旁边的岩石。我们必须温和地对待他,不然他会朝着我们想要方向以外的任何方向逃掉的。” “好吧,那么,我们就像对待新生婴儿一般对他好了。如果你认为需要,我们还可以用襁褓包起他,逗弄他的脚趾。但是,最直接的用意是什么?” “他那两个朋友,马鸣和欧阳子恒,打算在躲回锡城之前先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他们还可以回去的话;他们也是杀重身轻之命,只是不及他强大。我会劝诱他们把神霄玉府伏魔令护送至承峻。”纯熙夫人皱起眉头犹豫着,“只是马鸣有点问题。他带着一把从历下城来的匕首。” “历下城!这小子惹得麻烦可不小,你怎么会让他们接近那个地方。那里每一块石头都粘染邪恶,就算带走一片瓦片也是危险的,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如果罗睺接触到那个男孩……”丹景玉座的语气就像被扼住了喉咙,“如果真的那样,天下就注定完了。” “可是它没有,尊主。我们所做的都是必须做的事,当时我们必须那样做。我已经尽了最大力量,保证马鸣不会传染别人,但是,到我发现的时候,他带着那把匕首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所以,他和匕首之间的连结无法割断。我曾经以为,我必须把他带到嘉荣去治疗,不过现在这里有那么多姊妹在,也许在这里就可以治疗了。只需要加上几个你能信得过不会把他当成妖魔邪祟的姊妹就可以了。你和我,再加上另外两个,加上我的玉枢宝版,就够了。桑扬可以算一个,我还可以再找一个。” 丹景玉座忽然歪嘴笑了笑,说道:“议事会想要收回那个玉枢宝版,纯熙。我们手上剩下的已经不多,而你此刻被看成是不可靠的。”23sk. 纯熙夫人微微笑了,但笑意没有触及她的眼睛:“在我完成大事之前,她们对我的看法只会更糟糕。马鸣一旦听说有机会成为弯月夔牛角传奇中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一定会飞扑而来。至于子恒也应该不难说服,他需要有些别的事情,来把他的心思从他自己的麻烦上分开一下。而令公鬼,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至少知道一些,一点点吧而且很自然地对此感到害怕。他想要独自一人离开躲到某个他不会伤害到其他人的地方去。他说他再也不会使用紫霄碧气,但是他害怕无法阻止自己。” “很可能。放弃喝水还容易些。” “正是。而且,他还想远离鬼子母们。”纯熙夫人露出一个略略忧郁的微笑。“给他一个离开鬼子母们,同时又能跟朋友呆在一起久一些的机会,他应该会跟马鸣一样乐意。” “但他怎么能离开鬼子母们?你必须跟他一起去。我们现在不能放任他的,纯熙。” “我不能跟他一起走,从海门通到承峻是一段很长的路,但他已经走过了几乎相同距离的路。我们必须放他自由一段时间。这是没有法子的。我已经下令把他们穿过的旧衣服烧掉了。他们那些衣服的碎片有太多机会落到恶人手中了。我会在他们离开之前把他们清洁干净;他们甚至可能还不知不觉。这样一来,就不能用这些方法追踪到他们,而唯一剩下的另一个威胁现在已经被关在这里的地牢中。” 边听边点头赞同的丹景玉座听到这里时,疑惑地看了纯熙夫人一眼,但她没有停下。 “我会竭尽全力确保他们旅途的安全,尊主。当令公鬼在承峻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那里的,而且,我会确保由他来把弯月夔牛角呈给七现二隐和商会。我会安排承峻的一切事情。尊主,承峻的百姓会追随任何送上神霄玉府伏魔令的人,不论那是应化天尊还是百眼魔君本人,那些为了猎宝而聚集的人大部分也会的。” 顿了顿,纯熙夫人又道:“真应化天尊将可以在众多邦国采取行动反对他之前就得到一群追随者。他将从一个能容下他的家国开始,背后有一支军队的支持。” 丹景玉座落回自己的座椅中,又立刻前倾身体。她似乎在厌倦和希望之间摇摆着。“但是,他会愿意宣布自己的身份吗?纯熙,如果他害怕被人知道,他应该害怕,但是那些自称应化天尊的男子都渴望权力。” 第三百章 月色之下 “如果,他对此没有兴趣不论他愿不愿意,我都有办法要他成为应化天尊。就算我失败了,风月宝鉴也会确保他成为应化天尊,这由不得他。记住,他是一个杀重身轻之命,尊主。他对于自己的宿命没有多少掌控,就如同蜡烛芯无法控制烛火一般。” 丹景玉座叹了口气:“这很冒险,纯熙。冒险。不过,我的父亲常说,女孩,如果你不冒险,你永远连一个五铢钱都赢不了。我们得做些计划。坐下来吧,这得花些时间。我会下令要人送酒和小菜来。” 纯熙夫人摇摇头:“尊主,我们俩的密谈已经太久了。如果有人试图偷听然后发现你设了屏障,她们会开始猜测。不值得冒这个险。我们可以明天再讨论。此外,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你,也不能冒险让你知道我有所隐瞒。” “我想你是对的。不过,这将是明天一早的第一件事。我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一早。”纯熙夫人同意了。 丹景玉座站起来,她们再次拥抱,“明天早上我会把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纯熙夫人走进接待室时,桑扬锐利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冲进了丹景玉座的房间。 纯熙夫人试图装出一张苦脸,像是刚刚受了一顿丹景玉座最臭名昭著的叱责多数女人,不论她有多么坚强,遭受一顿那样的叱责以后都会这样睁大双眼,双脚发软,可是,这种表情对她来说很陌生。她看起来更像是愤怒,不过,效果应该一样。 她对接待室里的其他女人没怎么注意;只知道从她来了之后,有些人走了,又有另一些人来了,但她几乎没看她们。天色渐晚,明天早上之前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很多,在她再和丹景玉座谈话之前。 她加快脚步,向卫所深处走去。 满月在伯虑国的夜空中穿行,月色之下,如果有人看,这条发出马具嘈杂声音的队伍本该是一道颇值得看的景色。整整两千名火传居士,骑在马上,穿着白色战袍和披风,盔甲全都熠熠生辉,带着一队供给马车、蹄铁匠、马夫以及备用马匹。在这树木稀疏的郊外散布着一些村庄,但是他们并没有沿着路走,也避开任何农夫的田地。他们要去伯虑国北部边境附近、逐鹿之原边缘上的一个不起眼的村庄跟某人汇合。 南谷子骑在队伍的最前面,很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清楚地记得他在兰考城与火传居士的最高统领天愚会面的情景,但是,那一次他没有得到多少消息。 “这里只有我们,南谷师侄,”那个白发汉子这么说道。他的声音因为年老而显得单薄而尖细,“我记得大约是距离现在一定已经是三十六年前了吧,你发下的誓言。” 南谷挺直腰:“我说大师叔,请容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为何如此紧急地把我从原寿召回?只需稍微推一推,银蟾女王就会倒台。玄都有不少家族对嘉荣的观点跟我们一样,而且他们已经准备要争夺王位。我把文山留在那里总管一切,但他似乎更想跟踪王位继承人到嘉荣去。如果他绑架了那个女孩,甚至袭击了嘉荣,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还有介象,他在我被召回之前刚刚到达。介象充满热情。有时候,太热情了。热情得足以盲目地赞同震烨提出的任何建议。” “震烨有他的事要做,南谷师侄。但你是火传居士中最优秀的战斗指挥官。我要你找最好的武士组成一支奇兵,带他们进入伯虑国,避开任何多舌之人的耳目。如果被不该见到的人看见,就必须使他们沉默,你明白吗?” 南谷子犹豫了。“五十个火传居士,甚至一百个,可以毫无困难地进入任何土地,至少不会引发公开的质疑,可是组成一支军队,是要打仗吗,大师叔?街上的人们都在讨论,多数是疯狂的谣言,说卫符"过堂白虎神的军队要回归了。”3sk. 老人没有说话,南谷子又道:“国君不能指挥火传居士,大师叔,最高统领一口打断,我才能……” “就让伯虑国国君坐在他的宫殿里做他能做的事。没有别的了。在一个叫做甜水塘的村庄,有人会等你,给你传达最终的命令。我要求你的军团在三天之内出发。现在你可以走了,南谷师侄。有任务在等你。” 南谷子皱了皱眉,道:“请原谅,我的大师叔,可是,等我的人是谁?为什么我要冒着跟伯虑国开战的危险去见那人?” “到了甜水塘,你就会知道你需要知道的一切。”大师叔忽然显得比他实际的年纪还要老。他心不在焉地拉了拉自己的白色束腰外衣,左胸上显眼地镶着火传居士光芒四射的金太阳标志。“南谷子,有一些你不知道、连你也无法知道的力量在施加影响。尽快挑选武士吧。现在走吧,不要再问我了。愿你此行一切顺利。” 此刻,南谷子在自己的马鞍上挺起腰,活泛一下背后的郁结。我老了,他心想。在马背上走了一天一夜,期间两次休息让马喝水,就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头上的每一根灰头发。仅仅在几年前,他甚至不会注意到自己头发中的灰白色。 至少,我没有杀害过无辜的人。南谷子对于妖魔邪祟的态度跟其他任何向上天宣誓的人一样严厉。必须在妖魔邪祟把天下拉进黑暗之前毁灭他们,但是他首先要确定对方真的是妖魔邪祟。 带着这么多人,就算是在郊外行走,要避开伯虑国人的眼睛也很困难,但是他办到了。不需要使任何人沉默。他派出去侦察的人回来了,身后还带来了更多穿白羽客的人,其中有些人举着火把,把队伍前面已经适应夜视的人的眼睛晃得发花。南谷低声咒骂着,一边下令队伍停下,一边打量着新来的人。 他们的披风胸口上镶着跟他一样的金太阳,跟所有火传居士一样,他们的首领甚至在太阳下面还有表示跟南谷子相同级别的金色绳结。不过,他们的金太阳后面有红色的放羊的牧杖——拷问者。他们用烙铁、钳子和水银从妖魔邪祟口中扯出认罪和悔改,但是有人说,他们在开始审问之前就已经给被审问的人定好了罪名。南谷子就是其中一个这样说的人。 第三百零一章 一整支军队 “我被派到这里来见拷问者?” “我们一直在等你,南谷师叔,”首领的声音很刺耳。他个子高大,鹰勾鼻,眼中闪着每一个拷问者都有的确信的光芒。“你本来可以来得早些。我是沙不仁,是伯虑国这里怯薛军都检点元好问的副手。怯薛军他们自称挖掘真相的手,他们不喜欢拷问者这个名字。村里有一条桥,叫你的人过桥吧。我们在客栈里再谈。那地方出人意料的舒服。大师叔亲自告诉我要避开某些人的耳目。这个村子已经安排好了。现在,行动吧。从现在开始,我来指挥。如果你有怀疑,我有大师叔祖的密令。” 南谷强忍住涌上喉头的咆哮。沉默。他猜想,尸体是被堆积在村子外面,还是被丢到了河中?这很像拷问者的作风,为了保密而如此冷血地杀害整条村庄的人,却又如此愚蠢地把尸体丢到河中让它们顺流而下,把他们的所作所为从甜水塘直到蟠螭邑一路昭示过去。 南谷子想到这里,不满道:“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要带着两千武士跑到伯虑国这里来,拷问者。” 沙不仁的脸绷紧了,但他的语气仍然刺耳而且高高在上。“师叔,这很简单。整个逐鹿之原有许多镇子村庄,除了村长或者镇议事会以外无人管辖。他们早就该接受上天的指引了。这些地方会有很多妖魔邪祟的。” 南谷的马匹跺了跺脚,他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带了一整支军队,秘密地穿越了几乎整个伯虑国,就是为了到几个污秽的村子里抓妖魔邪祟?” “你是来执行使命的,南谷师叔。来执行上天的使命!难道说你开始脱离天意了吗?”沙不仁露出扭曲的微笑,“如果你想痛痛快快地战斗,你也许会有机会的。在投门岭那里有大批陌生人集结,就算伯虑国和他们的敌人能在足够长的时间内放下互相之间的争吵来合作,也不一定敌得过。如果那些陌生人打过来,你将会获得你想要的战斗。伯虑国人声称那些陌生人是野兽,是混沌妖皇手下的妖怪。有些人说,他们还带着鬼子母们。” “如果这些陌生人真的是妖魔邪祟,我们也必须对付他们。但是,得按顺序来。”好一会儿,南谷终于又说道:“这么说,谣言是真的了。卫符过堂白虎神的军队回来了。” “不,只是一些陌生人。”沙不仁冷冷说道,像是后悔提起了这事,“不论他们来自何处,他们只是陌生人,也许是妖魔控制的人。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你需要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他们现在不用你管。我们在浪费时间。带着你的人过河,南谷师叔。我会在村里给你传达命令。”他掉转马头,朝着来路飞奔离去,给他举火把的人紧跟在他身后。 南谷子闭上双眼以加快恢复夜视。自己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般被人利用。该死!他睁开双眼,他的副手应声来到他身边,在马鞍上挺直腰杆以示对南谷子的尊敬。 这个瘦脸汉子眼中的光芒几乎跟拷问者一模一样,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好士兵。“前面有条桥,把武士们带过河去扎营。我会尽快跟你会合。”南谷子收起缰绳,朝着拷问者离去的方向而去。 南谷子继续想,就算自己是棋盘上的石子。但是,是谁在移动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青黛穿过女客楼时,午后的影子已经开始渐渐让位给黄昏。在箭缝之外,黑暗渐浓,压迫着回廊里的灯光。 最近,黄昏对于青黛来说是一个烦扰的时刻,拂晓也是。拂晓是新生白天的开始,正如黄昏是夜晚出生的时候,然而,在拂晓时,夜晚死去,而黄昏时,白天死去。混沌妖皇的力量来源于死亡;他从死亡身上获得力量,所以在这些时刻,她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在骚动。至少,有什么东西正在那半黑不黑的影子里翻腾。某种她几乎相信只要自己转身转得足够快就能抓到的东西,某种她确信只要自己看得足够仔细就可以看到的东西。 穿着黑金两色直裰的女招待在她经过时向她行礼,但她毫不理会。她的目光紧盯着前方,根本看不见她们。 在她要找的那扇门前,她顿了顿,飞快地左右扫了扫回廊。视野之内唯一的女人都是仆人;这里当然不会有男子。她没有敲门就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荷花姐房间的外间灯火通明,地窝炉里跳动着明亮的火焰以驱赶定阳夜晚的寒意。荷花姐和她的贵妇客人们四散坐着,或在椅子上,或在厚地毯上,她们的其中一个伙伴站着,正在大声念书。念的是冷应澂写的《楼高听月最分明》,内容是讨论男女之间如何相处。 青黛抿紧了嘴唇;她当然没有读过这本书,但是她对它听说得够多的了。荷花姐和贵妇们对书中每一个段落都报以一阵大笑,互相抱在一起,用脚跟敲着地板,就像一群小女孩。 最早发现青黛的是念书的贵妇。她呆住了,惊讶地睁大双眼。其他人转身看看她瞪着什么,笑声随即被沉默代替。除了荷花姐,所有人都慌忙爬起来,整理头发和裙子。 荷花姐优雅地站起来,脸带微笑:“您能来真是我们的荣幸,青黛。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意外。我原以为您明天才会来。我以为您在长途旅行之后想要休息一下才……” 青黛一口打断她,朝着空气说道:“我要跟荷花姐私下谈谈。其他人可以走了。请现在就走。” 房间里一时只有震惊的沉默,然后,其他女人依次跟荷花姐道别,又向青黛行礼。她根本不答理她们,继续直视前方,盯着空气,但是她能看到她们,也能听到她们口中小心翼翼地轻声说着一些对一个心情不好的鬼子母们的客气话。她不理会她们,于是她们都低下了眼睛,从她身边挤过去,别扭地压着自己的裙子以便不会碰到她的裙子,朝着门口走去。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房门关上后,荷花姐说道:“青黛长老,我不明白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说?” 在这里,没必要装傻卖乖地跟她称姊妹。对方比她年长,但是这里将遵循古老的礼仪。不论这些礼仪已经被遗忘多久,也许该是时候恢复了。 第三百零二章 楼高听月最分明 然而,青黛的问题刚刚出口,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由鬼子母们口中问出这样的问题,本来是引起对方疑惑和焦虑的保证,可是,荷花姐却挺直了腰,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 “这是污辱,青黛长老。我是定阳人,来自贵族家族,流着武士的血。我们一族在定阳诞生之前就已经在与黑暗厮杀,三千年来,没有失败过,也没有一天软弱过。” 青黛没有退让,但是改变了攻击点。她大步走过房间,从地窝炉架上拿起那本皮革封皮的《楼高听月最分明》,看也不看就举起来。 “孩子,比起其他地方,定阳的实力尤其珍贵,也更令黑暗畏惧。”青黛随手就把书投进了火中,就像投进了一根满是松油的木柴,火焰立刻跳了起来,轰轰响着舔着烟囱。与此同时,房间中的每一盏灯都忽然明亮起来,嘶嘶作响,猛烈地燃烧着,整个房间都是光芒。“尤其是这里,一个如此靠近邪恶的灭绝之境的地方,正是堕落在等待的地方。这里,就算一个自以为是在替天行道之人,也有可能被黑暗侵蚀。” 汗珠在荷花姐的额头上闪光。她举起来试图挽救书本的手缓缓落下。她的表情仍然坚定,但青黛看到她吞了吞口水,还看到她的脚在挪动。 “我不明白,青黛长老。你指的是那本书吗?那里面的都是蠢话。”她的声音中带有一丝颤音。 “你怎么会这么想。”青黛说道。 灯火跳得更高、更热,把纸粘出来的灯罩烤得啪啪响,照得房间就像没有遮挡地曝露在正午的阳光下。荷花姐僵直得像根柱子,脸由于目不斜视而绷得紧巴巴。 “愚蠢的是你,孩子。我对书本一点也不关心。这里,男子进入灭绝之境,在它的亵渎之中行走,就在黑暗的里面。你有没有想过,邪恶也许会悄然入侵他们?不论他们是否自愿,它也可能会入侵。你有没有想过,丹景玉座殿下为何亲自到来?” “没有。”这是荷花姐喘着气说的。 “我身为卿月盟的长老,孩子,”青黛无情地说道,“我追猎任何堕落的男子。”23sk. “我不明白。” “不仅仅是那些试图使用紫霄碧气的汉子。而是所有堕落的汉子。不论他们身份的高低,都是我追猎的对象。” “我不——”荷花姐颤巍巍地舔舔嘴唇,明显正在费力地支撑着,“我不明白,青黛长老。请——” “尤其是身份高贵之人。” “不——!”就像是某种无形的支撑消失了一般,荷花姐双膝跪地,低下了头。“求求您,青黛长老,说您指的人不是师左次。不可以是他。” 在这怀疑和混乱的时刻,青黛发动了攻击。她身子没有动,只是催用紫霄碧气的气劲向荷花姐抽打了一下。荷花姐倒吸了一口气,猛地跳了一下,像是被一根针刺了一般,青黛撅起的嘴唇露出了微笑。 这是她独有的孩子时代就发明的小花招,是她最早学会的紫霄碧气技能。那时候教她的师傅发现之后,立刻禁止她再用,但是对青黛来说,这只不过意味着她要对那些妒忌她的人隐瞒的事情又多了一件而已。 她走上前,托起荷花姐的下巴。支持着她的坚定意志还在,只不过,变得软了一些,只要用力合适就可以改变它。荷花姐的眼角流下泪水,在她的脸颊上熠熠生辉。 青黛让房间里的火都恢复了正常;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她的话语也柔和下来,但语气仍然像铁一般强硬。 “孩子,没有人愿意看到你和师左次被当成妖魔邪祟推向人们。我会救你,但你必须帮我。” “帮-帮你?”荷花姐双手按着太阳穴,看起来十分迷惑,“青黛,我不明白。这一切都——如此——这一切都——这办法——并不完美——” 青黛无法强迫任何人按照她的意思做事虽然她曾经试过;虽然,她曾经多么努力地尝试过。但是,她可以把对方的心防打开到足以支撑她观点的程度,令对方想要相信她,在这世上最想要做的事就是相信她所说的都是对的。 “服从我,孩子。服从,并且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没有人会说你和师左次是妖魔邪祟。你不会带上刑具再拖着游街示众,不会遭受众人致命的厮打,不会被驱逐出城。我不会容许这些事情发生。你明白了吗?” “是的,青黛长老,是的。我会照您的吩咐做,并且诚实回答问题。” 青黛直起身,低头看着另一个女人。荷花姐留在原处,跪着,她的表情就像孩童般顺从,就像一个等待封禁、等着接受更有智慧更强大的成人的帮助的婴儿,这就是青黛想要的。 她一直无法理解,为何鬼子母们满足于一个简单的施礼或者屈膝礼,而国君和银蟾女王却能接受男人和女人的跪拜。有哪一个银蟾女王的力量能与我相比?她愤怒地扁起嘴,荷花姐打了个冷战。 “放松,孩子。我是来救你,而不是惩罚你的。只有那些无可挽救的人才需要惩罚。我只需要你对我说真话。” “我会的,青黛长老。我会的,我以家族和荣誉发誓。纯熙夫人带着一个妖魔邪祟来到海门通。”荷花姐太害怕以至于忘记了惊讶。“哦,不是,青黛长老。不是的。那个汉子来得迟一些。他现在关在地牢里。” “你说,迟一些。但是,她经常跟他说话,是吗?她经常跟这个妖魔邪祟在一起?只有两个人?” “有-有时候是,青黛长老。只有几次。她想要查出他到这里来的目的。纯熙夫人是——” 青黛猛地抬起了手,荷花姐把下面的话都吞回了肚里。 “陪同纯熙夫人的有三个年轻男子。这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到过他们的房间,但是找不到他们。” “我-我不知道,青黛长老。他们看起来很老实。您当然不会认为他们是妖魔邪祟吧。” 第三百零三章 玄女派 “不是妖魔邪祟,不是。可更糟糕。到眼下为止,比妖魔邪祟还要危险,女儿。整个天下都因为他们而陷入危机。必须找到他们。你去命令你的仆人搜寻整个卫所,还有你的那些贵妇,还有你自己,都去。搜查每一条细纹裂缝。你必须亲自去监督。亲自!而且,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除了那些我同意的人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知道。不可以。这些年轻男子必须被秘密带离海门通,秘密送往嘉荣。绝对的保密。” “遵命,青黛长老。但是,我不明白为何要保密。这里没有人会妨碍鬼子母们的。” “玄女派,你听说过吗?” 荷花姐的眼睛几乎跳出眼眶,她向后退去,举起双手像是要抵挡袭击。“这是荒-荒谬的流言,青黛长老。荒-荒谬。没-没有侍-侍奉混沌妖皇的鬼子母们。我不相信。您必须相信我!我向老天发-发誓我不相信。我用我的性命和家族发誓……” 青黛冷冷地听着,看着另一个女人剩下的最后一丝力量因她的沉默而流失。人人都知道,对鬼子母们提到玄女派会激怒她们,令她们非常愤怒,更不用说那些敢承认自己相信玄女派的隐藏存在的人了。 在这以后,原本就已经被她那小小的孩童时代玩过的小花招削弱了意志的荷花姐将会像她手中的粘土一般,随便被捏成什么形状。只需再一次的打击就够了。 “玄女派是真的,孩子。真的,而且就在海门通的城墙里。” 荷花姐跪着,张大着嘴。玄女派。同时是妖魔同类的鬼子母们。这几乎跟听说混沌妖皇亲临海门通卫所一样可怕。可是,青黛不会就此罢休。 ”你在回廊里经过的任何鬼子母,都可能是一个玄女派。我可以发誓。我不能告诉你哪一个是,但是你将会得到我的保护。只要你行走在正道之中,并且服从我。” “我会的。”荷花姐嘶哑地回答,“我会的。请您,青黛长老,请您说您会保护我的哥哥,和我的朋友们我会保护值得保护的人。”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孩子。你只需要考虑我刚才命令你做的事。那样就够了。天下的安危都在此一举,明白吗。其他的事你必须忘记。” “是的,青黛长老。是的。是的。” 青黛转身走过房间,直到房门之前才回过头看。荷花姐仍然跪在地上,仍然紧张地看着她。 “起来吧,荷花姐。”青黛装出高兴的语气,自觉语气中只有一点嘲弄。居然喊她做姊妹!她如果去做小学徒肯定捱不过一天。却拥有下命令的权力。“起来。” 荷花姐缓慢机械地站起来,像是手脚已经被捆绑数个时辰一般。当她终于站直后,青黛说话了,语气中完全恢复了刚硬。“如果你令天下失望,令我失望,那么你将会妒忌地牢里的那个妖魔的走狗。” 从荷花姐的表情看来,青黛相信失败决不会是因为她不够尽力。 青黛把房门在身后拉上,忽然感觉到皮肤上一阵刺麻感。她屏住呼吸,猛地转身,左右打量灯光昏暗的回廊——空的。箭缝之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回廊是空的,然而,她很肯定刚才有人在看她。空荡荡的回廊里,墙上灯火之间的黑暗在嘲笑她。她不安地耸了耸肩,断然沿着回廊离开。 幻觉而已。 没什么。 已经是夜晚了,在拂晓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接受的命令说得很清楚。???.23sk. 无论何时,地牢里永远漆黑,除非有人带来一盏灯。然而,罗汉果坐在床边上,脸带微笑盯着黑暗。他可以听到另外两个睡着了的囚犯在噩梦中喃喃自语。罗汉果在等待着一件事的发生,一件他已经等了很久的事。 太久了。 但已经不需要再等。 通往外面守卫室的门打开了,灯光涌进来,衬出门口的黑色身影。 罗汉果站起来:“是你!真令我意外。” 他伸了个懒腰,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是多么随意。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流动着;他觉得自己如果愿意试一下,完全可以就这样跃过卫所的城墙。“是一个给所有人的惊喜,呃?好吧,来吧。夜深了,有时候我还是需要睡一下的。” 当灯光照进牢房,罗汉果抬起头,朝着那黑暗中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就在地牢天花板上面的某样东西咧嘴笑了。 “还没完,”他轻声说道,“这才叫苦海无边。” 农舍的大门在来自屋外的狂暴撞击之下颤抖;沉重的门闩在托架之中跳动。大门旁边的窗外,一只笨重的长着动物脑壳的黑水修罗身影在晃动。处处都是窗户,外面是更多的阴暗身影。然而,还不够阴暗。令公鬼仍然能认得出它们。 窗户,他绝望地想着,从大门处往后倒退,双手握着宝剑举在身前。就算大门能扛住,它们也可以破窗而入。奇怪的是它们为什么没有尝试?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尖叫,其中一个托架脱离了门框,架上的钉子被推出了一个手指宽,托架松垮垮地吊在上面,门闩在又一次的撞击下颤抖着,钉子又一次发出尖叫。 “我们必须阻止它们!”令公鬼喊道。“然而,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不能阻止它们。”他四处张望,想寻找一条逃路,但是,只有一扇门。 这个房间就像一个盒子。只有一扇门,却有无数窗户。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太迟了,”马鸣说道,“你明白吗?” 马鸣的脸色惨白,挂着奇异的微笑,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深得只剩下手柄在外面,顶端的红宝石闪烁着像是在燃烧,比他的脸更有生命的血色,“我们已经来不及改变任何事了。” “我终于摆脱他们了,”子恒大笑着说道。鲜血在他的脸上流淌着,就像是从他那空洞的眼眶里涌出的泪水。他伸出血红的双手,想让令公鬼看看他手里的东西。“我现在自由了。结束了。” “永远完不了,令公鬼,”罗汉果喊道,在地板的中间雀跃着,“这才叫苦海无边。” 第三百零四章 苦海无边 大门爆裂成无数碎片,令公鬼蹲下躲避四处飞散的碎木。两个红衣鬼子母走进门,施礼迎接随后~进来的主人。一张干涸血色的面具覆盖着百眼魔君的脸,但是,令公鬼可以透过他的眼缝看到他眼中的火焰;他可以听到百眼魔君口中烈火的咆哮。 “我们之间还没有完,令公鬼,”百眼魔君说道,他和罗汉果同时说话就像是一个人,“对于你来说,这才叫苦海无边。” 令公鬼拼命吸了一口气,就像窒息一般,他坐了起来,手脚抓在地板上,醒了。 他的耳边仍然回响着罗汉果的声音,清晰得像是小贩就站在他的身边一般。 “永远完不了。” “这才叫苦海无边。”23sk. 令公鬼睡眼朦胧地看看四周,说服自己他仍然躲在半夏留下他的地方,躺在她房间的角落里,躺在临时床铺上。 一盏昏暗的莲花灯照着房间,他惊讶地看见湘儿坐在狭长床铺另一边的一张摇椅里做着编织活,床上仍然铺着床罩。 外面天已经黑了。 湘儿长着一双黑色眼睛,身材苗条,她的头发编成一条粗大的麻花辫,搭在一边肩膀前,几乎垂至腰际。她仍然没有放弃家乡的风俗。 此刻她面容平静,轻轻地摇着,似乎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编织活儿上。编织针规则地发出咔哒咔哒声,是房间中唯一的声音。摇椅的声音被地毯吸收了。 最近的夜里,令公鬼多次希望自己能有张毯子铺在他房间的冰冷石头地板上,但是定阳男人的房间永远都是光秃秃、死板板的。 这里的墙壁上挂着两张山水画,画的是有瀑布的山脉,沿着箭缝挂着绣有鲜花的窗帘。剪下的鲜花白色的风信子插在床头柜上的一个扁圆形的花瓶中,另有更多插在墙上的白色釉面烛台里。角落里站着一面高长的镜子,另一面悬挂在脸盆架上;架子上放着蓝色条纹的水罐和碗。 令公鬼不知道为什么半夏会需要两面镜子,他自己的房间里一面都没有,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那玩意儿。这里只点了一张灯,但是房间里还有另外四盏。这个房间几乎跟他和马鸣、子恒共住的房间一样大,可是却只有半夏一个人住。 湘儿没有抬起眼睛,说道:“如果你下午睡了觉,那么晚上就睡不着了。” 令公鬼皱了皱眉,虽然湘儿看不见。至少,他以为湘儿看不见。她只比他大了几岁,但是作为禁魇婆,平白增加了几十岁的权威。 “我需要一个躲藏的地方,而且我很累,”令公鬼说道,然后又赶紧补充,“我不是就这样跑进女客楼来的。是半夏邀请我进来的。” 湘儿放下编织活儿,朝他露出一个觉得好玩的微笑。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这是一件如果在家乡的时候,令公鬼是绝对不会注意到的事情;一个人就是不会从这个方面去打量一个禁魇婆,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他想。 “令公鬼,你每一天都变得更像一个定阳人了。受邀请进入女客楼,你竟然这样说。”她轻轻哼了一声,再过几天,你就该开始谈论你的荣誉、祝告求福上天保佑你的宝剑了。 令公鬼脸红了,希望在昏暗的灯光下不会被湘儿发现。 湘儿看了看他的宝剑,剑柄从他身后地板上的长形包袱里伸了出来。令公鬼知道她不认同自己的兵器,她不认同任何利器,但是她这次没有说什么。 “半夏把你为什么需要地方躲藏告诉我了。你不要担心。如果你希望这样,我们会把你藏起来不让丹景玉座知道的,也不会让任何鬼子母们知道。”她的目光迎上了他的目光,但是立刻避开了,可是,令公鬼已经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她的疑惑。 对啊,我可以引导紫霄碧气。一个可以操纵紫霄碧气的男子!你应该帮助鬼子母们抓住我,封禁我才对。 令公鬼愁容满面地整平半夏给他找来的皮革无袖短上衣,转过身靠在墙上,说道:“一旦有机会,我就会躲在一辆推车上,溜出城外。你们不用把我藏很久的。” 湘儿什么也没说。她专心编织,织漏了一针,发出恼怒的声音。 “半夏在哪里?”湘儿把编织活儿放在大腿上。“真不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尝试,不知为何我老是没法跟紧我的针脚。” “她下去看那个涡阳的罗汉果了。她觉得,让他见见认识的面孔也许能帮助他。” “我的面孔就肯定不行了。她应该离他远点。他很危险。她想帮助他,”湘儿平静地说道,“记住,她在接受成为我助手的训练,身为禁魇婆,不仅仅是占卜天气,治疗也是职责之一。半夏有治疗的愿望,治疗的需要。如果涡阳罗汉果是那么危险,纯熙夫人会阻止的。” 令公鬼笑了一声:“你们没有问过她。这是半夏承认的,而你,我无法想象你会询问任何人的许可。” 湘儿挑起的眉毛把他脸上的笑容抹掉了。可是,他拒绝道歉。他们离家很远,而且,如果她打算要去嘉荣,那么他看不出来她如何还能继续当禁魇婆。 “她们开始找我没有?半夏不太肯定她们会,但是孔阳说过丹景玉座是为了我而来的,我觉得,我更重视他的意见。” 湘儿没有马上回答。她忙着摆弄手上那一团糟的毛线。终于,她说道,“我不太清楚。刚刚有一个女招待来过。她说她是来准备床铺的。就像是认为要去参加今天晚上为丹景玉座举行的晚宴的半夏会在这个时候准备睡觉似的。我把她打发走了;她没有看见你。在男客楼那边,没有人会给你准备床铺,”她瞪了令公鬼一眼,一年前,这样的目光会令令公鬼变得结结巴巴。 令公鬼摇了摇头,“她们不会派女招待来找我的,湘儿姐。早些时候,我去茶点间拿杯山茶水,回廊里满是女人。可是,那些准备参加晚宴的女人应该正在梳妆打扮,而其他人则应该要么去帮忙要么准备宴会,要么……” 湘儿担忧地皱着眉。 第三百零五章 你今晚很漂亮 令公鬼道:“丹景玉座在这里,按理说,应该是人人都忙不过来的。而且,不仅仅是女客楼这里这样。我还看见荷花姐本人从茶点间附近的一个杂物间走出来,满脸灰尘。那太荒唐了。她怎么会是搜寻我的人之一?任何女人都不应该是。她们应该会使用师左次大人的士兵,还有退魔师才是,以及那些鬼子母们。这些女人一定是在为晚宴做某些准备吧。天知道定阳的晚宴需要些什么东西。” “你有时候真是一脑袋的高粱花花,令公鬼。我见到的男人全都不知道那些女人在干什么。我听到有些汉子抱怨说不得不自己做完所有的活儿。我知道,说她们在找你确实不合理。没有一个鬼子母们对她们的行动感兴趣。但是,荷花姐跑到杂物间里把裙子弄得脏兮兮,完全没有准备参加宴会的样子。她们在找某件东西,某件重要的东西。即使她在我见过她之后立刻开始准备,她也几乎不够时间沐浴和换衣服。说起来,如果半夏不赶快回来,那么她只好要么不换衣服,要么迟到了。” 这时候,令公鬼才首次注意到,湘儿没有穿他见惯了的锡城羊毛衣。她的裙子是浅蓝色的丝裙,领口和袖子上绣着雪花莲,每一朵花的花心都是一颗珍珠。她的腰带是银质的,有一个镶嵌珍珠的银扣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穿这样的衣服。在家乡的时候,即使是宴会上穿的服装也比不上这一件华丽。 “你要去参加晚宴?” “当然。就算纯熙夫人没有说我应该去,我也决不会让她以为我——”她的眼中一时间发出愤恨的目光,令公鬼知道她的意思。湘儿决不会让任何人以为她害怕,即使她真的是在害怕。当然不能让纯熙夫人知道,更不能让孔阳知道。令公鬼真希望她不要发现自己了解她对那个退魔师的感情。 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她裙子的衣袖上,柔和下来。 “这条裙子是荷花姐给我的。”她的声音如此之轻,以至于令公鬼心想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她用手指抚摸着那丝绸,点画着那刺绣的花朵,微笑着,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你穿这裙子很漂亮,湘儿。你今晚很漂亮。” 话一出口令公鬼就后悔了。任何一个禁魇婆对自己的权威都十分敏感,而湘儿是其中最敏感的。家乡的女事会总是盯着她,因为她很年轻,也许还因为她很漂亮,她跟村长、村老会之间的争吵常常成为话题。 湘儿猛地把手从刺绣上收回来,怒视着他,眉毛低下来。令公鬼吓得赶紧先发制人。 “他们不可能永远封着城门。一旦城门开放,我就会离开,鬼子母们将永远都找不到我。子恒说,在黑色群山和罗草甸子一带,有些地方你可以连续走数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也许,也许我可以想出如何处理……” 令公鬼不安地耸耸肩。心想:不需要说,不需要对她说,就算没有办法,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湘儿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不能肯定,令公鬼。在我看来,你跟任何一个农家男孩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纯熙夫人坚持说,你身怀杀重身轻之命,我认为,她不会相信上古神镜已经停止围绕着你的编织。闇黑魔神似乎——” “罗波那死了,”令公鬼厉声说道,突然间,房间像是扭曲了,阵阵眩晕向他袭来,他抱住了头。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头脑简单、盲目、白痴的傻瓜!直呼闇黑魔神的名字,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你的麻烦还不够吗?” “他死了,”令公鬼喃喃说道,搓着头。他咽了咽口水。眩晕已经减弱,“好吧,好吧。百眼魔君,这样行了吧。但是,他死了;我看见他死了,我看见他烧死了。” “刚才闇黑魔神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我亲眼看着呢。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否则我会掴你耳光;我看见你的表情了。” “他死了,”令公鬼坚持。那些无形的眼睛在他的脑海中闪过,“还有,那塔顶上的风。”他打了个哆嗦,“在如此靠近灭绝之境的地方,有时会有怪事发生。” “你是一个傻瓜,令公鬼。”湘儿朝他挥舞拳头,“如果掴你耳光可以打醒你,我会——”话还没有说完,卫所四处钟声大作。 令公鬼立刻跳起来。那是警报!他们在搜寻直呼闇黑魔神的名字,他的邪恶就会降临你的身上。 湘儿缓缓站起来,不安的摇着头:“不,我认为不是。如果他们在找你,那么敲钟就会惊动你。不,如果这是警报,这不会是因为你而敲的。” “那是为了什么?发生什么了?”他快步走到最近的箭缝前往外张望。 夜幕下的卫所中,灯火四窜,这里、那里,莲花灯、火把冲来冲去。有些冲往卫所的外墙和箭楼,但是令公鬼能看见的多数都在下面的花园以及一个他可以瞥到一角的庭院里乱转。不论是什么东西触动了警报,那东西应该是在卫所内部。钟声停下了,原来被钟声掩盖的人声传来,但是,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天籁小说网 “要不是因为我连累了半夏。他忽然说道。“如果她活着,如果有任何邪恶发生,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才对。” 湘儿从另一条箭缝前转过头来。“什么?半夏怎么了。” 令公鬼大步走过房间,一把将自己的宝剑连鞘一起从包袱中拔了出来。 “这可真是活见鬼,应该发生在我的身上,不是她。她跟罗汉果一起在地牢里。如果他不知怎么的逃出来了该怎么办?她在门口捉住了他的手臂。她的高度还不到他的肩膀,但是她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 “令公鬼,你已经够笨的的了,不要变成一个更糟糕的高粱脑袋的傻瓜。就算这个警报跟你没有关系,那些女人仍然是在寻找某人或者某样东西!这可真是活见鬼,男人可真麻烦,这里可是女客楼。回廊里很可能会有鬼子母们。半夏会没事的,她当时是打算找马鸣和子恒一起去的。就算她遇到了麻烦,他们俩也会照顾她。” 第三百零六章 找人阻止他 “如果她没找到他们俩呢,湘儿?半夏不会因为找不到人就不去的。她会一个人去,你也是,你自己知道的。这可真是找麻烦,我跟她说过罗汉果很危险!姥姥的,我跟她说过了的!他挣脱了湘儿,扯开房门冲了出去。 “姥姥的,我早就该想到会出事的!” 一个女人看见穿着苦力穿的中衣和无袖短上衣、手里拿着宝剑的令公鬼,尖叫起来。因为一般来产,就算是受到邀请,男子在女客楼里也不会佩戴武器,除非卫所受到了袭击。 此时的回廊里全是女人,穿着黑金两色直裰的女招待,穿着丝裙蕾丝的贵妇,披着刺绣长穗披肩的妇人,全都同时大声说话,质问发生了什么事。处处是哭泣着抓着裙子的娃子。 令公鬼从她们中间挤出去,尽量躲避,喃喃对那些被他挤开的人说着道歉,竭力忽略她们惊讶的目光。 其中一个披着披肩的女人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令公鬼看到了她披肩的后面,看到了她背后中央那微微闪光的白色泪珠。突然,他认出了那些他在外庭那里见到过的面孔。 鬼子母们,此刻正警惕的盯着他看。 “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卫所受到袭击了吗?回答我,男孩!” “他不是士兵。他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是那个年轻的南方王子!找人阻止他!” 恐惧促使令公鬼呲开嘴唇,露出牙齿,但是他继续向前,竭力跑得更快。 然后,一个女人走出房间走进回廊,和令公鬼面对着面,令公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令公鬼认得那张脸;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认得那张脸——丹景玉座殿下! 她见到他的时候,睁大了双眼,然后向后退去。另一个鬼子母,就是他之前看见的拿着雷击木的高个子女人,挡在了他和丹景玉座之间,对着他喊了一句什么话,但是在越来越大的吵杂声之中他听不清楚。 令公鬼心想:完了,她知道了,只有求老天保佑我这条小命了,她知道了。纯熙夫人告诉她了。他咆哮着继续向前冲。这可真是活见鬼,先让我确认半夏平安,然后才让她们他听到身后传来叫喊声,但是他不肯听。 卫所之中,骚乱包围了他。武士们手里握着宝剑冲向庭院,没有人看令公鬼。这时候,除了响亮的警报钟声之外,他还能听出了其他噪音:喊声!尖叫!金属交击的声音!他刚刚来得及意识到这是交战的声音战斗?在海门通城里?三只黑水修罗就从他前方的转角后冲了出来。 黑水修罗,一张像凡人的脸上长着毛茸茸的口鼻,其中一只的头上还长着大长角。它们呲着犬齿,举起镰刀似的弯剑,朝他冲来。 刚才的回廊里还满是奔跑的男子,此刻却空荡荡只留下他和三只黑水修罗。猝不及防之下,令公鬼笨拙地拔出剑,使出蜂鸟吻蔷薇。在海门通卫所的中心遇到黑水修罗让他全身发抖,使出的招式完全走样,要是孔阳看见了,一定会厌恶地出声指责。一只长着熊口鼻的黑水修罗轻松地躲开了,把另外两只撞得歪了一步。 突然,十几个定阳人从他身边冲过去,扑向黑水修罗,他们身上穿着还没完全穿好的宴会华服,但是宝剑丝毫不懈怠。那只类熊口鼻的黑水修罗嗥叫着死去,它的同伴转身逃走,身后追着挥舞宝剑呐喊着的武士。空中处处是喊声和尖叫。 半夏! 令公鬼向着卫所深处的地方冲去,回廊里虽然时不时会见到地板上有黑水修罗的尸体,或者武士的尸体,但是空无一人。 然后,令公鬼跑到了一个回廊的交叉口,他的左边是一场接近结束的战斗。六个梳顶髻的武士躺在地上流着血,一动不动,第七个也快要死了。一只黑神杀将把它的剑从那武士的腹部又扭了一下才拔出来,那个武士惨叫一声,丢下手中的剑倒在地上。 黑神杀将的移动带着毒蛇的优雅,胸甲上的漆黑盔甲更增强了毒蛇的幻觉。它转过身,那张苍白无眼的脸打量着令公鬼,开始朝令公鬼靠近,没有血色的嘴唇微笑着,不慌不忙。对于落单的凡人,它不需要着急。 令公鬼觉得自己像是原地生了根一般;他的舌头顶着上颚。无目人的目光就是恐惧——这是边塞一带的俗话。令公鬼举起宝剑,双手抖个不停。他根本没有想到要召唤太虚。这可真是活见鬼,它刚刚才一口气杀了七个有武器的武士。这可真是活见鬼,我这下可怎么好。这可真是活见鬼!黑神杀将突然停了下来,它的微笑消失了。 “这只家伙让我来对付,令公鬼。”邓禹站到了他的身边,把令公鬼吓了一跳。他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宴会曳撒,黝黑精壮,双手握着宝剑。邓禹的黑眼睛一直盯着黑神杀将的脸,如果那目光使他感到恐惧,他也没有流露任何迹象。 “在跟这种家伙厮杀之前,”邓禹轻声说道,“先去找一两只黑水修罗练一练吧。” “我要下去看看半夏是不是安全。她打算去地牢看望罗汉果,然后……” “那就去找她吧。” 令公鬼咽了咽口水:“我们一起对付它吧,邓禹。” “你还没准备好对付这种敌人。去找你的女孩吧。去!难道你希望先被黑水修罗找到没有保护的她吗?” 令公鬼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黑神杀将已经举起了它的剑,对准了邓禹。邓禹的嘴唇扭曲发出无声的嘶吼,但是令公鬼知道那不是因为恐惧。 半夏有可能独自一人跟罗汉果一起被困在地牢里,或者更糟。不过,当令公鬼朝着通往地底的楼梯跑去时,仍然觉得羞耻。他知道,黑神杀将的目光可以令任何人心生恐惧,但是邓禹已经克服了那种恐怖。可是令公鬼仍然觉得自己的胃结成一团。 卫所地底的回廊寂静无声,墙壁上每隔很长距离才点着一盏莲花灯,灯光闪烁昏暗。当他靠近地牢时,他慢下了脚步,踮着脚尖尽量安静地往前移动。 3sk. 第三百零七章 半夏呢 令公鬼的皂靴在光秃秃的石头上踩出的声音似乎填满了他的耳朵。通往地牢的门开着一道一手宽的门缝。它应该是关上并且闩着才对的。 令公鬼瞪着那扇门,想要咽口水但是口里很干。他张嘴想要喊,然后又很快合上。如果半夏在里面而且遇到了麻烦,呼喊只会惊动威胁她的人或者妖怪。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行动。 他用左手握着剑鞘一把将门推得大开,跳进地牢,肩膀向下一缩,在铺在地板上的稻草上打了个滚跳起身来,连串动作一气呵成。起身站好之后,他迅速向各个方向转动,快得自己无法看清房里的情况,拼命寻找任何可能袭击他的人,拼命寻找半夏。没有人。 令公鬼看看桌上,顿时定住,几乎连呼吸都凝固。在那仍然燃烧的莲花灯旁边,两个守卫的头颅搁在两池鲜血之中,就像是为了装饰一般。他们的眼睛盯着他,因恐惧而睁大,他们的口张着凝固在最后一声没人能听见的惨叫之中。令公鬼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了腰,对着稻草乱吐一气。 终于,令公鬼好不容易直起了腰,用袖子擦着嘴;喉咙粗哑得生疼。 缓缓地,令公鬼开始看清刚才他匆忙搜寻袭击者的时候没有注意的房间的其余地方。稻草上四散着血淋淋的肉块,除了那两颗头颅,其他肉块他根本就看不出是来自凡人的身体。其中一些肉块似乎还被咀嚼过。这就是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的遭遇吗。令公鬼他被自己想法中的平静吓了一跳,就像是他毫不费力就召唤了太虚。他隐约知道,这是因为震惊的缘故。 那两颗头颅令公鬼都不认识;他上次来过之后,守卫已经换了班。这让他觉得庆幸。如果认识他们,即使是常古,也会令他感觉更糟糕。墙上也有鲜血,但是,是用血写的字,每面墙壁上都写满了单词和句子。有些字迹刺目而且有棱有角,是他不认识的文字,虽然他认得出那是黑水修罗的文字。其他则是他能看懂的,却宁愿自己没看懂。都是亵渎和污秽的脏话,就连马夫或者生意人的镖师听了也会脸色苍白。 半夏呢? 平静消失了。令公鬼把剑鞘插在腰带上,抓起桌子上的莲花灯,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把那两颗头颅碰翻了。半夏!你在哪里?他向通往内部的门走去,迈了两步就停下了,瞪着门上,上面写的句子在他手中莲花灯的灯光下闪着湿润的暗色光芒,清晰可辨:我们会在投门岭再见的。 难道说?令公鬼。 令公鬼的手一麻,宝剑落在地上。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句话,弯下腰去捡起剑。可是,他抓起的是一把稻草,开始狂乱地擦拭门上的字迹。令公鬼喘着粗气,把字迹抹得只剩下血污,但是他无法停下来。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严厉的呼喝,令公鬼转过身,弯腰去抓他的宝剑。 一个女人站在外门的旁边,愤怒地挺着腰。她的头发是浅黄色的,编成了数十条小辫子,但是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严厉地盯在他的脸上。她的样子并不比他老多少,有一种阴沉的美丽,但是,她的嘴带着一种他不喜欢的坚决。然后,他看到了紧紧裹在她身上的披肩,挂着红色的长穗子。 令公鬼想:鬼子母,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还是个卿月盟的。我——我只是——这是污秽的东西——令人厌恶。 “一切都必须保留原样让我们检查。什么都不要碰。”她向前跨了一步,凝视着令公鬼。令公鬼倒退了一步。“没错。我猜得没错。你是跟纯熙夫人在一起的那三个男孩之一。你跟这些有什么关系?”她朝桌上的头颅和墙上的字迹做了个手势。 令公鬼呆呆瞪着她足有一小会儿:“我?没有!我到这里来是要找半夏!” 他转身想打开内门,鬼子母喊道:“不行!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突然间,令公鬼除了站直、提着灯、握着剑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冰一般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令公鬼的头感觉像是被碳火钳夹住了一般;胸口的压力令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回答我的问题,男孩。告诉我你的名字。” 令公鬼不由自主地嘟囔道,竭力透过那把他的脸往他的颅骨上挤压、像铁手般压迫他的胸膛的冷意回答问题。但是令公鬼紧咬着牙关压制自己的声音。他痛苦地转动眼睛,透过一层泪水怒视着她。 “姥姥的去吧,鬼子母们!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见你的鬼去吧!” “回答我,男孩!现在就回答!” 冰冷的小针刺戳着令公鬼的头脑,刮擦着他的骨头,他痛苦万分。在令公鬼的脑海中,太虚在他想起它之前就自己形成了,但是,它无法阻挡痛楚。令公鬼隐隐意识到远处有老天和温暖。它闪动着,令人恶心,然而那光芒是那么温暖,而他是那么寒冷。它似乎遥不可及,却又伸手可及。 令公鬼想:这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好冷。我必须伸手去取些什么?她要杀死我。我必须伸手去取它,否则她就会杀死我。 令公鬼不顾一切地向那光芒伸出了手。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间那寒冷、那压力、那小针全都消失了。令公鬼的膝盖发软,但是他强迫自己站直。他不会跪倒在地;他不会让她满意。太虚也消失了,就跟出现时一样突然。她不想杀我了?喘着气,他抬起了头。 纯熙夫人站在门口。 “我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青黛。”她说道。 “我在这里发现了这个男孩,”卿月盟鬼子母平静地回答,“守卫被杀了,而他就在这里。” “他是跟你一起的那些男孩之一。你在这里干什么,纯熙?战斗在上面,不在这里。“ ”我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青黛。“纯熙夫人环顾了一下房间,恐怖的场景只让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三百零八章 我不会伤害你 令公鬼转过身背对她们,笨拙地把内门的门闩拉开,推开了门。“半夏到这里来了,”令公鬼说道,不在乎有谁会听。然后他走了进去,高高举着莲花灯。 令公鬼的脚步不停地想放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还走得动,只是,他必须找到半夏。 “半夏!” 令公鬼的右边传来空洞的咯咯声和抽打的声音,他立刻把灯往右边一送。那个穿着华丽曳撒的犯人靠在他的牢房的铁格子上正在往下滑倒,他的腰带一头缠在那铁栅栏上,另一头缠在他的脖子上。就在令公鬼的眼前,他在铺着稻草的地板上最后蹬了一次脚——不动了——脸色几乎变成了黑色——舌头和眼珠都向外爆出!他的膝盖几乎碰到地板;如果他愿意,他本来是随时可以站起来的。 颤抖着,令公鬼往下一个牢房里张望。那个指节凹陷的大个子汉子蜷缩在牢房的角落,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看见令公鬼,他尖叫着转过身,疯狂地抓扒着石头墙壁。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令公鬼喊道。那汉子继续抓扒挖掘。他满手是血,抓着墙壁上布满一条条发黑凝结的血痕的地方。这不是他的第一次尝试用手挖穿石墙。 令公鬼转过身,庆幸自己的胃已经是空的。但是,他对这两个人无能为力。 “半夏!” 令公鬼的灯光终于照到牢房的尽头。罗汉果牢房的门是打开的,房里没有人,但是,牢房前的石头地板上躺着两个身影,令公鬼立刻扑了过去,跪倒在他们中间。 半夏和马鸣伸开四肢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意识,也许死了。当令公鬼看到他们的胸膛在起伏时,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再一看,他们两人身上似乎都没有伤痕。 “半夏?马鸣?”令公鬼把宝剑放下,轻轻摇晃半夏。“半夏?”她没有睁开双眼。“纯熙夫人!半夏受伤了!还有马鸣!” 马鸣的呼吸听起来很沉重,他的脸色死白。令公鬼几乎要哭出声来。“应该来找我才对。是我喊了闇黑魔神的名字。是我!” “不要动他们。”纯熙夫人的声音并不难过,甚至并不惊讶。 牢房里忽然随着两个鬼子母的进来而灯火明亮,她们两人的手中都托着一个闪着冷光的光团,悬浮在她们手掌上的空中。 青黛用空余的手提着裙子,直接迈着大步踩过稻草走过来,但是纯熙夫人先停下脚步看了看那两个犯人。“这个人已经没得救了,”她说道,“而另一个人可以等一等。” 青黛先来到了令公鬼的身边,向着半夏弯下腰,但是纯熙夫人冲上来挡在了她身前,用空闲的手抚摸半夏的头。青黛皱着眉头直起了腰。 “她伤得不重,”过了一会儿,纯熙夫人说道,“她这里挨了一下。”她触摸着半夏头侧的一片被头发遮盖的地方;令公鬼看不出那里有什么特别。“她只有这里受了伤,不会有事的。” 令公鬼看看这个鬼子母,又看看另一个。“马鸣呢?”青黛朝他挑起一边眉毛,然后转头用一个扭曲的表情看着纯熙夫人。 “安静。”纯熙夫人说道。她的手指仍然放在她说半夏受了伤的地方,闭上了双眼。半夏嘟囔着挪了挪身体,然后又不动了。 “她是不是?” “她在睡觉,令公鬼。她会没事的,但是她必须睡觉。”纯熙夫人转向马鸣,但是只碰了碰他就缩回了手。“他严重得多,”她轻声说道,在马鸣的腰处摸索着,扯开他的曳撒,愤怒地哼了一声,“匕首没有了。” “什么匕首?”青黛问道。 外面的房间忽然传来人声,是男子发出的恶心和愤怒的声音。 “里面,”纯熙夫人喊道,“送两副担架进来。快点。”外面有人大声嘶喊要担架。 “罗汉果不见了。”令公鬼说道。 两个鬼子母们都看着令公鬼。他无法从她们的表情看出任何含义。她们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看见了。”纯熙夫人淡淡说道。 “我叫她不要来的。我告诉过她他很危险。我来的时候,”青黛冷冷说道,“他正在涂抹外面房间里的字迹。”令公鬼仍然跪着,不安地挪动着膝盖。此刻,两个鬼子母们的目光很相似。都是那么冰冷而可怕,估量着他,评估着他。 “那-那很污秽,”令公鬼说道,“就是这样而已。”她们仍然看着他不说话。“你们该不会以为我?纯熙夫人,你不会以为我跟-跟外面发生的事情有关吧。这可真是活见鬼,无关吗?我直呼了闇黑魔神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令公鬼只觉得心寒,虽然汉子们带着火把和莲花灯冲了进来,却不能让他暖起来。纯熙夫人和青黛释放了手中的光团。莲花灯和火把的光芒比光团要弱;牢房深处立刻冒出阴影。抬着担架的汉子快步走向躺在地上的人。是邓禹在带领他们,他愤怒得几乎连顶髻都在颤抖,那模样像是在寻找某些可以用得上他的宝剑的对手。 “这么说,那个闇黑之友也跑了,”他咆哮,“今晚发生的事里面,这件算最小的了。” “即使是这里也算是最小的,”纯熙夫人厉声说道,她指挥那些汉子把半夏和马鸣搬上担架,“把这个女孩送到她的房间去。她需要一个女招待的照顾,以防她半夜醒来。她也许会受了惊,但是现在她更重要的是需要睡眠。这个男孩——”当两个汉子抬起马鸣的担架时,她摸了摸马鸣,但迅速地收回了手,“把他送到丹景玉座殿下的房间。不论丹景玉座殿下在哪里,去找她,告诉她这个男孩在她的房间里。告诉她,他的名字是马鸣。我会尽快去跟她会合。”23sk. “丹景玉座殿下!”青黛喊道,“你想要丹景玉座殿下给你的-你的宝贝治疗?你疯了,纯熙。” “丹景玉座殿下,”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道,“没有你们卿月盟的偏见,青黛。她会治疗一个对她没有特别用处的男孩。走吧。”她对抬担架的人说道。 第三百零九章 一定是搞错了 青黛看着他们——纯熙夫人和抬着马鸣、半夏的汉子离开,然后转而瞪着令公鬼。他竭力忽略她,专心把剑插回鞘中,拍掉粘在中衣和裤子上的稻草。 可是,当令公鬼抬起头的时候,青黛仍然在打量他,她的脸空白得像冰。然后,青黛什么都没说,转而若有所思地打量其他男子。其中一人抱起那个吊死的囚犯的身体,另一个人解开那条腰带。邓禹和其他人则恭敬地等着青黛的指示。她最后瞥了令公鬼一眼,离开了,头高高仰着就像个银蟾女王。 “好一个强硬的女人。”邓禹喃喃说道,然后似乎惊讶于自己竟然说出了口。“令公鬼,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令公鬼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只知道罗汉果不知如何逃走了,而且还打伤了半夏和马鸣。我看见守卫室里……”他打了个哆嗦,“但是这里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邓禹,它可怕得足以令那个囚犯上吊自尽。我猜,另一个囚犯也因此而发疯。” “今晚我们全都要发疯了。” “那只黑神杀将——你杀了它?” “没有!”邓禹使劲把剑推回剑鞘,剑柄从他的右肩后面突出来。他似乎同时感到愤怒和羞耻,“它现在已经在卫所外面了,带着那些我们没能杀死的黑水修罗。” “至少你还活着,邓禹。” “可是那只黑神杀将杀了七个我们的人!活着?这很重要吗?”邓禹的脸忽然不再愤怒,而是疲倦而充满痛苦,“我们已经把它抓在我们的手里了。在我们的手里!而我们却失去了它,令公鬼。失去了!”他像是无法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一般。 “失去了什么?”令公鬼问道。 “弯月夔牛角!神霄玉府伏魔令!全不见了,连同箱子一起。” “但是,它放在密库里的啊。” “密库遭到抢夺了,”邓禹疲倦地说道,“他们拿得不多,只带走了神霄玉府伏魔令,还有其他可以塞进口袋的东西。我宁愿他们把其他东西都抢走,独把神霄玉府伏魔令留下。严荣南死了,还有他带领着的守卫密库的武士。”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当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严荣南带着二十个武士挡住一千只黑水修罗守住了砗磲塔。不过,他也不是好相与的,他的匕首上染着血,没有人可以要求更多了。”他沉默了片刻,“它们是从狗门进来的,也是从狗门出去的。我们消灭了五十只,也许更多,但是逃走的太多了。黑水修罗!我们从来没有试过让它们闯进卫所。从来没有!” “邓禹,它们是怎么从狗门进来的?那个地方是个可以以一挡百的地方。而且,所有城门都上了门闩。”令公鬼不安地挪动着,想起了闩门的原因。 “守卫不会打开门放任何人进来的。他们被割喉了,”邓禹说道,“他们都是好武士,可是,他们遭到了像猪一样的屠杀。一定是内鬼做的。有人杀了他们,然后打开了门。某个可以靠近他们不引起疑心的人。某个他们认识的人。” 令公鬼看着罗汉果曾经呆过的牢房,说道:“但是,那意味着……” “是的。海门通内部有闇黑之同伙。或者,曾经有。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杨䶮正在检查有谁失踪。世事难测!在海门通卫所的里面发生了叛变!”他阴沉着脸环视地牢,看着那些等待他命令的武士。 他们全都带着剑,挂在节日服装之外,有些戴着头盔。“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好做的了。出去!所有人!” 令公鬼跟着他们一起撤退。邓禹拍了拍令公鬼的无袖短上衣,问道:“这是什么?你决心要当马夫吗?” “说来话长,”令公鬼说道,“太长了,在这里说不完。也许另找个时间吧。”他心想:也许永远不用说,如果我够运气。也许我可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逃走。不,我不可以。除非我知道半夏平安。还有马鸣。这可真是活见鬼,没有了匕首,他会怎样?“我猜师左次大人把所有城门的守卫人数都加倍了吧。” “足足三倍,”邓禹满意地说道,“没有人能通过那些城门,不论进还是出。师大人一听说发生的事情,就下令没有他的亲自批准,任何人都不能离开卫所。” “一听说?邓禹,在这之前呢?之前的不许任何人离开的命令又是怎么回事?” “之前的命令?什么之前的命令?令公鬼,在师左次大人听说此事之前,卫所没有封闭。告诉你的人一定是搞错了。” 令公鬼缓缓摇头,他感到难以至信。不论是言昭还是胡三,都不会编出这样的谎言。就算发出命令的是丹景玉座殿下,邓禹也应该会知道。那么,是谁?又是怎样办到的?他斜眼看着邓禹,心想这个定阳人是否在说谎。可是,他又想,如果你怀疑邓禹,你就真的是要发疯了。 他们走进了地牢的守卫室。虽然桌子上仍然有红色的血污,稻草上仍然处处湿润,但是守卫们被割下的头颅和其他身体碎片都被收拾走了。 房里有两个鬼子母,面容平静,披着棕色披肩,在研究墙上的字迹,对于自己的裙脚扫过了什么东西毫不在乎。每个鬼子母们的腰带上都挂着一个笔墨小篮,里面是一小瓶墨水,手里都拿着一只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做着笔记。 “看看这里,颖逸,”其中一人指着涂画着几行黑水修罗文字的一片石墙说道,“这个有意思。” 另一个立刻走过去,边走边摆弄裙子上的红色污迹:“是的,我看到了。比起其他字迹,这个要漂亮得多。它不是出自黑水修罗之手。非常有意思。”她开始在她的本子里做记录,不时地抬头阅读墙上那三尖八角的文字。 令公鬼匆忙离开。即使她们不是鬼子母,他也不想跟任何觉得阅读黑水修罗用人血写的文字有意思的人呆在同一个房间里。 邓禹和他的手下大步向前走,专注于他们的使命。令公鬼却脚步拖沓,不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去哪里。要是没有半夏的帮助,要回到女客楼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可真是活见鬼,只能希望她平安。令公鬼想起,纯熙夫人说她会没事的。 3sk. 第三百一十章 我不懂 他还没走到第一道通往地面的楼梯前,孔阳就找到了他。 “放羊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到你的房间。纯熙夫人叫人把你的东西从半夏的房间里取了出来,送回你的房间了。” “她怎么会知道?” “纯熙夫人知道很多事情,放羊的。到了现在你该明白这一点了。你最好自己小心。女人们在谈论你挥舞着宝剑在回廊里奔跑的事迹。她们说,你用目光逼退了丹景玉座殿下。” “这可真是活见鬼!我很抱歉我激怒了她们,孔阳,可是,我是受到邀请才进去的。当我听到警报声的时候哪还顾得了他妈的,当时半夏在地牢里啊!” 孔阳若有所思地抿着嘴唇;这是他脸上唯一的表情:“噢,虽然她们多数人认为,你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对你稍加控制,但是准确地说,她们并不是愤怒。她们更像是为你神魂颠倒。就连荷花姐也不停地询问你的事情。有些人开始相信侍从们的故事。她们认为你是一个微服的王子,放羊的。这不是坏事。在边塞一带有一句老话:一个女人的支持抵得过十个汉子。看她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她们是在讨论谁家的女儿足够强势可以约束你。如果你不小心你的脚步,放羊的,你就会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地入赘了某个定阳家族。” 忽然,孔阳爆出一阵大笑;看起来真怪异,就像是石头在大笑一般。 “半夜三更,穿着苦力穿的无袖短上衣,挥舞着宝剑在女客楼的回廊里撒腿狂奔。就算她们不狠狠地说你一顿,这件事也够她们讨论数年的了。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奇特的汉子。不论她们为你选了什么样的老婆,她都可能会让你登上那个家族的族长宝座,坐上十年,而且,还会让你以为是凭你自己的力量办到的。可惜你必须离开,这真是太遗憾了。” 令公鬼一直瞠目结舌地瞪着退魔师,此刻他大发牢骚,“我一直在努力逃走。可是城门都有守卫,没有人可以离开。我一直尝试直到天黑。我甚至没法子把什伐赤牵出马厩。”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纯熙夫人叫我来告诉你。你可以随时离开,现在马上走都可以。纯熙夫人请师左次大人把你排除在禁令之外了。”23sk. “我不懂,为什么现在这样做,之前又不这样做?为什么之前不让我离开?之前是她让城门关上的吗?” 邓禹说:“师大人不知道今晚之前有任何命令禁止人们离开城堡。” 令公鬼觉得,退魔师似乎有点困扰,但是,他只说:“放羊的,当某人送你一匹马的时候,不要抱怨它跑得不够快。” “半夏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马鸣呢?他们真的不会有事吗?除非我知道他们都平安,不然我不能走。” “那个女孩没事。她早上就会醒来,也许甚至忘记了发生的事情。一般头部受到打击都是这样的。” “那么马鸣呢?” “放羊的,选择是由你决定的。你可以现在走、明天走、十来天后走。都由你决定。”他转身走了,留下令公鬼,站在海门通地底深处的回廊中。 抬着马鸣的担架离开了丹景玉座殿下的房间,纯熙夫人小心翼翼地把玉枢宝版——一个因古老岁月而发黑的小小象牙雕,刻着一个披着飞舞披风的女人,用一块丝质方巾重新包好,放回口袋中。即使所有条件都是最佳条件,即使有玉枢宝版的帮助,跟其他鬼子母们合作把她们的能力聚在一起引导紫霄碧气完成一件使命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而且,彻夜不眠不能算是最佳条件,她们对这个男孩所作的事情也不是件易事。 桑扬用严厉的手势和几句干脆的命令指示那些抬担架的人离开。那两个汉子不停地点头,因为身处这么多鬼子母们之中,其中一个还是丹景玉座殿下而焦虑不安,更别说这些鬼子母们在使用紫霄碧气了。 她们治疗马鸣的过程中,男人在外面的回廊里等待着,蹲在墙边,迫不及待想离开女客楼。马鸣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地躺着,但是他的胸脯在熟睡之中规则地起伏。 这件事将会如何影响事情的发展?纯熙夫人心想。没有了神霄玉府伏魔令,他不再是必须的了,可是房门在桑扬和两个抬担架的人身后关上,丹景玉座晃悠悠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件肮脏的事情。肮脏!”她的面容平静,但是她双手互搓像是想清洗它们。 “不过,挺有意思。”颖逸说道。“她是丹景玉座为这件事选择的第四个鬼子母,我们——不,我不能用那把匕首来完成这次治疗,真是可惜。虽然我们今晚费了这么大力气,但是他没有多久可以活了。也许,还能活几个月吧,这是最好的情况了。”丹景玉座的房间里只有这三个鬼子母。箭缝之外,拂晓把天空染成珍珠色。 “但是,他现在有这几个月的时间,”纯熙夫人厉声说道,“只要能把匕首找回来,连结仍然可以打断。” “只要能把匕首找回来。是的,当然连结仍然可以打断,”颖逸同意道。她身材丰满,方脸,虽然拥有鬼子母们不老不死的容貌,她的棕发里却夹着一丝鸦青色。那是她唯一的年龄痕迹,但是,对一个鬼子母来说,那意味着她的年纪已经非常老了。她的声音平稳,跟她平静的面容相称,“然而,他已经跟那匕首连在一起很长时间了,这个因素必须考虑在内。而且,不论是否找到那把匕首,他的连结仍然会持续。就算还不至于到达可以亵渎别人的程度,他也许也已经完全无法治愈。” 那把匕首那么小,她沉思着,却可以摧毁任何带着它足够久的人。带着他的人会把那些跟他有接触的人逐个亵渎,而那些人又会亵渎其他人,使历下城的每一个汉子和女人互相争斗,以至最终毁灭的怨恨和怀疑将会再次横行天下。 “我想知道,在一段时间里,比如说,一年之内,有多少人会被牵连在内。也许可以算出一个合理的估计值。” 第三百一十一章 是谶语吗 纯熙夫人斜了这个辛夷盟姊妹一眼,心想:我们眼前的是又一个危机,而她居然说得好像在解书中迷题一般。这可真是教人无力吐槽,这些辛夷盟真的不问世事。 “因此,我们必须找到匕首,姊妹。师左次打算派人去追捕偷走了神霄玉府伏魔令的贼,抓到之后将会处以死刑,带走匕首的人也是。这两件物品,能找到一件,就能找到另一件。” 颖逸点点头,却同时也皱着眉:“可是,就算能找到它,谁能把它平安地带回来?不论是什么人,如果触碰它并且时间够长,就得冒着被亵渎的危险。也许可以把它放在一个箱子里,包裹好,加上足够的衬垫,但是,它对那些靠近它足够久的人仍然是个威胁。如果不能研究匕首,我们就无法肯定如何才能隔离它。不过,你见过它,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对它做过足够的处理,足以让那年轻男子带着它也能活命而且不会传染别人。所以对于它的影响力大小,你一定很清楚。” “我知道,有一个人,”纯熙夫人说道,“可以带回匕首却不会受到它的伤害。一个我们已经为他加以最强的防护并且阻挡亵渎的人。” “马鸣。”丹景玉座殿下点点头,“是的,当然。他办得到。条件是,他活得够久。上天才知道,在师左次的人找到它之前它已经跑了多远,这还是假设他们能找到它的情况。如果那个男孩先死了啊,如果那把匕首丢失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就有其他的事情要担心了。”m.23sk. 丹景玉座殿疲倦地按摩眼睛了几下,又道:“我认为,我们还必须找到这个涡阳罗汉果。为什么这个闇黑之仆如此重要,以至于它们冒那样的危险来救他?虽然说闯进卫所中心的行为危险得像归墟之海中的一阵冬季暴风,但是如果只是偷走神霄玉府伏魔令,要简单得多。可是,它们还要加上拯救这个闇黑之仆。如果那些奸细认为他是那么重要——” 她顿了顿,纯熙夫人知道丹景玉座是在疑惑是否真的仍然只有黑神杀将在控制那些黑水修罗,“那么,我们也必须这样认为。” “必须找到他,”纯熙夫人同意道,希望自己心中的紧迫没有流露,“但是,很可能只要找到神霄玉府伏魔令,就能找到他。” “就这样办吧,孩子。”丹景玉座用手指贴在嘴唇上压下一个呵欠,“现在,颖逸,请你先离开吧,我和纯熙还有几句话要说,然后还要睡一下。我猜师左次会坚持要在今天晚上举行宴会,因为昨晚的没有开成。你的帮助非常宝贵,孩子。请记住,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出那个男孩受伤的真相。有一些姊妹会只看到他体内的闇影而忽略他一直在与闇影斗争的坚强。” 不需要说明,丹景玉座指的是卿月盟。也许,纯熙夫人想,卿月盟再也不是唯一需要提防的派系。 “当然,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尊主。”颖逸作了一个揖,但是没有向门口走去,“我猜,您可能会想看看这个,尊主。” 她从腰带里取出一个用柔软的棕色皮革当封面的小笔记本,“这是写在地牢墙壁上的文字。翻译没有什么问题。写的多数都是常见的亵渎和吹嘘;黑水修罗似乎不太会说其他话。但是,其中有一部分文字字迹较工整。也许出自一个受过教育的闇黑之仆,或者是一只黑神杀将。这段话有可能只是嘲弄奚落,不过,它是以诗歌、或者说歌谣的形式写的,听起来像是谶语。我们对于来自闇影的谶语了解很少,尊主。” 丹景玉座只是略略犹豫了一下就点了头:“来自闇影的谶语,闇黑谶语,不幸地跟来自上天的谶语一样会实现。读给我听听。” 颖逸在本子里翻找,然后清了清喉咙,用平静冷淡的声音开始朗读。 闇夜之女路漫漫兮。 重拾上古的战斗。 她寻找新的爱人,侍奉她,为她而死,却仍然侍奉她。 她之降临其势不可挡?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血流漂杵。 血雨腥风。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引导之人形单影只。 他献上朋友为祭品。 他的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求死不能,一条永生不死。 他将如何选择?他将如何选择?是谁的手在庇护?是谁的手在杀戮?血流漂杵。 血雨腥风。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金虎来到毁灭山脉。 天愚等在高山隘口。 狩猎现在开始。闇影的猎狗现在出动,开始杀戮。 一个生,一个死,但是两个一样。 改变的时刻已经来临。 血流漂杵。 血雨腥风。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窥视者在投门岭等待。 铁锤的种子烧毁古老的神树。 死亡将散播,夏日将燃烧,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死亡将收获,身躯将坠落,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种子重蹈古老的错误,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现在,伟大的主人降临了。现在,伟大的主人降临了。 血流漂杵。 血雨腥风。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现在,伟大的主人降临了。 她读完之后,众人沉默了很久。 终于,丹景玉座说道:“孩子,还有谁看到了这个谶语?谁知道有这个谶语?” “只有花姐菲,尊主。我们把它抄下来之后,我就叫人立刻把墙壁洗掉了。他们没有提问题;他们巴不得把那些字擦掉。” 丹景玉座点点头:“好。边塞这里能看懂黑水修罗文字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增加他们的担心。他们要担心的已经够多了。” “你对这段话有什么看法?”纯熙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颖逸,“你觉得是谶语吗?” 颖逸歪着头,看着她的笔记沉思:“也许是。它跟我们了解的少数闇黑谶语形式相同。其中一些句子的意思也足够清楚。不过,它仍然有可能只是嘲弄奚落。” 她用一只手指指着一行:“闇夜之女再次行走。这只能解释成丹桂儿的封印已经解开。或者,有人希望我们这样以为。” “如果是真的那就麻烦了,孩子。”丹景玉座说道,“但是,黑水将军仍然被封印。” 第三百一十二章 龙威丈人 丹景玉座瞥了纯熙夫人一眼,一瞬间神情困扰,然后又恢复平常,道:“就算封印减弱了,他们仍然被束缚。丹桂儿。古语之中,她名字的意思是闇夜之女。她的真名无从考究,但是,跟多数黑水将军不一样,她的名字不是那些被她背叛的人起的,而是她自己起的。有些人说,她实际上是最强大的黑水将军之一,仅次于苏支目怯——杜用,只不过一直都在隐藏力量。从那个时代留下来的知识太少,所以任何学者都不能肯定这一点。” “如今出现了那么多假的应化天尊,有人想扯上丹桂儿也不奇怪。”纯熙夫人的声音跟她的表情一样平静无波,但是,她的内心在翻腾。“关于丹桂儿,除了她的名字之外,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在她投向闇影之前,在阴长生遇到蝰蛇夫人之前,她是他的情人。一段我们不能忽视的复杂关系。” 丹景玉座殿下皱着眉头,似乎也在想同样的事,但是颖逸点点头,像是觉得这些不过是过去的事而已。“其他名字也很清楚,尊主。金虎王子,当然,他是玄都上一代原本应该继承王位的公主玄阴公主的兄弟,他是在灭绝之境失踪的。可是,我不知道天愚是谁,或者,他跟金虎有什么关系。” “我们会查出来的,只需要时间。”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道,“可是,仍然没有证据说明这是谶语。她知道那个名字。天愚是劫凤的儿子,劫凤是云丹的老婆,曾经试图为丈夫夺取邺城的王位,结果引来黑水修罗部族的入侵。黑水修罗攻陷邺城的时候,劫凤和她襁褓中的儿子天愚都失踪了。而天愚,是孔阳的堂兄弟。他还活着吗?我必须把这件事瞒住孔阳,直到我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直到我们离开灭绝之境。” “如果孔阳以为天愚还活着,而窥视者在投门岭等待,”颖逸继续道,“虽然,已经过了如此久远的岁月,今天仍然有人坚持相信古老的传说,说过堂白虎神卫符派往葬月之海大洋彼岸的军队总有一天会回归。”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仍然有那么一一班人,这是我觉得这是最合适的说法了,在投门岭上的冷泉镇那里等待着他们。过堂白虎神卫符曾经用过的称号之一,就是龙威丈人。” “女儿,你想说,”丹景玉座说道,“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军队,或者说,他们的后裔也许真的会在一千年之后的今天回归?” “似乎有传闻说,逐鹿之原和投门岭在打仗。”纯熙夫人缓缓说道,“当年过堂白虎神派往大洋彼岸的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和军队。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土地不论那是在什么地方并且存活至今,也许真的有可能会出现许多过堂白虎神的后裔。” “也有可能没有。”丹景玉座向纯熙夫人投去一个警告的目光,显然希望此刻只有她们两人,这样,她就可以质问纯熙夫人想干什么。纯熙夫人做了个小心的手势,她的老朋友朝她皱了皱眉。 仍然低头沉迷在自己笔记中的颖逸丝毫没有察觉。“我不知道,尊主。不过,我怀疑不是。我们对于那些过堂白虎神卫符派出军队要去征服的土地一无所知。讨海族拒绝横越葬月之海大洋真是太可惜了。他们说,大洋的彼岸是秽聚群岛。我希望我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些可恶的讨海族守口如瓶。” 她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抬起头,又说道:“我们手中只有一句:在那落日以外,在那葬月之海大洋彼岸,是在闇影之下由闇夜军队统治的土地。再没有别的话可以告诉我们,过堂白虎神派出的军队是否足以打败这些闇夜军队,又或者是,在过堂白虎神死后是否能存活下来。天下纷争爆发之后,每个人都只顾为自己分割过堂白虎神留下的东西,没有人有空闲想到他派往海洋对面的军队。在我看来,尊主,如果他们的后裔仍然活着,如果他们打算回归,他们不会等待这么久。” “那么,你相信这不是谶语,孩子?” “再说这句古老的神树,”颖逸说道,“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一直都有传言传言而已说当朱阳仍然是个家国的时候,他们有一支神树扶桑的树枝,也许甚至是一棵活着的树苗。而朱阳的旗帜是蓝色代表头上的天空,黑色代表脚下的大地,连结天地的是向四方伸展枝桠的神木。当然了,彰德人自称百姓之树,说自己是祸斗时代的统治者和贵族的后裔。闾阳人则自称是祸斗时代培育神木的人的后裔。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您会注意到,尊主,至少有这三种与逐鹿之原以及投门岭相关。” 丹景玉座的声音温柔得吓人:“孩子,你可以说句肯定的话吗?如果过堂白虎神卫符的遗脉不会回归,那么这就不是谶语,那么,古老的神树就像是腐烂的鱼虾一样,不必关心它有什么意思。” “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尊主,”颖逸说道,从笔记里抬起头,“决定是由您做出的。我相信,过堂白虎神卫符派出去的军队已经在很久之前覆没,但是,我所相信的并不等于事实。改变的时刻当然指的是一个时代的末期,而伟大的主人——” 丹景玉座砰地一声拍案而起,提高了声音:“我非常清楚伟大的主人指的是谁,孩子。我认为你最好现在就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你走吧,颖逸。我不想对你发脾气。我不想忘记当我还是小学徒的时候,是谁使厨师在夜里把枣泥糕忘在外面。”天籁小说网 “尊主,”纯熙夫人说道,“这段话里面没有任何暗示这是谶语的地方。任何稍有智慧和知识的人都可以写得出来,而且,没有任何人曾经说过,黑神杀将没有狡猾的智慧。” “而且,当然,”颖逸冷静地说道,“那个可以引导紫霄碧气的汉子一定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三个年轻男子之一,纯熙。” 纯熙夫人震惊地瞪着她。 第三百一十三章 你会被遏绝 在纯熙夫人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之前,她已经向着她一直能感觉到的在那里脉动着、等待着她的虚无太一伸出了手,紫霄碧气在她的血管中奔涌,为她带来能量,同时也使来自做着同一件事的丹景玉座所发出的光辉显得没有那么耀眼。 纯熙夫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对其他鬼子母使用过紫霄碧气。 “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天下安危已经摇摇欲坠,该做的事情就得做。” “必须做。噢,颖逸,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 颖逸合上笔记本,塞回腰带后面,然后逐个看了看另外两个女人。她不可能没有见到包围着她们两人的光晕,那是因为接触太一而散发的光芒,只有接受过引导训练的人才能见到这种光芒,所以,任何鬼子母都不可能看不到其他任何女人身上的光芒。 颖逸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但是对于自己投下的炸弹却像是毫无意识。她的样子像是只不过找到了迷题的又一个提示。她想:是的,我就猜一定是这样。纯熙是无法独自完成这件事的,还有谁能比在她女孩时期跟她一起去偷枣泥糕的朋友更能帮助她呢。 她眨眨眼,说道:“原谅我,尊主。我不该这样说。” “颖逸,颖逸。丹景玉座迷惑地摇着头,”你在指责你的姊妹和我?指责我们——?”天籁小说网 “我不会说的。” “你还担心你对丹景玉座殿下说话的语气太过亲密?你在船上凿了个洞,然后担心天在下雨。想一想,孩子,你刚才暗示了些什么。” 太迟了,尊主,纯熙夫人心想,如果我们没有惊惶失措地接触太一,也许还可以但是,现在她已经确信无疑了。 “为什么你要跟我们说这些,颖逸?”丹景玉座大声说道,“如果你认为你自己说的事是真的,你应该对其他姊妹说才对,特别是,卿月盟的姊妹。” 颖逸惊讶地睁大双眼:“是的,是的,也许我应该那样做。我没有想到。不过,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你会被遏绝,纯熙,还有你,尊主,而那个汉子会被封禁。没有人曾经记录过一个可以引导紫霄碧气的汉子的发展变化。所以疯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如何占据他的?它的发展有多快?他是否仍然能控制他那开始腐烂的身体?可以控制多久?除非他被封禁,否则,那个年轻男子不论是三个中的哪一个的发疯宿命是已经注定的,不论我是否在他的身边记下这些问题的答案。如果他接受监视和指引,我们至少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合理而安全地做一些记录。而且,还要考虑境界之轮回这个因素。” 她平静地迎着她们惊诧的目光。“我假设,尊主,也许他就是转生的真应化天尊?我无法相信您会让一个可以引导的男子自由行动,除非他就是应化天尊。” 她满脑子只想着探索知识,纯熙夫人惊讶地想着,全天下都知道应化天尊的谶语最可怕的内容,那就是天下也许会毁灭,而她却只关心知识。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是个威胁。 “好了,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丹景玉座的声音很轻,却仍然严厉,“我猜花姐菲知道了。还有谁,颖逸?” “再没有了,尊主。花姐菲只对那些已经记录在册的事情感兴趣,只要有书看,她就宁愿看书。她觉得,四处散落、丢失或者遗忘的古老书籍、手稿和碎片都已经够多的了,是我们嘉荣能收集到的十倍。” “因为她相信,仍然有足够的古老知识等着她去寻找够了,姊妹,”纯熙夫人说道。 纯熙夫人释放了太一之力,过了一会儿,她感觉丹景玉座也释放了。力量离自己而去永远都是一种失落,就像鲜血和生命通过一个伤口流失了一般。纯熙夫人的身体仍然想握住它不放,但是,跟她的一些姊妹不一样,纯熙夫人把控制自己对于接触太一的喜爱不要过度沉迷当作是一个自律的要求。 “坐下,颖逸,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是如何得知的。不要有任何保留。” 当颖逸坐下时她先看了丹景玉座一眼,获得可以在丹景玉座的跟前坐下的准许纯熙夫人哀伤地看着她。 “看样子,”颖逸开始说道,“任何没有看过旧记录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任何迹象,只会觉得你们的行动有点古怪而已。原谅我,尊主。” “那是在大约二十年前了,当时嘉荣遭到围攻,我得到了第一条线索,那时候一切还是那么的不明朗和困难,颖逸,我是多么喜爱你,你为我们留下的枣泥糕,你让我靠在你的胸前哭泣。但是,该做的事情我还是得做。我会的。我必须。” 子恒站在转角后,看着那个正在离开的鬼子母的背影。她的身上有一种文心兰澡豆的香味,虽然多数人即使很靠近她也闻不出来。她一离开他的视线,他就向着药诊室匆忙走去。他已经试过一次想进去看马鸣了,可那个鬼子母,他听到某人叫她做桑扬的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是谁就一掌拍过来几乎把他的头给拍掉了。鬼子母令他不安,特别是,当她们开始注意他的眼睛时。 他在门口停下,仔细聆听两边的回廊里都没有传来脚步声,门的里面也没有动静他走进去,轻轻关上门。 药诊室是一个刷着黄色墙壁的长形房间,两边都有一个通往箭垛的门,放进足够的阳光。墙边排放着窄长的病床,马鸣躺在其中一张上面。 经过昨晚的意外,子恒以为这里的床铺多数都会躺着伤员,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想到,卫所中到处都是鬼子母们,她们唯一不能治疗的只有死亡。不论如何,对他来说这个房间散发着疾病的味道。 想到这,子恒皱了皱眉。马鸣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双手搁在毯子上面。 第三百一十四章 瞳色 他看起来精疲力竭。不是真的病了,但是就像是连续在地里干了三天活之后躺下来休息。然而,他的气味不对劲。子恒无法说出这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不对劲。 子恒小心地在马鸣旁边的床上坐下。他做事总是小心翼翼。他的个头比起一般人要大,在他的记忆之中,他比任何男孩都要强壮。他必须小心,这样才不会意外地伤害到别人,或者打破东西。现在,这成了他的第二天性。他还喜欢透彻地思考事情,有时候还会跟某人反复讨论。他想:如今,令公鬼自以为是个王子,我不能跟他说了,而马鸣当然也没法子对我有什么反应。 昨天晚上,子恒曾经跑到其中一个花园里仔细地把事情想了又想。那记忆仍然令他觉得羞耻。如果他没有离开,他就会留在他的房间里,就可以跟半夏和马鸣一起去地牢,也许就可以保护他们没有受伤。他也知道,很可能,他也会因此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跟马鸣一样,甚至死掉,但是,这无法改变他的心情。必竟,他还是跑到花园里去了,而此刻令他担心的事情跟黑水修罗的袭击无关。 昨晚,女招待发现了坐在黑暗中的他,另外还有一位荷花姐的朋友,药婶子。她们一看到他,药婶子就叫其中一个女招待跑步离开。他听到药婶子说:“去找青黛!快点!”她们站在那里盯着他,就像是以为他会像个变戏法的一样“噗!”地一声在烟雾中消失一般。那正是第一次警报钟声响起的时候,然后,卫所中的每一个人都开始狂奔。 “青黛,”此刻他低声念道,“卿月盟。她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追捕可以引导的汉子。你觉得,她该不会以为我是其中之一吧,是不是?” 当然,马鸣没有回答。子恒沮丧地搓了搓鼻子:“我在自言自语。我不要这样。” 马鸣的眼皮动了动:“是谁?子恒?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没有完全睁开,他的声音像是仍然在睡觉。 “你不记得了,马鸣?” “记得?”马鸣睡眼朦胧地朝自己的脸伸出一只手,然后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他的眼睛开始合上。“我记得半夏。她问我要不要下去看罗汉果。”他笑了一声,却变成了打呵欠,“不是问。她要我去,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咂了咂嘴唇,又沉入呼吸均匀的熟睡之中。 子恒忽然听到靠近药诊室的脚步声,他跳了起来,可是没有地方可以躲。门口打开,桑扬走进来,子恒仍然站在马鸣的床边。她停住脚步,拳头撑在腰上,缓缓地上下打量他。她个子几乎跟他一样高。 “现在,你,”她说道,声音虽低但是轻快,很漂亮,“几乎让我希望自己属于绀珠派了。几乎。不过,你骚扰了我的病人——嗯,在我进入巫鬼道之前,我的兄弟几乎跟你一样大块头,可一样被我治得服服帖帖,所以,不要以为你的那厚厚的肩膀可以帮你什么忙。” 子恒清了清喉咙。女人说的话他有一半都听不懂。跟令公鬼不一样。他总是知道该对女娃子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正在皱眉头,赶紧舒展开。他不愿意想起令公鬼,但是,他当然也不愿意惹恼鬼子母,特别是一个开始不耐烦地用脚轻敲地板的鬼子母。 “啊,——我没有骚扰他。他仍然在睡觉。看?他还在睡。” “算你做的好。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记得曾经把你赶出去过一次;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只想知道他怎样了。” 她犹豫了一下:“他在睡觉,就是这样。用不了几个时辰,他就可以起床了,你会以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事情。” 她的迟疑使子恒心生警惕。不知怎的,他发现她在说谎。鬼子母们从来不说谎,但是,她们也不是总说真话。子恒不太肯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是青黛在找他,桑扬在骗他,但是他觉得,是时候离开鬼子母们了。他没什么可以帮助马鸣的。 “谢谢您,”他说道,“那么,我最好让他继续睡吧。告辞了。” 子恒打算从她身边溜出门去,但是,她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脸,往下扳去,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他的身上穿过,一种温暖的波动,从他的头顶开始传到他的脚底,然后又返回。他把脑壳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你健康得像只年轻的马驹,”她撅着嘴唇说道,“但是,如果你的眼睛的瞳色是天生的,我就会是个白羽客。” “我的眼睛一直都是这样的,”子恒低声吼道。用这种口气跟鬼子母说话使他局促不安,但是,当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把她举起来往旁边放下以便给自己让出路来时,他自己就跟她一样吃惊。 他们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他的心里猜想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跟她的一样震惊地瞪得老圆。 “我告辞了。”他又说了一次,差点拔腿就跑。23sk. 我的眼睛,这双老天诅咒的眼睛!早晨的阳光照在子恒的眼中,它们就像黄金一般闪烁。 令公鬼在他的床铺上扭来扭去,想在薄薄的床垫上找个舒适的位置。阳光穿过箭缝洒进来,照在光秃秃的石墙上。昨晚后来他再也没有睡着,虽然他很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还是睡不着的。那件皮革无袖短上衣丢在他的床铺和墙壁之间,除此之外,他的所有衣服都还穿在身上,甚至包括那双新皂靴。他的宝剑靠在床边,他的弓箭斜靠在房间角落的披风包袱上。 令公鬼无法阻止自己觉得他应该接受纯熙夫人给他的机会,立刻离开。这种焦虑整晚都在折磨他。他三次起身要走,两次已经打开了门。回廊里空荡荡,只有几个侍从在忙夜晚的杂活;路是通的。可是,他必须知道半夏他们怎么样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我要走了 子恒进来了,低着头打着哈欠。 令公鬼坐起来,问道:“半夏怎样了?马鸣呢?” “她睡着了,她们是这样说的。她们不肯让我进女客楼去看她。马鸣的话。”子恒突然怒视着地板,“如果你这么关心,为什么自己不去看他?我以为你对我们再也没有兴趣了。你自己说的。”他打开自己的衣柜门,开始翻找干净中衣。 “我去过药诊室了,子恒。那里有个鬼子母,就是那个跟丹景玉座殿下一起的高个子女人。她说马鸣睡着了,我会妨碍她,而且我可以另找时间再去。她的口气就像是狗儿在指挥磨坊里的苦力。你知道狗儿的,干脆利落,总是一次做对,马上做对。”子恒没有回答。他只是脱掉曳撒,把中衣从头上套进身体。 令公鬼打量着朋友的背影,过了片刻,笑了起来:“你想听个笑话吗?你想知道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吗?我指的是那个药诊室里的鬼子母。你见过她有多高的,跟多数男人差不多。只要再高一个手掌,她就能平视我的眼睛。呵,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喃喃说道,够高的,不是吗?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在哪里?或者,三十岁的时候?然后她笑了,就像这话是个玩笑。你怎么的?” 子恒已经穿上了干净的中衣,横了他一眼。加上他那精壮的肩膀和浓密的须发,令公鬼觉得他像一头受伤的熊。一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伤的熊。 “令公鬼,我如果你想拿鬼子母们开玩笑,”子恒打断他,“随便你。王子殿下。”他开始把中衣束进他的裤子,“我没多少时间跟鬼子母们玩幽默;是这样说的吧?反正我只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铁匠,我也许妨碍了某人。王子殿下。”他从地板上抓起曳撒,开始朝门口走去。 “他妈的,子恒,我很抱歉。我当时很害怕,我以为自己遇上了麻烦——也许——我是的;也许现在还是,我不知道我不想你和马鸣跟我一起淌混水。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昨天晚上所有女人都在找我。我觉得那是我的麻烦之一。我觉得是的。还有,青黛她——”他摊开双手,“子恒,相信我,你不会想搅进来的。” 子恒停下了脚步,但是面向门口站着,只稍微转了转头,令公鬼可以看见他的一只金色眼睛。“找你?也许她们在找我们三个。” “不,她们在找我。我希望她们不是,但是我比你清楚。” 子恒摇摇头:“不论如何,青黛想找我,我知道。我听见了。” 令公鬼皱着眉头:“她为什么?不过,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听着,我说了我不该说的话。我不是故意的,子恒。现在,求求你,可以告诉我马鸣怎样了吗?” “他睡着了。桑扬就是那个鬼子母,她说他过几个时辰就可以起床了。”他不安地耸耸肩,“我觉得她在说谎。我知道鬼子母们从不说谎,不说,那种你可以揭发的谎言,但是,她在说谎,或者说,她有所隐瞒。”23sk. 他停了停,斜眼看着令公鬼:“你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你、我和马鸣?” “我有难言之隐,我不可以,子恒。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是我真的必须自己——子恒,等等!”房门在他的朋友身后甩上了。 令公鬼倒回床上。 “我不能告诉你,”他喃喃说道,“用拳头敲打床边,我不能。” “可是,你现在可以走了,”令公鬼脑海深处的一个声音说道,“半夏会没事,而马鸣过一两个时辰就可以起床四处走。你现在可以走了。在纯熙夫人改变主意之前。” 令公鬼正想坐起来,房门传来了敲门声,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如果是子恒回来,他不会敲门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谁?” 只见孔阳走进来,用皂靴后跟把门在身后推上。跟平常一样,他穿着一件朴素的在树林里几乎可以隐身的绿色曳撒,配着宝剑。不过,这一次他的左臂上截绑着一条金色的宽绳子,绳子末端的穗子几乎长及他的手肘,绳结上面钉着一只飞翔的妙音鸟,那是邺城的标志。 “丹景玉座殿下要召见你,放羊的。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脱掉那件中衣,梳好你的头发。你看起来像一个干草堆。”他一把扯开衣柜门,开始在令公鬼打算留下的那堆衣服里面翻找。 令公鬼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当然,他对此是早有预料的,但是他很肯定在召唤到来之前自己已经离开了。 “她知道。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我敢肯定。” “你是什么意思,她要召见我?我要走了,孔阳。你是对的。我现在就前往马厩,牵出我的马匹,离开。” “不,你应该昨天晚上走。”退魔师把一件白色素罗中衣抛到床上,“没有人能拒绝丹景玉座的召见,放羊的,包括白羽客的最高统领本人。天愚也许会一边来一边计划如何杀死她,前提是他能办得到并且逃掉,但是,他会来。” 他转过身,拿着其中一件高领曳撒举起来:“这件可以。”曳撒的两只红色袖子上绣着一条金色粗边,爬着长满长刺的纷乱的野蔷薇,袖口的翻边上也是。领口上站着金色的天元应龙,镶着金边。颜色也合适,孔阳似乎觉得什么东西很有趣,又或者说,很满意:“来吧,放羊的。换掉你的中衣。快点,别愣着。” 令公鬼无奈地把身上的粗羊毛做活中衣脱掉。 “我觉得真像个傻瓜,”他低声嘟囔,“一件素罗中衣!我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素罗中衣。我也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华丽的曳撒,就算是过节时候。你都不知道这有多可笑,如果让子恒看到我穿着这样的衣服——姥姥的,那关于王子傻话已经传得满天飞了,如果再被他看见我穿成这样,他以后再也不肯听我讲理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濮阳曲水的鸩鸟 “别抱怨,你更不能穿得像个刚从马厩里出来的马夫一样去见丹景玉座殿下,放羊的。让我看看你的皂靴。还可以。好吧,快点穿,快点穿。你不能让丹景玉座殿下等你。配上剑。” “配剑!”令公鬼的嘶喊被套在头上的素罗中衣蒙住了。他一把将它拉到身上,“在女客楼里?孔阳,如果我配着剑去见丹景玉座殿下——那可是丹景玉座殿下!她会——” “她什么都不会做的,”孔阳冷冷地打断他,“就算丹景玉座殿下要——怕你——你如果聪明,就应该认为她不怕你,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吓倒那个女人——也不会是因为一把剑的。现在记住,你到她跟前之后要下跪。我提醒你,跪一次就可以了,”他严厉地补充道,“你不是一个被人揭发缺斤少两的生意人。也许你最好先练习一下。” “我想我知道怎样跪。我见过银蟾女王的卫兵向银蟾女王下跪的样子。” 退魔师的嘴角挂着歪歪的微笑:“是了,你就跟他们一样做就可以了。这会让她们琢磨半天的。” 令公鬼皱起眉头,问道:“孔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是一个退魔师。你的行为好像你是站在我这边似的。” “你在说什么,当然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放羊的。有一点吧。足够帮你一把了。”退魔师的脸像一块岩石,用粗哑的声音说出这样的同情话显得真古怪,“我给你进行了那么多训练,我不会让你表现得卑躬屈膝诚惶诚恐的。上古神镜将我们所有人按照它的意志编织进风月宝鉴。你选择宿命的自由比大多数人要少,但是,谢天谢地,你仍然可以站着面对它。你要记住自己面对的是谁,放羊的,你要给予她恰当的尊敬,但是,你要按照我教你的去做,你要直视她的眼睛。喂,不要呆站在那里喘气。把中衣束起来。” 令公鬼闭上嘴,束好自己的中衣。心想:记住自己面对的是谁?姥姥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忘记她是谁! 令公鬼穿上那件红色曳撒、扣好自己的宝剑,孔阳继续给他灌输一连串的指示。该说什么,该对谁说,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包括如何进退。他不太肯定自己全部记住了,多数指示听起来很奇怪,所以很容易忘记他也肯定,不论他忘记的是什么,那将会激怒鬼子母们。如果她们不是已经被我激怒。如果纯熙夫人告诉了丹景玉座殿下,她还会告诉谁? “孔阳,为什么我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离开?等她知道我不去见她,我都已经在离开城墙一里格远的地方策马狂奔了。” “因为那样她就会派人追踪你,在你跑出两里路之前逮住你。放羊的,丹景玉座殿下想要的东西,她一定能弄到手。” 孔阳调整令公鬼的挂剑腰带,让那沉重的扣子位于正中,“我做的事情,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相信我。” “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当丹景玉座殿下站起来时我要用手抚着心脏位置?为什么除了水之外全都拒绝”倒也不是说我想跟她共进晚饭啦,还要倒一些水滴一些在地上说大地渴了?如果她问我年纪,为什么我要回答我获得宝剑的时间有多长?你跟我说的这些,我有一半都不明白。” “你怎么就忘了,是三滴,放羊的,不要用倒的。你只需要洒三滴。只要你现在能记住,以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就把这当成是入乡随俗吧。丹景玉座会按照礼仪配合你。如果你以为你可以躲开这次召见,那么你就得相信你可以像嫦娥一样飞上月亮。你逃不掉的,但是,也许你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一段时间,也许你至少可以保住你的骄傲。真是可笑,我也许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但是我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别动!”退魔师从令公鬼的口袋里取出一根宽阔的挂着穗子的金色长绳,把它绑在令公鬼的左臂上,打了一个复杂的绳结。 在绳结上,他扣上一个红色珐琅别针:一只展开双翅的鹰。“我叫人给你做了这个,现在戴正合适。这也会让她们琢磨半天。现在,毫无疑问,退魔师是在微笑。 令公鬼低头担心地看着那个别针——濮阳曲水的鸩鸟。???.23sk. “闇黑魔神的肉中刺,”他喃喃说道,“眼中钉。”他看着退魔师,“濮阳曲水已经毁灭很久了,已经被世人遗忘,孔阳。现在它只是书里的一个名字。在那里的只有锡城。不论我有什么能力,我是一个放羊的,一个农夫。仅此而已。” “呃,虽然永不折断的利剑——最终粉碎,放羊的,但是它一直跟闇影战斗至最后一刻。作为一个爷们,必须遵守一条最重要的规则,那就是,不论宿命如何,站直腰迎接它。现在,你准备好了吗?丹景玉座殿下在等你。” 令公鬼带着一个冷冰冰扭成一团的胃,跟着退魔师走进回廊。起初,令公鬼两脚僵直、心情焦虑地跟在退魔师身边。 令公鬼心里埋怨道:站直腰迎接它。孔阳说得轻巧。他没有受到丹景玉座殿下的召见。他不需要担心自己是否会在天黑之前被封禁掉,或者更糟。 令公鬼觉得如鲠在喉,非常想吞却吞不下去。 回廊里乱哄哄挤满了人,有忙于各自晨间杂活的仆人,也有把剑挂在慵懒长袍之外的武士。有几个拿着练习用剑年轻男孩跟在他们的长辈身旁,模仿着他们的走路姿势。 战斗的痕迹已经消失,但是就连娃子都带着一种戒备的神色。成年汉子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等待群鼠的猫。 他们从邓禹的身边经过时,他看着令公鬼和孔阳的目光很特别,几乎可说是困扰。令公鬼张了张嘴,但是什么也没说,看着他们走过。又高又瘦脸色发黄的杨䶮把拳头举在头上挥动,喊道:“血缘邺城!血缘濮阳曲水!邺城的真正血脉。濮阳曲水的真正血脉。” 第三百一十七章 趋礼 令公鬼吓了一跳,心想:他都不知道这有多古怪,他为什么这样说?他回答自己,不要犯傻。这里的人全都知道濮阳曲水的故事。只要是关于战斗的古老传说,他们全都了解。奶奶的,我必须控制自己。 孔阳举起拳头回应。“血缘之于定阳!”令公鬼想:如果他现在逃跑,他是否可以在人群中消失足够长的时间,并跑到他的马匹那里?如果她派人追踪我每走一步,他的紧张都在增加。 当他们靠近女客楼时,孔阳突然爆了一句:“注意趋礼!” 吃惊之下,令公鬼本能地按照孔阳的吩咐,采取了趋礼的走路姿势:腰挺得笔直,但是所有肌肉都放松,就像是整个人都悬在一根绑着他的头顶吊着他的线上。这是一种放松的,几乎可说是傲慢的步态。外表是放松的;可他的内心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他没有时间思考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两人齐步转过了最后一道回廊。 女客楼门口的女人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们靠近。有些人坐在斜面的桌子后,查看浩繁的账本,不时做些记录。其他人在做编织、或者针线和缝补活。穿着丝裙的夫人在看他们,穿着直裰的女仆也在看他们。拱形的大门敞开着,没有守卫,只有女人。不需要其他。没有定阳汉子会在没有受到邀请之下走进女客楼,但是,任何定阳汉子都随时准备在有需要的时候守卫那道大门,并且会为有那样的需要而惊骇不已。 令公鬼的胃在翻腾,在发酸,很难受。她们会看一眼我们的宝剑然后把我们赶走。啊,那正是我的希望,不是吗?如果她们把我们赶走,也许我还有机会逃掉,只要她们不召唤守卫来追我们。他保持孔阳教他的姿势,就像洪水中漂浮的一根树枝一样;保持着,就像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转身逃走。 当他们两人停下脚步时,荷花姐的一位女仆人——绿袖,一个圆脸女人,把她的刺绣放到一边,站了起来。她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人的宝剑,抿紧了嘴唇,但是没有说什么。所有女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沉默而专注。 “二位爷来得正好,”绿袖说道,略略低头。她瞥了令公鬼一眼,快得令公鬼几乎不肯定自己是否看见了;这让他想起了子恒说过的话。“丹景玉座殿下在等你们。” 她做了个手势,然后另外两位夫人不是仆人;因为他们两人是贵客走上前来引路。她们低了低头,只比绿袖稍微低了一根头发那么多,然后示意他们走进拱门。她们俩都斜眼瞥了瞥令公鬼,然后再也不看他。 令公鬼想:她们是在找我们三个人,还是只找我一个?为什么要找三个人呢? 楼里,他们俩吸引了令公鬼早就预料到的目光,罕见汉子的女客楼里进了两个汉子,他们的宝剑还引起了比挑起一边眉毛更多的注意,但是,没有一个女人说话。他们走过之后,女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低得令公鬼无法听清。孔阳大步向前走,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令公鬼紧跟在引路女人的身后,希望自己能听到她们在说些什么。 然后,他们来到了丹景玉座的房间前,门外有三个鬼子母。其中一个是那个高个子鬼子母——桑扬,手里握着她的金色火焰雷击木。另外两个令公鬼不认识,从她们的披肩穗子看来,一个是鼍龙派,另一个是临月盟。 但是,令公鬼记得她们的脸,当他在这同一条回廊里往外跑的时候,他见过她们瞪着他。光滑的鬼子母的脸蛋,洞悉一切的眼睛。她们挑起眉毛,嘟着嘴唇,打量着他。给孔阳和令公鬼引路的女人屈膝行礼,把他们交给了鬼子母们。 桑扬微微笑着看着令公鬼。尽管她在微笑,她的语气却带着严厉。“孔阳同袍,你今天为丹景玉座殿下带来什么?一头年轻的小老虎?你最好不要让绀珠派看到他,否则她们会在他来得及呼吸之前把他收为自己的退魔师。绀珠派喜欢趁他们年轻的时候俘虏他们。”???.23sk. 令公鬼心想,汗水是否真的有可能在皮肤内面流淌。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这样。他想看孔阳,但是,他总算记得退魔师关于这个场合的指示。 “我来自曾经是濮阳曲水的锡城,我是令公鬼,令老典之子。鬼子母桑扬,我应丹景玉座殿下的召唤而来。我准备好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说的话一次都没有发过抖。 桑扬眨眨眼,她的微笑退去,变成若有所思:“孔阳同袍,他不是个放羊的么?他今天早上可不是这么自信的。” “他是一条好汉子,桑扬,”孔阳坚定地回答,“不多不少。我们就是我们。” 鬼子母摇摇头:“这世间每一天都变得更奇怪。我猜铁匠也会戴上冠冕用高调说话了。在这里等吧。”她走进房间,通报他们的到来。 她只离开了一会儿,但是留下的鬼子母的目光使令公鬼很不自在。他竭力按照孔阳的教导淡漠地回应她们的凝视,她们则把头凑在一起低声谈论。 她们在干什么? 她们知道些什么? 她们打算对我做什么,她们打算封禁我吗?那是否就是孔阳说的不论宿命如何,站直腰迎接它的意思?桑扬回来了,招手叫令公鬼进去。 当孔阳起步跟上时,她用雷击木挡在他的胸前阻止了他。“ 你不要进去,孔阳同袍。纯熙夫人有使命给你。你的小老虎自己一个人很安全。” 门在令公鬼的身后关上了,但是关上之前,他听到了孔阳的声音,强而有力,但声音很低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血缘之于濮阳曲水!”房间里,纯熙夫人坐在一边,另一个他在地牢里见过的辛夷盟鬼子母之一坐在另一边,但是,吸引他目光的,是坐在宽阔的桌子后高高在上的椅中的女人。窗帘半遮着箭缝,漏进足够的光芒照在她的身后使她的脸难以看清。不过,他仍然认得她——丹景玉座殿下。 第三百一十八章 我站着就可以 令公鬼迅速地单膝跪下,左手握着剑柄,右拳按在花纹地毯上,低下头。 “尊主,我应您的召唤而来。我准备好了。”令公鬼抬起头,正好看见她挑起双眉。 “是吗,男孩?”她的语气几乎是觉得有趣,还带着某种令公鬼无法分辨的感觉。她的表情当然不是觉得有趣。“站起来,男孩,让我看看你。” 令公鬼站起来,竭力放松脸部肌肉,好不容易才阻止自己握紧拳头。他开始想:三个鬼子母。她们封禁一个男子需要多少个?她们派了一打或者更多鬼子母去追捕成少卿。纯熙夫人也会那样对我吗?他笔直地迎着丹景玉座殿下的目光。她没有眨眼。 “坐吧,男孩,”她终于说道,朝一张放在桌子前的方形梯式靠背椅示意,“恐怕这次见面时间不会很短。” “谢谢您,尊主。”他低下头,然后,按照孔阳教的,瞥了那椅子一眼,摸着他的宝剑,说道,“恕在下失礼,我站着就可以了,尊主。” 守护还没结束。丹景玉座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看着纯熙夫人。“孩子,你任由孔阳摆弄他吗?事情本来就已经够困难的了,他现在还学会了退魔师那一套。” “孔阳一直在教导所有三个男孩,尊主,”纯熙夫人平静地回答,“他在这个男孩身上花的时间比起另外两个稍微多了一些,因为他使用的是剑。” 辛夷盟鬼子母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 “同袍倔强而且骄傲,尊主,但是很有用。我不能没有我的墨白,就如同您不能失去凉笙。我甚至听过几个卿月盟姊妹说她们有时候希望自己能有一个退魔师。” 当然,还有绀珠派此刻三个鬼子母全都对他不理不睬。 “这把剑,”丹景玉座殿下说道,“似乎是一把天元应龙宝剑。他是怎样得到它的,纯熙?”???.23sk. “令老典在年轻时曾经离开锡城,尊主。他加入了承峻的军队,参加过白羽客的战争以及在晋城进行的最后两场战争。期间,他成长为一流剑客,晋升至盟军的副统领之位。神木大战之后,令老典带着一个来自原寿的老婆和一个男婴回到锡城。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消息,也许可以挽回许多。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令公鬼瞪着纯熙夫人。他知道父亲老典离开过锡城,然后带着一位外地老婆和宝剑回来,他想:但是其余的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大约不是在思尧村。除非湘儿把她没有告诉过我的事情告诉了你。她不说他的儿子,却说一个男婴。然而,我是他的儿子。 “对抗晋城,”丹景玉座殿下轻轻皱着眉头,“呃,在那场战争之中,双方都受到了足够谴责。愚蠢的男人们,宁愿战斗也不愿意对话。你可以分辨这把剑是否真品吗,颖逸?” “有测试可以做,尊主。” “那么,把它拿去做测试吧,孩子。” 三个女人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令公鬼后退一步,紧紧抓着剑柄。 “这是我父亲给我的宝剑,”他愤怒的说道,“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上拿走。”说完之后,他才注意到颖逸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疑惑地看着她们,竭力恢复自己的沉着。 “这么说,”丹景玉座殿下说道,“不论孔阳给你塞了些什么,你的心中仍然拥有自己的火焰。很好。你会需要它的。” “我就是我,尊主。”他尽量流利地说道,“我准备好迎接宿命。” 丹景玉座殿下皱起了眉头,说道:“你完全学了孔阳那一套。听着,男孩。邓禹在数个时辰之内就会出发去寻找被偷走的神霄玉府伏魔令。你的朋友,马鸣,会跟他一起去。我猜你的另一个朋友子恒对吧?也会去。你想跟他们一起去吗?” “马鸣和子恒都去?为什么?”说完令公鬼才想起要尊敬地补充,“尊主。” “你知道你的朋友带着的那把匕首吧?”她嘴角的扭曲流露着那把匕首使她想起了什么,“它也被偷走了。除非找到它,不然马鸣和匕首之间的连结就无法完全砍断,他就会死。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他们一起去。或者,你可以留在这里。师左次大人毫无疑问会一直把你当成客人,只要你愿意。我今天也会离开。纯熙夫人会跟我一起走,半夏和湘儿也是,所以,如果你留下,你就只有一个人了。决定权在你手中。” 令公鬼瞪着她,心想:她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我喜欢离开。那就是她把我叫到这里来的目的吗?还有——马鸣快要死了!他瞥了瞥纯熙夫人,她双手合着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就像是世界上她最不关心的事情就是他要去哪里。他继续想:你们打算要把我推到哪里去,鬼子母们?姥姥的,我会往另一个方向去的。但是如果马鸣要死了,我不能丢下他。你们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我们怎样才能找到那把匕首? “你不需要现在就决定,”丹景玉座说道。“她似乎也漠不关心,但是你必须在邓禹离开之前决定。” “我会跟邓禹去,尊主。” 丹景玉座殿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现在,这件事决定了,我们可以继续讨论重要的问题。我知道你可以引导,男孩。你知道些什么?” 令公鬼惊讶地张大了嘴。 只顾担心马鸣的令公鬼,猝不及防地被她这句随口说出的话击中,就像被摇摆的谷仓门撞了个正着。 孔阳的所有建议和指示开始在他脑中旋转。令公鬼瞪着她,舔着嘴唇。猜测她知道是一回事,发现她真的知道完全是另一回事。汗水终于还是争先恐后地冒出他的额头。 她坐在椅上,向前倾身,等着令公鬼的回答,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她想靠在椅背上。令公鬼想起孔阳说过的话。如果她害怕你,令公鬼想笑。如果她害怕他。 “不,我不可以。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有意引导的。它就是自己来了。我不想、不想引导紫霄碧气。我不会再做的。我发誓。” 第三百一十九章 真实的故事 “你不想,”丹景玉座殿下说道,“哼,这样很明智,也很愚蠢。有些人可以学习引导;大多数人不可以。不过,有少数,出生就拥有这种能力。他们迟早都会操纵紫霄碧气,不论他们是否自愿,就跟鸡蛋一定会变成小鸡一样。你会继续引导的,男孩。你不能阻止自己。所以你最好学习如何引导,学习如何控制它,否则你很快就会没命,连发疯都没有机会。紫霄碧气会杀死那些不能控制它的人。” “可我怎样学?”他问道。纯熙夫人和颖逸只是坐着,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像两只木雕的神像。“怎样学?纯熙夫人声称她不能教我任何知识,而我不知道该怎样学,也不知道该学些什么。反正,我也不想学。我想要停止这一切。您明白吗?停止!” “我说的是事实,令公鬼,”纯熙夫人说道。她的语气像是在进行一场愉快的聊天,“那些可以教导你的人,那些男性鬼师们,已经死了三千年。没有活着的鬼子母可以教导你如何接触乾曜,就如同你无法学习如何接触阴宗。鸟儿不能教鱼儿如何飞翔,鱼儿也不能教鸟儿如何游泳。” “我一直觉得这句俗语不正确,”颖逸忽然说道,“可以潜水游泳的鸟儿是存在的。在归墟之海那里,有鱼儿可以飞翔,它们长着长翅,可以像人展开双臂一样伸展,还长着像剑一样锋利的喙可以穿透……”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有点狼狈。纯熙夫人和丹景玉座殿下都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令公鬼趁着这次中断重新控制自己。就像很久以前父亲老典教他的一样,他在脑海中聚集起一簇火焰,把恐惧丢进火中,寻找空洞寂静的太虚。火焰越来越旺盛,直到它包围了一切,直到它猛烈得再也难以容忍或者想象。然后,它消失了,在它原来的地方留下一片平和。在它的边缘,感情仍然在闪动,恐惧和愤怒就像黑色的斑点,但是,太虚没有退让。想法在它的表面掠过,就像鹅卵石滑过冰面。鬼子母们的注意力只离开了他片刻,但是,当它们回来时,他的脸很平静。23sk. “为什么您要这样对我说话,尊主?”他问道,“您应该封禁我才对。” 丹景玉座殿下皱起眉头,转向纯熙夫人,问道:“这是孔阳教他的吗?” “不是,尊主。这是令老典教他的。” “为什么?”令公鬼再次问道。 丹景玉座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因为你就是转生的真的应化天尊。” 太虚在震荡。 天下在震荡。 令公鬼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虚无中,空灵回归,天下稳定。 “不,尊主。我是可以引导,愿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但是,我不是太和真人,不是何九仙,不是吕志真,不是他们。您可以封禁我,杀死我,或者放我走,但是,我不会成为嘉荣锁链之下一条驯服的假的应化天尊。” 令公鬼听到颖逸屏息,看到丹景玉座圆睁双眼,目光就如黑生铁一般坚硬。这在内心的太虚表面滑过,对他没有影响。 “你从哪里听到那些名字的?”丹景玉座质问,“是谁告诉你,嘉荣操纵任何假的应化天尊?” “一个朋友,尊主,”他说道,“是一个说书先生。他的名字是谢铁嘴。他已经死了。” 纯熙夫人咯了一声,令公鬼瞥了瞥她。她说谢铁嘴没有死,但是,她从来没有给出任何证据,令公鬼看不出任何凡人与黑神杀将徒手格斗的时候能有生还的机会。这个想法无关紧要,它褪去了。他心中只剩下太虚和唯一。 “你不是假的应化天尊,”丹景玉座坚决地说道,“你是真正的转生应化天尊。” “不,我是锡城的一个放羊娃,尊主。” “孩子,把故事告诉他。真实的故事,原原本本地。” “你听清楚了。”纯熙夫人开始述说。令公鬼的眼睛一直看着丹景玉座的脸,但是,他能听到。 “大约二十年前,厌火族跨越了天下之脊,翻过了王都之墙。那是他们有史以来唯一一次那样做。他们横扫瑶琳桐庐,毁灭任何前去迎击他们的军队,烧毁瑶琳桐庐城,一路杀到嘉荣。当时是冬天,雪花纷飞,可是,寒冷和炽热对于厌火族来说没有区别。最后一仗,那次战争的最后一次战斗,就在玄武城垣外、王都之墙的阴影之中进行。战斗进行了三日三夜,厌火族被击退了。又或者说,是他们撤退了,因为,他们来的目的已经达到,那就是,杀死瑶琳桐庐的国君九婴,因为他犯了砍倒神木的罪。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故事开始了。你的故事也开始了。他们从王都之墙那边如潮水一般涌来。他们一路杀到玄武城垣。” 令公鬼等待着记忆消退,但是,他耳中响着父亲老典的声音,高烧中的老典,呓语中的老典,揭开他过去的秘密。那声音在太虚之外徘徊着,吵嚷着,要入侵。 “当时,我还是一个见习使,”纯熙夫人说道,我们的尊主丹景玉座殿下也是。我们很快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鬼子母。那一晚,我们负责伺候当时的丹景玉座。她的阴神玉女,安努舒奴也在场。嘉荣里的每一位姊妹都在外面尽量为她能找到的伤员治疗,包括卿月盟姊妹。时间是拂晓。地窝炉中的火焰无法阻挡寒冷。” “大雪终于停下,在巫鬼道中的丹景玉座房间,我们可以闻到城外在战斗中被烧毁的村庄的烟味。战斗总是令人热血沸腾,即使你身处冰天雪地。” “必须离开死亡的味道。”老典的狂乱声音抓扒着令公鬼心中太虚的平静。 太虚颤抖着、收缩着,稳定下来,却又再次晃动。 丹景玉座的眼睛如针刺一般扎在令公鬼身上。令公鬼再次感觉汗水在脸上流淌。 “那是一个高烧中的胡梦,”他说道,“他生病了。” 第三百二十章 打算怎样对我 令公鬼提高声音:“我的名字是令公鬼。我是一个放羊的。我的父亲是令老典,我的娘是……” 纯熙夫人本来停下来听他说,但此时,她那不变的声音打断了他,轻柔而温和。 “境界之轮回,应化天尊的谶语,说真应化天尊将会在王都之墙的山坡上重生,那正是他在裂世中死去的地方。玄幽夫人有时候可以谶语。她的年纪很大了,她的头发白得像雪,但是,她的谶语很准确。当我为她送上茶水时,窗户洒进来的晨曦越来越亮眼。丹景玉座殿下问我,从战场上传来什么消息。这时候,玄幽夫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手脚僵直颤抖,她的表情就像是看着丽麂水的黑团龙渊,她喊道,‘他重生了!我感觉到他!应化天尊在王都之墙的山坡上开始了他的第一口呼吸!他降临了!他降临了!愿老天庇护我们!愿老天庇护天下!他躺在冰雪之中,哭声如雷!他如同太阳般耀眼!’然后,她向前扑倒在我的怀中,死了。” ‘山脉的斜坡。听到婴儿的哭声。临死前独自在这里生下娃子。娃子冻得发紫。’令公鬼强迫父亲老典的声音从自己大脑里离开。太虚越来越小。一个高烧的胡梦,老典喘着气。‘我不能留下娃子不管。我在锡城出生。一直知道你想要娃子,我明白。’令公鬼撕开与丹景玉座对视的目光。他竭力强迫太虚留下。 他知道这并非正确方法,然而,心中的太虚的平静正在崩溃。‘是的,我的爱人,令公鬼是个好名字。’ ‘我是令公鬼!’他的双脚在发抖。 “于是,我们知道真应化天尊转生了,”纯熙夫人继续道,“丹景玉座要我们两人发誓保密,因为,她知道不是所有姊妹对真应化天尊转生的看法都是合适的。她派我们去寻找那个娃子。战争留下许多孤儿。太多了。但是,我们找到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汉子在山脉那里捡到了一个婴儿。仅此而已。” 停了一下,她又说道:“一个汉子和一个男婴。于是,我们继续寻找。我们找了许多年,我们反复研读应化天尊的谶语,得到了其他线索。他将拥有久远的血脉,在古老的血脉中成长。就是其中一条;还有其他的。可是天下上有许多地方拥有传承自祸斗时代的仍然强烈的古老血脉。然后,在濮阳曲水的古老血脉依旧如洪流般沸腾的锡城,在思尧村,我找到了出生日期与王都之墙之战前后相差几周的三个男孩。其中的一人能够引导紫霄碧气。你以为黑水修罗会仅仅因为你是杀重身轻之命而追杀你吗?” “你是转生的真应化天尊!” 令公鬼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全靠双手撑在地上才没有趴下。太虚消失了,静寂粉碎了。 他抬起头。 那三个鬼子母们,她们在看他。她们的脸平静无波,就像一池死水,但是,她们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的父亲是令老典,我出生于——”她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她们在说谎。我不是她们说的那个人!她们用了某种方法撒谎,想利用我。我不会被你们利用的。 “船锚不会因为用来固定船只而贬低价值,”丹景玉座说道,“你有你的使命,令公鬼。当终极之战的狂风卷过地面,他将会与闇影对决,为天下再次带来太平。谶语必须实现,否则闇黑魔神将会打破牢笼,按照他的意愿重造天下。最后一战即将到来,你的降生是为了团结百姓,带领他们对抗闇黑魔神。” “百眼魔君死了。”令公鬼嘶哑着声音说道,丹景玉座就像个马夫一样冷哼了一声。“如果你那样以为,你就跟闾阳人一样愚蠢。那里有许多人相信他死了,又或者,他们说自己相信,不过,我注意到他们仍然不会胆敢称呼他的真名。闇黑魔神活着,他正在打破他的牢狱。你将会与他对决。这是你的宿命。” 这是你的宿命。 令公鬼听过这句话,那是在一个也许不完全是梦的梦中。他想知道,丹景玉座如果知道百眼魔君在梦里对他说过话会怎样说。那已经结束。百眼魔君已经死了。我看见他死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匐在地上像只癞蛤蟆,在她们的眼皮下蜷缩着。他努力再次召唤太虚,但是,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旋转着,把一切努力席卷而空。这是你的宿命。雪地里的婴儿。你是转生的真应化天尊。百眼魔君死了。令公鬼是个好名字,我明白。我不会被利用!23sk. 依靠天生的固执,令公鬼逼迫自己重新站起来。 站直腰面对它! 你至少可以保住你的骄傲。三个鬼子母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们……”他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你们打算怎样对我?” “没有打算。”丹景玉座说道,令公鬼眨了眨眼。这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不是那个他害怕的答案,“你说你想跟你的朋友一起跟着邓禹去,你就去吧。我对你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也许有些姊妹会知道你是个杀重身轻之命,但是她们只知道这么多。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你的朋友子恒会接受我的召见,就跟你一样,我还会去药诊室看望你的另一个朋友。你可以随你心愿而去,不用担心我们会派卿月盟姊妹对付你。你的真正身份。” 令公鬼怒火中烧,如同烈火噬心。但是,他强迫它留在心中,隐藏着。 “为什么?” “谶语必须实现。我们虽然知道你是谁,但是让你自由行动,这是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我们所认识的天下就会毁灭,闇黑魔神将会以烈火与死亡清洗地面。记住我的话,不是所有鬼子母们都这样认为的。海门通这里就有一些姊妹,就算只知道你的真正身份的十分之一也会立刻把你干掉,而且就像剖鱼一样不会有一丝同情。 第三百二十一章 转生应化天尊 “而且,还有那些此刻跟你一起玩笑的汉子,只要知道了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小心点,令公鬼,转生应化天尊。” 令公鬼逐个凝视她们。你们的谶语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她们如此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很难相信她们正在努力说服他相信自己是整个历史上最为人忌讳和恐惧的汉子。他刚刚走过恐惧,却又来到另一个冰冷之地。只有怒火使他温暖。她们可以封禁他,或者当场把他烧成灰烬,他再也不在乎。 他想起了孔阳的一个指示。他左手握着剑柄,把宝剑推到身后,右手握住剑鞘,然后施礼,手臂伸直。 “恕我失礼,尊主,我可以离开了吗?” “我准许你离开,孩子。”他站直腰,又逗留了片刻。“我不会被利用的。”他对她们说道。 当他转身离去时,房间里只有久久的沉默。 令公鬼离开之后,房间中一直沉默,直到丹景玉座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们刚才所说的话,”她说道,“可是这些话必须说,然而它有用吗,你们觉得呢?” 纯熙夫人摇摇头,动作非常轻微。“我不知道。但是,它们非说不可。” “确实非说不可,”颖逸同意道。她抚了抚前额,然后看着湿润的手指,“他很强大。而且,纯熙,他跟你说的一样固执。他比我想象之中要强大得多。我们也许不得不最终封禁他,”在她睁大了眼睛,“但是我们不可以,是不是?谶语。” “愿老天原谅我们放任他自由行走于世上。谶语。”纯熙夫人点着头说道,“总的来说,我们做了必须做的事情了。那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事。” “我们必须做,”丹景玉座说道,“是的。只不过,当他学会引导之时,愿老天保佑我们所有人。” 再度沉默。 有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 湘儿感觉得到。是一场特大的风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场都要猛烈。她可以听风占事,预知天气的变化。所有禁魇婆都声称自己有这种能力,虽然多数人其实办不到。在她了解这种能力其实是一种使用紫霄碧气的技能时,湘儿的感觉要安心得多。任何可以听风占事的女人就可以引导,虽然大多数也许跟她自己以前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偶然用一用。 然而,这一次,有一些不对劲。外面,早晨的太阳像个金球一般挂在晴朗的蓝天之中,鸟儿在花园里歌唱,这很正常。如果她不能在征兆明显之前就预知天气,那么听风占事根本就不算什么本事。这一次,她的感觉有点不对劲,有某种跟平常不一样的感觉。风暴的感觉很遥远,远得她几乎感觉不到。然而,却又像是头上的天空在下倾盆大雨,还夹杂着雪花和冰雹似的。同时,她也感觉到晴天还会持续一段日子,只不过,这种感觉被风暴的感觉减弱了。 一只蓝雀在一条箭缝上栖息,瞅着回廊里,就像是在嘲笑她的天气预感。当它看到她时,它扑翅飞走了,蓝色和白色的羽毛一闪而逝。 湘儿盯着鸟儿刚才站的地方。有一场风暴,却又没有风暴。这一定有什么意思。但是,是什么呢? 远在楼下的回廊里,挤满女人和娃子,她看到令公鬼大步离开,护送他的女人小跑着追在他的后面。湘儿坚决地点了点头。如果,将有一场并非风暴的风暴,那么,他就会是风暴的中心。她挽起裙子,快步向他追去。 一些她来到海门通之后跟她渐渐熟络的女人想跟她搭话;她们知道令公鬼是跟她一起来的,他们两人都是来自锡城,她们想知道为什么丹景玉座要召见他。 那可是丹景玉座殿下! 她迈开脚步奔跑,只觉得胃里发冷,但是,她还没跑出女客楼,令公鬼就已经消失在太多角落、太多人群之后了。 “他往哪边走了?”她问绿袖。不需要说她问的是谁。她能听到聚在拱门附近的女人的谈话中提到令公鬼的名字。 “我不知道,湘儿。”他出来的速度快得像是闇黑魔神咬着他脚跟追着他似的。不过也难怪,腰上佩着剑跑到这里来。闇黑魔神算是他最小的担忧了。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他居然就这样被带到了丹景玉座的房间,不用缴械。“告诉我们,湘儿,他是否真的是你们那里的王子?”其他女人停止聊天,凑近来听。 湘儿不太清楚自己回答了什么。反正是让她们放走她的话。她匆匆离开女客楼,紧握着拳头,每到一个交叉路口,都四处张望寻找他。“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她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早该设法让他脱离纯熙夫人的,可恨。我是他的禁魇婆。” 你是吗,她内心的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奚落她。你遗弃了思尧村,你让它自生自灭。你还自称是他们的禁魇婆?我没有遗弃他们,她狠狠地回答自己。我从榉花驿站那里请来了春兰大姐照看思尧村直到我回去。她有足够能力应对村长和村老会,她跟女事会相处融洽。 春兰大姐迟早要回到她自己的村庄的。没有村子能够长时间缺少禁魇婆。湘儿的内心在畏缩。她已经离开思尧村好几个月了。 “我是思尧村的禁魇婆!”她大声说道。 一个穿着直裰抱着一堆衣服的仆人朝她眨眨眼,然后低低作了一个揖,疾步跑了。从他的脸色看得出他迫不及待要离开她。 湘儿红着脸四处张望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回廊里只有几个汉子,专注于自己的谈话中,还有几个穿着黑金两色直裰的女人忙着自己的活儿,当她走过时向她施礼或者行屈膝礼。 关于这件事她已经跟自己争论过上百次,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自言自语。她低声嘟囔了几句,发现自己又这样,立刻紧闭双唇。当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寻找是徒劳的时候,她遇到了孔阳。他背对着她,低头透过箭缝看着外面的庭院。 第三百二十二章 马匹在嘶叫 庭院里传来的噪音全是马声和人声,马匹在嘶叫,人们在呼喝。 孔阳看得那么专心,以至于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她从来没有成功地偷偷接近过他,不论她把脚步放得多轻,这是个令她讨厌的事实。在思尧村的时候,她是公认精通野外追踪和反追踪技巧的,虽然这种技巧少有女人有兴趣学习。 她站住了,双手捂着胃部压制它的翻腾。她酸酸地想,我应该给自己灌一剂朱砂、磁石、龙骨、龙齿、琥珀、珍珠母、牡蛎、紫石英等。那是一种混合安神药,她会开给那些四处闲荡自称生病的人、或者举止像只笨鹅的人吃。珍珠母和牡蛎会让你稍微振作,而且没有什么害处,但是,更主要的是,它的味道难吃得可怕,而且会在口里留上一整天。用它来治疗举止像个傻瓜的人最好不过。 此刻,她很安全地站在原地偷偷打量孔阳。他斜靠在石墙上,手指刮着下巴,观察下面发生的事情。 他个子太高了,这是一个问题,而且,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的父亲,这是另一个问题。一个长着那种脸的汉子一定很残忍。 不,他不残忍。决不。而且,他还是个国君。他的家国在他还是娃子的时候就被毁灭了,而他不会登上王位,但是,他仍然是个国君。 一个国君怎会喜欢一个村女?他还是个退魔师。他跟纯熙夫人两位一体。她拥有他致死方休的忠诚,而且,他们的关系比任何爱人都要密切,她拥有他。她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愿上天之火烧死她! 他从箭缝前转过头来,她转身就走。 “湘儿。”他的声音传来,就像陷阱一样把她困在原地。“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可你似乎总是呆在女客楼,不然就是跟其他人在一起。” 她好不容易才抬起头面对他,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表情很平静:“我在找令公鬼,”她不会承认自己在躲避他的,“我们,你和我,很久以前就已经说清楚了。我令自己蒙羞我不会再那样做的,你叫我离开。” “我从来没有说过。”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所说的是,我能给你的新娘礼物除了寡妇的孝衣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不是任何敢自称爷们的汉子应该给女人的东西。” “我明白,”她淡淡地说道,“反正,一个国君是不会送礼物给一个村女的。而这个村女也不能接受。你见到令公鬼了吗?我要跟他谈谈。他应该去见丹景玉座。你知道她想对他做什么吗?” 他眼中闪起的光芒就像阳光中的阴影一般。她暗自在脚上使力阻止自己倒退,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 “令公鬼和丹景玉座殿下都见闇黑魔神去了,”他咬牙说道,把一件东西塞到她的手中,“我会把这个送给你,就算我要用锁链把它锁在你的脖子上,也要你把它收下。” 她将目光扯离他的眼睛。当他生气的时候,他的怒视就像一只饥饿雄鹰的目光。她的手中是一只沉甸甸的黄金印章戒指,色泽因岁月而黯哑,大得几乎可以戴在她的大拇指上。戒指上刻着一只飞翔在长矛和王冠上的鹤,雕工精细。 她屏住了呼吸。这是邺城国君的戒指。她抬起头,忘记要以怒视对抗孔阳,“我不能收下,孔阳。” 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不算什么。很古老,而且已经没有用了。不过,仍然有人能一眼认出它。拿着它,你就能从边塞一带的任何节度使那里得到客人的资格,以及你需要的帮助。把它拿给退魔师看,他就会提供协助,或者把消息带来给我。把它送来给我,或者送一张用它盖章的字条来,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毫不迟疑,决不失信。我发誓。”23sk. 她的视野模糊了,心想:如果我现在哭,我就要自杀。“我不可以我不想要你的礼物,孔阳。给你,收回去。” 他挡开了她试图把戒指还给他的努力。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温柔但是牢固得像手铐。 “那么,就当作是为了我而收下吧,当作是帮我一个忙。或者,如果它令你不快,就把它扔掉。它对我来说没有更好的用途了。”他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把她吓了一跳,“我现在必须离开了,湘儿。丹景玉座希望今天晌午之前离开,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也许,我们在前往嘉荣的路上有时间可以再谈谈。”他转过身,大步沿着回廊离去。 湘儿摸着自己的脸颊。他触碰过的地方仍然留有感觉。有情人。以真心和灵魂爱着的人,却同时也是失去的爱的意思。无法挽回地失去。 “蠢女人!”她骂自己。 “停止这种像个头发还没编成辫子的女孩一样的行为。这是没有用的,不要让他使你感觉……”她紧紧握着戒指,转过身,发现自己跟纯熙夫人面对着面,吓了一大跳。 “你在这里多久了?”她质问道。 “时间不长,不够让我听见我不该听见的话,”鬼子母流利地回答,“我听到他说,我们很快会离开。你必须去收拾行李吧。” 离开。 孔阳说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必须跟男孩们道别,”她喃喃说道,“然后横了纯熙夫人一眼,你对令公鬼做了些什么?他被带去见丹景玉座了。为什么?你跟她说了……说了……?” 她说不出口。他和她来自同一个村庄,她的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在他年幼的时候照看过他一两次,但是,一想到他如今的样子,她就无法阻止自己的肠胃揪痛。 “丹景玉座会召见全部三个男孩,湘儿。杀重身轻之命是很罕见的,她不会错过在一个地方见到三个男孩的机会。也许她会给他们一些鼓励,因为他们将会跟邓禹一起去追捕偷走神霄玉府伏魔令的贼人。他们动身的时间会跟我们差不多,所以,你要是想道别,最好赶快。” 第三百二十三章 你只叫我湘儿 湘儿冲到最近的箭缝前往下看外面的庭院。到处是马匹,背着行李的马匹,装上马鞍的马匹,还有围着它们转的人在互相呼喊。 唯一空出来的地方是丹景玉座御车的停放之处,它的一对马儿无人照料,耐心的等候着。外面还有一些退魔师在查看自己的战马。庭院的另一边,邓禹站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定阳人中间。时不时地,一个退魔师或者邓禹的武士会走过铺着石板的院子交换只言片语。 “我早该阻止那三个男孩跟你扯上关系的,”她看着外面说道。“半夏也是,如果我可以这样做而又保住她的性命。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为什么她要天生拥有这种受诅咒的力量,我早该把他们带回家的。” “可是,他们已经长大了,再不能用栓狗的绳子绑住他们,”纯熙夫人淡淡说道,“而且你很清楚,为什么你永远办不到。至少,对他们的其中一人,你办不到。况且,那样就意味着半夏要独自前往嘉荣。又或者,你决定放弃前往嘉荣的打算?如果你自己使用紫霄碧气的能力不接受训练,那么你永远没法用它来对付我。” 湘儿猛地转过身面对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她无法阻止自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是不是?” “啊,如你所愿就是。” “我猜你也会来嘉荣?是的,我想你会来的。” 湘儿真想揍她,把鬼子母脸上闪过的微笑敲掉。自从裂世之后,鬼子母们一直没有公开地发挥影响力,更别说使用紫霄碧气,但是,她们在暗中出谋划策,操纵世事,像皮影师一般牵动着业力,像移动象棋棋盘上的棋子一般利用君主和邦国。 湘儿想:她也想利用我。如果她能利用国君或者王后,为什么要利用我?就像是她利用令公鬼一样。我可不是娃子,鬼子母们。 “现在你要对令公鬼做什么?你还没利用够他吗?我不知道既然此刻丹景玉座和那么多鬼子母们都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不封禁他,但是你们一定是有理由的。你一定有什么阴谋。如果丹景玉座知道你在捣什么鬼,我打赌她会……” 纯熙夫人打断了她:“丹景玉座对一个放羊的能有什么兴趣?当然,如果他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也许会被封禁,甚至被杀死。总的来说,他就是他。而且,昨晚的事情在这里激起了不少怒火。” “每一个人都想找人指责。” 鬼子母们沉默了,一时不再说话。 湘儿咬着牙齿怒视着她。 “是的,”纯熙夫人终于说道,“睡虎最好还是继续沉睡。现在你最好去收拾行李吧。”她向着孔阳离开的方向走去,就像是在地板上滑翔一般。 湘儿皱着眉头往墙上打了一拳,手中的戒指硌了她的手一下。她张开手掌看它。这戒指似乎助长了她的怒火,集中了她的怨恨。 我会学的。你以为你知道就可以躲得过我吗。我会学得比你想象中好,我会要你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为你对马鸣、子恒所作的事,对令公鬼所作的事,愿老天爷可怜他,愿昊天上帝庇护他。特别是为了令公鬼。她合起手掌捏住那沉重的金戒指。也为了我。 半夏看着穿直裰的女招待把她的裙子折好放进一个皮面衣物箱里,仍然觉得有点不自在,虽然这一个月来她都在练习看着其他人做本来她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事情。 它们是那么漂亮的裙子,全都是荷花姐的礼物,她身上穿的鸦青色骑马丝裙也是,虽然那裙子相对比较朴素,只有胸前点缀着几朵白色风信子。多数裙子要华丽得多。穿上任何一条都足以在正月朔日、或者上元节上大放光彩。 她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下一个正月朔日将会在嘉荣,而不是思尧村。从纯熙夫人跟她描述过的一点点学徒生活来看事实上,她几乎没说多少,她知道自己明年春天不会回家过上元节的了,甚至也不会回家过接下来的那个正月朔日。 湘儿探头进来。“你准备好了吗?”她走进来,“我们必须尽快到下面庭院去。”她也穿着一条骑马裙,蓝色,素罗,胸口有红色的情人结。另一件来自荷花姐的礼物。 “差不多了,湘儿。我几乎觉得要离开有点遗憾。我猜我们在嘉荣没有很多机会穿荷花姐给我们的漂亮裙子。”她忽然笑了一声,“不过,禁魇婆,我不会怀念每次都得提心吊胆的沐浴。一个人洗澡要好多了。” 湘儿欢快地回答。她脸色没有变,但是过了片刻,她脸红了。 半夏露出微笑。她在想孔阳。想到身为禁魇婆湘儿也会为了汉子而出神仍然觉得有点怪异。她觉得,那样想湘儿不是很明智,可是最近,禁魇婆有时候的举动就跟任何爱上某个汉子的女孩一样莫名其妙。说起来,那家伙蠢得配不上她。她爱他,我看得出来他也爱她,那么他为什么这么蠢不肯说出来呢? “我觉得,你以后再也不要叫我禁魇婆了。”湘儿忽然说道。 半夏眨眨眼。确实,不需要再叫,但是湘儿除了生气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也没有如此正式,但这次为什么不? “你已经是个女人了,”湘儿瞥了瞥她没有编成辫子的头发,半夏好容易才抑止了自己立刻把它扭成辫子的模样。鬼子母们的头发总是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但是,她披散的头发是她开始新生活的一个标志。 “你是一个女人,”湘儿坚决地重复道,“我们是两个女人,远离思尧村,距离我们再次回家的时间也许还有很久。你只叫我湘儿会比较好。” “我们会回家的,湘儿。我们会。” “不要企图安慰禁魇婆,女孩。”湘儿粗声说道,但是她露出了微笑。 有人敲门,但半夏还没去应门,绿袖就自己走了进来,一脸激动。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不需要这么激动 “半夏,你们那个男孩企图闯进女客楼。”她的语气显得很愤慨,“还带着剑。就因为丹景玉座让他那样子进来过,令公鬼大人应该更知礼才对。他在制造骚乱。半夏,你必须跟他谈谈。” “令公鬼大人,”湘儿哼道,“那小子越来越自以为是了。等我逮到他,我一定要叫他好看。” 半夏把手放在湘儿的手臂上:“让我跟他谈谈吧,湘儿。单独。” “噢,很好。再好的汉子也比不上有人拴住的汉子,”湘儿顿了顿,半是对自己说地补充道,“不过,最好的汉子还是值得花精神去拴的。” 半夏跟着绿袖走进回廊,边走边摇头。就算是半年前,湘儿也决不会补充后半句。不过,她永远不能把孔阳拴住。她的思想转到了令公鬼身上。“制造骚乱,是吗?拴住他?”她喃喃说道,“如果这次他还学不会礼貌,我就生扒了他的皮。” “有时候就是得这样,”绿袖说道,快步走着,“没有成亲的汉子永远有一半像撂蹄子的倔驴。”她斜了半夏一眼。“你打算嫁给令公鬼大人吗?我不是想要打探什么,但是,你要去巫鬼道;而鬼子母们很少成亲我听说,除了一些绀珠派,但是不多,而且……” 半夏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她听到过女客楼里的闲话,说要给令公鬼找一个合适的老婆。起初,这些话令她妒火和怒火一起烧。 令公鬼从娃子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属于她。但是,她要成为鬼子母,而他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可以引导的汉子。她可以嫁给他。然后,看着他发疯,看着他死去。唯一能阻止的方法就是封禁他。 “我不能那样对他。我不能!不知道。”她哀伤地说道。 绿袖点点头:“没有人会侵犯你的权利,但是,你要去巫鬼道,而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只要他接受好的训练。他在那里。” 女客楼的门口里里外外围着一群女人,全都看着外面回廊里的三个汉子。令公鬼,穿着红色曳撒,外面扣着宝剑,跟没有佩剑的师左次和杨䶮在对峙;即使经过了夜里发生的事,这里仍然是女客楼。半夏在人群后站定脚步。 “你得明白为什么你不能进去,”师左次正在说,“我知道这里跟玄都的规矩不同,但是,你是明白的吧?” “我不是想进去,”令公鬼的语气像是已经解释过无数次,“我跟绿袖大姐说,我想见半夏,可她说半夏很忙,我得等。而我做的只不过是从门口这里大声喊她。我不是想进去。您看看她们瞪着我的样子,您会以为我喊了闇黑魔神的名字。” “女人有自己的一套脾气,”杨䶮说道。在定阳人之中他的个子算高,几乎跟令公鬼一样,身材瘦长,脸色发黄。他的顶髻黑得像沥青,“她们订下了女客楼的规矩,就算这些规矩很蠢,我们也得遵守。” 女人中不少人挑起了眉毛,他赶紧清了清喉咙,“你如果想要跟其中一个女人说话,就必须往里面送一条消息,但是,这消息会在她们选择的时间送到,在那之前,你必须等待。这是我们的风俗。” “可是,我必须见她,”令公鬼固执地说道,“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虽然我还觉得不够快,但是,我还是必须见见半夏。我们会去把神霄玉府伏魔令和匕首找回来,把事情终结。终结。可是,我在离开之前想见她。” 半夏皱了皱眉;他的语气有点奇怪。 “不需要这么激动,”杨䶮说道,“你和邓禹会找到弯月夔牛角,或者找不到。如果你们找不到,那么其他人就会得到它。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愿转动,我们只不过是风月宝鉴上的业力的注脚。” “不要让弯月夔牛角迷住你的心灵,令公鬼,”师左次说道,“它可以迷惑一个人,我明白为什么,但那是不对的。一个汉子必须寻求责任,而不是荣耀。要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如果神霄玉府伏魔令注定要为老天而动,那么它会的。” “你的半夏在这里。”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师左次回过头,看到她和绿袖一起,点了点头。 ”我会把你交给她,令公鬼。记住,在这里,她的话是律法,而不是你的话。绿袖,不要对他太严厉。他只不过是希望见到他的年轻女友,而且,他不了解我们的风俗。” 绿袖带着半夏穿过围观的女人。绿袖向师左次和杨䶮略略一点头,故意不把令公鬼包括在内。 她的声音很严厉。 “师大人。杨大人。到了现在他至少应该了解我们这些风俗了,但是,他头脑发胀,不肯遵从,所以,我会让半夏来对付他。” 师左次像父亲一样拍了拍令公鬼的肩膀:“你看。你可以跟她说话了,虽然这方式跟你想象的不完全一样。来吧,杨䶮。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丹景玉座殿下仍然坚持他带着另一个汉子离开,边走边说,声音越来越小。令公鬼站在原地,看着半夏。 半夏注意到,女人们仍然在围观。看着她,也看着令公鬼。等着看她将会如何行动。 这么说,我应该对付他吗,是吗? 然而,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朝他飞去。他的头发需要梳理。他的表情既有愤怒,也有蔑视,也有疲倦。 “跟我去走走吧。” 她对令公鬼说道。当他跟在她的身边沿着回廊离开女客楼的时候,窃窃私语开始在他们的身后蔓延。令公鬼似乎在跟自己斗争,竭力寻找话题。 “我听说了你的事迹,”她终于说道,“昨天晚上带着一把剑在女客楼里跑来跑去。还带着剑去见丹景玉座殿下。” 令公鬼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皱眉盯着地板在她身边走,她没有伤害你,是吧?她没法问出口,问他是不是被封禁了;他看起来很好,一点也不像被封禁了的样子,但是,她也不知道汉子被封禁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天籁小说网 第三百二十五章 湘儿找你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没有。她没有——半夏,丹景玉座——”他摇摇头,“她没有伤害我。” 半夏有一种感觉,令公鬼本来想说的话跟他说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通常,她会设法套出令公鬼想隐瞒她的事,但是,如果令公鬼真的决心固执,那么也许用指甲从墙上挖一块砖出来还简单得多。从令公鬼绷紧的下巴看来,此刻的他正是最固执的他。 “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令公鬼?”???.23sk. “没什么大不了的。杀重身轻之命。她想见见杀重身轻之命而已。”他低头看她,“面容变得柔和,你又如何,半夏?你没有事吧?纯熙夫人说你会没事的,但是你当时一动不动。我起初还以为你死了。” “啊,我没死。”她笑道。 半夏不记得从她叫了马鸣跟她一起下地牢之后一直到她早晨在床上醒来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情。从她听说的晚上发生的事看来,她几乎庆幸自己忘记了。 “纯熙夫人说,要是她能治好我的伤,同时又能给我留下头疼作为愚蠢行为的惩罚,她会的,不过,她办不到。” “我告诉过你,罗汉果很危险的,”他喃喃说道,“我告诉过你了,但你不听。” “如果你打算继续以这种方式说话,”她坚决地说道,“我会把你还给绿袖。她可不会像我现在这样跟你谈。上一次企图强行冲进女客楼的汉子被罚在女人的洗衣房里干了一个月,每天都把手肘泡在洗衣盆中,而他那次只不过是想找他的未婚妻为他们的一次争吵道歉而已。至少,他足够醒目没有佩剑。老天才知道她们会怎么整你。” “每个人都想对付我,”令公鬼吼道,“每个人都有理由想利用我。只不过,我不会被人利用的。一旦我们找到弯月夔牛角和马鸣的匕首,我就再也不会被利用。” 她恼怒地咕哝一声,捏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过来面对自己,抬头怒视着他。“令公鬼,如果你不开始理智些,我发誓我就要拧你的脸了。” “现在你说话像湘儿,”他笑道。可是,当他低头看她时,他的笑容褪去了,“我猜——我猜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知道你必须去嘉荣。我知道的。你会成为鬼子母。我受够鬼子母们了,半夏。我不会成为她们的傀儡,不论是纯熙夫人还是其他人。” 他的样子是如此失落,她真想把他的头抱在肩上,他却又是如此固执,她真的想拧他的耳朵。 “听我说,你这头大蛮牛。我会成为鬼子母,我会找到帮助你的方法。我会的。” “下一次你见到我的时候,你很可能会想封禁我了。” 她匆匆地四处看了看;回廊里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你不小心你的舌头,我就没法帮助你了。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令公鬼说道,“半夏,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但是,它们没法改变。我希望照顾好你自己。答应我,你不会选择卿月盟。” 她拥抱他,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她狠狠地对着他的胸膛说道,“否则,我会——我会——”她似乎听到他喃喃说道:“我爱你。”然后,他坚决地掰开了她的手臂,轻轻地把她推开,转过身,大步离开她,几乎是在奔跑。 当绿袖碰碰半夏的手臂时,她吓了一跳。“令公鬼的样子像是去执行一个你逼他去执行的使命似的。但是,你不应该让他见到你为此哭泣。这样会使效果变差。来吧。湘儿找你。” 她一边擦着脸颊,一边跟在另一个女人身后。半夏在心里喊道:照顾好自己,你这个一脑袋高粱花的笨蛋。但愿老天爷开眼,但愿神仙保佑和照顾好他。 令公鬼终于带着鞍囊和装着琵琶羌笛的包袱来到外庭,见到的是一片忙而有序的景象。太阳朝着中天爬升因。一些人围着马匹动作麻利地拉扯马鞍的肚带和行李的马具,嗓门都扯高了八调。另外一些人脚步匆匆地四处往驮鞍里塞最后的补给品,或者给正在做活的人送上饮水,或者冲去取某种刚刚才想起来要带的物品。 但是,每个人似乎都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巡逻道和箭垛里又一次挤满了人,兴奋的气味在早晨的空气中噼啪作响。马蹄在石板上敲打着。有一匹驮马开始踢脚,马夫们冲过去控制它。马匹的气味很浓重。箭楼上的俯冲重明鸟旗帜在微风中飘扬,令公鬼的披风在风力吹动下也想鼓动起来,但是被他斜背着的弓压住了。 打开的堡门外面传来丹景玉座的长矛手和弓箭手在广场集队的声音。他们是从侧门走出去的。有个号手在调试他的号角。 令公鬼穿过庭院,有些退魔师瞥了瞥他;当他们看到那把天元应龙宝剑时,有些人挑起了眉毛,但是没有人说话。 半数退魔师都穿着那件让人眼花缭乱的披风。孔阳的牡马五花马也在,高大漆黑,目光凶狠,但是孔阳不在,那些鬼子母和女人们也全都不见影子。纯熙夫人的白色母马月牙在五花马的身边优雅地踏着步。 令公鬼的红棕小马站在外庭另一边的人群中,那边站着邓禹和一个举着邓禹的鸦青色鬼鸮旗帜的旗手,以及二十个披着盔甲的武士,全都带着枪刃长达两尺的长矛,已经骑在了马上。 他们的头盔脸罩挡住了他们的脸,胸口绣着重明鸟的金色战袍遮挡了他们的盔甲。只有邓禹的头盔有一个尖角向上的矛状顶饰,就在他的眉毛上面。令公鬼认得其中几个武士。满口粗话、脸上有道长刀疤的独眼周翰。言昭和明承。还有其他跟他打过招呼、或者一起玩过象棋的武士。言昭向他挥手,周翰则点头致意,但明承是唯一一个冷冷地瞪了他一样然后把头扭开的。他们的驮马平静地站着,尾巴轻轻挥动。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我叫你听着 令公鬼把自己的鞍囊和包袱绑在红棕小马的高尾马鞍后面,高大的小马轻快地踩着小步。他一边喃喃说道,“放松,慢慢来。”一边踩镫上马,不过,他任由他的牡马蹦跳了几下,释放一下他被马厩困了这么些天来积聚的能量。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巫咸从马厩的方向骑着马朝他们走来。黄巾力士的坐骑蹄后长满鬃毛,个子又大又壮,比得过一匹上好的寒滩牡马。在它的身边,所有其他马匹看起来都只有杏姑的个子那么大,可是,跟坐在背上的巫咸一比,它又几乎像是一匹小马驹。 令公鬼看不出巫咸带了任何武器;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黄巾力士会使用武器。他们的隐者之乡已经提供了足够的保护,似乎用不着别的武力。 而且,在巫咸的旅行用品名单里,他有他自己心目中的优先选择。这一点从他那涨鼓鼓的长曳撒口袋就能明显看得出来,还有他的鞍囊的突出处,全都是书本的方形。 黄巾力士在令公鬼的附近停下马匹,看着令公鬼,大耳朵不太肯定地抖动着。 “我不知道你也要来,”令公鬼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受够跟我们一起的旅行了。这一次,无法预测要去多久,或者要去哪里。” 巫咸的耳朵略略竖起:“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些。再说了,那时候的我仍然不变。我不能放过见证历史如何围绕杀重身轻之命编织的机会。而且,还可以帮忙寻找弯月夔牛角——” 马鸣和子恒骑马来到巫咸身后,停了下来。马鸣的眼睛四周似乎有一点疲倦的黑眼圈,但是他的神情容光焕发。 “马鸣,”令公鬼说道,“我为我说过的话道歉。子恒,我不是有意的。我是个傻瓜。” 马鸣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对着子恒用口型说了句什么令公鬼听不到的话。马鸣只带了他的弓和箭壶,而子恒还在腰带上挂了他那把斧刃一边是半月另一边是尖钉的斧头。 “马鸣?子恒?真的,我不是——”他们俩朝着邓禹骑去。 “令公鬼,你的曳撒不适合旅行。”巫咸说道。 令公鬼低头瞥了瞥自己深红色袖子上的金色月季,皱起眉头。难怪马鸣和子恒仍然以为自己在装模作样。当他回到房间时,他发现行李都已经被打包送走了。据仆人们说,他的所有朴素的衣服都在驮马的背上;留在衣柜里的曳撒至少都跟他此刻穿着的这件一样花哨华丽。 他的鞍囊里除了几件中衣、一些软布袜子和一条备用裤子之外,没有其他衣服了。至少,他还是把袖子上的金绳取下了,不过他把鸩鸟别针放在了口袋里。总的来说那是孔阳的礼物。 “今晚扎营的时候,我就会换衣服,”他喃喃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巫咸,我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你完全有权利为了那些话而讨厌我,但是,我希望你不会。” 巫咸咧嘴笑了,他的耳朵竖了起来。他把马匹移近了些,说道:“我常常说不该说的话。长老们总是说,我的话比我的脑子快了半个时辰。” 孔阳忽然出现在令公鬼的马镫旁边,穿着那件可以让他在森林或者阴影中隐身的灰绿色鳞片盔甲:“我要跟你谈谈,放羊的。”他抬头看了看巫咸,“建造者,我需要单独跟他谈谈,请你原谅。”巫咸点点头,骑着他的大马走开了。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听你的话,”令公鬼告诉退魔师,“这些华丽的曳撒,还有你教我的那一套,没有什么帮助。” “放羊的,当你没法取得大胜利的时候,要学会满足于小一点的胜利。如果你让她们以为你不仅仅是个容易对付的农家男孩那么简单,那么你就取得了小胜利。现在,闭嘴听我说。我只来得及给你上最后一堂课,也是最难的一堂:收剑。” “这段时间以来,你每天早上都叫我花半个时辰什么都不做,光是练习抽出这把烦人的宝剑然后插回去。站着练、坐着练、躺着练。我觉得,我已经可以把它收回去而不会把自己割伤啦。” “我叫你听着,放羊的,”退魔师低吼道,”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你不惜一切代价要达成的目标。它也许是在进攻中发生,也许是在防守中发生。唯一能够成功的方法,就是容许你自己的身体充当剑鞘。” “这太疯狂了,”令公鬼说道,“为什么我会——?” 退魔师打断了他:“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了,放羊的,当收获值得以如此代价去换取时,你别无选择。这一招叫做收剑。记住了。” 丹景玉座出现了,带着手握雷击木的桑扬大步走过人头涌动的庭院,师左次大人走在她的身边。虽然海门通的节度使穿着一件绿色织金锦曳撒,但是走在如此多身披盔甲的武士之中一点不显得格格不入。其他鬼子母们仍然没有出现。当他们从令公鬼身边走过时,令公鬼听到了他们对话的只言片语。 “但是,尊主,”师左次正在争辩,“您到这里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休息。至少再多留几天吧。我保证,今晚将会举行一个您在嘉荣难得举行的盛宴。” 丹景玉座的脚步丝毫不慢,摇着头:“我不可以,师左次。你知道,如果我可以我会留下的。我从来都没有计划要留很久,而且有很多紧急的事情等着我回到巫鬼道去处理。我此刻应该已经回到那里才对。” “尊主,您这样今天来明天走让我觉得惭愧。我向您发誓,昨晚的事情不会再度发生。我已经把城门的守卫人数增加为三倍,跟卫所里一样。我从镇里请来了杂技百戏,还请了一个来自密城的戏班。再说,德音国主正打算从南郡前往这里。我已经派人送信去了,就在他们的声音随着他们穿过庭院的脚步越来越小,被准备做活的喧闹掩盖了。丹景玉座甚至没有往令公鬼的方向瞥一眼。 第三百二十七章 跟我无关 令公鬼低头看时,退魔师已经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巫咸骑马回到令公鬼的身旁。 ”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汉子,是不是,令公鬼?他本来不在这里,然后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你根本看不到他的来去。“ 收剑。令公鬼打了个冷战。退魔师一定都是疯子。 丹景玉座跟一个退魔师说了几句话,那个退魔师忽然跳到他的马背上,向着大开的堡门冲去,还没跑到堡门前就已经加速至全速飞奔。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她的姿态似乎催促他跑得更快。 “他这么匆忙要去哪里?”令公鬼心里疑惑,不禁大声问了出来。 “我听说,”巫咸回答,“她今天要派人出去,一路跑到震城。传闻说逐鹿之原那里有麻烦,丹景玉座殿下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选择现在派人去?从我听说的来看,这个麻烦的谣言是这些鬼子母们从嘉荣带到这里来的。” 令公鬼觉得心寒。在家乡,半夏的父亲把一张大地图挂在他们家。在令公鬼明白梦想变成现实之后是什么样子之前,他看着它向往过许多次的地图,做过许多梦。 那张地图很古老,显示着一些来自村外的生意人说已经不再存在的土地和家国,但是,上面标有逐鹿之原,就在投门岭旁边。 “我们会在投门岭再见。” 据令公鬼所知,那个地方几乎在天下的另一边,位于葬月之海大洋边上。“那跟我们无关,”他轻声说道,“跟我无关。” 巫咸似乎没有听到。他用一根香肠似的手指搓着鼻翼,仍然看着那个退魔师离开的堡门。天籁小说网 “如果她想知道,为什么不在离开嘉荣之前派人去呢?但是,你们凡人的行为总是不可预料,兴奋过度,总是四处跑、四处嚷。”他的耳朵尴尬地僵住了,“我很抱歉,令公鬼。你明白我说——我总是不想清楚就发言的意思了吧。我自己有时候也很鲁莽而且兴奋过度,你知道的。” 令公鬼笑了。他笑得很虚弱,但是,有事情可笑感觉很好:“如果我们能有你们黄巾力士那么长寿,也许我们会活得更安稳。” 巫咸已经九十岁了;按照黄巾力士的标准,还差十年才有资格独自离开隐者之乡。他一直声称,他偷跑出来就是他的鲁莽的证明。如果巫咸是一个鲁莽过度的黄巾力士,那么令公鬼猜想大多数黄巾力士一定像岩石一样。 “也许是吧,”巫咸沉思道,“但是,你们凡人的一生能做许多事情。我们却只会缩在我们的隐者之乡之中。遥望昆仑墟,甚至建造城市,都是在漫长的放逐结束之前完成的。” 巫咸所珍视的是昆仑墟,而不是凡人记得的黄巾力士建造的那些城市。巫咸离开他的家乡,就是为了看看昆仑墟,看看那些黄巾力士培育出来、让黄巾力士建造者怀念隐者之乡的树林。 “自从我们找到回归隐者之乡的路之后,我们——” 丹景玉座朝他们走来,巫咸的声音小了下去。 邓禹和其他武士在马背上挪动身体,打算下马下跪,但是,她示意他们不要动。桑扬站在她的身边。师左次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处,从他阴沉的脸色看来,他似乎已经放弃说服她多住几天的努力。 丹景玉座先把他们逐个看了一眼,然后才开口说话。她的目光在令公鬼身上停留的时间跟其他人一样长。 “愿你平安喜乐,邓禹大人,”她终于说道,“向建造者致敬,巫咸。” “这是我们的荣幸,尊主。愿太平眷顾嘉荣。”邓禹在马背上施礼,其他定阳人也是。 “向嘉荣致敬。”巫咸施礼说道。 只有令公鬼,还有站在队伍另一边的他的两位朋友,腰挺得笔直。他想知道她对他们俩说了些什么。桑扬对着他们三人皱眉,师左次睁大了眼睛,但是丹景玉座毫不在意。 “你们前去寻找神霄玉府伏魔令,”她说道,“你们肩负着天下的希望。弯月夔牛角不能落在错误的人手中,尤其是闇黑之仆的手中。不论吹响弯月夔牛角的是谁,那些响应弯月夔牛角召唤的人都会出现,他们是跟弯月夔牛角连结在一起的,而不是别的。” 武士之中起了骚动。每个人都以为那些从坟墓中召回来的英雄之魂会为天下苍生而战。 “如果他们会为闇影而战,”那么丹景玉座继续说话,但是令公鬼没有再听。那些注视的眼睛又回来了。他的颈后汗毛倒竖。他抬头看着庭院上方的箭垛,看着墙顶巡逻道上挤着的人群。那双一直隐藏着跟踪他的眼睛就在那里的某处。那凝视就像污油一般粘着他。黑神杀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他在马鞍上扭动身体,拉着红转动,搜寻着。红棕小马又开始跳步。 突然,有什么东西贴着令公鬼的脸飞过。一个在丹景玉座身后经过的汉子喊了一声倒下了,身上露出一支装着黑色箭羽的箭。丹景玉座站着,平静地看着她袖子上一个裂口;血缓缓地染红了鸦青色的丝绸。 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外庭里忽然充斥着哭叫和喊声。墙上的人群疯狂乱转,院里的每一个武士都拔出了自己的剑。就连令公鬼,也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剑在手中。 师左次朝着空中挥舞宝剑。“给我把他找出来!”他咆哮,“把他带到我的跟前!”当他看到丹景玉座袖子上的血时,脸色由红转白。他跪倒在地,低着头。“请原谅我,尊主。我没能保护您的安全。我很羞愧。” “胡说,师左次,”丹景玉座说道,“桑扬,停止在我身上大惊小怪,去看看那个汉子。我洗鱼的时候不止一次把自己割过比这严重的伤,那人现在就需要帮助。站起来,师左次。站起来,海门通节度使。你没有失败,你没有理由羞愧。去年在巫鬼道,我自己的守卫看守着所有塔门,我的身边全是退魔师,一个拿着刀子的汉子还是设法走到了我身边的五步之内。毫无疑问,那是个白羽客,虽然我没有证据。请你站起来,否则,你会令我蒙羞。” 第三百二十八章 箭瞄准的不是她 师左次缓缓地站起来,丹景玉座用手指抚着撕开的袖子:“对白羽客来说,甚至,假设那是个闇黑之仆,这一箭也射得太没准头。”她的目光往上一闪,迎上了令公鬼的目光,“如果,他瞄准的人是我。”在令公鬼来得及从她脸上看出任何表情之前,她的凝视已经转移,但是,他忽然很想下马躲起来。 箭瞄准的不是她,她知道。 跪在中箭汉子旁边的桑扬站起来。有人取来披风盖在汉子脸上。 “他死了,尊主。”她的声音显得很累,“他落地的时候就死了。就算我当时就站在他的身边……”天籁小说网 “你已经尽力了,孩子。死亡无法治疗。” 师左次走近一步:“尊主,如果附近有白羽客杀手,或者闇黑之仆,您必须容许我派人护送您。至少送到河边。如果您在定阳境内受伤,我就不能活下去了。还请您回到女客楼去。我会以我的生命确保那里受到保护,直到您准备好离开。” “放松,”丹景玉座告诉他,“这道擦伤不会延误我一刻。是的,是的,我会很高兴地接受你的人的护送直到河边,如果你坚持。” 丹景玉座又道:“但是,我也不会让这事拖延邓禹大人一刻。在弯月夔牛角找到之前,每一秒钟都必须珍惜。师大人,你现在离开去指挥你的武士吧?” 他点头接受。这一刻,如果她开口索要海门通,他会双手奉上。 丹景玉座又回头看着邓禹和他身后的武士。她没有再看令公鬼。令公鬼惊讶地看到她忽然露出了微笑。 “我打赌,承峻的大猎宝行动没有如此出人意表的送行仪式。”她说道,“但是,你们的行动是一次真正的大猎宝行动。你们的人数少,移动迅速,却也足够完成你们必须做的事情。我要求你,历来将门家族的邓禹大人,我要求你们所有人,排除万难,找出神霄玉府伏魔令。”邓禹从背后抽出宝剑,割破手掌。“我以身家性命、家族和荣誉,向您发誓,尊主。” “那么,出发吧。” 邓禹一甩马头,向着堡门驰去。 令公鬼一脚踢在红的马肚上,跟在已经冲出堡门的队伍后飞奔而去。 丹景玉座的长矛兵和弓箭手并不知道庭院内发生的事情,他们从堡门开始建起人墙,往城镇里延伸了一段距离,胸口都带着嘉荣之火的标志。她的鼓手和号手在堡门旁边等候,准备当她离开时加入队伍。在身旁盔甲的武士身后,百姓挤满了卫所前的广场。 有些人见到邓禹的旗帜之后开始喝彩,其他人毫无疑问以为这是丹景玉座殿下离去的队伍前锋。在令公鬼的身后,广场上的欢呼声越来越响。 令公鬼追上邓禹时,路的两边是屋檐低压的房屋和店家,更多百姓沿着石板路站在路边。有些人也开始欢呼。马鸣和子恒本来一直跟着邓禹和巫咸骑在队伍的前面,但是,令公鬼追上来之后,他们俩就故意落后了。 令公鬼暗想:如果他们两人不肯让我靠近足够的时间开口说话,我要怎么道歉?姥姥的,马鸣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快要死了。 “常古和康强不见了,”邓禹突然说道。他的语气冰冷而愤怒,同时也在颤抖。“我们清点了卫所中的所有人,包括活人还是死者,昨晚点了一次,今晨又点了一次。他们俩是唯一失踪的。” “常古昨天负责看守地牢。”令公鬼缓缓说道。 “康强也是。他们负责第二班。他们两人总是在一起,就算他们必须换班或者加班。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是他们值班,但是他们一个月之前还参加了龙川隘口的战斗,当师左次大人的马匹倒下,黑水修罗把他团团围住的时候,是他们俩救了大人。现在,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闇黑之仆。”令公鬼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一个骑着马的汉子挤过街道两边站着的人群来到邓禹身后。从他的打扮看来,他是一个镇民,身材瘦削,脸有皱纹,一头乌黑长发。他的马鞍后面捆着一个包袱和水瓶,腰带上挂着一把短刃剑和一把有凹口的破甲锥,还有一根棍子。 邓禹注意到令公鬼的目光。“这是叶超,我们的寻访使。不需要让鬼子母们知道他的存在。你得明白,并不是因为他做的事情有什么见不得人。国君在南郡雇佣了一个寻访使,在陶寺也有一个。只不过,鬼子母们对于她们不理解的事物都不太喜欢,而且他还是个男子,他的能力当然与紫霄碧气无关。啊!你来跟他解释吧,叶超。” “是的,邓禹大人,”那汉子回答。他在马鞍上向令公鬼低低地作了一个揖。“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大人。” “叫我令公鬼。”令公鬼一模一样的还了一礼。过了一会儿,叶超咧嘴笑了,似乎对令公鬼感觉不坏。 “如您所愿,令公鬼大人。邓禹大人和杨䶮大人并不介意跟我们打成一片。师左次大人当然也不介意,但是他们说你是一个来自南方的外地王子,而有些外地的贵族对于他的领地中的每一个人都很严格。” “我不是什么大人,到了现在,我至少得把这个误会澄清,我只是叫令公鬼的普通人。” 叶超眨了眨眼:“如您所愿,大啊……令公鬼。你看,我是一个寻访使。到这个正月朔日为止,我已经当了四年寻访使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职业,但是,我听说有少数人跟我一样。这种能力是缓缓地出现的,我在人人都闻不到有不妥的地方会闻到臭味。我过了一整年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以闻出暴行的味道,谋杀,伤害。我闻到它们发生的地方,闻到那些行使暴行的人留下的气味。每一种气味都不一样,所以不会混淆。邓禹大人听说了我的事情,就雇佣了我,为国君执行正义。” 第三百二十九章 遭遇巨变 “什么?你可以闻到暴行的味道?”令公鬼问道。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汉子的鼻子看。那是个普通的鼻子,不大也不小。“你的意思是,你真的可以跟踪那些人,比如说,谋杀了另一个人的人?凭着气味?” “是的,大啊……令公鬼。这些气味会随着时间而淡化,但是,暴行的规模越大,就能留得越久。比如说,我可以闻到十年前的战场的味道,虽然曾经参战的人的气味已经消失。在灭绝之境附近,黑水修罗的气味几乎永远不散。黑水修罗除了杀人伤人之外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不过,如果是酒馆里的打架,也许折断了一只手臂那种气味过几个时辰就会消失。” “我明白你不想让鬼子母们知道的是什么了。啊,邓禹大人对鬼子母们的看法是正确的,天佑银蟾女王——” “啊——令公鬼。曾经在瑶琳桐庐,一个鬼子母们把我——她是辛夷盟的,但是我发誓,在她放我走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卿月盟——给关了一个月,试图查出我是怎么做到的。她不喜欢不知道的感觉。她老是一边喃喃念叨,这是古老的能力再次出现,还是新生的能力?” “她一边盯着我看,一边说:‘直到你以为我在使用紫霄碧气。’几乎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了。但是,我没有发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闻到而已。” 令公鬼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纯熙夫人的话。‘古老的屏障开始削弱。我们的时代将会分崩离析,遭遇巨变。古老的事物再度现世,新生的事物陆续出现。我们也许会见证时代的终结。’ 他打了个冷战:“这么说,我们会靠你的鼻子追踪那些偷走弯月夔牛角的人。” 邓禹点点头。 叶超骄傲地咧嘴笑了:“我们会的——啊——令公鬼。我曾经追踪一个杀人犯到瑶琳桐庐,还有另一个,追到琅琊城,把他们抓回来接受国君的处置。” 他的微笑退去,又道:“不过,这次的使命是最艰难的。谋杀的气味很难闻,杀人者的痕迹都是它的臭味,然而……”这次他皱了皱鼻子。“昨晚参与的有百姓。一定是闇黑之仆,可是,你不能凭着气味分辨一个人是否闇黑之仆。所以我会跟踪黑水修罗和黑罗刹的气味。而且,还有某些更糟糕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变成了皱着眉头的自言自语,但是令公鬼仍能听到。“某些更糟糕的东西。愿哪位路过的神仙帮一帮我啊。” 他们来到了城门前,刚出城门,叶超就迎着微风扬起了脸。他的鼻孔张开,厌恶地哼了一声。“这边走,邓禹大人。”他指着南方。 邓禹很惊讶:“不是朝着灭绝之境走吗?” “不是的,邓禹大人。呸!”叶超用袖子擦着嘴巴,“我几乎可以尝到它们的味道。它们往南走了。”???.23sk. “那么,丹景玉座殿下说得没错,”邓禹缓缓说道,“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英明女人,应该得到比我更优秀的人的侍奉。追踪气味,叶超。” 令公鬼转身回头看着城门里,沿着大街可以看到卫所。他希望半夏会平安。湘儿会照顾她的。也许这样更好,就像快刀砍乱麻,快得来不及感觉痛苦就已经结束。 他跟在邓禹和他的鸦青色鬼鸮旗帜后面,往南而去。风渐渐大了,尽管太阳高挂,吹在他背后的风仍然寒冷。他觉得,风里有笑声,微弱而嘲讽。 承峻。 盈月空中,照着潮湿、黑暗的街道,这里仍然因为白天的庆典遗留下的兴奋而热闹非凡。只要再过几天,大猎宝行动就会开始,到时将会举行据说是在祸斗时代举行过的传统盛大庆典。这是寻宝者的节日,跟著名的举行说书大奖赛的立夏节混合在了一起。一直以来,立夏节上最大规模的赛事,都是讲述探宝故事最出色的说故事比赛。 今晚,说书先生们在城中的宫殿宅邸之中表演,那里是王族和权贵的欢娱之地,也是来自天下各国的寻宝者寻求荣耀的地方就算找不到神霄玉府伏魔令,至少可以得到在歌谣和故事之中传颂的不朽名声。 那里将会演奏乐曲,跳舞,有扇子和冰块驱散今年第一次真正的炽热。但是,街道上,在明亮月光照耀的闷热夜晚里,也挤满饮宴狂欢的人们。每一天、每一晚都是狂欢节,直到寻宝者出发为止。 戴着面具、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从董四哥的身边跑过,不少人穿得颇为拖沓。他们边跑边唱歌叫喊,六个人一群,然后分散成一对对傻笑着拉着手的人,然后又聚集成二十人的喧闹小群。空中,焰火噼啪作响,金色、红色,在黑色夜空中爆发。城里的焰火匠人数几乎跟说书先生一样多。 董四哥不太关心焰火,也不太关心猎宝。他正在前去跟几个也许想杀死他的汉子见面。 他穿过架在城中许多运河之一上方的花桥,走进承峻的港口老街区。运河散发着过度浓重的夜壶气味,花桥的附近从来没有见过花的影子。这一区散发着来自造船厂和船坞的纤维和木料气味,还有酸腐的海港泥巴味,全都因为几乎潮湿得滴水的炽热空气而恶化。董四哥沉重地呼吸着;每次他从北方家国回来时,都会有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尽管他是在这里,在初夏的炽热承峻之中出生。 在内河贸易之中,他常常用短剑保护自己的船只不受水贼侵扰。此刻,他一手提着一根粗短的棍子,另一只手放在短剑剑柄上。在这狂欢之夜里,拦路贼不少,因为有钱而又喝醉的目标很容易找。 然而,他是一个肩膀宽阔肌肉精壮的汉子,穿着朴素的曳撒,没有一个出来寻金的人觉得他足够富有值得闯荡挑战他的个头和棍子。当他从窗口洒出的灯光下经过时,少数可以看清他模样的拦路贼都缩到一旁直到他走远。 他有一头黑色头发,跟只在下巴上留着的长胡子一起围成了一张圆脸,但是,这张脸永远都是那么强硬,此刻更是绷得老紧,就像是他打算破墙而过。他要去见几个人,他并不乐意。 第三百三十章 船老大 更多狂欢的人唱着走调的曲子从他身边经过,酒早就扭曲了他们的歌词。神霄玉府伏魔令。 我的老天爷啊!董四哥阴郁地想,我只想保住我的船而已。还有我的命。愿老天保佑。 他推门走进一家客栈,店子的招牌上有一只吊睛白额虎以后脚立起来跟一个带着铁犁地的汉子打斗。店名叫做老猎客,虽然就连客栈掌柜黑脸阿霸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承峻里就是一直有一家叫这个名字的客栈。 客栈大堂灯火通明而安静,地板上有木屑,一个弹琴的人轻轻地在一把箜篌上弹奏一首讨海族的悲伤曲子。阿霸不容许他的地方有任何骚动,他的侄子肥荣的个头足够大,可以一手夹着一个汉子丢出门外。 船伙儿、码头苦力和仓库苦力会到大猎庄来喝酒或者聊天,玩象棋或者赌钱。此刻,大堂只是半满;就连喜欢安静的人也被狂欢吸引出去了。谈话的声音很轻柔,但是董四哥听到他们在谈论猎宝,还有睦州人抓到的那个假的应化天尊,以及被汝宁人一路追赶到黯河湾的那个假的应化天尊。似乎,人们不知道究竟希望假的应化天尊死好一些,还是汝宁人死好一些。 董四哥歪了歪嘴:“妈的,假的应化天尊!河神保佑,最近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不过,他并不真的关心假的应化天尊,同样也不关心猎宝。 矮胖的女店主把头发盘在脑后,一边擦拭一个酒杯,一边目光锐利地留意着她的店子。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甚至没有真正地看他,但是她的左眼睑垂了下来,她的目光朝着角落里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的三个汉子斜去。就算在大猎庄里,这三个人也很安静,几乎有点阴郁,他们带着铃形织金锦帽子和深色曳撒,胸口部位刺绣着一条条银色、朱砂色和金色的条纹,在其他客人的朴素衣着之中很显眼。 董四哥叹了口气,在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旁坐下。这次来的是瑶琳桐庐人。他从女招待手中取了一杯浑酒,长饮了一口。当他放下酒杯时,那三个穿着条纹曳撒的汉子站在他的桌旁。他略略做了个手势,告诉阿霸他不需要肥荣的帮助。 “敢问是船老大董四哥?”眼前三人打扮一样,看不出什么区别,但是,说话人的语气中有某种语调令董四哥觉得他就是领头。他们似乎没有武器;尽管他们的曳撒很漂亮,但他们似乎不需要武器。他们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有一双十分冷酷的眼睛。 “大发号的船老大董四哥?”董四哥略略点头,那三人不等招呼就自行坐下了。同一个人继续说话,另外两人只是看着,几乎眼都不眨。看来这此二人是保镖,董四哥心想,虽然穿得很漂亮。不过,他是什么人,要有一对保镖保护他? “船老大,董四哥,我们有一个人必须从梅安到承峻去,要雇佣你的船。” “大发号是一条河船,”董四哥打断了他,“她的吃水线很浅的,也没有深水航行需要的龙骨。这并非完全正确,但是对于没出过海的人来说足够了。至少,在晋城之前是足够的。他们越来越聪明了。” 那汉子似乎完全不在意这段插话:“我们听说,你打算放弃内河贸易。”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还没决定。”不过,他其实已经决定。他不会再往河流上游行驶,不会再回到边塞,尽管汝宁那里有许多丝绸。光做定阳的毛皮和扶留藤的生意不值得。跟他听说那里有假的应化天尊也无关。但是,他又一次疑惑,为什么会有人知道。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然而其他人就是知道。 “你在梅安很容易就可以靠岸。船老大,你当然愿意为了一千个金瓜子沿着海岸线跑一趟。” 董四哥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这个价钱是上一个价钱的四倍,足以让人目瞪口呆。“这么多,你想让我送什么?梅安最尊贵的夫人吗?那么说晋城终于把她逼得要出逃了?” “收钱的话,就不应该多问,你不需要名字,船老大。”汉子把一个皮革大钱袋和一个封起来的麻纸信纸放在桌上。他把钱袋推过桌面,钱袋沉重地发出叮当声。那折起的麻纸信纸上的圆形红色封蜡上引着瑶琳桐庐的光芒四射的旭日图案。“先付两百。为了一千个金瓜子,我认为你不需要名字。把这封信封蜡完好地交给梅安的港口负责人,他就会再给你三百,把你的乘客交给你。当你把乘客送到这里时,我会把其余的款项给你。只要你不试图查探乘客的身份。” 董四哥深吸了一口气:“河神爷爷啊!”就算只有那个袋子里那么多的报酬,也已经值得跑一趟了。而一千,足够他花三年有余。他怀疑如果自己再稍加刺探,会得到更多暗示,仅仅是暗示这趟航程是承峻的七现二隐和梅安最尊贵的夫人之间的一次秘密交易。最尊贵的夫人的城邦实际上只不过是晋城的一个府,她毫无疑问希望能得到承峻的协助。而承峻有不少人认为现在是再打一场战争的时候了,晋城在与归墟之海的贸易中占据了太多份额。如果他过去一个月里没有见过跟这三个普通人似的人物,那么这更像是一个诱捕他的陷阱。m.23sk. 他伸手去取那个钱袋,说话的人抓住了他的手腕。董四哥怒视着他,但是对方平静地回敬他的目光。 “你必须尽快出航,船老大。” “天空露出第一线曙光我就出发。”董四哥低吼,那个汉子点点头,放了手。 “那就第一线曙光吧,船老大——董四哥。记住,有判断力的人才能保住性命花钱。” 董四哥看着那三人离去,然后皱眉看着眼前桌子上的钱袋和麻纸信纸。有人想要他往东去。不论是晋城还是梅安,只要是向东,都一样。他猜自己知道是谁想这样做。 第三百三十一章 小九死了 他又想:可是,我仍然没有他们的线索。谁知道谁是闇黑之仆?但是,他知道自从他离开琅琊城往下游返回时,闇黑之仆就一直在追杀他。关于,闇黑之仆和黑水修罗。这一点他可以肯定。真正的问题他甚至一点头绪都没有又是为什么? “看来遇到麻烦了,老哥?”阿霸问道,“你看起来像是刚刚见过黑水修罗。”她吃吃笑起来,这声音跟一个她这种身材的女人相比很不相称。跟大多数从来没有到过边塞的人一样,阿霸不相信黑水修罗。他曾经试图说服她那是真的;她了很喜欢听他的故事,却认为全都是虚构的。她也不相信冰雪。 “没事,阿霸。”他解开钱袋,挖出一个金瓜子来,看也不看就丢给她,“我请每一个人喝酒,直到这钱花光,然后,我会再给你一个。” 阿霸惊讶地看着那个金瓜子。十足的纯金!“你现在跟那些女巫做生意了吗,老哥?” “不是,他沙哑地回答,我不做那种事的!” 她咬了咬那枚金瓜子,然后迅速把它塞进了阔腰带里。“啊,是个金瓜子。反正,我怀疑那些女巫不像有些人形容的那么坏。我对多数人都不会这样说。我认识一个做货币兑换的人可以处理这种金瓜子。你不需要再给我钱了,今晚这里客人不多。你要添酒吗,老哥?” 他木然地点点头,虽然他的酒杯仍然几乎是满的,她走开了。她是一个朋友,不会把见过的事跟其他人说。他坐着,盯着那个皮革钱袋。 另一杯酒送来了,他还是没能让自己打开它瞥一眼里面的金瓜子。他用一根长满老茧的手搅动着它们。灯光下,里面的金瓜子熠熠生辉,然而,每一个金瓜子上面都印着诱人的的嘉荣之火。他飞快地把钱袋绑好。这是危险的钱币。一、两个也许可以掩人耳目,但是这么多一起会让多数人产生跟阿霸刚才说的一样的想法。城里有火传居士,虽然承峻没有立法禁止与鬼子母们的贸易,但是如果被白羽客听说这事,他会连见地方官申诉的机会都没有。这些人一定会让他无法收了钱却留在承峻。 董四哥在那里坐着担忧时,大发号的老二哥独眼李走进了大猎庄。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样子长得像鹳。此刻,他眉毛低垂几乎碰到了长鼻子,走到船老大的桌旁。 “小九死了,船老大。” 董四哥皱眉瞪着他。他已经有另外三个船伙儿死了,每次他拒绝一个要求他往东航行的委托,他的一个船伙儿就会死去。地方官没有任何行动;他们说,夜晚的街道很危险,船伙儿又是一班粗鲁爱吵架的人。地方官很少费神理会在老街区发生的事情,只要没有有钱有势的人物受伤。 “但是,这次我答应他们了呀。”他喃喃说道。 “不仅如此,船老大,”独眼李说道,“他们使用小刀杀死小九的,似乎是想从他口里探听些什么。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前,有人企图偷偷潜上大发号。码头的守卫把他们赶走了。这是十天之内的第三次,我从来不知道码头小贼会如此固执。他们会等警报平息之后才再度尝试。昨晚,有人还跑进我在九仙鹤的房间捣乱。拿走了一些银锞子好让我以为他们是贼,但是,他们没拿走我放在十分显眼的地方的腰带扣,那扣子上镶着石榴石和月亮石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船老大?船伙儿们都很害怕,我自己也有点紧张了。” 董四哥站起来。“去召集船伙儿们,独眼李。找到他们,告诉他们大发号一等到足够开船的人手就会出发。” 他一边把麻纸信纸塞进曳撒口袋,一边抓起那个金瓜子钱袋,把他的老二哥推出了客栈门。“去召集他们,独眼李,我会留下任何没能赶上的人,让他们站在码头上。”董四哥推了独眼李一把,让他开始跑,然后朝着码头走去。就算那些拦路贼听到钱袋的叮当响声,他们也都避开他,因为他现在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打算去杀人的人。 他走到大发号前的时候,已经有船伙儿在上面忙活了,还有更多船伙儿光着脚沿着石头码头跑来。他们不知道他害怕的东西在追杀他,甚至不知道有东西在追杀他,但他们知道他能赚钱,而且,根据承峻人的习惯,他会让船伙儿分一杯羹。 大发号身长八十尺,有两根桅杆,横梁很宽,甲板和船舱都可以容纳货物。不论他跟那些瑶琳桐庐人怎么说,他猜他们是瑶琳桐庐人,他认为她可以在海中航行。夏季的归墟之海相对平静。 “她必须办到。”他喃喃说道,下到自己的船舱中。 紧凑的船舱里,一切家具都整齐地嵌在船体上。他把那袋子金瓜子丢在床上,取出麻纸信纸。他点起挂在头上摇晃的提灯,仔细研究这封信,把它翻来覆去像是可以不需要拆开就能看见里面一样。门上传来敲门声,他皱起了眉头。 “进来吧。” 独眼李探头进来:“船老大,除了有三个船伙儿我没法找到之外,其他都已经上船了。但是我已经把消息散布到每一家酒馆去了,姥姥的,还有区里的仓库。他们会在天亮得足够沿河而上之前回来的。” “大发号现在就出发。往大洋去。”董四哥打断了独眼李关于光线和潮汐、以及大发号不是为了航海而建的反对。“现在就走!大发号可以在退潮的时候航行。你们该不会忘了看星星航行吧,忘了吗?出海,独眼李。现在就出海,开出防波堤之后再来跟我说话。” 老二哥犹豫了一下,每次在进行高难度航行时,董四哥都会亲自在甲板上指挥,不论大发号吃水深浅,在夜晚驾驶她出海就是这种航行之一,然后点头离开了。片刻之后,董四哥房间的头上传来了独眼李呼喊指令和光脚踩踏甲板的声音。他通通不予理会,就连船只遇上潮汐之后倾斜也不管。 第三百三十二章 独眼李 终于,董四哥把提灯的灯罩取下,把一把小刀的刀刃伸进灯火中。灯油在刀刃上燃烧,冒出轻烟,不过,在刀刃发红之前,他把桌上的海图扫到一边,把麻纸信纸平放在桌上,用炽热的刀刃缓缓切入封蜡之下,把信拆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开场白也没有问候词,然而,它使董四哥的前额直冒冷汗。 携带此信的人是一个瑶琳桐庐通缉的犯有邪恶罪行的闇黑之仆,更重要的是,此人偷了我们的东西。我们要求你们逮捕此人,并且没收他的所有财物,包括最微小的物品。我们的代表会来领取他从我们那里偷走的东西。让他的所有财物,除了属于我们的部分之外,成为你们逮捕他的报酬。让邪恶之人立刻被吊死,让他的邪恶行径不再亵渎老天。 我们亲手封印君,王都之墙退魔师。签名后面的红蜡印章是瑶琳桐庐的旭日印章以及诸葛家族的五星印章。 “王都之墙退魔师,河神爷爷保佑吧,”董四哥嘶哑着声音说道,“居然还有人这样自称。” 他把信拿近提灯,把脸凑近得鼻子几乎碰到麻纸信纸,仔细检查那些印章和签名,看了一盏茶的工夫,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至于尚义全的笔迹,他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如果签字的不是国君本人,那么他怀疑签字的人也一定是个模仿尚义全的字迹模仿得很像的人。不论如何,是真是假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在晋城,这封信会立刻在承峻人中点起怒火。或者,在深受汝宁影响的梅安也会。现在没有战争,两个港口可以互相自由来往,但是,晋城人不喜欢承峻人,反过来也是。特别是,有一个这样的借口时。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把信烧掉。这是一件危险的物品,在晋城或者承峻或者任何他可以想象得到的地方都是,可是他最终还是仔细地把它放进了桌子后面的一个秘密文件格里,那格子被一个只有他知道如何开启的机关挡住。 我的财物吗?董四哥从他开始在船上做生意时就开始收集古董。对于那些因为太贵或者太大的而无法买到物品,他就用目光和记忆来收集。他收集所有那些逝去时代的遗留物,那些在他还是男孩时把他吸引到船上的散布在天下各地的奇迹。上一次的航行,他在琅琊城增加了四件收藏品,而闇黑之仆的追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天籁小说网 有一次,连黑水修罗也来了。他听说,他离开之后,白桥镇被烧成了灰烬,而且还有黑神杀将和黑水修罗出现的传闻。所有这些迹象加起来,说服了他自己没有幻觉,使他收到第一次委托时心生警惕,一趟往晋城航行一次的简单行程居然有这么高的报酬,而作为理由的故事太单薄。 他在自己的箱子里翻找,取出在琅琊城购买的东西。一根据说是祸斗时代遗留的不尽木天蓬尺。当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这种东西了。很贵,而且比一个诚实的地方官老爷更罕有。它的样子就像一根朴素的陶器的棍子,比他的大拇指粗,比他的前臂略短些,但是,把它握在手里的时候,它发出的光亮可以跟提灯相比。不尽木天蓬尺也会像陶器一样聚光;他拥有的第一根不尽木天蓬尺引起的火灾几乎把大发号给烧毁了。 第二件是一个因岁月久远而黯哑的小象牙雕,刻着一个握剑的汉子。那个卖它的家伙声称如果你拿着它足够久,就会开始感觉温暖。董四哥从来没有感觉过,他让他的船伙儿们试过,也没有,但是,它很古老,这对董四哥来说已经足够。 第三件是一个跟狮子一样大的猫头骨,古老得变成了石头。然而,没有狮子会长像獠牙一般的长达一尺的牙齿。 最后一件是一个厚圆碟,大小跟一个男人的手掌差不多,一半白色,一半黑色,中间以一条曲线分开。琅琊城的店掌柜说,它来自祸斗时代,董四哥虽然认为他撒谎,但是只是稍微侃价就付了钱,因为,他认出了店掌柜没有认出的东西:裂世之前的鬼子母们标志。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件安全的收藏品,但是,对于一个嗜好古物的藏家来说,也是一件不可错过的宝物。 而且,它是蛇纹石做的。店掌柜始终没敢把这一点加到那个董四哥认为是谎言的故事中。琅琊城沿河的店家里,没有人能承受岫玉古陶,就算只有一片碎片。 碟子在他的手中感觉坚硬而光滑,除了它的岁月之外,完全没有价值,但是,他猜测这就是他的追兵们想要的东西。不尽木天蓬尺和象牙雕,甚至那化为石头的骨头,他在其他地方、其他时间都见过。 然而,就算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如果他没有猜错他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无法再肯定自己的追兵是谁。金瓜子,古老的鬼子母们标志。他用手抚着嘴唇;恐惧的味道令他舌头发苦。 有人敲门。他把碟子放下,把展开的海图遮挡在上面。 “进来。” 独眼李走进来:“我们已经开出防波堤了,老大。” 董四哥觉得有点惊讶,然后是对自己的生气。他永远不该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没有感觉到大发号在海水中的上升。 “向西走,独眼李。你负责指挥。” “去宛城,老大?” “宛城不够远。距离只有五百里格。我们会在那里停留足够长时间,等我得到海图和装满淡水,我们就往西走。” “还往西,老大?去方寸山?那些讨海族对任何外族生意人都很苛刻的。” “去葬月之海,去大洋,独眼李。在伯虑国和震城之间有许多贸易往来,而且几乎不用担心伯虑国人或者闾阳人船商竞争。他们不喜欢航海,我听说。那些投门岭上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自治的。我们甚至可以在爪哇那里收购定阳皮毛和扶留藤。” 第三百三十三章 你喜欢跑步吗 独眼李缓缓摇头。他个性悲观,但他是个好船伙儿:“光是皮毛和扶留藤不值得这样跑一趟,船老大。我听说,那里并不太平,似乎还有战争。如果伯虑国和震城在打仗,那么就不会有贸易。我怀疑,就算投门岭的镇子很安全,但光是在那里我们得不到什么好货。冷泉镇已经算是那里最大的镇子了,也只是个小镇。伯虑国人和闾阳人一直都为了逐鹿之原和投门岭吵个不停。” “就算这次开打,只要我们小心,总能找到生意。往西走,独眼李。” 独眼李回到甲板上后,董四哥飞快地把那个黑白碟子放进秘密小格子,把其他三样塞到箱子最底。m.23sk. “不论是闇黑之仆还是鬼子母们,我都不会自投罗网的。河神爷在上,我不会。” 数个月来,董四哥头一次感觉到安全,他走上甲板,看着大发号转舵迎风,船首向西,朝着夜晚的海洋驶去。 邓禹采用的行军速度对于一趟长途旅行来说算是快的,快得令公鬼有点担心马匹承受不住。马匹可以小步快跑数个时辰,但是,白天还很长,以后大概也要走很多天。不过,从邓禹的脸色看来,令公鬼怀疑他决意要在第一天、第一个时辰之内就把那些偷弯月夔牛角的贼人逮住。回想起他向丹景玉座殿下发誓时的气势,令公鬼觉得他有这种念头并这不奇怪。可是,他没有说什么。那是邓禹大人的命令;虽然他对令公鬼很友好,但是,他不会感激一个放羊的乡下娃娃提的意见的。 叶超跟在邓禹背后一步之遥,但是,是寻访使在为邓禹指出方向,带领他们往南而去。大地高低起伏,处处是小丘,长着杉树、大树杜鹃和马尾松的浓密树林,但叶超指出的路径笔直得如箭头一般,除了绕过少数较高的显然绕行比翻越更快的小丘之外,几乎从不摇摆。鸦青色鬼鸮旗帜在风中飘扬。 令公鬼想跟马鸣和子恒一起走,但是当令公鬼退后到他们身边时,马鸣就用肘子推推子恒,子恒就会不情愿地跟着马鸣冲到队伍前方。令公鬼一边告诉自己,没理由一个人骑在队伍后面,一边回到队伍前方。他们俩却又落到队伍后面,又是马鸣在催促子恒。 令公鬼心想:他们俩真他妈的,我只不过是想道歉啊。他觉得寂寞。虽然明知是自己的错,仍然很恼火。 在一座小丘上。周翰下马检查一块被蹄印踩得乱七八糟的土地。他嘟囔道戳了戳一些马粪。 “他妈的,跑得还真快。大人。”他的嗓门即使只是在说话,听起来也像是在嘶喊,“我们完全没有追近它们。姥姥的,我们他妈的可能还多落后了半个时辰。姥姥的,他们这样赶路法,会累死他们的马的。” 他用手指指了指一个蹄印:“这么说,他们没有马。是他姥姥的黑水修罗。这里有些该死的山羊脚印。” “我们会追上他们的。”邓禹冷冷地说道。 “大人,要顾及我们的马匹。没必要在我们追上之前把它们累趴下。就算他们真的累死了他们的马匹,该死的黑水修罗耐力也比马匹长久。” “我们会追上他们的。上马,周翰。” 周翰用独眼看了看令公鬼,然后耸耸肩爬上马背。邓禹带着众人跑下山坡,连跑带滑来到坡底,然后飞奔上下一座。 为什么他那样看我,令公鬼心想:周翰是那些从来不会对他太过友善的武士之一。跟明承公开的讨厌不同;周翰跟任何人都不是太友善,除了少数跟他自己一样头发斑白的老武士之外。他当然不会相信那个说我是王子的传说吧。 周翰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前方的郊野,但是,当他发现令公鬼在看他时,他只是以瞪视回报瞪视,从来不说一句话。这没什么特别意思。他也会这样瞪着邓禹。周翰就是这样的人。 偷走弯月夔牛角的闇黑之仆选择的道路,令公鬼暗暗猜测,到底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叶超不停的喃喃念叨:更糟糕的东西从来不靠近任何村庄。 令公鬼不时可以在山坡顶上看见村庄,距离一里或者更远,位于起伏的郊野之间,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村子近得可以看见街上的村民。或者近得可以让那些村民看见一支往南走的队伍。 山里也有庄子,建着低屋檐的农舍和高大的谷仓,烟囱冒着炊烟,座落在山坡顶上、坡上或者坡底,不过,没有一座庄子近得可以让农夫看见他们。 最后,连邓禹也意识到马匹不能继续这样跑下去了。令公鬼先是听到喃喃念叨的咒骂,然后看到邓禹用带着护手的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但他终于下令大家下马。他们牵着马匹小跑,上山、下山,跑了一里路,再次上马。然后,再下马小跑。跑一里路,骑一里路。小跑,骑马。 令公鬼惊讶低发现,每次下马费力地爬山时,巫咸就会咧嘴微笑。第一次见到黄巾力士的时候,他就是不喜欢骑马和马匹的,宁愿相信自己的双脚,但是,令公鬼本来以为他早就已经适应了这种事。 “你喜欢跑步吗,令公鬼?”巫咸笑道,“我喜欢。在尚台隐者之乡里,我是跑得最快的黄巾力士。我曾经跑得比马匹还快。” 令公鬼只能摇头。他可不想浪费呼吸来聊天。他回头寻找马鸣和子恒,但是,他们俩仍然跑在后面,中间隔了太多武士,令公鬼看不到他们。他想知道,定阳人穿着全副盔甲,怎么还能跑得动。他们没有一个人慢下一步,也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怨言。周翰甚至像是汗水都没有流一滴,而那个旗手手中的旗帜一次都没有摇晃过。 他们的行军速度很快,但是,暮色开始降临,他们还看不到目标的任何影子,只看到他们留下的痕迹。 终于,在一个森林里,邓禹无可奈何地叫停,下马扎营。定阳武士们开始点营火,钉拴马桩,一切行动因为丰富的经验而有条不紊。邓禹安排了六个守卫,分成三对,负责第一轮守夜。 第三百三十四章 厌火族 令公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驮马背上的柳条筐里找出自己的包袱。这不难在供给品中少有私人包袱可是当他打开包袱时,他大喊了一声,惊得营地里所有的武士都跳起来拔出了剑。 邓禹冲过来问道:“什么事?怎么这么惊慌,不是有人闯进来了吧?我没听到守卫们的警报啊。” “是这些曳撒,”令公鬼哀嚎,仍然盯着自己打开的包袱。一件曳撒是黑色的,用银线刺绣花纹,另一件是白色的,用金线刺绣花纹。两件曳撒的领口上都绣着天元应龙,两件曳撒都跟他身上穿着的红色曳撒一样华丽。“仆人们告诉我,给我打包了两件适合出行的好曳撒。你看看它们!” 邓禹把剑插回肩后。其他武士陆续坐下。他说:“没毛病啊,它们适合出行啊。” “我不能穿这些曳撒。我不能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四处跑。” “你可以穿。曳撒就是曳撒。我听说,你的包袱是纯熙夫人亲自监督打包的。” “也许鬼子母们不是很理解男人在野外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吧。” 邓禹咧嘴笑了:“我们追上这些黑水修罗之后,也许可以来一场宴会。那样就算我们其他人没有合适的衣服,至少你有。”他踱回已经升起的篝火旁边。 自从邓禹提到纯熙夫人的名字之后,令公鬼就没有再动。他瞪着那些曳撒。她在干什么?不论如何,我不会被利用的。他把所有东西重新打包,塞回筐里。大不了我就光屁股好了,他苦涩地想。 定阳武士们在行军上古神镜流负责做饭。令公鬼回到营火旁时,明承正在搅拌锅子。卤肉的香味里混杂着芜箐、野葱和猪肉,在营地里飘荡。食物首先送给邓禹,然后是周翰,其他人就排队等候。明承往令公鬼的碟子里甩了一大勺卤肉;令公鬼立刻往后缩了一步防止肉汁洒到曳撒上,然后一边吮吸着被烫到的大拇指,一边走开让位给下一个人。明承瞪着他,嘴角挂着从来不触及眼睛的凝固微笑。直到周翰走过来掴了他一掌。 “他妈的,我们可没带那么多食物来给你洒在该死的地上。”独眼武士看了看令公鬼,然后走开了。明承搓了搓耳朵,他的怒视一直盯在令公鬼身上。 令公鬼走到坐在一棵马尾松伸展的枝桠下的邓禹和巫咸旁。邓禹脱了头盔放在身边的地上,其他盔甲仍然全都穿着。马鸣和子恒已经坐在那里狼吞虎咽。马鸣朝着令公鬼的曳撒响亮地冷笑了一声,但子恒只是略略一抬头,金色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光芒,然后又低头继续吃。 至少,这次他们没有走开。 他盘脚在邓禹和他们俩的对面坐下。 “我希望我知道周翰为啥老看着我。也许是因为这件该死的曳撒。” 邓禹若有所思地停下,嘴里嚼着满口卤肉。最后,他说道:“不用问,周翰在怀疑你是否有资格配得起一把天元应龙宝剑。” 马鸣大声喷了喷鼻子,但是邓禹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不要在意周翰。如果可能,他可以把师左次大人当成新兵对待。啊,也许不会对师左次大人那样。但是,对其他任何人都会。他说话难听得像把锉刀,但是,他可以给出独到的好意见。他当然有这个能力;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四出征战。倾听他的意见,忽略他的态度,你跟周翰就能相处愉快。” “我还以为他跟明承一样。”令公鬼往口里送了一勺卤肉。很烫,但是他照吞不误。自从离开海门通,他们就没有吃过东西了。而今天早上,他则担心得吃不下早饭。他的肚子咕噜作响,提醒他早就过了吃饭时间。 令公鬼心想:不知道对明承称赞他做的食物是否会有帮助。他说:“明承的举动就像跟我有仇一样,我不明白。” “明承在东方边界服役了三年,”邓禹说道,“在陶寺对抗厌火族。”他皱眉用勺子搅拌他的卤肉。“先说明,我是不问问题的。如果孔阳和纯熙夫人要说你来自玄都的锡城,那么你就是的。但是,明承没法忘记厌火族的样子,当他看到你的时候他耸耸肩,我不问问题。” 令公鬼叹了一口气,把勺子放在自己碟中:“每个人都认为我是某个我不是的人。我来自锡城,邓禹。我跟我的父亲一起在乡下长大,照顾他的羊群。那就是我。一个来自锡城的农民和放羊的。” “他是来自锡城,”马鸣挖苦道,“我跟他一起长大,虽然现在我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如果你再往他的脑壳里塞进这个无来由的思尧问题,那么,只有老天知道我们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令公鬼了。也许,会是一个思尧王子。” “不对,”巫咸说道,“他的样子确实像。你记得吗,令公鬼,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提过,虽然当时我以为那只是因为我自己对你们凡人还不够了解所至。记得吗?直到阴影退去,直到水源枯竭,呲着利牙冲进闇影,拼尽最后一口气发出挑战的呼喊,在最后之日朝杜滇斯日的眼睛吐口水。你记得的,令公鬼。” 令公鬼盯着自己的碟子。 咸巫又道:“在你的头上包一条头巾,你就是整一个厌火族。” 这是玄都王位继承人——仪景公主的兄弟丙火王子说过的话。每一个人都以为我是另一个人。 “朝闇黑魔神的眼睛吐口水那句话,”马鸣问道,“是什么意思?” “那是厌火族声称的他们的战斗将会持续多久的方式,”邓禹说道,“我不怀疑他们会。除了小贩和说书先生之外,厌火族把凡人分成两种。厌火族,敌人。五百年前,他们因为某个只有厌火族可以理解的理由,为瑶琳桐庐人改变了那个分类,不过,我认为他们不会再次那样做。”???.23sk. “我也这么想,”巫咸叹道,“但是,他们确实容许逃难者,也就是流民穿越废墟。他们也不会把黄巾力士当作敌人,虽然我怀疑我们的任何族人都不会希望走进废墟。” 第三百三十五章 闇黑之仆 咸巫又道:“厌火族有时候回到尚台隐者之乡来购买一些歌木。不过,他们是一个强悍的民族。” 邓禹点点头:“我希望我能有他们那种强悍。有一半就好了。” “你在说笑吗?”马鸣笑道,“如果我穿着你现在穿的那些铁衣跑上一里路,我会倒在地上然后沉睡六七天。可今天一整天你跑了一里又一里。” “不,厌火族很强悍,”邓禹说道,“汉子、女人都是。我曾经跟他们厮杀,我知道。他们可以跑五十里路,然后大战一场。他们就像死神,可以使用任何武器或者空手厮杀。除了剑。他们为了某个理由,不肯碰剑。他们也不骑马,倒不是说他们需要骑马。如果你的手中有剑,而跟你战斗的厌火族空着双手,那么,这是一次公平的对决。但前提是,你是个优秀剑士。他们在你和我会在一天之内渴死的地方放养牛羊。他们在废墟中巨大的岩石里挖出村落。他们大约从裂世之后就一直在那里生活。过堂白虎神卫符试图把他们逼出来,却一败涂地,那是他遭遇的唯一一次重大挫折。在秽昌鬼城中,白天的空气热得快着火了,夜里却冷得结冰。可是一个厌火族会用那双眼睛盯着你,告诉你他不愿意居住在天下上的任何其他地方。他不是撒谎。如果他们曾经试过走出秽昌鬼城,我们就要付出沉重代价才能阻挡他们。神木大战持续了三年,当时,十三个思尧氏族之中,只出来了四个。” “令公鬼是他娘遗传给他的灰眼睛,不能说明他就是厌火族。”马鸣说道。 邓禹耸耸肩:“我说过了,我不问问题。” 令公鬼终于躺下睡觉时,他不愿意思考的想法挤满了他的脑壳,吵闹不堪。 整一个厌火族。 纯熙夫人要说你来自锡城。 厌火族一路烧杀直到玄武城垣。 在五雷影山的山坡上出生。 真应化天尊转生了。 “我不会被利用的。”他喃喃说道,但是,他过了很久才睡着。 早上,太阳还没升起,邓禹就拔营动身了。他们吃过早饭,往南出发的时候,东方的云朵才刚被旭日染红,树叶上仍然挂着露水。这一次,邓禹派出了探马,虽然行军仍然迅速,但再也不是累死马的走法了。令公鬼心想,也许邓禹终于明白他们不可能一天就完成使命。叶超说,痕迹仍然向南而去。 直到日出之后两个时辰,其中一个探马飞奔回来。 “前面发现弃置的营地,大人。就在那个山顶上。昨晚,那里呆过至少三十到四十人,大人。” 邓禹就像是听说闇黑之仆仍然留在那里一样,用马刺踢了马肚一脚。令公鬼要么就紧跟,要么就被身后全速冲上山坡的定阳武士踩过。 结果,那里没有留下多少东西。营地巧妙地隐藏在树林中,营火留下的冰冷灰烬用一些似乎是吃剩的食物浇灭。一堆太靠近营火的垃圾上已经围上了苍蝇。 邓禹要其他人不要靠近,自己跟周翰下马在营地里走动,检查地面。叶超在营地四周骑马转圈,用力嗅着空气。令公鬼骑着自己的牡马跟其他武士站在一起;他完全没有兴趣走近一点四下看看一个黑水修罗和闇黑之仆宿过营的地方。还有一只黑神杀将。还有更糟糕的东西。 马鸣下马爬上了山坡,走进营地。 “这就是闇黑之仆的营地的样子?有点臭味,但是,它看起来跟其他人的营地没什么区别啊。”他用脚踢了踢其中一堆灰烬,里面露出了一片烧焦的骨头,他弯腰捡了起来。“闇黑之仆吃什么呢?看起来不像羊骨头,也不像牛骨头。” “这里有过谋杀,”叶超哀伤地说道。他用手帕擦着自己的鼻子。 “比谋杀更可怕。这里有黑水修罗呆过,”邓禹说道,直视着马鸣。“我猜他们饿了,而闇黑之仆垂手可得。” 马鸣丢了手里的焦黑骨头;他的样子像是要吐了。 “他们没有继续往南了,大人,”叶超说道。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指着他们的后面,指着东北方。“也许,他们终于决定回头往灭绝之境走。绕过我们。也许,他们往南走只是设法想摆脱我们。”他的语气并不自信。他显得很迷惑。 “不论他们想怎样,”邓禹咆哮,“我现在就要逮住他们。上马!”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之后,叶超收住了缰绳。他们又改了方向,“大人。又往南了。而且,他们在这里又杀了人。这里是两座山之间的低谷,没有灰烬,不过,找了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尸体。一个汉子蜷缩着被塞进了一丛矮树之下。他的后脑被打得凹了进去,他的眼睛仍然因为冲击而鼓出。虽然他穿着定阳人的服装,但是没有人认识他。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埋葬闇黑之仆,”邓禹吼道,我们往南走。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转向了南方。 然而,今天的情况跟昨天一样。周翰检查痕迹和粪便,然后说,他们追近了一点目标。 暮色降临,前方没有黑水修罗或者闇黑之仆的影子,第二天早上,发现另一个弃置的营地还有叶超说的另一桩谋杀和方向又一次改变,这次是往西北。沿着那个方向追了不到两个时辰,又找到一具尸体,一个脑壳被斧头砍成两边的汉子,以及又一次改向。又是往南。周翰检查痕迹的结论是又追近了一点。又一次,直到夜晚,除了远处的庄子之外什么发现都没有。下一天还是一样,改变方向,谋杀,等等。再下一天也是。 每一天,他们距离目标都更近了一点,但是,邓禹越来越焦躁。一个早上,当痕迹改变方向时,他提出要横切过去对方肯定会再次往南走的,这样可以赢得一些时间然后,在任何人来得及反应之前,他又说这是个馊主意,万一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没有转向南方。他催促所有人跑得更快,拔营更早,一路走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扎营。 m.23sk. 第三百三十六章 屋子是空的 邓禹提醒大家不要忘记丹景玉座殿下的要求,要排除万难取回神霄玉府伏魔令。他谈论他们将要获得的荣誉,他们的名字将会作为找到弯月夔牛角的人被传颂,被载入历史,在说书的故事和艺人的歌谣中流传。 邓禹说了又说,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他瞪着他们追赶的方向,像是他得到老天的希望在终点等着他。就连周翰都开始忧虑地看着他了。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雅砻江。 在令公鬼的眼中,这个地方不完全算是一个村庄。时间是早晨,太阳已经升起,令公鬼骑马站在河流旁边一座山顶的树林中,看着五、六座铺着灰瓦屋顶、屋檐几乎触及地面的小屋。很少人会走到这边来。这时距离他们拔营出发不过几个时辰路程,但是,按照过去几天的规律,已经超过了应该找到闇黑之仆过夜痕迹的时间了。然而,他们没有任何发现。 河流本身跟传说中激荡的雅砻江不太像,这里距离它位于天下之脊里的源头很远。河水流得很快,对岸大约在六十步之外,岸上都是树木,远处还有一根粗绳,系着一条平船似的船只,大概是个渡口,渡船停在对岸。 这是痕迹第一次直接通往百姓住地。直接通到山里的小屋中。村里唯一的泥土街道上,没有人走动。 “会是埋伏吗,大人?”周翰轻声说道。 邓禹下了几个必须的命令,定阳武士们都取下长矛,骑马散开。邓禹做了个手势,他们从四个方向冲进村屋之间,气势如虹,目光四处搜索,长矛随时准备出击,蹄下尘土飞扬。没有动静,只有他们。他们收住缰绳,尘土开始落下。 令公鬼把已经搭在弦上的箭放回箭壶,把弓放回背上。马鸣和子恒也是。巫咸和叶超则只是等在邓禹留下他们的地方,不安地看着。 邓禹挥挥手,令公鬼和其他人骑马过去跟定阳人汇合。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味道,”当他们走到屋子之间时,子恒喃喃说道。叶超看了他一眼,他回敬着叶超的目光,直到叶超低下眼睛。闻起来不对劲。m.23sk. “该死的闇黑之仆和黑水修罗直接穿了过去,大人,”周翰说道,指着没有被定阳人踩坏的少数痕迹说道。“他妈的直接走到了渡口那里,还把渡船留在了对岸。见他妈的鬼!他们没把缆绳给割断算我们狗屎运好。” “人都到哪里去了?”巫咸问道。 屋门打开,窗户打开,窗帘飘扬,尽管蹄声如雷,没有村民走出来。 “搜屋。“邓禹命令道。武士们下马执行命令,可是,一个个摇着头回来。 “他们就是不见了,大人,”周翰说道,“他妈的溜了,该死。就像是他们心血来潮决定在大晌午去他妈的散步。”他突然停下,急切地指着邓禹身后的屋子。“那里的窗后有个女人!他妈的我怎么会漏了她!”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朝着屋子冲过去了。 “慢点,不要吓她!”邓禹喊道,“周翰,我们需要情报。要是伤了无辜,天地间岂能容你,周翰,不要吓她!” 独眼武士消失在打开的屋门里。邓禹再提高嗓门:“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放心夫人。我们是师左次大人的手下,来自海门通。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屋顶上的一扇窗户砰地打开了,周翰探出头来,拼命四处张望。他诅咒了一句,把头缩了回去。传来砰咙哗啦的声音,他回到楼下,就像是一边走一边恼怒地踢东西。最后,他出现在屋门。 “不见了,大人。但是,她刚才真的在的。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站在窗前。我看见她了。我甚至觉得,我在屋里的时候还看见过她,一转眼之间,她就不见了,”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屋子是空的,大人。”他居然激动得一句脏话都没有说。 “你看这里,应该是窗帘,”马鸣喃喃说道,“也许只是错把窗帘看成了人。”周翰横了他一眼,回到马背上。 “他们去哪里了?”令公鬼问巫咸,“你觉得他们是不是看到闇黑之仆来所以都逃走了?还有黑水修罗和一只黑神杀将。还有叶超说的更糟糕的东西。如果他们拼命逃走了,那么他们是聪明人。” “令公鬼,恐怕他们是被闇黑之仆捉走了,”巫咸缓缓说道。他的脸扭曲着,宽大的鼻子皱成了一团,几乎是在嘶吼。“用来喂黑水修罗。” 令公鬼吞了吞口水,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如何喂养黑水修罗永远都是个连想一想都恶心的话题。 “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邓禹说道,“都是我们追的闇黑之仆干的。叶超,这里有没有暴行?谋杀?叶超!” 坐在马鞍上的寻访使惊醒过来,狂乱地四处张望。他刚才一直瞪着河的对岸发呆:“暴行?是的,大人。谋杀,不是。不完全是。”他斜眼瞥了瞥子恒。“我以前从来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大人。” “但是,有伤人的事情发生过。能肯定他们是过了河吗?他们有没有折回头?” “他们过了河,大人。”叶超不安的看着对岸。“他们过去了。不过,他们在对岸做了的事情……”他耸耸肩。 邓禹点点头,转身道:“周翰,我要那艘渡船回到这边来。我还要派人侦察对岸然后才过河。现在没有埋伏不等于当我们被河水分隔的时候没有。那艘渡船看上去不够把我们一次运过去。去想办法。” 周翰作了一个揖,领命去了。过了片刻,言昭和明承开始互相帮忙脱下盔甲。脱到只剩下短裤,身后的衣服里塞着一把匕首,迈开经常骑马造成的弯脚小跑到河边,走进水中,开始用手攀着缆绳渡河。缆绳在河中央坠得很低,河水没到他们的腰部,湍急的水流把他们往下游拉扯,不过,他们很快就爬上了渡船,花的时间比令公鬼预期的要少。他们拔出匕首,消失在对岸的林中。 第三百三十七章 是谁向我射箭 像是过了好几百年之后,那两个人重新出现了,开始慢慢拉着渡船回来。渡船靠在了村子下方的岸边,明承留下把船绑好,言昭则跑到邓禹跟前。他的脸色苍白,脸颊上的箭疤十分显眼,他的声音在发抖。 “对岸对岸没有埋伏,大人,”但是他深深作了一个揖,这趟使命使他又湿又冷。“不过,大人,您必须自己去看看。在那棵距离对岸岸边五十步的石马尾松那里。我无法形容。您必须自己去看。” 邓禹皱着眉,看看言昭又看看对岸。最后他说道:“好,你做的很好,言昭。你们两个都是。”他的语气精神起来。“周翰,从屋里给他们俩找些擦身的抹布。看看有没有人留下可以泡茶的热水。如果可以的话,给他们喝点暖身的东西。然后把第二队以及驮马带过来。”他转身对令公鬼说道,“好了,你准备好去看看雅砻江的南岸没有?”没有等回答,他就跟叶超以及半数武士一起朝着渡船骑去。 令公鬼只犹豫了片刻就跟了上去。巫咸跟他一起。令他惊讶的是,子恒骑在他们前面,样子阴沉。一些武士一边沙哑地开着玩笑一边下马拉扯缆绳,把渡船拉过来。 马鸣等到最后一刻才骑马过来,挤上船去。其中一个定阳武士在解开渡船。 “我迟早都是要来的,不是吗?”他喘着气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必须找到它。” 令公鬼摇摇头。马鸣的样子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令公鬼几乎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来。为了找到匕首。让邓禹拿走弯月夔牛角吧。我只想为马鸣找到匕首。“我们会找到它的,马鸣。” 马鸣板着脸瞪了令公鬼一眼外加对他的漂亮红曳撒的冷冷一瞥然后转身走开。令公鬼叹了口气。 “别担心,一切会好的,令公鬼,”巫咸轻声说道,“总会好的。” 渡船离开岸边,落入水流中,响亮地吱呀一声牵动缆绳。武士们穿着头盔和铠甲、背上背着剑,在船上走动拉扯渡船,他们是笨手笨脚的渡船夫,但是足够拉着渡船过河了。 “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子恒忽然说道,“在暗礁渡口。渡船夫的皂靴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渡口附近的水流汩汩作响。那就是我们离开家的情景。然而这次,情况更糟。” “怎么会更糟?”令公鬼问道。子恒没有回答。他搜寻着对岸,他的金色眼睛几乎在发光,但是,那并非渴望的光芒。 过了一小会儿,马鸣问道:“怎么会更糟?” “会的。我闻到了。”子恒不肯再说。 叶超紧张地看着他,不过,自从离开海门通,叶超似乎看任何人任何物都很紧张。 渡船撞上南岸,精壮的厚木板撞在几乎遮挡在树木下的坚硬粘土上发出空洞的砰击声,邓禹命令负责拉渡船的定阳武士们留下两人把渡船拉回去,其他人全都上马,跟着他走上岸。 “往前走五十步到一棵巨大的石马尾松那里,”邓禹边骑进树林边说道。他的声音太过冷漠。如果言昭无法形容的话有些武士松了松背上的宝剑,手中拿好了长矛。 起初,令公鬼以为那些绑着手臂吊在石马尾松粗大的鸦青色树枝上的影子是稻草人。深红色的稻草人。然后,他认出了两张脸。常古,还有另一个跟他一起看守的汉子。康强。他们眼睛瞪着前方,牙齿呲裂着静止在痛苦的嗥叫中。他们受了很久的折磨才死去。 子恒的喉咙发出了一个近似于咆哮的声音。 “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大人,”叶超虚弱地说道,“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么可怕的暴行,除了那个晚上的海门通地牢。” 令公鬼狂乱地搜寻着太虚。火焰似乎成了妨碍,令他眩晕的光芒随着他抽筋一般的吞咽而摇晃,但是,他竭尽全力,直到把自己包围在空灵之中。然而,眩晕在太虚中跳动着。第一次,它不是在太虚外,而是在太虚里。难怪,看到这样的场面。这个念头在太虚的表面掠过就像落在热锅上的水滴。 “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被活生生地剥了皮,”令公鬼听到身后有人说道,还有某人作呕的声音。他猜那是马鸣,但是,那些都距离太虚中的他很遥远。可是,那令人恶心的闪光也在太虚中。令公鬼不禁想,自己也可能快要吐了。 “把他们放下来,”邓禹厉声说道。他犹豫了片刻,补充道,“埋了他们。我们不能肯定他们是否闇黑之仆。他们有可能只是被当成囚犯抓走了。有可能。至少,让他们得到来自地母的最后拥抱。” 有人小心翼翼地拿着刀子骑马上前;就算是对能征善战的定阳人来说,把自己认识的人被剥了皮的尸体放下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你没事吧,令公鬼?”邓禹问道。“我也不习惯这种事情。” “我没事,邓大人。”令公鬼释放了太虚。于是它恶心的感觉稍微轻些,他的胃仍然在收缩,但是好一些了。邓禹点点头,掉转马头看着他手下士做活。 葬礼很简单。在地上挖了两个洞,大家沉默地看着尸体被放进去。挖坟墓的人就这样开始往墓里填土。 令公鬼很震惊,但是巫咸轻声给他解释:“定阳人相信我们全都来自于大地,所以必须回归大地。他们从来不使用棺材或者寿衣,尸体从来不穿衣服。大地必须拥抱尸体。他们称之为地母的最后拥抱。他们也没有悼念词,只说愿上天护佑你,愿昊天上帝庇护你。地母的最后拥抱欢迎你回家。” 巫咸叹了一口气,摇摇巨大的脑壳,又道:“这次我认为没有人会说这句话。不论邓禹怎么说,令公鬼,常古和康强杀死了守护狗门的守卫,并且把闇黑之仆放进卫所应该是事实。那一切一定都源于他们俩。那么,是谁朝着丹景玉座射了那支箭?” 令公鬼咽了咽口水:“应该问,是谁向我射箭?” 巫咸没有回答。 第三百三十八章 流波城 周翰带着其他武士和驮马来到时,最后一些泥土正在被铲进坟墓。有人把这里的发现告诉了他们,独眼武士呸了一声:“该死的黑水修罗在灭绝之境里面有时候也做这种事。目的就是要让对手他妈的心惊胆战,或者是他娘的警告你们不要再跟。要是这招在这个地方奏效,烧死我好了。” 众人离开之前,邓禹在无名坟墓之前停了停,那两堆光秃秃的泥土看起来要容纳一个人显得太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愿上天护佑你,愿昊天上帝庇护你。地母的最后拥抱欢迎你回家。” 当邓禹抬起头时,他逐个看了看每个武士。每一张脸都没有表情,邓禹的脸更甚。 “他们在龙川隘口救了师左次大人,”他说道。“有几个武士点了点头。” 邓禹掉转马头:“哪边走,叶超?” “南边,大人。” “追踪!我们要狩猎!” 森林很快变成温和起伏的平原,有时候被一条设法钻到山丘之间的浅薄小溪分开,所有山丘都不过是个低矮的突起或者大土墩,几乎不值得获得名字。这是非常适合马匹行走的郊野。邓禹利用了这一点,采用了平稳而快速的步子。 令公鬼不时就可以看到远处大概是农舍的屋子,有一次还有一个像是村庄的地方,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着白光,距离他们几里远。但是,他们附近的大地荒无人烟,只有点缀着矮树丛和树木的草原,时不时会有一些树丛,但从来不超过一百步宽。 邓禹派出两个武士作为探马先往前探路,只有当他们跑到小丘上时才能看得到他们。邓禹的脖子上带着一个铜哨子,一旦叶超说痕迹转了向,就用哨子把他们叫回来。但是,痕迹没有转向。 往南。 一直往南。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会在三、四天之后到晋渡津地域,”邓禹边骑边说道,“在那里过堂白虎神卫符取得了最伟大的一次胜利,当时黑罗刹带领黑水修罗离开灭绝之境来跟他厮杀。那场战斗持续了六日六夜,结束之后,黑水修罗逃回灭绝之境,再也不敢挑战他。他在那里建了一座赑屃文昌塔纪念自己的胜利,那是一个高达一百尺的尖顶。他不让人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而是把那些战死的每一个武士的名字刻上去,碑的顶部有一个金色太阳,标志着老天在那里战胜了闇影。” “哇,这样的东西,我想看看,”巫咸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赑屃文昌塔。” 邓禹沉默了片刻,当他说话时,他的声音很平静。“那个碑已经不在了,建造者。当过堂白虎神死去时,那些争夺他的王朝的人不能容忍标志他胜利的赑屃文昌塔存在,就算上面没有他的名字。那里只剩下赑屃文昌塔的基石。至少,再过三、四天,我们就可以看到那块基石。”他的语调结束了这次讨论。 当他们经过一个用石膏砖建造的方形建筑时,金色的太阳仍然挂在头上。那座建筑距离他们不到一里,不高,不到两层楼,但是占地很广。它看上去已经被遗弃很久了,屋顶没有了,只有少数黑色瓦片还挂在屋椽上,多数曾经是白色的石膏砖落下了,露出下面饱经风雨的黑色砖头,墙壁倒下,露出庭院和腐烂的房间。矮树,甚至树木,在曾经的庭院的缝隙里生长。 “一座庄园大屋,”邓禹解释道。他恢复的少许幽默感似乎随着他看往那座建筑的目光而消失,“当流波城仍然存在时,我猜那个员外经营着这里方圆一里见方的庄子。也许是个果园。河外国人热爱他们的果树。”23sk. “流波城?那是什么地方?”令公鬼问道。邓禹喷了喷鼻子。 “难道再也没有人学习历史了吗?流波城,河外国的都城,我们现在脚下踩着的地方,曾经是河外国的国土。” “我见过一张老地图,”令公鬼闷声说道,“我知道那些已经逝去的古国。太康城、新郑和荥河间。但是,上面没有什么河外国。” “曾经存在的邦国还有其他,”巫咸说道,“永济国,位于如今的黯河湾和朱阳一带。还有濮阳西。天下纷争把过堂白虎神卫符的王朝分成了许多家国,大的,小的。小国要么被大国吞并,要么联合在一起,就像渔阳和睦州一样。我想,也许,更准确地说,是被迫聚在一起,而不是联合。” “那么,它们发生了什么事?”马鸣问道。 令公鬼没有注意到子恒和马鸣骑到了前面跟他们在一起。上次令公鬼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在队伍后面,离令公鬼越远越好。 “它们无法保持统一,”黄巾力士回答,“粮食欠收,或者税收欠收,种种失败。反正就是有某些失败,于是家国缩小了。家国的消失,通常开始于成为邻国的附属国,但是,那些附属关系永远不能持久。随着时间过去,国土终于被真正地抛弃。也许在这里或者那里会留下一两个村庄,但是,多数土地都沦为荒地。流波城被真正弃置的时间距今快有三百年了,它的国君坐在城墙之内,无法控制外面的事情。据我的理解,如今流波城本身也完全消失了。河外国的所有城镇都没有了,那些石头被农夫和村民~运走了挪为己用。然后,多数用这些石头建成的庄子和村庄也消失了。这是我在书本上看到的,我的眼前所见也证明了。” “流波城曾经是一座相当雄伟的石城,持续了大概一百年,”邓禹苦涩地说道,“最后,人民流散了,城市被逐块逐块石头地搬走。全都消逝了,还没有出现的一切也在消逝。所有事物,所有地方,都在消逝。很少有家国能真正控制它在地图上声称拥有的国土,今天的地图上所标示的国土也很少跟一百年前一样。天下纷争结束的时候,一个人从灭绝之境往南一直走到归墟之海,途中经过的家国一个紧接着一个。” 第三百三十九章 连只狗都没有 邓禹继续道:“如今,同样的路程我们却几乎可以沿着一些没有邦国的荒野一路走完。我们边塞邦国因为跟灭绝之境的战斗而坚强、完整。也许,这里的人没有可以使他们坚强的动力。建造者,你刚才说他们失败吗?是的,他们失败,今天仍然屹立的邦国有多少明天会倒下?我们凡人就像漂浮在洪水中的草木一样,正在被席卷而去。再过多久,这里将只剩下边塞邦国?再过多久,我们,也会倒下,从灭绝之境到归墟之海之间,只剩下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 震惊的沉默。就连马鸣也没有说话。 邓禹沉浸在自己的阴暗念头之中,向前骑去。 过了一段时间,探马飞奔回来,腰挺得笔直,长矛直指天空。 “大人,前方有村庄。我们没有被发现,但是,那村庄就横在我们前进的路上。” 邓禹从沉思中振作起来,但是一直没有作声,直到他们走到一个低矮土丘顶上,看到那个村庄。但是他开口只是为了下令,然后查看那个村子。 令公鬼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个村子。它跟思尧村差不多大,虽然跟他离开锡城之后见到的那些镇子相比不算大,更别说城池了。村屋低矮,敷着白色粘土,倾斜的屋顶上似乎长着杂草。村里散布着十来座风车,懒洋洋地转动着,长长的布叶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 一道低矮的围墙环绕着村子,上面长着绿草,墙高及胸口,墙外有一道宽阔的壕沟,沟底密布锋利的木桩。他可以看到的那个围墙开口上没有装门,但是,他猜很容易就可以用一辆推车或者马车把开口挡住。他看不见有村民。 “连只狗都没有,”邓禹说道,把望远镜放回鞍囊。“你确定他们没有看见你?”他问探马。 “没有,除非他们运气好得跟闇黑魔神一样,大人。”其中一个探马回答。“我们从来不爬到丘顶上。我们刚才也没有看见有活物,大人。” 邓禹点点头:“叶超,痕迹怎样?” 叶超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村子而去,“大人。从我这里闻到的味道判断,是直接对着它去的。” “好的,你提高警惕,”邓禹命令着,抓起缰绳。又道:“假设那里有人,不要因为他们微笑就以为他们友好。”他带着众人缓缓走向村子,并且伸手把剑鞘里的剑拔出一点。 令公鬼听到身后的其他人也做了同样的事。过了一会儿,他也拔出他自己的。他的决定是,竭力保命跟竭力成为英雄是两回事。 “你认为这些人会帮助闇黑之仆?”子恒问邓禹。定阳人没有马上回答。 “他们对定阳人没有什么好感,”邓禹终于说道,“他们认为我们理应保护他们。我们或者瑶琳桐庐人。河外国最后的国君死后,瑶琳桐庐人确实声称这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声称从这里一直到雅砻江都是他们的。不过,他们没有治理这里。他们在将近一百年前就放弃了这里。这里远在南方,仍然留在此地的人们不需要担心黑水修罗,但是,凡人的土匪不少。那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建围墙和壕沟。这里的村子都这样。他们的田地隐藏在附近的山谷中,但是,没有人会住在围墙之外。他们会向任何给予他们保护的国君宣誓效忠,可是我们的所有精力都已经花在对付黑水修罗上。但是他们不会为此喜欢我们。”???.23sk. 当队伍走到低矮围墙的开口时,邓禹又说了一次:“提高警惕!”村中所有街道都通往村中广场,但是,街上没有人,窗户后面也没有人张望。甚至连狗都没有,也没有鸡。没有任何活物。敞开的屋门在摇晃,发出的吱呀声跟风车规律地发出的吱吱声相呼应。马匹的蹄声在街上压实的泥土上显得很响亮。 “就跟渡口那里相似,”叶超喃喃说道,“但是,也有不同。”他驮着背坐在马鞍上,低着头,像是想躲在自己的肩膀后面。“有暴行,但是我不知道。这里很糟糕。气味很可怕。” “周翰,”邓禹说道,“带一队人搜索村屋。如果你找到任何人,带到广场上见我。不过,这次不要把他们吓走了。我要答案,而不是逃命的人。”他带着其他武士朝着村子中心走去,周翰则带着十个人下马。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四处看了看。吱呀作响的屋门,尖声轻响的风车,马蹄声,全都太吵了,就像是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他扫视村屋。打开的窗户里,窗帘朝着屋外飞扬。它们全都死寂一片。他叹了一口气,下马走向最近的一座屋子,然后停下来,盯着屋门。 只是一扇门。你在怕什么?令公鬼倒是希望自己不要总觉得门的另一边有其他东西。他把门推开。 门里,是一个整洁的房间。或者说,曾经是一个整洁的房间。桌子放好了,准备用餐,梯式靠背椅放在桌旁,桌上已经放了几碟食物。几只苍蝇在芜箐和豌豆上嗡嗡飞舞,更多苍蝇趴在一块猪油脂已经凝结的烤肉上,烤肉上有一片切了一半的肉片,筷子仍然插在肉上,刀子像是掉落一般半躺在烤肉盘上。令公鬼走进门。 一眨眼间,又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秃头汉子微笑着往一个脸容疲倦的女人手中的碟子放了一片烤肉。不过,她也在微笑。她往碟子里加了芜箐和豌豆,然后递给众多坐在桌旁的娃子中的一个。那里有六个娃子,男孩、女孩,从几乎成年到高度几乎够不着桌子。女人说了些什么,那个从她手里接过碟子的女孩笑了。汉子开始切另一片肉。 突然,另一个女孩尖叫起来,指着通往街道的屋门。汉子丢下菜刀转过身,他也大喊起来,脸因恐惧而绷紧,他一把抓起一个娃子。女人抓起另一个,绝望地朝其他娃子做着手势,口中疯狂地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他们全都朝着通往屋后的一扇门冲去。 那扇门砰地打开了,然后一眨眼间。 第三百四十章 这是黑神杀将 令公鬼无法动弹。那些在桌子上嗡嗡飞舞的苍蝇显得更吵。他的呼吸在他的嘴前凝成云雾。 一眨眼间,又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秃头汉子微笑着往一个脸容疲倦的女人手中的碟子放了一片烤肉。不过,她也在微笑。她往碟子里加了芜箐和豌豆,然后递给众多坐在桌旁的娃子中的一个。那里有六个娃子,男孩、女孩,从几乎成年到高度几乎够不着桌子。女人说了什么,那个从她手里接过碟子的女孩笑了。汉子开始切另一片肉。 突然,另一个女孩尖叫起来,指着通往街道的屋门。汉子丢下菜刀转过身,他也大喊起来,脸因恐惧而绷紧,他一把抓起一个娃子。女人抓起另一个,绝望地朝其他娃子坐着手势,口中疯狂地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他们全都朝着通往屋后的一扇门冲去。 那扇门砰地打开了,然后一眨眼间。 令公鬼挣扎着,但是他的肌肉如同被冻结一般。房间更冷了;他想颤抖,但是,就连这样他也办不到。桌子上面爬满了苍蝇。他摸索着寻找太虚。那酸腐的光芒也在那里,但是他不在乎。他必须一眨眼。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秃头汉子微笑着往一个脸容疲倦的女人手中的碟子放了一片烤肉。不过,她也在微笑。她往碟子里加了芜箐和豌豆,然后递给众多坐在桌旁的娃子中的一个。那里有六个娃子,男孩、女孩,从几乎成年到高度几乎够不着桌子。女人说了什么,那个从她手里接过碟子的女孩笑了。汉子开始切另一片肉。 突然,另一个女孩尖叫起来,指着通往街道的屋门。汉子丢下菜刀转过身,他也大喊起来,脸因恐惧而绷紧,他一把抓起一个娃子。女人抓起另一个,绝望地朝其他娃子坐着手势,口中疯狂地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他们全都朝着通往屋后的一扇门冲去。 那扇门砰地打开了,然后一眨眼。 房间冷得要结冰。太冷了。苍蝇把桌面覆盖成了黑色;墙壁也铺满了挪动的苍蝇,地板、天花板,全都是,黑漆漆一片。它们爬到令公鬼的身上,要淹没他,它们爬满他的脸、他的眼睛,它们爬进他的鼻、他的嘴巴。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救救我。好冷。苍蝇的嗡嗡声响如雷声。好冷。冷意刺戳着太虚,嘲笑着空灵,用寒冰包裹他。他绝望地向那闪烁的光芒伸出手去。他的胃在扭曲,但是,那光芒很温暖。温暖。炽热。他很热。 突然,他在撕扯着什么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撕扯。是镔铁编织的蜘蛛网。是石头雕刻的月亮。它们在他的触摸之下粉碎,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触摸任何东西。它们畏缩了,在奔涌着流遍他身体的炽热之下熔化,那炽热就像熔炉的烈火,就像天下燃烧的火焰,就像它消失了。令公鬼喘着气,睁大双眼看着四周。那切了一半的烤肉上面有几只苍蝇,碟子里有几只。死苍蝇。六只。只有六只。碗里还有几只,只是冰冷蔬菜里的六个小小的黑色斑点。全都死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外。 马鸣正好从街对面的屋子走出来,摇着头。 “没有人在里面,”他对仍然骑在马背上的子恒说道。“他们似乎刚刚吃了一半晚饭,然后就起身走开了。” 这时从广场传来一声嘶喊。 “他们有发现了。”子恒说道,一踢马肚。马鸣爬上自己的马鞍跟在他身后跑去。 令公鬼缓缓地爬上马;牡马退缩着像是感觉到他的不安。他一边朝广场骑去,一边瞥着两边的村屋,却无法长久地看着它们。马鸣进了一间村屋,没有遇到什么事。他决定不论如何再也不走进那个村子的任何房屋。他踢了踢马肚子,加快脚步。 每一个人都像雕塑一样站在一座装有双扇宽阔大门的高大建筑前面。令公鬼觉得那不是客栈;其中一个理由是它没有招牌。也许是一个村子集会的地方吧。他走进沉默的人群中,跟大家一起盯着眼前的情景。 一个汉子被长钉钉着手腕和肩膀展开双臂钉在门上。更多钉子扎在他的眼睛里,使他抬起头。漆黑的干血凝结在他的脸上就像獠牙。他皂靴后面的木头上有蹬踏的痕迹,说明他是被活生生地钉上去的。至少,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活着的。 令公鬼屏住了呼吸。那不是男人。那些黑色衣服,比漆黑更黑,任何凡人都没有穿过。风吹动那尸体身后的披风他太了解了,不是总是这样的,风并不是总是能吹动那些衣服的在那没有血色的苍白脸上,从来没有过眼睛。 “这是黑神杀将,”他轻声念道,他的话似乎解放了其他所有人。他们开始动,开始呼吸。 “这是?谁,”马鸣开口,但不得不停下来咽口水,“不可思议,谁能对黑神杀将做这种事?”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尖叫。 “我不知道,”邓禹说道,“我不知道。”他四处环顾,查看人们的脸,也许是在数人数确认所有人都在。我不认为我们在这里可以有任何发现。“我们走吧。上马!叶超,找出这里的痕迹。”3sk. “是的,大人。是的。我很乐意。那边,大人。” 他们仍然往南走。他们骑马离开,留下黑神杀将钉在门上,风吹动着它的黑色披风。叶超是第一个走出围墙的,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给邓禹让路,但是,令公鬼就紧跟在他的身后。 金色的太阳仍然挂在天地相交之处上,邓禹就叫队伍停下休息,这是头一次。坚强的定阳人也开始受到村庄里那可怕场面的影响了。以前邓禹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早就扎营。他选择的营地是一个利于防守的地方。那是一个深洞,几乎成正圆形,大得足以舒适地容下所有武士和马匹。洞外的斜坡上长着稀疏的矮马尾松和大树杜鹃。就算没有树木,洞边本身也足够高,可以挡住所有营地里的人。在那一片郊野中,这个小丘的高度可算是一座小丘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活生生钉在门上 “他娘的,我说的是,”下马的时候,令公鬼听到周翰正在跟言昭说话,“我他妈的真看见了她,娘的。就在我们发现那只狗屎黑罗刹之前。跟我在那个该死的渡口里看见的那个该死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她在那里,然后就他妈的不见了。” 言昭骂道:“你他妈的随便你怎么说,但是小心你这张烂嘴,否则我亲自扒你的皮,然后把那张臭皮烧掉,你这个一肚子狗肠的黄毛小子。” 令公鬼的一只脚还踩在马镫上,闻言停了下来。心想:同一个女人?但是,渡口没有女人啊,只不过是某件随风飘扬的窗帘。就算真的有,她也不可能跑到我们前面的村子里去。那个村子——他不愿意再想下去。比起那只钉在门上的黑神杀将,他更不愿意想起自己在村屋房间里见到的一切,那些苍蝇,那些曾经在屋里却消失了的人。 那个黑罗刹是真实存在的,当然,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但是那个房间,也许我终于要发疯了。他希望纯熙夫人在这里,可以跟她谈谈。转而又想:希望有个鬼子母们在身边。你真是个傻瓜。你已经摆脱她们,保持这样吧。但是,我真的摆脱了吗?那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武士们开始安营。 “驮马和供给品放在中间,”邓禹命令道,“给马匹擦身,然后再给它们上鞍以防我们要迅速起行。每一个人都睡在自己的坐骑旁边,而且今晚不生火。守卫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周翰,我要你派出探马,去的越远越好,只要他们能在天黑之前回来。我要知道外面有些什么情况。” 他有某种感觉,令公鬼心想。目标不仅仅是一些闇黑之仆和几只黑水修罗,也许再加一只黑神杀将那么简单。仅仅是一些闇黑之仆和几只黑水修罗也许再加一只黑神杀将!即使是几天前,他也不会想到用仅仅是这个词。 即使是在距离灭绝之境不到一天路程的边塞里,闇黑之仆、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对当时的他来说都糟糕得足以让他做噩梦。那是在他看到一只钉在门上的黑神杀将之前。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是什么东西可以做出那样的事?是什么样的闇影妖怪?那是在他走进一个普通人家的餐厅看到他们的笑声被打断之前。 那一定是我的错觉。一定是。然而这话就算在他自己的头脑中也没什么说服力。塔顶的那阵怪风不是他的错觉,还有,丹景玉座所说的…… “令公鬼?”邓禹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起,把他下了一跳。“你打算今晚一整晚都一脚踩在马镫上吗?” 令公鬼把脚放到地上。“邓禹,那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黑水修罗捉走了他们。跟渡口那里一样。那就是发生的事情。至于那只黑神杀将——”邓禹耸耸肩,低头瞪着手中一个用粗麻包裹的又大又方的扁平包袱;他瞪着它像是看着一个他宁愿不知道的秘密。“黑水修罗把他们捉去当食物了。有时候,如果它们在夜里偷偷越过了边塞箭楼,它们就会在灭绝之境附近的村子和庄子做这种事。有时我们能把人救回来,有时不能。有时我们虽然救了他们,却宁愿我们没有救。黑水修罗做饭之前并不总是先把食物杀死的。而黑罗刹,它们喜欢享乐,它们的作为比黑水修罗更可怕。”???.23sk. 他的语气平稳,就像是在谈论平常事,也许,他是的,因为他是个定阳武士。 令公鬼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封禁自己的胃。“那个村子里的黑神杀将可没有享到任何乐趣,邓禹。什么东西能把黑神杀将活生生钉在门上?” 邓禹摇着头犹豫了,然后把那大包袱塞给令公鬼:“这个,是纯熙夫人叫我在雅砻江南岸第一次扎营的时候交给你的。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是她说你会用得着。她要我告诉你,要把它好好地带着,你的生命也许依靠它。” 令公鬼不情愿地接了过来;他的手碰到粗麻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包袱里的东西很柔软。也许是布。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它。他也不愿意思考那只黑神杀将的事,或者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可是他忽然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去想那只黑神杀将,或者甚至是那个房间,也不愿意去想纯熙夫人给他送了什么东西。 “我还受命要在同一时间告诉你,如果我发生了任何事,那些武士们将会听从你的指挥。” “我!”令公鬼倒吸了一口气,忘记了包袱和其他一切,难以置信地瞪着邓禹。 邓禹平静地点点头。 “那太疯狂了!邓禹,除了我平时放的羊群之外,我从来没有带领过任何队伍。反正,他们也不会听我指挥的。况且,纯熙夫人不能指定你的接替人。周翰才是你的接替人。” “我们离开的那个早上,师左次大人召见了我和周翰。纯熙夫人也在场,但是,命令我的人是师左次大人。你是我的接替人,令公鬼。” “可是为什么,邓禹?为什么?” 显而易见,这是纯熙夫人干预的结果,她和丹景玉座,要把令公鬼往她们选定的路上推,但是,他必须问。 定阳人的表情似乎说他自己也不明白,然而,他是个军人,在与灭绝之境的无尽战斗之中早已习惯接受怪异的命令。 ”我从女客楼那里听来的谣言说,你的真正身份是一个——“他摊摊双手。”无所谓。我知道你不承认。就像你否认你自己脸上的样貌一样。纯熙夫人说你是个放羊的,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佩着天元应龙宝剑的放羊的。无所谓啦。我不会说是我自己选择你的,但是我认为,你拥有能力去做必须做的事情。时机到来时,你会承担你的责任的。“ 令公鬼本来想说,那不是他的责任,可他说的却是:“周翰知道这件事。还有谁,邓禹?”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要叫我闭嘴 邓禹道:“所有武士都知道。我们定阳武士出征的时候,每一个武士都知道当长官倒下时,下一个接替的人是谁。那是一个按照次序排列直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单,就算最后一个人只是一个牵马人。你明白吗,那样的话,就算他是最后一个人,他也不会成为一个四处乱跑竭力保命的迷失士兵。他负责指挥,责任促使他完成必须做的事情。如果我投入了地母的最后拥抱,那么责任就落在你的身上。你要找到弯月夔牛角,你要把它带到它的归属。你会的。” 邓禹特别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 令公鬼手中的包袱有如千钧重负:“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她坐在几百里之外,却仍然可以伸出手来拉扯锁链。这边走,令公鬼。那边走,令公鬼。你是转生的真应化天尊,令公鬼。我不要这样的责任,邓禹。我不会接受的。你都不知道这以我来说有多可笑,我只是个放羊的!为什么人人都不肯相信?” “早晚你会承担责任的,令公鬼。如果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倒下,他的手下就会成为散沙崩溃。这世上崩溃的东西已经太多。已经太多。愿你所作所为无愧内心,令公鬼。” “邓禹,我……” 但是邓禹已经走开了,嘶喊着询问周翰是否已经派出探马。 令公鬼瞪着手中的包袱舔舔嘴唇。恐怕,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想看看,然而,他更想就这样不打开就把它扔进火中;他猜,如果他能肯定它燃烧的时候不会露出里面的东西被所有人看到,如果他能肯定它里面的东西可以燃烧,那么他会的。但是,他不能在洞里打开它,因为其他眼睛也许会看见。 他瞥了瞥营地四周。定阳人正在解下驮马背上的柳条筐,有些已经在派发干肉和白饼子组成的冷冰冰的晚饭。马鸣和子恒在照料他们的马匹,巫咸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书,他的牙齿里咬着他的长烟锅,他的头上飘着一圈小烟雾。令公鬼紧捏着那包袱生怕掉了,偷偷跑进林中。 他在一片被浓密枝桠遮挡着的小空地里跪下,把包袱放在地上。一时之间,他只是瞪着它。 她不会这样做的。 她不能这样做。 令公鬼心中的一个细小声音回答,噢,是的,她能的。她能而且会这样做。终于,他动手解开绑着包袱的绳子。绳结很漂亮,绑得很准确,似乎在大声宣布着这是纯熙夫人亲手打的;而不是仆人为她做的。她不会冒让任何仆人看见的风险。 当令公鬼解开最后一个绳结之后,他用麻木的手把折在里面的东西展开,然后瞪着它,嘴巴张得老大。此物浑然一体,既不是编织而成,也不是染制而成,更不是描绘而成。它是一面雪白的旗帜,大得在战场上也清晰可见。一只像巴蛇一般的生物披着猩红和金色的鳞片,占据了整面旗帜,不过,它长着四只覆有鳞片的脚,脚掌上有五只金色的长爪,而且,它的头部有金色鬃毛,双眼亮如太阳。他曾经见过它一次,纯熙夫人告诉过他,它是什么东西。在闇夜战争期间,它是阴长生,阴长生赞陀屈多尊者的旗帜。 应化天尊的旗帜! “看啊!现在看看他拿着什么东西!”马鸣跳到空地中。子恒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过来。先是漂亮曳撒,马鸣愤怒地叫道,然后是一面旗帜!“这个什么王子的笑话要没完没了了,”跟马鸣走到了可以看清旗帜的距离,惊讶地长大了嘴。 “这,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干什么!”他倒退一步。“他娘的!”当时,当纯熙夫人说出旗帜的名字时,他也在场。子恒也在。 令公鬼勃然大怒,他恨纯熙夫人和丹景玉座殿下,恨她们推他拉他。他双手抓起旗帜朝着马鸣抖动,话语无法自制地从他口中冲出。“没错!应化天尊的旗帜!”马鸣又退了一步。“纯熙夫人要我当嘉荣业力上的傀儡,一个鬼子母们的假的应化天尊。不管我愿不愿意,她打算要把它塞进我的喉咙里。但-我-不-会-被-利-用-的!” 马鸣已经退得背后顶在一个树桩上了。“一个假的应化天尊?”他吞了吞口水。“你?那那太疯狂了。” 子恒没有后退。他蹲坐在地上,粗壮的手臂按在膝盖上,用那双明亮的金色双瞳打量着令公鬼。在傍晚的阴影中,它们像是在闪光。 “如果鬼子母们要你做假的应化天尊……”他顿了顿,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终于,他静静地问道,“令公鬼,你可以引导吗?” 马鸣像窒息一样抽了一口气。令公鬼手中的旗帜落在了地上;他只犹豫了一下就点了头。 “我不是自愿的。我不想引导。但是但是我猜我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自己。”那个爬满苍蝇的房间自己跳入他的脑海中。“我猜,她们不会让我停止的。” “遭瘟!”马鸣喘息道,“真他妈的遭瘟!他们会害死我们的,你知道。我们三个都是。子恒、我、还有你。如果邓禹和其他人发现这事,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妈的闇黑之仆,割破我们的喉咙。你都不知道有多凶险,他们也许会以为我们有份偷走弯月夔牛角,有份杀死海门通的武士。”23sk. “你给我闭嘴,马鸣。”子恒平静地说道。 “不要叫我闭嘴。就算邓禹不杀我们,令公鬼也会发疯地帮他那样做的。遭瘟!遭瘟的!”马鸣沿着背后的树桩滑落,坐倒在地。“为什么她们不封禁你?如果鬼子母们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封禁你?我从来没听说过她们会放走一个可以引导紫霄碧气的汉子。” “她们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令公鬼叹道,“丹景玉座丹景玉座殿下!” “她知道?” “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古怪,难怪她看我的目光那么怪异。和纯熙夫人说我是转生的真应化天尊,然后她们说,我可以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你不明白吗,马鸣?” 第三百四十三章 她们想利用我 令公鬼道:“她们想利用我。” “这不能改变你能引导的事实,”马鸣喃喃说道,“如果我是你,我此刻已经在前往葬月之海大洋的半路上了。而且,我会一路走,直到我能找到一个没有鬼子母们,而且永远不会有鬼子母们的地方为止。而且,还要是个没人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呃——闭嘴,马鸣,”子恒说道。“令公鬼,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你在人群中间呆得越久,就越可能有人发现你然后去请鬼子母们。请那些不会让你自己乱跑的鬼子母们。” 子恒顿了顿,抓了抓脑壳,又道:“至于邓禹,马鸣说的对。我不怀疑他会把你指为闇黑之仆,然后杀死你。也许,杀死我们三个。他似乎喜欢你,但是我认为他会那样做的。一个假的应化天尊?其他武士也一样。对于你,明承甚至不需要那样的理由。所以,为什么你没有离开?” 令公鬼耸耸肩:“本来,我是打算要走的啊。可是,先是丹景玉座来了,接着是弯月夔牛角和匕首被偷了,再来是纯熙夫人说马鸣要死了,然后你都不知道事情发展得有多快,我以为我至少可以跟你们在一起直到找到匕首为止;我以为我可以帮上忙。也许,我错了。” “你来是为了匕首?”马鸣轻声问道。他搓了搓鼻子,歪歪嘴。“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啊!你没事吧?我的意思是,你还没打算要发疯,是不是?” 令公鬼从地上挖出一个石头朝他砸过去。 “噢!”马鸣搓着手臂。“我只不过是问一问。我的意思是,你那些漂亮曳撒,还有那些关于什么王子的胡话。啊,那些行为都显得头脑不太正常啊。” “傻瓜,我是想把你们支开!我害怕自己会发疯伤害你们。”令公鬼的目光落在旗帜上,他的声音低下来。“如果我无法停止引导,总有一天我会疯的。你们也许不能理解这有多难,我不知道要如何停止。” “那正是我所害怕的,”马鸣站起来,“我无意冒犯,令公鬼,但是如果你留下,那么,你别介意,我想我会尽量睡在离你最远的地方。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可以引导的汉子的事。是听一个年纪很大的镖师说的。在卿月盟找到他之前,他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他的整个村子都被夷为平地。所有村屋,所有村民,一切,只有他睡着的床铺幸免,就像被一座大山压过一般。” 子恒说道:“如果是那样,马鸣,你应该跟他紧贴着睡才对。我也许是个傻瓜,但是,我要当一个活着的傻瓜。” 马鸣犹豫了一下,斜眼看着令公鬼:“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来是为了帮助我,我很感激。真的。但是,你不是以前的你了。你理解的,对不对?” 他等着,像是在等回答。 没有回答。 终于,他朝着营地走去,消失在林中。 “你怎么样?”令公鬼问道。 子恒摇摇头,杂乱的卷发摆动着:“我不知道,令公鬼。你还是你,可是,你又不是你。一个可以引导的汉子;小时候我的娘曾经用这个来吓唬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伸出手摸摸旗帜的一角。 “如果我是你,我猜我会把它烧掉,或者埋掉。然后我会逃跑,飞快地逃,远远地逃,再也没有鬼子母们可以找到我。马鸣说的是对的。” 他站起来,斜视着西边天空,那里已经被暮色染红。 “该回营地了。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吧,令公鬼。我会逃走。但是,也许你无法逃走。也考虑一下这话。”他的金瞳像是在看着自己,他的声音显得很疲倦。“有时候,你无法逃走。”然后,他也离开了。 令公鬼跪在原地,瞪着铺在地上的旗帜。 “啊,有时候你可以逃,”他喃喃自语,“只不过,也许她给我这东西就是为了要我逃。也许,她设好了局在等我逃进去。我不会如她所愿的。我不会。我会把它埋在这里。但是,她说我的生命也许依靠它,鬼子母们永远不会说——可以被人揭穿的谎话——”m.23sk. 他忽然默默地笑了,肩膀颤抖着。 “现在我在自言自语了。也许我已经开始发疯了。” 当令公鬼回到营地时,他带着那粗麻包袱,里面是重新折好的旗帜,外面绑着不及纯熙夫人绑得漂亮的绳结。 光线开始变暗,洞边的阴影挡住了半个洞穴。武士们陆续躺下,全都躺在各自的马匹旁,长矛靠在手边。马鸣和子恒正在自己的马匹旁边铺床。令公鬼哀伤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去牵什伐赤。什伐赤就站在他离开时的地方,缰绳吊在半空。令公鬼牵着红走到洞穴的另一边,那里躺着叶超和巫咸。黄巾力士已经放弃看书了,正在检查自己刚才坐着的那块半埋在地上的石头,用烟锅的长杆描着石头上的什么东西。 叶超站起来,向令公鬼行了一个近似于施礼的礼。 “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在这里铺床,大——呃——令公鬼。我只是在这里听建造者说话。” “你来了,令公鬼,”巫咸说道,“你知道,我觉得这块石头曾经被人加工过。看,虽然已经风化,但是,它看上去像是某种石柱。上面还有一些记号。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它们不知怎地挺眼熟的。” “也许你在早晨可以看得清楚些,”令公鬼说道,从什伐赤的背上取下鞍囊。“没事,我很高兴跟你做伴,叶超。我乐意跟任何不害怕我的人做伴。只是不知道,我还能拥有这种陪伴多久?” 他把鞍囊里的所有东西都推到一边备用的中衣、裤子、软布袜子、针线包、引火盒、锡碟和锡杯、一个装餐筷子和勺子的竹筒盒、一包分配来应急用的干肉和白饼子、还有其他旅行必需品然后把那个包着粗麻的旗帜塞到空位里。整个鞍囊都鼓了起来,带子几乎扣不上了。这样应该可以。 第三百四十四章 我必须留下 巫咸和叶超似乎感觉到了令公鬼的情绪,都不跟他说话。他从什伐赤的身上解下马鞍和笼头,用地上拔的一把青草给红棕小马擦身,然后再上鞍。他谢绝了巫咸他们给他的食物;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吃什么都没有胃口。三个人就在石头旁边铺好床,用折起的毯子做枕头,用披风做被子。 此刻,营地很安静,但是,令公鬼一直醒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思前想后。 旗帜!——她想让我做什么?村子里。什么东西能那样杀死一只黑神杀将?最糟糕的是,那座村屋。那真的发生过吗?我是不是已经发疯了?我是逃走,还是留下? 我必须留下。 我必须帮马鸣找到匕首。 筋疲力尽之下,睡眠终于降临,在睡眠中,太虚不请自来,带着令人不安的光芒闪烁着,骚扰着令公鬼的梦境。 涡阳罗汉果的目光越过营地中唯一的营火,看着外面北方的夜空,嘴上挂着永远不触及眼睛的微笑。他仍然把自己想成涡阳罗汉果,涡阳罗汉果是他的核心但是,他已经变了,他心里很清楚。 此刻,他知道很多事情,比他过去的任何一个主人猜测的都要多。他当了多年的闇黑之仆,然后,百眼魔君召唤他,要他跟踪来自思尧村的三个年轻男子,把他对他们的了解、把他对自己的认识全部提取,然后赋予他感觉他们的能力,使他可以闻到他们曾经到过的地方,跟踪他们去任何地方。特别是,那一个。回想起百眼魔君对他所作的事,他的一部分仍然畏缩,但是,那个部分很小,被深埋,被压制。23sk. 他已经变了。跟踪那三个人的使命把他带到了历下城.他不想去的,然而,他不得不去。然后。在历下城罗汉果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摸摸腰带上的红宝石柄匕首。它也来自历下城.那是他身上的唯一一件武器,他需要的唯一一件武器;它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此刻,他是完整的。这样就足够了。 他往营火的两边各瞥了一眼。剩下的十二个闇黑之仆缩在其中一边的黑影中,他们曾经漂亮的衣服如今皱巴巴脏兮兮,他们的目光不是瞪着营火,而是瞪着他。另一边蹲坐着他的黑水修罗,总共有二十只,那些扭曲的动物脸上,太像凡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像耗子看着猫。 起初,他每个早上醒来都发现自己不完整,发现黑神杀将重新掌握大权,愤怒地要求往北走,往灭绝之境,往丽麂水走,那是一场斗争。可是,一点一点地,那些虚弱的早晨越来越短,最后他想起手中握着锤子敲打钉子的感觉,他露出微笑;这次的微笑触及了他的眼睛,因为,甜蜜的回忆令他快乐。 黑暗中的哭声传进他的耳中,他的微笑褪去。他想:我真不该让黑水修罗抓这么多人的。整个村子那么多,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如果那个渡口的几间屋子不是已经丢空,也许但是,黑水修罗天性贪婪,而且,他沉浸在看着黑神杀将死去的快感之中,一时大意了。 他瞥了瞥那些黑水修罗。它们之中任何一只都几乎是他的两倍高,强壮得足以用一只手把他撕成碎片,然而,它们在退缩,仍然蜷成一团。 “杀死他们。全部。你们可以吃,但是把剩下那些全都堆成一堆让我们的朋友看看。把头放在顶部。做得漂亮些,现在就动手。” 他笑了,但很快停下。 “动手!” 黑水修罗匆忙起身,拔出镰刀似的长剑,举起尖钉似的斧头。过了一会儿,从村民被捆绑的地方传来惨叫和哭嚎。恳求怜悯的话语和娃子的尖叫被沉闷的砰击声和难听的压扁声打断,就像被打碎的西瓜。 罗汉果转身背对那些噪音,看着他的闇黑之仆。他们也是他的,身体和精神上都是。他们剩下的那些不多的精神。 他们每一个人都跟以前的他一样深陷泥沼,跟找到出路之前的他一样。每一个人都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他。他们的目光紧盯在他身上,露出恐惧和哀求。 “你们怕它们会在找到下一个村庄或者庄子之前又饿了吗?也许会。你们怕我会容许它们吃掉你们之中一些人吗?啊,也许会吃一两个吧。因为再也没有多余的马匹了。” “那些都是普通人,”一个女人颤抖着勉强说道。她身上的漂亮裙子说明她曾是一个富有的生意人的妻子,但此刻她的脸上都是尘土,上好的鸦青色布料上面处处污渍,裙子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裂口。“他们都是农夫。我们曾经归降,我曾经侍奉——” 罗汉果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语气轻松,言辞却无情。 “对我来说,你算什么东西?比奴隶还贱。也许,是喂食黑水修罗用的活肉?如果你想活命,活肉,你必须有用。” 女人崩溃了。她呜咽着,突然间,其他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说话,告诉他自己多么有用,在他们接受召唤去海门通实现他们的誓言之前,他们是有势力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他们数出重要的名字,都是他们在边塞、在瑶琳桐庐、在其他地方认识的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们列举只有自己掌握的这个地方那个地方的知识,关于政治形势、联盟、阴谋和所有他们能告诉他的东西,只要他容许他们侍奉他。他们制造的噪音跟黑水修罗的屠杀完美融合在一起。 罗汉果忽略这一切,转身走到他的战利品跟前,他不害怕背对着他们,他们看到黑神杀将的下场了。他跪下来,用手抚摸那华丽的青龙彩绘宝盒,感觉锁在里面的威力。 他必须叫一只黑水修罗来抬它,他不相信这些人,所以不能把它放在马背上和驮鞍上;权力的梦想也许强大得可以克服对他的恐惧,但是,黑水修罗除了杀戮之外,从来不想其他他也还没有找出打开它的方法。 但是,他会找到的。 一切都会落入他手中。 一切。 第三百四十五章 早就该出发了 他拔出匕首,放在箱子上面,然后在营火旁边躺下。那匕首是比起黑水修罗和凡人都更好的守护。他使用过它一次,他们全都见过它的威力;没有人会在没有他的命令之下走进那把匕首五步之内,而且,很不情愿。 他躺在自己的羊毛毯下,瞪着北方。此刻,他感觉不到令公鬼;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又或者是,令公鬼正在使用他的失踪花招。 有时候,在卫所中,那个男孩会突然从罗汉果的感觉中消失。他不知道令公鬼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他总是会重新出现,就像消失时一样突然。所以这次,他也会回来的。 “这次,是你来追我了,令公鬼。以前,我就像一只狗一样追着你的气味而去,但现在,是你在追我。” 他的笑声刺耳得连他自己也知道很疯狂,但是他不在乎。疯狂也是他的一部分。 “来追我吧,令公鬼。好戏甚至还没有开始。我们会在投门岭上碰头的,然后,我就可以摆脱你。我将终于可以见到你的死亡。” 半夏跟在湘儿身后,朝着聚集在丹景玉座殿下的马拉厢车附近的那群鬼子母们匆匆走去,心里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引发了海门通卫所的骚动,以至于一时无暇担忧令公鬼。此刻,令公鬼对她来说遥不可及。她的乱毛小母马——杏姑跟鬼子母们的马匹站在一起,湘儿的坐骑也是。 退魔师们在鬼子母们和马车四周围成一个铁圈,个个手按剑柄,眼睛四处扫视。定阳武士仍然在卫所的受惊人群中四处奔跑,在这样的庭院中,退魔师和鬼子母们如同一个相对平静的岛屿。 半夏跟在湘儿身边挤了进去退魔师们只是厉眼看了看她们俩,就放她们过去了;他们都知道这两个女孩会跟丹景玉座一起离开,两人都已经从人群的嗡嗡讨论声中听说,有支箭就像凭空冒出来一般射进了庭院,而射箭的人还没有抓到。 半夏站住,睁大双眼,震惊得忘记了自己身处一群鬼子母们之中。有人企图刺杀丹景玉座殿下。这让人难以置信。 丹景玉座坐在轿子里,轿帘打开,她袖子上的血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低头看着师左次大人。 “我的师大人,你也许可以找到那个刺客,也许找不到。不论如何,在嘉荣有紧急的事务等着我去处理,就跟邓禹的使命一样紧急。我现在就得走。” “但是,尊主,”师左次争辩,“这次刺杀您的尝试改变了一切。我们仍然不知道是谁派出了刺客,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等半个时辰,我就会抓到刺客,为您找出答案。” 丹景玉座冷笑了一声:“我的大人,你需要更狡猾的诱饵或者更完美的渔网才能逮住这条鱼。等你抓到他,天色将会晚得无法起行。想为我的死亡欢呼的人太多了,我无暇为这个刺客担忧太多。你也许可以给我送消息,把你的调查结果告诉我,前提是你能查得到任何东西。” 她的目光扫过庭院四周的箭楼、城墙和箭垛,那里仍然挤满了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都很安静。那支箭一定是来自那些地方。我认为,这个刺客已经逃出了海门通。” 但是,车子里的女人做了一个严厉的到此为止的手势,把他的话打断了。就算是海门通的节度使,也不能太过勉强丹景玉座殿下。丹景玉座的目光落在了半夏和湘儿身上,半夏觉得那目光就像能穿透血肉,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看穿。她倒退了一步,然后制止了自己,低身行了一个屈膝礼,心里担忧自己做得是否合适;没有人给她解释过见到丹景玉座殿下应该怎样做。湘儿挺直着腰杆,笔直地迎着丹景玉座的目光,但是,她摸索着抓住了半夏的手,两个人都用力互相握着手。 “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个女孩,纯熙夫人,”丹景玉座说道。 纯熙夫人的点头轻微得不能再轻微,其他鬼子母们全都转过头来盯着来自思尧村的两个女人。 半夏咽了咽口水。她们的目光都是那么洞悉一切,就像是她们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虽然半夏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但是,这对她没有帮助。是的,我在她们两人身上都感觉到明亮的火星。但是,会燃起怎样的火焰?这就是问题所在,是不是?半夏口干舌燥,就像满口尘土。她想起了家乡的木匠佩温师傅看着手中工具的神情,就跟丹景玉座此刻看着她们两人的神情一样。这一件可以用来做这个,那一件可以用来做那个。 丹景玉座突然说道:“我们早就该出发了。上马。师左次大人和我谈话的时候,你们不要全都像放假学徒一样呆站着。上马!” 退魔师们散开,各自上马,但仍然报以警惕,那些鬼子母们,除了桑扬之外,都滑离车子向各自的马匹滑去。半夏和湘儿转身正要遵命时,一个仆人出现在师左次大人的身边,手中拿着一只银杯。师左次嘴边挂着不满的扭曲,接过了杯子。 “尊主,请从我手中的这只杯子,接受我的祝福,愿您今天的旅程有一个好开始,所有……” 半夏爬到杏姑身上,没有再听他们说的其他话。她轻轻拍了拍这匹乱毛小母马,整好自己的裙子。轿子已经朝着敞开的大门开去,拉动轿子的马匹没有缰绳,也无人驾驭。桑扬骑马走在轿子旁边,她的雷击木插在她的马镫上。半夏和湘儿掉转马头,跟其他鬼子母们走在一起。 镇子里,百姓挤满了街道两旁,丹景玉座的队伍一出现,顿时欢声雷动,把鼓声和号声都淹没了。在风中飘扬的嘉荣之火旗帜走在队伍前方,退魔师负责带队,并且骑在鬼子母们周围,阻挡百姓;胸口戴着嘉荣之火标志的弓箭手和长矛兵排着整齐的队伍紧跟在后。队伍蜿蜒着走出镇子,往南转弯之后,号声停了,但是,来自镇里的欢呼声仍然不绝于耳。半夏频频回头张望,直到树木和山丘遮挡了海门通的城墙和高塔。 第三百四十六章 狡猾得很 骑在她身边的湘儿摇了摇头:“令公鬼会没事的。他跟邓禹大人和二十名武士在一起。不论如何,你已经无法帮助他。我们两人都无能为力。” 她瞥了瞥纯熙夫人;那个鬼子母的漂亮白母马和孔阳的高大黑牡马走在队伍的一边,形成奇怪的一对组合。现在还没有。队伍的前进方向朝西偏去,速度并不快。在定阳的山丘之间,就算盔甲不多的步兵也无法走得很快,不能长时间保持高速。不过,他们仍然尽量快步前进。 每天晚上,他们都很晚才扎营,丹景玉座直到几乎不够光线安装帐篷的时候才容许队伍停下。帐篷是白色的,圆顶,高度刚好够让人在里面站直。每对同属一派的鬼子母们住一个帐篷,丹景玉座和阴神玉女则各占一个帐篷。纯熙夫人跟两个凌日盟姊妹同住一个。 那些士兵在他们自己的营地里睡在地上,退魔师则在各自的鬼子母的帐篷附近,他们睡在自己的披风里。卿月盟的帐篷附近没有退魔师,看起来有一种怪异的孤寂,而那些绀珠派的帐篷几乎像是在过节,那些绀珠派鬼子母们常常久久地坐在帐篷外面,跟她们带来的退魔师说话,直到深夜。 孔阳曾经到半夏和湘儿住的帐篷来过一次,把禁魇婆叫了出去,站在几步之外的夜色中。半夏从帐篷帘后看着他们。她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知道湘儿最后爆发了,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回来,把自己包在羊毛毯里,拒绝说话。虽然她用毯子的一角挡住自己的脸,但是半夏觉得她的脸颊似乎湿了。孔阳站在黑暗中,久久地看着她们的帐篷,然后才走开。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 纯熙夫人从不靠近她们俩,经过时只朝她们点点头。她似乎把醒着的时间都用来跟除了卿月盟的其他鬼子母们说话,一边骑马,一边把她们逐个叫到一边。丹景玉座容许的停留休息次数很少,时间也很短。3sk. 也许,她再也没有时间理我们了,半夏伤心地看着。纯熙夫人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鬼子母。也许虽然她不愿意承认是唯一一个她肯定自己可以信任的。 “她找到了我们,我们已经前往嘉荣。我猜,此刻她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情了。” 湘儿短促地哼了一声:“除非她死了或者我们死了,不然我不会相信她利用完我们了的。她狡猾得很。” 也有其他鬼子母会到她们的帐篷来。就在离开海门通的第一个晚上,一个胖胖的方脸鬼子母揭开帐篷帘子走进来,把半夏吓了一大跳。那个鬼子母们一头灰发,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朦胧的迷糊目光。她弯腰钻进了她们的帐篷,蓬里的火焰随之往上窜高。当火焰变旺的时候,半夏觉得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她觉得自己看到那个鬼子母的身上有些东西。纯熙夫人曾经跟她说过,当她受到更多训练之后她将可以看到其他女人在引导,而且可以分辨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女人是否可以引导。 “我是赫卡忒,”女人微笑道,“你们是半夏和湘儿。来自曾经是濮阳曲水的锡城。那是古老的血脉遗存之地,千年不绝。”半夏跟湘儿一边站起来,一边交换了一个眼色。 “是不是?丹景玉座殿下要见我们?”半夏问道。 颖逸笑了。她的鼻子上有一个墨水弄的污点:“噢,哈,不是的。丹景玉座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理会两个连学徒都不是的年轻女子。不过,你永远也无法预料。你们两个都有很大潜力,特别是你,湘儿。总有一天——”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搓着那个墨水点,“但是,这并非那一天。我到这里来是给你上课的,半夏。” “恐怕,你有点操之过急。” 半夏紧张地看了看湘儿:“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噢,你没有做什么错事。不完全是。也许有点危险,但并不完全是错的。”颖逸弯下腰,跪坐在粗麻地板上。“你们俩坐吧。坐下。我可不想仰着脖子。” 她挪动着身体,直到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坐下。半夏盘脚在鬼子母们对面坐下,尽量不看湘儿。“除非我真的做错,不然,我没有必要觉得内疚。也许,我没有做错。我做了什么危险,但不完全是错的事情?” “怎么,你一直在引导紫霄碧气啊,孩子。” 半夏只能张着口看她。湘儿冒出一句:“真荒唐,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去嘉荣干什么?” “纯熙夫人——曾经我的意思是,纯熙夫人曾经给我上过课,”半夏终于说出话来。 颖逸抬手示意安静,她们俩沉默下来。她的目光也许有点迷糊,但她总的来说是个鬼子母:“傻孩子,你以为鬼子母们会立刻就教每一个说她自己想成为鬼子母们的女孩如何引导吗?啊,我猜,你们不完全是个普通女孩,但是,是一样的——”她严肃地摇着头。 “那么,纯熙夫人为什么要教她?”湘儿质问。“她没有受过教导。”半夏仍然不能肯定湘儿是否为此而恼怒。 “因为半夏已经在引导了。”颖逸耐心地说道。 “我……我也是一样。”湘儿的语气一点也不高兴。 “你的情况不一样,孩子。你仍然活着,说明你已经克服了各种危机,而且,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克服的。我以为你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每四个跟你一样被迫面对危机的女人之中,只有一个可以幸存。当然,”颖逸歪了歪嘴,“抱歉,对于那些没有受过训练,但设法掌握了一些低级而且随机的控制技能通常那几乎不能称为是控制,就像你一样,但仍然是某种控制的女人,我们巫鬼道称之为半罐水。半罐水遇到很多困难,这是事实。她们几乎总是会形成某种壁垒,阻止她们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些壁垒干扰了她们学习有意识的控制。壁垒形成的时间越久,就越难打破,但是,一旦打破呃,我们的一些最熟练的姊妹曾经就是半罐水。” 湘儿不耐烦地挪动着,看着帐篷帘子似乎想离开。 第三百四十七章 花蕾 “我不明白这番话跟我有什么关系,”半夏说道。 颖逸朝她眨眨眼,那表情几乎是在疑惑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样。“跟你?怎么,没有关系。你的问题相当不同。多数想要成为鬼子母的女孩,虽然她们多数跟你一样天生拥有天份,同时也在害怕成为鬼子母。即使她们已经进入巫鬼道,即使在她们学会该做什么、如何做之后,她们仍然需要接受数个月的指引,在一个姊妹或者其中一个见习使的带领下一步一步前进。不过,你不是这样。从纯熙夫人告诉我的情况来看,你刚刚得知自己拥有这种能力,就迫不及待地想用,在黑暗中自己摸索前进,从来没有想过你下一步的脚下是否无底深渊。噢,也有其他跟你一样的孩子;你不是独一无二的。纯熙夫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她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之后,唯有立刻开始教导你。纯熙夫人从来没有跟你解释过这些吗?” “从来没有。”半夏希望自己的声音不是这么气喘吁吁。“她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湘儿轻轻哼了一声。 “呃,纯熙夫人从来都不认为有必要跟任何人说他们不需要知道的事情。知道其实没有什么真实用途,不过,不知道也一样。我自己就总是宁愿知道。” “有吗?我的意思是,您说的深渊?” “显然眼下没有,”颖逸歪着头说道,“但是下一步呢?”她耸耸肩。“你要明白,孩子,你尝试接触太一的次数越多,你尝试引导紫霄碧气的次数越多,你就越容易成功。是的,一开始的时候,你向太一伸出手去,很多时候感觉就像是在抓空气。或者,你真的引导了阴宗,但是,即使你能感觉到紫霄碧气在你的身上流动,你会发现你不能用它做任何事情。又或者,你可以做一些事情,但那完全不是你想做的事。那就是危险所在。”23sk. “通常,在指引和训练之下女孩本身的恐惧会拖慢她的进度接触太一和引导紫霄碧气的能力会随着控制的能力而来。但是,你开始尝试引导的时候,却根本没有人在你的身边教你如何控制。我知道,你以为你自己走得并不远,你是的,但是,你就像一个教会自己爬山至少有时候可以却从来没有学会如何在另一边下山的人。如果你不能学会,迟早你会摔下去。我所说的情况跟任何开始引导的可怜男人的情况不一样你不会发疯;只要有姊妹来教你指引你,你就不会死然而,你会在完全的意外之下做些什么,尽管那绝对不是出于你的意愿?” 一瞬间,颖逸眼中的迷糊消失了。一瞬间,鬼子母闪烁的目光从半夏扫到湘儿身上,严厉得跟丹景玉座一样。 “你的天赋很高,孩子,而且,它会越来越强大。你必须在伤害自己或者其他人或者许多人之前,学习如何控制它。那就是纯熙夫人一直努力教你的东西。那就是我今天晚上尝试给你的帮助,以后的每一个晚上都会有一个姊妹来帮助你,直到我们把你交到最能干的璐瑶安夫人手中。她是学徒的总管。” 半夏心想,这个人知道令公鬼的事情吗?这不可能。如果她有任何怀疑,她绝对不会让令公鬼离开海门通。但是,她很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谢谢你,颖逸。我会尽力的。” 湘儿爽快地站起来:“我会出去在火边坐一坐,你们两个继续吧。” “你应该留下”,颖逸说道。“你可以从中得益。根据纯熙夫人告诉我的情况,你只需要接受少许训练就可以升级成为见习使。” 湘儿只犹豫了片刻,就坚决地摇了摇头:“谢谢您的建议,但是,我会等到我们到达嘉荣再说。半夏,如果你需要我,我会……” “在从任何方面看来,”颖逸插口,“你都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湘儿。通常,学徒越年轻,就会做得越好。我所指的并不是那些必须的训练,而是,一个学徒应该时刻服从命令,不提问题。这其实是当训练到达某个程度时必须有的一种素质。在错误的地方稍有犹豫,或者怀疑你接受的指令,就可能会造成悲剧性的后果。但最好还是一直遵守纪律。而另一方面,见习使则应该提出问题,就像是以为她们了解了足够知识,知道应该问些什么问题,应该什么时候问。你认为,你宁愿当哪一个?” 湘儿的手捏紧了裙子,她皱着眉头又看了看帐篷帘子。终于,她略略一点头,重新坐在地上。 “我猜我也留下来好了。”她说道。 “很好,”颖逸说道。“现在。半夏,你已经学过这一部分,但是为了湘儿,我会带你们两个一步步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将会成为你的第二天性,你可以不加思索地完成但此刻最好是慢慢来。请闭上你们的眼睛。一开始如果你们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会比较好。” 半夏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 “湘儿,”颖逸说道,请闭上你的眼睛。“这样真的会比较好。” 又过了一会儿。 “谢谢,孩子。现在,你们必须清楚一切杂念。让你们的心中一片空灵。你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东西。花蕾。只有它。只有花蕾。你可以看到它的每一处细节。你可以闻到它的味道。你可以感觉到它。每一片叶子的每一根脉络,每一片花瓣的每一条曲线。你可以感觉到花液在脉动。感觉它。了解它。成为它。你和花蕾是一样的。你们是一体。你就是花蕾。” 她的声音就像催眠一般嗡嗡作响,但是,半夏已经不再专心听;她跟纯熙夫人已经做过这个练习。她做得很慢,但是纯熙夫人说经过练习可以变得快许多。在她的心中,她是一个月季花蕾,红色的花瓣紧紧地抱在一起。 然而,突然出现了另一样东西。光芒。照在花瓣上的光芒。缓缓地,花瓣张开,朝着光芒转去,吸收光芒。 第三百四十八章 长萼石莲 月季和光芒是一体。 半夏和光芒是一体。她可以感觉到那光芒的最纯粹的涓滴渗入她体内。 她伸手去要更多,竭尽全力,要更多一瞬间,月季和光芒都消失了。纯熙夫人也说过,这是不能勉强的。她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湘儿的脸色阴沉。颖逸的平静永远不变。 “你不能使它发生,”鬼子母正在说道,“你必须让它发生。你必须向紫霄碧气毫无保留,然后才能控制它。” “这完全是胡闹,”湘儿喃喃说道,“我不觉得自己像一朵花。非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像一丛长萼石莲。我认为,我还是到火边去等吧。” “随便你吧,”颖逸说道,“我刚才说过学徒要干杂活了吗?她们洗碟子、擦地板,搓衣服,送食物,各种各样的杂活。我个人认为,到眼下为止,这种事还是仆人做得好一些,但是,一般都认为,这样的劳动利于塑造性格。哦,你要留下?好。呃,孩子,记住,就算长萼石莲有时候也会开花,就在那尖刺之中,白色而美丽。我们每个练习尝试一次。现在,重头开始,半夏。闭上你们的眼睛。” 颖逸离开之前,半夏试过几次感觉到紫霄碧气在她身上流动,但是,没有一次是很强烈的,她用紫霄碧气能做到的,最多只是扰动空气使帐篷帘子稍稍飘动。她很肯定,打个喷嚏都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跟纯熙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做得好一些;至少有时候是的。她希望,教她的是纯熙夫人。 湘儿说她自己连一点闪光都感觉不到。到了最后,她的眼神是那么僵硬,嘴巴抿得那么紧,以至于半夏担心她快要把颖逸当成一个冒犯了她隐私的村妇一样责骂一番。但是,颖逸只是叫她再次闭上双眼,这次,半夏可以休息。 半夏坐着,打着哈欠,看着另外两人。夜已经深了,早就过了她通常睡觉的时间。湘儿的表情就像死了六七天的死人,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像是永远不打算张开,她的手紧握着拳头撑在膝盖上,指节发白。半夏祝告求福着,禁魇婆的脾气不要失控,不要在忍耐了这么久之后才爆发。 “感觉那力量在你身上流动,”颖逸说道。她的语气没有改变,但是,她的眼中忽然闪起精光。感觉这种流动。紫霄碧气的流动。就像空气中一丝温和的搅动,像一阵微风般的流动。半夏坐直了。这是每次紫霄碧气真的在她身上流动时颖逸用来指引她的话。一阵微风,空气最最微小的搅动。柔和。突然,叠在一旁的毯子像松木一样燃烧起来。m.23sk. 湘儿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半夏不能肯定自己尖叫了没有。她只知道自己跳了起来,竭力把着火的羊毛毯往外踢免得它们把帐篷点着。她还没踢出第二脚,火焰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丝轻烟从一堆焦黑的羊毛毯上冒出,还有羊毛燃烧的气味。 “啊,”颖逸说道,“哈。我没想到会不得不灭火。不要晕倒在我身上,孩子。现在没事了。我对付了。” “我——我很愤怒。”湘儿面无血色,嘴唇颤抖。“我听到您说微风,您在告诉我该怎么做,火焰就这样跳进了我的脑海。我——我不是想烧东西的。在——在我的脑海里,那只是一簇小小的火焰。”她在发抖。 “我猜,那确实是一簇小小的火焰。”颖逸笑了,但是看了湘儿一眼之后,她停住了。“你没事吧,孩子?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 湘儿摇摇头,颖逸点头。“你需要的是休息。你们两个都是。我要你们两个做了太久的练习了。你们必须休息。丹景玉座会在第一线曙光之前就要我们起床出发。” 她一边站起来,一边用脚趾碰了碰那焦黑的毯子。“我会叫人给你们送多几张毯子。我希望这次小意外让你们明白控制是多么重要。你必须学会怎样只做你想做的事情。除了可能伤害其他人之外,如果你汲取的力量超过了你能安全操纵的力量此刻你们可以操纵的力量不多;但是,它会增长的如果你汲取太多,你会毁掉你自己。你会死。或者,你会烧坏自己,毁掉你拥有的能力。” 然后,就像是她刚才所说的一切,不是在说她们两人正在刀刃上行走一般,她欢快地加了一句“好好睡觉吧。”然后就走了。 半夏伸臂抱住湘儿,用力拥抱她。“没事的,湘儿。不需要害怕。一旦你学会控制——” 湘儿沙哑地笑了一声。“我不是害怕。”她斜眼瞥了瞥那堆冒烟的羊毛毯,立刻把目光移开。“要吓倒我,一簇小小的火焰可不够。” 但是,她再也没有看那些羊毛毯,包括一位退魔师走了进来把它们拿走,留下新羊毛毯的时候。 颖逸没有再来,就跟她自己说过的一样。事实上,她们一天天朝着西南方全速继续前进的途中,颖逸对这两个思尧村的女人不再理睬,跟纯熙夫人一样,跟任何鬼子母们一样。 准确地说,那些鬼子母们也不是不友善,只是相当冷淡,不可亲近,就像是心不在焉一般。她们的冷漠加重了半夏的不安,使她回想起孩提时期听过的所有传说。 半夏的娘总是告诉她,鬼子母们是一群跟男人一样不可理喻的怪人,可是,不论她的娘还是思尧村的其他女人实际上都没有见过鬼子母们,直到纯熙夫人出现。半夏自己跟纯熙夫人相处了不少时间,纯熙夫人对她来说就是鬼子母并非跟传说一样的证明。 冷漠的操纵者和无情的毁灭者。 裂世之人。 至少,现在她知道在祸斗时代有许多男性的鬼子母们,裂世的其实是鬼师们,但是,这没有多大的帮助。不是所有鬼子母们都跟传说一样,然而,有多少不是? 还有,哪一个不是? 每天晚上到帐篷里来的鬼子母是如此叫她混淆,完全无助于她整理思绪。 第三百四十九章 找个不会嘲笑我的人 颖逸冷漠而且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就像一个购买粮食和烟丝的生意人,她虽然对于湘儿也参与听课觉得惊讶,但是接受了,她的批评很严厉但是永远准备好再试一次。 苦芍爱笑,上课的时候把多数时间都花在谈论天下和男子上。可是,苦芍对令公鬼、子恒和马鸣流露的兴趣大得令半夏觉得不安。尤其是令公鬼。 最糟糕的一个是青黛,她是唯一一个披着自己的披肩来的;其他人都在离开海门通之前就把披肩收起来了。青黛坐着,用手指摆弄披肩的红穗,教得很少,而且很不情愿。她向半夏和湘儿提问的态度就像是在审问囚犯,她的问题全都是关于那三个男孩的。她从头到尾都这样,直到湘儿把她赶了出去,半夏不太清楚为什么湘儿要这样做,她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句警告。 “你们小心着点,女孩。你们再也不是在你们自己的村子里了。现在,你们已经在暗藏危险的水中踩湿了脚。” 终于,队伍来到了一个位于易水河岸边,名叫九星的村子。易水河沿着定阳和莱芜府之间的边界流动,最后会流入雅砻江。 半夏很肯定,是那些鬼子母们问的关于令公鬼的问题,再加上她对于令公鬼是否和其他人一起追着神霄玉府伏魔令进了灭绝之境的担忧,使她开始梦见他。那些梦境总是很可怕,不过,起初它们只是普通的噩梦。可是,在她们到达九星的那个晚上,梦境变了。 “打扰了,鬼子母,”半夏怯怯地问道,“您知道纯熙夫人在哪里吗?” 那个苗条的鬼子母们摆摆手就把她打发了,继续在被火把点亮的拥挤街道中快步往前走,向某人嘶喊说要小心照看她的马匹。虽然此刻没有披上披肩,但半夏知道那个女人属于临月盟;可是除此之外,半夏完全不了解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九星是一个小村子,虽然半夏震惊地意识到,此刻她认为的小村子其实跟思尧村一样大,此刻它淹没在比本地村民还要多的外来人之中。马匹和人们填满了狭窄的街道,互相推挤着往码头走去,在那些每次看到目中无人的鬼子母们都要下跪的村民身边走过。刺目的火光照亮了一切。那两个码头就像伸进易水河的石头手指,每一个码头旁都停靠着两艘双桅小船。那里,马匹被粗麻襁褓包着肚皮,由隆隆作响的缆绳吊上船去。 更多高船舷的坚固大船,挤在月光照耀下的河中,桅杆顶部挂着提灯,要么已经装满,要么就是还在等待。小舟把长矛兵和弓箭手送往大船,竖起的长矛使小舟看起来就像巨大的棘鱼在水面上游动。 在左边的码头,半夏找到了连翘,她正在监视船只上货,催促那些动作不够快的人。虽然她从来没有对半夏说过两个字以上的话,但她跟其他鬼子母们不太一样,她的气质更像一个来自家乡的女人。 半夏可以想象她在灶房里烘焙饼子的样子;其他人都不会给她这种感觉。 “连翘,您见到纯熙夫人在哪里吗?我需要跟她谈谈。” 鬼子母转过头看她,心不在焉地皱着眉。“什么?噢,是你,女娃子。纯熙夫人走了。你的朋友湘儿已经在外面,那艘渡船上了。我不得不亲自把她按在船上,她一直喊着说没有你她不会一个人走。你都不知道她有多难搞,真够混乱的!你自己也应该上船了。去找一只往该去之处去的小舟吧。你们两个要跟丹景玉座殿下坐同一艘船,所以上船之后要注意你们的言行。不要惹事,不许发脾气。” “纯熙夫人在哪艘船上?” “女孩,纯熙夫人不在船上。她走了,两天前,丹景玉座正在为此生气呢。”连翘歪着嘴摇摇头,不过她的主要精神还是放在那些苦力身上。 先是纯熙夫人和孔阳一起不见了,紧接着是青黛,然后是颖逸,她们全都没有跟任何人留下一句话。颖逸甚至没有带上她的退魔师;墨白为她担心得食不知味。 鬼子母瞥了瞥天空,没有云朵遮挡的盈月挂在空中:“我们不得不再次召唤风,丹景玉座也不会为此高兴的。” 她说:“她要我们在半个时辰之内出发前往嘉荣,她不能容忍任何延误。我可不希望自己是纯熙夫人、或者青黛或者颖逸,下一次丹景玉座见到她们时,她们会宁愿自己变回学徒。怎么了,女娃,你有什么事吗?” 半夏深深吸了一口气:“纯熙夫人走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必须找个人说说。找个不会嘲笑我的人。” 她想象了一下连翘在思尧村里的,倾听她女儿的烦恼的场景;这个女人适合这样的场景。 “连翘,令公鬼遇到麻烦了。” 连翘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谁?从你们村来的那个高个子男孩?你已经在想念他了吗?呃,如果他遇到了麻烦,我也不会吃惊。他那个年纪的年轻男子通常都会这样。虽然看样子另一个叫马鸣对吧?才像个爱惹麻烦的人。好啦,孩子。我无意嘲笑你或者轻视你。是什么类型的麻烦,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3sk. 连翘问道:“他和邓禹大人此刻一定已经夺回弯月夔牛角回到海门通了。又或者,他们不得不跟着弯月夔牛角进了灭绝之境,那样的话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我——我认为他们不在灭绝之境,或者回到了海门通。我做了一个梦。”她壮着胆子说道。此刻她说起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很蠢,然而,那梦境是那么真实。“当然,那是一个噩梦,却是一个真实的噩梦。起初,那里有一个带着面具的怪人,他的眼睛是火焰。” 尽管有面具,但她觉得那个汉子看到她很惊讶。 他的样子把她吓得以为自己的骨头会因为颤抖而粉碎,但是,他突然消失了,然后她看到令公鬼睡在地上,盖着一件披风。 第三百五十章 我发了疯 有一个女人站在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女人的脸被阴影挡住了,但是她的眼睛就像月亮般闪着光芒,在梦里,半夏知道她是邪恶的。 接下来,一阵闪光过后,他们都消失了。两个人都是。在梦境中这一切的背后就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是一种危险的感觉,就像是一个陷阱,一个有许多利牙的陷阱,正在困住一只没有疑心的羔羊。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她可以看到那镔铁利牙缓缓地合上。醒来之后,那梦境没有跟普通梦境一样消退。那危险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使她仍然边走路边想回头看只不过,不知怎的,她知道那个危险是针对令公鬼而不是她自己的。 她心想,那个女人是否会是纯熙夫人,然后又觉得不会的。青黛更像是那样的人。或者,是苦芍;她对令公鬼也是非常有兴趣的。 她没法把这个想法也告诉连翘。她很正式地说道:“连翘,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但是,他有危险。巨大的危险。我知道。我可以感觉到。我仍然有感觉。” 连翘的表情若有所思。 “呃,现在,”她柔声说道,“有一个我打赌没有人想到过的可能性。你也许是一个梦视者。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是我们已经有呃大约四、五百年没有出过梦视者了。而梦视跟谶语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你真的可以梦视,那么你也许也可以掌握谶语。那将会成为卿月盟的眼中钉。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噩梦,因为睡眠不足、吃生冷的食物以及我们离开海门通之后的辛苦旅程而起。而你也很想念你的年轻男友。情况更像是这样。是的,是的,女孩,我知道。你很担心他。你的梦有没有指出是哪一种危险?” 半夏摇摇头:“他就是那样消失了,我感觉到危险。还有邪恶。甚至在他消失之前,我就感觉到了。” 她打了个冷战,双手互搓:“我仍然可以感觉到。” “好吧,我们上了鼍龙船之后再详谈。如果你真的是个梦视者,我会确保你接受本该由纯熙夫人在这里给你做的训练你!” 鬼子母们突然大喊,把半夏吓了一跳。一个刚刚在一个酒桶上坐下的高大汉子也跳了起来。还有其他几个人加快了脚步。 “那是要搬到船上去的,不是让你坐的!我们会在船上再谈,孩子。不,你这个傻瓜!你不能自己搬!你想自己受伤吗?”连翘大步沿着码头走去,把那个可怜的村民狠狠地批了一顿,语气比起半夏本来以为自己要遭到的重许多。 半夏看着南方的夜空。 他在那边的某个地方。不在海门通,不在灭绝之境。她很肯定。坚持住,你这个一脑袋高粱花的白痴。如果你在我能把你救出来之前送了命,我会亲自把你生扒了皮。她没有想到要问自己如何把他救出任何困境,因为她自己正在前往嘉荣。 她一边披上披风,一边动身去寻找划往远方的小舟。 旭日的光芒把令公鬼照醒了,他缓缓坐起来,呆看着眼前的情景,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切都变了,或者说,几乎一切都变了。 这里有太阳和天空,尽管太阳苍白、天空无云。巫咸和叶超仍然躺在他的两边,包在各自的披风里熟睡着,他们的马匹仍然绑在一步之外,可是,其他所有人都不见了。武士、马匹、他的朋友们,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没有了。 洞穴本身也变了,他们三人此刻位于洞穴正中,而不是原来的洞穴边缘。令公鬼的头部旁边,立着一根鸦青色石头圆柱,高三丈左右,粗有数围,上面深深地刻满了数百个、也许数千个图案和记号,用的是某种他不认识的语言。 洞穴的地面上铺着白色石头,平坦得像个地板,打磨得十分平整几乎可以反光。洞的周围砌着宽阔高大的圆弧形台阶向着洞边升起,每一级的颜色都不一样。洞口附近的树木发黑扭曲,似乎被一场火灾烧过。一切景色看上去都显得比它应有的颜色苍白,跟太阳一样,显得很柔和,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只不过,事实上并没有薄雾。只有他们三人和他们的马匹看上去是真实立体的。然而,当令公鬼触摸身下的石头时,感觉告诉他,那石头也很真实。 令公鬼伸出手去推巫咸和叶超:“醒醒!醒来告诉我我在做梦。请你们醒醒!” “已经早晨了吗?”巫咸边说边坐起来,然后,张大了嘴巴,两只圆咕噜的大眼睛越睁越大。 叶超惊醒过来,然后一跃而起,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右张望:“我们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我们在什么地方,令公鬼大人?” 他跪倒在地,紧握双手,眼珠仍然飞快地转动着:“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令公鬼缓缓说道,“我还希望这是个梦,可是也许这真是个梦。” 他曾经做过不是梦的梦,那是他既不愿意重复也不愿意回忆的梦。他小心地站起来。一切都维持原样。 “我看,这不是梦,”巫咸说道。他正在研究那根柱子,样子并不高兴。他的长眉毛低垂着扫着脸颊,他的大耳朵像是枯萎了一般。“我认为,这根石柱就是我们昨晚在它旁边睡下的那根石柱。我猜,我现在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头一次,他的语气是因为知道而难过。天籁小说网 比起他的眼前所见马鸣、子恒和定阳人不见了,一切景色都变了那是同一根石柱不算更疯狂。 “我还以为自己逃脱了,但是,它却重新开始,再也没有跟这一样疯狂的事情了。除非,我发了疯。” 他看看巫咸和叶超。他们的举动并没有把他当成疯子;他们也看见了。那些台阶的某种特点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不同的颜色,从蓝到红,一共七个颜色。 “每种颜色代表一个派别。”他说道。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一个放羊人 “不,令公鬼大人,”叶超哀叹,“不。鬼子母们不会对我们做这种事。她们不会!我绝对不相信!” “我们都是,叶超,”令公鬼说道,“鬼子母们不会伤害你的。除非你妨碍了她们。这有可能是纯熙夫人干的吗?巫咸,你说你知道那石柱是什么。它是什么?” “我说的是,我猜我知道,令公鬼。我曾经见过一本古书的一部分,只有几页,但是其中一页上面画了一根这种石柱,这根石柱他的语调特别加重了或者,是一种非常和它非常相似的石柱。在图画的下面,写着,从石柱到石柱,在也许的世界中穿越,是无限的可能。” “那是什么意思,巫咸?我听不懂。” 黄巾力士忧伤地摇摇巨大的脑壳:“只有几页纸。其中有提到祸斗时代的鬼子母们,那些拥有穿越空间技能的最强大的鬼子母们可以使用这些石柱。它没有说要怎样用,但是,从我的推测看来,我猜那些鬼子母们也许是使用这些石柱来进入那些世界。” 他瞥了瞥那些枯萎的树木,但是立刻飞快地低下了眼睛,似乎不愿意思考洞外有些什么。 “然而,即使鬼子母可以使用它们,或者曾经可以使用它们,我们这里并没有鬼子母可以引导紫霄碧气,所以,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 令公鬼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鬼子母可以使用它们。在男性鬼子母们存在的祸斗时代。他隐约记得,当他入睡的时候,太虚正在包裹他,太虚中填满那不安的光芒。然后,他回忆起村子里的那个房间,还有,他为了逃走而向它伸出手去的那团光芒。如果,那就是太一中的阳性力量不,不可能。可是,如果它真的是,那如之奈何?我这下子该怎么应对,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逃走,而它一直就在我的脑海中。也许,是我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令公鬼不愿意再想。也许的天下?我不明白,巫咸。黄巾力士不安地耸耸巨大的肩膀。我也不明白,令公鬼。那书里的话多数都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女人往左转,或者往右转,时间的流动会否分成两边?太古神镜将会编织两个风月宝鉴?如果她转了一千个弯,那么,将会有一千个风月宝鉴?多如繁星?是否,其中只有一个真实,其他的只是影子和镜像?你看,它说得不是很清楚。多数都是提问,多数看起来互相枪盾。而且,只有几页纸。他又盯着那根石柱,但是,他的样子像是希望它会消失。这样的石柱应该还会有许多,散布在天下各地,或者说,曾经有许多,只是我从来没听说有人发现过它。我根本就从来没有听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东西。令公鬼大人?此刻的叶超站了起来,样子冷静多了,但是他双手都捏着曳撒的腰部,脸色焦虑。令公鬼大人,您可以把我们带回去的吧,是不是?回到我们所属的地方去?我有老婆啊,大人,还有娃子。光是我的死讯就已经够米莉亚伤心的了,可是如果她连我的尸都城见不到,不能把我送回娘的怀抱,她会伤心一辈子的。您明白的吧,大人。我不能让她得不到我的音讯。您会带我们回去的。如果我死了,如果您没法把我的尸体带回去给她,您会告诉她的,至少让她知道。说到最后,他已经不是在提问了。他的语气越来越有信心。 令公鬼张嘴,想再次声明自己不是什么大人,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这时候,这些根本就不重要。是你把他卷进来的。他想否认,然而,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能够引导,即使每一次似乎都不是出于他的意愿。巫咸说过,鬼子母们可以使用这些石柱,那就意味着,牵涉紫霄碧气。巫咸说他知道的事情,你可以肯定那就是,真的黄巾力士从来不会不懂装懂,而附近没有其他人可以使用紫霄碧气。你把他卷进来了,你就必须把他带出去。你必须试一试。 “我会尽力的,叶超。”因为叶超是定阳人,他又加了一句,“我以家族和荣誉向你保证。虽然只是一个放羊人的家族和一个放羊人的荣誉,但是,我会让它们跟一个贵族的家族和荣誉一样可信。” 叶超松开了捏住曳撒的手。此刻,连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信心。他深深施一礼。“很荣幸为您服务,大人。” 令公鬼感到一阵内疚。现在,他相信你可以带他回家了,就因为定阳的贵族总是信守承诺。下面你打算如之奈何,令公鬼大人? “不要这样,叶超。不要施礼。我不是……”忽然,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告诉他自己不是贵族了。此刻支持着这位寻访使的是他对于一位贵族的信心,他怎能把这个支撑拿走。“不可以是现在。不可以是这里。不要施礼,”令公鬼只好尴尬地说完。 “遵命,令公鬼大人。”叶超咧嘴笑了,笑容就跟令公鬼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灿烂。 令公鬼清了清喉咙:“是的。呃,就这样。” 他们俩都在看令公鬼,巫咸很好奇,叶超很信任,都等着看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一定是我。所以,我得把他们带回去。那就意味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白色的石头地板,来到覆盖记号的石柱前。每一个记号都环绕着几圈小字,是令公鬼不认识的文字,奇怪的字母笔画由流畅的曲线和螺旋突变为锐利的尖钩和利角,然后又回复流畅。 至少,这不是黑水修罗文字。令公鬼无奈地把手放在石柱上。它的样子跟任何打磨过的干燥石柱一样,但是,它的触感出奇的滑腻,就像涂了油的金属。 令公鬼闭上双眼,在脑海中点燃火焰。太虚姗姗而来。他知道,是他自己的恐惧、对自己正在做的尝试的恐惧在拖延它。虽然他尽快把恐惧丢进火中,但更多的恐惧仍然继续袭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怎样回去 我办不到。我不想引导紫霄碧气。不要着急这不代表着走投无路了,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令公鬼阴沉地把这个念头逼入静寂之中。他可以感觉到汗水在脸上流淌。令公鬼固执地坚持着,把恐惧推入火中,使它越来越旺盛。然后,太虚出现了。 令公鬼漂浮在空灵之中。虽然他闭着眼睛,但是,他可以看到那光芒乾曜,他感觉到它的暖意在包围自己,包围一切,填充一切。它在晃动,如同油纸背后的烛火。酸腐的油。恶臭的油。 令公鬼向它伸出手去他不太清楚自己如何伸出手,但是,那是某种动作,某种移动,朝着那光芒靠近,朝着乾曜靠近却什么都抓不到,就像是伸手探入水中一般。那感觉如同一个粘糊糊的水池,表面漂浮着一层污垢,底下是清澈的水,然而,令公鬼无法舀出一滴清水。一次又一次地,它从他的指缝里流过,连一个水滴都没有留下,只有粘滑的污垢,令他的皮肤直起汗毛倒竖。 绝望地,令公鬼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他们原来所处的洞穴:邓禹和他的武士们睡在马匹的旁边,还有马鸣和子恒,以及那根半埋在地里的石柱。他在太虚之外勾勒着这个画面,紧贴在包围他的空灵之上。他竭力把这个画面跟太虚连结在一起,竭力把它们逼迫在一起。原来的洞穴,他、巫咸和叶超一起回去。他头痛欲裂。一起,跟马鸣、子恒和定阳武士一起。他的头像是在燃烧。一起!太虚粉碎成千万剃刀一样的碎片,切碎他的意识。 颤抖着,令公鬼圆睁双眼,踉跄后退。他的手因为紧压石头而疼痛,他的手臂和肩膀痛苦地发抖;他觉得全身粘满油污,他的胃恶心地翻腾,还有,他的头他拼命稳住自己的呼吸。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以前,当太虚消失时,它会像一个破灭的泡泡一样,一闪之后就不见了。从来不会这样像陶器一样残破。他的头发麻,就像是,那千万道划伤来得太快以至于痛苦还没来得及发生。然而,每一道划伤的感觉真实得像是用刀子划过的一般。他抚摸自己的鬓角,惊讶地发现,手指上没有血。 叶超仍然站在原地看着令公鬼,仍然充满信任。要说变化的话,寻访使是越来越相信他。令公鬼大人正在采取措施。那就是大人们存在的目的。他们用身体和生命保护土地和人民,当问题出现时,他们会把它解决,并且确保公平和正义。只要令公鬼在采取措施,不论那是什么,叶超都相信一切最后都会好的。那就是大人们做的事情。 巫咸脸上则挂着另一种表情,一个略略迷惑的皱眉,不过,他的目光也盯着令公鬼。令公鬼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值得一试么,”他说道。在他的头里,“那腐臭的油腻感你都不知道有多诡异,它就在我的头里面!我不要它在我的头里面!” 正在非常缓慢地退去,可令公鬼仍然觉得自己想呕吐。 “等一盏茶的工夫吧,我会再试一次。”他希望自己的语气够自信。即使他所做的事情有任何成功机会,他根本不知道石柱是如何使用的。也许要使用它们是有规则的。也许你必须做一些特别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任何的细节,也许你不能两次使用同一个石柱,或者……他不再继续想下去了。那样想事情没有什么好处。他必须成功。看着巫咸和叶超,他猜自己明白孔阳说责任重于大山的意思了。 “大人,我想……”叶超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得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大人,也许,如果我们找到妖魔邪祟之流,我们可以让他们其中一人告诉我们怎样回去。” “如果可以得到真实答案,我会去问妖魔邪祟或者混沌妖皇本人的。”令公鬼说道,“可是这里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三个。只有我。我是那个必须做到的人。” “我们可以追踪他们的痕迹,大人。如果我们能抓到他们……” 令公鬼瞪着寻访使:“你还能闻到他们的味道?” “可以的,大人。”叶超皱着眉。“很微弱,很黯淡,跟这里的其他景色一样,但是,我可以闻到痕迹。就在那边。”他指着洞穴的边缘。“我不明白,大人,但是昨晚,我可以发誓,痕迹就在那个我们原来睡的洞穴边上。呃,现在,它在同样的位置,只不过就如我刚才所说的,在这里更微弱。不是平常那种陈旧或者微弱,而是我不知道,令公鬼大人,我只知道,它在那里。” 令公鬼考虑了一下。如果罗汉果和妖魔邪祟在这里不论这里是哪里他们也许知道如何回去。如果他们到了这里,那么他们一定知道。而且他们手里有弯月夔牛角和匕首。马鸣必须得到那把匕首。不说别的,光是为了它,也得找到他们。 令公鬼愧疚地意识到,终于让他下定决心的理由,是他害怕再试。害怕引导紫霄碧气的尝试。相比之下,他宁愿跟叶超和巫咸一起面对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 “那么,我们去追赶妖魔邪祟吧。”令公鬼尽量模仿孔阳或者邓禹的那种坚定。“我们必须夺回弯月夔牛角。就算我们没法子把它从那些人手中夺回来,至少,等我们找回邓禹时,我们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只要你们别问我怎样找回邓禹。叶超,你得保证那真的是我们在追踪的痕迹。” 寻访使跳上自己的马鞍,因为自己能出一分力而迫不及待,也许,也因为他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洞穴。他骑马匆匆走上那宽阔的彩色台阶。马匹的蹄子在石头上敲出响亮的声音,但是,没有留下一点蹄印。 令公鬼把什伐赤的脚绊放回自己的鞍囊旗帜仍然在里面;他丝毫不会介意它被落在原来的洞中然后取回自己的弓箭,爬到牡马背上。谢铁嘴的披风包袱堆在他的马鞍后面。23sk. 巫咸牵着他的大马来到令公鬼的身边;站在地上的黄巾力士,脑壳几乎来到坐在马鞍上的令公鬼的肩膀。巫咸仍然一脸迷惑。 第三百五十三章 几页古书 “你觉得我们应该留在这里?”令公鬼问道,“再试一试使用那根石柱?如果妖魔邪祟在这里,在这个地方,我们必须找到他们。我们不能让神霄玉府伏魔令留在妖魔邪祟手中;你也听到丹景玉座的话了。而且,我们必须夺回匕首。没有它,马鸣会死。” 巫咸点点头:“是的,令公鬼,我们必须。但是,令公鬼,那些石柱我们会再找到另一根的。你说过,它们散布在各地,如果它们都是这个样子周围有那么多石头台阶地板那么要再找一根应该不难。令公鬼,那些古书碎片说,石柱来自一个比祸斗时代更古老的时代,虽然一些真正强大的鬼子母会使用它们,但是就连鬼子母也不明白它们的原理。他们要引导紫霄碧气才能使用它们,令公鬼。你打算怎样用这根石柱,或者我们找到的任何其他石柱,来把我们带回去?” 一时间,令公鬼只能看着黄巾力士,脑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转着。 ”如果它们比祸斗时代还古老,那么当时建造它们的人们也许不是使用紫霄碧气的。一定有其他方法。妖魔邪祟到了这里,他们当然不是使用紫霄碧气来的。不论这个其他方法是什么,我都会查出来。我会把我们带回去的,巫咸。“23sk. 令公鬼看看那根一身奇怪记号的高石柱,心中感到一阵恐惧:“这事确实有些太古怪了,只要不是必须使用紫霄碧气才能办到。我会的,巫咸,一言为定,不管怎样。” 黄巾力士犹疑地点点头。他骑上他的大马,跟着令公鬼走上台阶,走到焦黑树丛中的叶超身边。 土地在脚下延伸,低矮起伏,草地上零散地点缀着树林,流淌着一些溪流。在不太远的距离之外,令公鬼觉得自己看见了另一个烧焦树丛。一切都是那么黯淡,颜色像被水洗过一般。除了身后的石头圆圈之外,再没有百姓建筑的迹象。天空空荡荡,没有炊烟,没有鸟儿,只有几朵云彩和淡黄色的太阳。 然而,最糟糕的是,这个地方会让眼睛发晕。近在手边的景色看起来很正常,还有,目光直视的前方远处也是一样。但是,不论何时,当令公鬼转头的时候,本来在眼角余光看起来是在远处的景物似乎就会突然朝他冲过来,当他笔直地看着它们时,它们就在他的附近。这让他头晕;就连马匹也紧张地轻声嘶鸣,转动着眼珠。他尽量减慢自己的头部动作;那些本该不会移动的景物的明显移动仍然存在,只是似乎好一些。 “你的那几页古书有没有提到这种现象?”令公鬼问道。 巫咸摇摇头,然后使劲咽了咽口水,像是希望自己手里仍然拿着那本书。“没有。我猜,我们对这也没什么办法。” “叶超,他们往哪边走了?” “南边,令公鬼大人。”寻访使始终低眼看着地面。 “那么,我们往南走吧。除了使用紫霄碧气,一定还有其他回去的办法。”令公鬼踢了踢什伐赤的肚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愉快起来,装出眼前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难度。“邓禹说过什么来着?再走三、四天就能走到那个卫符的赑屃文昌塔?不知道那座碑在这里是不是也存在,就像那些石柱一样。如果这是一个也许的世界,那么,它也许还屹立着。巫咸,那不是值得一看的景色吗?” 他们向南出发。 “怎么会不见了?”邓禹的声音大得全世界都能听到,“我的守卫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一点都没有!他们怎么可能就这样不见了!” 子恒一边听,一边耸着肩膀看不远处的马鸣,后者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在子恒看来,他是在跟自己辩论。太阳挂在天地相交之处上,早就过了他们出发的时间。树木的影子落在洞穴的地面,又长又窄,跟树木本身一样静止。已经背上行李准备离开的驮马不耐烦地跺着脚,但人人都站在自己的坐骑旁边等着。 周翰大步走进来:“一点他妈的痕迹都没有,大人。”他显得很恼怒;他的技巧遭遇了挫败,“他娘的,连一个遭瘟的蹄印都没找到。他们就那样他妈的消失了。” “三个汉子和三匹马不可能就这样消失的,”邓禹咆哮,“再去把地面检查一次,周翰。要说有人能找出他们去了那里,那个人就是你。” “也许,他们只是逃走了,”马鸣说道。 周翰停下脚步瞪着他。子恒好奇地想,他的目光就像马鸣刚才诅咒了鬼子母们一样。 “为什么他们要逃走?”邓禹的语气温柔得可怕,“令公鬼、建造者、我的寻访使——我的寻访使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为什么要逃走,更别说,还是三个一起?” 马鸣耸耸肩:“我不知道。令公鬼是——” 子恒想朝他丢什么东西,砸他,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阻止他,可是,邓禹和周翰都在看着。当马鸣犹豫了一下,然后摊摊手掌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不过是这样猜而已。没什么意思,”他长出了一口气。 邓禹歪了歪嘴:“逃走?”他的咆哮像是再说他一秒钟都不会相信这个可能性,“建造者可以随他离开,但是叶超不会逃走。令公鬼也不会。他不会的;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责任了。去呀,周翰。再把地面再搜查一遍。” 周翰半作了一个揖,快步离开,剑柄在他的肩膀上跳动。邓禹喃喃说道:“为什么叶超会这样半夜三更一句话都不留下就走了?他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没有了他,我要怎么追踪这般黑暗污物?我愿意花一千个瓜子金买一群追踪猎狗。如果我不是心中有数,我会说这是妖魔邪祟设法做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偷偷往东或者往西走而不让我知道。世事难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心中有数。” 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跟在周翰身后出去了。 子恒不安地挪着脚。随着每一小会儿过去,妖魔邪祟毫无疑问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带着神霄玉府伏魔令还有那把历下城匕首。至于令公鬼,不论他变成了什么,不论他发生了什么事,子恒相信他不会放弃这次追捕。 第三百五十四章 接触了 “但是,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巫咸也许会因为友谊而跟令公鬼一起走,可为什么叶超也走了呢?也许,他真的逃走了,”邓禹喃喃说道,然后看看四周。似乎没有人听见;就连马鸣也没有在注意他。他用手挠了挠头发。“如果鬼子母们说他是假的应化天尊而纠缠他,他也会逃走。但是,担心令公鬼并不能帮助追踪妖魔邪祟。” “也许,有一个办法,如果他愿意接受。不,他不想接受。他一直在逃避,但是,也许,此刻,他再也不能逃走了。我跟令公鬼说过的话,对我自己也非常合适。我真希望我能逃走。”即使知道他能够帮上忙他必须帮忙他还是在犹豫。 没有人在看子恒。 就算他们看子恒,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在干什么。终于,子恒不情愿地闭上了双眼,让自己漂浮,让自己的意识漂浮,飘出去,离开他。 从一开始,远在他的眼睛开始从深棕色变成闪亮的金黄色之前,他就竭力在拒绝这种能力。在那第一次的见面,第一次被认出的瞬间,他曾经拒绝相信,而且,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在躲避被认出。他仍然想逃避。 他的意识漂浮着,寻找着一定在外面的、永远在人烟稀少的郊野之中的他的兄弟。他不愿意那样想他们,但是他们是他的兄弟。 起初,他曾经害怕他所做的事情是受到混沌妖皇亵渎的事情,或者,是跟紫霄碧气相关的事情,对于一个只想当个铁匠,并且一生都走在平凡与规矩中的人来说,这两者是同样的糟糕。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有点明白令公鬼的感受,害怕自己,觉得自己不洁。 现在,他仍旧没有完全克服那种感觉。不过,他所做的这种事情比使用紫霄碧气的人还要古老,大约是伴随时间诞生而诞生的。纯熙夫人曾经告诉他,那不是紫霄碧气。而是某种消逝已久,又重新出现的能力。半夏也知道,虽然子恒宁愿她不知道。他希望,没有人知道。他希望,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接触了。 子恒感觉到它们了,他感觉到了它们的意识。他感觉到了他的兄弟,狸力们。 它们的意识在他的感觉里就像一个混合着画面和感情的漩涡。开始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感到最原始的情绪,但是现在,他的意识为这些感情加上了言辞。 狸力兄弟。惊喜。会说话的两腿。一幅因岁月而黯淡、比古老更古老的褪色画面传来,是凡人和狸力一起奔跑,一起狩猎的情景。我们又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你是长牙吗?” 这时传来一个画面,画中,一个穿着兽皮衣服的汉子手中拿着一把长刀,但是与那画面重叠的、更显眼的,是一匹长着一只特别长的牙齿的粗毛大狸力,那只长牙是镔铁,在阳光中闪着光芒,他带领一群狸力在深雪之中不顾一切地朝着一只鹿冲去,逮到它就意味着生存而不是缓缓饿死,鹿抽搐着碎成粉末落入他们的胃中,阳光在白雪上反射着刺目光芒,还有寒风吹过隘口,卷起漫天雪花就像一层薄雾,还有狸力一族的名字总是一个复杂的画面。 子恒认得那个汉子。路大安,第一次把他介绍给狸力一族的人。有时候,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路大安。 我不是长牙,他想道,然后尝试在脑海中想象自己的样子。 “是的。我们听说过你。” 传来的画面并非他自己想象中那个长着厚实肩膀和蓬松棕色卷发、腰带上挂着斧头、给人以动静思维都迟缓的印象的年轻男子。这个男子也在那画面中,在狸力传来的意识画面里的某处,但是,更强烈的形象是一头巨大的蛮野公牛,有一对熠熠生辉的卷曲金属牛角,以年轻生命特有的速度和充沛精力在夜晚中奔跑着,卷曲的毛发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它在一群骑在马背上的白羽客之间左冲右突,周围的空气清爽、冰冷而黑暗,牛角上的血是那么红艳,还有残耳。 一时间,子恒震惊得失掉了接触。他想都没想过他们会给他起一个名字。他宁愿忘记自己是如何获得这个名字的。他摸了摸腰间的斧头,半月斧刃微微反光,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我可是杀了两个人啊。虽然,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只会更爽快地杀我,还有半夏,然而他把回忆全都推到一边那是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了;他不愿意想起任何回忆,他把令公鬼、巫咸和叶超的气味传给狸力群,询问他们是否曾经闻过他们三个的气味。 这种即使见不到人、也可以用气味认出对方的能力是伴随他的眼睛变色而来的变化之一。此外,他的视力更加敏锐,就算在漆黑之中也能看清周围。现在的他对于掌灯或者点蜡烛总是十分在意,有时候在其他人还没觉得需要时就点上了。 从狸力群那里传回来一个画面,骑着马匹的汉子们在下午靠近洞穴。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或者闻到令公鬼他们三个的气味。 子恒犹豫。除非他告诉邓禹,否则下一个问题没有意义。 如果我们找不到匕首,马鸣会死。遭瘟的令公鬼,为什么你要把寻访使带走?他曾经跟半夏到地牢去过一次,罗汉果的气味使他汗毛倒竖;就连黑水修罗,闻起来都没有那么污秽。当时的他很想劈开牢房栅栏把那个男人撕成碎片,然而这个想法比起罗汉果更使他恐惧。为了减轻罗汉果的味道,他添加了黑水修罗的味道,然后才把问题向狸力群大声吼出来。 远处,传来群狸力的嗥叫,洞穴~里的马匹害怕地跺脚嘶鸣。一些武士摸了摸他们的长枪,不安地看着洞边。在子恒的脑海里,他的感觉更激烈。他感觉到狸力群的愤怒和怨恨。狸力只恨两种东西。其他东西他们都可以忍受,但是,它们怨恨火焰和黑水修罗,而且,它们愿意冲破火焰的阻隔去杀黑水修罗。 第三百五十五章 我是人啊 比起黑水修罗,罗汉果的气味更是让它们陷入狂怒,对它们来说,黑水修罗的气味相比之下显得自然而且合适。 在哪里?他的脑海中,天空在卷动,大地在旋转。东方、西方,狸力是不知道这些人类的方向概念的。他们只知道太阳、月亮、繁星们的移动,二十多种季节的变换,大地的形状。子恒自己用凡人的语言解读出来。 南方。 不止如此。还有杀黑水修罗的渴望。狸力群会让残耳参加屠杀。如果他喜欢,他还可以带上他那些长着坚硬皮肤的两腿伙伴,但是,残耳,还有灰尾、六爪、白脖子以及狸力群中的其他成员将会追杀胆敢闯进他们地盘的畸物。不能吃的兽肉和苦涩的黑血将会灼烧舌头,但是,它们必须受死。杀死它们。杀死畸物。 它们的狂怒感染了他。子恒呲开双唇咆哮,迈出了一步,去加入它们,跟它们一起在狩猎中、在杀戮中奔跑。 子恒好不容易才断开了接触,只留下微弱的感觉,知道狸力群就在外面。他完全可以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指出他们所在的位置。他觉得心寒。 我是人,不是狸力,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我是人啊! “子恒,你没事吧?”马鸣靠近来问道。他的语气跟以前一样轻浮,最近在那背后还增加了苦涩。但是,他的表情很担心。“我可不要这样的事情。令公鬼跑掉了,你又病倒。我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能不能给你找到禁魇婆照顾你。我的鞍囊里面应该有些车前草。如果邓禹让我们呆得够久,我可以用车前草给你泡些茶。只要泡得够浓,应该适合你喝。” “我——我没事,马鸣。”他摆摆手,走出去寻找邓禹。 定阳贵族正在跟周翰、言昭以及明承一起检视洞边附近的地面。子恒把邓禹拉到一边的时候,其他三人朝他皱起眉头。子恒肯定周翰和其他人没法听到之后,才开口说话。 “邓禹,我不知道令公鬼或者其他人上哪里去了,但是,我知道涡阳罗汉果和黑水修罗,我猜其他妖魔邪祟跟他们在一起仍然在往南走。” “你怎么知道的?”邓禹问道。 子恒深吸一口气:“是狸力告诉我的。” 说完,他等着,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嘲笑、蔑视、妖魔邪祟的指责,疯子的指责。他镇静地用双手大拇指扣着腰带,远离斧头,心想:我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如果他要把我当作妖魔邪祟杀死,我会逃走,但是,再也不会杀人。 “哦,是这样,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邓禹缓缓说道,“是传闻。曾经有一个名叫路大安的退魔师,据说他可以跟狸力沟通。他在许多年之前就失踪了。” 说着,他似乎从子恒的眼色里看出了什么:“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子恒淡淡说道,“他就是那个我不想提。我不是自愿的。”那正是令公鬼说过的话。“你都不知道这些事对我来说有多荒唐,我祝告求福,自己能回家和欧阳潜师傅一起在锻铁炉旁做活。” “这些狸力,”邓禹问道,“愿意为我们追踪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 子恒点点头。 “很好。不论如何,我都要夺回弯月夔牛角。”他瞥了瞥周翰和其他仍然在搜寻痕迹的人。“不过,最好不要告诉其他人。在边塞一带,狸力被视为好运气的预兆。因为黑水修罗害怕他们。可是,这次最好还是只有你我知道吧。他们之中有些人也许不能理解。” “正好,我也希望不要被其他人知道。”子恒说道。 “我会跟他们说,你有叶超那样的天赋。他们了解那种天赋;他们可以接受它。在村庄那里,还有,在渡口那里的时候,他们有些人看见你在皱鼻子。我听过他们拿你的灵敏鼻子开玩笑。” “是的。” “你今天为我们追踪气味,周翰会看出他们留下的足够痕迹来确认我们没有追错,在日落之前,每一个人都会相信你是个寻访使。我要夺回弯月夔牛角。”他瞥了瞥天空,然后提高嗓门。“我们在浪费白天!上马!” 让子恒惊讶的是,定阳武士们接受了邓禹的故事。少数人有点怀疑,明承甚至“呸!”了一声,但是周翰若有所思地点了头,那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足够。马鸣是最难说服的人。 “寻访使!你?你要用气味追踪杀人犯?子恒,你跟令公鬼一样疯狂。连半夏和湘儿也跑去嘉荣当……”他不安地瞥了瞥定阳人,没有说出口,“看来我是思尧村伙伴里剩下的唯一一个正常人了。” 当小小的队伍往南出发时,子恒取代了叶超的位置,走在邓禹旁边。马鸣不停地嘲笑子恒是寻访使的说法,直到周翰首次发现黑水修罗和骑马人留下的痕迹。不过,子恒没空理会他。他的全副精神都用来阻止狸力群冲上去杀死黑水修罗。 狸力只关心杀死畸物;对于他们来说,妖魔邪祟跟其他的两腿没有区别。子恒几乎可以预见,当狸力群屠杀黑水修罗时,妖魔邪祟们往各个方向四散,带着神霄玉府伏魔令逃走。带着匕首逃走。一旦黑水修罗死光,那么就算他知道自己该追哪一个妖魔邪祟,他猜自己再也没有法子说服狸力群为他追踪凡人。他不停地跟他们争论着,额头早已汗湿,然后,一幅叫他倒胃的画面闪现了。 他一勒缰绳,死死地勒停了他的马匹。其他人也停下来,看着他,等着。他死死盯着前方,轻声而苦涩地诅咒着。 狸力会杀人,但是,人并非狸力喜欢的猎物。狸力还记得远古时跟凡人们一起狩猎的情景,这是其一,其二,人的味道不好吃。狸力对于食物比他想象得要挑拣得多。除非饿坏了,不然,他们不吃腐肉,而且,吃饱就够,不会多杀。 子恒从狸力那里得到的感觉,最恰当的形容词是嫌恶。还有画面。他看得太清楚了。是尸体,男子、女人、孩子,或堆在一起,或倒在各处。浸透鲜血的土地被蹄子和逃走的努力踩得乱七八糟。撕裂的血肉。砍下的头颅。秃鹰扇着翅膀,白色的羽毛被染红;无~毛的脑壳粘着鲜血,撕扯着、吞咽着。 他的胃快要承受不住了,他砍断了接触。 第三百五十六章 你怎么来了 子恒隐约能看见远处的一些树木上方,有黑色斑点在低空盘旋,落下又升起。争食的秃鹰。 “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吞了吞口水,迎上邓禹的目光。要怎样说,才能符合寻访使的形象? 子恒小声道:“我不想靠近去亲眼看那种场面。但是,一旦狸力它们见到秃鹰,就一定会去调查。我必须告诉这它们足够的情况,说服它们绕过去。那个村庄的村民,我猜,他们被黑水修罗杀死了。” 周翰开始低声咒骂,一些定阳武士喃喃自语。不过,似乎没有人对他的话感到奇怪。邓禹大人说他是个寻访使,寻访使可以闻到杀戮的味道。 “而且,有人在跟踪我们。”邓禹说道。 马鸣热切地转过马头:“也许是令公鬼。我就知道他不会放我鸽子。” 只见北边扬起稀薄分散的烟尘;是马,跑过青草稀落的地方。定阳武士们散开,长矛枪刃朝前,从各个方向看着那烟尘。这里不是一个可以对陌生人放松警惕的地方。 一个黑点出现了是一匹马和一个人;远在其他人看清之前,子恒就已经看出,那是个女人飞快地靠近。当她来到他们附近时,她减慢速度,一边快步小跑,一边用手扇着自己。是一个胖胖的灰发女人,她的披风绑在马鞍后,迷糊地朝他们眨眨眼睛。 “是那些鬼子母们中的一个,”马鸣失望地说道,“想起来了,我认得她。颖逸。” “颖逸,你怎么来了。”邓禹亢声喊道,在马鞍上朝她施礼。 “是纯熙夫人叫我来的,邓禹大人,”颖逸满意地微笑着宣布,“她觉得,你也许会需要我。我可是一路狂奔过来的。我还以为我得追到瑶琳桐庐才能追上你们。你们当然见到那个村子了吧?噢,那真是卑劣,不是吗?还有那只黑神杀将。屋顶上飞满大虫渠鸟和虫渠鸟,但没有一只愿意飞近它,尽管它已经死掉。不过,在我能看清它是什么东西之前,我不得不赶走那么多苍蝇,加起来都怕跟混沌妖皇本人一样沉重了。真遗憾,我没有时间把它拿下来。我从来没有机会研究一只……” 突然她眯起了眼睛,心不在焉的态度像烟一样消失了:“令公鬼在哪里?” 邓禹歪了歪嘴:“他不见了,颖逸。昨晚,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黄巾力士和我的一个手下——叶超一起。” “邓禹大人,黄巾力士也走了?还加上了你的寻访使?他们三个有什么共同之处?” 邓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可以把那样的事情瞒住我们吗?” 她又哼了一声:“寻访使。你刚才说,消失了?” “是的,颖逸。”邓禹的声音有点不稳。发现鬼子母知道你想瞒住她们的秘密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子恒暗暗希望纯熙夫人没有把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但是,我有一个一个新的寻访使。”定阳贵族朝子恒示意了一下又道,“这个人似乎也拥有这种能力。我会实现誓言,毫无畏惧,找出神霄玉府伏魔令。如果您希望跟我们一起去,我们欢迎您的同行,鬼子母。”子恒惊讶地听出,邓禹的话并非完全真心。 颖逸瞥了子恒一眼,子恒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新的寻访使,刚好在你失去旧寻访使的时候。多么幸运。你找不到痕迹?” “没有,当然没有。” “你说过了,没有痕迹。奇怪。是昨天晚上啊。”她在马鞍上扭转身体朝着北边看去,一时间子恒几乎以为她要沿着原路回去。 邓禹朝她皱眉:“你以为他们的失踪跟弯月夔牛角有关吗,鬼子母?” 颖逸转回来:“弯月夔牛角?不。不,我不这么想。但是,很奇怪。非常奇怪。我不喜欢奇怪的事情,除非我可以了解它们。我可以派两个人送您回去他们消失的地方,颖逸。他们完全可以把您带到准确的地点。” “用不着。如果你说他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消失了,”她久久地打量着邓禹,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我会跟你一起走。也许我们会再次找到他们,或者,他们会找到我们。我们边骑边谈吧,邓禹大人。把你对那个年轻男子了解的一切都告诉我。他做的所有事情,说的所有话。”m.23sk. 他们在马具和盔甲的包围中离开,颖逸紧紧骑在邓禹旁边,向他提问,但声音很低,旁人无法听清。子恒尝试留在原来的位置,但是,被颖逸瞪了一眼,所以,他退后了。 “看来,她要追的是令公鬼,”马鸣喃喃说道,“不是弯月夔牛角。” 子恒点点头:“令公鬼,不论你去了哪里,留在那里吧。不论哪里,都比这里安全。” 每当令公鬼直视褪色的远山时,它们都会朝着他滑过来,这让他头晕脑胀,除非他用太虚把自己包起来。有时候,空灵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自行潜入他的脑中,但是,他像逃避死亡一样逃避它。与其和那令人不安的光芒共享太虚,他宁愿忍受眩晕,他宁愿瞪视着眼前褪色的土地。不过,他尽量避免看任何太遥远的东西,除非它就在眼前。 叶超集中精神嗅着气味,脸上挂着僵硬的表情,像是在竭力忽略痕迹所经土地。当寻访使确实意识到周围的景色时,他会吓一跳,把双手在曳撒上擦拭,然后向前伸着鼻子像只猎狗,眼睛闪亮,忘记其他一切。巫咸消沉地坐在马鞍上,每次向四周张望时都皱着眉头,耳朵不安地抽搐着,自言自语。 他们又经过了一片烧得焦黑的土地,就连在马蹄下嘎吱作响的土壤都是被烤焦的模样。烧焦地带有时候宽达一里,有时候只有几百步宽,全都是东西走向,笔直得像箭。有两次,令公鬼见到焦痕的尽头,一次是从上面踩过,另一次是从旁边经过;那尽头是锥形的。至少,他看到的尽头是这样,不过,他怀疑其他焦痕也是一样。 第三百五十七章 常无 在思尧村家里的时候,令公鬼曾经有一次看过十四叔为正月朔日装饰大车,涂上鲜艳的颜色作为背景,在周围画上复杂的蔓叶花样。在边缘处,他会用刷子画一道条纹,开始是细线,但是随着他加在刷子上的压力加大,线会变粗,然后当他放松压力时,又会变成细线。那就是这里的地面的样子,如同一张被人用巨大的火焰刷子画上条纹的画布。 焦痕之上没有生命,只有一些烧焦的生命告诉他们这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此刻的空气中,没有丝毫焦烟的残留,即使令公鬼探身出去折下一根黑色树枝来闻,也闻不到一点焦味。很久远了,但再也没有人来开垦这片大地。在边缘处,黑色变成绿色,绿色变成黑色,干脆如如刀切。 而大地本身,虽然地上长着青草,树上长着绿叶,却跟焦痕一样死气沉沉。一切都褪了色,宛如洗得太多、晒得太多的床单。令公鬼见不到也听不到鸟雀和动物的声音。空中没有猎鹰盘旋,地上没有狩猎狐狸吠叫,没有鸟儿歌唱。没有兔子在青草中沙沙钻动,没有松鼠点缀树上的枝桠。没有蜜蜂,没有蝴蝶。 好几次,他们越过小溪,尽管多数小溪都位于一道深沟之中,溪岸陡峭,马匹不得不滑下去然后在另一边爬上来,但是,溪水都很浅,也很清澈,只有马蹄踩过之处搅起一点泥泞。可是,从来没有鲤鱼或者蝌蚪因为这骚扰而游动,水面上甚至连跳舞的写字公公或者滑翔的草蜻蛉都没有一只。 幸好,水是可以饮用的,因为他们的水水囊不可能永远支撑。令公鬼先尝了一口,让巫咸和叶超等着,看看他没事,才让他们喝。是他把他们卷进来的;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 水清凉湿润,可是,仅此而已。它淡而无味,像是已经烧开的开水。巫咸做了个怪脸,马匹也不喜欢,甩着脑壳不情不愿地喝下。 这里还是有一丝生命迹象的;至少,令公鬼觉得一定有。他曾两次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像是用云朵划出的细线。那些细线笔直得不自然,但他想象不出是什么东西能画出那样的线。他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这些线。也许,他们没有看见,叶超专注地追寻痕迹,巫咸自顾自皱眉沉思。反正,他们没有说起。 他们骑马走了半个上午,巫咸忽然一言不发地从大马背上跳下,大步走到一丛娑罗树前。它们的树桩裂成许多粗壮的树枝,僵硬笔直,离地不足一步高。树枝顶部再次分裂,变成长满树叶的刷子。它们的名字由此而来。 令公鬼拉着红走过去,正打算问他在做什么,但是,黄巾力士的神态带着一种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的神色,使令公鬼没有作声。巫咸盯着娑罗树看了一会儿,把手放在一个树桩上,开始用低沉柔和的粗重嗓音歌唱。 令公鬼曾经听过一次黄巾力士一族的树木之歌,当时,巫咸对着一棵将死的树木歌唱使它复活,他还听说过歌木,那是通过树木之歌从树木身上不造成伤害地得到的木材制品。 巫咸说过,这种天赋正在消亡;他是如今少数几个拥有这种能力的黄巾力士之一;这正是歌木更加珍贵更受追捧的原因。以前令公鬼听巫咸歌唱时,就连大地似乎也在歌唱,但现在,黄巾力士几乎是在羞涩地喃喃念着他的歌谣,而大地则轻声与他和应。 那似乎是一首纯粹的歌谣,只有曲调没有歌词,至少,令公鬼听不出歌词来;如果有歌词,那么它们就像倒入溪流中的水一般,与曲调揉合在一起了。叶超屏着呼吸,看得目瞪口呆。 令公鬼不知道巫咸究竟在做什么,或者,是怎样做到的;歌谣虽然柔和,却如同催眠一般迷住了他,充满了他的脑海,几乎跟太虚一样。巫咸的大手沿着树桩抚摸着,歌唱着,用他的歌声和手指爱抚着它。此刻,树桩不知如何变得更光滑了,就像是他的手指在重造它。令公鬼眨眨眼。他很肯定,巫咸手中的树桩曾经跟其他娑罗树一样顶上长着枝桠,但是此刻,它的高度超过了黄巾力士,顶部圆滑。令公鬼张大嘴,但是,歌声让他沉默。这歌谣是如此熟悉,他似曾相识。 突然,巫咸的声音提升到了顶点几乎是感激的沸反盈天然后,结束了,就像微风一般缓缓平息。 “哎呀,”叶超吸了一口气,“一脸震惊,哎呀,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像——哎呀。” 巫咸的手中,拿着一根雷击木,跟他一样高,跟令公鬼的手臂一样粗,表面光滑反光。树桩原来所处的地方是一丛新生的枝桠。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总是有新的事物,总是出乎自己的意料,而且有时候,并不可怕。 令公鬼看着巫咸上马,把雷击木横放在身前的马鞍上,心想,他们都在骑马,黄巾力士为什么想要一根雷击木?然后,他再看看那雷击木,跟巫咸一比,它显得比刚才小。他看到巫咸拿它的方式。 “一根铁头木棒,”他惊讶地说道,“我不知道黄巾力士也携带武器的,巫咸。” “是的,我们通常不带,”黄巾力士的回答几乎可说是简略,“通常。代价总是太高。” 巫咸掂了掂那根巨大的铁头木棒,厌恶地皱了皱宽鼻子:“巫姑长老一定会说我多此一举,但是,令公鬼,我并不只是鲁莽或者轻率。这个地方——”他抖了抖,耳朵抽了一下。 “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了,”令公鬼说道,“尽量装出自信的样子。”m.23sk. 巫咸却像没听见一般继续说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万物都是相连的,令公鬼。不论是生是死,不论会否思考,万物都是互相契合的。树木并不思考,但是,它是这个天下的一部分,而这个天下有一种感情。我无法很准确地解释究竟什么,是快乐,然而令公鬼,这块大地因为一件武器的诞生而高兴。” 第三百五十八章 英雄 “高兴!这可真是天地保佑了我们,”叶超紧张地念着,“愿昊天上帝的大德庇护我们。即使我们回归地母的最后拥抱,老天仍然会照亮我们。”他不停重复这句祝告求福,就像在念一句保护他的咒语。 令公鬼抑止自己四处张望的欲望。他绝对不会抬头看。就在那一刻,空中又有一道烟痕一般的细线,如果再去想它,他们三个就会被彻底击垮。 “要相信,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我们,”令公鬼坚决地说道,“而且,我们会提高警惕,做好提防。” 他想嘲笑自己,竟说得如此肯定。其实,他对一切都无法肯定。但是,看看其他人耷拉着大耳朵的巫咸,竭力什么都不看的叶超他知道,他们其中至少必须有一个人能做出肯定的姿态,否则,恐惧和疑虑会把他们全部打倒。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他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这跟太古神镜没有关系。这跟杀重身轻之命或者鬼子母们或者应化天尊没有关系。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仅此而已。 “巫咸,你完成了吗?” 黄巾力士点点头,遗憾地搓着铁头木棒。 令公鬼转向叶超:“你仍然能闻到气味?” “是的,令公鬼大人。我闻到。” “那么,让我们继续追吧。一旦找到罗汉果和妖魔邪祟,哈,我们就可以像英雄一样回家了,带着给马鸣的匕首,以及神霄玉府伏魔令。叶超,带路。” “英雄?只要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我就已经满足。”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黄巾力士平淡地宣布。他拿着铁头木棒的样子像是预料很快就不得不用上它。 “我们反正也没打算留在这里,不是吗?”令公鬼说道。 叶超笑了一声,似乎把这当作玩笑,但巫咸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最好不要,令公鬼。” 可是,当他们往南走的时候,令公鬼看得出,自己假设他们可以回家的轻松态度,还是使他们俩稍微打起了精神。叶超在马鞍上坐得稍微直了一些,巫咸的耳朵似乎没有那么萎蔫。这并非让他们知道自己也害怕的时间或者地点,所以,他把恐惧埋在自己心中,自己跟它对抗。 叶超把他的幽默惦记了一个早上,不停地喃喃念叨:“反正我们也没打算留下,”然后呵呵地笑,弄得令公鬼很想叫他安静。不过,将近正午时,寻访使真的安静下来了,摇着头,皱着眉,令公鬼发现,自己宁愿叶超仍然重复他的话并且发笑。 “痕迹出了什么问题吗,叶超?”他问道。 寻访使耸耸肩,一脸困惑:“是的,令公鬼大人,可是,也可以说不是。”23sk. “到底是还是不是。你跟丢了吗?就算是,也没什么可耻的。你一开始就说过它很微弱。如果我们找不到妖魔邪祟,那我们就找另一根石柱,回去吧。你不用给自己太多压力,最好不要那样。” 令公鬼让自己的脸保持平静:“如果妖魔邪祟可以来了又离开,我们也可以的。” “不,我没有跟丢,令公鬼大人。我仍然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不是跟丢了。只是——只是——”叶超一歪嘴唇,一口气说完,“只是,令公鬼大人,我觉得感觉像是,我只是记得有气味,而不是闻到有气味。但是,我不是的。一路过来,我闻到许多痕迹,许多许多,还有各种各样暴行的气味,有些是新鲜的,几乎是新鲜的,只是跟其他一切一样褪了色。今天早上,就在我们离开洞穴没多久,我可以发誓,就在我脚下踩着的地方有数百人被屠杀了,而且就在一盏茶的工夫之前发生,然而,那里没有任何尸体,草地上除了我们的蹄印之外什么都没有。一次像那样规模的屠杀不可能不把地面弄得千疮百孔并且血流四处,但是,什么都没有。全都是这样的情况,大人。但是,我是在跟踪他们的气味。我是在跟踪。这个地方让我的全部神经都紧张兮兮。就是这样。一定是的。” 令公鬼瞥了瞥巫咸,黄巾力士的确时不时会冒出最奇怪的知识,可此时他的样子跟叶超一样迷惑。令公鬼用比自己的感觉自信得多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尽力了,叶超。我们全都很紧张。你就尽全力跟踪吧,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遵命,令公鬼大人。”叶超纵马向前,“遵命。” 然而,直到天黑,仍然没有任何妖魔邪祟的踪影,叶超说,气味更加微弱了。寻访使不停地喃喃嘟囔着记得。 “没有踪影。真的没有踪影。” 令公鬼的追踪技巧比不上周翰,但是,锡城的任何男孩都基本拥有足够的追踪能力寻找失踪的绵羊,或者晚饭用的兔子。令公鬼什么都看不到。在他们到来之前,似乎没有生命曾经打扰过这片土地。如果妖魔邪祟就在他们前面,理应有一些迹象。可是,叶超不停地跟着他声称闻到的痕迹走着。 太阳贴近天地相交之处时,他们在一个没有烧焦的树丛里扎营,吃鞍囊里的食物。死面饼、风干肉,用无味的水冲下;干巴巴的,离好吃差得远了,几乎不能算是一餐。令公鬼估计,他们的粮食大概可以撑六七天。在那之后叶超吃得很慢,很坚决,而巫咸,一歪嘴把他的食物吞下,就叼着烟锅躺下了,铁头木棒放在手边。令公鬼把营火藏在树丛里,只维持一簇很小的火焰。虽然叶超一直在为气味的怪异而担忧,罗汉果和他的妖魔邪祟以及黑水修罗也许就在可以看见火焰的附近。 他开始把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都想成是罗汉果,这让他觉得怪异。罗汉果只是个疯子。那么,为什么他们要救他?罗汉果曾经参与混沌妖皇寻找他的行动。也许,跟那有点关系吧。那么,为什么他是在逃走而不是追我呢?是什么东西杀了那只黑神杀将?在那个满是苍蝇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在海门通,看着我的那些眼睛。还有,像松树液困住甲虫一般把我困住的那阵风。不。不,百眼魔君肯定死了。鬼子母们不相信。纯熙夫人不相信,丹景玉座也不相信。 固执地,令公鬼拒绝再想。他需要考虑的是为马鸣找到那把匕首。找到罗汉果,还有弯月夔牛角。 第三百五十九章 永远完不了 永远完不了,令公鬼。 这声音就像在他脑后念咒的一阵微风,说着尖细、冰冷的念咒,要挤入令公鬼思维的缝隙中。他几乎想躲进太虚之中,但是,想起在太虚中等待他的光芒,他忍住了。 在傍晚的昏暗天色中,他不召唤太虚,只用宝剑练习孔阳教的招式。 练习平衡的三才剑。他沉迷在流畅坚定的剑招之中,一时间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他一直练习,直到全身汗湿。然而,当他完成之后,现状还是原样;没有变化。天气并不冷,但是他打了个冷战,用披风包紧自己,蜷缩在火边。其他人也感受到令公鬼的情绪,默默无语地匆匆吃完晚饭。当令公鬼踢土熄灭最后一点火星时,没有人抱怨。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自己第一个守夜,带着弓在小树丛周边巡视,时不时略略拔出剑鞘里的宝剑。高挂在夜空中的冷月几乎全满,夜晚跟白天一样宁静、空寂。空寂是合适的形容。土地像一个尘封的山茶水罐一样空。很难相信,在整个世界里有人存在,在这个世界里,除了他们三个,甚至很难相信妖魔邪祟也在这里,在他们前方的某处。 为了给自己找个伴,他解开了谢铁嘴的披风,露出里面的五彩补丁和装在硬皮盒子里的琵琶羌笛。他拿起那金银花饰羌笛,用手指抚摸着它,想起说书先生教导他们的情景。他吹起《鄘风·桑中》的一段,声音很低免得吵醒其他人。然而声音虽低,哀伤的调子在那个地方仍然太响、太真。他叹了口气,把羌笛放回盒中,重新包起披风。 令公鬼一直守至深夜,让其他人睡。当他忽然意识到起了雾时,他不知道已经有多晚了。雾低低地压在地面上,很浓密,叶超和巫咸模糊的身影就像云层里的两个山峰。离地越远,雾越薄,覆盖着他们周围的地面,除了最近的树丛之外隐藏了一切。月亮像是透过湿透的丝巾照进来一般。任何袭击都可能隐藏在雾的背后。 他握住了他的剑。 “剑对我没有用,阴长生。你应该知道的。” 令公鬼跳起来转过身,雾在他的脚边卷动,宝剑握在手中,天元应龙剑刃向上,笔直指着前方。太虚跳入他的脑海;第一次,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乾曜被亵渎的光芒。 一个撑着高大雷击木的身影在雾里走近。它的身后,有一个黑暗的黑暗,庞大无边,那里,雾在发黑,比夜晚还黑。令公鬼汗毛倒竖。身影走得更近,最后化为一个男子,衣服和手套都是黑色,还有一张黑色丝面纱挡着脸,黑暗随着他的靠近而来。他的雷击木也是黑色,木头像焦炭一般,然而,光滑闪亮得如同月色下的水面。一瞬间,面纱后的眼洞闪起光芒,里面如有火焰而不是眼睛,但是,令公鬼不需要看到那火焰也知道来人是谁。 百眼魔君。 令公鬼吸了一口气,这是梦。一定是的。我睡着了,然后百眼魔君笑了,声音宛如开启熔炉的咆哮。 “你总是竭力否认事实,阴长生。如果我伸出手,我可以碰到你,赞陀屈多尊者。我一直都可以碰你。一直都是,不论你在哪里。” “不,我不是应化天尊!我的名字是令公鬼。”令公鬼嗑地咬紧牙关阻止自己。 “噢,我知道你现在用的名字,阴长生。我知道你在每一个时代里用的每一个名字,甚至早在你成为赞陀屈多尊者之前。” 百眼魔君的声音激烈地提高了声音;有时候,他眼中的火焰窜得那么高,令公鬼可以透过丝面纱的开口看到它们,它们就像无尽的烈焰之海。 “我了解你,了解你的血脉和你的前世,一直追溯到生命之花最早出现的时代,到创世之初。你永远无法躲过我。永远!我们之间的羁绊如同钱币的两面不可分离。普通人也许可以躲在风月宝鉴的业力之中,但是杀重身轻之命就如山顶上的灯塔一样明显,而你,你更是显眼得如同有一万支闪亮的箭头指向你!你是我的,永远都在我的手中!” “十首魔王罗波那!”令公鬼勉强喊道。尽管有太虚,他的舌头仍然想往上颚抵。这样的恶梦快快停下吧,请让这一切是梦吧。这个念头在空灵之外掠过。即使是那些不是梦的梦也好。他不可能就真的站在我的跟前。混沌妖皇被封在丽麂水,在创世之初被昊天上帝封印然而他对事实知道得太清楚了,根本没有帮助。 “你的名字太适合你了!如果你可以碰到我,为什么你不过来?因为你不可以。我走在青天之下,你无法碰我!” 百眼魔君靠在雷击木上,看着令公鬼片刻,然后走到巫咸和叶超旁边,低头看他们。那庞大的黑暗跟着他移动。令公鬼看到,雾气并不受他的扰动,他在走,雷击木跟随脚步而摇晃,但是,那鸦青色的雾气没有在他的脚边卷成漩涡,像在令公鬼的脚边一样。这让他安心。也许百眼魔君真的不在这里。也许,这是一个梦。 “你找的跟随者真奇怪,”百眼魔君说道,“你总是这样。这两个。还有那个试图照看你的女孩。好一个可怜虚弱的守卫,赞陀屈多尊者。就算她成长一辈子,也无法足够强大把你挡在身后。” “女孩?说谁?”令公鬼想,纯熙夫人当然不会是女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十首魔王罗波那。你除了谎言还是谎言,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你也把它扭曲成谎言。” “我有吗,阴长生?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什么人。我告诉过你。嘉荣女人也告诉过你。” 令公鬼动了动。 百眼魔君大笑一声,厉如霹雳:“她们以为躲在巫鬼道里面很安全,但是我的追随者里甚至有她们的有些姊妹。那个叫做纯熙夫人的鬼子母告诉过你你的身份,不是吗?她说谎了吗?又或者,她是我的人?巫鬼道要你做她们锁链上的一只走狗。我说谎了吗?当我说,你寻找神霄玉府伏魔令的时候,我说谎了吗?” 第三百六十章 想看我的脸吗 他又笑了;不论令公鬼是否躲平静的太虚之中,他所能做的只有不捂住耳朵。“有时候,老敌人相争如此之久,以至于他们其实成为了自己不知道的联盟。他们以为他们在打击你,但是他们已经跟你联系得如此紧密,那打击就如同是你自己指引的一般。” “你没有指引我,”令公鬼说道,“我拒绝你。” “我的身上有一千根绳索系在你的身上,赞陀屈多尊者,每一根都比丝细、比钢韧。时间已经在我们之间绑起一千根绳索。我们之间的战斗你记得任何一次吗?对于我们以前从时间开始之初就在进行的任何斗争、无数搏杀,你是否有最淡泊的记忆?我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战斗很快就会结束。最后一战即将来临。最后一战,阴长生。你真的以为你可以逃避吗?你这只可怜的瑟瑟发抖的卑微的蝼蚁。你要么归降我,要么死!这一次,轮回不会随着你的死亡重新开始。坟墓属于伟大的黑暗至尊。这一次,如果你死了,你就会绝对毁灭。这一次,不论你做什么,太古神镜都会残破,天下将会重塑。归降我!侍奉罗波那,否则永远毁灭!” 空气似乎随着那个名字的宣布而变得厚密。百眼魔君身后的黑暗膨胀增大,威胁着要吞噬一切。令公鬼觉得,它正在吞没自己,比冰还冷,同时也比火还热,比死亡更黑暗,把他吸入深处,吞没全天下。 他紧捏着剑柄,指节生疼:“我拒绝你!我拒绝你的力量。我丹诚赤如血。上天护佑着我们,我们在昊天上帝的手里得到庇护。他眨眨眼。百眼魔君还站在原处,身后仍然悬浮着庞大黑暗,但是,其他一切就如幻觉。 ”你想看看我的脸吗?“可怕的声音传来。 令公鬼吞了吞口水:“不想。” “你应该看看。”戴着手套的手伸向漆黑的面纱。 “我不看!” 面纱摘下。那是一张男子的脸,满布恐怖的烧伤。然而,在那划过脸庞、边缘发黑的红色裂痕之间,皮肤看上去正常而光滑。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令公鬼;嘴唇裂开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白色牙齿一闪而过。 “看着我,赞陀屈多尊者,看看你宿命中的第一百个可能。”一时间,那眼睛和嘴巴变成了通往无底~火之深渊的入口。“这就是未经抑止的紫霄碧气产生的威力,它甚至可以伤到我。但是,我在痊愈,阴长生。我知道通往更强力量的道路。而它会像灯火烧死飞蛾一样烧死你。” “不,我不会用它的!”令公鬼感觉到太虚在他的四周,感觉到乾曜之力,“我不会的!” “你无法阻止自己。” “你快滚!” “力量。”百眼魔君的声音变得柔和而谄媚,“你可以再次得到力量,阴长生。你现在,就在此刻,你跟它连在一起,我知道。我看见了。感觉它,阴长生。感觉你体内的光芒。感觉那可以属于你的力量。你要做的仅仅是向它伸出手去。但是,在你和它之间,是黑暗。是疯狂和死亡。你不需要死,阴长生,不需要再次死亡。” “不。”令公鬼说道,但是,那声音继续钻进他的耳朵。 “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那种力量,那样它就不会毁灭你。再也没有其他活着的人可以教你了。伟大的黑暗至尊可以保护你不发疯。那力量可以属于你,你可以永生。永生!你要做的只有侍奉。只有侍奉而已。说一句简单的誓言——我是你的人,伟大的主人!然后,力量就是你的了。比这世间任何人能梦想到的更强大的力量,还有,永生,你只需要奉献自己,归降我。” 令公鬼舔舔嘴唇。“不发疯。不死亡。决不!海岳尚可倾,口诺终不移,”他咬着牙沙声说道,“你永远无法碰我!” “碰你,阴长生?碰你?我可以毁灭你!尝一尝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黑色的眼睛和嘴巴又一次化为烈火,火焰旺盛激烈得比夏日还明亮。越来越旺,令公鬼的宝剑忽然发亮发热就像是刚刚从锻炉之中取出一般。剑柄灼烧他的手,他大喊着丢下了宝剑。雾着火了,跳跃的火焰,燃烧一切的火焰。 令公鬼的衣服开始冒烟、发黑,变成灰烬落下,他大喊着,用手拍打它们,但是他的手开始焦黑萎缩,裸露的血肉噼啪作响地剥落,掉入火焰中。他惨叫。痛苦敲打着内心的太虚,他拼命往空灵的深处爬去。那光芒就在那里,那污秽的光芒就在视野的尽头。陷入半疯狂的他已经顾不上理会那是什么东西了,他向乾曜伸出手去,要用它包裹自己,要躲在它的里面,躲开火焰和痛苦。 突然,就跟出现时一样突然地,火焰消失了。令公鬼惊讶地看着自己双手,从曳撒红色袖子里伸出。羊毛上连一点烤焦的痕迹都没有。全都是他的想象。他狂乱地四处张望。没有百眼魔君。叶超在睡梦中扭动;寻访使和巫咸仍然只是低矮雾气中的两个小峰。真的是自己的想象。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他的右手开始刺痛起来,他摊开手掌。在手掌里,是一只天元应龙尖牙。来自他的剑柄的天元应龙,愤怒,鲜红,完美得像是由艺术家画上去的一般。 他从曳撒口袋里翻出一条方巾,包在手上。此刻,他的手在抽搐。太虚可以阻止它,在太虚中,他知道痛苦,但不会感到痛苦但是,他把这个念头推开。两次了,他不知不觉地还有一次他无法忘记的有意识地在太虚中尝试引导紫霄碧气。那正是百眼魔君诱惑他去做的事。那正是纯熙夫人和丹景玉座殿下希望他去做的事。他不会做的。 “我们逃走,”令公鬼说道,“叶超,你可以一边跑一边跟踪痕迹吗?” “可以,令公鬼大人。” “那么,走吧。” 这时候只见极远之处有一骑飞奔而来,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世界并非只有他们三人。那一骑越来越近,终于看清来者乃是一名女子。 第三百六十一章 没必要玩命 巫咸大声道:“来的是谁,啊……”话半未落,就看到更远处有一群怪兽远远跟在女子身后,显然是在捕杀猎物。 那女子道:“我叫紫柳,不过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快逃。” “我们只是这样跑是没用的,”叶超说道。 紫柳的白色母马是唯一没有在粗哑吠叫声中躁动不安的坐骑,“它们不会放弃,永远不会。一旦矔疏闻到你的气味,它们就会不停地来,连日连夜,直到它们把你击倒。你必须把它们全部杀死,或者设法到其他地方去。” 巫咸道:“令公鬼,门石可以把我们带到其他地方。” “不!我们可以杀它们。我可以。我已经杀过一只。后面只有五只而已。只要我能找到他四处张望寻找有利地形。看,找到了。跟我来!”令公鬼一踢马肚,放蹄飞奔。不需要听众人随后而来的蹄声,他肯定他们一定会跟来。 他选择的地方是一座低圆的小丘,光秃秃,没有树。没有东西能不被他发现地靠近。他飞身下马,取下长弓。巫咸和叶超也一起下了马,黄巾力士举起巨型铁头木棒,寻访使手中握着短剑。如果要与矔疏近身战斗,不论铁头木棒还是短剑都不会有多大用处。 令公鬼道:“我不会让它们靠近的。” “没有必要玩命,”紫柳说道。她几乎不往矔疏的方向看,在鞍背上弯下身对着令公鬼说道,“我们轻而易举就能在它们之前赶到门石那里。” “我会阻止它们的。”令公鬼迅速数了数箭壶里的箭。十八支,每支都跟他的手臂一样长,其中十支有凿形箭头,专门用于穿透黑水修罗盔甲。它们用在矔疏身上将会跟用在黑水修罗身上一样有效。他取出其中四只,笔直地插在身前的地上;把第五支搭在弓上。 “巫咸,叶超,你们在地上帮不了忙。上马,准备好,一旦有任何矔疏冲近,就把紫柳带到石柱那里去。” 令公鬼心想,如果到了那个地步,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用剑杀死这种矔疏。 “你疯了!这比使用紫霄碧气还要疯狂。” 巫咸说了什么,但是令公鬼没有听;他已经在寻找太虚,既是为了射箭,也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想法。 令公鬼想:你知道,太虚里等待着你的是什么。但是,这样做自己就不需要触碰它。光芒就在那里,就在视野的边缘。它似乎朝他流过来,然而,空灵就是一切。想法在太虚之外掠过,就在那亵渎的光芒中。乾曜。紫霄碧气。疯狂。死亡。无关紧要的想法。他与弓、他与箭、他与正在爬上下一座山坡的妖怪合而为一。 矔疏继续靠近,跳跃着,五个巨大的皮革身躯此起彼落,三只眼,张着尖角嘴巴。它们的呼噜叫声被太虚回弹,几乎传不进令公鬼的耳中。 令公鬼不知道自己何时举起了弓,何时把弦拉到脸颊、拉到耳旁。他与那野兽合而为一,与最前头那只的中眼合而为一。然后,箭去了。第一只矔疏死了;它落下时,它的一只伙伴朝它扑去,开始用尖嘴扯下肉块。它朝其他矔疏嘶吼,它们远远绕开它。但是,它们继续扑来,而且,就像是被迫一般,那只停下的矔疏丢弃了自己的食物,跳跃着跟在其他矔疏身后,尖嘴已经鲜血淋漓。 令公鬼无意识却又流畅地射击着,搭箭,放箭。搭箭,放箭。第四只矔疏就像断线的傀儡一样落下时,第五支箭飞离了弓弦,他放下弓,仍然深埋在太虚中。虽然最后一支箭还在空中飞行,但他知道不需要再射。最后一只怪兽如同骨头融化一般倒下,箭羽从它的中眼里伸出。全都是中眼。 “简直是神箭,令公鬼大人,”叶超说道,“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箭术。”23sk. 太虚笼罩着令公鬼。光芒召唤着他,他朝它伸出手。它包围了他,填满了他。 “令公鬼大人?”叶超碰了碰他的手臂,令公鬼吓了一跳,空灵开始被周围的一切取代。“你没事吧,大人?” 令公鬼用指尖抹了抹前额。是干的;他本来以为,额头上全是汗水。“我……我没事,叶超。” “我听说,每次你这样做的时候,都会变得更容易,”紫柳说道,你和太一共存越久,就越容易。“ 令公鬼瞥了她一眼,说道:“我不会再需要它了,短时间里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才竟然……” 想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想,想回到太虚中,想再次感觉被那光芒填满的感觉。当时的感觉尽管难受恶心,却像是真正拥有活着的感觉,而此刻,只不过是在模仿而已。不,更糟。他曾经几乎拥有生命,知道活着应该是什么感觉。他所需要的只是朝乾曜伸出手去——“不再需要,”他喃喃说道。 令公鬼看了看死了的矔疏,五具巨大的尸体,躺在地上,不再危险,“现在,我们可以继续……” 这时,在死矔疏的身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咳嗽吠叫,就在下一座小丘之后,然后,传来其他矔疏的应答。更多的吠叫,从东边、从西边传来。 令公鬼又举起弓。 “你还剩下多少支箭?”紫柳质问,“你可以杀死二十只矔疏吗?三十只?一百只?我们必须到门石那里去。” “她说得对,”令公鬼,巫咸缓缓说道,“你现在没有选择了。” 叶超焦虑地看着令公鬼。 矔疏在嘶喊,十几个声音,互相重叠。 “好吧,去石柱,”令公鬼无可奈何地同意。他恼怒地跳上马背,把弓斜背在背后,“紫柳,带路。” 她点点头,掉转马头,开始小步快跑。令公鬼带着其他人跟上。巫咸和叶超很积极,令公鬼很踌躇。矔疏的吠叫追赶着他们,听起来像是有数百只。它们似乎在后面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圈,除了前方之外,从各个方向逼近。 紫柳迅速而肯定地带着他们在小丘之间穿越。地面因为山脉的缘故开始上升,开始陡峭,马匹在褪色的岩石和稀疏树丛之间攀爬着。路越来越难走,地面越来越倾斜。 第三百六十二章 摇晃 当什伐赤第五次脚下一滑带着一阵石头雨往下落时,令公鬼心想:我们赶不及了。巫咸已经扔掉了铁头木棒;它对矔疏根本没用,此刻只会阻慢他。黄巾力士已经放弃骑马;他一只手把自己往上提,另一只手把大马拖在身后。那匹毛发茂密的大马举步艰难,但是,比起背着巫咸的时候已经好很多。矔疏在他们身后吠叫着,更近了。 然后,紫柳收住缰绳,指着下面一个花岗岩里的洞穴。全都在里面,七个宽阔的彩色台阶围绕着一个浅色地板,中间是高大的石柱。 紫柳下马,牵着母马走进洞穴,走下台阶来到石柱旁。它高高在上。她转身抬头看着令公鬼和其他人。矔疏发出呼噜一般的吠叫,很多,很响,很近。 “它们很快就能追上来了,”她说道,“你必须使用石柱,令公鬼。否则,你就要想办法杀死所有矔疏。” 令公鬼叹了一口气,下马牵着什伐赤走进洞穴。巫咸和叶超连忙跟上。他紧张地盯着那满身符号的石柱,门石。令公鬼想:她一定可以引导,就算她不自知,否则,它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紫霄碧气不会伤害女人。如果这东西把你带到这里,”他开口说道,但是,被她打断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坚决地说道,“但是,我真不知道怎样用它。你必须——做你必须做的事情。” 她用一只手指描着一个符号。它比其他符号稍大,是一个圆圈,是一个阴阳鱼的符号。 “这表示真实世界,我们的世界。我相信它可以帮助你,只要你在脑海中不停想着它,然后,你……”她摊开手掌,似乎不知道令公鬼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呃……大人?”叶超犹豫地说道,“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回头看着洞边。吠叫声更响了。“那些东西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追到这里了。” 巫咸点点头。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紫柳指着的记号上。他看看她,确认自己是否做对,但是,她只是看着,白皙的前额上连一丝最微小的担忧皱眉都没有。令公鬼想:她很相信,你可以救她。你必须救她。她的香味充斥着他的鼻孔。 “呃?大人?” 令公鬼吞了吞口水,寻找太虚。很容易就找到它了,它毫不迟疑地跳出来裹住了他。 空灵。 空灵中只有光芒,摇晃着叫他倒胃。空灵中只有乾曜。但是,就连恶心感也是那么遥远。他与门石合而为一。手中的石柱感觉平整而略带油滑,但是,那贴在他掌中尖牙上的阴阳鱼符号传来暖意。 令公鬼心想: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安全地方。一定要把他们带回家。光芒朝他飘来,它似乎,包围了令公鬼,然后,令公鬼拥抱它。 光芒充满了他。热量充满了他。令公鬼可以看见那根石柱,看到其他人在看他,巫咸和叶超脸带焦虑,紫柳非常肯定地相信他可以救自己,但是,他们就跟不在那里一样。光芒就是一切。热量和光芒,充满令公鬼的四肢,如同清水流入干沙,使他充实。贴在他皮肤上的符号在发烫。 令公鬼要把一切都吸光,所有热量,所有光芒。一切。那个符号突然,就像太阳在眨眼之间消失了一般,天下摇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手中的符号宛如热炭;他汲取着光芒。 一切都在摇晃。 摇晃。 那光芒让令公鬼难受;它是将要渴死之人的甘露。摇晃。他汲取着。它使他作呕;他渴望全部。摇晃。阴阳鱼符号要把他烤焦;他觉得它在烧焦自己的手。摇晃。他渴望全部!他放声大叫,因为痛苦而叫,因为渴望而叫。 摇晃摇晃摇晃摇晃摇晃有手在拉他;但令公鬼只是隐约感觉到。他摇晃着倒退几步;太虚正在退去,光芒,还有使他痛苦的恶心也是。光芒。他遗憾地看着它离去。令公鬼心想:不行了,我再也承受不了多一点点了,我发疯了,我居然想要它。然而,刚才我是那么充实!我是那么…… 令公鬼晕头转向地看着紫柳。她扶着他的肩膀,疑惑地看着令公鬼的眼睛。令公鬼把手举到脸前。只有天元应龙尖牙,没有其他了。没有阴阳鱼符号了。 “了不起,”紫柳缓缓说道。她看了巫咸和叶超一眼。 黄巾力士的眼睛睁得像两只碟子,惊呆了;寻访使蹲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像是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自己。 “我们,还有全部马匹,都回来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了不起。” “我们?”令公鬼沙哑着开口,但不得不停下来咽咽口水。 “看看你的周围,”紫柳说道,“你把我们带回家了。”她忽然笑了。“你把我们全都带回家了。” 令公鬼这才首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事物。他们所处的洞穴没有台阶,红色或者蓝色的石块散落在这里或者那里,表面光滑得古怪。石柱躺在边上,半埋在一次坍塌造成的落石中。这个世界里,石柱上的符号很模糊;风和水使它们风化了。一切看起来都很真实。颜色很逼真,花岗岩是强烈的鸦青色,树丛是绿色和棕色。经历了那个世界之后,这里的色彩几乎显得太过鲜艳了。 “家?”令公鬼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也开始大笑,“我们回家了。”巫咸的笑声如同公牛的吼叫。叶超手舞足蹈。 “你成功了,”紫柳说着,向前靠近,直到她的脸填满了令公鬼的双眼,“我就知道,你能办到。” 令公鬼的笑声停止了:“我……我猜我是成功了。”他瞥了瞥那根倒下的门石,勉强笑了一声:“不过,但愿我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紫柳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她柔声说道:“你注定不同凡响。” 她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黑,就像夜晚,又是那么温柔,就像织金锦。令公鬼不禁想:她的嘴唇,如果我吻她……这想法吓了他一跳,他眨眨眼,连忙退开,清清喉咙。 第三百六十三章 传奇 “我请你,紫柳,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次的事。就是,门石和我的事。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其他人也不会明白。你知道,人们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会怎样反应。” 她的脸完全没有表情。令公鬼突然非常希望马鸣和子恒在场。子恒知道该如何跟女孩子说话,而马鸣可以睁大眼睛说瞎话。而他,两样都不擅长。 忽然,紫柳露出了微笑,半开玩笑地行了个屈膝礼,笑道:“我会为你保密的,令公鬼大人。” 令公鬼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咙。他想:她在生我的气吗?如果我刚才吻她,她一定会生气。我猜是的。令公鬼真希望,她不要用这种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眼光看着他。 “叶超,妖魔邪祟是否可能在我们之前用过这根石柱?” 寻访使恼恨地摇着头:“他们在这里的西边开始转变方向,令公鬼大人。除非这些门石比我所见过的更常见,否则,我会说,他们仍然在那个世界里。不过,不用半个时辰我就能查清楚。这里的地形跟那边是一样的。” 叶超又道:“我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找出我在那边离开痕迹时所处的地方,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否已经从那里走过了。” 令公鬼看了看天空。太阳还是那个可爱鲜明的太阳,一点也不苍白低低地压在西边天地相交之处上,他们的影子延伸出洞外。再过半个时辰,就是日暮了。 “明天早上吧,”令公鬼说道,“但是,恐怕我们已经跟丢了。我们不能失去匕首。不能!紫柳,这样的话,我们明天早上把你送回家吧。你家是在瑶琳桐庐城里,还是?” “你们还是先考虑你们的事吧。”紫柳缓缓说道。 “你知道,我对那些世界有所了解。上古神镜之境。”巫咸说道。 紫柳看了巫咸一眼,点点头:“对,正是。那样的世界从某个角度来看,真的是一种镜子,特别是那些没有人的世界。有些世界只反应真实天下里的重大事件,但是,有些世界甚至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就产生映射的影子。神霄玉府伏魔令的经过当然是重大事件。将来事件的映射会比现在以及过去事件的映射微弱,叶超不是说,他追踪的痕迹很微弱吗。“ 叶超难以置信地眨着眼:“姑娘,您的意思是,我一直闻到的是妖魔邪祟将会留下的气味?这可真是太古怪太怪异了,我不喜欢这样。可以闻到暴力留下的味道已经够糟的了,现在还加上闻出它将会在哪里留下。没有发生过某种暴力的地方不可能有很多,许多地方迟早都会有暴力发生。这会让我发疯。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就是这样。在那里,我一直都闻到暴力的气味,谋杀和伤害,还有你能想象出的最可耻的邪恶行径。我甚至可以在我们的身上闻到。我们全部人的身上。甚至包括您,姑娘,请您原谅我这样说,都是因为那个地方,就像它扭曲您的视野一样扭曲了我的神智。” 叶超抖了抖身体:“我庆幸我们离开那里了。然而,它的味道还留在我的鼻子里,一直都是。” 令公鬼心不在焉地搓着手掌里的尖牙:“你怎么想,巫咸?我们是否可能真的赶到了罗汉果的那些妖魔邪祟前面?” 黄巾力士耸耸肩,皱着眉:“我不知道,令公鬼。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任何了解。我想,我们已经回到了我们的世界。我想,我们此刻在赞陀屈多尊者庇护里。除此之外他又耸了耸肩。” “我们应该动身送你回家了,紫柳,”令公鬼说道,“你的家人会担心你的。只要几天时间就能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紫柳不耐烦地说道:“叶超可以找到他离开痕迹的地点;他说的。我们可以监视那个地方。神霄玉府伏魔令不可能要过很久才到达那里。” “神霄玉府伏魔令,令公鬼。想一想。吹响弯月夔牛角的人将永远活在传奇之中。”巫咸又说道。 “我不想跟传奇有任何瓜葛,”令公鬼厉声说道。???.23sk. “然而,如果妖魔邪祟从你的手中溜走,如果邓禹没有找到他们,将会发生什么?那样,妖魔邪祟就永远得到神霄玉府伏魔令,马鸣就会死。” “好吧,几天。就算是最糟的情况,我们也可能会遇上邓禹和其他人。我无法想象他们会仅仅因为我们我们离开而停下或者回头。” “很明智的决定,令公鬼,”紫柳说道,“而且,很有道理。”她摸摸令公鬼的手臂露出微笑。令公鬼发现自己又一次想亲吻她。 “……呃……我们需要更靠近他们将会经过的地点。假设,他们真的会经过那里。叶超,你可以为我们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营地吗,某个我们可以监视,你离开痕迹的地方的营地?”令公鬼瞥了那根门石一眼,回想起睡在它旁边的情景,回想起上一次在他的睡梦中悄悄潜来的太虚,还有,太虚中的光芒,“某个离这里足够远的营地。” “交给我吧,令公鬼大人。”寻访使迅速爬上马背,“我发誓,以后,不看清附近有什么石头之前,我绝对不会睡觉。” 骑着什伐赤离开洞穴时,令公鬼发现自己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看紫柳而不是叶超上。她是如此冷静而沉着,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像另一个银蟾女王,但是,当她朝他微笑,就像刚才那样时。 令公鬼突然想道:半夏不会赞我明智。半夏会说我是个树桩脑袋。他心烦意乱地,又踢了踢什伐赤的肚子。 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鼍龙船沿着宽阔的雅砻江飞速前进,风帆胀满,白火焰旗帜在主桅上激烈甩动。半夏在倾斜的甲板上摇摇晃晃。在码头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刚刚登上船,风就立刻开始起,而且,至今没有停过或者减弱过一瞬间,就这么连日连夜地吹着。河水已经流得快如洪水,而且还在继续加快,把船只往前推动的同时也把它们打得左摇右晃。风与河没有减慢,船也没有,所有船只都挤在一起。鼍龙船带路,因为,这是搭乘丹景玉座的船只。 第三百六十四章 也许吧 舵手沉着脸握着舵柄,双脚分开稳稳地站着,船伙儿光着脚四处忙碌,专心干活;每次他们抬头看天或者低头看河时,他们都压低声音一边嘟囔一边把目光移开。船后,一个村落正在远去,一个男孩在岸边奔跑;他曾经跟着船跑了一小段路,但是,已经落后了。他消失之后,半夏往船舱底下走去。 她和湘儿共住一个小船舱,湘儿躺在窄小的床上,抬眼恼怒地看着她:“她们说,我们今天就能到嘉荣,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只要能让我再次站在土地上,就算那是在嘉荣,我也很高兴。”船在风和水的力量之下突然倾斜,湘儿吞了吞口水:“这辈子,我再也不要踏上任何船只。”她气喘吁吁地说道。 半夏把溅在披风上的河水抖落,把它挂在门边的一颗钉子上。这个船舱不大,船上的船舱似乎都不大,就连丹景玉座占用的那个船老大的船舱也一样,虽然,它是船上最大的船舱了。两张床嵌在舱壁上,床下有架子,床上有橱柜,一切都在手边。 除了必须保持平衡之外,船对半夏并没有产生对湘儿的那种影响;禁魇婆第三次把碗扔向她之后,她已经放弃给她送食物了。“我担心令公鬼。”她说道。 “我担心他们全部。”湘儿干巴巴地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昨晚又做梦了?你起床之后就一直发呆。” 半夏点点头。她一直都不善于向湘儿隐瞒事情,而且,她也没有打算要隐瞒做梦的事情。起初,湘儿还想给她服药,直到她听说其中一个鬼子母对此感兴趣,才开始相信。跟其他梦一样。 “内容不同,但是一样。令公鬼陷在某种危险里。我知道是真的。而且,情况越来越糟。他做了某件事,或者,他将要做某件事,会令他陷入……”她跌坐在床上,上半身对另一个女人前倾,“但愿我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需要引导吗?”湘儿轻声问道。 半夏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听见。船舱里只有她们两个,舱门关着,但是,她还是同样轻声地回答:“我不知道。也许吧。”???.23sk. 很难知道鬼子母们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她的亲眼所见已经足够让她相信所有关于她们能力的故事,她不会冒着被人偷听的危险。 “我不会拿令公鬼去冒险的。按理来说,我应该把令公鬼的事告诉她们,但是,纯熙夫人也知道,却什么都没有说。那是令公鬼啊!我不可以冒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连翘对这些梦有没有再说什么?”湘儿似乎认为不加上表示尊敬的是她的胜利之一,即使只有她们俩的时候。对此多数鬼子母们似乎并不在意,但是这个习惯引来了一些怪异的目光,还有一些苛责的目光;总的来说,她将会在巫鬼道接受训练。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半夏引用连翘的话,“连翘是这么说的:那个男孩在很远的地方,孩子,除非我们知道更多,不然我们无能为力。我会亲自确保一旦回到巫鬼道,就对你进行测试,孩子。” 半夏又道:”啊!她知道这些梦里一些暗示。我可以看得出,她知道的。我喜欢这个女人,湘儿;我真的喜欢她。但是,她不肯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而我,也不能把一切都跟她说。” “也许,如果我能认出那个挡着脸的男子?” 半夏点点头。不知怎的,她相信最好不要把这个汉子的出现告诉连翘。她想象不出理由,但是,她很肯定。每次她做这种使她确信令公鬼身陷险境的梦时,这个火焰眼睛的汉子出现过三次。他的脸上总是戴着面纱;有时候,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有时候,她只能在眼睛该在的地方看到火焰。 “那个男人,他嘲笑我。那笑声是那么目空一切。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他打算用脚踢开的挡路小狗。我害怕。他让我害怕。” “你能肯定,他跟其他梦、跟令公鬼有关系?有时候,梦只是梦。” 半夏摊摊双手:“有时候,湘儿你的态度跟连翘姐姐一模一样!”她在敬称上特意加重了语气,然后高兴地看到湘儿歪嘴。 “只要我能离开这张床,半夏……”敲门声打断了湘儿的话。半夏还没来得及说话或者移动,丹景玉座本人已经走了进来,把门在身后关上。 她独自一人,这真叫人吃惊了;她一向很少离开她的船舱,一旦离开,桑扬总是跟在她身边,也许还有其他鬼子母们。 半夏几乎是一跃而起。装了三个人的船舱显得有点拥挤。 “你们两个都还好吧?”丹景玉座愉快地说道。她歪着头看湘儿,“我相信,吃得也好吧?心情好吗?” 湘儿努力坐了起来,背靠着舱壁。“我的心情很好,谢谢。我们很荣幸,尊主。”半夏开口说道,但是丹景玉座挥手让她安静。 “回到河上感觉真好,但是,没事可做,很快就闷得像是天空都黯然失色了似的。”船身倾斜了,她调整了一下平衡,几乎是毫不费力,“今天,我来给你们上课。” 她在半夏的床尾上盘脚坐下:“坐吧,孩子。”半夏坐下,但湘儿开始尝试用脚把自己撑起来。 “我想,我到甲板上去好了。” “我说,坐下!”丹景玉座的声音如同鞭打,但湘儿继续站起来,摇摇晃晃。她的双手仍然扶在床上,但她已经几乎站直了腰。半夏准备好一旦她倒下,就上去扶她。 湘儿闭上双眼,缓缓坐回床上:“也许,我还是留下吧。上面肯定很大风。” 丹景玉座笑了一声:“她们告诉我,你的脾气就像一只给鱼骨哽住了喉咙的鱼鹰。孩子,有些人还说,不论你年纪多大,让你当一段时间的学徒对你会有好处。我说,只要你拥有我听说你有的能力,你就有资格成为见习使。”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一瞬间 她又笑了一声,又道:“我一直都相信,应该按能力给报酬。是的。我猜,一旦你到达巫鬼道,你可以学会很多。” “我宁愿请一位退魔师教我怎样用剑,”湘儿嘟哝。她抽搐一般地吞咽着,睁开双眼,“我很乐意在某些人身上用剑。” 半夏厉眼看着她;湘儿指的是丹景玉座吗?这不但愚蠢,而且危险。或者,是指孔阳?每次半夏提到孔阳,湘儿都会朝她厉言相向。 “剑?”丹景玉座说道,“我从来都觉得剑没多大用途,就算你能学会用剑的技巧,孩子,永远都有男子拥有跟你一样的技巧,而且,力气比你大得多不过,如果你想要一把剑——”她抬起手,半夏屏住了呼吸,连湘儿也睁圆了眼睛。 她手里有一把剑。白色的剑柄和剑刃都怪异地泛着蓝色,看上去有点冷:“这是用空气做的,孩子,用空气。它跟多数镔铁做的剑一样好用,更加好用,不过,还是没多大用途。” 剑变成了一把云头刀。没有过渡的变化;它就是忽然地从一样东西变成了另一样。现在,这把刀就有用了。削皮刀变成了薄雾,然后,消散了。 丹景玉座把空手放回膝盖上:“但不论是哪一样,都抵不上制造它们所付出的代价。还是自己带一把好菜刀更加方便、容易、简单。你必须学习何时使用你的能力,同时要学习如何使用,以及,何时最好用其他任何女人会用的方法来做事。” 湘儿道:“就让铁匠去制造剖鱼的刀子吧。太频繁、太随意地使用紫霄碧气,会使你上瘾。那就意味着危险。” “你会开始渴望更多,迟早你会冒险汲取比你能够控制的更多的紫霄碧气。那种行为会把你像蜡烛一样烧毁,或者如果我必须学会这一切,”湘儿生硬地插口道,“我宁愿学习些更有用的能力。这些这些搅动空气,湘儿。点亮蜡烛,湘儿。现在,把它熄灭。再点着。哈!” 半夏闭了一会儿眼睛:“求你,湘儿。请你控制一下你的脾气。”她紧咬着嘴唇,阻止自己大声说出来。 丹景玉座沉默了片刻。 “你以为是无用而有害的吗?有用,”她终于说道,“某些有用的能力。你想要一把剑。假设一个汉子拿着剑向我扑来。我会怎么做?你可以肯定,我会做些有用的事情。我想,我会这样做。” 一瞬间,半夏觉得床尾的女人身上有光芒闪烁。然后,空气似乎变得厚密起来;半夏的眼睛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完全能感觉到。她想提起手臂;它一动不动,她的脖子以下像是被埋在了浓稠的冻豆腐中一般。除了她的头部,其他部位都无法动弹。 “放开我!”湘儿咬牙切齿。她的眼中闪着怒火,她的头左右扭动,但是她的其他部分僵硬得像座雕像。 半夏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唯一被冻结的人。 “放开我!” “你觉得,这有用吗?而且,这只不过是空气而已。”丹景玉座的态度像在聊天,她们像是在喝茶闲聊:“一个大个子男子,一身肌肉,手握利剑,但是,利剑就跟他的胡须一样毫无用处。” “我说,放开我!” “而且,如果我不喜欢他所在的位置,哈,我可以把他捡起来,”湘儿缓缓地升起来,仍然是坐着的姿势,头几乎碰到舱顶,她狂怒地抗议着。丹景玉座微笑道,“我经常希望,我可以使用这种能力飞行。有记录说,在祸斗时代,鬼子母们可以飞,但是,记录上没有清楚地说明究竟是如何飞的。不过,不是以这种方式。它不能那样用。你相当于伸出双手去搬一个跟你自己一样重的箱子;你好像强壮,但是,不论你怎样抱住自己,你都无法把自己提起来。” 湘儿的头激烈地摆动着,但是,她的其他肌肉连抽搐一下都不行。“遭瘟的,放开我!”半夏使劲咽了咽口水,希望自己不会也被提起来。 “所以,”丹景玉座继续道,“强壮、蛮横的男人,诸如此辈。他不能对我做什么,而我却可以随意摆布他。怎么,如果我愿意——”她向前倾身,专注地盯着湘儿;她的微笑突然不再友善,“我可以把他翻过来头朝下,拍打他的屁股。”就像忽然间,丹景玉座向后撞去,猛烈得头在舱壁上弹了回来,然后,她留在那个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 半夏目瞪口呆,口干舌燥。这不可能发生。不可能。 “她们说得没错,”丹景玉座说道。她的声音显得很勉强,似乎呼吸困难,“她们说,你学得很快。她们还说,你必须怒火冲天,才能学会。” 她费劲地吸了一口气:“孩子,我们一起放了对方如何?” 飘在半空的湘儿目光如同火烧:“你现在就放了我,否则我会……”突然,她的脸上露出吃惊、挫败的表情。她的口无声地动着。 丹景玉座坐了起来,活动活动肩膀:“你并非什么都懂,不是吗,孩子?你学会的还不到百分之一。你丝毫不疑心我可以把你和太一的接触砍断。你仍然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你不能碰它,就像水底的虾不能碰天上的云一样。等你学会足够的知识可以成为合格的鬼子母之时,再也没有女人可以对你这样做了。你的力量越强,强行屏蔽你所需要的鬼子母就越多。现在,你认为,你想学习了吗?” 湘儿紧闭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阴郁地紧盯着丹景玉座的眼睛。丹景玉座叹了口气:“孩子,如果你的潜力稍微少一根头发那么多,我就会把你送到学徒总教习手中,叫她把你一辈子都留在那里。但是,你会得到你应得的回报。” 湘儿睁圆了眼睛,刚刚来得及开口大叫,就响亮地跌落床上。半夏缩了缩;床垫很薄,床板很硬。湘儿挪动着坐好,动作不大,脸上木无表情。 “现在,”丹景玉座坚定地说道,“除非你想看更进一步的演示,我们开始上课吧。我们也许可以说,还是继续上课。” 第三百六十六章 开始吧 “尊主?”半夏虚弱地说道。她下巴以下仍然无法动弹。 丹景玉座疑问地看看半夏,然后微笑:“噢,抱歉,孩子。恐怕,刚才你的朋友占据了我的注意力。”半夏突然又可以动了,她抬起手臂,只为了说服自己她可以。“你们都准备好学习了吗?” “是的,尊主。”半夏赶快回答。 丹景玉座朝湘儿挑起一边眉毛。 过了一会儿,湘儿生硬地说道:“是的,尊主。”半夏舒了一口气。 “好。现在,开始吧。清空你们的脑海,只留下花蕾。” 丹景玉座离开的时候,半夏大汗淋漓。她曾经以为其他鬼子母们中的一些算是严格的老师,但是,这个脸带微笑、容貌平常的女人耐心地榨干了她们的最后一滴精力,把它扯出来,每当似乎再没有力气剩下时,她像是可以伸手到你的体内一般搜出更多。不过,训练的成绩斐然。 舱门在丹景玉座身后关上后,半夏抬起一只手;一簇小火焰几乎贴着她的食指凭空诞生,在她的指尖上跳跃着,然后,从一只指尖跳到另一只指尖。本来,她不应该在没有老师至少也得是个见习使照看的情况下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她对自己的进步太过兴奋了,把这个规矩丢在脑后。 湘儿一跃而起,抓起自己的枕头朝着正在关上的舱门砸过去。“那那个讨人嫌、卑鄙、可耻的巫婆!愿天火烧死她!我要拿她去喂鱼。我要用可以把她下半辈子都变成绿色的药来灌她!我才不管她的年纪是不是大得可以当我奶奶,如果我能把她揪到思尧村去,她就再也不能舒服地离开。”她的磨牙声响得让半夏吓了一跳。 半夏熄灭手中的火焰,坚决地低眼看着自己的膝盖。她祝告求福自己能想出一个不被湘儿发现地溜出船舱的法子。 这次课程对湘儿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她全程都在按捺自己的脾气直到丹景玉座离开。一直以来,湘儿不发火的时候都无法很好地发挥紫霄碧气,而当她发火之后,力量又会一口气全部爆发。丹景玉座已经想尽办法激发她,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之后。半夏真希望湘儿能忘记自己也在场,看到、听到一切。 湘儿挺着胸僵硬地走到床前,站定,盯着床后的舱壁,双手握着拳头垂在身侧。半夏渴望地看着舱门。 “不是你的错。”湘儿说道。半夏愣了愣。 “湘儿,我……” 湘儿转身,低头看着她:“不是你的错,”她重复道,语气却不能令人信服,“但是,如果你敢泄漏一个字,我会……我会……” “我一个字都不说,”半夏飞快地回答,“我甚至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字都无法泄漏。” 湘儿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点点头。突然,她一扭嘴唇:“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的味道能比生牡蛎的味道更难吃的了。我会记住的,下次你再做笨鹅的时候,所以,你小心点。” 半夏缩了缩。那是丹景玉座用来激发湘儿怒气的第一个法子。丹景玉座先是用紫霄碧气困住了湘儿,然后,一团黑色的像油脂一般闪光、气味难闻的东西突然出现,强行塞进了禁魇婆的嘴里。丹景玉座甚至捏住她的鼻子逼她吞下去。湘儿的记性很好,只要她见别人做过一次,就能记住做法。半夏也知道,一旦湘儿决定要这样对付她,她将想不出任何阻止的方法;虽然她自己可以成功地让一簇火焰跳舞,却永远不可能把丹景玉座压在墙上。 “至少,你不会再晕船了。”湘儿咕哝一声,然后短促尖利地笑了一声。“我太气愤了,忘了晕船。”她又沉闷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我太郁闷了,没心情晕船。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拖着倒过来穿过一个木板节孔。如果学徒训练就是这个样子,你一定很有动力拼命学习。” 半夏低头朝着膝盖愁眉苦脸。跟湘儿相比,丹景玉座对她只不过是循循诱导,对她的成功露出微笑,对她的失败表示同情,然后再次诱导。但是,所有鬼子母们都说过,到了巫鬼道,事情就不一样了;将会更艰苦,虽然她们都不肯说如何艰苦。如果她必须日复一日地经历湘儿的遭遇,她相信自己是扛不住的。 船的移动出现了变化。摇晃减弱了,头上的甲板传来脚步声。一个汉子在呼喊什么,半夏听不太清楚。 半夏抬头看着湘儿:“你觉得是不是嘉荣……?” “只有一个查出来的办法,”湘儿回答,然后,坚决地从钉子上取下披风。 她们走到甲板上时,船伙儿在四处跑动,拉动绳子,收起船帆,准备长桨。此时,风已经减弱成了微风,空中的乌云正在散开。 半夏冲到船栏边。 “是的!是嘉荣!”湘儿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边。 眼前的岛屿是如此庞大,以至于更像是河流被分成了两边,而不是被河流包围的一片土地。丝绸手巾一般光滑的桥梁从岛屿两边的岛岸伸出,跨过河流和沼泽。m.23sk. 城墙,嘉荣的城垣,在穿透云层的阳光之下闪闪生辉。岛屿西岸,在天空衬托之下,黑色的五雷影山耸立在城后,折断的山峰喷出一丝薄烟,独自屹立在平原和丘陵之中。五雷影山,应化天尊死去的地方。五雷影山,因应化天尊之死而诞生。 半夏真希望自己看到那座山的时候不要想起令公鬼。一个可以引导的男人。愿上天保佑他。 河面上,河水中,立着一道高大的弧形墙壁,鼍龙船从一个宽阔的开口驶了进去。里面,是一个长长的码头围绕着一个圆形海港。船伙儿收起最后一片船帆,仅靠船浆来操纵船只,船尾先入地开进船坞。沿着长码头,其他一起来到下游的船只在已经停在港里的船只之间穿行,挤到各自的停泊位置。本来已经忙碌的码头上,白火焰旗帜促使苦力更加快了脚步。 第三百六十七章 叹为观止 丹景玉座走到了甲板上,船的缆绳还没完全系好,但是,她一出现,码头苦力就立刻搭了一个踏板通往岸上。桑扬走在她的身边,手里握着火焰雷击木,其他船上的鬼子母们都跟着她们俩上了岸。没有一个鬼子母们朝半夏或者湘儿瞥一眼。 码头上,一群披着披肩的鬼子母们上前迎接丹景玉座,谦卑地鞠着躬,如同欢迎家长回家的孩子。码头一片忙碌景象,忙着卸货和迎接丹景玉座的到达;士兵们上岸之后开始集合,汉子卸下一箱箱货物;牛角号声跟观众的欢呼声争响。 湘儿大声冷哼:“看样子她们把我们给忘了。来吧。我们自己照顾自己。” 半夏却舍不得离开她的嘉荣第一印象,但她还是跟着湘儿走下船舱去取行李了。等她们俩手臂上挽着包袱回到甲板上时,士兵和牛角号手都不见了鬼子母们也不见了。汉子们正在把甲板上的舱口盖打开,或者收缆绳。 甲板上,湘儿抓住了一个船伙儿的手臂,是一个穿着棕色粗布无袖中衣的魁梧汉子。 “我们的马匹,”她开口说道。 “我很忙,”他怒道,挣脱手臂,“马匹会送进巫鬼道。”他上下打量她们,又道:“如果你们要去巫鬼道,最好自己去。”鬼子母们不喜欢拖拖拉拉的新人。另一个正在对付一个一个脱离缆绳的大包的汉子朝他嘶喊,他头也不回就走开了。???.23sk. 半夏跟湘儿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她们真的要靠自己了。 湘儿大步走下船去,脸上挂着阴沉的决绝神色,而半夏则沮丧地走下踏板,在码头上滞留的气味中穿过。 “她们都说希望我们来,如今,她们却根本不在乎我们。” 一道宽大的台阶向上升起,通往一个宽阔的深红色拱门。到达拱门之后,湘儿和半夏站住脚步,目瞪口呆。 虽然拱门附近的建筑多数从招牌上看来是客栈和店家,但是每一座都像一座小的宫殿。处处都是华丽的石木建筑,每一座建筑的线条似乎都是下一座的补充和相称,引领着目光往前流动,一切似乎都是一个庞大设计的一部分。有些结构甚至根本不像建筑物,而是像仙境、或者大的梦境,或者各种各样风化而成的悬崖和假山。就在拱门的前方,是一个广阔的广场,有一个泰山石敢当和许多树木,可以看到远处还有一个广场。一切建筑之上,是众多优雅的高塔,有些高塔之间由悬在高空中的桥梁连接。在所有高塔之上,还有一座最高最宽的、与玄武城垣一样雪白的高桥。 “第一眼就让人叹为观止。” 这时候,她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第十眼、第一百眼依然如此。” 半夏转过身。是一个鬼子母;半夏很肯定,虽然对方没有披披肩。没有人能拥有这种岁月无痕的容貌;而且,她有一种自信的神态,更肯定了这一点。再看看她的手,戴着巴蛇噬尾金戒指。这个鬼子母有点胖,笑容温暖,是半夏见过的模样最古怪的女人之一。她的胖掩不住高颧骨,眼睛向颧骨倾斜,眼珠是最清澈、最苍白的褐色,她的头发却几乎跟火焰同色。半夏好容易才阻止自己盯着她的头发,和那双稍微倾斜的眼睛看个不停。 “当然,是黄巾力士建造的,”鬼子母继续道,“而且,有些人说,这是他们最杰出的作品。这是裂世之后最早建起的城市之一。当时,这里加起来只有不超过五百人,其中我们的姊妹只有二十个不到但是,他们的建造是为将来的发展而建的。” “这是个美丽的城市,”湘儿回答,“我们要到巫鬼道去。我们是来接受训练的,但是,似乎没人在乎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有人在乎,”女人微笑道,“我到这里来就是接你们的,只不过,我跟丹景玉座说了一会儿话,所以迟了。我是璐瑶安夫人,学徒总教习。” “可我不是来当学徒的,”湘儿语气坚决,“只是有点太过匆忙,这是丹景玉座亲口说的,我要成为见习使。” “我听说了,”璐瑶安夫人的语气很轻松,“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做法,但是,她们说你是个例外。不过,你要记住,就算是见习使,我也一样可以惩罚她。相比学徒,这样做需要打破更多规则,但是,这样的事情已经有先例。” 她对湘儿的皱眉只当没看见,转向半夏:“而你,是我们的新学徒。有新的学徒加入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我们最近的学徒太少了。加上你,就有四十个,只有四十个。其中,只有不超过八个或者九个可以升级为见习使。不过,我认为,你不需要太过担心这事,只要你努力学习,全心投入。训练是很艰苦的,就算她们都告诉我说你很有潜力,也不会有丝毫轻松。如果你不能无惧任何困难坚持到底,又或者,你会在压力之下崩溃,那我们最好现在就查出来,然后让你离开,而不是等到你成为真正鬼子母,承托着其他人的托付时。一个鬼子母的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这里,我们会让你做好准备,只要你拥有必须的能力。” 半夏吞了吞口水。在压力下崩溃?她咬了咬牙说道:“我会尽力的,尽我所能。”她弱弱地说道。“而且,我不会崩溃。” 湘儿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璐瑶安夫人她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女先生”这个敬称像是被挤出来一般,一定要对她这么严厉吗?血肉之躯的承受能力有限。我对于学徒必须经历的磨炼有所了解。当然没有必要用故意打击的方法来查出她有多坚强吧。 “你指的是丹景玉座今天对你做的事情吗?”湘儿的背僵硬地挺直了;璐瑶安夫人的样子像是在竭力忍笑,“我跟你说过,我和丹景玉座说了一会儿话的。不用担心你的朋友。学徒训练很艰苦,但没有那么严重。那是新见习使开头那几十天的情况。” 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需要什么吗 湘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夏觉得禁魇婆的眼睛都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是用来考验少数也许躲过了本该接受的学徒磨炼的见习使的。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容许我们鬼子母们中混入可能在外面世界的压力下崩溃的人。” 鬼子母上来用胳膊搂住她们的肩膀,一边一个。湘儿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来吧,”璐瑶安夫人说道,“我会带你们去你们的房间。巫鬼道在等你们。” 夜晚很冷,大山脉里面的夜晚总是如此。从高耸的山峰刮来的风里携带着积雪的冰寒。令公鬼在坚硬的地上动了动身体,把披风和羊毛毯都裹得更紧。半睡半醒之间,他的手伸向放在旁边的宝剑。再等一天,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最多再等一天,然后我们就继续走。如果明天再没有人来,不论是邓禹还是妖魔邪祟,我就送紫柳回瑶琳桐庐。 这句话他之前也已经对自己说过。每一天,他们都呆在山侧,监视着叶超说在另一个世界里,痕迹曾经在的地方——紫柳说,在这个世界里,妖魔邪祟一定会从这个地方经过——令公鬼跟自己说,是时候离开了。然后,紫柳就摸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说神霄玉府伏魔令如何如何,而他,不知不觉地就答应再等一天才走。 寒风之中,令公鬼哆嗦着,想起摸着自己手臂看着自己眼睛的紫柳。如果被半夏看到,她一定会把我的皮给扒了,还把紫柳的也扒了。半夏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嘉荣,正在学习如何当鬼子母了吧。下次她看到我的时候,可能会尝试封禁我了。 令公鬼挪了挪,手从宝剑上移到了装着谢铁嘴的琵琶和羌笛的包袱上。无意识地,他的手指捏紧了说书先生留下的披风。他想: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很快乐,虽然我在逃命。卖艺维生。我完全不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事。现在,早已经不可以回头了。m.23sk. 颤抖着,令公鬼睁开双眼。唯一的光亮来自刚过满月不久的娥眉月,低低地挂在空中。营火会把他们暴露在他们监视的对象眼中。巫咸在梦中喃喃自语,就像隆隆低响的雷声。一匹马儿跺了一下脚。叶超是第一个守夜的,坐在山侧略高一点的突出石块上;他很快就会来叫醒令公鬼换班。 令公鬼翻了个身然后定住。月色下,他可以看见紫柳的身影,在他的鞍囊上方弯着腰,手在扣子上。她的白裙在微弱光线下很显眼。 “你需要什么吗?” 她吓了一跳,转身盯着他。“你——你吓到我了。”他爬起来,推掉羊毛毯,用披风包着自己,走过去。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躺下时,鞍囊就放在自己的身边,他总是把鞍囊放在身边。他从她手中取回鞍囊。所有的扣子都还好好的,就连放置那面讨厌的旗帜的那边扣子也是。我的命怎会因为留着它而得救?如果被人看见它,认出它,我会因为拥有它而死。他怀疑地看着紫柳。 紫柳留在原处,抬头看着他。月光在她的黑色眼睛里微微反光。“我想起来,”她说道,“我一直穿着这条裙子太久了。如果我能找到其他衣服临时穿一下,那么我至少可以用刷子把它刷一刷。也许,我可以穿你的中衣。” 令公鬼点点头,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她的裙子跟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干净,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半夏的裙子上出现一个污点,那么她只有立刻把它消灭掉才会甘心。 “当然可以。”他从塞着行李的那边解开足够大的口子,扯出一件白色丝中衣。 “多谢。”她把手伸到背后。他意识到,她是要解裙扣。 令公鬼睁大了双眼,跳起来转过身。 “如果你能帮我解,会容易很多。” 令公鬼清了清喉咙。“这不合适。我们又没有订婚,或者——”他心里喊道:不要再想了!你永远不能跟任何人成亲。“就是不合适。” 她轻柔的笑声引发一阵凉意沿着他的脊梁流过,他突然想:如同被她的手指沿着他的脊梁滑过。他竭力不去听身后的嗦嗦声。“呃——明天,明天,我们就去瑶琳桐庐。” “那么神霄玉府伏魔令怎么办?” “也许我们搞错了。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往这边走。叶超说过,通向赞陀屈多尊者的匕首有几条路可以走。如果他们再往西走一点,根本不需要走进山里。” “但是,我们跟踪的痕迹到这里来了。他们会来的。弯月夔牛角会来的。你现在可以继续了。” “虽然你这样说,但是我们不知道”他转过身,没说完的话都吞了回去。 她用手臂勾着裙子,她的身上穿着他的中衣,松垮垮的架在她身上。那是一件长尾中衣,是量着令公鬼的身高而做的,但是,紫柳在女人中算是高个子。中衣的下摆把她的大腿遮挡了一半多一点。倒也不是说,令公鬼从来没见过女孩的大腿,锡城的女孩常常把裙子挽起来绑住,在水树林的塘子里涉水。但是,她们一到梳辫子的年纪就不会这样做了,而此刻,周围环境也很黑暗。月光似乎使她的皮肤发亮。 “你不知道什么,令公鬼?”她的声音融化了他的关节。 他响亮地咳了一声,转身面对另一个方向。“嗯,我想啊,我呃——” “想一想荣耀吧,令公鬼。”她伸手摸着他的后背,令公鬼几乎要丢脸地怪叫一声,“想一想,找到神霄玉府伏魔令的人将会得到何等声名。当我站在找到神霄玉府伏魔令的英雄身边时,我将会多么骄傲。你不知道,你和我,我们俩一起将攀登多高的顶峰。得到神霄玉府伏魔令,你就可以成为王者。你可以成为另一个卫符。你——” “令公鬼大人!”叶超喘着气冲进营地,“大人,他们——”他突然一个急刹,喉咙里发出咯咯声。他的目光掉到地上,绞着双手站着。“原谅我,大人。我不是有意我对不起。”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不想要 巫咸坐起来,毯子和披风都落下了。“发生什么事?已经轮到我守夜了吗?”他朝令公鬼和紫柳看过来,即使是在月色下,他睁大眼睛的动作也足够清楚。 令公鬼听到紫柳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他从她身边走开,仍然不看她。却看到她的腿如此雪白,如此光滑。 “什么事,叶超?”令公鬼尽量平缓地问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生叶超的气,自己的气,还是,紫柳的气?没理由生紫柳的气。“你见到什么了吗,叶超?” 寻访使低着眼皮说道:“是营火,大人,就在下面的小丘里。我起初没有看见。因为他们把火压得很小,而且藏了起来,不过,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躲避身后的人,而不是前方和上面的人。就在两里之外,令公鬼大人。肯定不会超过三里。” “想必是罗汉果,”令公鬼说道,“毕竟邓禹不会害怕有人跟踪。一定是罗汉果。”一时之间,令公鬼不知道此刻自己该怎么做。他们一直在等罗汉果,但是,此刻这个人就在一两里之外,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了,“明天早上明天早上,我们就跟着他们。等邓禹和其他人赶上之后,我们就可以直接向他们杀过去。”天籁小说网 “这么说,”紫柳说道,“你要让这个邓禹得到神霄玉府伏魔令了。还有,荣耀。” “我不想要,”令公鬼想都没想就转过了身,她就在眼前,双腿在月光下白皙如玉,她丝毫不在意,就像这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就像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这念头自己冒了出来,她想要的是得到神霄玉府伏魔令的男子。 “我们三个人是无法从他们手中夺走弯月夔牛角的。邓禹带了二十个长矛兵。” “你不知道你是否能夺走它。你也不知道,这个人带了多少随从?”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很坚决,“你甚至不知道,在那里扎营的人是否拥有弯月夔牛角。唯一的方法就是你自己下去看一看。带着你的昆季去吧;他们一族拥有锐利的眼睛,在月光下也能看清。而且,他也有力气搬动弯月夔牛角和它的箱子,只要你做出正确的决定。”她的口气很坚决。“你不能肯定,那里的人是否罗汉果。叫叶超四处搜寻根本不存在的痕迹,结果真正的妖魔邪祟来到时,自己却全部暴露在开阔地,那可就好看了。” “我自己去,”他说道,“叶超和巫咸保护你。” 紫柳笑着走近他,仪态万千如同舞蹈。她抬头看令公鬼,月影把她的脸挡住,宛如面纱,显得那么神秘,令她加倍美丽。“我可以保护自己,直到你回来保护我为止。带昆季去吧。” “她说得对,令公鬼,”巫咸站起来说道,“在月色之中我看得比你清楚。有我的视力帮助,比你独自一人去看得更清楚,我们可以不用靠得太近。” “好吧。”令公鬼大步走向自己的宝剑,把它扣在腰间。弓和箭留下了;黑暗中,弓发挥不了什么用处,而且,他打算去看,而不是去战斗。“叶超,把营火位置指给我看。” 寻访使带着令公鬼爬上山坡,爬到岩石上,那块石头就像从山侧伸出的一只巨大拇指。那营火只是一个小点而已——叶超指给他看的时候,令公鬼一开始还没看见。不论是谁生的火,一定是不想被人看见。他把它的位置记在脑中。 他们回到营地时,巫咸已经给什伐赤和大马上好了鞍。令公鬼爬上马背时,紫柳捉住了他的手。“记住,荣耀,”她轻声说道,“记住。”她身上的中衣比他的印象中显得更合身,就像是,中衣配合着她的身形重塑了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抽回来,说道:“叶超,以你的生命保护她。巫咸?”他轻轻踢了踢什伐赤的肚子。黄巾力士的大马迈着沉重步子跟在身后。 他们没有试图加快脚步。夜晚笼罩着山脉的侧面,月影使每一步都难以看清。令公鬼再也看不到那火光了——不用问,从水平方向看去,它藏得很好——但是,他牢牢记得它的位置。对于一个学会在锡城老林子的纠缠树木之中狩猎的人来说,寻找那簇火并不是很困难。然后,该怎么做?紫柳的脸在他眼前浮现:当我站在找到神霄玉府伏魔令的人身边时,我将会多么骄傲。 “巫咸,”为了理清头脑,令公鬼忽然说道,“她叫你昆季是什么意思?” “令公鬼,在古语中,”黄巾力士的大马犹犹疑疑地选择着落脚点,但是,巫咸指引它前进的时候肯定得像是走在日光中,“它的意思是兄弟,是手足昆季,亲如手足,的缩略语。它是一个很正式的用语,不过,我听说瑶琳桐庐人用词都很正式。至少,贵族是这样的。我在那里见过的平民根本一点都不正式。” 令公鬼皱起眉。一个放羊的不可能被一个正式的瑶琳桐庐贵族家族接受。他骂自己:你头脑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捣鬼,马鸣没有说错你。你疯了,而且头大发胀。但是,如果我可以成亲,他祝告求福自己能停止胡思乱想,可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太虚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使思考成为遥远的事情,成为其他人的事情;乾曜照耀着他,向他招手。 令公鬼咬紧牙关,忽略它;这就像是企图忽略头脑里的一块热炭,但是,至少他可以控制它。 或者,几乎可以。 令公鬼差点想遣散太虚,然而,外面的夜色里有妖魔邪祟,而且此刻离他更近了。还有黑水修罗。他需要空灵,甚至需要太虚中那令他难安的平静。他想:我不需要碰它。我不需要。 过了一会儿,他收住什伐赤的缰绳。他们站在山脚,山坡上稀疏的树木在夜里只有乌黑的影子。“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很靠近了,”令公鬼轻声说道,“我们最好下马走吧。”他从马鞍上滑下,把红棕小马绑在一棵树上。 第三百七十章 太虚在摇曳 “你没事吧?”巫咸一边下马一边轻声问道,“你听起来有点怪。” “我没事。”令公鬼发现自己的语气有点硬邦邦。紧绷。乾曜在呼唤他。不!“小心点。我不能肯定到底有多远,但是,那簇火应该就在——我们前面的某处。我猜,在山顶。”黄巾力士点点头。 令公鬼缓缓地从一棵树后滑到另一棵树后,每一步都很小心,手里紧紧握着宝剑,避免它敲在树身上。他庆幸这里没有矮树。巫咸跟着他,就像一个大影子;令公鬼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一切都藏在月影和黑暗中。 突然,月光的变换驱散了他前方的阴影,他凝固不动,摸着一棵大树杜鹃的粗糙树身。地上昏暗的影子变成了裹在羊毛毯中的人,离他们不远处,是另一群更大的影子。是睡着了的黑水修罗。他们已经熄灭了营火。一束在树枝之间移动的月光在地面的一件物品上反射出金色和银色的光芒,就在两堆影子的中间。 月光似乎变亮了;一瞬间,令公鬼可以看得很清楚。在那闪光的旁边躺着一个睡觉的人影,但是,吸引他目光的不是那个影子。 箱子。 弯月夔牛角。 还有,箱子上的东西,月光下,它闪起一点红光。是匕首!为什么罗汉果要把它放在那?巫咸的大手把令公鬼的嘴巴连同相当一部分脸一起捂住了。令公鬼转过身看着黄巾力士。巫咸缓缓地朝他的右方指去,像是害怕动作会引起注意。 起初,令公鬼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不到十步之外,一个影子动了。一个高大、壮实、矮胖的影子。令公鬼屏住了呼吸。一只黑水修罗。它抬起鼻子,像是在闻什么。它们中有一些是靠气味狩猎的。???.23sk. 一时间,太虚在摇曳。妖魔邪祟营地里,有人动了动,黑水修罗转头朝那个方向闻。 令公鬼凝固不动,任由空灵的平静把自己包裹。他的手握着剑,但是,他没有理它。太虚就是一切。要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水修罗。 那个影子又朝妖魔邪祟的营地看了片刻,然后,像是满意了,又蹲下身躲在了一棵树旁。几乎是立刻从那里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像撕扯粗布一般的声音。 巫咸的嘴巴凑近令公鬼的耳朵。“它睡着了。”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道。 令公鬼点点头。父亲老典跟他说过,黑水修罗很懒,对杀戮以外的任何使命都容易放弃,除非是在恐惧的逼迫下。他转身看着营地。 那里,一切恢复静止和死寂。月光不再照着箱子,但是,令公鬼现在知道哪个影子是箱子了。他可以在脑海中看见它,就在太虚之外,在乾曜的光芒之中,漂浮着,闪着金光,镶着银纹。神霄玉府伏魔令和马鸣需要的匕首,这两样都几乎近在咫尺。紫柳的脸跟箱子一起漂浮。他们可以在早上跟踪罗汉果的队伍,等待邓禹赶来。假设邓禹真的来了,假设他可以在失去寻访使的情况下仍然跟踪着痕迹而来。不,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全都近在咫尺。紫柳在山上等着。 令公鬼示意巫咸跟着,然后趴在地上,朝着箱子匍匐前进。他听到黄巾力士压抑地吸了一口气,但是,他的眼睛紧盯着前方箱子的影子。 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躺在他的左边和右边,但是,他曾经见过从前父亲老典潜近一只鹿,近得在它跳走之前可以摸到它的肚子;他曾经竭力向父亲学习过。 发疯!这个念头黯淡地飞过,几乎不可触及。这是发疯!你——发——疯——了!黯淡的念头;其他人的念头。 缓缓地,静静地,令公鬼滑到那特别的影子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摸到那金子做的华丽花饰。这是装着神霄玉府伏魔令的箱子。他的手还碰到了盖子上的另一件东西。是匕首,没有鞘。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想起它对马鸣的伤害,令公鬼猛地缩了手,太虚随着他的激动而摇曳。 睡在附近的男人——距离箱子不到两步;其他人都没有睡得这么近,都睡在至少在五步之外——在梦中呻吟着,在毯子里扭动。令公鬼让太虚把思想和恐惧都卷走。那男人在梦中不安地喃喃自语,静止不动了。 令公鬼的手回到匕首上,但没有碰它。它一开始并没有伤害马鸣。至少,不太多;不太快。他一口气把匕首拿起来,塞到腰带后面,然后放开手,减少被它直接碰到皮肤的时间。也许匕首会伤害他,可是马鸣没有它会死的。令公鬼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沉重得几乎要把他拉倒,压迫着他。但是,在太虚中,这种感觉跟思绪一样遥远,匕首的感觉很快就淡化成他习惯的感觉了。 令公鬼只多浪费了一会儿,瞪着阴影中的箱子——弯月夔牛角一定就在里面,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打开它,他自己一个人也无法抬走它——然后,他四处寻找巫咸。他发现,黄巾力士就蹲在他身后不远处,巨大的脑壳旋转着,左右看着那些熟睡的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就算在夜里,也可以清楚看出,巫咸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在月光下,它们就像茶碟子那么大。令公鬼伸手握住巫咸的手。 黄巾力士吓了一跳,吸了一口气。令公鬼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把巫咸的手放在箱子上,做了个抬的动作。有那么一会儿——在夜里,在一群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中间,这一会儿就像是永远;实际上,它不超过一个心跳的时间——巫咸目瞪口呆。然后,缓缓地,他伸手抱住金箱子,站了起来,似乎毫不费劲。 极度小心,甚至比来的时候还小心地,令公鬼开始跟在巫咸和箱子后面离开营地。他双手握着剑,看着那些熟睡的妖魔邪祟以及黑水修罗的静止身影。随着他们脚步的离开,所有阴影都被黑暗吞得更深。几乎自由了。令公鬼心想狂喊:我们成功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出手如电 睡在箱子附近的汉子突然像被勒住脖子一般,大叫一声坐了起来,随即一跃而起。“它不见了!醒醒,你们这班蠢货!它——不——见——了!”是罗汉果的声音;即使是在太虚之中,令公鬼也听得出来。其他人纷纷爬起来,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都在互相喊问发生了什么事,咆哮、嘶吼。 罗汉果的声音提升为嗥叫。“妈的,我知道是你,令公鬼!你躲着我,但是我知道你在那里!找出他!找出他!大罗——尔!”凡人和黑水修罗朝各个方向四散。 令公鬼悬浮在空灵之中,继续前进。他进营地的时候几乎把乾曜给忘记了,但是此刻,他感觉到它在脉动。 “别怕,他看不见我们,”巫咸低声说道,“一旦我们到达马匹那里——”前方的黑暗中,跳出一只黑水修罗朝他们扑来,它长着一张凡人的脸,口鼻位置被残忍的狼嘴取代。镰刀长剑带着风声砍下。m.23sk. 令公鬼不加思索地行动了。 他与剑刃合而为一。 出手如电。 黑水修罗落下时惨叫一声,死去时又叫了一声。 “快跑,巫咸!”令公鬼命令。同时——乾曜在呼唤他。“快跑!”他模糊地意识到巫咸笨重而别扭地开始飞奔,但是,另一只黑水修罗正在夜色下扑来,长着山猪的口鼻獠牙,高举着尖钉斧头。令公鬼流畅地滑到黑水修罗和黄巾力士之间;巫咸必须带着弯月夔牛角离开。黑水修罗的头和肩膀都比令公鬼高,身体比他宽了一半,默默地呲着獠牙朝他扑来。 电光火石之间,又是一刀。 这次,没有惨叫。令公鬼倒退着在巫咸身后走着,监视着黑夜。乾曜朝他吟唱,那是多么甜美的歌谣。紫霄碧气可以把他们全部毁灭,把罗汉果和其他人烧成灰烬。不!又来了两只黑水修罗,像虎又像山羊,闪着寒光的牙齿和扭曲的羊角,像荆棘中藏着蜥蜴。第二只黑水修罗倒下,羊角几乎扫过令公鬼的肩膀,他单膝跪地,平稳地站起来。乾曜的吟唱诱惑地轻抚着他,用千根业力拉扯着他。他想:用紫霄碧气把他们全部毁灭。不。不!我宁愿死。如果我死了,一切就了结了。 一群黑水修罗出现了,犹疑地搜寻着。有三只,四只。突然,其中一只指向令公鬼,嗥叫一声,其他三只和应着冲过来。 “来得正好!”令公鬼喊道,跳起来迎上去。 一瞬间,它们吃惊地愣了愣,然后,他们高举长刀和巨斧,叫喊着继续冲来,叫声粗嘎却愉快,渴望着鲜血。令公鬼伴随着乾曜的吟唱在它们中间起舞。蜂鸟吻蔷薇。那歌谣是如此可爱,填满他的内心。猫踩热沙。手中的宝剑如有生命,以前从来都没有试过这样。他战斗着,似乎挥舞天元应龙宝剑可以阻止乾曜接近他。天元应龙展翅。 令公鬼盯着身边地上不动的身躯。“死了更好。”他喃喃说道。他抬起眼睛,看着营地所处的山上。罗汉果在那里,还有妖魔邪祟,和更多黑水修罗。 太多战斗。如果活下去,要面对的太多了。他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步。又一步。 “令公鬼,快来!”巫咸焦急的轻呼声飘过空灵飘到他的耳中,“看在厚土和上天的份上,令公鬼,快来啊!”小心翼翼地,令公鬼弯下腰在一只黑水修罗的衣服上擦掉剑刃上的血迹。然后,就像孔阳在监视他的训练一般,他很正式地回剑入鞘。 “令公鬼!” 令公鬼像是完全不觉得紧急一般,走到马匹旁跟巫咸会合。黄巾力士正在用鞍囊里取出的带子把金箱子绑在马鞍上。他的披风塞到了箱子下帮助把箱子稳在圆滑的马鞍上。 乾曜不再吟唱了。它,那倒胃的光芒,就在那里,但是,它留在原处,像是真的被令公鬼赶走了一般。他疑惑地释放了太虚。 “我觉得我要发疯了。”令公鬼说道,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他回头看着他们来的方向。呼喊和嗥叫从五六个不同方向传来;是搜寻的迹象,而不是追杀。至少还不是。他踩蹬上马。 “有时候,你说的话我有一半都听不懂,”巫咸说道,“如果你必须发疯,可否至少等我们回到紫柳夫人和叶超那里呢?” “你的马鞍上绑了那个东西,怎么骑马?” “我跑步!”黄巾力士说到做到,立刻快步小跑起来,用缰绳拉着大马跟在身后。令公鬼跟上。 巫咸的速度跟马匹小跑的速度一样。令公鬼心中想来,黄巾力士不能持续这样的速度很久,但是,巫咸的脚从不摇曳。于是令公鬼认定,黄巾力士吹嘘自己曾经跑赢过一匹马的话也许是真的。时不时地,巫咸边跑边回头看看,但是,妖魔邪祟的嘶喊和黑水修罗的嗥叫声渐渐远去了。 尽快地面开始严重倾斜,巫咸的脚步也几乎没有慢下来,他跑进他们山侧的营地时,只是略略喘气。 “你得到它了。”紫柳的目光落在巫咸马鞍上的那只华丽箱子上,欢呼道。她已经穿回裙子了;令公鬼觉得它白得像雪。“我就知道,你会做出正确决定的。我可以看一眼吗?” “有没有被他们发现,大人?”叶超焦虑地问道。他敬畏地盯着箱子,同时也瞟着外面的夜色,瞟着山下,“如果他们跟来了,我们必须赶快走。” “我认为他们没有跟来。到那块突出岩石去看看你能不能发现什么情况。”令公鬼下马,叶超快步爬上岩石,“紫柳,我不知道怎样打开箱子。巫咸,你知道吗?”黄巾力士摇摇头。 “让我试试”即使对于一个像紫柳这么高的女人来说,巫咸的马鞍仍然很高。她伸出手去抚摸箱子表面漂亮的图案,沿着它们移动,然后按下去。“咔哒”一声,她推推盖子,打开了。 然后,她踮起脚尖,要伸手进箱子,令公鬼从她的肩后伸手过去,取出神霄玉府伏魔令。他以前见过它一次,但从来没有碰过它。虽然它很漂亮,但是看起来既不像年代久远,也不像威力强大。它是一个卷曲的金色弯月夔牛角,在微弱的光芒下闪烁,弯月夔牛角口边缘嵌着一圈银色文字。他用手指抚摸那奇怪的篆字。它们像是能吸引月光一般。 第三百七十二章 误解我了 “阳盛则阴衰,君盛则臣服。阴、阳、和三者相通,道乃可成”她念道,“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我的召唤。你可以比卫符更伟大。” “我要把它带到定阳,交给师左次大人。”它应该被送往嘉荣,他心想,但是,我受够鬼子母们了。就让师左次或者邓禹把它送去吧。他把弯月夔牛角放回箱子里;它反射着月光,十分引人注目。天籁小说网 “你疯了。”紫柳说道。 这句话让令公鬼打了个哆嗦。“是不是发疯都好,我决定这样做了。我跟你说,紫柳,我跟伟大传奇没有关系。刚才在外面的时候,我觉得我想伟大。一时之间,我觉得,我想要得到——”令公鬼突然心中一片悲哀,她是这么美丽。半夏。紫柳。不论是哪一个,我都配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控制了我。”他又想:乾曜为我而来,但是我用宝剑把它赶走了。这也是发疯吗?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弯月夔牛角应该属于定阳。就算不是那里,师左次大人也知道该如何处理它。” 叶超从上面出现:“营火又出现了,令公鬼大人,而且,很旺盛。我觉得我还听到了嘶喊声。全都在山下。不过,我认为他们不会到这里来。” “你误解我了,令公鬼,”紫柳说道,“你已经不能回头。你已经无法脱身。那些妖魔邪祟不会因为你把弯月夔牛角夺走了就简单地离开。远远不会。除非,你知道全部杀死他们的方法,现在,他们会像你追猎他们一样追猎你。” “不!”令公鬼的激烈反应让巫咸和叶超吃了一惊。他缓和语气,“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们全部杀死。在我看来,他们可以永远活下去。” 紫柳摇头,长发如波浪般起伏。“那么,你不能回头,只能继续向前。你可以很快就到达瑶琳桐庐的城墙下,比回到定阳快许多。难道,再陪我几天这么麻烦吗?” 令公鬼瞪着箱子。紫柳的陪伴又怎么会麻烦,但是,接近她使他不停地想不该想的事情。不过,回头往北走就意味着冒险遭遇罗汉果和他的追随者。这一点她说得没错。罗汉果永远不会放弃。邓禹也不会放弃。如果邓禹继续往南,那么令公鬼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会走到旁边去,他迟早会到瑶琳桐庐。 “好吧,瑶琳桐庐,”他同意道,“你得给我带路,紫柳。我从来没有去过瑶琳桐庐。”他伸手关上箱子。 “你有没有从妖魔邪祟那里拿别的东西?”紫柳问道,“你之前提过一把匕首。” “我怎会忘记?”令公鬼没有合上箱子,从腰带里拔出了匕首。光秃秃的匕刃像弯月夔牛角一般弯曲着,上面刻着金鳞蟒蛇。柄尖上的红宝石跟他的大拇指一样大,在月色下像邪恶的眼睛一般闪烁着。它是如此华丽,如此邪恶,但感觉却跟其他刀子没太大差别。 “小心点,”紫柳说道,“不要割到自己。” 令公鬼觉得心惊。仅仅是带着它已经很危险,他不敢想象被它割到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历下城的匕首,”他对其他人说道,“不论是谁,带着它足够久,心智就会被它扭曲。它的邪恶会深入骨髓,就像它亵渎历下城一样。没有鬼子母们的治疗,它的亵渎最终可以致命。” “这就是折磨马鸣的匕首,”巫咸轻声说道,“我从来不怀疑。”叶超瞪着令公鬼手里的匕首,双手在曳撒前擦拭。寻访使的样子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任何一个人如无必要,都不要碰它,”令公鬼继续道,“我会想个办法带着它——” “它很危险,”紫柳朝着匕刃皱眉,就像见到一条活生生的毒蟒蛇一般,“把它丢掉。留下它,如果你想阻止其他人碰到它,就把它埋起来,但是,不要带着它。” “可是,马鸣需要它。”令公鬼坚决地回答。 “可是,它太危险了,你自己说的。” “不行,他需要它。纯熙夫人说过,如果没有匕首,就不能治好他,他会死。”令公鬼的身上仍然绑着她们的业力,这把匕首可以砍断它。他想:在我摆脱它,摆脱弯月夔牛角之前,她们也有一根业力绑在我身上,但是不论她们怎么扯线,我都不会受影响的。 令公鬼把匕首放在箱子里,搁在弯月夔牛角卷曲的部位中——刚好够位置——然后把盖子合上。它响亮地"咔哒"一声锁上了。“这应该可以保护我们不受它的影响。”令公鬼是这样希望的。令公鬼记得孔阳说过,当你觉得最不确定的时候,就是装出最确定的样子的时候。 “箱子当然可以保护我们,”紫柳僵硬地说道,“现在,我要睡觉了。” 令公鬼摇摇头,道:“我们离他们太近了。有时候,罗汉果似乎有能力可以找到我。” “如果你害怕,就醒着吧。”紫柳说道。 “我想在天亮之前,离那些妖魔邪祟越远越好。我给你的马匹上鞍吧。” “固执!”她显得很生气,当令公鬼朝她看的时候,她嘴角露出的微笑丝毫不触及她的黑色眼睛,“一个固执的汉子是最好的,一旦……”她的声音弱下去,没有说完,这让令公鬼担心。女人常常不把话说完,根据他有限的经验判断,她们没有说出口的话才是最大的麻烦。紫柳默默地看着令公鬼把自己的马鞍放到白驹的背上,弯腰绑好肚带。 “把它们全都找回这里来!”罗汉果咆哮。山羊黑水修罗倒退着离开他。此刻,营火里堆满了木柴烧得很旺,照亮了山顶,阴影在四处摇曳。他的凡人随从挤在火焰旁边,生怕在跟黑水修罗一起呆在黑暗中。“找出它们,找出每一只还活着的,如果有谁想逃跑,告诉它,它将会跟那一只一样下场。” 他指着第一只来告诉他找不到令公鬼的黑水修罗。它还躺在地上,浸在自己的血中,抽搐着,蹄子在地上抓出道道刻痕。“去。”罗汉果轻声说道,山羊黑水修罗跑进夜色中。 第三百七十三章 代价将会是什么 罗汉果轻蔑地看着其他凡人——他们仍然有用——然后转身朝着夜晚,朝着赞陀屈多尊者的匕首望去。令公鬼就在那里,在山脉里的某处。带着弯月夔牛角。一想到这,他的咬牙声咯咯作响。他不知道准确的位置,但是,山脉里有什么东西在牵扯他。把他扯向令公鬼。这部分混沌妖皇的礼物还在他的体内。他几乎不去想它,而且尽量不去想它,直到突然地,在弯月夔牛角失去之后——失去了!——令公鬼就出现了,像肉块吸引饿狗一样吸引着他。 “我再也不是狗了。再也不是狗了!”他听到火边的其他人不安地挪动着,但是不理他们,“你会为你对我做的事付出代价,令公鬼!这个世界会付出代价!”他的疯狂笑声在夜空中回荡,“整个天下会付出代价!” 令公鬼带着众人不停地前进,在拂晓时才容许略微停留了一下,让马匹休息。也让巫咸休息。神霄玉府伏魔令装在金银箱子里,占用了黄巾力士的马鞍,巫咸只好在大马前面走路或者小跑,从不抱怨,也从不拖慢脚步。在夜里的某个时刻,他们已经进入了瑶琳桐庐的边界。 “我想再看看它。”他们停下来的时候,紫柳说道。她下马,大步走到巫咸的马匹旁。太阳刚刚从天地相交之处上露出半边脸,他们的影子又细又长指向西边。“昆季,帮我把神霄玉府伏魔令拿下来。”巫咸开始解绑带。 “不,”令公鬼说道,从什伐赤的背上下来,“巫咸,不要解。” 黄巾力士看看令公鬼,又看看紫柳,耳朵疑惑地抖动着,但是,他把手放开了。 “我要看弯月夔牛角。”紫柳要求道。令公鬼很肯定,她年纪并不比自己大,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显得跟山脉一样古老冰冷,而且,比坐在王座上的银蟾女王更加尊贵。 “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把匕首封在里面,”令公鬼说道,“据我所知,看着它也许跟触摸它一样可怕。就让它躺在那里吧,直到我把它交到马鸣手中,他——他就可以带着它去找鬼子母们。” “治疗的代价将会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他没有选择。”令公鬼略带内疚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自己不需要再跟鬼子母们打交道。“不论如何,我跟她们已经没有瓜葛。” “匕首!你似乎只关心匕首。我叫你把它丢掉的。我要看神霄玉府伏魔令,令公鬼。” “不行。” 她向他走来,步态摇曳生姿,让他喉咙发紧:“我只不过是想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一看它。我甚至不会碰它。” “你来拿它好了。” “你,手中握着神霄玉府伏魔令,这将会是一个值得让我回忆的情景。”她边说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触摸让令公鬼皮肤刺麻,口干舌燥。 令公鬼想,当她离开之后他可以在取出弯月夔牛角之后,立刻把箱子合上,把匕首关在里面。在有光线的地方,把弯月夔牛角拿在自己的手里,该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 令公鬼希望自己对应化天尊的谶语能了解得多一些。唯一一次他听说应化天尊谶语的时候,是在思尧村里,听一个生意人镖师讲述了其中的一部分,当时,湘儿用扫帚敲了那个汉子的肩膀一记,把扫帚都敲断了。他听到的那一点点内容中,没有提到神霄玉府伏魔令。 令公鬼想:鬼子母们总是想逼迫我照她们的意思去做。他发现,紫柳仍然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她的脸是如此年轻美丽,他真想丢掉脑中的想法亲吻她。他从来没有见过鬼子母们像她这样行事,而且,她的样子是如此年轻,而不是岁月无痕。 他想: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孩不可能是鬼子母们。但是紫柳,他柔声问道:“你是鬼子母吗?” “鬼子母,”她几乎是啐了一口,一把丢下他的手,“鬼子母!你总是拿这个来质问我!”她深吸了一口气,整平裙子,像是在聚集力量,“我就是我。我不是鬼子母!”然后,她不再说话,冷冷地沉默着,就连旭日似乎都带上了寒意。 巫咸和叶超竭尽全力假装聊天,尴尬地扮作什么都看不到,紫柳瞪了他们两个一眼,把他们都凝固了。四人继续上路。 晚上,他们在一条山中小溪旁扎营,从溪水里捉鱼当晚饭,紫柳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心情,跟黄巾力士聊天讨论书本,对叶超语气友善。 她几乎不跟令公鬼说话,除非,令公鬼先开口,这样的情况从那个傍晚开始持续到第二天,他们穿过两边如同巨大的锯齿灰墙一般高耸入云的山脉的时候。不过,每次令公鬼朝紫柳看的时候,她都在看他,而且脸带微笑。有时候,是那种让令公鬼以微笑回报的笑意,有时候,是那种让他清清喉咙,把自己的念头扫走的笑意,有时候,是那种跟半夏有时会露出的神秘、会意的笑意。那是一种总是让他挺直腰杆的微笑但是至少,那是个微笑。 她不可能是鬼子母。 路开始往下倾斜,暮色将要降临,令公鬼终于向低矮的连绵小丘让步,草木多半是矮树,一丛丛不能算是森林的矮树。脚下有一条路,但其实不过是泥辙,也许是时不时经过的马车留下的。一些小丘被开垦成了梯田,种满庄稼,但此刻田里没人。散布的农舍距离他们走的路都很远,令公鬼只能看出它们是用石头砌成。 等他看到前方出现的村子时,村里一些屋子的窗里已经洒出灯光,迎接夜晚。 “我们今晚可以睡床了。”令公鬼说道。 太好了,令公鬼大人。叶超笑了。巫咸点头赞同。 村里的客栈,紫柳嗤之以鼻:“不用问肯定很脏,而且挤满大口灌酒的脏臭汉子。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睡在星空下?我觉得我很享受。”m.23sk. “如果罗汉果在我们睡着的时候赶上来,你就不会享受了。”令公鬼说道,“他、还有那些黑水修罗。紫柳,他在追我。也在追弯月夔牛角,但是,他能找到的人是我。不然,你以为过去那几晚我为什么要如此小心?” 第三百七十四章 她说得对 “如果罗汉果赶上我们,你会对付他的,”她的语气沉着自信,“村里也可能有妖魔邪祟。” “但是,就算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周围有那么多村民,他们也不能做什么。除非你认为村里人全部是妖魔邪祟。” “如果他们发现你带着弯月夔牛角又如何?不论你想不想伟大,就连农夫也梦想要得到它。” “她说得对,令公鬼。”巫咸说道,“恐怕有些农夫会想得到它。” “解开你的羊毛毯,巫咸,把它盖在箱子上。一直盖着它。” 巫咸照做了,令公鬼点点头。很显然,黄巾力士用皮带绑好的毯子下有一个盒子或者箱子,但是,看不出它跟普通衣物箱有什么区别。“这是我们夫人的衣箱。”令公鬼咧嘴一笑,作了一个揖说道。 紫柳对令公鬼的俏皮话没有回答,只露出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前进。 几乎是一瞬间,从令公鬼的左边,闪起一个光芒,似乎是落日照在地面的某件东西上引起的反光。某件大东西。从它反射过来的光芒判断,是某件非常庞大的东西。令公鬼好奇地把马头转向那边。 “大人?”叶超问道,“不是进村吗?” “我只是想先看看这个。”令公鬼回答。“这比照在水面上反射的阳光还要强烈。会是什么东西?”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反光,什伐赤停下脚步时,他吃了一惊,正想催促什伐赤继续向前,却发现他们站在一个泥土悬崖边上,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挖掘工地。多数山体已经被挖走,而且向下挖了少说也有一百尺那么深。当然,不止一座山被挖走了,也许还有一些农夫的田地,因为,这个大坑的宽度至少是深度的十倍。坑对面似乎被压实成了一条坡道。坑底有人,大约十来个吧,正在生火;坑底下已经是夜晚了。那些人之中,盔甲时不时地映着光芒,他们身上也挂着剑。令公鬼只是略略瞥了他们一眼。 坑底泥土之上,斜靠着一只巨大的石手,托着一个奇玉球,就是这个东西在最后的阳光下闪烁。它的尺寸让令公鬼惊叹,表面光滑他很肯定,连一丝刮痕都没有直径至少有二十步。 距离石手不远处,有一张与之成比例的石脸被挖了出来。是一张长胡子的男子的脸,年代久远,虽然埋在一堆泥土之中,仍然不失高贵,宽阔的五官流露智慧和知识。 太虚不请自来,乾曜完美无缺地在不远处等待着,闪着光芒,向他招手。令公鬼的注意力都在石手和石脸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曾经乘坐过一艘船,船老大董四哥跟他提过一只托着巨大奇玉球的巨大石手;他说,那只手位于方寸山一个岛屿的一座山上。 “看样子很危险,”紫柳说道,“走吧,令公鬼。” “我相信我可以找到一条路走下去。”令公鬼心不在焉地回答,乾曜在朝他吟唱。在落日的光芒下,那庞大的球体似乎闪着白光。在他的眼中,奇玉的深处有光芒在旋转、在跳舞,跟乾曜的吟唱相和。他疑惑,为何下面的那些人没有注意到呢。 紫柳骑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臂:“求求你,令公鬼,你一定要离开。”令公鬼迷惑地看看她的手,然后沿着她的手臂抬眼看到她的脸。她真的很担心,也许甚至在害怕,“就算我们脚下的悬崖不会在马蹄下塌陷,把我们摔下去折断脖子,那些男子也是守卫,显然是为了阻止路过的人前去骚扰的。如果你被某个守卫给抓住了,对你躲避罗汉果有什么好处?走吧。” 突然,一个在远处漂浮的念头告诉令公鬼,他已经被太虚包围了。乾曜在吟唱,奇玉球在跳动,他甚至不用看,他能感觉到,他想,如果自己唱起乾曜之歌,那张巨大的石脸将会张开嘴巴跟他一起吟唱。跟他、跟乾曜一起。合为一体。 “你发什么呆,令公鬼,”紫柳说道,“我会跟你一起进村子。我不会再提弯月夔牛角。只要你肯离开!” 令公鬼释放太虚然而,它没有离去。乾曜在吟唱,奇玉中的光芒如同心脏般跳动。如同他的心。巫咸、叶超、紫柳,全都在看令公鬼,但是,他们与奇玉之中的光辉相比是那么黯淡。令公鬼竭力把太虚推开。它稳如磐石;令公鬼漂浮在一个坚硬得石头一般的空灵中。乾曜之歌,奇玉球之歌,他感觉它们的吟唱在他的骨骼之中震颤。他倔强地坚持着,拒绝屈服,深深躲进自己内心中我不会令公鬼。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向令公鬼的自我意识最深处伸出手去,真正的他在最深之处。吟唱充满他的内心,充满空灵。 摸到一块岩石,因无情的太阳而滚烫,因冷漠的夜晚而冰凉,不过此地光芒耀眼,令公鬼目眩。 “直到荫凉消失,”他喃喃念道,“直到水源枯竭……”紫霄碧气充斥他全身。他与奇玉球合为一体。 呲着牙冲进黑暗,这力量属于他。紫霄碧气属于他。 “在最后之日裂世的力量。” “这最伟大的力量!” 最后这一句变成了大声的呼喊,太虚随之消失。小红马被吓得打了个蹶趔;马蹄下的泥土纷纷陷落,洒落坑底。高大的红棕小马前膝跪地。令公鬼身体向前倒去,猛收缰绳,什伐赤蹒跚着退到了安全地方,远离坑边。???.23sk. 令公鬼看到,其他人全都瞪着他。紫柳、巫咸、叶超,全部人。发生了什么事?太虚他抚摸前额。太虚没有随着他的释放而消失,乾曜的光芒反而更盛,还有他不记得其他事了。是乾曜之力。他觉得发冷。 “我说了些什么话吗?”令公鬼皱起眉头,竭力回忆,“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你只是坐在马背上,僵硬得像尊雕像,”巫咸回答,“你喃喃自语,不论别人跟你说什么也没反应。我听不清你说了些什么,除了你最后喊的那句什么力量!声音大得足够把死者唤醒,还差点把你的马匹吓得掉进坑里。你病了吗?你的举止越来越奇怪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没有病 “不,我没有病,”令公鬼厉声说道,然后,声音柔和下来,“我没事的,巫咸。” 紫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从坑里传来人们的呼喊声,听不清在喊些什么。 “令公鬼大人,”叶超说道,“我觉得,那些守卫终于发现我们了。如果他们知道上这边的路,那么随时都会上来的。” “没错,”紫柳也说,“我们赶快离开吧。” 令公鬼瞥了瞥那两件出土雕塑,但立刻移开目光。那个巨大的奇玉里面除了反射的落日光芒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不想看它。他几乎可以想起某件跟奇玉球有关的事情。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要等那些守卫。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去找客栈吧。”令公鬼掉转马头,向着村子走去。他们很快就把大坑和呼喊的守卫丢在身后。 跟许多村子一样,十三里铺覆盖了一座小丘丘的山顶,而且,跟他们经过的许多庄子一样,这个山丘被开垦成了梯田状,用石头砌成挡土墙。大小相同的一块块土地上建着四四方方的石屋,屋后是一样大的花园,再加上几条笔直的街道以准确的角度联通彼此。街道上为了围绕山丘而不得不做出的弯曲显得不情不愿。 然而,村民却显得很开放友善,他们忙于完成天黑之前的最后农活,相遇时互相点头致意。他们个子较矮,全都高不过令公鬼的肩膀,只有少数人跟叶超一般高,黑眼睛,脸色白皙,脸形窄长,穿着黑布衣服,只有几个人的衣服上在胸襟处有几条彩色条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做饭的奇异香气,不过,有不少村妇还逗留在门前闲聊;屋门是上下分开的,这样,下半部分的门关上时,上半部分还可以敞开。村民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人,并没有流露敌意。少数人的目光在巫咸身上停留得较久,看着这位走在一匹跟寒滩牡马一样强壮的大马旁边的黄巾力士,但是,也只是多看了一会儿罢了。 客栈位于山顶,跟村里其他屋子一样是石砌的,宽阔的屋门上挂着一个油漆招牌,十分显眼。“连环传说。”令公鬼脸带微笑下马,把什伐赤绑在门前的拴马桩上。‘连环传说’是他男孩时最喜欢的冒险传说之一的名字,至今仍然是。 令公鬼扶紫柳下马时,紫柳仍然显得不安。 “怎么?你没事吧?”他问道,“我刚才没有吓坏你吧,没有吧?什伐赤决不会带着我掉下悬崖的。”他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可吓死我了,”她硬邦邦地说道,“而我不是那么容易受惊的人。你差点杀死自己,杀死……”她整平了一下裙子,“跟我走吧。今晚就走。现在就走。带上弯月夔牛角,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想一想。我站在你的身边,神霄玉府伏魔令握在你的手中。而且,我保证,这只是开始而已。你还想要什么?” 令公鬼摇摇头,说道:“我不可以,紫柳。弯月夔牛角……”他看看四周。对面有一个男人从窗户往外看了看,然后关上了窗帘;街道笼罩在暮色中,视野中除了巫咸和叶超没有别人。“弯月夔牛角不是我的。我说过了。” 她转身用背对着他,白色披风像一堵砖墙般把他挡在了外面。 令公鬼以为客栈大堂是空的,因为这时候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可事实上,有六个汉子围在一张桌子旁,喝着米酒丢骰子玩游戏,另有一个汉子独自坐在桌旁吃晚饭。虽然那班丢骰子的人表面上没有带武器,也没有穿盔甲,只有朴素的曳撒和深蓝色裤子,但是他们的姿势告诉令公鬼,他们是当兵的。 令公鬼的目光投向那个独自一桌的汉子。那是个军官,高筒靴的鞋尖向上弯曲,宝剑斜靠在椅子旁边的桌上。军官身上的蓝色曳撒从肩膀到肩膀有一道红黄两色的条纹横穿胸部,头部前方被剃光,后方的头发长长披在背后。士兵的头发则剪得很怪,像是沿着同一个碗的碗边剪成的一般。令公鬼一行人走进来的时候,全部七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们。 客栈掌柜是一个消瘦的女人,长着一个长鼻子和一头灰发,但她的皱纹似乎完全融进了她的微笑中。她快步迎上前来,在一尘不染的白色围裙上擦着手。 “晚上好啊,”——她的锐利眼睛看到了令公鬼身上穿的绣金纹红色曳撒和紫柳漂亮的白色裙子——“大人,夫人。这儿都叫我冯雯大姐,大人。欢迎光临连环客栈。还有一位黄巾力士啊。黄巾力士朋友,到这边来的黄巾力士可不算多,你是否来自苏扶隐者之乡?” 巫咸在箱子的重压下设法别扭地作了一个揖。“不是的,尊敬的掌柜。我来自另一个方向,边塞。” “你说你来自边塞啊。好吧。还有您呢,大人?原谅我的好奇,不过,您的样子不像边民,请莫介意我这样直接。” “我来自锡城,冯雯大姐,那是在玄都的。”令公鬼瞥了紫柳一眼——她的样子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她的目光冷漠,几乎连这个房间和房间里的人都一同无视了。“紫柳夫人来自都城瑶琳桐庐,我来自玄都。” “这样啊,大人。”冯雯大姐的目光在令公鬼的宝剑上闪了闪;剑鞘和剑柄上的青铜天元应龙很显眼。她略略皱眉,但一转眼她的面容又恢复了平常,“您和这位漂亮的夫人,以及您的随从需要一顿晚饭吧。我估摸着,还需要房间。我会吩咐人照料你们的马匹。我有一张好桌子可以给您用餐,就在这边,炉子上还有黄椒酿猪肉等着您。那么,大人,您和您的夫人是否在寻找神霄玉府伏魔令?” 令公鬼正打算跟她走,闻言几乎绊倒。“没有,不是!为什么你会这样问?” “大人,我无意冒犯。上个月已经有两个寻宝者经过我们村子了,全都打扮得像大英雄一般耀眼——我不是说你们会这样,大人。这里除了从都城过来要去购买燕麦和大豆的生意人之外,少有陌生人。我猜,承峻的寻宝者队伍大概还没有出发,不过,也许有些寻宝者认为他们不需要去那里接受祈福吧,不去参加祈福的话,他们还可以赢得些时间。” “我们不是寻宝的,夫人。”令公鬼没有看向巫咸手臂里的箱子;那张彩色条纹羊毛毯堆在巫咸的粗手臂上,把箱子藏得很好,“我们当然不是。我们只不过是在前往都城的路上。” “这样啊,大人。原谅我的提问,不过,您的夫人还好吧?” 紫柳看看她,头一次开口说话。“我很好。”她的语气在空气中留下的寒冷一时间让众人沉默下来。 “我听着,你不是瑶琳桐庐人,冯雯大姐,”叶超忽然说道。他背着众人的鞍囊和令公鬼的包袱,样子宛如一辆直立行走的行李车,“我冒昧了,不过你的口音不像。”冯雯大姐挑起双眉,瞥了令公鬼一眼,然后咧嘴笑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乐意之极 “哎哟,我早该猜到,您是容许您的随从随便吱声的,不过我已经习惯于——”她的目光飞快地朝那个军官扫去,那人已经重新开始吃饭,“你都不知道这里边还有个缘故,不,我不是瑶琳桐庐人,但是为了赎罪,我嫁了一个瑶琳桐庐人。我跟他一起过了二十三年,然后他死在我的怀里——愿老天爷保佑他——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回候马,但是,他笑到了最后,真的。他给我留下了这家客栈,给他的兄弟留下了钱,可我本来相信他是可以有别的做法的。二子,他是个骗子,诡计多端,跟我认识的所有男子一样,那些男子多数是瑶琳桐庐人。请坐,大人?夫人?” 当叶超跟他们一起坐在桌旁时,客栈掌柜惊讶地眨了眨眼——黄巾力士不必说,但叶超显然在她的眼里是个仆人。她又瞥了令公鬼一样,快步离开去灶房了,很快,女招待送上晚饭,呵呵笑着打量贵族、夫人和黄巾力士,直到冯雯大姐把她们赶回去干活。 起初,令公鬼怀疑地盯着眼前的食物。猪肉被切成了小块,跟切成长条的黄椒以及豌豆混在一起,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蔬菜和别的东西,全都拌在某种透明浓稠的汁液中。闻起来同时觉得甜蜜和刺鼻。紫柳只是小口小口地吃,但巫咸吃得很欢。 叶超边吃边对令公鬼咧嘴笑道:“瑶琳桐庐人喜欢往食物里下奇怪的香料,令公鬼大人,但尽管如此,它们味道不错。”23sk. “快吃啊,它不会反过来咬你的,令公鬼。”巫咸也补充。 令公鬼迟疑地试了一口,几乎倒吸了一口气。它尝起来跟闻起来一样,既甜又辣,猪肉外脆里嫩,混杂着十几种截然不同的香味、辣味。这味道他从来没有尝过。这味道好极了。他把自己的份吃光了,冯雯大姐带着女招待来收拾桌子时,他几乎要学巫咸那样再要一份。紫柳的碟子还是半满的,她略略挥手示意女招待把碟子收走。 “乐意之极,黄巾力士朋友,”客栈掌柜微笑道,“你们一族的胃口总是很大。凤枝,去再盛一碟来,要快。” 一个女招待飞快地离开了。冯雯大姐微笑着转向令公鬼:“大人,我这里本来雇了一个奏乐的人,不过他娶了附近一个庄子的女孩,现在被老婆赶去田间扶犁了。我不免注意到,您的随从包袱里有个像是羌笛盒一般的东西突出来。既然我的乐手走了,您是否容许您的随从为我们演奏少许音乐娱乐一下?” 话音刚落,叶超样子很尴尬。 “你误会了,他不会吹羌笛,”令公鬼解释,“我会。” 女人眨眨眼。似乎,贵族是不吹羌笛的,至少,瑶琳桐庐这里的贵族不吹。她赶紧说:“我收回我的请求,大人。苍天在上,我无意冒犯,请您海涵。我绝对不敢请求任何像您这样的人物在大堂表演。” 令公鬼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练习宝剑的时间比练习羌笛的时间要多,而且,他口袋里的钱总有用光的时候。一旦他脱下漂亮衣服——一旦他把弯月夔牛角归还邓禹、把匕首归还马鸣——去寻找躲避鬼子母们的安全之地时,他就需要用羌笛来给自己换取晚饭。他想:也是寻找对我自己安全的地方,不是吗?在那个奇玉那里确实有什么事发生过,到底是什么? “我不介意,”他说道,“叶超,把盒子递给我。把它抽出来就可以了。” 令公鬼不需要露出说书先生的披风;冯雯大姐的眼睛里已经闪烁着够多问号了。 镶嵌着金银花饰的羌笛看上去满像贵族会使用的乐器,前提是,任何地方的贵族们真的会吹羌笛。令公鬼右手的天元应龙尖牙并不会妨碍他的手指。紫柳的药膏效果好得让他忘记了伤痕的存在,直到他看到它。不过,此刻,它又回到了他心中,不知不觉地,他吹起了《天元应龙飞翔》。 叶超跟着节拍点头,巫咸则在桌子上用粗手指敲节奏。紫柳看着令公鬼的目光像是在疑惑,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不是什么贵族,夫人。我是个放羊的,我在大堂里吹羌笛——但是,那些士兵从谈话中停下来,转过头倾听,那个军官也合上了手里打开的木皮书本。 紫柳平稳的目光激起了令公鬼心中的倔强之火。他固执地避开任何适合在宫廷或者贵族宅邸里吹奏的曲子。他吹起《大河涨水沙浪沙》和《放马山歌》,《月光下的凤尾竹》和《撒尼的春天在哪里》。 吹到最后一曲时,那六个士兵开始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歌词,尽管那并不是令公鬼知道的歌词。 “我们沿着玄珠勒河而下,只为了迎战汝宁。 我们沿着河岸,站在旭日之下。 他们的马匹使夏日的平原变黑,他们的旗帜让天空阴暗。 但是,我们坚守玄珠勒河边的阵地。 噢,我们死战不退。是的,我们死战不退。 在晨曦之中,坚守我们河边的阵地。” 这不是令公鬼第一次发现,同一首歌在不同邦国有不同歌词和不同歌名了,有时候,就算在同一个邦国里的不同村子也有这样的情况。他给士兵们伴奏,直到他们唱完,互相拍打肩膀,对各自的嗓子发表粗鲁的意见。 令公鬼放下羌笛时,军官站起来,做了个严厉的手势。欢笑中的士兵们停止笑声,推开各自的椅子站起来,两手抱拳朝军官行礼——也朝令公鬼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军官来到令公鬼的桌前,两手抱拳作了一个揖;他头顶前方光秃秃的头皮上似乎洒了一些白色粉末。“我冒昧地说一句,这位大人。我相信他们的吟唱没有打扰您的雅兴。他们是普通粗人,但是他们无意冒犯,我向您保证。我叫钱建梧,大人。我是一名国君侍卫伍长,这几个都是我的手下。” 他的目光掠过令公鬼的宝剑;令公鬼有一种感觉,钱建梧在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那些天元应龙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我只是问问 “不,他们没有冒犯我。”军官的口音让令公鬼想起了纯熙夫人,每一个词的发音都是那么准确完整。她真的放我走了吗?我想知道,她是否在跟踪我。或者,在等我。“请坐下吧,伍长。请坐下说。” 钱建梧从另一张桌子处拉来一张椅子。 “如果你愿意,伍长,请告诉我,最近你有没有见过其他陌生人?比如,一位夫人,个子不高,身材苗条。还有一个眼神犀利的武士,他身量很高,有时候把宝剑背在背后。” “不,我一个陌生人也没有见过,”他回答,僵硬地坐下,“除了您和您的夫人,大人。到这里来的贵族很少。”他的目光闪向巫咸,皱了一会儿眉;至于叶超,他当作是仆人,完全忽略。 “我只是问问。” “老天在上,大人,我无意不敬,但是,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我们这里的陌生人真是太少了,我发现自己希望能认识每一个人。” 令公鬼说了——他没有说任何头衔,但是军官似乎没有留意——而且,跟告诉客栈掌柜的一样,他加上了“来自玄都的锡城。” “我听说,那是个好地方,令公鬼大人——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那里的人,玄都人,也很好。没有一个瑶琳桐庐人可以像您这般年轻就得到一流剑客的宝剑。我曾经遇到过一些玄都人,其中包括银蟾女王卫兵的统帅。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真是不好意思。也许您可以告诉我?”令公鬼看到,有些女招待开始清扫地方了。23sk. 这个钱建梧貌似聊天,但神情里透着查探之色。 “吕志真。” “对,对,对,当然是了。很年轻,却承担着如此多的责任。”、 令公鬼保持语气平稳。“吕志真头发中的银色浓得足以当你的父亲了,伍长。” “请赎罪,令公鬼大人。我的意思是他很年轻就得到那个职位了。”钱建梧转向紫柳,一时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终于,他抖了抖身子,像是从恍惚中醒悟过来。“请原谅我这样看您,夫人,也请原谅我这样说,但是,您无疑深受上天的眷顾。您可否告知我一个称呼此般美貌的名字?” 紫柳刚张开口,一个女招待尖叫了一声,丢下正要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莲花灯。灯油洒了一地,在地板上燃烧起来。令公鬼和桌旁众人一起跳起来,但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动,冯雯大姐就出现了,她和那女孩一起用围裙把地上的火焰扑灭了。 “我跟你说过要小心的,凤枝,”客栈掌柜说道,拿着如今黑乎乎的围裙在女孩的鼻子前摇曳,“你会把店子连同你自己烧毁的。” 女孩似乎快要哭了:“我很小心的,夫人,但是我的手臂很痛啊。” 冯雯大姐摊开双手,不依不饶道:“你总是有借口,而且,你到现在打破的碟子还是比其他女孩都多。啊,好吧。打扫干净,不要烧到自己。” 客栈掌柜转向仍然站在桌旁的令公鬼他们:“我希望客爷不要介意。这个女孩真的不会烧掉店子的。每次她开始看上某个年轻小伙的时候,就会对碟子不客气,不过,以前还从来没有试过弄掉莲花灯。” “我想去房间休息了。总的来说,我还是觉得不舒服。”紫柳的语气很小心,似乎不太肯定自己的胃是否安分,但是,除此之外,她的模样语调一如平常的冷淡平静,“因为旅途的缘故,也因为这场小火。”客栈掌柜像只老母鸡一般“咯咯”笑了。“当然可以,夫人。我为您和您的大人准备了上等房间。我要去请断玉宛大妈不?她的封禁草药效果不错。” 紫柳的语气尖利起来:“不用。而且,我要独自一个房间。”冯雯瞥了令公鬼一眼,但是立刻热心地鞠着躬带着紫柳往楼梯走去。“遵命,夫人。梨丹,好女孩,现在就去给夫人拿行李。”一个女招待跑向叶超去取紫柳的鞍囊,女人们消失在楼梯上。紫柳挺着背,沉默不语。 钱建梧瞪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她们消失,然后又抖了抖身子。他等到令公鬼坐下之后才坐下。“令公鬼大人,请原谅我这样看您的夫人,但是,您能有这样一位夫人相伴真是很得上天的眷顾啊。我无意冒犯。” “不要紧。”令公鬼回答。他心想,是否每个男子见到紫柳的时候感觉都跟自己一样?“我进村的时候,见到一个巨大的球。似乎,是个奇玉球。那是什么东西?” 瑶琳桐庐人的眼神立刻露出锋芒。“那是雕像的一个部分,令公鬼大人。”他缓缓回答,他的目光闪向巫咸;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的念头。 “雕像?我还看见了一只手和一张脸。那雕像一定很巨大。” “是的,令公鬼大人。而且还很古老。”钱建梧顿了顿,“我听说,是祸斗时代的雕像。”令公鬼觉得心寒。祸斗时代,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是一个处处使用紫霄碧气的时代。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的。 “来自祸斗时代,”巫咸说道,“是的,它一定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造过如此庞大的作品。伍长,要把它挖出来可是件大工程啊。”叶超默默地坐着,似乎不仅没有听,连心神都不在这里。 钱建梧不情愿地点点头:“挖掘工地那边,我有一个住了五百名苦力的营地,即使如此,要把它完全挖出来大概也要夏季结束之后了。我做活的一半是监视他们挖掘,另一半是不让他们进村来。您也知道,贫民喜欢饮酒狂欢,而这里这些人过的是宁静的生活。”他的语气在说他的同情全都在村民一方。 令公鬼点点头。他对贫民没有兴趣,不论他们是谁。“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它?”伍长犹豫了,但令公鬼只是看着他,直到他回答。 第三百七十八章 那是您的错吧 “尚义全亲自下令,要把雕像运到都城去。”巫咸眨眨眼。“这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工程啊。我不太肯定一件如此巨大的东西怎能搬动这么远的距离。” “大王下了命令,”钱建梧厉声回答,“要把它在都城城外立起来,作为瑶琳桐庐和诸葛家族的伟大标志。黄巾力士可不是唯一知道如何搬运石头的种族。” 巫咸被噎得面露困窘,伍长明显地抑制住自己,“请原谅,黄巾力士朋友。我说话太快,太粗鲁。”他的语气仍然有点生硬,“您在十三里铺会停留很久吗,令公鬼大人?” “我们明天早上就离开。”令公鬼回答,“我们要去瑶琳桐庐。” “正好,我明天要派一些手下回去。我必须让他们轮一下班,因为,看苦力挥舞锄头和铲子的时间太长会让他们厌倦。如果他们跟您一起走,您是否乐意?”他这时候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却像是认为令公鬼毫无疑问会同意。 冯雯大姐出现在楼梯上,钱建梧站了起来,“我先告辞了,令公鬼大人,我必须早起。那么,我们明天早上见了。愿上天眷顾您。”他向令公鬼作了一个揖,又向巫咸点点头,就离开了。 客栈大门在钱建梧身后关上,客栈掌柜来到桌前。 “我已经安顿好您的夫人了,大人。我还为您和随从准备了好房间,还有你,黄巾力士朋友。”她顿了顿,打量着令公鬼,“如果我多管闲事了,请您原谅,大人,不过,我认为,对于一位容许随从自由发言的大人,我可以畅所欲言。如果我弄错了那么,我无意冒犯。夸张点说,我男人和我这二十三年来,不亲热的时候全都在争吵。这样说是为了说明,我有一些经验。” 她又道:“此刻,您以为您的夫人永远不愿意再见到您了,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您今晚去敲敲她的房门,她会让您进去的。不论错是不是在您,都微笑着说那是您的错吧。” 令公鬼清清喉咙,满心希望自己的脸没有发红。他对自己的处境难以辩驳,要是半夏知道我曾经有过这种念头,她会杀死我的。如果我这样做,紫柳会杀死我的。又或者,她会吗?这确实让他的双颊发烫。“我谢谢你的建议,冯雯大姐。我们的房间”他对巫咸椅子旁遮在羊毛毯下的箱子避而不看;它必须时刻有人醒着看守,“我们三个要睡在一个房间。” 客栈掌柜似乎大吃一惊,但是,她很快恢复常态。“遵命,大人。请往这边走。”令公鬼跟着她走上楼梯。巫咸扛着盖在羊毛毯下的箱子——他和箱子的重量加在一起把楼梯压得"吱呀"响,不过,客栈掌柜似乎认为那只是黄巾力士的个头缘故——叶超仍然背着所有鞍囊加上装着琵琶和羌笛的包袱。 冯雯大姐叫人把第三张床搬进房里,匆匆装起来。其中一张已经在房里的床几乎是从墙壁到墙壁那么长,显然一开始就是为巫咸准备的。床与床之间勉强够空间走动。客栈掌柜离开之后,令公鬼立刻转向其他人。巫咸已经把仍然遮盖着的箱子推到他的床下,正在试床垫。叶超正在放下鞍囊。 “你们谁知道为什么那个伍长对我们这么大疑心?他是起了疑心的,我很肯定。”他摇着头,“他那种态度,我几乎觉得他以为我们可能会偷走那座雕像。” “这是斗鸡走狗,令公鬼大人,”叶超回答,“也就是无聊的游戏。有些人称之为祸出阋墙。钱建梧一定认为您在进行某种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否则您不会在这里。不论您做什么,也许会对他不利,所以他必须提防。” 令公鬼摇摇头。“无聊游戏?是什么游戏来的?”???.23sk. “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游戏,令公鬼,”巫咸躺在床上说道。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不过没有翻开,搁在胸口,“我对它不太了解——黄巾力士不会做这种事——但是,我听说过它。贵族和他们的家族做任何事都以利益为动机。他们做的事情都是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或者能伤害对手、或者两者都有的事情。通常,这些全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如果不能保密,他们就会竭力让这些事看起来像是别的事情。” 他疑惑地挠了挠大耳朵,“尽管知道这是什么,我还是不能理解。巫姑长老总是说,他需要一个更聪明的脑壳才能理解凡人做的这些事情,而巫姑长老是我认识的最睿智的黄巾力士了。你们的凡人很奇怪。” 叶超斜了黄巾力士一眼,不过他说,“他对游戏尘寰说得完全正确,令公鬼大人。虽然所有南方人都玩这种游戏,但瑶琳桐庐人尤其热衷。” “明天早上的那些士兵,”令公鬼说道,“是不是钱建梧玩的这个什么游戏尘寰之一?我们可经不起搅进这种事情里啊。”不需要提起弯月夔牛角。他们全都太知道它的存在了。 巫咸摇摇头:“我不知道,令公鬼。他是凡人,所以,这举动可以意味着任何事情。” “叶超你呢?” “我也不知道,”叶超的语气跟黄巾力士的神情一样担忧,“他可能真的只是派手下去换班,也可能这就是祸出阋墙的特点。你永远无法猜透。我在瑶琳桐庐的期间多数都是呆在主门外,令公鬼大人,我对瑶琳桐庐贵族了解不多,不过——呃,不论在哪里,游戏尘寰都很危险,但是我听说在瑶琳桐庐更是如此。” 他忽然眼前一亮,“紫柳夫人,令公鬼大人。她比我或者建造者都会更清楚。您可以明天早上问她。”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紫柳走了。令公鬼下楼到大堂的时候,冯雯大姐递给他一张封起来的麻料纸。“请您恕罪,大人,但是您真该听我的话的。您应该去敲您的夫人的房门。”令公鬼等她走开之后才拆开白色封蜡。封蜡上面印着新月和星星图案。 第三百七十九章 信没有署名 我必须暂时离开你。这里人太多了,我不喜欢钱建梧。我会在瑶琳桐庐等你。永远都不要以为我遥不可及。你会永远在我的心中,正如我知道我在你的心中。 信没有署名,不过,优雅流畅的字迹跟紫柳形象相符。 他小心地把信折好,放进口袋里,然后才走到屋外,叶超和马匹在等他。 钱建梧伍长也在,带着另一个较年轻的军官和五十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挤在街上。两个军官都没有戴头盔,只是带着镔铁护手,蓝色曳撒上罩着镀铜胸铠。每个军官身后的甲胄上都绑着一根短棍,上有一面浆硬的旗子正好在他的头上露出来。钱建梧的旗子上有一颗白色星星,年轻军官的旗子上横画着两条白色杠杠。他们和穿着朴素盔甲、带着铃形头盔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令公鬼走出客栈的时候,钱建梧作了一个揖。“早上好,令公鬼大人。这位是杨村路,他负责带领您的护送队伍——如果我可以这样形容他们。”另一个军官作了一个揖,没有说话;他的头剃得跟钱建梧一样。 “感谢你们的护送,伍长。”令公鬼回答,假装很轻松。罗汉果不会尝试对付五十个士兵,然而,令公鬼希望自己能相信他们真的只是护送而已。 伍长看了看正在把羊毛毯箱子绑在马背上的巫咸。“这行李很重啊,黄巾力士。” 巫咸几乎一脚踩空。“我从来都不喜欢离自己的书本太远,伍长。”他故意露齿一笑,牙齿光芒一闪,然后继续手忙脚乱地把箱子绑在鞍上。 钱建梧看看四周,皱起了眉头。“您的夫人还没下楼。她的体面的马匹也不在这。” “她已经走了,”令公鬼告诉他,“她必须连夜赶到瑶琳桐庐。” 钱建梧挑起了双眉:“连夜?但是我的人……请恕罪,令公鬼大人。”他把年轻军官拉到一边,飞快地窃窃私语。 “他派人监视了客栈,令公鬼大人,”叶超耳语道,“紫柳夫人肯定是设法没被他们发现地离开了。”令公鬼沉着脸爬上什伐赤的马鞍。如果钱建梧真的对他们有什么疑心,紫柳的做法无疑更让他肯定了。 “她说,太多人,”令公鬼喃喃说道,“此刻瑶琳桐庐里的人不是更多吗。” “您说什么,大人?”令公鬼抬头,看到杨村路骑着一匹高大的鸦青色阉马走到自己旁边。叶超也上了马,巫咸站在大马旁边。士兵们排成一队。钱建梧不知去向。 “事事都出乎我意料。”令公鬼说道。 杨村路朝他浅浅一笑,仅仅比嘴唇的扭曲强一点儿。“我们出发吧,大人?”这支奇怪的队伍朝着通往瑶琳桐庐的泥泞土路出发了。 “事事都出乎我意料。”纯熙夫人喃喃说道,并不期望孔阳回答。她身前的磨光长桌上乱糟糟地堆满书本纸张、卷轴抄本,多数都因为长时间的储存而铺满灰尘,因为年岁久远而残破,有些只是碎纸片。房间几乎像是由书本手稿建成的一般,除了门口、窗户或者地窝炉的位置之外,立满了书柜。房里的椅子是高背椅,垫着厚软垫,但是半数椅子,连同多数小桌子,都堆着书本。有些书本卷轴还塞到了桌椅下。不过,只有纯熙夫人身前的那堆书是她的。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不远处村子的灯光。这里没有危险,也没有追逐。没有人能想到她会在这里。清除我的思绪,重新开始,她心想,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没有一个村民怀疑住在这座暖和小屋里的两位中年姐妹是鬼子母。这是一个位于莱芜府草原深处的一个农业村庄,名叫椿木之井,在这种小地方,人们不会有这样的疑虑。村民会来找两姐妹询问解决他们问题的意见,或者治疗疾病,他们把这对姐妹看作是受到老天祝福的女人一般尊重,仅此而已。绿易楼主和青文风在很久之前就自愿隐退,时间久得连巫鬼道里也很少人记得她们还活着了。 她们俩带着一个跟她们一般年纪得退魔师,过着平静的生活,依然致力于撰写裂世之后、以及她们能查得到裂世之前的历史。总有一天。同时,还有那么多的资料需要收集整理,那么多的谜团需要解答。她们的屋子是纯熙夫人寻找所需资料的最佳地点。除非,那资料不存在。 纯熙夫人的目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转过身。孔阳懒懒地靠在黄砖砌成的地窝炉旁,如磐石一般沉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孔阳?”她在刻意观察孔阳的反应,否则,她不可能看出他眼眉的瞬间抽动。她很少能令他感到意外。这个话题是他们两人谁都不曾提起过的;大约在二十年前,她曾经对他说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怀着一个仍然年轻得可以被人称为年轻人的女子,的骄傲说出那番话,她永远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而且希望他也同样保持沉默。 “我记得。”他惜字如金地回答。 “我猜,你还是不会道歉吧?你把我丢到池塘里去了。”她没有微笑,虽然此刻她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好笑,“我全身湿透,那时正是你们边民所说的初春季节。我几乎冻僵。” “我记得我也烧了一簇营火,还挂起羊毛毯,让你可以独自暖和身体。”他拨了拨地窝炉里的柴火,把火钳挂回原处。“在边塞,连夏季的夜晚也很清凉。我还记得,那晚我睡着之后,你几乎把半池子水都倒在我身上了。要是你当时用口告诉我你是鬼子母,而不是用行动,尝试把我和我的宝剑分开,那么我们两个就可以少受些冻了。就算是对年轻女子来说,这也不是个把自己介绍给边民的好法子。” “当时我年轻,又是独自一人,而当时你的个头跟现在一样大,你的凶猛却更加外露。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鬼子母。” 第三百八十章 被迫 “在当时的我看来,如果你不知道的话,大概会更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回想着那次见面之后的这许多年。“在使命中能找到一个伙伴是一件好事,在那之后的大半个月里里,你有没有想过我会要求你跟我连结?我第一天见到你就认定你是合适人选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孔阳淡淡地回答,“我正忙着考虑怎样可以把你送回即墨又不会被你折腾得体无完肤。每一天晚上,你都给我不同的惊喜。我最记得的是那些蚂蚁。” “一路上,我就没有睡过一个晚上的好觉。”她回忆着,容许自己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当时年轻,”她又说一次,“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连结有没有让你恼怒过?你不是一个轻易就肯戴上锁链的汉子,即使它纤细如我们之间的连结。”这问题带着刺;但她是故意的。 “没有,”他的语气很冷淡,不过,他又拿起了火钳,毫无必要地用力戳了戳火堆。火星冒起来,朝着烟囱冲去,“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是我自愿的。” 火钳咔啦一声挂回钩上,孔阳正式地作了一个揖,“很荣幸为您服务,纯熙夫人,鬼子母。过去如此,将来如此,永远如此。” 纯熙夫人哼了一声:“孔阳同袍,你的谦卑一直以来都比多数被敌人追赶的国君要高傲。从我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纯熙夫人,为什么你不停地说过去的事?” 第一百次或者说,在她数来是第一百次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在我们离开嘉荣之前,我做了一些安排,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你的连结就会被传递给另一个鬼子母。”孔阳默默地凝视着她。“当你感觉到我的死亡时,你就会发现自己会被迫立刻去寻找她。我不希望你会对此感到惊讶。” “被迫,”他恼火地轻声嘶吼,“你从来没有使用过我们之间的连结来强迫我。我还以为你不赞成这样的做法。” “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我的死亡将会把你从束缚中解放,即使我最严厉的命令也无法使你服从。我不容许你为了给我报仇而做无谓的牺牲。我同样不容许你回到灭绝之境里重新开始没用的私人战争。我们打的是同一场战争,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要确保你的战斗有意义。不论是盲目的复仇,还是横死在灭绝之境里,都没有意义。” “你遇见到你的死亡快要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平静,他的脸没有表情,就跟严冬风雪中的石头一样。他的这种姿态她见过许多次了,通常会出现在他快要使用暴力之前,“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一些将会导致你死亡的计划?” “我忽然很庆幸这个房间里没有池塘,”她喃喃说道,看到他被她的低微语气激得挺直了腰,赶紧提高嗓门,“我每一天都能预见到自己的死亡,就跟你一样。我们这么多年来在执行这项使命,我怎能不随时准备牺牲?如今,许多事情都渐渐明朗,我更加必须做好准备。” 有那么一会儿,孔阳打量着自己宽大而方正的双手。“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缓缓说道,“我会是我们两人之中第二个死去的人。不知怎地,即使是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他突然双手互搓,“如果我会遇到这种把我当成宠物狗般送给人的待遇,至少让我知道要把我送给谁吧。” “我从来没有把你看成宠物,”纯熙夫人厉声说道,“葭萌也不会。” “葭萌。”他歪了歪嘴,“是了,她一定是个绀珠派吧,要不然就是某个刚刚当上鬼子母的小女孩。” “如果葭萌能管好她自己的三个同袍,也许她会有精力管管你。我知道她很想留下你的,不过,她已经答应我,一旦找到一个更合适你的鬼子母,就会把你的连结交给她。” “哈。不是宠物,却是包裹。葭萌要做一个一个临时保管员!纯熙夫人,就连绀珠派也不会这样对待她们的退魔师。四百年来,没有一个鬼子母把自己退魔师的连结交给别人过,而你,不但打算给一次,还要打算给第二次!” “木已成舟,我无法取消了。” “你都不知道有多可笑,要是我将会被你们这样传来传去,那么,你至少该知道,最后我会落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吧?”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也许,也是为了其他人着想。可能葭萌会找到一个刚刚当上鬼子母的女孩,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吧?需要一位经历过战火洗礼、精于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之道的退魔师,一个会把自己摔到池塘里的女孩。你的能力很强,孔阳,却打算让它浪费在某个无名坟墓里,或者留给大虫渠鸟,而不是赠与一个需要它的女人,这种罪过比白羽客的空话还糟糕。是的,我认为,她需要你。” 孔阳的眼睛稍稍睁大;他做出的这个表情,相当于其他汉子震惊得屏住了呼吸。她很少会让他这样失态。他张了两次口,才说得出话来。m.23sk. “你心目中对这个……“她打断了他:“你肯定连结不会让你恼怒吗,孔阳同袍?直到此刻,你是否才首次意识到,连结的力量,连结的深不可测?你也许最终会落在只有逻辑没有心的年幼鼍龙派手里,或者某个只把你当成搬运书本和草图的苦工的年轻辛夷盟手里。我可以把你随心所欲地交给别人,就像一个包裹或者一只宠物狗而你除了遵命之外无可奈何。你肯定,它不会让你恼火?”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他咬牙切齿。他的眼睛燃烧着无限的怒火。他的嘴唇扭曲。 愤怒;这是她首次见到他任由怒容占据他的脸庞。“这番话就是一个测试——测试!想看看你是否可以使我为了连结而愤怒吗?过了这么久之后?从我向你发誓的那天开始,不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去,即使我觉得那样很蠢,即使我有理由走向另一条路。你从来都不需要用我的连结来强迫我。”孔阳说道:“你说一句话,我就跟着你走进危险,即使我觉得除了用剑来为你杀开一条路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也乖乖地垂着双手。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要测试我?” 第三百八十一章 我相信你 “不是测试,孔阳,我说得很直接,没有拐弯,我真的这样做了。然而,在海门通,我开始疑惑,你是否仍然全心为我。”他的眼中露出警惕之色。“孔阳,原谅我。我不愿意这样去打击你如此固守的心墙,然而,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令公鬼?” 孔阳眨眨眼;显然,这个问题出乎他的预料。她知道,孔阳以为她的问题是什么,但是此刻他已经动摇了,所以她不能放弃。 “你把他带到丹景玉座跟前,把他教得举止言谈都像个体面的剑客,像个天生的武士。从某个方面来说,这跟我对他的计划相符,当时,我们两人从来没有讨论过要教他这些。为什么,孔阳?” “这样做似乎正确。一只年轻的猎狐狸犬总有一天会遇上他的第一匹狐狸,但是,如果狐狸把他看成小狗,又或者他自己举止像只小狗,那么,狐狸当然会杀死他。猎狐犬要是想生存,那么他在狐狸的眼里就必须是一只比他自己更强大的猎狐犬。” “这就是你对鬼子母们的看法?对丹景玉座的看法?对我的看法?一群要把你的猎狐犬消灭的狐狸?” 孔阳摇摇头。 “你知道他是谁,孔阳。你知道他必须变成什么样子。必须。从我们相遇的那天开始,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为此努力。难道你现在怀疑我做的事情吗?” “不。没有,可是他正在恢复常态,重新建起心墙。只是,还没有建好。你说了多少次,杀重身轻之命扯动着他们身边人的宿命业力,如同漩涡卷动树枝?” “也许,我也被他牵扯了。我只知道,似乎应该这样做。那群农家孩子需要有人站在他们那边。至少,令公鬼需要的。” “夫人,我相信你做的事情,即使如今我对它们多半都不了解;我相信它们,就跟相信你一样。我不会要求你释放我的连结,以后也不会。不论你那个把自己送死、把我安全地安排好的计划是什么,如果我能保住你的性命,并且至少能看着那计划无疾而终,我将会非常快乐。”天籁小说网 “杀重身轻之命,”纯熙夫人叹道,“也许是吧。相比引导碎片在小溪里飘荡,我更像是在指引原木在急流中翻腾。每次我推它,它也推我,而且,它长得越来越大。然而,我必须确保它到达终点。” 她轻笑了一声:“老朋友,如果你真的设法把那些计划破坏了,我不会不高兴的。现在,请留下我一个人吧。我需要独自思考。” 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往门口走去。 然而,最后一刻,她还是再问了一个问题:“孔阳,你有没有梦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所有男人都会做梦。不过,我知道,梦就是梦。”这他摸摸剑柄,“这才是现实。”心墙已经筑起,一如往常,高大而坚固。 他走了之后,纯熙夫人靠在椅背上,看着炉火,沉默着。她想起湘儿和墙上的裂缝。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地,那个年轻女人已经使孔阳的心墙出现裂痕,往里面撒下了藤蔓的种子。 孔阳以为自己很安全,被宿命和自己的意愿锁在自己的卫所中,然而,缓缓地,耐心地,藤蔓将会粉碎那些墙壁,露出里面赤裸的男子之心。此时的他已经开始分享湘儿的忠诚;最开始的时候,对于思尧村人,除了纯熙夫人关注的那几个人之外,他都是漠不关心的。湘儿已经改变了孔阳,就如同她自己当年改变他一样。 让纯熙夫人吃惊的是,她的心里居然闪过一丝妒忌。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当然没有,不论是那些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还是跟他同床共寝的女人。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一个妒忌的对象,对任何汉子都没有这样想过。 她嫁给了她的战斗,就如同他娶了他的战斗一样。但是,在那些战斗中,他们这么久以来都是伙伴。他曾经骑着马冲向死亡,几乎送命,却终于把她送到连翘那里接受治疗。她不止一次为他疗伤,挽回一个他一直准备好抛弃以挽救她的生命。他总是说,自己跟死神结了婚。 如今,一位新的新娘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他自己看不见。他以为,自己仍然躲在坚固的墙后,但湘儿已经在他的头发中插下婚姻的鲜花。他是否仍然可以如此快乐地看待死亡?纯熙夫人猜想,他何时才会要求她释放自己的连结?到了那时候,她该怎么做。 皱着眉,她站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重要得多。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四散的打开书本和纸张。如此多的暗示,却没有答案。 青文风进来了,用托盘托着一个茶壶和杯子。她苗条优雅,腰杆笔直,几乎全白的头发整齐地束在颈后。光滑的面容虽然看不出年纪,但是已经历过许多年的岁月。 “我本来想让少军来送这个的,我不想打扰你,但是他跑到谷仓那边练剑去了。”她把一张破烂的手稿推到一边,咯——!地一声把托盘放在桌上,孔阳的到来让他想起自己不仅仅是个园丁和杂工。“他还真是顽固。我以为孔阳还在这里,所以多拿了一个杯子。你找到任何线索了吗?” “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在找什么。”纯熙夫人皱眉打量着另一个女人。跟她的辛夷盟姐姐不同,青文风是一个绀珠派,不过,这两个人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研究,所以,对于历史,她了解得跟绿易楼主一样多。 “不论怎么说,你甚至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青文风摇着头,挪了挪桌上的一些书本和手稿,“这么多主题。黑水修罗战争、守浪人、回归传奇、两篇关于神霄玉府伏魔令的考据。三篇关于暗黑谶语的,还有你都不知道有多麻烦,还有巡刵子写的关于黑水将军的书。这书很邪恶。就跟历下城一样邪恶。” 第三百八十二章 我试试吧 “还有应化天尊的谶语,包括三种译本和一本原文。纯熙夫人,你到底在找什么?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看谶语,我们这里虽然偏远,但也听到一些消息。我们听说了承峻的事。村里甚至有谣言说,已经有人找到了弯月夔牛角。” 她拿起一篇关于弯月夔牛角的手稿作手势,扬起的灰尘让她咳嗽起来,说道:“我当然不会全信。谣言还会不断地传来。但是,你?不。你说过你要私隐的,我不会过问。”23sk. “等等,”纯熙夫人说道,已经快走到门口的鬼子母停住了脚步,“也许,你可以为我解答一些问题。” “我试试吧。”青文风忽然露出微笑:“绿易楼主说我应该选择辛夷盟的。问吧。”她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纯熙夫人,然后在炉火旁的椅子中坐下。 纯熙夫人小心翼翼地选择着问题,热气从杯中冉冉升起。找出答案的同时不能泄漏太多:“谶语里没有提到神霄玉府伏魔令,但是它跟应化天尊有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只知道在终极之战之前必须找到它,而应化天尊将会带领最后一战,这两者之间完全没有联系。” 白发女人啜了一口茶,等着。 “应化天尊跟投门岭有没有联系?” 青文风犹豫了一下:“有,也没有。这是卡在绿易楼主和我之间的骨头。”她的态度变成了演讲语气,一时间她听起来真的像是个辛夷盟的换子母:“有一篇诗歌,我们有它的原文和译文,译文翻译得颇为直接,是这样写的:五人出发,四人返回。他将在守护人之上显出正身,旗帜在燃烧的天空下飘扬呃,诸如此类的。关键是,关于‘护法’的翻译。我说,它不应该被简单地翻译成守护人,那是佛门的翻译。护法里面有更多重要的感觉。要我说,它指的是守浪人,虽然那些人自称护法使者,用的是使得而不是护法。绿易楼主说我是吹毛求疵。” 她继续道:“但我相信,这意味着转生的真应化天尊将会在投门岭上的某个地方出现,也许会是在耒阳;闾阳,或者是钟吾城。绿易楼主也许觉得我犯傻,不过最近我很仔细留意任何来自钟吾城的只言片语。我听说,黎水;佳声可以引导,而我们的姊妹们还没能把他困住。如果真应化天尊转生了,神霄玉府伏魔令也找到了,那么最后一战就临近了。我们也许永远都写不完我们的历史了。” 她打了个冷战,然后突兀地笑了:“担心这样的事情真奇怪。我猜,我越来越像辛夷盟了。想这种事太可怕了。问下一个问题吧。” “我觉得你不用担心那个佳声的事情,”纯熙夫人心不在焉地说道。“这确实把应化天尊跟投门岭联系上了,尽管很小很不起眼,他会跟成少卿一样下场。历下城又如何?” “历下城!”青文风冷哼一声,“简单来说,那座城市毁于自己的怨恨,除了那个使用妖魔邪祟的战略来对付妖魔邪祟因而导致一切结果的谋士罗睺之外,无人生还。如今,他被困在那个地方,等待着可以偷窃的魂魄。进入那里是很危险的,那个城市里的所有东西连碰一碰都不安全。不过,任何快要当上见习使的学徒都知道这些。如果你想知道全部,就得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听绿易楼主讲课对于那座城市,她知道得最清楚不过,就连我也能告诉你,那个地方跟应化天尊没有关系。羽莲;石弓在黑水修罗战争留下的灰烬中崛起时,历下城已经死去一百年了,在所有假的应化天尊的历史上,跟历下城最接近的假的应化天尊就是他了。” 纯熙夫人抬起一只手:“我说得不够清楚,我想问的不是应化天尊,不论转生的还是假冒的。你可以想出一个理由,令一只黑神杀将愿意携带任何来自历下城的物品吗?” “只要它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不会带着。毁灭历下城的恨意就是他们自以为可以用来对抗混沌妖皇的恨意;那种感情不旦可以杀死尘世之中的凡人,同样也可以杀死黑暗生物。它们完全有理由跟我们一样惧怕那个地方。” “关于黑水将军,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说的吗?” “你可真是跳跃思维啊。我可以跟你说的比起你当学徒时学到的多不了多少。对于无名者,没有人能知道更多了。你希望我跟你重复我们两女孩时期都学过的东西吗?” 纯熙夫人沉默了一瞬。她不想说太多,可是,除了巫鬼道之外,青文风和绿易楼主就连手指头上的知识也比其他任何人多。而巫鬼道那里太过复杂了,她不会敢像现在这样问问题的。她像是无意中漏了口一般说出一个名字。 “丹桂儿。” 只有这次,另一个女人叹道:“我所知道的比起当学徒时知道的没有多一点点。暗夜之女一直都是那么神秘,像是她真的用黑暗把自己包裹起来一般。” 她顿了顿,看着自己的杯子,然后抬起头,目光严厉地盯着纯熙夫人的脸:“丹桂儿跟应化天尊很有关系,跟孙过庭有关系。纯熙夫人,你是否有什么线索知道应化天尊会在哪里转生?或者说,已经转生?他已经来了吗?” “要是我知道,”纯熙夫人淡淡地回答,“我会在这里而不是在巫鬼道吗?丹景玉座知道得跟我一样多,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你接到了她的召集命令吗?” “没有,我猜我们会的。当我们必须面对转生真应化天尊的时候,丹景玉座将会需要每一个姊妹,每一个见习使,每一个可以自己点着蜡烛的学徒。” 青文风低下声音,沉思着,说道:“他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我们必须在他有机会用来对抗我们之前克制他,在他发疯毁灭天下之前。然而,我们必须先让他去面对混沌妖皇。” 她对纯熙夫人脸上的表情报以忧郁的笑容:“我不是卿月盟的。我对谶语的了解足以让我明白,我们不敢先把他封禁了。假设,我们有能力封禁他。我跟你一样明白,跟任何在意这件事的姊妹一样明白,丽麂水困住混沌妖皇的封印正在削弱。” 第三百八十三章 也是朋友 “承峻人召集了寻找弯月夔牛角的大寻宝。到处是假的应化天尊。其中两人,成少卿,还有如今在钟吾城的那个家伙,可以引导。上一次卿月盟在一年之内发现两个能引导的汉子是什么时候?在五年之内发现一个能引导的汉子又是什么时候?在我的这辈子里都没有发生过,而我的年纪比你大许多。处处都是征兆。终极之战逼近了。混沌妖皇将会逃出牢笼。真应化天尊将会转生。”她咔哒一声放下杯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你可能见到他出现的某些征兆。” “他会出现的,”纯熙夫人流利地说道,“我们将会做必须做的事情。如果我觉得有用,我会把绿易楼主的脑袋从书本里面拉出来,动身前往巫鬼道。可是,我发现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写完我们的历史。” “我祝愿你成功,姊妹。”青文风站起来。“好吧,睡觉前我还有事情要做。如果你没有问题了,我就留下你自己继续研究了。” 但是,她顿了顿,不论她跟书本一起渡过了多少年,仍然流露出她的绀珠派本色:“你该对孔阳采取些行动,纯熙。那个汉子内心的翻腾比五雷影山还要剧烈。迟早他会爆发的。我见过的汉子足够多了,看得出来男子在为女人烦恼。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也许,他终于发现你除了鬼子母之外还是个女人。” “青文风,孔阳看到的我就是我。是鬼子母。我希望,也是朋友。” “你们凌日盟真是。一天到晚想着救世,连自我都忘记了。”白发鬼子母离开之后,纯熙夫人拿起披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进花园。青文风的话里不知哪一处触动了她脑中的某个角落,但她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一个对她没有提出的问题的答案,又或者,是答案的线索不过,她也想不起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23sk. 跟屋子一样,花园很小,但即使是在月色和屋子窗户透出的黄色光芒之下,也显得很整洁,仔细栽培的花床中间铺着一条沙径。她把披风松松地披在肩上,抵御夜晚温和的凉意。答案是什么?问题又是什么?身后的沙子嘎扎作响。她转过身,以为是孔阳。 离她几步远,浮现一个朦胧的阴影,似乎是一个裹在披风里的过度高大的男子。可是,月光照在它的脸上,颧骨突起,脸色苍白,一张皱巴巴的红唇嘴巴之上,是一双过大的黑色眼睛。披风张开,展成一对蝙蝠似的大翅膀。 明知已经太迟,她还是向阴宗敞开胸怀。然而飞头獠开始低吟,柔和的哼哼声充斥着她的耳朵,粉碎着她的意志。阴宗离她而去。她朝着那只妖怪走去,心中隐约感到哀伤;深沉的吟唱拉扯着她,越走越近,伤感被压制。 白色,死白色的手跟人手相似,只不过指尖是尖爪向她伸过来,血色红唇弯成滑稽的微笑,露出锋利的牙齿,然而很模糊、非常模糊地,她知道,那张嘴不是用来噬咬或者撕扯的。 可怕的飞头獠之吻。一旦那些嘴唇碰到她,她就跟死尸无异,先是三魂七魄被吸食,然后是生命。不论是谁,即使他们能在飞头獠放开她的瞬间找到她,也只会发现一具没有一丝伤痕却冰冷得如同已经死去两天一般的尸体。然而,如果他们在她死去之前找到她,那结果更糟糕,她将不再是她。吟唱拉着她走到那双苍白爪子可触及的距离之内,飞头獠的头缓缓朝她低下。 当她看到一柄剑刃在她的肩头闪过,插进飞头獠的胸膛时,她只觉得一点点惊讶,当第二柄剑刃越过她的肩头插进第一柄剑的旁边时,她的惊讶增加了少许。 她头晕脑胀、摇摇曳晃地看着那只妖怪被推后,离开她,像是身处远方。孔阳走进她的视野,然后,是少军,这位灰发退魔师的瘦削手臂握剑握得跟年轻的孔阳一样稳当自信。 他们两人握着锋利的宝剑一划,飞头獠的苍白爪子染上了鲜血,它扇动翅膀,扬起如雷风声阻挡他们。突然,受伤流血的飞头獠开始对着退魔师吟唱。 纯熙夫人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她觉得自己累得像是真的已经中了那妖怪的亲吻一般。没有时间虚弱。一瞬间,她向阴宗敞开胸怀,紫霄碧气向她涌来,赋予她铁盾一般的保护,让她可以直接去触碰黑暗生物。那两个汉子跟它太靠近了;任何其他技能都会伤及他们。即使使用紫霄碧气,她也知道,飞头獠会让她觉得被粘污。 可是,正当她要行动时,孔阳大喊,善死者不亡!少军坚定地重复一句,善死者不亡!两个人踏前一步,走进飞头獠的爪子距离之内,把剑插得只剩下剑柄在外。 飞头獠的头向后一坠,惨叫一声。就算有阴宗的包围,纯熙夫人也能感觉到那声音就像千万根针扎在自己的头上。飞头獠像棵树般倒下,一只翅膀把少军扫得单膝跪地。孔阳放松下来,似乎筋疲力尽。 青文风和绿易楼主提着提灯匆忙从屋里赶出来。 “什么声音?”绿易楼主问道。她的模样几乎是她妹妹的镜像,“少军不是走了吗,而且……”灯光照到飞头獠;她的话没有说完。 青文风握住纯熙夫人的手:“它没有?” 她没有问完。在纯熙夫人的眼里,光晕环绕着另一个女人,力量从她的手中传来。她心想,要是鬼子母们对别人所作的事情能用在自己身上有多好。这不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愿望了。 “它没有,”她感激地说道,“去看看同袍怎样了。” 孔阳抿紧双唇瞪着她:“要不是你把我惹得那么生气,不得不去跟少军一起在庄子里干活泄愤,不想回来……” “可我确实惹你生气了,”她回答,“风月宝鉴把一切都编入轮中。” 少军在嘟囔着什么,不过,还是肯让青文风检查他的肩膀。他瘦得全身只有骨头和筋腱,却像老树根一样坚硬。 第三百八十四章 时代变了 “怎么会,”绿易楼主质问,“有这种黑暗妖怪闯得这么近,我们却毫无察觉?” “可能它有保护结界。”纯熙夫人回答。 “不可能,”绿易楼主打断她,“只有我们的姊妹可以……”她停住了,青文风从少军跟前转过头,看着纯熙夫人。 纯熙夫人说出她们全都不愿意听到的话:“玄女派!呼喊声从村庄飘来,你们最好把这东西藏起来……”她指指瘫倒在花床上的飞头獠,“要快。他们会来问你们是否需要帮助,被他们看见这东西会引发你们不喜欢的谈论。” “是的,当然,”绿易楼主说道,“少军,去迎接他们。跟他们说,你不知道噪音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里一切如常。拖延他们。”m.23sk. 灰发退魔师朝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消失在夜色中。绿易楼主转身打量飞头獠,似乎把它当成书本中的一道迷题。不论鬼子母们是否牵涉在内,它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青文风默默地看着纯熙夫人。 “恐怕,我必须离开你们了,”纯熙夫人说道,“孔阳,你去准备马匹好吗?” 他离开后,她继续道:“我会留下一些信件给你们,如果你们愿意,请帮我送往巫鬼道。”绿易楼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地上的妖怪身上。 “你要去的地方可以找到答案吗?”青文风问道。 “我已经找到一个,我不知道自己在追寻的答案。我只希望我不会太迟。我需要笔和纸。”她拉着青文风朝屋子走去,留下绿易楼主处置飞头獠。 湘儿怀着戒心打量这个远在巫鬼道底部的巨大房间,也同样戒备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璐瑶安夫人。学徒总教习似乎有所期待,也许,还有点不耐烦。在嘉荣度过的这几天里,湘儿在这位鬼子母身上只见过平静,以及对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报以微笑。 这个圆顶房间是从岛上的岩床里挖出来的;光滑的浅色石墙映照着高架上莲花灯发出的光芒。琉璃顶的正下方是一座由三个银色的圆拱门组成的建筑,每一扇门的高度刚好够让人走进去,拱门脚互相连接,座落在一个银色圆环上。拱门、圆环浑然一体。 她看不到门里有什么;那里面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如果看久了,会让她的胃随之抽搐。每处门环相接的地方,都有一个鬼子母们盘脚坐在光秃秃的石地板上,凝视着银色建筑。附近另有一个鬼子母站在一张朴素的桌旁,桌上放着三个巨大的银色九龙公道杯。每一个,湘儿知道或者至少说,有人告诉她里面都装满了清水。 四个鬼子母都戴着披肩,跟璐瑶安夫人一样;璐瑶安夫人的披肩是蓝色穗子的,桌旁那个肤色浅黑的女人则是红色,围着拱门的那三个分别是绿色、白色和鸦青色。湘儿仍然穿着从海门通得到的裙子,淡绿色,绣着白色小花。 “一开始你让我一天到晚盯着自己的大拇指,”湘儿喃喃说道,”现在,又事事火急火燎的。” “时间不等人,”璐瑶安夫人回答,“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行。耐心是必须学习的美德,但我们必须全都能在一瞬间为变化做好准备。” 湘儿忍住眼中怒火。到眼下为止,这个火焰头发的女人最让她心烦的特点就是,她有时候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引用名言,就算实际上她不是的。 “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特玉枢宝版。” “啊,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思。它是做什么用的?” “特玉枢宝版可以做很多事情,孩子。它跟玉枢宝版以及天元宝鼎类似,都是祸斗时代用于使用紫霄碧气的遗物,只是,不像它们两种那么罕有。有些特玉枢宝版必须由鬼子母来使用,例如,眼前这个,有些则只需要任何可以引导的女人。甚至,可能有些特玉枢宝版可以被任何人使用。跟玉枢宝版以及天元宝鼎不同,特玉枢宝版是为了特定目的而制造的。我们拥有的另一件特玉枢宝版就是用来建立誓言约束的。当你成为真正的鬼子母们姊妹时,你就要用那件特玉枢宝版来立下终极誓言。决不说一句非真的话。决不制造让男子互相屠杀的武器。永远不使用紫霄碧气作为武器,除非对手是妖魔邪祟或者黑暗死物,或者,是在保护自己、自己的退魔师、以及其他姊妹生命的万不得已的时候。” 湘儿摇摇头。这些誓言听起来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她心里这样想,口里就说了出来。 “曾几何时,鬼子母们并不需要发誓。那时候,人人都知道鬼子母们是什么人,知道他们的立场,所以不需要。我们很多人都希望,现在仍是如此。然而,太古神镜在转动,时代变了。如今,我们要立下誓言,人们知道我们受到誓言的约束,这样一来,各国跟我们来往的时候,不需要担心我们会使用我们的力量,也就是紫霄碧气,去对付他们。在黑水修罗战争和天下纷争之间,我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巫鬼道因此得以屹立至今,我们也仍然可以尽我们的所能对抗黑暗。” 璐瑶安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都不知道有多重要,孩子,我在尝试向你传授任何站在此处的女人已经在多年的学习中学会的知识。这样可不行。你现在必须关心的是特玉枢宝版。我们不知道它们为了什么目的而制造。我们敢于使用的只有少数几个,而我们敢于使用的方法也许跟它们的制造目的完全无关。对于大多数特玉枢宝版,我们必须避免使用,为了明白这一点,我们付出了许多代价,多年以来,被它们杀死,或者力量被它们烧毁的鬼子母们不在少数。” 湘儿打了个冷战:“而你却要我走进这个特玉枢宝版里?” 这时候,那些拱门里的光芒比刚才弱了些,但她仍然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不要 “我们知道这个特玉枢宝版的用途。它会使你直面心中最大的恐惧。”璐瑶安夫人露出令人愉快的微笑,“没有人会问你在里面遇到了什么;只要你不愿意,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每一个女人的恐惧是她的隐私。” 湘儿下意识地想起让自己毛骨悚然的蜘蛛,特别是周围一片黑暗时,不过,她觉得璐瑶安夫人所指的恐惧不会是这个意思。“我只需要走进其中一扇拱门,从另一扇走出来?走三次,就完成了?” 鬼子母有点恼怒地耸了耸肩膀整了整披肩。“如果你想这样总结,是的,”她淡淡地说道,“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把这个仪式中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人容许事先知道的内容告诉你了。如果你是一个学徒,你就会从心底里明白这些,不过,不需要担心犯错。如果必要的话,我会提醒你的。你肯定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吗?如果你想现在放弃,我仍然可以把你的名字写进学徒名单。” “不要!” “好吧,那么。现在,我将会告诉你两件任何女人只有进了这个房间才能知道的事情。第一件是,一旦你开始,就必须进行到底。如果你拒绝继续,那么不论你有多大的潜力,你都会被非常客气地请出巫鬼道,带着足够你下一年生活的银锞子,而且,永远不许回来。” 湘儿张口想说自己不会拒绝,但是璐瑶安夫人严厉的手势阻止了她的话,“听我说完,等你明白该说什么的时候才说话。第二件事,寻找、奋斗都是为了理解危险。你将会在这里明白什么叫做危险。有些女人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当特玉枢宝版静止下来时,她们不在里面。而且,没有人再见过她们。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必须意志坚定。犹豫、失败、还有”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意味深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孩子。你可以现在、此刻,回头,我就会把你的名字写进学徒名单,你只会留下一次记载,还有两次机会再来这里,只有第三次拒绝才会被请出巫鬼道。拒绝没有什么可耻的。很多人都拒绝过。我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有成功。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湘儿斜眼看了看那座银色拱门。门里的光芒不再闪烁了;里面充满一种柔和的白光。想学会她想学的知识,就必须得到见习使质疑、自学、除了自己请求的帮助之外没有其他指导的自由。我一定要纯熙夫人为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一定。“我准备好了。”璐瑶安夫人缓缓向房间里走去。湘儿走在她的身旁。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卿月盟鬼子母们正式地朗声说道,“你带来的是谁,姊妹?”围着特玉枢宝版的三个鬼子母们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门上。 “一个见习使的候选人,姊妹。”璐瑶安夫人的回答同样正式。 “她准备好了吗?” “她已经准备好,留下过去的自己,克服自己的恐惧,赢取见习使的资格。” “她了解自己的恐惧吗?” “她从来没有面对过它,但现在,她愿意。” “那么,就让她面对她的恐惧吧。”璐瑶安夫人在距离拱门两步的地方停下,湘儿也停下。 “你的裙子。”璐瑶安夫人轻声说道,没有看她。 湘儿脸红了,她已经把从她的房间走到这里的路上璐瑶安夫人所说的话给忘了。她急慌忙忙地脱下衣服、鞋子和袜子。一时间,她忙于把衣服折好,整齐地放到一边,几乎忘记了拱门的存在。她把孔阳的戒指小心地塞在衣服之下;她不希望有任何人看见它。她弄完之后,特玉枢宝版仍在原地,仍在等待。 她光脚下的石头感觉冰冷,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她挺直着腰,缓缓呼吸。她不容许任何人看到她害怕。 “第一次,”璐瑶安夫人说道,”是过去。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湘儿犹豫了一下。然后,她走上前,走过拱门,走进光芒。它包围了她,就像是空气本身在闪烁,就像是光芒把她淹没。到处是光。光就是一切。 湘儿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吓了一跳,然后错愕地打量着周围。她的两边各有一堵石墙,高度是她身高的两倍,表面光滑,如同雕刻。她的脚趾踩在凹凸不平、落满尘土的石头步道上。头上的天空宛如一块平坦的铅板,没有云,太阳肿胀发红。两边都有用矮而方的柱子撑起的门。墙壁使她的视野狭窄,不过,从她脚下站着的地方开始,前后的地面都向下倾斜。穿过门她可以看到更多砖墙,以及墙之间的通道。她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的脑中升起另一个想法,就像另一个声音。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她摇摇头。 “如果只有一条出路,站在这里是找不到它的。”至少,这里的空气温暖干燥,“希望在遇到人之前,能找到些衣服。”她嘟囔着。 她隐约记得自己孩提时期玩过的纸上迷宫游戏;要找到出路有一个诀窍,可是,她想不起来了。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很模糊,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一手抚摸着墙壁,开始往前走,光脚板下的尘土轻轻扬起。 在墙壁的第一个开口处,她发现门那边是另一个通道,跟自己所处的这条似乎没有区别。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前直走,经过更多完全一样的通道。不久,她前方的路发生了变化。它分了叉。她选择了左边,又来到一个岔路口。她又选择了左边。在第三个岔路口,再次转左把她带到一堵空墙之前。 她懊恼地回到上一个岔路,转右。这次,她连续往右转了四次,才来到一个死胡同前。她站着,瞪着它看了一会儿。“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她大声质问,“这是什么地方?”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为你而来 她又一次回头。她很肯定,走迷宫一定有诀窍。在最后一个岔路口,她转左,在下一个路口转右。她坚决地继续前行。左,右。一直走直到遇到岔路。左,右。 在她看来,这样走似乎奏效。至少,这次她走过了十几个岔路口,都没有遇到死胡同。她又来到一个岔路前。 她的眼角处似乎看到了动静。当她转头去看时,却只有墙壁和墙壁间铺满灰尘的道路。她往左转然后又看到了动静,猛地转过身。什么都没有,但这次她很肯定自己是看到了。她身后有人。曾经有人。她紧张兮兮地往相反方向小跑而去。 这下,一次又一次地,就在这个或那个通道的边缘处,她都看到有东西在动,太快了,看不清楚,她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细看就已经消失。她撒腿飞奔。当她还是女孩时,锡城少有男孩能跑得比她快。锡城?那是什么地方?在她前面的开口处,一个汉子走了出来。他的黑色衣服看上去发了霉,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他的年纪很老。比古老还要古老。他的皮肤就像裹在头骨上裹得太紧的疯狂麻料纸,纸下似乎没有血肉。 一簇簇稀落的头发搭在结痂的头皮上,他的眼睛深陷得像是从两个山洞里看出来一样。 她一个急刹,脚下不平的步道刮着她的脚。 “我是百公,”他微笑着说道,“我为你而来。” 她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是黑水将军。“不。不,这不可能!” “你很漂亮,女孩。我要好好享用。”湘儿突然想起自己身上一条布都没有。她惊呼一声,满脸的通红只有一半是因为愤怒。她朝最近的一条横穿通道冲了过去。“咯咯”的笑声紧跟在她身后,慢吞吞的跑步声似乎丝毫不比她的全速奔跑慢,还有,“嘶嘶”的呼吸声描述着逮到她之后将要如何如何,尽管她听不太清楚,仍然觉得反胃。 她绝望地寻找着出路,紧紧攥着双拳,一边疯狂地四处张望,一边狂奔。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可是她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更多无尽的迷宫。尽管她已经竭尽全力地跑,他的污言秽语仍然紧随身后。慢慢地,恐惧变成了纯粹的愤怒。 “遭瘟的男人!”她抽噎着,“愿天火烧死他!该死的混蛋!”在她心中,她感觉到一种如同鲜花盛开一般的敞开,向老天敞开。 她呲着牙齿,转身正面她的追赶者,百公正好出现,大笑着,蹒跚着冲过来。 “你这个该死的畜生!”她把拳头朝他砸下,五指在挥舞途中张开,就像在朝他扔东西一般。当她看到一个火球从自己手里飞出去时,并不是非常惊讶。 火球在百公的胸前爆炸了,把他推到在地。他只在地上扒了一瞬间,就摇摇曳晃地爬了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曳撒前襟上着了火。“你竟敢?你竟敢!”他颤抖着,嘴角留着口水。 突然,空中出现了云,是可怕的鸦青色和黑色云浪。从云里跳出闪电,对准湘儿的胸膛劈下。 在她看来,一霎那之中,时间似乎突然慢了下来,就像是那一个心跳持续了永远。她觉得体内的力量流一个遥远的念头告诉她,那就是阴宗感应到闪电中的力量流。她改变了流动的方向。时间向前跃去。 “喀嚓”一声,闪电击碎了百公头上的石块。黑水将军睁大了凹陷眼睛,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你不能!不可能!”他跳到一旁,躲开砸在他刚才站立之处的闪电,碎石如泰山石敢当般四溅。 湘儿阴沉着脸瞪着他。百公逃走了。 阴宗在她的身上如同洪水般奔涌着。她可以感应到身边的岩石、空气,感觉到在它们里面流动、使它们成形的微弱的紫霄碧气。她还可以感觉到百公在做某种举动。她的感觉模糊而遥远,就像那是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事情,不过,在她的周围,她看到了效果,明白那是什么。 她脚下的地面“隆隆”作响向上升起。墙壁在她的眼前倒塌,一堆堆碎石阻挡了她的去路。她爬过石堆,顾不上尖利的石块刮伤自己的手脚,只为了能一直看见百公。一阵风吹起,沿着通道打在她身上,向上转去,刮过她的脸颊,刺得她双眼渗出泪花,竭力要推倒她;她改变了力量流的方向,于是百公沿着通道向后翻滚,如同被连根拔起的矮树。她触摸地面上的力量流,改变它的方向,百公周围的墙壁坍塌了,把他埋在瓦砾中。闪电随着她的瞪视而打下,落在他的周围,石头一次次爆裂,越来越接近他。她可以感觉到,对方拼命要把这些攻击推回来,然而,一寸又一寸地,闪电朝着黑水将军逼近。 她的右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某种本来在墙壁倒塌之前被挡住了的东西。 湘儿感觉得出,百公越来越虚弱,他攻击她的尝试越来越软弱、绝望。然而,不知怎的,她知道他没有放弃。如果她现在放过他,他将会恢复原状,再次追赶自己,相信她毕竟还是太弱,无法击败他,无法阻挡他肆意摆布她。 曾经是石墙的地方,立着一扇银色拱门,门里洋溢着柔和的银光。出路她知道,黑水将军放弃了攻击,那一刻,他用尽所有力气来躲避她。而他的力量已经不足,他再也不能推开她的攻击。现在,他不得不左闪右避地躲开她的闪电激起的石头,爆炸又一次把他推倒在地。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闪电不再落下,湘儿从虚弱的百公身上转过目光,看看那扇拱门。她又看看百公,正好看见他爬过石堆,不见了,消失了。她沮丧地嘶了一声。大部分迷宫仍然屹立,而且她和黑水将军制造的碎石提供了数百个藏身之处。要找到他需要时间,不过,她肯定,如果她不能先找到他,就会被他找到。在他的最佳状态下,他会在她自己没有料到的时候发起攻击。 m.23sk. 第三百八十七章 这很危险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湘儿吃了一惊,再看看拱门,还在,她松了一口气。如果她能很快找到百公意志要坚定。 湘儿无可奈何,恼火地“哼”了一声,爬上碎石堆,朝着拱门走去。“不论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她喃喃自语,“我都要她们宁愿自己能得到百公的安排。我要……”她走进拱门,光芒湮没了她。 “我要……”湘儿走出拱门,停了口,呆住了。一切跟她的记忆中一样银色的特玉枢宝版,鬼子母们,房间但是这些回忆就像是刚才还不存在一般冲进她的脑中,像一记重拳。她从刚才进去的那扇门走了出来。 卿月盟鬼子母高高举起一只银色九龙公道杯,把一道清凉的水淋在湘儿头上。“你已经洗脱你所犯下的罪行,”鬼子母称颂道,“以及你所遭遇的罪行。你已经洗脱你也许犯下的罪行,以及你也许遭遇的罪行。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水沿着她的身体流下,滴在地上。她打起寒颤。 璐瑶安夫人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握住了她的手臂,但是学徒总教习的声音没有流露半点曾经担忧的意味。“到眼下为止,你做得很好。能回来就很好。记住你的目的,你就会继续做好。”红发女人带着她,绕着特玉枢宝版走向另一扇拱门。 “真是太真实了,”湘儿轻声说道。她记得一切,记得引导紫霄碧气容易得跟抬起自己的手一样。她记得百公,还有那个黑水将军想对她做的可怕的事情。她又打了个冷战,“那是真的吗?” “没有人知道,”璐瑶安夫人回答,“它在记忆中似乎是真的,有些人出来之后身上带着在里面受到的真实伤口。还有些人在里面时,伤及筋骨,出来之后却没有一点伤痕。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时间里走进去,遭遇全都不同。前人说,一大三千大千世界、一大三千世界、三千世界。谓以须弥山为中心,周围环绕四大洲及九山八海,称为一小世界,乃自色界之初禅天至大地底下之风轮,其间包括日、月、须弥山、四天王、三十三天、夜摩天、兜率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梵世天等。此一小世界以一千为集,而形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集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集成大千世界,此大千世界因由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所集成,故称三千大千世界。也许,这个特玉枢宝版把你带到了那些世界中。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它遵循了某些只是为了把你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的非常严厉的规则。我相信,里面的事情不是真的。不过,记住,不论里面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危险却绝对真实,真实得就跟一把往你的胸口插下的刀子一样。”???.23sk. “我用了紫霄碧气。真是非常容易。” 璐瑶安夫人踩空了一步。“这应该不可能。你甚至应该忘记自己能使用紫霄碧气。”她打量着湘儿,“然而,你没有受伤。我仍然能感应到你身上的力量,一如以往地强大。” “你说得好像这很危险似的。”湘儿缓缓说道。璐瑶安夫人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一般认为没有必要给予警告,因为你应该是不会记得的,可是这个特玉枢宝版是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发现的。我们记载下了测试它的经过。第一个走进去的姊妹身上加了所有能加的最强防护,因为没有人知道它能做什么。她能记得里面发生的事,而且,当她受到威胁时,她使用了紫霄碧气。然而,她出来之后,她的能力全毁了,一丝不剩,不能引导,甚至不能感应太一。第二个进去的姊妹也加了防护,而她遇到了一模一样的结果。第三个进去的姊妹没有任何保护,完全忘了在里面的事情,出来之后没有受到伤害。这就是我们让你毫无防护地走进去的理由之一。湘儿,在这个特玉枢宝版里面,你绝对不要再次引导了。我知道,在里面要记住某些事情是很难的,但是,你要尽力。” 湘儿吞了吞口水。她记得一切,记得自己在里面的无法回忆。“我不会再引导了。”她说道。“假如我能记住。”她很想歇斯底里地大笑。 她们已经走到第二扇拱门前。光芒仍然填满它们。璐瑶安夫人最后向湘儿投去一个警戒的目光,然后让她自己站着。“第二次,是现在。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湘儿盯着银光闪闪的拱门。这次,里面会有什么?其他人在等待,在观察。她坚决地走进光芒中。 湘儿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朴素的棕色裙子,然后一惊。为什么她要盯着自己的裙子看?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她看看四周,露出了微笑。她站在思尧村的草地边缘,周围是茅草村屋,酒泉客栈就在她的身前。酒泉在绿地青草之间的石头上流淌,从客栈旁边的柳树下朝着东边流去。街上没有人,但在早上的这个时间里,人们多半都在忙各自的家务杂活。 仔细看看客栈,她的微笑消失了。它看上去远远不止疏于打理这么简单,一扇百叶窗脱了架,屋顶的瓦片之间露出一根屋椽的腐烂末端。沈青阳怎么了?他花了太多时间忙村长的事情,所以忘记照料自己的客栈吗?客栈门打开了,南宫其琛走了出来,看到湘儿,死死站定。老泥瓦匠干枯得像个马尾松树根,他看着湘儿得目光也同样别扭。 “这么说,你回来了,是不是?啊,你最好还是马上离开吧。”湘儿皱眉看着他对着自己的脚啐了一口,从她身边快步走过;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但是,他很少会这样公开地粗鲁。至少,从来没有这样对她。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她看着他离去,注意到村里处处都是一副荒废的模样,早该修补的茅屋顶、杂草丛生的院子。艾夫人家屋门的铰链坏了,门板斜斜地挂着。 第三百八十八章 无法相信 她摇着头,推门走进客栈。“我得跟沈青阳好好说说这事。” 客栈大堂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浓密的鸦青色辫子搭在胸前。她正在擦桌子,但是从她瞪着桌面的样子看来,湘儿觉得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房间似乎铺满灰尘。 “四凤?” 四凤——七婶子吓了一跳,一手扶着胸口,然后目瞪口呆。她的样子比湘儿记忆中老了许多年。看起来劳累过度。“湘儿?湘儿!噢,是你。半夏呢?你把半夏带回来了吗?说你有吧。” “我”湘儿伸手摸头。半夏在哪里?她似乎应该能想起来才对,“没有。没有,我没有带她回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七婶子瘫坐在一张直背倚中。“我多么希望她回来。自从沈青阳死后” “沈青阳死了?”湘儿无法相信,那个胖胖的、微笑着的汉子似乎可以永远保持那个模样,“我应该回来的。” 另一个女人跳起来,快步走到窗前,紧张地朝着村子绿地张望。“如果梅姐知道你在这里,麻烦就大了。我只知道南宫其琛急匆匆地去找她了。现在他是村长。” “怎么回事?汉子们就算一脑袋的高粱花花,也不可能选他吧?” “是梅姐做的。她要女事会的所有人去逼迫她们的丈夫选他。” 四凤想同时监视每一个方向,脸几乎压在窗户上了,“愚蠢的男人,他们在投票之前互相不会讨论选谁;我猜,每个给南宫其琛投票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受到老婆逼迫投给他的人。以为,一张票不会有什么影响。好吧,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全都知道了。”天籁小说网 “这个要女事会对她言听计从的梅姐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 “她是从老阳山来的。她是……”四凤从窗前转过头来,扭着双手,“梓怡是禁魇婆,湘儿。你没有回来你都不知道有多麻烦,我希望她不要发现你在这里。” 湘儿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四凤,你怕她。你在发抖。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女事会会选择一个像她那样的人?” 七婶子苦笑一声:“我们一定是发疯了。梅姐在大萍要回去榉花驿站的前一天来看望她,那个晚上,有些孩子生病了,梅姐留下来照顾他们,然后,羊群开始陆续死亡,梅姐也处理了那事。反正,选择她看起来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可是她欺凌弱小,湘儿。她恐吓你,让你按她的意思做事。她纠缠不休,直到你累得无力再拒绝。更糟的是,她把五叔——欧阳潜打败了。” 湘儿脑中闪过五叔;欧阳潜和她的铁匠丈夫的形象。她几乎跟丈夫一样高,五官端正但是肌肉精壮。“五叔几乎跟牛犊子一样强壮。我无法相信。” “梅姐的个头并不大,不过她——她很凶悍,湘儿。她用一根棍子追着五叔来打,两个人在草地里满场跑,我们站在旁边看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村老会得知之后,沈青阳和十三叔说,就算要干涉女事会的事务也要把她赶走。我猜,宫廷里也许有些人是同意的,然而,当晚沈青阳和十三叔就病了,不到一天之后就相继去世。” 四凤咬着嘴唇,环顾房间,那神情就像以为有人会藏在里面。她压低了声音,“是梅姐给他们配药的。她说,就算他们两人反对她,这也是她的职责。我看见我看见她带走的药草里面有灰茴香。” 湘儿倒吸一口冷气。“可是你肯定吗,四凤?你肯定?”另一个女人点点头,已经快要哭了,“四凤,如果你觉得,就算只是怀疑,这个女人也许毒杀了沈青阳,你怎么能不去找村老会申诉?” “她说,沈青阳和十三叔那样说反对禁魇婆的话,”四凤喃喃说道,“是没有走在正道之中的表现。她说,那就是他们的死因;老天遗弃了他们。她总是把罪挂在嘴边。沈青阳和十三叔死后,她们也说了不利于她的话,她就说他有罪。他说的只不过是她的治疗能力不及你,然而,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木炭在他的门上画血牙。事后不到六七天之内,他的两个儿子全都死了是他们妈妈去叫他们起床的时候发现的,就那样,死了。可怜的孩子。我们后来发现她四处游荡,又哭又笑,尖叫着说阿四是混沌妖皇,他杀了她的儿子。阿四第二天就上吊自尽了。” 她全身战栗,声音低得湘儿只能勉强听到,“我还有四个女儿活着。活着,湘儿。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们还活着,我希望她们能继续活下去。” 湘儿觉得骨头都冷了。“四凤,你怎能容忍。”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她把这个念头推到一边,“只要女事会齐心协力,你们可以赶走她的。” “齐心协力对抗梅姐?”四凤的笑声像是抽噎,“我们都怕她。不过,她对孩子很好。最近似乎总有孩子生病,可是梅姐尽了全力。当年你做禁魇婆的时候,几乎从没有人病死。” “四凤,听我说。难道你看不出为什么总有孩子生病吗?如果她无法使你害怕她,她就令你觉得自己需要她照顾孩子。她就是这样做的,四凤。就跟她对沈青阳做的一样。” “她不能,”四凤倒吸一口冷气,“她,她不会。不能这样对孩子。” “她就是这样做,四凤,”出路!湘儿狠心地压制着这个念头,“女事会里有没有人是不怕的?任何愿意听我说的人?” 另一个女人说道,“没有人不怕。不过阿琳也许愿意听。如果她肯,那么也许会再有另外两三个人。湘儿,如果有足够的女事会支持,你会不会再做禁魇婆?我觉得,即使我们全都知道真相,但是,你是唯一一个不会向梅姐让步的人。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 “我会。”心里的声音却是:出路!不要!这些是我的乡亲!“去取你的披风,我们去找阿琳。”四凤迟疑着,不想离开客栈,湘儿把她拉出门后,她一步步地挪下门前台阶,缩着肩膀,四处张望。 第三百八十九章 意志要坚定 到阿琳家的路还没走完一半,湘儿就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迈着大步从草地另一边朝着客栈走去,用一根粗柳鞭抽打着杂草叶。虽然她很瘦,却透露出一种铁丝般的韧劲,嘴唇流露出刚毅。南宫其琛快步跟在她的身边。 “这是梅姐。”四凤把湘儿拉到两座村屋之间,低着声音像是生怕草地对面的女人听见,“我就知道他会去找她。”某种感觉使湘儿回头看去。在她身后,两座屋子之间,是一道闪着白光的拱门。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四凤轻声惊叫。“她看到我们了。老天保佑,她朝这边走来了!” 草地对面的高个子女人已经转过身,留下南宫其琛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梅姐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她走得很慢,似乎认为对方没有逃走的希望,每走一步,脸上残忍的微笑愈加灿烂。 四凤拉拉湘儿的袖子。“我们得逃走。我们得躲起来。湘儿,来啊。南宫其琛肯定已经告诉她你是谁了。任何人即使只是跟你说说话都会招来她的怨恨。”银色拱门拉扯着湘儿的目光。出路!湘儿摇摇头,竭力回想。眼前,这不是真的。她看看四凤,彻底的恐慌扭曲了她的面容。你需要坚定的意志才能幸存。 “求求你,湘儿。她已经看到我跟你一起了。她看到我了!求求你,湘儿!”梅姐走得更近,已经避无可避。我的乡亲父老。拱门在闪烁。出路。这不是真的。 湘儿抽噎一声,四凤的手中挣脱手臂,跳入银色光芒。 四凤的尖叫紧追着她。“看在老往日的份上,湘儿,救救我!救救我!”光芒包围了她。 湘儿跌跌撞撞地走出拱门,目光呆滞,几乎没意识到身边的房间或者鬼子母们。四凤最后的呼喊仍然在她的耳中回荡。冷水突然浇在她的头上时,她连抖都没抖。 你已经洗脱虚假的骄傲。 你已经洗脱虚假的野心。 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卿月盟鬼子母们退开之后,璐瑶安夫人上前挽住湘儿的手臂。 湘儿吓了一跳,然后看清是谁。她的双手一把拽住璐瑶安夫人裙子的领口。“告诉我,那些事不是真的。告诉我!” “很糟糕吗?”璐瑶安夫人把她的手解开,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更糟糕的总是在后头,第三扇门是最糟糕的。” “我丢下了我的朋友我丢下了我的乡亲我把他们丢在黑团龙渊,自己回来了。求求你,你都不知道有多可怕,这不要是真的。我没有——真的——我一定要跟纯熙夫人算帐。我一定要!” “里面永远都有一些不回来的理由,一些阻止你回来的事情,或者,让你分心的事情。这个特玉枢宝版用你自己的意识为你编织陷阱,编得又密又牢,比镔铁还坚固,比毒药更致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用它来作测试。你想成为鬼子母的意愿必须比世上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强烈,强得足以让你勇面一切、无牵无挂地战斗,去争取。巫鬼道不能接受办不到这一点的人。这是我们的要求。” “你们的要求真多。”湘儿瞪着第三扇拱门,跟着红发鬼子母朝它走去。第三扇门是最糟糕的。“我害怕。”她轻声说道。“有什么事能比我刚才做的事情更糟糕?” “很好,”璐瑶安夫人说道,“你想当鬼子母们,想引导紫霄碧气,任何人都应该心怀敬畏地追求这个目标。恐惧会让你保持警惕;警惕能让你活下去。” 她把湘儿的脸转向拱门,但没有立刻后退。“没有人会强迫你第三次进去,孩子。” 湘儿舔舔嘴唇:“如果我拒绝,你会把我赶出巫鬼道,永远不让我回来。” 璐瑶安夫人点点头:“这是最糟糕的结果。”璐瑶安夫人又点点头。 湘儿深吸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第三次,”璐瑶安夫人正式地颂道,“是未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湘儿冲进第三扇拱门。 她笑着,在山坡上高及膝盖的牧草之中奔跑,各色野花织成一张彩色地毯,蝴蝶从花中飞起形成彩云如漩涡一般。牧场边缘处,她的灰毛母马紧张地跺着脚,缰绳随之摇摆,湘儿不再奔跑,免得再惊吓它。有些蝴蝶落在她的裙子上,落在刺绣花朵上和珍珠上,或者在她披散在肩上的头发里的玉髓和月亮石周围飞舞。 山下,千湖散布在邺城城中,映照着白云扫过北斗参七塔,妙音鸟旗帜在塔顶的云雾中飘扬。城市里有无数个花园,但是她更喜欢这个山坡上的野花园。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意志要坚定。 马蹄声传来,她转过身。 孔阳,邺城之王,从军马背上一跃而下,在蝴蝶之中笑着朝她漫步而来。他的脸是那么刚毅,但是对她的微笑软化了石头的棱角。 他走上来,把她抱起来亲吻,让她吓了一跳。有那么一会儿,她搂着他,回吻他,迷失其中。她的脚离地一寸悬在空中,可她不在乎。 忽然,她用力推他,脸向后躲开。“不要,”她更用力了,“放手,放下我。” 他迷惑地把她往下放,让她脚着地;她向后退开。“不要这样,”她说道,“我不要对付这种事。任何事都可以,除了这个。求你了,让我再次面对百公吧。” 记忆如漩涡搅动。百公?她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记忆倾斜扭曲,碎片移动着就像洪水中的碎冰。她抓扒着那些碎片,想找到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 “你没事吧,我的湘儿?”孔阳担心地问道。 “别那样喊我!我不是你的女人。我不能嫁给你!”她吃惊地看着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你说我们没有成亲的话可能会让我们的孩子难过的呀,夫人呐。你怎么不是我的爱人?我没有其他爱人,以后也不会有。” 第三百八十七章 这很危险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湘儿吃了一惊,再看看拱门,还在,她松了一口气。如果她能很快找到百公意志要坚定。 湘儿无可奈何,恼火地“哼”了一声,爬上碎石堆,朝着拱门走去。“不论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她喃喃自语,“我都要她们宁愿自己能得到百公的安排。我要……”她走进拱门,光芒湮没了她。 “我要……”湘儿走出拱门,停了口,呆住了。一切跟她的记忆中一样银色的特玉枢宝版,鬼子母们,房间但是这些回忆就像是刚才还不存在一般冲进她的脑中,像一记重拳。她从刚才进去的那扇门走了出来。 卿月盟鬼子母高高举起一只银色九龙公道杯,把一道清凉的水淋在湘儿头上。“你已经洗脱你所犯下的罪行,”鬼子母称颂道,“以及你所遭遇的罪行。你已经洗脱你也许犯下的罪行,以及你也许遭遇的罪行。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水沿着她的身体流下,滴在地上。她打起寒颤。 璐瑶安夫人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握住了她的手臂,但是学徒总教习的声音没有流露半点曾经担忧的意味。“到眼下为止,你做得很好。能回来就很好。记住你的目的,你就会继续做好。”红发女人带着她,绕着特玉枢宝版走向另一扇拱门。 “真是太真实了,”湘儿轻声说道。她记得一切,记得引导紫霄碧气容易得跟抬起自己的手一样。她记得百公,还有那个黑水将军想对她做的可怕的事情。她又打了个冷战,“那是真的吗?” “没有人知道,”璐瑶安夫人回答,“它在记忆中似乎是真的,有些人出来之后身上带着在里面受到的真实伤口。还有些人在里面时,伤及筋骨,出来之后却没有一点伤痕。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时间里走进去,遭遇全都不同。前人说,一大三千大千世界、一大三千世界、三千世界。谓以须弥山为中心,周围环绕四大洲及九山八海,称为一小世界,乃自色界之初禅天至大地底下之风轮,其间包括日、月、须弥山、四天王、三十三天、夜摩天、兜率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梵世天等。此一小世界以一千为集,而形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集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集成大千世界,此大千世界因由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所集成,故称三千大千世界。也许,这个特玉枢宝版把你带到了那些世界中。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它遵循了某些只是为了把你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的非常严厉的规则。我相信,里面的事情不是真的。不过,记住,不论里面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危险却绝对真实,真实得就跟一把往你的胸口插下的刀子一样。” “我用了紫霄碧气。真是非常容易。” 璐瑶安夫人踩空了一步。“这应该不可能。你甚至应该忘记自己能使用紫霄碧气。”她打量着湘儿,“然而,你没有受伤。我仍然能感应到你身上的力量,一如以往地强大。” “你说得好像这很危险似的。”湘儿缓缓说道。璐瑶安夫人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一般认为没有必要给予警告,因为你应该是不会记得的,可是这个特玉枢宝版是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发现的。我们记载下了测试它的经过。第一个走进去的姊妹身上加了所有能加的最强防护,因为没有人知道它能做什么。她能记得里面发生的事,而且,当她受到威胁时,她使用了紫霄碧气。然而,她出来之后,她的能力全毁了,一丝不剩,不能引导,甚至不能感应太一。第二个进去的姊妹也加了防护,而她遇到了一模一样的结果。第三个进去的姊妹没有任何保护,完全忘了在里面的事情,出来之后没有受到伤害。这就是我们让你毫无防护地走进去的理由之一。湘儿,在这个特玉枢宝版里面,你绝对不要再次引导了。我知道,在里面要记住某些事情是很难的,但是,你要尽力。” 湘儿吞了吞口水。她记得一切,记得自己在里面的无法回忆。“我不会再引导了。”她说道。“假如我能记住。”她很想歇斯底里地大笑。 她们已经走到第二扇拱门前。光芒仍然填满它们。璐瑶安夫人最后向湘儿投去一个警戒的目光,然后让她自己站着。“第二次,是现在。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湘儿盯着银光闪闪的拱门。这次,里面会有什么?其他人在等待,在观察。她坚决地走进光芒中。 湘儿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朴素的棕色裙子,然后一惊。为什么她要盯着自己的裙子看?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她看看四周,露出了微笑。她站在思尧村的草地边缘,周围是茅草村屋,酒泉客栈就在她的身前。酒泉在绿地青草之间的石头上流淌,从客栈旁边的柳树下朝着东边流去。街上没有人,但在早上的这个时间里,人们多半都在忙各自的家务杂活。 仔细看看客栈,她的微笑消失了。它看上去远远不止疏于打理这么简单,一扇百叶窗脱了架,屋顶的瓦片之间露出一根屋椽的腐烂末端。沈青阳怎么了?他花了太多时间忙村长的事情,所以忘记照料自己的客栈吗?客栈门打开了,南宫其琛走了出来,看到湘儿,死死站定。老泥瓦匠干枯得像个马尾松树根,他看着湘儿得目光也同样别扭。 “这么说,你回来了,是不是?啊,你最好还是马上离开吧。”湘儿皱眉看着他对着自己的脚啐了一口,从她身边快步走过;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但是,他很少会这样公开地粗鲁。至少,从来没有这样对她。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她看着他离去,注意到村里处处都是一副荒废的模样,早该修补的茅屋顶、杂草丛生的院子。艾夫人家屋门的铰链坏了,门板斜斜地挂着。 第三百八十八章 无法相信 她摇着头,推门走进客栈。“我得跟沈青阳好好说说这事。” 客栈大堂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浓密的鸦青色辫子搭在胸前。她正在擦桌子,但是从她瞪着桌面的样子看来,湘儿觉得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房间似乎铺满灰尘。 “四凤?” 四凤——七婶子吓了一跳,一手扶着胸口,然后目瞪口呆。她的样子比湘儿记忆中老了许多年。看起来劳累过度。“湘儿?湘儿!噢,是你。半夏呢?你把半夏带回来了吗?说你有吧。” “我”湘儿伸手摸头。半夏在哪里?她似乎应该能想起来才对,“没有。没有,我没有带她回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七婶子瘫坐在一张直背倚中。“我多么希望她回来。自从沈青阳死后” “沈青阳死了?”湘儿无法相信,那个胖胖的、微笑着的汉子似乎可以永远保持那个模样,“我应该回来的。” 另一个女人跳起来,快步走到窗前,紧张地朝着村子绿地张望。“如果梅姐知道你在这里,麻烦就大了。我只知道南宫其琛急匆匆地去找她了。现在他是村长。” “怎么回事?汉子们就算一脑袋的高粱花花,也不可能选他吧?” “是梅姐做的。她要女事会的所有人去逼迫她们的丈夫选他。” 四凤想同时监视每一个方向,脸几乎压在窗户上了,“愚蠢的男人,他们在投票之前互相不会讨论选谁;我猜,每个给南宫其琛投票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受到老婆逼迫投给他的人。以为,一张票不会有什么影响。好吧,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全都知道了。” “这个要女事会对她言听计从的梅姐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 “她是从老阳山来的。她是……”四凤从窗前转过头来,扭着双手,“梓怡是禁魇婆,湘儿。你没有回来你都不知道有多麻烦,我希望她不要发现你在这里。” 湘儿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四凤,你怕她。你在发抖。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女事会会选择一个像她那样的人?” 七婶子苦笑一声:“我们一定是发疯了。梅姐在大萍要回去榉花驿站的前一天来看望她,那个晚上,有些孩子生病了,梅姐留下来照顾他们,然后,羊群开始陆续死亡,梅姐也处理了那事。反正,选择她看起来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可是她欺凌弱小,湘儿。她恐吓你,让你按她的意思做事。她纠缠不休,直到你累得无力再拒绝。更糟的是,她把五叔——欧阳潜打败了。” 湘儿脑中闪过五叔;欧阳潜和她的铁匠丈夫的形象。她几乎跟丈夫一样高,五官端正但是肌肉精壮。“五叔几乎跟牛犊子一样强壮。我无法相信。” “梅姐的个头并不大,不过她——她很凶悍,湘儿。她用一根棍子追着五叔来打,两个人在草地里满场跑,我们站在旁边看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村老会得知之后,沈青阳和十三叔说,就算要干涉女事会的事务也要把她赶走。我猜,宫廷里也许有些人是同意的,然而,当晚沈青阳和十三叔就病了,不到一天之后就相继去世。” 四凤咬着嘴唇,环顾房间,那神情就像以为有人会藏在里面。她压低了声音,“是梅姐给他们配药的。她说,就算他们两人反对她,这也是她的职责。我看见我看见她带走的药草里面有灰茴香。” 湘儿倒吸一口冷气。“可是你肯定吗,四凤?你肯定?”另一个女人点点头,已经快要哭了,“四凤,如果你觉得,就算只是怀疑,这个女人也许毒杀了沈青阳,你怎么能不去找村老会申诉?” “她说,沈青阳和十三叔那样说反对禁魇婆的话,”四凤喃喃说道,“是没有走在正道之中的表现。她说,那就是他们的死因;老天遗弃了他们。她总是把罪挂在嘴边。沈青阳和十三叔死后,她们也说了不利于她的话,她就说他有罪。他说的只不过是她的治疗能力不及你,然而,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木炭在他的门上画血牙。事后不到六七天之内,他的两个儿子全都死了是他们妈妈去叫他们起床的时候发现的,就那样,死了。可怜的孩子。我们后来发现她四处游荡,又哭又笑,尖叫着说阿四是混沌妖皇,他杀了她的儿子。阿四第二天就上吊自尽了。” 她全身战栗,声音低得湘儿只能勉强听到,“我还有四个女儿活着。活着,湘儿。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们还活着,我希望她们能继续活下去。” 湘儿觉得骨头都冷了。“四凤,你怎能容忍。”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她把这个念头推到一边,“只要女事会齐心协力,你们可以赶走她的。” “齐心协力对抗梅姐?”四凤的笑声像是抽噎,“我们都怕她。不过,她对孩子很好。最近似乎总有孩子生病,可是梅姐尽了全力。当年你做禁魇婆的时候,几乎从没有人病死。” “四凤,听我说。难道你看不出为什么总有孩子生病吗?如果她无法使你害怕她,她就令你觉得自己需要她照顾孩子。她就是这样做的,四凤。就跟她对沈青阳做的一样。” “她不能,”四凤倒吸一口冷气,“她,她不会。不能这样对孩子。” “她就是这样做,四凤,”出路!湘儿狠心地压制着这个念头,“女事会里有没有人是不怕的?任何愿意听我说的人?” 另一个女人说道,“没有人不怕。不过阿琳也许愿意听。如果她肯,那么也许会再有另外两三个人。湘儿,如果有足够的女事会支持,你会不会再做禁魇婆?我觉得,即使我们全都知道真相,但是,你是唯一一个不会向梅姐让步的人。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 “我会。”心里的声音却是:出路!不要!这些是我的乡亲!“去取你的披风,我们去找阿琳。”四凤迟疑着,不想离开客栈,湘儿把她拉出门后,她一步步地挪下门前台阶,缩着肩膀,四处张望。 第三百八十九章 意志要坚定 到阿琳家的路还没走完一半,湘儿就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迈着大步从草地另一边朝着客栈走去,用一根粗柳鞭抽打着杂草叶。虽然她很瘦,却透露出一种铁丝般的韧劲,嘴唇流露出刚毅。南宫其琛快步跟在她的身边。 “这是梅姐。”四凤把湘儿拉到两座村屋之间,低着声音像是生怕草地对面的女人听见,“我就知道他会去找她。”某种感觉使湘儿回头看去。在她身后,两座屋子之间,是一道闪着白光的拱门。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四凤轻声惊叫。“她看到我们了。老天保佑,她朝这边走来了!” 草地对面的高个子女人已经转过身,留下南宫其琛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梅姐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她走得很慢,似乎认为对方没有逃走的希望,每走一步,脸上残忍的微笑愈加灿烂。 四凤拉拉湘儿的袖子。“我们得逃走。我们得躲起来。湘儿,来啊。南宫其琛肯定已经告诉她你是谁了。任何人即使只是跟你说说话都会招来她的怨恨。”银色拱门拉扯着湘儿的目光。出路!湘儿摇摇头,竭力回想。眼前,这不是真的。她看看四凤,彻底的恐慌扭曲了她的面容。你需要坚定的意志才能幸存。 “求求你,湘儿。她已经看到我跟你一起了。她看到我了!求求你,湘儿!”梅姐走得更近,已经避无可避。我的乡亲父老。拱门在闪烁。出路。这不是真的。 湘儿抽噎一声,四凤的手中挣脱手臂,跳入银色光芒。 四凤的尖叫紧追着她。“看在老往日的份上,湘儿,救救我!救救我!”光芒包围了她。 湘儿跌跌撞撞地走出拱门,目光呆滞,几乎没意识到身边的房间或者鬼子母们。四凤最后的呼喊仍然在她的耳中回荡。冷水突然浇在她的头上时,她连抖都没抖。 你已经洗脱虚假的骄傲。 你已经洗脱虚假的野心。 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卿月盟鬼子母们退开之后,璐瑶安夫人上前挽住湘儿的手臂。 湘儿吓了一跳,然后看清是谁。她的双手一把拽住璐瑶安夫人裙子的领口。“告诉我,那些事不是真的。告诉我!” “很糟糕吗?”璐瑶安夫人把她的手解开,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更糟糕的总是在后头,第三扇门是最糟糕的。” “我丢下了我的朋友我丢下了我的乡亲我把他们丢在黑团龙渊,自己回来了。求求你,你都不知道有多可怕,这不要是真的。我没有——真的——我一定要跟纯熙夫人算帐。我一定要!” “里面永远都有一些不回来的理由,一些阻止你回来的事情,或者,让你分心的事情。这个特玉枢宝版用你自己的意识为你编织陷阱,编得又密又牢,比镔铁还坚固,比毒药更致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用它来作测试。你想成为鬼子母的意愿必须比世上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强烈,强得足以让你勇面一切、无牵无挂地战斗,去争取。巫鬼道不能接受办不到这一点的人。这是我们的要求。” “你们的要求真多。”湘儿瞪着第三扇拱门,跟着红发鬼子母朝它走去。第三扇门是最糟糕的。“我害怕。”她轻声说道。“有什么事能比我刚才做的事情更糟糕?” “很好,”璐瑶安夫人说道,“你想当鬼子母们,想引导紫霄碧气,任何人都应该心怀敬畏地追求这个目标。恐惧会让你保持警惕;警惕能让你活下去。” 她把湘儿的脸转向拱门,但没有立刻后退。“没有人会强迫你第三次进去,孩子。” 湘儿舔舔嘴唇:“如果我拒绝,你会把我赶出巫鬼道,永远不让我回来。” 璐瑶安夫人点点头:“这是最糟糕的结果。”璐瑶安夫人又点点头。 湘儿深吸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第三次,”璐瑶安夫人正式地颂道,“是未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湘儿冲进第三扇拱门。 她笑着,在山坡上高及膝盖的牧草之中奔跑,各色野花织成一张彩色地毯,蝴蝶从花中飞起形成彩云如漩涡一般。牧场边缘处,她的灰毛母马紧张地跺着脚,缰绳随之摇摆,湘儿不再奔跑,免得再惊吓它。有些蝴蝶落在她的裙子上,落在刺绣花朵上和珍珠上,或者在她披散在肩上的头发里的玉髓和月亮石周围飞舞。 山下,千湖散布在邺城城中,映照着白云扫过北斗参七塔,妙音鸟旗帜在塔顶的云雾中飘扬。城市里有无数个花园,但是她更喜欢这个山坡上的野花园。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意志要坚定。 马蹄声传来,她转过身。 孔阳,邺城之王,从军马背上一跃而下,在蝴蝶之中笑着朝她漫步而来。他的脸是那么刚毅,但是对她的微笑软化了石头的棱角。 他走上来,把她抱起来亲吻,让她吓了一跳。有那么一会儿,她搂着他,回吻他,迷失其中。她的脚离地一寸悬在空中,可她不在乎。 忽然,她用力推他,脸向后躲开。“不要,”她更用力了,“放手,放下我。” 他迷惑地把她往下放,让她脚着地;她向后退开。“不要这样,”她说道,“我不要对付这种事。任何事都可以,除了这个。求你了,让我再次面对百公吧。” 记忆如漩涡搅动。百公?她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记忆倾斜扭曲,碎片移动着就像洪水中的碎冰。她抓扒着那些碎片,想找到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 “你没事吧,我的湘儿?”孔阳担心地问道。 “别那样喊我!我不是你的女人。我不能嫁给你!”她吃惊地看着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你说我们没有成亲的话可能会让我们的孩子难过的呀,夫人呐。你怎么不是我的爱人?我没有其他爱人,以后也不会有。” 第三百九十章 我爱你 “不,我必须回去。”她绝望地寻找着拱门,却只看到牧场和天空。比镔铁还坚硬,比毒药更致命。孔阳。和孔阳的孩子。你都不知道有多危急,救救我!“我必须现在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思尧村?好吧。我会给银蟾女王写信,并且派人护送你。” “一个人就行了,”她喃喃说道,仍然在寻找。它在哪里?我必须走。“我不会陷在这里的。我不能忍受。不要这样。我必须现在就走!” “陷在什么东西里,湘儿?你不能忍受什么?不行的,湘儿,在这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个人骑马四处跑,但是如果邺城银蟾女王不带上适当的镖师就跑到玄都去,银蟾女王就算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也会不高兴的。你不想惹她生气的,不是么。我以为你们两个是朋友啊。” 湘儿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不停地敲脑壳,一记接着一记。“银蟾女王?”她犹豫地问道,“我们有孩子了?” “你真的没事吗?我觉得,我最好把你送到娄樱秀那里去。” “不要。”她又向后退,“不要鬼子母。”这不是真的。我这次不会上当。我不会! “好吧,”他缓缓说道,“作为我的老婆,你怎么会不是银蟾女王?我们是邺城人,不是南方人。在北斗参七塔,我们交换戒指的同时,你加冕为王后。”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朴素的金戒指。她瞥了自己的手一眼,看了看她明知道会在那里的戒指;她用另一只手掩住了它,却说不清自己藏起它是想拒绝承认它的存在还是想握住它。m.23sk. “你现在想起来了吗?”他继续道,伸出手来像是想轻抚她的脸颊,她又退了一步。他叹了口气。“好吧,我的湘儿。我们有三个孩子,不过只有其中一个可以称作是小宝宝。丘宁的个子已经快要到你的肩膀了,还没决定好自己喜欢马匹还是喜欢书本多一些。轩儿么,在她没有在纠缠娄樱秀问她自己够年纪去巫鬼道没有的时候,就在学习如何让男孩子头脑发晕。” “轩儿是我姨的名字。”她轻声说道。 “你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过了。湘儿。” “不。这次我不会上当的。不会上这样的当。我不会!”在他身后,在牧场的树木之间,她看到了那扇银色拱门。之前它被树木挡住了。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她向拱门转过身去。 “我得走了。”孔阳捉住了她的手,她的脚像是生了根一般;她无法令自己抽回手来。 “我不知道你受到了什么困扰,老婆,不论那是什么,告诉我吧,我会为你解决。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丈夫。我遇到你的时候,是粗人一个,可是,你至少已经把我所有的棱角抚平。” “你是最好的丈夫,”她喃喃说道。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想起来了,想起他是自己的丈夫,想起欢笑和泪水,想起苦涩的争执和甜蜜的和好。它们都是黯淡的记忆,但是,她能感觉到它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温暖。“我不可以。”拱门立在林中,只有几步之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湘儿,但是我觉得我要失去你了。我不能忍受这样。”他伸手插入她的发丝中;她闭上双眼,将脸靠在他的手指上。“陪着我,永远。” “我愿意,”她柔声说道,“我愿意陪着你。”当她睁开双眼,拱门不见了只会出现一次。 “不。不!”孔阳把她的脸扳向自己。“你在烦恼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 “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以为除了宝剑之外,所有事都不是真的。看看你的四周,湘儿。这是真的。不论你希望什么事情成真,我们都可以一起努力,你和我。” 她真的疑惑地看看四周。牧场还在。北斗参七塔仍然屹立在千湖之上。拱门不见了,但其他一切依旧。我可以留在这里。跟孔阳一起。一切依旧。她心念转动。一切依旧。半夏独自一人留在巫鬼道。令公鬼会引导紫霄碧气发疯。还有马鸣和子恒又会如何?他们可以过回原来的生活吗?还有,纯熙夫人,那个把我们的生活粉碎的女人,还没得到惩罚。 “不,我必须回去。”她轻声说道。她不忍看他脸上的痛苦,挣脱了他的手。她刻意在心中想起一朵花蕾,一朵长在黑色带刺枝头上的白色花蕾。她让花刺锋利残忍,希望它们能刺破自己的血肉,觉得自己已经挂在黑刺花枝上。女先生的话在她的听觉之外舞动,告诉她,尝试引导紫霄碧气很危险。花蕾盛开,阴宗带着真气点亮了她。 “湘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孔阳的声音在她的注意力之外滑过;她拒绝让自己听到他的话。一定还有回去的方法。她死死盯着银色拱门刚才出现的地方,竭力寻找某些线索。什么都没有。 湘儿她尝试在脑海中想象拱门的样子,画出它的形状,尽量回忆最细的细节,闪着微光的弯曲金属,那光芒就像雪色的火焰。它似乎就在那里,摇曳着,在她的眼前,起初就在她和树木之间,然后消失,然后又出现。 我爱你。 她汲取阴宗,让紫霄碧气在身上流淌,直到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她的身上、她的身边,散发着光辉,刺痛了她自己的眼睛。热量似乎要吞噬她。闪烁不定的拱门停止闪动,稳定下来,完整地立在她的身前。火焰和痛苦似乎充斥着她;她觉得骨头像是在燃烧;她的头颅就像一个咆哮的熔炉。 用我的全部三魂七魄。她朝着银色弧线冲去,禁止自己回头。她本来相信自己听过的最苦涩的声音是四凤;七婶子被她遗弃时的呼救声,然而,是孔阳痛苦的声音中的甜蜜在追赶她。湘儿,求求你不要离开我。白光吞噬了她。 赤裸的湘儿踉踉跄跄走出拱门,双膝跪地,扁着嘴唇抽噎着,泪如泉涌,双颊湿透。璐瑶安夫人在她身边跪下。 第三百九十一章 凡事皆有代价 她怒视着红发鬼子母:“我恨你!”她凶狠地说道,强忍哽咽,“我恨所有鬼子母!”璐瑶安夫人轻叹一声,把湘儿拉起来。孩子,几乎每个经历过此事的女人都说过类似的话。被迫面对自己的恐惧不是易事。 “这是什么?”她把湘儿的手掌翻向上,厉声问道。 湘儿本来没有不适的双手突然一阵疼痛,颤抖起来。每一只手掌的掌心正中,扎着一根黑色的长刺。璐瑶安夫人小心地把它们拔出来;湘儿从鬼子母的触碰中感觉到清凉的治疗力量。两根刺拔出来之后,只在手掌内外留下很小的伤痕。 璐瑶安夫人皱眉:“应该没有任何伤痕留下才对。而且,你怎会只中了两根,而且位置都这么准确?如果你搅进了黑刺矮树丛,应该全身都是刮伤和黑刺才对。” “应该是,”湘儿苦涩地附和道,“也许是我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够多代价了吧。” “凡事皆有代价,”鬼子母同意道,“现在来吧。你已经付出了第一个代价。来接受你换得的成果吧。” 她轻轻地向前推了湘儿一下。 湘儿注意到房间里的鬼子母们多了。丹景玉座也在,披着彩纹披肩,两边的鬼子母们站成环形,每一个都来自不同的派别,披着披肩,看着湘儿。 湘儿想起璐瑶安夫人的指导,蹒跚着走上前,跪在丹景玉座跟前。她手里拿着最后一只九龙公道杯,缓缓倾倒在湘儿头上。 “你已经洗脱思尧村的湘儿,今非昔比。你已经洗脱世上所有约束你的束缚。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你是巫鬼道的见习使湘儿。” 丹景玉座把九龙公道杯交给一个姊妹:“把湘儿扶起来,你现在成为我们的一员了。”丹景玉座的眼中似乎闪着深色的光芒。湘儿的颤抖跟身体的赤裸湿漉完全无关。 半夏跟着一个见习使走过巫鬼道的重重回廊。跟巫鬼道外墙一样雪白的墙壁上挂满织锦和绘画;地板上铺着各种图案的瓷砖。见习使的白色裙子除了摺边和袖口上的七色窄纹之外,跟她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半夏看着那裙子皱起眉头。从昨天开始,湘儿穿上了见习使的裙子,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对那只标志她级别的巴蛇噬尾金戒指也一样。 半夏见到禁魇婆的少数几次里,湘儿的眼睛都似乎失去了光彩,就像是看到了她用全副三魂七魄祝告求福不要看见的事情一样。 就在这里。见习使指着一扇门简略地说道:“她名叫如英,”她身材瘦小,比湘儿年长一些,说话时总带着一丝欢快的语气,“今天是你的第一天,所以算了。不过,我将要求你在晨钟响起的时候到达洗涤间,一小会儿都不能迟。” 半夏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朝着见习使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也许确实是直到昨天晚上,璐瑶安夫人才终于把她的名字写进了学徒名单,不过她已经知道,她不喜欢如英。她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很简单,很小,墙壁是白色的。里面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两张硬条凳的其中一张上,一头黑色带红的头发荡漾在她肩膀四周。地板光秃秃的;学徒没什么机会呆在房间里,铺地毯也没用。半夏估计对方跟自己一般大,不过,她有一种高贵和沉静的气质,使她看起来比较成熟。朴素的学徒裙子在她身上看来似乎更端庄。对,就是这个词。 “我是仪景公主,”她说道,抬起头打量半夏,“你是半夏吧。来自锡城的思尧村。”她的语气像是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她没有停顿,“这里总是给新来的学徒指派一个在这呆了一段时间的人,好给她带路。请坐。” 半夏在另一张条凳上面向仪景公主坐下:“我好不容易才当上学徒,还以为会有鬼子母来指导我。可是到现在为止,就只有那个如英在第一丝曙光出现的整整两个时辰之前来把我叫醒,要我打扫地板。她说,晚饭之后我还得帮忙洗碗碟。” 仪景公主歪了歪嘴:“我讨厌洗碟子。我从来都不用好吧,那不算什么。你会有训练的。事实上从现在开始,你每天的这个时间就要接受训练。从早饭一直到晨钟响起,然后再从午饭到午钟。如果你学得特别快或者特别慢,她们还会让你从晚饭练到晚钟,不过通常那意味着更多杂活。” 仪景公主的黑色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你天生就有,是不是?” 半夏点点头:“是的,我觉得我感应到了。” “我也是天生就有的。就算你没感应,也不用失望。你将会学习如何感应另一个女人身上的能力。我从小在鬼子母们身边长大,所以占了点先。” 半夏想提问什么样的人会在鬼子母们身边长大?但是仪景公主没有停下。 “还有,如果你得花上些时间才能取得某种成果,也不要失望。我指的是使用紫霄碧气这方面。就算是最简单的技巧也要花时间。耐心是必须学会的美德。”她皱皱鼻子,“女先生总是这样说的,而且,她尽了最大努力来要我们全都学会这一点。当她说走的时候,如果你跑,她就会在你来得及眨眼之前把你揪到她的书房去。” “我已经上过几堂课了。”半夏说道,尽量显得谦虚。她向阴宗敞开胸怀,如今这部分很容易办到让暖意填满身体。她决定尝试她会使用的最难的技巧。她伸出手掌,掌上出现了一个闪着纯净光芒的球体。它在摇摆她还没法子让它稳稳地停在掌心不过,毕竟它出现了。 仪景公主平静地伸出自己的手,掌上出现了一个光球。她的光球也在摇曳。 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的全身闪起微弱的光芒。半夏吸了一口气,她的光球消失了。 仪景公主突然哈哈笑起来,她的光球没了,球体和她身上的光芒都消失了。 “你看到我身上的光了?”她兴奋地说,“我也看到你的了。璐瑶安夫人说我总有一天能看到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也是吗?” 第三百九十二章 我认识 半夏点点头,跟她一起笑:“我喜欢你,仪景公主。我觉得我们会是朋友。” “我也是这么想,半夏。你是从锡城的思尧村来的。你认识一个名叫令公鬼的男孩吗?” “我认识。”半夏忽然想起令公鬼说过的一个她当时不相信的故事,说他掉进了一个花园,遇到了……“那么,你是玄都的王位继承人。”她屏息道。 “是的,”仪景公主简单地回答,“如果女先生听到我提起这个,我猜她会在我能说完话之前就把我揪到她的书房去。” “每个人都在说被叫到璐瑶安夫人书房去的事。就连见习使也在说。她的斥责那么可怕吗?我觉得她似乎挺和善的呀。” 仪景公主踌躇了一下,才缓缓回答,而且还避开半夏的眼睛:“她的书桌里有一根柳鞭。她说,如果你无法老老实实地学会遵守规矩,那么她就会使用非常规的方式。对于学徒来说,规矩太多了,很难避免打破其中那么几条。”她总结道。 “可是那……那多可怕!我不是个孩子,你也不是。我不会被人当成孩子对待的。” “可我们确实是孩子。鬼子母,真正的姊妹,是成熟女人。见习使则是年轻女人,已经到了可以信任、不需要有人时刻在背后监管的年龄。而学徒是孩子,要受到保护和照顾,引导她们走向正确的方向,当她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时应该受到惩罚。那就是璐瑶安夫人对此的解释。没有人会在你上课的时候惩罚你,除非你做了某些别人告诉你不该做的事情。可有时候,想不做这样的事很难;你会发现你很渴望引导,就像你很渴望呼吸一样。如果你在洗东西的时候因为发白日梦而打破太多碟子,如果你对一位见习使不尊敬,或者未经允许就离开巫鬼道,或者在一位鬼子母们开口对你说话之前对她说话,或者你只有尽力而为。没有别的法子。”3sk. “你说得像是她们想逼我们自愿离开似的。”半夏争辩道。 “她们当然不是,不过,她们也是。半夏,在巫鬼道里只有四十个学徒。只有四十个,其中只有不多于七、八个可以成为见习使。璐瑶安夫人说,人数太少了。她说,现在鬼子母太少,要做的事却很多。然而,巫鬼道不会不能降低标准。鬼子母不能接受一个没有能力、没有力量、没有意志的女人做姊妹。她们不能把戒指和披肩颁给一个不能熟练引导紫霄碧气,或者容许自己被胁迫,或者遇到困难就回头的女人。训练和测试可以训练引导能力,至于力量和意志反正,如果你想走,她们会让你走。一旦你学到足够知识不会因为无知而死,就会放你走。” “我想,”半夏缓缓说道,“璐瑶安夫人跟我们稍微提过这事。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鬼子母们会人数太少。她有她的道理。她说,我们在剔除凡人。你知道剔除吗?” “把牧群中那些你不喜欢的动物赶出去?”半夏不耐烦地点点头;“跟绵羊一起长大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剔除羊群是什么意思,女先生说,卿月盟三千年来都在追捕可以引导的男子,我们正在把引导的力量从我们所有人身上剔除。如果我是你,那么附近有卿月盟的时候,我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女先生为此已经争吵过不止一次,而我们只不过是学徒。” “我不会的。” 仪景公主顿了顿,然后问:“令公鬼过得好吧?” 半夏忽然感到一丝妒忌,仪景公主非常美丽可是在那之上,更强烈的是恐惧。她回想了一些她所知道的,少许令公鬼跟公主之间的那次相遇,来说服自己:仪景公主不可能知道令公鬼能够引导。 “半夏?” “他还好吧。我希望他还好,那个树桩脑袋的白痴,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要跟一些定阳士兵一起行军。” “定阳!他跟我说他是个放羊的。”她摇摇头,“我发现自己会在最奇怪的时候想起他。厉业魔母觉得他在某个方面来说很重要。她没有直说,可是她下令搜寻他,听说他离开了原寿之后,她非常生气。” “厉业魔母?” “厉业魔母。我娘的谋士。她是个卿月盟的鬼子母,不过,娘似乎不在意,挺喜欢她的。” 半夏的口里发干,心想:卿月盟,而且对令公鬼有兴趣。 “我——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离开了定阳,而且我认为他不会回去了的。” 仪景公主淡淡看了她一眼,说道:“就算我知道他在哪里,也不会告诉厉业魔母的。” “我知道,他没有做错事,而且,恐怕她是想利用他。无论如何,自从我们被白羽客追着尾巴来到这里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了。那些人现在还在五雷影山山坡上扎着营呢。”她忽然跳了起来,“我们聊些开心点的事情吧。这里还有两位两个认识令公鬼的人,我带你去见见其中一个。”她拉住半夏的手,把她拉出了房间。 半夏道:“两个女孩?看来令公鬼遇到不少女孩啊。嗯?” 仪景公主一边拉着半夏沿着回廊前进,一边打量她:“是的。好吧。其中一个女孩是一个名叫巧姐的;是大成叔家的懒散女孩。我觉得她在这里呆不久的。她老是干活偷懒,而且总是偷偷跑去看退魔师练剑。她说令公鬼到过她父亲的庄子,带着一个朋友。叫马鸣。似乎他们让她窥探到了下一个村子之外的广大天下,所以她逃离家门来当鬼子母。” “男人,”半夏喃喃说道,“我跟一个好男孩跳了几支舞,令公鬼却到处晃荡像只牙痛的狗,可是他……”一个汉子走进她们前方的回廊,她停了口。她身边的仪景公主停下了脚步,拉着半夏的手收紧了。 这个汉子除了突然出现之外,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提高警惕之处。他身量很高,很英俊,年龄不到中年,披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不过,他塌着肩膀,眼中带有一丝哀伤。他没有朝半夏和仪景公主走来,只是站着,看着她们,直到一个见习使出现在他肩后。 第三百九十三章 是遗憾 “你不该在这里。”她对男子说,语气并不和善。 “我想走走。”他的声音低沉,跟眼睛一样哀伤。 “你可以在花园里走,那是你该呆的地方。阳光对你有好处。” 汉子苦涩地哈哈大笑:“好让两三个你们这种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吗?你们只不过是害怕让我找到一把刀子。”看到见习使眼中的神情,他又笑了,“是给我自己用的,女人。给我自己。带我去你说的花园和你们的眼皮下吧。”见习使轻轻碰着他的手臂,带他离开了。 “他是成少卿。”汉子走后,仪景公主说道。 “假的应化天尊!” “他已经被封禁了,半夏。他现在不比其他男子危险。不过,我还记得以前见到他时的样子,当时需要六个鬼子母才能阻止他引导紫霄碧气来毁灭我们。”她打了个冷战。 半夏也是。她想:那将是卿月盟会对令公鬼做的事情。 “他们非得接受封禁不可吗?”她问道。仪景公主目瞪口呆地瞪着她。她赶紧补充:“我只是想,鬼子母们也许可以找到另一个方法来对待他们。连翘和纯熙夫人都说过,祸斗时代最伟大的作品需要男子和女人一起使用紫霄碧气。” “我只是想,她们应该试试寻找其他办法。” “呃,不要让任何卿月盟听到你把这个念头说出口。半夏,她们试过了。巫鬼道建成之后的三百年里,她们试过了。她们放弃是因为没有任何发现。来吧。我想介绍你认识紫苏。谢天谢地,她不在成少卿要去的那个花园里。” 半夏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耳,当她看到那个年轻女子时,她知道为什么了。花园里又一条窄小的小溪,上面有一座低矮的石桥,紫苏盘脚坐在桥栏上。她穿着男装尖角裤和紫身中衣,一头黑发梳成了男子的发型,几乎可以冒充男孩,只不过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她身边的桥栏上搭着一件鸦青色曳撒。 “我认得你,”半夏说道,“你在韶华那家客栈里干活的。”微风吹皱桥下的溪水,麻雀在园中树木上鸣叫。 紫苏露出微笑道:“你就是那群把妖魔邪祟引来把我们店子烧清光的家伙的其中一个。不,不要担心。去那里接我的信使带了很多金子,足够唐掌柜重建一座两倍大的店子了。早上好,仪景公主。你不用受课程折磨吗?或者盘盘罐罐?”她的语气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语气,仪景公主回应的微笑证实了这点。 “看样子,璐瑶安夫人还是没能设法给你套上裙子啊。” 紫苏淘气地笑起来:“我可不是学徒。” 她故意尖声学道:“是的,鬼子母。不是,鬼子母。我可以打扫另一层楼吗,鬼子母?我,”她用回平常的声音,“穿我自己喜欢的衣服。” 她转向半夏:“令公鬼还好吗?” 半夏抿紧了嘴唇。真该往他的头上安一只山羊角,让他当黑水修罗去。她生气地想着。 “很抱歉害你们的客栈给烧了,很高兴唐掌柜可以重建它。为什么你要到嘉荣来?你显然不打算做鬼子母。” 紫苏挑起了一边眉毛,半夏很肯定那表示她觉得好笑。 “她喜欢他。”仪景公主解释。 “我知道,”紫苏瞥了半夏一眼,一瞬间半夏觉得那一眼中流露出哀伤或者,是遗憾?“我到这里来,”紫苏小心地措辞,“是因为有人来接我,而我只有两个选择,骑马来,或者被绑在麻包袋里来。” “你总是那么夸张,”仪景公主说道,“女先生见过那封信,她说那是一个邀请。紫苏可以看见一些东西,半夏。那就是她在这里的原因;好让鬼子母们研究她是如何办到的。那跟紫霄碧气无关。” “邀请,”紫苏哼了一声,“一个鬼子母邀请你,就跟一个银蟾女王带着一百个士兵来给你下命令一样。” “人人都能看见东西。”半夏说道。 仪景公主摇摇头道:“那跟紫苏不一样。她看到的是环绕在人周围的灵光。还有画面。” “也不是总能看到的,”紫苏接口道,“也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 “她还可以从这些东西里面看到关于你的事情,虽然我不能肯定她说的是不是总是真话。她说,我得跟另外两个女人分享我的丈夫,我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的。她只是笑个不停,说这也绝对不是她处事的方式。不过,她还没知道我的身份之前,就说我将会是个银蟾女王;她说她看到了王冠,那是玄都的女王的王冠。” 半夏忍不住要问:“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紫苏瞥了她一眼。一簇白色火焰,还有哦,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 “她老是那样说,”仪景公主淡淡说道,“她说她在我身上看到的东西里,有一只强硬的手。她说,那手不是我的。她还声称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呀,”紫苏说道,“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皂靴踩在步道上的嘎扎声吸引她们转过身去,看到两个年轻男子,他们把曳撒搭在手臂上,裸着大汗淋漓的胸膛,手里握着入鞘的宝剑。半夏发现自己呆看着一个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帅的汉子。高挑修长,但肌肉精壮,一举一动透着猫的优雅。她忽然意识到,他正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她甚至没察觉他是什么时候握住自己的手的连忙在脑海中翻找她刚才听到的他的名字。3sk. “楚狂。”她喃喃念道。他的黑眼睛迎着她的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他比她年长。比令公鬼年长。想到令公鬼,她一惊,恢复了常态。 “而我,叫丙火王子。”另一个年轻男子咧嘴笑道,“因为,我猜你第一次没有听见。”紫苏也咧嘴笑着,只有仪景公主皱着眉头。 半夏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还被楚狂握着,立刻抽回来。 “如果你在职责之余有闲暇,”楚狂说道,“我想再跟你见面,半夏。我们可以一起走走,或者,如果你能得到离开巫鬼道的准许,我们可以到城外野餐。” 第三百九十四章 跟你交朋友 “那……那很好。”她意识到其他人,脸上仍然挂着好玩笑容的明和丙火王子,依然沉着脸的仪景公主,浑身不自在。 她试着想念令公鬼,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是这么帅气,她吓了一跳,其中一半的理由是她害怕自己竟把这想法说出了口。 “下次见。”楚狂终于把目光从她的眼中转开,向仪景公主施礼。 “妹妹。”他漫步走过小桥,柔韧如同剑刃。 “那个家伙,”紫苏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永远只作正确的事情,不会理会有谁将因此受伤。” “妹妹?”半夏问道。仪景公主的皱眉只稍微松了一点,“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我的意思是,你那样冲他皱着眉头——”她刚才以为仪景公主在妒忌,此刻她仍然不能肯定。 “我不是他的妹妹,”仪景公主坚决的说道,“我拒绝做他的妹妹。” “我们同父异母,”丙火王子淡淡说道,“你无法否认这个事实,除非你打算说娘撒谎,我认为,如果你要那样做,我们两人之间的勇气远远不够。”半夏这时才留意到,他长着一头跟仪景公主一样的黑色透红头发,只是现在被汗水浸透,卷在一起颜色显得更深。 “紫苏说得对,”仪景公主说道,“楚狂内心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他把正确放在最高位,高于仁慈、或者怜悯,或者他的人性并不比黑水修罗多。” 丙火王子的笑意回到脸上:“我可不知道这些。至少,从他刚才看半夏的眼神里看不出。” “他看到她的表情,还有他妹妹的,抬起双手像是想用入鞘的宝剑把她们挡住,况且,他的剑术是我见过的最精湛的。退魔师们只需要教他一次,他就能学会。我被退魔师们操练得快累死,才能学会楚狂不费吹灰之力就学会的招数的一半。” “光是剑术精湛就够了吗?”仪景公主不屑一顾,“男人!半夏,你可能也猜到了,这个不穿上衣毫无仪态的笨蛋是我的哥哥,丙火王子。丙火王子,半夏认识令公鬼。她跟他同村。” “真的吗?半夏,他真的是在锡城出生的吗?” 半夏装出平静的模样点点头,心想:他知道些什么? “他当然是的。我跟他一起长大。” “当然是了,”丙火王子缓缓说道,“他真是个怪人。他说,他是个放羊的,可他的举动从来都不像任何我见过的放羊的。怪。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见过令公鬼。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描述不可能是其他人,他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有一个老农夫,他到原寿去仅仅是为了在成少卿被押送经过时看看他的样子;然而,当暴乱发生的时候,他留下来支持我娘。就因为一个离家去见识世界的年轻男子让他想起,自己的生活并不局限于自己的庄子。” 他顿了顿,又道:“令公鬼。你几乎可以认为他是个杀重身轻之命。厉业魔母肯定对他有兴趣。我想知道,我们跟他的相遇是否也挪动了我们在风月宝鉴上的位置?” 半夏看看仪景公主和紫苏。她肯定,这些人完全不知道令公鬼真的是个杀重身轻之命。以前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方面;他就是他,他因为能引导而被诅咒。可是,杀重身轻之命确实能改变人们,不论他们是否自愿。 “我真的喜欢你们,”她突兀地说道,朝两个女孩示意,“我想跟你们交朋友。” “我也想跟你交朋友。”仪景公主回答。 半夏激动地拥抱了她,然后紫苏跳了下来,三个人站在桥上抱在一起。 “我们三人连结同心,”紫苏说道,“我们不容许任何男人的介入。就连他也不可以。” “你们谁愿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丙火王子柔声要求道。 “你不会明白的。”他妹妹回答,三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丙火王子抓抓脑壳,摇摇头,无奈道:“好吧,如果这跟令公鬼有任何关系,你们得确保不要被厉业魔母听见。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她像个拷问者一样审了我三回。我倒不认为她会对他有任何——” 他突然吃了一惊;一个女人正在穿过花园,一个披着红穗披肩的女人,“呼喊混沌妖皇的名字,”他引用道,“他就会出现。我可不想再听一次。我应该记着离开训练场之后就该穿上中衣的教训。祝你们早晨愉快,再见。” 厉业魔母走上桥的时候,往离去的丙火王子瞥了一眼。半夏心想,她的样貌应该算是标致,可以说非漂亮,不过,岁月无痕的面容跟她的披肩一样,毫无疑问地标示着她的身份;只有最新进的姊妹才缺少那种容颜。 她的目光扫过半夏、只稍微停留一下的时候,半夏忽然在这个鬼子母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强硬。她一直都以为,纯熙夫人很强,外柔内刚,但厉业魔母连表面都是那么刚强。 “厉业魔母,”仪景公主说道,“这位是半夏。她的能力也是天生的。而且她已经上了几堂课,所以程度跟我一样。” “厉业魔母?”鬼子母们的脸没有表情,捉摸不透。“女孩,在原寿我是你的银蟾女王娘的谋士,但这里是巫鬼道,而你,是个学徒。” 紫苏像是想走,但厉业魔母严厉的一句:“留下,女孩,我有话要跟你说。”阻止了她。 “我从小就认识你了,厉业魔母,”仪景公主难以置信地说道,“是你看着我长大,而且让花园在冬天开花让我玩耍。” “女孩,在那里,你是王位继承人。在这里,你是学徒。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将来有一天你会十分伟大,但你必须学习!” “是,鬼子母。” 半夏惊呆了。要是有人当着其他人的面这样斥责她,她会非常生气。???.23sk. “现在,你们两个都离开吧,”深沉而洪亮的钟声响起,厉业魔母扬起头。“太阳距离中天还有一半路程,是晨钟,”厉业魔母说道,“如果你们不想遭到更进一步的警告,就得赶快了。仪景公主?干完杂活之后去学徒总教习的书房见她。一个学徒在鬼子母们准许她说话之前不准开口。跑吧,你们两个都是。你们会迟到。跑!” 第三百九十五章 乡巴佬 她们提起裙子撒腿就跑。半夏看了看仪景公主。仪景公主的两个脸颊都泛着红晕,脸上一幅决绝的神色。 “我会成为鬼子母的。”仪景公主轻声说道,但这话听起来像是一个承诺。 身后,半夏听到鬼子母开口说:“女孩,我得知你是纯熙夫人派人接到这里来的。”半夏想留下来听,听听厉业魔母是不是会问起令公鬼,然而,晨钟响彻巫鬼道,召唤着她去做杂活。她遵命奔跑着。 “我会成为鬼子母的。”她恨声说道。仪景公主向她投来一个理解的微笑。她们加快了脚步。 紫苏终于离开石桥时,中衣紧贴在身上。这汗水并非因为太阳,而是因为厉业魔母的问题。她回头看看,想确认那鬼子母没有跟着自己,不过,厉业魔母已经不知去向。???.23sk. 厉业魔母怎会知道是纯熙夫人把她叫到这里来的?紫苏曾经相信,这是一个只有她自己、纯熙夫人和璐瑶安夫人知道的秘密。还有,那一堆关于令公鬼的问题。当着一个鬼子母的面,装出一幅平静表情和镇定眼神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对他一无所知,绝非易事。她想对他做什么?这简直太奇怪了,纯熙夫人又想对他做什么?他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为什眨巴,我不想爱上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子,而且,还是个农家小子。 “纯熙夫人,你要是坑了我,天地间岂能容你,”她喃喃念叨,“不论你叫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立刻从你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告诉我,说我可以走了!”唯一的回答,是麻雀甜蜜的吟唱。她阴沉着脸,寻找可以纳凉之处。 瑶琳桐庐城靠着桂树河而建,散布在山丘之间,令公鬼看到它的第一眼是站在北方山丘之上,借着晌午的阳光看的。 杨村路和他那五十个瑶琳桐庐士兵仍然像是在看守他走过位于后卫营的那条桥之后更显如此;越往南走,他们就越不自然,可是,巫咸和叶超似乎并不介意,所以,他也尽量不去理会。 令公鬼打量着眼前的城市,跟他见过的其他大城市一样庞大。河里挤满臃肿的船只和宽阔的平船,远处的河岸上散布着高高的谷仓,不过,高大的鸦青色城墙之后,瑶琳桐庐城的建筑似乎是按照整齐的格子铺展开去的。那些城墙本身建成一个精确的方形,其中一边与河岸相平。在同样准确的模式之下,墙里高塔林立,高度达城墙的二十倍,然而,即使远在山上的令公鬼也能看得出,每一座塔的塔顶都断裂成锯齿状。 把城市从河岸到河岸包裹起来的城墙之外,分布着拥挤的街道,往各个方向交叉奔走,街上人头涌动。令公鬼想起叶超说过,这一带的名字叫做墙外区;过去,在每一个城门之外都有一个市场式的村子,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它们渐渐发展得连成一片,成了一个街道、巷子丛生的大杂烩地区。 令公鬼和其他人骑马走进泥土铺成的街道时,杨村路派了几个士兵到前面驱散百姓,大喊大叫地催着他们的马匹前进,像是要把任何躲避动作不够快的人踩在马蹄下一般。可人们最多只是往他们瞥了一眼就让开了,似乎这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事情。不过,令公鬼发现自己在微笑。 墙外区这里,人们的衣服大多破破烂烂,不破的很少,不过,多数衣服都很鲜艳,而且,这个地方有一种充满生机的喧闹。小贩大声叫卖陶器,店主招呼行人去看看摆放在店前桌子上的货物。剃头匠、水果小贩、磨刀匠,汉子们、女人们在人群中穿行,为你提供十几种服务、兜售上百种商品。 熙攘之中,音乐从不止一座建筑里飘出;起初,令公鬼以为那些屋子是客栈,不过,屋前的标志都画着演奏羌笛或者琵琶、翻跟斗或者玩戏法的男人,而且,虽然屋子很大,却都没有窗户。墙外区这里的建筑不论建得有多高大,似乎都是用木头建的,而且许多看起来很新,只是做工很粗糙。令公鬼看到有几座甚至高达几层,让他屏息;那些屋子在轻轻摇曳,可是匆忙进出的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 “这些乡巴佬,”杨村路喃喃说道,厌恶地目视前方,“看看他们,都被外来风俗腐化了。他们不应该在这里。” “那他们应该到哪里去?”令公鬼问道。瑶琳桐庐军官瞪了他一眼,用马刺踢了坐骑一下向前走去,用马鞭抽打着路人。 叶超碰了碰令公鬼的手臂:“是神木大战,令公鬼大人。”他看了看那些士兵,确保他们在偷听距离之外,“很多农夫都不敢回到他们位于天下之脊附近的庄子去,全都涌到这个互相之间能足够靠近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尚义全要用这么多船从玄都和晋城运送粮食,把河挤满了。东边没有产粮,那里再也没有庄子了。不过,大人,最好不要跟瑶琳桐庐人提起这事。他们倾向于假装那场战争没有发生,或者至少是,他们打赢了。” 虽然有杨村路的鞭子开路,他们还是被迫停在了一队挡住他们去路的奇怪队伍前。六个打着鼓跳舞的汉子开路,后面是一列巨大皮影,每一个都比用长杆子操纵它们的汉子高出半个身子。皮影里,有带着王冠的人偶,有男有女,穿着华丽的长袍,向人群施礼。还有各种奇异的野兽。一只长着翅膀的怪牛。一只用两只后腿走路的雌雄同体的怪物,从那两个头上的嘴巴里挂着的深红色彩带判断,显然都呼吸火焰。这只像半猫半鹰,另一只长着熊头人身,令公鬼猜是只黑水修罗。队伍昂首阔步地前行,人们为它欢呼大笑。 “制造那个皮影的人肯定没见过黑水修罗,”叶超嘟哝,“头太大,身子太瘦。大概那人也不相信它们的存在吧,大人,也不相信其他那些妖怪。墙外区的人相信的妖怪只有厌火族。” 第三百九十六章 奇怪的地方 “他们是不是在过节?”令公鬼问道。除了这支游行队伍之外,他没有看到其他节日的迹象,不过,他觉得,游行肯定是有理由的。杨村路下令士兵继续前进。 “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令公鬼,”巫咸回答。黄巾力士走在他的大马旁边,包裹着羊毛毯的箱子仍然用带子捆在马鞍上,他吸引的目光跟那些皮影一样多,“恐怕尚义全是在用这种娱乐来封禁民众。他们给说书先生和演奏者奖励银锞子,称之为国君赠礼,要他们在墙外区表演,还每天在河边举行赛马。晚上也常常放烟火。”他的语气显得反感,“巫姑长老说,尚义全够丢脸的。” 他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赶紧四周看看那些士兵有没有听到。似乎没有士兵听到。 “焰火,”叶超点头说道,“我听说焰火匠人在这里设了一家行会,跟污普滩里那家一样。我上次来这里时,对焰火可不是太介意。” 令公鬼摇摇头。他见过的焰火从来没有盛大到要劳动焰火匠的地步,连一个都用不着。他听说,那些人只有为了给统治者表演才会离开蟠螭邑。这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在高大方正的城门拱道里,杨村路下令队伍停下,他在一个贴着城墙建在城里的低矮石屋前下了马。那屋子没有窗户,而是留了箭缝,屋门沉重,裹着铁皮。m.23sk. “稍等,令公鬼大人。”军官说道,把缰绳扔给一个士兵,走进屋内。 令公鬼警惕地瞄了那些士兵一眼他们排成两列,硬邦邦地坐在马背上,他心想如果自己和巫咸、叶超尝试离开,他们会怎么反应,他利用这个空暇打量眼前的城市。 瑶琳桐庐城跟墙外区的喧嚷混乱是鲜明的反差。铺设整齐的宽阔街道足以使街上行人看起来比实际人数要少,街道之间以准确的直角相交。跟十三里铺那里一样,山体被挖掘成一层层直线阶梯。二人抬的轿子从容前行,有些还插着画有家族标志徽章的小旗子。大马车缓缓沿着街道向前滚动。人们穿着深色衣服,默默赶路,除了曳撒和衣服上的胸部偶然出现的彩色条纹之外,没有鲜艳色彩。条纹越多,穿着的人走路的姿态就越骄傲,甚至脸带微笑。阶梯上的建筑全是石砌,装饰都是直线花纹,棱角分明。街上没有小贩或者小生意人,甚至连店家都似乎很收敛,只有小小的招牌,店外没有陈设。 这时,令公鬼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高塔了。围绕着塔身搭有竹竿捆成的脚手架,架上挤满苦力,往上面堆砌更多石头,让塔身更高。 “这就是瑶琳桐庐的伏羲塔,”巫咸哀伤地喃喃说道,“好吧,它们曾经高得无愧于这个名头。厌火族攻陷瑶琳桐庐城时,也就是你出生前后吧,这些高塔被放火焚烧、崩溃、倒塌。这些石匠里没有黄巾力士。黄巾力士不喜欢在这里做活,瑶琳桐庐人想怎么建就怎么建,毫无美感,可上次我来的时候,这里是有黄巾力士的。” 杨村路出来了,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军官和两个吏员,其中一个吏员抱着一本木皮大本子,另一个托着一个放有笔墨的盘子。军官的脑壳前方剃得杨村路一样,不过,脱发似乎比剃刀夺去了更多头发。两个军官都看看令公鬼,又看看巫咸用带子羊毛毯藏起来的箱子,再看看令公鬼。两个人都没有问毯子下面有什么。从十三里铺到这里的路上,杨村路常常看那箱子,也一次都没有问过。秃头男子还看了看令公鬼的宝剑,抿了抿嘴唇。 杨村路说另一个军官的名字叫阿森,并且大声介绍说:“这位是来自玄都令氏家族的令公鬼大人和他的手下,叶超,以及一位来自尚台隐者之乡的黄巾力士巫咸。”抱着大本子的吏员打开本子架在两只手臂上,阿森工整地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大人,明天早上同一时间,您必须回到这间城务室,”阿森把打磨的工作交给另一个吏员,对令公鬼说道,“把您下榻客栈的名字登记一下。” 令公鬼看了看瑶琳桐庐死气沉沉的街道,又回头看看生机勃勃的墙外区。问道:“你可以给我介绍一家在城外的好客栈吗?”他朝墙外区摆摆头。 叶超着急的嘘了一声,靠上前来,低声道:“令公鬼大人,这不合适,”他继续耳语道,“如果您作为一个贵族却住在墙外区,他们会怀疑你有什么阴谋。” 令公鬼看得出,寻访使说得对。阿森的嘴大张着,杨村路的眉毛疑惑地跳得老高,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令公鬼。令公鬼很想告诉他们,自己不玩他们的这些鬼游戏,不过,他说得却是:“我们在城里住吧。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然,令公鬼大人。”阿森作了一个揖,“不过客栈?” “我们找到之后会通知你的。”令公鬼调转什伐赤的马头,然后停住。紫柳的字条在他的口袋里沙沙响。“我要寻找一位瑶琳桐庐的女人,叫紫柳。她跟我年纪相仿,样貌很漂亮。但我不知道她是哪个家族的。” 阿森和杨村路交换了几个眼色,然后阿森回答:“我会为您打听的,大人。也许,明天您来的时候,我可以有些消息告诉您。” 令公鬼点点头,带着巫咸和叶超走进城。虽然街上骑马的人不多,不过没多少人注意他们。就连巫咸也几乎无人理会。人们似乎接近于假装只管自己的事情。 “我打听紫柳的事,”令公鬼问叶超,“我感觉他们会不会想歪了?” “谁能说得清瑶琳桐庐人会怎么想呢,令公鬼大人?他们似乎认为任何事情都跟斗鸡走狗有关系。” 令公鬼耸耸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人监视者一般。他真想立刻找一件朴素的素曳撒穿上,停止这种假装别人的行为。 第三百九十七章 我留下吧 虽然叶超上次在瑶琳桐庐的时候多数呆在墙外区,不过他知道城里的几家客栈。寻访使带着他们走到一家名叫远客居的客栈,标志上画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紫砂壶。 马夫上前接过他们的马匹,在自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偷眼飞快地打量令公鬼和巫咸。令公鬼告诉自己,停止这种幻想吧;城里并非人人都玩那个游戏的。否则,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个了。 大堂很整洁,桌子的摆放齐整得跟城市本身一样,只有几个客人。他们抬眼瞥了瞥新来的人,立刻就继续喝酒去了;不过,令公鬼有一种感觉,他们仍然在偷看他、偷听他。虽然天气渐暖,但大地窝炉里还是烧着一小簇炉火。 客栈掌柜是个油头油脸的胖汉子,身上的深鸦青色曳撒胸前有一道绿色横纹。他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吃了一惊,令公鬼也不觉得意外。巫咸一手揽着缠带子裹羊毛毯的箱子,弯腰走进门来,叶超则背着他们所有人的鞍囊和包袱,而令公鬼自己,一身红色曳撒跟桌子旁边那些人的阴沉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客栈掌柜看清令公鬼的曳撒和宝剑后,油光闪闪的微笑回到脸上。他作了一个揖,搓着光滑的双手:“请原谅,大人。我只是一时间以为您是……请原谅。我的头脑大不如前了。您需要房间是吗,大人?”他朝着巫咸鞠了一个较浅的施礼,“我名叫沙宥德,大人。” 他以为我是厌火族,令公鬼苦涩地想。他很想离开瑶琳桐庐。可是,这是可能找回邓禹的地方。而且,紫柳说过,她会在这里等他。 他们的房间花了好一会儿才准备好,沙宥德带着过多的微笑和施礼解释说,这是因为必须给巫咸搬床。令公鬼希望他们三个还是住在一个房间,可是,在掌柜震惊的眼神和叶超的坚持之下,在令公鬼想必须让这些瑶琳桐庐人知道,我们跟他们一样明白事理双重夹攻之下,最后租了两个房间,其中一个给令公鬼自己住,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相通。 两个房间差不多,只是其中一间有两张床,包括给黄巾力士的特大码床,而另一间只有一张大床,宽度几乎跟另外那两张一样,而且四角都有大而方的床柱,几乎伸到天花板上。他房里的高背软垫官帽椅和脸盆架也是又大又方,靠在墙边的衣柜装饰着浓重刚强的雕刻,看上去像是要倒下来压住他一样。他的床边有一对窗户,面向两层楼下的街道。 客栈掌柜一走,令公鬼立刻打开门让叶超和巫咸进来。 “这地方对我来说简直是折磨,”令公鬼对他们说道,“人人看你的眼神都像是认为你在做什么坏事一样。我要回到墙外区,至少,我要去半个时辰。那里的人至少会笑。你们两个,谁愿意第一个看守弯月夔牛角?” “我留下吧。”巫咸立刻说道,“我想看一会儿书。虽然我在这里见不到其他黄巾力士,但不等于这里没有从苏扶隐者之乡过来的石匠。” “那儿离这里不远。我还以为你想见见他们。” “算了,我不想,令公鬼。我上次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问了很多关于我为什么独自一人的问题。如果他们从尚台隐者之乡那里听说了我的事呃,我想我就呆在这里休息一下,看看书好了。” 令公鬼摇摇头。他常常忘记巫咸是为了看外面的世界而离家出走的。“你又怎样,叶超?墙外区有音乐,有欢笑的人群。我打赌,那里没有人玩斗鸡走狗。” “我可不会这么肯定,大人。不论如何,谢谢您的邀请,不过我不去了。墙外区常有打斗还有杀人事件,所以那里很臭,您知道我的意思。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会骚扰一位大人;他们要是敢那样做,士兵会立刻阻止他们。不过,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去大堂喝杯酒。” “叶超,你不需要我批准你的行动。你知道的。” “遵命,大人。”寻访使略略鞠了鞠身。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假如他们不能很快离开瑶琳桐庐,叶超就会经常这样左深施一礼,右深施一礼,遵命遵命地说个不停。如果被马鸣和子恒看见,他们俩会拿来取笑他一辈子的。 “我希望,邓禹不要遇到什么延误。如果他不快点来,我们就得自己把弯月夔牛角带回海门通了。”他从曳撒外摸了摸紫柳的字条,“我们必须那样做。巫咸,我会早点回来,让你也有时间逛逛城里。” “我宁愿不出去逛了。”巫咸说。 叶超陪着令公鬼走下楼梯。他们刚到达大堂,沙掌柜就走到令公鬼跟前施礼,朝他递上一个托盘。盘子上放着三张封好的信封。令公鬼取下这些信封,因为这似乎是客栈掌柜的目的。这些是上等五云签,摸上去柔软平滑。一定很贵。 “这是什么?”他问道。 沙宥德又深施一礼:“大人,当然是邀请函了。来自三个贵族。” 他施礼退下。 谁会给我发邀请函?令公鬼把它们在手里翻来翻去。桌旁的人没有一个抬头,不过,他仍然有一种他们在偷看的感觉。他不认识纸上的图章。没有一个是紫柳用过的新月和星星图案。 “这里有谁会知道我?” “到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您了,令公鬼大人,”叶超低声说道。他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偷看,“城门的守卫对于有外地贵族进程的事不会保守秘密。至于马夫、客栈掌柜人人都会说一些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话,大人。” 令公鬼沉着脸,走了两步把邀请函丢进了炉火。它们立刻就烧着了。“我不玩这种捉迷藏,”他说道,声音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可就连沙宥德都没有看他,“我跟你们的游戏没有关系。我只是在这里等朋友的。” 叶超捉住他的手臂:“求求您,令公鬼大人,”他的声音非常急切,“请不要再这样做。” “再这样?你真的以为我还会收到更多吗?”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两个五铢钱 “我敢肯定。你都不知道刚刚你干了什么。冒昧地说一句,您让我想起巨熊被一只在它耳边嗡嗡吵的蜜蜂烦得失去理智而踢翻蜜蜂窝的行为。你刚刚很可能说服了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你玩的是更深层次的游戏。在他们看来,如果您否认自己在玩,那么您的游戏一定深不可测。瑶琳桐庐城里的每一个大人、夫人都玩这种游戏的。” 寻访使瞥了瞥在火焰中焦黑蜷缩的邀请函,缩了缩脖子:“而且,您毫无疑问已经得罪了这三个家族。他们不是什么大家族,否则不会这么快就行动,可是,总的来说还是贵族。大人,再有任何邀请函送来时,您必须回复它们。您可以拒绝他们,虽然他们会从您拒绝了哪些人、接受了哪些人之中得出他们自己的想法。当然了,如果您全部拒绝,或者全部接受……” “我决不会参与的,”令公鬼平静地说道,“我们最好尽快离开瑶琳桐庐。”他把拳头塞进曳撒口袋,摸到紫柳的字条已经弄皱了。他把它拉出来,在曳撒前襟上弄平整,“尽快。”他喃喃说道,把它放回口袋,“你去喝酒吧,叶超。” 令公鬼气鼓鼓地走了出去,也不能肯定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瑶琳桐庐人和这场游戏的气,还是在生紫柳无故消失的气,还是在生纯熙夫人的气。纯熙夫人是始作俑者,是她偷走了他所有的曳撒,换成了贵族的衣服。尽管现在他自称已经摆脱了她们,这个鬼子母还是设法干涉了他的生活,甚至还不需要亲自在场。 令公鬼从刚才进城的同一道城门走了出去,因为那是他认识的路。一个站在城务室前的汉子认出了他,他那身鲜艳的曳撒很显眼,他的身高在瑶琳桐庐人之中也很突出,匆忙走了进屋,不过,令公鬼没有注意到。墙外区的笑声和音乐吸引着他。 如果说他那件金丝刺绣红曳撒在城里格不入,那么,在墙外区就十分和谐。在街上的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很多人都穿着跟城里人一样深色的衣服,但是,同样有很多人穿着红色、蓝色、绿色或者近似金色的衣服,色彩明亮得足以跟白虎夷人相比而且,女人甚至还穿着刺绣裙子和彩色丝巾或者披肩。多数衣服都破破烂烂,而且不大合身,似乎本来是给另外一个人所做的一般,不过,就算那些彩衣人有谁看到了他的漂亮曳撒,也没有一个会露出认为不妥当的神情。 有一次,他不得不停下让另一队高跷杂耍通过。队中的鼓手敲着鼓点蹦蹦跳跳,一只长着獠牙的大脸黑水修罗和一个戴着冠冕的汉子打斗。几个散乱的回合之后,黑水修罗倒下了,观众大笑着欢呼。 令公鬼咕哝了一声:“它们可没有这么容易倒下。” 他在其中一座巨大无窗的屋子门前停下脚步,往里张望。让他吃惊的是,里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正中央开着天窗,排着一行行包厢,房间的一头是一个舞台。他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屋子。包厢里、地板上挤满了人,在看舞台上的人表演:他经过其他屋子时也从门缝里瞧过,台上的人有变戏法的、奏曲子的、还有数目不等的翻跟斗的、甚至还见过一个说书,披着补丁披风,洪亮的声音高调讲述着探宝故事中的一个故事。 这让令公鬼想起了谢铁嘴,他于是赶紧离开。想起谢铁嘴总是让他难过。谢铁嘴是他的朋友。一个为他而死的朋友。而自己,却逃走了,留下他送死。 在另一座大屋子里,有一个穿着层层叠叠的彩衣的女人,似乎在把东西从一个篮子里变到另一个篮子里,然后又从她的手里随着一阵轻烟消失。看她表演的观众大声地发出“噢”、“啊”的赞叹。 “两个五铢钱,好大人,”门口一个耗子似的小个子男子说道,“两个五铢钱就可以进去看那个节目。” “我可不想看,”令公鬼又瞥了瞥那个女人。她的手里冒出一只白鸽。“这是彩戏法?不看。”他朝那耗子汉子略略一欠身,走开了。 他正在人群中穿行,心想接下来去看什么的时候,一个深沉的嗓音伴随着拨动琵琶的声音从一扇门后传了出来,那门上的标志是一个杂耍演员。 “寒风从青亘峰隘口吹下来;寒意笼罩着那无名的坟墓。然而,每年的正月朔日,在那堆石头之中都会出现一支月季,带着一滴奇玉般泪滴如同花瓣上的露水。那是邓丝宁白皙的手放下的,因为她仍然牢记着跟许宗元的契约。” 这个声音如同绳索般牵扯着令公鬼。他推开屋门,里面正好响起掌声。m.23sk. “两个五铢钱,我的大人,”一个很可能是刚才那人的孪生兄弟的耗子脸汉子说道,“两个五铢钱就可以进去看。” 令公鬼掏出些钱币一股脑地扔给那汉子。他晕乎乎地向前走去,瞪着舞台上那个一手揽着琵琶、另一只手张开补丁披风像是要把所有声音收进去,连连施礼答谢听众掌声的汉子。他身量很高,瘦长瘦长的,并不年轻,一把长胡子跟他头上的头发一样白。当他直起腰,看见令公鬼的时候,忽然睁大的锐利双眼是灰色的。 “谢铁嘴。”令公鬼的呼喊淹没在人群的噪音中。 谢铁嘴凝视着令公鬼的眼睛,轻轻朝舞台旁边的一扇小门点了点头。然后他继续施礼,微笑着愉快地接受鼓掌。 令公鬼朝那扇门走去,穿过它。里面只是一个小小的过道,有三个台阶通往舞台。舞台的另一边,有一个杂耍演员在练习彩球,另外有六个彩戏演员在做软体练习。 谢铁嘴出现在台阶上,一跛一跛的,右脚似乎不太灵活。他看了杂耍和彩戏演员一眼,轻蔑地捋了捋胡须,然后转向令公鬼。 “他们就只想听探宝故事。你可能会以为,听说了黯河湾和钟吾城的消息之后,他们有些人可能会想听境界之轮回。好吧,也许没有人,我真想付钱叫他们听听我讲的其他故事。他上下打量令公鬼,你看上去过得不错呀,小子。”他指着令公鬼的衣领,扁扁嘴,“非常不错。” 令公鬼忍不住笑容:“我离开白桥镇时,还以为你死定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宁愿呆在这里 “纯熙夫人说你还活着,可我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谢铁嘴,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当时该回头帮你的。” “如果你回头,你就是更大的傻瓜,小子。那只黑神杀将……”他看看四周;附近没有能听见的人,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才继续道:“对我没有兴趣。它只给我留下了这只僵硬的脚做为小礼物,就跑去追你和马鸣了。你们要是回头,就是送死。”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纯熙夫人说我还活着,是不是?那么,她跟你在一起吗?” 令公鬼摇摇头。令他惊讶的是,谢铁嘴竟显得有点失望。 “从某个方面来说,太糟了。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即使她是……”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又道,“这么说来,她找的人是马鸣或者子恒了。我不会问是哪一个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我不想知道。” 令公鬼不安地挪了挪脚,谢铁嘴用一根干瘦的手指戳了他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我想知道的是,你还带着我的羌笛和琵琶吗?我要收回它们,小子。我现在的乐器给猪玩都嫌不合适。” “我带着,谢铁嘴。我答应你,我会拿来还给你的。我无法相信你还活着。我也无法相信你不在承峻。那里在召集大寻宝行动。讲探宝故事讲得最好的人还有奖品。你当时很想去的呀。” 谢铁嘴哼了一声:“还提起白桥镇那事之后?我还不如去死算了。就算我能在那艘船开走之前赶到,董四哥和他那班船伙儿也会在承峻到处散布我被黑水修罗追赶的故事。” “如果董四哥在砍断缆绳之前,他们见过那只黑神杀将,或者听说过大多数承峻人认为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是故事而已,但是也有足够多的人知道一个男人会因为什么理由而被那些东西追杀,承峻不好呆了。谢铁嘴,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说了。” 说书打断了他:“迟些吧,小子。”他的眼睛在过道和门口那个驴脸汉子之间来回扫动,“如果我不上台再讲个故事,他肯定会派出那个杂耍演员的,那群人会把过道拆了砸在你我头上。你到有朋来去等我吧,那家家客栈就在景曜门外。我在那租了个房间。随便问个人都能告诉你地方。我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会回去。再讲一个故事这些人就会满意了的。”他开始往台阶上走去,挥着手,“还有,带上我的琵琶和羌笛!” 令公鬼冲过远客居的大堂,几步跨上楼梯,对客栈掌柜向他露出的惊讶目光报以咧嘴微笑。他看到什么都想笑。谢铁嘴还活着!他撞开自己房间的门,径直走到衣柜前。巫咸和叶超从另一个房间探头进来,都穿着中衣,牙里咬着的烟锅里冒出袅袅轻烟。 “发生了什么事吗,令公鬼大人?”叶超担忧地问道。 令公鬼一甩把谢铁嘴披风包的包袱搭在肩上:“一件仅次于邓禹来了的最开心的事情。谢铁嘴还活着。而且,他就在这里,在瑶琳桐庐。” “你跟我说过的那个说书的?”巫咸说道,“那真是太好了,令公鬼。我想见他。” “那就跟我一起来吧,如果叶超愿意负责看守一下。” “我很乐意,令公鬼大人。”叶超从嘴里取出烟锅,“大堂里那群人不停地盘问我,当然,他们不会泄漏他们的目的想知道您的身份,大人,还有我们为啥要到瑶琳桐庐来。我跟他们说,我们是到这里等朋友的,可是作为瑶琳桐庐人,他们的结论是我在隐瞒更深的秘密。” “随他们想去。来吧,巫咸。” “我还是不去了。”巫咸叹道,“我真的宁愿呆在这里。”他举起一本书,一根粗手指夹着刚才看的地方,“我下次再跟谢铁嘴见面吧。” “巫咸,你不能老是困在这里的。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要在瑶琳桐庐呆多久。反正,我们没有遇到过黄巾力士。就算真的遇到,他们也不会是在找你的,是不是?” “准确地说,不会找我,不过令公鬼,我离开尚台隐者之乡的方式也许太过匆忙了。等我真的回家去时,就算我已经跟巫姑长老一样年纪了,也许仍然会有一堆麻烦在等我。”他耷拉着耳朵,“也许我可以找个遗弃的隐者之乡呆着直到那么老吧。” “如果巫姑长老不让你回去,你可以到思尧村去住。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相信,令公鬼,不过,那样永远不会有用。” “你看我们到了那个地步才讨论吧,巫咸。现在,你要跟我一起去看谢铁嘴。”黄巾力士的个头比令公鬼高出一半有多,可令公鬼催促着他穿上团领袍和披风,走到楼下。他们砰砰砰地走过大堂时,令公鬼朝客栈掌柜使了个眼色,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后哈哈大笑。 他想:就让他以为我出去玩他们那他娘的的大游戏去好了。就让他随便想去。谢铁嘴还活着。 走出城市东边的景曜门后,每个人似乎都知道有朋来客栈在哪里。令公鬼和巫咸很快就找到了地方,那店子位于一条墙外区里相对安静的街道上,他们到达时,下午的太阳正挂在半空。 那是一座老旧的三层木楼,晃晃悠悠的,不过,大堂很干净,坐满了人。有些人在一个角落里玩骰子,另一个角落里则有些女人在一起讲着什么让她们面红耳赤的事。半数客人的样子像是瑶琳桐庐人,瘦弱苍白,不过,令公鬼听到了玄都的口音,以及其他他不认识的口音。但是这些人全都穿着墙外区的特色服装,里面又混合了五六个邦国的不同风格。他和巫咸进门时,有几个人回头看了看,不过全都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客栈掌柜是个妇人,有一头跟谢铁嘴一样的白发,用一双伶俐的眼睛打量着巫咸和令公鬼。从肤色和口音判断,她不是瑶琳桐庐人。 第四百章 八妹 “谢铁嘴?啊,他是住在这里。在最顶楼,右手边第一扇门。八妹大概会让你们进去等他吧。”她看看令公鬼的红曳撒,高领上绣着天元应龙,袖子上镶着金丝,还有,他的宝剑,“大人。” 楼梯在令公鬼的脚下咯吱作响,更别说巫咸的脚了。令公鬼无法肯定这座屋子还能屹立多久。他找到房门,敲了敲,心里想着,这个八妹是谁。 “进来,”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我没法给你开。” 令公鬼犹疑地推开房门,伸头进去。一张皱巴巴的大床靠墙放着,其余的地方被一对衣柜、几个缠着黄铜护角的箱子和柜子、一张桌子和两张木椅占满了。一个苗条女子盘脚坐在床上,裙子压在身下,双手把六个彩球抛得车轮般转。 “不论是什么东西,”她看着自己的彩球说道,“把它放在桌上吧。谢铁嘴回来就会给你付钱的了。” “你是八妹?”令公鬼问道。 女子一把从空中收回彩球,转头看令公鬼。她的年纪只比他大几岁,很漂亮,长着瑶琳桐庐人的白皙皮肤,一头黑发披在肩后。 “我不认识你。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和谢铁嘴的。” “客栈掌柜说,你也许会让我们在这里等谢铁嘴回来,”令公鬼回答,“假如,你就是八妹。” “我们?” 令公鬼走进房间,好让巫咸弯腰进来,年轻女子的眉毛挑了起来。“这么说,黄巾力士又回来了。我就是八妹。你们有什么事?”她是那么刻意地看了令公鬼的曳撒一眼,显然她没能加上大人这个词是故意的,尽管她看到剑鞘和剑柄上的天元应龙时,眉毛又挑了一次。m.23sk. 令公鬼把背上的包袱抖了抖,说道:“我把谢铁嘴的琵琶和羌笛带来还给他。而且,我还想看看他。”看到她似乎想叫他放下就可以走了,他飞快地补充:“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她看看那个包袱,说道:“谢铁嘴老是抱怨说丢掉了他最好的羌笛和琵琶。你听听他的唠叨,就会以为他曾经当过王家的艺人。你可以等,不过我得继续练习。谢铁嘴说,十天后会让我表演彩球。” 她优雅地站起来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示意巫咸可以坐床,“这位黄巾力士朋友,如果你坐坏了一张椅子,掌柜的会让谢铁嘴陪六张的。” 令公鬼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报上他们的名字,就连他的重量也把椅子压得发出危险的叫声。他疑惑地问道:“你是谢铁嘴的学徒?” 八妹微微一笑:“你可以这样说。”她已经重新开始抛彩球了,眼睛盯着旋转的彩球。 “我从来没听说过女人成为说书先生。”巫咸说道。 “我将会是第一个。”一边说着,只见大圆圈轨迹变成了两个互相重叠的小圆圈轨迹,“我要游遍全天下以后才退休。谢铁嘴说过,等我们攒够钱,就往下去晋城。”说话间,她换成每只手抛三个彩球,“然后,也许会出海到讨海族的岛屿去。他们对说书的打赏起来很大方。” 令公鬼打量着房间,堆满箱子柜子。这看上去可不像一个很快就继续赶路的人的房间。窗台上甚至还用瓦罐子种了一盆花。他的目光落在巫咸坐着的那张房里唯一的大床上。 “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和谢铁嘴的。”八妹恢复了大圆圈抛球,从缝隙里挑战一般地看了他一眼。令公鬼脸红了。 他清了清喉咙:“也许,我们应该在楼下等。”他刚开口说,谢铁嘴就进来了,披风在他的脚踝上拍打着,补丁鼓动着。他的背后背着装羌笛琵琶的盒子,是一个手工打磨过的红漆木盒。 八妹手里的球消失到她的裙子里,跑上前去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勾住了谢铁嘴的脖子。 “我好想你。”说完她开始亲谢铁嘴。 这个吻持续了好一会儿,长得令公鬼开始疑惑自己和巫咸是不是该离开,不过,八妹终于叹了一口气,脚跟落回地板上。 “你知道那个没大脑的沙大嘴这次做了些什么吗,八妹?”谢铁嘴低头看着她说道,“他召集了一群自称演员的家伙。他们四处游荡,假扮许宗元、巨灵神、赵元帅、还有啊!他们在身后挂一张画布,大概是用来说服观众这些傻画是天上的凌霄宝殿,或者是毁灭山脉上的高山隘口。而我,我可以让听众看见每一面旗帜,嗅到每一长战斗,感觉每一丝感情。我让听众相信,他们是东方神运雷王严阜。如果沙大嘴继续做这些事来纠缠我,他的那破画会被撕下来,挂到他的脖子上。” “好了啦,谢铁嘴,我们有客人。巫即之孙巫盼之子,巫咸。噢,还有一个自称令公鬼的男孩。” 谢铁嘴越过她的头顶,皱着眉头看着令公鬼:“八妹,让我们三个单独谈一会儿。这里。他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银锞子,你的刀子做好了。不如你去给吴师傅付钱吧?” 他用苍老的手指刮了刮她光滑的脸蛋,又道:“去吧。我会给你补偿的。” 她沉着脸瞪了他一眼,不过,把披风披在了肩上,喃喃说道:“吴师傅最好别把平衡弄错了。” “将来她会成为一个好艺人的,”她走了之后,谢铁嘴带着骄傲说道,“一个故事她只需要听一次听清楚,一次就够了!就能正确地说出来,不但内容没错,连每一个微妙之处,每一个节奏都没错。她的琵琶弹得不错,而且,她第一次吹羌笛的时候,比你们几个小子当初吹得都要好。” 他把乐器木盒放在一个大箱子上面,然后坐进她刚才坐的椅子里:“我前往这里时,经过原寿,铁掌柜告诉我,你走的时候跟一个黄巾力士一起。跟其他人一起。”他向巫咸施了一礼,甚至不用起身也设法挥了挥披风,“我很高兴跟你见面,巫即之孙巫盼之子,巫咸。” “我也一样,谢铁嘴。”巫咸站起来施礼回礼;他再次直起腰时,头几乎碰到天花板,他很快又坐下了,“那位年轻女子说,她想当个说书先生。” 谢铁嘴轻蔑地摇着头:“那不是女人能过的生活。就算是汉子,也不容易。从一个镇子游荡到另一个镇子,从一个村庄游荡到另一个村庄,不知道那些人这次是否愿意听你的表演,多半时间都在考虑下一顿饭从哪里来。不,我会说服她的。” 第四百零一章 你带来了吗 谢铁嘴道:“她会成为某个国君或者王妃的王室艺人。啊!你们到这里来可不是讨论八妹的。我的乐器,小子。你带来了吗?” 令公鬼把包袱推过桌子。谢铁嘴急切地解开了,并发现这是他那件跟现在的披风一样打满彩色补丁的旧披风时,他眨了眨眼打开硬皮羌笛盒,看到里面的金银花饰羌笛,点了点头。 “我们分手之后,我靠它换取床铺和晚饭。”令公鬼说道。 “我知道,”说书人淡淡回答,“我在一些你住过的客栈停留过,不过,我只好靠抛彩球和讲些简单的故事来维持,因为你拿了我的……你没有碰过琵琶?”他打开另一个深色皮盒子,取出跟羌笛一样华丽的金银琵琶,像抱婴儿一样抱在怀中,“你那些笨手笨脚的放羊的手指,永远不适合琵琶。” “是的,我没有碰它。”令公鬼肯定地回答。 谢铁嘴拨了两根琴弦,缩缩脖子,又道:“至少,你可以给它调一下弦呀。”他喃喃说道。 令公鬼隔着桌子向他倾过身去:“谢铁嘴,你曾经想去承峻,见证大寻宝的盛事,想成为新一轮寻宝传奇的首创者之一,可是,你不能去。如果我告诉你,你仍然是寻宝传奇的其中一个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你怎么说?” 巫咸不安地动了动。 “令公鬼,你肯定?”令公鬼注视着谢铁嘴,挥挥手,巫咸沉默了。 谢铁嘴瞥了黄巾力士一眼,皱起眉头。 “那得取决于是什么样的角色了,还有,如何扮演。如果你有理由相信,其中一个寻宝者会往这边走,我假设他们已经离开了承峻,可就算他骑马笔直地往这里走来,也得花上一个来月的功夫才能到,而且,他为什么要来?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承峻的寻宝者吗?如果他没有去接受祝福,那么不论他做些什么事,都不可能成为传奇的。寻宝者是否离开了承峻都没有关系。” 令公鬼听到巫咸屏住了呼吸:“谢铁嘴,夔牛之角在我们手里。” 一时间,房里一片死寂。然后,谢铁嘴的轰然大笑打破了沉默。 “你们两个拿着夔牛之角?一个放羊的和一个没长胡子的黄巾力士拿着……”他笑弯了腰,敲着自己的膝盖,“夔牛之角?” “但是,这是真的。”巫咸严肃地说道。 谢铁嘴深吸了一口气。后续的笑意仍然不时地悄悄溜到他脸上。 “我不知道你们找到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可以带你到十家酒馆去,每一家都能找到一个人告诉你,他知道一个认识已经找到弯月夔牛角的人的人,他还会告诉你,那弯月夔牛角是怎样找到的只要你请他喝酒。我可以带你去见三个人,每一个都可以把弯月夔牛角卖给你,而且用自己的父母对着老天发誓说那是真货。城里甚至有位大人声称弯月夔牛角就锁在他家的大宅里面。他说,那是他们家族从裂世之后传下来的传家宝。我不知道那些寻宝者是否有可能找得到弯月夔牛角,不过,他们沿途得应付上万个谎言。” “纯熙夫人说,那是弯月夔牛角。”令公鬼说道。 谢铁嘴的笑容嘎然而止:“她说了,真的?你刚才不是说,她没跟你们一起吗?” “她没跟我们一起,谢铁嘴。我离开郯城的海门通之后就没有见过她了,而在那之前的一个月里,她跟我说过的话不超过两句。”令公鬼忍不住话里的苦涩。“当她真的和我说话时,我又希望她继续忽略我。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跟着她转了,愿老天烧死她和其他所有鬼子母们。不。不包括半夏。不包括湘儿。”m.23sk. 他意识到谢铁嘴正密切地注视着他,于是又道:“她不在这里,谢铁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在乎。” “好吧,至少你还有足够的理智保守秘密。如果你没有,这事现在早就传遍墙外区了,然后半数瑶琳桐庐人,半个天下,会说尽谎言来夺取它。” “噢,我们一直藏着它,谢铁嘴。我必须把它带回海门通,身后不带着任何妖魔邪祟或者其他想夺走它的人。这已经足够给你创作故事了,不是吗?我需要一个通晓世情的朋友。你到过很多地方;你了解我无法想象的事情。巫咸和叶超都知道得比我多,但是,我们三个全都陷在深水泥潭中。” “叶超?不,不要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说书的把椅子推开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夔牛之角。那意味着最后一战临近了。” “有谁会注意到?你看到外面街上大笑的人吗?让运粮船停止六七天,他们就不会再笑。尚义全将会觉得他们全都变成了厌火族。贵族全都在玩祸出阋墙,谋划着接近国君,谋划着夺取比国君更大的权力,谋划着推倒尚义全成为下一任国君或者银蟾女王。他们会认为终极之战只是游戏的趣味。”谢铁嘴从窗前转过身来,“我认为,你们该不会想那么简单地就骑着马到郯城去,然后把弯月夔牛角交给谁?国君?为什么要选郯城?” “传奇中的弯月夔牛角都是跟承峻绑在一起的。”令公鬼看看巫咸。黄巾力士耷拉着耳朵。“选郯城,是因为在那里,我知道该交给谁。而且,有黑水修罗和妖魔邪祟在追我们。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我也许是个老傻瓜,不过,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傻。你去接受你的宿命吧,小子。” “谢铁嘴,我有话要问你!” 众人一时沉默,只有巫咸挪动身体时床铺发出的吱呀声。最后,令公鬼说道:“巫咸,你是否介意让我和谢铁嘴两人单独谈一会儿?求求你?” 巫咸有点意外他耳朵上的穗子几乎竖起来了不过,他点了点头站起来:“大堂里的丢骰子游戏似乎很有趣。也许他们会让我玩玩。”房门在黄巾力士身后关上了,谢铁嘴怀疑地盯着令公鬼。 令公鬼犹豫着。他需要知道一些事情,一些他肯定谢铁嘴会知道的事情,说书的曾经以知识出人意料地广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不过,他不能肯定该如何问。 “谢铁嘴,”他终于说道,“有没有一些书本里面记载了境界之轮回的?”这样称呼应化天尊的谶语比较容易些。 第四百零二章 古歌 “在各地的大小书院,”谢铁嘴缓缓回答,“都有任何文字的译本,甚至还有古语版本的。” 令公鬼想问,他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本,不过说书的没有停下:“古语版里面有音乐,不过,太多了,到了现在就连贵族也没有耐心去听。一般认为,贵族都会读古篆字,但是,很多贵族只学了一点,足够用来唬住不会古语的人就算。译本失去了原文的味道,除非它们用的是骈文,可有时候,这种改变甚至比多数翻译更加背离原意。我背一段轮回的诗句吧,它翻译得不是很好,只是逐字直译,不过,没有丢失原意诗句是这样的。”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 “两次又两次,他被打上符烙,两次为生,两次为死。 一次印天元应龙,设定他的路向。 两次印天元应龙,验明他的身份。 一次印应化天尊,为了忘却的记忆。 两次印应化天尊,为了必须的代价。” 他伸出手去,触摸令公鬼高领上刺绣的天元应龙。 一时间,令公鬼只能呆呆看着他,当他能说话时,他的声音在颤抖:“加上宝剑,一共有五只了。”剑柄、剑鞘、剑刃。他把放在桌上的手掌转向下,藏起掌心的天元应龙。紫柳给它涂药膏治疗之后,他第一次再感觉到了它。不疼,但他知道它在那里。 “是的,”谢铁嘴笑了一声,“我又想起一首。 他洒血的那一天,有两次拂晓。 一次为哀悼,一次为新生。 赤压着黑,应化天尊的血染在丽麂水的岩石上。 他的血在黑团龙渊将百姓从黑暗中解放。” 令公鬼摇着头,不愿再听,可谢铁嘴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不知道一天之内怎会有两次拂晓,不过,轮回中的多数语句都不合逻辑。晋城之璧永远不会陷落,直到转生的真应化天尊挥起他的宝剑,可是那把坎离卦剑就放在晋城之璧的心脏中,他又如何能先把它挥舞起来,嗯?好吧,不管这个了。我猜鬼子母们会竭尽全力去实现谶语。要是跟她们搅在一起,那么就要付出死在枯萎之原某处的高昂代价。” 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很艰难,但是令公鬼办到了:“没有鬼子母们可以利用我做任何事。我告诉过你了,上次我见到纯熙夫人是在郯城。她说过,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于是我就走了。” “此刻没有鬼子母跟你在一起?一个都没有?” “没有。一个都没有。” 谢铁嘴用指节挠挠白胡子。他似乎很满意,也很迷惑:“那么,你为什么要问谶语的事?为什么要黄巾力士离开?”23sk. “我……我不想让他难过。他为了弯月夔牛角已经担惊受怕。我想问的就是,在谶语里有没有提到过弯月夔牛角?”令公鬼仍然无法一口气问出他的问题,所有这些假的应化天尊,而现在弯月夔牛角又出现了。人人都认为,夔牛之角应该是用来在最后一战召唤英雄之魂,与混沌妖皇战斗的,还有那个转生的真应化天尊应该在最后一战里跟混沌妖皇战斗。我这样问,似乎很自然。我想是吧。知道转生真应化天尊参与最后一战的人不多,而那少数人认为,他会站在混沌妖皇的一边。很少人会为此去深入研究谶语。 ”你刚才说弯月夔牛角怎么来着?应该是?我们分开之后,我了解了一些事情,谢铁嘴。不论是谁吹响弯月夔牛角,甚至妖魔邪祟,英雄之魂都会来的。“ 谢铁嘴浓密的眉毛几乎跳到了发际:“这我可不知道。你还真学了不少。” “这不意味着我会容许巫鬼道拿我来当假的应化天尊。我不想跟鬼子母们扯上任何关系,或者假的应化天尊、或者紫霄碧气,或者……”令公鬼咬住自己的舌头。 “你不是发疯了,你开始喋喋不休。笨蛋!小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就是纯熙夫人要找的人,我甚至以为自己知道原因。” “你知道吗,没有男人是自己选择引导紫霄碧气的。那是一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就像疾病。你不能怪一个男人染上疾病,即使那病也许会把你也杀死。你的侄子能引导,是吗?你跟我说过,那就是你帮助我们的原因,因为你的侄子曾经招惹了巫鬼道的麻烦,却没有人能帮助他。而这,是男子会招惹鬼子母们麻烦的唯一理由。” 谢铁嘴盯着桌面,咬着嘴唇:“我认为,否认没有任何用处。你明白,有一个能引导的男亲戚不是人们可以拿来聊天的话题。啊!卿月盟从来没有给过浩子机会。她们封禁了他,然后他就死了。他就是那样子,放弃了生的欲望——”他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令公鬼打了个冷战:“为什么纯熙夫人不封禁我?机会?谢铁嘴,你的意思是,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抗这种能力?不用发疯?或者不用死?” “浩子把他的力量压制了近乎三年。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使用他的力量,而且,也只是为了帮助他的村子。他——”谢铁嘴摊开双手,“我猜,没有选择。他住的那个地方的人们告诉我,他最后一年的举止一直失常。他们不是很愿意说,他们发现我是他的舅舅之后,几乎拿石头埋了我。我猜,他已经开始精神失常了。然而,他是我的亲人啊,孩子。我不能因为鬼子母们对他所做的事情而敬爱她们,就算那是她们不得不做的事。如果纯熙夫人放你走,那么你应该已经脱身了。” 令公鬼沉默了片刻。 “傻瓜!这种事当然是没有办法对抗的。不论你怎么做,你都会发疯,然后死去。” “可是,百眼魔君说不——!”谢铁嘴的紧密注视让令公鬼脸红了。“我的意思是我脱身了,谢铁嘴。可是,我手里还是有夔牛之角。想想吧,谢铁嘴。夔牛之角啊。其他说书先生也许可以讲述它的故事,但你可以说,你把它握在了手里。”令公鬼发现自己的语气跟紫柳一模一样,可这只是让他猜测此刻她究竟身在何方,“除了你,我不愿意让其他人跟我们一起,谢铁嘴。” 第四百零三章 放弃吧 谢铁嘴皱着眉,似乎在考虑,不过,他最后坚决地摇了头:“小子,我很喜欢你,不过,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之前帮忙只不过是因为有鬼子母们在搅局。沙大嘴的招数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里还有国君赠礼,我在村庄里永远也无法挣到这么多钱。更令我非常惊讶的是,八妹似乎爱上我了,而且同样惊讶的是我也爱上她了。现在,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切,跑去受黑水修罗和妖魔邪祟追赶?夔牛之角么?噢,这确实是个诱惑,我得承认,不过,不行。不行。我不愿意再搅进去了。” 他向前倾身,拿起一个细长的木头盒子。打开它,里面躺着一支羌笛,朴素但是镶银。他合上它,推过来。说道:“也许有一天,你又得卖艺维生了,小子。” “也许吧,”令公鬼说道,“至少我们还可以再聊聊天。我会在……” 说书的摇头道:“这一次干脆的分手就最好了,小子。如果你总是跑过来,就算你从来不提,我也无法把弯月夔牛角赶出我的脑壳。而我不愿意跟它搅在一起。” “我不会的。” 令公鬼离开之后,谢铁嘴把披风丢在床上,用肘子支着桌面坐着。夔牛之角,那个农家小子是怎么找到他把这个念头赶走。想弯月夔牛角想太久,他会发现自己跟着令公鬼跑去把弯月夔牛角送往郯城了。那将会是个好故事,带着夔牛之角,前往边塞一带,身后追着黑水修罗和妖魔邪祟。 他恼怒地逼自己想起八妹。就算她没有爱上自己,像她那么有天分的人才也不是每天能遇到的。况且,她确实爱他,尽管他没法弄懂为什么。 “老笨蛋。”他喃喃说道。 “啊,一个老笨蛋。”易流青从门口说道。他吃了一惊;他太沉迷在自己的思考中了,居然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在他来来去去的流浪中,他认识这个易流青很多年了,她总是利用这种优势表达她的意见。“一个再次玩起这种游戏的老笨蛋。除非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那个年轻贵族的口音来自玄都。他不是瑶琳桐庐人,这是肯定的。就算没有外地贵族把你收进他的谋划之中,斗鸡走狗也已经够危险的了。” 谢铁嘴眨眨眼,然后想起令公鬼的打扮。那件曳撒够漂亮的,足以充当贵族。他老了,居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情。他懊恼地考虑着,是要把真相告诉易流青,还是让她继续那样想下去。只需要考虑一下参与游戏,我又会开始玩它了。 “那男孩是个放羊的,易流青,来自锡城。” 她轻蔑地大笑起来:“那我就是归德的王后了。我跟你说,过去几年里,瑶琳桐庐的游戏越来越危险了。跟你在原寿所认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现在,还牵涉到了谋杀。如果你不小心,你的喉咙就会被割断。” “我告诉你,我再也不参与这些游戏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忆犹新。” “哈,”她一点也不相信,“不管怎样,先不说那个年轻的外地贵族吧,你又开始在贵族的宅邸里面表演了。” “只不过是他们的报酬高。” “一旦他们想出办法,就会把你拖进他们的阴谋。他们看到一个人,就会想如何利用他,自然得像呼吸一样。你这个年轻贵族帮不了你的,他们会生吞了他。” 他放弃了继续说服她的努力,无奈道:“你来就是要说这些吗,易流青?” “啊。忘记大游戏吧,谢铁嘴。跟八妹成亲。哪个傻瓜女人会愿意嫁给你这样一个瘦骨嶙峋、一头白发的家伙的。娶她,然后忘记这个年轻贵族和玩世不恭。” “谢谢你的意见。”他淡淡说道。“娶她?让她背上一个老丈夫的负担,我的过去将坠在她的脖子上,她将永远无法成为红牌艺人。如果你不介意,易流青,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我今晚要给德诺夫人和她的客人表演,我需要准备。” 她哼了一声,摇着头,砰地一声把门在身后带上。 谢铁嘴的手指在桌上敲着。不论穿了什么曳撒,令公鬼仍然只是个放羊的。如果他有更多身份,如果他曾经是谢铁嘴怀疑的那个人一个可以引导的汉子那么不论纯熙夫人还是任何鬼子母们都决不会让他不受封禁就走掉的。不论有没有弯月夔牛角,那个男孩只是个放羊的。 “他脱身了,”他大声说道,“我也脱身了。” “我不明白,”巫咸说道,“我多数时候都是赢的。然后,八妹来了,加入游戏,大获全胜。她每一次都赢。她说那是个小小教训。她什么意思?” 令公鬼和黄巾力士离开有朋来,正在穿过墙外区,往回走。残灯似的太阳低低地挂在西方,快要落到天地相交之处下了,他们的身后拖着细长的影子。街上没有行人,只有那群皮影的其中一只,是只腰带上挂着剑的山羊角的黑水修罗,由五个人操纵着,朝他们走来,不过,从墙外区的其他地方,那些娱乐厅和酒馆所在之处,仍然飘来欢乐的人声。而这里,门已经闩上,窗已经关好。 令公鬼停下抚摸着木头羌笛盒的手指,把它甩到肩后:“我也知道不能期望他丢弃一切跟我走的,可至少他可以跟我聊聊天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话想跟他说,我希望邓禹快来。”他把手塞进口袋,摸摸紫柳的字条。 “你说,她该不会……”巫咸不安地顿了顿,“你说,她该不会使诈吧,会吗?人人都那样咧嘴笑着,就好像她在做什么机灵事一样。” 令公鬼耸耸肩:“我得带着弯月夔牛角离开。如果我们等邓禹,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罗汉果迟早都会追来。我不能被他追上。”操纵皮影的汉子几乎来到他们跟前了。 “令公鬼,”巫咸突然说道,“我不认为那是个……” 突然,那些汉子任由操纵皮影的杆子哗啦一声倒在泥地上;而那只黑水修罗却没有倒下,而是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朝着令公鬼扑来。 第四百零五章 阴影中 疏月不慌不忙,从容淡定。从座驾到房舍就这么点儿距离,他也毫无必要地戴上了手套。他走动时,黑色鬈发上面的那顶流精耀日冠映着渐弱的阳光,闪烁着红色和金色。 “真是个迷人的地方啊,向晓。”他懒懒地没话找话,听起来却暗含凶兆。这是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谢谢您,大王。一切都已为您的莅临准备就绪。” 蝌蚪故意走近一点儿,向晓瞥了她一眼,这就是对蝌蚪仅有的表示了。她的面容有点儿像只鸡,不过和她瘦削的体型搭配起来,倒显得优雅、精致,有一种尖利的美感。蝌蚪原本以为她的眼睛是青色的,就像与她的家族和法术相关的一切事物那样,结果没想到它是充满生气的紫金色,更衬托出她光滑的皮肤和赤褐色的头发。 其他车上也下来了不少人,更多家族,更多颜色,更多官兵和士兵。蝌蚪在他们中间看到了赵无极,他穿着染成蓝色的皮毛大氅,一副蠢相。他的家族色和寒冷的天气让他更显苍白,犹如杀气腾腾的一根冰柱。他走向疏月身边,其他人便远远地让开了。蝌蚪粗粗地一算,朝臣官吏有几十名之多,也不知道南宫的府邸能不能装得下这些人。 疏月冲赵无极点了下头,然后就轻快地迈开步子,向着连接广场与房舍的华丽台阶走去。向晓紧跟在他身后,取代了禁卫军的位置。其他人也都跟在后面,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链拽着。 橡木色和金色相间的大门里快步冲出一个人,那只能是南宫大祭酒了。他一边走一边哈着腰,单薄的下巴,有点斑白的头发,不胖不瘦的身材,整个人乏善可陈,和这华美的庄园一比,颇有些相形见绌。他的衣着弥补了他的不足,甚至还挺引人注目。他脚蹬靴子,皮革裤子像黄豆酱般柔软,外套是华丽的织锦做的,领子和褶边上都缀着亮闪闪的翡翠珠子。而这些都比不上他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古老的大项圈,那上面用宝石镶嵌成家族的守护神树,随着他的步子一颠一颠地在他胸前晃动。 “大王,能招待您莅临这里,我简直说不出有多高兴!”他说着又鞠了一躬。疏月抿起嘴唇笑了笑,饶有兴味地看着。“您的加冕巡游以这里为第一站,真是太荣幸了。” 蝌蚪的胃里一阵恶心。蝌蚪就要到全国去游街示众了,以几步之遥站在疏月旁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蝌蚪的脑海里全是这些画面。被监视者对着,再转播到各个光影上,就已经足够颜面扫地了,那么“亲临现场”呢?站在众人面前,就像刚刚那几个村镇一样?蝌蚪觉得自己肯定受不了,反倒是碧霞祠的监牢更好呢! 疏月和大祭酒握手,微笑舒展开来,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他真擅长演戏,蝌蚪自觉甘拜下风。“当然,这太好了,我可想不出哪儿还能比这儿更适合了。向晓对你大加赞扬呢。”他说着就对向晓抬了抬手。 向晓连忙走上前来,飞快地看了一眼父亲,二人的神色都轻松了些。这是疏月一贯的行事风格,她此时登场也是精心计划过的,暗含着各种信息。 “走吧?”疏月指了指庄园。他一走,其他人也全都跟上,南宫大祭酒忙不迭地追在旁边,想要彰显自己在这个地方尚有某种控制权。 屋子里面,火精人侍从们在墙边排成一排。他们都穿上了最好的羽衣,鞋子擦得干干净净,眼睛盯着地板。没有人看蝌蚪,蝌蚪也忍住不去看他们,而是着意观察大祭酒的庄园。不出所料,她见到了万生道人的杰作。门厅里满是各种各样的花儿,它们盛开在在水晶瓶里,粉刷在墙壁上,雕刻在天花板上;红木的枝形吊灯是花儿的形状,金砖地板拼接出花儿的图案。花香阵阵袭来,清幽醉人,每一呼一吸都使人平静。蝌蚪深深地吸气,允许自己享受片刻的愉悦。 南宫家族的其他族人早已等候在此,他们或鞠躬作揖,或行屈膝礼,或赞美疏月的一切——从他的鞋子到他的法令。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人,有仪过来了,她沉甸甸的外套已经脱掉,不知交给了哪个倒霉的侍从。???.23sk. 她在蝌蚪身边驻足,让蝌蚪紧张起来。所有的绿色都映在她的金属衣裙上,汇成了一种病态的色调。蝌蚪突然想到,她的父亲没来。以往,像这样的场合,他一直都是周旋在女儿和疏月中间的,一旦她的脾气要发作,就赶快设法平息安抚。可是,现在他不在这儿。 有仪没说话,只是看着疏月的背,而蝌蚪则看着她。当南宫大祭酒凑近疏月耳语时,她握紧了拳头。疏月召唤一个水灵族上前。那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头发乌黑,颧骨凸出,皮肤是冷冷的赭石色。她一点儿也不像南宫家族的人,身上没有一丝绿色,而是穿着灰色和蓝色的衣服。她僵硬地鞠躬,谨慎地看着疏月的脸。疏月的神情变了,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兴奋得摇头晃脑,随即和南宫大祭酒又说了几句话。蝌蚪则只听见了一个词。 “就现在。”大祭酒和那个女人连忙谢恩。 他俩和禁卫军一起离开了。蝌蚪看了看冷家的官兵,盘算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离开,可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有仪也没动。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肩膀垂下来,身体也放松了些,好像如释重负。 “别瞪着我了。”她气哼哼地说道,不让蝌蚪继续观察了。 我低下头,姑且让她小赢一次,这不重要。我一直在猜测的是:她知道些什么?有什么是她看到而我忽略的吗? 冷家的官兵领着蝌蚪——去哪儿都一样,不过是过夜的牢房罢了。蝌蚪的心沉了下去:林牧之的书留在碧霞祠了,今晚没什么能安慰自己。 第四百零六章 这不能怪我 令公鬼仔细看看广场,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中间有几十个直立的管状物,每一个都跟他自己差不多高,直径一寸有多,都有一个巨大的木头基座。从每一个管子都伸出一根黑色扭曲的绳子,落在地上,沿着地面通往另一边的一堵矮墙之后,也许有三步长。围着广场立着许多木头架子,上面放着木槽、管子、叉形棍子和一堆其他东西。 令公鬼所见过的焰火,全都是可以用一只手拿起来的,除此之外,他只知道它们会发出巨响爆炸,或者呼啸着带着火花在地面上旋转,或者冲上云霄。它们上面总是带有焰火匠的警告说,打开它,它就会飞走。不论如何,焰火对于村老会来说太贵了,不能容忍任何没有经验的人去打开。23sk. 令公鬼还记得很清楚,马鸣曾经试过一次这样做;其结果是,将近六七天之内,除了他自己的母亲,没有人能跟他说话。在这里,令公鬼唯一熟悉的东西就是那些绳子导火线。他知道,那是点火用的。 令公鬼回头瞥了瞥那扇没有上闩的门,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然后就朝着那些焰火筒走去。如果他们想找个地方躲藏,他想尽量离那扇门远一些。 这意味着,他们要从木架之间穿过。每一次他从一个木架旁擦过时,令公鬼都屏住呼吸。即使只是很轻很轻地碰一下,架子里的东西也会摇曳起来发出咔哒声。它们似乎全都是用木头做的,没有一点金属。他可以想象,如果其中一个翻倒了,会发出怎样的吵杂声。他警惕地看着那些高高的焰火筒,想起一根跟他的手指差不多大的焰火筒能发出的响声。如果,那些东西真是焰火,他可不想跟它们靠得这么近。 巫咸不断地喃喃自语,特别是当他碰到一个架子,然后往后缩的动作又太大,结果撞上另一个时。黄巾力士在一片咔啦声和嘟囔声之中前进。 紫柳一样令人神经紧张。她迈着步子,随意得像是在城市街道上漫步一般。她没有撞到任何东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是,她根本没有费神去裹紧披风。她的白裙子比所有墙壁加起来都要显眼。他看看那透着灯光的窗户,等待有人出现。只需要有一个人;紫柳不可能会被忽略,然后警报就会响起。 不过,窗户后一直没有人。三人靠近那堵矮墙以及它后面的建筑和巷子时,令公鬼正要松一口气,巫咸又蹭到了就立在墙边的另一个架子。它上面放着十根看上去很软的棍子,长度跟令公鬼的手臂相当,棍子顶端冒出丝丝薄烟。架子倒下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那些熏烧的棍子四散,正好从其中一条导火线上滚了过去。咔嚓一声,那导火线烧着了,火花朝着其中一根焰火筒冲过去。 令公鬼呆看了一瞬间,然后他竭力压着声音大喊:“躲到墙后!”他扯着紫柳钻到墙后,她恼怒地呜了一声,不过,他不在乎。他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的上面保护她,巫咸爬到了他们身旁。他等着那些焰火筒爆发,心想不知这堵墙最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外面传来一声空洞的闷响,从地面也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离开紫柳,从墙上露出眼睛。她用拳头使劲敲打他的肋骨,从他下面扭动着挣脱出来,口里用一种他不认识的语言咒骂着,不过,令公鬼没空注意。 从其中一根焰火筒上冒出轻烟。仅此而已。令公鬼疑惑地摇着头。如果它的威力就这么点一声如雷的轰鸣响起,一朵红白两色的火花在此刻漆黑的高空中炸开,然后,化成火星缓缓飘落。 令公鬼正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幢亮灯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嘈杂。大呼大叫的汉子和女人挤满了窗户后面,指指点点。 令公鬼渴望地看看漆黑的巷子,它就在十来步之外。可只要迈出一步,就会完全暴露在窗后人们的眼前。从那幢屋子传来“呯呯砰砰”的脚步声。 他把巫咸和紫柳压在墙上,希望他们看上去只是另一个影子。“不要动,不要吵,”他耳语道,“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有时候,”紫柳低声说道,“只要你一动不动,就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你。”她的语气确实是完全不担心。 墙的另一边,靴子发出的声音来回跑动着,愤怒的人声开始响起。其中一个令公鬼特别认得,是大霞在骂人。 “齐老二你这个大傻瓜!你,你这只大笨猪!你的娘是用什么喂的你,齐老二!总有一天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这不能怪我,大霞,”汉子争辩,“我检查过的,一切都在正确的位置,至于那些新手,他们……” “你闭嘴,齐老二!一只大笨猪没有资格说人话!”大霞换了一种语气回答另一个汉子的问题,“没时间准备第二个了。尚义全今晚只好将就着看剩下的那些,加上这个早发了的。至于你,齐老二!你必须把一切手尾给我收拾好,明天你要带着马车去买肥料。今晚再出什么差错,你就会跟那些肥料一样,休想我再相信你了!” 脚步声随着大霞的喃喃咒骂声,渐渐朝着那座屋子远去。齐老二留下来,低声发着牢骚抱怨这完全不公平。 那汉子走过来,扶起倒下的架子。令公鬼的呼吸几乎停顿,他紧贴着墙躲在阴影里,可以看到齐老二的后背和肩膀。那个汉子只需要转过头,就绝对能看见令公鬼他们三个。齐老二还在自怨自艾,把那些熏烧棍子在架子上摆好,然后朝着大家都走进去了的那座屋子走去。 令公鬼松了一口气,朝着汉子的背影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躲回影子里。窗后还站着一些人。 “我们今晚的运气不可能再好了。”他耳语道。 “有句话说,伟人创造自己的运气。”紫柳轻声回答。 第四百零七章 用上太虚 “别说了好吗,”令公鬼疲倦地告诉她。他真希望她的香味不要这样填满他的脑子;这让他没法清楚地思考。他还记得,当他把她推倒时,接触到她的身体带来的感觉柔软和坚韧混合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这记忆也毫无帮助。 “令公鬼?”巫咸正在墙边往外探视那座亮灯屋子,“我认为我们还需要更多运气,令公鬼。”令公鬼挪过去,从黄巾力士的肩后看出去。在广场之外,那条通往无闩门的巷子里,三只黑水修罗正在小心翼翼地从阴影里探头看着亮灯的窗户。有一个女人站在窗前;她似乎没有看见黑水修罗。 “这么说,”紫柳静静地说道,“这成了个困境。这些人如果抓住你,也许会杀了你。而这些黑水修罗则肯定会杀了你。不过,也许你可以飞快地杀死这些黑水修罗,使它们来不及发出任何喊声。也许,你可以阻止这些人为了保守他们的小秘密而杀你。你也许不想伟大,但要办到这些事情,需要一个伟人。” “你不用说得这么开心吧。”令公鬼说道。他竭力阻止自己去想她的香气、她的身体,太虚几乎包围了他。他把它赶走。黑水修罗似乎还没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他缩回去,看看最近的黑暗巷子。一旦他们朝那里移动,黑水修罗就肯定能看见,窗前的女人也能。到底是黑水修罗、还是焰火匠先抓到他们将是他们之间的一场赛跑。 “你的伟大会让我开心。”说是这样说,紫柳的语气却带着怒火,“也许我这次该离开,让你自己去找出路。如果伟大就在你的手边你也不去抓住它,那么你也许活该受死。” 令公鬼拒绝看她,转而道:“巫咸,你能不能看见,那条巷子尽头有没有门?” 黄巾力士摇摇头,道:“这里太亮,那里太黑。如果我在巷子里,就能看见。” 令公鬼用手指抚着剑柄,说道:“并带上紫柳,你一看到门假设你能看到就喊,我会跟上。如果尽头没有门,你就得把她托起来,让她翻墙出去。” “好吧,令公鬼,”巫咸担心地答应,“不过,不论是否有人看见,我们一动,那些黑水修罗就会追过来了。就算那里有门,他们也会追着我们的。” “我来担心那些黑水修罗。三只。用上太虚,我也许能成功。”想到乾曜,令公鬼下了决心。当他容许太一的阳性力量靠近时,太多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会尽快跟上的。去吧。”他转身从墙边看着那些黑水修罗。 令公鬼的眼角注意到巫咸的影子在动,还有紫柳被他的披风半遮住的白裙子。焰火筒那边,一只黑水修罗兴奋地指向他们,不过,它们仍然在犹豫地瞄着那扇站着女人的窗户。三只。一定有办法。不需要太虚。不需要乾曜。 “这里有门!”巫咸的轻呼声传来。一只黑水修罗朝阴影外迈了一步,另外两只跟着,它们开始加速。这时候,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令公鬼听到窗后的女人喊了一声,巫咸也喊了一句什么话。 令公鬼不加思索地站了起来。他必须设法阻挡黑水修罗,否则它们就会杀死他、杀死巫咸和紫柳。他抓起一根火烧棍子,朝着最靠近的焰火筒撞去。焰火筒身歪斜,开始倒下,他一把抓住方方正正的木头基座;焰火筒笔直地对准了黑水修罗。它们犹疑地慢了下来窗后的女人尖叫起来令公鬼把棍子冒烟的一端点在了导火线和焰火筒接触的地方。 焰火筒立刻发出空洞的闷响,厚实的木头基座朝他反冲而来,把他撞到在地。如雷的巨响炸开夜晚,刺目的光芒撕裂黑暗。 令公鬼眨着眼踉跄了几步,在刺鼻的浓烟中咳嗽着,耳朵嗡嗡作响。他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半数焰火筒加上所有架子都倒下了,黑水修罗刚才所站之处旁边的建筑物一角完全消失,只剩下火舌舔舐~着厚木板和屋椽。至于黑水修罗,踪影全无。 耳鸣声中,令公鬼听到屋里焰火匠的嘶喊声。他蹒跚着迈开脚步朝着巷子跑去。跑到半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然后发现那是他的披风。他一步不停抓起它就跑。身后,焰火匠的喊声响彻夜空。 巫咸在开着的门旁边不耐烦地跳着脚。他独自一人。 “紫柳哪里去了?”令公鬼问道。 “她往回去了,令公鬼。我想捉住她,可是她就那样从我的手里滑出去了。” 令公鬼转身就想朝着嘈杂声跑去。在他耳朵里不停的响声之中,勉强能听到一些嘶喊声。那里现在够亮了,是来自火焰的光亮。 “沙桶!快去拿沙桶来!这真是一场灾难!灾难!他们有一些往那里跑了!”巫咸一把捉住令公鬼的肩膀。“你救不了她,令公鬼。至少,被人捉住之后不行。我们必须走了。”巷子的另一端有人出现了,是一个在火焰映照下的身影,正指着他们。“走吧,令公鬼!” 令公鬼任由自己被扯着走出门外,跑进黑夜。身后的火光渐弱,最后只剩下夜里的一点光芒,墙外区的灯火靠近了。令公鬼几乎希望有更多黑水修罗出现,好让他可以战斗。可是,只有夜晚的微风吹动青草。 “我试过阻止她,”巫咸说道。长久的沉默,“我们真的无计可施。他们会把我们也捉住的。”m.23sk. 令公鬼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巫咸。你尽了力了。”他往回走了几步,看着那光芒。它似乎更弱了;焰火匠一定正在灭火。“我得设法救她。”他默默地说道,可是怎么救?用紫霄碧气吗?他打了个冷战,心想:我必须。他们沿着灯火明亮的街道穿过墙外区,在身边的欢声之中默默前行。 他们走进远客居时,客栈掌柜又送上一个托着密封信纸的托盘。 令公鬼取下来,看看那白色的封印。新月和星星。 “是谁留下的?什么时候留下的?” “一个老妇人,大人。就在不到一刻钟之前。是个仆人,虽然她没有说她是哪个家族的。”沙宥德的微笑像是在聚集信心。 第四百零八章 说了十次了 “谢谢。”令公鬼说道,仍然盯着封印。客栈掌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走上楼梯。 令公鬼和巫咸走进房间时,叶超从嘴里取下烟锅。他把自己的短剑和破甲锥都摆在桌上,正在用油布擦拭。他道:“你跟说书聊了真久啊,大人。他还好吗?” 令公鬼一愣,问道:“什么?谢铁嘴?是的,他还好。”他用拇指打开封印看信: 每次我以为自己知道你会怎么做时,你总会让我意外。你是个危险的男子。也许,我们不需要再过很久就能重聚。想想弯月夔牛角。想想荣耀。想想我,因为,你永远是我的。 又一次,上面没有签名,只有流畅的笔迹。“女人都是疯子吗?”令公鬼对着天花板质问。叶超耸耸肩。令公鬼坐倒在那张本来是给黄巾力士坐的椅子里。他的双脚都离地晃着,不过,他不在乎。他看着巫咸床下露出的包着毯子的箱子。想想事情有多紧急,邓禹,你快来吧。 子恒一边骑马,一边不安地看着赞陀屈多尊者匕首的山坡。地面仍然向上爬去,就像是永远都不会改变,尽管他觉得隘口顶部一定就在不远处。小路的一边,地面陡然下落,下面是一条山间浅溪,在尖利的岩石之上奔流;另一边,耸立着一个又一个锯齿般的峭壁,就像凝固的石头瀑布。小路本身穿过穿过一片布满巨石的地带,有些石头跟人的脑壳差不多大,有些石头跟马车差不多。要躲在里面并不需要太多技巧。 狸力说过,山里有人。子恒很想知道,那是否罗汉果的妖魔邪祟。狸力不知道,或者说,不在乎。它们只知道,畸物就在前方某处。仍然很远的前方,虽然邓禹努力逼迫大家赶路。子恒注意到,周翰打量周围山脉的神情跟他自己很相似。 马鸣把弓斜背在背后,表面上满不在乎,边骑边耍着三个彩球,不过,他越来越苍白了。颖逸现在每天给他检查两三次,皱着眉,子恒肯定,她甚至至少尝试过一次治疗,不过,在子恒看来,没有任何效果。不论怎么说,她似乎更专注于某些她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是令公鬼,子恒看着鬼子母的背影想道。她总是跟邓禹一起骑马走在队伍前面,总是想让他们走得比郯城贵族容许的速度更快。不知怎地,她知道令公鬼的事情。狸力群传来的画面在他的头脑里闪过石砌农舍和阶梯式村庄,全都在山脉的另一边;在狸力的眼里,这些地方跟山或者牧场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增加了一种感觉,这些是被搅乱了的土地。一时间,他发现自己也有这种遗憾,想起被两脚许久之前遗弃的土地,想起在树木之间快速地奔跑,想起口中的鹿竭力逃走时筋腱发出的啪啪声,还有他好不容易才把狸力赶出脑海。这些鬼子母会毁掉我们所有人的。 邓禹让坐骑放慢脚步,落到子恒身边。有时候,在子恒眼里,这个郯城人头盔的新月形顶部挺像黑水修罗的角。 邓禹轻声说道:“再说一次那些狸力的话。” “我说了十次了。”子恒喃喃说道。23sk. “再说一次!任何我可能漏掉的,任何可能帮助我找到弯月夔牛角的……”邓禹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必须找到夔牛之角,子恒。再说一次。” 子恒不需要在心里整理,因为已经说过这么多次了。他沉声说道。 “某人或者某物在夜里攻击了妖魔邪祟,并且杀死了我们发现的那些黑水修罗。”子恒的胃不再因为想到这个而翻腾了。“大虫渠鸟和秃鹰是污秽的食客,那些狸力称他或者它为黑暗杀手;我觉得,那是一个人,不过,它们不肯靠近看得更清楚。它们并不是害怕这个黑暗杀手;说敬畏更合适。它们说,现在那些黑水修罗在追赶黑暗杀手。它们说,罗汉果跟它们在一起。” 即使是过了这么久,想起罗汉果的臭味、感觉,仍然让子恒扭了扭嘴唇:“所以其他妖魔邪祟一定也是。” “黑暗杀手,”邓禹喃喃说道,“是某种混沌妖皇的妖怪,就像黑神杀将一样吗?我曾经在灭绝之境里见过可以称得上黑暗杀手的东西,不过它们还看到别的吗?” “它们不愿意靠近他。那不是黑神杀将。我跟你说过了,狸力杀黑神杀将会比杀黑水修罗还快,就算它们要死伤过半。邓禹,看见这事的狸力把他看到的传递给其他狸力,然后再传给另一些狸力,最后才到达我这里。我只能把它们所传递的消息告诉你,而且,经过这么多次传递……”周翰走了过来,子恒没有说完。 “石头里有厌火族。”独眼汉子静静说道。 “在距离废墟这么远的地方?”邓禹难以置信。周翰虽然没有改变表情,却显得受到了冒犯,邓禹补充道,“不,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很惊讶。” “那遭瘟的混蛋故意让我看见,否则我肯定看不到他。”周翰对于承认这点显得很厌恶,“那张他娘的脸没有戴上面巾,所以,他不是来杀戮的。不过,当你遇到一个他娘的厌火族时,总有更多你看不见的藏在附近。”突然,他睁大了双眼,“看来那他娘的的家伙不仅仅是想被我们看见,不然才不会这样。”他指着一个刚刚走到他们队伍去路前方的汉子。 明承的长矛一瞬间就横下来枪头向前。他一踢马肚,战马迈了三步就加至全速。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四根镔铁枪头飞快地朝着地上的汉子刺去。 “住手!”邓禹喊道,“我说,住手!我要揪断任何不立刻停在原地的人的耳朵!” 明承恶狠狠地勒住缰绳。其他人也停下了,扬起的尘土距离那个汉子不到十步,他们的长矛仍然稳稳地指着那人的胸膛。他举起一只手挥开朝他飘去的尘土;这是他做出的第一个动作。 第四百零九章 尸弃 那人身量很高,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一头红发剪得很短,只在后面留下一缕拖在肩头。从他那双及膝缎带软靴到脖子上围着的面纱,他全身的衣物都是棕色和鸦青色组成的相间色,轻易可隐匿于岩石或者泥土之中。从他的肩后露出一把短角弓,腰带的一边挂着一个装满箭矢的箭壶。另一边挂着一把长刀。他的左手拿着一个小圆盾和三支梭镖,长度不到他身高的一半,枪头长度却跟郯城长矛的一样。 “我没有羌笛来奏乐,”那个汉子微笑着宣布,“不过,如果你希望跳舞……”他没有改变姿势,但子恒忽然感觉到一种准备战斗的气氛,“我名叫尸弃,来自乡阳的双枪队。我隶属红部。记住我。” 邓禹下马走上前,边走边摘下头盔。子恒只犹豫了一下,就下马跟着他。他不能放过近距离观察厌火族的机会,行为像个戴黑纱的厌火族。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厌火族跟黑水修罗一样致命、一样危险有些故事甚至说,他们全都是妖魔邪祟不过,尸弃的微笑不知怎地并不危险,尽管他事实上随时准备跳起来。23sk. “他的样子跟令公鬼很像。”子恒转过头,看到马鸣也走了上来,“也许邓禹是对的,”马鸣低声补充,“也许令公鬼真是个厌火族。” 子恒点点头:“不过,这不能改变什么。” “不,不能。”马鸣的语气似乎不仅仅是子恒说的意思。 “我们和你们都远离家园,”邓禹对厌火族说道,“可至少,我们并非为了战斗而来。” 子恒得修改一下他对尸弃微笑的理解;那人真的看起来很失望。 “好吧,郯城人。”尸弃转向正在下马的颖逸,鞠了个奇怪的躬,把他的梭镖头朝下扎到地里,伸出右手,手掌向上。他的语气带着敬意。“禁魇婆,我的水属于您。” 颖逸把手中缰绳交给一个士兵。她一边走上前,一边打量厌火族,问道:“为什么你这样称呼我?你把我当成厌火族吗?” “不是的,禁魇婆。不过,您的样貌跟那些进过云丹贡布并且活着离开的人有相似之处。与一般女人或者汉子不同,岁月不能在禁魇婆脸上留下痕迹。” 鬼子母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不过,邓禹不耐烦地说话了:“我们正在追踪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尸弃。你见到他们的痕迹吗?” “黑水修罗?这里?”尸弃眼睛一亮,“这是谶语提过的征兆之一。当黑水修罗再次离开灭绝之境,我们将会离开三羽之地,取回古时属于我们的土地。” 马背上的定阳士兵发出一阵躁动。尸弃骄傲地看着他们,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三羽之地?”马鸣问道。 子恒觉得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准确地说,不是病人的那种苍白,而是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一样。 “就是你们口中的秽昌鬼城,”尸弃回答,“对我们来说,那是三羽之地。其一,磨炼我们的石头;其二,证明我们的测试;基三,惩罚我们的罪行。” “什么罪行?”马鸣又问。子恒屏住了呼吸,等着尸弃手中的梭镖飞过来。 厌火族耸耸肩,才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没有人记得了,除了禁魇婆和氏族首领,但他们不会说的。既然他们没法让自己开口告诉我们,那么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罪过吧。不过,昊天上帝对我们的惩罚也够重了。” “黑水修罗,”邓禹坚持道,“你们有没有看见黑水修罗?” 尸弃摇摇头,说道:“我要是看见了,会把它们杀掉,不过,我只看见天空和岩石。” 邓禹摇摇头失去了兴趣,不过,颖逸开口了,语气里流露着十分的关注:“这个云丹贡布。是什么东西?在哪里?你们如何选择可以进去的女孩?” 尸弃的脸变得毫无表情,把眼睛藏在了阴影之中:“我不能说,禁魇婆。” 子恒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斧柄。那是尸弃语气中的暗示。邓禹也提高了警惕,准备拔剑,马上的武士们也一阵骚动。不过,颖逸朝着厌火族迈前了一步,几乎碰到他的胸膛。她抬头看着他的脸。 “我不是你所知道的禁魇婆,尸弃,”她的语气透着压迫感,“我是个鬼子母。告诉我,你可以跟我说云丹贡布的事。” 刚才还准备好对抗二十个敌人的汉子此刻对眼前这个丰满的灰发女人似乎巴不得避之则吉。“我……我只能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云丹贡布位于第十三氏族乡葵的土地上。我除了给出他们的名字之外,什么都不能说。除了希望成为禁魇婆的女人、或者希望成为氏族首领的汉子之外,没有人会到那里去。也许,是乡葵从他们中间做出了选择吧;我不知道。很多人去;但很少人能回来,回来的人,就是有资格成为禁魇婆或者氏族首领的人。我不能再多说了,鬼子母。不能再说。” 颖逸继续抬头看着他,撅着嘴唇。 尸弃看着天空,像是打算把它牢牢刻在心中:“您现在要杀死我吗,鬼子母?” 她眨眨眼,不解道:“什么?” “您现在要杀死我吗?其中一个谶语说过,如果我们再次让鬼子母失望,她们就会杀死我们。我知道,你们的力量比禁魇婆要强大。”厌火族突然忧伤地大笑起来。他的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召唤您的闪电吧,鬼子母。我会跟它们共舞。” 厌火族认为自己快要死了,而且,毫不畏惧。子恒发现自己大张着嘴,连忙咔地一声合上。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颖逸抬头凝视着尸弃,“把你逮到巫鬼道去。或者,换来你愿意跟我畅谈。噢,冷静点,汉子。我不会伤害你。除非你要伤害我,用你说的那个什么舞蹈。” 尸弃似乎惊呆了。他看看四周坐在马背上的定阳武士,像是怀疑有诈。“您又不是难近母的神枪,”他缓缓说道,“我怎么能攻击一个没有与枪联姻的女人?这是不被允许的事情,除非为了保命,就算是那样,我也宁愿受伤,都要避免。” 第四百一十章 毫不知情的业力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个远离你们家园的地方?”她问道,“为什么你要来找我们?你完全可以躲在岩石之中,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到过这里。” 厌火族犹豫了,她补充道:“你只需要说出你愿意说的话。我不知道你的禁魇婆会怎样做,但我是不会伤害你、或者逼迫你的。” “禁魇婆也是这样说的,”尸弃淡淡回答,“然而,就算是氏族首领,也得有个足够强健的胃部,才能不受她们摆布。”他似乎在小心选择用词,“我在寻找某个人。” “某个汉子。”他的目光扫过子恒、马鸣和定阳人,然后否决了他们,“破晓之人。据说,他的到来将会伴随着显著的征兆和预示。我从您的镖师的盔甲上看得出来,您从定阳来,而您的模样跟禁魇婆相似,所以,我猜,您可能会有大事件的消息,那种也许标志着他的到来的大事件。” “一个汉子?”颖逸的声音很轻,不过她的目光凌厉如匕首,“你说的这些征兆有哪些?” 尸弃摇摇头,说道:“据说,当我们听说他的时候就会知道,当我们看见他的时候就会认出,因为,他会打上符烙。他将会从西边来,在天下之脊以外,不过,将会是我们的血脉。他将会前往云丹贡布,然后带领我们离开三羽之地。他的右手拿起一支枪。” 武士们纷纷伸手拿剑,发出一阵皮革和金属的声响,子恒发现自己又握住了斧头,不过,颖逸挥了一下手,加上一个恼怒的眼神,把所有人的动作都压止了。 尸弃用枪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在圈中画了一条曲线,又道:“据说,他将会以此为标志,征服天下。” 邓禹对着那个标志皱起眉头,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不认识它,不过,马鸣压着声音嘶哑地喃喃嘟囔,而子恒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这是鬼子母们的远古标志。 颖逸用脚把标志擦掉。“我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尸弃。”她说,“我也没有听说任何可以把你带向他的征兆或者预示。” “那么,我将继续寻找。”这不是个提问,然而尸弃等着,直到她点了头,才骄傲而挑衅地看了定阳人一眼,转身离去。他离去的步伐十分流畅,头也不回消失在岩石之间。 有些士兵开始嘟囔。周翰说的是他娘的疯子,明承咆哮说他们应该把厌火族留给大虫渠鸟。 “我们浪费了宝贵的时间,”邓禹大声宣布,“我们要加速赶路,把时间补回来。” “是的,”颖逸说道,“我们要骑得更快。” 邓禹瞥了她一样,不过,鬼子母正看着被她用脚擦掉标志的地面。“下马,”他命令,“把盔甲放在驮马上。我们已经进了剑川国境。我们不想让瑶琳桐庐人以为我们是来跟他们打仗的。动作快点!” 马鸣向子恒靠过来,低声问道:“你是否?你是否觉得,他刚才说的是令公鬼?我知道,这太疯狂了,可是,就连邓禹也以为他是个厌火族。” “我不知道,”子恒说道,“自从我们跟鬼子母们缠上之后,一切都在发疯。” 颖逸说话了,她仍然盯着地面,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一定是其中之一,不过,怎么会?太古神镜是否把我们毫不知情的业力遍进了风月宝鉴?还是说,暗黑之魔再次干扰了风月宝鉴?” 子恒觉得心寒。 颖逸抬头看着正在卸甲的士兵。“快点!”她的语气比邓禹加上周翰还要严厉,“我们必须快点!” 一个身影正骑马走进村子,不理会燃烧的村屋和瘫倒在街上泥泞中的尸体。南谷子和一百个羽衣卫兵紧跟在那身影身后,这是他留在身边的士兵人数的一半。他的军团被拷问者分散得四零八落,他不喜欢这样,而且,那些拷问者的命令太多了。然而,他接到的命令很清楚:服从拷问者。 看来,这里的抵抗很微弱;只有六座村屋被烧。他看见,客栈还在,刷着白石灰的石墙跟逐鹿之原其他地方的建筑一个样,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在客栈前勒住缰绳,目光从他的手下看守在村井附近的俘虏身上扫到村子绿地中刺眼的长绞架上。那架子只不过是一根搭在高架上的长杆子,搭建得很匆忙,却挂着三十具尸体,尸身上的衣服在微风中轻摆。其中,也有小孩的尸体。就连南谷子也无法置信地瞪着他们。 “穆阿!”他喝道。看守俘虏的士兵之中应声跑出一个灰发汉子。穆阿曾经落入妖魔邪祟的手中;他脸上的刀疤就连最坚强的人也能吓退。“这是你干的,还是宵辰人干的?” “都不是,大成子师叔。”穆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这是妖魔邪祟留下的另一个符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成子皱眉。“当然也不是那班人做的了。”他指着那些俘虏说道。此时的火传居士比不上跟着他穿过伯虑国的时候那么整洁,但是,跟那班瑟缩在他们警惕的眼睛之下的乌合之众相比,足以耀武扬威。那些人衣衫破烂,身上挂着几片盔甲,脸色阴沉。他们是伯虑国派来对抗投门岭闯入者的军队的残兵。 穆阿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村民说,对方穿着伯虑国人的披风,师叔。他们之中有一个大个子汉子,鸦青色眼睛,长胡子,听起来就像是火传居士杜冲的孪生兄弟。还有一个年轻的家伙,想用一把黄胡子来掩饰一张漂亮脸蛋,还是个左撇子,听起来,几乎就是火传居士武安,师叔。”23sk. “是拷问者!”大成子呸了一声。杜冲和武安是那些他不得不派去执行拷问者命令的手下之一。他曾经见识过拷问者的手段,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孩子的尸体在内。 “既然师叔这么说,那一定是吧。”穆阿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赞同道。 “把他们放下来吧,”大成子疲倦地命令,“把他们放下来,还有,确保那些村民都知道,不会再有杀戮。除非有某个因为自己的女人在看而决定当个勇者的傻瓜,那样我将不得不杀一儆百。” 第四百一十一章 乐子长 他下马,又看了那些俘虏一眼。穆阿匆匆离开,呼叫着要梯子和刀子。除了拷问者的过激行为之外,大成子还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他宁愿自己可以把拷问者忘掉。 “他们的抵抗很软弱,师叔,”南谷子说道,“不论是这些伯虑国人,还是闾阳人的残部。他们如同被赶进死角的耗子般扑咬着,但一旦遭遇任何反噬,就立刻逃走。” “南谷,在我们藐视这些人之前,且看我们自己对这些闯入者做得怎样吧,明白吗?俘虏脸上的挫败神情早在他的士兵到来之前就已经挂在脸上,叫穆阿给我挑一个俘虏进来。穆阿的脸本身已经足够吓软多数人了,最好是个军官。要看起来足够聪明,可以不加修饰地说出他的所见所闻,却又足够年轻,不至于脊梁骨长得过硬。告诉穆阿,不需要太温柔,明白吗?让那家伙了解,我会让他见识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可怕事情,除非他能说服我还有其他选择。”他把缰绳扔给一个火传居士,大步走进客栈。 奇迹般地,客栈掌柜还在店里,是一个大汗淋漓唯唯诺诺的汉子,肮脏的布衣紧贴着他的肚皮,布衣上装饰用的红色花纹像是随时能掉下来一般。南谷子挥手把那汉子赶走;他隐约感觉门口挤着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客栈掌柜护着他们离开了。 大成子扯下护手,坐在一张桌旁。对于闯入者、那些异人,他知道得太少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不会只念叨卫符的人,都是这样称呼那些人的。他知道,他们自称宵辰和弁卒。他对古语有足够的了解,知道后者的意思是探路者,或者,先锋。他们还自称乡徒,意思是归家人,而且,他们说自己要寻乡,也就是,回归。这一切几乎要令他相信,卫符的军队回归的故事是真的了。 没有人知道这些宵辰人来自何方,只知道,他们乘船而来。南谷向讨海族人要求消息的请求如石沉大海。兰考城并不喜欢讨海一族,而讨海族则对这种态度加倍地给以回报。南谷对宵辰的了解来自于跟外面那些俘虏一样的人的口中。那些已经被打败的丧胆之辈,睁大着眼睛,流着大汗,说闯入者在战斗中不但骑马,也骑怪兽,身边还带着怪兽协助战斗,还带着鬼子母们,把敌人脚下的土地撕碎。 门口传来靴子敲打地板的声音,他露出怪笑,不过,大成子的身边并非穆阿。他身旁那腰杆笔挺、把头盔夹在手臂下的火传居士是尹轨,一个大成子以为该在百里之外的人。年轻的尹轨在盔甲外披了一件闾阳式样的披风,染着蓝色,而不是火传居士的白羽客那种白披风。 “穆阿现在正在跟一个年轻人谈话,师叔,”南谷说道,“哲言昭到,带来一条消息。”大成子挥手示意尹轨开始。 年轻人仍然紧绷着肌肉。“这是来自乐子长的问候,”他目视前方,开始说道,“一个指引怯薛军……” “我不需要拷问者的问候,”大成子粗声说道。他看到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尹轨还年轻。而且,南谷子也显得不太自在。“你把他的消息告诉我就行了,明白吗?而不是一字一句地重复,除非我要求。你告诉我他想怎样就行了。 本来准备好背诵的火传居士,吞了吞口水才重新开始,说道:“师叔,他……他说,您把您的军队移动得太靠近投门岭了。他说,逐鹿之原上的妖魔邪祟必须被连根拔起,而您请原谅我,现在您得立刻回头朝着平原中心出发。”他僵硬地站着,等着。 大成子打量他。尹轨的脸上、披风上和皂靴上粘满平原的尘土。去,找些吃的,大成子对他说道:“如果你喜欢,这些村屋里应该有清洗用水。半个时辰后再来找我。我会给你一条消息带回去。”他挥手让他出去了。 “拷问者也许是对的,师叔,”尹轨离开后,南谷子说道,“平原上散布着许多村子,还有妖魔邪祟……”大成子一掌拍在桌子上,打断了他。“什么妖魔邪祟?在他下令夺取的任何村庄里,我没有看到任何妖魔邪祟,只有担心我们会把他们的谋生工具烧毁的农夫和工匠,还有几个照料病人的老妇。” 南谷子竭力装出毫无表情的样子;他一直都比大成子热衷于寻找妖魔邪祟,“还有孩子,南谷?这里的孩子成了妖魔邪祟吗?当娘的罪会延续至第十五代,”南谷引用道,“当爹的罪会延续到第十代。”不过,他很不自在。就算是南谷子,也从来没有杀害过孩子。 “南谷,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乐子长要取走我们的旗帜,还有,拷问者带走的那些人的披风?就连拷问者自己也脱下了白色披风。这是有意而为的,明白吗?” “他一定有理由,师叔,”南谷子缓缓说道,“拷问者总是有理由的,即使他们不告诉我们。” 大成子提醒自己,南谷是个好士兵:“往北去的火传居士披上了伯虑国的披风,南谷,往南去的披上了闾阳的披风。我不喜欢这其中暗藏的意味。这里是有妖魔邪祟的,不过,他们在冷泉镇,而不是平原里。尹轨将要云一个地方,而且他不会是一个人去。我要他寻找每一组我知道该如何寻找的火传居士,把我的消息带去。南谷,我决意要把军团带到投门岭,去看看真正的妖魔邪祟,那些宵辰人,要做什么。” 南谷子面露困扰,不过,在他开口之前,穆阿带着一个俘虏出现了。是个汗津津的年轻男子,穿着一件残破的胸甲,目光不停地朝穆阿那张可怕的脸闪去。 大成子拔出匕首,开始挑指甲。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何这个动作会让人紧张,不过,他照用不误。就连他那慈祥老爹般的笑容也让那个俘虏的脏脸面无血色。 “现在,年轻人,你要告诉我,你对于这些异人所知的一切,明白吗?如果你需要考虑说些什么,我就叫火传居士穆阿带你出去考虑。”俘虏睁大眼朝穆阿飞快地瞥了一眼。开始滔滔不绝。 第四百一十二章 无可避免 葬月之海大洋的波涛让大发号摇摆不停,不过,董四哥张开两脚,稳稳地站着,他不抓任何缆绳却能纹丝不动,研究着后面追赶他们的大船。 追赶,而且,在缓缓地追上。大发号所乘的风并非最好,也非最强,不过,对于后面那艘用峭壁一般的船头把海浪破成如山泡沫的船来说,这风不可能有什么区别。东边,投门岭的海岸线若隐若现,是深色悬崖和带状沙滩。他一直不敢让大发号离海岸太远,如今,他担心自己得为此付出代价了。 “老大,会是那些异人吗?”独眼李就连语气中似乎都带着汗水,“那是不是异人的船只?” 董四哥并没有马上回答,不过,他的眼前似乎仍然充斥着那高大方正、帆形古怪的船只。“是宵辰的。”他回答,独眼李呻吟了一声。董四哥用粗手指在船舷上敲打了片刻,然后对舵手说道:“把大发号往海岸上靠。那艘船不敢接近浅水,但大发号可以继续航行。” 独眼李大叫着去下命令,船伙儿们奔跑着去拉动船帆,舵手转动舵柄,将船头指向海岸线。大发号的航向与风向更逆,走得更慢了,不过,董四哥相信自己可以在另一艘船赶上之前到达浅水区。尽管她装满货物,不过,比起那艘大船,她仍然能在更浅的水中航行。 他的船比起离开蟠螭邑时,吃水又?了一点。他装上船的焰火之中有三分之一脱了手,卖给了投门岭上的那些渔村,不过,随着如流水般流进他口袋的购买焰火的银子而来的,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各种消息。人们在谈论闯入者的高大的盒状船只的来访。宵辰的船只在海岸外下锚,小船不停地将闯入者送到岸上,打算保护家园的村民被空中击下的雷电撕裂,村民脚下的地面则喷出烈火。董四哥曾经以为这些是无稽之谈,直到他亲眼见到焦黑的大地,而且,他到过太多村落,已经不再怀疑了。村民都说,有怪兽跟宵辰的武士一起战斗,倒并不是还有很多人有力抵抗。有些人甚至宣布,宵辰人本身就是怪兽,他们的脑壳就像巨型虫子。 在蟠螭邑,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如何自称,伯虑国人很自信地说他们的士兵正在把闯入者赶入海中。然而,在每一个沿海村镇,说法都不一样。宵辰人对吓坏了的人们说,他们必须用他们已经抛弃的誓言来发誓,却从来都不屑于解释他们是何时抛弃了它们的,或者说,那些誓言的含义是什么。年轻的女人被逐个带走接受检查,有些被带到海里的船上,再也没了踪影。还有一些较年长的女人也失踪了,其中一些是长才啊和医者。 宵辰人指派新的村长,建立新的议事会,任何对于失踪女人提出异议、或者在讨论中沉默不语的人要么会被吊死,要么突然全身冒火,要么就像乱吠的疯狗一样被踢到一边去。你无法知道会是哪一种下场,而等你知道时,已经太迟。m.23sk. 当人们彻底屈服时,当他们被迫下跪,立下他们并不理解的誓言,表示愿意服从他人、等待回归,并且以生命侍奉归家人之后,宵辰人就会乘船离开,再也不回来。据说,冷泉镇是唯一一个他们一直驻守的地方。 在一些他们离开的村子里,汉子和女人悄悄地过会他们原来的生活,以至于讨论重新选举他们的长者会,不过,大多数人都会紧张地看着大海,白着脸辩解说,他们决定遵守他们被迫发下的誓言,尽管他们不知道那誓言的意思。 董四哥根本不愿意遇见任何宵辰人,只要他能避免。 他此时正极目四望,打算看看是否能看到越来越近的宵辰船的甲板时,突然爆发一声巨响,在距离左舷不到一百步的地方,海面窜起白色焰火似的水花和火焰。他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冷气,另一边又窜起一根火柱撕开海面,他正转身往那边看时,船的前方又来一根。爆发消失得就跟出现时一样迅速,留下的飞沫横扫甲板。它们出现过的地方,海面冒着水泡和水汽像是在沸腾一般。 “我们……我们会在他们靠上来之前到达浅水区。”独眼李缓缓说道。他似乎在竭力阻止自己去看那如云水汽之下沸腾的海水。 董四哥摇摇头,说道:“不论他们刚才做的是什么,就算我能把他们引到海滩上,他们也一样能把我们打碎。”他打了个冷战,想起水中直直升起水花之中的火焰,还有满船的焰火,”河神爷爷在上,我们大概想淹死都没有机会。” 他拉了拉胡子,搓了搓光秃秃的上唇,虽然不情愿这艘船和船上的货物是他的全部家当。“哎呀,”他终于还是开口下令,“把船身转向顺风,独眼李,放下船帆。你们快点,快点!别让他们真的以为我们要逃走。” 船伙儿四处奔跑去放下三角船帆,董四哥转过身,看着宵辰的船只靠近。大发号停下之后,在海浪推动下摇曳着。另一艘船的吃水比董四哥的船浅,船头和船尾都有木塔。有人在操纵帆缆,升起奇怪的船帆,木塔上面站着披有盔甲的奇怪身影。从船舷上放下了一只大艇,在十支船浆的推动下朝着大发号驶来。艇上有披着盔甲的人,还有董四哥惊讶地皱起眉头两个女人蹲伏在船尾。大艇靠上了大发号。 第一个爬上来的是披甲汉子之一,董四哥立刻就明白为什么有些村民说宵辰人本身就是怪兽了。那头盔看起来非常像某种虫子的头,有触角的红色薄羽;那人的目光似乎是从下颚中透出来的。头盔上还有图画和镀金,更增加了这种感觉。 汉子的其他盔甲也涂有油彩和镀金。覆盖胸口,还有手臂外侧和大腿前侧的层叠的甲片有黑色和红色,镶着金边。就连护手背上也是红色和金色。没有金属覆盖的地方,露出深色的皮革内甲。背后背着双手剑,剑刃弯曲,剑鞘和剑柄也是黑色和红色的皮革。 第四百一十三章 太平生意人 然后,披甲汉子脱下了头盔,董四哥目瞪口呆。居然是个女人。她的一头黑发剪得很短,脸容刚毅,但肯定是女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除了厌火族以外,而厌火族是公认的都是疯子。尽管这个女人的脸并非跟他想象中的宵辰人脸一般异样,但同样令人惊惶。 的确,她的眼睛是沉静的,她的皮肤特别白皙,不过,这样的组合以前他也见过。如果这个女人穿的是裙子,没有人会看她第二眼。他打量她之后,修正他的意见。那冰冷的目光和刚毅的脸颊使她不论在哪里都会非常显眼。 其他士兵跟着女人爬上甲板。有些人脱下了奇怪的头盔,当董四哥看到,至少那些是汉子时,不禁松了口气;他们的眼珠或是黑色,或是棕色,完全可以消失在蟠螭邑或者承峻人之中。他本来还开始想象一队由眼睛女人拿着宝剑组成的军队的画面。他又想起爆发的海面,想道,这是个拿着剑的鬼子母们。 宵辰女人骄傲地巡视着大发号,然后认定董四哥是船老大从衣服上判断,不是他就是独眼李;而独眼李那幅闭着眼睛低声喃喃祝告求福的模样说明,他肯定不是,她用钉子一般的凝视把他钉在原地。 “你的船伙儿或者乘客里面有没有女人?”她的发音略有含糊,难以听懂,不过,在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决断说明她惯于得到回答。“我说,如果你就是船老大,那就说话。否则,给我弄醒另一个傻瓜,叫他回答问题。” “我是船老大,姑娘,”董四哥小心地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而他一步都不想走错,“我没有乘客,船伙儿里也没有女人。”他想起那些被带走的女孩和妇人,猜想,这些人想对她们做什么。这不是他第一次想知道了。 那两个女人打扮的女人正在上船,其中一个爬到甲板上后,用一根牙白色金属链董四哥眨了眨眼拉扯另一个女人。银链的一头连着第一个女人手上的一个手镯,另一头连着第二个女人脖子上的一个项圈。他看不清那银链是编成的,还是焊接的它似乎融合了两者的工艺不过,手镯和项圈显然是一套的。当第二个女人站到甲板上之后,第一个女人把银链卷在手里。戴项圈的女人穿着朴素的深鸦青色衣服,两手合在一起站着,眼睛看着脚下的木板。另一个女人穿着蓝色裙子,胸口和裙侧都有红色为底,上有牙白色叉形雷电的标志,裙子长及脚踝,脚上穿着皂靴。董四哥不安地看看那两个女人。 “说慢点,男人,”眼前这个女人用含糊的发音要求道。她走过甲板,站到他跟前,抬头盯着他,显得高他一等、大他一倍,“比起这片老天遗弃土地上的其他人,你的话还更难懂些。而我还没算是正乙之人。暂时还没有。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叶清伍长。”23sk. 董四哥又说了一遍,尽量放慢速度,并且补充道,“我真的是个太平的生意人,伍长。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也不会参与你们的战争。”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两个用银链相连的女人。 “一个太平生意人?”叶清沉思道,“如果是这样,只要你再次发誓效忠,就可以立刻获得自由。”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身带着主人的骄傲朝那两个女人露出微笑,“你羡慕我的伍相奴吗?她花了我一大笔钱呢,不过,她物有所值。只有贵族可以拥有伍相奴,而其中多数都是王族。她很强大,生意人。如果我愿意,她完全可以把你的船只打个粉碎。” 董四哥瞪着那个女人和那根银链。他本来以为,海里爆发的火焰泰山石敢当是那个戴有雷电标志的女人干的,而且,假设那是个鬼子母。叶清让他头脑发晕。 “没人能这样对待鬼子母,可是她是鬼子母吗?”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根本看不到那反手一拳是怎么飞过来的。她那镔铁护手的后背打裂了他的嘴唇,他踉跄了几步。 “男人,这个名字是禁止的,”叶清的声音柔和得可怕,“只能说伍相奴,意思是受束人,事实上,如今她们的侍奉跟这个名字相符。”与她的目光相比,冰都可算是暖和的。 董四哥把血吞下,双手紧靠在身侧。就算他手里有剑,他也不会要他的船伙儿跟十几个披盔戴甲的武士对抗的,但是,要保持语气谦卑也不是那么容易。“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伍长。我对于您和贵族的习惯并不知情。如果我真的冒犯您了,是因为无知而起,不是故意的。” 女人看着他,然后说道:“你们都是那么无知,船老大,不过,你们要为你们的父辈还债。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它将会再次回到我们手中。随着我们的回归,它会再次回到我们手中。” 董四哥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她当然不会是想说卫符那些瞎扯是真的吧?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你的船要开去冷泉镇。”董四哥想争辩,但是她的怒视阻止了他,“在那里,你和你的船要接受检查。如果你如你所说,只不过是个太平生意人,那么在你发誓之后,你将会得到容许继续你的路程。” “发誓?伍长,发什么誓?” “发誓服从、等待、侍奉。你的祖先应该记得的。”她召集自己的手下只留下一个一身朴素盔甲,连同对叶清的深深一施礼一起标志着低级身份的武士回到大艇上,往大船划回去。留下的宵辰人没有给命令,只是盘脚坐在甲板上,开始磨剑。 船伙儿扯起船帆开船。他似乎对于孤身一人一点也不害怕,而董四哥本人么,任何船伙儿都敢对那人动手的,他会亲自把那船伙儿扔出船外,因为,当大发号沿着海岸行驶时,那艘宵辰船在深水区跟随着。两艘船之间相隔一里,不过,董四哥知道,逃走无望,他决定要把这个人像娘抱着婴儿一样安全地送回给叶清伍长。 第四百一十四章 只有蔑视 到冷泉镇的路程很长,而董四哥终于说服那个宵辰人开口说话了,至少,说了一点。那是一个黑眼睛的中年汉子,眼睛上方有一道旧疤,脸颊上又有一道,他的名字叫结桑,对于葬月之海大洋此岸的任何人,他只有蔑视。 这让董四哥有点犹疑。也许他们真的是这么古怪,这太疯狂了。 结桑的发音跟叶清一样含糊,他愿意说的多半是战斗、喝酒以及他认识的女人。半数时间里,董四哥不能肯定他说的是此时此刻的事情,还是他家乡的事情。这个汉子显然不能提供任何董四哥想知道的消息。 有一次,董四哥问起伍相奴。结桑当时坐在舵手前方,他抬起手,用剑尖抵着董四哥的喉咙。“小心你的舌头吐出的话,否则,你就会失去它。那是正乙的事情,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的。”他说话的时候咧嘴笑着,说完之后,立刻继续用石头打磨他那把沉重弯曲的剑刃。 董四哥摸了摸领口上方渗出的血珠,决定,至少,不再问伍相奴的事情。 两艘船越靠近冷泉镇,经过的高大方正的宵辰船只就越多,有些在航行,但更多的下了锚。每一艘的船头都是那么高翘,都建有木塔,董四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只,就连在讨海族那里都没有。他看到有一些本地小船,船头尖尖、船帆倾斜,在绿色的海浪中穿行。这副景象让他相信,叶清说的放他自由的话是真的。 当大发号开到冷泉镇的海岬前时,董四哥对停靠在海港里的宵辰船只数目大吃一惊。他想数一数,但是在数到一百、还不到一半的时候放弃了。他曾经在一个地方见过许多船只在承峻、在晋城、甚至蟠螭邑,但是,那些船只中有许多小船。他闷闷地自言自语着,在大宵辰船的监视下将大发号驶进海港。 冷泉镇就建在投门岭最末端的狭长海角之上,西边只有一片汪洋。港口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向外蔓延,在其中一个每一艘开进海港的船都要从下面经过的峭壁顶部,是守浪人的高塔。其中一座塔的外墙上面挂着一个笼子,里面有个汉子垂头丧气地坐着,脚从栏杆之间伸出来在半空晃荡。m.23sk. “那是谁?”董四哥问道。 结桑终于停下他打磨宝剑的动作,董四哥差点以为他打算用那把剑来刮脸了。宵辰人抬头瞥了瞥董四哥手指的方向。 “噢,那个是第一守浪人。当然,不是我们刚来的时候坐头把交椅里的那个。每次他死掉,他们就会选一个新的,我们就把他放进那个笼子。” “可是,为什么?”董四哥问道。 结桑的笑容露出了太多牙齿:“他们守错了东西,而且,忘记了他们应该记住的东西。”董四哥把目光从宵辰人身上扯离。大发号滑过最后一朵真正的浪花,开进了港口平静的水中。他默默地想:我是个生意人,这些事跟我无关。 冷泉镇从石头码头开始沿着港口之间的峡道往上攀升。董四哥不能肯定那些黑暗的石屋组成的算是个大镇子还是小城市。当然,这里没有一座建筑能跟承峻最小的宫殿相比。 董四哥引导大发号驶进其中一个码头,当船伙儿固定船只时,他心想,宵辰人会不会购买他手中的焰火呢。算了,与自己无关。 让他吃惊的是,叶清带着她的伍相奴亲自坐着大艇来到了码头。这次,戴着手镯的是另一个女人,胸口和裙侧还是有红色为底,上有牙白色叉形雷电的标志,不过,伍相奴仍然是那个只有别人跟她说话时才抬头的一脸哀伤的女人。叶清把董四哥和他的船伙儿都赶下了船,坐在码头上,接受她的两个士兵的监视,她似乎认为这样足够了,董四哥也不打算跟她争论这点,其他士兵则在她的指挥下搜船。伍相奴也参加了搜查。 码头那里,出现了一只生物。董四哥想不出还能用其他什么词语称呼它。那是一只笨重的生物,长着皮革一般的灰绿色兽皮,楔形的脑壳上长着一张鸟喙,还有,三只眼睛。它跟在一个盔甲上画着跟它一样的三只眼睛的汉子身边蹒跚走来。他们经过时,穿着绣工粗糙的中衣和长及膝盖的汗衫的本地人、码头苦力和船伙儿,都避而不看,不过,没有一个宵辰人看他们第二眼。带着野兽的汉子似乎是用手势来指挥它的。 汉子和怪兽转了个弯,消失在建筑中,留下目瞪口呆的董四哥和低声议论的船伙儿。两个宵辰士兵无声地对着他们冷笑。这些事,与我无关,董四哥提醒自己。他只关心他的船。 空中有熟悉的咸味和沥青的味道。他在太阳晒热的石头上不安地挪了挪,猜测这些宵辰人在搜查什么。那个伍相奴在搜查什么。猜测,那只生物是什么东西。海鸥鸣叫着在海港上空盘旋。他想起,一个关在笼子里的汉子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与我无关。 叶清终于带着众人回到码头上。董四哥警惕地注意到,宵辰伍长手里拿着一件用黄色丝巾包裹的东西。是某种小得可以用一只手拿走的东西,但是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 他站起来,因为有士兵,所以他起得很慢,尽管对方的目光里有跟结桑一样的轻蔑。 “您看到了吧,伍长?我真的是个太平生意人。也许您的人民希望买些焰火?” “也许吧,生意人。”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压抑的兴奋,令他不安,而她接下来的话更增加了这种感觉,“你跟我一起来。”她命令两个士兵也一起走,其中一个士兵推了董四哥一把让他迈开脚步。 动作并不粗鲁;董四哥曾经见过农夫用同样的方式推奶牛让它们走动。他咬咬牙,跟在叶清身后。 鹅卵石铺就的街道缓缓上升,离开海港的气味。随着街道的上升,石瓦屋顶的屋子更高更大。对于一个被侵占的镇子来说,街上的本地人比宵辰士兵要多,令人惊奇,时不时地,会有裸着上身的轿夫扛着一顶下了帘子的轿子走过。 第四百一十五章 赐剑之日 冷泉镇人似乎当宵辰人不存在一般忙着各自的事情。或者说,几乎不存在。当轿子或者士兵经过时,不论是肮脏衣服上只有一两条曲线装饰的穷人,还是穿着布衣、汗衫或者从肩膀到腰部都有复杂刺绣花纹装饰的裙子的有钱人,都施礼并且一直弯着腰直到宵辰人消失。他们对董四哥和士兵也这样做了。不论叶清还是她的士兵,都看也不看他们。 董四哥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他们经过的一些本地人腰带上还挂着匕首,少数还挂着剑。他惊讶得脱口而出:“他们有些人是帮助你们的吗?” 叶清回头朝他皱眉,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她脚步没有减慢地看了看那些人,对自己点了点头。“你指那些吗。他们现在是我们的人民了,生意人;他们已经发了誓。”她突然停下来,指着一个肩膀厚实、穿着刺绣繁复的汗衫、腰间配着一把无花皮革剑鞘的宝剑的高大汉子说道:“你。” 汉子迈出的半步立刻停下,脚还停在空中,突然面露惊恐。那是一张坚毅的脸,但他的表情像是巴不得逃跑。不过,他向她转过身来作了一个揖,双手扶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她的皂靴。“在下有何事能为伍长效劳?”他紧张地问道。 “你是个生意人?”叶清说道,“你发了誓言?” “是的,伍长。是的。”他的目光仍然锁在她的脚上。 “你把马车带往内陆时,对他们说些什么?” “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服从先锋,伍长,等待回归,侍奉归家人。” “你从来没有想过用那把剑来对抗我们?” 汉子按着膝盖的手指节发白,连声音里似乎都大汗淋漓,惶恐道:“我发了誓言,伍长。我服从,等待并且侍奉。” “看到了吗?”叶清对董四哥说道,“没有理由禁止他们带武器。贸易必须继续,生意人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强盗抢掠。我们容许人们自由来往,只要他们服从、等待和侍奉。他们的祖先破坏了他们的誓言,不过他们如今应该学乖。”她继续往山上走去,士兵推着董四哥跟在后面。 他回头看着那个生意人。那个汉子一直弯着腰,直到叶清离他十步以上,才直起身往另一个方向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离开。 当一队宵辰骑兵从叶清和她的士兵旁经过,往街道上方爬去时,他们也没有扭过头去看。那队骑兵骑着的怪物大小跟马匹相若,但是青铜马鞍的下面是蜥蜴的鳞片。长爪的脚踩在鹅卵石上。队伍经过时,有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脑壳转过来看了看董四哥;别的不说,这一眼在董四哥看来,太有灵气,让他无法心安。他脚下一绊,几乎摔倒。整条街上,冷泉镇人都将自己紧贴在建筑墙边,有些闭着眼睛。宵辰人根本不注意他们。 董四哥明白为什么宵辰人容许本地人拥有跟以前一样的自由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子去反抗。伍相奴。怪兽。他想知道,有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宵辰人就这样一路杀到天下之脊。与我无关,他狠狠地提醒自己,并且开始思考在将来的贸易中,如何避开宵辰。m.23sk. 他们走到了斜坡顶部、镇子与山丘的交界之处。镇子没有护墙。前方是为那些与内陆贸易的生意人服务的客栈,还有停放马车的院子和马厩。这里的屋子与承峻小贵族的一座宅子相当。其中最大的一座屋外有宵辰士兵守卫以示威仪,还有一面绘有金色展翅雄鹰的蓝边旗帜迎风飘扬。叶清先把自己的宝剑和匕首交出,才带着董四哥进去。她的两个士兵留在屋外。董四哥开始冒汗。他嗅出,屋里有大人物;跟一位大人物在大人物自己的地盘上面做生意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 在大堂里,叶清把董四哥留在门口处,和一个仆人说话。从那人的长袖中衣和胸口的螺旋绣纹来看,那是个本地人;董四哥相信,自己听到了大节度使这个词。仆人匆匆离开了,然后回来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毫无疑问是本屋最大房间的地方。所有家具都被清理出去了,甚至包括地毯,地板被打磨得闪闪发亮。绘有奇怪禽鸟的折叠屏风遮挡住了墙壁和窗户。 叶清刚进房间就停住了。董四哥正想问他们在哪里,为什么时,她用凶狠的目光和无声的咆哮阻止了他。她没有动,但她似乎随时就能跳起来。她十分宝贝地捧着那件从他的船上弄来的物件。他尝试着想象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突然,响起一个柔和的钟声,宵辰女人双膝跪下,把丝巾包裹小心地放在身旁。她看了董四哥一眼,那目光促使董四哥也跪了下来。大人物的规矩都很奇怪,他怀疑宵辰的贵族规矩更怪异。 房间另一边的门口出现了两个汉子。其中一个把脑壳左半边的头发都剃光了,剩下的浅褐色头发编成辫子,从耳朵旁垂到肩膀上。他穿着深黄色袍子,长度刚好在走路时可以露出黄色的软鞋鞋尖。另一个汉子穿着一件蓝色丝袍,织有雀鸟图案,长得在他身后的地板上还拖出五步之长。他的头剃光了,他的手指甲至少有一寸长,每只手的第一、二只手指的指甲还涂了蓝色。董四哥张大了口。 “你面前的是聂师道大节度使,”黄发汉子唱道,“日暮迎祥对御回。宫花载路锦成堆。”叶清整个人贴伏在地上,两手放在身侧。董四哥一边机灵地模仿她的动作,一边心想,就连晋城的大节度使都不会要求这种礼仪。他的眼角扫到叶清在亲吻地板。他扭着嘴唇,决定模仿是有限度的。反正他们也看不到自己有没有这样做。 叶清突然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只膝盖已经抬起,直到她喉咙里的咆哮和那个梳辫子汉子脸上厌恶的神情让他趴了回去,脸对着地板,低声自语。他心想:就算是觐见承峻国君加上七现二隐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第四百一十六章 生意人 “你的名字是叶清?”这声音一定是那个蓝袍汉子。他的含糊语调有一种几乎是在吟唱的节奏。 “我在赐剑之日得到这个名字,大人。”她谦卑地回答。 “这是一件不错的物品,叶清。相当罕有。你希望得到奖赏吗?” “大人的愉快已经是足够的奖赏了。我为侍奉而生,大人。” “我会向女皇陛下提起你的名字,叶清。回归之后,新的名字将会加入正乙。证明你合适,也许你就能使你的名字列入更高位置。”23sk. “大人太抬举我了。” “好了,你可以退下。” 董四哥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到她的皂靴倒退出房间,因为施礼的动作而断断续续。房门在她身后关上。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当聂师道再度开口时,他正看着自己的汗水从前额滴到地板上。 “你可以起来了,生意人。”董四哥站起来,看到了聂师道长指甲手中拿着的东西。是做成鬼子母们古老标志形状那只岫玉古陶圆盘。 想起他说到鬼子母们时叶清的反应,董四哥开始狂冒冷汗。节度使大人的黑眼睛中并没有憎恶之色,只有一点好奇,可是,董四哥从来都不相信贵族。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生意人?” “小民不知道,大人。”董四哥的回答平稳得像岩石;如果一个生意人不能面不改色言不改调地撒谎,生意肯定做不长久。 “可是,你却把它藏在隐秘的地方。” “我爱收藏古物,大人,收藏来自过去的物品。而偷这种东西的贼也确实存在,只要他们可以轻易得手。” 聂师道看着那黑白两色碟子,看了一会儿,缓缓道:“这是岫玉古陶,生意人你认识这个名字吗?而且它比你想象的还要古老。跟我来。” 董四哥警惕地跟着那个男人,稍微安心。就他对任何节度使大人的了解来看,如果他们要召卫兵,这时候应该已经召了。不过,他对宵辰的一点见识告诉他,他们的行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整理出一副沉静的脸容。 他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他觉得,这里的家具肯定是那个聂师道自己带来的。它们似乎是由曲线组成的,完全没有直线,木头经过打磨,露出奇怪的木质。房里有一张椅子,放在一张织有花鸟的毯子上,还有一个圆形大柜子。折叠屏风形成新的墙壁。 梳辫子汉子打开柜门,露出里面的几个架子,分类放着各种小雕像、杯子、碗、花瓶等近五十件物品,没有两件的大小和形状是相同的。董四哥吃惊地看着聂师道小心翼翼把那只圆盘放在一个一模一样的盘子旁边。 “岫玉古陶,”聂师道说道,“就是我的收藏品,生意人。只有女皇本人的藏品比我更丰富。” 董四哥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掉出来。如果那些架子上的所有东西真的都是岫玉古陶,它们的价值足够买下一个王国,或者,至少可以建立一个伟大家族的产业。就算是国君,如果要买下这么多,可能也要倾尽全国之财,更别说他也许根本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这么多。他往脸上挂了一个微笑。 “大人,请收下这个圆盘做为礼物,”他不想放弃它,可是,这总比激怒宵辰人好。也许现在,那些妖魔邪祟会追赶他了,“我真的只是个纯粹的生意人。我只想做生意。让我航海,我保证一定……” 聂师道的表情一直没变,但是那个梳辫子汉子一口打断了董四哥的话:“贱狗!你刚才要把叶清已经送给大人的礼物送给大人。你讨价还价,把大人当成一个……一个生意人!你应该接受生剥皮刑九天的惩罚,贱狗,而且……”聂师道手指的一个最微小的动作让他沉默了。 “我不能批准你离开我,生意人,”大节度使说道,“在这个违背誓言者的阴暗土地上,我发现没有人能跟懂得鉴赏的我谈话。不过,你是个收藏者。也许跟你谈话会很有趣。”他在椅子中坐下,懒洋洋地靠在弯曲椅背上打量董四哥。 董四哥做出一个但愿迷人的微笑:“大人,我真的只是个小生意人,一个简单的人。我真的没有跟伟大的大人聊天的资格。” 梳辫子汉子对他怒目而视,但聂师道似乎听不到。一个年轻漂亮的苗条女子从一扇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快步走到大节度使身旁跪下,奉上一个漆盘,盘里有一只纤薄的无耳杯,杯中的黑色酒水冒出轻烟。她黝黑的圆脸隐隐透着讨海族的特征。聂师道对那年轻女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小心地用长指甲手指拿起杯子,吸了一口烟雾。董四哥看了那个女孩一眼,立刻压制着自己的屏息把目光扯离;她的白色丝袍刺绣着鲜花,却透明得让他一眼就看透,袍子里除了她的苗条身材之外,什么都没有。 “伽南香的香气,”聂师道说道,“几乎跟它的味道一样诱人。现在,生意人,我已经知道,岫玉古陶在这里比起在宵辰更加稀罕。告诉我,一个简单的生意人如何能得到一个岫玉古陶。”他吸了一口伽南香,等待着。 董四哥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尝试用谎言说出一条离开冷泉镇的道路。 在叶超和巫咸共住的房间里,令公鬼透过窗户看着瑶琳桐庐整齐划一的街道和阶梯,石屋和瓦片屋顶。他看不到焰火匠的行会;那地方即使没有被高塔和贵族大屋遮挡,也会被城墙挡住。即使到了现在,距离焰火匠只往天空放了一次焰火的那个晚上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们仍然是城里人人都在谈论的话题。不算小加修改的版本,已经有十几个不同版本的流言蜚语在流传,但没有一个接近真相。 令公鬼从窗前转过身。他希望那场火灾里没有人受伤,不过,那些焰火匠连曾经发生过火灾都不肯承认。他们对于行会里面发生的事情嘴巴很严。 第四百一十七章 您有权呼喝我 “等我回来,”他告诉叶超,“就接替你看守。” “不需要,大人,”叶超的施礼跟任何瑶琳桐庐人一样深,“我可以继续看守。真的,不需要劳烦大人。”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跟巫咸交换了一个眼色。黄巾力士只是耸耸肩。随着他们在瑶琳桐庐里停留的日子过去,寻访使一天比一天拘礼;黄巾力士的评语只有简单的一句:凡人的行为真奇怪。 “叶超,”令公鬼说道,“你以前是叫我令公鬼大人的,而且,不会每次我往你看的时候都施礼。”我宁愿他不要施礼、并且重新叫我做令公鬼大人,他哭笑不得地想着。???.23sk. “令公鬼大人!现在事情情况十万危机,我们得在……” 令公鬼想,我开始宁愿他施礼之前离开这里。他说道:“请你坐下好不好?你让我抬头看着你,很累。” 叶超僵直地挺腰站着,却似乎时刻准备跳起来去执行令公鬼~交待的任何使命。此刻,他既没有坐下,也没有放松。“这不合适,大人。我必须让这些瑶琳桐庐人知道,我们知道任何恰当的礼节,跟……” “求你你别再说了!”令公鬼喊道。 “遵命,大人。“ 令公鬼好不容易才没有再叹一口气:“叶超,抱歉。我不应该对你呼喝。” “这是您的权利,大人,”叶超简单地回答,“如果我不能让您满意,您有权呼喝我。” 令公鬼朝着寻访使迈了一步,想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曳。 从通往令公鬼房间的那扇门传来的敲门声凝固了所有人,不过,令公鬼很高兴地看到,叶超没有等待他的批准就拿起了自己的剑。天元应龙宝剑就挂在令公鬼的腰间;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摸着剑鞘。他等着巫咸坐到自己的大床上,把脚和曳撒衣摆整理好遮挡住床下裹在毯子里的箱子,才一把拉开门。 门外站着客栈掌柜,激动得浑身发抖地把托盘递给令公鬼。盘里躺着两封封好的信。“抱歉,大人,”沙宥德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等不及您下楼了,而您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所以请原谅,不过……”他轻轻晃了晃托盘。 令公鬼一把抓起邀请函,这种东西他收到太多了看也不看,一把抓住客栈掌柜的手臂,把他扭转身朝着通往回廊的房门推去。“谢谢你了,沙掌柜,真是麻烦了。现在,请你不要打扰我们……” “可是大人,”沙宥德抗议道,“这些邀请是来自……” “谢谢,”令公鬼把他推到回廊里,坚决地关上了房门。他把信丢在桌子上。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巫咸,你觉得他敲门之前有没有在门口偷听?” “你开始像个瑶琳桐庐人一样思考了。”黄巾力士笑道,不过,他的耳朵若有所思地抖动着,补充道,“不过,他确实是个瑶琳桐庐人,所以,他很有可能偷听了。我认为,我们没有说过什么不能被他听到的话。” 令公鬼竭力回想着。他们都没有提过神霄玉府伏魔令,或者黑水修罗,或者妖魔邪祟。当他发现自己在猜想沙宥德透过他们所说的话会得出什么结论时,他阻止了自己。这个地方也开始影响你了。他对自己说道。 “大人?”叶超拿起那两封信,圆睁双眼盯着上面的封印,“大人,这些邀请来自屠岸家族的族长琴高大人,以及……”他敬畏地放低了音量,“国君。” 令公鬼不耐烦地挥挥手:“跟其他邀请函一样,烧了它们。不要打开。” “可是,大人!” “叶超,”令公鬼耐心地说道,“你和巫咸已经给我解释过这个大游戏了。假设我接受了任何一个邀请,这些瑶琳桐庐人就会从中得出某些结论,认为我是某人阴谋的一部分。假设我不去,他们也会得出另一些结论。如果我给出一个回应,他们会挖掘其中含义,就算我不回应,结果也是一样。显然,这里有一半的瑶琳桐庐人在监视另外一半,每个人都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烧了头两封邀请函,我就会把这些邀请函也烧掉,全都一样。曾经有一天,在大堂的地窝炉里一口气烧了一叠十二封那么多,全都是没有拆开的。不论他们的结论是什么,至少,我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不站在任何瑶琳桐庐人的一边,也不对抗任何瑶琳桐庐人。” “我刚才正想告诉你,”巫咸说道,“我认为,这个游戏不是这样玩的。不论你做什么,瑶琳桐庐人都能从里面看出某种阴谋。至少,巫姑长老一直都是这样说的。” 叶超把那两封邀请函捧给令公鬼,那模样像是捧着金子。“大人,这一封上面印着尚义全的私人印章。他的私人印章啊,大人。这一封上面是琴高的印章,他的权力仅次于国君。大人,烧了它们,您就得罪了您能找得到的最强大的人。到眼下位置,烧邀请函的法子有效,是因为其他家族全都在观望,想知道您到底要做什么,而且,以为您一定有很强大的后台支撑,所以才敢闯荡污辱他们。不过,这一次是琴高大人以及国君的邀请!污辱了这两个人,他们必定会采取行动。” 令公鬼双手捂头,问道:“如果我同时拒绝这两个人呢?” “不行的,大人。到了这个时候,瑶琳桐庐的每一个家族都已经给您发过邀请函。如果您把这两封也拒绝那么好吧,至少这些家族的其中一家会认为,既然您没有跟国君或者琴高大人结盟,那么,他们就可以报复您,烧掉他们邀请函的污辱了。” “大人,我听说,如今的瑶琳桐庐家族会雇佣杀手。街上的一柄刀子。屋顶上飞来的一支箭。悄悄加入您酒里的毒药。” “你可以两个都接下,”巫咸建议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令公鬼,不过,这也许可能到头来很有趣。你可以在某个贵族的大宅里渡过一个晚上,或者,甚至在王宫里。令公鬼,定阳人相信你是贵族。” 第四百一十八章 逃不掉 令公鬼歪歪嘴。他知道,定阳人认为自己是个贵族纯属巧合;一个名字相近造成的巧合,一个仆人之间流传的谣言,再加上纯熙夫人和丹景玉座的搅和。不过,紫柳也相信。也许,她就在这些家族之中。 不过,叶超一个劲儿地摇头,道:“建造者,你并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了解这里面的事情有多复杂,绝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巫咸道:“什么意思?” “建造者。你不了解他们瑶琳桐庐人现今玩这个游戏的方式。对于大多数家族来说,这样做是可以的。因为就算他们私下在互相斗得你死我活,他们在表面上、在公众面前,是装作没有这回事的。可是,这两个家族不同。直到九婴被推翻之前,屠岸家族都一直占据着王位,如今,他们想夺回它。要不是因为他们几乎跟国君一样强大,国君早就把他们灭了。你再不能找到比诸葛和屠岸两家之间更激烈的争斗了的。如果大人两个都接受,那么两个家族都会在您发出回应的那一刻收到消息,他们都会认为,您参与了对方对付自己的阴谋。他们就会使用刀子和毒药,动作快得就跟看你一眼一样。” “如此一来,”令公鬼恼怒地说道,“如果我只接受一方,另一方就会认为我跟那一方结了盟。” 叶超点点头。 “他们也许会不管我到底参与了什么事,都尝试杀死我,以此阻止我。” 叶超又点头。 “那么,关于如何避免任何一方决定置我于死地这个问题,你有什么建议?” 叶超摇摇头。 “但愿我从来没有烧过最早那两封邀请函。” “是的,大人。不过,我猜那样并不会带来有太大区别。不论您接受或者拒绝谁,这些瑶琳桐庐人都会有他们自己的看法。” 令公鬼伸出手,叶超把那两封邀请函放在他手中。其中一封上面印着的,不是屠岸家族的印章,而是琴高本人的私人用印。另一封上面则是尚义全的私章。都是私人印章。显然,令公鬼的无所作为不知怎的引起了最高层的关注。 “这些人都是疯子。”令公鬼说道,绞尽脑汁想脱身之计。 “是呀,大人。我会让他们看到我带着这两封邀请函出现在大堂,”叶超缓缓说道。“在大堂里,晌午发生的事情,不论是什么事,都会在日落时传到十个家族的耳中,到了第二天拂晓,所有家族都会知道,我不会拆开这些封印。这样做,他们就会知道,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要他们等着看我往哪方跳,也许我就可以争取多几天时间。” “邓禹必须快点来。他必须。” “现在,这才是一个瑶琳桐庐人的想法,大人。”叶超咧嘴笑道。 令公鬼瞪了他一样,然后把两封信塞进口袋,放在紫柳的信上面,“我们走吧,巫咸。也许邓禹已经到了。”他和巫咸走进大堂时,那里的汉子和女人都不看令公鬼。沙宥德正在擦拭一个彩漆托盘,像是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在那盘子的光洁上一般。女招待们在桌子之间忙碌穿梭,把令公鬼和黄巾力士当成不存在似的。桌旁的每一个人,都盯着他或者她的杯子,就像是权力之密就藏在紫米酒或者白酒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令公鬼从口袋里抽出两封邀请函,打量它们的封印,然后放回去。他往门口走时,沙宥德一惊。店门还没在他身后关上,他就已经听到谈话迫不及待地重新开始了。 令公鬼大步沿着街道走去,快得巫咸不需要减小自己的步幅就能走在他身旁。 “我们得找个离开这座城市的方法,巫咸。这个邀请函小花招只能玩两三天。如果到时候邓禹不来,我们就得走了。” “同意。”巫咸说道。 “可是,要怎么做?” 巫咸开始扳动粗手指:“罗汉果在城外,否则墙外区不会有黑水修罗。如果我们骑马离开,一旦离开城市的视线范围,他们就会来袭击我们了。如果我们跟着商队一起走,他们肯定会攻击商队。商队的镖师不会超过五至六人,而且,见到黑水修罗的时候那些镖师很可能会逃跑,要是我们知道罗汉果到底带了多少黑水修罗、多少妖魔邪祟就好了。你已经减少了他们的数量。”他没有提到那只被他杀死的黑水修罗,不过,从他的皱眉、低垂到脸颊的眉毛看得出来,他正在想那件事。 “他有多少只根本没有关系,”令公鬼说道,“只要有十只黑水修罗袭击我们,我猜我们就逃不掉了。所以,十只跟一百只一样糟。”他不愿意去想,自己可能仅仅是可能,可以同时对抗十只黑水修罗的方法。总的来说,当他想帮助巫咸时,他无法成功。 “我也认为我们逃不掉。我还觉得,我们没有足够的船费可以乘船到很远的地方,不过,如果我们能到达墙外区的码头呃,罗汉果肯定会派妖魔邪祟监视那里。” “如果他以为我们要乘船离开,我猜他大概不会再介意让其他人看到黑水修罗了。就算我们能设法逃出生天,我们也得跟城市的守卫解释,这样一来,他们绝对会要求查看箱子,而且,绝不会相信我们无法打开它。我们不能让任何瑶琳桐庐人看见箱子,巫咸。”???.23sk. 黄巾力士点头:“而城里的码头也不是个好法子。城里的码头是为了运粮船和大人、夫人的游船而建的。” “所有人都得经过允许才能到那里去。你可以从城墙那里低头看到它们,可是,城墙那么高,就算是你这样的大个子,跳下去也会摔断脖子。” 巫咸的大拇指一摆一摆地,像是也在考虑这个可能性:“我觉得,我们没法赶到苏扶隐者之乡真是太遗憾了。黑水修罗是绝不会踏进隐者之乡的,但是它们也不会任由我们跑那么远而不袭击我们。” 第四百一十九章 这件衣服 令公鬼没有回答。他们已经走到了他们第一次进瑶琳桐庐时经过的那个城门旁的城务室,有一对守卫站在门外监视着外面连绵不断的墙外区。令公鬼觉得自己看见一个穿着一身曾经漂亮的定阳服装的汉子看到自己以后缩进了人群中,不过,他不能肯定。外面有太多来自太多地方的人了,全都脚步匆匆。他走上通往城务室的阶梯,经过站在门两边的守卫,走进屋里。 宽大的值更房里给到此办事的人们准备了硬木长椅,多数人都穿着底层平民标志性的浅色朴素外衣,谦卑地耐心等待着。其中有少数墙外区的居民,破旧但鲜艳的衣服十分显眼,不用说,是到这里来请求到城内做活的批准的。 令公鬼直接走到房间后面的长桌前面。桌后只坐着一个汉子,不是士兵,曳撒上有一道绿色横杠,是个皮肤绷得太紧的胖家伙。他整了整桌子上的文件,把砚台的位置挪了两次,才抬起头挂着一个假笑看着令公鬼和巫咸。 “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大人?” 跟昨天一样,令公鬼的语气比他的内心耐心得多,跟前天、大前天一样:“邓禹大人来了没有?” “什么邓禹大人,大人?”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石陵堡家族的邓禹大人,来自定阳。就是我每天来这里都问的那个人。” “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进城,大人。” “你肯定吗?你不需要,至少,查查你的名单吗?” “大人,进入瑶琳桐庐城的外地人名单会在日出和日落两个时间在城务室之间进行交换,我一拿到它们,就会立刻查看。没有定阳大人在某个时间进入瑶琳桐庐。那么,紫柳夫人呢?” “在你再问一次之前,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她的家族名。不过,我已经把她的名字告诉你了,而且,跟你描述过三次她的样貌。这样还不够吗?” 汉子摊摊手掌:“抱歉,大人。不知道她的家族使我很难帮助您。” 他的脸上有一种冷漠。令公鬼心想,就算他真的知道,也可能不会告诉自己。 桌子后面的门一动,吸引了令公鬼的目光一个汉子正想走进值更房,立刻又缩了回去。 “也许,钱建梧伍长可以帮我。”令公鬼对那个办事员说道。 “钱建梧伍长?” “我刚刚看见他在你后面。” “抱歉,大人。如果城务室里有一位钱建梧伍长,我会知道。” 令公鬼瞪着他,直到巫咸拍拍他的肩膀道:“令公鬼,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谢谢你的帮忙,”令公鬼僵硬地说道,“我明天再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汉子假笑着回答。 令公鬼大步走出城务室,脚步快得巫咸不得不加快脚步才在街上追到他。 “他在撒谎,巫咸,你知道的。”令公鬼没有慢下脚步,而是继续快步走着,像是要借着消耗体力来消耗掉他的沮丧,“钱建梧就在里面。他可能一直都在撒谎。邓禹可能已经来了,正在找我们。我打赌,他也知道紫柳是谁。”m.23sk. “也许吧,令公鬼。”巫咸说道。 “这事真是没意思透了,而且越来越有危险的味道,我听够大游戏了。我不想玩。我不想参加。”巫咸走在他身边,不再说话。“我知道,”最后,令公鬼打破沉默,“他们以为我是个贵族,在瑶琳桐庐,就算你是个外地贵族,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穿上过这件曳撒。” 都怪纯熙夫人,令公鬼郁闷地想道,她仍然在给我制造麻烦。不过,尽管不情愿,但他还是几乎立刻就承认,这不能怪她。一直以来,他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不得不假装别人。先是为了给叶超打气,然后是为了给紫柳留下好印象。在紫柳之后,似乎就再没有法子摆脱了。 令公鬼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站定。纯熙夫人放自己走的时候,自己以为事情又回归简单了。即使是在追赶弯月夔牛角时,即使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自己还是以为,事情会简单。即使,乾曜时刻在自己的意识中飘荡时?自己一直以来经历了这么多,自己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一切回归简单。 “也许,当初给你这件衣服……”巫咸开口道。 “我也不想听这个,”令公鬼又开始像刚才一样快步疾走,“我只想把匕首交给马鸣,把弯月夔牛角交给邓禹。然后怎样?发疯?死去?如果我在发疯之前就死去,至少我就不会伤害任何人。可是,我也不想死。孔阳曾经说过什么收剑的,可我是个放羊的,不是退魔师。” “假如,我就是不碰它,”他喃喃自语,“也许我可以差不多,就几乎成功了的。” “你说什么,令公鬼?我听不到。” “没什么,”令公鬼疲倦地回答,“我希望邓禹能赶到。还有马鸣和子恒。” 他们俩默默地走了片刻,令公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谢铁嘴的侄子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引导紫霄碧气,这样的他坚持了将近三年。如果浩子能控制住自己引导的频率,那么,不论乾曜的诱惑有多大,不去引导它一定也是可能办到的。 “令公鬼,”巫咸说道,“看!前面有火灾。”令公鬼把讨厌的想法赶出脑海,皱着眉朝城里看去。一根黑色烟柱在屋顶上方翻腾。他看不到烟柱来自哪里,不过,离客栈太近了。 “是妖魔邪祟动作了,”他瞪着那道烟柱说道,“有黑水修罗没法潜入城中,但是妖魔邪祟——叶超!”他拔腿就跑,巫咸紧跟在他身边。 他们跑得越近,就越肯定。他们转过最后一个石阶梯的转角,眼前就是远客居。浓烟从二楼的窗户滚滚而出,火苗已经烧穿了屋顶。客栈门口聚集着一群围观者,沙宥德大叫着跑来跑去,指挥手下把家具抬到大街上。从街道另一头的水井到客栈这里,救火的人排成两行,往里面传递装满井水的篮子,往外面传递空篮子。多数人只是站在那里看;一道新的火舌穿透了瓦片屋顶,人群啊地大声惊呼。 第四百二十章 大火 令公鬼推开围观者,挤到客栈掌柜身边。 “叶超在哪里?” “小心那张桌子!”沙宥德喊道,“不要刮花木纹了!”他看看令公鬼,眨眨眼。他的脸上满是烟灰。“大人?谁?您的男仆?我不记得有见过他,大人。他一定是出去了。不要弄掉那些蜡烛台,蠢材!他们是黄铜打的!”沙宥德跳过去责备那个抱着他的财产跑出客栈的人。 “冷静,叶超不可能出去了的,”巫咸说道,“他不会留下……”他看看四周,没有说完;因为有些观众似乎觉得黄巾力士跟火灾一样有趣。 “我知道。”令公鬼说完就冲进了客栈。 大堂里的情况几乎就跟这座屋子没有着火时一样。那两伙救火的人一直排到楼梯上,传递篮子,还有其他人四处忙着把剩下的家具抢出去,这里没什么烟,就跟有人在灶房里烧伙时差不多。不过,令公鬼往楼上冲的时候,烟开始变浓。他一边咳嗽一边爬楼梯。 救火人在楼梯中间的平台处就停下了,他们站在平台那里,朝着烟雾弥漫的回廊泼水。舔舐~着墙壁的火舌在黑烟之中闪着红光。 其中一个人捉住了令公鬼的手臂。 “您不能上去,大人。上面全都烧了。黄巾力士,你跟他说说。” 这时候,令公鬼才注意到巫咸跟在自己身后:“回去,巫咸,我会把他救出来的。” “你一个人不可能把叶超和箱子都背出来的,令公鬼。”黄巾力士耸耸肩,“况且,我也不能任由我的书给火烧了。” “那么,尽量接近地面。在烟下面爬。”令公鬼在楼梯上双手双膝着地,一路爬上去。接近地面的空气稍微清一些;虽然仍让他咳个不停,但他可以呼吸。然而,就连空气似乎都热得灼人。他透过鼻子无法吸进足够的空气,改用口呼吸,只觉得舌头正在变干。 救火人泼来的水有些落在了他身上,把令公鬼浇个湿透。这清凉只带来片刻的舒缓;高热立刻就重回。令公鬼决绝地往前爬去,靠着黄巾力士的咳嗽声知道他跟在自己身后。 回廊一边的墙壁几乎已经成了完全的火墙,它旁边的地板已经开始往盘旋在令公鬼头上的烟云添加细烟。令公鬼庆幸自己看不到烟上面的是情况。光是听到那不祥的噼啪声已经够了。 通往叶超房间的门还没着火,不过,已经烫得让令公鬼试了两次才设法推开了它,映入眼帘的就是瘫倒在地板上的叶超。令公鬼爬到寻访使身边,把他扶起来,摸到他的头部一侧有一个李子大小的肿块。 叶超睁开无法聚焦的双眼。“令公鬼大人?”他虚弱地嘟囔着,敲门以为是更多邀请他的瞳孔往上一翻。令公鬼赶紧摸他的心跳,有,他松了一口气垂下肩膀。 令公鬼巫咸咳嗽着。黄巾力士在他的床边,床罩揭开,露出下面光秃秃的地板。箱子没有了。 烟雾之上,屋顶吱呀作响,燃烧的木头碎片落在地上。 令公鬼说道,“去拿你的书。我来背叶超。快点。”他动手要把软绵绵的寻访使扛到肩上,但是,巫咸从他手里接过了叶超。 “书只能放弃了,令公鬼。你不能背着他爬行,可是如果你站起来,你永远都走不到楼梯那里。”黄巾力士把叶超扯到自己宽阔的背上,手臂和脚吊在两边。天花板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声,“我们得快走,令公鬼。” “走吧,巫咸,走,我跟在你后面。”黄巾力士背着叶超爬到回廊里,令公鬼正要跟上,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瞪着通往他房间的门。那面旗帜还在那里面。应化天尊的旗帜。就让它烧了吧,他心想,然后,一个声音就像是从纯熙夫人口中说出一般回答他。你的生命也许要依靠它。她仍然想利用我。你的生命也许要依靠它。鬼子母从来不说谎。 他呻吟一声,就地滚过地板,踢开通往自己房间的门。 另一个房间烧得一塌糊涂。床铺成了一簇篝火,地板上已经有火苗在窜,肯定爬不过去。他站起来,咳嗽着跑过房间,烫得直哆嗦,咳嗽着,呼吸困难,湿透的曳撒上冒起水汽。衣柜的半边已经在烧。他一把扯开柜门。鞍囊就在里面,还没着火,其中一边塞着旗帜,旁边放着木笛盒。一瞬间,他犹豫了,我仍然可以让它烧掉的。 他头顶的天花板呻吟起来。他抓起鞍囊和笛盒,回头向房门一扑,双膝落地,身后,木头带着火焰砸在他刚才站的地方。他拖着这两样东西,爬进回廊。越来越多屋梁落下,砸得地板直颤抖。 到达楼梯时,救火的人已经走了。他几乎是滑落到楼梯平台去的,然后站起来跑过此刻空荡荡的大堂冲出街道。围观者都看着他,一脸焦黑,曳撒上满是煤灰。他蹒跚着走到街对面的巫咸身旁。黄巾力士把叶超靠在墙上,围观者中的一个女人正在用布给他擦脸,可是他双眼仍然闭着,呼吸沉重。 “这附近有禁魇婆吗?”令公鬼问道,他需要救治。女人茫然地看着他。他竭力回想锡城的禁魇婆在这些地方被称为什么。“一个禁魇婆?你们称为大妈的女人?一个知道怎样使用药草和治疗的女人?” “我是个月师,如果这就是您的意思,”女人说道,“不过,对于这个人,我只能设法让他舒服些。恐怕,他的头骨裂了。”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是你!”令公鬼目瞪口呆。是马鸣,牵着马匹穿过人群,斜背着弓。是一个脸色苍白憔悴的马鸣,但总的来说是马鸣,他咧嘴笑着,尽管笑容微弱。而且,在他的身后,是子恒,金黄的瞳孔在火光中闪着光芒,跟任何看着火焰的人一样明亮。还有,邓禹,正在下马,穿着一件高领曳撒而不是盔甲,不过,宝剑的剑柄仍然从他肩后突出来。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一言难尽 令公鬼只觉得一阵寒意传遍全身。太迟了,他告诉他们,你们来得太迟了。然后,他坐倒在街上,开始大笑。 直到鬼子母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令公鬼才知道颖逸也在队伍中。一时间,他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忧虑,也许,甚至还有恐惧,然后,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插进了冷水中,他感觉到的并非水的湿感,而是冷的刺麻。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停止了大笑;她放开他,让他蹲伏在叶超身上。月师小心地注视着她。令公鬼也是。她在这里干什么?这还用问么。 “你到哪里去了?”马鸣嘶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就那样子消失了,现在,又在我们前面到了瑶琳桐庐。巫咸呢?”黄巾力士模棱两可地耸耸肩,看看人群,耳朵微微颤动。有半数观众已经把目光从火灾转移到新来者的身上。少数人还挪近来听。 令公鬼捉住子恒伸来的手,站起来。“你们怎样找到这个客栈来的?”他瞥了颖逸一眼,她正跪在寻访使旁,双手捧着他的头,“因为她吗?” “算是吧,”子恒回答,“城门那里的守卫要我们报上名字,有一个从城务室出来的家伙听到邓禹的名字时吃了一惊。他说他不认识这个名字,但是他脸上挂着的微笑分明在喊我说谎。” “我猜得到你说的那人是谁,”令公鬼说道,“他总是挂着那种笑容。” 颖逸把她的戒指拿给他看,马鸣接着说道,而且在令公鬼的耳边耳语了几句。令公鬼看起来、听起来都像个病人,脸颊发红紧绷,但他还是咧嘴笑了。令公鬼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马鸣的颧骨是这么显眼。 马鸣哼了一声,“令公鬼你怎么狼狈成这个样子。” “这事一言难尽,”令公鬼说道,“周翰和其他人呢?我们需要他们。” “在墙外区,”马鸣朝他皱眉,缓缓继续道,“周翰说,他们宁愿呆在那里,也不想进城。从我的所见看来,我宁愿跟他们在一起。令公鬼,我们为啥需要周翰?你找到他们了?” “这时候,”令公鬼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他的朋友,说道:“马鸣,我拿到了匕首,却又失去了它。妖魔邪祟把它夺回去了。”令公鬼听到围观的瑶琳桐庐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他不在乎。他们可以随他们喜欢去玩那大游戏,反正邓禹来了,他终于不用再玩了。不过,他们肯定还没跑远。邓禹从开始时就一直沉默,此刻,他走上前来捉住令公鬼的手臂,问道:“你拿到了?那么……”他看看周围的围观者,又道,“其他东西呢?” “他们也抢回去了,”令公鬼静静地说道。邓禹一拳打在另一只手掌中,转过身去;几个瑶琳桐庐人被他的可怕脸色吓得倒退几步。 马鸣咬着嘴唇,摇摇头,叹道:“我不知道你找到它了,所以,这也不算是我再次失去了它。只不过是,还是没找到而已。”他说的显然是匕首,而不是夔牛之角,“我们会再找到它的。我们现在有两个寻访使了。子恒也算是个寻访使。你跟叶超、巫咸消失之后,他跟着痕迹一直来到墙外区。我还以为你可能是逃走,呃,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去哪里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比我们快这么多的。那个家伙说,你已经到了很多天了。” 令公鬼瞥了子恒一眼,奇怪他是个寻访使?却发现子恒也在打量自己。他觉得子恒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黑暗杀手?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子恒金黄的眼睛凝视了令公鬼片刻,像是知道他的秘密一般。令公鬼一边对自己说,这是幻觉,我没有疯。还没有。一边移开了目光。 颖逸扶着还在发抖的叶超站起来。 “我没有事了,”他在说,仍然有点累,不过话没有说完,他似乎这时候才看清她的样子,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23sk. “疲倦感会持续几个时辰,”她告诉他,“因为身体为了迅速自愈而筋疲力尽。” 瑶琳桐庐的月师站起来,问道:“您是鬼子母们?”她轻声问道。颖逸点点头,月师行了一个大的屈膝礼。 虽然她们声音很轻,鬼子母这个词却还是在或敬畏、或恐惧、或愤怒的各种语气之下传遍了人群。此刻,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就连沙宥德,也忘记了他那座还在燃烧的客栈。 令公鬼觉得,小心一点毕竟还是不会有错的。 “你们找到住处了吗?”他问道,“我们得谈谈,这里显然不是合适的地方。” “好主意,”颖逸回答,“我以前曾经在一家叫做大树的客栈住过。我们到那里去吧。” 巫咸便去牵马,虽然客栈屋顶已经完全塌下,但马厩倒是还完好,很快,他们就在街道中穿行,除了巫咸宣布说他已经重新习惯步行之外,大家都骑着马。子恒牵着他们带到南方的驮马队之一的缰绳。 “叶超,”令公鬼问道,“你要多久才能准备好重新追踪他们的痕迹?你能找到它们吗?那些打你并且放火的人留下了气味,对不对?” “我现在就能追踪,大人。我在街上的时候就闻到他们的气味了。不过,这气味不会停留很久的。他们之中没有黑水修罗,他们也没有杀人。他们只是百姓而已,大人,我猜是妖魔邪祟,可是,通过气味是无法判断这一点的。也许,只要一天时间它们就会消失了。” “我认为他们打不开那个箱子,令公鬼,”巫咸说道,“否则,他们会只把弯月夔牛角带走。如果他们打得开,那么只带走弯月夔牛角比带走整个箱子要容易得多。” 令公鬼点点头:“他们必须把它放在一辆车里或者一匹马上。一旦他们离开墙外区,他们就肯定可以跟黑水修罗会合。那样你就能跟踪他们的气味了,叶超。” “我会的,大人。” “那么,你就休息吧,直到你恢复为止。”令公鬼对他说道。 第四百二十二章 至少 寻访使看起来已经好多了,只是,他耷拉着肩膀,面容疲倦。“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只比我们领先几个时辰。如果我们努力追赶,”令公鬼突然意识到,其他人都在看自己,颖逸和邓禹,马鸣和子恒。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在干什么,顿时满脸通红。“我很抱歉,邓禹。只是,我猜,我习惯了拿主意。我并不是想取代你的地位。” 邓禹缓缓点头。 令公鬼道:“当纯熙夫人说服师左次大人让你做我的后备时,她的选择很正确。也许,如果丹景玉座把这个使命交给你更加合适。” 郯城人笑了一声,道:“至少,你曾经摸到过弯月夔牛角。”之后,众人在沉默中骑马前行。 远客来几乎可说是远客居的孪生店,它是一座高大的方形石屋,大堂铺着深色木板,装点着大理石装饰,地窝炉上方的架子上有一座磨光大钟。客栈掌柜则很可能是沙宥德的姐妹。金花婶的外貌有一种同样的稍微肥胖和同样的油腻感觉还有同样的锐利目光,同样的探究你话语背后含义的倾向。不过,金花婶认识颖逸,她对鬼子母露出的欢迎微笑是温暖的;她从来没有大声提到过鬼子母这个词,不过令公鬼肯定,她是知道的。 金花婶指挥一群仆人照料他们的马匹,为他们安置房间。令公鬼的房间跟那间被烧掉的一样豪华,不过,他对两个男仆费劲地搬进房门的一个铜质大澡盆以及女仆从灶房打上来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更有兴趣。他抬头看了一眼脸盆架上的铜镜,里面是一张看起来像是用木炭搓了一遍的脸,还有,满是黑色污痕的红色华丽曳撒。 令公鬼脱下衣服,爬进澡盆,边洗边思考。颖逸来了。她是三个他可以相信不会尝试封禁他、或者把他交给那些要封禁他的人的鬼子母们之一。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三个想要说服他相信自己是真应化天尊转生、从而利用他做假的应化天尊的鬼子母们之一。他想:她是纯熙夫人监视我的眼睛,是纯熙夫人企图操纵我的丝绳。不过,我已经把丝绳砍断。 令公鬼的鞍囊也送上来了,还有一个从驮马那里取来的装有干净衣服的包袱。他用抹布擦干身子,打开包袱叹气。令公鬼忘记了,他带来的另外那两件曳撒跟他刚才丢到椅子背后留给女仆清洗的那件一样华丽。看了片刻,他选择了黑色的曳撒来衬托自己的心情。曳撒的高领上绣着牙白色天元应龙,沿着袖子绣着撞击在尖齿岩石上泡沫飞散的牙白色川流。 令公鬼把脏曳撒里的东西移到新曳撒上时,翻出了那些信纸。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把邀请函塞进口袋,一边仔细翻看紫柳的两封信。他不知道自己之前怎么会这么傻。她是某个贵族的漂亮女儿。而他是一个鬼子母们企图利用的放羊娃,一个注定要发疯或者死亡的可怜人。然而,仅仅是看着她的字迹,也能让他感觉到她的呼唤,几乎可以闻到她的香气。 “我是个放羊娃,”他对着信纸说道,“不是什么伟人,就算我能成亲,对方也将会是农家女半夏,可是她想当鬼子母,而且,既然我会发疯,可能会伤害她,我又怎能跟任何女人成亲,爱任何女人?” 然而,这些话无法减轻令公鬼对紫柳的美貌,以及仅仅是被她看一眼就感觉自己的血液温暖的记忆。令公鬼觉得她此刻像是跟他在同一个房间里,可以闻到她的香气,他居然还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独自一人,不禁发笑。 “我居然会这样,像个已经犯晕的家伙一样胡思乱想。”他喃喃说道。 突然,令公鬼取下床头柜上莲花灯的灯罩,掌起灯,把信塞进火中。客栈外,风开始咆哮,从窗户缝隙之间吹进来煽动着灯火把麻料纸吞没。在火焰烧到令公鬼的手指之前,他匆忙把着火的信纸丢到了冰冷的地窝炉炉坑里。他等着,直到最后一片焦黑卷起的纸片熄灭,才把宝剑扣在腰间,离开房间。 颖逸已经安排了一间专用包间,里面沿着深色墙壁的架子上摆放着的瓷器花瓶和青铜香炉等物,比起大厅里的还多。马鸣正在耍三个熟鸡蛋,竭力装出冷淡的样子。邓禹皱眉盯着没有点火的地窝炉。巫咸从海门通带来的书还有几本留在他的口袋里,他正在灯旁阅读其中一本。 子恒懒散地坐在桌旁,盯着十指互扣的双手。在他的鼻子闻来,这个房间散发着用来打磨桌子的蜂蜡味道。是他,他心想,令公鬼就是黑暗杀手。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收紧成又大又方正的拳头。这双手,是用来握铁匠的锤子,而不是斧头的。 令公鬼进门时,子恒抬眼瞥了他一眼。他觉得,令公鬼看起来有一种决断的神色,似乎决心要采取某种行动。鬼子母示意令公鬼坐在她对面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中。 “叶超怎样了?”令公鬼问她,调整宝剑坐下,“在休息?” “他坚持要出去,”邓禹回答,“我要他跟踪痕迹,但只跟踪到开始闻到黑水修罗的气味为止。这样我们明天可以从那里开始。还是说,你希望今晚就去追赶他们?” “邓禹,”令公鬼尴尬地说道,“我真的没有打算做领队的。我只是没动脑筋而已。”然而,他并不像以前那么紧张兮兮,子恒心想。黑暗杀手。我们全都在变。 邓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瞪着地窝炉。 “有些事我非常感兴趣,令公鬼,”颖逸平静地说道,“其中一件是,你是怎样无声无息地从邓禹的营地里消失的。另一件是,你如何能比我们快六七天来到瑶琳桐庐。这一点那个办事员可是说得十分清楚。你难道能飞么。”???.23sk. 马鸣的一只鸡蛋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但是,他没有看它,他看着令公鬼。邓禹也转过了身。巫咸继续假装看书,但是他脸露担忧,耳朵都竖了起来。 子恒发现自己也在盯着看。“啊,他不会飞,”子恒说道,“我看不到有翅膀。也许,他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跟我们说。” 第四百二十三章 午饭来了 颖逸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勉强迎上她的目光,但还是先把目光移走了。鬼子母。现在看来她们太不靠谱了,我们当初怎会笨得跟鬼子母走的?令公鬼也感激地看了子恒一眼,子恒咧嘴对他报以微笑。他不是以前的令公鬼了,他似乎正在适应那身漂亮衣服;如今,他穿着那身衣服看起来很相称不过,他依然是跟子恒一起长大的那个男孩。 黑暗杀手。一个让狸力群敬畏的汉子。一个能引导的汉子。 “我不介意。”令公鬼说道,然后简单地讲述了他的故事。 子恒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门石。其他世界,大地像在移动的世界。叶超追踪妖魔邪祟将要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个遭遇危险的女人。这就像个说书先生的故事。 马鸣疑惑地轻轻吹了声口哨。“她把你带回来了?用这种石头的其中一个?”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一定是她。”他回答,“所以你们明白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比你们领先这么多的原因。罗汉果到达时,巫咸和我设法在夜里偷回了夔牛之角,然后一路来到瑶琳桐庐,因为我认为一旦他们醒来我们是不可能逃脱的,我也知道,邓禹会一直追着他们来到南方,总会到达瑶琳桐庐的。” “黑暗杀手。”令公鬼眯起眼睛看着他,子恒才发现自己把这个词说了出来。显然,声音不太大,其他人没有听到,因为没有别人看他。子恒发现自己想把狸力的事情告诉令公鬼。我知道你的事,只有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才算公平。不过,颖逸也在。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这很有趣,”鬼子母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很想见见这个女孩。如果她可以使用门石的话,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不多。”她摆了摆头,“好吧,那是以后的事了。在瑶琳桐庐的家族里找一个高个子女孩应该不是难事。啊,我们的午饭来了。” 金花婶带着一支托盘队伍送上食物。她还没来,子恒就已经闻到了羔羊的味道。比起跟它一起送上的盐水辣子和南瓜、腌萝卜条和卷心菜、或者热辣辣的羊汤,羔羊的味道更让他流口水。他仍然觉得蔬菜很好吃,不过最近,他有时候会梦到红肉。甚至常常是生的红肉。发现自己觉得客栈掌柜切下来的粉红色羔羊肉片煮得好过头真是一种不安。他坚决地给自己的碟子盛了每一样食物,再盛了两份羊肉。 这一餐吃得很安静,人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子恒发现看着马鸣吃东西很痛苦。马鸣的胃口仍然很正常,只是脸上像发烧一样发红,而且他把食物塞进嘴里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在吃临死之前的最后一顿。子恒尽量把目光锁在自己的碟子里,心里期望着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思尧村。 女招待把餐桌收拾好离开之后,颖逸坚持众人呆在一起等叶超回来。他可能会带来消息,使我们必须立刻出发。马鸣又开始抛彩球,巫咸继续看书。令公鬼问客栈掌柜还有没有别的书,她就给他送来了一本《山海经》。子恒也喜欢那本书,里面讲的是在讨海族之中的先人的故事以及在秽昌鬼城之外、生产丝绸的土地上的闯荡。不过,他不想看书,于是跟邓禹在桌上展开一张象棋盘,下起象棋来。 郯城人的棋风大刀阔斧,十分勇猛。而子恒则总是很顽强,决不轻易放弃一寸土地,不过,他发现自己跟邓禹一样,下子不计后果。多数棋局以平手告终,不过,他也赢了几场,邓禹也赢了几场。到了天色渐晚的时候,郯城人看他的目光中开始带有一种新的敬意。这时候,寻访使回来了。 叶超的微笑既得意又困惑。“我找到他们了,邓禹大人。令公鬼大人。我追踪到了他们的老窝。” “老窝?”邓禹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躲在附近某个地方?” “是啊,邓禹大人。我追着那些偷走弯月夔牛角的人,一直追到了那里,而且那个地方到处都是黑水修罗的气味,虽然鬼鬼祟祟像是尽管在那个地方也不希望被人看见似的。这也不奇怪。”寻访使深吸了一口气,“因为,那是琴高大人刚刚建好的大宅。” “琴高大人!”邓禹喊道,“可……他……他是……他是” “看来,不论是高层还是底层,都混有妖魔邪祟在其间,”颖逸流利地说道,“那些大人物跟小人物一样会将三魂七魄出卖给黑暗。”邓禹板着脸,似乎不愿意想这种事情。m.23sk. “那里有守卫,”叶超继续道,“我们带着二十个人是进不去的,无法进去然后出来。一百个就可以,不过,两百更好。这就是我的想法,大人。” “去找国君如何?”马鸣问道,“如果琴高是妖魔邪祟,国君会帮助我们的。” “我相当肯定,”颖逸淡淡地回答,“尚义全会单凭琴高是妖魔邪祟的谣言就对他采取行动,而且很高兴能有借口。我也相当肯定,尚义全一旦拿到了夔牛之角,就决不会放手相让。他会在节日宴会里把它拿出来给臣民看,告诉他们瑶琳桐庐是多么伟大,多么强盛,但其他人决不会再有机会在其他时间见到弯月夔牛角了。” 子恒震惊地眨眨眼:“可是夔牛之角必须参加最后一战。他不能就这样把它保管起来啊。” “我对于瑶琳桐庐人了解不多,”邓禹对他说道,“不过,我对尚义全的事情听说了不少。他会大排筵席招待我们,感谢我们为瑶琳桐庐带来的声名。他会用金子塞满我们的口袋,把荣誉压在我们的头上。如果我们想带着弯月夔牛角离开,他会砍掉我们荣耀的脑壳,连停下来吸口气都不需要。” 子恒用手梳梳头发,心想:对所谓国君的了解越多,他就越不喜欢他们了。 ”匕首又如何?“马鸣踌躇地问道,”他不会想要匕首的,是不是?“邓禹瞪了他一眼,他不安地挪了挪,”我知道弯月夔牛角很重要,不过,我又不需要参加最后之战。” “匕首,”颖逸把手搁在椅子扶手上。“它也不该落到尚义全手中。我们需要的是,某种进入琴高大宅的方法。” 第四百二十四章 我怎么能去 马鸣道:“只要我们能找到弯月夔牛角,那么我们也许能找到方法把它夺回。” 邓禹道:“是的,马鸣,连同匕首。一旦鬼子母进城的消息传开,呃,我通常会避免这样的事情,不过,如果我不小心让金花婶知道我想四下看看琴高的新宅邸,我就能在一两天之内收到邀请函。那么,想带你们之中的至少几个人一起进去应该不会很困难。” “什么事,叶超? 寻访使从颖逸提到邀请函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焦虑地摇头:“令公鬼大人已经有一封邀请函了。来自琴高大人的。”子恒呆看着令公鬼,而且,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反应的人。 令公鬼从曳撒口袋里拿出两封封好的信,默默地递给鬼子母。 邓禹惊奇地走到她身后去看上面的封印,惊道:“琴高,和——和尚义全!你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你一直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令公鬼回答,“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就是不停给我发邀请函。” 邓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马鸣大张着嘴巴。 “好啦,他们真的只是发邀请函而已,”令公鬼平静地说道。 子恒发现,令公鬼的身上有一种自己记忆中不曾见过的傲气;令公鬼看待鬼子母和郯城贵族的神色是一样的。 子恒摇摇头。心想:你开始与那曳撒相称了。我们都在改变。 “令公鬼大人烧掉了其他邀请函,”叶超说道,“每天都有邀请函送来,他每天都把它们烧掉。当然,直到这两封为止。每一天,发出邀请的家族级别都越来越高。”他显得很骄傲。 “果然,太古神镜把我们全部编进了风月宝鉴,”颖逸看着信说道,“不过,有时候,它在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时候送来我们需要的东西。”她随手把国君的邀请函捏成一团丢到地窝炉里,白纸团在冰冷的木柴上格外显眼。她用拇指拆开另一封的封印,打开来看。“是的,是的,这封足够了。” “我怎么能去?”令公鬼问她,“他们会发现我不是什么贵族。我是个放羊娃,还是个庄稼人。”邓禹一脸怀疑,“我是的,邓禹。我告诉过你,我是。”邓禹耸耸肩,仍然是没被说服的样子。叶超瞪着令公鬼的目光则是明显的不相信。 他娘的,子恒心想,要不是我了解他,我也不会相信的。马鸣歪着头看令公鬼,皱着眉头的样子似乎在看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的东西。到了现在,他也看出来了。 “你做得到,令公鬼,”子恒说道,“你可以的。” “假如,”颖逸说道,“你不跟每一个人说你不是,那么会有所裨益。人们看见的是他们希望看见的东西。不仅如此,你要直视他们的眼睛,言辞坚决。就是用你跟我说话时一直在用的这种语气。”她淡淡地补充,令公鬼脸红了,不过,他没有低下眼睛,“你说什么话都无所谓。他们会把所有差错都归因于你是个外地贵族。还有,如果你能想起你在丹景玉座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气势,也会有所裨益。如果你是这么高傲,那就算你穿着破布,他们也会相信你是个贵族的。”马鸣偷笑。 令公鬼摊摊手掌,说道:“好吧。我做。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在我开口一小会儿之内就能发现。” 颖逸道:“什么时候去?琴高给你提供了五个不同的时间,其中一个是明天晚上。” “明天!”邓禹发作了,“到了明天晚上,弯月夔牛角都已经沿河而下五十里远了,或者……” 颖逸打断他,说道:“周翰和你的手下可以监视那座大宅。如果他们试图把弯月夔牛角带到其他地方,我们轻易就能跟上,而且,也许比在琴高大宅内部更容易把它夺回。” “也许吧,”邓禹勉强同意道,“我只是不喜欢等,如今弯月夔牛角已经触手可及。我要得到它。我必须!我必须!” 叶超看着他:“不过,邓禹大人,这样没有用的。要发生的事情总归要发生,注定的事情,将会……”邓禹的怒视阻止了他,不过,他仍然喃喃自语:“这样没有用,说什么必须。” 邓禹僵硬地转向颖逸:“颖逸,瑶琳桐庐人对于他们的原则是非常固执的。如果令公鬼不给出回应,琴高也许觉得受到了冒犯,以至于就算我们手里拿着邀请函,也不让我们进去。” “不过,如果令公鬼回应了呃,那么,至少罗汉果是认识他的。我们很可能会提醒他们设下陷阱。我们会让他大吃一惊,”她那微微一笑完全不能令人开心,“不过,我认为琴高无论如何都会想见见令公鬼。不论他是不是妖魔邪祟,我不相信他会放弃夺取王位的阴谋。令公鬼,他说,你对国君的其中一个项目有兴趣,但他没说是什么。他是什么意思?”23sk. “我不知道,”令公鬼缓缓说道,“我到这里之后,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等待。也许他是指那个雕像吧。我们经过一个村子,那里的人在挖掘一座巨大的雕像。他们说,那是祸斗时代的遗物。国君想把它移到瑶琳桐庐里,不过,我不知道他怎样能移动那么大的一个东西。而且,我只不过是问了问那是什么东西。我们白天时经过那个地方,没有停下来提问题。” 颖逸把邀请函放在腿上:“也许对于尚义全来说,把那东西挖出来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倒不是说有什么真正的危险,不过,任何不懂的人多事去摆弄祸斗时代遗物都不是明智之举。” “那是什么东西?”令公鬼问道。 “一个天元宝鼎,”她的语气宛如在说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不过,子恒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们两个人在私聊,在讨论其他人都听不到的话题,“是一对之中的一个,那是我们所知的最大的两个天元宝鼎。而且,是很奇异的一对。其中一个仍然埋在方寸山那里,只能由女人使用。这一个则只能由男子使用。它们都是在大罗天战争期间制造的,是武器,不过,要说那个时代末期或者裂世期间有什么值得谢天谢地的事情,那就是,终结在它们来得及使用之前就已经降临,因为它们的威力可能足以再次裂世,也许比第一次裂世还要厉害。” 第四百二十五章 请随我来 子恒的手握成了拳头。他避免直接看令公鬼,但是,从眼角的余光他看得出令公鬼的嘴唇发白。他想,令公鬼也许是在害怕,而且,他知道这完全不能怪他。 子恒看,邓禹的样子像在发抖,这也难怪。那东西应该再次埋起来,而且,只要他们能往上堆土石,埋得越深越好。如果被成少卿发现它如之奈何?或者任何能引导的可怜男子,且不说那个自称真应化天尊转生的家伙。 邓禹道:“颖逸,你必须警告尚义全。” “什么?噢,我认为不需要。这两个天元宝鼎必须同时使用才能操纵足够裂世的力量那就是祸斗时代的方式;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阴阳合和,一起引导总是比各自引导的威力强大十倍,可今天,哪个鬼子母会帮助一个男子引导?它独自一个也足够强大,不过,我所知道的能承受方寸山那个所增强的力量流的女人少之又少。丹景玉座当然可以。纯熙夫人,还有厉业魔母。也许再加上其他一两个,另外还有三个还在接受训练的。至于成少卿,光是保住自己不被烧成灰烬就已经花掉他全部力气了,根本无力再做其他事情。不用的,邓禹,我认为你不需要担心。至少,在真应化天尊现身之前不用,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要担心的事情也不比现在多。让我们来操心,当我们进入琴高的宅邸时,该做些什么吧。”她是在跟令公鬼说话。子恒知道的,而且,从马鸣眼中那不安的神色看来,他也知道。 就连巫咸,也在椅子里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哦,你都不知道水有多深,令公鬼,子恒心想,老天在上,不要让她利用你。 令公鬼的手紧紧压在桌子上,指节发白,不过,他的声音很平稳。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鬼子母,他说:“首先,我们必须取回弯月夔牛角和匕首。仅次而已,颖逸。仅此而已。” 看着颖逸那微弱而神秘的微笑,子恒感到一阵心寒。他认为,令公鬼所知道的还不到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事实的一半。一半都不到。 夜色中,琴高大人的宅邸宛如一只巨大的蟾蜍,那高墙、那附属建筑,占地之广不输一座小城池。不过,它并非城池,到处都有高大的窗户和灯光,飘出阵阵乐声和笑声,可是,令公鬼也看到沿着屋顶的走道和塔楼顶层有守卫在巡逻,而且,没有一扇窗户接近地面。他从红的背上下来,整平曳撒,调整挂剑腰带。其他人也在他身边纷纷下马。他们站在一道宽阔的白石台阶底部,台阶上是大宅那扇宽大沉重的朱漆大门。 周翰带领十个郯城武士扮演护卫。独眼武士跟邓禹交换了一个眼色,带着他的人往其他护卫聚集的地方走去,那里,烈酒已经送上,一根烤肉叉穿着一整只公牛正在篝火上烧烤。 “子恒没有来。”颖逸说,“今晚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有使命,而子恒今晚没有使命可做,所以,他跟另外十个郯城武士一起留在客栈。”23sk. 在瑶琳桐庐人的眼里,护卫是尊贵的象征,不过,多于十人就会令人生疑。邓禹来是为了借助他的声威,巫咸来是因为黄巾力士在瑶琳桐庐上流贵族之中是笼络的对象。叶超假扮邓禹的贴身仆人,真正目的是用嗅觉找出妖魔邪祟和黑水修罗;夔牛之角肯定就在那些家伙附近。仍然嘟哝着抱怨个不停的马鸣则扮成令公鬼的仆人,因为他靠近匕首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它。如果叶超失败,马鸣也许可以找到妖魔邪祟。 令公鬼问颖逸,她为什么要跟来。她只是笑了笑说:“为了防止你们惹上麻烦。” 当众人走上台阶时,马鸣喃喃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非得装成仆人不可。”他和叶超走在众人后面,继续唠叨道:“他娘的,要是令公鬼都能当贵族,我也可以穿上那种漂亮曳撒的呀。” “一个仆人,”颖逸头也不回,“可以到许多其他人不能去的地方,多数贵族甚至对他们视而不见。你和叶超有你们的使命。现在,安静。” “马鸣,”邓禹接口,“除非你想害死我们。”他们正在走近大门,那里有六个守卫,胸前佩戴着屠岸家族的徽章,还有六个穿着直裰、袖子上有徽章的汉子。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递上邀请函。“我是令氏家族的令公鬼大人,”他一口气飞快地说完,“这些是我的客人。来自辛夷盟的颖逸。来自郯城的石陵堡家族的邓禹大人。来自尚台隐者之乡的巫即之孙巫盼之子巫咸。” 巫咸曾经要求不要提起他的隐者之乡,但是颖逸坚持说,他们要用上他们能想出的每一丝正式礼节。 那个马马虎虎地鞠着躬伸出手来接邀请函的仆人每听到一个名字就抽搐一下;当他听到颖逸的名字时,他的眼睛几乎要跳出来。他像是透不过气来一般说道:“欢迎光临屠岸家族,各位大人。欢迎您,鬼子母。欢迎您,黄巾力士朋友。”他挥手叫其他仆人把宅门打开,施礼把令公鬼一行人迎进门去,进门之后,他迅速把邀请函交给了另一个穿直裰的人,并且在那人耳边耳语。 这个人穿着绿色直裰,胸前的徽章很大。“鬼子母,”他拿着手中的长棍向每一个人依次作了一个揖,头几乎弯到膝盖去,“各位大人。黄巾力士朋友。我名叫阿福。请随我来。” 外堂里只有仆人,阿福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挤满贵族的大房间,房间的一端有个杂耍演员在表演,另一端则是彩戏演员。从其他地方传来的人声和乐声说明这里的并不是唯一的客人,或者说,唯一的娱乐。贵族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有时候,汉子和女人站在一起,有时候只有男子或者女人,互相之间总是小心地留有足够距离以免被其他人听到谈话。 第四百二十六章 欢迎你们 客人们穿着瑶琳桐庐式深色衣服,每一个人胸前的彩色横纹都至少覆盖胸部一半以上,有些人的横纹甚至一直装饰到腰间。女人把头发高高梳起,就像一座座卷发堆成的精美高塔,每一座都不一样,而且她们的深色裙子裙摆是那么宽,以至于她们经过那些比较窄的门口时不得不侧着身。没有一个男子像士兵那样剃头他们全都留着长发,戴着深色织金锦镶玉的帽子,有些形状像个铃铛,有些则扁扁平平而且,跟女人们一样,袖口上暗月白色的丝绸手巾层层叠叠,几乎完全遮住了他们的双手。 阿福以长棍敲地,从颖逸的名字开始,大声宣布他们的到来。 他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颖逸披上了她那件绣着葡萄藤的棕穗披肩;鬼子母的身份在大人和夫人之中激起一阵喃喃之声,那个杂耍演员手里的一个铁环掉落在地,不过,也没有人去看他。巫咸得到的回应几乎一样多,甚至还在阿福宣布他的名字之前。令公鬼身上那件除去袖子和领子上的银纹之外彻底黑色的曳撒使他在瑶琳桐庐人之中格外刺目,他和邓禹的宝剑吸引了许多目光。 这里的大人们似乎没有一个带有武器。令公鬼不止一次听到天元应龙宝剑这个词。有些投向他的目光似乎是皱着眉头的;他猜想,这些目光来自于被他烧了邀请函冒犯了的贵族。 一个修长英俊的汉子走上前来。他有一头发灰的长发,深鸦青色曳撒胸前的彩纹从领口开始一路几乎排到了膝盖上面的衣摆处。就瑶琳桐庐人来说,他个子极高,只比令公鬼矮了半个头,而且,他站立的姿势使他看起来更高,扬起的下巴使他似乎是在俯视所有人。他的眼睛就像黑色鹅卵石。不过,他看颖逸的目光中怀有戒备。天籁小说网 “鬼子母,您的光临如同上天的眷顾,”屠岸琴高的声音低沉而自信。他的凝视扫过其他人,“我没想到会有如此高贵的客人。邓禹大人。黄巾力士朋友。”琴高对每一个人的施礼仅仅比点头稍微低一点而已;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多么有权势,“还有你,年轻的令公鬼大人。你让这座城市和贵族们议论纷纷。也许,我们今晚会有机会谈谈。” 他的语气在说,就算这个机会永远不到来他也不会在乎,他对于任何议论都毫不在意,然而,他的眼神在他来得及收敛之前往邓禹、巫咸和颖逸飘了一下:“欢迎你们。”一个俊俏的女人伸出一只戴着戒指藏在丝绸手巾下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把他拉走了,但是他走开的时候目光飘回到了令公鬼的身上。 嗡嗡的对话声再次响起,杂耍演员重新用铁环抛出一个狭长的圆形,高高飞起,几乎碰到石灰天花板。彩戏演员一直就没有停止过表演;一个女人踩着同伴扣成杯形的双手跳到空中,帖了亮片的脸蛋在数百盏莲花灯的光芒下闪闪发亮,然后双脚落在一个已经站在另一个人肩膀上的汉子手中。汉子伸直手臂把女人托起,他下面的汉子也以同样的方式把他托起,女人展开双臂像是为了迎接掌声。似乎没有一个瑶琳桐庐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颖逸和邓禹信步走进人群。定阳人招来了少数警惕的目光;有些人睁大双眼看着鬼子母们,另一些人则担忧地皱着眉,像是在看距离自己一臂之内的一只随时会扑人的饿虎。汉子做出后面这种反应的比女人要多,有些女人还和她说话。 令公鬼注意到,马鸣和叶超已经消失在灶房的方向了,这些客人们带来的所有仆人都会聚集在那里,直到接到召唤。他只能希望,他们两个悄悄溜走的时候不要遇上麻烦。 巫咸弯下腰,耳语道:“令公鬼,附近有扇红尘之道门。我感觉到了。” “你的意思是,这里以前是座黄巾力士昆仑墟?”令公鬼轻声问道。巫咸点点头。 “这座昆仑墟形成的时候,他们还没找到苏扶隐者之乡的位置,否则,帮助修建的黄巾力士就不需要这个昆仑墟来怀念隐者之乡了。我以前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一带全是树林,而且,是属于国君的土地。琴高也许在某个阴谋中把它夺过来了吧。” 令公鬼焦虑地环顾房间。所有人仍然在谈话,但有不少人在看黄巾力士和他。他看不见邓禹在哪里。颖逸则站在一群女人的中间。 令公鬼道:“我宁愿大家聚在一起。” 巫咸说:“颖逸说不行,令公鬼。她说,那样会让所有人以为我们自恃清高,激起他们的怀疑和愤怒。我们必须减轻怀疑,直到马鸣和叶超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 “巫咸,我跟你一样听到她说的话了。不过,我还是认为,如果琴高是个妖魔邪祟,那么他肯定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各自行动只会招来脑壳上挨一记的结果。颖逸说,在他想出该如何利用我们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 “就照她说的办吧,令公鬼。鬼子母知道她们自己在做什么的。”巫咸走向人群,还没迈出十步,身边就围了一群大人夫人。 如今令公鬼独自一人了,其他人开始朝他走来,可是,他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走开。鬼子母也许是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吧,不过,我也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我不喜欢这件事,我也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我希望我能知道她是不是在说真话。鬼子母们永远不说谎,但是你所听到的话跟你所以为的事实也许完全不同。 他不停走动,避免跟贵族说话。这里还有很多其他房间,全都挤满各种大人夫人,全都配有艺人:有三个披着披风的说书的,更多杂耍和彩戏演员,还有吹奏羌笛、洞箫、扬琴、琵琶的乐手,再加五把各种尺寸的月琴,六种或直或曲或卷的钥、埙、笙等,十种大小的各种类型的鼓。他朝其中几个吹号角的人多看了一眼,不过,那些全都是普通牛角号而已。 第四百二十七章 酒宴 蠢材,他们不会把那么宝贵的宝贝拿到这些地方来吹的,令公鬼心想,除非琴高打算把召唤英雄之魂当作娱乐之一。 这里甚至有一个脚蹬饰银汝宁式靴子、身披黄色彩衣的唱曲人,拨弄着琵琶在各个房间之间游荡,时而停下来用高调唱几句。他朝说书的投去蔑视的目光,在有说书的房间都绝不停留。不过,令公鬼看不出来他们两者之间除了打扮之外有什么区别。 琴高突然出现在令公鬼的身旁并肩而走。一个穿直裰的仆人立刻鞠着躬送上彩漆托盘。琴高取下一个盛着紫米酒的白玉酒杯。仆人依然鞠着躬,在他们前面倒退着把托盘递给令公鬼,直到令公鬼摇摇头,才消失在人群中。 “你似乎不太喜欢交际。”琴高啜着酒问道。 “我喜欢散步。”令公鬼心想,该如何实践颖逸的建议?他想起颖逸提过自己觐见丹景玉座时的情景,于是,他迈起趋礼的步式。除了这个步式之外,他想不出有其他更高傲的姿态了。琴高抿紧了嘴唇,令公鬼不禁担心这位大人是否觉得这种步式太过傲慢,然而他除了遵照颖逸的建议之外没有别的法子,所以他只有继续迈着这种步子。 为了缓和气氛,他假装开心地说道:“这是个不错的酒宴。你有许多朋友,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艺人。” “确实有许多朋友,”琴高同意道,“你可以告诉尚义全有多少,都有些谁。有些名字也许会令他吃惊。” “我从来没有见过国君,琴高大人,我也觉得,我永远不会有机会见他。” “当然。你只是刚巧经过那个小村子罢了。你并不是去那里检查回收雕像的进度。” “那可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是的,”令公鬼又开始在想颖逸了,要是她给他提过关于如何跟一个假设你在撒谎的人谈话的建议就好了。他不加思索地补了一句,“不知深浅的人去摆弄祸斗时代遗物是危险的举动。”???.23sk. 琴高盯着自己的酒杯,回味令公鬼刚才说的话,似乎觉得它意味深长。“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支持尚义全做这件事?”他最后终于问道。 “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国君。啊,当然。我不知道玄都人也这么擅长玩大游戏。看来瑶琳桐庐这里玄都人不多。”令公鬼深深吸了一口气来阻止自己愤怒地告诉对方自己没有玩他们的游戏。 “河里有许多来自玄都的运粮船。生意人而已。谁会注意他们那种人?他们就如叶片上的甲虫。”琴高的语气对甲虫和生意人流露出同样的轻蔑,不过,他又一次像是认为令公鬼在暗示什么一般皱起了眉头,“很少男子会跟鬼子母们一起行动。你当退魔师似乎太年轻了。我猜,邓禹大人是颖逸的退魔师,对吧?” “我们的身份跟我们所宣布的一样。”令公鬼说完,脸抽搐了一下。他想:除了我之外。 琴高几乎是公然地打量令公鬼的脸,说道:“很年轻。作为一个佩带天元应龙宝剑的人,你真是很年轻。” “我还不足一岁。”令公鬼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希望自己能收回这句话。在他自己的耳中听来,这话很蠢,不过,颖逸说过,只要像他觐见丹景玉座时那样做就行了,而这句话是孔阳教他的。边民把获赐宝剑之日看作自己的赐名之日。 “这样啊。身为玄都人,却受到边塞的教育。又或者,是退魔师的教育?”琴高眯起眼睛打量令公鬼,“据我了解,银蟾女王只有一个儿子,听说名叫丙火王子。你的年纪必定与他很相近。” “我见过他。”令公鬼戒备地回答。 “这双眼睛。这种发色。我听说,玄都王族血脉的发色和眼睛几乎跟厌火族一样。” 尽管地板是光滑的大理石,令公鬼的脚下还是绊了一下,他说:“我不是厌火族,琴高大人,我也不是什么王族血脉。你怎么说都行。你给我留下了不少要思索的事情。我相信,我们再次谈话时也许可以找到我们的共同之处。” 琴高点点头,举举酒杯略微示意,就转过身跟一个曳撒上有许多彩纹的灰发汉子说话去了。 令公鬼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避开更多谈话。跟一个瑶琳桐庐贵族谈话已经够呛了;他不想再来一个。琴高似乎能从最微不足道的话之中挖出最深层的含义。令公鬼意识到,现在的他对于这个地方的了解刚好够让他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游戏是怎样玩的。他想:马鸣,叶超,快点发现你们要找的东西吧,这样我们就能离开此地。这些人都是疯子。 然后,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间另一端那个拨弄琵琶讲述探宝故事故事的说书人,是谢铁嘴。令公鬼定在当场。尽管谢铁嘴的目光扫过他两次,但似乎都没有看见他。看来,谢铁嘴是说真的。干脆的分手。 令公鬼转身要走,可是一个女人优雅地走到他的跟前,伸手按住了他胸口,丝绸手巾落下露出柔软的手腕。她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高,可她的卷发高塔轻松就到达他眼睛的高度。礼服的高领托着丝绸纱巾围在她的脸颊下,胸部以下的深蓝色裙子上排满彩纹。 “我是赵蕾,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令公鬼。在琴高本人的宅邸里,我猜他有权先跟你谈谈,不过,我们全都为你的传闻着迷。我甚至听说,你会吹羌笛。这是真的吗?” “我会吹羌笛。”令公鬼想,她怎么会知道,可是还没问,对方就说道。 “是钱建梧说的。你都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传得有多快,瑶琳桐庐真的是人人都能听说所有事情。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前就听说,有些外地贵族爱玩乐器,不过,我一直都不相信。我很想听听你的表演。也许,你愿意跟我聊聊,聊些琐碎事情。琴高似乎觉得跟你聊天十分有趣。我的夫君一天到晚只顾在自己的叠翠酒庄里试酒,丢下我一个人,从来不跟我聊天。” 第四百二十八章 三个女人 “你一定很思念他。”令公鬼一边说,一边尝试绕开她和她那身宽摆裙子。她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就像是他刚刚说了是天下上最有趣的话一般。 另一个女人挨近了第一个女人身边,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前。她身上的彩纹跟赵蕾一样多,年纪也相仿,都比令公鬼大了至少十岁。 “你想一个人独占他么,赵蕾?”两个女人一边用微笑互相致意,一边用眼神互丢刀子。第二个女人转而朝令公鬼微笑。“我是包杏儿。玄都男子都这么高大吗?都这么英俊吗?” 令公鬼清清喉咙:“呃……有些比较高。不好意思,可是如果你们……” “我看到你跟琴高谈话了。他们说,你也认识尚义全。你一定得来看我,跟我聊聊。我的夫君现在正在南方视察我们的产业。” “包杏儿,你就像个青楼妓~女那么不知羞耻,”赵蕾朝她嘶声骂道,然后立刻抬头对令公鬼露出微笑,“她毫无优雅。没有男子会喜欢一个如此粗鲁的女人。” “带着你的羌笛到我的宅邸里来吧,我们可以聊聊。也许,你愿意教我吹羌笛?赵蕾对羞耻的认识,”包杏儿甜甜地说道,“只不过是缺乏勇气罢了。配有天元应龙宝剑的汉子一定很勇敢。那真的是天元应龙宝剑,对不对?” 令公鬼尝试从她们跟前退开,并说道:“如果你们真的不介意,我……”不料,她们步步紧跟,直到他的后背撞到墙壁;而她们两人的裙摆宽度加起来成了挡在他前面的另一堵墙。 第三个女人挤到前两个女人身旁时,令公鬼吃了一惊。第三个女人年纪更大,不过同样漂亮,脸上愉快的微笑丝毫不能减弱眼中锐利的目光。她的裙子成了挡在那个方向的墙壁,她的彩纹比起赵蕾和包杏儿的多出一半;前两个女人阴沉着脸看着她,稍微屈膝施了一礼。 “这两只蹄子是不是像蜘蛛一样,在把你往她们的网上拉?”年长女人笑道,“她们半数时间都在自己互相纠缠。跟我来,我的年轻的玄都人,我会跟你说说她们会给你带来哪些麻烦。其中之一是,我没有需要担心的夫君。有男人总是制造麻烦。” 越过赵蕾的头,令公鬼看到谢铁嘴正向着没有掌声、没有听众的房间施礼之后直起腰来,阴沉着脸从一个仆人的托盘里一把抓过一只九龙公道杯,把仆人吓了一跳。 “有个人……我必须跟他聊聊,我看到他了。”令公鬼告诉女人们,然后在第三个女人伸出手来拉他之前从她们困住他的三角阵里挤了出去,快步走向说书先生。三个女人都惊异地瞪着他的背影。 谢铁嘴的九龙公道杯举在嘴前,看着他,又仰头灌了一口。 “谢铁嘴,我知道你说过要干脆地分手,不过,我得摆脱那些女人。她们只想说她们的男人不在,但已经在暗示其他事情了。”谢铁嘴被酒呛到了,令公鬼帮他拍背,“你喝得太急啦,难免呛到。谢铁嘴,她们以为我在跟琴高密谋,或者,跟尚义全。我就算否认,她们也不会相信的。我只需要一个离开她们的借口。” 谢铁嘴用手指捋捋长胡须,看看房间另一边的三个女人。她们还站在一起,看着令公鬼和他。他无奈道:“我认得这三个人,小子。德音太太一个人就足以给你每个男子一生中至少该体会一次的经验,只要他能熬得过去。‘担心她们的夫君。’我喜欢这话,小子。”天籁小说网 他的眼中突然精光闪烁:“小子,你跟我说过你已经跟鬼子母撇清关系了的。可是今晚这里有一半的聊天都在讨论一个玄都贵族毫无预警地出现,身边还带着一个鬼子母。加上琴高和尚义全。你这次算是让巫鬼道把你塞进汤锅里了。” “她昨天才刚来的,谢铁嘴。而且,一旦弯月夔牛角平安,我会立刻离开她们。我说到做到。” “你说得好像它现在不安全似的,”谢铁嘴缓缓说道,“你之前可不是这种态度。” “有妖魔邪祟把它偷走了,谢铁嘴。他们把它带到了这里。琴高是其中之一。” 谢铁嘴装出研究自己杯中酒水的样子,眼睛却四处扫视,确认没有人离得很近可以偷听。他发现,除了那三个女人,还有其他人在一边假装聊天一边斜眼偷看他们,但每一群人都互相保持着距离。尽管如此,谢铁嘴还是压低声音说道:“你对国中最有权势的男子做出这样的指控,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么这样说很危险;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更危险了。你说,他拿了弯月夔牛角?我猜,既然你又跟巫鬼道纠缠不清,那么你现在又是来找我帮忙的吧。” “不是。”令公鬼已经认定,谢铁嘴之前所说的话是对的,即使说书的并不知道内情。他不能把其他人卷进自己的麻烦中。“我只想摆脱那些女人。” 说书颇感意外地吹胡子瞪眼,道:“好吧。好。那算了。上次我帮你的忙,得到的报酬是一条跛腿。这次你又让自己被嘉荣的绳子绑住,就得自己解绳子了。”他的语气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会的,谢铁嘴。我会。只要弯月夔牛角安全,只要马鸣取回那把他娘的的匕首。”马鸣、叶超,你们在哪里?如同响应这想法的召唤一般,叶超出现在房间里,目光在大人夫人之中搜寻着。贵族们对他完全视若无睹;因为仆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叶超发现令公鬼和谢铁嘴之后,穿过一小簇一小簇的贵族走过来,向令公鬼施礼。 “大人,我来通知您,您的男仆摔了一跤,摔伤膝盖了。我不知道情况有多糟,大人。” 令公鬼呆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知道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看着,所以提高了回答的声音好让最靠近的贵族听到,他假装生气道:“笨手笨脚的蠢人。如果他没法走路,那他有什么用?我猜我得去看看他弄得有多伤。” 第四百二十九章 你感应到匕首了吗 令公鬼觉得,这似乎是恰当的回应。因为,叶超又作了一个揖,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说道:“遵命。请大人跟我来?” “你演得相当不错,”谢铁嘴轻声说道,“不过,记住这句话。瑶琳桐庐人也许爱玩些暗室亏心的游戏,但是,最早玩大游戏的是巫鬼道。小心照顾自己了,小子。” 他瞪了一众贵族一眼,把空九龙公道杯放在一个路过仆人手中的托盘里,拨弄着琵琶漫步走开了,口中开始吟唱《杏花天影》的曲调。 “头前带路吧。”令公鬼对叶超说道,他只觉得自己很傻。当他跟着寻访使走出房间时,他能感觉到跟随自己的目光。 “你找到了吗?”令公鬼跟着叶超走下一道狭窄的楼梯,问道。灶房在底层,负责照顾客人的仆人都在那里,“还是说马鸣真的受伤了?” “噢,马鸣没事,令公鬼大人,”寻访使皱眉,“至少,他听起来没事,他像个老头子一般嘟哝个不停。我不是想让您担心的,不过,我得找个理由把您叫到下面来。我很容易就找到痕迹了。那些放火烧客栈的人全都进入了大宅后方一个用墙壁围起来的花园。黑水修罗跟他们会合了,跟他们一起进了花园。我估计,是在昨天的某个时间。也许,甚至是在前天晚上。” 叶超又迟疑了一下:“令公鬼大人,他们再没有出来过。他们一定还在里面。” 楼梯底部飘来仆人们自娱自乐的笑声和吟唱。有人拿着麻鸦,乱弹着沙哑的调子,伴随着跳舞的拍打和踩踏声。这里没有刷石灰墙上也没有装饰漂亮山水画,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朴素的木板。走道用松油子火把照明,烟飘到天花板上之后散开,火光在烟雾之中暗去。 “很高兴你又能自然地跟我说话了,”令公鬼说道,“你那又施礼又拘谨的样子,我都开始以为你比瑶琳桐庐人更瑶琳桐庐化了。” 叶超脸红了:“呃,说到这个……”他瞥了瞥走道尽头人声传来的方向,那神情像是很想啐一口,那些人全都装出那么正经的模样,“然而,令公鬼大人,每一个人都说他们忠于自己的主人,可是他们全都暗示愿意出卖他们知道的消息或者听来的话语。跟他们喝几杯,他们就会在您的耳边,跟您说那些他们侍奉的大人夫人的密事,听得您毛发倒竖。我知道他们是瑶琳桐庐人,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样的事情。” “我也不喜欢这里,还有这里的人,不过,我们很快就能走了,叶超。”令公鬼希望这话是真的,“花园在哪里?”叶超转进一条通往大宅后方的侧走道。 令公鬼又问:“你已经把邓禹和其他人带下来了吗?” 寻访使摇摇头,说道:“邓禹大人被六七个自称夫人的妇人困在角落里了。我没法靠近跟他说话。颖逸跟琴高在一起。我靠近的时候,她投过来的眼神让我连试一下跟她说话都不敢。” 他们又转了一个弯,看到了马鸣和巫咸,黄巾力士被低矮的天花板压得略略弯腰。 巫咸的笑容几乎把脸分成两半,笑道:“你来了,令公鬼,我从来没试过这么开心地摆脱楼上那些家伙。他们不停地问我,黄巾力士是不是又回来了,还有,尚义全是不是已经同意偿还他欠下我们的债。看样子,所有黄巾力士石匠都离开了的理由,是尚义全停止给他们报酬,只给了一堆承诺。我不停地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半数人认为我在撒谎,另外一半认为我在暗示别的。”23sk. “还好,我们不用忍太久了,我们很快就能走了,”令公鬼向他保证,“马鸣,你没事吧?”马鸣的脸比起他印象中,甚至只是在客栈时的印象中更加枯槁,颧骨更加突出。 “我很好,”马鸣粗鲁地回答,“不过,我摆脱其他仆人时当然没有任何麻烦。那些问我说你是不是让我挨饿的家伙以为我有病,不敢靠得太近。” “你感应到匕首了吗?”令公鬼问道。 马鸣阴郁地摇摇头,说道:“我感到的唯一一件事是,有人在偷看我,多数时候都是。这些人跟黑神杀将一样鬼鬼祟祟。他娘的,叶超跟我说他找到妖魔邪祟痕迹时,我几乎被他吓得心都跳出来了。令公鬼,我完全感应不到它,我甚至已经把这座鬼宅子从屋椽到地下室都走了一遍。” “那不等于说它不在这里,马鸣。我把它跟弯月夔牛角一起放在箱子里了,记得吗。也许那箱子让你没法感应它。我认为罗汉果不知道怎样打开它,否则他从海门通逃走的时候不会这么麻烦地连沉重的箱子一起带走。跟神霄玉府伏魔令相比,那些金子虽多,也不算什么。我们找到弯月夔牛角,就能找到匕首。你等着瞧好了。” “只要我不需要再扮成你的仆人,”马鸣喃喃说道,“只要你不发疯……”他嘴唇一扭,没有说完。 “别胡说,令公鬼没有发疯,马鸣,”巫咸说道,“如果他不扮成贵族,瑶琳桐庐人决不会让他进来的。” “他们才是疯子。我没有发疯,”令公鬼生硬地说道,“……至少……还没有。叶超,带我去花园。” “这边走,令公鬼大人。” 他们穿过一个小门,走进夜色中。门很矮,令公鬼不得不弯腰走过,巫咸则被迫蹲下缩起肩膀。高处窗户洒出的黄色灯光足够让令公鬼看出,方形花床之间有一条铺砖步道。两边的黑暗中立着马厩和其他建筑的影子。从底下和上面取悦贵族的仆人那边,飘来片片段段的乐声。 叶超带着众人沿着步道往前走,直到连昏暗的灯光也消失了,他们靠着月色前行,靴子踩在砖块上发出轻轻的嘎扎声。在白天时明亮美丽的开花矮树,此刻在黑暗里成了奇形怪状的圆丘。令公鬼用手指刮着宝剑剑柄,目光从不在任何一点上停留超过一刻。在他们看不见的四周完全有可能藏着一百只黑水修罗。 第四百三十章 我得扮瘸子 令公鬼当然知道,如果真的有黑水修罗,叶超会闻到它们的气味,然而,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多少。如果琴高是个妖魔邪祟,那么,至少他的一部分仆人或者守卫也一定是的,叶超并不总能闻出妖魔邪祟的味道。而从黑夜中跳出来的妖魔邪祟并不比黑水修罗好对付多少。 “在那里,令公鬼大人。”叶超指着前方说道。 在他们前面,是比巫咸的头略高一些的石墙,围成一个边长大概五十步的方形区域。在阴影中,令公鬼无法肯定,但是方块的后面似乎还是花园。令公鬼不明白为什么琴高要在花园中间用墙围出一片来。那墙的上方没有屋顶。为什么它们要进去并且呆在里面? 巫咸弯腰,把嘴凑近令公鬼的耳朵:“我跟你说过,令公鬼,这里曾经是个黄巾力士的昆仑墟,红尘之道门就在那些墙里。我感觉到它了。” 令公鬼听到马鸣失望地叹了口气。“我们不能放弃,马鸣。”他说道。 “我不是放弃。我只是还有足够的理智,不想再走一次红尘之道。” “我们也许必须走,”令公鬼对他说,“去找邓禹和颖逸。设法单独拉他们出来,我不管用什么法子,告诉他们,我认为罗汉果带着弯月夔牛角进了红尘之道门。反正,不要让其他人听到。而且,记住做出瘸脚的样子;你应该摔过一跤才对的。” 令公鬼觉得不可思议,罗汉果居然闯入走红尘之道,不过,这是唯一的解释。他们不会花上一天一夜坐在那没有屋顶的墙里面的。 马鸣流畅地深深施一礼,语气充满挖苦地说道:“立刻去办,大人。遵命,大人。我是否要带上您的旗帜,大人?”他回头朝大宅走去,嘟哝声渐渐远去,“这次,我得扮瘸子。下次,可能就是折断脖子,或者……” “他只是担心匕首而已,令公鬼。”巫咸说道。 “我知道,”令公鬼说道。他想:可是,还要多久,他才会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某人,即使他不是故意的?令公鬼无法相信马鸣会有意背叛他;至少,他们之间还留有这种程度的友谊,他说:“巫咸,把我托上去,我要看看墙里面。” “令公鬼,如果妖魔邪祟还在的话,不可能……” “先托我上去,巫咸。” 他们三个靠近石墙,巫咸用手掌扣起来托住令公鬼的脚。黄巾力士托着令公鬼的重量很轻松就站直了,令公鬼的眼睛正好越过墙头看到里面。 苍白细弱的月亮只能给予很少光芒,墙里的多数地方都在影子里,不过,墙里似乎没有多少花丛或者矮树。只有一块孤独的大理石,似乎是用来给某人坐在上面,看着方块中间立着的那块如同巨大厚石板一般的东西的。23sk. 令公鬼抓住墙头,一用力把自己撑了上去。巫咸低嘶了一声捉住了他的脚,但是他挣脱了,翻墙而过,落在了里面。脚下是剪得很短的草坪;他模糊地想,至少琴高肯定让羊进来过。他看着厚石板的黑影,那道红尘之道门,惊讶地听到身旁传来靴子撞击地面的声音。 叶超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令公鬼大人,您做这样做的时候应该小心点。这里很可能躲着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他看着墙里的黑影,摸着腰带似乎在寻找他不得不留在客栈的短剑和破甲锥;“在瑶琳桐庐,仆人是不带武器的,在看清楚之前跳进洞里,里面等着您的总有可能是蛇。” “你会闻到它们的。”令公鬼说道。 “也许吧,”寻访使深吸一口气,“可是,我只能闻到它们做过了什么,而不是它们打算做什么。” 令公鬼的头上传来刮擦声,然后,巫咸把自己的身体从墙头放下。黄巾力士甚至不需要完全伸直手臂,靴子就已经能触到地面。“冒失鬼,”他喃喃说道,“你们凡人总是这么鲁莽、这么匆忙。现在,你们害得我也这样了。巫姑长老会严厉责备我的,我的娘哟……”黑影遮住了巫感的脸,但是令公鬼肯定,他的耳朵正在使劲抽动:“令公鬼,如果你不开始小心点,你会给我惹上麻烦的。” 令公鬼走向红尘之道门,绕着它走了一圈。即使离得这么近,它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块方形的厚石板,比他高。后面光滑,摸起来冰凉他只是用手飞快地从它上面滑过,前面就覆盖着艺术雕刻。藤蔓、树叶、鲜花,每一处细节都是那么完美,在昏暗的月光下它们几乎可以乱真。他摸了摸门前的地面;青草往两边倒下,成两个弧形,显示这扇门开过。 “老天,这是红尘之道门?”叶超犹疑地问道,“我当然听说过它们,”不过他嗅嗅空气,“气味直接走到它前面就消失了,令公鬼大人。我们现在怎么跟他们呢?我听说,如果您走进红尘之道,就算您能出来,也会变成疯子。” “没有的事,没那么邪乎。可以走的,叶超。我就走过,巫咸、马鸣和子恒也走过。” 令公鬼的目光紧紧盯着石头上纠缠的叶片。他知道,这些叶子里面有一片是与众不同的。他说道:“那是传说中神木神树扶桑的三瓣叶。他用手摸着它。我打赌,你在红尘之道里可以一路追踪他们留下的气味。我们可以跟踪他们到任何他们去过的地方。如果能证明,”他能强迫自己跨过红尘之道门,“也没有什么害处,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听到叶超呻吟一声。那片叶子跟其他叶子一样刻在门里,不过,它落在了他手中。巫咸也呻吟了一声。 一瞬间,那活着的草木错觉似乎成了真。石头叶片似乎在微风吹拂下摇动起来,石头鲜花似乎在黑暗中也拥有了色彩。石板的中心裂开一条缝,两扇门板缓缓地朝令公鬼打开。令公鬼后退让开。他的眼前既非围墙广场的另一边,也非记忆中黯淡的牙白色镜面。打开的两扇门之间,是一片漆黑,黑得连周围的夜色都显得明亮起来。无尽的漆黑随着石门的移动往外渗透。 第四百三十一章 地狱仍在咆哮 令公鬼叫了一声向后一跳,匆忙中神树扶桑的叶子落在地上,巫咸喊,是迦婆离。风声充斥着他们的耳朵;草地泛起波纹朝着四面墙壁拂动,尘土旋转着被吸到空中。在那风中,如同有上千个、上万个疯狂的声音在哭喊,重重叠叠,互相淹没。尽管令公鬼拼命阻止自己,仍然可以听到其中一些声音所说的话。 鲜血是如此甜美,饮血是如此享受,那滴落的血啊,一滴一滴,如此鲜红的血滴;美丽的眼睛,漂亮的眼睛,我没有眼睛,把你头上的眼睛挖出来;磨碎你的骨头,劈开你的身躯里的骨头,听着你的惨叫,吸食你的骨髓;惨叫声,惨叫声,如歌的惨叫声,唱出你的惨叫最恐怖的是,所有声音之中,有一个念咒贯穿始终。令公鬼!令公鬼!令公鬼! 令公鬼发现,太虚包围了自己,他拥抱它,顾不上在乎那在他视线之外闪烁着挑引他、令他恶心的乾曜。在红尘之道的众多危险之中,最可怕的就是吞噬手下亡者的三魂七魄、逼疯生还者的黑青,但是,迦婆离是红尘之道的一部分;它不能离开红尘之道。然而,此刻它在正飘入黑夜中,呼叫着他的名字。 红尘之道门尚没完全开启。只要能把神树扶桑的叶子放回去,令公鬼看到巫咸手脚着地爬在草地上,在青草间摸索。 乾曜充满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震荡,感觉那炽热、冰寒的紫霄碧气在身上流动,感觉自己此刻才真正拥有生命,感觉那油滑的粘污。 “不要!”默默地,他在那空灵之外对着自己呼喊,“它为你而来!它会杀死我们所有人!”此时,那黑青已经伸出红尘之道门足足有五步,他将所有紫霄碧气都往那漆黑的凸形甩去。他不知道自己甩出去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之奈何到,不过,在那黑暗的中心,光芒如泰山石敢当一般爆发。 黑青尖叫着,上万个痛苦的嗥叫。缓缓地,不情愿地,凸起部分一寸寸地退回去了;缓缓地,渗透收回去了,退入仍然开启的红尘之道门。 力量如同激流一般在令公鬼的身上涌动。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和乾曜之间的连结,如同洪水中的河流,感觉到自己和那黑青中心燃烧着的纯粹火焰之间的连结,如同奔涌的瀑布。令公鬼体内的热量更炽,散发着融化石头、汽化镔铁、连空气都能点燃的微光。令公鬼体内的寒冷更冰,连他肺里的空气也能冻成比金属还硬的冰块。令公鬼知道,它在征服自己,自己的生命如同柔软的粘土河岸一般渐渐被它销蚀,自我在离他而去。???.23sk. 停不下来了!如果它出来必须杀了它!我-不-能-停!绝望地,令公鬼紧紧抓着自我的残片。紫霄碧气咆哮着在他身上流动;他随它而去,如同急流中的碎木。太虚开始融化飘摇;空灵随着冰寒流失。 红尘之道门的开启停止了,然后,开始关闭。 令公鬼呆看着,当然,他是从飘在太虚之外的模糊意识之中看着,只能看到他想看的东西。 石门飘得更近,把迦婆离向后推压,就像在推有实体的物质一般。它的中心,地狱仍在咆哮。 在隐约而遥远的疑惑之中,令公鬼看到了巫咸,仍然四肢着地,从那正在关闭的石门前退后。 门缝收窄、消失了。叶与藤融合成一道完整的墙壁,变回石头。 令公鬼觉得自己和火焰之间的连结被砍断,在他身上流动的紫霄碧气停止了。只要在过片刻,那力量就会把他完全冲走。颤抖着,他跪倒在地。它还在那里。乾曜。不再流动,却还在那里,在那池中。令公鬼就是一池紫霄碧气。他跟它一起颤动。他可以闻到青草的味道,身下的尘土,四周的石墙。即使是在这夜色中,他还能看到青草的每一片叶子,清晰而完整,全部都能看到。他可以感觉到脸上空气的每一分细微扰动。粘污的味道在他的舌头上凝固;他的胃结成一团,抽筋着。 他发疯一般地寻找着摆脱太虚的方法;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终于挣脱,然后,只留下舌上的恶臭、胃部的抽搐、还有记忆。如此充满生机。 “你救了我们,建造者。”叶超的背紧贴着石墙,声音嘶哑,“那东西那就是黑青?它……它……打算用那火焰烧我们吗?令公鬼大人!它伤了你吗?它碰到你了吗?”令公鬼爬起来时,他冲过来扶他。巫咸也在爬起来,拍打双手双膝的尘土。 “我们绝对不可能跟着罗汉果走红尘之道了,”令公鬼伸手按在巫咸臂上,“谢谢你。你真的救了我们。至少,你救了我。它快要杀死我了。杀死我,却感觉那么美妙。” 令公鬼吞了吞口水;口里仍然残留着一丝那种味道,他又说:“我想喝点东西。” “我只是找到那片叶子,把它放回去而已。”巫咸耸耸肩,“看起来,如果我们没法关上红尘之道门,它就会杀死我们。恐怕我不是个很了不起的英雄,令公鬼。我害怕得喝不下东西。” “我们都很害怕,”令公鬼说道,“我们可能是一对可怜的英雄,不过,我们就是我们。有你跟我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令公鬼大人,”叶超怯声说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寻访使大惊小怪地不肯让令公鬼第一个翻过墙去,因为不知道外面都有些什么人在等着,直到令公鬼指出,他是他们三个之中唯一带有武器的人。就算是这样,叶超似乎还是不喜欢让巫咸把令公鬼托起来,去扶住墙头把自己拉上去。 令公鬼“砰!”地一声落在地上,竖起耳朵倾听,环目四顾夜色。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看到有什么在动,听到皂靴在砖砌步道上踩过的声音。不过,这两种动静都没有再来,于是,他把它们归为自己紧张之故。令公鬼觉得,自己有理由紧张。他转过身,帮助叶超下来。 第四百三十二章 什么口信 “令公鬼大人,”寻访使双脚一踩到实地就说道,“现在我们怎么跟踪他们?根据我对红尘之道所听说的事情来看,到现在他们完全有可能已经在前往世界另一边的半路上了,而且,可能往任何方向。” “颖逸会有办法的。”令公鬼忽然想笑;为了找到弯月夔牛角和匕首,假如还有可能找到它们的话,他必须回去求助于鬼子母。她们曾经放过了他,如今他却不得不回去,“我不会任由马鸣死的。” 巫咸也下来了,他们朝着大宅回去。在那扇小门前,令公鬼刚向门把伸出手,马鸣就拉开了门,说道:“颖逸说,你们什么都不要做。如果叶超发现弯月夔牛角保存的地方,那么,她说,我们只能到此为止。她说,等你们回去,我们就立刻离开,去做个计划。我可真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跑来跑去给你们传递消息了。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想跟某人说话,你自己去跟他们说好了。” 马鸣越过他们,看着后面的黑暗,又问道:“弯月夔牛角就在那里某处吗?在外面的一座建筑里?你看到匕首没有?” 令公鬼扳他转身往屋里走:“它不在外面的建筑里,马鸣。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希望,颖逸能想个好法子。” 马鸣的样子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他任由自己被推着走进昏暗的回廊。当他们开始上楼时,他甚至还记得装瘸子。 令公鬼一行人回到塞满贵族的房间里时,吸引了不少目光。令公鬼心里疑惑,这些人是不是不知怎地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或者,他是不是该叫叶超和马鸣到前厅那里等着。然后,他意识到,这些目光跟之前的没有什么区别,好奇、估量、猜测这位贵族和黄巾力士究竟有什么目的。仆人在这些人眼里是透明的。没有人尝试靠近他们,因为他们聚在一起。似乎,大游戏里有一些默认的规则;也许每一个人都会试图偷听私人谈话,但是,他们不会主动打扰。3sk. 颖逸和邓禹站在一起,所以,他们身边也没有其他人。邓禹显得有点晕乎乎。颖逸略略扫了令公鬼几人一眼,对他们的神情皱了皱眉,然后重新整了整披肩,朝着前厅走去。 他们走到前厅时,琴高出现了,似乎有人把他们要走的消息告诉了他。“你们这么快就走了?颖逸,我是否可以挽留您?” 颖逸摇摇头:“我们必须走了,琴高大人。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瑶琳桐庐。很高兴您邀请了年轻的令公鬼。这次做客很有趣。那么,希望你回去的路上一路顺风。那客栈住得还不错,对吗?也许,您愿意赏脸再来做客?我将会十分荣幸,颖逸,还有您,令公鬼大人,以及您,邓禹大人,更别说您了,巫即之孙巫盼之子巫咸。” 他对鬼子母们鞠的躬比起其他三个稍微深一些,不过,仍然只是比稍稍点头好不了多少。 颖逸点头回礼:“也许吧。愿上天护佑您,琴高大人。”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令公鬼正要跟着其他人离开,琴高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袖子,拉住了他。马鸣似乎也想留下,但是叶超拉着他跟着颖逸和其他人走了。 “你的游戏玩得比我想象中要好,”琴高轻声说道,“当我听到你的名字时,我无法相信,然而,你来了,而且,你跟描述相符,还有我有一条口信给你。我觉得,我总的来说还是要告诉你。” 琴高的话让令公鬼觉得背后汗毛倒竖,不过,听到最后,他吃惊地看着对方:“口信?谁留的?紫柳夫人?” “是一个男人。通常,我是不会为那种人转达口信的,不过,他有一些我无法拒绝的特质。他没有告诉我名字,不过,他是个候马人。啊!你认识他的。” “我认识他。罗汉果留下口信?”令公鬼看看周围宽阔的前厅。马鸣、颖逸和其他人在门边等着。穿着直裰的仆人沿着墙壁僵直地站着,时刻准备跳起来执行命令,却似乎听不见也看不见。大宅深处传来聚会的声音。这儿看起来不像是个会遭到妖魔邪祟袭击的地方。 “什么口信?” “他说,他会在投门岭等你。他手里有你要的东西,如果你想得到,就必须跟他去。如果你拒绝跟去,他说,他会追杀你的血脉,你的人民,还有那些你爱的人,直到你肯面对他。这话听起来很疯,当然,一个那样的汉子,声称他要追杀一个贵族,然而,他有点不对劲。我认为他是个疯子,他甚至否认你是个贵族,而这是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的事实不过,他还是有种不同寻常。他带的是什么东西,要用黑水修罗守护?你要的是什么东西?”琴高似乎对自己这么直接地问问题感到震惊。 “愿神灵护佑您,琴高大人。”令公鬼勉强作了一个揖,不过,当他走到颖逸和其他人身边时,他的双脚晃个不停。 他想我跟上?而且,如果我不跟,他就会袭击思尧村,袭击父亲。令公鬼毫不怀疑罗汉果会这样做,而且做得到。至少,半夏在巫鬼道很安全。他想象一群黑水修罗袭击思尧村、无眼的黑神杀将围困半夏的情景,这让他很难受。然而,我该怎样跟着他?怎样?然后,他走到屋外,骑上伐什赤的马背。颖逸、邓禹和其他人全都已经上了马,充当护卫的郯城人正在他们周围列队。 “你有什么发现?”颖逸问道,“他把东西藏在哪里?”叶超大声清了清喉咙,巫咸在高大的马鞍里挪了挪。鬼子母看了看他们。 “罗汉果带着弯月夔牛角,通过红尘之道门,到投门岭去了,”令公鬼沮丧地回答,“到了现在,他可能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我们迟些再谈,”颖逸说道,语气如此坚决,直到他们回到城里,回到住处,再没有人说话。 周翰低声跟邓禹说了几句,就带着士兵离开,返回他们位于墙外区的客栈。叶超借着大堂的灯光看了一眼颖逸那张紧绷的脸,嘟囔着说要喝酒,就独自快步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去了。客栈掌柜热情地上来对颖逸说希望她今晚过得愉快,鬼子母只当没听见,默默地带着令公鬼和其他人走进专用包间。 第四百三十三章 花招 众人进门时,子恒正在看《山海经》,他抬起头来,看到他们的表情,皱起了眉:“不顺利,是不是?”他边说边合起书本的封面。房间被四周的莲花灯和牛油蜡烛照得十分明亮;金花婶收费很贵,但她不会偷工减料。 颖逸仔细地叠好披肩,把它搭在椅背上:“再说一次。妖魔邪祟带着弯月夔牛角穿过了红尘之道门?在琴高的宅邸里?” “因为那宅邸那里原本是个黄巾力士昆仑墟,”巫咸解释,“当我们建造……”他的声音在她的目光下渐渐减弱,耳朵也耷拉下去了。 叶超跟踪他们的痕迹一直到那门前,令公鬼疲倦地倒进一张椅子。他想,如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跟着他们了。可是,我要怎么做? “我打开那门,想让叶超看看,不论他们去了哪里,他都还能跟踪他们的痕迹,然而,黑青在里面。它企图卷向我们,但巫咸设法在它完全脱离红尘之道门之前把门关上了。”说到这他稍微脸红了,“不过,巫咸确实把门关上了,而且,在他看来,要不是门关上了,迦婆离很可能真的跑出来了,它守在那里。” “黑青,”马鸣倒吸一口冷气,他正要往椅子里坐,闻言定住了。子恒也瞪着令公鬼。颖逸和邓禹也是。马鸣砰地跌进椅中。 “你一定是弄错了,”颖逸终于说道,“没有人能用迦婆离当守卫。没有人可以命令黑青。” “它是混沌妖皇的妖怪,”马鸣麻木地说道,“而对方是妖魔邪祟。也许,他们知道怎样要它帮忙,或者,使它帮忙。” “没有人知道迦婆离到底是什么东西,”颖逸说道,“除了,也许,它是疯狂和残忍的结合的怪物。它不讲理,马鸣,也不讲价,它无法沟通。它甚至不受任何现今活着的鬼子母、甚至史上的任何鬼子母们的影响。你真的以为罗汉果可以办到十个鬼子母都办不到的事情吗?”马鸣摇摇头。 房间里压着一种绝望的气氛,希望和决心都失去了。他们一直追寻的目标消失了,就连颖逸的脸上也有一种迷茫。 “我从来没有想过,罗汉果竟敢使用红尘之道。”邓禹的声音接近温柔,但他猛然一拳打在了墙上,“我不在乎迦婆离是如何、是否真是为罗汉果所用。他们带着夔牛之角进了红尘之道,鬼子母。到现在他们可能是在灭绝之境,或者在前往晋城或蟠螭邑的半路上,或是秽昌鬼城的另一边。弯月夔牛角没有了。我失败了。” 他垂下双手,耷拉着肩膀:“我失败了。” “罗汉果要把它带到投门岭。”令公鬼说道,“立刻又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颖逸仔细打量他。“你说过一次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给琴高留了个口信。”令公鬼说道。 “是花招,”邓禹嗤之以鼻,“他不会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追的。” “我不知道你们打算怎样做,”令公鬼说道,“反正,我要去投门岭。我必须去。天一亮我就走。” “可是,令公鬼,”巫咸说道,“我们要走几个月才能走到投门岭。你凭什么认为,罗汉果会在那里等我们?” “他会等的。但是,他会等多久,然后认定我不去?如果他要我跟去,为什么要设下守卫?巫咸,我打算竭尽全力骑马,如果什伐赤累死了,我就再买一匹,或者,如果没别的办法,我会偷一匹。所以,即使这样,你真的想跟我走吗?” “我已经跟你一起这么久了,令公鬼。为什么现在要离开?”巫咸拿出烟锅,开始往铜碗里塞烟叶,“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就算你不是个真正的贵族也没事,我也喜欢你。也许,尽管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放羊娃,我也喜欢你。确实,你似乎老是给我惹麻烦。但不论如何,我跟你走。” 他吸了一口试试效果,然后从地窝炉架上的石头罐子里再取出一片,伸到蜡烛上点火:“我认为,你也没法子阻止我。” “好吧,我也去。”马鸣说道,“匕首还在罗汉果手里,所以我要去。不过,那仆人什么的今晚就截止了。” 子恒叹了口气,金瞳里闪着反省的光芒,轻声道:“我想,我也要去。”过了一会儿,他咧嘴笑了:“总得有人防止马鸣惹麻烦。” “这甚至不是什么高明的花招,”邓禹喃喃说道,“我要设法单独见见琴高,我会查出真相。我要找到夔牛之角,而不是追风捕影。” “这可能不是花招,”颖逸谨慎地说道,似乎在研究脚趾下的地板,“在海门通的地牢里,留下了一些东西,是一些字迹,显示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跟……”她低垂的眉毛下,眼睛飞快地瞥了令公鬼一眼,“投门岭之间有关系。我还是没能完全理解那些字,不过,我相信,我们必须去投门岭。我也相信,我们能在那里找到弯月夔牛角。” “即使他们真的要去投门岭,”邓禹说道,“等我们赶到那里,罗汉果或者别的妖魔邪祟很可能已经拿着弯月夔牛角吹了一百次了,从坟墓回来的英雄将会为黑暗效力。” “罗汉果离开海门通之后,早就可以吹一百次弯月夔牛角了,”颖逸对邓禹说道,”我认为,如果他能打开箱子,他会这样做的。我们要担心的是,他可能会找到某个知道该如何打开箱子的人。我们必须跟他走红尘之道。”子恒猛地抬起头,马鸣在椅子里挪了挪。巫咸低低地呻吟一声。 “即使我们能设法躲过琴高的守卫,”令公鬼说道,“我想,我们将会发现迦婆离仍然等在那里。我们不能走红尘之道。” “我们中有多少人能躲过琴高的守卫?”颖逸轻蔑地说道,“还有其他红尘之道门的。苏扶隐者之乡距离这里不远,在东南方向。那是个较新的隐者之乡,重新发现才六百年而已,不过,当时的黄巾力士长老仍然在培育红尘之道。所以苏扶隐者之乡会有红尘之道门的。天亮我们就往那里走。”巫咸又呻吟一声,比刚才的更响一些,令公鬼不知道他是为了红尘之道门还是为了隐者之乡。 第四百三十四章 无法呼吸 邓禹还是不服气,但是,颖逸的决定就如奔流一般不容阻挡:“你去叫你的人做好出发的准备,邓禹。叫叶超睡觉前去告诉周翰。我认为我们必须尽快上床休息。这些妖魔邪祟至少比我们抢先了一天,明天我要尽量缩短这个差距。”这个胖胖的鬼子母态度如此坚决,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把邓禹往门口赶了。 令公鬼跟着众人走出房间,但是在门口,他停在鬼子母身旁,看着马鸣沿着点有蜡烛的回廊离去。 “为什么他会这个样子?”他问道,“我以为你们给他做过治疗,无论如何能给他争取些时间。” 她等到马鸣和其他人转上楼梯,才回答:“显然,效果比我们以为的要差。这种病态在他的体内发生了有趣的变化。他的力气还保留着;我猜,他到最后都会是这样。然而,他的身体日渐衰弱。要我说,最多只有几十天了。你看到了吧,我们有理由加快行动。” “我不需要你再来刺激我,鬼子母,”令公鬼说道,冷冷地说出她的头衔。“马鸣。弯月夔牛角。罗汉果的威胁。还有,还有,半夏!我快烦死了,够了,够了,我不需要其他刺激了。” “你自己又如何,令公鬼?你觉得好吗?你还在跟它对抗吗,还是说,你已经向太古神镜投降?” “我跟你们一起去寻找弯月夔牛角,”令公鬼告诉她,“除此之外,我和任何鬼子母们都没有关系。你听懂没有?没有关系!”???.23sk. 她没有说话,令公鬼走开了。可是,当他转向楼梯时,她仍然在看他,漆黑凌厉的眼睛若有所思。 谢铁嘴拖着双腿往有朋来客栈走去,第一线曙光已经把天空染成了鱼肚白。就算是墙外区娱乐厅和酒馆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带,也会有短暂的安静时刻,缓缓气。在谢铁嘴此刻的心情之中,就算这条空荡荡的街道着了火,他也不会察觉的。 昨晚,有几个琴高的客人坚持不放他走,直到大部分客人都已经离开,直到琴高本人也已经上床休息,还留了谢铁嘴他很久。这是他自己的错,谢铁嘴没有继续讲探宝故事,却改成他在乡村表演时讲的故事、唱的歌谣,《雷泽华胥》、《千年应龙》还有《羲和御日》的故事。谢铁嘴本来想用这种方法来讽刺他们的愚蠢,却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之中居然有人在听,更没想到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引起了某种程度的兴趣。他们要求听更多这类故事,但他们却在错误的地方、对错误的情节发笑。他们还取笑他,显然以为他不会介意,又或者说,以为他口袋里那涨鼓鼓的钱包可以治疗一切伤口。谢铁嘴已经至少有两次想把钱包扔了。 口袋里如同热炭的沉重钱包和自尊心并非谢铁嘴此刻心情的唯一原因,甚至,那些贵族的侮辱也不是。他们问了许多令公鬼的问题,面对说书的他们甚至连伪装都懒得了。 为什么令公鬼要到瑶琳桐庐来? 为什么玄都贵族会把他,一个说书,拉到一旁? 太多的问题。谢铁嘴无法肯定自己的回答是否足够聪明。他对很多事的反应已经迟钝了。 在回有朋来客栈之前,他曾经去过另一处客栈;在瑶琳桐庐,要找出某人住在哪里不是难事,只要你往一两只手掌里塞些银锞子。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去那里想说些什么。令公鬼跟他的朋友们已经走了,那个鬼子母也是。这使他怅然若失。他无奈感叹,那个小子现在靠自己了。他娘的,我已经脱身了!他走过少见地空无一人的大堂,两步并作一步迈上楼梯。至少,他想这样做;他的右脚弯曲不便,他差点摔倒。他自言自语地放慢脚步爬上剩余的楼梯级,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以免吵醒八妹。 当他看到八妹还穿着裙子,脸朝墙壁躺在床上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等我等得睡着了。傻女孩!不过,这是个温柔的念头;他觉得,不论她做了任何坏事,他都能原谅她或者为她申辩。在这一刻,他决定,就是今晚了。他要让她首次登台表演,他把琵琶盒子放到地板上,伸手抚摸她的肩膀,打算叫醒她,告诉她。 她在他手里软绵绵地翻了过来,脸朝着他,双眼圆睁,没有神采,喉咙上,是一道深长的伤口。被她身体挡住的一侧床铺被血浸透,已经发黑。 谢铁嘴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要不是他的喉咙紧得无法呼吸,他早就吐了,或者大叫,或者又吐又叫。 只有衣柜门发出的吱呀声给他发出了警报。他跳起来转过身,小刀从袖子里滑出,顺势飞离他的双手。第一把刀扎在了一个手持匕首的秃头胖汉子喉咙上;那汉子跌撞着倒退回去,手指紧捏伤口,想喊,但结果只是鲜血从伤口冒着泡泡流出。 然而,以跛脚支撑旋身使谢铁嘴的第二刀飞歪了;刀子扎在了从另一个衣柜里往外冲的汉子右肩上。那人个头高大,肌肉发达,脸上有疤,刀伤使他的手突然不听使唤,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他笨重地朝房门冲去。 他还没迈出第二步,谢铁嘴已经掏出第三把刀,在他的脚后砍了一刀。大个子惨叫一声,踉跄几步,谢铁嘴一把抓住他的油腻头发,将他的头往门边的墙壁上狠狠一撞;汉子肩上扎着的刀柄撞在门上,又惨叫一声。 谢铁嘴把手里的刀往前一送,在汉子的黑眼睛前一寸之处停下。汉子脸上的刀疤使他相貌强横,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刀尖,连一块肌肉都不敢动。至于那个胖子,半个身子还在衣柜里,最后踢了一下脚,不再动了。 “在我杀你之前,”谢铁嘴怒喝道,“告诉我,为什么?”他的语气平静而麻木;他的心也感到麻木。 “大游戏,”汉子赶紧回答。他的口音显示他只是街上的流氓,他的衣服也是,但手工太好、太新;作为一个住在墙外区的人,他身上的钱币多得不应该,“不是针对你本人的,你明白吗?只是游戏而已。游戏?我跟你和那个女人没有瓜葛!” 第四百三十五章 致命的错误 “有谁会为了大游戏想杀我?”汉子犹豫了。谢铁嘴把刀尖又逼近了些。如果这家伙眨眼,他的睫毛会扫过刀尖。“是谁?” “是琴高,”他嘶声回答,“是琴高大人。我们没打算杀你的。琴高想要情报。我们只想查出你知道些什么。就可以得到金瓜子作为报酬。一小袋漂亮的沉甸甸的瓜子金,来买你的情报。也许两包。” 谢铁嘴不信:“骗子!我昨天晚上就在琴高的宅邸里,离他就跟现在我离你这么近。如果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决不可能活着离开。” “你还别不信,我跟你说,我们已经找了数天了,找你或者任何认识这个玄都贵族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名字,直到昨天晚上在这里的楼下。琴高大人很慷慨。光是找到的报酬可以是五枚瓜子金。” 汉子企图把脑壳从谢铁嘴手里的刀前拉开,谢铁嘴把他往墙上压得更紧。“什么玄都贵族?”,虽然这么问,然而,他知道是谁。老天保佑他,他默念。 “令什么家族的令公鬼。高大。年轻。一个一流剑客,或者,至少他带着那把宝剑。我知道他来见过你。他,和一个黄巾力士。你们谈过话。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也许甚至可以自己付你一两个瓜子金。” “你这个蠢材,”谢铁嘴吸了一口冷气。“我的八妹就因为这样送了命?噢,你居然杀了这个弱女子,她死了。”谢铁嘴觉得自己想哭,“那个男孩是个放羊的。一个穿着漂亮曳撒,身边的鬼子母像蜜蜂萦绕蜜月季花一般转个不停的放羊的……只是个放羊的。”他收紧了抓住汉子头发的手。 “等等!等等!你可以挣到不止五个金瓜子的,甚至是十个。更有可能是一百个。每一个家族都想知道这个令公鬼的事情。已经有两三个家族跟我接触过了。有你的情报,加上我知道有谁会买,我们可以装满我们两人的口袋。还有一个女人,不,不,是一位夫人,我在查探他的时候不止一次见过她。如果我们能查出她是谁啊,我们也可以出卖那个情报的。” “在这一切之中,你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谢铁嘴说道。 “错误?我不明白。”汉子的另一只手开始向下滑往腰带。不用说,他那里藏着另一把匕首。可,谢铁嘴不理他。 “你永远都不应该去碰那个女孩。” 汉子的手飞快地伸向腰带,当谢铁嘴的匕首往前送去时,他抽筋地抽搐了一下。 谢铁嘴放手让他从门边落下,站了一会儿,才疲倦地弯下腰,拔出他的小刀。房门砰地一声打开,他呲着牙猛地转过身去。 易流青往后一缩,一手捂住喉咙看着他。“那个笨蛋言昭刚告诉我,”她抖着声音说道,“昨晚有两个琴高的人在打听你的事,再加上我今天早上听说的,我还以为,你说你不再玩大游戏的。” “是他们找上门来,不是我。”他疲倦地说道。 她的眼睛从他的脸往下移去,看到那两个汉子的尸体时,睁大了。她立刻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这太糟了,谢铁嘴。你必须离开瑶琳桐庐。”她的目光落在床上,屏住了呼吸,“啊,不。天,不。谢铁嘴,我太难过了。” “我现在还不能走,易流青。”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温柔地拉过一张羊毛毯盖住八妹,遮住她的脸,“我得先去杀一个人。”3sk. 客栈掌柜抖了抖身子,将目光扯离床铺。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如果你指的是琴高,你太迟了。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讨论这事。他死了。是他的仆人今天早上发现的,在他的卧室里,被撕成了碎片。他们知道,那是他的唯一凭据是,他的脑壳被扎在地窝炉上方的尖钉上。”她伸手按着他的手臂,“谢铁嘴,你无法隐瞒昨天晚上你在那里的事实,任何想知道的人都能知道。再加上这两个家伙,瑶琳桐庐里没人会相信你与此无关。”她的最后一句话里带着一丝疑问语气,仿佛就连她,也在怀疑。 “以为是我也没什么大不了,”谢铁嘴呆滞地说道。他无法自制地看着床上被毯子遮盖的身形,“也许,我会回玄都。回原寿。” 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床前转过来。“你们这些男人,”她叹道,“总是这样,要么用拳头、要么用心来思考,从来不用脑子。对你来说,原寿跟瑶琳桐庐一样糟糕。不论在哪个地方,你都会以死亡或者坐牢收场。你以为这是八妹的希望吗?如果你希望慰籍她的亡灵,就得活下去。” “你能否打点……”他说不出口。我老了,他心想。心软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沉甸甸的钱包,放在她手中,合起来,说道上:“这些钱应该可以打点一切了。还有,他们开始问我的问题时,帮个忙。” “我懂,我会打点一切的,”她柔声回答,“但你必须走了,谢铁嘴。立刻走。” 他不情愿地点点头,缓缓地,开始把几件行李塞进鞍囊。当他收拾时,易流青才第一次仔细看了看那个半截身子躺在衣柜里的胖子,并且大声吸了一口气。谢铁嘴疑惑地看着她;认识她这么久了,她从来都不是个见血晕倒的人。 “不对,这不是琴高的人,谢铁嘴。至少,这个人不是。”她朝那个胖子摆摆头,“这是瑶琳桐庐最公开的秘密了,他是国君手下的人。尚义全的人。” “尚义全。”谢铁嘴淡淡地重复。“那遭瘟的放羊娃到底把我卷进什么麻烦了?那鬼子母到底把我们两个卷进什么麻烦了?不过,是尚义全的人杀死了她。” 他的脸上肯定流露了他的想法。易流青厉声说道:“你别瞎想,八妹希望你活着,你这个傻瓜!你去刺杀国君试试看,你还没靠近他一百步就已经死了,更别说你还未必能靠得那么近!” 城墙那边传来一阵呼喊,仿佛半数瑶琳桐庐人在齐声大叫。谢铁嘴皱着眉从窗户看出去。耸立在墙外区屋顶之上的暗色的城墙上空,一股浓烟直上天际。远在城墙之外。在第一股黑色浓烟旁,有几股鸦青色细烟迅速互相融合,而且,出现越来越多小股细烟。他估计了一下距离,深吸了一口气。 第四百三十六章 你跟我来 “也许你最好也考虑一下离开。看起来似乎有人在放火烧谷仓。我以前也经历过暴动。你走吧,谢铁嘴。”最后看了一眼八妹裹在毯子里的身体,谢铁嘴拿起自己的行李,可是,当他迈开脚步时,易流青又说话了。“你的眼里有危险的神色,谢铁嘴。想象一下,活着的八妹精神奕奕地坐在这里的样子。想象一下,她会说什么。她是否会让你离开,毫无意义地送死?” “我这条命值得什么?我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跑江湖的。”他站在门口回答。“而令公鬼只是个放羊的,然而,我们都在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我能对谁造成威胁?” 当他拉上房门,挡住她,挡住八妹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忧郁而冷酷的笑容。他的脚在痛,不过,当他决然地快步走下楼梯、走出客栈时,他几乎感觉不到。 冷泉镇镇外,一座俯瞰镇子的山顶上,一丛幸存的稀稀拉拉的矮树丛中,罗汉果勒住了缰绳。背着他那件宝贝行李的驮马撞上了他的脚,他看也不看就一脚踢在它的肋骨上;驮马吃痛喷了喷鼻息,一直后退到绑在他马鞍上的牵绳最远处。23sk. 那女人本来不愿意放弃她的坐骑,就跟所有跟随他的妖魔邪祟不愿意没有罗汉果在场保护时独自留在山上跟黑水修罗一起一样。他很轻松就解决了这两个问题。黑水修罗锅子里的肉是不需要马匹的。那女人的同伴穿越红尘之道、从投门岭上一个久被遗弃的隐者之乡外的红尘之道门出来,又看着黑水修罗准备晚饭,早吓得魂飞魄散,绝对温顺。 罗汉果站在树林的边缘,打量着那座没有城墙保护的镇子,冷笑一声。一条小商队正在穿过镇子外围的马厩、马匹和马车停放场,隆隆地驶进镇子,另一队则往外走,那条被许多年的商队来往踩出来的土路扬起少许灰尘。从衣着判断,驾驶马车的人和几个骑马走在旁边的人是本地人,然而,那些骑马的人至少都配着宝剑,甚至有几个人带有枪和弓。他见过的少数士兵似乎并不监视这些算是已经被他们征服了的武装汉子。 他在投门岭已经呆了一天一夜,对这些人,这些宵辰人,有所了解。至少,跟那些失败者知道的一样。想找落单的人总是很容易,只要问法恰当,这种人也总是会回答问题。男人更喜欢收集闯入者情报,就像是他们真的相信自己最终会采取他们所晓得的某些行动,不过,他们有时候会尝试隐瞒。女人么,基本上,对于继续活下去更有兴趣,而不会在乎统治者是谁,然而,她们能察觉男人们无法察觉的细节,而且,一旦她们停止尖叫,她们比男人更容易开口。孩子是开口最易的,不过,他们很少能提供有价值的消息。 他听来的话里面,有四分之三已经被他当成神化了的胡说和谣言摒弃了,可是,现在他得收回其中一些判断。似乎,任何人都能进入冷泉镇。当他看到二十个骑兵走出镇子时,他吃惊地发现,又有一件被他认定是胡说的事情变成了事实。他无法看清那些人胯下的坐骑,不过,那显然不是马匹。它们以一种流畅的姿态跑动,深色的皮肤似乎在晨曦中稍微闪烁,仿佛是鳞片。他探出头看着他们消失在内陆方向,然后踢马往镇子走去。 在马厩、停靠的马车和圈马之间的本地人对他并不注意。他对他们也没有兴趣;他一直骑到镇里,走上它那条向着港口缓缓下降的鹅卵石街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港口,以及停靠在那里的巨大异形宵辰船只。街上并不拥挤,也不空落,当他在街上寻找时,没有人打扰他。这里的宵辰士兵更多。人们低垂着目光,脚步匆匆地忙碌各自的事务,每当有士兵经过时,就施礼,但宵辰士兵不予理会。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尽管街上有武装的宵辰人,港口有宵辰的船只,但是,罗汉果可以感觉到暗里的紧张气氛。在人们紧张害怕的地方,他总能发挥所长。 罗汉果来到一座屋前有一打以上士兵守卫的大屋前,停步,下马。除了一个显然是军官的人之外,多数士兵披着全黑的盔甲,他们的头盔让他联想到蝗虫的脑壳。有两只皮肤如皮革、长着三只眼睛和角质尖喙的野兽像青蛙一般蹲在大门两侧;身边各站着一个士兵,士兵的盔甲胸部画着三只眼睛。罗汉果看了看屋顶上飘扬的蓝边旗帜,旗上有一只展翅雄鹰,爪子握着雷电,他暗自笑了笑。 街道对面的屋子里,一对对用链子串在一起的女人进进出出,不过,他不去理会她们。他从村民口中得知她们是伍相奴。她们也许迟些会有些用途,但现在没用。 士兵们在看他,特别是那个军官,他的盔甲全是金色、红色和绿色。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深深作了一个揖。 “大人,我这里有样东西大概能使你们的大人很有兴趣。我向你保证,他会希望亲眼看看它和我的。”他朝驮马背上那个仍旧跟他的手下发现时一样包裹在毯子里用带子绑好的四方形物品示意。 军官上上下下打量他:“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发过誓没有?” “我服从、等待、侍奉,”罗汉果流利地回答。每一个他审问过的人都提到这誓言,虽然没有人明白它的意思。如果这些人想听发誓,他随时可以发任何誓言。他早已数不清自己发过多少誓了。 军官招手叫他的两个手下去看看毯子下面有什么。当他们把箱子从驮马背上搬下来,把带子羊毛毯解开时,因重量而发出的惊讶的哼哧声变成了屏息。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搁在鹅卵石上那嵌着银饰的金色箱子,然后看着罗汉果。 “这是一件够资格送给大人的礼物。你跟我来。” 其中一个士兵粗鲁地给罗汉果搜身,不过他注意到那军官和两个抬箱子的士兵在进屋之前交出了宝剑和匕首,所以他默默地忍了。虽然,他对自己的计划已经很自信,然而对于这些人,任何事情,不论有多小,只要他能多了解一些,都可能会有帮助。他一直都很自信,不过,在一个贵族害怕自己的追随者会刺杀自己的地方,他是最有自信的。 第四百三十七章 耐心 当他们走进门时,军官朝他皱起了眉,有那么片刻,罗汉果不明白为什么。当然了。那些野兽。不论它们是什么东西,都比不上黑水修罗可怕,跟黑神杀将相比更不能算什么,所以他对它们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此刻再装出害怕它们的样子已经迟了。不过,宵辰人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他往屋子深处走去。 于是,罗汉果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除了用折叠屏风遮挡墙壁之外没有家具的房间里,脸贴着地板,听着那军官向大节度使聂师道启禀他和他的礼物。 仆人搬来一张桌子,把箱子放在上面,好让大节度使无须弯腰;罗汉果只能看到仆人们的软布鞋在快步走动。他焦急地等待着轮到他说话的时刻。终有一天,别人向他施礼的时候会来临。 然后,士兵退下了,罗汉果得到了站起来的许可。他缓缓地站直,打量剃着光头、指甲留得很长、穿着织有鲜花图案的蓝色丝袍的大节度使,也打量他身旁那个半边头剃光、另外半边的浅色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的汉子。罗汉果很肯定,那个穿绿衣的家伙不论看起来如何了不起,仍然只是个仆人,不过,仆人是可以利用的,特别是那些很受主人重用的仆人。 “一件非凡的礼物,”聂师道的目光从箱子上抬起来看着罗汉果。从大节度使的身上飘来熏香的香气,然而,疑问显而易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怎会得到一个多数贵族都买不起的箱子?你是个贼吗?” 罗汉果整整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破曳撒:“人有时候必须韬光隐晦,节度使大人。我此刻的衣衫褴褛使我得以把宝物顺利带到您的跟前。这个箱子很古老,节度使大人。跟祸斗时代一样古老,在它的里面,有一件稀世珍宝。很快,非常快,节度使大人我将可以打开它,把宝物呈与您,有了它,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占领这片土地,一直到天下之脊、秽昌鬼城、更远的地方。没有人能抵抗您,节度使大人,一旦我……”聂师道指甲超长的手指开始沿着箱子移动,罗汉果停住了。 “我见过这样的箱子,来自祸斗时代的箱子,”大节度使说道,“尽管全都没有它这么漂亮。只有看得懂上面图案的人才能打开它们,不过我……啊!”他在那华丽的螺纹浮雕之中按了一下,清脆的咔一声响起,他打开了盖子。一个可能是失望的神色在他脸上闪过。 罗汉果紧紧咬着嘴唇的内侧阻止自己的嘶吼,咬得鲜血流出。打开箱子的人不是他,这减少了他用来讨价还价的本钱。不过,计划的其余部分仍然能按照他的愿望进行,只要他能逼迫自己耐心。然而,他已经耐心了太久了。 “这就是来自祸斗时代的宝物?”聂师道说道,一手拿起弯曲的弯月夔牛角,另一只手拿起弯刃金柄红宝石匕首。罗汉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才没有动手去抢那匕首。 “祸斗时代,”聂师道轻声重复着,用匕首的刀尖沿着弯月夔牛角口上的牙白色文字滑动。他的眉毛惊讶地挑了起来,这是罗汉果在他脸上第一次看到公开的表情,不过,下一瞬间,聂师道的脸又恢复平静,“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有的人认为它是两个东西,很多人叫它——神霄玉府伏魔令,节度使大人,”罗汉果流利地回答,很开心地看到梳辫子汉子的嘴惊讶地张开了。而聂师道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大节度使转过身。罗汉果眨眨眼,张口想问,看到黄发汉子猛地做了个手势,便闭嘴跟了上去。 又是一个所有原来家具都搬走了的房间,用折叠屏风以及一张面对一个高大的圆形柜子的单独椅子代替。聂师道仍然拿着弯月夔牛角和匕首,目光看了看柜子,又移开了。他没有说话,但是另一个宵辰人快速发出连串的命令,不消片刻,穿着朴素灰布袍子的汉子从屏风后的一扇门出现了,抬进来另一张小桌子。一个长着一头颜色浅得接近白色的头发的年轻女人随后~进来,手臂里抱着一把各种大小、形状的磨光小木架。她的衣服是白色丝衣,如此纤薄,罗汉果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身体,不过,他的眼里只有那把匕首。弯月夔牛角是一种终结的方式,但匕首是他的一部分。 聂师道轻轻碰了碰女孩怀里的一个木架,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中心。汉子在那梳辫子汉子的指挥下,把椅子转过来面向木架。低级仆人的头发是披在肩上的,他们鞠着躬,头几乎碰到膝盖,快步退出了房间。 聂师道把弯月夔牛角放在木架上,使它直立着,又把匕首放在架子前的桌面上,然后坐到椅子里。 罗汉果再也忍不住了。他伸手去取匕首。 黄发汉子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量大得骨头都能捏碎。“好贼子!敢擅自触摸节度使大人财物的人,要砍手的。” “这是我的。”罗汉果咆哮。耐心!已经等了这么久。 聂师道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指甲涂成蓝色的手指,罗汉果被拉到了一边,好让大节度使可以没有阻挡地看着那个弯月夔牛角。 “你的?”聂师道说道,“在一个你无法打开的箱子里?如果你能给我带来足够的趣味,我可能会把匕首给你。就算它是祸斗时代的遗物,可我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首先,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把神霄玉府伏魔令送给我?”???.23sk. 罗汉果渴又望地看了匕首片刻,然后挣脱了手腕,一边搓着它一边作了一个揖:“这样,您就可以吹响它,节度使大人。这样,只要您愿意,您就可以完全占领这片土地。整个天下。您也许可以推倒巫鬼道,把鬼子母们磨成粉末,即使是她们的力量也无法阻挡从坟墓中回来的英雄。” “我要吹响它,”聂师道的语气很冷淡,“推倒巫鬼道。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你声称你服从、等待、侍奉,不过,这是一个违背誓言者的土地。为什么你要把你的土地送给我?你跟这些女人有什么私人恩怨?” 第四百三十八章 请相信我 罗汉果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充满说服力。耐心,就像一只衷心感到烦闷的野狼,强行遮掩自己的獠牙。 “节度使大人,我的家族有个代代相传的誓言。我们侍奉卫符大帝,在他被嘉荣的巫婆谋杀之后,我们没有背弃我们的誓言。当其他人争战、撕碎卫符大帝的王朝时,我们坚持着自己的誓言,为此而受苦受难,却仍然坚持。这是我们的传统,节度使大人,父亲传给儿子,当娘的传给女儿,自从大帝被害之后,一直传到今天。我们等待卫符派往葬月之海大洋彼岸的军队回归,我们等待卫符的血脉回归,来摧毁巫鬼道,夺回曾经的天下。当鹰翼的血脉回归,我们将会侍奉、忠告,就如我们为大帝所做的一样。节度使大人,除了边缘之外,飘扬在这座屋子上空的旗帜是卫符去领军渡洋的儿子霁云太子的。” 罗汉果双膝跪下,漂亮地模仿被征服的姿势,又道:“节度使大人,我只希望侍奉并且忠告大帝的血脉。” 聂师道沉默了许久,罗汉果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需要继续游说;他准备了更多说词,足够地多。不过,终于,大节度使说话了。 “你似乎知道一些事情,我们来到这里之后,还没见过任何人,不论身份高低,知道这些事情。这里的人把回归当成十个谣言中的一个,但是,你知道。我可以从你的眼中看出,从你的话中听出。我几乎要以为你是派来骗我入陷阱的人。不过,有哪一个拥有神霄玉府伏魔令的人会这样用它?那些跟随弁卒而来的家伙没有一个人拥有弯月夔牛角,因为,传奇说它藏在这片土地上。而这里的任何贵族,当然只会用它来对付我,而不是交给我。你是如何得到神霄玉府伏魔令的?你是否宣称自己是传奇中的英雄?你做过什么勇敢的事迹?” “小人可不是英雄,节度使大人。”罗汉果大胆地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但聂师道的表情没有变,于是他继续道,“弯月夔牛角是我的一个祖先在大帝死后的混乱之中发现的。他知道如何打开箱子,但是他在那撕裂卫符;鹰翼王朝的天下纷争期间去世,这个秘密随他一起消逝了,于是,我们所有跟随他的人都只知道弯月夔牛角就在箱子里,我们必须保全它,直到大帝的血脉回归。” “我几乎要相信你了。” “请相信我,节度使大人。一旦您吹响弯月夔牛角不要弄巧成拙,我不会吹响神霄玉府伏魔令。它到底是一个东西,还是两个东西,为什么名字完全不同,等我回到宵辰,我会把它作为我最主要的战利品之一呈献给女皇。也许,女皇会亲自吹响它。” “可是,节度使大人,”罗汉果争辩,“您必须……”他忽然发现自己侧躺在地,天旋地转。直到他视力恢复正常,看到浅发辫子汉子搓着手指关节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冒犯的词语,”那家伙柔声说道,“是决不能对节度使大人使用的。” 罗汉果默默地为那个汉子选定了死法。 聂师道的目光从罗汉果身上移到弯月夔牛角上,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也许,我会把你跟神霄玉府伏魔令一起交给女皇。她也许会觉得你,一个声称自己的家族当其他人全都违背或者遗忘誓言的时候一直保持忠诚的人,很有趣。” 罗汉果一边爬起来,一边隐藏心中忽然高涨的兴奋之情。直到聂师道提起,他才知道还有女皇这样一个人存在,不过,又一个接近统治者的机会将带来新的途径、新的计划。接近一个控制着强大宵辰、手里拿着神霄玉府伏魔令的统治者。这比起让这个聂师道成为国君要好得多,他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可以等待的。 顺从一点。他暗想:不能让他发现你有多么想要。都过了这么久,再多一点耐心无所谓。“如您所愿,节度使大人。”他说道,装成一个只想侍奉的人。 “你看起来迫不及待,”聂师道说道,罗汉果忍住退缩的冲动,“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不吹神霄玉府伏魔令,甚至不保管它,也许这可以治疗你的渴望。我不希望我的礼物的行为冒犯了女皇陛下;如果你的渴望不能平息,它将永远得不到满足,因为你将永远不能离开这里的海岸。你知道吗,任何吹响神霄玉府伏魔令的人将从此与它连结?只要他或者她活着,弯月夔牛角对其他人来说就只是个普通弯月夔牛角罢了?” 他的语气并不期望回答,而且,他也没有停下来等回应,“在奇玉王座的继承权之中,我位列第十二。如果我保管神霄玉府伏魔令,所有排在我和王座之间的人都会认为,我打算争夺第一继承人资格,而女皇,当然了,希望我们能互相竞争,如此,最强大和最机智的人就能继承她,眼下,她心中认定的是她的第二个女儿,任何威胁权力的人都不会招她喜欢。如果我吹响它,即使我把这土地送到她脚下,把巫鬼道的每一个女人都用囚链锁起,女皇,愿她万寿无疆,肯定相信,我不仅仅想当她的继承人。” 罗汉果差点要向他建议,有了弯月夔牛角的辅助,那将是多么可能成真的事情。大节度使语气里有某种暗示令罗汉果难以置信他真的希望她万寿无疆。他想:我必须耐心。像树根里的蛀虫。天籁小说网 “女皇的耳目无处不在,”聂师道继续道,“可能是任何人。眼前这个人,出生在耒阳丹家族、成长在耒阳丹家族,而且,他们家已经做了十一代仆人,然而,就连他也可能是个耳目。” 梳辫子汉子做了个辩解的手势,但是半路又猛地缩回去,恢复静止姿势,“就算身为节度使,也可能会发现自己最大的秘密被耳目们探知,也可能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落到了别人的手中。真相总是难以辨清,然而,诇谍为了情报不会手软,而且,只要他们认为有需要,就会追查到底。” 第四百三十九章 隐者之乡 “为了不让那些男女在他们手中死去,他们不遗余力,当然,这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杀害血管里流着卫符的鹰翼之血的人。如果女皇必须下令处死这样的人,那不幸的人将会被活着放入一个丝袋,挂在大虫渠鸟塔上,直到它腐烂为止。像你这样的人,是得不到这种待遇的。在岳良的九月宫,你这样的人将会因为一个错误的眼神、一句失言、一个念头而落到诇谍手中。你仍然渴望吗?” 罗汉果设法让膝盖抖了抖:“我只希望侍奉和忠告,节度使大人。我知道许多可能有用的事情。”他暗自盘算,这个岳良的什么宫听起来像个能为他的计划和技巧找到肥沃土壤的地方。 “在我回到宵辰之前,你要用你的家族和家族传统故事来取悦我。在这个上天遗弃之地,找到第二个能取悦于我的人真让人松一口气,就算你们俩人如我怀疑般都在撒谎。你可以退下了。” 再没有别的话,但是那个头发接近白色、穿着几乎透明的袍子的女子又出现了,快步走到大节度使跟前跪下,低着头,用一个漆盘送上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节度使大人,”罗汉果说道。那个梳辫子汉子,冲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但是他挣脱了。当罗汉果鞠下他有生以来最深的一躬时,汉子抿紧了嘴唇。他又一次暗想:我会慢慢杀死他,就这么办。然而嘴上说的却是:“节度使大人,我的身后有追赶者。他们意图夺去神霄玉府伏魔令。是妖魔邪祟,也许更糟,节度使大人,他们最多只比我晚一两天。”23sk. 聂师道用长指甲手指捏着那只薄杯子,啜了一口里面的黑色液体。少有妖魔邪祟能在宵辰存活。那些能熬过真相拷问的都落在刽子手的斧头下了。 “跟妖魔邪祟见见面也许很有趣。节度使大人,他们很危险。他们带着黑水修罗,由一个自称令公鬼的人带领。那是个年轻人,然而他与这些妖邪的关系得让人难以置信,善于撒谎和诡计。在很多地方,他声称了许多身份,但是,黑水修罗总是随着他的出现而出现,节度使大人。黑水修罗总是会出现并且杀戮。” “黑水修罗,”聂师道沉思道,“宵辰没有黑水修罗。不过,暗夜军队还有其他盟军。其他妖怪。我常常猜想,矔疏是否可以杀死黑水修罗。我会叫人防备你说的黑水修罗和妖魔邪祟,假设他们不是另一个谎言。这个土地无聊得让我疲倦。”他叹了一口气,嗅了嗅杯子散发的气味。 罗汉果任由皱着眉头的仆人把自己拉出房间,甚至几乎没去听那龇牙咧嘴的教训说,如果他胆敢再试试,当聂师道大人准许他离开时不离开,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推到街上,加上一把钱币和一个叫他第二天再来的指示。现在,令公鬼是他的了。他想:我终于能看到他死了。然后,这个世界将会为它对我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低声笑着,牵着马匹,往斜坡下的镇子走去,去找客栈。 令公鬼一行人离开耸立在河边山丘上的瑶琳桐庐,骑马走了半天,地势渐渐变成较为平坦的森林地带。定阳士兵们的盔甲仍然收在驮马背上。他们走的地方没有道路,只有零散的车轮痕迹和少数庄子或者村庄。 颖逸催逼着众人加快速度,而邓禹不停地发牢骚抱怨他们居然自愿上钩,说罗汉果绝对不会把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告诉他们,然而,同时也抱怨他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与投门岭背道而驰,仿佛他自己也在半信半疑,投门岭也并非远在数月路程距离之外除非用此刻采取的方法也愿意协助她。鸦青色鬼鸮旗帜随风飘扬。 令公鬼绝决地骑马前行,避开与颖逸交谈。他会做这件事用邓禹的说法,承担这个责任然后,他就可以再一次、彻底地摆脱鬼子母。子恒似乎受到他的感染,目光直视着前方。当天色几乎全黑,众人终于在一座森林的边缘停下来过夜时,子恒向巫咸打听隐者之乡的事情。 “黑水修罗不会进入隐者之乡,那么狸力呢?” 巫咸简短地回答:“只有黑暗生物才不愿意进入隐者之乡。当然了,还有鬼子母们,因为她们在隐者之乡里无法接触太一或者引导紫霄碧气。” 其实,黄巾力士本身是众人之中最不乐意前往苏扶隐者之乡的。而马鸣是唯一一个表现出热心、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想去的人。他的皮肤看起来像是在太阳下曝晒了一年,他的脸颊开始凹陷,可他却说自己随时能参加赛跑。在他卷起毯子入睡之前,颖逸为他进行了治疗,然后第二天上马之前又做了一次,可是看起来却似乎毫无用处。就连叶超,看着马鸣时也皱起了眉头。 第二天,太阳高挂在空中,走着走着,颖逸忽然在马鞍上挺直了腰四处张望。她身旁的邓禹也惊了一下。 令公鬼看不出来此刻环绕他们的森林有什么异样之处。低矮的矮树不算太密;他们在马尾松和山胡桃、黑橡胶树和山毛榉树、这里那里夹杂的一棵高大松树或大树杜鹃、还有偶尔冒出的白千层组成的树荫下走得还算轻松。不过,当他跟在他们俩身后往前走时,忽然觉得一阵凉意从他身上扫过,感觉像是在冬天跳入了水树林中的水池一般。它一闪而逝,留下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隐约的遥远的失落感,尽管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人走到那一点时,都吃了一惊或者轻叹一声。叶超张大了嘴,周翰轻声嘟囔:“他娘的,怎么回事?”然后摇摇头像是想不出还可以说些什么。子恒的金瞳里露出一种认识的神色。 巫咸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再呼出:“这种感觉真好,又回到隐者之乡了。”令公鬼皱着眉四处张望。他本来以为隐者之乡是特别不同的地方,可是,除了那阵凉意之外,森林跟他们一整天在走的森林没有什么两样。当然,这里有一种突然觉得轻松的感觉。然后,一棵马尾松后,走出一个黄巾力士。 第四百四十章 回家 她比巫咸矮,这意味着她比令公鬼还是要高出头和肩膀的位置不过,长着一样的宽鼻子和大眼睛,一样的阔嘴巴和大耳朵。但是她的眉毛不如巫咸的长,她的五官跟他相比显得精致些,耳朵上的茸毛靓些。她穿着一条绿色裙子和一件绣有鲜花的绿色披风,手里拿着一簇绚丽的迎春花,似乎她正在采花。她平静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走近。 巫咸从他的大马背后爬下,匆匆地作了一个揖。令公鬼和其他人也照做,只是比巫咸动作慢了些;就连颖逸也点了点头。巫咸很正式地报上众人名字,只是没有说出自己所属隐者之乡的名字。 有那么一会儿,女的黄巾力士令公鬼很肯定她的年纪不比巫咸大打量着他们,然后露出微笑。 “欢迎来到苏扶隐者之乡。”她的声音也是巫咸声音的轻量版,如同体型较小的大黄蜂发出的较为柔和的嗡嗡声,“我是巫娜之女巫娃之女,名叫巫妮。欢迎你们。自从石匠们离开瑶琳桐庐之后,这里的凡人访客真是太少了,现在忽然又来了这么多。啊,我们甚至招待了一些流民,虽然,当然,他们已经离开,那时……噢,我说得太多了。我带你们去见长老吧。” 只是她用目光在众人中寻找领头的人,最后落在颖逸身上。 “鬼子母,您带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有武器的。您是否可以留下一部分人在外面呢?请原谅我,不过,在隐者之乡这里同一时间招待这么多的武装凡人总是令人不安。” “当然可以,巫妮。”颖逸说道,“邓禹,你来安排好吗?” 邓禹向周翰下命令,结果,定阳人之中只有他和叶超跟着巫妮走向隐者之乡深处。 巫妮带着颖逸和邓禹在前方引路,叶超走在中间,好奇地东张西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令公鬼跟着大家牵马而行,巫咸走到他的旁边,不住地往前面的巫妮看。 巫咸弯下腰,轻声对令公鬼说道:“你说她是不是很漂亮,令公鬼?她的声音如吟唱般动听。” 马鸣偷笑起来,可是当巫咸疑惑地看向他时,他说:“非常漂亮,巫咸。对我来说,高了点儿,你明白的,不过,非常漂亮,我肯定。” 巫咸将信将疑地皱起眉,但是点了点头:“是的,她很美。他的表情轻松起来,回到隐者之乡真的感觉很好。倒不是说,渴望开始压倒我,你明白的。” “渴望?”子恒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巫咸。” “我们黄巾力士一族是受隐者之乡束缚的,子恒。据说,在裂世之前,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呆多久都可以,跟你们凡人一样,但是,这种情况随着裂世而改变了。黄巾力士跟其他所有种族一样四散,他们无法再找到任何一个隐者之乡。所有的地方都移动了,一切都变了。山脉、河流、甚至海洋。” “人人都知道裂世是怎么回事,”马鸣不耐烦地说道,“那跟这个这个渴望有什么关系?” “在放逐期间,我们迷失了方向,四处游荡,第一次遭遇了渴望。那是一种渴望重回隐者之乡、重回家园的欲望。很多黄巾力士因此而死。”巫咸哀伤地摇着头,“死去的比活下来的要多很多。当我们在十国会盟期间,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找回隐者之乡时,表面上看我们终于克服了渴望,然而,它改变了我们,在我们体内播下了种子。如今,如果一个黄巾力士离开隐者之乡太久,渴望将会再次降临他身上;他会开始变得虚弱,如果不能回家,他就会死去。” “你需要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吗?”令公鬼担忧地问道,“没必要为了跟我们走而害死你自己。” “渴望来临时,我会知道的。”巫咸笑道,“它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发展到强烈得足以伤害我。你知道吗,巫达在讨海族中间呆了十年,期间连隐者之乡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最后她平安返家了。” 树林之中出现了一个女性黄巾力士,停了一会儿,跟巫妮和颖逸说话。她上下打量了邓禹之后,便把他晾在了一边,邓禹不由得眨了眨眼。她的目光扫过巫咸,在叶超和思尧村三个伙伴身上闪了闪,然后转身回到林中;巫咸似乎一直尽量躲在自己的马匹身后。 况且,他一边警惕地越过马鞍看着她的背影一边说道,“比起跟你们三个凡人一起旅行来,在隐者之乡的生活很闷的。” “要是你打算再说这种话。”马鸣嘟哝。 巫咸赶紧改口:“那么,三个朋友吧。你们是我的朋友,我是这样希望的。” “我是的。”令公鬼简单地说道。子恒也点点头。 马鸣笑了:“我怎能不跟一个丢骰子丢得那么烂的家伙做朋友呢?”令公鬼和子恒看着他,他摊摊双手:“其实,好吧。我喜欢你,巫咸。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别再继续唠叨啊!有时候,跟你呆在一起就像跟令公鬼呆在一起那么糟糕。” 他沉下声音嘟囔:“至少,在隐者之乡里我们很安全。” 令公鬼皱起眉头。他知道马鸣的意思。在隐者之乡这里,我无法引导。 子恒捶了马鸣肩膀一拳,不过,当马鸣扭着那张憔悴的脸看他时,又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这时候,令公鬼注意到这里有音乐,某处,有羌笛和月琴奏出欢快的曲调,飘过林间,还有低沉的嗓音吟唱着,欢笑着。 清理田地,整平泥土。 让杂草残梗无处立足。 我们在这里耕作,我们在这里洒汗,冲天的大树将在这里拔地而起。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意识到自己一直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到的巨大影子竟然也是一棵大树,那支撑着树冠、如同山脊一般的树干至少有二十步之粗。他屏着呼吸,目光沿着树干往上看,一直到那浓密的树冠上,再到那往四面八方伸展如同一朵巨大蘑菇的枝桠上。树冠底部距离地面足有一百步,树冠顶部还远远不止。 “他娘的了,”马鸣吸着气说道,“就这么一棵树的木头可以拿来建十座,不,五十座房子了。” 23sk. 第四百四十一章 砍掉神木 “砍掉神木?”巫咸反感地质问,而且,他还不是只有一点生气而已。他的耳朵竖得笔直,一动不动,长长的眉毛低垂在脸颊上,“我们永远都不会砍掉神木的,除非它自己死去,但它们几乎是不死的。裂世后幸存的神木很少,但是,有些最大的神木是在祸斗时代期间种下的。” “对不起,”马鸣说道,“我只是想描述它们有多么大而已。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树木的。”巫咸点点头,怒火似乎平息了。 现在,前面出现了很多黄巾力士,在树木之间走动。虽然所有黄巾力士都往新来者张望,有些甚至友好地点点头或者略略深施一礼,但没有人停下或者说话,多数看起来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他们走动的姿势有点特别,是一种混合着仔细地思虑和几乎孩子般无忧无虑地喜悦的姿势。他们明白自己是谁,明白自己身处何方,他们喜欢这种状态,他们似乎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发自内心的平和。令公鬼发现,自己在羡慕他们。 有几个男性黄巾力士个子比巫咸高大,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年长者;他们的嘴唇和下巴上全都留着跟飘扬的眉毛一样长的胡子。而较为年轻的黄巾力士则跟巫咸一样刮得干干净净。不少男性都穿着长袖外衣,拿着铲子和锄头或者锯子和沥青桶;其他人则穿着朴素的曳撒,纽扣一直扣到领口,衣摆在膝盖上方像裙子一般展开。 女性似乎喜欢刺绣的鲜花,而且,不少女性的头发里也戴着花朵。年轻女性只有披风上才有刺绣;年长女性则连裙子也有,有些灰发女性的裙子上从领口一直到裙摆都绣着鲜花和藤蔓。有那么十来个黄巾力士,其中以女性为主,确实对巫咸特别留意;他走路的时候,两眼直视前方,走得越深入,耳朵抽动得越严重。 这里的树木之间,四散着覆盖青草、野花的土墩,当一个黄巾力士显然从其中一个土墩的里面走了出来时,把令公鬼给唬了一跳。然后,他看到这些土墩上是有窗户的,其中一扇窗后,很清楚能看到一位黄巾力士妇女在搓酸浆粑粑面团,他这才明白,这些是黄巾力士的房屋。窗框是石头砌成的,不过,它们不但看起来形态自然,简直就像是风和水经历数代雕刻而成。 拥有伟岸躯干的神木爬在地面上的树根粗壮得可与马匹身体相比,它们相互之间需要相当大的空间间隔。不过,有好几棵神木就长在镇子里。泥土坡道就铺在树根之上。事实上,除了道路之外,一看之下唯一能把镇子跟森林区分开来的就只有镇子中间那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正中有一个只可能是神木留下的树桩,直径将近一百步,表面打磨得跟任何地板一样光滑,而且,在好几个地方建有登上它的台阶。令公鬼正在想象它曾经有多么高大时,巫妮说话了,声音足够让他们一行人都听清楚。 “我们的另外一些客人过来了。”三个凡人女子绕过巨树桩的边缘走来。最年轻的一个女子手里捧着一个木碗。 “厌火族,”邓禹说道,“是难近母的武器。幸好我把明承和其他人一起留下了。”然而,他依然从颖逸和巫妮身边移开一步,反手到肩后松开插在背后剑鞘里的宝剑。 令公鬼怀着不安与好奇打量那些厌火族。他们正是太多人尝试告诉他说他属于的那个种族。其中两个女子是成年女人,另一个只能算刚刚脱离女孩年纪,不过,全部三个人以女性来说都算是个子高的。她们头发的颜色从略带红色的棕色到将近土黄都有,剪得很短,但是在脑后留了一撮窄窄的长及肩膀的发尾。 她们穿着松身裤子,裤脚束在软靴里,她们的衣服都是暗色系,颜色有棕色、鸦青色或者绿色;他猜,这些衣服在岩石或者树木之间的隐匿效果几乎跟退魔师的披风一样好。她们肩头露出背后的背着的短弓,腰间挂着箭壶和一把长刀,每一个人手里都带有一面皮革小圆盾和一捆杆梭镖头长的梭镖。就连最年轻的思尧女子的举动也流露出一种知道如何使用身上武器的气势。 这些女子忽然注意到其他凡人的存在;她们吃惊的表情似乎既因为看到令公鬼他们一行人,也因为没想到自己会被吓一跳,不过,她们的反应快如雷电。 最年轻的女子喊了一声:“定阳人!”然后转身小心地放下手里的碗。另外两个迅速摘下围在肩上的棕色头巾,用来包住头部,然后用黑纱蒙住脸部,只留下两只眼睛。年轻女子直起腰之后也跟她们一样做。她们弯腰曲腿,以谨慎的步伐前进,并且从那捆梭镖中取出一支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举着盾牌和其余梭镖挡在身前。 邓禹拔出了宝剑:“请站到旁边去,鬼子母。巫妮,请站到旁边去。”叶超抽出破甲锥,另一只手在棍和剑之间犹疑;再看了一眼厌火族手中的梭镖之后,他选择了剑。23sk. “你们不要这样,”女的黄巾力士抗议,她绞着双手,看看邓禹,看看厌火族,又看看邓禹,“你们不要这样。”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的天元应龙宝剑也已经出鞘在手。子恒的斧子还没完全抽离腰间的挂环,正在摇着头犹豫。 “你们两个疯了吗?”马鸣质问。他的弓仍然斜背在身后,“我可不管她们是不是厌火族,她们可是女人。” “住手!”颖逸喝道,“立刻住手!” 厌火族的脚步一点没有停下,鬼子母沮丧地紧握双拳。 马鸣向后退去,一脚踩在马镫上。“我要走了,他宣布,你们听到没有?我可不要留在这里等她们把那些东西扎在我身上,我也不要朝女人射箭!” “约定!”巫咸嘶喊,“想想约定!”可这句话跟颖逸和巫妮不停的请求一样无效。 令公鬼注意到,鬼子母们和女的黄巾力士都站在远离厌火族前进方向的地方。 第四百四十二章 只有你了 他心想,也许马鸣说得对吧。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动手伤害女人,就算她要取自己性命。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即使他真的设法爬到什伐赤的背上,那些厌火族此刻也已经来到不到三十步之外了。他怀疑,那些梭镖是可以飞这么远的。当那些女人保持弯腰曲腿姿势、手端梭镖靠近时,他不再担心自己是否要动手打她们了,转而担心如何阻止她们伤害自己。 他焦虑地寻找太虚,它来了。在那漂浮在太虚之外的遥远意识中,他知道,就只有太虚而已。乾曜的光芒不在。空灵的感觉比起他的记忆中更加空寂,更加巨大,如同一种足以吞噬他的饥渴。一种想要更多的饥渴;本来应该有更多的。 突然,一个黄巾力士走到了双方之间,窄长的胡须颤动着。 “这是什么意思?放下你们的武器。”他显得十分愤怒,“你们——”他怒目瞪着邓禹,叶超,令公鬼和子恒,尽管马鸣双手空空,他的怒视也把他包括在内,“还算是情有可原,可是,你们——”他转过身面对已经停下脚步的厌火女人,“你们把约定给忘清光了吗?” 她们摘下头巾,取下面纱,动作快得似乎是想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戴过它们。女孩的脸通红,另外两个女人显得局促不安。其中一个头发偏红的女人说道:“请原谅我们,巫树大哥。我们记得约定的,我们本来不会露出武器,可是,我们身处砍树人的土地,这里,人人都是我们的敌人,而且,我们见到他们带有武器。”令公鬼看到,她的眼睛是鸦青色的,跟自己一样。 “你们身处隐者之乡,花安,”黄巾力士柔声说道,“在隐者之乡,所有人都是安全的,小妹妹。这里没有战斗,没有互相攻击的双手。”她惭愧地点点头,黄巾力士又看着邓禹一行人。 邓禹还剑入鞘,令公鬼也是,虽然动作比神色几乎跟厌火族一样尴尬的叶超慢了点。子恒的斧子从头到尾就没有完全离开过挂环。令公鬼的手离开剑柄时,也释放了太虚,打了个冷战。太虚离开了,可是,留下了一种全身都那么空荡荡,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充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消逝得非常缓慢。 黄巾力士转向颖逸作了一个揖:“鬼子母,我是巫九之子巫琴之子巫银。我是来带你去见长老的。他们希望知道为何一位鬼子母会带着武装武士和我们的一位年轻成员来到我们中间。”巫咸缩着肩膀,仿佛想消失。 颖逸遗憾地看了看厌火族,那样子似乎是想跟她们谈谈,然后,示意巫银带路。巫银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看巫咸一眼,就带着她走了。 有那么一会儿,令公鬼和其他人面对那三个思尧女人不安地站着。至少,令公鬼知道自己不安。邓禹看上去稳如磐石,脸上木无表情。厌火族虽说是摘下了面纱,可是,手里仍然端着梭镖,而且,她们打量着四个汉子的目光像是要刺穿他们的身体一般。特别是令公鬼,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怒火越来越盛。他听到最年轻的那个女子嘟囔:“他配剑!”语气中混杂着惊惧和蔑视。然后,她们三个离开了,只停了一下去端起那个木碗,边走边回头看令公鬼和其他人,直到消失在林中。 “难近母的神枪,”邓禹喃喃念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她们戴上面纱之后还能停下来。只是寥寥几句话,断不能阻止她们的。”他看着令公鬼他们三个思尧村伙伴,“你们真该去看看红部的冲锋,或者篪武士的。他们跟雪崩一样势不可挡。” “只要他们记起约定,他们就不会破坏它,”巫妮微笑道,“她们是来求歌木的。”她的语气里含着一丝骄傲,“我们苏扶隐者之乡有两位树歌手。如今有这种力量的黄巾力士很少了。我听说,尚台隐者之乡有一位非常有天分的年轻树歌手,可是,我们有两个呢。” 巫咸脸红了,不过,她似乎没留意到又说:“请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休息,等待长老们的接见。” 他们跟着她走时,子恒喃喃说道:“歌木,她们是为此而来吗。” “我看,那些厌火族在找破晓之人。”马鸣干巴巴地补充道,“他们在找你,令公鬼。” “找我!这太离谱了。你怎么会认为……”这时,巫妮带着他们走下一道楼梯,令公鬼住了口。他们走进一座覆盖着野花的屋子,这个地方显然是为了接待凡人的客人而准备的。房间的墙壁是石砌的,宽有二十步,彩色的天花板距离地面足有两丈,不过,为了给凡人提供一个舒适的地方,黄巾力士们已经是尽了力了。家具仍然显得有点大过头,椅子高得使坐在上面的人两脚离地,桌子比令公鬼的腰还高。而那个石砌地窝炉,至少叶超是可以笔直地走进去的,它更像是水流冲刷而成,而非手工制造。巫妮疑惑地看着巫咸,但是他对她的关注并不回应,把一张椅子拉到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坐下了。 女的黄巾力士一走,令公鬼就把马鸣和子恒拉到一旁。 “你们说他们在找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想?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找我?她们走的时候,都那样瞪着我。” “她们看着你,”马鸣咧嘴笑道,“就像在看一个整个月没有梳洗过的家伙,而且还用地上的泥浆把自己泡了个透。”他收起笑容,“不过,她们还真的很有可能是在找你。我们遇到过另一个厌火族。” 他们俩开始讲述在赞陀屈多尊者匕首那次遭遇的经过,令公鬼越听越惊讶。多数是马鸣在说,子恒则时不时在他过度夸张的地方加以纠正。马鸣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厌火族有多么危险、那次遭遇又如何险些变成战斗。 “于是,既然你是我们认识的唯一一个厌火族,”他结束道,“好吧,那就可能是你了。邓禹说,厌火族从来没有离开过废墟生活,所以,只有你了。” 天籁小说网 第四百四十三章 我不是厌火族 “我可不觉得这有趣,马鸣,”令公鬼怒道,“我不是厌火族。” 丹景玉座说你是。邓禹觉得你是。父亲令老典说过他当时病了,在发烧。他们,鬼子母和令老典,已经动摇了令公鬼对自己身世信念的根基,尽管当时老典病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们砍断了他的支柱,任他被狂风吹倒,然后又为他提供可以攀附的新支柱。 假的应化天尊。思尧。令公鬼无法把那些当作自己的根基。他想:他不会的。也许我不属于任何种族。但是,锡城是我唯一的家。 “我没有什么意思,”马鸣辩解道,“只是他娘的,邓禹说你是。明承说你是。尸弃的外貌简直就是你的侄子,还有,如果花安穿上裙子说她是你的阿姨,你自己都会相信。噢,好吧。不要这样看着我,子恒。如果他要说他不是,那就不是咯。反正,这能有什么区别?” 子恒摇摇头。 几个女的黄巾力士送来了擦脸擦手用的水和抹布,酱肉、水果和紫米酒,还有尺寸有点大拿在手里不太合适的抛光锡杯。然后又来了些黄巾力士的妇女,她们的裙子全都绣着花。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加起来有十几个了,来问凡人客人是否觉得舒适,有没有别的需要。每一个妇女在离开前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巫咸身上。 巫咸必恭必敬地回答她们的问题,但是用词简洁得令公鬼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他站在那里,把一本黄巾力士尺寸的黄皮书紧紧地抱在胸前像是当作盾牌。她们离开之后,他缩在自己的椅子里,把书本挡在脸前。这个房间里的书本是其中一件不是按照凡人尺寸准备的物品之一。 “闻一闻这里的空气,令公鬼大人,”叶超说道,微笑着深吸一口气。他的脚悬在桌旁的一张椅子边上,像个男孩般前后摆动着,“我从来都不会觉得某个地方闻起来差劲,然而这种感觉,令公鬼大人,我觉得这里绝对没有发生过杀戮。甚至没有伤害,除了意外。” “隐者之乡应该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安全的地方,”令公鬼说道。他在看巫咸,“反正,传说中是这么说的。”他吞下最后一口酱肉,走到黄巾力士身旁,马鸣也拿着一个只锡杯跟过来。 “怎么了,巫咸?”令公鬼问道,“到这之后,你一直紧张得像一只身处狗屋里的猫一般。” “没什么,”巫咸说道,眼角不安地扫了屋门一眼。 “你害怕——他们发现你是没有经过长老批准就离开尚台隐者之乡吗?” 巫咸紧张地东张西望,耳朵穗子振动着。 “不要说这个,”他嘘声说道,“不要在人人都能听到的地方说这个。如果他们发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瘫软下去,看看令公鬼又看看马鸣,“我不知道凡人怎么样,但是黄巾力士如果一个女孩看到一个她喜欢的男孩,她会去找自己的娘。或者,有时候是她娘看到某个觉得合适的对象。不论如何,她们两人达成一致之后,女孩的娘就会去见男孩的娘,而男孩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他的婚事已经安排完毕了。”m.23sk. “难道男孩自己没有任何话事权吗?”马鸣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有。女黄巾力士们总是说,如果放任我们,我们这辈子就会跟树木成亲了。”巫咸愁眉苦脸地扭了扭身体,“我们有半数的婚姻是隐者之乡之间的联姻;一组组的年轻黄巾力士从一个隐者之乡旅行到另一个隐者之乡去相亲。如果他们发现我没经允许就跑出来了,长老们很有可能决定,我需要个老婆来收拢我的心。在我发现之前,他们会已经给尚台隐者之乡我的娘送去消息,而她将会到这里来,连商量都不用就给我娶妻了。她总是说,我太急躁,需要个老婆。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她已经在给我找了。不论她给我选了什么老婆——呃,任何老婆都不会再放我出来的了,除非等到我头发花白。老婆们总是说,男的只有安了家足够长时间,学会控制脾气之后才能离开隐者之乡。” 马鸣哈哈大笑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过,巫咸慌张的手势使他压低了声音说话:“在我们那里,男子是主动方,而且,没有当老婆的能阻止汉子做他想做的事情。” 令公鬼皱起眉头,想起半夏如何在他们两人都还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到处跑。就是在那时,七婶子开始注意他,比起其他男孩子,更加关心他。 后来,在节日里,有些女孩会跟他跳舞,有些不会,而跟他跳舞的女孩总是半夏的朋友,不跟他跳舞的女孩总是半夏讨厌的女孩。他还隐约记得,七婶子曾经把老典拉到一旁还一边喃喃自语说老典没有个老婆子,不然可以跟她谈谈!从那以后,老典和其他所有人的行为都似乎把他和半夏看成了未婚夫妻,即使他们还没有在女事会前下跪订约。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件事;他和半夏之间的事情总是那么顺其自然,就这样发生了。 “我觉得,我们也是这样的,”他嘟囔,马鸣笑起来时,他补充道,“你记得你的父亲做过任何你的娘真心反对的事情吗?”马鸣咧嘴想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闭上了嘴。 巫银走下楼梯走进来:“请你们都跟我来好吗?长老们要见你们。”他没有看巫咸,不过,巫咸还是几乎把手里的书掉地上了。 “如果长老们想留下你,”令公鬼说道,“我们会说,我们需要你跟我们一起走。” “我打赌,这跟你完全无关,”马鸣说道,“我打赌,他们只是想说,同意我们使用红尘之道。”他抖了抖,声音更低了,“我们真的必须走红尘之道,是不是。”这不是提问。 “留下来娶妻,或者,走红尘之道。”巫咸懊恼地沉着脸,“跟冒险生活做朋友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巫银带着众人穿过黄巾力士镇子时,令公鬼看着巫咸越来越紧张。 第四百四十四章 他是空的 他的耳朵跟他的背脊一样僵硬;每次有其他黄巾力士看向他,特别是妇女和女孩时,他的眼睛都睁得更大,而且,看样子确实有不少女性注意他。他的样子像是在走向刑场。 长胡子巫银向一道朝下的宽阔台阶做一个请的手势。台阶通往一个长满青草、比起他们眼下见过的其他任何土墩都大许多的土墩;它几乎是靠着一棵神木而建,为了实用的理由,建得向座小丘。 “巫咸,不如你在外面等我们吧?”令公鬼建议。 “长老们,在等你们。”巫银开口道。 “他们可能只是想见我们其他凡人而已。”令公鬼接上。 “他们没什么理由要见他。”马鸣补充。 巫咸猛点头:“是的。” 令公鬼一看周围,心想:好家伙,我想有不少黄巾力士妇女在看他,从白发的奶奶到跟巫妮一般大的年轻女孩都有,她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眼睛却都盯在他身上。 他的耳朵抽搐着,看了看台阶底下那扇宽阔的大门,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在外面坐坐好了,我可以看书。就这样。我看书。”他在曳撒口袋里乱翻,掏出一本书来。那书在他的手里显得很小。他在台阶旁的一个小土堆上坐下来,眼睛盯着书本,“我会坐在这里看书,直到你们出来。”他的耳朵在抖动着,似乎能感觉到女黄巾力士们的目光。 巫银摇摇头,耸耸肩,又朝台阶做请的手势:“请你们下去吧。长老们在等你们。” 土墩里的房间巨大而无窗,是按照黄巾力士的尺寸建造的,粗壮的横梁架起的天花板高达四丈有多;光从大小来看,足以当一座宫殿了。正对着大门有一个高台,七个黄巾力士坐在上面,相形之下,房间显得稍微缩水,不过,令公鬼依然觉得自己宛如身处巨大山洞。暗色地面由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石头砌成,很平整,鸦青色墙壁如同一面粗糙的悬崖壁。屋顶的横梁,虽然经过粗略的削砍,但似乎是由巨大树根做成的。 除了颖逸坐着的那张面对高台的高背椅子之外,屋里唯一的家具就是长老们所坐的刻有藤蔓的沉重椅子。正中间的女黄巾力士所坐的椅子比起其他黄巾力士的稍微高些,她的左边坐着三个长胡子男黄巾力士,穿着宽摆长身宽袍;她的右边坐着三个女黄巾力士,穿着跟她相似的裙子,从领口到裙摆绣满鲜花藤蔓。所有黄巾力士都拥有一副苍老面容和一头纯色白发,甚至连耳朵上的穗状茸毛也是白色,都拥有一种如大山一般的威严。 叶超毫不掩饰地对着他们张口结舌,令公鬼觉得自己似乎也是目瞪口呆。即使颖逸也没有长老们巨大的眼中流露的如此睿智的光芒,银蟾女王也没有如此权威的气势,纯熙夫人也没有如此平静的安祥。当大家都还扎根一般呆站着时,邓禹第一个施礼了,姿势跟令公鬼认识他以来见过的一样正式。 “我是巫娜,”众人终于在颖逸旁边坐下之后,坐在最高椅子里的女性黄巾力士说道,“是苏扶隐者之乡长老之中的大长老。颖逸已经告诉我们,你们需要使用这里的红尘之道门。从妖魔邪祟手中夺回神霄玉府伏魔令确实是非常重要,然而,一百多年以来,我们,不论是这里,还是任何其他隐者之乡的长老,都没有容许过任何人走进红尘之道。” “我要找到弯月夔牛角,”邓禹愤怒地说道,“我必须。如果您不容许我们使用红尘之道门……”颖逸看了他一眼,他住了口,却仍然黑着脸。 巫娜露出微笑:“不要这么着急,定阳人。你们凡人从来都不花时间思考。只有在冷静时做出的决定才是可以肯定的决定。” 她收起微笑,变得很严肃,但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红尘之道的危险不是用你手中的剑能够抵御的,它不是进攻的厌火族,也不是黑水修罗。我必须告诉你们,使用红尘之道不但要冒死亡或者发疯的危险,而且很可能会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 “我们见过迦婆离了。”令公鬼说道,马鸣和子恒也附和。可他们无法装出热切希望再做一次的表情。 “如果有需要,我会追弯月夔牛角追到丽麂水去。”邓禹坚决地说道。叶超只是点头,似乎表示自己同意邓禹的话。 “把巫哑带来,”巫娜下令,留在门边的巫银作了一个揖离开了,“光有道听途说是不够的,”她对颖逸说道,“你们必须亲眼去看看,用你们的心去了解。” 众人陷入不安的沉默中,直到巫银回来,他的身后跟了两个黄巾力士女子,带着一个黑胡子的中年黄巾力士,使众人更加烦乱。那个黄巾力士脚步蹒跚,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自己的双脚。他面容松垮,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既非凝视,也非张望,甚至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其中一个女子温柔地擦去他嘴角淌下的口水。她们拉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他的脚向前伸出,犹豫,然后,噗地一声落回原处。他似乎对站立或者走动毫无意见,或者,至少是不在乎。 “巫哑是我们之中,最后一批走过红尘之道的黄巾力士之一,”巫娜柔声说道,“他出来之后就是你们眼前这个样子了。你愿意碰碰他吗,颖逸?” 颖逸久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向巫哑。她伸出双手按在他的胸前,巫哑对她的触碰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闪闪眼睛都没有。颖逸尖锐地嘶了一声,猛地收回双手,抬头看看他,然后猛地转过身面对长老:“他是空的。这副身躯活着,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每个长老脸上都露出难以承受的哀伤。 “什么都没有,”巫娜右边的一个长老轻声说道。她的目光里似乎承担着巫哑再也无法感到的所有痛苦,“没有意识。没有三魂七魄。巫哑的一切都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消失。” “他曾是一个很好的树歌手。”一个男黄巾力士叹道。 第四百四十五章 去红尘之道门吧 巫娜挥挥手,那两位黄巾力士女子扳过巫哑的身体,带他离开;她们不得不先搬动他一下,他才开始迈步。 “我们知道这些危险,”颖逸说道,“但是,不论要冒什么危险,我们都必须跟着神霄玉府伏魔令走。” 大长老点点头:“神霄玉府伏魔令。我不知道,它落在妖魔邪祟的手里算是最差的消息,还是,它的重现于世才是。”她低头看看其他长老;每一个长老都依次点了点头,其中一个男长老犹豫地捋了捋胡子才答应:“很好。颖逸跟我说,时间紧迫。我亲自带你们去红尘之道门吧。” 令公鬼的心中正感觉半是松了口气,半是恐惧时,她又说道:“你们带着一个年轻的黄巾力士。巫咸,巫即之孙巫盼之子,来自尚台隐者之乡。他离家很远。”???.23sk. “我们需要他,”令公鬼立刻说道。长老和颖逸投来的惊讶目光使他稍微顿了一下,但他固执地继续道:“我们需要他跟我们一起走。而且,他自己也希望这样。” “巫咸是我们的朋友,”子恒说道,同一时间马鸣也说:“他不会妨碍我们,而且,他能照顾自己。”当长老们的目光转到他们身上时,两人都显得不安,但都没有退缩。 “有什么理由不能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吗?”邓禹问道,“正如马鸣所说,他可以照顾自己。我不知道我们需要他,不过,如果他希望跟来,为什么?” “我们确实需要他,”颖逸流利地接口道,“已经很少人能了解红尘之道了,而巫咸研究过它们。他可以解读引路残碑。” 巫娜逐个看了看他们,最后,目光停在令公鬼的身上仔细打量。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所有长老都给人这种感觉,但是,她的感觉最强烈。 “颖逸说,你们是一起患难与共的伙伴,”她终于说道,“我可以从你们的身上感觉到这种力量。我能有这种感觉,意味着你们一定确实是非常强大的团队,你们同舟共济,因为,如今就算我们能拥有这种天赋,也已经非常微弱了。你们是否已经把巫咸,巫即之孙巫盼之子,拉入围绕在你们身边的宿命之网中?” “我……我只想找到弯月夔牛角,”然后令公鬼没有说完。巫娜没有提起过马鸣的匕首。他不知道颖逸是否有告诉过长老,还是说为了某些理由没有说出来。“他是我的朋友。大长老。” “是你的朋友吗,”巫娜说道,“在我们看来,他还很年轻。你也很年轻,不过,你是个可靠的,忠实于朋友的人。你会照顾他,当编织完成之后,你会确保,他可以平安回到尚台隐者之乡。” “我会的。”他回答。这感觉就像一个承诺,一个誓言。 “那么,我们去红尘之道门吧。” 屋外,巫咸看到巫娜和颖逸带着众人出现,连忙起身。邓禹叫叶超跑去把周翰和其他士兵叫来。巫咸警惕地看着大长老,然后,走到队伍后面令公鬼的身旁。刚才那些看他的黄巾力士女性已经都走了。 “长老们说过我的事情吗?她有没有……”他瞥了巫娜宽阔的后背一眼,她正在吩咐巫银去把他们的马匹牵来。巫银施礼离开后,她跟颖逸又继续向前走,低着头,轻声说话。 “她要令公鬼照顾你,”众人开始跟着走时,马鸣严肃地回答,“而且,保证让你平安返家,就像把你当成了婴儿。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成亲。” “她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令公鬼瞪了马鸣一眼,马鸣低声呵呵笑了。这样的笑声从这样的憔悴脸上发出,显得那么怪异。他看到巫咸用手指搓着一朵不知名的花。“你刚才去摘花了吗?”令公鬼问道。 “是巫妮给我的。”巫咸看着鲜黄的花瓣,“她真的非常漂亮,马鸣看不出来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还是不想跟我们走了?” 巫咸吓了一跳:“什么?噢,不。我的意思是,我要跟你们走。我想去。她只是给了我一朵花而已。只是一朵花。” 不过,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把花压在了书的封皮里。当他把书放回口袋里时,他自言自语,声音低得令公鬼只能勉强听到:“她还说,我长得很英俊呢。” 马鸣笑得弯了腰,气都喘不过来了,抱着肚子走得跌跌撞撞。巫咸脸红了:“怎么了,是她说的。又不是我说。” 子恒潇洒地用指节敲着马鸣的脑壳:“没有人说过马鸣英俊。他只是妒忌而已。” “这不是真的,”马鸣突然直起腰说道,“阿叶说我英俊。她跟我说过不止一次呢。” “这个,阿叶漂亮吗?”巫咸问。 “她长了一张半兽半人脸,看起来六十岁了。”子恒温和地回答。马鸣想争辩却呛到了。 令公鬼忍不住咧嘴笑了,因为其实阿叶几乎可以跟半夏比美。在这一刻,这样互相开着玩笑,感觉几乎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家里一样,天下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开怀大笑,互相取乐更重要的事了。 当一行人穿过镇子时,黄巾力士们纷纷向大长老致敬,施礼或者行屈膝礼,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凡人访客。可是,巫娜紧绷的表情让所有黄巾力士都不敢停下来说话。唯一一个显示他们正在离开镇子的标志是,土墩渐渐减少了;四周仍然有黄巾力士,他们要么在查看树木,要么如果遇到死去的树枝或者需要阳光的树木时,就用沥青、锯子或者斧头帮助它们。 黄巾力士们的动作都很温柔,像是母亲在给孩子们梳理头发。 巫银牵着众人的马匹走过来,叶超则带着周翰和其他士兵骑着马、牵着驮马加入,然后,巫娜指着前方说道:”就在那里。“ 轻松的时刻结束了。 有一会儿令公鬼觉得有点吃惊。红尘之道门必定是在隐者之乡之外的最初的红尘之道是用紫霄碧气之力建成的;它们不可能建在隐者之乡里面。可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已经跨出隐者之乡边界的征兆。然后,他意识到区别了;进入隐者之乡之后的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消失了。这为他带来另一种冷意。 乾曜又出现了。 等待着。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迦婆离 巫娜带着他们走过一棵高大的马尾松,前方一个小小的空地里,站着厚石板一般的红尘之道门,它的正面刻着精致紧密的藤蔓和数百种不同草木的叶片。围绕着空地的边缘,黄巾力士建了一圈低矮的石墙,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一般,还有一圈树根。看到它,使令公鬼很不自在。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树根其实是荆棘和石南、辣叶和痒马尾松。都是些人人避之则吉的草木。 大长老在矮墙外不远处停下:”矮墙是为了警告靠近这里的人离开。倒不是说,我们很多黄巾力士会到这里来。我自己就不会跨过它。不过,你们可以。“ 巫银也跟她一样停下了脚步;他不停地在曳撒前襟上擦着手,不肯望向红尘之道门。 “谢谢您,”颖逸对她说道,“情况很紧急,否则我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鬼子母跨过矮墙,走近红尘之道门。令公鬼绷紧了神经。巫咸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周翰和其他武士在马鞍上纷纷松开剑鞘里的宝剑。在红尘之道之中,没有用宝剑可以对付的东西,但这个动作总的来说可以说服他们,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只有邓禹和鬼子母们表面平静;就连巫娜也双手捏紧了裙子。 颖逸摘下神树扶桑的叶子,令公鬼紧张地向前倾身。他感到一种召集太虚,让自己随时可以向乾曜伸出手去的焦虑。 红尘之道门上的雕刻草木在一阵感不到的微风之下拂动起来,叶子轻轻摇摆着,门的中间裂开一道缝隙,两边门板开始打开。 令公鬼紧盯着那一道缝隙。里面没有黯淡的牙白色镜面,只有比漆黑更黑的黑暗。 “关上它!”他喊道,“是黑青!关上它!”颖逸吃惊地看了一眼,立刻把三瓣叶塞回已经摇动起来的各种叶片之中;颖逸缩回手,把它留下,向着矮墙倒退回去。神树扶桑的叶子刚刚回到原位,红尘之道门就开始关闭。门缝消失了,藤蔓和树叶融合在一起,挡住了迦婆离的漆黑,红尘之道门又变成了石头,一块伪装得不能更似生命的石头。 巫娜悠悠地呼了一口气:“迦婆离。如此接近。” “它像是在等着我们一样。”令公鬼说道。 巫银发出窒息一般的呻吟。 “我说过了,”颖逸说道,“黑青是红尘之道的妖怪。它不能离开红尘之道。” 她语气平静,但她还是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令公鬼张开口,但放弃了。 “而且,”她继续道,“我在想,它怎么会在这里。先是在瑶琳桐庐,然后是这里。为什么。”她斜了令公鬼一眼,把他吓了一跳。这一眼是那么快,他觉得其他人都不会注意到,可是,在他看来,这一眼像是说,因为他黑青才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巫娜缓缓说道,“迦婆离竟然等待着红尘之道门的开启。它总是在红尘之道里游荡。然而,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许黑青感到饥饿,希望能逮到某个不小心跨进红尘之道门的人吧。颖逸,你当然不能使用这道门了。不论你的情况多么紧急,可如今红尘之道已经落入黑暗手中,我无法说我很遗憾。” 令公鬼皱眉看着红尘之道门:“它是在跟踪我吗?这事有如此多的疑问。罗汉果是否用了某种方法指挥黑青?” 颖逸说:“不,这是不可能的。” 令公鬼想:这事有蹊跷,还有,为什么罗汉果要求他跟去,却又竭力阻止他?他只知道,他相信那个口信是真的。他必须去投门岭。就算他们明天在某丛矮树下找到了神霄玉府伏魔令和马鸣的匕首,他也得去。 颖逸目光涣散地站着,迷失在思考中。马鸣坐在矮墙上,双手抱头,子恒担忧地看着他。巫咸似乎为不需要走红尘之道而松了口气,却又为此惭愧。 “看来我们在这里的事完了,”邓禹宣布,“颖逸,我违背了自己最佳的判断力而跟您来到这里,可是,我不能再跟了。我要回到瑶琳桐庐。琴高能告诉我,妖魔邪祟到哪里去了,我会设法让他开口的。” “我就可以告诉你,罗汉果去了投门岭,”令公鬼疲倦地说道,“他去了哪里,弯月夔牛角就在哪里,匕首也是。” “我猜……”子恒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猜,我们可以试试另一个红尘之道门。” “再找一个隐者之乡?”巫咸刮刮下巴,像是为了弥补自己为这里的失败而松了口气的行为一般,飞快地说道,“堪途隐者之乡就在玄珠勒河边上,还有,潭京隐者之乡就在它东边的天下之脊中。不过,原寿昆仑墟遗址里的红尘之道门比较近些,还有,嘉荣昆仑墟里的红尘之道门是最靠近的。” “不论我们尝试哪一道门,”颖逸心不在焉地说道,“恐怕我们都会发现迦婆离等在门后。”巫娜疑惑地看着她,但是鬼子母再没对大家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摇着头像是在跟自己理论。 “我们需要的,”叶超怯怯地提出,“是一个门石。”他看看巫娜,再看看颖逸,她们都没有阻止他,于是他继续说话,渐渐自信起来:“紫柳曾经说过,过去的鬼子母曾经研究过那些世界,因此学会如何制造红尘之道。在那些世界里,我们——呃,两天时间不到就可以走一百里路程。如果我们可以使用门石进入那个天下,或者某个类似的地方,啊,那么最多只需要一两周就能到达葬月之海大洋了,然后我们再回来,就能到投门岭。也许它比不上红尘之道快捷,可是,比起向西骑马而行快得多。您怎么说,邓禹大人?令公鬼大人?” 回答的是颖逸:“你的建议可行,寻访使,然而,找到门石的希望就跟再次打开这道红尘之道门后看见迦婆离离开了的希望一样渺茫。我所知道的门石,最近的一个在秽昌鬼城。不过,我们可以回到赞陀屈多尊者匕首去,如果你、或者令公鬼、或者巫咸认为可以再次找回那里那个门石的位置。” 令公鬼看看马鸣。他听到众人讨论门石后,怀着希望抬起了头。颖逸说过,他还有几十天。如果他们就这样往西骑马,马鸣永远无法活着见到投门岭。 23sk. 第四百四十七章 符号 “我能找到它,”令公鬼不情愿地回答。他觉得羞愧。马鸣快要死了;妖魔邪祟得到了神霄玉府伏魔令;如果自己不能跟着罗汉果,他就会袭击思尧村;而自己,却在害怕使用紫霄碧气。去的时候用一次,回来的时候再用一次。多用两次不会让自己发疯的。然而,真正使他害怕的,是当他想到要再次使用紫霄碧气、让力量充满全身、享受活着的感觉时,突然在心中冒起的兴奋感。 “我不明白你们说什么,”巫娜缓缓说道,“自从祸斗时代以来,再也没有人使用过门石。我以为,已经再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了。” “辛夷盟知道许多事情,”颖逸淡淡说道,“我知道如何使用门石。” 大长老点点头:“确实,巫鬼道有许多我们梦想不到的奇迹。但是,如果你可以使用门石,那么,你们不需要回赞陀屈多尊者匕首去。在我们所站之处不远,就有一个门石。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风月宝鉴提供所需的一切。” 颖逸脸上的心不在焉完全消失了:“带我们去吧,”她精神奕奕地说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虽然巫银似乎迫不及待要把红尘之道门留在身后,但巫娜还是保持着威严的步伐带众人离开红尘之道门。至少马鸣看着前方的表情里是带着热切的,叶超则怀着信心,而巫咸似乎更担心巫娜会在让他离开这个问题上改变主意。令公鬼牵着红的缰绳,拖着脚步往前走。他觉得,颖逸并不打算亲自使用门石。 鸦青色的门石柱直立在一棵高度将近一百尺、粗约四步的山毛榉旁边;要是没有见过神木,令公鬼会觉得它是一棵大树。这里没有警告用的矮墙,只有几朵野花从覆盖着森林地面的落叶之间挤出头来。门石饱经风霜,但上面刻的符号仍然可以看清。 骑在马背上的定阳武士们散开,围着门石和站在地上的人们形成一个宽松的圆形。 “许多年前我们发现了它,”巫娜说道,“把它扶直,但是并没有移动它。它似乎拒绝被移动。”她直接走到它跟前,伸出大手按在门石上,“我总是把它看作是失落的一切、遗忘的一切的标志。在祸斗时代,人们可以研究它,而且,从某种程度上,理解它。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只是根石柱。” “我希望不止如此,”颖逸的语气更轻快了,“大长老,我感谢您的帮助。请原谅我们没能执行与您告别的礼仪,因为太古神镜不会等待任何女人。至少,我们不会再干扰您的隐者之乡的平静。” “我们虽然把瑶琳桐庐的石匠们召了回来,”巫娜说道,“但我们仍然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假的应化天尊。寻宝英雄会。我们倾听,但仅此而已。可我认为,却不会这么简单,不会任由我们继续太平。再见了,颖逸。再见了,各位,愿昊天上帝之手庇护你们。巫银。”m.23sk. 最后,她只是再瞥了巫咸一眼,而且朝令公鬼投去最后一个劝诫的眼神,就回到树林之中了。 武士们挪动身体,马鞍发出一阵吱吱声。邓禹环视他们围成的圆圈:“必须这样做吗,颖逸?就算能成功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妖魔邪祟是不是真的把弯月夔牛角带到了投门岭。我还是相信,我可以迫使琴高……” “如果我们不能肯定,”颖逸柔声打断了他,“那么投门岭就是最应该去调查的地方。我听你说过不止一次,说只要有必要,你愿意追到丽麂水去夺回弯月夔牛角。如今,你因为这个而退缩吗?”她指了指立在光滑的树身旁的门石。 邓禹挺直了腰杆:“不,我决不退缩。带我们去投门岭或者丽麂水吧。只要终点有神霄玉府伏魔令,我就会跟您去。” “很好,邓禹。现在,令公鬼,比起我来,你使用门石转移的时间要近得多。你过来。”她朝他招手。令公鬼牵着什伐赤,走向站在门石旁边的她。 “你曾经用过门石?”令公鬼回头瞥了一眼,确保没有人在可以听到的距离之内,“那么说,你不打算要我做了。”他放心地耸了耸肩。 颖逸温和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用过门石;那就是为什么你的使用时间比我的要近得多。我对自己的极限十分了解。我能引导的紫霄碧气远远不够启动门石,我会被毁灭的。不过,我对它们有少许了解。足够帮助你了,帮助一点点。”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牵着马围着门石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它,“我唯一记得的符号是代表我们这个世界的符号。是紫柳指给我看的。不过,这根门石上面没有这个符号。” “当然没有。我们世界里的门石上都不会有;这些符号是进入某个世界的辅助。”她摇摇头,“我多么想跟你们说的这个女孩谈谈啊。或者说,看看她的书。一般认为,关于上古神镜之镜的书没有一本能完整地流传到裂世之后。花姐菲总是跟我说,我可以相信,有很多我们以为失传了的书本其实正在等待我们的发掘。啊,在这里为了我不知道的事情烦心也没有用。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门石上半截的符号代表各个世界。当然,并非全部可能的世界。显然,并非每一根门石都通往每一个世界,而且,祸斗时代的鬼子母们相信,有可能有些世界是任何一根门石都无法连通的。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能激起你的回忆的符号?” “没有。” 令公鬼想:如果他能找到正确的符号,他就能用它来寻找罗汉果和弯月夔牛角,来救马鸣,来阻止罗汉果袭击思尧村。如果他能找到那个符号,他就必须触碰乾曜。他想救马鸣,想阻止罗汉果,然而,他不想碰乾曜。他害怕引导,却又渴望它,如同一个饥饿的人渴望食物。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颖逸叹了口气。“下半截的符号指示其他地方的门石位置。如果你知道该如何看,你可以带我们前往另一个世界其他地方的门石,甚至是这个世界的其他门石,而不仅仅是另一个世界同一个地方的门石。” 第四百四十八章 斑驳陆离 “我猜,这跟穿越空间的原理类似吧,不过,就跟没有人记得如何穿越空间一样,没有人记得如何看这些符号。看不懂而去尝试的话,很可能会害死我们所有人。”她指着一个刻在靠近石柱底部的符号,“那是用一道奇异的弯曲线条串起来的两根平行曲线,说道,它代表投门岭上的一根门石。它是我认识的代表门石的三个符号之一;也是那三个地方之中我唯一去过的地方。而我的收获在差点陷在葬玉群山的大雪之中,冷得瑟瑟发抖地穿过逐鹿之原之后完全是一场恶梦。你玩骰子、或者马吊牌吗,令公鬼?”23sk. “我不玩的,马鸣玩。为什么问?” “是啊。可是,我们不能靠他。我还认识这些符号。”她用一根手指描出一个长方形,里面画了八个相似的圆圈加箭符号。一半符号的箭是包在圈里的,另一半符号的箭则穿破了圆圈。箭头指向左边、右边、上边和下边,而每一个圆圈的周围都围着一圈线条,时而三尖八角,时而弯曲流畅。虽然令公鬼不认识,但他肯定这些线条是文字。 “至少,”颖逸继续道,“我对它们知道的是:每一个符号代表一个世界,对它们的研究最终促成了红尘之道的建造。这些并不是所有被研究过的世界,只不过我认得符号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多。需要赌博之处在于,我并不知道这几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般相信,有些世界里的一年相当于这里的一天,另一些天下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一年。” “有些世界,仅仅是呼吸那里的空气就会要了我们的命,而另一些世界则离散得几乎不成世界。我无法推测,当我们置身于其中一个世界时会发生些什么事。” “你必须做出选择。就如我的父亲所说,是时候丢骰子了。”令公鬼呆看着,摇着头。 “不论我怎么选,都可能会害死我们。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是为了神霄玉府伏魔令?还是为了马鸣?为什么你如此愿意接受我的选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办到。它-它不是每次我尝试的时候都成功的。” 令公鬼知道并没有人曾经靠近,但他还是四处看了看。其他人都等在围着门石的宽松圆圈处,看着,但并不能听到他们的话:“有时候,乾曜就在那里。我可以感觉到它,但它就如同月亮一般遥不可及。就算真的成功,如果我把大家带到某个我们无法呼吸的世界如之奈何?那样对马鸣,或者对弯月夔牛角,有什么好处?” “你是真应化天尊转生,”她平静地回答,“嗯,你并非不死之身,但我认为风月宝鉴在跟你了结之前是不会让你死去的。可话说回来,如今黑暗也笼罩在风月宝鉴上,谁知道它对编织有何影响?你能做的,只有听从你的宿命安排。” “我只是令公鬼,”他怒道,“不是什么真应化天尊转生。我不会当假的应化天尊的。” “你就是你。你愿意选择,还是站在这里直到你的朋友死去?” 令公鬼听到自己的牙咬得咯咯响,他强迫自己放松下巴。这些符号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是一样的。那些文字就跟小鸡在地上乱爬的抓痕差不多。最后,他选了一个箭头指向左方的符号,因为那是投门岭的方向,而且,箭头穿破了圆圈,因为它挣脱了束缚,就跟他的心愿一样。他想大笑。就是用这样的小事,来赌上决定所有人的宿命。 “靠近点,”颖逸对其他人下令,“这样效果最好。”他们遵从了,只有稍微的犹豫。 “开始吧。”当众人靠在一起之后,她说道。 她把披风往后一扬,双手按在门石上,可是令公鬼看见,她的眼角在看自己。他听到靠在门石四周的人们紧张的咳嗽声和清喉咙的声音,周翰诅咒某人靠得不够近,马鸣的虚弱玩笑,巫咸响亮的吞咽声。他召集了太虚。 如今,这一步很容易。火焰吞噬恐惧和感情,几乎在他想到它之前就已经熄灭,只留下空灵和耀眼的乾曜,让人恶心,使人心焦,叫人反胃,却令人难以抗拒。令公鬼向它伸出手它填满了他,使他活起来。令公鬼没有移动一丝肌肉,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为奔涌进他体内的紫霄碧气而颤抖。符号自己成形了,一支箭,刺穿一个圆圈,在太虚之外漂浮,坚固如同雕刻。他让紫霄碧气从自己身上流进那个符号。 那符号发着微弱光芒,一闪一闪。 “有事发生,”颖逸说道,“有事世界在斑驳陆离。” 铁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一个头上长着大长角的巨大身影堵在门口,身后是上元前夜的夜色。 “快跑!”老典大喊。他的宝剑寒光一闪,黑水修罗倒塌在地,然而,它倒下时还在跟令老典搏斗,把他拉倒了。 更多黑水修罗挤进门口,穿着漆黑盔甲的身躯,长着扭曲的动物口鼻和鸟喙羊角的百姓面孔,奇异的曲剑朝着竭力爬起来的令老典插去,尖钉状的斧头挥舞着,镔铁上染着血红。 “父亲!”令公鬼大叫,一边伸手去抓腰刀,一边翻过餐桌去救父亲,当第一柄剑刃划过他的胸膛时,他又叫了一声。 鲜血冒着泡涌进他的嘴,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念咒,“我又赢了,你看吧,我总是能赢。” 斑驳陆离。 令公鬼挣扎着维持那符号的形状,他隐约听到颖逸的声音,不过,此时紫霄碧气如洪流奔腾。 斑驳陆离。 令公鬼与半夏成亲后过得很幸福,而且,当他想到本来该有更多的不一样的事情时,他会提醒自己不要多想。外面世界的消息通过小贩和前来购买山贷和烟丝的生意人传进锡城,总是关于新的麻烦,关于战争和到处冒出来的假的应化天尊。 有一年时间,不论生意人还是小贩都没有来,然后,当他们重新出现时,他们带来消息说卫符的军队回归了,至少,是他们的后人回归了。据说,旧有的邦国都被推翻了,而天下的新主人,那些在战斗中使用被链子锁起来的鬼子母的人,推倒了巫鬼道,把嘉荣曾经屹立的地方夷平。再也没有鬼子母们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三千世界 一切在锡城看来差别不大。庄稼还是得种,羊毛还是得剪,羊羔还是得照顾。老典在他的老婆身旁躺下之前,享受过了孙儿孙女的天伦之乐,那座老农舍增建了新的房间。 半夏成了禁魇婆,而且,多数人都认为她甚至做得比上一代禁魇婆,湘儿,做得还好。也许是吧,因为她对其他人如奇迹般有效的治疗能力却仅仅够使令公鬼不被经常威胁他的病痛杀死。令公鬼的心情越来越差,越来越阴暗,他因为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而满腔怒火。当他情绪失控时,半夏越来越怕,因为当他心情最差的时候经常会发生怪事她从风语中听不到的雷暴,森林大火然而,她爱他、照顾他、使他神智保持清醒,尽管有些人私下说令公鬼是个危险的疯子。 她死了之后,他久久地坐在她的墓前,泪水湿透了灰白的胡须。他的病痛又回来了,他日渐衰败;他失去了右手最后的两根手指和左手的一根手指,他的耳朵就像疤痕,人们低声议论说他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他变得更加晦暗。 然而,当可怕的消息传来时,没有人拒绝接受他为朋友。黑水修罗、黑神杀将和没人梦见过的妖怪从灭绝之境蜂拥而出,天下的新主人即使使尽紫霄碧气战斗,却也节节败退。于是,来自锡城每一个村子、庄子和角落的人们拿起了弓箭、斧头、猎猪枪和躺在阁楼里生锈的宝剑,令公鬼用剩下的仅够射箭的手指拿起弓箭,跛着脚跟大家一起朝暗礁河北岸前进。 令公鬼还配着一把剑,剑刃上有个天元应龙标记,那是父亲老典去世后他发现的,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用它。女人也来了,把她们能找到的武器扛在肩上,走在汉子的身旁。有些人笑着说,她们有种奇怪的感觉,以前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情。 在暗礁河,红河人遇上了入侵者,一排又一排数不尽的黑水修罗,由噩梦般的黑神杀将带领,举着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死黑旗帜。令公鬼看到那旗帜,觉得疯狂再次占据了他,因为,他觉得,这才是他出生的目的,他要去与那旗帜战斗。他把每一支箭都射向那旗帜,用尽他的技巧和太虚之力,笔直地射去,不在乎那些强行渡河的黑水修罗,也不在乎身边死去的汉子女人。把他打倒的是其中一只黑水修罗,然后它嗥叫着朝锡城深处跑去,渴望更多血液。当令公鬼躺在暗礁河岸边,看着下午的天空似乎渐渐变暗,呼吸越来越慢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又赢了,令公鬼。 斑驳陆离。 箭和圆圈扭曲成了平行的曲线,令公鬼挣扎着使它还原。 颖逸的声音。对劲。有些紫霄碧气汹涌流动。 斑驳陆离。 半夏就在令公鬼与她成婚之前的六七天病倒而且不治而去。父亲老典竭力安慰令公鬼。湘儿也是,但她自己受到的打击也很大,因为她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仍然不能明白半夏的死因。半夏去世的时候,令公鬼坐在她的屋外,思尧村那么大,然而无论他去到哪里,似乎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呻吟。他知道,自己无法留下。父亲给了他一把天元应龙宝剑,虽然他对于一个锡城的放羊老倌的怎会得到这样一把武器解释不多,但他教会了令公鬼如何使用它。令公鬼离开的那天,老典交给他一封信,说也许能帮他在承峻的军队找到一个职位,然后拥抱他,说道:“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也不想要其他儿子了。如果可以,孩子,像我一样带个老婆回来,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 令公鬼在韶华的时候,钱连同那封信一起被人偷了,差点连剑也没了。他遇到了一个叫做紫苏的女人,那女人跟他说了许多关于他的疯言疯语,逼得他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市来躲避她。终于,他漫无目的地荡到了原寿,在那里,他的剑术使他当上了银蟾女王卫兵。有时候,他发现自己呆呆看着王女仪景公主,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有满脑子奇怪的想法,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他的生命中应该有更多精彩。仪景公主当然不会看他;她嫁给了一个汝宁王子,尽管她似乎并不幸福。令公鬼只是个卫兵,曾经的放羊的,来自遥远西部边界上、只有地图里的线条才把它跟玄都联系在一起的小村庄。况且,他的声誉不好,因为他性情暴躁。 有人说他是个疯子,要是在太平时期,也许不论他剑术多好都会被踢出卫队,然而,现在并非太平时期。假的应化天尊就像野草一样从四处冒出来。每打倒一个,就会有两个、甚至三个站出来说自己是真应化天尊转生,结果每一个邦国都陷入了战火。令公鬼的军衔渐高,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疯狂的秘密,一个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继续的秘密。他可以引导。在战斗之中,总有那种稍微引导一下,只要不那么明显,就可以被混乱掩饰过去并且带来运气的时刻和地点。一种颓废的病痛占据了他,但他毫不在意,其他人也不在意,因为,传闻说,卫符的军队已经回归,要夺回这片土地。23sk. 当银蟾女王卫队翻越葬玉群山时,令公鬼的手下有一千士兵,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到锡城来;实际上,他已经很少想起锡城了,他带领他们撤退回山脉的另一边。在玄都的土地上,他且战且退,夹杂在逃走的难民之中,最后回到原寿。原寿城里许多人都已经逃走了,还有不少人讨论说要让军队继续后撤,但是,此刻已经是银蟾女王的仪景公主发誓决不离开原寿。她不会看他那张被病痛毁坏得满是伤疤的脸,但是,他不能离弃她,于是,当银蟾女王的臣民纷纷逃跑时,仅存的银蟾女王卫队准备为保护银蟾女王而战。 在原寿之战中,紫霄碧气向他涌来,他舞起雷电和火应化天尊打在闯入者中间,撕裂他们脚下的大地,然而,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他是为了其他目的而生的感觉。尽管他尽了全力,但敌人太多,而且,他们也有能引导的人。 第四百五十章 都是我 终于,一道雷电把令公鬼从宫墙之上打下,瘫倒在地,流着血,烧得焦黑,当他的最后一口气嘎嘎响着离开喉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耳语,我又赢了,令公鬼。 斑驳陆离。 斑驳陆离的天下如同铁锤敲打着太虚,上千个符号在太虚的表面上冲过,令公鬼挣扎着,维持着太虚,维持着那个符号。他挣扎着,紧抓住随便一个符号。 “不对劲!”颖逸大喊。 紫霄碧气就是一切。 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 他是个士兵。他是个放羊的。他是个乞丐。他是个国君。他是个庄稼人、说书人、船伙儿、木匠。他作为厌火族出生、生活和死亡。他发疯死去,他腐朽死去,他生病死去、意外死去、年老死去。他被执行死刑,百姓为此欢呼。他声称自己是真应化天尊转生,在天空下挥舞旗帜;他逃走,躲避紫霄碧气;他隐居直到默默无闻地死去。他把发疯和病痛压制了多年;却在两个冬天之内屈服而死。有时候,纯熙夫人来了,把他从锡城带走,独自一个或者跟那些上元节前之夜幸存的伙伴们一起;有时候,她没有来。有时候,来的是其他鬼子母。有时候,来的是卿月盟。半夏嫁给他;半夏,披着丹景玉座的蒙面,一脸肃容,带着鬼子母来封禁他;半夏,眼睛里噙着泪水,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而他临死前还感谢她。 他爱上其他女人,娶了其他女人。仪景公主,紫苏,还有一个去原寿的路上认识的长着一头头发枯黄的庄稼人女儿,还有其他他在这一世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一百世。更多。多得他无法数清。在每一世的结局时,当他躺着,要死去时,当他吸进最后一口气时,都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中念咒。我又赢了,令公鬼。 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斑驳陆离。 太虚消失了,与乾曜的连接逃脱了,令公鬼重重地倒下,要不是他已经半麻,这一摔会把他摔晕过去。他感觉到脸颊和手下是粗糙的石头。冷的。 他知道颖逸正在从仰躺的姿势挣扎着翻过身手脚撑地。他听到有人大口呕吐,他抬起头。周翰跪在地上,正在用手背擦嘴。每一个人都倒下了,马匹则僵着脚站着发抖,眼珠乱转。邓禹把剑拔出了鞘,死死握着剑柄,剑刃颤抖,目光涣散。巫咸四脚朝天躺着,圆睁双眼一副惊呆的表情。马鸣蜷成了一团,手臂抱头,子恒的手指陷入脸上的肉里,像是要把自己见到的一切撕掉,或者,把看见一切的眼睛挖出来。所有的士兵都是这么糟糕。他们当众痛哭,泪水哗哗地流下脸庞,叶超东张西望像是想找个地方逃跑。 “发生了什么?”令公鬼停下来吞吞口水。他躺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饱经风霜的石头上,“发生了什么事?” “一场紫霄碧气的洪水爆发。”鬼子母摇摇曳晃地站了起来,打了个冷战,把披风裹紧,“我们就像是被迫着被推着它似乎忽然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你必须学会控制它。你必须!如此多的力量会把你烧成灰烬的。” “颖逸,我……我……活……我是”他发现身下的石头是圆的。门石。他连忙发着抖站起身来:“颖逸,我活着又死去。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每一次都不一样,但都是我。是我。” “深谙混沌之数的手,结下连接可能的世界之间的纽带。”颖逸打了个哆嗦;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我们没有理由不能在那些世界里出生,并且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由于发生的事情可能不一样而导致不一样的生活。那就是刚才发生的事吗?我……我们看到我们的生活可能会是什么样子?” “我又赢了,令公鬼。不!我是令公鬼!” 颖逸甩了甩头,看着他:“如果你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又或者,不同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的生活也许会变得不一样,这让你觉得惊讶吗?虽然我从来没想过……我……好吧,重点是,我们到这里了。尽管跟我们预想的不一样。” “这里是哪里?他问道。苏扶隐者之乡的树林不见了,被起伏的山丘代替。西边不远处似乎有个森林,还有些小丘。他们聚集在隐者之乡的门石四周时,正是日上中天,但这里的太阳低低挂在鸦青色的天空中,显示已经是下午了。附近稀稀拉拉的几棵树要么光秃秃的,要么挂着几片颜色鲜艳的叶子。从东边刮来一阵冷风,把叶子吹得在地上打转。 “投门岭,”颖逸说道,“这是我来过的门石。你不应该尝试把我们直接带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我猜我也永远不能知道,但是从这些树木看来,现在已经是晚秋了。令公鬼,我们没有赢得任何时间。我们失去了时间。我会说,我们到这里来很可能花掉了四个月时间。可是我没有在这些事情上,你必须让我指引你。我不能教你,这是事实,然而,也许我至少可以阻止你因为引导过度而杀死自己以及我们其他人。就算你不会杀死自己,可是如果转生的真应化天尊像吹息的蜡烛一样把自己的力量烧毁了,那么谁去面对混沌妖皇?” 她没有等他争辩,就向邓禹走去。 当她伸手模他的手臂时,郯城人一惊,然后用疯狂的眼神看着她。 “我走在正道之中,”他沙哑地说道,“我会找到夔牛之角,打败丽麂水的黑暗力量。我会的!” “你当然会。”她安慰道。她双手捧起他的脸,邓禹忽然吸了一口气,顿时从刚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只有眼中仍然遗留记忆。 第四百五十一章 现在是秋天 “就这样,”她说道,“这样就可以了。我会去看看可以怎样帮助其他人。我们可能还是能找回弯月夔牛角的,不过,我们的前路仍然崎岖。”23sk. 她开始向周围的人走去,在每个人身旁停留一会儿。令公鬼则向他的朋友们走去。当他想把马鸣扶起来时,马鸣猛地一缩,瞪着他看,然后双手攥住令公鬼的曳撒:“令公鬼,我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说你的事。我不会背叛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看起来糟得不能再糟了,不过令公鬼觉得他只是吓坏了。 “我相信你。”令公鬼回答,心中猜想马鸣都过了些怎样的生活,做了些什么事。他一定是跟某人说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紧张的。他不能为此怪他。那是其他马鸣做的事情,不是这个马鸣。况且,看过自己可能会遇到的事情之后,他更理解别人了。“我相信你。子恒?” 一头卷发的子恒叹了口气,把捂在脸上的双手放下。他的前额和双颊被指甲抓过的地方留下道道红痕。他的金瞳隐瞒着他的想法:“我们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不是吗,令公鬼?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我们怎么做,有些事情几乎总是会发生。” 他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们在哪里?这是你和叶超说过的那些世界之一吗?” “这里是投门岭,”令公鬼回到,“在我们的世界。颖逸是这样说的。而且,现在是秋天。” 马鸣面露担忧:“怎么会?不,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们现在要怎样去找罗汉果和匕首?这时候他可以在任何地方。” “他在这里,”令公鬼向他担保。他希望自己是对的。“罗汉果有足够时间坐船前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有足够时间前往思尧村。或者嘉荣。这里面的事情真的是千头万绪,难以找出一个头绪,不要让他等得不耐烦。”要是他伤害了半夏,或者思尧村的任何人,他想,我已经尽力赶来了。 投门岭比较大的镇子都在此地的西边,颖逸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听到。除了令公鬼和他的两个朋友,大家都已经站了起来;她一边走过来双手捧住马鸣的脸,一边说道,“倒不是说,那些村子有哪个大得可以称得上镇子。如果我们要寻找妖魔邪祟的痕迹,那么就从西边开始吧。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坐在这里浪费白天。” 等马鸣眨眨眼站起来之后他还是病恹恹的,但他动作敏捷,她又用手捧住子恒的脸。当她向令公鬼伸出手时,令公鬼躲开了。 “别犯傻。”她说道。 “我不要你的帮助,”他低声说道,“也不要任何鬼子母们的帮助。” 她歪了歪嘴唇:“随你。” 他们立刻上马向西而去,留下身后的门石。没有人有意见,令公鬼更不用说。他已经耽搁了太久,他只希望,保佑他不要太迟了。 半夏身穿白裙,盘脚坐在床上,在手掌上用紫霄碧气的流动编出三个产生光球的印。按照规定,在没有至少一个见习使在场的情况下,是不容许她做这种事的,不过,此刻正在小地窝炉前两眼冒火来回踱步的湘儿,毕竟的的确确戴着颁发给见习使的巴蛇戒指,穿着裙摆上镶七色裙边的白裙,尽管她还没有获得教导任何人的准许。而且,在过去的十大半个月里,半夏发现自己无法抵抗这种引导的诱惑。现在的她已经了解,接触阴宗是多么容易。她时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等待着自己,就像香水的气味或者丝绸的触感一样,吸引她,吸引她。一旦她真的去触摸它了,那么她多半不能阻止自己去引导,或者说,连尝试阻止都难。她失败的次数几乎跟成功一样多,但那只能刺激她继续尝试。 这常常令她害怕。对引导的渴望使她害怕,当她不引导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种单调和沉闷也是。她很想不顾把自己力量烧毁的警告而把它全部汲取,这种欲望是最让她害怕的。有时候,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嘉荣。然而,这种害怕并不能阻挡她太久,就跟那种害怕被鬼子母们或者除了湘儿以外的任何见习使逮到的害怕一样。 不过,在这里,她自己的房间里,足够安全了。紫苏也在,坐在一张三脚凳上看着她,不过,她对紫苏的了解使她相信明是绝对不会去打小报告的。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来到嘉荣之后交了两个好朋友。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所有学徒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只要迈三小步,湘儿就能从一堵刷了白石灰的墙壁走到另一堵前面;湘儿自己的房间比这大得多,不过,因为她在其他见习使之中没有交到朋友,所以当她需要跟人谈谈的时候都会跑到半夏这里来,就算像现在这样,她其实什么都没说,也一样。窄小的炉膛里,细小的火簇轻易就能挡住临近海湾的第一丝秋凉,只是,半夏很肯定到了冬天时,它的效果就不会这么好了。最后一件家具是一张小小的书桌,她的行李要么整齐地挂在墙上的一排钉子上,要么就放在书桌上方的一个矮架子里。学徒通常都忙得没什么时间呆在自己房间,不过今天是假日,是她和湘儿来到巫鬼道之后遇到的仅有三个假日之一。 “今天楚狂跟退魔师练习的时候,巧姐看着他的那个样子啊,一双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紫苏把凳子只用两只凳脚支撑摇曳着说。 半夏手上的小光球摇曳了一下。“她爱看谁看谁,”半夏随意地回答,“我想象不出为什么我要对这感兴趣。” “大概没理由吧。如果你不介意他的呆板性格,那么他算是帅到极点了。看着他真是十分养眼呀,特别是他没穿上衣的时候。” 光球猛烈地旋转起来。“我绝对没有兴趣去看楚狂,不管他穿了上衣没有。” “我不该取笑你,”紫苏后悔道,“抱歉。不过,你确实喜欢看他,不要这样朝我皱眉头,巫鬼道里除了卿月盟之外,几乎每一个女人都喜欢看他。我曾经见过他练习的时候,练习场上有鬼子母在看,特别是绀珠派。她们说,是在察看她们的退魔师,不过,楚狂没在练习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这么多鬼子母呢。就连厨师和女佣都跑出去看他。” 第四百五十二章 他哭比我们哭好 光球死死停住了,半夏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它们消失了。她忽然咯咯笑起来:“他是长得很帅,不是吗?就连他走路的姿势都像是在跳舞。”她脸上的红晕更深:“我知道,我不该盯着他看,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呀。” “我也是,”紫苏说道,“而且,我能看透他的本性。但如果他是好……?半夏,楚狂好得可以让你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 紫苏道:“他会去伤害别人,只要那能让他达到更好的目的。他甚至不会注意到自己伤害了谁,因为他会全神贯注于他的好目的,就算他注意到了,他会期望那些人理解他并且认为这都是好的、对的。” “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吧。”半夏说道。她见识过紫苏的能力。紫苏看到一个人就能说出他们的许多事情;她不会说出看到的一切,而且,也并不总是能看到,不过,已经足够让半夏相信她了。她瞥了湘儿一眼,对方还在踱步,自言自语又向阴宗伸出手去,继续漫不经心地耍光球。???.23sk. 紫苏耸耸肩:”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他甚至没注意到巧姐在干什么。他问巧姐,是否知道你晚饭后会不会到南花圃去散步,因为今天是假日。” “我为她难过。可怜的巧姐。“半夏喃喃说道,手里的光球变得更加活跃。紫苏大笑起来。 房门带着一阵风”砰!“地打开了。半夏惊叫了一声释放了手里的光球,然后才看清进来的只是仪景公主。 这位头发枯黄的玄都王位继承人关上房门,把披风挂在钉上。 “我刚刚听说,”她说道,“传闻是真的。尚义全居然死了。因此爆发了王位之争。” 紫苏哼了一声:“内战。王位之争。不过都是同一件蠢事的不同叫法而已。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别说这些了?我们听说的总是这些事。瑶琳桐庐打仗了。投门岭打仗了。虽然他们逮住了钟吾城的假的应化天尊,可晋城还是在打仗。反正这些多半是谣言。昨天,我听到一个厨师说她听说卫符的军队正在进军蟠螭邑。” “卫符!你不是说不说这些吗。”半夏说道。 “而且我看见成少卿了,”仪景公主说道,“坐在内庭的一张条凳上,在哭。看到我之后,他跑了。我忍不住要为他难过。” “算了吧,他哭比我们哭好,仪景公主。”紫苏说道。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仪景公主平静地回答,“或者准确些,他曾经是什么人。” “他再也不是了,我为他感到难过。”半夏懒懒地向后靠到墙上。令公鬼。成少卿总是让她想起令公鬼。最近几个月以来,她都没有在那种她在鼍龙船上时做的那种梦中见过他。连翘仍然要她写下做的梦里的所有细节,那个鬼子母试图从中找出事件的预兆或者联系,但是,总是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令公鬼的事情,除了那些,连翘说,表示她思念令公鬼的梦。奇怪地,她几乎觉得他再也不存在了,就在她进入巫鬼道之后的几十天里,连同她的梦一起,如同被抹掉了一般。我还坐在这里想楚狂走路的姿势多么好看,她苦涩地想着。令公鬼一定没事的。如果他被抓了,被封禁了,我一定会听到消息的。 令公鬼被封禁,令公鬼像成少卿一样哭泣着想寻死,这个念头一如既往,使她感到一阵冷意。 仪景公主来到她身边在床上坐下,盘起双脚。 “半夏,如果你被楚狂迷住了,我是一点都不会同情你的。我会让湘儿用她老是在说的那些最最难喝的混合药茶来灌你。”她朝湘儿皱眉,对方根本没注意到她进来了,“她怎么啦?别告诉我她也开始为楚狂唉声叹气了!” “我可不会去惹她,”紫苏朝她们两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那个瘦小的见习使陆离说她,笨得像头牛,而天赋只有牛的一半,结果湘儿一拳打在她的耳朵上。” 仪景公主听得一缩脖子,“就是这样,”紫苏喃喃说道,“你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她们就把她逮到了璐瑶安夫人的书房去了,在那之后,她就是这种不好惹的模样了。” 显然,紫苏的声音压得不够低,因为湘儿恼怒地咕哝了一声。忽然,房门又一次“砰!”地打开了,一阵大风呼啸着冲进房里。它没能吹动半夏床上的羊毛毯,却把紫苏和她的凳子吹翻了,滚到墙边。风立刻就消逝了,湘儿的脸上一副吃惊的表情。 半夏赶紧走到门前往外张望。下午的日头正在蒸发昨晚大雨后留下的最后一丝水汽。学徒宿舍外围的露台仍是湿的,没有人,一长排学徒房间的门都关着。那些趁着假日到花圃里去玩耍的学徒们不用说都在自己房间里补觉。没有人会看见。她关上门,在仪景公主旁边重新坐下,湘儿也把紫苏扶了起来。 “不好意思,明,”湘儿生硬地说道,“有时候我的脾气……我做了这事,不能要求你原谅我。”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想去璐瑶安夫人那里告状,我会理解的。我活该。” 半夏巴不得自己不在场;湘儿在认错这种事情上总是那么敏感易怒。她在心里寻找某件事情来集中自己的精神,好让湘儿相信自己的注意力在别处,她发现自己又跟阴宗连接上了,又开始耍光球。 仪景公主很快就加入了她;甚至在那三个小球出现在她手上之前,半夏就已经能看到王女身上的光晕。她们两开始把熠熠生辉的小球互相抛来抛去,轨迹越来越复杂。有时候,如果其中一个人接过小球时没能维护好,它就会熄灭,然后再亮起来,颜色或者大小稍有变化。 紫霄碧气让半夏充满生命力。她闻到仪景公主身上留下的早晨沐浴时所用的花瓣澡豆的月季香气。她可以感觉到墙壁上粗糙的石灰,地面上光滑的石板,还有,身下坐着的床铺木料。她能听到紫苏和湘儿比她们低声的对话小声得多的呼吸声。 第四百五十三章 如果你原谅我,我就原谅 “说到原谅,”紫苏说,”也许你应该原谅我。你正在发脾气,而我多嘴多舌。” “如果你原谅我,我就原谅你。” 两个人一边喃喃说着原谅彼此之类的话,一边拥抱,“不过,如果你再这么干,”紫苏笑道,“我也许会拧你耳朵一圈。” “下次,”湘儿回答,“我会拿东西剪你的头发。” 她也在笑,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半夏和仪景公主身上时,她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你们两个住手,否则就会有某人跑去向学徒总教习启禀。两个新人……” “湘儿,你不会的!”半夏抗议。可是当她看到湘儿眼里的目光时,她赶紧扯断跟阴宗的所有联系。 “好啦。我相信你会。不需要证明啦。我们必须练习,”仪景公主说道,她们对我们要求越来越高。如果我们不自己练习,我们永远赶不上。她的脸上虽然沉着,但她跟半夏一样飞快地断开了跟阴宗的连接。 “如果你们汲取太多,”湘儿问道,“又没有人能阻止你们,那将如之奈何?我希望你们能多点害怕。我就很怕。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对阴宗是什么感觉吗?它一直都在那里,你想用它来填满自己。有时候,我用尽全部意志才能逼自己停下;我想要全部。我知道,它会把我烧成灰烬,可我还是想要。” 她打了个哆嗦:“我只希望,你们能更害怕。” “我害怕的,”半夏叹了口气,“我怕得要死。可是,这似乎没有用。仪景公主,你怎么样呢?” “唯一让我害怕的事情,”仪景公主轻快地回答,“是让我洗碟子。感觉我好像每天都得洗它们似的。” 半夏用自己的枕头往她的头上丢去。仪景公主把砸在头上的枕头拉下来扔回去,然后垂下了双肩:“噢,好吧。我害怕得不明白自己的牙齿为啥不会咯咯响。厉业魔母曾经告诉我,我会怕得想跟流民一起逃走,可我当时不明白。她们逼我们就像庄稼人逼耕牛干活,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一天到晚都很累,我醒来时全身无力,我上床时筋疲力尽。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失去控制,引导超过自己能控制能力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没有说完。 半夏知道她没有说完的是什么。她们俩的房间紧挨在一起。就跟许多学徒的房间一样,房间之间的墙壁上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钻了一个小洞,很小,如果你不知道位置,根本就是看不见的,不过,熄灯禁足之后用来聊天倒是很方便。半夏不止一次听到仪景公主在哭泣中进入梦乡,她也不怀疑,仪景公主能听到她自己的哭声。3sk. “流民们四处流浪倒是很吸引,”湘儿同意,“不过,不论你去哪里,你的能力都不会变的。你无法逃离阴宗。”她的语气说她并不喜欢这个事实。 “你看到些什么,紫苏?”仪景公主说道,“我们都会成为强大的鬼子母,还是说,我们的余生都会是个洗碟子的学徒,还是说……”她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像是不愿意把脑中想到的第三个可能性说出来“给送回家去。赶出巫鬼道。” 半夏来了之后,就见过两个学徒被送出去了,每个人说起她们的时候,都轻声细语,仿佛把她们当成死人。 紫苏在凳子上挪了挪。“我不喜欢看朋友的画面,”她嘟囔,“友情会妨碍我的解读。它使我总是把看到的东西往好的事情上套。那就是为什么我再也不肯给你们三个人看的原因。反正,你们的画面没有发生什么,我可以——”她斜眼看着她们三人,突然皱起眉,“这是新的。”她低声说道。 “什么?”湘儿厉声问道。 紫苏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危险。你们都深陷某种危险。或者说,你们将会陷入某种危险,就在不久的将来。我看不到细节,但,那是危险。” “听到没有,”湘儿对坐在床上两个女孩说道,“你们必须小心。我们都必须小心。你们俩都得答应我,再也不在没有人指引的情况下引导。” “我不想再谈这个了。”半夏说道。 仪景公主赶紧点头:“是呀。我们说点别的吧。紫苏,要是你穿上裙子,我打赌丙火王子会请你跟他出去散步。你知道,他总是在看你,我觉得是裤子和男孩的曳撒挡住了他。” “我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我不会为了某位大人物而改变的,就算那是你的哥哥。”紫苏心不在焉地回答,仍然斜眼看着她们,皱着眉头;这是她们以前聊过的话题,有时候,冒充男孩有方便之处。 “只要多看你两眼,没有人会相信你是男孩子的。”仪景公主微笑了。 半夏很不自在。仪景公主在强作欢笑,紫苏根本没注意听,而湘儿的样子像是打算再警告她们一次。 当房门再一次砰地打开时,半夏一边跳起来去关它,一边庆幸除了看着其他人假装以外还有别的事可做。然而,她还没走到门前,一个把头发枯黄编成许多小辫子的眯着眼睛的鬼子母走进了房间。半夏惊讶地眨眨眼。首先,来的是青黛。她没有听说过青黛回到巫鬼道了。其次,要是一个鬼子母们想见学徒,会派人去叫她;当一个姊妹亲自找上门来,可能意味着有坏事要发生了。 此时房间里有五个女人,显得很拥挤。青黛停下来整理了一下红穗披肩,打量着她们。紫苏没有动,但仪景公主站了起来,三个站着的女人行了个屈膝礼,尽管湘儿的膝盖只是略略弯了弯。半夏想,湘儿大概永远都不会习惯有别人权力在她之上。 青黛的目光落在湘儿身上:“孩子,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学徒的房间?”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在看望朋友,”湘儿生硬地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补上,“青黛。” “见习使不能跟学徒交朋友。到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孩子。不过,在这里找到你也好,你和你……”她用手指指着仪景公主和紫苏,“出去。” “我晚些回来。”紫苏随意地站起来,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还咧嘴笑着从青黛身旁走过,可青黛根本没看她。仪景公主担忧地看了半夏和湘儿一眼,才行了个屈膝礼离开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不要自以为是 仪景公主把房门关上之后,青黛站着打量着半夏和湘儿。在这样的审视之下,半夏开始心慌,可湘儿把腰挺得笔直,只是脸稍微红了点。 “你们两个跟那些和纯熙夫人一起旅行的男孩是同一个村子的。是不是?”青黛忽然说话了。 “您有令公鬼的消息吗?”半夏兴奋地问道。青黛朝她挑起了眉毛,“请原谅,鬼子母。我失礼了。” “你有他们的消息吗?”湘儿问道,语气距离质问之差一点。见习使没有那条必须等鬼子母允许才开口的规定。 “你们关心他们。这很好。他们遇到危险了,你们也许可以帮助他们。”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麻烦?”这次湘儿的语气毫无疑问是在质问了。 青黛抿紧了月季花蕾一般的嘴唇。 “虽然你们不知道,但纯熙夫人给巫鬼道寄过一些关于你们的信件。纯熙夫人担心你们,和你们的年轻朋友。这些男孩有危险。你们愿意帮助他们,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愿意。”半夏回答,同一时间湘儿说道:“是什么样的麻烦?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湘儿瞥了青黛披肩上的红穗一眼,“而且,我以为你不喜欢纯熙夫人。” “不要自以为是,孩子。”青黛厉声说道,“见习使还不是姊妹。当姊妹说话时,见习使和学徒都要听,并且服从。” 她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她的语气恢复了冷漠的平静,但是脸颊气得发白:“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为了某个目标而奋斗,那时候你们就会明白,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们可能必须跟那些不喜欢的人合作。我告诉你们,我已经跟许多如果有可能我都不愿意跟她分享房间的人合作过。如果可以救你朋友的命,你难道不会愿意跟你最恨的人一起做事吗?” 湘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不过,你还是没告诉我们,他们遇到了哪种危险。青黛。” “来自丽麂水的危险。就如我所知道的,他们曾经遇到过的追杀一样。如果你们跟我来,那么至少其中的一些威胁可以消除。不要问我怎么做,因为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只能这样说。” “我们要去,青黛。”半夏说道。 “可是,我们去哪里?”湘儿问。半夏懊恼地瞪了她一眼。 “投门岭。”半夏惊讶地张开了嘴。 湘儿则嘟囔:“投门岭在打仗。这个危险跟卫符的军队有什么关系吗?” “你相信谣言吗,孩子?不过,就算它们是真的,难道这足以阻挡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把这些男孩称作朋友。”青黛的语气像是说她自己是永远不会这样做的一般。 “我们去。”半夏说道。湘儿又张嘴,但半夏不让她有机会说话,“我们去,湘儿。如果令公鬼需要我们的帮助还有马鸣和子恒我们必须帮。” “我知道,”湘儿说道,“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找我们?我们能做什么那个纯熙夫人或者青黛——你做不到的事情?” 青黛的脸更白了半夏意识到湘儿的话语快要彻底惹毛对方了,而对方的回答是:“你们两个来自他们的村子。你们以某种我不能完全明白的方式跟他们连在一起。其他的我不能说了。我也不会再回答你的愚蠢问题。你们会为了他们而跟我走吗?” 她停下来等她们同意;当她们点头时,她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很好。你们在日落前一个时辰,带上你们的马匹和你们旅行需要的任何用品,在黄巾力士昆仑墟最北边的那道门前等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们没有得到准许是不可以离开巫鬼道的。”湘儿缓缓说道。 “你们得到我的准许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巫鬼道内部有玄女派。”半夏屏住了呼吸,也听到湘儿同样的反应。???.23sk. 但是湘儿很快恢复了:“我还以为所有鬼子母们都否认那个那个存在。” 青黛一抿嘴,冷笑一声:“很多是的,但是我不是其中之一,而且有些事情已经逼近,可以否认的日子已经过去。玄女派是巫鬼道一切的相反面,它存在的,孩子。它无处不在,任何女人都可能属于玄女派,它侍奉混沌妖皇。如果你们的朋友受到黑暗追杀,你们以为玄女派会让你们活着,让你们随心所欲的帮助他们?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否则你们可能无法活着到达投门岭。日落前一时辰。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她走了,坚决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半夏跌坐到床上,双手抚膝:“湘儿,她是卿月盟的。她不可能知道令公鬼的事情。不然……” “她不知道,”湘儿同意道,“但愿我知道为何一个卿月盟愿意帮忙。或者,为何她愿意跟纯熙夫人合作。我敢发誓,她们两人,就算其中一个快要渴死,另一个也决不会施舍水的。” “所以你觉得她在撒谎?” “她是个鬼子母,”湘儿干巴巴地说道,“我愿意用我最漂亮的银扣针来跟一个酸梅果交换打赌,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不过,我怀疑我们听到的是不是我们心里以为的那些意思。” “玄女派。”半夏打了个哆嗦,“她肯定是说了这个词没错的。上天保佑。” “没错。”湘儿说道,“她还顺便阻止了我们去跟任何人询问意见,因为,听到这话之后,我们还能相信谁?我们真的只能求上天保佑了。” 紫苏和仪景公主冲进来,把房门砰地在身后关上。 “你们真的要去?”紫苏问道,仪景公主指着半夏床上那个小洞说:“我们俩在我的房间里听着呢。我们都听到了。” 半夏跟湘儿对视一眼,心里猜测她们到底听了多少,她看到湘儿脸上露出同样的想法。 “如果她们从话里猜出了令公鬼的身份你们必须保密,”湘儿警告,“我猜青黛已经从璐瑶安夫人那里取得了我们离开的批准,不过,就算她没有,如果她们明天开始在巫鬼道翻个底朝天地搜查我们,你们一个字都不许说。” 第四百五十五章 我也要去 “保密?”紫苏说道,“不用担心。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在这里,我一天到晚都得对某个辛夷盟姊妹解释那些我自己都搞不懂的事儿。甚至散步的时候,丹景玉座本人都会忽然冒出来,要我去读我们遇到的随便一个人的画面。那个女人要你做事的时候,你似乎无法拒绝她。我至少已经为她把巫鬼道里一半的人读过一遍了,可她总是想要更多演示。我要的只是一个离开的借口,这个机会正好。”她脸上的坚决不容许任何反对。 半夏心想,为什么紫苏如此坚决要跟她们一起走,而不是自己离开,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仪景公主说话了。 “我也要去。” “仪景公主,”湘儿柔声说道,“半夏和我是那些男孩们在思尧村的乡邻。你是玄都的王女。如果你从巫鬼道消失了,哎……这可能会引发战争啊。” “按照现在的情况看,就算她们把我风干了晒成咸鱼,我娘也不会跟巫鬼道开战的。要是你们三个想跑掉去玩,就别想让我呆在这里洗碟子、擦地板、让某个见习使因为我弄出来的火不是她想要的那种蓝色而去告我的状。丙火王子要是知道了,会妒忌死的。”仪景公主咧嘴笑了,伸手玩弄半夏的头发,“况且,万一你没看紧令公鬼,我可能有机会把他夺过来哦。”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不能得到他的。”半夏哀伤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得知道他选择了谁,然后让那个女人的生活一团糟。不过,要是他能从我们两人之中选一个,他不会笨得再去找其他人吧。噢,笑一笑啦,半夏。我知道他是你的。我只是觉得……”她犹豫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词继续。“我从来没有冒过险。我打赌,离开的时候,我们两个谁都不会哭泣着入睡。如果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想办法让我们把这部分忽略。” “这太愚蠢了。”湘儿说道,“我们要去投门岭。你们也听过消息和谣言的。这一趟可能很危险。你必须留下。我听到青黛说到说到玄女派的事了。” 仪景公主的声音在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几乎细不可闻:“如果她们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能有多安全?对于玄女派的存在,我娘要是有即使一丁点的怀疑,也会立刻把我保护起来,打仗也在所不惜。” “可是仪景公主……” “你们要阻止我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告诉学徒总教习。我们三个人排好队走进她的书房,这将会是一个漂亮的场面。” “是我们四个才对。这种事我猜紫苏也逃不掉的。所以,既然你们不打算告诉女先生,那么我就要去。” 湘儿摊摊双手:“也许你可以说服她。”她对紫苏说道。 紫苏一直斜倚在门上,斜视着仪景公主,听到这话,她摇摇头。“我认为,她跟你们两个一样必须去。跟我们三个一样。现在,我在你们身上看到的危险更加清晰了。虽然还不能看明白,但我想,这跟你们决定要去有关系。所以它才变得清楚了;因为它更肯定了。” “她没有理由要来的。”湘儿说道。可紫苏又摇了摇头。 “她跟这些男孩的羁绊跟你、或者半夏、或者我一样紧密。她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湘儿,不论这是什么。也许,我猜鬼子母们会说,是风月宝鉴的一个部分吧。” 仪景公主显得既意外又有兴趣:“是吗?是哪个部分呢,紫苏?” “我看不清。”紫苏看着地板,“有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来就没有这种能力。反正多数人都对我看到的结果不满足。” “既然我们都要去,”湘儿说道,“那么我们最好开始计划吧。”不论之前她如何反对,一旦决定之后,湘儿总是立刻开始行动:有哪些必须用品,到达投门岭时天气会有多冷,如何顺利地把马匹从马厩里牵出来。m.23sk. 半夏一边听她安排,一边忍不住猜想,紫苏所说的危险到底是什么,令公鬼的危险又是什么。她所知道的威胁着他的危险只有一个,每次想到这都让她心寒。 坚持住,令公鬼。坚持住,你这个树桩脑袋傻瓜。我会设法帮助你的。 半夏和仪景公主并肩在巫鬼道里走过,对经过的每一群女人点头致意。真是太好了,今天巫鬼道这么多来自外界的女人,半夏心想,以至于分不出那么多鬼子母或者见习使去陪同每一个。这些人或独自一人,或几人同行,衣着或华丽或粗鄙,风格属于六七个不同的地方,有些还没洗去到嘉荣这一路上的风尘。她们规规矩矩地等待着鬼子母们接见她们回答她们的问题。有些女人看起来像是贵妇、生意人或者生意人之妻带着仆人。甚至还有些男子,自己站在一边,因为身处巫鬼道而诚惶诚恐,不安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前面带路的湘儿目光坚决地看着前方,披风在身后飘动,走路的姿势像是很清楚她们该去哪里,事实上她也是很清楚,只要没有人阻拦她们,而且,绝对有权利到那里去这两点当然完全是两码事。此刻她们都穿着自己带到嘉荣的衣服,看起来显然不是巫鬼道的住客。每一个人都挑出了自己最好的一条长裙,以及绣满花纹的上好羊毛披风。半夏觉得,只要她们避开任何可能认出她们的人她们已经躲开好几个了就可能成功。 “穿成这样,更像是要去某个贵族的花圃中散步,而不是骑马去投门岭。”当半夏帮助湘儿扣好那件胸前和袖子上掺着金丝、绣着珠花的鸦青色丝裙时,湘儿说道,“可是,这也许能帮助我们混出去。” 此刻,半夏在自己的披风里动了动身子,整平自己那件绣金花的绿色丝裙,看了看穿着一件夹茶白色条纹的蓝色裙子的仪景公主,希望湘儿的法子是对的。到眼下为止,每一个人都以为她们是来咨询的,是贵族,或者至少是有钱的女人,可是,她又觉得她们似乎太显眼了。她惊讶地想到了原因:过去这几个月,她都在穿学徒的素白裙子,现在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第四百五十六章 还是一样 她们经过一小群穿着精壮的深色羊毛衣的村妇,对方朝她们恭身行礼。走过她们之后,半夏立刻向身后的明瞥了一眼。紫苏还是穿着长裤和宽袖的男式中衣,外加男式棕色披风和曳撒,还用一顶宽边老帽压着一头短发。 “我们总得有个人当仆人,”之前她大笑着这么说,“穿成你们这个样子的女人总是带着至少一个仆人。等到我们必须逃跑的时候,你就会羡慕我穿裤子了。” 她背着四个鞍囊,里面胀鼓鼓的塞满冬衣,因为等她们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冬季了。鞍囊里还有一些从灶房里挑来的食物包裹,足够维持到她们可以再买为止。 “你真的确定我不能自己提一些行李吗,紫苏?”半夏轻声问道。 “它们只是有点不好背而已,”紫苏咧嘴笑道,“不重。”她似乎觉得这是个游戏,或者,假装这是个游戏,“而且,一个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子要是自己拿鞍囊一定会引起人们的疑惑的。你有机会拿自己的行李的,如果你愿意连我的一起拿上也行,只要我们……” 她的微笑消失了,急切地低声说道:“鬼子母!” 半夏的目光立刻往前扫去。一个一头黑色长发、肤色如古老象牙的鬼子母正从回廊的那边朝着她们走来,边走边听一个身穿农妇粗布衣裳和补丁披风的女人说话。 鬼子母们还没看到她们,不过半夏认出了她;半雪,辛夷盟,是巫鬼道和鬼子母们历史的老师,一个能在一百步外就认出自己学生的老师。 湘儿一步不停地转进了一条侧回廊,迎面遇上了一个身材瘦长、天生蹙眉的见习使,提着一个满脸通红的学徒的耳朵,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去了。 半夏吞了吞口水才能说出话来:“那是陆离,还有巧姐。她们注意到我们没有?”她无法让自己回头去看。 “没有。”过了一会儿,紫苏回答,她们只看到我们的衣服。半夏长出了一口气,听到湘儿也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的心大概还没等我们走到马厩就要跳出来了。”仪景公主喃喃说道,“冒险总是这么刺激吗,半夏?你的心悬在嗓子眼里,你的胃落到脚后跟去?” “我想是吧,”半夏缓缓说道。她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是渴望冒险的,渴望做些像传说中的人们一样危险、刺激的事情。如今,她知道,刺激的是当你回忆时所想起的部分,故事其实省略了许多让人不快的事实。于是,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仪景公主。 “还是一样,”王女坚决地说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刺激,而且,只要我娘有还王权在手,我就永远不可能有了。在我继位之前,都是她说了算的。” “你们两个安静,”湘儿说道。此时回廊里面只有她们几个,视线所及前后都没有人。她指着一条向下的狭窄楼梯,“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路了。前提是我没有被这么多次的左拐右拐给彻底弄晕头。” 说是这么说,她走下楼梯的样子很自信。众人跟上。没有错,楼梯底下的小门通往南马厩的一个泥地院子,那里是有马匹的学徒寄养马匹的地方,直到她们再次需要骑马为止,通常,那是在她们成为见习使或者给送回家的时候。身后,熠熠生辉巫鬼道高楼高高耸立;前方,巫鬼道的土地伸展开去,十分广阔,巫鬼道的围墙比某些城墙还要高。 湘儿走近马厩的样子就像是马厩的主人。里面弥漫着干净的干草和马匹气味,两排马棚向前延伸,从马厩上的通气口投进来的光线把马厩里的阴影格成栅栏一般。奇迹般地,杏姑和湘儿的鸦青色母马就养在靠近门口的马棚里。杏姑把鼻子搁在棚门上,朝半夏轻声嘶叫。里面只有一个马夫,面容和善,胡子里夹着花白色,口里咬着麦杆。 “我们要给我们的马匹上鞍,”湘儿用最高高在上的语气命令他,“这两匹。紫苏,去找你和仪景公主的马。”紫苏放下鞍囊,拉着仪景公主往马厩深处走去。 马夫皱眉看着她们两个走进去,然后缓缓地把口里的麦杆拿出来。“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夫人。” “这些马是我们的。”湘儿坚决地回答,把双手抱在胸前,把巴蛇戒指露在最显眼的地方,你现在就给它们上鞍。半夏屏住了呼吸。这是最后的王牌:当遇到来自比较好骗的人的阻拦时,湘儿会冒充鬼子母。当然了,没有鬼子母或者见习使会相信她的,甚至学徒也可能不会上当,可是,一个马夫,粗汉子朝着湘儿的戒指眨了眨眼睛。 “我听说是两个,”他终于说道,看来并不买帐,“一个见习使和一个学徒。没有听说有四个。”半夏觉得自己想笑。青黛当然是不会相信她们自己能把马匹弄出去的。 湘儿有点失望,她的语气尖利起来。“你去把那些马牵出来上鞍,否则你就等着青黛来给你疗伤,还得她愿意。” 马夫做了青黛名字的口型,可是看了湘儿的脸色一眼之后,他立刻就去动手料理马匹,最多只是嘟囔了一两声,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到。他刚刚绑好第二条肚带,紫苏和仪景公主就牵着她们的马匹出来了。紫苏的是一匹尘色的高大骟马,仪景公主的是一匹弯脖子红综小母马。 “她们上马之后,”湘儿又对马夫说道。“不用问你也听说这事得保密了,不论我们是两人还是两百人,这个要求不变。否则,你就想想如果你多嘴说了不该说的事情,青黛会怎么做。” 她们骑马离开时,仪景公主朝他丢了串钱币,喃喃说道:“给你带来麻烦了,好人。你做得很好。” 出门之后,她看到半夏在看自己,就笑道:“我娘说,棍子和红糖加起来的效果比只用棍子好。” “我希望对守卫这两样都不需要。”半夏说道,“我希望青黛也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然而,当她们走过建在巫鬼道那高大的南墙里的卫城门之门时,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跟守卫打过招呼。那些人只是瞥了一眼,草草施了一礼,就挥手让她们四人通过了。守卫是用来阻挡危险人物进入的;这些人显然没有接到阻止任何人出外的命令。 第四百五十七章 进去吧 她们骑马缓缓穿过城里的街道,冰冷的河风给了她们戴上披风唐巾的借口。马蹄踩在铺路石板上的响声淹没在街上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和两边建筑传出的音乐声中。人们穿着来自各地的衣服,从瑶琳桐庐的阴沉深暗色调到流民的明亮鲜艳彩色,各种风格都有。人流在马匹的前面分开,如同河水绕过岩石,可她们还是只能慢慢地步行。???.23sk. 此时的半夏,不论是对那传说中以天桥相连的高塔,还是对那看起来如同碎浪、如同风蚀崖壁、如同奇幻仙阁的建筑,感觉都跟石头没啥区别。鬼子母们常常会进城,在这样的人群中,很可能在她们察觉之前就会迎面遇上一个。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其他几人跟自己一样小心提防,可她仍然直到黄巾力士昆仑墟出现在眼前时,才放下心头大石。 这时候,已经可以越过屋顶看到神木了,它们的树冠在空中舒展着,宽达百丈以上。高大的马尾松和榆树、大树杜鹃和杉树,在它们跟前宛如侏儒。昆仑墟四周环绕着一圈边界,横向长达两里,但这边界实际上只是一系列连绵不尽的螺旋石拱门,每一个都有五丈高,其宽度两倍于高度。 界外,马车、小推车和人们在街上来去匆匆;界内,却是一片原野风光。昆仑墟既没有园林的人造痕迹,也并非完全随意漫生的森林。事实上,它似乎体现了大自然的理想状态,它就如同一个完美树林,世间最美丽的森林。有些树叶已经开始转色,而就连这种一片绿色中点缀着少许黄色、橙色和红色的样子,在半夏的眼里也像是秋叶最合适的模样。 就在拱门里不远,有一些人在散步,当她们四人走进林中时,没有人朝她们多看两眼。城市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外,就连它的响声也渐渐降低直到被昆仑墟完全阻隔。她们只走了十步,感觉却像是距离最近的镇子已经有数里。 “她说要去昆仑墟的北部边缘,”湘儿四处张望,喃喃说道,“这里最北的没有别的地方,只有……”两匹马从一小丛接骨木后跳出来,打断了她。一匹是毛色光滑的黑色母马,背上是青黛,另一匹是驮马,负重不算多。 青黛粗暴地一勒缰绳,把黑马拉得人立起来,在空中扬着前蹄。她脸上的怒火像一张面具:“我说过,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而不是告诉所有人!” 半夏注意到驮马背上有提灯,觉得有点奇怪。 “这些是朋友。”湘儿挺直了腰说道,可仪景公主打断了她。 “请原谅我们,青黛。她们没有告诉我们;是我们听到的。我们不是故意要听不该听的事情,可我们就是听到了。我们也想帮助令公鬼。当然,还有其他男孩们。”她飞快地补充。 青黛看着仪景公主和明。时近傍晚,阳光透过树枝斜照下来,把她们的脸藏在披风兜帽的阴影中。 “好吧,”她终于说道,目光仍然盯着她们两人,“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人照顾你们两个,不过既然你们来了,就算了。不论四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可以走这一趟。” “照顾?青黛,”仪景公主说道,“我不明白。” “孩子,众所周知,你和另外那个人是这两个人的朋友。这两人失踪之后,你以为不会有人审问你们两个吗?你以为玄女派会因为你是个王位继承人而对你温柔?如果你们留在巫鬼道,你们可能活不过这个晚上。” 这话让她们一时沉默无语,然后青黛调转马头喊道:“跟我来!”鬼子母带着她们走进昆仑墟深处,一直走到一道高大精壮、顶部装有剃刀般锋利尖钉的铁栅栏前。栅栏沿着稍微弯曲的曲线向左向右在树木之间延伸,直到视野之外,似乎围绕着一片相当广大的地区。栅栏上有门,用一把大锁锁着。青黛从披风里取出一把大钥匙,打开了门锁,招手让她们进去,在身后把门重新锁好,立刻又骑马继续前行。头上的树枝里,一只松鼠朝她们吱吱叫了两声,某处传来啄木鸟发出的咄咄响声。 “我们要去哪里?”湘儿问道。青黛没有回答,湘儿生气地看看其他人,“为什么我们不停地往树林深处走?如果我们要离开嘉荣,就得过桥,或者坐船,不论是哪一样,这里都没有……” “我们到了。”青黛宣布,“那道栅栏是用来防止任何人伤害自己的,但我们有这个需要。”她指着一块似乎是石头做成的竖立起来的高大厚板,其中一面刻着繁复的藤蔓和叶子。 半夏的喉咙像被拳头攥紧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青黛要带上提灯,而这一点也不能使她高兴。她听到湘儿嘀咕:“红尘之道门。”她们两人对红尘之道门的记忆真是太深刻了。 “我们走过了,”她跟湘儿说,也对自己说,“我们可以再走一次的。如果令公鬼和其他人需要我们,我们必须帮助他们。就是这样。” “这真的是……”紫苏像窒息一般没能说完。 “红尘之道门,”仪景公主轻声念道,“我不知道红尘之道还能用。至少,我认为它们是不允许被使用的。” 青黛已经下了马,从两扇仿佛用有生命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大门上摘下了神树扶桑的三瓣叶。大门正在打开,露出里面昏暗如同银镜的入口,她们的影子黯淡地映射在镜面上。 “最后说一遍,你们不是非来不可的,”青黛说道,“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们,因为有那道栅栏,你们会很安全。又或者,玄女派会比任何人都先找到你们。”她的笑容一点都不让人愉快。在她身后,红尘之道门已经完全打开,不动了。 “我没说我不来。”仪景公主说道,但是她朝天色渐暗的树林投去了一个留恋的目光。 “如果我们要做,”紫苏沙哑地说道,“那就做吧。”她直勾勾地盯着红尘之道门,半夏觉得自己听到她嘟囔:“你这个该死的令公鬼。”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太迟 “我必须最后~进去,”青黛说道,“你们全部,进去吧。我会跟着来的。”此时她也在打量树林,似乎觉得有人可能会跟踪她们,“快点!快点!”半夏不知道青黛在看什么,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来,可能就会阻止她们使用红尘之道门。令公鬼,你这个满脑子高粱花的白痴,她心想,你就不能找一次惹个不用逼我像传说中的女侠客那样行动的麻烦吗?她用脚跟踢了踢杏姑的肚子。毛发蓬松的小母马在马厩里呆了太久,变得难以控制,被踢了一脚之后往前一跳。 “慢!”湘儿喊道,可已经太迟。 半夏和杏姑朝着她们自己的晦黑影子冲过去;两匹毛茸茸的马碰上了鼻子,仿佛流进了彼此的身体。然后,随着一阵冰冷的冲击,半夏也跟自己的影子融合了。时间像被拉长,寒冷像蛞蝓般缓慢地爬过她的身体,每前进一条头发宽度的距离都花费许多分钟。 突然,杏姑踉跄着跌入一个漆黑的空间,动作快得小母马几乎要向前翻个大筋斗。她好不容易稳住,瑟瑟发抖地站着,半夏连忙从她背上爬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小母马的脚,看她是否受伤了。她几乎要庆幸黑暗藏住了自己的大红脸。她明明知道红尘之道门里的时间和距离都跟外边不一样;她行动之前根本就没有动脑筋。 四面八方,除了那个长方形的红尘之道门之外,只有黑暗包围着她,从这边看起来,那门如同一个装了烟陶器的窗户。它没有透进任何光线,黑暗似乎把太阳光紧压在外,不过,透过它,半夏可以看到其他人,动作慢吞吞地宛如噩梦中的妖怪。湘儿正在争论,坚持要先把提灯分发给她们照明;显然更想要速度的青黛黑着脸同意了。 湘儿走过红尘之道门时,她慢慢地牵着自己的鸦青色母马,走得如此之慢,半夏几乎想冲上去拥抱她,她的激动至少有一半是为了湘儿带来的提灯。提灯灯光照亮的范围比本该有的范围要小,黑暗在压迫光亮,竭力把它逼回提灯之中。可是,对于已经开始觉得黑暗如有重量一般压在自己身上的半夏来说,如同救星。不过,她只是说了一句:“杏姑没事,我也没有摔断脖子。我该打。” 曾经,在那紫霄碧气被粘污之前,红尘之道里是光明的,可是,混沌妖皇对于乾曜的亵渎使它们腐化了。 湘儿把提灯塞到半夏手中,转身从马鞍的肚带中拿出另一盏来。“只要你知道自己该打,”她喃喃说道,“你就不用挨打。”她忽然呵呵笑起来,“有时候,我觉得,禁魇婆这个头衔,不是来自别的,正是来自这些歇语。” “好吧,这里还有一句。你要是折断了脖子,我会把它接好,就为了让我再把它折断。”湘儿的语调轻快,半夏也笑了起来直到她想起自己身处何方。湘儿的笑意也没能持续多久。23sk. 紫苏和仪景公主犹犹疑疑地穿过红尘之道门,牵着马匹,举着提灯,显然以为里面会有妖怪等着她们。当她们发现这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时,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在这种压抑之下紧张地原地踏着小步。青黛把神树扶桑的叶子放回去,牵着驮马在红尘之道门关上之前骑马走了进来。 青黛不等红尘之道门完全关好,就一言不发地把驮马的缰绳丢给紫苏,沿着手里提灯的黯淡灯光下的一条白线,往红尘之道深处走去。地面似乎是石质,被酸腐蚀得坑坑洼洼。半夏连忙爬上杏姑的马鞍,其他人的动作跟她一样迅速。这里的世界中似乎除了马蹄下的粗糙地面之外,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白线如箭一般笔直地通往一块巨大的石板,上面写满牙白色的黄巾力士文字。跟地面上一样,石板上的坑洼把文字弄得断断续续。 “是引路残碑,”仪景公主低声说道,在马鞍上转身往四周张望,十分不安,“厉业魔母教过我一些红尘之道的事情。她说得不多。不够,”她阴沉地补充,“又或是,太多。” 青黛拿出一张麻料纸,冷静地跟引路残碑对比了一下,然后放回披风中,半夏连看一眼都来不及。 提灯发出的光芒不是在边缘渐渐减弱,而是突兀地终止。不过,当鬼子母带着她们离开引路残碑时,这光芒足以让半夏看见了一些残破不堪的石栏杆。仪景公主说:“这是岛。”黑暗中要判断岛的大小很困难,不过半夏估计它可能有一百步宽。 栏杆之间,是石桥和斜坡,每一条的旁边都有一根石柱,上面有一行黄巾力士文字。桥的下面似乎空无一物。斜坡往上或者往下倾斜。当她们经过每一条桥或着斜坡时,都只能看到近处的一点,不可能看见远处。 青黛每经过一根石柱都只稍微停一下看一眼,最后走上了一条向下的斜坡,很快,周围就只有斜坡和黑暗了。一种让人沮丧的寂静压在一切之上;半夏有种感觉,就连马蹄踩在粗糙石头上的声音都不能传播到灯光以外的地方。 斜坡一直一直向下倾斜,像是朝着自己弯下去一般,最后,它接在了另一个岛上,一样的破烂栏杆间隔在桥与斜坡之间,青黛也一样地拿她的麻料纸去跟引路残碑对比。看上去,岛是实心的石头,就跟第一个岛一样。半夏宁愿自己无法肯定第一个岛是否就在她们的正上方。 湘儿忽然开口,把半夏心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她在中途停下来吞了吞口水才能把话说完。 “它……它有可能。”仪景公主弱弱地回答。她的眼睛往上翻,很快又落回来,“厉业魔母说,在红尘之道里面,平时的规律是不适用的。至少,跟外面的规律不同。” “这简直也太奇怪了!”紫苏喃喃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嗓门,“你打算要我们在这里呆多久?” 第四百五十九章 沉默了 鬼子母的蜜色辫子一甩,转过头来看着她们。“直到我带你们出去为止,”她冷冷回答,“你们越骚扰我,在这里就停留得越久。”她又低头研究麻料纸和引路残碑去了。 半夏四人沉默了。 青黛从一个引路残碑走到一个引路残碑,穿过一道道斜坡和似乎悬空在无尽黑暗之上的石桥。鬼子母很少搭理其他人,半夏发现自己开始疑惑,假如她们其中一人掉了队,她会不会回头去找。其他人大概也有着同样的念头,因为,她们全都紧紧地跟在黑母马脚跟后。 使半夏吃惊的是,她仍然能感觉到阴宗的吸引,既能感觉到太一的阴性力量的存在,也能感觉到触摸它、引导它流动的欲望。不知怎的,她本以为黑暗对红尘之道的亵渎会把它遮挡起来。她隐约能感觉到这种粘污。很微弱,跟阴宗无关,不过,她很肯定,在这里向太一伸出手去无异于裸着双手伸进污秽、油腻的烟雾中去擦净杯子。不论她做什么,肯定都会受到粘染。几十天以来第一次,她毫不费力就能抵制阴宗的诱惑。 当青黛突然在一个岛上下马宣布驮马背上有食物、她们要停下来吃晚饭和睡觉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天色全黑了。 “把食物包裹拿出来,”她懒得指出命令的对象,“它足够我们去投门岭的这两天路上吃了。就算你们蠢得忘记给自己带食物,我也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到达目的地的。”她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母马的马鞍,绑好脚绊,然后却坐在自己的马鞍上,等着她们四人之一给她送上食物。 仪景公主给青黛送上死面饼和肉干。鬼子母的神情显然不需要她们任何人的陪伴,所以她们几个在离她稍远一点的地方,把马鞍放在一起,坐在上面吃饼子和肉干。灯光之外的黑暗让她们食之无味。 过了一会儿,半夏问道:“青黛,如果我们遇上黑青的话怎么办?” 紫苏疑惑地做了做这个词的口型,可仪景公主惊叫了一声:“纯熙夫人说过,那东西是杀不死的,甚至很难受伤,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等着扭曲我们,使用紫霄碧气做的任何事情……” “没有我的批准,你们连想一想太一都不要。”青黛厉声说道,”好了,如果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人想在这里,红尘之道里,进行引导,你们可能会像汉子一样发疯。你们没有受过训练抵抗制造这里的男子所留下的污秽。如果黑青出现,我来对付。“ 她嘟起嘴,打量一小块肉干,又道:”纯熙夫人其实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知道那么多。“她微笑着把肉干扔进嘴里。 “我不喜欢她。”半夏嘟囔,声音足够低,保证那鬼子母听不到。 “如果纯熙夫人可以跟她合作,”湘儿静静地说道,“我们也可以。不是说我对纯熙夫人的好感比青黛多,不过,如果她们又在管令公鬼他们的闲事……”她没有说完,用力往上拉了拉披风。黑暗不冷,却给人冷的感觉。 “黑青是什么东西?”紫苏问。仪景公主用一大堆从厉业魔母和她娘口里听来的话回答之后,紫苏叹了口气,“风月宝鉴得负上许多责任。我不知道有任何男子值得我们这样去为他们。” “你不是非来不可的,”半夏提醒她,“你随时可以走呀。没有人阻止你离开巫鬼道的。” “噢,我确实可以游荡出去,”紫苏做着鬼脸,“跟你,跟仪景公主一样容易。风月宝鉴不在乎我们想怎样,半夏,如果,在你为他做了这一切之后,令公鬼不娶你,又如之奈何?如果他娶了某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或者仪景公主、或者我又如何?然后你又怎么办?”23sk. 仪景公主呵呵笑了:“我娘决不会答应的。” 半夏沉默了一会儿:“令公鬼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娶任何人。如果他真的娶了……”她无法想象令公鬼会伤害任何人。她想:即使是他疯了以后吗?一定有办法阻止的,有办法改变;鬼子母们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如此繁多的技能。如果她们可以阻止,为何她们不这样做?唯一的答案是,她们不能阻止,而这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竭力轻松地回答:”我可不认为我会嫁给他。鬼子母很少成亲,你知道的。不过,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对他动心的。你也是,仪景公主。我不认为……”她哽住了,咳了一声掩饰过去,“我不认为他会成亲。就算他真的结了婚,我会为任何嫁给他的人祝福,就算那是你们之一。”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很真诚:“他固执得像头驴子,老是犯错,不过,他很温柔。”她的声音想颤抖,可她设法把它变成了大笑。 “不论你怎么说你不关心,”仪景公主说道,“我知道你并不会比我的娘同意得多一点。他很有趣,半夏。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有趣,尽管他是个放羊的。如果你傻得把他抛弃,那么当我决定向你和我娘两个挑战时,你可只能怪你自己了。玄都王子在成亲前没有任何头衔是有先例的。不过,你不会那么傻的,所以不要再假装了。毫无疑问你将会选择绀珠派,把他变成你的一个退魔师。据我所知,每个只有一个退魔师的绀珠派都是嫁给了她的退魔师的。” 半夏强迫自己同意这个主意,心想如果她真的成了绀珠派,她要找十个退魔师。 紫苏皱眉看着她,湘儿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明。她们全都沉默下来,从鞍囊里取出更合适旅行的衣服换上。在这样的地方里,要保持精神欢快不容易。 半夏好不容易才睡着,而且睡得断断续续的,充斥着噩梦。她没有梦见令公鬼,却梦见了一个双眼冒火的汉子。他的脸这次没有戴面具,上面满布可怕的烧伤疤痕。他只是看着她,哈哈大笑,可这比起后来那些在红尘之道里永远迷路、被黑青追赶的梦更可怕。当青黛用骑马靴尖踢她的肋骨把她叫醒时,她只觉得感激;她感觉自己像是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第四百六十章 你们在说什么 青黛催着她们,拿着提灯充当引航星,拼命赶路。她还不许她们停下睡觉,直到她们坐在马鞍上直打晃。睡在石头上已经够难受的了,而青黛还无情地只让她们睡了几个时辰,几乎不等她们上马就已经动身出发。斜坡,石桥,岛,引路残碑。在那漆黑之中,半夏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它们,已经数不清见了多少次了。她也早就失去了时辰和日子的感觉。 青黛只容许短暂的停留让马匹歇脚,而黑暗则沉重地压在她们肩上。除了青黛,她们全都垂头丧气像一袋麦子般耷拉在马鞍上。鬼子母似乎不受疲倦或者黑暗的影响。 她的样子就跟在巫鬼道里时一样精神,一样冷漠。她拿麻料纸跟引路残碑比对时,不容许任何人看,湘儿问她的时候,她一边收起来一边简单地说了一句,“你们看不懂。”然后,当半夏疲倦地眨着眼时,青黛正在离开一座引路残碑,她不是朝着下一座桥或者斜坡,而是沿着一条通往黑暗的伤痕累累的白线而去。半夏跟她的朋友们对视一眼,然后全都赶马跟上。前方,在她的提灯照耀之下,鬼子母已经取下了红尘之道门雕刻中的神树扶桑叶子。 “我们到了,”青黛微笑道,“我终于把你们带到了你们必须去的地方。” 红尘之道门打开时,半夏下了马,等青黛招手让她们出去时,她牵着乱毛小母马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即使是这样,她和杏姑在慢动作中走出红尘之道门时,还是被门前那些红尘之道门打开时压平了的矮树丛绊了一下。红尘之道门完全埋在密集的矮树之中,附近只有几棵树,早晨的微风吹拂着颜色比嘉荣那里稍微鲜艳的树叶。 她站着,看着她的朋友们从门里浮现,过了快一小会儿之后才意识到这里还有其他人,远远地站在对着红尘之道门的另一面,正好被红尘之道门挡住。发现这些人之后,她盯着他们看,不知该做何反应;这群人是她见过的最怪异的人了,而她也已经听说过太多投门岭这边在打仗的传言。 那里至少有五十个披着盔甲的汉子,层层叠叠的铁片覆盖在他们的胸前,暗黑色的头盔形状像虫子的脑壳。他们或坐在马鞍上,或站在马匹旁,看着她,看着正在出现的其他人,看着红尘之道门,互相交头接耳。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没有戴头盔的汉子是个个子高大,脸色黝黑,长着鹰勾鼻的家伙,屁股旁边挂着一个镀金涂漆的头盔,从表情看似乎对他眼前的情景感到很吃惊。 士兵之中还有女人。其中两个穿着朴素的深鸦青色裙子,戴着牙白色项圈,专注地看着正在走出红尘之道门的人。她们两人身后各有另一个女人紧贴她们站着,近得随时可以在她们耳边说话。另外还有两个女人,互相之间离开一点距离站着,穿着宽摆骑马裙,裙脚长及脚踝,胸前和裙子上都有个画有牙白色叉形雷电的标志。这群人里的最后一个女人是最怪异的,她坐在一乘八人大轿上,轿夫是八个肌肉发达,裸着上身,穿着黑色袋形裤子的汉子。 女人的头皮两边都剃光,只有头顶留着一片黑色头发如同一条宽带拖在脑后。她穿着一件茶白色长袍,上面有一个蓝色为底,绣着花鸟的椭圆形图案。袍子经过刻意的整理,露出她里面的白色摺裙。她的指甲足有一寸长,每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指甲涂上了蓝漆。 “青黛,”半夏不安地问道,“您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吗?”她的朋友们用手指搅着缰绳,不知道是否该上马逃跑。而青黛,把神树扶桑的叶子放回远处,让红尘之道门开始关上,然后,才自信地走上前去。 “大夫人苏罗?”青黛的语气半是提问半是声明。 轿子上的女人略略点头。“你是青黛,”她的发音很含糊,半夏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是个鬼子母。苏罗歪着嘴唇补充道,士兵们低声议论起来,“我们得快点,青黛。这里有巡逻,要是被发现就麻烦了。” “你跟我一样不会享受窥伺诇谍的关注的。我要在聂师道发现我离开之前回到冷泉镇。” “你们在说些什么?”湘儿质问,“她在说什么,青黛?” 青黛伸出两手各自按在湘儿和半夏的肩膀上。“这就是跟你说过的两个女孩。还多了一个,”她朝仪景公主点点头,“她是玄都的王位继承人。” 那两个裙子上有雷电的女人开始往红尘之道门前的五人靠近,半夏注意到,她们手里拿着一卷由某种牙白色金属制成的东西像是如意一样,那个没戴头盔的士兵也跟她们一起走来。他的双手距离肩后伸出来的剑柄都很远,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不过,半夏仍然眯起眼睛打量他。青黛没有流露任何情绪变动;否则,半夏早就跳到杏姑背上了。 “青黛,”她焦急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也是来帮助令公鬼他们几个的吗?” 鹰勾鼻汉子突然出手抓住了紫苏和仪景公主的后领,下一瞬间,一切像是同时发生一般。那汉子咒骂了一句,有个女人尖叫起来,又或者是,好几个女人在尖叫;半夏无法确定。 突然间微风变成狂风,卷起一阵尘土落叶,吹走了青黛愤怒的叫喊,吹得大树弯下腰来嘎吱呻吟。马匹一边倒退一边尖声嘶鸣。其中一个女人伸出手来把什么东西扣在了半夏的脖子上。 半夏的披风被风吹得像船帆般鼓胀起来,她一边抵挡着风力一边伸手去扯脖子上那个仿佛是光滑金属项圈的东西。扯不下来;她狂乱地摸索着,只觉得它没有一丝缝隙,尽管她知道那上面肯定有某种扣子。那个女人刚才拿着的那卷牙白色东西如今搭在半夏的肩膀上,另一端连接着女人左手手腕上的一个明亮的手镯。半夏紧紧握起拳头,使劲全身力气揍了那女人一拳,正中她的眼睛然后摇曳一下,自己也双膝跪倒,耳朵嗡嗡作响。感觉像是被某个大块头汉子打中了脸庞。 第四百六十一章 禁师 等她视力恢复之后,风已经停了。有几匹马没人控制在旁边游荡,其中就有杏姑和仪景公主的母马。有些士兵在一边诅咒一边从地上爬起来。青黛正在平静地扫去裙子上的尘土和落叶。紫苏跪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鹰勾鼻汉子站在她旁边,手在流血。紫苏的小刀落在她的手长之外,其中一边的刀刃染了红色。湘儿和仪景公主不见了踪影,湘儿的母马也是。还有些士兵和其中一对女人之中的一个不见了。另外一对还在,此时半夏看清了,那两人之间也是连着一条银链,就跟那条把她和站在她旁边的女人连起来的银链一样。 她身旁的女人一边搓着脸颊,一边在半夏旁边蹲下来;她左眼的周围已经开始出现淤青。她长着一头黑色长发,一双棕色大眼,很标致,年纪大概比湘儿长十岁。 “这是给你的第一个教训,”她加重语气说道,她的语气里不但没有敌意,还有一种近乎友善的感觉,“这次我不会再罚你了,因为,我自己在面对一个新抓到的伍相奴应该提高警惕才对。记住我下面的话。你是个伍相奴,受束者,我是个“禁师”也有人叫我们振威使,约束者。当伍相奴和“禁师”或者振威使连在一起时,不论“禁师”或振威使受到任何伤害,伍相奴将会感到双倍的痛楚。甚至乎死亡。所以,你必须记住,永远不要用任何方式袭击“禁师”。而且,你必须保护你自己的“禁师”,比保护自己更拼命。好,我叫尸魃。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半夏喃喃说道。她又去拉扯那个项圈;结果跟以前一样。她想把那个女人打倒在地然后把她手腕上的手镯给拆下来,不过,她否决了这个办法。就算那些士兵不来阻止她,到眼下为止,那些人似乎完全不理会她和尸魃。她也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那个女人所说的话是真的。她摸摸自己的左眼,痛得一缩,它摸起来并不发胀,所以她的眼睛可能不会真的像尸魃那样留下块淤青,可是,它很痛。她的左眼,还有尸魃的左眼,都是。 她提高了嗓门:“青黛?为什么您让她们这样做?”青黛拍拍双手,看都不往她这边看。 “你要学的第一件事,”尸魃说道,“就是要严格遵守你的命令,而且,决不容迟疑。”半夏吸了一口气。从脚底到头皮,她的皮肤突然灼烧起来,如针扎一般刺痛,就像是她刚才在针窝里打了几个滚一般。灼烧的感觉加剧了,她拼命摇头。 “要知道,有很多禁师,”尸魃继续用那几乎是友善的语气说道,认为伍相奴没有拥有名字的资格,连给她们取个名字都没有必要。不过,抓住你的人是我,所以,由我来负责你的训练,我准许你保留你自己的名字。只要你别太惹我生气。可此刻,你让我稍微有点心烦了。你真的希望继续这样做,直到我生气为止?“ 半夏颤抖着,咬着牙。她强忍着乱抓乱挠的冲动,指甲都掐进手掌里了。蠢材!只不过是你的名字而已。 “半夏,”她好容易才说出来,“我叫半夏。”灼烧的刺痛感立刻消失了。她颤抖着长舒了一口气。 “半夏,”尸魃说道,“好名字。”半夏惊恐地地看着尸魃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就像在拍一只小狗。 这,她明白了,就是她从那女人的语气中感觉到的那种感情那是对一只受训的狗的好意,而不是对待人的友善。 尸魃呵呵笑了:“现在你还更愤怒了。你要是决定再打我一下,记住不要太使劲,因为你感到的痛楚是我的双倍。不要尝试引导;没有我的明确命令,你决对不许做这件事。” 半夏的眼皮一跳。她爬起来,竭力忽略尸魃。对一个牵着狗带绑着你脖子的人,要忽略她只能是尽力而为。当那个女人又呵呵笑起来时,她觉得脸颊发烫。她想到紫苏那里去,可是尸魃手里放开的银链长度不够那么远。 她轻声呼唤:“紫苏,你没事吧?”紫苏缓缓向后坐在脚跟上,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捂头像是宁愿自己没有移动过它。 尖齿般的雷电划破晴朗的天空,落在不远处的树林之中。半夏吃了一惊,然后露出了微笑。湘儿和仪景公主还没被捉住。要说有谁能救出她和紫苏,那就是湘儿。她的微笑转变成对青黛的怒视。不论这个鬼子母为了何种理由出卖她们,这笔帐是一定要她还的。总有一天。总有办法。怒视没有任何效果;青黛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轿子上。23sk. 那些光膀子汉子跪下来,把轿子放到地上。苏罗走下来,仔细地整理好袍子,才迈着穿软布鞋的脚,小心地选着落脚点,走向青黛。这两个女人身材相近,两双棕色的眼睛水平对视。 “你应该给我带两个来,”苏罗说话了,“可是,我只得到了一个,两个逃走了,就眼下看来,其中一个的力量比我听说的要强许多。她会把方圆两里之内的巡逻队都吸引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给你带了三个,”青黛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没办法控制她们,也许我们的主人会在你们之中另选一个仆人。你在担心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要是巡逻队来了,杀掉就是。” 这时在不远处,又有雷电划过,过了一会儿,雷电落点附近传来如雷鸣般的巨响,伴随着满天飞扬的尘土。青黛和苏罗都像没看见一样。 “算了,我还是会带着两个新伍相奴回到冷泉镇,”苏罗说道,“可是,放一个鬼子母……”她把这个词扭曲得像个诅咒,“自由地离开,真让我伤心。”青黛的表情没变,但是半夏看到她的身上突然散发光晕。 “小心,大夫人,”尸魃喊道,“她准备好了!”士兵们一阵骚动,伸手拔剑相向,可苏罗只是双手合什,目光越过她的长指甲看着青黛,露出微笑,“你不会对我不利的,青黛。我们的主人不会答应,因为在这里,我的用处无疑比你更大,你对他的恐惧比成为伍相奴的恐惧更深。” 第四百六十二章 背刀奴 青黛露出微笑,脸上却气得发白:“而你,苏罗,你对他的恐惧比被我就地烧成灰烬更深。就是这样。我们都害怕他。然而,就算是我们的主人,他的需要也会随着时间改变。所有的伍相奴最终都会受束。也许,我会是那个把项圈戴在你漂亮脖子上的人。你说的没错,苏罗。我们主人的需要会改变。在你向我下跪的那一天,我会提醒你这一点的。” 大约一里之外,一棵高大的大树杜鹃突然化成熊熊火炬。 “这真烦人,”苏罗说道,“背刀奴,叫他们回来。”鹰勾鼻汉子拿出一个比他的拳头还小些的号角,吹出嘶哑尖利的声音。 “你必须找到那个叫湘儿的女人,”青黛厉声说道,“仪景公主无关紧要,但是你启航的时候,船上必须带着那个女人和这里这个女孩。” “我对我的命令十分清楚,用不着你多嘴,尽管我很想知道原因。” “你所听说的内容,孩子,”青黛冷笑,“就是准许你知道的内容。记住,你要侍奉和服从。这两个女人必须被带到葬月之海大洋的彼岸,并且留在那里。” 苏罗哼了一声:“我不会留在这里找那个湘儿的。要是聂师道把我交给了窥伺诇谍,我对主人就没有用处了。“青黛生气地张开口,但苏罗不容她插话,”那个女人逃不了多久的。她们全都逃不了多久。我们启航时,会带上这块可怜的小地方里每一个可以引导的女人,就算她只有一点点力量。她们会戴上项圈,被银链牵着。如果你希望留下来找她,随你。巡逻队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了,来寻找仍旧藏在野外的暴民。有些巡逻队还带着伍相奴,他们可不会理会你侍奉的主人是谁。就算你能在这次遭遇中活下来,银链和手镯将会教你如何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我相信,我们的主人不会费神去救一个蠢得让自己被捉住的仆人的。” “如果这两个女人之一被留在这里,”青黛生硬地说道,“我们的主人就会费神来对付你了,苏罗。两个都带走,不然,就付出代价。”她紧捏着母马的缰绳,走向红尘之道门。很快,门就在她的身后关上。 那些出去追赶湘儿和仪景公主的士兵飞奔而回,带着两个用银链、项圈和手镯连在一起的女人,她们骑着马并肩而行。有三个汉子牵着马鞍上搭着尸体的马匹。当半夏看清楚那些尸体全都穿着盔甲时,心中顿时燃起希望。他们没有抓到湘儿和仪景公主,两个都没抓到。 紫苏想爬起来,可那鹰勾鼻汉子一脚踩在了她的肩胛骨之间,把她踩得趴到了地上。她大口吸着气,微微颤抖着。 “我恳求发言,大夫人。”鹰勾鼻汉子说道。苏罗的手略略动了动,他便继续说,“这个乡巴佬划了我一刀,大夫人。如果她对您没有用处?”苏罗的手又略略一动,便转过身去。汉子反手往肩后去拔剑。 “不!”半夏大喊。她听到尸魃在轻声咒骂,然后那灼热的刺痛又一次覆盖了她的肌肤,比上一次更难受,可她没有停止。“求求您!大夫人,求求您!她是我的朋友!”从没受过的痛苦穿透灼热攻击着她。每一寸肌肉都纠结在一起抽搐;她把脸埋在泥土中,啜泣着,但她还是看到背刀奴那把沉重弯曲的剑刃离开了剑鞘,看到他双手举起它。“求求您!噢,紫苏!” 突然,痛苦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只留下记忆。苏罗那双如今粘了尘土的蓝色织金锦软鞋出现在她的脸前,但她的眼睛盯着背刀奴。他站在那里,宝剑高举过头,全身重量都压在踩着紫苏后背的脚上没有动。 “这个女孩是你的朋友?”苏罗说话了。 半夏想爬起来,可是看到苏罗的眉毛惊讶地一跳,连忙伏在原地,只抬起头。她一定要救紫苏。如果这意味着屈服,她张开嘴唇,希望自己龇出的牙齿可以充当微笑:“是的,大夫人。” “所以,如果我放过她,如果我容许她偶尔去看望你,你就会努力做活,学习你要学的技能?” “我会,大夫人。”为了阻止那把剑劈开紫苏的头颅,半夏愿意答应比这更可恨的要求。我甚至会遵守我的承诺,她阴郁地想着,只要有必要。 “让那女孩骑她自己的马,背刀奴,”苏罗吩咐,“要是她没法坐在马鞍上,就把她绑在上面。如果这个伍相奴证明是个无能之辈,也许我就会让你得到那个女孩的脑壳。”她已经开始朝着自己的轿子走去。 尸魃粗暴地把半夏拉起来,把她推向杏姑,可半夏的眼里只有紫苏。背刀奴对紫苏的态度一点也不比尸魃对她的态度温柔,不过,她觉得紫苏应该不会有事了。至少,紫苏还有力气挣脱背刀奴试图把她绑在马鞍上的绳子,只需要稍微帮助就自己爬上了骟马的马背。 这支奇怪的队伍朝着西边出发了,苏罗在最前面,背刀奴稍微落后跟在她的轿子旁,近得足以随时响应任何召唤。尸魃和半夏在后面,跟紫苏以及另一对禁师和伍相奴一起走在士兵后面。那个显然是来捉湘儿的女人还拿着那卷银链,扶弄着链子,一脸怒容。起伏的地面稀稀拉拉地散布着树林,那些着了火的大树杜鹃很快就落在她们身后,只剩下天空中的一缕黑烟。 “你该感到荣幸,”过了一会儿,尸魃说话了,“大夫人跟你说话了。下次,我会让你戴一条彩带来纪念这种荣幸。不过,因为你是自己去引起她的注意的。” 仿佛有无形的鞭子一鞭抽在她的后背上,半夏叫了起来,接下来,一鞭又一鞭,抽在她的大腿和手臂上。它们似乎来自所有方向;她明知无法阻挡它们,却还是无法自制地挥舞着手臂,仿佛想阻止。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可泪水仍然滚下她的脸颊。杏姑嘶鸣着跳着步,可尸魃紧拽着的银链使她无法带着半夏离开。前面那些士兵没有一个人回头看。 23sk. 第四百六十三章 是你的错 “你在对她做什么?”紫苏喊道,“半夏?住手!” “你要学会沉默你叫做紫苏,对吗?”尸魃柔声说道,“就让这也成为你的一个教训吧。只要你试图干预,它就不会停止。” 紫苏举起拳头,然后放下:“我不会干预的。只是,求求你,停止吧。半夏,对不起。” 无形的抽打又继续了片刻,像是为了证明给紫苏看,她的干涉毫无意义,然后,它退去了,可半夏无法停止颤抖。这次,痛苦没有退去。她拉起裙袖,以为会看到鞭痕;皮肤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却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吞了吞口水:“不是你的错,紫苏。”杏姑摆摆头,转动着眼珠,半夏拍拍母马的脖子:“也不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半夏,”尸魃说道。她的语气是如此耐心,如此友善,就像是在教导一个笨得看不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人,这让半夏想尖叫。当伍相奴受到惩罚时,永远都是她的错,就算她不明白错在哪里。 “一个伍相奴必须能预见她的禁师的意图。不过这次,你确实是知道原因的。伍相奴就像家具,或者工具,总是在那里,随时可用,却永远不会主动引起注意。特别是,引起正乙成员的注意。” 半夏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鲜血渗出。这是噩梦。这不可能是真的。为什么青黛要这样做?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我……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对于我,你可以问。”尸魃微笑,“多数禁师将会佩戴你的手镯长达数年,禁师的数目总是比伍相奴多,要是你的目光敢离开地板,或者未经准许就张开嘴巴,有些禁师就会把你痛打一顿,不过,我觉得,没有理由不让你说话,只要你小心你说的内容。” 其他禁师之中有一个响亮地哼了一声;她的银链另一头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一头黑发,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 青黛——半夏决不会再用尊敬的口气称呼她,再也不会和大夫人提到她们共同侍奉的主人,一个满脸快要痊愈的烧伤疤痕、眼睛和嘴巴里有时候会冒出火焰的汉子形象跳进她的脑海,尽管,他只是那可怕得让人无法细想的梦里的一个人物,是什么人?他想要我和紫苏做什么?她心知,避而不提湘儿的名字很傻,她知道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不提她的名字而忘记她,尤其是那个摸着空银链的所谓禁师不过,这是此刻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还手之策。 “正乙的事情,”尸魃回答,“不是我该管的,当然也不是你该管的。大夫人会把她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会把我愿意让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其他一切你听到或者看到的对你来说都必须当做没有听到过或者发生过。这样才能保平安,对一个伍相奴来说更是如此。伍相奴是很珍贵的,不能随便杀掉,但是,你可能会发现自己不但被狠狠惩罚,还会失去说话的舌头或者写字的手。伍相奴不需要这些东西也能完成她们的使命。” 虽然天气并不是很冷,但半夏直打哆嗦。她把披风拉到肩膀上,碰到了链子,她扯了扯它:“这是件多么恐怖的东西。你们怎能对别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最早是什么样的变态才会想到这样的主意?” 那个拿着空链子的赤目禁师怒道:“尸魃,这个家伙现在就该被割掉舌头。” 尸魃只是耐心地微笑:“这怎么恐怖了?我们怎能容许一个拥有伍相奴这般能力的人自由行动?有时候,男子也会有这些能力,如果他们是女人,他们就会成为伍相奴,我听说这里也是这样当然,这些男子必须被杀死,可是,女人不会发疯。让她们成为伍相奴,好过让她们为了争权夺利而制造麻烦。至于最先想到受束者这个念头的,是个自称鬼子母的女人。” 半夏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是一副怀疑的表情,因为尸魃大声笑了:“当鹰翼的儿子,霁云太子第一次迎战暗夜军队时,他发现敌军中有许多自称鬼子母的女人。她们互相争权夺利,在战场上使用紫霄碧气。其中一个女人,名叫狄白秋的,认为如果侍奉吾皇,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成为皇帝能得到更大的权力,因为,他的军队里没有鬼子母。她带着自己制作的一种装置,第一套银链,绑在她的一个姊妹脖子上,投靠了吾皇。虽然那个女人不想侍奉霁云太子,但受束者使她别无选择。狄白秋制造了更多受束者,第一个禁师也已经找到。后来发现,被捕的那些自称鬼子母的女人事实上只是伍相奴,必须受束之人。当然了,狄白秋也是一个伍相奴,而伍相奴是不能容许自由行动的,据说,当项圈戴在狄白秋自己的脖子上时,她的尖叫撼动了子夜之塔。也许,你会成为有能力制造受束者的人之一。如果是的话,你会得到优待,这点你可以肯定。” 半夏留恋地看着她们走过的乡野。地形开始略略上升成为低矮山丘,稀落的树林变成了零散的矮树丛,可她肯定,足以让她藏身。 “我是否应该盼望自己想只宠物狗般得到优待?”她苦涩地说道,“一辈子被那些把我当成某种动物的男子和女人牵着狗带?” “没有男子,”尸魃呵呵笑了,“所有禁师都是女人。” “如果男子戴上这个手镯,多数的结果就跟把它挂在墙壁钉子上的结果一样。有时候,”赤目禁师刺耳地插口,“你和他会惨叫着一起死去。” 那女人长着棱角分明的五官,两片紧绷的薄嘴唇,半夏意识到愤怒显然是她永远的表情,“有时候,女皇会把他们跟伍相奴连在一起,让贵族们看。那些贵族会汗流浃背,而九月宫主们会觉得很开心。结束之前,贵族永远不会知道汉子是否会死,伍相奴也一样。”她刻毒地大笑起来。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一丝谎言都没有 “只有女皇才能承得起这般浪费伍相奴,冷丹,”尸魃打断了她,“我训练这个伍相奴不是为了让她被扔掉的。” “到眼下为止,我没有看到你在进行任何训练,尸魃。只有一大堆聊天,仿佛你跟这个伍相奴是儿时好友。也许,是时候看看她能力如何了。” 尸魃打量着半夏,问道:“你现在的控制能力是否能到达那么远?”她指向山顶上孤零零地立着的一棵马尾松。 半夏皱眉看着那棵树,距离这支士兵和苏罗轿子的队伍大概有半里。她从来没有试过在臂长之外的距离使用力量,不过她觉得自己可能办得到。“我不知道。”她回答。 “试试看。”尸魃说道,“感觉那棵树。感觉它的树液。我要你不但把它的所有树液加热,还要到达每一根树枝里的树液都在瞬间汽化的地步。试试。” 半夏震惊的发现,自己感到一种遵照尸魃命令去做的欲望。这两天,她没有引导,连碰都没有碰过阴宗;用紫霄碧气充实自己的渴望使她全身颤抖。???.23sk. “我……”不到半个心跳的瞬间,她放弃了本来要说的不愿意;身上仍然火辣辣的鞭痕提醒她别再做傻事办不到,她改口说,“太远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其中一个禁师粗声大笑起来,冷丹说:“她连试都没有试过。” 尸魃几乎是伤心地摇了摇头。当一个人成为禁师足够长的时间之后,她告诉半夏,她就能学会如何不戴手镯也能看透一个伍相奴的许多事情。可是,如果戴着手镯,一个禁师永远都能知道一个伍相奴到底有没有尝试引导。 “你必须永远对我,或者对任何禁师诚实,一丝谎言都没有。”突然间,那无形的鞭子又回来了,从四面八方抽打她。她一边大叫,一边挥拳去打尸魃,对方只是随手把她的拳头拨到一边,半夏却觉得尸魃是用棍子敲开她的手臂。她一踢杏姑的肋骨,可禁师紧拽在手里的银链几乎把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狂乱之中,她向阴宗伸出手去,想狠狠地伤害尸魃让她停止,就跟她对自己所做的一样。禁师挖苦般摇了摇头;半夏的皮肤忽然像被滚水浇灌,使她大声嗥叫。直到她完全放开阴宗,这种炙烧才退去,而那无形的抽打却一直没有减轻或者慢下来。她想大喊,我愿意尝试,求你停止吧,可她却喊不出来,只能惨叫和挣扎。 朦胧地,她知道紫苏愤怒地叫嚷着想到她身边来,可冷丹从紫苏的手中夺走了缰绳,另一个禁师则厉声对自己的伍相奴下令,那个伍相奴看着紫苏。然后,紫苏也开始大叫,手臂乱甩,仿佛在阻挡拳头或者驱散刺人的虫子。在她自己的痛苦之中,紫苏显得那么遥远。 她们的嘶喊足以让前面的一些士兵转身来看了。可看了一眼之后,他们就回过头去。禁师们要如何对付伍相奴不关他们的事。 半夏觉得这仿佛要永远持续下去,可是,它终于停止了。她虚弱地趴在马鞍的鞍桥上,泪流满脸,对着杏姑的鬃毛啜泣。 “你的勇气可嘉,”尸魃平静地说道,“最强的伍相奴都是那种拥有勇气可供调教的。”半夏紧闭双眼,只希望自己也能把耳朵堵上,把尸魃的声音堵在外面。我必须逃走。我必须,可是,怎么逃?湘儿,救救我。湘儿你现在在哪啊,知不知道我在受苦,谁来救救我。 “你会是最强的伍相奴之一。”尸魃满意地说道,伸手摸摸半夏的头发。一个安慰自己小狗的女主人。 湘儿坐在马鞍上,向前探出身体,绕过茂盛多刺的矮树丛往外张望。眼前是零散的树木,有些树叶已经转黄。树与树之间的宽阔草地和矮树丛似乎没有人。除了那一缕大树杜鹃冒出的细烟在风中摇曳,没有其他动静。 那大树杜鹃是她的杰作,还有晴空中的一次雷电,还有其他她想都没想过、直到那两个女人企图用来对付她为止的招数。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以某种形式一起行动的,虽然她不明白她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只知道她们是用链子连在一起。一个戴着项圈,但另一个显然也被链子锁住。湘儿可以确定的是,她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是鬼子母。她一直没能看清楚她们身上引导时发出的灵光,不过,她们一定是的。 我非常乐意把她们的事情告诉璐瑶安夫人,她冷冷地想着,她们不是说,鬼子母们不可以用紫霄碧气做武器吗?她显然就用了。她那一道雷电至少把那两个女人给打了下马,而且,她还看到了一个士兵,或者说,士兵的尸体,被她抛去的火球烧焦。不过,她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到这些陌生人的任何踪影了。 她的前额渗出汗珠,这并不全是因为耗费力气。她跟阴宗的连接已经断开,而她,无法重连。就在明白青黛背叛了她们的那一瞬间所激起的愤怒之中,阴宗几乎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出现,紫霄碧气冲进她的身体。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后来,那些人一直在追赶她,被人像追动物一样追捕的愤怒如同燃料般支持着她。如今,追赶的人都不见了。看不见敌人、没有目标可供袭击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担心他们会设法偷袭自己,越担心半夏、仪景公主和紫苏究竟怎样了。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觉大部分是害怕。为她们害怕,为自己害怕。而她需要的,是愤怒。 一棵树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她屏住了呼吸,乱摸乱找着寻找阴宗,可是,璐瑶安夫人和其他姊妹教给她的所有练习,什么脑海中盛开的花蕾,什么把自己当成河岸般轻拥着潺潺小溪的想象,都没有任何用处。她可以感觉到它,感觉到太一,可她碰不到它。 仪景公主弯着腰警惕地从树后挪出来,湘儿松了一口气,全身一软。王女的裙子脏兮兮的,已经撕破,她的头发枯黄乱糟糟夹着树叶,她搜寻的双眼睁得跟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圆,不过,她的手里稳稳地握着一把短匕首。湘儿拿起缰绳,骑马走出去。 第四百六十五章 你死了 仪景公主猛地惊跳起来,然后一手捂住喉咙深吸了一口气。湘儿下马,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互相安慰。 “有那么一会儿,当她们终于分开时,”仪景公主说道,“我还以为你被……”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我后面有两个汉子追我。只要再多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就能捉到我了,可是,有号角声响起,他们调转马头就跑走了。他们能看见我的,湘儿,但他们很干脆地走了。” “我也听到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们。你有看到半夏,或者紫苏吗?” 仪景公主摇摇头,瘫坐在地上:“没有,自从那个汉子一拳把紫苏打倒之后。还有那些女人,有一个想把什么东西套在半夏的脖子上。我逃走之前就看见这么多。我想,她们没能逃脱,湘儿。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对的。是紫苏把捉住我的手划伤了,还有,半夏……我就那样跑了,湘儿。我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便撒腿飞奔。我娘最好还是嫁给吕志真,赶紧再生一个女儿好了。我看我没资格做银蟾女王。” “别犯傻了,”湘儿厉声说道,“别忘了,我的药草包里还有大把牡蛎呢。”仪景公主双手抱头;对湘儿的嘲讽连一声嘟囔的反应都没有,“听我说,女孩。你看到我留在那里对付二、三十个武装汉子了吗,更别提那个鬼子母了?如果你当时迟疑,那么现在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你也成了囚犯。前提是他们没马上把你杀了。他们似乎为了某种理由对我和半夏很有兴趣,可能不会在乎你是死是活。为什么他们对我和半夏有兴趣?为什么我们这么特别?为什么青黛要这样做?为什么?”此时的她对这些问题就跟第一次问自己时一样,没有答案。 “如果我为了帮助她们而死……”仪景公主开口。 “你死了,对她们、对你自己都没什么好处。现在,站起来,拍拍你的裙子。”湘儿在鞍囊里翻找梳子,“梳梳你的头发。” 仪景公主缓缓站起来,轻笑一声接过梳子:“你的语气真像我的老嬷嬷婉晴夫人。”她开始梳头,每当扯到纠结时都皱皱眉头,“可是,湘儿,我们要怎么救她们?你生气的时候也许强大得跟个真正鬼子母差不多,可是,他们手里也有会引导的女人。我无法把她们看成鬼子母,不过,她们很可能是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23sk. “西边,”湘儿说道,“那只叫苏罗的猪提到冷泉镇了,那是在西边投门岭上的。我们去冷泉镇。希望青黛也在那里。我要让她后悔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过,首先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找几件这个地方的衣服。我在巫鬼道见过彰德和闾阳的女人,她们的打扮跟我们身上这些完全不一样。在冷泉镇,我们会很显眼的,人家立刻就知道我们是陌生人了。” “我不介意穿闾阳的裙子,虽然要是被我娘发现她一定会生气的,婉晴夫人则会唠叨我一辈子不过,就算我们能找到村子,我们有钱买裙子吗?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钱,可我手里只有十个金瓜子加上大概两倍那么多的银锞子。那可以让我们过一个月左右吧,可我不知道后面能怎么活下去了。” “你在嘉荣做了几个月的学徒,”湘儿笑道,“脑瓜子却仍然像个王位继承人。我的钱还不到你的十分之一,可是加起来,够我们用上两、三个月了,而且,还过得很舒适。如果我们小心点花,还可以更久。我可不打算买新裙子,再说,也找不到新裙子的。我的鸦青色丝裙有这么多珍珠金线,可以发挥下用途。如果找不到女人愿意用四五条全新的普通裙子来换它,我就把我的戒指给你,我来当学徒。”她踩镫上马,伸手把仪景公主拉上来坐在自己身后。 “那么我们到了冷泉镇之后如之奈何?”仪景公主坐在母马的屁股蛋儿上,问道。 “我不知道,到那里再算吧。”湘儿顿了顿,没有起步,“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这可能很危险。” “能比半夏和紫苏的处境危险吗?要是情况换过来,她们也会来救我们的;我知道她们会的。我们要在这里站一天吗?”仪景公主一踢马肚,母马迈开了步子。 湘儿调转马头,直到那还没完全爬上中天的太阳照在她们的后背:“我们要小心。我们认识的鬼子母们可以在一臂距离之内认出能够引导的女人。这里的鬼子母们要是真要找我们,也许有本事从一群人之中发现我们,我们最好这样假设。她们显然是在找半夏和我。” “可是,为什么?” “是的,小心。你前面说的话也是对的。我们要是让自己也被逮住了,对她们没有好处。” 仪景公主沉默片刻:“你觉得,这会不会根本是个谎言?青黛说令公鬼,还有其他人有危险的事?鬼子母们不会撒谎的呀。” 这次轮到湘儿沉默了,她想起,璐瑶安夫人跟她说过,女人在成为鬼子母的时候,要对着一个特玉枢宝版发誓,因为特玉枢宝版的束缚,她们必须遵守誓言。决不说一句非真的话。这是誓言之一,然而,人人都知道,鬼子母们口中的事实也许跟你想的不一样。“我猜,此刻令公鬼在海门通,正坐在师左次大人的炉火前暖脚呢。”她说道。“我现在没法为他操心。我要为半夏和紫苏操心。” “我猜也是,”仪景公主叹道,在马鞍后动了动,“如果要去冷泉镇那么远,湘儿,我看半数的时间我们都得骑在马鞍上了。这可不是个舒服的座位。” “要是你让你的马自己走,我们大概永远到不了冷泉镇。”湘儿催马加快了脚步,仪景公主惊呼一声捉住了她的披风。湘儿告诉自己,她会跟仪景公主轮流坐后面的,而且,要是仪景公主策马狂奔,她也决不会抱怨,不过,此刻她无暇理会身后女人颠簸个不停的呼吸声。她的主要心思都用来祝告求福,等她们到达冷泉镇时,她能停止害怕,开始愤怒。 清新的微风吹来,凉爽,轻快,稍稍带着一丝寒意。 第四百六十六章 怪兽 下午,雷声隆隆滚过灰蓝的天空。令公鬼又拉了拉披风的帽兜,希望能阻挡部分冰冷的雨水。什伐赤顽强地在泥水坑中穿行。兜帽已经湿透,贴在令公鬼的头上,披风的其他部分则粘在他的肩上,那身漂亮的黑色曳撒也一样湿,一样冷。温度再低些,雨水就能被冰雪取代了。很快,雪就会再度飘下;他们经过的那个村里的村民说今年已经下过两场雪。颤抖着,令公鬼几乎宁愿这是雪,至少,那样他不会全身湿透。???.23sk. 队伍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前行,警惕地监视着周围起伏的乡野。邓禹的鸦青色鬼鸮旗帜就算在风中也耷拉在旗杆上。叶超时不时地揭开兜帽嗅嗅空气;他说,不论雨还是冷,对痕迹都不会有影响,当然也不会影响他要找的那种痕迹,不过,到眼下为止,寻访使什么发现都没有。 身后,令公鬼听到周翰嘟囔着诅咒了一声。巫咸不停地检查他的鞍囊;他似乎不介意自己给淋湿了,却为他的书本担心个不停。每个人都一副狼狈像,只有颖逸除外,她似乎迷失在思考中,无暇注意自己的兜帽已经滑下,把她的脸露在雨中。 “你就不能想个法子吗?”令公鬼向她要求道。他的脑海中,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你自己也能做。只需要拥抱乾曜。它的呼唤,是如此简单。让自己充满紫霄碧气,让自己与风暴融为一体。把天气变晴,或者驾驭风暴,把它化为怒火,把投门岭从海边到平原一带的阴云都烧个一干二净。拥抱乾曜。他冷酷地压制着这种渴望。 鬼子母一愣:“什么?哦。可以。是有点法子的。我无法停止这么大的一场风暴,一个人不行,它覆盖的地区太广了。不过,我可以稍微减轻它。至少,可以减轻我们所处这一处的。”她把脸上的雨水擦去,似乎这时才头一次发现兜帽滑下了,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它戴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马鸣问。他兜帽下露出来的那张瑟瑟发抖的脸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可他的声音却很精神。 “因为,如果我使用这么多紫霄碧气,十里之内的任何鬼子母都会知道有人在引导了。我们可不希望把那些带着伍相奴的宵辰人吸引过来。”她生气地抿了抿嘴。 他们已经从那个叫做胡子磨坊的村子里打听到了一些闯入者的事情,虽然他们听到的多数消息引起的疑问比回答的问题要多。村民们前一刻还喋喋不休,下一刻却紧闭双唇,颤抖着回头张望。他们全都害怕那些宵辰人带着怪兽和伍相奴回来,他们早就吓坏了。 胡子磨坊的人压着嗓门,把那些宵辰人指挥的奇异怪兽描述成为噩梦里走出来的妖怪。而那些本来该是鬼子母们、却被当成动物一般用锁链锁着的女人,给村民带来恐惧更甚于怪兽。最可怕的,是宵辰人在离开之前留下来的例子,仍然令人们寒彻骨随。他们埋葬了他们的死者,可他们不敢清理村里广场上留下的大片焦痕。 没有一个人肯说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叶超刚进村子就大吐特吐,而且不肯靠近那黑色的地面。胡子磨坊已经半空。有些人逃到了冷泉镇,以为宵辰在一个轻易得手的镇子里不会这么残暴,另一些人则往东去了。更多人说,他们正在考虑。逐鹿之原在打仗,据说是彰德和闾阳在打,不过,烧毁那些房屋、谷仓的毕竟是百姓的。就算是战争,比起那些宵辰人已经做出的、可能会做的暴行,竟算是容易面对的。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罗汉果要把弯月夔牛角带到这里来?”子恒嘟囔。这个问题,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这时或者那时提过,没有人有答案,“这里在打仗,还有宵辰人和怪兽。为什么要选择这里?” 邓禹在马鞍上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他的脸色几乎跟马鸣的一样憔悴:“在战乱之中,总有人会看出对自己有利之处。罗汉果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不用问,他企图再次偷走弯月夔牛角,这次,是从混沌妖皇的手中偷走,然后为自己谋利。” “十首魔王罗波那从来不做简单的计划,”颖逸说道,“有可能他是因为某个只有丽麂水知道的理由要罗汉果把弯月夔牛角带到这里。” “怪兽,”马鸣哼了一声。如今,他的脸颊已经陷下,双眼如同两个窟窿。他的声音听起来,健康这个事实只能让人更觉可怕,“要我说,他们看到的是黑水修罗,或者黑神杀将。哈,为什么不是呢?如果宵辰人能让鬼子母们为他们战斗,为什么就不能指挥黑神杀将或者黑水修罗?” 他发现颖逸在瞪着自己,缩了缩脖子:“啊,不论她们是不是戴着锁链,她们确实是鬼子母啊。她们可以引导,就是鬼子母。” 他瞥了令公鬼一眼,嘻笑一声:“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愿老天保佑我们所有人。” 明承从前方飞奔而回,踩过泥泞,穿过雨幕。大人,前面又有另一个村子,他在邓禹前面勒马停下。他的目光只是扫过令公鬼,却仍然瞪了他一眼,而且,没再看他:“是空的,大人。没有村民,没有宵辰人,完全没有人。不过,房屋大多良好,只是,有两三间呃,就是,消失了,大人。”邓禹抬起手,示意队伍小跑前进。 明承发现的村子座落在一个山坡上,山顶有个铺石广场围绕着一圈石墙。村屋全都是石砌的,屋顶平坦,有几栋还不只一层楼。沿着广场的一边,有三座更大的屋子,却都只剩下一堆黑色焦土;大量碎石和屋梁散落在广场上。风吹过时,一些碎片咔嗒作响。 邓禹在仍然屹立的唯一一座大屋前下马。屋门上的牌子吱呀摇曳,上面画着一个仰望星星的女人,但没有名字;雨水从屋顶的两边屋角潺潺流下。颖逸匆匆走进屋里,同时邓禹命令,周翰,搜索每一间房屋。 第四百六十七章 心口不一 “如果有人留下,也许他们可以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可以了解更多宵辰的情报。如果有食物,也拿过来。还有,毯子。” 周翰点点头,开始分派使命。 邓禹转向叶超:“你闻到什么?罗汉果经过这里了吗?” 叶超搓着鼻子,摇摇头:“没有他的痕迹,大人,也没有黑水修罗的。不过,这里罪行的凶手留下了臭气,他指向那堆屋子留下的残骸,是杀戮,大人。那里本来有人。” “是宵辰人,”邓禹怒道,“我们进去吧。言昭,给马匹找个马厩之类的地方。” 颖逸已经给大堂两头的两个大地窝炉点上了火,在其中一个地窝炉前暖手,她那件湿透的披风摊在铺瓷砖地板上的许多桌子中的一张上面。她还找到了几根蜡烛,也已经点着,放在一张桌子上用蜡油固定。除了不时传来的隆隆雷声之外,大堂里空荡荡,静悄悄,再加上摇摆的影子,就像一个大山洞。令公鬼把自己那件也是湿得滴水的披风和曳撒丢到一张桌上,走到她身旁,也开始暖手。只有巫咸,比起温暖自己,他更关心他的书本。 “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找不到夔牛之角,”邓禹说道,“自从我们……我们……来到这里……”他打了个哆嗦,用手指梳过头发;令公鬼心想,这个郯城人在他的其他生命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已经过了三天,至少再要两天,我们就会到达冷泉镇,却连罗汉果或者妖魔邪祟的一根毛都没有见着。沿岸一带有数十个村子。他很可能躲进了任何一个,而且坐船去了任何地方。前提是,他确实到过那个地方。” “他在这里,”颖逸平静地说道,“而且,在冷泉镇。而且,他还在这里。” 令公鬼说道:“看来他在等我,应该是,他不可能弃我于不顾的,他不会的,他还在等我。” “可是,叶超还是没有闻到他的一点气味,”邓禹说道。寻访使耸耸肩,仿佛觉得这失败是他的错。“为什么他要选择冷泉镇?如果那些村民说的话可以相信,冷泉镇被这些宵辰人占领了。我愿意付出我最好的猎犬,来换取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自哪里的消息。” “他们是谁对我们不重要,”颖逸跪下来解开自己的鞍囊,取出干衣裳,“至少,现在我们有房间换衣服了,只是,如果天气继续这样下去,换了衣服也没什么用。邓禹,也许那些村民说的是对的,这些人是卫符从前军队的后裔。但我们关心的是,罗汉果去了冷泉镇。海门通地牢里留下的字从来没有提到过罗汉果。” “对不起,鬼子母,可是那些字可能是暗黑谶语,却也同样可能是个谎言。我无法相信它,就算是黑水修罗,也不会蠢到把它们的所有计划在实施之前告诉我们吧。” 她转过身抬头看他:“那么,如果你不听我的建议,你打算怎么做?”???.23sk. “我要夺回夔牛之角,”邓禹坚决地回答,“对不起,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理智,而不是某些黑水修罗的乱图乱画……” “那肯定是黑神杀将写的。”颖逸喃喃说道,可邓禹连停都没停。 “或者某个心口不一的妖魔邪祟。我打算来回搜寻,直到叶超闻到痕迹或者把罗汉果逮个正着。我必须拿到弯月夔牛角,颖逸。我必须!” “这样没有用的,”叶超轻声说道,“说什么必须。要发生的事情总归要发生。”没有人理他。 “我们都必须,”颖逸喃喃说道,看着自己的鞍囊里,“然而,有些事情可能比那件事更重要。”她没有再说,可是令公鬼皱起了眉头。 令公鬼恨不得能远离她和她的这些话里有话的暗示。 “我不是真应化天尊转生。你们只是把我引向一个又一个的麻烦,我多么渴望彻底摆脱鬼子母。邓禹,我想,我还是要去冷泉镇的。罗汉果在那里我很肯定他在的,如果我不赶快去,他——他会伤害思尧村。他以前没有提到过这一点。” 所有人都瞪着他,马鸣和子恒皱着眉,担忧并且沉思;颖逸的样子像是发现了迷题的一个新线索。巫咸很震惊,叶超很迷惑。邓禹明显不相信。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郯城人问道。 “我不知道。”令公鬼撒谎,“可是,他留给琴高的口信里面就有这一条。” “琴高有说过,罗汉果要去冷泉镇吗?”邓禹质问,“不。他有没有说过都无所谓。” 令公鬼苦笑一声。“这些话不可信,妖魔邪祟撒谎就跟呼吸一样自然。令公鬼,”马鸣说道,“如果我知道如何能阻止罗汉果伤害思尧村,我会去做的。如果我肯定他会。不过,我需要那把匕首,令公鬼,而最有可能找到它的是叶超。” “令公鬼,不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走,”巫咸说道。他已经检查完他的书本都没有弄湿,正在脱下湿漉漉的曳撒,“不过,到了现在,我看不出再多花几天能改变些什么。就一次,试一下放慢脚步吧。” “对我来说,现在去冷泉镇,还是迟些去,还是永远不去,都一样,”子恒耸耸肩说道,“不过,如果罗汉果真的威胁思尧村呃,马鸣是对的。最有机会找到他的是叶超。” “我可以找到他的,令公鬼大人,”叶超接口,“只要让我嗅到他的一点味道,我就能把你带到他面前。我从来没有闻过像他那样的臭味。” “你必须做出选择,令公鬼,”颖逸小心翼翼地措辞,“不过,记住,冷泉镇落在一个我们仍然一无所知的闯入者手里。如果你独自一人去冷泉镇,你可能会被关进大牢,或者更糟糕,这样的结果于事无补。” “我很肯定,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是对的。”巫咸咕哝。 令公鬼摊摊双手。 周翰从广场上走进来,抖掉披风上的雨水:“连只鬼影都没有,大人。俺觉得,他们逃得像只挨鞭子抽的驴。日用的东西全都没了,连辆遭瘟的推车和马车都没留下。半数房子被烧了个透顶。等他们发现那些家具都是只会拖慢马车速度的累赘后,肯定会丢掉,俺用下个月的粮饷跟你打赌,你可以沿着道路两边的家具找到他们。” “那么,衣服呢?”邓禹问道。 第四百六十八章 时间不多了 周翰惊讶地眨了眨眼:“只有几件,大人。多数是那帮人觉得不值得带的烂货。” “总好过没有。叶超,我要你加上几个人扮成本地人,能装扮几个算几个,这样你们就不会显眼。我要你们铺开搜索的范围,从北到南,直到你们发现痕迹为止。” 越来越多士兵开始走进来,全都围到邓禹和叶超身边来听。 令公鬼双手搭在地窝炉上方的架子上,看着火焰。它们使他想起了百眼魔君的眼睛。“时间不多了,”他说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我往冷泉镇去,而且,时间不多了。” 令公鬼看到颖逸看着自己,厉声补充:“不是那种东西。我要找的是罗汉果。跟那个没有关系。” 颖逸点点头:“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我们全都被编织在风月宝鉴中。罗汉果比我们早到一个来月的功夫,也许,数个月。再多几天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会有太大影响。” “我要去睡一会儿,”令公鬼喃喃说道,拿起自己的鞍囊,“他们总不能把所有床铺都带走了吧。” 楼上,令公鬼还真找到床了,可是只有几张上面还有床垫,而且疙疙瘩瘩的,睡在地板上说不定还更舒服。最后,他找到一张只有中间塌下去的床垫。那个房间里,除了一张椅子和一张跛脚桌子外,再没有别的家具了。 没有床单,没有羊毛毯,令公鬼脱下湿衣服,换上一件干中衣和干裤子,然后躺下,把宝剑斜倚在床头。令公鬼自嘲地想,唯一一件可以拿来当被子盖的干行李,居然是应化天尊的旗帜;它安全地藏在扣好的鞍囊里。 雨水敲打着屋顶,雷声在头上轰隆,时不时地,雷电划过天空照亮窗户。令公鬼打着冷战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找个舒适的睡姿,心里想着,那旗帜毕竟不适合当羊毛毯,自己是否该继续往冷泉镇前进。 令公鬼翻了个身,百眼魔君站在椅子旁,手里拿着那面纯白的应化天尊旗帜。百眼魔君周围的房间似乎更黑暗,他仿佛站在一团油腻黑烟的边缘。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全是快要痊愈的烧伤疤痕,他的眼睛就在令公鬼的眼前瞬间消失,化成无尽的火之深渊。令公鬼的鞍囊躺在他的脚边,藏着旗帜的那边扣子被解,搭盖被翻开。 “那个时刻逼近了,令公鬼。上千股业力之线已经收紧,很快,你就会被绑起来,被困其中,被推往你无法改变的方向。疯狂。死亡。在你死前,你是否会再一次杀死你爱的所有人?” 令公鬼瞥了房门一眼,不过,他只是起身坐在了床边。试图逃离混沌妖皇,有什么用?他觉得喉咙干如沙漠。 “我不是真应化天尊,十首魔王罗波那!”他嘶声说道。 百眼魔君身后的黑暗翻腾起来,他大笑着,熔炉中的火焰随着他的笑声咆哮。“你太夸奖我了。而且,太小看自己。我太了解你了。我已经跟你打过数千回交道。千万回。我对你的了解直透你的三魂七魄,赞陀屈多尊者。”他又笑了;令公鬼抬起一手遮在脸前,抵挡那炽热口中传来的热量。 “你想怎么样?我不会侍奉你的。我不会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我宁愿死!” “你会当然死的,卑微的蝼蚁!在各个时代之中,你死过了多少次,蠢材,其中又有几次,死亡为你带来了好处?坟墓冰冷而寂寞,是为卑微的蝼蚁准备的。而且,坟墓属于我。这次,你不会再有转生的机会。这次,太古神镜将会被打碎,天下将会按照魔界的意愿重塑。这次,你的死亡将会是永远!你要如何选择?永恒的死亡?还是,不朽的生命以及力量!” 令公鬼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太虚包围了他,乾曜就在那里,紫霄碧气流进他的身体。这个事实几乎粉碎了空灵。这是真的吗?这是梦?自己在梦里可以引导?然而,涌进令公鬼体内的激流冲走了他的疑惑。令公鬼把力量这纯净的紫霄碧气,太古神镜运转的动力,让海水沸腾、山川崩塌的力量向百眼魔君打去。 百眼魔君往后退了半步,捏着旗帜在身前举起。他圆睁的眼里、口里,火焰在跳跃,黑暗似乎把他笼罩在影中。笼罩在黑暗中。紫霄碧气陷入那黑雾里,消失了,像水被干沙吸走了一样。 令公鬼继续汲取乾曜,要更多更多。他的血肉冻得像冰,仿佛一碰就会粉碎;却又热得像火,仿佛要沸腾起来。他的骨头脆得快要碎成奇玉碎片。他不管;他如同在汲取生命。 “蠢材!”百眼魔君吼道,“你会毁掉自己!白痴。” 这个念头在让人迷失的洪流之外漂浮。匕首。弯月夔牛角。罗汉果。思尧村。我还不能死。 令公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办到的,不过,紫霄碧气突然消失了,乾曜、太虚也是。他无法自制地颤抖着,跪倒在床边,双手抱着自己,徒劳地希望能让它们停止抽搐。 “这样比较好,令公鬼。”百眼魔君把旗帜往地上一扔,双手扶在椅背上;指间冒起缕缕细烟。黑暗不再包围他,“这是你的旗帜,赞陀屈多尊者。它会为你带来许多好处。上千年来编织的上千的业力把你带到了这里。数个时代以来编织的千万业力把你绑得像只待宰的羔羊。太古神镜本身一代又一代地把你困在你的宿命之中。而我,可以释放你。你这个蠢货,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教你如何使用紫霄碧气。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在你有机会发疯之前阻止它杀死你。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制止疯狂。你以前也侍奉过我。再次归降我吧,令公鬼,否则,你将会永远地魂飞魄散!” “我的名字,”令公鬼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话来,“是令公鬼。”他的颤抖使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百眼魔君走了。黑暗没有了。鞍囊靠在椅子旁,藏有应化天尊旗帜的那一边胀鼓鼓,扣得好好的,就跟他放下它时一样。然而,椅背上,手指留下的焦黑印子,仍然冒着丝丝细烟。 第四百六十九章 你偷苹果 一对用银链连着的女人沿着鹅卵石街道,朝着冷泉镇港口走去。湘儿把仪景公主推进一家布店和陶店之间的狭窄小巷深处,看着那两个女人经过。 她们不敢让那两个女人靠得太近。街上的人纷纷给她们让路,动作比给宵辰士兵、或者偶尔出现的挂着厚重帘子遮挡寒意的贵族轿子让路要快得多。就连街上卖画的画家也不愿意主动为她们画像,尽管他们纠缠其他所有人。湘儿咬着嘴唇,目光随着那个禁师和伍相奴穿过人群。虽然她们在镇子上已经呆了一个来月的功夫,这一幕仍然让她恶心。也许,现在更觉恶心。她无法想象怎能对任何女人做出这种事,就算对方是纯熙夫人或者青黛。 啊,也许对青黛做得出,她阴郁地承认。有时候,夜里,在她们租住的那间位于鱼铺二楼的又小又腥的房间里,她会想象,等她逮到青黛之后,要如何惩罚她。她恨青黛更甚于苏罗。不止一次,她为自己想出的残忍法子吃惊,即使她同时也为自己的创造发明而高兴。 她的目光跟着那对女人,落在了街道那头一个瘦古嶙峋汉子身上。那人很快就被移动的人群重新遮挡住了。她只看到一个大鼻子和一张驴脸一晃而过。他披着贵重的宵辰式蜀锦织金锦袍子,不过,湘儿看得出他不是宵辰人,只有他的仆人是。 那仆人有一边鬓角是剃光的,说明那是个高级仆人。本地人并没有采纳宵辰的风俗,尤其是剃头这一样。那个汉子好像是罗汉果,她难以置信地想着。这不可能。不可能在这里。 “湘儿,”仪景公主轻声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不?那个卖苹果的家伙看着自己摊档的样子像是觉得苹果比刚才少了,我可不想被他怀疑我的口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她们两个都穿着棉布做的长襦裙,有毛的一面朝里,胸前装饰着鲜红色的螺旋图案。这是农妇穿的衣服,不过,在冷泉镇这里已经足够,因为城里有许多从庄子和村子来的人。在如此多的陌生人之中,她们俩可以无声无息地沉入人海。 湘儿又梳起了辫子,她那只巴蛇噬尾的金戒指如今跟孔阳那只沉重的戒指一起串在皮绳上,吊在她胸前。 仪景公主襦裙上的布料令人生疑地鼓胀着。 “你偷苹果?”湘儿一边把仪景公主拉到人山人海的街上,一边低声质问,“仪景公主,我们用不着偷。眼下还用不着。” “用不着?我们还剩多少钱?最近几天,你吃饭的时候总是说不饿。” “哈,我真的不饿,”湘儿厉声说道,竭力忽视空空如也的肚子。一切物品的价格都贵得大大出乎她意料;她听到本地人抱怨说,自从宵辰出现后,物价长得离谱。 “算了,给我一个。” 仪景公主从口袋里掏出来得苹果又小又硬,可是,当湘儿一口咬下去时,它渗出鲜甜的果汁。她舔舔唇上的汁水:“你用什么法子……”她一把拉住仪景公主,盯着她的脸,“你有没有?有没有?”周围有这么多的行人,她想不出该如何说出自己的问题,可仪景公主明白了。 “只用了一点点。我让那堆长了斑点的老瓜滚落,趁他把它们捡回去时……”在湘儿看来,仪景公主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脸红或者尴尬,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咬着苹果,耸耸肩,“不需要这样朝我皱眉头。我非常小心地查看过,附近没有伍相奴。” 她哼了一声:“要是我被逮住,我是不会帮助捉我的人去找其他奴隶的。虽然,从这些冷泉镇人的行为看来,你会觉得他们是那些本该是死敌的家伙的终身奴隶。” 仪景公主看看四周,对匆匆从身边走过的行人公开地露出轻蔑的表情;想发现任何宵辰人,甚至只是普通士兵的踪迹是很容易的事,只需要看看人们如涟漪般扩散的施礼动作便行。 她想:他们应该抵抗。他们应该还击。在那种东西面前。你要他们怎么做?一支宵辰巡逻队从海港方向走上来,靠近了她们。她们不得不跟所有人一起让到街边。湘儿把表情恢复成绝对的平静,双手按膝,弯腰施礼;仪景公主动作比她慢,而且厌恶地扭着嘴角。 巡逻队里有二十个武装男女,让湘儿庆幸的是,他们骑的是马。她无法习惯看到人骑在那宛如披着青铜鳞片的无尾猫一般的妖怪身上,又或者是那些会飞的总是让她晕眩的妖怪;她庆幸,那些妖怪很少。然而,这支巡逻队还是带了两只,用链子牵着,跑在队伍旁边,模样就像没有翅膀的鸟儿,披着粗糙的皮革,长着锋利的尖喙,个头比那些士兵戴着头盔的脑壳还高,那双强壮的长腿看起来可以跑得比任何马匹都快。 宵辰人走过之后,湘儿缓缓地直起腰来。刚才那些施礼的人中,有些人已经吓得处于拔腿就跑的边缘;除了宵辰人自己,没有人能在那些宵辰怪兽跟前感觉自在。 “仪景公主,当她们继续往上走时,”她轻声说道,“如果我们被逮到,我发誓在他们杀死我们,或者对我们做任何事情之前,我要屈膝求他们让我用找得出的最凶狠的鞭子把你从头到脚抽一顿!如果你还不能学会小心,那么也许是时候考虑把你送回嘉荣,或者原寿的家里,或者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去了。” “我很小心的。至少,我还先看过四周确认附近没有伍相奴。你又怎样了?我就见过你在附近明显就有一个的情况下引导。” “我确保她们没在看我的,”湘儿喃喃说道。她必须要靠那些像被动物一般绑起来的女人来激起怒火才能引导,“而且,我只做过一次。而且,只用了一点点。” “一点点?她们搜查整个镇子寻找引导的女人,为了躲避,我们在房间里闻了三天的鱼腥味。你管那叫做小心吗?” “我必须知道是否有方法能解开那些项圈。”她相信是有方法的。在能确定前,她至少还需要在好几个项圈上测试,可她并不期待这种测试。她本来跟仪景公主一样,以为那些伍相奴一定全都是渴望逃跑的囚犯,然而,那次发出警报的却正是戴项圈的女人。 第四百七十章 惊弓之鸟 一个汉子推着一辆手推车,在鹅卵石街道上磕磕碰碰地走着,从她们身边经过,吆喝着,兜售磨剪刀和菜刀的服务。 “他们应该设法反抗,”仪景公主怒道,“只要涉及宵辰,他们的反应就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湘儿只是叹了口气。她觉得,仪景公主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可这毫无帮助。起初,她以为冷泉镇人的屈服表象之下,至少有一些人是在假装,然而,她根本没有找出任何抵抗的证据。最开始,她本希望能从抵抗者之中寻求救出半夏和明的帮助,可是任何人,面对最隐晦的反抗宵辰的暗示,都如同惊弓之鸟。 事实上,她无法想象人们能怎样反抗怪兽和鬼子母们。普通人要如何对抗怪兽和鬼子母们?前方立着五座高大石屋,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组成一个街区。距离它们一条街之外,湘儿在一家裁缝铺旁找到一条巷子,可以从那里监视大屋的至少一部分出入口。同时监视所有出入口是不可能的,她不愿意冒险让仪景公主一个人离开去监视更多不过,继续靠近并不明智。在下一条街的屋子顶上,大节度使聂师道的金鹰旗帜在风中飘扬。 那些屋子只有女人进出,其中多数是禁师,独自一个或者牵着伍相奴。那些屋子被宵辰人占领了,用来关伍相奴。半夏一定在里面,很可能明也是;至今,她们没能找到明的任何痕迹,虽然很可能她也一样躲藏在人群之中。 湘儿听说过许多次,有女人和女孩在街上被带走,或者从附近村子里带来;她们全都被带进了那几座屋子,当她们再次出现时,全都戴着项圈。 她在仪景公主旁边的一个柳条箱上坐下,伸手进她的口袋掏出一把小苹果。这里的街道上,本地人更少了。每个人都知道那些屋子的用途,每个人都避开它们,就如同他们避开宵辰人圈养怪兽的马厩一样。从行人的间隙之中监视那些门口并不困难。她们只是另外两个停下来吃东西的女人;另外两个没有钱在客栈里吃东西的人。没有什么能吸引过路人目光之处。 湘儿机械地吃着,再一次企图做计划。能否解开那个项圈假设她真的能根本没有意义,除非她能走到半夏跟前。口中的苹果不再甜美。 半夏的小房间位于屋檐下,是许多就地取材随便拼凑而成的房间之一。从窄小的窗户看出去,她可以看到那个用来给禁师牵着伍相奴散步的花圃。那里本来是几个花圃,宵辰人把分隔的墙壁推倒,合成一个,并且用这些大屋来关伍相奴。树木全都没有叶子,可是伍相奴仍然会被带出去透气,不管她们自己是否愿意。半夏看着花圃,因为尸魃此刻就在下面,正在跟另一个禁师说话,只要她能看见尸魃,尸魃就不会突然走进她的房间。 其他禁师可能会来禁师的数目比伍相奴多得多,每一个禁师都在盼望轮到她戴上手镯的时候;她们说,那样叫做完整可是,负责她的训练的依然是尸魃,每五次之中有四次是尸魃佩戴她的手镯。如果其他任何人要来,她们不会遇到任何进门的障碍。伍相奴的房间是没有门锁的。半夏的房间只有一张窄硬的小床,一个上面放着破水罐和脸盆的脸盆架,一张椅子和一张小桌,再没有空间放其他东西。伍相奴不需要舒适、隐私或者财产。伍相奴自己就是财产。紫苏有一个跟这个一样的房间,在另一座屋子里,不过,紫苏可以自由来去,或者说,几乎是可以自由来去。宵辰人是了不起的规矩制订者;他们对任何人订下的规矩比巫鬼道给小学徒订的规矩还要多。 半夏站在远离窗户的地方。她可不希望被下面的任何女人抬起头看见此刻环绕在自己身上的引导紫霄碧气时散发的灵光,她正在轻轻地探视脖子上的项圈,徒劳地寻找着;她甚至无法分辨那金属是编织而成还是链接而成有时候,它像是这样,有时候,又像是那样不过,一直以来,它都浑然一体。她操纵的只是极小的一点紫霄碧气,是她能引导的最细小的力量流,然而,这仍然使她的脸上冒出汗珠,胃部抽搐。这是受束者的特性之一;如果伍相奴试图在没有禁师戴着手镯的情况下引导,就会觉得恶心,使用的紫霄碧气越多,恶心就越严重。点燃臂长距离之外的一根蜡烛所需要的力量足以使半夏呕吐。曾经有一次,尸魃把手镯放在桌子上,命令她耍动小光球。每当她想起那次经历,仍然直打哆嗦。 此刻,那银链如蛇一般拖过光秃秃的地板,爬上光秃秃的木墙,连着挂在钉子上的手镯上。它挂在那里的样子使她愤怒地咬紧了下巴。如果把狗的狗带如此随便地挂着,狗早就逃走了。可是伍相奴,如果她想把自己的手镯从最后一次被禁师接触的位置移走,哪怕只移动一寸尸魃也逼她这样做过她要她拿着自己的手镯走过房间。或者说,尝试走过。她很肯定,那个禁师麻利地把手镯戴到手腕上时,只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然而对半夏来说,那使她在地上翻滚的尖叫和抽筋仿佛持续了数个时辰。 有人敲门,半夏惊跳起来,然后才想到,来的不可能是禁师。她们从来不会先敲门的。不过,她还是释放了阴宗;她已经开始难过得受不了了。 “紫苏?” “是我,我的探视时间到了,”紫苏一边溜进来关上房门,一边宣布。她的欢快听起来有点勉强,不过,她一直都竭尽所能给半夏打气,“你觉得这衣服怎样?”她小转了一圈,展示身上那件宵辰式深绿色粗布裙子。她的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跟裙子相配的厚披风。她的黑发甚至还用绿丝带绑了起来,虽然她的头发几乎不够扎辫子的长度。不过,她的刀子仍然插在她腰间的刀鞘里。第一次看到紫苏带着刀时,半夏很吃惊,不过,宵辰人似乎信任任何人。除非他们破坏规矩。 m.23sk. 第四百七十一章 哪个是哪个 “很漂亮,”半夏戒备地回答,“可是,为什么?” “我没有投敌,如果这就是你心里此刻在想的念头。我要么接受这件裙子,要么到镇子外面另外找个地方呆着去,而且可能再也不能来看你了。”一开始,紫苏想跨~骑在椅子上,就跟穿裤子时一样,然后,她歪歪嘴摇摇头,把椅子转了过来坐在上面,“每个人在风月宝鉴上都有一个位置,”她模仿着说道,“而每一个人的位置必定都十分明显。那个老巫婆穆云丹显然已经厌烦了,不知道我的位置在哪里的状况,决定把我归类为女仆。”3sk. “她给了我以上选择。你该去看看那些宵辰人让女仆那些服侍贵族的女仆穿的东西。那东西也许很好玩,可是,那得等我订了婚,或者,更准确些,等我嫁了人之后才能玩。好吧,也没法回头了。反正,现在没法子。穆云丹把我的衣服和裤子给烧了。”她做个鬼脸表示自己对此的意见,然后从桌上那堆石头里捡出一个,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 “也不是这么糟糕,”她笑了一声说道,“只不过,我已经那么久没有穿裙子了,不停地被它绊到。” 半夏也亲眼看着自己的衣服被烧掉了,包括那件美丽的绿色丝裙。这使她庆幸自己没有带来更多荷花姐给的衣服,虽然,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它们或者巫鬼道了。她此刻穿着的是所有伍相奴都一样的深鸦青色裙子。伍相奴没有财产,她们对她说过。伍相奴穿的裙子,吃的食物,睡的床铺,全都是她的禁师给的恩赐。 如果一个禁师选择不让伍相奴睡床铺,而是睡在地板上,或者睡在马厩里的马棚中,那纯粹是禁师的事。穆云丹,管理伍相奴宿舍的人,有一把鼻音重得嗡嗡响的嗓音,可她对任何没能记住她那闷死人说教词的每一个词的伍相奴很严厉。 “我觉得,我也再没有回头路了。”半夏叹道,跌坐在床上,指了指桌上的石头。“尸魃昨天给我做了测试。每次她把那些石头打乱之后,就要我蒙着眼睛,选出里面的铁矿石和铜矿石。她把这些东西全都留在这里,让我记住自己的成功。她似乎觉得,这样做是某种奖励。” “这似乎也不比其他差,几乎比不上让物品像焰火那样爆炸糟糕可是,你就不能撒谎吗?告诉她,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戴着这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半夏扯了扯项圈;用手扯效果比使用紫霄碧气好不到哪里去,“当尸魃戴上手镯,她就知道我在用紫霄碧气时做了些什么,不用紫霄碧气时又做了些什么。有时候,她似乎甚至不需要戴上手镯也能知道;她说,禁师会在一段时间之后产生共鸣。” 她叹道:“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想过测试我的这种能力。在五种力量之中,土之力是男子最擅长的力量。当我选出那些石头后,她把我带到镇外,而我,准确无误地找出了一个废弃铁矿。那地方长满野生草木,根本没有露出任何痕迹,然而,一旦我学会了技巧,我就能感觉到地里仍然埋有铁矿石。不过,数量很少,不值得开采,所以它已经荒废了上百年,可是,我知道它还在那里。我无法对她撒谎,紫苏。我感应到矿山的瞬间她就已经知道。她开心得答应晚饭奖励我吃桂花糕。” 半夏觉得自己脸颊因为愤怒和尴尬而发烫,显然,她苦涩地说道:“现在要我去把东西弄爆炸太浪费了。那种事任何一个伍相奴都办得到;可其中只有几个能找出地里的矿藏。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样,我恨把爆破东西,然而,我宁愿那是我的所有能力。” 半夏的脸色更红。她确实恨那种事,那种让树木自己裂成碎片,让土地爆炸的事;那些意味着战争、意味着杀戮,她不愿意做。然而,宵辰人让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个让她触碰阴宗、感觉力量流过身体的机会。她恨尸魃和其他禁师逼她做的事情,可是,她很肯定现在的自己比起离开巫鬼道时能操纵力量要多得多。 她清楚地知道,她能做一些巫鬼道里的任何姊妹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她们从来没想过要撕裂大地来杀人。 “也许,你很快就不需要再担心这些事了,”紫苏咧嘴笑道,“我给我们找到一艘船了,半夏。船老大一直被宵辰人困在这里,他打算不管有没有批准都要起航离开了。” “如果他肯带上你,紫苏,你就跟他走吧,”半夏疲倦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如今的我已经很有价值。尸魃说,再过几天他们就要派船返回宵辰,只为了把我送过去。” 紫苏的微笑消失了,两人默默对视。突然,紫苏把手里的石头砸向桌上的石堆,把它们打得乱飞,她带着哭腔说:“一定有办法离开这里的。一定有办法把那该死的东西取下你的脖子!” 半夏向后把头靠在墙上:“你知道的,宵辰人把他们能找出的所有可以引导、即使只有一点点能力的女人都抓了起来。她们来自四面八方,不仅仅是冷泉镇,还有渔村,还有内陆的庄子,其中有闾阳女人、伯虑国女人、路过这里被他们截停的船只上的女人。其中还有两个鬼子母。” “鬼子母!”紫苏惊呼。她习惯性地东张西望,确保没有宵辰人听到她说出这个词,“半夏,如果这里有鬼子母们,她们能救我们。让我跟她们谈谈,然后她们连自己都救不了,紫苏。我只跟其中一个说过话她名叫凌春;不过,她的禁师不是那样叫她的,可那才是她的名字;她想确保我弄清楚这点。是她告诉我还有另一个鬼子母的。这些事,是她边哭边告诉我的。她哭了又哭,紫苏,她是个鬼子母,可是她在哭!她脖子上戴着项圈,她们逼她回应顺卿这个名字,她跟我一样无能为力。她们是在攻占冷泉镇的时候捉住她的。她哭,是因为她开始放弃反抗,是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惩罚。她哭,是因为她想自杀却甚至无法在没有准许的情况下办到。这对于她来说真是比死还要难受,我明白她的感受!” 紫苏不安地挪了挪,用忽然紧张起来的双手整整裙子。 第四百七十二章 我不会自杀 “半夏,你不会想……半夏,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我会的!” “别担心,我不会自杀,”半夏淡淡地回答,“就算我能自杀。把你的刀给我吧。给我吧。我不会伤害自己。把它给我。” 紫苏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把刀从腰间的刀鞘拔出。她警惕地把它递过来,显然随时准备半夏有任何异动就跳起来。 半夏深吸一口气,向刀柄伸出手去。一阵轻微的颤动传过她手臂的肌肉。当她的手距离刀柄一尺距离时,抽搐突然扭曲了她的手指。她两眼发直,强行把手靠得更近。她整条手臂都开始抽搐,从肩膀开始,肌肉全部纠结在一起。她呻吟一声,放松下来,一边搓着手臂,一边集中注意力想不要去碰刀子。慢慢地,痛苦开始减轻。 紫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 “伍相奴是不容许接触任何类型的武器的。”她活动着手臂,紧绷的感觉开始消失,”就连我们吃的肉,也是别人给我们切好的。我不想伤害自己,就算我想,我也办不到。任何伍相奴都不能被独自留在可以跳下去的高处,那扇窗户是被钉死的或者跳河的地方。” “啊,这很好。我的意思是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了。如果你能跳进河里,你也许就能逃走。” 半夏好像没听到紫苏的话一般,阴郁地继续说道:“她们在驯服我,紫苏。禁师和受束者都在驯服我。我不能接触任何即使只是我想象成武器的东西。几十天前,我曾经考虑过用那个水罐来砸尸魃的脑壳,结果连续三天没法倒水洗脸。一旦我把它想象成暴力武器,我不但必须停止用它来砸尸魃的想法,还必须说服自己,我永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用它来砸她,然后我才能重新碰它。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她告诉我必须怎样做的,而且除了这个水罐和脸盆之外,她不让我在其他任何地方洗漱。你很幸运,因为那件事发生在你的探访日之间。那几天,尸魃每天都一定要把我折腾得从开始干活到睡着之前,一直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我是在尝试反抗她们,然而她们一直在驯服我,就像她们驯服顺卿一样,”半夏用手“啪!”地捂住嘴,从牙缝中呻吟,“她的名字是凌春。我一定要记住她的原名,而不是她们给她改的名字。她叫凌春,是临月盟的,而且她已经竭尽全力反抗她们很久了。她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反抗,并不是她的错。我很想知道凌春提到的另一个姊妹是谁。我很想知道她的名字。记住我们两个,紫苏。临月盟的凌春,还有半夏。不是伍相奴半夏;而是思尧村的半夏。你能答应我吗?” “别这样!”紫苏怒斥道,“你立刻就给我停止!如果你被宵辰人的船送走了,我将会跟你坐在同一条船上。不过,我认为你不会的。你知道,我看过你的画面,半夏。其中大部分我都看不懂,我几乎总是不懂的。可是,我肯定其中一些画面把你跟令公鬼、子恒和马鸣,还有对了,甚至还有楚狂,老天会保佑你,你和这个傻瓜维系在一起。如果宵辰人把你越过海洋带走了,那些画面如何能出现?” “也许,他们会征服全天下吧,紫苏。如果他们征服了天下,那么,令公鬼、楚狂和其他人在宵辰出现又有什么奇怪。你这个笨蛋!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半夏厉声说道,“我不想停止反抗,只要我还有呼吸,然而我也看不到任何脱下受束者的希望。就跟我看不到任何人能阻止宵辰人的野心一样。紫苏,如果你说的那个船老大肯带你,你就走吧。至少,我们其中一人可以自由啊。”门砰地一声打开,尸魃走进来。 半夏呼地跳起来,利落地作了一个揖,紫苏也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施礼显得很拥挤,可是宵辰人把规矩摆在舒适之上。 “是你的探访日啊,对吗?”尸魃说道,“我忘了。好吧,就算是探访日,也要训练。”半夏紧盯着禁师取下手镯,打开,戴在手腕上。半夏看不出来这是怎样办到的。如果她能用紫霄碧气去查探,她早就用了,可是尸魃会立刻发现的。当手镯在尸魃的手腕上合上时,禁师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让半夏的心往下沉的表情。 “你刚才引导了,”尸魃的语气透着虚假的温柔;她的眼里闪着愤怒的火星,“你明明知道,除了在我们完整的时候,那样做是禁止的。”半夏舔了舔嘴唇,“也许,我对你太仁慈了。也许,你以为现在你有价值了,可以得到豁免。看来,我让你留着自己的名字是个错误。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名叫毛球。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就叫毛球。你可以走了,紫苏。你探访毛球的时间结束了。” 紫苏只敢往半夏再投去一个痛苦的眼神,就立刻离开了。不论紫苏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使事情更糟糕,然而,当房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半夏还是不由自主渴望地朝房门看去。 尸魃在椅子上坐下,朝半夏皱着眉头:“这次我必须狠狠地惩罚你。我们俩将会接受九月宫的召见,召见你的理由是因为你的能力;而我则是作为你的禁师和训练者而去,我不能容忍你在女皇跟前丢我的脸。当你告诉我,你有多么热爱当伍相奴、而且从此之后将会多么顺从的时候,我就会停止。还有啊,毛球。你得让我相信你的每一个词。” 当第一声钻心惨叫传来时,站在房间外低矮回廊中的紫苏紧握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中。她朝房门走出了一步才制止了自己,泪水同时涌上了她的眼睛,只有求老天不绝我之生路了,我总是帮倒忙。半夏。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23sk. 第四百七十三章 船 紫苏提起裙子转身跑开,心里觉得自己比没用更没用,半夏的叫声在身后追赶着她。她无法留下,然而,离开使她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不觉就跑到了街上。 本来她是想回自己房间的,不过,现在她不能回头了。她无法忍受当半夏受折磨时自己坐在楼下温暖舒适的房间中这个念头。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披风披到肩上,开始沿着街道走下斜坡。每次她擦去泪水,新的泪水就会沿着她的脸颊流下。她不习惯当众哭泣,可是她也不习惯如此无助、如此无能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要尽量远离半夏的叫声。 “紫苏!” 一声低低的呼唤使她猛地抬起了头。起初,她找不到是谁在叫。在如此靠近伍相奴住处的地方,街上的行人相对较少。除了一个试图说服两个宵辰士兵请自己用彩色碳条画画像的汉子之外,每一个本地人都尽量在不跑起来的情况下加快脚步走过这一带。 有两个禁师在旁边经过,身后拖着低垂眼皮的伍相奴;那两个女人正在讨论起航离开之前估计还能捉到多少伍相奴。紫苏的目光从两个穿着粗布衣服女人的身上扫过,然后,当她们朝自己走来时,吃惊地扫回来。 “湘儿?仪景公主?” “还能有谁。”湘儿的微笑很牵强;两个人的眼睛都很僵硬,仿佛在压制担忧的皱眉。对紫苏来说,再也没有比见到她们两人更开心的事情了。“这颜色跟你很合衬,”湘儿继续道,“你早就该多穿穿裙子了,虽然说,当我看到你穿裤子时,曾经考虑过自己是不是也要试试穿裤子。” 当湘儿走得够近,看清紫苏的脸蛋时,她的语气严厉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你在哭,”仪景公主说道,“半夏出了事吗?” 紫苏一惊,回头看看身后。一个禁师带着伍相奴走下她刚才走的台阶,转往另一个方向,朝着马厩和马院去了。还有一个衣服上有雷电标志的女人站在台阶顶部,跟另一个还在屋里的人说话。紫苏一手抓起朋友们的手臂,带着她们朝港口快步走去。 “你们两个到这里来很危险的。你都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可怕,你们到冷泉镇来就很危险。这里到处都是伍相奴,如果被她们发现你们——你们知道什么是伍相奴的吧?噢,你们不知道,见到你们俩真是太好了。” “我想象不到见到你有多么高兴,”湘儿回答,“你知道半夏在哪里吗?她是不是在那些屋子里面?她还好吗?” 紫苏犹豫了一下,回答:“她的情况还算可以吧。” 紫苏太了解她们了,如果她把半夏此刻的遭遇告诉她们,湘儿很可能会像龙卷风一般冲进去尝试阻止。这样的惨事只有再想办法告诉她们,请让那折磨结束吧。希望半夏不要这么骄傲,就这一次,请让她低下倔强的脖子,以免被她们折断。 “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把她弄出来。我找到一个船老大,如果我们能带着半夏登上他的船,他可能愿意带我们走,除非我们能自己上船,否则他不肯帮忙,我也不能怪他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想不出办法。” “船,”湘儿沉思道,“我本来只打算往东走,可是那样做我有顾虑。按照我的估计,我们很可能得一直到快要逃出投门岭的时候才能完全摆脱宵辰的巡逻队,然后,又会遇上传闻在逐鹿之原上进行的什么战争。我从来没想过用船。我们有马,但没有坐船的钱。这个人要多少?” 紫苏耸耸肩:“我从来没有谈到那个地步。” 湘儿说:“我们俩也没有钱。我想,可以把船费的事推到开船之后再说。出海之后……呃,我想他是不会再在任何有宵辰人的港口停靠了的。不论他从哪里把我们扔下船,都会比这里好。说到底,问题是如何说服他开船。他想走,可是宵辰人的兵船也在海上巡逻,天知道那些船上会不会也带了伍相奴,等我们发现是否有带也许已经太迟。” “给我弄一个听我指挥的伍相奴到我的船上来,他说,我立刻就出发。然后,他就开始讨论吃水、浅滩和避风港去了。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只要我微笑着时不时地点点头,他就会不停地说,我心想,如果我能哄他说够久的话,他就会自己说服自己开船了。”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眼睛又开始刺痛:“只不过,我觉得没有时间让他自己说服任何事情了。湘儿,她们要把半夏送回宵辰,而且很快。” 仪景公主吸了一口凉气:“可是,为什么?” “她能找到矿藏,”紫苏难过地回答,“她说的,就在几天后,我不知道几天够不够让这个汉子说服自己开船。就算够,我们又该怎样把那邪恶的项圈摘下来?我们怎样把她带出那个房子?” “要是令公鬼在这里就好了。”仪景公主叹道,当另外两人都看着她时,她红着脸赶紧补充,“啊,他总的来说有把宝剑啊。我希望我们能有个会使剑的帮手。十个。一百个。”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宝剑和肌肉,”湘儿说道,“而是头脑。男人通常只用拳头思考。”她心不在焉地摸摸胸前,像是在摸曳撒下的什么东西,“多数男子是的。” “我们需要军队,”紫苏说道,“一支庞大军队。我听说,宵辰人面对伯虑国和闾阳时,人数远远比不上对方,却能轻松地打赢每一场战斗。” 一个伍相奴和禁师从街道一边走过来,紫苏赶紧把湘儿和仪景公主推到街道的另一边去。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另外两个人看着那对链在一起的女人的目光跟她一样警惕,不需要她的催促。 紫苏道:“既然我们没有军队,那么我们三个必须靠自己了。但愿你们其中一个人可以想到一些我想不到的方法;我已经绞尽脑汁了,每次想到那受束者,想到那银链和项圈时,都无计可施。禁师打开那东西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靠得太近。我想,如果有帮助的话,我可以把你们两个弄进去。一个吧,可以的。她们把我当成仆人,不过,仆人可以接待访客,只要访客不要越出仆人宿舍范围就可以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河神爷爷在上 湘儿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不过她的眉头几乎立刻就解开了,换成了果断的神情:“不用担心,紫苏。我有几个主意。我的时间可不是白花的。你带我去见这个男人。如果他比起村老会那班有人撑腰的家伙还难对付,我就吃了这件外衣。” 仪景公主咧嘴笑着点点头。紫苏看到了来到冷泉镇之后的第一个真正的希望。有那么一霎那,紫苏发现自己看到了另外两个女人的画面。有危险,却也有希望还有,在她以前见过的画面之间,还出现了新的画面;这种情况是偶尔会出现的。在湘儿的头上漂浮着一只厚重的金戒指。仪景公主的头上有一块热得发红的铁和一把斧头。它们意味着麻烦,这点她能肯定,不过,还远着呢,是将来的事情。画面转眼就消失了,然后,她就只能看到仪景公主和湘儿,期待地看着自己。 “来吧,就在下面港口附近。”她说道。 倾斜的街道越往下走人越多,摩肩接踵。有街边小贩,有从内陆村庄赶着马车进城来、直到冬天过后才会离开的生意人,还有托着盘子招呼路人的摊贩。穿着刺绣披风的冷泉镇人和穿着厚粗布深衣的村民来来往往。城里有很多从更靠海边的村落逃到这里的人。紫苏无法理解他们从一个偶尔才遇到一次宵辰人的地方,逃到了一个周围都是宵辰人的地方不过,她听说过那些宵辰人每次到达一个新的村子时的所作所为,因此,她也不能怪那些人害怕第二次的遭遇。每当有宵辰人或者挂帘子的宵辰轿子出现在陡峭的街道上,所有人都会规规矩矩施礼。 紫苏很高兴地看到湘儿和仪景公主都知道要施礼。裸着胸膛的轿夫跟那些高傲的盔甲士兵一样,对弯下腰的人全不在意,然而,不弯腰显然会吸引他们的目光。 她们三人沿着街道往下走的时候,对话不多。当紫苏听说湘儿和仪景公主只比她和半夏晚几天到达冷泉镇时,她一开始觉得很惊讶,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她们没能早些见面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街上有这么多人。再说,她一直都不愿意离开半夏太远、太久;她总是害怕,当她在容许探访的时间去找半夏时,会发现半夏走了。而如今,她真的要走了。除非湘儿可以想出办法来。 空气中的盐和海水的味道渐渐加重,海鸥叫唤着在空中盘旋。人群中开始出现船伙儿,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仍然光着脚板。她们要去的那家客栈,名字被匆匆改成了三梅花,但是透过草草涂上去的新名字,仍然能看出原名的一部分,其中有个守字。 虽说街上人头涌动,可是大堂里的客人只比半满多些;物价太高了,很多人再也承担不起在客栈里喝米酒的花费。房间两头地窝炉里的旺盛火焰温暖了房间,胖胖的客栈掌柜穿着中衣。他皱眉看着她们三个,紫苏心想,大概是自己的宵辰式裙子才阻止了他开口赶她们走。因为湘儿和仪景公主穿着农妇的粗衣,显然是一副没钱的模样。 紫苏要找的汉子独自坐在他惯常的位置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对着酒杯喃喃自语。“你有时间谈谈吗,船老大?”她问。 他抬起头,发现她并非独自一人后,用一只手捋了捋胡子。紫苏依然觉得这人光秃秃的上唇跟胡子加起来很怪相:“这么说,你带了朋友来喝光我刚赚的钱,是不是?好吧,那个宵辰贵族买了我的货物,所以我有钱。坐吧。” 他突然吼了一嗓门,把仪景公主吓了一跳:“掌柜!这里要温梅子酒!”没事的,紫苏一边告诉仪景公主,一边在桌旁的一张条凳一端坐下,“他只不过样子和声音像大熊而已。”仪景公主在条凳另一端坐下,一脸怀疑。 “大熊,我吗?”船老大大笑,“也许我是吧。不过,你又如何,女孩?你放弃了离开的念头没?我觉得这条裙子很像宵辰裙子啊。” “决不会的!”紫苏激烈地回答,可是,一个女招待带着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梅子酒走了过来,她住了口。 船老大也一样机警。他一直等到那个女招待带着他给的钱币离开之后,才重新开口:“河神爷爷在上,女孩们,我无意冒犯。多数人只想继续过他们的生活,不论他们的统治者是宵辰人还是其他人。” 湘儿把肘子撑在桌上:“我们也想继续过我们的生活,船老大,可是,希望生活里没有宵辰人。我听说你打算很快就开船离开。” “要是可以的话,我今天就会开船走,”董四哥阴沉地回答,“那个聂师道还真的每隔两三天就派人来叫我去,给他讲那些我见过的古物的故事。你觉得我像个说书先生吗?我开始真的以为只要讲一、两个故事,就可以走人,可现在,我怀疑要是我再也不能取悦他,那么他放我走还是砍我头的几率均等。那混蛋表面上柔和,但其实硬得像铁,而且冷血。” “你的船能避开宵辰人吗?”湘儿问道。 “河神爷爷在上,我是否能在伍相奴把大发号打成碎片之前驶出港口?我能。一旦我能开到海上,我是不会让任何带着伍相奴的宵辰船只靠得太近的。沿着这条海岸线有很多浅滩,而大发号吃水也浅。我可以把她开到那些笨重的宵辰大船不敢去的浅滩里去。在这个季节里,他们必须小心靠近海岸的海风,一旦我真的让大发号……“ 湘儿打断了他:”那么,我们就坐你的船走,船老大。我们一共有四个人,我希望你能在我们上船之后立刻出发。“ 董四哥用一根手指搓搓上唇,看看自己的酒杯,说道:“啊,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依然还得先把她弄出港口,你们知道的。这些伍相奴……”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船上将会带有比伍相奴更强的人呢?”湘儿轻声说道。当紫苏意识到湘儿的意图时,睁大了双眼。 第四百七十五章 十指紧绞 而仪景公主则几乎细不可闻地嘟囔:“你还要我小心。”董四哥的目光只盯着湘儿,而且,很警惕。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轻声问道。 湘儿解开衣袋,在颈后摸索,然后扯出一根塞在裙子里的皮绳。绳子上挂着两只金戒指。当紫苏看清楚其中一只时,她倒吸了一口气,那正是她刚才在街上时看到的湘儿画面之中的汉子重戒。不过,她知道,是另一只较轻的为女人的纤细手指而做的戒指,才使董四哥的眼睛几乎掉出眼眶。 巴蛇噬尾。 “你知道它的意思,”湘儿边说边把巴蛇戒指从绳子上取下,不过,董四哥一手把它握住了。 “请收起来,”他的眼睛不安地扫视四周;紫苏看不到有人在往他们这边看,可是,董四哥的目光仿佛觉得每一个人都在盯着他们看。“那戒指很危险。万一被人看见” “只要你明白它的含义就够了。”湘儿的平静叫紫苏吃惊。她把皮绳从董四哥手中取出,重新戴回脖子上。 “我知道的,”他沙哑地回答,“我知道它的意思。如果你也许真的有机会。你说,有四个人?我猜,这个喜欢听我叨叨的女孩会是四人之一。还有你和……”他朝仪景公主皱眉,“这个孩子显然跟你不……不一样。” 仪景公主恼怒地挺直了腰,可是湘儿一手按住了她的胳膊,朝董四哥露出邪魅的微笑:“她跟我一起走,船老大。就算我们还没获得戴戒指的资格,我们的能力也可能足以让你吃惊了。当我们出航时,你的船上将会有三个在有需要时可以对抗伍相奴的人。” “三个,”董四哥轻声念道,“确实有得打。也许……”他的表情轻松了片刻,但当他看着她们三人时,表情又恢复了担忧,“我应该现在就把你们带上大发号开船,可是,河神在上我能知道如果若是你们留下将会遇到什么,甚至于,如果你们跟我走又会遇到什么。” “听我说,并且记住我下面说的话。”董四哥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而且小心地选择着用词。“我曾经见过一个……一个戴着这种戒指的女人被宵辰人捉住。那是个苗条漂亮的娇小女子,带着一个貌似剑术高手的大块头汉子。他们俩的其中一个一定是大意了,因为,宵辰人给他们设了陷阱。那个大块头战死之前放倒了六、七个宵辰士兵。那个……那个女人他们出动了六个伍相奴,突然从她四周的巷子里冲出来。我以为她会采取某些行动,你知道我的意思可是我是不清楚这些事情的。前一刻她还仿佛可以把她们全部摧毁,下一刻,她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然后,她就开始尖叫。” “她们切断了她与太一的接触。”仪景公主脸色刷白。 “不要紧,”湘儿平静地说道,“我们不会容许她们对我们做同样的事情。” “哎,也许会像你说的这样吧。不过,我直到死都会记得那一幕。凌春,对了,这就是她尖叫时喊的名字。其中一个伍相奴哭着跪倒在地,然后,她们把一个那种项圈戴在了那个女人的脖子上,而我……我逃走了。”他耸耸肩,搓搓鼻子,盯着自己的酒杯,“我亲眼见过三个女人被捉,我受不了那种情景。我必须告诉你们,就算要我把亲爷爷丢在岸上,我也要开船逃离这里。” “半夏说过,她们逮到两个鬼子母,”紫苏缓缓说道,“一个临月盟的,叫凌春,另一个她不知道是谁。” 湘儿瞪了她一眼,紫苏红着脸沉默了。从董四哥的脸色看来,告诉他宵辰人捉了两个鬼子母而不是一个,对她们的目的没有任何好处。 然而,他忽然瞪着湘儿,长饮了一口梅子酒:“那就是你们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吗?为了救那两个人?你刚才说过,你们有三个人的。” “你需要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湘儿轻快地回答,“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你必须随时准备启航。你愿意吗,还是说,你宁愿留在这里看看到底他们会不会砍下你的头?船多得很,船老大,我今天是一定要找到一条肯搭载我们的船的。”紫苏屏住了呼吸;她的十指在桌面下紧紧绞在一起。 终于,董四哥点头。“我会准备好。” 当她们回到街上时,紫苏吃惊地看到,店门一关上,湘儿就瘫软在店前。“你不舒服吗,湘儿?”她担心地问道。 湘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直身,拉直裙摆。“对某些人,”她说道,“你必须表现出十分的把握。如果你让他们看出一点犹豫,他们就会把你踢往你不想去的方向。其实我刚刚心里也没底,我真害怕他说‘不’啊。来吧,我们还有计划要做。我们还有一两个问题要解决。” “希望你不讨厌鱼,紫苏。”仪景公主说道。 鱼?这算个问题?紫苏边想边跟着她们走。她非常希望,这次湘儿并非仅仅是表现出有把握而已。 另一边,子恒正一边戒备地打量着村民,一边下意识地拉扯着身上的披风。披风对他来说太短了,胸口有绣花,破了几个洞,可是连补都没有补过。尽管他的衣服跟屁股上挂着的斧头形成了怪异的组合,却没有一个村民多看他一眼。叶超的披风下穿着一件胸口有蓝色云纹的曳撒,马鸣穿着一条肥绸裤,把裤脚塞在皂靴里。这就是他们在那个荒废村子里能找出来的所有行头了。子恒心想,眼前的这个村子是否也很快就会荒废。半数石屋是空的,在他们脚下的这条泥土街道前方,客栈的门前,有三辆超载的牛车,车上的货物高高隆起,全都用草席盖好,用绳子捆住,家属们围站在车子四周。 当他看着那些人挤在一起,对那些至少眼下还留下的人道别时,子恒认定,这些村民并非对陌生人不感兴趣;他们的目光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和其他人。这些人学会了不要对陌生人显露好奇心,即使那些陌生人显然不是宵辰人。 第四百七十六章 谢天谢地 在如今的投门岭,陌生人可能会很危险。他们在其他村子里已经遇到过同样谨慎的冷漠反应了。沿海一带,方圆数里之内的村子更多,每一个村子都各自营生。至少,在宵辰人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我看,”在他们决定问问题之前,马鸣说道,“我们该上马了。” “万事总会有第一次的。” 叶超正呆看着村中绿地里,棕色枯草上的一个焦黑大圆形。那看上去有些时日了,却没有人动手去清理它。 “大概是六至八个月前了,”他喃喃说道,“可它仍然发臭。是整个村老会连同他们的家人。为什么他们要做那样的事情?” “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任何事?”马鸣低声说,“宵辰人杀人似乎不需要理由。反正,我想不出来。” 子恒尽量不去看那发黑的地方:“叶超,罗汉果的事你肯定吗?叶超?”自从进了这个村子,想让寻访使的目光移往别处很难,“叶超!” “什么?哦,罗汉果。是的。”叶超张开鼻翼,立刻又皱起鼻子,“绝对没错,虽然很陈旧了。跟这味道相比,黑神杀将的味道可说是月季香了。他正是从这里经过的,可是,奇怪,他只有一个人。反正,没有黑水修罗,如果他带了妖魔邪祟,那么那些东西最近没做什么坏事。” 客栈前骚动起来,人们嘶喊着指指点点。不是朝着子恒他们三人,而是朝着村子东边低矮山坡上子恒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现在上马好吗?”马鸣说道,“来的可能会是宵辰人。” 子恒点点头,他们朝着马匹被拴在屋后的那座废屋跑去。当马鸣和叶超转过那座屋子的屋角消失时,子恒回头朝着客栈看去,震惊得停下了脚步。来的是火传居士,队伍很长,正在进村。 他一跃而去追上其他人。 白羽客! 那两人只浪费了一瞬间,难以置信地看了子恒一眼之后,就匆匆爬上马背。三个人沿着与主街道之间隔有房屋的小路狂奔,朝着村子西边而去,边走边回头察看是否有追兵。邓禹要他们避开任何可能阻慢他们的事物,即使他们能给出满意答案,问东问西的白羽客显然也是这种事物之一。 子恒比另外两人更加小心,对于躲避白羽客,他有自己的理由。自己手中的斧头。现在他可不希望使用它,他愿付出任何代价来换顺利避开麻烦。 树木稀疏的小丘很快就把村子挡住了,子恒开始觉得,其实并没有人在追赶他们。他收起缰绳,示意另外两人停下。他们照做了,疑惑地看着他。子恒竖起耳朵。他的听力比起以前要强得多,不过,他听不到马蹄声。 他不情愿地放开自己的意识,去寻找狸力。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是一个小族群,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旁那座山上,正躺着休息。有那么一会儿,吃惊的感情强烈得他几乎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感觉;这些狸力听说过传闻,可是它们并不相信真的有两脚能跟他们说话。 子恒花了一盏茶的工夫,耐心地自我介绍。他无奈地送出一幅残耳的画面,又根据狸力一族的习惯加上自己的气味;狸力一族在首次见面的时候十分讲究礼仪。不过,他还是把自己的问题送过去了。那些狸力对于任何不能跟他们对话的两脚真的是毫无兴趣,可他们最后还是滑下山坡,在不被两脚的迟钝视力发现的情况下,进行察看。 过了一会儿,狸力看到的画面开始传送回来。穿着白羽客的骑马人涌进村子,在村屋之间穿行,把村子包围起来,但是,并不离开。特别是,不往西边走。狸力说,他们闻到的往东去的就只有他和另外两个两脚的气味,外加三个高个子硬蹄。 子恒感激地释放了跟狸力群的接触,发现叶超和马鸣在看自己。 “他们没有跟来。”他说道。 “可是,你怎么能肯定?”马鸣问。 “我就是肯定!”他劈头就说,然后放缓了语气,“反正,我能肯定。” 马鸣张了张口,又合上,最后说:“好吧,如果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我看我们就回到邓禹的事上面来,继续追踪罗汉果的痕迹吧。就这样站在这里,匕首可不会自己送上门来。” “我们不能在这么靠近那个村子的地方继续追踪,”叶超说道,“我们不能冒遭遇白羽客的风险。我认为邓禹不会赞同的,颖逸也不会。” 子恒点点头:“不管怎样,我们可以从几里之外开始跟踪。不过,要保持紧密监视。我们现在距离冷泉镇不会很远。要是为了避开白羽客,却撞上了宵辰巡逻队,可没有任何好处。”当他们再次出发时,子恒忍不住要猜想,白羽客在那里干什么。 大成子坐在马鞍上看着村中街道的另一端。他的军团正在这个小村里散开,把它包围。刚才那个冲出去消失了的肩圆膀厚的汉子身影有点眼熟,触动了他的回忆。是的,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自称是铁匠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南谷子在他前面勒马停下,两手抱拳。 “村子已经布置好了,师叔。” 穿着厚粗布深衣的村民在白羽客士兵的驱赶下,不安地聚集到了客栈门前的超载牛车周围。哭泣的孩子紧紧拽住娘的裙角,但没有人露出反抗的神情。成年人的目光呆滞,认命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对此,南谷觉得谢天谢地。他从心底里不愿意对这些人做任何杀一儆百的事情,更不愿意浪费时间。 他一边下马,一边把缰绳扔给一个火传居士。 “南谷,安排大家吃饭。让那些俘虏带上食物和水,能带多少就让他们带多少,然后把他们关进客栈,把店门和窗户都钉死。让他们以为,我要留下一些人看守,明白没?” 南谷深施了一礼领命而去,调转马头开始下令。驱赶又开始了,把村民都赶进了那家平屋顶客栈,另外一些火传居士则开始到各个村屋里面寻找钉子和锤子。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三才剑 南谷子看着一个个阴郁的面孔从身边经过,心想,要等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鼓起足够勇气逃出客栈来发现没有人看守,大概要两、三天吧。两三天,正是他需要的时间,不过,他此刻不愿意冒险让宵辰势力警觉自己的存在。 他留下了足够的剑士,好让拷问者相信他的军团仍然四散在逐鹿之原上,然后,他带着将近一千火传居士几乎翻过了整个投门岭,就他所知,没有触动任何警报。跟宵辰人发生的三次小冲突都结束得很快。那些宵辰人习惯了丧失斗志的乌合之众。火传居士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打击。然而,那些宵辰人的战斗力就跟混沌妖皇的走狗一样强悍,他不由得回想起其中一次冲突消耗了他五十多个好手。那次冲突后,他对着两个身上扎满箭的女人查看了半天,仍然无法肯定她们是不是鬼子母。 “南谷子!” 大成子的一个手下递给他一杯水,用的是从其中一辆牛车上找出来的一个陶杯。那水入口冰冷。 瘦脸汉子甩身下马。“在,大成子师叔?” “当我跟敌人交战时,”大成子缓缓说道,“你不要参合,你要从远处观察,并且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的儿子。” “可是,师叔!” “这是命令,南谷师侄!”大成子一口打断,“你要服从,明白吗?” 南谷挺直了腰,目视前方:“遵命,师叔。” 大成子打量了他片刻,这个人会遵守他的命令,不过,如果能给他一个别的理由,而不是仅仅要他去把父亲的死讯带给穆云丹,会更好。倒不是说,他不明白让兰考城知道这件事的需要十分紧急。 自从那次跟鬼子母发生的冲突之后,只有一个女人是,还是说,两个都是?三十个宵辰士兵,都是好手,再加上两个女人,就牺牲了自己这边两倍的剑士自从那次,他就不再期望自己能活着离开投门岭。就算侥幸能在宵辰人的手下活过来,很可能拷问者也不会放过他。 “见到我的儿子,他应该在震烨统领的手下,在嘉荣附近并且告诉他之后,你要到兰考城去,向最高统领报告。向天愚上尊报告,南谷师侄。你要把我们了解到的宵辰人情报告诉他。我会把它写下来交给你。确保他明白,我们再也不能相信嘉荣那群满足于躲在影子里操纵皮影的巫婆了。如果她们公然为宵辰人战斗,我们当然也会在其他场合收拾她们。“说着,他犹豫了一下。 最后这句话是最重要的。坐在三尸殿堂里的人必须知道,虽然鬼子母们有那些所谓的誓言,可她们会参加战斗。一个鬼子母在战场上使用紫霄碧气的世界,这个念头让他的心直往下沉。他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会为离开这个世界而遗憾。不过,他想带给兰考城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就说,大成子告诉天愚上尊,拷问者要我们做了些什么事。” “遵命,师叔。”南谷子回答,可是,他脸上的表情让大成子叹气,这个人不明白。对南谷子来说,命令就是要遵守的,不论它来自师叔还是拷问者,不论它的内容是什么。 “我还会把这些话给你写下来,你也把它交给天愚,”大成子说道。不论如何,他不知道这样做能有多少用处。他又想起一件事,朝着客栈皱起了眉头。他的一些手下正在那里钉门窗,当当作响。 “子恒,”他喃喃说道,“那是他的名字。来自锡城的子恒。” “您说那个妖魔邪祟吗,师叔?” “也许他是吧,南谷,”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确定,“可是,一个能让狸力为他战斗的人不是妖魔邪祟又是什么。能确定的是,这个子恒杀死了两个火传居士,我们进村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了,不过,在那些俘虏里面我没有看见一个像铁匠的。” “他们的铁匠一个月前就走了,师叔。有些俘虏抱怨说,要不是他们得自己修理车轮子,早就在我们来之前就离开了。你相信那个铁匠就是子恒吗,师叔?” “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重要,明白吗?而且,他可能会把我们的事告诉宵辰人。” “妖魔邪祟肯定会这样做,师叔。”南谷喝下最后一口水,把杯子丢到一边。 “不在这里吃饭了,南谷。我可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让宵辰人逮到,不论给他们报信的是锡城的子恒还是其他人。去,传令上马!” 远在他们头上的空中,一个巨大的有翼影子在悄悄地盘旋。 在山顶矮树丛里的营地中,令公鬼在练习剑术,免得自己左思右想的。他已经跟叶超一起去搜寻过罗汉果的痕迹。他们全都去过了,三三两两地,避免引起注意,却至今什么也找不到。现在,他们在等马鸣、子恒和寻访使回来。他们几个时辰前就该回来了。 巫咸当然是在看书,因此,无法看出他耳朵的抽动是因为书中的内容,还是因为担心那三个人的晚归。不过,周翰和其他郯城武士们都紧绷着神经坐着,或者在给自己的宝剑上油,或者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监视外面,仿佛认为宵辰人时刻会出现。 只有颖逸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鬼子母坐在那簇小小营火旁边的一根圆木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一根长树枝在地上比划。时不时地,她会摇摇头,用脚把地上的东西都抹掉,再重新开始。所有马匹都上好了鞍,随时可以出发,每一匹马都绑在一支插在地上的长矛上。23sk. “三才剑法,”邓禹说道。他正靠着一棵树坐着,一边拿着一块磨刀石打磨自己的宝剑,一边看着令公鬼,“剑法之术由天缘、地缘、人缘三法组成,亦称三缘剑。因起源于天、地、人三才之先天。你不该费力练习这招。它让你门户大开。” 一瞬间,令公鬼靠着一只脚的脚尖平衡,两手握剑高举过头,然后流畅地转到另一只脚。孔阳说过,这招练习平衡很好,要保持平衡并不容易。在太虚中,令公鬼常常感觉自己能在一个滚动的大石头上维持平衡,然而,他不敢召唤太虚。他太想信任自己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日出时分到达 “你练习得越多的招数,就容易不加思索地使出来。如果你够快,用这招可以砍倒对手,可是在那之前,他已经把他的剑插在你的下腹里了。你根本就是在邀请他刺你。要是我的对手这样开放地站在我的面前,就算我明知会被他伤我要害,我也肯定会一剑刺过去的。” “我这个只是为了练习平衡,邓禹。”单脚站着的令公鬼晃了晃,不得不放下另一只脚以免摔倒。他唰地把剑推回剑鞘里,捡起他那件乔装用的鸦青色披风。那披风已经蛀了虫,底边破破烂烂,不过,上面编着厚羊毛。从西边吹来的冷风开始加强了,真希望他们快回来。 令公鬼的希望如同信号,周翰压着声音紧急地说话了:“有人骑着不对路的马过来了,大人。”还没拔剑的武士纷纷拔剑,剑鞘咔嗒作响。有些人跳上了马背,拔起长矛。 当叶超带着其他人小跑着进入空地时,气氛缓和下来了,可是,当叶超说:“我们找到痕迹了,大人。”时,气氛又紧张起来。 “我们跟着痕迹几乎走到了冷泉镇,”马鸣一边下马一边说道。他的皮肤紧紧贴在颅骨上,像是中间没有隔着肉,苍白脸颊上的那丝红晕仿佛在假装健康。郯城人跟他一样兴奋起来,都围到了他的身边,“只有罗汉果的痕迹,他一定就是去了那里。他的手里一定有匕首。” “我们还发现了白羽客。”子恒甩身下马,说道,“足有好几百人。” “那个人真的去了冷泉镇。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颖逸淡淡说道,“对凡人来说,发生的事情都是注定的。也许是风月宝鉴需要我们多花这几天。风月宝鉴把一切都准确地放在应该的位置上,当我们尝试改变,特别是,有命定者参与其中时,编织的方式就会改变,把我们放回我们应处的位置。” 众人不安地沉默着,可颖逸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用树枝心不在焉地继续乱画,又说道:“不过现在,我想我们也许该做些计划。风月宝鉴终于把我们带到了冷泉镇。夔牛之角已经在冷泉镇了。” 邓禹在营火另一边对着颖逸蹲坐下来:“当有足够多的人在说同样的事情时,我就会开始相信它。本地人都说,那些宵辰人似乎并不在意进出冷泉镇的人。我会带着叶超和另外几个人进城。一旦他找到罗汉果的痕迹通往弯月夔牛角……” “呃,我们到时候再说吧。”颖逸用脚抹掉她在地上画出的一个轮子。然后,在上面画了两条一头相接的短线。“邓禹和叶超。还有马鸣,因为马鸣在足够近的距离里可以感应到匕首。你想去的,是不是,马鸣?” 马鸣似乎左右为难,不过,他还是猛地点了点头:“我必须去。我必须找到匕首。”颖逸画上去的第三条线使地上的图案像鸟儿的爪印。颖逸斜眼看着令公鬼。 “我当然会去,”令公鬼说道,“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理由。”鬼子母的眼中出现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让令公鬼不安的心照不宣,“为了帮助马鸣找匕首,”令公鬼厉声说道,“以及帮助邓禹找弯月夔牛角。还有,罗汉果,”他对自己补充。“我必须找到他,要是现在还不算太迟。” 颖逸画出第四条线,鸟爪变成了不对称的星形:“还有谁?”她轻声说道,稳稳地握着树枝。 “还有我,”子恒说道。 巫咸的洪亮声音稍慢了一点点:“我也想去。”然后,周翰和其他郯城人全都开始嚷嚷着说要去。 “子恒最早说的,”颖逸说,仿佛认为这话解决了问题。她加上了第五条线,然后围绕着它们画了一个圆圈。令公鬼觉得颈后发凉。这正是她刚才擦掉的那个轮子,“五个人继续前进。”她喃喃说道。 “我真的想去看看冷泉镇,”巫咸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葬月之海这样的大洋。况且,如果弯月夔牛角还在箱子里,我可以帮忙抬箱子。” “我看,你最好至少把我带上,大人,”周翰说道,“如果那些他娘的宵辰人想阻止你们,你和令公鬼大人会需要有把剑守护你们的侧后。”其他武士纷纷赞同。 “别傻了,”颖逸严厉地喝道,她的目光让所有人闭上了嘴,“你们全都不能去。不论宵辰人对陌生人有多么不在意,二十个武士肯定会引起他们注意。而你们,就算不穿盔甲,光看外形也一眼看出是武士。不论是一个武士或者两个武士,都一样。五个人,足够少,可以不被注意地进入冷泉镇,而且,其中三人就是我们之中的三个,正合适。巫咸,你也不能去,你必须留在后面。投门岭这里没有黄巾力士。你吸引的目光会跟其他武士加在一起吸引的目光一样多。”23sk. “你呢?”令公鬼问道。 颖逸摇摇头:“你忘记伍相奴了吗,”她说出这个词时厌恶地扭了扭嘴唇,“我能帮助你们的唯一方法就是使用紫霄碧气,可是那样会把那些女人吸引过来,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就算她们不在附近看不见,如果我们不够谨慎,没有把引导的力量限制得足够小,她们也可能会感觉到有麻烦。说起来,也可能包括男子在引导。” 她没有看令公鬼。可在令公鬼看来,她不这样做反而显得矫柔造作,而马鸣和子恒则忽然关注起各自的脚来。 “男子,”邓禹哼道,“颖逸,何必增加问题?就算没有会引导的汉子,我们的问题也已经够多。可是,你也一起去会更好。如果我们需要你……” “不,你们五个必须自己去。”她的脚踩过地上的轮子,把它擦掉了一半。她皱着眉头,逐个专注地打量他们五人,将有五人继续前行。 有一会儿,邓禹似乎还想再要求一次,可是,在她凝视的目光前,他耸了耸肩,转向叶超:“到冷泉镇要走多久?” 寻访使挠挠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连夜赶路,就能在日出时分到达那里。” 第四百七十九章 它又不会咬你 “就这么办。我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你们全都给马上鞍去。周翰,我要你带着其他人跟在后面,但是要保持在视线距离之外,不要让任何人……”当邓禹继续下达命令时,令公鬼看着草草画在地上的轮子。如今,那是个破轮子了,只有四根轮轴。不知怎的,这让他打了个冷战。他发现颖逸在看自己,那对黑色的眼珠如鸟儿般明亮专注。他好不容易才拨离了目光,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你在胡思乱想,令公鬼恼怒地告诉自己。既然她不去,她是不可能做任何事情的。 旭日将天地相交之处渲染成深红色,在冷泉镇通往海港的青石板街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微微的海风把烟囱里冒出来的早饭炊烟吹往内陆方向。街上只有早起的人们,他们的呼吸在早晨的寒意下凝成水蒸气。跟其他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相比,此刻,镇子仿佛是空的。 另一处,在一家还没开门的铜器店门前,湘儿坐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一边用手臂夹着自己双手取暖,一边审视她的小军队。紫苏坐在街对面的门前台阶上,披着她的宵辰式样的披风,正在吃一个皱巴巴的李子,仪景公主穿着粗布深衣蜷缩在紫苏身旁的一条巷子的巷口。一个从码头那边偷来的大袋子整齐地叠好放在紫苏的旁边。这就是我的军队,湘儿自嘲地想。可是,没有其他人了。 她看到一个禁师带着伍相奴沿着街道走上来,戴着手镯的是个头发枯黄女人,戴着项圈的是个皮肤很黑的女人,两个人都昏昏沉沉地打着哈欠。街上的少数几个冷泉镇人都不敢看她们,而且远远地让开。从这里往港口看过去,视野所及再没有其他宵辰人了。 但湘儿并没有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而是伸了个懒腰,耸了耸肩膀,仿佛是在活动活动冻僵的肩膀,然后,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紫苏把吃了一半的李子丢掉,随意地往街道上方看了一眼,然后,靠回到门柱上。那边的街道也没有宵辰人,否则,她会把手放在膝盖上。紫苏开始紧张地搓手,湘儿发现,仪景公主此刻正急切地跳着脚。 如果她们把我们的事给暴露了,我要狠狠地敲她们两个的脑壳。不过,湘儿知道,如果她们被发现了,那么决定她们三人宿命的将会是宵辰人。她的心里太明白了,湘儿对于自己的计划是否会成功完全没有谱。也有可能是湘儿自己的失败把她们全部暴露。她又一次决定,如果有什么事情出了错,她就要设法把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让紫苏和仪景公主逃走。 湘儿跟她们说过,如果出了错,就立刻逃走,而且让她们相信,她自己也会一起逃。她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会怎样做。只知道,自己不会被活捉的。苍天有眼,最好让自己能死在战斗中,我可不要被活捉,她想。 禁师和伍相奴走上来,一直到走进了她们三个的中间。周围有十来个冷泉镇人,远远地避开这两个链在一起的女人。 湘儿收集起自己所有的愤怒。受束者和约束者——她们把那丑恶的项圈戴在了半夏的脖子上,而且,如果她们有机会,还会把项圈戴在她的脖子上,戴在仪景公主的脖子上。她已经逼紫苏把禁师如何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伍相奴的事情告诉她了。她很肯定,紫苏没有全部说完,最糟糕的那些都没有说,不过,她所说的已经足够让湘儿冲冠眦裂。 一瞬间,在一支黑色多刺的花茎上,一朵白色的花蕾向着青天、向着阴宗盛开了,紫霄碧气充满了湘儿的身体。她知道,对于那些能看见的人来说,自己的身上正散发着灵光。 那个白皮肤禁师吃了一惊,那个黑皮肤伍相奴张大了口,不过,湘儿没给她们任何机会。她使用的只是一点点紫霄碧气,然而,迅猛如同劈开空中尘埃的鞭子。 银项圈一下子裂成两半,咔嗒一声滚落在鹅卵石街上。湘儿一边跳起来,一边松了一口气。 禁师如同看着毒蛇一般看着落在地上的项圈。伍相奴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不过,在那个裙子上有雷电标志的女人来得及移动之前,伍相奴一个转身,一拳砸在了她的脸上。禁师双膝一弯,几乎倒在地上。 “打得好!”仪景公主喊道。她也已经开始冲上前,紫苏也是。 可是,在她们三个能碰到那两个女人之前,伍相奴惊恐地看了四周一眼,然后撒开两腿拼命逃走了。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仪景公主对着她的身影喊道,“我们是朋友!” “安静!”湘儿小声喊道。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破布,毫不留情地塞进那个还在摇摇晃晃的禁师张开的口中。紫苏手忙脚乱地把那个袋子一抖,扬起一阵灰尘,然后一扣,套在了禁师的头上,袋口一直拉到那女人的腰部。湘儿道:“我们已经引起太多注意了。” 这是真的,然而,也不完全是真的。她们四个人,身处一条迅速清空的街道上,那些决心到别处去的人都避而不看她们。湘儿所期望的正是这种反应。人们竭尽全力忽略任何跟宵辰人有关的事物可以为她们赢得一些时间。他们最终肯定会谈论此事,但是,只会是窃窃私语。宵辰人可能要经过好几个时辰之后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被扣在袋子里的女人开始挣扎,塞了破布的嘴发出含糊的叫喊声,不过,湘儿和紫苏用手臂架着她,把她拖进了附近的一条巷子。身后拖着一条银链子和项圈,在鹅卵石街道上叮当作响。 “把它捡起来,”湘儿冲仪景公主喝道,“它又不会咬你!” 仪景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收起银链,那样子像是随时提防它真的咬自己一口。湘儿有点同情她,但是仅此而已。一切都依赖她们每一个人按照计划行事。 第四百八十章 准备好了吗 禁师又踢又打想挣脱,可是湘儿和明两人夹着她,一路拖着她沿着巷子走到屋后的另一条稍微宽阔的路上,再走进另一条巷子,最后,走到了一个货摊旁边的木棚子里。这个棚子很简陋,显然原来是用来养两匹马的。 自从宵辰人来了之后,很少人能养得起马了,湘儿在这里盯了一天,都没有人靠近过这里。棚子里覆盖着一层发霉的灰尘,说明它已经被废弃很久了。她们一走进去,仪景公主就把银链子丢下,用稻草擦手。 湘儿又引导了一点紫霄碧气,手镯随即落在泥地上。禁师嘟囔道使劲挣扎。 “准备好了吗?”湘儿问道。另外两人点点头。于是,她们把袋子从俘虏的头上摘了下来。 被抓的禁师大口喘着气,眼睛因为灰尘刺激噙着泪水,不过,她的脸胀得通红,既是因为被袋子蒙头,也是因为愤怒。她朝门口冲去,才迈出一步,就被她们捉住了。禁师并不虚弱,然而,这边可有三个人。等她们再次放手时,那禁师被脱得只剩下单衣,躺倒在其中一个马棚里,手脚都用结实的绳子牢牢绑好,外加一条绳子捆在头上防止她把口里的破布吐出来。 紫苏一边摸着肿起来的嘴唇,一边看着她们剥下来的雷电标志裙子和软靴,说道:“这裙子可能合你的身材,湘儿。我和仪景公主穿都不合适。”仪景公主正在从头发里往外挑稻草。 “我知道。反正你从来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不完全合适。她们太熟悉你了。”湘儿迅速脱下自己的衣服,丢到一旁,换上禁师的裙子。紫苏帮她扣扣子。 湘儿把脚挤进软靴。它们稍微紧了点。裙子的胸口部位也有点紧,其他部位却又有点松。裙摺几乎触到了地面,比那个禁师穿着时低了些,不过,要是其他人穿只会更不合身。她抓起手镯,深吸一口气,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两边合拢之后,它仿佛是一个整体。感觉上,它跟其他手镯没什么不同。她曾经担心它不是的。 “穿裙子,仪景公主。”她们已经把两条裙子染了色,一条是她的,另一条是仪景公主的,染成了伍相奴裙子的那种鸦青色,或者说,尽量接近那种鸦青色,而且事先藏在了这个棚子里。 仪景公主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仍然张开的项圈,舔了舔嘴唇。“仪景公主,你必须穿上的。见过紫苏的宵辰人太多了,所以她不能穿。如果你穿我这条禁师裙子合适,那么,我会穿灰裙子的。”湘儿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得不戴上那个项圈,她会发疯。那就是为何此刻她对仪景公主的语气无法严厉起来。 “我明白,”仪景公主叹道,“我只是希望我能多了解这东西能产生的效果。”她把自己的漂亮的头发拨开,“紫苏,来帮帮我。”紫苏于是开始帮她解开侧面的扣子。 湘儿好容易才忍着哆嗦把地上的银项圈捡了起来。有一个办法能知道。她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弯下腰把她戴在了禁师的脖子上。要说有谁该戴上这东西的,那就是她了,湘儿坚决地告诉自己。反正,她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消息。被抓的女人瞥了一眼连在自己脖子和湘儿手腕之间的链子,然后轻蔑地怒视着湘儿。 “这样没用。”紫苏说道,但是湘儿几乎没有听见。 她能感觉另一个女人,感觉她此刻的感受,绳子勒着她的脚踝和身后的手腕,嘴里的破布渗着恶臭的死鱼味,身下的稻草透过薄中衣扎着她。并不是说,湘儿自己能感觉到这些事情,而是在她的脑海里有一组感觉,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些感觉属于被抓禁师的。 她吞了吞口水,竭力忽略它们,它们不肯消失。然后她对被绑的女人说话:“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会伤害你。我们不是宵辰人。不过,如果你撒谎……”她威胁地拿起了链子。 女人的肩膀开始颤抖,塞着破布的嘴唇嘲讽地弯曲起来。湘儿好一会儿才明白,禁师居然在笑。 湘儿抿紧了嘴唇,然后,她灵机一动。她脑中的那组感觉似乎就是对方此刻身体上的所有感觉。她试着往里面加了点东西。 禁师突然睁圆了眼睛,发出一声连那破布也不能完全压制的嘶喊。她一边拼命扇动绑在身后的双手,仿佛想赶走什么东西,一边在稻草上弓身挣扎,徒劳地企图逃跑。 湘儿吸了一口气,赶紧把她刚才加进去的感觉剔除。禁师哭泣着瘫软下来。 “你你刚才对她做了什么?”仪景公主虚弱地问道。紫苏则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 湘儿沙哑着声音回答:“跟你上次朝荷花扔了个杯子之后,璐瑶安夫人给你的惩罚一样。你都不知道这些人设计的东西有多诡异,这东西真是太卑鄙了。” 仪景公主咕嘟地吞了一下口水。 “噢。不过,银链不是这样用的,”紫苏说道,“她们一直都声称,它对于不能引导的女人没有效果。” “我才不管它是怎样用的,只要它起作用就行。”湘儿一把抓住链子跟项圈接口的地方,把那女人提了起来,瞪着她的眼睛。她看到的,是一双受惊的眼睛,“你给我听着,仔细听着。我要答案,如果我得不到,我会让你觉得我在活剥你的皮。” 那女人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当湘儿意识到对方把自己说的话完全当真之后,只觉得胃里直翻腾。她想:要是她认为我做得到,那就是因为,她知道我做得到。那就是这些链子的用处。她牢牢地抓着自己的理智,才阻止了自己把那个手镯扯下的欲望。 相反地,她的脸色更冷:“你准备好回答我了吗?还是说,你需要更多说服?” 那发疯一般的摇头已经是足够的回答。湘儿把破布取下后,那女人只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就忙不迭地说道:“我不会告发你的。我发誓。只要你把这东西摘下。我有钱。都给你。我发誓,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 第四百八十一章 第一道影子 “安静,”湘儿斥道,那女人立刻闭上了嘴,“你叫什么名字? “茜茜。求求你。我会回答问题,求你把它取-下-来!要是让任何人看到我戴着它……”茜茜的眼睛低下来看着银链,然后紧紧闭上,“求求你?”她轻声问道。 湘儿心里明白了一件事。她永远不可以让仪景公主戴上那个项圈。 “我们最好继续吧,”仪景公主坚决地说道。她现在也已经脱得只剩中衣了。 “给我一点时间穿上另一条裙子,然后把你自己的衣服穿回去。”湘儿说道。 “总得有人假扮伍相奴,”仪景公主说,“否则我们永远到不了半夏那里。那条裙子你穿合适,而紫苏又不能扮。那只有我了。” “我说,把你自己的衣服穿回去。我们已经有人做我们的受束者了。”湘儿拨了拨连在茜茜脖子上的银链。那禁师倒吸了一口冷气。3sk. “不要!不要,求求你!要是给任何人看到我……” 湘儿冰冷的目光打断了她的话:“按照我所知道的看来,你比杀人犯更可恨,比妖魔邪祟更邪恶。我想象不出比你们更卑鄙的人了。我不得不把这东西戴在手上、不得不跟你们一样的事实,即使只需要半个时辰,也让我作呕。所以,要是你以为会有任何事情我不忍心对你做,那么,你最好再仔细想想。你不想被人看见?很好。我们也不想。其实,根本就没有人会正眼看伍相奴。只要你像个受束者一样低着头,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不过,你最好尽你的最大努力,确保我们其他人也不受注意。否则,你肯定会被人看见。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你听话,我保证会让你诅咒你娘为什么要嫁给你父亲并生下你。你听清楚了吗?” “是。”茜茜虚弱地回答,“我发誓。” 湘儿不得不摘下手镯,才能把仪景公主那件染成鸦青色的裙子穿过链子,套在茜茜身上。那裙子不太合身,胸部松垮垮,屁股蛋儿紧绷绷,不过,就算用湘儿的裙子结果也是一样糟的,而且还会太短。湘儿真心希望人们真的不会正眼看伍相奴。然后,她厌恶地把手镯戴回手上。 仪景公主收起湘儿的衣服,用另一件灰裙子包起来,做成一个包袱,一个跟着禁师和伍相奴走路的农妇背着的包袱。 “丙火王子要是听说这事,一定会担心得要死。”仪景公主说完后笑了起来。 笑声勉强。 湘儿凝视公主片刻,然后凝视紫苏:“现在,危险的部分要开始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仪景公主的笑容褪去:“我准备好了。” “好了。”紫苏简单地回答。 “你们……我们要去哪里?”茜茜问道,又赶紧补充,“请问?” “深入虎穴。”仪景公主回答。 “去赴混沌妖皇的晚宴。”紫苏笑说。 湘儿叹了口气,摇摇头,纠正道:“她们想说的是,我们要去伍相奴的住处,救出一个伍相奴。”当她们推着茜茜走出棚子时,她仍然震惊地张着嘴巴。 董四哥站在甲板上看着晨曦。虽然从港口往上延伸的街道多半还是空的,码头已经开始忙碌。一只海燕栖息在一根木桩上,看着他。海燕的眼睛很无情。 “你肯定要这样做吗,老大?”独眼李问道,“要是宵辰人疑心我们在船上想做什么可不妙……” “你只要确保每一根麻绳的旁边都有一把斧头就可以了,”董四哥简单地回答,“还有,独眼李,要是任何人在那些女人上船之前砍绳,我就要敲破他的脑壳。” “如果她们不出现的话怎么办,老大?如果来的是宵辰士兵呢?” “放心吧,怕也没用!如果士兵来了,我就往港口入口冲,到时候只有求老天爷保佑了。不过,在士兵出现之前,我都要等那些女人。现在,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叫人看出来了。”董四哥回过头,抬眼看着山坡上的镇子,看着伍相奴的住处。他的手指紧张地敲打着船栏。 小红马什伐赤走近了镇子,海上吹来的微风把早饭炊火的气息送到令公鬼的鼻中,努力吹拂着他那件发霉的披风,不过,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拉着缰绳。他们找到的衣服中,没有一件适合他的身材,此刻,他觉得最好还是把袖子上的漂亮的银花刺绣和领口上的天元应龙遮起来。而且,宵辰人对于带武器的战败者的态度可能也不会延续到带有天元应龙标记的宝剑上。 早晨的第一道影子在他的前面伸展。他只能看到叶超骑马走在马车停放场子的马匹之间。在那一行行生意人的马车之间,只有一两个人在走动,身上穿着修理匠或者铁匠的长皮裙。邓禹是第一个进城的,此刻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子恒和马鸣跟在令公鬼的后面,隔开一段不小的距离。令公鬼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他们看起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五个人在清晨时分进入了冷泉镇,但他们不是一起的。 令公鬼走进了马群,马儿们已经聚集在篱笆前等着喂食。叶超从两个大门依然关着栓好的马厩之间探出头来,看到了令公鬼,向他招了招手,然后缩回去了。令公鬼调转马头朝那边走去。 叶超牵着缰绳站在地上。他没有穿自己的衣服,而是穿着一件长汗衫,虽然披着一件把他的短剑和破甲锥都遮起来的厚披风,他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邓禹大人就在那里,”他颤声说道,朝着一条狭窄的街道摆摆头,他说,“最好我们把马留在这里,改成步行。” 令公鬼下马时,寻访使又说:“罗汉果就沿着那条街下去了,令公鬼大人。我几乎在这里都闻得到。” 令公鬼牵着什伐赤走到邓禹身旁,他把坐骑绑在马厩后面。定阳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贵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子,上面穿了好几个洞,宝剑扣在皮带上,显得很怪异。他的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 令公鬼一边把什伐赤绑在邓禹的牡马旁边,一边犹豫地看着自己的鞍囊。他没法把真应化天尊旗帜留在后面。他相信定阳人不会打开他的包裹,但是颖逸可就难说了,而且如果被她发现旗帜,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可是,带着它还是令他紧张。最后,令公鬼决定把鞍囊绑在马鞍后留在这里。 第四百八十二章 梼杌 马鸣也来了,过了一会儿,叶超带着子恒也来了。马鸣穿着肥绸裤,裤脚塞在皂靴里。子恒穿着那件短过头的曳撒。令公鬼觉得,他们看起来全都是一幅穷凶极恶的山贼的模样,穿着不合身的抢来的衣服。可是,他们全都进了城,倒基本上没有引起注意。 “现在,”邓禹说道,“让我们去看看吧。”他们漫步走到泥土街道上,装出没有特定目的地的样子,交头接耳,慢慢走出停放场子,走上倾斜的青石板街道。令公鬼不太清楚自己都说了些啥,更别说其他人的了。邓禹的计划是让他们伪装成跟其他任何一起走路的人一样,可是,街上的人真是太少了,五个人在这清晨的寒冷街道上可说是一群人了。 他们走成一团,可带路的是叶超,一边嗅着空气,一边左转右转。其他人跟着他转来转去,仿佛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在这个镇子上走来走去,叶超喃喃自语,皱着眉头,不解道:“到处都是他的气味,那么难闻,很难分辨新旧。可我至少知道,他还在这里。我肯定,其中一些痕迹不可能超过一、两天。我肯定。”他更确信地补充。 更多的人出现在街上。这里是一个枣贩子在把他的东西摆上桌子,那里是一个腋窝下夹着一大卷黄纸钱、背上斜背着麻布口代且脚步匆匆的人,一个磨刀匠在给手推车的轮轴上油。两个女人从他们旁边走过,往反方向走去,一个低垂双眼,脖子上戴着银项圈,另一个穿着雷电标志裙子,牵着一条银链。 令公鬼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才没有回过头去看。 “那是不是……”马鸣深陷的眼眶里,两只眼睛都睁圆了:“那是不是伍相奴?” “这跟他们描述的一样,”邓禹简单地回答,“叶超,我们是不是要把这个黑暗诅咒的镇子里每条街都走一遍?” “他到过这里所有地方,邓禹大人。”叶超说道,“处处都是他的臭味。”他们来到了一个每座屋子都像客栈那么大、有三四层楼高的街区。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令公鬼吃惊地看到,街道一边的一座大屋门前站着二十个宵辰士兵守卫。还有两个穿着雷电裙子的女人站在街对面另一座大屋门前的台阶上说话。有士兵守卫的那座屋子屋顶上有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是一只金色雄鹰爪子握着一道雷电。那两个女人说话的屋子除了她们两个之外没有任何标志。 军官的盔甲很华丽,有红、黑、金三色,头盔镀金涂漆,像一只大虫子的脑壳。然后,当令公鬼看到蹲伏在士兵之间的那两只皮肤像皮革一般的巨大身影时,他踩空了一脚。 梼杌! 绝对没错,那楔形的脑壳,那古怪的长角。不可能。也许自己真的是睡着了,这一切全是噩梦。也许大家甚至还没出发往冷泉镇。 其他人走过那有人守卫的屋子时,都盯着那些野兽看。 “我的个亲娘哩,那些是什么东西啊?”马鸣问道。 叶超的眼睛睁得几乎跟他的脸庞一样大:“令公鬼大人,它们是……” “不必理会,那些是跟我们没关系。”令公鬼说道。过了一会儿,叶超点点头。 “我们是来找弯月夔牛角的,”邓禹说道,“不是来看宵辰怪兽的。专心找罗汉果,叶超。”那些士兵几乎不看他们。街道笔直往下通往圆形海港。令公鬼可以看到停泊在那里的船只。高大方正的船体,高高的桅杆,从这里看去很像小房子。 “他经常来这里,”叶超用手背搓搓鼻子,“这条街上留下了一层,一层又一层他的气味。邓禹大人,我看他最近一次在这里是昨天。可能是昨晚。” 马鸣忽然双手捏住了衣角:“它在那里面。”他转过身,回头走去,眼睛看着那座有旗帜的大屋,“匕首在那里面。刚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些……那些东西。可我能感觉到它。”m.23sk. 子恒用手指一戳令公鬼的胸膛:“好了,在他们开始疑惑你为什么像个傻瓜一样瞪着他们看之前,停止这种行为。”令公鬼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军官在看他们。 马鸣闷闷不乐地转回来:“难道我们要继续走下去吗?它就在那里,我告诉你们。” “我们要找的是弯月夔牛角,”邓禹吼道,“我要找到罗汉果,让他告诉我,弯月夔牛角在哪里。”说着,他没有慢下脚步。 马鸣没说什么,可他的整张脸都在哀求。 我也必须找到罗汉果,令公鬼心想。我必须。但是,当他看到马鸣的脸时,他说道:“他说的对,邓禹,如果匕首在那屋子里,罗汉果很可能也在。我看,罗汉果是不会让那匕首或者弯月夔牛角的任何一个离开自己视线的。” 邓禹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终于说:“可能是吧,不过我们在外面这里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们可以等着他出来,”令公鬼说道,“如果他会在早晨的这个时候出来,那就说明他是在这里过夜的。我打赌,他睡觉的地方就是弯月夔牛角的所在。如果他真的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在晌午前回去找颖逸,在天黑前做出计划。” “我不想等颖逸,”邓禹说道,“也不想等天黑,我已经等了太久了。我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把弯月夔牛角拿到手里。” “可我们不能确定,邓禹。” “我知道,匕首就在那里。”马鸣说道。 “而且,叶超说罗汉果昨晚就在这里,”邓禹抢在叶超作证之前说道,“这还是你头一次愿意等一两天。我们现在就要去夺回弯月夔牛角。” “现在!怎样夺?”令公鬼问道。那个军官已经没再看他们了,可那座建筑前面至少还有二十个士兵。还有一对梼杌。这真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梼杌。然而,这样想并不能使那两只妖兽消失。 所有这些屋子的后面似乎都有花圃,邓禹思索着环顾四周,如果那些巷子的其中一条就在一个花圃之外有时候,人们忙于防御前方,就会忽视后背。他小声道:“跟我来。”然后,直接朝着最近的两座大屋之间的狭窄小巷走过去。叶超和马鸣小跑着紧跟在后。 令公鬼跟子恒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老朋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然后,两人一起跟了过去。 第四百八十三章 是半夏 那巷子仅仅比他们的肩膀宽了一点,不过,它的两边都是高大的园墙,一直通往另一条宽得可以让手推车或者独轮车通过的巷子。那巷子也铺了青石板,不过,两边都只有建筑物的后墙、掩起来的窗户、宽阔的石板、以及被几乎落光叶子的树枝覆盖的高大花圃围墙。 邓禹带着他们沿着巷子一直走,直到来到那面飘扬的幡子的后面。他从衣袋里取出铁背护手,戴上,轻轻一跃就抓住园墙顶部,往上一拉,眼睛越过园墙往里张望,压低声音单调地说:“树、花床、小路、连只鬼都没……等等!有个守卫。一个人。他都没戴头盔。数五十下,然后跟我来。”言毕,他抬起一只脚扣住园墙顶部,翻了进去,令公鬼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不见了。 马鸣开始慢慢数数。令公鬼屏住了呼吸。子恒用手指刮着斧头。叶超捏住了剑柄。 “五十。”马鸣的话音还没落,叶超就爬上了墙头翻过去了。子恒紧跟在他身旁。 令公鬼以为马鸣需要帮忙,因为他看起来那么苍白、那么虚弱,可是当他爬上墙时,一点问题都没有。石墙提供了足够的支撑点,过了一会儿,令公鬼也已经进去了,蹲在马鸣、子恒和叶超身边。 花圃里一片秋色,花床里除了常绿香樟树之外什么都没有,树枝几乎都是光秃秃的。吹起旗帜的风在铺着平石板的小路上卷起砂尘。一时间,令公鬼看不到邓禹在哪里。接着,令公鬼找到他了,紧贴在屋子的后墙上,一手提剑,正朝他们招手。 令公鬼蹲着身跑过去,全神提防屋子那些面向园子的空窗户,无暇注意跑在身旁的伙伴。等他把自己贴在邓禹身旁的屋墙上时,他松了口气。 马鸣不停自言自语:“它在里面。我感觉到了。” “那个守卫在哪里?”令公鬼轻声问道。 “死了。”邓禹回到,“那家伙自信过头。他甚至没有能哼一声。我把他的尸体藏在了一个树丛里面。”令公鬼瞪着他,宵辰人自信过头?此刻阻止他不立刻回头的,是马鸣痛苦的哼哼声。 “我们快到了。”邓禹似乎也是在自言自语,“几乎到了。来吧。” 当他们开始走上屋后的台阶时,令公鬼拔出了剑。他也听到叶超在解开他的短剑和破甲锥,子恒在不情不愿地把斧头从腰带上的环里拔出。 里面的回廊很窄。他们右边有一扇半掩的房门,闻起来像是灶房,里面有几个人在走动。有些听不清楚的对话声,以及偶尔传来的锅碗碰撞声。23sk. 邓禹示意马鸣带路,他们从门前溜过去。令公鬼一直监视着那狭窄的门缝,直到所有人都转过下一个墙角。 就在他们前方,一个苗条的黑发女人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有一个杯子。他们全都愣住了。那女人没有朝他们这边看,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令公鬼睁大了双眼。女人身上那件白色长袍根本就是透明的。她转过一个弯,消失了。 “你们看见了吗?”马鸣沙哑着声音问道,“你能看穿……”邓禹一把捂住了马鸣的嘴,低声说道:“把心放在我们到这里的目的上。现在,去找它。给我找出弯月夔牛角。” 马鸣没趣,指向一条狭窄的旋转楼梯。众人爬了一段楼梯,马鸣带着他们朝着大屋前方走去。回廊里的家具很少,看上去空空荡荡的。这里或那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或者立着一面屏风,上面都画着几只栖在树枝上的鸟儿,或者一两朵梅花。有一道屏风上面有一条河,可是除了滚滚的水波和带子一般的河岸之外,再没有别的景色。 令公鬼可以听到他们四周都有人活动的声音,软鞋在地板上走过,说话的嗡嗡声。他看不到任何人,可是他完全能想象,某人走进回廊,看到五个手里带着武器的鬼鬼祟祟的汉子,然后发出警报的情景在那里面。 马鸣轻声说话,一边指着前方的一对高大滑门,门上的装饰就只有一对雕花把手,他说:“至少,匕首在里面。”邓禹看着叶超。寻访使把门滑开,邓禹举着剑跳了进去。里面没有人。令公鬼和其他人赶紧跟进去,叶超立刻把滑门在身后关上。 彩画屏风挡住了其他所有墙壁和任何房门,而且遮蔽了从面向街道的窗户透进来的光。这个房间很大,其中一端放了一个圆形大柜。另一端有一张小茶几,地毯上的唯一一张椅子则面向桌子放着。 令公鬼听到邓禹吸了口气,而他自己只想松一口气。弯曲的金色神霄玉府伏魔令——弯月夔牛角,就放在桌子的一个架子上。在它下面,是那把华丽的匕首,柄上的红宝石反射着光芒。 马鸣冲向桌子,一把抓起弯月夔牛角和匕首。“我们拿到了,”他握着匕首摇动,欢呼道:“我们两样都拿到了。” “不要这么大声,”子恒嘘道,“我们还没把它们弄出这里。”他的手忙着握住斧头柄,看起来却像是宁愿握着别的东西。 “神霄玉府伏魔令和弯月夔牛角当真是一件东西!”邓禹的声音里透着纯粹的敬畏,他颤悠悠地用一根手指沿着绕在弯月夔牛角口上的那圈牙白色文字游走,用口型读出它的翻译,然后,兴奋地把颤抖的手缩回,“是它。真不敢相信我们真成了,是它!” 马鸣喜道:“我得救了。” 叶超正在搬开遮挡窗户的屏风。他把最后一道移开,往下面的街道张望:“那些士兵还在那里,好像生根了一样,”他打了个哆嗦,“那些东西也是。” 令公鬼走到他旁边,看见那两只怪兽是梼杌。这无可否认。 “他们怎会……”当令公鬼的目光从街道往上移去时,他的话消逝了。他看到的是街对面一座大屋的花圃。他可以看出,更里面的隔着其他花圃的墙壁已经被推倒,把花圃都合成了一个。 女人们或者坐在那里的条凳上,或者沿着小径散步,总是两个一起行动。用银链从脖子到手腕链在一起的女人。其中一个脖子上戴项圈的女人抬头往上张望。他隔得太远,无法看清那女人的脸庞,可是,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仿佛相接,令公鬼认得她。他的脸血色褪尽。 “居然,是半夏。”他轻声说道。 第四百八十四章 活着离开 “你在说什么?”马鸣说道,”半夏在安全的嘉荣。我真希望我也是。” “不,她在这里,”令公鬼急切道。 那两个女人正在转身,朝着联合花圃远端的一座屋子走去,令公鬼道:“她在那,就在街对面。哦,我绝对不可能会看错的,她戴着一个那种项圈!” “你肯定?”子恒奇道。他走上来看往窗外,“我看不见她,令公鬼。还有如果我看见,就算在这个距离,我也能认出她来。” “我敢肯定,”令公鬼说道。 那两个女人消失在面向下一条街的屋子里。他的胃拧成一团。半夏应该很安全才对,她应该在巫鬼道的。我必须救她出来,他在心底默默地呐喊!滑门沿着轨道轻轻滑开,一个同样轻的含糊声音响起,“你们不是我预料中的人。” 有那么一会儿,令公鬼目瞪口呆。那个走进房间的高个子剃着头的汉子穿着一件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蓝色袍子,他的指甲长得叫令公鬼怀疑他能不能使用任何东西。恭顺地站在他身后的两个黑发仆人只剃了半边头,其余头发编成一条黑辫子搭在右边脸颊旁。其中一个人双臂抱着一把插在鞘里的宝剑。 令公鬼只有片刻时间呆看,然后,房间两边的屏风都翻倒了,露出后面的门,门前挤着四、五个宵辰士兵,没戴头盔,但是披着盔甲,手里握着剑。23sk. “你们跟前的是大节度使聂师道,”那个抱剑的汉子开口了,怒视着令公鬼他们几个人,可是一根指甲上涂了蓝漆的手指略略一动,他就住了口。另一个仆人作了一个揖,走上前开始替聂师道脱袍子。 “当有人发现我的一个守卫被杀之后,”那个剃头汉子平静地说道,“我以为是那个自称罗汉果的男人干的。自从我的人那么神秘地遇害之后,我就在怀疑他。他一直都想要那把匕首。” 他张开手臂让他的仆人把袍子脱下,只留下一条仿佛有数百道皱褶的裤子,用一条宽阔的蓝腰带扎着,裸露着上半身。尽管他的嗓音轻柔得几乎像是在唱歌,他的手臂和胸膛却都纠缠着突起的肌肉。他的语气显得对于他们手里的武器既没有兴趣,也不关心,他继续道:“可现在,发现的却是不但偷了匕首,还偷弯月夔牛角的陌生人。你们打扰了我的清晨,杀掉你们之中的一、两个会让我开心。活下来的,就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来。” 说着,他看也不看地伸出一只手,那个抱剑的汉子把剑柄放在他手上,他抽出一把沉重的弯曲剑刃,说道:“我不会让弯月夔牛角被弄坏的。” 聂师道没有再发出其他信号,可是其中一个士兵大步走进了房间双手来拿弯月夔牛角。令公鬼闹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大笑。那个人穿了盔甲,可是他那张傲慢的脸对于他们的武器,就跟聂师道一样视而不见。 马鸣打算结了他。当那宵辰人伸出手时,马鸣用红宝石匕首划了他的手一下。那士兵诅咒一声向后一跳,一脸吃惊的表情。然后,他大叫了一声。那叫声让人心惊胆寒,所有人都震惊地呆在当场。 只见那人把那只受伤的手举在脸前,那手颤抖着开始转黑,漆黑从那流血的伤口开始蔓延了他整只手掌。他张大嘴嗥叫着,抓着他的手臂,然后,是肩膀。他踢着、抽筋着,翻倒在地,在柔软光滑的地毯上面翻腾,惨叫,他的脸也变黑了,他的黑眼睛鼓出来如同熟过头的发黑爆紫的李子,最后,一条发黑肿胀的舌头堵住了他的嘴。他抽搐着,发出刺耳的窒息声,脚跟敲打着地面,然后,不再动了。他的每一寸裸露肌肤都黑得如同腐烂的沥青,看上去只要一碰就会碎裂。 马鸣舔舔嘴唇,吞了吞口水。握着匕首的手不安地移动着。就连聂师道也张大了嘴呆看着。 “你看到了,”邓禹轻声说道,“我们可不好对付。” 邓禹突然纵身一跃,跳过那个尸体扑向那些士兵。他们还在对着刚刚还站在自己身旁的人的残骸瞪眼睛。“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喊道,“跟我来!”叶超随即跳起来跟上,那些士兵在他们面前纷纷后退,镔铁交击之声响起。 邓禹动手之时,房间另一端的士兵也开始往前冲,可他们很快也开始后退,因为子恒无言地嘶吼着挥舞起来的斧头,更是因为马鸣向着他们戳来的匕首。 在一个瞬间,令公鬼独自站着,面对着双手握剑举在身前的聂师道。聂师道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了,目光紧盯着令公鬼。他的士兵那具肿胀的黑色尸体就像不存在一样。那两个仆人也是,那具尸体、或者令公鬼和他的宝剑、或者如今正从房间两边退出到外面回廊去的战斗声音,都跟不存在一样。聂师道接过剑之后,两个佣就立刻开始折叠聂师道的袍子,一直都是那么平静,甚至那个士兵临死前的惨叫也没能让他们抬起头看一眼。此刻,他们跪在门边,用冷漠的眼睛看着。 “我也想过,可能会是你跟我战斗。”聂师道轻松地转动着他的剑刃,一边转一圈,然后在另一边又转一圈,他的长指甲手指灵活地操纵着剑柄。那些指甲似乎完全不会妨碍他。“你很年轻。让我们看看,在大洋的这一边,赢得天元应龙需要怎样的资格。” 令公鬼突然看见了。聂师道剑刃的顶部,也有一只天元应龙。令公鬼只受过一点点的训练,却正面遇上了一个真正的一流剑客。他赶急赶忙地把披风丢到一边,把身上的阻碍物和负重都丢掉。聂师道只是等着。 令公鬼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太虚之力。显然,他将会需要他能召集的每一点能力,即使是那样,他能活着离开这个房间的机会依然很小。但是,他必须活着离开。 半夏刚才离他近得几乎只要喊一声她就能听到,他必须想办法救她出来。可是,太虚中,有乾曜在等待。这个念头使他的心跳,也因为渴望而加快,同时,他的胃也开始翻腾。 第四百八十五章 沂水弦歌 然而,跟半夏一样靠近的,还有那些女人——伍相奴。如果令公鬼接触乾曜,如果他不能阻止自己引导,她们就会知道,颖逸是这样说的。知道,并且开始疑心。如此多,如此近。自己可能逃过了聂师道,却死在伍相奴手中,可他在半夏自由之前不能死。胡思乱想之间,令公鬼举起剑刃。 聂师道朝他滑来,脚步落地无声。剑刃相击,清脆如铁锤落砧。 一开始,令公鬼就明白,对方在试探自己,对方用的力道刚好够,想看看自己的反应,然后,加一点力,再加一点。是灵活的手腕和脚步,加上技巧,帮自己勉强保住性命。 没有太虚之力,令公鬼总是慢半拍。聂师道沉重的剑尖在他的左眼正下方留下一道刺痛的小伤。???.23sk. 令公鬼的漂亮曳撒肩部有一块破布片耷拉在肩后,被血浸湿后显得更黑。在他右臂下方那精确如裁缝手工般干脆的划痕底下,温暖的湿润感正在往他的肋骨下扩散。 大节度使的脸上有失望之色。他后退一步,做了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说道:“你从那里找到那把剑的,小子?还是说,他们真的把天元应龙标志颁给你这种水平的家伙?算了。做好准备,受死吧。”他再次逼近。 太虚之力此时包裹了令公鬼。乾曜向他流过来,闪烁着紫霄碧气的光芒,可是,他不理它。这比忽略一根在他的身体里扭动的倒钩荆棘更艰难。他拒绝接纳紫霄碧气,拒绝与太一的阳性力量合而为一。他与手中的剑刃合一,与脚下的地板合一,与四周的墙壁合一。与聂师道合一。万有法门而至正。行其仁德之正道。大道一元之至理。真理而普化宇宙。 令公鬼能分辨大节度使所用的招式。它们跟他学到的稍有不同,但区别不大。时而,燕子腾身迎上青云;时而,拨地倚天挡住仙鹤起舞。空中霹雳对抗悬崖落石。他们在房间里旋转,仿佛在翩翩起舞,他们的伴奏是镔铁的交击声。 聂师道眼中的失望和厌恶褪去了,吃惊取而代之,然后,是全神贯注。当大节度使进一步逼迫令公鬼时,他的脸上开始冒出汗珠。三叉雷电遇上微风拂叶,所有攻击都被令公鬼不动声色间化解。 令公鬼的思维在太虚之外飘荡,与他肉身分离,几乎感觉不到。这样还不够。他面前的是个一流剑客,连同太虚,连同他学会的每一点技巧,他也只能是勉强能抵挡。很勉强。他必须在聂师道下杀手之前结束这一战。用乾曜?不!有时候,你不得不用自己的血肉充当剑鞘。可是,那样做也救不了半夏。 他必须现在就结束。 现在。 当令公鬼欺身往前时,聂师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到眼下为止,他都只是防御。如今,令公鬼发动攻击,而且倾尽全力。 一招气贯长虹!令公鬼手中剑刃的每一个移动都是攻击大节度使的要害。如今聂师道能做的就只有防御和后退,一直退过整个房间几乎退到了门边。 一瞬间,当聂师道还忙于对付长虹时,令公鬼变了招式——沂水弦歌。他单膝跪下,剑刃横削过去。他不需要聂师道喘气的声音或者剑刃遇到的阻力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听到砰砰两声,转过头,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剑刃,湿漉漉,红艳艳,他看看大节度使躺着的地方,瘫软的手旁边搁着翻倒的剑,身下地毯上编织的鸟儿被血浸湿。聂师道的眼睛仍然睁开,可是已经蒙上死亡的阴影。 太虚在震颤。令公鬼以前打过黑水修罗,打过黑暗生物。然而,除了训练或者玩耍,他从来没有跟一个拿剑的人交过手。令公鬼想:我刚刚杀了人。太虚摇曳着,乾曜企图流进他的身体。 令公鬼绝望地挣脱出来,喘着大气看看四周。当他发现那两个仆人还跪在门边时,吃了一惊。他完全忘记他们了,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武器,然而,他们一直不看他,也不互相对视。相反地,他们默默地看着大节度使的尸体。他们从各自的袍子里掏出一把匕首。令公鬼握紧了宝剑,然而,那两个人只是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从生到死,”他们一起颂道,“我侍奉正乙。”然后,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往前扑倒在地,头触地板,那样子几乎可说是平静,仿佛在向他们的主人磕头。 令公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疯子!他心想。也许我以后会发疯,可他们已经疯了。 当邓禹和其他人跑回来时,令公鬼正在站起来。他们全都挂了些彩。邓禹的衣物上不止一处染了血。马鸣还拿着弯月夔牛角和匕首,匕首的刀刃比刀柄上的红宝石还鲜红。子恒的斧头也是红的,他的样子像是随时会呕吐。 “你处理了他们?”邓禹看着地上的尸体,“看来,如果他们没有发出警报,我们可以走了。” “那些傻瓜没有喊过救命,一次都没有。” “我去查看那些守卫有没有听到这里的动静。”叶超说道,冲向窗户。 马鸣摇摇头:“令公鬼,别在意,这些人是疯子。我知道,我以前说过这话,可他们真的真的很疯。” 那些仆人让令公鬼屏住了呼吸,心想他们是不是也自杀了。 马鸣说:“每当他们看到我们在战斗,就跪倒在地,把脸贴到地板上,用手臂抱着脑壳。他们完全不动,也不嘶喊。从不尝试帮助那些士兵,或者发出警报。就我所知,他们现在还呆在那里。” “我可不会指望他们一直跪在地上,”邓禹冷冷说道,“我们现在就走,跑得越快越好。” “你们走吧,”令公鬼说道,“我要去救半夏那个傻瓜!” 邓禹怒道:“我们已经拿到了我们来拿的东西——神霄玉府伏魔令!救赎的希望!一个女孩,就算你爱她,但她跟弯月夔牛角、跟弯月夔牛角的意义相比,算得上什么?” “对我来说,就算弯月夔牛角落在混沌妖皇手上都无所谓!如果我把半夏丢在这里忍受这一切,找到弯月夔牛角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这样做,弯月夔牛角是不能救我的。昊天上帝也不能救我。我会憎恨我自己。” 第四百八十六章 我会回来的 邓禹看着令公鬼,脸上的表情难以看透,问道:“看来你真的这样想,是吗?” “外面有事发生,”叶超急切地说道,“有个汉子刚刚跑来了,而且,他们好像网里的鱼一样慌乱。等等。那个军官进来了。” “走啊!”邓禹喊道。他想去接过弯月夔牛角,但马鸣已经开始跑了。令公鬼犹豫了一下,可邓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扯进了回廊。其他人则紧跟在马鸣之后。子恒起步前向令公鬼投去一个痛心的目光,说道:“你留在这里等死是救不了她的!” 令公鬼跟着他们一起跑了。他的内心一半在怨恨逃走的自己,另一半则在发誓,我会回来的。???.23sk. 我会想办法救她。 当他们跑到狭窄的旋转楼梯底部时,屋子前方传来一个汉子深沉的声音,愤怒地要求什么人站起来回答问题。一个穿着几近透明袍子的女招待跪在旋转楼梯的底部,还有一个穿着纯白直裰、围着粘满面粉的长围裙的灰发女人跪在灶房门旁边。 她们跟马鸣描述的一模一样,脸贴着地板,手臂抱着脑壳,而且,令公鬼他们一群人跑她们身旁时,她们连根头发都没有动。当令公鬼看到她们呼吸的胸口起伏时,松了口气。 他们全速冲过花圃,迅速翻越后墙。邓禹看到马鸣爬墙前先把神霄玉府伏魔令扔出去时,咒骂了一句。他在园外落地之后,又一次想把它拿过来,可是马鸣一把捡起它,飞快地说了句:“真厉害,连根擦痕都没有。”就沿着巷子跑掉了。 他们刚刚离开的屋子里响起更多叫喊。一个女人尖叫一声,一个人开始敲钟。 我会回来救她的。我会想办法。一边想着,令公鬼跟在大家身后,竭尽全力奔跑。 湘儿几人走近伍相奴住处时,听到远处传来呼喊声。街上的人开始加快脚步,而且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氛,脚步里带有额外的匆忙,扫过湘儿她身上的雷电标志裙子,以及手中链子牵着的女人的目光中含着额外的警惕。 仪景公主焦虑地挪动着包袱,朝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喊声就在一条街外,金鹰抓握雷电旗帜在风中飘扬的屋子那边。 “发生什么事了?” “跟我们没关系。”湘儿坚决地回答。 “最好是这样,”紫苏补充,“我也这样希望。”她加快脚步,赶在她们前面走上台阶,消失在高大的石屋里。 湘儿收短了手中银链,说道:“记住,茜茜,你跟我们一样希望顺利完成此事。” “是,”宵辰女人乖巧地回答。她一直低垂着头藏起自己的脸,脸颊几乎贴到胸口,“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我发誓。” 当她们转身向着青色的石头台阶走去时,一个禁师和一个伍相奴出现在台阶上方。她们往上走的时候,那两个女人也往下走。湘儿瞥了一眼确保戴项圈的不是半夏,就不再看她们了。她用受束者把茜茜紧紧拉在身旁,就算那个伍相奴察觉她们两人中有人能够引导,也会以为那是茜茜。不过,湘儿依然觉得自己后背汗水直流,直到她发现,那两人对自己一样毫不在意。 她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穿着雷电标志的女人和一个穿灰裙的女人,并且用受束者的银链子连在一起,仅此而已。只不过是另一对约束者和受束者,外加一个本地女仆,抱着禁师的包袱跟在后面。 湘儿推开门,她们走了进去。 不论聂师道的旗帜下面发生了什么骚乱,这里没有受到影响,暂时没有。大堂里只有女人在走动,从她们身上的裙子很容易就能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三个灰裙伍相奴,跟在戴手镯的禁师身旁。两个穿雷电标志裙子的女人站在一边说话,还有三个独自在大堂里走。有四个仆人穿着紫苏那种深色的粗布衣服,托着盘子脚步匆匆。 她们进去时,紫苏站在大堂另一端等着。她瞥了她们一眼,然后朝屋子深处走去。湘儿引着茜茜,跟在紫苏身后,仪景公主迈着小碎步紧跟在后。湘儿觉得,没有人对她们多看一眼,可是她后背冒出的冷汗感觉很快就要汇成小河了。她催茜茜一直快步走着,以免任何人有机会仔细看她,或者更糟糕地——进行谈话。茜茜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几乎无须催促,湘儿怀疑,要不是那链子的牵制,她早就跑起来了。 在靠近屋后的地方,紫苏走上了一道旋转往上的狭窄楼梯。湘儿推着茜茜走在前面,跟着上楼,一直走到第四层。这里的天花板很低,回廊空无一人,除了低低的哭泣声之外,静寂无声。哭声与回廊中寒冷的空气是那么相配。 “这个地方。”仪景公主开口,然后摇了摇头。 “应该是的,”湘儿冷冷地说道。她瞪了低着头的茜茜一眼。恐惧使这个宵辰女人的肤色显得比正常要苍白。 紫苏一言不发地推开一道门走进去,她们也跟进去。里面的房间用木板分隔为更小的房间,有一条狭窄的走道通往窗户。紫苏快步走到右边最后一道房门前,推门进去,湘儿随即也挤了进去。 一个苗条的灰衣黑发女孩坐在一张小茶几旁边,头枕在折起的手臂上,可是,不用她抬起头,湘儿也已经能认出,她就是半夏。一条闪亮的链子把半夏脖子上的银项圈和挂在墙壁钉子上的手镯连在了一起。她看到来人,睁圆了眼睛,嘴巴无声地动着。当仪景公主关上房门时,半夏忽然傻笑一声,立刻双手捂嘴制止自己。所有人都挤在小房间里,快挤满了。 “我真害怕,我是不是在做梦,”半夏颤抖着声音说道,“因为如果我在做梦,你们就会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令公鬼和楚狂。我一直在梦想着。我觉得,令公鬼好像在这里。我看不清他,可我觉得……”她的声音小下去。 “如果你宁愿等他们来……”紫苏淡淡说道。 第四百八十七章 你看不出来吗 “噢,不。不是的,你们都太好了,我见过的最最可爱的人儿。你们从哪里来的?你们怎么混进来的?那条裙子,湘儿,还有那个受束者,还有,那是谁……”她忽然尖叫一声,“是茜茜。怎么会?”她声音忽然冷酷得湘儿几乎认不出来,“我要把她放进一锅滚烫的开水里烫死。”茜茜紧紧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捏着裙子。她在颤抖。 “她们对你做了什么?”仪景公主惊呼,“她们做了些什么样的事情,使你想做出那种事?” 半夏的目光牢牢盯着那个宵辰女人:“我要她试试那种滋味。那就是她对我做过的事,让我觉得自己脖子以下都泡在油锅里……”她打了个哆嗦,“你不明白戴着这种东西是怎么回事,仪景公主。你不知道她们能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我永远都无法决定茜茜和尸魃哪个更糟糕,但她们全都可恨。” “你不必说,我想,我明白的,”湘儿静静地回答。她可以感觉到,茜茜汗如雨下,四肢都在震颤:这个可怜的宵辰人吓得魂不附体。她很艰难才阻止了自己让茜茜的恐惧当场成真。 “你可以把这东西摘下来吗?”半夏摸着项圈问道,“一定可以的,既然你能把那个戴在……”湘儿引导了一点点紫霄碧气。 光是半夏脖子上的项圈就能提供足够怒火了,就算不够,茜茜的恐惧,得知她真的多么活该。还有,自己明白自己想对那女人做出的惩罚,都让半夏更加愤怒。 项圈弹开了,从半夏的脖子上掉落。 半夏惊叹地抚摸自己的脖子。 “穿上我的衣服和褥裙,”湘儿对她说道。仪景公主已经在床上解开了包袱,“我们走出这里,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你。” 半夏考虑了一下是否要维持与阴宗的接触,她显然足够愤怒了,而且这种感觉如此舒畅可是,她还是不情愿地释放了它。冷泉镇城中,这里是禁师和伍相奴即使察觉有人引导也不会前来查看的地方之一。可是,如果一个伍相奴发现一个本该是禁师的女人身上闪着紫霄碧气的灵光,她们一定会起疑心。23sk. 湘儿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是一早就逃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就算你想不出办法取下这东西,你也可以把它拿起来走掉的呀。” 半夏一边在紫苏和仪景公主的帮助下迅速换上湘儿的旧裙子,一边解释如果想把手镯从禁师上一次放下的地方移走会发生什么事,以及没有禁师戴着手镯时引导紫霄碧气会使她难受。就在当天早上,她才发现没有紫霄碧气,项圈是打不开的。而且还发现如果心里想着要把它打开时,手碰到搭扣会让她的手指打结,动弹不得。只要她不打算解开搭扣,她可以随意触摸它。可只要你稍微一想,就完全动荡不得。 听完了,湘儿觉得恶心。手腕上的手镯让她反胃。这太可怕了。她很想立刻把它脱掉,在她了解受束者更多,了解某种可能,会让她觉得戴过它会永远污染自己的内心之前,脱掉它。 她解开手镯,脱下来,合上,挂在一个钉子上。 “不要以为这意味着你现在可以呼救,”湘儿在茜茜的鼻子下挥舞着拳头,“如果你敢张嘴,我仍然可以让你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生下来,而且,还不需要用那他娘的破玩意儿。” “你……你不会是打算让我戴着它留在这里吧,”茜茜轻声问道,“不要。你可以把我绑起来。塞住我的嘴,我就不能嘶喊。求求你!” 半夏阴郁地一笑:“让她戴着。就算没有东西塞嘴,她也不敢叫救命的。你最好希望发现你的人会解开你的受束状态,然后给你保密,茜茜。你肮脏的小秘密,不是么?” “你在说什么?”仪景公主问道。 “关于这东西的事我想了很多,”半夏回答,“她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时,我也只能想事。禁师声称她们经历几年之后会产生一种共鸣。不论是否戴上手镯,她们多数能看出伍相奴是否在引导。我本来不太肯定,但是茜茜证实了我的想法。” “证实了什么?”仪景公主追问,然后忽然睁大双眼,她想通了。但半夏继续说。 “湘儿,受束者只对能够引导的女人有用。你看不出来吗?禁师跟伍相奴一样能使用紫霄碧气。”茜茜咬着牙哀叹一声,剧烈地摇头否认,“禁师就算知道自己能引导,也宁死也不会承认的,而且,她们从来没有受过训练,所以她们不能用紫霄碧气做任何事情,可是,她们能够引导。” “我说过了,”紫苏说道,那个项圈本该对她无效的。她正在给半夏扣上后背的最后一个纽扣,“任何不能引导的女人都可以趁着你想用那东西控制她时把你揍成傻瓜。” “怎么会这样?”湘儿说,“我还以为宵辰人把所有会引导的女人都用项圈给绑起来了。” “把所有他们发现的绑起来了,”半夏回答,“可是,他们能发现的是像你、像我、还有仪景公主这种人。我们都天生就有这种力量,不论有没有人教导,我们都可以使用。而那些并非天生就会、却可以学习的宵辰女孩又怎样?并不是任何女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约束者的。尸魃以为她把这件事告诉我,是对我表示友好。显然,禁师会在宵辰的某个节日去对女孩进行测试。她们想找的是那些跟你我一样的女孩,然后控制起来,但是,她们会让其他所有女孩戴上手镯,看看她能否感应到链子另一端的那个可怜女人。那些能办到的,就会被带走,受训成为禁师。她们就是那种能够学习的女人。” 茜茜在低声呻吟:“不是。不是。不是。”一次又一次。 “我知道她很可恨,”仪景公主说道,“可我觉得自己该帮帮她。她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姊妹,只是被宵辰人完全扭曲了。” 湘儿开口想说她们最好还是想想怎样帮自己吧。 门开突然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雷惊电绕 “这里在干什么?”尸魃走进房间质问,“亲朋聚会吗?”她双手叉腰瞪着湘儿,怒道:“我从来没有批准过其他任何人来牵我的宠物毛球。我甚至不认识……” 她的目光落在半夏身上穿着湘儿的裙子,而不是那个伍相奴灰裙的半夏。脖子上没有项圈的半夏双眼睁得茶碟那么大。 尸魃根本没有机会叫喊。 半夏抢在所有人之前,抓起脸盆架上的水罐就往尸魃的肚子上砸去。罐子成了碎片,禁师痛得喘不过气来,弯下了腰。她倒下时,半夏怒吼着跳上尸魃背后把她压扒在地上,捡起自己那个还掉在地上的项圈戴到了尸魃的脖子上,一扯银链,把挂在墙上的手镯拉下来,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半夏呲着牙齿,双眼狠狠地盯着尸魃的脸,全神贯注,目露凶光。她跪在禁师的肩膀上,双手捂住那女人的嘴。尸魃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睛突起。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那是被半夏双手捂住的嘶喊。她的脚在地板上乱蹬。 “住手,半夏!”湘儿捉住半夏的肩膀,把她从另一个女人身上拉开,“半夏,住手!这不是你想要的!”尸魃躺着,脸色灰白,喘着粗气,疯狂地盯着天花板。 半夏忽然扑到湘儿怀中,在她胸前嘶声哭泣。“她伤害我,湘儿。她伤害我。她们全都是。她们伤害我,全都伤害我,直到我做她们要我做的事。我恨她们。我恨她们,因为她们伤害我,我恨她们,因为我无法阻止她们逼我做她们要做的事。” “我明白。”湘儿柔声说道,抚弄半夏的头发,“恨她们没什么,半夏。是的。她们可恨。但是让她们把你变成跟她们一样就不行了。” 茜茜双手捂着脸。 尸魃颤抖着手触摸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半夏站直了,很快擦去泪水:“我不是的。我不跟她们一样。”她几乎是扯着把手腕上的手镯脱下,丢到地上,“我不是。可我希望自己能杀了她们。她们该死。” 紫苏此时冷冷地看着两个禁师。 “令公鬼会杀死一个做……做出那种事的人,”仪景公主说道,她似乎在硬起自己的心肠,“我肯定他会的。” “也许男人们会,”湘儿说道,“也许他会。不过,男人们常常错把复仇和杀戮当成正义。他们的胃部很少能适应正义。” 湘儿常常参与女事会的审判。有时候,男人会站在她们跟前,以为比起村老会的老头们,女人可能会更善于倾听,可是,男人总是以为他们可以靠着口才、或者求情倾斜决定。女事会在该宽仁的时候会宽仁的,但总是主持正义,而且,宣判的人是禁魇婆。 湘儿捡起半夏刚才丢下的手镯合上,说道“要是可以,我会释放这里的每一个女人,毁掉每一个这种东西。可是,既然我办不到——”23sk. 湘儿把手镯挂在已经挂了另一个手镯的钉子上,转向禁师。她们不再是约束者了,她对自己说。 “如果你们很安静,也许你们可以呆在这里足够长的时间设法摘下项圈。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也许你们曾经做过足够的善事可以抵消你们做过的恶事,足够让你们被容许摘下项圈。如果没有,你们最终会被发现。我想,不论是谁发现你们,都会问很多很多问题之后,才会摘下项圈。我想,你们也许将会亲身体验一下你们给予其他女人的痛苦。这就是正义。”她对其他人补充。 尸魃两眼发直,一脸恐惧。茜茜对着双手哭泣,肩膀发抖。湘儿硬起心肠。这是正义,她对自己说。这是的。然后,带着其他人走出房间。 跟进来时一样,她们走出去时没有人注意她们。湘儿猜想这大概得感谢那条禁师裙子,可是她等不及要换上别的衣服。任何衣服都行。最脏的破布穿在身上感觉也比它干净。 女孩们都默不做声,紧紧跟着湘儿,一直走到青石街上。湘儿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还是因为害怕会被人截住。她皱起眉头。难道,如果她任由她们割破那些女人的喉咙,她们才会高兴些吗? “马,”半夏说,“我们需要马。我知道她们把杏姑带到那个马厩去了,可我想我们到不了那里。” “没办法,我们得把杏姑留下了,”湘儿对她说道,“我们要坐船。” “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紫苏说道,湘儿才突然意识到,街上空无一人。 人群不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街边的每一家店家和窗户都紧紧关着。可是,从海港那边,走来一队宵辰士兵,有一百人或者更多,列着整齐的队,由一个穿着涂漆盔甲的军官领头。他们还远在半条街之外,可是正以冷酷坚定的步伐靠近,而且,湘儿觉得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自己。 荒唐。她想:我看不见他们头盔里的眼睛的,而且要是有人发出过警报,追兵应该是从我们后面来。可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后面还有更多,”紫苏低声说。湘儿现在也听到脚步声了,“我不知道哪一边会先走到我们跟前。” 湘儿深吸一口气,说道:“他们跟我们无关。”她越过靠近的士兵望向海港,停满了宵辰的盒子大船。她看不见大发号。她暗暗祈祷,它还在那里,而且已经准备好。她说:“我们就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不管有多危急都不能被他们看出来,希望我们可以。” “如果他们要你加入可怎么好,湘儿?”仪景公主问道,“你穿着那裙子。” “如果他们开始问问题我不会回去的,”半夏倔强地说道,“我宁愿死。就让他们看看那些女人教了我些什么吧。”在湘儿眼中,她的身上突发散发金色灵光。 “不要!”湘儿说,可太迟了。 雷惊电绕! 伴随着如雷轰鸣,第一排宵辰士兵脚下的街道爆炸了,泥土和青石和士兵如同被踢了一脚的水湾的飞沫般被抛到两边。依然熠熠生辉的半夏转身瞪着街道上方,雷鸣声再次响起。 第四百八十九章 她遇到麻烦了 泥土如雨般落在她们自己身上。宵辰士兵嘶喊着很有秩序地散开到巷子或者门廊后躲藏起来。片刻之后他们就全都不见了影子,只剩下躺在街上那两个大坑旁边的死伤者,其中有些在虚弱地挣扎,街上都是呻吟声。???.23sk. 湘儿摊摊手掌,同时想往两个方向张望,同时骂道:“你这个笨蛋!我们要尽量减少注意!现在这是没希望办到的了。”她只希望她们能设法绕过士兵,通过巷子到达海港。现在那些伍相奴肯定知道了。她们不可能没感觉到的。 “不,我不要再戴上那个项圈,”半夏恨声说道,“我不要!” “小心!”紫苏喊道。 随着一声尖啸,一个像马匹那么大的火球飞到了空中,开始落下。对准了她们。 “快跑!”湘儿喊道,朝着最靠近自己的一条夹在两间店家中的巷子飞扑过去。 火球落地时,她笨手笨脚地趴到了地上,痛哼了一声,撞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热风把她吹到了窄巷深处。她大口吸着气,翻过身来,瞪着街上。 她们刚才站着的青石街道已成碎片,噼啪作响,留下一个十步直径的黑色圆形。仪景公主蹲在街对面另一条巷子里。紫苏和半夏没了影子。湘儿恐惧地一手捂住了嘴巴。 仪景公主似乎明白湘儿在想什么。王女使劲摇头,指着街道下方,喊道:“她们在那边。” 湘儿先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变成低吼:“蠢女孩!我们很可能会被她们抓住!” 然而,现在不是责备的时候。湘儿快步走到街角,小心翼翼地从屋子边缘往外看。 一个西瓜大小的火球从街道上方朝着湘儿呼啸而来。她往后一跳,勉强躲过。那火球就在她的头刚才所在的街角那里爆炸,石头碎片砸了她一身。 在湘儿意识到之前,愤怒已经携带着紫霄碧气冲击着她的身体。雷电从空中打下,噼啪一声落在街道上方靠近火球出处的某个地方。另一道尖齿雷电撕裂了天空,而她则沿着巷子狂奔。身后,雷电割开巷子的入口。 湘儿想,要是董四哥的船没有在等我们,那自己这一次可真是凶多吉少了,保佑我们到达那艘船吧! 董四哥此时正唰地站直,看着雷电划破蓝灰的天空打在城里某处,然后又来一次。天上的云层还没厚到可以产生雷电的地步。 城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响亮的轰隆声,然后一个火球砸进了码头上方的屋顶之中,碎石沿着大跨度弧线乱飞。码头里的人没多久之前就已经基本跑光了,除了少数宵辰人。他们现在疯狂乱跑,手里提着刀剑,大声嚷嚷。一个汉子从其中一个大仓库里出来,牵着一只梼杌,梼杌一跃就是数十尺,那汉子不得不跑步才能跟上。他们消失在其中一条从水边往上的街道里。 董四哥的一个船伙儿朝一把斧头冲去,捡起来高高举起,朝着一根麻绳砍下。 董四哥迈了两个大步上前一手握住举起的斧头,一手捏住那人的喉咙。 “大发号一直等在这里,直到我说开船为止,金胖子!” “兄弟们等不了了,老大!”旁边的独眼李喊道。一次爆炸引发的回响如雷声般撼动码头,海燕惊得尖叫着冲上天空盘旋,雷电再次闪过,劈打冷泉镇城里的土地,“那些伍相奴会杀死我们所有人!趁他们还忙着自相残杀,我们快逃吧!我们走了他们都不会发现的!” “不行,我已经做出承诺,”董四哥说。他从金胖子手里拔出斧头,“咔哒”一声丢在甲板上,心想:我做出了承诺。快点,女人,他心想,不论你们是鬼子母还是什么人。快点! 董四哥看着冷泉镇上空闪耀的雷电,然后就把它丢在脑后。有几只飞行怪兽——毫无疑问是宵辰怪兽之一,狂乱地躲避着霹雳。如果是风暴快来了,那将会妨碍他们,同样也会妨碍宵辰人。前方,几乎没有树、偶尔有几丛稀疏矮树的小土丘仍然阻挡在他和冷泉镇之间,把城镇藏在后面。 与此同时,大成子的千人军团在他两侧排开,形成一条在山丘之间起伏的长长的骑兵波浪。冷风拉扯着他们的白羽客,鼓动着南谷子身旁的旗帜,上面画着火传居士的光芒万丈的金色太阳。 “现在走吧,南谷师侄,”大成子命令。瘦脸汉子犹豫了,大成子语气加重道:“我说,走吧,火传居士南谷!” 南谷子两手抱拳,作了一个揖:“遵命,师叔。”他掉转马头,身上每一根线条都写着不愿意。 大成子把南谷子丢到脑后。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事了。他提高嗓门命令道:“慢跑前进!”随着马鞍的吱呀声,一长排白羽客骑兵朝着冷泉镇缓缓前进。 令公鬼从街角往外看看正在靠近的宵辰人,然后愁眉苦脸地蹲身缩回两个马厩之间的狭窄巷子里。他们很快就要走到跟前了。他的脸颊上有干涸的血迹。聂师道留下的刀痕火辣辣的,可此刻无暇理会这些。雷电又一次划过天空。令公鬼能透过皂靴感觉到它的打击传来的震动。 “苍天在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靠近了?”邓禹说,“我们必须保住神霄玉府伏魔令,令公鬼。”尽管外面有宵辰人,空中有雷电,城里下方有奇怪的爆炸,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马鸣、子恒和叶超在巷子另一端的入口处,监视另一个宵辰巡逻队。这个地方距离他们的马匹已经很近,只要他们能过去。 “她遇到麻烦了,”令公鬼嘟囔。“半夏。”他的头脑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组成他生命的碎片陷入了危险。半夏是其中一个碎片,是组成他生命之网的业力之一,但是,还有其他的业力,而且他能感觉到那些业力受到了威胁。在下面,在冷泉镇。如果那些业力被毁了,他的生命之网将永远不能完整,不能达到应有的完整。他不理解这一切,太复杂了,但他的感觉明确而肯定。 第四百九十章 弃剑 “在这里,一个人可以挡住四十个敌人。”邓禹说道。两个马厩靠得很近,几乎没有空隙够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巷子里,“在一条窄巷子里,一个人可以抵挡四十个。这死法不错,也许以后会有歌谣来传颂我们今日所为之事。” “不要轻易言死,”令公鬼说道,“最好不要。”城里的一个屋顶爆炸了。他想:我怎样才能回到这里?我必须找到她。找到她们?他摇摇头,再次从转角探出头去。宵辰人更近了,还在靠近。 “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邓禹轻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他已经拔出了剑,用拇指试着剑刃的锋利,“那是个苍白的小个子男人,就算你真的看着他,你好像也不能真正注意到他。我接到指示,要把他带进海门通,带进卫所。我不想那样做的,可是我必须做。你明白吗?我必须做。我一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直到他射出那支箭。我现在还是不知道,那支箭瞄准的是丹景玉座,还是你。” 令公鬼一阵心颤。他瞪着邓禹。 “你在说什么?”他轻声问。 邓禹打量着自己的剑刃,仿佛没有听见,又道:“到处的百姓都遭到横祸。邦国陷落、消失。到处是妖魔邪祟,而这些南方人,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关心。我们战斗,为了保卫边塞,为了让他们可以安全地躲在屋里。每一年,尽管我们倾尽全力,灭绝之境仍然渐渐扩张。而这些南方人以为黑水修罗是神话,黑神杀将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 他皱起眉摇摇头,说道:“那似乎是唯一的方法。我们死得毫无意义,保护一些甚至不知道、或者不关心的人。那听起来很符合逻辑。我们本来可以寻求自己的太平,为什么我们要为了这些人而死?我觉得,还是黑暗好,比起徒劳地被人遗忘,像荥河间那样,或者河外国,或者当时,是不是听起来是那么有道理?” 令公鬼抓住邓禹的领子:“你怎么了,你在说胡话。你和平时不一样。你怎么回事。直说吧,你是什么意思。你在胡言乱语!” 邓禹第一次端详令公鬼。他的眼眶里盈满泪水,闪着光芒,感叹道:“你比我更高尚。不论你是放羊的还是真的贵族,你比我更高尚。谶语说,吹响号角的人不为荣耀,只为救赎。” 邓禹道:“而我想的是我自己的救赎。我想吹响弯月夔牛角,带着历代英雄杀进丽麂水。显然,那不足以救我。他们说,不论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多久,都可能再次回到正道中来。显然,那不足以洗脱我曾经犯下的罪。” “噢,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吗,邓禹。”令公鬼松开捏着邓禹领子的手,瘫软在马厩墙壁上,“我想……我想,只要你愿意就已经足够了吧。我想,你只需要停止跟他们一起。” 邓禹缩了一下,仿佛令公鬼把那个词说了出来——“妖魔邪祟的爪牙。” “令公鬼,当颖逸用门石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时,我……我经历了其他生命。有时候,我的手里会拿着弯月夔牛角,但是我从来没有吹响过它。我尝试逃脱我的过去,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总有别的要求要我去做,总有比上一次更可怕的事情,直到我……你当时宁愿放弃弯月夔牛角而去救你的朋友。不为荣耀。噢,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无奈,救救我。” 令公鬼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就如同半夏告诉他自己杀了个孩子一样。太可怕了,他无法相信。太可怕了,没有人会承认,除非那是事实。太可怕了。 过了一会儿,邓禹又说话了,语气坚决:“我知道的,一定有代价,令公鬼。总是有代价的。也许,我要在这里付出代价。” “邓禹,我……” “令公鬼,选择何时弃剑是所有男人的权利。即使是我这样的人。” 令公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叶超就从巷子另一头跑过来。“那边的巡逻队转弯了,”他急切地说道,“转向镇子下方去了。他们似乎在那里聚集。马鸣和子恒往前走了。”23sk. 叶超飞快地往街道下方扫了一眼,把头缩回来,说道:“我们最好也走吧,邓禹大人,令公鬼大人。那些虫子头宵辰人快走到这里了。” “走吧,令公鬼,”邓禹说道。他转头看着街道,不再看令公鬼或者叶超,“把弯月夔牛角带到它的归属去。我一直都知道,丹景玉座殿下该把这件使命交给你。可是,从头到尾,我都只想维护定阳的完整,阻止我们被消灭、被遗忘的宿命。” “我明白,邓禹。”令公鬼深吸一口气,“愿上天护佑你,石陵堡家族的传人,愿昊天上帝发慈悲于你。”他拍拍邓禹的肩膀,“地母的最后拥抱欢迎你回家。”叶超倒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邓禹轻声说道。他心中某条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下来了。自从那一晚海门通遭到黑水修罗袭击之后,他重新像令公鬼首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挺直了腰,自信而且轻松。满足。 令公鬼转过身,看到叶超呆看着自己,呆看着他们两个,说道:“我们该走了。可是邓禹大人要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令公鬼厉声说道,“我们得走了。” 叶超点点头,令公鬼跟在他身后小跑离开。这时候,令公鬼可以听到宵辰人整齐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令公鬼和叶超到达马鸣和子恒所在之处时,他们两个已经上了马。远远的身后,令公鬼听到邓禹的声音响起。“为了苍生,为了石陵堡!”镔铁交击的声音也加入到那咆哮之中。 “邓禹在哪里?”马鸣喊道,“发生什么事了?”他把神霄玉府伏魔令捆在高高的马前鞍上,仿佛那只是个普通的牛角,而匕首则挂在他的腰带上,一只苍白得仿佛只有骨头和青筋的手牢牢地握住红宝石刀柄。 第四百九十一章 他快要死了 “他快要死了。”令公鬼踩蹬上马,哑声回答。 “那我们得去救他,”子恒说道,“马鸣可以继续带着弯月夔牛角和匕首……” “他那样做是为了让我们全都能逃走,”令公鬼说道。“也为了让弯月夔牛角逃走。我们把弯月夔牛角带给颖逸,然后,你们就可以帮助她把弯月夔牛角送到任何她说弯月夔牛角该去的地方。” “你是什么意思?”子恒问道。 令公鬼一踢小马的肚子,小红马什伐赤纵身一跃,朝着镇外的山丘跑去。 “为了苍生,为了石陵堡!”邓禹的呼喊在他身后响起,透着胜利的喜悦。雷电划过天际,响应着他的声音。 令公鬼用鞭子抽打着什伐赤,小红马舒展四蹄全速奔跑,马鬃和马尾都飞扬起来。他伏在马脖子上,真希望自己不要像是在逃离邓禹的吼叫、逃离自己该做的事情一般。 他想:邓禹,成了妖魔邪祟的爪牙。可我不在乎。他依然是我的朋友。小马的狂奔无法带令公鬼逃离自己的思绪。死亡轻于鸿毛,责任重如泰山。如此多的责任。半夏。弯月夔牛角。罗汉果。马鸣和他的匕首。为什么它们不能一个个来?为什么我得一口气应付它们全部。哦,自己怎么能不关心,半夏!他如此突然地收了缰绳,什伐赤被猛地拉住,扬起了前蹄。他们身处冷泉镇城外的一个小丘丘顶部,四周是稀稀疏疏落光树叶的树林。其他人随后也跑了上来。 “你是什么意思?”子恒质问,“我们可以帮助她把弯月夔牛角送到弯月夔牛角该去的地方?你要去哪里呢?” “也许他已经疯了,”马鸣说道,“如果他要疯了,他不会想跟我们呆在一起的。是不是,令公鬼?” “你们三个把弯月夔牛角带给颖逸,”令公鬼说道。“我去找半夏。如此多的业力,如此多的危险。如此多的责任。你们不会需要我。” 马鸣抚弄着匕首柄:“我们怎么都可以,可是你怎么办?他娘的,你现在还不能发疯。不能!” 叶超呆看着他们,半点都听不明白。 “我要回去,”令公鬼说道,“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的。”不知怎的,这话在他自己耳中听起来不太正确。令公鬼在自己的脑中感觉不对劲,我必须回去。现在回去。这听起来好多了,记住,半夏还在城里。脖子上还带着那种项圈。 “你确定?”马鸣说道,“我一直没看见过她。啊……啊!如果你说她在里面,那她就在里面了。我们一起把弯月夔牛角带给颖逸,然后我们一起回来救她。” “你不会以为我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不会吧?”令公鬼摇摇头。 业力。 责任。 令公鬼觉得自己快要像焰火般爆炸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压过来,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马鸣,颖逸必须带你和匕首去嘉荣,好让你重获自由。你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救半夏不是浪费时间!”然而,马鸣握着匕首的手收紧了,开始颤抖。 “我们谁也别想回去了,”子恒说道,“至少现在不能。看。”他指着冷泉镇。 马车停放场和养马场如今黑压压一片全是宵辰士兵,一排又一排,有上千人,还有骑着鳞片怪兽或者马匹的骑兵,显眼的旗帜标示出其中的军官。梼杌点缀在队伍之中。还有其他奇异的异兽,很像但又不是完全一样的畸形大鸟和蜥蜴,还有什么都不像的无法形容的庞大妖怪,长着皱巴巴的青灰色皮肤和巨大獠牙。 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站着禁师和伍相奴。令公鬼心想,不知道半夏是不是也在其中。士兵身后的城里,时不时就会有一个屋顶爆炸,天空中也仍然有雷电肆虐。有两只飞行怪兽,长着皮革翅膀,翼展达十丈,在高高的空中盘旋,远远避开雷电飞舞的空域。 “这么大阵仗?全是为了追杀我们?”马鸣难以置信,“他们以为我们是谁呀?” 令公鬼想到一个答案,可他在那念头有机会成形之前把它赶走了。 “我们也不能走另一边,令公鬼大人,”叶超说道,“是白羽客。有数百个。甚至更多。”令公鬼掉转马头看往叶超手指的方向。一条长长的白羽客队伍沿着山丘波浪起伏,缓缓朝他们靠近。 “令公鬼大人,”叶超嘟囔,“如果被那群家伙看见神霄玉府伏魔令,弯月夔牛角永远都别想靠近鬼子母们了。” “我们自己也永远别想靠近弯月夔牛角。也许那就是宵辰人集结的原因,”马鸣满怀希望说道,“因为白羽客。也许他们根本和我们没关系。” “不论有没有关系,”子恒淡淡说道,“一盏茶的工夫之内这里就要开打了。” “两边都会杀死我们,”叶超说,“就算他们没见到弯月夔牛角。如果他们见到……” 令公鬼无法思考白羽客或者宵辰人的事情。他想:我必须回去。必须。他发现自己在看神霄玉府伏魔令。他们全都在看它。马鸣前鞍上,那弯曲的金色弯月夔牛角,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这玩意儿,它必须参与最后一战,”马鸣舔着嘴唇说道,“可没听说在那之前不能用呀。”他把弯月夔牛角扯出来,紧张地看看众人,没听说过不能用。再没有人说什么。 令公鬼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他自己的思绪太紧迫,容不下任何空间说话。他只是不停地在心底喊:必须回去。必须回去。他看着弯月夔牛角的时间越长,思绪就变得越紧迫。必须。必须。 马鸣抖着手,把弯月夔牛角举到唇边。 号声很晴朗,如同金色弯月夔牛角本身一样,是那么明亮。他们身边的树木,脚下的大地,头上的天空,仿佛都随着号声而共振。那一个悠长的号声,包容了一切。 雾不知从何处升起。起初是空气中一缕缕的薄薄水汽,然后是更浓的雾浪,再浓一些,直到它如同云层包裹了大地。 第四百九十二章 吹响 大成子在马背上挺直了腰,听着号声充斥空气,如此甜蜜,让他想笑,如此哀怨,使他想哭。它仿佛同时来自四面八方。雾起了,就在他的眼前变浓。 是宵辰人。他们有所行动了。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天籁小说网 这时还太早,距离镇子还太远,但大成子拔出了剑一阵剑鞘的响动传遍了他的半个军团。他喊道:“小跑前进。”此刻,雾笼罩了一切,可他知道,冷泉镇依然在那里,在前方。马匹的脚步加快了。他看不到他们,可他能听到。 突然间,前方的大地咆哮着飞了起来,泥土和鹅卵石如雨水般洒在他身上。右边,透过白蒙蒙遮挡一切的雾气,传来另一次咆哮,夹着人马的惊叫,然后,左边又来一次。又一次。雷声和惨叫,全都被遮挡在浓雾之中。 “往前冲!”大成子一踢马肚,坐骑纵身前跃,他听到依然活着的军团跟在身后。 雷声,惨叫,藏在一片白色之中。 他最后的念头是遗憾。南谷子将无法告诉他的儿子,他是如何死的了。 令公鬼再也看不到周围的树木。马鸣已经放下弯月夔牛角,敬畏地圆睁双眼,可弯月夔牛角的声音仍然在令公鬼的耳中回荡。雾浪滚滚,藏起了一切,白得如同漂白过的羊毛,然而,令公鬼可以看见。他可以看见,可眼前所见却是疯狂。冷泉镇飘荡在他脚下某处,靠近陆地的边界被一排排宵辰士兵染黑,雷电撕裂它的街道。冷泉镇也悬挂在他的头上,在那里,白羽客在冲锋,但是他们马蹄下的土地张开大口,喷出火焰吞噬他们。 在那里,港口中的高大平底船上,船伙儿们在甲板上乱跑,而其中一艘船,一艘眼熟的船上,惊恐的人们在等待。令公鬼甚至认出了船老大的脸——董四哥!他正双手抱着头。树木都被遮挡起来了,可令公鬼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其他人。叶超很焦虑。马鸣害怕地自言自语。子恒的样子好像觉得这是正常现象。雾气翻腾着包围了他们所有人。 叶超屏息道:“令公鬼大人!”无须他用手指指向,人人都看见了。 滚滚的雾浪如同山侧的斜坡,山下有马匹在奔跑。起初,浓雾遮挡了马匹之外的一切,但是,慢慢地,他们靠近了,这时候,轮到令公鬼屏息了。他认识他们。其中有男人,并非全都披着盔甲。还有女人。他们的衣服和武器来自所有时代,可他认识他们全部。 许宗元,慈父般的容颜,一头白发,目光凌厉如同其名。谢仙,皮肤黝黑,两把宝剑的剑柄竖立在宽厚的肩膀上。头发枯黄的浣花夫人,手挽闪闪银弓,箭壶里装满银箭。还有很多。令公鬼认得他们的脸,知道他们的名字。 可是,当令公鬼看着每一张脸时,他听到一百个名字,有些名字是如此奇特以至于他根本就不认为它是名字,尽管他知道,它是。银牙耀目辛用之、飞捷报应张使者、左伐魔使苟九仙、右伐魔使毕太和、火犀雷府朱子颠。 他也认识骑马走在前头的那个汉子。身材高大,长着鹰勾鼻子,一双深陷的黑色眼睛,他的巨剑正义挂在身侧——卫符。 当他们在令公鬼一行人跟前收起缰绳停下时,马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这就是?这就是你们全部了?” 他们总共不超过一百人,令公鬼看出来了,而且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知道他们就只有这么些人。叶超张着嘴巴。眼睛几乎掉出眼眶。 “一个男人的魂魄要想成为弯月夔牛角之魂,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卫符的声音低沉而富于穿透力,是个习惯于下命令的声音。 “女人也是。”浣花夫人严肃地补充。 “女人也是。”卫符同意,“只有少数魂魄能与太古神镜相伴,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在各个时代的风月宝鉴中,实践太古神镜的意愿。你跟他说吧,阴长生,只要你能想起你活着时的一切。”他在看令公鬼。 令公鬼摇摇头,可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讨论上,他说道:“闯入者来了,就是那些自称宵辰人的家伙,他们使用银链锁着鬼子母们进行战斗。他们必须被赶回海里。还有有个女孩。叫半夏的。她是个巫鬼道的学徒。宵辰人把她捉住了。你们必须帮我救她出来。” 让他吃惊的是,卫符身后有几个人呵呵笑了起来,正在检查弓弦的浣花夫人干脆放声大笑:“你总是看中那些会给你惹麻烦的女人,阴长生。”她的语气里是亲切,一种老朋友之间的友爱之情。 “我名叫令公鬼。”他一口打断浣花夫人,“你们得快点了。时间不多。” “时间?”浣花夫人微笑道,“我们拥有所有时间。” 谢仙松开缰绳,用双膝控制马匹,双手各拔一把剑。所有的英雄纷纷拔剑、调弓弦、掂量枪或者斧头。 谢仙道:“正义握在卫符戴着金属护手的拳头中,如同镜子般熠熠生辉。我已经无数次在你的身边战斗,阴长生,也无数次与你战斗。太古神镜让我们重生是为了它自己的目的,而非我们的,它要我们侍奉风月宝鉴。我认识你,即使你不认识自己。我们会为你把那些闯入者赶走。” 谢仙的战马扬起前蹄,他看看四周,这里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在束缚我。”他突然转头严厉地看着令公鬼,“对了。你带着旗帜吗?”他身后的英雄们开始低声议论。 “带了。”令公鬼扯开鞍囊的带子,把真应化天尊旗帜拉出来。它铺满了他的双手,还几乎垂到牡马的膝盖上。英雄们的议论声更大。 “风月宝鉴围绕着我们的喉咙而编织,如同套在我们身上的笼头,”卫符说道,“你在这里。旗帜在这里。这一刻的编织已经成形。我们响应弯月夔牛角召唤而来,然而我们必须跟随旗帜而走。跟随真应化天尊。” 第四百九十三章 你都属于我了 叶超虚弱地哼了一声,仿佛喉咙被人捏住。 “他娘的,”马鸣的声音很轻,“幡子是真的。他娘的!” 子恒只犹豫了一瞬间,就甩身下马,大步走进雾中。传来杀伐的声音。当他回来时,他扛着一根砍掉了枝桠的笔直的小树苗。“给我,令公鬼,”子恒庄重地说道,“如果他们需要,把它给我。” 令公鬼手忙脚乱地帮助子恒把旗帜绑在了旗杆上。子恒再次上马时,手里举着旗杆,旗帜仿佛被某种气流吹起展开,形如金龙的应化天尊之旗舞动起来,仿佛拥有生命。风没有吹动雾气,只吹动旗帜。 “你留在这里,”令公鬼对叶超说道,“事情结束之后你在这里很安全。” 叶超拔出短剑,握住它的样子似乎觉得即使是在马背之上也能发挥它的用途。“请赎我无礼,令公鬼大人,可我不会留下的。我听到的这些话,十句里面都没有一句是我明白的,我看到的情景也是。”叶超的声音低得细不可闻,然后又提高道,“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决定走完剩下的路。” 卫符拍拍寻访使肩膀:“有时候,太古神镜会增加我们的人数,朋友。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走在我们的中间。” 叶超挺直了腰杆,仿佛刚刚接受了一顶冠冕。卫符在马鞍上朝着令公鬼正式地作了一个揖:“如果您准许,令公鬼大人。号手,用弯月夔牛角为我们吹点音乐好吗?神霄玉府伏魔令奏着乐曲把我们送上战场,很合适。旗手,你带头好吗?” 马鸣又一次吹响弯月夔牛角,号声悠长高亮雾气跟它一起振动,子恒掉转马头出发。 令公鬼拔出天元应龙宝剑,走在他们两人中间。 令公鬼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浓密的白色雾浪,可不知为何,他同时也能看到前方的景象。有人在街上使用紫霄碧气相争的冷泉镇,还有海港,宵辰人,以及纷纷死去的白羽客,全都在他的脚下,他们走在高高的上空,仿佛本来就该是这样。感觉上,从弯月夔牛角第一次吹响到现在,时间仿佛没有流动,是当英雄响应召唤时,时间仿佛凝固了,而此刻,又重新开始流动。 马鸣胡乱吹出来的号声在浓雾中回荡,马蹄的声音开始加快。令公鬼冲进雾中,不知道自己冲往哪里。云更厚了,遮挡了两边一起冲杀的英雄队伍的远端,渐渐地,越来越昏暗,直到他只能看见马鸣、子恒和叶超。叶超低俯在马鞍上,睁大双眼,催促着马匹。马鸣吹着弯月夔牛角,边吹边笑。子恒的金瞳熠熠生辉,真应化天尊旗帜在他身后飘扬。然后,连他们也不见了,令公鬼仿佛独自在往前冲。 以另一种方式,令公鬼仍然能看见他们,可是,他们在令公鬼的眼中落在了跟冷泉镇、跟宵辰人一样的位置。令公鬼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握紧了剑,看着前方的雾气,独自在浓雾中冲锋,却不知怎的,自己明白就应该这样做。 百眼魔君突然出现在他前方的雾中,张开双臂。 什伐赤疯狂地倒退,把令公鬼从马鞍上甩了下来。令公鬼绝望地抱着剑,呼啸而落。落地的冲击并不重。事实上,他带着一丝惊讶地想,自己像是落在虚无之上。上一刹那还他在雾海中航行,下一刹那,他就停下了。 等他爬起来时,什伐赤已经没了踪影,可百眼魔君还在,大步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根焦黑的长雷击木。只有他们两个,只有他们两个和翻滚的雾浪。百眼魔君的身后是黑暗,而不是黑色的雾气。白色的雾气根本就被这种黑暗排斥在外。 令公鬼也知道其他事情在发生。卫符和众英雄在浓密的雾中与宵辰士兵撞上了。举着旗帜的子恒挥舞斧头的样子更像是要把那些企图攻击自己的人赶走,而不是伤害他们。马鸣仍然用神霄玉府伏魔令乱吹一气。叶超下了马,用他熟知的方式舞动短剑和破甲锥战斗。表面上,宵辰士兵的数量只要冲击一次就能淹没他们,然而,节节败退的——是宵辰士兵。 令公鬼走上前迎战百眼魔君。他不情愿地召集起太虚,向太一伸出手去,汲取紫霄碧气。没有别的办法。也许,面对混沌妖皇他没有机会,可要说有机会,那就只有依赖紫霄碧气。它浸透令公鬼的四肢,仿佛充盈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他的衣服,他的剑。他觉得自己应该像太阳一般光芒四射。它使他寒透骨髓。它让他想吐。???.23sk. “滚开,”他咬牙说道,“我不是为你来的!” “你又是为了女孩?”百眼魔君笑了。他的口里喷出火焰。他的烧伤已经全好了,只留下少数粉红色的疤痕,也在渐渐褪去。 百眼魔君的样子像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除了他的口和眼睛之外:“哪一个女孩?阴长生?这次,再也没有人帮助你了。你要么臣服于我,要么受死。不论如何,你都属于我了。” “看招!”令公鬼嘶吼。他挥剑朝百眼魔君砍去,可是那根焦木雷击木把他的宝剑挡开,击起一阵火花,“十首魔王罗波那!” “蠢材!难道那些被你召唤来的家伙没有告诉你,你是谁吗?”百眼魔君脸上的火焰随着他的大笑而咆哮。 即使是飘荡在太虚中,令公鬼也觉得一阵胆战心惊。他想,他们会不会撒谎?我不想做转生真应化天尊。他握紧剑柄。裂丝,可百眼魔君把所有攻击都推到一边。火花如同在铁匠的锻炉和锤子下一般四溅。 “我在冷泉镇有事要做,而且都与你无关。绝对与你无关。”令公鬼说道。他想:我必须吸引他的注意力,直到他们把半夏救出来。奇怪的是,令公鬼此时还可以看到下面笼罩在雾中的马车停放场和养马场里,战况激烈。 第四百九十四章 化为一片火海 “你这个可怜的家伙。你吹响了神霄玉府伏魔令。你现在跟它联系在一起了。事到如今,你以为巫鬼道那些虫子会放过你吗?她们会给你的脖子缠上一条条锁链,厚重得你永远也砍不断。” 令公鬼吃惊得即使在太虚中也能感觉到。他意识到,这个家伙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不知道!令公鬼很肯定,惊讶一定写在了自己脸上。为了掩饰,他冲向百眼魔君,施展开三才剑。 一柱承天。 拨地倚天。 一子悟道。 宝剑和雷击木击出一道道电光。阵阵闪光洒在雾气之上。然而,百眼魔君后退了,他眼中的火焰如同狂热的熔炉。 在意识的边缘,令公鬼看到宵辰人正在往冷泉镇的街道撤退,拼死顽抗。伍相奴用紫霄碧气撕裂大地,可是对于卫符和其他弯月夔牛角英雄毫无作用。 “你要继续当大石底下的鼻涕虫吗?”百眼魔君怒道。他身后的黑暗沸腾翻转,“就在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你是在自杀。紫霄碧气在你的体内肆虐。它在灼烧你。它在杀死你!全天下只有我一个可以教你如何控制它。归降我,你就能活下去。归降我,否则就受死!” “做梦!”令公鬼想:必须拦住他足够长的时间。快点,卫符。快点!他再次扑向百眼魔君。燕子腾空。天崩地拆。 这次,被逼退的人是令公鬼。他隐约看到宵辰士兵正在夺回马厩之间的阵地。他加倍努力,又一招撼天摇地。宵辰士兵在一次冲锋之下被打退,卫符和子恒肩并肩充当先锋。再一招,九族生天。百眼魔君挡住了他的攻击,火花如同深红色的萤火虫四下乱飞一般,令公鬼不得不向后一跃,躲开劈头而下的雷击木。那一劈带起的风吹散了他的头发。宵辰士兵蜂拥而上。又是火花。火花如冰雹般散落,百眼魔君纵身跳开躲避他的攻击,宵辰士兵被赶回青石街道。 令公鬼想大声哀嚎。他突然明白了,这两场战斗是关联的。当他往前冲时,弯月夔牛角英雄就能把宵辰士兵往后赶。当他后退时,宵辰士兵又回头反扑。 “他们救不了你的,”百眼魔君说道,“那些可能会救你的人将会被带到遥远的葬月之海大洋彼岸。就算你有机会再见到她们,她们也已经是戴着项圈的奴隶,她们会为了她们的新主人而毁灭你。” 令公鬼一惊——半夏。我不能让她们对她做那种事。 百眼魔君的声音压过他的念头:“你只有一个救赎,令公鬼。阴长生。赞陀屈多尊者。我就是你的救赎。归降我,我会把整个人间都给你。拒绝我,我会毁灭你,就跟以前许多次做过的一样。可这一次,我会把你的三魂七魄彻底毁掉,完全、永远毁灭你。我又赢了,阴长生。” 这个念头在太虚外响起,然而,要忽略它并不容易,要拒绝想起所有那些他听到这句话的影响并不容易。令公鬼重新调整剑刃,百眼魔君举起雷击木。 令公鬼首次意识到,百眼魔君的举动仿佛认为天元应龙剑刃可以伤害他。镔铁是不能伤害混沌妖皇的。可百眼魔君警惕地提防着他的剑。令公鬼与剑合而为一。他可以感觉到它的每一颗微粒,那小小的肉眼能见的千分之一的微粒。令公鬼能感觉到充满他全身的紫霄碧气正在流入剑身,与鬼子母们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编织的排列模型交织在一起。 然后,令公鬼听到的是另一个声音。孔阳的声音:“将会有那么一天,你对某事的渴望比对生命的渴望还要强烈。”邓禹的声音:“选择何时弃剑是所有汉子的权利。”半夏的形象浮现,戴着项圈,作为伍相奴而活。 我生命的业力陷于危险中。 半夏。 如果卫符进入冷泉镇,他就能救她。在令公鬼意识到之前,他已经摆出了三才剑的第一个架势——一柱承天,单脚站立,高举宝剑,完全开放,没有防御。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如大山。 百眼魔君盯着他看:“你为什么像个傻瓜一样咧着嘴笑,蠢材?你不知道我可以彻底摧毁你吗?” 令公鬼感觉到一种太虚之外的平静:“我决不侍奉你,十首魔王罗波那,混沌妖皇,百眼魔君,不管你叫哪一个愚蠢的名字。在那一千次轮回里,我从来没有侍奉过你。我知道。我肯定。来吧。死的时刻来临了。” 百眼魔君睁圆了眼睛,一瞬间它们化成熔炉,令公鬼的脸被烤出了汗水。百眼魔君身后的黑暗漫上来包围了他,他沉下脸来:“那么受死吧,卑微的蝼蚁!”他挥起雷击木,像长枪一样刺过来。 当它如同白热的拨火棍般烧透令公鬼的肋骨时,他惨叫一声。太虚在震颤,可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捉住它,把天元应龙剑刃插进了百眼魔君的心脏。百眼魔君惨叫着,身后的黑暗随之尖叫。一切都爆炸了,化为一片火海。 紫苏挤开人群,拼命往青石街道上方爬去。人们要么脸色惨白地呆看着,要么解发佯狂之状地尖叫。有几个人在跑,却似乎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多数人仿佛变成了狂风中的柳絮,害怕留下,却更害怕逃走。紫苏在一张张脸中搜寻着,期望能找到半夏、或者仪景公主、或者湘儿的脸,可眼前的全是冷泉镇人。还有,似乎有什么在牵扯着她前行,如同绑在她身上的业力般确定。 曾经有一次,紫苏回头张望。海港里,宵辰的船只在焚烧,港口之外还有更多的火焰。很多船在伍相奴的全力引风驱动之下往西奔逃,已经成了落日映射下的小黑点。还有一艘小船,正在往港口驶去,在海风吹动下倾斜着船身,沿着海岸线而行。那是大发号。在她亲眼见证过一切之后,她不能怪董四哥不再等下去。她只觉得,他居然能等到现在是个奇迹。23sk. 海港里,有一艘宵辰大船没有着火,虽然它的塔楼被已经扑灭的火焰烤得焦黑。当那艘大船朝着港口悄悄挪去时,一个骑马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环绕港口的悬崖边上。 第四百九十五章 哦 然后跳进水中朝大船骑去。紫苏张大了嘴巴。当那个身影举起弓时,白光闪过。一道银光朝着盒子大船飞去,如同一条连结船与弓的银线。随着一声距离这么远的她也能听到的轰隆巨响,烈火重新吞噬了前塔,甲板上的船伙儿一齐大乱。 紫苏眨了眨眼,等她再看时,骑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船缓缓朝着大洋驶去,船伙儿们正在竭力灭火。 那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那通红的火焰也仿佛一个狂妄的漆工,用手中的刷子,将所到之处都漆成了黑色。哭声,喊声,噼啪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这场大火中扭曲着,人们的恐怖感,紧张感被无限放大,黑暗中燃起的红光如同死神的召唤。 紫苏回过神来,继续往街道上方挤去。今天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骑马涉水的人了,已经没工夫去吃惊。就算那个真的是挽银弓的浣花夫人。或者卫符。她心想:我真的看见他了。真的。 在其中一座高大石屋前,紫苏犹疑地停下了。她不顾冲过身边的人,仿佛惊呆了一般。就在里面,某处,她必须去。她冲上楼梯,推开大门。 没有人阻止紫苏。在她看来,屋里没有人。冷泉镇人多数都在街上,努力判断是否该一起发疯乱跑。紫苏穿过大屋,走到屋后的花圃里。他就在那里。 令公鬼,仰面朝天躺在一棵马尾松下,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左手握着一个剑柄。他的胸膛缓缓起伏,却不是正常人呼吸的节奏。 紫苏深吸一口气镇静心情,走上前去看看能做些什么。首先,丢掉那段剑刃残柄。要是令公鬼继续乱挥手臂,那东西会弄伤他自己,或者她。紫苏掰开他的手,发现剑柄粘在他的手掌上,不由得缩了缩。她歪着嘴把它丢到一旁。剑柄上的天元应龙已经烙在了他的手中。不过,她觉得,这显然不是他躺在这里昏迷不醒的原因。他怎么弄成这样的?迟些湘儿可以给他上点药膏。 略略检查的结论是,令公鬼身上多数的伤口和淤青都不是新的至少,血已经凝成了硬痂,瘀伤的边缘已经开始转成黄色。然而,他的曳撒左边烧穿了一个洞。她解开他的曳撒,揭开他的中衣,心中一凉。 令公鬼的左侧有一个烧穿的洞,不过,周边的血肉已经全都烧萎缩了,至少没有在流血。让她惊惶的是,他身体的触感。如同寒冰。相比之下,空气都显得暖和。 她抓着令公鬼的肩膀,开始把他往屋里拖。他软软地拽着她,沉得要紧。 “你这个大笨牛,”她嘟囔道,“你就不能个子矮点、体重轻点吗,是不是?你非得长这么长的腿和胳膊。我该让你就躺在外面的。” 不过,紫苏还是竭尽全力把令公鬼拖上了楼梯,小心翼翼尽量不让他受到碰撞,把他拉进了屋。紫苏在门旁放下他,用指节搓着后背,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他不该把自己弄成这样,一边飞快地搜了搜屋子。屋后有个小卧房,也许是个客房吧,里面有张床,上面的粗布被褥堆得老高,地窝炉里也已经放了木柴。没过多久,她就掀开了被子,点燃地窝炉和床头柜的莲花灯。然后回去拖令公鬼。 把他拖进房间,或者拖到床上去都不是件轻松活儿,可紫苏办到了,还把他用被子盖了起来,她自己只是呼吸有点急促而已。过了一会儿,紫苏伸手进被子里摸摸。皱起眉摇摇头。床单冷若冰霜。令公鬼根本没有体温可以供被褥保存。紫苏知道自己要吃亏了,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爬上床钻进被子在他身旁躺下。 最后,紫苏把令公鬼的头抱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令公鬼仍然紧闭双眼,呼吸混乱,可是紫苏觉得,如果自己留下他去找湘儿,那令公鬼可能等不到她回来就已经死了。他需要鬼子母,紫苏心想。我能做的只有给他一点点温暖。 有那么一会儿,她仔细研究令公鬼的脸。她只能看到他的脸。她一向无法看到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的画面。“我喜欢成熟的汉子,”她对他说,“我喜欢有教养的,充满智慧的汉子。我对农庄、种地或者放羊的没有兴趣。特别是放羊的小男孩。” 紫苏叹了口气,把令公鬼脸上的头发往后拨去。令公鬼的头发如丝般光滑,“可话说回来,你不是放羊的,对不对?不再是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可笑,为什么风月宝鉴要让我遇上你?为什么我不能过一些平安、简单的生活,比如说,遇到船难,没有食物只有一打饥饿的厌火族?” 回廊里传来声响,她抬起头来,房门开了。半夏站在那里,看着火光和灯光照耀下的他们俩。 “哦。”她只说了这个词。 紫苏脸红了。她不禁埋怨起自己:我为啥要像个做了错事的人一样?傻瓜!我我只是想给他保暖而已。他晕过去了,而且,他冷得像冰。 半夏没有再往房间里走。 紫苏道:“我……我觉得他在失去体温。他需要我。” 半夏说:“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而且……而且紫苏,你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是不是?” “我知道。”紫苏很想把抱着令公鬼头部的手收回来,可她没法让自己的手臂动起来,“反正我猜我是知道的。不论他是什么人,他受了伤。我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能给他暖暖身,不然他会死的。” 半夏道:“也许,湘儿有办法。紫苏,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他不能娶妻吧。他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安全,紫苏。” “那么你呢,”紫苏一边回答,一边把令公鬼的脸贴到自己的胸口,用仪景公主的话继续问,“你为了巫鬼道而把他丢到了一边。就算我把他捡起来了,你为什么要管?” 半夏看着她,仿佛过了很久。她没有看令公鬼,完全没有,只看着紫苏。紫苏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想把目光移开,却办不到。 第四百九十六章 说不也没用 “我去叫湘儿来。”半夏终于开口,转身离开房间,腰挺得笔直,头抬得老高。 紫苏想喊她,想跟出去,可她躺着不动,仿佛凝固。沮丧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这是必然的结果。她想:我知道的。我可以看到它们。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看见的,我不想卷进来。 “都是你的错,”她对着一动不动的令公鬼说道,“不,不是的。可我想,你早晚会因为这个吃亏。我们都像蛛网里的虫子般身陷其中了。如果我告诉半夏,将来还会有个女人出现,一个她甚至不认识的女人,她会怎么样反应?说起来,你又会有什么想法呢,我亲爱的放羊倌大人?你长得一点都不难看,可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为难,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会选择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希望你选择我。或者说,你会不会尝试把我们三个全部操纵于股掌之间?也许这不是你有意的,令公鬼,可是,这不公平。” “不是令公鬼,”一个天籁般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是阴长生。转生的真应化天尊。” 紫苏呆住了。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身光滑的浅色皮肤,一头漆黑的长头发,一双如黑夜般深邃的眼睛。她的裙子白得连白雪都显得黯淡,她的腰带是牙白色的。她的所有珠宝都是银白色的。紫苏看着她,只觉得无名火起。 “你什么意思?你又是谁?” 女人走过来站在床边她的步伐如此优雅,使紫苏的心中生起妒忌,尽管以前她从来没有因为任何理由妒忌过任何女人。这女人抚摸着令公鬼的头发,仿佛当紫苏不存在。 “我想,他现在还不相信这事。他知道的,可他不相信。我引领他的脚步,推动他,拉着他,诱导他。他一直都是这么固执,可这一次,我会塑造他。杜用还以为自己掌控事情的发展,而实际上,是我在操纵。”说着,她的手指在令公鬼的额头上掠过,似乎画了一个标记。 紫苏不安地想,它看起来是一只血牙。令公鬼嘟囔着动了动,这是紫苏找到他之后的第一次动作。 “你是谁?”紫苏质问。女人看着她,只是看着,紫苏却觉得自己想紧紧抱着令公鬼缩回枕头里去。 “我名叫丹桂儿,女孩。” 紫苏突然口干舌燥,就算她的生命就依赖她的声音,她也说不出话来。这是黑水将军之一!不!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她能做的只有摇头。这个动作使丹桂儿露出了微笑。 “阴长生是我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女孩。给我好好照顾他,直到我来找他为止。”然后,她消失了。 紫苏屏住了呼吸。上一刻那女人还在屋里,下一刻她就不见了。紫苏发现自己紧紧抱着毫无意识的令公鬼。她只希望自己不要觉得自己是在期望得到他的保护。 南谷子背对着落日策马飞奔,阴沉的驴脸上挂着决绝的表情,一直没有回头。他已经看见了他需要看见的一切,那是透过可憎的雾气所能看到的一切。全军覆没了,师叔大成子死了,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妖魔邪祟出卖了他们,跟锡城的子恒一样的妖魔邪祟。这件事必须告知给师叔的儿子——天宝道人,他现在跟监视嘉荣的火传居士在一起。 可是,他要禀告的还有更糟糕的事情,而且只能对天愚本人说。他必须禀告自己在冷泉镇的天空中看到的事情。他用鞭子抽打着坐骑,一直没有回头。 令公鬼终于睁开双眼,眼前是透过大树杜鹃的枝叶斜斜照下来的斑驳阳光,尽管是在这个时节,它宽大精壮的叶子仍然保持翠绿。吹动树叶的小风带着一丝夜里将有降雪的暗示。 令公鬼仰面躺着,手里能摸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左边身体很痛。他转过头,看见紫苏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他几乎认不出穿着中衣的她了。她犹疑地露出微笑。 “紫苏。是你。你从哪里来的?我们在哪里?”他的记忆闪过,零零碎碎。他记得以前的旧事,可过去几天的记忆如同镜子的碎片般在他脑海里旋转,在他能看清楚之前就已经一闪而过。m.23sk. “从冷泉镇来,”她回答,“现在我们距离那个地方五天路程,你一直都在睡觉。” 冷泉镇。 更多记忆。 马鸣吹响了神霄玉府伏魔令。 “半夏!她是不是?他们有没有救她?”令公鬼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是指谁,可是,她自由了。我们自己把她救出来了。” “我们?我不明白。” “她自由了。至少,她……有湘儿,仪景公主,还有我。” “湘儿?仪景公主?怎么会?你们全都在冷泉镇?”令公鬼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紫苏轻轻松松就把他按下去了,手还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双眼凝视着他,他又问:“她在哪?” “走了。”紫苏脸红了,“他们都走了。半夏、湘儿,还有马鸣、叶超和颖逸。叶超其实不愿意离开你。他们去了嘉荣。半夏和湘儿回去继续巫鬼道的训练,马鸣去看看鬼子母们能拿那把匕首如之奈何。他们带走了神霄玉府伏魔令。我不敢相信,自己亲眼看到了那个弯月夔牛角,真的是一件东西,和我听说的一样。” “走了,”令公鬼喃喃说道,“她甚至不等我醒来。”紫苏的脸颊更红了,她坐回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令公鬼把手举到脸前想擦擦脸,却停住了,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现在,他的左手手掌也有一只天元应龙了,跟右手手掌的一模一样,每一根线条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一次印天元应龙,设定他的路向。两次印天元应龙,证明他的身份。 “不!他们已经走了,”她说道,“说不也没用。” 令公鬼摇头。某种感觉告诉他,身侧的痛楚很重要。他不记得自己怎样受伤了,不过,它很重要。他揭开被子去看,可她一掌把他的手拍开。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不需要你 “那个伤口你没什么办法的。它还没有完全好。颖逸试过治疗,可她说,治疗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紫苏犹豫了一下,轻咬着嘴唇,“纯熙夫人说,湘儿肯定做了些什么,否则你肯定活不到我们带你到颖逸跟前的时候,可是湘儿说,她害怕得连支蜡烛都点不起来。你的伤口有点不对劲。你得等它自然痊愈。”她似乎很困扰。 “纯熙夫人在这里?”令公鬼苦笑一声,“你说颖逸走了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摆脱鬼子母了呢。” “我在。”纯熙夫人回答。她出现了,全身蓝色,平静得如同身处巫鬼道中,她漫步过来,站在令公鬼身旁。紫苏冲她皱着眉头。令公鬼有种奇怪的感觉,紫苏想保护他不受纯熙夫人的骚扰。 “我宁愿你不在这里,”令公鬼对鬼子母说道,“在我看来,你可以回到你一直躲藏的地方去,而且留在那,不管那里是哪儿。” “我没有躲起来,”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道,“我一直在尽我所能,在投门岭,在冷泉镇。虽然我学到的不多,可是也稍微够了。我没能在宵辰人把我的两个姊妹跟其他受束者一起赶上船时把她们救出来,可我已经尽了力了。” “尽力?你派颖逸来看管我,可我不是山羊,纯熙夫人。你说,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而我想去的就是没有你的地方。” “我没有派颖逸,”纯熙夫人皱眉,“是她自己来的。你是相当多人的兴趣所在,很多人对你有图谋,你知道的,令公鬼。罗汉果找到你了吗?还是你找到他了?” 突然改变的话题让令公鬼有点意外:“罗汉果?没有。我可真当了回英雄啊。我想救半夏,结果紫苏帮我救了。罗汉果说如果我不去见他,他就会伤害思尧村,结果我连一眼都没有见过他。他是不是跟宵辰人一起走了?” 纯熙夫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不过,找不到他就算了,至少,在你了解他之前,没找到他也无所谓。他是妖魔邪祟之属。也许,没这么简单。比妖魔邪祟更可怕。涡阳的罗汉果从身体到三魂七魄都是混沌妖皇的傀儡,可我相信,在历下城时,他被罗睺缠上了,那只魔鬼跟魔界的争斗就跟魔界本身一样邪恶。罗睺企图吞噬罗汉果的三魂七魄,重新获得一具凡人的躯体,可是却发现一个已经被混沌妖皇直接改造过的三魂七魄,其结果是……结果是一个既非罗汉果,也非罗睺,而是两者叠加的,更数倍邪恶的妖怪。罗汉果就让我们这样称呼他的,比你所相信的更危险。要是你遇上了他,可能无法幸存,就算真的活下来,你可能会生不如死。”m.23sk. 令公鬼道:“如果他活着,如果他没有跟宵辰人离开,我必须……” 纯熙夫人从披风里掏出他的天元应龙宝剑,他停住了。剑刃在距离剑柄一寸左右的地方突然截止,仿佛熔断了一般。记忆猛然回流,“我杀了他,他,他,”令公鬼轻声说道,“这次,我杀了他。” 纯熙夫人把它放在一旁,就像对待一件如今已经没有用途的物品,然后拍拍双手,说道:“混沌妖皇不会这么容易被杀掉的。光是他在冷泉镇上方的天空中出现这个事实,就已经不止麻烦这么简单。如果他如我们所相信的一样被囚禁,他是不可能办到这样现身的。可是如果他没有被囚禁,那么他为什么不把我们全都毁灭?” 紫苏不安地动了动。 “什么?在天空中?”令公鬼吃惊地反问。 “你们俩都是,”纯熙夫人回答,“你们的战斗在天空中进行,在冷泉镇的每一个人的眼前进行。如果我听说的流言里有一半可信,那么也许投门岭的其他镇子也能看见。” “我……我们全都看见了。”紫苏弱弱地说道。她安慰地伸手握住令公鬼的手。 纯熙夫人又伸手进披风,取出一卷麻料纸,是冷泉镇的书生中的画家们使用那种大麻料纸的一种。她把它展开时,上面的勾笔线条有点模糊了,不过,所画的内容仍然足够清楚。一个脸上全是火焰的怪物挥舞着雷击木,跟另一个使剑的汉子战斗,背景里雷电飞舞,真应化天尊的旗帜随风飘扬。很容易就能认出令公鬼的脸来。 “多少人看见这东西了?”令公鬼质问,“撕掉它。烧了它。” 鬼子母放手让麻料纸自己卷起来:“没有用的,令公鬼。我是两天前在我们经过的一个村子里买下它的。这样的画有上百张,甚至上千张,到处都流传着真应化天尊和混沌妖皇在冷泉镇上空战斗的故事。” 令公鬼绝望地看看紫苏。 紫苏则无奈地点点头,捏了捏他的手。她显得害怕,却没有缩手:“我想,这就是半夏离开的理由吧。她离开是对的。” “围绕着你的风月宝鉴业力之网编织得更加牢固了,”纯熙夫人说道,“现在的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令公鬼厉声说道,“我不要见到你。我不会跟这些事扯上关系的。” 令公鬼又想起自己被人称为阴长生。不仅仅是百眼魔君这样叫,还有卫符。 “我不会。这里面的事我完全应付不来,真应化天尊会再次裂世,撕开一切。我不要当真应化天尊。” “你就是你,”纯熙夫人说道,“你已经在影响整个天下。两千年来,玄女派首次主动现身。震城和伯虑国位于战争边缘,等冷泉镇的消息传到他们那里,形势将更加紧张。瑶琳桐庐在内战。” “我在瑶琳桐庐什么都没做,”令公鬼争辩,“你不能怪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我要做什么。” “无为是为,为是不为,你不做不代表没有影响,”她叹道,“特别是,按照他们现在的游戏规则。你就是导火线,瑶琳桐庐如同连串炮仗般爆发。等冷泉镇的事传到震城和伯虑国之后,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一直都有人希望能向任何自称真应化天尊的人宣誓效忠,可以前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如此的征兆。还有。这里。”她把一个小袋丢到令公鬼胸前。 第四百九十八章 你必须选择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才打开它。里面是一些黑白的,似乎是玉器的光亮碎片。他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另一个混沌妖皇牢狱的封印。”他喃喃说道。紫苏吸了一口气,如今她握着他的手在寻求封禁,而不是提供封禁。 “是两个,”纯熙夫人说道,“七个封印中的三个已经碎了。我手里的一个,还有我在冷泉镇那个大节度使的住处里找到的两个。等七个全都打碎后,也许,甚至在那之前,凡人钻破昊天上帝所制的牢狱后填上去的补丁将会支离残破,混沌妖皇将再一次从破洞里伸出魔爪来染指天下。而天下苍生的唯一希望,就是转生的真应化天尊将会去迎战他。” 紫苏想阻止令公鬼揭开被子,可是,他轻轻地把她推开,并说:“我得走走。” 紫苏一边扶起他,一边不停地叹气嘟哝说他的伤势会恶化。令公鬼发现自己的胸膛缠满了白布。紫苏拿起一张羊毛毯当成披风披在他肩上。 有一会儿,令公鬼站着,低头看着天元应龙宝剑,看着它的残骸,躺在地上。是老典的宝剑。他父亲的宝剑。无奈地,比起他这一生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更无奈地,他放弃了才老典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希望。这样做仿佛要把他的心撕开。然而,这不能改变他对老典的感觉,不能改变思尧村是他唯一的家乡的事实。 现在的重点是罗汉果。自己还剩下一个责任——那就是阻止他。 两个女人不得不一人一边支撑着令公鬼,走到在距离冻硬泥路不远处点起的营火旁。巫咸在那里,看着《南华经》。子恒则看着一簇营火发呆。定阳武士们正在准备晚饭。孔阳坐在一棵树下磨剑。退魔师仔细打量了令公鬼一遍,点点头。 不止如此。真应化天尊旗帜在营地正中插着,随风飘扬。他们不知从哪里找了根合适的棍子取代了子恒的树枝。 令公鬼质问:“为什么把那东西摆在人人经过都能看见的地方?” “现在想藏起来已经太迟了,令公鬼,”纯熙夫人说道,“对你来说,想躲藏总是太迟。” “你也用不着挂起招牌说我就在这里吧。要是有人为了那面幡子把我给杀了,我永远别想找到罗汉果了。”他转向巫咸和子恒,“很高兴你们留下来了。就算你们没有,我也能理解的。” “我为啥不留下?”巫咸说道,“你比我相信的更不可思议,真的,可你依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还是我的朋友。”他的耳朵不安地抽动着。 “我是的,”令公鬼回答,“只要你呆在我身边安全,我都是你的朋友,即使不安全了,我也是的。”黄巾力士的微笑几乎把脸分成两半。 “我也留下,”子恒说道。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听天由命、或者随遇而安的感觉,“太古神镜把我们紧紧绑在了风月宝鉴上,令公鬼。当初在思尧村的时候,谁能想到现在?” 定阳武士开始聚集。令公鬼吃惊地看着他们全都跪倒在地。每一个武士都看着他。 “我们将会向你宣誓效忠。”周翰说道。其他跟他跪在一起的武士们纷纷点头。 “你们发誓的对象是邓禹,还有师左次大人。”令公鬼抗议道,“邓禹死得很荣耀,周翰。他为了让我们带着弯月夔牛角逃走而死。”令公鬼想,其余部分没有必要告诉他或者其他人。他只希望,邓禹能重新找到正道,他继续说:“你们回到海门通之后,把这事告诉师左次大人。” “据说,”独眼的周翰小心翼翼地措辞,“当真应化天尊转生,他将打破所有誓言,粉碎所有束缚。如今,再没有任何契约束缚我们。我们将会向你宣誓。”他抽出宝剑,剑柄朝着令公鬼放在他脚下,其他定阳武士也这样做。 “您与混沌妖皇交战。”明承说道。“明承,愿意跟随。明承,看着您就像看着上天旨意的化身,我看见您了,真应化天尊大人。我看见了。我是您的人,至死不改。”他的黑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芒。23sk. “你必须选择,令公鬼,”纯熙夫人说道,“不论你怎样做,天下注定会被撕裂。终极之战将会来临,光是这一战就足以撕裂天下。你还是要继续逃避自己的身份,让天下毫无防备地迎接最后一战吗?选择吧。现在。” 所有人都看着令公鬼,所有人都在等待。 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如大山。 他决定了。 关于冷泉镇天空中的情景和征兆的故事随着船只和马匹、生意人马车和步行路人传播着,一次又一次地讲述着,如同人心一样不停地变化着,传到震城和伯虑国,传到更远的地方。人们纷纷向真应化天尊效忠,而另一些人则把他们打倒,然后再被另一些人打倒。 还有其他故事在传播,描述着一支来自落日,横穿逐鹿之原的队伍。据说,那是一百个边塞武士。不,一千个。不,是一千个从坟墓回来响应神霄玉府伏魔令召唤的英雄。是一万个。他们摧毁了一整个火传居士军团。他们把卫符的回归军队丢回海里。他们是卫符的回归军队。他们朝着山脉骑来,朝着拂晓骑来。 然而,所有的传说中都有一点是相同的。在队伍前方带领着他们的,是一个在冷泉镇天空中出现过的男子,而且,他们举着真应化天尊转生的旗帜。 百姓呼唤昊天上帝,祝告求福着:啊,世外桃园的真神,人世的主宰,让谶语中的拯救者重新降临于山川吧,一如过去的时代,一如未来的时代。 君生上古,继天立极,作民主;神功圣德,垂法至今。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 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 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祜,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 第四百九十九章 木人石心 天愚上尊打量着自己的小书房,一双上了年纪的黑眸看起来很空洞。这座城池和他一样苍老,覆盖住岩石墙壁的木头嵌板曾经描绘着他年轻时敌人的战旗,现在则只剩下了腐朽的木片。不过,闾阳总坛的石壁依然厚重坚硬,即使在这片城池的中心区域也是如此。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沉重的官帽椅,说它是个王座似乎还更合适一些。它和分散摆放的几张桌子是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对天愚来说,这些家具以及由昂贵的红木辅成的木地板,还有跪在地板上那名激动万分的白羽客,所有这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经不复存在。尽管他面前这名身着白袍的人几乎不曾被人如此忽视过。 南谷子在经过一番梳洗之后,才被带到天愚面前。但连续的征战与奔波,在他的头盔和胸甲上留下了无法掩饰的破损和污渍。黑暗、阴沉的双眼中跳动着炽热的火焰,疯狂的光芒从眸子里迸射而出,透着这名武士体内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他没有佩剑。在天愚面前,没有人可以佩剑。但他的身体不断地散发出暴戾的气息,彷佛一只时刻等待主人一松开麻绳,就扑向猎物的恶犬。 房间两端的地窝炉里燃烧着旺盛的炉火,将深冬的寒意驱赶殆尽。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剑士住的厢房。房里每样东西的做工十分精良,但却不奢华。只有地板上那幅阳光普照的画面还算华丽。一切的摆设都和首位使用这房间的火传居士领袖得道高士羽化前毫无二致。只是铺成那片太阳和阳光的金箔,被一代又一代觐见者的足迹磨去,再补上新的,又被磨掉。用来铺地的黄金,已经可以买下河间之地任何一座有钱人的庄园,以及买下其身份了。 十年来,天愚无数次踩过这片黄金地,却不曾对脚下的图案多看一眼,正如同他不曾注意过自己白袍上那片金色太阳般。天愚对黄金向来就没有兴趣。 最后,将视线转回身边的桌子上,那上面散布着各种地图、信笺和密报。文件堆里,有三份被随便卷起的白描图。他带着嫌恶的表情,拿起其中一份。这三张画,画的都是同一个场景,只是出自三位不同的绘者。 天愚的皮肤如同一层剥开的宣纸一样薄,被岁月沧桑的手紧紧压在骨骼和筋腱上。但岁月并没有击倒这位老者。除了天愚之外,还没有哪个汉子能在鬓发披霜前拥有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主子,永远都是白发如霜,木人石心,一如巨岩砌成的紫薇圆顶。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手背上纠结盘卷的青筋,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急迫。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流逝。他一定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要让时间变得足够。 天愚撑起手臂,将厚重的卷轴打开了一半,一张面孔立刻映入他的眼帘。画卷经过漫长的旅途,显得有些脏污了,但那张脸依然十分清晰。那是一名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他看上去身量很高,但天愚无法确认这一点。除了与众不同的头发和眼睛之外,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和任何一座城镇里的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这个小子声称他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天愚喃喃地说道。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 这个名字让苍老的他感一阵寒意,彷佛周围的石地窝炉火都已阻挡不住朔风的吹袭。背负着这个名字的上一个男人早已毁灭,从那之后,每一个能够导引紫霄碧气的男子,都难逃发疯和横死的下场。 而那已经是三千年前的往事,魔界之战在那时结束,同时结束的还有传说世代和鬼师的荣耀。三千年的岁月,只剩下谶语和传说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时光流逝,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却都已消逝无踪,剩下的只有那可怕的名字——赞陀屈多尊者——那个崩灭天下的人。 蚯蚓霸一穴,神龙轻九天。赞陀屈多尊者疯狂而强大的威能,接天的高山化为靡粉,广袤的大地被海洋呑没。整个天下在剧变中颤栗,活下来的人们如同被野火驱赶的走兽四处奔窜。直到最后一名男性鬼师死掉之前,灾难似乎永无止尽。正是: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 在那之后,逃散在天下上各个角落里的百姓开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实际上,大部分的地方,连瓦砾也不复存在。惨痛的记忆不曾消失,它们随着母亲讲给孩子们的故事而代代流颂。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谶语——终有一天,真应化天尊将转生。 天愚其实一直都没有把这个谶语当一回事,但南谷子却始终将它铭记在心,他说:“是的,上尊,此人宣称自己是真应化天尊。根据我收集的情报,他是个比以往任何假的应化天尊都要更加残暴的妄人。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向他宣誓效忠。震城和伯虑国陷入了内战,而它们两国之间同样打得不可开交。整个泗上平原和琅琊城已沦陷在战火之中。震城人和伯虑国人互相杀戮,又被忠于伪应化天尊的魔物爪牙夺去性命,只有被寒冬冻僵的人才会丢下手中的刀剑。上尊,我从没见过战火会蔓延如此迅速的,就像是将一盏点亮的莲花灯扔进干草堆中一样。现在的大雪也许会稍微阻挡人们杀伐的脚步,但等春天一到,这场大火势必将呑没现有的一切。”3sk. 天愚举起一根手指,示意南谷子停止进言。天愚已经要他把以往的经历说了两遍,而这位属下的每一次描述都带着强烈的怒意和怨恨。天愚知道,激起他如此恨怒的并不只是关于应化天尊的这件事,在某些方面,自己知道的要比南谷子更多。但每一次听到这件事,天愚都会感到黯然神伤。“大成子和上千名火传居士全部捐躯登仙,这都是鬼子母犯下的罪行。你也确认了这一点,对不对,南谷子?” 第五百章 一无所知 “确认无疑,上尊。在前往冷泉镇的路上,我们和两名嘉荣鬼子母所率领的队伍遭遇,我教弟子英勇战斗,以无数利箭射穿她们的身体。但我们也有超过五十名弟兄登仙。” “你确定……确定她们是鬼子母?” “我们脚下的地面无故崩塌。”南谷子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疑虑,他的脑袋中也从没出现过一丝犹豫。对他来说,死亡只是士兵生涯的一部分,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死亡。“雷电从晴空中劈向我们的队伍。上尊,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 天愚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自从天下崩灭以来,天下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男性鬼师,而那些鬼子母仍继续作恶多端。她们用那三个空洞的替言愚弄世人:绝不说虚妄之言。不为男子制造武器,让他去伤害别人。除了对魔界爪牙和妖魔邪秽之外,并承诺不将紫霄碧气当作武器使用。 但现在,她们已经显示出这些誓言全都是假的。天愚一直都知道,鬼子母们会贪婪地追求这种力量,只是为了向昊天上帝挑战,而这里面一定隐藏着十首魔王罗波那的阴谋。 天愚又问:“而你对攻占了冷泉镇,并将我军杀掉一半的那些人,至今都还是一无所知?” “上尊,据大成子师伯所说,他们自称为霄辰人。”南谷子生硬地说:“他说他们是魔物爪牙。大成子师伯率领火传弟子奋勇拼杀,虽然将他们击溃了,但他自己也命丧于此役。”南谷子的声音骤然变强,“属下对许多逃离冷泉镇的难民进行详细盘问。他们都确信那些怪异的闯入者已经逃散。这是大成子师伯的功绩。” 天愚轻声叹了口气。对于这支不知从何而来,轻松攻占冷泉镇的军队,南谷子两次描述他们的辞汇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看来南谷子是个好士兵,天愚心想,就像大成子説的那样。也是个从不为自己考虑的人。 “上尊,”南谷子突然说道:“是大成子师伯命令我站在战场旁边。他要我要观察战况,并将收集到的情报向您启禀。我还要告诉他的儿子,天宝师傅,他父亲是如何壮烈牺牲的。” “是的,是的。”天愚不耐烦地敷衍着。他端详着南谷子双颊深陷的面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才开口道:“没有人怀疑你的忠诚和勇气。在面对一场老手也许会有闪失的战斗时,大成子自然要下达这样的命令。”天愚心想,至少他也没有命令你随意虚构吧! 天愚知道,已经无法再从这个人口中获得什么情报了:“你做得很好,南谷子。现在,我命令你将大成子的死讯带去给他的儿子。天宝道人和震烨在一起,根据最后的启禀,他们就在嘉荣附近。你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 “多谢上尊,属下领命。”南谷子站起身,深施一礼。但是,当他站直身子时,却有一丝迟疑。“不过,上尊,我们被出卖了。”怨恨之心让南谷子的声音像锯齿般锋利。 “被你所说的那名魔物的爪牙?”天愚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声音中带有一丝气恼。准备了整整一年的计划彻底失败,只剩下上千具本教弟子的尸体,而南谷子想说的却只是这个人。“那个年轻的铁匠小子?你只见过他两次的那个人?那个来自两河流域的子恒?” “是的,上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我知道这是他的罪行,我确信这一点。” “我会注意他的,南谷子。” 南谷子再次张开嘴打算说下去,但天愚抬起一只削瘦的手,示意他安静。“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面容憔悴的汉子别无选择,只得再次施礼,离开了房间。 看着房门在南谷子身后关上,天愚仰靠在官帽椅中。他在想:是什么让南谷子如此痛恨这个叫子恒的人?魔物爪牙多如牛毛,他为什么要弹精竭虑地去恨一个人?当今天下却有太多的魔物爪牙,他们在人群中的地位或高或低,全部隐藏在油滑的唇舌和迷人的微笑背后,做着十首魔王罗波那要他们去行的恶,在这个名单上多加一个名字,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想着,在官帽椅中挪动了一下身体,想为自己的老骨头找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脑子里模糊地想到,或许加个软垫并不算是奢侈。这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他也和以前一样,立刻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这个天下正坠向混乱的深渊,他没时间去和自己的年龄妥协。m.23sk. 天愚重新将预示灾难的迹象在脑子里一一过滤:肆虐震城和伯虑国的战争、撕裂瑶琳桐庐的内战,还有晋城和蟠螭邑之间日久年深的仇恨,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关系……就其本身而言,这些战争也许只是一般事件,男人需要战争,但通常在一个时期,只会有一场战争。更何况,与此同时,在泗上平原出现了伪应化天尊的行踪,另一名伪应化天尊蹂躏了郯城,第三个称霸晋城。同时出现三个,他们一定都是假的应化天尊,一定都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事,其中有不少也许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把所有的事综合在一起……宵辰人不断向西方深入,已经有人在莫白水江城和剑门看到了他们的身影。虽然每次在一个地方出现的宵辰人不过两、三个,但无论是一个还是一千个,宵辰人在天下崩灭之后的这段历史里,只离开过东方荒漠一次。 那一次,和他们一起从那片与世隔绝的荒漠中出来的,是可怕的鄢陵之战。讨海人们传闻说,他们正在抛弃经营了无数个岁月的海上贸易,他们的船舱里不再满载着货物,有些船只甚至还空空如也。他们已经开始寻找某种信号和徵兆。可是是什么样的徵兆?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 第五百零一章 真的临近了 现在发出了近四百年来的第一次弯月夔牛角寻宝召集令,派出许多江湖豪侠前去寻找传说中的弯月夔牛角。根据谶语的描述,这只弯月夔牛角会从坟墓中召唤死去的英雄,驱策他们在最后战争中重上战场,与魔物战斗。还有传言说,一向都在遁世隐居,以致于普通人都以为他们只生活在传说中的黄巾力士,已经在距离遥远的隐者之乡间举行了不同寻常的集会。 对于天愚来说,最让他担心的事情,是鬼子母显然已经开始公开展现她们的实力。据说,她们派出了几位姐妹前往郯城,去对付伪应化天尊成少卿。成少卿有导引紫霄碧气的能力,这在汉子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而这也是一件令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事情。没有人会以为不必借助鬼子母的力量,就能击败这样的敌人。与其要面对这种人在发狂之后将要造成的灾难,不如允许鬼子母去对付他。但嘉荣显然指派了别的鬼子母去冷泉镇支援另外一名伪应化天尊。一切事实都正说明这一点。 将所有这些情报组织起来,天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离乱与日俱增,骇人听闻的事件不断发生。???.23sk. 整个天下似乎都已陷入动荡,彻底的崩溃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天愚逐渐明白,最后战争真的临近了。 他的计划全遭到了破坏。本来这些计划如果实现,他必然会在本教中流芳百世。但混乱就意味着有机会,而且他也已经有了新的计划和目标如果他还有足够的力量与意志去实现它们的话。火德星君,请赐与弟子足够的生命吧! 门口传来一阵恭敬的敲门声,让天愚从阴郁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进来!”他有些恼怒地说。 一名穿着白色与金色衣裤的奴仆走进来,朝他深施一礼。随后,他目光低垂向天愚禀报:“启禀上尊,怯薛军指挥使胡隐遥,应上尊之命而来。奴仆话一说完,不等天愚有所反应,胡隐遥已经出现在门口。天愚挥挥手,示意奴仆退下。 一直等到房门被紧紧地关上,胡隐遥才抖开雪白的披风,朝天愚双膝跪下。在他胸前阳光图案之下,绣着血红色的醒目的雷击木徽记,那是怯薛军的标志。有许多人称他们为拷问者,但极少有人会当着他们的面提起这个名字。“您召我而来,上尊。”他的声音宏亮震耳,“于是,我便从震城来到了这里。” 天愚盯着他看了许久。胡隐遥身量很高,正值壮年,发丝之中偶尔透出点点的灰。他的肌肉坚实,猿臂狼腰,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眸子精光闪烁,看不出半点风尘劳顿。在上尊无声的审视中,他的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很少人能如此自信,如此沉着。 胡隐遥跪在面前,平静地等待着,彷佛他每天都会这么被毫无理由地匆匆召回闾阳总坛。天愚知道,人们都说胡隐遥能耐心地等着石头开口。 “起身吧,火传居士胡隐遥。”等到面前的这个汉子站直身子后,天愚才继续说道:“冷泉镇传来了让人烦恼的消息。” 胡隐遥在开口回答时,还一直用双手抚平袍服上的皱褶。他的语气里几乎不带丝毫尊敬,彷佛与他对话的人和他的地位相当,而不是他宣誓至死效忠之人。“上尊指的是大成子师伯的副手,南谷子带来的消息吗?” 天愚的左眼角抖动了一下,这是他恼怒的前兆。据天愚所知,应该只有三个人知道南谷子在闾阳总坛,而且除了天愚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不要太自作聪明,胡隐遥。如果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交到你们拷问者的手上。” 胡隐遥听到“拷问者”这个词,微微抿了抿嘴唇。“上尊,怯薛军寻求的是真相,效忠于九阳正火。” 效忠于正火,而不是火传居士。所有火传居士都效忠于天,但天愚经常怀疑拷问者是否真的把自己当成火传居士的一部分。“那么,关于在冷泉镇发生的事情,你又为我带来了什么真相? “是为魔物爪牙,上尊。” “魔物爪牙?”天愚低沉的笑声里听不出半点愉悦。“几十天之前,我收到你的密报,说大成子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奴仆,因为他违抗你的命令,将士兵带往托门岭。”他的声音变得温和,却逐渐透露出危险的意味。“现在你想让我相信,身为魔物爪牙的大成子,会不惜一死地率领上千名火传居士去和其他魔物爪牙作战?” “他是不是魔物爪牙,这一点已经无从查证了。”胡隐遥平和地说:“但他死在我们能对他进行审判之前。魔物的勾当难为人见,在行于正道之内的人们眼里,他们所做的事情只有疯狂。不过,占领冷泉镇的人确实是魔物爪牙,这点我毫不怀疑。魔物爪牙和鬼子母,他们又抬出了一名伪应化天尊。是紫霄碧气毁灭了大成子和他的部下,我也同样确认这一点,上尊。正如同它摧毁了震城和伯虑国派去冷泉镇抵魔界爪牙的军队。” “那些跨越葬月之海而来占领了冷泉镇的人呢?” 胡隐遥摇摇头,又道:“上尊,关于那些人的谣传甚多。有些人宣称,他们是白虎星卫符在一千年前派去海那一边的远征军的后裔,现在要回来夺回他们的领地。甚至有人声称在冷泉镇看到了卫符本人,而且传说中的英雄们,差不多有半数都伴随在卫符身边。从震城到郯城,整个西方一带都因为真应化天尊转生,已经沸腾起来。每天都会有上百个新的谣言出现,而每个谣言都要比之前的更加骇人听闻。那些所谓的霄辰人,无非是另一伙聚集起来支持伪应化天尊的乌合之众而已。只不过这次,他们得到了鬼子母们公开的支持。” 第五百零二章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天愚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对此存疑的。“你是否俘虏了他们的成员?” “没有,上尊。不过火传居士南谷子一定告诉过您,大成子曾经重创并击溃过他们。当然,我们审判过的人都不会承认他们支持假的应化天尊。至于说证据嘛……可以分为两个部分。请上尊容我细说?” 天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第一部分是否定的。没有几艘船会尝试跨越葬月之海,它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没有再回来过。而那些回来的船,都是因为食物和饮水已经耗尽的关系。就连为了进行贸易,可以行驶到任何海域去,甚至越过鄢陵荒漠的讨海人,也无法跨过葬月之海。上尊,即使海那边真的有陆地,它们也太过遥远,不可能到达。让船只载运军队跨过如此浩瀚无际的海洋,就像要它们飞过去一样不可能。” “也许吧!”天愚缓缓说道:“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么,第二部分呢?” “上尊,我们盘问过的许多人都曾提到为魔物爪牙而战的妖魔邪秽。即使在最严厉的审讯中,他们也坚持这一点。除了黑水修罗和其他妖魔邪秽之外,那还能是什么?他们一定是透过某种途径,从灭绝之境过去的。”胡隐遥摊开双手,彷佛一切问题都已经有了定论。“大多数人会以为黑水修罗只是行商过旅口中的故事和谎言,而剩下的人里,又有大部分以为他们在黑水修罗战争中都被杀光了。他们除了称黑水修罗为妖魔邪秽之外,还能管他们叫做什么?” “是的,是的,也许你是对的,胡隐遥。”天愚不想让胡隐遥因为自己的意见受到认可而感到高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这个人又该如何解释?”他朝那张画卷指了指。以他对胡隐遥的了解,胡隐遥自己的房间里一定也放着相同的图画。“他到底有多危险?有没有导引紫霄碧气的能力?” 拷问者只是耸了耸肩。“也许他能导引,也许不能。如果有需要鬼子母会让人们相信,就连一只猫都能够导引。至于说,他的危险性……任何一名伪应化天尊在露馅前都是危险的,而背后有嘉荣公开支持的伪应化天尊更是危险十倍。如果不加以制止,他在半年之后就会变得更加危险。我审问的俘虏都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他的势力还小得可怜。我认为他只是纠集了两百多人的一股流贼。震城或伯虑国双方都有能力单独消灭他们,但这两个邦国却只是忙着进行彼此间的蠢斗。” “即使是一名伪应化天尊,”天愚面无表情地说:“也不够让他们忘记四百年来对于泗上平原的争夺。他们哪一边有能力真正控制那里呢?“ 胡隐遥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改变,但天愚很想知道,他是否能继续保持这样的平静。你不会再冷静下去了,拷问者。 “这不重要,上尊。冬天的酷寒将他们封锁在自己的帐篷里,只有小规模的冲突和袭击会不时发生。当天气回暖,整个部队可以行动的时候……在托门岭,大成子只是将半数的剑士带去送死罢了。但有另一半的剑士还在我手里,我将率领他们绞杀伪应化天尊。到时候,一具尸体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危险了。” “如果你遇到大成子所面对的状况,你会怎样?你要如何对付鬼子母利用紫霄碧气造成的杀戮?” “那些鬼子母无法抵挡我们的利箭,或是暗处捅出的刀子。她们的肉体和普通人一样脆弱。”胡隐遥露了一丝诡秘的怪笑。“我向您保证,夏至以后,胜利将掌握在我的手中。” 天愚点点头。看来此人现在很有信心,但这种信心并不能阻挡已经迫在眉睫的危险。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危险似乎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你应该记得,胡隐遥,我也是公认的善于兵事。 “为什么?” 天遇的声音一如胡隐遥般平静,“你没有率领人马前往冷泉镇?魔物爪牙在托门岭横行,且他们的一支军队就驻紫在冷泉镇,那么,你为什么要阻止大成子行动?” 胡隐遥眨眨眼,但他的声音仍旧镇定。“起初,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些谣传,上尊。传遍各处的谣言,那是万不能信的。当我了解到事实的时候,大成子已经在战场上了。他死了,魔物爪牙也已经被击溃。另外,我的使命是将正火带到泗上平原来,我不可能违背我接到的命令,而盲从地去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 “你的使命?”天愚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高亢。胡隐遥虽然比他高出一个头,但这名拷问者还是因天愚突然的动作而后退了一步。“你的使命?你的使命是占领泗上平原!一个除了宣言和条约之外,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掌握的空桶。你要做的就是装满它。伯虑国这个邦国应该重新建立由火传居士去统治,而不需要向一个愚蠢的国君白费唇舌。河间之地和伯虑国,这两个地方将对震城形成钳形的逼夹之势。五年之内,我们将牢牢控制住那里,让它变成第一个我教圣土。而你却把这一切都给搞砸了!” 微笑终于从拷问者的嘴角消失。“上尊,”胡隐遥忿忿不平地说道:“属下怎么能预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属下怎知会有其他伪应化天尊出现。属下又怎知震城和伯虑国经过如此漫长的争吵后,却选在这个时候正式发动战争。属下怎知鬼子母在三千年的蹑踪潜行之后,偏偏在这个时候展现她们真正的实力!但就算如此,我们并没有失去一切。我能在那名伪应化天尊的追随者聚集到他身边之前找到他,并将他斩首。一旦震城人和伯虑国人在战争中相互削弱,他们就会被赶出平原,而不需要……” “不!”天愚高声断喝。“你的计划结束了,胡隐遥。也许我现在就该把你交到你们拷问者的手中。” 第五百零二章 也许你是对的 “没有,上尊。不过南谷子一定告诉过您,大成子曾经重创并击溃过他们。当然,我们审判过的人都不会承认他们支持假的应化天尊。至于说证据嘛……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不知上尊可容容我细说?” 天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第一部分是否定的。没有几艘船会尝试跨越葬月之海,它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没有再回来过。而那些回来的船,都是因为食物和饮水已经耗尽的关系。就连为了进行贸易,可以行驶到任何海域去,甚至越过鄢陵荒漠的讨海人,也无法跨过葬月之海。上尊,即使海那边真的有陆地,它们也太过遥远,不可能到达。让船只载运军队跨过如此浩瀚无际的海洋,就像要它们飞过去一样不可能。” “也许吧!”天愚缓缓说道:“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么,你的第二部分呢?” “上尊,我们盘问过的许多人都曾提到为魔物爪牙而战的妖魔邪秽。即使在最严厉的拷问中,他们也坚持这一点。除了黑水修罗和其他妖魔邪秽之外,那还能是什么?他们一定是透过某种途径,从灭绝之境过去的。”胡隐遥摊开双手,彷佛一切问题都已经有了定论。“大多数人会以为黑水修罗只是行商过旅口中的故事和谎言,而剩下的人里,又有大部分以为他们在黑水修罗战争中都被杀光了。他们除了称黑水修罗为妖魔邪秽之外,还能管他们叫做什么?” “是的,是的,也许你是对的,隐遥。”天愚不想让胡隐遥因为自己的意见受到认可而感到高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这个人又该如何解释?”他朝那张画卷指了指。以他对胡隐遥的了解,胡隐遥自己的房间里一定也放着相同的图画。“他到底有多危险?有没有导引紫霄碧气的能力?” 拷问者只是耸了耸肩,说道:“也许他能导引,也许不能。如果有需要鬼子母会让人们相信,就连一只猫都能够导引紫霄碧气。至于说,他的危险性……任何一名伪应化天尊在露馅前都是危险的,而背后有嘉荣公开支持的伪应化天尊更是危险十倍。如果不加以制止,他在数月之后就会变得更加危险。我审问的俘虏都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他的势力还小得可怜。我认为他只是纠集了两百多人的一股流贼。震城或伯虑国双方都有能力单独消灭他们,但这两个邦国却只是忙着进行彼此间的蠢斗。” “即使是一名伪应化天尊,”天愚面无表情地说:“也不够让他们忘记四百年来对于泗上平原的争夺。他们哪一边有能力真正控制那里呢?“ 胡隐遥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改变,但天愚很想知道,他是否能继续保持这样的平静。他想,你不会再冷静下去了,拷问者。23sk. “这些都不是首要威协,上尊。冬天的酷寒将他们封锁在自己的帐篷里,只有小规模的冲突和袭击会不时发生。当天气回暖,整个部队可以行动的时候……在托门岭,大成子只是将半数的剑士带去送死罢了。但有另一半的剑士还在我手里,我将率领他们诛杀伪应化天尊。到时候,一具尸体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危险了。” “如果你遇到大成子所面对的状况,你会怎样?你要如何对付鬼子母利用紫霄碧气造成的杀戮?” “那些鬼子母无法抵挡我们的利箭,或是暗处捅出的刀子。她们的肉体和普通人一样脆弱。”胡隐遥露了一丝诡秘的怪笑。“我向您保证,夏至以后,胜利将掌握在我的手中。” 天愚点点头。心中计较:看来此人现在很有信心,但这种信心并不能阻挡已经迫在眉睫的危险。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危险似乎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你应该记得,胡隐遥,我也是公认的善于兵事。 “为什么?” 天遇的声音一如胡隐遥般平静,又继续问道:“你没有率领人马前往冷泉镇?魔物爪牙在托门岭横行,且他们的一支军队就驻紫在冷泉镇,那么,你为什么要阻止大成子行动?” 胡隐遥眨眨眼,但他的声音仍旧镇定。“起初,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些谣传,上尊。传遍各处的谣言,那是万不能信的。当我了解到事实的时候,大成子已经在战场上了。他死了,魔物爪牙也已经被击溃。另外,我的使命是将正火带到泗上平原来,我不可能违背我接到的命令,而盲从地去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 “你的使命?”天愚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高亢。胡隐遥虽然比他高出一个头,但这名拷问者还是因天愚突然的动作而后退了一步。“你的使命?你的使命是占领泗上平原!一个除了宣言和条约之外,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掌握的空桶。你要做的就是装满它。伯虑国这个邦国应该重新建立由火传居士去统治,而不需要向一个愚蠢的国君白费唇舌。河间之地和伯虑国,这两个地方将对震城形成钳形的逼夹之势。五年之内,我们将牢牢控制住那里,让它变成第一个我教圣土。而你却把这一切都给搞砸了!” 微笑终于从拷问者的嘴角消失。“上尊,”胡隐遥忿忿不平地说道:“属下怎么能预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属下怎知会有其他伪应化天尊出现。属下又怎知震城和伯虑国经过如此漫长的争吵后,却选在这个时候正式发动战争。属下怎知鬼子母在三千年的蹑踪潜行之后,偏偏在这个时候展现她们真正的实力!但就算如此,我们并没有失去一切。我能在那名伪应化天尊的追随者聚集到他身边之前找到他,并将他斩首。一旦震城人和伯虑国人在战争中相互削弱,他们就会被赶出平原,而不需要……” “不!”天愚高声断喝。“你的计划结束了,胡隐遥。也许我现在就该把你交到你们拷问者的手中。” 第五百零三章 老虎 “掌刑首座不会反对我的意见。而且,他正咬牙切齿地想找个出气包呢!不错,他不会拷问自己人,但我怀疑他是不是还把你当自己人看待!”天愚恶狠狠地说道:“我想,用不了几天的大刑,你就会招认一切,甚至会承认你是仆尸鬼。六七天内,你就会被塞进刽子手的斧头下等死。” 胡隐遥的前额冒出了汗珠,慌道:“上尊……”他哽了哽喉咙。“上尊的意思,应该是还有别的办法。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只能遵从。” 现在,天愚陷入沉思。是该松手,等等事情的进一步发展?还是马上做出决策?一阵刺痛感掠过他的皮肤,彷佛他正身处战场,发现前后左右都只剩下了敌人。上尊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被公开砍头,但无故猝死的上尊也已经不只一个了。而且在短暂的哀悼后,便马上会有危险思想少一点的继位者上任。 “胡隐遥,”天愚加强了语气,“你要确保这名假的应化天尊不会死亡。如果有鬼子母起来反对他,而不是支持他,你就要对那个鬼子母使用你所谓的‘暗箭难防’了。” 拷问者胡隐遥惊诧得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他带着不确定的眼神紧盯着天愚,不解道:“鬼子母自然该死,但……允许一名伪应化天尊为所欲为?这……这意味着……背叛,和认输。” 天愚深吸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那把看不见的刀子正在暗处等着他。但这并无法影响他的坚定。 “完成我们的职责,并不代表背叛。如果出自正当的原因,缓一缓也是可容许的。”天愚知道,光是说出这两句话,他就足以被判处死刑了。“火传居士胡隐遥,你可知道该如何让人们聚集在你身后?什么方法才是最快捷的?“ “不知道?” “放出一只老虎,一只发狂的老虎。把他放到大街上去。当混乱紧抓住人们的心神,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之时,镇静地告诉他们,你能对付老虎。然后,你杀掉那只老虎,并命人将其的尸体挂在每个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在人们有时间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向他们发布命令,他们必然会听从。如果你不断发出新的命令,他们就会不断地听从你的指挥。你是拯救他们的人,还有谁比你更适合成为他们的领袖?” 胡隐遥不确定地摇着头,觉得似乎难以理解:“上尊,您的意思是……占领所有地方?不只是泗上平原,还有震城和伯虑国?” “我明白我要让你做什么就可以了,记着,你只需要遵从你的誓言。我希望能看到快马信差在今晚驰向泗上平原。我相信你知道该如何下令,才不会让你的手下产生不必要的怀疑。如果你一定要让某些人承受灾难,那就选择震城人和伯虑国人吧!不该让他们杀死我的老虎。不,不只如此,我们要迫使他们接受太平。” “遵命,上尊。”胡隐遥顺从地说。“我听从您的命令,且必将全力执行。”他表现得太过顺从了。 天愚还给他一个冰冷的微笑,道:“如果你的誓言还不足以约束你的行动,那我再提醒你一点。如果伪应化天尊在我决定要他死之前就丧命,或他落入嘉荣鬼子母的手里,人们就会在某天的清晨,发现一把匕首插在你的心口上。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就算我在这时寿终正寝了,你也不会比我多活过一个月的时间。” “上尊,我已经发譬服从于您,怎敢造次。” “你是发过誓。”天愚打断他的话。“我也知道你记得那个誓言。现在,你退下吧!” “遵命,上尊。”这一次,胡隐遥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坚定了。 房门在拷问者身后关上。天愚揉搓了一下双手,他感觉有些寒意。没有人知道旋转中的骰子最后会停在哪个点数上。最后战争确实到来了。但天愚确信,那不是传说中的最后战争,不是打破牢笼的十首魔王罗波那和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之间的战争。传说世代的鬼师也许在嶓冢谷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囚室上打破了个窟窿,但最后的鬼师和他所率领的百人众已经再次将它封死。在那一战里,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反击永远地亵渎了闾阳之气,让对抗他的男性鬼师全都变成了疯子,也导致天下崩灭的开始。一个古代的鬼师能做到十个今日的嘉荣鬼子母所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打制的封印,即使是十首魔王罗波那也无法打破。天籁小说网 天愚是一个冷酷而讲求逻辑的人,他对末日战争有着另外的推测。他认为凶残的黑水修罗将离开灭绝之境,冲向南方,正如他们两千年前在黑水修罗战争中所做的那样。犼神七煞,也就是七煞,将是他们的将军。也许在魔物爪牙中会产生新的凡人八煞大将军,成为黑水修罗的统帅。凡人早已分裂成许多邦国,他们彼此争斗,根本无法对抗北方的魔物大军。但他——天愚上尊,将让天下四方百姓团结在火传居士的大旗之下。 会有新的传说,传颂天愚如何在末日战争中奋勇战斗,并获得最终的胜利。 “首先,”他喃喃地说道:“把一只发狂的老虎放到大街上去。” “一只发狂的老虎?” 天愚慌忙转身,看见一名骨瘦如柴的小个子从他身后一面悬挂的旌旗后面走出来。他脸上那个巨大的酒糟鼻,无论是谁看过都无法忘记。幡子在他身后飞快地落下,眨眼间便挡住了一块转动的墙壁嵌板。 “星哲子,”天愚有些气恼地说:“我告诉你这条通道是为了让你在得到我的召唤时,能够不为人知地到我这里来,而不是让你用来偷听我的私人谈话的。” 星哲子恭敬地施了一礼,朝天愚走过来。“偷听?上尊,我从不做这样的事。我只是恰巧走到这里,然后不小心听到您所说的最后几个字。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没听到。”他露出一个带有些许嘲弄意味的微笑。在天愚的记忆中,他的脸上一直都挂着这种微笑。即使当他不可能知道有人在监视他时,也是如此。 第五百零四章 犼神七煞 一个月之前,在数九天最寒冷的时候,这名瘦小的汉子来到了河间之地。那时他浑身破烂,处在半冻僵的状态。不知为何,他说服了重重哨卡,一直来到天愚面前。 他似乎知道许多关于托门岭的事,包括许多在胡隐遥连篇累牍的密报中,以及南谷子亲眼所见的血战中,和天愚得到的所有消息与谣传中丝毫不曾被提到的事情。 当然,星哲子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在天相中,星哲子是“天相的观察者”的意思。当天愚向他问及此事时,他只是说了一句,“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此人很聪明,他帮助了天愚看清当前这些事件错综复杂的脉络。 星哲子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画卷。他将卷轴慢慢打开,当那个年轻人的面孔完全显露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微笑扭曲成一种似是痛苦,又似欢愉的奇怪表情。 天愚仍然在为这个人的不请自来感到恼怒,便道:“你觉得一名伪应化天尊很滑稽吗?或者他把你吓着了?” “一名伪应化天尊?”星哲子低声说:“是的,是的,当然,他一定是的。他还能是什么呢?”突然间,他爆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天愚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在他的笑声中被绞勒、抽紧。有时,天愚甚至认为星哲子已经是个半疯了的人。 “但他确实很聪明,无论他是不是个疯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星哲子?听起来,你好像知道这个人?” 星哲子看了天愚一眼,彷佛他刚才已经忘了这位上尊就在他身边。“知道这个人?哦,是的,我知道他。他的名字是令公鬼,来自两河流域,那是锡城的边境地带。他是个深陷在魔物中的仆尸鬼,即使你只了解一部分的他,你也会深深地厌恶他。” “两河流域。”天愚低头沉思。“有人曾经提到过有另一名魔物爪牙来自那里,也是个年轻人。想到有魔物爪牙来自这样一个地方,确实让人感到奇怪。不过,他们确实无所不在。” “另一名魔物爪牙,大人?二星哲子问:“从两河来?那会是什么马鸣或欧阳子恒吗?他们和他的年纪差不多,也都是深陷邪恶之人。” “据说,他的名字是子恒。”天愚皱起眉头。“你说,他们有三个人?来自那个只有出产羊毛和烟丝的两河?我怀疑还有什么百姓聚居区会比那里更加与世隔绝。” “在城池市镇里,某种程度上魔物爪牙必须隐藏他们的行迹。他们必须学会与其他人共处,和来自异地的陌生人打交道,防止那些人在离开时会向外散布不利于他们的消息。但在寂静的乡村里,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在极少有外人出现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合魔物爪牙隐匿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三名魔物爪牙的名字?三名来自如此遥远地方的魔物爪牙。你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和苦恼,然后又从袖子里抖出比说书人披风里更多让人惊讶的事情。”23sk. “一个人怎能一下子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呢?上尊。”小个子恭敬地说:“话语在真正能有所作用之前,只是无聊的唠叨。我现在要告诉您,上尊,这个令公鬼,这个应化天尊,已经深深根植在两河流域。” “伪应化天尊!”天愚厉声喝道。小个子赶忙施了一礼。 “当然,伪应化天尊,大人。我说错话了。” 突然间,天愚发觉星哲子的双手正在撕扯揉搓那幅画。虽然他的脸上还维持着那副讥讽的笑容,但他的手指却止不住地抽搐、抽筋。 “住手!”天愚高声喝止,同时伸手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尽力将它抚平。“这个人的画像,我没几张,不能这样随意破坏。”这幅画的大部分都已经遭到污渍浸染,年轻人的胸口部位还被撕去了好大一块。不过彷佛是个奇迹般,年轻人的面孔却丝毫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请恕罪,上尊。”星哲子深施一礼,但他的诡笑并没有变化。“我痛恨魔物爪牙。” 天愚仔细端详面前这张苍白的面孔。令公鬼,来自两河。“也许我必须针对两河人拟定一个计划了。也许就在积雪融净的时候。” “上尊烛照万里,属下不及。”星哲子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胡隐遥大步走过院子的厅堂,他扭曲的面孔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禁闪身避开。虽然,原本就没什么人会主动去靠近拷问者。奴仆们迈动着凌乱的脚步,竭力想让自己隐身在石墙的角落里。就连那些穿戴白袍金徽的人也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胡隐遥猛地拉开自己房间的门,又狠狠在身后将它摔上。这房间的地板上铺着金红蓝三白的萨珊国地毯,那是来自万里之外的萨珊国的精致工艺品。墙上的黄铜大镜来自蟠螭邑。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雕刻有雷云纹饰的檀木长桌,这是一名象城的工艺大师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制作出来的。但现在,他几乎连看都不太看它一眼了。 “萧钟!”应该随时等在房里的贴身奴仆,竟然没出现在他面前。“这个腌脏泼才!你在什么地方?” 突然,他的眼角捕捉到某个东西的移动,他立刻转过身,打算让萧钟在自己的喝骂中瑟缩。但即将出口的喝骂转瞬间却缩回胡隐遥的喉咙,一名犼神七煞向他迈出了第一一步,蜿蜒的身姿有如一条大毒蛇。 这名犼神七煞有着凡人般的外形,但身躯比大多数人都要小一些。除此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凡人的感觉。黑沉沉的袍服,在他移动时丝毫不见动摇,石灰一般的苍白皮肤反射不出半点光亮,让人感觉胆颤心寒。还有当他用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凝视着胡隐遥时,散发出一股肃杀的气氛,彷佛那上面曾经布满了上千只眼睛。 “你……”胡隐遥不得不闭上嘴,重新润湿干涩的舌头,好让自己能再度发出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发出来了,却仍然止不住颤抖。 第五百零五章 遵从誓言 七煞无血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的形状。“哪里有魔物,我就会出现在那里。”他的声音像是毒蛇滑过枯死的树叶。“我喜欢对所有效忠于我的人有所了解。” “我效……” 没有用。胡隐遥拚尽全力,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移走,然后转身背对着犼神七煞。一阵颤栗刺透他的背脊。他眼前的墙上有面镜子,除了七煞之外,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被清楚地映在镜子里。镜子中的犼神七煞只有一团模糊的残影。看着这画面,胡隐遥仍然感到止不住的颤栗,但这总比和他那张无眼的脸孔面对面要好得多。一点力量终于回到了胡隐遥的声音里。 “我效忠于……”他再次闭上嘴,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什么地方。这里是闾阳总坛的心脏地带。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如果有一星半点儿被别人偷听到,那么等待他的,将只有怯薛军的拷问。 即使是最低阶的火传居士也能因此要他的命。除了这名犼神七煞,或许也除了仆人萧钟之外,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他的敌人。这天杀的混蛋到底去哪儿了?胡隐遥现在迫切地想找个人来帮他分担犼神七煞凝视的压力,即使他和犼神七煞的关系会被发现也无所谓,反正事后再把那个人除掉就好了。胡隐遥用低沉的声音说:“正如你一样,我们同样效忠于混沌妖皇、百眼魔君、十首魔王罗波那。”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犼神七煞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这又给胡隐遥带来一阵寒颤。“不过,我要知道你为什么会待在这里,而不是泗上平原。” “我……是上尊命令我返回的。” 犼神七煞用刺耳的声音说道:“那个什么上尊的话简直就是放屁!你的使命是找到那个叫令公鬼的人,并杀了他。这项使命是高于一切的!你为什么不完成它?” 胡隐遥深吸了一口气。他背后的犼神七煞锐利的目光彷佛一把刮过背脊的剃刀。“情况……有所变化。有些事情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能由我控制了。”突然一声刺耳的噪音响起。胡隐遥不由得猛转回头看去。 犼神七煞的一只手猛地刺入桌面,精致的雷云雕饰成了他指间的碎屑。“什么都没有改变。你背弃了向九阳正火发出的誓言,然后立下新的誓言,那些你必须遵从的誓言!” 胡隐遥双眼盯着抛光桌面上的破洞,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不明白,为什么杀掉他突然变得这么重要?我以为他对百眼魔君还是有用处的。” 犼神七煞道:“你再敢质疑我?我就扯出你的肠子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也不是你能明白的。你要做的就是服从!你应该像狗那样学会听主子的话。明白吗?像狗那样唤之即来并服从你的主子。” 愤怒悄悄地取代了恐惧。胡隐遥伸手向腰侧摸去,但他的剑不在身上,它被放在隔壁的房间里。那是胡隐遥在前往晋见天愚前所搁下的。 犼神七煞的动作比离开弓弦的箭的速度还要快。胡隐遥刚刚张嘴想要呼叫,犼神七煞的手便已经紧紧地缠住他的手腕。脆弱的腕骨断裂、紧缩,一阵剧痛传上胡隐遥的胳膊。但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七煞的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让他的两排牙齿猛力撞在一起。胡隐遥的脚跟离开了地面,随后是脚掌、脚趾。火传居士发出模糊的呜咽声,整个身体悬挂在犼神七煞的手掌中,来回摇摆。 “听我说,凡人。你必须找到这个年轻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杀了他。不要以为你能瞒过我。你的身边有其他的所谓火传居士,他们会将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逃避使命的企图向我禀告。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点小小的鼓励。如果这个令公鬼在一个月之内没有死掉,我就会带走你的一个至亲,有可能是你的儿子、女儿、姐妹,甚至是叔伯。在那个被我选中的人尖叫着死去之前,你不会知道他是谁。如果令公鬼又多活了一个月,我就再带走一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等到你所有的血亲都离你而去之后,我就会把你带到嶓冢谷去。”犼神七煞露出一丝微笑。“你会在几年之后才能好好的死去,凡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胡隐遥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半像呻吟,半像呜咽。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断了。这样的疼痛一阵阵地发作,疼得他几乎不能自已。 随着一声怒骂,犼神七煞将他像口袋一样甩向房间的另一边。胡隐遥撞上墙壁,跌落在地毯上,感到一阵晕眩。 他面朝下趴着,努力多吸进一些空气。 犼神七煞喝道:“凡人,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听到,并将遵从。”胡隐遥拚尽全力,才说出这几个字。但他没有听到回答。 他抬起头,浑身因脖颈的疼痛而颤抖。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七煞驾驭魔物,如同驾驭马匹。胡隐遥在很久以前就听过这个传说,他们走进黑暗的角落,并随之消失,连墙壁都无法阻挡他们。胡隐遥想痛哭一场。他慢慢撑起身体,因手腕的疼痛而发出低声的咒骂。m.23sk. 突然,房门打开,萧钟跑了进来。他的身躯圆胖,手臂上还挂着一个食盒。他停下脚步,望着胡隐遥:“老爷,您还好吗?请原谅我没有在房里等您,老爷。我刚才是出去帮您买水果。” 胡隐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粗暴地将萧钟手中的食盒打落,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苹果滚得满地都是。他一翻手,便一巴掌狠狠抽在奴仆的脸上。 “请恕罪,老爷。”萧钟低声说道。 “把笔、墨、纸、砚给我拿来。”胡隐遥咆哮道:“快,傻瓜!我要发布命令。”但他不明白,自己要发布什么命令? 当萧钟匆忙跑开后,胡隐遥瞪着破烂的桌子,身体仍然止不住地颤抖着。 第五百零六章 天地生杀之机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 太古神镜旋转不息,世代交替,只留回忆。回忆变为传说,传说转化成神话。当同一世代轮回再临时,神话也随之烟消云散。在一个被某些人称为第三世代的世代中,新的世代尙未到来,旧的世代早已逝去。一阵风在葬玉群山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太古神镜的转动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它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天地生杀之机,皆一气流行。有生机必有杀机,所谓“无阴不能生阳,非杀无以卫生”也。天地人概莫能外。秋冬肃杀,龙蛇蛰伏。春夏阳长,龙蛇出窟。人发杀机,欲建功立业,革故鼎新由是则旋乾转坤,天下为之震荡矣。然人发必正,乃成正果。 凌冽的风扫过狭长的山谷,弥漫在空中的早雾将一切都染成了蓝色。山坡上,有些地方被苍郁的常绿乔木所覆盖,有些地方还只是裸露的泥土,但野草和野花很快就会在那上头萌芽、绽放。风从被掩埋了一半的废墟和残破的赑屃文昌塔旁边呼啸而过,所有这些难以朽坏的东西,都已经随着它们的建筑者一起被人们所遗忘。风在升腾,在吼叫,它掠过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岭,在嶔岩上难以记数的刻痕中留下了自己的来过的痕迹,和皑皑雪山融合在一起。 平地的冬天或者正在消褪,或者已然离开。但在高原峻岭上,它还会逗留一段时日。山腰间,大片的白雪仍然清晰可见,只有常绿乔木还保留着它们的针叶或绿叶。其余的草木就算还活着,也都是光秃秃的样子。成片的棕色和鸦青色之间偶尔会露出几块不生植被的岩石。除了山风吹过雪堆和石块时发出的唏簌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大地彷佛正在等待,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发。 子恒骑在马背上,停在茂密的乌心石和松木林间,他打着哆嗦,将身上的狐皮领披风又拉紧了些。他已经尽量将披风拉紧了,但另一只手上的长弓和腰间的大斧却无法让披风能密实地裹住他的身体。这是一把镔铁打的好斧头,欧阳潜师傅打造它的时候,子恒还在为他拉风箱。 冷风掀起子恒的披风,将兜帽不断地从他满是卷发的头上向下拉扯,又一次次钻进衣服的缝隙中。子恒活动着皂靴里的脚趾,在高尾马鞍上挺了挺腰。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四周的寒冷上,而是将目光落在五名同伴身上。他暗自寻思,他们是不是和他一样有所察觉,不是他们被派到这里来的目的,而是别的东西。???.23sk. 拳毛騧,这是子恒为自己的坐骑取的名字。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烦躁与懊恼,不停地摇曳着脑袋。 子恒想,我已经厌倦了所有这些等待,所有这些无能为力的忍耐,这一切要到何时才会结束? 他在无意中闻了闻抚过身边的风,几乎全是马匹的汗味,其中还搀杂着凡人的味道和汗味。一只兔子在不久前刚刚跑过这片树林,恐惧让它全力狂奔,不过一直在追踪它的狐狸并没有在这里杀了它。子恒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慌忙停止了探索。 子恒想:我应该让别人认为,对于这些风,我的鼻子和他们的一样迟钝。实际上,他宁愿有那样一个迟钝的鼻子。我不会让纯熙夫人在我的鼻子上打什么主意的。 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思想的另一面。子恒拒绝去思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向他的同伴们提到过这种感觉。 其他的五个人骑在马上,手里紧握着神臂弓,眼睛同时搜寻着头顶的天空和身边的山坡树林。山风吹起他们的披风,彷佛飞扬的旗帜,但他们看起来对此毫不在意。双手巨剑的剑柄穿出披风上缘的缝隙,突出在每个人的肩膀上。看着他们剃光头发,只剩下一束发髻的头顶,让子恒觉得更加寒冷。 对于他的这些同伴来说,这样的天气已经算是春天了。这些人身上所有的软弱经过捶打淬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锻链他们的,是子恒所见过最为苛烈的熔炉。他们是句町人,防御整个灭绝之境的边夷。 在那个地方,黑水修罗每一夜都有可能朝他们发动袭击。即使是普通的商贾和庄稼人,身上也都随时佩戴着弓与剑。而这些人不是庄稼人,他们几乎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以战斗为全部生活的武士。 子恒有时会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服从他,并一心追随他的领导。似乎他们认为,他拥有特殊的能力,能通晓他们所不知道的知识。或者,是因为我那些朋友们的关系?子恒觉得有点讽刺。这些人个子都没他高,体格也没他壮硕。那段小铁匠的岁月给了他超过一般人强壮两倍的肩膀和手臂。不过,他现在每天都会梳梳刚长出不久的胡子,以免这些人笑他太年轻。当然,这只是一些友善的玩笑。不过,子恒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可不想让他们轻视自己的意见。 寒风让子恒打了个冷颤,也让他想起自己的使命是保持警惕,监视四周。他检査了一下搭在长弓上的箭,抬起头,沿着向西方延伸的山谷,朝远方望去。山谷在远处逐渐变宽,皑皑的白雪带一路蜿蜒,显示出冬天不舍的脚步。稀疏分散在各处的树木,大多数还朝着天空伸展着倔强的枝条。不过,山坡和谷底也分布着不少常绿乔木,像是松树、乌心石、白千层、高山冬青,甚至还有几处高耸笔直的绿林。 了解它们的人,能够借助它们做许多事情,但除非是有特殊目的,否则很少有人会到这个地方来。山中的矿脉在南方很远之处,而北方矿脉的距离则更加遥远。人们都相信,葬玉群山中暗藏着各种厄运,走进去的人绝对躲不掉。 第五百零七章 有人来了 子恒打量着四周,眼睛顾盼神飞,彷佛两团燃烧的黄金。那种刺激愈来愈强烈。不!他在强行压制那种刺激,但那股欲望永远也无法消失。子恒觉得自己彷佛走在悬崖边缘,身子不停地摇曳,身边的每样东西,也随着他一同摇曳着。 他一直都在怀疑,他们周围的群山中是不是有一些令人不想遭遇到的事情。也许,他有办法知道。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总会有狸力群出没。这个念头一出现,子恒立刻便将它碾个粉碎。就算带着满心疑惑,也比那么做好些。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但他们已派出寻访使。如果这里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他们会发现的。这是我的熔炉,我会自己照料,而他们,就去照料他们自己的吧! 和其他人相比,子恒能看见更加遥远的地方。所以,他是第一个看见了来自震城方向的骑手。但即使以他的眼力来看,那名骑在马上,在树林中来回穿梭的人也只是个时隐时现、颜色鲜亮的斑点罢了。一匹花斑马,他想道。和以前不一样!那应该是一名女子,以前的每个骑手都是女子。子恒张开嘴,想要朝她喊话,但这时,多泥嘟嚷了一声,“看!伤魂鸟!”恼恨的语气似乎在咒骂什么。 子恒猛地抬起头,一只黑色的大鸟正立在不到百步之外的树梢上。他可能只是在搜寻雪地中的腐肉和死去的动物尸体,但子恒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他可能还没注意到他们,但那名正赶过来的骑手很快就会进入他的视野。他的目光向伤魂鸟聚焦,长弓抬起,张弓搭箭,箭羽擦过面颊、耳廓,嗖地窜了出去。 子恒隐隐地感觉到弓弦在脸侧带起的气流,但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只黑鸟身上。 突然,一簇如墨色般幽黑的羽毛从半空中洒下,子恒的箭射中了目标,伤魂鸟翻滚落下树梢。另外两枝箭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穿过了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其他句町人都半控弓弦,仔细搜索天空中是否还有它的同伙。 “它会去通风报信吗?”子恒喃喃自语,“或者……他……能够直接看见它所见到的东西?”他并没有打算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话。不过,句町士兵中最年轻且比子恒年长不到十岁的糯比,一边在自己的短弓上架好另一枝箭,一边回答了他的问题。 “通常他会去向七煞通报。”边境国有许多伤魂鸟,那里从没有人敢将伤魂鸟当成普通的鸟看待。“这些东西从来都不吉利,如果被尸罗仙看见了这些伤魂鸟所看到的情形,我们在进入山区之前就会没命了。”糯比带着与话语内容不甚协调的轻松语气说道。因为这样的事对句町士兵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子恒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而是他似乎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决死的嗥叫。他立刻从腰间的箭壶里抽出另一枝三叉箭。 尸罗仙,在不同的地方,它有着不同的名字断魂者、炎魔神、魔道之主、百眼魔君。而一般流传各地较为人熟知的名字则是十首魔王罗波那和混沌妖皇。没有人敢于直呼它的真名,因为那样会引起它的注意。十首魔王罗波那经常会利用大虫渠鸟或伤魂鸟当作他的眼线,在城市里,它就用耗子来打探消息。 “你的弓粗笨得像根棒子一样,”糯比看了子恒的弓一眼,带着敬意说道:“没想到它能射得这么准。我可不想看见它射向披甲武士的样子。”这名句町人现在只是在外衣下穿着轻甲,但若是在战场上,他们和战马全身都会披挂重甲。 “在马背上用这个实在是太长了点。”多泥冷笑着说。他脸上的可怖的伤疤让他的笑容更显轻蔑。 “一副好战甲能挡住许多箭矢。除非你是在近距离发箭,要不,可没什么机会伤到对方。而且到那个时候,你只放箭误一次,敌人就会把你的肠子挖出来。” “这就是了,多泥。”糯比看到天空一片空旷,终于放松了一些。那只伤魂鸟应该是单独行动的。 “用这种两河弓,我打赌你无法接近那名骑士。”多泥又张开嘴打算说下去。 “你们两个最好管住你们天杀的舌头!”阿怒低吼一声。一道伤疤直贯他的左颊,他左眼的眼珠也已经没有了,这让他的面孔显得相当凶悍,即使在句町人之中,也极为少见。而且自从入秋以来,他还戴上了一副画了一只充满怒意的火红眼睛的眼罩,让他看起来又更显凶狠。“如果你们不能把你们天杀的心思放在这个天杀的使命上,我就要看看今晚有什么不能睡觉的通宵哨让你们去站。” 糯比和多泥在他严厉的目光下都止不住地向后退缩。阿怒瞪了他们一眼后,便转头望向子恒。“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也许只有句町国主任命的将军,或是海门通节度使站在阿怒面前的时候,他的声音才会比现在更轻柔一些。而且,看他的样子,无论子恒下达什么命令,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这些句町人知道子恒超凡的眼力,不过他们都把这件事当成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子恒那双黄色的眼睛一样。他们对子恒所知不多,对于现在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但他们完全接受了子恒。他们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每件事情都随着太古神镜的转动而变化,所以就算是一个人眼睛的颜色像金子一样,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来了,”子恒说:“你们应该能看见她了,就在那里。”他手指前方。阿怒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用力地眯起他唯一还能视物的右眼,过了一会儿,才有些犹疑地点点头。“确实有个天杀的东西正在靠近。”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低声嘟嚷着。阿怒看了他们一眼,又将警惕的目光重新转回蓝天和群山之间。天籁小说网 突然间,子恒认出远方骑手身上明亮的颜色为何了。那是一条鲜绿色的裙子和一件艳红色的衬衫。“她是一名夷獠。”子恒为自己的判断感到惊讶。不过,不会有其他人穿戴如此色彩鲜,样式奇特的服饰,除非那个人是别有用心。 第五百零八章 前进 他们在这片深山中遇到的那些为他们指路的女子可谓各种各样。有在暴风雪中徒步挣扎的衣着褴褛女乞丐,有独自引领一队载满货物的驮马的女商贾。还有身穿丝绸与皮袄的女贵族,她的小马配着金饰鞍和红缨缰绳。乞丐在离去时,带走了一包银子,其数量之多,让子恒无法相信他们这些人会有这么多钱。而那位贵族离去的时候,则带着更大的一包金珠宝贝。这些女子,全都是独自一人,有来自震城、白水江城,甚至是河间之地,但子恒从没想到会在里遇见一名铸刀人。23sk. “一个该死的匠民?”阿怒问道。其他人也表现出和他相同的惊讶。 糯比头顶的束发随着他摇头的动作不停地来回摇曳。“匠民不会跟这些事搅和在一起的。也许她不是匠民,也许她是个我们不该见到的人。” “匠民,”多泥嘟嚷着。“都是些没用的懦夫。” 阿怒眯起的眼睛彷佛是铁砧上细长的砧孔,再搭配画在眼罩上的那只红眼睛,样子显得很是凶恶。“懦夫?多泥?”他低声说道:“如果你是一名女子,你能不能有这种天大的胆量,敢在没有任何火烧的武装下,一个人骑马到这里来?”毫无疑问,如果她是铸刀人,她就不会有任何武装。多泥闭上嘴,但他脸上的伤疤此刻变得苍白而紧绷。 “算我错了,我做不到。”糯比说:“多泥,你也做不到的。”一边说着一边拉了拉披风,带着夸张的神情望向天空。 阿怒哼了一声,喃喃地说道:“是山神让那该死的吃腐肉家伙有勇气敢一个人过来。” 那匹白棕色的长毛母马慢慢地从两道宽阔的雪堤中间走来,离众人愈来愈近。鲜衣女子停下来,凝神观察地面上的某个东西,随后戴上唐巾,一催马缓缓走来。 是那只伤魂鸟,子恒心想,不要再看那只鸟了,过来吧!也许你带着能让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的消息。如果纯熙夫人能让我们在春天之前离开的话。让她来吧!这一刻,子恒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这个“她”,指的是那名鬼子母,还是这个看起来丝毫不着急的匠民。 如果她继续以这样的步伐前进,她还要三十步才会到达子恒他们藏身的矮树丛。她的眼睛现在正盯着白底五花马走过的地方。子恒看出她并没有注意到躲在树丛中的他们。 子恒用脚跟轻踢坐骑的腹侧,褐色的骏马飞跃向前,冰晶雪花在马蹄下飞溅。在他身后,阿怒低声下达命令:“前进!” 直到拳毛騧将要靠近那名女子身边时,她才发现他们。她猛地拉住母马的缰绳,停下脚步。她望着这些以半圆形围住她的人。红色的披风上绣着被称为晋城迷舞的琉璃蜻蜓眼,让她的衣服显得更加绚丽。她已经不年轻了,帽子外露出些许灰发,但除了因为看到几个汉子手中的兵器而紧皱起的眉头之外,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身为一位在深山中被几名武装男子包围的女子,她这样的表情算得上是超乎寻常的镇定。她的手轻松地扶在虽然稍有磨损,却仍然保养良好的鞍桥上。她气味里丝毫闻不出恐惧的成分。 不要再闻了!子恒这么告诫自己。他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以免吓到她。“我叫子恒,大姐。如果您需要帮助,我当尽力提供协助。如果不是,那么我可能有必要提醒您。但您已经远离了您的车队,这与铸刀人的作风不符。” 女人端详了他们许久,才开口说话。在她的黑眸中洋溢着亲切的光彩,这对于夷獠来说并不奇怪。 “我在寻找一位……一位女子。” 她言语间的停顿非常短暂,但并没能有逃出众人的耳朵。她要寻找的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一名鬼子母。 “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大姐。”子恒继续问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被问到过许多次这样的问题,但这一次,对这名铸刀人女子的关心却打乱了他本该一成不变的思绪。 “她的名字……有时候,她被称作纯熙夫人。我的名字是莫止。” 子恒点点头。“我们会带您去见她,莫止夫人。我们升起了温暖的营火,还有热食可吃。”他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立刻拉起缰绳出发。“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这个问题他以前也会问。每一次纯熙夫人都会为他们指定一个地方,让他们前去等待一名即将到来的女子。虽然每次问的问题都一样,但子恒还是不得不问。 莫止耸耸肩,有些迟疑地回答,“我……只知道,如果我从这条路骑过来,就会有人找到我,并带我去见她。我……只……知道这些。而我有消息要带给她。” 子恒没有问是那什么消息,因为这名女子只会把它告诉纯熙夫人本人。 而那名鬼子母会告诉我们她的决定,他心想。鬼子母从不説谎,但人们都説,鬼子母告诉你的事实永远和你想像的不一样。现在才为这件事担心,有点太迟了,不是吗? “请这边走,莫止夫人。”他说着,朝山里指了指。句町人在阿怒的率领下,尾随在子恒和莫止身后,一步步向山上攀登。这些边境人仍然在不停地搜寻地面和天空,最后的两个人则负责监视他们背后杂的安全。 有那么段时间,除了马蹄声之外,一行人完全陷入了沉静。有时,地面上会传来马蹄踏碎雪片的劈啪声。有时,还会响起一连串碎石滑落的声音。莫止不时会端详子恒一眼,看看他的弓,他的斧头,他的脸庞,但她一直没有再说话。子恒在她的注视下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并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他总是竭力不让这些陌生人有机会看清他的眼睛。 最后,子恒终于开口说道:“看到一位夷獠,想到您的信仰,让我感到很惊讶。” “想要同时对抗邪恶而又得避免暴力,那是不可能的。”她的声音清晰直接,正是一个人陈述一件明显事实的声音。 第五百零九章 是乐杀人 子恒有些尖酸地嘟囔了两句,随即又喃喃地向她道歉,“您说的没错,莫止夫人。”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莫止平静地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我们的力量来自于我们的信念,我们用这种力量与魔物厮杀。” 子恒不禁哼了一声。“夫人,我希望您永远也不会带着您所信念的力量去面对黑水修罗。他们刀剑的力量会把您当场劈成两半。” “那死亡也好过……”莫止刚刚开口,但愤怒让子恒的声音盖过了她的话语。那是她所无法理解的愤怒。子恒知道无论对方有多么邪恶,她真的会宁死也不伤害任何人,所以,子恒觉得特别生气。 “如果你逃跑,他们就会追赶你并杀掉你,然后吃光你的尸体。或者他们根本等不及你变成尸体,就把你活呑掉!不管怎样,你只有死路一条,邪恶会获得胜利。百姓之中也有同样残忍的,像魔物爪牙,还有其他种种。我在一年前还绝不相信会有如此多的邪恶之人,更不要说那些白羽客了,他们认定你们匠民与所谓正火无缘。我倒想知道,你们那些信念的力量要怎么保护你们的性命。” 莫止用清澈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可是,你也不喜欢带着这些武器啊!” 她怎么知道?子恒烦躁地摇了摇头,一缕卷发也随之来回摇摆。“是昊天上帝创造了这个天下,”他低声说道,“不是我。我只能尽全力去适应这个天下。” “如此年轻,却如此忧伤,”她轻声说:“为什么如此忧伤?涣兮若冰之将释。“ “我应该认真看路,而不是和您聊天。”子恒敷衍地说,“如果我让您迷了路,您是不会感谢我的。”他用脚跟踢了一下拳毛騧,超到莫止的马前,不再与她交谈。但子恒能感觉到她投向自己的目光。 子恒想:忧伤?我并不忧伤,我只是……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应该会有的。那种欲望又开始拨弄他的心弦,子恒强迫自己将这股欲望和莫止的目光全都抛在了脑后。 越过山脊,一行人开始向下走去。他们进入一片山谷林地,马匹蹚进一条齐膝深的宽阔溪流。溪水冰冷彻骨。远处的一座山壁上,雕刻着两尊巨像。子恒觉得那像是一个汉子和一个女人,不过风雨的侵蚀早已模糊了它们原来的样子。就连纯熙夫人也无法确定他们是谁,或这两座花岗岩雕像是何时被雕成的。 裂腹鱼和小弓鱼纷纷从马蹄旁逃开,在清水中彷佛一道道银光。一只正在溪边吃草的鹿抬起头,望着涉水而过的过客,显出警觉的样子,随后便飞快地窜入树丛中。不远处的岩坡上,一只身上布满了灰黑斑纹的大山猫似乎是从岩地里凭空跃出的一般。它露出一副颓丧的模样,看了那些马匹一眼,然后甩甩尾巴,随着鹿消失了。这里的野兽相当稀少,只有不多的几只鸟雀栖息在枝头,或者在雪融的地面上来回啄食。大半个月里之后,将会有更多的生命回来这里,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随后的一路上,他们再没有杂见到伤魂鸟出现。 当子恒带领他们走进两道陡峭的山坡之间时,太阳已经向西方缓缓落下。在终年被白云笼罩的雪峰下,一道清澈的小溪奔涌而下,沿路拍打着鸦青色的石壁,形成一连串的小瀑布。一只鸟在枝头鸣唱,另一只则在前方出声回应。 子恒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一种此地独有的鸟儿,黄臀鹎的吟唱。经过这里的毎一个人都无处躲藏。他揉了揉鼻子,没有抬头去看那第一只鸟所栖身的树梢。 脚下的道路逐渐变窄,路两侧出现了茂密的乌心石和几株满是节瘤的马尾松。原来与溪流并行,宽阔到足以奔马的山路,现在只比马身稍宽一些。而个子高一点的人,只要一步就能跨过那道溪流。 子恒听见身后的莫止正在喃喃自语地说些什么。他回头望去,发现她忧心忡忡地望着两侧的山壁。零散的树木生长在他们上方,给人一种不安的虚幻感,但还不致于会倒落下来。句町人轻松地骑着马,他们已经放松了一直绷紧着的神经。 很突兀地,前方的山路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洼谷。山坡虽然还是很陡峭,但已经比方才路上的山壁和缓多了。溪流向上攀升,结束在远方的发源处。子恒敏锐的眼睛立刻在他左侧的一株马尾松横枝上找到了一名头顶束发的句町人。孔雀雉的叫声取代了黄臀鹎的鸣唱。他一直都不是孤单的,而进入山中的道路也并非表面上那么容易。只要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就能阻挡一支军队进入山中。不过,如果真的有一支军队踏上这条路,能阻止他们的,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在环绕谷地的树丛中,隐藏着一些原木搭建而成的小屋。它们不太容易被发现,所以,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很可能会以为那些围聚在谷底营火旁的人会就地露宿。 此刻,进入子恒视野的差不多有十来个人,他知道,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不在这里。他们几乎都因为马蹄发出的声音而望向子恒这里,其中有些人还挥了挥手,表示问候。谷地里充满了男人、马匹、烹饪和木柴燃烧的气味。一面长条状的白串等待色旗帜低垂在众人身边的一根长杆顶端。一个身影正坐在一根原木上看书。那个身影足有其他人的一个半大,普通的书本在他手里也显得小了许多。这个身影的注意力并没有因为子恒一行人的到来而有所转移。 ???.23sk. 第五百一十章 这个女人就要死了 看上去,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另一个唯一没有束发的人正高喊着,“你找到她了,是吧?我以为你这次要在外面熬过这一夜呢!”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但声音的主人却穿着一套男孩子的衣裤,还把头发削得很短。 一阵疾风吹过谷地,吹起了众人身上的披风,也让那面旗帜完全飘扬起来。片刻之间,旗上所绘的生物似乎正御风而行。它四足驰张,身上覆盖着金红色的鳞片,金色的鬃毛有如狮鬃,每条腿的末端都伸展出五只金色的爪子。 这是一面传说中的旗帜,一面大多数人即使看见了,也不会知道的旗帜。但如果他们知道了这面旗帜的名字,他们心中将只剩下恐惧。 子恒率先走进谷地,同时朝身后挥了挥手。“欢迎来到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营地,莫止。” 这名铸刀人女子毫无表情地盯着那面旗帜,直到它-一新垂下,她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营火旁的众人身上。那个有子恒身材的一倍半高、两倍粗,正在阅读的身影特别引起她的注意。“你们的队伍里有位黄巾力士。我没想到……”她摇了摇头。“鬼子母,纯熙夫人在哪里?”看起来,真应化天尊旗的出现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子恒指了指最远处的山坡。山谷尽头有一幢建筑物,它的墙壁和斜坡屋顶完全是由未经加工的圆木所搭建。它是谷地中最大的建筑物。实际上,它也没大到可以称得上是间大房子。也许只是大到可以被叫做房子,而不是棚屋。“那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和她的退魔师孔阳住的地方。您要不要先喝些热……” “不,我有话要和纯熙夫人说。” 子恒并不觉得惊讶。所有来到此地的女人都坚持要立刻见到纯熙夫人,而且要单独会面。子恒还记得,上次那位半冻僵的老乞妇拒绝了烤火和热茶,迫不及待地向纯熙夫人的小屋跑去时的情景。那时还在下雪,但她却打着赤脚。而纯熙夫人在每次会谈后都会告诉他们一些消息,但那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而她自己则像为了饥饿的家人而悄悄靠近世界上最后一只兔子的猎人那样,强自掩藏着激烈的心情。 莫止从马鞍上滑下来,把缰绳递给子恒:“帮我喂喂他,好吗?”她拍了拍花斑母马的鼻子。“花花并不习惯背着我走这么崎岖的道路。” “虽然饲料仍旧缺乏,”子恒对她说:“但我们会尽力而为。” 莫止点点头,没有多说,便转身往山坡那里匆匆跑去,双手拉着鲜绿色的裙摆,绣有蓝色花饰的红披风在她身后飘舞。 子恒跳下马鞍,和从营火边走过来接应马儿的人简单地说了几句。他把自己的弓交给了接应拳毛騧的人。不,除了一只伤魂鸟外,他们只看到群山和那名铸刀人女子。是的,那只伤魂鸟已经死了。不,她对群山之外所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不,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或者永留此地,子恒这么对自己说。纯熙夫人已经让他们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冬天了。这些句町人不认为她下达过什么样的命令,至少在这里她并没有命令他们做些什么。但子恒知道,鬼子母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总是在控制着他们。特别是纯熙夫人。 等到马匹们都被牵到粗略搭建而成的马厩去之后,骑手们纷纷走到营火旁暖暖身子。子恒将披风拢到肩后,带着感激的心情将双手伸向营火。火堆上放着一只铸铁的大锅,里面飘出的香气让子恒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看起来,今天一定是有人在打猎时好运降临。 旁边的另一堆火上烘烤着一些草木根茎,发出淡淡的芜菁香气。子恒嗅了嗅,注意力全都放在面前的卤肉上。最近这段时间,他对肉食的喜爱愈来愈强烈了。 身穿男子服装的女子望着莫止,一直到她消失在纯熙夫人的小屋里。 “你看见了什么,紫苏?”子恒问。 紫苏走到他身边,黑眸里写满了烦乱。子恒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穿长裤,而不着裙装。也许是因为子恒认识她,所以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把她看成一个过于俊悄的小伙子,而不是一位漂亮的女孩。 “这个女人就要死了。”紫苏望着营火边的其他人,轻声说道。但除了子恒之外,没有人听得到她说的话。23sk. 子恒僵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莫止温和的面孔。他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马上死云!匠民从不会伤害任何人。尽管面前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但他却感觉一阵寒意直透骨髓。饶了我吧,真希望我没问过紫苏这个问题。实际上,知道紫苏有这种能力的鬼子母并不多,而且她们也不了解紫苏到底在做什么。有时,紫苏能看见人们身边围绕着各种不同的画面和灵光,有时,她甚至知道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 做饭的正在用一根长木勺搅拌锅里的卤肉。这名句町人看着紫苏和子恒,摸摸自己的高鼻子,朝他们笑了笑,便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他肯定误会了,”紫苏嘟嚷了一句。“他可能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正在火边互诉衷情呢!” “你确定?”子恒问。紫苏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他,子恒慌忙接着说:“我是指关于莫止的事。” “她叫莫止?真希望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这种感觉总是很糟糕。知道她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却无能为力……子恒,我看见她的脸滑过她的肩膀,上面布满了血迹,双眼无神地凝视。没有比这次更清楚的了。”她哆嗦了一下,用力地揉搓着双手。“你不会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可怕,我真希望能看到更高兴的事情,但所有高兴的事情似乎都已经消失了。” 子恒张开嘴,想要警告莫止,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又把嘴重新闭上。紫苏的所见所知从未偏差过,无论它们是好是坏,她确定会发生的事情,最后总是会发生。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不要告诉我 “血迹布满了她的脸。”他喃喃地说道:“这就意味着,她会死于暴力?”听到自己的话语竟然显得如此轻松,子恒不禁感到害怕。 “但我能做些什么?如果我告诉莫止,如果我让她相信这些,她只会在恐权中度过她最后的日子,但一切仍旧不会改变。” 紫苏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她将死于暴力,这就意味着,营地会遭到攻击。但他们每天都会派出哨兵,营地周围曰夜都有人站岗。而纯熙夫人也说她已为营地设下了守护结界,除非十首魔王罗波那的爪牙误打误撞地闯进来,否则没有人能看见营地。子恒想到狸力们也许能有所帮助。不!我们派出的那些哨兵就能找到试图接近营地的东西了。 “她要走一段很长的旅途,才能回到她的族人那儿。”他似乎是在对紫苏说,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匠民不会让他们的马车越过那些丘陵。在这段旅途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紫苏悲哀地点了点头。“而我们甚至没有能力派卫兵保护她。不过,就算能这么做,应该也没什么用处。” 紫苏告诉过子恒,她以前曾经试图警告过人们将要发生的事情。她这样做了六、七次,才终于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她所见到的东西。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对人们说过什么,因为她知道,如果人们相信她的警告,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当一个人相信紫苏的话时,往往是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后。3sk. “什么时候会发生?”子恒问。这句话在他的耳里听起来显得冰冷异常,又像铸铁一般生硬。他想:我没办法为莫止做什么,但我也许能弄清楚我们是否会遭到攻击。 他的话一出口,紫苏就摊了摊自己的双手。她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清楚。我从来都不能确定一件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我只能知道它将会发生。即使我偶尔能够解读我所见到的画面,也没办法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实现。你不明白,这些画面并不能随我的心意出现,我也不是每次看到这些画面,都能知道它们的含意。它们会在不经意时出现,而我又偶尔能了解它们之中的一些含意。这种情况并不多,只是偶尔。” 子恒竭力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紫苏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有可能某天我会看见某个人身边的东西,但到了第一天,它们就全都不见了。大多数的时间里,我无法在任何人身边看到什么幻像。虽然鬼子母和退魔师身边总是有各种画面,但他们身边的画面也总是深奥难解。”她带着探索的神情瞥了子恒一眼。“还有一些人也是如此,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多。” “不要告诉我,你在看我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子恒严厉地说,但他很快地又耸了耸沉重的双肩。从孩提时代起,他就比身边的小伙伴们要强壮得多。那时他就明白如果一个人比周遭的人来得强壮,他就很容易会在无意中伤害到别人。这让子恒在对待别人的时候一直都非常谨慎小心,而且总是会为自己明显流露出来的怒意感到后悔。“抱歉,紫苏。我刚说话的语气不太好。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紫苏惊讶地望了子恒一眼:说道:“你并没有伤害我。没有几个人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这一点确实值得庆幸。苍天在上,如果有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不想去向他打听些什么。” 就连鬼师也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具有像紫苏这样的天赋。“天赋”,这是鬼师的说法,虽然紫苏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为莫止做些什么。我无法忍受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奇怪了,”紫苏轻声说道:“为什么你看起来对这名铸刀人女子如此关心。虽然他们是绝对的墨家非攻兼爱之传人,但我总是看到暴力包围着她。” 子恒突然将目光转向一边。紫苏也立刻闭上了嘴。 “铸刀人?”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好似一只巨大蜜蜂的嗡嗡声。“铸刀人怎么了?”黄巾力士走到他们身边,粗大的拇指还压在书上他刚刚读的那一页。他的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支烟锅,一缕青烟缓缓升起。他的黑掠色圆领袍连领扣都扣得紧紧的。长外衣的下摆一直垂到膝盖,几乎要碰到高筒靴的上缘。子恒站直的时候,头顶甚至还不到他的胸口。 很多人都被巫咸的面孔吓到过。他的鼻子很大,即使放在他这个黄巾力士的脸上,也很像是猪鼻子般,而他的嘴更是大得不成比例。他的眼睛好像两个茶盘,厚重的眉毛也几乎垂到了双颊。一头长发里,突出两只尖耳朵。有些从没见过黄巾力士的人甚至会把他当成是黑水修罗。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黑水修罗就像黄巾力士一样,只是传说中的生物。 巫咸发觉自己打扰了子恒和紫苏的谈话,脸上憨厚的微笑中显得有些尴尬,双眼也不好意思地眨了眨。子恒望着他天真的表情,心里不禁冒出一个想法:没有人在看过这位黄巾力士第一眼之后,还会继续害怕他。在某些古老的传说中,总是将黄巾力士描写成是凶暴的种族,是凡人永远的敌人。子恒不相信这样的故事。黄巾力士不是任何人的敌人。 紫苏把莫止到来的事情告诉了巫咸,但没有告诉他自己所看见的画面。通常她总是对这些画面三缄其口,特别是当它们预示着不好的事情时。 “你应该了解我无端卷入这些鬼子母和两河人之间的感觉,巫咸。” 巫咸含混地嘟嚷了一声,不过紫苏似乎认为他同意自己的看法。 “是的,”她加强语气说道。“我本来在长葛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转眼间,我却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带到陌生之地。好吧,我以前可能也有过这样的漂泊生活。但自从我遇到纯熙夫人之后,我的生活就再也不属于我了。还有……还有那些两河的农村男孩。”她眼睛溜溜转着看着子恒,嘴角向上弯了弯。 第五百一十二章 这次吵了一整 “我想要的,只是能依自己喜欢的方式过生活,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生子……”紫苏的两颊突然泛起了红晕。她清了清喉咙。“我的意思是说,过着一般人那种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此谓缘起。”巫咸开口道。子恒使劲地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但这位黄巾力士心血来潮的时候,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放慢下来,更不要说想阻止他了。依照黄巾力士的标准来看,巫咸是个非常冒失而莽撞的家伙。 巫咸把书放进外衣口袋里,用手里的烟锅比划着,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预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今生的命运是由自己前世的善恶业力所决定的,前世有善根种福田,今生召感果报,自然福报无量。同样,今生的所作所为,又是来生命运之因。‘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没有从天而降的幸运,一切因缘皆有其原因!佛说,一切福祸得失、恩恩怨怨,皆是因果。我们所有的人,我们所有的人生,都被其他人的人生所影响。紫苏,太古神镜将我们织入因缘,我们生命的业力彼此牵扯缠绕。缘起也是一样,只是与他们产生关联的业力要比常人多上许多。这种关联通常会涉及整个因缘,至少在一段时间里都会是这样。在那时,缘起将在强大的业力下重新塑造他们周围的一切。而且愈接近他们,受他们的影响也就愈大。据说,如果和过堂白虎神卫符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因缘的重组。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有多少,但我读过的书里就是这么说的。而且,缘起发挥作用的途径不只一条。缘起本身都被编织在一条比我们更紧的业力中,他们所拥有的选择也更为稀少。” 子恒脸部表情扭曲,该死的,自己可没有选择! 紫苏缓缓仰起头。“我只希望他们不必……不必总是当这个荒唐的缘起吧!缘起在这边拉,鬼子母在那边拖。那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选择?” 巫咸耸耸肩。“我想,只要她待在缘起身边,就可以想办法尽量趋吉避凶。” “彷佛我还能有选择似的。”紫苏咆哮道。 “能同时遇上三个缘起,这是你的好运,或者,按照你自己的看法,这是你的厄运。我自己认为,能遇到令公鬼、马鸣,还有子恒他们是我生平的运气。就算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这也是我的好运。我想我甚至会……”黄巾力士看着他们,突然害羞起来,耳朵也抖动了一下。“你们不会笑我吧?我想,我也许会为此写一本书。我已经在做笔记了。” 紫苏朝他笑了笑,那是友善的微笑,让巫咸的耳朵又竖了起来。“这太好了。”紫苏对他说:“但我们之中有些人觉得我们好像是被这些缘起操控的傀儡。” “我可没操控谁。”子恒突然插话说道,“我根本不想这样。” 紫苏没有看他。“这就是你的看法,巫咸?所以你会跟随纯熙夫人一起旅行?我知道,你们黄巾力士几乎从不离开你们的隐者之乡。是这些缘起把你拉过来的?” 巫咸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他的烟锅:“我本来只是想看看从前的黄巾力士栽种的树林。”他嘟嚷着,“只是想看看树林而已。”他看了子恒一眼,彷佛是在寻求援手。但子恒只是傻傻地笑了笑。 让我们看看你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吧!子恒对巫咸的旅程计划并不是那么清楚,但他知道,这位黄巾力士是个逃家小子。巫咸今年九十岁,但以黄巾力士的标准来看,却还不到能够离开隐者之乡的年纪。 出走——他们这么称呼离开隐者之乡的行动。长老们还没许可巫咸可以出走。在凡人眼里,黄巾力士的寿命极长。巫咸认为,长老们再次将手掌放在他头顶的时候,一定会非常不高兴,所以他似乎是想将这件事耽搁得愈久愈好。 这时句町人发出了一阵騒动,人们纷纷从火边站起。只见令公鬼走出纯熙夫人的小屋。 即使是在这么远的距离,子恒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这名有着红发和灰眸的年轻人。他和子恒的年纪一样,比子恒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比子恒来得苗条,但肩膀却很宽阔。他身上穿着红色的圆领外衣,两只袖子上绣有金色扭纹,而他黑色披风的胸口上,屹立着和那面旗帜上相同的生物那条金色鬃毛的四腿金龙。令公鬼和子恒从小就是朋友。但现在他想,我们还是朋友吗?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句町人不约而同地向令公鬼施礼。他们的双手放在膝前,头却还抬着。“真应化天尊大人,” 阿怒说道:“我们时刻准备为您服务,并将以此为荣。” 阿怒平常说话时都会带着粗鲁的字眼,但他现在的声音里只有诚心的尊敬。其他人也随着他说道:“以此为荣。”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多泥,现在他的眼里也燃烧着绝对的忠诚。而糯比,还有其他所有的句町人,如果令公鬼这时给他们一个命令,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令公鬼站在小屋外的山坡上,朝下望了一会儿,随后便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他又和纯熙夫人吵架了,”紫苏平静地说:“这次吵了一整天。” 子恒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还是觉得有一点惊讶。跟一位鬼子母争吵。童年时听过的故事蓦然间回到了他的脑海里。鬼子母,手里牵着看不见的傀儡线,傀儡线的另一端,绑缚着帝王与诸国。她们施舍出无数礼物,每一件礼物外面都裹着金箔,但里面却藏着钓鈎。你为了接受它们而付出的代价,远比你所想像的要大得多。她们的怒气会让大地崩裂,雷电四起。子恒现在知道,这些传说中有大半都是假的。m.23sk. 而真正关于鬼子母的叙述,这些传说中提到的还不及一半。 第五百一十三章 吵架 “我最好去看看他。”子恒说:“他们吵架之后,总是需要有人和他谈谈。”在这个地方,除了纯熙夫人和令公鬼之外,只有紫苏、巫咸和他不会用景仰天神的目光看待令公鬼。而在这三个人里,只有子恒和他从小就认识。 子恒走上山坡,停下来看了看小屋紧闭的门。莫止就在里面,还有令公鬼。这个老朋友很少会让自己远离他的鬼子母身边。 阑德的屋子比这间屋子小很多,在比较下方的山坡上,被隐藏在树林中,且距离其他屋子都很远。他曾经想和下面的其他人住在一起,但句町人无休止的尊敬把他赶到了这里。现在,他一个人住。他太过于经常一个人了,子恒总是禁不住会这么想。不过他知道,令公鬼刚才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去。 子恒飞快地跑向谷地的另一侧,弧形的山坡在那里突然变陡,形成一道悬崖。这道悬崖有五十丈高,除了一些攀附在崖壁上的矮树丛外,基本上就如同墙壁一般平滑。不过子恒知道,这道鸦青色石壁上有一道裂缝,宽度刚好能够容纳他的双肩。将近黄昏的阳光从他的头顶照进裂缝,让他觉得自己彷佛是走进一条隧道。 子恒沿着裂缝走了半里左右,面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谷,山谷的长度不足一里,谷底铺满了巨石和岩砾,但高峻的山坡上却生长着高大茂密的乌心石、松树和白千层。已经落到山尖上的太阳,在树林下方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除了这道裂缝之外,整个山谷是完全封闭的。陆峭狭窄的山谷,彷佛是被鬼斧神工在山脉中一斧劈出来的。这里比刚才的洼谷更加易守难攻。但这里既没有小溪,也没有泉源。除了令公鬼之外,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在和纯熙夫人争吵后,他总会跑来这里。 令公鬼站在离洞口处不远的地方,靠在一棵乌心石粗糙的树干上,正凝视着自己的双掌。子恒知道,在他的一双掌心上,各有一只深入肌肤的天元应龙尖牙。当子恒的脚步声回荡在石洞中时,令公鬼并没有回头。 突然间,令公鬼开始轻轻念诵着什么,而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掌心。 双与双将被铭记,双活,双死。 一为天元应龙,定他的道路。 双为天元应龙,道出他的真名。 一为应化天尊,为他失却的记忆。 双为应化天尊,为他必付的代价。 令公鬼哆嗦了一下,将双手藏在胳膊底下。“不是应化天尊,还不是。”他发出低沉而模糊的笑声。“现在还不是。” 子恒看着老友一会儿。一个能导引紫霄碧气的汉子。一个注定将因为闾阳之气遭亵渎而疯狂的汉子。一个汉子……一个……一个所有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去憎恶,要去害怕的东西!只是……子恒无法阻止自己去关心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有谁能和自己的朋友在转眼间就成为陌生人?子恒找了一块小一些的岩石平台坐在上面等待着。 过了片刻,令公鬼转头看着他:“你认为马鸣还能撑得住吗?他看起来是如此虚弱。” “他现在应该没事了。” 马鸣现在应该在嘉荣。她们会治好他。湘儿和半夏会保护他,让他远离危险。半夏和湘儿,令公鬼、马鸣和子恒,他们五个人全都是来自红河流域的思尧村。除了偶尔出现的小贩,和每年去一次的收购商和杂货贩之外,很少会有外地人到红河去。锡城人也几乎很少离开过家乡。但太古神镜对缘起的选择无可抗拒。五个年轻的乡下人再也无法留在他们一直生活的家乡,再也无法享受他们习惯的人生了。23sk. 令公鬼点点头,没有再说一个字。 “最近,”子恒说:“我发现我宁愿还是当一个打铁的。你……你是不是还是想当一名放羊的?” “责任,”令公鬼喃喃地说道:“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于泰山。这是句町人说的。‘十首魔王罗波那崛起,最后战争来临。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必须在最后战争中面对十首魔王罗波那,否则魔物将统治一切。太古神镜崩碎,每一个世代都会在十首魔王罗波那的意志中被重新塑造。’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我。”他的肩膀颤抖,脸上露出忧郁的笑容。“我有我的责任,这是其他人所无法负担的。对不对?” 子恒不安地耸耸肩。令公鬼的笑容彷佛锯齿般割锯着他的皮肤。“我明白。你又和纯熙夫人吵架了。还是因为同样的事?”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我们不是一直在为同样的事而争吵吗?那些人不断地丧命,在泗上平原,还有别的地方。成千上百。他们宣誓向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效忠,只因我竖起了那面旗帜。因为我任由他们称我为真应化天尊。因为我看不到别的选择。而这些却让他们走向死亡、战斗、寻找,当他们向那个据说会领导他们的男人祝告求福后,迎接他们的却是死亡。而我在这片山谷中安全地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我……我欠他们的……” “你认为我喜欢现在这样?”子恒气恼地摇着头。 “你接受了她对你说的一切。”令公鬼咬着牙说道:“你从未反对过她。” “你总是在反对她,难道这样就比较好吗?你们吵了一整个冬天。我们也无所事事了一整个冬天。” “因为她是对的。”令公鬼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声里透出丝丝无奈。“这可真是天意弄人,她是对的。他们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在整个平原上,从震城一直到伯虑国。如果我加入他们,白羽客、白水江城和震城的军队会像公鸡扑食蜈蚣一样,一口把我们呑下去。” 子恒几乎被令公鬼的这个比喻给逗笑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困惑。“既然你赞同她的见解,为什么你们又要一直吵个不停?” “因为我必须做些事,否则……我……我就会像个熟透的西瓜一样爆掉了。” “做什么?如果你听她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好的梦 令公鬼知道,子恒想说,他们会永远在这里无所事事。他没有给子恒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纯熙夫人的话!纯熙夫人的话!”令公鬼浑身颤抖,双手用力地按住脑壳。“纯熙夫人说了一堆事!纯熙夫人说,我不能到那些因为我的名字而死去的人中间去。纯熙夫人说,我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因缘会逼迫我去做。” “但她从没说过,我要怎么才会知道。太糟糕!她不知道我的感受。”令公鬼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他转身望着子恒,歪着头,眯起了眼睛。“有时候,我觉得纯熙夫人彷佛正在引导着我的步伐,就好像我是一匹拉磨的驴子。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子恒用手抓了抓头顶蓬松的卷发。“我……无论是什么在推动我们,我知道谁是敌人,令公鬼。” “百眼魔君。这个有很多名字的混蛋。”令公鬼轻声说道。这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名字之一,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在黑水修罗语中,它的意思是指它的耳目无处不在。“而我必须面对它,子恒。”他紧闭起双眼,脸上半是微笑,半是痛楚。“神明庇护则个,有时候,我真想让它立刻就出现在我面前,让一切有个了断。而有的时候……我还能有多少次……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少次,我身不由己。如果我不能……如果我……” 他感到,连大地彷佛都在不期然间开始颤抖。 “令公鬼?”子恒担忧地说。 令公鬼哆嗦着,脸上却淌出了汗珠。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哦,我的感受很难言明,”他发出一声呻吟。“完全身不由己!” 子恒脚下的地面突然掀起,山谷中回荡着沉闷的隆隆声。大地剧烈地颜抖。子恒突然间栽倒在地,也或许是地面整个拱上来,撞在他身上。似乎有一只巨手从天上探下,将整座山谷从地上猛地抽起。此刻整个地面正用力地将子恒弹起,彷佛他是个球一般,他只好死命抓住地面,只见小块的碎石在他眼前蹦跳碰撞,尘灰扬起一波又一波令人窒息的厚浪。 “令公鬼!”子恒的喊声立刻被淹没在雷鸣一般的啸吼中。 令公鬼依旧站立着,头高高地仰起,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他的身体就像是地面上的一根柱子,随着摇摆的地面不停地大幅变换着角度。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所有这些惊天动地的变化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在剧烈的震动中,子恒无法确定自己的观察,但他认为令公鬼的微笑中充满了哀伤。树木在地震中来回甩动,一棵乌心石猛地折成两截,其中较大的一段就砸在距离令公鬼不到三步的地方。看上去,令公鬼对此浑然不觉。 子恒竭力多吸进一些空气:“令公鬼!你清醒一点,令公鬼!停下来!” 如同开始时一般突兀,突然间一切震颤都消失了。一阵响亮的断裂声传来,一根马尾松枝从树干上断裂、脱落。子恒咳着,缓缓站起。空气中依然烟尘弥漫。落日的余辉透过尘粒,映出道道光柱。 令公鬼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胸口急促起伏,彷佛是刚刚狂奔过十里路程般。这样的事情,或者类似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3sk. “令公鬼,”子恒心有余悸地问:“怎么?” 令公鬼的目光彷佛已经飘移到极为遥远的地方。“闾阳之气总是在那里,召唤我,牵扯我。有时,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去碰触它。”他比划了一个动作,彷佛是要从空气中拔出什么来。随后,他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眼前的拳头上。“我能感觉到那种魔力,在我碰触到它之前就能感觉到。那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魔力,就像是在毒药之外裹上了一层恶心的外衣。它在翻绞我的肠胃,但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我不能!只是在一些时候,我虽然伸出手想捕捉它,它却像空气一样缥缈,无法捉摸。” 令公鬼展开五指,掌中空空如也。他的脸上随之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当最后大战来临时,如果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事情会变成怎样?” “别这么说,你到那时自然会抓住些东西的。”子恒的声音显得沙哑。“你以前是怎么办到的?” 令公鬼打量着四周,彷佛身边的一切他都是第一次见到似的。倾倒的乌心石,断落的马尾松枝。子恒这时才发现,破坏其实非常小。他没看到想像中地面上会出现的巨大裂缝,山坡上的树墙看起来也几乎是完整的。 “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这就好像我本来是要将桶子上的塞子拔下来,但却在塞子上打了个洞。它……充满了我。我一定要在它将我彻底烧光之前,把它送到别的地方去。但我……我不想这样做。” 子恒摇着头。即使令公鬼告诉自己,他不想再这么做了,又有什么用?他比我更清楚他在做什么。 “有够多的人想要你和我们这些人全部死掉,无论你是不是会为他们做那件事。”子恒说了这些话,却觉得这些都只是在对他自己说。令公鬼根本就没在听。“我们最好回营地去。天很快就黑了。我不知道你怎样,但我饿了。” “什么?哦,你先走吧,子恒。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子恒犹豫着,随后才不情愿地转向来时的那道裂缝出口。当令公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他立刻又停住了脚步。 “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作梦?好的梦?” “有时吧。”子恒小心地说,“但大多数的梦,我都不记得了。”子恒已经学会了在自己的梦境里保护着自己。 “它们总是在那里,那些梦。”令公鬼的声音非常微弱,子恒差点就听不到。“也许它们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一些真实的事情。”令公鬼陷入了寂静的沉思。 “晚饭应该准备好了。”子恒说。但令公鬼依然深陷在他的思绪中。最后,子恒转过身,只留下令公鬼一个人站在山谷中。 第五百一十五章 争吵 刚刚走进来的裂缝中,有一段路完全被黑暗所包围。子恒抬头望去,发现高处有一块崖石因刚才的地震而塌落,斜靠在对面的山崖上。他小心翼翼地盯着那段黑暗的路,几个跨步就跑过了那里。但那片岩石看起来和对面的崖壁嵌合得相当牢固。那种欲望又回到他的脑海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不禁想, 放过我吧!-----它又消失了。 当子恒再次看到营地的时候,山谷里已经充满了落日留下的奇怪影子。纯熙夫人正站在她的小屋外面,抬头盯着这道裂缝看。子恒在她的注视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位容貌漂亮、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身高还不及子恒的肩膀。身为一位鬼子母,紫霄碧气的长时间浸染,让她的脸上显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皮肤柔嫩平滑,但她的眼里却写满了沧桑,这让子恒一直无法确定她大概的年纪。她的海蓝色绸衣上满是皱褶和灰土,平时总是精心梳理的头发也显得凌乱不堪。而一块污泥此时就印在她脸上。 子恒垂下目光。纯熙夫人知道他的事,整个营地里,只有她和令公鬼知道。而他不喜欢看到她的目光。黄眼睛。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他能鼓起勇气去问她,对自己,她都知道些什么。一位鬼师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来得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他不是有意……这是个意外。” “意外。”纯熙夫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她摇摇头,消失在小屋里。关门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子恒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朝下走向营地。明天早晨,令公鬼和这位鬼子母之间会发生另一场争吵。要不,就是今晚。 谷地的斜坡上堆叠着好几棵倾倒的大树,而挂着泥土的树根也被彻底剥离地面。土地断裂崩碎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小溪旁,溪流中也出现了一块原来不曾有过的大石头。对面斜坡上,有一间棚屋塌倒了。 大多数句町人都聚在那里,正努力将它重新搭建起来。巫咸也和他们一起努力着。黄巾力士一个人就能举起需要四个普通人才能举起的巨大原木。阿怒的咒骂声不时会传到子恒耳边。 紫苏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营火旁边,用一只瓦罐烹调着什么。她的脸颊上有一小块瘀伤,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肉类烧焦味。 “我讨厌做饭。”紫苏带着纳闷的神情朝瓦罐里张望,“如果这东西难以下咽的话,那可不是我的错。有一半食物都被泼到火里去了,都是因为令公鬼的那个……他凭什么让我们像谷物包一样翻来滚去的?”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然后又立刻将手缩了回去。“等会儿我看见他,一定要好好打他一顿,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她朝子恒挥舞着手里的木勺,彷佛她现在就想揍子恒一顿。m.23sk. “有人受伤吗?”子恒假装问道。 “如果瘀伤也算的话,那么大家都受伤了。”紫苏生气地说:“还好啦,他们一开始都心慌得不得了。后来纯熙夫人向令公鬼藏身的那个山谷裂缝跑去,他们才知道这是令公鬼干的好事。如果那个应化天尊想把整座山扔到大家的脑壳上的话,估计他们也不敢违逆他。不过,即使他要这些人剥掉自己的皮,在自己的皮上跳舞,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吧!”说完,她哼了一声,将勺子用力地在瓦罐上敲了一下。 子恒回头看了纯熙夫人的小屋一眼。如果莫止受了伤,或者如果她死了,鬼子母不会这么轻松地走回屋里的。那种等待的感觉仍然存在,无论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事,它还没发生。“紫苏,也许你最好离开。明天早晨就走。我还有一些散碎银两可以给你。纯熙夫人一定也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能加入一支白水江城的商队中。你可以平安地回到长葛,再也不必理会这些屁事了。” 紫苏定定地望着子恒,直到子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最后,她说道:“你真好,子恒,但我不能这么做。” “我以为你想走。你总是说,你留在这里是迫不得已的。” “我认识一名蟠螭邑的老女人。”紫苏缓缓地说:“当她年轻的时候,她娘亲为她安排了一个婚姻,而婚姻中的男方她从没见过。蟠螭邑人有时就是会这么做。她说,在和那个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五年里,他们总是在吵架,但是到了第二个五年,当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因为没人跟他吵架而感到很不舒服。她说,直到后来,当他去世之后,她才发现他已经成为她一生的挚爱。” “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件事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紫苏的眼神告诉子恒,她知道他并没有想去理解她的意思。她的声音也渐渐失去了耐性。“我的意思是,宿命为你所做出的选择,并不一定是不好的。即使你相信自己就是再过百年,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对你现在说的这些就更不明白了。”子恒看着紫苏,“如果你不想,你就不必强迫自己留在这里。” 紫苏将勺子挂在戳进地面的一根筷子上,然后垫起脚尖,拉了拉子恒的手。这个动作吓了子恒一跳。“你真是个好人,子恒。虽然你什么都不懂。” 子恒心神不定地朝她眨了眨眼。他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令公鬼或者马鸣在这种情况下的想法。他从来都无法和女孩子坦然相处,而令公鬼似乎更善于读懂女孩的心思。还有马鸣,在家乡思尧村,大多数女孩在谈到马鸣时都会嗤之以鼻,说他永远都长不大。但马鸣对付女孩子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 “你呢,子恒?你难道不想回家?” “一直都想啊,”子恒真诚地说道。“但我……我不认为我能回家。至少现在还不行。”他转头望向令公鬼所在的山谷。我们被紧紧绑在了一起,不是吗,令公鬼? “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紫苏应该不会听见。但女子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还有赞许。 第五百一十六章 背后长眼睛 这时子恒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抬头望向山坡上纯熙夫人的小屋。昏暗的暮色中,两个身影正从那儿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女人,即使在崎岖、倾斜的山坡上,她的身姿仍然轻盈、优雅。 另一个是男性,那位女子的高度大约到男子的胸口。接着,男子转身朝句町人干活的地方走去。即使是在子恒的眼里,他的身影依然模糊不清。有时,他整个人似乎在眨眼间就完全消失了,但随即又会神秘地从空气中显现出来。有时,他的身形会有一部分没入夜色中,可是在下一瞬间又会如轻风一般浮出。 只有披风能形成这样的掩蔽效果。这让身材魁伟的孔阳看上去和小巧的纯熙夫人一般难以捉摸。 在他们身后,子恒看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更加模糊的身影,一个掩映在树丛间的身影。那是令公鬼。 这是子恒的猜测。看样子,令公鬼要回自己的小屋去。今晚,他还是不会来吃饭,因为他无法忍受别人望向他的眼神。 “你的背后一定长了眼睛。”紫苏说。她朝那名正在靠近的女人皱起了眉头。“或者你的耳朵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要来得灵敏。那是纯熙夫人吗?” 不太在意她的话。子恒已经习惯了句町人对于他敏锐的视力感到惊叹,至少在白天是如此。他们还不知道他的视力在夜间是不是也如此。但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些什么。他想:一时的疏忽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那名铸刀人女子还好吗?”当纯熙夫人走到火堆旁时,紫苏开口问她。 “她正在休息。”鬼子母压抑的声音仍然保持着惯有的韵律,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柔美的吟唱。她的头发和衣服已经恢复了以往那种完美的状态。她在火堆上揉搓着双手。她的左手指上,一枚金色的戒指正在熠熠放光。那枚戒指的形状是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大蛇——巴蛇!一个比永恒的太古神镜还要古老的神兽。每个在嘉荣接受训练的女子都会佩戴这样的一枚戒指。 纯熙夫人将视线落在子恒身上,凝视他好一会儿,似乎能看透一切似的。 “她摔倒撞破了头,那时,正好是令公鬼……”她忧心地紧闭双唇,但随即又恢复了原先平和的面容。“我治好了她。她正在熟睡。即使头上撞的伤口并不大,也会流不少血。不过她的伤并不严重。你在她身上是否看到了什么,紫苏?” 紫苏看起来有些不安。“我看见了……我本以为我看见了她的死亡。我看见她满脸鲜血。我以为自己知道它的含意。但如果她是摔倒撞破了头……你确定她安然无恙?”紫苏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一位鬼子母说治好了某人,就绝不会留下什么无法医治的后遗症。而且纯熙夫人在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强大。 但她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寻常的困扰,这让子恒觉得有些吃惊。不过,子恒很快又会意地点了点头。 紫苏并不真正喜欢她所做的事情,但这是她的一部分。她认为她了解这种能力,至少,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果她错了,那种感觉一定就像她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双手一样。23sk. 纯熙夫人看了紫苏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了缓才道:“你在对我的解读中从未出错过。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是没有错的。也许,这是你第一次判断错误。” “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一定是知道的。”紫苏掘强地嘟囔着。“我不能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可是,我就是知道。” “或者,也许它还没有到来。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回到自己的车队之前,她必须穿越广漠的荒野之地。我们无法得知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事。” 鬼子母的声音彷佛冰冷的敲击,听不出半点情感。 子恒觉得自己的胸腔深处似乎响起了一阵涟漪。 他想:你为什么显得如此的冷漠,无所用心,我説话时也是这样的吗?我对于死亡也是如此无动于衷吗?不,我不是的。 他发觉纯熙夫人正看着他,就好像自己刚才把这个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一样。 “子恒,太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宿命。我在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们正处于一场战争里面,不能因为我们之中有人可能会死去,就裹足不前。在使命完成之前,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失去生命。莫止的武器也许和你的不一样,但她在成为这个使命的一部分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子恒垂下目光,心想,也许你说的在理,但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那一套。 令公鬼绕过营火,走到他们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阿怒和巫咸。火光在他脸上映照出摇曳不定的阴影,让他的面孔比以往更像是经过雕刻的岩石。刚强的面颊上突显着更加坚硬的棱角。他的披风在火光中同样模糊难辨。有时,它看上去只是一件暗鸦青色的披风,或者,是黑色的。但无论是鸦青色还是黑色,只要仔细看,那颜色就会一点点发生变化,阴影在披风上滑行,将它呑没。 “还有一件事,”纯熙夫人说:“莫止夫人的车队曾经路过一个村子,那里死了三名年轻男子。”子恒注意到令公鬼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对这位退魔师来说,这意味着他遇到了一件足以让别人失声惊呼的事情。 令公鬼没想到纯熙夫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而纯熙夫人还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被毒死的,另外两个则是被匕首给捅死。他们死亡的地点都是人们可以随意进出且容易被察觉到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原因不明地死了。”纯熙夫人低头凝视着面前的火焰。“这三个年轻人的个子都比平常人要高,也都有双在泗上平原不易见到的浅色眼睛。现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子有浅色眼睛的人,身在泗上平原,应该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怎么回事?”子恒问:“如果没人能接近他们,他们怎么会被杀死?” “十首魔王罗波那的杀手几乎是无法被察觉的。”令公鬼平静地说。 阿怒打了个冷颤,颤声道:“约拉阿皮罗。我从未听说过他们会出现在边境国以南的地方。” “够了,别再说了。”纯熙夫人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第五百一十七章 什么都没有改变 纯熙夫人的喝止增加了子恒心中的疑惑。混沌妖皇是什么?他们和黑水修罗是同一类的吗?还是更糟糕?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但子恒并没有开口问这些问题。 当纯熙夫人认为某个话题已经无需再说的时候,她就不会对此再说出半个字。当她闭嘴的时候,你也不可能从孔阳那里探听到什么,因为他也会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嘴闭得紧紧的。而那些句町人也同样会对纯熙夫人的命令言听计从。没有人会想惹恼一位鬼子母。 “这里边有事!”紫苏嘟嚷了一声,不安地望着包围他们的黑暗。“你没有听到他们说的?他们有事瞒着我们!” “什么都没有改变,”子恒阴郁地说:“没有改变。我们不能到平原去,十首魔王罗波那想要我们的命。” “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纯熙夫人平静地说:“因缘将一切都纳入其中。我们必须驾驭整个因缘,而不仅仅是瞬息的变化。”她依次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阿怒,你确定哨兵们没有漏掉任何可疑之物吗?即使是十分微小的东西?” “鬼子母,纯熙夫人,真应化天尊大人的转生动摇了一切确定的事情。在和犼神七煞的战斗中,更没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但我将以我的生命保证,这些哨兵们与任何一位退魔师一样尽职尽责。”这是子恒听阿怒说出不带粗话的最长的一句话。独眼武士的额头也因努力地修饰发言而沁出了汗水。 “我们都有可能犯错,”纯熙夫人说:“刚刚令公鬼的行为,就像是在山顶燃起一团大火,方圆十里内的任何一名犼神七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紫苏有些犹豫地说道:“也许你应该另外设置结界,将他们阻拦在外面。” 孔阳瞪了紫苏一眼。孔阳有时也会质疑纯熙夫人的决定,但他很少会在别人有可能察觉的情况下这么做。而他也不会赞成任何人提出这样的质疑。面对退魔师严厉的目光,紫苏毫不畏惧地朝他皱起眉头。 阿怒道:“犼神七煞和黑水修罗虽然够糟糕的了,但我至少能看到他们。但我可不喜欢想到会有……会有那些混沌妖皇溜进来,在我注意到他之前就被他割开喉咙。” “我做法的结界可以让我们避开混沌妖皇的搜寻,正如同它能让我们避开其他妖魔邪秽一样。”纯熙夫人说:“我们现在很虚弱,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藏起来。如果有七煞在这时走到过于靠近我们的地方……实际上,设置能杀死他们的结界超越了我的能力。即使我能做到,这样的结界反而会将我们束缚在这里。因为同时设置两道结界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一些妖魔邪秽被杀死的同时,会有更多妖魔邪秽发现我们。我将保护我们的责任委托给句町武士,还有孔阳,并用现在这道结界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我会在营地周围巡査,”孔阳道:“如果有什么被哨兵遗漏的,我会找到。”他不是在自夸,只是在陈述。阿怒甚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纯熙夫人摇摇头。“我的退魔师,今晚我们需要你待在营地之中。”她抬起头,目光望向周围漆黑的群山。“今晚空气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感觉。” “等待。”子恒突然意识到,这个词是自己说出来的。纯熙夫人转头望着他,一直望向他的内心深处。子恒此时只希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是的。”纯熙夫人点头。“等待。阿怒,确定你们的族人在今晚会保持高度警戒。”她不需要提醒那些人将武器放在枕边,因为句町人总是会这么做的。“好好睡一觉。”她只是这样对所有人说道,彷佛他们真的可以好好睡一觉,度过这个安逸的夜晚一般。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过身,朝她的小屋走去。孔阳匆忙盛了三盘卤肉,也跟着纯熙夫人跑了过去。 子恒的眼睛金光闪烁,它们望穿了黑暗,一直盯着退魔师的背后。“好好睡一觉。”他喃喃地重复着。卤肉的香气突然扰乱了他的心神。“阿怒,我值第三班夜哨?” 句町人点点头。“那我就试着接受她的建议吧!”其他人这时也都向火边走来。细碎的交谈声在正走上山坡的子恒背后不停地响起。 子恒有一间自己的小屋。低矮的屋子让他勉强可以站直身体。墙壁的裂缝都用红泥糊住。一张简陋的床舖占据了屋子将近一半的空间,一层松针铺上一张毯子就是子恒的床垫。刚才那个帮子恒牵马的人已经将他的长弓放在了门边。子恒将他的腰带连同战斧和箭囊一起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脱下外衣时, 子恒不禁哆嗦了一下。夜晚仍然很冷,不过寒冷可以让他不致于睡得太沉。因为在沉睡中,那些梦境永远也不会放过他。天籁小说网 子恒躺在床上,用一条毯子盖住身体,双眼凝视着原木屋顶,身体颤抖着。随之而来的,便是睡眠,是梦。 冰冷充满了整个房间,高大的岩石地窝炉中,有火舌在冰冷中跳动。子恒在火前揉搓着双手,却感觉不到热度。冰冷的空气却让他有一种古怪的舒适感,彷佛他身在一层护盾之中。是防护什么的盾? 他不知道。脑海深处传来窃窃私语,模糊的声音,含混的意念,凌乱地进入他的意识。 “那么,你会放弃了。这样对你最好。来吧,坐下,我们来谈一谈。” 子恒转身看着说话的人。屋里散布着几张圆桌,剩下的便是空旷,还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汉子,和笼罩着他的阴影。房间有些迷蒙,像是一个记忆,而不是一个地方。实际上,他无法真正看清任何一件东西。他回头瞥了炉火一眼,现在,它变成了一座砖砌的地窝炉。不知道为什么,子恒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一切就应该这样。只是他説不出为什么。 那个人朝他招招手。 第五百一十八章 放弃什么 子恒走近他身前的的一张方桌。皱了皱眉头,向桌面伸出手指,但他立刻就将手缩了回去。房间的这个角落里没有灯烛,尽管有光线从别处照过来,仍旧无法清晰地看见汉子和这张桌子,眼前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子恒感觉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但这种感觉和其他所有的感觉一样模糊。他感觉那是个中年人,俊美,衣着华丽,与这乡下地方的客栈格格不入。他的衣服几乎是黑色的,织金锦的质地,在领口和袖口上镶有白色的滚边。他的坐姿僵硬,似乎会因为些微的动作而感到痛苦,所以不时会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他那双紧盯着子恒的黑眸,彷佛黑暗中两处灼灼发光的火苗。 “放弃什么?”子恒问。 “当然是那个。”汉子朝子恒腰间的战斧点点头。他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彷佛这是他们早已经开始的对话,一个再次被提起的争论。 子恒没有发觉战斧就在身边,他感觉不到它的重量。他伸手抚过半月形的斧刃和斧背的长钉。钢铁的感觉,真实的感觉,比眼前的任何东西都来得真实。甚至比他自己都要真实。子恒将手停在了腰侧,他要握住一些真实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过,”子恒说:“但我不能,现在还不能。”还不能?客栈在闪烁,低语声再次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不!低语声消失了。 “不?”汉子在微笑,冰冷的邪笑。“你是个打铁的,娃娃。据我所知,也是个好人。你的手是为了铁锤而生的,不是战斧。你的职责是创造,不是杀戮。你该回头了,不要等到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子恒发现自己在点头:“是的。但我是缘起。”他知道这件事,但他以前从未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他心里确信这一点,虽然他说不出是为什么。 眨眼间,汉子的微笑开始扭曲,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笑容中,有某种力量存在,冷酷的力量。 “改变事情的办法是有的,男孩。逃避宿命的办法同样存在。坐下来,我们谈谈这些事。”阴影在抖动、增强,朝子恒伸展过来。子恒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身处较安全的距离。“我不这么认为。” “至少跟我喝一杯吧!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过来,你将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汉子推过来一只杯子,一只方才还不存在的杯子。这是一个白色的瓷杯,血红的酒一直盛满到杯沿。 子恒看着汉子的脸,即使以他锐利的视觉,环绕汉子的阴影还是阻挡了他的视线,就像退魔师的披风一样。黑暗依偎在汉子身边,彷佛正在爱抚热恋中的情人。汉子的眼中有着某种东西,某种子恒自认为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如果他够努力去回忆的话。低语声又回来了。 “不。”他说。子恒是在对自己脑海中那低微的声音说话,但汉子的嘴因愤怒而闭紧,怒气如烈风般鼓荡,却又在瞬间被压制。子恒决定对那杯酒也报以相同的回应。“我不渴。” 子恒转过身,望着大厅的门。地窝炉现在由圆形的河石砌成。屋中排列着几排长桌和条凳。子恒突然很想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只要离开这个汉子。 “你的机会并不多。”严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三条线编织在一起,分担着另一个毁灭的宿命。一条被切断,三条全断。宿命须同一洞天,相逢孰处故依然。不知堕落青衫底,何日尘泥是了缘,它就会毁掉你。” 突然间子恒的背后感到一股灼热,瞬间到来,瞬间消失。彷佛一座巨大的熔炉被打开,又立刻被封死。他在震撼中转过身。房间是空的。 只是一场梦,他心想,在寒冷中颤抖着,看着每样东西在眼前变化。 他盯着这面镜子,不太清楚自己在看什么,却觉得有些可以接受。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狮头状的镀金头盔,似乎它就应该在那里。金叶覆盖着装饰华丽的胸甲,还有他臂上、腿上的金色铠甲。只有腰间的那柄战斧还是原本扑素的样子。一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向他耳语,告诉他,可以用它代替任何其他武器,他已经将它挂在腰间上千次,带它参战上百次。 不!他想取下它,扔掉它。 我不能! 他的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比耳语要大,他几乎能清楚听见。 “英雄注定是为了声名而生的。” 他从镜子前面转过身,发现自己正望着他曾经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他没有再留意屋中其他的地方,除了美人,他无心去看任何东西。她的眼睛如同子夜的秋潭,雪白的肌肤也像乳脂般柔嫩,比她身上的宋锦衣裙更加光洁。她向他走过来,子恒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里觉得他曾见过的其他女人都是那么的粗鄙和丑陋。他假咳了一下,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寒冷。 “一个男人应该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宿命。”美人说话,并微笑着。那微笑几乎让他感觉到一股暖意。 她的个子高眺,只比他矮了一个手掌。牙白色的梳子拢着比伤魂鸟翼还要黑的头发。白玉的宽腰带围在他两只手就能握住的纤腰上。天籁小说网 “是的。”子恒喃喃地说道。在他心里,震惊与屈从扭缠在一起,互相绞杀。声名对他来说并没有用处,但听她这么说,他的脑海中除了声名,什么都没了。“我的意思是……”低语声彷佛在挖掘他的脑髓。“不!”它消失了。片刻之间,他屈从了。几乎屈从了。他朝头上伸出手,摸到那顶头盔,将它摘下。“我……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 “不想?”美人笑出了声。“哪个有血性的汉子不想要声名?即使你能吹响弯月夔牛角,得到的声名也不过如此。” “我不想。”他说,但他体内有另一个声音,在向他嗥叫,指责他正在撒谎。 第五百一十九章 有古怪 弯月夔牛角,号声响起,疯狂的冲锋开始,死亡就骑在他的肩膀上,而她就等在前面。他的爱人,他的灾星。 “不!我只是个打铁的。” 美人的微笑充满了痛苦:“如此微小的欲望’你一定不知道那些竭力想改变你的宿命的人。他们会贬低你,诋毁你,彻底毁灭你。与宿命作对只会带来痛苦。为什么要选择痛苦?为什么要排斥声名?为什么不让你的名字和那些传说中的英雄铭刻在一起?” “我不是英雄。” “你不知道另一半的你是什么,你不知道你能做些什么。来吧,和我分享一杯,为了命中注定的荣耀。”在她的手里,握着一只玉杯,里头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浆。“喝吧!” 他望着那只杯子,皱起眉头。那是……某种熟悉的感觉。一阵吼叫在撕扯他的神经。“不!”他拚命与它对抗,拒绝听到它。“不!” 她向他举起那只金杯,“喝吧!” 金色的?我以为这杯子是……它是……子恒无法理清剩下的想法。但在一片混乱的思维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它叫嚣着,强迫他去听。“不,”他喊着:“不!”他看着手中那顶金盔,将它扔到一旁。 “我只是个打铁的,我是……”脑海中的声音在与他对抗,竭力要让他听到。他用手臂夹紧脑壳,想把它挤出来,但却将它压到了脑海里更深的地方。“我是个男人!”他撕声喊道。 黑暗呑没了子恒,但她的声音仍旧紧追不舍,那是温柔的耳语。“志不强者,智不达。特别是你,更当以自强不息。我会一直在你的梦中。” 子恒放下手臂,发现自己又穿回原先的衣物,坚实、做工精细、扑实。对一个打铁的,或任何乡下人都很合适的衣服。不过,他并没有太过注意这些。 他站在一座护栏低矮的石拱桥上,石桥连接着两座石柱的宽大平顶。桥下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凭借自己过人的眼力,他看到了别人难以发现的光芒,但他无法确定它来自何处。他只知道有光。他朝每一个方向望去,左、右、上、下,有更多的桥,更多的石柱,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坡道。实际上,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尽头,没有条理。有些坡道甚至笔直地从一根石柱延伸到正上方另一根石柱顶端。水花泼溅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似乎同时在所有的地方响起。他在寒冷中颤抖。 突然间,他的眼角捕捉到一丝晃动。没有多想,他立刻蜷身躲在石护栏后面。危险就在可见的范围之内。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真的。他就是知道。 谨慎地目光掠过眼前的石柱顶,朝远方移去。他看见刚才自己见到的晃动来源。一道白色的闪光出现在远处一条坡道上。一个女人,他确信这一点。但他看不出她真实的样貌。一名白衣女子,正朝某处跑去。 相较于女子所在的坡道,靠近他且略低于他所在地方的一座桥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汉子高瘦的身影。黑发上的银饰使他格外与众不同。暗绿色的外衣绣满了金色的花瓣,腰带与荷包也由金线繍饰而成。宝石在匕首外鞘上闪闪发亮。靴筒上也装饰着黄金镶边。又有另一个汉子从另一边朝先前出现的汉子走去。 此人的出现也同样突兀。黑色的条纹顺着他红色曳撒的袖子延展,领子和袖口上镶着灰白的宽缎带。他的皂靴上嵌满了白银线绣花,连下面的布料几乎都看不到了。 他的个子比对面的汉子稍矮,但身材较为粗壮。头顶密实的头发如同衣服上的锻带一样苍白。不过,岁月并没有击垮他。他的步伐和对面的汉子一样傲慢。 两个人彼此小心地接近。就好像两名奸滑马贩子,都知道对方想卖给自己一匹瘸母马。子恒这么想着。 两个汉子开始交谈。子恒竖起耳朵,但溅水声盖过了两人原本就近似耳语的交谈。他看到他们紧皱的双眉,圆睁的双眼,粗野得近乎打斗的动作。他们并不信任对方。子恒认为他们可能是彼此怨恨的。 他向上望去,寻找那名女子,但她已经不见了。当他将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发现第三个汉子出现在先前两个人的身边。不知为什么,子恒觉得在脑子里的某个地方,留存着关于这名汉子古老而模糊的记忆。俊美的中年汉子,几乎是黑色的织金锦衣服,白色的锻带。一间客栈,子恒心想,还有以前的,以前的……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但子恒并无法真正想起什么。 原先那两个汉子现在正并肩而立,在新来者面前勉强摆出一副同盟的样子。新来者肆无忌惮地朝他们叫喊,挥舞拳头,原先那两个汉子只是不安地哆嗦着,躲避着他的眼睛。这两个刚才还彼此怨恨的人,现在同时屈服在对新来者的恐惧之中了。 有古怪——他的眼睛,子恒心想,他的眼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个高个子的黑衣人开始反驳新来者,起初很谨慎,但逐渐地,他的火气也愈来愈大,白发汉子随后也加入其中。突然间,他们暂时的同盟崩溃了。三个人彼此互相大喊大叫。身穿黑色织金锦的汉子猛地张开双臂,彷佛是要制止这种混乱场面。但一团突然爆开的烈火包围了他们,呑没了他们的身形,并且不断地迅速扩张。 子恒用双臂环抱着头,倒在石护拦后面。在强劲的热风中蜷缩成一团,任凭猛烈的气流拖拉着自己的衣服,炙烤着自己的肌肤。那是火焰的热浪。即使紧闭双眼,他还是能看见它。火舌涌过一切,也淹没了一切。炽烈的飓风在他四周咆哮。他能感觉到那种烧灼、撕扯,想把他呑噬,再将他的灰烬四处扬洒。 子恒呼喊着,竭力想抓牢自己,却从心底知道,自己做不到。 第五百二十章 神威万里伏 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风消失了,连一个减弱的过程都没有。在前一瞬间,子恒被火焰风暴击倒,下一瞬间,一切又归于寂静。溅水声重新成为唯一的声音。3sk. 子恒缓缓坐起,上下打量着自己。他的衣服完整无损,暴露的皮肤上也看不到烧伤。只有对于那种高热的记忆,让他相信这一切都真的发生过。一个存在脑子里的记忆,连身体丝毫也感觉不到这个记忆的存在。 子恒小心地向护栏外望去。那三个人所在的石桥,现在只剩下两端半溶化的基座。而那三个人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颈后的一阵刺痛让他不由得抬起头。在右上方的一条坡道上,一匹毛发蓬松的巨大狸力兽正看着他。 “不!”他爬起来,向前跑去。“这是个梦!一场噩梦!我要醒过来!”他奔跑着,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开始晃动。耳朵里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响,随即又逐渐微弱,消失。这时,他眼前的微光稳定了。 子恒在寒冷中颤抖着,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一点,确信这一点。他模糊地察觉出,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还有一些关于梦境的阴影一般的回忆。他知道这个地方。他以前来过这里,那时也是深夜。他不知道这一切代表什么,只知道这是一场梦。只是,这种认知起不了任何帮助。 巨大的光滑红石圆柱围绕着他所站立的这片开阔区域。在他头顶上五十步或更高的地方,是座巨大的穹顶。即使两个像子恒一般魁梧的人,也无法环抱这里的任何一根圆柱。他脚下的地面铺着灰白色的沉重石砖,坚硬的石面上因为无数岁月的足迹践踏,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在穹顶下方正中心处,立着所有这些足印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把剑,剑柄朝下悬浮在半空中,看起来没有任何支撑。彷佛随便什么人都能伸手将它取下来。剑缓缓地旋转着,好像是有轻风在吹拂它。 但它又不像是一把真的剑。看上去,它像是用陶器或者是奇玉做的。剑刃、剑柄和护手反射着周围的光线,将均匀的光线分割成数千片光亮。 子恒向那把剑走去,伸出了手,就如同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这么做过。剑柄就挂在他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距离闪烁光芒的剑只剩下一尺的距离时,他的手却被空气所阻挡,彷佛碰到了岩石般。他好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他更用力地往前推,但那种感觉好似在推一堵城墙般沉重。剑旋转着,闪烁着,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神威万里伏! 子恒无法确定这耳语来自何方,是如何进入他的脑子,又是如何出去的。它回响在圆柱之间,如同风一样轻微不可辨认。同时出现在每个地方,连绵不绝。神威万里伏,挥动我的人,便挥动了命运。拿起我,开始最终的旅程。 子恒向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很害怕。这样的耳语以前从没出现过。在他还能记得的这个梦的前四个夜晚,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场景中,这是第一个有所改变的夜晚。 黑彘魔军们来了。 这是和以前都不相同的耳语,子恒知道这声音的来源。他打了个冷颤,彷佛有一只犼神七煞刚刚触碰他似的。一匹狸力兽站在圆柱之间。那是一匹山地狸力,差不多有子恒的腰那么高,浑身长满了灰白色的蓬松长毛。它专注地凝视着子恒,眼里闪烁着和他的眼睛一样的金黄色光芒。 黑彘魔军们来了。 “不,”子恒冲动地嘶喊着。“不!我不会让你进来!我不会!” 子慢挥动着双手,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小屋里,因为恐惧、寒冷和恼怒而颤抖。“我不会。” 他嘶哑地低声说道。 黑彘魔军们来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无比,但这不是他的念头。 黑彘魔军们来了,老友。 子恒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战斧,跑出了屋外。他的身上依然只穿着单薄的木棉中衣,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屋外的寒气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灰白色的愁云将月亮包覆其中。四周光线昏暗,但对子恒的眼睛来说,这点光线已经足够他看见许多身影从各个方向的树林间穿行过来。几乎像巫咸一样巨大的身影,面孔因为生有兽嘴和鸟喙而显得扭曲,半具人形的头颅上长着长角和乱毛。小心潜行的双脚上,有的穿着皮靴,有的则长着兽蹄和利爪。 子恒张开嘴,想要出声示警。突然间,纯熙夫人小屋的屋门被猛地撞开,孔阳从里面冲了出来。他的手中握剑,大喊着,“有黑水修罗!想活命的就醒过来!有黑水修罗!” 回应的喊声从各处响起。人们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的衣服。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们身上什么都没穿。但他们的手中都握着刀剑。随着一阵兽性的嗥叫,黑水修罗发起了冲锋。迎接他们的是高举的利刃和连续不断地呼吼,“快来啊!”、“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别愣着,快动手啊!”、“老天爷,这些妖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快帮我一下,我中刀啦。” 孔阳的衣装一如白天一般整齐。子恒相信,这位退魔师并没有睡觉。这时,孔阳飞身扑向成群的黑水修罗之中,彷佛他身上穿的不是普通的衣裤,而是全副的重甲。他从一只黑水修罗转向另一只黑水修罗,脚步如舞蹈般流畅潇洒。合为一体的人与剑好似风过水面,激起的浪花是黑水修罗的鲜血。跟在他身后的,是黑水修罗的嘶叫与死亡。 纯熙夫人很快也出现在夜色中,在黑水修罗群里舞动着她手中的一根九节铜鞭,它的每次抽击都会在黑水修罗身上撕开一条可怕的伤口。她的另一只手不断掷出凭空出现的火球,黑水修罗嗥叫着被火焰呑没,滚倒在地。 第五百二十一章 我们来了 一株大树,从根到叶,完全没入了火海,随后是另一株。黑水修罗在突然爆起的亮光中惨叫着。但他们并没有停止挥动手中的大斧和镰刀般的弯剑。 子恒突然看到莫止迟疑地走出纯熙夫人的小屋。子恒现在的位置距离她有半个山谷远。所有其他的事情,此时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只能看着那名铸刀人女子紧紧靠在原木屋墙上,只手捂着喉咙。树木燃烧的火光让他看清了她脸上的痛苦和恐惧,以及这场血腥的屠杀带给她的厌恶和绝望。 “躲起来!”子恒朝她喊道:“回到屋子里去,躲起来!”死亡的呼号与战斗的撕喊淹没了他的声音。他飞快地跑向她。“躲起来,莫止!苍天在上,快躲起来啊!” 此时一只黑水修罗跳到他面前。弯曲的鸟喙占据他脸上大部分的地方,覆满尖刺的黑色甲胄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膝盖。他的双足似巨型的鹰爪,手里挥舞着形状诡异的弯刀,身上散发着汗水、泥尘和血腥的味道。 子恒弯腰闪过敌人的一击,嘴里胡乱嘶喊着,也举起战斧劈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也害怕,但迫切救人的心战胜了恐惧。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到莫止身边,护得她的周全。而黑水修罗挡住了他的路。 面前的黑水修罗摔倒了,不停地踢蹬嗥叫。子恒不知道他砍中对方什么地方,不知道对方受的伤是否致命。他一步便跨过仍然在地上挣扎的黑水修罗,慌乱地朝山坡上跑去。 燃烧的大树在狭小的谷地中映下血色的光影。纯熙夫人身边一道摇动的影子,在眨眼间变成一只羊头长角的黑水修罗。子恒双手高举着一柄巨大的长钉战斧,看上去刚刚结束了一次冲锋。一转头,他的目光落到了莫止身上。 “不!”子恒惊呼道:“别愣着,跑!”石砾在他的赤脚下四散崩飞,而他丝毫感觉不到石块划破脚底的疼痛。黑水修罗已经举起了战斧。“莫止----” 在最后一瞬间,黑水修罗的战斧挥下,斧刃却直向子恒而去。子恒扑倒在地,感觉到钢刃划开了自己的背脊,不禁失声呼嚎,拚尽全力反手抓去,却抓住了一只蹄子。他猛力往回一拉,黑水修罗栽倒在地。 但当那怪滚下山坡的时候,他用比子恒大过一倍的手掌抓住了子恒,将他也一起拖了下去。黑水修罗的恶臭充满了子恒的鼻腔,那是猪臭味和凡人的汗酸混合成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紧勒住子恒的胸膛,将里面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让他的肋骨发出了断裂前的咔咔声。黑水修罗的斧头脱手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但他粗钝的犬齿已经陷进子恒肩膀的肌肉中,强有力的颚肌一点点收紧。子恒发出痛苦的呻吟,感觉到痛楚逐渐侵蚀他的左臂。他的肺要为吸进的每一丝空气而挣扎,黑幕正缓慢却毫不停顿地占领了他的视线。 但在模糊的意识中,子恒发觉自己的右手还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那只手中还紧握着战斧的斧柄。他把右手挪到靠近斧刃的地方,将尖钉的一侧转向前。随即,他狂吼一声,耗尽了胸腔中最后一点空气,将斧钉猛地刺进黑水修罗的太阳穴。黑水修罗无声地抽搐了一阵,四肢摊开,将子恒甩到了一边。凭着本能,子恒的手依然死死地握着斧柄,将斧钉从黑水修罗的身体中拔出。任由还在抽搐着的黑水修罗继续滚下了山坡。 有那么一段时间,子恒疲惫地躺在半山坡上,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带喘,拚尽全力喘着气。背上的伤口依然在火烧似地疼痛着,他也感觉到血液不断地涌出来。当他努力想站起身的时候,被咬伤的肩膀几乎让他跌倒在地。但他顾不得这么多,只是尽量高声喊着:“莫止?” 莫止还在原处,就缩在小屋前面,离子恒不到十步距离的山坡上。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子恒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别过头去。 “不要可怜我!”子恒向她吼了一声。“你快----” 犼神七煞缓缓地从屋顶跃下。黑色的披肩一直静静地垂在这只七煞的背后,彷佛他始终都是站在稳固的地面上。无声的凝视落在子恒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望着这名犼神七煞,寒意在子恒的四肢渗透扩散。他觉得自己的四肢渐渐冰凉。“莫止,”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喊着,而他的全副力量和意志只能勉强让子恒不会逃跑,“莫止,躲起来,快。” 七煞盯着子恒,如同盯着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他像一条从容不迫的毒蛇缓缓移向他,手中拿着一把漆黑的剑,只有在火光照亮周围时,才能隐约看到它的轮廓。“砍断三足鼎中的一只脚。”七煞低声说道:“整个鼎就会垮掉。”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干燥的皮革被揉碎一般。m.23sk. 突然间,莫止开始行动了。她纵身扑向犼神七煞,想抱住他的双腿。犼神七煞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将手中的黑剑向后一挥。莫止立刻蜷缩成一团。 眼泪冲出了子恒的眼角。应该是我庇护她、保护她的,他想,我应该……做些什么!但在犼神七煞的凝视之下,他几乎连维持清醒都很难了。 我们来了,兄弟。我们来了,别怕。 脑海中的这段话让子恒觉得好像有铜钟在耳边鸣响,他的整个身体也为之震颤。这是狸力群向他发出的讯息。它们一共有几十只,它们的思想同时冲入了子恒的听觉,正如同他清楚地感觉到它们的躯体的同时冲入了这片洼谷。它们都是有普通人腰部那么高的山地狸力,灰白相间的身体箭一般地冲出夜色,在两条腿们惊讶的注视中纷纷扑向了那些妖兵。狸力的意念充盈在子恒体内,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凡人躯体。他的眼眸凝集着周围的光线,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七煞停下脚步,露出犹豫的样子。 第五百二十二章 死亡的悲鸣 “犼神七煞。”子恒用粗重的嗓音吼道。但另外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是狸力群告诉他的。 混浑妖皇,地羊鬼,在魔物之战中,混合凡人和妖兽之血造出的生灵,他们已经相当邪恶,而且,犼神七煞,又名——槃多婆! 子恒厉声呼吼。他咧开嘴,发出一声激越的狸力嚎叫,扑向了犼神七煞。犼神七煞如同毒蛇般跃动,步伐繁复而致命,黑色的剑刃发出雷电般的突刺。但他的敌人是子恒。 子恒手中有一把重斧。他是狸力群的一员,也是一头狸力,任何一头狸力为了能看到一名槃多婆被杀死,都宁可死上一百次。犼神七煞在他面前后退,凶毒的黑刃现在只能竭力抵挡他的劈斩。 腿筋与喉咙,这是狸力习惯攻击的地方。子恒突然俯下身,单膝跪倒在犼神七煞的身侧,战斧划过了这名七煞的后膝。七煞发出凄厉的嗥叫。如果在以前,这样的厉嚎必定会让子恒骨栗齿寒,但他现在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名七煞、槃多婆栽倒在地,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槃多婆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黑剑。但没等他将剑刃刺出,子恒已经再次挥下了斧头。犼神七煞的脖子被斩开了大半,头颅随着斧刃的冲击向后甩去,挂在了他的背后。但被他单手撑住的躯体并未倒下,他的另一只手则开始疯狂地抡动手中的黑剑。槃多婆总是不容易被杀死。 透过群狸力的眼睛,子恒看到黑水修罗像风中残木,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嘴里发出连串的哀嚎。这不是因为狸力和两条腿们的攻击。这些黑水修罗和这名犼神七煞是联系在一起的。犼神七煞死了,他们也活不成。 强烈的胜欲推动着子恒,鼓舞他冲下山坡,加入他的兄弟们,去消灭妖兵,去杀死剩余的槃多婆。这欲望强烈到让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事情,除了心里最后一丝凡人残余的意识朝他发出的呼喊,莫止。 他扔下战斧,轻轻地把她抱起来。鲜血覆盖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眼里写着死亡。 子恒觉得那双眼睛里还有着一份责备,对他的责备。“我尽力了。”他告诉她,“我竭尽全力想救你。” 她的凝视没有改变。“但我还能做什么?如果我没有杀死他,他还是会杀了你!” 来啊,子恒。来杀妖兵啊! 野性在他心中跳跃,充盈他的身体。子恒将莫止轻轻放下,拾起地上的战斧,斧刃闪烁着血色的光泽。当他奔下岩石山坡时,眼里射出骇人的光芒,如杀神附体。 零星分布在山谷各处的大树,如同火炬般剧烈地燃烧着。就在子恒冲入战局时,火舌跳上了一株老松,燃烧的松脂爆发出刺眼的白光,让整个谷地的夜幕充满了雷电过后那种闪烁的银光。这时,令公鬼正全力迎战另一名犼神七煞,古代鬼师打制的利剑对上了从魔界嶓冢谷的阴影中出来的黑刃。巫咸挥舞着一根桅杆般的大棍,靠近他身边的黑水修罗全都被他打倒在地。凡人在跃动的阴影中与黑水修罗奋力作战。但句町两条腿们的杀伤力远远不及子恒。???.23sk. 狸力兽的兄弟和姐妹们三、四个各组成一个小群体,灵活地避开镰刀般的大剑和长钉战斧,如雷电般来回窜跃,咬断腿筋,撕裂咽喉,一一夺取敌人的性命。它们的攻击没有章法,不讲荣耀,不存怜悯。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杀戮。子恒加入了其中一个群体,斧刃就是他的利齿。 子恒不再去想什么战斗了。他和他的狸力兄弟们眼里只有杀戮,只有黑水修罗。一个,一个,又是一个,直到一个不剩。不只眼前没有,其他地方也不能有。他有种要扔下斧头,用牙齿去攻击的渴望。他想用四肢奔跑,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跑过高山,踏遍深雪,去追踪逃逸的鹿。寒风为他梳理皮毛,他与兄弟们共同嗥叫。黑水修罗在他黄眼睛射出的目光中惊惶失措,更甚于面对其他狸力兽的时候。 几乎同样突兀地,他发现谷地里再没有站立的黑水修罗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兄弟们正在追逐逃走的黑水修罗。有一群七个兄弟的目标是一个不同的敌人。敌人是黑暗中一名槃多婆,他用来逃跑的是四条生有硬足的腿,那是他的马。子恒的意识延伸了出去。他的兄弟们在那匹马后紧追不舍,他们的鼻腔里充满了槃多婆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子恒和它们在一起,他透过它们的眼睛去看。它们一步步靠近,槃多婆转过头,咒骂着,黑剑和黑衣让他彷佛是黑夜的一部分。但黑夜是兄弟和姐妹们的猎场。 子恒仰天长嚎,他的兄弟死了,失去的痛楚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其他的兄弟扑了上去。更多的兄弟和姐妹倒下了,但利齿终于将槃多婆拖倒在地。现在,槃多婆也用他的牙齿还击,喉头的血管在他的齿缝间断裂。他的指甲划开皮肉,如同那些两条腿手中坚硬的长爪。但兄弟们即使在濒死时,也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攻击他。最后,只有一位姐妹挣扎出仍然因肉体的抽搐而顗动的尸堆,蹒跚地离开了战场。残牙,那是她的名字,一部分的名字,她的全名相当长:英勇地与熊战斗而留下的荣耀的残牙。残牙抬起头,朝被乌云呑没的月亮长嚎,为了她的死亡而悲鸣。 子恒仰起头,与她一同嗥叫,为她而悲恸。 当他低下头时,紫苏正在盯着他。“你还好吗,子恒? 紫苏有些犹豫地问道。在她的脸颊上有一处瘀伤,外套有一只袖子被撕开。她的一只手拿着棒子,另一只手拿着匕首。两件武器上都沾着血与毛发。 子恒看见所有还站着的人都盯着他瞧。巫咸虚弱地用那根大棍支撑着自己。 第五百二十三章 鲜血的气味 句町人正把受伤的同伴集中在一起,由纯熙夫人统一照料。令公鬼一直站在纯熙夫人身边。现在,就连纯熙夫人都盯着他看。燃烧的树木彷佛巨大的火炬,投下摇曳的光影。到处都是死掉的黑水修罗。倒下的句町人也多过依然站立的。狸力兄弟们的躯体四散分布,如此众多……。 子恒发现自己心中还是充满着仰天长嚎的欲望。他疯狂地想切断与狸力群的联系,影像流转如飞,他的心激荡澎湃,而他竭力想做的就是压抑这一切。终于,他感觉不到这些了,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愤怒,它们绞杀妖兵的心愿,还有,奔驰在原野中……子恒哆嗦了一下,背上的伤口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受伤的肩膀也如同在铁砧上被锤子狠狠地敲击过一样。他的赤足上满是割伤和撞伤,随着剧烈的心跳而发出悸动的疼痛。到处都是鲜血的气味,黑水修罗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气味。 “我……我没事,紫苏。” “你打得很好,小铁匠。”孔阳向他说道。 孔阳则将仍然凝结着血迹的佩剑高举过头。“濮阳曲水!濮阳曲水的真正血脉,锡城的真正血脉。” 句町人们仍然站立着,虽然数量已是如此稀少。他们高举手中的锋刃,和孔阳一起高呼道,“濮阳曲水的真正血脉,锡城的真正血脉。” 巫咸点点头,“缘起。”他开口道。 子恒困窘地垂下眼睛。孔阳替他解了围,让他不必回答自己不想面对的问题,又给了他一个他不该得的荣耀。其他人并不明白这些。子恒很想知道,如果他们了解真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紫苏靠近他,听到他喃喃地说着,“莫止死了。我没能……我差一点就可以赶到她身边了。” “天命如此,”她温柔的说:“不是人思可为的。”她靠上去,仔细端详他的背,不禁微微颤抖。“纯熙夫人会照料你的。她正竭尽全力治疗那些人。” 子恒点点头,他感觉到凝结的血块遍布整个后背,直到腰际。尽管疼痛难忍,他却没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个伤口。老天啊,这次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我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不会,永远也不会! 但是,当他和群狸力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同。他不必担心陌生人会因为他魁梧的身材而害怕他,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小心翼翼而认为他是个头脑迟钝的家伙。狸力了解彼此的心,即使是对于从未谋面的伙伴。对它们而言,他只是另一头狸力而已。 不!子恒的手紧握在斧柄上。不!他要有所行动,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耳边却传来多泥的声音。 “这是一个征兆。”句町人说道。他缓慢地移动目光,扫视着每个人。他只穿了一条裤子,胳膊和胸口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的色泽,移动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掩饰他的一条瘸腿,但他眼里的火焰仍然如以往一般炽烈。或者,更加旺盛了。“证明我们信念非虚的征兆。就连野狸力都来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战斗了。在最后战争中,真应化天尊大人甚至会召唤天兵神将和我们并肩作战。这个征兆将鼓舞我们继续向前。不会加入我们的将只有魔物爪牙。”有两名句町人点了点头。 “闭上你该死的嘴,多泥!”阿怒厉声喝道。看上去他并没有受伤。子恒还没有出生时,阿怒就已经在和黑水修罗战斗了。但他现在的样子很是颓丧,除了那只画出来的眼睛之外,他的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疲倦。“只要真应化天尊大人该死的要我们走,我们能动的一定就要迈开我们的脚步。但在这之前,也不必胡冲乱闯吧!你这个石头脑壳的笨蛋,最好他娘的记住我的话!” 独眼战士看了看聚集在纯熙夫人身边愈来愈多的伤者,摇了摇头。即使经过鬼子母的治疗之后,他们依然没有几个人能坐起来。“至少我们有了足够的他娘的狸力皮,可以为这些伤者保暖了。” “不!不能剥它们的皮。”子恒激动的语气让这些句町人感到很吃惊。“它们为我们而战,我们应该把它们和我们的死者埋在一起。” 阿怒皱起眉头,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子恒那双黄眼睛紧盯着他,眼里露出坚毅的神色。句町人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子恒清了清嗓子,再度陷入了困窘的状态。而阿怒此时已经在召集还能够行动的句町人,开始收集狸力尸了。紫功斜睨着子恒,似乎发现了什么。“令公鬼在哪里?”为了避免尴尬,子恒随口向她问道。 “在外面的黑暗里,”她说着,朝山坡上点了点头,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子恒。“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大声喝斥所有走近他的人。” “他会跟我说话的。”子恒说着便朝山坡上走去。紫苏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要求他停下来,让纯熙夫人看看他的伤口。子恒想:老天啊,她在看着我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可不想知道。 令公鬼坐在树木燃烧所照亮的范围之外,背靠着一株小马尾松,空洞的双眼里什么都没有。他用双臂紧搂住自己的身体,手藏在红外衣下面,似乎有些受不了四周的寒冷。子恒和紫苏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紫苏坐在他身边,但即使女孩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也没有半点反应。子恒在这个地方闻到了新鲜的血气,那气味来自令公鬼身上。 “令公鬼?”子恒刚张开口,就被令公鬼打断了。 “你知道我在战斗发生时做了什么?”令公鬼仍然望着远方太虚的夜色,“什么也没做!什么有用的都没做。我一开始想接触乾曜,但我碰不到它,我无法把握住它,它总是从我的手中滑走。然后,当我终于抓住它的时候,我想把所有那些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都烧光,但我所能做的却只点燃了几棵树。” 第五百二十四章 步履蹒跚 令公鬼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声的苦笑,随后,他的面容又在痛苦中变得扭曲。“太虚之源充盈在我体内,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注定要爆炸的炮仗。我必须将它导向某个地方,在它烧死我之前摆脱掉它。我发现自己想要推倒群山,埋葬黑水修罗。我几乎就要去尝试了。这就是我的战争。不是对抗黑水修罗,我的敌人是自己。我要阻止我自己,不能让我把我们所有人都埋在山石底下。” 紫苏痛苦地看了子恒一眼,彷佛是在寻求帮助。 “我们……便足以对付他们了,令公鬼。”子恒说。想到山坡下所有那些伤者和死者,他的身体不禁开始微微颤抖。总比整座山压在我们头顶上好吧!“我们现在可以对抗敌人的,你放心。” 令公鬼将头向后靠在了树干上,他闭上眼睛。“我感觉到他们来了。”他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感觉上就像是污染太虚之源的那些东西。而太虚一直在那里,向我发出召唤,仿佛对我如手。当我察觉到他们和污染的区别时,孔阳已经高喊示警了。如果我能控制它,我本该在他们接近之前就能发出警告的。但在我真正能接触到太虚之源的大半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太虚之源的洪流包围着我,像是包覆着一颗石子。我本来是可以发出警告的。” 子恒举起一只伤痕累累的脚,感觉有些疼痛难耐:“我们及时得到了警告。”他知道自己的话只是徒劳的安劝告。子恒想,我本来也可以发出警告的,如果我和狸力交谈。它们知道山里有犼神七煞和黑水修罗。它们想告诉我这点。 但子恒也感到纳闷,如果他没有一直把狸力摒弃在自己的思想之外,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追随它们进入荒野了?子恒记得一个男人,路大安,那个人也可以和狸力交谈。路大安一直都和狸力在一起,却还能记得自己是一个人。但他没有告诉子恒,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子恒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靴子踏过碎石的声音告诉他们,又有两个人过来了。子恒在拂过的微风中闻到了他们的气味,但他小心地阻止自己说出他们的名字。直到孔阳和纯熙夫人接近到即使普通人也可以辨认出他们的时候。 退魔师的一只手放在鬼子母的胳膊下,看上去正尽力支撑着她,却又不想让她知道。纯熙夫人的双眼尽显憔悴。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玉枢宝版,似乎是奇玉雕刻的,而且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侵蚀。子恒知道那是一件法器,一件传说世代遗留下来的宝物。它可以帮助鬼子母安全地导引超过她能控制的紫霄碧气。她在施行医疗时会用到这件东西,表示她的疲惫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m.23sk. 紫苏站起身,想去搀扶纯熙夫人,却被鬼子母拒绝了。“大家都已经接受过治疗了,”她对紫苏说道,“等我结束这里的事情,我就会休息。” 鬼子母同样摆脱了孔阳的扶持,她表情专注地用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子恒流血的肩膀,然后是他背后的伤口。鬼师的抚摸让子恒有种麻痒的感觉。“还不算太糟,”她说:“你肩上的伤口很深,不过背上的切口还算浅。振作一些,你的伤没有大碍,只是……” 子恒在靠近他所知道的紫霄碧气导引者时,从不曾感到轻松过。而如果紫霄碧气和他自己发生关系,只会使他更紧张。有那么一、两次,他以为自己对这种导引要付出什么代价有了一些了解。不过医疗不算什么大的动作,纯熙夫人只是消除了他肉体的疲惫。她可能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为他进行下一步的治疗了。实际上,他们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 鬼子母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看透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子恒喘着气,差点要丢掉手中的战斧。他能感觉到背部的皮肤在蠕动,肌肉互相纠结,重新结合在一起。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哆样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寒冷一直浸透了他的骨骼,又朝他体内更深处入侵。他感觉自己在移动,在下坠,甚至在飞翔。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正以极快的速度穿越某个地方,而这个过程彷佛永远也不会停止。似乎是度过了一个轮回,整个世界重新恢复成具象的实体。纯熙夫人向后退去,步履有些蹒跚。孔阳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子恒粗重地喘息着,低头望向自己的肩膀。犼神七煞的咬伤和搏斗时的撞伤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剧痛。他小心地转动身体,背后的伤痛也消失了。他的双脚也不再疼痛,不用低头,他就知道脚上的伤口一定也都癒合了。他的胃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他饿了。 “你应该尽快吃些东西,”纯熙夫人对他说:“癒合伤口消耗了你很大的体力。你需要进行补充。” 饥饿的感觉和食物的影像已经充满了子恒的大脑。挂满血沫的牛肉、鹿肉、羊肉,还有……子恒拚命压抑住对这些肉类的渴望。他应该去找一些芜菁之类可供烧烤的植物根茎,但他的胃不断地翻搅着,对他的这个想法提出抗议。 “连伤痕都没有,小铁匠。”孔阳在他身后说。 “大多数受伤的狸力都回森林去了。”纯熙夫人说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但我还是对找到的那些狸力进行了治疗。”子恒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但她看上去只是在自言自语。“也许它们的到来有它们的理由。但如果没有它们,我们也许都活不下来。”子恒不安地蜜了耸肩,垂下双眼。 鬼子母的目光转向了紫苏脸颊上的那片瘀伤。紫苏却向后退去。她向鬼子母说道:“我没有受什么伤,而且你也累了。我曾经受过比这个厉害得多的伤。” 第五百二十五章 阴肆餍魔录 纯熙夫人微笑着放下了手。孔阳扶住她的胳膊,但她还是显得有些摇晃。“好吧!令公鬼,你怎么样了?有受伤吗?即使是被犼神七煞的刀锋轻轻划过,也会是致命伤。有些黑水修罗的刀剑也几乎同样可怕。” 子恒注意到了什么,说道:“令公鬼,你的外衣湿了。” 令公鬼将右手从衣服下面抽出来,那只手上还有鲜血在流淌。“不是犼神七煞,”他望着受伤的手,心不在焉地说,“也不是黑水修罗,是我在冷泉镇受的伤口迸裂了。” 纯熙夫人倒抽一口气,将胳膊从令公鬼的掌中抽出来,摔倒般地跪到令公鬼身边,将他隐藏右手的那一侧衣服完全掀开,仔细观察那个被焦木杖戥出的伤口。因为被纯熙夫人挡住了,所以子恒看不到实际的情形。但鲜血的气味在纯熙夫人掀开衣服时突然变得浓重许多。纯熙夫人的手移开了,令公鬼的面容第一次因痛苦而扭曲。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血滴在嶓冢谷的黑石上,让凡人得以从魔物中获得解放。’真应化天尊谶语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是谁告诉你的?”纯熙夫人厉声喝问。 “如果你现在可以带我去嶓冢谷,”令公鬼已经显得有些昏迷,“用道门也好,传送石也罢,就让一切有个了结吧!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噩梦’统统不要了。” “如果这么简单,”纯熙夫人冷冷地说,“我自然会去做,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在乎。但《阴肆餍魔录》中有很多内容都不能只从字面上去解读。那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有十种意含,每种意含可能是针对一百种事物。不要以为你知道未来的事,即使曾经有人将谶语全部告诉过你。”她停顿了一下,彷佛是在蓄积力气。她的一只手紧握住法器,另一只手流畅地抚过令公鬼的身躯,彷佛那上面并没有被鲜血所覆盖。“撑住。” 突然间,令公鬼的眼睛睁得老大。他挺直身体,喘息着,颤抖着,直瞪着前方。子恒在接受纯熙夫人的治疗时,曾经以为这治疗会持续到永远。但才一会儿时间,纯熙夫人已经扶着令公鬼轻轻靠回树干上。 “我已经……尽力了。”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否则伤口会重新裂开的,如果……”她的声音变成听不清楚的呓语。鬼子母说着说着突然倒下了。 令公鬼伸手去扶她,但孔阳已经在第一时间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身子。当时有某种表情掠过了退魔师的脸,一种在子恒看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她累坏了。”退魔师说道:“她照顾每一个人,却没人能帮她分担压力。我要带她回小屋休息。” “也许令公鬼能做些什么。”紫苏缓缓地说。但退魔师摇摇头。 “我并不是认为你不能一试,放羊的。”孔阳说:“但你对自己知道得太少,你有可能会杀了她,而不是帮她。” “你说的对,”令公鬼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痛苦。“我是不可信任的。想当年,赞陀屈多尊者杀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也许我会在死前做出同样的事。” “镇静些,放羊的,”孔阳严厉地说:“整个世界都倚靠在你的肩头。记住,你是条汉子,你有要尽的责任。” 令公鬼抬头望着退魔师,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他的痛苦似乎都已经离开了他。“我会尽力去战斗,我会的。” 令公鬼顿了顿,又道:“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而我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这是我的使命。我会去战斗,但我不会喜欢我的变化。”他闭上眼睛,彷佛是想睡了。“我会战斗,我……” 孔阳盯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随后,他又看了纯熙夫人一眼,将头转向子恒和紫苏。“送令公鬼回床上去。你们也需要休息了。我们还要拟定进一步的计划。只有上天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子恒本来并不想睡觉,但在胃里塞满了冷炖肉之后(他原先以芜菁为食的决心,在第一缕晚饭残肉的香气飘入他的鼻腔时,就已经荡然无存了),浸透骨骼的酸软一下子就把他拉到了床上。他可能又作了梦,但他一点也不记得了。直到孔阳摇晃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从打开的门口射入的曙光将孔阳的身躯映成一道被光晕包围的剪影。 “令公鬼走了。”孔阳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头跑出了屋外。但他光说这句话就够了。 子恒勉强睁开惺忪的双眼,匆匆下床穿衣,迈步走进清晨的寒气之中。在屋外,子恒只看见屈指可数的几名句町人,他们正用马匹将黑水修罗的尸首拖入森林中。他们里头的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应该躺在病床上,而不是在室外劳动。为了癒合伤口所需要蓄积的精力,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恢复的。 子恒的胃又开始咕噜作响,他的鼻子不由得开始寻觅烹调的气味。现在,无论是芜菁还是生肉,他都能吃下去。但充斥在周围空气里的却只有犼神七煞腐败的臭气,黑水修罗与凡人的气味和尸体味,马匹的汗味,森林的味道,还有狸力死亡的气息。 纯熙夫人的小屋在对面山坡的高处,看上去像是一个中军大帐。紫苏匆匆地跑了进去,没多久,多泥从里面走出来,然后是阿怒。独眼勇士小跑着消失在树丛中,他的目标应该是那片陡峭的崖壁。在蹒跚而行的句町人之中,健步如飞的他显得格外突出。23sk. 子恒朝那小屋走去。当他蹚过溪流时,遇到了多泥。句町人的表情相当憔悴,脸上那道疤更加明显,眼窝也比平时沉陷得更为厉害。在溪流中,这名句町战士忽然抬起头,伸手抓住子恒外衣的袖子。 “你和他是同一个村的,”多泥声音沙哑地说:“你一定知道,为什么真应化天尊大人要抛弃我们?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为什么要离开 “犯了什么错?你在说什么?无论令公鬼去什么地方,都跟你们做了什么无关。” 多泥看起来似乎对子恒的回答并不满意。他依旧抓着子恒的袖子,盯着他瞧,彷佛从他脸上能看出答案似的。冰冷的溪水开始渗入子恒的左靴。 “多泥,”子恒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无论真应化天尊大人做了什么,那都是根据他的计划而做的。真应化天尊大人不会放弃我们。”但他想的却是:他会这么做吗?如果换成我呢,我会这么做吗? 多泥缓缓地点点头,认同道:“是的,是的,我知道。他独自上路,去传播他已经来到的讯息。我们也必须将这个讯息广为传颂。是的。”他拐着一条腿,蹚过了溪流,嘴里还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子恒无力地涉过溪流走到纯熙夫人的小屋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靠近门口的房间是令公鬼睡觉的地方,这里和子恒的房间样简朴而缺乏装饰。一张临时搭起的床靠墙放着。墙壁上钉着几根挂东西的钉子和一个简易的木头架子。打开的房门也无法为这里送进多一些的光亮。屋中的另一个光源是架子上一盏简陋的油灯。一缕缕轻微的烟尘在这些光线的照射下,在屋里形成一层薄雾。子恒闻到屋里的气味,不禁耸了耸鼻子。 子恒头上不远处是低矮的屋顶。巫咸也在屋里,黄巾力士光是坐在令公鬼的床上,头就几乎要顶到了天花板,为了让自己占据的空间更小一些,他不得不将双腿蜷在身前。他的尖耳朵不停地抖动着。子恒宁愿相信这只是因为黄巾力士不舒服的坐姿,而不是因为他内心不安而有的反应。 紫苏盘腿坐在一扇门边的泥土地上,门后就是纯熙夫人的房间。鬼子母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显然是在思考什么。她在小屋里只能走上三步,就要回头。她的步伐又急又快,让人很不容易看见她平静的面容。 “我觉得,多泥大概要疯了。”子恒说。 紫苏哼了一声:“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 纯熙夫人走到子恒面前。她的嘴角绷得很紧。她开始说话了,声音很轻柔,但似乎太轻柔些。“令公鬼就是你今天早晨心中最重要的事吗,子恒?” “不,我很想知道令公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还有他为什么要离开。有没有人看到他离开?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他直视着纯熙夫人的目光,竭力让自己显得和她一样平静而坚定。不过,这么做并不容易。子恒想对她造成压力,但她是鬼子母。“这是你想要的吗?纯熙夫人?是不是因为你在他身上套的缰绳太紧了,耗尽了他最后一点耐心,才让他挣脱出现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死寂,要去外面有所作为?”孔阳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伸出一只大手,急忙朝子恒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这样说话。 纯熙夫人将头侧向一边,仔细地审视着子恒。子恒现在鼓足了全部勇气,才勉强让自己没有移开目光。 “不是因为我。”鬼子母说道:“他在晚上的时候离开。我也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如何离开的,为什么要离开。” 孔阳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永远也不要激怒一位鬼子母。”他悄声喃喃自语着,但他的声音彷佛冷水冲过红热铸铁时发出的嘶嘶声,房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人们都说,‘吞下毒药也比激怒鬼子母好’。” 紫苏伸手将一张摺叠的纸递给子恒:“昨晚,我们把他扶上床之后,巫咸去看了他。令公鬼在那时要了纸笔和墨水。” 黄巾力士的耳朵连续动了几下。他担忧地皱起眉,长眉梢一直垂到脸颊上:“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知道,”紫苏对他说:“没有人会责怪你,巫咸。” 纯熙夫人望着那张纸,也皱起眉头。但她并没有阻拦子恒阅读纸条的内容。纸上的字是令公鬼的笔迹。 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诸君勿怪。它又开始猎捕我了。也许,此次,我们之中的一个必然会死。我身边的人没有牺牲的义务。为我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当然,我也不想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是不会死的。梦中有提示,有死亡,但也有真实。 信写到此就结束了。子恒知道令公鬼所说的“它”是指谁。对于令公鬼,对于他们,这个“它”只有一个意思——百眼魔君。 “他把这个塞在门缝里。”紫苏的声音显得有些紧绷。“他穿走了句町人挂在外面掠干的旧衣服,带走了他的长笛,还有一匹马,一点食物,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了。他走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而昨晚,即使有一只老鼠溜过营地,那些卫兵也不会放过的。” “就算他们看见了,又有什么用?”纯熙夫人平静地说,“他们会阻止真应化天尊大人吗?会跟他起冲突吗?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比如多泥,会毫不犹豫地切开自己的喉咙,只要他们的真应化天尊大人一声令下。” 现在,轮到子恒审视鬼子母了:“你还希望他怎么样?他们发誓追随他。说实话,纯熙夫人,如果不是为了你,他绝不会称自己为真应化天尊。你到底希望大家怎么做?”纯熙夫人没有说话,她的平静让子恒也镇定了一些。“纯熙夫人,你相信吗?你相信他真的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或者你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在紫霄碧气杀死他,逼疯他之前。” “放轻松,子恒。”巫咸说:“别生气。” “我会放轻松,只要她给我一个回答。到底怎么样?纯熙夫人。”3sk. “他就是他。”鬼子母的语气相当尖锐。 “你说,因缘最终会迫使他走上正确的道路。就是现在这样吗?或者,他只是想摆脱你?”鬼子母黑眸里闪烁着怒意。有那么一刻,子恒纳闷自己是否问得太过火了,但他拒绝回头,“是不是?” 第五百二十七章 传说之剑 纯熙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也许因缘就是这样选择的。但我并不想让他一个人离开。虽然他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很多方面,他都像孩子一般软弱。他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他有导引的能力,但他在碰触乾曜时,却无法控制紫霄碧气是否可以出现,更无法控制紫霄碧气所能造成的效果。如果他不学会控制的方法,紫霄碧气在他陷入疯狂之前就会杀死他。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但他却在学会走路之前就想要奔跑。” “你做了过多无益的分析来混淆视听,纯熙夫人。”子恒不屑地说道:“如果他是你所说的那种人,难道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不会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他就是他。”纯熙夫人坚定地重复说道,“无论他要做什么,我都必须保证他活着。如果他死了,他就无法让谶语实现。即使他能躲过魔物爪牙和妖魔邪秽,但等待着要撕碎他的手也不只成千上万。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在他这第一百次转生中发生。如果这就是他将面对的一切,我的忧虑将不到现在的一半。真正让人担心的,是那些黑水将军,他们的可怕超乎你的想像。” 子恒打了个冷颤。角落里也传来巫咸的呻吟声。天籁小说网 “‘十首魔王罗波那和所有黑水将军都被封印在嶓冢谷’。” 子恒生硬地念诵着这句话。但纯熙夫人并没有让他来得及将后面的句子说出来。 “封印正在被削弱,子恒。有一些已经被打破了。但世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一定还不知道。百眼魔君还没获得自由,至少现在还没有。但封印逐渐被削弱是事实。会有哪些黑水将军已经被释放了?羊祖?丘墓?万剑?关老?还是尸冥?或者是智丑夺魄魔星本人?子恒,他们一共有十三人,他们被禁锢在封印中,而不是在囚禁魔物爪牙的牢房里。他们是传说世代最强大的十三名鬼师,其中就算最弱的也要强过现存于世的十名最强大的鬼师。最无知的也拥有传说世代全部的知识。他们放弃了正道,将三魂七魄献给了魔君。如果他们突破封印被释放出来,会生什么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在等着他?我不会让他们得到令公鬼的。” 子恒颤抖着,有一部分是因为鬼子母寒冰般的语气,另一部分是因为想到了黑水将军。他不愿去思考如果有黑水将军被释放到这个世上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在他小的时候,他娘就是用这些名字来吓喊他的。 小孩子如果对大人撒谎,智丑就会出现。羊祖会等待着那些晚上不上床睡觉的孩子。现在他长大了,但对于这些魔鬼的恐惧印象却丝毫未减。因为他现在知道,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而纯熙夫人又告诉他,他们也许已经获得了自由。 “嶓冢谷的封印。”子恒喃喃地说道,他希望自己还能相信它是存在的。他带着恐惧的心情重新看了一遍令公鬼的信。“梦,昨天他也说到了梦。” 纯熙夫人向他靠近了一步,仰头直视子恒的脸。“梦?”孔阳和阿怒这时也走进屋中,鬼子母挥手示意他们安静。除了黄巾力士之外,小屋已经有五个人,也显得更加拥挤了。“前几天,你作了什么样的梦,子恒?” 子恒想说他的梦并没什么特别,但鬼子母显然料到他会这么说,并用严峻的神色阻止他开口辩解。“告诉我,”她说道。“你作了什么不寻常的梦?告诉我。”她的凝视如铁钳般紧紧夹着他,逼迫他说出实情。 子恒看着其他人,他们也都望着他,连紫苏也是。他终于呑呑吐吐地说出了那个对他来说绝对不寻常的梦,那个每晚都会出现的梦,以及那把他无法碰触的剑。但他还是没有说出梦中的那匹狸力兽。 “神威万里伏。”听完子恒的话,孔阳倒抽了一口气。石刻般的面孔上也闪过一丝震惊的神情。 “是的,”纯熙夫人说:“但我们必须绝对地确定这一点,以及其他的事情。”孔阳听她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屋子。鬼子母转向阿怒。“你的梦呢?你也梦到过一把剑吗?” 句町人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画在眼罩上的红眼直视着纯熙夫人,但他真正的眼睛却眨个不停,目光闪烁不定。“我梦到了火焰……嗯,还有剑,每次都有。鬼子母,纯熙夫人。”他的语气僵硬。“我觉得,前几晚我确实梦到了一把剑。我记忆中的梦和子恒大人的并不一样。” 纯熙夫人转头问:“巫咸?” “我总是梦到一样的事情,鬼子母,纯熙夫人。树林,巨树,隐者之乡。我们黄巾力士在外面的时候,总是会梦见隐者之乡。” 鬼师的目光转回子恒身上。 “那只是场梦,”子恒说:“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场梦。” “这可不一定。”纯熙夫人说:“你所描述的是被称为秦望石髓的大厅。它在晋城之岩的城池里。你在梦中,彷佛就像是站在那里一样。那把闪亮的剑就是神威万里伏宝剑,传说之剑。” 巫咸坐直了身体,头顶一下子撞在屋梁上。但他似乎没注意到这件事,兴奋道:“真应化天尊谶语中说,除非神威万里伏被放在真应化天尊的手中,否则晋城之岩永不会陷落。晋城之岩的陷落将是真应化天尊转生最重大的迹象之一。如果令公鬼握住了神威万里伏,整个世界都会承认他是真应化天尊。” “也许吧!”鬼子母的唇间滑下这三个字,彷佛落入止水的碎冰。 “只是也许?”子恒不满地问:“只是也许?我以为这将是最后的征兆,是实现你们的谶语的最后一件事。” “这既不是第一件,也不是最后一件。”纯熙夫人说:“神威万里伏只是《阴肆餍魔录》中的一部分。真应化天尊在五雷影山的转生是第一件。他还要毁灭诸国,甚至毁灭世界。即使终身研究谶语的学者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阑释它所有的内容。”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为什么只是坐在这里 纯熙夫人道:“‘他将用太平之剑杀尽他的人众,用叶毁灭他们。’这句话该怎么解释?‘他将束缚中秋,供其驱策。’又是什么意思?这些都是轮回中和神威万里伏分量相当的记载。还有,他该怎样治癒‘疯狂伤病和斩断的希望’?他会打断什么样的链,又有谁在这条链中?其中的一些字句是如此模糊,以致于它们很可能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不是的,神威万里伏绝对不是一个结束。” 子恒不安地耸了耸肩。对于谶语,他只有星星点点的了解。当令公鬼让纯熙夫人将那面旗子放进他手里之后,子恒就更不想听到这些谶语了。不,以前他就不想了。自从传送石让他确信他的生命和令公鬼紧紧拴在一起之后,他就不想了。 纯熙夫人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他只需要伸出手就能拿到那把剑,巫咸,巫盼之子,巫即之孙,那你就错了。如果他也这么想,那你们就是一样愚蠢。即使他活着到了晋城,他也可能永远都无法进入海门通。” “晋城人不喜欢紫霄碧气,更不喜欢自称为真应化天尊的人。导引紫霄碧气在那里是要惹事的。他们勉强能容忍鬼子母的存在,只要她们不进行导引。在晋城,传播真应化天尊谶语,甚至只是拥有记载它的书卷,都足以让你被打入监狱。没有大人们的许可,没有任何人能进入卫所。只有那些大人们自己能进入秦望石髓大厅。他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现在还没有。” 子恒轻轻地嘟嚷着。除非神威万里伏被放在真应化天尊的手中,否则晋城之岩永不会陷落。老天啊,他该怎样才能碰到它,那个该死的城池!难道要等那座城池自己陷落吗?这太疯狂了! “我们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紫苏突然说道:“如果令公鬼去了晋城,我们为什么不跟着他?他可能会被杀死,或者……或者……我们为什么只是坐在这里?” 纯熙夫人将一只手放在紫苏的额头上。“因为我必须确定。”她温柔地说:“被太古神镜选中,并不是件舒服的事情,无论他将来是否会成为伟人。太古神镜的选择是无可阻挡的。” “我对这些已经厌倦了。”紫苏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子恒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看见了泪水。“在我们等待的时候,令公鬼可能正走向死亡。”纯熙夫人抚摸着紫苏的头发。鬼子母脸上几乎出现了怜悯的神情。 子恒坐到令公鬼的床上,和巫咸各坐在床两端。屋里充满了人的气味,忧虑和恐惧的气味。巫咸身上书卷和森林的气息中也混杂着忧虑。望着四周的墙壁,子恒觉得自己彷佛掉进一个陷阱,一切都是那么压抑。燃烧的兽毛留下了焦臭的味道。 “我的梦里怎么会出现令公鬼要去的地方?这是我的梦啊!” “那些导引紫霄碧气的人,”纯熙夫人平静地说:“那些在心灵上有着特别强大的力量的人,有时能将他们的梦强塞进别人的梦中。”她一直都没有拿开抚摸紫苏的手。“特别是对那些更容易……接受他的人。我不认为令公鬼是有意这么做的。但那些与乾曜相关的梦是非常强大的。有他那样的力量,就算要控制一整座村庄、一整座城市的人也不足为奇。只是令公鬼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控制。”???.23sk. “那你为什么不会作这样的梦?”子恒问,“孔阳也不会。” 此言一出,阿怒直瞪着正前方,似乎立刻就要拔腿逃跑了。巫咸的耳朵也垂了下来。子恒太过劳累,太过饥饿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鬼子母保持应有的尊敬。他自己知道,他也太过愤怒了。 “为什么?” 纯熙夫人并不计较,平静地答道:“鬼子母知道该如何护卫自己的梦境。我不用思考也能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做到。退魔师因为和鬼子母约缚的关系,所以也有相同的能力。如果魔物潜入了孔阳的梦境,他们就无法完成他们的使命了。我们在睡眠时都很脆弱,但魔物在夜晚时却是最强大的。” “你总是有新的说法。”子恒咆哮道,“你就不能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吗?而不是等到一切都发生了之后再做解释。”阿怒看上去正在拚命思考一个拼命逃开的理由。 纯熙夫人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了子恒一眼:“你想让我用一个下午就告诉你我一生的体验吗?或者用一年时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小心你的梦,子恒。绝对要小心你的梦。” 子恒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我是在小心,”他嘟嚷着,“我正在小心。” 在这以后,屋里陷入了一片沉寂。没有人想打破它。紫苏坐在那里,楞楞地望着自己交叠的脚踩。有纯熙夫人在身边,她显然感到十分的安心。阿怒站在墙边,没有看任何人。巫咸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竭力在微弱的光线下阅读着,似乎是想忘记眼前的一切。等待是漫长的,而且对子恒来说,很不轻松。 子恒心想:我害怕的不只是我梦中的魔物,还有那些奇怪的狸力。我不会让它们进来,我不会! 孔阳回来了,纯熙夫人有些期待地挺直了身体。退魔师望着她的眼睛,开始说话:“有半数的人记得他们在前四个晚上梦到了剑。有些人还记得巨大的圆柱,有五个人说那把剑是奇玉的,或是琉璃做的。多泥说他昨晚看见令公鬼握着它。” “他应该能梦到这些。”纯熙夫人说。她用力摩搓双手,她的身体似乎瞬间充满了能量。“现在,我确定了。虽然我还是很想知道他是如何避开所有的监视离开营地。他是不是发现了某些传说世代的技能……” 孔阳看着阿怒,独眼战士沮丧地垂下了肩膀:“我居然给忘记了,所有那些应该布置的封锁……”他清了清嗓子,偷偷瞥了纯熙夫人一眼。鬼子母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第五百二十九章 男人 阿怒只得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嗯……那个,我跟着真应化天尊大人的足迹,发现了另一条通往那座山谷的道路。那是刚刚形成的。那个……那个地震弄塌了远处的山崖。新形成的山坡很陡,但还是能把马拉上去。我在坡顶找到了更多的足迹,从那个地方再去其他地方就比较容易了。”报告完毕之后,阿怒长吁了一口气。 “很好,”纯熙夫人说:“至少他还没有掌握飞天遁地及隐身的法力,或者是其他某种传说世代的法力。我们必须立刻跟上他。阿怒,我会给你足够的金子,让你和其他人能一直走到乐央川。你们在那里能找到联络人,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旅费。白水江城人对陌生人的戒心很重,但如果你低调行事,他们也不会主动找你们的麻烦。等在那里,直到我送去更多的讯息。” “但我们要跟着您走,”阿怒表示反对,“我们都发誓要追随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我看不出光凭我们这几个人该如何攻陷一座从未被攻下的城池。您能找到真应化天尊大人,如果有了真应化天尊大人的帮助,我们就一定能做到。” “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是应化天尊的从众了。”子恒悲哀地笑了笑。“‘晋城之岩永不陷落,除非应化天尊之人众到来。’纯熙夫人,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新名字?‘” “小心你的舌头,小铁匠。”孔阳的语气沉重,如冰一般冷,石一般硬。 纯熙夫人瞪了他们一眼,两个汉子同时陷入沉默。“原谅我,阿怒。”她说:“如果我们还希望能追上他的话,我们就必须加快脚步。你是唯一能充分适应全速疾驰的句町人。我们没时间让其他人休息恢复力气了。如果可以,我会尽快联络你。”???.23sk. 阿怒面露难色,但他还是顺从地作了个揖。鬼子母没有再说什么。独眼战士挺起胸膛,转身离开房间,去告诉其他句町人这项决定。 “我会自己去的,无论你说什么。”紫苏顽固地说。 “你要去嘉荣城。”纯熙夫人对她说。 “我不会听你的。“ 鬼子母用平稳的语调继续说着,彷佛对面的女子什么都没说过。“丹景玉座必须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无法信任那些管理信鸽的人,我也无法确定丹景玉座是否能顺利看到我用信鸽送去的所有情报。那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而且充满了艰难险阻。如果有人能陪伴你的话,我不会让你单独上路。不过我会给你足够的旅费,还有写信给沿途能帮助你的人。你必须骑马赶路。当你的马匹疲劳的时候,就再买一匹,或者偷一匹,如果有必要的话。不管怎样,一定要尽快前进。” “让阿怒去帮你送信吧!你说过他适合赶路的。我要去找令公鬼。” “阿怒有他的任务,紫苏。而且,你认为一个汉子能轻易地走进巫鬼道的大门,要求谒见丹景玉座吗?即使一个国君在未经通报时到达,也要等上几天的时间才能接受召见,何况是那些句町人,恐怕得干等上几十天,或者是永远。而且这么不寻常的事情在一天之内就会传遍嘉荣城。要求谒见丹景玉座本人的女子并不多,但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所以这么做不会引起太大的争议。即使你带给丹景玉座的讯息来自我,也不会搞得人尽皆知。丹景玉座的生命,我们的生命,全都与此密切相关。这件事,必须由你去做。” 紫苏坐在地上,张了张嘴。显然她还想跟鬼师争论下去。但纯熙夫人又继续说道:“孔阳,我很担心我们能不能找到他的踪迹,但我会信任你的追踪。” 退魔师点点头:“子恒?巫咸?你们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追踪令公鬼?” 紫苏往后靠在墙上,愤怒地哼了一声,但鬼子母根本没有理会她。 “我会的,”巫咸立刻就说,“令公鬼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必须承认,我不愿意错过任何事情。你知道,我觉得写一本书。” 子恒倒是回答得慢了一点。令公鬼是他的朋友,无论他在这场惊涛骇浪里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都不会改变。而且,即使他逃过这一次,他们的未来也几乎肯定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他缓缓说:“我会跟你一起去找他。” “很好。”纯熙夫人重新将手合在一起。房里的气氛似乎也因事情告一段落而显得轻松了一些。“你们必须立刻做好准备。令公鬼超前我们几个时辰的路程。我觉得在晌午之前就开始追赶他。” 纯熙夫人的身躯娇柔瘦小,但除了孔阳之外,所有人在她的威势之下都开始向门口走去。巫咸在穿过门口时,还得弯下腰。子恒觉得现在的情形好像是一个乡下妇人正驱赶着一群鸭子。 一走到屋外,紫苏转过头,朝孔阳投去一个甜蜜得过分的微笑。“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湘儿的吗?”退魔师眨眨眼,如同一匹用三条腿站立的椅子一样晃了晃,彷佛在一瞬间心灵失守。 “难道每个人都知道?”但他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平衡。“如果她想知道我的任何事情,我会亲口告诉她的。”他关上门,门板差点撞到紫苏的脸。 “男人!”紫苏狠狠地朝着门板叨念了一句。“都是瞎子,瞎得连石头都能看见的东西也看不见,又顽固得连替自己想也不会,让人根本没法信任。” 子恒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弱的死亡气息仍然萦绕在山谷里的空气中。但怎么样也比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好多了。 “我需要新鲜的空气,”巫咸叹了口气。“吃烟已经让我感到厌烦了。” 他们一同走下山坡。在下面的小溪旁,还能站立的句町人都聚集在阿怒身边。从独眼战士的手势来看,他正咒骂着,拚命想挽回失去的时间。 “你们两个何时变得这么有特权了? 紫苏突然问道:“她还会先问你们愿不愿意。而她根本就不想征询我的意见。” 第五百三十章 你很幸运 巫咸摇摇头,道:“紫苏,我觉得,她会问我们,只是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如何回答。纯熙夫人看起来似乎能看穿子恒和我。他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但你对她来说,却是一本尘封且未知的书。” 紫苏的火气平息了一点。她抬头看着他们,子恒的肩膀已经超过了她的头顶,而另一旁的巫咸简直就像一座高塔。 紫苏道:“我觉得好多了。我还是会去她要我去的地方。她控制我就像控制你们两只小鸡仔一样容易。子恒,你做得不错。你和她那样大吵大闹,就像是她卖给你一件衣服,但你一穿上,却发现上面全是破洞。” “我没有和她争吵,我没有。”子恒惊讶地说。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实际上正像紫苏所说的那样。“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刚才想得那么糟。” “你很幸运。”巫咸用粗重的声音一道:“因为老话说:‘激怒一位鬼子母就像是把刀山上翻跟头’。” “巫咸,”紫苏说:“我需要和子恒单独说几句话。你介意离开一下吗? “哦,当然不介意。”黄巾力士迈开两条长腿,以他正常的步伐飞快地走在他们前面,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烟锅和烟丝袋。 子恒小心地看着紫苏。女孩正咬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正在考虑该说些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关于他的东西吗?”子恒一边问,一边向黄巾力士的背影点点头。 紫苏摇摇头道:“我觉得,我的能力只在凡人身上有用。但我在你四周围看见了你应该知道的东西。” “我已经告诉过你……” “不要比你以前更愚蠢,子恒。说正事,就在你说了你会去之后,它们就出现在你身边了,它们一定是你在这段旅途中会发生的事情。或者,它们至少是因为你决定离开而发生的。” 过了一会儿,子恒才不情愿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有东西裂开了,”紫苏飞快地说:“还有一个握着剑的人,还有魔物。心,什么的民。还有,以前我身上看到的也都还在。狸力围绕着你,形成漩涡。还有……” “不,”子恒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喊出声来。看着紫苏紧闭的双唇,他开始用力揉搓自己的头顶。他看不出这些影像有些什么意义。“你知道这些影像的含意吗?我说的是这些新的东西。” “我不知道,但它们很重要。我看见的东西总是很重要。它们是人们的生活和命运的转折点,无法忽略。”紫苏犹豫了片刻,看了子恒一眼,又垂下双眼。“还有一件事,”她尴尬地说:“如果你遇到一名女人……你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立刻就逃!” 子恒眨眨眼,不解道:“我看见一名美丽的女人?为什么我要在一名美丽的女人面前逃开?” “你就不能听听别人的建议吗?”紫苏有些急躁地说。她踢飞了一块石头,看着它滚下山坡。 子恒并不喜欢直接跳到结论。有些人就是因为他的这个特点而认为他脑筋迟钝。他回想了一下紫苏在最近这几天所说的话,突然得出一个让自己大吃一惊的结论。这让他呆愣在原地,几乎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呃……紫苏,你知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但……嗯……我没有姐妹,但如果我能,我的意思是,你……” 紫苏猛地抬起头,直瞪着他。让子恒剩下的话完全被噎在了喉咙里。女孩扬起眉毛,挤出一丝笑容。 “怎么了,子恒,你一定知道,我爱你。”她站直身体,望着子恒一张一合的嘴唇,缓慢而认真地说:“就像是爱一个兄弟。你这个榆木脑袋瓜的笨蛋!男人的自大永远都会让我吃惊。你们都以为所有事情都要绕着你们转。每个女人都需要你们。” 子恒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烧得发烫了。“我从没有……我不是……”他不停地清着喉咙。“你看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记住我的话,”紫苏说着,又把目光移向了小溪,双脚也开始快速地朝山坡下迈动。“即使你把我说的其他东西都给忘了,”她转回头,高喊道:“也要记住这点!” 子恒望着紫苏的背影,皱起眉。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两步并一步地追到紫苏的身边。“是令公鬼,对不对?” 紫苏的喉咙里发出“哦”的一声。她瞥了子恒一眼,但并没有放慢速度。“也许你还不算那么笨。”她喃喃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心已经紧紧地系在他身上,就像一块木板被箍在桶上。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也有相同的爱恋。而且,我不是唯一的一个。” “半夏知道吗?”子恒问。令公鬼和半夏从小就是一对。除了双双跪在村子的女事会面前,互相立下誓言之外,他们几乎已经是一对准夫妻了。如果他们已经丛疏远的话,子恒不知道他们到底疏远到什么程度了。 “她知道,”紫苏不耐烦地说:“这对我们都好。” “令公鬼呢?他知道吗?” “哦,当然。”紫苏的声音里有些痛苦。“我告诉他了,我不能告诉他吗?‘令公鬼,你在我眼里不一样了,这意味着我已经陷入了对你的爱。我不得不和别人分享你,虽然我不喜欢这样,但事情只能是这样。’子恒啊子恒,你是个榆木脑袋。”她生气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如果我能和他在一起。我知道,我能帮助他。我总能有些用的。老天啊,如果他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m.23sk. 子恒不安地耸耸肩,说道:“听着,紫苏。我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他心想,无论那代表着我要去做什么。“我对你保证。而你真的最好去嘉荣城,你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安全?”紫苏咀嚼着这个词,就像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你认为嘉荣城是安全的?” “如果在嘉荣城还无法安全,那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安全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抓鱼 紫苏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他们走向那些同样准备离开的人,两个人没再多说一句话。 下山的道路非常艰险,不过,随着高度的下降,子恒终于不再需要他的毛边披风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他们策马离开了寒冬势力的残余,走进初春的怀抱。最后的积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草和野花,开着白花的山茶和粉色的风仙花星星点点地出现,最后几乎完全覆盖了它们底下的绿地。 高大的树木愈来愈多,树上的叶子也愈来愈茂密,蝈蝈和秀眼鸟在枝叶间不停地鸣唱。树林间也有狸力群出没。虽然没有人看见它们,连孔阳也没提到过曾经发现他们,但子恒知道。他心里很清楚,那种欲望一直在轻轻騒动着他的思维,像羽毛一样轻,却不停地提醒着他,它们的存在。 孔阳骑在黑色战马——‘白蹄乌’的背上,花了许多时间侦察他们经过的道路。他不断趋前去寻找令公鬼的踪迹。其他的人则跟着退魔师留下的记号前行。那些记号是一些箭头,有的用石子摆成,有的被浅浅地刻在石壁上。 走这边,翻越这座山谷,走这条“之”字型的路。走这条鹿迹,穿过树林,蹚过小溪。 有的地方子恒甚至根本看不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什么人来过。他们所依据的,只有孔阳留下的记号。一丛捆倒的杂草是向左转的意思,另一丛则提醒众人要向右转。一根弯曲的树枝,山坡下的一堆石子,荆棘上挂着两枚叶片指向一个陆峭的下坡路。在子恒看来,退魔师的记号千奇百怪,但纯熙夫人却都能认出来。除了宿营之外,令公鬼很少会回来。当他待在营地的时候,也总是远离营火,和纯熙夫人悄声谈论着什么。等到日出的时候,他往往已经出发几个时辰了。 令公鬼离开之后,纯熙夫人总是第一个骑上马鞍的人。他们在东方的天际刚露出鱼肚白时就上路,直到夜幕降临之前,鬼子母绝不会从她的白母马——‘从骊驹’的背上下来,有时候她还要大家赶路到更晚。只有因为孔阳在天黑后拒绝继续搜索,他们才会停下来宿营。 “如果马的腿受伤了,我们的速度会更慢。”退魔师在纯熙夫人抱怨时总是这么说。 而纯熙夫人的回答也一成不变:“如果你没办法走得更快,也许我应该在你变得更老之前把你送到灵子真那里云。嗯,也许再过些时候吧!不过我们这样永远也追不上令公鬼。” 纯熙夫人的语气有一半像是真的在生气,有一半则像是在开玩笑。但子恒可以确定,这段话里一定带有一些威胁,或是警告的意味。因为孔阳一听到她这么说,就会绷紧双唇。即使在她说完之后朝他露出微笑,并用手轻抚他的肩膀时,那种生硬的表情也不会退去。 “谁是灵子真?”当这种情况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子恒满腹狐疑地问。 巫咸摇摇头,嘀咕着一些“刺探鬼子母的人得不到好结果”之类的话。黄巾力士的长毛大马就像拉车的骡子一样高大笨重,但巫咸的两条长腿挂在马身体的两侧时,它看上去就秀气多了,顶多也只是比河滩马高大一点而已。 纯熙夫人给了子恒一个开心而暧昧的笑容:“一位鼍龙派的姐妹而已。总有一天,令公鬼会给她送去一个需要照管的包裹。” “那一天不会很快到来!”孔阳说道。让子恒惊讶的是,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怒意。“如果我能做到,就让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吧!你会活得比我更久,纯熙夫人!” 鬼子母有着太多的秘密,子恒心想。但他没有去问这位退魔师的绳锯木断之志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失控。 鬼子母的马鞍后头有一件被毯子包起来,紧紧卷成一束的东西,是那面真龙应化天尊之旗。它总是让子恒感到非常不安。但纯熙夫人从未询问过他的想法,当他主动表达意见时,她也不会去听。真龙应化天尊之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而子恒只希望鬼子母能在其他人面前严守秘密,就像是在他面前一样。 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这是一段枯燥的旅程。被云朵覆盖顶端的山峰千篇一律,几乎一模一样。 晚饭总是烤兔子,这些小生灵都是子恒箭下的牺牲品。不过,他没有太多的箭可以为几只兔子而浪费在这片岩石荒野里。如果有早饭,就是冷掉的兔肉。午饭也一样,两顿饭都在马鞍上吃。 有时,如果他们在溪边宿营,而天又没有完全暗下来时,他和巫咸会在溪中捕抓山涧的娃娃鱼。他们趴在岸边,伸手到冰冷的溪水中,直没到手肘,将那种有着大脑袋的大鲵从藏身的岩石下面抓出来。巫咸的手指比子恒的要粗大许多,却比子恒灵巧多了。 出发之后的第三晚,纯熙夫人也加入了捕娃娃鱼的行列。她也趴在溪水边,将袖子高高卷起,一边还向两个人请教她该如何做比较好。子恒和巫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黄巾力士耸耸道:“实际上,这并不难。” 子恒告诉她:“只要让你的手从后下方接近那条鱼,尽量抓住它的头,然后把它拖出来就行了,这得熟悉的人才能做。也许刚开始你什么也抓不到。” “我试了好几天才抓到第一条鱼。”巫咸说。他已经将自己的大手轻轻探入水中。同时小心不让自己的影子惊吓到娃娃鱼。 “这样难吗?”纯熙夫人说话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滑入了水中。过了一会儿,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纯熙夫人的双手正紧抓着一条肥大的鲩鱼。她开心地笑着,将鱼扔在岸上。 子恒眨着眼,望着在落日余辉中啪哒、啪哒、翻动的大鱼。这条鱼至少有五斤重。“你很幸运,”他不由得说。“这种大小的鲩鱼并不常出现在这么小的石缝里。我们必须向上游走几步。在日落之前,不会有鱼出现在这里了。” “是吗?”纯熙夫人说:“你们两个去吧!我觉得在这里再试一次。” 第五百三十二章 难以抗拒 子恒犹豫了片刻,才向上走到了另一处岩缝旁。纯熙夫人应该不只是想抓鱼而已,但子恒想不出她到底要做什么。这让他感到非常困惑。趴在地上,小心地让自己的影子离开水面。他越过溪岸望下去,水面上大概能看见五六个细长的影子。鲩鱼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偶尔才懒懒地划动一下鱼鳍。它们加在一起也没有纯熙夫人方才抓的那条鱼来得重。 子恒叹了口气。如果他们够幸运的话,他和巫咸每人能抓到两条。夕阳西下,对岸树木的影子已经横过了水面。他们能抓到的也只有这些了。而巫咸一个人就可能要吃掉他们抓到的四条鱼和那条大鱼的一大部分。这时,巫咸的手已经探到了一条鲩鱼的腹下。 还没等子恒将手伸入水中,纯熙夫人突然喊了一声:“好!我觉得,三条就够了。后面这两条比第一条更大。” 子恒震惊地看了巫咸一眼。“不可能吧!” 黄巾力士站直身体,扔下手中的小弓鱼。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她可是鬼子母。” 当他们回到鬼子母身边时,子恒清楚地看见三条大鲩鱼躺在岸边。纯熙夫人已经重新整理好了她的袖子。 子恒想告诉她,抓住鱼的人还应该负责将鱼清理干净。但就在这时,纯熙夫人望向他的眼睛。鬼子母光洁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眸,稳定、毫不动摇的眼神。那双眼似乎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而它们也让子恒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无论再说什么似乎都已经太晚了。 子恒嘟嚷了几句,抽出腰带上的小刀,开始去鳞清理鱼肚。 “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把分担杂务的事情给忘了。我觉得,她还会要我们把鱼烧好,还有清理饭后的残渣。” “毫无疑问,她会的。”巫咸说话时并没有停下手边清理鱼的活儿。“因为她是鬼子母。” “我记得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样的话。”子恒的小刀将鱼鳞刮得四散飞溅。“那些句町人也许很愿意绕着她跑来跑去,做做杂役,扛杠东西什么的。但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们应该轮流做这些事,这样才公平。” 巫咸笑着重重哼了一声,笑道:“我怀疑她是不是会这么想。一开始,她要忍受令公鬼不停地与她争吵。而现在,你又开始准备代替令公鬼了。身为一个典范,鬼子母不会任由别人和她们争吵。我觉得,等我们到达第一个村庄时,她会让我们回复那种对她言听计从的习惯。” “乖乖听话对你只有好处。”孔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阴暗的暮色中,他似乎像是从空气中冒出来一样。 子恒差点因为惊讶而跌倒。巫咸的耳朵也在诧异中竖得直挺挺的。他们都没听见退魔师走过来的脚步声。 “你们永远也不该丢掉这个习惯。”孔阳继续说道。然后,他转身朝纯熙夫人和马匹那儿走去。即使在这种石地上,他的靴子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他更靠近几步之后,背上的披风就以虚无的状态遮蔽了他的身躯。看上去,彷佛只有一颗头颅和两只胳膊突出一股青烟之中。 “我们需要她去找到令公鬼。”子恒轻声说,“但我并不想让她继续随意塑造我的生活了。”他又开始用力地刮鱼鳞。 子恒打算坚守这个诺言,他确实也开始朝这目标努力。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发现自己和巫咸一直在做烹饪和清洁一类的工作,以及所有被纯熙夫人认为是琐碎杂务的事情。他甚至发现,他每晚都在照看‘从骊驹’,为这匹母马下鞍、刷毛。而此时的纯熙夫人则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一旁,像是陷入了某种入定状态。 巫咸把这些都当成是必然的事情,毫无怨言地便全盘接受了。但子恒不是,他竭力想拒绝,想反抗。但当她的要求都很有道理,又都微不足道的时候,他就很难去反抗什么。但在一个要求之后,总是有另一个要求紧接着来,而且同样通情达理。然后又是下一个要求。 只是她无形的影响力,她眼神的力量,就让人难以抗拒。她的黑眸会在子恒张开嘴时盯着他,让他放弃开口。她扬起的眉毛,也会让子恒觉得自己很粗鲁。而她那柔美的双眼大睁,露出惊讶的神情时,更让他无法抗拒那些微小的要求。她平和的目光包容了一切,让子恒知道她是鬼子母,让他为自己的决定而犹豫,一且开始犹豫,他就只能步步后退了。子恒指责她对他使用了紫霄碧气,虽然他并不真的认为她曾经这么做过。这时,纯熙夫人总是会告诫他别傻了。子恒开始感觉自己像是一团湿面,任由做面食的人把自己拉扯成任意的形态。 迷雾山脉在经过一段很大的落差之后,被白水江城的森林丘陵所取代。广袤的原野起伏不断,却没有很高的山丘。山里的鹿遇到人的时候,都会谨慎地在一旁观察。而这里的鹿一看到马的影子就会转头逃走,子恒往往只能看见它们一闪一闪的白色尾巴。兔狲已经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就连子恒也只能偶尔看见他们如轻雾般模糊的身影。他们正踏入凡人的地域。 孔阳脱下了他的变色披风,更频繁地跑回到众人身边,告诉他们前面出现了什么。在许多地方,树木都被砍伐了。又过了不久,他们看到被粗糙矮石墙环绕的农田,在山边耕作的农人,以及成排的人在耕耘过的农田里移动,从挂在肩上的袋子里拿出种籽,播撒在田垄之间。灰石筑成的农舍和谷仓零散分布在丘顶和山脊上。 狸力群应该已经不在了。有人的地方,狸力就会避开,但子恒还是能感觉到它们。它们是这四个人的无形护卫。急躁的心情充满了子恒的胸膛,他急着想找到一个村子或者是一座城镇,那里会有足够的人,能够让狸力群退避三舍。 第五百三十三章 喜事 这一天,他们第一次在平原上赶路。当太阳在他们背后降至天地相交之处时,他们进入了一个名叫柏萃村的村子,就在龙缘谷边界以北不远的地方。 不多的几条街道都很狭窄,街边挤满了灰石筑成的房子。这就是柏萃村给子恒的第一印象。村子散布在一片山坡的斜坡上,山脚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一座木桥架在溪上,成为他们进入村子的通道。泥泞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有一点坡度的村中草地上也空空荡荡的。 只见村中唯一的客栈的阶梯上有个人正在打扫。他的旁边是客栈附属的石砌马厩。不过,草地的模样说明不久前这里还有许多人待过。六座由绿色的枝条编成的拱门立在这片草地的中心,形成了一个环形。拱门上还点缀着这个时令中依然不多的花朵,草地上也留下了被反覆践踏的痕迹。此外,一条女人的红色包头布、一顶小孩的六合帽、一只被踩扁的大锡壷散乱地堆在一道拱门的旁边,四周还有一些吃剩的食物残渣。 浑酒和蜜饯点心的香气仍然在绿地上空盘旋,与之相伴的是十几个烟囱中冒出的烟火气和烹调食物的锅气。有那么一瞬间,子恒的鼻子捕捉到另一股气味,一种他无法判断的气味。那是残留在空气中的一丝痕迹,却让他颈后寒毛直竖,胸中泛起阵阵罪恶感。但它很快就消失了。不过子恒确定,有某种东西经过了这里,某种……不祥的东西。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彷佛是要擦掉对那股味道的回忆。那不是令公鬼。苍天啊,即使令公鬼真的疯了,那也不可能是他,绝不可能。 客栈的门口挂着一面招牌,上头写着:古北道。下面则是客栈的名字——古北老店。他们让马匹走到这座方形的石头建筑门前。扫地的人站直了身体,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他朝子恒的眼睛投去一个惊讶的眼神。但是当他看见巫咸的时候,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再加上他刚刚打了哈欠的嘴还来不及合上,所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那副样子看上去活像是一只大青蛙。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而且陈旧的酒味,至少,子恒闻到了这些,他心想:这个汉子之前一定喝了个烂醉。 扫地的汉子哆嗦了一下,两手交于胸前,朝四名客人作了个揖。他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众人,每次扫到巫咸身上的时候,都会睁得更大一些。 “欢迎,夫人,我们这可好久没您这么尊贵的客人。欢迎,各位客爷。你们需要食物、房间,还有热水?古北老店应有尽有。客栈掌柜是柴三掌柜,他总是保留着上好的房间。小的名字叫冯二。如果你们还需要其他东西,找我就行了。”他又打了个哈欠,随后有些困窘地用手捂住了嘴,同时弯下腰,以掩饰自己的失礼。“失礼了,夫人。你们是远道而来的?你们有关于大寻宝的消息吗?就是对弯月夔牛角的寻宝。或者是假的应化天尊的消息?据说又出现了一名假的应化天尊,好像是在震城,要不然就是在伯虑国。” “我们不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孔阳说着,从马鞍上跳下来。“显然,你知道的比我们还多。”其他人这时也纷纷下马了。 “你们刚刚举办过一场喜事?”纯熙夫人问。 “办红事?夫人,不知怎么了,就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们几乎把一辈子的红事都举行完了。那可真是一言难尽。现在这里没有一个超过婚嫁年龄的女人还保持单身了。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了,方圆一里内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什么闹的,就连寡妇胡大娘也拖着老陈头走过了这些拱门。而他们原来都发誓永远也不要再成亲的。就像有个大窟窿,然后所有人都落进去了一样。织户人家的女儿陈大妹是第一个。她要打铁的老琼娶她,但老琼老得可以当她父亲了。那个老傻瓜立刻脱下围裙,答应了她。于是,她就立刻要求我们给他们办喜事,着急入洞房似的。还没等我们喘上一口气,那些娘们儿们就都跟着她学了起来。从那时起,她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办喜事,真不知是怎么了。而且那几天,几乎就没有人睡过觉。”天籁小说网 “这事新鲜。”当冯二说完话,又打了个哈欠时,子恒接着说:“但不知你是否有看见一位年轻人从……” “这可真是新鲜事。”纯熙夫人打断子恒的话,“也许,以后我会想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不过,我们现在更需要的是房间,还有一顿热饭。”孔阳朝子恒缓缓比了个手势,彷佛是在告诉他,管一管自己的舌头。 “当然,夫人。一顿好饭,还有房间。”冯二犹豫了一下,然后看了巫咸一眼。“我们可以将两张床并在一起……”他贴近纯熙夫人,压低了声音。“请原谅,夫人,但……呃……那个……他是什么人?我没有恶意。”他匆忙补上最后一句。 他的声音压得还不够低。巫咸的耳朵生气地抖动了一下,怒道:“我是黄巾力士!你以为我是什么?黑水修罗?” 冯二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道:“黑水修罗,呃……大爷。但为什么……?我虽然不大识字,却也不相信小孩的故事。唔,你说你是黄巾力士?但,黄巾力士是故事里……我的意思是……这个……”在找不到合适言辞的绝望中,他朝客栈旁边的马厩吼起来。“小四!陈瞎子!有客人!快来把马牵过去好好照料一下!”过了一会儿,两名满头稻草的男孩跌跌撞撞地从马厩里跑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还在揉眼睛。当男孩们接过缰绳时,冯二朝客人们指了指台阶,又作了个揖。 子恒杠起自己的铺盖卷和长弓,跟着纯熙夫人和孔阳走进了客栈。冯二在前面带领着他们,一边还不停地施礼点头。 第五百三十四章 无耻 巫咸走进门口的时候,不得不弯下身子。屋里的天花板距离他的头顶只差三寸左右。他一直在用低沉的嗓音叨念着,为什么记得黄巾力士的人那么少。他的声音就像是遥远的闷雷,连走在他前面的子恒也只能听懂他一半的话。 客栈里充满了浑酒和白酒的气味,还有油烟和汗臭味。从屋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酱肘子的香气。大厅里的几个汉子都躺倒在他们的酒杯旁边,好像他们很喜欢睡在长凳上似的。一名体态丰满的女侍正拿着一只酒杯在大厅角落的浑酒桶里倒浑酒。客栈掌柜本人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围裙,靠墙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高凳子上。当这些客人进入大厅时,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巫咸的时候,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有客人,柴三师傅。”冯二喊道:“他们想要房间。他是一位黄巾力士,柴三师傅。”女侍转过身,看着巫咸,哗啦一声,酒杯摔在地上。而那些趴在桌上的人都没有抬头。其中一个换了换姿势,开始打鼾。 巫咸的耳朵激烈地抖动起来。 柴老三慢呑呑地站起身,双手不停地整理着他的围裙,视线却一直都没有离开巫咸。“至少,他不是名白羽客。”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哆嗦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过大的声音给吓着了。“欢迎,夫人,还有各位客爷。请原谅我的失礼,夫人。我实在累得直不起腰了。”他又瞥了巫咸一眼,嘀咕了一句,“黄巾力士?”同时,他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巫咸张开嘴想回应,却被纯熙夫人抢先一步,“掌柜的,不必客套,我只希望能有房间供我们过夜,还有饭食。”天籁小说网 “哦!当然,夫人,当然。冯二,带这些贵客去我最好的房间,让他们先把行李放下来。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准备一顿饭菜。上好的饭菜。” “请随我来,夫人,”冯二说:“还有客爷们。”他朝大厅旁边楼梯的方向作了个揖。 在他们身后,原先趴在桌上的一个人突然惊呼起来:“老天啊,那是什么?”柴三掌柜急忙向他解释关于黄巾力士的事。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对这个族群非常熟悉。在离开之前,子恒听到他说的话大多数都是错的。巫咸的耳朵不停地抖动着。 来到二楼,黄巾力士的头几乎要碰到了天花板。狭窄的走廊更加黑暗,只有一道落日余辉从房门旁边的窗户射进来,一直照到走廊的远端。 “房里有蜡烛,夫人。”冯二说:“我应该带一盏灯上来的,但我的脑子还因那些喜事而乱成一团。如果你们愿意,我会派人上来点亮蜡烛的。你们也想要盥洗用的热水吧?当然,当然。”他推开一扇门,“我们最好的房间,夫人。我们……我们的客人并不多,您应该知道……但这确实是我们最好的房间。” “我要住在这间隔壁的房间里。”孔阳说。他扛着纯熙夫人和他自己的被褥与鞍袋。真龙应化天尊之旗也被捆扎在其中。 “哦,大爷,那个房间并不好。床很小,屋子也小。那是下人的房间,如果有客人带奴仆来,他就会住在那间。请原谅,大爷。” “我要住那间。”孔阳坚定地说。 “冯二,”纯熙夫人说:“柴三掌柜不喜欢白袍客们?” “嗯,他喜欢,夫人,他以前不喜欢,但他现在喜欢了。不喜欢那些穿白袍的大爷们可不是好想法,至少在我们这个如此靠近边境的地方不是好想法。他们不停地从柏萃村路过,就好像这里根本没有边界线一样。昨天,这里出了麻烦,一堆麻烦。就在婚事进行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冯二?” 冯二在回答之前,飞快地瞥了纯熙夫人一眼。在昏暗的光线中,子恒不认为别人也看见了他的动作。“前天,他们来了十多个人。那时还没有麻烦发生。但昨天……不知怎么了,他们突然有三个人声称他们不再是九阳正火之子。他们扔下身上的白袍子,骑着马就跑了。” 孔阳哼了一声:“奇怪,白羽客都是拿生命作担保,难道那三个人真的以为能这么简单就脱离了吗?他们的头领有什么行动?” “也不知是怎么了,当头本来应该要做些什么的。你也会这样想嘛,大爷。但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说,他是被派来寻找弯月夔牛角的。又有一个人说他们应该去泗上平原追捕应化天尊的。那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开始对街上的女人说话,说了一些他们不该说的事情。他们还捉住了那些女人。女人们开始尖叫,白袍客们就开始朝那些騒扰妇女的人叫喊。我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 “他们如此胡作非为,你们没有阻止他们吗?”子恒说。 “大爷,你带着战斧,也懂得如何去使用它。但如果你只会用扫帚和锄头,而你要面对的是一些身怀武功,手持刀剑的家伙,那就有些难了。剩下的白羽客,那些还没有逃跑的,将这个麻烦愈搞愈严重。他们差点要刀剑相向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们之中又有两个发了疯,虽然剩下的那些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那两个人开始叫嚷什么柏萃村全都是魔物妖邪。他们狂呼乱吼地想把村子烧了,他们也真的那么做了!你们还可以在村后看见燃烧的痕迹呢!那就是他们点的火。其他的白羽客想阻止他们,又和他们动了手。最后,那些白羽客帮我们把火扑灭了,然后将那两个疯子绑起来,带着他们骑马离开了这里。看方向是回龙缘谷去了。要我说,他们走得可真快,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那我还真搞不清楚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无耻,”孔阳说:“即使是白羽客也不该这样。” 子恒只觉得有一些说不出的奇怪,似乎这些事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可是这样的想法让他自己也觉得纳闷。 第五百三十五章 古怪的家伙 冯二赞同地点点头:“可不是吗,大爷。他们以前并不是那样的。没错,他们总是那么狂妄自大。他们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些阿猫阿狗。而且他们总是爱管闲事。但他们以前从不曾制造过麻烦。根本不曾这样的。” “他们已经离开了,”纯熙夫人说:“把麻烦也一起带走了。我可以确定,我们会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子恒一直没有开口。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他心想:所有这些古怪的婚事和白羽客都值得注意,但我最想知道的是,令公鬼有没有在这里停留。当他离开的时候,他选择了哪条路。这里的气味不是他的。 跟着冯二,子恒沿着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一个脸盆架,以及两张凳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巫咸弯下腰,将脑袋探进房间。微弱的日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进来。房里的两张床都相当大,床角叠放着整洁的毯子,但床垫看上去相当简陋。冯二在壁炉的架子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支蜡烛和一个火绒匣。然后,他点亮了蜡烛。 “我要帮你把两张床并起来,先……唔……黄巾力士大爷。是的,请稍等一会儿。”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匆忙的样子,而是拿着那个烛台晃来晃去,彷佛是要找一个适合的地方把它放下来。子恒觉得他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子恒心想:这也难怪,如果白羽客在思尧村做出这些事,我会比他更不安的。 “冯二,一、两天前,有没有别的陌生人路过这里?那是一个年轻汉子,高个子,灰眼睛,红头发。也许他曾经为了挣一顿饭和一张过夜的床而吹奏长笛。” “我记得他,大爷。”冯二说话的时候,一双手还在不停地摆弄着烛台。“他是昨天早晨过来的。看样子,他已经饿坏了。昨天一整天,他都在喜事上吹羌笛。那是个很俊俏的小伙子。有些女人一开始就对他频送秋波,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用眼角瞥着子恒。“他是你们的朋友吗,大爷?”???.23sk. “我认识他,”子恒说:“怎么了?冯二?” 冯二犹豫了一下:“没什么,大爷。只不过,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有时候,他会自言语些什么。还有的时候,他会在别人一言不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昨晚,他就睡在这间房里。他在午夜时大喊大叫,把我们都吵醒了。他大概作了个噩梦。他一醒过来,立刻就要上路。柴三掌柜也没有费力询问他到底怎么了。”冯二又停了一下。“他在离开前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说了什么?”子恒急忙问。 “他说,有人跟着他。他说……”这个有着短下巴的汉子哽了哽喉一,才继续地说道:“他说,如果他不走,他们就会杀了他。‘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去死,那将会是它。’这就是他说的。” “他不是在说我们,”巫咸接嘴地说:“我们是他的朋友。” “当然,先……唔……黄巾力士大爷。当然,他指的不是你们。我……唔……我不想对你们的朋友说三道四,但我……唔……我觉得他大概是生病了,脑子有点问题。你们知道吧!” “我们会照顾他的。”子恒说:“所以我们要追上他。他往哪条路走? “我知道。”冯二一边说,一边挪动着他的脚趾。“我一看见夫人,就知道她能帮助他。哪条路?东边,大爷。东边。他离开的时候慌张的要命,就像十首魔王罗波那在追他一样。你们觉得夫人能帮帮我吗?帮帮我的弟弟?小三病得很严重。陈大婶说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子恒依旧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把长弓靠在墙角,将铺盖卷和鞍袋放在房里的一张床上。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下。但问题是,思考并不能对他有什么帮助。他看着巫咸,却在黄巾力士那里同样找不到帮助。惊惶失措的黄巾力士耳朵垂下,长眉毛一直垂到脸颊上。“你怎么会认为她能帮助你弟弟,冯二?” 愚蠢的问题!但问题是,子恒无法忍住不问出来。 “我曾经去过一次乐央川,大爷。我在那里看见了两……两位像她一样的夫人。我绝不会搞错的。” 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像是在耳语:“据说,她们能让死人复活,大爷。” “还有谁知道这事?”子恒不禁加强了声音的力道。 这时,黄巾力士说道:“如果你弟弟已经死了,那谁也没办法救活他。” 青蛙脸的汉子带着焦虑的神情逐一看着他们,说的话愈发显得混乱了。“没人知道,只有我,大爷。我弟弟可没有死,黄巾力士大爷,他只是病了。我发譬,没有其他人能认出她来。就连柴三掌柜也从不曾离开过这里一二十里外的地方。我弟弟病得很严重。我应该自己去问问她,只是我的膝盖抖得太厉害,夫人她可能听不清楚我在说什么。如果她讨厌我,用天雷劈我该怎么办?如果我错了该怎么办?你不该随便就说一个女人是……我的意思是……呃……”他抬起手,半像是恳求,半像是要保护自己。 “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子恒说:“但我会跟她说的。巫咸,你陪陪冯二好不好,我去跟纯熙夫人说这件事。” “没问题。”黄巾力士以浑厚的声音答道。冯二哆嗦了一下,发现巫咸的大手搭着自己的肩膀。“他要带我去看看房间,我们会聊聊天。告诉我,冯二,你对书了解多少?” “书……我不识字啊?黄巾力士……大爷?” 子恒没有再多逗留,便急忙跑回阴暗的走廊里,敲着纯熙夫人的房门。鬼子母刚应了一声“进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推门冲了进去。 六支蜡烛照亮了客栈里最好的房间,不过子恒看不出这房间到底好在哪里。房间里唯一一张床的四个床角上各有一根立柱,撑起了一副床帐。床垫看上去应该比子恒床上的松软一点。 第五百三十六章 自性能生万法 地上有一小片地毯。两把有着靠垫的椅子代替了板凳。除此之外,这里和子恒的房间没什么差别。纯熙夫人和孔阳站在冰冷的壁炉前面,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事情。鬼子母看上去对子恒的打扰感到相当不高兴。退魔师的表情依旧如石雕般冷硬。 “令公鬼曾经到过这里。”子恒开口说道:“那个叫冯二的人记得他。” 纯熙夫人倒抽了一口气。 “你们不是被告诫过,要守口如瓶吗?”孔阳的声音像是压抑的咆哮。 子恒转身面对着退魔师,这比面对纯熙夫人的目光要轻松许多。 “如果不问一些问题,我们怎能找出他去了哪里?冯二告诉我,令公鬼是昨晚离开的。朝东而去。如果你对这些消息还感兴趣的话。他总是说有人在追他,要杀了他。” “往东。”纯熙夫人点点头。鬼子母平静的语气和她不以为然的神情并不相称。“能知道这一点很好。不过,如果他要去晋城的话,这也不奇怪。实际上,我在知道那些白羽客之前就已经有所怀疑了,而他们更确认了我的想法。子恒,孔阳在某件事上是对的。我不相信我们是唯一想找到他的人。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他们会竭力阻止我们。即使没有这些,我们要找到令公鬼也已经是麻烦重重了。你必须学会管住你的舌头,只有在我让你说话时才开口。” “那些白羽客?”子恒狐疑地说。心想:管住我的舌头?饶了我吧,如果我真的能管住它!“他们怎么会让你确信……?令公鬼真是疯了。他们在追捕令公鬼吗?” “他没疯,”纯熙夫人说:“他离发疯还远得很。子恒,身为一个缘起,他比传说世代以来的任何一个曾经的他都要强大许多。昨天,在这个村子里,因缘……有了变动,因果在令公鬼四周塑造自己,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办喜事、白袍众,这些足以表明令公鬼来过,懂得的人,自然会知道这一点。” 子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我们都能发现这样的事情?我的天啊,如果有妖魔邪秽在跟踪他,他们会像我们一样轻易地发现他的行踪。” “也许是,”纯熙夫人说:“也许不是。没有人知道像令公鬼这么强大的缘起四周会发生什么事情。”有那么一刻,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因无奈而产生的恼怒。“卫符,过堂白虎神是史籍上记载过最强的缘起。但即使是他也不曾像令公鬼这么强大。” “据说,”孔阳这时说道:“有时候,和他同处一室的人在想要撒谎时却说出了实话,还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自己想像不到的决定。有时候,每次掷骰,每次抽牌,只要有他在场,结果就会符合他的意思。但只是有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子恒说:“你不知道他是否会在去晋城的路上都留下许多的人办喜事或者变得疯狂的白羽客。”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该知道的事情。”纯熙夫人尖刻地说。她的黑眸瞪着子恒,射出的目光彷佛抽在他身上的鞭子。“因缘围绕缘起进行细密的编织,其他人可以跟随这些业力,但他们首先要知道如何去发现它们。小心你的舌头,不要从那里泄露出比你知道的还多的事情。” 尽管子恒竭力想争辩,但他还是垂下了双肩,彷佛纯熙夫人真的出力压制了他。“你应该为这次我没有保持沉默而感到高兴。冯二知道你是鬼子母。他希望你能为他生病的弟弟小三进行治疗。如果我没有和他谈过,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向你提出要求。但他会和他的朋友谈论这件事。” 孔阳望向纯熙夫人的眼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对望着。子恒看着退魔师,觉得像是在看着一匹要扑向猎物的狸力。最后,纯熙夫人摇摇头,“不要这样。”她说。天籁小说网 “你看着办,这是你的决定。”孔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觉得纯熙夫人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他身上的那种紧张感已经消失了。 子恒盯着他们。“你们是想……冯二如果死了,他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了,对不对?” “我不会让他死的。”纯熙夫人说:“但我不能承诺永远会做出这种让步,我也不会这样承诺。我们必须应找到令公鬼,我不能在这个任务上失败。这么说,你该够清楚了吧?” 子恒迎着她的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点点头,彷佛他的沉默已经足够了。“现在,带我去见冯二。” 巫咸房间的房门开着,从里面散出一片光晕。房里的两张床已经被并在一起,巫咸和冯二正坐在床的一侧。这个短下巴的汉子一直在抬头望着巫咸,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满是好奇的表情。 “哦,是的,隐者之乡真的很神奇,”巫咸正在说话,“在巨树下,永远都是和平的。你们凡人会有战争和冲突,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隐者之乡。我们照顾那些树,生活在协调融洽的……” 纯熙夫人出现在黄巾力士的视线中,他的话嘎然停止,然后,他才看见鬼师身后的孔阳和子恒。 冯二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边施礼,一边向后退,直到背撞上了墙。“呃……夫人……呃……” 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脑袋还是不停地上下点着,彷佛是着了魔一样的停不下来。 “带我去见你弟弟,”纯熙夫人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会尽力帮他。子恒,你也过来,毕竟这位好人是先和你提起这件事的。”孔阳扬起一边的眉毛。但她摇了摇头。“如果我们都走了,也许会有人注意我们的。子恒能给我必须的保护。” 孔阳不情愿地点点头,然后又给了子恒一个严厉的眼神。“小心行事,小铁匠。如果她有什么危险……” 他冰冷的眼睛说出了后面的话。 第五百三十七章 我无能为力 冯二拿起一支蜡烛,匆忙地跑进了走廊,一边还在鞭躬。这让他在烛光下的影子好像是在跳舞。 “这边走……呃……夫人,这边走。” 冯二打开走廊末端的一扇门。门外是一道阶梯,直通向一条位于客栈和马厩之间的窄道。沉重的夜幕包裹住烛光,让它变成了一个闪烁不定的光点。半圆形的月亮挂在稀疏的群星之间,为子恒提供了足以看清四周的光线。子恒觉得纯熙夫人应该告诉冯二,不必施礼了,但她一直没有这么做。鬼子母只是悄无声息地迈着步,提起了裙摆,不让地上的泥泞弄脏衣服。她仍旧是那么地有威仪,彷佛这条黑暗的通道是皇宫中的走廊,而她就是女王本人。天气已经变得阴冷,夜色里仍然混合着寒冬的气息。 “这边请。”冯二带着他们来到马厩后面的一间小屋前,急忙推开了没有上锁的门。“这边请。”他朝里头指着,“这里,夫人。我弟弟小三就在这里。” 屋子里面用木板钉了一个笼子,从做工来看,显然是匆忙钉成的。一把粗大的铁锁锁住了草率钉制的笼门。在这些障碍后面,有一个汉子四肢摊开趴在铺了一层稻草的地面上。他赤着脚,身上的中衣和裤子都被撕出许多裂痕,彷佛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它们脱下来一样。屋子里充满了陈旧的血肉气味,子恒认为,即使是冯二和纯熙夫人也定闻得到。 小三抬起头,盯着他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身上没有任何特征能证明他是冯二的弟弟。他的下巴很正常,个子高大,有着魁梧的双肩。但真正让子恒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些。小三望着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般的金色光芒。m.23sk. “将近一年时间了,他一直在说疯话,夫人。他说他能……能和狸力兽~交谈。还有他的眼睛……”冯二这时飞快地瞥了子恒一眼,“嗯,他喝多了的时候就会说出这些话。所有人也都会笑话他。差不多一个月之前,他没有到镇上来,我去看看他出了什么事,那时我就发现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子恒小心而不情愿地向小三伸出手,就像朝一匹狸力伸出手般。寒风掠过鼻尖,伴随着他在林间奔跑。从隐蔽物后面雷电般射出,利牙刺入猎物的腿筋。鲜血的滋味在舌上满溢。杀戮!子恒猛地抽回手,彷佛火舌刚刚舔过他的指尖,挡住了他的试探。实际上,所有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思考,只是一连串混乱的欲望和影像,半是记忆,半是向往。那里有比别的地方更多的狸力。子恒用手撑住墙,好稳住自己。他感觉到膝盖处传来的虚弱感,老天爷啊,他都经历了什么! 纯熙夫人将一只手放在铁锁上。 “钥匙在柴三掌柜那儿,夫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 她拉扯了一下,锁自动弹开来。冯二惊讶地望着她,看她将锁从门上轻松地拿下来。随后,这个短下巴的汉子转头望向子恒。 “这样安全吗,大爷?他虽然是我弟弟,但他在陈大婶想帮他的时候却反咬了她一口。他还……他杀过一头牛,是用牙咬的。”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小到快听不见了。 “纯熙夫人,”子恒说:“那个汉子很危险。” “所有的汉子都危险。”纯熙夫人冷静地回答,“现在,安静。”她打开门,走进笼子。子恒立刻屛住了呼吸。 当她一踏进笼中的时候,小三咧开嘴,露出牙齿,开始低声咆哮。在低沉的吼声中,他的全身开始颤抖。纯熙夫人没有在意这些。而小三则一边咆哮,一边退向身后的稻草堆中,一直退到无路可退的角落里。似乎他正在躲避步步进逼的鬼子母。 缓慢而平静地,鬼子母跪下去,双手捧起他的头颅。小三的咆哮声愈加高亢,变成了一声声撕嚎。 就在子恒想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他的嗥叫却迅速减弱成无力的呜咽。有好一会儿,纯熙夫人一直捧着小三的头。最后,她像一开始一样平静地松开手,站了起来。当她转身背对着小三,一步步向笼外走来的时候,子恒不由得绷紧了喉咙。但那个人只是楞楞地盯着纯熙夫人。纯熙夫人将笼门关好,把锁扣回门闩上,不过并没有将它锁上。小三吼叫着扑向笼门。他张嘴去咬那些木板,用肩膀去撞击笼子,拚命想把脑袋从木条间挤出来。所有这些都伴随着他的吼声和木板断裂的劈啪声。 纯熙夫人用手指轻轻地挥去衣服上的稻草屑,脸上毫无表情。 “你是在冒险。”子恒仍然感到呼吸困难。她看着他。那是一种稳定而知晓一切的目光。他垂下了眼睛,黄色的眼睛。 冯二一直望着他的弟弟。 “您能帮助他吗?夫人?”冯二的声音有些撕哑。 “我无能为力,冯二。”她说。 “您什么也不能做吗,夫人?哪怕随便做些什么也好啊!做一些……”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鬼子母的事情?” “治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冯二。它来自受医治者的内心,正如同它来自医治者。你弟弟对于身为曾经的小三,身为人的记忆都已经荡然无存。指引他回来的地图已经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还能让他看清那条路。小三已经早走了,冯二。” “他……他只是经常说笑话,夫人。当他喝多了的时候。他只是……”冯二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又拚命眨了两下。“谢谢您,夫人。我知道,如果您能做到,您一定会做的。”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声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随后,她就离开了这间屋子。 子恒知道,自己应该跟在鬼子母身后。但那个人,那个曾经是人的生灵,在笼子里的嗥叫让子恒无法就这么离开。子恒飞快地向前迈了一步,惊讶万分地望着自己的手将铁锁从门闩上拿下来。那把锁的做工非常精细,一看就知道是很高明的铁匠所打造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我和他 子恒凝视着手里的锁,然后又抬头望向笼门后面的那个人。小三已经停止了对木板的撕咬,目光警觉地望着子恒,嘴里不停地喘着气。他的牙齿有几颗已经断了。 “你可以永远把他关在这里。”子恒说:“但我……我不认为他会有什么改善。” “如果他出来了,大爷,他会死的!” “无论他是否在这里,他都会死,冯二。不在这里,至少他能得到自由,还有他能力所及的欢乐。他不再是你弟弟了,但你是要做出决定的人。你可以把他关在这里,任由别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只能盯着囚禁自己的笼子,直到憔悴而死。你不能把一匹狸力关在笼子里,冯二,笼中的狸力永远都不会快乐,也无法活得长久。” “是的,”冯二缓缓地说,“是的,我知道。”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随后便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这个回答是子恒所要的。冯二拉开笼门,站到了一旁。有那么一会儿,小三只是盯着出口。突然间,他窜出木笼,四肢着地,以过人的敏捷向外奔去。一转眼,他已经离开了笼子,离开了小屋,冲进茫茫的夜色。 老天帮助我们两个,子恒暗自想道。 我和他。 “我觉得,自由的生活对他会更好。”冯二打了个冷颤。“但我不知道当柴三掌柜发现笼门被打开,小三逃走的时候,他会说些什么。” 子恒关上笼门,大锁在他手里发出嘎啦声响,重新被锁上,“让他去为这次逃亡而感到困惑吧!” 冯二响亮地笑了一声,回应道:“他会为自己找出一个理由的,所有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理由。有些人说小三真的变成了一头狸力,浑身长毛!他在咬陈大婶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说了,虽然这根本不是真的。” 子恒微微颤抖着,将前额靠在笼门上。他也许不会长出皮毛,但他是一匹狸力。他是狸力,不是人。我的天啊,帮帮我吧! “我们不能一直把他关在这里,”冯二又突然说道,“他本来是在陈大婶的房子里,但白羽客来了,大妈和我只好帮柴三掌柜把他移到这里来。那些白羽客总是拿着一份长长的名单,他们说是要寻找魔物爪牙。你知道吗,小三最要命的就是他的眼睛。白羽客的名单上有一个叫做子恒的人,他是个铁匠。他们说他有着黄色的眼睛,身边还带着狸力。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小三了吧!” 子恒转头看着冯二,问道:“你认为这个叫子恒的是魔物爪牙?” “一名魔物的爪牙不会在乎我弟弟是否会死在笼子里。我觉得,她应该是在你冒犯了白羽客之后不久就找到了你。所以你及时受到了帮助。真希望她也能早几个月来到柏萃村。” 子恒立刻感到非常的惭愧,他刚才还拿这个汉子跟青蛙相比。 “我希望她能为他做些什么。”饶了我吧,我真的希望她能。突然间,子恒想到,这里的村民一定全都知道小三,知道他眼睛的事。“冯二,你能送些吃的到我的房间去吗?” 子恒想:柴三掌柜和其他人刚才也许都被巫咸吸引住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但如果我去大厅吃饭,他们早晚都会注意到的。 “当然,我也会把早饭送过去的。你在离开之前都不必下来。” “你是个好人,冯二,真正的好人。”冯二看上去很喜欢他的赞美,这让子恒感到更加惭愧了。 子恒从客栈与马厩间的小径走回他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冯二托着一个用布盖住的盘子走上楼来,那块布并没有遮住酱肘子、糟茄子、酿瓜和新鲜烤炊饼的香气。但子恒只是懒懒地躺在床上,双眼凝视着用白石灰粉刷的天花板,直到那股香气变得冰冷。小三的影像一遍又一遍地冲进他的脑海。小三撕咬着木板。小三跑进黑暗之中。子恒努力去回想那把锁,回想它精心的淬火和细致的结构。但这丝毫无助于平复他烦乱的心神。 他没有去看那个盘子,只是站起身,朝纯熙夫人的房间走去。他在房门上轻敲了两声,房里传来纯熙夫人的声音,“进来,子恒。” 瞬间,所有关于鬼子母的老故事都在子恒心中重新浮现,但他很快就把它们撇到一边,推开了门。 看到纯熙夫人一个人在房里,子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将一个小墨瓶放在膝头,在一本有着皮革封面的小册子里写着什么。子恒进来的时候,她用木塞封住瓶口,将狼毫的笔杆轻轻的放下,并没有抬起头看了子恒一眼。壁炉里这时已经燃起了火焰。 “我一直在等你来,”她说,“以前我从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因为你显然不想我提起。但,今夜之后……你想知道什么?” “那不会就是我的将来吧?”子恒问:“以这个样子结束一生?” “也许。” 他等着纯熙夫人说出更多的东西。但她只是将毛笔和墨瓶放回到她的抛光红木小匣里,并在自己刚刚写过的字迹上轻轻吹着,让笔迹尽快干掉。 “就这样?纯熙夫人?不要只给我鬼师狡搰的答案。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请告诉我。”m.23sk. “我知道的很少,子恒。我在两位朋友保存的书籍和手稿中寻找其他的答案,结果发现了一部传说纪元古书的抄录残片。那里提到了……像你们这样的情况。那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于这件事的记载,不过它并没有告诉我太多的东西。” “它告诉了你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我曾经担心令公鬼会陷入疯狂,但我从没想过我还要为自己担心!” “子恒,即使是在传说世代,古人对此也知之甚少。无论那份记载是谁写的,我很难判断它到底是事实,还是无稽的传说。而且,我只看到了一段残片。据说,一些与狸力交谈的人会丧失自我,他们曾经身而为人的意识最终会完全被狸力的兽心呑没。只是说有一些人会发生这种变化,但我不知道是十个里面会有一个,还是五个或九个里面会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 第五百三十九章 梦 “我能把他们挡在思想之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但我能拒绝听到他们的声音。我能不去听他们,这样会有帮助吗?” “也许吧!”她开始端详他,看样子像是在谨慎地寻找合适的用辞。“她用大部分的篇幅记述了梦。梦对你可能是危险的,子恒。” “你以前曾经这么说过。你的意思是?” “问八万言诠归贝叶,三千世界聚莲花。根据她的记载,狸力有一部分生活在这个世界,有一部分生活在梦的世界。” “梦的世界?”他难以置信地说。 纯熙夫人朝他投去一束锐利的目光,并道:“这就是我所说的,也是她所写的。狸力彼此交谈的方法,他们和你交谈的方法,都与梦的世界有着某种联系。我并不希望自己真的能弄清楚其中的情形。”她停顿了一下,微微蹙眉。“我阅读过有占梦能力的鬼子母留下来的记载。作梦的人有时候会声称在梦里遇到了狸力,那些狸力甚至会成为他们的向导。恐怕,你必须学会在睡眠时和清醒时一样小心,这样你才能避开那些狸力。如果你确实想避开他们的话。” “如果我确实想避开他们?纯熙夫人,我不要变成像小三那样。我不要!” 她用挖苦的眼神看着子恒,慢慢摇了摇头,道:“你这么说彷佛你能为自己做出选择。子恒,记住,你是缘起。”子恒转过身,背对着她,盯着被黑夜染黑的窗户,但她的话并没有停止,“也许,知道令公鬼是什么,知道他是那么强大的缘起,这一切让我无暇顾及我在他身边找到的另外两个缘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个小村子里出现三个缘起,而且彼此之间的生日相差不到一星期。这样的事情,从不曾发生过。也许你,还有马鸣,在因缘中有着更重要的位置,重要到超出你的想像,也超出我的想像。” “我不想要什么因缘中的位置,”子恒喃喃地说:“如果我忘记了我是个人,那我也不会有什么位置。你会帮我吗?纯熙夫人?” 对子恒来说,提出这个要求非常艰难。他暗想,如果她对我使用紫霄碧气该怎么办?跟这个比起来,我会不会更愿意忘记我是个人? “能……帮我留住自己吗?” “如果我能保持你的完整,我会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子恒。但我不会为此而影响与魔物进行的斗争,你必须知道这一点。” 子恒转身望着她,她正凝视着子恒,眼睛眨也不眨。 如果你的斗争意味着要在明天将我送进坟墓,你也会这么做吗?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冰冷的想法,她会的。“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不要想太多,子恒。”她冷冰冰地说:“不要试图将我推出我认为合适的范畴。” 子恒在问下一个问题时,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能为我做你在孔阳身上做的事吗?你能不能护卫我的梦?” “我已经有了一个退魔师,子恒。”她的嘴角上扬,几乎可以算是微笑。“我只想要一个退魔师就好。我是卿月盟鬼子母,不是鼍龙派。”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并不想成为退魔师。”我的天啊,子恒想:要我在今后的一生里都无法离开鬼子母吗?这和那些狸力永远在一起一样糟糕。 “这对你没有帮助,子恒。这种护卫是针对外来的梦。但你梦中的危险来自于你本身。”她再次打开那个小册子。“你应该去睡一下。”鬼子母的语气里带着要求子恒离开的意思。“小心你的梦,但你还是必须睡一下。”说话间,她将小册子翻到下一页。于是子恒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子恒放松了对心神的控制,那样做非常容易。他的意识开始向外伸展。狸力群仍然在外面,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它们包围了柏萃村。几乎就在转眼间,他狠狠地恢复了对自我的控制。 “我需要一座大的都市。”他自言自语道,“那里才能真正隔绝他们。等我找到令公鬼之后,等我结束了所有关于他的事。”他并不确定自己得知纯熙夫人无法护卫他的梦时,心里是不是感到遗憾。紫霄碧气,或者狸力,没有人会在这两样东西之间做出选择。 子恒没有在铜炉子中点火,只是推开了窗户,任由夜晚的寒气冲入房里。他将毯子和褥子被扔到地板上,和衣倒在粗糙的床垫上。床垫扎得他很不舒服,但他懒得去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被睡眠俘虏之前,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远离沉睡和那些危险的梦,那就是这张床垫了。 子恒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高大的岩石天花板和墙壁上闪烁着水光,有奇怪的影子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斑纹。它们被皮带束住。蓦然间,它们停住了脚步,正像它们冲过来时一样突兀。它们之间有光,但黑暗是如此深浓,他不知道这光从何处来。 “不对,”他说,随后又提高了音量。“不对劲!这是梦。我要醒过来。醒过来!” 走廊没有改变。 危险,这是一匹狸力的思想,模糊而遥远。 “我会醒过来的,我要醒来!”子恒用拳头猛击墙壁。很痛,但他没有醒。他觉得一个蜿蜒的影子从他的捶打下移开了。 逃,兄弟。快逃。 “尖牙?”子恒有些吃惊地说。他确信自己知道这匹在思想中与他对话的狸力。尖牙,羡慕天上飞鹰的狸力兽。 “尖牙已经死了!”???.23sk. 逃啊! 子恒蹒跚着开始奔跑。他用一只手抓住战斧,不让斧柄撞击自己的大腿。他不知道自己正朝什么地方跑去,又为什么要跑。但尖牙送来的警告不能忽视。尖牙死了,他想。它死了啊!但他还是在跑。 有其他走廊和他所在的走廊交叉。交会处有些古怪,有些走廊向下倾斜,有些走廊向上倾斜。所有的走廊都和他所在的这条走廊没什么差别。潮湿的石墙上镶着一扇扇的门,及一条条漆黑的颜色。 当他走到一个这样的十字路口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汉子站在那里。那个汉子正看着他,目光闪烁,不停地眨着眼。他穿着做工奇特的外衣和裤子,外衣在腰部的底端是艳丽的亮黄色,靴子以上的裤脚也是一样。而他的靴子则是一种苍白的颜色。 第五百四十章 你死了 “这超出了我的承受限度。”那个人在说话,不是对子恒,而是对他自己。他的口音很奇怪,快速而尖锐。“现在我不仅梦到种地的乡下人,还梦到异乡的怪人,他的衣服我从没见过。那个家伙,离开我的梦!” “你是谁?”子恒问。那个人扬起了眉毛,似乎带有敌意。 阴影的条纹在他们四周翻腾。其中一个阴影的一端离开了天花板,落在那个陌生人的头上。看上去,它弄乱了他的头发。那个人睁大双眼。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一瞬间同时发生,阴影猛地缩回到十尺以上的天花板,拉起了一团灰白色的东西。有水滴溅在子恒的脸上。一阵令人颤栗的尖叫撕碎了空气。 子恒僵在原地,眼看着那个人的衣服被鲜血浸染成红色,听着他的尖叫,看他在地上挣扎。不经意间,他抬起头,看到那团灰白色的东西正挂在天花板下面,像一个摇曳的空麻袋。它的一部分已经被那条阴影吸收了。但这并不影响子恒认出那是一副凡人的皮肤,完整,没有破损。 子恒周围的阴影像黑色的火一般舞动,子恒开始奔跑,死亡的嗥叫在追赶他。阴影抖动出阵阵涟漪,紧随着他的脚步。 “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你这他娘的!”子恒喊道:“我知道这是个梦!你不得好死,更吓不住我。” 七彩织锦悬挂在墙壁上,织锦之间立着高大的黄金烛台,上面竖着几十根蜡烛,照亮地板上雪白的瓷砖和天花板上羽绒般的彩绘云朵,有传说中的鸟雀在云朵中飞翔。除了遍布整条走廊的烛火在摇曳,一切都是静止的。每走过一段,墙壁上就会出现一个白色的石拱门。放眼看去,这条走廊望不见尽头。 危险。 那种感觉比刚才模糊,却更加急迫,如果他真的有所感觉。 将战斧握在手中,子恒小心地向走廊前方望去,一边低声对自己说着,“醒过来,醒过来,子恒。如果你知道这是个梦,它就会改变,或者你就会醒来。快醒过来,他娘的!”走廊像他刚才走过的那些一样死寂。 子恒走到第一个石拱门前,它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窗户,不过家具布置和华丽的装饰看上去和一般的宫殿没有差别。所有的家具都经过精雕细琢,上面装饰着黄金和奇玉。一名女子站在屋子中央,双眉紧锁地看着一部摊开在桌上的破烂手稿。黑发,黑眸,穿着宋锦和双丝绫的美丽女子。 当子恒看清楚她的模样,她抬起了头,直直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大睁着,因为震惊,大概因为因为恼怒。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你会毁了你所无法想像的东西!” 突然,空间变成了平面,彷佛他正在看着一张描绘着一间屋子的画。扁平的影像开始转动,最后变成黑暗中一条闪亮的线。那条线放射出白色的光芒,然后消失,只剩下黑暗,比黑色更黑的黑暗。 就在子恒的脚前,白色的地板出现了一条突兀的边缘。他凝神细看,发现那道边缘正陷入黑暗之中,如同沙子被海水冲蚀。他急忙后退。 不好!快逃。 子恒转过身。尖牙正在那里。一匹巨大的灰狸力,毛发灰白,满身伤痕。“你死了。我看见了。我感觉到了!”意识的洪流冲过子恒的神经。 快逃!你绝不能在这里。危险。巨大的危险。比所有槃多婆还要邪恶。你必须离开。立刻就离开! “怎么离开?”子恒喊道:“我知道要离开,但怎么才能离开?” 快离开!亮出牙齿,尖牙扑向子恒的喉咙。 随着一声窒息的喊叫,子恒从床上坐起,双手捂住喉头,希望能挡住喷溅的鲜血。当他掌心碰到了完好无伤的皮肤时,他放松地咽了口口水,但下一瞬间,他的指尖却碰到了一处潮湿的斑点。 几乎是从床上摔下来,子恒挣扎着离开了床舖,踉跄地跑到盥洗架前,抓起大水罐,将清水注满脸盆,水泼得到处都是。当他洗过脸后,盆里的水变成粉红色是那个穿着奇异服装的人溅出的血。 他这时才看到,有更多暗色斑点沾染在他的衣裤上。他匆匆将它们褪下,扔向离他最远的角落里。 子恒就把它们扔在那里。他想,冯二会把它们烧掉的。 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只穿着中衣和湿掉的齐膝裤的子恒打了个哆嗦。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缘。这应该够不舒服了吧!自嘲的情绪从他的思绪中浮现。之后,是担忧,是恐惧,和决心。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 当睡眠最终到来的时候,他依然在颤抖。浅浅的睡眠夹杂着对于这个房间和阵阵寒风的模糊知觉。 但这次出现的噩梦比另一些梦要好得多了。 令公鬼蜷缩在树下的夜色中,看着那只壮硕的黑狗走进他的藏身之处。他腰间那个纯熙夫人无法医治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但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月光让他勉强能看到那只狗。他差不多与一个人的腰等高,有着粗壮的脖子和巨大的头颅。他的牙齿像是沾了水的白银,在夜色中闪烁。他嗅了嗅空气,飞快地朝令公鬼这里小跑而来。 靠近些,他想,再靠近些。这次你的主子得不到什么警告了。靠近些,就是这样。那只狗现在离他只有十步的距离。沉闷的咆哮在他胸腔中响起。他猛扑向前,目标直指令公鬼。 紫霄碧气在他的体内充盈,力量从他伸出的手掌喷涌而出。他并不确定射出的是什么。一道白光,像镔铁一般坚固,又彷佛是液态的火焰。转瞬间,那只狗陷入白光中,立刻变得透明,随后就消失了。 此时白光也迅速消散。令公鬼的视线中只剩下强光退去后留下的黑影。他瘫倒在树干旁,任由树皮摩擦他的脸颊。伴随着松弛而低沉的笑声,他的身体产生了阵阵颤抖。起作用了,谢天谢地,这次终于起作用了。他并不是每次都能做到。而今晚还会有别的狗出现。 第五百四十一章 杀了我 紫霄碧气在令公鬼的体内脉动,他的胃因为十首魔王罗波那对太虚之源的污染而纠结,让他只想将体内的一切都呕吐出来。 尽管夜晚寒风不断,他的脸上仍然凝结出粒粒汗珠。他的嘴里充满了疾病的苦味。他想倒在地上,就此死去。他想让湘儿给他一些她的草药,想让纯熙夫人对他进行治疗,想……某种东西,任何东西,只要能减缓那种令他窒息的不舒服感。???.23sk. 但太虚之源同样向他体内注入了生命力。生命、能量和敏锐的感觉,一切都被包覆在油腻般的不舒服感中。没有太虚之源的生命只是一个苍白的躯壳。任何太虚之源以外的东西都只是惨澹而太虚的。 但如果我还是这样,他们总能找到我。他们在追踪我,寻找我。我必须到晋城去。我要在那里找出真相。如果我是真应化天尊,那里就将是我的结束。如果我不是如果这一切都是谎言,那里也会有一个结束。真正的结束。 万般的不愿,他缓缓切断了和太虚之源的联系,放弃了它的拥抱,如同放弃生命的呼吸。夜色变得灰暗,阴影失去了它们的清晰,混合成混沌的一团。 在西边的远处,有一只狗正在嗥叫。那是在死寂的夜里令人丧胆的凄嚎。 令公鬼抬起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彷佛如果他努力去看,就能看到那只狗。 第二只狗回应了第一只狗的叫声,然后又是另一只狗,又是另两只狗。叫声很分散,但所有的叫声都来自他的西方。 “杀了我,”令公鬼恨恨地说着,“杀了我吧!如果你们愿意。不过,你们只怕要费一番口牙了,我可不会任人宰割!” 他撑着树干站起来,涉过一条冰冷的浅溪,以稳定的步伐朝东方小跑而去。冷冷的溪水灌满他的靴子,他的胸肋痛不可挡,但他没有在意这些。身后的黑夜恢复了平静,但他同样不在意。他心里喊道:杀了我吧,我是可以被杀死的,但,我可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肉了。 没有理会她的同伴,半夏站在马蹬上,挺直身体,希望能在远方看见嘉荣城的些许灯影,但她能看见的只有晨光中一些模糊、闪烁的白色影像。那一定是那座岛上的城市。那座起起伏伏的孤立山峰被称为五雷影山。 五雷影山从遍布低矮丘陵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在昨天下午略晚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它的山脚下就是流经嘉荣城的漆水河。五雷影山,像一只突出地面的怪角,是这里的地标,从好几里外就能轻易地看到,也能轻易地避开。即使是那些对嘉荣城没有敌意的旅者,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它。 五雷影山是赞陀屈多尊者死去的地方,至少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关于这座山,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谶语和故事。人们有着无穷的理由远离这座黑色的山脊。 但半夏有着不能远离这里的理由,而且不只一种。她只有在嘉荣城才能获得她所必须接受的训练。她想:我永远也不要再被罪铐铐住!她推开那些思绪,但它们最后总是会转回来。我永远也不要再失去自由!到了嘉荣城,璐瑶安夫人会重新探测她的梦。那位鬼子母必须这么做。虽然她还没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半夏是一个占梦者,但璐瑶安夫人这么做的可能性相当高。自从离开泗上平原之后,半夏的梦里一直充满了困扰。除了关于霄辰的梦之外(那些梦依然时常让她在惊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汗湿〉,她愈来愈常梦到令公鬼。令公鬼在逃亡,逃向某个东西,也在逃离某个东西。 半夏努力地望向嘉荣城。璐瑶安夫人会在那里等她。也许,还有那个漂亮的男孩…… 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急忙将这个念头完全赶出自己的脑海。想想现在的天气,想想其他的东西,我的天啊,但我真的觉得有些温暖…… 这是一年的开始,冬季只是昨日的回忆。白雪依旧笼罩着五雷影山的顶峰。但从山腰开始,积雪已经融化,早春的幼芽从棕褐色的枯草中钻出。零散分布的山丘上,点缀着稀疏的树木,第一朵红花也已经高挂枝头。她们整整旅行了一个冬天,有时会因整日不停的暴风雪而被堵在村舍或帐篷中。有时积雪一直积到马腹那么高,让她们在日出与日落之间只能前进一小段路程,比她们平时一个上午所走的路还要短。现在能看见春天的迹象,半夏觉得非常高兴。 将厚厚的披风拢在身后,半夏跳下马鞍,不耐烦地理了理裙子。她的黑眸里充满了厌恶。这一路上,她一直穿着这套衣服,为了方便骑马,她还得把裙子裁成两片,再用针把它们缝成裤腿。这套衣服已经穿太久了,而她唯一的另一套衣服又比这套更加污秽不堪。最可恨的是,这些衣服全都有着和囚服一样暗灰的颜色。从几十天前,她们开始赶往嘉荣城的时候,她就只能穿着这种灰暗的衣服。 “杏姑,我发誓,永远也不再穿灰色的衣服了。”她对着自己的长毛母马说,一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脖子。等我回到了巫鬼道,也不会有什么选择,她心想。在巫鬼道里,所有的初阶生都要穿白色的衣服。 “你又在自言自语了?”湘儿骑着她的枣红马来到她身边。这两名女子的身高大致相当,穿的衣服也一样,只是她们各自的坐骑让思尧村的前禁魇婆高出了一个头。湘儿紧皱着眉头,不停地揪着拢在肩侧的浓密黑发。她只有在非常担心、烦躁,或者是极端固执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动作。一枚巴蛇戒戴在她的手指上,代表她已经获得见习使的身分。不过她现在还不是鬼子母,只是比半夏更靠近这个位置而已。“你最好更留意一下前面。” 半夏本想争辩说她一直在寻找嘉荣城,但她最后忍住了。她想:难道湘儿以为我站在马镫上,是因为不喜欢马鞍吗? 第五百四十二章 是一场风暴 湘儿总是忘记她已经不是思尧村的禁魇婆,而半夏也不是个小孩子了。 半夏想:但她带着那枚戒指,而我没有。是的,现在还没有!这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变! “你想知道纯熙夫人是如何对待令公鬼的?” 半夏故作甜蜜地问。看到湘儿抽筋似的猛拉了一下头发,她不禁感到一阵快慰。但这种愉悦很快就消失了。她并不是真的喜欢说伤人的话。而且,她知道湘儿对那名同乡大男孩的感情正如同小猫掉进毛线篮子,把毛线弄得一团糟。但令公鬼不是小猫,而湘儿必须对他做些事情,以免他顽固而愚蠢的高傲让她疯狂到杀死他。 她们一共是六个人,为了防止在沿途的村镇过于招摇,六个人都穿着非常普通的衣服。但在扶风坪草原上,这支队伍还是显得有些突兀。她们之中有四名女性,而剩下的两名男性中,还有一名躺在由两匹马所负载的吊床上。挂吊床的马背上放着简单的行李,以及她们在村镇之间旅行所需的补给品。 六个人,半夏想,有着多少秘密?她们分享着不只一个秘密,其中有一些甚至在巫鬼道里也不能轻易泄露。在老家时的生活真的比现在简单多了。 “湘儿,你认为令公鬼还好吗?还有子恒?”半夏匆忙地说道。她无法再装作有一天她会嫁给令公鬼了。 现在,这件事情只剩下了表面的伪装。她不喜欢事情会变成这样,这也不是一直以来她希望的,但她知道,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你的梦?它们又在困扰你吗?”湘儿的声音里满是关心,但半夏没有心情接受这种同情。 半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平常一样,像她能控制自己的时候一样。“我们听到了许多传闻,我不确定到底出了什么事。那里面有着各种荒谬和错误的事情。” “自从纯熙夫人走进我们的生活以来,每件事都变得离谱了。”湘儿粗声粗气地说,“令公鬼、子恒……”她犹豫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半夏觉得,湘儿坚信令公鬼身上所有的变化都是纯熙夫人一手造成的。“他们现在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恐怕我们要先为自己担心。我能感觉到出了些问题。” “你感觉到了什么?”半夏问。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场风暴。”湘儿的黑眸审视着早晨的天空。澄清的碧空上,只有几缕飘散的淡云。 她又摇了摇头:“就像是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湘儿总是能准确地预测天气。她们称这种能力为听风解语,每个村庄的禁魇婆都应该有这样的能力。但实际上,有很多禁魇婆并没有这种能力。自从离开思尧村以来,湘儿的能力一直在增强,但也发生了改变。有时,她感觉到的风暴变成有关于男子的事情,而不再是关于风雨的。 半夏咬着下唇,思考着。她们不能停下来,或者放缓脚步。她们已经走了那么远,离嘉荣城已经这么近。马鸣的状况已经无法再拖延。她的理智也许会告诉她,自己远比一个乡村丫头重要得多,不应该只想着自己儿时的玩伴,但她似乎无法这么理性。她望向其他人,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东西。 鬼子母连翘,矮矮胖胖的,穿着青莲色的衣服。她骑在马上,显然又陷入了沉思。脑袋上的斗笠罩住了她整个脑袋,只露出一部分脸颊。她走在领头的位置,却只是放任坐骑按它自己的步伐前进。她是临月盟鬼子母,而临月盟鬼子母常常会把全副精力放在寻觅知识的真理上,对自己周遭的世界却不闻不问。不过半夏不确定连翘是否真的有这种超然的心态。因为就半夏看来,连翘对这个世界的事务相当的熟悉。23sk. 仪景公主和半夏的年纪差不多,同样也是一名初阶生。她的性格来说,和半夏的完全不一样。她走在驮着马鸣和吊床的两匹马身侧。马鸣一直处在不省人事的状态,身上也穿着与半夏和湘儿同样的灰色衣服。所有人都能觉察到仪景公主眼中担忧的目光。至今为止,马鸣已经连续昏迷了三天。那个削瘦的长发男人走在两匹马的另一侧。他看上去正努力地搜索别人不会注意到的地方。他脸上的皱纹也因专注而显得更加的深。 “波嘎。”半夏喊了一声。湘儿点点头。她们放慢了马速,让后面的人能跟上她们。连翘仍旧在前面一顶一顶地走着。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波嘎?”湘儿问道。仪景公主也将目光从马鸣身上抬起,脸上神情专注。 被三名女子盯住,削瘦的汉子不安地在马鞍上耸了耸肩膀,揉搓着自己的高鼻子。“麻烦,”他的声音模糊而不情愿。“我觉得,也许……是麻烦。” 身为效忠句町族长的一位潜行者,波嘎并不像句町战士那样在头顶束发。但他腰间的短剑和蛇形匕首早已经过无数次战斗的磨洗。多年的经验让他有能力嗅出恶人的行迹,特别是那些动用暴力的人。 在旅途中,他曾经两次建议离开她们刚刚到达的村庄。第一次,伙伴们全都反对他的建议,因为她们太过疲惫了。但在她们歇宿的那个晚上,客栈东家和村子里的另外两个汉子企图将她们杀死在床上。 幸好这三个汉子不是魔物的爪牙,只是普通的盗贼罢了,只因觊觎她们的马匹和行囊,才犯下这样的恶行。但其他的村民都知道这三个人的身分。他们显然将陌生人视为可以随意劫掠的对象。这让六名旅者不得不被迫在一群挥舞手斧和干草叉的暴徒面前仓皇逃跑。第二次,波嘎一说出有危险,连翘就命令她们尽快催马离开那个村子。 这名潜行者在和同行的女人们说话时总是很小心。只是在马鸣还能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倒是能聊得很开心。他们常常会互相开玩笑,一起掷骰子。不过,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都会离女人们远一些。 第五百四十三章 我们 半夏认为现在只剩一个人的波嘎可能会觉得很不舒服,毕竟,他的身边围着一位鬼子母和三名正在接受鬼子母训练的人。有些汉子会认为面对鬼子母要比面对一场战斗更困难。 “什么样的麻烦?”仪景公主问道。 她的语气很轻松,但却有不得不回答的意味,且必须是详细而毫不含混的回答。波嘎只得开口道:“我闻到了……”他突然停住话头,惊讶地眨了眨眼。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每一位女子。“只是一种感觉,”他最后说。“一……大群马队。我看到了一些足迹,昨天看到了,今天也有。许多马匹。二十或三十匹,都在这条路上。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其实只有这些而已。那只是一种感觉,但我觉得,那应该是麻烦。” 足迹?半夏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m.23sk. 湘儿尖刻地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湘儿一直以自己不输给任何汉子的追踪能力而自豪。“这些脚印已经有好几天了。你怎么会认为它们是麻烦?” “我只是这么想。”波嘎缓缓地说,彷佛他还想多说些什么。他垂下目光,揉搓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从我们上次遇到村庄,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喃喃地说道,“有谁会知道冷泉镇的消息,又赶在我们前面?我们也许不会得到什么热烈的欢迎。我一直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土匪、响马。我们应该谨慎行事。如果马鸣还能站起来,我很想向前搜寻一下。但现在我最好不要把你们丢下。” 湘儿扬起眉毛,不满道:“你认为我们没办法保护自己?” “如果有人对你们发动突袭,紫霄碧气是来不及发挥作用的。”波嘎伸手按住了马鞍前端,“请原谅,但我觉得,我……我去连翘身边走一会儿吧!”他用脚跟踢了一下马腹,抢在女孩子们说话之前赶到了前方。 “这让人感到吃惊。”仪景公主看着波嘎在临月盟鬼子母身后不远处放慢了马速。连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就像她没有注意到其他任何人一样。而他也因为能躲开她们的问题而感到庆幸。“自从离开托门岭以后,他一直尽量远离连翘。他总是看着她,彷佛害怕她会对他说些什么。” “尊敬鬼子母并不代表害怕她们,”湘儿停了一下,又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不,我们。” “如果他认为会有麻烦,我们就应该派他出去看看。”半夏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目光望了另外两个人一眼。“如果有什么麻烦,我们保卫自己的能力会比他带着一百名士兵还要强。” “他不知道,”湘儿语气平淡地说。“我不打算告诉他,或者任何人。” “我能想像连翘会对此说些什么。”仪景公主的声音里透出忧虑,“真希望我能弄清楚她到底知道多少。半夏,我不知道,如果丹景玉座发现了,我娘对我的帮助,肯定比你们的帮助要小。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有帮我的想法。”仪景公主的母亲是锡城的女王——银蟾女王。“在离开巫鬼道之前,她对紫霄碧气的了解并不多。而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培养要成为一位鬼子母。” “我们不能把希望放在你母亲身上。”湘儿说,“她在锡城统治,而我们要去嘉荣城。不,我们私自离开巫鬼道,也许已经为我们带来足够的麻烦了。无论我们再带什么样的麻烦回来,都难逃责罚。我们最好保持低调,行事谦恭,不要再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听到湘儿要假装谦恭,半夏本以为自己会笑出来,她已经不只一次因为这件事而想笑了。在这件事上,即使是仪景公主,也能比湘儿做得更好一些。但现在这个时候,她却没有任何愉快的感觉。 半夏道:“如果波嘎是对的呢?如果我们真的会遭受攻击?他不能在二十个或三十个汉子面前保卫我们。如果我们只是等待连翘有所行动,我们会死的。湘儿,你说你感觉到了场风暴。” “真的?”仪景公主问。当她摇头的时候,漂亮的发卷也随之来回摇摆。“连翘不会喜欢我们……”她的声音渐渐变弱,却又突然转强,“不管连翘喜不喜欢,我们也许必须采取行动。” “我会做必须去做的事。”湘儿厉声说道。“只要我应该做的。不过,如果有状况发生,你们两个应该先逃走。巫鬼道会因为你们的潜力而重获生机的。但不要以为她们不会遏绝你们两个。这全要看丹景玉座或巫鬼道评议会如何决定。” 仪景公主艰难地哽了一下喉咙,道:“如果她们会为这件事而遏绝我们,”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她们也会遏绝你的。我们要一起逃走,或者一起战斗。波嘎以前没有出过错。如果我们想要活着去面对巫鬼道里的麻烦,我们也许必须……必须做我们要做的事。” 半夏哆嗦了一下——遏绝!切断和太一的联系。很少有鬼子母会招致这样的惩罚,但遏绝的案例在巫鬼道的确发生过。初阶生都被要求记住每一位遭受遏绝的鬼子母的名字,以及她们的罪行。 半夏现在总是能感觉到乾耀,就在她的视野之外,如同正午的太阳,将光与热洒在她的肩头。即使她经常会在努力接触太一时一无所获,半夏仍然想去碰触它。碰触它的次数愈多,就愈想去碰触它。 初阶生导师浣花夫人曾经不只一次强调过,过于喜好感受紫霄碧气是很危险的。但半夏现在几乎已经对这样的警告置若罔闻了。被切断与太一的联系,仍然能感觉到太一,却永远不能再碰触它……同伴们看上去也都不想再说什么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栗,半夏从马鞍上躬下身,去探视轻轻摇摆的吊床。马鸣的毯子因为摇摆而变得凌乱,露出了一把插在黄金鞘里的弯曲匕首。匕首的握柄被马鸣握在手中,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嵌在握柄顶端。半夏用毯子盖好马鸣的身体,同时小心不让手碰到那把匕首。 第五百四十四章 九阳正火之子 马鸣只比半夏大一岁多,但他憔悴的双颊和灰暗的皮肤使他显得苍老了许多。虽然呼吸的声音沙哑沉重,但他的胸口几乎看不到什么起伏。一只肥大的皮袋就放在马鸣的脚边。半夏也把那个袋子盖在毯子里面。我们必须把马鸣送到巫鬼道去,她心想,还有那只袋子。 湘儿也将身子靠过来,伸手摸了摸马鸣的前额。 “他烧得更厉害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 “如果我有一些猫儿草和穿心莲就好了。” “也许,如果连翘能再对他进行治疗……”仪景公主说。 湘儿摇摇头。她梳理了一下马鸣的头发,叹了口气。随后便直起腰说道:“她说,现在她只能勉强维持他还活着。我相信她的话。昨晚,我曾经尝试着想医治他,结果一点作用都没有。”23sk. 仪景公主倒抽了一口气:“浣花夫人说过,我们绝不能尝试进行医疗,直到我们被一步一步地教导过上百次之后。” “你可能会杀了他。”半夏气恼地说。 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我觉得到自己去嘉荣城之前,就是个禁魇婆。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哪只是现在我需要药剂的帮助。要是我有穿心莲就好了。“ 马鸣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也许湘儿为自己的能力而不高兴,至少半夏觉得她很不高兴,为了对自己能力的认知而不高兴,为了马鸣而不高兴。这让半夏不由得又开始为湘儿为什么会选择来嘉荣城接受训练而感到好奇。湘儿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学会导引的,虽然她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这个能力,但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在这段时期,如果没有鬼子母的指导,有导引能力的女性中,四个人会有三人死去。湘儿说自己想学得更多,但在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个不愿吃下苦口良药的孩子那样不愿去碰它。 “我们要尽快把他送到巫鬼道去,”半夏说:“她们能在那里治好他。丹景玉座会照看他的。她会安排好每件事情。”她没有去看马鸣脚边被毯子盖住的袋子,另外两名女伴也故意不让目光落在那上头。那里有一些她们可以放心传播的秘密。 “骑兵。”湘儿突然说道。不过半夏已经看见他们了。十几个汉子出现在前方一个低矮的山坡上,他们正策马飞快地向这里赶来,身上的白袍被强风吹起在他们身后。 “来的正是他们,九阳正火之子,”仪景公主说道,那语气就像是一句咒骂。“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了你所谓的风暴,还有波嘎所说的麻烦。” 连翘勒住马缰,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波嘎想要拔出短剑的胳膊。半夏碰了碰驮着吊床前面的那匹马,让他停在丰满的鬼子母身后。 “让我来对付他们,孩子们。”鬼子母平稳地说。她掀开自己的斗笠,露出略带灰丝的头发。半夏一直都无法确定连翘到底有多大年纪。她总像是一位老祖母般对待她们,但鬼子母两鬓不多的灰发似乎是唯一能代表她年岁的痕迹。她道:“无论你们要做些什么,首先要记住的是,不要让他们激怒你们。” 连翘的面容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平静,但半夏觉得自己看见了鬼子母正用眼角的余光测量这里到嘉荣城的距离。现在,嘉荣城城中高塔的尖顶已经映入她们的眼帘。一座高大的拱桥跨过河床,连接着河岸与城市所在的岛屿。桥拱的弧度也足够让堆满货物的商船从下方驶过。 看是能看见,半夏心想,不过这个距离,根本逃不掉。 片刻之间,她确信正在冲过来的白羽客就要向她们发动突击了,但他们的首领抬起一只手,所有的白羽客猛地一拉缰绳,就停在距离她们不到四十步的地方,马蹄扬起大片的尘土。 湘儿恼怒地低声咒骂着。仪景公主坐直身体,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高傲,彷佛正在以自己的表情斥责白羽客的无礼。波嘎的手仍然放在短剑的握柄上,看上去无论连翘说什么,他都会让自己挡在女人们和白袍众之间。连翘在脸前轻轻挥了挥手,挥去扑面而来的尘土。白羽客骑兵将队伍延展成弧形,封锁住她们前进的道路。 白袍众的银甲和圆锥形的头盔被擦得闪闪发亮,即使是手臂上的护手也闪烁着银光。每个人的胸口都镶着放出火焰状光芒的太阳。他们之中,有人手持着弓箭,只是还没有将弓拉开。他们的首领是一名年轻汉子,在他的披风上,金色阳光的图案下面,还有两个代表等级的金色结饰。 “两名嘉荣城巫婆,我有没有猜错?”他做出一个绷紧的微笑,似乎将他的瘦脸捏得更窄了。傲慢的火焰在他眼中跳动,彷佛他知道某些愚蠢的人们无法洞察的事实。“还有两个傻瓜,一对跟班,一个病了,一个老了。”波嘎差点忍不住气就要发作,却被连翘制止了。“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白羽客继续问道。 “我们从西边过来。”连翘不动声色地说,“不要档在前方,我们还要赶路。九阳正火之子在这里没有资格挡住我们。” “九阳正火所及之地,就是火德星君弟子行使权威的地方。太阳无法照耀的地方,我们将送去九阳正火,巫婆。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要我将你们带到营地去,让拷问者来对付你们?” 马鸣必须立刻送去巫鬼道进行治疗,不能再耽误了。而更重要的是,她们不能让那个袋子里的东西落入白羽客的手中。一想到此,半夏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已经回答你了,”连翘依旧保持着平静。“而且比你所应得的更加礼貌。你真的相信你们能挡住我们吗?”一些白羽客闻言举起了弓箭。他们显然认为她的话是一种威胁。但连翘并没有停下,她的声音也没有变得更加急迫。“在某方面,也许你们的恫吓还值得考虑,但不会是这里。在嘉荣城的视野中,你真的相信,你可以被允许冒犯鬼子母?”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三个誓言 头领不安地在马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彷佛突然开始怀疑他是否能实践自己的言辞。然后,他回头看了自己的人一眼,可能是想从他们那里寻得支援,也可能是因为他记起了他们正受到监视。 随后,他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说道:“我不会畏惧你们这些魔物爪牙的行径,巫婆。回答我,或者随我去见拷问者。” 但是,他的声音不像原来那么强势了。 连翘张开嘴,脸上仍旧保持着闲聊的神情。但还没等她说话,仪景公主突然冲到队伍前面,用命令的口吻厉声说,“我是仪景公主,锡城的公主。如果你不立刻闪开,你就要去见银蟾女王了,白羽客!”听到她的话,连翘恼怒地吸了口气。 白羽客看上去稍稍退缩了一下,但他立刻又干笑了两声。“你是这么想的?也许你会发现,银蟾女王已经不再那么热爱巫婆了,女孩。如果我把你从她们身边带开,还给女王,她可会因此而感谢我呢!我们的上尊也许会很想和你谈谈的,锡城公主。”他举起一只手,半夏不知道他对那些白羽客发出了什么信号,只见部分白羽客迅速提起了缰绳。 没有时间等待了,半夏心想,我不要再被锁链铐住!她打开了自己和紫霄碧气的联系。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长时间的练习之后,她已经没有第一次尝试时那么地生涩了。就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一切东西都从她的思绪里消失。一切的一切,除了一朵飘荡在太虚中的优婆罗花蕾。一朵优婆罗花向阴宗绽放,向太一绽放,那是太一中女性的力量。紫霄碧气奔涌过她的身体,要将她冲走。她感觉到身体被真气充满,与上苍融为一体,那是令人眩迷的感受。她挣扎着不被紫霄碧气所呑没,同时将精神集中在白羽客头领马前的地面上。只针对那一小块地面,她不想杀人。她想:你捉不到我! 那汉子还没来得及将手放下,就见他面前的地上发出一阵怪响,一束泥土和岩石高高喷起,转瞬间便超过了他的头顶。他的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他则像一袋谷子般跌落马鞍。 在他跌落地面之前,半夏已经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的白羽客。地面上又出现了一次喷涌。杏姑向一旁跳去,但半夏没费多大力气,就用缰绳和膝盖控制住了她的坐骑。虽然处于太虚的包围之中,但她还是因为看到第三处土地的崩裂而感到惊讶,那不是她造成的。紧接着,在远处又发生了第四次崩裂。她这时发现湘儿和仪景公主都被包覆在一团光晕之中。这种光晕说明她们也拥抱了太一,并被紫霄碧气所拥抱。除了能够导引的女子外,没有人能看见这样的光晕。但紫霄碧气所造成的结果是任何人都能看见的。 爆炸在白羽客周围不断发生,将土石倾泻在他们身上,巨大的鸣响使他们魂飞魄散,他们的马匹开始不停地狂野腾跃。 波嘎大张着嘴,四处张望,显然和白羽客一样被吓坏了。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驮着吊床的马匹和自己的坐骑,不让马儿们因惊慌而逃开。连翘因为惊讶和气恼而睁大了眼睛。她的嘴飞快地开合着,但不论她说了什么,都被雷鸣般的爆炸声给淹没了。 白羽客们很快就四散奔逃了,其中还有些惊惶地扔掉了手中的弓箭。他们拚命地抽打着跨下马,彷佛十首魔王罗波那本尊正紧追在他们身后。只有那名年轻的头领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他从地上爬起来,紧绷肩膀,两眼直瞪着连翘,眼白里迸出根根血丝。他的白色披风和他的面孔上满是尘泥,但他看上去丝毫也不在意。“杀了我吧,巫婆。”他的声音颤抖着。“来呀!杀了我,就像你杀死我父亲一样!” 鬼子母没有看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落在身边的旅伴们身上。那些白羽客都逃过了刚才他们经过的那座小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逃跑的过一中,没有人回头看上一眼,他们似乎也把自己的头领给忘记了,就连这名大师兄的马也随着他们逃走了。 在连翘怒气冲冲的注视下,半夏缓慢而不情愿地松开了太一。让它离开总是那么困难。湘儿四周的光晕也在缓缓消失,速度比半夏还要慢。湘儿这时正皱眉紧盯着她们面前这名长脸的白羽客,彷佛他还会耍什么诡计。仪景公主看上去正因自己刚才所做的事而震惊不已。 “你们所做的……”连翘只说了半句话,又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目光覆盖了这三个女孩子。“你们所做的事情相当恶劣!恶劣至极!鬼子母只有在对抗妖魔邪秽和危急时刻保卫自己生命时才会将紫霄碧气作为武器使用。那三个誓言……” “他们就是要杀死我们,”湘儿毫不示弱地打断了连翘的话。“杀死我们,或者对我们施以刑罚。因为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 “这……这不算是将紫霄碧气作为武器,鬼子母连翘。”仪景公主扬起下巴,但她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甚至连马也没有受伤,所以这不……” “不要狡辩!”连翘断喝一声。“当你们成为真正的鬼子母如果你们能够成为的话!你们必须遵守三戒,但即使是初阶生,也要全力奉行这三个誓言。” “那他呢?”湘儿伸手指着那名白羽客头领。他依然站在原地,显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她的表情绷紧得像鼓皮一样,看上去几乎和鬼子母一样生气。“他要囚禁我们。而马鸣现在如果不立刻回巫鬼道去接受治疗,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而且……” 半夏知道湘儿不能说出的事情。那就是:我们不能让那个袋子落入别人手中,必须把它平安送回丹景玉座那里。 连翘厌倦地看着那名白羽客,说道:“这人没什么用,他只是想吓一吓我们,孩子。他知道他无法强迫我们去我们不想去的地方。他无法承受因此而惹上的麻烦。这里是嘉荣城的势力范围。我可以说服他让开道路,只需要一点时间和一点耐心。” 第五百四十六章 应物变化 “哦,如果他躲在暗处,他很可能会试图暗杀我们。但即使是这些榆木脑袋的白羽客,也不会试图伤害一个知道他们形迹的鬼子母。看看你们做了什么!这些人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这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当连翘提到躲藏在暗处的话语时,头领的脸猛地变红了。“我可是躲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他忿忿地说,“你们这些巫婆想让世界再次崩灭,你们这些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走狗!”m.23sk. 连翘疲倦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半夏希望能对自己造成的损害有所补救。“我对我做的事情感到抱歉。”她对那名头领说。她很高兴自己还不必像真正的鬼子母那样,遵守那个不可说不实之言的誓言。现在她说的话里能有一半是真实的就很可错了。“我不该这么做,对此,我向你道歉。鬼子母连翘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那名军官却向后退了一大步,彷佛连翘会活剥了他的皮。 连翘响亮地哼了一声:“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到这里。” 半夏继续说道:“我们从托门岭远道来,如果我不是如此疲倦,我绝不会……” “闭嘴,白痴!”连翘急忙喝道。 这时,那名白羽客发出了更大的吼声,“托门岭?冷泉镇!你们去过冷泉镇!”他踉跄着又退后一步,将自己的佩剑抽出了一半。从他脸上的表情,半夏看不出他是否会发动攻击,或者只是要自卫。波嘎催马靠近了那名白羽客,一只手放在蛇形匕首的握柄上。那个长脸汉子仍然在吼叫着,怒不可遏,口沫横飞:“我的父亲大成子死在冷泉镇!是南谷子告诉我的!你们这些巫婆为了你们的伪应化天尊杀死了他!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会被千刀万剐的。” “冲动的傻瓜们,”连翘叹了口气,“口无遮拦,几乎像男孩子一样糟糕。但愿苍天有眼保佑你,孩子。”她最后这句话是对那名白羽客说的。 没有再说一个字,连翘引领众人绕过了那个汉子。但他的吼声依然在她们身后追赶着。“我的名字是天宝道人,无为子!记住,魔物爪牙们!我会让你们害怕我的名字!记住我的名字!” 等天宝道人的喊声在她们身后消失,一行人在沉默中策马奔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半夏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想让情况有所改善。” “改善!”连翘喃喃地说道,“你必须学会择时而言,有时要说出所有事实,有时就要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舌头。这是你要学的最基本的一课,却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学会它之后,你才有可能活着披上法衣。你从没想过,关于冷泉镇的消息会在我们之前散播开来吗?” “她为什么要想到这件事?”湘儿问。“我们遇到的人都只是听到了一些谣言,而我们上个月就已经赶到了谣言的传播范围之外了。” “愚蠢,所有的消息都只能沿着我们经过的道路传播吗?”连翘反问道,“我们曾经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谣言是生着翅膀的,有一百条路,它就能走一百条路。孩子,永远都要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能做到这一点,你的所有意外就都会变成好事了。” “他刚才提到我娘,那是怎么回事?”仪景公主突然问。“他一定是在说谎。我娘永远也不会反抗嘉荣城的。” “锡城的历代女王一直都是嘉荣城的朋友,但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连翘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她的声音里却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望着他们三个女孩和波嘎,还有吊床里的马鸣。 “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世界是不可预料的,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她们这时走上了一道山脊,一座村落出现在她们面前。 黄色的瓦片屋顶簇拥着通向嘉荣城的大桥。“现在,你们必须真正地小心了。”连翘对他们说,“真正的危险刚要开始。” 小村庄信贤座落在漆水河的对面,与嘉荣城隔河相对,几乎与嘉荣城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组成信贤村的房屋和店舖都不算大,由红色或棕色的砖石建成。它的石板路给人一种永恒不变的感觉。但这个村庄在黑水修罗战争时曾经被烧毁,也曾经被包围嘉荣城的卫符的军队洗劫过。在百年战争期间,更是不只一次遭到劫掠。二十年前的鄢陵战争是它迄今为止遭受的最后一次火焚之灾。 这个小村庄的历史中充满了动荡与灾祸。但处在嘉荣城出城大桥的另一端,信贤村无论被摧毁过多少次,总是很快就能重建。只要嘉荣城屹立不倒,它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第一眼看到这个村子,半夏觉得这里又要发生战争了。一群排成方队的长枪手,从街道上走过。整齐的队伍如同精细排列的梳齿。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宽沿扁头盔的弓箭手,他们将长弓挂在胸前,腰间的箭囊里也塞满了箭羽,随着他们的步伐前后摇摆。再往后是一队重甲骑兵,铁盔的饕餮面甲遮住了他们的脸。 看到连翘一行人走过来,队伍中的军官抬起一只手,骑兵为她们让出了一条路。所有军人的胸口处都有着白色的嘉荣城之焰徽记,如同一个雪白的泪滴。 不过村民们对此显然并未多加注意,所有的人都忙着自己手边的活儿。军队旁边,仍然是一副商旅云集的景象,似乎这些军人只是大家早已习惯的障碍物而已。有几个汉子和女人用大托盘盛着水果,保持着和士兵一样的步伐,随着军队一起前进,一边向士兵们兜售一些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发皱的越冬苹果和桃子。 除了这些人之外,其他的店家掌柜和小贩都没有在这些士兵身上花费什么心思。连翘看上去也没有注意士兵们。她很快就带着半夏和其他人穿过村子,来到大桥的桥头。这座桥跨越了至少有半里的水面,彷佛从岩石岸基上伸出的丝带。 第五百四十七章 宏伟瑰丽 在桥基处,有更多士兵守卫着,十余名长枪手和六名弓箭手在检査每一个想通过大桥的人。他们的军官是一个秃顶的汉子。他将头盔挂在剑柄上,无聊地看着等待过桥的队伍。队伍里有人徒步,有人骑马,还有牛马或者人力牵引的独轮车。队伍不过一百步长,但每当有一个人被允许上桥,就会有别人排进队伍。不过,秃顶的军官看上去并不急于加快确认过桥人身分的速度。 当连翘引领一行人径直走到队伍最前端的时候,秃顶军官气恼地张开嘴,但一看清连翘的脸,他立刻将头盔扣在了脑袋上。真正知道鬼子母的人不需要用巴蛇戒来判别她们的身分。“失敬,失敬,鬼子母。” 他说着,躬身施礼作了个揖:“请,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直接过去好了。” 连翘在他身边勒住缰绳。排队的人们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但没有人敢大声发出怨言。她问道:“白羽客有没有惹过麻烦,守卫?” 我们为什么要停下来?半夏早已急不可耐,小声嘀咕:“难道她忘记马鸣的情况危急吗?” “还没有什么大问题,鬼子母。”军官说,“没有发生战斗。他们想进入河对岸的集市,不过我们给了他们一点教训。丹景玉座的意思是,要确保他们不会再动这种念头了。” “对不起,能不能,”半夏小心地说:“……马鸣……” “稍安匆燥,孩子。”鬼子母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我没有忘记他。”说完这句话,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回那名军官身上。“那么,外面那些村镇呢?” 军官不安地耸耸肩,道:“鬼子母,我们不能完全赶走那些白羽客。他们总是在我们的巡逻队靠近时迅速跑开,看上去,他们似乎是企图想激怒我们。”连翘点点头,做出了催马继续前行的架势。 但那名军官又说道:“请原谅,恕我冒昧,但你们显然是从远处来的。你们有什么消息吗?从上游来的每艘船都会带来新的传闻。人们都说,有一名新的伪应化天尊出现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甚至还说,他拥有卫符过堂白虎神的军队,死去的人重回世间,听从他的指挥。他杀了许多白羽客,并摧毁了震城的一座城镇,他们都管那座城市叫冷泉镇。” “人们都说,有鬼子母在帮助他!”一个汉子的声音从等待的队伍中传出。波嘎的呼吸立刻变得沉重。他挺直腰身,彷佛他嗅到了暴力。 半夏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找到那个发出喊声的人。人们有的平静,有的烦乱,但大家似乎都只是在专心等待接受哨兵的检查。这个世界在改变,却不是变得更好。当她离开嘉荣城时,任何敢说鬼子母坏话的人都会被身旁的听众一拳挥在鼻子上。那名军官此时满脸涨红,双眼严厉地盯着桥头的队伍。 “谣言不是事实。”连翘对他说,“我可以告诉你,冷泉镇依然存在。你不应该胡思乱想,守卫。不要听信谣言,要听从丹景玉座。吉人自有天相。”她拉起缰绳,当军官向她施礼的时候,这支小型队伍已经走过了他的身边。 这座桥让半夏感到惊奇。嘉荣城的桥梁总是让她惊奇。镂空的桥壁比最好的女织工织出的锻带花边还细致繁复。能用岩石雕刻出这样精巧的作品,还能让它跨越大河,撑起桥身的重量。河水在桥下五十步或更深的地方翻滚,水流强而稳定。从河岸到河心岛的半里距离中,桥梁完全悬空,任何支撑物都没有。 令人惊奇的还不只这一点,半夏觉得这座桥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带她回家。这想法让她震惊无比。 思尧村才是我的家啊!在嘉荣城,她学到了挣扎求生,学到了为自由而奋斗。在嘉荣城,她要学会为什么她的梦令她如此困扰,为什么她苦苦思索,也无法知道这些梦的含意。她必须学会这些。现在,嘉荣城是她命运所系的地方。如果她能回到思尧村,如果她能回去看望她的父母,她也不再是一位客栈掌柜的孩子了。旧时的牵挂无法再捆绑她,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只是因为她已经长大,离开了襁褓。天籁小说网 桥梁只是开始。拱形的大道直通向包围全岛的闪亮白色高墙。组喊墙壁的石块银光闪烁。从拱桥的高处望去,闪亮之墙显得矮了许多。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同样用银白色石块搭建的哨塔伸出城壁。 河水不停地冲刷着巨大的塔基。它们的后面,吃立着真正的嘉荣城塔群传说之塔,尖顶、细颈、螺旋阶梯。离地百步以上的悬空桥梁将它们彼此连接。但这一切还都只是开始。 在城门前看不到卫兵,两扇青铜巨门足以让一十个人并肩骑马而过。门后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它和另一条大道组成了十字形贯穿全岛的道路主干。春天也许还没有到来,但空气中一直都洋溢着花香和香水与香料的气息。 半夏看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不由得屛住了呼吸,彷佛她以前从没见过它。每座广场,每个路口都妆点着喷泉、纪念碑或雕像。有些雕像被塑在高塔般的巨大石柱上。但真正让人眼花缭乱的还是这座城市本身。无论是一座多么普通的城市,如果它有了像嘉荣城这样多姿多彩的装饰和雕刻,那城市本身就会变成一件装饰品。而嘉荣城如果去掉所有这些装饰,同样无损它的宏伟瑰丽。 巨大的或细小的建筑物由各种色彩的石块砌成,看上去如同一重重的贝壳或海浪,或者是风蚀的悬崖,拥有一种梦幻般的流畅感。那只可能来自自然的匠心,或者是凡人最离奇的瞬间幻念。这里的民居、旅舍、马厩,到嘉荣城最宏大的建筑物,都是为了美而存在的。黄巾力士石匠在世界崩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倾尽心力建了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他们一直认为这座城市是他们最杰出的作品。 第五百四十八章 一路平安 人们从各个诸侯国来到这里,云集在街道上。他们的衣服有鲜亮的颜色和活泼的款式,也有色彩单一而灰暗的形式。有的装饰着穗子、编织带和闪亮的钮扣,有的则朴实得没有任何饰品。有些衣服让半夏觉得太过暴露,有些则只露出了穿衣者的眼睛和指尖。 人群中不时有轿子经过,抬轿的人们嘴里不停叨念着,“让路,轿子,让路,轿子!”载客马车沿街道缓缓移动,穿制服的马车夫高声喊着,“你好呀!”或者“嘿!”他们神气活现的样子,真的不像只是个马车夫。街头艺人演奏着长笛、洞箫和拨浪鼓,有时还会有人在他们身边变彩戏法或表演百戏。所有这些表演团的前面都放着一顶装铜钱的帽子。四处游走的小贩为他们的商品大声叫卖,店家掌柜站在店舖门口,夸赞着自己的商品。所有的嘈杂声音充斥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感觉上就像是一只巨鲸在轻声吟唱着鲸歌。 连翘已经重新戴上斗笠,遮住了自己的面孔。不过半夏并不认为人群中有人曾经注意过她们。甚至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躺在吊床上的马鸣,但确实有人在经过马鸣身边时,刻意远离吊床。 人们有时会带着病人进入巫鬼道寻求治疗,但没人知道这些病人身上的疾病会不会传染。 半夏赶到连翘身边,问道:“你真的认为我们会遇到麻烦?我们现在在城里,眼看就要到达巫鬼道了!” 高塔现在已经映入她们的眼帘。白光如火焰般在这座巨大建筑物上跃动,所有其他建筑都匍葡在它脚下。 “我总是会期待着麻烦的出现。”连翘平淡地答道,“你也应该如此。在巫鬼道中,更应该如此。现在,你们所有人都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更加小心。你们的……花招……”她的嘴唇突然绷紧,随后又恢复了柔软,“吓跑了那些白羽客,但在巫鬼道里,这样的花招只会给你们带来死亡或遏绝。” “我不会在巫鬼道里那么做的,”半夏不服气地说,“我们都不会的。”湘儿和仪景公主这时也来到她们身边,只留下波嘎照看驮着吊床的马匹。三个姑娘一齐向鬼子母点头。仪景公主的表情很真诚。而湘儿,在半夏看来,她似乎是有所保留的。 “你们永远也不该再那么做了,孩子。绝对不能!永远!”连翘从斗笠的边缘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而我真心地希望你们已经了解到,应该保持安静时却随便说话有多么愚蠢。”仪景公主整张脸转成深红色,半夏也感觉自己的双颊火烫。“一旦我们走进巫鬼道的范围,就管住你们的舌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只能接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不知道会有什么在巫鬼道中等待我们,即使你们知道了,你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对付。所以,一个字也不要说。” “我会依您说的去做,鬼子母。”半夏说。仪景公主很快地也做出了回应。 湘儿哼了一声。鬼子母紧盯着她,她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 街道尽头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广场,这里已经是城市的中心了。巫鬼道就位于在广场正中央,与空中的太阳交相辉映。它的塔尖看上去已经碰到了天顶。巫鬼道的塔基是一座巨型圆顶宫殿,精致的尖塔和其他建筑环绕在它的周围。令人惊讶的是,广场上几乎没有几个人。除非是有事情,否则没人会到巫鬼道来。 半夏这么提醒着自己,也用这个理由抚平自己内心的不安。 当他们进入广场的时候,波嘎引领驮着吊床的马走到了前头。“鬼子母连翘,我现在必须离开您了。”他又看了一眼宏伟的巫鬼道,便竭力让目光移到了一侧。不过,只要待在这里,他就会觉得不自在。波嘎来自一个尊敬鬼子母的地方,但尊敬她们是一回事,被她们包围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在旅途中给予我们莫大的帮助。”连翘对他说。“而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你在重新踏上这段旅程之前,可以在巫鬼道中找到一个地方恢复精神与体力。” 波嘎用力地摇着头:“我一天也不能浪费了,鬼子母连翘,一个时辰也不行。我必须回句町去,向通天巫和相咕酋长报告一切,告诉他们冷泉镇所发生的事实。我必须告诉他们关于……”他突然闭上嘴,警戒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没有人靠近他们,但波嘎还是放低了声音,“关于令公鬼的事情。真应化天尊已经转生。这里有不少向上游走的船,我觉得赶下一艘船,马上离开。” “那好吧,一路平安,句町的波嘎。”连翘说。 “希望山神保佑我们所有人平安。”波嘎回答。他提起了自己的缰绳,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如果您需要我,就请梢信去紫桑寨,我会尽快赶来。”说完这些,他清了清喉咙,彷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便掉转马头,急驰而去。很快的,他就远离巫鬼道,不见踪影了。 湘儿恼怒地摇摇头:“男人!他们总说什么如果有需要就去找他,而你往往是现在就需要他。” “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任何汉子能帮得上忙。”连翘冷冷地说,“记住,保持安静。” 望着波嘎离开的方向,半夏感到一阵失落。除了马鸣以外,他几乎不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人说话。连翘是对的,他只是个男人,在巫鬼道里,他就如同婴儿般软弱无力。但他的离开让她们的伙伴又少了一个。有个带剑的汉子在身边,会让她安心许多,她总是无法丢掉这样的念头。而且,波嘎已经和令公鬼、子恒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而自己还有自己的麻烦要担心呢!令公鬼和子恒只能让纯熙夫人去照看吧!至少,紫苏一定会好好照顾令公鬼的。一想到此,她心里闪过一丝嫉妒。这是半夏一直都在竭力克制的情感,而且几乎成功了。 天籁小说网 第五百四十九章 我必须觐见 半夏叹了一口气,伸手牵过了驮着吊床马匹的缰绳。马鸣全身都盖在毯子下面,只露出一张脸。他的呼吸显得干燥沙哑。就快了,她心想,你很快就能得到治疗了。我们会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半夏希望连翘不要再吓唬她们了,她希望自己能相信连翘给她们的恐吓都是无稽之谈。 连翘带领她们绕过巫鬼道围墙的正面,走到一扇狭窄的侧门前。门开着,一旁站了两名卫兵。鬼子母停住马,掀起斗笠,从马鞍上俯身向一名卫兵轻声说着什么。那名卫兵楞了一下,用惊讶的眼神看了看半夏和其他人,飞快地说了一声:“大师圣明,说得及是,属下遵命。”便消失在巫鬼道围墙内。在他说话的时候,连翘已经催马向门里走去,不过,她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急迫的神色。 半夏牵着驮吊床的马跟在后面。她和两名伙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纳闷连翘向卫兵说了些什么。 一栋灰色石头砌成的房子就立在墙内的门旁边。它的轮廓就像是一个能放六个点心的那种六格盒子。一小队卫兵在门里来回走着。看见鬼子母到来,他们急忙停止闲谈,纷纷向连翘施礼致敬。 巫鬼道内的这部分可能曾经是某个王候人物的花圃。这里零散分布着树木、修剪过的矮树丛和宽阔的碎石路。其他建筑物在树林间隐约可见。巫鬼道则君临一切地俯瞰着它们。 她们脚下的道路直通向树林间的一处马厩。一到那里,穿着袏衣的马夫们急忙跑过来,接下了她们的坐骑。在鬼子母的指挥下,几名马夫解下吊床,轻柔地将它放在一边。当马匹被牵入马厩的时候,连翘从马鸣脚边拿起那只皮袋子,小心地将它夹在一只胳膊下面。 湘儿紧握拳头,皱眉盯着鬼子母道:“你说过,他也许只剩几个时辰的时间。而你还要……” 连翘抬起一只手,湘儿立刻闭上了嘴。但半夏无法确定,阻止湘儿的是连翘的手势,还是从碎石路上传来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鬼子母浣花夫人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有三名见习使跟在她身后。她们白色的衣服边缘镶着鬼子母七个宗派的色带,从蓝到红。还有两名身材高大,穿着直裰的汉子。这位初阶生导师是名略显丰满的女子,有着郯城人高颧骨的特征。偏红的头发,清澈的褐眸在眼角处略微翘起,这些让她圆润无瑕的脸庞显得很有特色。她看了半夏和其他人一眼,眼神平和,但她的嘴角却是绷紧的。 “你把三名逃亡者带回来了,连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几乎要希望你不曾把她们带回来。” “我们不是……”半夏开口道。 但连翘尖锐的声音立刻打断了半夏,“闭嘴!”连翘盯着她,然后又看着她们三个,彷佛她严厉的眼神能封住她们的嘴巴。 半夏相信连翘确实堵住了自己的嘴。以前,她从没见过连翘发怒。湘儿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没让别人听见。浣花夫人身后的三名见习使自然不敢多言。但半夏认为自己能看得出来,她们都竖起了耳朵倾听湘儿的言辞。 当连翘确定半夏和其他两个姑娘不会再出声之后,她转过身,看着浣花夫人,才道:“那个男孩必须被带到与所有人隔离的地方。他身患恶疾,非常危险。对别人和对他自己同样危险。” “我被告知你带来了一副吊床。”浣花夫人望着她带来的两名劳工,朝那副吊床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话。马鸣立刻被那两名劳工带走了。 半夏张开嘴,想说马鸣需要立刻接受治疗。但连翘飞快地瞪了她一眼,怒气四溢的目光让她立刻闭上了嘴。湘儿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把它们全部从头顶拔下来了。 “我觉得,”连翘说,“塔里的人都已经知道我们回来了吧?‘” “有些人还不知道,”浣花夫人对她说,“但她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你们的来来往往已经成了公开讨论和私下交谈最重要的话题,甚至比冷泉镇发生的事情更多的成了谈资,且更远远重要过瑶琳桐庐的战争。你还想包藏什么秘密吗?” 连翘用双臂抱住那个皮袋子:“我必须觐见丹景玉座。立刻。” “那这三个人呢?” 连翘看了看姑娘们,皱起眉头:“她们必须受到严格监管,直到丹景玉座想见她们,如果尊上确实想见她们的话。记住,严格监管。我觉得,用她们自己的房间就好了,还不需要牢房。切记,不许她们说一个字。” 连翘虽然是对浣花夫人说话,但半夏知道,连翘最后说的那些话是在提醒她们。湘儿的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她猛揪着自己的辫子,彷佛想挥拳击打什么。仪景公主的眼睛睁得老大,原本白皙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半夏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如何,愤怒,恐惧,或是担忧。应该是三种心思搅在一起了,她心想。23sk. 连翘最后端详了她带回来的三个姑娘一眼,便匆匆向巫鬼道走去。那个袋子仍然被她抱在胸前,披风的下摆从她的脚边飘起。浣花夫人将双手叉在腰间,审视着半夏三人。突然间,半夏感到松了一口气。初阶生导师对待她们的时候,总是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和一种带有同情心的幽默感。即使是在她们因为犯错而需要承受额外的杂役时也是如此。 但浣花夫人在开口时,声音却变得相当严厉:“不许说一个字。既然连翘这么说了,那你们就一个字也不许说。除了回答鬼子母的问话之外。如果你们之中有谁说了一个字,我会让你们希望自己只会得到一顿鞭打和几个时辰的擦地板的惩罚。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是的,鬼子母。”半夏说。她听到另外两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只是湘儿的声音就如同向对方发出挑战。 浣花夫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厌恶的声音,几乎就像是一声咆哮。“来巫鬼道接受训练的姑娘愈来愈少了,但终究还是会有人来。其中大多数人在离开时根本就没学会感受乾曜。能碰触它的更加稀少。 第五百五十章 太平难求也 浣花夫人道:“在她们离开之前,几乎不会有人能学到如何不让紫霄碧气伤害到自己。能升阶成为见习使的屈指可数,能坚持到披上法衣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一条艰险的道路,伴随它的是严苛的规矩。但每一位初阶生还是会竭尽全力坚持下去,拚命想获得戒指和法衣。即使当她们害怕到每晚都会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直到入睡,她们仍然会挣扎着走下去。而你们三个,即使你们天生就有我所无法想像的强大能力,但你们接受的训练连常规的一半都没有,就未经许可离开巫鬼道,彷佛三个不负责任的孩童,在外面接连晃荡了几个月。现在,你们若无其事地跑了回来,就如同你们可以在明天重新开始训练。” 浣花夫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发出一声可怕的威吓。浣花夫人背后的三名见习使哆嗦了一下,就好像她们偷听的行为被浣花夫人发现似的。随后,三个人之中一名有着卷曲黑发的女子走上前来。她们都是年轻的姑娘,但年纪都比湘儿大。湘儿跨阶成为见习使的过程是绝无仅有的。在一般的过程中,初阶生要耗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得到巴蛇戒,还要再花上数年的时间才有希望成为正式的鬼子母。 “带她们回她们的房间去,”浣花夫人发出命令,“让她们留在那里。她们可以得到馒头、冷肉汤和咸菜。她们要在房间里,一直等到丹景玉座发话。如果她们之中有谁说了一个字,你们就要带她去灶房,让她刷洗所有的碗盘。”她一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即使是她的背影也彷佛喷发着怒气。 华幽栖望着半夏三人,眼里闪烁着几乎可说是渴求的欲望。看见湘儿用怒气冲冲的目光掩饰自己的心情,她的表神更显得张狂。华幽栖的圆脸对于违反规矩的人从不会显露出怜悯,特别是对湘儿。 这个野人连初阶生都没当过,就拿到了巴蛇戒。在走进嘉荣城之前就导引了紫霄碧气。看到湘儿显然没打算放弃自己的愤怒,华幽栖只是耸了耸肩:“当丹景玉座召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应该就会被遏绝了。” “不要这样,华幽栖。”另一名见习使说道。她是这三人中最年长的,她有着柔曲的脖颈和古铜色的皮肤,以及优雅美妙的姿态。“我会带领你,”她对湘儿说。“我的名字是沈悠悠。我也是一个野人。我会遵守鬼子母浣花夫人的命令,但我不会欺负你。来吧!” 湘儿担忧地看了半夏和仪景公主一眼,便叹了口气,跟随沈悠悠离开了。 “一群野人。”华幽栖嘟嚷了一声,那语气听起来像是咒骂。随后,她将目光转向半夏。 第三名见习使是个有着苹果般红润脸颊的漂亮姑娘。她站到仪景公主身边。她的嘴角总是微微翘着,彷佛是在微笑,但望向仪景公主的严厉目光说明她现在并不想说什么废话。 半夏尽量平静地回应华幽栖的瞪视。她希望自己也能像仪景公主那样,在沉默中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傲慢与轻蔑。凌日盟,她心想,这个家伙肯定会选择凌日盟。但这些想法并不能阻止她为自己担忧。我的天啊,她们会如何对待我们?她现在所想到的是那些鬼子母和巫鬼道,而不是眼前这三名见习使。 “好了,跟我走。”华幽栖尖刻地说道,“让我站在你的门口守卫已经够糟糕的了,我不想在这里站上一整天。过来。” 深吸了一口气,半夏抓住仪景公主的手,向前走去。 我的天啊,让她们赶快治疗马鸣吧! 丹景玉座在她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不时会停下来,瞥一眼房间中央长桌子上的雕花夜木匣子。这双眼睛的注视会让许多统治者呆若木鸡。她希望自己不必使用这个匣子里被小心拟好的文件。它们被秘密地制作,并封存在这里。一切都是她亲手完成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预防十几种可能的突发状况。她在这个匣子上设了一个阵法,除了她之外,任何人只要打开它,里面的内容就会在瞬间化成灰烬,而这个匣子也会爆成一团火焰。 “夫天下者,二也!一者为分,一者为合。合者天下一也,太平之始也,故易矣!分者,兵戈之始,生灵难安,是故太平难求也!”她低声说道。 自从被告知连翘已经回来之后,她已经是第一百次这么说了。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肩上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因为由七种宗派的颜色组成,所以相当宽大。丹景玉座属于所有宗派,也不属于任何宗派,无论她来自何种宗派。 房间纹彩绚丽,它属于历代拥有这条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女子。铜炉子高大宽敞,里面没有生火。这座铜炉子完全是用来自剑门的玉色巨石砌成的,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铺缀地板的抛光菱形红石来自迷雾山脉。覆盖墙壁的白木嵌板像镔铁一样坚硬,上面雕刻着上古传说中的鸟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些白木是讨海人从越过鄢陵荒漠的遥远地方带来的,那时,连卫符都还没出生。高大的拱形落地窗敞开着,将一缕缕早春的青涩气息送入屋中。从窗外的露台,可以俯瞰她的私人小花圃,但丹景玉座很少有时间能在那里站一会儿。 所有这些华丽宏大与丹景玉座布置在屋中的家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屋中那张桌子和桌后的座椅上没有任何装饰,经过蜂蜡抛光的木纹在长久岁月的磨蚀后,变得更加光滑。屋中唯一的另一把椅子也是如此。那把椅子放在桌子对面,是为来访者准备的,如果她想让来访者坐下的话。一块晋城小地毯放在桌前的地面上,上面呈现出蓝色、褐色和金色的简单图案。一幅画着苇丛中的小扁舟的朴素图画被挂在墙壁上。六个书架上放着摊开的书册,分布在房中四处。这就是房间里所有的摆设了。即使是桌子上的油灯也和普通农家的灯没什么差别。 第五百五十一章 这是好消息 丹景玉座本出身于晋城的穷人家庭,从小就在父亲的渔船上补网,正如同那幅图画上的渔舟一样。他们居住在被称为山神的脚趾头的三角洲上。那时,她作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走进嘉荣城。就算是在她成为丹景玉座的这十年里,她也从未适应过奢侈的生活。她的寝室比这里还要简单。 披着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这十年来,她想道,自从我领受这艰巨的使命和泰山一样的重责以来,已经有将近二十年光景了。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回去修补那些鱼网。 她听到一阵声响,转过身,另一名鬼子母已经走进了房间。这是一名有着黑色短发、古铜色皮肤的女子。丹景玉座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平稳的嗓音说出该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桑扬?” 太微玄使深深作了个揖,即使没有其他人在场,对丹景玉座的尊敬也未稍减。这位鬼子母的个子很高,和大多数男性一样高。她在巫鬼道中的地位仅次于丹景玉座。丹景玉座和她曾经同是初阶生,彼此很早就认识。但有的时候,桑扬那种一丝不苟维护丹景玉座尊严的态度让丹景玉座非常想找个地方透透气。 “连翘到了,尊主,她要求和您见面谈一谈。我告诉她,您很忙,但她坚持……” “还没有忙到无法和她谈几句。”丹景玉座说道。答应得太快了,她知道,但她并不在意。“让她进来,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桑扬。我相信她带来的信息必须要听一听。” 眉宇间突然的抽动是表明太微玄使惊讶心情的唯一迹象。丹景玉座很少会在没有太微玄使的情况下召见某个人,甚至对一位女王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丹景玉座就是丹景玉座,她的话不容质疑。桑扬作了个揖,退了出去。一会儿之后, 连翘便站在桑扬刚才站立的位置上,跪倒,如同臣属参拜军王一样地行礼。这位临月盟的姐妹在胳膊底下夹了一个很大的皮袋子。 “感谢您召见我,尊主。”连翘一边站直身体,一边说,“我有来自冷泉镇的紧急消息,以及其他的事情。现在我几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从你想说的地方说起。”丹景玉座说,“这房间受到阵法的保护,可以避免被窃~听。”连翘的眉毛吃惊地扬起,丹景玉座又说道,“不必大惊小怪,自从你离开之后,许多事情都改变了。说吧!” “那么,最重要的事情是,令公鬼已经正式自称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了。” 丹景玉座感到一根紧绷的弦在胸中松开。“我希望他是,”她轻声说,“我有来自一些人的报告,但她们得到的只是道听涂说。每艘商船和每辆货车都会带来几十种传闻,但我无法根据这些情报做出定论。” 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我觉得,我还是能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你知道那两名伪应化天尊已经不再騒扰这个世界了吗?” “我还没听说,尊主,这是好消息。” “是的,成少卿,在郯城落入了我们姐妹的手中。而另一个假的,但愿他没有受到太多的酷刑,他已经被晋城人逮捕并处决了。看样子,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两个人在同一天被捉到,根据传闻所说,也是在同样的情况下被捉的。他们当时都身处战场,而且是胜利的一方。那时,天空突然出现耀目的闪光,随后有一个影像在瞬间出现,又在瞬间消失。关于这个影像,有十几种不同的说法。但在两个战场上,结果是完全一样的。伪应化天尊的坐骑人立起来,将他们掀倒在地。他们因为撞击而失去了知觉,他们的追随者呼喊着他们已经死亡,便逃离了战场。也因此,他们才被捉住的。我得到的一些报告说,那个影像出现在冷泉镇的天空。那一瞬间,他宣示了自己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 “这样看来,真应化天尊已经转生,”连翘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缘中再没有伪应化天尊的位置了。我们已经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释放到这个世界上。这可真是天意难测啊。” 丹景玉座焦躁地摇了摇头。“我们做了我们必须做的事。” 她心想的是:即使是新加入的初阶生听到这些,我也必定会在下一个日出时遭到遏绝。或者,直接被撕成碎片。我、纯熙夫人、连翘,以及所有与我们为友的人,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只由三个女人来推动这场阴谋并不容易。就连最亲密的朋友也会背叛我们,并认为这种背叛是正义的职责。这可,我只希望我能确定,她们不会立刻就这样对待我们。“至少,他在纯熙夫人那里是安全的。她会指引他,并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你还要告诉我什么,孩子?” 连翘将皮袋子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一只弯成圆形的黄金弯月夔牛角,金光四射的号嘴上镶嵌着牙白色的铭文。她将弯月夔牛角放在桌上,平静地望着丹景玉座。 丹景玉座不用仔细去看,就知道那铭文是什么。“弯月夔牛角?”丹景玉座倒抽了一口气。“你一路把它带到这里,穿越了数百里的距离,身处在无所不在的江湖中人的监视下。我的天啊,孩子,它应该被留在令公鬼身边的。” “我知道,尊主,”连翘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江湖豪侠们都会以为,他们将在某个伟大的冒险中找到这只弯月夔牛角,而不是在一支由四个女人护送一个病孩子的队伍里,在一个不起眼的袋子里找到它。而它不会给令公鬼带来任何好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将在末日战争中战斗。弯月夔牛角将从坟墓里召唤死去的英雄,参加最后战争。难道又是纯熙在没有和我商量的情况下定了新的计划吗?” “这与纯熙夫人无关,尊主。我们制定了计划,但太古神镜按照它自己的意愿编织因缘。令公鬼并非第一个吹响弯月夔牛角的人。是马鸣吹响了它。而马鸣现在就躺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即将死于魔物之城邪恶匕首的毒害之下,除非他能在这里得到治疗。”下,除非他能在这里得到治疗。”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一条鲸鱼 丹景玉座哆嗦了一下,历下城,因为某个原因,那座被污染的死城就连黑水修罗也不敢进入。机缘巧合,一把出自那个地方的匕首落入年轻的马鸣手中。很久以前杀死那座城市的邪恶污染了他。它正在杀死他。只是机缘巧合吗?还是因缘的决定?毕竟,他也是缘起。 但…马鸣吹响了弯月夔牛角。那么…… “只要马鸣活着,”连翘继续说道,“弯月夔牛角对别人来说就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牛角而已。当然,如果他死了,就会有别人吹响它,在它和自己之间建立新的连结。”她的凝视稳定如常,看上去并没有被她所说的可能性所干扰。 “在我们结束之前,会有许多人丧生,孩子。”而丹景玉座想的是:我还能让谁去吹响它?现在,我不能冒险将它送回纯熙夫人那里。“因缘还没有清楚地显示他的命运。” “是的,尊主,那么弯月夔牛角呢?” “在这样的时刻,”丹景玉座最后说道,“我们要找到某个地方将它藏起来,只有我们两个能知道的地方。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我会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连翘点点头:“您说得没错,尊主。当然,您需要用一两个时辰来做出决定。”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吗?”丹景玉座说,“如果是这样,我要处理那三个逃跑者的问题了。” “此事关乎霄辰人,尊主。” “他们是些什么人?我的报告里指称他们跨海越洋而来,却没有说清楚他们来自何方。” “这个报告应该没错,尊主。恐怕我们又要再次对付他们了。”连翘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皮面小册子,将它打开。“他们自称为先民,或者是旧百姓。他们说回归之日到了,并声称要收回他们的土地。我将关于他们的资讯都做了记录。当然,这些消息都来自真正见过他们的人,以及直接和他们打过交道的人。” “连翘,你在为风暴海里的一条鲸鱼担心,而现在,在这里正有一条银梭子鱼嚼烂我们的鱼网。” 连翘继续翻动着手中的册子。“这个比喻不错,鲸鱼。尊主,我曾经见过一条鲨鱼被鲸鱼追赶,逃进了浅海,并死在那里。”她用手指敲了敲册子里的某一页。“是的,这是最糟糕的。尊主,霄辰人在战场上使用紫霄碧气。他们将它当作武器使用。” 丹景玉座将双手紧握在一起。信鸽们带来的情报也提到了这件事。这些情报大多只是些一手消息,但其中确实包括一两个女子亲眼看到的情景。紫霄碧气被当作武器使用。即使是写在纸上的寥寥数行,也流露着她们在写下这些字迹时撕心裂肺的心境。“这件事已经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随着这些故事的播散,我们会遇到更多、更严重的麻烦。但我对此无能为力。我被告知,这些人已经离开了,孩子。对于这件事,你还能提供其他的线索吗?” “嗯,没什么了,尊主,但……” “这件事就先缓一缓吧!先让我们把眼前的这条银梭子鱼弄出网,免得他在我们的船上咬出窟窿来。” 连翘不情愿地合上小册子,把它放回口袋里。“就依您说的吧,尊主。我可否问一下,您要如何对待湘儿和另外两个姑娘?” 丹景玉座犹豫着,思考着,才道:“在我处理她们之前,她们会希望能够走到河边,将自己卖掉当鱼饵。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但实现这个事实的形式并不只一种。现在,坐下,告诉我,那三个人和你在一起时,所说的、所做的每件事。每一件事。” 与此同时,躺在自己的窄床上,半夏皱眉望着墙上不停摇曳的灯影。她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个可行的计划,或者,至少能推测出事情下一步的变化。但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那盏孤单的油灯在墙上映出了繁复多变的影子,充满了她的思绪。她现在甚至很难让自己为马鸣担心,也不曾为自己的这种自暴自弃而感到羞耻。围绕在她四周的墙壁已经压垮了她。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简陋房间,和其他初阶生住的房间没什么差别。方形的小空间被漆上纯白的底色。一面墙上钉着几根挂鈎,用来悬挂她的物品。床靠在另一面墙边。第三面墙上有一个小架子。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总是会在那个架子上放几本从青萝山房借来的书。一个脸盆架和一把三脚凳就是房里所有的家具。地板因为无数次的擦洗,已经褪色泛白。她也进行过这样的擦洗,跪在地上,双手持布。 每一天,在没有课程和杂役要做的时候,她就会待在这里。初阶生的生活非常简单,无论她是客栈掌柜的女儿,还是锡城的公主。 她重新穿上了初阶生的纯白色衣服,就连腰带和腰带上的口袋也是白色的。但脱下那可恨的灰衣并未让她感到欣喜。她的房间变成了一座监牢,如果她们要把我关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中,像一个牢房,一道枷锁她瞥了房门一眼,她知道,那名肤色黝黑的见习使就站在门外,看管着她。于是,她翻身向墙边靠了靠。就在床垫上缘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孔,不知道它的人几乎不会发现它。它是从前的初阶生所钻出来的,直通隔壁的房间。半夏尽量压低声音。 “仪景公主?” 没有回答。 “仪景公主?你睡了吗?” “我怎么睡得着?天籁小说网 仪景公主尖细的耳语在墙壁另一侧响起:“我觉得,我们也许遇到麻烦了。但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半夏,她们会如何处置我们?” 半夏没有回答,她不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她甚至不想思考这些:“我以前确实认为我们会成为英雄,仪景公主。我们平安地带回弯月夔牛角。我们发现了颖逸属于玄女派。” 她停顿了一下。鬼子母一直否认玄女派的存在。那是效忠于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宗派。即使是有人讨论它的真实性,也会惹怒鬼子母。但我们知道,那是真的。 “我们应该算得上是英雄,仪景公主。”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与我一战 “‘人生之败,非傲既惰二者必居其一。’’”仪景公主说,“我的天啊,娘以前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总是很生气,但这是真的。连翘说我们绝不能对她和丹景玉座以外的人提到弯月夔牛角,还有颖逸。我不认为这么做会让我们的想法成真。这不公平,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又有谁能有这样的经历呢?这不公平。” “连翘说,纯熙夫人也说,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人们认为鬼子母是操纵木偶的人。我几乎能感觉到绑在手脚上的绳索了。无论她们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巫鬼道的利益而做出的决定,而不是为了我们的利益,我们的正义。” “但你还是想成为鬼子母,不是吗?” 半夏犹豫了一下,但这并不是一个真正需要她做出回答的问题。 “是的,”她说,“我还是想成为鬼子母。这是唯一一条可以保证我们安全的道路。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自己遭到遏绝。”她才一有这个想法,立刻就说了出来,而且她发觉自己并不想将它收回。???.23sk. 放弃对紫霄碧气的碰触?就算现在,半夏也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闪耀,它的光和热就洒在她的肩膀上。她抵抗着自己扑向它的欲望。放弃被紫霄碧气充满身体的感觉,放弃那种洋溢着生命力的感觉?绝不! “至少,她们要与我一战。” 墙的两侧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你怎能阻止她们?现在,也许你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同样强大,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所知甚少,一个鬼子母如果想阻断我们和乾曜的联系,也许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而在这个地方,有几十个鬼子母。” 半夏想了一会儿。最后,她说:“我可以逃走。真正的逃走,就在此时。” “她们会追捕我们,半夏。我确定她们会的。一旦你显示出任何一点能力,她们都不会让你再离开,直到你已经学会了不杀死自己,或者直到你死去为止。” “我已经不再只是个乡下姑娘了。我已经见识了这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如果我觉得,我就能不让自己落入鬼子母手里。” 她这些话是在说服仪景公主,也是在说服自己,可是她又想:如果我见识过的东西还不够多,该怎么办?我对这个世界有足够的了解吗?对紫霄碧气有足够的了解吗?如果导引还是会杀死我,又该怎么办?她拒绝想到这些。即使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学,我也不会让她们阻止我。 “我娘也许会保护我们,”仪景公主说,“如果那些白羽客说的是真的,她会收留我们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希望这样的事是真的。但如果它不是真的,我娘很可能会把我们送回来,绳之以法。那么,你会教我要如何在乡下生活吗?” 半夏向墙壁眨了眨眼:“什么?你会和我一起走?我是说,如果情况发展到那个地步?” 又是一段漫长的寂静,微弱的耳语再次传来:“我不想被遏绝,半夏。我不要。我不要!” 房门被撞开,猛击在墙壁上。半夏猛地坐起身。她听到隔壁的房门也发出了同样的撞击声。华幽栖走进半夏的房间,微笑着望向那个小孔。在大多数初阶生的房间里,都有相似的小孔,所有曾经是初阶生的女子都知道它们。 “和你的朋友在窃窃私语,嗯?”卷发的见习使用令人吃惊的温暖语气说道,“好吧,毕竟寂寞难耐,知心难求。看来你们相谈甚欢?” 半夏张开嘴,却又立刻闭上。她可以回答鬼子母的问话,浣花夫人是这么说的。但不能回答其他人的话。她用不屈服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见习使,等待着。 伪装的同情从华幽栖的脸上滑走,如同水流滑过屋潘。“站起来,丹景玉座不会等待你们这样的人。你很幸运,我没有及时走进来听到你在说话。快点!” 初阶生应该像遵从鬼子母一样遵从见习使的指示。但半夏还是非常缓慢地站起身,又用自己胆量所能承受的最长时间抚平了身上的衣服。她向华幽栖微微道了一个万福,和一个更加轻微的微笑。见习使脸上的怒意让半夏的微笑突然变得灿烂了许多,不过她却没能及时克制住这种表情。这样过度刺激华幽栖,实在是不明智的行为。半夏挺直身体,假装自己的膝盖没有发颤,抢在见习使前面离开了房间。 仪景公主正和那个苹果脸的见习使起等在走廊里。看上去,她已经鼓足了勇气,并下定决心要直这样勇敢下去。她身边的见习使似乎变成了她的侍女一样。半夏只希望自己能做得有仪景公主的一半好。 围绕初阶生住所的栏杆走廊逐阶而上,形成了一个幽深的天井。她们沿走廊向下走了许久,来到初阶生庭院。即使是巫鬼道中所有的初阶生都来到这里,也无法站满这里的四分之一。不过,她们在这里并没有看到别的女子。四个人绕过空旷的走廊,在寂静中走下螺旋楼梯,没有人愿意发出声音,渺小的声音只会加重这片空旷的沉重感。 半夏以前从没走进过巫鬼道的这一部分。这里的房间全部属于丹景玉座。这里的走廊非常宽大,足以让一架四匹马拉的厢式马车轻松地驶过,而它的高度甚至超过了它的宽度。 色彩绚烂的织锦悬挂在墙壁上,图案样式多达十余种,从花草纹样与森林景致,到英雄功业和错综复杂的祥云图形。其中有一些织锦已经非常老旧,看上去,只要拿下来,就会碎成片片。菱形花纹的地板以鬼子母七宗派的颜色作为底色,她们的鞋子敲击在地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这里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出现的鬼子母,都是姿态庄严地阔步而行,根本不会注意什么见习使和初阶生。前后有五、六个见习使满腹心事匆匆地经过她们身边。还有一些女仆手里端着碗碟,拿着拖把,或是捧着大堆的被褥和抹布。少数几个初阶生小跑着去完成她们被吩咐的任务,速度比奴仆还快得多。 第五百五十四章 逃亡者回来了 湘儿和她的细脖子监管者沈悠悠也加入她们的行列之中。没有人说一句话。现在,湘儿穿上了那种习使的衣服有七色镶边的白色衣裙,不过,她的腰带和袋子还带在身上。她分别给了半夏和仪景公主申一个安慰的微笑和一个拥抱。 看到另一张友爱的面孔,半夏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不少。她用力地回应了湘儿的拥抱,几乎没有想到,湘儿的行为更像是在安慰不懂事的孩子。但是,当她们重新开始前行的时候,湘儿又在不停地猛揪自己的粗辫子。 极少有汉子会进入巫鬼道的这个区域,半夏只看到两个。他们是两位退魔师,一边走,一边交谈。一个将剑挂在腰间,一个将剑插在背后。一个又矮又瘦,几乎可说是弱不禁风。另一个的身高却非常高。但两个人的步伐蕴涵着同样危险的身法。色泽不断变幻的退魔师披风让他们的身影摇曳不定,他们的身体总是会有一部分似乎融入了墙壁,长时间望着他们,眼睛就会变得疲惫不堪。这时,半夏看见湘儿也在看着他们,同时摇了摇头。天籁小说网 她一定想到了令公鬼,湘儿想,不知道今天过后,我们之中还有谁能再想到这样的人呢? 作为丹景玉座书房的接待室宏大到足以和任何宫殿媲美。不过分散在四处,为受召见者准备的椅子并不奢华。在这里,半夏只看见了阴神玉女桑扬。这位太微玄使佩戴着正式的玄凤瑶华之帔,蔚蓝的底色说明她原属于卿月盟。 她的脸庞彷佛是用滑~润的褐色玉石雕刻而成。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了。 “她们有没有惹麻烦?”从太微玄使清晰的话语中,听不到丝毫愤怒或同情。 “没有,鬼子母。”沈悠悠和那个苹果脸的见习使一起说道。 “这个家伙应该把她的脖子拴起来拖着走,鬼子母。”华幽栖说着,伸手指向半夏。这名见习使的声音里充满着恼恨。“她似乎已经忘光了巫鬼道的规矩。” “要引导她,”桑扬说,“而不是推,也不能拖。去凌霄女那里,华幽栖,请她允许你在整理柳浪闻莺园时思考这件事。”她没有再看华幽栖和另外两名见习使,而她们三个则向她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在垂下额头的同时,华幽栖朝半夏投去一道狂怒的目光。 直到那些见习使离开,太微玄使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她一直在打量留在她面前的姑娘们,同时用一根手指轻敲着自己的嘴唇,到后来,半夏甚至觉得她已经测量了自己身上每一寸地方,称量了她的每一斤重量。湘儿的眼里开始闪烁出危险的火花,发辫在她的手里如劲风中的帆索一般紧绷。 最后,桑扬向丹景玉座书房的房门抬起一只手。两扇乌木房门上镶着咬住自己尾巴的巴蛇图案,环形的巴蛇径宽差不多有三尺。“进来。”女子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湘儿飞快地迈步向前,推开了一扇门。半夏也急忙抬起腿。站在她身边的仪景公主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也同样用力地握了回去。桑扬跟在她们身后走进房间。三个姑娘站定之后,桑扬又向前走了几步,侧身站在姑娘旁边,距离姑娘和房间中心的桌子大致相等的地方。 丹景玉座坐在桌子后面,正在审阅一些文件。她没有抬头。湘儿张了张嘴,太微玄使锐利的目光立刻看着她,让她没有说出一个字。她们三个在丹景玉座的桌子前面站成了一排,静静地等待着。 半夏竭力不让自己显出慌张的神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上像是有好几个时辰,丹景玉座终于抬起了头。但当那双眸子依次望向她们的时候,半夏觉得自己宁可再等更长的时间。丹景玉座的目光如同两根冰柱,一直刺入她的内心。房间变得寒冷,她的背后却出现了一条汗水的溪流。 “终于,”丹景玉座开口道,“我们的逃亡者回来了。” “我们没有逃走,尊主。”湘儿显然在竭力保持自己的平静,但她的声音还是因为情绪的波动而颤抖。半夏知道,这种强烈的心情往往伴随着火爆的怒气。“颖逸要我们跟她一起走,然后……”丹景玉座的手掌用力拍在桌面上,巨大的声音打断了湘儿的辩言。 “不要在这里提起颖逸的名字,孩子!”丹景玉座严厉地说。桑扬在沉默地用苛烈的目光瞪着她们,似乎要用目光把她们撕开。 “尊主,颖逸是玄女派鬼子母。”仪景公主突然说道。 “我们已经知道了。至少,她有重大的嫌疑,重大到差不多已经可以定案了。颖逸在几个月之前离开了巫鬼道,还带走了十二名……女子。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们。在她们离开之前,她们曾企图打破放置法器和密宝的储藏室。而且,她们也进入了普通法器的储藏室,并偷走了其中一些。有几件被偷走的重要法器,我们还不知道它们的用处。” 湘儿惊讶地盯着丹景玉座。仪景公主突然用力摩搓自己的双臂,彷佛感觉寒冷一般。半夏知道,自己也在打哆嗦。有许多次,她曾经想像自己回到巫鬼道,当面指控颖逸,亲眼看着她被控有罪,遭受惩罚。 只是她一直都没想出来,有什么样的惩罚适合这名娃娃脸的鬼子母。她甚至也曾想到,颖逸在她回到白塔前已经逃跑了,因为对胜利英雄的恐惧而逃亡,这也算是合情合理的结局。但她从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如果颖逸和其他人偷走了那些传说世代的宝物,没有人能知道,她们会用那些东西来做什么。谢天谢地,她们没有拿到上古法宝,她心想,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 上古法宝如同一同法器一样,可以帮助鬼子母导引超过她能力极限的紫霄碧气。只是它的能力要远远超过其它法器。而且它的数量极为稀少。密炼法器与前两种法器有所不同。它的数量远比法器和上古法宝要多。不过,密炼法器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第五百五十五章 那你呢 它们不会帮助使用者导引紫霄碧气,而是自己可以使用紫霄碧气。已经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们了。有许多密炼法器,只有在能导引的人手中才会起作用。而其他的密炼法器,对于任何人都能产生作用。 半夏知道的所有法器和上古法宝都很小,但密炼法器则可以是各种尺寸和大小。三千年前的鬼师们制造了这些宝物。而每件密炼法器似乎都是为了一个特定的目的制造的。之后的鬼子母拚尽心力探究它们的秘密。她们或者因为精力衰竭而死,或者被过度导引的紫霄碧气烧死。有许多临月盟的姐妹一生都在研究这些密炼法器。 有一些密炼法器还被现在的鬼子母使用,只是使用它们的目的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见习使在接受三戒成为鬼子母时,手持的白色短棒就是一件密炼法器。它会让持用者所立的誓言一直渗入到她的丹田。另一件密炼法器被用于对成为见习使的初阶生进行最终测试。巫鬼道中还藏有许多其他密炼法器,其中有一些根本就没有人可以让它们产生效果,还有一些看上去没有任何用处。 为什么她们要拿走没人知道如何使用的东西?半夏觉得有些奇怪,也许,也许这些玄女派鬼子母知道它们的用法?这种可能性让她的胃部一阵抽搐。那些东西落入魔物爪牙的手中,也许和上古法宝一样糟糕。 “盗窃,”丹景玉座继续说道,她的嗓音如同她的目光一样冰冷,“只是她们最轻微的罪行。有三位姐妹和两位退魔师在那一夜丧生。同时被杀死的还有七名卫兵和九名奴仆。谋杀,目的是为了掩护她们的盗窃和逃亡。这些,也许还不足以证明她们属于……玄女派。”最后的这个词是她咬着牙说出来的。“但几乎没有人相信还会有别的可能。事实上,我也不相信。当水里浮着鱼头和鱼血的时候,你不用看到食人鱼,就可以断定,它们在那里。” “那又为什么要像对待罪犯一样对待我们?”湘儿问。“我们被……被玄女派的人骗了。这应该能让我们犯的错误得到原谅。” 丹景玉座阴沉地笑了两声:“你是这样想的,孩子?现在巫鬼道里只有连翘、桑扬和我认为你们是被颖逸所骗。如果这件事被公开,那你们在白羽客面前搞的那点把戏就完全微不足道了。不要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连翘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们曾经和颖逸一起离开,评议会很可能会在你们一呼一吸的时间里,全体通过将你们三人遏绝。”23sk. “这不公平!”湘儿喊道。桑扬激动地想阻止她,但她继续说道,“这是不对的!这----” 丹景玉座站起身,这是她仅有的动作,但却让湘儿闭上了嘴。 半夏认为自己一直保持安静是明智的行为。她一直都相信湘儿有着不输人的强大意志,直到她认识了面前这位披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女人。求求你,控制一下你的脾气吧,湘儿。我们就像孩子一样,就像面对母亲的婴儿一样。而这位母亲要对我们做的事,可能比打屁股可怕得多。 半夏有一种感觉,丹景玉座冰冷的话语正在为她们指出一条出路,只是她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样的路。“尊主,请原谅我多嘴,但,您想如何处置我们呢?” “处置你们,孩子?我要惩罚你和仪景公主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巫鬼道,湘儿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这座城市。首先,你们将被叫到浣花夫人的书房,我已经叮嘱过她,她会用鞭子抽打你们,直到你们在之后六七天里都只想趴着不动。同时,我要把此事通告所有的初阶生和见习使。” 半夏惊恐地眨眨眼。仪景公主喉头咯咯作响,她僵硬地挺直了脊背,嘴里不知道在嘟嚷什么。湘儿是唯一没有表露出恐慌神情的。惩罚,无论是额外劳役还是其他什么,都只是初阶生导师和受罚者之间的事。接受惩罚的一般都是初阶生,偶尔也会有越界过甚的见习使。 浣花夫人总是会将这些惩罚作为秘密保存在她和受罚者之间的。半夏忧心地想。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这也好过被监禁,被遏绝吧! “当然,这次公开声明是惩罚的一部分,”丹景玉座继续说着,彷佛她已经读到半夏的思绪,“我也会公开宣布,你们都要去灶房帮忙,和奴仆一起工作,直到新的公告发布。我会散布消息出去,说‘新的公告’也许永远都不会发布。是否有反对的意见?” “不敢,尊主。”半夏立刻就说道。 湘儿比对待任何事都更痛恨洗盘子。事情有可能变得更糟糕,半夏啊,公主啊,有可能会变得可怕得多。湘儿仰起了她的鼻子,但她最后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你呢,仪景公主?”丹景玉座问,“锡城的公主一般都习惯得到温柔的对待。” “我决心成为鬼子母,尊主。”仪景公主用顽强的语气说。 丹景玉座用手指拿起面前桌上的一份文件,似乎在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露出没有半点欢欣的微笑。“如果你们有其他什么愚蠢的回答,我本来会再给你们的处罚中加些东西,让你们诅咒为什么会投胎轮回到现在的身子里。你们怎么会像无知的孩子一样离开巫鬼道,即使是一个婴儿,也不会落入这样的陷阱。我要教会你们在行动之前进行思考,否则,我就拿你们去当厨房的燃料!”半夏发现自己内心产生了一丝感谢。当丹景玉座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一阵刺痛流过了她的皮肤。 “现在,我还有事要问你们。看起来,你们导引的能力在你们离开巫鬼道的时间里有了显着的提升。你们已经学到了很多。包括某些,”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我不想让你们学到的!” 第五百五十六章 不要谢我 湘儿的回答让半夏深感吃惊,“我知道我们做的……某些事……是我们的错,尊主。我向您保证,我们会竭力纠正自己,将一切做到最好,如同我们已经立下三誓一般。” 丹景玉座沉声说:“那就看你们的表现了。”她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如果我可以,我会在今晚就将一气雷杖放在你们的手上,但那是只有即将成为鬼子母的人才可以拿的。我必须信任你们的上进心,如果你们还有的话,相信你们能够言行如一。因此,半夏,还有你,仪景公主,你们将被提升为见习使。” 仪景公主倒抽了一口气,半夏张开嘴,过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感谢您,尊主。”桑扬站在原地,耸了耸肩。半夏并不认为太微玄使表情中有高兴的成分。不需惊讶,太微玄使显然知道会有这样的判决但也不必高兴,她的表情正向这三个姑娘表达这样的讯息。 “不要谢我。你们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初阶生的水平。有些人会认为你们不该得到巴蛇戒,特别是在你们做了这些事情之后。不过,等到你们整日都要抱着一堆油腻的碗碟来回奔命的时候,就不会有人说些什么了。不要以为这是对你们英勇行为的某种回报,记住,身为见习使的前大半个月里只是把你们装进了鱼蒌里,至于是好鱼还是需要扔出去的烂鱼,还是未定之数。你们在初阶生时期最糟糕的日子,与今后几十天中最好的日子相比,也会像美梦一样令人回味。我怀疑,有些姐妹在教导你们的时候,对你们进行的考验会比她们以往苛刻的习惯更加严格,但我不认为你们会口出怨言,对不对?” 我可以学会的,半夏心想。我会选择我要学的,我能学会去了解那些梦,学会现在……丹景玉座的微笑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个微笑告诉她,鬼子母们不会对她们做出太过分的事,但她们是否能生存下来,依旧是个问题。 湘儿已经是见习使了,这时,她看着半夏和仪景公主的目光里夹杂着深深的同情与恐惧的回忆。这种目光让半夏感到喉咙发干。“是的,尊主。”她有些虚弱地说。仪景公主的回答如同一声沙哑的耳语。 “那么,就这样了。仪景公主,你娘对于你的失踪感到相当不满。” “她知道了?二仪景公主尖叫了一声。 桑扬哼了一声,丹景玉座扬起一边的眉毛,说道:“我很难就这件事对她保密。她只要一个月得不到你的消息,就不再会接受我们的任何说辞。可能你觉得没什么,但如果处理不好,也许你无法活过和她的下次会面了。她甚至疯狂到要独自消灭你,消灭我,消灭整个巫鬼道。” “我能想像,尊主。”仪景公主用几乎窒息的语调说。 “我不认为你能想像得到,孩子。你也许结束了一个传统,一个在那块土地被命名为锡城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传统,一个比大多数律法都更加强有力的习俗。银蟾女王拒绝厉业魔母返回她身边。这是第一次锡城的女王不再有鬼子母谋士。她要求你一被找到,就立刻返回玄都。我总算还能说服她,让她相信,你在这里多受一些训练会更有利于你的安全。她还准备取消你的两位兄长的退魔师训练。他们用自己的方法说服她,让自己留了下来。我还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 仪景公主的眼睛没有看着房里的任何人,也许她正带着她全部的怒火望向远方的银蟾女王。她浑身颤抖着。“丙火王子是我的哥哥,”她心不在焉地说,“但楚狂不是。” “不要这么孩子气,”丹景玉座对她说,“楚狂和你有同一个父亲,他当然是你哥哥,这与你是否喜欢他无关。我不会允许你耍公主脾气,孩子。初阶生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愚蠢表现,但见习使就不行了。” “是的,尊主。”仪景公主阴霾地说。 “女王为了你给浣花夫人写了一封信。除了将你责骂一顿之外,我相信她也极力表明了要带你回家,以确保你的安全的心意。她确信,至多再过一两个月后,你就能毫无风险地导引紫霄碧气了。” “但我觉得我该继续学习,尊主。”坚强的意志回到了仪景公主的声音里。“我觉得我能成为鬼子母。” 丹景玉座的微笑变得比刚才更加严酷:“不要担心,孩子,我也不想让银蟾女王带走你。你的潜力可以让你超越千年以来所有的鬼子母。我不会让你离开,除非你得到了法衣与戒指。即使要把你磨碎,做成肉羹,我也要把你留下来。我不会让你走的。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是的,尊主。”仪景公主的声音显得很不安。半夏不想责备她。被夹在银蟾女王和巫鬼道之间,如同被两只狼各叼住一头的羊肉。这两只母狼,一只是锡城女王,一只是丹景玉座,都凶狠异常。如果半夏曾经羡慕过仪景公主的财富,和她终有一天会坐上的王位,在这个时刻,她确定自己绝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 丹景玉座轻快地说:“好了,桑扬,带仪景公主去浣花夫人的书房。我还有些话要对这两个孩子说。虽然我不认为她们愿意听到这些话。” 半夏和湘儿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此时此刻,忧虑冲散了她们之间的紧张。她要对我们説些什么是不能让仪景公主听到的?半夏暗自寻思,我不在乎,只要她不中断我的学习就行了。但为什么不能让仪景公主听到? 听到要去初阶生导师的书房,仪景公主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是当桑扬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挪动了脚步。“尊主宽严并济,我等不及,弟子告退。”她中规中矩地说着,同时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节,将裙摆漂亮地展开。“弟子会遵守的。” 随后,她高昂起头,随桑扬走出了房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丹景玉座并没有说话。她走向高大的拱形窗户,目光越过露台,望向下面的花圃。 第五百五十七章 这是你的观点 她的两只手在背后紧紧握在一起。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半夏和湘儿只能看到她的背。 “我已经隐匿了问题最大的一部分。但这能持续多久?奴仆们不知道有密炼法器被偷走,他们也不知道颖逸和她所造成的死亡与其他人的离开是有关的。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流言蜚语总是难以避免。他们相信这些死亡是魔物爪牙造成的结果。那些人确实也是魔物爪牙。谣言已经传遍全城。魔物爪牙进入了巫鬼道,还造成了谋杀。没有办法阻止人们谈论这件事。这对我们的威信没有好处,但至少这比人们知道真相要好得多。至少,塔外没有人知道有鬼子母被杀,即便是塔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巫鬼道里有妖物,呸!我一生都在努力否定这一点。我不会让他们出现在这里。我要用峨眉刺刺穿他们的下巴,挖出他们的内脏,看看他们的心肝是怎么长的。” 湘儿不安地看了半夏一眼,只见半夏比她更加不安。她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尊主,我们还要接受更多的惩罚吗?除了您已经对我们下达的判决之外?” 丹景玉座回过头,望向她们。她的眼睛被阴影所遮蔽:“更多的惩罚?也许你可以这么说。也会有人说是我给了你们一份礼物,提拔了你们。她们感觉不到枸骨荆刺真实的痛楚。”她飞快地走回桌边,坐进椅子里。看上去,她似乎失去了自己刚才的坚持,或者说,是变得不确定了。 看到丹景玉座露出不确定的表情,半夏的额头渗出了不少的冷汗。丹景玉座总是像山一般镇定,总是能安稳地迈出前行的步伐。丹景玉座是力量的化身。除了她本身的威力无可匹敌之-外,她还拥有丰富老练的知识与经验,足以让这个乱世只能绕着她旋转。 看到她毫无预兆的动摇,半夏觉得就如同看到一个乡下孩子第一次跳进池塘玩水,却不知道池水有多深,池底是岩石还是泥泞。颤栗的感觉刺入她的内心。她指的是什么,什么是什么刺真正的痛楚?我的天啊,她要对我们説些什么? 丹景玉座用指尖抚摸着桌上一个花纹雕饰的黑匣子。她望着那个匣子,目光却像是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问题是,我能信任谁。”她轻声说道,“至少,我应该可以信任桑扬和浣花。但我可以吗?还有连翘呢?” 她的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无声的笑容爬上她的脸孔。“我已经信任连翘重过我的性命,但我还能再信任谁?纯熙呢?”她沉默了片刻。“我一直相信,我可以信任纯熙。” 半夏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丹景玉座知道多少?这不是她能提出的问题,她没有资格如此质疑丹景玉座。你是否知道,一个来自我的村庄的年轻汉子,一个以前我一直以为会嫁给他的汉子,就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你知道你的两个鬼子母正在帮助他吗?至少,半夏能确定,丹景玉座不知道自己昨晚还梦到了他,梦到他从纯熙夫人身边逃开。她认为自己可以确信这一点。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您在说些什么?”湘儿问道。丹景玉座抬头看着她。湘儿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音调。“请原谅,尊主,但您还没告诉我们,我们是否会承受更多的惩罚?弟子对谁可以信任的问题不感兴趣。如果您想得到我的意见,那么我会说,纯熙夫人是不可信任的。” “这是你的观点,对不对?”丹景玉座说,“离开你的村子一年之后,你以为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可以判断哪个鬼子母是可以信任的,哪个不可以,对不对?还没学过如何杀鸡就想给大家做一桌子菜了!” “她没有别的意思,尊主。”半夏说,但她知道,湘儿的话有着强烈的攻击性。所以,她警告性地瞪了湘儿一眼。湘儿用力地揪了一下辫子,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嗯,是谁说过,”丹景玉座沉吟道,“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问题是,你们两个是我必须合作的人,虽然你们也许是更加弱小的力量。” 湘儿绷紧了嘴唇,但她的声音还是保持了平静。“不懂您的意思,尊主?” 丹景玉座继续说着,彷佛湘儿根本没开口。“一开始,颖逸企图完全地诱导你们。而她之所以会离开,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你们要回来了,你们会撕下她的面具,所以我只得相信你们不是……玄女派。 比起说出这个词,我宁可生呑砂砾和石头,”她的声音变低了,“但我觉得,我必须习惯于说出这个名字。” 半夏惊惶地张大了嘴。玄女派?习惯于?我的天啊! 湘儿却怒喝道:“我们当然不是!您怎么敢这样污蔑我们?您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你怀疑我,孩子,就说出来吧!”丹景玉座语气冷硬。“也许你有时候能达到鬼子母的水平,但你还不是鬼子母,你和鬼子母的差距仍然一天一地,知道吗?说吧,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我保证,你最后会哭着求我原谅!你太自以为是了?我会像收拾抹掉灰尘一样把你抹去!我已经失去耐心了。”天籁小说网 湘儿的双唇开了又合上,但最后,她还是哆嗦了一下,无声地一呼一吸。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还有着最后一点激情,但仅仅只有一点而已。“请原谅,尊主。但您不该……我们没有……我们不会怀疑您的。” 丹景玉座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靠回椅背,笑道:“当你想控制自己的脾气时,你还是做得到的。你必须了解这一点。”半夏很想知道,丹景玉座的这一轮出击有多少成分属于测试,丹景玉座双眼周围满溢着紧张的情绪,这让她开始怀疑,也许丹景玉座的耐心真的已经被耗尽。“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方法,让你披上法衣,孩子。连翘说你已经像塔内的任何一名女子一样强大了。” “法衣!”湘儿倒抽了一口气。“鬼子母?我?” 第五百五十八章 这太疯狂了 丹景玉座轻轻打了个手势,彷佛将某件东西挥到了一边,但她的表情似乎又在说明她不想这么做。“对无法做到的事情抱着希望并无意义。我很难在将你提升为鬼子母的同时又派你去洗碗碟。连翘也说过,除非你陷入狂怒,否则你还无法随心所欲地导引紫霄碧气。刚才,我本来已经准备切断你和阴宗之间的联系,如果你看上去要导引太一的话。获得法衣的最终测试需要你在强大的压力下,以绝对的镇静进行导引。极为强大的压力。即使是我,也不能,也不会对它掉以轻心。” 湘儿看上去异常震惊,她盯着丹景玉座,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不知道,尊主。”静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半夏说道。 “我觉得你也不会知道。实际上,在巫鬼道中,你们是唯一我可以绝对确定不是属于玄女派的人。”在说到这个宗派的时候,丹景玉座的双唇仍然禁不住地抽搐扭曲。“颖逸和她的十二个人离开了,但这样的人全都走了吗?或者,她们仍然留下了一些人潜伏下来?如同黑色水下的暗礁一般,直到它将你的船戳破,你才会发现它。也许当我发现她们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但我不会让颖逸和那些人就这样轻松地离开。她们要为偷盗的罪行偿还,要为谋杀的罪行偿还!没有人能在杀死我的人之后平安无事地离开。我不会容忍十三名经过训练的鬼子母效忠魔君的事实。我要找到她们,遏绝她们!” “可是,我看不出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湘儿缓缓地说。她看起来并不喜欢丹景玉座的想法。 “当然有关系,孩子。你们两个将是我的猎犬,搜寻玄女派的猎犬。因为,没有人会注意你们的身分,没有人会相信两个被我公开羞辱的低阶见习使会是追缉玄女派的人。” “这太疯狂了!”当丹景玉座最后说出“玄女派”这个词时,湘儿不禁瞪大了眼睛。紧握住发辫的手在指节处泛出了青白的颜色,愤怒的言辞冲口而出,“她们都是正式的鬼子母。但半夏甚至还没有成为见习使。您也知道,我在不生气的时候,甚至无法用紫霄碧气去点亮一支蜡烛。我还没有办法自如地驾驭紫霄碧气。面对我们的敌人,我们能有多大机会?”天籁小说网 半夏赞同地点点头。她的舌头用力地顶住了上颚。心想:捕猎玄女派?我宁可带着一根棍子去捕猎黑熊!她只是想吓唬我们,给我们更多的惩罚。一定是这样的!如果这就是丹景玉座的目的,那她真的成功了。 丹景玉座再次点点头:“你说的每件事都是事实,但你们从纯粹的力量而言已经超过了颖逸,而她是那些逃亡者中最强大的。当然,她们接受过训练,而你们没有。而你,湘儿,确实还有缺陷。但你们手里并非只有一支桨,孩子,任何一块木板都可以帮你们把船划向岸边。” “但我没有什么用处。”半夏不假思索地说道。她的声音如同尖声叫喊,她很害怕,也无法容忍蒙受羞耻。 半夏恐惧地想:丹景玉座真的是这个意思!哦,我的天啊,她真的是这个意思!颖逸把我像卖羊一要卖给了霄辰人,而她现在想让我去追捕十三个像颖逸一样的人? 半夏道:“我做不到啊,我害怕,我的书房,我的课程,在灶房的工作。璐瑶安夫人肯定想继续测试我,看我是不是一个占梦者。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和吃饭了,我怎么能再去猎捕玄女派鬼子母?” “你们必须找到时间。”丹景玉座说。她已经恢复了刚才的冰冷和平静,彷佛猎捕玄女派鬼子母跟打扫地板没什么两样。“身为一名见习使,你将自己选择你的课业,以及进行学习的时间,当然,这一切都是有限制的。见习使要遵守的规则也比较宽松。但她们必须被找到,孩子。” 半夏望向湘儿,但湘儿却说道:“为什么仪景公主不能参与这件事?您同样也不会认为她属于玄女派。难道因为她是锡城的公主?” “第一次抛出去的就应该是完整的网,孩子。我本该让她成为你们的一员。但现在这个时刻,银蟾女王给我添了许多麻烦。等到她在我的安抚、调理与刺激下回到原来的路上之后,也许仪景公主就能加入你们了。也许。” “那么,不要把半夏拖进来吧!”湘儿说,“她甚至还不到一个成年女人的年纪。我会为你进行猎捕的。她只是个娃娃,放过她。” 半夏生气地哼了一声:“我是一个女人!” 但丹景玉座在她之前开了口。 “我并非把你当作诱饵,孩子。如果我有一百个你,我仍旧无法感到高兴,何况我只有你们两个,那么,就只能是你们两个了。” “湘儿,”半夏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吗?” “我不想,”湘儿疲倦地说,“但我宁可主动去猎捕她们,而不是无能为力地坐在椅子上,一边还在担心教导自己的鬼子母是不是魔物爪牙。无论她们要做些什么,我都不想空等着她们把一切都挖出来。” 半夏做出的决定让她的肠胃纠结在一起:“那么,我也要参与。我也不想坐在那里,只是忐忑不安等待着你去完成每一件事。” 湘儿张开嘴,半夏感到一阵怒意闪现,在满心的恐惧中,看到同伴恢复了平日的表情,半夏竟然感到一丝安慰:“不要再说什么我还年轻的话了,至少,我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导引。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是这样。我不再是一个乡下小女孩了,湘儿。” 湘儿默默地站着,揪着自己的辫子,没有再说一句话。最后,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说道:“你不年轻了。我曾经对自己说过,你已经是一个女人了。但我以为自己内心并不真的相信这一点。姑娘,我……不,女人。女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你正和我一起爬进一个油桶里,而点燃的蜡烛就立在桶沿上。” 第五百五十九章 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知道。”半夏很骄傲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丹景玉座终一于露出微笑,彷佛很高兴。但在她的眼睛里有着某种东西,让半夏怀疑她知道她们两个做出的决定是从头到尾由她们两个单独完成任务,绝不让仪景公主被牵扯进来。在这个时刻,她感觉那些牵动棋子的业力再次捆住了自己的手臂和腿。 “连翘…”丹景玉座犹豫了一下,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必须相信某个人,也许就是她了。她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她在声音里逐渐加重了力量。“连翘会告诉你所有关于颖逸和那些人已知的情报,以及一张被盗的密炼法器名称及功能清单,只限于我们所知道的。至于那些还在塔里的玄女派……仔细地去听,去看,小心你们提出的问题,要像蝙蝠一样无声。如果你们有所怀疑,就向我报告,我会亲自注意你们。因为你们还在接受我的惩罚,所以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奇怪。你们可以在我审査你们的时候进行报告。记住,她们以前杀过人,她们可以轻松地继续杀任何人。” “这一切都没错,”湘儿说,“但我们毕竟是见习使,而我们要对付的是鬼子母。每一个正式的鬼子母都可以命令我们去做各种事情,要我们去给她洗衣服。我们没有选择,只能遵从。巫鬼道里有很多地方,见习使不得进入,有很多事我们不能做。我的天啊,如果我们确定某个鬼子母属于玄女派,她可以让卫兵把我们锁在我们的房间里。卫兵们一定会那样做的,他们绝不会因为一个见习使而冒犯鬼子母。” “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丹景玉座说,“你们必须在见习使的范围内完成任务。好处是没有人会怀疑你们,但……”她打开了桌上的黑色匣子,犹豫着,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彷佛仍然没有下定决心。然后,她拿出几张摺叠起来,已经变硬变脆的纸片,小心地将它们打开。她再次陷入了犹豫,又过了一会儿,才从中选出了两张,剩下的则被她迅速放回匣子里,随后,她将手中的两张纸递给半夏和湘儿。 “好好把它们收起来,它们是为了紧急状况而准备的。” 半夏将厚厚的纸片打开。纸上的字迹圆润整洁,在文字下面盖着嘉荣城的白色火焰印章。 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本座的命令,见字如面,违者重罚,不得违逆。 丹景玉座亲笔 用印 “我能凭借这个做任何事,”湘儿带着惊讶的语气说道,“调动军队,指挥退魔师。”她轻笑了一声,“有了这个,我可以让退魔师跳舞。”天籁小说网 “但不能被我发现,”丹景玉座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如果你用这个乱来,除非你有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否则,我会让你希望被颖逸捉到。” “我可不想做这种事,”湘儿慌忙说道,“我只是想说,这个给了我超乎我的想像的权力。” “你也许会需要这张纸的每一块碎片。但要记住,孩子。魔物爪牙不会比白羽客更加看重这张纸。他们会为了这张纸片而杀死你们。如果这张纸能被当作一面盾牌……嗯,纸作的盾牌永远都是脆弱的,而这东西上面很可能还画了一个靶心。” “是的,尊主。”半夏和湘儿同声说道。半夏摺起她手上的纸片,将它收在腰间的口袋里,决定再也不把它拿出来,除非她绝对的需要。转而又想:我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时候我会绝对需要它? “马鸣怎么样了?”湘儿问。“他病得很重,尊主。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会把他的消息通知你的。”丹景玉座草草地说。 “但……尊主”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现在,先出去,孩子们。巫鬼道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回去你们的房间,休息一下。记住,你们要去浣花夫人那里,还有灶房洗碗碟。” 在丹景玉座的书房外面,半夏和湘儿发现走廊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偶尔经过的女仆,穿着便鞋,急忙赶向她们要完成的任务。半夏很感激她们的出现。这段走廊突然变得像是一座空旷的洞窟,充满了织锦和精美的雕刻,但一切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冰冷,黑暗。 湘儿向前迈出坚定的步伐,同时手里还不停地揪着自己的发辫。半夏急忙跟了上去。她不想被一个人留下。 “如果玄女派还在这里,湘儿,如果她们真的开始怀疑我们在做什么……我希望你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要按照已经立下三誓的样子行事。我不想让她们杀死我,如果我能用紫霄碧气阻止她们,我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如果她们还有人留在这里,半夏,那些人会在第一次看到我们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身负什么样的任务。”尽管嘴里这么说,但湘儿的语气并没有流露出恐惧,“或者,她们至少会把我们当成是一种威胁,不管怎样,她们对付我们的手段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她们怎么会把我们当成是威胁?没有人会被她能够随意差遣的人所威胁。没有人会被天要洗三次碗碟的人威胁。这就是丹景玉座会把我们派往灶房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 “也许丹景玉座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湘儿心不在焉地说,“或者,也许她考虑过,却在对我们编出一些理由的同时,心里有着另外的盘算。想一想,半夏,颖逸不会那么简单地就把我们带出巫鬼道,她在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把我们当成是威胁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以及她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但我看不出她的这种想法会有所改变。如果还有玄女派鬼子母留在这里,她们肯定会以同样的看法看待我们,不管她们到底会把我们看成是什么样的人。” 第五百六十章 那正是我的本意 半夏的喉头哽了一下,才道:“我没想过这件事。我的天啊,真希望我能变成隐形的。湘儿,如果她们仍然想谋害我们,即使冒着被遏绝的危险,我也要阻止魔物爪牙杀死我,或者对我做出更可怕的事。我也不相信你会屈从于她们,你对丹景玉座说的那些话,不是你的本意吧!” “不,那正是我的本意。”湘儿似乎从她的思绪中突然惊醒过来。她放慢了脚步。一名灰发的初阶生托着一个盘子经过她们身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半夏。” 等那个初阶生走远之后,湘儿继续说道,“保护我们的方法不只这些。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鬼子母离开巫鬼道就绝对活不下去。我们只需要把这些方法找出来,并好好利用它们。” “我已经知道几个方法了,你应该也是。” “不过这些法子都很凶险。”听到湘儿这么说,半夏想反驳它们只对攻击她的人有危险,但湘儿没有容她说话,“你会变得和她们一样。那天早晨,当我将所有的怒火倾泄在白羽客身上以后……那种感觉真过瘾,但那也是真正的危险。”她哆嗦了一下,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半夏小跑了几步才跟上她。 “你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就像浣花夫人一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打破了她们加在你身上的每一条限制。但为什么你现在会接受这些限制?在这个时候,我们也许必须丢掉它们才能活下去啊!” “如果事情的结局变成我们被赶出巫鬼道,又有什么意义?或者会被遏绝,或者不会,那又有什么意义?”湘儿的声音变得微弱,彷佛她正在喃喃自语,“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我必须留在这里足够长的时间,进行学习。我必须学习,如果我觉得……”突然间,她似乎是发现了自己的声音正变得愈来愈大。她严厉地瞪了半夏一眼,声音变得坚定有力。“请让我想一想,不要说话,让我先想一想。” 半夏控制住自己的舌头,但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许多没问出口的问题在不停地跃动。 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湘儿想学到更多巫鬼道所传授的知识? 她想做什么? 为什么湘儿要对她隐瞒? 秘密,自从来到巫鬼道以后,我们已经学会了保守太多的秘密。丹景玉座也在对我们保密。如果她有所保留,她会如何对待马鸣? 湘儿没有在中途转向见习使住所的方向,而是一直陪半夏走回了初阶生住所。走廊中仍然空旷寂,她们在攀爬楼梯时也没遇到半个人。 当她们走到仪景公主的房门前时,湘儿停住脚步,敲了一下门,立刻将门推开,探头进去。随后,她任由白色的门扇敞开着,转身走向了下一个房间,半夏的房间。“她还没有回来,我需要和你们两个谈谈。” 半夏抓住她的肩膀,突然拉住她停下来。“什么?”不知什么东西猛拉了一下半夏的头发,划破了她的耳朵。一道黑影从她面前掠过,咚~!的一声插在墙上。这一刻,湘儿立刻扑倒在地,躲到走廊栏杆后面。 半夏也已经匍匐在地上。她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房门边的墙壁。一样东西从墙上掉落下来。那是一枝紧背弩射出的弩箭,几根从她头上被扯下的黑色发丝纠缠在四个错齿箭尖上。那是一枝可以贯穿甲胄的利箭。她抬起一只颤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耳朵。箭镞在那里留下了一处小伤口,从中渗出点点血珠。 半夏意识道:如果我没有在那时停下,如果我没有,这枝箭就会射穿我的头,也许还会杀死湘儿。 “有人要杀了我们!”她失声喊道,“有人想要除掉我们!” “别叫,镇静一点。”湘儿警告半夏。但她自己现在也无法安定下来。她伏在白石拦杆后面,透过栏杆的缝隙向走廊远端窥看。在半夏的眼中,一团光晕包覆着她的身体。湘儿已经在拥抱太一了。 半夏也匆忙地想碰触紫霄碧气,她想保护自己。但匆忙的心神一直在将各种影像带入太虚之中,她的头像被撕开的纸一样被没入湘儿后脑沉重的弩箭影像给撕裂。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进行尝试,优婆罗花终于浮现在太虚之中,朝向乾曜开放,紫霄碧气充满了她的身体。 她抬起上半身,在湘儿身旁向外窥看。“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你看见他了吗?我一定要用雷电射穿他!”她能感受到能量正在体内形成,迫不及待地要喷涌而出。“那是个男的,对不对?“ 半夏无法想像,竟然有男人混入了初阶生住所,但更难以想像的是,会有哪个女人带着紧背弩在巫鬼道中行走。 “我不知道。”湘儿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愤怒。当湘儿在愤怒中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的怒意一定已经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刻。“我觉得我看见了……是的!就在那里!”半夏感觉到紫霄碧气在同伴体内的脉动。湘儿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掸了挥身上的衣服,彷佛没什么事情值得着急。???.23sk. 半夏盯着她:“什么?你在做什么?湘儿?” “‘在先天五行当中’,”湘儿用训诫的语调说着,其间又流露出一种模糊的嘲笑,“‘空气,有时被称之为风,被许多人认为是最无用的。这显然背离了事实’。” 她用一阵绷紧的笑声结束了这段引用的词句,“我告诉过你,保护我们的方法有很多种。我使用了风,用风封死了他。不过,我还没看清他是男是女。这一招是丹景玉座向我展示过的招数。虽然我觉得她并不打算让我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你干嘛?你打算一直趴在这里吗?” 半夏爬起来,跟着湘儿跑步绕过走廊的拐角。一个男子的身影很快就进入了她们的视线。他穿着不带装饰的棕色裤子和长衫,面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脚着地,另一只脚悬挂在半空中,保持着一种奔跑的姿势。 第五百六十一章 比死亡更糟糕 这个男子应该会感觉到自己彷佛被埋在冻豆腐里。实际上,只是他身体周围的空气凝结了。半夏也记得丹景玉座的这个招数,但她不认为自己能使用它。 而湘儿只需把一件事情看过一次,就能自己施行了。当然,必须是在她能导引的时候。 她们又走近了一些,半夏体内的紫霄碧气在震撼中消失殆尽。一把匕首正戳在那个男人的胸口。男人的面部肌肉已经松弛下垂,死亡盘踞在他半闭的眼睛上。当湘儿放松他周围的空气时,他的身躯立刻软倒在走廊的地板上。 这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有着一般人的身高和一般人的身材,平凡的模样,让半夏觉得根本不会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她的目光在这个人身上扫了几遍,就发现少了某样东西——紧背弩。 她哆嗦了一下,抬头飞快地向四周打量着。“一定还有别人,湘儿。有人拿走了紧背弩。有人杀死了他。那个人会再次向我们射击的。” “镇静。”湘儿说。但她也不停地向走廊两端望着,一边揪着自己的辫子。“不要慌张,我们要判断出该做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停止,下方的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半夏的心跳立刻加速了许多,心脏几乎要跳到她的喉咙里。她的眼睛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拚命想重新碰触太一,但这么做需要十分冷静才办得到,而她的心跳把所有的冷静都砸得粉碎。 浣花夫人停在楼梯的顶端,皱着眉望着眼前的一切。“苍天在上,这里出了什么事?”她赶到湘儿与半夏面前,脸上的平静已经一扫而光。 “我们发现了他。”湘儿说话的时候,初阶生导师已经跪倒在那具尸体旁边。 浣花夫人将一只手放在那个人的胸口,又立刻将手抽了回来,嘴里发出吸气的嘶撕声。显然是在鼓足了勇气之后,她再次碰触他。这次,她的手没有缩回来。 “死了,”她喃喃地说道。“死得太彻底了,根本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了。太糟了,这比死了个人还要糟糕。”她站直身体,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指。“是你们发现他的?在这里?就是这个样子?” 半夏点点头,她确信如果自己开口,浣花夫人一定能从她声音里听出她们在撒谎。 “是的。”湘儿坚定地说。 浣花夫人摇了摇头:“一个男人。一个死掉的男人,在这个地方!在初阶生的住所,这是个不好听的事,但这个----” “他有什么不同之处?”湘儿问,“他怎么会比死亡更糟糕?‘” 浣花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分别朝湘儿和半夏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他是一个行尸走肉,一个仆厮鬼。”她有些茫然地再次擦了一下手指,忧心忡忡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尸体上。 “行尸走肉?”半夏说着,声音也不禁开始颜抖。 与此同时,湘儿问:“仆厮鬼?” 浣花夫人看了她们一眼,目光敏锐而简捷。“这还不是你们要学的东西,但你们似乎已经在很多地方都踰越了规矩。你们竟然会发现这个……”她指了指尸体。“这个行尸走肉,也就是仆厮鬼,他放弃了自己的三魂七魄,成为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奴隶。他们并不算真正的活着,也不是完全的死亡。仆厮鬼里有男子,也有女人,只是女性仆厮鬼非常稀少。即使在魔物爪牙中,愚蠢到会做出这种祭献的女人也屈指可数。你们即使看到这样的人,可能也完全不会注意到他们,直到他们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现在,我的眼睛能看出躺在地上的这具躯体曾经有过活动,但我的心却完全感受不到他曾经活过。”她又看了那具尸体一眼,“自从黑水修罗战争以来,还没有仆厮鬼敢走进嘉荣城。” “您要如何处理他?”半夏问。浣花夫人扬起一边的眉毛。半夏急忙补充道,“我可以知道吗?浣花夫人?” 鬼子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觉得,你们可以知道,因为毕竟是你们运气不好,发现了这个人。这件事会禀报给丹景玉座知道,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她会尽可能将这件事隐瞒住。我们不需要更多的谣言了。你们只能将这件事对我说,也可以对丹景玉座说,但必须是她先提起这件事。” “遵命,鬼子母。”两个人一起答道。半夏的声音很热切,湘儿的声音就要冰冷得多。浣花夫人看样子将她俩的顺从当成理所当然的表现。她没有对她们有所回应,只是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那个死人身上,那个仆厮鬼,行尸走肉。 “一个男人在这里被杀的事实是无法掩饰的。”紫霄碧气的光晕突然出现在她的四周,同样突兀地,一片光晕笼罩了地上的尸体,浅灰色的光晕透明度很差,几乎看不见它的下面还有一具尸体。“但这会让其他能了解到他真实状况的人无法碰触到他。我必须在初阶生回来之前将他移走。” 她的眼睛转回湘儿和半夏身上,彷佛刚刚才注意到她们的存在。“你们两个现在就离开。湘儿,马上回你的房间去。你们遇到的事情可不是件平常的事,如果有人知道你们被卷入其中,即使有人认为你们只是知道了这件事……快走。” 半夏匆匆行了一个礼,拉了一下湘儿的袖子,湘儿却说,“请恕我冒昧,您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浣花夫人?” 有那么一刻,浣花夫人看上去相当震惊,但她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双手叉腰,用一本正经的严厉目光瞪着湘儿。“初阶生导师难道需要因为来到初阶生住所而向你做出解释吗?见习使?” 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变得和缓了一些:“难道见习使现在可以质问鬼子母了吗?丹景玉座想让我教训一下你们两个,现在,无论她是否有这个想法,我都要教导你们什么是礼貌。现在,你们两个,立刻离开,不要等我把你们押到我的书房里。当然,不要忘记丹景玉座要你们前来见我的命令。” 第五百六十二章 先天五行 一个突然的想法出现在半夏的脑海,“请原谅,浣花夫人,”她急忙说道,“但我必须去拿我的披风,我觉得很冷。”说完,她就跑过了走廊的转角。鬼子母是否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注意。 如果浣花夫人发现半夏门前的弩箭,那就会引来无穷的问题。更何况,她们已经告诉她,这个汉子是刚刚才被发现的,在此之前,她们没有和他有过任何关系。但是,当半夏跑到自己的房门前时,那枝弩箭已经消失了。只有掉落在门边的石头碎屑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一阵寒意爬过半夏的皮肤。她紧张地想:有谁能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拿走它……难道是,另一个仆厮鬼!她下意识地开始拥抱太一,直到紫霄碧气的充盈涌过她的身体,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困难地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半夏推开房门,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里没有别人。她从墙钉上摘下白色的披风,飞快地跑出了房间。直到接近了另外两个人,她才释放了体内的紫霄碧气。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两个人之间显然又进行了一番交谈。 湘儿看上去是想装出一副谦恭的态度,但她的样子却像是吃了不消化的东西。浣花夫人仍然保持着叉腰的姿势,焦躁地踏着脚。盯着湘儿的目光,彷佛是一个磨石正盯着一堆要被磨碎成豆浆的豆子。 她转头望向半夏,眼神中的严厉丝毫不减。 “请原谏,浣花夫人,”半夏慌忙地说。她又行了一个礼,同时将披风披在肩上。“这个……发现一个死掉的汉子……还是个仆厮鬼!这让我感到浑身冰冷。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浣花夫人僵硬而不在意地点点头,湘儿勉强行了个礼。半夏抓住她的胳膊,急忙将她拉走了。 “你还想为我们制造更多的麻烦吗?”半夏对湘儿说话的地方是在两层楼梯之下,浣花夫人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地方。至少,半夏希望浣花夫人不会听到。“你又对她说了些什么,让她那样瞪着你?你是不是又问她问题了?真希望你能从她那里套出一些真正值得让她对我们发疯的东西。” “她什么都不会说。”湘儿喃喃地说,“半夏,如果我们想有所收获,我们就必须提出问题。我们必须制造机会,否则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半夏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小心一点吧!” 但从湘儿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的这位同伴丝毫无意避开冒险的打算。 半夏又叹了一口气。“弯箭不见了,湘儿。一定是另一个仆厮鬼把它拿走了。” “你匆匆跑开,就是为了……我的天啊!”湘儿皱起眉,猛揪了一下发辫。 过了一会儿,半夏说,“她用什么覆盖……那个身体?”她不想去回忆那个仆厮鬼,那会让她想到,就在她们身边,还有另一个仆厮鬼。在这里,她不想去思考任何与此有关的事情。 “风,”湘儿回答,“她用的是风。一个巧妙的把戏,我觉得,我知道了她的技巧。” 对紫霄碧气的运用衍生出五种力量:地、火、水、风和灵。不同的能力会将先天五行进行不同的组合。 半夏道:“我对先天五行的组合还不是很了解。比如说治疗吧,我知道为什么它需要灵力,也能理解对风的需要,但为什么还需要水呢?” 湘儿仔细端详着她:“你在喃喃自语些什么?难道你忘了我们的任务吗?这时,她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她们已经走进了见习使的住所。这里位于初阶生住所的下方,且距离初阶生住所也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它围绕着一座花圃而建,而不是一座庭院。除了另一个见习使之外,视野里空无一人。那名见习使正沿着另一层楼梯飞快地奔跑,并没有注意到她们。 但湘儿还是压低了声音:“你忘记玄女派了吗?” “我正竭力想忘记它,”半夏激动地说,“哪怕片刻也好。我竭力想忘记,我们刚刚扔下了一个死人。我竭力想忘记,他几乎杀了我,而他还有一个同伙,随时可能再杀我一次。”她碰了碰自己的耳朵,上面的血滴已经干了,但那个伤口仍然疼痛。“刚才我们没有被杀死,已经很幸运了。” 湘儿的面容变得温和了些,但是当她说话时,她的声音依然带着以往身为禁魇婆时教训人的口气,那种一副“我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架势,她继续说:“记住那个尸体,半夏。记住他曾经想杀死你,想杀死我们。记住玄女派。永远记住她们。因为,如果你忘记了,即使只是忘记一次,那一次都有可能是你的死期。” “我知道’”半夏叹了口气,“但我并不喜欢这样。” “你有没有注意到浣花夫人没提到的那件事?” “没有,她没提到什么?” “她从没有考虑过是谁刺进那把刀的。现在,过来。我的房间就在下面,你可以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休息一下。” 湘儿的房间比初阶生的房间要大得多。她有一张真正的床,而不是一边嵌在墙里的简易床舖。两张官帽椅代替了三脚凳子。此外,房里还有一个衣橱。家具的外形都很朴素,应该属于富裕农户家的那种水上,但与初阶生相比,见习使居住的环境已经算奢侈了。当半夏和湘儿走进门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人在了。 是仪景公主。 她正站在铜炉子前面,双臂交叠在胸前,眼睛红红的,却无法掩盖其中跳跃的怒火。 两名身材高眺的年轻男子四肢摊开,倒卧在椅子里。其中一个敞开了墨绿色外衣的衣襟,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他有着和仪景公主形近的样貌和红色头发,露齿而笑的表情知道地告诉别人,他和仪景公主有着紧密相连的血脉。 另一个年纪和半夏相仿,灰色外衣上的钮扣都被一丝不苟地扣在扣眼里,苗条的腰身,黑色的头发和眼睛,无不洋溢着引人瞩目的俊美。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不是坏人 当半夏和湘儿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站起身,不可动摇的自信和匀称的肌肉使他展现出雪豹一般的优雅。他是半夏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认识他以来,半夏已经不只一次这么认为了。 他的名字是楚狂。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楚狂说着,朝着半夏笑了笑,“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我们都很担心你们。” 半夏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没等楚狂去碰到她的手,她已经飞快地将手抽了回来。“谢谢你,楚狂。”她喃喃地说道。 心里想的却是:我的天啊,但他是那么俊美。另一方面,她又告诫自己,不要再这么想了。 但这并不容易。半夏发现自己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裙,心里想着能让他看见自己穿着丝绸衣衫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身上这套麻布衣裙。也许,她应该穿上紫苏告诉过她的伯虑国绸衣,那种紧身绸衣又轻又薄,甚至会让人以为那是一层透明的轻雾。想到这里,半夏的脸突然变得火烫,她急忙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希望楚狂此时正看着别的地方,而不是她的双颊。 半夏知道,在巫鬼道里,从洗碗女仆到鬼子母们,差不多有一半的女子在看到楚狂时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无助于平抚她澎湃的思绪。楚狂的微笑似乎只朝着她一个人,但这也无法帮她理清混乱的思绪。实际上,他的微笑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半夏想:我的天啊,如果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去死! 灰发的年轻男子离开椅背,俯身向前:“问题是,你们到哪里去了?仪景公主你一直在逃避我的问题。就好像你有满满一口袋的无花果,却舍不得分我一个。” “我告诉你了,丙火王子。”仪景公主的声音很紧张,“这与你无关。我到这里来,我……”她的眼睛望向湘儿,“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结果他们看见了我,就跟过来了。可是这两个男人,他们不会只要一个答案就满足的。” “看样子你说的没错。”湘儿不动声色地说。 “但这是我们的共同的事情,妹妹,”楚狂说,“你的安全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他望向半夏,让半夏的心跳变得更加激烈,“你们的安全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对我们两个……” “不要胡说,我可不是你妹妹。”仪景公主喊道。 “如果你想要同伴,”丙火王子微笑着对仪景公主说,“我们绝不比任何人差。我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想得到一个解释。你们去什么地方了?我宁可让楚狂在训练场上整天把我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愿意再面对咱们失去耐心的娘,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相较而言,就是算休屠芳对我发疯,也比那个要好得多。”休屠芳是巫鬼道的军队统帅,同时也负责训练前来巫鬼道的年轻战士,无论他们是立志成为退魔师,还是只想从退魔师那里学得战斗的技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随便否认我们的关系。”楚狂严肃地对仪景公主说,“但这种关系是无法改变的。而且,咱们娘已经将你的安全交付到我们的手中。” 丙火王子的表情扭曲了下,“仪景公主,如果你出了事,她会剥了我们的皮。要不是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她可真会亲自来把我们揪回家的。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女王会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刽子手那里,但娘的意思好像是,如果我们最后不能把你平安送回家,她可能就会让那个例外发生了。” “我相信,”仪景公主说,“你所说的好话,实际上只是为了你们自己能留下来,继续向退魔师学习。”丙火王子的脸立刻变红了。 “你的安全是我们第一重要的责任。”楚狂的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半夏相信他确实是认真的。 “我们努力说服娘,如果你回到这里,就必须有人能照顾你。” “照顾我!”仪景公主几乎像是要破口大骂了。但楚狂平缓流畅的声音丝毫未变。 “巫鬼道已经变成危险之地。这里出现了死亡,而且还是谋杀,真相至今尚未查明。就连鬼子母都被杀死了,而巫鬼道的统治者却只想隐匿这件事。我听到了关于玄女派的传言,这是从巫鬼道内部流传出来的。根据女王的御令,一旦你可以安全导引紫霄碧气,我们就要返回玄都。” 仪景公主扬起下巴,将脸转向了一边表示回答。 丙火王子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的天啊,湘儿,楚狂和我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帮忙。不管怎样,我们都要这么做,因为这是女王的命令,所以,你没法说服我们不参与其中。” “银蟾女王的命令在嘉荣城无足轻重。”湘儿刻板地说,“至于说到你们要提供帮助,我会记住的。如果我们需要帮助,你会第一个得到讯息。现在,我希望你们离开。”她的手指向了门口,但丙火王子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动作。 “这很好。但女王要知道仪景公主已经回来了,还有,她为什么会一个字不留就擅自逃走,她在这几个月里都做了些什么。我的天啊,仪景公主!整座巫鬼道都乱糟糟的。咱娘害怕得都要发疯了。我觉得,她会用双手把白塔摧毁。”仪景公主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罪恶感。丙火王子继续给她施加压力。“仪景公主,你欠她那么多,你也欠我那么多,饶了我吧,你简直像石头一样顽固。你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所知道的只是你冒犯了浣花夫人。而我们知道你冒犯师尊的原因只是你大喊大叫,不按命令就坐。”仪景公主愤怒的目光告诉丙火王子,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刚刚获得的一点优势。 “够了!”湘儿说。见到楚狂和丙火王子张开嘴打算说话,她便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说,够了!” 湘儿瞪着他们,直到他们打消了说话的念头,她才继续说道,“仪景公主不欠你们什么。既然她选择不告诉你们,那事情也就是这样了。现在,这是我的房间,而不是客栈大厅,我希望你们离开。” 第五百六十四章 脸还是红了 “但……,仪景公主……”丙火王子开口的同时,楚狂也说道,“我们只想……” 湘儿的声音完全压倒了他们的争辩:“我怀疑你们是否征求了进入见习使住所的许可。”他们盯着湘儿,看上去非常惊讶。湘儿继续道:“我觉得你们没有。我数到三,你们立刻离开我的房间,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就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军队统帅。休屠芳的手腕要比浣花夫人强硬许多。而且你们可以相信,我会前往他那里,亲眼见证这件事情有一个妥善的处理。” “湘儿,你不会的……”丙火王子有些害怕地说。但楚狂示意他安静,随后迈步走近湘儿。 湘儿脸上仍旧保持着强硬的表情,但当楚狂带着微笑俯视她的时候,她还是不自觉地抚平了身前的裙子。半夏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她从不认为有哪个凌日盟以外的女子不会受到楚狂微笑的影响。 “我向你道歉,湘儿,为我们刚刚对你造成的打扰道歉。”他轻声说,“当然,我们会离开的。但请记住,如果你需要我们,我们时刻都会对你们提供一切帮助。无论是什么导致了你们不久前的离开,我们也都能有所帮助。” 湘儿也向他报以微笑。“现在,离开。”她说。 楚狂眨眨眼,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平静地转身望着半夏。丙火王子已经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公主,”楚狂说,“你知道,你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了任何事情召唤我们,特别是你,我希望你知道。” “走。”湘儿说。 楚狂生气地看了她一眼。“我们会有时间再谈的。”他说完用自己的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半夏的手,最后送给她一个微笑,随后才从容不迫地向门口走去。 “走啊——!” 丙火王子一步就冲过了门口,连楚狂也大幅加快了自己优雅的步伐。 “终于。”随着湘儿话音落地,房门砰地关上了。 仪景公主欢快地拍着手:“太好了,湘儿,做得好,做得真棒。我甚至不知道男人也不能进入见习使住所。” “他们确实不能进来,”湘儿不在意地说,“但这些蠢男人并不知道这件事。”仪景公主笑着,又向她拍了好几下手。 “我本来不该这么逼他们,”湘儿说,“但楚狂那种故作轻松的样子实在让我受不了他那股子轻狂的劲儿。那个小伙子的脸真漂亮,可他的轻薄配不上那么漂亮的脸蛋。” 一边的半夏几乎要笑出声来。要知道,楚狂和湘儿的年纪相差不到一岁。这时,湘儿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楚狂!这个自以为是的坏蛋。”仪景公主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肯定还会再干涉我们的事,我不知道你的办法还能不能奏效。他总是按照他所谓的‘正义’行事,也不管那样做会伤害到别人,甚至伤害到他自己。” “那么,我就要想一些别的办法了。”湘儿说,“我们不能让他们随时都可以插手我们的事情。仪景公主,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调制一副平静心神的汤药。” 仪景公主摇摇头,双手支着下巴,趴在湘儿的床上:“如果被浣花夫人发现了,我们肯定要再去一趟她的书房接受惩戒。你一直都没说话,半夏,是被猫儿叼走舌头了吗?”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或者,是被楚狂叼走了?”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尽管极力克制,半夏的脸还是红了。“我只是不想和他们吵架。”她说这话时,竭力想让自己的语气更严厉一些。 “当然,”仪景公主很勉强地说,“我承认,楚狂长得还行。但他很恶心的,特别招人讨厌。他的行为总是公正无私,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我知道这么说听起来挺不错,但那样实际上是很可怕的。就我所知,他从未违背过我娘的意思,就连一丁点儿也没有。他从没说过谎,从没破坏过条规矩,无论多么小的,也没有过。如果他要因为你破坏了某一条规矩而举发你,无论那条规矩是多么无足轻重,无论他会为了你无法满足他的标准而哀伤,都无法阻止他举发你。这种人实在太讨厌,太可恶了,太恐怖了。” “这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半夏小心地说,“但并不算恐怖。我无法想像楚狂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 仪景公主摇了摇头,彷佛不相信半夏竟然看不出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劝你呀,如果你真的想把心思放在什么人身上,那就选丙火王子好了。他为人很不错……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很不错。而且他也被你迷住了。” “丙火王子!每次遇到他,他看我都不会超过两眼。” “当然不会,你这个傻瓜,因为每次你都楞楞地盯着楚狂,眼球都快跳出眼眶了,就像饿了三天的狼盯着肉一样夸张。” 半夏的双颊变得火烫,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仪景公主说的很有可能。 “当丙火王子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楚狂救过他的命,”仪景公主继续说道,“丙火王子永远也不会承认,他会对楚狂追求的女人有兴趣。但我听他谈起过你,我知道他的心情,他对我可什么都藏不住。” “真高兴能知道这件事,”半夏说着,朝露齿而笑的仪景公主回赠了一个笑容,“也许我能让他对我说一些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而不是对你。” “你知道的,你可以选择鼍龙派。鼍龙派鬼子母有时会成亲。丙火王子真的被你迷住了,你也会让他很幸福。另外,我很希望能有你这样一位嫂子。” “如果你们两个结束了姐妹间的闺房闲聊,”湘儿插话道,“那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是的,”仪景公主说,“比如在我走后,丹景玉座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可不想说这个,”半夏有些不知所措。她不喜欢对仪景公主撒谎,“她没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仪景公主不相信地哼了一声:“大多数人都认为我走的路比别人轻松许多,因为我是锡城的公主。但事实是,因为我是锡城的公主,所以我的生活实际上要比许多人艰难许多。你们要做的,我都要做。如果丹景玉座对你们说了严厉的话,她就会对我说出双倍严厉的话。现在,告诉我,她到底说了什么?” 3sk. 第五百六十五章 你们知道吗 “这些话,只有我们三个能知道,”湘儿说,“那是关于玄女派的……” “湘儿!”半夏喊道,“丹景玉座说过,不要把仪景公主卷进来的‘” “玄女派!”仪景公主几乎是在惊呼了,她爬起来,在床垫上跪直,“既然告诉了我,就不能把我排除在外。我不会置之不管的。” “我不会把你排除在外,”湘儿向她保证。半夏只能疑惑地看着湘儿。“半夏,被颖逸当成威胁的只有你我两个。刚才她要杀的也只有你和我……” “要杀?我们?”仪景公主轻声说。 “也许是因为我们仍然对她们构成威胁,也许是因为她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刚刚和丹景玉座进行过密谈,甚至她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谈话的内容。我们需要一个她们不知道的同伴,也同样是丹景玉座不知道的同伴,这样会好得多。我并不确定我们是否能信任丹景玉座更甚于玄女派。她终究只是要利用我们,只是我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放弃我们。你们知道吗?” 半夏不情愿地点点头。但她还是说:“仪景公主,这会很危险,就像我们在冷泉镇时一样危险,也许还要更加严重。这一次,你可以不必加入我们的。” “我知道。”仪景公主平静地说。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道,“当锡城面对战争的时候,靖虏将军领兵王子会率领军队,但锡城女王会一直跟随在军队中。七百年前,在二王之战的时候,锡城人和玄都的女王共赴战场。身无片甲的玄都女王将玄堂黑虎旗一直带到了晋城军阵的中心。为了援救他们的女王,锡城人万众一心,全力突击,赢得了那场战争。这就是锡城女王所需要的勇气。我必须在代替我的娘坐上银蟾王座之前学会控制我的恐惧。”突然间,满脸阴郁的她爆出咯咯的笑声,“而且,你以为我会拒绝一场已经逼得我要去洗碗盘的冒险吗?” “不管怎样,你都会是我们的伙伴,”湘儿对仪景公主说,“现在只希望别人都会认为你只是去洗碗盘吧!那么,听仔细了。” 仪景公主侧耳倾听。随着湘儿将丹景玉座和她们的对话,吩咐给她们的任务,还有她们所经历的危险一一讲述,她的嘴也慢慢张了开来。听到仆厮鬼的部分,她便不禁开始全身发抖。随后,她带着惊讶的神色看完丹景玉座给湘儿的纸片,喃喃地说道,“真希望当我下次面对我娘的时候,手里能有这么一张纸片。” 等到湘儿将所有情况说明清楚之后,她的脸上现出愤慨的神色。 “这就像是要去山上找老虎,却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老虎。即使有,他们也都伪装成了矮树丛,正等着咬死你们。哦,如果你们真的找到了老虎,在确定他们的位置之前,先得小心不要被他们给吃了。” “如果你害怕了,”湘儿说,“你可以不参加。一旦你决定加入,就无法回头了。” 仪景公主向后一甩头:“我当然害怕。我可不是傻瓜。我还没有害怕到在开始之前就要逃跑。” “另外,还有一件事,”湘儿说,“我害怕丹景玉座想要马鸣去死。” “但鬼子母应该治疗所有请求治疗的人啊!”公主的表情介于愤怒与怀疑之间,“为什么她要让马鸣去死呢?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 “我也不能相信!”半夏倒抽了一口气,心想,她不会这样的!丹景玉座不能让他死!“连翘在路上已经说过了,丹景玉座会治好马鸣的。” 湘儿摇了摇头,“连翘说的是丹景玉座会照看他。这和治好他是不一样的。当我问到马鸣的事情时,丹景玉座没有做出正面的答覆。也许那时她还没有打定主意。” “见死不救?这是为什么?”仪景公主问。 “因为巫鬼道做事自有她们自己的理由。”湘儿的声音让半夏打了个冷颤。“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们是会帮马鸣活下去,还是让他死掉,完全要看哪种选择对她们更为有利。三戒中可没说一定要治好马鸣。在丹景玉座眼里,马鸣只是一枚棋子,我们也一样。她要利用我们猎捕玄女派。如果你打破一件工具,它也许会无法修复,但你也不会为此而哭泣。你只会再找一件。你们两个最好记住这一点。” “那我们该怎么帮马鸣?”半夏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湘儿走向她的衣橱,在里面翻了半天,然后拿出一个条纹布的草药袋,“用我的药,幸运的话,也许我能治好他。” “可是,连翘都无法治好他,”仪景公主说,“纯熙夫人和连翘一起都治不好他,而且纯熙夫人还有一个法器。湘儿,如果你导引了太多的紫霄碧气,你会把自己烧成一堆灰烬的,如果你幸运的话,也许只是会导致被她们遏绝。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幸运。” 湘儿耸耸肩,说道:“她们一直说我有潜力成为千年来最强大的鬼子母。也许现在就是证明她们的话是否正确的时候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很明显的,无论湘儿嘴上表现得多么勇敢,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但是,她绝不会任由马鸣死去,即使救马鸣会让她承受生命危险。 半夏道:“她们一直说,我们三个都很强大……或者会变得很强大。也许,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我们可以分担紫霄碧气造成的压力。” “我们从没试过一起进行导引,”湘儿缓缓地说,“我对于融合我们的力量也了解不多。这种尝试几乎就像过度导引一样危险。” “哦,如果我们要这么做,”仪景公主爬下床,站回地上,“就这么做吧!这种事愈说愈害怕。马鸣还在客房里。我不知道是哪一间客房,但浣花夫人只告诉我这么多。” 彷佛是为她的发言给了个结论般,房门砰地被打开,一名鬼子母走了进来,就好像这是她的房间,而房里的三个人是非法的闯入者。半夏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以掩饰自己的惊慌。 ???.23sk. 第五百六十六章 你不服从我吗 厉业魔母的样貌不能说是漂亮,而应该被称为俊美,脸上几道严厉的线条为她看不出年岁的鬼子母面容增添了相当的成熟。她看上去并不老,但半夏从没想像过厉业魔母曾经有年轻的时候。除了在大多数正式场合之外,极少有鬼子母会披上她们的法衣。 这种法衣装饰着星宿花纹,在穿戴者后背的地方有白色泪滴状的嘉荣城之焰。厉业魔母现在正披着这样的法衣,长长的红色穗子表明了她所属的宗派。她的藕色丝衣上也横贯着红色的条纹。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裙摆下面露出了红色软鞋的鞋尖。她的黑眸盯着她们,彷佛一只鸟正盯着眼前的虫子。 “看见你们聚在一起,实际上,并不令我感到惊讶。”她的声音和她的穿戴一样显示着她的身分。这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并且时刻准备着在需要的时候使用她的力量。她的知识远非面前这三个人所能比得上的。即使是女王在她面前,也和初阶生没有差别。 “请原谅,厉业魔母,”湘儿说着,也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但弟子要出去了。我还有许多修行要完成。如果您能原谅……” “你的修行可以先等一等,”厉业魔母说,“毕竟,它们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她一把将湘儿手中的袋子拿过来,解开束口的绳结。只是向里面看了一眼,就把袋子扔到地上。 “草药。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村子里的禁魇婆了,孩子。坚持过去只会阻碍你的脚步。” “这……厉业魔母,”仪景公主说,“我……” “安静,初阶生。”厉业魔母的声音冰冷而温柔,如同夏天里的一块坚冰。“你的愚蠢也许已经打破了嘉荣城和玄都持续三百年的联盟。你必须在被要求说话的时候才能说话。”仪景公主的目光定在了地板上。小块的红斑出现在她的双颊上。愧疚,还是恼怒?半夏无法确定。 厉业魔母没有看她们,她坐进一把椅子里,小心地整理衣衫,以免上面出现皱褶。她也没有示意让她们坐下来。湘儿的表情紧绷,一只手开始轻轻揪着自己的发辫。半夏只希望她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不会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就坐进另一把椅子里。 等厉业魔母将一切整理就绪之后,她无声地打量着面前三个人,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最后,她说:“你们是否知道,我们中间有玄女派?” 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相互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我们被告知有这样的事。”湘儿谨慎地说,停顿了一下,她又补上一句,“厉业魔母。” 厉业魔母扬起一边的眉毛:“是的,我觉得,你们也许会知道这件事。”她的声音让半夏感到一阵寒意,那里面透露出的东西更多于鬼子母的言辞。湘儿生气地张开嘴,但鬼子母冰冷的目光冻住了她的舌头。 “你们两个,”厉业魔母以一种随意的口气继续说道,“无端消失,同时还拐走了锡城的公主。如果我没有剥下她的皮,再把它卖给皮货商人,这个姑娘也许在某一天会成为锡城的女王。你们未经许可,没有留下任何音信、任何痕迹,就这样逃走了。” “我不是被拐走的,”仪景公主低着头说,“我是自愿离开的。” “你不服从我吗,孩子? 一片光晕闪现在厉业魔母四周。鬼子母的目光直盯着仪景公主。“我必须在这里,在这个时间对你进行教导吗?” 仪景公主抬起头,她的脸上明显地燃烧着一种情绪!愤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和厉业魔母对视着。 半夏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这太疯狂了,她,或者仪景公主,或者湘儿,都可以干掉坐在她们面前的厉业魔母。至少,如果她们发动突袭,就有成功的机会。而她毕竟是一个正式的鬼子母啊!如果我们做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我们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仪景公主,你可千万要守住秘密呀! 仪景公主垂下了头,“原谅我,厉业魔母,”她低声说,“我……太狂妄了。” 光晕跳动了两下,消失在空气中,厉业魔母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沾染了这两个笨蛋的恶习。而这些恶习对你的侵害尤其深重,孩子。你将是第一个兼有鬼子母身分的锡城女王,也是千年来第一个鬼子母女王。你将是世界崩灭以来,我们之中最强大的一个。也许你已经强大到在身为统治者的同时,可以向这个世界公开你鬼子母的身分。自从世界崩灭以来,这样的情况还未出现过。不要冒着失去这些的风险,孩子,这些现在毕竟还不在你手中。为了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你知道吗? “我觉得我知道了,厉业魔母。”仪景公主说。她的语气却彷佛什么都不知道。半夏也不知道。厉业魔母放弃了这个话题。“你们也许正面对着巨大的危险。你们三个都是。你们神秘的消失,又毫无预兆地返回。在这期间,颖逸和她的……同伙逃跑了。这两件事不可避免地会被人们联想在一块儿。我们可以确定,颖逸和她的同伙是魔物爪牙,也是玄女派。我不想仪景公主受到这样的指控,为了保护她,看起来我必须保护你们三个。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逃走,你们在这几个月里做了些什么,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说着,她的目光定在半夏身上,彷佛收紧的猛禽爪子。 半夏拚命想找出一个能让这位鬼子母接受的答案。据说,厉业魔母在某些时候能听出谎言。“是……是因为马鸣。他病得很厉害。”她尽量小心地选择用辞,努力不要说出不真实的话。但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不怎么可信,这样的事毕竟是鬼子母才擅长的。“我们去……我们带他回来接受治疗。如果我们没有去接他,他就会死的。丹景玉座会治疗他。” 希望如此。她让自己一直望着这个凌日盟鬼子母的眼睛,希望自己的腿不会因罪恶感而发抖。从厉业魔母的脸上,半夏看不出鬼子母是否相信了她的话。 23sk.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一笔勾销 “够了,半夏。”湘儿说。厉业魔母敏锐的目光转向了她。但湘儿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到影响的样子。她和鬼子母相互对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请原谅我的打断,厉业魔母。”湘儿平静地说,“但丹景玉座说过,我们的错误已经过去了。作为一个新的开始,我们不该再谈论它们。丹景玉座叮嘱我们,要把那些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她这么说的? 厉业魔母的声音和表情依然看不出她是否相信这些话。“很有趣。当你们的惩罚向整个巫鬼道公布的时候,你们会很难忘记的。这在以前还没有过先例。大概只有遏绝会比这样的惩罚更严重一些。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想把这些甩在身后,我也理解为什么仪景公主和半夏会被提升为见习使。这差不多就算是惩罚了。” 仪景公主看了鬼子母一眼,彷佛在求得说话的许可。“丹景玉座说,我们已经达到了见习使的水平。”她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挑衅的情绪。“我不断学习,逐渐成长。厉业魔母,如果我没有相当的能力,她是不会提升我的。” “学习,”厉业魔母像是陷入了沉思。“并且成长。也许确是如此。”公主听不出她是否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她的视线转回半夏和湘儿身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们带着马鸣回来,一个和你们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年轻人。还有另一个年轻汉子也是你们村子的,令公鬼。” 半夏感到一只寒冰雕成的手猛力纠住了她的胃。 “我希望他还好。”湘儿不动声色地说。但她的手已经抓紧了自己的辫子,并紧握成拳。“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一个有趣的年轻男子。”厉业魔母在说话的时候还盯着她们。“我只见过他一次,但我发现他……非常有趣。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个缘起。是的,有许多问题的答案就在他身上。你们的这个思尧村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地方,竟然会生出你们两个,还有令公鬼。” “那只是个小村子,”湘儿说,“一个非常普通的小村子。” “是的,当然。”厉业魔母露出一丝微笑,冰冷的面孔上,微微翘起的嘴角让半夏的神经感到一阵抽搐。“和我说说他。丹景玉座没有禁止你们谈论他吧,对不对?” 湘儿拉了一下辫子。仪景公主紧盯着地毯,彷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藏在底下。半夏发狂地想在脑子里找到一个答案。她们説,她能听出谎言。我的天啊,如果她真的能听出说谎……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最后,湘儿张开了嘴。 在那一瞬间,房门又被打开了。浣花夫人用惊诧的目光扫视整个房间。“总算找到你了,仪景公主。我希望见到你们三个,但没想到你也在,厉业魔母。” 厉业魔母站起身,理了理法衣。“我们都想知道这些姑娘的事情。她们为什么会逃走,她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冒险。她们说,丹景玉座命令她们不要把这些讲出来。” “除了不要再谈论这些事之外,”浣花夫人说,“她们还要接受惩罚,作为这次事件的终结。我总是觉得,等她们接受了惩罚之后,她们的错误也就应该一笔勾销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位鬼子母彼此望着对方,脸上毫无表情。厉业魔母终于说:“当然,也许我会再找她们谈谈其他的事情。”她最后抛给姑娘们一个冷漠的目光,便从浣花夫人身边走了过去。半夏觉得那道目光中隐藏着警告的意味。 初阶生导师让房门保持打开的状态,一直望着凌日盟鬼子母消失在走廊尽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半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听到同样的声音也从湘儿和仪景公主口中发出来。 “她在威胁我,”仪景公主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说,她的话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她用遏绝威胁我,要我停止任性。” “你误解她了,”浣花夫人说,“如果任性就会被遏绝,那要遭受遏绝的罪名就会多到你根本背不起来。很少有听话的女子会得到戒指和法衣。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不必学会在该听话的时候听话。”23sk. “遵命,浣花夫人。”三个人几乎同时说道。浣花夫人向她们报以微笑。 “你们知道吗?你们至少应该表现出听话的样子。在你们的表现获得丹景玉座的赞赏之前,你们还有大量的实践机会。至于说我的赞赏,就更难能得到了。” “遵命,浣花夫人。”半夏说,但这次只有仪景公主应和她。 湘儿说,“那个……尸体怎么样了?浣花夫人?就是那个……那个神秘的男人。您有没有发现是谁杀了他?他怎么会进入巫鬼道的?” 浣花夫人绷紧了嘴唇。“你本来已经有所进步,湘儿,现在又退步了。仪景公主没有因为你的话而惊呀,表示你已经把这些事告诉她了。而我刚刚还叮嘱你,不要把这些事说出去!到现在,巫鬼道里就有七个人知道有个汉子今天被杀死在初阶生住所了。其中两个是仅仅知道这一件事的男人,他们也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如果来自初阶生导师的命令对你无足轻重当然,我会纠正你的这种态度那么,也许你会遵守来自丹景玉座的命令。对于这件事,你们只能向丹景玉座和我提起。丹景玉座不希望有更多的谣言将现在混乱的局势搞得更乱。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吧?” 初阶生导师声音中的威严换得了听者共同的回应,“是的,浣花夫人。”不过湘儿开口时,还加上了另外一番话,“浣花夫人,您说有七个人知道,但还应该再加上杀死他的人,也许还有帮助他进入巫鬼道的人。” “这与你们无关。”浣花夫人以冷静的目光看着她们三个人。“关于这个汉子,我会去査问必须有所解释的问题,而你们则要忘记所有关于这个死人的事。如果我发现你们有其他的行动……你们就会有比洗刷碗碟更糟的事得做了。我不会接受任何解释的理由。还有什么问题吗?” 第五百六十八章 你们跟我来 “没有了,浣花夫人。”这一次,湘儿没有再发出违逆的言论。这让半夏感到安心,但也只是片刻的安心而已。 浣花夫人警惕的目光将会增加她们今后搜寻玄女派的困难。想到这里,半夏有一种想撕心裂肺地大笑一场的感觉。如果玄女派没有捉到我们,浣花夫人也会的。如果浣花夫人自己不是玄女派鬼子母的话。想笑的冲动消失了。半夏希望自己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浣花夫人点点头,“很好,你们跟我来。” “去哪里?”湘儿问,随后她又加了一句,“浣花夫人。”听到湘儿的疑问,浣花夫人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 “你难道忘记了,”浣花夫人严厉地说,“在巫鬼道,治疗病患时,将病人带来的人总是要在场的。” 半夏觉得初阶生导师对她们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但还是禁不住喊道:“那她要治疗马鸣了!” “丹景玉座本人和其他几位会照看他。”浣花夫人脸上所表现出的情绪并不比她的声音中更多。“你还有什么原因要质疑这件事吗?”半夏只能摇摇头。“那么,你若一直站在这里,就是在浪费你朋友的生命了。丹景玉座也不能久等。”尽管鬼子母嘴里这么说,但半夏感觉她并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 灯火在铁制的墙架上不停地跳动,照亮了通往巫鬼道底层的道路。浣花夫人正带着她们走在这条路上,她们在一路上通过了几扇门,所有的门都紧紧关闭着,有些还上了锁,有些则被巧妙地掩饰住,直到半夏被带到它们的正前方,才能发现有个门在那儿。黑暗的孔穴标示着大多数的交叉路口。在另一些路口,半夏能看见远处疏离而黯淡的灯光。她没有看见其他人,甚至鬼子母也不会经常来到这里。这里的空气不算寒冷,也说不上温暖,但半夏还是会不时地打一个冷颤,同时感到汗水流过她的背脊。 就是在这里,巫鬼道的最深处,初阶生会通过她们成为见习使的最后测验。如果她们失败了,后果就是被赶出巫鬼道。在这里,见习使在通过她们的最终测验之后会立下三誓。在这里,存放着巫鬼道所剩无几的法器、上古法宝,以及密炼法器。玄女派曾经攻击过这些储藏室。这个地方,是否会有某个留下来的玄女派鬼子母藏在某条走廊阴暗的角落里。23sk. 浣花夫人真的会带她们去马鸣那里吗?如果当鬼子母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半夏尖叫了一声。望着别人投来的好奇目光,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觉得到了玄女派的地方,对不起。”她悄声说。 “不要去想那些。”浣花夫人说。第一次,半夏从浣花夫人的声音里听出了老态、和蔼,以及坚定,“玄女派在今后的几年里不是你们要担心的事情。你们有我们所没有的东西:时间。在你们必须面对这些事情之前,你们还有很多时间。等我们进入治疗室之后,你们要靠墙站好,保持安静。你们要带着爱心进入那个地方,你们是去帮忙的,不是去捣乱的。”她打开一扇门,门板上覆盖着做工精巧的灰色金属,让整块门板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灰色的岩石。 门里的正方形房间非常宽阔。灰白色的石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房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是正中央的一张长石台,石台上铺着一块白布。马鸣就躺在石台上,除了外衣和靴子之外,其他的衣服还都留在身上。 他双眼紧闭,脸上满是憔悴,沉重的呼吸带着一阵阵沙哑的嘶声。半夏看着他,不禁有种想要失声痛哭的感觉。历下城的匕首还挂在他的腰带上,握柄顶端的红宝石似乎凝聚了房里所有的光线。虽然有十几支照明的烛光,但这颗恶魔的眼睛里放射出刺目的红光,反射在白色的石墙和地板上,将周围的一切都映衬得幽暗阴森。 丹景玉座站在马鸣头的那一端,阴神玉女桑扬在他脚的这一端。四位鬼子母站在他身体的一侧,三位站在另一侧,连翘也在这之中。走进房间之后,浣花夫人加入那三个人的一侧中。半夏还在这些人里认出了和连翘同属临月盟的花姐菲,鼍龙派的荷花姐姐,以及卿月盟的璐瑶安夫人,那也是纯熙夫人的宗派。 荷花姐和璐瑶安夫人都曾教导过半夏该如何向乾曜敞开自己,如何投入太一,使得自己可以控制它。在她离开巫鬼道之前,璐瑶安夫人曾不下五十次地测验她是否为一名占梦者。但和蔼可亲的璐瑶安夫人总是带着温暖的微笑,要半夏下次再来,进行更多的测试。然后这些测试就像是一块滚落山坡的石头,一发不可收拾。 其他的鬼子母,半夏都不认识。只有其中一位眼神冷漠的鬼子母,半夏认为她应该属于绀珠派。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披着她们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而其他鬼子母只有巴蛇戒和不受岁月磨蚀的脸孔表明了她们的身分。她们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半夏和另外两名同伴走进房里。 尽管围着石台而立的女人们都完美地维持着外表的平静,但半夏还是感觉到某种不安的迹象。璐瑶安夫人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嘴唇、荷花姐美丽黝黑的脸庞上稍蹙的眉毛、冷眼女子双手不自觉地在大腿上摩搓着自己的衣服。这一切都在增加着半夏等待的折磨。 一位半夏不认识的鬼子母将一只未经装饰的抛光木匣放在石台上,那是一个外形细长的木匣。她将它打开,丹景玉座从匣子的红绸衬里中,拿出一根长笛般的白色如意,长度大约是丹景玉座的前臂那么长。它很像是什么骨头或者奇玉雕成的,但制作它的并非这两种质料。任何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它是由什么制成的。 半夏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法器,但她记得自己在璐瑶安夫人给初阶生阅览的一份文件上见过它。这是仅存不多的几件上古法宝之一,也许是巫鬼道中最强大的一件上古法宝。 第五百六十九章 终于结束了 当然,上古法宝本身不具法力,它们只能提升鬼子母的导引能力。但借助这根手杖,一位强大的鬼子母便有可能捣毁嘉荣城的坚不可摧之墙。 半夏分别抓住了湘儿和仪景公主的手,心想:我的天啊!她们没有信心能治好他,即使有一件上古法宝,即使有那么强的上古法宝!我们还有机会吗?也许这场仪式会杀了他,甚至害了我们。这可怎么办!???.23sk. “我将融合紫霄碧气的能量,”丹景玉座说,“小心。只有极强的紫霄碧气才能打断这把匕首的束缚,并治疗它所造成的伤害,但这么强的力量也足以杀死他。我要击中全部精力,你们也要全力以赴。”她用双手举起那根如意,让它悬在马鸣的脸上。仍处于昏迷之中的马鸣开始摇动他的头,一只手在匕首柄上紧握成拳,喃喃地说着一些彷佛是拒绝的话。 光晕出现在所有鬼子母身上,那种柔和的白光只有能导引的女性才能看见。缓缓地,光芒开始向外扩展,十团白光融合成均匀的一片,彻底淹没了烛光的照明。有一束更强烈的光线突显在这片光芒中。 那是一束纯白色的火焰上古法宝的光。 半夏竭尽全力,才压制住想扑向太一,加入这片光芒之中的欲望。那种吸引力极其强大,让她禁不住想要拔脚跃起。仪景公主紧握住她的手。湘儿向石台走了一步,然后又立定身姿,恼怒地摇了摇头。 静下心来,半夏心想,我能做到。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的天啊,它是那么强大。它是那么…神奇。仪景公主的手开始发抖了。 石台上,马鸣在白光中剧烈地抖动。脑袋突然甩向一侧,然后又猛地甩向另一侧,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一些模糊的字眼。但他始终没有放开匕首,他的眼睛也一直紧闭着。缓缓地,他弓起了后背,身上的肌肉一点点绷紧,直到开始抽搐。突然,他用力地挺起身体,直到全身只有肩膀和脚跟接触石台。握住匕首的手蓦地张开,剧烈地颤抖,慢慢从握柄上移开。但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制着那只手,让它的动作显得非常困难。他的嘴唇从牙齿上掀起,像是在嗥叫的样子,那是一种痛苦的扭曲。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粗嘎而沉重。 “她们要杀死他,”半夏轻声说,“丹景玉座正在杀死他!我们必须行动。” 湘儿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如果我们阻止她们……如果我们能阻止的话,他必死无疑。我不认为我能控制这么强大力量的一半。”她停了一下,彷佛是在回想自己的话,她能控制得了这股由十位鬼子母借助一件上古法宝发出的力量的一半?她被自己的这个判断吓到了,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了,“神明庇护则个,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湘儿突然又陷入了沉默。她是想帮助马鸣,还是想导引这股紫霄碧气?半夏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欲望,如同一首强迫她翩翩起舞的歌曲。 “我们必须信任她们,”湘儿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他没有别的机会了。” 突然间,马鸣开始大声呼喊,声音洪亮而强大,他躬身抵抗着,双眼紧闭,嘴里清晰地喊出一串话语:“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厥民析,鸟兽孳尾。“ 半夏皱起眉,她在巫鬼道里学了一些古语。“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厥民析,鸟兽孳尾。”这是犬封古老的战号。这个原先位于红河流域的古老诸侯国毁于黑水修罗战争。半夏知道战号后面的内容,但她有一种感觉,她应该懂得这个战号,它就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一直没有离开。她要做的,只是转过头去,望着它。 随着一阵巨大的皮革撕裂般的声音,那把有着黄金鞘的匕首离开了马鸣的腰带,悬挂在他僵直身体上方一尺左右的地方。红宝石光芒闪烁,似乎正喷发出深红色的火花,和治疗的力量殊死搏杀。 马鸣的眼睛睁开了,他望着站在他周围的女人们,喊道:“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他开始嗥叫,不停地发出愤怒的吼声,直到半夏怀疑他已经吐出了肺里的所有空气。 璐瑶安夫人匆忙地从石台下举起一个黑色的金属匣。从她的动作来看,那个匣子应该很重。她把匣子放在马鸣身边,将盖子打开。匣子里的空间很小,只有两寸宽的一道窄缝。璐瑶安夫人再次弯腰,拿起一把像是乡下村妇用的火钳,小心地夹住了那把飘浮的匕首,彷佛那是一条毒蛇。 马鸣的嗥叫变得更加狂乱,红宝石猛烈地燃烧着,爆射出血红的光芒。 璐瑶安夫人将匕首用力塞进那个匣子,猛地关上匣盖,一阵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房间里。“好脏的东西。”她说。 匕首被金属匣封死的同时,马鸣的尖叫也被骤然切断。他瘫倒在石台上,彷佛浑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变成了水。这一瞬间,鬼子母周围的光晕也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结束了,”丹景玉座声音嘶哑地说,彷佛一直奋力嚷叫的不是马鸣,而是她。“终于结束了。” 有几位鬼子母露出了明显的疲态,汗水浸透了不只一双眉毛。璐瑶安夫人更是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木棉白手绢开始擦汗。眼神冰冷的绀珠派鬼子母也悄悄地用她衣服上的象城锻带擦拭着脸庞。 “真教人吃惊’”连翘说,“古老的血脉在今天还保存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她和花姐菲将头靠在一起,轻声地交谈着什么,一边还打着各种手势。 “他痊癒了吗?”湘儿问,“他还会……活下去吗?‘” 马鸣彷佛正在熟睡,他的双颊仍然深陷,露出可怕的憔悴面容。半夏从来没听说过有无法被鬼子母的治疗手段治好的疾病。但她不知道,为了拿走这把匕首,鬼子母们是否已经用尽了力气,她们还有没有余力医治马鸣身体的损伤。不过,现在总算是没那么危险了! 第五百七十章 很晚了 “青黛,”丹景玉座说,“你能不能将他送回房间?” “属下遵命,尊主。”冷眼女子说。她不带丝毫表情地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当她出去召唤搬运马鸣的仆役时,另外几位鬼子母也离开了房间,其中包括璐瑶安夫人,而连翘和花姐菲则跟在她身后,她们仍然在谈论着什么,只是说话的声音太小,半夏没有听到任何内容。 “马鸣还好吗?”听到湘儿这样问,浣花夫人扬起眉毛。 丹景玉座转向她们,“他的情况已经是最好了。”她的声音里泛着寒意,“以后的事情,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被历下城的东西污染了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也许不会有后遗症,也许后遗症会很严重。我们只能继续观察。但他和匕首的联系毕竟已经切断了。现在,他需要休息,以及尽量进食。他会活下来的。” “他刚才喊的是什么,尊主?”仪景公主问。随后,她又慌忙加了一句,“不知道,弟子能问吗?” “他是在向士兵发布命令。”丹景玉座看了一眼躺在石台上的年轻男子,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自从马鸣瘫倒在石台上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动一下。但半夏觉得他的呼吸已经平顺了许多,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有节奏了。“我觉得,那应该是两千年前的一场战争。古老的血脉又回来了。” “那并不完全是一场战争。”湘儿说。过了很久,她才又说道,“我听见他喊出了,一些古语。那不是战争,尊主。” 片刻之间,丹景玉座似乎是在思考。也许她在想该说些什么,也许她在想是否该说出来。“曾经,”她最后说道,“我相信过去和现在发生了叠加。他在过去的那个地方,但他知道我们是谁。他命令我们释放他。”她停了一下,“‘我是自由的,鬼子母。我不是鬼子母的盘中餐。’这就是他说的。” 阴神玉女桑扬重重地哼了一声,其他鬼子母也都开始恼怒地窃窃私语。 “但,尊主,”半夏说,“他不可能是这个意思。犬封与嘉荣城是盟友。” “犬封是我们的盟友,孩子。”丹景玉座对她说,“但谁又能知道一个男人的真心?我怀疑,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男人是最容易被套上缰绳的动物,也是最不容易让缰绳长久绑住的动物。即使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也不会有区别。” “尊主,”浣花夫人说,“很晚了。我们都还没吃饭。” “尊主,”半夏忧虑地问,“我们能陪着马鸣吗?他也许还有生命危险……” 丹景玉座的目光淡漠如冰,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你们还有工作要完成,孩子。” 她不是指洗碗碟,半夏可以确定这一点。“是的,尊主。”她屈膝致礼,裙子与同时在行礼的湘儿和仪景公主的裙子相互摩擦。最后一次,她望向马鸣。然后跟随浣花夫人走出房间。 马鸣依然没有动作。 终于。 马鸣缓缓睁开眼睛,盯着被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心里寻思着他在什么地方,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天花板的边缘镶着一圈图案错综复杂的镀金叶片。他躺着的这个床垫里应该是填满满了丝绸锦绣。这是个奢华的所在,但他的脑子里丝毫没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似乎还有很多记忆都丧失了。 他刚才在作梦,一些关于那个梦境的残留片段仍然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 他无法将它们理清干净:狂野地飞行与战斗、跨海而来的奇怪人群、道门与传送石、其他人生的片段、说书人的故事。这些一定是梦。至少,他认为它们是梦。但巫咸不是梦,那是一位黄巾力士。 一段又一段的谈话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和父亲、朋友、纯熙夫人,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子的谈话。一位船老大、一位穿着讲究的男子对他说话,彷佛一位父亲在给出明智的建议。这些也许都是真的,但一切都是那么零碎而捉摸不定。 “呜、啊、咪、嘻、呢。”他喃喃地说道。好像这只是一段单纯的声音,又好像有串某些含意在其中。 马鸣垂下目光,看见一排排长枪兵向左右延伸到一里以外的地方,其间树立着代表不同乡镇、城市和少数家族的细长析羽旗与幅带。河水掩护着他的左翼,沼泽和泥潭掩护着他的右翼。他正站在半山腰上,山脚下的长枪兵英勇地抵抗着一团一团拚命向前突击的黑水修罗。 魔军的数量是凡人军队的十倍。长矛刺穿了黑水修罗黑色的战甲,而黑水修罗的长钉大斧在凡人的伫列中劈开一个个喷血的缺口。惨叫声和呼吼声不停地蹂躏着空气。太阳在无云的空中以耀眼的光芒照耀大地,照亮了战线上腾起的片片血雾。利箭的暴雨同时倾泻在凡人和黑水修罗的阵列中,毫无选择地杀死所有的生命。 马鸣已经命令他的弓箭手停止放箭,但八煞大将军不在乎杀死的是谁,他们只要突破阵线。在他身后的山脊上,玄甲卫士等待着他的命令,战马也不耐烦地踏着前蹄。人和马身上的铠甲在太阳的照耀下银光闪烁,在如此高热的天气中,无论人或马都无法坚持很久。 他们必须胜利,否则只有身死军丧。他像是一个赌徒,而现在,就是扔骰子的时候了。他跳上马,发出的吼声压倒了山下战争的喧嚣,“步兵分开,骑兵准备冲锋。” 他的旗手紧随在他身后,鸩鸟旗在他的头顶飘扬。发出的命令被一遍遍传送,迅速传到了正在战斗的步兵阵列中。 长枪兵们突然开始移动了。他们排成紧密的队形,规矩严紫苏地向两侧让开,收窄了阵列,在阵列中打开一个宽阅的缺口。此时,黑水修罗蜂拥而入,发出狂野的吼叫,彷佛一股黑色的死亡泥流。 第五百七十一章 嘉荣城 他抽出佩剑,将它高高举起,“玄甲卫士,冲啊!”他踢了一下马腹,心爱的坐骑飞一般地跃下山坡。在他身后,冲锋的战马发出一片鸣雷般的蹄声。“向前冲!”他第一个冲入黑水修罗的战群,佩剑上下挥舞。他的旗手紧随在他身后。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玄甲卫士团如重锤砸入黑水修罗群中,将它们前突的浪潮击个粉碎,把他们赶出了长枪兵撤开形成的缺口。“王于出征,以佐大君。!”七煞向他嗥叫,诡异的弯刀追索着他的血肉,但他一直在向前猛冲。“胜利,或者死亡。犬封!”m.23sk. 马鸣的手颤抖着,按向自己的前额。“哀我征夫,独为匪民。”他喃喃地说道。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出我车,于彼牧矣”或者也许是“玄甲卫士向前冲!”但他不该知道这句话的。纯熙夫人告诉过他一些古语,他也就知道那么几个词。其他古语对他来说,应该和鸟叫没有差别才对。 “我一定是疯了,”马鸣含混地说,“也许这根本不是古语。只是一些胡乱说出的话。那个鬼子母疯了。现在,这只是个梦。” 鬼子母。纯熙夫人。马鸣突然看到了自己细瘦如柴的手腕和骨瘦嶙峋的手掌。他想起来了,自己一直在生病。那场病和一把匕首有关。一把握柄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还有一座被称为历下城的古老城市,一座被污染的死城。那些都是如此模糊而遥远,缺乏真实的感觉。但他知道,那不是梦。半夏和湘儿要带他去嘉荣城接受治疗。他还记得这些。 他想坐起来,却还是倒回床上,他就像初生的羔羊一般虚弱。他一点一点地将上半身撑起来,努力将单薄的羊毛毯推到一旁。他身上的衣服都没了,也许被放到了墙边那个藤蔓雕花的衣柜里。此时此刻,他并不在意什么衣服。他挣扎着站到地上,踉踉跄跄地走过编花地毯,扑倒在一张官帽椅上,又向旁边的一张边框和四条腿包金的桌子挪去。 房里立着几支高烛台,每支蜡座上立着四根牛油大蜡,烛火和蜡烛后面的小铜镜将整个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面更大的立身铜镜立在墙壁上,映出了他的身影憔悴如鬼魂一般,脸颊和黑色的眼睛都已经陷入头骨之中。毫无光泽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纠结在一起。如同老人般佝偻的腰身,像北风吹动的牧草,来回摇摆。他努力让自己站直,但那副样子并没有什么改善。 一个被餐布盖住的大盘子就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马鸣的鼻子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他将餐布掀开,看到两只大汤碗,还有淡绿色的瓷碟。他曾经听说过,讨海人会以等重量白银的价格来交换这种青釉瓷器。他本以为食器里盛的会是鸡汤泡饭,或是牛杂汤,这些都是病人常吃的补品。 但他只看见一只碟子里盛着厚厚的一堆切片卤牛肉,另外还有一些酱梨、醋笋之类的小菜。另一只碟子里放着水晶包子、糟茄子、野葱、雪里青和蘑菇煨鸡。此外,盘子里还有腌菜、一小块酱豆腐、蓑衣油饼和一小碟酱油。一个大碗里盛满了银鲳鱼炖干豆腐,另一个大碗里则不断飘出桑洛酒的气味。这些食物足够四个汉子吃的。马鸣的嘴里开始充溢口水,他的胃也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吼声。 首先,我要找出我在什么地方。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先夹起了一片牛肉,将它在酱油里蘸了蘸,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窗户上遮挡着木制雕花窗。虽然缝隙不大,但马鸣还是看出夜幕已经落下。从其他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在黑暗中形成了小块的亮斑。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颓丧地靠在白色的石头窗台上。但很快的,他又开始了思考。 只要认真思考,你就能让最坏的状况变得对你有利。马鸣的父亲总是这么对他说。而马鸣的父亲无疑是红河流域最优秀的马贩子。即使有某个人在与马鸣的父亲交易时似乎占了优势,但最后触霉头的却总是那个人自己。他从没做过不诚实的事,但即使是三湾渡口的人也无法占他便宜。每个人都知道,他杀价会一直杀到他们的骨子里去。这全因他会从各个角度来考虑一个问题。 嘉荣城。这里一定是嘉荣城。这个房间属于一座宫殿。这张绣花的伯虑国地毯就值一座宅院的价格。而且,马鸣不再感觉自己被疾病所困。从马鸣记得的片段来看,只有在嘉荣城他才有机会被治好。实际上,他从不曾感觉自己在生病。就算是在记忆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模糊地记得一个叫作连翘的名字,记得这个人曾在他身边对别人说,他快死了。但就算是那个时候,他也不觉得自己生了病。现在,他觉得自己像婴儿一样虚弱,像冬天的狸力一样饥饿。不知为什么,他确信对于自己的治疗已经完成了。 他想:我感觉重新得到了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我被治好了。马鸣朝支摘窗咧嘴笑了笑。 治疗,这意味着鬼子母在他身上使用了紫霄碧气。这个想法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知道,这件事是无法避免的。“总比死了好。”马鸣对自己说。他听过的一些关于鬼子母的故事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总比死了要好。那时候,就连湘儿都认为我没救了。不管怎样,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现在再想什么都不过是自寻烦恼。”他发现自己已经吃完了那片卤牛肉,正在吸吮残留在指尖上的汤汁。 他仍然有些摇晃地走回桌边。桌子下面有一张椅子。他将它拖出来,坐在上面。没有理睬餐盘里的筷子,他又抓起一片牛肉。这里一定是巫鬼道,他该怎样在嘉荣城……让状况变得对他有利? 嘉荣城意味着鬼子母。在这里哪怕多停留一个时辰都是不应该的。而与这种看法恰恰相反。 第五百七十二章 七宗 马鸣回忆起和纯熙夫人在一起的时间,以及后来和连翘在一起的时间,那段时光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记不起她们两个做过什么真正恐怖的事情,不过,他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但不管怎样,无论鬼子母做什么,她们都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 “而且那些永远都不是你所想像的理由。”他一边咀嚼着满嘴的卤牛肉,一边轻声嘟囔,然后把肉给呑下去。“鬼子母从不撒谎,但鬼子母告诉你的事实也永远不是你所想像的事实。我必须记得一件事:即使我认为自己了解的时候,也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了解。”这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结论。他又吃了满满一口的蘑菇煨鸡,油乎乎的。 想到鬼子母,让他回忆起一些关于她们的事情。 七个宗派:卿月盟、凌日盟、临月盟、鼍龙派、全丹派、绀珠派和无为派。凌日盟是最坏的,只有她们都不承认的玄女派更甚于它。但凌日盟对他应该没有威胁,她们只对有导引能力的汉子感兴趣。 令公鬼!饶了我吧,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他在什么地方?他还好吗?马鸣懊悔地叹了口气,将酱豆腐涂在一片还冒着热气的油饼上。心想,真想知道他有没有疯掉。 即使他知道答案,也无法帮助令公鬼。马鸣不确定的是,如果自己能帮助他,自己会不会真的去帮他。令公鬼能够导引紫霄碧气。马鸣是听着各种关于男性导引者的故事长大的。那些全都是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也是让成年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因为这些故事里有一些太过真实了。发现令公鬼的能力,就好像发现马鸣最好的朋友喜欢喝人的鲜血,再加生吃人肉一样。一旦相信他具有导引的能力,就很难再把他当从前的朋友了。 “我只能先照看好自己。”马鸣气恼地说。他将盛酒的大碗端了起来,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大碗已经空了。于是,他只好去喝汤,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恍惚。“半夏和湘儿想成为鬼子母。”直到他大声说出这句话,他才确定自己记得有这件事。 “令公鬼正跟着纯熙夫人四处乱转,并自称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天知道子恒要怎么做。自从他的眼睛变得古怪以后,他也就像个疯子一样了。我只能先照看好我自己。”饶了我吧,我只能这样!我是最后一个还算正常的人。只剩下我了。 嘉荣城,连通着边境诸国和南方诸国的贸易中心,全天下最富庶的城市,鬼子母们权力的中心。马鸣不认为自己能让一位鬼子母跟他赌一把。即使真的有鬼子母愿意,他也不会相信那种赌局中的骰子和卡牌。但这里一定会有商人,还有其他各种带着金银珠宝的人。这座城市也许值得逗留几天。他知道,自从离开红河流域以来,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但除了对玄都和瑶琳桐庐还留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外,他对大城市几乎可以说没有半点印象。而他一直都想仔细看看一座大都市。 “但不该是一座充满了鬼子母的都市。”马鸣闷闷不乐地嘟嚷着,挖起最后一点蘑菇煨鸡,将它们一口呑下,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片牛肉上。 马鸣懒洋洋地寻思着,鬼子母会不会让他保留那把魔物之城匕首上的红宝石。那把匕首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最为模糊不清。但即使如此,他也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种可怕的伤害。他的内脏似乎纠结在一起,太阳穴传来刺痛感。但那枚红宝石依旧清晰地留在他的思想里。天籁小说网 像他的拇指指甲那么大,泛着深红的颜色,如同一滴鲜血。不停地闪烁着,好像一只燃烧的眼睛。显然,他比她们更有权得到它,而这样的宝石在家乡能换来十几座二进的宅院。 鬼子母也许会説,它受到了污染。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还是存了一点幻想,想像着用那颗宝石向邻村涂大户家的人换取他们最好的土地。那个涂家的大多数人在摇篮里时就是麻烦的制造者,长大后更往往会变成为富不仁的恶霸和骗子。让他们嚐嚐这块宝石的苦头是应该的。 但马鸣不相信鬼子母会把宝石还给他,也不喜欢带那颗宝石千里迢迢回到思尧村的感觉。而且,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富家翁的想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令他兴奋了。这曾经是他最大的野心,就像是他父亲想成为马贩子的野心一样。现在,这件事看上去是如此微不足道。还有另外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和整个世界正等着他呢! 马鸣做出了决定,首先,要找到半夏和湘儿。也许她们已经恢复理智,放弃了要成为鬼子母的愚蠢念头。他并不认为她们真的会回心转意,但他在离开之前总要和她们见一面。他必须离开,这一点是确定的。在他回家之前,他会先去拜访她们,再用一天时间参观这座城市。也许还要用骰子将他的钱包填满得满一些。然后,他就会出发去某个没有鬼子母的地方。 他想:我总有一天要回家的,总有一天。但他现在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只是不能再由鬼子母来控制他的人生。 认真翻检了一下餐盘,马鸣惊讶地发现,除了一些油渍和炊饼渣之外,所有的食物都已经被他吃光了,都汤也喝也光了。他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肚子。自己吃了那么多东西,按理说食物已经应该一直满到喉头来了,但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吃一样。他用拇指和食指夹起最后一点油饼屑,还没放进嘴里,他突然僵住了。 “我吹响了弯月夔牛角。”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着,立刻又闭上了嘴,脑子里浮现出一小时候听过的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山歌: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都说否极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回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马鸣嘀咕了一句,让饼子屑重新落进盘子里。在那一瞬间,他再次感觉到疾病的侵蚀。他决绝地逼迫自己思考,逼迫自己穿透那团裹住自己脑海里所有东西的浓雾。 第五百七十三章 阿琳 连翘已经将弯月夔牛角带到了嘉荣城,但马鸣记不得她是否知道自己曾经吹响那只弯月夔牛角。马鸣只能确定,她从没说过任何让他有这个想法的话。如果她知道,自己又该怎么办?如同她们全都知道了呢?连翘会不会做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们已经有了弯月夔牛角,她们不需要我了。但谁又能知道,鬼子母到底需要什么? “如果她们问起,”马鸣阴郁地说,“我就说我从不曾碰过它。如果她们知道了……如果她们知道了,我就……我会有办法处理的。真是难死我了,她们不能夺走我所有的一切,她们不能!” 轻柔的敲门声让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想逃走,但他的力量却不足以让他跑出三步距离。房门被打了开来。 走进房间的女子身上穿着点缀银饰的织花锦衣。她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用马鸣见过最为黑亮的双眼打量着他。她是那么美丽,让马鸣几乎忘记了呼吸。黑夜一般的长发用银丝发带系住。仅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舞蹈般摇曳的美感。马鸣觉得自己似乎认识她,但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想法。这不可能,任何一个汉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女子。 “你可以撑过来的,如果补充点营养的话,”她说,“但现在,也许你该先穿点衣服。” 几次呼吸之间,马鸣只是愣楞地盯着她。突然,他发觉到自己身上还是一丝不挂。满脸通红的他蹒跚地走回床边,将毯子像披风一样披在身上,然后跌坐在床边。“对不住……我是说,我……这个,没想到……我……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为了你如此和我见面而表示道歉。” 他仍然能感觉到脸颊的热度。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甚至希望令公鬼或者是子恒能在他身边,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们似乎总是能处理好和姑娘间的关系。 即使是那些已经知道令公鬼和半夏订下终身的姑娘,也总是会痴痴地凝望着他。而那些姑娘似乎都认为子恒迟缓的行事风格既温和又迷人。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在姑娘子面前的表现总是很愚蠢,就像他刚才那样。 “我本不应该如此拜访你,马鸣,在这里,在……巫鬼道……”她的脸上绽放出微笑,彷佛这个名字让她很开心,“我只是想看看你们。”马鸣的脸又红了。他将身上的毯子拉紧了一些。但那名女子看样子并不像是在揶揄他。她走向长桌,姿态比天鹅更优雅。“你饿了。经过那种事情之后,有这样的表现很正常。吃光她们给你的所有东西,你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将以多么快的速度恢复体力。” “请原谅,”马鸣踌躇地说,“但我认识你吗?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你看上去……很眼熟。”她只是望着他,直到他开始不安地挪动身体。一位像她这样的女子是不该被忘记的。 “你也许见过我,”她最后说道,“在某个地方。叫我阿琳吧!”她的头微微一倾,像是在等待马鸣回忆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触动了马鸣记忆的边缘。他觉得自己一定听过,但他说不出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听过的。“你是一位鬼子母吗?阿琳?” “不是。”声音很轻柔,却蕴含着令人惊诧的强势。 第一次,马鸣开始仔细端详她,也看出她在美丽之外的一些东西。她几乎和他一样高,身材苗条,而且,从她的脚步来看,很强壮。他无法确定她的年纪,也许要比他大一、两岁,或者也可能比他大十岁。她的面容光洁如玉,没有半点瑕疵。她带着光润轻亮的瑟瑟珠项链,腰间系着银丝编织成的宽腰带,她没有佩戴巴蛇戒。不过马鸣已经不认为她会是鬼子母了。没有任何鬼子母会直接给出“是”或“否”的答案。但她的身上蕴含着一种力量,一种自信,一种不亚于女王的威仪,甚至还更有过之。这又让马鸣想起了鬼子母。 “你不可能是初阶生,对不对?”马鸣曾听说,初阶生在巫鬼道里都穿着纯白色的衣服,但他不相信她会是初阶生。仪景公主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名侍女。仪景公主,另一个名字飘入了他的脑海。 “不是,”阿琳撇了撇嘴角,“你就当我是某个对你们感兴趣的人吧!这些……鬼子母要利用你。但我觉得,你应该满喜欢被她们利用,并会接受它。要你去追求荣耀并不需要特别的说辞。” “利用我?”关于这一点的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但那是关于令公鬼的记忆。鬼子母要利用令公鬼,而不是他。鬼子母他娘的才不会利用自己。我的天啊,她们不能这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个小角色,除了我自己之外,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更别提能有什么价值了?” “我知道那会让你脱颖而出。你,跃升于众人之上。” 她的微笑让马鸣低下了头。马鸣伸手抓了抓头发。毯子向下滑去,他慌忙地在毯子掉落之前抓住了它。 “现在,听着,她们对我没兴趣。”不过,心里去怀疑:那我吹响弯月夔牛角的事呢?“我只是个无名之辈。”也许她们认为我和令公鬼有着某种联系,不,连翘説过……马鸣想不出连翘到底说过什么,或者纯熙夫人说过什么,但他认为大多数鬼子母都对令公鬼一无所知。他不想再介入这些事情里,至少,在他远远离开这里之前,他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我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人,我只是出来看看这个世界,长长见识,然后就会回家乡种田去。”她是什么意思?想利用我? 阿琳摇了摇头,彷佛她已经知道了马鸣内心的想法。“你比你自己想像的更加重要,也比那些所谓的鬼子母知道的更加重要。如果你知道不能信任她们,你就能得到属于你的东西。” “听你这么说,你肯定是不信任她们的。”所谓的鬼子母?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马鸣的脑子里,但他就是无法把它说出来。“你是……?你是……?”这种指控不是随便就能扣在某个人头上的。 第五百七十四章 离开 “魔物的爪牙?”阿琳冷笑着说。她的语气更像是开心,而不是恼怒。随后,她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就像那些百眼魔君可怜的追随者们一样,以为他们的主子会给他们永生和权能?我不追随任何人。有一个人,我会站在他身边,但我不会追随他。” 马鸣紧张地笑了笑,“当然不会。”血和灰啊,一个魔物爪牙不会自称为魔物爪牙的。如果她承认自己是魔君的臣民,那她定在背后藏着一把抹了毒的匕首。马鸣模糊地记得一个贵族打扮的女子,一个用纤细的手指握着毒匕首的魔物爪牙。“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起来……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女王。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是一位贵族吗?” “马鸣,马鸣,你一定要学会信任我。你的天性太过多疑,特别是得到那把匕首之后。不错,我不否认我也会利用你,但我也会让你得到财富、权力,还有荣耀。我不会强迫你。我一直都相信,被说服的汉子比被强迫的汉子会有更好的表现。这些鬼子母甚至没有意会到你是多么重要,她们会极力阻止你,或者杀死你。而我则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什么?”马鸣尖叫了一声。杀死我?我的天啊,他们要的是令公鬼,不是我。她怎么会知道那把匕首?可能整座巫鬼道都知道了。“谁想杀我?” 阿琳紧闭双唇,彷佛已经说出太多的东西。“你知道你想要什么,马鸣,而我对此也像你一样清楚。你必须选择你要信任谁,要从谁那里得到你想要的。我承认,我会利用你。这些鬼子母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我会引领你富埒陶白。她们则会用一条绳索牵着你,直到你死去。” “你说那么多,”马鸣说,“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你比她们更值得让我信任?” “倾听她们告诉你的,注意她们没有告诉你的。她们是否会告诉你,你的父亲到嘉荣城来了?” “我的父亲在这里?” “一个名叫欧阳靖的汉子,还有一个汉子名叫令老典。我听说,他们不断地打扰别人,直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听众。他们想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身在何方。而丹景玉座让他们两手空空地回红河去了。她甚至没有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如果你不问的话,她们会告诉你这件事吗?也许即使你问了,她们也不会告诉你,她们害怕你逃回家去。” “我父亲认为我死了?”马鸣缓缓地说。 “他会知道你还活着的。我可以处理这件事。想一想,谁值得信任,马鸣。她们会不会告诉你,即使在当下,令公鬼仍在逃亡,而那个被称为纯熙夫人的鬼子母正在追捕他?她们会不会告诉你,玄女派已经在她们宝贵的巫鬼道中四处潜伏?她们会不会告诉你,她们将怎样利用你?” “令公鬼正在逃亡?但”也许她知道令公鬼已经公开自称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也许她不知道,但马鸣不会告诉她。玄女派!血和他娘的灰啊!“你是谁,阿琳?如果你不是鬼子母,那你又是什么人?” 她的微笑里隐藏着秘密。“只要记住,你有另一个选择。你不需要成为巫鬼道的傀儡,或者是混沌妖皇和魔物爪牙的猎物。这个世界比你想像得更复杂。表面上,你可以对这些鬼子母言听计从,但记住你的选择。你会吗?” “我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选择,”马鸣阴晦地说,“但我觉得,我会的。” 阿琳的目光变得锐利,友善的语气如同蛇蜕皮般从她的声音里脱落无踪。“你想?我到这里来找,你,不是为了只让你想的,麦崔‘考松。”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 如手里空无一物,而且她和马鸣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但马鸣还是向后靠,以躲避她的手,彷佛她正握着一把匕首似的。实际上,马鸣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马鸣从她的眼里看见了一种威胁。他确定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他的皮肤开始感到一阵阵刺痛,整个脑袋也开始传出痛楚的感觉。 突然袭来的痛苦又突然消失,阿琳将头侧向一边,彷佛在倾听外头的什么声音。细微的皱纹出现在她的眉心。她放下了手,眉心的皱纹也消失了。“我们会再谈的,马鸣。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记住你的选择。记住,有许多双手都想杀死你,只有我能保证你生命的安全,以及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她走出了房门,安静而优雅,就像她进来的时候一样。m.23sk. 马鸣吁出一口气。汗水流下他的脸颊。老天呀,她到底是什么人?一个魔物附身的怪物?不过。只是她提到百眼魔君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和说到鬼子母时一样的轻蔑态度。而魔物爪牙提及百眼魔君的时候,尊敬的语气就如同其他人说到昊天上帝一般。而且,她没有要马鸣将她来拜访的事对鬼子母保密。 好吧!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原谅我吧,鬼子母,但你们没有阻止这个女人来看我。她不是鬼子母,但我觉得,她也许在我身上使用了紫霄碧气。虽説她不是魔物爪牙,但她确实説了你们会利用我,玄女派就在你们的塔里。哦,她説我很重要。不过我不知道我如何重要。你们不介意我现在离开吧,对不对? 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变得愈来愈妙不可言。他笨拙地滑下床,努力向衣柜走去,一双手仍然抓着围住身体的毯子。他的靴子被放在书柜的最底层,披风挂在衣柜上,同一处衣柜上还挂着他的腰带和腰包、小刀。那只是一把短刃的乡下小刀,但它绝不比任何一把锋利的匕首差。剩下的衣服两件坚实一的麻料直裰、三条裤子、六套木棉中衣和短裤都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被整齐地叠好,放在衣柜一侧的架子上。马鸣摸了摸系在腰带上的腰包,发觉里面已经空了。腰包里和马鸣其他衣袋里的东西,被散乱地放在一层隔架上。 第五百七十五章 我要离开 马鸣检视着一根鸩鸟羽毛、一块色泽华丽的光滑斑纹石子、他的火摺子、贴身骨柄小刀。他从几卷备用弓弦中拿出了自己的狗皮钱囊,将它打开,发现里面的钱一分不少。 “两块散碎银子和一把铜子,”他嘟嚷着,“这么点钱,可走不了多少路。”在离开思尧村之前,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笔小财富。 他弯下腰,重新向衣柜里望去。它们在哪里?他开始害怕鬼子母也许会把它们扔掉,就像他娘找到它们时一样。在哪里……?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隔架深处,火绒匣和一卷做陷阱用的麻绳后面,放着他的两个皮骰罐。 它们在被拿出来时发出嘎吱的响声。马鸣打开填满塞紧实的圆杯盖,每样东西都在它们原先的位置。 五颗刻着各种符号的骰子,那是用来玩“六博”游戏的。还有五个骰子刻着圆点。点骰可以玩好几种游戏,不过更多人喜欢玩“六博”。有这些骰子,他的两块散碎银子足够让他远离嘉荣城,远离鬼子母和阿琳。 背后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随后房门就被打开了。马鸣转过身,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走了进来。即使没有丹景玉座的宽条纹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和太微玄使的蓝色玄凤瑶华之帔,马鸣也认得她们。他见过她们一次,只有一次。那应该是在一个远离嘉荣城的地方。但他就是无法忘记这两位强大的鬼子母。 丹景玉座看到他披着毯子站在地上,手里拿着钱包和骰罐,便扬起一边眉毛。“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还不需要这些,孩子。”她不动声色地说,“把它们收起来,回床上去吧!不要等你没了力气,栽倒在地。” 马鸣犹豫了一下,他背后的肌肉开始收紧,但他的膝盖却在这时开始打颤。两位鬼子母看着他,黑眼珠和表情似乎表示读出了他所有的反抗思想。最后,马鸣选择了听从她们的吩咐行事。他用双手抓住毯子。像一块木板般平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你感觉如何?”丹景玉座将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松地说。鸡皮挖瘩立刻遍布了马鸣的全身。 他怀疑,她是不是对自己使用了紫霄碧气?还是鬼子母的碰触就会让他打从心底里发冷起来?23sk. “我还好,”马鸣对她说,“我刚刚想上路。让我向半夏和湘儿道别一下,我就不会再打扰您了。我是说,我要离开……嗯,尊主。”他记得纯熙夫人和连翘似乎并不在乎他用什么样的称号来称呼她们,但她毕竟是丹景玉座。 “胡说。”丹景玉座将官帽椅拉到床边,坐了下来,同时也示意桑扬坐下。“男人不管大小,总是拒绝承认生病,直到他们的病情严重到要女人花费几倍的精力去照顾。然后他们很快又说自己好了,结果又要女人耗尽更多的精力救他们的命。” 太微玄使看了马鸣一眼,点点头,认同道:“是的,尊主,但这个人根本不能说自己好了。他连站着都还很困难。不过,至少他吃掉了盘子里的所有东西。” “如果他能留下让麻雀注意到的食物,我都会感到惊讶。除非我猜错了,你现在应该还是很饿。” “我可以安排人给他送些包子来,尊主,或者是一些点心。” “不,我觉得他现在吃的已经够了。如果他再多吃,对他并没有好处。” 马鸣的脸上浮现出愁容。在他看来,男人一生病,就好像在女人的眼里消失了一样,除非她们正在谈论他。而且他在女人的眼里,至少小了十岁。湘儿、他的母亲、他的妹妹、甚至丹景玉座,全都是这样。 “我其实早就好多了,”马鸣镇重其事地说,“我很好,如果让我穿上衣服,我会让您知道,我有多健康。我会在您觉察之前就离开这里。”看到她们两人的目光,马鸣清了清喉咙。“呃……尊主。” 丹景玉座哼了一声:“你一次就吃了五个人的饭食,你在这几天里,每顿饭都会吃掉三、四个人的分量,否则你就会饿死。你刚刚从一种邪恶的束缚中被救出来。这种邪恶杀死了被感染的毎一个汉子、女人和孩子。它积聚了两千年的光阴,直到你将它拾起。它会像杀死那些人一样杀死你。这可不是被鱼刺破手指那么简单的事。我们在解救你的过程中,也差点杀死你。” “我不饿。”马鸣坚持说。但他的胃突然大声的咕噜起来,拆穿了他的谎言。 “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了解你了。”丹景玉座说,“我知道,你在以为有人想捉住你的时候,一定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那样拚命挣扎。所以我也做了防范。” 马鸣警惕地看了她们一眼。“防范?”她们回望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波动。马鸣感觉她们的目光好像已经将他钉死在床上。 “你的名字和相貌都被传到了桥梁守卫和码头船伙儿那里。”丹景玉座说,“我不会在巫鬼道里限制你的自由,但你也不能离开嘉荣城,除非你已经完全康复。如果你想藏在城里,饥饿总会把你赶回来。如果它不能,我们也会在你饿死之前找到你。”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关在这里?”马鸣问。他想起了阿琳的声音,‘她们想控制你。’又道,“为什么你们要在意我是否会饿死?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乡下人,我可以自己找吃的。” 丹景玉座轻笑了两声,彷佛觉得马鸣的话很有趣:“就靠两小块碎银和一把铜钱?孩子,如果你想要有足够的钱买到你之后几天所需的食物,那你的运气就要非常好了。我们不会让接受我们治疗的人随便浪费我们的努力,在需要继续看护的时候白白死掉。而且,你可能还需要更进一步治疗。” “更进一步?但您说过你们已经治好我了。为什么我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治疗?” “孩子,那把匕首在你身边逗留了好几个月。我相信我们挖出了它渗入你身体的每一点遗毒,但就算是我们没处理干净的一小点残留,它都会是致命的。而且,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又有谁能知道你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一年半载之后,也许你会渴望有鬼子母再次对你进行治疗。”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一年 “您还要我在这里待上一年?!”马鸣尖声惊叫道。依然保持站姿的桑扬挪动了一下双脚,用严厉的目光盯着马鸣。但丹景玉座的面容仍然如池水般,波澜不惊。 “也许不用那么久,孩子。我们只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确认。很显然的,你也希望自己能平安无事。难道你会随便就驾一艘船出海,而不检査一下它的漏洞是否补好了,它的烂船板是否被翻新了吗?” “我从没和船打过什么交道。”马鸣嘟嚷着。也许这是真的。鬼子母从不说谎。但这些话对他来说,有太多的可能和解释。“我离开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尊主。我父母也许会认为我已经死了。” “如果你想写一封信给他们,我会派人把它送到思尧村。” 马鸣等着丹景玉座说出更多的话,却没有等到。“谢谢您,尊主。”他试图装出一个笑容。“父亲一直没有来看我,让我感觉有些吃惊。他应该来看我的。”他有些不确定,但他觉得丹景玉座在回答之前,似乎犹豫了一下。 “他来过。桑扬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 太微玄使立刻接过话:“那时我们不知道你身在何处,马鸣。我只能这样对他说。他在大雪之前离开了。我给了他一些金瓜子,好让他返乡的旅程能够轻松一些。” “不过,现在你情况好多了,”丹景玉座说,“他听到你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你娘肯定也会很高兴的。你写好信之后就交给我,我会吩咐人把它送出去的。” 她们是把父亲来过的事情告诉了自己,但那是在自己问过之后。而她们没有提到令公鬼的父亲。也许是因为她们觉得我不会关心,也许是因为…饶了我吧,我不知道。谁能知道鬼子母会怎样做?“和我一起同行的还有我的一位朋友,尊主。他的名字是令公鬼。您应该记得他。您知道他的情况吗?我打赌,他的父亲一定也很担心他。” “就我所知,”丹景玉座流畅地说道,“那个孩子的情况还好。但谁又能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次,我也见到了你。那是在紫桑寨。”她转向太微玄使。“也许他可以吃一点东西了,桑扬。他说了这么多话,也应该有些渴了。你能带一些吃的来给他吗?” 高个子鬼子母说了一句:“属下遵命,尊主。”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当丹景玉座转回头望着马鸣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但她的眼睛却如同两块万古的寒冰。“有些事情,如果让别人知道,对你将会非常危险。甚至连桑扬也不该知道。一条不安分的舌头杀死的人会远多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危险,尊主?”马鸣突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但他竭力抵抗着舔~吮嘴唇的欲望,心想:我的天啊,她对令公鬼都知道些什么?纯熙夫人是否保守了秘密?“尊主,我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原来的那些事情,我能记住的不超过一半了。” “你还记得弯月夔牛角吗?” “什么弯月夔牛角,尊主?” 丹景玉座蓦然站起身,俯视马鸣。动作快到马鸣根本没看清楚她站起来的过程。“你在和我玩游戏,孩子。我会让你哭着喊娘的。我没有玩游戏的时间,你也没有。现在,你—还记得吗?” 马鸣死命地抓住身上的搂子,咽了一口口水,“记得,尊主。” 丹景玉座的情绪看起来似乎有一点缓和下来。马鸣有些反胃地哆嗦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刚刚彷佛被抬到了一块剁肉的砧板上。 “好,很好,马鸣。”王座缓缓坐回椅子里,仔细端详着他。“你是否知道,你和弯月夔牛角是联系在一起的?”马鸣打着哆嗦,嘴唇动了两下,无声地念出“联系”这个词。丹景玉座点了点头。“我觉得你不知道。你是弯月夔牛角现世之后,第一个吹响它的人。对于你,死去的英雄会从坟墓中被召唤回来。对于其他人,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牛角。当然,只在你活着的时候会是如此。” 马鸣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我活着,”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阴霾。丹景玉座向他点了点头。“您可以让我死。” 她又点了点头。 “那时,您就可以让被您选中的人吹响这只弯月夔牛角,弯月夔牛角就会为您服务。” 再次的点头。 “要了命了!您是想让我为您吹响弯月夔牛角吗?当终极之战来临的时候,您是想让我将英雄们从坟墓中召唤出来,和您一同向十首魔王罗波那宣战。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丹景玉座将一只手臂支在座椅的扶手上,用拇指撑住自己的下巴。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你想做个选择吗?” 马鸣皱起眉,他记起了那个选择。如果有其他人吹响了弯月夔牛角……“您想让我吹响弯月夔牛角,那我就会吹响它。我没有说过我不会,对不对?” 丹景玉座恼怒地叹了一声:“小男孩,你倒让我觉得起我的叔叔建安。从没有人能约束他。他也喜欢赌博,赌博对他来说,算不上是工作,反而像一场游戏。后来他为了从着火的屋子里抢救小孩而葬身火海,只要屋子里还有喊声,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往里面扑。你喜欢他吗,马鸣?如果翻腾的火焰在你面前,你会扑上去吗?” 马鸣没有看丹景玉座的眼睛。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那些手指正烦躁不安地撕扯着他的毯子。“我不是英雄,但我会为我必须做的事情努力。但我不是英雄。” “大多数被我们称为英雄的人只做了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觉得,这就足够了。至于现在,除了我之外,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弯月夔牛角的事情,孩子,以及你和弯月夔牛角的联系。” 现在?马鸣心想,你只是想现在这样吗?还是永远都是这样?“我不想他娘的告诉任何人”丹景玉座扬起一侧眉毛。马鸣重新放低了自己的声音。“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想别人知道。为什么您这么在意保守这个秘密?您不信任您的鬼子母吗?” 第五百七十七章 蛛网 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静默。马鸣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离题了。丹景玉座脸色阴沉,她的目光几乎可以刺穿房间的墙壁。 “如果我能让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她的语气像寒冰般,“我就会这么做。一件事,知道的人愈多,被扭曲的可能性也就愈大,即使那种扭曲可能出自最善良的意愿。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相信弯月夔牛角只是一个传说。那些相信它存在的人认为总有一名寻宝人会找到它。但嶓冢谷知道它已经被找到了,这就意味着,必然有一些魔物爪牙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们不知道它现在到底在哪里。而且,上天还没有抛弃我们的话,他们就不知道是你吹响了它。你真的想被魔物爪牙追杀吗?被七煞,或者其他的妖魔鬼怪?他们想要弯月夔牛角,你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弯月夔牛角可以为正道所用,同样也能在魔物中发挥作用。如果妖魔邪秽想使用弯月夔牛角,他们就必须抓住你,杀死你。你想承受这样的风险吗?” 马鸣希望自己能再有一块毯子,或者是一条蒙面巾,好让他满是鸡皮疙瘩的皮肤能暖和一些。房间突然变得非常寒冷,“您是说,魔物爪牙会追杀我?我以为巫鬼道可以将魔物爪牙隔绝在外。”他还记得阿琳提起的玄女派。丹景玉座现在所指的是不是这个? “一个不错的逗留理由,你说是吗?”丹景玉座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休息吧,孩子。你很快就会好转的。休息一下。”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很长一段时间,马鸣只是楞楞地盯着天花板,根本没注意到一名女仆送进来一块炊饼和一罐鸡汤,并拿走了空餐盘。直到最后,他的肚子在鸡肉和调料的香气刺激下开始咕噜作响,他仍然没有往桌上瞧一眼。丹景玉座一定将他看成了围拦里的羔羊。还有阿琳,这倒是有些稀奇,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想要什么?阿琳在某些事上是对的,但丹景玉座也讲明了她会利用他,以及如何利用他。应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讲知道了。她的话里有太多的漏洞。在太多的关键问题上,她语焉不详。丹景玉座有所企图,阿琳同样有所企图。 他自觉只是她们两个拔河的绳子。马鸣觉得,与其被这两个人拉扯在中间,还不如让他直接面对黑水修罗。 一定有办法离开嘉荣城,有办法逃出她们两个女人的手掌心。只要他过了河,他就能逃出鬼子母和阿琳的控制,还有魔物爪牙的追杀。马鸣确信这一点。一定有个办法,他要做的就是从每一个角度考虑这件事。 炊饼在桌上渐渐变冷了。 半夏在跑下幽暗的走廊时,用一块手巾不停地擦着双手。她已经把这双手洗了两次,但它们还是黏乎乎的。她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竟然还会有那么多油腻的碗盘。今天的主菜还是烘烤食物,有一桶桶的炭灰要从烤炉中清理出来。 另外,还有无数座铜炉子要清理。桌子上的油渍要用细沙磨洗干净,地板要跪着一点点擦洗。灰烬和油污沾染了她白色的衣裙。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现在她只想躺在床上。但连翘来到灶房点了一份餐点,说要在房里吃。在离开的时候,还在半夏耳边低声下了一道命令。 连翘的房间在大书院上方。这里只住着不多的几位临月盟鬼子母。走廊的空气里满是灰尘的呛人味道,好像住在这里的女子们都全心忙着她们自己的事情,没人有心思叫女仆前来打扫。这里的走廊结构也很奇怪,很多地方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下降或上升。梁柱上的蛛网挂了不少,有几只等猎物上门的蜘蛛在打着瞌睡,显然和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缺乏清洁。有许多只灯笼都已经熄灭了,使走廊里的光线变得异常缺乏。半夏觉得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前面似乎又曾经有白光一闪。也许,那是个有任务在身的初阶生或奴仆。她的鞋底敲击在黑白石片的地板上,引起阵阵回音。这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特别是当一个人的脑子里总盘旋着玄女派的时候。 半夏找到了连翘让她寻找的东西——一道上升走廊顶端的一扇黑色的门。门的下半部有一幅木刻的画面,上面刻着一位国君骑在马背上,正在接受另一位国君的投降。 刚才连翘还告诉半夏,这两个人在卫符诞生之前几百年就死了。连翘似乎总是知道这样的事情。只是半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统治下那早已灭亡的古国了。这块织锦对她来说,只是一块连翘告诉她的路标。 除去她自己的脚步声,这段走廊感觉比刚才更加空旷,也更加阴森。半夏敲了两下门,听到一句,“谁?进来。”便立刻推门窜了进去。 她才向房里踏进了一步,便立刻停住脚,定睛凝视。镶满墙壁的一排排架子,一扇通向内室的门,挂在墙上的几张地图,最外面的一张看上去是夜空的星图。半夏认出了一些星宿的名字——角木蛟、虚日鼠、张月鹿和鬼金羊。不过她也只认识这么几个星座了。 书籍、纸张和卷轴几乎覆盖了每一处,其间散布着各种奇怪的东西,有一些就直接被放在书堆上。用琉璃和金属制成的形状奇怪的小铜鼎和铜罐子被连接在一起,盘旋往复,周围堆积着各种形状的骨骼和骷髅。一副漂白的蜥蜴骨骼上,站立着一只胖胖的棕色鬼鸮,他并不比半夏的手掌大多少。但半夏再仔细看时,却又觉得那具骨骼不是蜥蜴的。它的脑袋太长了,而且嘴里还长满了有半夏手指大小的弯牙。 房里的烛台被随意乱放,使得有些地方明亮界耀眼,有些地方却是岛黑一片。有些地方,烛台下面就堆放着纸张,很容易就会引发火灾。那只鬼鸮朝半夏眨了眨眼,把她吓了一跳。 “啊,是了。”连翘的声音在房里响起。她坐在桌子后面,那里就像房间的其他地方一样乱七八糟。 鬼子母的手里拿着一张撕破的纸片。“是你。”她注意到半夏正斜眼看着那只猫头魔,便不经意地说。 m.23sk.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不同 半夏穿上这套衣服,心中感到一丝失望。她现在是一个见习使了。她的手指上带着巴蛇戒,衣服上有了七色镶边。 半夏疑惑: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厉业魔母走了过来,她的臂弯里环抱着半夏的初阶生衣裙、鞋子、腰带,以及连翘交给她的文稿。 半夏强迫自己等待着,让凌日盟鬼子母将所有这些东西递给她,而不是主动拿过来。 “谢谢您,鬼子母。”她偷偷瞥了一眼这些文稿,却看不出它们是否曾经被翻看过。系着文稿的绳子仍然扎在一起。 半夏想: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否看过这些东西?捏了捏初阶生衣服下面的口袋,她感觉到了那枚戒指,那件密炼法器。 至少,它还在。还有一种可能,她本来可以将它拿走的。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介意她拿走这个。 嗯,我应该会的。 我觉得我会的。 厉业魔母的表情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 “今晚,我并不希望你能通过测试。不是因为我害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能预测未来。而是因为你的身分,一个野人。” 半夏想出言反驳,但厉业魔母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凌日盟鬼子母的声音如同冰山一般不容反抗。 “哦,我知道你是在鬼子母的指导下学会导引真气的。但你仍旧是个野人。不管在精神上或是行为上,你都只是一个野人。你拥有巨大的潜力,否则你绝对活不过今晚。但潜力也可以化为虚无。我不相信你能成为巫鬼道的一员,你不会加入我们,这和你用哪根手指戴戒指无关。你应该在学会如何保命之后,就回到你那个乏味的小山村里去,那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远比现在要好得多。” 言毕,她便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即使她不是玄女派,半夏不高兴地想,也差不多了。她大声地对浣花夫人嘟囔道:“你应该说些什么的。你应该帮我的。” “当然,我会帮助一个初阶生,孩子。”浣花夫人平静的回答让半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用了“孩子”这个词。“我会尽力在初阶生有需要的时候保护她们,因为她们无法保护自己。可是,你现在是见习使了,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半夏端详着浣花夫人的眼睛,思量她是不是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浣花夫人和厉业魔母一样有机会阅读那份文稿,并认定半夏与玄女派的事件有关。看来不妙,她在怀疑所有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自我了结,或者被她们十三个给捉住,并且……半夏慌张地切断了这条思绪。她不想让这种念头存留在脑海中。 “浣花夫人,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不要瞒着我。” 浣花夫人扬起眉毛。 半夏急忙因她鲁莽的问题表示道歉:“浣花夫人,我……请原谅,浣花夫人。” “记住,你还不是鬼子母,孩子。”尽管声音相当严厉,半夏还是在浣花夫人的唇边看到一丝微笑。不过很快那微笑便随着她的话语消失了。 半夏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非常害怕,我完全不手足无措。” “又有谁知道那些没走出密炼法器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荷花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们身旁。这位鼍龙派鬼子母以她的情绪化和幽默感而着称。有些人甚至说,她会从喜笑颜开突然变成勃然大怒。没等你眨一下眼睛,她又会变得笑眯眯了。不过她给半夏的印象与这些说法完全不同。 “孩子,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拒绝这次测试。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种……共鸣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了。那种共鸣又回来了,这就是问题。它以成千倍、成万倍的强度反推回来。密炼法器似乎拚命想切断太一的流动,否则就会将它自己毁灭掉。请接受我的道歉,但言语并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不足以补偿你遇到的危险。我这样说了,根据第一条誓言,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想的。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会要求丹景玉座让我分担你在灶房的工作。还有,是的,你仍然要去见浣花夫人。如果我完成了我应尽的职责,你就不该在这次测试里遇到这种生命的危险。我会尽力做出补偿的。” 浣花夫人发出反感的笑声:“丹景玉座永远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荷花姐。一位鬼子母去灶房干活儿,你开什么玩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这是不可能的!你只是做了你相信是正确的事。你并没有错。” “这不是您的错,花姐。”半夏说。心想:为什么荷花姐要这么做?也许她只是要我相信,她跟这次出现的问题无关。也许这么做,她就能长时间地监视我。此时半夏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位高傲的鬼子母将袖子卷到臂肘上,一天三次洗刷无数只油腻的碗碟,只是为了监视某个小人物。 半夏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实在太厉害了。不过荷花姐如果能按照她所说的去做,那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管怎样,这位鼍龙派鬼子母肯定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份文稿的,她的精力一直无法离开那座密炼法器。 但如果湘儿是对的,如果她属于玄女派,她不需要看到那些文稿,就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不要这么想!23sk. “真的,这不是您的错。” “如果我尽到了职责,”荷花姐坚持说,“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在我的经历中,唯一一次与今天类似的事件是几年以前,我们尝试在同一个房间里使用两件也许相互有某种关联的密炼法器。这样的两件密炼法器非常罕见。但它们熔化了,而当时距离它们百步之内的姐妹都头痛了六七天,且连一点真气都无法导引真气。你怎么了?孩子?” 半夏的手紧握住腰间的口袋,直到那枚石戒指扭结的形状透过厚厚的衣料,压在她的掌心上。它是热的吗?我的天啊,原来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事,荷花姐。身为鬼子母,您没有做错。您也没有理由分担我的惩罚。没必要的,根本没必要的。” 第五百七十九章 夜摩自在天 鬼鸮突然无声地飞起在半空,落在鬼子母身后架子上的一颗巨大的白色颅骨上。它低头望着房里的两个女人,眨了眨眼。半夏一进房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颗颅骨。它有着一对弯角和一张前突的嘴。 半夏觉得那是一只山羊的颅骨,却又想像不出是什么样的公羊会有如此巨大的颅骨。现在,她又仔细看了看那颗颅骨,发现它有很高的前额。这不是山羊的,这是黑水修罗的颅骨。 半夏深吸了一口气,“鬼子母,那这和成为一个占梦者有什么关系?十首魔王罗波那被封印在嶓冢谷,我不想去考虑它会逃出来的情况。” 但半夏知道,嶓冢谷的封印正在被削弱。现在,就连初阶生也都知道这件事。 “和占梦者的关系?嗯,没什么关系,孩子。我是想说,我们总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某种方式面对魔君。它现在是囚徒,但因缘将令公鬼带入其它世界并不是没有用意的。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会与魔道之主直接面对,这个宿命无法逃避。当然,前提是令公鬼必须活到那一天。十首魔王罗波那会竭尽全力扭曲因缘。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对不对?” “请原谅,鬼子母,”半夏指着灰尘中的线痕,“但如果这个和占梦者无关,那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连翘凝视着她,彷佛半夏是在故作糊涂。“无关?当然有关系,孩子。关键在于除了昊天上帝和十首魔王罗波那之外,还有第三个不会变的东西。有一个世界同时存在于所有这些三千世界里。或者,也许是包围着这些大千世界。传说世代的史家称它为特‘欲界六天之一,也就是‘忉利天’,或者翻译成‘地居天’会更合适。有许多人,其中许多是根本不知道导引真气为何物的普通人,他们偶尔会在梦中瞥见夜摩自在天,甚至能透过这个世界来一窥其他的世界。想想你在梦中见过的那些特殊的事。不过,身为一位占梦者,孩子,一位真正的占梦者是能够进入夜摩自在天的世界。” 半夏感到一阵呼吸困难,进入它?她道:“我……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占梦者,鬼子母。鬼子母璐瑶安夫人的测试……” 连翘打断了她。“那测试无法证明任何事情。而且璐瑶安夫人仍然相信你很可能是占梦者。” “我觉得,最后我总会知道的。”半夏嘟囔着。我的天啊,我是想成为占梦者,不是吗?我觉得要那种能力!我觉得要! “没有时间等待了,孩子。丹景玉座已经将一件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你和湘儿。你必须充分利用你所能利用的一切手段。”连翘从桌子上的杂物堆底下拖出一个红木匣子。匣子的体积不小,足以装下成堆的文稿。但鬼子母啪哒一声打开匣盖后,只是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玉石雕的戒指。戒指上布满了蓝色、棕色和红色的斑点与条纹,而且非常粗大,看上去并不适合任何手指佩戴。“给你,孩子。” 半夏接下它,双眼立刻因为惊讶而睁大了。这枚戒指看起来就像石头一样,但它却比钢还硬,比铅还要沉。它的环边是扭结的,如果她用指尖从戒指上的一点沿环边滑动,就会从戒指的上面滑到下面,从里面滑到外面它的边缘是一个整体。半夏这样尝试着滑动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的判断。 “从前的灵槐夫人萧瑟干,”连翘说,“那位占梦者在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携带着这件密炼法器。现在,你要带着它。” 半夏几乎失手将这枚戒指掉落在地。???.23sk. 一件密炼法器? 我要带着一件密炼法器? 连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半夏的震惊。“根据她的说法,这件密炼法器可以降低进入夜摩自在天的难度。她说,它对于那些没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同样有效,只要你在睡觉时和它接触就可以了。当然,危险还是存在的。夜摩自在天和一般的梦境并不一样,发生在那里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你会真切地置身其中,而不仅仅是浮光掠影地瞥过一眼。”她褪下一只胳膊上的袖子,露出一道贯穿整个前臂的浅伤疤。“曾经有一次,我亲自尝试过,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璐瑶安夫人的治疗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所以,你不要掉以轻心。”鬼子母说完,重新用袖子盖住了那道伤疤。 “我会小心的,鬼子母。” 然而半夏的心里却在打鼓:真的?我的梦已经很可怕了。我可不想在梦里留下这样的伤疤!我会把这样的梦塞进一个麻袋,把它扔进黑暗的角落,就让它留在那里。我要…… 但她还是想学习这样的技能。她想成为鬼子母。而将近五百年的时间里,还没有鬼子母能够成为占梦者。她轻声道:“我会非常小心的。” 她将那枚戒指放进口袋,勒紧了口袋的系绳,然后又拿起了连翘给她的文稿。 “记住,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有那个东西,孩子。无论是初阶生还是见习使,都是不被许可拥有这种宝物的。但它也许对你会有用处。小心收藏它。” “是的,鬼子母。”想到连翘的伤疤,半夏几乎想让另一位鬼子母从她身上把这件密炼法器拿走。 “很好,孩子。现在,你可以走了。时间不早了,你还要早起做早饭。晚安。” 一直等到房门在半夏身后关上,连翘仍然坐在椅子里,看着门口的鬼鸮在她背后咕咕地轻声叫着。她再次拿起那个红色木匣,掀开盖子,凝望着里面整齐堆放的文稿,皱起眉头。 一页页叠在一起的纸张上,覆盖着精细的字迹。黑色的线条经历将近五百年的时间,几乎已经消褪了。这是灵槐夫人萧瑟干的笔记,她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对那件密炼法器进行研究的每一个细节。 一个神秘的女人——灵槐夫人,她将她的大部分知识保留下来却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她只信任这些纸张。只是因为连翘喜欢在大书院里翻检旧纸堆,才让她有机会得到了这些资料。就连翘所知,除了她以外,没有鬼子母知道这件密炼法器的存在。 灵槐夫人将它从纪录中抹去了。 第五百八十章 时间不等人 再一次,连翘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些手稿烧掉,正如同她曾经考虑要将这些手稿交给半夏。但毁灭知识,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知识,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万分为难这事。而交给半夏…… 不,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些资料原样封存。将要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她仍旧让盖子敞开着。那么,自己现在该把那些纪录档案收到哪里去才好? 皱了皱眉头,她开始在书堆和文稿堆中搜寻那个皮制文书袋。半夏已经淡出了她的脑海。 半夏离开连翘的房间没多远,就遇到浣花夫人。初阶生导师紧皱眉头,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如果不是有人记起连翘要见你,我也许就找不到你了。”鬼子母的声音里稍稍带着一些怒气。“过来,孩子。你拿着不少东西!那些纸张是什么?” 半夏将它们握得更紧了一些。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顺而充满敬意。“连翘认为我应该对它们进行硏究,鬼子母。” 半夏紧张地想,如果浣花夫人要求看看这些文稿该怎么办?她能用什么样的理由拒绝一位鬼子母?她又该怎样解释一份关于十三名玄女派鬼子母和所有失窃密炼法器的纪录档案? 不过浣花夫人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半夏拿着什么。“没关系。你最好赶紧过来,大家都等着呢!”她抓住半夏的胳膊,迫使她用更快的步伐前进。 “等我?浣花夫人?等我做什么?” 浣花夫人恼怒地摇了摇头。“你难道忘记了,你要被提升为见习使了吗?明天你走进我的书房时,你就要戴上巴蛇戒了。不过我怀疑这是否会让你高兴一些。” 半夏有一种停下脚步的冲动,但鬼子母一直在催促她加速前进。她们一路小跑地绕过大书院外墙的螺旋窄楼梯。“今晚?已经决定了?但我现在困得一点精神都没有,而且全身脏兮兮的,还有……我觉得我应该……还有几天时间,做好准备,好应付一切。” “时间不等人,”浣花夫人说,“太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而且,又不是让你嫁人,你还要准备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甚至比你的朋友湘儿知道的还要多。”她将半夏推过楼梯末端的一道小门,带她跑过一段走廊,又踏上一条不断向下的螺旋斜坡。 “我听过课,”半夏不情愿地说,“我记得学到的内容,但……我就不能先睡一觉吗?”螺旋斜坡似乎根本没有尽头。 “丹景玉座决定了,此事事不宜迟。”浣花夫人侧头给了半夏一个微笑。“她说,‘只要你决定收拾一条鱼,就不需要等它烂掉的时候再动手。’这时候,仪景公主已经通过拱门了,丹景玉座认为你也应该在今晚走过拱门。虽然我也不认为需要如此匆忙。”她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只要丹景玉座下达命令,我们就要遵守。” 半夏陷入了沉默,无奈地被拖下斜坡。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呼吸不畅。湘儿对于在成为见习使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她从没有告诉过半夏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夏得到的只是她带着扭曲的面容说出的一句,“我恨鬼子母!” 当斜坡终于结束,露出一段宽敞的走廊时,半夏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里是巫鬼道的地下深处,整个岛的岩基。 走廊朴素而缺乏装饰。灰白色的汉白玉被劈开,抛光,随后就保持了它们原始的风貌。大厅只有一扇乌木门,如同宅院的大门一样宽大扑实。不过木门板非常平滑,严谨地镶在门框里。两扇巨大门板的平衡非常好。浣花夫人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随后,她将半夏拖进了一间相当宏伟的穹顶大厅。 “迟到了!”厉业魔母哼了一声。她披着她的红色穗子法衣,站在放着三只大玉杯的桌子旁边。 高架上的灯火照亮了整座大厅。在穹顶中心的正下方,立着三座圆形的雕花拱门,其高度刚好能让一个人走过去。拱门的基座是一个巨大的银环。三座拱门也在银环处相接。每一个拱门接点的前方,都有一位鬼子母盘腿坐在岩石地面上。三位鬼子母都披着代表自己宗派的法衣。半夏认识其中鼍龙派的荷花姐,但她不认识另外两位全丹派和绀珠派的鬼子母。 三位鬼子母都定定地望着拱门,全身被太一所包围。在拱门环绕的中央,一团白光回应似的不停闪烁,并且愈来愈强。这三道拱门就是一件密炼法器。它在传说世代被建成时应该有别的用处,而现在,它是让初阶生通过以成为见习使的测试工具。 在拱门之中,半夏将面对她最恐惧的事情,一共三次。拱门中的白光此时已经不再闪烁,它静止在原地,似乎已经完全稳定了。拱门中的空间完全被这团白光所充满,变得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要着急,厉业魔母。”浣花夫人平静地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她转身面对半夏,“初阶生会得到三次机会进行这个测试。你可以在前两次拒绝进入,但如果你在第三次拒绝,你就会被永远送出白塔。一般情况就是这样的,所以你有权利拒绝,但我不认为有人会对你的拒绝感到高兴。” “她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次机会。”这是厉业魔母铁一般的声音,她的面容也同样坚硬冰冷。“我不在意她有什么潜质,她应该已经被赶出了巫鬼道才对,即使留下来,也应该让她在三十天内只做擦地板的粗活儿。” 浣花夫人严厉地瞪了这位凌日盟鬼子母一眼,说道:“你对仪景公主就没有这样苛刻。你之所以被要求参与这场仪式,也许正是仪景公主的原因。对这个半夏姑娘,你同样要尽到你的职责,就像你被要求的那样。否则,你可以离开,我会再找一位姐妹代替你。” 两位鬼子母彼此对视,直到半夏惊讶地看见紫霄碧气的光晕包围了她们。 最后,厉业魔母猛一甩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第五百八十一章 我没有拒绝 “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让我们进行吧!给这个可怜的姑娘一个拒绝的机会,然后结束一切。已经很晚了。” “我不会拒绝的。”半夏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但她平稳住自己的呼吸,高高地仰起头。“我愿意进行测试。” “很好,”浣花夫人说,“很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两件只有站在这里的女人才能知道的事。你一旦开始,就必须一直进行到底。在过程中的任何时候拒绝,你都会被赶出巫鬼道,就如同你拒绝了第三次测试。第二,你要小心,要坚定,但你更要知晓危险。” 半夏听她的语气,她彷佛已经将这段话重复过很多次。在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同情在闪烁。但她的面容却像厉业魔母一样冷硬。只是,半夏觉得那同情的眼神比冰冷的面容更令自己害怕。 “有些女子走了进去,就再没有出来过。当这件密炼法器平静之后,她们已经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们。如果你想活下来,你就必须坚定自己的心志。踌躇、退缩,还有……” 浣花夫人的表情说出了她没有说出的话。半夏开始颤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现在拒绝,你只是拒绝了一次,还有两次机会。如果你现在接受,就没有回头路了。拒绝并不可耻。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勇气敢进行尝试。选择吧!” 她们再也没有出来?半夏哽了一下喉咙。她下定了决心,我觉得我要成为鬼子母,那么我首先就要成为见习使。 “我接受。” 浣花夫人点点头:“那么,做好准备。” 半夏眨眨眼,开始回忆关于这个仪式的内容。她必须不穿衣服走进拱门。她弯下腰,将连翘给她的文稿放好,又犹豫了一下。如果她把这些留在这里,浣花夫人或者厉业魔母就会在她进入密炼法器时査看它们。她们还会在她的口袋里找到那件小密炼法器。如果她拒绝进行仪式,她就能把它们藏起来,也许可以把它们交托给湘儿。半夏停住了呼吸,她想:我不能现在拒绝。我已经开始了。 “你已经选择拒绝了吗,孩子?”浣花夫人问道,同时皱起了眉头。“你知道现在拒绝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拒绝,鬼子母。”半夏飞快地说。她急忙脱下衣服,将衣服叠好,放在那堆文稿上头。已经没有选择了。 在那件密炼法器旁边,荷花姐突然说,“有某种……共鸣。”她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拱门。“差不多是一种回音。我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有问题吗?”浣花夫人急促地问。她的声音里也透露出惊讶。“如果有问题,我绝不会让任何人走进去的。” 半夏渴望地盯着自己的衣服堆,心想:我的天啊,出现一个意外吧!出现一个让我能藏起这些纸,又不致于拒绝测试的理由。 “没有,”荷花姐说,“就像是你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偏偏有一只蚊子在你的头顶来回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不过这并不会干扰什么。我本不应该提出这件事的,只是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罢了。”说着,她摇了摇头。“现在它消失了。” “也许,”厉业魔母面无表情地说,“这样的小事不值得被说出来。” “让我们继续。”浣花夫人的声音说明她不再允许有任何打扰出现。“开始吧!” 半夏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和藏在衣服下面的文稿,然后跟随她向拱门走去。坚硬的岩石如寒冰一样刺痛了她赤裸的足底。 “姐妹,你将谁带至此地?”厉业魔母用吟唱的嗓音问道。 浣花夫人继续迈着稳定的步伐,一边回答道,“一个想成为见习使的人,姐妹。”围绕密炼法器的三名鬼子母没有任何动作。 “她已有所准备?一一 “她巳决定抛弃过往,跨越她的恐惧,成为见习使。” “她是否了解自己的恐惧?” “她还没有面对过这些,但她情愿一试。” “那么,就让她面对自己的恐惧吧!”即使用如此形式化的语调,厉业魔母的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一股满足的情绪。 “第一次,”浣花夫人说,“代表过去。回来的路只会显现一次。你要一片冰心在玉壶。” 半夏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迈步,穿过拱门,走进那片光芒。白光刹那间将她完全呑没了。 “罗汉果刚刚路过这里。那个卖货郎从长葛带来了奇怪的消息。” 半夏从正在被她摇动的摇篮上抬起头。看见令公鬼站在门口。片刻之间,她的目光连打了几个转,从令公鬼——自己的丈夫到摇篮中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又回到令公鬼身上。她的心中充满了讶异。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不是她自己的想法,她分不清这种不真实的声音是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她的脑中,是男还是女,它没有感情,充满了未知。但她对它并不陌生。 惊呀的时刻很快就过去了,现在唯一还让半夏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脑子里怎么出现了这么多详细的情景。当然,令公鬼是她的丈夫,她俊美、可爱的丈夫。还有令子鸢,她的孩子,红河最漂亮,最聪明的小孩子。令老典是令公鬼的父亲,他出去放羊了。令公鬼被留下来,本来是要在谷仓工作的,但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和令子鸢嬉戏上。23sk. 今天下午,半夏的娘和父亲会从村子里过来。湘儿可能也会来,她要检视一下成为娘的半夏是否耽误了禁魇婆的学业。终有一天,半夏会代替湘儿成为思尧村的禁魇婆。 “有什么消息吗?”半夏问。 她重新开始晃动摇篮。令公鬼走过来,向摇篮中的小娃娃露出笑容。半夏也温柔地笑着。他对这个孩子太投入了,以致于别人说的话,他有一半都听不见。“令公鬼?有什么消息吗?令公鬼?” “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奇怪的消息。战争,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全天下大部分地方都在打仗。罗汉果是这么说的。”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消息。关于战争的传闻很少会流传到红河流域,除非战争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他说,所有的人都在和沙金人战斗,或者是沙辰人,或者是类似的什么名字,以前我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半夏知道那是什么,她认为她知道。而且她认为,他们已经走了。m.23sk. “你还好吗?”令公鬼问。“不用担心,亲爱的。战争从没侵扰过红河流域。我们距离任何地方都很远,没有人会在意世界一角的我们的。” “我不是担心。罗汉果还说了其他什么事情吗?” “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说话就像冷子丘家的人。他说,游商们告诉他,那些沙辰人在战场上使用鬼子母。他还说,沙辰人宣布,如果有谁能将一名鬼子母交给他们,他们就会赏给那人一千两黄金。他们杀死所有隐藏鬼子母的人。当然,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嗯,没什么会干扰到我们的。这里太偏僻了。” 鬼子母。 半夏的头向后枕去。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注意到令公鬼把一只手放在了头上。“头痛?”她问。 令公鬼点点头,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紧张。“湘儿注入我体内的那种力量这几天好像失去效果了。” 半夏的心中开始踌躇。令公鬼的头痛一直困扰着她。这个病症每次出现,都会更厉害一些。而且她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因为这件事似乎比其他问题更加糟糕。当令公鬼头痛的时候,就会有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雷电从晴空中劈落,击中了他和令老典用了两天时间都没能从新田中挖出来的巨大马尾松根。 湘儿不曾预测到的风暴。还有林中的野火。他的疼痛愈剧烈,随之而来的灾害就愈严重。其他人并没有将这些事和令公鬼联想在一起,即使湘儿也没有。这算是唯一让半夏感到欣慰的事情了。她并不想认真思考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 想这些是十足的愚蠢,半夏这样告诫自己,我必须知道的是我能不能帮助他。因为她也有自己的秘密,一个她一直在苦苦寻求答案,又一直令她非常害怕的秘密。湘儿教会了她草药学,教会了她作为禁魇婆所需要的知识。 湘儿的治疗往往会有奇迹般的效果。伤口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重病患者被从坟墓的边缘挽救回来。但至今为止已经有三次,半夏治好了湘儿无能为力的病人。那三次都是她在最后关头紧握住病人的手,随后便眼看着病人从灵床上坐起来。湘儿私底下曾问过她是如何做到的,她用了什么草药,是怎样配药的。至今为止,半夏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我一定做了什么。一次也许是偶然,但达续三次我必须弄清楚。我一定要了解这种能力。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在她的脑海中。如果我能对他们做这样的事,我也就能帮助我的丈夫。 “让我试试,令公鬼。”她说着,站起身。这时,在敞开的屋门外,她看见了一座牙白色的拱门,一道充满了白光的拱门。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向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停在原地…… 她转回头,看见令子鸢在摇篮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令公鬼依然用手捂住头顶,望着她,彷佛在纳闷她要到什么地方去。“不,”她说,“这正是我觉得要的。正是我觉得要的!为什么我不能同时拥有这些?”她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的意思。当然,这些正是她想要的,她也拥有这些。 “你想要什么,半夏?”令公鬼问,“如果是我能得到的,你知道,我就一定会帮你得到它。即使我得不到,我也会为你把它做出来。”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又迈了一步,这时她的身子已经在门口了。牙白色的拱门在召唤她。门的另一侧有什么在等着她。那对她来说是胜过这个世界一切的东西。她必须为之努力的东西。 “现在,我----” 她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重击。她一回头,看见令公鬼双膝跪倒在地上,双手捂头,蜷缩成一团。那种头痛从没有如此严重地伤害过他。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啊,我的天啊!”令公鬼粗重地喘息着。“我的天啊!痛啊!我的天啊,比以前每次都痛!半夏?” 一片冰心在玉壶。 它在等待着,那是她必须为之努力的东西。必须。半夏迈出一步。这很难,比她一生中迈出的任何一步都要难。向外走,向那道拱门走。在她身后,传来了令子鸢的笑声。 “半夏?半夏,我不能……啊……”沉重的喘息打断了令公鬼的话。 坚定。 她挺直背,继续向前走去,但她无法克制泪珠落下。令公鬼的呻吟声化作一阵阵尖叫,淹没了令子鸢的笑声。从眼角,半夏看见公公令老典来了,他正竭尽全力向这边跑过来。 他什么也做不了,半夏想着,泪珠变成了不可抑止的啜泣。他絮不上忙,但我可以,我能。 半夏走进白光,被呑没了。 打着哮嗦,啜泣着,半夏走出拱门,周围的情景一如她刚才进去的时候。面对着浣花夫人,真实的记忆如瀑布般涌流而返。厉业魔母将一只玉杯在她的头顶缓缓倾侧,冰冷而清澈的净水洗刷掉她的眼泪。但她的脸上很快又挂上了新的泪水。半夏不认为自己的泪水会有终结。 “你由此而得到洁净。”厉业魔母开始诵唱。“你做的错事,你受的伤害,都将离开你。你的罪,为你而犯的罪,都在此时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魄。” 我的天啊!当净水流过身体的时候,半夏心想,就只是这样吗?水能洗净我所做的吗?“她的名字是令子鸢,”她在啜泣之间对浣花夫人说。“令子鸢,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我刚刚……我……” “成为鬼子母是需要代价的,”浣花夫人回答,但那种同情仍然蕴含在她的眼里,而且比刚才更强烈了。“总要有代价的。” “那是真的吗?我只是在作梦吗?”啜泣声呑没了她想说的。我真的就那样任由他去死吗?我丢下了我的孩子吗? 第五百八十三章 惆怅东栏 浣花夫人用只胳膊环绕住半夏的肩膀,引领她绕过拱门之环。“我照看下的每个女子在走出这里时都会问这样的问题。答案是,没有人真的知道。有一种推测,认为那些没有回来的人也许是找到了更快乐的地方,所以才会选择留在那儿。” 然后,她的声音又变得严厉:“如果真是这样,她们的滞留是出于自己的选择。那么我只希望她们的生活将与快乐毫无瓜葛。我对于那些逃离自己责任的人从来就没有同情。” 说完这番话,她的语气终于轻柔了一些:“至于我自己,我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危险是存在的,记住这一点。” 她停在下一道被白光充盈的拱门前,“准备好了吗?” 半夏挪动了一下双脚,点点头,浣花夫人抽回了她的胳膊。 “第二次代表现在。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但请向前行,莫忘前尘路。” 半夏移嗦了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上一次更糟了,不会了。她走进光芒之中。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半夏低头望着身上的衣服,蓝色的丝绣点缀着珍珠,不过已经污渍斑斑,破烂不堪。她抬起头,看到身边环绕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废墟。这是玄都,锡城的皇宫。 她知道这里。 而她现在只想尖叫。 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不是她想要的世界。她无法克制自己想哭的感觉,但她所有的眼泪早已哭干,而这个世界也呈现着它应有的样子。她心里知道,自己能看见的应该只是废墟。 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衣服再被撕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比老鼠走路更大的声音,半夏爬上一座瓦砾堆,向内城曲折的街道望去。每一个方向,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都只有废墟和荒凉,彷佛被疯子撕裂的建筑物,从仍然在燃烧的火堆中升起一股股浓烟。街道上还有人迹,一对对武装士兵来回巡逻,搜査着什么。还有黑水修罗。凡人遇到黑水修罗的时候,总会躲到一旁。黑水修罗则向他们大声吼叫、哄笑,那种笑声其实和野兽的咆哮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他们显然是彼此认识的,而且在共同工作。 一只犼神七煞走进街道中央。狂风吹起一团团尘土和垃圾。他的黑色披风只是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凡人和黑水修罗都在他没有眼睛的瞪视中匍匐在地。“继续捜索!”他的声音彷佛是死囚在长时间等待时最后的嗥叫,“不要趴在这里打哆嗦!找到他!” 半夏尽量无声地滑下乱石堆。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绝不能错过。 她停下脚步,害怕这句低语来自那些妖魔邪秽。不过,不知为什么,她确信这句话不是他们说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悸。那只犼神七煞就站在她刚刚所在的地方。她跑进宫殿的废墟,爬过一根根倾倒的梁柱,从倒塌岩块的缝隙间挤过。有一次,她踩到了一只女人的手臂。那只手臂从一堆曾经是宫殿内墙或天花板的石膏和砖块中伸出来。半夏没有注意到这只手臂,更没有注意到它手指上的圆戒! 巴蛇戒。 她已经学会不去看玄都废墟下由黑水修罗和魔物爪牙所造成的尸体。她对这些逝者无能为力。 半夏努力挤过一道因为坠落的天花板而形成的窄缝。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塌陷了一半的房间里。令公鬼躺倒在地,一根粗大的屋梁正压在他的腰上。他的双腿被埋在了充满半个房间的瓦砾堆里,灰尘和汗水覆盖了他的脸庞。当半夏走近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天籁小说网 “你回来了。”令公鬼用嘶哑的声音努力挤出这几个字。“我害怕……你来了。你一定要帮我。” 半夏无力地坐倒在地上,无奈道:“我用风之力能够轻松地移开这根屋梁,但只要它一动,所有其他东西都会落在你身上,落在我们两个身上。我举不动那么重的负担,令公鬼。” 令公鬼的笑容充满了痛苦和辛酸,几乎刚刚开始,就被巨大的疼痛切断了。新的汗水在他脸上反射出微光。他用力说道,“我自己可以举起这根梁,你知道的。我可以将这根梁和所有这些石头都举起来。但那样的话,我就必须任由我自己做这件事,而我信不过,我信不过……”他停下来,艰苦地喘息着。 “我不知道,”半夏缓缓地说,“任由你自己?你信不过什么?”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一次。 她不耐烦地用手搓了搓耳朵。 “疯狂,半夏。我……实际上……正在……拚命……克制。”令公鬼喘息般的笑声让半夏直起鸡皮疙瘩。 “但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必须用尽全力。可是只要我放任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一瞬间,疯狂就会夺去我的心智。那时,我将无法控制自己。所以,你必须帮我。” “怎么帮,令公鬼!我已经试过了我知道的所有方法。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会去做的。” 令公鬼的手无力地垂下,掉落在尘灰里的一柄匕首旁边。“看——匕首,”他低声说道。他的手吃力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对准心脏,杀了我,只有这个法子。” 半夏凝视着他,凝视着那把匕首,彷佛那是一条毒蛇。“不!令公鬼,我不会的,我不能!你怎么能要我做这样的事?” 缓缓地,令公鬼的手向那把匕首挪去,但他的手指却碰不到它。他绷紧身体,呻吟着,竭力想用指尖勾住它。还没等他做出再次的尝试,半夏已经将匕首踢得老远。令公鬼整个人软了下来,低声啜泣着。 “告诉我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你会要我……要我杀死你?我能为你治疗,我会不惜一切把你从这里弄出来,但我不能杀死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们会转变我,半夏。”令公鬼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接受一项酷刑。 半夏只希望自己不必再强忍眼泪。 第五百八十四章 刹时惊梦 “如果他们捉到我……那些犼神七煞……那些八煞将军……他们会把我转向另一面。如果疯狂控制了我,我就无法和他们战斗。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法挽回。当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即使我的体内还残存着一点生命的星火,他们依然能利用我。快,半夏。在我失去自我之前,杀死我。”23sk. “我……我不能,令公鬼。神明庇护则个,我不能!”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一次。 她回头望去,一道充满光亮的牙白色拱门出现在碎石瓦砾间的空地上。 “半夏,帮我。”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站稳脚步,向拱门迈出一步。它就在她面前,只罾员有一步,然后…… “求求你,半夏。帮我。我拿不到它。在我失去自我之前,半夏,帮我!” “我不能杀你,”半夏喃喃地说。“我不能。原谅我。”她向前走去。 “求求你,半夏!” 光芒将她烧成了灰烬。 踉跄着,半夏走出了拱门。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赤裸,也不再注意这件事。一阵颤栗涌过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捂住嘴。“我不能,令公鬼。”她轻声说着。“我不能。请原谅我。”求老天爷帮帮他,天啊帮帮令公鬼吧。 冷水倾注在她的头顶。 “你的虚荣随水流去,”厉业魔母吟唱着,“你的野心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 等到凌日盟鬼子母站到一旁,浣花夫人轻柔地搂住半夏的肩膀,引领她走向最后一道拱门。“还有一次,孩子。最后一次,然后就结束了。” “他说,他们会把他转向魔物。”半夏喃喃地说,“他说犼神七煞和八煞将军会这么做。” 浣花夫人踉跄了一步,飞快地向四周望了一圈。厉业魔母已经回到了桌子旁边。围绕密炼法器的鬼子母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密炼法器,似乎对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不曾理会。“这件事不可多谈,孩子。”浣花夫人轻声说。“来吧,再一次。” “他们会吗?”半夏依然在问。 “按习惯,”浣花夫人说,“发生在密炼法器之中的事都不应该随便谈论。女人的恐惧是自己的事情。” “他们会吗?” 浣花夫人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其他鬼子母一眼。然后悄声对半夏耳语道,“孩子,即使在巫鬼道里,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也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你现在还不能了解这些,也许以后有机会吧!但我要告诉你,导引的能力中……有一个弱点。我们学会向阴宗打开自己,我们也就向其他东西打开了自己。” 半夏听到这里,开始不住地颜栗。 “镇静,孩子。这么做并不容易。就我所知,自从黑水修罗战争以来,这件事就再没有发生过,天意不会让它发生!那场战争以前,世界上出现过十三个八煞将军,有导引能力的魔物爪牙与十三只犼神七煞融合在一起。你知道吗?这并不容易。今天,世界上已经没有八煞将军了。这是巫鬼道的秘密,孩子。如果其他人知道了,我们就没办法让她们相信她们是安全的。只有能导引的人才会遭到如此的转变。这是我们力量的弱点。其他所有人在这方面都像被卫所围护一样地安全,只有他们自己的行为和意愿会让他们转向魔物。” “十三个,”半夏虚弱地说,“也是巫鬼道脱逃者的人数。颖逸,还有其他十二个人。” 浣花夫人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这与你无关。你应该忘记这些。”她的声音又提高为正常的音量。“第三次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你最好集中你的注意力,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半夏盯着闪光的拱门,望向它后面某个遥远的地方。颖逸和其他十二个,十三个能够导引的闻之友。老天絮助我们。她走进白光之中,光芒充盈着她。它在她周围闪耀,燃烧着她的骨头,炙烤着她的魂魄。她在白炽的光中摇曳,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老天,还有阵阵灼痛。 半夏盯着面前的立镜,不知道让她吃惊的是她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还是挂在脖子上的纹彩七明四照玄光丹裙。那是丹景玉座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 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 刹时惊梦,空一场。 十三个人。 她摇曳了一下,抓住那面镜子,差点要和镜子一起跌倒在她更衣室的木质地板上。有问题,她心想。这问题与她突然的头晕无关,或者至少感觉上那不是问题的所在。那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有一位鬼子母扶住了她的臂肘。那是一位像浣花夫人一样有着一双高颧骨的女子。不过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专注的眼睛也是和浣花夫人不同的棕色。一件全新的太微玄使穿的那种,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披在她的身上。她不是浣花夫人。半夏以前从没见过她,但半夏确定自己知道她,正如同她知道自己。带着犹豫的心情,半夏将一个名字与眼前这位女子重合在一起华灯绯。 “您生病了吗?尊主?” 她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是绿色的,这意味着她来自鼍龙派。太微玄使总是和丹景玉座来自同一个宗派。这意味着,如果我是丹景玉座……如果?那么,我也来自鼍龙派。这个想法让半夏感到震撼。不是因为她来自鼍龙派,而是因为她的这番推论。 我的天啊,我居然是丹景玉座。 回来的路只能……那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愈来愈淡,最后变成一串模糊的嗡嗡声。 念去去,千里烟波。 “我还好,华灯绯,”半夏说。这个名字在她的舌尖上显得非常陌生,但她又好像已经把这个名字叫了许多年。“我们不能让他们等待。” 让谁等待?半夏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在等待结束的时候,会有无穷的悲伤。所以她绝不情愿结束这场等待。 第五百八十五章 回来的路 “他们会逐渐失去耐心,尊主。”华灯绯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犹豫,彷佛她有着与半夏一样的不愿。但那应该是出于另一个原因。除非半夏猜错了,在外表的平静下,华灯绯其实很害怕。 “既然这样,我们最好不要耽搁了。” 华灯绯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过地毯,拿起她的手杖。那根手杖顶端镶着雪莲色的嘉荣城之焰。华灯绯靠门板站着。“我觉得,我们必须去,尊主。”她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为半夏推开了房门,随后便在半夏之前赶了出去太微玄使是丹景玉座的前导。 半夏没怎么在意她们走过的走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前方。 我要去做什么事?为什么我记不得了?为什么有那么多我记得是有问题的东西?她摸了摸肩上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初阶生?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这一次,那个声音非常突兀地消失了。 十三个玄女派鬼子母。 这句话让她踉跄了一下。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但让她浑身发颤的原因并不是这个。真正的原因是……她好像只有一个人。她想要尖叫,逃走,躲藏起来。她觉得有人在追她。不要胡思乱想,玄女派已经被消灭了。这似乎又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她隐约记得一个被称作“清内奸”的事件,但她的另一部分思想却坚信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华灯绯一直望着正前方,并没有注意到半夏的失态。半夏不得不加大步伐,好跟上太微玄使。面前的这名女子每走一步似乎都要打一下哆嗦。 她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华灯绯停在一扇高大的门前。两扇乌木大门上各镶着一只银打制的嘉荣城之焰。她将手掌在裙子上搓了搓,彷佛那上面沾满了汗水般。随后,她推开门,引领半夏走上一段向上的甬道。建造这段甬道的石材都取自与嘉荣城的闪亮之墙同样闪烁着银光的白石。即使在这个没有外来照明的地方,这些石块依旧闪耀着光亮。3sk. 坡道延伸至一座巨大的圆形房间,房间的半球形穹顶至少有三十步高。一圈升起的平台构成了房间地面的外缘,只留下这条坡道上和另外两处出入口与地面的其他部分等高。三个出入口将平台等分为三段。嘉荣城之焰被立在房间正中央,周围都环绕着代表七宗派的七彩螺纹。半夏看见房间最深处有一张沉重的太师椅,上面用代表七宗派的颜色绘制着华丽而繁复的藤蔓与叶片。 华灯绯用力在地板上敲击手杖。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克制的颤抖。“她来了。封印的退魔师,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她来了。” 随着一阵裙子的磨擦声,戴着法衣的女子们从平台上的椅子里站起来。二十一张椅子被排成三组,每张椅子和椅垫的颜色都和椅子主子法衣的穗子有着同样的颜色,每种颜色在三组之中各有一把椅子。 这就是巫鬼道长老会,半夏在走向她的座椅时如此想道。她的椅子就是丹景玉座的位子。全部都在这里了,巫鬼道长老会,各宗派的退魔师们。她来到过这里上千次。但她记不得眼前的任何一个人。 我来巫鬼道长老会做什么?我的天啊,她们的目光就足以剥掉我的皮了……她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她只是在祈祷,她们不要真的剥掉她的皮。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 回来的路只能… 回来的路 玄女派在等待着。至少,这句话是完整的。它从四面八方传来。为什么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 坐进丹景玉座之中,半夏发现自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其他的鬼子母等她坐下之后,也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只有华灯绯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她垂手而立,站在半夏身边,一边还在紧张地微微喘息着。她们似乎都在等待半夏有所行动。 “开始吧!”半夏最后说道。 这似乎就足够了。一位凌日盟鬼子母站起来。半夏有些惊讶地发现,她是厉业魔母。与此同时,她知道了厉业魔母是凌日盟退魔师中地位最高的,也是最痛恨她的敌人。厉业魔母的目光越过大厅,投射到半夏身上,让半夏的内心感到一丝震颤。那是强硬而冰冷的目光,而且充满了胜利的傲慢,它代表着让人不敢想像的事情。 “带他进来。”厉业魔母大声说。 从一条坡道上不是半夏进来的那条坡道传来了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有人出现在大厅门口。是十二名鬼子母包围着三个汉子。其中两个汉子是在胸口上饰有泪滴状嘉荣城之焰的粗壮卫兵。他们手中的锁链锁在第三个汉子的身上。而那个人走路摇摇晃晃,似乎不是很清醒。 半夏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被锁住的人正是令公鬼。他的眼睛半闭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他一步步被锁链拖拉着向前走。 “这个男人,”厉业魔母高声说道,“自称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大厅里响起一片厌恶的窃窃私语。听众们似乎并不因厉业魔母的发言感到惊讶,而是觉得她们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这个汉子导引了紫霄碧气。”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大了,厌恶中又搀杂了恐惧的成分。“对此的处罚只有一个,所有的诸侯国都知道并认可这种处罚,但它只能在这里,在嘉荣城,在巫鬼道长老会被宣布。我要求丹景玉座宣布,镇压这个汉子。” 厉业魔母望着半夏,眼里显露凶光。 令公鬼! 半夏慌了,我做了什么?我的天啊,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您会犹豫?”厉业魔母问。“这样的宣判是三千年来一直遵守的。为什么您会犹豫,丹景玉座?” 一位鼍龙派鬼子母站起身,外表的平静无法掩饰住她内心的愤怒。“真是无礼之极,厉业魔母!不要忘记对丹景玉座的尊敬!对尊主的尊敬!” 第五百八十六章 她们遏绝了我 “尊敬?”厉业魔母冰冷地回应道,“在胜利时便不再需要了。对不对,半夏?终于,你表现出你的软弱,你的德不配位了吗?你不会对这个汉子做出宣判吗?” 令公鬼想抬起头,但失败了。 半夏挣扎着站稳身子,高仰起头,竭力想记起她是有权力指挥所有这些女人的丹景玉座。而她的心里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向她高喊,她只是一个初阶生,她不属于这里,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有着要命的问题。 “不,”她颤抖着说,“不,我不能!我不会” “她背叛了我们!她抛弃了巫鬼道!”厉业魔母的喊声淹没了半夏想开口说话的努力。“她亲口判决了自己罪行!捉住她!” 当半夏再次开口的时候,华灯绯移步到她身后。太微玄使的手杖击中了她的后脑。 眼前黑暗。 最先的感觉是头部的痛楚,然后是背部的坚硬与冰冷。有人的声音,喃喃低语声。 “她还在昏迷吗?”声音粗糙刺耳,如同锉刀磨着骨骼。 “不用担心。”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显得不安、害怕,却又竭力掩饰着。 “她会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受到处理。然后,她就是我们的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唤她。也许,我们会把她送给你去热热身。” “在你们使用过她之后。” “当然。” 遥远的声音逐渐变得更远了。 她将手放在腿上,碰到了赤裸光滑的皮肤。她猛地睁开眼睛。她是赤裸的,浑身瘀伤,躺在一张粗糙的木桌上,周围似乎是一间废弃的储藏室。木屑的尖刺戳伤了她背后的皮肤。在她的嘴里,有一股鲜血的腥味。 有几个鬼子母站在屋里的一边,正在谈论着什么,声音很低,但还是能听得出来,她们在争吵。头部的疼痛让思考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但她还是坚持数清了她们的人数一十三个。 另外一队披着黑色披风和斗笠的汉子加入了这群鬼子母。鬼子母显出畏缩与惧怕,却又竭力表现出强势的样子。一个汉子转过头,向桌子望过来。斗笠中,死白色的面孔上找不到眼睛。 半夏不用思考,就知道这是犼神七煞。十三只犼神七煞,十三名鬼子母。没有再多想,纯粹的恐惧让她发出凄厉的嗥叫。尽管恐惧之心几乎撕裂了她的骨骼,她还是联系了阴宗,死命地扑向太一。 “她醒了!” “不能这样!还不能……” “封锁住她!快!快!切断她和紫霄碧气的联系“ “太迟了!她太强大了!” “捉住她!快!” 许多只手伸向的手臂和腿。渗透着黏液的苍白的手,后面是苍白而没有眼睛的面孔。如果这些手碰到她的肌肤,她知道,她一定受不了的。紫霄碧气在刹那间充满了她的身体。 火焰在犼神七煞的皮肤上跳跃,凝结成彷佛实质的火匕首般,刺穿了黑色的衣服。七煞尖叫着,跌倒在地,如同浸油的纸张般猛烈燃烧。拳头般大小的石块从墙壁上射出,呼啸着穿过房间,将血肉打成碎末。空气开始抖动,摇摆,咆哮着聚拢成一股旋风。 缓慢而痛苦地,半夏离开了桌面。旋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让她行走起来更加困难,但她还是继续催动着这股旋风,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一名鬼子母出现在她面前。她全身都是瘀青或流血的伤口,但紫霄碧气的光晕已经包围了她。她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死亡。 半夏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月残,厉业魔母最亲密的朋友,她们总是隐身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在夜晚秘密地相会。半夏紧闭双唇,将石块和旋风抛在一边。她举起拳头,用尽全力挥击在月残的双眼之间。凌日盟的鬼子母,不,是玄女派鬼子母蜷缩成一团,彷佛她的骨头都已经融化了。 揉了揉指节,半夏向走廊里蹒跚而行。谢谢你,子恒,她想,是你告诉我怎样做到这件事。但你没有告诉我,这样做的时候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关上屋门,用旋风将门板顶住,半夏再次导引紫霄碧气。门框周围的石墙开始抖动,碎裂,覆盖住门板,重新凝结。这无法将他们困住太久,但只要能为她争取到多一小会儿的时间,也是值得的。这个时候,时间就意味着生存的可能。聚集了一下体内的力气,半夏强迫自己开始奔跑。迈步的幅度很小,也不稳定,但她现在至少在奔跑。 她决定,一定要找到一些衣服。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要比一个裸体的女人更具威势,而她现在需要充分利用每一股威势。她们首先会去她的房间寻找她。但她在自己的书房里留下了另一套衣服和鞋子,还有另外一条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书房离这里并不远。23sk. 飞快地跑过一条条空旷的走廊,令人感到身心俱疲。巫鬼道不再像以前那样人数众多了,但走廊中总应该有几个行人才对。而现在,她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只有她赤裸的脚掌拍击在地面上的响声。 她跑进书房,直接朝内室奔去。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华灯绯坐在地板上,双手捂脸,泪如雨下。 半夏小心地停下脚步,望着抬起头的华灯绯布满红丝的眼睛。太微玄使的四周并没有出现太一的光晕,但半夏还是保持着警戒,以及坚定的心神。当然,她看不见自己四周的光晕,但紫霄碧气就在她的体内涌动,特别是当她使用了她的秘密之后。 华灯绯用手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只能这样。您一定要理解。我只能这样。她们……她们……” 华灯绯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喊了出来:“三天前的晚上,她们在我睡觉时捉住了我,对我施行了遏绝。”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尖叫。“她们遏绝了我!我再也不能导引真气了!” “我的天啊!”半夏感到透不过气来,但太一的涌流总算让她免于昏厥。“老天会帮助你,并安抚你,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她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第五百八十七章 孽镜之狱 “您会怎么做?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您没有办法。但她们说,她们能将它还给我,只要借用……借用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力量。” 华灯绯突然瞪大了眼睛,任由泪水从眼眶中一滴滴流出。“她们伤害了我,尊主,她们让我……哦,我的天啊,她们伤害了我!厉业魔母告诉我,她们能让我重新完整,让我能再次导引真气,只要我服从她们。所以我……我只能这样……” “那么,厉业魔母无疑是玄女派了。”半夏狠狠地说。墙边立着一个小衣柜。那里面挂着一套绿色的丝衣,那是为了预防她没时间回房更衣时准备的。一条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就挂在衣服旁边。她开始快速地将它们穿戴在身上。“她们对令公鬼做了什么?她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回答我,华灯绯!令公鬼在哪里?” 华灯绯蜷缩成一团,嘴唇颤抖着,眼神涣散。但最后,她还是竭力开口说道,“孽镜之狱,尊主。她们带他去了孽镜之狱。” 颤抖侵袭了半夏的全身,是因为恐惧的颤抖,也是因为愤怒的颤抖。厉业魔母没有等待,她连半个时辰也等不及了。孽镜之狱只有三个用途:处死死囚、对鬼子母的遏绝,以及对有导引能力男子的镇压。但只有丹景玉座的命令才能开启它。那么,现在会是谁穿上了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她确信,那会是厉业魔母。但她怎么能让七派势力全都如此迅速地接受她? 没有自己的测试与宣告,就绝不能有另一个丹景玉座出现,除非自己已经被剥夺了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和权力之杖。她们会发现,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我的天啊!令公鬼!她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房门。m.23sk. “你什么,尊主?”华灯绯喊道,“你什么?”半夏不知道她是在问谁,还是在说她自己。 “超过任何人所能想像的,”半夏说,“我还没握住过镇岳乾坤杖,华灯绯。”她离开了房间,跟随在她身后的,是华灯绯吃惊的喘息声。 半夏的记忆仍然和她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她知道,没有任何一名女子在得到法衣和巴蛇戒之前,能不必握住镇岳乾坤杖,立下三誓。而镇岳乾坤杖作为一件密炼法器,可以强迫立誓者坚守这些譬言,一如它们在她出生时就已经铭刻在她的骨头上。没有它们的束缚,任何女人都不能成为鬼子母。但她仍然知道,因为某种原因,她的记忆中没有这样的经历,她没做过这样的事。 她的鞋随着她的奔跑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敲击声。至少,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走廊里空无一人。除了被她关在储藏室里的那些之外,每一个鬼子母,每一个见习使,毎一个初阶生,以及所有的奴仆都会聚集在孽镜之狱,亲眼见证嘉荣城的意愿被实行。 退魔师们将包围整个庭院,以防有人会试图抢走将遭到镇压的人双目山倚海龙的残余军队曾尝试过这种抢劫,从而导致了那一次应化天尊之战。那场战争就发生在卫符过堂白虎神崛起,震撼嘉荣城之前。在更早的时代,黑水河龙的追随者们也做过同样的尝试。半夏不记得令公鬼是否有追随者,但那些退魔师一定记得,也一定在小心守卫。 如果厉业魔母,或者其他什么人真的戴上丹景玉座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退魔师们就很可能不会承认半夏在孽镜之狱的权威。半夏知道,她能强行闯进去。如果要这样做,就必须快。在她与退魔师纠缠时,令公鬼很可能已经遭到镇压了。但如果她真的将雷电、烈火抛到退魔师的头顶,让他们脚下的大地裂开,即使是退魔师也会死亡。烈火?她纳闷这是什么。不管怎样,援救令公鬼不应该伤损嘉荣城的力量。实际上,她两者都要救。 就在离孽镜之狱不远的地方,她转了个弯,爬上朝上的台阶,走过一段段愈来愈狭窄的台阶和坡道。她推开一道暗门,爬上一座倾斜的白色塔顶。从这里,她能望见其他的屋顶,一直到孽镜之狱宽大的天井。 孽镜之狱里拥挤不堪。只在中心处还留有一片空地。庭院周围的窗户里人头钻动,露台和屋顶上也挤满了人。但半夏还是能看到那个人,看到他因距离而缩小的身影,看到他在那片空地中间,在锁链中摇摆——令公鬼。 十二名鬼子母包围着他。而另一个,虽然半夏看不清楚,但她确定那个人戴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站在令公鬼面前——厉业魔母。一句句冰冷的言语爬进半夏的脑海,那一定是厉业魔母的话。 “这个男人,背弃了上天。他妄自碰触太虚之源。因此,我们捉住他。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这个汉子在知道太虚之源已经被十首魔王罗波那污染的情况下,仍然无度地导引它。太虚之源受到污染是因为十首魔王罗波那,更是因为男人的傲慢,男人的罪孽。因此,我们将他锁缚在此。” 半夏用力将剩下的话语推出脑海。十三个鬼子母。不,十二个鬼子母加上丹景玉座,这是自古一直沿用的人数。也是……她又赶走了这个想法。她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了。她现在甚至连该怎么做都还没想好。 在这个距离,半夏认为自己可以将令公鬼用风力举起来。将他拉出鬼子母的包围,并将他带向自己身边。但即使她能集中这样的力量,即使她没有在半路上让令公鬼掉下来摔死,这也会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而令公鬼无疑将成为弓箭手最好的目标,且太一的光晕也会向所有鬼子母指出她所在的位置。而且……犼神七煞也会看到她的光晕。 “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地说道,“除了在巫鬼道中引发战争,再没有其他办法了。但为了救他出来,我也不会惧怕战争的。”她凝聚起紫霄碧气,又将它们分散成一束束真气。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五百八十八章 时不我待 半夏愣了下,自从她上次听到这句话以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她在塔顶上向下滑了一段,眼看就要滑到屋顶了。地面在她脚下三百尺的地方。这时,她转回头,向上望去。 在塔尖处,陡坡稍稍平缓的地方,立着一道被白光充盈的牙白色拱门。拱门闪烁着,不停地摇动。狂乱的红色和黄色光芒在白光中来回穿梭。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时不我待。 拱门在一瞬间变得几乎透明,转瞬间又恢复了像固体一般的质感。 半夏狂乱地望向孽镜之狱。她需要时间,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需要时间。只要一小会儿,也许要一盏茶的时间,还有足够的运气。 声音钻入她的脑海,不是那种虚幻的,不知源头的,警告她要坚定心志的声音,而是实实在在的女人的声音。 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她现在不出来,就没有机会了6 坚持住! 坚持住,玩命一搏吧,否则我就像对付鲤鱼一样开了你的膛! 已经失控了,尊主!我们不能再等了。 对话消退成一阵嗡嗡声,很快就趋于平寂了。那句不知源头的话再次响起。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没有时间,晚了。 成为鬼子母要付出代价。 玄女派在等待着。 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半夏在那道拱门快要淡成一片薄雾的时候扑向它。她几乎希望自己会错过那道门,投入自己的死亡。 阴宗无极将她撕成一束束光纤,将光纤分裂成细丝,将细丝湮灭成虚无。切都在老天中漂流。 与我生死兮逢此时,直到永远。 阴宗将她撕成一束束光纤,将光纤分裂成细丝,将细丝湮灭成虚无,燃烧成微尘。她在老天中漂流着,燃烧着。直到永远,永远。 半夏走出白银拱门,因愤怒而感到寒冷,浑身僵硬。不过她也想让这种愤怒的寒冰能中和一下记忆中灼烧的痛苦。她的肉体还能感觉到那种烈火的炙热,而其他的记忆已经烙印在她心里更深的地方。愤怒散发出死亡一般的冰冷。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吗?”她问,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他,背叛他,辜负他,一次又一次?这就是我应得的吗?”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突然间,她意识到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了。丹景玉座出现在房间里,后面跟随着各代表一个宗派的戴着法衣的鬼子母。半夏知道,按照流程,她们应该在此时出现。但她们全都担忧地盯着自己。围绕密炼法器席地而坐的鬼子母从原先的三个变成了三对,六个,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涔涔而下。密炼法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肉眼几乎都能看出它在颤动。剧烈闪烁的彩色光带撕裂了拱门里的白色光团。 浣花夫人伸手碰了一下半夏的额头,太一的光晕在她四周瞬间闪烁了一下。一阵寒意流过她的身体。“她没事。”初阶生导师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放松。“她没有受伤。”听浣花夫人的语气,她似乎认为半夏一定会受伤的。 紧张的情绪似乎也离开了其他鬼子母。厉业魔母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便跑向最后一只玉杯。只有密炼法器周围的鬼子母没有放松。震颤的杂音开始削弱,光团也逐渐变得稀薄,显示出密炼法器的活动正在被压制。但那些鬼子母的样子,表明她们与这件密炼法器交锋中的每一点进步都是相当困难的。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半夏问。 “安静,”浣花夫人的声音算是命令,不过很温柔。“现在,保持安静。你平安无事,这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将仪式完成。”厉业魔母几乎是跑着来到她们身边,将最后一只玉杯递给丹景玉座。 半夏在跪下之前,犹豫了一下。心想,到底出了什么事? 丹景玉座缓缓地将净水倾倒在半夏的头顶。“思尧村的半夏随水流去。这世界对你的一切束缚都已消失。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你是半夏,巫鬼道的见习使。” 最后滴水落在半夏的头发上。 “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体的。” 最后这句话似乎有着特别的意思,只是存在于半夏和丹景玉座之间的含意。丹景玉座将手中的玉杯交给另外一位鬼子母,又拿起一枚形状是一条蛇咬住自己尾巴的金戒指。尽管竭力克制,半夏在抬起左手的时候仍然在打着哆嗦。当丹景玉座将巴蛇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时,她又哆嗉了一下。当她成为鬼子母的时候,她可以自己选择将巴蛇戒戴在任何一根手指上,或者如果有必要,她也可以将巴蛇戒隐藏起来。但见习使必须将它戴在这个地方。 丹景玉座带着严肃的表情将她拉起。“欢迎你,孩子。”她亲吻了半夏的脸颊。半夏感到一阵惊悸的颤栗。自己不再是“孩子”,而是“孩子”了。而她以前一直只是个真的孩子而已,现在她成为了一个面对自己命运的女人。 这时,丹景玉座亲吻了她另一侧的脸颊。“欢迎。” 丹景玉座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半夏,一边还在对浣花夫人说话,“让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确认她平安无事。要确认,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确认过了,尊主。”浣花夫人的声音显得很惊讶。“您看着我对她进行检査的。” 丹景玉座随便应了一声,目光转向了那件密炼法器。“我要知道今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转回身,大步离开,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摆动。密炼法器周围的大部分鬼子母都跟着她离开了。现在,这座密炼法器只是一个银环上的三道牙白色拱门而已。23sk. “丹景玉座很担心你。”浣花夫人将半夏拉到一个角落里,递给她一条大抹布。这个地方还摆着半夏需要的其他东西。 “她为什么要担心?”半夏问着,心想:丹景玉座只是不想让她的猎狗在狐狸被抓到之前出状况。 浣花夫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等半夏将身体擦干,她便递过来一套七色镶边的白色衣裙。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不同 半夏穿上这套衣服,心中感到一丝失望。她现在是一个见习使了。她的手指上带着巴蛇戒,衣服上有了七色镶边。 半夏疑惑: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厉业魔母走了过来,她的臂弯里环抱着半夏的初阶生衣裙、鞋子、腰带,以及连翘交给她的文稿。 半夏强迫自己等待着,让凌日盟鬼子母将所有这些东西递给她,而不是主动拿过来。 “谢谢您,鬼子母。”她偷偷瞥了一眼这些文稿,却看不出它们是否曾经被翻看过。系着文稿的绳子仍然扎在一起。 半夏想: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否看过这些东西?捏了捏初阶生衣服下面的口袋,她感觉到了那枚戒指,那件密炼法器。 至少,它还在。还有一种可能,她本来可以将它拿走的。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介意她拿走这个。 嗯,我应该会的。 我觉得我会的。 厉业魔母的表情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 “今晚,我并不希望你能通过测试。不是因为我害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能预测未来。而是因为你的身分,一个野人。” 半夏想出言反驳,但厉业魔母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凌日盟鬼子母的声音如同冰山一般不容反抗。 “哦,我知道你是在鬼子母的指导下学会导引真气的。但你仍旧是个野人。不管在精神上或是行为上,你都只是一个野人。你拥有巨大的潜力,否则你绝对活不过今晚。但潜力也可以化为虚无。我不相信你能成为巫鬼道的一员,你不会加入我们,这和你用哪根手指戴戒指无关。你应该在学会如何保命之后,就回到你那个乏味的小山村里去,那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远比现在要好得多。” 言毕,她便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即使她不是玄女派,半夏不高兴地想,也差不多了。她大声地对浣花夫人嘟囔道:“你应该说些什么的。你应该帮我的。” “当然,我会帮助一个初阶生,孩子。”浣花夫人平静的回答让半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用了“孩子”这个词。“我会尽力在初阶生有需要的时候保护她们,因为她们无法保护自己。可是,你现在是见习使了,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半夏端详着浣花夫人的眼睛,思量她是不是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浣花夫人和厉业魔母一样有机会阅读那份文稿,并认定半夏与玄女派的事件有关。看来不妙,她在怀疑所有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自我了结,或者被她们十三个给捉住,并且……半夏慌张地切断了这条思绪。她不想让这种念头存留在脑海中。 “浣花夫人,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不要瞒着我。” 浣花夫人扬起眉毛。 半夏急忙因她鲁莽的问题表示道歉:“浣花夫人,我……请原谅,浣花夫人。” “记住,你还不是鬼子母,孩子。”尽管声音相当严厉,半夏还是在浣花夫人的唇边看到一丝微笑。不过很快那微笑便随着她的话语消失了。 半夏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非常害怕,我完全不手足无措。” “又有谁知道那些没走出密炼法器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荷花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们身旁。这位鼍龙派鬼子母以她的情绪化和幽默感而着称。有些人甚至说,她会从喜笑颜开突然变成勃然大怒。没等你眨一下眼睛,她又会变得笑眯眯了。不过她给半夏的印象与这些说法完全不同。 “孩子,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拒绝这次测试。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种……共鸣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了。那种共鸣又回来了,这就是问题。它以成千倍、成万倍的强度反推回来。密炼法器似乎拚命想切断太一的流动,否则就会将它自己毁灭掉。请接受我的道歉,但言语并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不足以补偿你遇到的危险。我这样说了,根据第一条誓言,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想的。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会要求丹景玉座让我分担你在灶房的工作。还有,是的,你仍然要去见浣花夫人。如果我完成了我应尽的职责,你就不该在这次测试里遇到这种生命的危险。我会尽力做出补偿的。” 浣花夫人发出反感的笑声:“丹景玉座永远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荷花姐。一位鬼子母去灶房干活儿,你开什么玩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这是不可能的!你只是做了你相信是正确的事。你并没有错。” “这不是您的错,花姐。”半夏说。心想:为什么荷花姐要这么做?也许她只是要我相信,她跟这次出现的问题无关。也许这么做,她就能长时间地监视我。此时半夏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位高傲的鬼子母将袖子卷到臂肘上,一天三次洗刷无数只油腻的碗碟,只是为了监视某个小人物。天籁小说网 半夏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实在太厉害了。不过荷花姐如果能按照她所说的去做,那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管怎样,这位鼍龙派鬼子母肯定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份文稿的,她的精力一直无法离开那座密炼法器。 但如果湘儿是对的,如果她属于玄女派,她不需要看到那些文稿,就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不要这么想! “真的,这不是您的错。” “如果我尽到了职责,”荷花姐坚持说,“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在我的经历中,唯一一次与今天类似的事件是几年以前,我们尝试在同一个房间里使用两件也许相互有某种关联的密炼法器。这样的两件密炼法器非常罕见。但它们熔化了,而当时距离它们百步之内的姐妹都头痛了六七天,且连一点真气都无法导引真气。你怎么了?孩子?” 半夏的手紧握住腰间的口袋,直到那枚石戒指扭结的形状透过厚厚的衣料,压在她的掌心上。它是热的吗?我的天啊,原来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事,荷花姐。身为鬼子母,您没有做错。您也没有理由分担我的惩罚。没必要的,根本没必要的。” 第五百九十章 我还能信任谁 “有一点失控,”浣花夫人说,“不过整体来看问题不大。”荷花姐只是摇了摇头。 “鬼子母,”半夏缓缓地说,“成为一位鼍龙派鬼子母意味着什么?” 浣花夫人的眼睛带着嘻笑的神情睁大了,而荷花姐则直接笑出了声。 “刚刚戴上戒指,”鼍龙派鬼子母说,“就开始选择宗派了?首先,你必须爱男子。我不是说和他们恋爱,而是爱所有的男子。和卿月盟不一样,她们只是喜欢男子,和他们建立理解,不会让他们阻碍我们的事业。当然,我们和凌日盟完全不同,她们藐视汉子,彷佛所有男人都要为世界崩灭负责。” 这时,和丹景玉座一起走过来的绀珠派鬼子母苦菊冷冷地望了她们一眼,走出了房间。“也不像绀珠派,”荷花姐又笑了一声,“她们的心里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情。” “我觉得说的不是这些,荷花姐。我觉得我知道,成为一位鼍龙派鬼子母意味着什么。”半夏并不确定荷花姐会知道她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她想知道什么,但荷花姐慢慢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懂得她的意思。 “临月盟鬼子母追寻知识,卿月盟鬼子母关心世事,绀珠派鬼子母潜心于利用严谨的逻辑推导关于天理的问题。当然,对于所有这些事,我们都会参与。但身为一名鼍龙派鬼子母,意味着做好准备。”一种自豪的情绪出现在荷花姐的声音里。“在黑水修罗战争的时候,我们经常被称为战斗鬼子母。所有的鬼子母都在为这场战争出力,但只有鼍龙派鬼子母总是和军队一起行动。我们几乎出现在所有的战场上。我们是八煞将军的对手——战斗鬼子母。现在,我们为黑水修罗的再度南侵做好了准备,为终极之战做好了准备。我们会出现在战争爆发的地方,这就是鼍龙派鬼子母的意义。”天籁小说网 “谢谢您,鬼子母。”半夏说。心想:这就是我刚才的身分?或者是我未来的身分?我的天啊,真希望能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能知道现在我应该做些什么。 丹景玉座出现在她们身边,众人急忙向她行道万福。“孩子,你感觉还好吗?”她问半夏。她的目光扫过半夏手中,从初阶生衣裙下露出一角的文稿,眼睛微微眨动了一下。随后,她又重新望向半夏的面孔。“我一定会查清楚,今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半夏感到脸颊一阵红热:“我没事,尊主。” 荷花姐这时向丹景玉座提出了要去灶房分担半夏劳役的要求,这真的让半夏感到非常惊讶。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丹景玉座愕然地说,“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她看了半夏一眼,绷紧的眼神中流露出担忧,以及恼怒。“我理解你的心意,荷花姐。无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她都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也罢,如果这么做能让你感觉好受些,你可以去见浣花夫人。但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能让鬼子母成为笑柄,即使在内部里也不行。” 半夏张开嘴,想坦白一切,让她们拿走那枚戒指。我不想要那个该死的东西了,真的。但荷花姐抢在她前面说话了。 “其他要求呢,尊主?” “不要自找无趣,孩子。”丹景玉座显然生气了。“你将在一天之内成为整个巫鬼道的笑话,不会笑话你的人只会是因为她们认为你疯了。不要以为我说的情况不会发生。这种传闻都是长着翅膀的。你从晋城到葬月之海,能找到各种关于卑鄙的鬼子母的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涉及每一位姐妹。所以,不行。如果你不能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样承担一些罪恶感,而一定要将其去掉的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可以去找浣花夫人,陪她度过今晚,这可以给你一些时间决定这么做对你是否会有帮助。等到明天,你要开始调查今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尊主。”荷花姐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 几乎是同时,坦白的欲望在半夏心中消散了。当荷花姐知道丹景玉座不会允许她和半夏一起在灶房中干活儿的时候,她的脸上只是在一瞬间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 半夏想,和其他有理智的人一样,荷花姐也不想受到惩罚。但她确实想得到一个能待在自己身边的理由。严格来说,她不可能故意让这座密炼法器失控,那是因为我的原因。所以,她会是玄女派鬼子母吗? 沉思中的半夏听到一阵清喉咙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只是更加响亮了一些。她凝神望去。丹景玉座正盯着她。当丹景玉座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用力说出了毎一个字。 “你看上去站着都能睡着了,孩子。我觉得你现在应该立刻上床去休息。”有一度,她的目光从半夏藏在衣服下面的文稿上扫过。“明天,以及以后的许多天里,你都有许多工作要做。”她的目光又在半夏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没等其他人来得及行道万福,她就大步离开了。 一等丹景玉座走远到听不见她们说话,浣花夫人就开始斥责荷花姐。但鼍龙派鬼子母只是沉默地怒视着她。 “你疯了,荷花姐!傻瓜,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我们曾经同为初阶生就轻饶你,那你就是大傻瓜。难道你被应化天尊捉住了,傻了?” 突然间,浣花夫人发觉了半夏的存在,她立刻将她的怒气转移了目标:“你没听见丹景玉座命令你上床去睡觉吗?见习使?如果你再敢说一个字,你会希望我把你当成肥料,活着埋进田里去。明早,我要在我的书房见到你,比第一声晨钟响晚一瞬间也不行。现在,还不快去!” 半夏迈步走开。她摇了摇头,有什么人能让我信任吗?丹景玉座?她让我追踪十三个玄女派鬼子母,却没有告诉我,强迫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子进入闻影,正需要十三个人。 我还能信任谁? 第五百九十一章 别哭了 半夏可不想孤身一人,她甚至无法承受这种想法。她跑向见习使住所,心里想着明天就能搬到这里来了。她只敲了一下门,就冲进了湘儿的房间。她可以完全信任湘儿和仪景公主。 湘儿正坐在两把椅子的其中一把里。仪景公主的头埋在她的大腿上,肩膀颤抖着,发出一阵阵抽泣声。那是筋疲力尽的嚎哭过后的抽泣。仪景公主的精神至今都还无法平复。泪水同样闪烁在湘儿的脸颊上。戴着巴蛇戒的手抚平了仪景公主的头发。抓住湘儿裙子的小手上也同样戴着巴蛇戒。 仪景公主抬起因长时间哭泣而显得有点红肿的脸,望着半夏,吸了吸鼻子。她嘟囔道:“不能比这个再可怕了,半夏。不可能了” 在接受密炼法器测试的时候,半夏一直害怕有人会阅读连翘给她的那些文稿,她怀疑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所有人。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很糟糕,但它确实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削弱了她在密炼法器中所遭遇的痛苦。而现在仪景公主的话突然重新碰触了半夏心中的痛处。刹那间,似乎天花板也砸落在半夏的头顶上。她的丈夫令公鬼,她的孩子令子鸢。被土石压住,只求被她杀死的令公鬼。被锁链拴住,即将被镇压的令公鬼。 等半夏再次恢复神志的时候,她已经跪倒在仪景公主身边,本来早该涌出的泪水这时如秋雨般潸然洒下。“我没办法帮他,湘儿。”她哽咽着说,“我把他丢下来了。” 湘儿畏缩了一下,彷佛受到了同样的打击。但在下一瞬间,她的双手同时环抱住半夏和仪景公主,她搂着她们,摇晃着她们。“别哭了。”她彷佛是在轻轻地唱着摇篮曲,“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一点点,一点点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她们偿还我们付出的代价。别哭了,别哭了。” 阳光透过镂空的支摘窗洒在床上,唤醒了马鸣。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只是躺在床上,皱着眉。在成为睡魔的俘虏之前,他一直都没能想出一个逃离嘉荣城的计划,但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还有太多的记忆隐藏在迷雾里,但他不会放弃的。 两名女仆匆忙地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满满一盘子食物,笑着告诉马鸣,他看起来好多了,如果他按照鬼子母说的去做,他很快就不必再卧床休息了。马鸣随意地应了几声,小心地不让自己忿恨的心情从语气中流露出来。就让她们以为我是个听话的人吧!他的胃这时已经在食物香气的引诱下翻搅个不停了。 等奴仆们离开,马鸣将毯子扔到一边,跳下床,将一片腊肉塞进嘴里,然后就倒出水来,开始洗脸。望着水倒影里有了些许血色的脸,他感觉自己确实好看多了。 他的双颊仍旧下陷,但比之前丰满不少。黑眼圈已经消失,一双眼睛也不再像骷髅的黑洞。他在昨晚吃的每一片食物,似乎都已经变成了附着在骨头上的血肉。他甚至觉得自己更加有力量了。 “以这种速度来看,”马鸣喃喃地说道,“我在她们察觉之前就能离开了。”但他在坐下来,呑掉餐盘里的每一块肉、酿瓜和桃子的时候,仍旧为此感到惊讶不已。 马鸣确信,她们认为他在吃过饭后会回到床上去继续休息。实际上,他穿好衣服,套上靴子。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备用衣服,决定就将它们扔在这里了。首先,我必须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我一定要离开她们……他将那对皮骰罐塞进口袋里。有了这些,他就能挣到所需的衣服。 打开门,马鸣向外望了几眼。走廊两侧还有几扇镶金的白木门。墙上装饰着彩色的织锦,一条萨珊国地毯覆盖了白色的地板。走廊里没有人,也没有卫兵。马鸣将披风甩到一侧的肩膀上,跑出了房间。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马鸣匆忙地走下楼梯,穿过走廊,越过开阔的庭院,其间难免走了一些弯路。他想要的,是一扇可以出去的门。一路上,他终于看见了一些人:女仆和白衣的初阶生为了完成某件任务匆匆而过,初阶生甚至比奴仆们还要匆忙。一名穿着粗陋的男仆在搬运大箱子和其他沉重的货物。衣服上有彩色镶边的见习使,甚至还有一两位鬼子母。 缓步而行的鬼子母似乎没有特别注意到他。她们只是随意一瞥马鸣,便继续思考着自己的问题。马鸣现在穿着乡下衣服,不过做工很好,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流浪汉。出现在他眼前的男仆们说明巫鬼道的这个部分允许男子进入。他怀疑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把他当成一名奴仆了,这样也好,只要没有人要他搬东西,他就不会介意什么。 没有看到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确实让他感到有些懊悔。马鸣想:仪景公主是个漂亮的姑娘,虽然她有一半的时间鼻子都翘得老高。她能告诉我该如何找到半夏和我们的禁魇婆。我不能不説一声再见就走啊!不过说起来,她们是要成为鬼子母的,但我不能以为她们之中有谁会告发我。饶了我吧,傻瓜!她们绝不会这么做的。不管怎样,就算是冒险我也要去见见她们。 但当他一走到户外,看见一片点缀着几朵细云的明亮天空,马鸣就把那些姑娘子甩到脑后了。在他面前,是一座铺着石板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座样式简单的石头砌成的池塘,对面是一座灰色石头修成的兵营。院子里有几棵树种在没有铺石板的镶边土坛上。在它们的映衬下,那座兵营就像是一块灰色的大石头。卫兵只穿着长袖中衣,坐在那片低矮的建筑物前面养护着武器、盔甲和马具。现在,马鸣正想见到这些卫兵。 马鸣悠闲地走过院子,望着那些士兵,彷佛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这些工作的人彼此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正如同刚收割完的庄稼汉们。他们之中不时有人好奇地看一眼走过来马鸣,但没有人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马鸣以随意的口吻问了一个问题。最后,他得到了他所要的答案。 第五百九十二章 我认得你 “你是守桥卫兵?”一名矮壮的黑发汉子说道。他的年岁大约只比马鸣大上四、五岁,手中的剑有很明显的蟠螭邑的风格。也许他的年岁不算大,但他的左颊上已经有了一道长长的翻红伤疤。往剑刃上涂油的双手显得协调而有力。他斜眼瞥了一下马鸣。“我就是守桥卫兵,现在换班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河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确实应该关心一下这个问题。“现在出外旅行还方便吗?路上还不至于很泥泞吧,除非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 “河的哪一边?”卫兵平静地问。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手上那块擦过剑刃的油布。 “嗯……东边。沙河滩。” “没有泥巴,只有白羽客。”那个汉子向前靠了靠,吐出一口痰,但他的声音并没有丝毫变化。“白羽客把鼻子插进了十里范围内的每一个村子。他们还没有捕杀什么人,但他们确实很烦人。如果我以为他们不是在向我们挑衅的话,那我真是昏了头了。如果他们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向我们发动攻击的。现在可不是旅行的好时机。” “那么,西方怎么样?” “一样。”卫兵抬起眼睛望着马鸣。“但你过不去的,小伙子,无论是东边还是西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名字应该是欧阳马鸣。昨晚,一位鬼子母亲自来到桥头我当值的地方。她向我们每个人展示了你的画像,让我们仔细记住你的长相,直到我们能把你的样子描述出来。一位客人,她就是这样说你的。我们不能伤害你,但也不能让你离开城市,即使将你的手脚捆住也要把你留下。” 卫兵眯起眼睛,“你没有从她们那里偷走什么东西吧?”他怀疑地问。“你和鬼子母们经常招待的客人并不一样。” “我什么也没有偷!”马鸣愤怒地说。这可真是够了,我甚至连一个机会也没有。他们一定都知道我。 “我不是贼!” “嗯,我在你的脸上确实没有看到贼相。你没有偷东西,但你和三天前那个想把弯月夔牛角卖给我的家伙确实有些神似。他说那真的是弯月夔牛角,就在那东西变成一堆废铁的时候,他还是这么说。你有弯月夔牛角要卖给我吗?或者也许是把真应化天尊之剑?”m.23sk. 卫兵一提到弯月夔牛角,让马鸣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竭力保持住声音的平稳,“我刚刚生了一场病。”其他卫兵现在也都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真是麻烦,他们都知道我不被允许离开。他挤出丝笑容。“是那些鬼子母治好了我。” 一些卫兵对他皱起了眉头。也许他们认为像他这样的外乡人说到鬼子母的时候应该更尊敬一点。 “我猜,那些鬼子母在我完全恢复体力之前是不会让我走了。”马鸣想安抚一下这些卫兵的情绪。现在他们全都在盯着他了。只是个接受治疗的异乡客,没什么特别的了。你们不必对他这么在意。 那个蟠螭邑人点点头:“你的脸色确实很难看。也许鬼子母就是为了这个才把你留下来的。但我确实从没听说过有哪个病人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被留在城里。” “只有这个理由。”马鸣坚持地说。他们还是在看着他。“嗯,我要走了。她们说,我必须多走走,让气血舒畅。尽量找时间多散步,你知道,这样才能让我恢复体力。” 马鸣在离开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从他背后射来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到非常颓丧。现在他只想知道,关于他的资讯在这座城里被传播得有多广泛。如果只是守桥的官兵知道他,那他也许还有溜走的可能。他对秘密行动很在行。当一个人从小就总被娘怀疑在做坏事,同时又受到四个姐妹的监视时,他很难不擅长此道。 马鸣心想:而现在,我已经能确定,兵营里的士兵至少有一半都知道我了。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巫鬼道中的大部分花圃都长满了乌心石、白千层和榆树等各种树木。马鸣很快就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宽阔、蜿蜒的碎石路上。如果不是一座座远高出树梢许多的塔尖,人们很容易会以为这里是一片无人的荒原。白塔庞大的身躯君临一切,也沉重地压在了马鸣的背上。如果有能够逃出巫鬼道的路,似乎就应该从这里寻找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路。 名穿着初阶生白衣的姑娘出现在前方的路上,若有所思地向他走来。她似乎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看见马鸣。很快地,她已经走到马鸣面前。马鸣能够清楚地看见她又大又黑的眼睛,还有她的辫子。马鸣忽然咧嘴笑了笑,他知道这个姑娘记忆如同清水从幽深的泉眼中流出,但他从没想过能在这里遇到她。他从没有想过还能再看见她。他又笑了笑。坏运气里也总能有些好东西。正如他的记忆一样,她是一个很值得男孩子们多看几眼的姑娘。 “子宁,”他喊道,“叶子宁。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欧阳马鸣。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去过你父亲的庄子,还记得吗?你决定要成为一位鬼子母了?” 她蓦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马鸣。“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冷冰冰的。 “你知道的,不是吗?”马鸣向她靠去。但女孩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着距离。马鸣停下脚步,“我不是被捉来的,我在这里接受治疗,子宁。”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看上去比他记忆中更有知性,却没有原来那么温暖了。马鸣认为想成为鬼子母的人自然会有这样的变化。“出了什么事,子宁?你看起来好像不认得我。” “我认识你。”她说道。她说话的样子也和马鸣记忆里不一样了。他觉得她现在这副样子完全可以去给仪景公主上课。“我正……有事要做。让我过去。” 马鸣的面容抽搐了一下。他们走的这条路很宽,足够让六个人从容地并肩而行。“我告诉过你,我不是被捉来的。” 第五百九十三章 让我过去 “让我过去!” 肚了里嘀咕了几句,马鸣让到一旁。张子宁从路的另一边走过他,一边还不住用眼角瞥他,似乎在确定他没有靠上来。一走过马鸣身边,她就加快脚步,同时还连连回头望着马鸣,直到消失在道路的转弯处。 想确定我没有跟踪她,马鸣有些酸苦地想。先是卫兵,现在又是子宁。今天我的运气还真的不怎么样。 他再次开始向前走去。突然,他听到前方路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好像是几十根木棒同时击打的声音。他好奇地将目光转向了那里。 他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一片巨大的空地,这里的地面相当坚实,而且至少有五十步宽,长度更有宽度的两倍。在平地周围的树林下立着放有镇山棍和木制训练刀剑的木架子,有几把真的剑,斧头和梅花枪也夹杂地放在其间。 在空地上站着一对对用训练武器互相打斗的汉子,其中大多数都赤裸着上身。有些人的步伐十分流畅,姿态变幻万千,彷佛是正在与他们的对手舞蹈,转瞬间就能完成一连串的攻杀动作。除了动作之外,这些人与场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差别,但马鸣知道,他们都是退魔师。 那些动作相比之下有些笨拙的都是年轻人。如果是两个年轻人对战,就会有一个较年长的人在一旁观看。他们即使只是静静地站着,也流露出一种致命的优雅。是退魔师在教导学生,马鸣很快就做出这样的结论。 他不是唯一的观众,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六位有着鬼子母不老面容的夫人,和同样数量的穿着镶边白衣的见习使正站在场外。她们全都在看着同一对学生。那两个年轻人赤裸上身,遍体流汗, 正在一位退魔师的督导下对打。而那名退魔师的体形更像是一块粗矮的山岩,他用来指导两个学生的教鞭是他手里一根还在冒着烟气的烟锅。 马鸣盘腿坐在一棵乌心石下,从地上挖起三颗卵石,无聊地将它们在手里抛耍出一个圆圈。他并不感到怎么虚弱,不过坐下来总是舒服一些。如果有逃出去的路,也不会因为他稍微休息一下就消失的。 在他坐了不到一小会儿之后,马鸣逐渐确认了那些鬼子母和见习使看的到底是谁。她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对年轻人的其中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高个子,猿臂狼腰的年轻人。他的动作如同猫一般灵活。面容就像女人一样漂亮,马鸣刻薄地想。在场的每一个女人都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那个高个儿男子,就连鬼子母也不例外。 那个万人迷耍起未开锋的练习剑几乎像退魔师一样灵巧,矮壮退魔师不时会用沙哑的声音赞扬他的某一个动作。他的对手,一个年纪比马鸣还要小,有着黄褐色头发的男孩子也不是剑技差之人。虽然马鸣对剑法知道得不多,但他能看出来,那个男孩子也是相当厉害的。他挡下美男子一次次疾风般的进击,偶尔甚至还能还上一两招剑招,但万人迷轻易就能化解这些反攻,在转瞬间又重新掌握了战局。 马鸣空出一只手,只用一只手继续维持着鹅卵石在空中形成的圈子。他不想去和场上的任何一个人打交道,特别是在他们拿着剑的时候。 “休息!”退魔师的声音彷佛石块砸在石块上。两个年轻人喘着大气,让未开锋的练习剑落在他们脚边。 汗水完全湿透了他们的头发。“你们可以休息到我抽完烟。好好把握时间,我就快抽完了。” 现在那个黄褐色头发的男孩转过了身,马鸣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脸了。卵石一下子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 马鸣心想:我用口袋里所有的钱打赌,他一定是仪景公主的哥哥。那另一个人一定就是楚狂了,否则我就把自己的鞋底吃下去。 在从托门岭来到这里的路上,仪景公主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谈论丙火王子的美德和楚狂的缺点。是的,丙火王子难免有一些缺点,但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在马鸣听来,仪景公主的意思是只有她这个妹妹才能说丙火王子有缺点,别人都不行。而对于楚狂,根据仪景公主的评论,他就像是每一个娘想让自己儿子成为的那种标准好青年。所以,马鸣认为自己不会想和楚狂相处很久。但每次提到楚狂,半夏都会脸红,只是她似乎不认为别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当丙火王子和楚狂停止练剑的时候,场边的女人堆里似乎泛起了一阵涟漪。他们迈着相差无几的步伐向前走。丙火王子看见了马鸣,低声对楚狂说了些什么。这时,他们正走过那些女人身边。鬼子母和见习使都转过身,继续盯着他们。看到那两个人向他走来,马鸣站起了身。 “你是欧阳马鸣,对不对?”丙火王子咧开嘴,向他笑着,“你和半夏说得一模一样。仪景公主也和我提到过你。我知道,你身上有病。现在好些了吗?”23sk. “我没事。”马鸣说。他心里还在寻思,是否该称呼丙火王子“大人”,还是其他什么头衔。他曾经拒绝称呼仪景公主为“殿下”’而实际上,仪景公主也不想他这样叫她。最后,他决定用相同的态度对待仪景公主的哥哥。 “你来训练场是为了学习剑法吗?”楚狂问。 马鸣摇摇头:“我只是出来走走。我对剑知道的不多。我觉得,一张好弓,或是一根长棍会更称我的心。我知道如何使用它们。” “如果你在湘儿身边逗留太长时间,”楚狂说,“你就会需要弓、长棍和剑来保护自己。不过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够用。” 丙火王子奇怪地望着他:“楚狂,你很像是在开玩笑。” “我确实有一点幽默感,丙火王子。”楚狂皱着眉说。“你会以为我没有,那是因为我不喜欢拿别人取笑。” 丙火王子摇摇头,转向了马鸣。“你应该学习一下剑法。像现在这种日子,每个人都应该学一些这方面的技能。你的朋友令公鬼有把不同寻常的剑。你有他的消息吗?‘” 第五百九十四章 我必须赢 “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令公鬼了。”马鸣立刻回道。差不多只是一眨眼间,丙火王子在提到令公鬼的时候,突然显出一副专注的样子。 马鸣心中一动:这表情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令公鬼的事?不可能。如果他知道,可能会只因我是令公鬼的朋友,就公开指控我是仆厮鬼了。但他一定还是知道些什么。 马鸣道:“你知道,剑毕竟不是一切。我觉得,如果你们拿剑,我拿一条镇山棍,我可以对付你们其中任何一个。” 丙火王子咳了几下,显然是为了压抑住想笑的冲动而呛了一下。他用官腔十足的话说,“你一定非常勇武。”楚狂的脸上则明显地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坚信马鸣只是在吹嘘,也许是因为他将他在卫兵那里积蓄的怒气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也许是因为张子宁,那个原先有着一双温暖眼眸的姑娘,现在却那样看着他,也许是因为所有那些像猫盯着奶油一样盯着楚狂的女人们尽管她们是鬼子母和见习使,但她们依旧是女人。所有这些理由从马鸣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但他恼怒地将它们全都推开了,特别是最后一个。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很好玩,而且能为他挣来几个小钱。他可以搞定,他甚至不需要他的好运回来。 “我们来打赌,”马鸣说,“我出两块碎银子,你们也各自出两块碎银子,赌我能同时击败你们两个,而且就按我说的办法。这对你们相当有利。你们有两个,我只有一个。” “马鸣,”丙火王子说,“不需要打赌。你还生着病。也许我们可以在你更加强壮一些之后试一试。” “这绝不是一次公平的赌局,”楚狂说,“我不会参与这种赌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和半夏是同一个村子的,我……我不想让她生我的气。” “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们之中有一个人用剑打倒我,我就给你们每人一块散碎银子。如果我打倒你们,你们就各给我两块散碎银子。你们难道认为你们做不到?”23sk. “这太荒谬了。”楚狂说,“你在面对一个受过训练的剑客时都不可能有机会,更不要说是两个了。我不会占这种便宜。” “你真的这样想?”一个粗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督导楚狂和丙火王子的退魔师走到他们身边。浓密的眉毛因为他的怒容而垂了下来。“你们以为你们两个的剑已经能轻松打倒一个拿着棒子的男孩了?” “这不公平,夏候征人。”楚狂说。 “他还在生病,”丙火王子说,“我们这样胜之不武。” “到场地里去。”夏候征人猛地向前一抬下巴。楚狂和丙火王子对不住地看了马鸣一眼,默默地遵命而行。退魔师带着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马鸣,“你确定要这么做?小伙子?现在,我仔细看了看你,你确实应该回病床上去的。” “我刚刚才离开床,现在还不想回去。”马鸣说,“我要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我不想把口袋里的两块散碎银子丢掉。” 夏候征人惊讶地扬起他的浓眉:“你还要坚持那个赌局,小伙子?” “我需要钱,我得赚点。”马鸣笑着说。 马鸣突然收起笑容,转身走向离他最近的木架子,要从上面拿一条镇山棍下来。但他的膝盖突然一软,差点让他摔倒在地。他急忙将膝盖挺直,想让别人以为他只是绊了一下。在架子边,他花了点时间选了一根棒子。它差不多有两寸粗,比他高出一尺。 马鸣想:我必须赢。我説了蠢话,现在我只能赢。我不能丢掉这两块散碎银子。没有了它们,我永远都没有办法赢得我需要的钱。 当他转过身时,双手已经握紧了镇山棍。丙火王子和楚狂正在他们刚刚进行训练的地方等待着。 我必须赢。 “好运,”马鸣喃喃地说,“是扔骰子的时候了。” 夏候征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伙子,你确定不反悔了?” 马鸣同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冰冷。他用力迈开腿,走进了训练场,大声说,“记住那个赌局。你们每人两块散碎银子,我一个人两块散碎银子。” 一阵窃窃私语声从刚刚弄知道出了什么事的见习使中传出。鬼子母只是沉默地观望着,不过,那是不赞成的沉默。 丙火王子和楚狂分开站在马鸣的两侧,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他们并没有举起剑。 “没有赌局,”丙火王子说,“没有的。” 与此同时,楚狂说,“我不会这样拿走你的钱。” “是我要拿走你们的钱。”马鸣笑了。 “好了!”夏候征人吼了一声,“如果他们没胆接下你的赌局,小伙子,我来下注好了。” “好吧!”丙火王子说,“如果你坚持……那么成交!” 楚狂犹豫了片刻,才吼叫似的说道,“也罢,成交。让我们结束这场闹剧吧!” 这段说话的时间正是马鸣所需要的。当楚狂冲向他面前的时候,他的两只手已经找到了木棒的平衡点。长棒的一端戳在了高个儿美男子的肋骨上,带出楚狂的一声闷哼。马鸣让棒子从楚狂的身上弹开,带着棒子一旋身,棒头从下方绕过丙火王子的未开锋的练习剑,正扫在他的脚踝上。当丙火王子摔倒的时候,马鸣及时地完成了一个旋身,棒头打在楚狂抬起的手腕上,打飞了他的未开锋的练习剑。楚狂彷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虎口的疼痛,他做了一个流畅的滚翻,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剑。 马鸣在这时并没有注意楚狂,他半转过身,反手将抬高的长棒向另一侧的下方抽回。刚刚爬起来的丙火王子一下子被抽中只有一层头发作为缓冲的脑袋瓜,再次栽倒在地。 马鸣只是模糊地察觉到有一位鬼子母跑过来照料仪景公主被斗败的哥哥。马鸣想:希望他没事,他应该没事的,我曾经被倒下的栅襴更重地打在头上。 他还要对付楚狂。从楚狂现在灵活的步伐和稳稳举起的剑来看,他已经开始认真将马鸣看成一名劲敌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我快饿死了 马鸣的双腿却在这时开始颤抖。他想:这可不妙,我现在还不能倒下。但他能感觉到,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又爬回自己的身体,彷佛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如果我等待他进攻,我会一头摔在地上的。 马鸣开始向前挪步,但想保持膝盖不会打弯对他来说实在很困难。好运气啊,再留一会儿吧! 从再次交锋的第一击开始,马鸣就知道,不管是好运气、战斗技巧,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让他取得了现在的成果,那东西还在他身边。楚狂以有力的挥剑挡开了那一击,但随之而来的棒击连续不断,他的表情也开始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这个轻灵如猫的剑士几乎像退魔师一样优秀,但他仍旧要用尽每一分技能,才挡得住马鸣的长棍。他没有进攻,但防御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不停地向马鸣身侧移动步伐,竭力不让自己被逼退。而马鸣不断对他施压,长棍舞成了一片。楚狂终于只能步步后退,木制剑刃成了抵挡镇山棍的细瘦盾牌。天籁小说网 饥饿在啮咬马鸣的胃肠,彷佛他呑下了一群活的鼬鼠。汗水滚进他的眼睛。他的力量也彷佛和汗水一起流出了身体。马鸣心中呐喊:还不行,我还不能倒下,我必须赢。他吼叫了一声,将仅剩的一点体力全投入最后的一阵猛攻之中。 镇山棍穿过楚狂舞动的剑,连续敲在他的膝盖、手腕和肋骨上,最后像梅花枪一样捅在楚狂的胃部。楚狂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拚命不让自己摔倒。长棍在马鸣手中抖动,突刺向楚狂的喉头。楚狂一声也没吭,便软倒在地。 当马鸣发觉战斗已经结束的时候,他几乎失手将镇山棍掉落在地。马鸣告诫自己:我要的是胜利,不是杀戮。我的天啊,我在想什么?他反射性地将棒子拄在地上,才让自己站稳。饥饿彷佛是一把刀子,刮削着他的骨头。突然间,他发现不仅是鬼子母和见习使在看着他们,整个场地中的训练都已经停止了。退魔师和学生们都在望着他。 夏候征人走到楚狂身边,望着仍然在地上呻吟,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的学生。夏候征人提高声音喊道:“谁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剑技大师?” 几十个学生异口同声地高喊:“栾道成!是栾道成。” “是的!”夏候征人向周围扫视了一遍,确认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在他的一生中,栾道成在战场上和比武中进行了上万次战斗,只被打败过一次。打败他的是一个拿着镇山棍的农夫。记住这件事。记住你们刚刚看见的。”他垂下眼帘,望着楚狂,同时也放低了声音,“如果你还站不起来,小伙子,那么比赛就结束了。”他抬起一只手,鬼子母和见习使们急忙冲了过来,围在楚狂身边。 马鸣沿着棒子滑下,跪倒在地。没有任何鬼子母朝他这里瞥上一眼。一个见习使看了看他。那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姑娘。如果她不是要成为鬼子母,也许他会邀她一起吃个晚餐。她向他皱了皱眉,哼了一声,随后便转过头,专注地看着鬼子母治疗楚狂了。 丙火王子这时已经站起身,这也让马鸣松了一口气。当丙火王子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马鸣盘算着:如果他们决定全天照看自己,那我就没有机会逃出去了。血迹染黑了丙火王子脑侧的黄褐色头发,不过那里看不到伤口和瘀肿。 丙火王子将两块散碎银子放在马鸣手里,“我觉得,下一次我应该多听听别人的话。”他注意到马鸣在看他头上的血块,就摸了摸那里。“她们治好了它,其实伤得不是很严重。仪景公主给过我更糟糕的伤口。你功夫不错。” “比不上我父亲。我记得,他在每年打春节的棍术比武中几乎都能胜出,只有一两次输给了令公鬼的父亲。”关注的眼神再次出现在丙火王子的眼里。马鸣这时真希望他从没提起令老典。那些鬼子母和见习使仍然聚集在楚狂的周围。“我……我一定把他伤得很重。我不是故意的。” 丙火王子向那边瞥了一眼,那里只能看到两圈女人的背后,见习使的白衣组成了外圈,她们都踮着脚尖,越过内圈鬼子母的肩头向里面望去,一边还低声嘻笑着。“你没有杀了他。我听见他的呻吟声了。他现在早就该站起来了,但她们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她们正触摸着他呢!我的天啊,她们之中有四个是鼍龙派的!” 马鸣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鼍龙派?这有什么关系? 而丙火王子只是摇了摇头:“不用担心。现在楚狂要担心的,只是不要在头脑恢复清醒前就成了鼍龙派鬼子母的退魔师。”他又禁不住笑了一声,“不,她们不会这样做的。但我用我的那两块散碎银子打赌,这绝对是她们之中一些人的愿望。” “不是你的银子了,”马鸣说着,将它们塞进自己的外衣口袋,“是我的。”现在,他又把心思放到了楚狂那边。对于退魔师和鬼子母之间的关系,他只是从令公鬼和纯熙夫人那里有一些零星的了解,而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丙火王子所暗示的那种事情。“你认为如果我现在去楚狂那里要赌注,她们会介意吗?” “她们会很介意,”夏候征人冷冷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那些鬼子母现在不会欢迎你们的。”他哼了一声,“你们应该相信,如果他不是长得那么漂亮,即使鼍龙派鬼子母也能比从母亲的围裙边逃出来的小姑娘更有理智一些。” “但他确实很好看。”马鸣表示同意。 丙火王子向他们咧嘴笑着,直到夏候征人瞪了他一眼。“给你,”退魔师将两块散碎银子放进马鸣手里。“以后我再向楚狂要。你是从哪里来的,小伙子?” “锡城。”马鸣因为嘴里冒出的这个词楞了一下。“我是说,我从红河来。我以前听过许多古老的传说。”他们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我快饿死了……我觉得我要回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这时连上昼钟都还没有响过,但他们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第五百九十六章 梦景 马鸣依然拿着那条镇山棍。 没有人要他放回去。 他缓缓地走回去。等到训练场彻底隐藏在树林后面,他立刻靠在长棍上,彷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实际上,他几乎也是这样想的。 马鸣觉得,如果他现在解开外衣,一定能在肚子上看见一个洞,一个愈来愈大的,要把他全部拖进去的洞。但他并没有什么心思去想到饥饿。他不断地听到脑子里的一个声音。 小伙子,你在説古语? 锡城。 这让他感到一阵颜栗。马鸣想:愿神明庇护则个,我一直在揭开我心里更深处的东西。我必须离开这里,但该怎样离开?他蹒跚地向巫鬼道走去,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又该怎样离开? 半夏趴在湘儿的床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湘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仪景公主四肢摊开地坐在铜炉子前,那里面还堆满了昨夜烧过的火灰。她再次研究了一遍连翘交给半夏的逃亡者名单,耐心地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那张密炼法器的名单被放在桌子上,经过一遍令人震惊的阅读之后,她们并没有对此进行深入的讨论。不过她们已经谈遍了其他所有的事情,也为此进行过争论。 半夏打了个哈欠。现在才上午,但她们明显都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她们必须早起去灶房干活儿、准备所有人的早饭,以及完成种种她不愿去想的工作。就是在仅存的一点睡眠时间里,各种令人不快的梦也在困扰着她。 半夏想:也许璐瑶安夫人能絮助我理解它们,那些需要理解的东西,但如果她是玄女派鬼子母呢?经过昨晚那场测试之后,她一直在考虑谁会是玄女派鬼子母,以致于除了房里这两位同伴之外,她发现自己很难再信任别人了。但她真的很希望能有个办法了解这些梦的含意。 有着和密炼法器中相同内容的噩梦很容易被理解,不过它们仍然会让她哭着醒过来。她梦见了霄辰人。衣服的胸口处绣有雷电图案的女人,用罪铐铐住带着巴蛇戒的女人的脖子,强迫她们召唤雷电,攻击巫鬼道。这让她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但那也只是噩梦而已。那个她父亲被白羽客捆住双手的梦,也只是一个因为思乡而产生的噩梦而已,她是这样认为的。但其他的…… 她又看了两位同伴一眼,仪景公主还在读那份名单,湘儿依旧用不变的步伐来回走着。 有一个关于令公鬼的梦,那里有一把似乎是用奇玉制成的剑,以前从没见过的密网落在了他身上。有一个场景,是令公鬼跪在一个房间里,热风将地板上的尘土卷起,和真龙应化天尊之旗上画的差不多一样,只是小了些的许多生物。它们飘飞在热风中,最后落入了他的皮肤里。另一个梦,他走进一座黑色山脉的巨大洞穴~里。那座洞穴透出暗红色的闪光,彷佛里面燃烧着熊熊大火。还有一个梦,他在那里正对抗着霄辰人。 对于最后一个梦,她没有什么把握。但她知道,其他的梦都有着某种含意。在她还完全信任璐瑶安夫人的时候,在她离开巫鬼道之前,在她了解到玄女派真实存在之前,她会谨慎地向那位鬼子母提一些问题,谨慎到让璐瑶安夫人以为她只是对此有些好奇,就像她对其他事情产生的好奇心一样。如果是这样,璐瑶安夫人会告诉她,占梦者关于缘起的梦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缘起愈强,占梦的真实性就愈大。 马鸣和子恒也是缘起,她同样也梦到过他们。那些都是奇怪的梦,甚至比令公鬼的梦更加难以理解。 子恒的肩膀上立着一只猎鹰,他的身边有一只鹰。那只鹰的爪子里抓着一条皮绳。不知为什么,半夏确信鹰和猎鹰都是母的。那只鹰正用手中的皮绳勒紧子恒的脖子。这个景象让她至今想到都会发抖。她不喜欢关于绳索的梦。在那个梦里,子恒长出了胡须!他统御着一群巨大的狸力群。半夏极目远眺,怎么也望不到狸力群的边际。 关于马鸣的梦显得更加凶恶。马鸣将自己的左眼放在一架天平上。马鸣被拴住脖子,挂在一根树枝上。 她也作了马鸣和霄辰人的梦。但她宁愿把它看成一个噩梦。那一定是一个噩梦。 就像那个马鸣说古语的梦。她会作那样的梦,一定是因为她在马鸣接受治疗时听到了他说的那些话。 她叹了一口气,叹息变成了另一个哈欠。她们三个在早饭之后就去了马鸣的房间,想看看他恢复得如何,但马鸣并不在房里。 他不会是逃去跳舞了吧!我的天啊,现在我也许会梦见他和霄辰人跳舞了!不要再作梦了。她严厉地告诫自己:至少不是现在。我要在不那么累的时候想到这些事。她现在想到的是灶房,是马上就要开始准备的午饭,还有晚饭,明天的早饭,以及无穷无尽的洗碗、清洁和擦洗。如果我不要那么累就好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又看了看她的朋友们。仪景公主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份名单。湘儿的步伐有些放慢了。现在,湘儿随时都会提起它,随时。 湘儿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仪景公主,“把那些拿开,我们已经把它们看了二十遍了。那里面没有一个字对我们有帮助。连翘给了我们一堆垃圾。现在的问题是,她到底有些什么?她是不是故意给了我们一堆垃圾?” 就像半夏料想中的那样,湘儿差不多每半个时辰就要把这番话重复一遍。半夏望着自己的手,皱起眉头。她为自己无法在昏暗的照明中将它们看得很清楚而感到些许欣慰。巴蛇戒和那双在热肥良水里泡得起皱的手很不相称。 “知道她们的名字是有用的,”仪景公主一边说,一边还在阅读名单。“知道她们的样子同样是有用的。” “你清楚我的意思。”湘儿有些生气地说。 第五百九十七章 不尽木 半夏叹了口气,将双臂环绕在胸前,把下巴靠在上面。当她在早晨离开浣花夫人的书房时,太阳甚至还没有从天地相交之处露出来。湘儿一直拿着一支蜡烛等在阴冷、黑暗的走廊里。她没有看得很清楚,但她确信,湘儿已经铁了心要为她们争取减轻惩罚了。 但湘儿很快就知道,她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所以她才会如此焦躁。半夏想:她脾气坏又傲慢,就像我遇到过的汉子一样。但她不该把坏脾气发泄在我和仪景公主身上。我可受不了了,如果仪景公主能接受这些,她也应该能接受。她已经不再是禁魇婆了。 仪景公主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湘儿是否很焦躁。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若有所思道:“颖逸是唯一一个凌日盟的。其他所有宗派都各有两个。” “我说,安静些吧,孩子。”湘儿说。 仪景公主扬了扬左手,让湘儿看见她的巴蛇戒,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两个出生自同一个城市,一个诸侯国里至多也只有两个。其中最年轻的是白空青,她只比我和半夏年长四岁。姬景天却老的可以当我们的祖母了。” 半夏很不喜欢这个玄女派鬼子母,她的皮肤上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她心想:傻姑娘!来自地方不同有什么稀奇,我们几个也来自不同的地方。这有什么打紧! “这又能告诉我们什么?”湘儿的声音显得过于平静,这代表着她就要像六月里反穿皮袄---里外都发火,那样爆发了。“你说的那些秘密,我又何尝没看到?难道我老了、瞎了吗?” “这告诉我们整个计划非常严谨,”仪景公主平静地说,“为什么这十三个仆厮鬼的年龄、来自的诸侯国和出身的宗派分布如此广泛?为什么不是三个凌日盟鬼子母,或者是四个瑶琳桐庐人,或者有两个年龄相仿的,这些都只是凑巧吗?她们一定有着许多可供选择的对象。这只能说明巫鬼道或者其他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玄女派鬼子母。” 湘儿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辫子:“我的亲娘!你也许是对的。你确实发现了我没有注意到的秘密。这可如何是好,我只希望她们都跟着颖逸跑了。”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她们的首领。”仪景公主说,“她可能已经接受了命令……要对付我们。”她使劲抿了抿嘴唇,“她们会如此安排行动成员的理由,我只能想到一个,就是为了避免别人发现玄女派鬼子母的分布特点。我觉得,玄女派鬼子母一定有什么特点。” “如果她们真的有特点,”湘儿用力地说,“我们就能把它找出来。仪景公主,如果你的这些想法来自观摩你娘执政的过程,我很高兴你能如此善用这些经验。”仪景公主的脸上泛起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半夏仔细地望着这位比她年长几岁的女子。湘儿似乎终于准备接受这种无奈的现实了。她抬起头,“除非是她们故意想让我们以为她们隐藏了某种特点,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我不是说没有这样的特点,我只是说,我们对此还无法确定。让我们开始调查吧!但我认为我们同样应该注意其他的事情,对不对?”???.23sk. “你终于爬起来了,”湘儿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她虽这么说,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 “半夏说得没错,”仪景公主有些慵恹地说,“我是在稻草上搭桥,比稻草本身还糟糕,只是空中楼阁而已。也许你是对的,湘儿。这些有什么用?只是一堆垃圾而已。”她从文稿中抽出一张,“灼华发色乌黑,只在左耳边有丝白发。但我可不想那么靠近她去找那绺白头发。”她抓起另一张纸,“者苍泱是这些年来最有天赋的疗者。我的天啊,你能想像吗?被一个玄女派鬼子母治疗?”然后又是第三张,“岳湘儿很喜欢小猫,而且经常会费心费力地照顾受伤的动物。小猫!哈!”她将所有这些文稿拢在一起,用一只拳头捶打着它们。“真是没用的垃圾。” 湘儿跪在她身边,轻轻地用双手将那份文稿拿起来。“也许是,也许不是。”她一边说,一边在胸口小心地将它们抚平。你在那里面找到了一些值得我们去调査的东西。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也许我们还能找到更多。这是另一张清单。”她和仪景公主的目光都落在半夏身上,两双的眼睛里同样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半夏别过头,不去看桌上的那份文稿。她不愿意去想它们,但她逃避不了。那份密炼法器的清单已经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物品:一根不尽木天蓬尺,不尽木,南方有炎火山,四月生火,十二月炎灭。用途未知。最后研究者:太阴夫人花卿。 物品:太白辟兵钟,一掌高。用途未知。最后研究者:灵槐夫人萧瑟干。 物品:流金火令神印,外观为铁制,无锈,直径三寸,两面刻有细密螺旋纹。用途未知。最后研究者:灵槐夫人萧瑟干。 物品……太多的物品。其中“用途未知”的有一半以上的最后研究者是灵槐夫人萧瑟干。确切的件数是:十三件。 半夏唆嗦了一下。真是个让人不愿想起的数字。 知道用途的密炼法器比不知道用途的要少。在半夏看来,其中有一些解释算不上是它们的真正用途,顶多只是研究者的自我安慰而已。一只解毒的通天犀角,不过一个汉子的大拇指上半截那么大。这么个显然是无害的小东西,任何想透过它进行导引真气的女人都会陷入睡眠,半天时间平静而无梦的睡眠。但它给人感觉太过精密,让半夏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还有另外三件东西与睡眠有关。直到看见一件与睡眠无关的密炼法器,半夏总算松了口气。那是一根细长的黑石棒,长度足有三尺,它可以产生业火。在关于它的纪录中,前人用沉重的笔迹写下了“危险,几乎不可能控制”,这行字差点让一张纸裂成了两半。半夏并不知道业火是什么,但光听它的名字就知道,那一定很可怕。这件密炼法器自然不会与灵槐夫人萧瑟干和作梦有什么关系。 第五百九十八章 信任 湘儿将整平的纸页放在桌子上。她犹豫了一下,将另一份文稿打开,用手指掀开一页,然后又是一页。“这里有一个应该是马鸣喜欢的东西,”她显然是想让房里的气氛轻松一些,又道:“‘物品:一串雕刻的六点骰子,在角上两两相连,大小不超过两寸。用途未知,只是透过它进行导引真气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会出现改变机运的状况。’”她提高了声音,“‘比如每次掷出铜钱,都会是同一面向上。在一次测试中,一百枚铜钱同样以边缘立住,排成了一排。掷一千次骰子,一千次五点朝上。’”她勉强笑了笑,“马鸣一定会喜欢它的。” 半夏叹了口气,从床上站起来,僵硬地走到铜炉子边。仪景公主也爬起来,像湘儿一样无声地望着她。半夏将袖子尽量卷起,小心地把手伸进烟囱。她的手指在灰架上碰到一件粗麻织物,便将它拉了出来。那是一只卷起的长袜,在袜尖的地方有一块硬东西。半夏抹去胳膊上的烟灰,将长袜放到桌上抖开。那枚扭曲的彩石戒指掉落在桌面上,正压在一张密炼法器的清单上。片刻之间,她们只是楞楞地盯着它。 “也许,”湘儿最后说道,“连翘只是没注意到这么多密炼法器的最后研究者都是灵槐夫人。”但她的语气告诉同伴们,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推测。 仪景公主面带犹疑地点点头:“我有一次看见她走在雨里,衣服全都湿了,我便给她送过去一件披风。她似乎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思考里。我相信,在我把披风披在她的身上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下雨了。她是有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 “也许,”半夏说,“但如果连翘注意到了,她就一定会知道。我在阅读这份清单的时候也会注意到这些。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连翘注意到的远比她忽略的要多。但我不确定。” “那么,连翘就是值得怀疑的了。”仪景公主叹了口气,“如果她是玄女派鬼子母,那么她们对我们正在做什么就了如指掌了。还有荷花姐。”她不确定地悄悄看了半夏一眼。 半夏刚才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们,除了测试时在密炼法器中发生的那些事。她不能忍受谈论那些所带来的痛苦。和半夏一样,湘儿和仪景公主也从没提起过她们的测试。除此以外的每一件事情,浣花夫人告诉她与导引真气能力共存的可怕缺陷。连翘所说的每一个字。无论它们是否重要,半夏都告诉了她们。有一件事令她们感到相当困扰,那就是荷花姐。鬼子母不该有她那样的表现。荷花姐完全不符合半夏对鬼子母的认知。不过,鬼子母毕竟都是与众不同的。 半夏瞪了她们一眼。仪景公主的话让她感到非常不高兴。“鬼子母不会撒谎,连翘和丹景玉座告诉我们的都是一些与她们密切相关的事,她们不会是玄女派鬼子母的。” “我喜欢荷花姐。”湘儿揪了一下她的辫子,耸耸肩。“哦,没什么。也许……不管怎样,她的行为确实很奇怪。” “谢谢你哦!”半夏说。 湘儿认同地向她点了点头,彷佛没听出半夏话里挖苦的成分。 “不管怎样,丹景玉座也知道这件事。她监视荷花姐要比我们轻松得多。” “厉业魔母和浣花夫人呢?”半夏问。 “我从来也无法喜欢厉业魔母,”仪景公主说,“但我不相信她会是玄女派鬼子母。至于浣花夫人?这绝不可能。” 湘儿哼了一声:“她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该是玄女派鬼子母。即使我们能找出玄女派鬼子母,也不能说所有玄女派鬼子母都是我们不喜欢的人。我不是要怀疑每一个女人,不是这种怀疑!我们需要比她们的反常表现更多的线索。” 半夏和仪景公主都赞同地点点头。湘儿继续说道:“我们只能告诉丹景玉座这么多,不能随意夸大事实。如果她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会来看望我们。如果那时你和我们在一起,仪景公主,记住,她不知道你也参与了这次行动。” “我不会忘记的。”仪景公主热切地说,“但我们应该有别的什么方法把消息带给她。我娘一定能拟出一个更好的计划来。” “如果她无法信任她的信差,那同样不行。”湘儿说,“我们要耐心等待。或者你们两个认为我们之中有一个应该去和连翘谈谈,问问她是不是玄女派鬼子母?没有人会认为这个主意可行吧!” 仪景公主犹豫了一下,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半夏的反应比她更剧烈一些,不管是不是有怀疑,连翘向他们提供了那么多情报,让人很难认为她不值得相信。 “其实还不错,”湘儿的声音里包含的不只是满足,“即使我们没办法选择时间和丹景玉座对话,我还是相当高兴。我们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依照我们设计的时间和方式行动,而不必被她牵着鼻子走。”她的手划过失窃密炼法器的清单,彷佛在重新阅读它。最后,她的手落在彩石戒指上。 “对于这件事的第一个决定这是我们了解到的第一件可能与颖逸和其他玄女派鬼子母有着真正联系的东西。”湘儿望着那枚戒指,紧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我要戴着它睡觉。” 半夏毫不犹豫地将那枚戒指从湘儿手中夺了过来。她想要放手不管,但她不能,而且她确实为此而感到高兴。 半夏道:“我是她们心目中的占梦者。我不知道这东西是否能给我什么好处,但连翘说过,使用它是有危险的。无论我们之中谁使用它,都应该让它真正地产生作用。” 湘儿抓住辫子,似乎想出言反驳。但她说出来的并不像半夏想像的那样武断:“你确定?半夏?我们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占梦者,而我的导引真气能力比你强得多。我还是认为……” ???.23sk. 第五百九十九章 胆子不小 半夏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在愤怒的时候,你的导引真气能力是比我强很多。但你能确定你会在梦中愤怒吗?你在突然需要导引真气时,有时间让自己愤怒吗?话说回来,我们甚至不知道有谁能在梦中导引真气。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必须做这件事,那也应该是我。你是对的,这是我们现在了解到的唯一线索。也许我真的是占梦者。而且,这是连翘给我的戒指。” 湘儿似乎是想和她争论,但最后她还是勉强地点点头:“好吧,但仪景公主和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但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也许我们能叫醒你,或者……不管怎样,我们要留在你身边。”仪景公主也点了点头。 终于争取到了朋友们的同意,半夏却感到一阵反胃。她有些自我怀疑:我把她们拉进了这个漩涡。为什么我一定要告诉她们这些?这时,她发觉一名女子站在门口,一个穿着初阶生白衣,留着长辫子的女子。 “没有人教过你要敲门吗?”湘儿说。 半夏把石戒指藏在手心。她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子宁正在盯着这枚戒指。 “我给你带口信来了。”子宁平静地说。她的目光落在桌面散乱的纸张上。房里的三名女子立刻挡在桌子前面。“从丹景玉座那里。” 半夏和湘儿与仪景公主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嗯,什么信?”湘儿问。 子宁颇有兴致地扬起一边的眉毛,“原先属于颖逸和其他逃亡者的东西被放在第二层地下室主楼梯右侧的第三间储藏室里,大书院的正下方。”她又看了看桌上的文稿,就离开了。走的时候既不匆忙,也没有耽摆。 半夏有一刻几乎感到无法呼吸。我们害怕信任任何人,而丹景玉座却连叶子宁这样的人都会信任吗? “那个傻姑娘很可能会把这个当话题和别人胡扯的!”湘儿盯着门口说。 半夏抓起裙子,冲过湘儿身边,向外跑去。她的鞋掉在走廊的地板上。但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面前转角楼梯处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上。她一定也在跑,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绕过那里。她为什么要跑?白色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转角处。半夏紧随在后。 一名女子在楼梯下方和她正面相迎,半夏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无论她是谁,都绝对不是子宁。她身上穿着绣团花的窄袖衫。那种充满活力的感觉,半夏以前从没有遇过。她的个子比半夏要高,也远比半夏更加美丽。看着她的黑色眼睛,半夏感到自己渺小、枯干、身上脏得厉害。也许她有比我更强的导引真气能力。我的天啊,也许我们三个加在一起也不及她。这不公平,一个女人竟然拥有这么多……半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急忙摇摇头,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自己竟然会不如别的女人。想到这里,她有些迈不出步子了。 “胆子不小,”那个女人说,“你的胆子确实不小,一个人,就这样在充满杀手的地方奔跑。”她的声音却显得很愉快。 半夏站直身体,有些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她希望楼梯下的女子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动作,也不曾看见她像个孩子一样赤脚奔跑。不要这样!“请原谅,但我正在寻找一名初阶生,我觉得,她应该是从这条路离开的。她有一双很大的黑眼睛,留着黑色的发辫。她身材丰满,相当漂亮。你看见她往哪边走了吗?”23sk. 身材高眺的女子有些开心地上下打量着她。半夏不能确定,但她觉得这个女子曾经盯着她握紧的拳头看了一会儿,那里还握着那枚石戒指。“我没有想到你在追她。我看见她了。她跑得非常快,现在应该已经离这里很远了。” “鬼子母”半夏对她说,但那名女子没有给她机会再多问什么。听到半夏的称呼,一种愤怒,或者是厌烦的神情闪过了女子的黑眸。 “我已经和你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快离开吧!”她向半夏过来的方向指了指。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半夏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向上走了三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感到一阵寒意掠过,猛转过身。无论她是不是鬼子母,这时走廊已经空了。 半夏皱起眉。那名女子不该是走进了附近的几扇门。没有人住在那些房间里,那里可能有的只会是几只老鼠。她跑下楼梯,向两侧望了望,仔细搜寻了廊拱后方的角落,甚至越过栏杆,看了看见习使区的花圃,又找过其他通向这里的上下走廊。她看见另外两名见习使,其中一个是华幽栖,另一个她只见过一面,不过并不知道名字。但她再没有看见那名穿着团花窄袖衫的女子。 摇了摇头,半夏走回她刚刚忽略过的那些门前。她必须找找看。在第一个房间里,凌乱地堆着几件家具,上面盖着积满尘土的布。空气中充满了腐败的气味,似乎这扇门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她柳眉微挑,又见,在地板的尘土间,布满了老鼠的足迹,除此之外,再没看见别的东西了。她匆匆打开另外两扇门,里头的情况和第一个房间没什么两样。这并不令人惊讶。见习使住所的空房间要远多过有人住的房间。 当她探査过第三个房间后,湘儿和仪景公主也走下楼梯,来到她身后,她们并没有显得特别匆忙。 “她躲起来了?”湘儿吃惊地问,“躲在这里?” “我把她追丢了。”半夏又向两边的走廊望了望。她去了什么地方?她指的并不是子宁。 “如果想到子宁会逃开,”仪景公主向半夏笑了笑,“我也该追过来的。但她那么胖,怎么也不像能跑得那么快的样子。”她的语气很轻松,但脸上的微笑里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丝担忧。 第六百章 不速之客 “我们以后总能找到她的,”湘儿说,“并且确认她知道应该闭紧嘴巴。丹景玉座怎么会信任这样的手下?” “我觉得,当时我和她只有一段楼梯的距离,”半夏缓缓地说,“但有别的人在这里,湘儿。但我转了个身,她却消失了。我不是指子宁,而是那个我从没见过的人!起初,我以为那就是子宁。但她已经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仪景公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不速之客?”她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但除了她们三个之外,走廊里仍旧空无一人。 “不是不速之客,”半夏肯定地说,心里想的却是,“她”我可不想告诉她们,她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六岁,浑身破衣烂衫,脸脏得可怕,还有一个塌鼻子。“她不是仆厮鬼。她个子很高,容貌让人过目难忘。她有着漆黑的头发和眼睛。你会在人群里一下子就注意到她。我以前从没见过她,但我觉得,她是一位鬼子母。她一定是的,不会是别的。” 湘儿等了一会儿,彷佛以为半夏会再多说几句,然后,她才不耐烦地说道,“如果你再看见她,就指给我看。如果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那我们可没时间站在这里细谈。我觉得在子宁有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不该知道的人之前,先看看那间储藏室。也许她们没有在意。但我们不能给她们有修正的机会,如果她们想做出修正的话。” 站在湘儿和仪景公主中间,半夏忽然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枚石戒指——灵槐夫人萧瑟干的密炼法器。她不情愿地把它放进了袋子,将系绳绑紧。半夏想:只要我睡觉时不戴着这个东西……但这不正是我的计划吗?但那是夜里的事了,并不需要白白为它担心。 当她们在巫鬼道中穿行时,半夏一直留意着穿团花窄袖衫的女人。一直没有看见她,这让半夏感觉稍稍松了口气,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想:我是个成年女人了,而且很有能力,我不比你差,更不怕你。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地发现,连稍微和那名女子有一点相像的人也没有。半夏对那名女子想的愈多,她就愈觉得那名女子有问题。我的天啊,难道我要看到玄女派鬼子母趴到我的床底下才满意吗?不过,还好我只想到她们趴在我的床底下吧,而不是杀了我! 大书院在宏大的巫鬼道主干旁边一点的地方。它由灰色的岩石筑成,上面装饰着宽阔的蓝色条纹,看上去很像是掀起的海浪冻结在浪头的最高点。在上午的阳光中,这一片波浪有如一座宫殿。半夏知道,它确实包含着一座宫殿那么多的房间。不过所有那些在地表的繁复走廊下方的房间,也是连翘置身其中的那些房间,都放满了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籍、手稿、文稿、卷轴、地图和图表。它们是在三千年的过程中,从所有的诸侯国搜集来的。即使是晋城和瑶琳桐庐最大的那些大书院里也没有这么多卷宗。 全部由临月盟鬼子母组成的图书管理者守卫着这些书架,也守卫着大书院的每一道门,以防止任何一张纸片在她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拿走。但湘儿带领半夏和仪景公主走的并不是一个被守卫的入口。 在大书院周围,高大的山核桃树荫下,地上水平放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门。仆役们有时候需要进入下面的储藏室,而图书管理者们并不允许这些浑身臭汗的汉子走过她们的地方。湘儿拉开一道和农舍门差不多大小的盖子,示意另外两个人走下一段陆峭的阶梯,进入一团黑暗。当她放下盖子的时候,所有光亮都消失了。 半夏向太一放开了自己。这个过程已经变得非常自然,以致于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导引真气了,一点紫霄碧气。片刻之间,纯净的感觉涌过她的身体,压倒了其他所有的知觉。一个蓝白色光芒的小球出现在她手心上方的空中。半夏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注意到这副疲劳、僵直的肉体。这是她与现实世界的连结。木棉布摩擦皮肤的感觉又回来了,然后是细棉长袜,还有她的裙子。带着一点遗憾的痛苦,她放弃导引真气更多紫霄碧气,让太一彻底浸没自己的欲望。 仪景公主也升起一个光球,两个光球放射出比灯笼更明亮的光泽。“那种感觉是这么……美妙,不是吗?”她喃喃地说。 “小心。”半夏说。 “嗯,我会小心的。”仪景公主叹了口气。“但那种感觉……我会小心的。” “这边走。”湘儿严厉地说着,然后走到了她们两个前面。她没有走多远。现在她还没有生气,所以无法自己导引真气紫霄碧气,制造光球。 走廊里铺满了灰尘,中间立着一道又一道嵌在灰石墙中的木门。她们走了差不多有一百步,才到达横跨大书院的宽大主走廊。她们的光球照出了灰尘中的许多脚印,大多数来自男子的大靴子,很多脚印上又覆盖了新的灰尘。这里的天花板更高,有些门几乎高大到如同谷仓的大门。走廊的末端就是主楼梯,差不多有主走廊的一半宽。那里是大体积物品上下的地方。它旁边的另一段楼梯通向更下方的一层,湘儿毫不迟疑地走上那段楼梯。 半夏飞快地了上去。蓝色的光芒遮盖了仪景公主的脸色,但半夏觉得她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我们在这里就算是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一丝声音的。 半夏感觉到一道雷电在自己体内形成,或者,至少是出现了一道真气,这让她差点摔了一跤。她以前从来也无法同时导引真气两股真气,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地下室第二层的主走廊和第一层很像,宽阔,充满灰尘,只是天花板低了一些。湘儿飞快地赶到右手第三道门前,停住了脚步。 第六百零一章 我不想镇静 这扇门并不大,但粗糙的木门板给人一种非常厚重的感觉。一把圆铁锁锁住了挂在两根大钉上的一根粗铁链,一根大钉钉在门上,一根钉在石墙上。锁和铁链都是新的,上面没有一点尘土。 “一把锁!”湘儿猛拉了一下那把锁,锁和铁链没有任何变化。“你们在别的地方有见到过锁吗?” 她又拉了一下,然后把锁猛地摔在门上,沉重的撞击声传遍了整个走廊。“我可没见过别的门被锁住!” 她一拳击在木板上,“没有!” “镇静,”仪景公主说,“发脾气无济于事。如果我能搞清楚这把锁的结构,我就能打开它。我们总能把这扇门打开的。” “我不想镇静,”湘儿恼怒的说,“我觉得生气!我觉得——” 半夏没有理会湘儿的发泄,而是拿起那条链子。在离开嘉荣城的时候,她不只学会了如何放出闪电,她还掌握了与金属的打交道。这种能力来自绝少有女性能掌握的五灵力之一地之力。另外一个与女性无缘的是火之力。但半夏拥有土之力,她能感受这根链条,感受它的内部,感受这块冰冷的金属中每一个细微的地方,每一点精细的结构。她体内的紫霄碧气开始和这些结构发生共鸣。 “让开,半夏。” 半夏抬起头,看见太一的光晕已经包围了湘儿。她的手里出现了一根蓝白色的光柱,淹没在太一的光晕里,它几乎是看不见的。湘儿皱眉望着铁链,喃喃地说了一些听不清楚的话,光柱一下子变成了原来的两倍长。 “快让开,半夏。” 半夏急忙闪到了一边。 湘儿将光柱穿入锁链之中,把它的末端抵在墙上,然后猛力向上一撬。铁链却丝毫也不受力,像麻绳一般一下子就散开了。湘儿喘息着,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光柱落在了地上。湘儿站稳身体,困惑地看了看地上的光柱,又看看锁链。这时,光柱消失了。 “我觉得,是我对这链子做了些什么。”半夏说。真希望我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应该提醒我的,”湘儿嘟嚷着。她将铁链从门钉上拉下来,推开了门。“你们打算在这里愣着一整天吗?” 这个落满灰尘的房间差不多有十步见方,里面堆着许多棕色厚布做成的大袋子,每个袋子里都塞满了东西,贴着标签,并用嘉荣城之焰加以封锢。半夏不用数就知道,一共应该有十三个袋子。 半夏将她的光球移到墙上,并固定在那里。她并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当她将手拿开的时候,光球依然稳定地闪耀着。我一直在学会新的方法,却不知道是怎样学会的。她有些不安地想。 仪景公主朝她皱皱眉,彷佛在思考什么。随后,她也将自己的光球放在墙上。半夏看着她,觉得看见了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她是从我这里学的,但我看了她所做的,才知道要怎么做啊!她唆嗦了一下。 湘儿直接掀开袋子堆,开始阅读上面的标签。“灼华。岳湘儿。正是我们要找的。”她检査着袋子的封口,然后拨开蜡封,解开袋子的系绳。“至少我们知道,在我们来之前没有人到过这里。” 半夏挑了一个袋子,没有阅读标签就弄破了蜡封。她并不真的想知道自己正在搜査的东西是属于谁的。她提起袋底,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积灰的地板上,映入眼帘的主要是一些旧衣服和鞋子,还有不多的几页撕破揉皱的纸张。看上去,那很像是一个不讲究室内卫生的女人垫衣柜用的。“我没看见什么有用的东西。一个没法当抹布用的披风。一个被撕了一半的城池地图,边上写着是晋城的地图。三双需要织补的长袜。”她将一根手指穿过一只落单的织金锦拖鞋上的破洞,来回摇曳着。“这个袋子里没留下什么线索。” “白空青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伊阑无聊地说着,将一堆衣服一件件扔在一边。“只是一堆破烂。等等,有一本书。帮这些东西打包的人一定很匆忙,所以才把一本书扔在了这里。是《礼运》。封皮已经掉了,不过守藏吏们一定想要它。”那些守藏吏一定想要的,无论损伤得多么严重的书,她们都不会丢弃。 “晋城。”湘儿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兴致。她跪在从袋子里掏出来的杂物堆里,重新拿起一张刚刚被自己扔掉的纸片。 “一张漆水河上的商船清单,记录了它们从嘉荣城出航和预计到达晋城的日期。” “可能和那张地图有些关系,也可能只是个偶然。”半夏缓缓地说。 “也许。”湘儿说。她将那张纸摺起来,将它塞进袖子里,然后又打开了另一个袋子。 当她们完成清查的时候,每个袋子里的东西都被翻检了两遍,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了整个房间。半夏一屁股坐在一个空袋子上,由于太过专注,以致于完全不在乎疼痛。她弓起膝盖,仔细端详着被摆成一排的一些收集物。 “太多了,”仪景公主说,“有太多东西与它相关了。” “是太多了。”湘儿表示同意。 她们又找出一本书,那是一本破烂、有着皮革封面的厚书。书名是《晋城略影记》,其中的书页都已经脱落了。者苍泱的袋子里有一块从披风上撕下来的内衬,也许是那件披风的一个口袋有破洞,所以另一张商船清单掉在了内衬里。这张清单上只写了船只的名字,但这些名字全都出现在第一张清单上。根据那张清单的记载,这些船都是在颖逸和逃亡者们离开巫鬼道那一晚的次日清晨出发的。有几张大型建筑物的平面图,显然都是匆匆画好的。其中有一个房间上用模糊的笔迹写着“秦望石髓”。有一张纸上写了五家客栈的名字。“晋城”两个字出现在那张纸的顶端,虽然受到了严重的污损,但勉强还能辨识出来。此外还有…… 天籁小说网 第六百零二章 诱饵 “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些相同的东西,”半夏喃喃地说,“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些关于前往晋城的东西。如果有谁检查过她们的物品,她又怎么可能忽视这些?丹景玉座为什么从没提到过这件事?” “丹景玉座,”湘儿恨恨地说,“总是有着她自己的盘算,她也不会顾忌我们的死活!”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因为溃起的灰尘而打了个喷嚏。“真正令我担忧的,这会不会是一个诱饵。” “诱饵?”半夏疑惑地说。她这时也察觉到了这种可能。 湘儿点点头,“诱饵,一个陷阱,或者是想转移我们视线的假相。但无论是陷阱还是假相,显然没有人会上这样的当。” “除非她们根本不在乎找到这些东西的人会不会看出这是陷阱。”不确定的语气出现在仪景公主的声音中。“或者也许她们故意将局设得很明显,让发现它的人立刻排除掉晋城。” 半夏希望自己不必相信玄女派鬼子母们能够那么清楚她们的心思。她发现自己又握紧了腰间的口袋,拇指正不断地沿着石戒指扭曲的曲线来回滑动。“也许她们是想嘲笑发现它的人。”她低声说,“也许她们认为,无论是谁发现了这个,都会恼怒而骄傲地立刻追上去。”她们是否知道我们会找到它?她们能这样预测我们的行动吗? “饶了我吧!真让人受不了。”湘儿吼了一声。这很令人吃惊,湘儿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片刻之间,她们只是安静地盯着那一排东西。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仪景公主最后问。 半夏用力握了一下那枚戒指。梦境和现实紧密相连。未来、异地的事情,都会出现在占梦者的梦中。她便道:“也许我们在今夜过后就能知道。” 湘儿看着她,沉默而没有表情,然后挑出一件看起来没有太多破洞和裂痕的黑裙,开始把她们找出来的东西包裹在其中。“现在,”她说,“我们要把这些带回我们房间藏起来。我觉得,在赶到灶房去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迟了,半夏心想。她握住那枚戒指的时间愈长,那种迫切的心情就愈发明显。我们已经落后了一步,但也许我们还没落后太多。 半夏被分配到的房间,和湘儿与仪景公主的房间都在同一条走廊上。与湘儿的房间稍有不同,她的床宽一些,桌子小一些。她的小地毯上绣着花与蝶,而不是彩色条纹。大致也就是这样了。不过,在经历了初阶生住所的生活后,这里就如同宫殿一样。但当她们三个人深夜聚集在这里的时候,半夏只希望自己能回到初阶生住所,手指上没有戒指,衣服上没有镶边。另外两名同伴看上去也像她一样紧张。 她们又在灶房里作了两顿饭。忙碌的时候,她们一直在竭力思索她们在储藏室里到底找出了什么。 那是个陷阱,还是个假相?丹景玉座知不知道这些事?如果她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同伴之间的讨论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丹景玉座也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给她们询问的机会。 连翘在午饭后走进灶房,眨着眼睛,彷佛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当她看见半夏和另外两个姑娘正跪在一堆碗盘中,忙得不可开交时,她的样子确实是相当惊讶。随后,她走到她们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仪景公主连头带肩膀都钻进了一个巨大的汤锅里清洗着,一听到连翘的话,她的头一下子撞在锅壁上,发出响亮的回声。她把头退出来,一双清纯的大眼睛瞪得几乎占满了整张脸。 连翘点点头,彷佛这就是她所需要的答案了。“好了,那么,嗯,继续捜索吧!”她向灶房的其他地方扫视了一圈,双眉紧皱,彷佛还在思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她就离开了。 荷花姐也在晌午过后来到灶房,她拿走一碗绿色的腊八蒜和一瓶酒。然后~进来的是厉业魔母。浣花夫人出现在晚饭后,而在她走后出现在灶房中的是璐瑶安夫人。 荷花姐在上课时就已经问过半夏,是不是想对鼍龙派多了解一些。见习使可以自己选择课程和进度,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就不必再上课了。当然,最初的几十天相当糟糕,但她们必须做出选择,否则选择就会自己找上她们。 厉业魔母只是站了一会儿,双手叉腰,板着脸盯着她们。浣花夫人和她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且姿势也几乎一模一样。璐瑶安夫人也只是看着她们,不过她的眼神更加专注。直到她看见她们正在偷看她,她的表情才变得和厉业魔母与浣花夫人没什么差别。 半夏看不出这些来访者想做什么。初阶生导师确实有理由检查她们的工作,因为灶房里有很多初阶生。厉业魔母有理由监护锡城的公主。半夏竭力不去想这些鬼子母是否对令公鬼有兴趣。至于荷花姐,从厨房里取走食物自己一个人用餐的鬼子母并不只她一个。23sk. 巫鬼道中的鬼子母有半数会因为太过忙碌而来不及吃饭,甚至忘记叫奴仆把饭送到她们房里。而璐瑶安夫人……?璐瑶安夫人很可能是来关注她这个占梦者的。只是她没办法减轻丹景玉座本人下达的惩罚令。这应该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只能是这样。 半夏将衣服挂在衣柜里,再一次告诉自己,即使是连翘的不小心也可能只是很正常的表现,那位临月盟鬼子母平常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如果那只是不小心的话。她在床边坐下,掀起衬裙,开始脱掉脚上的长袜。她现在几乎已经要像讨厌灰色一样讨厌白色了。 湘儿站在铜炉子前面,只手拿着半夏的袋子,另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发辫。仪景公主坐在桌边,有些紧张地说着话。 第六百零三章 万一 “鼍龙派。”灰发姑娘说出了半夏自从晌午以来想过至少二十遍的心事,“我也许会选择鼍龙派,半夏。那么,我就能有三、四个退魔师了,也许还能和其中一个成亲。有谁能比一个退魔师更适合当锡城的储君之夫?除非是……”她没有再说话,脸却红了。 半夏感到一阵嫉妒的痛苦。她以为自己早已把这种心情置之度外了。只是这一次,这种心情里又夹杂了沉重的同情。半夏失落地想:我没有资格了,我怎么能再嫉妒她?当我无法在楚狂面前克制我的颤抖和融化的感觉时,我怎么能同时允许这两种心情?令公鬼是我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希望我能将他交托给你,仪景公主,但我知道,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锡城的公主和一个普通人成亲并没有什么不好,也许那还会是一段更美好的姻缘,只要他是锡城人就行了,但他不能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啊!半夏松开手,任由长袜掉落在地上,一边宽慰自己,今晚还有比房间整洁更重要的事。 “我准备好了,湘儿。” 湘儿将袋子递给半夏,还有一根长长的细皮绳。“也许它同时能影响不只一个人。我会……和你在一起,也许。” 半夏将石戒指倒在手心里,用皮绳穿过其中,打个结,挂在脖子上。石戒指靠在她白色的内衫上,上面的蓝色、棕色和红色的条纹与斑点变得更加明显。“只留下仪景公主一个人看着我们两个?在玄女派鬼子母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并随时会偷袭我们的时候?“ “我可以的,没问题,”仪景公主坚定地说,“或者让我和你在一起,湘儿能守护我们。当她愤怒的时候,她是我们之中最强的,没有比她更好的守卫了。” 半夏摇摇头:“这也不行,如果它不能同时作用在两个人身上呢?如果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它完全不起作用呢?我们只有在醒过来的时候才能知道,那么,我们今晚可就浪费掉了。现在我们已经落后太多,不能再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了。” 她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半夏相信这些道理,但她也有着其他的理由,更贴近她心灵的理由。半夏又道:“而且,如果能知道你们在照看着我,我的感觉会好很多,万一……” 半夏不想这样说,万一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出现在这里仆厮鬼,或者是玄女派鬼子母,任何将巫鬼道从安全之地变成充满深渊与陷阱的幽暗森林的东西。如果它们在她彻底软弱无力的时候出现。那时该怎么办。两名同伴的表情告诉她,她们理解她的想法。 半夏平躺在床上,将一个羽毛枕头枕在脑后,仪景公主将两把椅子放在床的两侧。湘儿逐一熄灭了房里的蜡烛,坐在椅子上。仪景公主则坐进了另一把椅子里。 半夏闭上眼睛,竭力去想一些关于入睡的事情,但她太过在意那个压在胸口上的东西了。这甚至让她没有心思再去想自己在浣花夫人的书房里经历的种种痛苦。那枚戒指简直就像一块砖头那么重。对于家乡和平静池塘的遐想全被它压走了。夜摩自在天,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只是待在睡眠的另一边,没有丝毫向她靠近的迹象。 湘儿开始轻柔地哼唱。半夏听出那是一首没有名字、没有歌词的旋律。当她小的时候,娘经常会向她哼这首曲子。那时,她躺在床上,在自己的房间里,枕着蓬松的枕头,盖着暖和的毯子,娘身上散发着优婆罗花和烤面饼的香气,还有……令公鬼,你还好吗?子恒?她是谁?睡眠到来了。 半夏站在绵延起伏的丘陵间,野花铺满大地,山顶和谷地零散点缀着一丛丛阔叶矮树。蝴蝶飞舞在花丛中,翅膀上闪烁着黄、蓝和绿色的光点。有两只云雀在彼此鸣唱。一片片绒羽般的白云飘浮在淡蓝的天空中,微风带来最惬意的感觉和春天里最美好的气息。太过美好的天气,只可能在梦中出现的天气。???.23sk. 半夏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开心地笑了。这是她最喜欢的蓝色丝衣,装饰着白色条纹的裙子。她皱了皱眉,白色饰纹立刻变成了绿色,袖子和胸口上绣着成排的小珍珠。她探出脚,看见一只织金锦软鞋。唯一不协调的是那枚扭曲的彩石戒指仍然被一根皮绳拴住,挂在她的脖子上。 半夏将戒指握在手里,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它感觉上就像一片羽毛那么轻。如果把它抛起来,她确信它会像落叶那样飘走。不知为什么,她不再害怕这枚戒指了。她将它从领口塞进衣服里,不再去看它。 “那么,这里就是连翘所说的夜摩自在天了,”半夏说,“灵槐夫人萧瑟干所谓的梦的世界。看起来并不算危险。”但连翘说过,这里是有危险的。无论她是不是玄女派鬼子母,半夏不认为鬼子母会说谎。她错了,但是并没有完全错。 带着尝试的心情,半夏向紫霄碧气张开了自己,太一立刻充满了她,和现实世界没有丝毫区别。她轻巧而细致地将紫霄碧气导引真气进微风中,让飞舞的蝴蝶变成了一条条接连不断的彩色螺旋。 突然间,她放开了紫霄碧气,蝴蝶四散纷飞,似乎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犼神七煞和另外一些闇影生物能感觉到进行导引真气的人。她向四周看了看,想像不出如此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有那种丑恶的生物,但她想像不出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出现。玄女派鬼子母们拿走了所有灵槐夫人萧瑟干研究过的密炼法器。想到这个总是会令人感到恶心,但她确实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至少我知道,我还能导引真气。”她嘟嚷着,“我没有学过任何关于这个地方的知识。也许如果我仔细看看……”她向前走了一步…… 第六百零四章 快醒醒 ……半夏站在一条潮湿、阴暗的客栈走廊里。她是客栈掌柜的孩子,所以她自然会在客栈里。 周围没有声音,走廊两边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正当半夏寻思着有谁会在她面前这扇门后面时,门却无声地开了。 门后的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冷风咆哮着穿过打开的窗户,卷起铜炉子里的尘灰。一只大狗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用毛茸茸的尾巴盖住了鼻子。在门和一根做工粗糙的大柱子之间,立着一块黑色的石头。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背靠柱子坐着。 男人的头发散乱,身上只穿着一条紧身短裤,低垂着头,彷佛是睡着了。一条巨大的黑色锁链绕过他的胸口,挂在柱子上。锁链的末端被握在他握成拳头的双手中。不管是不是睡着了,他粗壮的肌肉全都紧绷着,如同那根紧绷的锁链,将他束缚在那根柱子上。 “子恒?”她惊蔚地问。现在她已经走进了房间。“子恒,出了什么事?子恒!”那只狗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那不是狗,而是一匹狸力,有着黑色和灰色相间的皮毛。他咧开嘴,露出白亮的牙齿,用黄色的眼睛望着她,彷佛她是一只老鼠,一只可以吃的老鼠。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镇静,半夏还是慌张地退到走廊里。“子恒!醒醒!那是狸力吗?”她记得连翘说过,这里发生的都是真的,也向半夏展示过她在这里留下的伤疤。狸力的牙齿如同一排锋利的短刀。 “子恒,醒醒!告诉它,我是朋友!”她开始拥抱太一。那匹狸力向她走了过来。 子恒抬起头,缓缓睁开眼睛。两颗黄色的眸子盯住了半夏。狸力已经做好了扑击的姿势。 “尖牙,”子恒喊道,“不!半夏!” 门猛地在她面前关上了,绝对的黑暗包围了她。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汗水从额头流了下来,却不是因为热而流出的汗水。我的天啊,我在什么地方?我不喜欢这里。我觉得醒过来! 一阵尖锐的虫鸣。她吓了一跳,定睛望去,才看见一只蟋蟀。一只青蛙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旁边又响起另一声蛙鸣。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半夏模糊地看见周围一共有三只青蛙。 乌云遮蔽了星光,月亮只剩下一弦细瘦的银弧。 在她右侧,透过树林映过来另一种光线,一种不停地闪烁摇摆的光,是营火。 半夏在挪动脚步之前,又想了一会儿。能醒过来的希望并不足以带她离开夜摩自在天,而且她还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到现在为止,她想着,颤抖着。但她不知道营火旁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非人的生物。 半夏想:那可能是犼神七煞,而且,我的穿着不适合在森林里奔跑。 这是她做出决定前的最后一个想法。还能让她感到有些骄傲的是,她至少没做什么傻事。 深吸了一口气,她拢起丝裙,悄悄向那里走去。她也许没有湘儿在林中潜行的技巧,不过她也知道该如何避开地上的干树枝。最后,她小心地躲在一株老马尾松后面,向那团营火望去。 火边只有一个高个子年轻汉子。他坐着,双眼凝视着跳动的火舌。是令公鬼。那些火舌没有燃烧木头。它们没有燃烧任何她能看见的东西。火焰在一片空地上方跃动。半夏觉得它们甚至连下面的土地也没有舔噬。3sk. 没等到她有所动作,令公鬼抬起了头。半夏惊讶地发现,他正抽着一支烟锅。一缕轻细的烟雾从烟锅中飘起。他看起来很疲惫,那么的疲惫。 “谁在那里?”令公鬼大声问道,“你走过落叶的声音连死人都能惊醒了。最好还是现身吧‘” 半夏抿了抿嘴唇,从树后方走出来。我没有踏响树叶!“是我,令公鬼。不要害怕。这只是个梦,我一定是在你的梦里。” 令公鬼猛地站起来,让半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什么,令公鬼现在看上去比她记忆中显得更加高大。冷冷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冻结的火焰。空气中蕴含着一点危险,也许不只是一点。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场梦?“ 令公鬼冷笑着说,“我知道,但这并不能让它和真实有所差别。”他愤怒地盯着远处的黑暗,彷佛是在寻找某个人。“你还想怎么样?”他向夜幕中高喊,“你还要弄出多少张面孔?我娘的,我爹的,现在又是她的!漂亮的姑娘没办法用一个笑就引诱我,即使是我认识的也不行!我不怕你,十首魔王罗波那!我不怕你!” “令公鬼,”她不确定地说。“我是半夏,半夏。” 令公鬼的手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把剑。剑刃完全是一道明亮的火焰,它的形式稍稍弯曲,上面露出一只苍鹭的模样。 “我娘给我吃枣馒头,”他用绷紧的声音说,“那里面飘出毒药的气味。我父亲要用刀子刺入我的肋骨。而她……她给了我亲吻,还有更多。”汗水流过他的脸颊,他的目光似乎足以将她点燃。“你带来了什么?” “你要听我的,令公鬼,即使为此我要坐到你身上。”她开始聚集太一,导引真气的真气在他周围布起一张空气的网。 令公鬼舞起手中的剑,剑刃呼啸,发出熔炉中火焰的吼声。 半夏呻吟着,蹒跚后退。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根绷紧的缆绳突然断开,抽回到了她身上。 令公鬼笑着,“你看,我学会了。当它起作用的时候……”他的面容变得扭曲,两只眼直盯着她。 “我能面对任何一张脸,除了这一张。不要是她的脸,纳命来吧!” 长剑立劈而下。 半夏逃走了。 半夏不确定自己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但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片起伏的丘陵,长空碧落,蝶雀嬉戏。她颤抖着,不停地喘息着。 半夏想:我学会了什么?十首魔王罗波那还在追逐令公鬼?我知道。令公鬼现在知道十首魔王罗波那正在试圈杀死他?就是説,情况已经不同了。除非他疯了,不知道自己正在説什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不能帮助他?哦,我多想能帮你,令公鬼! 第六百零五章 百眼魔君是个傻瓜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帮助他的唯一办法就是镇压他。”她喃喃地说,“不过这也就等于杀了他。”她感到心痛如绞。“我永远也不会这么做,永远!” 一只红雀落到她身边的一丛黄梅上,抬起了头上的雀冠,小心地打量着她。她也望着那只红雀。 “嗯,我不会阻止任何在这里的东西和我说话。也不会不和你说话。” 她向黄梅丛走了一步。红雀展翅飞了起来。当她迈出第一一步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一道红影。她迈出第三步。它完全消失在一丛矮树里。 她停下来,从衣服里拉出那枚石戒指。为什么这里没有改变?到现在为止,每件事都在飞快地变化,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为什么现在不是了?是不是答案就在这里?她不确定地向四周扫视。野花在嘲笑她,云雀在奚落她。这个地方似乎随时在依照她的心情发生变动。 半夏用力握了一下那枚密炼法器,下定了决心。“带我到我需要去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将心思全部集中在戒指上。毕竟,戒指是石头的,借助地之力,她应该对它有着另外的感觉。“快点,带我到我需要去的地方。” 又一次,她拥抱了太一,将一股紫霄碧气引入戒指。她知道,这枚戒指不需要注入紫霄碧气,就能发挥作用。她也不确定这样做能有什么效果,她只是想尽力做一些事情。“带我去能找到答案的地方。我需要知道玄女派鬼子母们想要什么。带我去寻找答案。” “嗯,您终于找到您的路了,终于。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 半夏用力睁开眼睛。她站在一座大厅里,一排排红石圆柱支撑着它巨大的穹顶。有一把奇玉剑悬垂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着,闪烁着夺目的光华。半夏觉得令公鬼曾经在梦里伸手去擂取这把剑,那是另一个梦,只是她无法确定。所有这些感觉都是这么的真实,她必须不停地提醒自己,这也只是个梦。 一名年老的女子从圆柱的影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身材佝偻,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丑陋”这个词根本无法形容她的相貌。她有一个瘦骨嶙峋、尖角突起的下巴,一个更加削瘦尖峭的鼻子。长了毛的瘤几乎覆盖了她整张脸。 “你是谁?”半夏说。到现在为止,她在夜摩自在天中看见的人都是她已经认识的,她不相信自己会忘记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 “只是可怜的老紫露婆婆,夫人。”老妇人咯略地笑着说。与此同时,她弯了一下腰,像是行了个屈膝礼,又像是一个谄媚的施礼。“您认识可怜的老紫露婆婆,夫人。这些年来忠心服务于您家族的仆人。这张老脸依然会吓坏您吗?不要害怕,夫人。它也在为我服务,当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并不比一张漂亮的脸蛋差。” “当然,是这样的,”半夏说,“这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一张不错的脸。”她希望这个女人会相信她的话。无论这个紫露婆婆是谁,她看起来确信自己认识半夏。也许她知道答案。“紫露婆婆,你说了些关于在这里能找到答案的话。” “嗯,您已经来到寻找答案的正确地方,夫人。秦望石髓中充满了答案以及秘密。一些人见到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不会高兴的,夫人,不会的。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能走进这里。当然,他们的奴仆例外。”她发出一声狡搰而尖锐的笑。“那些人可做不来打扫清理的工作。但又有谁看见奴仆进来过?” “什么样的秘密?一一 紫露婆婆只是朝那把奇玉剑蹒跚走去。“阴谋,”她彷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他们全都装作效忠主子的样子,而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夺回他们所失去的。每一个都以为是自己在策画一切。智丑是个傻瓜!”m.23sk. “什么?”半夏厉声问,“你说智丑什么?” 老妇人转过头,露出一副阿误的笑容:“只是一句可怜的人们经常会说的话,夫人。称那些黑水将军为傻瓜,这会将他们的力量弹回去。让你感觉舒服、安全。即使是魔物也承受不住被称为傻瓜的打击。试试看,夫人。说吧,试试看,百眼魔君是个傻瓜!” 半夏的嘴角微微翘起:“百眼魔君是个傻瓜!你是对的,紫露婆婆。”取笑十首魔王罗波那,这种感觉确实不错。老妇人也吃吃地笑着。那把剑就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旋转着。“紫露婆婆,那是什么?” “神威万里伏,夫人。你知道的,不是吗?禁忌之剑。”她突然将手杖向前挥去,就在距离那把剑一尺的地方,拐杖发出一记沉闷的撞击声,被弹了回来。紫露婆婆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非剑之剑,不过夜摩自在天正知道它是什么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没有人能碰触它,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们注视着他,那个将它放在这里的人。终有一天,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会举起神威万里伏,向这个世界证明,他是真正的应化天尊。这是第一个证据。最可怕的敌人在整个世界的目光注视下回来了。整个世界将匍匐在他的脚下。很多人会不喜欢让它在这里。他们不喜欢任何与紫霄碧气有关的事情。如果他们能做到,他们会永远地远离它。但我相信,如果能做到,有人会不顾一切地拿到它。为了握住神威万里伏,黑水将军们还有什么不能抛弃?” 半夏盯着那把闪耀的长剑。如果真应化天尊谶语是真的,如果令公鬼就像纯熙夫人说的那样,是真应化天尊,他总有一天会挥舞它。虽然从她所知道的关于神威万里伏的谶语中,半夏看不出这样的一天将如何到来。但如果有办法拿到它,也许玄女派鬼子母们会知道这个办法。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大致就能知道答案了。 半夏小心地伸展出紫霄碧气,用它去窥探支撑并围裹住那把剑的力量。她的探测碰到了……某种东西,停住了。 第六百零六章 暗礁 半夏能感觉到,这里有先天五行存在。风、火,和魂。她能慢慢摸索出这一片由太一形成的复杂构造。它伴随着一种令半夏感到惊惑的力量。在整个构造中,存在着一些孔隙,她的探测可以从那些空间中滑过。当她尝试这么做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和这片力场中最强的部分发生了正面对抗。她试图从中强行穿过去,却感觉到一阵阵反击。她只得消散了探测的真气。 这堵墙有一半是用太一构成的。另外一半,她无法感受,无法碰触的一半,显然属于太虚之源。这样描述并不算正确,确切地说,这堵墙是完整的一体,不过这种说法很接近事实。一堵石墙可以挡住一个瞎眼的人,也同样可以挡住能看见它的人。脚步的回声在远处响起,是靴子。 半夏无法确定有多少人,是从什么方向过来的。但紫露婆婆哆嗦了一下,立刻将目光投向那些圆柱之间。“他又来了,来盯着它。”她喃喃地说道,“醒着或睡着,他想……”她似乎记起了半夏,向半夏投去一个担忧的微笑。“您一定要离开了,夫人。绝不能让他发现您在这里,不能让他知道您来过。” 半夏已经退回到圆柱之间,紫露婆婆跟随在她身后,一边还摇摆着手和拐杖。“我要走了,紫露婆婆。我必须记起回去的办法。”她用手指拢住石戒指。“带我回到那片丘陵去。”没有任何事发生。她将一股紫霄碧气的细流注入戒指。“带我回到丘陵去。”红石柱依旧包围着她。声音愈来愈近了,现在她听到的已经不单单是回音,而是靴子本身击地的声音。 “您不知道出去的方法?”紫露婆婆闷声说道。然后,她的声音变得低微而充满了讨好的语调,以及一丝嘲弄,完全是一副一个老家奴感觉到自己能帮助她的主子弥补错误时的样子。“哦,夫人,如果您不知道出去的方法,这里就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来吧,让可怜的老紫露婆婆带您出去。可怜的老紫露婆婆会安全地将您放回到床上,夫人。”她用双臂环抱住半夏,将她拖向更加远离那把剑的地方,尽管半夏并不需要她这样的拖拉。靴子声停了下来。他无论他是谁也许正在凝视神威万里伏。 “告诉我方法,”半夏悄声说,“或者用别的办法让我知道。不要拖我。”老妇人的手指这时握在了石戒指上。“不要碰它,紫露婆婆。” “安全地躺回床上。” 痛苦打碎了这个世界。 随着一声可以撕裂声带的尖叫,半夏在黑暗中坐起身,汗水飞快地滑过她的脸颊。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在乎这个问题。“哦,我的天啊,”她呻吟着,“好痛,哦,老天啊,好痛!”她用双手抚摸全身上下,相信皮肤上一定布满了伤口,才会让她感到如此痛苦,但她连一道疤痕都找不到。 “别怕,我们在这里,”湘儿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我们在这里,半夏。” 半夏扑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紧紧抱住了湘儿,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哦,我的天啊,我回来了。苍天啊,我回来了。” “仪景公主。”湘儿说。 没过多久,一支蜡烛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仪景公主站在床边,一只手拿着那支蜡烛,另一只手拿着用火石和刚刚点燃的纸捻。她向半夏露出微笑,转瞬间,房里的每支蜡烛顶上都跳起了一朵火焰。她走到盥洗架前面,从那里取来一条用冷水浸湿的抹布,给半夏擦了擦脸。 “很可怕吗?”公一担心地问,“你没睡多久,就开始不停地翻动,嘴里嘟嚷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从没见你这么激动过,也一直在担心,该不该叫醒你。” 半夏慌张地摸索着脖子上的那根皮绳,把它从衣服里拉出来,望着挂在上面的石戒指。 “下一次,”她喘息着说:“我们确定一个时间,你们等时间一到就叫我起来。即使要用冰水浇我的脑袋,也要把我叫起来!”她并没有发觉,她已经决定了还会有下一次尝试。她不禁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你会把你的脑袋放进熊的嘴里,只为了表现你不害怕吗?你会第二次做这件事,只因第一次尝试时你没死掉? 但半夏所面对的要比只是证明自己无所畏惧严重得多。她知道,她很害怕。但只要玄女派鬼子母们拥有了那些灵槐夫人感兴趣的密炼法器,她就必须再回去。她相信,她们想要的答案就在夜摩自在天中。 如果她能在那里找到关于玄女派的答案,那么她也许就能找到其他的答案。如果她被告知的关于占梦的事有一半是真的,她就必须回去。“但不是今晚,”她低声说,“还不是。” “出了什么事?”湘儿问,“你……梦到了什么?” 半夏躺回床上,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她们。但她隐瞒了一件事,就是子恒和狸力的交谈。她完全没提到那匹狸力。对仪景公主和湘儿隐瞒了秘密,这让她感到有点罪恶感。但这是子恒的秘密,是否要让她们知道,要由子恒决定,而不是她。剩下的事情,她都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着,尽力把每件事都说清楚。当她终于把话说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空了。 “除了疲劳之外,”仪景公主说,“他受伤了吗?半夏,我不相信他竟然会伤害你。我不相信他会这样。” “令公鬼,”湘儿的语音相当干涩,“他只能继续照看自己一段时间了。” 仪景公主的脸庞变得通红,这个样子的她显得很可爱。半夏觉得仪景公主做什么事都很可爱,甚至在她哭泣的时候,或者是洗碗盘的时候。 “神威万里伏,”湘儿继续说道,“秦望石髓。它们是从这个计划中浮出的暗礁。我觉得我知道玄女派鬼子母们要去什么地方了。” 第六百零七章 我就是那只麻雀 仪景公主恢复往常的神态,“这并不能让这个陷胼有所改变,”她说,“如果这不是假相,就是陷阱。” 湘儿冷酷地笑了笑,“捉住设陷阱的人最好办法就是触动陷阱,然后等着她自己找过来。” “你是说,我们要去晋城?”半夏问。 湘儿点了点头。 “丹景玉座对我们的管制并不严格。还记得吗?我们要有自己的判断。至少,我们知道玄女派鬼子母在提尔,我们知道要去那里找谁。在这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束手而坐,心灵因为我们对每一个人的怀疑而备受煎熬,提防着会有新的仆厮鬼出现。我要做猎犬,而不是兔子。” “我必须写信给我娘,”仪景公主说。当她看见她们向她投来的目光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抗争的意味,“我已经有一次不告而别的纪录了。如果再有一次……你们不知道我娘的脾气,她会派加将军带着全部军队来攻击嘉荣城的。然后再派人把我们捉回去。” “你可以留下来。”半夏说。 “不,我不会抛下你们两个的。我也不要留在这里,整天寻思给我上课的鬼子母是不是仆厮鬼,会不会有仆厮鬼来杀我之类的。”她轻笑了两声,“我不会在你们两个出去冒险的时候还在灶房里做苦工的。我只需要告诉我娘,我奉丹景玉座的命令离开巫鬼道,她就不会在听到谣言之后暴跳如雷了。我不必告诉她我去了哪里,还有为什么要去。” “你最好不要告诉她。”湘儿说,“如果她知道玄女派的事,她很可能立刻就会来带你回家。而且,你不知道在你的信到她手上之前,会有多少次转手,会有什么样的眼睛看到它。最好不要说出任何不该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仪景公主叹了口气,“丹景玉座不知道我是你们的一员。我必须想办法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信送出去。” “我必须考虑这件事。”湘儿的眉头纠在一起,“也许等我们上路后,你可以把那封信留在下游的佛堂镇,我们可以在那里找人去玄都。丹景玉座给我们的那张纸条也许能让某个人听从我们的命令。而且,我们还必须希望它能对某个船老大起作用。除非你们之中有谁的钱能比我多。” 仪景公主悲哀地摇摇头。 半夏甚至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她们的钱在从托门岭回到这里的一路上差不多都已经被用光了,只剩下不多的几枚铜子。“什么时候……”她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喉咙。“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今晚?” 湘儿看上去彷佛是对这个提议考虑了一会儿。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你需要睡眠,你已经……”???.23sk. 她将那枚戒指甩到墙上,看着它滚落在地,“我们再给丹景玉座一个机会,让她来跟我们联系。当我们结束早饭之后,你们两个就收拾好你们要带的东西,记住,我们要轻装赶路。我们必须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巫鬼道。如果丹景玉座在晌午之前还没联系我们,我就要在午钟敲响之前去找一条商船。有需要的话,就把那张纸条插进那个船老大的喉咙里。你们觉得怎么样? “听起来应该可行。”仪景公主用力地说,半夏也说,“今晚或者明天,愈快愈好。这就是我的意见。”她只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像仪景公主那样坚定。 “那么,我们最好现在就睡一觉。” “湘儿,”半夏小声说,“我……今晚我不想一个人睡。”承认这一点,让她感到很痛苦。 “我也不想,”仪景公主说,“我一直忘不掉那些混沌妖皇。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甚至比玄女派鬼子母还让我害怕。” “我觉得,”湘儿缓缓地说,“我也并不真的想一个人睡。”她看了一眼半夏身下的床。“这张床应该够三个人睡的,如果每个人都小心不用胳膊去撞别人的话。” 稍后,当她们一起挤上床,想找个更舒服的位置时,她们发现这张床确实宽得很。湘儿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半夏问,“你该不是这么怕痒吧!” “我只是觉得,有人会很高兴为仪景公主送信,也很高兴离开巫鬼道。我敢打赌。” 只穿着长裤,马鸣刚刚吃完了早饭后的另一份点心,他已经吃了一些腊肉、三颗苹果、炊饼,还有酱豆腐。这时,房门打开了,湘儿、半夏,还有仪景公主走了进来。三个姑娘全都向他报以灿烂的微笑。他急忙裹上一件中衣,然后有些生气地坐回椅子里。她们至少应该先敲敲门吧!不过,不管怎样,能看见她们实在是让人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 “嗯,你看起来好多了。”半夏说。 “就像吃了一个月的美食,睡了一个月的好觉。”仪景公主说。 湘儿将一只手覆在马鸣的额头上。马鸣想起在家乡的时候,湘儿在至少五年时间里一直这样照顾生病时的他,不禁稍微缩了缩身子。那时,她还是我们的禁魇婆,马鸣想,还没戴上那枚戒指。 湘儿注意到他的反应,便给了他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在我看来,你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你是不是也厌倦了被关在这里?你从来也不能在一间屋子里待上两天的。” 马鸣不情愿地看了看最后一颗苹果核,将它放回到盘子里,又吮~了吮手指上残留的果汁。所有这些过程中,三个姑娘一直在看着他,也一直保持着脸上的微笑。马鸣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心里寻思她们之中谁比较漂亮,却得不出一个答案。如果她们不是现在这样的身分,他一定会一一邀她们参加对歌会。在家乡时,他经常会和半夏跳舞,有一次甚至还和湘儿跳过。但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美女是快乐的舞蹈,两个美女是屋中的吵闹,三个美女意味着得朝山中奔逃。”马鸣给了湘儿一个更加勉强的微笑。“我父亲经常这么说。你们来找我一定有事情,否则你们也不会笑得好像三只猫看见了一只被刺山楂缠住的麻雀。我觉得,我就是那只麻雀。” 第六百零八章 帮什么忙 微笑了两下,消失了。 马鸣注意到她们的手,纳闷着为什么她们都好像是刚刚洗过许多碗碟一样。尊贵的公主显然不可能会洗碟子的。他也很难想像湘儿洗碗的样子。虽然他知道,湘儿在思尧村时也会洗碗。现在,她们三个都戴上了巴蛇戒。半夏和仪景公主是刚戴上的。这可算不上是惊喜。 马鸣想:我的天啊,这件事早晚会发生的。这和我没关系。她们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这枚戒指吗?与我无关,就是这样。 半夏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的两名同伴似乎和马鸣一样有些没进入状况。“我告诉过你们,我们应该直接向他提出要求的。如果他不高兴,他会像驴子一样掘,但他又能像猫一样狡猾。对不对,马鸣?你知道我说的没错,所以,不要摆出这副表情。” 马鸣立刻把满脸的假笑收了回去。 “安静,半夏,”湘儿说,“马鸣,我们求你帮忙,并不代表我们会不在意你的感受。我们在意的,你知道。除非你脑袋里的怪想法比平时更多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和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相比,你确实好多了。这两天的恢复,对你来说真的好像是一个月一样。” “我能跑上十里路,然后再走二十里。”他的胃又开始发出咕噜的抱怨声,提醒他距离晌午还有多么长的时间。但马鸣故意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也希望三个姑娘不会注意到这种怪声。他自己几乎也认为他就像休息了一个月,大吃了一个月,而且昨天晚上刚刚吃完大餐一样。 “帮什么忙?”他怀疑地问。 在他的记忆里,湘儿从不求别人帮忙。湘儿只是告诉人们该做什么,并等待着他们努力去完成。 “我觉得请你帮我送一封信,”仪景公主抢在湘儿之前说道,“是要送去玄都给我娘的。”她微笑着,让脸上浮现出两个小酒窝,“我会很感激你的,马鸣。”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映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真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跳舞。马鸣将这个想法推出脑海,“听起来并不算很困难,但这段旅程可不短。我能得到什么?” 从仪景公主的脸上,他能看出来,那对小酒窝很少会让她面对现在这种失败的。 仪景公主挺起胸,苗条的身材散发出高傲的光辉。马鸣几乎觉得她正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你是锡城忠诚的子民吗?你不愿意为银蟾女王和锡城的公主效忠吗?” 马鸣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告诉过你,这样说没用的。”半夏说,“他不在乎这种事。” 仪景公主撇了撇嘴,“我觉得这值得一试。在玄都,这句话对卫兵永远都有用。你也说过,只要我微笑……”她突然停住了,而且目光显然不在马鸣身上。 你説过什么,半夏,马鸣想,他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怒火。只要随便哪个姑娘朝我笑两下,我就变成傻瓜了?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外表的平静,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真希望你能答应,”半夏说,“但你似乎不愿意帮忙,是不是,马鸣?难道要你答应什么事,就必须哄你、骗你、吓唬你吗?” 马鸣只是对半夏笑着:“我愿意和你们对歌、跳舞,半夏,但我不愿意为你们跑腿。”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半夏要向他吐舌头了。 “如果我们能够回到我们最初的计划。”湘儿用一种平静得过分的语气说。另外两个点了点头,她便将注意力转回马鸣身上。这时,她看上去像是旧日的禁魇婆了。她的目光变得足以将被她看到的人钉在地上,她的辫子彷佛一条随时会来回抽动的猫尾巴。 “你比我所记得的还要无礼,欧阳马鸣。你病了这么久,半夏、仪景公主和我像照顾襁褓里的婴儿一样照顾你。我觉得你在心里总应该对我们还有些感谢吧!你总是说,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巨大的城市。好啊,还有哪座城市比玄都更吸引人?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也向我们表达你的谢意,同时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她从披风里拿出一张叠好的黄麻纸,放在桌上。黄麻纸上封着金黄色的百合花形蜡封。“你为什么不能帮帮我们呢?” 马鸣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那张纸。他和令公鬼去过一次玄都,但那次的旅行,他几乎已经忘光了。现在拒绝她们当然会令人感到羞耻,但他认为自己最好这么做。依照湘儿的意思,他付出酬劳愈晚,结果也就会愈糟糕。“湘儿,我不能。” “什么意思?你不能?你是个汉子,还是墙上的苍蝇?一个为锡城公主服务的机会,一个观赏玄都的机会,还有可能可以亲眼见到银蟾女王的机会,而你居然说你不能?我真不知道你还想要些什么。难道你不是像锅子里的一滴油一样,只想从锅边溜走吗?欧阳马鸣!难道你的心境已经改变了这么多,竟然开始喜欢起周围的这些东西来了?”湘儿在马鸣面前挥舞着左手,巴蛇戒差点打在他的鼻子上。 “求求你,马鸣。”仪景公主哀告似的说着。她和半夏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彷佛他的头顶上长出了角,变得像黑水修罗一样了。???.23sk. 马鸣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着。“并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呀!丹景玉座让我没办法离开这个监……这个岛。如果能让她改变命令,我就用牙齿叼着你的信,把它送到玄都去,仪景公主。” 目光不停地在三个姑娘之间交流着,马鸣一直怀疑女人们是不是能读出彼此的心思。她们总是能在他最不愿意的时候读出他的心思。不过,这一次,无论她们在沉默中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她们都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解释一下,”湘儿简略地说,“为什么丹景玉座会想要把你留在这里?” 第六百零九章 我保证 马鸣耸耸肩,望着湘儿的眼睛,给了她一个最具悔恨意味的笑容。“因为我身上有病。因为那东西在我身边留了太久。她说她不会让我走,除非她确信我不会死在半路上。我当然不想这样。我指的是我不想就这样死掉。” 湘儿皱起眉头,揪了一下辫子。非常突然地,她用双手捂住了马鸣的头。一阵寒意刹时流过马鸣的身体。我的天啊,是紫霄碧气!没等马鸣反应过来,湘儿已经放开了他。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湘儿?” “不到你应得的十分之一。”湘儿道,“你就像头公牛一样健康。看上去是有些虚弱,但却很健康。” “我告诉过你们,我的病好了呀!”马鸣不自在地说着,同时僵硬地想让笑容回到脸上。“湘儿,她看上去就像你一样。我说的是丹景玉座。即使就站在人家能一眼看清的地方,也要装腔作势,吓唬……” 看到湘儿扬起眉毛,马鸣决定对此还是少说为妙。只要让她们和弯月夔牛角保持距离。马鸣还不知道她们是否清楚弯月夔牛角的事。 “嗯,不管怎样,我觉得,她们会因为那把匕首而让我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的。我觉得,她们要搞清楚那把匕首是如何起作用的。你们了解鬼子母的。”马鸣终于微笑了一下。而她们只是看着他。马鸣心想:也许我不该説这些。饶了我吧!她们想成为他娘的鬼子母。饶了我吧,我説太多了。真希望湘儿不要再这样盯着我,至少不要盯着我这么久。“丹景玉座发布了命令。现在没有她的许可,我无法踏上任何一座桥,或是任何一条船。你们知道吗?不是我不想帮忙。” “所以换句话说,只要我们能把你带出嘉荣城,你就会帮我们?”湘儿专注地问。 “只要你们带我离开嘉荣城,我会背着仪景公主去见她娘。” 仪景公主的眼眉挑了起来,带着严厉的目光喊了一声马鸣的名字。半夏在旁边摇着头。马鸣心想:有时,女人就是没有幽默感。 湘儿示意她们两个跟着她走到窗户旁边。她们在那里背对着马鸣围成一圈,开始低声争论。至于她们在说什么,马鸣根本听不清楚。他以为他听见半夏说了一些好像是如果她们在一起,就只要用到一个之类的。用力倾听着,马鸣开始寻思:这三个疯女人,是不是真的以为她们可以改变丹景玉座的命令。如果她们能做到,我就给她们送那封他娘的信。而且我真的会用牙齿叼着它去。 放弃了偷听的努力,他拿起一个苹果核,又在上面咬了一口。只嚼了一下,他连忙将满嘴苦味的苹果籽吐在了盘子里。 当她们回到桌边的时候,半夏递给他一张摺起来的纸片。马鸣在打开它之前,又用狐疑的目光看了她们一眼。当他阅读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低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本座的命令,见字如面,违者重罚,不得违逆。 丹景玉座亲笔 用印 在文稿下方,岩石般坚硬的白色蜡封上,印着嘉荣城之焰的图案。 马鸣听到自己嘟嚷着“一袋子黄金啊”,急忙闭上了嘴。“这是真的?你们没有……?你们是怎么拿到这个的?” “不是半夏伪造的,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仪景公主说。 “不用关心我们是怎么拿到它的。”湘儿说,“它是真的。而你需要的就是这个。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拿着它到处炫耀,否则丹景玉座一定会将它收回去的。妥善利用,它能让你通过那些守卫,找到一条船。你说过,如果我们做到了,你就给我们送信。” “你可以当成它现在已经在银蟾女王手里了。”马鸣还想再看看那张纸条,但他还是把它摺回原样,和仪景公主的信放在一起。“你们应该凑巧还有点钱吧?几块散碎银子?一两个金瓜子?我的钱只够路费,但我听说下游的物价都已经上涨了。” 湘儿摇摇头,“你没有钱?你几乎每晚都和波嘎赌钱,直到你虚弱得拿不动骰子。何况,下游的物价又怎么会上涨呢?” “我们赌的是铜子,湘儿。而且,没多久,他连铜子都输光了。这没关系,我会弄到钱的。至于物价上涨的事,你没听到人们说什么吗?瑶琳桐庐爆发了内战,我听说晋城的情况也很糟糕。据说佛堂镇旅店一个房间的过夜费已经超过我家乡一匹好马的身价了。” “我们一直都在忙碌。”湘儿一边忿忿地说着,一边和半夏与仪景公主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这又勾起马鸣的一丝疑惑。 “没关系,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码头附近的酒店里一定有不少赌局。用他的骰子玩上一晚,就能在第二天早晨带着鼓鼓的钱包上船。” “把这封信直接交给银蟾女王,马鸣。”湘儿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带着它。” “我会把它交给银蟾女王的。我已经答应你们了,不是吗?难道你以为我不会遵守我的承诺?”但湘儿和半夏的表情提醒着马鸣,他确实有一些诺言没有兑现。“我会去做的。我保证……我会的!” 她们又停留了一会儿,谈了一些家乡的事情。半夏和仪景公主坐在床上,湘儿坐进另一张扶手软椅,马鸣还坐在他的硬木椅上。关于思尧村的事情又勾起了他的思乡病,看起来,这个话题也让湘儿和半夏感到难受,似乎他们正在谈论的是一些他们将永远也无法再见到的东西。马鸣相信,她们的眼睛都湿润了,但当他试图转变话题时,她们总是又把话题扯回来。重新谈起她们熟识的人,谈起打春节和龙抬头,谈起丰收的舞蹈和放羊时的野餐聚会。 仪景公主对他说着玄都的事,那些关于皇室宫廷,关于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还有一点关于那座城市的轶闻。有时,马鸣觉得她的头顶已经戴上了一顶九旒冕。一个汉子如果和她这样的女人扯上关系,那他一定是个傻瓜。不过,当她们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感觉有些舍不得。 第六百一十章 一路顺风 马鸣也站起身,突然觉得自己很笨拙,“其实,你们帮了我一个忙。”他用手指压住桌子上那份丹景玉座的手令。“一个大忙。我知道你们都会成为鬼子母”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而且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女王,仪景公主,但如果你们需要帮助,如果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事,我一定会赶到你们身边。你们可以相信我。你们觉得我是在说笑话吗?” 仪景公主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半夏则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不,马鸣,”湘儿郑重地说,但她的嘴唇也禁不住有些弯曲。“只是我对男人总要经过一番观察。” “你只有变成一个女人才能知道我们的担心。”仪景公主说。 “一路顺风,马鸣,”半夏说,“记住,如果一个女人真的需要一个英雄,她需要的就是今天的英雄,而不是明天的。”放肆的笑声终于冲出了她的喉咙。 马鸣一直看着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女人,真是奇怪,每一个都很奇对。这是他至少第一百次做出这样的判断。 然后,马鸣的目光落在了仪景公主的信和那份文稿上。丹景玉座的祝福,不可理解,却如雪中送炭的一张纸。他在绣着花朵的地毯上舞蹈了几下。自己要去看玄都,自己要去面见一位女王。他觉得好笑:你自己説的话将会把你从我这里夺走的自由还给我,丹景玉座。也让我能躲开阿琳了。 “你们永远也没办法捉住我不放,”他笑了,他这句话是同时对两个人说的。“你们永远也没办法捉住欧阳马鸣。” 在一个角落里,那只满口唾液的狗儿正懒洋洋地趴着。湘儿看了狗一眼,擦掉前额的汗水,继续着她应该已经完成的工作。也许我不该溜走,最后被推进一个十首魔王罗波那的陷阱,而应该留下来,转动这些被老天遗弃的烤肉叉子!鬼子母!让她们都去见鬼吧!会这么粗鲁地说话,表示湘儿现在正烦乱不堪。她没注意到自己用了哪些字眼,也证明她的烦乱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她不认为即使自己向那座宽大的灰石铜炉子爬近一些,里头的火焰会变得更热。她也确信那条花斑狗正朝她例嘴而笑。 仪景公主正用一把长柄木勺刮掉从烤肉架上滴落在烤肉平锅中的油脂。半夏则用另一把一模一样的长柄勺替肉块涂油。灶房里只见她们有条不紊地为正午的工作而忙碌。现在,就连初阶生也已经习惯见习使在灶房里工作的情景,所以没有人会再多看这三个女人一眼。厨师们可不会允许初阶生为别的事分心。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这是鬼子母说的。而厨师们则会监督初阶生建立认真的人格,这三名见习使也不例外。 赵嬷嬷过来检査了一下烤肉,以及在烤肉炉旁流汗的女子们。她是灶房的女主子,实际上,她是这里的大厨,不过大家都管她叫主子,这几乎已经是她的固定称号了。她的身材已经很难只是被称为粗壮,她的下巴分了许多层,不见半点污渍的白围裙足够做三套初阶生的衣裙。她拿着自己的长柄木勺,彷佛拿着一柄权杖。这把勺子可不是用来作饭的,它的用处是指点那些女子,并且在那些女子没有建立起让她满意的态度时敲打她们用的。她端详着烤肉,轻蔑地哼了一声,将皱起眉头的脸转向三个见习使。 湘儿毫不退缩地望着赵嬷嬷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那张肥大的面孔没有丝毫变化。湘儿试着露出点笑容,但同样没有改变赵嬷嬷的表情。只要停下工作和她说话,即使态度再谦恭,也一定会是一场灾难。被鬼子母威吓和騒扰已经够让人不堪忍受了。但无论那让人多么气愤,多么怒火中烧,她都必须忍受,只有这样,她才能学会如何运用她的能力。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这种能力。 知道导引真气紫霄碧气的鬼子母不是仆厮鬼是一回事,而知道自己也能导引真气紫霄碧气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她必须学会,因为她要从纯熙夫人那里讨回公道。湘儿痛恨纯熙夫人,为了她对半夏和思尧村其他人所做的一切。纯熙夫人把她们的生活搞得支离破碎,为了鬼子母的目的随意地支使他们。为了这些,她才会留在这里。而她现在被这个赵嬷嬷当成了一个既懒惰,又不怎么聪明的小孩。她被迫要在这个女人面前行着万福,飞奔着去完成她的命令。 在家乡,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听她的指挥,为她的几句话而来回忙碌才对。想到这里,她不禁咬紧牙关,就如同想到纯熙夫人一样。湘儿想:也许如果我只需要不再看着她不!如果我在她面前低下头,我会疯的,这个……这个…… 赵嬷嬷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走开了。她踩着刚刚擦洗过的灰石地板,来回观望着人们的工作情况。弯着腰,拿着勺子,带着一身的油腻,仪景公主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背后,“那个女人只要再打我一次,我就让我娘的待卫逮捕她,然后……” “安静,”半夏悄声说。她还在给烤肉涂油,眼睛也没有看着仪景公主。“她的耳朵就像……” 赵嬷嬷转过身,彷佛是真的听到了她们在说什么。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望着三个见习使,她张开了嘴。还没等她出声,丹景玉座便如旋风一般冲进了灶房,就连她肩上的条纹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似乎也被她的怒火扬起。23sk. 第一次,半夏没有在她身边看见桑扬。 终于来了,湘儿不悦地想,不过也不早了! 但丹景玉座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她将一只手放在被擦得像骨头一样白净的桌面上,看着她的手指,彷佛在看着某种肮脏的东西。赵嬷嬷立刻走到她身边,脸上锭放出灿烂的笑容,但丹景玉座冷冷的目光让她又将笑意呑了回去,只剩下静默的恭谨。 第六百一十一章 太久了 丹景玉座开始在灶房里来回踱步。她的目光扫过切槽子糕的女人们,剥洗蔬菜的女人们,在大锅边熬汤的女人们。所有女人都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她们的工作上。她紧皱的双眉让端盘子的姑娘们都以最快的速度向餐厅跑去。她恼怒的目光让初阶生像看见猫的老鼠一样来回乱窜。等她走过半个灶房时,所有人的工作速度都提高了一倍。而等到她巡视完一圈的时候,只剩下赵嬷嬷还敢再偷偷瞥她一眼了。 丹景玉座停在烤肉炉前,双手叉在腰上,转头看着赵嬷嬷。她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冰冷而刚硬。 胖女人这时看起来也显得小了一圈。她的下巴微微抖动着,双手不安地整理着她的围裙。过了一会儿,看到丹景玉座依旧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赵嬷嬷垂下了目光,有些吃力地将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尊主,请原谅我先去工作了。”她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做了个像是道万福的动作,就匆匆跑到汤锅旁, 有些茫然地把她的长柄勺伸进汤锅里,开始来回搅拌。 笑容浮现在湘儿的脸上,她不得不低下头,强作掩饰。半夏和仪景公主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但她们也在偷偷望着丹景玉座。而丹景玉座此时正背对着她们,就站在离她们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丹景玉座将目光从她站立的地方延伸到整个蔚房。“如果她们这么容易就会被吓住,”她悄声地喃喃道,“也许她们真的偏离的太远、太久了。” 确实很容易就被吓住了,湘儿心想。可悲的女人们。她只是看了看她们而已!丹景玉座的目光突然转向后方,直盯着湘儿的眼睛。湘儿这时才发现,自己转动烤肉叉的速度已经快了许多。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要装作和其他人一样,也被吓住了。 丹景玉座的目光落在仪景公主身上。突然,她说话了,声音大到足以撼动挂在墙上的那些铜罐铁锅。“有些话,我不会容忍它们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蹦出来。听见了吗,仪景公主。如果你敢说出那种话,我会确认它们一点痕迹不留的被擦干净!”灶房里的每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仪景公主看起来很是困惑。愤怒的情绪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湘儿的心头。湘儿摇着头,有些狂乱地颤动着身体。不,姑娘!管住你的舌头!你难道没看见她在做什么? 但半夏还是张开了嘴,恭敬,却毫不退让。“尊主,她没有” “安静!”丹景玉座的喝令引来众人的另一阵颤栗。“赵嬷嬷!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教会两个姑娘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能说什么样的话。灶房的主管?你能做到吗?” 湘儿从没见过赵嬷嬷的脚步如此凌乱,也从没见过她这么快速地移动过。她冲向仪景公主和半夏,揪住她们两个的耳朵,同时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是的,尊主。立刻就好,尊主。大人教训得对,属下有罪,尊主。”她揪着两个姑娘跑出了灶房,彷佛是在拚命地躲避着丹景玉座的注视。 丹景玉座现在靠近了湘儿,一直接近到湘儿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的目光依然扫视着整个灶房。一个年轻厨师,手里拿着一只装满菜料的大碗。她不小心对上了丹景玉座的目光,尖叫一声,菜碗从她手中掉落滚到了走道的另一边。 “我也没想到半夏会有这样的反应。”丹景玉座的嘴唇几乎看不见有什么动作。看上去,她彷佛是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其他人完全不想听到她在说些什么。而湘儿也只能勉强分辨出她说的是什么,“但也许这能教会她在说话前需要思考。” 湘儿继续转动着烤肉叉,同时低下头,尽量装作也是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我觉得,你应该用花一点精神注意我们,尊主。这样我们才能及时向您报告我们发现的一切。” “如果我每天都盯着你们,孩子,就要引起一些人的怀疑了。”丹景玉座一边说,一边扫视着其他人。大多数人都竭力避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生怕她的怒气会落到自己身上。“我本来计划让你们在午饭后去我的书房,指责你们没有妥善选择你们的课程,至少我是这样暗示桑扬的。但突然传来了让人无法等待的新消息。浣花夫人发现了另一名仆厮鬼,一个女人。死得像一条几天前被捞出来的死鱼。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她被摆成了一个彷佛是在休息的姿势,就在浣花夫人的床上。这对浣花夫人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23sk. 湘儿哼了一声,手中的烤肉叉停了一下。“浣花夫人有机会看过连翘给半夏的文稿,厉业魔母也有这样的机会。我不是指控她们,但她们确实有机会。而半夏说荷花姐……的行为很奇怪。” “她告诉了你这些?荷花姐是定阳人。定阳人总有一些关于荣誉和义务的奇怪想法。”地耸了耸肩,但她还是说,“我觉得,我会留意她的。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孩子?” “有,”湘儿冷冷地说。心中计较道:那要不要也监视浣花夫人?也许那个仆厮鬼不是她发现的呢?丹景玉座同样应该监视厉业魔母。如果真的是荷花姐……“我不知道,为什么您会信任叶子宁。不过您的传信对我们很有帮助。” 利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湘儿将她们在大书院下面的储藏室里找到的线索告诉了丹景玉座,同时在叙述时尽量造成整个过程只有她和半夏参与的假相。最后,她说出了她们的结论。她没有提到半夏在夜摩自在天中的梦,半夏至今都坚持那些是真实的,不是梦境。她也没说出连翘给半夏的那件密炼法器。她无法做到完全信任这个肩披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女人,就像她不信任其他所有拥有法衣的女子一样。有所保留往往是必须的。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一百条猎犬 等她说完之后,丹景玉座沉默了很久,以致于湘儿以为她并没有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她想把说过的话用更大一点的声音重复一遍。但在这时,丹景玉座说话了,没有嘴唇的动作,只有低微的声音。 “我没有送信给你们,孩子。颖逸和其他人留下的东西都经过仔细的检查,在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之后,全都烧掉了。没有人可以使用玄女派鬼子母遗留的东西。至于叶子宁……我记得那个姑娘。如果她能自重一些,她本应该认真学习的,但她只是想朝着那些退魔师训练场的人微笑。叶子宁在十天前被送上一条商船,回她娘那里去了。” 湘儿竭力想呑下哽在喉头的惊讶。丹景玉座的话让她想到了嘲弄小孩子的人。她们总是对小孩子表示轻蔑,总是确信小家伙们很愚蠢,不懂眼前的状况。她们甚至懒得费力掩盖她们的陷阱。玄女派鬼子母对她们的蔑视让湘儿的血液几乎到了沸腾的程度,又让她感觉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块。要了命了,如果张子宁已经被送走了我的天啊,那和我説话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颖逸,或者是其他某个玄女派鬼子母。 我的天啊! 烤肉叉停止了转动。回过神来的湘儿急忙重新开始翻动叉柄。不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举动。人们依旧在竭尽所能地避开丹景玉座的目光。 “你对此有何看法……这么明显的陷阱。”丹景玉座低声说着,一边避开了湘儿的目光。“你还是想跳进去吗?” 湘儿脸上泛起红光:“我知道这是个陷阱,尊主。而捉住设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触动它,并等待那人的到来。” 听过丹景玉座陈述的事实,现在湘儿说出这句话,气势比她对半夏和仪景公主说的时候弱了许多,但她的意思并没有改变。 “也许是这样,孩子。也许确实要用这种办法才能找到她们。如果你最后不会被紧紧勒在她们编织的网上的话。”她有些恼怒地叹了口气,“我会放一些金子在你的房间里,作为这次行动的旅费。我还会散布消息出去,就说为了惩罚你们,我把你们派到一处庄子去种雪里青。仪景公主会跟你们走吗?” 湘儿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丹景玉座,然后又急忙将视线转回自己的手上。她紧紧握住叉柄,指节都泛白了。“你这个狡诈的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的阴谋算计了那些鬼子母,也同样没有放过我们,为什么?”丹景玉座的表情变得冷硬。湘儿不由得让自己的语调变得尊敬了些。“如果我能知道的话,尊主。” 丹景玉座哼了一声:“让银蟾女王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愿意回来,如果在这时,她以为我把她的孩子放在一条漏水的船里,送出了海,那么我所面临的难度更会加大许多。所以,我会直言此事与我无关。这也许会让仪景公主最后在面对她娘时会有些为难,但这样我就有了三条猎犬,而不是两条。我告诉过你,如果可以,我宁愿有一百条猎犬。” 丹景玉座整了整肩上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时间过得很快,如果我继续这样靠近你,就会有人注意到你。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要问我的,要赶快,孩子。” “神威万里伏是什么,尊主?”湘儿问。 这一次,换丹景玉座失神了。她稍稍转向湘儿,又急忙转了回去。“她们不可能拥有它。”她的耳语低到几乎无法分辨,似乎她真的只是在对自己说话。“她们没办法拿到它,除非……”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发出的低语声终于回复到让湘儿可以听得清楚的程度,但也没有超出她和湘儿两步距离的范围。“巫鬼道里知道神威万里伏为何物的人不超过十二个。在巫鬼道外面,可能也只有这么多人知道。晋城的一些重要人物知道,但他们只会告诉得到晋升的贵族。禁忌之剑是一件上古法宝,孩子。世上曾经出现的上古法宝中只有两件比它更强大。谢天谢地,它们都没有被使用过。将神威万里伏拿在手中,你只要吹一口气就能举起一座城池,真有搬山填海之能。如果你们你、半夏和仪景公主死了,而神威万里伏能不受到玄女派鬼子母的控制,那你们就为这个世界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而这个世界则只是付出了很小的代价。” “她们怎么能拿到它?”湘儿问,“我本以为只有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才能接触神威万里伏。” 丹景玉座瞪了她一眼,凌厉的目光足以切开烤肉叉上的烤肉。 “她们要的可能是其他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她们偷走了这里的密炼法器。晋城这壁储藏了几乎和巫鬼道数量相当的密炼法器。” “我以为那些大君痛恨所有和紫霄碧气有关的东西。”湘儿难以置信地低声道。 “哦,他们确实恨它,孩子。恨它,又怕它。只要他们找到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晋城姑娘,姑娘连和家人告别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就会立刻把她绑到驶向嘉荣城的船上去。”丹景玉座的声音喃喃中夹杂着回忆的痛苦,“但他们身边就有一件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紫霄碧气容器,而且就在他们珍爱的宝石里。我相信,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他们才会在这么多年以来收集如此之多的密炼法器。实际上,他们收集所有与紫霄碧气相关的物品。彷佛他们这么做,就可以淹没掉那个东西的存在。因为他们毕竟无法摆脱掉它。他们每一次进入秦望石髓,那东西都会提醒他们末日的存在。他们的卫所曾经让上百支军队惨烈牺牲。但它终将陷落,这是真应化天尊转生的征兆之一。在席卷世界的洪涛中,他们的陷落甚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细浪。 第六百一十三章 如同一剂毒药 “这如同一剂毒药,让他们骄傲的心发炎溃疡,痛不可忍。即使在秦望石髓以外的地方,他们也无法忘记这种剧痛。那里的诸侯晋升为大君之后,必须进行每年四次的守卫仪典。他们声称自己守卫着神威万里伏,也就是守卫着整个世界,为了世界而对抗应化天尊。不过神威万里伏一定不停地啮咬着他们的三魂七魄,就像活在他们胃里的一条吸血大虫。这也是他们应得的。”丹景玉座摇晃了一下,彷佛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就是这样,孩子。” “是的,尊主,”湘儿说。心想:真是要命,最后总要回到令公鬼身上,不是吗?总是回到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身上。想到令公鬼就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湘儿至今还是不适应。“我没有问题了。” 丹景玉座再次整理了一下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皱眉重新看了一眼忙到接近混乱的灶房。“我必须确认这件事不会出问题,所以我立刻就赶来找你。不过赵嬷嬷是个好人,她把灶房和食品室都打理得很好。” 湘儿哼了一声,握叉柄的手握了一下。“赵嬷嬷是一块会走路的猪油,只有在拿着那把勺子的时候,才算像个人物。”她以为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但她听到了丹景玉座冷漠面容下的咯咯笑声。 “你看人看得很准,孩子。你在村子里的时候,一定是个很成功的禁魇婆。赵嬷嬷曾经去找过浣花夫人,要求知道你们三个要在最肮脏、最艰苦的环境里不得休息地工作多久。她说她不会参与伤害任何女子的健康和精神,无论我曾经说过什么。你看人很准,孩子。”天籁小说网 赵嬷嬷出现在灶房门口。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踏进自己的领地。丹景玉座走到她面前,微笑代替了恼怒的表情。 “我觉得这里很不错,赵嬷嬷。”丹景玉座提高了音量,让整个灶房都能听到,“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合格的地方,每件事都井井有条。你应该得到赞扬。我觉得,我应该正式给你一个灶房大总管的头衔。” 矮胖的大厨脸上的表情从不安转变为震惊,转眼之间,又洋溢出欢喜的光彩。等到丹景玉座走出灶房的时候,赵嬷嬷还是满脸微笑。不过,她很快又皱起眉头。灶房似乎也恢复了平时的运作。这时,赵嬷嬷一严厉的目光落在了湘儿身上。 转动着烤肉叉,湘儿竭力在这个胖女人面前装出一副笑容。 赵嬷嬷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她开始将手里的木勺子轻轻在腿侧敲击。她显然忘记了这把木勺子刚刚履行过它应尽的职责在汤锅里搅拌过。结果她雪白的围裙上留下一片片油印。 我应该向她微笑,这又不会要我的命,湘儿心想。不过她必须咬着牙才能做到这一点。 半夏和仪景公主也出现在门口。她们都苦着脸,用袖子拚命地擦嘴。看了赵嬷嬷一眼,她们飞快地跑到烤肉炉旁,重新开始刚才的工作。 “你们闻到了吗,”仪景公主闷声嘀咕道,“味道太可怕了 半夏在把五香粉浇在烤肉上的时候,不禁哆嗦了一下。“湘儿,如果你告诉我丹景玉座要我们留在这里,我一定会疯狂尖叫的。我也许真的会逃跑。” “我们在清洁结束之后离开,”湘儿告诉她们,“收拾好行李就走。”她真希望自己能分享两个同伴眼中闪耀的渴望。愿老天不会把我们送进一个我们走不出来的陷阱吧!只能由老天来决定了。 等湘儿她们离开之后,马鸣那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他的房间里,只有出去外头短暂地转了一圈。他正在拟定计划,并补充食物。他几乎吃光了女仆送来的每一道食物,然后又要求她们送来更多。 整个进食过程很难说有什么享受的成分,驱动马鸣的完全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饥饿感。他要了炊饼、酱豆腐和水果。当她们将这些东西送来的时候,他把发皱的过冬苹果和桃子,酱豆腐和大块的炊饼都塞进了衣柜里,只留下空盘子让奴仆们拿走。 晌午时,他忍受了一名鬼子母的拜访——璐瑶安夫人,他还记得这个名字。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一阵冰冷的颤栗立刻涌过他的身体。虽然马鸣不记得自己曾被鬼子母这样触摸过,但他确信,这就是紫霄碧气。尽管璐瑶安夫人拥有柔滑的肌肤和鬼子母的宁和,但她只是个相貌普通的女人。 “你看起来好多了。”她微笑着对马鸣说。她的微笑让马鸣想起自己的娘。“根据我从奴仆那里听到的描述判断,你比我觉得像的还要饥饿。那些奴仆说,你几乎吃光了整个食品室的食物。不过你看起来确实好多了。我们会保证你可以得到需要的食物。在你完全康复之前,你都不必担心会饿肚子。” 马鸣朝她咧嘴笑了笑。小时候他想让娘相信他时,就会这样对娘笑。“我知道你们会照顾我的。而且我现在确实感觉好多了。我觉得,也许下午我会去看看这座城市。当然,要得到你们的允许。也许我今晚会找个酒馆,找些伙伴,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这样很容易就能让人精神振作起来。” 马鸣认为璐瑶安夫人唇边的微笑似乎更加明显了一些。“没有人会阻止你的,马鸣。但不要想离开城市,那么做只会给卫兵添麻烦,也会让你不得不在他们的护送下回到这里。” “我不会这么做的,鬼子母。丹景玉座说过,如果我离开这里,我会在几天之内饿死的。 璐瑶安夫人点点头,不过她的表情似乎在告诉马鸣,她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话。“当然。”这时,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那根马鸣从训练场拿回来的镇山棍上。“你不需要提防我们,马鸣。你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哦,我知道,鬼子母,我知道。”看着璐瑶安夫人离开,马鸣朝门口的方向皱了皱眉。他很想知道,这个鬼子母到底相不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不停地赢钱 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时间已近黄昏,天空中呈现出紫红的色彩,落日将西方的云霞燃烧成一片火海。 马鸣披上披风,将他的行囊挂在肩上,里面塞满了被他藏起来的炊饼、一罐酱豆腐和水果。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他相信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自己的意图。他将衣物裹在铺盖里,卷成一捆,也挂在肩上。那条镇山棍则被他当成了拐杖。他没有留下任何物品,所有的小东西都被他放在口袋里。比较重要的便收在腰间的袋子里,那里炊饼括丹景玉座的手令、伊,还有他的骰罐。 当马鸣走出巫鬼道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些鬼子母,其中有几名也注意到他,不过她们只是扬了扬眉毛,并没有说什么。璐瑶安夫人也是其中一位,她给了马鸣一个开心的微笑,随后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马鸣只是耸耸肩,做出一个心怀鬼胎的笑容。璐瑶安夫人随后就静静地走开了,只是仍然一直摇着头。在巫鬼道守门卫兵不经意的一瞥下,马鸣走出了巫鬼道。 还没等他走过塔前的一座大型广场,进入街道,松弛的心情已经涌遍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如果你没办法掩藏你要做的事,那么就做到让每个人都以为你是傻瓜。他们会安静地站在你的四周,看着你摔个狗吃屎。 马鸣想:那些鬼子母会等着卫兵们把我抓回来。等我一个上午都没回来的时候,她们会进行搜查。开始当然只是很随意的搜查,因为她们会以为我还在城里的某个地方。等到她们发现我已经不见踪影的时候,兔子早就跑到远离那群猎犬的地方去了。 带着这几年以来最轻松的心情,或者看起来是这样,马鸣开始哼起《小媳妇逃回娘家》这首山歌,然后朝一座港口走去。那里的船只都是驶向晋城和漆水河沿岸各个村镇的。当然,他不会走那么远,他会在佛堂镇上岸,然后沿着陆路往玄都去。漆水河的水程,他要走的不到一半。 我会把你那封他娘的信带过去的。她还真有胆量,相信我説到就能做到。我会把这个他娘的东西送到的,哪怕这样会要了我的命。 夜色开始笼罩嘉荣城,但残余的阳光还是足以让马鸣看清那些只有在幻想中才会出现的建筑物,形状奇异的高塔在百丈以上的空中由四处伸展的细桥相连,彷佛是一张张精致的蛛网。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各种形式的衣装让马鸣相信世界上所有诸侯国的人都在这里出现了。沿着城市的主要街道走去,只见一对对点灯人爬上梯子,点亮了高柱上的灯笼。马鸣很快便走进一片街区,这里除了从窗户里透出的几,点黯淡烛光之外,就没有其他的照明了。 嘉荣城伟大的建筑和高塔全都出自黄巾力士工匠之手,而比较新的建筑则是凡人所建造。和最初的嘉荣城相比,只有两千年历史的它们确实只能称作是新建筑。靠近南港这一带,留下了许多凡人重现黄巾力士奇景的努力。 挤满狂欢作乐船伙儿的酒馆外墙上,装饰着宫殿般精美的石雕。几乎每一幢房屋都少不了壁龛中的雕像、雕花小圆顶、纹饰华美的屋潘和镂空的围墙,而这些房子只不过是杂货店和商人的住所。这里的街道上,也不时会有拱桥横空而过。只不过街道的路面是由卵石铺成的,而不是大石板,许多拱桥是木制的,而不是石砌的。有些桥只到它们所连结建筑物的第二层,没有任何一座桥会超过第四层。 黑暗的街道像嘉荣城中心一样拥挤嘈杂,到处都是卖东西的游商和买东西的顾客,以及沿漆水河而来的人和在港口上工作的人。客栈大厅和酒馆里人头攒动,其中有不少人不停地在人群中游走,他们的目标是别人口袋里的钱币。长笛、筝、古琴和月琴弹奏出沙哑的音乐充斥在街道上。马鸣走进的第一间酒馆里,聚了三桌赌骰子的,汉子们围在角落,为了不断的输赢而大呼小叫着。 马鸣只想赌一个时辰,然后就去找船离开。他想在走之前,让自己的荷包更充裕一些。他一直在赢。在他的记忆里,他总是赢多过于输。和波嘎,和句町人,赌八盘他总能赢上六盘。但在今晚,他每盘都赢,每把都赢。天籁小说网 从周围人们看他的目光中,马鸣很高兴自己及时地把骰子收回了口袋。这些人的表情让他决定立刻离开此地。这时,他才有些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口袋里已经有近三十块散碎银子。以前他还没赢到这么多钱的时候,和他对赌的人往往早就收手不玩了。 不过有一个人跟着他来到街上,一直在马鸣耳边吵着要求再有一个翻盘的机会。那是一名皮肤黝黑,留着粗短卷发的船伙儿。在赌桌上,有人称呼他为讨海人。不过马鸣觉得很奇怪,一个昆仑奴为什么会来到距离海洋如此遥远的地方。马鸣现在只想去港口,况且三十小块碎银也足够他这次旅行的花费。但那个船伙儿一直不停地唠叨着,而且他确实也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最后,马鸣屈服了,跟着那个汉子走进他们正好路过的一间酒馆。 他又赢了,彷佛得了热病一样,他每掷出一次骰子就赢一次。他走过一间又一间的酒馆,每次都在任何输家被激怒前就识相地离开。在赢了许多钱之后,他找了个钱商,把银子都换成了金瓜子。他玩过了“大话骰”、“牛牛”和“三公”。他用五个骰子玩,用四个骰子玩,三个,两个。他开始玩以前从不知道的赌法。有时在桌上玩,有时蹲在地上玩。他一直在赢。那一晚,不知在什么地方,那个黑皮肤的船伙儿—他说他的名字叫丹奴—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离开的时候,他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后来他一直把赌注下在马鸣身上。马鸣又找了个钱商,或者是两个,他记不得了,那种高热的感觉完全占据了他的脑袋,让他的记忆变得一团模糊,也让他不停地开始下一场赌局,不停地赢钱。 第六百一十五章 我不是仆厮鬼 等到马鸣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这时,他正坐在一间充满了烟味的酒馆里。 益庆和,马鸣模糊地记得人们这样称呼这间酒馆。他发觉自己正盯着面前的五个骰子,每个骰子上都晃着油腻腻的光芒,也不知道被多少双手捏过了。酒馆里大多数人都在没命地往肚子里灌酒。在酒馆另一边的角落里开了另一处赌局,不过掷骰子和叫嚷声完全被一名女子高亢的歌声和急骤的月琴伴奏所掩盖了。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那位歌手称这首歌为“孔雀东南飞”。马鸣却记得这首歌的名字是“及时相遣归”,而且歌词似乎也有点不同。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能认真去想的只有那些骰子。 “又是天牌。”和马鸣对赌的一个人嘟嚷着。这已经是马鸣第五次扔出天牌了。 马鸣在这一局里赢了一枚金瓜子。现在他甚至已经不在乎用大一些的锡城银子和别人小一些的蟠螭邑银子对注了。他又一次把骰子放进皮骰罐,用力摇曳了几下,一把将骰罐扣在桌上。 五个天牌。 我的天啊,这不可能。没有人能连续六次掷出天牌的,这不可能。 “这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运气。”另一个人发了一句牢騒。说话的是个大块头,黑色的头发被一条黑色的缎带束在脑顶。他的肩膀宽厚,脸上的疤痕不只一道,鼻梁看上去也不只被打断过一次。 马鸣刚刚想拔腿开溜,听到这句话,他一把抓住大汉的领子,猛地将大汉拉起来推到墙边上去。 “你说什么!”马鸣吼叫着,“你说什么!”大汉满脸惊讶,眨着眼,俯视着马鸣。他足足比马鸣高出一个头。 “他只是随便说说。”有人在马鸣身后嫡咕着,“你还赌不赌,他只是随便说说。” 马鸣放开疤脸大汉的领子,向后退去。“我……我……我不喜欢有人这么说我。我不是仆厮鬼!” 饶了我吧,这不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运气,不是的!妈的,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那把他娘的匕首真的还对我有影响吗? “没有人说你是仆厮鬼。”疤脸大汉嘟囔道。他看上去已经没那么惊讶了,反而有点像在生气。 马鸣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了酒馆。下注的钱币则被他扔在赌桌上。他不害怕那名大汉。实际上,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和那些钱。他现在只想离开那个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重新找回失去的理智,走到街上,他靠在离那间酒馆不远的墙边,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南港黑暗的街道已经变得空荡荡。 音乐和笑声依旧会从街边的酒馆里飘出来,但夜色中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马鸣双手握住镇山棍,将它拄在身前,把额头埋在两个拳头之间,竭力想从今晚烦乱的迷雾中理出一点头绪。 他知道,自己运气很好,在马鸣以往的记忆里,他的运气一直都很好。但隐约间,他的记忆告诉他,这样的好运气是从离开思尧村才开始的。毫无疑问,他的记忆有很大一部分缺失了,但他还是能记得自己在自以为成功的恶作剧之后被逮住的样子。 在家里,他娘猜透他鬼心眼时的样子。 湘儿识破他的骗局时的样子。 即使在他刚刚离开思尧村的时候,好运气也没有立刻接踵而至。那是在他从魔物之城中捡到那把匕首之后,他才开始好运缠身。他记得有一次在家乡玩骰子的时候,一名长葛烟丝商的奴仆让他欠了整整一小块碎银,那次父亲用皮带狠狠抽了他一顿。他还记得那是个细眼睛的小瘦子。 “但我已经离开那把他娘的匕首了。”他喃喃地说,“那些他娘的鬼子母说过,我自由了。”这时,他才想起要数数自己今晚到底赢了多少钱。 他把手伸进外衣口袋,发现里面装满了铜钱。往里头一看,有金瓜子也有银子,在临近窗户的灯光照射下,反射出明暗不一的光彩。他的腰上系了两个被撑得鼓鼓的钱袋。他解开袋上的系绳,看见更多的金币。随后,他又在腰带的荷包里和骰罐里找到不少钱币。仪景公主的信和丹景玉座的手令也被钱币压皱了。他记得自己把银锞子都扔给了那些女侍,只要她们的眼睛漂亮些,腰肢纤细些,或者微笑甜美些,他都不吝惜把银锞子扔给她们。而且,银锞子实在让他觉得有些累赘。23sk. 累赘?不该是这样。我的天啊,我是有钱人了!我他娘的成了有钱人!也许这是鬼子母干的。她们在治疗我时干的。也许是治疗的副作用。应该是这样。这一想后,感觉好多了。 一定是那些他娘的鬼子母干的。 一名身材魁梧的人从酒馆里走了出来,酒馆的大门被他随手关上,灯光也被挡住了。马鸣没有看清他的脸。 马鸣向墙壁靠得更紧了一些,将钱包塞进外衣,用力握住了镇山棍。无论他今晚的好运气是从哪里来的,他都不想把刚刚赢来的金子送给一名拦路贼。 那个汉子朝马鸣走过来,双眼一直盯着他。最后,他开口说道,“不……错的晚上。”含混的声音显示出他喝了不少酒。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马鸣看见他身上满是肥肉。“我要……我要……”胖子一边踉跄着,一边说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话。 “傻瓜!”马鸣嘟嚷了一句。但他并不确定这句话是送给那个胖子,还是留给自己的。“现在是找船离开的时候了。”他瞥了一眼黑色的天空,想确认一下离天亮还有多久。两个,或者三个时辰,他心想。时间太晚了。”他的胃开始发出抗议声。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在酒馆里吃过一点东西,但他不记得吃了什么。玩骰子的热情一直让他忘了饥饿。他把一只手伸进皮袋里去摸索,只找到一些烙饼的屑。 第六百一十六章 是扔骰子的时候了 “是离开的时候了,要不然,她们之中一定会有人用手指把我夹起来,丢进口袋里。” 马鸣从墙边站起身,朝港口走去,离开的船都聚集在那里。 一开始,马鸣以为自己听见的轻微声响只是自己的靴子敲击在碎石路上的回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而且那个人还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迹。嗯,那是脚步声,没错。 马鸣提起镇山棍,想立刻就转身面对跟踪者。但夜色很黑,而且背后传来的脚步声相当杂乱,让马鸣无法判断有多少人跟踪他。只是和丙火王子、楚狂打赢了一架,并不代表你就是故事里那些他娘的英雄。 他转身走进一条扭曲的窄巷,垫起脚尖,他加快了脚步。这里的窗子没有透出半点亮光。当他走到巷子尽头时,发现前面有人在移动。两个人正从另一端的巷口朝他这边窥视。同时,他也听见了身后缓慢的脚步声,那是薄底快靴底刮擦石头的声音。 转瞬间,马鸣冲进一处由两幢房屋交错形成的黑暗角落。现在,他差不多只能做到这些了。他紧张地抓紧了镇山棍,等待着。 一个汉子的身形出现在马鸣前方。那汉弯着腰,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动着。随后是第二个汉子,以及更多。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匕首,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 马鸣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要他们再靠近几步,不等他们注意到黑影深处的自己,他就能对他们展开一次突袭。现在他只希望自己的肠胃不要再咕噜叫了。这些匕首比未开锋的练习剑要短得多,但它们是钢制的,可不是木头的。 其中一个汉子朝巷子另端望了一眼,突然站起身喊道,“他有没有往你们那里去?” “除了影子之外,我什么都没看见。”回话中带着很重的口音。“真不该接下这笔买卖,今晚街上有古怪的东西。 就在离马鸣不到四步的地方,两个汉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收起匕首,从过来的路上小跑了回去。 马鸣长吁出一口气。好运气,如果好运气只发生在骰子上,那就饶了我吧!他没有再看见巷口有人,但他知道,他们就在外面的街上。他过来的路上会有更多的人。 被他当作掩蔽物的这一幢建筑物只有一层楼,屋顶看上去相当平坦。白石砌成的屋顶和护墙雕镂着葡萄藤和叶片,与另外两幢建筑物连在一起。 马鸣将镇山棍向上探去,直到棒子的一端搭在屋顶上。他用力向上一送,随着当啷一声,棒子落在了屋顶上。没有停下来观察是不是有人听到这个声响,马鸣已经爬上了屋顶。粗大的叶片雕饰提供了他的踏脚点。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他已经将棒子重新握回手中,向屋顶的另一边跑去。现在,他只能相信自己的运气了。 他又爬了三次屋顶,一次爬上一层。稍稍有些倾斜的屋顶在第四层的地方向外延伸了很长一段距离。在这个高度,不断有一阵阵冷风吹来,让马鸣的后颈直起寒颜,几乎让他以为还有人在跟踪自己。???.23sk. 不要这么想,傻瓜!他们已经在三条街之外的地方寻找另一个荷包满满运气又差的家伙了! 他的靴子不停地滑过屋顶连续排列的排水槽。现在,马鸣觉得应该是回到街上去的时候了。他小心地移动到屋顶边缘,向下望去。在下面四十尺或者更深的地方,一条空荡荡的路面出现在他眼前。附近还有三间酒馆持续将灯光和音乐泼洒在青石板路面上。在他右侧,有一座石桥连接着他所在的屋顶和街道对面的建筑物屋顶。 石桥看起来非常窄,中间有一段被酒馆灯光完全照射不到的黑暗所呑没,如果从上面掉下去,结果只会在坚硬的石子路上摔得稀烂。但马鸣没有多想,抬手就将镇山棍扔了过去,随后便迈步踏上了桥面。匆忙中,他失去平衡,一头向下坡方向的另一端栽倒,就这样一直滚了过去,就像小时候爬树,跌下树冠一样。幸好桥边还有一道齐腰高的护栏,挡住了他的身体。. ”坏习惯早晚会出事。”他一边站稳脚跟,一边告诫自己,同时伸手捡起身边的镇山棍。 桥另一端的支摘窗全都紧闭着,里面透不出半点光亮。马鸣不认为住在里面的人会在午夜时分欢迎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他一路上看见了不少石雕,但他在这里连个能插进指头的地方都找不到,即使有,也都被阴影遮盖起来了。好吧,无论是不是陌生人,我都要进去。 他从护拦边站起身,突然发觉桥上还有另一个汉子,一个手里拿着匕首的汉子。 突然间,匕首猛地戳向马鸣的喉咙。马鸣抓住了那人持匕首的手腕,但他的手指几乎无法阻挡那只手腕的进攻。这时,镇山棍落在马鸣的两腿~之间,将他绊倒在护栏上,马鸣的半个身子都落在护拦外,那个汉子也随之趴在马鸣身上。马鸣现在只有背后的一小部分压在护栏上,支撑他整个身体。 刺客的一口白牙就露在他的面孔上方。探向马鸣的匕首反射出森森的月光,借着这一点光亮,马鸣隐约能看见自己的脑袋下面是一片黑暗。他握住刺客手腕的手指因汗水而变得湿滑,他的另一只手被镇山棍压住,抽不出来。从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汉子到现在,只过了一眨眼的功夫。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要死在这把匕首之下了。 “是扔骰子的时候了。”马鸣说。他觉得那个汉子的脸上出现了瞬间的疑惑。.这一瞬间正是他所需要的。一抬腿,马鸣和刺客一同滑进了桥下的黑暗。 似乎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马鸣感觉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寒风吹过他的耳际,抚乱了他的头发。他觉得自己听见另外那个人的嗥叫声。沉重的撞击挤出了他肺里全部的空气,他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无数牙白色与黑色的亮点。 当他能重新开始呼吸时,他看见,或者是发觉到他正趴在那个攻击他的汉子身上,那个人成了他减缓冲力的软垫。“好运气。”他虚弱地说了一声。缓缓地,他爬起身,一边还为了镇山棍在他肋骨上压出的瘀伤而低声咒骂着。 第六百一十七章 两杯 马鸣认为那个刺客应该是死了。没有什么人能从三十尺高的地方摔下来,再加上另一个人落在身上,还能保住性命的。但马鸣没有想到的是,那把匕首就插在刺客自己的胸口,直没至柄。想杀他的这个人相貌毫无特征,马鸣不认为自己能认出他。 “你的运气不好。”他用依然在颤抖的声音对着地上的尸体说。 突然间,所有的事情如洪水般冲过他的脑海。阴暗街道里的拦路贼,屋顶上慌乱的攀爬,这个人,还有刚刚的坠落。他抬眼望向头顶的石桥,身子开始抽筋般地颤抖。我一定是疯了,偶尔的冒险是一回事,但刚才发生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谢铁嘴故事里的人物也不会想要这种经历的。 马鸣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胸口插着匕首的死人身边。很快就会有人经过,然后叫喊着去找胸前有嘉荣城之焰的城市卫兵来。丹景玉座的手令也许能让他平安脱身,也许他根本没时间把它拿出来,他就会被带回巫鬼道,那张手令会被收回去,也许他还会被禁止离开巫鬼道的范围。 马鸣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赶往港口,搭上第一艘出港的船离开这里,哪怕那只是一只装满臭鱼的烂鱼篓。但他的膝盖实在颤抖得太厉害,让他很难迈开步子。现在他只想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他需要一点时间好稳住自己的膝盖,然后,他就会立刻赶往港口。 附近有几间酒馆,但他还是朝远一些的一家客栈走去。客栈的大厅是一个友好的地方。一个人能安心地在那里休息片刻,而不必担心有人会在背后对他下手。有足够的光线从客栈的窗户里射出来,让他能看清这家客栈的招牌—一名留长辫子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根马鸣认为是酒葫芦的东西,下面的题字是“蜀尘居润”。 客栈大厅里灯火辉煌。不过这么晚的时间,还有人的桌子已经占不到四分之一了。几名穿着白围裙的女侍端着淡浑酒或桑落酒,在客人间来回穿梭。低沉的说话声和古琴手杂乱的音律响成一片。有些客人抽着烟锅,有两个人正聚精会神下着一盘棋。他们基本上都是船上的长官和小商家掌柜的模样。他们的衣服剪裁和质料都很好,但上面并没有金银装饰和富人常有的丝质材质。这是马鸣走进的第一间没有掷骰声的客栈。火焰在大铜炉子中不停地跳动着。即使没有这一炉热火,大厅里还是让马鸣感觉很温暖。 古琴手站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弹着古琴,一边讲述着“愚蠢的国君”的故事。他手中的古琴镶着金银错花,完全是一件应该出现在宫廷宴会中的上品。马鸣认识他,他曾经救过马鸣一命。 古琴手是个瘦子,如果不是有点驼背的话,他的个子应该很高。当他在桌上挪动脚步的时候,一条腿明显有些瘸。即使是在室内,他依旧披着披风,披风上补缀着上百种颜色的补丁。他总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说书人。他的长胡子、浓密的眉毛和更加浓密的头发都已经像雪一样白。当他讲故事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马鸣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个人,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神情。谢铁嘴这老头竟然会忧伤。 他找了一张桌子,将身上的东西放在脚边的地上,然后要了两杯桑落酒。女侍年轻又漂亮,一双忽闪着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 “两杯?你看起来不像是那么能喝的样子嘛!”她的声音里露出一种恶作剧似的笑意。 全身上下翻找了一遍,马鸣从衣袋里扔出两个银锞子。其实两杯桑落酒还不值一个银锞子,但马鸣觉得她的眼睛就值一个。“有一杯是我朋友的。” 马鸣知道谢铁嘴已经看见他了。他刚走进来时,老说书人的朗诵几乎停了下来。这种情况马鸣也是头一次看到。谢铁嘴从不曾因什么事而如此惊讶过,就马鸣所知,只有黑水修罗曾让他在朗诵故事时停顿过一次。等女侍送来了酒并找了零钱之后,马鸣只是把酒放在一边,一直倾听着谢铁嘴的故事,直到结束。 “‘就像我们说的那样。’阇耶跋摩王一边说,一边努力把鱼从长胡子里揪出来。”如果是在一座大厅之中,而不是像这样的客栈大厅里,谢铁嘴的声音一定会引起浑厚的回音。他的古琴弹出了那个傻国君最后的傻事。 “‘当然就像我们说的那样。’频婆娑罗王说着说着,不小心在泥巴里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水塘里。‘肯定就像我们说的那样。’乾达婆王一边喊着,一边浑身上下摸索着,想翻出他那顶找不着的王冠。‘那个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个大傻瓜!’阇耶跋摩王和频婆娑罗王大声地表示赞同。一边的罗刹女却早就受不了他们,‘我给他们太多次机会了。’她低声嘟嚷着,把乾达婆王的冠冕丢进已经装了两顶冠冕的袋子里。她跳上了自己的小马车,朝自己的母马吆喝一声,一溜烟跑回村子里。罗刹女把所有这些事情讲给大家听,说鸯伽国根本就不需要国君啦!”谢铁嘴最后弹奏了一首名叫“愚蠢国君”的旋律,这次,热烈的音乐里响起一连串好像是欢笑的声音。23sk. 然后,他深深地作了个揖,差点要摔下桌子。人们跺着脚大笑着,不过,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已经听过这个故事许多次了,但他们显然还想再听更多次。罗刹女的故事永远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当然,也许不包括那些国君们。 谢铁嘴差点又摔了一跤,他急忙用手扶住桌子。当他向马鸣坐的桌子走过来时,马鸣觉得他的步伐比拖着一条瘸腿的人更不稳。他随便地将古琴放在桌上,在马鸣身边坐下,两只眼睛直视着这个年轻人。 印象中他的眼睛总是像鹰一般锐利,但现在,它们似乎连聚焦也有些困难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剥掉我的皮 “通俗故事。马鸣低声说着。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只是似乎不再有那种共鸣了。“这个故事如果是我以前听的话要好上一百倍,如果是我在村子里听的话要好上一千倍,但现在我再也找不到听故事的心情了。”他说完这些就没有再出声,只是低头喝着闷酒。 在马鸣的记忆中,谢铁嘴每次弹过这把古琴,都会立刻将它装回到乐器匣子里。他也从没见过谢铁嘴喝得如此醉醺醺的模样。只有听见这位说书人抱怨他的听众,他才稍稍感到放心。谢铁嘴从不认为这些听众的水准配得上他的技艺。至少,这点他没有改变。 女侍走了回来,她的大眼睛不再一闪一闪的了。“哦,谢铁嘴,”她轻声说着,在马鸣身边绕了一圈,“如果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即使你给我十两银子,我也不会给你送两杯酒来。” “我不知道他已经醉了。”马鸣辩解道。 女侍的注意力已经转回谢铁嘴身上,她的声音也恢复温柔了。“谢铁嘴,你需要休息。如果你老是纵容他们,他们就会整日整夜地要你讲故事。” 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谢铁嘴的另一边,从头顶褪下她的围裙。她比先前那个女侍年纪要大,不过样貌丝毫不输给她。她们两个看起来很像是姐妹。“一个美丽的故事,谢铁嘴,我一直都觉得你的故事很美。来吧,我已经在你的被窝里放好了暖床炉,你可以跟我说说关于玄都宫廷的事。” 谢铁嘴只是盯着杯子里面,彷佛很惊讶地发现它已经空了。然后,他吹了吹自己的长胡子,看看两个女人。“漂亮的大月儿,漂亮的小月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曾经有两个漂亮的女人爱上了我?没有哪个汉子能要求更多了。此生足矣。” “这些你都跟我们说过了,谢铁嘴。”年长的女子悲伤地说。年轻的女子看了马鸣一眼,似乎是在说,这都是他的错。 “两个。”谢铁嘴喃喃地说,“银蟾女王的脾气很差,但我以为我能容忍她。所以,直到她想杀掉我的时候,我们才结束关系。还有……我害了她,她是因我而死的。这没什么差别。我曾经有过两次机会,已经不少了,而我都错过了。” “我会照顾他的。”马鸣说。大月儿和小月儿现在都对他怒目而视了。他对她们做出自认为最迷人的微笑,不过看来似乎没什么效果。这时,他的胃大声地咕噜叫了起来。“我好像闻到了烤鸡的香味,我相信,我能吃下三只或者四只鸡。” 两个女人眨眨眼,交换着惊讶的目光。 马鸣又说道:“老谢,你是不是也想吃点东西?” “我觉得再来点这种好喝的桑洛酒。”说书人满怀希望地举起他的杯子。 “今晚不能再喝了,谢铁嘴。”年长的女子差点就把杯子从他的手中夺走。 她刚一说完,另一个女人就接着说道:“你可以吃点烤鸡,谢铁嘴,那味道实在是棒极了。”她的声音里半是坚持,半是恳求。 一直到说书人答应了会吃点东西,她们两个才离开桌边。在她们离开时,还瞪了马鸣一眼,又各自哼了一声,马鸣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女人真要命,你们以为我在鼓励他喝更多的酒吗?女人!不过她们的眼睛真是漂亮。 “令公鬼说过你还活着,”等大月儿和小月儿离开之后,马鸣才对谢铁嘴说道,“纯熙夫人总是说,她认为你在这里。但我听说你已经去了瑶琳桐庐,而且你的目的地是晋城。” “令公鬼还好吗?”谢铁嘴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马鸣记忆中的锐利。“我总觉得那个小伙子好像出事了。纯熙夫人还在他身边吗?那个女人长得不错,人也不错,如果她不是鬼子母,那就更好了。顺便说一句,你好像也有些进退维谷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认为令公鬼会平安无事?”马鸣小心地问,“你知道有什么会伤害他吗?” “我知道吗?我当然不会知道,小子。我总是隐隐地感觉到种种沉重。但我不确定这感觉意味着什么。” 马鸣放弃了这个话题。他想:用不着让谢铁嘴平添疑心,也用不着让他知道我知道的东西也在危害我的生命。 大月儿随后送来三只烤鸡,她担忧地看了白发老谢一眼,然后丢给马鸣一个警告的眼神便离开了。 不过烤鸡确实不错,焦黄的外皮看起来香脆诱人。马鸣立刻就撕下一条鸡腿,一边说话,一边大嚼起来。 谢铁嘴只是皱眉盯着杯子,根本没正眼瞧过面前的那只烤鸡。 “你为什么会在嘉荣城,谢铁嘴?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个地方。你是那么讨厌鬼子母。我听到的消息都说你在瑶琳桐庐财运亨通呢!” “瑶琳桐庐,”老说书人嘟嚷着,锐利的目光从他眼中渐渐消退了。“出了些麻烦事,一个汉子死了,虽然他该死。”他弹了一下手指,一把小刀出现在他手中。谢铁嘴总是在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会带着小刀。 也许他喝醉了,但小刀在他手中依然丝毫不颤。“杀掉一个人,也要付出些代价。问题是这么做值不值得?你知道,平衡总是存在的,善与恶,青天和妖魔。如果平衡不存在,我们就当不成人了。” “别说这些了,”马鸣满嘴塞着鸡肉,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想谈论什么杀人之类的事。”可马鸣心里想的是:我的天啊,那个家伙还躺在街上哪!真让人不安,我应该现在就逃到船上去的。“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你会在嘉荣城。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杀了人才离开瑶琳桐庐的。这可太要命了,如果你能把脑子里的酒气洗掉,好好地说几句话多好,我现在有急事不得不走了。” 谢铁嘴挖苦地看了马鸣一眼,手中的小刀消失了。“为什么我会在嘉荣城?我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也许是除了玄都之外最糟糕的地方。这就是我现在要的,小子。有些凌日盟鬼子母还记得我。前两天,我在街上遇见了厉业魔母。如果她知道我在这里,她一定会一层层剥掉我的皮,才会称心如意。” “我从不知道你会这么自责,”马鸣有些厌倦地说,“你想就这样用酒毁了你自己?” 第六百一十九章 拦路贼 “你知道什么,小子?.”谢铁嘴哼了一声,“再过几年,多长些见识,也许再爱过一两个女人,那时你就知道了。也许那时你也不知道,也许你根本没那个脑子。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嘉荣城?那你为什么会在嘉荣城?我记得你在发现纯熙夫人是鬼子母的时候,还浑身哆嗦个不停.,每次有人提到紫霄碧气,你就会全身僵硬得像块木头。那么现在你在嘉荣城和那些鬼子母做什么勾当?” “我就要离开嘉荣城了,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我就要离开了!”马鸣的面孔抽搐了一下。说书人曾经救过他一命,也许还不只是救命。那时,一只犼神七煞要攻击他们,谢铁嘴的右腿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瘸的。 而且船上不会有足够的酒能让他这么喝。“我要去玄都,老谢。如果你想让你愚蠢的生命再经历一些冒险,何不跟我一道去?” “玄都?”谢铁嘴似乎陷入了沉思。 “玄都,谢铁嘴,厉业魔母迟早会回去那里,到时你就不必担心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与其让银蟾女王捉住你,你宁可落入厉业魔母手中,我没说错吧。” “玄都,是的。玄都会适合我的心情,就像面条适合汤一样。”说书人看了一眼桌上的烤鸡盘,突然楞住了。“你做了什么,小子?你把鸡肉都塞进袖子里去了?” 原来,盘里的三只烤鸡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堆骨头和三个鸡屁股没吃。 “有时,我会饿得厉害。”马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必须努力克制,才不会将手指头伸进嘴里去~舔。“你会跟我一起去吗?会不会?” “哦,我会的,小子。”谢铁嘴站起身,脚步不稳的样子完全不见了。“你在这儿等着,不要把桌子也啃了。我去拿我的东西,还要跟几个人道别。”他跛着走开了,不过脚下再没有半点虚浮。 马鸣将杯中仅存的一点酒喝光,又夹起盘里最后的一点肉渣放进嘴里,一边还在寻思着是不是有时间再叫一份烤鸡来吃。不过谢铁嘴很快就回来了。他的古琴和长笛都被放在深色皮匣里,和一个被紧紧绑住的铺盖卷一起挂在他的背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和他等高的手杖。那两名女侍就跟在他两侧。 马鸣相信,她们一定是姐妹。两双毫无二致的深情大眼睛,带着同样的神情望着说书人。谢铁嘴先亲了小月儿一下,然后是大月儿,又用手拍了拍她俩的脸颊,接着就转身向门口走去,一边向马鸣甩了一下头,示意他跟上。没等马鸣收拾好行李,拿起镇山棍,谢铁嘴已经走到了门外。23sk. 小月儿在马鸣走到门口前拦住了他:“无论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即使他因为你的到来而离开,即使你让他喝了酒。因为几十天以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有活力。”她在他手里塞进一样东西。 马鸣看了一眼,不由得困惑地睁大了眼睛。她给了他一锭足有一两重的银子。“这是为了感谢你的。顺便说一句,虽然你长得不是挺帅的,不过,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到马鸣的表情,她禁不住笑了。 马鸣也笑了,尽管他其实不想笑。他走到街上,一只手还在不断地玩弄着那块散碎银子,让它在自己的五根指头间来回翻滚。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如同酒桶流干最后一滴酒:谢铁嘴站在街心,但尸体没了。酒馆的窗户向石子路面投下了足够的光亮,让他能确信这一点。城市卫兵不会一声不吭地把一个死人搬走,他们会质问周围酒馆里的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蜀尘居润”。 “你在看什么,小子?”谢铁嘴问。“这些影子里没有黑水修罗。” “拦路贼,”马鸣喃喃地说,“我以为会有拦路贼。” “嘉荣城既没有窃贼,也没有强盗,小子。没有人敢在这里尝试这种营生。城市卫兵们如果抓住拦路贼,会把他押进巫鬼道去。没人知道鬼子母会做些什么。只是到了第二天,那家伙就会离开嘉荣城,两只眼睛大睁,像是个被吓坏的姑娘。而且她们对女性的盗窃行为处罚更甚于男人。你的钱如果不翼而飞,那只会是因为有人把磨光的黄铜当金子卖给了你,或者是玩了动过手脚的骰子。这里没有拦路贼。” 马鸣转过身,走过谢铁嘴身边,一直朝码头走去,镇山棍不停地戳向石子路面,彷佛这样能加快他的速度。“我们要搭第一艘船离开,无论那是什么船。第一艘,谢铁嘴。” 谢铁嘴的手杖在他身后发出急促的敲击声。“慢一点儿,小子。你在赶什么?船只有的是,白天晚上都不缺。慢一点儿,这里不会有拦路贼的。” “第一艘他娘的船,谢铁嘴!就算它漏了水,正在下沉,我们也要搭上它!” 马鸣心中盘算:如果他们不是拦路贼,那他们会是什么人?他们定是盗贼,否则他们还能是什么? 南港——出自黄巾力士之手的巨大圆形港湾。环绕它的高墙如同嘉荣城的闪亮之墙一样,由牙白色汉白玉所筑成。长形的有顶码头形成了高墙内的第二个环。高大的水门形成码头上唯一的缺口,连通港湾和漆水河。大小不一的船舶在码头上连成一串,大多数船尾都被拴在码头上。尽管时间已近凌晨,但许多身穿粗布无袖短衫的码头苦力们仍然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用绳子、吊杆和背脊搬运数不清的麻袋、箱子、木条箱和桶子。悬挂在梁上的无数灯笼照亮了整个码头,在黑色的圆形水面周围形成一圈连绵不断的光环。无棚小艇在黑暗的水面上来回穿梭,挂在它们高艉柱上的方形信号灯,让它们看上去好像一只飞过港区的萤火虫。实际上,它们并不算小,其中有许多甚至配备了六对长桨。 马鸣带着一直在嘟嚷个不停的谢铁嘴穿过一座抛光的红石拱门,走下通往码头的宽阔阶梯。他看见就在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一艘三桅船上的船伙儿正在解开系船的缆绳。 第六百二十章 天地良心 这艘船从尖形的船首一直到方形的船尾,差不多有十五到二十丈长,装有护栏的平直甲板几乎有码头那么高。不过,对马鸣来说,最重要的是它就要启航了。它是第一艘要启航的船。 一个灰发汉子出现在码头上,他的黑色外衣袖子上缝了三条麻线,表明他是一位码头负责人。宽阔的肩膀说明他在配上这些麻线之前是个扯麻绳的码头苦力。他朝马鸣随意瞥了一眼,立刻站定脚步,惊的神情出现在他如皮革般粗韧的脸。“小伙子,随便什么人看见你这副样子,都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最好忘记你的计划。鬼子母给我看了你的画像。你不能踏上南港的任何一艘船,小伙子。顺着那道楼梯回去吧,别让我叫人看着你。” “苍天在上,到底……?”谢铁嘴喃喃地说。 “情况有变。”马鸣丝毫不见退缩。三桅船已经松开最后一根缆绳,灰白色的三角帆仍然卷叠在桅桁上,不过船伙儿们已经让船桨就位了。马鸣从口袋里拿出丹景玉座的手令,把它拿到那个码头负责人的鼻子前挥了挥,说道:“仔细看看,我正在为巫鬼道效力。这是丹景玉座的亲笔手令。我必须乘那艘船离开。” 码头负责人读过那张纸上的内容,然后又读了一遍。“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为什么巫鬼道禁止你离开,却又给你……这个?” “事关机密,我不便多言。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去问丹景玉座吧。”马鸣厌烦地对码头负责人说,他根本不相信有人会愚蠢到想这么做。“但如果现在我不能登船的话,她会剥了我的皮,还有你的。” “你不会这么做的。”码头负责人说。但他还是将双手拢在嘴前,“广财号靠岸!停下来!哎哟,挨千刀的,停船!” 站在船舵前的赤膊汉子回头看了一眼,便对身边穿着琵琶袖暗色外衣的高个子说了几句。那名高个子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些将船桨探入水中的人。“起桨。”他喊道。桨叶升到水面上方,向前推去。 “我能做到。”马鸣忿忿地说。心想:我説过第一艘船,就一定是第一艘船!“来吧,谢铁嘴?” 没回头去看说书人是否跟上来,马鸣便跑下码头,躲过人群和装满货物的手推车。在船桨的推动下,广财号的船尾和岸边这时已经有了一段距离。马鸣举起镇山棍,像掷梅花枪一样向船上掷去,又向前跨了一步,然后拚尽全力向船上跳去。3sk. 黑色的水面从他身下滑过,彷佛一块寒冰。但只是一次心跳的时间,他已经越过船栏,滚倒在甲板上。他爬起身,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咒骂。 谢铁嘴紧抓着船栏,又骂了一句,然后才爬过船栏,上了甲板。“我的手杖丢了,”他嘟囔着,“我需要那根手杖。”揉搓着右腿,他低头望向翻腾不止的海水,一边还打着哆嗦。“今天我已经洗过一次澡了。赤膊的舵手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他和马鸣,同时用双手紧抓住舵柄,彷佛是在寻思他是不是能用它来抵挡这两个疯子。 高个子汉子看起来似乎楞住了。他浑浊的的眼珠突出,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而下巴的黑色山羊胡正激动地乱颤。他的瘦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哪来的野小子!”他最后终于吼出了声。“这是什么意思?船上连装一只猫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不会收容跳到我的甲板上的流浪汉。山子!德子!把这两个垃圾扔到海里去!” 两名极为雄壮的大汉,赤着脚,光着上身,从盘绕的缆绳边站起身,朝船尾走了过来。桨手们仍然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弯腰压下桨柄,向前走三步,直起身,让桨叶落在水中,再后退三步,让拨水的桨叶推动大船前进。 马鸣朝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用力地摇曳着丹景玉座的手令,他相信那个人就是船老大。同时又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瓜子,还故意让那家伙看见自己的口袋里装着更多的金银子。他把那枚沉重的小金块扔给那个人,摇着手中的手令,嘴里飞快地说着,“这算是我们食宿的费用,船老大。我还会给你更多的钱。我在为巫鬼道效力。是丹景玉座亲自下的命令。她命令我们立刻乘船出发,去锡城的佛堂镇。这是最紧急的任务。巫鬼道会祝福所有帮助我们的人,也会将怒火倾泻在所有阻挡我们的人身上。” 确定那个人看见手令上的嘉荣城之焰徽记后,马鸣将手令重新摺好塞回口袋里,心里想着最好船老大还看见了一些内容。马鸣带着不安的神色望向走到船老大身边的两名大汉。心中忐忑,这两人的胳膊就像子恒的那么粗。 马鸣真希望现在能拿着他的镇山棍。那根棒子正躺在他面前不远的甲板上。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自信而镇定,是那种不容小觑的狠角色,是有巫鬼道撑腰的不简单的人物。还有……要是背后有路可逃就好了。 船老大满腹狐疑地看着马鸣,谢铁嘴的说书人披风和瘸腿更加添了他的疑心,但他还是示意山子和德子停下来。“我不会触怒巫鬼道。饶了我吧,我只想混口饭吃,我从晋城到这个鬼子母的巢……我要去的地方很多,所以我不愿意触怒……任何人。”他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但说实话,天地良心,我没有床位了! 船上有六个客舱,全都满了。再给一个金瓜子,你们两个可以睡在甲板上,和船伙儿一起吃饭。” “这太荒谬了!”谢铁嘴生气地说。“我不在乎战争让下游变成了什么样,但这太荒谬了!”两名魁梧的船伙儿又抬起了他们的赤脚。 “就是这个情况,”船老大坚持道,“我不想触怒任何人,但我也可以不和你做任何交易。难道有人给你钱,你就能让他把马粪汁涂到你身上?照价付钱,或滚一边去。丹景玉座会处理你们的。至于你给我带来的麻烦,就用这枚金瓜子来抵吧,先谢啦!”他说完,便将马鸣扔给他的金瓜子塞进琵琶袖上衣口袋里。 第六百二十一章 十足真金 “一间船舱多少钱?”马鸣问,“我们要一间,你可以让舱里的人去别的地方挤一挤。”马鸣可一点也不想在冰冷的夜晚露宿甲板。而且,马鸣还深信如果不现在就镇住这家伙,他会偷走你的裤子,还説是为了你好。马鸣的胃这时又大声抗议起来。“还有,我们要和你吃的一样,而不是和那些船伙儿一样。而且分量要足够!” “马鸣,”谢铁嘴说,“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我。”他转向船老大,用百衲披风耍了个花式,而铺盖卷和乐器匣子仍然稳稳地挂在肩上。“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船老大,我是个说书人。”即使周围是开阔的空间,他的声音似乎也突然产生了回音。“我很愿意为你的乘客和船伙儿表演娱兴节目,作为我们的旅费。” “我的船伙儿是来工作的,说书人,可不是来玩的。”船老大捋了捋他的小胡子,一双灰眼睛打量着马鸣朴素的外衣。“那你是想要一间舱房罗?”他轻蔑地笑了一声。“还有我的伙食?好吧,你们可以住我的船舱,吃我的饭。为此你们每人要交出五枚金瓜子!而且要先付钱!”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言毕他开始哈哈大笑,笑得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困难。在他身边,山子和德子也咧开嘴发出嘲讽的笑声。“给我十枚金瓜子,你们就能得到我的船舱,还有我的伙食,我会去和旅客们住在一起,吃船伙儿的饭。我跟你们保证,我会的!阿弥托佛,我发誓!只要十枚金瓜子……”他接下来的话,都被笑声淹没了。 马鸣拿出两个钱袋中的一个。船老大仍然放肆地笑着,一边用手背抹去眼中的泪水。但等马鸣数出五枚金瓜子放进他手中时,笑声嘎然而止。船老大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而那两名大汉好像被吓到了一样。 “看好了,这可是十足的真金,对不对?”马鸣问。没有天平,不太容易确定这些金瓜子的重量。他又拿出七枚金瓜子,其中两枚确实是锡城金瓜子,而他认为多出来的两枚完全可以补齐不足的分量。这个家伙不能再要求什么了。停了一下,马鸣又加上两枚金瓜子。“这是给那些被你赶出舱房的客人的。”马鸣并不认为那个旅客能得到一枚铜板,但这么做能显示出他的慷慨。23sk. “你会和旅客共用舱房?不,当然不会。他们应该为了失去自己的床舖而得到补偿。你也不需要和你的船伙儿一起吃饭,船老大。我们欢迎你和我们一起用餐,在你的船舱。”谢铁嘴这时只是紧紧地盯着他,就像其他人一样。 “你……?”这时对方声音变得沙哑低微,“你……是不是……一位便装出行的年轻国君?” “我可不是一国诸侯。”马鸣笑了。他有笑的理由。广财号已经离开码头,驶入黑沉沉的夜色中。码头上连成一线的灯光映衬着前方不远处明显的黑色缺口。那就是进入漆水河的水门。长桨推动着三桅船朝那个方向快速驶去。 船伙儿们已经解开长桅桁上的绳子,准备升帆。船老大手里紧握着金瓜子,看起来也不再想把谁扔出甲板了。 “如果你不介意,船老大,我们能看看我们的舱房吗?我是说,你的舱房。现在时间很晚了,我个人希望能睡上几个时辰。”马鸣的胃这时又向他发出抗议,“还有吃个晚饭!” 当三桅船的船头探入河水中时,小胡子船老大亲自引领马鸣和谢铁嘴走下舱口的梯子,进入一条狭窄的短通道。通道两侧是紧密排列的舱门。船老大立刻开始收拾自己舱房里的东西,同时也开始安排马鸣和谢铁嘴的歇宿。这间舱房占据了整个船尾,其中床和基本的家具都嵌在墙上,只有两把椅子和几个箱子是可以移动的。马鸣很快就了解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船老大不会将任何旅客赶出舱房。他非常尊敬他们的船费,所以不会这么做。他会去船上二把手的房间,船上二当家会占据老三的床,依此类推,一直到甲板负责的人去船头和船伙儿们睡在一起。 马鸣很认真地听完了船老大所有的话,虽然他不认为这样的消息会有什么用。但出门在外,除了必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之外,了解身边的环境也是有必要的。如果你对身边的人一无所知,那他们也许会拿走你的外衣和靴子,让你在雨天里光着脚走回家去。 船老大名叫安老大,是个晋城人,和马鸣与谢铁嘴稍微熟识之后,他的话就变得多了起来。他说他不是读书人家出身,但他也不会让别人把他当成傻子。一个年轻人带着不该是年轻人能挣到的大笔金钱,他也许会是个飞贼。但每个人都知道,没有哪个盗贼能带着他的战利品从嘉荣城平安脱身。一名年轻人,一身乡下人装束,却有着贵族的气质与自信,而他又口口声声否认自己的身分。 “阿弥托佛,我不会说什么的,只要您说不是,那就不是了。”安老大眨眨眼,低声笑着,还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胡子。一名年轻人,带着盖有丹景玉座印章的手令,急匆匆地赶往锡城。银蟾女王造访嘉荣城的事人尽皆知,只是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安老大认为,在玄都和嘉荣城之间正有某些重大的事件进行着,马鸣和谢铁嘴就是送信给银蟾女王的信使。马鸣的口音更让他确信自己的推测。能参与如此伟大的行动,他感到很兴奋,不过他并不想因为随意刺探这其中的秘密而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马鸣与谢铁嘴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说书人这时正把自己的乐器匣固定在一张连在墙上的桌子底下。这个舱房在相对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墙上突出来两个支架上各放着一盏油灯。 “真是废话。”马鸣不满道。 “当然,”安老大回答。他抱着一堆衣服,从床脚的箱子前面直起腰,微笑着说,“当然。”一个壁橱里似乎是放着他所需要的河道图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第六百二十二章 有所图谋 实际上,他还是在刺探,只不过他刻意掩饰罢了。他继续在马鸣和谢铁嘴身边闲晃,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问题。马鸣只是含混地回答一两个字,或者是耸耸肩当成回答。而谢铁嘴则说得更少。说书人在打发过安老大之后,总是会摇摇头。 安老大一辈子都只是个河上的行船人,但他一直都梦想能在大海中远航。跟晋城比较起来,他几乎提到任何一个诸侯国都会带着轻蔑的评论,锡城是唯二个幸免于这种轻视的。不过,他对锡城的赞扬也显得非常勉强。“我听说锡城的马不错。是不错。虽然不如晋城的牲口,不过已经很不错了。你们嘉荣城还出产上好的钢材、生铁、青铜和紫铜,因为你们拥有迷雾山脉的矿藏,那里连金矿都有。我经常会贩运这些货物,而你们要的价格总是很高。在晋城,我们就只能靠我们的努力来赚取我们的黄金了。” 梅茵则遭到他最大的蔑视。“它比莫白水江城还要不像一个诸侯国,只不过是一座城市和几个小地方的联盟而已。但那里的人竟然那么无理地压低我们晋城上好橄榄油的价格,只因他们知道如何找到大群的鳕鱼。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组织一个诸侯国。” 他也痛恨蟠螭邑,“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蟠螭邑掠夺得一干二净,拆光那里的每座城市和乡村,在他们肮脏的土地上撒满海盐。”说到蟠螭邑土地的肮脏,安老大的胡子一直哆嗦个不停。“就连他们的橄榄都是腐烂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把那些蟠螭邑猪统统用锁链绑起来。这是武泰大君说的。” 马鸣很想知道,在这个人的想法中,如果晋城人真的用锁链绑住所有的蟠螭邑人之后,会怎么对待那些人。那些蟠螭邑人一定要吃饭的,而被锁链绑着,他们又没办法工作。不过知道这些对马鸣来说并没什么意义。而安老大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却总是两眼闪闪发光。 “只有傻瓜才会让一个王——一个汉子或女人来统治自己。当然,银蟾女王除外。”他会立刻补上这句话,“她是个好女人,长得也很美丽。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所有那些傻瓜都只向一个傻瓜鞠躬。而晋城是由大君们共同治理的,他们共同做出决议,这才是治国的正理。大君知道什么是对的、好的,和真实的。特别是武泰大君。没有人会因为遵守大君的命令而出错,特别是武泰大君。 更甚于那些国君,更甚于蟠螭邑,有一个对安老大来说更深刻的憎恨。他一直在隐藏这个情绪,但他为了套出马鸣两人此行的目的,已经说了许多话。渐渐的,他失去了对自己语气的控制,这使他泄露了不少他原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 他们一定走过很多路,他们效忠的是像银蟾女王这样伟大的女王。他们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他作梦都想到海上去,因为在那里能亲眼看到自己只听过而没见过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能找到传说中的鳕鱼群,能与讨海人和肮脏的蟠螭邑人交易。而海洋在嘉荣城遥不可及之处。他们一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们经历过那么多古怪的地方和人,如果不是为了效忠银蟾女王,其中有些地方和人一定是他们无法容忍的。23sk. “我从来就不喜欢停泊在那个地方,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知道谁会使用紫霄碧气。”他说出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尽管武泰大君也说出过这个词,但……“放过我吧,我只想混口饭吃,每次看到她们的白塔,我都觉得像是有蠹虫正在蛀穿我的胃。而现在,我甚至还知道了她们正有所图谋。” 武泰大君说鬼子母妄图统治世界。武泰大君说她们要摧毁每一个诸侯国,把她们的脚踩在每一个男子的喉咙上。武泰大君说,晋城不能再将紫霄碧气阻挡在它的范围之外,并以此为满足。武泰大君说,晋城要争取自己的光荣,但嘉荣城正挡在晋城和光荣之间。 “她们没希望了。迟早她们都会被捉住,被杀死。所有的鬼子母都逃不掉。武泰大君说,其他那些初阶生、见习使也许还能挽救,但一定要把她们带到圣石那儿。而剩下的则必须被连根斩除。这就是武泰大君说的。巫鬼道必须被铲平。” 舱房里这时陷入了沉寂。安老大站在舱房中间,胳膊里抱满了衣服、书籍和成卷的图表,头发几乎顶到了舱顶的横梁。黑灰色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似乎看到巫鬼道正在塌陷成一堆废墟。过了许久,他哆嗦了一下,彷佛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他的小胡子也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他说的。我……我觉得也许我有些不够检点。武泰大君……他这样说是因为他把一个男人的尊严放在自己的信条之前。如果玄都能与巫鬼道结盟,那么晋城应该也可以。”他哆嗦着,似乎并不了解自己在说什么。“这是我说的。” “就像你说的一样,”马鸣对他说,同时感觉到一阵忧心。“我觉得,你的建议是正确的,船老大。但不要只是留下几名见习使吧!留下十来个,或者二十几个鬼子母也是可以的。想一想,如果晋城这里出现了二十几个鬼子母,会是什么样子?” 安老大耸耸肩,“我过一会儿会派人来把我的钱箱拿走。”说完,他就全身僵硬地走了出去。 马鸣皱眉看着舱门,“我觉得,我不该说这些。”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谢铁嘴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你可以劝说白羽客的上尊和丹景玉座成亲了。”他的眉毛垂下来,彷佛两条白色的毛虫。“武泰大君。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武泰大君。” 这回,是马鸣的声音变得冷漠了:“谢铁嘴,即使是你,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国君和贵族。会有一两个诸侯是你不知道的,这一点也不奇怪。” 第六百二十三章 有人 “我知道那些国君的名字,小子,还有所有那些晋城大君的名字。我觉得,也许那个地方又有一个诸侯得到了更大的权力,但在那之前,我应该能听到一个年老大君的死讯才对。如果你是轰走某些倒楣的家伙,占据他们的船舱,而不是住进船老大室,我们就能各自有一张床了。一张又窄又硬的床。现在,我们只好在安老大的床上一起睡了。我希望你不会打鼾。我受不了鼾声。” 马鸣咬了咬牙。据他所知,谢铁嘴打起鼾来就像是一把老锯子在锯马尾松的树桩。他自己一定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刚才两名大汉的其中一位走了进来。马鸣不知道他是山子还是德子。他从床底下拖出船老大的铁锁钱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朝两个人草草地指一了指。感觉到他们根本没看自己,大汉皱了皱眉,便离开了。 马鸣开始怀疑,保佑了他一整个晚上的好运气是不是终于抛弃他了。他要忍受谢铁嘴的鼾声,而且,说实话,成功跳上一艘船,然后当众拚命摇晃一张有着丹景玉座的笔迹和嘉荣城之焰印章的纸片,马鸣现在已经不能肯定,这算不算是好运气了。他有些冲动地拿出皮骰罐,打开盖子,将里头的骰子倒在桌上。 是点骰,五个圆点分别占据五个朝上的骰面。魔王之眼,这是这种花色在某些游戏中的名字。在那些游戏里,出现这种花色就代表输了,而在其他的游戏里,这代表着大赢。我现在摇出这个又是什么意思?他将骰子抓起来,又扔了一遍。五个单点。再掷,魔王之眼重新冷冷地望着他。 “如果你的黄金都是用这些骰子赢来的,”谢铁嘴平静地说,“那就难怪你为什么一定要搭第一艘船离开了。”他说话的时候,正在脱他的中衣,他的头刚刚从领子里退出来,被包在拉起的中衣里。他的膝盖因为缺乏脂肪而显得凹凸多节,腿上紧绷着一条条坚实的肌肉,只是右腿的肌肉有一点儿萎缩。“小子,即使你用这套骰子对付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如果被她知道了,也会把你的心脏挖出来。” “不是因为骰子,”马鸣嘟嚷着说,“是运气。是鬼子母的运气?还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运气?他将骰子放回骰罐,重新盖好盖子。 “我觉得,”谢铁嘴说着,爬上了床,“你并不打算告诉我所有这些金子都是从哪里来的。” “还能是哪来的,当然是赢的,我今晚赢的,用他们的骰子赢来的。” 唔,那我觉得,你不会对你挥舞的那张纸做什么解释吧!我看见那印章了,我看见了!还有,那些关于白塔的事,以及为什么码头负责人会从鬼子母那里知道你的相貌,你不会知道告诉我这些的。”天籁小说网 “我帮仪景公主带了一封要交给银蟾女王的信,谢铁嘴。”马鸣用比他想像中更大的耐心说着,“是半夏给了我那张纸。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拿到它的。” “好吧,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我要睡了。帮我把灯吹熄吗?”谢铁嘴侧过身,将枕头压在自己头上。 马鸣脱掉外衣,爬进毯子里,吹熄了灯。床很舒服,安老大为自己准备了一张柔软的锻子面床垫,但马鸣还是难以入睡。 他很快就听到谢铁嘴的鼾声,枕头什么也没挡住。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谢铁嘴正在用一把生锈的锯子锯木头。实际上,他也一直没有办法停止思考。湘儿和半夏,还有仪景公主,她们是如何从丹景玉座那里得到那道手令的?她们一定是卷进了某个与丹景玉座有关的旋涡,巫鬼道的阴谋之一。不过,马鸣认为,她们一定是对丹景玉座隐瞒了什么。 ”‘请带一封信给我娘,马鸣。’”他低声重复着,一边还下意识地模仿着姑娘尖细的声音。“傻瓜!丹景玉座可以随便派一名退魔师把公主的信送给女王。瞎眼的傻瓜,你那么想离开巫鬼道吗?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谢铁嘴的鼾声似乎也对马鸣的自责大表赞同。 不过,在大多数时间里,他想到的是运气,还有那些拦路贼。 船尾的第一次撞击几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注意到有东西落在甲板上的重击声,还有头顶上传来的凌乱脚步声与叫喊声。这艘船本身一直在发出各种杂音,也总要有人不断地叫喊、奔跑,它才能在河面上行驶。但是当马鸣听见一阵刻意被压低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且正缓缓地向门口靠近时,他立刻想到了那些拦路贼,也立刻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声音上。 马鸣用臂肘轻轻推了推谢铁嘴。“醒一醒,”他低声说,“有人在走廊里。”说完,马鸣跳下床,一边祈祷着脚下的地板。 “或者是船板吧,不管它是什么他娘的东西,不会发出什么声音。”谢铁嘴嘟囔着,抹了抹嘴唇,重新开始打鼾。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没时间担心谢铁嘴了。马鸣拿起镇山棍,走到门前,等待着。 舱门被缓缓地打开,两名穿披风的汉子出现在门口,一个跟在另一个身后。从楼梯口透进来的昏暗月光勾勒出他们两个的身影,也映照出两把出鞘的匕首。那两个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在门口等着他们。 马鸣将镇山棍向前戳去,棒头狠狠地砸在对方的肋骨和腹部之间。他在打出这一棒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父亲的声音。‘这是一记狠招,马鸣。除非你的生命受到威胁,否则千万不要使出这一招。’眼前的刀子让马鸣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受到威胁,而且舱房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挥舞镇山棍。 第一个人发出一声窒息的闷哼,猛地弯下腰,徒劳地为了能吸进一口气而挣扎着。马鸣向前迈出一步,镇山棍越过第一个人,戳在第二个人的喉咙上,发出响亮的碎裂声。那个人丢下匕首,抓住自己的喉咙,扑倒在同伙身上,两个人摔倒在地,无力地踢蹬着双脚,喉咙里传出濒死前的咯咯声。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三条命 马鸣站在门前,盯着他们。两条命,不,我的乖乖,三条了!以前我一直都以为我不会伤害任人,但现在,我一个晚上就杀了三个人。我的天啊! 寂静充满了黑暗的走廊,他听见头顶上传来靴子蹬踏甲板的声音。这时他才想起来,船伙儿们都是赤着脚的。 马鸣拚命不去想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脱下一个死人的披风,将它披在肩上,遮住自己只穿了一条白色木棉内裤的身体。然后他赤脚走过走廊,爬上楼梯,将头稍稍探出舱口外。 惨白色的月光映照出一根根船缆,但黑暗的夜色仍然覆盖着整个甲板。除了河水冲刷船舷的轻响外,马鸣听不到任何声音。在舵柄旁边有一个汉子,他似乎是站在甲板上,斗笠因为御寒而罩在头上。 那个人开始移动脚步,皮靴在木制甲板上发出几下擦碰声。 马鸣放低镇山棍,希望它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随后便爬上了甲板。“他死了。”他用模糊而低沉的声音说。 “我本来还以为你在切开他的喉咙时,他会高声尖叫的。”沉重的口音让马鸣回想起嘉荣城那条曲折的小巷。“那个孩子给我们惹了太多的麻烦。等等!你是谁?”23sk. 马鸣用尽全力挥出镇山棍,覆铁的木头打在对面汉子的头骨上。汉子头上的斗笠吸收了部分声音,让人觉得彷佛是一颗瓜被敲裂在地上。 汉子栽倒在舵柄上,舵柄被推到一边,船身猛然倾侧,让马鸣摇曳了一下。从眼角的余光中,马鸣看见一个影子从栏杆边的阴影中立起,随后是一道刀锋的光影。马鸣知道,他绝对来不及在那把刀子刺入他身体前将镇山棍转到那个方向了。就在这时,另一道亮光穿过黑夜,飞入那道身影之中。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站立的身影倒下,一个人瘫软在马鸣的脚边。 船身一阵摇曳,原来是舵柄在第一个敌人的身体下再次偏转,一连串模糊的人声从船板下传来。 谢铁嘴跛着脚从舱口爬了上来,也只穿着披风和短裤,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盏牛眼灯,说道:“你真是好运气,小子。下面有个人手里拿着这盏灯,很可能是要来纵火的。” 灯光照亮了那个躺在马鸣脚边的那人,还有他胸口上的一把匕首柄。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显然已经死了。马鸣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如果马鸣曾经见过的话,他确信自己一定不可能忘记这么一张布满刀疤的脸。 谢铁嘴从那个死人张开的手中踢开一把匕首,然后弯腰抽出自己的小刀,用尸体的披风擦了擦。“很好运,小子。真的是很好运。” 船尾的护栏上绑着一根绳子。谢铁嘴走过去,借着牛眼灯的光亮向下观望。马鸣走到他身边,看到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艘南港来的小艇。它的方形信号灯已经熄灭了。还有两个人站在收起的船桨之间。 “看见了吗,就是他!”两个人之中的一个惊呼道。另一个则开始拚命地解开系住小艇的绳结。 “你想把这两个人也杀死吗?”谢铁嘴问。他的声音就像他表演时一样伴随着深沉的回音。 “不,谢铁嘴,”马鸣轻轻地说,“不。” 小艇上的人一定是听到了谢铁嘴的问题,却没有听到马鸣的回答。他们不再尝试去解开小艇,而是一纵身跳进了河里,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随后,河中便传来响亮的划水声。 “傻瓜,”谢铁嘴喃喃地说道,“这条河在经过嘉荣城之后是收窄了没错,但它在这里肯定还有半里宽,甚至有可能更宽。他们在黑夜里是绝对游不上岸的。 “阿弥托佛!”舱口又传来喊声,“出了什么事?走廊里怎么会有死人?德子怎么趴在舵柄上?他会害我们在泥滩上搁浅的!”安老大只穿了一条木棉短裤,几个箭步冲到舵柄旁边,推开那个死人,用力转动舵柄,将航向校正。“这不是德子?这些死人是谁,我只想混口饭吃,这些死人是谁?”其他人现在也爬上了甲板,有光着脚的船伙儿,也有裹在披风和毯子里瑟瑟发抖的乘客。 谢铁嘴用身体挡住那根绳子,悄悄地一刀将它割断。小艇消失在黑暗之中。“是水匪,船老大。”他说,“年轻的马鸣和我从水匪手中拯救了你的船。如果不是我们,他们可能会割断每个人的喉咙。也许你要重新考虑旅费了。” “强盗!”安老大喊道。“在下游的瑶琳桐庐,这种恶棍多得不计其数,但我从没听说过在这么远的北方也会有这种人挤成一团的乘客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关于强盗和被割断喉咙的事了。 马鸣僵硬地走到舱口,在他身后,他听见安老大的声音,“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我从没听说过打劫还会雇用刺客,但饶了我吧,我只想混口饭吃,他真的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马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楼梯,跨过走廊里的两具尸体,将船老大舱房的门在身后重重地摔上。他走到床边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冷颤,然后跪倒在地。自己这回完了,自己被卷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游戏?如果我要赢,我就一定要知道游戏规则。我还能怎么办,这到底是什么游戏? 用长笛轻柔地吹着《渔舟唱晚》,令公鬼双眼凝视着营火,一只插在木棍上的兔子正斜悬在火焰上方。一阵夜风让火舌闪烁不定。令公鬼几乎没注意到烤兔肉的香气,但他的脑子里却飘出了一个想法等到了下个村子或是城镇,一定要再搞到一些盐。《渔舟唱晚》是他在那些喜事中吹奏的一首曲子。 那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真的过去很多天了吗?还是,这只是我的想像?那个村子里的每个女人都决定在同一时刻成亲?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我已经疯了吗? 汗水流淌在他的脸上,但他还是继续吹奏着,笛声很小,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的眼睛依然望着火苗。纯熙夫人告诉过他,他是缘起。每个人都说他是缘起。也许自己真的是。人们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周围,喜欢自己周围的事情发生改变。一个缘起也许是导致所有这些婚礼的原因,但这与他不愿去想的一些事情太过接近了。 第六百二十五章 真的只是梦幻吗 令公鬼继续想:他们还説,我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他们都这么説。活人这么説,死人也这么説。但这样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我一定要让他们为我证明这一点。责任,也许我没有选择,但这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 令公鬼似乎已经无法停止吹奏这首曲子了。它让他想起了半夏。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和半夏成亲。想起来,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但她还是走进了他的梦。那也许真的是她。她的脸,那就是她的脸。 只是,那里有那么多张脸—他认识的脸。令老典,还有他母亲、马鸣、子恒。他们都想杀了他。 当然,那不会是他们。那些只是他们的脸,但身体却是妖魔邪秽的。他认为那不是真正的他们。即使在他的梦里,那也只是些妖魔邪秽。他们真的只是梦幻? 令公鬼知道,有些梦是真的,有些则只是梦,噩梦,或者希望。但如何才能区分它们?紫苏曾经在某个晚上走进他的梦,在梦中她想将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背后。 令公鬼到现在都觉得惊讶,那时怎么会那么疼痛。他当时有些疏忽,任由她走近,却放松了自己的戒心。在紫苏身边,他从不觉得需要特别警戒什么。尽管她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但和她在一起,就好像自己的伤口被敷上了止痛药。 那时,她想杀死我!音乐中响起一段不和谐的高音。但令公鬼很快将乐声重新转为柔和。不,不会的,那不是她,只是假装成她的妖魔邪秽罢了。无论是谁伤害我,那都不会是她。令公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相信这是真的。 令公鬼的梦里出现了许多张脸。紫柳也来了,清冷、神秘,又可爱。想到她,他就感觉口干舌燥。她给他带来了光荣,只是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她告诉他,有一把剑,他必须去拿。有了这把剑,她就会来。神威万里伏。那些总是在他的梦里,总是。嘲笑和奚落的脸。许多双手推着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将她们推进笼子里,把她们弄伤。他为什么会为了仪景公主流出比另外两个姑娘更多的泪水? 令公鬼感到头部一阵眩晕,他的头在痛,像肋下的伤口一样痛。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他低声吹着《渔舟唱晚》,整整一夜。他害怕睡觉,害怕入梦。 另一边,与此同时。在马鞍上,子恒皱眉望着半掩在路边野草丛中的扁平石头。这条是坚实的泥土路,从这里开始便是象城大道了。他们正朝象城边境的红河前进。这条路在许久以前曾经铺有石板,这是纯熙夫人两天前说的。路面上偶尔还能见到一些铺路石,而这一块上头有个奇怪的符号。 如果狗能在石头上留下爪印,子恒就会认为这个符号是一只大猎犬的足迹。但在裸露的泥土路上,他看不到任何猎犬的爪印。路边较松软的地上也没有。他的鼻子闻不到任何猎犬的气味,空气中只残留着一点燃烧过的味道,很像是燃放过烟火后的硫磺味。前面有一座小镇,也许有小孩子曾经带着照明者的烟火,偷偷到这里燃放过。 孩子走到这里也许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子恒已经看到了农田。那一定是乡下孩子玩炮仗留下的。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应该和这个符号没什么关系。马匹不会飞,狗也不会在石头上留下爪印。我太累了,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打了个哈欠,子恒用脚跟踢了一下马的腹侧,马儿立刻朝前方的队伍小跑过去。离开柏萃村后,纯熙夫人就一直催促众人拚命赶路,任何人哪怕只停下一会儿,她也不会稍等片刻。当这个鬼子母打定了主意,她就会像冷锤铁一样刚硬。巫咸在六天前就已经放弃在赶路时读书了,那时,他发现自己被丢在队伍后方一里处,而大家已经走下一座山头,几乎要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赶到纯熙夫人的白母马身后,子恒就放缓拳毛騧的速度,与黄巾力士并肩而行,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孔阳已经走到前方某处去执行侦察任务了。太阳斜挂在他们身后,再过一时辰,就会落在树梢上。退魔师说他们会在天黑前到达一座叫孟庄的小镇,就在红河边。子恒不确定自己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在柏萃村的经验让他比原先警觉了许多。 “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能睡觉。”巫咸对他说,“她每晚让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都累得要死,在我躺下之前,我就已经睡着了。” 子恒只是摇摇头。他没办法向巫咸解释为什么他不敢熟睡。即使在他最浅的睡眠里,也充满了可怕的梦境。就像是那个有半夏和尖牙的梦。嗯,我会梦到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天啊,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平安地留在巫鬼道里学习如何成为鬼子母。不琮,连翘会照看她的,她也会照看马鸣。 子恒不认为湘儿需要别人照看。在他的印象里,湘儿总是认为别人都需要她的照看。 子恒不愿意去想尖牙。他已经成功地将活的狸力群排除在自己的思维之外,不过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手硬插进他的脑子里,将其中的一部分活生生地给抽走了。现在,他更不愿意有一匹已经死去的狸力爬进他的脑海。他用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即使是尖牙也不行。 让他睡不好的原因不只是噩梦。他们在令公鬼经过的路上还找到其他反常的迹象。在柏萃村和剑州河之间,子恒并没看见什么。但是,等他们经过一座筑在一百五十尺高的悬崖上的石桥,跨过剑州河之后,他们进入一座名叫周市的小镇,只见一片灰烬和瓦砾,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摧毁了,仅剩下屈指可数的几段石墙和烟囱还立在焦土之中。 第六百二十六章 放眼望去 衣衫破烂的镇民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一盏被扔进谷仓的油灯所造成的。狂野的大火立刻四处飞窜,所有的东西都被点燃。能找到的水桶有一半也都破损了。所有被烧坏的墙壁都是向外倾倒,将火焰延烧到周围的房子上。 客栈燃烧的屋梁倾倒在广场的主井周围,让人们无法从井里汲水救火。其他三口井也很快就被倒塌的房屋压住。就连刮起的大风似乎也从各个方向吹来,将火势煽得更加旺盛。 子恒不需要询问纯熙夫人这是否与令公鬼的出现有关。她的脸色像生铁一样冰冷,已经告诉了子恒答案。 因缘在令公鬼身边进行编织,各种可能性却疯狂而无法预测。 在周市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了四座小镇,只有透过令公鬼对踪迹的识别,确认了令公鬼仍然在他们前面。 令公鬼已经徒步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在没有到达柏萃村时就发现了他的马。应该说,是那匹马的尸体。看起来,像是被狸力或野狗咬伤过。当时子恒的心里非常害怕,特别是当他看见纯熙夫人正皱起眉头望着他的时候。但很幸运的,孔阳找到了令公鬼的脚印。令公鬼从坐骑倒下的地方跑开了。他的个靴子的鞋跟被石子顶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凹洞,这让他的足迹变得很好辨识。但无论是走路还是骑马,他似乎总是赶在他们前面。 在周市之后的四个村子里,最大的意外事件应该只是巫咸的出现,以及人们发现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黄巾力士。他们的好奇心完全被巫咸吸引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子恒的黄眼睛。就算有人看到他的眼睛……如果连黄巾力士都是真的,那一个人有什么样颜色的眼睛当然不足为奇。 在那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名叫兰亭的小地方,那里正在举行庆典。村里的泉水又开始流淌了。去年的一整年时间里,村民们都不得不从一里外的溪流中运水回来。所有凿井的努力也都以失败告终,于是有一半的村民都搬走了。有了泉水,兰亭终于摆脱成为死村的命运。随后又是三个平凡无奇的村子,他们只用一天时间就经过了那些地方。等到了磐安,城里所有的水井都在前一夜干涸了。人们都在叨念着十首魔王罗波那降灾之类的话。之后是泰兰,那个村子在昨天夜里连续发生三起谋杀案,村民们全都关门闭户,提心吊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最后是婺源,这个春天,那里的庄稼几乎是所有人记忆里最差的一季。但婺源的村长在他家的屋后挖新茅厕时发现了一个装满黄金的破皮袋,于是,那里的人们都不用害怕会饿肚子了。在婺源没人认得那种异国的大金币,它的一面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另一面是一只鹰。不过,他们到底是认得黄金的。 某天晚上当他们围坐在营火旁时,子恒终于开口向纯熙夫人问道,“离开柏萃村之后,我以为……他们是那么高兴,都结了婚。即使是白羽客也只不过像傻瓜一样。婺源也没出事。令公鬼不可能对那些庄稼有什么影响。它们在他到那里之前就已经收成很差了。那些金子显然也是好事。但其他的……那座被烧光的小镇,还有干涸的井,还有……那是邪恶的,纯熙夫人。我不相信令公鬼是邪恶的。因缘也许是在围绕他进行编织,但因缘怎么会是邪恶的?这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你制作了一件不对的工具,那就是在浪费钢材。因缘不会这样浪费的。” 令公鬼给了他一个阴郁的眼神,转身便消失在营地周围的黑暗里。已经用毯子裹住身体,躺倒在地上的巫咸,这时也抬起头,听着子恒的话,耳朵也竖了起来。 纯熙夫人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说话,只是在火边暖着双手。最后,她凝视着火焰,喃喃地说道,天道是善良的,子恒。十首魔王罗波那才是邪恶的。世事因缘、物换星移的延续,这些都是正义的。因缘不会因为外力而偏转,只有太古神镜才能将所有生灵、所有行为编织进因缘中。但因缘不是只有一种表相,一个时代的因缘,对或错都是无穷经线和纬线交错的结果。” 直到三天之后,子恒在夕阳中策马赶路时,仍能感觉他在听到这番话时那种直刺骨髓的寒意。他想相信因缘是正义的,他想相信如果有人做出邪恶的事情,那就是在对抗因缘,扭曲因缘。对他而言,因缘就像竹艺大师手中精细而复杂的作品。想到这样的作品竟然可能是精钢和黑铸铁,甚至更低品质金属的混合体,子恒就忍不住要打哆嗦。 “不是这样的,”子恒低声地喃喃道,“我的天啊,不该是这样的。”纯熙夫人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闭上了嘴。他不知道除了令公鬼之外,这个鬼子母还想要什么。 又过了一小会儿,令公鬼出现在队伍前方,催着他的黑色战马,跑到纯熙夫人身边。“过了这个山丘,就到孟庄了。”他说,“看上去,他们这两天出了些事。” 巫咸的耳朵抖动了一下,“令公鬼?” 退魔师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等纯熙夫人过去之后,她能看清楚些。”鬼子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脚跟踢了一下白色母马,加快了脚步。 他们停在山丘顶上,孟庄就在他们的脚下,小镇的一侧靠在大河边上。红河在这里的河宽足有半里。河面上没有桥梁,只有两个繁忙的渡口。用长桨推动的平船来往不停,一艘空船正在小镇这边的渡口靠岸。这边的石砌渡口码头上还停着三艘船。河面上有十来艘过河的渡船,也有沿河而行的商船。商船有单桅的,也有双桅的。几座灰色的石砌大货仓分布在码头往小镇间的路上。 放眼望去,这里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石块砌成的。不过屋顶上的瓦片从黄色、红色,一直到白色,可谓是五彩缤纷。镇中心有一座广场,所有街道都是从那里向外发散。 第六百二十七章 气味 在他们走下山丘之前,纯熙夫人戴上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 和以前一样,街上行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巫咸身上,但这次,子恒听见有人带着敬畏的语气低声说出了“黄巾力士”这个词。巫咸在马背上,腰挺得比以前更直,耳朵也竖了起来,大嘴因微笑而弯成了一道弧线。他显然不想流露出自己兴高采烈的心情,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轻轻搔着耳朵的巨猫。 对子恒来说,孟庄和前面十几座村镇并没有什么差别。这里充满人造的气味和凡人本身的气味。当然,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河水气味。但他在这些气味当中闻到另一股味道,一种让他颈后寒毛直竖的味道。他很想知道,孔阳是否对此有什么察觉。 这种气味刚在他鼻尖出现,就立刻消失了。如同一根落入煤炉的马毛。但他就是忘不了。他在柏萃村闻到过相同的气味,它在那里同样也是转眼间就消失了。那不是黑彘魔军,也不是槃多婆。那叫做黑水修罗,真让人心烦,不叫黑彘魔军!也不叫什么槃多婆!可以被叫做犼神七煞、犼神七煞、七煞,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被叫做槃多婆! 那气味不是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的,但那股恶臭的每一丝一毫都是那么明显,那么丑恶。感觉上,散发出那股气味的东西并不会留下持久的痕迹。 他们一直催马跑进镇中心的广场。在广场的正中央堆着许多石块,实际上,这是一个刑架的基座。 一根木柱立在石堆正中央,木柱顶端是一根有斜梁支撑的横木,横木上挂着一个铁笼,笼底距离地面有四步高。一名穿着灰褐色衣服的高个子汉子坐在笼子里,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他没办法改变姿势,因为笼子里的空间已经被他占满了。笼子周围有三个小孩正向他扔石头,但那个人只是朝正前方凝视着,即使有石头打在他身上,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他的脸上不只一处有血渍。从笼子旁边走过的镇民们也像那个笼中人一样,丝毫不去注意那些孩子的胡闹。不过他们都会朝那个笼子看上一眼。大多数人的目光里带着赞同,还有一些人的眼里则流露出恐惧。 纯熙夫人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嫌恶的感觉。 “还不只这些。”孔阳说,“来吧,我已经在一家客栈里订好了房间。我觉得,你会在这里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等他们走过那个笼子之后,子恒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汉子身上有某种令他感到熟悉的东西,不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不该这么做。”巫咸低沉的声音里带有怒意。“我是说那些孩子。成年人不该放任孩子这么做。” “是的。”子恒心不在焉地表示同意。心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孔阳选中的客栈靠近河边,客栈前门上方的招牌写着“万宝仙阁”。子恒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既然这里名为仙阁了,大约也不会有鬼魅存在。这家客栈是幢高大的三层楼建筑,由光滑的灰色方石建成,有着紫色的屋顶、大窗户和卷浪雕饰的门,看上去很富丽堂皇。客栈的马夫这时已经跑过来,接过众人的马匹。孔阳只是丢给他一枚铜钱,他立刻深深作了个揖。 走进客栈,子恒打量着大厅中的人们。坐在酒桌边的汉子和女人们都穿着节日盛装。子恒很久都没见过这么多刺绣、花边、五彩缤纷的缎带和薄纱蒙面了。只有一张桌子边上的四个汉子穿着普通的衣服,也只有他们四个没有抬头看子恒一行人。那四个人一直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子恒能稍微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他们谈论的是用苏木、胡椒交易皮货的利润,以及郯城对粗盐价格的干涉。子恒认为他们可能是商船的船老大,而其他人则是这里的镇民。就连这里的女侍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衣服—长围裙下面是绣花的裙装,脖子上系着各种颜色的缎带。 灶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子恒能闻到烹调羊肉、鸡肉、牛肉和几种蔬菜的味道。一种蜜饯点心的芬芳甚至让他暂时忘记了鲜肉的香气。 出来招待他们的是客栈掌柜本人。掌柜是个胖胖的光头汉子,红润的脸上有着两颗明亮的小眼睛。他小跑着来到众人面前,一边打恭,一边还不停地揉搓着双手。如果不是他自我介绍,子恒绝对想不到他会是这里的掌柜。他身上穿的不是客栈掌柜的常见打扮,而是像其他客人一样的盛装。有白色和绿色刺绣装饰的蓝色丝绸厚外衣,闷得这个人冒了一头的汗。 他们为什么都穿成这样?子恒暗自寻思。 “啊,古川客爷,”客栈掌柜对孔阳说道,“和您说的一样,还有位黄巾力士。当然,我不是说您的话不对。不会的,您不会错的,客爷。黄巾力士有什么好奇怪的?啊,黄巾力士朋友,能为您准备房间,是我的荣幸。我有一个很适合您的房间。啊,还有夫人……他的目光落在纯熙夫人深蓝色的丝裙和做工精致的蜀锦披风上。虽然这些衣服沾染了一路的风尘,但其不菲的价值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请原谅,夫人,请。”他把腰弯得就像是一只大虾米。“刚刚这位爷没有提到您,夫人。我这么说并无恶意,请原谅。当然,您在这里甚至比黄巾力士朋友还要受欢迎,夫人。请不要在意小人的不会说话吧!” “没关系。”纯熙夫人平静地接受了掌柜的恭维。鬼子母在嘉荣城之外行动时,使用别的名字和身分是经常有的事。子恒已经不只一次听到孔阳自称为古川了。纯熙夫人无瑕的面孔仍然完全隐藏在斗笠之下,她用一只手拉紧披风,做出冷得打哆嗦的样子。而那只戴着巴蛇戒的手则被捂在披风里。“掌柜,根据我的理解,你们镇上大概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不过我相信,旅客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23sk. 第六百二十八章 关着宵辰人的笼子 “啊,夫人,也许您可以将它们称之为奇怪的事情。您本人的光临让这座寒酸的房子蓬荜生辉,更何况,您还带来了一位黄巾力士。不过,孟庄也有些江湖豪侠。他们之中有一些就住在这里。他们从蟠螭邑出发,目的是历经艰险,寻猎弯月夔牛角。他们在孟庄,或者是上游一两里的地方确实遭遇到了麻烦。他们和野蛮的宵辰人发生了战斗。您能想像吗,夫人,戴黑面纱的宵辰人竟然在这片土地横行肆虐!” 宵辰人! 子恒现在知道他对笼中那名男子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他曾经见过一次宵辰人,他们是凶暴的民族,居住在寸草不生的荒漠中。对一般人来说,他们只是生活在传说里。子恒以前见过的那名宵辰人和令公鬼很像,比大多数人的个子都要高,有着灰色的眼睛和红色的头发。他的衣着则和那个笼中人一样,身上是与岩石和干枯矮树同色的棕褐色衣服,脚下是及膝软靴。子恒几乎又听到了紫苏的声音。一个笼中的宵辰人,你生命中的个转折点,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23sk. “为什么你们……?”他清了清喉咙,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们镇上的广场会有一个关着宵辰人的笼子?” “啊,年轻的客爷,说到这个”掌柜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上下打量着子恒,注意到他简朴的衣服和手中的长弓,目光在子恒插在背后的战斧上停留了一会儿。当秃头胖子抬头望向子恒的眼睛时,他哆嗦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贵妇人和黄巾力士的原因,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子恒的眼睛。 “他是您的奴仆吗?古川大爷?”他小心地问。 “回答他的问题。”孔阳只说了这么一句。 “啊,啊,当然,古川大爷。但这里有人能把这件事向您说得更清楚,那就是孔赞百户。我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听他的英勇事迹。” 一名黑发汉子正从大厅侧面的楼梯走下来,他的年纪不算很大,穿着一身红衣服,额头完全被白棉布包住了。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左腿的裤管被裁掉,从脚踝到膝盖部分全都绑着白棉布。看到他下楼,镇民们都轻声赞叹着,彷佛看到什么伟大的东西。商船船老大们仍在继续他们低声的交谈,他们这时已经在专心讨论皮袄的问题了。 掌柜也许是认为这个穿红衣服的汉子能把故事讲得更好,但他抢在这个人前面说道:“孔赞百户和蒋超百户只带着十名随从对抗二十名野蛮的宵辰人。啊,那场战斗真是艰苦又激烈。我们受了许多伤,但也重创了敌人。有六位随从英勇地牺牲了,剩下的也全都受了伤。孔赞百户和蒋超百户是受伤最严重的。但宵辰人全都被杀死,或者是跑了,还有一个成了俘虏。就是你们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个。他已经无法再用野蛮的行径伤害我们,就像他那些死掉的同伴一样。” “你们这个地方受到宵辰人的侵害?”纯熙夫人问。 子恒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他对此感到很恐慌。偶尔,总会有人用“黑面罩的杀神”来形容一个人的残暴,这就是鄢陵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印象。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时起,宵辰人就从没离开过荒漠。他对自己说:但我在世界之脊的这一边已经见过了一个,而现在,我又见到了第二个。 客栈掌柜搓着自己的光头。“啊,不,夫人,还算不上。但他们一定会侵掠我们的,一定会的。这帮暴徒足有二十个。所有的人都忘不了他们在瑶琳桐庐的烧杀抢掠。当各国联合在一起,将他们杀回去的时候,这个村子里的爷们们就曾经赶赴闪亮之墙前面的战场。那时我因为扭了腰,所以没能参加那场战役,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都应该记得。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又为了什么而来,是怎么过来的。但孔赞百户和蒋超百户显然是从他们的手中拯救了我们。”穿着节日衣装的人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回应。 孔赞跛着腿走进大厅,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客栈掌柜。当他走进来的时候,子恒能闻到一股陈腐的酒气。“那个老婆子带着她的草药跑哪儿去了,掌柜?”孔赞粗声粗气地问,“蒋超的伤口疼得让他受不了,我的脑袋也痛得快要炸开来了。” 掌柜深施一礼,脑门几乎要撞到地板。“啊,史家大妈明天上午就能赶回来了,孔百户。因为有人要生小孩,百户爷。不过她在走之前说,她已经缝好您的伤口,又敷了药膏。蒋超百户的伤口也处理好了。您不必为此担忧。啊,孔百户,我相信她明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伺候在爷。” 缠白棉布的汉子又低声嘀咕了几句。他的声音很低,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些什么,除了子恒。子恒听见他说他等的是一个“兜里只有烂叶子”的农妇,还有“缝合伤口就像是补麻袋”。汉子恼恨地耸耸肩,眼里带着怒气,这时他似乎终于看到那些刚刚走进店里的人。看到子恒,他的目光立刻就滑了过去,对此子恒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 他的眼睛在看到巫咸时睁大了一些—他见过黄巾力士,子恒心想,但他绝对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一个。看到孔阳的时候,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能看得出谁是强悍的战士,而且他并不喜欢这种人。向纯熙夫人的斗笠里望去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过他显然还没看清纯熙夫人的脸。 子恒决定不再想这些事了。他不喜欢任何跟鬼子母有关的事,他也不希望纯熙夫人和孔阳会注意到这些。 但退魔师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告诉他,他的希望肯定是落空了。 “你们这些人和二十个宵辰人作战?”孔阳语气冰冷地问。 第六百二十九章 你们死了六个人 孔赞挺直腰,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他努力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哼,如果你要得到弯月夔牛角,就必须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蒋超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战斗。在我们找到弯月夔牛角之前,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管怎样,老天定会保佑我们。”他的语气彷佛在告诉大家,老天除了保佑他们之外,不会再做其他事了。“当然,我们的敌人不只是宵辰人,总会有各种恶徒妄想阻止我们的办事。但蒋超和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另一阵赞叹声从人群中传出。孔赞站得更直了些。 “你们死了六个人,捉住了一个俘虏。”这是孔阳的声音。子恒听不出他是在夸赞,还是在批评。 “哼,”孔赞说,“我们把剩下的都杀光了,除了那些逃跑的之外。毫无疑问,他们现在已经把死去的同伙藏了起来。我听说他们总是这么做的。白羽客正在搜寻他们,但那帮人永远也找不到宵辰人。” “这里有白羽客?”子恒突然问道。 孔赞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将目光撇到了一边。他重新望向孔阳。“白羽客总是将鼻子伸到不欢迎和不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都是些笨蛋。唉,他们会连续好几天在野外骑马乱窜,但我怀疑他们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还能找到什么。” “我也这么想。”孔阳附声说。 缠白棉布的汉子皱起眉头,彷佛无法确定孔阳真正的意思。然后,他走到客栈掌柜身边。“听着,你快去找到那个老婆子,我的头都要炸开了。”然后他看了令公鬼一眼,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爬上了楼梯。在他身后,人们都低声叨念着弯月夔牛角江湖豪侠消灭宵辰人的英勇行为。 “这是个多事的小镇。”巫咸浑厚的声音将那些船老大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子恒依稀能听到那些船老大们正在谈论一些关于缆绳的问题。“在我走过的所有地方,你们凡人都在做着各种事情,匆忙而纷乱,你们的身边也总会有事情发生。你们怎么能承受如此强烈的动荡? “啊,黄巾力士朋友,”掌柜说,“我们凡人需要这种动荡所带来的兴奋。没有去王都之墙参战,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呢!为什么,让我告诉你——” “我们的房间。”纯熙夫人没有提高声音,但她的话如同利刃般切断了客栈掌柜的声音。“古川已经预定房间了,对不对?” “啊,夫人,请原谅。是的,古川大爷确实订好了房间,请原谅。这一切都太令人兴奋了,我的脑袋几乎要忘了其他事情,请原谅,夫人。这边,请跟我来。”他又是深施一礼,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住,然后便带领一行人走上了楼梯。 到了楼梯顶端,子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听见下面传来一句句“夫人”和“黄巾力士”,他能感受到所有那些目光。但他特别在意一对眼睛,那对眼睛盯着的不是纯熙夫人和巫咸,而是他。 子恒在一瞬间就找到了那个人,因为她站在远离众人的地方。也因为她是这个屋子里唯一没有穿戴任何花饰的女性。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几乎可以说是黑色。她的衣服像那些船老大的衣服一样简朴,宽大的袖子和收窄的裙子上没有任何一点装饰和一根多余的缝线。这身衣裙是为了骑马而设计的。当她走动的时候,他能看到一双薄底快靴从裙摆底下露出来。 她很年轻,也许还没有他的年纪大。以女性的标准来看,她是个高个子,黑色的头发一直披到她的肩膀。她的鼻子有点大,嘴也不小,还有一对高颧骨,以及微微上翘的眼角。子恒不确定她是否算得上漂亮。 当子恒向下张望的时候,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一名女侍,没有再盯着楼梯上面看。但子恒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她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掌柜在引领众人前往各自的房间时,嘴里仍然不停地嘟囔着。不过子恒并没有真的去听。他一直在寻思那名黑发姑娘是否知道黄眼睛意味着什么。饶了我吧,她就是在看我。这时,他听到客栈掌柜说, “在白水江城宣称有应化天尊出现。”他觉得自己的耳朵立刻像巫咸的一样竖了起来。 纯熙夫人在走廊里立定身子。问道:“掌柜,又有伪应化天尊出现吗?在白水江城?”她的脸仍然藏在斗笠里,但她说话的声音似乎显示出她连脚趾都在发抖。即使正注意倾听客栈掌柜的回答,子恒还是禁不住打量着纯熙夫人。 他嗅到了某种近似恐惧的东西。 “啊,夫人,不用害怕,这里距离白水江城还有四百里呢!在这里没有人会找您的麻烦。有古川大爷在,还有孔赞百户和蒋超百户,您尽可放心—” “回答她!孔阳一声断喝。“在白水江城是不是有伪应化天尊出现?” “啊,啊,不,古川大爷,不完全正确。我的意思是,在白水江城,有一个人宣称真应化天尊出现了,这是我们几天前听说的。您可以认为,他是在宣称真应化天尊正要到来。我们还听说了那些出现在震城的人。也有人说他们是在伯虑国,而不是震城。不管怎样,那些地方离这里还很远。也许再过几天,我们聊天的话题就会变成这件事了。或者是魔物的大军回来—” 令公鬼冰冷的眼神彷佛两把利刃,让掌柜不禁呑下尙未说出口的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揉搓着双手,道:“我只听说了这些,古川大爷。据说那家伙的眼神让人过目难忘。他说了许多关于应化天尊的废话,说什么应化天尊是来拯救我们的,我们都必须追随应化天尊,就连野兽都在为应化天尊作战。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捉住了他。但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白水江城人不可能容忍这种言论。” 多泥,子恒有些诧异地想,那一定是他娘的多泥。 “你是对的,掌柜。”孔阳说,“这家伙应该不会来这里找我们的麻烦。我认识一个喜欢说疯话的人。 第六百三十章 你想知道什么 “您应该记得他,夫人,是多泥,对不对?” 纯熙夫人楞了一下,“多泥,是的,当然。我差点把他给忘了。”她的声音冷静而稳重。“上次我见到多泥的时候,他还希望有人能剥掉他的皮去做双靴子呢!”说完这句话,她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响亮的关门声传遍整条走廊。 “娘的,安静一点!”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一声沉闷的喊叫,“老子的头都快裂开了!” “对不住!”掌柜又开始搓着手。“啊,请原谅,古川大爷,不过夫人确实有点凶。” “没事的,有些人,她并不喜欢。”孔阳温和地说。“她还有更厉害的时候呢!” “啊,哎哟!您的房间在这里。啊,黄巾力士朋友,当古川大爷告诉我您要来的时候,我立刻就从阁楼上搬下来一张黄巾力士老床,都有三百多年了,它上面可是落满了灰尘呢!这……” 子恒没有再去注意客栈东家说了些什么,他们的对话在他耳里与流过岩石的河水没什么两样。那名黑发的年轻女人一直困扰着他,还有那个关在笼子里的宵辰人。 走进自己的房间,子恒仍然机械性挪动着脚步,脑子里充满着各种念头。孔阳并没有向客栈掌柜解释子恒并不是个奴仆,所以他的住房只是客栈后侧一个黑暗的小房间。他放开弓弦,将长弓靠在角落里。 弓弦若绷在弓上太久,会毁了弓背和弓弦。随后,子恒在盥洗架旁边放下铺盖卷和鞍袋,将披风盖在上面,又把连着箭囊和斧头的腰带挂在墙壁的钉子上,便一头躺倒在床上。变得越来越沉得的眼皮提醒他,如果继续这样躺着,可能立刻就会昏睡过去。 床舖很窄,床垫也硬邦邦的,但这张床比子恒记忆中的任何一张床都要来得舒服。他站起身,坐到三腿凳上开始思考。他总是喜欢在一天结束时思考一下心中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巫咸将头探了进来。黄巾力士的耳朵因兴奋而颤抖个不停,他绽开笑容的大嘴几乎把脸分成了两半。“子恒,你一定不相信!我的床是咏唱木做的!它一定有上千年历史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哪个咏树者能咏唱这么大一块木头。我自己连试试看的念头都不曾有过。而我比现存绝大多数咏树者都更有能力。说实话,有能力的咏树者已经不多了,而我则是最好的。” “这很有趣。”子恒说。心里想的却是:一个笼中的宵辰人。这是紫苏説的。但那个姑娘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 “真的很有趣。”巫咸的语气显示出他听得出来陷入沉思的子恒并不像他那么兴奋。“晚饭已经在楼下准备好了,子恒。他们为了那些江湖豪侠,把一切好东西都拿出来了,不过,我们也可以吃一些。” “你去吧,巫咸。我还不饿。”烹调肉食的味道从厨房一直飘上来,却没有对子恒产生什么诱惑。 他几乎没注意到巫咸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将双手放在膝上,又打了几个哈欠,子恒竭力想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些头绪。这就像是从前欧阳潜师傅打造出来的那些令人迷惑的精制品,各种金属的配比都有着极为巧妙的联系。但总有窍门可以将铁打造成环,或者打造成螺旋。而这些一定也有窍门。 那个姑娘一直看着子恒。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尽管客栈掌柜和其他客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们都在看黄巾力士、弯月夔牛角江湖豪侠、一位刚刚到来的贵妇人,和广场上的鄢陵囚徒。像一个人眼睛顔色这样的小事,不会吸引任何人的目光。更何况,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奴仆而已。那她为什么会一直盯着我? 还有那个笼中的宵辰人。紫苏看见的东西总是非常重要,但是怎么个重要法?他会做出什么事?子恒想:我本来可以阻止那些小孩朝他扔石头。我应该去阻止的。子恒试着告诉自己,如果他这么做,这里的成年人一定会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但这种借口丝毫没有缓解他的愧疚之心。他在孟庄只是个外来客,厌火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自己应该去试一试的。 子恒没有理出任何头绪,于是他又耐心地从头开始,再次回想每件事情,然后又一次,再一次。但他除了为自己没有采取行动感到后悔之外,再没有找出其他什么有用的东西。 当夜幕终于落下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这个房间里除了从长窗洒下的一点月光之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想到曾经在小铜炉子的炉架上看到有牛油大蜡和火绒匣,但借助微弱的光亮,他就完全可以看清房里的每个角落。他想:我必须做些事情,不是吗? 子恒扣上战斧,楞了一下。他是下意识这样做的,带着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了。他不喜欢这样,但他还是让这些东西留在腰间,便走了出去。 从楼梯口透过来的灯光让走廊看上去和他的房间差不多亮。谈话声和笑声伴随着灶房的菜肴香气从楼梯口传了上来。子恒朝走廊前方走去,他的目标是纯熙夫人的房间。敲了一下门,他走进房间,立刻停住脚步,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纯熙夫人拉紧肩头的淡蓝色罩袍。“你想知道什么?”她冷冷地问。她的一只手拿着一把银背梳子,一头黑色长发从她的颈侧垂过,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泽。她显然正在梳理头发。纯熙夫人的房间比子恒的要好上许多,墙壁上覆盖着抛光的木嵌板,从天花板垂下青铜吊灯,宽大的砖铜炉子里燃着温暖的炉火。房间里飘散着一股女人身上的气息。 “我……我以为孔阳也在这里。”子恒努力张开嘴,“你们两个总是在一起,我以为他……我以为……” “你想知道什么,子恒?” 子恒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令公鬼做的吗?我知道孔阳一直跟踪他到这里,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奇怪。那些江湖豪侠,那名宵辰人。这是他做的吗?” 第六百三十一章 没有再回头 “我不这么认为。等孔阳告诉我他今夜的发现之后,我会知道得更多。如果运气好,他找到的东西应该可以帮助我做出必要的选择。” “选择?” “令公鬼可能渡过这条河朝晋城去了。也可能是乘船前往下游的蟠螭邑,再从那里乘船去晋城。第二条路比第一条的距离要长上许多,但比较安全。” “我觉得我们没办法赶上他,纯熙夫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即使他用走的,也能走在我们前面。如果孔阳是对的,他仍然领先我们半天的路程。” “我几乎要怀疑他学过神行术。”纯熙夫人稍稍皱了皱眉,“如果他真的有这种能力,他会直接朝晋城前进。不,他只是有着擅长走远路及强壮脚行人的血统。也许我们应该走水路。如果我们赶不上他,至少也应该紧跟着他到晋城,或者是在那里等他。” 子恒不安地挪动双脚。纯熙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是种冰冷的许诺。 “纯熙夫人,你曾告诉过我,你能感觉到仆厮鬼,或者是深深陷入魔物中的人。令公鬼也有这种能力。那……你在这里有这种感觉吗?”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朝向一面放在雕花银架上的大铜镜子,一只手拉着罩袍,另一只手开始梳理头发。“很少有凡人会陷得这么深,子恒,即使在最糟的仆厮鬼里也没有。”她突然停下动作,“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楼下的大厅,有个姑娘一直盯着我。她没有像别人一样注意你和巫咸,她只是一直盯着我。” 梳子重新开始移动,一丝微笑出现在纯熙夫人的嘴角:“子恒,你经常会忘记你是个俊美的年轻男子。有许多姑娘都会喜欢你那宽阔的肩膀。” 子恒不安地咕哝着,后退了一步。 “还有什么事吗,子恒?” “唔……没有了。”她没办法帮助自己了解紫苏的描述,没办法告诉自己更多资讯。子恒只知道,这很重要。 而子恒也不想将紫苏的描述,紫苏所见到的景象告诉她回到走廊里,关上纯熙夫人的房门,子恒靠在墙上。我的天啊,我在她那个样子的时候走进去,而她…… 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不过她应该像我娘一样老了,或者更老一点。子恒觉得马鸣也许会邀她去楼下大厅跳上一曲。不,他不敢的。即使是马鸣也不会愚蠢到想去逗弄一名鬼子母。纯熙夫人确实会跳舞,子恒自己就曾经和她跳过。而且和纯熙夫人相比,子恒的舞步蠢得像只呆头鹅。不要把她想成一个乡下丫头,只是因为你看到了……她是个危险的鬼子母!你还得担心那个宵辰人。他用力摇摇脑袋,走下楼梯。23sk. 大厅里像他们刚刚进来时一样坐满了人。子恒根本没找到空位。已经有人带了长凳和板凳进来,还有更多的人只能站在墙边。他没有看到那名黑发姑娘。当他匆匆走过大厅的时候,也没人注意到他。 孔赞一个人占据了一张桌子,他的伤腿放在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上,脚上穿了一双软拖鞋。他手里拿着一只大杯,女侍们正不停地往里头倒着酒。“唉,”孔赞向众人说道,“我们知道宵辰人是凶蛮的敌人,但蒋爷和我可没时间犹豫。我抽出我的佩剑,用脚跟猛踢了一下老虎的肋骨……” 子恒楞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原来孔赞口中的老虎指的是他的马,而不是说他骑了一头老虎。子恒感到有些惭愧,他确实不喜欢这个人,但不能因此就认为他会吹牛说自己骑着老虎。想到这里,他几步便跨出了大门,没有再回头。 客栈前的街道上像客栈里一样拥挤。没有在大厅里找到位置的人们都想透过窗口,看一眼他们的英雄。而更多的人则挤在门前,倾听孔赞的故事。没有人会多看子恒一眼,不过,他的出现在门前拥挤的人群中引起许多低声的抱怨。 在夜里的广场中,子恒看不到半个人,所有不在家里的人一定都去了客栈。偶尔会有一个人影在亮灯的窗户前闪过,这是子恒看到唯一有动作的东西。但他觉得自己正受到监视。他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除了黑夜中的街道和窗户中透出的点点灯光,什么都没有。广场周围的窗户几乎都是黑的,只有不多的几幢楼上还有一点微亮。 刑架仍然像他记忆中那样立着,那个宵辰人还被关在笼子里,挂在他伸手也无法触碰到的地方。 宵辰人看上去是醒了,至少他抬起了头,但他并没有低头去看子恒。孩子们扔向他的石子零散地掉落在笼底的地面上。 笼顶横梁上焊着一个铁环,一根粗绳子的一端拴在铁环上,穿过刑架上的一个大滑轮,另一端系在两根木桩齐腰高的地方。多出来的绳子则被散乱地堆在刑架下面。 子恒又向周围看了看,仔细巡视了一遍黑暗的广场。他仍然感觉自己正受到某种东西的监视,但他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他仔细倾听,也没听到任何声音。他闻到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和房子里传出的食物气味,以及笼中人的汗味和陈旧的血气。没有一种气味隐含着危险。 他的重量,还有笼子的重量。子恒一边想,一边向刑架靠近。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或者他是否真的做出了决定,但他知道他必须有所行动。 子恒用一条腿勾住木桩的顶端,将绳子背在肩上,用力弯腰往下拉,好让绳结松弛下来,让他能解开它。绳子在这时开始一下下抽动,让他知道笼中的人终于开始活动了。但时间不允许子恒现在停下来去向那个宵辰人解释一切。他匆忙地利用绳子被拉下后松出的一点空间解开了木桩上的绳结,继续用勾住木桩的腿固定住自己。子恒用最快的速度一点点将绳子放长,让铁笼落在石板地面上。 第六百三十二章 舞步 宵辰人现在正看无声地审视着子恒。子恒什么都没说。当他终于稳下心神,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笼子的时候,嘴唇不由得绷紧了。做一样东西就应该把它做好,即使是这种东西也不能这么草率。笼子的整个正面是笼门,被马虎地用铰链捆在笼子上,门环上胡乱拴了一根和笼子一样粗糖的铁链,用一把精铁大锁锁住。子恒摸索着铁链,找到上面铸造最差的一环,将自己战斧背面的长钉插进去,猛地一扭手腕,铁环便被播开了。只过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拉掉了那根铁链,把它扔在地上,打开笼门。 宵辰人坐在笼子里,用膝盖顶住下巴,仍然盯着他瞧。 “嗯?子恒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打开了笼子,但我不打算他娘的带你走。”他又慌张地看了看四周黑暗的广场。仍然是一片死寂,但他还是觉得有东西在监视着他。 “你很强壮,年轻人。”宵辰人只是活动了一下肩膀,就又不动了。“他们可是用了三个汉子才把我升上去的。不过,你为什么要放我下来?” “我不喜欢看见人被关在笼子里。”子恒低声说。他想要离开。笼子已经打开了,而监视他的眼睛却还存在着。但宵辰人一直都没有动。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好。“难道你不在别人过来之前逃走吗?” 宵辰人抓住笼顶最前端的横梁,将身子推出铁笼,晃了一下,站稳脚跟。他就这样半悬着身体,用抓住铁笼的手撑着自己的重量。如果站直身体,他差不多要比子恒高上一个头。他望着子恒的眼睛。 子恒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月光下一定是闪闪发亮,如同燃烧的黄金一样。但宵辰人并没有对此说些什么。“我从昨天开始就被关在这里,年轻人。”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令公鬼一样。不是指声音或口音类似,而是这个宵辰人有着和令公鬼一样冰冷的镇静和自信。“要花些工夫活活血,腿脚才能干活儿。我叫尸弃,贺兰氏族的尸弃。湿地人。我是大沙丘人,一个处月众。我的水是你的了。” “嗯,朋友们都叫我子恒,老家锡城。我只是个打铁的。”这个人已经走出笼子,现在他可以逃走了。只是,如果在尸弃能够行动自如之前突然有人过来,尸弃会被立刻关回笼子里。除非他们两个杀掉来人。而这两种情况都会让子恒前功尽弃。“如果我觉得要水的话,我会带个水罐或者皮囊来的。为什么你叫我‘湿地人’?” 尸弃用手指了指河面。在月光下,即使以子恒的眼力也无法看清楚他的神情,但子恒第一次觉得这个宵辰人看上去有些不安。“三天前,我亲眼看到一个姑娘在一大片水里前进。那一定有二十步宽。她……在河里上上下下。”他用一只手比了一个笨拙的游泳姿势。“一个勇敢的姑娘,穿过了那条……河……而我在它前面几乎失去了勇气。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水,我也从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你们这样拥有这么多水的湿地人。” 子恒摇摇头。他知道鄢陵荒漠水源匮乏,这是他了解关于鄢陵荒漠屈指可数的几件事之一。但他没想到那里的水会少到让宵辰人对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大的反应。“你离家很远了,尸弃。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们在寻找,”尸弃缓缓地说,“我们在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 子恒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也清楚知道它指的谁。这可不妙,令公鬼总是会出事。自己和他永远都被捆在一起,就像是一匹一定要钉上蹄铁的马。“你找错方向了,尸弃。我也正在找他。他去晋城了。” “晋城?”宵辰人的声音显得很惊讶。“为什么……?当然,这是一定的。谶语中说,当晋城这壁陷落时,我们最终才能离开瀚海大沙丘。”这是宵辰人对荒漠的称呼。“谶语说,我们会被改变,并再次找到我们曾经拥有以及曾经失去的。” “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你们的谶语,尸弃。你准备好离开了吗?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会过来。” “逃走已经太迟了。”尸弃说。一个粗重的嗓音也在这时喊道,“那名囚犯要逃跑了!”十来个穿着白袍的人这时跑过广场,一边抽出身上的剑。他们的圆锥形头盔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们是九阳正火之子——白羽客。 尸弃却彷佛是拥有世界上全部的时间般,他平静地从肩头掀起一块黑布包住头颅,让它形成一个露出眼睛的黑色厚面罩。“你喜欢跳舞吗,子恒啊子恒?”他问道。随着这句话,他像箭一般从笼边冲出,径直扑向跑过来的白羽客。 最初的一瞬间,白羽客们因惊讶而停顿了一下。宵辰人显然需要的就是这一瞬间。他踢飞了第一个人已经刺过来的剑,并拢五指,手掌像匕首一般戳在这名白羽客的喉咙上。闪身躲过这名士兵栽倒的身体,尸弃的双手抓住下一个人的胳膊。随着一个响亮的断裂声,那个人的胳膊被折断了。他把这个人推到第三个人脚下,同时踢在第四个人的脸上。他的战斗就像是一场舞蹈,从一个人到下一个人,一刻不停,一丝不缓。不过那个被同伴袢倒的人已经爬了起来,断臂人也举起他的剑。尸弃则在他们中间继续着他的舞步。 允许子恒迟疑的时间转眼就结束了,显然,并不是所有的白羽客都把注意力放在这名宵辰人身上。等到子恒双手紧握住斧柄,将一把剑挡开的时候,剑刃差点就要刺进了他的胸膛。他猛挥斧头,听到斧刃撕裂对方喉咙的声音时,他真想大声惊呼。但他没有时间喊叫,也没有时间后悔了。更多的白羽客已经跟在第一个后面扑了上来。他痛恨这把斧子造成的伤口,痛恨它劈开甲胄,切入骨肉时的感觉。痛恨那种将头盔和颅骨一同砍成两半的轻松。他痛恨所有这一切。但他更不想死。 m.23sk.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不要问问题了 时间似乎同时被压缩和拉长了。子恒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彷佛已经搏斗了几个时辰,呼吸像锉刀一样摩擦着他的喉咙。眼前不断移动的人形彷佛飘浮在肉汤冻里。而他们却在一瞬间就从活人变成了死尸。汗水从他的脸侧流下,但他还是感觉像被浸在冷水中一样冰冷。他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这场战斗只经过了一眨眼的功夫,还是持续了一整晚,他根无弄不清楚。 当他终于垂下手,喘息着挣扎在晕倒的边缘时,他看到十几名穿白袍的汉子躺在广场的石板地上,而夜空中的月亮根本还没有挪动位置。有一些人还在呻吟,其他的则只是沉寂地躺着。尸弃站在他们中间,面孔仍然用黑布遮住,双手仍然是空的。大部分敌人是他打倒的。子恒希望所有的人都是这名厌火族杀的,旋即又为这种想法而感到惭愧。血和死亡的气味充满着锐利而痛苦的感觉。 “你在这些刀枪里舞得不赖,可靠的子恒。” 转过头,子恒喃喃地说:“我看不出十二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们二十个人,甚至还赢了。即使他们之中有两个自称是好手。” “他们是这么说的?”尸弃轻轻一笑,“尸獠和我不够小心,我们深入这片软地许久之后,风的方向出了错,我们没闻到。在我们发觉之前,他们已经包围了我们。尸獠死了,我则像个傻瓜一样被俘虏。也许付出这样的代价,也算够了。是逃跑的时候了,湿地人。晋城,我会记住的。”终于,他放下了黑面罩。“愿你总能找到水和树荫,可靠的子恒。”转过身,他跑进了夜色之中。 子恒也开始奔跑。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正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斧子。他匆匆地在一个死人的袍子上抹净斧刃。那人死了,刚刚死的,他的身上全都是血。他强迫自己将斧柄插回腰带上的皮环里,才小跑而去。 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那个女人,广场边缘一个苗条的身影,穿着黑色的窄裙。她转身跑开。他们之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她跑进街道里,消失了。 子恒朝她原来站立的地方跑去。但孔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退魔师注意到刑架下面的空笼子。白色的石堆在月光下拉出一道影子。退魔师猛地转回头,用一种硬得像新轮框一样的声音说:“小铁匠,这是你干的?你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好吧,事已至此了!有谁看见你吗?” “一个姑娘,”子恒说,“我觉得她看见了。你不要伤害她,孔阳!肯定还有其他许多人都看见了。这周围都是亮灯的窗户。” 退魔师抓住子恒外衣的袖子,把他向客栈一推。“我看见一个姑娘在奔跑,但我以为……没关系。你把黄巾力士叫出来,带他去马厩。然后,我们要带着我们的马去码头,愈快愈好。天知道今晚会不会有船出港,否则我就只能雇一条船了。不要问问题了,小铁匠?快点去!快!” 退魔师的长腿很快就把子恒抛在了身后。等到子恒从人群中挤进客栈时,令公鬼已经跨上了楼梯,但子恒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匆忙的神态。于是,子恒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步伐。在他身后的门廊里,被他挤来挤去的人们发出一连串的抱怨声。 “又出事了?”这是孔赞的声音。他举起大杯,示意女侍将它倒满。“唉,就是这样,我们行进的时候,他们在路边设下埋伏。当时我没想到在距离孟庄这么近的地方还会遇到伏兵。他们尖叫着从矮树丛里向我们冲过来。只是一次眨眼的时间,他们已经冲到我们中间,梅花枪朝我们直刺而来。我的两名最好的手下和蒋超的一名手下立刻就死了。唉,我看见他们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是宵辰人,然后……” 子恒跑上了楼梯,心想:怎么,孔赞现在知道他们了。 说话声从纯熙夫人房间的门后传来。子恒不想去听纯熙夫人对这件事有何想法。他跑过纯熙夫人的房门,将头探进巫咸的房间。 黄巾力士的床显得低矮而巨大,有凡人床舖的两倍长,一倍半宽。它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的地方。而这个房间像纯熙夫人的房间一样宽大而精致。子恒依稀记得巫咸曾经说过,这张床是一块咏唱木,如果是在其他时候,他一定会仔细欣赏这张床上充满流动感的曲线,这些曲线让这张床彷佛就是生长在它所在的地方。黄巾力士一定是在历史中的某段时间里曾经在孟庄居住过,客栈掌柜还为巫咸找到了一张合身的扶手椅,并在上面铺满了软垫。黄巾力士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只穿着中衣和裤子,正一边在一本放在椅背上的布皮大书里写着什么,一边用一只脚趾甲慵懒地挠着另一只脚的脚踝。 “我们要走了!”子恒说。 巫咸的身子一颤,差点打翻他的墨水瓶和书本。“走?我们才刚刚到啊!”他嗓音隆隆地说。 “是的,走。尽快和我们在马厩会合。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离开。我觉得,应该有一道后楼梯通到灶房旁边。”食物的气味正从那里传过来,告诉子恒那里应该有条通道。 黄巾力士遗憾地看了看那张床。然后开始穿他那双高筒靴。“但这是为什么?” “白羽客,”子恒说,“以后再详细跟你说。”他没等巫咸问更多的问题,就冲出了房间。 子恒还没解开自己的行囊,所以他只是将箭壶挂在腰间,披上披风,扛起铺盖卷和鞍袋,拿起弓,房间里就再没有他留下的痕迹了。床角叠起的毯子上甚至没有多出一丝褶皱。盥洗架上缺口的盆中也没有溅出一滴水。他发现,就连牛油大蜡的烛芯都还是完整的。 子恒对自己说:我一定是早就知道我不会久留的。看上去,我没有打算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就像他推测的那样,在走廊后方有一道窄楼梯,一直通到一条从灶房旁边经过,然后可以连到外面的走廊。 第六百三十四章 以前的事 他小心地朝灶房里看了一眼。一条狗儿正在一个大柳条轮里小跑着,连带转动着一根长长的烤肉叉,筷子上穿了一对羊腰了、一大块牛腿肉、五只鸡和一只大肥鹅。诱人的香气从一口悬挂在炉火上的汤锅中升起。但灶房里看不见半个厨师。除了那条狗之外,也没有其他任何活物。一边感谢着孔赞的谎言,子恒匆匆地跑进了夜色里。 马厩是一座宽大的建筑物,和客栈一样也是由石头建造的。不过只有正对大门的一侧是抛光过的石头壁面。一盏挂在柱子上的油灯洒下了一片昏暗的光线。拳毛騧和他们的其他马匹都站在靠近门口的马棚里。巫咸的大驮马几乎占满了他的马棚。干草和马的味道让子恒觉得熟悉而舒适。子恒是第一个到这里的。 只有一名马夫在这里值班。他是个穿着脏中衣的驴脸汉子,头上长着稀疏的灰发。子恒要他给四匹马上鞍,但他要求先知道子恒是谁,以及谁是子恒的主子?还有他为什么要在午夜时分收拾行李离开?掌柜掌柜知不知道他这样悄悄溜走,以及子恒在鞍袋里藏了些什么?子恒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生病了? 一枚金瓜子在子恒身后的空中弹起,在油灯下闪烁出金黄色的光芒。马夫伸手抓住了它,立刻把它放在两排牙齿之间。 “给他们上鞍。”孔阳说。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冷铁般的刚硬。马夫微微作了个揖,便匆匆跑去备马马一备好,纯熙夫人和巫咸就走进了马棚。众人牵马跟在令公鬼身后,走出了马厩后面通往河边的街道。 马蹄在石板路上的轻微敲击声只引起一条瘦到只剩皮包骨的狗注意到他们。狗吠了一声,就跑开了。 “这让我们想起了以前的事,对不对,子恒?”巫咸的声音对黄巾力士来说算是压低了。 “小声一点,”子恒悄声道,“什么以前的事?” “怎么,这不正像原来的时候吗?”黄巾力士又努力让声音小了一些。现在他的声音差不多像是一条狗的呜噜声,而不是一匹马的了。“在夜里悄悄溜走,敌人就在身后,也许前面还有敌人,空气中充满了危险,还有那种冰冷的冒险气味。” 子恒隔着拳毛騧的鞍子向巫咸皱了皱眉。这么做很容易,他的眼睛比马鞍要高,而在拳毛騧另一侧的巫咸连胸口都要高过马背。“你在说什么?我觉得你是愈来愈喜欢冒险了!巫咸,你一定是疯了!” “我只是在修正我的想法。”巫咸说,他的声音很严肃,或者也许能算是抗议。“以我的书起誓,我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我相信我正开始喜欢它。冒险,当然,我是在冒险。”他的耳朵猛烈抖动了两下。“如果我要把它记下来,我就必须喜欢它。” 看着兴奋得像个孩子的巫咸,子恒摇了摇头。 到达石砌码头的时候,那些平船般的渡船都停靠在岸边歇夜,大多数船只也都是如此。天色还黑得很,只有一艘双桅船上还亮着灯,旁边和甲板上还有人影在走动。那艘船上主要的气味是柏油和绳索味,其间还夹杂着一股很强烈的鱼腥味。在离这艘船最近的仓库里传出一种刺鼻的辛辣香气,除此之外,其他所有气味几乎都被掩盖掉了。 孔阳很快就找到了船老大。这是个又矮又瘦的汉子,他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脑袋总会怪异地侧向一边。和他进行的讨价还价很快就结束了。船上的缆绳杠杆将马匹拉了上去。子恒一直在关照着这些马,不停地和它们说话。马匹对不寻常的事情忍耐度一直很低。将它们吊到空中就属不寻常的事。但退魔师的坐骑在他对它耳语了几句之后,却显得很平静。 孔阳给了船老大几粒金瓜子,还给了两个船伙儿一些银子,之后他们就光着脚跑到附近的舱房,扛来几袋豆子。 几个船伙儿将马匹赶到桅杆之间一个用绳子拉成的小围栏里。他们一直在抱怨必须清理这些马匹造成的额外脏乱。子恒相信他们不会以为旁边的人能听到他们说话,但子恒却清楚地听到他们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些人并不习惯伺候马匹。 名叫高拐子的船老大下达了简短的命令,广财号准备出航了。出发的时间仅比船老大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点。一走出升降机,孔阳就带领纯熙夫人走下甲板,后边跟随着直打哈欠的巫咸。子恒留在船首附近的栏杆旁边,不过黄巾力士的每一个哈欠都在勾引他的睡虫。他想知道,广财号能不能甩掉岸边的那些狸力,甩掉那些梦境。人们开始让船桨就位,为船只离港做准备。 当最后一根缆绳被扔向岸边,由一个码头人接住的时候,一名穿着开校窄裙的姑娘从两个货舱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包裹,一件披风收束在她背后。就在船伙儿们准备起桨的时候,她跳上了甲板。 船老大从舵柄旁边的位置上跑了过来。但那个姑娘只是镇静地放下她的包裹,语音轻快地说,“我要去下游……哦……就是去他要去的地方。”她向子恒的方向点点头,眼睛却没有看他。“我不介意睡在甲板上,冷些湿些也无所谓。” 商量了一小会儿,她给了三块散碎银子,同时朝找回来的铜子皱皱眉,将它们塞进荷包里之后,就走到了子恒身边。 那女子的身上有一股草药味,那是一种清新而洁净的味道,令人感到轻松。高高的颧骨上方,一双黑眼睛斜睨着子恒,然后又转向河岸。子恒认为她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他不知道她的鼻子是正好配得上她的脸,还是要更翘一些比较合适。他对自己说:你是个傻瓜,可靠的子恒。为什么要在意她长得什么样子? 现在,船和码头之间的距离足有二十步远了。船桨一下下地探入水中,在黑色的水面上犁出白色的田垄。有那么一瞬间,子恒在考虑将她扔出船去。 23sk. 第六百三十五章 手指与智慧 “嗯。”过了一会儿,女子说,“我从没想过我的旅途会这么快就带我回蟠螭邑。”她的音调很高,语气却很平淡,不过这样并没有让子恒感到不悦。“你要去蟠螭邑,对不对?”子恒绷紧了嘴唇,“别生气,她说,“你和那个宵辰人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我离开的时候,混乱才刚刚开始。” “你没有告诉他们?”子恒惊讶地问。 “镇上的人都以为是那个宵辰人自己咬断了铁链,或者是空手扯断了它。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没确定是这两种情况之中的哪一种。”她发出一个很像是嗤笑的声音。“孔赞不停地用他那讨厌的声音叫嚣说,他的伤口让他无法亲自去追捕那个宵辰人。” 子恒哼了一声:“如果他再看见宵辰人,他那他娘的原形就露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我平时不怎么骂人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说,彷佛子恒的评论没什么反常的地方。“冬天的时候,我在乐央川看见孔赞,那时他和四个人对打,并杀了其中两个,让另外两个屈服了。当然,是他先动手的,这为他带来了一些优势,不过那些人也不算措手不及。他不打没办法保护自己的人。不过,他仍然是个傻瓜。他对老黑林有特别的看法。那是某些人对阴影森林的称呼。你听说过吗?” 子恒瞥了她一眼。她在谈到战斗和杀戮的时候,平静得就像其他女子谈论厨艺一样。子恒从没听说,过什么老黑林,不过阴影森林就位在红河流域的南方。“你一直在跟踪我?在客栈里,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为什么你又不告诉他们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黄巾力士,”她说着,眼睛凝视着河面,“明显是一个黄巾力士,其他人的相貌也很有特点。我对你那位夫人斗笠里所隐藏的看得要比孔赞清楚。她的容貌说明了那个死人脸的跟班是名退魔师。如果我觉得让那个人对我发怒,那还不如让天雷劈了我。他看起来总是这个样子?还是他的上顿饭吃的是一块石头?不管怎样,让我感到奇怪的只有你。我不喜欢自己搞不清楚的事情。” 又一次,子恒开始考虑要将她扔出船。而且这一次,他是相当认真的。但孟庄现在只剩下了黑暗中几点模糊的光点,更不要说判断这里距离河岸有多远了。 女子似乎是将子恒的安静当作一种要她继续说下去的表示。“就是说,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然后放低了声音。离他们最近的船伙儿是十尺外的一名桨手。“……一个鬼子母,一个退魔师,一个黄巾力士,还有你。一个乡下人,这就是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能得出的结论。她抬起眼角微翘的眼睛,专注地端详着子恒的黄眼睛。看到他拒绝将目光移开的样子,她笑了。“但只有你放出了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宵辰人,还跟他聊了许久,然后又帮他解决了十二名白羽客。我觉得,你应该经常这么做,这对你来说一定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在你们这一队的旅行者里,我感觉到某些奇怪的东西,而奇怪的迹象正是江湖中人所要寻找的。” 子恒眨眨眼。她强调的语气让他相信自己没听错:“江湖中人?你?你不可能是个江湖中人。你是个姑娘。” 她的微笑显得那么天真,让子恒差点对她失去戒心。这时,她后退了一步,双手一抖,两只手心里各出现了一把匕首,如同最老练的好手一样灵巧。一名桨手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另外两个差点绊倒在地。桨手的节奏一乱,让船桨都撞在一起。广财号晃了两下,在船老大连声喝令之下,才算恢复了正常。而黑发姑娘又在这时让那两把匕首消失了。 “灵敏的手指与智慧,比剑和肌肉能带给你的财富多得多。锐利的眼睛也很有用。很幸运,这些我都有。” “还需要谦虚。”子恒嘀咕了一句。但她似乎没注意到。 “我在蟠螭邑的玖玲珑大广场立下誓言,并在那里接受祝福。也许我是那些人里头最年轻的,但在那样的人群之中,在那样的号声、鼓声、铙钹声和喊声里,即使是一名六岁的小孩也会全心立譬的,人们的心里都不会再想别的事。我们差不多有一千多人,也许是两千人,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一个寻找弯月夔牛角的想法。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那个正确的。但没有任何江湖中人会白白放过奇怪的蛛丝马迹,而我从没见过比你们四个更奇怪的组合。你们要去哪里?蟠螭邑?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你的想法是什么?”子恒问,“你觉得弯月夔牛角在哪里?”他心想:应该是安全地被放在嘉荣城,希望如此,也希望老天不会再让我看到它。嘴里却试探道:“你觉得它在白水江城? 她朝子恒皱了皱眉。子恒有一种感觉,她一旦找到一点线索,就绝不会放弃。不过他会指引她走上歧途,这样的歧途,他可以提供很多。这时,她对他说,“你听说过锡城吗?” 子恒倒抽了一口气,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听说过。”他小心地说。 “每个锡城的女王都是鬼子母,而国君则是和她有约缚关系退魔师。我觉得像不出会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但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那是一个大国,包括了锡城和白水江城的大部分,还有另外许多地方。它的首都,锡城就在迷雾山脉里面。我觉得,弯月夔牛角应该就在那里。或许你们四个能带我去找到它。” 子恒有点想发脾气。她说话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彷佛他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庄稼汉。“你在锡城是找不到弯月夔牛角的。那座城市在黑水修罗战争时就被摧毁了,锡城的王后在那时为了消灭杀死她丈夫的八煞将军,导引真气是产生过多的紫霄碧气。”纯熙夫人曾经告诉过他这一对国君与王后的名字,但他早已经忘记。 第六百三十六章 我叫自己白蹄乌 “不是在锡城里,乡下男孩。”她平静地说,“那样一片地方一定能好好地将一样东西藏起来。而且,在迷雾山脉里还有其他的邦国,其他的城市。它们都非常古老,连鬼子母也不记得了。想一想,所有那些进入迷雾山脉遭遇厄运的故事。对弯月夔牛角而言,还有哪个地方会比那些被遗忘的城市能隐藏得更好呢?” “我听过在那片群山里藏有宝物的传说。”她会相信自己吗?子恒觉得自己从来也不擅长撒谎。“那些故事里没有说藏的是什么,但那一定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宝藏,也许正是弯月夔牛角。但迷雾山脉延伸了几百里。如果你要找到它,你就不该浪费时间跟着我们。你需要时间,好赶在孔赞和蒋超之前找到弯月夔牛角。” “我告诉过你,那两个家伙的想法很古怪,他们认为弯月夔牛角藏在老黑林里。”她带着微笑望着子恒。子恒看见,当她笑的时候,她的嘴一点也不显得大。“我也告诉过你,江湖中人必须追踪不寻常的迹象。你们很走运,孔赞和蒋超在与那些宵辰人作战时都受了伤,否则他们很可能也会跳上这艘船。至少,我不会妨碍你们,或者想控制你们,或者想和那个退魔师打一场。” 子恒厌烦地发着牢騒:“我们只是去蟠螭邑的旅行者,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如果我必须和你在这艘船上同行几天,我不能总是叫你姑娘。” “我叫自己白蹄乌。”子恒差点笑出声来。那双凤眼瞪着他,里面蕴含着一股火气。“我要教你一些东西,乡下男孩。”她的声音还保持着平静,但也仅仅是勉强保持着而已。“在古语中,白蹄乌的意思是一种白脚黑羽毛的神鸟。这是个配得上取得弯月夔牛角江湖女侠的名字。” 子恒竭力压抑住自己大笑的冲动,一边费力地喘着气,一边用手指着桅杆中间的绳子围。“你看见那匹黑马了吗?它的名字就叫白蹄乌。” 火舌喷出了女孩的眼睛,嫣红的颜色染透了她的双颊。“哦,我出生时的名字是张小丹,但小丹不像是个江湖豪侠的名字。在那些故事里,江湖豪侠的名字应该像是剑魔段孤城那样的。” 说到这里,她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子恒急忙说,“我喜欢小丹这个名字。它很适合你。”姑娘眼中的火焰重新燃烧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子恒以为她又要亮出匕首了。“很晚了,小丹。我觉得去睡了。 他转身背向姑娘,走向通往船舱的楼梯,刺痛的感觉爬上了他的肩背。甲板上,船伙儿们仍然一前一后地划动着船桨。傻瓜。一个姑娘不会在我身上捅刀子的。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她会吗?就在他走到舱口的时候,小丹向他喊道。 “乡下男孩!也许我应该叫自己珠儿。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经常会这样叫我。它的意思是‘宝珠’。” 子恒浑身僵硬,朝楼梯迈出的第一步险些踏空。巧合而已。他强迫自己走下楼梯,没有再回头望一眼。一定是巧合。楼梯里很暗,但从背后透过来的月光足以让他看清面前的路。有人在舱房里打鼾着。 可叹,紫苏,为什么你一定要看见那些? 子恒发现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舱房是哪一间。他朝几间舱房里探头望了望,里面都是漆黑一片,而且两侧舱壁的窄床上都各睡着一个人。唯二间舱房里只有一个人,正是巫咸。他坐在两张床之间,也占满了两张床之间的所有空间。他正借着支架上一盏油灯的照明,在他的布面书里写着什么。 黄巾力士很想和子恒说说今天的事,但子恒要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打哈欠的欲望。他觉得这艘船一定已经到了很下游的地方。他现在可以安全地睡一觉,可以安心地入梦了。而那些狸力,它们就算是全力奔跑,也跟不上水流和船桨的双重推动。 最后,子恒找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舱房,里面没半个人。这很适合他。他现在正想一个人待着。一个名字的巧合,就是这样,在他点亮墙上的油灯时,他还这么想着。不管怎样,她的真名是小丹。但那个有着细巧颧骨,黑色凤眼的姑娘并没有占据他太多思绪。他将长弓和其他行李放在一张窄床上,把斗篷扔在上面,坐在另一张床上,脱下了他的靴子。???.23sk. 路大安找到了适合他的生存之道。他和子恒一样,也是一个与狸力连系在一起的人,但他并没有疯掉。仔细想来,子恒相信路大安在和他相遇之前一定已经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了许多年。他想要这样的生活,不管怎样,他接受它。 可是,这不是自己解决的办法。子恒不想这样生活,子恒不想接受。但如果你只有一根能制成刀子的铁条,你就要接受它,把它制成一把刀子,即使你想要的是一把斧子。不!我的生活不该仅仅是一块等待捶打成形的生铁。 子恒小心伸展他的意识,去感觉那些狸力。他找到了。一片空旷。哦,在远处某个地方,有一些模糊的狸力影。但即使在他去碰触它时,它也不断在淡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变得孤单了。某种幸福的孤单。 吹熄油灯,子恒躺在床上,这是近以来第一次能这么放松。我的天啊,巫咸怎么能在那么小的地方躺下?疲惫地放松了肌肉,那些几乎完全没有睡眠的夜晚压倒了他。他努力地将宵辰人赶出脑海,然后是那些白羽客。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饶了我吧,但愿我从没有见过它。这是他陷入沉眠前最后的念头。 灰色的迷雾包围了子恒,厚重而低沉,让他看不见自己的靴子,也模糊了他周围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分辨不清十步之外的任何东西。他身边肯定是空无一物的。一切的一切都沉陷在雾气中。这团迷雾很不寻常,没有一点湿润的感觉。他将一只手放在腰带上,想确认自己能保护自己,想寻求一点安慰。但得到的只是一个冷颤,他的斧头不见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尖牙吗 有什么东西在雾气中移动,一个灰暗中的漩涡,正朝向他移动。 子恒绷紧了身体,不知道该逃走,还是徒手与之战斗,也不知道该和什么战斗。 一团灰影喷涌、绽开,显出一匹狸力的影子。它的毛色几乎和浓雾的颜色融为一体。 是尖牙? 狸力在犹豫,然后走到了他身边。正是尖牙,子恒确信这一点。但在他站立的姿态里,在子恒朝它凝望的黄眼睛里,有着无声的要求。那要求从思想和身体上表达出来。那双眼睛要求他跟随着它。3sk. 子恒将一只手放在狸力背上。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尖牙开始往前走。子恒让自己跟着它。掌心下的皮毛浓密而蓬松。那种感觉很真实。 雾气在变厚,直到只有子恒的手还能感受到尖牙就在身边,直到低头时,他再看不见自己的胸口。只有灰色的雾,一切就像是被湍急的河水淹住了身体。而且他什么都听不见,这让他感到惊讶。即使是自己的脚步声也无法传到耳边。他活动着脚趾,感觉到靴子的束缚,才稍稍放心一些。 灰色变得阴暗,子恒和狸力逐渐走入一片漆黑。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看不见那只手。同样的,他也看不见自己的鼻子。他试着闭上眼睛,觉得这和睁开眼时并没有任何差别。依然没有声音。他的手感觉到尖牙背上粗糙的皮毛,但他无法确定自己脚底能感觉到什么。 突然,尖牙停了下来。子恒也急忙煞住脚步,向四周看去,然后立刻用力闭上眼睛。现在,子恒能感受到这里和之前不太一样。奇怪的感觉让他的肠胃抽搐、纠结。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向下望去。 子恒看到不该出现的情景,除非他和尖牙正站在半空中。他完全看不见自己和那匹狸力,彷佛他们根本就没有身体。这个想法几乎在他的心上打了个结。但在他们下方,彷佛是被千盏明灯照亮般那样清晰,无数排列整齐的镜子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看上去,它们只是悬挂在黑暗的背景中,却像摆放在一片平地上那样整齐。在所有的方向上,它们都延伸到了子恒视力范围以外的地方。但就在子恒脚下有片空地,一些人正站在那里。突然间,子恒听见他们的声音,清楚的程度就如同他站在他们中间一样。 “魔尊,”其中一个人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向周围看了一圈,望着镜子里反射出几千个自己,瑟缩了一下,急忙收回目光,定定地望着前面。其他挤在他身边的人看起来都很害怕。“我还在嘉荣城睡觉,魔尊。我是在嘉荣城睡觉!这是什么地方?我疯了吗?” 他周围的人群中,有些穿着满是刺绣的华丽外衣,有些则衣着简朴,还有一些人身上一丝不挂,或者只穿着中衣。 “我也在睡觉。”一个赤裸的汉子几乎是在尖叫。“在晋城。我记得我正躺在妻子身边!” “我在蟠螭邑。”一个穿着黄褐色衣服的汉子说,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我知道,我在睡觉,但现在这不像是在睡觉啊?我知道我在作梦,但这肯定不是梦。这是什么地方,魔尊?您真的召唤我了?” 面对他们的那个黑发汉子穿着黑衣服,在领口和手腕周围装饰金丝绣花。他不时会将一只手掌放在胸口,彷佛那里有疼痛在困扰着他。下面所有的地方都有光,却看不到光源。只有子恒正下方的这个人完全处于阴影之中。黑暗在他周围翻滚,彷佛在拥抱、抚慰着它的爱人。 “安静!”黑衣人的声音并不大,他不需要提高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和嘴巴彷佛是三个通向狂织烈火的窟窿,在那里面,灼目的火焰喷发出暴怒的光芒。 子恒这时知道是它了。百眼魔君。他正亲眼看着百眼魔君本尊。恐惧击穿了他,彷佛钉入他身体的长钉。他想逃跑,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 尖牙弓起身体,子恒感觉到他浓密的兽毛,便用手紧紧抓住。这是真实的。他希望有比他所看到的更真实的东西。但他知道,狸力和百眼魔君,都是真实的。 聚集在一起的人们都露出畏缩的神情。 “你们被安排了任务。”百眼魔君说,“其中一些,你们完成了。而另一些,你们失败了。”它的眼睛和嘴巴不时会消失在喷出的火焰中。周围的镜子反射着火焰,变得更加明亮。“那些被标记上死亡的人一定要死。那些被标记上俘获的人一定要向我施礼。辜负了百眼魔君的人不能被饶恕。”火舌从它的眼里射出,它周围的黑暗开始翻滚、旋转。你。”它的手指向那个说出过嘉荣城的人。那是一个穿着好像商人的家伙,他的衣服剪裁很朴实,质料却是一流的。其他人立刻远远地躲开他,彷佛他得了黑死病。人群瞬间让出一片空地,只有他站在空地中心。“你让那个男孩逃出了嘉荣城。” 那个人尖叫着,凄厉的声音如同一把锉刀正在锉磨一块铁砧。他的身体变得虚幻,他的尖叫声也愈来愈微弱了。 “你们都在作梦,”百眼魔君说,“但发生在这个梦里都是真的。”尖叫的汉子变成一团人形薄雾,他的叫声彷佛来自很远的地方,随后,这片薄雾也消散了。“恐怕他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魔君笑着,嘴里喷出呼啸的火舌。“你们剩下的人不能再失败了。滚吧!醒过来,并遵从我的命令!”其他人也消失了。 片刻间,下面只剩百眼魔君了。突然,它面前出现一个女人,全身穿着白色和牙白色的衣服。 惊骇抽击着子恒的神经。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她曾经出现在他的梦中,劝诱他去获取荣耀。 一把纹饰华丽的白银座椅出现在她背后。她坐了下去,小心地整理着她的丝裙,不让上面有任何皱摺。“你在我的地盘上为所欲为。”她说。 第六百三十八章 不可一世 “你的地盘?”百眼魔君说,“你说那是你的?你不再侍奉百眼魔君了?”它周围的黑暗在一瞬间变得浓厚’似乎是在沸腾。 “我侍奉,”她飞快地说,“我侍奉百眼魔君很长时间了,长到我让自己落入了侍奉的监牢,落入了一个没有尽头、没有梦的沉睡。只有仆厮鬼和犼神七煞否认梦境。就连黑水修罗都会作梦。梦永远是我的,它为我而用,伴我而行。现在,我又自由了。我会善加利用属于我的一切。” “什么是你的。”百眼魔君说。黑暗在他四周形成漩涡,显得很是愉快。“你总是把自己想得比真实的你更不可一世,羊祖。”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新磨的利刃,切在子恒身上。出现在他梦中的原来是一名黑水将军。纯熙夫人是对的,有些黑水将军已经重获自由了。 浑身素白的女人站起来,座位消失了。“我的伟大如同我的存在。你的计划又怎么样了?三千多年来,只是不停地在别的耳朵边嘀嘀咕咕,用业力操控王座上的傀儡,就像个鬼子母一样!”在说到“鬼子母”这个词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三千年,他又来到了这个世上,那些鬼子母已经在他的脖子上套好了绳索。你能控制他吗?你能转变他吗?在那个满头稻草的丫头看见他之前,他是我的!他还会是我的!” ”现在,你是开始效忠自己了吗?羊祖?”百眼魔君的声音并不大,但火焰不停地从它的眼睛和嘴里喷出。“你背叛了你对百眼魔君所立下的誓言?”有那么一瞬间,黑暗几乎淹没了它,只剩下闪耀的火焰从其间穿出。“它们可不像你背弃的光之誓言那么容易被打破。你在奴仆大厅向你的新主子宣誓,你的主子就永远拥有你,羊祖。你将选择对我效忠,还是没有尽头的痛苦,没有解脱的死亡?” “我选择效忠。”尽管这么说,她仍旧笔直地站着,浑身充满了挑衅的意味。“我向百眼魔君效忠,而不是别的。永远!” 巨大的镜子阵列开始消失,彷佛被一片黑色的浪涛席卷。黑浪向中心卷去,最后掩盖了百眼魔君和羊祖。空间中顿时只剩下黑暗。 子恒感觉到尖牙在动,他很高兴地跟了上去。掌心对皮毛的触觉成了他唯一的指引。直到他开始移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能动。他竭力想从刚才的情景中找出一些线索,却没有任何结果。混沌妖皇和羊祖。他的舌头顶住了上颚。出于某种原因,羊祖比百眼魔君更让他觉得可怕。也许是因为在山中时,她曾经出现在他的梦里。 子恒有些慌了:我的天啊!一名黑水将军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天啊!除非他有所误解,羊祖确实在否定十首魔王罗波那。他从小接受的教导就是,如果你否定魔物,魔物就没有力量压倒你。但一名仆厮鬼—不仅仅是仆厮鬼,而是黑水将军——怎么会否定魔物?我一定是疯了,就像冯二家的兄弟一样。这些梦把我逼疯了! 缓缓地,黑暗重新淡化成雾气,雾气逐渐稀薄,直到他和尖牙从中走出,来到一片阳老天媚,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鸟雀在山脚处的矮树丛中放声歌唱。他回过头,一片丘陵起伏,点缀着丛丛绿树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天地相交之处。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一丝半缕的雾气。灰色的大狸力直视着他。 “那是什么?”他问着,努力在思绪中将他的问题转成能让狸力理解的意念。“为什么你要让我看那个?那是什么?”情绪和影像涌入他的思维,子恒的思想将它们转变为言辞。 这是你必须见到的,年轻的子恒。这是个危险之地。保持警觉,要如同一只幼狸力寻宝箭猪一般。实际上,狸力所说的猎物更接近于“小而背多刺”,只是子恒将它转化成为自己这样凡人所使用的名词。你太年轻,经验不够。 “那是真的吗?” 全部都是真的,你所看见的,以及你没看见的。这似乎就是尖牙的答案。 “尖牙,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看见你死了。我感觉到你死了!” 全部都在这里,所有的兄弟姐妹,所有曾经的兄弟姐妹,所有将来的兄弟姐妹。子恒知道,狸力不会笑,至少不是凡人笑的那种方式。但在这一瞬间,他有一种感觉,尖牙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这里,我像鹰一般高飞。狸力纵身跃起,直入苍穹。它愈来愈高,直到身影变成了碧空中的一个黑点。最后一个思绪传入子恒的脑中—高飞。 子恒直直地凝望着尖牙,禁不住张大了嘴。他做到了。他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微热,他清了清喉咙,擦了一下鼻子。再有这种事,我会像姑娘一样哭出来的。没有再去想尖牙,他向四周看了一看,确定是否有人看见了他这副样子。很快,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 子恒站在一个山头上,周围全是模糊、阴暗的水面和波浪。它们很快就消退在远方。令公鬼站在他下面。令公鬼。才一眨眼工夫,子恒看见令公鬼周围就站了一圈犼神七煞、汉子和女人。远方传来狗叫声。子恒知道,他们是在追猎着什么。犼神七煞的气味和燃烧硫磺臭气充满整个空间。子恒颈后的毛发竖直起来。 环绕在令公鬼周围的犼神七煞和人们开始向令公鬼走近,但他们的姿态倒不如说像是在梦游。令公鬼开始屠杀他们。火球从他的掌心迸出,呑噬了两个身影。雷电从空中落下,将肉体劈成焦炭。电光如同白热的钢流,以他的拳头为中心,扑向更多的人。但只要是还活着的,就会继续朝他缓缓前行,彷佛他们根本没见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掉,直到周围再没有一个活物。令公鬼双膝跪倒,气喘吁吁。m.23sk. 子恒并不确定令公鬼是在笑还是在哭,又似乎两者都有。 第六百三十九章 这是不是很重要 有新的身影出现,更多的人,更多的犼神七煞,全都以令公鬼为目标。 子恒将双掌拢在嘴边,提醒道:“令公鬼?我是子恒,令公鬼,有更多东西过来了!”m.23sk. 令公鬼仍旧蜷缩着身体,只是抬头望着子恒,嘴里发出阵阵咆哮。汗水在令公鬼的脸上点点闪烁。 “令公鬼,他们要——” “我烧死你!”令公鬼吼道。 强光瞬间刺伤了子恒双眼,他的全身各处都感觉到烧灼的疼痛。 子恒呻吟着,身体在窄床上蜷成了一团。虽然紧闭着眼睛,但眼珠仍能然感觉到强光照射的痛苦。 他觉得胸口如火烧一般疼。他伸手朝胸口摸去,立刻又颤抖着将手掌甩到一边。在胸口的中衣底下,有一块烧伤,一小块铜钱大小的伤口。 一点一点地,他强迫自己放松绷紧的肌肉,将双腿伸直,平躺在昏暗的船舱里。纯熙夫人,这一次,我必须告诉纯熙夫人。不过,还是先等疼痛退去后再説吧! 但疼痛渐渐消退时,疲倦又占据他的身体。他才想到应该要起来,却又重新成为睡魔的俘虏。 等到子恒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正直挺挺地躺在一道道光柱之中。从舱门顶和底部的缝隙中射进来的光线告诉他,现在已经是上午了。他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想让自己相信昨晚只是幻想,但这个幻想是如此真实,他确实摸到了那块烧伤…… 子恒的手指找到了伤口。不是自己觉得像的。他还模糊地记得其他几个梦,但当他努力去回想的时候,那些梦却都消逝无踪了。那些只是一般的梦。子恒甚至觉得自己是安然睡了一晚,而他现在还能再睡上一个好觉。这就是说,他能睡觉了。不管怎样,只要那些狸力不在就行。 他还记得在尖牙的梦之后,自己在片刻的清醒间做了一个决定,而且他认为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子恒一共敲了五扇门,在其中两扇门前挨了骂,另外两扇门后的船客显然是到甲板上去了。好不容易他找到了纯熙夫人。纯熙夫人衣装整齐,盘腿坐在窄床上,正在灯光下阅读她的笔记。子恒能看见纯熙夫人正在看的是很久以前的纪录,那一定是她没有去思尧村前就记下来的。孔阳的物品整齐地摆放在另一张床上。 “那……什么……我作了个梦。”子恒开口道。随后,他把梦中所有的一切告诉纯熙夫人。他甚至掀开中衣,让纯熙夫人看了他胸口上的小伤痕。那是一片红色的环状伤痕,另外还有长短不一的红线以它为中心,向外散射而出。 以前,子恒一直对纯熙夫人隐瞒自己的事情,现在他依然怀疑自己不该什么都说。但这一次,事情太严重了,他觉得不能再对纯熙夫人有任何隐瞒。一把剪刀上最小的部分是连结两把刀刃的铆钉,也是最容易打造的部分,但没有它,剪刀就是一件废物。子恒讲完之后,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纯熙夫人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双黑眸彷佛在告诉子恒,对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在思考,在估量,在揣度,在透过光亮去看本质。现在,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只是她所思考、掂量,透过光亮去看的本质,变成了子恒本人。 “嗯,这是不是很重要?”子恒最后问道。“我觉得,它属于你告诉过我的那些狸力的梦,我相信它是,它一定是!但只是知道这一点,并不能让我看到什么是真实的。只是,你说过,也许有些黑水将军获得了自由。而它称她为羊祖,还有……这是不是很重要?或者我只是站在这里做傻事?” “有些女人,”纯熙夫人缓缓地说,“在听到我刚刚听到的事情之后,会竭尽全力镇压你。”子恒的肺似乎冻僵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我不是说你能够导引真气,”纯熙夫人继续说道。听到这句话,子恒体内的冰块才开始稍稍融解。“也不是说你有能力去学会导引真气。镇压不会伤害你,不过这并不包括凌日盟鬼子母在她们发现错误之前所对付你的粗暴手段。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子非常稀少,即使在凌日盟鬼子母的全力搜捕之下,在过去的十年里,她们找到的也不超过三个。至少,在伪应化天尊兴起之前是这样。我要向你说明的是,我不认为你会突然之间就拥有使用紫霄碧气的能力。你不必害怕这一点。” “嗯,很感谢你的这番话,”子恒的声音有些苦涩,“不过你也不必先把我吓得半死,再告诉我根本不必害怕吧!” “哦,你确实有理由害怕。或者,至少是要小心,就像狸力提醒你的那样。凌日盟鬼子母,或者是其他人,也许会在发现你并不需要镇压之前就杀了你。 “杀了我吗!这可真是天意弄人!”子恒皱起眉,双眼紧盯着纯熙夫人。“你想牵着我的鼻子走,纯熙夫人,但我不是一只小牛,我的鼻子上也没有鼻环。如果不是我的梦里有些是真实的,无论是凌日盟鬼子母或者是任何其他人都不会想到要镇压我。这真的意味着黑水将军逃出来了?” “我以前告诉过你,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可能是自由了。你的……梦出乎我的意料,子恒。占梦者记录过狸力的事,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也不是知道一切。” “嗯,我觉得,那是真的。我觉得我看见了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一些我不想见到的事情。”子恒心想:也是你一定要见到的。“我觉得,至少羊祖是自由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去蟠螭邑。然后,我要去晋城。希望能赶在令公鬼之前到达那里。我们离开孟庄时太过仓促,孔阳没时间确定他是渡河而去,还是顺流而行。不过,我们应该能在到达蟠螭邑之前确定这件事。如果他也是走这条路,一定会留下痕迹。”她瞥了一眼手中的书本,彷佛是想重新开始阅读。 第六百四十章 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你要做的?羊祖已经跑出来了,天知道还有多少黑水将军也自由了。” “不要质疑我,”纯熙夫人冷冰冰地说,“你还不知道该问什么样的问题。即使我给你答案,你现在也完全不能够理解。而我还不能告诉你这些答案。” 子恒在纯熙夫人的注视下挪了挪他的脚。情况已经很清楚,纯熙夫人不会再说什么了。子恒的中衣摩擦着他胸前的伤口,引起阵阵疼痛。它看起来还不像是个很糟糕的伤口—至少不是被雷电直接击中!不过这让子恒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唔……你能治疗这个伤口吗?” “那就是说,你不再反感被紫霄碧气碰触了,子恒?不,我不会治疗它。它并不严重,而它会提醒你小心谨慎。”子恒知道,他要小心的是不要再给她施加压力,以及小心他的梦境,还有不要让这些事被别人知道。“还有别的事吗,子恒?” 子恒望向门口,停了一下,才道:“没事了。如果我认识一个名叫小丹的女人,你觉得这和她会有什么关系?” “苍天在上,为什么你会问这样的问题?” “一个姑娘,”子恒有些笨拙地说,“一个年轻女人。我是昨晚碰到她的。她也是一名船客。”子恒要让纯熙夫人自己去发现小丹,知道她是鬼子母,还有她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找到弯月夔牛角的事情。他不会隐瞒任何他认为是重要的事。但如果纯熙夫人要一直隐瞒某些事,他也不会让步。 “听起来,这应该不是锡城这边的名字。没有女人会帮孩子取这个名字的,除非她认为孩子将是一个美丽无比,却终会落得一场悲剧的人。那是一个躺在宫廷的软垫上,被奴仆和求婚者环绕的女人。”看着子恒不解的样子,她又浅浅地微笑着,却显得饶富兴致。“也许你有新的事情要小心了,子恒,如果有一个叫小丹的船客在你身边的话。” “我会小心的。”子恒对她说。至少,他知道小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它一点也不像是个厉害的江湖豪侠的名字。只要她叫自己“白蹄乌”就行。 当子恒走上甲板的时候,他看到了孔阳。而小丹正坐在拦杆附近的一卷绳索上,一边打磨匕首,一边看着他。巨大的三角帆已经完全展开,被绳子拉得紧紧的。广财号向下游飞速而去。 小丹的视线一直跟着子恒,直到他经过她身边,走到船头。船首两侧的水面不停地向外翻卷,如同犁头掀开的土地。子恒一直在回想他的梦和宵辰人,紫苏的描述和猎鹰。他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生活从未如此混乱过。 此时,在另一边。 令公鬼从令他精疲力竭的睡眠中惊醒,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被他当成毯子盖的披风已经掉在地上。他感觉到肋下的疼痛,在冷泉镇所受的旧伤一直折磨着他。点起的营火只剩下几朵摇曳的火苗,但它们仍旧足以产生晃动的阴影。那是子恒,一定是他!这不是一场梦。我差点杀死他!这太可怕了,我可一定要小心啊! 令公鬼颤抖着拣起一根马尾松枝,打算将它丢进火堆里。这里是靠近白水江城的丘陵,离玉山镇不远。树木变得稀少了,但令公鬼还是能找到足够的枯枝来堆起营火。他的伤口已经拖了很久没有治疗,不过也还没溃烂。没等到树枝碰到火堆,他忽然停住了。有马匹正朝这边过来,有十到十二匹,速度很慢。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小心,不能再犯错了。 马匹的目标是那堆渐渐熄灭的营火,他们走进昏暗的火光中,立定了脚步。阴影模糊了马背上的骑士,不过令公鬼还是能够看出来,他们几乎都是面容凶悍的汉子,带着圆形的头盔,穿着嵌满鳞状甲片的无袖长皮衣。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女性,她有着灰白的头发和一副脱俗的面容。她的黑色衣裙质料只是普通的材质,却有着最好的织工,上面装饰着一枚老虎形状的银胸针。一个商人,这就是她给令公鬼的印象。在去红河收购烟丝和羊毛的商人中就有这样的穿着。一个商人,和她雇的保镖。 不能大意,我一定要小心,令公鬼一边想着,站起了身。不要犯错。 “你找到了一处不错的宿营地,年轻人。”女人说,“在去孟庄的路上,我经常在这里歇宿。附近有一处小泉水。我相信你不介意我们和你分享这里吧?”她的保镖已经纷纷下马,束紧他们佩剑的腰带,同时放松了马的肚带。 “我不介意。”令公鬼对她说。要小心。向前走两步,他跃入半空。一招电流星散。火焰的苍鹭徽剑出现在他手中,女人脸上还没来得及显示出半点惊讶,她的头已经离开了身体。她是最危险的。 人头滚下马背的时候,令公鬼已经落在地上。保镖们呼喊着,全都伸手去拔佩剑。当他们看清令公鬼的剑上喷出火舌时,呼喊变成了尖叫。令公鬼在卫兵中舞蹈,那是孔阳曾教他的剑法。他知道,使用普通的钢刃,他也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掉,但现在他挥舞的这把剑是他的一部分。最后一个卫兵倒下了,一切都变得像是他在演练招式时的样子。最后,令公鬼差点要以摺扇式将火剑收入剑鞘里。直到此时,他才记起腰间根本没有剑鞘,即使有,火剑也会将它烧成一堆灰烬。 令公鬼让火剑消失,转身去检查那些马匹。大多数的马匹都逃走了,不过有一些跑得并不远。而那个女人的大骟马还站在原地,转动着眼睛,不安地撕鸣着。女人无头的尸体已经倒在地上,手却仍然紧握着缰绳,把马头拉得低垂了下来。 令公鬼拉开那两只手,将他不多的几样东西收好,便跨上马鞍。又告诫自己一遍,我一定要小心,他又看了一眼那具死尸,不能犯错。m.23sk. 紫霄碧气仍然充盈在他体内,太虚之源的流动比蜂蜜更甜美,比腐肉更恶臭。突然间,他开始导引真气体内的紫霄碧气,虽然他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就好像人无需学习就会睡觉一样。 第六百四十一章 鲜明的对比 紫霄碧气立刻发挥了作用,尸体被凭空举起。令公鬼将它们排成一条直线,让它们面朝着他,跪倒在地,面孔贴在泥土中。那些已经没有头的,则都直直地向他跪倒。 “如果我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他对它们说,“就应该这样,对不对?”松开太虚之源非常困难,但他还是做到了。令公鬼想:如果我吸收太多,我该怎么摆脱疯狂?他苦笑着,或者现在已经太晚了? 皱起眉头,他又望向那条线。他确定汉子只有十个,但那条线里跪着十一个汉子,其中一个没有穿任何甲胄,但手里却握着一柄匕首。 “你选择了错误的同伴。”令公鬼对那个人说。 抓紧缰绳,令公鬼用脚跟在骟马的肋骨上狠狠一踢,马匹立刻以可怕的速度冲入夜色。到晋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令公鬼要走最接近直线的路程,即使他要杀马、偷马也在所不惜。他想:我会在那轻找到一个结果。那些辱骂,那些诱惑。我要让它们有一个结局!神威万里伏。它在向他发出召唤。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边。 面对船伙儿尊敬的施礼,半夏优雅地点头回礼。这名船伙儿正光脚走过她身边。他用肩头拖着一根绷紧的绳子,轻松地拉起一张方形的大帆。当他跑向舵手身边的圆脸船老大那儿时,又向半夏作了个揖,半夏也再次点点头,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瑶琳桐庐沿岸的树丛中。它们和进宝号间有近二十丈宽的水面。 一个村子从船边滑过,或者是一片曾有村庄存在的地方。其中半数的房子只剩下冒着残烟的瓦砾堆,和孤零零站立的烟囱。而其他的房子也好不了多少,门扇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家具、衣服和家用器皿的残片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散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像是被胡乱扔出来的。除了一条饿得半死的狗之外,村子里看不到任何活物。那条狗没有注意经过的船只,而是小跑着钻进曾是村中客栈的半段残墙后。半夏看到这副景象,胃里忍不住一阵抽搐。但她竭力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她认为鬼子母就应该这样。难过并没有什么意义。在村子前面,一股浓烟直入天际。半夏估计那应该是在三到四里之外的距离。 自从漆水河流过瑶琳桐庐的边界以来,半夏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烟柱和这样的村庄了。至少,这次她没看见尸体。船老大有时会靠近瑶琳桐庐的河岸行船,因为河道中央会有浅滩。他说在河道的这一部分,淤泥会在河道中堆积。但无论怎么接近灾难现场,半夏都看不见一个活人。 村庄和烟柱都已经被进宝号甩在了后面,但前方又有一根烟柱进入众人的视野,那是离河更远的地方。森林开始变得稀薄,涔树、乌心石和老死变黑的枯树变成了柳树、白木和马尾松,还有一些半夏叫不上名字的树木。 一股腥味的河风吹起了半夏的披风,她任由它飘起,让身体感受着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感觉着身穿棕色衣服,而不是任何一种白衣的自由?,虽然这也不是她喜欢的颜色。不过这些衣裙和披风都是用最好的羊毛制成,剪裁和针织也很精细。 另一名船伙儿跑过她身边,一边向她作了个揖。半夏暗暗发誓,一定要学会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哪怕只学会一点也好。她不喜欢这种无知的感觉,也不喜欢在右手上带着巴蛇戒,让这些出生在嘉荣城的船老大和船伙儿们不停地向她施礼的感觉。 关于她们在别人眼中的身分,半夏曾和湘儿进行过一场争论,结果是半夏赢了。湘儿相信只有她自己会被人们相信是鬼子母,而半夏和仪景公主的年纪都还太小。但湘儿错了。那天下午,他们在南港登上进宝号的时候,半夏已经准备好见证她和仪景公主都会受到惊讶目光的注视。但看到她们,光头的船老大眉毛几乎要碰到额上的发际,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微笑和打恭施礼。 “真是荣幸,鬼子母。三位鬼子母要乘我的船旅行?真是荣幸之至。我保证提供一次让你们舒心适意的快捷旅行。瑶琳桐庐的强盗们也没办法找我们的麻烦。到了那里,我就不会再靠岸了。当然,如果你们要靠岸,那另当别论,鬼子母。锡城的士兵在瑶琳桐庐那边占领了几座城市。真是荣幸啊,鬼子母。” 当她们只要求一间舱房的时候,船老大的眉毛再次跳了起来。如非必要,就算是是湘儿也不想一个人度过夜晚。船老大对她们说,她们每个人都能有一间单独的舱房,而不需要额外的船费。他没有别的船客,他的货物也都已经装船结束了。如果鬼子母在下游有紧急事务,他绝不会多花费一个时辰去等别的船客。但姑娘们还是坚持只要一个舱房就足够了。 船老大很惊讶,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懂她们的意思。但出生在嘉荣城的他不会质疑鬼子母,他只需要知道该怎么做就行了。如果她们有两个看起来很年轻,那就表示会有这样年轻的鬼子母。 废墟消失在半夏身后的远方。烟柱更加接近了。更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另一根烟柱。森林开始变得低矮。一座座覆盖着绿草的山丘点缀着许多矮树丛,上面正绽放着春天的花朵。雪浆果树上开出了一簇族小白花,糖浆果树的花簇则是亮红色的。一种半夏不认识的矮树上覆盖着比她的两只手掌并在一起还要大的白色花朵。偶尔会有一株野枸骨藤在矮树丛浓密的绿色叶片和新长出的红色叶片之间留下黄色或者白色的细痕,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和那些灰烬与废墟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半夏希望现在能有一位鬼子母在身边解答她的疑问,一个她能信任的鬼子母。她用手碰了一下口袋,模糊地感觉到里面那枚扭曲的石戒指。 第六百四十二章 视而不见 自从离开嘉荣城之后,除了两个晚上之外,半夏毎晚都会带着这枚戒指入睡,而它的效果全都不相同。她总是发现自己身处于夜摩自在天中,但在她所看见的事物里,唯一可能有意义的只有秦望石髓的大厅,不过任何鬼子母没有再出现过。这与玄女派鬼子母肯定是没关系的。 没有那件密炼法器的时候,在她梦里充满了看不见的世界的浮光掠影。令公鬼拿着一柄锋刃如同阳光般耀眼的长剑,剑身愈来愈亮,直到她根本无法分辨出那把剑的形状,无法分辨出令公鬼的身影。令公鬼以十几种方式出现,却没有一种有丝毫的真实性。 在某次的梦里,令公鬼站在一片巨石铺成的地面上,黑色和白色的石块如同一座座小山,而令公鬼在不断躲闪着一只只巨大的手。那些手里都抓着那种巨石,想把令公鬼砸着粉碎。这一定有什么意义,这不该只是表示令公鬼正处于危险中,受到了某些人的威胁,或者是正在威胁着某些人——半夏认为这已经很明显了——但又不是很清楚,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是什么。 半夏告诫自己:现在,我不能帮助他。我有我自己的任务。我甚至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也许他离我有二千里远。 她也梦到过子恒和一匹狸力,一只猎鹰和一只鹰。猎鹰与鹰在奋力搏杀而子恒正在拚命逃离某个人,他欣然地跨出悬崖的边缘,一边还说着:“一定要做到,我一定要在落地前学会飞翔。”还有一个关于厌火族的梦,半夏觉得这个梦也和子恒有关,但她不能确定。一个关于紫苏的梦,她触发了一个钢刃陷阱,却安然无恙地走了过去。也有关于马鸣的梦,骰子在马鸣的周围旋转。她觉得自己知道那个骰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马鸣被一个不在那里的汉子跟踪—她仍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在跟踪马鸣,或者不只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又好像没有人在那里。马鸣拚尽全力骑马冲向远方某个看不见的东西,他必须到那里去。以及马鸣和一个看上去正在投掷焰火的女人。她觉得那是个引路之人,但这个梦像其他的梦一样看不出任何意义。 半夏作了那么多梦,以致于她开始怀疑所有的梦了。也许这是因为近来太过频繁地使用这件密炼法器,也或许是因为将它带在身边,也许她终于学会了占梦者之道。狂乱的梦,热病般的梦。男人和女人冲出笼子,然后又戴上冠冕。一个女人在玩弄傀儡。在另一个梦里,傀儡被大的傀儡所操纵。而大傀儡又被更大的傀儡所操纵,就这样一层一层往上递升,直到傀儡线消失在看不见的高度。国君们纷纷死去,王后们在哭泣,战火四处蔓延。白羽客蹂躏了红河。她甚至不只一次又梦到了霄辰人。那些被她扫进黑暗角落的人,她不允许自己再想到他们。每一晚,她也会梦到她的爹和娘。23sk. 至少,她知道最后这个梦的意义,或者她认为她知道。它意味着自己在追猎玄女派,而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梦有什么意义,或者如何让这个愚蠢的密炼法器发挥应有的作用,而自己很害怕,还有想家。片刻之间,她想到如果她母亲还能抱她上床,告诉她到了早晨一切会变得更好,那该多好。只是母亲不能再帮自己解决问题,父亲也不能再将床边的怪物赶走,并让自己相信他们都跑了。 半夏告诫自己:现在,我必须自己解决我的问题。 到现在为止,半夏离开那段时光已经很远了。她不想回头,真的不想,但那也真的是一段温暖的时光,只是感觉上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如果能再看到他们,再听到他们的声音,该有多好。但自己选择戴上这枚戒指,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她终于还是允许湘儿和仪景公主分别戴着这枚石戒指睡过一晚。当戒指离开她的手心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它如此依依不舍。另外两个姑娘在描述夜摩自在天的时候显得很是笨拙,除了稍微看到一眼秦望石髓以外,她们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粗重的烟柱这时已经接近进宝号侧面。也许距离河道有五到六里远,半夏心想。前一根烟柱只剩下地平线上的一道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朵乌云,但半夏知道那不是云。在一些地方,小矮树丛茂密地沿河岸生长,在它们之间,青草一直长到水里,只在一个地方有光秃秃的河岸裸露出来。 仪景公主走上甲板,来到半夏身边。河风也同样吹起了她的暗色披风。她穿着和半夏一样坚实的厚实的衣服。她们的衣服也是三个人争论的结果,不过这次是湘儿赢了。半夏坚持鬼子母总是穿最好的衣服,即使在她们旅行的时候。她总是能想到她在夜摩自在天里面穿的丝衣。但湘儿说,即使丹景玉座在衣柜里给她们留下了很大一袋金瓜子,她们却不知道下游的花费如何。根据奴仆们的说法,马鸣应该正朝爆发内战的瑶琳桐庐前进,这场战争让那里的物价飙涨。让半夏惊讶的是,仪景公主提醒她们,临月盟鬼子母经常会穿着细棉衣物,而不是丝衣。仪景公主想离开那间灶房都快想疯了。半夏觉得,只要能离开那里,仪景公主就是穿抹布也愿意。 半夏觉得知道马鸣是怎么做的。毫无疑问,无论他上了哪一条船,他都会和船老大玩骰子。 “可怕,”仪景公主喃喃地说,“太可怕了。” “什么?”半夏心不在焉地说。“我希望他不会让太多人看到我们给他的那张纸。” 仪景公主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便皱起眉头。“那个!”她指着远处的烟柱,“你怎能对它视而不见?” “我对它视而不见,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那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因为我对此无能为力,因为我们现在必须去晋城,因为我们要追猎的目标在晋城。”半夏对自己强烈的决心很是惊讶。“我对此无能为力,而玄女派鬼子母就在晋城。” 第六百四十三章 一艘沉船 想得愈多,她就愈确定她们一定要想办法进入秦望石髓。也许只有晋城大君被允许进入那里,但她相信,进入那里的办法就是触动玄女派鬼子母陷阱的钥匙,也是将她们打倒在秦望石髓的关键所在。 “这些我都知道,半夏,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对这些瑶琳桐庐人的悲伤。” “我已经听说过锡城和鄢陵进行的那些战争,”半夏面无表情地说,“有的鬼子母说,你们和白鹭州之间的战争要比除了晋城和蟠螭邑之外的其他任何两个诸侯国之间都更加频繁。” 身旁的姑娘瞥了她一眼。半夏拒绝承认自己是锡城人,仪景公主对此一直都不太适应。至少,地图上的国界说明红河流域是锡城的一部分。而仪景公主选择相信地图。 “我们一直在和他们作战,半夏,但在他们经过鄢陵战争的破坏之后,锡城卖给他们的稻谷几乎和石川一样多。现在贸易停止了。每一个瑶琳桐庐贵族都在和其他贵族争夺着王位,还有谁会购买粮食分发给人民?如果这场战争像我们在沿岸所见的一样可怕……嗯,谁都不可能在喂养了人群二十年之后,对他们即将饿死的结局无动于衷。” “一名仆厮鬼。”半夏说。仪景公主吓了一跳,急忙朝四处胡乱搜寻着,太一的光晕包围了她的身体。23sk. “在哪里?” 半夏缓慢地扫视甲板各处,但她只是在确认没有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这时候船老大仍然站在船尾掌舵的赤膊汉子旁。另一名船伙儿正站在船头,捜索前方水面下可能隐藏的泥滩。还有两名船伙儿在甲板上来回奔忙,不时调整着船帆的系绳。剩下的船伙儿都在船舱里。正在奔跑的两个船伙儿中,有一个在这时停下了脚步,开始检査甲板上捆住救生艇的绳子。半夏一直等到那个人走过她们身边,才重,始说话。 “傻瓜!”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说的是我,公主,不是你。不要这样瞪我。”她用耳语继续说道,“一个仆厮鬼正在追踪马鸣,公主。这一定是那个梦的启示,但我总看不见那个仆厮鬼。我是个傻瓜!” 仪景公主四周的光晕消失了。“不要这么自责。”她也用耳语回应。“也许那个梦是这个意思,但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湘儿也是。”她停了一下,漂亮的卷发随着她摇动的头来回摇摆。“但这没关系,半夏。为什么会有仆厮鬼追踪马鸣?在我给娘写去的信里没有任何一点内容可以伤害到我们。”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半夏皱起了眉头。“一定有原因。我确定这就是那个梦的意思。” “即使你是对的,半夏,你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当然知道。”半夏苦涩地说。她甚至不知道马鸣是赶在她们前面,还是落在她们之后。她认为应该是在前面。马鸣离开时不会有什么耽搁的。“不管怎样,”她喃喃自语,“这不是好事。我终于知道其中一个梦的意义,这却没有半点帮助?” “但如果你知道一个梦的意义,”仪景公主对她说,“也许现在你就能知道其他梦代表什么了。如果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些梦,也许—” 进宝号突然震颤着向一边倾斜,让仪景公主摔倒在甲板上,而半夏正压在她身上。当半夏挣扎着站起身的时候,河岸已经不再向后滑过。船停住了,船头高高扬起,甲板向一边倾斜,船帆在乱风中不停地拍打,发出啪啪的声音。 只见船老大站起身,朝船头飞奔过去,只剩下舵手自己从甲板上慢慢爬起来。“你这个笨得吃屎的笨蛋!”他向船头的那个人大声咆哮。那个人双手紧抓住船栏,挂在了船头外面。“我怎么找了这么笨的笨蛋干活!你在这条河上行船多少年了?难道还认不出泥滩上的水纹?”他抓住那个人的肩膀,把他拖回甲板上,但船老大这么做只是为了清出船头的地方,好让他能俯视船头外的情况。“如果你在我的船壳上搞出一个洞,我就用你的脑袋把它塞住!” 现在,船板上的船伙儿都已经爬了起来,其他船伙儿纷纷从下面跑到了甲板上,聚集在船老大身边。 湘儿出现在舱口,还在整理她的裙子。她用力揪了一下头发,然后皱着眉看了一眼船头那些人,便走向半夏和仪景公主,说道:“他把船撞在什么东西上了,对不对?毕竟,他说过,熟悉这条河就像熟悉他的妻子。那个女人也许从来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一次微笑。”湘儿又拉了一下密实的发辫,向前走去,推开围观的船伙儿,一直来到船老大身边。他们现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下方的水面上。 没有人想到湘儿会走过来,她似乎是在告诉船老大该怎样做。但半夏了解她的想法,如果他们被这种事缠住,自己这边就要提早下船了。仪景公主似乎也和半夏有同样的看法,她望着船头的人群,有些沮丧地摇着头。这时,船老大和船伙儿们都把目光从船头下方转了回来,尊敬地看着湘儿。 一阵激动的涟漪扫过那些汉子,并且变得愈发强烈。船老大的双手这时举到了众人的头上,不停地来回晃动着,看上去是在表达着反对的意见。这时,湘儿从他们身边走开。众人让开路,一边还在不停地施礼。同时船老大在她旁边小跑着,一边用一块红色的大手绢抹着自己的脸。当湘儿走近半夏和仪景公主的时候,船老大焦急的声音也传进她们耳里。 “……到锡城那一侧的下一个村子足有十五里远,鬼子母,而到下游瑶琳桐庐那一侧的至少也要五到六里!锡城士兵是守卫着那个村子没错,但他们并没有控制从这里到村子一路上的地方!”他不断地擦着脸,彷佛一直都有汗水流下来。 “一艘沉船,”湘儿对另外两个姑娘说,“船老大认为这是水匪干的。他想用船桨将船退回水里,但看起来他并不认为这么做会有用。”在晋城。” 第六百四十四章 这样明智吗 “等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之后,我们会以更快的速度前进,鬼子母,我会为您提供满意的速度。”陪着笑的船老大更加用力地擦着他的脸。半夏知道,他害怕鬼子母会责备他。“我们被撞得很厉害。但我觉得,船里应该没有进水,鬼子母。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很快会有别的船过来。有别人的帮助,两组船桨一定能把我们拉出来。你们不需要上岸,鬼子母。我向老天爷发誓。” “你想离开这条船?”半夏问,“你觉得这样明智吗?” “当然,这——”湘儿停下话头,皱起眉看着半夏。半夏也同样皱着眉看着她。湘儿让声音平静了一些,只是其中仍然充满了气恼的情绪。“船老大说,第一艘有能力帮助我们的船至少要再等几个时辰才能过来,甚至可能是一天或者两天。我觉得,我们没办法浪费一两天的时间去等了。我们可以先去那个村子。它叫什么来着,船老大?银作坊?我们可以从陆路去银作坊,这只需要两个时辰或者更少的时间。如果船老大像他希望的那样及时救出了他的船,我们还可以搭上它。他说,他会在那里停船,看看我们在不在。即使他无法脱身,我们也可以在银作坊找到别的船。船老大说,因为锡城士兵的关系,贸易商们通常都会在那里停泊。”湘儿深吸了一口气,但她的声调变得更加紧绷。“我这样解释够清楚了吗?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很清楚了。”没等半夏说话,仪景公主便插话进来。“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半夏,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对不对?” 半夏勉强点点头,“我觉得是的。” “但是鬼子母,”这时船老大不赞同地说,“至少要去锡城那一边的河岸吧!瑶琳桐庐那边正在打仗,鬼子母,到处都是强盗和各种恶棍无赖,那里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的船头就是那些人搞的。” “我们在瑶琳桐庐的岸边没看见一个活着的东西。”湘儿说,“而且,不管怎样,我们并非没有自卫的能力,船老大。在我能走五里的时候,我不会去走十五里。” “当然,鬼子母。”船老大现在真的是汗流满面了。“我不是说……当然,你们可以保护自己,鬼子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用力抹着脸,但还是擦不完不断冒出的汗珠。 湘儿张开嘴,又看了半夏一眼,似乎是临时改变了她想说的话。“我要下去收拾东西了。”她的这句话是朝着半夏和仪景公主之间的空气说的。然后,她又对船老大说,“船老大,准备好你的小艇。” 船老大鞠了个躬,还没等湘儿有所反应,他已经跑开了。当湘儿向舱口走去的时候,船老大命令船伙儿向船边放下小艇的喊声已经在甲板上响起。 “如果你们总是一个人说‘上’,”仪景公主低声道,“另一个人说‘下’,那我们永远也到不了晋城。” “我们会到的。”半夏说,“如果湘儿知道她不再是禁魇婆,我们就会更快到达那里。我们都是……” 她没说出“见习使”这个词,因为有两个船伙儿从她们身边跑过。“……平辈姐妹。”仪景公主叹了口气。 在简短的命令中,小艇将三个姑娘载到了岸边。她们走上岸,手中拿着手杖,行李都扛在了背上,文稿和其他小东西则放在腰间的袋子里。延展起伏的草原和零散分布的杂木林围绕着她们。距离河岸几里外的山丘上,隐约能看见小片的森林。进宝号的船桨不停地推动着河水,却无法让船身有丝毫移动。 半夏转过身,向南方走去,没有再看进宝号一眼。本想带头走的湘儿只得跟在她身后。 当另外两个姑娘赶上半夏的时候,仪景公主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湘儿则是目不转睛地向前走。仪景公主将半夏所说的关于马鸣和仆厮鬼的事情告诉了湘儿,但她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便一步不停地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锡城的公主放弃了让其他两个同伴说话的打算,三个人全都在沉默中迈步前行。 岸边的树丛很快就挡住了进宝号,那是一些枝叶繁茂的水马尾松和柳树。河边的乔木很快就被杂木林所取代,虽然林子都不大,但那里的阴影足以藏住任何东西。一些低矮的矮树丛分布在树林之间,那里面连个孩子都藏不住,而杂木林之间也有大片的空地。 “如果我们真的看见了强盗,”半夏说,“我们就要保护自己,这里可没有丹景玉座照看我们。” 湘儿抿了抿嘴。“如果需要的话,”她对前方的空气说,“我们能像对付那些白羽客一样打倒那些强盗,如果我们找不到其他解决办法。” “希望你们不要再谈论什么强盗了,”仪景公主说,“我只希望在到达那个村子之前看不见任何敌……” 这时,几乎就在她们面前,一个身穿棕灰色衣服的身影从一片矮树丛后方站了起来。 没等尖叫声脱口而出,半夏已经拥抱了太一。她看见光晕也出现在仪景公主四周。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船老大是否听到她们的尖叫声,会不会赶过来施以援手。进宝号就在上游不到一里处。但她很快就放弃求援的打算,开始专心将风与火融合成雷电。虽然她几乎还能听到上游传来大声喊叫的声音。 湘儿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抱在胸前,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但半夏并不确定湘儿是还没有发怒到足够的程度,让她可以接触乾曜,还是说,她早就发现了半夏刚刚看到的东西。那个面对她们的人是个女人,看起来年纪并不比半夏大,不过她的个子比她们三个都要高。23sk. 半夏并没有放开太一。 男人有时候会愚蠢地以为一个女人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只因她是个女人。 第六百四十五章 亲切感 半夏却没有这样的错觉。她意识到仪景公主已经不再被光晕所包围了。公主一定还相信这些愚蠢的观念,因为她从没有作过霄辰人的俘虏。 半夏并不认为会有许多人都蠢到以为她们面前这个女人不会有危险,即使她双手空空,身上也没有显而易见的武器。这个女人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红色的头发被剪短,只剩下细细的一绺垂在肩头,有花边的齐膝长统软靴、紧身外衣和长裤全都被染成了土石的颜色。半夏曾经见过这种装束和衣服,她确定这女人是宵辰人。 看着她,半夏感到一种突然而又古怪的亲切感。她无法理解这一点。这个女人看起来就像令公鬼的一位表亲。但这种亲缘般的近似并不是半夏唯一好奇的事情。苍天在上,宵辰人在这做什么?自从鄢陵战争以来,他们从没离开过荒漠啊!半夏从小就听闻关于宵辰人是多么危险的传说。这些战姬众并不比男人战士弱一点半点。 但半夏并没有感觉特别恐惧。实际上,她反而有些气恼刚才不必要的害怕。只要有紫霄碧气在体内运行,她不需要恐惧任何人。她承认,一个接受过完整训练的鬼子母也许会强过她。但一个普通女人没什么可怕的,即使她是个宵辰人。 “我的名字是鬼笑猝,”鄢陵女子说,“属于乌贪訾离鄢陵的苦漠氏族。”她的容貌如同她的声音般平板而没有表情。“我是白狼战姬众的一员。”她停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三个姑娘。“你们没有那样的容貌,但我们看见了戒指。在你们那儿,有那种很像是我们所谓智者的女性,那种被称为鬼子母的女子。你们是不是巫鬼道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半夏确实感到了某种不安。我们?她小心地向周围看了一圈,但在二十步之内,她并没看见任何树丛后面还有其他人。 如果真有其他人,也一定还在远处的小树林里。那里距离她们超过两百步,更远的树林则在四百步之外了。这么远的距离,不会对她们构成威胁。除非那些人带着弓箭。即使那样,那些人还必须是神箭手才行。在家乡的打春节和龙抬头的竞技场上,最好的弓箭手所射击的目标距离也远远小于两百步。 但半夏仍然觉得一束雷电在对付现在这种情况时是有用的。 “我们是巫鬼道的人。”湘儿平静地说。她显然没有像半夏那样去搜寻别的宵辰人。就连旁边的仪景公主也在不断地左顾右盼。 “你是不是把我们当作智者是另一回事,”湘儿继续说道,“现在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鬼笑猝笑了。半夏觉得,她真的很可爱,而她刚才严肃的表情掩盖了这一点。“你们说话真的像智者一样,直指重点。这对智力不够的人可是有点小痛苦。”她的微笑消失了,而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静。“我们之中有个人受了重伤,也许快死了。智者经常能治好那些没有她们就难逃一死的人。而我听说鬼子母能作更多的事情。你们能帮帮她吗?” 半夏在一片混乱中摇着头,心想:她的一位朋友濒临死亡?听起来,她就好像是在询问我们是否能借她一斗粮食煮粥?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湘儿缓缓地说,“但我不能承诺你什么,鬼笑猝。也许我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她仍然会死。” “死亡不会放过我们每一个人,”鬼笑猝说,“我们只能选择在它到来的时候,如何面对它。我会带你们去她那里。” 两个穿着鄢陵服装的女子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站起身。一个藏在一处半夏认为连条狗都藏不住的小洼地里,另一个则躲在只到半夏膝盖那么高的草丛中。她们站起来的时候,松开黑色的面纱,将它放到肩上。这让半夏又哆嗦了一下。她确信仪景公主曾告诉过她,宵辰人只有在进行杀戮时才会掩起他们的面孔。两名女子中,有一个像鬼笑猝一样有着红发和灰眼睛,另外一个有着深黑色的眼睛和火焰般的头发。她们两个的年纪都不比半夏或者仪景公主大。而她们两个的手中同样都握着梭镖。 火焰色头发的女子将腰间一把宽刃长匕首递给鬼笑猝。她的腰间另一侧挂了一只箭壶,一张黑色的弯弓被固定在她背后的一个弓匣内,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四枝长尖梭镖和一张小圆盾被她握在左手。鬼笑猝将它们一一穿戴起来的时候,就像思尧村的一名女子在穿裙子时一样自然,也同样像她的伙伴们一样自然。“来吧!”她说了一声,就向三个姑娘刚刚走过来的那片树林走去。 半夏终于释放了太一。她怀疑在这三个宵辰人将梭镖刺入她身体前,她能用紫霄碧气做些什么。 当然,前提是她们想这样做。虽然宵辰人一直保持着警戒,但半夏并不认为她们有这种企图。如果湘儿治不好她们的朋友怎么办?真希望她在做出这个决定前能好好问一问,但现在自己和公主全都被卷进来了! 当她们走向那片树林的时候,宵辰人一直在扫视周围的地面,彷佛她们相信在这片空地上有和她们一样善于隐藏的敌人。鬼笑猝走在最前方,湘儿一直跟在她身后。 “我是锡城王族的仪景公主,”半夏的公主朋友好像是想和宵辰人聊聊天,“锡城之王银蟾女王的女儿。” 半夏踉跄了一下,心想:我的天啊,她疯了吗?连我都知道,锡城曾经在鄢陵战争中和她们作战。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但每个人都説,宵辰人很难忘记什么事情。 但火焰色头发的宵辰人只是靠近她说道:“我叫鬼指残,属于巴尔喀什鄢陵的砂岩氏族。” “我是鬼断怨。”个子稍矮一些,皮虏更为白哲的鄢陵女子在另一边说,“属于悦般鄢陵的石河氏族。” 鬼指残和鬼断怨看了半夏一眼,她们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半夏觉得她们认为她很不礼貌。 第六百四十六章 亲姐妹 “我是半夏。”她告诉她们。她们看起来还想知道更多,于是她又补充道,“我的家乡离这里不太远,我来自红河流域的思尧村。”这个答案看起来才令她们满意。但半夏敢打赌,她们对这些话的理解绝不比她对那些氏族或者宗族之类的名词理解更多。那些词应该指的是她们的家族。m.23sk. “你们是亲姐妹吗?”鬼指残好像是在对她们三个说话。 半夏觉得她们所说的一定是鬼子母之间相互称呼时所用的“姐妹”,就应了一声,“是的。”而仪景公主却说,“不。” 鬼断怨和鬼指残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认为和她们谈话的女人脑子有问题。 “亲姐妹,”仪景公主提高声音对半夏说,“指的是有相同生母的女人。表姐妹指的是她们的生母是姐妹。”她又转向宵辰人。“我们对你们了解得很少。请原谅我们的无知。有时候,我觉得半夏就是我的亲姐妹,但我们没有血亲关系。”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请求智者?”鬼断怨问。“鬼指残和我就已经是亲姐妹了。” 半夏眨眨眼:“假如你们没有共同的生母的话,要如何变成亲姐妹?我没有恶意。我所知道关于战姬众的了解差不多都来自仪景公主告诉我的那些。我知道你们会在战场上搏杀,而且你们不在乎男子,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仪景公主点点头,她对半夏描述的战姬众很像是女性退魔师和凌日盟鬼子母的结合体。 惊讶的神色重新闪过宵辰人的脸孔,彷佛她们无法确定半夏和仪景公主到底知道多少。 “我们不在乎汉子?”鬼断怨有些疑惑地嘟嚷着。 鬼指残皱起眉,若有所思地说:“你们所说的很接近事实,不过还不完整。我们与手中长枪结合,并发誓永不受到汉子或者小孩的束缚。但确实有人为了汉子或小孩放下手中的枪……”她的表情说明她根本不了解这种放弃的意义,“……但只要放弃了,手中的枪就不可能重新被拿起来。” “或者如果她选择了前往吉尔玛泰,”鬼断怨插口道,“一位智者不能与长枪结合。” 鬼指残看了她一眼,彷佛鬼断怨是在说天是蓝的,或雨水会从云朵中落下。而她望向半夏和仪景公主的目光似乎在说,她们两个连这些都不知道。“是的,这是真的。不过确实有些人在与这样的规矩抗争。” “是的,有这样的人。”鬼断怨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她和鬼指残在分享某些只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 “我把话扯远了。”鬼指残继续说道,“即使我们所属的部族互相攻杀,战姬众之间也不会举枪对舞。巴尔喀什鄢陵和悦般鄢陵有着超过四百年的血仇。所以,鬼断怨和我觉得仅仅是结合的誓言还不够。我们前去请求我们部族的智者。这么做,鬼断怨就是将她的生命放在了我的手中,而我也将我的生命放在她的手中。智者将我们连结为亲姐妹。就像战姬众里其她的亲姐妹一样,我们护卫着彼此,也从来不会让一个汉子只和我们其中一个人在一起。我们不会说我们不在乎汉子。” 鬼断怨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鬼指残继续说:“我这么说,您清楚了吗,半夏?“ “原来如此。”半夏有些虚弱地说。她看了仪景公主一眼,发现了同伴眼睛里的困惑。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也一定有相同的神情。她们看来,不像凌日盟鬼子母,也许比较像是鼍龙派。像退魔师和鼍龙派鬼子母的结合体,半夏觉得不会还有什么可以形容这个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谢谢你,鬼指残。” “如果你们两个觉得你们是亲姐妹,”鬼断怨说,“你们就应该到你们的智者那里提出请求。但你们自己就是智者,虽然你们还这么年轻。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半夏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脸红。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影像,她和仪景公主会分享同一个男子。不,只有战姬众的亲姐妹会这样。不是吗?仪景公主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红晕,半夏相信,她想到了令公鬼。但我们没有分享他,仪景公主。最终,我们谁都不能拥有他。 仪景公主清了清喉咙:“我不认为有必要这么做,鬼断怨。半夏和我已经在守护着彼此了。” “这怎么可能?”鬼断怨语音迟滞地问。“你们没有和长枪结合。而且,你们是智者。有谁会抬起手来反对智者?这让我感到困惑。你们为什么还需要护卫彼此?” 半夏用不着费力去向她解释,因为她们这时已经走到了树林边。河边的树影深处还有两个鄢陵人。血玫,属于驱度寐鄢陵的丘胡氏族,她的发色不同,有着和仪景公主一样黄褐色头发的女子。她正在照顾魅夜,那是一个和鬼笑猝来自同一个部族和氏族的姑娘。汗水浸透了魅夜的鬓发,让它变成了暗红色。当一行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只是睁了一下灰色的眼睛,很快便又闭上了。她的外衣和中衣都被放在了一旁,鲜血染红了包覆她上半身的白棉布。 “她被砍了一剑,”鬼笑猝说,“一些背誓的偷马贼称他们自己为士兵。他们愚蠢地以为我们是一帮在这里抢掠的盗匪。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杀了他们。但魅夜……您能治好她吗,鬼子母?” 湘儿跪倒在受伤的女子身边,掀起一些白棉布,好让自己能看清楚她的伤势。她看了伤口后,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受伤之后,你们是否挪动过她?她的伤口有结痂,但都已经破了。” “她想死在水边。”鬼笑猝看了那条河一眼,然后又迅速挪开目光。半夏觉得她好像也在发抖。 “愚蠢!”湘儿开始翻检她的草药袋子,“你们这样移动伤者会害死她的。什么她想死在水边!”她厌恶地说,“虽然说你们像汉子一样带着武器,并不代表你们要像他们那样去做傻事。”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深深的杯子,将它塞给鬼断怨。“把它装满水,我需要将草药混合,好让她喝下去。” 第六百四十七章 效忠于鬼子母 鬼断怨和鬼指残走向河边,又一起回来。她们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但半夏认为她们肯定是在害怕河水冲上岸,将她们呑没。 “如果我们没有把她带到河边来鬼子母。”鬼笑猝说,“我们就不会遇到您,她就死也不……“ 湘儿哼了一声,开始将药粉倒进杯子里,一边还自言自语地说,“地榆和三七能帮助止血,三花兔耳风可以收敛伤口。当然,还有刀口药,还有……”她的喃喃声逐渐低弱,变成听不见的细语。鬼笑猝一直骏着眉头望着她。 “我知道智者会使用草药,但我没听说过鬼子母也会使用它们。” “多事!我使用我该用的!”湘儿吼了一声,又转过身,一边低声嘟嚷着,一边继续挑拣她的药材。 “她真像是一位智者,脾气也像。”鬼断怨小声地对鬼指残说,她的同伴紧张地点了点头。 魅夜是唯二个手中没有武器的宵辰人。而剩下的宵辰人看上去都能在一次眨眼的时间里让她们的武器发挥功用。湘儿显然没有让任何人放松心情,半夏心想,应该和她们説些什么,説什么都可以。没有人在安静聊天的时候会想要战斗。 “不要这么紧张,”半夏小心地说,“不过我发现你们都对这条河感到很不安。除非刮起风暴,否则河水会一直这样安静地流下去。如果你们想的话,你们甚至可以在河里游泳,不过水流在远离河岸的地方还是很急的。”仪景公主摇了摇头。 宵辰人看起来没什么反应。鬼笑猝说,“我曾经……看见一个人,一个句町人,在做这个……游泳。” “我不知道,”半夏说,“我知道在荒漠没什么水,但血玫,你说你是‘石河氏族’的。你不是可以在石河中游泳吗?” 仪景公主看着半夏,彷佛半夏疯了。 “游泳,”血玫笨拙地说,“那就是说……走进水里?身边全都是水?没有什么可以立脚的。”她打了个冷颤。“鬼子母,在我在离开我们世代所居之地之前,我从没见过这种无法走过的水流。石河……有人说,它曾经有水,但那只是胡谈而已。那里只有石头,智者和部族首领最古老的纪录里说,自从我们氏族从高原氏族中分裂出来占有这块地方的第一天起,那里就只有石头,更别提游泳了!”她紧握住手中的梭镖,彷佛要和这个词作战。鬼断怨和鬼指残都从岸边后退了一步。 半夏叹了口气,当她的目光和仪景公主相遇的时候,她的脸上红得像两片火烧云。是啊,我不是公主,没有人给我教育,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会学的。她的目光转向宵辰人,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给她们什么安慰,反而让她们更紧张了。半夏想:如果她们有什么越轨的举动,我就用风锁住她们。 但其实,半夏并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一次锁住四个人,但她还是向太一张开了自己,在空气中编织着风流,为战斗做好准备。紫霄碧气在她体内脉动,激发着她使用它的渴望。仪景公主身上没有出现光晕,半夏对此感到很奇怪。仪景公主直视着她,摇了摇头。 “我从不会伤害一位鬼子母,”鬼笑猝突然说道,“我要让您知道这一点。无论魅夜是活下来,还是死去,这都不会改变。我永远也不会用这个……”她稍稍举起一根梭镖,“……去攻击任何女性。而且您还是鬼子母。”半夏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宵辰人正在试着安抚她们。 “我知道,”仪景公主似乎是在对鬼笑猝说话,但她的眼睛告诉半夏,这些话是对她说的。“人们对你们并不了解,但我曾被告知你们从来不伤害女人,除非对方……你们是怎么说的?与枪结合。” 鬼指残似乎是在认为仪景公主还没有真正看清事实。 “这么说并不正确,仪景公主。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与枪结合,却拿着武器攻击我,我会等到她对武器了解更多的时候击倒她。而汉子……如果你们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女人带着武器,一个汉子也许就会以为她已经结合了。我不知道,汉子可以变得很奇怪。” “当然,”仪景公主说,“但只要我们不用武器攻击你们,你们就不会伤害我们。”所有四名宵辰人看起来都很震惊。仪景公主在这时给了半夏快速而又意味深长的一瞥。 但半夏还是维持着太一。仪景公主所学到的知识毕竟不一定能保证万无一失,即使宵辰人这么说,她还是感到不安。而且拥抱太一的感觉是……那么好。 湘儿抬起魅夜的头,将药汁倒进女子的嘴里。“喝下去,”她坚定地说。“我知道这药的味道很不好,但你要把它全都喝掉。”魅夜呑咽着,哽咽着,继续呑咽着。m.23sk. “即使你们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还手,鬼子母。”鬼笑猝对仪景公主说。不过,她的眼睛仍然望着魅夜和湘儿。“据说在世界崩灭之前,我们效忠于鬼子母,虽然事实是怎样,现在已经没有记载了。我们没有能完成使命,也许这就是我们被驱往瀚海大沙丘的原因,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那个罪行是什么。也许智者或是部族首领能知道一些,但他们从来都不说。据说,如果我们再次对鬼子母有所冒犯,她们就会摧毁我们。” “好了,都喝下去,”湘儿嘟嚷着,“战斗!就只知道刀剑和肌肉,却没有大脑!像那些傻男人一样。” “我们不会摧毁你们的。”仪景公主坚定地说。鬼笑猝点了点头。 “如您所说,鬼子母。但古老的故事里全都说明了一点,我们绝不能和鬼子母作战。如果您用雷电和烈火攻击我们,我会躲闪它们,但我不会伤害您。” “他娘的,快喝药,”湘儿大喊着。她放低了魅夜的头,将一只手放在那名女子眉上。魅夜的眼睛又闭上。“他娘的女人们!”鬼笑猝动了动身体,再次皱起眉。其他宵辰人几乎和她有着一样的表情。 “烈火,”半夏说,“鬼笑猝,什么是烈火?” 第六百四十八章 她现在很冷 鄢陵女子皱起双眉望着湘儿,问道:“鬼子母,您不知道?在古老的传说里,鬼子母都会使用它。它在那些故事里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其他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我们已经忘记许多我们曾知道的事。” “也许巫鬼道也忘记了许多。”半夏说。她想,自己知道,它就在那些梦里,无论它是什么。它都像夜摩自在天一样真实。为了这个,我可以和马鸣打赌。 “不对!”湘儿大声喊道,“没有人能这样伤害身体!这不对!” “她是不是生气了?”鬼笑猝不安地问。鬼断怨、鬼指残和血玫不停地交换着担忧的目光。 “没什么。”仪景公主说。 “比没什么要好,”半夏说道,“她正在生气,这比没什么要好得多。” 太一的光芒突然包围湘儿。半夏向前靠去,想看清楚些,仪景公主同样望了过去。魅夜尖叫一声猛然坐起,双眼大睁。转瞬间,湘儿向后坐倒,光芒消失了。魅夜又猛地闭上眼睛,躺倒在地,不停喘息着。 我看见了,半夏心想:我觉得……我看见了。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看清所有那些真气,而湘儿是如何将它们纠缠在一起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了。湘儿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里所做的在半夏看来,就像是她闭上眼睛,同时用两只手和两只脚写字。 湘儿用染血的纱布擦拭着魅夜的胸腹,将亮红色的鲜血和干黑的血痂揩净。那里再见不到伤口,也没有疤痕,只有比魅夜的面孔更加苍白的健康肌肤。 苦着脸,湘儿拿起那堆血布,站起身,将它们扔进河里。“把她洗干净,”她说,“给她穿上衣服。她现在很冷。为她准备好食物。她会非常饥饿的。”她跪到河边,洗手。 血玫将一只颤抖的手放在魅夜身上曾经是伤口的地方。当她摸到光滑的皮肤时,她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彷佛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湘儿站起身,在披风上擦干双手。半夏不得不承认,优质棉布比绸缎或者织金锦更适合当成手巾。“我说,给她洗干净,再给她穿上衣服。”湘儿喊道。 “是的,智者。”血玫飞快地说。她、鬼断怨和鬼指残全都开始动作。 鬼笑猝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一阵像是在哭泣的笑声。“我听说在胡狼泉氏族有一位智者能这么做,在听风岩氏族也有这样的智者,但我一直都以为这只是吹嘘。”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静。“鬼子母,我欠您的。我的水是您的,我的氏族地的阴凉欢迎您。魅夜是我的表姐妹。”她看见湘儿不解的目光,接着说道。她是我娘的妹妹的孩子。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近亲,鬼子母。我欠您的血债。” “如果我觉得要什么血,”湘儿不领情地说,“我宁愿那是我自己的血。如果你想回报我,就告诉我在银作坊有没有船。那是南边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子。”???.23sk. “就是那里的士兵打着神兽帝江旗的村子?”鬼笑猝说,“当我昨天侦察的时候,那里有一艘船。古老的故事里有提到过船,不过看见它,还是感觉很奇怪。” “上天派它来的,它应该还在。”湘儿将装着药粉的纸包二收起。“我能为这个姑娘做的都做了,鬼笑猝。我们必须继续赶路。现在,她所需要的只是食物和休息。不要让别人再用刀剑伤害她。” “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鬼子母。”鄢陵女子回答。 “鬼笑猝,”半夏说,“你们既然对河流有这样的感觉,那你们要怎样渡过它?我可以肯定,在这里和荒漠之间,还有一条与漆水河大小相仿的河流。” “颖水河,”仪景公主说,“除非你们绕过它。” “你们这里有许多河流,其中有一些上面有被称作桥的东西可以让我们走过去,另外一些我们可以从水里涉过。剩下的河流,血玫还记得那种木头漂浮物。”她拍了拍身边一株高大的白木树干,“这些很大,但它们也像枝叶一样可以漂浮。我们找到死去的树,制造了我们自己的……箱……一条小船。我们把两三根树干绑在一起,就能渡过那条大河了。”听她的语气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半夏奇怪地盯着鬼笑猝。如果她像宵辰人对河水那样害怕某样东西,她会这样坦然地面对它吗? 半夏可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玄女派鬼子母如何?脑海中一个微弱的声音问。你不再害怕她们了吗?这不一样,她告诉那个声音,这不是勇气的问题,或者是我去猎捕她们,或者是我坐在原地,如同一只等待老鹰扑击的兔子。她对自己引用了那句老谚语,做猎人总比做猎物好。 “我们最好现在就上路。”湘儿说。 “等一等。”仪景公主对她说,“鬼笑猝,为什么你们会历尽艰辛来到这里? 鬼笑猝厌烦地摇摇头,道:“我们并没有走多远,我们是最后一批出发的。智者们一直在阻拦我,就好像一群围住一块小牛腿肉的野狗。她们说我有别的任务。”突然,她笑了,同时伸手指向其他鄢陵同伴。“她们对智者说,落在人后让我感到耻辱和痛苦。而且,没有她们作伴,智者也不会让我离开。” “我们在寻找谶语中的那个人,”鬼指残说。她正用双手环抱着睡去的魅夜,好让鬼断怨将一件褐色的木棉中衣穿在她身上。“随黎明而来之人。” “他会带领我们走出瀚海大沙丘,”鬼断怨说,“谶语里说,他是月御常羲之女的孩子。” 仪景公主显得非常惊讶道:“我以为你说过战姬众不能生小孩。以前给我上的课里肯定是这么说的。” 鬼指残和鬼断怨再次交换眼神,看起来,仪景公主又一次接近了事实,却同样产生了偏颇。 “如果一名战姬众怀了孩子,”鬼笑猝仔细地解释道,“她会将孩子交托给氏族中的智者。智者们将孩子送给另一位女子,并确保不让别人知道孩子的生母是谁。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告诉别人石头是硬的。“毎个女人都想养育一个战姬众的孩子,她们希望也许自己的养子就会是随黎明而来之人。” 第六百四十九章 月宫桂树 “或者有人也会放下长枪,与孩子的父亲成亲。”鬼断怨说。鬼指残补充道,“有时候,战姬众会因为某个原因而必须放下手中枪。” 鬼笑猝看了她们一眼,就当她们没有说过话一样继续说了下去,“只是现在,智者们说他将在这里被找到,在槐江山龙脊之外。‘我们的血与古老的血融合,养育在非我的古代血脉中。’我不知道这句话,但智者对此确信无疑。”她停了一下,显然是在选择合适的言辞。 “您已经问了许多问题,鬼子母。我也想问一个问题。您一定了解我们在寻找预兆与迹象。在这样一片每个人只要没有因为饥饿而握不住刀柄就会不停止战斗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三位鬼子母同时出现?你们要去哪里?” “晋城,”湘儿简洁地说,“除非在我们谈话的时候,秦望石髓大厅已经破碎成粉末。”仪景公主开始调整包裹,准备上路。过了片刻,半夏也开始做同样的事。 鄢陵女子彼此看着,血玫正在收紧魅夜灰褐色外衣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晋城?”鬼笑猝的口气变得小心翼翼。“三位鬼子母经过一片灾难之地,前去晋城。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为什么你们要去石川方向,鬼子母?”23sk. 半夏看了湘儿一眼。我的天啊,片刻之前,她们还在笑,而现在,她们就像刚才一样紧张了。 “我们在追捕一些邪恶的女人。”湘儿谨慎地说,“一些仆厮鬼。” “也就是魔物夜叉。”血玫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连嘴唇都扭曲了,彷佛她刚刚咬了一口腐烂的老鼠肉。 “有魔物夜叉在晋城,”鬼指残说,而鬼断怨彷佛是说出了这句话的后半部,“有三位鬼子母以秦望石髓为目标。” “我没有说我们要去秦望石髓,”湘儿高声说道,“我只是说,我不想留在这里,直到那里变成一片灰烬。半夏,公主,准备好了吗?”她没有等同伴回答,就朝树林外面走去。手杖随着她向南迈出的大步,一下下敲击在地面上。 半夏和仪景公主匆匆地向宵辰人们说了一声:“再见”,就跟上了湘儿。四名宵辰人一直望着她们,直到背影消失。 当半夏和仪景公主刚刚离开树林的时候,半夏对仪景公主说:“你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几乎都要停了。你不怕她们杀了你,或俘虏你吗?鄢陵战争离现在还不远,无论她们说什么不会伤害没有携带武器的女人,她们看上去都像是时刻准备着用那些枪箭攻击任何东西,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仪景公主只是有些伤感地摇着头:“我只是知道了我对宵辰人的误解有多深。但在我学习的知识里,我知道那些宵辰人根本没有将鄢陵战争当成是一场战争。从她们对待我们的行为上来看,我觉得我所学到的这一点应该是真实的。或者也许是因为她们以为我是鬼子母。” “我知道她们很奇怪,仪景公主,但没有人会认为一场持续了三年的战斗不是战争。我不在乎她们另外还进行过怎样的战斗,但战争就是战争。” “但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有几千名宵辰人越过了世界之脊,但他们显然认为自己只是潜行者,或者是猎头者。他们前来追杀瑶琳桐庐的悦头檀王,因为他砍倒了月宫桂树。对宵辰人而言,这不是一场战争,他们只是在执行一场死刑。” 月宫桂树,根据鬼子母连翘所说,是生命之树的一段分枝。它在大约四百年前被送往瑶琳桐庐,作为大沙漠对和平善意的空前表示,伴随它的还有穿越荒漠的权力,这种权力原来只有小贩、说书人和铸刀人才能拥有。瑶琳桐庐的大量财富来自于与荒漠另一边的世界所进行的奇玉、瓷器、香料和数量最大的丝绸贸易。即使是连翘,也不知道宵辰人是如何送来一株月宫桂树的树苗。古书上记载得很清楚,月宫桂树没有种籽。而且,也没有人知道生命之树在哪里,与此有关的只有几个明显包含着错误的故事。 但可以确定的是,生命之树与宵辰人无关。同样不为人知的还有,为什么宵辰人会称瑶琳桐庐人为分享水源的人。还有,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过往的马车商队悬挂月宫桂树三瓣叶图案的旗帜。 半夏只能勉强让自己相信,她能理解为什么宵辰人会发动一场战争,即使他们不认为那是一场战争。只因悦头檀王砍倒了他们的礼物,为的是做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王座。王座之罪行,她听过人们这样称呼这件事。根据连翘的说法,不仅瑶琳桐庐穿越荒漠的贸易因这场战争而结束,连那些现在冒险进入荒漠的瑶琳桐庐人全都会消逝无踪。连翘告诉她们,有人说他们在荒漠另一边的世界被“像牲口一样卖掉了”,但即使是连翘,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像牲口一样被卖掉。 “半夏,”仪景公主说,“你肯定知道谁是随黎明而来之人,对不对?” 凝视着仍然距离她们很远的湘儿,半夏摇了摇头。她要让我们一直这样走到银作坊?然后她几乎停住了脚步,“你不会是说?” 仪景公主点点头,道:“我是这么想的。我对真应化天尊谶语知道得不多,但我也听说过一些。其中有一条我记得是‘他将生于五雷影山的山坡上,生于一位不与汉子结合的少女。’半夏,令公鬼看起来真的很像这些人。” “嗯,他也像我在图画上见到的迦毗罗,但她在他出生前就失踪了。不管怎样,我很难想像她会是他的母亲。我觉得,令公鬼的生母应该是战姬众的一员。” 半夏一边匆匆赶路,一边皱起眉,陷入沉思。她将所有与令公鬼身世有关的事情从脑海中二过滤。 在令家大婶子死后,令公鬼由令老典独自抚养。但如果纯熙夫人说的没错,他们就不是令公鬼真正的父母。 第六百五十章 我不要作俘虏 半夏怀疑,湘儿似乎是知道一些关于令公鬼身世的秘密。她想:但我打赌,即使我用十把铲子去挖,也挖不出什么! 她们赶上了湘儿,半夏的想法让她对湘儿怒目而视。湘儿则只是一步不停地向银作坊和那艘船走去。仪景公主皱起眉看着她们两个,彷佛她们是两个因为抢点心而赌气的小孩子。 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仪景公主说:“你做的很棒,湘儿。那样的治疗,还有其他事情。我相信她们绝不会怀疑你的鬼子母身分,她们也不会怀疑我们两个,那都是因为你的态度。” “你确实做了一件很漂亮的事,”过了一会儿,半夏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观察治疗的过程。它让召唤雷电看上去就像是在煮小米粥一样简单。” 一个惊讶的微笑出现在湘儿脸上,“谢谢你。”她喃喃地说着,伸手轻轻拉了拉半夏的头发,当半夏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经常会这么做。 半夏想:我不再是个小姑娘了。时间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仪景公主大声地叹了口气。 她们又走了一里路,或者更多一点。尽管有时候会因为要绕过树林而离开河岸走一些远路,但她们前进的速度还是很快。湘儿坚持要一直留在开阔的空地上。半夏认为怀疑还会有宵辰人藏在矮树丛里是很傻的事。不过这样绕路并没有增加多少路程,因为大的矮树丛并不多。 不过,仪景公主还是一直在看着路上的树丛,所以也是她突然发出尖叫:“快看!” 半夏猛地转过头,一些汉子从一片树林中走出来,投石索在他们头顶飞快地打着旋。她才刚碰触到太一,便有什么东西打在她的头上,黑暗旋即呑没了一切。 半夏能感觉到身子的摇动,感觉到有什么在她的身体下面挪动。她的脑袋除了疼痛一无所有。她竭力想抬起一只手,按一按自己的额角,但有什么东西勒紧了她的手腕,让她的手无法移动。 “……总比整天躺在那里等待天黑要好,”一个汉子犷悍的嗓音说道,“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船经过?我不相信那艘小船,它会漏水。” “你最好祈祷齐老大真的相信你在做出决定之前确实看见了那些戒指。”另一个人说,“我觉得,他想要的是财物,不是女人。”前一个汉子嘟嚷了几句关于齐老大不会在乎他的漏水船和财物的粗话。 半夏睁开眼,眼前依然舞动着星星。她以为自己要被扔在脑袋下面不断晃动的地上了。实际上,她被捆在一匹马的马背上,她的手腕和足踩在马腹处被绳子捆在一起,她的头发从后脑一直垂了下去。 时间还是白天。她挺起脖子,想看看周围的情况。视线所及,全都是穿着粗劣,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她看不见湘儿和仪景公主是不是被捉住了。一些汉子穿着不多的几件简陋盔甲—被敲扁的头盔,或是一块有凹痕的护心镜,或是一件缀着几片甲叶的短上衣。大多数人只穿着至少几个月没洗过的普通衣服。从气味判断,这些人自己也有几个月没有洗过澡。他们全都佩着剑,有的挂在腰间,有的绑在背上。 半夏感到心情焦躁,其中有恐惧,但大部分是源于不好回忆的怒火。我不要作俘虏。我不要被绑缚!我不要!她扑向太一,但痛苦猛拉着她的头颅,让她只能发出一声窒息的呻吟。 驮着她的马停了一下。半夏耳边传来了呼喊声和铰链开合的吱嘎声。随后,马匹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汉子们开始下马。当他们走开的时候,半夏终于看到周围的一些景象。一圈做工粗糙的原木栅拦环绕着他们,栅栏的地基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土丘,在栅栏靠近顶部的地方建有一圈木板走道,上面有持弓的人守卫。一座低矮没有窗户的原木房子立在木栅下面的土丘上。 除此之外,木栅里的建筑物就只剩下几间斜顶的棚屋了。除了刚刚走进这里的人马,栅拦中其余的空地上布满了煮饭的营火、被拴住的马匹,以及肮脏的汉子。这里一定有至少上百个人。关在笼子里的羊、猪和鸡让空气中充满了各种聒噪和咕噜声,再加上凡人粗哑的喊声和笑声,形成了一片直刺半夏神经的噪音。 她看到了湘儿和仪景公主。她们像她一样,头朝下被横捆在马鞍上。两个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湘儿的发辫随着驮她的马匹挪动脚步,不停地来回擦着地面。半夏本来希望她们之中能有个人逃脱,好帮助被俘的人逃走。但现在,这点小小的希望也破灭了。半夏对自己说:我的天啊,我不会再甘心作俘虏了。不会了。 她小心地再次尝试接触太一。这一次,疼痛不那么严重了,只是像有人用石块砸在她的头上。但这样的疼痛还是粉碎了太虚,让她甚至来不及想像一朵花瓣。 “她们有人醒了!”一个汉子发出惊恐的喊声。 半夏竭力让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挂在马鞍上,看上去毫无威胁。这下完了,我被绑得就像一袋稻较,怎么会有威胁!饶了我吧,我一定要争取到时间。我一定要!“放开,我不会伤害你们。”她对面前这个满脸汗水,正朝她跑来的汉子说道。或者,她想向他这样说。她还来不及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有一块硬物再次撞在她的头上,一阵令人反胃的黑暗呑没了她。 第二次醒来要更容易一些。半夏的头仍然很痛,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痛不可忍了。只是她仍然感觉到眩晕、神志不清。至少我的胃没有……太难受了,我最好不要去想它。嘴里泛起了一股酒酸味和苦味。 水平的带状光亮透过粗糙的木墙射进房间,而她却仰头躺在黑暗中。她觉得身子下就是泥土地面。屋门看上去并不适合这副门框,却显得非常坚固。 她用双手和膝盖支起身子,很惊讶地发现,她根本没有被绑住。屋子除了一面是原木搭成的墙壁之外,其余三面都是粗糙的石墙。穿过墙壁缝隙的光线让她能看见湘儿和仪景公主四肢摊开躺在她身边的地上。 第六百五十一章 没有草药可不行 公主的脸上还有血迹。除了胸口在呼吸时的一起一伏之外,她们两个动也没动作。半夏在立刻叫醒她们和看一看墙外的情况之间犹豫了一下。只是看一看,她对自己说:我也许在叫醒她们之前能看见是什么人在看守我们。 半夏告诉自己,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也许无法唤醒她们。当她将眼睛放在门边的一道裂缝后时,她想到了仪景公主脸上的血迹,并开始回忆湘儿对魅夜所做的一切。 对面的房间很大,那一定是半夏看到的那幢原木房间的其他部分。房间没有窗户,但金色和牙白色的灯笼悬挂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将房屋照耀得通明透亮。这里也没有铜炉子。在被压实的土地上,放着几套乡下粗制桌椅,以及几个有镀金和奇玉装饰的柜子。一张织有骆驼图案的地毯被放在一张覆罩大床的旁边。 床上堆着肮脏的毯子和脏抹布。四根床柱显然经过经心雕刻,并且有镀金装饰。 十来个汉子在那个房间里或站或坐。而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个魁梧的灰发汉子身上。那个汉子如果把脸洗一洗,也许会很俊美。他正站在一张桌子旁边,低头凝视着桌上的什么东西。那张桌子有着圆滑匀称的桌腿和镀金的蔓叶花纹图案。灰发汉子一手握剑,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在桌面上来回地移动,彷佛正在推动某样半夏看不见的东西画着小圈。 通向室外的门被打开,让半夏能看见外面的夜色。一个缺了左耳的瘦高个儿汉子走了进来,“他还没有来。”那汉粗声粗气地说。半夏这时看见他的左手也缺了两根手指,“我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灰发大汉没有注意他,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桌上那件东西上头,“三个鬼子母。”他喃喃地说着,然后就笑了,“鬼子母的价钱很不错,如果你有胃口和正确的买家交易的话。如果你准备让你的内脏从喉咙里喷出来,你可以试着把一口装在麻袋里的猪卖给他。不像在商船上切开别人的喉咙那么简单,嗯?鲁泥鳅?不是那么容易,你是这么觉得的,对不对?”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紧张的嘈杂声。灰发大汉嘴里的鲁泥鳅,一个目光闪烁不定的矮壮汉子满脸焦虑地走到前面,“她们是鬼子母,齐老大。”半夏认出这个声音,这就是她第一次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说话声,“她们一定是,齐老大。那些戒指证明了这一点,我说的没错!”齐老大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在灯光下烁烁闪耀的小金属环。 半夏倒抽了一口气,摸了摸手指。她大急:他们拿走了我的戒指! “我不喜欢这样。”少了一只耳朵的瘦高个子喃喃地说道,“鬼子母。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把我们全给杀死。但愿我还能有些运气!你真是个一脑袋大粪的傻瓜,鲁泥鳅,而我应该割断你的喉咙。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在他到这里之前醒过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她们几个时辰也不会醒过来。”说话的是一个声音撕哑的胖子,半夏听见他发出一声冷笑,“喂给她们的东西,是我奶奶教我做的。她们会一直睡到日出。在那之前,他早就到了。” 半夏感觉到嘴里的酸酒气息和苦味。她想:无论那是什么,你奶奶骗了你。不过,她应该把你掐死在襁褓里!在那个买鬼子母的人到来之前—就像那些可恶的霄辰奴隶主—她要叫醒湘儿和仪景公主。想到这里,半夏爬到了湘儿身边。 仔细观察湘儿,她好像是睡着了。半夏试着伸手去摇了摇她。令半夏惊静的是,湘儿的眼睛一下子就张开了。 “怎么?” 她及时将一只手捂在湘儿的嘴上,挡住她的声音,“我们被捉住了。”半夏悄声说,“在墙的另一边有十几个汉子,在外面还有更多人。他们让我们喝了蒙汗药,但好像没有什么药效。你还记得什么吗?” 湘儿将半夏的手拉到一边,“我记得。”她的声音很低,但很严厉。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阵几乎无声的笑,“曼陀罗,那个蠢货把曼陀罗拌在酒里给我们喝。这酒酸得跟醋一样。说说看,你还记不记得我教过你的东西?曼陀罗能做什么?” “它可以消除头痛,让一个人安心睡眠。”半夏用同样低微,也同样严厉的声音说。那种严厉的感觉让她自己都觉得不自然了,“它会让人感觉有些昏昏欲睡,但也就是这么点功效了。”半夏想:那个胖子一定没有仔细听他奶奶的教导,“它所能做的只是减缓我们头部受到打击所产生的痛苦。天籁小说网 “正确。”湘儿说,“等我们叫醒仪景公主,我要给他们一个让他们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感谢。”她站起身,走到灰发姑娘身边,跪了下去。 “我觉得,在他们把我们带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超过一百个人。”半夏在湘儿背后悄声说,“我相信,如果我这次将紫霄碧气当作武器使用,你不会介意的。而且,正有人要到这里来买我们。我要做些事情,让那个来买我们的人吃尽苦头,直到他死掉的那一天!”湘儿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只是蹲在仪景公主身边,两个人都没有丝毫动作。 “出什么事了?” “她伤得很重,半夏。我觉得,她的头骨破了,而且她的呼吸也很弱。半夏,她要死了,就像魅夜一样。”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半夏竭力想回忆起湘儿在治疗鄢陵女子时所进行的能流编织。但她每次只想到第二股能流,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你一定要做些什么!” “他们拿走了我的草药,”湘儿气恼地喃喃道,她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我不能!没有草药可不行!” 半夏惊讶地发现,湘儿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我现在没法救她,我做不到,没有草药……”突然间,她抓住仪景公主的肩膀,彷佛她要举起不省人事的姑娘,要把她摇醒,“快醒醒,好姑娘。” 第六百五十二章 出其不意 她压低嗓子,激动地喊道:“我不让你死我应该让你去洗碗盘的!我应该把你绑在麻袋里,让马鸣带你去你娘那里?我不要让你死在这里!你听见了吗?我不允许这样!”太一突然在她四周闪耀,仪景公主的眼睛和嘴同时张大。 半夏又及时地将手掌捂在仪景公主的嘴上,堵住了她将要发出的声音。她是这样认为的,但她的手刚刚碰触仪景公主的嘴唇,湘儿治疗真气所产生的漩流就捉住了她,让半夏觉得自己变成了在漩涡边缘打转的一根羽毛。冰冷直刺入她的骨髓,炙热灼痛了她的身体,让她以为自己的皮肉都已经焦干碎裂,世界蓦然消失,她在坠落,在飞翔,在急速旋转。 当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半夏重重地一呼一吸,定睛向仪景公主望去。被她捂住嘴的姑娘这时也在望着她。半夏的头这时一点也不痛了。湘儿治疗的余波已经完全治好了她。从旁边房间传来的说话声并没有变大,齐老大和其他人显然没注意到她们的举动。???.23sk. 湘儿用手和膝盖撑着身体,垂着头,颤抖着,“我的天啊!”她喃喃地说道,“这么做……就像是剥掉了……我的皮。哦,我的天啊!”她望向仪景公主,“你感觉怎么样了,姑娘?”半夏这时才将捂在仪景公主嘴上的手移开。 “太累了,疲倦,”仪景公主嘟囔着,“还有肚子好饿。我们在哪里?我记得有人在甩着投石索……” 于是,半夏匆匆和她们说了一遍她所发现的事情。仪景公主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惨淡。 “现在,”湘儿的声音像镔铁一样,“我们要让那些笨蛋看看招惹我们的后果。”太一再次在她四周闪耀。 仪景公主有些恍惚地站起身,她身上也出现了闪光。半夏几乎是带着兴奋的心情向乾曜敞开自己。 当她们再次从墙壁的裂缝看过去时,她们看到了将要面对的敌人—那里出现了三个犼神七煞。 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袍不正常地垂挂下来,纹丝不动。他们站在桌子旁边,除了齐老大之外的人都挪到了尽量远离这些犼神七煞的地方,背靠着墙壁,眼睛望向地面。在与犼神七煞相对的桌子另一边,齐老大面对着这些怪物无眼的凝视,汗水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泥沟。 犼神七煞从桌上拿起一枚戒指。半夏现在能看见,那是比巴蛇戒要厚重得多的一枚金环。 湘儿将脸用力压在两根原木之间的缝隙上,倒抽了一口气,一只手不自觉地朝衣领摸去。 “三个鬼子母,”七煞嘶声说道。他愉快的声音彷佛有死物碎裂成灰烬,“其中一个带着这个。”戒指被犼神七煞扔回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们正是我要寻找的。”另一个犼神七煞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会得到个好价钱,凡人。” “我们一定要出其不意。”湘儿轻声说,“锁住这道门的是什么锁?” 半夏刚好能看见门外的锁,那是一个铁块般的东西,挂在粗得足以锁住一头发疯的公牛的铁链上。 “做好准备。”半夏说。她引出一股比发丝还要细的先天五行的地之力,同时希望七煞不会感觉到如此弱小的一股紫霄碧气。她让真气渗入铁链,进入它最细密的缝隙中。 一只犼神七煞抬起了头,另一名朝齐老大探过身去:“我感觉有些不对,凡人。你确定她们睡着了?” 齐老大艰难地呑了口口水,用力点点头。 第三只犼神七煞转过身,盯着半夏她们所在的房间。 锁链掉落在地上,犼神七煞发出令人颤栗的嗥叫。通向外面的屋门被撞开了,带着黑色面罩的死亡从夜幕中冲入屋内。 屋里爆发出震耳的尖叫声和呼喊声,人们纷纷伸手拔剑,想对抗宵辰人的刺枪。犼神七煞抽出比他们的衣服更黑的毒刃,也开始为他们的性命战斗。半夏曾经见过六只猫混在一起,各自乱咬的情景,而现在她眼前的情景比那时更混乱上百倍。但在一眨眼的功夫之内,一切都恢复了寂静。或者,几乎是寂静。 所有没戴黑色面罩的凡人都死在穿体而过的枪尖下。一根长枪将齐老大钉在墙上。倒在地上的还有两名宵辰人,他们的周围堆满翻倒的家具和死尸。三只犼神七煞背靠背站在屋子中央,手里各拿着一把黑剑。其中一名捂住了肋下,看样子是受了伤,不过他身上也没有表现出其他受伤的样子。另一名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口,却没有血液流出来。在他们周围,环绕着五名蜷起身体的宵辰人。屋外传来尖叫声和金属碰撞声,一定有更多的宵辰人在黑夜中作战。嘈杂的声音更反衬出屋中的沉寂。 包围了犼神七煞的宵辰人开始用枪杆敲击他们的小皮盾。咚—咚—咚咚—咚……咚—咚—略……咚—一吣—。犼神七煞随着他们的脚步而转动,无眼的脸上显示出疑惑与不安。他们直击人心的恐惧凝视似乎毫无效果。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影魔。”一名宵辰人突然喊道,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嘲弄与喝骂。从声音判断,他是个年轻人。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无目魔。”这是一名女性的声音。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我觉得,”湘儿说着,站直了腰,“是时候了。”她一脚踹开门,三名被太一光晕包围的女子走了出来。 在这一瞬间,犼神七煞看上去好像再也感觉不到宵辰人的存在。同样的,犼神七煞对宵辰人来说似乎也不存在了。宵辰人死盯着半夏她们,彷佛是无法确定他们看见了什么,半夏还听见一名女子大口抽气的声音。犼神七煞无眼的凝视和宵辰人有所不同。半夏几乎能感觉到这些七煞对死期来临的认知,七煞能够看出拥抱乾曜的女人。她也相信,自己还能感觉到他们要她的生命的渴望。如果犼神七煞能买下她们三个,他们会将她们的三魂七魄从肉体中剥出,再将两者当成魔物的玩具,这是他们的渴望…… 第六百五十三章 你给我滚 半夏刚刚走出房门,但七煞的凝视似乎在她身上已经停留了几个时辰之久,“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半夏咆哮着,甩出一道火焰。 火舌从三只犼神七煞体内炸出,朝所有方向喷发。犼神七煞发出阵阵嘶嚎,尖锐的嗥叫如同碎骨卡住了绞肉架里。半夏忘记自己并非一个人,仪景公主和湘儿就在她身边。就在火焰呑没了这些七煞的时候,周围的空气突然将他们挤在了一起,把他们团成了一个火焰与黑暗的圆球,并让这个球愈来愈小。 犼神七煞的尖叫让半夏的背脊一阵阵颤栗。一道细长的白光从湘儿的手中射出,就连正午的太阳也显得黯淡,铸铁的炉火与它相比也会显得冰冷。白光一直射到犼神七煞的圆球上,他们的存在刹时被抹煞,如同他们根本没有存在过。湘儿哆嗦了一下,她身上的光晕消失了。 “那……那是什么?”仪景公主问。 湘儿摇摇头,她看上去和仪景公主一样震惊:“我不知道。我……我又生气,又害怕,他们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烈火,半夏心想。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她确信这一点。随后,她不情愿地释放了太一,也让它放开了她。她不知道这两者之中哪一种更困难。而我根本看不清她是怎么做到的! 宵辰人纷纷摘下面罩。半夏觉得他们的动作有些慌张,似乎是在告诉她和她的两位同伴,他们不会战斗了。宵辰人中有三名是男人,其中一位已经上了年纪,成片的灰发出现在他暗红色的头发中。 他们的个子都很高,无论是少年还是长者,他们的眼里同样蕴含着平静与沉着,那种危险的优雅让半夏想起了退魔师。黑白无常在他们的身前身后,他们知道危险的存在,并且毫无畏惧。半夏这时才认出来,两位女子之中的一位是鬼笑猝。外面的叫喊声也在这时平息了。 湘儿直盯着躺在地上的宵辰人。 “不需要了,鬼子母,”鄢陵长者说,“他们中了影魔的毒刃。” 湘儿还是弯下腰去,开始检査他们。她将他们的面罩摘下,以便检查他们的眼底和喉头的脉搏。 而摘下面罩的一瞬间,她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那是魅夜,“该死的!该死的!”谁也不知道,她指的是魅夜,还是灰发长者,或鬼笑猝,或是所有的宵辰人,“我治好她,不是为了让她这样死去!” “死亡不会放过我们每一个人。”鬼笑猝说道。但是当湘儿的目光射向她的时候,她沉默了。厌火族们来回交换着眼神,彷佛不能确定湘儿是否会像杀死犼神七煞那样对付他们。不过,出现在他们眼神里的不是畏惧,只是探询。 “是影魔的毒刃夺走了他们的性命,”鬼笑猝说,“而不是那些伤口。”长者看着她,眼里出现了一点惊讶。半夏确信,他就像令公鬼一样,眼皮的一点跳动就等于是一般人的大惊失色了。鬼笑猝这时继续说道,“她们对一些事情了解得很少,鬼玄元。” “我很对不住,”仪景公主用清晰地声音说道,“我们打断了你们的……战舞。也许我们不应该打断的。” 半夏惊讶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仪景公主的用意。她想让宵辰人放轻松,同时给湘儿一个冷静下来的机会,“你们做得很好,”半夏说,“也许我们突然插进来确实不妥。”天籁小说网 灰发人鬼玄元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鬼子母,我个人很喜欢……你们所说的这些。”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并不完全像他所说的那样。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好脾气。 他有一张肌肉坚实的方脸,笑起来很好看。实际上,他相当俊美,只是有点老了:“我们有能力杀死他们,但三个影魔……他们也会杀死我们之中的两到三个人,也许我们全都会死,他们之中却会有活下来的。对这些年轻人,死亡是一个他们愿意全力去抵抗的敌人。对于我们这些上了点年纪的人,死亡只是一位老朋友、老情人。不过我们也不会急着要和她碰面。” 湘儿看上去终于在他的谈笑中放松了下来。似乎遇到一位不急着去死的宵辰人终于抚平了她的紧张,“我应该谢谢你,”湘儿说,“谢谢。我承认看见你们我很惊讶。鬼笑猝,你知道会在这里找到我们?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在你们后面,”鄢陵女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知道你们会做些什么。我看见那些捉走你们的人,但我当时距离太远,已经来不及赶到你们身边了。那时,我觉得说如果跟踪时离你们太近,你们一定会看见我,所以我一直待在你们身后一百步之外的地方。等我看见你们失去战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一个人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相信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半夏有些虚弱地说。心里却是一惊:她就在我们身后一百步的地方?我的天啊,那些强盗却什么都没看见。 鬼笑猝以为半夏是暗示她继续多说一些,于是又道:“我知道凶面在哪里,他知道断指和碎膝的位置,而他们知道……”她停了一下,皱起眉望向那位长者,“但我根本没想到会在过来支援的人里看见部族的首领。鬼玄元,您在这里,那谁来统领乌贪訾离鄢陵?” 鬼玄元耸耸肩,彷佛这并不算什么问题:“部族首领们可以轮流理事,如果我死了,他们也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真的想去吉尔玛泰。我本不会来的,只是血鸦、独目、裂肠和剜舌,他们像山猫对付野羊那样一直缠着我。梦境在催促我启程。他们一直在问我,我是不是真的想老死、胖死在床上。” 鬼笑猝笑了出来,彷佛是听到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 “我听说,一个被夹在妻子和一位智者间的汉子经常希望能冲进一群老敌手之中,好好地杀上一场。而一个被夹在妻子和三位智者之间的汉子,特别是当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智者时,那他一定想去和刺目者单挑吧!” 第六百五十四章 继续上路 “我必须有所行动,这个念头让我无法逃避。”鬼玄元皱着眉,望着地板上的某样东西。半夏也看见,是那三枚巴蛇戒,以及一个为汉子粗大手指打造的沉重得多的金戒指,“一直都是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如果我袖手旁观,我就无法成为这些改变的一部分。三位鬼子母,前往晋城。”其他的厌火族都用眼角彼此瞥着,彷佛是不想让半夏她们注意到。 “你说到了梦,”半夏说,“你们的智者是否知道她们的梦有什么意义?” “有的知道吧。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你一定要和她们谈一谈。也许她们会告诉一位鬼子母。她们通常不会告诉汉子,除非那是我们必须去做的事情。”鬼玄元的声音忽然显得很疲倦,“但如果有可能,我们都会尽量避免听到她们这样的命令。” 鬼玄元弯下腰,拣起了那枚汉子佩戴的戒指。一只鹤飞翔在一柄梅花枪和一顶冠冕之上,半夏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徽章的含意。以前,她见过这枚戒指许多次,它一直都被湘儿用一根皮绳套住,挂在脖子上。湘儿大步跨过去,顾不得会不会踩到其他的戒指,伸手就把那枚戒指从那个汉子手中抢了过去,她的脸也突然变得通红,那是气恼和太多其他情绪同时作用的结果,即使是半夏,也无法将那些思绪全都看懂。鬼玄元没有在意戒指被夺走的事,而是用同样疲惫的语气继续说道。 “三位鬼子母里还有一位带着结匈诸王的戒指。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听说过那枚戒指了。在我父辈的时代,结匈人与句町人并肩与鄢陵作战。他们的长枪之舞非常玄妙。但结匈已经沦陷为妖境。据说,只有一位仍是孩子的国君幸存下来,在其他汉子追求美丽的女子时,他却在追求与故乡一样的凋零凋零。说实话,鬼子母,这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觉得,所有这些奇怪的迹象在鬼裂肠赶着我越过槐江山龙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但还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情况更奇怪的。您为我设计的道路是我从来没想过会走上去的。” “我没有为你设计道路,”湘儿高声说,“我只想继续我的旅程。这些强盗有不少马匹。我们要带走三匹,然后继续上路。” “在这样的深夜?鬼子母?”鬼玄元问,“你们的行程有这么急迫到需要你们在完全的黑暗中,穿越那些危险的地方吗?” 湘儿显然是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才开口说道,“不。”随后,她又用更坚定的语气说,“我是说,我要在日出的时候离开。” 宵辰人将死尸抬出了原木围拦,但半夏和她的同伴们丝毫不想使用那些曾被齐老大那种人睡过的恶臭床舖。她们拾起自己的戒指,用披风和宵辰人给的毯子裹住身体,就睡在了星空之下。 当破晓的阳光将东方的天际染成珍珠色的时候,宵辰人做了一顿有些粗糙的早饭。半夏看着肉干,犹豫了一会儿,直到鬼笑猝告诉她那是山羊肉,她才敢将它放入口中。死面饼,几乎像那些肉干一样充满了嚼不断的纤维。还有一种遍布蓝色纹路的羊干酪,它有一股非常辛辣的味道,而且硬得可怕。 仪景公主咬了一口,就嘟嚷着宵辰人一定都是吃石头长大的。不过,公主吃的东西足足有半夏和湘儿加起来那么多。在为半夏她们挑出三匹最好的马之后,宵辰人把其余的马都放掉了。鬼笑猝向三位姑娘解释,除非必要,宵辰人是不骑马的。但三个姑娘觉得她好像是在说,即使脚上磨出了水泡,她照样能跑得飞快。剩下的三匹马都像战马一样高大,有着高挺的脖子和精光四射的眼睛。湘儿骑上了一匹黑公马,仪景公主的是一匹杂花母马,半夏则选了一匹灰母马。 半夏为自己的坐骑取了个名字,薄雾。她希望一个温柔的名字能稍稍安抚这匹马的火气。确实,当她们向南行进的时候,薄雾的步子还是很轻柔的。这时,太阳刚刚在天地相交之处上出一道红边。 在战斗中活下来的宵辰人一直徒步跟随着她们。除了被犼神七煞杀害的两个人之外,还有三个人死在了屋外的战斗中。现在,三个姑娘身边一共有九个宵辰人。他们在马儿旁边大步慢跑。起初,半夏还一直控制着薄雾的速度,但这让宵辰人觉得很好笑。 “我们来进行十里赛跑,”鬼笑猝说,“然后看看是你的马还是我会赢。” “我和你比赛二十里!”鬼玄元笑着说。 半夏觉得他们也许是认真的,当她和另外两名同伴放开缰绳,任由马匹奔跑前进的时候,宵辰人果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落后的迹象。 当银作坊的茅草屋顶映入眼帘的时候,鬼玄元说:“再见,鬼子母。愿你们一直能找到清水和荫凉。也许我们有机会在巨变来临之前再见面。”他的声音显得非常严肃。宵辰人绕道继续向南,鬼笑猝、鬼断怨和鬼指残向半夏她们挥手告别。身边不再有马匹,他们的速度看起来也没有减缓,甚至好像又更快了一些。半夏认为,他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会一直保持这样的步伐。 “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半夏问,“‘也许我们有机会在巨变来临之前再见面’?” 仪景公主摇了摇头。 “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湘儿说,“我很高兴他们昨晚能出现,不过我也同样高兴他们离开了。还有就是,我希望这里能有一条船。”23sk. 银作坊只是个小地方。这里的建筑物全都是单层的木造房屋,只有锡城的神兽帝江旗飘扬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有五十名女王的士兵驻守在这里,他们都穿戴着闪亮的护心镜和有白色圆领的红外衣。 他们的队长告诉三个姑娘,他们被派驻在这里,是为了帮助想逃入锡城的难民,但这样的难民已经一日比一日少了。大多数人都朝更遥远的下游村镇,也就是靠近佛堂镇的地方逃亡。三位夫人能在这时赶到这里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接到返回原驻地的命令。银作坊所剩不多的几户居民也将随同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强盗和陷入瑶琳桐庐内战的雇佣士兵们横行的地方。 第六百五十五章 疯狂 仪景公主一直将面孔隐藏在披风的斗笠里。但似乎没有哪个士兵将这个褐色头发的姑娘和他们的公主联想在一起。这时,有人突然问半夏愿不愿意在这里过夜,半夏并不确定如果仪景公主听到这样的话,是会高兴还是震惊。半夏只是告诉那些向她提出这种要求的人,她没有时间在他们身边逗留。 很奇怪,被问到这种事,半夏竟然有一种高兴的感觉。她当然不愿意接近这些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但能知道至少还有一些汉子认为她像仪景公主一样漂亮,感觉还不错。有一个汉子向湘儿说出了这种话,被湘儿甩了一巴掌。这让半夏差点笑了出来,而仪景公主则是面带微笑看着他们。半夏觉得湘儿好像被那个汉子捏了一下才这么气呼呼的,不过,尽管湘儿满脸怒容,她看起来似乎也不是真的很不高兴。 她们并没有戴戒指。湘儿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说服另外两个人和她一起把戒指收了起来。在晋城,鬼子母是一个将遭到抓捕的身分,而且那里现在又有了玄女派鬼子母。半夏将巴蛇戒放在那个装石戒指密炼法器的袋子里,她经常会碰碰那个袋子,让自己知道它们还在那里。湘儿将她的巴蛇戒和另一只王戒一同穿在皮绳上,挂在胸前。 在银作坊真的有一艘船,被抛在通往漆水河面的唯一座石码头上。看起来,那并不是鬼笑猝看见过的那艘船,不过它毕竟是一艘船。半夏看见它的时候,感到很沮丧。它足有进宝号的两倍宽,平阔的船头上绘着它的名字,招财号。当她们看见船老大的时候,发现他和他的船一样胖。 湘儿问船老大,这艘船是不是跑得像它的名字所形容得那样能带来好运气。 这个体态不凡的家伙挠了挠耳朵:“这船可快不了了?不过确实给我招了财,我的船上装满了句町的贵重木材和剑门的小地毯。这样的货船只能是越稳越好?毕竟物价只会愈涨愈高。是的,在我后面应该有比我更快的船,但他们也不会在这里靠岸。如果不是发现肉里长了虫子,我也不会停船的。想运肉去瑶琳桐庐贩卖真是个愚蠢的主意。进宝号?看见了,今天早晨,我看见他们被什么东西挡在了上游。我觉得,他们不会很快就过来的。就是那艘快船把你们带过来的吧!” 湘儿还是给了他船费,也为马匹付了两倍的船费。但她的脸色让半夏和仪景公主在招财号离开银作坊很久之后,都不敢开口和她说话。 而在马鸣那一边。 靠在栏杆上,马鸣望着愈来愈近的佛堂镇城墙。身边成排的船桨正将广财号缓缓地朝焦油木的长码头推去。码头两侧由高高的石墙作为屛障,一直伸入河面。码头上挤满了人,还有更多人从大小不一的船里走出来。有些人推着手推车,有些则拖着货撬或是高轮大车。所有的车上都堆叠着满满的货物和箱子。但更多的人还是用他们的肩背扛着各种包裹。并非所有人都在忙碌。 有许多汉子和妇人漫无目的地聚在一起,还有小孩拉着他们的衣角,不停地大声哭泣。穿着金属护心镜和红色外衣的士兵一直在努力让他们往城里挪动。但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慌恐,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马鸣转过身,眯着眼,望向他们刚刚经过的河面。漆水河的这一段比嘉荣城以南更加繁忙。在他的视野里就有十来艘船只。一艘尖头小船由两张三角帆推动,正切开逆流,向上游驶去。另一艘宽首大船高扬起方形大帆,也压过波浪,驶向北方。 不过,马鸣看见的船只几乎有一半与河上贸易无关。两艘甲板上空空如也的平底船正笨重地横跨漆水河,朝对岸的一座小城驶去,另外三艘则是吃力地驶回佛堂镇。这三艘船的甲板上如同桶装鲫鱼般挤满了人。正在落下的太阳与天地相交之处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一面旗帜的影子已经落到了对岸的城上。对岸是瑶琳桐庐地界,所以马鸣自然知道,那影子来自锡城的神兽帝江旗。关于这一带的情况,他在广财号短暂停靠过的几个锡城村子里已经听说了许多。 马鸣暗暗摇摇头。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他想:只要他们不要再因几张地图就断定我是锡城人就好。但愿没那么麻烦,如果瑶琳桐庐的问题继续发展,他们也许会让我参加他们他娘的军队,服从他们的命令。我的天啊!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转回到佛堂镇那一边。广财号上赤脚的船伙儿已经准备好绳子,要抛给码头上的人了。 船上的当家人安老大正从后面的舵柄旁看着马鸣。这个家伙从没放弃讨好马鸣和谢铁嘴的努力。他想知道他们到底肩负着什么重要的任务。马鸣最终还是将那封密封的信给他看了,并告诉他,这是一封公主寄给女王的信,一封孩子给娘的私人信件,仅此而已。而安老大似乎只听到了“银蟾女王”这个词。 马鸣这时又咧嘴笑了一下。外衣上一个深深的口袋里装着两个荷包,它们比他上船时更鼓胀了。他还有更多的闲钱,足以装满另外两个荷包。他的运气后来一直没有那晚那么好过,那一晚的骰子和其他所有事情都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但他的运气还是好得不得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晚上,安老大放弃在赌场上向马鸣示好的尝试了。而那个时候,安老大的钱箱已经轻了不少。经过佛堂镇之后,他的钱箱还会再轻一些。不管这里的食物价格如何,安老大需要在这里重新储备他的粮食。马鸣看了一眼聚集在自码头上的人群,不知道安老大能否达成他的目的。 而当马鸣的思绪回到那封信上的时候,他的笑容消退了。一把烧热的小刀和一个灵巧的动作,金色的百合蜡封就被开启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没有人会看表演 但马鸣在信里并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仪景公主学习得很努力,也进步很多,并且想学到更多的东西。她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丹景玉座已经因为她的逃离而惩罚了她,并不许她再提及此事。所以她的娘亲应该理解,为什么她不能详细说明这件事。她说她已经被提升为见习使,这么快就获得晋升,感觉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美妙。现在,她被委以更重大的任务,下达命令的是丹景玉座本人。她会暂时离开嘉荣城,请娘亲不必担心。 如果仪景公主只是想让银蟾女王不要为她担心,那就太好了。正是她将自己放进了煮沸的汤锅里。这封愚蠢的信一定是那些人追杀他的原因。但就连谢铁嘴也找不到这封信的真实含意,尽管老说书人不断地在嘟囔着什么“秘密”、“机要”和“权力游戏。” 马鸣将信放在外衣的内衬里。它的蜡封已经被重新封牢。他可以打赌,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它曾经被打开过。如果有人为了这封信而不顾一切地想杀死他,他也许还会再次尝试打开它。 他暗道:我答应过你,要把信送到,湘儿,那我他娘的就会做到。无论是谁想阻止我。不过,他还是有话要对那三个恼人的女人说—如果我还会见到她们。不过,他妈的,我可不想再见到她们了—他可不认为这些话会讨她们喜欢。 当船伙儿们将缆绳抛上码头的时候,谢铁嘴走上了甲板,他的乐器匣就背在他的背上,行李则卷在他的一只手中。即使跛了一条腿,他仍然大步迈向船栏,让他白色的长胡子和披风都飘飞了起来。五颜六色的补丁上下翻舞,让人觉得有些眼花缭乱。23sk. “没有人会看表演的,谢铁嘴。”马鸣说,“我不觉得他们会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还有心思看一位江湖艺人表演。” 谢铁嘴直盯着码头:“一点也不意外!我听说这里的情况很糟糕,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怜的傻瓜们。他们之中有一半看上去就像快饿死一样。今晚的住宿可能就会用掉你的一袋钱,另一袋钱可以给我们买一顿饭,如果你还是那样吃饭的话。光是看着你吃饭,我就要发疯了。如果你让这些人看见你吃饭的样子,也许他们会把你的脑浆打出来,因为太像饿死鬼了。” 马鸣只是朝他笑了笑。 安老大猛拉着他的胡子末端,脚步沉重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广财号这时正停靠在码头上,船伙儿们奔跑着放好了步桥。山子将两条粗壮的胳膊交叠在胸前,守在步桥旁边,他要挡住可能挤上船的人群。不过码头上并没有人这么做。 “那么,你们就要在这里离开我了。”安老大露出有点勉强的微笑对马鸣说,“你们确定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了?也罢,也罢,我只想混口饭吃,我从没见过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这些士兵应该清理一下码头。如果有需要,就要用他们的剑!只有这样,正派的商人才能做生意。也许山子能为你们开出一条通往客栈的路。” 马鸣想:那么你就知道我们住在哪儿了?还是他娘的不要这样比较好,嘴上却说:“我本想在上岸前先吃一顿,也许再玩一局骰子,打发一下时间。”安老大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了,“但我觉得,还是在坚实的地面上吃下一顿饭比较好。所以我现在就要离开你了,船老大。这真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航行。” 放松的神情还在船老大的脸上与惊惶失措的神情交错扭曲。马鸣已经从甲板上拎起了自己的东西,另一只手拄着镇山棍,和谢铁嘴一起走向了步桥。安老大一直跟着他们走到了步桥尽头,一边还在半真半假地嘲囔着与他们离别让他感到多么遗憾。马鸣相信,这个家伙肯定很后悔没有为他的武泰大君打听到一项锡城与嘉荣城之间密约的内容。 当马鸣和说书人在人群中拥挤向前的时候,谢铁嘴低声说:“我知道那个人不怎么样,但你为什么总是要戏弄他?你吃掉了每一片他原本打算撑到晋城的食物,这还不够吗?” “我已经快两天没有把食物完全吃光了。”那种饿饿感在某天早晨突然消失了,这让马鸣一下子轻松不少。那种感觉就像是嘉荣城终于松开了系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锁链,“我把大多数食物都倒掉了,同时还要小心不让别人看出我这么做,这可真是一项困难的工作。”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中,这个笑话听起来并不怎么好笑,“这是安老大应得的。就拿昨天那艘在泥滩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上搁浅的船来说好了,他本来应该停下来帮他们一把,但无论那些人怎么呼喊,他连靠近都不愿意。” 这时他们前面出现了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她本来应该是个漂亮的女子,但现在却显得太过骨瘦如柴。她正专注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汉子的脸,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一个比她的腰际高一点的男孩和两个稍矮的姑娘都抓着她,哭泣着。 马鸣依旧说道:“他们都在谈论着什么水匪、陷阱。在我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陷阱。” 谢铁嘴绕过一辆高轮大车,那辆车上除了一堆被粗麻盖住的货物外,最上头还放了一个关着两只不停尖叫的猪的笼子。转眼间,他又差点被一辆由一男一女拖拉的货撬给绊倒。 “那么你挺身而出帮助别人了?好奇怪,我怎么没有看见?” “我会帮助所有出得起钱的人,”马鸣用力地说,“只有传说里的傻瓜才会不计代价地付出。” 那两个姑娘已经将脸埋进了娘的裙子,只有从一下下抽搐的单薄身体上能看出她们正在啜泣,只有男孩还在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女人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盯在马鸣脸上,过了一会儿,才转向一边。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希望着也能被泪水润泽一下。眼眶一热,马鸣抓出一把散装在口袋里的各种钱,看也没看,就塞进她手里。女人惊讶地哆嗦了一下,瞪着满手的金子和银子,脸上先是一阵错愕,很快就变成了微笑。她张开嘴,咸心激的泪水却先一步溢出眼眶。 第六百五十七章 真傻 “给他们买些吃的。”马鸣飞快地丢下了这么一句,就跑开了。他注意到谢铁嘴正望着他,又道:“你在发什么楞?只要能找到爱玩骰子的人,钱随时都有的是。” 谢铁嘴缓缓地点点头。但马鸣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意思。他想:娘的小孩哭总是让我受不了,就是这样。愚蠢的说书人也许以为我会把金子送给每一个流浪汉。难道我是傻瓜!真傻!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也不确定最后这个词说的是谢铁嘴,还是他自己。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马鸣不再多留意周围任何人的面孔,而是开始专心寻找他要找的人。在码头远处,只穿着护心镜,没有带头盗的红衣士兵正在催促人们向城里走去。马鸣看见一位头发斑白的小伍长,他应该是一名相当有经验的小队领导者。他那种斜睨夕阳的样子,让马鸣想起了阿怒,不过他的两只眼睛都还好好地待在眼眶里。看上去,他和那些被他呼来喝去的人一样疲惫了,“快走!他还在用撕哑的嗓音叫喊着,“你们不能他娘的停在这里。快走。进城去!”3sk. 马鸣走到那名军官面前,露出一脸微笑:“打扰了,这位伍长大人,您能否告诉我,哪里能找到一家不错的客栈,还有出售马匹的马厩?我们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军官上下打量着他,又仔细看了看谢铁嘴的说书人披风,然后将目光转回马鸣身上,“伍长是你叫的?不知道叫爷吗?嗯,娃娃,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马棚,那你就要有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运气。现在大多数人都只能睡在篱笆里了。如果你能找到一匹还没有被宰掉烤熟的马,那你先要打倒他的主人,大概才能够买到肉吃。” “吃马肉!”谢铁嘴厌恶地嘟嚷着,“河这边的情况真的变得这么糟糕?女王没有运送食物过来吗?” “是很糟糕,说书人。”军官看上去似乎是想吐口水,“他们过来的速度比大风从天际刮来的速度还快,比马车从庄子拉食物来的速度还快。嗯,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的。上头已经下达了命令,等到明天,我们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过河了。如果他们过来,我们就把他们赶回去。”他怒气冲冲地瞪了码头上的人群一眼,彷佛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然后又用同样严厉的目光瞪着马鸣,“你挡住路了,旅行者。快走开。”他的声音重新变成了对众人的吆喝,“快走!你们不能他娘的停在这里!快走!” 马鸣和谢铁嘴加入了人、车和货撬的滚滚长河,朝城门走去,一直走进了佛堂镇。 镇里主要的街道都铺着灰色的石板,不过,挤在这么多人之中,很难说看得清楚脚下的石头是什么样子。大多数人显然都在茫然地游荡,无处可去。那些放弃的人干脆直接蹲坐在街边。这些侥幸逃过来的人都把他们的东西放在面前,或者将一些他们认为珍贵的东西用双手抱在胸前。 马鸣看见有三个汉子抱了一堆铜器,有一些人则抱着高脚托盏或是大瓷盘。女人们大多在胸前抱着孩子。嘈杂的声音充满在空气中,那是一种低沉的、毫无意义的、充满了焦虑的嘈杂声。马鸣在人群中不时会停下脚步,皱着眉搜寻客栈的招牌。这里的建筑物各式各样,木头的、砖块的、石头的,鳞次栉比,铺屋顶的材料有瓦片石板,也有茅草。 “这不像是银蟾女王说的话。”过了一会儿,谢铁嘴说道。他的话半是对着马鸣,半是对他自己说。他浓密的眉毛低垂下来,眉头彷佛白色的箭头,一直指向他的鼻子。 “什么听起来不像她说的话?”马鸣不在意地问。 “停止接收难民,把过来的人送回去。她的脾气一直都像雷电一样,但她也一直都有颗柔软的心,她不会拒绝任何贫穷与饥饿的人。”谢铁嘴摇着他的头。 这时,马鸣看见了一块招牌—“幸来老店”,幌子的下面还画了一个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于是,他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一边努力地用镇山棍在人流中挤开一个横向的缺口,同时嘀咕:“嗯,那一定是她说的,不然还有谁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忘了银蟾女王吧,谢铁嘴。到玄都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先让我们看看,今晚买一张床要花多少金子。” 幸来老店客栈的大堂看上去和外面的街道一样拥挤。等到客栈掌柜听过马鸣的要求,他笑得连下巴都开始抖动了:“现在,我的床上要睡四个人,如果我亲娘来找我,我都不能给她一条毯子,让她躺在炉火旁。” “有一点,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了。”谢铁嘴说,他的声音里出现了那种浑厚的回音,“我是一个说书人,我可以用故事、杂耍、吃火把戏和戏法取悦你的客人。而毫无疑问,你至少能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让我打地舖的地方,以作为这些作的回报。” 客栈掌柜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笑容,不为所动。 当马鸣将他拖回到街上时,谢铁嘴还在用他正常的声音发着牢騒:“你还没有给我个机会,让我问问他马厩里有没有地方。至少,我肯定能在干草棚里为我们找到个位置。” “离开思尧村以来,我已经睡够了马厩和谷仓。”马鸣对他说,“也睡够了草堆,我觉得要一张床。” 但他们又找了四家客栈,客栈掌柜们的答案几乎都一样。在后两家客栈,马鸣提出用掷骰子来赌一个床位,结果几乎被扔出了客栈大门。第五家名叫“云来客栈”的掌柜对他们说,即使是女王本人来了,也得不到一张地舖。马鸣叹了口气,问他,“那你们的马厩怎么样?我们可以睡在干草棚里,只要你出个价就行。” “我的马厩是给马住的,”圆脸汉子说,“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几匹马了。”他刚刚擦亮一只白瓷杯,然后他走到一个大柜子前,打开上面的一个浅柜橱,将杯子放了进去。那里面还有许多杯了,只是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就在柜橱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只皮质骰子罐。 第六百五十八章 贪欲 “我不会把人塞在那里,那样会惊吓到那些马,也许还会把他们给吓走。那些顾主们付钱,就是为了让我把他们的牲口养好。另外,我自己也有两匹马养在那里。我的马厩里没有你的床位。” 马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个骰子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碎金子,将它放在箱子上。然后,他又拿出三枚银锞子,金色和银色的光闪烁在了一起。客栈掌柜看着那些金银,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马鸣又加了一大把的铜钱,看了看又放下一小块金子,然后看着这名圆脸汉子。 客栈掌柜犹豫着。马鸣将手伸向那些钱。客栈掌柜的手却先伸了过去。 “也许只有你们两个,应该不会打扰那些马。”23sk. 马鸣向他笑了笑:“说到马,你的那两匹马出什么价可以让给我们?当然,要马具齐全。” “我不会把马卖给你们的。”客栈掌柜说着,拿起了箱子上的钱币。 马鸣拿起那个骰罐,摇晃着,说道:“我出刚才价钱的两倍,赌那两匹马和全副马具。”他又摇了摇自己的外衣口袋,让零散的钱币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以表明自己还能掏出更多的钱当赌注,“我掷一把,你掷两把,选最好的一把和我赌。”看到贪欲几乎将掌柜的脸完全照亮了,马鸣差点笑出声来。 当马鸣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六个畜栏的马匹里找出两匹棕色的骟马。它们毫无特点可言,不过它们现在是他的了。除了需要用马梳好好刷一刷之外,他们的状态看上去都还很不错。 考虑到马厩里的马夫跑得只剩下了一个,这种状况还是值得高兴的。那些马夫曾经多次向客栈掌柜抱怨过,他给他们的工钱已经不够他们在这里糊口了。但客栈掌柜对这种抱怨报以绝对的蔑视。而且他似乎认为剩下的这个伙计只是因为做了三个人的工作,就提出晚上要回家睡觉的要求,完全是一种罪行。 “五个六。”谢铁嘴在他身后喃喃地说。望着这个他在第一家客栈时就曾经提出要求的马厩,他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愉悦的光彩。飘飞的灰尘与夕阳最后的光线融合成昏黄的光柱,用来提运干草的绳子如同藤蔓一样,从屋梁的滑轮上垂挂下来。这里的干草棚被安排在马厩上方充满阴影的阁楼里,他说:“当他在第二把扔出四个六和一个五的时候,他认定你输了,我也是这么想。最近你并不是每把都赢。” “我会赢到我该赢的。” 不是每把全赢,其实让马鸣松了口气。运气是一回事,但那晚的好运气至今还让他背脊发冷。不过,现在他晃动骰罐的时候,偶尔确实不再能知道会掷出什么样的花色了。他将镇山棍扔上阁楼的一瞬间,一片雷声划过天际。马鸣爬上梯子,回头朝谢铁嘴喊:“干草棚是个好主意。我本以为你会高兴在外面淋雨。” 大多数的干草都捆扎成包,沿着外墙堆在一起。但松散的干草还是足以让马鸣堆成一张床,然后将披风当成被子。谢铁嘴过了一会儿才出现在梯子的顶端。他从肩上的皮袋子里拿出两大块牛肉馅饼和一块长形的酱萝卜条。 贪心不足的掌柜,在收走了和平日足以买下一匹棕骟马的钱,才给了谢铁嘴这些食物。他们在雨滴猛力敲击屋顶的声音中吃完了这些食物,用自备水瓶里的水将它们冲下肚子。无论出什么样的价钱,掌柜的居然一滴酒也不卖。等到晚饭结束之后,谢铁嘴拿出火绒匣,在长柄烟锅里塞满了烟丝,找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开始吃烟。 马鸣仰躺盯着阴影重重的屋顶,心里寻思着这场雨是否会在天明时停下来。现在他只想让这封信尽快脱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车轴的吱嘎声进入了马厩。马鸣翻身滚到阁楼边,向下望去。借助黄昏最后的一点阳光,他勉强能看清下面的情形。 一名苗条的女子正从一辆高轮大车中直起腰。雨水已经淋湿了她的全身。现在她正脱下披风,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边甩掉披风上的雨水。她的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她的丝裙让马鸣觉得那应该是淡绿色的,而在胸口处装饰着繁复精巧的刺绣花样这身衣服一定相当名贵,但现在已经变得破烂脏污了。 女人用拳头捶了捶背后,一边继续低声地自言自语,一边跑到马厩门口,向外面的大雨望了一眼,又用同样匆忙的动作猛地将马厩大门关上,让马厩彻底陷入了黑暗。随后,阁楼下面响起一阵沙沙声、一记敲打声和一点液体的晃动声,突然间,一团小小的火光在她手中的一盏油灯里燃起。她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在一根畜栏旁的柱子上找到一根钩子,便将油灯挂在上面,又弯腰在绳索和粗麻盖住的大车里搜找着什么。 “她的手脚真快,”谢铁嘴嘴里又灌下去一口水,才轻声说,“在这么黑暗的环境下打火石,她很可能会把整个马厩给整个烧起来。” 那名女子拿出一根长条面饼,费力地啃咬着,那块面饼应该很硬,不过她应该也很饿了,所以并没有在意。 “还有咸菜剩下吗?”马鸣耳语道。谢铁嘴摇了摇头。 女子的鼻子发出了轻轻吸气的声音,马鸣刻意识到,她也许是闻到了谢铁嘴的烟丝气味。他刚要站起来告诉那名女子,马厩里还有他们两个人时,马厩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女子站起身,准备要逃跑。有四个汉子同时从雨中走进马厩,一边脱掉了他们身上的湿披风。他们的身上穿着有宽大袖子的淡色外衣,胸口处和腿上的宽筒马裤都布满了刺绣。这四个闯入的汉子都是魁梧大汉,他们的脸如同石雕一般冷硬。 “柳湘茹,”一名穿黄色外衣的汉子说,“你跑得没你想像得那么快,不是吗?”马鸣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 第六百五十九章 老家伙 “刘黑子,”女子恨恨地说出这个名字,“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因为你的无耻,害我被赶出商帮,你还不够吗,现在你又这样赶绝我。”她说话时有着和那汉子同样奇怪的口音,“你以为我很喜欢见到你?” 那个叫刘黑子的人笑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蠢婆娘,柳湘茹。如果你只是逃走了,你本可以在某个平静的地方活得更久一些。但你没办法忘记脑子里的秘密,对不对?难道你真的相信,我们不知道你为了讨生活而制造了只有商帮才能制造的玩意儿?”突然间,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匕首,“割开你的喉咙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柳湘茹。” 马鸣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站了起来,但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一根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绳子,他的双脚随后就离开了阁楼的地板。马鸣骂自己道:为了这他娘的愚蠢,我肯定会害死我自己! 这个想法还在冲击马鸣的大脑,他的身子已经撞进了那四个汉子之中,让他们像滚木球游戏中被球撞倒的圆柱一样相互堆叠着倒在一起。绳子从他的手中滑脱,他落了下来,在铺满稻草的地上连翻了几个滚,一直撞到一边的畜栏上。他口袋里的各种银飞散了一地。但他爬起来的时候,那四个人已经站起了身。现在,他们全都亮出了刀子。真没想到我是这样傻瓜!我吃错药了吧?还是刚刚的饼里有毒! “马鸣!” 马鸣向上望去,谢铁嘴将他的镇山棍扔给了他。他及时抓住棒子,一下敲飞了刘黑子手中的匕首,又抡过另一头,砸在刘黑子的头侧,棒端传来一记骨裂的声音。面前的汉子弯腰倒了下去。但另外三个人这时已经冲了过来。在一段完全陷入狂热的时间里,马鸣将镇山棍舞成一团旋风,把所有刀刃都挡在了外面。他感觉到棒头碰到膝盖、脚踩、肋骨,最后重重地击打在头骨上。当最后一名敌人倒下的时候,他又盯着他们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才将目光转移到那名女子身上,“真好奇怪,你怎么会选了这个马厩作为葬身之地?” 女子将一把细刃匕首收回腰间的鞘内:“我本该帮你作战,但我怕如果我拿着武器接近你,会被你认为我和这些小丑是一伙的。我选择这个马厩,是因为我已经被雨水淋湿了,而且没人看守这里。” 她的年纪比马鸣想像得要大,至少要比马鸣年长十岁到十五岁,但依然很漂亮。她有着黑色的大眼睛和小而丰满的嘴唇,即使在平常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是撅着嘴。或是嘟起嘴唇,准备送出一个吻。马鸣微微向她笑了笑,将身子靠在镇山棍上,道:“嗯,该做的已经做了。我觉得,你不会故意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吧!” 谢铁嘴正从阁楼上爬下来。因为瘸腿的关系,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柳湘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鸣。 说书人这时已经穿回了他的百衲披风。他极少让别人看到他没穿披风的样子,特别是在与一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 “这就像是个故事,”柳湘茹说,“我被一位说书人和一位年轻的英雄救了……”她皱起眉,看着瘫倒在地板上的那些人,“……从这些狗~娘养的手里!”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马鸣问,“他刚提到了一些关于秘密的事。” “那些,”谢铁嘴的嗓音很像是他表演时的样子,“如果我猜得没错,是制造焰火的秘密。你是个焰火匠,对不对?”他庄重地作了个揖,同时用披风耍出一个花式,“我是谢铁嘴,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是个说书人。”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继续说道,“这是马鸣,一位精通于寻找麻烦的年轻人。” “我是一名焰火匠。”柳湘茹僵硬地说,“但这个刘黑子,这只猪,他搞砸了一次为鄢陵国君进行的演出,又几乎毁掉了那里的祠堂,而我是负责祠堂当时事务的,所以商帮要我为这件事负责。”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警戒,“不管刘黑子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说出商帮的秘密,但只要我还能做焰火,我就不会让自己饿死。但因为我不再是商帮的人了,所以根据商帮规定,他们不允许我继续做焰火。” “孝惠君,”谢铁嘴说,听起来,他就好像是在说一块木头,“嗯,现在他是个死国君了,他也不会再看焰火了。” “商帮里的人,柳湘茹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全都指责是我引起了瑶琳桐庐的战争,彷佛孝惠君是因为那晚的灾难才死掉的。” 谢铁嘴耸了耸肩。 “看起来,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她又说道,“刘黑子和其他蠢猪很快就会醒过来。也许这次他们会对那些士兵说,我偷了我所做的东西。”她看了谢铁嘴一眼,然后又看着马鸣,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看上去似乎是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要报答你,但我没有钱。不管怎样,我有些东西,也许像黄金一样好,也许更好。这要看你怎么看待它们。” 马鸣和谢铁嘴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柳湘茹这时又将身子探进大车里面,开始东翻西找。我会帮助付得起钱的人。他觉得谢铁嘴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好奇的神情。 柳湘茹从许多包裹里拿出了一个沉重的油布卷,它不是很长,差不多和她的胳膊一样粗细。她将它放在稻草上,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将它打开,铺展在地上。油布卷的内层挂着四列口袋,每一列都比一前一列更大些。每个口袋里都密密地缝塞着一个蜡封的纸筒,纸筒顶端有一根黑色的引信挂在外面。 “焰火,”谢铁嘴说,“我知道这东西。柳湘茹,你不能这么做。在佛堂镇以外的任何地方,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换取十天的美食和干净的房间。” 跪在油布卷旁边,她朝谢铁嘴哼了一声,“安静,老家伙。”她故意冷冷地说,“我就不能表达一下感激之心吗?你以为我给了你们这个,就没别的可卖了?过来仔细听我说。” 第六百六十章 踢我就行了 马鸣有些着迷地蹲到她身边。他一生中曾见过两次焰火,那都是被小贩带到思尧村的,村老会为了的买下它们,当然花了很多钱。当他十岁的时候,他曾经试着割开一个焰火弹,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那件事引起了很大的騒动。冷子丘把他铐了起来。当时的禁魇婆用树棍打了他。回到家之后,他父亲用皮带抽了他。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令公鬼和子恒之外,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 而那两个人也只是在不停地告诉他,他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马鸣伸手去摸那些圆筒,结果被柳湘茹一巴掌挥开了。 “先听我说!这些最小的,它们会发出巨大的响声,仅此而已。”她所说的那些纸筒只有她的小手指那么大,“下面这一排,它们能发出巨大的响声和明亮的光芒。再下面一排,它们能发出响声、光芒,还能喷出许多火花。最后这一排……”它们比她的大拇指还要大些,“……与前一排唯一不同是,它喷出的火花有许多种颜色,几乎就像是一朵暗夜天花,只是不能在天空开放。” 暗夜之花?马鸣心想。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地保存这些。你看,这引信,它很长。”她看见马鸣茫然的眼神,便将一根长长的黑色引信在他眼前来回晃动,这个,这个!” “那是点火的地方,”马鸣嘟囔了一句,“我知道。” 谢铁嘴清了清喉咙,飞快地用手掌捂在胡子上,彷佛是想掩盖住嘴边的笑意。 柳湘茹哼了一声:“点火的地方,是的。不要在点火之后继续留在它们旁边。特别是那些最大的,你在点燃引信之后就要拚命跑开。知道我的意思吗?一定要跑开。” 她熟练地卷起长油布。道:“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或者留着自己用。记住,绝不能把它们放在靠近火焰的地方。火会让它们全部爆炸。这么多焰火同时爆炸,会摧毁一幢房子。”她犹豫了一下,才重新将绳子绑紧,然后又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也许你已经听说过了,不要切开任何一个焰火,确实有一些大傻子会切开它们,只为了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这就像去玩毒蛇的牙一样愚蠢。有时候,里面的东西只要一碰到空气,不需要任何火花,它们就会爆炸。你会失去你的手指,甚至整个手掌。” “我听说过这件事。”马鸣装出面无表情地说。 柳湘茹皱起眉望着马鸣,似乎搞不清马鸣这么说是否代表着他不会切开焰火。最后,她把那个油布卷推向马鸣,“给你。我现在必须走了,在这些猪猡们醒过来之前。”瞥了一眼仍旧敞开的大门,以及门外的滂沱大雨,她叹了口气,“也许我能找到其他干燥的地方。我觉得,明天我会去象城。这些猪,他们以为我会去玄都,是吧?” 去象城的道路比去玄都还要遥远,马鸣突然想起那块硬邦邦的面饼。这个女人曾经提到过,她没有钱。除非她为这些焰火找到买主,否则她就买不到任何食物。但她根本没有看一眼从马鸣的口袋里散落出来的钱财,现在,这些金银子正在灯光的照射下,从稻草的缝隙里向外闪烁着光亮。 马鸣想:啊,就当我是吃错药了吧,我不能让她挨饿。马鸣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拾起了尽量多的金子和银子。 “唔……柳湘茹?你能看得出来,我的钱够多的了。我觉得,也许……他将手中的钱递给她,“我总是能赢到更多的钱。” 她的披风半搭在肩上,就这样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向谢铁嘴笑了笑,披上另一半披风,“他还年轻,对不对?” “他是年轻,”谢铁嘴表示同意,“而且还总以为自己很坏,而且一心一意要很坏,虽然有时候根本不是那样。” 马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两个,垂下了手。???.23sk. 抬起大车的车把,柳湘茹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经过刘黑子身边的时候,还踢了他的肋骨一脚。刘黑子神智不清地呻吟了两声。 “有件事我不知道,柳湘茹。”谢铁嘴说,“你如何在那么黑的地方快速点亮那盏灯的?” 在门口止住脚步,柳湘茹微笑着回头望向谢铁嘴:“你想要我告诉你我所有的秘密?我很感激你们,但我还没有爱上你们。这是秘密,连商帮都不知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当我知道该怎样让它恰当地运作,并且只在我觉得要时才会起作用的时候,几根棒子就能让我发财。”将体重压在车辕上,她将大车拖入了雨中,夜色迅速呑没了她的身体。 “棒子?”马鸣说。他开始寻思她的脑子里能不能少一些这种奇怪的事情。 刘黑子又在呻吟了。 “我们最好也快一点离开这里,小子。”谢铁嘴说,“否则我们可能必须切开四个喉咙,或者要花上几天时间在女王的士兵面前解释。这些人必须找到发泄的地方,而且我觉得,他们肯定也有相当多的忿恨要发泄。” 这时,正好一个刘黑子的同伙彷佛快醒过来一般抽搐了几下,又嘟囔了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东西。 等到两个人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并且为马上好鞍的时候,刘黑子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只是脑袋还低垂着。其他人也开始一边翻动,一边呻吟了。 跳上马鞍,马鸣望向门外的雨夜,现在,雨下得更大了,“他娘的英雄,”他说,“谢铁嘴,如果我再有什么英雄的行径,你就给我狠狠地抽一巴掌!” “踢你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吗?” 马鸣生气地看了他一眼,拉起斗笠,展开披风的后摆,盖住了马鞍后面肥大的行李卷。即使有油布包着,多加一点保护也不是坏事,“踢我就行了!”他踢了一下坐骑的肋骨,向雨夜中冲去。 而在另一边的子恒,正看着水天之际。 当广财号向蟠螭邑的石砌长码头靠近时,它已经收起了船帆,只用船桨推动。子恒站在船尾附近,看着无数只长腿鸟在大港周围的沼泽草地里来回踱步。不过在环绕港口的地方,就全部都是深水了。其中有一种小白鹤让子恒觉得很熟悉,他以前见过一种比他们大上许多的丹顶鹤,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 第六百六十一章 女人 这里还有许多让子恒完全陌生的鸟。有些鸟的头顶上长着朱红色或者枸骨红色的冠羽,有些鸟嘴比鸭子嘴还要宽扁得多。港口周围的水域里有十几种鸥类在上下翻飞。一只飞速掠过水面的鸟有着长而锐利的尖嗓,水面被他的长喙划出了一道深沟。 有广财号三到四倍长的船只零散地在港外下锚,等待入港,或者等待着潮汐的到来,以便能够驶出长长的防波堤。小渔船都在沼地附近工作,那里有几条从沼地流出来的小溪。每条小船的两边都用长杆挂了几张渔网,也各有两三个汉子拉着这些网。 风带来刺鼻的海水咸味,却没有带走闷热的感觉。太阳已经落下了半空,但感觉仍然和晌午样。 空气很潮湿,这是子恒对它唯一的感觉,潮湿。他的鼻子捕捉到渔船中鲜鱼的气味,沼地里腐鱼与淤泥的气味,以及泥沼草地中一座没有树的岛上传来的酸臭气味,那里是一座大鞣皮场。 船老大滕老爹在他身后轻声嘀咕着什么。舵柄发出吱嘎的响声,广财号稍稍改变了航向。赤脚的桨手们挪动着,彷佛是不想发出声音。子恒只是用眼角扫了他们一下。 他注意的是那座鞣皮场。那里的人们将剥下的兽皮铺在一排排木头框架上,另外一些人用长杆将皮革从陷在地里的大缸中拉出来。有时,他们又会把皮革堆在手推车上,推进广场边缘长长的一排矮房子里,而另一些皮革又被放进大缸里,同时倒入某种液体。在这里,一天鞣制出来的皮革可能比思尧村几个月的产量还要多。在距离这座岛不远处的另一个岛上,子恒还能看见另一座鞣皮场。 子恒对这些船只、渔舟或是鞣皮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甚至那些鸟也显得很乏味,虽然他确实想知道那些能用扁嘴捕鱼的淡红色鸟叫什么来着,而且其中有些鸟看起来应该很好吃。想到这里,他立刻又克制住这种欲望。但他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其实只是为了忘记背后甲板上的事情。 腰间的斧子并不能帮他档住那些事。即使是一堵石墙也挡不住,他心想:发现小丹—我不会叫她珠儿的,无论她想怎么叫自己!她居然是个鬼子母——而且知道她是鬼子母之后,纯熙夫人既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显得不高兴。不过得知他没有将此事告诉自己,她也许确实对他有一点生气。一点生气,她管我叫傻瓜,仅此而已。 纯熙夫人看起来并不在意小丹是不是弯月夔牛角江湖豪侠。但是,当纯熙夫人知道那个姑娘认为他们会带领她找到弯月夔牛角,当她知道子恒也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告诉她的时候,她冰冷的眼睛让子恒觉得他在冻死人的冬天被塞进了一桶冰雪里。鬼子母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目光更频繁地落在子恒身上,而且显得相当冷硬,让子恒感觉十分不舒服。而且,在子恒眼中,小丹的问题还不只这两件与纯熙夫人有关的事。 子恒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又转回来专注地望着海岸线。小丹正盘腿坐在甲板上靠近两根桅杆间马匹围栏处。她的包裹和黑披风就放在身边。她的开衩窄裙也经过一番细心的整理。现在她正假装研究离船愈来愈近的那些屋顶和高塔。纯熙夫人就站在桨手前面端详着蟠螭邑,但不时会从浅色披风的深斗笠下朝那姑娘投去一道严厉的目光。她怎么还能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子恒早就不扣外衣和中衣领口的扣子。 小丹每次都用微笑迎接纯熙夫人的目光,但每次纯熙夫人转过头去,她都会哽哽喉咙,用手抹一下前额。 子恒相当佩服她在纯熙夫人的注视下还能保持那样的笑容。她比他强多了。子恒从没见过鬼子母真正地发脾气,但他宁可纯熙夫人会叫喊,会发怒,或者无论做些什么,只要不这样盯着他看。我的天啊,或者她什么都不要做吧!也许只是这样看着我,我还能忍受。 孔阳面朝船首,坐在纯熙夫人身后。他的变色披风还放在他脚边的鞍袋里。表面上,他正全神贯注地检査剑刃,但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看热闹的心情。有时候,他嘴唇的样子看起来甚至很像是在偷笑,不过子恒无法确定,有时他觉得那只是因为影子的关系。影子能让一把锤子看上去也像是在笑。两个女人显然都认为自己是孔阳消遣的对象,但退魔师看上去并不介意两个人紧锁着眉头朝他看过来。 几天以前,子恒曾经听纯熙夫人用寒冰一样的语气问孔阳是否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笑你,鬼子母纯熙夫人,”孔阳平静地回答,“但如果你真的想疏远我的话,我就一定先要习惯微笑。我听说,灵之真经常会对她的退魔师讲笑话。护法一定要对约缚者的智慧报以微笑。你曾经常常给我值得一笑的智慧,不是吗?也许你毕竟还是想让我留在你身边。”纯熙夫人看了一眼,那一眼足以将其他汉子钉在桅杆上,但这名退魔师却连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令孔阳的样子和一块镔铁没什么两样。 当纯熙夫人和小丹都在甲板上的时候,船上的人就全都一言不发地工作。滕老爹一直歪着头,看上去像是在听别人说一件他根本不想听到的事。他低声下达命令,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吼叫。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纯熙夫人是鬼子母,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高兴。子恒曾经任由自己像小丹一样大喊大叫,结果是他无法确定他们之中的哪一个说出了“鬼子母”这个词,当时所有的船伙儿就都听到了。 子恒暗骂:‘他娘的女人!’他不知道这句话是针对纯熙夫人还是小丹。如果小丹是梦里的猎鹰,那只鹰又是谁?我要遇到两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吗?这算怎么回事!不!她不是猎鹰,而且一切都快结束了!子恒发现,这一切之中的唯一件好事,就是为了要担心一位发怒的鬼子母,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他的眼睛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乡下男孩 这时,子恒没有看见巫咸。毎当纯熙夫人和小丹一起待在甲板上的时候,黄巾力士就会缩在他沉闷的船舱里,理由是他要整理他的笔记。他只有在晚上才会到甲板上来,为的是抽一口烟。子恒这才看出来,黄巾力士是多么耐热。对子恒来说,面对纯熙夫人和小丹,也比闷在船舱里好。 子恒叹了口气,继续望向蟠螭邑。广财号正在靠近的这座城市非常大,像瑶琳桐庐和饥姆林一样大,那是子恒唯一见过的两座大城。它的外缘是一圈巨大的湿地,扩展达几里远,如同一片青草无际的平原。 蟠螭邑没有城墙,放眼望去,城中到处都是高塔和宫殿。建筑物全部由浅色的石块砌成,其中一些还覆盖着白色的石膏。所采用的石料有白色的、灰色的、粉红色的,甚至是略带绿色的。上釉的屋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上百种不同的色调。长码头上能看见许多船只,大多数比广财号小。其中有很多正在忙着装货和卸货。在靠近城市的地方有造船厂。船坞上排列着各种样式的大船,从刚刚搭起龙骨的,到已经在做下水准备的,全都能看得到。 也许蟠螭邑巨大到足以让狸力群退避三舍。他们也肯定不会在这片沼泽地上寻宝。广财号已经甩掉了从山区直跟着他的狸力。现在,子恒小心翼翼地向外伸展知觉,结果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尽管这正是他想要的,但这种空旷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有点怪。自从作过那场可怕的梦之后,他的梦境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他自己的了。 纯熙夫人曾经用冰冷的语调详细地询问过他后来的梦,他全都说了实话。又有两次,他发现自己出现在那个古怪的关于狸力梦里,两次尖牙都出现了。尖牙将他赶走,告诉他,他还太年轻,经验还不够。纯熙夫人如何看待这些梦,他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对他说,只是提醒他最好保持警戒。 “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子恒低吼了一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死于现实世界中的迷茫,继续活在梦的世界中。至少,在狸力梦里是这样。他听见身后船老大滕老爹拖着脚步,嘴里正嘟嚷着什么,任何人只要说话大声一点都会把他吓到。 缆绳已经被抛向岸边,当岸上的人还在将缆绳固定在码头的石柱上时,船老大已经拚命地低声向船伙儿们发出了许多命令,一边还打着各种指挥的手势。几乎就在步桥搭好的同时,他已经将马匹吊上了岸。 孔阳的黑色战马不停地踢蹬着,差点弄坏了承载他的升降杆。巫咸的长毛大马则用了两根升降杆。 “我的荣幸,”当纯熙夫人踏上通向岸边的宽步桥时,滕老爹一边施礼,一边低声说道,“伺候您是我的荣幸,鬼子母。”纯熙夫人一直走向岸边,并没有一眼,她的面孔始终都藏在她的深斗笠里。 直到所有的人和马都已经上了岸,巫咸才出现在甲板上。黄巾力士庞大的身躯在走过步桥的时候, 一边还在往身上套着他的长外衣。他的大鞍袋、条纹毯子裹住的铺盖卷和披风都挂在他的一侧胳膊上。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他似乎有点闷得透不过气,“我正在重读我的……”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纯熙夫人。鬼子母看起来正专心地瞧着孔阳给从骊驹上鞍,但黄巾力士的耳朵还是抖动得像一只受惊吓的猫。 她的笔记,子恒心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看看她所説的那一切。似乎有什么在搔他的后颈,子恒向前跳了一步,才从香料、柏油和码头的臭气中分辨出那种洁净的草药气味。 小丹挥了挥她的细手指,向他们微笑着,“如果我弹弹手指就能做到这一点,乡下男孩,我觉得知道,你能跳多高,如果我—” 子恒对于猜测这双凤眼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感到有些疲倦了。她也许很漂亮,但她看我的样子,就像是从前打铁时,我在看一件以前没有见过的铁器,想要弄清楚它是怎么被做成的,它能派上什么用场。 “小丹。”纯熙夫人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我的名字是珠儿。”小丹坚定地说,这个时候,有着高挺鼻子的她看上去真的像一只猎鹰。 “小丹,”纯熙夫人也同样坚定地说,“现在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了。你会在别的地方找到更好的,也更安全的寻宝机会。”???.23sk. “我不这么认为,”小丹丝毫不让步,“身为江湖女侠一定要跟定她看准的线索。没有哪个江湖中人会忽视你们四个人。而且,我叫珠儿。”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有点含混,但她望着纯熙夫人的眼睛没有眨一下。 “你确定?”纯熙夫人轻声说,“你确定不会改变你的决定……是吗?” “我不会的。你和你的面瘫退魔师都不能阻止我。”小丹犹豫了一下,放慢了语速,彷佛她决定完全说出心里的话,“至少,你不会做出阻止我的事。我知道,我对鬼子母了解甚少。但在我听到的故事里,有些事情你是不会做的。而且我不相信这个面瘫的家伙会强迫我放弃。” “你有足够的信心冒这个险?”孔阳平静地问。他的面容没有改变,但小丹还是哽了一下喉咙。 “不需要威胁她,孔阳。”子恒说。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望向退魔师的目光里带有一些火气。 纯熙夫人的一瞥让子恒和退魔师都闭上了嘴:“你相信你知道鬼子母不会做什么,对不对?”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轻柔了,而她的微笑里却没有任何欢愉的感觉,“如果你想跟我们走,你就必须有这个信心。” 孔阳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这两个女人彼此瞪视着,如同对峙的猎鹰和老鼠,只不过现在猎鹰的角色换成了纯熙夫人,“你要以你的江湖身份的誓言发誓,今后要照我所说的去做,要重视我说的话,不能离开我们。一旦你所知道的多过你该知道的,我绝不会让你落入别人手中。” 第六百六十三章 毛头小子 纯熙夫人:“要认真对待我说的话,姑娘。你要发誓成为我们的一员,并且不会做出任何有害我们的目标的事。你不能询问我们去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你要满足于经过我的选择后告诉你的事情。你要对于我说的这些发誓,如果有违誓言,你就要留在长留川。而且你不能离开这片沼泽地,除非我回来释放你,即使你将在此等待一生。我发誓我会这么做。” 小丹不安地侧过头,用一只眼睛瞄着纯熙夫人:“如果我发誓,我就能跟在你们身边了?” 鬼子母点点头。 “我会成为你们的一员,就如同巫咸,或者是那个面瘫。但我不能问问题,他们可以问问题吗?” 纯熙夫人显得有些失去耐性。 小丹站直身体,挺起了头:“那么,很好,我发誓,我江湖中人无信不立,绝不返悔。如果我打破这两个誓言中的一个,我就将它们全都打破了。我发誓!” “好。”纯熙夫人说着,碰了碰年轻女子的额头。小丹哆嗦了一下,“既然是你将她带到了我们中间,子恒,她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的责任!”子恒惊呼一声。 “我不是任何人的责任,我是我自己的!”小丹也几乎喊了出来。 鬼子母和缓地说下去,彷佛他们俩从没开口过:“看来你已经找到紫苏所说的猎鹰,缘起。我试着阻止她,但无论我做什么,她显然还是会坚持栖息在你的肩头。这应该是因缘为你编织的命运。但你要记住,如果有必要,我会从因缘中剪断你的线。如果这姑娘危害到必然的目标,你也将分担她的命运。” “可是,我没有要求她和我们一起!”子恒不高兴地说。 纯熙夫人安然地骑上从骊驹,在白色母马的马鞍上调整好身上的披风。 “我没有要她来!”子恒又道。 巫咸朝子恒耸耸肩,无声地用唇形说了些什么。显然,他是在提醒子恒惹怒鬼子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你是缘起??”小丹用不相信的口气说。她的目光扫过子恒身上坚实的乡下人打扮,最后落在他的黄眼睛上,“也许。不过,无论你是什么,她在威胁你时就像威胁我一样轻松。谁是紫苏?她说过些什么?我怎么就栖息在你肩头?”她的面容绷紧了,“如果你想让我成为你的责任,我就割掉你的耳朵,听见了吗?” 子恒苦着脸,将未上弦的长弓塞到马鞍后面。经过几天的船上旅行,这匹暗褐色的马显得有些烈性难驯,直到子恒用一只有力的手拉住缰绳,又拍了拍它的脖子,它才安静下来。 “这些根本不值得回答。”他发着牢騒。紫苏他娘的把这些都告诉她了!真是多事,紫苏!为什么针对我,纯熙夫人!还有小丹!子恒从来也不记得令公鬼和马鸣曾经这样被女人欺负过。他自己也没有过,至少在离开思尧村之前没有过。也许,除了湘儿之外?当然,还有欧阳潜的老婆,自己的师娘,在铁匠舖以外的其他地方,她总是对他和欧阳潜师傅呼来喝去。半夏有时也很蛮横,不过那都是冲着令公鬼的。还有半夏的娘,脾气却好多了,她的微笑总是很温暖,不过她做的决定好像也总是没办法改变。而女事会似乎谁都要管。 还在悄声为自己打抱不平,他已经跨上马鞍,并弯腰向小丹伸出手去。姑娘发出一声抗议似的叫喊,差点把自己的包裹弄掉了。但子恒却在此时揽住她的腰,将她放在身后的马鞍上。开岔的裙子让她很容易就跨坐在拳毛騧的背上,“纯熙夫人应该给你买一匹马,”子恒喃喃地说’“你不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你很强壮,小铁匠,”小丹一边说着,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但我可不是一块生铁。”她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将包裹和披风塞到两人中间,“如果我需要的话,我可以买自己的马。我们要去哪里?” 孔阳早已经策马跑出码头,朝城市驰去。纯熙夫人和巫咸跟在他身后。黄巾力士回头看了子恒一眼。 “不要问,你忘了吗?而且,我的名字是子恒,不是‘乡下男孩’,也不是‘小铁匠’,或是其他什么。我的名字是子恒。你最好叫我的名字。 “好的,我的名字是珠儿,毛头小子。” 狠狠地哼了一声,子恒催着拳毛騧,跟上其他人。小丹一下子没坐稳,急忙伸手抱住子恒的腰,才免于从马屁股后面栽倒下去。但子恒还是觉得她在笑。 如果小丹真的是在笑的话,城市的喧嚣很快就淹没了她的笑声。各种嘈杂的吵嚷声让子恒想起玄都和瑶琳桐庐。这里的声音稍有不同,显得更加和缓一些,不过终究还是各种声音的大杂烩。靴子车轮和马蹄敲击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大车和马车的车轴发出细长的尖叫,酒馆里不时会传出音乐、歌声和笑声。无数人声混合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响,让子恒觉得自己彷佛一头撞进一个巨大的蜂箱。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活的城市。 从一条侧巷里,传出一阵锤子敲击铁砧的声音。子恒在无意中挺起了肩膀。他想念曾经握在手中的铁锤和火钳,白热的金属迸发出片片火花,在他的捶打下被塑造成各种形状。铁匠作坊的声音消失在背后,被车辆行驶的隆隆声和人们做买卖的声音所掩盖。天籁小说网 子恒闻到各种人和马匹的气味,烹调和烧烤的气味,以及上百种城市特有的气味,所有这些气味的基调仍旧是沼地和盐水的气味。 当他们看见城里的第一座桥时,子恒感到有些惊讶。那是一座不算很高的石拱桥,一条不过三十步宽的水道从它下面穿流过去。看到第三座这样的桥时,子恒才意识到蟠螭邑的运河和街道一样密集,且这里的人们用长篙撑船就像用鞭子赶马一样自然而普遍。大街上经常能看到轿子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偶尔还有富商或贵族的精漆大马车出现,他们的车上或是装饰着铜纹,或是在车门上镶嵌着家徽。有许多汉子只留着下巴上的胡子,其余全剃光。女人们则喜欢戴上宽边帽子,并在脖子上围一条丝巾。 第六百六十四章 有些不对劲 他们走过一座巨大的广场,广场的面积十分广阔。绕广场一圈,立着许多白色大理石柱,每根柱子至少有十五丈量高,柱径可以达到一围,柱子的顶上都蹲着一只雕工精细的螭虎。广场两端各有一座白色的巨型宫殿,每座宫殿都有着宽大的柱廊、悬空的露台、细瘦的高塔和青色的殿顶。 第一眼看上去,两座宫殿相对而立,彼此之间就如同对方的倒影。不过子恒很快就发现其中一座宫殿所有的部分都要比另一座小一点。它的高塔差不多要比对面的高塔矮上三尺,这样的差别实在不容易看出来。 “那是国君的宫殿,”小丹在他背后说,“还有议政大厅。据说,蟠螭邑的第一任国君允许九人功臣按照他们的意愿建造自己的府邸,只要他们的府邸不比王的更大就行。于是,重臣就完全依照王宫的样子建造了豪华府邸,只是它的每一个部分都要比王宫小两尺。于是,蟠螭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国君和九个重臣明争暗斗,乡绅们更与这两者纷争不休。不过,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过真正的和平,人们却还是照常生活,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安全有过多的担心。如果你一定要待在城市里,这个地方其实也不错。我觉得,铁匠,你还应该知道,这是玖玲珑广场,我就是在这里立下行直江湖的誓言。我要教给你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虽然你可能还是一脑袋稻草,但应该不会有人注意的。” 子恒经过一番努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同时没有用太过引人注意的眼神去瞪她。 这里似乎没有很多人注意巫咸。有几个人会多看他两眼,一些小孩会在他们身后跑上一会儿。不过蟠螭邑人看上去都知道有黄巾力士这个种族存在,就像他们已经熟悉了这种反常的潮湿与闷热一样。 子恒第一次发现,巫咸没有因为人们的接纳而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他的长眉毛垂到脸颊上,耳朵也垂了下来。不过子恒怀疑黄巾力士这副样子是不是因为这里气候炎热的关系。虽然他自己的中衣也因汗水和湿气而紧紧地贴在了身上。 “你怕会在这里找到黄巾力士,巫咸?”子恒问。他感觉小丹在他背后动了动,便立刻诅咒自己的舌头。他比纯熙夫人更不想让这姑娘知道他们的情况。如果一直对她漠然置之,也许她会因为觉得无聊而离开。如果纯熙夫人现在让她离开就好了。放过我吧,我不想让任何他娘的猎鹰栖息在我肩头,即使她很漂亮。 巫咸点点头:“我们的石匠有时候会到这里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即使以一般人的标准来看,也算是很小声的耳语了,就连子恒也差点听不见,“可能会有人直接从商台隐者之乡过来。蟠螭邑的一部分是我们隐者之乡的石匠建的,其中包括乡绅的议事堂和议政大堂。当建筑物需要修缮的时候,他们就会写信给我们。子恒,如果这里有黄巾力士,他们就会强迫我回隐者之乡去。我应该提前为这种情况做好准备。这个地方让我很不安,子恒。”他的耳朵这时也紧张地抖动着。 子恒让拳毛騧朝巫咸靠近一些,拍了拍黄巾力士的肩膀。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要将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考虑到小丹就在背后,他很小心地选择自己的言辞:“巫咸,我不相信纯熙夫人会让他们带走你。你和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而且她看起来也想让你和我们在一起。她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巫咸。” 为什么不会?子理突然对自己的话感到无法理解。她将我留在身边,是因为她认为我也许对令公鬼非常重要,也许是因为她不相心让我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别人。也许这也是她想让巫咸留下的原因。 “当然,她不会的。”巫咸的声音变大了一点,他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毕竟,我很有用。她也许需要再次进入道门,她不能没有我。”小丹又在子恒的背后动了动,子恒摇摇头,尽力让巫咸注意到他的眼神。但巫咸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黄巾力士似乎只是在考虑子恒刚才所说的话,他的耳朵又开始垂了下来。 “我真的希望事情不会变成这样,子恒。”黄巾力士看着他们周围的城市,他的耳朵这时已经完全垂了下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子恒。” 纯熙夫人靠近孔阳身边,说了些什么,这些话没逃过子恒的耳朵,“这城市不对劲。”退魔师点点头。 子恒感觉背脊一阵发冷。鬼子母的口气很严肃。先是黄巾力士,现在又是她。有什么东西自己没看出来?屋顶上釉的瓦片和浅色的石墙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些建筑物里面感觉上应该很凉爽。视野里的房子全都非常清洁亮丽,街上的那些人也是。那些人。 起初,子恒并没看出有什么反常的迹象。汉子和女人都在忙着他们的活儿,只是比北方他所习惯的地方动作要慢一些。他本来以为是因为天热,还有太阳太刺眼。 直到他看见一个炊饼坊的小伙计,头顶着一篮新烤的炊饼,正沿着街道向前小跑着。他的表情很痛苦,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个站在裁缝舖前面的女人看上去恨不得咬死那个捧着一堆亮色布的店舖伙计。一个在街角变戏法的人死盯着每一个往他面前的帽子里扔铜钱的人,彷佛对他们恨之入骨。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副样子。但子恒觉得,他看到的每五个人里至少就有一个满脸恨怒,而他不认为这些人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出了什么事?”小丹问,“你很紧张,我觉得彷佛正抱着一块石头。” “有些不对劲,”他碰了碰小丹的手,算是一种提醒,“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确实有些地方不对劲。” 第六百六十五章 春且住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蟠螭邑的另一边,身边的建筑物开始随着他们的前进而改变。他们跨过了更多的桥梁。浅色的石头建筑也不再有很多装饰了,有些只是将石壁简单地抛光。 高塔和宫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酒馆和商店。街上有许多人,其中也包括一些女人。他们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抬腿的幅度很大。他们还赤着脚,这让子恒想起船上的船伙儿。水的腥气和水货的味道变得更重了。此外,空气中还夹杂着木头的气味,有新砍伐的,也有放了许久的。这一切的气味,都被包裹在一股泥沼的酸味中。运河的气味也变了,这让他的鼻子紧皱了几下。夜壶,子恒心想,夜壶和茅厕味。这让他感觉有点想吐。 “花之桥。”当他们走过一座矮桥时,孔阳这样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们所看见的地方被称作桂馥坊。蟠螭邑人真是充满了诗意。” 小丹用子恒的背后梧住脸,闷笑了一声。 彷佛是忽然对蟠螭邑人慢呑呑的节奏感到不耐烦了,退魔师带领他们飞快地穿街越巷,一直跑到一间酒馆门前。这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石房子,屋顶覆盖着淡绿色的屋瓦,整座建筑显得很粗糙。黄昏来临,西落的太阳已经不再放射出那么强的光线。稍稍放松了炎热的天气给人带来的压力,虽然放松得并不多。 坐在酒馆前面的男孩们纷纷跳起来,接过他们的马匹。一名差不多有十岁的黑发小子问巫咸是不是一位黄巾力士。听到巫咸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个男孩说,“我觉得你就是。”随后,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牵走了巫咸的大马,一边还在不停地将巫咸给他的铜板扔到半空中,再用手接住。 子恒在跟随众人走进客栈之前,皱着眉朝酒馆的招牌望了许久。那个招牌上写着“四方老店”。 这家酒馆的大厅用松针铺地,烟丝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这里还能闻到酒气及灶房里烹调鱼肉的味道,还有一股很浓的花香水味。高高的天花板下能看见裸露的屋梁,它们的做工很粗糙,而且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经发黑了。现在离天黑还早,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凳子和长凳上坐着人。 客人们都是些穿着普通直裰和汗衫的汉子,其中有几个还打着赤脚。他们全都挤在一张桌子周围。桌上有一位漂亮的黑眼睛姑娘,香水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正一边弹着一张十六弦的筝,一边唱歌跳舞。她的裙子被她甩起,如同一个漩涡。她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白中衣,领口开得非常低。子恒认得那首歌—“寒鸦戏水”’但这个姑娘所唱的歌词是他没听过的。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时,她又开始另一段新的歌词,当子恒意识到姑娘歌词的内容时,他的脸立刻就红了。在看过匠民姑娘的舞蹈后,子恒原本以为没有什么歌舞能让他吃惊,但这姑娘唱出的歌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小丹带着笑容,随着歌曲的节拍一下下地点着头。当她看见子恒的样子时,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怎么了,乡下男孩,真没想到我还能看见一个像你这个年纪还会脸红的汉子。” 子恒瞪了她一眼,差点就说出一些意气用事的傻话来。这个他娘的女人总是能让我在思考清楚之前就失去理智。真是烦人,我打赌,她一定认为我从没亲过姑娘!子恒于是尽力不再去听那个姑娘唱了些什么。 不过,如果他不能让自己脸上的红潮退去,小丹肯定还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这一行人出现在这里让酒馆的女掌柜着实吃了一惊。她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圆胖女子,浓密的头发在脖子后面被扎成一个大髻。一股强烈的油味不停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很快就掩饰住脸上惊讶的神情,跑到纯熙夫人面前。 “马夫人,”她说,我没想到会在今天,在这里见到你。”她犹豫了一下,看了子恒和小丹一眼,又看了看巫咸。不过她望向巫咸的目光并不像望向两个凡人时那样充满疑问。实际上,当她看见黄巾力士的时候,她的眼睛还亮了一下。不过,她真正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马夫人”身上。这时,她放低声音,“我的鸽子没有平安到达?”对于孔阳,她似乎早已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纯熙夫人的一部分。 “我确定他们到了,三娘。”纯熙夫人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但我确定,文棋已经记下了你所报告的一切。”她看了看那个在桌子上唱歌的姑娘,没有露出不赞成的情绪,也没有其他任何表情,“这只老獾在我上次看到时比现在要安静得多。” “唉,马夫人,非这样不可的。其实,这些傻瓜们好像还没有从冬天的混乱里清醒过来呢!一直到去年冬末之前,我已经有整整十年不曾在这里见过那么厉害的打斗了。”她朝一个没有坐在那名歌者身边的汉子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比子恒还要魁梧的人,他靠墙站着,粗大的双臂交叠在一起,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用脚尖敲击着地面,“就连阿力也为了制止他们而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所以,我从玉山铺雇来了这个姑娘,想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好勇斗狠上移开。”她歪了歪脑袋,倾听了一会儿,“很美的声音,不过我曾经唱得更好……唉,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我跳舞也更好看。” 第六百六十六章 他只是单纯 子恒想到这么一个高大的女人竟然会在桌子上唱歌跳舞,有点吓了一跳。一个念头突然溜过他的脑海,“我可不会穿上那种低胸装,不会的。”小丹的拳头下子打在他的肋骨上。他痛得哼了一声。 三娘望向子恒:“我要为你的嗓子做一点蜂蜜和癞蛤蟆草的混剂。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子在怀里,你在天气转暖前也不会觉得冷了。 纯熙夫人看了子恒一眼,暗示他已经打扰了她和三娘的谈话:“很奇怪,你竟然会为酒客的打斗苦恼,”她对三娘说,“我记得很清楚,你的侄子如何制止这种事情发生。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人们变得更加暴躁易怒了?” 三娘沉思了片刻:“也许吧。这很难说。年轻的贵人们总是会跑到码头区来,寻找那些在空气清新的地方。他们依然无法忘记的刺激与享乐,自从那个艰难的冬天过后,他们现在似乎来得更加频繁了。其他人也好像更频繁地在彼此之间发生冲突。那真是个艰难的冬天,除了让汉子们变得更加暴躁,女人也一样。还有那些雨水和寒冷。我曾经连续两个早晨醒过来,发现脸盆里已经结了冰。我从没有遇过这么冷的冬天,可能一千年来都没有这么冷过。我几乎要相信那些旅行者说的冰冻的水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故事了。”她发出咯咯的笑声,表明自己对这种传说其实根本就不相信。听到这么轻快的笑声从一个如此壮硕的女人嘴里传出来,子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23sk. 子恒摇了摇头。她不相信雪?但如果她觉得这样的天气都不算是暖和,子恒觉得她不相信雪还是可以理解的。 纯熙夫人低下头,陷入沉思,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 桌子上的姑娘开始唱起另一首歌。子恒发现自己尽管极力克制,心思还是被那首歌吸引住。他从没听过有哪名女子曾唱出这样的歌曲,但那听上去真的很有趣。他注意到小丹正在看着他,便装出对那个唱歌姑娘毫不在意的样子。 “最近蟠螭邑出了什么反常的事?”纯熙夫人最后说道。 “如果你能将仇天赐拔擢进入九人阁臣的事情称作反常的话。”三娘说,“但愿我能有个好运气,在去年冬天之前,我甚至不记得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座城市里,而且在六七天内就获得拔擢。有人说他是从白水江城边境的某个地方过来的。也有人说他确实是个好人,而且是九个人里手腕最强硬的。虽然他是九个人里资历最浅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但九人阁臣的成员全都承认他的领导能力。而且有的时候,我确实会作有关于他的奇怪的梦。” 纯熙夫人张开了嘴。子恒相信,她是想询问三娘最近几晚的情况,但她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问道,“是怎样奇怪的梦,三娘?” “哦,愚蠢的梦,马夫人,真的很愚蠢。你真的想知道这些梦?我梦见仇天赐出现在奇怪的地方,走过悬挂在空中的桥梁。那些梦里全都是雾气,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有这样的梦。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真可笑,但愿我能有个好运气!事情真的很奇怪,阿力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我觉得,他应该是听我说起这些梦,就以为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我觉着,阿力的脑子有时不太清楚。” “阿力人还是不错,他只是单纯。”纯熙夫人低声说。 子恒盯着她斗笠下的阴影。她的声音有所颤抖,甚至比她得知又有一名伪应化天尊在白水江城出现时颤抖得更厉害。他没有闻到恐惧的气息,但也许……纯熙夫人在害怕。这比纯熙夫人发怒更让子恒觉得恐惧。他能想像到她的怒火,却无法想像她的恐惧。 “瞧瞧,我都说了些什么,”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颈后的发髻,“好像我的傻梦有多么重要似的。” 她又笑了。那是响亮的笑声,却没有在提到雪时笑得那样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听你说话也知道你累了,马夫人。我会带你去你的房间,然后让你们好好吃一顿新捕获的没六。” 没六?子恒相信那一定是一种鱼,他能闻到烹鱼的香气。 “先准备房间,”纯熙夫人说,“第一,我们需要房间。晚饭可以等一等。第二,船只,三娘,有哪条船是去晋城的?我们明早就要走。今晚我还有些事要做。”孔阳这时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 “马夫人,去晋城?”三娘又笑了,“没有船去晋城。一个月前,九人阁臣就已经禁止任何船只驶往晋城,也不允许从晋城来的船从这里经过。不过,我觉得讨海人不会在乎这些命令。但港口里现在确实没有讨海人的船。这很奇怪,国君对九人阁臣发出的命令居然保持沉默。原本只要九人阁臣对他的权威稍有忽视,他就会跳出来大喊大叫。或许这也是现在不寻常的状况之一。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和晋城的战争。但给军队送补给品的船夫和马车夫们却说,那些士兵的目光都盯住了北方,他们全都在看着白水江城。” “魔物的轨迹混乱不堪。”纯熙夫人的嗓音收紧了,“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先给我们准备房间,三娘,然后把晚饭给我们准备好。” 虽然这家客栈的外观不算漂亮,但子恒的房间比他期望的还要舒适。床舖很宽,床垫也很柔软,房门是用板条斜着拼成的他窗户,阵微风吹进房间,带进来一阵海港的气,以及运河的味道。不过,至少吹进来的算是凉风了。子恒将披风、箭壶和斧头都挂在墙上,把长弓立在墙角。他没有解开鞍袋和铺盖卷。今晚也许会是个不眠之夜。 子恒疑惑:纯熙夫人说她今晚有事一定要做,但这与她口气里的恐惧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恐惧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像一名女子宣称她要将一双手伸进马蜂窝,并将它捣毁。这就有点吓人了,她到底要做什么?如果连纯熙夫人都感到害怕,那我岂不是要吓死了。 第六百六十七章 吃掉你的小鱼吧 但子恒没有吓死,他发觉自己甚至没有害怕。他只是感觉……兴奋。为了某件即将发生的事而兴奋,几乎可称为是渴望。稳住心神,他逐渐认清了这种感觉。那是狸力在战斗前的感觉。这可别开玩笑了,我宁愿感到害怕! 子恒是在巫咸之后第二个回到大厅的人。三娘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一张大桌子,座椅也从板凳换成了官帽椅。她甚至找到一张足以让巫咸坐下来的超大椅子。唱歌的姑娘现在唱起了一首新歌,歌词说的是一名富商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把自己的马队丢了,又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他决定由自己来拉马车。她周围的汉子们都在大声地笑着,喊着。窗外天黑的速度比子恒想得更快,空气的味道彷佛是要下雨了。 “这间酒馆里有一个黄巾力士房间。”巫咸在子恒坐下时对他说,“很显然,每家蟠螭邑的酒馆里都会有个这样的房间。人们都希望能招待黄巾力士石匠。三娘说,有一位黄巾力士在房子里,会给屋主带来好运气。我觉得,他们大概没什么机会招待黄巾力士。石匠们在出来工作时几乎都会聚在一起。凡人总是非常匆忙,而长老们也总是害怕我们会和凡人发生冲突。” 巫咸看了看那名歌者周围的汉子们,彷佛是在害怕他们会有什么粗暴的行为。他的耳朵又垂下来了。富商这时又丢了马车,引来众人再一次哄笑。 子恒问:“你在蟠螭邑有没有找到来自商台隐者之乡的黄巾力士?” 巫咸道:“他们曾经来过,但三娘说,他们在冬天时离开了。她说他们甚至连工作都没有完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石匠们不会丢下自己的工作,除非他们没有拿到工钱。三娘说他们的工钱并没有短少,只是在某天早晨,他们都不告而别了。不过有人在前一天晚上看见他们走下了桑杨古道。子恒,我不喜欢这座城市。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很不安。 “黄巾力士,”子恒旁边传来纯熙夫人的声音,“也许对一些事情敏感。”她的脸仍然藏在帽里,但三娘显然为纯熙夫人添了一件轻薄许多的深蓝色木棉披风。恐惧的气味已经从纯熙夫人身上消失了,只是她依然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孔阳为她拉出了椅子,他的目光里透露出忧虑的情绪。 小丹是最后一个入座的,她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梳着刚刚洗过的头发,而她身上草药气息比刚才更浓了。她瞪着三娘放在桌子上的大浅盘,低声嘀咕道:“我恨鱼。” 粗壮的女掌柜用一辆带架子的小推车送来所有食物,小车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灰尘。看样子,她是为了迎接纯熙夫人才把这辆车推出来的。车上的碟子都是讨海人运来的瓷器,但上面的零星缺口却难以掩饰。 “吃吧!”纯熙夫人说道,她直视着小丹,“记住,任何一顿饭都可能是你的最后一餐。你选择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今晚你就要吃鱼。明天,也许你就死了。” 子恒不觉得这些几乎是圆形的白色鱼类和没六有什么关系,不过它们闻起来很香。他往自己的大碗里叉了一条鱼。然后吃了满满一嘴,又抬起头,笑着望向小丹。鱼的味道很好,调料的口味比较清淡。 吃掉你的小鱼吧,猎鹰,子恒想道。他觉得小丹的样子彷佛是想咬他一口。 “你想让那个唱歌的姑娘停下来吗,马夫人?”三娘问。她这时正将装豌豆的碗和一种黄色的炒鸡蛋放在桌上,“你想在吃饭时安静一些吗?” 纯熙夫人只是盯着自己的碟子,看上去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孔阳听了一会儿姑娘的歌声。那个商人已经依次丢了他的马车,他的披风,他的靴子,他的钱,还有他剩下的所有衣服。现在,他正在和一头猪摔跤,好挣得自己的晚饭。孔阳摇摇头,“她不会打扰我们的。”片刻之间,他脸上很像是有了一丝笑容,但他看了纯熙夫人一眼,忧虑的神色又回到他的眼里。 “出了什么事?”小丹问。她一直都没有看盘子里的鱼,“我知道出事了。自从我见到你以来,我还没看过你有这么丰富的表情,面瘫。” “不要问问题!”纯熙夫人尖声说道,“我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就是这样!” “你会告诉我什么?”小丹问。 鬼子母笑了:“吃你的鱼吧!” 那之后,众人陷入了沉默,只有歌声还飘荡在大厅里。有一首歌唱的是一个富人的妻子和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愚弄他,却仍旧对他的高傲自大毫无办法。另一首歌里有一个年轻女子,决定和她私定终身的恋人一起投河。还有一首歌里的发疯的铁匠给自己钉上了马掌。小丹几乎因为最后这首歌笑得噎住了,她忘情地往嘴里塞了一块鱼,却又立刻拧歪了脸,彷佛吃到一块泥巴似的。 我不会笑她的,子恒这样对自己说,不管她看上去有多么蠢,我要让她看看什么是礼貌,“味道很不错,不是吗?”他说道。小丹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纯熙夫人皱起眉头,示意他们打扰了她的思考。于是,饭桌上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三娘清理掉桌上的餐盘,又在桌上放了一排各种各样的点心。就在这时,一股充满邪恶感的臭气让子恒颈后的毛发全部竖直起来。这是一股不该存在的气味,他以前曾经两次闻到过这种气味。他的目光开始不安地在大厅里来回逡巡。???.23sk. 姑娘仍然在为听众们唱歌。有几个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阿力还是背靠着墙,脚尖随着筝的节拍敲击地面。三娘整了整发髻,向大厅周围飞快地看了一圈,就推着小车离开了。 子恒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巫咸和往常一样,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身处何地了。小丹漫不经心地将一块白色的云片糕滚成一个球,她先看了看子恒,然后将目光转向纯熙夫人,最后又转回子恒身上。 第六百六十八章 他们有刀子 不过小丹一直在装作谁也没有看。子恒真正感兴趣的是孔阳和纯熙夫人。他们能感觉到百步之外的犼神七煞和黑水修罗,或者是其他的妖魔邪秽。但鬼子母只是冷漠地盯着眼前的桌面,而退魔师一边掰开着一大块黄色的杏仁佛手,一边看着她。 不正常的气味萦绕不去,就像在柏萃村和孟庄的边缘地带一样,这一次,它似乎不愿意再消失了。而气味的源头应该就在这间大厅里。 子恒重新审视这个大厅。阿力靠在墙上。有人正走过房间。姑娘在桌子上唱歌,所有围绕她而坐的男人都在笑着。会是那些过来的人?他朝他们皱起眉头。那是六个相貌平凡的汉子,他们正朝他走过来。 很普通的脸。子恒刚刚还在重新打量那些听歌的人们,突然间,他发觉诡异的臭气正是从那六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们的手中在刹那间各出现了一把匕首,似乎他们已经发现子恒正在注意他们。 “他们有刀子!”子恒吼了一声,同时抄起将点心盘砸向他们。 大厅里立刻陷入一片混乱,汉子们连声呼喊,歌女发出一阵阵尖叫,三娘嚷着要阿力控制场面,所有纷乱的行动都搅在了一起。孔阳跳起身。一个火球从纯熙夫人手里迸射出来。巫咸抓起椅子,像抡动一把小扇子一样挥舞。小丹急忙咒骂着躲到了一旁,她的手里也弹出一把匕首。子恒太过匆忙了,根本没注意到别人在做什么。那些走过来的汉子全都盯着他,而他的斧头还挂在他的房间里。23sk. 子恒于是也抓起了一张椅子,一把拆下一根椅子腿。他把椅子剩下的部分向那六个人扔去,同时跑向上楼的台阶,一边还用手里的棒子抵档他们的攻击。他们全都拚命地想把刀刃刺在子恒身上。而孔阳和其他人对他们来说彷佛只是挡路的障碍。这是一个紧张而又混乱的时刻。 子恒只能勉强挡住攻来的刀子,而他用力抡起的棍棒对孔阳、巫咸和小丹造成的威胁并不亚于对那六个敌人的。他的眼角瞥见纯熙夫人站在一边,脸上满是挫败的表情。他们已经混战成一团,她不可能在攻击敌人的同时确保不会伤害到同伴。那些挥舞匕首的人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她没有挡在他们和子恒之间。 喘着气,子恒一棒打在一个人的头上,伴随着棍棒上传来的猛烈撞击感,子恒听到一阵骨裂的声音。这时他才突兀地发现,所有这六个相貌平凡的汉子都已经倒在地上。他觉得这场战斗应该持续了有一刻钟,或者更久的时间,但他看见阿力还在一边发呆,壮汉盯着死在地上的六个汉子,两只大手不知所措地挥动着。阿力还没有加入战局,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孔阳的脸色比平时更加冷峻。他开始逐一搜检地上的尸体。他检查得很仔细,但速度很快。子恒看得出来,这是因为他极度厌恶这些尸体。巫咸的手里还拿着椅子,他楞了一下,似乎刚刚才会意到周围的状况,这才放下椅子,困窘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纯熙夫人注视着子恒。小丹从一个死人身上拔出匕首,也像纯熙夫人一样,将目光转向子恒。异常的臭气好像也随着些敌人的死去而消失了。 “仆厮鬼,”鬼子母低声说,“他们是朝着你来的。” “仆厮鬼?”三娘笑了,笑声响亮而紧张,“不会吧,马夫人,下次你就会说,我们会遇到妖魔、怪兽和幽鬼,老妖和魔物的黑狗一同古怪了。”有些听过这些歌的酒客也笑了起来,他们望向纯熙夫人和死人的目光同样充满了不安。歌者只是瞪大了眼睛,紧盯着纯熙夫人。子恒还记得,在情况变得一团糟之前,他看见了一个火球。有一个仆厮鬼看起来像是完全被烤焦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异的烤肉香气。 纯熙夫人看了粗壮的女掌柜一眼,又继续望着子恒,“一个人可能会与魔们为伍,”鬼子母的声音很平静,“而不必成为妖魔邪秽。” “哦,唉,仆厮鬼。”三娘将双手叉在粗大的腰上,皱眉望着那些尸体。孔阳已经结束了搜检的工作。 他看着纯熙夫人,摇了摇头,似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能从这些人身上找到什么。 这时女东家继续说道:“这些人更像是盗贼,不过我从没听说过有盗贼敢明目张胆地闯进酒馆里行抢。我的店里以前还从没死过一个人。阿力!把这些拖出去,扔进运河里,在这里撒上些草木灰。记住,从后门走。我可不想让那些捕快把他们的狗鼻子探进我店里来。”阿力点点头,彷佛在失去战斗机会之后,迫不及待地想表现一下自己。他两手各抓住一个死人的腰带,提着他们向灶房的方向走去。 “您是鬼子母?”黑眼睛的歌者问道,“我的那些歌并没有恶意。”她用手遮住露出大半的胸脯,“如果你愿意听,我也会唱别的歌。” “你唱什么都可以,姑娘。”纯熙夫人对她说,“巫鬼道并非你想像的那样与世隔绝,我听过比你唱的更加粗俗许多的歌。”虽然这样说着,但现在大厅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的鬼子母身分,这绝不会让她感到高兴。她看了看孔阳,拉了拉身上的木棉披风,向门口走去。 退魔师快走两步,挡在纯熙夫人身前,他们就在大厅门前低声谈论着,但子恒依然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像他们在他耳边耳语一样。 “你想就这样丢下我离开?”孔阳说,“当我接受你的约缚时,纯熙夫人,我发誓要保护你。” “你知道,有些危险是你无法控制的,你是我的护法,但这次我必须一个人去。”纯熙夫人打断了他,“听我的话,孔阳。如果我死了,你会知道的,那时,你一定要回到巫鬼道。即使我有时间,我也不会改变现在的决定。我不要你为了替我报仇而白白送命。让子恒留在你身边,魔物让我看到了他在因缘中的重要,虽然我还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唉,我是个傻瓜。令公鬼是那么强的缘起,让我忽略了他身边的另外两个。有子恒和马鸣在,丹景玉座也许依然有能力影响时间的进程。现在已经失去了令公鬼,她必须掌握住剩下的两个。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我的护法。” 第六百六十九章 你要找什么 “你这么说,就好像你已经死了。”孔阳语气沉重地说。 “太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因缘,魔物呑没了世界的光。听我的话,孔阳,遵从我,正如你的誓言一样。”说完,她就走出了门口。 黑眼睛的姑娘已经跳回桌上,开始演唱另一首新歌,虽然她的声音还是免不了会颤抖。子恒能听得出来,那首歌的旋律是“醉太平”,但歌词还是和他所知道的不一样。这让他感到有些失望,而他立刻又因为这种失望而有些害羞—那个姑娘唱的真是只是春闺怨词而已。只有师娘才会喜欢这样的歌词。我的天啊,我变得像马鸣一样坏了。 那些听众们并没有抱怨,有的人看起来确实有些不高兴,不过他们也像那名歌者一样在担心纯熙夫人的喜好。没有人想冒犯鬼子母,即使在她离开之后。 阿力回到了大厅,又拎走了两个仆厮鬼。有几个听歌的人瞥了那些尸体一眼,摇摇头,其中一个人还吐了口口水在那些洒了木屑的地板上。 孔阳走到子恒面前。“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小铁匠?”他低声问道,“他们被邪恶侵袭的程度还不足以让纯熙夫人和我感觉到。仆厮鬼可以走过一百名卫兵,而不会受到注意,即使这些卫兵里有退魔师。” 小丹的眼睛闪了一下,子恒竭力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比孔阳还要低,“我……我闻到了他们。以前我闻到过他们,在柏萃村和孟庄都有,但那股气味在那些地方都消失了。他们在我们到达那些地方之前就离开了。两次都是。”他不确定小丹是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向前倾着身体,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同时也竭力装出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的样子。 “先是跟踪令公鬼,然后现在又跟踪你,小铁匠。”退魔师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他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我要去外面看看,铁匠。你的眼睛也许能看到一些会被我漏掉的东西。”子恒点点头,退魔师会要求他的帮助,这就能看出退魔师的忧虑,“黄巾力士,你们的种族也有很优秀的视力吧!” “哦,啊!”巫咸说,“我觉得,我可以去看看。”他的一双大圆眼睛这时转到了一边,望向:两个躺在地板上的仆厮鬼,“真希望外面没有更多这种人了,你说是不是?” “你要找什么,面瘫?”小丹问。 孔阳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彷佛是决定什么也不说:“无论我们要找什么,姑娘,当我看见它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 子恒本想先回房里拿斧头,但退魔师已经朝门口走过去了,而且他也没有去拿他的剑。他即使作战也可以不需要剑,子恒有些郁闷地想。没有剑,孔阳也同样是个危险人物。他在跟上孔阳的时候,手里仍然拿着那根椅子腿。看到小丹仍然把匕首握在手里,他感到有些安心。 厚重的黑云在他们的头顶翻滚。街道上如同入夜一般黑暗。行人都已经消失了,显然没有人愿意在大雨来临前还在街上闲逛。一个人正从桥上向这条街跑过来。他是子恒视野里唯一的一个人。风声渐紧,粗糙的石板路上,一团团沙砾被卷起。子恒听见一记轻微的断裂声,另一阵风似乎掀起了一块铺路的石板。沉闷的雷声开始在云层中翻滚。 子恒耸耸鼻子。风中有股焰火的气味。不,不是焰火,是燃烧硫磺的味道,至少很像那种味道。 小丹用匕首敲敲他的椅子腿:“这位好汉,你真强壮。那么坚实的椅子,被你一把就拆开了,好像它是纸做的。” 子恒嗯了一声。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连忙让自己显得轻松些。这个傻姑娘! 小丹轻声笑了起来。 突然间,子恒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站直了好,还是保持这种轻松的样子好。傻瓜!这一次,他是在说自己了。你这样搔首弄姿是在做什么?要让别人注意到你吗?不过,除了空旷的街道,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燃烧硫矿的气味,他什么也没闻到。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他还闻到了小丹身上的草药香气。 巫咸显然也在奇怪孔阳要自己看什么。他抓了抓毛茸耷的耳朵,向街道的一头望去,又望向街道的另一头,然后又抓了抓另一只耳朵。然后,他抬头盯住了酒馆的屋顶。 孔阳从酒馆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一边走到街上,一边审视着建筑物投下的阴影。 “也许他错过了什么。”子恒喃喃地说道,虽然他心里很难相信退魔师会漏掉什么。他将目光转向那条小巷,我的任务是来看,那我就看吧!也许他真的错过了什么。 孔阳本已经站在街上,双眼盯着他脚前的石板路。退魔师转过身,向酒馆飞快地走去,同时不停地向前方的街道望去,彷佛正在跟踪什么东西。最后,他停在酒馆大门旁,双眼盯住另一块灰色的铺路石板。 子恒决定不走进那条巷子,那里像这个地区的运河一样臭,这是他不想进去的原因之一。他走到孔阳身边,看见退魔师目不转睛盯住的东西。在石板上有两个爪印,彷佛有只巨大的猎犬曾经将一双前足踏在这里。那股好像是硫磺燃烧的气味在这里也最强烈。狗不可能在石头上留下脚印。我的天啊,天下可没有这样的狗!子恒终于差不多也弄清楚了孔阳所跟踪的痕迹。那只猎犬沿着大街一直跑到这块石板所在之处,然后转过身,从他来的路上离开,并在这块石板上留下足迹,彷佛这只是一块被梨松的田地。没有这样的狗! “傲狠兽。”孔阳说道。小丹倒抽了一口气。 巫咸低声呻吟着—对黄巾力士来说,算是低声了:“傲狠兽不会在土地上留下痕迹,即使在泥地上也不会,但石地就是另一回事了。自从黑水修罗战争以来,末日山脉以南从不曾出现过傲狠兽。我必须承认,这只傲狠有他的绞杀目标。而现在,他已经找到那个目标,所以返回去告诉他的主子。” 第六百七十章 不要发问 是我吗?子恒相心道。仆厮鬼和傲狠兽都在绞杀我?这太疯狂了! “你的意思是说,三娘是对的?”小丹的声音颤抖不已,“老妖真的和魔界的怪物一同肆虐了?我的天啊!我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个故事。” “不要作一个天真的傻瓜,姑娘。”孔阳严厉地说,“如果十首魔王罗波那获得了自由,我们现在早就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之中。”他向傲狠兽离开的方向望去,“但傲狠兽已经足够了。他几乎像犼神七煞一样危险,而且更难被杀死。” “你又在说什么幽鬼了。”小丹嘟嚷着,“仆厮鬼、幽鬼和傲狠兽,你们最好能带我找到弯月夔牛角,乡下男孩。你们还要让我遇到什么吃惊的事?” “不要发问,”孔阳对她说,“你知道的还不算多,如果纯熙夫人在,她也会同意你可以放弃你的誓言。如果你发誓不会跟着我们,我会接受你新的誓言,那么你就能离开了。如果你聪明的话,现在就应该放弃原有的誓言。”???.23sk. “你不会把我吓跑的,面瘫,”小丹说,“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吓倒的。”但她的声音还是显得很害怕,而她身上的气味也出卖了她。 “我有个问题,”子恒说,“而且我要一个答案。你没有感觉到傲狠兽,纯熙夫人也没有,为什么?” 退魔师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铁匠,”他的声音冰冷如铁,“也许超越了你或我,或者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希望。我只希望这个答案不会杀死我们每一个人。你们三个现在回去睡觉。我们很可能必须在蟠螭邑度过今晚,而且恐怕我们将有一段很艰难的路要走。” “你要去哪里?”子恒问。 “我要去找纯熙夫人,去告诉她傲狠兽的事。因为这个,她不能因为我去找她而生气,不知道这件事,她也就不会知道自己将如何死去。” 当三个人走回到酒馆时,第一颗硕大的雨滴已经敲击在石板路上。阿力移走了最后两个仆厮鬼,正在扫去尸体原来所在位置的木屑。黑眼睛姑娘唱起了一首男孩离开他的爱人的悲伤歌曲。师娘一定非常喜欢听这首歌。 孔阳跑在他们前面,冲过大厅,跨上楼梯。等子恒到了楼上时,他已经跑了回来,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变色披风就披在他的臂弯里,彷佛他已经不在乎别人会看见它了。 “如果他在城里就穿上这件披风……”巫咸在摇头的时候,蓬松的头发几乎快顶到了天花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睡得着,但我会尽力的。梦里比醒来的时候要快乐多了。” 梦里美好?并非总是如此,巫咸。望着黄巾力士在走廊里的背影,子恒如此想道。 小丹看起来很想和子恒留在一起,但子恒只是要她回房去睡觉,然后在她面前摔上了房间的板条门。随后,子恒不情愿地看着床舖,脱下外衣。 “我一定要找出来。”子恒叹了口气,趴到床上。窗外雨声大作,响雷阵阵。从窗缝里吹进来的微风掠过床边,带来丝丝雨夜的凉意,不过他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床脚的毯子。在入睡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忘记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点亮一根蜡烛。疏忽,一定不能疏忽。疏忽会毁了一切。 梦境在子恒的脑海中翻滚,傲狠兽在追逐他,他看不见他们,但他能听到他们的嗥叫。犼神七煞,还有仆厮鬼。一个身材瘦高的汉子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在他们之中,身上穿着纹彩繁复的刺绣外衣和镶金边的靴子。在大多数时间里,那个汉子拿着一把看上去像是剑的东西,耀武扬威地笑着,那东西像太阳一样闪耀着光芒。有时候,那个汉子坐在一个王座上,国君和女王们都匍匐在他面前。这种感觉很奇怪,彷佛这些并不完全真的是他的梦。 这时,梦境改变了,子恒知道,他正在他所寻找的狸力梦里。这一次,他希望狸力的出现。 子恒站在一座高耸、顶端平坦的尖峰上,强风吹乱他的头发,带来成千上万股干燥的气息和远方一点水气的痕迹。片刻之间,子恒以为自己拥有狸力的身躯,他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想确定自己所看见的是不是真正的自己。他穿着自己的外衣、裤子和靴子,他拿着他的长弓,箭壶就挂在腰间。但斧头不见了。 “尖牙!尖牙,你在哪里?” 但狸力没有来。 高低的山脉包围着他,干旱的大地上分布着许多尖峭的山峰和蜿蜒曲折的山脊,其间偶尔会有一座四面都是悬崖的岩台拔地而起。这里不是没有活物,却没有半点生命感。干枯而细小的草趴伏在地上,铁丝般的黑色矮树上覆盖着尖利的荆刺。夹杂其间的一些阔叶植物的叶片上也长满了荆刺。零星的几株小树在强风中扭曲低伏,看上去就是长不大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的地方,狸力群也可以寻宝、生活。 正当子恒眺望周围的大地时,一圈黑暗突然覆盖住了一部分山脉。他说不清那黑暗就在他面前,还是在半山腰,但他似乎能看穿这片黑暗,看到它所围绕的地方。那里面,马鸣正在摇曳一个骰罐。他的对手用喷火的眼睛盯着他。马鸣好像没看见那个人,但子恒认识那个人。 “马鸣!”他喊道,“那是百眼魔君!我的天啊,马鸣,你正在和百眼魔君玩骰子!” 马鸣将骰子倒出骰罐,当骰子还在旋转时,那景象消失了,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又变成干燥的山脉。 “尖牙!”子恒缓缓地转动身体,向周围望去。他甚至还看了看天空—他现在能飞了—天上的积云预示着一场会立刻被山脚下的干土吸干的雨水,“尖牙!” 一团黑暗出现在云层中,它打开了通向另一个地方的裂口。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一根粗大的弹簧吊起了笼门。 第六百七十一章 你还太年轻 她们仨走进笼中,一齐伸手松开了笼门的吊鈎。铁栅的大门然落下。一个头发全部被编成辫子的女人朝她们大笑,而另一个全身白衣的女人在笑那个满头辫子的女人。天空上的裂口闭合了,剩下的只有厚重的积云。 “尖牙,你在哪里?”子恒高喊,“我需要你!尖牙!” 那匹灰狸力出现在他身边,他俯身跃到这个峰顶上,彷佛是从某个更高的地方跳下来的。 危险,你已经得到了警告,年轻的子恒。你还太年轻,经验还不够。 “我要知道,尖牙。你说这里有我必须见到的东西。我需要看到更多,知道更多。”他犹豫着,想到了马鸣,还有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我在这里看见奇怪的事情,它们是不是真的?”尖牙的反应很慢,彷佛这是个太过简单的问题,它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或者该如何回答。不过,它最后还是回答真实的并不真实。不真实的可以真实。变化是梦,梦会有变化。 “这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尖牙。我不知道。”狸力看着子恒,彷佛他在说不知道水是湿的,“你说,我一定要看看一些事情,你让我看见了百眼魔君,还有羊祖。” 炎魔神。镇狱魔。 “为什么你要让我看这个,尖牙?为什么我一定要看到他们?” 最后的历程已经到来。狸力传来的讯息中充满了悲伤,还有一种无法逃避的感觉。必然终究是必然。 “我不知道!最后的历程?什么是最后的历程?尖牙,仆厮鬼今晚来杀我了。” 逆死者在绞杀你? “是的!仆厮鬼!他们要杀我!还有傲狠兽就在酒馆门外!我觉得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暗影魔军!尖牙蜷起身体,犀利的目光向周围来回扫视,彷佛已经有敌人盯上了他们。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合影兄弟了。你一定要走,子恒。你有巨大的危险!逃离魔物险境! “尖牙,为什么他们要追杀我?你一定知道,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逃,子恒。尖牙靠上来,前爪搭在子恒胸口,把他向后推去,推出山顶的边缘。逃离魔物兄弟。 子恒向下坠落,耳边响起骤急的风声。尖牙和峰顶在他上方急速缩小,“尖牙,为什么?”他喊道,“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最后的历程到来了。 他就要撞到地面了,子恒知道。大地正向他迎来。他绷紧身体,准备承受那粉身碎骨的撞击… 他醒了。摇曳的烛光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看见了蜡烛所在的床头小桌。雷电的白光照亮了窗户,鸣雷让窗框震动不已,“那是什么意思?最后的历程?”子恒喃喃地说道。我并没有点亮蜡烛啊! “你在自言自语,睡着的时候还翻来覆去。” 子恒跳起身,弯腰作出应战的姿势,这时,他才注意到空气中那股草药香气。小丹坐在烛光边缘的一张凳子上,臂肘撑在膝头,拳头顶住下巴,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你是缘起。”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文稿上勾出了一个重点,“面瘫认为,你这双奇怪的眼睛能看到他所看不见的东西。仆厮鬼想杀你。你的伙伴里有一个鬼子母,一个退魔师,还有一个黄巾力士。你从笼子里放出宵辰人,又杀了白羽客。你是谁,乡下男孩,你会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吗?”她的语气表明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荒谬的事,不过她还是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是什么,好汉,也许你的胸毛多一些会更合适。” 子恒急忙转过身,一边咒骂着,一边抓起一条毯子裹在身上。我的天啊,她把我逗弄得就像烧热铁锅上的蚂蚁。 小丹的脸一直停留在黑影的边缘。只有在雷电划过窗口时,子恒才能看清那张面孔。而耀眼的电光在她高挺的鼻子和细俏的颧骨上留下了更黑的影子。突然间,子恒记起紫苏曾经说过,他应该从一个美丽的女人身边逃开。他在狸力梦里认出羊祖以后,就一直以为紫苏所指的一定是她—没有任何女人会比羊祖更美丽。但羊祖只是出现在他的梦中,小丹却坐在他面前,用那双黑色的凤眼紧盯着他,揣测着他,估量着他。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子恒问,“你想要什么?你是谁?” 她将头向后甩去,笑出声来,“我是珠儿,乡下男孩,对于弯月夔牛角誓在必得的女侠。你以为我是谁,你梦中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你会这样跳起来?你一定以为我会把刀刺在你身上吧!” 在子恒能找到回击的言辞之前,房门撞在墙上,纯熙夫人站在门口,她的脸如同死人一样苍白、冰冷。 “你的狸力梦如同占梦者的梦一样真实,子恒。有黑水将军逃出了封印,其中一名正统治着蟠螭邑。” 子恒爬下了床,开始穿衣服。他已经不在乎小丹是否在看着他了。他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但他还是问了纯熙夫人一句,“我们是不是要离开?” “除非你想成为丘墓的朋友。”她面无表情地说。雷声在他们头顶炸裂,彷佛在烘托她的话,雷电将房间映得惨白如纸。鬼子母始终都没有看小丹一眼。 将中衣的下摆塞进裤子里,子恒突然想穿上外衣和披风。说出黑水将军的名字让房间异常地冰冷。 百眼魔君还不够,我们还要对付逃出来的黑水将军。我的天啊,现在我们是否能找到令公鬼还重要吗?是不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但他并没有放慢穿衣的动作。这时,他已经将双脚踏进了靴子里。面对现实,或者放弃,但锡城人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 “蟠螭邑?”小丹有些虚弱地说,“一名黑水将军统治着……?我的天啊!” “你还想跟着我们吗?”纯熙夫人轻声说,“我不会让你留在这里,现在不会了,但我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可以发誓走另一条路,不继续跟我们在一起。” 第六百七十二章 好运常在 小丹犹豫着,子恒披着穿到一半的外衣,停在原地。肯定不会有人选择和触怒黑水将军的人同行。 子恒想:她已经知道我们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除非她真的有必须和我们在一起的理由。任何听到黑水将军重获自由的人都会跑上一艘讨海人的船,请求把他带到鄢陵荒漠的另一边,而不是坐在这里胡思乱想。 “不。”小丹最后说道,子恒松了一口气,“不,我不会发誓走另一条路的。无论你们是否能带我找到弯月夔牛角。即使有人找到了那只弯月夔牛角,他也没办法亲身经历这么精彩的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在几个世代后都会有人传诵的。鬼子母,我要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胡闹!”子恒喊了一声,“这不算个好理由,你到底想要什么?” “够了,我没时间为这个争吵,”纯熙夫人打断了子恒,“仇天赐随时都有可能知道有一条傲狠兽死了。这就意味着有退魔师出现在蟠螭邑,而他一定会全力搜寻这个护法的鬼子母。你们想待在这里,一直等到他发现你们吗?快点,你们这些傻孩子!动作快点!”没等子恒开口说话,她已经消失在走廊里。 小丹没有丝毫迟疑,她紧随纯熙夫人跑出子恒的房间,却没有带上她的蜡烛。子恒匆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向通到后门的楼梯跑去,一路上,他还把斧头插进腰带里。他看见巫咸走了过来。黄巾力士一边走,一边将一本木框封皮的书向袋子里塞,同时还拉着没有披好的披风。子恒伸手帮他拉住披风,两个人并肩跑下了楼梯。在他们就要冲进倾盆大雨中时,小丹追上了他们。 子恒在大雨中缩起肩膀,穿过乌云笼罩下漆黑的院子,朝马厩跑去。一路上,他甚至连披风的斗笠都没来得及戴上。她一定有别的原因。只有疯予才会用要出现在这种他娘的故事里当成理由!没等他来得及冲进马厩的大门,雨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卷发,让头发一股股地从他的头顶垂下来。 纯熙夫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身上的油布披风上还流淌着水珠。三娘举着一只灯笼,为正在备鞍的孔阳照明。马厩里还有另外一匹马,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骟马,他的鼻子比小丹的还要高。 “我每天都会放鸽子出去,”粗壮的女掌柜说,“没有人会怀疑我的。好运常在!即使白羽客也会说我的好话呢!” “听我说,三娘!”纯熙夫人厉声喝道,“这不是白羽客或仆厮鬼。你要逃离这座城市,同时让你所有在意的人全都逃走。十几年来,你一直遵从我的话。现在,你更要遵从我!”三娘点点头,却显露出不情愿的神色。纯熙夫人恼怒地哼了一声。 “这匹枣红马是你的,姑娘。”孔阳对小丹说,“骑上去,如果你不知道怎么骑马,那就要现在学会,或者接受我的建议。” 一只手搭在鞍桥上,姑娘轻松地坐上了马背,“我曾经骑过一次马,面瘫,现在还记得起来。”她转过身,将行李绑在身后。 “你是什么意思,纯熙夫人?”子恒一边问,一边将鞍袋扔上拳毛騧的背后,“你是说,他会找到我。他知道我。是他派出那些仆厮鬼?”三娘发出咯咯的笑声,让子恒内心烦乱不堪。他想知道,这个女掌柜对于她所说的不相信的事情到底知道和相信多少。 “派仆厮鬼来的不是他。”纯熙夫人以冷静而精准的动作坐上从骊驹,彷佛情况一点都不紧急的样子,“不过,傲狠兽是他的。我相信他是跟踪我的痕迹而来的。他不会同时派出这样的两股力量。有人想要你,但我不认为丘墓知道你的存在。至少不会。”子恒一只脚蹬在马蹬里,转回头看她。但纯熙夫人似乎只是专注于拍抚母马的脖子,对他脸上的疑问完全视而不见。 “就像我跟踪你一样。”孔阳说。 鬼子母重重地哼了一声。 “但愿你是个女人,护法。那样我就能把你当成初阶生送到巫鬼道去,让你好好学学什么是服从!”孔阳扬起一侧的眉毛,碰了一下剑柄,然后就跳上马鞍。纯熙夫人叹了一口气,“也许你不服从也好。有时候,这样的效果会更好些。而且,我不认为浣花夫人和丹景玉座?桑臣有能力教会你服从。” “我不知道,”子恒说着,心想:我似乎一直都在説这句话,这让我都感到厌烦了。我觉得要一些能让我理解的答案。他骑上了马,好让纯熙夫人不会低头俯视他,虽然即使她要仰着头看他,她也占尽了优势,“如果他没有派仆厮鬼来,那他们是谁派来的?难道说,是犼神七煞,或者是另一名黑水将军……”子恒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另一个黑水将军!我的天啊!“如果有别人派他们来,他们为什么没有去向主子报告?他们全都是仆厮鬼,不是吗?而且,为什么是我?纯熙夫人,为什么是我?那个他娘的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不是令公鬼吗????.23sk. 子恒听见小丹和三娘发出惊骇的呼声,这才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些什么。纯熙夫人的目光好似要剥了他的皮一样。子恒自责道:他娘的烂舌头,什么时候我才能在説话前好好想一想?他觉得,当他第一次感受到小丹的目光时,他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毛躁的样子。现在,姑娘又在看着他,小嘴同时张得大大的。 “现在,你和我们绑在一起了,”纯熙夫人对满脸英气的姑娘说,“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永远也没有。” 小丹看上去彷佛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害怕。但鬼子母已经在这时将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三娘,今夜逃出蟠螭邑。就是现在!你要比这些年以来更加严密地看管自己的舌头。否则在我找到你之前,会有人因为你所说的话而把它切掉。”她严厉的语气不容置疑,但她的话里又留下了模棱两可的地方。三娘拚命地点着头,就好像她相信这两种可能性都会是真的。 第六百七十三章 有机可乘 “至于你,子恒,”白色的母马靠近子恒身边。子恒急忙让自己的身体尽量远离鬼子母,“因缘中有无数的业力,有些业力如同魔物本身一样黑暗。要小心,别让一根这样的业力勒死你。”她的脚跟踢了一下从骊驹的身侧,母马冲入雨中,白蹄乌紧随在后。 去你的,纯熙夫人。子恒在他们身后想道,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哪一边的。他看了小丹一眼。姑娘策马奔驰在他身边,彷佛她天生就长在马背上一样。而你又是哪一边的? 大雨赶走了街上和运河里的人们。子恒没看见有人注意到他们离开。但雨水也使得在不平坦的石板路上骑马奔驰成为一件危险的事。当他们赶到桑杨古道时,子恒看见一条宽阔坚实的泥土路向北一直穿过沼地。倾盆大雨渐渐变小了。雷声依然震耳,但雷电已经到了他们身后的远方,也许已经入海了。 子恒感到他们终于有了一点运气。这场雨刚好持续到掩护他们离开。而现在,他们应该有一个清爽的夜晚赶路了。他说出了这个想法,但孔阳摇了摇头。 “傲狠兽最喜欢月光照耀的清净夜晚,铁匠,他们最不喜欢下雨。一场暴雨可以将他们完全赶走。”似乎是应验了他的话,雨滴立刻变成了根根雨丝。子恒听见巫咸在身后发出了呻吟声。 堤道一直延伸到沼地边缘。这里距离蟠螭邑城差不多有两里的路程。道路从这里开始稍稍向东偏转。黑云遍布的黄昏变成了黑暗的夜空,只有稀薄的细雨仍在继续。纯熙夫人和孔阳以稳定的速度持续前进着。马蹄踏过路上的水坑,溅起片片水花。月光透过云间的缝隙播洒下来。低矮的山丘渐渐变高,沿途的乔木愈来愈多。子恒推测前面一定会有森林,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推测。树木可以掩护他们躲过追击的敌人,树木也可以掩护追击的敌人潜行到他们身边。23sk. 一声尖细的嗥叫从他们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开始,子恒以为那是狸力。他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心灵立刻延伸过去,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他感到非常惊讶。叫声再次响起,让他确定了那不是狸力。另外的嚎叫声做出了回应,它们全都在数里之外。怪诞的哀嚎充满了血与死亡,彷佛在哭泣中诉说的恶梦。令他吃惊的是,孔阳和纯熙夫人放慢了脚步,鬼子母巡视着身边在夜色中的山峦。 “他们距离这里还很远。”子恒说,“如果我们继续赶路,他们就追不上我们。” “傲狠兽?”小丹喃喃地说道,“那些就是傲狠兽?你确定这不是野猎,对不对,鬼子母?” “你永远也逃不过傲狠兽的追击,铁匠,”孔阳说,“即使是最快的骏马也不行。你一定要面对他们,将他们击败。否则他们就会杀死你。” “我应该留在隐者之乡的,”巫咸说,“我的娘现在应该已经让我成亲了,但那样的生活也不算糟糕。我有很多书可以看。我本来不必出走的。” “这里。”纯熙夫人说着,指向右边一座没有树的高大山丘。在它周围两百步,甚至更远的范围内,子恒都看不见一棵树。即使在离它更远的地方,树木也相当稀疏。“能而示之不能,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以为有机可乘。” 傲狠兽可怕的嗥叫再次响起,这次更接近了,不过和他们还是有一段距离。 孔阳稍稍加快了白蹄乌的步伐。现在,他们转头向纯熙夫人所选的那个山丘跑去。当他们爬上山坡的时候,马匹的蹄子敲击到半埋在土中的石块上,因为雨水的关系不停地打滑。在子恒眼里,这些石块有着太多的棱角,感觉上并不是自然形成的石头。在山丘顶端,他们在一块圆盘形的巨石周围下了马。借着透过云层的月光,子恒发现他正看着一张久经风雨侵蚀的岩石面孔。那张脸有六尺高,从头发的长度判断,子恒认为那是一张女性的脸。雨水让她的样子彷佛是在哭泣。 纯熙夫人下了马,朝嗥叫传来的方向望去。斗笠的阴影一直遮挡着她的脸。闪烁着月光的雨滴一粒粒从巫咸牵着马,仔细端详着巨石上的浮离。然后,他弯腰靠近浮雕前,用手去抚摸它,“我觉得,她是一位黄巾力士。”他最后说道,“但这并不是一个古代的隐者之乡,如果是,我就能感觉到。我们都能感觉到。如果是那样,我们就能将妖魔邪秽阻挡在外了。” “你们两个在看什么?”小丹斜睨着那块岩石,“那是什么?女人?是谁?” “自从世界崩灭以来,许多诸侯国骤兴骤废,”纯熙夫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一些诸侯国只是在发黄的纸页上留下一个名字,或在破烂的地图上留下几条虚线,如此而已。我们是否能在后世留下同样的痕迹?” 浸透鲜血的嗥叫声更加靠近了。子恒试着计算了一下他们前进的速度,才相信孔阳的判断是正确的。快马也跑不过他们。用不了多久时间,他们就会追上来了。 “黄巾力士,”孔阳说,“你和那个姑娘牵住马匹。”小丹想要反对,但仍然骑在白蹄乌背上的孔阳径直催马走到她面前,“你的刀子在这里没什么用处,姑娘。”退魔师抽出长剑,剑刃在月亮下闪耀出森森白光。即使是它,也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被用到。听声音,冲过来的傲狠兽应该有十只,而不是一只。你的任务是保证这些马在闻到傲狠兽时不会逃走。就算是白蹄乌也不喜欢这种气味。” 如果退魔师的剑没什么用,那斧头应该也不会有用。子恒突然有种近似轻松的感觉,即使他们是妖魔邪秽,他终究是不必用斧头对付它们了。他从拳毛騧的马鞍后面抽出没有上弦的长弓,“也许这会有些用处。 第六百七十四章 这没有用 “如果你想的话,就试试吧,铁匠,”孔阳说,“他们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也许你能杀掉一只。” 子恒从袋子里抽出一根新的弓弦,一边用身子遮住它,不让它碰到雨水。弓弦上的蜂蜡层很薄,不,太能防护长时间的浸湿。他将弓弦一段的套环挂在长弓的一端,用双腿夹住长弓,轻易地将弓背压弯,套上了另一端的弓弦。当他直起身的时候,他已经能看见傲狠兽了。 它们奔跑的姿势像马一样。当子恒看到他们时,它们正在加速。在夜色里,它们只是十个飞速前进的巨大身影。挡在它们路上的零星树木都被他们给撞倒。子恒从箭壶里抽出一枝宽头箭,扣在弦上,但他并没有拉开长弓。他比思尧村最好的弓箭手还差得远,但在年轻人之中,只有令公鬼的箭法比他更好。 他决定在猎犬进入三百步距离之内时发箭。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傻瓜!你在这个距离连静止的靶子都很难射得到,但如果再等下去,照他们奔跑的速度走到纯熙夫人身边,他举起了长弓—我只能想像这些移动的影子是一些大狗—将鹅毛箭拉到耳边,松开弓弦。他确信箭杆戳~入了距离他最近的影子,但这次攻击的唯一结果只是一声抱哮。这没有用,它们前进得太快了! 子恒又抽出了一枝箭。心想:为什么你不做些什么,纯熙夫人?他已经能看到怪物闪着银光的眼睛,而它们的牙齿则是青白的颜色,彷佛磨亮的钢。这些怪物像夜一样黑,像马驹一样巨大,它们奔向子恒,迅猛却渺无声息,为了杀戮而来。风中混杂着一股燃烧硫磺的刺鼻臭味。马匹不安地用蹄子敲击着地面,即使孔阳的战马也是如此。该死的,鬼子母,快行动啊! 子恒开弓,发箭,领头的傲狠兽一跤栽倒,蹒跚地爬起来,又摔倒在地。虽然攻击奏效,但子恒还是感到一阵绝望。一只倒下了,其他九只却已经扑过了剩下距离的三分之二。他们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像黑影一般急掠过地面。再一枝箭,也许时间还够子恒射出最后一枝箭,然后,他就要用战斧了。该死的,鬼子母!他重新拉开长弓。 “现在。”当子恒的箭离开弓弦时,纯熙夫人说话了。她双手之间的空气喷发出火焰,火舌撕碎了夜幕,笔直地射向傲狠兽。马匹踢蹬跳跃着,拚命想挣脱人手对他们的控制。 子恒在面前横起一条胳膊,挡住刺眼的白光和扑面而来的热浪,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烧得白热的熔炉在他面前炸开,晌午的太阳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又骤然消失。当子恒恢复了视力的时候,原先傲狠兽所在的地方除了夜色和小雨之外已经空无一物。唯一的影子只是云层挡住月光所留下的黑暗。 我以为她会向他们投掷火球,或者是召唤雷电,但这……“那是什么?”子恒嗓音沙哑地问。 纯熙夫人的眼睛直盯着蟠螭邑的方向,彷佛她能透过这许多里的黑暗,看到那个地方,“也许他没看见,”她好像正在对自己说话,“距离很远,如果他没用心观察,也许他不会注意。” “谁?”小丹问,“丘墓吗?”姑娘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你说他在蟠螭邑,他怎么会看到这里的事情?你刚才做了什么?” “一些受到禁制的东西,”纯熙夫人声音冰冷,“被几乎像三誓一样强的誓约所禁制。”她从姑娘手里接过从骊驹的缰绳,拍了拍母马的脖子,让他平静下来,“一些已经有将近两千年没有被使用过的东西。一些我也许还需要了解的东西。”m.23sk. “也许……?”巫咸厚重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也许我们应该出发了?还会有更多傲狠兽追过来的。” “我可不这么想。”鬼子母说着,跨上了马背,“他不会一次放出两群傲狠兽,而且,他不会有两群。因为这些畜生会相互攻击,而忘记它们的猎物。我觉得,我们不是他的主要目标。否则他会亲自来的。我们应该只是……一些小麻烦。”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很明显的,她不喜欢被如此轻视,“也许只是一些意外滑进他口袋的小东西,前提是我们没有制造太多的麻烦。不过,留在他附近对我们来说并没醒有什么好处。” “令公鬼?”子恒问。他几乎能感觉到小丹靠过来,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如果我们不是他寻宝的目标,那会是令公鬼吗?” “也许,”纯熙夫人说,“或者也许是马鸣。记住,他也是个缘起,而且是他吹响弯月夔牛角的。 小丹说话的声音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吹响了它?有人找到它了?” 鬼子母没有理会她,她从马鞍上探过身子,紧盯着子恒的眼睛,黑色的眼眸在金色的虹膜上闪闪发光,“又一次,情况超出了我的控制。我不喜欢这样,你也不会喜欢。如果我无法控制,他们也许会将你抹去,还有世界上你所关心的一切。” “我们距离晋城还有许多路程,”孔阳说,“黄巾力士的建议是对的。”他已经骑到了马背上。过了一会儿,纯熙夫人直起身,用脚后跟踢了一下母马的腹侧。等子恒放好自己的长弓,从巫咸手里接过拳毛騧的缰绳时,她已经跑过了半段山坡。该死的,纯熙夫人!我总能找到些答案的! 靠在一根躺倒的原木上,马鸣享受着营火的温暖。雨云在三天前就已经到南方去了,但他还是觉得湿气很重。在这个时刻,他几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火舌的跳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中蜡封的圆筒。谢铁嘴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给他的古琴调音,一边嘟嚷着雨水和潮湿,而没有看马鸣一眼。身边黑暗的灌木丛中,蟋蟀不停地唧唧叫着。在日落时,他们还没有找到村庄,于是就选择了这个杂木林作为宿营地。已经有两个晚上,他们试着租一间房间过夜,却两次都被庄子主子用狗赶了出来。 第六百七十五章 你不需要杀她 马鸣从腰间的鞘里抽出小刀,犹豫着,心想:我的运气很好,而且她説过,它也只是偶尔才会爆炸。我的运气是很好的。他尽量小心,割开了那个圆筒。像他猜想的一样,这是个纸筒。在家乡时,他曾经在燃放过焰火的地方找到过一些纸。一层层的纸裹叠成了这个圆筒,但里面的东西好像只是一些土,或者是一些灰黑色的小石子和土末。他用一根手指把这些东西挖到手掌上。我的天啊,石子怎么会爆炸? “让天雷劈了我!”谢铁嘴咆哮着,将古琴扔进子里,彷佛是要让它远离马鸣的手心,“小子,你想害死我们吗?你没有听说过吗?这些东西爆炸的时候比普通的火要猛烈十倍?焰火的危险性仅次于鬼子母,小子。” “也许。”马鸣说,“但在我看来柳湘茹和鬼子母完全不一样。我经常会想起六指师傅的那座钟,那一定是鬼子母的作品。有一次,我把那个钟匣子打开,却看见里面装满了小铁片。”他因为这个回忆而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那时,第一个看见他的是六指老婆,她后面还跟着禁魇婆、他的父亲,还有村长。他们都不相信他只是想看看钟里面的样子。 子恒想:我应该把他们都忘掉,又道:“我觉得,如果子恒看到了那些小轮子和发条,他就能依样做出一个来,而我对此根本一无所知。” “你应该感到庆幸,小子。”谢铁嘴不以为然地说,“即使是个糟糕的钟表匠,也会是个富人。而且他们值那些钱。但一座钟不会炸到你的脸上!” “这个也不会,它现在没有用了。”马鸣将满手的纸片和一点石子扔进火里。他的这个动作引起了谢铁嘴一阵惊恐的尖叫。小石子在火焰中爆成一片火花,发出一串闪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辛辣的烟气。23sk. “你会害死我们。”谢铁嘴的声音颜抖不止,音调却愈来愈高,“如果我决定要死,我会等我们到了玄都之后直接去王宫,狠狠地掐银蟾女王一下,而不是死在这里!”他的长胡子也被吹了起来,“不要再这么做了!” “它没有爆炸,”马鸣一边说,一边皱眉望着营火。他把手伸进放在原木另一边的油布卷里,拿出了一个尺寸再大些的焰火,“我觉得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不在乎为什么没有巨大的响声!不要再这么做了!” 马鸣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别哆嗦了,谢铁嘴。不需要害怕。现在,我知道它们里面有些什么了。至少,我知道那东西看上去像什么。但……别说这个了。我不会再割开它们,谢铁嘴。毕竟,点燃它们的结果会更有趣。” “我不害怕,你这个泥腿子、养猪的。”谢铁嘴故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庄重一些,“我是因为愤怒才会发抖,我竟然会陪着一个山榆木脑袋的笨蛋,任由他试着害死我们,只因为他想不通……” “哦,有火!” 马鸣和谢铁嘴交换了一下眼神。马蹄声已经传入他们耳中。老实人不该在这么晚的时候还会旅行,但在如此靠近玄都的地方,女王的卫兵保证了道路的安全,而那四个骑马过来的人看样子也绝不像是强盗,其中一个还是女人。那些汉子全都穿着长披风,看上去像是女人的随从。那是个漂亮的女人,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她穿着灰丝衣裙,戴着一条金项链,她身上披着一件配有宽大斗笠的织金锦披风。这时,汉子们已经下了马,其中一个人抓住了女人坐骑的缰绳,另一个扶住了她的马鞍。女人向马鸣微笑着,一边走近营火,一边摘下了手套。 “看样子,我们赶路赶得太晚了,年轻的朋友。”她说,“能不能麻烦您,指给我们一家客栈,如果您知道的话。” 马鸣也向她报以微笑,并从地上站起来。当他听见一个随从嘴里低声的嘟嚷时,他立刻又弯下了腰。另一个汉子从披风下面拿出一张紧背弩,弓弦已经张开了,一枝短箭正嵌在紧背弩上。 “杀了他,傻瓜!”女人高声喊道。 马鸣将手里的焰火扔进营火中,转身向他的镇山棍扑去。 营火骤然变亮,发出一声震耳的轰鸣——“鬼子母!”一个汉子叫喊着,“是焰火,傻瓜——”女人恼怒地吼道。 马鸣已经抓住了他的棍子,一个翻身,面朝那些人站起。他看见那枝弩箭正钉在原木上,几乎就在他刚才坐着的地方。射箭的汉子已经倒在地上,胸口露出谢铁嘴小刀的刀柄。 马鸣才看清楚这些,另外两个汉子已经抽出剑,冲过营火,向他扑来。他们之中的一个突然跪倒在地,扔下他的剑,反手抓住插进背后的小刀,就趴伏在地上。最后的那个人没有看到同伴被打倒,他显然还以为马鸣将受到他们两个人的攻击,不可能专心对付他,所以他尽全力将剑刺向马鸣的身体。几乎是带着一种轻蔑的心情,马鸣用棒头敲在他的手腕上,敲飞了他手里的剑,又用棒子的另一头撞在他的额头上。那个汉子的眼球向上一翻,仰面栽倒在地。 马鸣从眼角看见那个女人正走向他。他用手指着她,彷佛那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刀子,“你这身衣服对一个贼来说实在太华贵了,女人!你现在坐下,直到我决定该怎样处理你,否则,我就——” 她用惊讶的目光盯着马鸣,又用同样惊讶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喉咙,在那个地方,鲜血正从一把小刀周围喷射出来,彷佛一朵盛开的红花。马鸣向前迈出一步,彷佛是要扶住向地面软倒的女人,但他知道,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她的长披风盖在她身上,完全遮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她的面孔,还有谢铁嘴的小刀刀柄。 “该死的,”马鸣喃喃地说,“该死的,谢铁嘴啊谢铁嘴!不过是一个女人!我的天啊,我们应该把她绑起来,明天去玄都,把她交给女王的卫兵。我的天啊,我也许应该放她走。没有了这三个帮凶,她不会再抢劫别人了。唯一这个活下来的汉子要在几天之后才能看清东西,要在几个月之后才能握剑。该死的,谢铁嘴,你不需要杀她!” 第六百七十六章 她伪装得真好 说书人跛着脚,走到那个女人躺倒的地方,踢开了她的披风。一把匕首从她的拳头中半脱出来,它的锋刃只有马鸣的拇指那么宽,却有马鸣的两只手掌那么长,“你想让我等到她把它刺进你的肋骨间吗,傻小子?”谢铁嘴将自己的小刀从她的喉头拔出来,用她的披风擦干净。 马鸣发觉自己正在低声嘟囔着:“她伪装得真好。”他立刻闭上了嘴,弯下腰,用斗笠盖住女人的面孔,“我们最好现在就走,”他地说,“如果有卫兵经过这里,我可不想对这些事做出解释。” “因为她这样的穿着?”谢铁嘴说,“这算不了什么,他们一定是抢劫了一个商人的妻子,或者是某个贵族女子的马车。”他将声音放低了一些,“如果我们要走,小子,你最好先给你的马上好鞍。” 马鸣哆嗦了一下,将目光从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上移开,“是的,我应该快一点,不是吗?”他没有再去看她。 马鸣对于那些汉子可没有什么罪恶感,他一直认为,下定决心抢劫杀戮别人的人都自然应该承受游戏失败的后果。他没有去看他们,也没有故意让自己的目光避开他们。等他给马儿上好鞍,将行李绑在马鞍后面之后,他踢起泥土,将营火掩灭。这时,他发觉自己正望着那个用紧背弩射他的汉子。营火熄灭后,一层阴影覆盖住这具尸体的脸孔,这忽然让马鸣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运气,他对自己说,直都是运气。 “那个用紧背弩的是个水中好手,谢铁嘴。”他在爬上马鞍时这么说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说书人已经骑到了马背上。比起那些死人,他更关心绑在马鞍后面的乐器匣子,“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游泳?” “就是那天午夜的时候,他从漆水河中的那艘小艇上一直游上了岸。我猜,他在那一次用光了他的运气。”马鸣又检査了一下系住焰火油布卷的细绳。如果那个傻瓜以为有一个这种东西的就是鬼子母,我倒想知道,如果这些全被引燃,他会怎么想。 “你确定,小子?实在不太可能会是同一个人……即使是你,也不会为这么小的可能性打赌的。 “我确定,谢铁嘴。”马鸣说着,想到:仪景公主,如果我够得着,我会用双手狠狠掐你的脖子,还有半夏和湘儿的,“而且我确定,我在到达玄都一个时辰之后,就会让这封他娘的信离开我。” “我告诉你,这件事和这封信无关,小子。我在比你还要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玩六博之戏了,我能认出任何一种标志或者密码,即使我可能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含意。” “嗯,我从没玩过你们的那种伟大游戏,谢铁嘴,你们那个他娘的贵族游戏。但我知道,当有人追赶我的时候,当他们不必因为我口袋里的金子而追得那么紧,那么远的时候,那就一定是因为这封信。只有一整箱金子才有可能让他们这么卖力。”马鸣想这可真是害死我了,漂亮的姑娘总是让我遇到麻烦,“发生这种事,你觉得今晚还能睡得着吗?” “能像无知的小孩一样熟睡,小子,但如果你想赶路,我就会赶路。” 一张漂亮女人的面孔飘入马鸣的脑海,她的喉咙上还插着一把匕首。你的运气不好,漂亮女人,“那就让我们赶路吧!”他有些残忍地说。 马鸣对于玄都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是,当他在日出时分再次看到这座城市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来过这里。自从第一道曙光出现在天际,道路上就不再只是他们两个了。现在,他们周围已经有了许多骑马人、马车商队和徒步赶路的人。所有这些行人的洪流都朝那座巨大的城市而去。 那座城市建在高出地面的山丘上,它肯定像嘉荣城一样宏大。五十尺高的城墙全部由白色和浅灰色的岩石砌成,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白色和牙白色的光彩,圆柱状的塔楼耸立在城墙之间,上面飘扬着锡城的红底神兽帝江旗。环绕着这座被城墙包围的城市,彷佛有另外一座巨大的城市,红色的砖墙,灰色的石墙,白色的石膏墙。小客栈挤在三层、四层的楼房中间,那些漂亮的房子一定都是富商们的。店家的货物全都摆在店门前的遮阳棚下,而店家的对面很可能就是没有窗户的货舱。官道的两侧立起一长串红色和紫色的棚子,那里是露天市场的所在,汉子和女人们都在为他们的商品大声吆喝着,用最高的音调讨价还价。圈在围里的小牛、肥猪、山羊、绵羊,关在笼子里的鸡、鸭鹅,全都成了喧嚣场面的一部分。马鸣似乎记得,他上次来的时候,觉得玄都实在太吵闹了,但现在,能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他高兴得心怦枰地跳。 官道一直通向二十尺高的拱形城门,由身穿红衣和闪亮护心镜的女王卫兵守卫着。他们并没有特别注意经过城门的谢铁嘴和马鸣,甚至斜挂在马鸣马鞍前的镇山棍也没有吸引他们的目光。这些士兵在乎的似乎只是人群能够顺畅地移动。不一会儿,两人已经进了玄都城。在城里,细瘦的塔楼比城墙边的塔楼还要高峻。挤满行人的街道两边,圆形的屋顶闪耀着白色和金色的光辉。刚一进城,官道就分成了两条平行的林荫道,道路被草和树分隔开来。山丘在城里逐渐抬升,彷佛是直通顶峰的阶梯。在接近山顶的地方还环绕着另一圈城墙,如同嘉荣城一样闪烁着耀眼的白光。那里面有着更多的圆顶和高塔。马鸣记得,那是内城,在山丘最高的地方,矗立着锡城的王宫。 “没有停留的必要,”马鸣对谢铁嘴说,“我现在就去送信。”他看着穿行在人群中的轿子和马车,还有街道两侧展示货品的店家,“在这样一座城市里,谢铁嘴,只要一个汉子能找到一个骰局或者牌局,他就能挣到不少金子。”他在牌桌上不像掷骰子时来得那么有运气,但有钱人和那些老爷们大概只会玩牌。这些正是我现在要找来对赌的人。 23sk. 第六百七十七章 后福客栈 谢铁嘴朝他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说书人披风,彷佛那是披在背后的一条毯子,“我们整夜赶路,小子。让我们至少先找些吃的。‘后福客栈’有不错的饭食。”他又打了个哈欠,“还有舒服的床。” “我记得那里。”马鸣缓缓地说。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记得。那个客栈的掌柜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胖男人,老吉师傅。纯熙夫人曾经在那家客栈追上了他和令公鬼,那时,他还以为他们终于摆脱了她。现在,她和令公鬼玩她的游戏去了。马鸣想:再也与我无关了,再也没有关系了,“我在那里和你碰面,谢铁嘴。我说过,我到了这里的一时辰之后,我就要让这封信离开我。你先去客栈等我吧!” 谢铁嘴点点头,调转马头,向旁边走去,随后又转过头,边打哈欠边对马鸣说,“别迷路了,小子,这是玄都,一座大城。” “也是个有钱的城市。”马鸣用脚跟踢了一下马腹,向前方更加拥挤的街道走去。“迷路!我能找到他娘的路。” 原先的疾病显然抹去了他的部分记忆。他看见一家客栈,客栈的第二层被第一层所环绕,它的招牌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吱呀的声音。他记得以前见过这家客栈,却又想不起周围的其他建筑。街道上,有一百个点会突然在他的回忆中闪现,而这些点之前和之后的部分却像杯中的骰子一样神秘。 即使只有这些记忆残片,他也可以确定他从没进过内城和王宫。我不可能忘了那里!不过,他根本不需要认路。新城。他突然回忆起“新城”这个名字,玄都的这个部分建成历史不超过两千年。新城的街道通向各个地方,但这里的林荫大道全都通向内城。而内城门口的卫兵同样不阻止任何人进去。 在白色的城墙后面,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和嘉荣城一样的建筑。山丘上盘曲的街道一直通向纤细的高塔,它们的墙壁全都覆盖着涂料,在阳光下闪耀着漂亮的颜色。从山上向下望去,许多花圃排成了只有在俯瞰时才能看到的图案。宽敞的街道贯穿全城,一直通到城外丘陵起伏的平原和树林。马鸣发现,无论他选择哪一条街道,他都能走到锡城的王宫来。 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王宫前巨大的椭圆形广场,一直朝鑛金的王宫大门走去。纯白色的锡城王宫如果是座落在奇迹之城嘉荣城之中,也会显得很合适。精致的高塔和黄金圆顶在阳光下显得辉煌壮丽,有露台突出在很高的地方,整座建筑物上布满了花纹绚丽的石雕装饰。这些圆顶中任何一座上面点缀的黄金装饰都能让马鸣过上整整一年奢侈的生活。 广场上的人要比别的地方少,似乎这里是重大事件的举行场所。十二名卫兵站在靠近大门的地方,他们背后的长弓都精确地倾斜成一个角度,弓弦挂在他们闪亮的护心镜上。他们的面孔全都藏在磨亮的钢制面甲后面。一名体格魁梧的军官将红色的披风收在背后,露出肩膀上的一个黄金结饰。他正在卫兵的列前来回踱步,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彷佛是认为他能在这些士兵的盔甲上找出锈迹和尘土。 马鸣放下缰绳,装出一副笑容,:“早上好,军爷。” 军官转过身,从面罩后面用一双深陷在眼窝中精光闪烁的小眼睛望着他。那种样子让马鸣想起关在笼子里的胖老鼠。这个军官比马鸣想像得要老,肯定已经老到足以得到一个职衔的程度了。而且说他是粗壮,倒不如说他是肥胖,“你想要什么,乡下人?”他粗声粗气地问。 马鸣深吸一口气,心想:做好点,给这个傻瓜一点颜色瞧瞧,这样他才不会让我空等一整天。我可不想被逼到要亮出丹景玉座的那张纸,那样会让我在离开这里之后只能拚命地逃跑,“我从嘉荣城的巫鬼道来,带着一封来自——————的信……” “你从嘉荣城来,庄客??”肥胖的军官发出一阵笑声,一边还抖动着他的肚子,但他的笑声突然打住,彷佛是被一把刀子割断了。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马鸣,“我们不想要从嘉荣城来的信,无赖,即使你真的有这么一样东西!我们的好女王—愿苍天保佑她!不会接受巫鬼道的任何一个字,除非公主回到她身边。而且,我从没听说过会有哪个巫鬼道的信使穿着你这种乡下衣服。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骗子,也许你以为声称为女王带来信笺,就能得到几个赏钱,但你能不被送到牢房里就已经是你的运气了!如果你真的从嘉荣城来,那就回去告诉巫鬼道里的那些人,把公主还回来,不要等我们自己去接走她!如果你只是个想要银子的骗子,那就离开我的视线,不要让我把你打扁!不管怎么样,你这个弱智的笨蛋,现在就给我离开!” 马鸣竭力想在这个家伙的长篇大论里插话进去,他总算是用最快的速度说出来,“这封信是她的,是—” “我没有告诉过你,你现在就要离开吗?混沌小子!”胖子怒吼着。他的脸变得像他的外套一样红。离开我的视线,你这个不要脸的渣滓!我数到十,如需不走,我就以扰乱广场治安的罪名逮捕你!一!二!” “你用得着数那么久吗?你这个肥胖的傻瓜。”马鸣喊道,“我告诉你,仪景公主派我—” “卫兵!”军官的脸几乎要发紫了,“捉住这个仆厮鬼!” 马鸣仍然犹豫了一下,胖子这种样子确实没法让别人把他的命令当真。但那些红衣卫兵已经向他冲了过来,十二名穿戴护心镜和头盔的士兵全都出动了。马鸣只好一踢马腹,转身逃走。胖子的喊声还一直在身后紧追着他。这匹骟马不是跑马,但马鸣还是能够轻松地甩掉徒步的人。盘曲街道上的人们纷纷躲开前冲的马鸣,一边在他背后挥动着拳头,用和军官一样的字眼咒骂着马鸣。 第六百七十八章 她要回家了 “鬼子母现在的名声不太好了,对不对?”马鸣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一张大扶手椅里,把镇山棍靠在椅背上。他自己则坐进另一张椅子里,还把一条腿跨在扶手上,“王宫的卫兵看起来是认为巫鬼道偷走了公主。”谢铁嘴不安地看了那卷焰火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烟锅,嘟嚷了几句,重新看着棋盘。 “应该不是这样,”老吉说,“但整座城的人都知道公主从巫鬼道消失了。谢铁嘴说她回来了,但我们根本没有听到消息。也许银蟾女王知道,但每个人,包括马厩的马夫在内,现在都放轻了脚步,以防她会切掉我们的脑袋。穆成桂大人一直在防止她真的会把谁送到刽子手那里去,但我可没说过她不会这么做。而且穆成桂大人肯定没有安抚好她对巫鬼道的火气。实际上,我认为他让这种火气更加猛烈了。” “那是银蟾女王的新谋士,”谢铁嘴漫不经心地说,“颜大川不喜欢他,所以包成海已经从他的位子上退下来,收拾东西滚回老家去了。老吉,你下还是不下?” “等一等,谢铁嘴,等一会儿,让我好好想想。”老吉来回嚼着玉烟嘴,皱起了眉头,他的烟锅里冒出一股粗重的烟柱。 “就是说,女王有了一个不喜欢嘉荣城的谋士。”马鸣说,“好啊,所以卫兵会那样对待我。” “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和嘉荣城有关系,”老吉说,“那你能不断骨头地逃出来,真的算是运气了。也许这是因为你遇到的是一帮新人。穆成桂用他选的人替换掉了玄都一半的卫兵,想想他到这里才多长时间,这算不上一件好事。有人说,银蟾女王会和他成亲。”他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又摇摇头,把它拿起来,“时代变了,人变了,太多东西都在改变。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看起来,你是想让我们等你这步棋等到老吧!”谢铁嘴嘟嚷着。那只猫伸展身体,溜过桌面,看样子是想让老吉拍拍他的背,“聊上一整天也不会让你找到一个好棋步的,为什么你不认输算了,老吉?” “我从未承认过失败,”老吉坚决地说,“我还能赢你,谢铁嘴。”他将一颗白棋放在两条棋盘线的交叉点上,你看着吧!”谢铁嘴只是哼了一声。 根据马鸣对棋局的判断,他不认为老吉师傅有机会赢,“我会躲开卫兵,把仪景公主的信放在银蟾女王的手里。”特别是如果他们都像那个胖傻瓜一样的话。我的天啊,他是不是真的告诉他们我是个魔君的臣民? “你没有把信送到?”谢铁嘴问,“我以为你很急着想让那个东西脱手。” “你有一封公主的信?”老吉惊呼道,“谢铁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对不住,老吉,”说书人嘟嚷着。他从浓密的眉毛下瞪了马鸣一眼,连嘴边的胡子都被他吹起来。 “那个男孩以为有人因这件事追杀他,所以我就以为他知道该说些什么。看起来,他已经不在乎了。” “什么样的信?”老吉问,“她要回家了吗?还有丙火王子殿下呢?我希望他们能回家。实际上,我已经听到有人谈论和嘉荣城开战的事了。似乎所有人都已经愚蠢到要去和鬼子母作战。如果你问我怎么想,我认为这只是我们听到的所有那些关于鬼子母的疯狂谣言之一。其他的谣言还有,鬼子母开始支援西方的一名伪应化天尊,鬼子母将紫霄碧气当作武器使用。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会让任何人想要和她们开战。” “你和阿兰成亲了吗?”马鸣问。老吉楞了一下。 “老天保佑我,不要让我这么做!如果她是我的老婆,你就可以认为这间客栈是她的了。公主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马鸣说,“你说了那么多,我以为你一定已经忘记你的问题了。”老吉闷哼了一声,而谢铁嘴则发出一声冷笑。马鸣在客栈掌柜开口前抢着说道,“那封信上有蜡封,仪景公主没有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谢铁嘴瞥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马鸣想:他以为我会承认我们打开过那东西?“但我不认为她会回家。如果你问我她想要什么,我会说,她想成为鬼子母。”随后,马鸣告诉他们两个自己是如何送信的,同时略过了一些他们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新人,”老吉说,“至少,那个军官听起来是个新人。我打赌,他们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不会比土匪强多少,其中还有一些看眼神就知道不是好人。小伙子,你等到今天下午那些守门的卫兵就会换岗了。 直接说出公主的名字。即使万一新换的卫兵也是穆成桂的人,只要你头一低,稍微鞠个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天籁小说网 “如果我做得到,就饶了我吧!我不会拍任何人的马屁,即使银蟾女王本人也不行。这一次,我根本不会让那些卫兵靠近我。”我还不知道那个肥家伙会传出什么话呢!两个下棋的人全都盯着马鸣,彷佛他已经疯了。 “苍天在上,”老吉说,“你的意思是说,进入王宫,却不经过那些卫兵?”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彷佛记起了什么事情,“我的天啊,你不是要……小伙子,你需要十首魔王罗波那本尊的运气,才能让你逃过一死!” “你现在要走哪步,老吉?马鸣,你想要做什么傻事?” “我的运气一直都不错,老吉师傅。”马鸣说,“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做一顿好饭等着我。”说完,他站起来,拿起那个骰罐,晃了两下,将骰子倒在棋盘旁边。花猫跳到地上,弓起背,向他高声叫着。 五个点骰各朝天露出一个单点—魔王之眼。 “这是最好的局面,也可能是最差的。”老吉说,“这要看你玩的是什么游戏。小伙子,我觉得,你是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为什么你不拿着那个骰罐到大厅去,顺便丢掉几个铜子儿?我看你很想赌一把的样子。我会帮你把那封信安全送到王宫去的。” 第六百七十九章 再赢一次 “阿兰要你去清理排水沟。”马鸣说完话,撇下还在眨眼嘟囔的客栈掌柜,转向谢铁嘴,“如果我为了送这封信而中了一箭,或者背上被捅了一刀,也不会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反正不管怎么样,你等着我回来吃饭就好了,谢铁嘴。” 马鸣将一枚金瓜子扔在老吉面前的桌子上:“把我的东西放到房间里,东家。如果钱还有剩,你拿着好了。小心那个油布卷,它可是把谢铁嘴吓死了。” 当马鸣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听见老吉对谢铁嘴说:“我一直都以为那个小伙子是个无赖。他怎么会有钱的?” 我一直都能赢,就是这样,马鸣冷冰冰地想。只要我再赢一次,我对仪景公主的承诺就结束了,这也是巫鬼道对我最后的羁绊,只要再赢一次。 即使在徒步返回内城的路上,马鸣还是无法确定他的计划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如果他被告知的事情都是真的,他的计划就会奏效,但事实是,他什么都无法确定。他避开了王宫前面的椭圆形广场,绕过这幢巨大的建筑物和它周围的花圃,沿着蜿蜒的街道一直走过去。高不可攀的王宫建筑上,黄金大顶光彩熠熠。看见要找的地方时,马鸣差不多彻底绕了整整一圈,已经靠近广场背后了。那是一道铺满了低矮花木的陡峭斜坡,坡顶上是一道粗石搭建的白色墙壁。几根阔叶树的枝干从墙壁顶端伸出来,马鸣还能看见墙里更多的树冠。这里是王宫的花圃。 一堵样子好像石崖的墙,他心想,另一边是一座花圃,也许令公鬼説的没错。 向两边随意望了一眼,马鸣发现街道的这个转弯处只有他一个人。他得快一点了,因为街道有转弯,所以他的视野所及也很有限,随时都可能有人从转角绕过来,出现在他面前。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斜坡,毫不在意靴子被红白花的枝干刺出了窟窿。粗糙的岩石墙面上有许多可以用手指攀住的地方,而能够让汉子的靴子踩住的突起和棱沿也不少。 只要不和那些卫兵打交道,事情就容易多了。马鸣一边爬一边想。有那么片刻的工夫,这种攀爬让他回想起自己在家乡的时候。那时,他和令公鬼、子恒一起进行了一次越过沙砾丘之外的旅行,他们一直进入迷雾山脉的边缘。当他们回到思尧村的时候,每一个能用手掌拍到他们脑袋的人都对他们大为光火,尤其是对他,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他的主意。但是,他们在三天的时间里,攀登悬崖,睡在星空下,从红冠鸟的窝里掏鸟蛋,用弓箭和投石索猎捕肥胖的松鸡,用陷阱捉野兔,把这些当作食物。那是一段充满欢笑的日子。他们对幽暗的山林没有丝毫恐惧,只是一心希望能找到深山的宝藏。他们在那次探险中带回一块古怪的石头,石头上印着一个很大的鱼头图案。还有一只雪鸡落下的长长的白色尾羽。 一块像马鸣手掌那样大的石头,看上去,它好像被雕刻成了一个汉子的耳朵。他认为那很像是耳朵,但令公鬼和子恒却不这么想。不过令老典也说它像耳朵。 马鸣的指尖从一处浅槽中滑脱出来,突然间,他失去平衡,左脚也从落脚点上滑落了。大喘一口气,他一把抓住墙壁顶端,把身子拉上墙。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只是躺在墙头上,不停喘着气。里面的墙壁落差没外面那么大,但如果他跳下去,也足以撞破头了。 马鸣骂自己道:傻瓜,怎么会在这时候想到那些事。我那时差点死在那些山崖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娘那时差点把他们带回去的东西全都扔掉。最后看了一眼围墙两边的地面,墙外的街道上依然没有行人。确定没人看见他后,马鸣跳进了王宫。3sk. 这是一个大花圃,石板路在草地树林之间蜿蜒伸展。墙壁上缀满了葡萄藤,鲜花到处都是。碎花将梨树的树冠铺榇成白色,苹果树上盛开着白色和粉色的花。各种颜色的优婆罗花、亮金色的迎春花、紫色的南庭芥,还有更多的花草,马鸣根本就不认识。其中有些花,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一种花看上去彷佛是一只黄褐色的飞鸟,另一种的样子和向日葵没什么两样,只是它黄色的花盘直径足足超过了两尺,支撑花盘的花梗比黄巾力士还要高。 靴子敲击石板路的声音传来,马鸣蜷起身体,躲进了墙边的一丛矮树中。两名卫兵从他刚才所在的地方正步走过去。他们白色的长绶带垂挂在护心镜外。马鸣看见两个哨兵没有朝他这边瞥上一眼,暗自笑了笑。运气,只是一点运气,直到我将这个他娘的东西放到银蟾女王手里之前,他们都不会看到我。 他像一道影子般溜过花圃。听到一点脚步声,就躲在矮树丛或者是树干后面,彷佛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又有两对卫兵从他身边经过,第二对靠近他时,他只需要走两步,就能站在他们面前了。当他们全都消失在花间树林里的时候,马鸣拔起一丛深红色的大丽花,笑着把这些波浪状的花瓣覆盖在头顶。这种感觉和龙抬头偷过节的米浆粑粑没什么差别,而且更加容易。女人盯着点心的眼睛总是尖得可怕。那些蠢士兵却从没有让目光离开石板路。 马鸣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到了王宫的白墙。他开始在一道摆成花边图案的盛开白枸骨和墙壁之间穿行,想找到一扇门。在他的头顶上,有许多宽阔的拱形窗户。但马鸣觉得,如果他被发现是爬窗户进去的,要比他从门里走进去更难以解释了。又有两名士兵过来,马鸣定住身体,他们会进入到距离他三步之内的范围。马鸣能听见从头顶窗户里传来的声音,是两个汉子,马鸣能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她们正赶往晋城,主子。”这个声音里包含着恐惧和谄媚。 第六百八十章 那一定是她们 “就让她们毁掉他的计划吧,如果她们有这个能力。”这个声音更加沉厚有力,那是一个汉子命令的口吻,“如果三个未经训练的姑娘也能击败他,那就是他应得的下场。他过去一直很愚蠢,现在也同样愚蠢。那个男孩有什么消息吗?他才是会毁掉我们的因素。” “没有,主子。他消失了。但,主子,那些姑娘之中的一个是银蟾女王的孩子。” 马鸣半转过身,又停下来。那两名士兵走得更近了,看样子他们并未发现马鸣在优婆罗花墙后面的动作。快走啊,傻瓜!快过去,让我看看窗子里这他娘的汉子是谁!这时,窗里人的一些对话他没听见。 “……自从获得他的自由以来,他就显得太没有耐心,”沉厚的声音在说话,“他从来也看不到最好的计划需要时间来让它成熟。他想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得到世界,当然,还有神威万里伏。大君彻底控制了他!他会捉住那个姑娘,并尽全力利用她。这也许会给我的计划施加压力。”天籁小说网 “这可不是吗,主子。我是否该下命令,让她离开晋城?” “不,如果那个傻瓜知道的话,他会认为这种行动是在对抗他。有谁能确定,除了那把剑之外,他会关心什么?让她安静地死掉,灵剑。不要让她的死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的笑更像是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在她这次消失之后,那些塔里面的臭婆娘就很难交代了。这样很好。赶快结束这件事,赶快,不要让他有时间得到她。” 那两名士兵几乎和马鸣擦肩而过,马鸣现在只希望他们能走得更快些。 “主子,”那个处于下位的人不确定地说,“这也许很难。我们知道她正在往晋城的路上,她乘坐的船只已经在佛堂镇找到了,但她们三个早已离开了那条船。我们不知道她是否坐上了另一条船,或者是骑马赶往南方。一旦她到达晋城,再想找到她就不容易了,主子。也许您……”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剩傻瓜了吗?”沉厚的声音变得严厉,“你以为我能进入晋城却不被他发觉?我不想和他作战,现在还不行。把那个姑娘的头带给我,灵剑。把她们三个的脑袋全都带给我,否则你就求我最好让你死得痛快点—?” “是,主子。一切都依您说的,是的。” 士兵走过马鸣,没有向两边看一眼。马鸣等他们一走过去,就跳起来,双手抓住宽阔的石窗台,将身体拖高,向窗里望去。 他根本没去看地上价值不菲的震城穗子地毯。一扇大雕花门正好被摔上。一个肩膀魁梧的高个子男人,银线刺绣的绿丝外衣紧绷在他宽大的胸膛上。他正用深褐色的眼睛盯着关上的门。他的黑胡子浓密而硬挺,下巴周围有一道白斑。从各个方面看上去,他都是个强硬的人,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是的,主子。”他突然说道。马鸣几乎掉下了窗台。他刚刚还以为他看到的一定是那个声音沉厚的人,但他口中传出的却是那个谄媚的声音。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谄媚的语气,但声音是一样的,“就依您所说的,主子。”现在这个声音里充满了憎恨,“我会亲手切掉那三个贱货的脑袋,只要我找到她们!”他也从同一道门里走了出去,马鸣立刻落回地面上。 很长一段时间,马鸣只是蜷缩在优婆罗花墙后面,一动也不动。王宫里有人要仪景公主的命,而半夏和湘儿只是仪景公主的陪衬。苍天在上,她们在做什么。去晋城?那一定是她们。 马鸣从外衣的夹层里抽出公主的信,皱起眉看着它。也许,有这个在手上,银蟾女王会相信他。而且,他知道这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样子。不管怎样,偷偷摸摸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名大个子甚至会在他找到银蟾女王之前就动身前往晋城。那时候,无论银蟾女王做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了。 深吸了一口气,马鸣从两段优婆罗花墙中冲出来,顾不得优婆罗花刺的刮伤,沿着石板路朝那两名士兵追了过去。他把仪景公主的信高举在面前,将黄金百合花的印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又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他要说的话。当他躲躲藏藏的时候,卫兵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不停地冒出来。但现在,马鸣几乎穿越了整座花圃,却没看见半个人。他穿过了几扇门。未经许可就这样在王宫里穿行并非良策,卫兵也许会先对他进行惩罚,然后再听听他的理由。但马鸣认为从门中走出的这个不戴头盔,只在肩膀上戴着一个金色结饰的年轻人应该是一名军官。 那个汉子的手立刻放在了剑柄上,当马鸣将那封信塞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将剑刃抽出了一尺有余。 “公主……仪景公主送这封信给她的娘……银蟾女王。军爷。”他让百合花徽章正对着那个人。 那名军官的黑眼睛闪烁着望向两边,彷佛是在寻找其他人,不过,他也一直在留意着马鸣,“你怎么走进花圃的?”他没有继续抽剑,但他也没有将抽出的剑收回剑鞘,“齐柱守卫着主门,他是个傻瓜,但他不会让任何无关的人走进王宫的。” “那个眼睛像老鼠一样的胖子?”马鸣立刻就开始诅咒自己的舌头,但那名军官却立刻点头同意,而且几乎笑了出来,不过这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戒,或者减轻他的怀疑,“当他知道我是从嘉荣城来的时候,他就变得非常生气,甚至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出示这封信或者是说出公主的名字。他说,如果我不离开,他就会逮捕我,所以我只好爬墙进来了。你要知道,军爷,我向仪景公主保证过,我会将这封信送到银蟾女王本人手里。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你看见这个徽章了吗?” “又是那堵他娘的石墙。”军官嘟嚷了一句,“它应该建成现在的三倍高。”他看了马鸣一眼,“我是卫兵副指挥使,不是军爷。我是卫兵副指挥使丁汝平。我认得公主的印章。”他的剑终于落回到鞘内。随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把那封信给我,我会把它带给女王。然后,我会告诉你离开的路。如果换了别人,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天佑女王 “我答应过要将这封信亲自交到女王手里。”马鸣说。心想:这可是真的,我可没想到他们会不让我亲手把信给她,“我确实对公主有过这样的承诺。” 当丁汝平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时,马鸣甚至没发觉这名军官的手有所动作。“我会带你去见女王,乡下人。”丁汝平轻声说,“但如果你想伤害她,我会在你眨一下眼的时间里就割掉你的脑袋。”3sk. 马鸣努力装出最好看的笑容。脖子上微微弯曲的剑刃感觉确实非常锋利,“我是个忠诚的锡城人,”他说,“是女王忠实的子民,天佑女王。如果我冬天来到这里,我一定会追随穆成桂大人的。” 丁汝平绷紧嘴唇,瞪了他一眼,收回佩剑。马鸣终于咽下一口口水,他用手摸了摸喉咙,想看看是否受伤了。 “把你头发上的花拿下来,”丁汝平收剑的时候对他说,“你以为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讨好女人?” 马鸣将头发里的大丽花揪出来,跟在军官身后。他娘的傻瓜,怎么会把花放在头上。我现在不能再当傻瓜了。实际上,马鸣算不上是跟随着他。丁汝平在带路时一直用一只眼睛监视着马鸣的一举一动,让这两个人以一种奇怪的伫列前进。军官走在一侧靠前的地方,走路的时候却又半转回身,以防马鸣有什么不轨的举动。而马鸣一直都装成在玩洗澡水的小孩那种天真无邪的样子。 墙上色彩绚丽的琉璃影壁一定为它们的建造者们挣了不少银子,地上的地毯也是如此。即使只是在走廊里,金银饰品也随处可见,像是大小不一的饰盘、碗和杯子摆在各种柜子和架子上,如同他在白塔中见到的一样精美。奴仆们在各处忙碌着,他们穿着红色制服,只有领子和袖口是白色的,胸口部位都绣着锡城神兽帝江。马鸣发现自己这时思考的却是银蟾女王会不会玩骰子。乡下脑袋的想法,女王不会掷骰子的。不过,等我把这封信交给她,再告诉她宫里有人想杀仪景公主,我打赌,她一定会给我一个大钱袋。马鸣甚至开始纵容自己幻想成为一位富翁,当然,揭露谋杀公主阴谋的人应该得到这样的奖赏。 丁汝平带着他经过许多走廊和庭院,马鸣甚至开始怀疑,如果没有人带领着,他是不是还能找到出去的路。突然间,一座新的庭院出现在他面前,这里的人不只是仆役了。一群人围绕在庭院四周,庭院中间是一座圆形的水池,白色和黄色的鱼在水百合组成的花丛下时隐时现。男人们穿着有金银刺绣的华服,女人们的衣裙做工更是精美。他们全都站在一个有着黄褐色头发的女人身边,那个女人坐在高出地面的池塘边上,用手指拨弄着池水,忧伤地盯着浮到水面上,把她的指尖当食物啜咬的鱼儿。一枚巴蛇戒环绕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汉子站在她旁边,他的红色丝绸外衣几乎完全被装饰在上面的黄金树叶和祥云花纹给覆盖住了。但真正吸引马鸣目光的还是那名女子。 不需要看到她头发上工艺精湛的黄金帖花镶夜明珠的头饰,不需要看到她那条白衣上绣着锡城老虎的红法衣,不需要看到这些,马鸣就知道他眼前这位正是银蟾女王—才扭乾坤的锡城女王,王国守卫者,万民的保护者,锡城王族的领导者。她拥有仪景公主的面容和秀美,也拥有仪景公主所没有的成熟韵味。庭院里所有其他女子与她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的陪衬。 我应该和她跳一段快舞,在月光下从她那里偷一个吻,无论她的年纪有多大。心神一荡之间,马鸣急忙提醒自己,别忘了她是谁。 丁汝平走上前,双膝跪倒,用额头抵在庭院的白石地面上,“女王,我带来了一个信使,他有一封来自公主仪景公主的信。” 马鸣看了那名军官的姿势一眼,然后只是向银蟾女王深施一礼,“来自公主……呃……尊贵的女王。” 他弯着腰,捧着那封信,让金黄色的蜡封朝向银蟾女王。马鸣心想:只要她读过这封信,知道仪景公主没事,我就会告诉她。银蟾女王转过头用深沉的眼睛望着马鸣。我的天啊!但愿她的心情还不错。 “你带来了一封我那个淘气孩子的信?”女王的声音冰冷,但其间夹杂着一丝时刻会熊熊燃起的火气,“那就是说,至少她还活着?她在哪里?” “在嘉荣城,尊贵的女王。”马鸣很努力才说出这句话。真有点吓人,我也许想见识一下她和丹景玉座直接对峙的样子?但转念一想,他决定还是别看到这种情形比较好,“至少,我离开时她还在那里。” 银蟾女王不耐烦地挥挥手,丁汝平站起身,从马鸣手中拿过那封信,呈献给她。一开始,女王只是皱眉盯着那个百合印章,然后猛地一拧手腕,将它撕开。她在读信时,嘴里还喃喃地低声复述着,每看过一行,都会摇摇头,“她不能再多说一些吗?”她喃喃地说道,“我们要看看她是不是能坚持下来……” 突然间,她的脸上焕发出光彩,“穆成桂,她被拔擢为见习使了,在巫鬼道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得到拔擢了。”那微笑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银蟾女王重新绷紧了嘴唇,“等我捉住这个坏孩子,她会希望她仍然只是个初阶生。” 真是可怕,马鸣心想,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吗?他决定说出那件事,但他也希望银蟾女王不要总是一副像是要砍人头的样子,“女王,我恰巧听到……” “安静,小子。”穿金壳衣服的黑皮肤汉子冷冷地说。他是个俊美的汉子,几乎像楚狂一样漂亮,看上去也几乎跟他一样年轻,只是他的额角已经出现了花白的头发。不过,他的身子要比楚狂健壮许多,他的身高更近似令公鬼,也有着和子恒差不多的肩宽,“我们过一会儿再听你要说些什么。” 第六百八十二章 那就这样吧 他从银蟾女王肩后伸出手,从她手中抽走那封信。银蟾女王转头瞪着他—马鸣能看见她目光中的怒意—但黑皮肤汉子将一只强壮的手放在她的肩头,眼睛始终盯着信,没有再看她。银蟾女王的恼怒却消失了,“看样子,她又离开了巫鬼道,”他说,“是为了丹景玉座。女王,那个女人又越限了。” 马鸣毫不迟疑地闭上嘴。运气。他将舌尖用力顶住上颚。马鸣想: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有的到底是好运还是厄运。这个黑皮肤汉子就是他之前听到的那个有着沉厚声音的人,那个想要仪景公主脑袋的“主子”。女王称呼他穆成桂。女王的谋士想谋杀仪景公主?我的天啊?而银蟾女王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一条狗崇敬地望着正在抚摸她的主子。 穆成桂将几乎没有一点光亮的深黑色眼睛转向马鸣。这个汉子有着两道强焊的目光,一种无所不知的眼神,“你能告诉我们什么,小子?” “没什么……大人。”马鸣清了清喉咙,那汉子的注视比丹景玉座的眼神更可怕,“我去嘉荣城看我妹妹。她是个初阶生,叫子宁。我的名字是谢铜牙,大人。仪景公主殿下知道我觉得在回家时来看看玄都。我来自三山村,那是长葛北边的一个小村子。在去嘉荣城之前,我见过最大的地方也只是长葛。所以她……我是说仪景公主殿下……就让我把这封信带过来。”当马鸣说到他来自长葛北边时,他觉得银蟾女王瞥了他一眼。但他知道,那里确实有个叫做三山村的村子,他还记得别人这么称呼过它。 穆成桂点点头,又问道:“你知道仪景公主去了哪里吗,小子?她去做什么?说实话,你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如果撒谎,你可要仔细点你的皮肉。” 马鸣不用伪装,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大人,我只见过公主一次。她把那封信交给我,还有一枚金瓜子!那时,她只是要我将信带给女王。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穆成桂看样子是在思考着他的回答,那张黑脸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不,穆成桂,”银蟾女王突然说,“你一下子问太多问题。我知道这些问题的意义,但你问得不合适。一个只是送了一封信的男孩不会知道这些的。” “既然女王这么说,那就这样吧!”黑皮肤的汉子说道。他的语气里带着尊重,但他抚摸她脸颊的手让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微微张开了嘴唇,彷佛想要一个吻。银蟾女王微微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谢铜牙,我的孩子看起来还好吗?” “是的,我的女王。她朝我笑,她的声音很活泼……我的意思是……” 银蟾女王望着他,轻声笑了,“别害怕,年轻人。仪景公主的声音确实很活泼,虽然与她的身分很不相称。我很高兴她过得不错。”那双眼睛仔细打量着马鸣,“一个离开小乡村的年轻人经常会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回去家乡了。我觉得,你再次看见三山村之前,还要走很长的路。也许你甚至会回嘉荣城去。如果你真的去了嘉荣城,如果你看见了我的孩子,告诉她,一个人在生气时说的话往往会伴随着她在冷静时的懊悔。在时候到来之前,我不会让她离开巫鬼道。告诉她,我经常会想到我在那里的时光,想念与浣花夫人在她书房里进行的安静谈话。告诉她,这些都是我亲口说的,谢铜牙。” 马鸣有些困难地耸了耸肩:“是,尊贵的女王。但……唔……我不想再回嘉荣城去了。一辈子去那里一次,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经足够了。我父亲还要我帮他打理庄子。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妹妹们都嫁出去了,实在是忙不开了。” 穆成桂笑了,那是一种带着消遣兴致的低沉笑声:“你还在担心农活,小子?也许你应该在这个世界改变之前好好看看它。给你!”他拿出一个钱袋,扔给马鸣。马鸣抓住钱袋,感觉到里头钱币的重量,“如果仪景公主给了你一枚金瓜子,让你带来这封信,我就应该为了你能平安把它送到而给你十倍的赏金。在回去照顾你的庄稼之前,先看看这个世界吧!” “是,大人。”马鸣喜欢这个钱袋,他努力做出一个微弱的笑容,“谢谢您,大人。谢谢您,女王。” 黑皮肤的汉子只是向他挥挥手,就将拳头叉在腰上,转向银蟾女王,“我觉得,切除锡城边境脓疮的时间到了,女王。因为你和那个人的婚姻,你有权获得瑶琳桐庐的太阳王位。女王的卫兵会保证这一权力得到实现。也许我还能在一些小地方帮帮他们。听我说……”23sk. 丁汝平碰了一下马鸣的胳膊,两个人施礼告辞了。马鸣不认为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行动。穆成桂还在说话,每一个贵族看样子都被他的话所吸引了。银蟾女王在倾听时还皱起了眉头,但她也像其他人一样,不停地点着头。 离开那个有养鱼池的小院子,丁汝平带着马鸣很快就来到了宫殿前的广场。高耸的镀金大门在他们面前反射着阳光。这时,很快就会是晌午了。马鸣有一种迫切想离开的心情。他要赶快一些。控制自己的脚步,不要超过那名年轻的军官,这对他来说实在很困难。有人也许会奇怪,即使他拚命跑开,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就会像它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也许穆成桂真的不会怀疑他都知道些什么。也许吧! 马鸣还记得那双几乎毫无光亮的漆黑双眼,就像是一双干草叉,捉住他,将他脑子里的一切都刮了出来。真是可怕,还好结束了!他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彷佛自己有的是时间。你只是个干草脑袋的乡下笨人,对这些地毯和金子看也看不够。你只是个泥腿子,永远也想不到会有人在你背后捅上一刀。实际上,没过多久时间,丁汝平已经指引他从一道王宫小门中走了出来,丁汝平自己也跟着他走出来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他的恐惧 那名有着老鼠眼睛的胖军官依然和卫兵们待在那里,当他看见马鸣的时候,他的脸又红了。不过,没等他开口,丁汝平已经说道:“他从公主那里带了一封信给女王。高兴点儿,齐柱,银蟾女王和穆大人并不知道你曾经竭力不让那封信被送到。穆成桂大人对仪景公主殿下的信很感兴趣。” 齐柱的脸在一瞬间从通红转成惨白。他瞪了马鸣一眼,急忙沿着卫兵伫列跑开了。他的小眼睛却还不停地透过卫兵的面罩窥看他们的表情,彷佛是想确定他们是不是看见了他的恐惧。 “谢谢你。”马鸣对丁汝平说,他这个感谢可是真心真意的。在再次看见那张肥脸之前,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胖子还可能给他制造麻烦,“再见,丁汝平。” 马鸣开始穿过宫门外椭圆形的广场。他仍然努力放慢脚步。而令他吃惊的是,丁汝平还跟在他身边。我的天啊,他到底是穆成桂的人,还是银蟾女王的人?当那名年轻军官说话时,马鸣感觉到两肩之间一阵阵麻痒,好像有一把刀子正要从那里插进去。他不知道,真是麻烦!穆成桂没有怀疑我知道些什么! “你在嘉荣城停留的时间长吗?有没有进过巫鬼道?你在那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我在那个地方只待了三天。”马鸣小心地说。他本想把自己在嘉荣城逗留的时间说得更短一些,如果他能不用到过嘉荣城就拿到这封信,他就不会承认自己去过嘉荣城了。但马鸣不认为这个人会相信,他跋山涉水赶到嘉荣城看他妹妹,却只在那里待了一天。苍天在上,他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那时我知道了嘉荣城的一些事情,不过并没什么重要的。他们没有带领我参观那里,也没有告诉我什么,而且我去那里只是为了看看子宁。” “你一定听到了什么。谁是浣花夫人?和她在书房谈话意味着什么?” 马鸣用力摇着头,同时又让脸上保持着轻松的神情,“我不知道她是谁。”他说的是实话,也许半夏或者湘儿向他提到过提到过这个名字。或许是一个鬼子母?“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丁汝平轻声说,“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她是要说出些什么……”他用锐利的目光看了马鸣一眼,“你是个忠诚的锡城人吗,谢铜牙?” “当然!”真要命了,如果我总是这样説,我就要相信这话是真的了,“你呢?你效忠于银蟾女王和穆成桂吗?” 丁汝平瞪了他一眼,眼神生硬得彷佛是赌局的庄家,“我效忠银蟾女王,谢铜牙。为了她,我可以献上生命。照顾好你自己吧!”他转过身,朝王宫走去,一只手还紧紧握住了剑柄。 看着他离开,马鸣喃喃地说,“我打赌……”他掂了掂穆成桂给他的钱袋,“……穆成桂也会这么说。”无论他们在王宫里玩的是什么样的游戏,马鸣丝毫不想加入。他只想确定半夏和其他人也不会被卷进去。蠢女人!现在,我必须先让她们别被烤熟,然后才能照顾我自己了! 马鸣尽量放慢脚步,直到被街道隐藏住身形后,才大步奔回客栈。当马鸣冲进后福客栈的大书院时,那里几乎没什么改变。谢铁嘴和掌柜依然坐在棋盘对面,只是换了另一盘旗局。根据马鸣的观察,新的局棋也不见得对老吉师傅有利。花猫坐回桌上,正在清理自己的皮毛。猫身边的一个盘子里放着两个人没有点燃的烟锅和一些饭食的残余。他临走时放在椅子上的行李已经不见了。两个下棋的人肘边都放着一只酒杯。 “我要离开了,老吉师傅。”马鸣说,“刚才我给你的钱你就留着吧,给我准备一顿饭,我吃完就走。我要去晋城。” “为什么这么着急,小子?” 谢铁嘴说:“我看那只猫比对棋局更感兴趣。我们才到这里不久。” “你终于把公主仪景公主的信送出去了?”客栈掌柜热心地问,“看起来,你也还算完整无缺。你真的像另一个年轻人一样翻墙进了王宫?嗯,这没关系。那封信有没有让银蟾女王的火气缓和一些?我们还要继续踮着脚尖走在鸡蛋上吗?”???.23sk. “我相信她的火气已经缓和下来了。”马鸣说,“我觉得,那封信也起了作用。”他犹豫了一下,拿出穆成桂的钱袋。钱袋发出一阵叮当响。他没有打开看里面是不是有十枚金瓜子,不过掂掂重量应该差不多,“老吉师傅,你认为穆成桂这个人怎么样?除了他不喜欢鬼子母之外。你说他来玄都没多久?”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他的事情?”谢铁嘴问,“老吉,你下不下?”客栈掌柜叹了口气,将一颗黑棋放在棋盘上,说书人在同一时间摇了摇头。 “嗯,小伙子,”老吉说,“对于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在冬天时从西边过来。我觉得,他来的地方应该不在你的路上。也许是红河流域,我听山民提到过那个地方。” “我们红河没有君主,”马鸣说,“也许他是长葛附近的人吧,我不知道。” “有可能,小伙子。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这个人,但我和这些地方诸侯们也没有打过交道。他来的时候,银蟾女王还在嘉荣城,他和半个城的人都害怕巫鬼道会让女王消失,而另外半个城的人根本不希望她回来。騒动又开始了,就像去年冬末时一样。” 马鸣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什么政治,老吉师傅。我只想知道穆成桂这个人。” 谢铁嘴皱眉看着他,开始用一根稻草清理长柄烟锅里残存的烟丝。 “我就是在跟你说穆成桂的事,小伙子。”老吉说,“在那些叛乱发生时,他成为银蟾女王支持者的领袖。我听说,他在战斗中还受了伤。等银蟾女王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些动~乱全部镇压下来了。颜大川不喜欢穆成桂的手段,因为他的手段实在太过严厉。但银蟾女王很高兴秩序完全恢复了,于是,她任命穆成桂代替厉业魔母的位置。” 第六百八十四章 他是认真的 客栈掌柜闭上了嘴,马鸣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再出声。谢铁嘴在烟锅里塞满了烟丝,走到铜炉子架上一盏持续点燃的小灯旁边,将烟锅点着。 “还有什么?”马鸣问,“那个人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如果他和银蟾女王成亲,如果银蟾女王死了,他会不会成为国君?如果仪景公主也死了呢?” 正在吸着烟锅,想将它引燃的谢铁嘴咳嗽起来。老吉则笑了:“锡城要的是一位女王,小伙子,永远都是一位女王。如果银蟾女王和仪景公主死了—愿老天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与银蟾女王血缘最近的一位女性亲属会成为新女王。至少现在这个人选是确定的,就是银蟾女王的堂妹,乐兮夫人。迦毗罗女王消失之后那种继承权的纷争不会再出现了。那时候,锡城在银蟾女王坐上无上王座前的一年时间里可谓是混乱不堪。乐兮如果成为女王,可以让穆成桂继续当她的谋士,或者与他成婚,以维持王国的运作,那样的话,穆成桂还会是锡城女王的丈夫。不过,除非银蟾女王有了穆成桂的孩子,否则乐兮应该不会想那么做。谢天谢地,银蟾女王还年轻,而且仪景公主也很健康。我的天啊!那封信里没有说她生病吧?”m.23sk. “她很好。”至少现在很好,“你还能告诉我什么关于他的事?看来你并不喜欢他,为什么?” 客栈掌柜皱起眉头,思考着。他挠了挠下巴,又摇摇头:“我觉得,我不喜欢他和银蟾女王成亲。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人们都说他是个好人,贵族们也都很拥戴他。我不喜欢被他指派成卫兵的那些人。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不过我不能把这些都怪在他头上。只是他来了之后,似乎有太多的人偷偷在墙角嘀咕着什么,他们就像是那些瑶琳桐庐人,就像他们内战前那种样子,都在密谋策画,牟取利益。穆成桂来了之后,我就一直在作噩梦,而像我这样的人不只一个。为这种事担心真是愚蠢,作作梦而已。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在为仪景公主担心,为银蟾女王对巫鬼道的态度担心,还有那些人的那副瑶琳桐庐人嘴脸。不管怎么说,我不知道。但,为什么你会对穆成桂感兴趣?” “因为他想杀死仪景公主,”马鸣说,“还有和仪景公主在一起的半夏和湘儿。” 老吉告诉他的事情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讯息。真是心累,我不用知道为什么他想让她们死,我只要阻止他就好了。两个下棋的人又一次同时死盯着他,彷佛他是个疯子,又一次地。 “你又病了?”老吉怀疑地说,“我记得上次你就是不断地找所有人的麻烦,这次也是。或者你以为可以这样开玩笑?我看你像是个顽皮的人。如果是这样,这真是个他娘的玩笑!” 马鸣满脸苦涩:“这不是什么他娘的玩笑。我偷听到他命令一个叫灵剑的人砍掉仪景公主的头,连半夏和湘儿也不能放过。那个叫灵剑的是一名大汉,在胡子靠下巴的地方有一道白斑。” “那听起来不像灵剑百户,”老吉缓缓地说,“他是个好士兵,但据说他有些过于偏袒卫队。没有人敢当面和他说这种事,灵剑是卫队中最好的剑士之一。你这些话是认真的?” “我觉得他是认真的,老吉,”谢铁嘴说,“我觉得他是非常认真的。” “老天保佑我们那银蟾女王怎么说?你把这件事告诉她了,对吧?你真能给自己找事,你没有告诉她?” “没有,我当然没说。”马鸣气恼地说,“穆成桂就站在她身边,她望着我,难道要我说,‘我只是个乡下人,刚刚在半个时辰之前爬过您的围墙,但我已经知道了,您所信任的谋士,那个您看上去已经爱上的人,他想谋杀您的孩子。我的天啊,她会砍了我的头!” “她会那么做的,”谢铁嘴盯着雕刻精致的烟锅,捋了持鬃子,“她的脾气像雷电一样无法捉摸,而且比雷电还危险两倍。” “这点你比别人更清楚,谢铁嘴。”老吉有些茫然地说。他的双眼空洞,不停用双手揉搓着自己的灰胡子,“我一定要做些什么。自从鄢陵战争以来,我就没有拿过剑了,但……嗯,这不会有用的。即使我丢掉性命,也不会有什么用。但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用谣言。”谢铁嘴揉了揉鼻子,他好像正在研究棋局,同时不经意地自言自语,“没有人能阻止谣言传进银蟾女王的耳里,如果她听得够多,她就会产生疑心。谣言是人民的声音,而人民的声音里总有真实的成分。银蟾女王知道这一点。在这场游戏里,我不记得有哪个男子能活着对抗她。无论有没有爱情,一旦银蟾女王开始仔细审査穆成桂,他就没办法在银蟾女王面前隐瞒这些事,就像他没办法在她面前隐瞒时辰候留下的伤疤。如果她知道他要伤害仪景公主,”谢铁嘴将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乍看之下,这个位置很是奇怪,但马鸣多看出三步,在第四步的时候,老吉的棋会被陷住,“穆成桂大人会有一场很精彩的葬礼。” “你和你的贵族游戏,”老吉嘟嚷着,“也许,它还有用。”他突然露出微笑,“我甚至想好了该让这个谣言从谁那里开始。我只要和阿兰说我梦到了这件事,不出三天,她就会告诉半个新城里的女侍,千真万确地出了状况。她是昊天上帝创造出来最大的大嘴巴。” “要小心,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传出去的,老吉。” “不用害怕,谢铁嘴。六七天之前,有人告诉我一个我作的噩梦。他说是别人听别人说起这件事,然后告诉他的。而那其实是阿兰从我和阿兰的对话中偷听到的。当我问她这件事的时候,她给了我一连串的名字,这串名字跨越了整个玄都,最后消失在城市的另一边。我真的去了那里,找到了那串名字里的最后一个人。我只是好奇,想看看经过那么多张嘴之后,那件事变成了什么样。而那个人却说那是他作的梦。不用害怕,谢铁嘴。” 第六百八十五章 不再爱 马鸣并不在乎他们的谣言会起什么作用,谣言没办法帮助半夏她们。但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困惑。 “谢铁嘴,你对这件事好像无动于衷。我以为银蟾女王是你一生中深爱的人。” 说书人又盯着他的烟锅:“马鸣,一个非常睿智的女人曾经告诉过我,时间会治癒我的创伤,而时间已经把一切都抚平了。我那时不相信她,只因为她是对的。” “你是说,你不再爱银蟾女王了?” “小子,我离开玄都已经有十五年了,那时,我只差半步就走到刽子手的斧头底下,银蟾女王在敕令上签字的墨迹都还没干呢!坐在这里听老吉唠叨些……”老吉开口想要反对,谢铁嘴立刻提高了声音“……唠叨些什么银蟾女王和穆成桂,什么他们也许会成亲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她的激情早就消失了。哦,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她的,也许我甚至还有点爱她,但那里面不再有什么激情了。” “我还以为你会跑到王宫里去警告她。”马鸣笑着说。他很惊讶地发现,谢铁嘴也在笑。 “我不是那种大傻瓜,小子。傻瓜也知道,汉子和娘们的想法不一样,这也是人最大的不同。汉子会忘记,却永不原谅,娘们会原谅,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银蟾女王也许会吻我的脸,给我一杯酒,告诉她有多么想念我。然后她也许会让卫兵把我扔进牢房,或者送到刽子手那里。不,银蟾女王是我所知道的最有能力的女人,不要小看她。想到她有可能知道穆成桂的企图,我几乎有点可怜那个汉子了。你刚才说什么?去晋城?你能不能等到明天再离开?这样我也能睡上一个好觉。” “我要在日落前尽量多赶些路。”马鸣眨眨眼,“你会和我一起去?我以为你会留在这里。” “难道你没听我说过,我绝不会让我的脑袋被砍掉吗?晋城听起来似乎是个比玄都要安全一点的地方,而且那里给人的感觉突然也不那么糟糕了。另外,我很喜欢那些姑娘。”一把小刀出现在他的掌心,又像出现时那样雷电般地消失了,“我不想她们出事。但如果你想快速抵达晋城,你应该先以佛堂镇为目标,一艘快船能让我们比骑马提前几天到那里,即使我们把马跑死,也赶不上水路的速度。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的屁股已经快被马鞍磨破了。” “佛堂镇,那么,我们就尽快赶到那里。” 嗯,”老吉说,“我觉得,如果你们马上就要离开,小伙子,我最好现在就给你准备饭去。”他拉开椅子,向门口走去。 “帮我保管这个,老吉师傅。”马鸣说着,将那个皮革钱袋扔给他。 “这是什么,小伙子?钱?” “赌注,穆成桂不知道,但这是我和他的一个赌局。”那只猫跳下桌子,生气地望着拿起木制骰罐的马鸣。他用力晃了几下骰罐,将它面上。“五个六,我总是能赢。” 当招财号还在漆水河西岸朝晋城的港口摇曳前进时,半夏仍然没看见正在靠近的城市。她探头到船栏外,望向漆水河的水面。翻滚的河水从宽阔的船身旁边冲刷而过,船桨在她的视线中来回摆动,在河面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犁沟。这让她觉得有些晕船想吐,但她知道,把头抬起来会让她觉得更难受。如果一直看着河岸,只会让她觉得船走得更慢,招财号颠簸得更厉害。 船从银作坊出发后就一直在这样顶簸着。半夏不在乎它以前是怎么行驶的,她发现自己还希望这艘船在到达银作坊之前就沉掉,或者它的船老大能在佛堂镇停一下船,好让她们能换一艘船。她希望她们从没靠近过一艘船。她希望许多事情,其中大多数都能让她暂时不会想到眼前的情形。 现在船改成了以划桨前进,比挂帆航行时要平稳了一些。但已经顶簸了这么久,以致于如此微小的变化对半夏来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的胃在身体里来回摇曳,就像陶罐里的鸡汤一样。半夏压抑住想吐的冲动,让自己忘掉这个想像。 她们在招财号上并没有为下一步行动拟定计划。湘儿很少能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不吐的。每次看到她呕吐的样子,半夏都会把自己努力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也全都吐出来。愈往南走,天气愈温暖,不过这并没有让她们好过一些。湘儿还在船舱里,毫无疑问,仪景公主肯定正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盆。 哦,我的天啊,不!不要再想这些了!绿地,草原。我的天啊,草原,不要摇晃得这么厉害吧?蜂鸟,不,不是蜂鸟!云雀,云雀在歌唱。 “黛云夫人?黛云夫人!” 半夏过了一会儿才意会到这是她告诉船老大的名字,而这正是船老大的声音。她慢慢抬起头,将目光的焦距定在船老大的那张长脸上。 “我们正在进港,黛云夫人。你一直在说,多么想上岸走走。现在我们就可以上岸了。”他的声音里丝毫不掩饰想甩掉这三名乘客的心情。其中两名乘客除了吐还是吐,依他的说法是,整晚都在哀嚎。 石砌的码头一直延伸到河面很远的地方。打着赤脚,没穿中衣的船伙儿将船缆扔给码头上的苦力,那些苦力们都穿着皮背心。桨手们已经收起了桨,只剩下两支桨还在划动,以防止船身过于严重地撞在码头上。码头上扁平的铺路石全都是湿的,空气中的水气告诉半夏,这里刚刚下过雨,同时也让半夏感到舒服了一些。她这才发觉,船身的顶簸已经停止了,不过她的胃还没有恢复过来。太阳正坠向西方。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晚饭的事。 “很好,金老大。”她尽量保持端庄的仪态。如果我戴上戒指,他就不会这样説话了,即使我那时瘫倒在他脚边,他也不会这么説的。想到那种情景,她不禁唆嗦了一下。 第六百八十六章 噩梦里 半夏的巴蛇戒和那枚扭曲形状的石戒指密炼法器由一根皮绳串在一起,皮绳现在就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枚石戒指贴在她的皮肤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多多少少可以减轻周围的热气。但最近一段时间里,她发现愈常使用这件密炼法器,她就愈想碰触它,不让口袋和衣服将它与自己隔开来。 夜摩自在天仍然没有告诉她什么可以直接利用的信息。有时候,她能看到令公鬼,或者马鸣,或者子恒。没有使用密炼法器的梦里,这三个人出现的次数更多,但这些梦全都没有让她察觉到什么意义。她的梦中出现了霄辰人,她拒绝想到他们。 一些噩梦里,白羽客把欧阳潜师傅当成诱饵挂在一个巨大的锯齿陷阱中。为什么子恒的肩头有一只猎鹰?他正在他的斧头和一把铁锤之间做出选择,这又有什么重要性?马鸣和十首魔王罗波那在赌骰子,这是什么意思?而他为什么又一直在喊,“我来了!”为什么她在梦中会觉得马鸣是朝着她喊?而令公鬼,他在绝对的黑暗中向神威万里伏悄悄靠近,在他周围有六个汉子和五个女人,其中一些在追逐他,另一些却对他视而不见。有些正尽力指引他走向光芒四射的奇玉剑,另一些在竭力阻止他,那些人显然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只是能在转瞬间看一眼他的身影。 其中一个汉子有着一双火焰的眼睛,他想让令公鬼死。那种强烈的欲望就连半夏都能感觉得到。半夏觉得自己认识它—混沌妖皇。但其他人又是谁?令公鬼又出现在那间干燥且满是灰尘的房间里,那些蛇一样的小生物钻进他的皮肤里。令公鬼面对着一群霄辰人。令公鬼面对着她,而在她身边的女人里,有一个霄辰人。这一切都太混乱了。半夏不得不阻止自己想到令公鬼和那些事情,将她的思绪重新放到她所要立刻面对的状况上。那些玄女派鬼子母想要些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梦到她们?我的天啊,为什么我不能学会梦到我觉得要的状况? “船老大,将马匹放到岸上,”她对船老大说,“我会去叫苏梅和金钗夫人。”苏梅是湘儿,金钗是仪景公主。 “我已经派人去叫她们了,黛云夫人,只要我的人装好吊杆,就能把你们的牲口放到岸上去。” 能甩掉她们三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半夏想告诉他,先不要着急,但立刻又闭上了嘴。招财号的顶簸是停止了,可是她想尽快让双脚踏在干燥的地面上。她故作悠闲地拍着薄雾的鼻子,让灰母马嗅她的手掌,也让金老大看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 湘儿和仪景公主出现在舱口,肩上扛着她们的行李和鞍袋,仪景公主几乎还扛着湘儿。湘儿看见半夏正在看她们两个,就一把将公主从自己身边推开,一个人走到狭窄的船板前。两个船伙儿将一个宽大的粗麻兜固定在薄雾的肚子底下。半夏急忙跑向船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当她上来的时候,她的母马已经被放在了码头上,仪景公主的杂花马正被吊在半空中。 片刻之后,半夏也落脚在码头上,她这时才感到一阵轻松。再没有摇晃和翻滚了。她开始仔细打量这座让她们经历了一番痛苦旅程的城市。 码头边上有着一排石砌的仓库。这片地方停了许多船,有大有小,或者靠在码头上,或者下锚停在河里。她楞了一下,急忙将自己的目光从船上移开。晋城建在平地上,城基只比河面高出一些。望向仓库中间泥泞的街道,她能看见木头和石头的房屋、客栈和酒馆。这些建筑的屋顶或者是石板的,或者是铺瓦的,都奇怪地挑起一个尖脊,有些屋顶还耸起一个尖顶。 除了这些,半夏还能看见一堵高峻的暗灰色石墙。墙后面是有窗口了望台的高塔和黄色的宫殿顶。宫殿顶呈方脊的形状,高塔全都是尖顶,就像墙外的建筑物一样。晋城的规模像玄都和嘉荣城一样巨大,虽然不像那两座城市那么美丽,但它仍不愧为一座巨城。不过,半夏发现这里几乎没什么东西能比卫所更吸引她的目光。 半夏在各种故事里都听说过这座卫所,它是世界上最巨大也最古老的要塞,是世界崩灭之后的第一座建筑物。但这些并没有让她对眼前的景象有任何心理准备。第一眼看上去,她以为那是一座巨大的灰色石山,或者是一座覆盖着几百张兽皮的秃山丘。它从漆水河以西一直延伸,穿过城墙,进入市区。 她看见了城池最高处的旗帜,那面旗子距离地面至少有九百尺,但半夏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图案半金半红的旗面,三个新月斜跨在两种底色的分界线上。然后,她才看清楚城池的垛口和高塔,很难相信卫所是被建造出来,而不是从一座石山里直接雕刻出来的。 “用紫霄碧气建造的,”仪景公主喃喃地说。她也正盯着这座卫所,“地之力将大地中的岩石拔出,风之力将它们从世界各个角落带过来,地之力和火之力将岩石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接缝与灰泥。鬼子母燕安说,今日的巫鬼道已经无法做出这种事了。奇怪,那些大君现在怎么会如此看待紫霄碧气。” “我觉得,”湘儿看着在她们周围来回走动的码头苦力,轻声说,“你正说到关键的问题上,我们不应该把某些事说得太过大声。” 仪景公主显得既生气又表示赞同,因为她觉得她已经说得很小声了,不过公主经常会赞同湘儿的主张,也经常愿意顺从湘儿的意思。天籁小说网 如果湘儿是对的,我就赞同她。半夏勉强这样想。一个戴巴蛇戒,或者仅仅是与巫鬼道有关系的女人在这里肯定会被监视。那些赤脚穿皮背心,来回奔忙的码头苦力并没有太注意她们。 第六百八十七章 有以噎死者 他们真正在意的还是背上的包袱、箱子,或者是手中的推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旁边的三个码头停着几十条小渔舟,那些小船的样子就像丹景玉座书房里那幅画上的渔船一样。光着臂膀的汉子和赤脚的女人将一篮篮鲜鱼从船里提出来,砌成一个个牙白色、青铜色和青色的小丘,其中有一些鱼的颜色是半夏从没见过的,比如亮红色、深蓝色,还有耀眼的黄色,有一些鱼身上还带有白色和其他颜色的条纹与斑点。 她放低声音,在仪景公主耳边说,“她是对的,金钗,记住你为什么是金钗。”她不想让湘儿听到她的赞同。但湘儿听到了半夏的话,她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半夏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射出满意的情绪,如同热气从火炉中冒出来。 湘儿的黑牡马刚刚被放到码头上,船伙儿们已经将她们的马具送下了船。他们只是将三副马鞍随意地堆在码头的潮湿石板上,就回身向步桥走去。湘儿看了马匹一眼,张开了嘴。半夏确信她是要命令那些船伙儿给马匹上鞍。不过她立刻又闭上了嘴,并紧紧咬住嘴唇。彷佛闭嘴这个动作花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她狠狠揪了一下辫子。等到吊杆抬起之后,湘儿将蓝色条纹的鞍毡披在黑马背上,把高鞍尾的马鞍装在上面。她甚至没有看其他两名女子一眼。 半夏并不急着上马,马背的起伏对她来说有如招财号的顶簸,她的胃恐怕会受不了。不过,她又看了泥泞的街道一眼,终于才有了上马的决心。她的鞋很坚实,但她不喜欢清理鞋上的泥巴,或者在走路时提起裙子。她飞快地为薄雾上好鞍,爬了上去,并整理好自己的裙子。所有这些动作,她都做得非常快,以免自己改变主意,又想把脚伸进那些烂泥里。她们在招财号上将裙子全都裁开缝成裤腿,这样她们就可以方便地跨~骑在马背上。实际上,这些工作全都是仪景公主一个人做的,公主的针织手艺非常不错。 湘儿在准备跨上马背之前,脸白了一阵,正好她的牡马在那时也蹦跳了两下。她咬着嘴唇,紧握住缰绳,很快就控制住了黑马。等到她们在仓库之间缓缓前行时,她终于开口道,“我们需要找到颖逸和其他玄女派鬼子母,而不让她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她们肯定知道我们会来,至少有人会知道,但我要让她们在我们稳操胜算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身在晋城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承认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现在还没有。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潜行者。仪景公主脱口而出。湘儿饭着眉望向她。 “你是说像波嘎那样的人?”半夏说,“但波嘎在为他的国君效忠,而且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为大君们服务的潜行者?” 仪景公主点点头,这时候,半夏真是有些嫉妒公主的胃,“是的,这里会有这种人。不过潜行者不像女王的卫兵,或者是晋城之壁的守卫者。潜行者为统治者服务,被劫掠的人如果付给他们薪酬,也可以雇用他们找回丢掉的财物。他们有时候还会接受酬劳去寻找某个人。至少,玄都的潜行者是这样的。我觉得他们在晋城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别。” “那么,我们先找一家客栈,”半夏说,“然后问问客栈掌柜,哪里能找到潜行者。” “不可以找客梭。”湘儿一边驾驭着黑马,一边坚定地说。她一直没有放松对这个牲口的控制。过了一会儿,她让自己的口气温和一些,“至少,颖逸认识我们,我们只能认为其他人也认识我们。她们肯定会监视客栈,看有谁会跟踪她们而来。我要触动她们的陷阱,但不能让我们掉进陷阱里去。我们不能住客栈。” 半夏没有为了让她满意而提问。 “那要住在哪里呢?”仪景公主紧皱眉头,“如果我表明我的身分,如果有谁能相信穿这样的衣服,又没有随从的人会是锡城公主的话,我们可以受到这里大多数贵族的欢迎,很可能卫所也会向我们敞开大门。玄都和晋城之间有很好的外交关系。但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保持隐密。全城在日落之前都会知道我们来了。湘儿,我觉得不出除了客栈之外,我们还能住在什么地方。除非你是说住到乡下的庄子去。但我们在乡下又没办法找到她们。”天籁小说网 湘儿看了半夏一眼,“看到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先让我们看看。” 仪景公主皱眉看看湘儿,又看看半夏,“‘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她嘀咕了这么一句。 半夏只是盯着前面的街道,如果我让她以为我对她的计划感到好奇,就让老天收了我吧! 和嘉荣城相比,晋城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也许是路面上的厚泥让人们都不想出门了。双轮大车和四轮车在街上走得都很艰难,很多车都是用一种宽角牛拖动的,车夫走在旁边,用上面有一圈圈环形凸脊的灰白色长杆子赶牛。街上看不见载客马车和轿子。鱼腥味在这里仍然很浓,有不少人都背着装满生鱼的大篮子,匆匆而过。路边的店舖没有什么繁荣的景象,也没有陈列商品出来,半夏一路上也没看见有什么人进店里买东西。 店舖门前都挂着招牌——裁缝舖的招牌上画着针和布钉,刀剪店画着刀和剪子,布店画的是织布机,基本上都是诸如此类的画面。不过大部分招牌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不多的几家客栈挂着同样破烂的招牌,里面也是一副冷清的样子。挤在客栈之间的小房子连屋顶上的瓦片和铺石都残缺不全了。 至少,晋城的这个部分显得相当贫穷。半夏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居民的表情,都看不出有什么热情。他们在走动、工作,但全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本来在人们都徒步行走的街道上,有三名女子策马而过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但一路上却没有几个人抬头看她们。 第六百八十八章 这是哪里 这里的汉子都穿着像袋子一样松垂的裤子,裤脚收紧绑在脚踩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穿着外衣,那是一种暗色的长外衣,在手臂和胸膛部位比较紧绷,在腰部以下变得宽松。穿浅鞋的人比穿靴子的人要多,但大多数人都是赤脚走在泥里。很多人身上既没外衣,也没中衣,只是用一条宽腰带将裤子勒住。有些腰带上有各种颜色,但大多数腰带都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有些人戴着有一圈宽边的圆锥形斗笠,还有几个人戴着一种垂在脑袋一侧的布帽子。女人的衣服都有很高的领子,一直顶到下巴。下身衣服的裤脚在脚踩收紧。有许多女人穿着浅色的短围裙,有时候还会穿两条或者三条围裙,每条都比下面的更短一些。大多数女人带着和汉子一样的斗笠,只是她们的斗笠会染上配合围裙的颜色。 半夏在一个女人的脚上第一次看到了这些穿鞋的人是如何对付泥浆的。那个女人的鞋底绑了一个小木块,让鞋底能高过地面两个手掌的距离,她走路的时候,彷佛她的脚是插在泥地里的。半夏又看见别人也都在鞋底绑上这种木块,汉子和女人一样。赤脚的女人也有,不过不像汉子那么多。 她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店舖会出售这种木块。这时,湘儿突然掉转黑马的马头,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口两边分别是一座两层的房子和一座石砌的陶艺作坊。半夏和仪景公主交换一个眼神,公主耸耸肩,催马跟了上去。半夏不知道湘儿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但只能先跟上再说,她想和湘儿谈谈这件事。 走过那两幢房子,小巷突然变成了一个由一圈房子围住的小院子。湘儿已经跳下马,把缰绳绑在一棵大树上。牡马被拴在那里,构不到占了半个院子、刚刚铺上了一层绿芽的菜圃。一条石块铺成的路一直通向巷口那座两层建筑的一道后门。湘儿走过去,敲了敲门。 “这是哪里?”半夏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没有看见窗前那些草药吗?”湘儿又敲了敲门。 “草药?”仪景公主说。 “一位禁魇婆。”半夏边说边从马鞍上下来,将薄雾捏在黑马旁边。薄雾对于一匹马不算是好名字,难道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取的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湘儿在这里找到了一个禁魇婆,或者是间谍,或者这里的人会给她别的什么称号。” 一个女人将门推开一条缝,满脸狐疑地向外窥看。一开始,半夏以为她是个矮胖的女人,等到那个女人将门彻底打开之后,半夏发现她确实不瘦,不过她的姿态清楚地显示了藏在她衣服下面的肌肉。她看上去像子恒的师娘一样粗壮,在思尧村,有人说她几乎像她的丈夫一样强壮。这话不完全正确,不过也不能算错。 “我能帮你们什么?”这个女人的口音和丹景玉座很像。她的灰发被梳成厚重的发卷,挂在头的两侧,她的三条围裙都是绿色的,每条的颜色都比下面的一条深一点,不过,即使是最上面的围裙也只是浅绿色,“你们哪一个需要我?” “我,”湘儿说,“我的胃很难受,也许我的一名同伴也有同样的病症。我们是否找对了地方?” “你们不是晋城人,”那个女人说,“我应该不必等你们说话,而是从你们的衣服就能看出来。人们都叫我三花大妈,也叫我智妇,但我的年纪已经够大了,所以我也不会相信这些称呼代表着什么。你进来,我给你一些对你的胃有好处的东西。”???.23sk. 这是一间整洁的灶房,虽然面积不大。墙上挂着许多铜壶,天花板上挂着干燥的草药和腊肠。几个浅色木头的高食橱门上雕刻着一种顽长的花草。桌子几乎已经被磨成白色,椅背上都雕刻着花朵。一锅飘出鱼味的汤正在石头火炉上炖着,炉子上的另一个长嘴壶里向外喷着热气。铜炉子里没有火焰,这让半夏感到很高兴,做饭炉散发的热气已经快让人受不了了。不过三花大妈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的温度。小木桌上排列着碟子,更多的碟子整齐地叠在铜炉子两侧的架子上。地板看上去好像刚刚清洁过。 她们一进屋,三花大妈就关上了门,然后转身走向食橱。湘儿对她说,“你会给我什么茶?脾草还是菜菔子?” “要是我有,我都会给你。”三花大妈在架子前站了一会儿,回身拿来一个石制的阔口瓶,“因为我最近都没有时间收集草药,所以我会给你一剂胃寒草。” “我对这个并不熟悉。”湘儿缓缓地说。 “它和脾草一样有效,但有人不喜欢它的味道。”健壮的妇人将一些干燥的碎叶片撒进一个蓝色的茶壶里,把它提到火炉旁边,往里面倒上热水,“你也通晓这一门技艺吗?坐吧!”她从铜炉子架上拿下两只光滑的蓝色杯子,同时指了指桌边,“坐下,我们好好聊聊。你们还有谁胃不舒服?” “我还好,”半夏随意地坐进一把椅子里,“你难受吗,金钗?”公主有点生气地摇摇头。 “没关系。”灰发女子给湘儿倒了一杯暗色的液体,然后坐到半夏对面的一把椅子里,“我泡了两人份的,不过胃寒草比腌鱼更能久放。放的时间愈长,它的效果就愈好,不过它也就会变得愈苦。这相当于是胃的需要和舌头的反感之间进行的一场比赛。喝吧,姑娘。”过了一会儿,她倒满第二个杯子,啜了一口,“你看,它不会伤害你的。” 湘儿拿起自己的杯子,尝第一口的时候,她厌恶地轻轻叫了一声。不过,当她再次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脸色好多了:“也许是有点苦。告诉我,三花大妈,这种雨水和泥泞会持续很久吗?” 第六百八十九章 草药 老妇人皱起眉,不满意地看着三个人,最后又把目光落回到湘儿身上,“我不是寻风的讨海人,姑娘。”她平静地说,“如果我能预知天气,我宁可被活的钢针刺,也不会承认的。那些守卫者将这种事看成是仅次于鬼子母的危险行径。那么,你究竟是不是通晓这门技艺?你看起来好像经过了长途旅行。” “什么对恢复疲劳有好处?”她突然大声问道。 “合欢皮,”湘儿平静地说,“或是柏子仁。那么,你能说说你用什么帮助孕妇顺产?” 三花大妈哼了一声:“打盆热水就行了,孩子,如果生产真的有困难,我会给她一点益母草。一个女人只需要这些,还有一双温柔有力的手。你能不能想出一个乡下农妇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有人心痛的时候你会用什么?是那种会疼死人的心痛。” “淫羊藿的粉末放在舌头上。”湘儿清楚地说,“如果女人胃部抽痛,同时又吐血,该怎么办?” 她们就这样彼此互掷着问题和答案,速度愈来愈快。有时候,问题会有所延迟,因为前一个答案中的药材在对方的概念里也许有另一个名字。但这种延迟一般都不会持续太久。她们会争论药剂和泡茶孰优孰劣,敷油和膏药哪种更好。慢慢地,飞快提出的问题变成了考试对方是否知道某种草药,是否对它有详细的了解。半夏开始听得有些烦躁了。 “用上接骨草之后,”三花大妈说,“用煮沸的徐长卿汁浸透抹布,包裹断肢。注意,只能是白色的!”湘儿不耐烦地点点头,“白棉布要尽量热,直到患者不能承受为止。一份徐长卿配十份水,不能再少了。抹布只要不冒热气了,就要更换,要用热抹布包裹一天。断骨愈合的速度要比单独用接骨草快一倍,效果也要好上一倍。” “我会记住的。”湘儿说,“你提到用夜明砂医治眼痛。我从没听说过——”天籁小说网 半夏再也忍耐不下去了,“苏梅,”她插嘴说,“你真的相信你还需要知道这些事吗?你不再是禁魇婆了,难道你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任何事,”湘儿尖声说道,“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像我一样,是那么渴望学习到新的知识。” “三花大妈,”仪景公主温和地说,“你会为两个总是争吵的女人开什么药?” 灰发女子咬住嘴唇,皱眉望着桌子,“无论汉子还是女人,我通常都会让他们彼此之间保持距离。这是最有效,也是最容易办到的。 “通常?”仪景公主说,“如果她们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分开呢?比如两姐妹。” “我确实有个办法让争吵停止。”强壮的妇人缓缓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做这种尝试,不过这种情况有时确实会找到我头上。”半夏觉得她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两个女人争吵,我会各收一块散碎银子,两个汉子则各收两枚,汉子经常会更麻烦一些。有的人为了停止争吵,宁愿付这些钱。” “但怎么治疗呢?”仪景公主问。 “我让他们把争吵的对象也带到这里来。他们两个只能对我说话,彼此之间不能说话。”尽管觉得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半夏还是禁不住听了下去。她注意到湘儿也将注意力转到三花大妈身上,“等到他们付钱之后,”三花大妈弯起一根粗壮的胳膊,继续说着,“我就抓住他们的脖领子,把他们的脑袋浸在我的雨水桶里,直到他们同意不再争吵。” 仪景公主笑出了声。 “我觉得,我的办法跟这个很像。”湘儿轻快地说。半夏希望自己还能保持严肃,但她的面容已经不自觉地和湘儿一样了。 “如果你也用这种方法,我并不会感到惊讶。”三花大妈也咧开嘴笑了,“我会告诉他们,下一次如果我听说他们又吵架了,我会免费给他们治疗,而且我会用河水。这种疗法的效果相当好,尤其对于男人,同时它也让我的知名度提高了很多。因为某种原因,被我治疗过的人都不会把治疗的细节告诉别人,所以每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人要求进行这种治疗。如果你犯傻吃了酢浆草,你不会到处去告诉别人的。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愿意花一块散碎银子进行这种治疗。” “我不想。”半夏说着,瞪了一眼又一次哈哈大笑的仪景公主。 “很好。”灰发妇人说,“那些被我治癒吵架病的人总是会躲着我,好像我这里有刺草会刮破他们的鱼网似的。只有他们真的生病时,他们才会再来找我。我很喜欢你们几个。现在,大多数来我这里的人都想能得到一些去除噩梦的药,当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变得愁眉不展。” 片刻之间,三花大妈又皱起眉头,同时用手搓着额角,“能看到三张不像是淹死鬼的面孔,感觉真好。不过,如果你们在晋城停留太长的时间,你们也会来找我的。那个姑娘叫你苏梅?我的名字是马三花。下一次,我们聊些好喝的讨海人茶吧,不要再说那些让人舌头僵硬的草药了。我的天啊,我真的痛恨胃寒草的味道,酢浆草还会更甜一些呢!实际上,如果你们现在有时间留一会儿,我会给你们煮一壶普洱红茶,不用到晚饭的时候就能煮好。我这里只有炊饼、汤和酱菜,不过欢迎你们留下来。” “这太好了。”湘儿说,“实际上……三花婶,如果你有多余的房间,我们三个想把它租下来。” 健壮的妇人依次看着她们,什么也没说。她站起身,将装胃寒草的罐子放进橱柜,然后拿出一个红茶茶壶和另一个小袋子,开始烹煮普洱红茶。随后,她在桌上放了四只干净的杯子,一盘瓜子,还有四份小点心,又坐回到椅子里。 “楼上有三间空房间。我的孩子们都成亲了。我的男人,他不在好多年了,在将近二十年前龙爪外的一场暴风中失踪了。如果我决定把房间借给你们,也不用说什么租的。苏梅,但我是说如果。”她说着喝了一口茶水,继续打量着她们。 第六百九十章 好马 “什么事情能让你做出决定?”湘儿平静地说。 马三花不停地晃着茶水,彷佛忘记要喝一口:“三名年轻女子,骑着好马。我对马知道得不多,但你们的马在我看来和那些贵族们骑的马差不多。你,苏梅,凭你对这门技艺的了解,你应该在你家的窗口挂满了草药,或者,你也应该找个地方这么做了。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掌握这门技艺的女人会远离她的家乡,但听你的口音,你的出生地应该离这里非常遥远。” 三花大妈看了仪景公主一眼:“有这种发色的人并不多,听你的口音,你是锡城人。愚蠢的汉子们最近一直在说什么要找一个黄头发的锡城姑娘。我觉得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们在逃跑?还是在追赶什么人?我看你们不像是贼,我也从没听说过会有三个女人一起追一个男人。所以,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我高兴,房间就是你们的。如果你们想付钱,你们还不如留着买点肉吧!自从和瑶琳桐庐的贸易中断以来,肉就变得很贵了。但首先,要告诉我为什么,苏梅。” “我们在追人,马婶子,”湘儿说,“追逐某些人。”半夏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她希望自己能像仪景公主那样,公主正在喝着她的茶,彷佛在听别人谈论不相干话题。半夏不相信马三花大妈的黑眼睛会错过什么,“她们偷走了一些东西,马三花,”湘儿继续说道,“从我的母亲那里。而且她们还杀了人。我们到这里要对她们进行公正的裁决。” “饶了我吧,我只想混口饭吃!”健壮的妇人说,“没有汉子跟着你们?汉子除了能干些粗活儿之外,没什么好处,大多数时间里都很碍事。嗯,亲嘴也很一般。但如果要打架,或者是捉贼,还是让他们去的好。沂州应该和晋城一样,是个文明地方,你们又不是宵辰人。” “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湘儿说,“那些可以来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都被杀了。” 说的是那三位被杀的鬼子母。半夏心想,她们不可能是玄女派的。但如果她们没有被杀,丹景玉座也不能再相信她们了。湘儿在遵守那麻烦的三誓,她要避开它们。 “啊,”马三花悲伤地说,他们杀了你们的情郎?兄弟?丈夫?还是父亲?”两片红晕出现在湘儿的脸颊上,老妇人误会了这个表情,“不,不用告诉我,姑娘。我不该去提你们的伤心事。就让它们藏在心底,一直到消逝无踪吧!平静一下,平静一下。”半夏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恼怒地嚷出来。 “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个,”湘儿用僵硬的语气说,她脸上的红潮仍然没有退去,“这些谋杀犯和盗贼都是仆厮鬼。她们是一些女人,但她们像剑士一样危险,三花婶子。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去找一家客栈,这就是原因。她们也许知道我们来了,也许她们正在捜寻我们。” 马三花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在我知道的最危险的四个人里,其中两个就是身上的武器从不超过一把小刀的女人,而汉子之中只有一个是剑士。至于说仆厮鬼……苏梅,当你像我一样老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伪应化天尊是危险的,剑鱼是危险的,鲨鱼是危险的,还有突然从南方袭来的风暴。而仆厮鬼都是些傻瓜,是邪恶的傻瓜,但终究只是些傻瓜。十首魔王罗波那已经被昊天上帝囚禁了,那些只能吓唬小孩子的获身鬼和牙鱼都没办法把它弄出来。傻瓜们不会吓到我,除非他们弄坏了我正在乘坐的船。我觉得,你们应该没有什么证据交给熊渠武卫军吧?你们指控那些罪人的只有你们的证词?” “什么是获身鬼”?半夏感到有些好奇,“牙鱼”又是什么。 “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就有证据了。”湘儿说,“她们会带着被她们偷走的东西,我们能描述出那些东西的样子。那是些古老的物品,只对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有价值。” “老东西的价值总是令人吃惊。”马三花对那些东西是什么显得毫不关心,“老吴头去年一网捞起来三个黄铜碗和一个翡翠杯子,就在龙爪湾里。现在,他已经不用出海捞鱼了,他有了一条在河上行驶的载货船。幸好我告诉他那是翡翠,否则那个老傻瓜还不知道他捞上来了什么。如果再去那里捞,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收获,但是这老糊涂甚至连他下网的地方都记不清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鱼进到他的网里的。那时候,半个晋城的渔船连续几个月都在搜找水里的宝贝,火鱼和比目鱼在人们眼里都不值钱了,有些人还去诸侯那里献策,说应该在哪里下网。这就是老东西的价值,如果它们够老的话。现在,我决定你们需要一个汉子帮助你们,而我恰巧知道这么一个人。 “谁?”湘儿立刻就问道,“如果你说的是一个诸侯,或者是一个大君,记住,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可以提供给他。” 马三花笑得喘不过气:“姑娘,青川镇里没有人认识大君,或者任何大小的诸侯。低头啄食的母鸡不会和梧桐树上的凤凰打交道。我给你们介绍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危险的剑士,是两个汉子里更危险的那个。李药师是个武师,也是武师里最好的。我不知道锡城的情形如何,但在这里,武师会为诸侯和商人服务,也会为你我服务,都一样的。而且他收我们的酬劳会更低些。只要还能有人为你们找到这些女人,那就是李药师,他会把你们的东西带回来,你们根本不需要靠近这些仆厮鬼。”天籁小说网 湘儿还没表现出完全的相信,马三花已经将那种木块绑在鞋底—她称这种木块为木鞋底—然后她就跑出门去了。半夏透过一扇窗户,看着她的背影跑过马匹,一直跑进巷子里。 “你正在学会如何做一个鬼子母,苏梅。”马三花从窗口转过身,说道,“你的社交手腕已经像纯熙夫人一样圆滑了。”湘儿的脸色变白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雇佣武师 仪景公主走过去,一巴掌打在半夏脸上。半夏震惊地盯着她,“你说得太过分了,”灰发姑娘厉声说道,“太过分了。我们要一起活下来,否则我们就只能死在一起!难道你要告诉马三花你的真名字?湘儿尽量告诉了她更多的讯息,告诉她我们在追踪仆厮鬼。将我们和仆厮鬼联系在一起,这已经非常冒险了。她告诉她,她们是危险的,她们是杀人犯。难道你要湘儿亲口说出她们是玄女派鬼子母?在晋城说出这个?你会冒这个险吗?你能确定马三花不会告诉别人?” 半夏小心地揉着自己的脸颊。仪景公主的胳膊非常有力。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我知道,”仪景公主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但我们必须这样。” 半夏转回头,望向窗外的马匹。她想:我知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但我就是不喜欢。 半夏终于坐回桌边,开始喝她的茶。她觉得,也许仪景公主是对的,她说得太过分了,但她没办法强迫自己道歉。于是,三个人只是沉默地面对面坐着。 当马三花回来的时候,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汉子。那是一个身材削瘦的中年汉子,看上去就像是从一块旧木头中雕出来的。李药师散达在门口解下木鞋底,将他的宽边斗笠挂在一根墙钉上。在他褐色外衣的腰带上,挂着一把蛇形匕首,和波嘎的那把匕首非常像,只是在长血槽的两侧各有一道短血槽。他拿着一根和他身高一样长,比他的拇指稍微粗一些的白木手杖,手杖上有一圏圏隆起的环形脊,看起来很像是那些车夫赶牛用的棒子。他的黑发梳得很齐整,在头顶形成一个平齐的发型。一双锐利的黑眼睛似乎在一进门时就将屋里的每一个人和一切细节都看过了一遍。半夏打赌,他对湘儿和她自己审视了两遍,至少两遍。湘儿一定也察觉到了,她那种毫无反应的表情完全是装出来的。 马三花让李药师也坐到桌边。李药师卷起外衣袖口,朝三名女子各作了个揖才坐下来,然后将手杖靠在肩头。直到灰发妇人煮了一壶新茶,每个人都从各自的杯子里喝了一口,他才开始说话。 “三花大妈已经告所了我你们的问题。”他神态自若地放下茶杯,“如果可以,我会帮助你们。但大君们也许很快就会有事情找我。” 强壮的妇人哼了一声:“李药师,你什么时候开始像店舖掌柜兜售木棉布一样讲价钱了?不要说你知道什么时候大君们会找你。” “我不会这样说的,”李药师微笑着对她说,“但当我看见夜晚屋顶上的人影时,我就知道了。我只是用眼角瞥到了一点,他们就像是藏在芦苇里的尖嘴鱼一样隐密,但我已经看见了。还没有关于贼盗的报告,但城墙里已经有了贼踪,你可以去报告,然后用赏钱给你买一顿晚饭。记住我的话,不用六、七天,我就会被叫到衙门去,因为已经有一群盗贼冲入了商人的宅院,甚至是诸侯的官邸。当兵的可以守卫街道,但要找出盗贼,他们就需要武师了,而我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我不是要抬高我的身价,我只是说,无论我要为这些漂亮的姑娘们做些什么,我都得快点去做。”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马三花不情愿地说,“如果他想骗一个吻,他会说月亮是绿的,海水是白的。但在其他事情上,他比大多数汉子都更少撒谎。他也许是青川镇最诚实的汉子。”仪景公主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半夏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湘儿则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里,而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23sk. 李药师向灰发妇人苦笑了一下,然后显然是决定不再理会她说了些什么。他微笑着对湘儿说:“我承认,我对你们想找的这些贼很好奇。我知道有女性盗贼,还有盗贼团,但我从没有听说过女性盗贼团。而且,我欠三花大妈人情。”他的眼睛似乎又将湘儿重新端详了一遍。 “你要多少钱?”湘儿厉声问道。 “找回被盗的物品,”他轻快地说,“我要找回物品价值的十分之一。找人,每个人我要一块碎银子。三花大妈说,被盗的物品只对你们有价值,对别人并没有价值,所以,夫人,我建议你接受这个出价方式。”他又笑了,露出两排非常洁白的牙齿,“实际上,我不会从你们的失物里拿钱,但我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友谊,不过我还是会收取一点报酬,收一点散碎银两,就这么多。” “我认识一位武师,”仪景公主对他说,“他是个句町人,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好手。他带着一把剑和一把蛇形匕首。为什么你只带着一把蛇形匕首?” 李药师显得很吃惊,然后又为自己的吃惊感到有些困扰。他要不就是不懂仪景公主的暗示,要不他就是决定忽略掉那个暗示:“你们不是晋城人。我听说过句町这个地方,夫人,传说那里有黑水修罗,那里的每个人都是武士。”他的微笑说明他认为这些只是讲给小孩子的传说。 “是真的,”半夏说,“或者有足够的真实成分。我曾经去过句町。” 李药师看着半夏,眨了眨眼,才继续说道:“我不是一位大人,也不是一个富商,甚至不是一名士兵。守卫者不大会因为外地人带着刀剑而找他们的麻烦,除非他们停留太长时间。但我是个本地的普通人,如果我携带太嚣张的武器,就会被捉到城池的牢房里去。这里的律法就是这样规定的,夫人。”他的手彷佛是下意识地上下摩搓着手杖,“我依法行事,不能带剑。”他又一次向湘儿报以微笑,“现在,如果你们能描述一下那些东西—” 突然,他停住了话头,因为湘儿正将钱袋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数了十三块碎银子。半夏觉得她挑的都是最轻的银块,不过,这已经足以让面前的男人目瞪口呆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十三个女人 丹景玉座给了她们许多的钱,但即使这样,这笔钱也不可能永远花不完。 湘儿若有所思地朝钱袋里望了一会儿,才收紧袋口的系绳,收起钱袋,“你要找十三个女人,李药师,如果你找到她们,你就能得到这么多钱。找到她们,然后我们自己去拿回我们的东西。” “不用这么多钱,我就能做到这些事,”李药师表示反对,“而且也不需要额外的报酬,我只要我应得的钱。不用害怕我会向盗贼收取贿赂。” “不用害怕这种事,”马三花表示同意,“我说过,他是诚实的。只有在他说他爱你的时候,才不能相信他的话。”李药师瞪了她一眼。 “我付这么多钱,李药师,”湘儿坚定地说,“是因为我要买的值这么多钱。你会找到那些女人,同时不会有别的行动,对不对?”她等待着,直到李药师不情愿地点点头,她才继续说道,“她们也许在一起,也许不在一起。她们领头的是个震城人,个子比我稍微高一点,有着黑色的眼睛和琥珀色的头发,她把头发按照震城风格编成了许多小辫子。一些汉子也许会认为她长得很漂亮,但她不会认为说她漂亮是一种赞扬。她的嘴唇很吸引人,却给人一种阴狠的感觉。第二个是剑门女人,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左耳上方有一绺白发,还有……” 湘儿并没有说她们的名字,李药师也没有问。名字很容易改变。谈到公事的时候,他的微笑就消失了。他认真倾听湘儿对十三个女人样貌的描述,当湘儿结束的时候,半夏相信他能将湘儿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忘地背诵出来。 “三花大妈也许已经跟你说过这件事了,”湘儿最后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这些女人比你想像的更危险。据我所知,已经有超过十个人死在她们手上。如果这些只是她们满手鲜血中的一滴,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听到这里,李药师和马三花同时眨了眨眼。“如果她们发现你正在寻找她们,你就死定了。如果她们捉住你,她们就有办法让你说出我们在哪里,那时,三花大妈也难免和我们一起丧命。”灰发的妇人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相信我说的,”湘儿盯着他,要求李药师表示同意,“相信我说的,否则我就收回酬金,再找一个有点脑子的武师!”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李药师的口气非常严肃,“一个小偷将她的匕首刺进我的肋骨,因为我以为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不会像汉子那样心狠手辣。我不会再犯着这样的错误了。我会把所有这些女人都看作是鬼子母,玄女派鬼子母。”半夏差点被茶水呛了一口。李药师连忙对不住地朝她笑笑,将桌上的银子收进自己的荷包,把它塞到腰带里面,“我不是想吓唬你,夫人。晋城不会有鬼子母的。我要花上几天时间,除非她们全都聚在一起。在一起的十三个女人是很好找的,如果她们分开,那就有些困难了。但不管怎样,我都会找到她们。在你们捉到她们之前,我不会把她们吓跑的。” 等到李药师穿戴上斗笠和木鞋底,从那道后门离开之后,仪景公主说,“我希望他不会过于自信。马三花,我听了他说的一切,但……他真的知道她们是危险的吗?” “除了面对一双美丽的眼睛,或者是一双精巧的脚踝外,他从不曾失手过。”灰发妇人说,“当然,在那种时候,每个汉子都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他是晋城最好的武师。不用担心,他一定能找到你们要找的那些仆厮鬼。” “明天早晨之前,又要下雨了,”尽管屋里很温暖,湘儿还是哆嗦了一下,“我觉得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马三花只是摇了摇头,用碗装了鱼汤,开始准备晚饭。 等到吃过晚饭之后,湘儿和马三花坐到桌边,又开始讨论草药和治疗的知识。仪景公主继续完成她的披风肩膀处的一片刺绣,刺绣的花纹是简单的蓝白色花朵。后来,她又开始阅读马三花放在小书架上的 《半山文集》。半夏也想看看书,不过,无论是散文集、《周天子游记》,还是她素来喜欢的《南柯太守传》都无法让她安心看下去。她隔着胸前的衣服,用手指一点点转动那枚石戒指密炼法器。她们在哪里?她们在秦望石髓大厅里想做什么?只有应化天尊,只有令公鬼能碰触神威万里伏,那她们又想做什么?到底她们想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夜色更深的时候,马三花带她们看了二楼的卧室,但等到她离开之后,三个姑娘都聚集到半夏的房间里。她们只点了一盏小灯,半夏脱下外衣,两枚戒指仍然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枚戒指感觉上比金子还要沉。自从离开嘉荣城以来,她们每晚都会这么做,只有和宵辰人一起的那个晚上例外。 “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我。”半夏对她们说。 仪景公主皱起眉头:“这次为什么这么短?” “你觉得不安?”湘儿问,“也许你太常使用它了。” “若我不这样做,我们还会在嘉荣城洗碗盘,抱着找到玄女派鬼子母的幻想,任由仆厮鬼杀死我们。”半夏尖声说道。心想却意识到:我的天啊,仪景公主是对的,我就像是个不懂事乱发脾气的孩子。她深吸一口气,又想,也许我是有些不安。也许因为我太过靠近秦望石髓,太过靠近神威万里伏,太过靠近那个陷阱,或者是别的什么。 “要小心。”仪景公主说。 湘儿用更低的声音说:“千万要小心,半夏,拜托你。”她用力揪住了自己的辫子。 半夏躺在矮床上,两名同伴站在她两边,雷电开始在空中翻滚,睡梦渐渐来临。 又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像每次一开始时一样。花朵和蝴蝶辉映着春日的阳光,耳边掠过的是轻柔的风和阵阵鸟雀的歌唱。这一次,她穿着绿色的丝衣,胸部有金色的飞鸟花纹刺绣。脚下是绿色织金锦软鞋。密炼法器变得轻盈无比,从她的衣服底下飘飞出来,只因巴蛇戒的重量压住了它,它才没有飘走。 第六百九十三章 多么有趣 经过简单的反覆尝试,半夏已经了解到夜摩自在天世界的一些规则。即使是幻梦的世界,即使是非真的世界,也有它自己的规则,古怪的规则。 半夏相信,自己应该已经知道这些规则的十分之一了。其中有一条规则,可以让她到达想去的地方。闭上眼睛,她清空自己的思绪,就像要拥抱太一之前那样。这么做并不容易,因为优婆罗花蕾总会在她的思想中形成。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感觉乾曜,忍受无法拥抱它的痛苦,这样,她就必须用一些别的东西来填满充思想中的空白。 半夏开始在脑海中描绘清静无为堂,就像她在以前那些梦里见过的一样。她不放过那里的每一个细节,让它完美地在自己的太虚中呈现。那些巨大的红色抛光石柱、久经岁月磨蚀的石板地面、远离头顶的穹顶,以及奇玉剑,无法碰触之剑,剑锋向上,缓缓地在半空中旋转。这些是如此真实,她相信自己伸手就能碰触它们,于是,她睁开眼,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秦望石髓里,或者是秦望石髓出现在夜摩自在天中。 石柱就在眼前,还有神威万里伏。在闪耀的奇玉剑周围,几乎像影子一样黯淡而虚幻,十三名女子盘腿而坐,凝视着不停旋转的神威万里伏。琥珀色头发的颖逸转动头颅,用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直盯着半夏,她笑了,双唇像一朵鲜红的优婆罗花。 大口喘息着,半夏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几乎跌到了地上。 “怎么了?”仪景公主问,“出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害怕。” “你才刚刚闭上眼睛,”湘儿轻声说,“这是第一次,我们没有叫醒你,而你自己醒了过来。一定出了什么事,对不对?她用力揪着自己的辫子,“你还好吗? 我怎么回来的?半夏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天啊,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半夏只知道,她不想说出一定要说出来的事情。解开脖子上的皮绳,她将巴蛇戒和更大的石戒指密炼法器握在掌心,“她们在等着我们,”她最后说道。并不需要说出“她们”是谁,“我觉得,她们知道我们在晋城。” 窗外,风暴正在蹂躏这座城市。 雨滴一直击打在头顶的甲板,马鸣盯着桌子上摆在他和谢铁嘴之间的棋盘,但他没办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棋局上,即使有小银元宝作赌注,他也做不到。雷声咆哮,雷电从狭小的窗口投进刺眼的白光。 四盏油灯照亮了多宝号的船老大船舱,这艘他娘的船也许像那种乌龟一样油光水滑,但它走得还是他娘的太慢了。船身轻轻晃了一下,然后又晃了一下,只是晃动的模式似乎改变了。他最好不要把我们带进他娘的泥里去!如果他没有把这个澡盆最后的一点速度榨出来,我就把给他的金子塞进他的喉咙里!他打了个哈欠。自从离开玄都以来,他就一直在担心那三个姑娘,始终也没能好好睡一觉。他将一枚白棋放在棋盘的一个交叉点上,再走三步,他就能围住谢铁嘴的一片五个黑棋的地方了。 “你可以成为一个好棋手的,小子,”说书人咬着烟嘴说着,放下另一枚棋子,“如果你专心一点的话。”他的烟丝闻起来有一股树叶和坚果仁的气味。???.23sk. 马鸣伸手拿起另一枚棋子,眨眨眼,又将棋子放下。同样是这三步,谢铁嘴的棋能围住他的三个棋子。他没有看见这个变化,现在,他又看不到解招,“你有输过棋吗?以前有没有输过?” 谢铁嘴拿掉烟锅,用指节捋了捋胡子:“很久没输过了。以前银蟾女王可以用不到这盘棋的一半时间赢我。据说,优秀的军队将军和权力游戏玩家都精通棋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毫无疑问,我只是她麾下的一名小卒。 “你不想玩玩骰子吗?下棋用的时间太长了。” “和掷出九把或十把,只能赢一把相比,我宁可把握唯一次赢的机会。”白发汉子漫不经心地说。 马鸣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舱门被撞开了,门口站着赵船家。这个方脸汉子从肩膀上摘下披风,一边自顾自地咒骂着,一边甩掉上面的雨水,“老天敲碎我的骨头吧,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你们雇下多宝号。你,你要让这艘船在最黑的夜里和最大的雨中他娘的全速行驶,还不停地要求加速。他娘的加速!现在船可能已经一百次驶过他娘的泥滩了!” “你想要金子,”马鸣厉声说道,“老赵,你说过这堆老木板走得很快,那我们何时可以到晋城?” 船老大露出一个紧绷的微笑:“我们已经在码头上了。如果我还会让哪个他娘的会说话的东西上船,就把我当成一个他娘的劈柴烧掉吧!我剩下的金子在哪里?” 马鸣跑到一个小窗口前,向外望去。借着雷电耀眼的白光,他能看见一座潮湿的石码头,那应该是一座码头。他从腰包里拿出第二袋金瓜子,把它扔给老赵。有谁听说过河上人不玩骰子的! “走得不慢。” 他吼了一声。真是要命,但愿我不会太晚吧。马鸣已经将所有的换洗衣服和毯子塞进皮袋子里。他将行李扛在一边的肩上,把装着焰火的油布卷挂在另一个肩头,再将披风围在最外面,只在前面留下一些缝隙。他自己被淋湿总比焰火被淋湿好。他可以被烘干,变得焕然一新,但根据他的试验,焰火是不行的。我猜,令公鬼的父亲是对的。马鸣想起在家乡时,村老会从不在下雨时放焰火。他原先一直都以为那是因为焰火在晴朗的夜空中比较漂亮。 “你不打算卖掉这些东西吗?”谢铁嘴正把说书人披风披在肩上。他用披风盖住了装古琴和长笛的皮匣子。但他的衣服和铺盖卷都被他背在百衲披风外面。 “在我对它们彻底研究清楚之前,我不会丢掉它们,谢铁嘴。而且,想像一下,如果我把它们全都点燃放上天去,那该是多么有趣。” 第六百九十四章 一场赌博 说书人哆嗦了一下:“只要你不会一次把它们全都点燃,小子。只要你不把它们扔进煮晚饭的火堆里。我不会忘了你是如何处理它们的。船老大没有在两天前就把我们扔下船,你的运气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会的。”马鸣笑了,“只要他看见那个钱袋,就不会这么做。是吧,赵船家?” 船老大手里正拿着那个钱袋:“以前我没有要过这么多钱,但你既然给了我这笔金子,你就不能再拿回去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他娘的速度行船?” “一场赌博,船老大。”打了个哈欠,马鸣拿起镇山棍,准备上岸,“一场赌博。” “一场赌博!”船老大盯着那个沉重的钱袋。另外一个同样沉重的钱袋正锁在他的钱箱里,“你赌的一定是个他娘的金山!” “比那个还多。”马鸣说。 雨点猛烈地敲击在甲板上。只有当一道雷电划过城市上空时,马鸣才找到步桥的所在。倾盆大雨的咆哮只能让他勉强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过,他还能看见街边窗口透出的灯光。那里应该是客栈。船老大没有到甲板上来送他们上岸,透过雨水也看不见任何船伙儿。马鸣和谢铁嘴孤身朝岩石码头走去。 当靴子陷进街上的泥泞中时,马鸣骂了一句,但这并没什么用,他还是要继续向前走。他用镇山棍撑住地面,尽量把每一步迈开来。空气中能闻到生鱼的气味,即使在大雨中,这种气味仍然非常浓郁。 “我们要找一家客栈,”他大声说,好让谢铁嘴能听见,“然后我会出去看看。 “在这种天气里?”谢铁嘴也喊着回话。雨水从他脸上翻滚而下,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乐器。 “灵剑可能在我们之前就离开了玄都。如果他骑的是一匹好马,而不是我们那种瘸驴,他就能提前我们一整天的时间从佛堂镇上船。我不知道那个白痴老赵给我们争取了多少时间。” “那艘船走得很快,”谢铁嘴说,“多宝号无愧于它的名字。” “也许是这样,谢铁嘴。无论是不是下雨,我一定要赶在他之前找到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她们。” “耽搁几个时辰不会有什么差别,小子。像晋城这种规模的城市里有几百家客栈。城墙外面又会有几百家客栈。其中有一些客栈非常小,能出租的房间都不会超过十个,你走过这种客栈的时候,甚至都不会知道它们就在那里。”说书人将披风的系绳勒紧了一些,低声嘀咕着,“想把它们全都找一遍,需要几十天的时间。但这同样也会让灵剑用去几十天的时间。我们不必在雨天度过这一晚。你可以用你剩下的所有钱打赌,灵剑也不会在这种大雨里瞎跑的。” 马鸣摇摇头。一家十间房的小客栈。在他离开思尧村之前,他见过最大的建筑物就是酒泉客栈。他怀疑那里是不是有十间客房。半夏和她的父母,还有她的妹妹们那时就住在二楼前面的房间里。真是事似人非。马鸣想:有时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不该离开思尧村。但令公鬼一定要离开。而半夏如果没有去嘉荣城,她可能也会死。现在,她也许已经因为去过嘉荣城而丧命了。 马鸣不再以为自己能安居在庄子中了,那些母牛和山羊肯定不能玩骰子。但子恒还能有回家的机会。回家吧,子恒。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这件事,在你还能回家的时候,赶快回家吧! 马鸣用力摇了摇头,傻瓜!为什么会想回家?他这时又想到温暖的床,但立刻把这种念头从脑海里推了出去。现在还不行。 雷电撕裂天空,划出三道锯齿形的白光,照亮了一幢狭小的房子,那幢房子的窗户上似乎挂着一些草药。房子旁边是一家店舖,店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但从招牌上画的盘碗来看,应该是一家陶工作坊。打了个哈欠,马鸣耸起肩,用力把靴子从黏滞的泥浆中拖出来。 “我觉得,我可以忘掉城市的这一部分,”他喊道,“这么多泥巴,还有这股鱼腥味。你能想像湘儿、半夏和仪景公主会留在这里吗?女人总喜欢清洁和整齐的地方,谢铁嘴,而且气味要好。” “也许吧!”谢铁嘴嘟嚷着,咳了两下,“你会对女人的忍耐力感到惊讶的。但也许你说得对。” 抓住披风,让它能严密地盖住焰火包,马鸣加大了他的步伐,“来吧,谢铁嘴。我觉得在今晚找到灵剑,或者是那些姑娘。 谢铁嘴跛着腿跟在他身后,不时会咳几下。 他们走过高大的城门。在这样的雨夜里,并没有人守门。当脚底感觉到坚硬的石板路时,马鸣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在街上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一家客栈。灯光从大厅的窗户洒在街面上,音乐不停地飘入夜幕之中。即使是谢铁嘴也不顾自己的瘸腿,在雨中很快就走完这五十步。 聚四海客栈掌柜的大肚子让他的蓝色长衫宽松的下摆像上身一样紧裹在身上。使他的衣着样式看上去和桌边低背椅上的那些汉子很不一样。马鸣觉得这个掌柜在足踝上系住裤脚的松垂裤子够两个普通人穿的,一个人穿一条裤腿就够了。女侍们都穿着暗色的窄袖衫和白色的短围裙。两座石头铜炉子间,有一个人正在演奏月琴。谢铁嘴用批评的眼光看了看那个人,摇了摇头。 圆胖的客栈掌柜名叫马五公。他很高兴能为客人提供房间。一开始,两名新客人靴子上的泥巴还让他皱了皱眉,但马鸣口袋里的银子和金瓜子的数量已经不多了,而这时谢铁嘴的百衲披风立刻就抚平了他胖额头上的皱纹。当谢铁嘴说,他会表演几个晚上,以赚取一些酬金的时候,他的下巴都开始高兴地摆动了。马鸣问起他有没有见过一个胡子上有道白斑的大汉,或者是三名年轻女子,赵五公回答说对此一无所知。 第六百九十五章 试试手气 马鸣把披风和镇山棍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放在房间里,但他几乎没有看那个房间里有没有床。睡眠是一件很诱人的事,只是他拒绝让自己想到这件事。下楼之后,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鱼肉,没有回房,就直接走进大雨中。他很惊讶地发现谢铁嘴依然跟在他身边。 “我以为你会喜欢干燥一点的地方,谢铁嘴。” 说书人拍了拍仍然在他披风底下的长笛匣。他剩下的东西也都放在了房间里,“人们喜欢和说书人说话,男娃子。我也许能搜集到一些你得不到的情报。而且我也不希望那些姑娘受到伤害。” 在雨水横溢的大街上又走了一百步,他们在街道对面找到另一家客栈,之后的一家在两百步以外,然后还有更多的客栈。马鸣每遇到一家都会走进去,谢铁嘴在客栈里舞动一下披风,讲一个故事,然后由别人请他喝杯酒。马鸣会趁这个时候询问一下客栈里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留短胡子,在胡子靠下巴的地方有一道白斑的汉子,或者是三个年轻女子。 马鸣用骰子赢了几个钱,却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谢铁嘴也没有。不过,马鸣很高兴看到谢铁嘴在每家客栈都只是象征性地啜一口酒。谢铁嘴在船上时已经几乎像是戒了酒,但马鸣那时并不确定一旦他们到了晋城,他会不会重新开始酗酒。 等到他们已经走过二十几家客机之后,马鸣觉得眼皮已经快睁不开了。暴雨虽然小了一些,但雨滴砸在身上的感觉还是很明显。随着雨水的清洗,风中似乎有了一些清新的味道。天空变成了黎明即将到来之前的暗灰色。 “小子,”谢铁嘴喃喃地说,“如果我们不回聚四海去,那我就睡在这雨里好了。”他停下来,又开始咳嗽,“你有没有看见,你刚刚走过了三家客栈而没有进去?我的天啊,我太累了,已经没办法思考了。你是不是知道要去哪里,却没有告诉我?” 马鸣模糊地看见街上有个高个子汉子,穿着一件披风,从街角跑过去。我的天啊,我累了。令公鬼在二千里外的地方当他那个他娘的应化天尊,“什么?三家客栈?” 他们这时正站在另一家客栈门前,在风中摇摆的招牌上写着—兴隆福老店。虽然那个杯子看起来并不像是骰罐,不过他决定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最后一个,谢铁嘴。如果我们在这里没有找到她们,我们就回去睡觉。” 睡觉听起来比用一局骰子赌一百枚金瓜子还要美妙,但马鸣还是强迫自己走了进去。 刚朝大厅走了两步,马鸣就看见他了,那个穿绿色外衣配蓝条纹琵琶袖的大汉正是灵剑,削得很短的黑色胡子上,在下巴处有着白斑,其他条件也都没有差别。他坐在大厅尽头样式奇怪的低背椅上。他手里摇曳着一只皮骰罐,正朝对面的一个汉子笑着。那汉子穿着一件长衫,下身是松腿裤子,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他楞愣地盯着桌上的钱币,彷佛是想把它们装回钱包里去。另一个骰罐被放在灵剑的肘边。天籁小说网 灵剑将皮骰罐揭开,几乎没等骰子停止旋转,就开始笑了,“谁是下一个?”他大声喊着,一边将桌子中间的赌注搂到自己面前。他面前已经有一堆相当多的银子了。他将骰子铲回到骰罐里,又开始摇晃,“肯定有人想试试手气吧?”似乎没人有这种冲动,只有他还在摇曳着骰罐,大笑着。 马鸣很容易就找到了客栈掌柜,这里的客栈掌柜都没有穿晋城样式的短围裙。掌柜的外衣也和那些与马鸣交谈过的每一个掌柜一样,是深蓝的颜色。他看起来也算是个胖子,但只有马五公的一半多一些,他的下巴层数也只有马五公的一半。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边,拚命擦着一只锡杯,不时会瞪着角落的灵剑。不过,当灵剑望向他的时候,他又会将目光移开来。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用气恼的眼神瞥着那个胡子大汉,却不敢与大汉的目光对峙。 马鸣的第一个冲动是扑到灵剑面前,用镇山棍敲打他的脑袋,逼问他半夏她们的下落。但他立刻就克制住这个冲动。这里有些不寻常的地方。灵剑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佩剑的人,但这个人望向他的眼神却不是一般剑士的那种可怕。即使给灵剑倒酒的女侍也全都是神经质地朝他笑笑,就逃走似地离开了,她们显然认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多看看,再行动,马鸣疲惫地想,我惹的麻烦里有一半是因为缺乏观察和思考。我一定要好好想一想。疲倦似乎在他的大脑里塞满了滚动的骰子。他向谢铁嘴点头示意,便走到客栈掌柜的桌边,后者则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那个胡子上有白斑的汉子是什么人?”马鸣问。 “你们不是从城里来的吧”?客栈掌柜说,“他也是个外地人。在今晚之前,我从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什么:一个到这里来做买卖的外地人,或者是一个有钱到能买得起剑的商人。但他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这样对待我们吧!” “如果你以前从没见过他,”马鸣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商人?客栈掌柜看着马鸣,彷佛马鸣是个傻瓜,“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剑。他不可能是一位大人,或者是军爷,所以他只能是一名富商。”他因为眼前这个外地人的愚蠢而摇了摇头,“因为通常那些贵族来到我们这里,总是气焰高张的,还在我们眼前玩弄那些姑娘。但他并没有做这样的事。如果我去青川镇,我不会和那些渔民赌他们的铜子儿。如果我去五松乡,我也不会和来这里卖粮食的农人赌骰子。”他擦杯子的动作更猛烈了,“那个汉子真是运气,他一定就是这么挣钱的。” “他一直在赢?”打了个哈欠,马鸣很想知道自己如果和另一个有运气的人对赌一下,结果会怎样。 第六百九十六章 出千 “他也会输。”客栈掌柜嘟嚷着,“当赌注只有几个银锞子的时候,他就可能会输。但如果赌到了一块大些的碎银子……今晚这种情况不少于十几次。在玩大话骰的时候,我看见他用三个地牌和两个红五赢了一枝金钗。在玩顶花的时候,他有一半的次数会掷出三个六和两个五。在玩大小的时候,他掷出的全都是六。在玩罗盘的时候,他每把都掷出三个六和一个五。如果他有这样的运气,我只能说老天真的是在照耀他了。如果他在对付别的商人时也能有这样的运气,那他可就发财了。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的运气?” “骰子动过手脚了。”谢铁嘴咳嗽着说道,“当他一定想要赢的时候,他就会用确定能有一面向上的骰子。他很聪明,没有把骰子做假成最强的花色,如果你总是扔出黑九,人们就会怀疑你……”他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马鸣,“……只有一种花色能赢他,但他扔不出那个花色。” “我听说过这种骗局,”客栈掌柜缓缓地说,“蟠螭邑人会用这种花招,我听说过。”然后,他摇摇头,“但两个人都用同样的骰罐和骰子,这不可能。” “给我拿两个骰罐来,”谢铁嘴说,“还有两套骰子,大话还是点骰都可以,只要两副一样就行。” 客栈掌柜皱起眉看着他,但还是起身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带着他的大锡杯。没一会儿,他拿来两个皮骰罐。谢铁嘴将一副五个骨骰放在马鸣面前。无论是点骰还是花色骰,马鸣见过的骰子不是骨制的,就是木制的。这些是点骰。马鸣将骰子拿起来,皱眉望着谢铁嘴,“要我看什么?”23sk. 谢铁嘴将另一个骰罐里的骰子倒在手掌上,然后,以几乎快到看不清的程度将骰子扔回到骰罐里,又将骰罐扣在桌上,骰子一粒也没掉出来。他的手还放在骰罐顶上,“在你手里的每个骰子上都做个记号,小子。小记号就行,但你要能认出来。” 马鸣发现自己正在和客栈掌柜交换困惑的眼神。然后,他们全都看着谢铁嘴手底下倒扣的骰罐。马鸣知道谢铁嘴要耍花招了—江湖艺人总是能做出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吐火和从空气中变出一杯酒。但他看不出谢铁嘴在距离他这么近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他抽出腰间的小刀,在每个骰子上都留下一道小刻痕,就刻在六个点形成的圆圈中央,“好了,”他说着,将骰子放回到桌上,“让我看看你的招数吧!” 谢铁嘴伸过手,拣起那些骰子,然后将它们重新放到一尺以外的地方,“找找你的记号,小子。” 马鸣皱起眉头。谢铁嘴的另一只手还放在倒扣的骰罐上,说书人没有移动它,也没有让马鸣的骰子靠近它。他拣起了桌上的骰子……眨眨眼。骰子上的刻痕消失了。客栈掌柜倒抽了一口气。 谢铁嘴翻过拣放骰子的手,露出五枚骰子:“你的记号骰子在这里。这就是灵剑所做的。一个小孩的伎俩而已,很简单,但我没想到他的手指也能这么灵活。” “毕竟,我不认为我会想和你玩骰子。”马鸣缓缓地说。 客栈掌柜还在盯着骰子,但他似乎没想到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叫捕快来,或者叫管理这里治安的人来,”马鸣对他说,“逮捕他。”在牢房里,他就没办法杀人了。但如果她们已经死了,该怎么办?马鸣尽量不让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这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爷我就要他死,还有穆成桂,无论用什么办法!她们不会死的,可千万别出错啊!她们不能死! 客栈掌柜摇摇头:“我?我向当差的指控一个商人?他们甚至不会看他的骰子一眼。他只要说一句话,我就会被铁链锁上,去龙爪的运河里掏河泥。他可以一刀砍了我,而那些守卫者会说,这是我应得的下场。也许他过一会儿就会离开了。 马鸣向他做了个鬼脸,道:“如果我暴露了他的罪行,那样可以吗?你会去叫捕快,或者是兵丁,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吗?” “你不知道,你是个外地人,即使他也……但毕竟,他是个有钱人,这很重要。” “在这儿等着,”马鸣对谢铁嘴说,“我可不想让他碰到半夏她们,无论我要采取什么行动。”他打着哈欠,从椅子里站起来。 “等等,小子,”谢铁嘴在身后叫他,声音很低,但很急迫。说书人也从椅子里站起来,“玩命一搏吧,你不知道你正在插手什么样的事情!” 马鸣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留在原地,然后就走向了灵剑。没有别人接受这个胡子汉子的挑战了。当马鸣将镇山棍靠在桌边,坐下来,灵剑用饶富兴致的目光看着个新来的赌客。 灵剑端详着马鸣的外衣,露出凶恶的笑容:“你想赌铜子儿,庄客?我不会浪费时间在……”当马鸣拿出一枚大金瓜子放在桌上,打着哈欠望着他时,他停顿了一下。等他看马鸣还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继续说道,“你的态度需要改进,不说话的庄客,不过金子有它自己的声音,它不需要什么态度。” 灵剑摇动手中的皮骰罐,将骰子倒在桌上。看到骰子的花色是三个六点和两个五点,他发出嘿嘿的笑声,“你不可能赢的,庄客。也许你的破布衫里还藏着更多想丢掉的金子?你以前做了什么?抢了你的主子?” 他伸手去拿骰子,但马鸣抢先步拿起骰子。灵剑瞪了他一眼,还是将骰罐给了他。如果两次掷骰的结果一样,他们必须重新掷骰,直到有人胜出。马鸣在晃骰的时候笑了,他不会让灵剑有机会换掉骰子。如果他们连续三或四次掷出同样的花色,即使是那些守卫者也会知道的。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肯定会有人传话出去。 第六百九十七章 今晚就算了 他将骰子倒在桌上,骰子古怪地蹦跳着。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变化。他的运气似乎已经突破了一切限制,整个大厅都在他的周围翻滚,有无形的业力在牵扯这些骰子。不知什么原因,他想看看门口,但他还是让目光定在骰子上。它们已经不动了。五个六点。灵剑的眼睛彷佛正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你输了。”马鸣低声说。如果他的运气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他再多做一些什么应该也没关系了。在他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告诉他要三思而行,但他太疲倦了,已经没办法去听这个声音,“我觉得,你的运气已经用光了,灵剑。如果你伤害了那些姑娘,你就完蛋了。” “我甚至还没找到……”灵剑开口的时候,眼睛还盯着那些骰子。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一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马鸣想:他还没有找到她们,运气,再一次的运气,一直跟随着我,马鸣道:“回玄都去,灵剑。告诉穆成桂,你找不到她们。就说她们死了。随便告诉他什么,但今晚就离开晋城。如果让我再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你是谁?”大汉不安地说,“是谁派……?”下一瞬间,他已经拔出剑,站了起来。 马鸣一掀桌子,让桌面砸向对方,回手抄起了镇山棍。但他忘记灵剑是个何等魁梧的人。胡子大汉只一推桌子,将桌子砸回马鸣的背上。马鸣滚倒在椅子旁,手里握紧着镇山棍。灵剑将桌子甩到一边,举剑刺向马鸣。马鸣一边抬脚抵住灵剑的腹部,阻止了他的冲锋,一边笨拙地挥动手上的棒子,勉强挡住了他的剑。但剑上巨大的力量打飞了镇山棍,当马鸣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紧握着灵剑的手腕。 那个汉子手中的剑刃距离他的脸不到一只手掌的宽度。他闷哼了一声,向后翻滚,同时双腿全力向上猛蹬。灵剑大睁双眼,越过马鸣,脸朝天跌在一张桌子上。马鸣爬到镇山棍旁边,不过,当他拿起棒子的时候,灵剑已经不动了。 大汉的腰和腿平摊在那张桌子上,上半身空悬着,只有脑袋着地。原先坐在那张桌子周围的人都已经远远地闪到一旁,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紧张地互相交换着眼神。一种充满担忧情绪的耳语声充满了整个大厅,这不是马鸣预料中的声音。23sk. 灵剑一伸手就能构到他的剑,但他并没有动。他只是盯着马鸣,看着马鸣将剑一脚踢飞,又跪倒他面前。我的天啊,他的背一定折断了!“我告诉过你,你应该离开的,灵剑。你的运气已经用光了。” “你这个蠢货,”大汉费力地喘着气,“你……不会以为我……是唯一……追杀她们的人?她们……活不到……” 他的眼睛死盯着马鸣,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再说出半个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马鸣望着他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希望这个死人能再多说出几个字。还有谁?这时候别死啊,还有谁?她们在哪里?我的运气,不会用完了吧,我的运气怎么没了?这时,他才发觉客栈掌柜正拚命拉着他的胳膊。 “你一定要离开,快点。不要等当差的过来。我会让他们看那些骰子。我会告诉他们,是个外地人做的,不过我会告诉他们那个杀人的是个红头发、灰眼睛的高个子。没有人会受到惩罚的。那是个我昨晚梦见的人。不是真人。也没有人会拆穿我,他骗了所有人的钱。但你一定要走,快走!”大厅里的其他人都故意望向别的地方。 马鸣任由自己被掌柜从那个死人身边拖开,推到门外。谢铁嘴已经等在雨中了。他抓住马鸣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沿着街道跑起来,拖着马鸣踉跄地跟在他身后。马鸣的斗笠还挂在他背后,雨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下来,流进他的脖子。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说书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注意着马鸣身后的街道上是否有其他人影。 “你睡着了吗,小子?你刚才还一点睡意都没有呢!快点,小子。守卫者会逮捕这两条街里的所有外地人,无论那个客栈掌柜会如何形容那个杀人犯。” “是运气,”马鸣喃喃地说,“我能看得见。那些骰子。我的运气最强的时候,都是事情最有……偶然性的时候。就像骰子。牌就不那么强了。棋就没用了。不能有太多的规律。一定要有许多偶然。即使找灵剑也是这样,我本来不想找了,我走进那里只是因为偶然。谢铁嘴,如果我要找到半夏她们,我就一定不能遵循什么规律和推测。” “你在说什么?那人死了,如果他已经杀了她们……嗯,你也为她们报仇了。如果他还没动手,你就是救了她们。现在,你能不能他娘的走快一点?守卫者很快就来了,他们可不像女王卫兵那么温和。” 马鸣挣脱自己的手臂,摇曳着向前走了几步,手里拖着他的镇山棍,“他曾不经意地说出他还没有找到她们。但他说,他不是唯一要杀她们的人。谢铁嘴,我相信他的话。我那时正看着他的眼睛,他说的是实话。我要找到她们,谢铁嘴。我不知道还有谁在追杀她们。我一定要找到她们。” 他用拳头捂住嘴,打了一个沉闷的哈欠。谢铁嘴将马鸣的斗笠掀起来,不让雨水继续泼洒在他头上。 “今晚就算了,小子。我需要好好睡一觉,你也是。” 潮湿,他的头发贴在脸上了。他的脑袋有些发昏。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这是因为他需要睡眠。他发现他已经很累了,累到没办法发现自己的疲倦,马鸣道:“好,谢铁嘴。但天一亮我就要出去找她们。”谢铁嘴咳嗽着点点头,他们在大雨中向聚四海客栈走去。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马鸣已经跳下了床,他和谢铁嘴出发去搜寻晋城墙里的每一家客栈。马鸣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根本不刻意去寻找某家客栈。有时候,他会用掷铜钱来决定是否走进一家客栈。连续三天三夜,他都这么做,大雨连续三天三夜都没停,有时伴随着雷鸣电闪,有时则只是平静地向地面泼洒水滴。 第六百九十八章 孤独 谢铁嘴的咳嗽愈来愈严重了,他不得不停止吹奏长笛和讲故事。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没办法演奏他的古琴。但他坚持和马鸣一起行动,人们还是会愿意和一个说书人聊天的。 马鸣的赌运在这种无目的地游荡中变得更好了,不过他在一家客栈或酒馆里只赢几个钱就收手。他们都没有收集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关于蟠螭邑战争的传闻,关于冥阨发动袭击的传闻,关于锡城入侵的传闻,关于讨海人切断贸易线的传闻,关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军队从坟墓中回来的传闻,关于真应化天尊转生的传闻。 和马鸣打赌的人们说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沮丧。在马鸣看来,这些人似乎都在追寻最阴暗的消息,而且全都对这些消息半信半疑。但他没有听到丝毫与半夏她们有关的讯息。没有任何客栈掌柜见到过与他的描述相符合的女人。 马鸣开始作噩梦,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忧心所致。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还有一个人,留着剪得很短的白发,穿着像灵剑一样的斑纹琵琶袖外衣,一边笑,一边在她们四周编织出一张网。只是有的时候,陷在网中的是纯熙夫人,有时候则是一把奇玉剑,他一碰到那把剑,剑刃就会像太阳一样闪耀出刺眼的光芒。有时候,令公鬼会握住那把剑。不知为什么,他有许多次都梦见了令公鬼。 马鸣相信,会作这些梦的原因是他睡眠严重不足所致,他只有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吃些东西,但他不会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他有一场赌局要赢,即使丢掉性命,他也要赢。 船顶着下午炎热的阳光停靠在晋城的码头上,飘散着水气的石板上还残存着许多小水洼。潮湿的空气让子恒感觉到与蟠螭邑一样的闷热。他能闻到沥青、木材和绳索的气味,也能看见南边河岸上的造船厂。香料、生铁、麻袋、咸鱼、酒和上百种他不知道的气味组成一团大杂烩,从码头后面的仓库里不断地飘过来。3sk. 当风向转往北方的时候,子恒闻到了鱼的气味。但风向很快又转了回来,鱼味也退去了。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气味。他将自己的思绪向外延展,去寻找狸力,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便急忙切断了自己的意识。最近,他这么做的次数愈来愈频繁了。当然,这里没有狸力。这么巨大的城市周围不可能有狸力存在。他只希望自己不会感觉到如此……孤独。 当平船船头的步桥被放下来的时候,子恒牵着拳毛騧,跟随纯熙夫人和孔阳走上了码头。巨大的卫所耸立在他们左侧。尽管在最顶端有旗帜飘扬,但它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座石山。子恒不想看到这座城池,但只看到晋城却看不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子恒想:他还在这里吗?我的天啊,如果他已经在尝试进入那座城堡,那他可能已经死了。那时,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我们要在这里找什么?”小丹在他身后问道。她一直没停止发问,只不过她不对鬼子母和退魔师发问,“蟠螭邑让我们看到了仆厮鬼和野猎。晋城又有什么?能让……让某些人那么想阻止你们过来?子恒向周围扫了一眼,那些忙着运货的码头苦力看起来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他相信自己从他们身上闻到了恐惧的气味。他呑回了挂在舌边的严厉指责。小丹的舌头很快,而且很锋利。 “我希望你不要用这么激动的声音说话,”巫咸嗡嗡地说,你似乎以为这里会像蟠螭邑一样轻松,珠儿。” “轻松?”小丹嘀咕着,“轻松!巫咸,我们在一夜的时间里几乎被杀死两次。光是蟠螭邑的经历就足够让人很久都无法平复心情了。你竟然说那是轻松?” 子恒满面愁容,他希望巫咸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她。这样只会提醒纯熙夫人认为她是紫苏口中的猎鹰。 而且,子恒不禁一直在想她是不是紫苏警告他要注意提防的那个漂亮女人。至少,我还没碰上那只鹰,还有拿剑的人!这才是最让人感到奇怪的。如果铸刀人会拿剑,那还不如说我是个皮货贩子! “停止问问题,小丹。”子恒跨上拳毛騧的马鞍,对姑娘说,“当纯熙夫人决定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这时,他仍然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座城池。 女孩转动着那双黑色的凤眼望着子恒:“我不认为你知道原因,小铁匠。我觉得,正因为如此,你才不告诉我,你没办法告诉我。承认吧,乡下男孩。” 微微叹了一口气,子恒在纯熙夫人和孔阳身后走下码头。等到巫咸拒绝回答问题之后,小丹就没有继续追问黄巾力士。子恒觉得小丹要黄巾力士称呼她珠儿,一定是为了恐吓他。他不会被吓到的。 纯熙夫人已经将油布披风捆在她的马鞍后,就在那个不起眼的放着真龙应化天尊之旗的包揪上面。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换上了在蟠螭邑得到的蓝色木棉披风。它又宽又深的斗笠藏住了她的脸。她的巴蛇戒被挂在脖子上。她曾经说过,晋城不禁止鬼子母存在,但晋城之壁的守卫者会严密地监视戴戒指的女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受到监视。 孔阳在两天前就把他的变色披风塞进了鞍袋里。很明显,那个派出傲狠兽的人,没有再派出更多的魔物力量追击他们。丘墓,子恒想到这个名字,打了个哆嗦,急忙把这个名字赶出脑海之外。退魔师在蟠螭邑就没有因为天气炎热而改变着装,所以在稍微凉爽一些的晋城,他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改变。他灰绿色的外衣钮扣全部被扣紧了。 子恒外衣的扣子松开一半,中衣领口也是敞开的。晋城也许比蟠螭邑要凉爽些,但现在的温度仍然像红河流域的夏天一样热,彷佛是大雨过后的潮湿天气让这里的闷热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挂着战斧的腰带松松地挂在鞍桥上。如果他要用斧子,伸手就可以拿到。身上没有了这把斧子,他感觉轻松多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不问问题了 走过最初的几条街时,子恒很惊讶地看着地上的泥泞。在他以前的旅途中,只有村庄和小镇才会有泥土的街道,而晋城是他见过最大的城市之一。但本地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有许多人赤着脚走在街上。 一个妇人鞋底的小木块吸引了子恒的注意,随后他又觉得奇怪,为什么这里的人没有都穿上这样的鞋子。那些汉子穿的松腿裤子看起来要比他厚实的贴身裤子凉快许多。他在脑子里描绘了一幅他穿上松腿裤子,头上戴一顶那种圆斗笠的画面,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发现什么好笑的东西了,子恒?”巫咸问。他的耳朵无力地垂在头侧,耳朵上的耷毛和头发混在一起。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街上的行人,“这些人看起来……很颓废,子恒。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个样子。即使是任由树林被砍伐的凡人也不该被弄成这种样子。” 子恒这时才注意到人们脸上的表情。他发现巫咸是对的,有一些东西从太多的面孔上消失了。也许是希望,也许还有好奇。这些人对于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的一行人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会为马匹让开道路。一个骑在高头大马背上的黄巾力士在他们眼里似乎和孔阳,和子恒没什么差别。 他们走过高大的灰色城门,守城士兵在城门两边用黑色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他们,这些士兵在护心镜下面穿着红色的外套,宽松的外套袖子有一双收紧的白色袖口。他们戴着宽边的圆形铁盔,盔顶挑起一条铁脊。和普通人穿的松腿裤子不一样,他们穿的裤子很紧,裤脚也被塞进了齐膝高筒靴的靴筒里。这些士兵看到孔阳的佩剑和子恒的斧子与长弓,都皱起眉头,将手指搭在自己的剑柄上。尽管他们的表情都非常凶狠,但他们的脸上也同样有着颓败的神情。彷佛没什么事值得他们去努力了。 城里的街道变得更宽,而且有了铺路石。这里的建筑物也显得更为高大,不过它们的风格和城外的房屋并没有什么区别。子恒觉得这里的屋顶有些古怪,特别是那些尖顶,但他自从离开家乡之后,见识过那么多不同风格的屋顶,所以,他现在只是稍微想了想,这些瓦片是用什么样的钉子固定上去的。有些地方的屋顶看上去似乎连一根钉子都没有。 宫殿和巨大的建筑物分散在小型的普通建筑之间,看上去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一片由高塔和方形白色屋顶组成的建筑群由宽阔的街道环绕着,而街道的另一边就是客栈和普通房舍。一座巨大的厅堂,前面以十二尺为间隔排列着一排方形的白色大理石柱,要登上五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它三十尺高的青铜大门。而它的旁边是一家炊饼店,另一边是一家裁缝舖。 这里有更多的人穿着和士兵一样的外衣和裤子,不过他们没有甲胄,而且衣服的颜色更加鲜艳。这里甚至还有人佩着剑。没有人赤脚,即使是那些穿松腿裤子的人也都穿着鞋。女子的服装经常会更长更大一些,她们的领子都开得很低,露出了肩膀,甚至是胸部。这些衣服的质料有丝绸的,也有羊毛的。讨海人贩运的大量丝绸都要经由晋城上岸。许多轿子和由成队马匹拉动的载客马车和两轮、四轮的牛车一起走在街道上。这里也同样有无数张灰心丧气的面孔。 孔阳挑选的客栈名字是“广福楼”,它的一边是布匹店,另一边是铁匠舖,三座建筑之间由狭窄的巷道隔开。铁匠舖完全由没有装饰的灰色石头建成。布匹店和客栈是木制的。广福楼足有四层楼高,在屋顶上也开有小窗户。织布机的吱嘎声和锤子敲击铁块的声音此起彼落。一行人将马匹交给客栈的马夫,让他带到后面的马厩去,他们则走进了客栈。灶房里飘出烹调鱼的味道,可能是烤,也可能是炖,也有一股相较之下小一些的酱肘子味。大厅里的人们都穿着紧身外衣和松垂的裤子。23sk. 子恒认为他们都不是有钱人——他已经可以确定,穿琵琶袖鲜艳衣服的汉子和露肩亮色丝衣的女人才是有钱人和贵族——有钱人无法忍受外面传来的噪音。也许这正是孔阳选择这里的原因。 “这么吵,我们怎么睡觉?”小丹喃咕着。 “不问问题了?”子恒微笑着对她说,这时,他觉得她像是要对他吐舌头的样子。 客栈东家是个圆脸的秃头汉子,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还有那种松腿裤子。他施礼的时候,手掌还捂在稍微突起的肚子上。他的脸上自然也有着那种放弃的神情,“快快里边请,夫人,欢迎。”他叹了口气,“快进来休息一下,大人,欢迎。”看到子恒的黄眼睛,他稍稍楞了一下,然后,他满脸疲惫地转向巫咸,“上天保佑你,黄巾力士朋友,欢迎。我已经有一年或更久的时间没有在石川看见你的族人了。有些黄巾力士会在城池和其他地方工作。当然,他们全都住在城池里,但我以前也在街上见到过他们。”他最后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谈话。看上去,他已经没有任何好奇心想知道为什么会有另一个黄巾力士来到晋城,或者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会来到晋城。 这位秃头掌柜的名字是范老秃,老秃亲自带着他们看过了房间。很明显的,他将身穿丝衣,用兜帽隐藏面孔的纯熙夫人当成了一位女贵族,而将面色冷峻,身上佩剑的孔阳当成了她的侍卫,也因此他才会亲自为他们服务。子恒显然被他当成了随从,而小丹的身分他还没办法确定,这个姑娘子看他时候脸上嫌恶的表情更让他有些搞不清楚。至于巫咸,他毕竟是个黄巾力士。他请人为巫咸把床并在一起,还为纯熙夫人准备了一间可以在室内用餐的私人房间。纯熙夫人以优雅的姿态接受了他的好意。 第七百章 火星 看房间时,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在楼上的走廊里形成一个小小的伫列,直到范老秃指点完毕,施礼下楼去,他们才回到纯熙夫人的房门口。这里的墙壁都用白色石膏粉刷过,巫咸的头能顶到走廊的天花板。 “讨厌的家伙,”小丹嘀咕着,拚命用两只手拍打窄裙子上的尘土,“我相信他一定把我当成你的女佣了,鬼子母。我可不会接受这种待遇!” “小心你的舌头,”孔阳低声说,“如果你说出这个称号,而被其他人听见,你会为此后悔的,姑娘。” 小丹看起来彷佛想吵架的样子,但孔阳杀气腾腾且冰冷的眼睛冻住了她的舌头,只是没有冷却她炽烈的目光。 纯熙夫人没有理他们,她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双手没有目的地拍打衣裙。子恒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我们该怎样寻找令公鬼?”子恒问道,但纯熙夫人却好像没听到他在说什么,“纯熙夫人?” “不要远离客栈,”过了一会儿,纯熙夫人才说道,“晋城对那些不懂规矩的人来说,可能是个危险的城市。在这里,因缘有可能会被撕裂。”最后这句话声音很低,彷佛只是对自己说的。她又将声音提高了些,“孔阳,让我们看看在不吸引别人注意的情况下,能发现什么。其他人都留在客栈附近!” “留在客栈附近。”等到鬼子母和退魔师消失在楼梯下面之后,小丹模仿着纯熙夫人的声调说。但她还是降低了声音,以防刚刚离开的两个人听到,“这个令公鬼,他是你们说的那个……”子恒想:如果她看上去像是一只猎鹰,那也是一只非常不安的猎鹰,“我们到了晋城,那座秦望石髓大厅里……还有谶语中说的……这可真是天意弄人,缘起,这就是我觉得出现在其中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小丹。”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子恒觉得自己几乎像客栈掌柜样失去希望,“太古神镜将我们编织在因缘中。你选择了将你的命运之线和我们的缠在一起,现在,想解开已经太迟了。” “我的天啊!”小丹咆哮道,“你现在说话就像她一样了!” 子恒将她和巫咸留在一起,自己回到房间里将行李放下。房里有一张矮床,很舒服却相当小,可能城里人认为这就是奴仆应该睡的床,墙角有一个脸盆架,一个凳子,满是裂纹的石膏墙上有几根墙钉。当他回到走廊时,小丹和巫咸都不见了。锤子敲打在铁砧上的声音似乎正在向他发出召唤。 晋城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当子恒走进铁匠舖时,他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铁匠舖里只有一间大房间,屋子没有后墙,后面完全是一扇大门,门外是一个院子,上蹄铁的马和牛都会被牵到这里来,所以那里还有一套可以将牛马吊起的吊索。 靠墙的架上立着许多锤子。从墙面突出来的托梁上挂着不同种类和尺寸的钳具。蹄撑、蹄刀和其他上蹄铁的工具都整齐地放在木头长凳上,旁边还摆着凿子、尖嘴锤、铁模和所有的铁匠工具。柜子里堆积着各种厚度的铁块和钢块。空地中央立着五个不同粗糙程度的打磨用铁轮,六个铁砧和三座带风箱的石头熔炉,不过只有一个炉子里有燃烧的炽煤。淬火桶就放在熔炉旁。 舖子里的铁匠正用大钳夹住一块黄色的热铁,不停地用锤子敲打。他穿着宽松的裤子,有一双有神的眼睛,不过挡住他赤裸~胸口的长皮背心和皮围裙,与子恒和欧阳潜师傅在思尧村穿用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粗壮的胳膊和肩膀说明了他在金属技艺中浸淫的岁月。他的黑头发几乎只是和子恒记忆中欧阳潜师傅的灰头发一样多。在墙上还挂着更多的皮背心与围裙。看起来,这个人应该有学徒,但子恒没看见这些人。炉火的味道和家乡的一样,热铁的味道也和家乡的一样。 铁匠转过身,将正在捶打的铁片插进热煤里。子恒走过去为他推风箱。那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子恒缓慢而稳定地推拉风箱,保持着固定的节奏,让热煤维持在正确的温度上。铁匠回过身,继续在铁砧的圆角上捶打。子恒觉得他正在打制一个桶刮子。铁锤飞快地击在热铁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那个人一直在低头工作,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学徒?”他忽然说。 “是的。”子恒的回答同样简单。 铁匠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他打制的确实是一个清理木桶内部的桶刮子。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子恒一眼,放下锤子,拿起一块方形的厚铁,塞进子恒手中,然后又拿起锤子,继续他的工作,“看看你能用这个做什么。”他说。 想也没想,子恒走到炉子对面的一个铁砧旁,用那块铁轻轻敲了敲铁砧的边缘。发出的声音很有节奏。这块铁放在慢炉中的时间不长,没有从热煤中融入大量的碳。子恒将它全部塞进热煤中,又尝了尝两个淬火桶里的水,以确定哪一个桶子里是盐水,哪一个装的是菜籽油。随后,他脱下外衣和中衣,开始挑选和他的身材较适合的皮背心。一般晋城人都没有他这么魁梧的身材,但他还是找到了一条合身的,而围裙就比较好凑合一些了。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那名铁匠还在埋头工作,但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笑容。不过,一个人知道打铁的方法并不代表他掌握了锻铸的技艺,子恒还需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他拿了两把锤子、一把长柄扁头钳和一根尖头方柄凿,回到铁砧旁边。那个铁块除了被子恒留在热煤外面的一点之外,已经全部变成了暗红色。子恒拉动风箱,看着金属的颜色逐渐变亮,直到它变成了只比白色暗一点的黄色。然后,他用钳子拖出铁块,将它放在铁砧上,从两把锤子中挑出一把重一些的。据他估计,那把锤子大约有十斤重,在一个不懂得打铁的普通人眼里,这把锤子的手柄显然太长了。子恒握住锤柄的末端,打铁时,炽热的金属有时会喷溅出火星。他记得在圆丘那儿,他见到过铁匠手上的伤疤,那是个不小心的像伙。 第七百零一章 那一天 子恒不想做什么别出心裁的精制品,有时候简单的物件在这时候看起来是最合适的。 子恒于是开始打圆铁块的棱角,然后捶击铁块中间,将它打成一片宽刃,在铁块末端差不多还保持了原有的厚度,整个铁块被他打成了大约一个半手掌的长度。他不时会将那块铁放回到热煤里,让它保持在亮黄色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换用轻一些的锤子,它的重量只有前一把锤子的一半。 他将刃以外的那一部分打细,然后在铁砧角上打出一个弯鈎。最后会有一个木柄被安装在那里。他将方柄凿的凿柄插在铁砧方孔里,把热铁放在上面,用力一击,打掉了缀在后面的镔铁砣。这件工具差不多已经成形了。这是一把斜面小刀,刀柄末端的平整工作要在那名铁匠打完他的桶刮子之后,和刚刚打好的几件工具排在一起,同时进行。 完成热切之后,子恒将依然红热的金属扔进盐水的淬火桶中。淡水被用来对最坚硬的金属进行淬火。而油是用在最软的金属上,一般在其中淬火的都是优质小刀和剑,子恒只是听说过,不过他从没有参与过这些物的打制。 当金属被冷却到足够程度时,它变成一种阴暗的灰色,子恒把它从水里拿出来,将它放到磨轮上,踏动踏板,以缓慢的转轮速度对它进行抛光。然后,他小心地将刀刃部分再次加热。这一次,被加热的部分颜色要深许多,先是稻草色,再转为青铜色。当青铜光泽以波纹形式遍布刀刃时,他将它拿出熔炉,慢慢放凉,这时,他终于可以打磨出最后的锋刃了。第二次被加热之后必须自然冷却,再次淬火会破坏回火中形成的刀刃结构。???.23sk. “做得很不错,”铁匠说,“没有任何浪费步骤。你要找工作吗?我的学徒刚刚都离开了,原本有三个人,都是不会干活儿的蠢货,我有足够的活计要你做。” 子恒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会在晋城逗留多久。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再做一会儿。我有很长时间不干这一行了,我很想念它。也许我能做一些你的学徒的工作。” 铁匠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比那些笨蛋要好得多,他们只会游手好闲四处逛,不停地嘟嚷着他们的噩梦。彷佛除了他们之外,别人都不会作噩梦似的。你可以在这里工作,只要你愿意。我的天啊,我还要做十二把小刀、三把制桶斧,这条街上的一个木匠还需要一把榫眼锤,还有……太多东西要做了。还是从小刀开始吧,看看我们在天黑之前能做出多少。” 子恒很快就陶醉在工作中,他忘记所有的事情,只记得金属的热度,捶打的声音,还有熔炉的味道。当他抬头时,他看见刘黑塔已经脱下了皮背心。上蹄铁的空地已经变黑了。所有光线都来自熔炉和屋里的两盏油灯。小丹正坐在一个铁砧上看着他。 “就是说,你真的是个铁匠罗,铁匠。”她说。 “没错,夫人。”刘黑塔说,“他说他是学徒,但他今天干的活儿绝不比他的师傅差。每一次敲击都在高水平以上。”子恒对这样的称赞感觉有些不好意思。铁匠朝他笑了笑。小丹则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光望着这两个人。 子恒把身上的皮背心和围裙挂回到原先的位置上,但他一脱下这些东西,立刻就感觉小丹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就像是她正在用手触摸他。片刻之间,她身上的草药味似乎把他给淹没了。他飞快地把中衣套过头顶,将中衣下摆胡乱塞进裤子里,然后披上他的外衣。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小丹的脸上正浮现出那种总是让他神经紧张的诡异微笑。 “这就是你要做的?”她问,“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再成为一个打铁的?”将朝向空地的大门关到一半的刘黑塔停下手边的动作,也在认真倾听着。 子恒拿起他用过的重锤,一根像他小臂一样长的手柄前端装着一个十斤的锤头。将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好。这种感觉才是真实的,那名铁匠只瞥了他的眼睛一眼,甚至连眼都没眨,工作才是重要的,技艺才是重要的,而不是眼睛的颜色,“不,”他忧伤地说,“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希望会有。但不是现在。他将铁锤放回墙边。 “收下它吧!”刘黑塔清了清喉咙,“我通常不会把优秀的铁锤送给别人,但……你今天的作要远超过一把铁锤的价值。也许它会在‘那一天’到来时对你有所帮助。如果说,我见过什么天生就该拿铁锤的人,那就是你。拿着它吧!把它带在身边。” 子恒重新握住锤柄,这种感觉才是对的,“谢谢你,”他说,“我说不出这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只要记住‘那一天’,只要你能记住它。”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小丹抬头看着他,“铁匠,你有没有想过,男人们为什么会这么奇怪?不,我不认为你想过。”她跑向前方,留下子恒一只手握着铁锤,另一只手挠着自己的脑袋。 大厅里没有人多看他一眼,虽然他现在是一个拿着铁锤的金眼睛汉子。他一直走到他的房间,同时还没忘记带上一根点燃的牛油大蜡。白天离开的时候,他将箭囊和战斧挂在了同一根墙钉上。他用一只手拿着战斧,另一只手拿着铁锤。 按照实际重量,这把长钉半月斧比铁锤要轻上五、六斤。但子恒却觉得战斧比铁锤要沉重十倍。他将战斧装到挂在墙上的腰带上,把铁锤靠在腰带下面的墙边。斧柄和锤柄几乎碰在了一起。两根差不多一样粗的木柄,两块重量相当的金属。子恒坐在凳子上,楞愣地盯着这两样东西看了很久。当令公鬼从房门处探头进来的时候,他正保持着这种姿势。 第七百零二章 留下 “过来,铁匠,我们有事情要谈。” “我只是个打铁的。”子恒说。退魔师皱起眉看着他。23sk. “不要现在对我发毛孩子的躁狂,铁匠。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会把我们全都从山崖上扯下去的。 “我能控制自己,”子恒吼了一声,“我会尽我的责任。你想做什么?” “你,铁匠。你没听到吗?跟我来,乡下男孩。” 这个经常被小丹挂在口边的称呼让子恒恼怒地走向门口,但此时孔阳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子恒跑进走廊,跟着他向客栈前面走去,他要告诉退魔师,他已经受够了“铁匠”和“乡下男孩”这种称呼了。他的名字是子恒。退魔师跑进客栈唯一一间私人饭厅,从那里的窗口可以俯视外面的街道。 子恒跟在他身后,“现在,听我说,退魔师,我—” “你听着,子恒,”纯熙夫人说,“安静,并仔细听着。”她的面容很平和,但眼神却像声音一样严厉。 除了他自己和退魔师外,子恒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屋里还有别人。孔阳正站在没有火焰的铜炉子旁边,一只手放在铜炉子架上。纯熙夫人坐在屋子中央的桌边一把简单的黑色红木椅上。其他的花梨官帽椅上都没有人坐。小丹闷闷不乐地靠在与孔阳相对的屋子另一边的墙上。巫咸坐在地板上,因为他没法安稳地坐在任何一把椅子上。 “很高兴你决定加入我们,乡下男孩,”小丹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在你到来之前,纯熙夫人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看着我们,彷佛是在决定我们之中哪一个应该去死。我……” “安静,”纯熙夫人厉声说道,“黑水将军之一正在晋城。武泰大君真实身份就是关老。” 子恒打了个哆嗦。 巫咸紧闭双眼,呻吟了一声:“我应该留在隐者之乡的。那样,我也许会很快乐,我会和我娘选好的姑娘成亲。她是个好女人,我是说我娘。她不会给我选一个坏媳妇的。”他的耳朵似乎完全缩进了毛茸茸的头发里。 “你现在可以回商台隐者之乡去,”纯熙夫人说,“现在离开,如果你愿意。我不会阻止你。” 巫咸睁开一只眼睛:“我能离开?” “如果你愿意。”纯熙夫人说。 “哦。”他睁开另一只眼,用粗大的手指挠挠下巴,“我觉得……如果我能选择……我会选择和你们在一起。我已经记下好多资料,但还不够我写一本完整的传记。而且,我不想离开子恒,还有令公鬼——”纯熙夫人用冰冷的话语打断了他,“很好,巫咸。我很高兴你留下来。我也很高兴能借助你的知识。但在这一切结束之前,我没有时间听你感叹!” “我觉得,”小丹用不稳定的声音说,“我是不可能离开了?”她看着纯熙夫人,颤抖着,“我觉得是不行吧,铁匠,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找你算帐的!” 子恒盯着她,心想:说我!这个蠢女人认为这是我的错?又不是我要她来的?他张开嘴,却看见了纯熙夫人的眼神,立刻又把嘴闭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他在追踪令公鬼吗?要阻止令公鬼?还是要杀了他?” “我觉得不是,”纯熙夫人立刻答道。她的声音如同镔铁般冰冷,“我害怕他是要让令公鬼进入秦望石髓,拿到神威万里伏,然后再从令公鬼手中将神威万里伏夺走。他要用这件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到来而欢呼的武器杀死真应化天尊。” “我们又要逃跑吗?”小丹问,“就像在蟠螭邑那样?我从没想过要逃跑,不过我在立下江湖女侠誓言时,也绝对没想到过会遇到黑水将军。” “这一次,”纯熙夫人说,“我们不会逃走。我们不能逃走。世界和时间的存留全都落在令公鬼身上,落在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身上。这一次,我们要全力作战。” 子恒不安地坐进一把椅子里:“纯熙夫人,你现在所说的事情,是原本你甚至不会让我们去思考的。你已经在这间房子周围设下防止偷听的阵法了,对不对?”当纯熙夫人摇头的时候,他猛地握住了桌边,让黑色橡木发出吱嘎的声音。 “我们要对付的不是犼神七煞,子恒。没有人知道黑水将军的力量。我们只知道智丑和羊祖是他们之中最强的。但即使是他们之中最弱的,也能在一里的距离,或者更遥远的地方感觉到我设下的任何阵法,并在一眨眼的功夫之内将我们轰成碎片。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甚至不用让双脚从原地离开。” “你是说,他能随便就了结你。”子恒喃喃地说,“我的天啊!我们该做些什么?我们能做些什么?” “即使是黑水将军,也禁不住烈火。”纯熙夫人说。子恒怀疑纯熙夫人所说的烈火正是她用来杀死傲狠兽的手段。想到当时的情景,还有当时纯熙夫人所说的话,他还是感到一阵不安,“我在最近这一年,学习到一些东西,子恒。我……比在思尧村时更加危险了。如果我距离关老够近,我就能摧毁他。但如果他先看见我,他就能摧毁我们所有的人。他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做到这一点,那时我将连一点机会也没有。她将注意力转向巫咸,“关于关老,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子恒困惑地眨眨眼,巫咸? “为什么你会问他?”小丹怒气冲冲地说道,“一开始,你对铁匠说你要和黑水将军之一作战!还说他能在我们的脑子转一圈之前就杀光我们!现在你又问巫咸他们是什么东西?” 巫咸只是在一旁着急地低声叫着:“珠儿!珠儿!”但这甚至不能让姑娘说话的速度慢一些。 “黄巾力士,”鬼子母冷冷地说,“有长久的记忆。从世界崩灭到现在,凡人已然经过了数百代,但黄巾力士只经过了不过三十代。我们一直在向他们学习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告诉我,巫咸,你对关老都知道些什么。说话要简洁。我需要你长久的记忆,但不需要你长久的唠叨。” 第七百零三章 故事里 巫咸清了清喉咙,那种声音很像是把一根燃烧的原木从一条斜坡推下去,“关老,”他的耳朵从头发里翘起来,好像一对蜂鸟的翅膀,但立刻又缩了回去,“从那些故事里,我找不到你还不知道的事情。故事里提到他的地方不多。只有巫承之孙,巫赓之子,巫信曾经记述过,在万奴大堂被摧毁,伏魔三界者和百人众将他连同十首魔王罗波那一起封印之前,他的名字是毗师他。他走入魔道的原因是他嫉妒之心太盛强以自持,而他也嫉妒智丑和羊祖。在《封天伏魔录》中,巫子之孙女,巫层之女,巫雾称呼关老为因果魔,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根据她的记载,关老曾经和摩那斯龙王下过一局棋,并且赢了摩那斯龙王,他经常会以此吹嘘他自己。”他看了纯熙夫人一眼,又面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尽量说得简明扼要了,我不知道关于他的重要讯息。有几名记录者认为关老和丘墓在沉沦魔道之前,是两名指挥与十首魔王罗波那作战的领袖。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也许还有别的书籍或故事里提到过他,但我还没有看过它们。关于关老的记载并不多。很对不住我不能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事情。”23sk. “也许你已经告诉我了。”纯熙夫人对他说,“我不知道因果魔这个名字,还有他像嫉妒应化天尊一样嫉妒着他的魔物同伙。这让我更加坚信,他想得到神威万里伏。所以他会选择成为晋城的大君。而因果魔,这是一个对阴谋者的称呼,它说明他会耐心而狡搰地制定计划。你做得很好,巫咸。”这一刻,黄巾力士的大嘴弯曲成一个开心的微笑,但他的嘴角很快又垂了下来。 “我不会假装说我不害怕,”小丹突然说道,“只有傻瓜才会不怕黑水将军。但我发誓,我是你一员,将来也会是你们的一员。这就是我想要说的。” 子恒摇了摇头,心想:她一定疯了,我只希望我不会是这些人之中的一员。我希望我正在家乡,和欧阳潜师傅在熔炉边工作。他大声说道:“如果他在卫所里,如果他正在那里等待令公鬼,我们一定要进去找他。但我们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大君许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那座城池,而且,除了大门之外,我没找到任何可以进去的通道。 “你不必进去,”孔阳说,“只有纯熙夫人和我会进去。去的人愈多,任务的难度就愈大。无论我能找到什么样的途径,我都不认为那会是一条容易的道路,即使只是对于两个人来说。” “护法。”纯熙夫人以坚定的声音说道,但退魔师用同样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 “我们一起去,纯熙夫人。这次,我不会袖手旁观了。”过了一会儿,纯熙夫人点点头。子恒觉得孔阳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们剩下的人最好先睡一会儿,”退魔师继续说道,“我现在必须去研究卫所。他停了一下,有一件事情,差点被你所说的事情挤出我的脑子,纯熙夫人。一件小事,我无法确定它有什么样的意义。有宵辰人在晋城。” “宵辰人!”巫咸喊道,“不可能!如果宵辰人走过城门,全城会陷入一片騒乱的。” “我没有说他们出现在大街上,黄巾力士。这座城市的屋顶和烟囱如同荒漠一样为他们提供了理想的藏身之地。我看见不只三个宵辰人,但晋城里显然没有其他人看见他们。如果我看见三个,你们可以确信,有更多的宵辰人是我没看见的。” “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纯熙夫人缓缓地说,“子恒,为什么你会皱眉?” 子恒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皱眉,“我在想关于孟庄的那个宵辰人。他说,当晋城之壁陷落的时候,宵辰人就会离开瀚海大沙丘。他说的是鄢陵荒漠,对不对?他说那是谶语中说的。” “我看过真应化天尊谶语的每一个字,”纯熙夫人低声说,“来自于它的每一个译本,但里头都没有提到宵辰人。当我们摸索着蹒跚前行的时候,关老正在编织他的罗网。而太古神镜将因缘编织在我们周围。宵辰人是属于太古神镜的编织,还是关老的?孔阳,你一定要尽快为我找到进入晋城之壁的路径。为我们,快些为我们找到一条路。” “遵命,鬼子母。”孔阳说道,但他的语气比正式用辞更显热切。说完,他就消失在门口。纯熙夫人皱起眉望着桌子,双眼在沉思中布满了阴云。 小丹走过来望着子恒,她的脑袋歪向了一边,“那你打算做什么,铁匠?看起来他们只是要我们在他们冒险的时候乖乖地等在这里,而不会问问我觉得要什么。” 子恒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首先,”子恒对她说,“我要去吃些东西。然后,我要思考一下关于铁和锤的问题。”他没说的是:还有想清楚我对你的感觉,猎鹰。 此时,在另一边的湘儿。 湘儿觉得有一个红发的高个子汉子从自己的眼角一掠而过,一件棕色的披风在那名男子背后不停地摆动。街上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但是,当她转过身,从马三花给她的蓝色斗笠底下仔细端详的时候,一辆牛拉的四轮货车正好挡在他们两个之间。等到牛车离开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湘儿几乎可以确定,那名男子的背上有一个木头的长笛匣子,而他的衣服肯定不是晋城样式的。那不可能是孔阳,我只是不断地梦到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从遥远的泗上平原到这里来。 一个赤脚的汉子从她身边匆匆而过。他背上的篮子里装了十几条镰刀状尾鳍的大鱼。他突然摔了一跤,全身银鳞的大鱼跃过他的头顶,跌落在他面前的泥地中。 第七百零四章 你在怕什么 那汉子却只是用双手和双膝撑在泥巴里,盯着那些掉出篮子的鱼。这些长圆筒形的鱼笔直地立在地上,鼻子插进泥中,组成了一个清晰而完美的圆环。甚至有几个路人也被这番情景吸引,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慢慢地,那个人爬起来,显然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污泥。他解下背上的篮子,开始将鱼一条一条地放回去,一边还摇着头,低声嘟嚷着。 湘儿眨眨眼,但她要对付的是那个牛脸的土匪。现在他正站在他的店舖门口看着她,他背后的挂钩上挂着一块块血淋淋的鲜肉。湘儿用力揪了一下自己的辫子,迎着那个家伙的目光看过去。 “好吧!”湘儿恨恨地说,“就这样,但如果你只切这么一点,你就再也别想和我做生意了。” 那个人只是漠然地耸耸肩,伸手接过了湘儿的钱。然后用她从她的篮子里拿出的一片布包了一块烘烤用的肥羊肉。在他将布包放进篮子的时候,湘儿一直在瞪着他,却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反应。 湘儿转身就走,差点摔了一跤。她还没适应这种木鞋底。它们总是牢牢地插在泥里,而她总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处理这种状况的。她希望强烈的阳光能快些将地面晒干。但她有一种感觉,这种泥巴地在青川镇或多或少是一种永恒的存在。 小心翼翼迈出步子,她开始返回马三花的住所,一边还低声嘀咕着物价如何昂价,商品如何低劣。但无论是那些买的人,还是那些卖的人,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些。这时,眼前的一个女人却让湘儿松了一口气,她正双手摇曳着两颗有些撞伤的黄红色水果,湘儿不知道那是什么水果,这里有许多她从没听说过的水果和蔬菜。 那女人正向一个水果摊的小贩大声叫嚷着,她要每一个路人都看看,那个小贩买给她的是什么样的垃圾。但那个小贩只是疲倦地望着她,连一句话都懒得说。23sk. 湘儿知道,物价会涨到这种离谱的地步,一定有某种可以解释的理由。仪景公主解释为什么粮食会被堆积在谷仓里,任由老鼠吃掉时,就说是因为从瑶琳桐庐已经没有人来买粮食了,而与瑶琳桐庐进行的粮食贸易自从鄢陵战争以来已经具有相当大的规模。但没有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每个人似乎都是一副时刻准备躺下来死掉的样子。 湘儿在红河见过冰雹和蝗虫摧毁了庄稼,毒血症杀死许多羊儿,枯萎病让烟丝枯萎。当长葛的商人到来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卖出去。她还记得,他们曾经遭遇过连续两年的大灾荒,村子里除了酿瓜汤和陈腐的糙米之外,再没有什么可吃的。如果猎人能带回一只骨瘦如柴的兔子,就是非常幸运的事了,但锡城人会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继续他们的工作。 这些人只不过经历了一个不好的年,但他们的渔业和其他贸易在这一年看起来应该是更加繁荣了。湘儿没有耐心去对待这种人。但问题是,她知道她应该要有一点耐心。他们是行事古怪的怪人,在湘儿看来是胆小畏缩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却很一般,即使马三花和李药师也是如此。对待他们,她应该要有一点耐心。 如果对他们没耐心,那对半夏为什么又会这么有耐心?她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那个孩子的表现非常糟糕,她会打断最合理的建议,反对最明智的判断,即使她们要采取一个显然是正确的行动,也需要费力去说服她。湘儿并不习惯说服别人,特别是在襁褓中就穿过她衣服的人。虽然她比半夏大七岁,但她从来也没有劝说过她什么。 都是因为她的那些噩梦。湘儿对自己说。我不知道那些梦意味着什么,现在仪景公主和我也在作这样的梦了。而对于我自己的梦,我同样不知道。李药师除了说他还在寻找之外,其他什么话也不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挫败感,我……我都快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了!她用力拉了一下头发,让自己感到一阵疼痛。 至少,她说服了半夏不再使用那件密炼法器,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回到了口袋里。如果有玄女派鬼子母出现在夜摩自在天……她不愿意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们会找到她们的! “我会捉住她们。”湘儿喃喃地说,“想把我像羊一样卖掉!像追猎野兽一样追猎我!这次,我是猎人,不是兔子!那个纯熙夫人!如果她从没去过思尧村,我就能教给半夏足够的知识。还有令公鬼……我本可以……做些什么的。”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不切实际,但这并不会让她的感觉好一些,反而更加激起她火爆的脾气。她痛恨纯熙夫人,几乎就像她痛恨颖逸和那些玄女派鬼子母一样,也许就像她痛恨霄辰人一样。 她转过一个街角,李药师急忙从她面前跳到一边,才没有和她撞在一起。但即使是他,也差点踩着木鞋底跌倒。幸亏他用手杖撑住身体,才没有跌个一嘴泥。湘儿已经知道,这种灰白色的环脊木杆被称为竹子,它远比看上去要坚实。 “唔……苏梅夫人,”李药师一边说,一边努力恢复着平衡,“我……正在找你。”他给了湘儿一个紧张的微笑,“你是不是生气了?为什么要这样皱起眉头看着我? 湘儿松开脸部的肌肉:“我没有对你皱眉,李药师师傅。是那个卖肉的……别提了。你为什么要找我?”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紧张,“你找到她们了? 李药师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似乎是怀疑身边的路人会偷听他们谈话,“是的,是的,你一定要跟我来一趟。你的同伴和三花大妈也都在等着你。 “为什么你这么紧张?你没让那些女人发现你的意图吧?”湘儿的声音变得严厉,“你在怕什么? 第七百零五章 放轻松 “不!不,夫人。我……我没有暴露我自己。”他的眼睛又开始向周围窥看。然后,他走近湘儿,说话的声音变成急迫的耳语,“你寻找的那些女人,在晋城之壁里!她们是大君的客人!明明是大君的客人!为什么你会说她们是盗贼?那可是晋城的大君啊!”他几乎是在尖叫。汗水从他脸上一道道淌下来。 湘儿也是一惊:在晋城之壁里!和大君在一起!我的天啊,我们怎样才能捉到她们? 湘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急躁,“放轻松,”她安慰李药师,“放轻松,李药师。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希望我能,我的天啊,如果他跑到晋城之壁去,告诉大君我们正在寻找那些女人,她道:“先和我到三花大妈的房子去。李药师,我会把一切解释给你听。真的。来吧!” 李药师不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和湘儿一起向前走去,同时控制着自己的步伐,让踩在木鞋底上的湘儿能跟上他。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副时刻都想狂奔起来的样子。 一到智妇的房子,湘儿匆忙赶往后门。根据她的观察,没有人会使用这房子的前门,连马三花大妈也不会。她们的马匹被拴在一个竹子搭成的围栏里,远离三花婶新种的无花果树和菜圃。马鞍和索具都被放进屋里。只有这次,湘儿没停住脚步拍拍马儿的鼻子,告诉他,他是个好孩子,比和他同名的那家伙更懂得体贴人意。李药师停在门口,用手杖头刮去木鞋底上的泥巴,而湘儿直接就跑进了屋里。 鬼子母颖逸坐在一张被搬进屋里的官帽椅中,双臂搭在扶手上。灰发的三花在妈眼中闪动着愤怒与恐惧。她显然在拚尽全力挣扎着,而她身上的肌肉却不见一丝移动。湘儿不需要感觉风之力细微的波动,就已经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的天啊,她们找到我们了!饶不了你,李药师! 怒火淹没了湘儿,冲垮了挡在她和紫霄碧气之间的墙壁。当篮子掉出臂弯的时候,她变成了-朵开在黑荆棘上的白色花朵,她向太一绽放,向……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冲进了另一堵墙,一堵看不见的琉璃墙。她能感觉到乾曜,但那堵墙挡住了一切,只给她留下被乾曜充满之后的疼痛。 篮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湘儿身后的屋门被打开。颖逸走进屋中,跟在她身后是个黑发女人,一绺白发挂在她的左耳上。她们穿着色彩艳丽的低胸长裙,露出了双肩。太一的光晕环绕着她。 颖逸整理了一下身上红色的衣裙,噘起她优婆罗花一般的嘴唇。她那泥胎彩塑一样的脸上满是消遣的表情,“你看,没力气了,野人,”她开口道,“你没有……” 突然,湘儿一拳打在她的嘴上,这一拳用尽了湘儿所有的力量。我的天啊,我必须离开这里。她反手打中灼华,让这个黑发女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湘儿想:她们一定还有同伙,但如果我能走出门去,如果我能离开她们对我的屏障,我一定能做些事情。她用力将颖逸从门边推开。只要我离开了她们的屏障,我就…… 一股股力量打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如同拳头和棍棒。鲜血从颖逸正在冷笑的嘴角流出来,灼华的头发披散在她绿色的衣裙上。但她们两个都没有碰触湘儿。湘儿能感觉到风之力的真气在她四周,如同它们击打在她身上的感觉一样真实。她还在挣扎着向门口挪去,但她发现自己已经双膝跪在了地上。看不见的真气一直没有停止。,看不见的棍棒和拳头打在她的背上、肚子上、头上、腰上、肩膀、胸前、腿部。呻吟着,她侧身倒下,蜷缩成一团,竭力想保护自己。天,我的天啊,我尽力了。半夏!仪景公主!我尽力了!我不会哭的!饶不了你们,你们可以把我打死,但我不会哭! 击打停止了,但湘儿仍然无法停止颤抖。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瘀青和伤口。 颖逸蹲在她身边,双臂环绕着膝盖,丝衣的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已经将嘴角的血渍擦掉。她黑色的眼睛里射出严厉的目光,消遣的表情已经从她脸上完全消失了。“也许你太过愚蠢,不知道你已经被打败了,野人。你挣扎起来几乎像另外那个蠢姑娘一样狂野。她几乎疯了。你们一定要学会服从。你们会学会服从的。” 湘儿颤抖着再次碰触太一。她并不抱什么真正的希望,但她一定要做些事情。强迫自己穿过痛苦,她伸展出去……碰到了那个看不见的屏障。消遣的神情又回到了颖逸的眼睛里,那种严酷的笑容就像是个顽皮的小孩要扯掉鸟儿的翅膀。 “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已经没用了,”灼华站到马三花旁边,“我要停止她的心跳。”三花婶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不!”颖逸猛转过头,蜂蜜色的短辫子在她的脑后甩起,“你总是太快就把人杀掉,别忘了,死人只对大君才有用。”她向那位被看不见的绳索绑在椅子上的妇人投去一个微笑,“你看见了和我们一起来的士兵,老妇人。你知道是谁在晋城之壁里等着我们。晋城的大君,如果你说出今天你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会高兴的。如果你管住你的舌头,你就能活下去,也许有朝一日还能继续为他服务。如果你乱说话,你就只能到坟墓里去为百眼魔君服务了。你会怎么选择?” 突然间,马三花能够移动她的头了。她摇着头,晃起灰色的发卷,努力张开了嘴,“我……我会管住我的舌头。”她气馁地说了这么一句,用羞惭的眼神看了湘儿一眼,“就算我说出来,能有什么用?一个大君挑挑眉毛,就能让我人头落地。我能做什么,姑娘?有什么用?” “没关系,”湘儿疲惫地说。她能説些什么?她能做的只有去死。“我知道,如果你可以,你会帮我们的。”灼华仰头大笑。三花婶颓倒在椅子里,对她的绑缚已经消失了,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第七百零六章 饶不了你 颖逸和灼华将湘儿夹在她们之间,把她推向房子的前屋。“你给我们惹了那么多麻烦,”黑发女人用凶狠的口气说,“我会剥掉你的皮,然后填上草,拨皮实草听说过吗?” 湘儿几乎笑了。我能给你们制造什么麻烦?她被屏障在乾曜之外。身上的伤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无论她做什么,她们都能像对付发脾气的孩子一样压制住她。但我的伤口会愈合的,饶不了你们,你们也会有背运的时候!等到你们—在这间房子的前屋里还有其他人。两个高大的士兵带着宽边头盔,在宽袖红外套外面穿着闪亮的胸甲。这两个汉子都是满脸汗水,他们转动着黑色的眼睛,彷佛像湘儿一样害怕。 白空青站在屋里,苗条的身材配上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的皮肤,让她看上去很美丽,像一个正在采花的姑娘一样纯真无邪。令子鸢的黑发中连一根灰丝都没有,面孔也因长期接触紫霄碧气而显得平滑如玉,她的面容显得非常和善慈祥,几乎就像是一位可亲的老祖母,但她的灰眼睛却像是故事中那些继母们的眼珠,里面跳动着她们谋杀前妻孩子时的眼神。两个女人身边都闪耀着紫霄碧气的光晕。 仪景公主站在两个玄女派鬼子母中间,一只眼睛周围泛着一圈瘀青,脸颊肿胀,嘴唇破裂,一只袖子被撕掉了一半。“对不住,湘儿,”她的声音很模糊,她的下巴似乎也受了伤,“我们没来得及发现她们。” 半夏垂着头躺在地板上,她的脸上满是伤肿,几乎让湘儿无法认出她来。当湘儿和她的押送者走进屋中时,一名魁梧的士兵将半夏扛在肩上。半夏的身体像空了一半的面粉袋,无力地垂下来。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湘儿问道,“饶不了你们,怎么——”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打在她的嘴上,让她眼前一黑。 “现在,现在,”令子鸢用微笑遮盖住眼里的凶光,“我不想听什么责问,或者是怒骂。”她的声音仍然像是个老祖母,“你要到该说话的时候才能说话。” 湘儿渴望为半夏做些事情,但她只能无奈地被推进街里。她让她们推着她,算是一点小小的反抗,这种不合作的态度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泥泞的街道上看不到行人,彷佛所有人都认为留在别的什么地方是更好的选择。偶尔有一个匆匆跑过的路人,也不会看一眼这辆马车。这辆漆光闪亮的黑色大马车前面排列着六匹一模一样的白驹,马头上装饰着白色的羽毛。驾驶座上坐着一名马车夫,他穿着和士兵一样的衣服,只是没有穿戴盔甲和佩剑。当几名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人打开了马车门。湘儿看见车门上绘着徽章—一只银色的铁手套握着一束锯齿状雷电。 她认为那是所谓的大君的徽章,和玄女派鬼子母打交道,他一定是仆厮鬼。希望天雷劈死他!但她对那个跪在她们面前泥地里的汉子更感兴趣,饶不了你,李药师,为什么……?”她跳起来,却被一根木棒一样的东西打在肩膀上。 令子鸢温和地笑着,摇着一根手指,“你要学会尊敬,孩子。否则你也许会丢掉你的舌头。” 颖逸笑了,她用一只手抓住李药师的黑头发,向后猛拉。李药师像一条忠心的狗一样望着她,或者像一条等着被一脚踢开的杂种狗。“不要对这个汉子太严厉,”她说“汉子”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说“狗”一样,“他被……劝说……愿意为我孝忠。我很擅长于劝说别人,对不对?”她又笑了。 李药师用苦恼的眼神望着湘儿,“我只能这么做,苏梅夫人。我……只能这样。”颖逸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看着她,他的眼神又变成了狗的样子。 我的天啊!湘儿想,她们对他做了什么?她们要对我们做什么? 她和仪景公主被粗暴地扔进马车,半夏被放在她们中间,她的头仍然无力地垂着。颖逸和灼华也爬进马车,坐在她们对面的座位上。太一的光晕仍然环绕着她们。其他人去了哪里,湘儿此时并不在意。她只想触摸半夏,抚慰她的伤口,但她无法挪动脖子以下的任何一条肌肉。风之力的真气束缚住她们三个,好像一层紧紧包裹她们的毯子。马车开始前进了,虽然有皮垫和弹簧,但在坑洼不平的泥地里,她们还是被摇曳得非常厉害。m.23sk. “如果你伤害了她”湘儿想:太可怕了,她们已经伤害她了。为什么我不能説出我觉得説的话?但说出这些就好像要她举起一只手那样困难。“如果你们杀了她,我在把你们像野狗一样杀光前,绝不会罢手。” 灼华瞪了她一眼,而颖逸只是哼了一声,“不要彻底变成一个傻瓜,野人。你要活下去,死掉的诱饵没有任何用处。” 诱饵?为了什么的诱饵?为谁设置的诱饵?“你才是傻瓜,颖逸!你以为我们没有同伴?只有我们三个,没有正式的鬼子母,我们就能出来?我们是诱饵,颖逸,那你就是走进陷阱的肥松鸡。” “不要告诉她。”仪景公主大声说。湘儿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仪景公主是在帮她编造谎言。“如果你任由愤怒控制着你,你就会把不该说的事情告诉她们。她们一定会把我们带进晋城之壁,她们一定—” “安静!”湘儿喊道,“你忘记要管好自己的舌头了!”仪景公主尽量让自己满是伤痕的脸显出一副窘迫的样子。让她们去为这些伤脑筋吧!湘儿心想。 但颖逸只是微笑着:“只要你们作为诱饵的时间一结束,你就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你会自己想那么做的。她们说,你终有一天会变得非常强大,但我会让你永远遵从我,我会在关老利用你完成他的计划之前做好这件事。他正在召唤犼神七煞,十三只。”这是那两片优婆罗花般的嘴唇里最后说出的话。 第七百零七章 我们去试试 湘儿觉得自己的肠胃在扭曲。一个黑水将军!她的大脑因震惊而麻木。十首魔王罗波那和黑水将军都被封印在嶓冢谷,那是昊天上帝在创世之时就设下的封印。但这样的话并不会让她好受多少,她太清楚这种说法有多么不可靠了。 然后,她又想起颖逸说的话。十三只犼神七煞,十三个玄女派鬼子母。她听见仪景公主在尖叫,随后才发觉自己也在尖叫。她们无助地在风之力的束缚中扭动着身体。无法判断哪种声音更大,是她们绝望的尖叫,还是颖逸和灼华的笑声。 颓丧地坐在说书人的房间里,马鸣苦着脸,听着谢铁嘴的咳嗽声。如果他他娘的病情让他连路都不能走,我们又该如何寻找她们?这个想法才刚刚出现在脑海里,他就为此感到羞惭。谢铁嘴一直像他一样,不分昼夜地努力寻找半夏她们,即使当他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也没有放弃。马鸣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找人上,几乎没关心过谢铁嘴的病情。从连天大雨到持续闷热的改变,并没有让谢铁嘴的病情有所好转。 “我们去试试,谢铁嘴,”马鸣说,“我听说离这里不远住着一位智妇。这是他们对禁魇婆的称呼。湘儿不会喜欢这种称呼的!” “我不需要……往嘴里灌……那种难喝的……药汤,小子。”谢铁嘴将一个拳头扬在胡子底下,徒劳地想阻止自己咳嗽,“你先自己去找找看。我只要……在床上……躺几个时辰……就能和你一起出去了。”抽筋性的,费力的呼吸让他的身体几乎要对折起来。 “那么,我就只能在你躺倒的时候一个人去做那些事了?”马鸣故作轻快地说。“没有你,我能找到什么?我们得到的大部分讯息都是你搜集来的。”其实,这么说并不完全正确,汉子在玩骰子的时候和他们请说书人喝酒的时候一样无话不说。但面对一个不停咳嗽的说书人,他们就不太想说话了,他们害怕谢铁嘴的病会传染。不过马鸣并不认为谢铁嘴的咳嗽会传染给别人。如果这只老山羊死了,自己还能和谁下棋?马鸣生气地对自己这样说着。“不管怎样,你这他娘的咳嗽会让住在隔壁的我半夜被惊醒的。” 不顾白发老汉的反对,他一把拉起谢铁嘴。让他吃惊的是,说书人把身体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尽管天气很热,谢铁嘴还是坚持披上百衲披风。马鸣只是敞怀穿着外衣,中衣的三个钮扣也都没扣。天籁小说网 但他并没有反对谢铁嘴穿多一些。当他在这个闷热的下午,半架着谢铁嘴走出客栈门口时,大厅里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客栈掌柜曾经告诉过马鸣,那位智妇住所的大致位置,但当他们走到城门,看着面前满眼泥泞的街道时,马鸣几乎想转回去问问还有没有别的智妇住在附近。在这种规摸的城镇里,一定不会只有一位智妇。但谢铁嘴的喘息声让他下定了决心。皱了皱眉,马鸣用肩膀撑住谢铁嘴,走进了泥地里。 从前进的方向判断,他们在下船的那一夜,一定曾在那位智妇家门前经过。当他看见那座毗邻陶艺作坊,窗口挂着草药的长而窄的房子时,立刻就记起了它。打听来的消息里说,要从这座房子的后门进去,但马鸣已经受够了脚底的泥巴。 还有臭鱼味。马鸣皱起眉,看着从身边经过,背着沉重篮子的赤脚汉子。路面上有马蹄的痕迹,上面刚刚覆盖了不多的脚印和牛车印。应该是一辆马车,只是不知道是载货的,还是载人的。他在晋城从没见过马拉的载货车,贵族和商人们都因为拥有马匹而感到骄傲,所以不会让马匹去干载货的活儿。但在晋城城墙之外,他也从没有见过载人的车。 从脑子里赶走那些马蹄和车轮印,他扶着谢铁嘴走到前门,开始敲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敲了几下,然后又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 正当他打算放弃,带着不断咳嗽的谢铁嘴回客栈里休息时,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慢呑呑的脚步声。 屋门被打开一道缝,一个矮胖的灰发妇人向门外窥看,“你们想要什么?”她的声音相当疲倦。 马鸣露出他最美好的笑容。真是心累,和这些毫无希望的人説话,我自己都快病了。“马三花大妈?我的名字是马鸣。有好心人告诉我,你可以治好我朋友的咳嗽。我可以付给你一个好价钱。” 马三花仔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似乎是在倾听谢铁嘴的呼吸,然后叹了口气,“我觉得,至少我还能对付这个毛病。进来吧!”她任由那扇门开着,也没管马鸣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屋后走去。 她的口音和丹景玉座简直一模一样,马鸣听了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他还是架着谢铁嘴跟上去。 “我……不需要,”说书人气喘吁吁地说,“他娘的药汤,尝起来就像是……粪!” “闭嘴,谢铁嘴。” 矮壮的妇人带着他们一直走到蔚房,她在一个食橱里翻了半天,一边嘟嚷着,一边拿出一个小药碾和几包草药。 马鸣让谢铁嘴坐在一张官帽椅里,从身边的窗户望出去。看到院子里系着三匹好马,他感到很吃惊,这样的智妇,能有一匹马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在晋城只见过贵族和有钱人骑马。而这三匹牲口看上去值不小的钱。又是马,我现在没心思去在乎什么他娘的马! 马三花大妈泡好了某种带有强烈恶臭气味的药汁,命令谢铁嘴把它喝下去。谢铁嘴张口想要拒绝,却被她把捏住了鼻子。看着谢铁嘴被她用一只胳膊夹住脑袋,被迫张开的嘴里不停地被灌进浓黑的药汁。虽然说书人百般挣扎,却始终无济于事,马鸣现在觉得,她身上好像并没有多少肥肉。 当她将杯子拿走的时候,谢铁嘴立刻开始活力四射地抓着他的嘴巴。“啊!女人……我不知道……你是……要淹死我……还是要用这种味道……苦死我!你应该……去做个他娘的……铁匠!” 第七百零八章 对不住 “这种药你一天要喝两次,直到咳嗽停止。”三花婶坚定地说,“我有一种药膏,你每天晚上都要擦在胸口。”她叉着腰,教训着说书人,原本她嗓音里的那种疲倦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药膏的气味和这种茶的气味一样难闻,但你一定要擦!否则我就把你拉到楼上,就像从网里拉出一条你这么瘦的鲫鱼,再用你穿的披风把你绑在床上?以前从没有说书人向我求医过,我不会让我第一个这样的病人咳嗽到死。” 谢铁嘴对她怒目而视,带着咳嗽的声音吹起他的胡子,但他应该是把她的威胁当真了。至少,他什么话都没说,但他看上去像是等她转过身的时候,就会把她的茶和药膏都扔掉。 对马鸣来说,三花大妈说得愈多,就愈像丹景玉座。看到谢铁嘴脸上乖戾的表情,还有他瞪着她的眼睛,马鸣决定自己最好缓和一下眼前的气氛,以避免说书人拒绝接受她的药,而与这名妇人发生更为激烈的冲突。“我知道一名女子,她说话的声音和你一样,”马鸣说,“她总是说到鱼啊,海啊之类的东西,就像你一样。而且,你们的口音也一样。我觉得,她应该是晋城人。” “也许吧!”灰发妇人的声音里突然又出现了倦意,她低头盯着地板,“我也知道一些有你这种口音的姑娘。她们之中有两个是你这种口音。”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马鸣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想:我的运气不可能会这么好。但他可不会赌一两银子,坚持会有另外两个有红河口音的姑娘恰巧来到晋城:“三个姑娘?或者是年轻女子?名字是半夏、湘儿,还有仪景公主?仪景公主有一头和太阳的颜色一样的长发,还有一双眼睛。” 妇人皱眉望着他:“她们告诉我的名字不是这些,”她缓缓地说,“我就怀疑她们没有告诉我她们真实的名字。我觉得,她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她们之中的一个漂亮姑娘确实有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黄褐色的法衣长发。她又提到湘儿直达腰际的辫子。半夏黑色的大眼睛和时刻带在嘴边的微笑。三名美丽却各不相同的女子。“我觉得,她们就是你说的那些姑娘,”她最后说道,“我很对不住,孩子。” “为什么你要说对不住?我已经找她们好多天了!”马鸣吃惊不小,竟然这么巧,我在来这里的第一晚就经过这个地方了。我和她们擦肩而过!我总想着什么偶然性,有什么会比一条雨夜到来的船停在那座码头上更偶然的?有什么比恰巧被一道雷电照亮的地方更偶然的?天意!“告诉我,她们在哪里,马三花大妈。” 灰发妇人看着在炉子上冒热气的长嘴壶。她的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她们在哪里?”马鸣追问道,“这很重要!如果我不找到她们,她们就会陷入险境。” “你不知道,”灰发妇人低声说,“你是个外地人,可是大君—” “我什么也不在乎。”马鸣眨眨眼,转头看着谢铁嘴。说书人似乎皱起了眉头,但他咳嗽得那么厉害,马鸣无法确定他的表情。 “大君和我的朋友有什么关系?” “你不—” “别对我说我不懂!我会为你提供的消息付钱的!” 马三花大妈生气地望着马鸣,“我不要钱!”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你要我告诉你的事情,是我被禁止说出口的。如果我告诉了你,而你不小心说出我的名字,你知道我会有怎样的下场吗?我会丢掉我的舌头,而这还只是开始。然后,我会丢掉我身体的其他部分,直到大君将我剩下的身体高高地吊起来,让我在哀嚎数时辰之后死掉,以告诫其他人要服从他们。即使我告诉你,然后死掉,也对你的那些年轻姑娘没什么好处!” “我保证,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的名字,我发誓。”马鸣想:我会遵守这个誓言的,老妇人,只要你告诉我她们他娘的在哪里!“能告诉我吗?她们的处境很危险。” 三花大妈望着他,静默了很长的时间,直到马鸣觉得她已经看遍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既然你发了誓,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她们。但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来得太晚了,马鸣。晚了三个时辰。她们已经被捉进了晋城之壁。是大君派人来抓走她们。”她带着忧心与迷惑的神情摇了摇头,“他派来……几个女人……她们能够导引真气。我并不讨厌鬼子母,但这是违背律法的。那些是大君们自己制定的律法。即使大君打破了其他所有律法,他们也不会打破这一条。为什么一个大君会派鬼子母做事?为什么他要那些姑娘?” 马鸣几乎笑了出来:“鬼子母?马三花大妈,你几乎把我的心脏拉到了我的喉咙里,也许还有肝脏。如果鬼子母来找她们,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们三个都会成为鬼子母的。我不喜欢她们这样,但她们一定要—”看着妇人用力地摇着头,他的笑容消失了。 “男孩,那些姑娘当时拚命挣扎,就好像困在网里的鱼。不管她们是不是会成为鬼子母,那些女人对待她们就像是对待不老实拉磨的驴一样,狠狠地抽打她们。朋友之间是不会那样伤害对方的。” 马鸣感觉自己的脸正在扭曲。鬼子母伤害她们?这倒古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他娘的地方。和它相比,走进玄都的宫殿就像是走进农家的院子!这事透着邪性!妈的,我那时就站在雨里,盯着这里!天雷劈了我这个瞎眼的傻瓜吧! “如果你弄断你的手,”马三花大妈说,“我这里有夹板和药膏,但如果你弄坏了我的墙,我会像收拾鲩鱼一样剥掉你的皮!” 马鸣眨眨眼,才看到自己拳头上的关节都擦破皮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击打过墙壁。 大妈一把抓住他的手,但她用来探査他伤口的手指却异常温柔。“筋骨没事。”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她的眼睛望向马鸣的面孔时,也同样地温柔,“看起来,你很在乎她们。至少,我觉得你会在乎她们其中的-个。我很对不住,马鸣。” 第七百零九章 多谢你 “不要这么说,”马鸣对她说,“至少现在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了。我要做的就是救她们出来。”他将身上最后两枚小金瓜子拿出来,塞在她手里。“这是这老头的药费,还有酬谢你让我知道了那些姑娘的下落。”一时激动,他朝着妇人深施了一礼,朝她一笑,“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消息。” 老妇人楞了一下,似乎觉得万分意外,不知道该看那些钱,还是看马鸣;“你说,要救她们出来。也就是说,要带她们离开这里。”她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马鸣的肋骨,马鸣觉得自己彷佛是被一根棍子戳中了。“你让我觉得起了我的丈夫,马鸣。他也是个强脾气的傻瓜,总是大笑着驾船冲进风口里。我几乎以为你能做到你说的这件事了。” 一低头,她看见马鸣沾满泥巴的靴子,显然,她是刚刚才看到。“我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教会他不要带着泥巴走进我的房子。如果你真的救出那些姑娘,无论你看上的是她们之中的哪一个,那个姑娘都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教会你知道如何走进她的房间。” “我相信,你是唯一一个能做到这件事的女人。”马鸣笑着说,当他看见老妇人生气的目光时,他的笑容更灿烂了。“救出她们,这就是我要做的一切。带她们离开囚禁她们的牢笼,离开他娘的晋城。” 可谢铁嘴又咳嗽了,他不能这样走进晋城之壁。我该如何阻止他?马鸣又道:“三花大妈,我能把我的朋友留在这里吗?我觉得,他病得太厉害,不应该回客栈去。” “什么?”谢铁嘴喊道。他竭力想从椅子里站起来,但他咳得太厉害,连说话都很困难,“我不是……可以被随意乱扔的东西,小子!你以为……走进晋城之壁……会像是……走进你娘的柴火房一样?你以为……没有我……你能进得去?”他用椅背撑住身子,但他的喘息和咳嗽让他怎么也站不起来。 马三花大妈将一只手放在谢铁嘴的肩膀上,像对待一个孩子般把他按回椅子里。说书人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我会照顾他的,马鸣。”她说。 “不!”谢铁嘴喊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把我扔给……这个老……”只因为马三花大妈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谢铁嘴才没有把头埋到膝盖里去。 马鸣朝白发谢铁嘴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谢铁嘴。” 当他跑进街里的时候,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谢铁嘴又不会他娘的死掉,那个老妇人会让他活下来,她甚至可以揪着谢铁嘴的胡子,把不停踢打尖叫的他从坟墓里拉出来,没错。但谁又能保证我会活下去? 马鸣前面,晋城之壁俯瞰着这座城市,那是一座无法攻克的要塞,一座屹立数百代的城池,一座敲碎上百支军队牙齿的巨岩。不管用什么方法,他必须进去,带那三个女人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 马鸣爆出一阵大笑,连街上闷闷不乐的行人们也全都抬头看着他。他转头走向聚四海客栈,不再理会脚下的泥巴和身边的闷热。他能感觉到骰子正在他的脑子里蹦跳。 而在另一边,子恒正披上外衣,在黄昏的阴影中朝广福楼走去。一种舒适的疲劳浸透了他的手臂和双肩。除了更多的日常用品之外,那个铁匠还让他打制了一个大件的装饰品,那上面全都是精致的曲线和螺旋。它会被镶嵌在一个地方诸侯新整修的庄园大门上。子恒很喜欢制作这种漂亮的物件。 “我觉得,那个土包子的眼睛会从眼眶里蹦出来,铁匠,这样的作品应该是为大君打制的。” 子恒侧头看了一眼走在他身边的小丹,阴影遮盖了她的面容。即使是以子恒的视力看来,阴影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比起别人的眼睛,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阴影勾勒出姑娘一双细俏的颊骨,在她高挺的鼻子上形成了一条更加柔和的曲线。子恒一直无法确定自己对她的感觉。即使纯熙夫人和令公鬼仍然坚持让他们留在客栈附近,他也希望她除了看自己工作之外,还能找些别的事情做。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一想到姑娘的那双凤眼在看着他,他就会变得很笨拙。不只一次,他拿着铁锤不知所措,直到铁匠皱起眉,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姑娘们总是让子恒感觉到笨拙,特别是当她们朝他微笑的时候,但小丹甚至不必向他微笑,只要看着她,就会有这样的效果了。他又一次开始思考,到底她是不是紫苏警告他要提防的美丽女人。她如果是猎鹰,还会好些。他因为这个想法而吃了一惊,脚下一个踉跄。 “我不想让任何由我做的东西落入黑水将军手中。”子恒望向小丹,眼里射出金色的光芒,“如果这是为大君做的,我怎么能确定它会落到哪里?”她哆嗦了一下,“我不想吓唬你,……小丹。” 小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毫无疑问,她认为子恒看不见:“你自己都快要摔跤了,乡下男孩。你有没有想过留胡子?” 她总是嘲笑我,这已经够糟糕了,但她説的话里,有一半我都不知道! 当他们走到客栈的前门时,正好碰到纯熙夫人和孔阳从另一条路走过来。纯熙夫人穿着那件木棉披风,用大而深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从大厅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在石板路上形成了黄色的亮斑。两、三辆马车辚辚而过。视野里,差不多有十几个路人,全都行色匆匆地向家中赶去。但街道的大部分都已经被黑影占领。布匹店也关门了。寂静塞住了众人的耳朵。m.23sk. “令公鬼在晋城。”鬼子母冰冷的声音从斗笠深处传出来,彷佛来自幽深的洞窟。 “你确定?”子恒问,“我没听说任何奇怪的事情。没有婚礼,也没有干枯的水井。”他看见小丹困惑地皱紧了眉头。纯熙夫人以前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事,子恒也没有,只是要巫咸管住他的舌头会困难些。 第七百一十章 为我而设的陷阱 “你不想听听流言吗,小铁匠?”退魔师说,“这个地方最近举行了很多婚礼,在前四天里举行的婚礼,就有前半年那么多。而发生的谋杀案则与前一年的一样多。今天有一个小姑娘从高塔的窗台上掉落下来。足足摔了三百尺,才落在石板地面上。而她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向她的娘跑去,浑身没有一点伤。占西女主自从上个冬天之前,就在这里‘作客’,今天她发表声明,她会屈服于大君们的意愿。而昨天她还在说,只要晋城的一个地方诸侯向占西城里踏进一只脚,她宁可将占西城和占西大船团一把火烧光。他们没有对她用刑,而她的意志像铁一样刚强。现在你告诉我,你会不会认为这是令公鬼做的。铁匠,晋城从上到下都已经像一锅沸水般翻腾起来了。” “不需要告诉他这些事,”纯熙夫人说,“子恒,你是不是梦见令公鬼了?就在昨晚。” “是的。”子恒承认,“他在秦望石髓大厅里,手里拿着那把剑。”他感觉到小丹在他身边动了动。 “但我一直在为这件事而担心,所以会有这样的梦也不奇怪。昨晚,我作了一晚的噩梦。” “一个高个子的汉子?”小丹说,“有着红头发和黑眼睛?拿着一件亮得刺眼的东西?在一个到处都是红色石柱的地方?小铁匠,告诉我,你的梦不是这样的。” “要知道,”纯熙夫人说,“今天,我在一百个人嘴里听说了这个梦。他们也全都说到了噩梦。关老显然没有费力去屏障他自己的梦。”她突然笑了,那笑声如同一阵低沉冰冷的钟声谐鸣。“人们说,他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他们说他要到来。他们只是在角落里害怕地相互耳语着,但他们说的就是这件事。” “那关老呢?”子恒问。 纯熙夫人的回答如同从冰霜中抽出的钢刃,“我今晚会对付他。”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我们在今晚对付他。”孔阳对她说。 “是的,我的护法。我们会对付他。” “那我们做什么?坐在这里干等?我已经等够了,那就像是在群山里虚度一生,纯熙夫人。” “你和巫咸,还有小丹,要去嘉荣城,”纯熙夫人对他说,“在那里等这一切结束。那里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黄巾力士在哪里?”孔阳说,“我希望你们三个尽快上路,赶往北方。” “我觉得,他在楼上,”子恒说,“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饭厅里。饭厅里的窗户可以透进灯光。他一直在他的日记本上做记录。我觉得,他可以在他的书里用大段篇幅描述我们逃跑的过程。”他很惊讶自己声音中的苦涩。你在干嘛,蠢货,难道你想面对黑水将军?不。我已经厌倦了逃跑。曾几何时,我不知道什么是逃跑,只知道是战斗,那种感觉要好得多。即使我知道我会死去,那种感觉也会好得多。 “我会去找到他的。”小丹说,“我承认,我很高兴能从这场战争中逃开。我对此并不感到羞愧。男人总是在应该逃跑的时候还坚持战斗,只有傻瓜才会在应该逃跑的时候坚持战斗。这种话,我不需要说两遍。”她抢在众人前面走进了客栈,她的开衩窄裙随着她迈动的双腿发出唏簌的声音。 子恒走进客栈,在大厅里向四周望了一圈,便跟着小丹向后面的楼梯走去。酒桌边的客人比他预料的还要少。有些酒客只是一个人坐着,睁着呆滞的眼睛发楞。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们都带着恐惧的神色,用弱不可闻的耳语相互交谈着。子恒的耳朵听见三次“应化天尊”这个字。 当他走到楼梯顶端时,他听见另一个低微的声音,纯熙夫人的那个私人饭厅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他沿着走廊向前望去,“小丹?”没有回答。他感觉到颈后的毛发蓦然竖起,急忙向前跑去。“小丹?” 他推开房门:“小丹!” 姑娘躺在桌边的地板上。子恒正要冲进房间,纯熙夫人严厉的声音阻止了他。 “站住,傻瓜!想活就站住!”纯熙夫人沿走廊缓缓地走过来,一边向两旁倾侧着头,彷佛是想听到什么声音,或者是想看到什么东西。孔阳跟在她身后,手放在剑柄上。但从孔阳的眼神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蛮力在此时没有任何作用。纯熙夫人与子恒并肩站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后退,子恒,后退!” 子恒痛苦地凝望着小丹,凝望着小丹。女孩躺在那里,了无生息。最后,子恒强迫自己从门口退开,站在还能看见她的地方。她看上去像是死了。子恒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他想要嚎啕大哭。紧皱眉头,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那只他用来推开房门的手。他把那只手的手指掰开,再握紧,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似乎他扭到了手肘的关节。“你能不能做些什么,纯熙夫人?如果你不能,我就要到她身边去。” “站着别动,否则你将哪也去不了。”纯熙夫人镇静地说,“她的右手边上是什么?好像她摔倒的时候,那东西从她手里掉出来了。我看不清楚。” 子恒瞪了她一眼,然后望向屋里。“一只通天犀角,看上去像是一只解毒的通天犀角。这是为什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告诉我!”???.23sk. “一只刺,”纯熙夫人说,“一只通天犀角。安静,子恒。我一定要想一想。我感觉到,它触发了什么。我能感觉到设置在它上面的真气编织的痕迹。纯阴之气,纯粹的纯阴之气,没有别的。纯粹的纯阴之气真气几乎不会被使用!为什么这只通天犀角会让我觉得到纯阴之气?” “你感觉到它是一个机关的触发点,纯熙夫人?那这个机关是什么?一个陷阱?” “是的,一个陷阱,”纯熙夫人说,愤怒在她冰冷的平静中制造出细小的裂缝,“一个为我而设的陷阱。” 第七百一十一章 她还活着 纯熙夫人道:“如果不是小丹跑在前面,本来应该是我第一个走进这个房间。孔阳和我肯定会来这里拟定计划和等待晚餐。我现在不会再等待晚饭了。安静,如果你想让我帮助这个姑娘的话。孔阳!把范老秃给我找来!” 退魔师立刻跑下了楼梯。 纯熙夫人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有时会从斗笠底下看一眼屋里的情况。子恒在小丹身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她的胸口凝滞不动。他竭力想听到她的心跳,但即使用他的耳朵,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孔阳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抓着范老秃的脖子,客栈掌柜显然是被吓坏了。鬼子母走到这个秃头男人的面前:“你曾经保证过,这个房间是完全属于我的,范老秃。”她的声音如同剥皮小刀一样锋利精确,“除非我在,否则即使是女侍也不能进去打扫。你让谁进去了,范老秃?立即告诉我!” 范老秃哆嗦得彷佛是一碗鸡蛋羹,“只……有,两……位夫人。她……们说想……给您留下一个惊喜。我发誓,夫人。她……们把那东西给……我看。是一只小犀……角。她……们说,您会……很吃惊。” “我确实很吃惊,掌柜。”纯熙夫人低声说,“你可以走了,如果你把这件事说出去一个字,即使是你的梦话,我就会毁掉这个店,只在地上留下一个窟窿。” “是夫人,”他几乎是在耳语,“我发誓!我发誓!” “去吧!” 客栈掌柜向楼梯跑去,不小心摔倒在地,就直接爬下了楼梯,楼梯上传来的撞击声说明他下楼时又不只摔倒一次。 “他知道我在这里,”纯熙夫人对退魔师说,“而且他找到了一些玄女派鬼子母,并让她们为他设置陷阱,不过,也许他以为我已经中了陷阱。陷阱的触动只是紫霄碧气的一次微弱闪现,但他也许很强大,能够感觉到它的触动。” “那么,他就不会提防我们了。”孔阳平静地说。他几乎是在微笑。 子恒等着他们,牙咬得咯咯响,“小丹怎么办?”他问道,“纯熙夫人,你怎么救她?她还活着吗?我看不出她在呼吸!”m.23sk. “她还活着,”纯熙夫人缓缓地说,“我不能,我不敢靠近她,确定她的状况,但她还活着。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是……睡着了。就像是一头在冬天熟睡的熊。她的心脏跳动非常缓慢,毎两次心跳之间都会间隔一小会儿。她的呼吸也一样。她很深地睡着了。”即使纯熙夫人的脸被兜帽遮住了,子恒还是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恐怕,她不在这里,子恒。不在她的身体里。” “你是什么意思?她不在她的身体里?我的天啊!你不是在说,他们……拿走了她的三魂七魄。就像是仆厮鬼——”纯熙夫人摇摇头,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阵疼痛从胸口传来,似乎在纯熙夫人刚才说完话之后,他就没有呼吸过。“那么,现在她在哪里,纯熙夫人?” “我不知道,”纯熙夫人说,“我可以猜测,但我不知道。” “猜测,线索,任何东西!告诉我吧,她在哪里?”子恒粗暴的声音让孔阳向前迈了一步,但子恒知道,如果孔阳想阻止他,他会不顾一切打断这个退魔师的话,就像在方柄凿上打断锻铁条,“在哪里?” “我对此知道得很少,子恒。”纯熙夫人的声音如同冰冷无情的音乐,“我只是记得,这与一件附有纯阴之气的法器的通天犀角有关。那是一件密炼法器,最后对它进行研究的人是灵槐夫人,也就是巫鬼道最后的占梦者。这种被称为占梦的能力关系到纯阴之气,子恒。我没有对这一个领域进行过研究,我的法力属于其他方面。我相信,小丹是陷进了一个梦中,也许甚至是梦之世界里—夜摩自在天。我能推测到的只有这些。一位占梦者只能让自己三魂七魄的一部分进入梦境。如果小丹没有及时返回,她的躯体会死去。也许她会活在那个梦里,我不知道。” “夫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子恒喃喃地说。他向屋里望去,心里只是想哭。小丹躺在那里,看上去那么瘦小,那么柔弱无助。小丹,我发誓,我永远只叫你小丹。“为什么你不能做些事!” “陷阱被触动了,子恒,但那个陷讲依然会呑噬每一个走进屋里的人。我在走到她身边之前,就会落入陷阱。而我在今晚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你不能这样,鬼子母!忘不了你的任务!梦的世界?那就像狸力梦一样?你说过,占梦者有时会看见狸力。” “我已经把能告诉你的都对你说了。”纯熙夫人厉声说道,“现在,你该走了。孔阳和我必须去晋城之壁。没有时间可以耽搁。” “不。”子恒平静地说,但是,当纯熙夫人开口时,子恒提高了声音,“不!我不会离开她!” 鬼子母深吸了一口气,“很好,子恒。”她的声音沉静、圆润冰冷,“如果你愿意,就留下吧!也许你能活过今夜。孔阳!” 她和退魔师朝他们的房间走去。没多久,他们就回来了,孔阳披上了他的变色披风,消失在楼梯口,没有和子恒说一句话。 子恒从敞开的屋门望向小丹。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如果那就像狸力的梦一样…… “子恒,”巫咸嗡嗡的声音传来,“小丹怎么了?”黄巾力士只穿着中衣,手里拿着笔,手指头上还沾着墨水。“孔阳要我必须立刻就走,然后他说小丹出事了,说她落入了陷阱里。这是什么意思?” 子恒心神烦乱地向巫咸转述了纯熙夫人说的话。这么做也许会有用,也许,一定要有用!突然间,他被巫咸的咆哮惊醒了。 “不!子恒,这不应该!小丹是那么自由自在,不该把她困在陷阱里!” 子恒抬头望着巫咸的脸,突然间,他回忆起古老的传说,在那些故事里,黄巾力士绝不向敌人屈服,绝不向敌人妥协。巫咸的耳朵向后贴在了头侧,他宽阔的额头彷佛铁砧一样坚硬。 第七百一十二章 我什么都不在乎 “巫咸,我要试着帮助小丹。但我在这样做的时候会变得软弱无力。你能护卫我吗?” 巫咸举起一双对待书卷无比温柔的手,粗壮的手指狠力弯曲,就连石块也可以捏碎,“只要我活着,就没有人能过我这一关,子恒。犼神七煞和十首魔王罗波那本尊都不行。”他不是在宣讲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子恒点点头,又向门里看了一眼。一定要有用。我不在乎紫苏警告过我什么!他怒吼一声,扑向小丹,向她伸出双手。他以为他在消失之前,可以碰到她的脚踝。 这个陷阱中的梦境是不是夜摩自在天,子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狸力的梦。连绵起伏的青草丘陵环绕着他,或远或近,零星分布着一些矮树丛。他看见鹿在树林边缘吃草,一群不知什么种类的野兽在草原上跑跳而过,看上去像是梅花鹿,但他们长着长而直的角。风中的气味告诉他,他们的味道很鲜美,其他的气味向他展示了身边更好的猎物。这正是狸力梦。 他发现身上穿着铁匠的皮革长背心,手臂赤裸。腰际有沉坠的感觉,他伸手过去,挂在腰带上的不是斧子,他的手指碰到了铁锤的锤头。这种感觉才是正确的。 尖牙出现在他面前。 你又来了,就像一个傻瓜,就像一只把鼻子伸进树洞,想~舔一舔蜂蜜的小狸力,结果却被蜜蜂叮烂了嘴和眼睛。这里的危险更甚于以往,子恒。邪恶的东西在梦中横行。兄弟和姐妹们都在躲避两条腿堆起来的巨石高山,并且几乎害怕梦到彼此。你一定要走! “不,”子恒说,“小丹在这里,她被陷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我一定要找到她,尖牙。我一定要!”他感觉到体内的一阵震撼,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改变。他低下头,看见腿上卷曲的长毛,宽大的爪子。他是一匹比尖牙还要大的狸力。 你太强大了!每一次的进入都伴随着震撼,你会死的,兄弟。 如果我不救出猎鹰,我什么都不在乎,兄弟。 那么,让我们开始寻宝吧,兄弟。 鼻子在风中仰起,两匹狸力驰过平原,寻找着猎鹰。 进入城池。 一个明智的人不该在夜里爬上晋城城的屋顶。这样想着,马鸣向月光形成的影子里窥看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是一条超过五十步宽的街道,也可以被认为是一座狭窄的广场。它将卫所与马鸣所在的斜坡屋顶分开。马鸣脚下的这座房子在石板路面上有三层高。 马鸣又想:但我什么时候又明智过?那些我遇见过的时刻都处在明智状态的人都是那么无聊,看着他们就让人想睡觉。无论这是广场还是街道,马鸣从黄昏开始,沿着它绕过了整座晋城之壁。它唯一没有到达的地方就是河水流经晋城的那一侧,漆水河在城池脚下喧嚣而过,除了城墙之外,没有任何东西阻碍它。那堵墙就在他右边两座房子以外的地方。因此,城墙的顶部看起来是通向城池的最佳路径,但他并不会欣喜若狂地跑过去。 拿起镇山棍和一个有活动提把的锡盒子,他小心地向一座更靠近城墙的砖砌烟囱挪过去。装烟火的油布卷被他打开,背在了背上。虽然马鸣把它在背上尽量勒紧,但在黑暗中的屋顶上,它还是显得有些太过笨重了。就在刚才,马鸣因为它滑了一下,踢掉了一块屋瓦,引得屋里睡觉的人喊了一声“有贼”。 马鸣急忙就跑开了。这时,他下意识地将背上的包裹拉紧了些,躲进了烟齿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他放下那个盒子,盒子的提把已经开始散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热度。 从影子里看晋城之壁,感觉上安全许多,但并不会让马鸣有更多的勇气。晋城的城墙比玄都和嘉荣城等大城的城墙要来得薄,宽度不超过三尺,由许多粗大的石砌扶壁支撑。现在,这些扶壁都已经沉没在黑影里。当然,三尺是一个足以行走的宽度,但如果从城墙上掉下去,就要在黑暗中坠落六十尺,才会撞击到坚硬的石板地面。借着墙边这些他娘的房子,自己能轻松地爬到那诸墙顶上,然后从那上面一直跑到他娘的晋城之壁旁边! 这种方法是可行的,但它感觉上让人不是很舒服。晋城之壁的墙壁看上去就像是一堵悬崖。根据目测,马鸣告诉自己,他应该能爬上那座城墙:当然,我可以。和那些迷雾山脉的悬崖一样嘛!城垛口在三百尺以上的高度,低一些的地方一定开有箭孔。但在黑夜里,他找不到它们,而且,他也不能从一个狭小的箭孔钻进去。他娘的三百尺,也许是三百六十尺,真够高的,即使是令公鬼也不会尝试爬上去的。 但这是马鸣能找到的唯一路径。他找到的每一座门都被紧紧地关闭着,看上去即使是一群公牛也无法冲破,更别提每道门前都有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着。 突然间,他眨了眨眼,向城池一边望去,那里有个傻瓜正在攀爬城墙。看上去,就像是在月光下移动的一个影子。马鸣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爬到了一半,从他脚下到地面约有二百尺的高度。傻瓜,找死吗?好吧,我和他差不多高,我也要上去。 不过也许,他也许会在爬城的时候引发守卫者的警报,然后我就会被捕。现在,他看不见那个攀爬的人了。我的天啊,他到底是谁?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真不让人活,但这是个赢得那场赌局的他娘的办法。事后我要她们都亲我一口,连湘儿也不例外! 马鸣站起身,向城墙望去,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攀爬点。突然间,冰凉的钢刃横在他的脖子上。想也没想,他用镇山棍推开剑刃,又用棒子的另一端扫中背后那个人的双脚。另一个人将他绊倒,他差一点摔在刚刚被他扫倒的那个人身上。马鸣在屋瓦上翻了一个身,解下背上的烟火心想:如果它掉下去,我就打断他们的脖子—随后,他起身旋动棒子。他感觉到棒子打中了肉体,在第二次击中的了闷哼的声音。这时,又有两把利刃顶在他的喉咙上。 第七百一十三章 你就活不了 马鸣停止一切动作。梭镖的枪尖点在他的肌肤上,阴暗的枪锋几乎完全无法反射月光。他的眼睛沿着梭镖向前望去,看见了握住梭镖的人。那些人的脸被黑布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真是匪夷所思,我碰到真的贼了!我的运气怎么了? 马鸣装出一副笑容,让自己在月光底下尽量露出更多的白牙:“我没有打扰你们做买卖的意思,如果你们让我走,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戴面罩的人没有动,手里的梭镖也没有动。 马鸣又道;“我和你们一样,都不想大喊大叫地让别人知道。我不会出卖你们的。”对方只是像雕像一样站着,低头俯视着他。碰上哑巴了,我没时间和你们搅和。是扔骰子的时候了。他打了个寒颜,脑子里最后的这句话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m.23sk. 他抓紧手中的镇山棍,身体向旁边倒去—他差一点痛得喊出声来,有人重重地踩在了他的手腕上。 马鸣转动眼睛,想看看是谁踩住了他。我真是有够蠢的,我忘记那个被我綷倒的人了。他立刻又看见另一个人影出现在踩住他手腕人的身后,于是他决定,最好暂时不要再使用镇山棍了。 踩着马鸣手臂的是一只柔软的靴子,镶边的靴筒有膝盖那么高:这触动了他的回忆。那是关于一个他在山地里遇到的汉子。他望向夜色中那个人的上半身,竭力想分辨出那个人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们的衣服完美地与夜幕融为一体,让马鸣连他们的身形都看不清楚。马鸣的目光滑过那个人腰间的长匕首,最后落到他用黑色面罩盖住的脸上,一张用黑色面罩盖住的脸,黑色的面罩。 宵辰人! 饶了我吧,他娘的宵辰人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心一凉,回忆起关于宵辰人戴上面罩的传说,那是他们杀人的标志。 “是的,”一个汉子的声音响起,“我们是宵辰人。”马鸣哆嗦了一下。他没有意识到他刚刚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身为一个遭到突袭的人,你的舞蹈非常优秀。”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马鸣觉得她就是那个踩住他手腕的人。“也许有一天,我能和你正式跳一支舞。” 马鸣笑了。如果她想和我跳舞,他们至少就不能杀我!但他立刻又皱起了眉。他似乎记得,鄢陵人对于舞蹈有着另外的解释。 梭镖收了回去,几只手把他拉了起来。他将那些手挣开,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彷佛他正站在一家酒馆的大厅里,而不是在月黑青高的夜晚,和四个宵辰人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想要让别人知道你有一副稳定的神经,你就要付出代价。这些宵辰人在腰上除了插着匕首之外,还都挂着箭囊,他们的背上背着更多的梭镖和一张放在皮匣中的弓。细长的枪尖从他们的肩头伸出来。马鸣听见自己嘀咕了一句: “我掉进井底的陷阱了。”然后就闭住上嘴。 “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那个汉子的声音问道,因为被面罩遮住的关系,马鸣并不确定是谁在说话。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是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且充满自信的声音。马鸣觉得自己至少能分辨出那个女人,她是唯一个子比他矮的,不过也不比他矮多少。其他人都高出他一个头,甚至更高。他娘的宵辰人,他想。“我们已经观察你一段时间了,”那名长者继续说道,“我们看着你探察晋城之壁。你把它的每一个部分都看遍了,为什么?” “我也可以对你们所有人问这个问题。”另一个声音响起。只有马鸣因为这句话而愣了一下。这时,一个穿松腿裤子的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个人没有穿鞋,应该是为了能更加自如地在瓦片上行走。 “我本想捉住五个贼,而不是宵辰人,”他继续说道,“但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就会吓倒我。”一根不高过他的头顶的细手杖被他舞成一片虚影,并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的名字是李药师,我是一名捕盗者。现在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在屋顶上,盯着晋城之壁。” 马鸣摇摇头。今晚屋顶上到底有多少他娘的人?现在缺的就剩下谢铁嘴上来拨弄竖琴,或者是来一个询问客栈的人了。他娘的潜行者!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宵辰人也都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对于一个城里人来说,你的身手不错。”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但为什么你会跟踪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偷。为什么今晚你自己也会那么频繁地望向晋城之壁?” 即使只是在模糊的月光下,李药师的惊讶还是显而易见。他哆嗦了一下,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又有四名宵辰人出现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他将身子靠在细手杖上。“看来,我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李药师喃喃地说道:“看来我一定要回答你们的问题了。”他望向晋城之壁,然后摇摇头,“我……今天做了一件事,让我……很困扰。”他彷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彷佛心中有什么解不开的问题。“我的一部分说我做的是对的,我必须服从。没错,当我去做的时候,它看起来是对的。但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我,我……背叛了什么。我相信,那个声音是错的,而且它很微弱,但它一直没有停止。”这时,他闭上嘴,又开始摇头。 一个宵辰人点点头,用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我是鬼玄元,属于乌孙鄢陵的深谷氏族,我曾经是铁狱众。有时,铁狱众也会做你们潜行者的工作。我说这些,你应该知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以及你一定要扮演的角色。我不会伤害你,潜行者李药师,我也不会伤害你的同胞,但你承受不起发出警报的代价。如果你保持安静,你就能活下去,如果不行,你就活不了。” “你们不会伤害这座城市,”李药师缓缓地说,“那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晋城之壁。”鬼玄元的声音很清楚地说明这就是他想说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李药师点点头,“我几乎希望你们有力量伤害那座城池。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第七百一十四章 不要想这个了 鬼玄元将戴面罩的脸转向马鸣,“那么你呢,没有名字的年轻人?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严密地探察晋城之壁?” “我只想在月光下散心。”马鸣轻松地说。年轻女子再次将枪尖抵在他的喉咙上,马鸣竭力不让自己的喉结移动,心想:罢,也许我能告诉他们一些事。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在颤抖,如果让对方知道,那自己所有的优势就都没了。 马鸣用两根手指小心挪开她的枪尖。同时他觉得她似乎微笑了。“我的一些朋友在城池里,”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沉重,“她们是被抓进去的,我要救她们出来。” “没名字的,只有你一个人?”鬼玄元说。 “嗯,看来没别人了。”马鸣不在乎地说,“除非你们想帮忙?你们看起来对那座城池很感兴趣。如果你们要进去,也许我们能一起走。不管怎么看,要掷出来的骰点都必须很大,但我的运气总是很好至少,至今为止是这样。” 马鸣想:碰到了戴黑面罩的宵辰人,他们没有割断我的喉咙,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好的运气了。而且,带着几个宵辰人进去想来也不坏。 “赌一下我的运气,应该比你的要好。”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几个俘虏的,赌鬼。”鬼玄元说。 “是时候了,鬼玄元。”马鸣不知道这是哪个宵辰人的声音,但鬼玄元点了点头。 “好的,尸弃。”他的目光从马鸣转移到李药师,又回到马鸣身上,“不要发出警告。”他转过身,走了两步,就融入夜色之中。 马鸣刚回过神来,其他的宵辰人也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那个潜行者。他们是不是留下了人监视我们。马鸣想:我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这样做? “我希望你同样不要阻止我,”他将烟火包挂在背上,伸手拣起镇山棍,转头对李药师说,“我要进去,不管你会不会阻拦,不管用什么方法。”他走到烟齿旁边,拿起那个锡盒子,盒子的提把更热了。 “你的那些朋友们,”李药师说,“她们是不是三个姑娘?” 马鸣向他皱起眉头,他只希望能有足够的光亮,好让他看清这个人的表情。这个家伙的声音很奇怪。“你对她们都知道些什么?”???.23sk. “我知道她们在城里,我还知道在靠近河道的地方有一个小门,捕盗者能带着囚犯从那里进入城里,把囚犯送进大牢。她们一定在牢房里。如果你相信我,赌徒,我能带你去哪里,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的运气能带我们活着走出来。” “我总是很有运气。”马鸣缓缓地说。心想:我真的有足够的运气可以信任他?马鸣不太喜欢让自己装扮成一个囚犯的想法,这种装扮太容易成真了。但在感觉上,没有什么方法会比在黑暗里爬上三百尺或者更高的峭壁更冒险。 他瞥了城墙一眼,不由得仔细看过去。有影子在那里活动,是一些快速移动的模糊身影。他确信那是宵辰人。那里一定有上百个宵辰人。他们很快就消失了,然后马鸣又看见影子在晋城之壁陡峭的城壁上移动。有那么多人同时爬上去。刚才那个爬城的人可能已经进去了,而且没有被守卫者看见,但一百多名宵辰人的行动本该像敲大钟一样明显的。不过,他们也许事先做好了防备。如果他们在晋城之壁里发动暴乱,那无论是谁在看守牢房,大概都不会对一个带着囚犯进去的潜行者给予太多注意。我也许能再增加一点混乱。我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很好,潜行者。不过你别在最后一刻变卦,让我成了真正的囚犯。等我搅一搅这座马蜂窝,我们就到你说的那道门去。”他觉得李药师在皱眉,但他不想告诉这个人太多事。 李药师跟着马鸣走过屋顶,像马鸣一样轻松地爬上更高的房子。他们最后所站的屋顶只比城墙矮一点,而且就靠在城墙边。马鸣一伸手,就攀到了城墙顶上。 “你要做什么?”李药师悄声问。 “在这里等我” 马鸣将锡盒子挂在手腕上,双手平握他的镇山棍,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晋城之壁走去。他竭力不去想下面的石板地距离他有多远。万幸了,这条他娘的路有三尺宽!我就是戴上一副他娘的眼罩,也能走过去,就是睡着了也能走过去!黑暗中的三尺走道,下面五十尺是石板铺的地面。他也竭力不去想,当他回去的时候,李药师会不会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差点就接受了伪装成那个人的囚犯的愚蠢计划,但他觉得,很有可能当他回到那个屋顶的时候,李药师已经走了。也许李药师会带更多人回来,让他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囚犯。不要想这个了,先把手边的活儿干好。至少,我终于能看到它们被点燃时的样子了。 就像他推测的那样,在晋城之壁与城墙接合的地方有一个箭孔。一个高而窄的开口深深地楔入岩壁中,让一个弓箭手可以从那里向外放箭。如果晋城之壁受到攻击,它里面的士兵会以此阻止敌人从这条路线攻击城池。现在,这个箭孔里面黑漆漆的,看样子没有人在这里看守。这件事也是马鸣刚才竭力不让自己去考虑的。 马鸣立刻将锡盒子放在脚边,把镇山棍靠在晋城之壁的城壁上,从背上解下烟火包。他匆忙地将烟火包塞进箭孔里,把它尽量向里面推,他想在城池里制造出尽可能大的声音。他把油布包的一角掀开,露出里面的引信。 在客栈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的烟火引信切到最短,用切下来的引信将所有的引信绑在一起。现在这些烟火应该可以在同一时刻爆炸,即使没有被完全震聋的人,也会被它们喷射出来的火花所吸引住。 锡盒的盖子已经很烫了,马鸣把自己的手指吹了两下,才将它打开,这时候,他真希望能有柳湘茹在黑暗中轻松地就点燃那盏灯的技巧。盒子里铺着一层沙子,上面放着一块煤球。马鸣用盒子的提把当火钳,把煤球夹出来,稍微向煤球吹了两口气,一直在闷烧的煤重新变得明亮了。他用热煤碰了一下引信,一听到引信燃烧的嘶嘶声,就立刻扔掉提把和煤球,拿起镇山棍,沿城墙向回跑去。 第七百一十五章 你召唤了雷电 这太疯狂了,马鸣一边跑一边想,我不在乎它能发出多大的响声。但这么跑会让我跌断脖子! 在马鸣身后响起的轰鸣比他一生中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巨大。彷佛有一只巨大的拳头砸在他的背上,在他扑倒前挤出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他四肢摊开,趴在地上,几乎失手扔掉了镇山棍。有那么一刻,他只能趴在那里,努力让自己的肺重新开始工作,努力不去想自己是如何用光了好运气,才让自己没有从城墙上掉下去。他的耳朵发出长久的鸣响,好像嘉荣城所有的大钟在他的耳边同时被敲响。 马鸣小心地爬起来,回头向晋城之壁望去。一片烟尘弥漫在箭孔周围。在烟尘后面,箭孔的形状似乎和原来不一样,它变得更大了。马鸣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但它确实变大了。 马鸣思考了一会儿。在城墙的一端,李药师也许在等他,也许想让他假装成囚犯,把他带进晋城之壁。 或者也许会跑回去通知士兵。而在另一端,那里也许出现了一条可以让他走进去,又不必担心李药师会出卖他的路。他回身从刚才的走道走了回去,不再害怕脚下的黑暗和掉下去的可能。 箭孔确实变大了,箭孔中央很大的一部分石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圆形的窟窿,就好像有人在那里用大锤连续敲砸了几个时辰。那是足够让一个汉子钻进去的窟窿。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弄出来的?但马鸣没时间考虑这些。 马鸣从满是缺齿的开口中挤了进去,被辛辣的烟气刺激得直咳嗽。跳到城池里的地面上,马鸣跑了十几步,才看见有熊渠武卫军出现。他们至少有十个人,全都困惑地叫喊着。他们之中大多数只穿着中衣,没有人披挂头盔和胸甲。有些人拿着灯,有些人拿着没鞘的剑。 傻瓜!马鸣在心里大喊,你就是为了把这些人引来,才会点燃那些他娘的东西!自己可真傻。他没有时间重新回到城墙上去了。他抡起镇山棍,抢在那些人有机会看清他之前冲进了他们之中,棒头砸在脑袋上、剑上、膝头,还有他能击打的所有地方。他知道,他们人太多,他没法子一个人对付。他知道自己在愚蠢中掷出的骰子毁掉了半夏她们被救出来的机会。3sk. 突然,李药师出现在他身边。借助那些士兵为了拔剑而扔在地上的灯笼,马鸣看见李药师用比他更快的速度舞动细手杖,杖头点中了两名士兵,让他们带着惊讶的神情栽倒在地,如同滚木球游戏中的球柱。 李药师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摇着头,“熊渠武卫军。我居然攻击熊渠武卫军!他们会要了我的脑袋……你做了什么,赌徒?那道闪光,还有那声雷鸣,岩壁破碎了。你召唤了雷电?”他的声音变成一阵低语,“难道说,我成了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危险分子的同伙?” “笨蛋,那是烟火。”马鸣草草说道。他的耳朵满是轰轰的耳鸣,但他听见了更多的脚步声,是靴子敲击在石头上的声音。“牢房!带我去牢房,不要等他们赶过来!” 李药师转过身。“这边!”他从一条侧廊冲了下去,那个方向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正好相反,“我们一定要快!如果他们找到我们,他们会把我们杀掉的!”在两个人头顶的某个地方,有人在敲击铜锣,发出警报,更多的雷鸣声回荡在整座城池里。 我来了,马鸣跑在潜行者身后,心里想着,只要我不死,我就把你们救出来!我保证! 警报的铜锣声在城池各处响起,但令公鬼并没有对它多加注意,正如同他不曾注意刚才那一声巨大的轰鸣。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下面某个地方炸响了一记闷雷。他的肋下痛不可忍,旧伤又复发了,刚才爬上城他的行动差一点撕裂了伤口。他同样不去留意那一阵阵疼痛。扭曲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那是一种夹杂了期待和恐惧的微笑,他无法从脸上抹去这种笑容,因为这是他想要的。现在,它已经很近了。那正是他一直梦到的—神威万里伏。 终于能结束这一切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总算是结束了。那些梦结束了,那些诱惑、嘲弄追猎。我要把它们全都结束掉! 令公鬼朝自己笑着,然后飞奔过晋城之壁里黑暗的走廊。 半夏将一只手放在脸上,颤抖着。她的嘴里有一股苦味,她觉得很干渴。令公鬼?怎么了?为什么我又会梦到马鸣在高喊他来了?而那其中又有令公鬼。到底是怎么了? 半夏睁开眼睛,盯着灰色的石墙。一枝不断冒出青烟的火把投射下摇曳的光影。当她回忆起一切的时候,她立刻开始尖叫,“不!我不要再被锁住!我不要戴上罪铐!不!” 湘儿和仪景公主立刻扑到半夏身边,和她们安慰的声音相比,她们满是伤痕的脸上带着太多焦虑与畏但有同伴在身边的感觉已经足以让半夏不再尖叫。她不是孤单的。她是一名囚徒,但她并不孤单,也没有被戴上罪铐。 半夏想坐起来,两位同伴伸手将她扶起。她只能接受她们的搀扶,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疼痛不堪。 半夏能回忆起那时的每-股真气,那时,她彻底疯狂了,因为她意识到……我不要去想那个了。我现在应该想的是该如何逃离这里。在墙边靠稳之前,她差点又滑倒在地上。她的伤痛在与疲倦作战,在这场战斗中,她拒绝放弃自己。于是,她凝聚起身上每一点力量,但满身的创伤似乎吸走了她更多的力量。 牢房里除了她们三个和墙上的火把之外,一无所有。赤裸的地板冰冷而坚硬。粗糙的厚木门板上遍布着无数碎痕,彷佛有许多指甲在上面抓挠过,那是岩石墙壁上的唯一缺口。墙上被刮削出许多语句,写下它们的手大多是颤抖的。老天垂怜,让我去死—其中一句这样写着。半夏把这句话赶出她的脑海。 第七百一十六章 累了 “我们还是被屏障着?”半夏喃喃地说道。即使说话也会让她感到疼痛。仪景公主向她点点头,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必问这句话。灰发女子肿张的脸颊、破裂的嘴唇和瘀青的眼圈已经做出了回答。 而且,她身上的伤痛也没有丝毫变化。如果湘儿能碰触到乾曜,她们肯定已经被治好了。 “我感觉累了,”湘儿绝望地说,“我感觉到累了,累了。”她狠狠拉了一下办子,尽管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恐惧,但仍旧充满了愤怒。“她们之中的一个就坐在外面。白空青,那个惨白脸的东西,她在我们被扔进这里时开始监管我们,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换了人。我觉得,只要屏障形成,一个人就足以维持它了。”她发出一阵苦笑,“想想她们在捉拿我们时所吃的苦头,还有她们给我们的一切!你可以想得到,我们根本就不重要。自从这扇门被关上之后,连续好几个时辰,也没有人来问我们一个问题,或者看我们一眼,甚至连一滴水也没给我们。也许她们只想把我们扔在这里,任由我们渴死。” “诱饵,”仪景公主的声音颤抖着,尽管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坚强,但她还是失败了,“颖逸说过,我们是诱饵。” “做什么用的诱饵?”湘儿同样颤抖着问,“为谁而设的诱饵?如果我是诱饼,我也不喜欢直到落入猎物的喉咙,把猎物噎住时,还不知道那会是谁!” “令公鬼。”半夏哽了哽喉咙,即使是一滴水也好啊,“我梦到了令公鬼,还有神威万里伏。我觉得,他正往这里来。”但为什么我会梦到马鸣?还有子恒?那是一匹狸力兽,但我确定他是子恒。“不必这么害怕。”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信心。“我们总能逃出去。如果我们能战胜霄辰人,我们也能战胜颖逸。” 湘儿和仪景公主都在看着她。湘儿说:“颖逸说过,有十三只犼神七煞正朝这里赶来,半夏。”半夏发现自己又在盯着墙上的那句话:老天垂怜,让我去死。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的双颚因为努力不喊出这句话而感到一阵绞痛。死掉才更好,死掉总好过陷入魔物之中,变成十首魔王罗波那的奴仆!m.23sk. 半夏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握住腰间的口袋。她能感觉到口袋里的两枚戒指,小一些的巴蛇戒和大一些的石戒指。 “她们没有拿走密炼法器。”她有些奇怪地说。她从口袋里把那枚戒指拿出来。沉重的戒指躺在她的掌心,上面全是斑纹和色块。 “我们甚至连被搜身的价值都没有。”仪景公主叹了一口气,“半夏,你确定令公鬼正赶过来?我宁可自己逃出去,也不愿意干等着他来救我们,但如果还有人能击败颖逸她们,那一定就是他。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注定将挥舞神威万里伏。他一定能打败她们。” “如果我们让他掉进笼子里,那他也会失败。”湘儿喃喃地说,“如果她们已经为他设下了看不见的陷阱,他也会失败。半夏,为什么你一直盯着那枚戒指?另一个世界,夜摩自在天现在不会帮助我们。除非你能梦到一条离开这里的路。” “也许我能,”半夏缓缓地说,“我能在夜摩自在天里导引真气。她们的屏障没办法阻止我进入那里。我需要的只有睡觉,而不是导引真气。而且我现在疲倦得完全可以睡着。” 仪景公主皱起眉头,又因为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而哆嗦了一下:“我会尝试所有的机会,但如果被切断了与乾曜的联系,你在梦中又怎么能导引真气?即使你能导引真气,你又要怎样帮助在这里的我们?” “我不知道,仪景公主。只因我在这里被屏障并不代表着我在梦之世界里也会被屏障。这值得一试。” “也许吧!”湘儿忧虑地说,“我也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但你上次在使用这枚戒指时,看见了颖逸和其他玄女派鬼子母。而且,你说她们也看见了你。如果她们又出现在那里怎么办?” “我希望她们会在那里,”半夏恨恨地说,“我希望她们在。” 抓住手中的密炼法器,半夏闭上了眼睛。她能感觉到仪景公主在抚平她的头发。她听见低柔的呢喃,湘儿唱起了她还是婴儿时就在倾听的摇篮曲。一瞬间,她不再感觉到愤怒,轻柔的歌声和抚摸安慰着她的心神,让她向疲倦妥协,任由睡眠到来。 这一次,她穿着蓝色的丝衣,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柔和的微风轻抚着她没有伤痕的脸颊,伴随着蝴蝶飞舞在花丛间。疼痛和干渴都消失了。她伸展自己,拥抱太一,紫霄碧气立刻充盈在她体内。浸淫在紫霄碧气带来的快感之中,就连那种成功的喜悦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情愿地,她放开了紫霄碧气,闭上眼睛,让秦望石髓大厅的景象完整地出现在自己的太虚中。那里是卫所之中,除了她的牢房之外,唯一一个她能想像出来的地方。而她也不可能把那种结构简单的牢房和其他牢房区别开来。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在秦望石髓大厅里,不过她并非孤单一人。 令子鸢正站在神威万里伏前。她的形体是如此虚薄,从神威万里伏喷涌而出的光芒射穿了她。那把水晶剑不再只是向外放射光线。它的光辉在一阵阵脉动,彷佛它内部的一些光亮被释放,遮挡,又被释放。玄女派鬼子母惊讶地哆嗦了一下,转过脸看着半夏。 “怎么?你被屏障了!你的占梦已经终结了!”在第一个字离开那个女人的双唇之前,半夏已经再次碰触到太一,她根据自己所经受的一切,编织出复杂的纯阴之气能流,切断了令子鸢和乾曜的联系。 这名仆厮鬼睁大了眼睛,那双悲惨的眼睛和她美丽、友善的面容是那么不协调。而半夏此时已经在编织风之力。这个女人的形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薄雾,但风之力绑缚住了这个形体。同时编织两种真气,半夏却好像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当半夏走近的时候,令子鸢的额头上出现了汗水。 第七百一十七章 继续寻找 “你也有连通梦之世界的密炼法器!”恐惧清楚地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脸上,但她的声音却在拚命隐藏这种情绪,“一定是这样。我们那时没找到那件密炼法器,而且它不需要导引真气。你以为它能帮你的忙,姑娘?无论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到真实的世界。夜摩自在天是一个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会亲自从你那里拿走那件密炼法器。小心你所做的一切,不要让我在去你的牢房时有理由发怒。” 半夏笑着望向令子鸢:“你确定你会醒过来吗,仆厮鬼?如果你使用的密炼法器需要导引真气,为什么你不在我屏障你的时候就醒过来?也许只要我在这里屏障你,你就没办法醒过来。” 汗滴从玄女派鬼子母平滑而不显年岁的脸上颗颗滚落。半夏很想知道,令子鸢是不是以为自己要死了。 半夏几乎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残忍。她被捉住时经受的大部分无形打击都来自这个女人。那时,一阵阵狂风骤雨般的击打落在她身上,没有别的原因,只因她一直在向前爬行,只因她拒绝放弃。 “一个能如此殴打别人的女人,”半夏说,“应该不会拒绝被打两下。”她迅速编织出另一股风之力的真气。当第一次击打落在令子鸢的腰间时,她黑色的眼睛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几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半夏已经知道该如何修正已有的编织,从而使她可以不必费力去维持它。“你要记住它,并在你醒来之后慢慢感受它。当我允许你醒来的时候,也记住,如果你再想打我,我会在这里回敬你,并让你在这里度过你的一生!”玄女派鬼子母的眼睛带着恨意望着她,但其中也出现了荧荧泪光。3sk. 半夏感到一阵惭愧。不是因为她对令子鸢所做的一切,因为这个女人所挨的每一下击打都是她应得的。而且即使她不下手,巫鬼道也会判她死刑。半夏会惭愧,是因为她把时间花费在报复自己的私仇上,而湘儿和仪景公主正坐在监牢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援救。 半夏在自己发觉之前,已经设置好真气的编织,并解脱了它和她自身的联系。于是,她停下来,观察她刚才所做的这件事。三股彼此分离的编织,她不仅毫无滞涩地操纵了它们,而且她现在又成功地让它们得以自我维持。她觉得她能想起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这也许会很有用。 过了一会儿,她拆开一个编织,那名仆厮鬼开始啜泣,因为身体的痛苦,也因为束缚的松解。“我不喜欢你,”半夏说,“这是我第二次这么做了,我不喜欢这样。我应该学会割断一个人的喉咙。” 从那个玄女派鬼子母的脸上能看出来,她以为半夏是要从她开始学习这种做法。厌恶地哼了一声,半夏转身走开,任由玄女派鬼子母站在那里,被束缚和屏障。她跑进那片光滑的红色石柱群。一定有一条路通往她们的监牢。 而在另一边的子恒。 石头走廊一片寂静,最后一个垂死者已经被子恒切断喉头,鲜血在他的舌尖留下了苦涩的味道。子恒知道,这里是晋城之壁,但他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两条腿在他周围躺了一地,其中一个被尖牙咬住喉咙,双脚还在不停地抽搐。 在他们战斗的时候,他就闻到了恐惧的臭气。他们身上还有困惑的气味。他不认为他们知道身在何处—他们肯定不属于这个狸力之梦—但他们被安排在这里,以阻挡他接近那扇高耸的铁锁大门。至少,他们在现实世界里就是这里的守卫。看到有狸力出现,他们的表情非常震惊。同样的,子恒觉得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也令他们自己非常吃惊。 子恒擦擦嘴,又困惑地盯着他的手。他又是一个男人了。他是子恒。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里,穿着铁匠背心,铁锤就挂在他的腰间。 我们一定要赶快,子恒。附近有邪恶存在。 子恒从腰带里抽出铁锤,朝那扇门走去。“小丹一定在这里。” 猛力一击,铁锁被砸个粉碎。他踢开了大门。 这个房间除了地板中间的一方长石块,一无所有,小丹就躺在那块石头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她的黑发成扇形在头底下铺散开来。她的身体完全被铁链裹紧。子恒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没穿衣服。 每条铁链都被一根大钉钉在那块石头上。 子恒一直都没有感觉到自己走进了房间,直到他的手抚摸到她的脸颊,他的指尖滑过她的颊骨。 她睁开眼睛,向他微笑:“我一直梦到你会来,小铁匠。” “我这就让你自由,小丹。”他举起铁锤,砸碎了一根大钉,就好像它是木头做的。 “我相信你,子恒。” 当他的名字从她的舌尖消失时,她也消失了。铁链哗啦一声掉在她刚才所躺的石台上。 “不!”他喊道,“我找到她了!” 梦和血肉世界不一样,子恒。在这里,同样的探寻会有许多结果。 子恒没有去看尖牙,他知道自己的牙齿正因愤怒的咆哮而露出唇外。他又一次举起铁锤,用全部力气砸向曾经锁住小丹的铁链。石台在他的重击下裂成两段,晋城之壁如同被敲响的大钟般,发出一阵轰鸣。 “那么,我还得继续寻找。”他吼道。 手中拿着铁锤,走出了这个房间。尖牙陪在他身边。这座岩山是凡人的地方,而猎人,他知道,是远比狸力更加残忍的猎人。 警报锣声清晰地从上头的某处传来。更近一些的地方传来了战斗的喊声和金属的碰撞声。马鸣怀疑那是宵辰人和守卫者。高大的黄金灯架沿着马鸣所在的走廊一直排列下去,每座灯架上立着四盏黄金灯,描绘战争场面的几幅画悬挂在抛光的石墙上。就连地板上的地毯都是羊绒制的,暗红暗蓝色的地毯被编织成晋城迷舞的图案。难得的一次,马鸣因为过于匆忙而没有给这些东西估个价钱。 第七百一十八章 折磨她们 这个他娘的家伙真不赖,当马鸣将一把剑档开的时候,脑子里还这样想着。但他本想敲在这个敌人头上的镇山棍,而另一端不得不中途转向,挡开了他的第二次攻击。 马鸣想:我真想知道,他是不是那些他娘的大人物之一? 马鸣朝他的膝盖狠狠地挥出一棒,但这个敌人及时向后一转身,立起剑身,挡住了他的攻击。 这个眼前的汉子穿着那种灯笼袖的外衣,黄色外衣上织着金线条纹,他连一个扣子都没有扣上,他的中衣只有一半被塞进了裤子里,脚上连鞋都没穿,被削过的黑色头发如同一团乱草。他的样子就像是刚刚从睡梦中匆忙爬起来,但他战斗时可不是这样。就在刚刚,他从这条走廊边上的一座高大的雕花门后面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出鞘的剑。 马鸣只能庆幸,他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不是背后。他不是马鸣见到的第一个穿成这样的人,但他肯定是马鸣遇到的敌手中最优秀的。 “你能掩护我,让我先过去吗,捕盗者?”马鸣一边说,一边还要小心提防对面敌人的攻击。李药师总是要求马鸣称呼他“捕盗者”,而不是“潜行者”,虽然马鸣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区别。 “办不到,”李药师在他身后说,“如果你移动过去,你那个被称为镇山棍的玩意儿就会露出空隙,他会把你像一块猪肉一样穿透过去。” 像什么?马鸣叫道:“那么就想点办法,别傻愣着。这个衣衫破烂的家伙快让我受不了了。” 那个穿金线外衣的汉子哼了一声:“小贼,能死在武泰大君的剑下,你应该感到光荣。当然,我不一定会将这种光荣赐给你。”这是这家伙第一次纡尊说话,“实际上,我觉得我会把你们倒吊起来,看着你们的皮被剥掉—” “我不认为我会喜欢这样。”马鸣说。 武泰大君的面孔因马鸣的插话而变得通红,但马鸣没有给他任何时间继续他的辱骂。镇山棍旋出紧密相连的双头攻击,速度之快,使得镇山棍的两端幻化成一片虚影。马鸣知道,这种急骤的攻击不可能持续很久,如果他的运气好,他在失去力气之前还能恢复到一攻一守的状态。但他这次并不想依靠运气。一等到这个大君转变为防御态势,马鸣立刻将攻击转为切中路。本来武泰以为会攻向他头部的棒头转而扫中了他的腿。随后转来的一端才击中他的头。当他跌倒的时候,在他头上的一记猛击让他翻起了白眼。 马鸣靠在镇山棍上,看着不省人事的大君,不停喘着气。真难缠,如果再遇到一两个这种敌人,我可要他娘的累了!故事里的英雄可没遇到过这么麻烦的事!而且,湘儿总是要榨干我最后一点力气。 李药师站在他身边,皱着眉看着这个瘫软在地上的大君:“他躺下的时候,看起来就不是那么强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疑惑的神情,“他的样子并不比我高贵嘛!” 马鸣抬起头,向前方的走廊望去。那里有一个汉子刚刚从横穿过这条走廊的另一条走廊跑过去。真不让人活,如果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疯狂的,我会发誓,那一定是令公鬼! “李药师,你找到了—”他将棒子甩到肩上,却突然停住了话头,棒子砸到了什么东西。 转过身,他发现自己对面站着另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君,这个家伙已经把剑扔到了地板上,他双膝微曲,两只手正向刚刚被马鸣的棒子打中的头顶捂去。马鸣急忙一棒杵到他的上腹部。他无力地垂下了双手。脑袋上又被棒子打了一下,大君栽倒在自己的剑上。 “运气,李药师,”马鸣喃喃地说,“没人能打败他娘的运气。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找大君的那条私人通道,好从那里赶到监牢去。” 李药师说过,这里有这样一条楼梯,从那条路走,可以避开城池里的大部分地方。想到这些大君竟然会这么喜欢去观赏别人被拷打,甚至愿意为此直接铺设一条通向他们住所的通道,马鸣就感觉自己一定很不喜欢这些人。 “真庆幸,你会有这样的运气,”李药师的声音里还有些害怕,“否则这家伙会在我们看见他之前就杀死我们。我知道,那条通道的门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你还不过来吗?或者你想等另一个大君出现?” “带路吧!”马鸣抬腿迈过不省人事的大君。“我可不想当他娘的英雄。” 马鸣跟在捕盗者身后一路小跑。捕盗者不停地端详着他们经过的高大门扇,一边还嘟囔着,他知道那道门就在这里。 另一边,令公鬼缓步走进一个房间,走过粗大的抛光红石柱,那是他记忆里梦中的景象。寂静充斥在阴影之中,却有着一个声音在召唤他。前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瞬间的光芒将影击退,如同一座屹立的灯塔。他行走在一座巨大的穹顶之下,看见了他正在找寻的——神威万里伏,剑锋朝上,悬浮在太虚之中,等待着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伸手去握住它。随着它的旋转,小片的光芒变成碎屑,不时又会有光芒从它里头放射出来。它在召唤他,等待他。 如果我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如果我不只是个受到导引真气能力诅咒的半疯男人,一个为了纯熙夫人和巫鬼道而蹦跳的傀儡。 “拿起它,摩那斯龙王。拿起它,赞陀屈多尊者。” 令公鬼转过身,望向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一个留着白色短发的高个儿影子正从石柱的阴影中走出来。令公鬼觉得他很眼熟,却又不知道他是谁。他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外衣,灯笼袖上绣着黑色条纹,黑裤子被扎进工艺精巧的镶银靴子里。令公鬼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在梦里见过这个人。???.23sk. “你把她们放进了一个笼子,”令公鬼说,“半夏、湘儿,还有仪景公主。混蛋。你把她们放进笼子,不停地折磨她们。” 第七百一十九章 拿起它 那个汉子做了个轻蔑的手势:“她们不值一提。也许有一天,当她们被训练之后,她们会有一点价值,但不是现在。我承认,你竟然会关心这些人,让她们变得有价值,这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一直都是个蠢材,一直把你的感情看得比你的权能更重要。你来得太快了,摩那斯龙王。现在,你一定要完成你还没有准备好的任务,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而你死的时候,还要疼惜那些在我手中,被你关心的女人。” 他看上去是在等待着什么,似乎他预料到了什么:“我觉得让她们发挥更大的作用,赞陀屈多尊者。她们会服侍我,为我的权能而服务。这比她们以前受的苦更会令她们痛苦一万倍。” 在令公鬼身后,神威万里伏骤然一闪,将一股热流投在他的背上。 “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是吗?”白发汉子笑了,“我也不记得你了。看看啊,一个乡下人,背着一只长笛匣子。智丑有没有说实话?他为了一分一毫的好处也会撒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摩那斯龙王?” “名字!”令公鬼生气地说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叫我关老。”黑水将军看到令公鬼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脸上不禁有了一丝怒容。“拿起它!”关老狠狠地指向令公鬼身后的那把剑,厉声说道:“我们曾经并肩冲入战场,为了这个,我给你一个机会。只有一次机会,但这是一个可以救你-命的机会,一个可以拯救那三个将被我当成宠物的女人的机会。拿起那把剑,放羊娃。也许它能够帮助你活过我的攻击。” 令公鬼笑了:“你以为你能如此轻松地吓倒我,黑水将军?你的主子爷百眼魔君本尊也曾经绞杀过我。你以为现在我会害怕你?在我当面否认了十首魔王罗波那之后,我会匍匐在你的脚下?”23sk. “这就是你想的?”关老轻声说,“事实上,你什么也不知道。”突然间,一把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一把在刃上喷发出黑色火焰的剑。“拿起它!拿起神威万里伏!三千年了,当我还在封印中的时候,它就等在这里等待你。最强的上古法宝之一。拿起它,保护你自己,如果你做得到!” 关老向令公鬼走来,彷佛是想将令公鬼逼向神威万里伏。但令公鬼只是抬起双手,太虚之源在他的体内充盈,甜蜜的真气洪流,令人作呕的秽恶污染。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把红色的火焰之剑,在那暴烈的剑刃上,舞动着一只苍鹭。令公鬼以孔阳传授他的招式起舞,一柱承天,漫地漫天,戴天踏地。黑焰剑撞上赤焰剑,流星火雨喷发而出,剑刃的哮吼如同金属在白热时被撕裂。 令公鬼恢复到防守的状态,竭力不让自己突然的惊讶流露出来,在黑色的剑刃上,同样有一只苍鹭,一只黑暗到几乎无法看见的苍鹭。他曾经与一个使用苍鹭徽钢刃的人战斗,那一战几乎要了他的命。令公鬼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获得这个剑技大师才能拥有的徽记,这个徽记来自于他的父亲送给他的宝剑。当他用剑时,他自然会想到那口剑。在接受那名退魔师的训练时,他曾经体会过接近死亡的滋昧。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的死亡将是必然。关老的剑术比他更优秀,比他更强,更快,是一名真正的剑术高手。 黑水将军笑了,他愉快地挥动剑刃,向令公鬼身体两侧发动了一连串的攻击。黑火咆哮着掠过空气,它周围的空间似乎也在随之颤抖。“你曾经是一名伟大的剑手,摩那斯龙王。”他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曾经进行过现在只有古书中才会提到的剑法演练,并从其中学习技巧?你是否还记得那些决死之战,那些撼动人心的胜与败?当然,你不记得了,对不对?这一次,你还学习得不够。这一次,摩那斯龙王,我要杀了你。”关老脸上嘲讽的意味更浓了,“也许,如果你拿到神威万里伏,你会活得更长更久一点。” 关老缓缓地向前逼进,似乎就是要让令公鬼有时间转过身,跑向神威万里伏,拿下禁忌之剑。但令公鬼心中的犹疑仍然强烈。神威万里伏只能被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碰触。他允许他们以这样的名号称呼他,是因为有上百个理由似乎让他无法有别的选择。但他真的就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吗?如果他真的跑去握住了神威万里伏,是真的而不是作梦,他会不会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然后被关老一剑劈开背后? 令公鬼不停地抵挡着黑水将军的锟鋙剑,而且,他认得这些招数。一招一柱承天挡住了万象之先,拨地倚天挡住手转日月。而关老一招大道生一几乎砍掉了他的脑袋,他不得不非常狼狈地滚倒在一边,黑色的火焰还是扫到了他的头发。他刚刚站起来,又遇到了坠崖无限岩。关老有条不紊地迫使令公鬼以螺旋形线路慢慢靠近神威万里伏。 呼喊声、尖叫声和金属的撞击声回荡在圆柱群中。虽然令公鬼几乎没听见这些声音,但他和关老已经不是秦望石髓大厅里唯一的两个人了。穿戴胸甲和宽边头盔的人拿着剑,和头戴面罩,手拿梭镖的人影作战。有些士兵组成了战列,从阴影中飞出的箭射在他们的喉咙和脸上,让他们死在了他们的战列里。 令公鬼同样没有注意到这些战斗,甚至没看见倒在他几步之外的死人。他不得不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在自己的战斗之中,湿热的感觉浸染了他的肋下,旧伤口迸裂了。 他突然绊了一下,直到他摔倒在背后的长笛匣上,他才看见,拌倒自己的是一具死人的躯体。 关老举起他的黑焰剑,吼叫着:“拿起它!拿起神威万里伏,保护你自己!拿起它,否则我就杀了你!如果你不去拿它,我就杀了你!” “不!” 就连关老也因为这个威严的女性声音而吃了一惊。黑水将军退出令公鬼的攻击范围,转过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第七百二十章 你一定要拿到 纯熙夫人向关老走来,鬼子母的视线直盯在他身上,对周围死亡的嗥叫毫不在意。 “我觉得,你做的太过分了,女人。没关系。你只是个小麻烦,一只叮人的苍蝇,一只臭虫。我会把你和那些人关在一起,教会你用你那点微弱的力量为魔物服务。”黑水将军发出一阵侮辱的笑声,抬起了他的左手。 在关老说话的时候,纯熙夫人并没有停下,也没有放慢脚步。当他抬手的时候,她距离关老已经不到三十步,她也同时举起了双手。 黑水将军的脸上出现了瞬间的惊讶,他刚刚喊出一声“不!”一道比太阳更加炽热的白色火焰已经飞离了纯熙夫人的双手,那是一片驱逐一切阴影的强光。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关老已经幻化成一片模糊的斑点,他的喊声还没有消失,这些斑点已经跳跃着消融在那片正道之内。???.23sk. 光柱消失之后,大厅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只剩下一些伤者的呻吟。战斗彻底停止了,戴面罩的人和穿胸甲的人全都惊愕地站在原地。 “他至少说对了一件事,”纯熙夫人说,她的面容平静得如同站在一片春光中的花园中,“你一定要拿到神威万里伏。他想在你拿到它的时候杀死你,但这是你注定的权力。如果你在握住它之前能知道得更多一些,会好得多,但你现在就要去做这件事。没时间了,拿起它,令公鬼。” 鞭子一样的黑色雷电围绕住纯熙夫人,她尖叫着,被电光举起,如同一只麻袋被甩过地面,一直撞到一根柱子上。 令公鬼抬起头,望向雷电的源头。在靠近石柱顶端的地方,有一团深黑的影子,一团黑暗让所有其他阴影都像正午天空一样明亮。在那中间,两只火焰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慢慢地,那团黑暗降落下来,露出可怖而的形体,它穿着死黑色的衣服,正像犼神七煞的那种黑色。但即使是那样的黑色,也比围绕在他身边的魔物更浅淡一些。它悬浮在地面之上两丈高的空中,用凶暴而恼怒的眼睛瞪着令公鬼:“在这一世里,我给了你两次机会,让你活着侍奉我。”当它说话的时候,火焰在它的嘴里跳跃,它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熔炉中烈火的咆哮,“两次你都加以拒绝,并打伤了我。现在,你要在死亡中侍奉魔道之主。死吧,摩那斯龙王。你失败了。死吧,令公鬼。卫符。你的死期到了!我要拿走你的三魂七魄!”百眼魔君向他伸出手。令公鬼绝望地扑向在空气中射出耀目光芒的神威万里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碰到它,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当令公鬼跃起在半空中的时候,百眼魔君的击打落在他身上。那种击打一直钻入他的体内,彷佛要将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拖走。令公鬼惨叫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彷佛从里面被翻了出来,如同一只被掏空的麻袋,正在塌陷。肋下在冷泉镇受的伤传来一阵阵剧痛,但他几乎是在欢迎这种痛苦,这至少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他的手抽筋着合拢在一起,握住了神威万里伏。 紫霄碧气在他的体内澎湃汹涌,卷起一股超乎他想像的洪流,它来自这把剑之中的太虚之源。奇玉剑刃比纯熙夫人刚才发出的火焰还要明亮。想要直视它变成完全不可能的事,想把它看作一把剑也不可能了,半空中只留下令公鬼手中的一片强光。令公鬼在巨大的能流中奋战着,拚尽全力不让这股洪流将自己冲走,将真正的他卷入那把剑中。 一次心跳的时间里,令公鬼觉得彷佛已经度过了几个世代。他赤脚站在一道如同剃刀锋刃一般狭窄的尖棱上,下面是无底的深渊,而紫霄碧气的洪流还在一直来回推动他,似乎要像潮汐卷走一颗沙粒一样将他冲下去。在拚命保持平衡的时候,却又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这是他能期盼的最好的情况。导引真气如此巨量的紫霄碧气,他的状况正如同在这把剑的剑刃上舞蹈。 令公鬼转过身,面对着百眼魔君,当他碰到神威万里伏的时候,在他体内的撕裂就停止了。这彷佛只是过了短短一瞬,却又像持续到了永远,“你无法带走我的三魂七魄,”他喊道,“这一次,我要让一切有个了结!就是现在!” 百眼魔君逃走了,它的形体和魔物都消失了。 片刻之间,令公鬼只是盯着百眼魔君消失的地方,紧皱起眉头。当百眼魔君离开的时候,那里好像发生了某种扭曲,彷佛百眼魔君将那个地方摺叠了起来。没有理睬愣愣地望着他的人们,也没有理睬瘫软在石柱下的纯熙夫人,令公鬼用神威万里伏点向那里,扭曲摺叠的现实重新张开,形成一个通往其他地方的开口。他不知道开口的另一侧是什么地方,但他确信,那是百眼魔君去的地方。 “现在,我是猎人,”他说着,走了进去。 岩石地面在半夏脚下晃动不已。晋城之壁在震颤,在嗥叫。她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停下了脚步,仔细倾听着。周围再没有声音,再没有震颤。无论发生过什么,已经全部消失了。她继续向前跑去,一扇铁栅门出现在她面前,门锁像她的头一样大。她导引真气地之力,然后才伸手去碰触它,当她去推那扇门时,那把锁巳经弹开了。 她飞快地走过门后的房间,竭力不去看挂在墙上的那些东西。鞭子和铁钳是那些东西中看上去最无害的。打了个小小的哆嗦,她推开一扇小一些的铁门,走进一条在两侧墙壁上排列着许多粗糙木门的走廊。跑过一枝枝插在墙上铁架里的火把,她感到一阵轻松,终于离开了前一间房子里那些可怕的东西,也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但,是哪座牢房呢? 一扇扇木门轻易就被打开,有些并没有上锁,上锁的门也不比半夏第一次遇到的铁栅门更难开启。 第七百二十一章 为我唱歌 但每一个房间都是空的。当然,没有人会在梦里让自己到这种地方来。任何能进入夜摩自在天的人都会梦到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这时,半夏已经有些接近于绝望了。她一直想相信,如果找到她们所在的牢房,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但现在看来,就连想找到那间牢房也是不可能的,这条走廊一直向前延伸,还不断有岔路分出去。 突然间,半夏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前方闪动了一下。一个甚至比令子鸢还要淡薄的形体。不过,那一定是个女人。她确信这一点。一个女人坐在一间牢门前的长椅子上。这个影像又闪现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没错,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纯洁的面容,她的眼皮轻轻地开合,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似乎正渐渐陷入沉眠,在她的职守中入梦。而且,她显然同时在玩弄偷走的密炼法器之一。半夏能知道她的心情。为了适应连翘给她的密炼法器,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即使只过了几天,她也快忍不住了。 她知道白空青为了屏障她们,一定在导引真气紫霄碧气,不过,即使在一个女人已经拥抱了太一之后,切断她和乾曜的联系也是可能的,但切断已经建立的编织比真气形成前就挡住它要困难得多。她设下真气的编织,做好准备,让纯阴之气的联系更加强大。这一次,她的编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厚,更重,并且塑成一道真气极度密集,锋刃般的边缘。 仆厮鬼的形影又出现了,半夏将风之力和纯阴之气的真气击出。最开始的一瞬间,纯阴之气的真气遇到了某种阻碍,半夏将真气全力推过去,终于感觉到它发挥了作用。m.23sk. 白空青尖叫了一声。这个声音小到几乎无法听见,如同她的形体一样模糊,正像令子鸢一样,她几乎就像是一个影子。但风之力已经绑缚住她,她没有再消失。恐惧扭曲了这名仆厮鬼可爱的脸庞。她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但她的喊声在半夏听来,只是一些根本无法听清楚的耳语。 设置好束缚这个玄女派鬼子母的编织,半夏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后的牢门。她迫不及待地让地之力流进铁锁。铁锁变成黑色的粉尘,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完全消散了。她推开木门,发现牢房里除了一枝正在燃烧的火把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惊讶。 白空青已经被控制住,门也打开了。 半夏站了一会儿,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然后,她走出了梦境…… ……带着满身的伤痛和干渴的感觉醒来,半夏起身靠在墙上,望向紧紧关闭的牢门。当然,发生在生灵身上的事情会被带进醒来的世界里。对铁、石和木头所做的就没有用了。 湘儿和仪景公主还跪在她身边。 “外面有人,”湘儿说,“刚才有尖叫声传来,但之后就没再发生别的事情了。你有没有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们可以走出去,”半夏说,“帮我站起来,我会去掉这把锁。白空青不会再给我们惹麻烦了。尖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仪景公主摇摇头:“自从你离开后,我一直试着拥抱太一。感觉是不一样,但我还是被屏障着。” 半夏在体内探寻太虚之气,向太一绽开优婆罗花。无形的墙壁仍然存在,它在震颤,闪烁。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几乎以为她能感觉到乾曜在她体内注入紫霄碧气了。但只是一瞬间而已。屏障的隔幕消长的频率太快,让她找不到可以进入的空隙。但它一直都是存在的。 半夏望向两个同伴:“我束缚住她了。我给她设下了屏障。她是个有生命的肉体,而不是没有生命的铁块。她一定还处于被屏障的状态。” “我们身上的屏障确实有了变化,”仪景公主说,“但白空青仍然维持着它。” 半夏仰头靠在墙上:“我必须再试一次。” “你还可以吗?”仪景公主露出苦涩的面容,“说实话,你比刚才更虚弱了。上一次的尝试抽走了你体内的某些东西,半夏。” “我还好。”半夏确实觉得自己更疲惫,虚弱了,但以她的考量,这是她们唯一的机会。她又说了很多,她们终于露出同意的表情,虽然还是有些勉强。 “你能这么快就重新入睡吗?”湘儿最后问道。 “为我唱歌,”半夏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像我小时候那样,可以吗?”她抓住湘儿的手,另一只手握住石戒指,闭上眼,在无言的哼唱中寻找入睡的旋律。 铁栅门敞开着,面前的房间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但马鸣在走进去的时候还是非常小心。李药师留在外面的走廊里,注意前方的同时也警戒着背后,以防有大君或是一百名守卫者突然出现。 屋子里确实没有人,从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来看,他们是匆忙离开的。毫无疑问,是因为上面发生的战斗。看到墙上挂着的东西,马鸣很高兴自己不会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不同粗细、长短、质地和各种鞭梢数量的鞭子。钳子、夹具、卡钉和烙铁。看起来像是铁靴、铁手套和头盔的东西,上面都装着可以拧紧的大螺丝钉。还有许多他猜不到用处的东西。如果他遇到有人身上被施用这些东西,他确信,当他穿过这个房间的时候,那个人就死了。 “李药师!”马鸣悄声说,“你想整晚留在外面吗?”没等李药师回答,他就跑向屋内更小一些的铁门,一步窜了过去。 前方的走廊两旁排列着一扇扇粗糙的木门,木门旁燃烧着和他刚刚离开的房间里一样的火把。前面二十多步以外的地方,一个女人坐在木门旁的长椅子里,以一种奇怪的僵硬姿势靠在墙上。听到马鸣的靴子敲击石板地面的声音,她缓缓地转过头,望着马鸣。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不过马鸣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只移动她的头,为什么即使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状态。 第七百二十二章 你们这是怎么了 她是个囚犯?为什么她又会在走廊里?但有这样一副脸蛋的人不可能是狱卒吧?她的眼睛只睁开了一点,看上去确实几乎是睡着了。而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显然说明她是个受刑的人,而不会是施刑的人。 “停下来!”李药师在他身后喊道,“她是个鬼子母!她是捉捕那三个姑娘的人之一!” 马鸣立刻僵在原地。他瞪着那个女人,回忆起纯熙夫人掷出的火球。他可不知道自己的镇山棍能不能把火球打飞,不过,他很想知道自己的运气能不能比鬼子母的更好。 “帮我,”那女人声音微弱地说。她的眼睛似乎还在睡眠状态,但她恳求的声音说明她是清醒的,“请帮帮我!” 马鸣眨眨眼。她脖子以下的肌肉仍然没有丝毫的抽动。他小心地走上前,同时向李药师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呻吟什么她是鬼子母之类的话。她随着他的移动转过头,仅此而已。 一把大铁钥匙挂在她的腰带上。马鸣犹豫了一下。李药师説她是鬼子母,为什么她不动一动?咽了口口水,马鸣从她身上拿下那把钥匙,谨慎得就好像是从饿狼嘴边偷走一块肉。她转动眼球,看了一眼身边的木门,发出一个喊声。那声音就像一只猫被一个二百斤的胖子踩中了尾巴。 马鸣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但只要她不阻止自己打开这扇门,他不在乎为什么她只是像个稻草人一样坐在一旁。不过,他也在担心门里会不会有什么会令他感到害怕的东西。如果她是捉走半夏她们的人,她所看守的应该也就是她们。 泪水从这个女人的眼中涌出。只看她的表情,会让人以为那扇门里关的是一名他娘的犼神七煞。但找出真相的方法只有一个。马鸣将镇山棍靠在墙上,在那把锁里转动钥匙,推开门,同时做好立刻逃跑的准备。天籁小说网 湘儿和仪景公主正跪在半夏身边的地板上,而半夏还在熟睡。看到半夏肿烂的脸,马鸣倒抽了一口气,立刻改变了认为半夏是在睡觉的想法。另外两个姑娘在他开门时将目光转向他,她们的脸颊也几乎像半夏一样肿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看到是马鸣,她们同样大吃了一惊。 “马鸣,”湘儿还带着震憾的表情说道,“居然是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他娘的到这里来救你们,你倒反过来问我,不要这样瞪着我,好像我是来偷你们的嫁妆似的。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的样子像是刚刚和野狗打了一架。如果半夏不能走路,我可以背着她走。城里到处都是宵辰人,他们在杀那些他娘的守卫者,那些他娘的守卫者也在杀他们。我们还是趁能离开的时候赶快离开吧!再过一会儿就不知道走不走得掉了!” “注意你的言谈。”湘儿说。仪景公主用女人们最擅长的责备眼神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两名女子真正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她们开始用力摇着半夏,就好像她身上根本没有马鸣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伤痕似的。 半夏的眼皮掀开了,她呻吟了一声:“为什么叫醒我?我一定要弄清楚。如果我松开她身上的束缚,她会立刻醒来,那我将永远也无法再捉住她了。但如果我不松开,她就永远也无法完全入睡,而且——”她的目光落在马鸣身上,立刻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告诉她,”马鸣对湘儿说,“我现在要忙着救你们,没工夫注意我的言谈——” 她们现在全都盯着马鸣的身后,眼睛闪耀着怒火,好像她们立刻就想拿着刀子去杀人。 马鸣转过身,看到李药师正站在自己身后,满脸都是刚刚整呑了一个烂李子的模样。 “她们有理由这样看我,”李药师对马鸣说,“我……我出卖了她们。但我没办法。”然后,他又对三个姑娘说,“那个有许多编着辫子的人对我说话,然后我……我就只能去做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牢房里的三个姑娘只是瞪着他看。 “颖逸有许多邪恶的手段,李药师,”湘儿最后说道,“也许你不该为此完全负责。我们以后再算你的这些帐。” “如果全都弄清楚了,”马鸣说,“我们现在能走了吗?”其实他的脑子里还是一团糊涂,但他对离开这里更感兴趣。 三名女子一瘸一拐地跟随他走进走廊,然后就停在椅子里的那个女人周围。那个女人朝她们转动着眼睛,小声说着,“求求你们,我不会再坠入魔道。我会发誓遵从你们。我会拿着镇岳乾坤杖发誓。求你们别—” 湘儿突然挥出拳头,一下就把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打飞出去。这个动作吓了马鸣和李药师一跳。那个女人躺在地上,眼睛终于完全闭上了,但身体的姿势仍然和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一模一样。 “结束了。”仪景公主兴奋地说。 半夏弯腰去翻检那个女人的口袋,将一件马鸣丝毫也不认识的东西放进她自己的口袋里。“是的,这种感觉真棒。在你打她的时候,她有了变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变化,但我能感觉到。” 仪景公主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 “我很想改变她身上的所有东西。”湘儿凶狠地说。她用双手捧住半夏的头,半夏大口喘着气,身体被提起,只有脚尖还落在地面上。湘儿很快就放开双手,然后又捧住了仪景公主。这时候,半夏的伤痕已经完全消失了。仪景公主身上的伤很快也消失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马鸣大声叫唤着,“你们为什么要打一个只是呆坐在这里的女人?我不认为她能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三个姑娘同时转过脸来看着他,马鸣周围的空气立刻变得像冻豆腐一样浓厚,这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然后,他被举起在半空,直到靴子和地板之间足有三尺的距离。哦,这下完了,是紫霄碧气—?我本来害怕那些鬼子母会把他娘的紫霄碧气用在我身上,现在倒是被我救出的这些他娘的姑娘在用它对付我了!饶了我吧! 第七百二十三章 我又不是傻瓜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马鸣。”半夏生气地说。 “在你搞清楚状况之前,”湘儿的声音更加生气,“我建议你最好先注意一下你的态度。” 仪景公主只是满足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马鸣想起他娘出去找树棍准备抽也屁股时的表情。 于是,他发现自己正将送给手拿树棍的娘的甜蜜微笑送给这三个姑娘。我做错了什么,如果她们能这么做,我第一个就不相信,谁有能力把她们锁进那间牢房里! “现在我对状况的理解是,我把你们从一个你们自己没办法出来的地方救出来,而你们给我的感谢就好像是我从前玩弹弓打死家里的鸡的时候,我娘打算对我的屁股所做的!” “你是对的,”湘儿说。马鸣的靴子立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让他的牙齿都撞在一起。但他总算是能够动弹了。“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但你是对的,马鸣。” 马鸣很想回敬些嘲讽的话,但湘儿的话里还是带着歉意的。 马鸣道:“那么,我们能走了吗?外面还在打仗,不过李药师认为他和我能带你们从靠近河边的一道小门出去。” “我还不打算离开,马鸣。”湘儿说。 “我要找到颖逸,剥掉她的皮。”半夏的声音显示出她的话里没有半点夸张的成分。 “我觉得我要做的,”仪景公主说,“就是把令子鸢打到她尖声求饶,然后把她们每个人都这样处理一遍。” “你们是不是全都聋了?”马鸣吼道,“上面正在打仗!我到这里来救你们,那我就要把你们平安救出去。”半夏从他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是仪景公主。湘儿只是哼了一声。马鸣盯着她们的背影,嘴巴张得大大的。“为什么你不说些什么?”他朝捕盗者叫道。 “我看见了你说话之后的下场,”李药师说,“我又不是傻瓜。” “好吧,我可不会留在战场上。”马鸣朝姑娘子们嚷道。而她们已经消失在小铁门后方。“我要走了,你们听见了吗?” 她们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们是要去自杀!会有人在她们东张西望的时候剑戳死她们!狠狠地哼了一声,马鸣把镇山棍扛在肩上,跟着那些姑娘子走了过去。 “你还打算站在这里?”他朝捕盗者喊:“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可不打算让她们现在死掉!” 李药师在那个满是鞭子的房间里追上了他,而三个姑娘子已经走远了。不过马鸣有一种感觉,想找到她们并不难。只要去找找他娘的被挂在半空中的人就行了!可恶的女人们! 马鸣加快脚步,小跑了出去。 而此时,子恒面色冰冷地在晋城之壁的走廊中前进着,寻找任何一点与小丹有关的痕迹。至今为止,他又救过她两次,第一次是打破囚禁她的一个铁笼,那个铁笼跟用来囚禁宵辰人的铁笼很像。第二次是打开了一个雕刻有猎鹰图案的铁匣子。 两次都是她说出他的名字,立刻又消失在空气中。尖牙在他身边小跑着,嗅着空气。子恒的鼻子很敏锐,狸力鼻子又更加敏锐,正是尖牙将他带到了那个铁匣子前面。 子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将她救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关于她的线索了。晋城之壁的走廊里空空如也,火苗在灯芯上跳动。墙壁上挂着玉屏和武器。但除了他和尖牙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但我为什么觉得那是令公鬼?那只是模糊的一瞥,一个汉子飞快地奔跑着,彷佛是在追赶什么人。那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但我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感觉? 尖牙突然加快了脚步,一直冲向另一扇高大的门前。那扇门闪耀着青铜的光泽。子恒竭力想跟上尖牙的脚步,但他绊了一下,跪倒在地。他伸手撑住地面,不让自己的脸撞在地上。虚弱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彷佛身上的肌肉都变成了水。不过,等这种感觉消退之后,他还是积蓄了一些力气。 他努力站起身。尖牙跑了回来,看着他。 你在这里太强壮了,子恒。你的血肉因此而被削弱。你却毫不在意地保持这种力量。很快的血肉和梦会一起死去。 “找到她,”子恒说,“这就是我要做的,找到小丹。” 黄眼睛望着黄眼睛。狸力转过身,跑向那道门。就在这里面,子恒。 子恒走到门口,用力推去。大门没有动。似乎没有办法打开它,没有门环,没有握柄。门板的金属上雕刻着一个细小的图案,细小到子恒的眼睛几乎无法分辨—是鹰,成千上万只小猎鹰图案。 她一定在这里,但我可能支持不了太久了。高喊了一声,子恒挥动铁锤,砸在青铜大门上。青铜门发出巨钟一样的轰鸣。他又砸了一次,轰鸣声变得更加低沉。第三下,青铜门像琉璃一样粉碎了。 在门里面一百步左右的地方,一个光环围绕着一只被铁链锁在栖木上的猎魔。黑暗充满了剩下的所有空间,模糊的沙沙声从黑暗中传来,彷佛有几百只翅膀在拍打。天籁小说网 子恒向屋内迈出一步,一只猎鹰出现在他面前,鹰的爪子抓向他的脸。子恒抬臂护住眼睛,爪子撕破了他的前臂。他蹒跚着向栖木走去。一次又一次,猎鹰们飞过来,攻击他,撕扯他,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任由鲜血从手臂和肩膀上流下。他用一只手保护住眼睛,死死盯住站在栖木上的那只猎鹰。 他的铁锤已经丢了,他不知道丢在哪里,但他知道,如果他回去寻找,等待他的将只有死亡。 当子恒走到栖木前面的时候,切割他皮肉的爪子迫使他跪在了地上。他从手臂下面向栖木上的鹰望去,看见她也正望着他,漆黑的眼睛眨也没眨。绑住她双腿的铁链被一把锁固定在栖木上。那把锁看上去像是一只通天犀角。 他不在乎其他猎鹰已经在他四周组成了一道利刃的旋风。子恒双手抓住铁链,用尽所有的力量将铁链扯断。疼痛和猎鹰群让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第七百二十四章 他能做任何事 子恒睁开眼睛,感觉到针刺一样的疼痛,彷佛脸颊手臂和肩膀被上千把小刀切割过一样。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小丹正跪在他身边,一双黑色的凤眼里充满了忧虑。她正用一块布擦拭他的脸,布上沾满了他的血。 “可怜的子恒,”她柔声说道,“可怜的小铁匠,你伤得太重了。” 忍受着更多的痛楚,他努力转动头颅。这是广福楼里的那个私人饭厅,靠近桌腿的地方有一只解毒的通天犀角,他一下想到了刚刚的情景。“小丹,”他轻声对她说,“我的猎鹰。” 另一边,令公鬼还在秦望石髓大厅里,但情形已经发生了变化。战斗的人,死去的人,全都消失了,除了他以外的一切全都消失无踪。突然间,一阵巨大的钟声传遍了晋城之壁,然后又是一声,令公鬼脚下的石块也都发出了共鸣。第三下很突兀地中止了,彷佛被敲击的钟碎了。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这是什么地方?他寻思着,更重要的是,百眼魔君在什么地方? 彷佛是对他做出回答,一道如同纯熙夫人刚刚射出的那种火柱,从石柱的阴影里激射而出,径直打向令公鬼的胸口。令公鬼凭直觉转动手腕,挥出奇玉剑。同样凭直觉向神威万里伏注入了紫霄碧气,奇玉剑立刻变得比攻向他的火柱更加耀眼。而令公鬼又开始在存在与毁灭间苦苦地挣扎,不让自己被紫霄碧气的洪流呑没。 火柱击打在神威万里伏上,被剑刃切开,分成两股向旁边散射而去。令公鬼闻到身上的麻料直裰散发出烤焦气味。在他身后,两股分开的火柱,或是像液态的光芒打在巨石柱上,被它们击中的石柱部位立刻消失了,位于其后的两排石柱也随之连续断为两截。秦望石髓大厅在断柱掉落的隆隆声中颤抖不止,大量灰尘扬上半空,碎裂的石块四处崩溅。而凡是落进光芒之中的,全部都消失了。 恼怒的吼声从阴影中传来,纯白色的炽灼焰柱不见了。 令公鬼挥动神威万里伏,彷佛是在击打面前的什么东西。白光模糊了剑身的存在,烈焰从剑锋处喷涌而出,形成的长刃横切过吼声传来的石柱。巨型石柱如同丝带一般被切开成两半,上半段脱离天顶,颤抖着坠落下来,在岩石地上撞碎成一堆瓦砾。震颤消失后,令公鬼听见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它在逃跑。 紧握住神威万里伏,令公鬼追了过去。 离开大厅的高拱门已经坍塌了,整面墙壁在烟尘和碎石雨中崩落下来,彷佛要将令公鬼埋葬。他将紫霄碧气向前挥去,一切都变成了飘荡在空中的尘埃。他继续向前狂奔,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但他没时间去思考这些。百眼魔君逃亡的脚步在晋城之壁中回荡,令公鬼紧随在后。 犼神七煞和黑水修罗不停地凭空出现,巨大的野兽形体和没有眼睛的面孔因杀戮的疯狂而扭曲。数百只妖魔邪秽拥挤在他身前和身后的走廊里,镰刀形的弯剑和致命的黑刃渴望着他的鲜血。不知怎么做到的,他将他们全部化为黑色的雾,散发无形。 令公鬼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滞而肮脏,浓烟填满塞住他的鼻孔,抑止了他的呼吸,但他立刻又制造出一团清凉的薄雾,让空气恢复清洁。火焰从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后面喷发出来,织锦、地毯和家具在转瞬间化为灰烬。金属装饰和铜灯熔化成燃烧的金汁。他将火焰压抑下来,让它们在岩石上冻结成红色的凝块。 周围的岩石消褪成隐约的迷雾,晋城之壁在消褪。真实在颤抖,在令公鬼的感觉中分解。就连他自己似乎也在分解。他被推离这里,进入另一个没有任何存在的空间。神威万里伏在他的手中如太阳一般闪耀,以致于让他觉得奇玉剑时刻都会熔化。 实际上,奔涌在他体内的紫霄碧气让他觉得他自己也要熔化了。他导引真气紫霄碧气的真气,封闭了在他周围打开的空穴,将他自己扯回到存在之中。晋城之壁重新变得坚实。 令公鬼甚至已经无法想像自己做过什么。紫霄碧气在他体内咆哮激荡,直到他只剩下对自己的感知,直到他只剩下了自己,直到他自己也几乎不复存在。他在巨大的真气中步履维艰,两侧都是没有尽头的跌落,不断从他体内涌入剑中的紫霄碧气时刻在抹煞他的存在。 只有在刀锋边缘的舞蹈使他能保有一丝不确定的安全感。神威万里伏中蕴含着太阳,而他里面只剩下风暴里的一点烛光,但用这点烛光控制住神威万里伏,他能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 奔过没有尽头的走廊,在刀锋上舞蹈,追逐那个杀他的凶手,也是必须被他消灭的存在。这次,不能再有别的结果。这次,他们之中的一个必须死掉!百眼魔君也同样清楚这点。它一直在逃,也一直用逃跑的声音吸引令公鬼。 一直在借助这个不是晋城之壁的晋城之壁攻击令公鬼。令公鬼依直觉和猜想的舞蹈予以反击,以完美的平衡奔跑在紫霄碧气的锋刃上。如果他绊倒,他手中的武器和工具会在瞬间呑没他。 大水从顶至底充满了走廊,粘稠幽黑,如同海洋深处。令公鬼在下意识中制造出空气,继续奔跑。突然间,空气变得沉重,直到他毎一寸肌肤上似乎都支撑着一座高山,巨大的力量从所有方向上压迫他。就在他要被压碎成虚无之前的一刹那,他选择让紫霄碧气的洪流涌过他全身。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要坚持下去。 这样做,一切都来得太快,让他没有时间思考。压力消失了,周围的空气变成了固体,将他嵌在其中,随后熔化成流体,最后又恢复成填满充他肺叶的气体。脚下的大地拖住了他的脚步,彷佛每一斤重量都变成了原来的一千倍,随后所有重量又全部消失了,让他抬起的腿只能悬浮在半空中。 m.23sk. 第七百二十五章 当来下生弥勒尊 看不见的喉咙呑噬着令公鬼的思绪,要将他的三魂七魄从他的身体上剥走。他打破了每一个陷阱,继续向前。百眼魔君想要摧毁令公鬼的每一个招式,都被他以直觉一一破解。 令公鬼能模糊地感觉到,他是在让天地万物恢复平衡,强迫它们随着他的舞蹈而按秩序运转,那是在存在与消失之间不可能的狭窄边界上的舞蹈。但这种认知对他来说仍然十分陌生。他所能体会到的只有眼前的追击,绞杀,必死的结局。 这时,他又回到秦望石髓大厅。他走过塌陷的墙壁形成的缺口,天顶上还有一些悬垂的石柱没有掉落,如同残缺的断齿。百眼魔君在他面前步步后退,眼里喷发出火焰,四周被魔物围绕。钢丝般的黑线不断从百眼魔君体内冒出来,进入笼罩在它周围的黑暗,随着那片黑暗消失在无法想像的高处和远方。 “我不会被消灭。”百眼魔君喊道。他的嘴里满是火焰,他的尖叫声回荡在石柱群中,“我不可能被战胜!绝无可能!”他周围的一片黑暗流入它的手中,形成一个黑色的球,一团甚至让神威万里伏的光芒也变得黯淡的黑暗。得意的光耀在它双眼的火焰中跳跃。 “你完蛋了!”令公鬼大吼。神威万里伏在他的手中旋转,它的光辉激怒了周围的黑暗,切断了百眼魔君四周的黑色钢线,百眼魔君的身躯开始震荡。彷佛他的身躯变成了两个,一个变大,一个变小。“你将被消灭!”令公鬼将光华四射的剑刃插入百眼魔君的胸口。 百眼魔君尖叫着,它脸上的火焰狂野地向外喷射。“蠢材!”它咆哮道,“百眼魔君永远也不会打败!” 令公鬼拖出神威万里伏的剑刃,百眼魔君的躯体开始塌陷,倒落,环绕在他周围的魔物消失了。 突然间,令公鬼出现在另一座秦望石髓大厅中,环绕这里的石柱仍然完整,战斗的人们在尖叫中死亡,他们是带着面罩的汉子和穿着胸甲和头盔的汉子。纯熙夫人仍然瘫软在一根红石柱的柱基旁。在令公鬼的脚边,仰面躺倒着一个汉子,他的四肢无力地摊开,一个烧焦的窟窿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的样子是个中年人,也许还曾经非常俊美。只是他的眼睛和嘴成了三个黑洞,一股股黑烟从里面缭绕飘散。 我做到了,令公鬼想,我杀了百眼魔君,杀了混沌妖王!我赢得了终极之战!我的天啊,我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诸国的毁来者,世界的崩灭者。不!我要结束这崩灭,结束这些杀戮!我要让这一切不再发生! 令公鬼将神威万里伏高举过头。牙白色的雷电从剑刃上向四周爆裂,据齿条纹一直冲向巨大的穹顶。银光照耀在黑色的面罩上,照耀在圆形的头盔上,“我是令公鬼!”他高声宣称,宏亮的声音震撼整座大厅,“我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神威万里伏在他的掌中闪耀。 一个接一个,戴面罩的人和戴头盔的人向他跪倒,呼喊道,“真应化天尊已转生!真应化天尊已转生!” 当晋城的居民们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都在口耳相传他们昨晚经历的梦境,在那个梦里,真应化天尊与百眼魔君在秦望石髓大厅中殊死搏斗。他们的眼睛向窗外望去,看见卫所上最高点飘扬着一面旗帜。那是一面硕长的白色旗帜,旗子上最醒目的图案是条婉蜒前行的巴蛇,蛇身上布满了朱砂色和金色的鳞片,而且,它有一头狮子一样的金色鬃毛和四条腿,每条腿的末端都有五只金色的爪子。惊恐害怕的人们从晋城之壁里走出来,悄声传说着昨晚发生的事情,汉子和妇人们在大街小巷来回奔走,一边哭泣,一边呼喊着谶语的实现。 “真应化天尊!”他们呼喊着,“真龙!真应化天尊!真龙!” 从晋城之壁里一道狭窄的箭孔中望出去,马鸣朝那些以整齐的声音鼓起一道道声浪的人们摇了摇头。好吧,也许他是。马鸣仍然难以接受令公鬼是真应化天尊这件事。 晋城之壁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已经赞同了居民的呼声,或者,至少是假装出赞同的样子。从昨晚到现在,他只见过令公鬼一眼。那时令公鬼正在走廊里前行,神威万里伏被他握在手中,他的周围环绕着十二名戴面罩的宵辰人,后面跟着一群晋城人,其中大部分是熊渠武卫军,领头的是活下来的几名大君。至少,这些大君看样子是认为令公鬼需要他们帮助他统治这个世界。天籁小说网 不过,宵辰人锐利的目光使得所有的武卫军都不敢靠近,如果有人意图不轨,他们显然会毫不迟疑地使用手中的梭镖。他们坚信令公鬼就是真应化天尊,但他们都称呼令公鬼为“当来下生弥勒尊。”晋城之壁里有将近两百名宵辰人。他们在战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伙伴,但被他们杀死和俘虏的武卫军是他们的十倍。 马鸣从箭孔转回头,目光扫过鬼玄元。在房间的一角有一座高架子,架子由两根立板和嵌在立板中间的几块横板组成,用的材料是带有黑色斑纹的白木,经过雕刻和抛光。架子的支脚上装有轮子,使它可以被轻松地推动。 每块横板上都放有一本大书,以黄金封皮,上面嵌着闪亮的宝石。那个宵辰人正打开一本书仔细阅读着。马鸣觉得书上写的是一些短文。谁能想到宵辰人也会读书?谁曾经想过厌火族人也他娘的居然能够读书? 鬼玄元看了马鸣一眼,冷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马鸣急忙向一旁望去,以免宵辰人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谢天谢地!至少,他没有戴上面罩。这些人真可怕,刚才我问鬼笑猝,如果不拿刀枪,她会不会跳什么舞,她差点割掉我的脑袋。 在鬼断怨和鬼指残得面前,马鸣又遇到了另外的问题。她们都很漂亮,对他也很热情,但马鸣总是没办法让她们分开,使得他有机会能和其中一个相处。鄢陵汉子们都觉得他想拆开她们两个的努力很有趣,鬼断怨和鬼指残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女人总是很古怪,但鄢陵女人似乎都把古怪当正常了! 第七百二十六章 你确定他没事 房间中央的大桌子装饰着华丽的浮雕,桌边和粗重的桌腿上镀着黄金。这一定是大君的收藏品。纯熙夫人坐在一张王座般的大椅子里,高大的椅背上雕刻有晋城的新月旗,周围镶嵌着光洁的红玛瑙和珍珠贝。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坐在她身边。 “我还是不相信子恒就在晋城,”湘儿正在说话,“你确定他没事?” 马鸣又摇摇头,他希望子恒昨晚也在晋城之壁里,这个铁匠一直都比任何头脑好的人更加勇敢。 “当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很好。”纯熙夫人的声音很平静,“他现在是否还好,我就不知道了。他的……同伴正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他也许也让自己陷了进去。” “他的同伴?”半夏大声说,“什么……?谁是子恒的同伴?” “什么样的危险?”湘儿问道。 “你们不需要知道,”鬼子母的声音依然平静,“我很快就会去帮助那姑娘,尽我所能。我在此地耽搁,只是为了让你们看看这件东西,它是我在大君们历经多年所收集到的密炼法器和其它紫霄碧气相关之物中找到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将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片有男子手掌大小的石碟,看上去像是由两颗彼此嵌合的泪滴做成的—一片漆黑,一片雪白。23sk. 马鸣似乎记得自己看过这样的东西。很古老,就像这一个,只是他见到的已经破碎了。而这一个还是完整的。这样的东西他曾经见到过三个,不是一次见到的,全都是碎片。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他记得做成这种石碟的材料是泑山雅石,无法被任何力量打碎,即使是紫霄碧气也不行。 “摩那斯龙王和百人众在重新封印十首魔王罗波那时设下的七道封印之一。”仪景公主说着,点了点头,。彷佛是要确认她的记忆。 “更确切一些,”纯熙夫人对她说,“是封印的指向之一。但从本质上,你是正确的。在世界崩灭时,它们分散到世界各地,被隐藏起来。随着黑水修罗战争的爆发,它们才真正的失踪了。”她哼了一声,“我说话开始像连翘一样了。” 半夏摇摇头:“我觉得,我应该想到能在这里找到它。令公鬼以前两次面对百眼魔君,两次都至少有一道封印出现。” “而这一次,封印没有被打破,”湘儿说,“第一次,封印没有破。似乎这代表着什么。” “你觉得它没有破?”纯熙夫人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危险,其它女子朝她皱起了眉。 马鸣转了转眼睛,她们总是在谈论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当知道那个碟子是什么玩意儿后,他就不太喜欢这种站在它旁边十尺之内的感觉了。虽然他知道,泑山雅石价值不菲,但…… “请原谅。”马鸣说。 女人们全都瞪着他,彷佛他打断了很重要的谈话。马鸣想:又怎么了!我打破监牢把她们救出来,又在同一个晚上救了她们好几次,而她们现在竟然和那个他娘的鬼子母一样狠狠地瞪着我!好吧,她们不会道谢的,不是吗?只能是我自认背运吧!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留下几个他娘的武卫军算了。 马鸣提高声音,轻柔地说:“我问个问题,你们不会介意吧?你们都在谈论鬼子母的……唔……事业,却没有人能告诉我些什么。” “马鸣?”湘儿揪了揪辫子,警告地说。但纯熙夫人在这时说话了,她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其中有稍许的不耐烦,“你想知道什么?” “我觉得知道,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马鸣想让自己的语调温柔一些,但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些激情。晋城之壁陷落了!谶语中说,晋城之壁永不陷落,除非应化天尊之人众到来。难道说,我们就是那些应化天尊之人众?你、我、令公鬼,还有几百个他娘的宵辰人?” 他在昨晚看见了令公鬼,想要比较令公鬼和宵辰人谁更致命,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当鬼玄元盯住马鸣的时候,马鸣急忙说道:“唔,对不住,鬼玄元,我没注意到我说的话。” “也许,”纯熙夫人缓缓地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阻止关老杀死令公鬼。我没想到会见到晋城之壁陷落。也许我们都是。谶语将按照它的轨迹实现,而不是我们所想像的。” 关老,马鸣咳嗦了一下。他昨晚才听到这个名字,但即使在阳光下,他也不想听到它。如果他提前知道有一个黑水将军逃出了封印,而且就在晋城之壁里,他绝不会靠近这个地方。他瞥了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一眼。好吧,我还是会进来,像一只他娘的耗子一样钻进来,而不是把大家炸得东倒西歪! 李药师在破晓时分就离开了城池,他说是要去给马三花大妈传送消息,但马鸣认为他只是想逃离三名女子的目光,她们似乎还没决定该怎样处置他。 鬼玄元清了清喉咙:“当一个汉子想成为部族首领的时候,他一定要到昆莫去,那是在祁连间的地方,那个不能进入的部族。”他说得很慢,并且不时会皱眉望向脚下的萨珊国红穗地毯。那种样子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尽力解释他完全不想解释的事情。“想成为智者的女人也要踏上这段旅程,但她们的标记—如果她们被做上标记的话—都会被秘密地包藏着。而在昆莫被选中的汉子,那些活下来的汉子在回去之前都会在左臂上留下标记。就是这个。” 鬼玄元将外衣和中衣的袖子一起拉上去,露出他的左侧前臂。那里的皮肤比他的手和脸都要苍白许多。一条花纹被蚀刻进皮肤之中,彷佛它天生就长在那里。它在手臂上盘绕了两圈,与飘扬在晋城之壁顶上的旗帜中所绘的那个黄褐色的形体一模一样。 宵辰人放下袖子,叹了口气,“这个名字只有在部族首领和智者之间才能被提起。我们是……” 他又清了清嗓子,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第七百二十七章 如何逃掉 “宵辰人是应化天尊之人众。”纯熙夫人轻声说,但她的声音却是在马鸣记忆中最为惊讶的一次。“我一直都不知道。” “那么,一切就都没问题了,”马鸣说,“一切都像谶语中说的那样。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什么也不用担心。”丹景玉座现在不需要我去吹响那个他娘的弯月夔牛角了! “你怎能这样说?”半夏问道,“难道你不知道,黑水将军已经逃出了封印?” “更不用说那些玄女派鬼子母,”湘儿严厉地说,“我们只捉住了白空青和令子鸢。有十一个跑掉了。我很想知道她们是如何逃掉的!只有老天知道,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邪恶敌人。” “是的,”仪景公主的声音同样严厉,“我也许还不能与黑水将军对抗,但我要切碎颖逸的骨头!” “当然,”马鸣漫不经心地说,“当然。”心中却想:这些女人是不是疯了?她们想追逐玄女派鬼子母和黑水将军?“我只是说,最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晋城之壁已经落在了应化天尊之人众的手里,令公鬼拿到了神威万里伏,十首魔王罗波那也死了。” 纯熙夫人的目光是如此严厉,以致于马鸣觉得连晋城之壁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安静,傻瓜!”鬼子母的声音如同刀锋,“直呼十首魔王罗波那之名,你想让它注意到你吗?” “但它已经死了!”马鸣表示反对,“令公鬼杀死了他。我看见它的尸体!”那时的那股臭气真是厉害,我从没想到过会有什么东西腐烂得这样快。” “你看见了‘尸体’,纯熙夫人撇了撇嘴,“一个男人的尸体,而不是十首魔王罗波那的,马鸣。” 马鸣看了看半夏和另外两个姑娘,她们显然像他一样困惑。鬼玄元的样子像是刚刚发觉自以为已经胜利的一场战争实际上根本还没有开始。“那他又是谁?”马鸣问,“纯熙夫人,我知道我的记忆残缺不全,那上面有无数足以让马车和军队通行的大窟窿,但我还记得百眼魔君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记得!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忘记!我能认出那张脸。” “你认得百眼魔君,”纯熙夫人说,“或者,那个自称为百眼魔君的东西。十首魔王罗波那仍然活着,被封印在嶓冢谷,魔物仍然潜伏在红尘因缘中。” “现在那不是最危险的,”仪景公主用虚弱的声音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黑水将军才是我们最值得担心的。” “你有把握吗,纯熙夫人?”湘儿问。“令公鬼确信他杀死了十首魔王罗波那。但你却说,百眼魔君根本不是十首魔王罗波那。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如此确定?如果他不是十首魔王罗波那,那他又是谁?” “我能给你一个最简单的确认理由,湘儿。无论那具尸体腐烂得多快,那都是一个汉子的身体。你怎能相信,如果魔尊被杀死,它会留下一具凡人的尸体?令公鬼杀死的是一个人。也许他是第一个获得自由的黑水将军,或者,也许他从没有被完全封印住。我们将永远也无法知道确切的事实。” “我……也许知道他是谁,”半夏停顿了一下,皱起双眉,“至少,我也许有一点线索。连翘给我看过一部古书中残存的一页,上面同时提到了百眼魔君和智丑。那很像是太古史诗的一段,而且非常难以理解,但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句是‘一个名字藏在一个名字之后’。也许百眼魔君就是智丑。” “也许,”纯熙夫人说,“也许那是智丑,但如果是他,至少十三个黑水将军之中还有九个仍然活着。羊祖、丘墓、尸冥,还有……呸!即使知道这九个人之中有一些已经获得了自由,也不是最重要的事。”她将一只手放在黑白石碟上,“有三道封印被打破了,坚持下来的只有四个。只有这四个封印挡在十首魔王罗波那和这个世界之间。很有可能即使有这些封印的阻拦,它还是能以某种方式接触到这个世界。无论我们在这里赢得了什么,此时都远非结束的时刻。” 马鸣逐一看过她们—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缓慢地,不情愿地,却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娘的女人们!她们都要继续这场战争,要去追逐玄女派鬼子母,去和黑水将军作战,还有他娘的十首魔王罗波那。好吧,她们用不着以为我会继续跟着她们,把她们从热汤盆里拉出来。她们用不着想这种事,就是这样! 马鸣刚刚想要说些什么,一扇高大的双开门被推开,一名高个子的年轻女子带着帝王的气度走进屋中。她戴着一顶华丽的冠冕,在眉心上方垂下一只飞翔的金鹰。她的黑发披垂在白皙的双肩上,身上穿着一身用最上等红丝织成的衣裙,除了双肩被露出之外,一对马鸣觉得十分可观的胸部也露出相当大的一部分。她让那双胸部正对着桌边的女人们,神态冰冷而专横。至于马鸣,显然是被她完全忽略了。 “我不习惯为别人传信。”她高声说着,用一只纤柔的玉手递过来一封摺叠起来的文稿。 “你是谁,孩子?”纯熙夫人问。 年轻女子将头仰得更高,马鸣很怀疑人怎么可以把头仰得那样高,“我是夜娇靡,占西郡主。”她将那份文稿扔在纯熙夫人面前的桌子上,做了个傲慢的手势,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一等,孩子,”纯熙夫人说着,打开那份文稿,“谁把它给了你?如果你如此不习惯于送信,为什么你又会把它带来?”23sk. “我……不知道。”夜娇靡站在门前,并没有转过身。她的声音显得很是困惑,她……让人印象深刻。”她用力晃了晃身体,似乎又恢复了她刚才的姿态。片刻之间,她看了看鬼玄元,向他抛出一个微笑,“你是宵辰人的领袖?你们的战斗打扰了我的睡眠。也许我应该让你和我一起用晚饭,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她又回头看了纯熙夫人一眼:“我被告知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已经接管了晋城之壁。通知真应化天尊大人,占西郡主今晚会和他共进晚饭。” 第七百二十八章 真龙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出了房间。马鸣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来形容这个庄重堂皇的,只有一个女人组成的列。 “我很想把她弄到巫鬼道去作初阶生。”半夏和仪景公主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她们又分享了一个没有被克制住的微笑。 “听听这个,”纯熙夫人说,“‘摩那斯龙王过去是我的,他现在是我的,他在将来还是我的,直到永远。我将他交给你们掌管,你们可以保留他,直到我的到来。’签名是‘羊祖’。”鬼子母将冰冷的目光转向马鸣。“你觉得一切都结束了?你是缘起,马鸣,因缘中一根远比绝大多数人更加重要的业力,你还是弯月夔牛角的吹响者。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他们全都看着马鸣,湘儿的表情有些悲伤。半夏显得以前似乎从没见过他。仪景公主好像是觉得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鬼玄元的眼睛里充满了尊敬。虽然马鸣刚刚还嚷着要走人了。 “好吧,当然,”马鸣对他们说,“算你说得对!我知道,”真不知道谢铁嘴还要多久才能重新开始旅行。时间过得太快了。也许子恒会跟我们在一起。“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在城池外面,喊声愈来愈宏亮,久久不息:“真应化天尊!真龙!真应化天尊!真龙!真应化天尊!真龙!真应化天尊!” 据古书记载,只有真龙的手能够挥舞晋城之壁中的那把剑。真龙将它抽出,犹如火焰出现在真应化天尊的手中。真应化天尊的伟业没有让这个世界燃烧。所以,新生由此开始。,所以,万民歌咏他的新生。所以,之后的故事此刻开始。 太古神镜旋转不息,世代交替,只留回忆。回忆变为传说,传说转化成神话,当同一世代轮回再临时,神话也随之烟消云散。在一个被某些人称为屯卦世代的世代中,新的世代尙未到来,旧的世代早已逝去。一阵风在被称作扶风坪草原的大平原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太古神镜的转动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它确实也是一个开始。23sk. 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从款来左顺遂,急促反惹不自由。这个卦是异卦(下震上坎)相叠,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雷雨交加,险象丛生,环境恶劣。“屯”原指植物萌生大地。万物始生,充满艰难险阻,然而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 向北又向西,风在清晨的阳光下吹拂。掠过看不见尽头的滚滚草原和零星可见的矮树丛,跨过流淌不息的丽麂水,穿过犬牙交错的五雷影山顶峰。这座记载于传说中的险峰挺立在广袤的大平原上,轻盈的白云也只能在它的腰间盘绕,碰不到它不断冒出烟气的峰尖。五雷影山,真应化天尊丧命、传说世代结束的地方,也是真应化天尊将要或者已经转生之地。向北又向西,将泰伯、仲雍和季历等村庄甩在身后。 在那里,有雕石花边的拱桥一直通向绝壁之墙。那一片宏大的围墙后面,是许多人心中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嘉荣城。每个傍晚,五雷影山顶峰的阴影刚好能碰触到它。 在这片城墙后面,两千年前由黄巾力士建造的建筑物,看上去如同从大地中生长出来,而不是用一砖一瓦所搭建而成的。将它们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似乎是千年来的风雨润刻,而不是黄巾力士匠人巧夺天工的双手。 这些建筑中,有些会让人联想到飞翔的鸟雀,或者是深海里巨大的贝壳。高耸的楼塔,有细长的柱状、螺旋形,还有的在顶端向外扩展成喇叭口形。悬在百步以上的空中桥梁将它们彼此连接,而这些桥常常是没有栏杆的。刚刚来到嘉荣城的人,都会因这番奇景而惊访不已。 巫鬼道是这些高塔中最巨大的一座,也是这座城市的主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经过抛光的玉石。太古神镜围绕嘉荣城旋转,嘉荣城则围绕巫鬼道旋转。 这座城里的人们都这么说。来到嘉荣城的旅行者在看到城外的桥梁前,在他们的船老大看到这座巨岛前,就能看见巫鬼道反射着阳光,如同耀目的火炬。 围绕在巫鬼道围墙之外的方形大广场和巫鬼道相比,也显得窄小了许多,广场中的人根本就和虫子差不了多少。但即使巫鬼道是嘉荣城城中最小的一座建筑,作为鬼子母力量的核心,它仍然会是这座岛城的核心。 尽管广场上人数众多,但巨大的广场仍旧显得空旷。在广场边缘,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成了一团,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日常事务。但愈是靠近巫鬼道,人就愈少,在高大的白色围墙周围五十步的地方,石板地面上见不到一个人影。 当然,在嘉荣城,鬼子母得到的并非只是尊敬,丹景玉座统治着这座城市,就像她统治着鬼子母,没有谁会想在不必要的时候靠近鬼子母的力量。人们喜欢在客厅里安放豪华的手工铜炉子,并不代表人们喜欢走进铜炉子中的火堆里去。 不过真的也有人会来到这里,走上塔前宽阔的阶梯,走向可以让十二个人并肩进入、花纹繁复的大门。两扇大门敞开着,欢迎任何的来访者。总是有人需要帮助,总会有人为某个疑问而来寻求答案。他们认为有些疑难只有鬼子母能解决。这样的人有些住在嘉荣城附近,还有许多来自很远的地方,如白水江城,郯城和蟠螭邑。很多人在这里得到了帮助和指点,不过通常不是他们所预料和希望的。 紫苏一直戴着宽大的披风斗笠,将她的脸深深地藏在阴影里。天气很热,不过这件披风的布料很轻薄,所以人们不会觉得她的穿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会以为她是个过于害羞的女子。而且,有许多人在走进巫鬼道时都会害羞的。 总之,她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姑娘。她的黑头发和离开巫鬼道时相比,更长了一些,不过还是没碰到肩膀。她的衣裙是朴素的蓝色,只在领子和袖口的地方有一圈窄窄的白色百合香丝镶边。 第七百二十九章 做傻事 她的衣着就像是一个富裕农人的孩子穿上她最好的节日衣装,前来巫鬼道拜谒,和其它踏上这道宽阔阶梯的女子一样。至少,紫苏希望她看上去和她们是一样的。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些女子,不再怀疑自己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我能做到。她对自己说。 她一路跋涉来此,绝不能在紧要关头退缩。这样的外表是很好的伪装,巫鬼道里知道她的人都只记得她是个短发、总是穿着男孩的上衣和裤子的姑娘,而不是一个穿裙子的少女。它一定要是个有效的伪装,实际上,紫苏对于自己的行动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在接近巫鬼道时,紫苏的胃抽搐了一阵,她抓紧胸前包袱的系带,那里装着她的日常衣物和靴子,实际上,除了寄在离广场不远处一家客栈的马匹外,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包袱里了。如果运气好,她会在几个时辰之后重新骑上那匹骟马,经由广济桥向南方奔驰而去。 紫苏并不是很想这么快就再回到马背上去,特别是在马鞍上一刻不停地连续颠簸了几十天之后,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从不认为巫鬼道会是个热情好客的地方,而在这个时候,它几乎就像十首魔王罗波那在嶓冢谷的牢笼一样可怕。哆嗦了一下,她希望自己没想到过十首魔王罗波那。 紫苏想的是,我只想知道,纯熙夫人会不会以为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她要我这么做?神明庇护则个,我的行为和一个傻姑娘简直没什么两样,为了一个愚蠢的汉子而做傻事! 她不安地踏上了阶梯,每一级宽大的台阶都需要走两步之后,才能到达下一级台阶。和其它人不同的是,她没有停留片刻,用敬畏的眼神凝望高耸入云的巫鬼道。她只想快点走完这段路。 在大门里面,环绕圆形入口大厅的墙上几乎全部是拱门,求告者们都簇拥在这座扁球形穹顶大厅正中间。数百年来以来,无数求告者的足迹将这里的白石地面打磨得光滑而凹损。从那些足迹里,至今似乎都能看出它们主子紧张焦急的心情。在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只是想着他们身处的这个地方,还有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 一名农人和他的妻子穿着粗糙的粗麻衣服,互相紧握对方长满老茧的手。和他们并肩而立的是一名穿着织金锦缀边丝衣的女富商人。一名女仆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只雕银小匣子,毫无疑问,那里面装着她的女皇子敬献给巫鬼道的礼物。要是在别的地方,这名商人会向如此贴近她的乡下人抛去一个轻蔑的目光,且这对农人夫妇很可能会对不住地低下头,向后退去。但现在不行,在这里不行。 在求告者中几乎没有男子。紫苏并不因此而感到惊讶。大多数男子在鬼子母身边都会感到紧张。所有人都知道,世上曾经有过男性鬼子母——鬼师,而导致世界崩灭的,正是那些鬼师。 三千年的时间并没有让人们淡忘这段惨剧,尽管时间已经改变其中很多细节的回忆,但关于能够导引真气紫霄碧气的汉子的故事,仍然是吓唬孩子们最好的工具。因为十首魔王罗波那对太虚之源的污染,让那些汉子注定无法逃脱疯狂与毁灭的命运。在这些故事里,最为可怕的人是摩那斯龙王—应化天尊—赞陀屈多尊者—开始崩灭世界之人。 就算是成年人也会因这些故事而颤栗不已。谶语中说,应化天尊会在人们最需要他时转生于世,在末日战争,也就是终极之战中与十首魔王罗波那对决。但这并不能改变大多数人对于与紫霄碧气相关联的男子的看法。现在,任何鬼子母都会捕猎有导引真气能力的汉子。在鬼子母的七个宗派里,凌日盟鬼子母更是专职于此事。m.23sk. 当然,这和向鬼子母寻求帮助并不相关,但还是很少有汉子会在与鬼子母和紫霄碧气发生关系时感到轻松的。这样的汉子很少,只有退魔师例外,但每个退魔师都和鬼子母有着约缚的关系,所以很难被当成一般的男子看待。 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宁见手疮烂流脓,不见观音持佛珠。女人总是用这句话来说明汉子的顽固和愚蠢。紫苏却听到不只一个汉子说过,丢掉一只手也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她很想知道,如果这些人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情,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在尖叫声中四处奔逃,很可能会是这样。如果他们知道她来这里的原因,她也许没办法活着被巫鬼道的卫兵捉住,并被关进牢房。 她在巫鬼道里有朋友,但那些朋友既无权势,也没有影响力。如果她的意图被发现,不仅她的朋友们没办法帮助她,很可能还会被她一同拖进绞刑架的绳圈,或者是刽子手的刀下。当然,这是指她还能活到接受审判的情况下,实际上,她很有可能根本来不及受审就被永远地封住嘴巴。 紫苏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种事情。我会活着进去,我也会活着出来。老天爷惩罚令公鬼,惩罚他们的真龙吧,是他让我落进了今天这步田地! 有三到四名见习使正在这座圆形大厅里来回巡视,温和地和求告者们说着话。她们的年纪和紫苏差不多,也许还要更年长一些。她们的白色衣裙上没有装饰,只是在衣襟边缘有七道彩色镶边,它们代表着鬼子母的七个宗派。不时会有一名全身素白的初阶生从里面走出来,引领某个求告者走进巫鬼道深处。她们比见习使更年轻一些,有些还只是姑娘。跟在她们身后的求告者脸上往往充满了热切的希望,但脚步却拖曳着,不愿前行。 当一名见习使出现在紫苏耍则时,她紧紧地抓住包裹。“上天保佑你,”卷发女子敷衍塞责地说,“我的名字是华幽栖,巫鬼道能提供你何种帮助?” 第七百三十章 耐心等待 华幽栖黝黑的圆脸上带着那种忍耐无聊工作的表情。根据紫苏对见习使的了解,她现在也许更想去进行她的研究,学习如何成为鬼子母。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认出紫苏。她们两个以前在巫鬼道里见过,不过那只是一面之交。 紫苏也装作不认识她,低下头,显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这让她看起来和其它求告者没什么不同,有许多乡下人并不知道见习使和真正的鬼子母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她用披风遮住自己的脸,朝华幽栖身边望去。 “我有个问题,一定要向丹景玉座寻求答案—”紫苏开口道。就在这时,三位鬼子母出现在入口大厅里。紫苏不由得停住了话头。她们分别从两座拱门走进大厅。 见习使和初阶生只有在鬼子母靠近时才会向她们行礼,除此之外,她们的工作并没有受到影响,也许只是工作的步调加快了些。但求告者们就不是这样,他们看上去全都屏住了呼吸。在巫鬼道和嘉荣城以外的地方,他们也许会以为这三位鬼子母只是三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子,三位正值盛年,只是比她们外表的年龄更加成熟的女人。而在巫鬼道里,她们的身分是不言自明的。一名长期与紫霄碧气发生关系的女人并不像其它女人一样,会遭受岁月的侵蚀。在巫鬼道里,人们不需要用巴蛇戒来确认鬼子母的身分。 一片由打恭作揖形成的波纹在人群中扩散开来。不多的几个汉子都抽筋似地弯下腰,甚至还有两三个人跪在地上。那名女富商看起来很害怕,而她身边的那对农人夫妇就像是看到传奇变成了真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和鬼子母打交道的经验只是来自道听途说的谣言。在这里的众多求告者中,除了那些本来就住在嘉荣城的人之外,真正见过鬼子母的人很少。即便是嘉荣城人大概也很少有机会如此靠近鬼子母。 但真正让紫苏僵住舌头的并不是这些鬼子母。紫苏有时候能看见人们身边出现不寻常的影像,那是一些转瞬即逝的虚像和光晕。偶尔,她知道其中一些影像的意思。她能看见影像的时候很少,知道其中含意的时候就更少。但只要她能知道,她所解读出来的资讯总是正确的。23sk. 与一般人不同,鬼子母和她们的退魔师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虚像和光晕。有时候,她们身边的影像舞动变化得过于繁乱,甚至会让紫苏感到晕眩。虽然影像数量众多,但对于解读并没有帮助。紫苏对鬼子母的影像所知道的并不比对其它人的更多。但这次,她知道了她不想知道的事情,这让她颤抖不已。 三位鬼子母中,她只认识一位,那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她的名字是安知秋,属于全丹派。她的四周有一圈荧荧的褐色光环,光环上出现了一道道腐烂的裂缝,整个光环随着这些裂缝的腐烂而萎缩,碎裂。 安知秋身边的小个子灰发鬼子母属于鼍龙派,她的肩上披着绿色穗子的法衣,法衣上的嘉荣城之焰在她转身时忽隐忽现。在她法衣上的珊瑚藤和乌蒙荷刺绣之间,如同生在那里一样,有一个凡人的骷髅,一个小的女人骷髅。它经过了清洁,并被阳光晒成了白色。 第三位鬼子母从大厅另一边的拱门进来,是一名身材丰满的漂亮女人,她没有穿法衣,大多数鬼子母在典礼以外的时间里是不会穿法衣的。她扬起的下巴和耸起的双肩说明了她的力量和骄傲。她冷冷的眼睛似乎正从一片破烂的血色帘子后方望着大厅里的求告者,一股股深红色的血丝不停地从她的脸上贯流而下。 鲜血、骷和光环在她们三个人周围闪烁,消退,再次出现,消退。求告者们敬畏地望着她们,只看见了三位能够碰触乾曜、导引真气紫霄碧气的女子。只有紫苏看见了更多,只有她知道,这三名女子将要死亡,而且是在同一天。 “丹景玉座不见任何人。”华幽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往后的十天之内,她都没有接见公众的安排。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安排你拜见能为你提供最好帮助的鬼子母。” 紫苏的目光落到臂弯里的包裹上,就停在了那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不想再看到刚才所看到的东西。 她们三个人!我的天啊!会出什么事,让三位鬼子母在同一天死亡?但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我有权和丹景玉座谈话,私人谈话。”这是个很少被提出的权利—不过,又有谁敢提出?——但这个权利确实存在,“任何女人都有这个权利,而我现在就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以为丹景玉座会亲自和每一个来到巫鬼道的人见面?别的鬼子母也能帮助你的。”华幽栖用加重的口气说出每一个名衔,彷佛是想吓住紫苏,“现在,告诉我你的请求,还有你的名字。这样,初阶生就能知道该带你去找谁。” “我的名字是……林紫苏。”紫苏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不禁哆嗦了一下。她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名字。但根据她的记忆,丹景玉座应该是少数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之一。但愿她还记得。“我有权和丹景玉座交谈,我的请求只能单独对她诉说。我有这个权利。” 见习使扬起一边的眉毛,“林紫苏?”她的嘴唇扭曲成一个调侃的微笑,“你这么坚持你的权利。好吧,我会告诉太微玄使,你想和丹景玉座进行私人会面,林紫苏。” 紫苏听着她故意用加重的音调说出“林紫苏”,很想甩她耳光,但还是努力地嘟囔出一声,谢谢。 “先不必急着谢我。毫无疑问,在太微玄使有时间做出答覆之前,你得要等上几个时辰,而且她一定会告诉你,你可以在丹景玉座下次会见公众时提出你的请求。耐心等待吧,林紫苏。”她给了紫苏一个虚假的微笑,便转身离去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那是我的名字 紫苏咬牙切齿地抱着她的包裹靠在两座拱门间的墙上,并试着想躲进白色的岩石浮雕里。不要信任任何人,在见到丹景玉座前都要尽量避免别人的注意。这是纯熙夫人对她的叮嘱。 纯熙夫人是她信任的鬼子母之一,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可以信任的。不管怎样,这是个不错的建议。她所要做的就是见到丹景玉座,然后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又能穿上她自己的衣服,探望她的朋友,并离开这里。她不再需要躲躲藏藏的了。 看到那三位鬼子母离开大厅,紫苏不禁松了口气。三名鬼子母在同一天死亡,这是不可能的—一般人一定会这样说。但它一定会发生。无论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当她知道一个影像的含意时,它就会实现。但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丹景玉座。这件事或许和她为纯熙夫人带来的讯息同样重要,虽然她仍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另一名见习使走出来,接替先前的同伴继续工作。在紫苏的眼里,横栏飘浮在见习使的小红脸前面,彷佛是一个笼子。初阶生导师浣花夫人正朝大厅里望过来,瞥了紫苏一眼。紫苏急忙低头盯着脚下的石板地面。浣花夫人相当熟识她,而且,这位红发鬼子母的脸看上去满是瘀伤和裂痕。 当然,那只是个影像,但紫苏还是咬紧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脱口惊呼出声。浣花夫人,伴随着她的冷静、威严和镇定,给人的感觉如同巫鬼道一般不可动摇。没有东西能伤害浣花夫人,但这样的事情确实将要发生。 门边还有一位紫苏不认识的鬼子母。她穿着临月盟鬼子母的法衣。走在她身边的是一名身穿红色粗麻衣服的矮胖妇人,衣服的做工相当精致。矮胖妇人走起路来像姑娘一样轻快,容光焕发,还差点因为克制不住的快乐而大笑起来。临月盟鬼子母也在微笑,但她的光晕正在衰退,如同一根烧尽的蜡烛。 死亡、囚禁和死亡,对于紫苏来说,这一切就像是印在纸上那样清晰。 紫苏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不想再看到这些影像了。但愿她能记得,她心想。在她从迷雾山脉到这里的漫长旅途中,她一直都不曾感到绝望,甚至在先后两次有人试图偷窃她的马匹时,她也没有。但她现在感到绝望了。我的天啊,但愿她能记得那个该死的名字… “林紫苏?” 紫苏吓了一跳,站在自己面前的黑发初阶生看起来才刚到能够离开家的年纪,也许是十五岁或者十六岁,不过她正努力让自己显得庄重一些。“嗯?我是……那是我的名字。” “我是小兰,如果你想跟我来……”小兰尖细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丹景玉座要在她的书房会见你,就是现在。” 紫苏终于松了一口气,急忙跟在她身后。 紫苏的面孔仍然藏在披风的深斗笠里,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对四周的观察。她看到的愈多,就愈急着想见到丹景玉座。宽阔的走廊地面上铺着颜色亮丽的瓷砖,墙壁上装饰着装饰瓷瓶,黄铜灯架排列在走廊两侧。但走廊里却见不到几个人影—巫鬼道本来是为了比现在更多的人众而建的。当紫苏在巫鬼道中顺阶而上时,她看见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表明暴力与危险的虚像和光晕。 不只一个退魔师从她们身边匆匆而过,却没有人看她们一眼。这些汉子就像是正在寻宝的狸力,他们的剑和他们本身的致命感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但紫苏在他们身上看到鲜血四溢的脸,遍布全身的伤口。 刀剑和梅花枪在他们的头顶舞动,正朝他们步步进逼。他们的光晕都在疯狂地闪烁,闪耀着匕首锋刃死亡的光芒。她看见死人在行走,知道他们会与那些大厅里的鬼子母在同一天死亡,顶多多活一天。一些胸前佩戴嘉荣城之焰徽章的奴仆在为他们的工作而奔忙,其中有男也有女,他们身上也都带着暴力的痕迹。m.23sk. 紫苏从眼角瞥见侧廊中的一位鬼子母,锁链环绕在她周围的空气中。另一位鬼子母从紫苏和她的领路人面前横穿而过,一副牙白色的项圈套在鬼子母的脖子上。紫苏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她一心只想尖叫。 “从没来过这里的人往往会被这个地方所震撼,”小兰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低沉自然一些,彷佛巫鬼道就像是她的家乡一样,但显然不太成功。“不过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丹景玉座自会安排好一切。”说到丹景玉座的时候,她的声音又变得尖细了。 “我的天啊,但愿她能安排好。”紫苏低声嘟嚷着。初阶生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 当她们走到丹景玉座书房外的走廊时,紫苏的肠胃几乎纠成了一团,她差点就踩在小兰的脚跟上。她早就想超过小兰,跑进丹景玉座的房间了,只是因为要假装成一个第一次来到巫鬼道的人,她才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兰身后。 丹景玉座房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名黄褐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几乎一头撞进了紫苏和陪她而来的领路者中间。他的个子很高,腰杆挺直,身体强壮,蓝色的外套在袖子和领子上装饰着繁复厚重的金线刺绣。这人正是丙火王子,锡城女王银蟾女王的儿子,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在告诉别人,他是一位正在生气的高傲年轻殿下。紫苏没来得及低下头。丙火王子直接望进她的斗笠,看到了她的脸。 丙火王子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老大,又立刻眯成两道细缝,只露出一点冰的神色:“你回来了,你知道我妹妹和半夏到哪里去了?” “她们不在这里?”突然而至的惶恐让紫苏忘记了一切。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抓住了丙火王子的袖子,急切地盯着他,逼得丙火王子不得不后退一步。“丙火王子,她们在几个月前就应该回巫鬼道了!仪景公主、半夏和湘儿,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鬼子母连翘和……丙火王子,我……我……” 第七百三十二章 锡城需要她 “镇静一点。”丙火王子说着,将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轻轻挪开,“你怎么了!我不是想把你吓成这样的。她们平安回来了,但却对她们去了哪里和为什么要离开一个字也不说,至少对我是一个字也不说。我觉得,你会告诉我一些事情?” 紫苏觉得自己把表情维持得很自然,但丙火王子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你不会。这个地方的秘密还要多过……她们又消失了,湘儿也消失了。” 丙火王子说到湘儿的时候,就好像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附属品。湘儿是紫苏的朋友,但对丙火王子来说却没什么意义。他的声音又变得粗蛮起来,语气每一秒都变得更加紧张,“又一次,不留一个字就离开了。一个字都没留——!她们好像是正在某个村子,为了她们上次的逃跑而忏悔苦修,但我不知道那个庄子在哪里。丹景玉座从不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紫苏哆嗦了一下,片刻之间,干涸的血痕让丙火王子的脸彷佛罩上一张残酷的面具。这让紫苏受到了双重打击,她的朋友们离开了—这一路上,她心里只要想到回巫鬼道能遇到这些朋友,总是让她感到安慰—还有丙火王子将在鬼子母死亡的那一天受伤。 尽管自从走进巫鬼道以来,紫苏看见了那么多凶兆,尽管她很害怕,但刚才那些景象并没有对她造成真正的触动。打击巫鬼道的灾难会扩散到嘉荣城以外很远的地方,但她不属于巫鬼道,她永远也不会属于这里。 但丙火王子是她认识的人,是她喜欢的人。他现在却要受到伤害,且他受到的伤将远不只于流出那些血,远不只于肉体的伤害。巨大的灾祸裹挟住巫鬼道,让紫苏受到打击的是,遭受伤害的将不仅仅是与她有着深厚隔阂的鬼子母,还有她的朋友,她们是属于巫鬼道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紫苏很高兴半夏她们不在这里,很高兴自己不必看到她们。她害怕在她们身上看到死亡的痕迹。但紫苏又希望能看到她们,她想确认她的朋友们身上没有异常,或者有着能够活下来的痕迹。苍天在上,她们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离开?紫苏了解这三个人,她觉得如果丙火王子不知道她们在哪里的话,那么理由很有可能是她们不想让他知道,最有可能是这样。 突然间,她记起自己身处何地,以及来到这里的原因。这里并非只有她和丙火王子两个人。小兰似乎也忘记了她正要带领紫苏去拜见丹景玉座,她似乎已经忘记除了这名年轻殿下以外的一切事情,而这名年轻的殿下却对瞪大双眼的初阶生视而不见。不过,继续装成初来巫鬼道的普通人已经没有意义了,紫苏正站在丹景玉座房间的门口,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了。 “丙火王子,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但如果她们正在庄子进行苦修,也许此刻她们全身都是汗水,泥巴一直沾到她们的腰际,而她们肯定最不想让你看见她们这副样子。”实际上,她们三个人的失踪让紫苏几乎和丙火王子一样不安。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太多的事情正在发生,有太多的事情和她们,和她有着关联。 但她们被送出去接受惩罚并不是不可能的事。紫苏道:“你触怒丹景玉座对她们并没有帮助。” “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村子里,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活着。如果她们真的只是在拔野草,为什么又会有这么多的隐瞒与回避。如果我妹妹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半夏……”王子紧盯着自己的靴尖,皱起了眉,“我是被派来照看仪景公主的。如果我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我怎么保护她?” 紫苏叹了一口气:“你以为她需要照顾?她们需要保护?”她想:但如果是丹景玉座派她们去了某个地方,也许她们真的需要保护。丹景玉座会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派到熊窝里去,只给她一根鞭子当武器,如果这样符合她的目标。她还会预期那个女人回来时,手里能拿着一张熊皮,或者是牵着一头被锁链绑住的熊,一切如丹景玉座所令。但如果紫苏把这些想法告诉丙火王子,只会加强他的怒火和担忧。“王子,她们已经向巫鬼道立下背言,如你乱搅局,她们会不高兴的。” “我知道仪景公主不是孩子,”丙火王子显出一副强自忍耐的样子,“虽然她总是在像孩子般逃跑和当鬼子母玩之间摇摆不定。但她是我妹妹,而且,她还是锡城的公主。继我母亲之后,她将成为女王。锡城需要她安然无恙地坐上王座,而不是另一场继承战争。” 当公主是个孩子?很显然的,丙火王子不清楚他妹妹的天赋。自从有锡城这个诸侯国以来,锡城的公主全都会被送到巫鬼道接受训练,但仪景公主是第一个有足够的天赋可以晋升为鬼子母的公主,而且是一位强大的鬼子母。还有就是,丙火王子也不知道半夏和仪景公主同样强大。 “那么,无论她是否愿意,你都会保护她?。”紫苏的语气相当冰冷。她想让丙火王子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但丙火王子没注意到这个警告,只是同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的责任。我的血永远都要护卫在她前面,我的生命要在她之前献出。当我刚刚能在她的摇篮外看着她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个誓言。长辈们从小向我解释了这个誓言的含意。我不能在此刻打破它。锡城需要她,远甚于需要我。” 丙火王子神态平静而毫不动摇地说着,彷佛正在接受一件自然而正确的事。这让紫苏感到一阵颤栗。她一直以为丙火王子还是个孩子,只知道欢笑和恶作剧。但现在的他和以前紫苏眼中的丙火王子完全不同。她觉得造物主在制造男人的时候一定是累了。有时候,这些汉子看起来真不像是正常人。“那么半夏呢?你对她立下了什么誓言?” 第七百三十三章 这股怒火 丙火王子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他微微地挪动了一下双脚,“我关心半夏,当然,还有湘儿。仪景公主的伙伴如果出了事,她肯定也不会安全。我觉得,她们应该还在一起。当她们还在巫鬼道的时候,我很少看见她们分开。” “我娘总是告诉我,汉子都是满口谎言,所以嫁一个不太会说谎的汉子就可以了。你就有这样的特质。只是我觉得,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有些事情会发生,”丙火王子平静地说,“而有些永远也不会。因为半夏的离去,楚狂非常苦恼。” 楚狂是丙火王子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两个被送到巫鬼道接受退魔师的训练。这是锡城的另一项传统。在紫苏看来,楚狂是一个不顾后果好坏,只是一味坚持正义的呆子。但丙火王子看不到他的错误。对于被楚狂放在心上的女人,丙火王子更不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 紫苏想摇醒丙火王子,想在他的脑子里塞进一些理智。但她现在没这个时间。丹景玉座在等待她,她有紧急的事情要告诉丹景玉座。更何况,小兰就站在她身边,无论这位初阶生的眼睛已经瞪得多么大。“丙火王子,我是被丹景玉座叫来的。等我和她说完事情之后,我能在哪里找到你?” “我会在训练场。只有在我和夏候征人练剑的时候,才能停止对她们的担忧。”夏候征人是一位剑法高手,也是教授剑术的退魔师。“大多数日子里,我几乎都会待在那里,直到日落。” “很好,那么,我会尽快赶过去。小心你的言行,如果你让丹景玉座对你发怒,仪景公主和半夏可能也会承担这股怒火。” “我没办法承诺这一点。”丙火王子坚定地说,“现在时局很不稳定,比如瑶琳桐庐的内战。震城和伯虑国多曼之间的战争更糟。还有伪应化天尊。到处都是谣言和灾祸。我不是指巫鬼道是这些问题的幕后主使,但即使在这里,事情也很不正常,或者是显得不正常。仪景公主和半夏的消失并不是这一切的全部。但她们是我所关心的。我会找出她们在哪里。如果她们已经受到了伤害……如果她们死了……” 丙火王子怒容满面,刹那间,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副血红的面具,而且还有其它的:一把剑飘浮在他的头顶,一面旗帜飘扬在剑后。那把剑的握柄很长,就像大多数退魔师的佩剑那样。在稍稍弯曲的剑刃上,雕刻着一只苍鹫,这是剑法高手的徽记。 紫苏无法确定这把剑是属于丙火王子,还是要伤害他。那面旗帜上绣着丙火王子的徽章—冲锋的白色柜山,但旗子的底色是绿色,而不是锡城的红色。剑和旗帜都随着血迹很快就消退了。 “小心,丙火王子。”紫苏的这句话有两个含意。要丙火王子小心他所说的话,还要小心一些就连紫苏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情。“你一定要非常小心。” 丙火王子的眼睛仔细端详着紫苏,彷佛听到了紫苏心底的声音。“我……会试试的。”丙火王子最后说道。他做出一个笑容,几乎就像紫苏记忆中的笑容一样,但刻意的感觉太明显了。“我觉得,如果我不想落后楚狂,我最好回训练场去。今天早晨,我在对夏候征人的演练中五场胜了两场,而楚狂上次胜了三场。”突然间,丙火王子好像第一次真正地看到紫苏,他的笑容也变得真实了。“你应该多穿裙子的。你穿裙子的样子很好看。记住,我会在那里,直到日落。” 他转身走开了,迈着与退魔师一样危险而优雅的步伐。紫苏发觉自己正在抚平腰间裙子上的皱摺,急忙停止双手的动作。老天爷惩罚所有的汉子,自己这是干嘛? 小兰吁了一口气,就好像她刚才一直都没有呼吸:“他真是好看,不是吗?”她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梦话,“当然,不像楚狂殿下那么好看。而且你真的认识他。”最后这句话带有一点疑问的成分,但仅仅是一点点。 初阶生的赞叹引起了紫苏的注意。这个姑娘会在初阶生庭院和她的朋友谈论这件事。女王的儿子肯定会是一个经常被提起话题,特别是当他相貌俊美,又有着传说故事中的那种英雄气概时。一名陌生女子只会让这个话题更加有趣,引发更多的遐想。不过,紫苏对此也无能为力。不管怎么说,现在它还不会导致什么伤害。 “丹景玉座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还没有到。”紫苏说。 小兰睁大眼睛,大声抽了一口气。她一只手抓住紫苏的袖子,向前跳着打开丹景玉座的房门,拖着紫苏走进房里。她们刚走过房门,初阶生立刻匆忙地行了个道万福,有些慌张地说,“我带她来了,阴神玉女。这就是林紫苏小姐。丹景玉座是要见她吗?” 房间前厅的这位高个子、古铜色皮肤的夫人披着一掌宽的太微玄使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蓝色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代表她来自卿月盟。她双手叉腰,等到小兰站定身体,就丢给她一句,“占用了你很长的时间,孩子。回去做杂务吧, “遵命。”小兰又行了个道万福,就像她刚才进来时一样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紫苏只是紧盯着地面,她的斗笠仍然罩在她的头上,遮住了她的脸。刚才在小兰面前的鲁莽已经很糟糕了,不过至少那名初阶生不知道她的名字,而桑扬则是巫鬼道中除了丹景玉座之外,最为熟悉她的人。紫苏虽然深信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在走廊里发生过那些事情之后,她决定直到和丹景玉座单独会面前,都要谨守纯熙夫人的指示隐瞒身分。 这一次,她的防范并没有起作用。桑扬向前走了两步,将她的斗笠向后掀去。太微玄使立刻就哼了一声,彷佛有人戳了一下她的肚子。紫苏抬起头,挑战似地直视着太微玄使,竭力装作自己并不想从她面前蒙混过关的样子。平直的黑发垂在太微玄使的面孔周围,只比紫苏的长一点。这位鬼子母的表情里有着惊讶和因为惊讶而产生的不悦。 m.23sk. 第七百三十四章 半屈下身 “那么,你就是林紫苏了,对不对?”桑扬飞快地说。她说话的速度向来都很快。“我必须承认,这身衣服确实比你以往一般的……穿着更适合你。” “如果可以的话,阴神玉女大人,请称呼我紫苏就好。”紫苏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淡如常,但想要掩饰目光中的怒意实在是很难。太微玄使的声音里有着太多消遣她的意味。如果她母亲一定要用故事中的人物帮她取名字,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为汉子叹气的女人的名字?而在这个女人不叹气的时间里,她也总是在鼓励汉子们为她的眼睛和微笑填词编曲。 “很好,紫苏。我不会问你去过哪里,以及为什么你会穿成这样回来。看样子,你有问题要问丹景玉座。我不会向问你这些事,至少现在不会。”但太微玄使的表情也在告诉紫苏,她会在日后查问紫苏这些事情,并取得答案。“我觉得,丹景玉座知道林紫苏是谁?当然,在她命令将你直接带进来,并要与你单独会面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了。只有上天才知道,为什么她会同意你的要求。”太微玄使忽然因为关切而皱起了眉头,“出什么事了,孩子?你病了吗?” 紫苏小心地让面容恢复平静,“没有,我没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太微玄使的脸上出现了一副透明的面具,那是一张正在尖叫的面孔。“我可以进去了吗,阴神玉女?” 桑扬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向房间的内室一转头,“你可以进去了。”紫苏顺从门廊朝内室走去,那种姿态就连最苛刻的礼仪官看了也会满意。 丹景玉座的书房在不知道多少年以来,曾经属于许多显赫而强大的女子,她们留下的痕迹充满了这个房间中巨大的铜炉子中现在没有火焰,它完全由来自剑门的青色大理石砌就。 覆盖墙壁的嵌板是一种带有奇特斑纹的白色木材,它比铁还要硬,上面却雕满了奇禽异兽,鸟兽的毛羽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这些壁板来自鄢陵荒漠以外,已经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而那个青铜炉子的历史更超过它的两倍。 抛光的苍石地板来自迷雾山脉。高大的拱窗外是一个露台。彩虹色的石雕窗框闪烁着珍珠的光泽,它来自于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在世界崩灭时沉入了风暴海。从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一件这样的作品。 这个房间现在的所有者是丹景玉座。她曾是晋城一户渔家的孩子,由她带进这个房间的家具都很简单,只是做工和打磨非常精细而已。 她坐在大桌子后面一张坚固的椅子里,这套桌椅在普通的农舍中经常能看见。房里唯一的另一把椅子也同样朴素,现在它正被摆放在大桌子的另一边,一张小巧的地毯上面。地毯上只有简单的蓝色、棕色和金色图案。分散在各处的阅读架上摊开放着六本书。这就是房里全部的摆设了。一幅画挂在铜炉子上方:小渔舟正在真龙之爪海湾的芦苇丛中撒网捕鱼。丹景玉座的父亲使用的就是这样的渔舟。 丹景玉座尽管有着鬼子母无瑕的面容,但第一眼看上去,她的相貌就像她的家具那样简单。她的身体很坚实,面容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俊美。在她衣着上唯一的饰物只有宽阔的丹景玉座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代表七宗派的纹彩依次排列在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上。 像其它鬼子母一样,她的年纪无法确定,漆黑的头发上看不见一丝灰色,锐利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浑浊,坚毅的下巴说明着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丹景玉座的果敢。超过十年的时间里,丹景玉座有权召来不同的统治者,无论他们是多么强大,无论他们多么憎恨巫鬼道、害怕鬼子母,他们都不得不来。 当丹景玉座绕过桌子时,紫苏放下身上的包裹,笨拙地行了个礼,一边却在烦躁地低声嘟嚷着。她不想失礼—还没有人在丹景玉座面前失礼过—但她平时只会点点头,对于道万福只是一知半解,而现在穿上这套衣裙,显然无法鞠个躬就了事。 半屈下身,裙幅已经展开,紫苏却僵在那里,彷佛一只蜷伏在地上的青蛙。丹景玉座以君王的威严屹立在她面前,但片刻之间,丹景玉座又躺在地上,赤身裸体。除了浑身一丝不挂之外,这个影像还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这个影像在紫苏还没能看仔细之前就消失了。对于紫苏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影像,而她却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含意。 “又看见东西了?”丹景玉座问,“嗯,我肯定能让你的能力发挥作用。如果不是你离开,我早就能这么做。但我们不会再谈这件事了。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了,太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 她给了紫苏一个绷紧的微笑:“但如果你再这么做,我会用你的皮去做手套。起身,孩子。桑扬已经让我受够了礼仪。她一个月中向我行的礼,是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都无法消受的。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礼仪上。至少这些日子里没有。现在,告诉我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紫苏缓缓地站起身。回到一个了解她的能力的人身边,让她感觉很轻松,即使那个人是丹景玉座。她不必对丹景玉座隐瞒她所看见的事情,完全不必。“你……你什么都没穿。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呃……” 丹景玉座发出一个短暂、沉闷的笑声:“毫无疑问,我即将要有一个情人了。但我同样没时间处理这种事。当你急着从船里舀水出去的时候,是没时间向汉子抛媚眼的。” “也许,”紫苏缓缓地说。那个影像可能是这种意思,但她对此存疑。“我确实不知道。但,尊主,自从我走进巫鬼道以来,我看见了许多东西。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第七百三十五章 威胁 紫苏从入口大厅处的那三位鬼子母开始说起,将她看见的毎一样东西都告诉了丹景玉座,还有她对这些影像可以确定的解读。不过,她没有告诉丹景玉座,那些丙火王子所说的话,至少她隐瞒了其中的大部分。 她曾经叮嘱丙火王子不要惹怒丹景玉座,她自己当然不会用丙火王子的话来惹怒面前的这位大人物。其余的事情,她都毫不保留地向丹景玉座一一描述。当她回想那些影像的时候,恐惧感也随之回到她的心头,彷佛她重新看到了它们。没等话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丹景玉座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你和年轻的丙火王子交谈过。嗯,我觉得我能说服他保持安静。如果我记得没错,小兰可以去乡下劳作一段时间,她在锄菜地的时候大约是不会传闲话的。” “我不懂,”紫苏说,“为什么要丙火王子保持安静?他不能说出什么?我什么也没告诉他。而小兰……?尊主,也许我没说清楚。鬼子母和退魔师将要死亡,这一定意味着一场战争。除非你将许多鬼子母和退魔师派去某个地方……还有那些奴仆,我在那些奴仆身上也看见了受伤与死亡,除非你打算这么做,否则,那场战争将要发生的地方就是这里!在嘉荣城!”。 “那么你看见它了?”丹景玉座问道,“一场战争?借助你的……你的能力,你知道它,或者只是你的猜测?” “还会是什么?至少有四位鬼子母会死。尊主,从回来到现在,我只看到九位鬼子母,其中就有四位会死!还有退魔师……如果不是战争,还会是什么?” “也许是更多我不愿意去想的事情。”丹景玉座的语音冰冷,“什么时候?还有多久,这些……灾难……会发生?” 紫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看见的大多数事情会在同一天内发生……也许是两天。那一天也许就是明天,也许要等到明年,或者下一个十年。” “让我们希望是下个十年吧!如果它在明天到来,我将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它。” 紫苏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除了丹景玉座知道她的能力之外,只有另外两位鬼子母知道这件事:纯熙夫人和连翘,而连翘一直想对她的能力进行研究。她们对这种能力的运作原理并不比她自己知道得更多。她们只知道,这种能力与紫霄碧气无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只有纯熙夫人看起来能接受她的预见必然会成真。 “也许是白羽客,尊主。当我在季历铺过桥的时候,到处可见他们的踪迹。”紫苏不相信九阳正火之子和将要发生的这些事有什么关联,但她不愿意说出她真正相信的事。她只是相信,而不是知道,而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3sk. 但丹景玉座在她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就已经开始摇头了:“他们绝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我确信这一点。他们想要打击巫鬼道。但如果没有闾阳总坛的命令,他们不会公开行动,而除非天愚掌教相信我们实力大损,否则他也不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他非常清楚巫鬼道的力量,不会有头脑发昏的举动。一千年以来,白羽客一直都是这样。鳄鱼还藏在苇丛里,等待水中出现鬼子母鲜血的味道。但我们过去没有让他们等到它,将来也不会。如果我能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但如果他们中有人真的一意孤行……” 丹景玉座打断了紫苏的话:“他在嘉荣城附近只有不到五百人,孩子。他在一个月之前把其它人派去别的地方制造麻烦了。绝壁之墙曾经挡住宵辰人的脚步,还有卫符的。天愚也永远也无法攻入嘉荣城,除非这座城市已经从内部四分五裂。”她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而改变,“你很想让我相信这场变乱会来自白羽客,为什么?”丹景玉座的眼里没有一丝暖意。 “因为我认为我相信。”紫苏喃喃地说。她舔舔嘴唇,说出她不想说的话,“我在一位鬼子母的脖子上看见了牙白色的项圈。尊主,那看起来……那看起来就像是……霄辰人……控制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所用的项圈。”随着丹景玉座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她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污秽的东西。”丹景玉座吼了一声。“而大多数人在听到关于霄辰人的传闻之后,连其中的四分之一都不会相信。不过,霄辰人的机会比白羽客还要小。如果霄辰人再次登陆,无论他们出现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在几天的时间里透过信鸽得知此事。从海边到嘉荣城需要经过很长的路程。如果他们真的出现了,我会有充足的时间得到警报。不,恐怕你所看见的远比霄辰人还要糟糕。我害怕那会是玄女派鬼子母。我不喜欢当这消息散播出去时公众的反应。虽然她们的人数屈指可数,但她们确实是巫鬼道、最大最直接的威胁。”。 紫苏发觉自己正用力拧紧裙子,力道大得连自己的手都痛了。她的嘴里好像塞满了沙子。巫鬼道一直冷淡地否认着一个隐密的宗派—为十首魔王罗波那效忠的宗派。最有把握可以激怒鬼子母的办法就是稍稍提一下这件事。但丹景玉座本人竟然会以如此随意的口气承认玄女派的存在,这让紫苏觉得脊椎都要冻结成冰了。 丹景玉座却好像只是在和紫苏闲聊似的:“不过你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看看我们身上的异像。纯熙夫人让你带来什么讯息?我知道,从伯虑国到震城的每一寸地方都已陷入混乱,这点就不必由你来说了。” 实际上,这一点根本不用紫苏来报告。支持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人正在与那些反对他的人作战,将两个诸侯国全部拖入内战,而这两个诸侯国之间还在为控制泗上平原而征战不休。丹景玉座的一句话将所有这些都抛到了一边,彷佛那些只是微不足道的琐事。 第七百三十六章 变成傻瓜的女人 丹景玉座又道:“但我已经几个月没有令公鬼。真龙的消息。他是一切事件的核心。他在哪里?纯熙夫人让他做了什么?坐下,孩子,坐下。”她指了指大桌前面的那把椅子。 紫苏摇摇晃晃地走到椅子旁边,跌倒似地坐在上面。玄女派!哦,不是真的吧!鬼子母应该是站在正道那一边的。即使紫苏并不真正信任她们,但这一直是世人的共识。鬼子母,还有鬼子母所控制的所有力量,都是为正道而存在,为了与魔物作战而存在的。而这一点已经不再真实了。 紫苏几乎没听到自己在说:“他正在前往晋城的路上。” “晋城!那么,事关神威万里伏了。纯熙夫人想让他从晋城之壁中拿出禁忌之剑。我发誓,我会把她挂在太阳底下,直到被晒干为止!我会让她希望她还只是个初阶生!那男孩不可能做好准备了啊。” “不是……”紫苏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不是纯熙夫人做的。令公鬼在某天深夜离开了,只有他一个人。纯熙夫人立刻带人追了上去,同时派我来告诉你。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晋城了。就我所知,令公鬼应该已经拿到神威万里伏了。” “该死的!”丹景玉座吼道,“他现在也许已经死了!我真希望他从没听过真应化天尊谶语。如果我能阻止他知道谶语的内容,我一定会去做。” “但他不是必须实现谶语吗?我不知道。” 丹景玉座疲倦地靠在桌子上:“好像每个人都懂得那个谶语!但谶语并不能让他成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它的作用只是让他承认自己的身分。如果他要拿到神威万里伏,他就一定要对自己的身分有所认同。谶语是要告诉全世界他是谁,同时让他为即将到来的事情做好准备,让世界为此做好准备。如果纯熙夫人能够控制住他,她将会指引他知道谶语中我们可以确定的部分,但是这得等到他准备好面对它们的时候!至于其它的,我们就只能信任他了,至少我们只能这么希望。就我所知,他对谶语的实现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老天保佑,我已经受够了。” “那就是说,你确实是要控制他了?他说过,你们会想利用他,而这一次,我终于听到你承认了这一点。”紫苏感觉到内心的冰冷。她怒不可遏地说道,“你们还没能做到这一点,你和纯熙夫人。” 丹景玉座的疲倦似乎从她的肩头瞬间滑开了。她站直身体,俯视着紫苏。“你最好希望我们能做到。你以为我们会这样就让他逃开?任性而顽固,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做好准备,也许正陷入疯狂。你以为我们会把一切都扔给因缘,扔给他的命运?即使这样,他也不会死亡,一切像故事般美好?现实不是故事,他也不是故事中无敌的英雄。如果他的业力自因缘中脱落,太古神镜不会注意到他的行踪,昊天上帝不会创造奇迹拯救我辈凡人。如果纯熙夫人不能收起他的轻狂,他很可能会让自己丢了性命。那时,我们将往何处去?世界将往何处去?十首魔王罗波那的牢笼终将被打破。它将会再次碰触这个世界,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令公鬼不在终极之战中去面对它,如果这个任性的年轻傻瓜在那之前丢掉性命,留给这个世界的将只有末日。紫霄碧气之战将再次笼罩世界,没有了摩那斯龙王和他的百人众,一切终将陷入火焰与魔物,直到永远。”她突然闭上嘴,紧盯着紫苏的眼睛,“那么,这就是他的安排,对不对?你和令公鬼之间。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紫苏用力地摇着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阵发热。“当然不是!我……是终极之战,还有十首魔王罗波那……光” “紫苏啊,只要想到十首魔王罗波那的脱逃,就足以冻僵退魔师的骨髓了。还有玄女派……不要再掩饰了。”丹景玉座厉声说道,你以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为她所爱的汉子的性命担忧吗?你最好承认。” 紫苏在椅子里蠕动着。丹景玉座的目光捉住了她,那里面有了解,却没有耐心。“好吧。”她最后嗫嚅着说,“我会告诉你所有这些事,这对我们都好。我第一次看见令公鬼的时候,就看见了三张女人的脸,其中一个是我。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见到过任何关于我自己的影像。而且,我知道那个意思。我会爱上他,我们三个都会。” “三个!还有两个是谁?” 紫苏朝丹景玉座苦涩地一笑:“那些脸很模糊,我不知道她们是谁。” “没有迹象表明他会回报你的爱?” “没有。他从没看我超过两眼。我觉得,他只是当我……当我是一个妹妹。所以,你不要以为能靠我束缚住他,因为这不会有用的!”天籁小说网 “但你确实爱他。” “我没有选择。”紫苏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过沉郁。“我觉得把这件当作是个玩笑,但我笑不出来。你也许不相信,但当我知道一个影像的意思时,它就会发生。” 丹景玉座用一根手指敲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看着紫苏。 丹景玉座的这种眼神让紫苏感到担忧。她本来不想表现出这种情绪,也不想说出那么多事情。她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应该学会别把刀柄交给鬼子母,即使鬼子母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把刀。鬼子母总是擅于找到利用条件的方法。 “尊主,我已经转达了纯熙夫人的讯息,我也将我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你。现在,我没理由不能穿回我的衣服,离开这里了。” “去哪里?” “晋城,”在和丙火王子谈过,又确定他没有做出傻事之后,紫苏希望自己有胆量询问半夏和另外两个姑娘去了哪里,但如果丹景玉座没有告诉仪景公主的兄长,那她应该也不会告诉紫苏。而且,丹景玉座看着她的目光里,还有着那种考量的意思。“或者是任何令公鬼会去的地方。我也许是个傻瓜,但我不是第一个为了男人而变成傻瓜的女人。” 第七百三十七章 冒这个险 丹景玉座继续道:“却是第一个为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而变成傻瓜的女人。在这个时候接近令公鬼,而整个世界都有可能会发现他是谁,他是什么。你的选择很危险。如果他现在已经掌握了神威万里伏,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得知这个消息。不管怎样,都会有一半的人想要杀死他,彷佛只要将他杀死,他们就能阻止终极之战发生,阻止十首魔王罗波那重获自由。他的身边会有许多人死去。也许你留在这里会更好一些。” 丹景玉座的声音里带着同情,但紫苏不相信她。她不相信丹景玉座会有同情心:“我会去冒这个险,借助我所看见的东西,也许我能帮助他。即使在巫鬼道里,也不见得有多么安全。只要有凌日盟鬼子母在这里,就没有安全可言。她们的眼里只有能够导引真气的汉子,为了这个,她们会忘记终极之战和真应化天尊谶语。” “其它许多人也会如此。”丹景玉座平静地说,“习惯的思想难以改变,对鬼子母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紫苏疑惑地看了丹景玉座一眼。她现在看起来彷佛是站在紫苏这一边的。“我是半夏和湘儿的朋友,这不是秘密。她们和令公鬼来自同一个村庄,这也不是秘密。对于凌日盟鬼子母,这样的联系已经足够了。当仇敌发觉他是谁的时候,我也许会在不超过一天的时间内被捕。半夏和湘儿也会,如果那时你没有把她们藏起来。” “那么,你就绝不能被认出来。渔网只有在鱼儿看不见时才会有用。我建议你先把你的外衣和裤子忘记一段时间。”丹景玉座微笑着,彷佛是只正在对着老鼠微笑的猫。 “你想利用我抓到什么样的鱼?”紫苏用虚弱的声音问。她觉得自己知道,并带着绝望的心情希望这个相心法是错的。 “玄女派——她们有十三个逃走了,但我害怕还有人留下来。我不确定有谁可以信任。有一段时间,我害怕相信任何人。但我知道,你不是仆厮鬼,而且你的能力应该会有用处。至少,你还是我另一双可以信赖的眼睛。” “从我走进来开始,你就开始谋划这一切了,对不对?所以你想让丙火王子和小兰保持安静。”愤怒在紫苏的体内膨胀,彷佛即将冲出热水壶的蒸气。这个女人以为她一说青蛙,人们就会依言蹦跳。而人们经常会有的反应只能更加证明她的成功。自己可不是青蛙,也不是跳舞的傀儡。“这就是你让半夏、仪景公主和湘儿去做的事?派她们去追踪玄女派鬼子母?我不会饶过你的!” “你照顾好你自己的网就可以了,孩子,让那些姑娘去照顾她们的吧!对于你来说,她们正在一个农场劳作和苦修。我说的够你知道了吗?” 不可动摇的目光让紫苏在椅子里哆嗦了一下。违抗丹景玉座并不困难—直到被她锐利、冰冷的眼睛盯上为止。“是的,尊主。”回答中的柔顺让紫苏感到恼火。但瞥向丹景玉座的一眼让她确信,这样的回答是正确的。她用力扯了一下质料上乘的锻子面裙子,“我觉得,穿这样的衣服久一点不会要了我的命。”突然间,丹景玉座看起来似乎笑了一下。这让紫苏颈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丹景玉座:“恐怕这还不够。对于走近你的人来说,穿着裙子的紫苏还是紫苏。你不能总是用披风的斗笠罩住脸。不,你一定要改变能改变的一切。首先,你要继续使用林紫苏这个名字,毕竟,它是你的名字。” 紫苏在椅子里缩了一下身子。 丹景玉座继续道:“你的头发已经和桑扬的差不多一样长了,可以将它们梳成一个发式。至于其它的……我从没使用过花片、香粉和胭脂,但桑扬记得该如何使用它们。” 从丹景玉座提到卷发开始,紫苏的眼睛就瞪得老大。 “可是,不!”她喘着大气说。 “只要桑扬打扮好美丽的林紫苏,就没有人会再把你当成是穿着长裤的紫苏了。” “天啊,不!” “至于为什么你会留在巫鬼道,这我们可要为风姿掉约、从里到外都与紫苏完全不同的年轻姑娘找个合适的理由。”丹景玉座皱起眉头,开始思考,又完全不顾想要插话的紫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是的,我会让人们相信,林紫苏小姐同时受到了两位求婚者的追求,不得不先在巫鬼道中躲一躲,直到她能决定接受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为止。每年都会有女子要求在巫鬼道中避难,有时候她们的理由也会像这个一样傻。”她的脸重新变得坚毅,眼神恢复了锋利,“如果你还在想晋城,就想想你在那里对令公鬼会更有帮助,还是在这里。如果玄女派摧毁了巫鬼道,或者出现更可怕的状况—她们掌控了全局,令公鬼就连我能够提供的一点帮助也会失去。那么,你愿意作一个成熟的女人,还是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姑娘?” 陷阱! 紫苏能清楚地看见它,彷佛它就是锁在自己腿上的铁链。“你总是利用别人来实现你的目的吗,尊主?” 丹景玉座的微笑更加冰冷了:“经常,孩子。” 理了理身上的红色穗子法衣,厉业魔母沉思着望向通往丹景玉座书房的房门。两名年轻女子刚刚消失在里面,那个初阶生几乎是立刻就又走出来。她看了厉业魔母一眼,像吓坏的小猫轻轻叫了一声。厉业魔母觉得自己认识她,只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厉业魔母去做,她没时间教导这些蠢孩子。???.23sk. “你的名字?” “小兰,厉业魔母。”姑娘的回答像喘不过气的尖叫。厉业魔母也许对初阶生没兴趣,但这名初阶生认识她,还有她的名声。 现在她想起这个姑娘了。她是个能力一般,只知道作白日梦的姑娘,像这种人永远也没办法掌握真正的力量。很难认为她会知道厉业魔母没有了解到的事情,她大概只记得丙火王子的微笑,一个蠢货而已。 厉业魔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第七百三十八章 我不会饶了她 姑娘深深地行了个万福,头几乎要碰到了地面,然后就拚命地跑开了。 厉业魔母没有再看她。这位凌日盟鬼子母在转身时就已经忘记了那个初阶生。当她在走廊中穿行时,脸上看不到一根破坏平滑面容的线条,但她的脑子里正在激烈地沸腾着,她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奴仆、初阶生和见习使。 这些人全都匆忙地让开路,向飞步而过的她行礼。她还差点撞到一名正把鼻子埋在一堆文稿里的临月盟鬼子母。圆胖的临月盟鬼子母向后跳去,发出一声惊慌的喊叫。而厉业魔母对此却充耳不闻。23sk. 无论是不是穿着裙子,厉业魔母知道那个觐见丹景玉座的年轻女子是紫苏。她在第一次拜访巫鬼道时就和丹景玉座共处了许多时间,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紫苏是仪景公主、半夏和湘儿的密友。这三个人现在不知被丹景玉座藏到什么地方。 厉业魔母确信她们不是去了乡下。声称她们正在村子里进行苦修的报告全都来自丹景玉座发出的三手和四手资料。经过这么多次的转述,任何能引起怀疑的细节和可以判断其为谎言的漏洞都会被干净地抹掉。更别说厉业魔母寻找这个村子的努力,最后全都落得没有结果。 “我不会饶了她!”此时,怒火覆盖了她的面孔。厉业魔母无法确定自己是在对丹景玉座生气,还是对公主生气。她们两个都很让她恼火。一名身材苗条的见习使听到她的话,偷看了她的脸一眼,急忙朝反方向跑开了,惶恐的脸色如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白。厉业魔母仍旧继续向前踱步,一眼也没有看她。 而在所有的事情里,真正激怒她的是她至今都没办法找到仪景公主。厉业魔母还拥有六爻的知识,这些知识可以让她能算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有这种能力的鬼子母很少出现,效果也很不明显,但在一十年前,阴蛟圣母死后,还没有任何鬼子母能在这方面超过她。当她还是见习使时,厉业魔母就第一次对未来有了占卜。 那时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知道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锡城的王室血脉将成为在终极之战中战胜十首魔王罗波那的钥匙。所以,当银蟾女王继承锡城大位的大局一定,她立刻就成为银蟾女王的重臣。经过一年又一年的耐心经营,她在银蟾女王那里建立了她的影响力。 而现在,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要知道如果不是她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锡城,她自己本来有可能成为丹景玉座。而现在,这一切也许都会随着仪景公主的失踪而化为乌有。 经过一番努力,厉业魔母强迫自己将思绪转移到当前重要的事情上。半夏、湘儿和那个奇怪的年轻男子来自同一个村庄。他的名字叫令公鬼。紫苏也认识他,虽然她竭力在掩藏这个事实。令公鬼是所有这些事情的核心。 厉业魔母只见过他一次。那时他的身分是红河流域的一名放羊男孩。以此推断,他应该是锡城人,但他的样子却非常像宵辰人。 当她看见令公鬼时,她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他是一个缘起,是那种极为少见的个体。和其它被太古神镜编织入因缘的人不同,他迫使因缘围绕他成形,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影响因缘。 厉业魔母在他周围算出混乱的漩涡、锡城的分裂和斗争,也许还有更多遍布于这个世界的分裂与斗争。但锡城必须保持完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一生中的经验都让她坚信这点。 厉业魔母还知道更多的线索,足以让丹景玉座落入由她自己设下的罗网。如果谣传是可信的,出现的缘起一共有三个,而不是只有一个。他们三个全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一个叫思尧村的小村子。而且三个人的年纪非常相近。 这些奇怪的巧合足以在巫鬼道引起热烈的议论。一年前,在丹景玉座前往句町的路上,丹景玉座见过他们三个,甚至和他们进行过交谈。令公鬼。真龙啊。子恒啊,马鸣啊。据说这一切都只是偶然。只是偶然,这就是巫鬼道中的舆论。然而这样认为的人们并不知道厉业魔母所掌握的讯息。 当厉业魔母看见那个叫令公鬼的年轻人时,是纯熙夫人将他拐走了。在句町,伴随他与另外两个缘起的人,也是纯熙夫人。 又是纯熙夫人,她和丹景玉座在同为初阶生时曾经是最亲密的朋友。如果让厉业魔母拿某件事情打赌,她会打赌巫鬼道中没有其它人还记得这段友情。在鄢陵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这两个人同日晋升为鬼子母。 从那一天开始,丹景玉座和纯熙夫人就不相往来,之后更几乎是形同陌路。但厉业魔母曾经是管理这两名初阶生的见习使之一,曾经教授她们课程,为了她们在杂役作中的松懈而惩罚她们。她记得那时候。她很难相信这两个人的谋划可以追溯到那么遥远的从前,令公鬼在那时顶多是刚刚出生。不过,这最后一条线索将她们全都捆在了一起,对厉业魔母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无论丹景玉座有什么打算,她一定要受到阻止。騒动与混乱交织在所有方面。十首魔王罗波那一定会重获自由这个想法让厉业魔母颤抖着,裹紧了背后的法衣—巫鬼道必须避开世俗的征战,集中全力应对这个危机。 所以,巫鬼道必须能够自如地牵制那些让诸国共处的业力,这就需要排除令公鬼带来的麻烦。至少,必须阻止他摧毁锡城。厉业魔母没有将自己对令公鬼的认知告诉过任何人。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平静地处理掉他。巫鬼道长老会中已经响起了要注意这些缘起,甚至是指引他们的呼声。长老会不会同意处置这些缘起,特别是处置令公鬼,然而非如此不可。这是为了巫鬼道的利益,为了整个世界的利益。 第七百三十九章 自言自语 厉业魔母从喉咙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很像是一声吼叫。丹景玉座总是那么刚愎自用。即使还是初阶生的时候,以一个贫穷渔夫的孩子而言,她也总是自视甚高。但她怎么能愚蠢到这种地步,在不告知长老会的情况下,就把巫鬼道和这些事搅和在起?她和其它人一样,知道即将到来的结果会是什么。现在更糟糕的事情只可能是… 突然间,厉业魔母停住脚步,死盯着空旷的前方。这个令公鬼会有导引真气的能力吗?或者,是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令公鬼的可能性最大。不,一定不会。即使是丹景玉座也不会和这样的人为伍。她不能。 “谁知道那个女人能做什么?”厉业魔母喃喃地说道,“她从来也不配坐上丹景玉座。” “你又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历来不理会本派以外的朋友,但你在宗内总还是能找到朋友聊一聊的。” 厉业魔母转回头,看见苦菊夫人正站在她身后。这位有着天鹅般脖颈的鬼子母,正在用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冰冷眼神望着她,这种眼神是绀珠派鬼子母特有的标志。凌日盟和绀珠派之间没有友爱可言,千年以来,她们在巫鬼道长老会中一直是相对的两边。绀珠派支持卿月盟,丹景玉座就出身于卿月盟。然而,绀珠派鬼子母们也总是以她们不带感情的冰冷逻辑而自豪。 “跟我一起走走。”厉业魔母说。苦菊夫人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她身边。 一开始,这个绀珠派姐妹听到厉业魔母所说的关于丹景玉座的事情,只是轻蔑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但等到厉业魔母快说完的时候,她已经专注地皱起了眉。“你没有证据证明任何……问题。”当厉业魔母最终闭上嘴的时候,她说道。 “只是现在还没有。”厉业魔母坚定地说。看到苦菊在点头,厉业魔母给了她一个绷紧的微笑。这只是开始。不管怎样,要在丹景玉座能够摧毁巫鬼道之前阻止她。 小心地躲藏在赤水北岸一株高大的乌心石后面,天宝道人无为子将白披风甩到身后,露出胸前闪耀的金色太阳。他极目远眺,观察着远处的。 一团吸血虫子组成的烟雾一直围绕在他的脸旁边,但天宝道人并没有受到影响。在河对岸,三湾渡口的村子里,高大的石头房屋被建在高高的石基上,这样做是为了抵挡每年春天都会有的山洪泛滥。村民们纷纷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或者是站在路边,用敬畏的眼光看着那三十名穿白色披风和光亮铠甲的白袍众。一个由村中男女组成的代表团正在和这些骑在马上的人交涉。 天宝道人能看到,他们正在听南谷子说话,这算是最好的状况了。 天宝道人几乎能听到父亲的声音:‘如果让他们以为能有机会,就会有傻瓜想要抓住这种机会。然后,就有人被杀。其它傻瓜会替被杀的人复仇,接下来就得杀更多的人。将九阳正火的敬畏从一开始就植入他们的心中,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依照接到的命令行事,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那时,你就没有麻烦了。’天籁小说网 因为想到已死的父亲,天宝道人的下巴绷起一道道坚硬的棱线。他就要做一些这种事,很快就要。天宝道人相信,只有南谷子知道他为什么会急不可耐地接受这个命令,跑到锡城的这个角落—这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穷乡僻壤来。 而南谷子绝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南谷子曾经像一头猎犬般对天宝道人的父亲忠心耿耿,现在,他已经将这份忠心完全转移到天宝道人身上。当上尊将指挥权授予天宝道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任命南谷子为他的副将。 南谷子调转马头,回到渡口。渡口上的苦力立刻开始卖力地拖拉缆绳,将渡船从飞速流淌的水面上向岸边拉过来。南谷子看了一眼拉绳子的人们,他们也紧张地看着他,一边抓着缆绳退到一个船身以外的距离,再跑回来,抓住下一段绳子。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 “师叔。” 天宝道人停了一下才缓缓地转过头。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面色刚硬,如同一根梅花枪般站立着,两道目光从圆锥形的铁盔下面直射向前方。即使是经过了从嘉荣城到这里的艰辛旅程,在天宝道人严厉地催逼下全速赶到这里,他的盔甲依然闪烁耀眼,雪白的披风上,金色的太阳图案没有丝毫的尘埃。 “什么事?绝尘师侄。” “师叔,大师兄紫尘子派我过来报告。那些匠民。星哲子和他们之中的三个进行过交谈,大人,而现在,他们三个都找不到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宝道人转过身,走进树林,绝尘紧跟在他身后。 在树林深处,从河面上看不到的地方,白羽客骑兵塞满了乌心石和松树间的空地,梅花枪不经意地挂在马鞍边,弓箭放在鞍前。马匹不耐烦地用蹄子蹬踹地面,抽甩尾巴。相较之下,马背上的骑兵要镇静得多。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陌生地区渡过河流,而这一次,没有人会试图阻止他们。 在这些骑兵面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有一队夷獠—铸刀人,人们也管他们叫匠民。这支夷獠的队伍几乎有一百辆马拉的大篷车,这种车就像是一幢安装在轮子上的箱形小房间,上面涂绘着鲜艳夺目的混合色彩—红色、绿色、黄色和各种能够被想像出来的颜色调和在一起,形成一种只有匠民的眼睛才会喜欢的图案。而这些夷獠们身上穿的衣服让他们的马车也显得阴暗了。 他们挤坐在地面上,在一种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寂静中看着那些骑兵。细小的幼儿哭闹声很快就会在母亲的安抚下恢复平静。在人群附近,许多死去的獒犬被堆成了一个肉堆,已经招来大批的蚊蝇。匠民甚至不会为了保卫自己而举起一只手,这些狗只是起一个警示的作用,但天宝道人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第七百四十章 忍 六名士兵,这是天宝道人认为看守这些匠民所需的人数。即使保持着冷酷的表情,他们的脸上还是能看到窘迫不安。他们全都让目光避开马车旁边骑在马上的第七个人,一个有着大鼻子、瘦骨嶙峋的小个子。 小个子披着一件暗灰色的披风,尽管披风的做工很精细,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大了些。紫尘子以同样恼怒的目光瞪着这七个人。他是个留着胡须的大块头,但以这种身高体重而言,他的脚步却算得上轻巧。 这名大师兄将戴着铁手套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向天宝道人行了个礼,却将说话的工作全都留给了天宝道人。 “和你说句话,星哲子。”天宝道人平静地说。瘦骨嶙峋的汉子昂起头,斜睨了天宝道人很长一段时间,才爬下马背。紫尘子低吼了一声,但天宝道人并没有将声音提高,“三个匠民找不到了,星哲子。也许你将你的建议付诸实行了?”星哲子看见这些匠民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杀了他们。他们没有用处”。天宝道人杀过人,但他从没像这小个子一样,将杀人当成是一件如此随意的事。 星哲子用一根手指揉了揉大鼻子的一侧:“现在,我为什么要杀他们?我只是提了个建议,你就差点剥掉我的皮。”他的象城口音今天非常重,这种口音在他的言语中时有时无,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这是让天宝道人感到困扰的另一件事。 “那么,你让他们给逃走了,对不对? “嗯,说到这件事,我确实将他们之中的几个,带到一处我可以审问他们知道些什么的地方。我不想被打扰,你知道的。” “他们知道些什么?九阳正火之下,匠民能知道什么对我们有用的讯息?”m.23sk. “你要问过才知道,不是吗?”星哲子说,“我并没有严重地伤害他们,审问之后我就让他们回到篷车那里去了。有谁会想到,有这么多你的人看守,他们竟然还有胆逃跑?” 天宝道人发觉自己正狠狠地咬着牙。他接到的命令是尽早与这个古怪的家伙会合,这个家伙带着更多要传达给他的命令。天宝道人不喜欢这样,虽然他先后两次接到的命令都已被蜡封,蜡漆上面还盖着天愚掌教—九阳正火守护上尊的印章。 但有太多的事情还没有澄清,包括星哲子确切的身分。这名小个子来到此地为天宝道人提供建议,而天宝道人要与星哲子合作。星哲子是否处于他的指挥下,还是一件含混不清的事。天宝道人很不喜欢那种他必须虚心留意这个家伙建议的强烈暗示。就连派这么多九阳正火弟子进入这片荒蛮地带的命令也很模糊。当然,为的是肃清仆厮鬼,并拓展九阳正火普照的范围,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将近半个军团的士兵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锡城领土,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命令,如果讯息传到玄都的锡城女王那儿,他们将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对于这些问题,天宝道人得到的答案却少得可怜,让他根本无法弄清楚当前的局势。 所有这一切疑惑又都指回到星哲子身上。天宝道人不知道,上尊为什么会信任这样一个人。他奸猾的笑容、阴沉的面色和傲慢的眼神,让别人永远也无法确定面前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更别提他经常会在说话说到一半时改变口音的奇怪举动。跟随星哲子的五十名九阳正火弟子全都面色阴沉、怏怏不乐。 天宝道人从没见过这种情形。他认为这些人一定都是星哲子亲自挑选的,只因他们都是如此阴郁凶狠。他会这样选择自己的随从,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资讯。而他的名字—星哲子,在古语中是“天理”的意思。不过,天宝道人会来到这里,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必须和这个人合作,虽然他根本不喜欢这样。 “星哲子,”他用小心平静的语气说,“这个渡口是我们进出红河流域的唯一通道。”这么说并不完全符合事实。根据地图显示,穿越赤水的只有这个渡口,且与此地南缘交界的红河上游并没有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东方全都是湿地沼泽。即使是这样,一定有条路可以通向西方,穿越迷雾山脉。只是这张地图在山脉的边缘就停止了。但不管怎样,这一定是一条充满艰险的道路,他的许多部下将无法在这条路上活下来。他不打算让星哲子知道这个看起来非常渺茫的机会。 天宝道人道:“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如果我发现锡城士兵守住了这边的河岸,你就要第一个过河,亲身体验一下在这么宽的河面上搏杀而过的感觉。你会发现这很有意思,对不对?” “这是你的第一个命令,是吗?”星哲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笑,“这里在地图上可能属于锡城的一部分,但许多世代以来,玄都从没有到西边这么远的地方来。即使那三个匠民将消息走漏出去,谁又会相信三个匠民的话?如果你认为这个危险太过巨大,记住给你的命令上盖着谁的印章。” 紫尘子看了天宝道人一眼,伸手摸向他的剑柄。天宝道人轻轻摇了摇头。紫尘子垂下右手。 “我要过河去,星哲子。我要渡过这条河,即使我听到的下一句话是晋城的大君和锡城女王卫队会在日落之前抵达这里。” “当然,”星哲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圆润悦耳,“在这里,你会得到和在嘉荣城一样好的运气,你可以试试看。”他深邃的黑眸闪动了一下,似乎正盯着远方的什么东西,“在嘉荣城,也有我觉得要的东西。” 天宝道人摇了摇头,心想:忍!我必须与他合作。 南谷子在紫尘子旁边勒住了缰绳,跳下马。他和这名大师兄一样高,一张长脸上,黑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看上去,他身上的每一点肥肉似乎都已经蒸发干净了。“这个村子已经清查过了,大人。玄诚子确认没有人逃脱。当我提到仆厮鬼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瘫成了一团泥巴。他们说,这个村子里没有坠入魔道者,但住在南边的人都是仆厮鬼。” 第七百四十一章 血洗红河 “南边,是吗?”天宝道人精神一振,我们要去看看。南谷子,让三百人过河。紫尘子作先锋。剩下的人跟在匠民之后过河,确认他们没有人会逃跑。” “我们要血洗红河,”星哲子插话进来。他的驴脸扭曲成一团,唾液的泡沫出现在他的嘴角。“我们要鞭打他们,剥他们的皮,夺去他们的三魂七魄!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他应该现在就来找我!他应该这样!” 天宝道人向南谷子和紫尘子点点头,示意他们去执行自己的命令。一条疯狗,他心想,上尊把我和一个疯子绑在一起。但至少,我会想办法找到躲在这些锡城人中的子恒。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为我的父亲报仇! 在一座小山顶的柱廊露台上,苏易冷女大君望向南麂海港,这个宽阔的海港就像一只向大海倾斜的巨碗。女大君被修剃过的头顶只在正中央留下了一道宽阔的头发,一直垂到她的背后。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平滑的石拦杆上,栏杆的颜色像她的百褶长袍一样洁白。空气中回响着一种轻微的节奏,那是因为她正无意识地用一寸长的指甲敲击着栏杆,两只手上的姆指指甲都被漆成了蓝色。 一阵微风从葬月之海吹来,在它的清冷中挟带着一股咸味。两名年轻女子跪在女大君身后的墙边,手持着白色羽扇,时刻准备代替可能消失的海风。另外两名女子和四名年轻男子也跪在她身后,等待着她的召唤。这八个人全都赤裸着双足和双臂,只穿着一件袍子,保持着优雅的身姿,因为女大君喜欢看到这种样子。在这个时候,苏易冷并没有真正看到这些奴仆,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家具一样。 她眼中能看见的是站在柱廊两端的六名死士。他们手中持握着黑穗火龙枪和黑鸢盾,身体如同冷硬的雕像。他们代表着她的胜利和她的危险。死士只听命于女皇和她所宠爱的人。有必要的话,他们会以同样的热情杀死别人或是杀死自己。他们的铭言是:“击鼓其镗,踊跃赴死。” 苏易冷的指甲敲击在石栏杆上。她自己这一路走来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和他们一样九死一生。 讨海人的船只占满了防波堤后的内港。即使是那些船中最宽大的,和它们的长度相比,也显得过于狭窄了一些。因为缆索都被割断,它们的船桅和船桁全部以各种奇怪的角度歪斜着。船只的甲板上空无一人,船伙儿们都已经上岸,处于监管之中。 这些岛上所有拥有航海技能的人,也都已经受到监管。二十几艘巨大的宽首霄辰船停泊在外港,封死了出港的路线。一艘霄辰船的多桁方形帆鼓满了海风,它正在押送一群小渔舟回到这座岛的港口。如果这些舢板分散行驶,它们之中会有一些逃出去,但这艘霄辰船上有一名大食隶,苏易冷已经向渔夫们展示过她的力量,所以他们没人会有逃走的念头。烧焦、破碎的讨海人船壳还躺在港口附近的一片泥滩上。 还要多久时间,她才能控制住别处的讨海人,还有那些可憎的陆民。只是依靠在这些岛上搜集到的情报,苏易冷对此并没有答案。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自己说,一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兴安大君招致溃败之后,她努力集结重整了大部分霄辰王朝的先遣军,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从冷泉镇逃出的船只没有被她收编的,屈指可数,没有人质疑她指挥河洛人—古遗民的权力。如果她的奇迹还在,这片大陆上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她在这里,正在等待时机,取得这片女皇命令她们夺回的土地,等待着实现蟾宫复—回归之日。她的探子已经在为她搜寻道路。她不需要回到月邸大殿,为一个并非出于她的错误而向女皇请罪。 不得不向女皇请罪的想法让她的全身一阵寒颤。这样的请罪一定会充满了羞辱,而且经常是痛苦的。但让她颤抖的是,她将无法在痛苦之下寻得一死。她将被迫活下去,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每一个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王之血脉,都知道她遭到了眨黜。一名俊悄的年轻男仆在她的身边站起来,撑开一件淡绿色光彩耀人的鸟羽长袍。苏易冷伸出手臂,等待男仆将长袍套在她身上。而这名男仆并不比苏易冷织金锦软鞋旁的灰尘更引起她的注意。23sk. 为了避免这种羞辱的情况发生,她必须取回他们在一千年前失去的东西。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去对付一个汉子,她放出外面的探子告诉她,那个汉子被别人称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她想,如果我不能找到办法对付他,我所要担忧的将远不只是女皇的不快。 如轻风一般转过身,她走进了露台后面的长形房间,这个房间的外墙上全都是门和可以让轻风吹入的高窗户。白色的木墙像绸缎一般平滑闪亮,这让苏易冷感到很是愉快。她移走了这间屋子里原来的主人—南麂岛的雕题管理者—的家具,换上了几扇高大的屏风。 这些屏风上大多绘制着鸟雀和花朵,只有两扇与众不同。其中一扇画着一只巨大的狍鸮,它几乎像一匹马一样大。另外一扇上画着一只黑色的鸾鸟,鸟头顶的羽毛向上直立,彷佛一顶白色的冠冕,翼尖呈雪白色的双翼完全展开,足有七尺长。这样的屏风被认为是粗俗的,但苏易冷喜欢动物。没办法带着她的动物园渡过葬月之海,她就在屏风上画出她最喜爱的两只宠物。她从没有让别的事情妨碍过她对他们的宠爱。 三名女子一直在房间里等待她,其中两个跪着,一个直接趴伏在由亮色和暗色的抛光木板交错镶拼而成的地板上。跪倒的女子穿着深蓝色的大食隶的衣裙,胸口和裙摆侧面的大红底色上绣着牙白色的雷电。 第七百四十二章 镇压他 其中一个大食隶主名叫莎拉沙希,她有着一副严厉的面容,一双碧眼里从没缺少过怒意。她左侧头顶的头发完全被剃光了,剩下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根一直垂到肩膀的浅青莲色辫子。 苏易冷的嘴唇在看到莎拉沙希的那一刻绷紧了。以前还没有大食隶主被提升为侍先贤—王之血脉的世袭上位奴仆,更不要说是王之血脉的代言者了。但莎拉沙希的晋升有特殊的原因,莎拉沙希知道太多事情。 不过,真正吸引苏易冷注意的还是那个匍匐在地上的灰衣女子。一个宽阔的牙白色金属项圈环绕在这名女子的脖颈上,由一根闪烁不定的银索连接在第二名大食隶主手腕处的一个镯子上,制成手镯的材料是与项圈一样的牙白色金属。这名大食隶主的名字叫泰穆里安,是个萨珊国人。透过这副锁链和项圈,大食隶主泰穆里安能够控制这名灰袍女子。 她必须受到控制,她是大食隶,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让她拥有自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行为。在魔道大军被毁灭的一千年之后,关于他们的记忆还清晰地留在霄辰人的脑子里。 苏易冷不安地向两名大食隶主眨眨眼。她已经不再信任任何大食隶主了,但她只能信任她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普通人无法控制大食隶,而没有了大食隶……这种事情是无法想像的。霄辰人的力量,王权的力量,都建立在对大食隶的控制上。有太多事情不是苏易冷能够选择的。比如莎拉沙希,她现在看上去好像是打从出生开始就是侍先贤。不,彷佛她自己就是王之血脉。她现在跪在这里,只是因为她选择跪在这里。 “格什菲。”这名大食隶还是令人痛恨的鬼子母时,有另外一个名字,但她现在落入了霄辰人的手里,而苏易冷既不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对此也毫不关心。灰衣女子紧张地颤动着身体,但她没有抬头。她受到的训练特别严格。“我再问一遍,格什菲。巫鬼道是如何控制那个自称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汉子?” 大食隶微微挪了一下头,用恐惧的目光看了泰穆里安一眼。如果她的回答无法取悦苏易冷,这名大食隶主不必抬起一根手指,就能用罪铐让她痛不欲生。 “巫鬼道不会试图控制一名伪应化天尊,女大君。”格什菲气喘吁吁地说,“她们会捉住他,并镇压他。” 泰穆里安带着愤慨的神情望向女大君。大食隶这样的回答避开了苏易冷的问题,甚至也许是在暗示面前的王之血脉说谎。苏易冷轻轻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动作,但它表明了女大君不想等待大食隶从惩罚中恢复过来之后再问话。泰穆里安顺从地低下头。m.23sk. “我再问一遍,格什菲,你对鬼子母的了解……”女大君的嘴在提到这个污秽的名字时扭曲了一下,莎拉沙希厌恶地哼了一声。“……鬼子母是否在帮助这个人?我警告你,在冷泉镇,我们的士兵曾经与巫鬼道的女人作战。那些女人能够导引真气紫霄碧气,你不要企图否认这一点。” “格什菲……格什菲不知道,女大君。”大食隶的声音里有一种急迫感,和一种半信半疑的情绪。她又用瞪大的眼睛瞥了泰穆里安一眼。显然,她正在拚命想相信女大君的话。“也许……也许是丹景玉座,或者是巫鬼道长老会……不,她们不会的。格什菲不知道,女大君。” “那个汉子能够导引真气。”苏易冷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地板上的女人以前就听苏易冷这样说过,但她还是不禁呻吟了一声。而说出这样的话,也让苏易冷感觉自己的肠胃彷佛是打了个结,但她没有让这种情绪影响到她的表情。冷泉镇的事故与那些女人的导引真气并没有很大的关系。大食隶能感觉到她们导引真气,而戴着手镯的大食隶主总是知道她的大食隶感觉到了什么。 这就意味着那些灾难一定是那个汉子带来的。这也意味着那个汉子一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让苏易冷不只一次地怀疑,他是否真的就是转生真应化天尊。而她的不安更是与日俱增。这不可能。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过,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她的计划都不会有所改变。“没有人会相信巫鬼道竟然会放过这样的一个汉子。她们是如何控制他的?” 大食隶无声地趴在那里,面朝地板,不停颤抖的肩膀说明她正在啜泣。 “回答女大君的问题!”泰穆里安厉声说道。泰穆里安没有丝毫动作,格什菲却开始大口地吸气,彷佛是腰部受到了打击,让她呼吸不顺畅。一阵寒颤涌过了这个大食隶的全身。 “格……格什菲不知……知道。”大食隶犹豫地伸出一只手,彷佛是想碰触苏易冷的脚,“求求您。格什菲已经学会了遵从。格什菲只说真话。请不要惩罚格什菲。” 苏易冷灵巧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表现出她的恼怒。为了一个大食隶而被迫挪动脚步,确实是件令人生气的事。想到刚才差点被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人碰触到,苏易冷觉得有必要洗个澡,至少她在感觉上已经被这个污秽的东西碰到了。 泰穆里安黑色的眼睛因为这个大食隶厚颜无耻的行径而愤怒地突出在眼眶之外,她的面颊因为羞惭而变得通红,毕竟这是在她戴着罪铐手镯时发生的事。现在她陷入完全的慌乱之中,不知道是应该匍匐在大食隶旁边乞求原谅,还是立刻就开始惩罚这个女人。莎拉沙希轻蔑地撇了撇嘴,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大声地说着,如果是她戴上手镯,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易冷微微抬起一根手指,这是每一个侍先贤从孩提时代就知道的小手势,一个简单的遣退之意。 莎拉沙希在领会它之前犹豫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她用力地转过头瞪着泰穆里安,“让这个……东西从女大君的眼前消失。等到你惩罚她之后,去苏乐欣那里,告诉她你的这个失误,笨拙得好像以前没戴过手镯似的。告诉她,你将……” 第七百四十三章 全部活着 苏易冷没有再理会莎拉沙希说了些什么。除了那个遣退的手势之外,她并没有别的命令,她也不在意大食隶主之间的争吵。她只想知道,格什菲是否隐瞒了什么。 她的探子告诉过她,巫鬼道的女人不能说谎。连强迫格什菲说出一个简单谎言都是不可能的事,在她的口中,正如白色的面饼永远也无法变成黑的,但这并不能让苏易冷完全放心。有些人也许会因为大食隶落泪而心软,这是大食隶对于大食隶主唯一的反抗手段,而这种心软对于回归之日的到来并没有意义。 格什菲也许还保留着一点意志力,也许她很聪明,知道如何充分利用别人对于她不会说谎的看法。这块大陆上戴着罪铐的女人全都不懂得完全服从,不值得信赖,与从霄辰带来的大食隶并不一样。她们并没有像霄辰大食隶那样,真正接受她们的本质。有谁能知道,一个曾经自称为鬼子母的家伙,会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苏易冷希望她能拥有另一个在托门岭被擒获的鬼子母。有两个可以审讯的对象,找出谎言和托词的机会就能大大增加。但这是个无用的希望,另外一个鬼子母可能已经掉在海里被淹死,或者正被陈列在月邸大殿。有一些船没有被苏易冷召集在麾下,它们一定已经掉头向海的另一边驶去,那个女人可能就在其中一艘船上。 苏易冷自己也派了一艘船回霄辰,好向女皇呈上经过她谨慎修饰的报告。那艘船是在半年前离开的,那时她刚刚稳定住对古遗民们的控制。那艘船的船老大和船伙儿们都来自从元明帝君自封为皇帝时就服侍她家的家族,其传承几乎有一千年了。派出那艘船是一场赌博,女皇也许会派人过来代替苏易冷的位置。 不过,不派出这样一艘船将是一场更危险的赌博,在那种情况下,只有绝对和压倒性的胜利才能够拯救她。甚至即使是那样,她也许仍难逃罪责。现在,女皇应该知道了冷泉镇,知道了兴安的灾难,以及苏易冷继续下去的决心。但她会如何看待这些讯息,她会如何处理当前的局势?这些问题比大食隶的招供更让苏易冷担心,无论那个受审的大食隶在戴上罪铐前是什么身分。 不过女皇不会知道所有的事情。最糟糕的讯息不能由任何信使传递,不论那位信使有多忠诚。它只能从苏易冷嘴里直接传进女皇耳中。隐瞒这有三个死人才个秘密已经让苏易冷感到痛苦。还活着的人里,只有四个知道这个秘密,其中两个绝对没办法根据自己的意志将它告诉别人。只能更严守秘密了。 苏易冷并没有意识到,她大声地嘟嚷出自己最后的想法。而这时莎拉沙希对泰穆里安说,“女大君需要她们三个全部活着。”这个女人保持了谦恭的姿态,低垂的双眼中却闪烁着狡诈的光芒,苏易冷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时,她又用谦卑的声音说道,“女大君,有谁能知道,女皇—愿她万寿无疆如果知道有人向她隐瞒了这个讯息,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回答,苏易冷只是重复了一下那个微小的手势。又一次,莎拉沙希犹豫了,这次她是因为不愿意离开,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评价还要高过她的身分!但最后,她还是深深作了个揖,面朝女大君,退出房间。 经过一番努力,苏易冷恢复了平静。这名大食隶主和另外两名是个她现在还无法解决的问题,但耐心是王之血脉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那些缺乏耐心的人往往只能在幽都塔找到他们的归宿。 当她再次出现在露台上的时候,跪在地上的奴仆们身体稍稍前倾,做好了接受命令的准备。卫士们仍然维持着石雕般的身姿,时刻准备消灭所有敢于侵扰女大君的东西。苏易冷在栏杆后立定脚步,举目眺望大海,她的视线一直延伸到东方数百里之外的大陆。 贤明的古遗民统帅,回归之日的开拓者,赢得无数荣耀之人,甚至也许会受到皇室的收养,尽管这种荣誉也会伴随着新的麻烦。她还将是捉住应化天尊的人,无论那是真应化天尊还是伪应化天尊,只要控制住那个人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不禁想:但。如果。当我捉住他的时候,我是否应该把他交给女皇?这是个问题。 她的长指甲又开始敲击宽阔的石拦杆。 闷热的晚风不停地从南方向内陆吹去,它涌过南边被称为真龙之爪的巨大三角洲。或宽或窄的水路错综复杂,其中有一些被长满苔草的楔形沙洲所阻塞。低矮的岛屿上生长着大片的芦苇丛和根系如同蜘蛛腿一般四处伸展的林木,这种景观在别的地方是完全看不到的。三角洲中无数的径流向上溯源,全部来自于红河。 许多点亮油灯的渔舟零星分布在宽阔的河面上,船影和灯光都在狂野地摇曳、闪动,突兀地令人心悸。一些老人嘟囔着邪恶的东西乘着夜色而来。年轻人笑话那些老人,自己却用更大的力气拖起渔网,想早点脱离这片黑暗,回到家中。故事里说,邪恶无法跨过你家的门槛,除非你邀请它进来。故事里都是这样说的,但如果是在外面的黑暗中…… 当海风到达晋城大城的时候,风中最后的咸味也消失了。在河岸附近,以瓦片铺顶的客栈和店家,与在月色中依然闪烁光泽的高大尖顶宫殿比邻而立。但没有一座宫殿能有那座山一般的城池一半高。巨大的岩壁从城市中心一直延伸到河边—晋城之壁,传说中的要塞,现存凡人建筑中最古老的卫所,从世界崩灭后的日子一直屹立到今天。23sk. 诸国变乱起伏,王朝更替,只有晋城之壁不会陷落。三千年的时间里,无数军队在这里折戟沉沙,黯然消散。晋城之壁不会被入侵者攻陷,直到现在。 第七百四十四章 华而不实的东西 在这个闷热的夜晚,城市的街道、酒馆和客栈全都空无一人。人们小心地留在自己的家里。 晋城之壁由晋城和晋国的大君们拥有,这是历来的规矩,也是人们一直所接受的事实。白天的时候,他们为他们的新大君发出热烈的欢呼,正如同他们对那些旧大君们所做的那样。 一到了夜晚,他们挤在一起,在热气中颤抖,炎热的风在他们的屋顶咆哮,如同一千个连续不断的哭嚎。诡怪的新希望在他们的脑海中跳舞,那是他们在一百个世代以来都不敢奢想的希望,夹杂着如同世界崩灭一样古老的恐惧的希望。 城池顶端,强风卷起反射着月光的白色旗帜,彷佛是想将它撕去。长长的旗面上绣着一个蜿蜒曲折的形体,如同一条有腿的大蛇,金色狮鬃、猩红与黄金的鳞甲,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御风而行。这是谶语中的旗帜,它代表着希望与恐惧。真龙应化天尊之旗—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标志,世界救赎的象征,再一次崩灭来临的预言者。强风猛力撞击在城池坚硬的墙壁上,彷佛是因为这个灾星而感到愤怒。真龙应化天尊之旗高高飘扬,对周围的黑夜毫不理会。它在等待着更大的风暴。 在晋城之壁南面上层的一个房间里,子恒坐在高篷床脚前的一个柜子上,看着黑发的年轻姑娘在房里来回踱步。在他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谨慎的神色。小丹经常会对他这种深思熟虑的为人方式开些善意的玩笑,而今晚,她自从走过子恒的房门之后,说的话还没超过十个字。子恒能闻到清洗之后摺进姑娘衣服的优婆罗花瓣,还有她本身的体香。 微微的汗味让子恒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小丹几乎从没表现出紧张的神情,所以现在她的样子让子恒感到有些奇怪。随着这种夹杂着担忧心情的好奇,子恒觉得自己的背脊上一阵麻痒,这种感觉并不是这个闷热的夜晚造成的。小丹开衩的窄裙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子恒烦躁地挠了挠已经蓄出半个月的胡子,它们甚至比他的头发卷曲得还要厉害,而且更加让他感到燥热。他已经不只一百次想把它们剃掉了。 “你的样子适合留胡子。”小丹突然停住脚步,向他说道。 子恒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他因为长期在熔炉旁作,双肩十分厚实。小丹有时候不用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很痒的。”子恒嘀咕着,他很希望能把这句话说得更有力一些。这是他的胡子,他想在什么时候剃掉,就可以在什么时候剃掉。 小丹将头测向一边,端详着他。她高挺的鼻子和俏脸上的线条,为她增添了几分严厉的神色,与她轻柔的声音形成对比,“你这样看起来很不错。” 子恒叹了口气,再次耸耸肩。小丹没有要求他留胡子,她也不会这样说。但他知道,这次他还是不会刮胡子。他很想知道好友马鸣是如何应付这种情况的。也许一个轻捏,一个吻,或是几句笑话,就能让她接受他的想法。 但子恒知道,自己没有马鸣对付姑娘的手段。马鸣从不会让自己因为胡子而流汗,只因一个姑娘认为他应该在脸上留些毛。但如果马鸣面对的是小丹,子恒不知道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小丹说她的父亲是郯城最大的皮草商人,子恒还没见过她在讨价还价中失利过。他很怀疑,小丹的父亲会不会对她的离家出走感到非常遗憾,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孩子。 “有事情让你感到困扰,小丹,不是我的胡子。是什么事?” 她的表情变得警戒起来。她看遍房里除了子恒之外的每一处,在身边的家具上留下了轻蔑的一瞥。 高大的衣柜,如同子恒小腿般粗的床柱,没有生起火的大理石铜炉子,以及炉前的软垫椅子。所有这些地方都雕刻着讹兽和白泽、蹲伏的凤和凰的场景,有些动物雕像上还镶嵌着石榴石的眼睛。 子恒曾经试图向内城总管说明,他只想要一个简单的房间,但总管似乎并不知道他的意思。这绝不是因为她的领悟力或者执行能力不好。这位总管统率的仆役大军比晋城之壁的武卫军还要人多势众。无论谁是这座城他的主子,真正在城池里发号施令、让其中的人们每天能够过正常生活的都是她。 她对子恒这样的安排,只能说她是以晋城人的角度理解子恒的要求。尽管子恒衣着朴素,但他肯定不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人。在晋城之壁里,除了武卫军和奴仆之外,只有贵族大人们。更何况他是和令公鬼一起的,无论是朋友还是随从,他都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身边的人。 对内城总管来说,子恒即使没有大君那么高贵,也一定和地方官吏差不了多少。即便是把子恒安排在这样的房间里,她也已经相当不高兴了。这房间连客厅都没有。不过子恒相信,如果他坚持要一个更加简朴的房间,她也许会晕倒在他面前。除了奴仆或武卫军的房间,整个晋城之壁大概也找不出更俭朴的居所。至少除了烛台之外,这里再没有镀金的地方。 不过,小丹的看法和他并不一样:“你应该有一个比这里好得多的房间,那样才适合你。你可以用你最后的一枚铜子打赌,马鸣的房间就比你的好。” “马鸣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子恒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你不会为自己考虑。” 子恒没有回话。小丹闻起来的不安气味与他的房间无关,正如同与他的铜板无关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似乎已经对你失去兴趣了。现在他把时间都花在那些大君身上。” 脊背上的麻痒更加厉害,子恒算是知道她烦恼的原因了。子恒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轻松一些:“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你说话就像个晋城人一样。他的名字是令公鬼。” 第七百四十五章 伤害 “他是你的朋友,欧阳子恒,而不是我的。如果那样的男人也会有朋友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声音缓和一些,“我已经开始考虑离开这座城池,离开晋城。我不认为纯熙夫人会阻拦我。两周以前,关于……令公鬼的讯息就从这座城市传出去了。她没办法再隐瞒他的秘密。” 子恒几乎又叹了一口气:“我也认为她不会阻止你了。我觉得她应该把你看作是个麻烦。她也许会给你些钱,让你离开这里。” 小丹双手叉腰,走到子恒面前,盯住他:“这就是你要说的?” “不然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我希望你留下来?”自己声音里的恼火让子恒感到震惊。他是在对自己恼火,而不是对她。他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的情况,所以他对自己恼火。他喜欢将所有的事情一一考虑清楚。匆忙行事很容易在无意间伤害别人。 他现在就伤害了小丹。 姑娘因为吃惊而瞪大了黑色的眼睛。子恒急忙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我真的希望你留下来,小丹,但也许你应该离开。我知道你不是胆小的人,只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还有黑水将军……”他想,没有任何地方有真正的安全—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但总有某个地方会比在晋城之壁安全。无论如何,暂时会是这样的。他还没有愚蠢到会让她陷在这样的险境里。 但小丹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留下?真是菩萨保佑哦。不论做任何事都比像石头一样坐在这里?好,但…”她轻巧地跪在他面前,将双手放在他的膝上,“子恒,我不喜欢一直在担心什么时候会有一个黑水将军走过街角,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喜欢去想什么时候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会杀死我们所有的人。毕竟他在上次世界崩灭时就是这么做的。他杀了他身边所有的人。” “令公鬼不是摩那斯龙王。不是那什么赞陀屈多尊者。”子恒表示反对,“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但他不是……他不会……”子恒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令公鬼是摩那斯龙王。真龙转生,是转生真应化天尊。但这就意味着令公鬼一定会重复摩那斯龙王的命运?不仅仅是陷入疯狂—所有能导引真气的汉子都无法逃脱此一厄运,以及随之而来的腐烂至死—而且还会杀死每一个爱他的人? “我已经与鬼断怨和鬼指残得谈过了,子恒。” 这并不奇怪,小丹和那些鄢陵女子一起度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们之间的友谊为她带来了一些麻烦,不过她看起来很喜欢那些鄢陵姑娘。而晋城之壁的晋城女贵族们却只能得到她的一个白眼。不过子恒不知道她们的谈话和现在他们俩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他的脸上出现了怀疑的神情。天籁小说网 “她们说,纯熙夫人有时候会问起你和马鸣在哪里。你不知道吗?如果她能用法力来监视你,她就不会这样做了。” “用她的法力监视我?”子恒虚弱地说。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她不能。跟我一起走吧,子恒。在她发觉之前,我们已经能走到河对岸二十里了。” “我不能。”子恒忧郁地说。他想用一个吻让她高兴,但小丹从他的面前跳开来,害子恒差点就跌趴在地上。这个吻是不可能实现了,姑娘已经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做出一副抗拒的姿势。 “不要告诉我你怕她。我知道她是个鬼子母,她一直在牵动线绳,让你们像傀儡一样跳舞。也许她掌控了那个……令公鬼……让他没办法脱离她的指尖。只有老天知道半夏和仪景公主,甚至还有湘儿是不是想摆脱她。但你能挣脱她的控制,只要你愿意。” “这与纯熙夫人无关。这是我必须做的。我……” 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跟我说什么男人必须完成责任之类的话,这只是你们这些长胡子的家伙的胡说八道而已。我对责任的理解并不比你差,你在这里没有责任。也许你是一个缘起,虽然我还没看出来。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是他,不是你。” “你听我说!”子恒瞪着她,大声喊道。小丹吓了一跳。子恒以前从不曾这样向她叫喊过。姑娘扬起下巴,挺直腰身,不过她并没有说话。子恒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令公鬼命运的一部分。马鸣也是。我觉得,除非我们完成我们的部分,否则他将无法做到他必须去做的,这就是责任。如果我的行动有可能让令公鬼失败,我怎能就这样走开?” “有可能?”小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点征询的意味,只是一点而已。子恒想知道,他是否能让自己更经常地这样向她叫喊,“这是纯熙夫人告诉你的吗,子恒?到如今,你应该知道,听鬼子母的话一定要小心。” “不,你听着,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缘起应该是彼此牵引的。或者也许是令公鬼在牵引我和马鸣。他应该是继白虎神卫符之后最强大的缘起,也许是世界崩灭以来最强大的。马鸣甚至不会承认他是一个缘起,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逃开,他总是会被令公鬼牵引回来。巫咸说他从没听说过三个缘起会有相同的年龄,并来自同一个地方。” 小丹重重地哼了一声:“巫咸不会知道所有的事情。对一位黄巾力士而言,他的年纪还不算大。” “他已经超过九十岁了,”子恒辩驳说。小丹只是给了他一个绷紧的微笑。对一位黄巾力士来说,九十岁的年龄并不比子恒在凡人中的年纪大多少,甚至可能还更年轻。子恒对于黄巾力士知道的并不多。不管怎样,巫咸读过的书比子恒见过和听说过的都还要多。有时候,子恒觉得巫咸一定已经把所有的书都读过了一遍。“他知道的比你和我都要多。他相信,我应该是有这样的责任。纯熙夫人也相信。我确实还没问过她,但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注意我?你以为她是希望我为她打制一把菜刀?” 第七百四十六章 我不相信她的话 小丹沉默了片刻,当她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可怜的子恒。我离开郯城,寻求冒险,现在我正处于一个冒险的核心,一个世界崩灭以来最伟大的冒险。而我只想离开,去别的地方。你只是想做一个打铁的,现在你却要终结在这个故事里了,无论你是否愿意。” 子恒将目光转向一边,但姑娘的气息仍然充盈在他的脑海中。他不认为将来会出现什么关于他的故事,除非本来只有少数人知道关于他的秘密被广为传播。小丹以为她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她错了。 一把斧头和一柄铁锤靠在他对面的墙上,它们的样式简朴实用,手柄都和子恒的前臂一样长。半月形的斧刃工艺高超,斧刃的背面是一根粗大的长钉,整个斧头充满了暴力的气息。 使用铁锤,子恒能打造出物品,而且他已经用这件工具在熔炉边造出了不少东西。铁锤的重量超过斧头的两倍,但子恒每次都觉得,斧头要比铁锤沉重得多。用这把斧头,他曾经……子恒怒容满面,他不想回忆起那些事。她是对的,他只是想当一个打铁的,回到家乡,再见到他的家人,再去铁匠铺打铁度日。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很清楚。 子恒站起身,捡起那把铁锤,然后又坐了回去。握住它让子恒感到某种安慰:“欧阳潜师傅总是说,你不能从必须完成的职责前离开。”他发觉这有些太近似于小丹所说的长胡子家伙的胡说八道,就急忙继续说了下去,“他是我家乡的铁匠,我在他的铺子里当过学徒,我告诉过你的。” 令他惊讶的是,小丹没有借这个机会揶揄他说了长胡子家伙的胡说。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片刻之后,子恒又开口了。 “所以,你要离开了?”他问。 她站起身,抹平了裙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仍然保持着沉默,彷佛是在决定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她最后说,“是你把我带进这团混乱的。 “我?我做了什么?” “嗯,如果你不知道,我也肯定不会告诉你。” 再次抓了抓胡子,子恒盯着手中的铁锤。马鸣也许能知道她的意思,或者是老谢铁嘴也会知道。这个白发的说书人一直说没有人能懂女人,但每次他走出他在城池里的房间时,都会有好几个年轻到足以当他孙女的姑娘为他叹息,倾听他演奏古琴,讲述壮丽的冒险和爱情故事。 小丹是子恒唯一想要的姑娘,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她就像是一条鱼竭力想理解鸟儿的想法。他知道,她希望他问她,他很清楚地知道,她不一定会回答,但他应该问。可是他倔强地紧闭双唇。这一次,他要等她开口。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小丹哆嗦着,将自己抱紧:“我的保姆常常说,这意味着一次死亡的来临。当然,我不相信她的话。”。 子恒张开了嘴,想赞同她的看法,宣称保姆这么说是愚蠢的,虽然他也在发抖。但他的头突然转向一旁,那里发出一阵磨擦声和硬物的撞击声。那把斧头落在地板上。他刚刚皱起眉头,心中思忖着是什么让它滑落的,斧头已经再次立起,径直朝他飞射而来。子恒下意识地挥动铁锤,金属的撞击声伴随着小丹的尖叫。斧头飞过房间,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却又返折回来,斧刃朝前劈向子恒。子恒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已经竖直起来了。???.23sk. 当斧头飞过小丹身边时,小丹跳上去双手抓住了斧柄。斧柄在她的双手中扭动,斧刃狠狠地向姑娘大睁双眼的面孔砍去。子恒赶忙扔下铁锤,扑过去抓住斧柄,将半月形的斧刃从她的面前拉开来。他觉得,如果这把斧头—他的斧头一伤害了她,他自己一定也活不下去了。 他拉开斧头的力量太大,斧背上的长钉差点刺进他的胸膛。如果这样能够阻止斧头伤害她,他也愿意,但伴随着一种绝望的感觉,子恒认为将斧头刺进自己的身体并不能让它就此停止。 这件武器彷佛变成了一件活物,一个满心邪恶的生物。它想要子恒,子恒知道这一点,就好像它正在将这个欲望大声地向他喊出来,而且它的战术很狡猾。当子恒将它从小丹面前拉开时,它就借助他的力量转而攻击他?,当子恒迫使它远离自己的时候,它又向小丹逼去,彷佛它知道这样可以让子恒停止向外推它。 不管子恒如何用力握紧斧柄,它都竭力在他的手中扭转,用长钉和斧刃威胁相对的两个人。子恒的双手已经握得开始发疼,手臂上粗壮的肌肉也扭伤了。汗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无法确定,他还能控制这把斧头多久。一切都已变得疯狂,彻底的疯狂,他没有时间仔细考虑。 “走!”他从紧咬的牙缝间挤出这句话,“离开房间,小丹!” 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她拚命摇着头,双手也在和这把斧头努力抗争。“不!我不会离开你!” “它会杀死我们两个—?” 她还是摇着头。 从喉咙深处发出咆哮,子恒从斧柄上放开一只手。他的另一条胳膊颤抖着,转动的斧柄摩擦他的手掌,发出的高热灼伤了掌心的皮肉。他用空出的一只手推开小丹。姑娘叫喊着被推向门口。无视于她的嚷叫和她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子恒用肩膀将她挤在墙上,伸手拉开房门,把她推进了走廊。 猛地摔上门,子恒用后背将门板顶住,重新用双手握住斧柄,同时用腰将门闩推进插槽里。 斧刃沉重而锋利,闪烁着寒光,在他面前不到几寸远的地方颤动着。子恒勉强将它推到一臂以外的距离。小丹低微的喊声不停地从厚重的门板另一边传来,子恒能感觉到女孩正拚命捶打着门板,但他没有精力去考虑她的事情。他的黄眼睛闪着光,彷佛它们反射出房里的每一片光芒! 第七百四十七章 朝我来吧 “现在,只有你和我。”子恒朝斧头咆哮道,“朝我来吧,看看谁会被干掉!”在他体内,他的一部分发出撕心裂肺的笑声。会疯掉的人应该是令公鬼,而在这里,我却和一把斧头说话!令公鬼!看来我要比你先一步变成疯子了! 他将斧头推到距离门口一步以外的地方,牙齿因为用力过度而龇出唇外。这件武器震颤着,持续不断地冲向他的身体,他几乎能感觉到它对鲜血的渴求。怒吼一声,他猛地将斧头的弯刃转向自己,同时向后退去。如果这把斧头真的是活的,当它劈向子恒的头颅时,子恒确信自己会听到一声胜利的嗥叫。天籁小说网 在最后一瞬间,子恒将身体转向一旁,让斧头从他面前冲过。随着重重的一击,斧刃埋进了门板里。 子恒感觉到那种生命—他没办法想像那还能被称为什么—从斧头里消逝。缓缓地,他将手移开。斧头停在了它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镔铁和硬木。看起来,这扇门现在是一个放置它的好地方。子恒用一只颤抖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疯狂,这简直是自己遇到过最疯狂的事了。 突然间,他意识到小丹不再喊叫和敲打了。拔开门闩,他匆忙地拉开房门。一道弧形钢刃穿出厚木门,在饰锦走廊的灯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小丹站在那里,高举的双手还保持着要敲击门板的姿势,睁大的双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慢慢地,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再一寸,”她虚弱地说,“就……” 忽然哆嗦了一下,她扑倒在子恒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热烈的吻像雨点般落在子恒的脖子和胡子上。姑娘一边吻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嘟嚷着。但几乎就在转眼间,她又将子恒推开,双手焦急地在他的胸口和胳膊上来回抚摸。“你受伤了吗?你是不是受伤了?它有没有……?” “我没事,”子恒抓住她,“你呢?我不是想吓你。” 她凝望着他:“真的?你没有受伤?” “完全没有,我……”姑娘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自己听见铁锤敲在铁砧上的声音。 “你这个满身是毛的傻瓜!我以为你死了!我害怕它会杀了你!我以为……!”她的话停在了半截,她抽向子恒面颊的手也被子恒抓在半空中。 “请不要再这样做了。”他平静地说。姑娘凌厉的一击让子恒的面颊火烧一般疼痛,他觉得自己的下巴会疼一整晚。 子恒轻柔地搂住她的腰,彷佛是自己怀里的一只小鸟,她想要挣开他的怀抱,他的手却没有挪动分毫。与整日在熔炉边挥动铁锤相比,即使在刚刚与那把斧头全力搏斗之后,搂住她对子恒来说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突然间,她似乎决定不去在意他的手臂,而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和金色的眼睛都是一眨也不眨。“我本来可以帮助你的,你没有权利……” “我有这个权利。”子恒坚定地说,“你没办法帮助我。如果你留下来,我们两个都会死。我不能既按照必须的方式去战斗,又要同时保护你的安全。”她张开嘴,但他提高了音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痛恨这种说法,我会尽量不把你当作一件瓷器,但如果你要我看着你去死,我会把你捆得像一只要送到牧场去的羔羊,把你送到欧阳潜夫人那里。她不会容忍你这样胡说的。” 子恒用舌尖舔了舔刚才被小丹打到的牙齿,看看它是不是松脱了。他几乎想看看小丹如果想欺负厉害的师娘,会是什么样子。这位铁匠的妻子管理丈夫跟管理小鸡一样毫不费劲。就连湘儿在欧阳潜夫人身边也要小心管好自己的火爆脾气。最后他确定,那颗牙齿还牢牢地长在牙床上。 小丹突然笑了,那是一种低缓的、发自喉咙深处的笑声:“你会这样做的,对不对?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做的话,别以为你不会去和十首魔王罗波那报道。” 子恒惊讶地放开了手,他看不出这次他说的话和以前所说的有什么不同,但以前小丹总是会因为这些话而生气,但这次她却很……亲切。不过,子恒并不认为她威胁要杀死他完全是个笑话。小丹总是随身藏着许多小刀,她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 她夸张地揉着腰背,一边低声嘀咕着什么。但子恒听到了“多~毛的公牛”。他决定剃掉每一根愚蠢的胡子,他会这样做的。 她提高了声音:“那把斧头,是他,对不对?那个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想杀死我们。” “一定是因为令公鬼,”子恒故意加重念出‘令公鬼’这个名字。他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看待令公鬼。他喜欢回忆那个在思尧村和他一起长大的令公鬼。“但他没有想杀死我们,他不会的。” 小丹只给了他一个苦笑:“如果他不会,我希望他永远也不会。”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但我要告诉他停下来,我现在就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意一个那么担心他自己安全的汉子。”她嘟嚷着。 子恒困惑地向她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只是将手臂伸进他的臂弯里。当他们在晋城之壁里穿行的时候,他还是满心疑惑。那把斧头仍然嵌在门板里,现在它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而在另一边,正在用牙咬住长柄烟锅,马鸣又将他的外衣敞开了一点,同时尽量将全部精力集中在面前的纸牌和堆在桌子中间的铜钱上。他订制的亮红色外衣是锡城最新的样式,是由最好的绸缎缝制而成,在袖口和圆领子上布满了金丝刺绣。但日复一日,他开始知道了晋城是在锡城以南多么遥远的地方。汗水从他的脸上流淌而下,他的中衣紧紧地贴在背上。 围在桌边的其它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炎热的天气,尽管他们的外衣看起来都比他的厚重,肥胖的灯笼袖上面还用丝绸、织锦和缎子绣出一根根带子。 第七百四十八章 赌局 两名穿着黄褐色侍从服装的汉子不停地向这些赌徒身边的锡杯里斟酒,端上一只只盛满了葡萄、点心和坚果的闪亮果盘。炎热似乎也没有影响到这些奴仆,只不过他们会不时趁着自以为没人看见时用手遮住嘴,打个哈欠。夜已经很深了。 马鸣不只一次拿起牌查看一番。它们是不会改变的。三张万贯,五张索子里已经有了三张最高阶的牌,这样的牌面已经足以赢得大多数牌局了。 马鸣更习惯于玩骰子。在他经常对赌的地方,很少能看见一桌牌局。而那些地方往往会有五十种不同的骰局,可以让银子迅速过手。但这些年轻的晋城贵族们宁愿穿麻布片,也不玩骰子。只有贱农才会玩骰子,不过他们说这种话时都很小心地不让马鸣听到。他们不是害怕马鸣,而是害怕他的朋友。 他们钟情于这种叫做“马吊”的玩牌方法,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一夜接一夜。他们使用一种手绘的纸牌,于是城里那个画牌的人,因为这些贵族少爷们而得已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只有女人和骏马能暂时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但都不会持续太久。 马鸣很快就熟悉了这个游戏,他的运气可能没有在掷骰子时那么好,不过也足够了。一个硕大的钱包就放在他的牌旁边,另一个更大的被塞进他腰间的口袋里。如果是在思尧村的时候,他会认为这是一笔财富,足以让他度过奢侈的一生。 但自从离开红河之后,他对于奢侈的看法就改变了。比如眼前这些年轻的贵族,他们的金银都被毫不在意地堆在桌子上。不过,有一些老习惯马鸣还是不想改变。比如在酒馆和客栈里,有时候早些起身离开还是必要的,特别是当他的好运伴随在他身边的时候。 等他拿到足够多的钱之后,他同样会尽早离开这座城池,而且要赶在纯熙夫人知道他的想法之前。如果依照他的意愿,几天之前他就会走了。只是因为这里有金子可赚才让他暂缓了脚步。在这里一晚上挣来的钱,要比他在酒馆里玩六七天的骰子还要多。只要他的运气还在,就什么都好说。 他稍稍皱了皱眉,担忧地吐了一口烟。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牌是否好到能赢这一局。还有两个年轻公子哥也叼着烟锅,不过他们的烟锅上装饰着雕花白银,还装着翡翠烟嘴。在闷热、凝滞的空气中,他们的烟丝气味闻起来就像是在一位贵妇的更衣室里点了一把火。马鸣不记得自己走进过哪位贵妇的更衣室。以前的一次疾病几乎让他丧命,并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丝网窟窿般的空洞。但他确信,自己记得那种情形。 他想,就连十首魔王罗波那也没办法让我忘记那时候的样子。天籁小说网 “今天有讨海人的船只靠岸,”唐疾风叼着烟嘴嘟囔着。这名身材魁梧的年轻公子哥将胡子抹上油,梳成一个平整的尖形。这是年轻贵中最近流行的样式。唐疾风追逐流行风尚就像他追逐女人那样努力,只比赌博稍稍懈怠一点。他又向桌子中间扔出一块散碎银子,要求下一张牌,“是一艘江鲤子。他们说是那是一种最快的船,比鱼还快。我要去看看它。等我再玩一把就好,我要去看看。”他没有去看自己拿到了什么牌,在拿满五张之前,他从不看自己的牌色。 在唐疾风和马鸣之间是一名有着粉红色面颊的胖汉子,他调侃地笑了一声,“你想去看那艘船,唐疾风?你是想看看那些姑娘吧,对不对?那些娘们。那些异国风情的讨海人美妞,看看她们戴着铃铛和其它小东西,扭扭摆摆的样子,对吧?” 他说着丢出一块散碎银子,拿起一张牌,看着面前的牌露出了张苦瓜脸。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并没有意义,江隆的牌总是花色差,搭配也不好。但他赢的钱却总是比输的多。“嗯,也许我的运气在对付讨海人姑娘时会好一些。” 庄家坐在马鸣对面,是一个高且瘦的人,修尖的胡子看上去比唐疾风的还要浓密黝黑。他将一根手指放在鼻子上:“你以为跟她们在一起就能有好运气,江胖子?依照她们那么保守的风格,你能闻到她们的一丝香粉味就不错了。”他做了个飘荡的手势,又深深地一吸,然后叹了口气,其它的贵族少爷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江隆也笑了。 曲长风是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人,所有人里他的笑声最大。他一边笑着,一边还不停地用手拨开落在前额上的平直头发。如果他身上穿的不是做工精细的黄色外衣,而是土褐色的粗布上衣,他看起来就像个一般的农人。但实际上,他是晋城最富有的大君的儿子,也是现在这张牌桌里最富有的人。他喝得酒也比其它人多得多。 曲长风摇摇晃晃地走过身边那个人,那个人叫荆饮飞,是个满身浮华味道的家伙,他看上去总是用鼻孔看着人似的,然后用一根摇晃的手指捅了捅曲长风的背。荆饮飞向后一躲,咬住烟锅的嘴瞥向一边,彷佛是害怕曲长风会吐在他身上。 “很好,马处谦,”曲长风咯略地笑着说,“你也这么想,对不对,荆饮飞?江隆连闻也闻不到。如果他想试试他的运气……赌一把……他应该去追追那些鄢陵娘儿们,就像马鸣一样。瞧瞧那些枪和刀。去试试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真就不信了,你们也就是嘴硬。” 一阵死寂落在桌子周围。屋中只剩下曲长风的笑声。他眨眨眼,又用手指拨了一下头发:“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哦!哦,是的。女人们。” 马鸣很难掩饰脸上的怒容。这个傻瓜提到了宵辰人。只有关于鬼子母的话题比这个更糟糕。他们宁愿让宵辰人在这些走廊中穿行,瞪视每一个挡住他们去路的晋城人,也不愿意见到一位鬼子母。而这些汉子认为他们至少有四位鬼子母。马鸣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银锞子,把它放在桌上,推进赌注堆里。马处谦缓缓地发出了一张牌。 第七百四十九章 枪之吻 马鸣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将那张牌掀起,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十字门,牌面是一张尊万万贯。一副牌里的十字牌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图案,而天魁星是十字门里最大的牌面,之后才是千万、百万、九十、八十。 这些牌的年代相当久远了。马鸣已经见过用令公鬼的头像或者类似的图案当尊万万贯的牌,那种牌的背景就是飘扬的真龙应化天尊之旗。令公鬼—晋城的统治者。 即使是现在,马鸣听到这种说法时也得竭力克制自己大笑的冲动。令公鬼是名放羊的,一个不错的家伙,一个好玩伴,只要他不那么严肃,没有那么多责任。 可是现在,他变成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马鸣知道,这只是意味着令公鬼成为一个装腔作势的傻瓜,纯熙夫人可以随时把手放在他身上,等着观看令公鬼下一步会做什么。也许谢铁嘴会跟他一起走,或者是子恒。 只是,谢铁嘴自从住进晋城之壁后,似乎就不想再离开了,而除非小丹勾勾手指,否则子恒哪儿也不会去。至少,马鸣已经准备好了单独上路,如果有必要的话。m.23sk. 不过现在马鸣更关心的是桌子正中央的那堆银子,还有那些贵族少爷们面前的金瓜子。如果他拿到第五张十字门,就没有人能赢他了。不过他也许并不真的需要那张牌。恍惚之间,他能感觉到好运在轻敲他的神经。 当然,不是玩骰子时那种麻痒的感觉,但马鸣已经能确定,没有人能赢过他的四张十字牌。这些有钱人彻夜豪赌,足以买下十座庄子的钱在牌桌上眨眼间就转手了。 但马处谦只是盯着手里的牌,并没有继续下注。荆饮飞猛吸着他的烟锅,将面前的钱币一一叠放好,彷佛是准备将它们塞进口袋。唐疾风在胡子后面堆起了怒容。江胖子皱起眉,看着他的指甲。只有曲公子醉醺醺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朝桌边的众人嘻笑,也许已经忘记他说过些什么。平时提到厌火族人的时候,他们还会努力装出些和善的神色,但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他们都喝了不少的酒。 马鸣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着方法,好阻止他们的金子从他的牌上溜走。只是瞥了他们的表情一眼,马鸣就可以确定,光改变一下话题并不能解除他们的忧虑。不过办法倒是有一个。如果他让他们因为自己的笑话而发笑……让他们笑话我也值得吗?咬着嘴,他决定再想一个方法。 荆饮飞用两只手各拿起一叠金瓜子,将它们塞进口袋。 “我也许应该去试试那些讨海人女人。”马鸣急忙说道,他将烟锅从嘴里拿下来,比了个手势,“你在追鄢陵姑娘的时候,总会发生古怪的事情,非常古怪的事情。比如那个被她们称作枪之吻的游戏。” 果然,这些话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但荆饮飞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铜钱,马处谦也依旧没下注。 曲长风发出一阵酒醉后的狂笑:“我猜应该是用铁棍亲你的肋骨吧!你知道,枪姬众只有兵器,她们会把枪尖刺进你的肋骨缝里。然后把你戳一个大窟窿!”没有人笑,但他们都在听。 “不完全对。”马鸣装出笑容。饶了我吧,我已经说了这么多,把剩下的说出来也没什么。“鬼玄元说,如果我觉得和那些玩枪的女人在一起,就应该问问她们如何玩长枪之吻。他说这是了解她们最好的办法。”那时,马鸣觉得这就像是在家乡的接吻游戏,比如吻雏菊。他从没想过鄢陵的部族首领会是一个爱恶作剧的人。不过,下次他会机警些了。 他又让自己的笑容灿烂一些。“于是,我去找鬼断怨和……”唐疾风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些人只知道一个宵辰人的名字—鬼玄元,他们也不想知道更多。马鸣略过名字,继续说道,“……那时我就像是个不会说话的傻瓜,我要她们展示一下什么是枪之吻。”他当时应该从她们开心的笑容里猜到些什么的,那种样子就像是一群被邀请和老鼠跳舞的猫。“还没等我知道出了什么事,已经有一堆枪尖像领子般把我的脖子团团围住。如果我打个喷嚏,我的脖子一定会马上被刺破许多洞。” 桌子周围的人们爆出一阵哄笑,还有唐疾风喘息不止的笑声和曲长风的酒后狂嗜。 马鸣没有再说话,他几乎又感觉到了那些枪尖,彷佛如果他动一下手指,它们就会刺进他的喉咙。 鬼断怨一直在笑,她告诉马鸣,她从没听过会有汉子主动要求玩枪之吻的。 马处谦捋着自己的胡子,对还在犹豫的马鸣说:“你不能话只说一半,继续说啊!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打赌是两天前的晚上。那天你没来,没人知道你去哪里。” “我那晚正在和谢铁嘴下棋,”马鸣急忙说,“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很高兴自己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段谎话,“她们每个人都吻了我。就是这样。如果吻我的人认为那是一个美好的吻,她们就枪拿开一点。如果不是,她们就把枪向前推一点。也许你会说,这算是对我的激励。就是这样了。最后,我受了伤,不过可没有我在刮胡子时受的伤厉害。” 马鸣将烟锅插回嘴里用牙齿咬着,心想:如果他们想知道更多,他们可以自己去要求玩这个游戏。马鸣几乎希望他们之中会有人蠢到这种地步。他娘的鄢陵女人和她们他娘的长枪。那天他直到黎明时分才爬上自己的床。 “我可受不了这个。”马处谦毫不在意地说,“如果我觉得试试,就让老天让我的脑子变成浆糊吧!”他将一块散碎银子扔进桌子中央的钱堆里,给自己发了一张牌。“枪之吻,玩命吗。”他笑得直打哆嗦。另一轮大笑开始在桌子周围掀起。 荆饮飞为自己的第五张牌下注,曲长风从散堆在他面前的金银子中摸出一枚铜钱,瞥了一眼它的颜色。他们现在是不会停止了。 第七百五十章 你确定 “野蛮人,”荆饮飞咬着薛斗嘟嚷着,“没教养的野蛮人。他们就是这样,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野蛮人!住在荒漠的山洞里,山洞里!除了野蛮人,没有人能在荒漠里生存。” 唐疾风点点头:“至少他们效忠于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召集一百名武卫军,将他们统统扫出晋城之壁。”荆饮飞和马处谦都大声吼叫着表示赞同。 在这样的叫嚣面前维持表情自然对马鸣来说并不困难。他已经听过太多这种话。只要不真正去做,随口胡诌是很轻松的事。一百名武卫军?即使令公鬼不插和,城池里的几百名宵辰人也足以对抗晋城所能组建的任何规模的军队。 只不过这些宵辰人似乎并不真的想得到晋城之壁。马鸣怀疑他们在这里唯一的原因就是令公鬼在这里。他不认为这些贵族少爷们也会这么想—他们都尽可能对这些宵辰人视而不见—但他怀疑这样是否能让他们感觉好一些。 “马鸣。”曲长风在手里展开他的牌,不停地将它们排来排去,彷佛是无法决定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组合。“马鸣,你会对真龙应化天尊大人说的,对不对?” “说什么?”马鸣小心地问。有太多晋城人都知道他和令公鬼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让马鸣觉得很不自在,而且他们似乎以为只要他不在他们的视线里,就会和令公鬼手牵手地在一起。如果他们的兄弟有导引真气能力,他们也不会去靠近。马鸣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以为他会比他们更傻。 “我没说过?”这个相貌平庸的汉子斜眼瞧着他的牌,抓了抓脑袋,立刻又变得兴致勃勃。“喔,是的。他的敕令,马鸣。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的敕令。就是上次,他说平民有权在地方官员面前传唤贵族。有谁听说过贵族被地方官传唤?而且还是为了乡下穷鬼!” 马鸣的手紧握住他的钱袋,直到里面的铜钱互相挤压得咯咯作响。“这会是非常丢脸的事,”他平静地说,“如果你受到审问和判决,只因你不顾一个渔夫孩子的意愿,强占了她,或者是当你因为某个农人将泥巴溅在你的披风上就痛打他一顿。” 感觉到马鸣的情绪,其它人都不安地向后靠去。但曲长风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头无力地晃荡着,看上去倒像是垂落在胸前。“没错。然而情况当然不会变成这样。一位贵族在地方官面前接受审问?当然不会。不会是真的。”他看着手里的牌,醉醺醺地笑着,“不会是渔夫的孩子。你知道,她们浑身都是鱼腥味,你怎么洗也没办法把她们洗干净。一个农家胖姑娘还比较好些。” 马鸣告诉自己,他是来这里赌钱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乎这傻瓜的胡说,并提醒自己能从曲长风的口袋里掏出多少金子。但他的舌头并不听话。“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砍头?也许。” 江隆斜睨了他一眼,眼里充满了警觉和不安:“我们一定要谈论穷……平民吗,曲长风?上次你去相亲的人家的孩子们怎么样?你还没决定要和哪一个成亲吗?” “什么?哦,哦,我觉得,我还得扔个子儿。”曲长风看着自己的牌皱了皱眉,换了一张,又皱了皱眉。“凌晴那妞儿有两三个漂亮的侍女,也许我会娶凌晴。” 马鸣从银酒杯里狠狠喝了一口酒,压抑住自己想一拳打在这张混蛋脸上的欲望。他的第一杯还没喝完,那两名奴仆已经放弃了为他添酒的尝试。如果他打曲长风,在座没有人会抬起一只手阻拦他,连曲长风自己也不会。因为马鸣是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的朋友。但马鸣只希望自己是在城中的某个酒馆里,在那里,会有一些船伙儿质疑他的运气,只有手脚和舌头够快,他才能离开时不至于体无完肤。而现在,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想法。 江胖子又瞥了马鸣一眼,揣测了一下马鸣的心情:“今天,我听说一个传闻。我听说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会带我们去和蟠螭邑打仗。” 马鸣被酒呛了一下:“打仗?”他仓促地问了一声。 “打仗。”唐疾风咬着烟锅,欢快地表示赞同。 “你确定?”马处谦说。 荆饮飞也说道:“我没听说过这种消息。” “我今天才听说的,而且已经有三四个人都这么说。”江隆的眼睛似乎完全盯住手里的牌,“有谁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定是真的!”唐疾风说,“有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率领我们,有他手里的神威万里伏,我们甚至不需要战斗。他会让对方的军队四散奔逃,我们只要直接向蟠螭邑城进军就行了。不过,这样也太没劲了。这样轻轻松松就赢了的话,真没劲!我真喜欢和蟠螭邑人比比剑。” “你没机会接受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的统率,”荆饮飞说,“他们一看见真龙应化天尊之旗,就会双膝跪倒。” “如果他们不这么做,”马处谦笑了一声,“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会用雷电炸碎他们。” “首先是蟠螭邑,”唐疾风说,“然后……然后我们就为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征服世界。你告诉他,我是这么说的,马鸣。整个世界。” 马鸣摇着头。一个月前,他们一想到能够导引真气的汉子都会惊骇不已,那种汉子必然会陷入疯狂,并恐怖地死去。而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跟随令公鬼投身战场,并坚信令公鬼的力量能为他们带来胜利。 他们相信的是紫霄碧气,虽然他们可能并不这么想。马鸣觉得他们是必须找到某种精神的支柱。不可能被征服的海门通,现在落入了宵辰人的手里。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就在他们头顶三百尺的房间里,手里握着神威万里伏。 三千年的晋城信念和历史都化成了一堆泡影,这个世界彻底被打翻了。马鸣想知道,自己的境况是否更好一些。他自己的世界也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让一枚晋城金瓜子在手指间滚过。无论他做得多么好,他也回不去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牌活了 “我们什么时候进军,马鸣?”荆饮飞问。 “我不知道。”马鸣缓缓地说,“我不认为令公鬼会发起一场战争。除非他疯了。”想到这一点总是让马鸣感到心烦意乱。 其它人看上去彷佛是马鸣刚刚向他们保证,太阳不会在明天升起。 “我们都是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忠诚的追随者。”江隆皱起眉看着自己的牌。“不过,在外面……我听说有少数几个大君,他们密谋组建军队,欲夺回晋城之壁。”突然间,没有人再看马鸣了。不过曲长风似乎仍然在努力想组出一套好牌。“当然,只要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率领我们作战,这一切就会消散于无形了。不管怎样,在晋城之壁里的我们是忠诚的。我敢肯定,那些大君也是忠诚的。只有几个在地方上的怀有异心。” 他们维持忠诚的时间不会比他们害怕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时间更长久。片刻之间,马鸣觉得自己似乎正打算将令公鬼遗弃在一坑毒蛇之中。随后,他想起了令公鬼是什么。那种感觉立刻变成了把一只黄鼠狸力留在鸡窝里。令公鬼曾经是他的朋友。 但,他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谁能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朋友?我不是在抛弃任何人。如果他想要的话,他也许能让这座城池砸在他们的头上。当然,也会砸在我的头上。马鸣再次告诉自己,是离开的时候了。 “不是渔夫的孩子。”曲长风还在嘟囔,“你会和真龙应化天尊大人说吗?” “该你了,马鸣。”马处谦焦虑地说。他看起来有些害怕。至于他到底是害怕曲长风会再次惹恼马鸣,还是害怕他们会重新提到忠诚的问题,马鸣无法判断。“你要下注第五张牌吗?或者弃牌?” 马鸣发现自己并没有注意牌局。除了他和马处谦之外,局中的每个人都已经有五张牌了,只有唐疾风将他的牌整齐地扣叠在钱堆旁边,表明他已经弃牌。马鸣犹豫着,假装自己在思考,然后叹了口气,将一枚铜钱扔向钱堆。 当那块散碎银子碰到钱堆时,他突然感觉好运从几股细流变成了汹涌的洪涛。银子和桌面的每一次碰撞都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他能够说出每一枚铜钱每次弹起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状态落下。就像他已经知道他的下一张牌是什么,而不必等到马处谦把它放到他面前。 将牌在桌面上整理好,又放在一只手里展开。天伤星行者和其它四位十字门一同望着马鸣。这张牌的图案是天败星活阎罗手捧一簇火焰,不过那团火画得极差,像是一团红色的面团。不过,显得没有人在乎牌面的画技优劣。 拿到所有五张十字门的机会有多大?马鸣的运气在完全随机的事情中是最好的,比如骰子。但也许现在在牌上也多了一些好运。“如果不是这样,就让老天把我的的赌运全部都夺去吧!”马鸣喃喃地说。或者他的话是这样的意思。 “你看,”曲长风差点喊了起来,“这次你无法否认了。你说了古语。是关于什么赌,还是什么骨。”他笑着趴在桌上,“我的老师应该为我感到骄傲。我应该送给他一件礼物,如果我能找到他去了哪里。” 贵族在理论上都应该会说古语,而实际上没有几个贵族对古语知道得比曲长风更多。这些年轻的领主开始争论马鸣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似乎认为马鸣是在说天气太热了。 马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拚命回想刚才到底脱口说出了些什么。那是一连串模糊的字眼,但他似乎应该知道其中的意思。老天爷收了纯熙夫人吧!如果她没有带我离开家乡,我就不会在记忆里留下大到能通过马车队的窟窿。我也不会胡乱说出。那他娘的什么东西!但那样的话,自己现在只能给父亲的山羊挤奶,而不是带着满口袋的黄金周游世界,但他努力不去想到这一点。 “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耍钱,”马鸣生气地说,“还是为了像做缝补的老太太一样唠叨个不停!” “为了耍钱。”荆饮飞匆匆说道。“三块,金的!”他将金子扔在赌注上。 “再加三块。”曲长风打了个隔,将六枚金瓜子放进钱堆里。 克制住大笑的冲动,马鸣忘记了古语的事。他不愿意去想那种事,这很容易。而且,如果他们现在赌得够狠,他也许能在这一把就赢够钱,这样他明早就能离开了。如果他已经疯狂到要发动战争,我就是走路也要离开。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马鸣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告诉自己不要犯傻。没有人会死。 马鸣望着手里的牌,眨了眨眼。天败星活阎罗手中的火焰变成了一把匕首。当他告诉自己,他累了,视线已经模糊的时候,天败星活阎罗将那把细小的利刃刺进了他的手背。 随着一声沙哑的呼喊,马鸣扔掉手里的牌,向后倒去。他撞翻了椅子,在跌倒时,双脚踢在桌子上。空气黏稠得如同蜂蜜。所有事物的移动都变得缓慢无比,彷佛时间本身变慢了。但所有事情似乎又在同一刻发生。其它人在他耳边喊叫,空洞的喊声如同巨洞里的回音。他和椅子向后向下飘落而去,桌子则向上飘去。 天伤星行者悬吊在空中,愈来愈大。他盯着马鸣,嘴边挂着一丝残酷的微笑。当他大到接近活人的大时辰,他竟活了,正从牌中走了出来。他的形体仍然只是一片绘图,没有厚度,但他手中的利刃再次伸向了马鸣,那上面沾满了他的鲜血,彷佛是刚刚刺进了他的心脏。在他旁边,尊万万贯也在长大,天魁星正抽出他的剑。 马鸣飘在空中,但他还是伸手握住了左袖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它抛了出去,匕首笔直地射向天伤星行者的心脏,如果这东西有心脏的话。 第七百五十二章 假装你是瞎的 第二把匕首顺畅地进入了他的左手,更加顺畅地飞了出去。两把尖刀如同花毛一般飘过空气。马鸣想要尖叫,但带着震惊和愤怒的喊声却堵在了喉咙里。 一根水火无情棍在前两张牌旁边渐渐变大,天伤星行者抓住棍子,如同抓住一根大头棒,他披散的一头乱发如疯妇一般散乱。 马鸣仍然在坠落,仍然在努力吐出那声喊叫。天伤星行者已经彻底离开了牌面。天魁星正握着剑向外迈步。那些扁平的形体几乎像他一样缓慢。几乎。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手里的钢刃能够伤害他,毫无疑问,那根棍子也能够打碎颅骨。马鸣的颅骨。 马鸣扔出的匕首只能缓缓向前飘飞,彷佛是陷在冻豆腐里。他现在确信,那只公鸡是在为他而叫的。 无论他父亲是怎么说的,这个预兆已经实现了。但马鸣不能就此放弃,不明不白地死掉。他又从外衣里抽出两把匕首,一手一把。挣扎着在半空中调整身体的位置,让自己回复到头上脚下的状态。他将一把匕首掷向挥舞大头棒的古怪人影。 另一把匕首被他握在手里。他转动身体,准备落到地面上,面对……整个世界在瞬间转回到正常的状态,马鸣笨拙地侧身跌在地上,强大的撞击力将他肺里的空气完全济了出去。他拚命想站起来,从外衣里再抽出一把匕首。你不能携带太多的匕首,谢铁嘴曾经这样对他说,而且也不需要。 片刻之间,马鸣觉得那些牌和图像都消失了。也许那些都是他的想像。也许他也疯了。然后,他看见了那些牌,它们回复到正常的大小,被他的匕首射穿在一块乌木壁板上,匕首还在震颤不止。马鸣哆嗦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桌子侧翻在地,铜钱还在地板上旋转。贵族和奴仆们都蜷伏在散乱的纸牌中间。他们张大了嘴,盯着马鸣和他的匕首,两把握在马鸣手里和钉在墙上的三把匕都城令他们害怕得圆睁双眼。曲长风抓住了一只大锡壶,它奇迹似的没在混乱中被打翻,曲长风将其中的酒往自己的喉咙里猛灌,溢出的酒水在他的下巴和胸膛上到处都是。 “就算你没牌可赢,”江隆沙哑地说,“也不必……”他哆嗦了一下,嘴里的话停在了半截。 “你也看见了。”马鸣将匕首收回鞘里。一股涓细的血流从他手背上的小伤口汩汩而出。“不要假装你是瞎的!” “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唐疾风不带表情地说,“什么都没有!”他开始在地板上来回爬动,将金瓜子和银子收集在一起。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些金银上,彷佛它们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其它人也开始做相同的事,只有曲长风除外。他也在来回爬动,只是为了寻找还有残酒的壶子。两名奴仆之中的一个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另一个紧闭着眼睛,显然是在一边气喘吁吁地祈涛,一边小声地抽泣。 低声咒骂了一句,马鸣走到被匕首钉在壁板上的三张牌前。它们又变成了游戏纸牌,只是硬纸和上面的漆皮都碎裂了。但丹景玉座的绘像手里仍然是一把匕首,而不是火焰。马鸣的舌头感觉到了血的味道,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吮吸手背上的伤口。 马鸣匆忙地从壁板上拔下匕首,不等将匕首收起,他就将钉在上面的牌撕成两半。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地板上散乱的纸牌中找到了地勇星和天威星,也把它们拦腰撕断。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愚蠢——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这些牌只是纸牌而已—但他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冲动。 那些在地板上手脚并用爬来爬去的年轻少爷们,没有一个试图阻止马鸣。他们都竭力躲开他,甚至不敢看他一眼。今晚不会再有什么赌局了,也许未来的几个晚上也不会有了。天籁小说网 至少,不会有人和马鸣赌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问题的焦点显然是在马鸣身上。更加显而易见的是,这一定和紫霄碧气有关。他们不想被卷进来。 “饶不了你,令公鬼!”马鸣低声嘟囔着,“如果你一定要发疯,也不要把我扯进去吧!”他的烟锅已经摔断成两截。他恼怒地从地板上抓起钱袋,走出房间。 而在黑暗的卧室里,令公鬼不停地在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上翻来覆去,他正在作梦。 在一座遍布阴影的森林里,纯熙夫人用一根尖利的手杖抽打他,将他赶至丹景玉座面前。丹景玉座坐在一个树桩上,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要捆在他的脖子上。模糊的形体在树丛中闪动,隐约可见。他们穿行在树林里,正在猎捕他。 一把匕首在暗弱下去的光线中闪烁着寒芒。他瞥见了准备进行绑缚的绳子。纯熙夫人的身材苗条可人,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她的脸上有一种他以前从不曾在她身上见过的情绪—恐惧。她汗流满面,更用力地抽打他,让他尽快走向丹景玉座为他准备的缰绳。 阴影中是仆厮鬼和弃光魔将,巫鬼道的缰绳在前方,后面是纯熙夫人。避开纯熙夫人的手杖,他逃走了。 “太迟了!”纯熙夫人在他身后高喊。他必须回家去,回去。 令公鬼发出昏乱的呓语,在床上来回翻滚,随后又静止不动,呼吸也暂时顺畅了许多。 令公鬼回到了家乡的水林,阳光从树缝间洒下,在他面前的池塘里锭放出点点金星。在池塘这一端,岩石上生满绿色的苔藓。三十步之外的另一端有一片扇形分布的野花。这是他孩提时学习游泳的地方。 “你现在应该游泳了。” 令公鬼飞快地转过身。紫苏站在他面前,正朝着他微笑。她身上依然穿着男孩的外衣和长裤。在她身边,有一头黄褐色卷发的仪景公主穿着在她娘的宫廷里应该穿的绿丝长袍。 刚才说话的是紫苏,这时仪景公主又说道:“这里的水看起来很动人,令公鬼。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第七百五十三章 我可以解释 “我不知道。”令公鬼缓缓地说。紫苏不等他说完,就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垫起脚尖,吻了他。 她用轻柔的呢喃重复着仪景公主的话:“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我们。”她向后退去,脱下身上的外衣,又开始松解中衣的系带。 令公鬼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当他发觉仪景公主的长袍已经散落在青苔地面上时,目光中就出现了更多的惊愕。公主正弯下腰,双臂交叉,双手抓住了中衣的下沿。 “你们在做什么?”令公鬼窒息般地说。 “准备和你一起游泳。”紫苏回答。 仪景公主向他一笑,将中衣掀过头顶。 令公鬼急忙转身背对着她们,心中却有些许的不情愿。他发现自己正看着半夏。她黑色的大眼睛也在悲伤地看着他。没说一个字,她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等一等!”令公鬼在她背后喊道,“我可以解释。” 他开始奔跑,他一定要找到她。但当他跑到树林边上的时候,紫苏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不要走,令公鬼。” 她和仪景公主已经走进了水里。当她们慵懒地在池塘中游动时,只有她们的头还露在水面上。 “回来,”仪景公主呼唤着,举起一只纤细的胳膊向他招手,“难道你不应该改变一下吗?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令公鬼抬起腿,想要移动,却不知道该朝哪里迈步。他想要的。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他想要什么? 他抬手抚过面颊,想擦去感觉上像是汗的东西。溃烂的皮肉几乎让他手掌上的疤痕消失殆尽。白色的骨头从红色边缘的伤口里显露出来。 猛地一阵抽搐,令公鬼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黑暗与闷热中。汗水湿透了他的紧身短裤,和他身下的木棉布床单。他的肋下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这处旧伤一直都没有真正痊癒过。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伤疤,那是一个几乎有一寸直径的圆斑,里面的皮肉至今也没有长好。 就连纯熙夫人的治疗能力也无法让这个伤口完全愈合。但我还不会腐烂。我也不会发疯。还不会。还不会。他所清楚的也只有这些。他想大笑,又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有一点疯了。 关于紫苏和仪景公主的梦,梦到她们……至少,这不算是疯狂,但这肯定是愚蠢。在他清醒的时候,她们从不曾用那种眼光看过他。他只有半夏,他们从小就是彼此相属的,只是除了最终的誓言。他们还没有在父母面前定下亲事,但思尧村里和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亲的。 当然,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这是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汉子之宿命。半夏一定也知道这件事。她必须知道。而且,半夏是那么热衷于成为一位鬼子母。不过,无论她们是否有导引真气的能力,女人总是很奇怪。也许她认为成为鬼子母之后还可以和他成亲。 令公鬼想自己该如何告诉她,他不再想和她成亲了,他爱她,就如同爱一位姐妹?但他相信,他不需要跟她说这种事了。他可以用他的身分隐藏自己。她必须知道现在的状况。如果一个汉子很快就会陷入疯狂,腐烂至死,就算运气好也撑不过几年时间,他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女人和他成亲?虽然空气依旧闷热不堪,他还是止不住身体的颤栗。 自己需要睡眠。大君们到了早上就会回来,用尽办法讨他欢心—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欢心。这一次,也许我不会作梦。令公鬼翻了个身,想在床单上寻找一块干燥的地方,却蓦然僵住了身体。他听见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沙沙声。房里不只他一个人。 非剑之剑被放在房间对面、大君们献给他的一个王座般的架子上,和他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显然不希望经常看到他手持神威万里伏的样子。有人想偷走神威万里伏。第二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或者是杀死转生真应化天尊。不需要谢铁嘴的低声警告,令公鬼清楚大君嘴里的永久忠诚只会停留在他们的嘴里。 令公鬼开始摒弃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体内探寻太虚之气,现在他已经可以毫不费力这样做了。飘浮在体内冰冷的太虚中,思想和情感都已经被排除在外,他碰触到乾曜。这一次,他很容易就碰到了它,并非每次都是这样的。 太虚之源充满了令公鬼的身体,如同白热的真阳之洪流,里面奔涌着让他激昂强悍的生命力,也夹杂着让他虚弱痛苦的十首魔王罗波那秽恶,如同纯美的甘泉上漂浮着一层腐败的污水。这股急流要将他冲走,将他烧光,将他彻底呑没。23sk. 与急流抗争着,令公鬼用意志力控制住它,翻身从床上坐起。保持着导引真气紫霄碧气的状态,他双脚落地,摆出一柱承天的剑式。从声音判断,他的敌人不会很多,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剑式是为了对付一个以上的敌人而准备的。 他的脚刚刚碰到地毯,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剑。剑的握柄很长,稍稍弯曲的剑身只有一边开刃。它看上去像是用火焰雕刻出来的,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一只黑色的苍鹭站在赤黄色的剑刃上。在同一瞬间,所有的蜡烛和镀金油灯都爆亮起来,它们后面的小铜镜更让它们放出的光亮成倍增强。墙上的大镜子和两面立镜让房间变得十分耀眼通明,直到令公鬼能轻易地将这个大房间一览无遗。 神威万里伏纹丝不动地立在原位,那把剑就像是完全用琉璃铸成的,承载它的架子高、宽都与一个男人相仿。镀金的木架上布满了纹彩绚丽的雕刻和各种宝石。这个房间里其它的家具—床、官帽椅、长椅、衣柜、小柜和盥洗台—也都是镀金嵌玉。 水壶和碗碟是讨海人带来的青白瓷器,如同树叶一样轻薄。宽大的震城地毯上绣着红色、金色和蓝色的图案,其价值足够让整整一个村子的人连续几个月衣食无忧。 第七百五十四章 搜她的身 阁架上摆满了更为精美的讨海人瓷器、彩绘杯碗、嵌银金饰和雕金银饰。高大的缕花铜炉子台上,两头有红宝石眼睛的银狸力正在努力拖倒一只黄金牡鹿,整座雕像足有三尺高。 高窄的窗户前悬垂着红丝窗帘,上面用金线绣出巨鹰的图案,过堂白虎神卷起一股股风云。房里摆满了书籍,善本的、孤本的,有些刚刚被从晋城之壁大书院最深的角落里拿出来,已经破烂不堪,上面还落满了灰尘。 在令公鬼以为会看到刺客或者盗贼的地方,一名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地毯中央,脸上显出犹豫和惊讶的神情,乌黑的长发在她的肩头洒下一片闪烁的涟漪。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薄丝袍,在丝袍下面,柔美的女性身体更显出诱人的魅力,她是夜娇靡—占西国的统治者。令公鬼绝对没想到会是她。 她很快就垂下睁大的双眼,以优雅的姿态行了个深深的道万福,也让身上的衣服更加绷紧了一些。 “我没有携带武器,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如果您怀疑我,您大可搜我的身。”她的微笑突然让令公鬼感到很不安。令公鬼现在除了一条紧身小裤之外,什么也没穿。 如果我会因为她而慌乱地到处找衣服蔽体,那可就太丢脸了!这个想法在太虚后浮出脑中。我没有要她过来,让她这么偷偷摸摸地进来!恼怒和困窘飘过太虚的边界。但令公鬼的脸还是红了,他隐约知道这一点,这让他的脸更加地红。在太虚之内,是如此的冰冷、平静。而在外面……他能感觉到每一滴流过他胸膛和后背的汗水。令公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站在她的面前,正视她的眼睛。搜她的身?怎么可能呐! 令公鬼解开剑式身姿,消去火焰剑,但仍然和太虚之源保持着细微的联系。那种感觉就像从一道堤防的漏洞中啜饮江水,而整座堤防都拼命地想要崩塌。那水流如高山冷泉般甜润,又像穿过泥坑的溪流般恶心。 令公鬼对这名女子了解得并不多。他只知道,她总是随意在晋城之壁里穿行,就好像这里是她在占西的宫殿。谢铁嘴告诉他,这位占西留候一直在问问题,对每个人都问—关于令公鬼的问题。联想到他的身分,这种询问应该算是正常的事情,但这只会让令公鬼的心情更加沉重。 而她没有返回占西,这就是不正常的了。连续几个月以来,她被囚禁在这里,只是名义上没有被称作俘虏而已,她的宝座和她拥有的小诸侯国统治权已经与她分隔多时。令公鬼到来之后,她才恢复了自由。一般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逃离有导引真气能力的汉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令公鬼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刺耳,不过他并不在乎,“在我睡觉的时候,会有厌火族人守卫房门。你是怎么通过他们的?” 夜娇靡的嘴角又向上翘了一点。令公鬼觉得房里忽然变得更热了。“他们立刻就让我进来了,我说是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召唤我来的。” “召唤?我没有叫任何人来。”别这样,令公鬼告诉自己。她是一位女王,或者是仅次于女王的统治者。 你不理解女王的想法,就像你不会飞。令公鬼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更有礼貌一些,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占西留候,“夫人……”这样称呼应该没错,“……为什么我会在这样的深夜里召唤您?” 她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富有深意的笑声。虽然令公鬼仍然处在没有情感的太虚中,他还是觉得肌肤一阵发痒,臂腿上的寒毛抖动不止。突然间,他注意到她的紧身薄衣,彷佛是刚刚才看见。他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她不可能是要…她会吗?我的天啊,我和她说的话甚至不超过两句。 “也许我觉得和您聊聊,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她任由丝袍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更加薄紧的白色丝衣,令公鬼只能将那丝衣看成是直裰。她整片滑~润的香肩和大半可观的前胸都裸露在外面。令公鬼发觉自己有点想知道是什么将这件衣服固定在她身上的。想要不看眼前这位美女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和我一样,您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您在夜晚的时候一定也会感觉很孤独吧!” “明天白天,我会很高兴和你交谈。” “但等到白天,人们就会包围您,会有各种人向您提出各种请求。各种贵族、宵辰人。她哆嗦了一下。令公鬼告诫自己,应该立刻将目光移开,但现在要他这样做,可能比让他停止呼吸还要困难一些。以前,当他进入太虚状态时,还没有对自己的反应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宵辰人让我很害怕,我也不喜欢晋城的那些贵族。” 对于晋城人,令公鬼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但他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个女人害怕。???.23sk. 令公鬼想自己害怕他还差不多,她在午夜走进一个陌生汉子的房间,半裸着身体,而自己却像一只在冲过来的恶狗前来回蹦跳的猫,不管有没有进入太虚都一样。是时候将这一切结束了,否则他们之间很难说不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还是应该先回到你的房间去,夫人。”他想让她穿上一件披风,一件厚实点的披风。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时间……时间真的已经很晚了。明天吧,等到天亮的时候。” 她侧过头,带着探询的笑意斜睨了令公鬼一眼,“您难道是吸收了晋城人古板拘泥的作风吗,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或者这种自制的习惯是您在红河时就养成的?在占西,我们不是这么……正式的。” “夫人……”令公鬼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式一些,如果她不喜欢礼仪,那他就更要显得正式一些。“我已经向半夏许下诺言了,夫人。” “您说的是那个鬼子母,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如果她已经成为鬼子母的话。说实话,对于巴蛇戒和法衣而言,她实在是有些年轻,太年轻了。”在夜娇靡口中,半夏就像是个孩子,虽然这名女子本身的年纪也不会超过令公鬼一岁,而令公鬼顶多也就比半夏大两岁多一点。 第七百五十五章 消失了 “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我并不想介入你们之间。如果她是鼍龙派,娶了她也无妨。我从没想过要和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成亲。如果我有言行过当的地方,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告诉过您,我们在占西不是那么……正式的。我能称呼您令公鬼吗?” 令公鬼吃惊地发现自己有些懊悔地叹了一口气。当这名女子提到和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成亲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表情也在瞬间有所改变,不过这些都是立刻就消失了。 如果她在以前没有想过这件事,至少她现在想到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不是令公鬼,谶语中的男子,不是红河的放羊娃。令公鬼并不因她的态度感到惊讶,在家乡的时候,打春节和端午节的竞技场上最快速和最强壮的汉子周围,总会围绕着一些姑娘,女人们也总是将目光定在拥有最肥沃土地和最大羊群的汉子身上。如果他以为她想要的是令公鬼,他可能还觉得舒服些。“现在你应该离开了,夫人。”他平静地说。 她又走近了一步:“我能感觉到您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令公鬼。”她的声音宛如灼热的气体,“我不是被母亲的围裙捆住的乡下姑娘,我知道您想…… “你以为我是石头雕成的吗,女人?”她被令公鬼的吼声吓了一跳,但下个瞬间,她跑过了地毯,向令公鬼扑去,她的眼睛变成两潭幽深的池水,能将一个男子一直拖入池底。 “您的手臂就像岩石一样强壮。如果您觉得您对我一定要如此蛮横,那就蛮横吧!只要您抱紧我。” 她的手碰到令公鬼的面颊,火花似乎正从她的指尖蹦出。 没有任何思考,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仍在保持连接的能流。转瞬间,她蹒跚着向后退去,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彷佛有一堵空气形成的墙壁将她推离了令公鬼。令公鬼知道,那确实是空气。他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没有经过意识的,总是比经过意识的要多。不过,至少在做过一次之后,他通常都知道该如何重复。 看不见的墙持续移动,扫起地毯,带起夜娇靡脱下的丝袍,一只令公鬼脱衣服时甩落的靴子,一张灯挂椅,以及摊开放在上面的一本埃班。万匆用的《南華真經注疏》。气墙将所有这些东西和女人一起推到房间的墙壁边上。她陷在这些杂物之中,和令公鬼拉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令公鬼固定住气流,然后让它和自己分开,对于这个过程,他只能如此描述。现在他不需要亲自维持这道气墙了。随后的一会儿工夫,他研究了一下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并确信自己可以再重复操作。这个办法看起来很有用,特别是那个固定脱离气墙的法子。 黑色的眼睛仍然大睁着,夜娇靡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这道看不见的牢狱边缘。她的脸几乎像她短小的丝绸中衣一样苍白。脚凳、靴子和书散放在她的脚边。 “非常对不住,”令公鬼对她说,“但我们不要再交谈了,除了公众场合,夫人。”令公鬼真的为此感到对不住。无论对方的动机是什么,她很美丽。自己这么干太鲁莽了,自己是个莽汉。令公鬼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自己觉得她美丽,还是因为要让她离开?“实际上,你最好尽快安排返回占西的行程。我保证晋城不会再找占西的麻烦。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这个承诺应该只能维系到令公鬼死的时候,也许只能维系到令公鬼离开晋城之壁的时候,但他必须给她一点什么。这是一条包裹自尊创伤的白棉布,一件让她免于恐惧的礼物但至少从外表来看,她的恐惧已经受到了控制。 她的面容满是诚实和坦率之情,所有引诱令公鬼的努力都消失了。“请原谅。我做得很差。我无意冒犯您。在我的故乡之地,一个女人可以自由地对一个汉子表达她的心意,汉子也一样。令公鬼,您一定知道,您是个俊美的汉子,高大而魁梧。如果我看不到这一点,不知道欣赏您,我就一定是石头做的。请不要让我离开您。我会乞求您的怜爱,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轻柔地跪倒在地,动作如同舞蹈一样。她的表情仍然是坦诚的,在为刚才所做的一切而忏悔,但在跪下时,她又拉松了已经不牢固的丝衣,现在只需要微微一动,它就会从她身上剥落下来。“拜托,令公鬼?” 即使有太虚的掩护,令公鬼还是紧盯着她,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她的美丽和几近裸露产生了让人无法抵抗的诱惑。不仅如此,如果晋城之壁的武卫军有这个女人一半的决心,有她一半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一万个宵辰人也不可能攻下晋城之壁。 “你的夸赞让我非常高兴,夫人。”令公鬼郑重其事地说,“相信我,我真的很高兴。但这对你不公平。我不能把你想要的给你。”令公鬼心想,随她怎么去想吧!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令公鬼惊讶地发现,夜娇靡突然朝他身后望去,眼睛瞪得彷佛两只茶杯。她张大了嘴,细嫩的喉咙被一声无法发出的尖叫堵住。令公鬼转过身,赤黄的焰剑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房间对面,一面立镜中反射出令公鬼的身影,一个赤发灰眼的高个子年轻男子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木棉紧身短裤,手里握着一把火焰剑。这个倒影走出镜子,站到地板上,举起了手中的剑。 我一定是疯了。纷乱的念头在太虚的边界上窜动。不!她看得见。这是真的! 令公鬼的眼角瞥见左侧光影的闪动,随手向那边挥出浮月无澜波。剑刃切穿了身影—他的身影—那是从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爬出来的。那个形体晃动了一下,破碎成一团微尘,飘散在空气中,消失了。令公鬼的影像又出现在那面镜子里,当它出现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镜框。令公鬼察觉到房间里所有镜子中的影像都在移动。 3sk. 第七百五十六章 围攻 令公鬼拚命将剑戥进那面镜子。一瞬间镜子就破碎了,那个影像似乎在镜子碎裂之前就崩毁了。 令公鬼觉得自己听见在脑海里遥远之处传来一声嗥叫,叫声很快就消失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没等到镜子的碎片落在地上,他已经向四周挥出了紫霄碧气。 房里的每一面镜子都无声地爆炸了,碎片喷撒在地毯上。死亡的厉嚎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让他不停地颤栗。那是他的声音,他几乎无法相信那不是他自己在喊叫。 令公鬼转过身去面对那个已经走出来的形体,刚好迎上它的攻击,铺扇式封住了坠崖无限岩。那个形体向后跳去,令公鬼这时才发现,它并非只有一个。在他打碎所有的镜子时,还有两个镜像已经离开了镜子。现在,它们都站在他面前。 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体,甚至连腰间的伤疤都分毫不差,全都紧盯着令公鬼,扭曲的面孔充满了憎恨和轻蔑,还有一种奇怪的饥渴。然而它们的眼睛却像像六个枯井,里面没有一丝生命。没等令公鬼再吸一口气,它们已经向他冲了过来。 令公鬼向一旁退去,破碎的镜片划伤了他的脚,他不停地移动脚步,变换身姿,转移目标,尽力一次只面对一个敌人。纯熙夫人的退魔师令公鬼在日常训练中教给他的一切剑技,都被他淋漓尽致地使了出来。 如果这三个敌人齐心协力,如果它们彼此支援,令公鬼撑不了一小会儿就会丧命,但它们只是各自为战,彷佛另外两个是根本不存在的。即使是这样,令公鬼也无法完全挡下他们的剑刃。不过一小会儿时间,鲜血已经从他的脸上、胸前和胳膊上流淌了下来。 那个旧伤口也裂开了,他的短裤被染成了红色。它们拥有与令公鬼同样的外表,也拥有与他同样的剑技,而且它们毕竟是三个,令公鬼是一个。房里的桌椅都已经被掀翻在地,无价的讨海人瓷器变成了地经上的一堆堆碎片。 令公鬼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除了那个旧伤口之外,他身上的其它伤口都很浅,但所有这些伤痛集中在一起……他没想过向门外的宵辰人呼救。就连垂死的呼嚎也无法穿过这里厚实的墙壁。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令公鬼只能一个人面对。他用冰冷无情的太虚包围自己,但恐惧一直在刮擦太虚的边缘,就像深夜里被强风吹动的树枝,不停地刮擦小屋的窗户。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的剑刃划过敌手的剑身,向对方眼睛下方的面孔切过去,看到那是他自己的面孔,令公鬼还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那张脸的拥有者向后滑步,刚好避开要害。鲜血从那张脸上喷涌而出,将嘴和下巴全都染成了深红色。但那张被毁容的脸上依旧是原先那副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也不眨。它想要令公鬼的命,就像饿汉想要吃食。 有什么能杀死它们?三个敌人都被令公鬼砍伤,血不停地从它们身上流泻下来,但流血似乎对它们的动作毫无影响,但伤口已经对令公鬼产生了影响。它们也在躲避令公鬼的剑,却对受的伤毫无反应。它们有没有受伤?令公鬼几近疯狂地想,我的天啊,如果它们流血了,它们一定受伤了!必是如此! 令公鬼需要一个缓冲,一个可以让他呼吸的空隙,一段让他可以重整状态的时间。突然,他从它们面前跃开,跳到床上,从床的另一边滚了下去。 令公鬼没有看见,却感觉到剑刃劈在床单上,距离他的皮肉只有一线之差。他挣扎着站在地上,扶住一张小桌子,稳住身体。桌子上闪亮的错金银碗开始来回摇晃。 令公鬼的一个复制品已经爬上被砍破的床,踢开床上的纱衾被,小心翼翼地前进,手中的剑时刻准备挥出。 另外两个从床两边缓缓地绕了过来。它们依旧无视彼此的存在,只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令公鬼身上。它们的眼睛像夜明珠一样闪闪发光。 令公鬼扶在桌上的手掌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全身颤栗不已。他的另一个影像——一个只有六寸高的影像,正从他的手掌上抽出一把小剑。令公鬼凭直觉一把抓住这个小人,没让它刺出第二剑。它在他的手中扭动不已,又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令公鬼发现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细小的移动身影,那些是从几十件抛光银器上走下来的他的倒影。他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冰冷,彷佛手里的那个东西正从他的血肉里吸收热量。太虚之源的热在他的体内膨张,一股能流充满了他的脑海,这股能流随后涌入他那只冰冷的手。 刹那之间,那个小人像泡沫一样迸碎了。令公鬼感觉到有什么从那团爆裂中流入了他的身体——一点他所失去的力量。因为那一点活力的撞击,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令公鬼抬起头,心中寻思着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丧命。那个只被他瞥了一眼的小人已经消失了,三个常人大小的形体也在摇晃,彷佛在他获得力量的时候,它们就失去了力量。但在他的注视下,它们很快稳住脚步,向令公鬼走来,只是更加慎重了。 令公鬼向后退去,拚命思考着对策,一边用剑依次逼退攻来的敌人。如果他继续这样与敌人战斗,它们迟早会杀了他。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从伤口中流出。但这些影像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吸收那个小人的时候,不仅其它的小人也消失了,那三个大的影像在很短的时间里也受到了波及,这个模糊的概念让他感到不安,但他无法抹去这种想法。如果他能对这三个之中的一个做同样的事,这三个也许能同时被摧毁。 只是想到要吸收它们,就让令公鬼产生一阵呕吐的欲望。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他想:我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做的?我的天啊,我刚才做了什么? 自己必须抓住它们之中的一个,至少要碰到它,这是自己唯一可以确定的。但如果令公鬼试图靠近它们,他会在心跳一下的时间里,同时被三把剑刃刺穿。影子,它们到底还算不算是影子? 第七百五十七章 必须 令公鬼希望自己不是傻瓜,如果他是傻瓜,也许早就没命了。他消去手中的剑,并做好在片刻之后重新燃起焰剑的准备。三名敌人手中的焰剑也在同一时刻消失了,片刻之间,困惑出现在三张与令公鬼相同的脸上,其中一张已经被一道横贯伤完全毁了。 没等令公鬼上前抓住其中一个,它们已经冲向了他,四个令公鬼的身体,一真三假同时搅在一起,倒在地上,滚过满是碎片和杂物的地板。 冰冷浸透了令公鬼的身体。麻木沿着他的肢体缓缓蔓延,一直渗入他的骨骼,直到他几乎感觉不到碎片和瓷片刺入他的肌肤。有些近似于恐慌的东西在包裹他的太虚周围闪过。他也许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它们比那个刚刚被令公鬼吸收的影子要大得多,它们从他身上吸取的热量也多得多,而且它们吸取的不仅仅是热量。当令公鬼逐渐变冷的时候,那些夜明珠一样的灰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将他的生命力一点点抽离。 令公鬼心寒地意识到,即使他死了,这场战斗也不会结束。它们三个会彼此攻击,直到只有一个留下,那一个就会拥有他的生命、他的记忆,变成他本身,取代他。 令公鬼仍然顽强地战斗着,身体愈虚弱,抗争就愈努力。他扑向太虚之源,拚命用它的热填满满自己。就连那种恶心的污染也是他所欢迎的,至少这种感觉在告诉他,太虚之源正在充实他的身体。如果他会想吐,他就还活着,如果他活着,他就能战斗。但该怎么战斗? 如何战斗?自己刚才是怎么做的?太虚之源的洪流势不可挡,令公鬼觉得即使自己活过了影子的攻击,他也会被紫霄碧气所呑噬。自己是怎么做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扑向太虚之源,试着去……碰触……拚尽全力…… 三个影子中的一个消失了,令公鬼感觉到它滑进了他的身体,彷佛他从高处坠下,平摔在岩石地面上。随后,另外两个也消失了。突然的冲击让他只能平躺在地上,盯着遍布镀金浮雕的天花板,沉溺在仍然能呼吸的喜悦中。 紫霄碧气继续在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缝隙里扩张,他想吐出一生中吃过的所有东西。而他又感到如此充满生机,没有浸润在太虚之源中的生命只是一片灰影。他能闻到蜡烛中蜂蜡的气味,灯中菜油的气味。他能感觉到背下地毯里的每一根纤维,皮肉上的毎一道砍伤、割痕划破的口子,以及每一处瘀青。他无法放开太虚之源。 曾经有一个黑水将军想杀死他,那些黑水将军全都在努力杀死他。一定是这样,除非十首魔王罗波那已经获得自由,否则除了黑水将军之外,不会有人能够以这种方式攻击他。而十首魔王罗波那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他依旧维持着和乾曜的联系。 令公鬼不禁困惑:难道是我自己做的,我会不会已经对自己痛恨到想杀死自己?而我自己却不知道?我的天啊,我必须学会控制它,必须! 带着遍布身心的痛苦,令公鬼勉强从地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神威万里伏前面,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血污的脚印。从他身上数百个伤口流出的鲜血覆盖了他的身体。他举起那把剑,神威万里伏琉璃般的剑身随着流入的紫霄碧气增熠生辉。 非剑之剑,这把看上去像是冰柱般的长剑,能够像最好的钢剑一样切开坚韧的物体,但神威万里伏实际上并不是一把剑。它是传说世代遗留下来的一件宝物,一件上古法宝。经过魔物之战和世界崩灭之后,已知幸存下来的法器已经非常稀少,借助它们,炼气士能够导引真气一般状况下足以将自己烧成灰烬的紫霄碧气。 而现存于世的上古法宝更是屈指可数,它们可以帮助炼气士导引真气远多于借助法器时所能导引真气的能流。神威万里伏——曾经被制造出来的最强的上古法宝之一,它只能被一个男子使用,那就是谶语中经历过三千年等待之后的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将神威万里伏握在手中,令公鬼吹一口气就能让一座城市的城墙拔地而起。 将神威万里伏握在手里,令公鬼无惧于任何黑水将军。那一定是他们,一定是。 这时,令公鬼忽然意识到一直没有听见夜娇靡的声音。他转过身,望向她所在的地方,害怕会看见一具尸体。 夜娇靡仍然跪在那里,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她已经重新穿上长袍,并努力用它遮挡住身体,彷佛那是一件钢甲或石墙。她的脸像雪一样白,舌尖不停地舔着嘴唇。“您是哪一……?”哽了一下,她再次说道,“您是……?”她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整。 “我只有一个,”令公鬼轻声说,“就是被你当成已经订婚的情人的那一个。”令公鬼想让女人的情绪平缓下来,也许这句话还能让她笑一笑。一个像她这么强势的女人,即使在面对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时,也会笑的。但她只是匍匐在地上,向前躬下身子,将脸贴在地板上。 “我谦卑地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对您恶劣的冒犯,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她带着气喘的说话声确实充满了谦卑,还有恐惧,完全不像是她的样子。“我请求您忘记我的无礼,原谅我。我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发誓,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以我母亲的名字向上天发誓。” 令公鬼松开了封锁她的能流。阻挡她的气墙变成了一阵吹起她袍服的微风。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令公鬼疲惫地说,他感觉非常的疲惫。“你走吧!” 夜娇靡犹豫地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确定面前什么都没有之后,她终于放松地吐了一口气。她拢起长袍的裙摆,小心地走过满是碎片和杂物的地毯,刺耳的磨擦声不断在她的织金锦软鞋下面响起。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回过头面对着令公鬼,但她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第七百五十八章 但他必须知道 “我会叫门口的宵辰人进来。如果您想的话,我还可以去叫一位鬼子母来照料您的伤口。” 她现在宁愿和犼神七煞共处一室,或是和任何令公鬼以外的人在一起。但她并不是个懦弱的人。 “谢谢你,”令公鬼平静地说,“不用了。如果你不告诉别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感激你的。至少现在还不要。我会处理的。”他想,一定是黑水将军干的。 “就依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吩咐。”她紧张地行了个规矩的礼节,就匆匆跑了出去。也许她害怕令公鬼会改变主意要她留下来。 “看来她宁愿和十首魔王罗波那本尊在一起。”令公鬼望着在她身后被关紧的门,喃喃地说道。 跋着脚,令公鬼走到床边,坐在床头柜上,将神威万里伏放在膝头,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握住剑身。有神威万里伏在手中,即使是黑水将军也会怕他。 再过一会儿,令公鬼会去找纯熙夫人治疗他的伤口。再过一会儿,他会召唤门外的宵辰人,再次成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但现在他只想坐下,回忆一个名叫令公鬼的放羊娃。???.23sk.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仍然有许多人在晋城之壁宽阔的走廊里匆忙地奔跑着。他们是身穿金黑两色衣服的城池奴仆,大君的侍从或是其它人。不时会有一两名武卫军出现,只是他们都没有穿戴盔甲,有些人连外衣都没有系好。奴仆们在子恒和小丹面前都会施礼或者道万福,然后不停步地继续赶路。 大多数士兵在看见他们时都会对他们行注目礼。有些人会将手掌放在胸口前,僵硬地作了个揖。但所有人在见到他们之后都会加快脚步,彷佛是想赶快离开他们。 走廊两旁的油灯,每三到四盏里才有一盏是点燃的。高大的灯架之间是一段段幽暗的空间,阴影在悬挂的画卷上晃动,模糊了靠墙而立的柜子。只有子恒的眼睛能够将它们一一看清。在昏暗的走廊中,他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黄金一样熠熠放光。他飞快地从一盏灯走到下一盏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只有在明亮的灯光下才会偶尔抬起。晋城之壁里大多数人的都从不同的管道得知他有双古怪的黄眼睛。 当然,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就连小丹似乎也认为这种颜色代表着他与鬼子母的某种关系,这种事只能接受,绝不能议论。即使如此,当子恒看见不认识的人在黑暗中注视自己闪亮的双眼时,仍然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但这种沉默只能突现他的孤独。 “真希望他们不会这样看着我。”当一个头发斑白,年纪足有子恒两倍大的武卫军一看到他就急忙跑开时,子恒喃喃地说,“彷佛他们很害怕我。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些人不去睡觉?”一个拿着拖把和水桶的女人慌张地向他行了个万福,便低着头跑开了。 小丹挽着子恒的臂弯,看了他一眼:“别担心,那些卫兵如果不是执行任务,确实不该出现在城他的这个区域。不过也许他们来这里是想泡个女仆,一起坐在大人们的椅子上装装样子,因为那些大人们都在睡觉。他们也许害怕你会向他们打小报告。而晚上正是奴仆工作的时间。有谁想让奴仆在白天碍事,在他们眼皮底下擦洗打扫?” 子恒怀疑地点点头。他相信小丹在她父亲的家里也会见到这种状况。一位成功的商人自然会有仆人,也会有保镖护卫他的货车。至少,这些人不是因为遇到了与他相同的袭击,才会在半夜里爬起来的。如果出了这种事,他们肯定已经集体逃离晋城之壁,现在正在路上狂奔了。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他不想去找令公鬼的麻烦,但他必须知道。 为了跟上他,小丹不得不加大了步尽管充满了黄金、精美的雕刻和镶嵌,被装饰得美仑美奂,晋城之壁的内部实际上和它的外部一样,是为了战争而设计的。走廊交叉处的天花板上都设置着暗藏的箭孔。从未使用过的箭缝被开在能够控制整段走廊的地方。 子恒和小丹爬过一段又一段狭窄而迂回的楼梯。所有这些楼梯都被封闭在低矮的空间里,并向下方的走廊开着更多的箭缝。实际上,所有这些设置都没有对宵辰人造成阻碍,他们是史上第一批攻进城池外墙的敌人。 当他们跑上一道螺旋阶梯时,其实子恒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跑,如果不是小丹拉着他的胳膊,他还想走得更快些。然后,他闻到了一股陈旧的汗味,和一丝令人作呕的甜香味,但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该如何对令公鬼说,为什么你要杀我?你疯了吗?向令公鬼问这种问题并不容易,他也没想过可以很容易就得到答案。 走进一条靠近城池顶端的阴暗走廊,子恒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名大君和两名贵族亲卫的背影。在晋城之壁里,只有武卫军被允许穿戴武具。但这三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佩剑,这种情况很不寻常。他们出现在这片阴影里,全神贯注地看着走廊远端明亮的灯光,所有这些都更加地不寻常。 灯光来自令公鬼房间的前厅。那些房间与其说是令公鬼要的,不如说是纯熙夫人硬塞给令公鬼的。子恒和小丹在爬楼梯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那三个人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有别人来了,直到那名穿蓝色外套的卫兵在活动酸麻的脖子时回了一下头。 看见子恒和小丹,他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那个家伙骂了一句什么,转过身面对着子恒,将腰间的剑抽出了一尺多长。另一名卫兵的动作只比他稍稍慢了一拍。两名卫兵全都绷紧了身体,做好战斗的准备。但他们的眼睛却不安地转向一边,不敢和子恒对视。他们身上散发出恐惧的酸气,那个大君也是一样,虽然他极力控制住恐惧的情绪,没有让它表露出来。 第七百五十九章 无知的样子 这个大君名叫北辰,他的黑色山羊胡里已经出现了点点雪白。他漫不经心地挪动着脚步,就好像身一处一场舞会上。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汗巾子,擦了擦他满是疙瘩的鼻子。 那个鼻子不算小,但和他的耳朵比起来,就根本算不上大了。华美的丝绸外衣和红缎子袖口只是将他的面孔反衬得更加难看。他看看只穿着中衣的子恒,又擦了一下鼻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不知道是您来了。”他礼貌地说。他的目光碰到子恒的黄眼睛,立刻挪向一边,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我冒昧一猜你还好吧?”他的语气有些太过礼貌了。 引起子恒注意的并不是这个汉子的语气,而是他上下打量小丹的那种含有某种轻佻意味的眼光,这让子恒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不过子恒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中不现丝毫波澜:“不想到在这里碰见,北辰大君。很高兴看到你帮助守护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你们这里的一些人对于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心怀怨恨的。” 北辰稀疏的眉毛抖动了一下,说道:“谶语已经成真,晋城也实现了它在谶语中的位置。也许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会领导晋城迎接一个更加伟大的命运。有谁会对此感到怨恨?不过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安。”他又看了小丹一眼,同时舔了舔嘴唇,就朝子恒和小丹背后的方向走去,只是他的脚步显得太快了一些。他的保镖们紧跟着他,如同两只训练有素的狗。 “不需要你这么多事。”当确定大君听不到他们说话之后,小丹用紧绷的声音说,“你说话的时候,舌头就像是用生铁铸的。如果你真的想留在这里,你最好学会该如何和这些贵族打交道。” 子恒道:“我并不是要像个父亲一样多疑,但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他想把你抱在怀里恣意调戏。” 小丹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不是第一个这样看着我的汉子了。如果他有胆一试,我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缩回去。我不需要你为我说话,子恒。”不过,她的声音并不是那种真正不高兴的样子。 挠了挠胡子,子恒望向离去的大君和卫兵,直到他们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他很想知道,这些晋城贵族怎么有办法避免汗流浃背。“你注意到了吗,小丹?他的跟班直到离开我们十步之后,才把剑收起来。” 小丹皱起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背后的走廊,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是对的。但我不知道。他们对你并不像对他那样又是施礼又是让路的,但每一个走过你和马鸣身边的人,就像是走过鬼子母身边一样警戒万分。” “也许作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朋友,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受到保护了。” 小丹没有再提议离开,至少她没说出这样的话,但她的眼里写满了这个意思。子恒成功地忽略了她没说出口的建议,比他以前对付她说出口的建议时要成功。 在他们走到走廊末端之前,夜娇靡从前厅的灯光中飞快地走了过来。她用双臂紧紧抱住身上的一件白色薄长袍。m.23sk. 为了向小丹表明他能够像她希望的一样彬彬有礼,子恒向占西留候深深行了个礼。他敢打赌,就连马鸣都没办法做得比他更好。相反的,小丹的道万福仅仅是略一点头和稍稍弯一下膝盖而已。不过子恒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夜娇靡跑过他们身边,没有看他们一眼,但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恐惧的气氛,如同溃烂的伤口一样恶臭且令人心寒,让子恒的鼻孔一阵抽搐。与之相比,北辰的恐惧就不算什么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令人疯狂的惶恐被一根破烂的绳子绑在她身上。子恒缓缓直起身,望向她的后背。 “看够了吗?”小丹轻声问。 子恒仍旧只是想着夜娇靡,他纳闷着是什么让她有这种彷佛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他没多想,随口说道:“她闻起来……” 在走廊的远端,北辰突然从一条侧廊里走出来,抓住了夜娇靡的胳膊。他一连说了许多话,但子恒只听清楚几个零散的词,内容大概是说夜娇靡过于高傲,已经过线了。还有北辰似乎愿意向她提供保护。夜娇靡的回答简短而尖刻,更加不容易听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高昂着下巴。很快的,占西留候就用力挣脱了北辰的掌握,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她对自己的控制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许多。在跟上去之前,北辰看见子恒正在看他,又用汗巾子擦了擦鼻子,便从那个岔路口消失了。 “我可不在乎她是不是有月麟香的味道。”小丹恨恨地说,“那女人可没心思去猎一头熊,无论那张熊皮挂在她家的墙上会有多悦目。她要猎捕的是挂在天上的那个太阳。” 子恒将目光转向小丹,皱起眉:“那个太阳?熊?你在说什么?” “你干自己的事去吧!我觉得上床睡觉去了。” “你想去睡觉了!”子恒缓缓地说,“但我以为你像我一样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这么想。我不会假装很想见到那个……令公鬼……我一直都在躲着他。而现在,我更不想见他。毫无疑问,没有我在场,你们两个会有一次很好的谈话。特别是如果那里有些酒的话。” “你说这些话毫无意义。”子恒喃喃地说着,用手拨了一下头发。“如果你想去睡觉,那么也好,但我希望你能说一些让我听得懂的话。” 好一段时间里,小丹只是端详着子恒的脸,然后,她突然咬了一下嘴唇。子恒觉得她是在努力压抑笑的冲动。“唉,子恒,有时候我相信,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副无知的样子。”笑意让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你去……去找你的朋友吧!明天早晨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只要你想对我说。”她压低他的头,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回身跑走了。 第七百六十章 我要进去 子恒摇了摇头,看着小丹,直到她转过刚才北辰消失的那个转角。有时候,她简直就像是在说另一种语言。 然后他转头向那片灯光走去。 亮灯的前厅是一个直径有五十步或者更大的圆形房间。一百盏镀金的吊灯用黄金链子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抛光的苍石圆柱在房间内侧围成了一个圆。房间的地面是一整块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板,上面镶嵌着黄金条纹。 在晋城还有帝王的日子里,这里是国君房间的前厅,那时候,卫符还没有将世界之脊和葬月之海之间的一切都纳入一位帝王的统治。卫符的王朝崩溃之后,晋城再也没有出现过帝王。在一千年的时间里,这些房间中唯一的居民只有溜过灰尘的老鼠。任何大君都没有足够的权能,敢将这些房间据为己有。 房间中央,五十名武卫军笔直地站成了一个环形,护心镜和宽边头盔反射着灯光,梅花枪全部倾斜成同样的角度。他们的队形让他们可以监视所有的方向。他们的职责是为晋城之壁现今的主子击退一切入侵者。他们的将军在头盔上戴了两只白色的短羽,作为和普通士兵的区别。 为首的将军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叉腰,姿势差不多和那些士兵们同样僵硬。他所肩负的任务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他们的身上全都散发出恐惧和不安的气息,如同居住在一片正在崩塌的悬崖下,却还努力让自己相信,头顶的巨石永远不会塌落的一群人。或者,那片巨岩不会在今晚塌落,至少不会是下一个时辰。 子恒从他们身边走过,他的靴跟发出一阵回音。那名军官望向子恒,看到子恒没有停下来接受盘问的意思,他禁不住开始犹豫。当然,他知道子恒是什么人,至少他知道其它晋城人所知道的一切:鬼子母的朋友,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的发小,一位不该被他这种小小的熊渠武卫军军官打扰的人。 他的任务是守卫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休息,不过这名军官一定也知道,摆出英勇的样子和擦亮铠甲也就是他们全部的任务了,虽然他也许不会承认一点。真正的卫兵是子恒在走过苍石柱,来到令公鬼房门前时遇到的那些人。 她们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柱后面,似乎已经与石柱融为一体。她们灰褐色的衣服在荒漠中能为她们提供很好的掩护,但在这里,当她们移动的时候却很是显眼。六名枪姬众——选择了武者的生涯,而不是家庭生活的鄢陵女子,踩着齐膝的花边软皮靴,无声地挡在子恒和房门之间。 她们比一般的女人要高,其中最高的只比子恒矮一个手掌。阳光晒黑的皮肤和红黄两色的发辫是她们的特征。其中两名手持弯曲的角弓,弓上扣着箭,只是弓弦没有拉开。其它人各自拿着一面小皮盾和三四根梭镖——枪杆很短,不过枪锋足以在刺穿一个汉子的身体之后还剩下数寸。 “我不认为我能让你进去。一个拥有火色头发的女人对子恒说。为了缓和气氛,她轻轻地笑了笑。宵辰人不像其它民族那样爱笑,他们很少有情绪的表露。“我觉得,他今晚不会想见任何人。” “我要进去,鬼断怨。”不顾对方的枪刃,子恒抓住她的上臂。而他在这时却无法对她的枪视而不见了,因为她的枪尖已经顶在子恒的喉咙侧面。另一位枪姬众头发较鬼断怨略显金色,名叫鬼指残,突然将她的枪尖顶在另一侧。两柄枪的位置完全对称,彷佛她们想让两支枪尖在子恒的脖子里碰在一起。 其它的女子只是在一旁看着,确信她们两个能够控制局势。不过,子恒并没有就此屈服:“我没时间和你们争执。就我所知,你们也不会听别人说些什么。我要进去。”尽量轻柔地,他将鬼断怨从自己的面前拉开。 鬼指残得的枪锋只需要再向前探出一点,就能让子恒流血了。但鬼断怨只是惊讶地睁大了困惑的眼睛,就把枪尖移开了。她笑着对子恒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一个叫做枪之吻的游戏,子恒?我觉得,你也许会玩得很好。至少你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另一名枪姬众也大声笑了起来。鬼指残得在这时移开了枪尖。 子恒深吸一口气,他希望这些人不会注意到这是他被枪尖抵住后的第一次呼吸。她们并没有遮住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束发巾还像黑披巾一样围在她们的脖子上。但子恒并不知道,宵辰人在杀人之前是一不是一定要把脸遮住。 “也许,下次吧!”他客气地说。她们全都在笑,彷佛鬼断怨刚刚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子恒的懵懂无知也属于这件趣事的一部分。谢铁嘴是对的,他说过,一个汉子会因为企图去理解女人而疯掉,在任何一个国度,在生命中的任何阶段,都是如此。 子恒将手伸向门把。鬼断怨这时又说道:“提醒你一下,他刚刚赶出来一个人,大多数汉子都会认为,那个人是比你好得多的共处同伴。” 当然,子恒想着,拉开了那扇门,夜娇靡。她刚才就是从这个地方出来的。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那个女人。当他向门里望去的时候,占西留候立刻就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破碎的镜子悬挂在墙上,地上全是粉碎的各种东西和陶片,还有从劈开的床垫里飞出的纤维。打开的书籍散堆在翻倒的椅子中间。3sk. 令公鬼正坐在床边,斜靠床柱,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膝头的凯兰释上。他看上去彷佛刚刚用鲜血洗了一个澡。 “快叫纯熙夫人来!”子恒向门外的鄢陵女子喊道。令公鬼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他就急需鬼子母的治疗,才能继续活下去。“快一点!”他听见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气声,软靴底已经在飞快地敲击地板了。 令公鬼抬起头。他的脸上罩了一层凝结的血块:“关上门。” “纯熙夫人很快就会来了,令公鬼。放轻松。她很快……” “关上门,子恒。” 第七百六十一章 忘掉今晚 鄢陵女子们都紧皱着眉头,她们在低声嘟囔着什么,但还是退出了门外。子恒关上房门,将白羽帽军官的惊问挡在门外。 子恒踏过地毯,向令公鬼走去,瓷片在靴子下不停地迸碎,发出令人齿酸的碎裂声。他从已经被砍成碎片的床单上撕下一条布,裹在令公鬼肋下的伤口上。令公鬼的手在子恒勒紧白棉布时用力握住奇玉剑,然后又缓缓松开。 鲜血几乎是立刻就湿透了白棉布。伤口从他的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其中许多伤口里还闪烁着碎瓷片的光泽。子恒无能为力地抱住肩膀。除了等待纯熙夫人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苍天在上,你刚才做了些什么,令公鬼?你看上去就像是想剥掉你自己的皮。而你也几乎杀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令公鬼并不打算回答。 “不是我,”等到最后,令公鬼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是黑水将军。” 子恒竭力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时候紧张起来的。 子恒的努力没有完全成功。子恒曾经和小丹提到过黑水将军,不算是完全在无意中说到的。但大体上,他一直拒绝去考虑,当黑水将军找到令公鬼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如果某个黑水将军杀死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当十首魔王罗波那获得自由的时候,他或她的地位将远高于其它同伙。到时候,重获自由的十首魔王罗波那将在同一时刻得到胜利的果实。善良的一方将在终极之战开始之前就彻底输掉。天籁小说网 “你确定?”子恒用平静的语调说。 “一定是的,子恒,一定是的。” “如果有一个黑水将军在追杀你的时候也在追杀我……?令公鬼,马鸣在哪里?如果他活着,而且经历过我刚刚经历的状况,他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会以为是你干的,那样的话,他应该已经到这里来向你大喊大叫了。” “或者骑在一匹马背上,正朝城门狂奔。”令公鬼挣扎着坐直身体。干血痂从他身上片片崩落,新的血液从他的胸口和肩膀涔涔渗出。“如果他死了,子恒,你最好尽量远离我。我觉得,你和巫咸在这一点上是对的。”他停了一下,紧盯着子恒,“你和马鸣一定希望我从没有出生过,或者至少你们从没见过我吧!” 现在去检查马鸣是否平安已经没必要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一定也结束了。子恒有一种感觉,他凑合绑在令公鬼肋下的白棉布,也许正是能让令公鬼活到纯熙夫人赶来的关键因素。“你似乎并不关心他是否已经离开了。这是怎么了,他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他离开了,你会怎么做?如果他死了呢?老天保佑,但愿不会这样!” “他们最想不到的,”令公鬼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残牙笼罩下的黎明,绽青的底色中渗透着一种高热的灼光。他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刃。“那就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做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 子恒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令公鬼的紧张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疯狂的征兆。他必须停止去观察什么疯狂的征兆。这样的征兆迟早会来,观察它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的胃肠感到一阵阵纠结。“你要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令公鬼闭上眼睛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每一个。”他用力地喃喃自语。 一扇门被打开,走进来一名高个子鄢陵汉子。他的深红色头发里已经出现了片片灰斑。在他身后,那名晋城军官头上的白羽激烈地颤动着,他和枪姬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当鬼断怨将门关上的时候,他的怒骂声仍然继续传进房里。 鬼玄元用锐利的眼睛检査了房间一遍,彷佛他怀疑有敌人隐藏在窗帘后,或者是倾覆的椅子下。 这位乌孙鄢陵的部族首领除了腰间的宽刃匕首之外,看上去没有携带任何的武器,但他的威严和自信让他本人如同一把收在鞘中、引刃待发的利剑。他的束发巾挂在肩头,任何对宵辰人稍稍有一点了解的人,都不会对遮面的宵辰人掉以轻心。 “外面的那个晋城傻瓜向他的将军报告说,这里发生了事故。”鬼玄元说,“谣言已经像深洞中的苔藓一样开始滋生了。从巫鬼道企图杀死你,到终极之战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爆发,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子恒张开嘴,鬼玄元抬手制止了他:“我恰好遇到了夜娇靡,她的样子就像是刚刚被告知她会在今天午夜死去。她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虽然我还在怀疑她,但她说的的确像是实话。” “我派人去叫纯熙夫人了。”子恒说。鬼玄元点点头。当然,枪姬众会把她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鬼玄元。 令公鬼苦涩地笑了一声:“我告诉她要保持沉默。看来,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没有统治占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挖苦和嘲讽。 “我的孩子里不只一个年纪比她大。”鬼玄元说,“我不相信她会告诉别人。我觉得,她应该很想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而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纯熙夫人说着,走进了房间。她的身材苗条、纤细,鬼玄元在她面前如同一座高塔,就像站在她背后的退魔师孔阳一样。但此时统治这个房间的是这位鬼子母。她一定是用跑的才能这么快到达这里,但她现在就像冻结的湖水一样一丝不乱。 想破坏纯熙夫人的从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她的蓝丝长袍镶着一圈缎带圆领,袖子上装饰着暗色的织金锦,炎热潮湿的天气似乎对她毫无影响。一条精致的黄金细链从她黑色的头发里垂坠到她的前额,细链末端缀一块蓝色的小宝石,宝石在灯光中闪烁不定,也让别人能看出,她的额头上没有任何一丝细微的汗珠,就好像她周围的温度一直和环境是无关的。 第七百六十二章 早晚会害死我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会面一样,令公鬼和鬼玄元的两双冷冰冰的眼睛之间几乎可以碰撞出火花。一根编织皮绳束住了令公鬼的头发,点点灰星在他的鬓角清晰可见。他的面孔像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上面全都是坚硬的线条和棱角。 悬在腰间的佩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子恒不知道这两个汉子谁更致命,不过他觉得,这种差别小到就像是一张薄薄的纸都无法插入的空隙。 退魔师的目光转向令公鬼:“我以为你已经够大了,不需要别人指导你该怎样剃去胡子。 鬼玄元笑了笑,笑容很浅,不过这是子恒第一次看见他在令公鬼的面前笑:“他还年轻,他会学会的。” 令公鬼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鄢陵汉子,也朝他一笑,笑容也同样浅。 纯熙夫人责备地瞪了两个汉子一眼。在走过地毯时,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脚下的碎瓷片,但她的脚步很轻,被提起的裙摆下面,没有一片瓷片被她的软鞋踩碎。她扫视整个房间,子恒相信,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对子恒端详了一会儿,子恒避开了她的注视。她对他了解得太多,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令公鬼身上,彷佛一场平滑无声的雪崩,冰冷而无情。 子恒放下手,从她和令公鬼身边移开。临时的白棉布仍然紧贴在令公鬼的肋侧,凝固的血液将它黏在那里。从头到脚,血液已经凝结成黑色的污痕。在他的皮肤里,瓷片的碎屑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纯熙夫人用指尖碰了碰因为浸透干血而变硬的白棉布,然后又缩回手,彷佛是改变了想要揭开白棉布,看看伤口状况的主意。???.23sk. 子恒想知道,这名鬼子母怎么能看到令公鬼的伤势,却如此无动于衷,平滑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她的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安息和罗的香气。 “至少你还活着。”她的声音如同悦耳的音乐,只是此时,这段音乐里充满了冰冷的怒意。“别的事都可以等一下。现在,试着碰触乾曜。” “为什么?”令公鬼警惕地问。“我不能医治自己,即使我知道如何医治。我知道,没有人能做到。” 在极短的时间里,纯熙夫人似乎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这在平时是相当奇怪的现象。但就在下一次呼吸的时间里,她又回到了平静冰潭的深处,没有任何情感能够触及的地方。“治疗所需的力量只有一部分是来自治疗者。汲取自受疗者的力量可以由紫霄碧气取代。没有它,你会一直躺到明天,甚至是后天。现在,如果你能做到,吸取紫霄碧气,但不要用它做任何事。只是维持住它。如果有必要,就使用这个。”她微微弯腰,将手掌覆在神威万里伏上。 令公鬼从她的手掌下拿开神威万里伏:“你说,只是维持住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在放声大笑。 “很好。” 子恒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期望自己能看出什么。令公鬼看着纯熙夫人,就像是一场惨败中的幸存者。而纯熙夫人的眼睛眨也不眨。有两次,她的手微微握了一下,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叹息道,“我甚至无法进入太虚。我好像没办法集中思绪。”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撕裂了他脸上的血痂。“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一道浓厚的血流经过他的左眼,蜿蜒而下。 “那么,我就要按照一般的情况处理了。”纯熙夫人说着,用双手捧住令公鬼的头,对流过手指的鲜血毫不在意。 令公鬼发出一声咆哮般的喘息,身体颓然倒在双腿之上,彷佛他肺里所有的气体都被压了出去。他的身体又拚命向后弯去,让纯熙夫人差点就没办法握住他的头。他的一只胳膊向外甩去,手指不停地伸展紧握,动作异常激烈,让人觉得它们一定会因此而断掉。 令公鬼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神威万里伏的剑柄,手臂上的肌肉明显因为抽筋而纠结在一起。他的身体抖动得如同暴风中的破布。黑色的血块纷纷掉落,碎瓷片洒落在柜子和地板上,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叮当声。伤口在将它们挤出之后,开始飞快地封闭、愈合。 子恒颤抖着,彷佛这场风暴正在他周围旋转。他以前见过鬼子母治疗伤患,有这种样子的,也有其它样子的,有的效果更好,有的效果更差。但他总是不能习惯于看到紫霄碧气的使用,甚至即使只是知道紫霄碧气在使用,也会让他感到不安,现在也不例外。 远在遇到纯熙夫人的多年之前,游商的保镖和车夫们早已将各种关于鬼子母的故事深埋在他的心底。鬼玄元的身上散发出尖锐的不安气息。还能够安之若素的人只有令公鬼、孔阳和纯熙夫人。 治疗几乎刚刚开始就结束了。纯熙夫人放开双手,令公鬼向后倒去。他伸手抓住床柱,才勉强站稳脚跟。很难说得清,他抓住床柱的手更用力,还是他抓住神威万里伏的手更用力。 当纯熙夫人试图将奇玉剑从他的手中拿走,放到墙边装饰华丽的架子上时,令公鬼顽固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把剑从她的手里抢了回来。 纯熙夫人的双唇绷紧了一下,但很快又从容地用伸出的手摘下令公鬼肋下的白棉布,并用它擦去那里的一些血痂。那个旧伤口重新变成了脆弱的伤疤。其它的伤口已经消失了。令公鬼身上仍残留有凝固的血迹,不过那应该不是他自己的血。 纯熙夫人皱起眉,“那里仍然没有反应,”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奇怪了,它没办被治愈,无论我怎么做。” “它早晚会害死我,对不对?”令公鬼轻声地问她,然后又以引经据典的口气说,“他的血溅落在嶓冢谷的岩石上,洗刷掉魔物,为世人的救赎而牺牲。” 第七百六十三章 停在那里 “你读得太多,”纯熙夫人厉声说道,“却理解得太少。” “你理解得更多吗?如果你理解,那就告诉我。” “他只是想找到他的路。”孔阳突然说道,“没有人喜欢闭着眼向前狂奔,当他知道悬崖就在前方某处时。” 子恒惊讶地打了个哆嗦。孔阳几乎从不会反对纯熙夫人,至少不会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不过,孔阳和令公鬼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令公鬼的剑法就是由他传授的。 纯熙夫人的黑眸闪动了一下,但她只是说:“他需要睡眠。你是否可以去找些盥洗用的清水来,然后再准备一间新的卧室?这里需要彻底清理,以及换一张新床垫。”孔阳点点头,转步探身到前厅里,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就睡在这里,纯熙夫人。”松手放开床柱,令公鬼站直身体,将神威万里伏的剑锋立在一片破碎的地毯上,双手扶住剑柄。他的身体甚至看不出是倚靠在那把剑上。“我不会再为什么追杀而逃亡了,我就在这张床上。” “一直以来,你干得不坏。”孔阳低声说。 这一次,甚至连鬼玄元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但纯熙夫人听到自己的退魔师赞扬令公鬼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表示。她紧盯着令公鬼,面容平静,眼里却跃动着雷电。令公鬼的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彷佛是想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子恒向门口缓步走去。如果令公鬼和鬼子母打算比一比意志力,他最好还是赶快离开此地。令公鬼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但光看令公鬼的姿势,子恒无法确认这一点。令公鬼的脊背挺得笔直,神态却是那样的懒散。他可能是无聊到站着打瞌睡了,也可能是准备好拔剑作战。从外表判断,不是前者就是后者,或者两者皆是。鬼玄元的样子和令公鬼很像,只是他的眼睛跟子恒一样,也在望着房门。 “停在那里!”纯熙夫人的目光没有离开令公鬼,她的手指却指向了子恒和鬼玄元中间的地方,子恒在她说话的同时停住了脚步。鬼玄元耸耸肩,将手臂交叠在胸前。 “顽固。”纯熙夫人喃喃地说。这一次,她是对令公鬼说的,“很好,如果你想就这样站着,直到你摔倒,你至少可以在趴下之前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教导你,但如果你告诉我,也许我看得出来你做错了什么。可能性不大,但也许我能。”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你一定要学会控制它。我倒不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才会这样跟你说的。如果你没有学会控制紫霄碧气,它就会杀死你。你是知道这一点的。我也经常会这样告诉你。你一定要自己教会自己。你一定要自己找到办法。” “除了求生,我什么都没做。”令公鬼漠然地说道。纯熙夫人张开嘴,令公鬼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以为我只是能导引真气,却不知道这一点?这不是我在睡觉时做的,这是在我清醒时发生的。”他摇晃了一下,靠神威万里伏支撑住身体。 “在睡眠的时候,即使是你,也只能导引纯阴之气,”纯熙夫人的声音冰冷,“而纯阴之气永远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我要问的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令公鬼说出刚才的情况时,子恒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冷。那把斧头已经很可怕了,但至少斧头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自己的映射从镜子里跳出来,追杀自己。不经意之间,他抬起脚,躲开了原本在脚下的镜子碎片。m.23sk. 开始讲述后不久,令公鬼了一眼身后的柜子。他的动作很快,彷佛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过了一会儿,大量的碎屑纷纷滑下柜顶,落在地毯上,如同被一把看不见的扫帚扫了下去。令公鬼和纯熙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地坐了下去,继续讲述。子恒不知道是谁清理了柜顶,令公鬼还是纯熙夫人?令公鬼在讲述中没有提到夜娇靡。 “一定是黑水将军,”令公鬼最后说道,“也许是丘墓。你说过,他在蟠螭邑。除非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晋城。丘墓能不能从蟠螭邑碰触到这座城池?” “即使他握住神威万里伏也做不了这件事。”纯熙夫人对他说,“限制是存在的。丘墓只是一个人,不是魔君。” 只是一个人?不算是很好的描述,子恒心想。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子,却没有疯狂,至少,现在还没有,虽然没人能肯定。一个也许像令公鬼一样强大的人。但是当令公鬼还在尝试学习的时候,丘墓已经掌握了关于他的能力的每一点技巧。一个在十首魔王罗波那的牢房中被封锢三千年的人,一个自己选择了魔物的人。 不。“只是一个人”完全不足以描述丘墓,或者任何黑水将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么,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这里,在这座城市。”令公鬼将额头放在手腕上,又猛地直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房里的众人。“我不要再被追杀了。首先,我要成为猎人。我要先找到他……或者是她……那时,我就……” “与黑水将军无关,”纯熙夫人打断他,“我认为不是他们。这件事太简单,又太复杂。” 令公鬼平静地说:“不要再出谜语了,纯熙夫人。如果不是黑水将军,又会是谁?又会是什么? 鬼子母的面孔可能是生铁做的,但她还是以她的方式显出了犹豫。没有人知道,她是不确定该不该回答,还是该回答多少。 “因为十首魔王罗波那牢狱的封印被削弱。”过了一段时间,她说道,“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它的污染……会在它仍然被囚禁时发散出来。就像池塘底部在腐烂过程中散发出来的沼气,在水面形成气泡。但这些气泡只会在因缘中漂流,直到它们黏在一根线上,然后爆开。” 第七百六十四章 只要你站得起来 “我的天啊!”子恒喊出声后,才意识到把嘴闭住。纯熙夫人转头望着他,他只得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发生在令公鬼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不会是对每一个人。至少现在还不会。只是刚刚开始,我相信滑过缝隙的泡沫只有很少的几个。但以后会怎样,又有谁能知道?就像缘起会吸引因缘中其它的业力,我觉得,也许缘起也会比其它人对那些泡沫有更强的吸引力。” 她纯熙夫人的眼睛在告诉子恒,她知道,刚刚在清醒中经历过噩梦的,不只是令公鬼一个人。一个短暂的微笑,几乎在子恒看见之前就从纯熙夫人的脸上消失了。那个笑容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将那件事当作秘密藏起来,但她知道。“不过,在随后的几个月……几年里,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还能延迟几年,恐怕有许多人会遭遇到能让他们一夜白头的事,如果他们能活过那一夜的话。”23sk. “马鸣,”令公鬼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会不会……?” “我很快就能知道了。”纯熙夫人冷静地回答。“做过的事不能消去,但我们可以希望。” 无论她的语气如何,她的气味中却显出不安,直到鬼玄元开口说话:“马鸣很好,至少刚才很好,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了。” “他往什么地方走?”纯熙夫人的声音立刻提高了许多。 “他看起来是往奴仆区走去。”鄢陵汉子对她说。他当然知道这三个人是缘起,当然,他肯定以为自己还知道不少其它的事情,不过,他确实清楚马鸣的为人,所以他又说道,“他没有去马厩,鬼子母。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向河边去的。在城外的码头上并没有船只。”说出“船只”和“码头”时,他的话语毫无滞涩,这两个词对大多数宵辰人都是生疏难懂的,在荒原中,这样的东西只会出现在传说里。 纯熙夫人点点头,彷佛也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子恒则摇了摇头,她总是在隐藏她真实的想法,这对于她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 突然间,一扇门被打开,鬼断怨和鬼指残就闪了进来,她们手里的枪都不见了。鬼断怨拿着一只巨大的白碗和一个大水壶,蒸气正从壶口不断地冒出。鬼指残得的手臂上挂着整齐叠好的抹布。 “为什么是你们拿这些东西进来?”纯熙夫人问。 鬼指残得耸耸肩:“她不进来。 令公鬼笑了一声:“就连奴仆都知道不要靠近我。随便把它们放在哪里吧!” “你的时间不多了,令公鬼。”纯熙夫人说,“晋城人正在熟悉你,以某种方式在熟悉。人们对于熟悉的东西不会像对陌生的东西那样害怕。再过几十天?或者是几天?就会有人企图用箭射穿你的后背,或者是在你的食物里下毒。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黑水将军发动进攻,或者是有新的泡沫进入因缘。” “不要逼我,纯熙夫人。”令公鬼浑身血污,半裸着身体,把大部分的体重靠在神威万里伏上,才能勉强坐稳。 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平静的威严:“我还是不会为你而奔命。” “快点选择你的道路。”纯熙夫人说,“这一次,告诉我你要怎么做。如果你拒绝我的帮助,我的知识就对你毫无意义。” “你的帮助?”令公鬼疲倦地说,“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但做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他望向子恒,彷佛想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一些什么,一些他不想让别人听到的事情。可子恒对于令公鬼想告诉自己什么,丝毫没有头绪。 过了一会儿,令公鬼叹了口气,他的头又向下低垂了一些:“我觉得睡觉了。你们所有人都走吧!算了。我们明天再谈。”他的目光又向子恒闪烁了一下,向他发出无声的讯息。 纯熙夫人走向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两名鄢陵女子靠上去,仔细倾听鬼子母对她们的耳语。子恒只能听到一阵模糊的嗡嗡声,他怀疑是不是纯熙夫人用紫霄碧气阻挡了声音的扩散。她知道子恒的听觉敏锐异常。子恒确定鬼断怨也说了些什么,但他同样无法听见。 不过,鬼子母并没有干扰他的嗅觉。两名鄢陵女子在倾听时眼睛看着令公鬼,身上散发出奇怪的气味。不是恐惧,但对她们来说,令公鬼彷佛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如果她们走错一步,他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鬼子母回身看着令公鬼:“我们明天再谈。你不能像一只等待被网罩住的鹌鹑一样就这么呆坐着。” 没等令公鬼回答,她已经向门口走去。孔阳看着令公鬼,彷佛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跟上了纯熙夫人的脚步。 “令公鬼?”子恒说。 “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令公鬼的目光一直低垂在双手间的奇玉剑柄上。“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他的气息中包含着恐惧。 子恒点点头,跟随鬼玄元走出了房间。纯熙夫人和孔阳已经不见了。那名晋城军官正在十步之外盯着这扇门,同时装作保持这段距离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与正在监视他的四名鄢陵女子毫无关系。子恒这才意识到,另外两名枪姬众还在令公鬼的卧室里,他听到有声音从身后的房间里传出来。 “离开,”令公鬼疲倦地说,“把那些放下,然后离开就好了。” “只要你站得起来,”鬼指残得语调爽朗,“我们就走。站起来就行了。” 有水被倒入大碗中的声音,“我们以前照料过受伤的人,”鬼断怨用柔和的声音说,“我的弟弟们小时候也都是由我给他们擦洗的。” 鬼玄元关上门,切断了后面的声音。 “你们对待他的态度和那些晋城人不一样。”子恒低声说,“没有卑躬和逢迎。我从没听你们称呼他真龙应化天尊大人。” 第七百六十五章 寻常拜访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是湿地人的谶语,”鬼玄元说,“我们传说的是当来下生弥勒尊。” “我觉得,两者是一样的。否则为什么你们会到晋城之壁来?还不清楚吗,鬼玄元,就像谶语中说的那样,你们宵辰人是应化天尊之人众。你们也承认了这一点,虽然你们没有大声把它说出来。” 鬼玄元没有理睬子恒的最后一段话:“在你们的真应化天尊谶语里,晋城之壁的陷落和神威万里伏的被取下,预示着真应化天尊已经转生。我们的谶语里只是说,晋城之壁会在当来下生弥勒尊出现,并带领我们寻回我们的宿命。它们也许是指同一个人,但我怀疑,就连智者们也没办法确定这一点。如果令公鬼就是那个人,他还需要做一些事来证明。” “什么事?”子恒问。 “如果他是那个人,他自己会知道,也会去做。如果他不是,那么我们的追寻还得继续。” 宵辰人的声音里有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刺激了子恒的耳朵。“如果他不是你们追寻的那个人,那又会是谁,鬼玄元?” “平平安安地睡一觉,子恒。”鬼玄元走开时,脚下的软靴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名晋城军官仍然在盯着枪姬众身后的房门,身上散发着恐惧的气味,同时又无法掩饰脸上愤怒和恼恨的表情。如果那些宵辰人认为令公鬼不是当来下生弥勒尊…… 子恒打量着晋城军官的面孔,开始想像这些枪姬众和其它宵辰人离开晋城之壁以后的情景,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必须确保小丹会决定离开。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她一定要决定离开,而且不是和他一起。 谢铁嘴看了看他自己刚刚写好的字,小心地吹了吹,让墨迹干得快一些。他从散乱堆放在桌子上的纸片中来回搜寻着。六枝点燃的牛油大蜡让这些纸随时都有被点燃的危险,但谢铁嘴需要这样的照明。 谢铁嘴找到一张沾了墨汁,已经破损的纸,小心地将那上面的文字和自己刚写完的字相比对,然后满意地用拇指拈起一丝白色的长胡子,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元光大君也会以为这是他自己写的。 小心,你的丈夫在怀疑。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没有签名。现在,只要他能安排天汉大君在他的妻子五凤夫人那里找到它,并以为那是无意中掉落的……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谢铁嘴打了个寒颤。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里,不应该有人会来拜访他。 “等一下,”他喊了一声,将狼毫、墨汁瓶和手中的纸张一起塞进一只破旧的文具箱。“等我穿件衣……”锁上箱子,谢铁嘴把它推到桌子底下,不刻意去看就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又扫视了一遍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看看他是否把什么不该被别人看到的东西留在了外面。 在谢铁嘴未加整理的窄床上,堆放着杂耍用的环和球。一个简单的架子上放着他梳头束发的器具、呑火杖和其它变戏法用的小东西。他那件缝着百色补丁的说书人披风挂在一根墙钉上,旁边挂着他其余的衣服和装古琴与长笛的硬皮匣子。一条精致的女用半透明红丝巾绑在古琴匣的带子上,那可能是任何一个女人的。 谢铁嘴不记得那是谁绑在上面的,在这里,他尽量不让自己放在某一个女人身上的注意力比放在其它女人身上的更多。只要给她们一些开心和笑话就够了,让她们笑,或者让她们叹叹气也好,但不要被她们纠缠住,这就是他现在的座右铭。他没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3sk. “来了!”谢铁嘴气恼地跛行向门口。曾经,这个骨瘦如柴的白胡子老头像男孩一样柔勃而迅捷,在人们面前做出过一个个后空翻、单手倒立和前空翻,引得观众们发出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哦!”、“啊!”赞叹声。而一条瘸腿却把这一切都给结束了。他恨它。当他疲惫的时候,这条腿就痛得更厉害。 他猛地拉开门,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哦,进来,马鸣。我以为你正在为减轻那些公子哥儿们荷包的分量而努力呢!” “今晚他们不想再赌了。”马鸣没好气地说着,一屁股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他的外衣敞开,头发凌乱不堪,惊魂未定的眼睛不停地向四下张望。这个小伙子的两只眼睛平时总是闪闪发光,那是因为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乐趣,而今晚,那种光芒完全消失了。 谢铁嘴皱起眉望着他,心中暗自思忖。马鸣以前每次走进这个简陋杂乱的房间,都会随口嘲讽一番。 谢铁嘴曾经向马鸣解释过,他之所以会选择睡在这个紧靠下人们住的地方,是为了让别人忘记鬼子母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马鸣接受了谢铁嘴的解释,只是他很少会放过开玩笑的机会。如果马鸣意识到这样的房间还能让人们不会想到谢铁嘴会与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有什么关系,他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理由充分的想法。 谢铁嘴趁没人注意时,用两句话就让令公鬼看清了这一点。每个人都会倾听说书人的故事,每个人都会观赏他的杂耍,但没有人会认真观察他,或者记得他和谁说过话。 前提是他只能是个普通的说书人,一个用俗气的节目为乡下人和奴仆们取乐的人,也许女人们还会因为他而发出一阵笑声。这就是晋城人应该见到的一切。 毕竟他不是一位员外老爷,他本来就应该是无足轻重之辈,行为江湖只是为了糊口,而不是卷入任何他口中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中去。 是什么让这男孩在此刻来到这里?也许是个年轻姑娘,或者是个年纪大一些,更懂得些风情的女人,大概是马鸣恶作剧的笑容掳获了她们的芳心。不过,他还是要装作这只是马鸣对他的寻常拜访,直到这小伙子说出不寻常的话。 第七百六十六章 那我现在就走 “我觉得把棋盘摆出来,虽然时候不早了,不过我们还有时间玩上一盘。”谢铁嘴不禁又加了一句,“你愿不愿意赌一盘?”如果是和马鸣玩骰子,他一个铜子都不会赌,但下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下棋需要了解太多的技巧和布局,马鸣的好运气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 “什么?哦,不,时候不早了。谢铁嘴,有……?这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将棋盘靠在一条桌腿上,谢铁嘴从桌子上的杂物堆中找出他的长柄烟锅和烟丝袋。“什么样的事?” 他一边问,一边在烟锅里填满满了烟丝,又从容地把一个纸捻在烛火中点燃,点着烟锅,吐出一个烟圈,直到这时,马鸣才答道。 “比如令公鬼正在发疯,就是这样的事。不,既然你会问,表示你没碰上。” 一阵寒意让谢铁嘴耸了一下肩膀,但他只是吐出一团绽青色的烟雾,竭力保持着平静,坐在椅子上,将那条瘸腿伸到身前。“出了什么事?” 马鸣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停顿地说出所有的事情,“我手里的牌想杀死我。它们有天败星活阎罗、天魁星,还有……我不是在作梦,谢铁嘴。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笼袖的二世祖们不愿意再赌下去的原因。他们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一次。谢铁嘴,我觉得离开晋城。” 强烈的刺痛感让谢铁嘴觉得背上好像铺满了黑蜂麻。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自己都没想过要离开晋城?这是现在最明智的行动。在不远处的旷野中,分布着几百个村庄,那里有众多的村民等待着说书人去为他们提供娱乐和欢笑。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两家酒馆,里面装满了可以消愁解忧的老酒。3sk. 但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能够阻止大君们将令公鬼引到角落里,然后一刀切断他喉咙的人就只剩下纯熙夫人了。当然,她能阻止这种事发生,但她使用的手段和他完全不同。他相信纯熙夫人能做到,她是瑶琳桐庐人,这意味着她也许还在吃奶时就已经开始参与贵族游戏了。 她这样做的时候,肯定会为巫鬼道在令公鬼身上系下另一根业力。鬼子母的罗网将紧紧裹住令公鬼,让他再无法逃脱。但如果那个孩子已经开始疯狂了…… 傻瓜,谢铁嘴告诉自己。只因十五年前的旧事,就让自己深陷在泥沼里难以自拔,真是个彻底的傻瓜。只是留在这里不会改变任何事,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他必须和令公鬼面对面地谈一次,无论他以前是如何叮嘱令公鬼要与他保持距离的。 如果一个说书人要求在真龙应化天尊大人面前献上一曲,也许不会有人感到奇怪。不过这会是一首经过特别编排的歌。他知道一种用词空泛的喜迁莺曲调,它以堂皇的板式歌颂没有具一体名字的王侯,唱演他们的功绩和伟业,加入其中的事迹和地点都是可以灵活安排的。 一些根本没有实际功劳可言的诸侯们经常喜欢点这种歌。现在它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除非是纯熙夫人觉得他的举动异常,这和引起大君的注意一样糟糕。谢铁嘴恨死了自己的多事:我是个傻瓜!我应该今晚就离开这里! 谢铁嘴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他觉得胃里漾满了酸水,但他在披上说书人披风之前的许多年里,就已经学会如何让自己的面容平静如水。他吐出三个烟圈,让它们一个套着一个,然后才开口说道,“自从你。走进晋城之壁那一天开始,你就一直想着要离开。” 马鸣在凳子上挺起身,向谢铁嘴投去一个恼怒的眼神:“我要做的,我就会做。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谢铁嘴?有许多城镇的人们还不认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已经开始现身了。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什么他娘的真应化天尊预言。十首魔王罗波那对他们来说只是小时候的故事,黑水修罗是旅行者四处唬人的谣言,把魔物当坐骑的犼神七煞只能被用来吓唬淘气的娃娃。你可以在那里演奏古琴,说你的故事。我可以赌赌骰子。我们能过上贵族一般富足的生活,随便去我们想去的地方,留在我们想留的地方,没有人会一直想着要杀死我们。” 这个提议和谢铁嘴的想法太过接近,反而让谢铁嘴感到不舒服。就算他是个傻瓜,他也要尽量把这些想清楚。“如果你真的要走,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纯熙夫人监视着我,”马鸣苦恼地说,“她不在的时候,她会让别人继续监视我。” “我知道,鬼子母不喜欢让已经落在手里的人逃脱。”谢铁嘴相信,纯熙夫人要从马鸣那里得到的不会只是这样,也绝不只是公众所知道的那些。 但马鸣对此始终只是否认。而了解状况的人也全都对此闭口不言,如果除了纯熙夫人自己之外,真的有谁会了解状况的话。不过这没关系,他喜欢马鸣——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还亏欠马鸣。但是马鸣和他的麻烦与令公鬼的相比,只是街角的小打闹而已。 “不过我不相信,她真的会派人随时监视你。” “她从没放过我。她总是询问别人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这些我都知道。你是否认识什么人,不会将鬼子母想知道的事情告诉她?我可不认识。所以,我一直在被她……监视。” “如果你够用心,你就能避开那些眼睛。我从没见过有谁像你一样善于躲藏。我这可是在夸奖你。” “不行,总是有事情绊住我。”马鸣嘟囔道,“这里有这么多金子。灶房里有个大眼睛的姑娘,她很喜欢和男人聊一聊,喜欢别人逗逗她。有个侍女的头发像云锦一样柔顺,一直垂到她的腰间,她还有最圆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有多么愚蠢,就闭上了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因为——” “如果你是说缘起,谢铁嘴,那我现在就走。” 谢铁嘴立刻改口道:“也许是因为令公鬼是你的朋友,而你不想抛弃他?” 第七百六十七章 我不要酒 “抛弃他!”男孩跳起身,不小心踢翻了凳子。“谢铁嘴,他是他娘的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至少,他和纯熙夫人都这样说。也许他真的是。他能导引真气,他有那把看上去像是琉璃做成的他娘的剑。还有谶语!我不懂这些。但我知道,除非变得像那些晋城人一样疯狂,否则我才不想留下。” 马鸣停了一下,又道:“你不认为……你不认为现在是纯熙夫人用手段把我留在这里的吧,对不对?用紫霄碧气?” “我不相信她能这么做。”谢铁嘴缓缓地说。他对鬼子母有相当多的了解,足以让他大致清楚自己还有哪些不知道的。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的判断上是对的。 马鸣用手指抚过自己的头发,“谢铁嘴,我一直都想离开,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就像某些事注定要发生。某些…很重要的事,就是这样。就像是我知道在端午节,一定会有烟火可看,只是我不知道这次会发生什么事。每当我非常想离开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于是,我突然就找到了再留一天的理由。一直都是再多留他娘的一天。这难道不像是鬼子母的手段?’ 谢铁嘴咽下了“缘起”之类的字眼,从齿缝间拿下烟锅,望着里头正在闷烧的烟丝。他对缘起知道得不多,除了鬼子母,还没有人知道缘起是什么,也许黄巾力士会知道一些。 我一直都不擅长帮别人解决问题。而且更不擅长絮自己解决问题,他心想。“如果这时候有鬼子母在身边,我会建议人们去寻求她的帮助。”一个我自己不会接受的建议。 “向纯熙夫人寻求帮助!我没听错吧?”马鸣的样子像是见了鬼。 “我猜你不可能接受。但是在思尧村时,湘儿是你的禁魇婆。村子里的禁魇婆经常会回答人们的问题,并帮助他们解决那些问题。” 马鸣沙哑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就忍受她教训你要戒酒,戒赌……?谢铁嘴,她总是拿我当十岁的小孩看待。有时我觉得,她一定是相信我会娶个老实的姑娘,在我父亲的庄子安定下来。” “很多汉子都不会认为这会是令人反感的生活。”谢铁嘴平静地说。 “不管怎样,我会反感。我在今后的人生中想要的不只是农活、生娃娃和老婆吵架。我觉得……”马鸣摇了摇头,“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能把所有那些记忆中的空洞填满回去,我就能知道……也许并不知道,我不知道就能知道些什么,但我知道,我觉得知道那些。这真是个蹩脚的谜语,对吧?” “我不确定鬼子母能不能帮助你,但说书人肯定是不能。” “我说过,我不需要她!” 谢铁嘴叹了一声:“冷静一点,孩子,我也不是建议你这样做。” “我要离开,收拾好东西,找到一匹马之后就离开。一小会儿也不耽搁。” “在半夜的这个时候?早上再说吧!”谢铁嘴加重的语气透露出了别的含意,如果你真的会离开。坐下,放轻松。我们玩一局棋。我这里还有一瓶酒,等我找找。” 马鸣犹豫着,向门口瞥了一眼。最后,他拉直了外衣。“那就早上再说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坚定的情绪,他拾起翻倒的凳子,把它放在桌边,“不过我不要酒,”坐下的时候,他说道,“我还清醒的时候,怪事就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再被酒精把自己彻底搞糊涂。 把棋盘和装棋子的袋子放到桌面上的时候,谢铁嘴还在思考。这个小伙子的态度很容易就转变了。他被一个名叫令公鬼的比他更强的缘起拖动着,这就是谢铁嘴看到的情况。他在思量,自己是否也同样被拖动着。 当他第一次遇到令公鬼的时候,他的生命之路肯定不是指向晋城之壁的这个房间的,但从那时开始,他就像被拴上了一根系住风筝的业力。如果令公鬼真的正陷入疯狂,如果他决定离开,他是否能找到理由彻底摆脱这根业力?m.23sk. “这是什么?谢铁嘴。”马鸣的靴子碰到了桌子底下的那个文具箱。“我能不能把它移开?” “当然,挪开它吧!”当马鸣随意地用脚将它踢到一边的时候,谢铁嘴的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希望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墨汁瓶都塞紧了。“选个子吧!”他说着,伸出两只拳头。 马鸣碰了一下谢铁嘴左边的拳头,谢铁嘴张开左手,露出一个扁平圆滑的黑色棋子。男孩因为得到了先行权而笑了一声,将那枚棋子放在棋盘的十字交叉点上。看见马鸣眼里渴望一战的兴奋感,没有人会想到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以两倍的渴望想要离开这里。一种他拒绝承认的伟大就粘在他的背上,而一个鬼子母想把他捉住,当作她的宠物之一。这个小伙子真的已经被牢牢捉住了。 如果他也被捉住了,谢铁嘴决定要帮助他逃走,至少,不让他落入巫鬼道的,值得去偿还一笔十五年的旧债。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奇怪满足感,谢铁嘴落下一颗白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叼着烟锅说道,有一次我和一位伯虑国女人打赌的事?她有一双能够吸光汉子三魂七魄的眼睛,还有一只样子古怪的红鸟。她说那是她从一艘讨海人船上买下来的,还说那只鸟能预知未来。那只鸟有一个几乎和她的身体一样宽的黄色鸟嘴,她……” 而与此事时,在另一边。 “她们应该要回来了。”半夏用力地掮动着彩绘丝扇,稍感欣慰地想到,这里的夜晚总算是比白天凉爽一点。晋城女人总是随身带着这种扇子,至少贵族和富家女子们都是这样。不过半夏觉得这把扇子在日落之前毫无用处,就连天黑以后也扇不出什么凉风。那些巨大的黄铜灯盏、墙上的镜子和白银壁饰的反光也似乎都在增加屋子里的热度。 “有什么事拖住了她们?”马鸣道,多日以来,纯熙夫人第一次承诺要拨出半个时辰的时间给她们,而仅仅在一小会儿之后,她就不做任何解释地离开了。“鬼笑猝,她有没有稍微提到他们找她有什么事?或者是谁找她?” 第七百六十八章 没别的办法 盘腿坐在门边的地板上,有着茶褐色皮肤的鄢陵女子,吃惊地将一双翡翠般的大眼睛睁大了些。 她穿着男式的长衫、长裤和软靴,束发巾松垂在脖子周围,身上见不到武器。她耸耸肩,“有个女人和鬼子母纯熙夫人悄悄说了些什么。但偷听她们交谈是不应该的。很对不住,鬼子母。” 半夏带着一点罪恶感地将右手上的巴蛇戒转了转,金色的巴蛇咬住他自己的尾巴。身为一名见习使,她应该把巴蛇戒戴在左手上,但她现在这么做是为了让大君们相信,城池里有四名正式的鬼子母。 这样可以让他们以最好的态度,或者是晋城贵族们认可的态度对待她们。当然,纯熙夫人没有说谎,她从没说过她们不是见习使,但她也从没有说过她们是见习使。她只是让其它人以为他们所以为的,相信他们自认为已经看清楚的。纯熙夫人不能说谎,但她能让事实在她的身边跳出美好的胡璇舞。 离开巫鬼道以来,半夏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不只一次伪装成正式的鬼子母。但欺骗鬼笑猝让她感到与日俱增的不舒服。她喜欢这名鄢陵女子,她觉得,如果她们真正尝试了解彼此,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只要鬼笑猝还把半夏当鬼子母看待,这种愿望看来就不可能实现了。 这名鄢陵女子留在这里是奉了纯熙夫人的命令,这么做大概也有她自己的目的,只是她没有明说。半夏怀疑纯熙夫人是为她们配备了一名帖身保镖,彷佛她们从没学会该如何保卫自己。不过,即使她和鬼笑猝真的成为朋友,她也不能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她。 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除非那个人绝对需要知道。这是纯熙夫人教给她的另一件事。有时候,半夏发现自己宁愿这位鬼子母能犯错,明显的错误,一次就好。当然,她是指不至于引发灾难的错误。这是重点。 “忽罗山。”湘儿嘀咕了一声。她现在正从一个狭窄的窗户里向外眺望,黑色的长发被编成和她的手腕一般粗的辫子,一直垂到她的腰际。为了能有一丝夜间凉风吹进来,房里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下方宽阔的漆水河面上,几艘没有冒险顺流而下的渔舟上,闪烁着零星的灯光。不过半夏觉得湘儿根本没有在看窗外的景物。“看起来,除了去忽罗山,根本没别的办法。” 湘儿不经意地猛拉了一下身上的绿色连身长裙,她的大半截肩膀立刻从衣衫的领口处暴露出来,她经常会这么做。湘儿一直否认这样穿是为了孔阳——纯熙夫人的退魔师。实际上,半夏也不敢如此询问她。只是孔阳似乎很喜欢看见女子穿上绿色、蓝色和白色的衣服。而湘儿的衣柜里根本见不到绿色、蓝色和白色以外的颜色。 “没别的办法。”湘儿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 半夏克制住自己向上扯一下衣服的冲动。这些衣服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彷佛它们只是一些松垂在肩膀上的布片。不过,半夏不相信自己还能忍受穿更多的衣服。虽然已经相当轻薄了,但这件浅红色的木棉裙子仍然像是羊绒做的一样闷热。她希望能说服自己穿上夜娇靡那样的透明薄衫。不是因为那样穿更适合大众的眼光,而是那样的衣服显然会更凉爽一些。 不要再为这种小事发牢骚了,她严厉地告诫自己,还是仔细想想眼前的状况吧!“也许,”半夏大声说道,“不过我自己就不太确信。” 房间中间放了一张长而窄的桌子,桌面经过细致的抛光,变得像镜子一般光亮。桌子靠近半夏的一端摆着一把官帽椅,上面雕刻着轻浅的花纹,有几处还镀了金。这种椅子在晋城之壁里显得很朴素。长桌两侧的椅背逐渐变矮,到了长桌的另一端,两边的椅背矮到几乎要消失了。半夏不知道晋城人如此布置这个房间是为了什么。她和她的同伴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审问晋城之壁陷落时捉住的两名俘虏。 她没办法走进那座地牢,虽然令公鬼已经下令把挂在那间守卫室里的刑具全部熔炼或者烧掉。而且,湘儿和仪景公主也没有重游故地的打算。这个灯火辉煌的房间有着一尘不染的绿色瓷砖地面,墙砖上都雕刻着晋城的散尾葵,与那些阴森的灰石牢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里只有幽暗、潮湿和污秽。三个姑娘必须要一个敞亮的地方,才能缓解一下看到那两个身穿粗陋囚衣的女人时心中的厌恶感。 光看那身土褐色的衣服,就能让大多数人知道,背向众人站在桌前的令子鸢是一名囚犯。她曾经属于无为派,尽管后来倒向了玄女派,但她并没有失去无为派特有的沉静。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告诉房里的其它人,她之所以会木然瞪视远处的墙壁,完全出于她自己的选择,没有其它原因。 只有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可以看到,拇指粗细的风之力能流将她的手臂束缚在体侧,把她的脚踝绑在一起。一个用风之力编织的笼子让她只能望着正前方。就连她的耳朵也被封闭了,除非是风之力编织者想让她听到的声音,否则她什么也听不到。 半夏又一次检査了阻挡令子鸢碰触乾曜的纯阴之气结界。正如她确信的那样,屏障牢固地存在着。令子鸢四周所有的能流都是她编织的,她同时还成功地让它们脱离她而独立存在。但和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仆厮鬼共处一室,仍然让她感到不安,即使那个仆厮鬼已经被严密封锢。实际上,令子鸢比一般坠入魔道者更可怕,她是玄女派鬼子母,谋杀是她最微不足道的罪名。此外,她的罪行还包括背弃誓言、戕害百姓和荼毒人心。 令子鸢的囚犯同伴,也是她在玄女派里的姐妹——白空青——却不具备她的力量。她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双肩和头都无力地低垂着。 ???.23sk. 第七百六十九章 大声说出来 在半夏的凝视下,她似乎完全缩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现在已经不需要屏蔽她了,白空青在被捕时就已经遭到了遏绝。她还能感觉到乾曜,但她再也碰触不到它,再也不能导引真气了。 对紫霄碧气的渴望和需求仍然存留在她的体内,伴随着如同无法呼吸一般剧烈的痛苦,只要她还活着,就无法摆脱这种失落,以及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太一。半夏希望能在自己心里找到哪怕是一星半点儿对她的怜悯。但这样的希望对她来说并不很强烈。 白空青望着桌面,嘴里正嘟嚷着什么。 “什么?”湘儿问。“大声说出来。” 白空青谦恭地抬起头,挺直她柔美的脖颈。她仍然是个美丽的女子,黑色的大眼睛楚楚动人。但她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某种半夏摸不清的改变。不是让她紧抓住粗陋囚衣的恐惧,而是别的东西。 白空青吓了口口水,说道:“你们应该去忽罗山。” “你已经对我们说过不只二十遍了,”湘儿烦躁地说,“也许有五十遍了。告诉我们一些新鲜事儿,说些我们还不知道的名字。巫鬼道里还有谁是玄女派鬼子母?” “我不知道。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白空青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和彻底的颓败,与那个曾经监禁半夏她们三个的白空青简直判若两人。“在离开巫鬼道之前,我只知道颖逸、者苍泱和灼华是玄女派的。我觉得,除了颖逸之外,每个玄女派鬼子母大概只知道两到三个同伴。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那么,你显然只是个无知的女人,一心妄想着在十首魔王罗波那重获自由时能够统治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半夏不置可否地说着,将扇子在掌心一敲,合上了扇面。 自己竟然如此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这让半夏自己感到惊讶不已。她仍然会感到肠胃一阵阵抽搐,冰冷的触感也还在她的脊背爬行,但她不再想尖叫,不再想哭泣了。任何事情都是可以习以为常的。 “我有一次听颖逸说过,那是她对李之仪说的。”白空青疲倦地说,随后她便开始说一个已经重复过许多遍的故事。从她被囚禁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尽力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好一些,但她说得愈详细,她的思维就被自己的谎言搅得愈乱。现在,她几乎总是以相同的内容重复着这个故事,连一字一词都分毫不差。“如果你见过颖逸望着我的眼神……如果她怀疑我偷听了她的谈话,她会当场杀了我。而且李之仪喜欢伤害别人,她将这种事当成享乐。她们看见我之前,我只听到了一点。颖逸说忽罗山有……有对他危险的东西。” 白空青所说的“他”指的是令公鬼。她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光是提到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就足以让她泪流满面了:“颖逸还说,那样东西对于任何想使用它的人来说都是危险的。几乎像对——他一样危险。所以她没有立刻去找那样东西。她说,导引真气的能力并不能在那东西面前保护他。她当时是这么说,‘等我们找到它,他丑恶的法力就会让他成为我们的奴隶。’”汗水从白空青的脸上流下,但她还是在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是这么说的,一个字都没有改变。” 半夏张开嘴,但湘儿抢先说道:“我已经听够了,让我们看看另一个能说出什么新东西吧!” 半夏瞪了她一眼,湘儿转头回瞪着她,眼睛眨也不眨。有时候,她以为她还是。禁魇婆,半夏忿忿地想,而我还是学习草药用法的小姑娘。她最好弄清楚,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湘儿操纵紫霄碧气的能力很强,比半夏还强,但这只是在她真正能导引真气的时候。除非处在发怒的状态,否则湘儿完全无法导引真气。 仪景公主经常会在她们两个的针锋相对过于激烈时来缓和一下气氛,因为这样的争执超乎寻常的频繁。每次等半夏自己想到应该和缓气氛的时候,她往往已经是昂起下巴,对湘儿怒目而视了。 结果总是她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话,两个人的冲突才会停止。每次都是她应该收回所说的话,半夏相信湘儿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不记得湘儿曾经做出让步,那么,为什么她要退让?这一次,仪景公主不在,枪姬众来找纯熙夫人的时候,纯熙夫人向公主说了一声,打了个手势,就带着她随枪姬众一起离开了。23sk. 没有了仪景公主,半夏和湘儿之间的紧张情绪就无法得到缓解,现在互相瞪视的两名见习使都在等着对方先眨眼睛。鬼笑猝几乎停止了呼吸,她尽量离这两个人远一些,毫无疑问,她认为避开两个人的冲突才是明智的行为。 出人意料的是,打破僵局的人是白空青。实际上,她只是想表明她的合作态度。她转过身,面对着墙壁,耐心等待着被紫霄碧气绑缚。 这个愚蠢的行为刺激了半夏。她现在是房间里唯一能够导引真气的人,除非湘儿发怒,或者是令子鸢的屏障消褪,这种情况才会改变,想到这里,半夏又在不经意间测试了一下纯阴之气屏障的编织。当白空青等待接受绑缚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停止瞪视着湘儿。如果是在别的时候,她也许会大声地笑话自己。 而现在,她却是一边瞪着湘儿,一边向太一敞开了自己,无法看见,只能感觉生机勃勃的暖流似乎一直就在她身边。紫霄碧气充满了她的身体,生命的欢愉得到加倍地体现。她在白空青四周编织好了能流。 湘儿哼了一声,半夏不知道她是不是恼怒到足以感觉出自己在做什么。没有怒火的支撑,湘儿就掌握不了紫霄碧气。不过,她一定能看到白空青被风之力碰触时的僵硬,以及随后的瘫软。她将身体的一半重量都靠在绑缚她的能流上,彷佛是想表明她毫无反抗之心。 第七百七十章 她被遏绝了 鬼笑猝浑身打着哆嗦,每次她知道紫霄碧气正在她身边被导引真气的时候,她都是这副样子。 半夏最后封闭了白空青的耳朵。如果让两名囚犯听见对方说了些什么,那么分别审问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转向令子鸢,同时把扇子在两只手里互换了一下,想要将手心在衣服上擦干一些,却又面带嫌恶地停住了。她汗涔涔的手掌与周围的闷热并没有关系。 “她的脸,”鬼笑猝突然说道。这让半夏感到有些惊讶,除非纯熙夫人或者半夏她们主动和鬼笑猝交谈,否则鬼笑猝几乎从不说话。“白空青的脸。她现在的样子和原来不一样了,似乎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看起来不如从前像鬼子母了。这会是因为……因为她被遏绝了?” 她几乎是不喘气地吐出了最后几句话,彷佛不如此,她就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和半夏她们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沾染了她们的一些习惯。比如说出“遏绝”这个词就会全身发抖,宛如巫鬼道的女子。 半夏沿桌子走过去,站在她能看见白空青的侧脸、同时仍然没有进入令子鸢视野的地方。令子鸢的眼睛总是让半夏感觉到胃好像要变成了一块冰。 鬼笑猝是对的,半夏也注意到了白空青与往日的不同,但她并不太理解这种变化。白空青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比她实际的年龄还要年轻,但那并不是鬼子母长年浸淫在紫霄碧气中而拥有的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 “你的眼睛很锐利,鬼笑猝,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遏绝有关系。不过,我觉得这种关系一定是存在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因素能导致这种情况出现。” 半夏忽然意识到,她现在说话的样子并不太像鬼子母。真正的鬼子母说话时通常都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即使她们承认不知道,也会用一大堆知识掩盖住她们的无知。当半夏还在拚命从脑子里翻找适当的字眼来解释时,湘儿替她解了围。 “遭遇淤滞的鬼子母极为稀少,鬼笑猝,而被遏绝的就更少了。” “淤滞”是指因意外事故而导致导引真气能力丧失,而遏绝是经过审问和宣判后的刑罚。实际上,半夏感觉不出这两种情况有什么差别。这就好像是说两种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方式,是自己拌倒,还是被别人推下来的。 对此,大多数鬼子母认为它们是一样的,除非是向初阶生和见习使授课时,才会清楚解释其中细微的差异。实际上,对这种情况的称谓还有第三个——用在汉子身上的“镇压”,他们一定要在陷入疯狂前受到镇压。只有对于令公鬼,巫鬼道没有胆量镇压他。 湘儿说话时训诲谆谆的样子,毫无疑问是在模仿鬼子母的腔调。半夏知道,她是在学浣花夫人讲课时的架势。湘儿现在正双手叉腰,面带微笑,彷佛一切都是这么简单,只要认真听讲就能知道。 “要知道,遏绝不是一门有人会愿意研究的学问,”湘儿继续说道,“人们普遍认为,它是不可能挽回的。女人的导引真气能力被移除之后,将无法恢复,这就像一只被砍断的手不可能利用紫霄碧气的治疗让它重新生长出来。”至少,历史上还没有被遏绝后得到治愈的纪录。虽然确实有人进行过这样的尝试。 湘儿所说的,基本上是正确的,但一直有一些临月盟鬼子母在对此进行研究,如果有机会,她们会研究一切事物。也有一些全丹派鬼子母在研究治疗遏绝的问题,她们是最好的治疗者,治愈一切伤病是她们持之以恒的目标。 但至今为止,对此做出的全部努力没有获得一点效果。湘儿道:“我们对于遏绝的后果知之甚少,除了一个严酷的事实——接受遏绝的女人很少有活过一两年的。她们好像是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欲望,她们放弃了一切。正如我说的那样,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异常不快的问题。” 鬼笑猝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她小声地说。 半夏也觉得原因可能是如此。她决定去问问纯熙夫人,如果她能在鬼笑猝缺席的情况下见到纯熙夫人的话。 半夏觉得她们三个姑娘谎称自己是鬼子母也许对她们会有些帮助,但也会给她们带来许多困扰。 “让我们先看看令子鸢会不会也是重复同样的故事吧!”半夏必须努力强迫自己,才能解开这个坠入魔道者身上的风之力束缚。 令子鸢一定是因为用一个姿势站了这么久,身体已经僵硬了。但她还是动作平缓地将脸转向了她们。从额头渗出的汗水并不能削弱她外表的尊严。粗劣的褐色囚衣也无法掩去她自信的神情。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没有岁月痕迹的面容带着长辈的气度,让人有种可以安心依靠的感觉。 但她嵌在那张脸上的一双黑眸却像鹰眼一样锐利。她对她们微笑,笑容却无法进入那双眼里:“上天会保佑你们。昊天上帝会亲手庇护你们。” “我不该从你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湘儿的声音和缓而平静,但她的辫子却甩过肩头,辫梢被她握在了手里。她只有在恼怒和不安时才会这么做。但半夏不觉得她正处在不安中。令子鸢看样子不会让湘儿像半夏一样起鸡皮疙瘩。 “我为我的罪行而忏悔。”令子鸢的声音流畅动听。“真应化天尊已经转生,他掌握了神威万里伏。预言得到实现。十首魔王罗波那必将毁败。现在,我已经能够了解这些了。我的忏悔是真实的。没有人对魔物的陷溺程度会深到无法再次回归正道的。” 湘儿的脸随着这番话而变得阴沉。半夏相信,现在她的怒火已经足以让她有能力导引真气了,而她导引真气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很可能是撕碎令子鸢。 第七百八十章 我确实需要 他用手里的枪尖指了指一远处站得笔直的熊渠武卫军们。“不过还差三步,一个大君就这样像一条狼狈的野狗一在滑了出去。”个子更高的汉子微微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半夏想像着令公鬼抓住一个大君,把他沿着地板一直扔出去的样子,不由得眨了眨眼。令公鬼以前不是这么暴力的人,从来都不是。他到底改变了多少?半夏一直在忙着对付令子鸢和白空青,而令公鬼一直在忙着对付纯熙夫人、孔阳,还有那些大君。 他们碰面的时候,总是匆匆说上几句话,就又分开了,所聊的无非只是一些关于家乡的旧事——今年的打春节会是怎样度过的,端午节会是什么样。转眼之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改变了多少? “我们必须见他。”仪景公主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尸弃打了个恭,手中的梭镖点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当然,鬼子母。” 当半夏走进令公鬼的房间时,身体也不禁开始微微颤抖。仪景公主的表情说明她迈出这几步是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除了房里的镜子已经全部消失之外,昨晚的恐怖景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墙壁上的浅色板块显示出那些镜子原来悬挂的位置。不过房里并不算整洁,书籍到处都是,覆盖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些书被摊开摆放着,彷佛是读到一半,被扔在了那里。床铺也没有整理。深红色的窗帘全都被打开来,窗外,朝向西方是堪称晋城大动脉的大河。 神威万里伏被放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绝伦的镀金架子上,如同清亮的奇玉一般熠熠闪耀。半夏却觉得那个架子是她见过最丑陋的室内装饰,直到她瞥见了铜炉子架上绞杀黄金牡鹿的银铸狸力,她才改变了这个想法。些许的微风从河面上吹拂过来,让这房间和城池中其余的地方相比,出人意料地凉爽。 令公鬼四肢摊开坐在一张椅子里,一条腿翘在椅子的扶手上,那条腿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很有年代感的书。听到半夏和仪景公主的脚步声,他猛地合上书,将书本扔在螺旋花纹地毯上的书堆里,又立即跳起身,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直到他看清走进来的人是谁,脸上的怒容才渐渐退去。进入晋城之壁以来,半夏第一次开始在令公鬼身上搜寻他的变化,她很快就找到了。 距离她真正看见他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的面孔变得更加坚硬,原来洋溢在他脸上的开朗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动作也和原来不一样了,有一点像令公鬼,有一点像宵辰人。他的高个子,他的赤发,他那双犀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泽,他看起来太像宵辰人,太让人感觉不舒服了。但他的内心有没有改变? “我以为你们是……别人。”令公鬼一边低声嘟嚷,一边用困窘的眼神望着她们两个。这还是半夏认识的那个令公鬼,就连他看着她和仪景公主的时候,脸上浮现的红晕也还是和原来一样。3sk. “有些……人,想向我要我给不出的东西。我不会给他们那些东西的。怀疑突然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也变得冷酷许多。“你们想要什么?是纯熙夫人让你们来的吗?你们是不是要劝我按她所想的去做?” “别傻了,”半夏没多想就高声喊道,“我不会要你去发动一场战争?” 仪景公主用请求的语调说,“我们是来……来帮助你的,如果我们可以。”这是她们的理由之一,也是最容易说出口的理由,她们在吃早饭时透过讨论定出了这个办法。 “你们知道她的计划……”令公鬼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粗暴,不过他的语调很快就变了。“帮助我?怎么帮?纯熙夫人就是这样对你们说的?” 半夏狠狠地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红蒙面紧绷在她的肩头。湘儿在批评村老会的那帮老头子有多么顽固时,摆出的就是这种姿势。现在想要收回仪景公主的话已经太迟了,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继续做下去。 “令公鬼,我告诉过你,不要当一个傻瓜。也许晋城人已经向你的地位弯下了腰,但我还记得,你和马鸣偷紫米酒喝时,湘儿是怎么抽打红你的屁股。” 仪景公主认真地让自己的面容保持严肃,但她有些太认真了,半夏能清楚地看出她想大笑的冲动。 当然,令公鬼没注意到这些。汉子从来不会注意这种事情。他朝半夏笑了笑,那样子很像是在笑他自己:“我们刚满十三岁的时候。她发现我们睡在你父亲的马厩里,我们那时头痛的好厉害,都感觉不到她的鞭子了。”在半夏的回忆中,事情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另一次就不同了。还记得你把那个碗扔到她的头上吗?那时你整整六七天都无精打采,她给你煎狗草茶喝,你只尝了一口,就把她最好的碗扔到她头上。我的天啊,你那时的尖叫声真可怕!那是什么时候了?我和马鸣那件事的两年以前……” “我们到这里不是闲聊旧日时光的。”半夏说着,有些焦躁地理了理蒙面。这条蒙面巾很薄,不过还是让半夏感到阵阵燥热。没错,令公鬼总会想起不合时宜的旧事,他就是有这种习惯。 令公鬼的脸上带着笑容,彷佛他知道半夏在想些什么。他以更加轻快的语气说道:“你们说,你们是来帮助我的。怎么帮?我不认为你们知道该如何让大君在我没注意时别暗箭伤人,或者别再痴人说梦。不过我确实需要……” 令公鬼看了仪景公主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半夏身上,声音又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古语。你们在巫鬼道有没有学习过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没等姑娘们回答,他已经开始在地毯上的书堆里来回翻找。在椅子上和凌乱的被褥里,还堆放着更多的书籍。“我有一本……等等……” 第七百八十一章 只是试一试 “令公鬼。”半夏提高了她的声音,“令公鬼,我不能阅读古语。”她看了仪景公主一眼,警告这姑娘不要承认掌握这种知识。她们不是来为他翻译真应化天尊谶语的。公主发丝中的玉髓随着她表示同意的点头而微微摆动。“我们还有许多知识需要学习。” 令公鬼从书堆中站起身,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不该奢望。”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片刻之后,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半夏很想知道,没有她和仪景公主的支援时,他曾经怎样对付那些傲慢的大君。 “我们是来帮助你导引真气的,”她对令公鬼说,“导引真气紫霄碧气。”也许纯熙夫人说的应该没错,女人不能教汉子导引真气,就像她不能教汉子该如何生小孩。不过半夏对这一点并不确定,她曾经有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太虚之源的运转。或者,她没有确实的感觉,但她的能流受到了某种阻挡,就像流水遇到了河中的岩石。她在白塔外学到的知识,并不比她在巫鬼道内学到的少。她肯定可以教他一些什么,为他提供一些指引。 “如果我们可以。”仪景公主又说道。 怀疑再一次闪过令公鬼的脸。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显然是件很反常的事。“我能读懂古语的机会也要大过你们教……你们确定纯熙夫人与此无关?是不是她派你们来的?以为她用迂回的方式就能说服我,对吧?这是不是一个等到我陷进去,才会发觉的鬼子母圈套?” 令公鬼尖刻地哼了一声,从椅子后面的地板上拎起一件墨绿色的外衣,一收肩,将它套在身上。“我同意今天早晨多会见几位大君。如果我不盯着他们,他们总会找到办法敷衍我的要求。他们早晚都要知道,现在是我统治晋城,是我,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我会让他们知道的。对不住,我没时间给你们。” 半夏真想用力摇醒他。他统治晋城?好吧,也许他确实在统治晋城,如果他是这么想的话。但半夏仍然记得一个男孩,怀里抱着一只正在甜甜入睡的羔羊,他骄傲得像一只小公鸡,因为他刚刚赶走了一匹想要偷走这只小羊的饿狐狸。他是个放羊娃,不是国君,即使他已经宣称了自己的身分,这种样子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半夏刚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仪景公主却已经激动地喊道,“没有人派我们来。没有。我们来是因为……因为我们关心你。也许没有用,但你可以试一试。如果我……如果我们这么努力地要试一试,你也应该试试看的。这件事对你就这么不重要,让你没办法分出一个时辰来给我们吗?你就这么不重视你的生命?” 令公鬼停住了系钮扣的动作,只是专注地盯着公主。他的神态是那样忘我,以至于半夏觉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过了一会儿,令公鬼哆嗦了一下,才将他的视线转到一边。他看了半夏一眼,挪动了一下脚步,便低头紧盯着地板。“我会试试,”他喃喃地说,“这没有用,但我会……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半夏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说服令公鬼会是这么容易。当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他会像埋在淤泥里的大石块一样,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你看着我!”半夏说着,开始拥抱太一。像每次一样,她让紫霄碧气在体内充盈,甚至比往日更甚,她尽量接受她能把握住的每一滴力量。那就像是她身体的每一点都在闪光,老天本身充满了她体内的每一道缝隙。生命力像烟火一样在她的体内爆炸。她从没有导引真气过这么多的紫霄碧气。 意识到即使在这种状态,她的身体也没有丝毫颤抖,半夏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显然无法承受如此极致的力量。她想纵情陶醉在这种欢娱之中,想全心全意歌舞一番,想躺在地上,让这种感觉从她的体内滚滚而过,将她彻底埋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说道:“你看见了什么?你感觉到了什么?看着我,令公鬼!” 令公鬼缓缓抬起头,双眉仍然紧锁在一起:“我看见了你。我应该看见什么?你碰触了乾曜?半夏,纯熙夫人已经在我身边导引真气了不下百次,我什么都没看见,都是她告诉我的。这没有用。就连我都知道这一点。 “我比纯熙夫人要强大,”半夏坚定地说,“如果她试图控制我现在控制的紫霄碧气,结果只会是她瘫软在地上,呜咽哀嚎,或者是不省人事。”这是真的,虽然半夏以前从没有如此清晰地界定过纯熙夫人的能力。 紫霄碧气在半夏体内呼喊奔涌,寻求着释放的出口。它的脉动强过了半夏的心跳。借由这样的力量,半夏能做到纯熙夫人作梦也想像不到的事情。令公鬼肋下的伤口,纯熙夫人一直没有能完全治愈。半夏不知道用紫霄碧气治疗的方法,这种方法比她至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都要复杂。但她见过湘儿进行治疗,也许,拥有了这么多紫霄碧气,她能尝试着进行治疗。当然,不是一定要成功,只是试一试。23sk. 半夏小心地分出一根发丝一样细的能流,这股能流里包含着风之力、水之力和纯阴之气,它们是治疗所需要的紫霄碧气。她用这股能流去感受令公鬼的旧伤。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她便控制不住地向后退去,颤抖着收回了她的编织。 她的胃开始疯狂地搅动,彷佛要把所有她吃过的东西都翻倒出来。半夏觉得,全世界的黑暗都凝聚在令公鬼肋下的那个伤口里,全世界的邪恶都在那里溃烂化脓,上面只覆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痂肉。这个伤口会完全吸净治疗的力量,如同干燥的沙子吸干一滴水。他怎么能承受如此的痛苦?他为什么不曾为此痛哭流涕? 第七百八十二章 渗入我的身体 从第一个想法出现到将其付诸行动,只是过了短短的一瞬。半夏颤抖着,同时又拚命掩饰这种颤抖。 她毫不停顿地继续说道;“你和我一样强。我知道,你一定是的。感觉看看,令公鬼。你感觉到了什么?我的天啊,有什么能治好这个伤?有可能治好吗?”m.23sk.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令公鬼喃喃地说着,挪动着双脚。“只有鸡皮疙瘩。这不奇怪。不是我不信任你,半夏,但只要有女人在我身边导引真气,我总是无法让自己不紧张。对不住。” 半夏没打算向令公鬼解释导引真气和仅仅拥抱乾曜的区别。即使和她这个所知甚少的人相比,他也有太多的东西不知道。他是个盲目的汉子,却要借助触摸操作织布机,对于业力的颜色,织布机的构造,他一点也不了解。 经过一番挣扎,半夏放开了太一,这么做确实是需要挣扎的。她身体的一部分哭喊着失落的痛苦。“我现在没有碰触乾曜,令公鬼。”她走到令公鬼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身上还有鸡皮疙瘩吗?” “没有了,但只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令公鬼突然耸了一下肩膀。“你看到了?我一想到紫霄碧气,我就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半夏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不需要转头去看仪景公主,就能用感觉确认仪景公主的行动。这是她们在早些时候拟定的计划。“你能感觉到女性拥抱乾曜,令公鬼。仪景公主刚刚正在做这件事。”她侧头看了公主一眼。“无论你是否知道,都没有关系。你能感觉到它。我们已经取得了成果。让我们看看还能找到些什么。令公鬼,拥抱乾曜,拥抱太虚之源。” 半夏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和仪景公主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并达成共识。他是令公鬼,不是传说中的怪物,她们都同意这一点。但是让一个汉子……她能完整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才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她问仪景公主,“或者感觉到什么?” 令公鬼的眼睛仍然盯着地面,只是不时会偷偷瞥一眼两个姑娘,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泛起一片潮红。他怎么会如此失态?公主仔细端详着他,摇了摇头。“我只能看出,他站在这里。你确定他已经有行动了? “他有时很顽固,但他并不傻。至少,他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傻。” “嗯,顽固、愚蠢,或是其它什么,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半夏看着令公鬼,皱起眉:“你说,你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令公鬼。你做了吗?如果你感觉到了什么,我也应该能感觉到。但我却没有……”她突然窒息般地喊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捏了她的屁股一下。 令公鬼咬住嘴唇,显然是在压抑着笑意。“这样可不好。”半夏用清脆的语调对他说。 令公鬼竭力让自己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但笑容还是溜出了他的嘴角。“你说过,你想感觉到一些什么,而我以为……”他突然惨呼一声,吓了半夏一跳。令公鬼摸着自己左侧的屁股,痛得弯下了腰,要了命了!半夏!不需要这样吧……”他跌倒在地,发出一阵含混的嘟囔,半夏很庆幸自己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她用蒙面撮了掮风,微笑着和仪景公主对望了一眼。公主四周的光晕退去了。她们偷偷地揉揉身体,差点笑出声来。这是给令公鬼的一个教训。一赔一百,半夏暗自想道。 半夏绷紧面孔,转头看着令公鬼:“这种事应该是马鸣干的。我以为至少你是长大了。我们是来帮你的,尽量合作一点吧?做些和紫霄碧气有关的事,一些不算幼稚的事。也许我们能感觉到你的导引真气。” 令公鬼仍旧弯着腰,生气地看着她们。“做些事,”他嘟囔着,“你们都没有说句话,我就瘸了。你们还要我做些事?” 突然间,半夏被举到了半空,随后仪景公主也飞了上去。她们瞪大眼睛,彼此望着,悬浮在地毯以上三尺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她们,半夏感觉不到,也看不见任何真气,什么都没有。 半夏紧咬住嘴唇。他无权这么做,一点也没有。现在是时候让他知道这一点了。切断令子鸢和乾曜之间联系的纯阴之气屏障应该也能阻止他。鬼子母在找到能够导引真气的汉子时,就是这么做的。 她向太一敞开自己,心却一沉。太一就在面前,她能感觉到它的温暖和明亮,但在她和乾曜之间却隔着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一道虚无,一道缺失的空间,像石墙一样挡在她和乾曜之间。 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空虚,直到恐慌喷涌而出,充满了她的身体。一个汉子在导引真气,而她成了这个汉子的俘虏。当然,他是令公鬼,但像一只篮子般无能为力地吊在这里,她能想到的只有能够导引真气的汉子,阳极之力的污染。她想向他喊叫,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咯咯声。 “你们希望我做些事?”令公鬼吼道。一对小桌子开始笨拙地弯曲它们的桌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然后就踩着僵硬的步伐,跳起舞来,镀金从上面一片片碎裂、剥落。“你们喜欢这个?”火焰在铜炉子中跃起,在铜炉子里来回流淌,在光滑的石头和灰烬上燃烧。“还是这个?”铜炉子架上,高大的牡鹿和狸力变软消融,金银液体从塌碎的金属块中涌出,形成耀眼的细流,又冷却成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金属薄带。 一片闪亮的金属布匹从半空中悬垂而下,后端还连在熔化的雕像上。“做些事,”令公鬼高声道,“做些事!” “你知道碰触太虚之源是什么感觉?抱住它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我能感觉到,疯狂正在等着我,正在渗入我的身体!” 第七百八十三章 也许你们最好离开 突然间,正在舞蹈的桌子像火把一样喷出一股火焰,而桌腿还在继续跳动。书籍翻卷着跃入空中,书页飞速地翻动。床垫碎裂爆发,破片像雪一样在整个房间里纷纷洒落。纷纷掉落在燃烧的桌子上,让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焦臭味。 片刻之间,令公鬼只是狂野地盯着那两张燃烧的桌子。束缚半夏和仪景公主的力量和那道屏障消失了,在她们的脚跟落到地毯上的同时,桌子的火焰也在瞬间消失,彷佛刚刚还在被它们呑噬的木头将它们全部,吸了进去。3sk. 铜炉子上刺目的金属光亮也黯淡下来,掉落在地板上的书本显得更加杂乱。月白色的织物落在地上,旁边还缀着一些焦炭,它们已经凝固,不再有任何热度。铜炉子架上只剩下一金两银以及三个完全冷却的金属块,原来的样子根本分辨不出来了。 半夏刚一落地,就蹒跚地倒进仪景公主怀里。她们紧抓住彼此,寻求支援。半夏能感觉到自己的同伴做了和她同样的事,她们都迫不及待地拥抱太一。在一段时间里,半夏甚至准备好了一个纯阴之气屏障,一旦令公鬼有导引真气的迹象,她就会用这个屏障包裹住他。但令公鬼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焦黑的桌子,白色的布片仍然在他周围片片飘落,不停地黏在他的外衣上。 现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但这个房间确实已经被毁了。半夏编织出一丝细微的风之力,将满屋飘落的破布聚拢在一起。随后,她才又想到把令公鬼衣服上的碎布也扫进破布堆里。剩下的那些垃圾,他可以让内城总管去清理,或者他自己来。 在纷乱飘飞的破布中,令公鬼瑟缩了一下。半夏没办法消除燃烧破布和木头的臭气,不过现在房里至少干净了一些,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微风,也让房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清新。 “总管也许不想再给我一床褥子了。”令公鬼生硬地笑了两声,“一天一张褥子,也许会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他的目光避开半夏和仪景公主,“对不住,我不是想……有时候,它会失去控制。有时候,我去碰触它,却什么也找不到。有时候它会做出我觉得不到的……对不住。也许你们最好离开。这句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他又脸红了,清了清喉咙。“我现在没有接触乾曜了,但也许你们还是离开比较好。” “还没有结束。”半夏轻柔地说,比她想像的要轻柔许多。实际上,她很想抽他的耳光。他居然把自己吊起来,将自己屏障,他对仪景公主也这么做。不过,令公鬼现在的状况很不稳定。 对此,半夏并不了解,也不想进行深入的探索,不是现在,不是这里。有那么多声音曾经因她们的力量发出惊叹,每个人都说,她和仪景公主将会跻身千年以来最强的鬼子母之列,或者她们就是最强的。她以为她们会像他一样强大。至少不会比他差很多。她刚刚却在一个粗暴的过程中醒悟了自己的错误。 也许只有湘儿能够在他面前有所作为,如果她够生气的话。半夏知道,她自己绝对无法像令公鬼刚才那样,将紫霄碧气分成那么多股,同时做那么多事。同时操纵两股能流的难度要远远超过控制一股的两倍,而控制三股的难度又要远超过控制两股。令公鬼刚才至少编织了十几股能流。 而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挥挥手那样自然,他体内的紫霄碧气真气更像是无穷无尽。半夏怀疑,她和仪景公主在他面前就像是面对巨鲸的两只小虾。如果他陷入疯狂,随手就能将她们两个杀死。 但半夏不会就此走开,她不能这么做。这和临阵脱逃没什么两样,她不是这样的人。她要完成来到这里的目的,而且一定要达成。如果做不到,他赶也赶不走她们。任何困难都不能让她们离开。 仪景公主的眼睛里充满了决心,等半夏说完话,她又说道,“我们要做到我们该做的之后再走。你说过,你会试一试,你必须试试。” “我确实这样说过,对不对?”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才喃喃地说道,“至少,我们可以坐下来。” 没有再看那些黑色的桌子,还有已经散落在地毯上的绫罗绸缎,令公鬼带着两个姑娘,迈着仍然有些跛的步伐走向窗边的几把官帽椅。为了能坐下来,他们还必须先把红丝椅垫上的书本挪开。半夏的椅子上放着《平阳地理玉函经》的第十二卷、一本满是尘土的陈旧封面书,书名是《元始上帝毘盧遮耶説大洞救劫尊經》,还有一本破旧的老旧厚书,书名是《太上洞玄靈寶紫微金格高上玉皇本行集經闡微》。仪景公主要挪动的书堆更大,不过令公鬼已经匆忙地将她椅子上的书和他自己的书一同堆在了地上,结果那个书堆很快就倒塌了。半夏把她拿下来的书整齐地叠在那个倒塌的书堆旁边。 “现在你们希望我做什么?”令公鬼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头。“我保证,这次我只照你们说的去做。” 半夏本想对他说,这个保证来得实在是晚了点,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开口。也许她自己提出要求时确实没说清楚,但这并不能作为他暴行的借口。不过,这件事可以留到以后再去处理。 半夏发现,令公鬼在她的脑海里又回到了过去的令公鬼,现在他的样子就像是把泥巴甩到她最好的裙子上,一心只是害怕她不相信这只是个意外的样子。不过,半夏没有碰触太一,仪景公主也没这样做。做蠢事是不对的。 “这一次,”她说,“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谈。你是如何拥抱乾曜的?用说的告诉我们就好。慢一点,一步一步说清楚。” “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角力。”令公鬼哼了一声,“还一步一步?嗯,首先,我觉得像一团火焰,然后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推进去。恨、恐惧紧张,一切的一切。当它们全被呑没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太虚,空无一物。我在那片太虚的正中心,我是我所凝聚的一部分。” 第七百八十四章 我们是不同的 “这听起来很熟悉。”半夏说,“我听过你父亲谈论过集中精神的技巧,他用这种技巧在射箭比赛中胜出。他称之为火焰与太虚。” 令公鬼点点头,他的样子显得有些悲伤。半夏觉得,他一定是在想念家乡和他的父亲。 “这些是父亲最先教我的。孔阳也是使用这样的技巧,他把它用在剑上。阿琳,那是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她称它为内守之法。看样子,有许多人都知道它。只是他们对它的称呼不一样。但我发现,当我处在太虚之中时,我能感觉到太虚之源,就像是在空旷的黑暗里,一盏灯在我的眼角亮起。除了我和这盏灯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情绪、思想,都被排除在外。以前,我会一点点进入这种状态,而现在我进入它只是眨眼的事。至少在大多数时候是这样。”m.23sk. “空无一物,”仪景公主说话的时候哆嗦了一下,“没有任何情绪。听起来和我们所做的并不太一样。” “没有太大差别,”半夏急切地坚持道,“令公鬼,我们所做的只是稍有不同。我会将自己想像成一朵花,一朵优婆罗花蕾,想像我真的变成了优婆罗花蕾。这就像是你的太虚。花蕾向太一之光绽放,我让它将我充满,随之而来的是青天、温暖、生命和惊喜。我将自己交给它,顺从它,也就拥有了它。这是最困难的部分,该如何因为顺从而掌握太一,确实需要学习,不过现在它已经变得非常自然,我甚至不用思考就能做到了。这是掌握紫霄碧气的关键,令公鬼。我确信这一点。你一定要学会顺从……” 令公鬼却只是猛力地摇着头。 “这和我做的并不一样。”他表示反对,“让它充满我?我必须伸展出去,控制住太虚之源。有时候,我这样做,却什么也碰不到,那种时候,就算我永远都处在那种状态,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旦我控制住它,它确实会充满我的身体,但顺从它?” 他用手指抚过头发,“半夏,如果我顺从,即使只是一小会儿,阳极之力也会把我呑没。它就像一条熔岩的河流,一片火焰的海洋,太阳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一点。我一定要拚尽全力,才能让它去做我觉得做的事,我要为了不让它吞没我而不停地战斗。”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所说的被生命力充满是什么意思,即使因为污染而反胃,那种感觉仍旧是存在的。颜色更加鲜艳,气味更加清晰,每样东西都更加真实。一旦拥有它,我就不想让它离开,即使它时刻都想要呑噬我。但其它的。面对现实吧,半夏。巫鬼道在这件事上是对的。接受这个事实吧,因为没有别的可能。” 半夏摇了摇头。“只有证明过它是事实,我才会相信。”她的声音不像她想要的那样坚定,不像她影渐刚才那样坚定。令公鬼所说的依稀像是和她所做的互成镜像,但这是扭曲的镜像,相似点只是更加映衬出不同点的差异。但相似点毕竟是存在的。她不会放弃。“你能不能说说看,是如何将能流分开的?风、水、地、火、魂?” “有时候可以,”令公鬼缓缓地说,“但并不是一直都行。我只是取得我需要的,去做我觉得做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摸索着去做。这很奇怪。有时候我需要做一件事,我就做了,但事后,我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是怎么做的。那就像是回忆一些已经忘却的事情。但我仍然能想起它们。大多数时间是这样。” “但你确实记得该怎么做。”半夏坚持道,“你是怎么让这些桌子着火的?”她本想问他如何能让它们跳舞,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办法,要借助风之力和水之力,但她想,还是先从简单一点的开始会比较好。点亮一根蜡烛,再让它熄灭,这是一个初阶生都能做的事。 令公鬼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显得相当窘迫。“我觉得要火,想点灯,点炉子的时候,我就能做到,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实际上,我并不需要去想关于火的事情。”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在先天五行中,火之力和地之力是传说世代的男人最强的力量,而风之力和水之力则是属于女性的。纯阴之气在两种性别之间平分秋色。半夏在使用风之力和水之力的时候,也几乎不会想到它们。但这种想法无助于她们完成任务。 这一次,向他施加压力的变成了仪景公主:“你是否知道,该如何熄灭它们?在它们熄灭之前,你似乎有过思考。” “那个我确实记得,因为我不相信自己以前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我吸收桌子上的热量,将它转移到铜炉子的岩石里去,那点热量对那些石块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仪景公主倒抽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抱住了左臂。半夏感同身受地哆嗦了一下。她还记得那条胳膊上曾经如何布满了水泡,只因公主做了令公鬼刚刚所说的事,而那次的对象只是她房间里的一盏小油灯。浣花夫人曾经威胁说,要让那些水泡自己痊癒,当然,她最后还是没那么做,但她确实曾这么威胁过她们。 对于初阶生的一个警告就是绝不要吸引热量。用风之力和水之力都可以熄灭火焰,但借助火之力吸引任何一点火焰的真气,都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 浣花夫人说过,这不是力量强弱的问题,热量一旦被吸入,就无法排出,即使是巫鬼道中曾经出现的最强大的女人也不行。女人会因为这种行为而被烧成一团火焰,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实例。女人被烧成一团火焰。半夏倒吸了一口气,发出沙哑的喘息声。 “怎么了?”令公鬼问。 “我觉得,刚刚证明了我们是不同的。”半夏叹息道。 第七百八十五章 我绝不想伤害你 “哦,这就是说,你们打算放弃了?” “不!”半夏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实际上,她并没有对他生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许我的老师是对的,但一定有什么办法,只是我现在还想不到。” “你累了。”令公鬼没有什么反应,“谢谢你们。没有效果不是你们的错。” “一定有办法。”半夏喃喃地说。 仪景公主也喃喃地说道:“我们会找到它,我们会的。” “你们当然会,”令公鬼勉强作出快活的神色,“不过不是今天。”他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你们该走了。”他的声音半是遗憾,半是高兴。“今天早晨,我真的需要对那些大君说几件关于税收的事情。他们看样子是认为可以在欠收之年向农人征收与丰年相同的税款,却不会让农人一贫如洗。我建议你们应该回去继续审问那些仆厮鬼。”说完这些,他皱起了眉头。 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半夏相信,令公鬼希望能让她们尽量远离玄女派鬼子母。令公鬼没有尝试说服她们回巫鬼道去,这让半夏有点惊讶。也许他知道,如果他敢这样做,她和湘儿一定会在他的耳朵上放一只蜇人的大马蜂。 “我们会离开,”半夏坚定地说,“但不是现在。令公鬼……”现在是说出她们来的第二个目的的时候了,但这比她所预想的还要困难。 这会伤害他,那双悲伤、警觉的眼睛让她相信,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理了理蒙面巾,让它从肩膀一直围到腰际。 “令公鬼,我不能和你成亲。” “我早就知道了。”令公鬼说。 半夏眨了眨眼。令公鬼的反应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激烈。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m.23sk. “我不是想伤害你,真的,我不想,但我也不想和你成亲。” “我知道,半夏。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没有女人能……” “你这个榆木脑袋的白痴!”半夏吼了一声。“这和你能够导引真气无关。我不爱你!至少,不是那种可以和你厮守一生的爱。” 令公鬼的下巴垂了下来,“你不……爱我?”他的声音就和他的表情同样惊讶,也同样带着某种伤害。 “试着去理解一下,”半夏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人们会改变,令公鬼。感觉会改变。当人们分开的时候,有时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我爱你就像爱一个兄弟,也许比兄弟更甚,但那不是婚恋之爱,男女之情。你能知道吗?” 令公鬼努力露出一个对不住的笑容:“我真是个傻瓜。以前,我不相信你也会改变的。半夏,我现在也一点也不想和你成亲了。我以前没有想过改变,也没有这样试过,但改变还是发生了。真不知你能否想像得出,你刚才说的对我有多么重要。不必再掩饰了,不必再害怕会伤害你。我绝不想伤害你,半夏,绝对不想。” 半夏的样子有点像是在微笑。他的表情是这么勇敢,几乎让人相信他的话完全是真的。“很高兴你能接受我的话。”她轻声对他说,“我也不想伤害你。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从椅子里站起来,她用唇缘在他的脸颊上扫了一下。“你会找到你的爱人的。” “当然。”令公鬼也站起身,他的声音因为说谎而提高了。“你也会的。” 她带着满足的感觉离开两个人,跑过前厅,当她从肩头摘下蒙面的时候,同时也放开了太一。这蒙面真是恼人地闷热。 依照她们商量过的,现在的令公鬼就是仪景公主怀中迷路的小狗了。半夏相信,仪景公主会将他照顾得很好,现在会,以后也会,只要她们还有时间。对于他控制紫霄碧气的问题,她们必须有所作为。 半夏很想承认,她被告知的事情是正确的——女人没办法教导他,就像鱼没办法教导鸟,但这不等于放弃。有些事一定要做,办法一定要找到。那个恐怖的伤口和可怕的疯狂可以过些时候再解决,但它们最终是要被解决的。所有人都说,红河汉子很顽固,但他们还是没办法和红河女人相比。 仪景公主并不确定令公鬼是否意识到她还在房里。现在他仍望着半夏离去的方向,脸上显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不时会摇摇头,彷佛在和自己争论,或者是想理清自己的思绪。实际上,仪景公主也想等他慢慢恢复过来,她甚至希望这段时间能更长一些。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沉着冷静,不自觉地,她挺直了背,高昂起头,双手交叠在膝上,一张平静的面孔完全可以和纯熙夫人媲美。 但她的心里却好像有许多大蝴蝶在来回扑腾。仪景公主不是怕令公鬼的导引真气能力。当半夏站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开了太一。她希望自己能信任他,她一定要做到这一点。真正让她内心颤栗不止的,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要拚命克制自己,才不会让自己的手指去拨弄项链和玉髓发饰。 自己的香水是不是洒得太多了?不,半夏说过,他喜欢优婆罗花的气味。这身裙装,她想把它整理一下,但…… 令公鬼转过身,仍然有些微跛的步伐让仪景公主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嘴唇。他看着坐在椅子里的姑娘,愣了一下,睁大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近似于慌乱的情绪。看到令公鬼这个样子,仪景公主不禁有些高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于是不得不花费原先十倍的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的面容。现在,那双眼睛是专注的了,就像是清晨空中的薄雾。 他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过来,并鞠了个很不必要的躬,同时紧张地在外衣上擦了一下双手。“我没发现你还在……”他突然停了下来,面色变得通红。忘记仪景公主就在身边,确实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 “我是说……我没有……那是,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说道,“我并不像我说话时这样傻,公主。不是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她不爱你的,殿下。” 第七百八十六章 你喜欢花吗 仪景公主装出一副有些嘲笑意味的严肃口吻。“如果你再这样称呼我,我就要叫你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了。我还得向你行大礼。也许即使是锡城女王也要向你行万福的,而我只是公主。” “我的天啊?千万别这么做。”令公鬼的这句话没有一点压迫感,反倒更加显现出他的不安。 “我不会的,令公鬼。”仪景公主用更加认真的口吻说,“只要你叫我的名字,仪景公主,就是这样。” “仪景公主。”令公鬼说话的样子仍然有些笨拙,不过已经比方才轻快了许多,彷佛他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很好。”他显得这么高兴,让仪景公主觉得实在是有些荒谬。毕竟,他刚刚所做的只是叫了她的名字。 不过,在继续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之前,她必须先了解一些事情。“这有没有对你伤害很大?”说完,她才发觉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又急忙补充道,“我是说,刚才半夏对你说的那些话。” “不,呃,是的,有一些,我不知道。毕竟,我们两个的感情是公平的。”他浅浅的笑容多少缓和了声音里的谨慎。“我说话又像是个傻瓜了,不是吗?” “不,我觉得不是。” “我告诉她的纯粹是实话,但我不觉得她相信我的这些话。我觉得,我也不会愿意相信她的话。至少不是真的相信。如果这还不是犯傻,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算是了。” “如果你再和我说一遍你是傻瓜,我也许真的会相信。”他不会坚持和半夏的感情,我也不必为此而困扰了。仪景公主的声音很平静,也很轻快,足以让令公鬼知道,那句话只是一个玩笑。“我有一次看到一名瑶琳桐庐贵族的小丑,一个穿着一件好笑的条纹外衣的汉子,那件衣服对他来说有些太大了,上面还缝着铃铛。如果你身上挂着铃铛,看起来会非常可笑的。”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令公鬼可怜兮兮地说,“我以后会记得的。”他的笑容更加开朗了,让他的整张脸都显得很温暖。 忐忑不安的情绪在心里拍打着她,逼她动作快一些,但她只是伸手抚了抚裙子。她必须放慢速度,她想,如果我急着逼他,他会认为我只是个傻姑娘,而他的这种想法也不会错。但心里的蝴蝶还在一直不停拍打她。 “你喜欢花吗?”令公鬼突然这么问。仪景公主困惑地眨了眨眼。 “花?” “是的。”令公鬼走到床边,从破碎的床塑上用双手捧起一把碎屑,又转向仪景公主。“昨晚,我为内城的总管做了一个。你一定以为我把这座城池都送给她了。但是,我给你做的这朵花会更漂亮。”他又匆忙地加了一句,“漂亮得多,我保证。” “令公鬼,我……” “我会小心的。这只是紫霄碧气的一个小技巧。只用一股力,我会非常小心的。” 信任,她只能信任他。发现自己真能做到这点时,她确实感到有些吃惊,“我会喜欢它的,令公鬼。” 很长一段时间里,令公鬼只是盯着手里蓬松的碎屑,慢慢地,他的双眉愈锁愈紧。突然间,他将羽毛扔在地上,拚命拍打两只手掌。“花,”他说,“这不是适合你的礼物。”仪景公主的心差点跳出来。显然,令公鬼刚才要拥抱太虚之源,结果失败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匆忙地跛行到那片绫罗绸缎旁边,伸开胳膊将它聚拢在一起。“这才是值得送给锡城公主的礼物。你可以让裁缝为你做一件……”但是,看着这片一丈二尺长,却只有两尺宽的雪青色布料,令公鬼看样子也想不出裁缝能把它做成什么样的衣服。 “裁缝肯定有很多办法。”仪景公主想缓解一下令公鬼的尴尬。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淡蓝色的丝质汗巾子,跪在地上,将令公鬼刚才抛下的碎屑收集在其中。 “你不必……女仆们会收拾这些的。”令公鬼对仪景公主说。而姑娘现在正细心地将手绢打成一个小包,把它放进腰间的口袋。 “嗯,这样就好了。” 他如何能理解,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曾经想把它们变成一朵花?令公鬼站起身,手捧着那卷光彩熠熠的金布,脸上的样子却好像是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总管手下一定有裁缝,”仪景公主对他说,“我会把它交给她们。” 令公鬼的眼睛变亮了,嘴角露出了微笑。仪景公主觉得没必要告诉他,她其实是打算将那匹布当成礼物送给裁缝。那些在她心里的蝴蝶发出一阵阵强大的冲击,让她无法再犹豫迟疑,“令公鬼,你……喜欢我吗?” “喜欢你?”令公鬼皱起了眉,“当然,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他这种不知道的样子会不会是装出来的?“我在意你,令公鬼。”仪景公主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能如此镇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胃似乎要翻出喉咙,她的手脚早已冰凉。“不只是在意而已。”这就够了,她不想让自己成为傻瓜。必须是他先说出比“喜欢”更进一步的话。她几乎要撕心裂肺地笑出声来。我要控制住我自己。我不会让他觉得我是个眼大无神的蠢姑娘。我不会。 “我也在意你。”他缓缓地说。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不,这样会让他想到夜娇靡。他的双颊出现了红晕,这一定不是好事!他一定是在想夜娇靡!她的声音却像云锦一样平滑。“很快,我就要走了,令公鬼。我们要离开晋城,也许往后的几个月我们都不会见面了。”或者是永远。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高喊,但她拒绝去听,“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却不让你知道我的感受。我……非常在意你。” “仪景公主,我真的在意你。我觉得……我觉得……”他脸颊上的红晕愈来愈明显,“仪景公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 第七百八十七章 记住我 转眼之间,仪景公主的脸也变得通红。他一定会以为,她正在努力逼他说出更多的话。你不就是在这样做吗?那个微小的声音向她发出嘲笑,让她的双颊更是滚烫如火。 “令公鬼,我不是要……”我的天啊!该怎么说?“我只想你能知道我的感受。就是这样。”夜娇靡才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她到这个时候一定已经跌进他的怀里了。仪景公主叮嘱自己,她不会让那个半裸的荡妇胜过她。仪景公主走到他身边,从他的臂弯里拿起那匹闪耀的布料,将它扔在地毯上。因为某些原因,他看起来比以前还要更高一些。“令公鬼…… “令公鬼,你可以吻我吗?”终于,她说出口了。 “吻你?”令公鬼的口气彷佛是他从没有听过“吻”这个字,“仪景公主,我不想许下太重的承诺……我是说,我们不能像是已经订婚那样。我当然不是建议我们应该订婚。只是……我真的在意你,仪景公主。不只是在意而已。我只是不想让你以为我……” 看着他困惑而又真诚的眼神,仪景公主不禁笑了出来。“我不知道红河的情形是怎么样的,但在我的家乡,你不必等到订婚后才能吻一个姑娘。这也不代表你必须和她订婚。但也许你不知道该如何……” 令公鬼的手臂几乎有些粗鲁地环抱住她的身体,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她昂起头,脚趾在软鞋中紧紧蜷曲。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正靠在他的胸口上,膝盖颤抖着,嘴里大口地吸着气。 “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只是个红河的驽钝放羊娃。”令公鬼说。听到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窒息的感觉,仪景公主不由得有些高兴。 “你真是粗野,”她在他的怀里轻声呢喃,“你今早都没有梳洗过,但我不会说你驽钝。” “因为,公主,我……”???.23sk.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如果不是你的真心话,我就不想听,”她坚定地说,“现在不,永远也不。” 他点点头,却并不像是理解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过,他至少应该是理解了她的意思。仪景公主理了理头发,玉髓发链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没有镜子是整理不好了。然后,有些不情愿地,她从他的怀抱里退出来,留在那里比离开要容易得太多了。而她已经做到了自己作梦也没有想到的事。说出了这些话,还求得了一个吻。求得的!她不是夜娇靡。 夜娇靡。仪景公主想起了紫苏看到过的那个幻像。紫苏所看见的,就一定会发生,但她不能和夜娇靡分享他。也许她需要说得更知道一些。至少是比刚才更知道一点。 “等我走之后,你不会缺少伴侣吧!只要记得,有些女人会把汉子放在心里,而另外一些只会当汉子是一件装饰品,就像一条项链,或者是一只手镯。记得我会回来,我是一个重视心灵的女人。”令公鬼显得很困扰,很快的,他显出一种警醒的样子。她说得太多、太快了。她必须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你知道你没有对我说什么?你没有吓唬我,说你有多么危险。现在不要这样做了,已经太晚了。”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另一个想法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眼睛因为怀疑而眯了起来。“这是你和半夏安排好的吗?” 仪景公主努力睁大眼睛,在自己无辜的表情中加上一些温和的气愤,“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把你当包裹一样递来递去?你只是在为自己想,你太傲慢了。”现在,令公鬼的样子变得非常困惑。这才让仪景公主稍感满意。“你会为你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感到对不起吗?令公鬼。” “我不是想吓你们。”令公鬼有些犹豫地说,半夏总是让我生气,她总是毫不费力就能做到这一点。 “我知道,我不能把这个当作借口。我对你们说对不住,是真心的。看看我都做了什么,老天爷收了桌子,又毁了一张床垫。” “那么……捏我们的那一下呢? 他的脸又红了,但他的表情却很是坚定。“不,我不会为这个道歉的。你们两个就在我身边高谈阔论,好像我是一块没有耳朵的木头。这是你们应得的,我不会道歉。” 片刻之间,她只是仔细端详着他。当她拥抱太一的时候,他立刻将手伸到袖子里,揉搓着双臂。 仪景公主并不知道该如何治疗,但她对这种异能多少有一些接触和了解。在导引真气中,她抚平了那一捏让他产生的痛楚。他的眼睛在惊讶中睁得老大,随后,他抬了抬脚,彷佛是不相信腿上疼痛的消失。“因为你的诚实。”她对他说。 一阵敲门声传来,尸弃从门口探头进来。一开始,鄢陵汉子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在稍稍瞥过个人的样子之后,他才抬起头。仪景公主意识到尸弃可能是在怀疑他刚刚打扰了一对情人,脸上立刻泛起了片红霞。她差点就再次拥抱太一,好好地教训这个宵辰人一下。 “那些晋城人来了,”尸弃说,“是你要见的大君。” “那么,我要走了。”她对令公鬼说,“你必须去和他们谈……税金的事,对不对?记住我说过的话。” 她没有说,“记住我”。但她相信效果是这样的。 令公鬼伸出手,彷佛是想拦住她,但她躲开了。她不想让尸弃看到什么。那个汉子是宵辰人,但在这样一个早晨,她撒着香水,戴着玉髓饰品,还能让他有什么别的想法?她刚刚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把衣服的领口拉得更高一些。 当仪景公主走到门口的时候,大君们正走进来。他们是一群留着尖尖山羊胡的灰发汉子,穿着纹彩华丽的灯笼袖上衣。这群人为公主让出道路,不太情愿地施礼致敬。他们温和的面容和礼貌的低声问候,并不能隐藏看到她离开时他们的宽慰。 第七百八十八章 降低税率 仪景公主走过门口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名肩膀宽阔的高大青年,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外衣,站在满身锦绣的大君中间。令公鬼看上去就像一只站在孔雀群中的高脚鹳。 但令公鬼的身上有着某种特质,让旁观者一眼就能看清,他是这些孔雀的领袖。这些晋城人承认这一点,虽然他们弯下僵硬的脖子时并不情愿。令公鬼一定觉得,他们会施礼,只是因为他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 也许这些大君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仪景公主见识过许多汉子,比如她娘的卫队大将,那样的汉子即使只披着一块破布,即使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头衔,他们的名字,他们身边的人也会对他们俯首帖耳。令公鬼也许不知道这些,但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当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但他现在是了。仪景公主用力关上了门。 门口周围的宵辰人都在偷望着她。前厅的熊渠武卫军的伍长也不安地向她瞥来一道目光。但仪景公主并没有注意这些人。该做的已经做了,或者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开始。距离令子鸢和白空青被押上船还有四天时间,她要在这四天时间里将自己牢牢地锁进令公鬼的心灵之中,让夜娇靡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在那里争取到一点位置。 即使她做不到,她也要在令公鬼心中占有一席稳固的地位,直到她有机会做更多的事。仪景公主从没想过她会做出这样的事,靠近一个汉子,就像一名猎人靠近一只蛊雕。蝴蝶仍然在她的心里折腾。至少,她没有让他看出来她有多么紧张。 这时她才想到,这一次她一点也没有去想她娘会说些什么。随着这个想法,心中的蝴蝶消失了。她不在乎她娘会说些什么。银蟾女王必须承认,她的孩子也是个女人,这是银蟾女王在这件事上唯一能保持的立场。 当仪景公主走开的时候,宵辰人向她施礼致敬,她优雅的点头回礼完全可以让银蟾女王感到骄傲。就连那名晋城人伍长看样子也发觉了她重新恢复的宁和。她不觉得自己会继续被蝴蝶困扰。也许玄女派鬼子母还会让她感到麻烦,但令公鬼不会了。 没有在意围在身边、满脸焦虑的大君们,令公鬼只是盯着在仪景公主身后关上的房门,眼里充满了惊讶。 梦境变成了真实,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深感不安。在水林中的一次游泳是一回事,但他从没相信过,她在梦里这样向他走来,在现实中也会这样走过来。她是那样冷静、镇定。他的舌头却都已经打了结。而半夏呢,以她的想法原封不动地回应他,只是担心她也许会伤害到他。为什么女人会因为一星半点的小事而完全崩溃,或者暴跳如雷,却从不对让你呆若木鸡的事动一下睫毛 “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建鼎的嘀咕声比平时更显踌躇。今早前来谒见的第一批大君们,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个房间,这件事一定已经在晋城之壁里传开了。有令公鬼在的地方,那个北辰是不是还会露面,还会不会提出他肮脏的建议,这都是令人怀疑的事情。天籁小说网 建鼎企图做出个讨好的笑容,当令公鬼望向他的时候,他却僵住了,只能无奈地搓着双手。其它人都装作没看见那两张烧焦的桌子、粉碎的床垫和零散堆放的书籍,还有铜炉子架上熔塌的金鹿和银狸力。 大君善于只看见他们想看的东西。元光和天汉没办法隐藏起自己肥大的身躯,同时,他们肯定没发觉自己目不转睛的样子是多么可疑。但如果令公鬼刚才没有在刷净被送回来的外衣口袋里找到一张谢铁嘴的字条,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注意这些人。 “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想见我们?”建鼎问。 令公鬼还在想,刚才那一幕会不会是半夏和仪景公主事先商量好的?当然不会。这种事男人不会做,女人同样也不会做,不是吗?这一定是偶然的。仪景公主听到他自由了,就决定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就是这样。 “说说收税的事。” 令公鬼高喊了一声。大君们立刻露出一副想要逃跑的表情。令公鬼真是痛恨和这帮人打交道,他只想一头栽回到书堆里去。 “降低税率,这是个很不好的先例,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一个削瘦的灰发汉子油腔滑调地说。说话的人名字叫张朗,他只比令公鬼矮一个手掌,在晋城人中,算是个高个子。他的身体就像熊渠武卫军一样强壮。 在令公鬼面前,他弯下了腰,他狡黠的眼睛告诉令公鬼,他恨这种姿态。但他同样憎恨令公鬼告诉他们不必如此卑躬屈膝。实际上,没有人因为令公鬼的话而挺起了腰,只是张朗特别显得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姿态。 “一直以来,贱农们纳税都很轻松,如果我们降低税率,等到我们将税率恢复到现在的水平时,那些傻瓜就会不停地抱怨,彷佛我们将税率升到了现在的两倍。到那时候,也许会发生暴乱,真龙应化天尊大人。” 令公鬼走过房间,站在神威万里伏前。奇玉剑闪闪发光,让它周围的馏金和宝石也变得光彩夺目。这是他在提醒他们,他是谁,他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半夏。因为她说不爱自己就感到受伤,真是件愚蠢的事情。为什么当自己已经对她没有感觉的时候,却以为她还会对自己留有情愫?但他还是感到心痛,也许会有一些宽心,但绝没有愉悦。 “如果你们将人们从他们的庄子逼走,你们现在就会有暴乱了。” 有三本书就堆在张朗的脚边,《五种秘窍全书》《元始丹坤亚方术》和《侠门睡仙功》。钥匙就藏在其中,以及各种版本的《阴肆餍魔录》里面。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钥匙,并将它们插进正确的锁眼中。 令公鬼将思绪拉回到面前的大君身上:“难道你们以为他们会看着自己的家人饿死,却什么也不做?” 第七百八十九章 不要争辩 “熊渠武卫军以前镇压过暴乱,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建鼎说话的样子好像是在给自己安心,“我们的私人卫兵可以守卫周围乡的平静。那些贱农不会打扰您的,我向您保证。” “泥腿子实在太多了。”元光在令公鬼的瞪视中退缩了一下,“瑶琳桐庐正在爆发内战,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他急忙解释道,“瑶琳桐庐人不能再购买谷子了,谷仓都要被撑破了。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今年的收成就要被浪费掉。而明年的……?这可价格可真是涨上天了,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我们需要的是让一些贱农停止他们没有节制的耕种。” 他看起来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多说了什么。令公鬼很想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食物是如何被端上他的餐桌。除了黄金和权力之外,他还能不能看见其它的一些东西? “等到瑶琳桐庐再次开始购买稻谷的时候,你又该怎么办?”令公鬼冰冷地说,“而且,瑶琳桐庐是唯一需要稻谷的地方吗?”他想,为什么仪景公主会说那些话?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说“在意”,女人都可以像鬼子母一样玩弄字眼。她说的真的是指爱情吗?不,这显然是愚蠢的,会这样以为的人只能说明他自大得厉害。m.23sk. “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张朗的口气半是奉承,半像是在给小孩子做解释,“即使瑶琳桐庐的内战在今天结束,瑶琳桐庐人在两年,甚至是三年内顶多只能买走几船稻谷。而我们过去一直是把稻谷卖给瑶琳桐庐的。” 实际上,这个“一直”只包括了鄢陵战争以来的二十年时间。他们被过去的习惯限制住了头脑,即使是极为简单的事情,跟他们也说不清楚,或者,有些事他们根本就不想弄清楚。当甘蓝菜像寡妇的黑纱一样覆盖了思尧村的时候,迁安集和望山几乎一定是遭受了暴雨或者白虱的袭击。当望山的酿瓜过剩时,思尧村或者迁安集很可能是出现了灾荒。 “把那些稻谷提供给蟠螭邑,”令公鬼对他们说。仪景公主会怎么想?“或者是黑齿国。”他确实喜欢她,但他也同样喜欢紫苏,或者他是这么认为的。想要区分对于她们的感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你们的海船和内河船一样多,如果你们的船不够,就从占西雇船过来。”两个姑娘他都喜欢,但除此之外……他的一生几乎都在围绕着半夏打转,他不打算再过这样的生活了,除非他能笃定……笃定某些事情。 “如果占西地区贸易,我听说的消息是可信的…”停下来,令公鬼对自己说。把注意力放在这些老狐狸身上,否则他们就会找到缝隙,钻进来咬你了。“雇船的费用可以用稻谷代替,只要价钱合理,占西留候会答应的。也许要签一个协定,一个条约……”这是个好词,他们习惯于用这个词,“……保证不再侵犯占西,作为向占西雇船的回报。”这算是他为了昨晚的事情对她的补偿。 “我们和蟠螭邑之间的贸易很少,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他们都是些贪楚的秃鹰和低劣的田鼠。”天汉大君的声音里充满了反感。张朗也用同样的语调说,“我们对付占西的方法只有强硬,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我们不会向他们屈膝的。”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大君们的神情立刻绷紧了。情况一直都是这样,令公鬼竭力用道理说服他们,却总是失败。谢铁嘴说过,大君的脑袋像这座城池一样硬,他是对的。 我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是我的梦想吗?她真的很可爱。令公鬼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仪景公主还是紫苏。停下来!一个吻只不过是一个吻。停下来!他努力将姑娘从自己的脑海里推出去,开始吩咐这些死脑筋的蠢货该去做什么。 “首先,你们要将农人的税额去掉四分之三,其它人的去掉一半。不要争辩!按我说的去做!第二,你们去夜娇靡那里,询问——只准询问她雇船的出价……” 大君们脸上虽然仍挂着虚伪的笑容,但他们暗暗咬紧了牙,不过还是听了下去。 当马鸣出现在身边的时候,半夏还在考虑令子鸢和白空青的事。他们这时正在走廊里,马鸣似乎只是恰巧和她同路的样子。他紧皱着眉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彷佛他刚刚用手指在那里乱挠了一气。有那么一两次,他的目光悄悄地溜到了半夏这一边,但他始终都没有说话。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奴仆都向他们施礼或是匆匆而过,偶尔经过的男女贵族也会向他们行礼,只是他们的动作明显缺乏热情。如果不是半夏在,马鸣向他们翘起的嘴角一定会惹来麻烦,哪怕他是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的朋友。 这种沉默不像是马鸣,不像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男孩。只是他身上那套精致的红色外套还带着他原来的样————那件衣服皱得就像他曾经穿着它睡觉。不过,他们两个现在肯定都变了。半夏能感觉到,他的沉默中带着深深的不安。最后,她开口问道:“昨晚你是不是有过麻烦?” 马鸣踉跄了一下:“你知道了?嗯,你会知道的,不是吗。不要打扰我。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毕竟它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 她装作相信他的样子:“湘儿和我很少见到你。”这真是个很蹩脚的掩饰。 “我一直很忙。”马鸣嘟囔着,不耐烦地耸耸肩,向四处张望着,有意让目光避开半夏。 “玩骰子?”半夏不以为然地问。 “牌。”一个肥胖的女仆捧着堆抹布,向他们道了个万福。她偷偷瞧了半夏一眼,显然是以为半夏没有看她,然后,她向马鸣眨眨眼。马鸣向她笑了笑。“我一直在忙着玩牌。” 半夏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那女人足足要比湘儿大上十岁。“我知道,玩牌一定很耗时间。所以你没什么工夫来看看老朋友。” 第七百九十章 你以为我不知道 “是吗?上次我去看你们的时候,你和湘儿用紫霄碧气把我绑得像市场上的一头猪,然后你们就把我的房间整个翻了过来。朋友不会偷朋友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还有,你们总是和那个把鼻子翘上天的公主奶奶在一起。还有纯熙夫人,我不喜欢……” 他清了清喉咙,向半夏瞥了一眼:“我不喜欢占用你们的时间。我听说,你们一直在忙着审问仆厮鬼。我可以想像,你们在做很多重要的事情。你知道,那些晋城人认为你们是鬼子母,对不对?” 半夏悲伤地摇了摇头。马鸣不喜欢鬼子母,即使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收回借出的东西,并不算是偷窃。”她对他说。 “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关于借贷的话。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有一封丹景玉座签发的信?就是那封信让我惹上了麻烦。不过,你们还是应该先问过我。 半夏想说,她们已经问过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不想要一场争辩,也不希望两个人不欢而散。马鸣当然是不会承认的。这一次,她不想和他争辩。“嗯,很高兴你还愿意和我说话。或者,这是因为今天有什么特殊原因?” 马鸣抓了抓头发,低声嘀咕几句。他需要让他娘揪住他的耳朵,好好和他长谈一番。半夏告诫自己要耐心。如果她愿意,她就会很有耐心。在他说话前,她不会说一个字,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走廊的一侧从墙壁变成了白色大理石的廊柱,透过石柱可以俯瞰晋城之壁中不多的几座花圃之一。天籁小说网 大片的白花覆满了几株细小的梨树,散发出比红色和黄色的优婆罗花还要芬芳的气息。一阵迟缓的微风连悬挂在内墙上的旗子都无法吹动,但它确实减弱了随着白日逐渐在增长的湿热。马鸣坐在宽阔的栏杆上,背靠着一根廊柱,一只脚踩住面前的栏杆,向下面的花圃望去。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我……需要一些建议。” 他想得到自己的建议?真的吗?半夏不转睛地瞪着他,低声说,“我会尽我所能。”马鸣转过头望着她,半夏竭力做出和鬼子母一般平静的表情。“你想要什么样的建议?” “我不知道。” 从栏杆到下面的花圃有三十尺的距离,银湖苑中,有几个人正在清除杂草。如果她把他推下去,他也许会落在一名园丁身上。“那我该怎么给你建议?”她用轻细的声音问。 “我正……想做出决定,该如何去做。马鸣看起来有些困窘。她觉得这时候的他应该是这种样子。 “我希望你没有在想着要离开。你知道你有多么重要。你不能在这个时候逃走,马鸣。” “你以为我不知道?即使纯熙夫人对我说,我可以离开,我觉得我也不会。相信我,半夏,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声音变得更加紧张,“下一步会怎样?有什么在我记忆中的那些窟窿里?我生命中的许多部分都消失了,彷佛它们从未发生过!为什么我会发现自己总是在不停地胡言乱语?人们说那是古语,但我只是觉得不寒而栗。我觉得知道,半夏。在我变得像令公鬼一样疯狂之前,我必须知道。” “令公鬼没有疯狂,”她不经思索地说道。马鸣没有试图逃走,这确实是个惊喜,他一直不像是能委以重任的样子。但他的声音中却存在着苦恼和担忧。马鸣从没有担忧过,至少是从没有让别人看到过他在担忧。 “我不知道答案,马鸣。”她温和地说,“也许纯熙夫人……” “不!”马鸣一跃起身,叫道:“不要鬼子母!我是说……你不同,我认识你,你不是……她们在巫鬼道里有没有教过你这方面的知识,一些办法,或是其它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哦,马鸣,对不住,真的很对不住。” 他的笑声让半夏想起他们小时候。那时,当他最大的期盼陷入困境的时候,他就会这样笑。“啊,没事,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我猜也许办法还在巫鬼道。我不是说你什么都没学到。”眼前的马鸣,曾经因为手指上的一个伤口而呻吟不止,也曾经在腿被摔断之后若无其事,他就是这个样子。 “也许有个办法,”半夏缓缓地说,“如果纯熙夫人允许的话,她真的会允许也说不定。” “纯熙夫人!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我最不想要的就是纯熙夫人插手我的事。不管她有什么办法。” 马鸣总是那么鲁莽。不过,半夏也和他一样急于想知道所有这些事的答案。只是他应该有一点理智和警觉。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晋城贵妇将黑发编成的辫子盘在头顶,肩膀裸露在黄色的云锦连身裙子上。她向他们微微屈膝一下,看着他们的时候,她的脸上毫无表情。随后,她挺直后背,飞快地走开了。 半夏看着她,直到确定她已经无法听到他们说话,柱廊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视线所及,除了马鸣之外,她只能看见下方三十尺处正在劳作的园丁。而马鸣正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最后,她告诉他关于那件密炼法器的事。那道扭曲的门,答案就在它的另一边。她刻意强调它的危险,愚蠢的问题将会导致的后果。在那里触及魔物,所产生的危险连鬼子母也难以预料的。他会来请教自己,半夏确实感到深受恭维,但马鸣必须理智一点。 “你定要记得这些,马鸣。如果你真的使用它,轻佻的问题会杀死你。你一定要严肃对待它可能给你带来的转变。而且你一定不能问出关于魔物的问题。” 马鸣听着半夏的话,脸上的疑云愈来愈重。当半夏说完时,他喊道:“三个问题?我觉得,你大概就像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一样,在那里过上一夜,出来时已经是十年后,身上还带着一个永远都装满了金子的钱袋……” 第七百九十一章 我就是个傻瓜了 “记着,一生里只能进去一次,马鸣,”半夏厉声打断他的话,“不要像傻瓜一样说话。你很清楚,密炼法器不是童话故事。你必须小心其中的危险。也许你要寻找的答案就在里头,但你一定要得到纯熙夫人的允许才可以进行这种尝试。答应我,否则我就把你像吊在钓丝上的鲩鱼一样提到纯熙夫人面前去。你知道,我做得到。”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无论纯熙夫人会说些什么,如果我真的去试,那我就是个傻瓜。走进一个他娘的密炼法器?我不想和他娘的紫霄碧气发生关系。你把这件事从你的脑子里丢出去好了。” “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一个机会,马鸣。” “可与我无关。”马鸣坚定地说,“毫无希望也比这个好。”???.23sk. 尽管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抗拒,但半夏还是想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却又想起他笑话她,吓唬她的样子。他从一出生,就已经是这样无可救药了。但他正在向她寻求帮助。“对不住,马鸣,你要怎么做?” “哦,我觉得,应该是玩牌。如果还有人愿意跟我玩的话。和谢铁嘴下下棋。在酒馆里玩玩骰子。至少,我还能到城里去。”他的目光飘向一名经过的女仆。那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黑眼睛姑娘,和马鸣的年纪差不多。“我会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的。” 半夏差点就甩了他一耳光,不过,她还是压抑下火气,谨慎地说,“马鸣,你真的没想过要离开,对吗?” “如果我想到过,你会告诉纯熙夫人吗?”马鸣伸出手,挡住想要说话的半夏。“没事的,你不需要说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走。我不会假装不希望离开,但我不会真的离开。这样够了吗?”他的面孔因沉思而出现了皱纹。“半夏,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家?会不会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个问题从马鸣口中蹦出来,真的很令人吃惊,但半夏知道自己的答案。“不。即使发生过这么多事,也不会这么想。你呢?” “那么,我就是个傻瓜了,对不对?”他笑了,“我喜欢那些大城,也喜欢现在这座城。我会喜欢它的。半夏,你不会把这些告诉纯熙夫人,对不对?关于我向你寻求建议和所有这些事?”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半夏狐疑地问。毕竟,他是马鸣。 他局促不安地耸耸肩:“我现在与她更疏远了……不管怎么说,我要留在安全的地方,特别是当她想给我洗脑的时候。她也许以为我正变得软弱,所以我更要保持警觉。你不会告诉她,对吧?” “我不会的,”半夏说,“如果你答应我,你不会在没有她的允许之下走近那个密炼法器。我真不该把那东西告诉你。” “我答应你。”马鸣笑了笑,“除非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不会走近那东西。我发誓。”他搞笑地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 半夏摇了摇头。不管有多少事已经改变,马鸣永远也不会变。 又过了三天,潮湿和闷热似乎将晋城人的精力都吸走了。城市变成了在昏睡中缓步的老者,而晋城之壁则只剩下了爬行的力气。奴仆们走路的时候都像是在睡觉。内城总管整齐盘卷的发辫也变得松乱,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敲敲奴仆的脑袋,或者是用有力的手指弹他们的耳朵了。 熊渠武卫军们虽然还站在岗位上,身子却已经瘫软得好像半融的蜡烛。军官们将巡逻的兴趣都转移到了冰镇桂花酿上面。大君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待在他们的住所中,用睡觉打发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刻。还有几个大君索性离开城池,到东边世界之脊山麓上的别墅度假去了,那里比晋城要凉爽一些。 奇怪的是,那些应该最无法忍受这种高热的外地人,反倒还像以往一样不遗余力地忙碌着,甚至可以说比以往更加忙碌。对他们来说,匆匆流逝的时光远比难耐的酷热更具压力。 马鸣很快就发现,他对那些年轻贵族在看到牌中的绘像要杀死他之后,会有什么反应预料得分毫不差。他们不仅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更将那晚发生的事情以各种各样的版本在朋友之间广为传播。 现在,晋城之壁里只要是手里还有两小块碎银的人,在马鸣面前无不是一边说着“对不住”,一边逃跑似的离开。谣言的播散范围早已超出了贵族圈子。不只一个原来很高兴和他抱抱的女仆现在也在他面前退缩了。还有两个姑娘不安地说,她们听说和他单独相处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子恒完全陷在他自己的忧虑里。谢铁嘴则像变戏法一样消失了。马鸣不知道这个说书人出了什么事,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很少露面。反倒是纯熙夫人,这个马鸣只希望能被她忽略的女人,似乎每当他转过一个拐角,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纯熙夫人或者是从他身边经过,或者只是在远处穿过走廊,但每一次,她的目光都会在最后一瞬间落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好像她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他要做什么,知道她该如何去做,才能让他按照她的意愿行事。 所有这些都无法让马鸣有个好心情,不过,他还是在找理由延迟自己离开的日子。在马鸣看来,他没有向半夏承诺会留在这里,但他毕竟还是留下来了。 曾经有一次,他带着一盏灯走进了城池的腹地,去了那个被称为内库藏的地方,但他走到那条狭窄走廊末端朽败的木门前,就再也没有踏进一步。他用了一小会儿的时间窥看了一下阴影幢幢的收藏室,那里隐约能见到覆盖各种物件的粗麻上积满了灰尘。木箱和木桶被胡乱堆放在一起,它们上面摆放着成堆的小雕像、雕刻品,甚至还有一些看上去很贵重的奇玉、金器和白银制品。 马鸣只看了一小会儿,就慌张地跑走了。一边跑,他的嘴里还在嘟嚷着:“我一定是这个他娘的世界上最他娘的大傻瓜!”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从不停止的骰局 不过,他去城里的路还是畅通无阻。马鸣确信自己不会在港口附近的码头酒馆,或是在货舱集中的仁安街客栈遇到纯熙夫人。那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拥挤的人群,肮脏的环境,廉价的老白干和浑浊的米酒,以及时常发生的斗殴,当然,还有从不停止的骰局。 和马鸣在城中已经开始习惯的赌局相比,这里的赌注要小得多,但马鸣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会每过几个时辰就要回一趟晋城之壁的。他竭力不去想到底是什么一直在将他拉回去,拉回到令公鬼身边。 子恒有时候会在十里街的酒馆里碰到马鸣。那种时候马鸣往往是喝了太多的廉价浑酒,不问输赢地玩着骰子。有一次,一名魁梧的船伙儿逼问他怎么会赢这么多,马鸣便猛地掏出了刀子,差点就割开了对方的喉咙。他以前不会这么暴躁的,但子恒不想去找出到底是什么让马鸣如此困扰。 子恒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往肚子里灌酒和玩骰子。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人在看见他宽厚的肩膀和眼睛的颜色之后,都改变了主意。不过,他会请穿着宽皮裤的船伙儿、在外衣前襟上装饰细银链的小商人,以及所有看上去像是从远方来的人喝米酒。他在搜寻各种传闻,希望能得到某个讯息,能够说服小丹离开晋城。离开他。 子恒相信,如果他能为她找到一场冒险,找到一个能够让她把名字写入传奇的机会,她就会离开。 她只是装作知道他为什么会留下来,但偶尔她还是暗示她会离开,并希望子恒和她一起走。正确的诱饵足以吸引她一个人离开,子恒坚信这一点。 就像他一样,她能打听到的大多数传闻都是过时而又靠不住的。在葬月之海沿岸燃起的战火据说都是一群被称作活死人的怪人挑起来的,那群奇怪的人是经过了一千年的时间,从外洋返回的卫符————过堂白虎神的军队。这样的故事,还有这种无人知晓的名字,子恒听了很多。 一个带着红色圆顶帽,留着牛角一样大胡子的震城人严肃地告诉子恒,那些人是由卫符本人率领的,传说中的圣剑————酓璋剑就握在卫符的手中。 许多人都说,谶语中召唤死去的英雄参加终极之战的弯月夔牛角已经被找到了。白水江城的暴乱已经遍及全国。蟠螭邑人全都陷入了疯狂。瑶琳桐庐的饥荒减缓了那里凡人互相屠杀的速度。在边境国黑水修罗发动的袭击愈来愈频繁。子恒不能让小丹去那些地方,那些讯息也不会让她离开晋城。 关于郯城的状况也许能吸引她,那是她的家乡。子恒听说伪应化天尊成少卿已经落入鬼子母的手串决定中,但那里还是出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具体情况如何,却又没有人说得清楚。这让子恒很难自圆其说,每次他找到一点线索,小丹都会用她的问题将之击破。而且,根据他听到的讯息,郯城的情况并不比其它地方更好,所以他也不放心让小丹到那里去。 子恒也没办法告诉小丹,他的时间都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让她知道这些只会增添她不必要的猜疑。她知道他不像马鸣那样,会在酒馆中享受人生。 子恒从来都不擅长说谎话,他只能尽量对她敷衍搪塞,而她已经开始从眼角对他瞥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加倍努力地寻找一个能够吸引她离开的故事。在他害死她之前,他必须让她离开他,他只能这样。 半夏和湘儿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令子鸢和白空青身上,却仍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她们的供词没有任何改变。半夏甚至不顾湘儿的反对,试着把她们的供词告诉对方,看看她们是否会有一些动摇。3sk. 白空青只是盯着她们,哭诉说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计划,不过她又补充说,也许真的有这个计划。也许有。她努力地想取悦半夏,连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令子鸢只是冰冷地对她们说,如果她们愿意,可以去忽罗山看看。“我听说,那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城市了。”她的语音仍旧流畅,乌青色的眼睛闪烁不定。“在那里,国君的权势只限于都城的城墙内,我知道大阿亚图拉已经放弃维持那个国家的秩序了。忽罗山是由强大的军队和锋利的匕首所统治的。但如果这样能让你们高兴,你们就去看看好了。” 嘉荣城一直都没有传来消息。半夏她们不知道丹景玉座是否针对成少卿可能重获自由的威胁采取了行动。自从纯熙夫人送出信鸽以来,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派快船或是快马送来回覆的讯息,当然,收到回信的前提是,纯熙夫人真的送出了信鸽。 半夏和湘儿曾经为这件事争吵过,湘儿承认鬼子母不能说谎,但她竭力在纯熙夫人的言辞中寻找可能的歧义。纯熙夫人似乎丝毫不为丹景玉座的渺无音讯而烦恼,不过,从她万古寒冰般喻冰冷的面容中,很难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与纯熙夫人相反,半夏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忽罗山的线索是真是假,是不是个陷阱,她对此毫无头绪。晋城之壁的大书院里收藏着许多关于震城和忽罗山的书,但尽管她看得眼睛都痛了,也找不到任何可能危害到令公鬼的线索。闷热和忧虑让她的脾气更加恶化,有时候,她变得像湘儿一样暴躁。 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让人感到欣慰。马鸣留在了晋城之壁,显然,他确实长大了,知道什么是责任。半夏对自己无法替他解决烦恼而感到对不住,但她并不确定,巫鬼道中是否还会有别的女子能帮马鸣更多的忙。 她了解马鸣对答案的渴望,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渴望,只是她想得到的答案与马鸣不同,那是她只能在巫鬼道学到的知识,她的先师们从未掌握过的技能,已经在这个世上被遗失很久的智慧。 鬼笑猝开始时常来拜访半夏,显然这种拜访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 第七百九十三章 短短的三天 以前,这名女子一直对半夏保持着戒心,毕竟,她是宵辰人,而她一直把半夏当成是真正的鬼子母。有时候,半夏觉得自己能从她的眼里看见没有问出的问题,但和她在一起还是很令人愉快的。不管鬼笑猝是否在心中藏着什么秘密,她很快就在半夏面前表现出敏捷的思维和一种与半夏发自内心的默契。 有时候,她们会像两个小姑娘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宵辰人的一些习惯对半夏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比如鬼笑猝坐在椅子里会很不舒服,当鬼笑猝发现半夏坐在内城总管为她准备的银澡盆里时,鄢陵姑娘着实大吃了一惊。 她吃惊的并不是撞见半夏赤身裸体,实际上,当她看见没穿衣服的半夏表情显得不自然时,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坐在地板上和半夏聊天。但一看见半夏让清水没过了自己的胸口,她就被吓了一跳。 那么多水,鄢陵姑娘的眼睛瞪得都快突出眼眶。另一方面,鬼笑猝拒绝理解,既然半夏和仪景公主不想让夜娇靡和她们竞争,为什么她们不对夜娇靡采取一些激烈的行动。 武士不能杀死没有与枪结合的女子,但既然仪景公主和夜娇靡都不是枪姬众,鬼笑猝觉得仪景公主用刀子或是拳头向占西留候挑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据鬼笑猝的看法,用刀子解决是最好的,因为夜娇靡看上去是那种即使被打倒几次也不会放弃的女人。 最好是挑战一次,一干二净地杀了她。半夏也能为仪景公主代劳,因为她是仪景公主亲近的姐妹。 即使如此,能有个同伴谈心和说笑,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仪景公主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和她们在一起。湘儿看起来也像半夏一样敏锐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在她空闲的时间里,她总是和令公鬼在月光下的城垛边散步,或是亲手为退魔师准备他喜欢的食物,有时还会一边咒骂着,一边跑去灶房请教厨师,因为湘儿对于做菜知道得并不多。 如果不是鬼笑猝,半夏真不知道在审问仆厮鬼以外的时间里,该如何度过这些炎热难耐的时光。汗流浃背,希望渺茫,忧心忡忡,她很可能会做出一些想想就能让她作噩梦的事。 三个姑娘早就商量好,仪景公主不会出席在审问中,多一副耳朵听供词不会让结果有什么不同。 实际上,令公鬼只要一有空闲,哪怕只是他刚刚结束和几个大君的商谈,走在去会见另外几个大君的路上,或是对熊渠武卫军的岗位进行临检的时候,公主都会偶然地出现在他身边,和他聊聊天,或者只是挽着他的手走上一段。23sk. 仪景公主变得非常善于寻找隐蔽的角落,让他们两个可以单独相处一会儿。当然,宵辰人仍然是一直跟随着他。但她很快就不在乎那些宵辰人会怎么想了,就像她不在乎她娘会说些什么。 她甚至和枪姬众们达成了默契,那些姑娘似乎知道晋城之壁中每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每当令公鬼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们都会传信给她。鄢陵姑娘们看起来是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很重大的游戏。 令人惊讶的是,他向她询问关于统治国家的问题,并且会认真倾听她的回答。公主现在真希望她娘能看到此刻的情景。不只一次,银蟾女王半是笑话,半是失望地告诉她要学会用用脑子,知道什么该运用手腕予以维护,什么是不用去注意的,以及为什么不用注意。 也许看起来只是些枯燥无味的决定,但它们却像该如何照料病患一样重要。指导一个顽固的贵族或者商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并让他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许让饥民吃饱饭的感觉很温暖,但如果真的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计划好该动用多少人力、车夫和货车。 这些事可以让其它人去办,但如果这样,决策者往往会到事情已经无法收拾的地步才能察觉下属犯下的错误。令公鬼会倾听她的意见,并且还经常会采纳这些意见。 仪景公主觉得光这两件事,就足够让她去爱他了。夜娇靡在这段时间里从没有走出过她的房间。而令公鬼也开始在看见她的时候立刻就露出笑容,除非时光就此停住,否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了。 短短的三天时间,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尖。令子鸢和白空青会被送往北方,没理由继续停留在牢里了。她、半夏和湘儿也要离开此地。 时候一到,她就会离开,除此之外她没有过别的想法。只有这样,她才能自豪地成为一个女人,而不是不懂事的姑娘,但这还是让她觉得想哭泣。 令公鬼呢?他不停地在他的房间里会见大君,发布命令。他向他们公开了三四个谢铁嘴搜寻出来的秘密,让大君们大惊失色。这让他的命令有了更强的威慑力。大君们微笑着向他施礼,额头渗着冷汗,心里寻思着他到底知道多少。 必须替这些大君的精力找到宣泄之处,不能让他们之中有人在确定令公鬼无法被摆布的时候试图杀掉他。但无论要用什么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令公鬼绝不会发动战争。如果他必须面对丘墓,那他将不会逃避,但他不会发动战争。 与大君打交道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制定他的行动计划。其余的零碎时间被他用来阅读大批从大书院搬出来的书籍,以及和仪景公主的交谈。她的建议在对付大君的时候非常有用。相较于这位锡城的公主,晋城大君们对于很多知识只是一知半解,所以,当令公鬼用这些知识对付大君们的时候,往往会让他们措手不及,不得不对他重新估量。而当他想要将权柄转到她手里的时候,公主阻止了他。 “一个明智的统治者会接受建议,”她笑着对他说,“但绝不应该被别人看见他在听从别人。要让他们以为你知道得更多。这样既不会伤害他们,也能对你有所帮助。”不过,他的这个想法看起来很让她感到很欣慰。 第七百九十四章 腰斩 令公鬼并不能完全确定他没有因为她而延迟一些决定。三天时间的计划,为的是确认在什么地方还有疏漏。总是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令公鬼没办法把问题归因于黑水将军,他只能归因于他自己。 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她就要走了。 令公鬼只是害怕,一旦他开始行动,即使连这一点短暂的时光也会一去不返。现在,他只希望她会回嘉荣城去。三天里,一次次偷偷的亲吻,在那时候,他会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用双臂抱住一个女孩的汉子。令公鬼知道,如果自己是为了这个而刻意拖延,那就是他自己的愚蠢。 唯一让令公鬼安心的是,仪景公主似乎只是满足于陪在他身边。只是,有她的陪伴,他就会忘记那些决断,忘记等待着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命运。不只一次,令公鬼考虑过要她留下来,但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想从她那里要些什么,就这样让她有所期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 不过,令公鬼甚至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期待什么。如果只是把他们想像成一起在节日夜晚散散步的男女,也许会更好些。这会让他轻松许多。有时候令公鬼确实会忘记她是公主,而他只是个放羊的。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希望她不要走。三天时间,他必须有所决断,他必须有所行动,虽然没有人知道前方会是什么样的道路。 第三天的太阳正缓缓降下天地相交之处。令公鬼房间半垂的窗帘将黄褐色的耀眼阳光挡住了许多。神威万里伏在华丽的剑架上闪耀着光芒,如同一块纯净的万古寒冰。 令公鬼盯着张朗和建鼎,然后将粗粗的一卷大细宣纸文稿扔向他们。那是一份条约,以工整的字迹誊写而成,只缺少了最后的签名和印章。那份文稿打在张朗的胸口上,被他下意识地抓住。他立即作了个揖,表示他的尊敬与顺从,但他僵硬的微笑并没有能掩饰住紧咬的牙关。 建鼎挪动了一下脚步,搓着双手说:“都依照您的吩咐,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用于装运谷物的船只……” “还有两千名晋城民团乡勇,”令公鬼打断了他,“任务是为了确保谷物的配送和保护晋城的利益。令公鬼的声音如冰块一般森冷,但他的胃里却像是沸腾的锅,他几乎想要用拳头锤烂这些蠢货。“两千人,都由北辰指挥!” “北辰大君有志于处理我们与占西之间的事务,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张朗柔声说。 “他是有志于迫使一名对他不屑一顾的女子屈从于他的意愿!”令公鬼喊道,“我说过,要的是运粮的船,不是士兵!更不是他娘的北辰!你们和夜娇靡有没有商谈过?” 他们眨着眼看着令公鬼,彷佛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这些话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分了。令公鬼抓住了阳极之力。张朗捧着的文稿瞬间爆成一团火焰。他惊呼了一声,将燃烧的竹料纸卷丢进空铜炉子里,惊惶地拍打着手臂上的火星,他的红色丝袍上已经留下了不少烧焦的痕迹。建鼎死盯着在燃烧中卷曲变黑的文稿,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们要去找夜娇靡,”令公鬼对面前的两个人说。他镇静的语气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在明天午时以前,你们要将我提出的条件告诉她。否则,等到明天日落的时候,我就把你们给腰斩。如果我一定要每天都腰斩两个大君,我也不会犹豫。如果你们不遵从我,我会把你们每一个人都送到法场上去。现在,从我面前消失。”23sk. 平静的命令似乎比高声喊叫对他们更有震慑力。当他们向后退去的时候,就连张朗看上去都显得很不安。两名大君每退一步就鞠一个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关于永恒的忠诚,和永远的服从之类的话。他们让令公鬼感到非常恶心。 “出去!”令公鬼吼了一声,大君们放弃了尊严,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拉开房门跑出去。等他们跑出门口之后,门外的一名鄢陵守卫探头进来,看了看令公鬼有没有事,然后就关上了房门。 令公鬼任由自己的身体颤栗不已。他们厌恶他,几乎就像他厌恶自己一样。用腰斩威胁别人,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更可怕的是,令公鬼的威胁是认真的。他还记得自己原先是没有这种坏脾气的。或者,那时的他极少会这样发作,即使很愤怒,也能及时控制住自己。 令公鬼穿过房间,走到神威万里伏旁边,从窗帘缝隙间流入的光线洒在圣剑上,幻化成七彩流光。透明的剑刃就像是最上等的琉璃,毫无半点瑕疵。用手指摸上去,能体会到一种镔铁的质感,剑锋如同剃刀一般锋利。 他差点就拿起它,用它来处置张朗和建鼎。如果令公鬼那么做,他是会将它当成是一把杀人的利剑,还是使用它真正的功能,他不知道。这两种可能性都让他胆寒。我还没有疯,只是愤怒,我的天啊,我是那么愤怒! 明天,那两名仆厮鬼就会被押上一艘船。明天,仪景公主就会离开。当然,还有半夏和湘儿。令公鬼祈祷她们会回去嘉荣城。无论是否有玄女派鬼子母,巫鬼道肯定不会比这里更危险。明天,他就不再有理由推迟自己必须的行动。这一切都将在明天有个了结。 他翻过自己的手掌,看着一双掌心上的疤痕。他已经将这两个疤痕仔仔细细地看过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能在自己的脑海里丝毫不差地描绘出它们的每一根线条。这是两个出现在谶语中的图案。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一为苍骜展翅飞,转眼定他的道路。 双为苍鹭相依偎,道出他的真姓名。 一为应化天尊,挥剑即决浮云。 双为应化天尊,江湖夜雨十年。 第七百九十五章 他们之中的一员 但如果是这两只苍鹭“说出他的真名”,那他还要应化天尊作什么?而且,到底什么是应化天尊?令公鬼唯一听说过的真应化天尊只有摩那斯龙王。 摩那斯龙王,对了,还有赞陀屈多尊者曾经是应化天尊,那是个杀死所有亲人的应化天尊。而现在,他是另外一个应化天尊。但他自己不能给自己加上这个名号。也许旗帜上的那个图案是一条五爪真龙,但这一点似乎就连鬼子母都无法肯定。 “自从我们上次分开以后,你改变了许多,变得更强,更有力量了。” 令公鬼转过身,吃惊地看着站在门边的女子。她有着雪白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纯粹的白色与牙白色衣裙衬托出她高眺的身材。她望向铜炉子上那半熔的金银块,扬起一边的眉毛。令公鬼故意把它们留在房里,以提醒自己在失去控制、放弃思考时会做出什么事。这对他很有用。 “紫柳,”令公鬼有些喘气地说,“你从哪里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以为你还在瑶琳桐庐,或者……低头看着她,令公鬼并不想说他害怕她也许会死去,或者成为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难民。 一条编织银带在她的纤腰上闪烁不定,白银的发梳上雕刻着星星和新月的图案,乌黑的头发如同黑夜的瀑布一直垂到她的肩头。她依旧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仪景公主和半夏在她身边就像是两个漂亮的娃娃。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像以前那样让他神魂顶倒,也许是因为自从他们上次分开之后,已经有很长段时间,那时候,瑶琳桐庐还没有受到内战的折磨。 “我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朝他皱起眉。“你已经接受了铭印,不过这没关系。你过去是我的,你现在也是我的。任何其它人都只不过是临时的看管者,时间一过,她们自然会退出。现在,我公开要求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令公鬼紧盯着她,铭印?她指的是不是他的双手?自己是她的?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紫柳,”他柔声说,“我们有过欢乐的时光,也曾共同度过艰辛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勇气,还有你的帮助。但我们之间只有朋友的关系,我们曾经共同旅行,但那已经结束了。你可以住在晋城之壁,我会让你住最好的房间。当瑶琳桐庐恢复和平的时候,我会派人去收回你的财产,并把它们如数还给你,如果我可以的话。” “你已经接受了铭印。”她讽刺地笑了笑,“瑶琳桐庐的财产?也许我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财产,但只是曾经而已。那片土地变化得那么面目全非,旧时的东西早已荡然无存。紫柳也只是一个我曾经用过的名字。摩那斯龙王,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是羊祖。” 令公鬼从舌尖迸出一个短短的笑声:“真是个糟糕的笑话,紫柳。与其开黑水将军的玩笑,我还宁愿笑话十首魔王罗波那。不过我的名字是令公鬼。” “我们称自己为星主,”她平静地说,“被选中对这个世界进行永久统治的人。我们将会永远地活下去,并权掌天下。”???.23sk. 令公鬼担忧地对她皱起眉。她真的以为她是……她赶到晋城来的一路辛劳,一定让她的精神有些错乱影渐了。但她看起来又很清醒的样子。她的神态平静,冰冷,镇定自若。没有再多想,令公鬼发现自己已经朝太虚之源伸展而去。 但此刻,却碰到了一堵墙,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那堵墙就挡在他和乾曜之间。“你不可能是。”她在向他微笑。他却感到呼吸困难,“我的天啊,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缓缓地,令公鬼向后退去。如果他握住神威万里伏,至少他能有一件武器。也许它不能发挥上古法宝的作用,但它至少是一把利剑。他能用剑去攻击一个女人吗?他能攻击紫柳吗?不,他是在攻击羊祖————黑水将军之一。 他的后背靠在了什么东西上,他转过头,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背后一无所有。一堵不存在的墙,而他的后背就靠在那堵墙上。神威万里伏就在距离他不到三步的地方闪耀着光泽。令公鬼颓丧地一拳打在那堵墙上,它却像岩石一样毫不动摇。 “我不能完全信任你,摩那斯龙王。现在还不能。”她又走近了一些。现在,令公鬼开始考虑用双手制服她。他比她要魁梧、强壮许多,但他的导引真气能力已经被封住。她可以用紫霄碧气随意戏弄他,就像戏弄一只被缠在毛线球里的小猫。“当然,更不能信任拿着它的你。” 她对着神威万里伏蹙起双眉。男子能使用的上古法宝只有两件比它更强大。就我所知,至少其中一件仍然存世。不,摩那斯龙王,我现在还不能放心让你拿着它。” “不要这样叫我。”令公鬼咆哮道,“我的名字是令公鬼。令公鬼。” “你是摩那斯龙王。哦,从外表面来看,除了你的身高,一切都改变了。但我知道这双眼睛后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三魂七魄,即使在摇篮里看到你,我也知道。”她突然笑了,“如果我那时找到你,一切将变得多么简单。如果我能够自由地…”笑容突然变成燃烧在眼中的怒火,“你想看到我真实的面貌吗?你也记不得了,对吧?” 令公鬼拼命想说,“不”,但他的舌头没法儿动弹。他曾经同时面对过两名黑水将军——雷负和温鲔,那是两个最早逃出封印的黑水将军,封印十首魔王罗波那的监牢也将他们封锁了三千年之久。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比一切毁败的事物都更加枯槁,但他还活着,另一个将他的脸藏在一张面具之后,不曾暴露过一丝皮肉,彷佛他忍受不了看到自己的样子,或是让自己的样子被别人看到。 第七百九十六章 你不必如此 空气在羊祖四周掀起一圈圈波纹,她的外表改变了。她……比令公鬼要年长。这是无庸置疑的,但年长并不足以形容她。她变得更成熟,更雍容,更加美丽,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比以前的她更加美丽的女子,那就只能是令公鬼眼前的这个人。 这种变化就好像一颗花苞绽放成艳丽的花朵。即是知道她的身分,令公鬼仍然觉得口干舌燥,喉头发紧。 她的黑眸仔细地端详着令公鬼的脸,眼神中充满了信心,也带着一丝疑问。似乎她想知道令公鬼正在看着什么。但无论她察觉到了什么,那一定让她感到很满意。她再次展露出微笑。“我被深深地埋葬,沉入一场没有梦的睡眠,在那里,时间不再流淌。转动的太古神镜将我撇下。现在,你看到的就是我,而我也将你握入掌中。”她用一根指甲在他的下颚上深深划了一道血痕,让他全身一阵颤栗。“游戏和敷衍的时间已经过去,摩那斯龙王。过去很久了。” 令公鬼的胃止不住地痉攀,“你是要杀死我吗?我不会这么容易被,我……” “杀死你?”她轻蔑地呸了一声,“杀死你!我要你,永远。在那个浅色头发的贱货把你偷走之前,你一直都是我的。在她看见你之前。你爱的是我!” “而你爱的是力量!”片刻之间,令公鬼感觉到头昏眼花。这句话听起来是真实的——他知道它是真实的隐秘——但这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紫柳——羊祖——看起来和他一样惊讶,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已经学会了很多——你也做了很多,有许多事,我甚至不相信你竟然能独力做到。但你仍然是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前进,你的无知还是会杀了你。有些人畏惧你,畏惧让他们迫不及待要采取行动。丘墓、尸冥、燕痴,也许还有别人,但这三个一定已经逃出来了。他们会来追捕你。他们不会试着改变你的心意。他们会在暗中偷偷靠近你,在你睡觉的时候将你摧毁。这都是因为他们对你的恐惧。但也有人能够教导你,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你曾经知道的事情。到那时,就没有人敢对抗你了。” “教导我?你要我向黑水将军学习?”黑水将军,身为男人的黑水将军。曾经在传说世代身为鬼子母的人,他们知道导引真气的办法,知道如何避开其中的缺陷,知道……这些事,以前曾有人许诺要教给令公鬼。 “不!即使他们要教导我,我也会拒绝,而且他们为什么要教我?我反抗他们——还有你!我痛恨你做的每一件事,你所支持的每一件事。” 我真是傻瓜!令公鬼想道,我陷进了罗网,却还在这里胡乱挑衅,就像故事里那些不知死活地激怒胜利者的俘虏一样。但他没办法将那些话收回来,相反的,他顽固地说出了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险恶的话,“如果我可以,我一定要摧毁你。你、十首魔王罗波那,还有每一个黑水将军!” 一丝危险的光芒出现在紫柳的眼中,又在瞬间消失无踪。“你是否知道,为什么我们之中有人会害怕你?你真的知道吗?是因为他们害怕百眼魔君会让你凌驾于他们之上。” 令公鬼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露出了笑容:“百眼魔君?你也不能说出它的真名吗?你肯定不会像凡人那样,害怕引起它的注意吧?或者,你也害怕?” “这是一种亵溃,”她答道。“丘墓和那些人有理由害怕。魔尊想要你。它想将你置于万众之上。这是它告诉我的。” “荒谬!十首魔王罗波那仍然被封印在嶓冢谷,若非如此,我现在就要陷入末日战争了。如果他知道我的存在,它肯定只会想要我死。我是它的死敌。” “当然,它知道。魔尊所知道的远超过你的想像。我能够和它交谈,就在嶓冢谷,末日深渊。你能……听到它,你能……沐浴在它的存在之中。”一种奇特的光芒闪烁在她的脸上。她沉迷于其中,双唇微微张开,齿缝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就在那一段时间里,她好像正盯着远处某个瑰丽的奇景。“那甚至不能用言语去形容。你一定要亲身体验过才会知道,必须如此。” 她再一次望向令公鬼的脸,黑色的眼睛大睁着,眨也不眨,“拜伏在魔尊的脚下,他会将你置于万众之上。他会让你为所欲为地统治尘世,只要你向它跪拜一次。臣服它。这就是它所要的报偿,不需要更多。这就是它告诉我的。万剑会教导你如何安全地使用紫霄碧气,如何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事。让我帮助你。我们可以摧毁他们。魔尊不会在意的。我们可以摧毁他们所有的人,也包括万剑,他的价值只是让你学会你需要掌握的一切。你和我将在魔尊座下一同统治这个世界,直到永远。” 她的声音慢慢减弱,变成一阵耳语,其中包含着同等的饥渴与恐惧;“就在那个末日之前,有两个强大的上古法宝被制造出来,你能使用其中的一个,我能使用另一个。它们比那把剑还要强大许多。它们的力量超乎想像。利用它们,我们甚至能挑战……魔尊本尊,甚至是昊天上帝!” “你疯了,”令公鬼声音沙哑,“十首魔王罗波那承诺它会给我自由?和他作战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逐一完成谶语的记述。我会对抗它,还有你们所有人,直到终极之战!直到我最后一息!” “你不必如此,谶语不过是凡人的一厢情愿。依照谶语的记述去做,你将逃不过末日战争和你的死亡。燕痴和丘墓能够摧毁你的身体,百眼魔君能够打散你的三魂七魄,彻底而完全的终结。无论时光之轮再转动多久,你将永远无法得到重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仔细端详着,他几乎能从她的眼中看到称量他的天平。???.23sk. “我本应该将你带在我身边,”她最后说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或是相信什么,我本来早就可以让你转向魔尊这一边。方法不只一个。” 第七百九十七章 杀到 她停了一下,也许是想要确认自己的说辞是否产生了作用。汗水从令公鬼的背脊颗颗滚下,但他仍然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他应该有所行动,无论他是否真的有机会。 令公鬼再一次试着去碰触太虚之源,那道不可见的屏障又一次将他的努力撞得粉碎。他让自己的目光四处游移,装成正在思考的样子。神威万里伏就在他身后,却又好像远在葬月之海的另一边。 令公鬼的匕首还留在床边的一张桌子上,和一只被他雕刻到一半的狐狸放在一起。铜炉子架上,失去原状的金属块彷佛正在向他发出嘲笑,一个灰色的人影从门口溜进房间,一把匕首被握在那个人的手中。地板上铺满了各种书籍。令公鬼转头望着羊祖,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你总是很顽固,”她喃喃地说道,“这一次,我不会带你走。我希望你能自愿到我身边来。我一定会成功的。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皱眉?” 一个持刀的汉子从门口溜进房中。令公鬼的目光几乎视而不见地从那个人身上滑了过去?凭着直觉,令公鬼一把推开羊祖,同时向乾曜伸展过去,封锁他的屏障在被他碰到的瞬间崩得粉碎,黄褐色的焰剑出现在他手中。那个汉子向他冲过来,匕首倾斜向上,猛地朝他刺来,完全是一副要取他性命的架势。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令公鬼也很难让自己的目光定在这个人身上。但他还是流畅地转动着身体,一招回地转天,将持着匕首的手臂斩断,焰剑直到刺穿了这名刺客的心脏,才停了下来。令公鬼望进面前这一双灰暗的眼睛——即使在那颗被刺穿的心脏仍然跳动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也找不到丝毫的生机。过了一会儿,他才将火焰剑从尸体里抽出来。 “一名仆厮鬼。”令公鬼觉得自己彷佛是过了一个时辰才呼出第一口气。他脚边的这具尸体显得肮脏不堪,血液汨汩地流进有卷曲花纹的地毯。不过现在,令公鬼能够真切地看到他了。这就是魔物刺客,当他们被注意到的时候,往往伤害已经造成,再也无法补救。 “这么做毫无意义。你可以轻易地杀死我。为什么要用一个鬼鬼祟祟的仆厮鬼转移我的注意力?” 羊祖警觉地盯着令公鬼:“我没有使用混沌妖皇。我告诉过你……星主之中存在分歧。看起来,我比预想的要迟了一天,但你还有时间跟随我,学习,生活。那把剑,”她哼了一声,“你的能力只发挥了不到十分之一。跟我来,学习如何变得强大。或者你现在就要杀死我?我是为了让你能够自卫才放开了对你的屏障。” 她的声音,她的姿态,都在告诉令公鬼,她已经准备好了承受攻击。她会做出反击的。不过这并不是阻止令公鬼行动的原因。令公鬼也不认为她放开对他的束缚就代表着和平。她是黑水将军,她侍奉邪恶如此长久,即使是玄女派鬼子母,和她相比也如同出生的婴儿。 但站在他面前的毕竟是一个女人。令公鬼骂自己是个大傻瓜,但他就是不能任凭自己使用暴力。也许,如果她要杀死他的话,他会放手一搏。但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等待着。毫无疑问,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自己试图制服她,她随时都能用紫霄碧气做出他无法想像的事。 令公鬼曾经屏障了仪景公主和半夏,可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做到的,那个方法至今,还埋在他的头脑深处。他只记得他曾经做过,却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至少,他已经紧紧握住了阳极之力,她没办法再让他陷入惊慌了。 那种令人恶心的污染不算什么,太虚之源就是生命,甚至胜过生命本身。一个突兀的想法如同热泉一样喷出在他的脑海——宵辰人。即使是仆厮鬼,也无法溜过由六名厌火族人看守的门。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令公鬼一边咬紧了牙关,一边背朝门口向后退去,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羊祖。如果羊祖使用紫霄碧气,也许他能看到某些警讯。“你对门外的宵辰人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羊祖语音冰冷,“不要出去。也许这只是个试探,为的是看看你有多么容易受到伤害,但即使是一个测试也会杀死一个傻瓜。” 令公鬼撞开左侧的门,看到一片疯狂的景象。 死亡的宵辰人倒卧在令公鬼脚边,他们身边还趴伏着三个穿着极为普通的衣裤的极为普通的人。与触目惊心的六名鄢陵死者相比,他们仍然是那样容易让人忽略。被杀死的鄢陵卫兵,显然在死去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个普通到毫无特点的死人身上,至少都插着两根鄢陵长枪。 这远远不是当前危局的全部。令公鬼在推开门的同时,一声战吼正撞在他的耳膜上————喊叫、呼嚎、钢铁在苍石柱间相互砸击。黄铜油灯的光线中,前厅的熊渠武卫军们正在为他们的生命而战。攻打他们的是一些穿着黑色盔甲的巨大形体,那些形体的肩膀要比武卫军们的头顶还高。 他们像是一些巨大的男人,头脸上却生出丑恶的尖角和羽毛,突出的兽口和鸟喙盖住了应该是嘴鼻所在的地方。他们的双足末端有的套着靴子,也有的只长着一双爪子或硬蹄————黑水修罗! 黑水修罗居然打到眼前了!他们挥舞着形状诡异的长钉战斧,钩形长枪和镰刀一样的异形弯剑,用它们劈砍人们的身躯。在他们中间,还有一只犼神七煞。他也披着黑色的甲胄,皮肤却像蛆一样惨白。他就像用无血的尸肉做成的亡灵,在地面上来回游移滑动。 在城池的某个地方,警报骤然响起,又如猝死一般沉寂。随之又有其它不只一个地方的警报响起,鸣响警报的是黄铜铸的大钟。 第七百九十八章 死战到底 熊渠武卫军们仍在作战,他们的数量要多于黑水修罗,但地上的尸体中,凡人的数量更要远超过黑水修罗。就在令公鬼看到战局的时候,犼神七煞刚刚用一只手撕去一名晋城伍长的半张脸,用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黑死刃刺穿了一名武卫军的喉咙。 同时,他的身体像蛇一样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躲开了另一名武卫军刺来的长枪。武卫军们一直以为这些东西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恐怖传说,现在这些从恶梦里走出的怪物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 一个人丢了他的宽边头盔,扔掉了他的梅花枪,想要逃跑,却被一个黑水修罗用重斧将他的头颅砸个碎烂。另一个人盯住犼神七煞,突然尖叫着转身奔逃。犼神七煞迈出蛇一般的步子,挡在他的面前。再过不了多久,战场上的所有凡人都会逃走的。 “犼神七煞!”令公鬼喊道,“到我这里来,犼神七煞!”犼神七煞立定脚步,彷佛他从未曾移动过。他苍白、无眼的面孔转向令公鬼。恐惧跟随着他的凝视,如同空气中的涟漪,漫过令公鬼四周,却被令公鬼因为太虚之源而获得的冰冷镇静挡在了他的体外。 边境国有一句俗话,“无眼者的凝视就是恐惧。”令公鬼曾经相信犼神七煞会像骑马一样骑乘阴影,侧过身的时候就会消失。这些古老的迷信其实没有有很大的错误。 犼神七煞向他移来。令公鬼跳过门口的死尸,在他落地时,他的靴子在积了一层鲜血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滑了一下。“死战不退!”他在跳跃中就已经高声呼喊,“死战到底!”这些战号还是他在晋城之壁不再屹立的那一晚听到的。 令公鬼觉得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一个焦急的喊声,“傻瓜!”但他没时间去注意羊祖,或是关心她会做些什么。落地时脚步的踉跄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手中的黄褐色焰剑在他挣扎着保持平衡的同时刚好挡开犼神七煞的黑刃。“死战不退!死战到底!”他必须将武卫军召集起来,否则,他就只能单独面对犼神七煞和二十只黑水修罗。“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他听到有人在回应他,随后又是一个喊声,“死战到底!” 犼神七煞如同毒蛇一般游移向前。交叠在他胸前的甲叶如同一层蛇的鳞片。他的进攻甚至比雷电更加迅猛。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令公鬼只能勉强挡住犼神七煞的一次次斩击。 这种黑色的金属在嶓冢谷山麓之下的地狱火之中铸就,如果碰到他没有护甲的皮肉,会造成不停溃烂的伤口,几乎像他肋下的伤口一样难以医治。每一次黑色的毒剑与黄褐色的紫霄碧气之刃相撞,都会在房里激起一片灼目的蓝白色光华。 “这次你死定了,”犼神七煞的话语锉磨着令公鬼的耳膜,如同枯死的树叶被揉碎的声音。“我会将你的血肉丢给黑水修罗,再亲自带走你的女人们。” 令公鬼以最大的冷静和努力战斗着。这只犼神七煞知道该如何使用一把剑。但他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一剑垂直斩在黑剑的剑身上。随着一阵如同冰块落进熔铁的嘶嘶声,黄褐色的焰剑切过了黑色的钢刃。令公鬼的下一击让无眼者的头颅飞离了他的肩膀。 砍断骨骼的震动摇曳着令公鬼的胳膊。漆黑的血液从他断开的脖子里喷涌而出。但这怪物并没有摔倒。他仍然在用手中的断剑盲目地戥刺着,无头的躯体踉跄前行,漫无目的地打击着空气。 随着犼神七煞的头颅滚落在地板上,仍然在战斗的黑水修罗相继栽倒。他们尖叫着,踢蹬着,用生满长毛的双手撕扯着他们的脑袋。这是犼神七煞和黑水修罗的弱点。犼神七煞并不信任黑水修罗,他们经常用一种令公鬼并不知道的方法与黑水修罗建立连结,这种连结显然保证了黑水修罗的忠诚,但也让他们无法在犼神七煞主子丧命之后继续生存下去。 仍然站立的武卫军们已经不超过二十五人,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三三两两地用梅花枪不停地猛刺面前的黑水修罗,直到他们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有些人击倒了无头的犼神七煞,但无论他们如何攻击这只妖怪,那怪还一直在疯狂地向四周挥砍着黑剑。 随着黑水修罗们陷入彻底的死寂,人们才能听到不多几个受伤的凡人发出阵阵呻吟和抽泣。倒在地板上的凡人比妖魔邪秽要多许多。血液覆盖了地面,让人们几乎无法看到铺地的黑色大理石。 “别管他,”令公鬼对那些仍然在攻击犼神七煞的武卫军们说,“他已经死了。犼神七煞总是不想承认他们的死亡。”他还记得,孔阳曾经和他说过这件事,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来到晋城之壁以前,他也见过不停垂死挣扎的犼神七煞。“去照顾那些伤者吧——?” 人们盯着这具表面已经布满了伤口,却还在不停挥剑的无头躯体,颤抖着向后退去,嘴里叨念着“食尸魔”——这是晋城人对犼神七煞的称呼。而他们以前只是用这个称呼吓唬吓唬小孩子。 一些人开始在地上的尸堆中寻找还活着的人,将不能站立的幸存者拖到一边,帮助受伤较轻的人站起来。被留在原地的凡人躯体占了倒下的人的绝大多数。从伤者自己染血的中衣上撕下布条,当作白棉布匆忙地包扎,就是现在唯一的救治手段。 这些晋城人不再像他们先前看上去那样漂亮了。他们的胸甲不再放光,甲胄上满是凹口和磨痕,鲜血浸染的伤口污损了曾经华丽的金黑色外衣和马裤。有些人丢了头盔,不只一个人靠在长枪上,彷佛那是唯一支撑他们不会倒下的东西,也许那真的是。 他们喘着粗气,脸上显出狂野的表情,那是一种战场上的男子特有的痛苦,其中混杂了赤裸裸的恐怖和盲目的麻痹。他们目光游移地望着令公鬼,那些眼神中包含着畏惧和逃亡的欲望,彷佛这些怪物都是令公鬼从灭绝之境中召唤出来的。 第七百九十九章 为了真龙 “擦干净这些枪锋,”令公鬼对他们说,“一只犼神七煞的血如果在金属上存留太长时间,就会像酸一样将金属烧坏。”大多数人都慢呑呑地遵从了他的指示,他们为寻找揩血的材料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纷纷撕下死去同袍的血衣。 又是一阵打斗声从走廊远处传来,喊声和金属的碰撞声都很模糊。这些武卫军已经服从了他的两个命令,现在是确认他们是否会有更多行动的时候了。 令公鬼转身背对着他们,目光穿过前厅,向战斗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跟着我,”他命令身后的人们,同时举起手中的火焰剑,提醒他们他是什么人,同时心中希望这样的提醒不会让一根梅花枪刺入自己的后背。他要冒这个险。“死战到底!为了晋城之壁!” 片刻之间,他自己空洞的脚步成为圆柱厅堂间唯一的声音。随后,他的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为了晋城之壁!”一个汉子的声音喊道。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为了晋城之壁和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更多的声音重复着这个口号,“为了晋城之壁和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令公鬼加快脚步,小跑着率领由二十三名血迹斑斑的战士组成的军队,冲向了晋城之壁的深处。 羊祖在哪里,她在这场冲突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令公鬼没时间去思考这些。死亡的凡人散布在城池的走廊里,躺倒在他们的血泊中。他们之中有武卫军、奴仆,还有宵辰人,其中也有女人,穿着云锦轻衣的贵族和粗麻外套的奴仆以相似的姿势扑倒在地面上,显然是在逃跑时被杀死的。黑水修罗并不在乎他们杀死的是谁,杀戮是他们的乐趣。犼神七煞更加可怕,七煞总是将死亡与痛苦当成他们的快乐。 再往前走,晋城之壁彻底陷入了沸腾。一群群黑水修罗狂暴地冲过走廊,有时候有犼神七煞统率着他们,有时候只是黑水修罗。他们与宵辰人和武卫军们作战,砍倒没有武装的人,然后又开始追猎其它人。 令公鬼带领着他的小军队,冲向每一只他们看到的妖魔邪秽。他的焰剑轻易就切穿皮肉和黑色的铠甲。在犼神七煞面前,不会退缩的只有宵辰人。令公鬼总是越过黑水修罗,直接冲向犼神七煞。有时候,一名死掉的犼神七煞也会让十几、二十几只黑水修罗一同丧命,有时候犼神七煞也会单独地死去。 追随令公鬼的武卫军中有一些倒下了,再没有起来,但不断有宵辰人加入他们,他们的人数很快就增加了将近一倍。一群群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冲散的人们喊叫着四下奔逃,其中有些人甚至发出了疯魔般的笑声。 跟在令公鬼身后的人也不断地被战团冲散,又会有新的人加进来,直到开始跟随他的二十三个人一个都不剩。有时候,令公鬼只是孤身作战,或者是跑进一段除了他之外只有死尸的走廊,向远处传来战斗声音的地方冲去。 令公鬼跑进一段柱廊中,身后跟着两名武卫军。在他前方,是一段两边有许多门户的长廊。他在那里看见了纯熙夫人和孔阳,他们的身边围满了黑水修罗。鬼子母高昂着头,如同传说中女战神的临凡,怪兽的躯体在她四周爆成一团团火焰,露出的空隙却立刻被更多的怪兽填满满。他们六到八只为一群,不停地从两边的门户里冲出来。 孔阳的剑如疾风般劈向那些躲过了纯熙夫人的火焰的黑水修罗。退魔师的两颊都浸染了鲜血,但他还是冷静地使出一个个招式,彷佛是在一面镜子前操演武艺。这时,一只狸力嘴黑水修罗拿着一根晋城梅花枪向纯熙夫人的后背刺去。 孔阳彷佛脑后生了眼睛,一旋身,斩断了那只黑水修罗的膝盖。黑水修罗跌倒在地,嗥叫着,却还是将枪尖刺入了孔阳的身体。而另一只黑水修罗同时笨拙地用斧背砸在退魔师身上,让他弯下了双腿。 令公鬼什么也做不了。已经有五只黑水修罗冲到他和他的两名追随者面前,他们全都长着猪嘴、獠牙和公羊角。他们要用纯粹的体重将其它凡人撞出这段柱廊。五只黑水修罗可以毫无困难地杀死三个凡人,除非这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令公鬼。他们的铠甲在令公鬼的焰剑下与普通的树叶并没有区别。 一名武卫军死战到底了,另一名为了追击受伤的黑水修罗而离开了令公鬼,那是五只黑水修罗中唯一还活着的。当令公鬼赶回柱廊时,前面的走廊里只剩下浓重的焦肉气味和大堆烧焦的尸体。纯熙夫人和孔阳都不见了。23sk. 这是一场争夺晋城之壁的竞赛,或者是争夺令公鬼生命的竞赛。战斗在各处爆发,并迅速向外扩散,当一方势力被消灭的时候,才会停止。凡人不仅要与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作战,凡人还要和凡人作战,妖魔鬼怪的身边还跟着仆厮鬼。 那是些衣着粗陋的家伙,看上去就像是逃兵和酒馆里的混混,他们像害怕死亡一样害怕着黑水修罗,同时又在不分彼此地攻杀着。 还有两次,令公鬼看见黑水修罗在与黑水修罗作战。他只能假设这是因为犼神七煞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现在这些黑水修罗已经完全变成了嗜血的猛兽。对于这些互相残杀的怪物,令公鬼总是匆匆将他们抛在身后。 又变成孤身一人的令公鬼跑过一个转角,冲进三名黑水修罗中间,每个黑水修罗都有他的两倍宽、一倍半高。其中一个在人脸上突起着钩状鹰喙的黑水修罗,正从一具晋城女贵族的尸体上砍下一只胳膊,另外两个黑水修罗在一旁急切地看着,舔着他们的兽嘴。只要是肉,就是黑水修罗的食物。令公鬼不知道这场突然的遭遇让哪一方更吃惊,是他还是黑水修罗,但先恢复过来的是他。 第八百章 你做不到 鹰喙黑水修罗第一个倒下,他的盔甲和肚子同样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招投天倚地————本该解决掉另外两个,但刚刚倒下的那只黑水修罗仍然在拚命挣扎着,一脚蹬在令公鬼腿上,让他踉跄了一下,手中的焰剑只削去了一片黑水修罗的铁甲,随后刺入另一只黑水修罗体内。 那只黑水修罗狠命虚咬了一下他的狸力嘴,扑倒在令公鬼身上,巨大的身躯将令公鬼压在石板地上,同时也压住了令公鬼的右臂,让他无法挥出焰剑。 仍然站立的黑水修罗举起他的长钉战斧,带着笑容靠近令公鬼,彷佛迫不及待地要让他的血盆巨嘴和獠牙尝到令公鬼的血肉,而令公鬼还在挣扎着移动身体,想要吸进一点空气。 一把镰刀形的怪剑将那巨嘴一劈两半,切口一直贯穿到脖子。 那把剑被从怪物的头颅中拉出来,第四只黑水修罗向令公鬼高声嗥叫,露出两排山羊齿,两只耳朵在羊角边不住地抽搐。然后,他转身就跑,坚硬的蹄子敲在石板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令公鬼有些晕眩地从黑水修罗的尸体下面爬出来。一只黑水修罗救了我,黑水修罗黏稠乌黑的鲜血流满了他的脸颊。在走廊远端,与羊角黑水修罗逃跑方向相反的地方,一片蓝白色的闪光中,两只犼神七煞出现在令公鬼眼前。 他们彼此争斗着,用彷佛没有骨骼的柔软身躯发出一连串雷电般的攻击。其中一只犼神七煞将另一只逼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那片闪光就消失了。我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这样。我疯了,这一切都只是疯狂的梦。 “你不顾一切危险,盲目地奔跑,狂乱地挥舞着那把……那把剑。” 令公鬼转过身,看见了羊祖。她已经让自己的面容又恢复成姑娘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比他年纪大,也许还更加年轻。她提起自己的白色裙子,走过那具晋城女贵族残破的身体,那样子就像是跨过一根倒在地上的扫把。 “你搭建了一个小茅屋,”她继续说道,“而你弹指就能拥有许多大理石宫殿。你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那些黑水修罗的生命和三魂七魄,而你却几乎被他们杀死。现在的你太弱了,你一定要学习。加入我吧!” “刚刚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令公鬼问,“那只黑水修罗,救了我的那只?那些犼神七煞?都是你干的?” 她盯着令公鬼,过了许久,才带着遗憾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如果你还以为会有这样的好运,那你就死定了。除了你和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立场。我喜欢这种方式。你不要以为我会公开帮助你。” “你的帮助?”令公鬼吼道,“你想让我转向魔物。只凭这样的花言巧语,你没办法让我忘记你是谁。” 他开始导引真气。羊祖撞在一堵墙上,沉重的压力让她发出一阵呻吟。令公鬼维持着这股压力,让她四肢摊开地悬在一副寻宝织锦上,雪白色的长裙也完全平贴在墙上。自己是如何屏障半夏和仪景公主的?他必须想起来。 突然,令公鬼飞过走廊,撞进了羊祖对面的一堵墙里,像一只虫子般被死死地压在那里,几乎无法呼吸。 羊祖并没有呼吸困难的样子,“无论你能做什么,秃发利鹿,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虽然仍旧紧贴在墙上,她却显得泰然自若。不远处传来战斗的喧嚣,又随着战场的移走而渐渐消失。“你生疏地使用着你能力里最小的一块残片,一步步远离可以让你辗碎所有敌人的地位。神威万里伏在哪里,摩那斯龙王?依旧像一件没用的装饰品,被摆放在你的卧室里吗?你真的以为只有你的双手能持有它?现在你已经解除了它的封印,如果丘墓在这里,他就会拿起它,用它来攻击你。即使是燕痴也会拿走它,让你无法使用它。她能用它从任何一位男性星主那里换取无数的好处。” 令公鬼努力对抗压住他的力量,但除了能左右摆摆头之外,他什么动作也做不了。神威万里伏落进男性弃光魔将之手。这个想法所带来的恐惧和颓丧几乎将他逼疯。 他不停地导引真气,想探察压住他的是什么样的力量,但伸展出去的紫霄碧气却察觉不到任何东西。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那股力量在瞬间消失,他从墙上跌落在地,仍然奋力挣扎了几下,才发觉自己已经自由了。而这一切似乎与他的努力毫无关系。 他望向羊祖。羊祖依然悬在那里,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彷佛正在河边散步。她正在哄骗他,要将他引入她的怀抱。令公鬼犹豫着是否要放开她。如果他将能流固定在那里,就这样离开,她也许会为了获得自由而撕碎半个晋城之壁,也可能会有一只经过的黑水修罗将她当成是晋城之壁里的普通人而杀死她。 一名黑水将军的死并不会让令公鬼难过,但想到就这样留下一个女子,或者是其它任何人,让她无助地等待着被黑水修罗虐杀,令公鬼无法让自己下这样的决心。瞥了一眼她平静的表情,令公鬼排除了自己的犹豫。只要她还能导引真气,晋城之壁中就没有任何人与物可以伤害她。如果他能找到纯熙夫人屏障她……m.23sk. 再一次,羊祖夺走了他做决定的机会。剧烈的能流冲击几乎将令公鬼推倒。她轻巧地跳落在地上。 令公鬼愣愣地盯着她从那堵墙壁上出现的缺口离开,一边还不疾不徐地挥扫着她的裙子。“这不可能,你做不到。”令公鬼愚蠢地喘着大气。而她只是向他轻轻一笑。 “如果要拆散一股能流,我不必看到它。我只要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就可以了。你看,你有许多需要学习。希望你能喜欢这样。你总是这么顽固又自大,让人感到不舒服。当你对自己的状况不是那么有信心的时候,就感觉好一些。那么,你忘记神威万里伏了?” 第八百零一章 就是现在 令公鬼仍然在犹豫。黑水将军之一就在他面前。他却完全无能为力。转过身,他奔向神威万里伏。她的笑声似乎一直跟在他身后。 这一次,令公鬼没有去攻击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除非他们挡了他的路,否则,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在城中的台阶上全力奔跑。他的火焰剑为他劈开了一条血路。 令公鬼看见了子恒和小丹。子恒抡动战斧,小丹擎着匕首护卫他的后背。黑水修罗像是害怕他的战斧一样害怕他黄色眼睛的瞪视。令公鬼将他们甩在身后,没有再看第一眼。如果有黑水将军得到神威万里伏,他们都无法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了。 令公鬼气喘吁吁地跑进圆柱前厅,跳过仍然躺在那里的武卫军和黑水修罗,向神威万里伏冲去。他撞开双扇房门,非剑之剑正躺在它的金丹景玉座架上,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光华璀璨,等待着他。 现在,它就在他的眼前,安然无恙,令公鬼却不愿意去碰它。他曾经使用过一次神威万里伏,真正意义上的使用。但只有一次。他知道拿起它会发生什么事,它从乾曜中牵引的力量要远远超过任何凡人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能掌握的。他不情愿地消去手中的黄褐色焰剑,当剑刃消失时,他几乎再次将它召唤回来。 拖着脚步,令公鬼绕过那具仆厮鬼的尸体,缓缓地将双手放在神威万里伏的剑柄上。它很冷,如同长夜中的孤月,但它并不像奇玉那样光滑到会从掌中滑脱。 一阵寒意让他抬起头。一只犼神七煞站在门口,犹豫着,他惨白色的面孔,无眼的凝视,正对准了神威万里伏。 令公鬼经由神威万里伏将自己拉进了太虚之源。非剑之剑在他的手中绚烂夺目,彷佛他正握着正午的骄阳。 紫霄碧气将他盈满,如同固形的雷电劈入他的身体。污染也如同黑色的洪流,要将他淹没。白热的熔岩在他的血管中脉动,在他体内的冰冷可以冻结太阳。他必须承受这一切,否则他就会像一枚烂熟的瓜一样爆开。 犼神七煞转身逃走,却在眨眼间变成了瘫在地上的一堆黑色的布块和甲片,一股油腻的微尘漾起在空中。 直到导引真气结束,令公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虽然他刚刚的举动可能救了他一命,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当他握住神威万里伏的时候,没有任何事情能威胁到他的生命。 在他体内脉动的紫霄碧气如同这个世界的心跳。有神威万里伏在手中,他无所不能。紫霄碧气在撞击他,那是撞碎山脉的重锤。一条导引真气的细线将犼神七煞化成浮尘的残体,和他的衣服甲胄一同扫进了前厅。另外一滴紫霄碧气将它们烧成了灰烬。他走出房间,去绞杀那股前来绞杀他的力量。 又有一些怪物来到了前厅。另一只犼神七煞和一群瑟缩的黑水修罗站在厅柱的另一边,死死地盯着飘在空气中的飞灰,那是一只犼神七煞最后的残渣。看到令公鬼和他手中闪耀的神威万里伏,黑水修罗纷纷发出兽类的嚎叫。犼神七煞彷佛已经因为惊骇而陷入了麻痹。 令公鬼没有给他们逃走的机会。他以稳定的步伐迈向他们,一股股导引真气着紫霄碧气,火焰从妖魔邪秽脚下的黑色大理石中咆哮而出,猛烈的高温让令公鬼自己也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当他走到他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时,火焰已经消失。除了大理石上一个灰暗的圆痕,什么都没剩下。 令公鬼走回晋城之壁内部,每一只被他看见的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都在盘旋的火焰中化成了灰烬。他们在与宵辰人和武卫军们作战时被他烧死。在杀戮拚命用捡来的刀剑保护自己的奴仆时被他烧死。在寻找更多猎物时被他烧死,在逃跑时被他烧死。 令公鬼开始加快脚步,小跑变成飞奔。他跑过无助地躺在地上的受伤者,跑过已经僵硬的死者。这还不够,他的速度还不够快。虽然他已经杀死了几十个黑水修罗,但他们仍然在这里不停地杀人。 令公鬼突然停下脚步,这是一条宽阔的走廊,他的身边躺满了尸体。他必须再做些什么他还没有想到的什么事。紫霄碧气在他的骨骼间游走,那是纯粹的火的精髓。他没想到的……紫霄碧气冻住了他的骨髓。一个能杀死所有这些妖物的办法,在同一时刻杀死所有这些妖物的方法。 太虚之源上的污染在他体内滚动,山一般的秽烂时刻要将令公鬼的三魂七魄淹没。举起神威万里伏,他开始从乾曜吸取力量,直到他忍受不住,要在凛冽的火焰中大声嘶吼。他必须把他们全都杀死。 就在天花板下方,令公鬼的头顶上,空气开始缓缓地形成漩涡,愈转愈快,形成一道道红色、黑色和银死战到底色的螺旋形条纹。旋涡激烈地搅动着,不停地向内部塌陷,更加剧烈地沸腾,随着转动,愈来愈小。 汗水从令公鬼的脸上滚落。他仰头望向那个漩涡,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数不清他和这一团乱流之间连接着多少道真气的业力。乱流在向内塌陷的同时,却变得愈来愈重。神威万里伏的光芒也变得愈加强烈,让人无法直视。 令公鬼闭上眼睛,光芒似乎穿过他的眼睑,仍旧在灼烧着他的瞳仁。紫霄碧气在他身体中奔涌而过,狂怒的洪流要将他的一切都冲入那个漩涡。他必须放开那个漩涡,没有别的选择。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全世界的雷暴被压缩成黑水修罗头顔大小的一团。他必须……必须……必须…… 就是现在。这个想法如同一阵轻快的微笑,飘过令公鬼知觉的边缘。令公鬼切断了不停从体内冲出的能流,只留下那个仍在旋转的东西。它的旋转却像是一个钢锥,正在钻穿他的骨骼。就是现在。 第八百零二章 你不是昊天上帝 雷电随之出现,如同牙白色的细流,向天花板左右两侧延展开去。一只犼神七煞从一条侧廊中走出来,没有容他走出第二步,六条雷电猛地击中他,将他炸成了碎片。 其它的电流继续向外飞窜,伸进了每一条走廊,每一瞬间,那团漩涡里还会爆出更多的雷电。令公鬼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他只能站在原地,因为充盈在体内的紫霄碧气而颤抖,这股紫霄碧气仍然在通过螺旋向他头顶提供着真气,也时刻要将他彻底摧毁。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能感觉到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的死亡,感觉到雷电击中他们,烧尽他们的生命。他能杀死任何地方的这些妖物,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他知道。有神威万里伏在,他无所不能。而他也知道,这样的尝试一定也会杀死他自己。 雷电随着最后一只妖魔邪秽的死亡而消失。漩涡向内爆成一股强风。但神威万里伏依旧闪耀如同烈日,令公鬼依旧在紫霄碧气中颤栗。 纯熙夫人出现在他面前,距离他有十几步远,双目直视着他。她的衣衫洁净如新,蓝色云锦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恰到好处,不过她的几束头发终究还是显出了。一些凌乱。她看起来很疲倦,也非常惊骇。 “你怎么……?你做了什么?我没办法相信。”令公鬼出现在她背后,缓缓向他们走来。他的手中还拿着剑,脸上染着血渍,外衣破损得相当严重。 纯熙夫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令公鬼,但她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正要走过来的孔阳,彷佛令公鬼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连孔阳也不能靠近。“你……还好吗,令公鬼?” 令公鬼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望向一具黑发姑娘的躯体,她几乎还是个小女娃,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睁大的眼睛正对着天花板,凝结的血块让她胸口上的衣服变成了黑色。令公鬼伤心地弯下腰,拨开覆在姑娘脸上的发丝。我的天啊,她还只是个孩子。我太迟了。为什么我不早点这样做?一个孩子啊! “我会找人照顾她的,令公鬼,”纯熙夫人柔声说道,“现在你没办法帮她了。” 令公鬼的手掌在神威万里伏的剑柄上剧烈地抖动,让他几乎无法握住非剑之剑。“有了它,我能做任何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任何事!” “令公鬼!看着我!”纯熙夫人急迫地呼喊。 令公鬼不会听的。紫霄碧气就在他的体内。神威万里伏喷发着火焰,他就是紫霄碧气本身。他开始导引真气,将真气灌入孩子的身体,寻觅着,尝试着,摸索着。姑娘蹒跚地站立起来,四肢的动作显出不自然的僵硬和紧张。 “停下!令公鬼,你不能这么做,不可以!” 呼吸,她必须呼吸。姑娘的胸口开始一起一伏。心脏,必须跳动。已经变得黏稠黑暗的血液从她前胸的伤口处缓缓渗出。活过来,活过来,立即给我活过来!我不是有意迟误的。女孩的眼睛凝望着令公鬼,上面彷佛盖上了一层薄膜,那是死亡的阴翳。泪水悄悄滚落他的面颊。“她必须活过来!治好她,纯熙夫人。我不知道怎么做,你可以的,请你治好她!” “死亡不能被医治,令公鬼。你不是昊天上帝。” 紧盯着这双死去的眼睛,令公鬼缓缓地撤去了紫霄碧气。站立的躯体僵硬地栽倒。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猛地向后甩头,发出悲怒的嗥叫,狂野如同战场上的黑水修罗。道道火舌带着他的挫败与痛苦抽击着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 颓然的,他松开了太虚之源,将它推走,那就像推开一座巨大的山岩,推开他自己的生命。力量随着紫霄碧气流出他的身体。但污染仍然存在,无边的黑暗要将他压倒在地。他必须用神威万里伏撑住身体,才能勉强站立起来。 “其它人呢?”说出这句话让令公鬼感到异常艰难,他的喉咙撕裂一般的疼痛。“仪景公主、子恒,还有其它?人呢?我是不是也耽误了他们?” “不,不算太迟。”纯熙夫人平静地说。但她依然没有靠近令公鬼。一边的孔阳做好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她和令公鬼之间的准备。“你不能……” “他们还活着?”令公鬼喊道。 “还活着,相信我。”纯熙夫人向他保证。 令公鬼松弛而疲倦地点了点头。他竭力不去看那个小姑娘的身体。三天的等待,他只是为了享受几个偷来的香吻。如果他在三天以前就有所行动。但他必须在这三天里学习知识,一些如果他能归纳在一起,就会对他有很大用处的知识。如果他能的话。至少,他所做的对他的朋友们来说还不算太迟。. “这些黑水修罗是怎么进来的?我不认为他们能像宵辰人那样爬过城池的高墙,至少不会在太阳仍然高悬的时候。太阳还在吗?”他摇摇头,赶走了脑子里的迷雾。“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黑水修罗到底是怎么潜入进来的?” 回答他的是孔阳:“今天下午的时候,八艘装粮食的大平船停在晋城之壁的码头上。很显然,没有人曾经怀疑为什么运粮船会从上游下来……”他加重了这段话的语气,其中显出轻蔑的味道,“……以及它们为什么会停在城池的码头上,为什么船上的人都将舱口紧紧封闭,直到黄昏。大约两个时辰之前,来了一队三十辆的马车,它们被认为是某个勋贵或其它什么人从乡下返回城池的队伍。当马车和船上的粗麻被掀开时,跳出来的全部是七煞和黑水修罗。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没有其它的潜入路径。” 令公鬼再次点点头,这个动作让他差点跪摔在地上。突然间,孔阳以极快的身法闪到令公鬼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纯熙夫人用手扶住他的脸。一阵寒意涌过他的身体,不是那种全力治疗时彻骨的寒冷,但这股寒意迅速将他的疲倦带出了体外,至少是大部分疲倦。 第八百零三章 他还没有疯 令公鬼的体内仍然留下了一个种子,彷佛他巳经在田里锄了一整天的地。他从神威万里伏上抬起身体。孔阳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确定他是否真的能够独自站立,或者这名退魔师也许只是不能确定他有多么危险,心智是否依旧健全。 “我故意留下了一些倦意,”纯熙夫人对他说,“今晚,你需要休息。” 睡眠,令公鬼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时间睡眠。但令公鬼还是点了点头。他不想让纯熙夫人干涉他的行动。 不过,他还是说出:“羊祖在这里。这不是她干的。她是这么说的,我相信她。你看起来并不觉得惊讶,纯熙夫人。”羊祖对他的帮助会让纯熙夫人惊讶吗?有什么事能让她惊讶?“羊祖在这里,我和她交谈过。她不想杀死我,我也不想杀死她。而你丝毫不觉惊讶。” “我怀疑你是否有能力杀死她,至少现在还怀疑。”她瞥了神威万里伏一眼,黑色的眼睛微微闪。除非你有了助力。我也怀疑她是否会尝试杀死你。至少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们对于黑水将军所知甚少,而关于羊祖的资讯,我们掌握的最少。但我们确实知道,她爱秃发利鹿。不过,如果凭这个就说她对于你是安全的,肯定过于武断。除了杀死你,她可以对你造成很多伤害。我只是认为,只要她觉得有可能赢回摩那斯龙王,她就不会杀死你。” 羊祖想要他。那个被母亲们用来吓唬孩子,却没有几个母亲真会当真相信的暗夜魔女。她真的吓坏了他。但现在令公鬼却有些想笑。他曾经因为看一眼半夏以外的女人而有罪恶感,而半夏并不想要他。 但至少,锡城的公主想要吻他,还有一个黑水将军声称爱着他。这几乎能让人发笑了,但还不够完全。羊祖似乎是在嫉妒仪景公主。那个浅色头发的贱货,她是这么称呼仪景公主的。 疯狂。 太疯狂了。 “明天。”令公鬼转身从他们面前走开。 “明天?”纯熙夫人说。 “明天,我会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他会告诉纯熙夫人一些事。想像着如果将自己的一切告诉纯熙夫人,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令公鬼又想笑了。但他真的清楚自己的一切吗?羊祖差不多给了他最后一块拼图,但她自己并不知道。 今晚,令公鬼又前进了一步。握住神威万里伏的手在微微颤抖。有了它,他能做任何事。我还没有疯,没有疯到会为所欲为。“明天。今晚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上天会做出安排。”明天,他会开始释放另一种雷电,也许能救他,也许会杀死他的雷电。他还没有疯。 套上罩衫,半夏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枚石戒指放在床头柜上一本打开的书旁边。这枚戒指上布满了棕色、红色和蓝色的斑点与条纹。对于一根手指来说,它的内径有些太大,而且形状也不合适,扁平的戒指呈现扭曲的形状,用指尖沿着戒指的一边滑动,在从内外两面滑过戒指的上下沿之后,指尖会回到出发的那一点。 虽然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能,但这枚戒指确实只有一个边。没有这枚戒指,她也许会失败,她将它放在一边,并不是为了要让自己失败。她早晚要尝试脱离这枚戒指,否则她就永远都在梦想游泳的时候却只是浸湿一点脚趾。也许,现在就是应该尝试的时候,这就是原因。 厚重的皮封书书名是《出游拾遗》,由剑门人皇甫闿在五十三年前写成,这是根据作者在书里的第一行写上的日期判断的。这么短的时间,忽罗山不该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而且,这是她找到的唯一一本上面的图画还有些用处的书。大多数书本里只有一些国君的肖像,或者是凭空想像出来的一些战役场面。天籁小说网 黑暗布满了两扇窗户,不过灯光非常明亮。床头柜的镀金烛台上立着一根点燃的牛油长蜡烛。这是她自己去取来的。这样的夜晚,不该再为了一根蜡烛而支使女仆了。大多数奴仆都在照料伤患,或是为他们的爱人哭泣,或是在接受别人的照料。她们有限的治疗能力只能用在那些有生命危险的人身上。 燕子浮雕床柱的大床旁边,有两把官帽椅,上面坐着仪景公主和湘儿。她们都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焦虑,掩饰的方法却不一样。仪景公主努力装出一副严肃而平静的样子,只有在她觉得半夏没看她的时候,会担心地皱一下眉,咬咬下唇。湘儿完全是一副轻松而充满信心的样子,那是一种在被她抱上病床时, 也能够感到宽慰的表情,但半夏认得她的那双眼睛,它们告诉半夏,湘儿也在害怕。 鬼笑猝双腿交叠坐在门边,她的灰褐色衣服与深蓝色地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次,鄢陵女子将她的长刃匕首插在腰带的一侧,另一侧则挂上了她的箭囊。四根梭镖横放在她的膝头。她的皮革小圆盾就放在手边,盾上放着她的角弓,被插在能用皮带绑在她背上的鞣革弓匣里。今晚之后,半夏再不会因为她的全副武装而挑剔她了。半夏自己也很想握着一根时刻能投掷出去的雷电。 我的天啊,令公鬼做了什么?太可怕了,他几乎像犼神七煞一样吓坏了我,也许比犼神七煞更糟糕。 这不公平,为什么他能做到那样,而我却连其中的真气都看不到? 她爬上床,将那本皮封面的书放在膝盖上,皱起眉看着一幅忽罗山的雕版地图。实际上,上面没有什么有用的资讯。 十二座卫所围绕着海港,守卫着三座满是丘陵的半岛上的城市。东阳是东方的半岛,中间的是兴化,海城半岛最靠近葬月之海。没有用。有几个大广场,一些开阔地应该是园林,几座远古的统治者石碑。全都没有用,几座宫殿看起来倒有些奇怪。 第八百零四章 不同寻常 比如海城半岛上的大圆环。在地图上,它只是个圆环,但作者描述它是一座巨大的集会地,可以让数千人在里面观看赛马和光明使的暗影渐起烟火表演。在兴化半岛还有一座胜者圆环,它比大圆环更大。东阳半岛上有一座大阿亚图拉圆环,只比胜者圆环小一点。光明使行会的礼堂也被标在地图上。这些全都没有用。书中的文字肯定也不会有用。 “你确定你想不用戒指进行尝试?”湘儿平静地问。 “确定。”半夏也尽量平静地回答。她的胃像她今晚看到第一个黑水修罗时那样剧烈地抽搐着。那只黑水修罗抓着那个可怜女子的头发,像杀鸡一样切开她的喉咙。女子的尖叫声也像濒死的兔子一样。 杀死那只黑水修罗并没有让半夏好受一些。那名女子已经死了,就像那只黑水修罗一样。只有她的尖叫声萦绕在半夏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如果这没有用,我可以戴着那枚戒指继续尝试。”她斜过身,用拇指的指甲在蜡烛上划了一道,“烧到这里时叫醒我。我的天啊,真希望我们能好好休息几天,放松一下。” 仪景公主朝她笑了笑,笑声微微有些颤抖,听起来几乎不像是装出来的。“目前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就像是南飞的候鸟一样,在我们达到目的地之前,只能一路匆匆。” “鸟儿至少还是和它们的家人一起飞呢,”半夏嘟囔着,“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重新和家人团聚。你觉得那根蜡烛在一时辰之内能烧到那里吗?我不想睡太久。一烧到那里,你们一定要立刻叫醒我,立刻!” “我们会的,”仪景公主安慰她,“我保证。你放心吧。” “那枚石戒指,”鬼笑猝突然说,“既然你不用它,半夏,就不能有人——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借助它和你在一起吗?” “不能。”半夏低声说。她想,我的天啊,真希望她们都能和我在一起。 “只有你能使用它,半夏?”鄢陵姑娘继续问道。???.23sk. “你帮不了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么想。” “我们都能使用,”湘儿回答,“即使是你也可以,鬼笑猝。使用它的女人不需要有导引真气能力,只要在睡着时让它接触自己的皮肤就可以了。就我们所知,男子或许也能使用它。但我们并不像半夏那样清楚夜摩自在天,以及那个世界的规则。” 鬼笑猝点点头:“我知道。一个女人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会犯下错误,而她的错误能杀死她自己,也能杀死其它人。” “没错,”湘儿说,“梦的世界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了解的。” “但半夏会小心的。”仪景公主对鬼笑猝说着,却明显是想让半夏听到,“她保证过,她只是去看看,小心地看一看!不会再多做什么。” 半夏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幅地图上。小心。如果她没有那么满怀妒忌之心看守着她的扭形戒指,她认为那是她的,巫鬼道长老会也许不会同意她的看法,但她们并不知道她拥有它。 可是如果她让仪景公主和湘儿多用几次那枚戒指,现在她们很可能就知道该如何与她同行了。但她并不是因为后悔这个才会躲避两位同伴的目光。她只是不想让她们看到她眼中的恐惧。 夜摩自在天,看不见的世界,梦的世界。它不是普通人的梦境,虽然普通人也会偶尔掠过夜摩自在天,那时他们总是作着如生活一般真实的梦。夜摩自在天就是真实。在这看不见的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发生的方式不同寻常。 在那里发生的一些事,并不会影响现实世界——一扇门在梦的世界中被打开,在现实世界中仍然会是关闭的,一株在那里被砍倒的树,在这里仍然会屹立如初。但一名女子会在那里被杀死,结果会很糟,或者被遏绝。“不同寻常”只是对那里的一种粗浅描述。 在这看不见的世界中,与现实世界对应的所有地方都是开放的,也许那里还对应着其它的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到达,或者至少可以到达这个地方在梦的世界的镜像。因缘的编织在那里可以得到解读——过去、现在和未来——只要解读的人了解方法。能进行这种解读的人就是占梦者。 自从灵槐夫人死去之后,巫鬼道就再也没有过占梦者了,而那已经是将近五百年前的事情。确切地说,是四百七十三年,半夏心想,或者到现在是四百七十四年了?灵槐夫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如果半夏能在巫鬼道完成初阶生的训练,在那里进行见习使的学习,也许她就能知道了。有太多她要知道的,她却没有时间去了解。 一张密炼法器的清单就放在半夏的口袋里,其中大多数都小到可以装进衣袋里。这些密炼法器在玄女派鬼子母逃离巫鬼道时全被偷走了。她们三个各有一份这样的清单,这些被盗的密炼法器中,有十三件的旁边写着“用途不明”和“最后研究者为灵槐夫人”。 但如果鬼子母珂宁真的没发现它们的用途,半夏倒是清楚其中一项功用。它们可以提供夜摩自在天的入口,也许不像那枚石戒指那样容易,也许使用它们需要导引真气,但它们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有两件密炼法器已经从令子鸢和白空青身上追回:一只直径三寸、两边都雕刻着紧密的螺旋花纹的铁盘;一块长度不超过半夏手掌的薄片,显然是由纯净的琥珀所制,却硬得能在镔铁上刻出痕迹,在薄片中央,雕刻着一个入睡的女人。白空青对于这两件东西的功用供认不讳,令子鸢亦然。 在纯熙夫人对令子鸢进行了一次单独审讯后,这名仆厮鬼的面容异常苍白,对待姑娘们也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礼貌。将一股纯阴之气导引运行并进入这两件密炼法器中的一件,它们就会带你进入睡眠,以及夜摩自在天。 仪景公主曾经简单地对它们进行过测试,它们确实起了作用。虽然她只看见了晋城之壁内部和银蟾女王在玄都的王宫。 第八百零五章 烧到那道痕迹就叫醒我 无论尝试的时间有多么短暂,半夏并不想让仪景公主进行这种尝试。当然,她的不愿意并不是出于嫉妒。而且她的抗议也不算非常强烈,因为她害怕仪景公主和湘儿会听出她声音里有着什么。 追回了两件密炼法器,意味着还有十一件仍在玄女派手里。这就是半夏所害怕的。十一件能够带领女子进入夜摩自在天的密炼法器,全部由玄女派鬼子母掌握着。当仪景公主在看不见的世界进行短暂旅行时,她很可能会遇到在那里等待她的玄女派鬼子母,或者她会在没有发觉的时候就与她们不期而遇。 这个想法让半夏的胃止不住地抽搐。现在,她们等的是她了。但是不太可能。至少不太可能蓄意为之————她们怎么会知道她正在进来?————然而在她进去时,她们还是有可能就在那里。 她能对付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除非她遭到突袭,但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可是如果她们真的要突袭她呢?如果她们是两三个在一起呢?如果颖逸和所有其它玄女派鬼子母都在一起呢? 皱眉看着地图,半夏让自己松开已经握得关节泛白的手。今晚的灾祸让每一件事都变得急迫。如果魔界的大军能够进攻晋城之壁,如果一名黑水将军能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她就不该再因为恐惧而畏缩不前。 她们必须知道要做什么。她们必须在白空青含混的故事之外寻找其它的线索。其它有用的线索。半夏希望能知道成少卿的囚笼是否正在被运往嘉荣城的途中。希望她能进入丹景玉座的梦境,将知道的一切告诉丹景玉座。也许对于一位占梦者来说,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做得到。 于是,忽罗山就变成她唯一能进行探察的目标。 “我一定要一个人进去,鬼笑猝,只能这样。”半夏觉得自己的声音平静而稳定,但仪景公主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半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仔细查看这份地图。她已经将它印在脑海里,包括所有相关的与无关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也会存在于梦的世界,当然,梦的世界的内容会比这个世界更多。 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目的地。她翻开书中的另一页,这是书里唯一一处用雕版画描绘的一座建筑物,对应着地图上标出的名称是——大阿亚图拉宫。如果她出现在一个房间里,却不知道它在城中的位置,那将是毫无意义的。 但也许这一切的努力都毫无意义。她将这个想法推出了自己的脑海。她必须相信她们有机会找到线索。 这幅雕版图里有一座穹顶很高的大房间。拴在房柱齐腰高处的一根绳子,目的是阻止人们过于靠近墙边的一些架子和敞开的壁橱,那里面展示着一些物品。大多数展示品都模糊不清,除了立在房间远端的那一个。 制作这幅图绘的画师努力地突显出那里的一副巨大骨架,使得这幅画剩余的一切都成了它的陪衬。这副骨架有四根粗重的腿骨,半夏能认出来的只有这个。它的高度至少有十二尺,超过了半夏身高的两倍。圆形的头颅像牛头一样长在贴近双肩的地方,看起来完全能让一个小孩爬进去。 从这幅图来看,它似乎有四个眼窝。这副骨架让这个房间与其它房间有了明显的区别,半夏绝不可能将它误认为其它东西,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作者知道,他也没有在这本书中写出它的名字。 “但大阿亚图拉究竟是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将书放在身旁。她已经将这幅图研究了十几遍。“所有这些作者似乎都以为看书的人知道这个。” “忽罗山的大阿亚图拉在权威上与国君相当。”仪景公主像是背诵书本一般地回答,“她负责地方税务、进口关税和国民税捐,而国君的职责是将这些款项使用在正确的地方。大阿亚图拉控制诸侯国侦骑和法庭,但最高法庭是国君的管辖范围。当然,军队属于国君,除了大阿亚图拉近卫军。她……” “我并不真的想知道。”半夏叹了一声。她只是想说些话,迟一些去做她必须要做的事。蜡烛愈烧愈短,她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她知道该如何走出梦境,如何唤醒自己,但梦的世界的时间和真实世界并不一样,在那里很容易迷失轨迹。“烧到那道痕迹就叫醒我。”她说着。仪景公主和湘儿低声抚慰着她。 躺回到她的羽毛枕头里,一开始,她只是凝望着天花板,在脑海里描绘着蓝天、白云和飞翔的燕子。她并没有看见它们。 这些日子里,她的梦一直都很可怕。令公鬼出现在那些梦里,如同山岳一般高峻。他走过一座座城市,碎脚下的建筑。尖叫着的人群如同蚂蚁般从他面前逃开。尖叫的人变成了令公鬼,他被重重铁链锁紧。令公鬼筑起了一堵墙,他在墙的一边,而她和湘儿,还有其它陌生人在另一边。二定要这样,”他一边堆砌石块,一边说,“我不会让你们在这个时候阻止我。” 这些还不是噩梦的全部。她梦见了厌火族人在互相攻打,彼此杀戮,甚至扔掉武器,如同疯子一般四处乱跑。马鸣在和一名霄辰女子摔角,女子和他之间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匹狸力——她确定那是子恒——正在和一个汉子战斗,那个汉子的面孔不停地发生变化。 楚狂将自己的全身裹在白色中,彷佛正在披上他的裹尸布,而丙火王子的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憎恨。她的母亲在痛哭流涕。这些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知道它们有着特殊的含意。 它们是丑恶而可怕的,她却不清楚它们到底代表着什么。她怎么敢奢望能在夜摩自在天之中找到任何讯息或线索?但她没有别的选择,除非选择无知。然而,她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第八百零六章 呼吸 尽管忧心忡忡,想要入睡却不是很大的问题,半夏早就精疲力竭了。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沉重而有规律。她将自己的意识固定在大阿亚图拉宫殿的那个房间和里面的巨型骨架上。沉重而有规律的呼吸。她还记得使用石戒指的感觉,走进夜摩自在天的过程。 沉重——规律——呼吸。 半夏后退半步,倒吸一口气,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近看之下,这具骨架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巨大,经过漂白的骨骼变得晦暗而干燥。她站在它前面,拦人的绳子在她背后。那是一条白色的绳子,有她的手腕那么粗,显然是用丝编成的。她毫不怀疑,这里就是夜摩自在天。 一切的细节都那么真实而细腻,即使是她从眼角瞥到的那些东西也是如此。在确定身处何方的时候,她能够察觉到这里和一个普通的梦有什么样的区别。而且,它感觉起来……是正确的。 她向太一敞开了自己。在梦的世界,即使是手指上留下的一道伤痕,醒来时也仍然会存在。如果在这里被紫霄碧气杀死,或者是被剑、被棍棒杀死,在真实世界都将无法再醒来。她不想在这里有任何一个虚弱的瞬间。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入睡时的罩袍,而是一套与鬼笑猝的衣服很像的鄢陵服装,只是衣料是红色的鱼口缎。就连脚上齐膝的软靴也是红色皮革制成的,也许这种软皮做手套更合适,衣服则全部用金线缝制,上面还装饰着缎带。 她向自己微微笑了笑。在夜摩自在天里,身上的衣服是根据穿戴者的意愿决定的。显然,她思想中的一部分做好了迅速行动的准备,而另一部分却想要去参加舞会。这样可不行。红色渐渐褪成灰色与褐色,外衣、裤子和靴子完全变成了枪姬众的模样。 不过,这样在一座城池中并不会比较好。突然间,她的身上换成了小丹一直穿着的暗色窄裙,圆领的贴胸上衣,长袖子,在裙子的侧面有一道长而窄的开校。现在竟然会担心这种事情,真是愚蠢。没有人会在他们的梦里看见我,普通人的梦无法到达这里。我就算全身赤裸也没有关系。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她真的全身一丝不挂。她的脸立刻羞得通红。当然,就像她洗澡时一样,没有人会过来看她的裸体,但她还是匆忙地穿回了那身暗色的裙装,边警告自己要记得脑海中的闪念,在这里会如何对现实状况产生影响。 这种情况在拥抱紫霄碧气时尤其明显。仪景公主和湘儿以为她知道很多,她确实知道一点看不见的世界的规则,但这里还有成百上千条规则是她不知道的。她必须学习它们,如果她真的是继灵槐夫人之后,巫鬼道第一个占梦者。 她仔细地观察那巨大的颅骨。她是在乡下长大的,知道动物的骨骼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还是没见过有四个眼窝的颅骨。现在仔细看上去,下面的两个应该是生长牙齿的地方,它们中间应该是原来鼻子所在的位置。天籁小说网 也许这是一只极为巨大的野猪,但这个颜骨和她见过的猪颅骨并不一样。它的身上承载着久远的历史,非常久远的历史。 因为体内的紫霄碧气,她能感觉到这样的事情。这里和现实世界一样,在导引真气的时候自身的知觉会变得异常灵敏。她能感觉到五十尺高的天花板上,镀金的石膏浮雕里细小的裂缝,抛光的白石地面上看不见的坑洼。这些看不见的缝隙遍布在地板的所有地方。 这个房间非常巨大,差不多有六百尺长,宽度有长度的一半。细长的白色圆柱成行排列,白色的丝绳围绕房间,挡住了所有的墙壁,只有在顶着双尖的拱门旁边才有中断。 在厅中的地面上还立着许多抛光的木架和橱格,里面同样放着许多物件,周围也用白绳围住。在天花板下面,一扇精致的小雕窗穿透了墙壁,透射进充足的阳光。很显然的,她梦见自己要在白天进入忽罗山。 一个关于古老世代的宏大展览,展品可以追溯到传说世代和传说世代之前。展览对所有人开放,即使是平民也可以进来。每个月会有三天时间开放展觉,节日期间也会开放。 皇甫闿在书中就是这样记述的。他在书中还用华丽的词句描述了作为展品的无价之宝泑山雅石雕像,全套一共六件,被放在一个琉璃匣中,陈列于大厅的正中央。在展览开放的日子里,一定会有四名大阿亚图拉的私人卫士看守渐起这件宝物。他还用两页的篇幅描述了一些传奇兽类的骨架,“从没有活着被人看见过。” 半夏确实能看到一些这样的骨架。在大厅的一边,有一具看起来有点像熊的骨架,但一头熊不该有两根半夏的前臂那么长的门齿。与之相对的另一边是一具有些纤细的四足兽骨架,它的脖子长到令人咋舌,使它的顔骨伸到了大厅一半的高度。 沿着大厅墙壁还摆放着更多的奇异骨骼,与它们外表显示的悠久历史相比,晋城之壁彷佛刚刚才建成一样。从围绳下面钻出来,她缓步朝大厅门走过去,并不时四下打量着。 一个表面满是风雨蚀痕的女人石像,看上去身上没有一丝一缕,但她的长发裹住了全身,一直垂到她的脚踝。从外形看,它与同一只匣子里的其它雕像并没有区别——每个雕像都不比半夏的手大多少——但它让半夏有一种似曾相识、柔软而温暖的感觉。 半夏相信,它是一件法器。她很奇怪巫鬼道为什么没有设法从大阿亚图拉宫拿走它。一只精细扣结的项圈和两只手镯由黯沉的金属打制而成,这套东西被放在一个单独的架子上,半夏看到它们的时候,心中止不住一阵颤栗。她感觉到黑暗与痛苦伴随着它们,古老到难以追溯的痛苦,却又鲜明得如同入肉的利刃。 第八百零七章 傲慢与空虚 一样牙白色的东西被放在另一边的橱格里,形状是一个三角的形状嵌在一个圆环里。半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材料,它比金属还要柔软,上面满是刮痕和凿痕,但它的感觉比那些远古的骨骼还要古老。从十步以外,半夏就能从它上面感到一种傲慢与空虚。 有一样东西,真的看起来很眼熟,虽然半夏说不出为什么。它被塞在墙角的一个橱格里,彷佛摆放它的人不知道它是否值得被展示出来,那是一座破碎雕像的上半段,用一种闪亮的白石雕成——一名女子单手高举,掌中擎着一枚奇玉球,她的面容平静庄重,充满了智慧的威严。 如果雕像还是完整的,应该有三尺高。但为什么它让半夏感到如此熟悉?那名女子彷佛正在呼唤半夏,要半夏把她拾起来。 直到半夏的手指在那具破损的雕像周围合拢,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过了围绳。愚蠢,我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她心想,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当她的手抓住雕像的时候,紫霄碧气立刻在她的体内汹涌澎湃,急不可待地冲入那座雕像,又冲击回来,如此反覆不停。奇玉球闪烁不定,不停地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每一次光芒的爆发,半夏都觉得有无数根利针刺入她的脑髓。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松开握住雕像的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颅。 雕像落在地板上,裂成几块,奇玉球则彻底碎成靡粉。针刺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关于疼痛和恶心的灰暗回忆,让她的膝盖不住颤抖。半夏用力闭紧眼睛,让自己不会看见房间在自己的眼中晃动。那座雕像一定是一件密炼法器,但为什么她只是碰碰它,就会被伤成这样? 也许是因为它是残破的,也许,因为残破,它无法再实现以前的功能。半夏甚至不想去思考它原先的功能是什么。测试密炼法器是一种危险的行为。至少在造成危害之前就被打碎了。至少在这里是被打碎了。为什么它好像是在召唤我? 恶心的感觉逐渐消退,半夏睁开了眼睛。那座雕像又回到了橱格里。恢复成她第一次看见它时的完整模样。夜摩自在天中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但这件事的诡异远远超过了她能承受的限度。这不是她到这里来的目的。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离开大阿亚图拉之宫的路径。重新跨过围绳,她匆匆向门外走去,同时竭力让自己不要奔跑起来。 宫殿中没有半个生命,至少是没有凡人的生命。半夏的面前是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央的巨大喷泉池里,五颜六色的鱼儿欢快地来回游动。工艺精美的圆柱走廊环绕在院子周围,点缀在走廊上方的露台都装饰着缎带般的石雕花边。 喷泉池水的表面漂浮着一层莲叶,白色的花朵足有宴会中使用的盘子那么大。在梦的世界里,一个地方的样子会和被称为现实世界的那个地方完全相同。 只是除了人以外。精心打制的黄铜灯架沿着走廊排列,上面的烛芯都没有燃烧过的痕迹,但半夏能从那些蜡烛上面闻到一股芳香的脂气。她的脚踏在颜色鲜亮的地毯上,没有扬起半点尘灰,但这片地毯肯定从没有人打扫过,至少在这里没有过。 恍惚间,她看见有一个走动的背影出现在她前方,那是一个汉子,身上穿着金色的精致铠甲,一顶装饰着白色鹭羽的尖顶金盔被他夹在腋下。“依莲娜?”他微笑着喊道,“依莲娜,过来看我啊!我被任命为大阿亚图拉近卫军的首席将军了。依莲娜?” 他向前迈出一步,仍然在高声呼喊着,突然间,人影消失了。那不是占梦者。甚至不是一个像她使用石戒指,像白空青使用铁盘那样使用密炼法器的人。只是一个在梦境中无意间擦过夜摩自在天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这里有着什么样的危险。人们有时会在作梦时进入夜摩自在天,死在那里,也在现实世界中猝死在床上。现在那个人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一个普通的梦中。 而在晋城之壁里,床边的那根蜡烛正在燃烧。半夏在夜摩自在天中的时间也正在被一段段烧掉,她的时间不是很多了。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如果去细究,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现在只有把这些都抛在一旁才能继续前进。 半夏加快了脚步,走向通往外界的那座高大的雕刻门,门外是一道宽阔的白色阶梯,阶梯连接着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广场。忽罗山跨过陡峭的小山,向每一个方向延展,白色的建筑物重重相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几百座纤细的尖塔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尖顶圆塔,其中有一些镀上了金帛。 大阿亚图拉圆环是一堵由白石砌成的环形墙壁,位于宫殿之外不到半里的地方,它比大阿亚图拉之宫稍微矮一点。大阿亚图拉之宫立在半夏视线所及之内最高的一座山丘上。 现在她站在这段漫长阶梯的顶端,足以看到西方波光粼粼的海面,许多小山余脉伸入海面,形成一道道港湾,城市其余的部分就座落在那里。忽罗山比晋城更大,也许比玄都还要大。 有那么多地方需要去捜寻,半夏甚至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她要寻找玄女派鬼子母出现的迹象,又要寻找可能会针对令公鬼的危险,但前提是这两者真的存在于此。 如果她真的是一位占梦者,并且经过了运用这种异能的训练,她肯定会知道应该寻找些什么,要如何解释她在这里看到的情景。但现存于世的人里没有人能教导她。 鄢陵的智者们应该会知道如何阑解梦境。鬼笑猝却极不愿提起那些智者们,所以半夏也没有问过其它的宵辰人。如果她能找到一位智者的话,也许智者能教导她。 她向广场迈出一步,突然间,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第八百零八章 毫不重要 巨大的岩石尖锥在她周围耸立。炙热的环境吸干了她每一次呼出的湿气。阳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衣服,正直接烧灼她的肌肤。吹到她脸上的气流彷佛刚刚从火炉中喷涌出来。 向远方望去,几乎是完全裸露的大地上只有零星几株低矮的枯树、很少的几片硬草,以及她不认识的一些多刺植物。不过,她还是认出了面前的野兽是一只老虎,即使她以前从没见过活的老虎。 这虎趴在不到二十步远的一条岩石裂缝里,慵懒地甩动着带有一团黑黄毛的尾巴。老虎并没有看半夏,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百步以外的地方。 那里有一只浑身硬毛的大蛊雕,一边低声哼着,一边在一片荆棘树丛的根部刨挖着,根本没注意到蜷伏在树上的楼兰女子,正准备掷出手中的利枪。这名女子的衣着就像晋城之壁中那些宵辰人一样,她用束发巾围住头部,只是没盖住自己的脸。 这里难道是鄢陵荒漠,半夏难以置信地想,我跳到了鄢陵荒漠?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控制自己的思绪? 鄢陵女子全身纹丝不动。现在她的目光从蛊雕那里转移到半夏身上。但如果说那是一头蛊雕,它的样子又不完全符合半夏的认知。 半夏确信那名女子不是一位智者。根据她以前了解到的知识,智者并不会穿上枪姬众的服装。想成为智者的枪姬众必须“放手弃枪”。这一定是一名在梦中进入夜摩自在天的鄢陵女子,就如同宫殿里的那个汉子。 如果当时那个汉子转过身,他也会看见半夏。半夏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脑海中一个清晰的忽罗山影像上——大厅中那副巨大的骨架。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副骨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这一次,她注意到所有这些骨块全是被业力串在一起的。串连的手法非常精巧,以至于旁人很难看出人为的痕迹。那个举着奇玉球的半段雕像仍然被放在橱格里它的位置上。 半夏没有走近它,也没有走近让她感到无比痛苦和酸楚的黑色项圈和手镯。那件外形为女子石雕的法器向她发出丝丝诱惑。你想拿它做什么?千万别碰,你到这里是来观看,来搜寻的!仅此而已。继续进行你的任务,女人! 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路,回到了那座广场。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与在现实世界并不相同,仪景公主和湘儿时刻都有可能叫醒她。而她现在甚至什么都还没有做。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了。她从现在开始,必须小心注意自己的心思。不能再去想什么智者了。但即使是这样的警告也会让她跑到别的地方。 把精神集中在要做的事上。她用力地对自己说。 她拳毛騧穿过这座空旷的城市,有时还会小跑一段。石板路的街面不停地上下起伏,盘旋回转,所有的拐弯都是弧形的。一路上,除了绿背的鸽子和淡灰色的海燕,半夏没有见到一个人。每当她靠近这些鸟群的时候,他们就会全部振翅高飞,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拍翅声。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鸟,却没有一个人?飞虫从半夏的头边嗡嗡飞过,她能看见蟑螂和甲虫在阴影中匆匆爬过。一群骨瘦如柴、色彩斑驳的狗,从半夏前面很远的地方缓步跑过街道。为什么会有狗? 她努力让自己回想起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玄女派鬼子母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这里是否会存在针对令公鬼的危险?大多数建筑物都涂了一层白色的石膏,而那些石膏有许多已经破碎崩裂了,经常会露出下面陈腐的木材和浅褐色的砖块。 只有那些高塔和大型建筑物,半夏认为那些全都是宫殿,也是用白色的石头砌成的。不过,即使是这些巨石上也已经出现了裂缝。只不过这些裂缝太小,不容易被眼睛看到,只有半夏能够透过体内的紫霄碧气感觉到它们。 这些裂缝如同蛛网一般密布在高塔和圆顶上。也许这其中有着某些意义。也许这意味着忽罗山的居民并没有对这座城市善加看护。这完全有可能。 一个汉子突然尖叫着出现在空中,朝半夏面前的地面直坠下来,吓了半夏一跳。而且她才刚刚看清那个汉子身上松垂的白色裤子和被透明面纱盖住的浓密胡须,他就消失了。那时他和石板路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三尺。如果他撞在夜摩自在天的地面上,他就会被别人发现死在床上。 他和那些蟑螂一样毫不重要。半夏这么对自己说。 也许那些建筑物里面隐藏着什么。这是个疯狂的希望,能够实现它的机会相当渺茫,但几乎陷入绝望的半夏会尝试任何一种方法,几乎是任何一种方法。时间,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她开始从一个房间的门口跑向另一个门口,不停地将头探进店家、客栈和民居之中。 客栈的大厅里,桌子和长凳等待着客人的光顾,和排列在架子上,反射着昏暗光线的锡制杯盘一样,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这间店铺整洁得如同掌柜在清晨时刚刚打开店门一样。 一家裁缝店的柜枱上排放着一捆捆布匹。一家刀剪铺的货架上陈列着打好的刀剪。肉铺的架子和挂钩上仍然空空如也。无论用手指拂过什么地方,都看不到一点灰尘,一切都洁净得可以让半夏的母亲万分满意。 在比较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一幢幢民居,样式简单的平顶建筑,外面刷着一层白色的石膏,沿街的方向并没有窗户。屋子里,冰冷的铜炉子边上和有雕花腿的桌子周围,摆好了供一家人围坐的长椅,桌子上放着家庭主妇们用来妆点房间的最好的花碗和浅盘。衣服挂在墙钉上,锅子吊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钩子上,日常家居的小工具被放在长凳上,都在等待着主人来使用。 第八百零九章 瑶姬 半夏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便转身往回走去,又往回走了十几个门口,她朝某间与现实世界对应的一个女子住屋内又多看了一眼。那里几乎与她第一次看见时一样,几乎一样。 原来放在桌上的红色条纹碗变成了细长的蓝色花瓶。原先放在铜炉子旁的一张长椅上放着一件破损的马具,还有用于修补它的工具。而现在它已经被挪到了门边,上面的东西变成了一个缝纫篮子和一件小孩穿的裙子。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半夏寻思着。但是话说回来,难道这里的一切就应该丝毫不变吗?看来自己不懂的太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街道对面有一座马厩,白色石膏斑驳脱落,露出大片的砖块。半夏跑过去,拉开马厩的一扇大门。干草覆盖着泥土的地面,就像半夏见过的其它马厩一样,但畜栏中没有一头牲口。没有马,这是为什么?干草中传来一阵沙沙声,让半夏知道,畜栏里并非空无一物。 这里有老鼠。它们差不多有十几只,全都肆无忌惮地盯着半夏,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她的气味。它们不怕人!没有一只老鼠逃跑,甚至连躲闪一下也没有,就好像这里是它们的地盘,而半夏只是一个无礼的闯入者。尽管比它们大上许多,半夏还是后退了一步。鸽子、海燕和狗,飞虫和老鼠。也许只有智者才能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 转瞬之间,她又回到了鄢陵荒漠。 尖叫一声,她仰面朝天摔在地上。那只满身粗毛蛊雕般的生物正朝她直冲过来,看上去足有一匹马驹那么大。它不像猪,半夏终于看清了这只野兽的样子,现在他正敏捷地从她身上一跃而过。它的长嘴里长满了锋利的牙齿,每只脚上有四只蹄子。 半夏的思想很平静,但看着它晃动着巨大的身躯跑过满地的碎石,半夏还是不禁全身发抖。如果被它踩上一脚,她一定会骨折,或者更糟。那些利齿可以像狸力的利牙样撕裂她的身体。她会在醒来时也带着这些伤口,如果她还能醒来的话。 焦热的砾石烙着半夏的后背,如同烧热的炭渣。半夏爬起身,对自己生着气。如果她不能将精神集中在自己要做的事上,她将一事无成。忽罗山才是她要注意的,她必须全力注意那个地方,不能分心。 半夏停止了挥裙子的动作,她看见那名鄢陵女子正在十步以外的地方,用锐利的眼睛看着她。 这女子的年龄和鬼笑猝差不多,并不比半夏大,但从她的束发巾中散出的头发几乎是纯白的颜色。她手中的梭镖已经做出了投掷的姿势,在这个距离,她是不会失手的。 在传说中,宵辰人对于未经许可就进入荒漠的异乡客会毫不留情。半夏知道,她能用风之力捆住一名女子和她的长枪,让那名女子停滞在原地。但风之力的能流是否可以维持到自己抽身的时刻?这样做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一旦获得自由就发动攻击,而那时自己是否已经离开了这里?如果行事不慎,她很可能带着一根贯穿身体的鄢陵利枪回到忽罗山。 如果她将能流固定住,那名女子就会留在夜摩自在天,直到有别人来将能流解开。如果再遇到那头老虎或那只蛊雕般的生物,她将毫无自卫能力。不,她只需要这女子放下手中的枪,让她能感到安全地闭上眼睛,回到忽罗山,回到她要做的事情上去。 没有时间了,她不能再因为这些飘忽不定的念头而耽误时间了。她并不确定只是在睡梦中进入夜摩自在天的人,是否会像这个世界中其它的威胁一样危险,足以伤害她,但她现在绝不打算冒险试一试这根长枪有多锋利。鄢陵女子应该在片刻之后就会消失。但如果没有行动,她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 改变自己的穿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半夏已经穿上了和女子一样的灰褐色服装。 “我不会伤害你。”半夏让自己的外表显得很平静。 女子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相反的,她紧皱起眉头说道,“你没有权利穿圣保衣,姑娘。”半夏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立着,头顶的阳光灼烧着她的肌肤,大地炙烤着她赤裸的双脚。 片刻之间,半夏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后又因为地面的炽热而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她没有想过改变别人也是有可能的。有那么多的可能,有那么多规则,而她对此仍旧知之甚少。她迅速让自己穿上了一双坚实的鞋子,还有在腿侧开衩的裙装,同时还让鄢陵女子的衣服消失。 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导引真气太一。这女子刚才一定是将精神完全集中于让半夏赤身裸体。半夏同时准备好了一股紫霄碧气,打算在这女子要掷枪时将梭镖捆住。 这回吃惊的是鄢陵女子。她松手,梭镖掉落在地上。半夏抓住机会,闭紧双眼,回到了忽罗山,出现在那只大蛊雕的骨架前面,不管这东西到底是不是蛊雕。 这次,她根本没看那东西一眼。她已经厌倦了这些像蛊雕或是不像蛊雕的家伙。她是怎么做到的?不!如果再去想那些怎么样或者是为什么,我又会被拉走。这一次,我要钉死在这边。 不过,她确实犹豫了。就在刚才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似乎在鄢陵女子背后看见了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正在看着她们两个。那是个灰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银弓。 半夏对自己说,你正在让无稽的幻想占据你的头脑。 她继续想,你以前听过太多谢铁嘴的故事了。瑶姬早就死了,除非有弯月夔牛角的召唤,否则她不会从坟墓中回来。死去的女人,即使是传说中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作梦进入夜摩自在天。 平静了片刻,除去脑子里所有的胡思乱想,半夏跑回到了广场上。还剩下多少时间?整座城市都要捜査,时间在片刻不停地流逝,而她却还像一开始一样毫无所获。如果她能知道该找些什么,该去什么地方找就好了。 m.23sk. 第八百一十章 这里是什么地方 在梦的世界里,奔跑似乎并不会让半夏感到疲倦,但即使她跑得再快,她也没办法在仪景公主和湘儿叫醒她之前跑遍整座城市。她不想双手空空地回去。 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广场上的鸽子群中。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睡袍,那种轻薄的布料和贴身的样式一定会让夜娇靡满意。她的黑头发被梳成了几十根细长的辫子,她的脸部直到眼睛的地方被一片透明的薄纱盖住,纱料的样子很像是刚才那个坠落的汉子盖住胡子的面纱。鸽子纷纷飞起,那个女人也随鸽子们一起滑过离她最近的屋顶,然后又突然消失了。 半夏笑了笑。她一直都梦到自己像鸟儿一样飞翔,毕竟,这只是一个梦。她跳起在空中,一直向上,一直冲向了那些屋顶。当她想到这种情形有多么荒谬——飞行?凡人不会飞——的时候,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立刻努力让自己相信飞翔这件事,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平稳。 半夏做到了。 这是一个梦,她在飞行。 风吹过她的脸,半夏想放声大笑。 她飞过大阿亚图拉圆环,在那里,成排的石砌座椅从最高的墙顶一直排列到地面中央一片宽阔的泥土广场边缘。想像着那么多人聚集在这里,观看由光明使行会亲自举行的烟火表演。在半夏的家乡,烟火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观赏物。在她的记忆里,思尧村放烟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放烟火,大人们都像小孩子一样高兴。???.23sk. 她如同一只猎鹰般飞过屋顶,掠过宫殿和豪宅,民居、店铺、仓库和马厩都在她遥远的下方。她滑过有黄金尖杆和青铜风向标的圆顶,被花边一样的石露台围绕的高塔。车场里停放着推车和运货马车。城市半岛顶端的大港和半岛之间水道的码头上,排列着成串的船只。马车和船看上去都缺乏修理。但半夏依然没有发现她能认出来的与玄女派鬼子母有关的迹象。 她想过在脑海里显示出颖逸的模样——她很清楚那个娃娃脸鬼子母的相貌,浓密的漂亮,自鸣得意的棕色眼睛,还有那两片总带着一丝冷笑的蔷薇色嘴唇。想像颖逸的样子也许能让她出现在那一个玄女派鬼子母身边。但如果这个方法奏效了,她也许会发现颖逸也在夜摩自在天里,也许还会有别的玄女派鬼子母,她并未对此做好准备。 半夏突然想到,如果现在有玄女派鬼子母在忽罗山,在这个夜摩自在天中的忽罗山,那她无疑就是她们眼中最明显的目标。任何人朝天上看一眼,都能注意到一个正在飞行的人,这个人没有在片刻之后就消失,反倒是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 想到这里,半夏流畅的飞行轨迹立刻变得歪歪扭扭,她迅速落到屋沿以下的地方,沿着街道以更缓慢的速度漂浮,但她的速度还是疾如狂风。也许她会冲进一群玄女派鬼子母中间,但她没办法让自己停下脚步,等着她们过来。 愚蠢!她恼怒地责骂着自己,愚蠢!她们现在也许知道我在这里了。她们可能已经在布置陷阱了。 她开始考虑是否离开这个梦,回到晋城的床上去,但她至今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她不确定是否能在这里有所收获。 一个高个子女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街道上。她身材苗条,却穿着宽大的褐色裙子和白罩衫,在肩头披着一条褐色蒙面,一块摺叠的白手绢绑在她的前额,束起了一直垂到腰际的白色头发。尽管衣着朴素,她却戴着许多黄金和翡翠的项链与手镯。她将双拳叉在腰际,盯着半夏,眉头紧锁。 另一个愚蠢的女人出现在她不该出现的地方,又不相信她所看见的。 半夏心想:她知道所有颖逸同党的面貌,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她们其中的一员。但这个女人并没有立刻就消失,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迅速接近的半夏。 她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对,这下要了命了!她真的是……?半夏紧抓住能流,开始编织雷电,开始编织束缚那个女人的风之力罗网,却被震惊与匆忙打乱了步调。 “把你的脚放在地上,姑娘。”那个女人喊了一声。“想找到你已经够麻烦了,更别提你还像鸟一样四处乱飞……” 半夏突兀地停止了飞行。她的脚重重地落在街道上,让她踉跄了一下。是那个鄢陵女子的声音,但这是一位比那个女子苍老许多的妇人。仔细打量,她并不像半夏想像的那么老,实际上,她看起来比那头白发给人的印象要年轻许多。这个声音,再加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半夏确定她就是那个女子。 “你……不一样了。”她说。 “你应该知道的,在这里,你可以改变自己的样貌。”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一点困窘,但只有一点。” 女人又道:“有时候,我喜欢回忆……这不重要。你是从巫鬼道来的?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过阿娜希塔了。很久很久。我是鬼纳斯,属于乌孙鄢陵的深谷氏族。” “你是智者?你是!你知道梦境,你知道夜摩自在天!你能……我的名字是半夏。请叫我半夏好了。我……”她深吸了一口气,鬼纳斯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欺骗的女人。“我是新鬼子母,属于鼍龙派。” 实际上,鬼纳斯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眼角微蹙,这也许代表了她内心的怀疑。半夏的年纪看上去并不足以成为正式的鬼子母。但是,鬼纳斯只是说道,“我本来想让你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直到你请求穿上一些合宜的服装。那样穿着圣保衣,彷佛你是……你让我吃了一惊,那么自由地使用力量,将我的枪锋转向我自己。但无论你有多么强大,你并没有接受过完整的训练,否则你就不会以那种样子从我的猎场上冒出来,那显然不是你想做的事。还有刚才的飞行。你来夜摩自在天——夜摩自在天————————游览这座城市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八百一十一章 同一位丈夫 “这里是忽罗山!”半夏虚弱地说。心中吃惊,她竟然不知道这里是忽罗山。那鬼纳斯是如何跟踪她,找到她的?这名鄢陵女子对于梦的世界的了解显然比自己要详尽得多。 “你能帮助我。我正在寻找玄女派鬼子母,她们是一群仆厮鬼。我觉得,她们应该在这里,如果她们在这里,我必须找到她们。” “如此说来,它是真的存在。”鬼纳斯几乎是在耳语。“巫鬼道中存在一个魔物附庸的宗派。”她摇了摇头,“你就像一个刚刚和枪枪结合的姑娘,以为自己可以摔倒汉子,跃过山脉。那样的姑娘在跌出几块瘀青之后,会学到关于谦卑的重要一课。而你,则很可能只会得到死亡。” 鬼纳斯看了一眼周围的白色建筑,面露苦色:“忽罗山?在……震城?这座城市正在死亡,在自我呑噬。这里潜伏着黑暗与邪恶。这不是男人能造成的,女人也没办法。” 她若有所指地看了半夏一眼:“你看不见它,也感觉不到,对不对?而你想在夜摩自在天中猎捕魔物跑者。” “附庸?”半夏立刻接口道,“那可能就是她们。你确定?如果我告诉你她们的长相,你能否确定是不是她们?我可以把她们的样子描述出来,详细到连最细的一根辫子也不放过。” “孩子,”鬼纳斯喃喃地说,“一个向父亲讨一只银手镯的孩子,而她并不知道手镯是如何买来的,如何做出来的。你还有许多要学。远比我现在能教给你的要多。来三绝之地吧!我会向所有氏族传话下去,有一位名叫半夏的鬼子母要来保巴克城堡见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给他们看你的巴蛇戒,你在荒漠中将畅行无阻。现在我并不在那里,但我会在你到来之前自昆莫返回。” “求求你,你现在一定要帮助我。我需要知道她们是不是在这里。我必须知道。” “但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认识她们,也不认识这里,什么忽罗山。你一定要来找我。你现在所做的事充满了危险,比你所料想的更要危险许多。你一定要……你要去哪里?等一等!” 突然间有什么抓住了半夏,不可抗拒地将她拖进黑暗。 鬼纳斯的声音跟随着她,空洞而微弱:“你一定要来找我学习。你一定…忽罗山逦是巫鬼道……” 仪景公主大大地松了口气。半夏终于动弹两下,睁开了眼睛。在床脚,懊恼和焦急正从鬼笑猝的脸上消失,她很快就向半夏抛来一个微笑。半夏同样对她报以一笑。蜡烛看样子在一小会儿前就烧过了那道痕迹,前后的时间差不多经历了一个时辰。 “你好像不会再醒过来一样。”仪景公主有些颤抖地说,“我拚命摇你,但你总是不醒。”她轻笑了一声,“哦,半夏,你甚至吓到鬼笑猝了。” 半夏伸出一只手,放在仪景公主的胳膊上,用力握了握,“现在,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很疲倦,汗水浸透了身上的罩衫。“我觉得,我有理由比预期停留得更久一些。下次我会更小心的,我保证。 湘儿用力将大水壶放回到盥洗架上,一些清水从里面泼溅出来。如果半夏再不醒来,她就要将整壶的冷水泼到半夏的脸上去了。湘儿的表情很镇静,但那个水壶撞得洗脸盆摇曳了几下,溅出来的水一直流到了地毯上。 “你有没有找到什么?或者那里……?半夏,如果梦的世界会阻止你回来,也许那里对现在的你还过于危险,你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也许你去得愈频繁,回来时就愈困难。也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不能冒失去你的危险。”湘儿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准备进行一场争吵。 “我知道。”半夏几乎算是柔顺地说。仪景公主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半夏从没有对湘儿这么柔顺过,从来没有。 半夏拒绝了仪景公主的帮助,自己挣扎着下了床,走到盥洗架前,用冷水冲洗脸和胳膊,然后脱掉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罩衫。仪景公主为她递上一件从衣橱里找到的新罩衫。 “我遇到了一位智者,一位名叫鬼纳斯的女人。”半夏因为头还在罩衫里,所以声音有点模糊,她最后把头从领口伸出来,“她说我应该去找她,去学习关于夜摩自在天的知识。她会在荒漠中一个叫做保巴克城堡的地方等我。” 半夏说出智者的名字时,仪景公主看见鬼笑猝的眼中掠过一丝闪烁,就向她问道,“你知道她吗?那位叫鬼纳斯的女子?” 鄢陵姑娘点头的姿势只能被形容为不情愿。“她是一位智者,一位古尔格丽。鬼纳斯原来是女武神的信徒的一员,她在前往昆莫时放弃了长枪。” “枪姬众?”半夏喊了一声。“所以她会……没关系。她说她现在是在昆莫。鬼笑猝,你知道保巴克城堡在哪里吗?。” “当然。保巴克是鬼玄元的守地。鬼玄元是鬼纳斯的丈夫。有时候,我会去那里看看。过去我经常会去那里。我的姐妹娘,莲,是鬼纳斯的姐妹妻子。” 仪景公主、半夏和湘儿三人交换了个困惑的眼神。仪景公主曾经以为自己从玄都的教师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鄢陵的知识,但自从遇到鬼笑猝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孤陋寡闻。宵辰人的习俗和亲戚关系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团乱。 日和姐妹的意思是有同一位娘的姐妹。两个在智者面前发过誓的姑娘也可以成为日和姐妹。月羲姐妹的意思是说两个人的娘是亲姐妹。如果两个人的父亲是亲兄弟,两个人就是琐星姐妹,这种关系比月羲姐妹更疏远一些。除此之外,剩下的就完全搞不清楚了。 “‘姐妹妻子’是什么意思?”半夏有些犹豫地问。 “就是说,你们拥有同一位丈夫。”看到半夏和湘儿在听到自己的这句话后眼睛瞪到不能再大,鬼笑猝不禁皱了皱眉。仪景公主差不多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她也不自然地抚了抚毫无皱摺的裙子。“你们的习俗不是这样的?”鄢陵女子问。 第八百一十二章 我可以退出 “不,”半夏虚弱地说,“不,不是的。” “但你和仪景公主就像日和姐妹一样关心彼此。如果你们之中没有人愿意离开令公鬼,你们又该怎么办?为他而比武?让一个汉子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们都嫁给他不是更好吗? 仪景公主看了半夏一眼。这个想法……她能做这样的事吗?即使那个人是半夏?仪景公主知道自己的双颊一定已经是一片火红。半夏却只是一副很惊访的表情。 “但我可以退出啊!”半夏说。 仪景公主知道半夏这句话既是对鬼笑猝说的,也是对她说的,但沉重的念头仍然挥之不去。紫苏真的看到令公鬼身边有三个女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仪景公主自己又该怎么办?如果那个女人是夜娇靡,我一定会掐死她,再掐死令公鬼! 如果一定要有别人,为什么不能是半夏?我的天啊,我在想什么?她知道,自己正变得激动不堪,心绪大乱,为了掩饰这一点,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鬼笑猝,听你的说法,汉子在这件事上好像毫无选择的余地。” “倒也不是,他可以拒绝。”鬼笑猝的语气彷佛是说,这是一个不言而明的问题,“但当女性有这样的要求时,如果他想要娶其中的一个,他就要同时娶她们两个。请不要感到不高兴,但我知道你们这里,一个汉子能要求一个女人嫁给他的时候,真的感到很吃惊。一个汉子应该表露他对某位女子的心意,然后等待那名女子提出要求的。当然,有些女人会设法令汉子倾心,但提出要求的权利在女人手中。其实我对这些事了解得不多。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成为女武神的信徒。我一生想要的只是梅花枪和我的枪之姐妹。” 她最后这几句话说得非常用力。 “放心吧,没有人要让你成亲。”半夏安慰地说。鬼笑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湘儿大声清了清喉咙。仪景公主怀疑她想到了令公鬼,她的双颊确实出现了明显的红晕。 “半夏,我觉得,”湘儿的语气有一点过于积极热切,“你没有找到你正在寻找的,否则你现在就该说些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找到,”半夏对不住地回答,“但鬼纳斯说……鬼笑猝,鬼纳斯是什么样的女人?” 鄢陵姑娘的双眼愣愣地盯着地毯。“鬼纳斯像山岭一样坚硬,像太阳一样无情。”她在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头,“她是一位古尔格丽。她可以教导你。一且你落入她手中,她就会拉着你的头发将你拖向她想要你去的地方。鬼玄元是唯一能在她面前挺直腰杆的人。鬼纳斯说话的时候,即使是其它的智者也会蹑步而行。但她能教导你。” 半夏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会感到不安、紧张吗?比如,在一座城市里?她是否会紧张到看见其实不存在的东西?” 鬼笑猝的笑声短促而尖锐:“紧张?就算鬼纳斯醒来时发现她的床上有一头老虎也不会紧张。她比最坚硬的顽石还要坚硬,她曾是一名枪姬众,她也没有因岁月流逝而变得软弱,你可以确信这一点。” “这个女人看到了什么?”湘儿问。 “严格来说,她并没有看到什么。”半夏缓缓地说,“我认为,那不是看见。她说忽罗山存在着邪恶,不是凡人能够制造的邪恶。那可能是玄女派。不要和我争论,湘儿,”她又激动地加了一句。“梦境一定有它们的解释,那很可能是玄女派鬼子母。” 当半夏提到忽罗山存在邪恶的时候,湘儿就皱起了眉头,听到半夏不让她争辩,紧皱的眉头间立刻喷出了怒火。有时候,仪景公主真想把这两个同伴抓起来猛摇一阵。 抢在湘儿爆发之前,她插嘴说:“很可能是这样,半夏。你确实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湘儿和我都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收获。不是吗?湘儿,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可能吧!”湘儿勉强地说。 “可能吧!”半夏的声音并不高兴。她深吸了一口气。“湘儿是对的。我必须学习现在我所做的事。如果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就不必让别人告诉我有邪恶存在了。如果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也许连颖逸所在的房间都找得到,不论她藏在何处。鬼纳斯能够教会我。这就是……这就是我要去找她的原因。” “去找她?”湘儿显得很是惊讶,“进入荒漠?” “鬼笑猝能带我去保巴克城堡。”半夏的目光在仪景公主和湘儿之间逡巡,其中半是挑衅,是焦虑。“如果我已经确定她们在忽罗山,我不会让你们自己去那里,即使你们决定要去。但有鬼纳斯的帮助,也许我能找出她们所在之处。也许我能……只能是这样,我甚至不知道在去过那里之后,我能够做些什么,但那时我可以做的事情一定会比现在更多。我不会抛下你们的。你们可以把那枚戒指带在身边。你们对晋城之壁非常了解,完全可以在夜摩自在天中回到这里。我会去忽罗山找你们。无论我从鬼纳斯那里学到了什么,我都会传授给你们。请告诉我,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我可以从鬼纳斯那里学到很多,到那时,我就能够运用新的能力帮助你们。那就像我们三个人都接受过她的训练一样。一位古尔格丽,一位了解梦之奥秘的女人!颖逸她们与她相比只是一群小孩子。到那时,她们所知道的将不会超过我们知道的四分之一。”她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你们不相信我会抛下你们,对吧?如果你们觉得我会不管你们,我就不去荒漠了。” “你当然要去,”仪景公主对她说,“我会惦记你。没有人说过我们在任务结束之前一定要聚在一起。”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一个时辰之前 “但你们两个……没有我……我应该和你们一起去。如果她们真的在忽罗山,我应该和你们在一起……” “胡说!”湘儿故作轻快地说,“你需要训练,这远比你和我们一起去忽罗山更有意义。它的意义甚至不只是能让我们知道忽罗山有没有玄女派鬼子母。如果她们在那里,仪景公主和我会好好处理她们的。也许我们到那里,发现那里所谓的邪恶不过是战争的影响。苍天在上,战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非常邪恶的。我们也许会在你之前回到巫鬼道。你在荒漠里一定要小心。” 随后,湘儿用认真的语气说:“那是个危险的地方。鬼笑猝,你会好好照看她吗?” 没等鄢陵女子说话,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纯熙夫人的身影就闪进了门口。 鬼子母将她们扫视了一遍,对她们和她们刚才的行为做出评判,脸上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令子鸢和白空青死了。”她向姑娘们说道。 “那么,这就是他们发动袭击的原因?”湘儿问。“只为了杀死她们?或者,如果不能解救她们,就杀死她们。我一直认为,令子鸢之所以会这么有信心,就是因为她知道会有人来救她。她说的那些一定都是在撒谎。我从不相信她能有所悔改。” “也许,这不是主要原因。”纯熙夫人回答,“在遇袭的时候,监牢守卫的伍长很明智地命令他的部下坚守各自的值位。他们没有看见任何黑水修罗或犼神七煞。但在袭击结束之后,他们发现那两名玄女派鬼子母死了。两人的喉咙上各有一个可怕的切口,她们的舌头被钉在了牢房的门上。”纯熙夫人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件衣服该如何缝补。m.23sk. 仪景公主的胃随着纯熙夫人平淡的描述而沉重地搅动着。 “我从没想过会这样对待她们。至少不是用这种手段。虽然也算是罪有应得,不过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她们在很久前就把三魂七魄出卖给魔尊了。”半夏粗声说。但她也用双手紧紧按住胃部。“是怎么……怎么做的?仆厮鬼?” “我怀疑甚至连仆厮鬼也做不了这些。纯熙夫人漠然地说,“看来,魔物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超出我们的认知。” “是的。”半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还有她的嗓音。“如果没有救援,那就说明她们讲的全是事实。她们因为自己的招供而被杀了。” “或者是为了阻止她们继续招供,”湘儿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们也许可以希望魔物势力不知道她们向我们说了些什么。也许令子鸢真的有悔改,但我不相信。” 仪景公主哽了哽喉咙,想像着自己正在一间牢房里,面孔被压在门板上,舌头被拉出来,然后……她哆嗦了一下,但还是说道,“她们也许只是因为被捕而受到惩罚。”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另一个想法:这次谋杀也许是要让审讯者们相信,令子鸢和白空青说的都是实话。毕竟,她们的招供里有太多的疑点。 “现在我们总结出三种可能性,只有一种确认了其余的玄女派鬼子母知道她们供出有用的讯息。因为这三种可能性的可信度是相等的,所以那些玄女派鬼子母很可能不知道她们招供了。” 半夏和湘儿看上去很是震惊,“惩罚她们?”湘儿怀疑地说。 她们两个在许多方面都比仪景公主要坚强——仪景公主因此相当钦佩她们。但她们没有见识过玄都宫廷中的尔虞我诈,也没有听过瑶琳桐庐人和晋城人在贵族游戏中的残忍狠毒。 “我觉得,玄女派鬼子母失败后的下场也许比任何人都更可怕。”仪景公主继续对她们说,“我能想像颖逸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如果换成令子鸢,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纯熙夫人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有重新评价她的意味。 “颖逸,”半夏的声音透出明显的无力,“是的,我也可以想像颖逸或令子鸢下达这样的命令。” “不管怎样,你们也没有更多时间审问她们了。”纯熙夫人说,“她们原订要在明天晌午被押上船。她的语气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怒意。仪景公主意识到纯熙夫人一定是认为这两名玄女派鬼子母的死亡,让她们逃脱了公正的审判。“我希望你们快些做出决定。是忽罗山还是巫鬼道。” 仪景公主看着湘儿的眼睛,点了点头。 湘儿更加用力地向仪景公主点点头,然后转头面对鬼子母。“仪景公主和我一找到船就会去忽罗山。我希望能找到一艘快船。半夏和鬼笑猝会去保巴克城堡,那是鄢陵荒漠里的一个地方。”她没有说明理由。 “鬼怨长能带她去,”鬼笑猝的声音突然在一时陷入沉寂的房里响起。她没有去看半夏。“或者是鬼裂肠,或者是鬼断怨和鬼指残得。我……我觉得跟着仪景公主和湘儿走。如果在忽罗山有战争,她们需要有姐妹守护她们的背后。” “如果你想这样,鬼笑猝。”半夏缓缓地说。 半夏显露出惊讶和受伤的样子,但仪景公主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半夏。仪景公主一直以为鬼笑猝和半夏才是亲密的朋友。她对鬼笑猝说,“很高兴你想要帮助我们,鬼笑猝,但你应该是带领半夏前往保巴克城堡的人。” “鬼笑猝既不会去忽罗山,也不会去保巴克城堡。”纯熙夫人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在众人面前打开。 “一个时辰之前,这封信被送到我手中。将这封信带来的鄢陵小伙子告诉我,他在一个月之前接下这封信,那时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还没有到晋城。这封信是指名要给我的,送信的地址是晋城之壁。她看了一眼信纸的底边,“鬼笑猝,你是否认识鬼纳斯——属于乌孙鄢陵的深谷氏族、涂尔干——属于焉耆鄢陵的且末氏族、阿甘本——属于属于于阗鄢陵的尉犁氏族,还有齐泽克——属于凤翔鄢陵的黑崖氏族。她们在这封信上留下了签名。” 第八百一十四章 但我不想让她去 “她们全都是智者,鬼子母。全都是古尔格丽。”鬼笑猝的样子变得小心谨慎,虽然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看上去就像是做好了战斗或逃跑的准备。 “古尔格丽,”纯熙夫人陷入了沉思,“也许这是个解释。我听说过古尔格丽。”她翻到信的第二页。“她们在这里说到了你。也许在你决定来晋城之前,她们就写下了这些话。‘在晋城之壁的枪姬众之中,有一个叫鬼笑猝的任性姑娘,她属于乌孙鄢陵的深谷氏族。她现在一定要来找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迟她的行期。我们会在昆莫之上,穆萨的山麓上等待她。’关于你,她们还说了一些其它的话,但主要是告诉我,我必须确保你毫不延迟地赶往她们那里。这些智者像丹景玉座一样对你们发出了命令。” 纯熙夫人声音中恼怒的语气,让仪景公主怀疑那些智者们是不是也像丹景玉座一样对纯熙夫人发出了命令。这种可能性不大,而且这样的命令也无法让纯熙夫人遵从。不过,信中一定有什么内容让鬼子母很不高兴。 “我是女武神的信徒,”鬼笑猝生气地说,“我不是个听到别人叫我名字就会跑过去的小孩。如果我愿意,我会去忽罗山。” 仪景公主若有所思地咬住了嘴唇。这名鄢陵女子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神情。她见过鬼笑猝生气,但从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但真正引起仪景公主注意的是鬼笑猝闷闷不乐的声音,除了赌气之外,她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现在的鬼笑猝。这简直像令公鬼会赌气一样不可置信,但仪景公主确信自己没看错。 半夏也察觉到了鬼笑猝的心情。她拍了拍鬼笑猝的胳膊。没关系。如果你想去忽罗山,我会因为仪景公主和湘儿有你的保护而高兴的。鬼笑猝只是可怜兮兮地看了她一眼。 纯熙夫人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绝非无意:“我把这封信给鬼玄元看过了。” 鬼笑猝张开嘴,面容表现出明显的恼怒。但鬼子母提高了声音,继续毫不停顿地说下去,“这封信是写给我的,关于你的内容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鬼玄元看起来是很坚定地认为你应该按照信中吩咐的内容去做。我觉得,鬼笑猝,你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遵从鬼玄元和智者们的意愿,你是否同意?” 鬼笑猝的目光在房间里粗野地来回扫动着,彷佛正在看着一个包围住自己的陷阱。 “我是女武神的信徒。”她嘀咕了一声,便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半夏迈出一步,抬起手想拦住她,却随着关门的撞击声又无力地将手垂下。 “他们想要鬼笑猝做什么?”半夏问纯熙夫人。“你知道的总比你说出来的要多。这次,你又隐瞒了什么?” “无论智者们有什么样的原因,”纯熙夫人冰冷地说,“这只是鬼笑猝和她们之间的事情。如果鬼笑猝想让你们知道,她会告诉你的。” “你总是要试图操纵别人,”湘儿恨恨地说,“现在,你又要操纵鬼笑猝了,是不是?” “不是我,是智者,还有鬼玄元。”纯熙夫人将那封信折起来,放回到腰间的荷包里,态度中带有一丝刻薄。“她是可以拒绝鬼玄元的。根据我对鄢陵的认识,部族首领和国君并不一样,并非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她可以吗?”仪景公主问。鬼玄元总是让公主想起孙希龄。身为她娘的王室卫队将军,孙希龄很少会做出什么决定,但如果他下定决心,即使是银蟾女王也只能用王室命令才能让他回头,实际上,仪景公主不记得银蟾女王曾经下达王令阻止孙希龄去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 而这一次,同样不会有来自王室的命令,而仪景公主认为鬼笑猝会去昆莫之上的穆萨山麓。 公主道:“至少她能和你一路同行,半夏。如果鬼纳斯计划在昆莫等待鬼笑猝,她就没办法在保巴克城堡见你。你可以和鬼笑猝一起去找鬼纳斯。” “但我不想让她去,”半夏伤心地说,“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去的话。” “无论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想法,”湘儿说,“我们现在都有要紧的事情得做。半夏,你进入荒漠需要很多装备。令公鬼会告诉我们你需要些什么。仪景公主和我必须准备好乘船前往忽罗山。我觉得,我们明天就能找到一艘船,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在今晚收拾好行囊。” “在仁安街的码头上停着一艘雕题人的船,”纯熙夫人对她们说,“那是一艘极快的江鲤子,再没有比它更快的船了。你们肯定会想要一艘快船的。”湘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纯熙夫人,”仪景公主说,“现在令公鬼要做什么?在这场攻击之后……他是否会发起你想要的那场战争?” “我不想要战争,”纯熙夫人回答,“我只想让他活下来,参与末日战争。他说明天会告诉我们他打算做些什么。”细微的蹙眉破坏了她前额的光润。“明天,我们都会比今晚知道更多的东西。”随后,她突然就转身离去了。 明天,仪景公主心想,等我告诉他我们的计划,他会怎样做,他会说什么?他必须了解。定了定心神,仪景公主加入另外两个姑娘对准备行李的讨论中。3sk. 酒馆里如同仁安街中任何一家酒馆一样热闹,夜色中,喧闹的人声和陶制杯碗碰撞的清脆声音搅成了一团。纷乱不清的说话声中,依稀能分辨出乐师们击打三面鼓和两架洋琴传出的断断续续的乐声,还有一只陶笛正在发出呜呜的颤音。 侍女穿着领子顶到下巴,裙摆垂到脚踝的黑色衣裙和灰色短围裙,在酒客围坐的桌子间来回穿行。为了挤过狭窄的通道,她们不得不一只手握住几只陶杯,将它们高举过头。打着赤足,身穿皮背心的码头苦力之中,夹杂着一些将外衣系在腰间的家伙,以及袒露胸膛,用彩色宽腰带扎住灯笼裤的汉子。 第八百一十五章 必须 在如此接近港口的地方,外乡人的服饰在人群中随处可见。北方的圆领,西方的长领,外衣上的银链和背心上的铃铛,齐膝高的靴子和到大腿高的靴子,汉子戴的项链和耳环,外衣或中衣上的缎带。 一个宽肩大腹的汉子留着一副分叉状的黄色胡须,另一个汉子在胡须上涂了一些什么,让他的胡子在灯火下熠熠发光,胡子的两端从他驴脸两侧卷翘而起。骰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和几张桌,子上翻滚个不停,银钱伴随着喊声和笑声在不同的手掌间飞速地流动着。 马鸣背靠墙壁坐着,让自己能看到所有的出入口,不过他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盯着手中杯子里尚未饮过一口的暗色桂花酿。他没有靠近那些骰局,也没有去看一眼那些侍女的脚踝。酒馆里相当拥挤,偶尔有酒客们会想与他共用一桌,但只要仔细看看马鸣的脸,他们就会立刻闪到一旁,宁可挤到别的凳子上去。 马鸣用一根手指沾了一下杯中的酒,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涂抹着。这些傻瓜根本不知道今晚在晋城之壁发生了什么事。他听到有几个晋城人提到一些麻烦的谣言,他们的言谈很快就变成了一阵紧张的笑声。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马鸣几乎希望他不认识自己。不,他希望自己能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同的影像一直在他的脑海闪过,闪过他记忆中的空洞,没有留下任何真实的感觉。 一阵阵战斗的喧嚣从走廊深处传来,因为墙壁的阻隔而变得沉闷虚幻。他用颤抖的手从仆厮鬼的尸体上拔下匕首。一个仆厮鬼,正在绞杀他。仆厮鬼的目标一定是他。他们不会随意走动,无目的地杀戮,他们就像射出的箭一样,总是直奔目标而去。 他开始奔跑。一只犼神七煞向他走来,如同一条长腿的黑蛇,他平滑苍白的面孔,无眼的凝视将颤栗刺入了他的骨髓。从三十步以外,他掷出匕首,目标是那张脸上应当长有眼睛的地方。通常在这个距离,他五次掷打比眼睛还小的节孔,会有四次命中。 犼神七煞的黑剑闪动了一下,几乎是毫不在意地将那把匕首弹开,他脚下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死亡的时候到了,吹号人。”说话声如同红色毒蛇干裂的嘶鸣,警告着死亡的讯息。 马鸣向后退去。他的双手各有一把匕首,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抽出过它们。这样的匕首对付一把剑并不占优势,但逃走就意味着这把黑剑会插进他的后背,这和五个六赢过四个三一样肯定。 他希望自己能有一条镇山棍,或者是一把弓。他倒是想看看,这只怪物能不能挡开红河长弓射出的箭。他希望自己在别的地方,在这里,他迟早会死掉。 突然间,十几只黑水修罗嗥叫着从一条侧廊里冲出来,对犼神七煞疯狂地用斧砍,用剑刺。马鸣困惑而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七煞奋力反击,如同一团披着黑甲的旋风。超过一半的黑水修罗死亡或重伤之后,犼神七煞才抽搐着倒在地上。他的一条手臂如同濒死的蛇,猛然扫到三步以外的地方,那把黑剑仍然握在手中。 一只羊角黑水修罗看了马鸣一眼,抬起鼻子嗅了嗅空气。他向马鸣咆哮了一声,便开始舔~吮多~毛的前臂上一道破甲裂肉的长伤口。其它黑水修罗将伤重同伴的喉咙一一切开。 一只黑水修罗吼叫着喊了几个粗哑模糊的字眼。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就转身跑开了,没有再看马鸣一眼。蹄子和靴子在岩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敲击声。 就这样从他面前跑开,马鸣哆嗦了一下。黑水修罗救了他。令公鬼到底把他带入了一个怎样的漩涡?他看见自己用酒画出的图案——一扇打开的门,立刻恼怒地将它抹去。 他必须离开这里。 必须。 他依然能感觉到脑海深处这个急迫的呼喊,但现在是回晋城之壁的时间了。他恼怒地将那个喊声推走,那个喊声却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马鸣听到右侧的桌边传来一阵说话声,是那个留着翘胡子的驴脸汉子,他的声音里带着很重的戎卢口音。 “现在,你们的那个应化天尊无疑是一个很强的人了。我不否认这一点,但他根本无法与成少卿相比。至于为什么?成少卿让整个白水江城、半个龙缘谷和黑齿国都陷入了战争。他让大地沉陷,呑掉了整座对抗他的城市,房屋、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还有一个在郯城的,叫水誉凡吧?他们说,他在对抗仆骨的军队大战之际,将太阳一直定在空中,直到他大获全胜。他们说,这件事千真万确。” 马鸣摇了摇头。晋城之壁已经陷落,神威万里伏正在令公鬼的手中,这个傻瓜却还以为他是另一个伪应化天尊。 这时,马鸣又画出了那道门。他一把将图案抹去,抓起酒杯,却在将杯沿送到唇边之前停下了动作。在杂乱的声音中,他的耳朵辨识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挪开背后的椅子,一只手拿着酒杯,向提起那个名字的那张桌子走去。 围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人们,是一种只有在仁安街的酒馆才会有的奇怪组合。两名赤脚的船伙儿敞胸穿着一件油腻的外衣,其中一个在脖子上绕着一根粗大的黄金链子。一个看上去曾经很肥胖的人,现在却只剩下了松垂的下巴,他穿着一件瑶琳桐庐外衣,横过胸口的红色、金色和绿色条纹是贵族的象征,但那件衣服的一只袖子已经齐肩被撕掉了。23sk. 最近许多瑶琳桐庐难民离乡背景,四处流窜。一名灰发妇人身穿柔软的深蓝色衣服,有一副坚毅的面孔和一双锐利的眼睛,手指上带着几枚沉重的金戒指。说话的人是那个有分叉状黄胡子的家伙。他的耳朵上带着一颗有鸽蛋大小的红宝石。绷紧在他胸前的黑红色外衣和系在上面的三条银链显示出他是一名剑门的大商人。在剑门有一个商会。 第八百一十六章 你来吗 当马鸣停在那张桌边的时候,谈话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都转而望着他:“我听你们谈到了红河。” 分叉状胡子的汉子迅速瞟了马鸣一眼,注意到他蓬乱的头发、紧绷的表情和紧握着酒杯的手,还有他光亮的黑色靴子,有金线蔓叶图案的绿色外衣敞开到腰部,露出一件雪白的木棉布中衣,但外衣和中衣都已经摺皱不堪。他立刻就将马鸣看成了一位在平民堆中鬼混的年轻贵族。 “我是说到了红河,大人,”他热情地说,“我刚才在说,今年那里不会有烟丝出产了。这点确信无疑。不过,我有二十箱最好的红河烟丝,不会有更好的了。我要把它留到今年晚些时候,好好赚上一笔。如果大人想要一箱…” 他捻了一下黄色的胡尖,将一只手指放在鼻侧揉了揉:“……我觉得我可以弄到。 “你倒是给我说说?”马鸣轻声说着,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红河不会出产烟丝了?” “为什么?因为白羽客呗,大人。那些九阳正火弟子。” “我不明白,这关白羽客什么事? 商人向四周望了望,像是在寻求帮助。在马鸣的声音里有一种危险的气氛。两名船伙儿的样子就像是马上要离开这里,如果他们有这个胆量的话。 瑶琳桐庐人瞪着马鸣,腰杆不自然地挺直,两只手整理着他的破衣服,身子却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摆。放在他面前的空酒杯显然不是他喝的第一杯酒了。灰发女人将酒杯靠到唇边,她锐利的眼睛在杯沿上方审视着马鸣。 坐着的商人向马鸣躬了躬身,用奉承的语调说道:“有谣传说,白羽客已经进入了红河流域。据说他们是要猎捕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正在晋城。” 他看了马鸣一眼,想确定这个年轻贵族是否接受这套说辞。马鸣的表情没有改变。“这些谣传会传播得很远,大人。也许它只是空穴来风。还有谣传说白羽客在追捕一个有黄色眼睛的仆厮鬼。你听说过有黄色眼睛的家伙吗,大人?对于我而言,这只不过是空穴来风而已。” 马鸣将杯子放在桌上,靠近那个汉子。 马鸣问道:“根据那个谣传,他们还在猎捕别的什么人?除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除了黄色眼睛的人,还有别的什么人?” 汗珠出现在那名商人的脸上:“没有了,大人。我没有听说还有别人了。只是谣传,大人。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的。我是否能荣幸地向大人箱献上一红河烟丝?只是为了表达……我的荣幸……和感激……” 马鸣将一枚小金瓜子扔在桌子上:“等到这个谣传消失的时候,用我赏的金子买些酒喝吧。” 他转回身的时候,听到了那张桌子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我以为他要切开我的喉咙。你们知道,这些公子哥儿们喝过酒之后会有多么胡作非为。”那是黄子汉子说话的声音。23sk. “一个古怪的年轻人,”那个妇人说道,“非常危险。少跟这种人来往,陈瞎子。 “我根本不认为他是个贵族。”另一个无礼汉子的声音响起。马鸣觉得是那个瑶琳桐庐人。他翘了翘嘴唇:“贵族?就是请他去当贵族,他也不会当。白羽客们在红河。我的天啊!神明庇护则个!” 马鸣挤过人群,走到门口,他从墙边的木屐堆中拖出一双。他不知道这双是不是他穿来的,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样,他也不在乎。它们合适他的靴子就可以了。 门外开始下雨。小雨让夜色变得更加深沉。马鸣翻起领子,踩着泥水走上街道。在仁安街泥泞的街面上笨拙地向前奔跑,经过一家家传出乐声的酒馆、灯火通明的客栈和暗着窗户的房屋。当泥土路面变成石板地的时候,内城的城墙也进入了马鸣的视野。 他踢掉木屐,向内城飞奔而去。在距离晋城之壁最近的城门站岗的武卫军们一言不发地让他跑了进去。他们都知道他是谁。马鸣一直跑到子恒的房间,一把推开房门,根本没注意到门板上飞溅出的木片。子恒的鞍袋被放在床上,子恒正往里面塞中衣和袜子。 房里只亮着一支蜡烛,但子恒似乎并不在乎这样的昏暗。 “那就是说,你也听说了。”马鸣说。 子恒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家乡的事情?是的。我一直在为了小丹搜寻谣传。出了今晚的事情,我更要让她…”从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让马鸣颈后的毛发不由得竖直起来。那听上去就像一匹狸力的怒嚎。“没关系。我听到了这个讯息。也许这也能起作用。” 起什么作用?马鸣感到一丝狐疑:“你相信吗? 子恒直起身,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睛凝聚着蜡烛的光线,闪烁出明亮的金黄色:“对我来说,这个讯息值得怀疑的地方不多。它很可能是事实。” 马鸣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令公鬼知道吗?”子恒只是点了点头,又开始收拾行囊。“那么,他说了些什么? 子恒停了一下,盯着手中摺叠的披风。他只是不停地嘟嚷着,‘他说过他会这样做。他说过他会的。我应该相信他的话的。’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抓住我的领子,说他必须做‘他们想不到的事情。’他想要我知道,但我不确定他自己是否知道。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是离开还是留在他身边。不,我收回这句话。我觉得,当他看到我离开的时候,确实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不用理会这些了,他什么都不会做。”马鸣说,“我的天啊,借助神威万里伏,他能轰碎一千名白羽客!你看见过他对那些他娘的黑水修罗做了些什么。你要走了,对不对?回红河去?一个人?” “除非你也来。”子恒将那件披风装进鞍袋里。“你来吗?” 第八百一十七章 太像我了 马鸣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一步,又向前一步。他的脸上随之出现了半光半影的变化。他的父母都在思尧村,还有他的姐妹。白羽客没有理由伤害他们。 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回家乡,他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了。他娘会在他坐稳屁股之前就把他的亲事定下。但如果他不去,如果白羽客伤害了他们……据马鸣所知,白羽客能掌握的线索也不过是谣言而巳。怎么会有人把他的家人扯入谣言呢?即使是冷子丘家的人——别人眼中的说谎者和麻烦制造者,也喜欢子恒。人人都喜欢子恒。 “你没必要回去,”子恒平静地说,“我没听到关于你的谣言,只有令公鬼和我的。” “没这么简单,我要离……”马鸣说不出来,想想要离开是很简单的事,但他真能轻松地说出口吗?他的喉咙紧紧绷死,挡住了后面的话。“这对你很容易吗,子恒?我是说离开?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什么?难道没有某种力量在牵绊着你?用各种理由劝告你不该离开?” “它给了我上百种的理由,马鸣,但我知道那是因为令公鬼,还有缘起。你不会承认这一点,对不对?一百种留下来的理由,但只要一个理由就压倒了它们。白羽客在红河,他们为了寻找我而伤害那里的人们。如果我去了,我就能阻止这一切。” “为什么白羽客会这么想要你,以至于他们不惜伤害任何人?我的天啊,如果他们要找一个有黄眼睛的男人,思尧村里根本没有人会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你就是去了又能阻止些什么?即使多一双手,也于事无补,哈!白羽客如果以为能赶得锡城人团团转,那他们就是一口咬在硬皮上了。”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子恒低声说。他的目光转到自己的斧头上,系住斧柄的带子将它挂在了墙上。也许,他看着的是他的铁锤,它就靠在斧头正下方的墙边。马鸣不能确定他的目光固定在哪里。 “他们会找到我的家人。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理由,马鸣。就像我做事也有我的理由。谁又能说谁的理由是正确的?” “饶了我吧,子恒。饶了我吧。我觉得离……离……看见了吗?现在我甚至连说也说不出来。就像我的脑子知道,如果我说出来,我就会这样做。我甚至连心中存有这种念头都不行!” “不同的道路。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被推上了不同的道路。” “不同的该死的他娘的道路。”马鸣哼了一声,“我的生活里只剰下了令公鬼和鬼子母。他们把我推到他们危险的道路上。我觉得去一个能有所改变的地方,去做我觉得做的事!”他转向门口,但子恒的声音拉住了他。 “我希望你走的是一条快乐的路,马鸣。老天爷会给你漂亮的姑娘和想要赌博的傻瓜。” “算了,饶了我吧,子恒。上天也会把你想要的给你的。” “我希望它会。”子恒听起来对前景并不乐观。 “你能不能告诉我父亲,我很好?还有我娘。她总是瞎担心。还有,照看我的妹妹们。她们总是刺探我的秘密,然后跟娘打小报告。但我不想她们出任何事。 “我保证,马鸣。” 关上子恒的房门,马鸣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游荡着。他的妹妹,叶儿和景汐总是准备着跑到妈妈面前,大声喊:“妈妈,马鸣又惹麻烦了。马鸣又做他不该做的事情了,妈妈。”特别是景汐。她们现在应该是十六岁和十七岁了。也许很快就会开始思考成亲的问题,也许已经开始在那些无趣的农夫中间挑选对象了,虽然那些被挑选的人自己很可能还不知道。 他真的离开那么久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刚刚离开思尧村,也许只是离开了一半个月。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已经与家乡拉开了许多年的距离,留在脑子里的,只剩下模糊的回忆。 他能记得叶儿和景汐在他被打屁股时发出的嘻笑,但她们的面容已经不再那么鲜明了。那是他的亲妹妹的样子啊!记忆中这些他娘的窟窿,如同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永远的空洞。 马鸣看见夜娇靡朝自己走来,虽然不太情愿,他还是对她笑了笑。虽然夜娇靡显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她毕竟是个身材姣好的女性。紧贴在她身上的白色云锦薄得应该只能做一块汗巾子,更别提领口低得露出一大片可观的雪白美丽之处。 马鸣给了她一个完美的施礼,端庄而郑重:“晚安,夫人。” 夜娇靡径直走了过去,没有瞥马鸣一眼。 马鸣气恼地直起腰:“你是又聋又瞎吗,女人?我不是一块可以随意踏过的地毯,而我显然听到自己说话了。如果我捏了你的屁股,你可以甩我耳光,但在我这么做之前,我觉得用文雅的问候换一句文雅的回应!”???.23sk. 占西留候僵立在原地,用女人特有的眼光看着马鸣。靠着这种眼光,她能为他缝出一件合身的中衣,说出他的体重,判断他最后一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然后,她转过身,喃喃自语了些什么。 马鸣能听到的只有一句,“太像我了。” 马鸣惊愕地盯着夜娇靡的后背。一个字都不对他说!这张脸,这种走路的姿势,还有她抬到半空中的鼻子,她的脚还能碰到地面,简直就是个奇迹。和夜娇靡以及仪景公主这样的人说话,他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除非你拥有一座宫殿和可以追溯到白虎神卫符的血统,否则贵族就总以为你是尘土。好吧,他知道一个身材丰腴的厨师助手——丰腴得刚刚好——她不会以为他是尘土。大娟轻咬他耳朵的感觉…… 马鸣的思绪僵在半截。他想要去看看大娟是不是已经醒过来,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他甚至想过和小慧打情骂俏。夜娇靡!他又想到了对子恒说的最后一句话。照看我的妹妹们。彷佛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是他还没有去做。他不会,不会那么轻易地迈出腿去。但也许,确实有办法。 第八百一十八章 我要回家 马鸣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瓜子,将它扔向空中,再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接住。那是一枚光滑的金瓜子,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金瓜子,而他现在正盯着金瓜子上的闪耀着的光芒,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天爷收了所有的鬼子母吧!”他大声喊道,“还有,收了把我卷进这一切的令公鬼。去他娘的真龙吧!” 一名身穿灰黑色制服的奴仆在他身前顿住脚步,恐惧地望着他。那个奴仆手中的银盘子里放着堆得很高的白棉布卷和药膏瓶罐。发现马鸣看见了他,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马鸣将一枚金瓜子扔进奴仆的盘子里:“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给你的。好好花掉它,把它用在女人和酒上。” “谢……谢谢您,大人。”那个汉子似乎是因为吃惊而变得有点结巴。 马鸣没有再理会那名奴仆,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不就是我嘛——? 当房门在马鸣身后关上的时候,子恒摇了摇头马鸣的样子好像是如果要他回到红河去,他宁可用铁锤敲破自己的脑袋。他不愿意回去的。其实,子恒也希望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不必回家乡去,但没有办法。他面对的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和马鸣的差别就是他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心里并不愿意。 尽量小心地脱下中衣,他还是不禁哼了一声。一片巨大的瘀伤已经变成了棕黄色,覆盖了他的整个左肩。在战斗的时候,一只黑水修罗躲过了他挥出的战斧,是小丹快速的匕首阻止了他对子恒造成更深的伤害。这片伤痕让子恒在冲洗时疼痛不堪,不过在晋城至少不必担心水会很冷。 子恒整理好行李,做好了准备。鞍袋外面只剩下明天早晨要穿的衣服。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去找巫咸。今晚去打扰黄巾力士没有什么意义。巫咸也许已经上床睡了。 而这也是子恒打算做的事。小丹是子恒唯一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的问题。对她来说,即使是留在晋城之壁,也比和他一起走要好。 房门被打开,让他吃了一惊。香水的气味随着开门的声音飘进他的鼻子。这让他想到在炎热的夏日夜晚锭放的花朵。那是一种带着挑逗意味的香气,不是很浓,显然只是针对他的,但小丹不会洒这种香水。当他看清楚是夜娇靡走进房间的时候,子恒只是觉得更加惊讶。 夜娇靡扶住门框,眨动着眼睛,让子恒意识到房里的光线对她来说有多么昏暗。“你要去别的地方?”她迟疑地说。走廊里的灯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子恒必须凝神观望才能看清她的面容。 “是的,夫人。”他作了个揖。动作不算流畅,不过他已经尽力做好了。小丹大可对夜娇靡嗤之以鼻,但子恒不觉得有理由丢掉礼貌。“早晨就走。” “我也是。”夜娇靡关上门,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子恒将目光移向别处,只用眼角看着她,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瞪大的眼珠了。 夜娇靡没有注意子恒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房里唯一点亮的蜡烛在她的黑眼睛上映出两个光点。“今晚之后……明天我会搭前往禹城的马车离开,然后再从那里乘船去占西。我几天以前就应该走了,只是我以为一定有什么办法实现我的目的。当然,终究是没有办法。我早该知道这一点的。今晚让我下了决心。他那种……所有那些雷电,沿着墙壁流下来……我明天就离开。” “夫人,”子恒困惑地说,“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夜娇靡歪头的样子,让子恒想起他在思尧村曾经上过蹄铁的一匹母马。那匹母马总是想咬人。“当然是因为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真龙应化天尊大人。” 这个解释并没有消除子恒的困惑,“你可以自己告诉他,他很有些气恼地说,“我在离开之前没有时间带信给他。” “我……不认为他想见我。” 她的样子非常美丽,任何汉子都会想要见她的。这两件事,夜娇靡都很清楚。子恒觉得她本来是要说一些别的事情。她是被那一晚令公鬼房里出现的灾难吓怕了?还是这场攻击和令公鬼做的事吓坏了她? 也许是,但她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吓倒的女性。从她冷静的眼神中,子恒就能看到这一点。“找个奴仆给你传信吧!我怀疑我不会再见到令公鬼了。在我离开前不会了。任何奴仆都能带信给他的。” “最好能是你告诉他,一位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的朋友……” “派奴仆去,或者是宵辰人。” “你不答应我?”夜娇靡难以置信地问。 “不。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 夜娇靡再次侧过头,但这一次和刚才不同了,虽然子恒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子恒,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引人注目的眼睛。” “什么?”突然间,子恒意识到自己的上半身是完全赤裸的。夜娇靡专注的目光似乎突然变成像是在打量一匹等待被卖出的马儿。也许她紧接着要做的事就是揣捏他的脚踩,检查他的牙齿了。 子恒从床上抓起原本打算早晨穿的中衣,将它从头顶套在身上。“把你要传的信告诉一个奴仆。我现在想睡觉了。我要早起。在日出之前就起床。” “明天你要去哪里?” “回家,红河流域。很晚了。如果你明天也要离开,我猜你会想先睡一觉的。我知道我已经累了。” 他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夜娇靡仍然没有开门离开的意思:“你是个打铁的?我在占西需要一位铁匠,制造观赏用的铁器。在回红河之前,先去我那里待一段时间好不好?你会发现占西……非常好玩。” “我要回家,”子恒坚定地对她说,“而你要回你自己的房间。” 第八百一十九章 让他们吊死我 夜娇靡耸了耸肩,让子恒匆忙地再次把目光移开。“也许再过些日子。我到最后总是能得到我觉得要的。现在我觉得我觉得……”她停了一下,将子恒上下打量了一番,“……弄一些观赏用的铁器。我可以用它们装饰我的卧室窗户。”她的微笑是如此纯真,让子恒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敲响了警钟。 房门又被打开,小丹走了进来:“子恒,我去城里找你,我听说了一个传闻……”她的动作突然僵住,一双眼睛直盯着夜娇靡。 占西留候没有在意小丹。而是几步走近了子恒,伸出一只手,拂过他的胳膊,然后是肩膀。片刻之间,子恒以为她会按下他的头颈,给他一个热吻。她真的抬起了脸,彷佛是要接吻的样子。但她只是用手掠过子恒的颈侧,飞快的轻抚之后,就向后退去。让子恒没能来得及阻止她的动作。 “记住,”夜娇靡轻声说道,彷佛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总是能得到我觉得要的。”随后,她就走过小丹身边,出了房间。 子恒等待着小丹的爆发,但姑娘只是看了一眼床上他鼓胀的鞍袋,说道:“看来你已经听到了那个传闻,子恒,那只是个谣言。” “但是,黄色的眼睛让它显得不只是一个谣言。”子恒心想,她应该像一捆扔进火里的细干枝一样猛烈地爆发。为什么她会这么冷静? “很好。但是,纯熙夫人是另一个问题。她会不会阻止你离开?” “如果她不知道就不会。就算是她要阻拦,我也会走的。我有我的家人和朋友,小丹,我不会把他们扔给白羽客的。但我希望离开这座城之前可以避免纯熙夫人找我的麻烦。”小丹的眼睛依然平静如初,彷佛森林中黑色的深潭。这让子恒不由得寒毛直竖了起来 “但这样的传闻到达晋城需要几十天的时间,而你骑马赶往红河也需要几十天的时间。到那时,白羽客也许已经走了。嗯,我是希望你能离开这里。我不应该抱怨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实际情形是什么样的。” “从道里过去不必用大半个月里的时间,”子恒对她说,“两天,也许三天。”两天,他认为没有办法再快了。 “你就像令公鬼一样疯狂。”小丹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说。她坐到他的床脚前,盘起双腿,用教训孩子的语气对子恒说道,“走进道中,等你出来的时候,你就会变成毫无希望的疯子。而最大的可能是你根本出不来。道门已经被污染了,子恒。它们已经沉沦于黑暗有……多少?。三百年了吧?还是四百年了?问问巫咸。他能告诉你。是黄巾力士建立了道门,或者是培育了道门,或者是用什么办法让道门出现。甚至连他们也不再使用道门了。原因在于,即使你真的能平安地穿过它们,只有老天才知道你出来时身在何方。” “我曾经在那里走过,小丹。”他想,而那确实是一次可怕的旅行。“巫咸可以为我们带路。他能解读那里面的路标,我们以前就那样走过。等到他知道这次旅行有多么重要,他就会再次为我指路了。巫咸也渴望离开晋城。他似乎很害怕他的妈妈知道他在哪里。”子恒确信他会帮忙的。 “嗯,”小丹用力搓了搓双手。“好吧,我觉得要冒险,而这确实是一次冒险。离开晋城之壁和转生真应化天尊,从道中穿越,去与白羽客作战。我觉得看看能不能说服谢铁嘴和我们一起去。如果我们没办法带上一个说书大爷,一个说书人也不错。我们可以编些故事,而你和我就是故事的核心。没有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或鬼子母占尽风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明早?” 子恒深吸了一口气,以稳定自己的声音:“我会一个人走,小丹。只有巫咸和我。”23sk. “我们需要一匹驮马,”小丹的样子好像根本没听到子恒在说什么,“两匹,我觉得。道门中十分黑暗。我们需要提灯,还有足够的灯油。你们锡城人,都是农夫?他们会与白羽客作战吗?” “小丹,我说……”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姑娘突然喊道。阴影笼罩住她的凤眼和细悄的颧骨,让她的表情显得很危险,我听到了,你是在胡说。如果那些农人束手待毙该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知道如何作战该怎么办?谁能去教导他们?你?一个人? “我会去做必须做的事,”子恒耐心地说,“没有你也行。” 小丹一跃而起,让子恒以为她要咬断他的喉咙。“你以为夜娇靡会跟着你?她会守护你的后背?还是你喜欢让她坐在你的大腿上,捏着嗓子哄你高兴?先把你的中衣塞进裤腰里去,你这个满身长毛的白痴!这里一定要这么暗吗?夜娇靡喜欢昏暗的灯光,对不对?她会在你对抗九阳正火弟子的时候帮上好多忙呢!” 子恒张开嘴想要反驳,却在中途改了口:“夜娇靡看起来很适合抱一抱,有什么汉子不想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姑娘脸上受伤的样子,让他觉得彷佛有铁条箍住了胸口,但他还是让自己继续说道:“等我了结家乡的事情之后,我也许会去占西。她邀请我去的,也许我会去。” 小丹没说一句话。她盯着子恒,面孔像岩石一样冰冷,然后,姑娘转过身,跑出了房间,房门被重重地甩在门框上。 子恒不由自主地迈步追了过去,却又停在门前。他的手紧紧抓住门框,直到手指痛不可堪。盯着门板上被他的斧头砍出的缺口,他发现自己正在对它说出在她面前说不出的话。 “我杀死过白羽客。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杀死我,但他们仍旧称那为谋杀。我回家乡是要去受死,小丹。这是唯一能阻止他们伤害我的亲人的办法。让他们吊死我。我不能让你看见那种事,我不能。你也许会阻挡他们,而他们会。” 第八百二十章 你只是一只母猪 他的头撞在了门板上。现在,她不会再因为他的死亡而伤心了,这是最重要的。她会在其它什么地方找到她的冒险,远离白羽客、缘起,还有因缘中邪恶的泡沫。这是最重要的。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不会伤心得嗥叫起来。 小丹在走廊中大步前行,几乎就要跑起来了。走廊里的人被她一个个掠过,忙不迭地为她让路,但她视而不见。 子恒。夜娇靡。 子恒。夜娇靡。 他只想要个半裸的惨白脸荡妇,对吧?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满身是毛的笨蛋!榆木脑袋的傻瓜!打铁的!还有那只卑鄙的母猪,夜娇靡。那个只知道扭屁股的母猪。 她走了许久,突然发现夜娇靡就在前面,身上仍然穿着不给别人留下任何想像空间的丝衣,腰枝摇曳的姿态彷佛她天生就是如此,而不是故意要引诱汉子的。没等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丹已经冲到夜娇靡面前走廊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转身面对着这个女人。 “欧阳子恒是属于我的。”她高喊道,“把你的臭手和你的笑容从他那里拿开!”听到自己说的话,小丹的脸立刻红到了发际。她曾经立志永远不会这样做,永远不会为了争一个汉子而变得像滚倒在泥土里的乡下姑娘。 夜娇靡冷冷地扬起眉:“属于你?奇怪,我没有看见他戴着项圈啊!你们这些女佣——或者你是个农人的女娃子?你们的想法总是很奇特。” “女佣?女佣?我是……”小丹咬住自己的舌头,才没有让下面的话随着怒火一同喷发出来。是的,她是占西留候。但郯城的领土要远远大于占西。夜娇靡在郯城的宫廷中,就连六七天都不可能待下去。她能在控鹰打猎中吟诵诗歌吗?她能整日骑马寻宝,然后在晚上弹奏着七弦琴,畅谈如何击退黑水修罗的袭击吗? 她以为她了解国子,真的吗?她是否知道扇语?她有没有办法只用手腕的一下扭动,持织扇的一种姿势,就让汉子知道是该来、该走,还是该停在原地? 老天爷保佑,我在想些什么?我发过誓,永远不会再拿起一把扇子了!但郯城的习俗并不只这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根据她以往受到的教育,除非有确实的用途,否则是不能抽出匕首的。 “就算是郯城的乡下姑娘也有办法对付偷人家汉子的女人。如果你不发誓忘记欧阳子恒,我就会把你的脑袋剃得像鸡蛋一样光。到那时,也许那些养鸡的男孩会喜欢你的!” 她不清楚夜娇靡是如何抓住她的手腕,只是突然间,她从半空中飞过,她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将她肺里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 夜娇靡微笑着站在她面前,将她的匕首在手掌中轻轻敲打,“这是占西的风俗。晋城人很喜欢派遣刺客行事,而卫兵不可能总是守在身边。我可不愿意受到攻击,乡下姑娘,所以这是我要做的。我会把那个铁匠从你身边带走,将他变成一个供我取乐的宠物,直到我厌倦为止。我以黄天厚土来向你保证,乡下姑娘。他很让人销魂,真的。那副肩膀,那对手臂,更不要说他的那双眼睛了。如果他欠缺一点风雅,我也能补救过来。我的仆人们能教他如何穿戴,替他剃掉那可怕的胡子。无论他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他,让他变成我的。等我玩腻之后,你就能拥有他了。当然,如果他还想要你的话。”m.23sk. 小丹终于努力吸进了一口气,她挣扎着站起身,抽出第二把匕首。“我会把你拖到他面前,等我割掉你挂在身上的这些布条以后,我会让你告诉他,你只是一只母猪!” 小丹想,神明庇护则个,我真的像乡下姑娘一样了,做事像,说话也像!最糟糕的是,她这些行为全都是认真的。 夜娇靡谨慎地摆了一个姿势,很明显的,她要使用自己的双手,而不是那把刀子。她握住它的手势就像是握住一把扇子。看到她的样子,小丹也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了脚尖上。 鬼玄元突然出现在她们之中,高大的身躯完全将她们阻隔开来。没等两个女人搞清楚状况,她们的匕首已经被夺走了。 “今晚你们还没有看够流血吗?”鬼玄元冰冷地说,“在所有我认为可能会破坏和平的人之中,你们两个应该是最不可能的。” 小丹张大了嘴望着他。没有任何警告,姑娘旋转身体,将拳头朝鬼玄元最短的一根肋骨捣去。即使是最粗壮的汉子也不会对这样的攻击无动于衷。 鬼玄元似乎根本没看她一眼,只是一伸手抄住了姑娘的拳头,将她的胳膊扭到她的身侧。姑娘突然被迫站得笔直,只希望这个宵辰人不会将她的手臂向上推出她的肩膀。 鬼玄元则彷佛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转身对夜娇靡说,“你现在回你的房间去,直到太阳悬在天地相交之处上以前,不许出来。我会传话下去,不给你送早饭。一点饥饿可以提醒你慎选争斗的时机和地点。” 夜娇靡恼怒地扬起头:“我可是占西留候。我不会听命于像你这样的……” “现在回房间去。”鬼玄元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小丹很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踢到他。她一定是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因为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鬼玄元突然加重了手劲,姑娘一下子垫起了脚尖。 “如果你反对,”鬼玄元继续对夜娇靡说,“我们就一起重复我们第一次的谈话,你和我。就在这里。” 夜娇靡的面孔变得一阵白一阵红,“很好,她僵硬地说,“如果你坚持的话,也许我…… “我并不打算对此有什么讨论。如果等我数到三的时候还看得到你的话……一……?” 吐出一口气,夜娇靡拉起裙摆,开始奔跑。甚至在这个时候,她的腰枝还是在来回摇曳。 第八百二十一章 告诉我出路 小丹愕然地望着她的后背。能看到这场好戏,就算手臂差点脱臼也不算什么了。鬼玄元也在看着夜娇靡向远处跑去,他的嘴唇上出现了一丝欣赏的微笑。 “你是想整晚都这么抓着我吗?”姑娘问道。鬼玄元将她放开,又将她的匕首插进自己的腰带里。 “那是我的匕首?” “没收了。”宵辰人说,“夜娇靡打架的惩罚,是让你看着她像任性小孩一样被赶回到床上去。而对你的惩罚,则是被没收这两把心爱的匕首。我知道你还有其它的匕首。如果你反对,我就把那些也没收。我不会让这里的和平被破坏。” 小丹瞪着他,但她觉得他是认真的。为她打制这些匕首的人,至少还算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它们的平衡相当不错。“什么是你和她的‘第一次的谈话’?为什么她就那样跑了?。 “这是她和我之间的事。你不会再靠近她了,小丹。我不相信这场争斗是她挑起的,那个女人的武器不是匕首。如果你们再找麻烦,我会让你们两个去运垃圾。一些晋城人以为在我宣布这里的和平之后仍然能继续他们的比武,那些垃圾车的味道很快就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你最好别坚持用同样的方式才能学到教一剖。” 小丹一直等到鬼玄元离开之后,才开始揉搓自己的肩膀。这个宵辰人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是因为她父亲曾经这样扭过她的手臂,而是因为他像鬼玄元一样,对于惹麻烦的人很没有耐心,不论那些人的地位有多高,他也像鬼玄元一样从没有被别人成功地偷袭过。 姑娘开始考虑能否将夜娇靡引入一个圈套,好让她能看看占西留候是如何在垃圾车中间汗流浃背的。但鬼玄元对她们两个说了同样的话。 她父亲说的话从来都是认真的。夜娇靡说过的一些话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黄巾力士的誓言,就是那个。一位黄巾力士从不会背弃誓言。说“黄巾力士背誓者”,就像是说“勇敢的懦夫”或者“睿智的傻瓜”一样矛盾且可笑。 小丹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你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你这只愚蠢的大笨鹅。等到你看见他的时候再说吧!即使有那样的时候,他也还会是我的。”又咯咯地笑了几声,揉了揉肩膀,姑娘带着轻松的心情退开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向高高举起琉璃罩的油灯,马鸣向狭窄的走廊深处望去,那里一直深入到晋城之壁的深处。除非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这是我答应过的。好吧,如果不是就也别给我招来新的麻烦吧! 不等疑虑再次阻止他,马鸣就向前飞奔而去,穿过干裂倾斜的门板,穿过挂在门框生钟铰链上的残破木片。这里的地面最近被扫过,但空气中仍然存留着陈旧的灰尘和霉菌的气味。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窜过,等马鸣抽出刀子,他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老鼠。显然他是被马鸣吓到,正在逃向某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孔洞。 “告诉我出路,”他望着逃窜的老鼠,低声说道,“我会跟着你。”为什么我要压低声音?这里没有人在听我说什么。似乎这里是个不应该说话的地方。他能够感觉到整座晋城之壁的重量压在他的头顶,并且一直在向下压迫着他。23sk. 半夏说是在最后一扇门,一扇倾斜的门。马鸣将它踢开,它便摔落在地上。马鸣隐约能看见房间里混乱的样子。箱子、大桶和各种其它东西靠墙堆得老高,让地面变得凹凸不平。厚厚的灰尘覆盖了每样东西。 这就是内库藏!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处废弃农舍的地下室,或者是更糟糕的地方。让马鸣感到惊讶的是,半夏和湘儿在来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没有做任何整理和清扫。 女人总是会清洁和整理各种东西,即使那并不需要。地板上可以看到清晰的脚印,其中有一些是靴子踩出来的,毫无疑问,她们曾经指派汉子为她们抬起沉重的物品。 湘儿总喜欢找借口让汉子工作,也总是故意打扰能自得其乐的汉子他要找的东西就立在杂乱的物品当中。一座高大的苍石门框,在灯影中显得古怪异常。即使在马鸣举起灯,靠近细看的时候,那门框仍旧显得非常古怪。 它呈现出某种扭曲的状态,门框的交角处也显得很不正常,打消了马鸣沿着它的边缘细看下去的欲望。这座高大的长方形空洞,看起来像是一口气就可以吹倒的样子。马鸣试着推了下,却发现它立得很牢固。 他用更大的力量推了下,心里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把它推倒。他推动的门框一侧刮起了地面上的一些灰尘,鸡皮疙瘩立刻爬满了他的胳膊。应该有一根线系在这扇门的顶端,将它悬吊在天花板上。马鸣举起灯,向上望去,没有看到任何危险。至少它在我进去的时候不会倒下来。我的天啊,我真的要走进去吗? 在他身边有一个倒放的大桶,桶底上放着一只腐烂的布袋,能看出里面装的是一堆小雕像和小物件。马鸣将那堆东西推到一边,把油灯放在桶上。开始仔细研究那座门框。 这是一件密炼法器,至少半夏是这么说的,如果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她很可能真的知道。毫无疑问,她在巫鬼道里已经学习过各种奇怪的事情,无论她怎样否认。她会否认的,不,现在她不会的。学习成为鬼子母,她没有否认过这一点,现在她会吗? 不管马鸣怎样细看,这只是一座石雕门框,阴暗的抛光石面和上面更加阴暗的灰尘。只是一座普通的门框。也许,并不算完全普通。三根深入石面的雕刻线从门框两侧一直婉蜒而下,连通了上下两边。马鸣在庄子上也见过满脑子幻想的人。也许他走过这道门,只会发现他还是站在积满灰尘的房间里。 第八百二十二章 无尽的光阴 除非试一试,否则我什么也不会知道,对吧?祝我好运!深吸一口气——又因吸进灰尘而咳嗽了几下——他抬腿迈进了那道门。 他似乎是走过了一片灿烂的白光,那里光亮有着无限的亮度,无限的厚度。在那宛如永恒的瞬间中,他完全看不见东西。一阵咆哮充盈在他的耳膜,彷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在同一刻凝聚为一。他迈出了无限长的一步。 跌跌撞撞地迈出了另一步,他惊讶地打量着四周。 密炼法器仍然在那里,但肯定不是在他刚才迈步穿过的地方。扭曲的石雕门框怪虫立在一座圆形大厅的中央,大厅的穹顶消失在高处的阴影中,看不见一丝痕迹。盘曲成奇异形状的黄色蛇柱环绕在大厅周围,向上一直婉蜒到阴暗的混沌里,它们的样子就像是抽去了曾经位于中心的立柱,只剩下盘绕在周围的巨大藤蔓。一些由某种白色金属铸就的架子分布在大厅中,架子顶端有闪耀的球体放射出柔和的光芒。 那种金属不是白银,它发出的光芒比白银黯淡。而且马鸣也看不出它是靠什么发光的,那看起来不像是火焰,只是一个个单纯的光球。地板上的石砖以密炼法器为中心,形成了白色和黄色的螺旋纹路。空气中有一股沉重的气味,刺鼻、干燥,并不让人喜欢。看到这一切,马鸣几乎要转回身,从那道门中走出去。 “无尽的光阴。” 马鸣吓了一跳,藏在身边的匕首跃入他的手中。他开始在圆柱间搜寻那个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带着喘息的声音,模糊却又刺耳。 “漫长的时间,但寻觅者又来寻找答案。提问者再次到来。”一个身形移动了一下,又消失在柱群之中。 一个男子,马鸣心想。 “很好。你的手中没有灯盏,没有火炬,正如同过去、现在和未来所约定的那样。你没有铁片?没有乐器?” 那个身影步出柱群,他高大,赤足,手臂、双腿和躯干上缠绕着一层层黄色的布匹。马鸣突然没办法确定他是否是一个男子,或者是否是一个凡人。23sk. 乍看之下,他像是凡人,尽管他的姿态有些过于优雅,但与高度相比,他的身体太过削瘦,而他的脸则显得更加瘦长。他的皮肤,甚至是他黑色的直发,在黯淡的光线中都让马鸣想到了蛇的鳞片。而那双眼睛,那对黑色的瞳孔,竟然是两条垂直的细缝。 马鸣想,绝不,这绝不可能是凡人。 “铁。乐器。你没有?” 马鸣想知道他认为自己手中的匕首是什么,他看上去确实没有注意到它。是吧,这把刀是精钢铸的,而不是铁。“不,没有铁,没有乐器……为什么……?”马鸣用力止住话头。 三个问题,半夏说过的。马鸣不打算把一个问题浪费在“铁”和“乐器”上。即使我在口袋里藏了一打乐师,在背上背了一个铁匠铺,他又何必在意? “我来是寻求真实的答案。如果你不是那个能给我答案的人,就带我去找可以回答的人。” 那个男人,马鸣认为,对方至少是个男的,男人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露出一点牙齿。“根据约定。来吧!”他用一只有着纤长手指的手挥了一下。“跟我来。” 踏进门内,马鸣让匕首消失在袖子里。“带路,我会跟你走。只要我能清楚地看见你在我前面。”这个地方让我直起鸡皮疙瘩,他心想。 随着那个怪人走去的一路上,除了地板本身之外,马鸣看不见任何平直的地方。甚至连天花板都是拱顶的,连接着弓状外弯的墙壁。面前的走廊呈现出连续不断的弧线,通过的门口都是圆弧状的,窗户是标准的正圆。装饰彩砖形成了螺旋和波浪状的线条。隔间的天花板上,似乎是青铜铸就的装饰品全都呈现出繁复的涡形。这里没有任何图画,没有壁挂或绘图。只有图腾,全都由曲线组成。 除了面前悄无声息的向导之外,马鸣看不见任何人,他几乎要相信,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那里的路面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过凡人的足迹了,而这里也让他有同样的感觉。 但有时候,他的眼角会捕捉到某种瞬息而逝的闪动。只是无论他转头的速度多么快,他永远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他装作揉搓前臂,检查着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是否安放稳妥。 他从圆形的窗户中看到的景象让他感到不寒而栗。高而细长的树木从最顶端无力地垂下一片伞状的树冠,或者是长出巨型扇子般的齿边叶片,植物生长的混乱状况不亚于任何石南丛中心的样子。而所有这些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阴郁的光线中,但马鸣并没有看到天空中有任何云彩。 走廊中的窗户连续不断,但总是开在弯曲走廊的其中一边,只是有时候会改变为开在对侧,如果不做这种改变,马鸣就肯定能从窗户里看到院子或房间,而不是这片没有边际的丛林。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座宫殿,从这些窗户里,他一直也没有见到过这座建筑的其它部分,或者是任何其它建筑物,除了…… 从一个圆形窗户里,他看见三座高峻的白银尖顶。它们弯曲着彼此相对,使三个尖顶指向了同一个点。从三步以外的另一个窗口中,马鸣就看不见它们了,但一小会儿后,等到他和他的向导拐过够多的弯,使得马鸣只能看到另一个方向的时候,他再次看见了它们。 他想要说服自己这是另外三座不同的尖顶,但在尖顶和他之间是一株生着扇形叶,垂下一根断枝的树,那棵树他在上一次的时候见过。等到它第三次看到这些尖顶和那棵奇怪的断枝树时,已经离走道另一侧的窗户只有十步远了。现在,他开始阻止自己再望向窗外。 道路似乎永无尽头。 “什么时候……?可以……?”马鸣咬紧牙关。三个问题。而如果不问问题,他很难知道任何讯息。 第八百二十三章 什么命运 “我希望你正带我去找能给予我答案的人。老天爷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就是这样想的。这是为我好,也是为了你好,上天知道我是认真的。” “到了。”这个包裹在黄色布中的诡异家伙说道。他用细瘦的手指向一道圆形的门口。那道门比马鸣在这里见到的任何门都要上大一倍。他用那双奇怪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马鸣,张开嘴,幽长而缓慢地吸入了一口气。 马鸣皱着眉望着他,这个怪人猛地扭动了一下肩膀:“这里也许有你要找的答案。进去吧!进去并提问。” 马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苦着脸揉了揉鼻子。这股刺鼻而凝重的气味已经变成了让人讨厌的恶臭。 他向那道高大的拱门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又看了一眼他的向导。那个向导已经消失了。他想:我的天啊!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能让我吃惊了。好吧,如果我现在回头,就把我烧死好了。他竭力不去想仅凭自己是否能再找到那件密炼法器,便一头闯了进去。 这又是一间圆形的房间,一座穹顶之下是铺着红色和白色螺旋纹瓷砖的地板。这里没有柱子,也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在地板螺旋图案中心的周围有三个厚重、卷曲的台座。 马鸣自认除了攀爬那些卷曲的:纹路之外,没办法够到达它们的顶端。但是每个台座的顶端,都有一个模样与刚才那个向导相差无几的生灵盘腿而坐,只是他们裹身用的布匹是红色的。 细看之下,马鸣认为他们并非都是男人。有两个长脸怪眼的生灵有着女性的婀娜身姿。她们盯着他,目光锐利而清晰,她们的呼吸显得很沉重,几乎就像是在喘气。马鸣怀疑自己是否让她们感到紧张。没有这种荒唐的可能,她们一定已经看到我的衣服里去。 “过了很长的时间。”坐在右侧的女性说。 “极为漫长。”左侧的女性说道。 男人点了点头:“但他们又来了。” 眼前这三位生灵的话声中都带有与那位向导一样的喘息声。实际上,马鸣几乎无法分辨那撕哑的声音与刚才那名向导有何不同。他们的语调完全一致,那些话语也许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来的。 “进来,并询问,这是古老的约定。” 如果马鸣以为自己的皮肤上起过鸡皮疙瘩,那他的表皮现在一定已经如同波浪在翻涌了。他又向他们走近了一些。小心地——小心不要说出任何像是询问的话,他将自己遭遇到的状况向他们一一说明。 白羽客在他的家乡,在猎捕他的朋友,也许也在猎捕他。他的一位朋友将要去面对白羽客,而另一个不会。他的家人应该不会有危险,但有那些他娘的九阳正火弟子在……一个缘起拖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行动。 马鸣不认为自己有理由要说出名字,或者提到令公鬼是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他的三个问题是他在来内库藏之前就已经想好的。这时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我是否应该回家乡去帮助我的乡亲?” 三对狭长的瞳孔从他身上移开——那样子似乎很不情愿——他们凝神望着他头顶的空气,最后,左侧的女性说道:“你必须去昆莫。” 当她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再度落回马鸣身上,身体向前倾斜,呼吸又变得沉重。在这时候,一只钟响了,震耳的黄铜敲击声传遍了整个房间。他们摇曳着直起身,彼此观望,随后又开始盯住马鸣头顶的空气。 “他是另一个,”左侧的女性低声说,“另一个,另一个。” “气味,”男人说道,“已经很长久了。” “还有时间,”另一名女性对他们说。他们的声音都很平静,但当她转向马鸣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总有着一种锐利的感觉。“问吧,问吧——?” 马鸣气恼地瞪着他们。昆莫?我的天啊!那是在荒漠里,只有老天和宵辰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马鸣对那里唯一的了解。在荒漠里!愤怒冲走了他原本想问的,关于如何摆脱鬼子母和恢复自己失落记忆的问题。“昆莫!”他吼道,“如果我非得去昆莫,就让老天干脆把我收了吧,真是麻烦!如果我真的去了,就让我的血洒在地上吧!为什么我要去那里?你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应该给我答案,而不是扔给我一堆谜语!” “如果你不去昆莫,”右侧的女性回答,“你就会死。” 钟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洪亮。马鸣感觉到音波的震动从他脚下泛起。三个生灵彼此相望的目光显示出明显的担忧。他张开嘴,但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并没有在意马鸣。 “张力,”一名女性慌张地说,“太过巨大了。” “他的气味,”另一名女性站起了身子,“已经过了这么久。” 没等她恢复过来,那名男人已经说道,“张力太过巨大,太巨大了。问吧,快问啊!” “你们这算什么回事,只会给我带来更多的问题!”马鸣咆哮着,“好了,好了,我会问的!为什么我不去昆莫就会死?如果我去的话,才会丧命呢!这没有任何意义……”???.23sk. 男人匆忙打断了他的话:“你会避过命运的业力,让你的命运在时光之风中飘流,你会被那些不想让命运实现的人杀死。现在,走吧,你必须走了!快!” 黄布裹身的向导突然出现在马鸣身边,用瘦长的手抓住他的袖子。 马鸣甩脱了他:“不!我不会走的!你们诱导我偏离了我觉得提出的问题,却又没有给我有价值的答案。你们不能就此罢手。你们谈论的命运是什么?至少,我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钟声第三次响起,却像是一阵阵悲鸣,整座房间都在颤抖。 “走!”男人喊道,“你已经得到了答案。你必须在来得及的时候离开!” 马鸣周围突然凭空出现了十二名黄布裹身的男人。他们用力将马鸣向门口拖去。马鸣用拳头、臂肘和膝盖抗争着。 “什么命运?你们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命运?”房间本身开始隆隆作响,墙壁和地板抖动不止,几乎让马鸣和他周围的生灵无法站稳脚步。“什么命运?” 第八百二十四章 成亲 台座上的三个生灵都已经站起了身,马鸣分不清什么是尖叫,什么是回答。 “与九月之女成亲!” “死亡并重生,再次经历过去的一部分!” “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以拯救世界!” 他们的尖叫声合在一起,如同在压力下喷出的蒸气,“去昆莫,战争之子!去昆莫,骗子!去。啊,赌徒!去啊——?” 马鸣周围的生灵抓住他的腿和手,将他举起在空中,向门外跑去。 “放开我,你们这些没胆的野狼崽子!”他高声嗥叫着,抗争着。“你们骗我,饶不了你们!魔物带走你们的三魂七魄,放开我!我要把你们的肠子做成腰带!”虽然他不停地反抗和咒骂,但那些修长的手指仍旧像铁一样紧抓着他。 钟声又响了两次,或者是整座宫殿的在震响。每样东西都像在地震中一样摇曳。墙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每一次轰鸣都比上一次更加巨大。抓住马鸣的生灵们开始变得脚步踉跄,每迈出一步似乎都会跌倒,但他们一直没有停止混乱的步伐。 马鸣甚至看不清他们要将他带向哪里,直到他们突然停住脚步,将他高举在空中。他看见了那道扭曲的门口——那件密炼法器。随后,他向那里飞去。 白色的光芒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咆哮声充满了他的脑海,驱走了他的一切思维。 马鸣沉重重地摔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睁开眼,依稀能看见昏暗的灯光。他翻身站起,后背撞在一只大桶上。桶上放着他带来的油灯,这里是内库藏。大桶摇曳了一下,一堆包裹和雕像掉落在地面,发出一阵石头、奇玉和瓷器的碎裂声。马鸣跃起身子,回身向那道石雕门框冲去。“我饶不了你们,你们不能把我丢……。” 他跳了过去——撞在门框另一侧的箱子和桶上。他毫不停顿地转身又跳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这一次,他撞到了放灯的大桶上,让油灯也差点像先前那些小物件一样摔碎在地上。他及时抓住油灯,却烫到了手指,但他总算是勉强将油灯放稳了。 马鸣想,如果我让这里变得一片黑暗,那可真完了!他吸吮着烫痛的手指心想。我的天啊,我真是好运气,它也许会引起一场大火,那时我就真的会被烧死了! 他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那件密炼法器。它为什么不起作用了?也许是门另一边的那帮家伙把门关起来了。他知道,实际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钟声,恐慌的生灵。你搞不好会以为他们是害怕那里的屋顶会塌在他们的头顶上。 如果仔细去回想,那还真有可能。还有昆莫,以及所有那些话。荒漠就够糟糕的了,他们还说他命中注定要和一个叫九月之女的人成亲。 成亲! 而且是跟一个听起来像是个贵族的女人成亲。和贵族相比,他宁愿去和一头猪成亲。 还有那些生生死死的事情。 最后那段话可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有哪个戴黑面罩的宵辰人在他前往荒漠的路上把他杀死,他就能知道这些话有几分真实了。全都是胡说,他一个字也不相信。只是……那道他娘的门确实让他到了别的某个地方,他们只愿回答三个问题,一切都和半夏说的一样。 “我不会和任何他娘的贵族女人成亲!”他朝那件密炼法器喊道,“我要等老到什么趣味都没有了的时候才会成亲,就是这样!昆莫,我他娘的……!” 一只靴子出现在扭曲的石雕门框前,随后是令公鬼的全身,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喷火的长剑。当他完全出现在马鸣面前的时候,那把长剑就消失了。 令公鬼放松地缓缓现身。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中,马鸣还是能看见他面容中深深的困扰。当他看见马鸣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问道:“我只是来这里看看,马鸣?或者你也走过去了?” 马鸣警觉地看了他一会儿。至少,那把剑已经没了。他看上去并没有导引真气,但又有谁能确定?不过他看上去并不特别像个疯子。实际上,他和马鸣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差别。 鸣必须提醒自己,他们早已不是家乡的那些孩子,令公鬼也不是他记忆中的令公鬼了。“哦,我走过去了,一切正常。只是一堆他娘的骗子,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就会这样说!他们是什么东西?让我觉得像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他们是骗子吗。”3sk. “不是骗子。”令公鬼说话的语气彷佛他倒希望他们是在说谎。“不,不是那样。他们害怕我,从一开始就害怕。当那钟声响起的时候……剑将他们逼退,他们甚至不敢看它,只是遮蔽着眼睛,不停向后退缩。你得到你的答案了吗?” “没什么有意义的答案。”马鸣喃喃地说,“你呢?” 突然间,纯熙夫人从那件密炼法器之后走了出来,步伐依旧优雅而流畅,彷佛她是从稀薄的空气中飘逸而出。马鸣觉得,如果不是鬼子母,她肯定会是一位优秀的舞者。看到他们的时候,她的双唇立刻紧紧抿在一起。 “你们?你们全都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她恼怒地倒抽了一口气,“你们有一个在这里就已经很可怕了,而同时有两个缘起……你们有可能完全撕裂与真实世界的联系,被陷在那里。你们真是愚蠢的男孩,在不了解的危险中肆意嬉闹。还有子恒!子恒也在这里吗?他是不是和你们一起在这里……胡闹?” “我最后看见子恒的时候,”马鸣说,“他正准备上床睡觉。”也许子恒在骗他,也许他立刻就会从这东西里走出来。 不过,如果子恒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去做,他也许能转移这位鬼子母的怒火。而且子恒自己也不需要来面对这位发怒的鬼子母。至少,如果他能在纯熙夫人发现以前离开晋城,他就有摆脱她的可能了。他娘的女人!我打暗她是个天生的贵族。 第八百二十五章 你已经找到你想要的吗 纯熙夫人的怒火是毫无疑问的。她的双颊已经毫无血色,她的双眼如同两把黑色的钢锥,一直要戳进令公鬼的身体里去。“至少你们活着出来了。是谁告诉你们这个的?她们之中的哪一个?我要让那个人希望我剥掉她的皮做手套。” “不,是一本书里写的。”令公鬼平静地说。他坐到一个箱子的边上,双臂交叉在胸前。那只箱子在他的体重下吱嘎作响。他的样子显得很帅,让马鸣有一种想要效仿的冲动。“实际上,是两本书,我那里有很多的书,我看了不少。如果你阅读的时间够长,从书中挖掘出的知识会让你自己都吃惊,对吧?” “那么你呢?”纯熙夫人将锥子一样的目光转到马鸣身上,“你也是从书上读到的?你会读书吗?” “我有时候确实会读书。”马鸣冷冷地说。自从半夏和湘儿逼他招出丹景玉座那封授权信的藏匿之处后,他就很不介意剥掉一点她们的皮。每次想到被她们用紫霄碧气绑成那样,马鸣就感到非常恼火,更何况她们干的好事的还不只这些呢!但这还比不上扭扭纯熙夫人的鼻子来得有趣。 马鸣又道:“宝藏。财宝,书上有好多东西呢!”他的运气很好,纯熙夫人没有坚持让他背一遍那些书名。他并没有注意听令公鬼说的是什么书。 纯熙夫人这时又转回到令公鬼那里:“那么你得到了什么答案?” “那是我的答案,”令公鬼皱起眉,“然而,并不容易了解。他们让一个……女人……替我翻译,但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本古书。其中有些词语我很难理解。我从没想过他们可能会使用另一种语言。” “古语,”纯熙夫人对他说,“他们对别人使用的是古语——一种古老的粗糙方言。那么你呢?马鸣?你听得懂翻译者说的话吗?” 马鸣很努力地抿了抿嘴:“古语?他们说的是那个?他们根本没有给了我答案。实际上,我还没问什么问题,那口钟已经开始摇曳墙壁了,他们就把我赶了出来,好像我把牛粪涂在他们的地毯上。” 纯熙夫人仍旧在盯着他,她的眼睛彷佛在挖掘他的脑子。她知道,马鸣经常会随口说出一些古语。 “我……偶尔能知道一两个字,但我还是听不懂。你和令公鬼得到了答案。他们是怎么知道那些答案的?那些长着两条腿的蛇。不会当我们走上楼梯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过去了十年吧?会吗?就像故事里的樵夫一样?” “感觉,”纯熙夫人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感觉,情绪,体验。他们在其中搜寻翻检。你能感觉到他们那样做,你的皮肤会止不住地颤栗、波动。也许他们就是以那些情绪为食的。当这件密炼法器还在占西的时候,研究它的鬼子母在出来之后,记录下她在事后强烈的沐浴欲望。而我确实也有这种欲望。” “但他们的答案是真的?”当纯熙夫人准备转身离去时,令公鬼却开口了。“你确定?虽然那本书里是这样暗示的,但他们真的能给出真正关于未来的答案吗?” “答案是真实的,”纯熙夫人缓缓地说,“只要它们与你自己的未来相关,就是真的。这是确然无疑的。” 她看着令公鬼,估量着自己这段话的效果,令公鬼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至于说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只有一些猜测。这个世界……是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摺叠的。我对此并不了解。也许他们可以解读一个人的命运之线,解读它被编织入因缘的各种可能。或者也许它是这个种族的特殊能力。” “不管怎样,这些答案经常是晦涩难懂的。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来分析你们的答案,我会提供帮助的。”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马鸣几乎骂出了脏话。纯熙夫人不相信他没有得到答案。不过,也许这只是鬼子母很一般的猜疑。 令公鬼对纯熙夫人报以缓缓一笑:“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问了些什么?还有他们是如何回答的?” 纯熙夫人将眼神恢复为平时的冷静、洞察,作为对令公鬼的回答,接着转身向门口走去。一个像油灯一样明亮的小光球突然飘浮在她的头顶,为她照亮了前方的路。 马鸣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别再惹事生非。他最好让纯熙夫人安然离去,并希望她会忘记他曾经到过这里。 但一团愤怒的情绪仍然在马鸣的体内燃烧。 他们说的所有这些荒谬的事情。嗯,也许他们说的是实话,就连纯熙夫人都是这样说的,但马鸣还是想抓住这些人的领子,或者是他们裹住脖子的布条,要他们解释几件事情。 “为什么不能走进那里两次,纯熙夫人?”马鸣在纯熙夫人的身后说,“为什么不行?”他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会在意铁和乐器,但在这个问题出口之前,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除非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否则他不可能听到什么“铁”和“乐器”之类的话。 纯熙夫人在通向走廊的门口停了一下,马鸣看不出她是在看密炼法器或是令公鬼,“如果我什么都知道,马鸣,我就不必问问题了。”她又向房里凝视了片刻,她正在望着令公鬼,然后就离开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马鸣和令公鬼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彼此。 “你已经找到你想要的吗?”令公鬼最后问道。 “你呢?” 一团耀眼的火光出现在令公鬼的掌心。不是鬼子母那种圆润的光球,而是一团明亮如炬的猛烈火焰。当令公鬼起身离开的时候,马鸣又加了一个问题:“你真的要让白袍众在家乡为所欲为?你知道他们正赶往思尧村,现在他们很可能已经在那里了。黄色的眼睛,他娘的转生真龙,这不可能是谣言。” “子恒会处理……他为了拯救思尧村而必须去做的事情,”令公鬼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回答道,“而我必须做我要做的事情,否则灾难将不仅仅是思尧村的毁灭,比白袍众更糟。” 第八百二十六章 何去何从 马鸣看着那团火焰的光芒在走廊远处消失,又过了许久,才突然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抓起油灯,匆匆跑了出去。 昆莫! 苍天啊,我该何去何从? 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床单上,盯着天花板,子恒发现眼前的黑暗逐渐变成了灰色。很快太阳就会跃出地平线了,早晨,一个代表着新希望的时刻,一个起身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新的希望。他几乎笑出了声。 他这样醒着过了多久?这一次,肯定超过了半个时辰。挠了挠卷曲的胡须,他哆嗦了一下。受伤的肩膀变得很僵硬,他缓缓坐起身,汗水随着他手臂的动作而渗出面颊,但他还是规律地活动着手臂,压抑着呻吟和咒骂的冲动,直到那条手臂重新变得灵活自如,虽然还是难免有些滞涩。 他努力想要睡着,但总是不断惊醒。醒来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小丹的脸,她的黑眼睛正在责备他,对她造成的伤害让他一直在自己的内心哭泣。 睡着的时候,他会梦到被推上绞架,小丹在看着他,或者更糟,她在努力阻止他们,拼命和白袍众手中的长枪和刀剑进行搏杀。 当绳圈套上脖子时,他发出凄惨的尖叫,因为这时他们杀死了小丹。有时候,她看着他们将他吊死,脸上露出一种愤怒而满足的微笑。也难怪这样的梦总会让他惊醒。有一次,他梦到了狼群跑出森林,打算拯救小丹和他,而却被白袍众用箭和矛一一杀死。这实在是一个烦扰不堪的夜晚。洗漱之后,子恒匆匆穿上衣服,急速离开了这个房间,仿佛是要将那些梦甩在身后。 在屋外,昨夜的袭击已经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偶尔能看到一片被剑砍破的壁毯,一个被斧头砸碎边角的箱子,或是石板地面上一块浅色的痕迹,那是浸血的地毯被移走后留下的痕迹。内廷总管指挥仆人清理现场,虽然其中还有很多系着绷带,但他们早已开始一刻不停地打扫、擦洗、清洁和移去各种战争留下来的痕迹。 总管是一位粗壮的女子,现在她正跛着一条腿,拄着一根拐杖来回巡视着,不断用坚定的声音发出号令。因为额头有伤,她将满头灰发向上束起,好像一顶圆帽的模样。 海门通中第二场暴力冲突留下的痕迹,在她确切的指挥下正在被逐一清理干净。她看见了子恒,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屈膝礼,就算是她没带伤,即使是大君也不可能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礼遇了。 尽管已经做了大量的清洗,在涂蜡、打磨和冲洗后,子恒仍然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人血刺鼻的金属味、黑水修罗血液的恶臭、犼神七煞血液的辛辣及燃烧鼻孔的臭气。他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 巫咸房间的门有六尺宽,超过十二尺高。在与子恒头顶等高的地方,有一个藤蔓形状的巨大门把。海门通里有一些极少被使用的黄巾力士客房。 这座城堡的建成还在黄巾力士石匠被广泛邀请的年代之前,但那时使用黄巾力士石匠已经是一种威望的表现了。子恒敲了敲门,听到一个如同缓慢的雪崩一样的声音说:“进来。”才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每一处的尺寸都和那扇巨大的房门相称。巫咸叼着长烟斗站在树叶图案的地毯正中央,有他作参照,房间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的尺寸。黄巾力士穿着他的宽头靴子,靴腰一直到大腿。他的个头比黑水修罗还要高,身躯却没有那么粗壮,深绿色的外衣扣到腰际,外衣的下摆一直垂到靴腰处,仿佛是罩在松腿裤子上的一条短裙。 子恒已经不再为这位友人的样子感到奇怪了,但他仍然一眼就可以断定,这不是一个普通房间中的普通人。黄巾力士的鼻子与脸相比,显得异常宽大,眉毛从茶杯一样大的眼睛两侧垂下来,仿佛是两撇长胡子,几乎披到肩膀的蓬松黑发中,探出了两只生着许多~毛的尖耳朵。看见子恒进来,他咬着烟管露出一个微笑,咧开的大嘴几乎将他脸分成了两半。 “早上好,子恒。”他拿下烟斗,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睡得好吗?经过这样一个夜晚之后,想睡着真是不容易。我在半夜里又醒了,就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写了下来。”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枝狼毫,腊肠般粗大的手指上还留着墨汁的污渍。 在为黄巾力士量身定做的椅子、巨型床铺和有子恒胸口那么高的桌子上,书本摊得到处都是。这并不令人惊讶,让他有些吃惊的是那些花朵:各种、各色的,装在花瓶、花篮里,用缎带或是细绳绑住,形成了一排排花的堤岸,如同花园中一道道的花墙。 子恒从没有在屋子里见过这样的景象,馥郁的花香充满在空气中。但真正引起子恒注意的还是巫咸额头上肿起的大包,那个包足有一个男人的拳头大,还有巫咸行走时僵硬的双腿。如果巫咸伤得太厉害,没办法远行…… 子恒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黄巾力士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可以利用的人,但他必须这样做。23sk. “巫咸,你受伤了?纯熙夫人能治好你,我相信她会的。” “哦,我走路还没问题,而真正需要她帮助的人还有很多,我不想打扰她。而且我的工作也没有受到影响啊!”巫咸看了桌子一眼,那上面放着一瓶没有封盖的墨汁和一本摊开的巨大布面书————对子恒来说很大,但它很合适放进黄巾力士的口袋里,“我希望能准确地记录下这一切。昨晚的事情,直到结束之前,我看到的都不很多。” “巫咸,”小丹说着,从一道花堤后面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是一位英雄。” 子恒吓了一跳,花香完全遮盖住了姑娘的体香。巫咸连嘘了几声,两只大手向姑娘猛挥了几下,耳朵因为窘迫而扇动个不停。但小丹毫不间断地说了下去,声音很平静,眼睛却烧热了子恒的面颊。 第八百二十七章 圣师魔命 “他尽力找到了许多孩子,还有一些孩子的母亲,他把他们集中到一个大房间里,独自挡在门口,对抗想攻进去的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这些花都是海门通中的妇女送来的,是对他胜利最好的礼物。”姑娘说出“胜利”和“礼物”这两个词的时候,就好像是甩在子恒身上的两记鞭子。 子恒努力不向后退缩,但也只是勉强能维持立在原地。他自信所做的没有错,但他不能期望她能知道,即使知道其中的原委,她也不会认同他的做法。我做的是对的,是对的。他做得没错,他只希望能让自己的感觉更好一些。自己明明是正确的,却感觉像做错了什么一样,真是不公平。 “这不算什么,”巫咸的耳朵抖动得更厉害了,“那些孩子没办法保护自己,就是这样。不是英雄,不是的。” “胡说!”小丹用一根手指垫在书中刚刚读到的地方,走到黄巾力士身边。她的头顶还不及巫咸的胸口。“现在海门通里没有一个女人不愿意嫁给你,如果你是个凡人的话,有些姑娘甚至连这一点也不在乎。巫咸现在是家喻户晓了,就冲着这一份忠诚,任何女人都会爱上他的。” 黄巾力士的耳朵因为吃惊而绷得紧紧的。子恒笑了,小丹一定是灌了巫咸一早上的甜言蜜语,想让黄巾力士不顾子恒的反对带她一起走,但姑娘却不知道,为了刺激子恒,她刚刚给巫咸塞了一块大石头。“你收到过你母亲的信吗,巫咸?”子恒问。 “没有。”巫咸的声音带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同样夹杂着忧虑的情绪,“但我昨天在城里看见巫江了,他和我一样吃惊,毕竟,我们在这里都是非常特殊的。他从商台聚落来,是为了商讨修理一座宫殿中的黄巾力士石雕的事。毫无疑问,等他回到聚落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巫咸在晋城’。” “这很值得担忧。”子恒说。巫咸沮丧地点了点头。 “巫江说,长老们已宣布我为逃跑者,我母亲保证一找到我就会让我成亲安家。她连对象都挑好了,巫江不知道那个对象是谁,至少他说不知道,他觉得这种事很好笑。我母亲一个月内就会赶来这里。” 小丹现在是一脸糊涂的表情。子恒看着她,差点又笑了出来。她以为对于世界的了解比他要多很多,嗯,她确实知道得比他多,但她至少不了解巫咸。 商台聚落是巫咸的故乡,位置在世界之脊附近,巫咸刚过九十岁,还没有到可以独自离开聚落的年龄。黄巾力士的寿命极长,根据他们的标准,巫咸并不比子恒大,也许还要年轻一些。但巫咸为了看看这个世界而私自溜出来了,他最害怕的事就是他母亲会找到他,把他拖回聚落去成亲,永远不让他再离开聚落。 尽管小丹很想搞清楚巫咸的状况,子恒却没有再说这些事情:“我需要回红河去,巫咸,你母亲不会发现你在那里的。” “是的,这话不错,”黄巾力士不安地耸了耸肩,“但我的书,令公鬼的传记,还有你的,马鸣的,我已经写了那么多,但……”他走到桌后,望着那本打开的大书,书页上写满了他整齐的笔迹。 “我要成为那个写下转生真龙真实传记的人,子恒,这将是他身边的人写下的惟一一本书,里面的纪录全都是不折不扣的见证。《圣师魔命》,作者:商台聚落的巫咸,巫盼之子,巫即之孙。”他皱起眉,朝那本书俯下身去,将狼毫在墨汁瓶里蘸了蘸,“这不是很对,还得再加……” 子恒将手掌覆在巫咸要写字的地方:“如果你母亲找到你,你就什么书都没办法写了,至少,写不了令公鬼的书。而且我需要你,巫咸。” “需要?子恒,我不知道。” “在红河有白袍众,他们正在追捕我。” “追捕你?为什么?”巫咸困惑的样子和小丹刚听到这消息时几乎一模一样。而小丹这时却是一副洋洋得意的骄矜模样,这让子恒感到一阵不安,但子恒还是说了下去。 “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真的在那里。他们为了搜捕我,也许会伤害我的乡亲,我的家人。你了解白袍众,这就是他们的作风。我能阻止这一切,如果我能快点赶到那里,一定要快,只有上天知道他们已经干下了什么好事。我需要你把我带到那里,巫咸,从道中过去。你告诉过我,这里曾经有一座道门。我知道,在锡城也有一座,那座道门一定还在那里,就在思尧村旁边的山上。道门无法被摧毁,这是你说的。我需要你,巫咸。” “好吧,当然,我会帮忙的。”巫咸说,“道门!”他重重地一呼一吸,耳朵抖动了两下,“我觉得记录冒险,却不想亲身经历冒险,但我觉得,再走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害处,苍天保佑。”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情绪已经很激动了。 小丹稍稍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忘记什么,巫咸?你答应过的,不论何时,只要我要求,你都会带我进道里去,而且是在你带任何人进去之前。” “我确实答应过你去看看道门,”巫咸说,“还有它里面是什么样子。等我和子恒出发的时候,你就能去看了。我觉得,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但在道中旅行并不是轻松的事,小丹。如果不是子恒需要,我是不会进去的。” “小丹不会去,”子恒坚定地说,“只有你和我,巫咸。” 小丹没有理子恒,她只是微笑着望向巫咸,仿佛巫咸正在和她开玩笑:“你答应的事不止是看一看,巫咸,只要我觉得,不论何时,你都会带我进去,去任何我觉得去的地方,而且是在带任何人去之前,你发过誓的。” “是的,”巫咸表示反对,“但只是因为你拒绝相信我会让你看到道门。你说,除非我发誓,否则你不会相信我会这样做。我会做我答应过的事情,但你肯定不会想在子恒有需要的时候做这种事。” 第八百二十八章 她是故意耍你 “你发过誓的,”小丹镇静地说,“是以你母亲,你母亲的母亲,和你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发誓的。” “是的,我是发过誓,小丹,但子恒……” “你发过誓的,巫咸,你想打破誓言吗?” 黄巾力士的表情像是在痛苦上堆着痛苦,他的肩膀消沉下去,耳朵垂到肩膀两边,大嘴的嘴角向下弯曲,长眉毛的眉梢一直垂到了双颊上。 “她把你耍了,巫咸。”子恒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听见他咬紧牙齿的声音,“她是故意耍你的。” 红晕飞上了小丹的面颊,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说道:“只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巫咸,只是因为有一个蠢男人以为他能以他自己的思维控制我的人生,否则,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你必须相信我。” “但她还是耍了你啊!这有什么差别吗?”子恒大声问道。巫咸只是悲伤地摇了摇他的大脑袋。 “黄巾力士说话一定算话。”小丹说,“巫咸要带我去红河,或者,至少是去锡城的那座道门,我觉得去看看红河。” 巫咸站直身体,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这就意味着我还是能帮子恒,小丹,为什么你一定要去道里?即使是巫江也不认为这是件有趣的事情。”让黄巾力士生气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如果他有这样的要求,”小丹毫不动摇地说道,“这也是誓言的一部分,巫咸,除了我,你不能带别人进入道门,除非他向我提出要求,他必须请求我。” “不,”子恒抢在巫咸之前说道,“不,我不会提要求的。我会骑马去思尧村,我会走着去!所以你最好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你竟然耍了巫咸,强迫你自己去……去你不想去的地方。” 姑娘的镇静被愤怒所驱走:“等你到了那里的时候,巫咸和我已经把白袍众处理掉了,一切事情都会被搞定。求我吧,你这个榆木脑袋的铁匠,只要提出要求,你就能和我们一起走。” 子恒控制住自己冲动的情绪,说服小丹听从自己的想法是完全徒劳的,但他不会求她。她是对的————他需要几周才能骑马赶到红河,而他们从道里也许只需两天就能走到那里。但他不会求她。不会在她耍了巫咸,又威吓过我之后求她的! “那么,我就一个人从道门里去锡城,我会跟着你们两个,只要我离你们两个够远,不和你们在一起就行了,我不会打破巫咸的誓言,你不能阻止我跟着你们。” “这很危险,子恒。”巫咸担忧地说,“道门里非常黑暗,如果你错过了一个转弯,或者不慎走错了桥,你就会永远迷失在那里,镬身饿鬼会抓住你。求她吧,子恒,她说了,只要向她提出要求,你就能和我们一起走,求她吧!” 黄巾力士深沉的声音在说到镬身饿鬼的时候发出一阵颤抖,同样的颤抖也掠过了子恒的后背。镬身饿鬼————黑风,连鬼子母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暗影的产物,还是恐怖的道门中繁衍出来的东西。镬身饿鬼使道门中的旅行变成了死亡冒险,这是鬼子母所言。???.23sk. 黑风吞噬魂魄,这是子恒知道的事实。但他还是让自己的声音和表情保持着稳定与平静,他想,如果我让她以为我逐渐在软化,那就真的制不了她了! 于是他说:“我不能,巫咸,或者不管怎样,我不会的。” 巫咸满脸苦涩:“小丹,这对他来说太危险了,请宽容一些,让他……”姑娘厉声打断了他。 “不,如果他那么倔强,连个要求都不提,我为什么要让步?为什么我要在意他是否会迷路?”她转向子恒,“你可以靠近我们,可以尽你的需要靠近,只要表明你是在跟着我们就行了。在你提出要求之前,你都只是一只跟着我的小狗,为什么你就不能提出要求?” “顽固的凡人,”黄巾力士喃喃地说,“顽固又轻率,就算是掉进黄蜂巢里,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今天我就要走,巫咸。”子恒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小丹一眼。 “最好快一点,”巫咸嘴里表示着同意,眼睛却还是遗憾地看着桌上的书,“我觉得,我可以在路上整理我的笔记,苍天知道离开令公鬼会让我错过什么。” “你听到我在说话吗,子恒?”小丹问。 “我会去牵我的马,再拿些补给品,巫咸,我们可以在上午出发。” “饶不了你,欧阳子恒,回答我!” 巫咸担忧地看看她:“子恒,你确定你不……” “不,”子恒温和地打断了黄巾力士,“她是个狐狸脑袋,又喜欢玩弄诡计,我不会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被她牵着打转转。”他装作没听到小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声,就像是一只猫盯着一条陌生的狗准备发动攻击前的叫声。“我一准备好就会让你知道。” 他向门口走去。 小丹狂怒地在身后喊着他:“什么时候走由我决定,欧阳子恒,这是我和巫咸的事,你听见了吗?你最好在一个时辰内做好准备,否则我们就把你丢下。你可以在龙墙门马厩找到我们,如果你来的话。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子恒察觉到姑娘的动作,回手关上了背后的房门,门板另一面响起沉重的撞击声。他认为那是一本书,巫咸会因为这个而给她一拳的。巫咸宁愿自己的脑袋挨上一下,也不愿意他的书受到伤害。 有那么一段时间,子恒绝望地靠在门板上。他所做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只是让她更加恨他,最后,她还是要去那里目睹他的死亡。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事,就是现在她也许会为此而感到高兴了。顽固的、不开窍的女人! 当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一名厌火族人向他走来,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赤发碧眼,就像是令公鬼的一位表哥,或者是年轻的叔叔。子恒认识他,也很喜欢他,只是因为尸弃从没有对子恒的黄眼睛表现过丝毫的注意。 “愿你在今早找到阴凉,子恒,内廷总管告诉我,你到这里来了,不过我觉得她大概很渴望将一根扫帚放在我的手里。那个女人就像智者一样严厉。” 第八百二十九章 和我一起走 “愿你在今早找到阴凉,尸弃。这个我太明白了,女人总是很强硬。” “也许是吧,如果你不知道如何与她们打交道的话。我听说你要去红河。” “不会吧!”子恒在厌火族人来得及继续说话之前咆哮了一声,“难道整座海门通都知道了?”他又补了一句:“如果纯熙夫人已经知道了……” 尸弃摇了摇头:“令公鬼把我拉到一边,单独跟我说的,他要我不告诉别人。我觉得,他也告诉了其它一些人,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想要和你一起走。我们已经在龙墙这边待了很长的时间,有许多人都在思念三绝之地了。” “和我一起走?”子恒吃了一惊。如果能有厌火族人同行……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之前不敢去想的可能。“令公鬼要你跟我走?去红河?” 尸弃又摇了摇头:“他只是说你要去那里,而那里也许会有人想杀死你,是我自己要陪你去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子恒几乎笑出了声,“我愿意,我们再过几个时辰就进入道门。” “道门?”尸弃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确实是眨了眨眼。 “有什么问题吗?” “死亡会眷顾每一个人,子恒。”这可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舒服的回答。 “我不相信令公鬼会这么残酷。”这是半夏的声音。 湘儿接着说道:“至少他没有试图阻止你。”坐在湘儿的床上,她们正在分配纯熙夫人给她们的瓜子金。四个大荷包放在仪景公主和湘儿裙子里的口袋,另外两个分别放在腰间的袋子里。这两个要小一些,不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注意。半夏拿的钱要少一些,在荒漠里,黄金基本上没什么用处。 仪景公主看着门边上两套捆扎整齐的行李和皮口袋,皱了皱眉。她们将所有的衣服和杂物都带上了:盒装的用餐筷子、发刷和簪子、针、别针、线、针箍、剪刀,一只火绒盒、比腰间刀子小一些的备用小刀、肥皂和各种药粉,还有……已经没必要再次确认这张清单了。半夏的石戒指被放在仪景公主的口袋里,她准备走了,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回头。 “不,他没有。”仪景公主很为自己说话时的平静和镇定感到自豪。她想,他看起来就像是松了一口气!松了一口气!而我只能把那封信给他,像个盲目到极点的傻瓜一样敞开我的心扉。至少,他不会在我走之前拆信的。湘儿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把她吓了一跳。 “你希望他能要你留下来?但你知道你会怎样回答,你知道的,不是吗?” 仪景公主抿了抿嘴唇:“当然,我知道,但他也不必摆出一副为此而高兴的样子吧!”她并不想这样说。 湘儿理解地看了她一眼:“不论再好的男人都是很难相处的。” “我还是不相信他会那么……那么……”半夏生气地嘟囔着。仪景公主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因为这时候,房门被猛地推开,狠狠地撞到了墙上。 仪景公主还没有打完寒颤,就已经拥抱了太一,当从墙壁上弹回来的门板被那人伸手握住的时候,她不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人是孔阳。但片刻之后,她决定还是再将至上力维持一段时间。 护法宽阔的肩膀完全堵住了门口,面孔如同一团雷暴云,如果那两只大眼睛里真的能射出闪电的话,湘儿一定会被劈碎。太一的光晕也包围着半夏,而且没有退去。 孔阳的眼中似乎只存在湘儿一个人:“你让我相信你是要回嘉荣城。”他的声音粗哑刺耳。 “也许你相信是这样,”湘儿平静地说,“但我从没这样说过。” “没有说过?没有说过!你说过要在今天离开,还总是把你的行程和那些要被送到嘉荣城去的魔物的走狗联系在一起。一直都是!你想让我怎样想?” “但我从没说过……” “真是够了,女人!”他咆哮道,“不要和我玩弄字眼!” 仪景公主和半夏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这男人有着铁一样的自制力,现在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气。湘儿经常会无法控制脾气,现在却冷静地望着他,她高昂起头,目光平和,双手还放在绿色的丝裙上。 孔阳显然在很努力地自控,表情又恢复成原来石头般的样子,仿佛已经找回了清醒的自己。但仪景公主相信,这一切只不过是表象。 “如果不是听说你叫了一辆马车,我根本不会知道你要去哪里,你们要去前往忽罗山的船上。首先,我不知道丹景玉座为什么会允许你们离开白塔,还有为什么纯熙夫人会让你们审问玄女派鬼子母。你们三个只是见习使。见习使!而不是鬼子母。现在,只有由护法保护的鬼子母能够去忽罗山,我不会让你卷进这种事!” “那么,”湘儿轻松地说,“你这是在质疑纯熙夫人、还有丹景玉座的决定了,也许我完全误解了护法的含意,我以为你首先要发誓接受并遵从。孔阳,我知道你的关心,而我很感激————不止是感激而已————但我们都有任务要去执行。我们要走了,你一定要看清事实。” “为什么?就算我劝不了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忽罗山!” “如果纯熙夫人没有告诉你,”湘儿温和地说,“也许她有她的理由,我们一定要完成我们的任务,就像你一定要完成你的。” 孔阳颤抖着————他真的是在颤抖!他愤怒地紧咬住牙关。当他说话的时候,却又奇怪地显露出犹豫:“在忽罗山,你们需要帮助,要有人防止骆驼城的街贼为了钱包而把刀子插入你们的后背。忽罗山在战争开始前就是这样的城市,现在我听到的每条讯息都在表明,情况变得更加可怕了。我能……我能保护你,湘儿。” 仪景公主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不可能是在说……不可能的。 湘儿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不曾听到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你的岗位是在纯熙夫人身边。” 第八百三十章 我们都是大傻瓜 “纯熙夫人,”护法坚毅的面颊上渗出汗水,他努力想说些什么,“我能……我必须……湘儿,我……我……” “不,你将会留在纯熙夫人身边,”湘儿突然提高了声音,“直到她从约缚中释放你,你要按我说的去做。”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谨慎折起的纸片,将它放在孔阳的手中。他皱了皱眉,展开纸片,看了一遍,立刻眨眨眼,又看了一遍。 仪景公主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什么。 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本座的命令,见字如面,违者重罚,不得违逆。 丹景玉座亲笔 用印 另一张相同的纸片在半夏的口袋里。虽然没有人确定在她要去的地方,这张纸会有什么用。 “它可以让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孔阳吃惊地说道,“你可以凭丹景玉座之名行事。为什么她会把这样的东西给一个见习使?” “不要问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湘儿说,然后她又笑了笑,“算你走运,我没有叫你为我跳舞。” 仪景公主克制住想笑的冲动,半夏为了咽下自己的笑声而噎了一下,当丹景玉座将这些文稿交给她们的时候,湘儿就是这么说的。用这个,我能让护法在桌上跳舞。那时她们就清楚,她所指的护法是谁。 “你没有?你巧妙地对我做出了安排。我的约缚,还有我的誓言,这份文稿。”孔阳的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湘儿似乎没注意到护法的表情,她接过那份文稿,将它重新放进腰间的口袋里。???.23sk. “你太自私了,孔阳,我们要去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就像你要去做的一样。” “自私?湘儿,我自私?”孔阳飞步移到湘儿面前,他的速度是那么快,差点刺激得仪景公主用风之力将他拖住。湘儿站在那里,只来得及惊讶地望着冲上来的高大男人。转瞬之间,她的双脚已经到了离地面一尺的地方,双唇紧紧地吻在那个男人的唇上。 一开始,她不停地踢蹬着他的小腿,用拳头打他,发出一阵阵狂乱的呜咽、愤怒的抗拒,但她的挣扎慢慢迟缓了下来,最后完全消失了,她抱住了他的肩膀,不再拒绝他的一切。 半夏羞赧地低下了头,仪景公主却饶富兴致地看着这两个人。半夏也是这样子看令公鬼和……不!我不要想到他。仪景公主开始考虑,还有没有时间再给令公鬼写一封信,收回她之前说的话,让他知道,她不是他能随意玩弄的女子。但自己真的想这样吗? 又过了一会儿,孔阳将湘儿放回地上,湘儿狂乱地梳理着衣服和头发,却掩饰不住身体轻微的颤抖。“你没有权利……”她勉强说出几个字,又停下来咽了口口水,“我不会有这般粗鲁的行为,还让整个世界都看见,我不会的!” “不是整个世界,”孔阳回答,“但如果他们能看到,他们也就能听到,你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我本以为那地方永远都容不下任何东西的,你让花朵在我堆砌的灰烬和岩石上生长。记住,在这次你执意要踏上的旅程中,如果你死了,我将不会在没有你的世界里长久苟活。” 孔阳给了湘儿一个对他来说极为罕见的微笑,如果这个微笑没能让他的脸变得柔软,至少它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坚硬。“同样记住,我并非总是那样容易驱使的,即使是使用丹景玉座的令旨。” 他优雅地作了个揖,片刻之间,仪景公主以为他真的会跪下来,就像真的在领受丹景玉座的命令一样。“听从你的命令,”他喃喃地说道,“我将服从。”没人能分得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房门在孔阳的身后关闭的时候,湘儿颓倒在床边上,仿佛终于失去了一双膝盖。她盯着房门,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管得太多,’”仪景公主说,“‘即使是最温顺的狗也会咬人。’而且孔阳也不是很温顺,哈哈。” 湘儿狠狠瞪了她一眼,响亮地哼了一声。 “他让人难以忍受,”半夏说,“至少是有的时候是如此。湘儿,为什么你会这样做?他已经准备和你走了,我知道,你最想做的事就是让他离开纯熙夫人,不要试图否认这一点。” 湘儿没有试图否认,她只是摩挲着自己的裙子,又一下下抚平着床上的被单。“不能是这样,”她最后说道,“我要让他成为我的,我要他的全部,我不会让他因为打破对纯熙夫人的誓言而耿耿于怀,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成为我们两个之间的藩篱。这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 “但即使你带着他去要求纯熙夫人从约缚中释放他,又会有什么不同?”半夏问,“孔阳就是这种人,他看不出这其中的差别。剩下惟一的办法,就是让纯熙夫人自愿释放他,你怎么可能办得到这种事?” “我不知道,”湘儿坚定了她的声音,“但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也是我能做的。总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有办法的。首先,还有任务等着我们去完成,我们却在这里为男人而空寻烦恼。半夏,你确定已经为进入荒漠做好准备了?” “鬼笑猝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半夏说,“她还是显得很不高兴。但她说,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只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到达昆莫。到那时,你们也到忽罗山了。” “也许更快,”仪景公主对她说,“如果他们说的讨海人的江鲤子是真的。半夏,会小心保护自己吗?即使有鬼笑猝作向导,荒漠也绝不是安全的地方。” “我会的,你们两个也要小心,忽罗山现在并不比荒漠更加安全。” 突然间,三个姑娘拥抱在一起。她们不停地彼此叮嘱着要小心谨慎,要牢记在夜摩自在天的海门通中相聚的时间。 仪景公主从面颊上抹去泪水。“还好,孔阳已经走了。”她颤抖着笑了笑,“否则他会认为我们都是大傻瓜。” 第八百三十一章 游手好闲 “不,他不会的,”湘儿说着,撩起裙子,将一荷包金子放进裙内缝的口袋里,“他是个男人,但他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呆瓜。” 仪景公主心想,在马车到来之前,一定还有时间拿起纸和笔,她会找到时间的。湘儿在这点上是正确的,与男人周旋,必须运用坚定的手腕。令公鬼将发现,要摆脱她并非那么容易。而他同样会发现,想要回到她的宠爱之中,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撑着自己僵硬的右腿,谢铁嘴扬起身上的说书先生斗篷,作了个揖,让五颜六色的补丁在他周围飞舞。他感到双眼疲倦酸涩,但还是以轻快的声音说:“早安。”他站直身子,夸张地用指节抚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 身穿金黑色制服的仆人们露出惊讶的样子,两名身体健壮的小伙子从他们正在搬动的金钉红漆箱子上直起腰,箱子的盖已经破碎了。还有三名女仆拄着手中的拖把,看着谢铁嘴。 这条走廊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再没有别人,任何能让他们暂时歇一会儿的理由都是很受欢迎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都精疲力尽,眼圈发黑,看上去就像谢铁嘴一样疲惫。 “您早,老先生。”女仆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她身材略显丰满,面容看上去很平凡,虽然已经十分疲倦,微笑仍然很可爱:“你是不是需要些什么?” 谢铁嘴从外衣的宽袖子里掏出四颗彩球,开始玩起杂耍:“我只是想给大家提提神,一个说书先生必须尽他的本份。”他能耍起来的球不止四个,但他已经很累了,即使只是这几个球,也必须集中起精神才能耍得流畅。自己以前能连续耍五个球多长时间?一个时辰?他忍住一个哈欠,让它变成一个宽心的微笑,“一个可怕的夜晚,我们需要把精神振作起来。”3sk. “转生真龙救了我们。”一名年轻一点的女仆说。她身材苗条,长得漂亮,但挂着阴影的黑眸里却闪烁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狡黠光泽,警告着谢铁嘴要注意调整自己的微笑。当然,如果除了贪婪之外还具有诚实的美德,她也许还是有用的。 这代表着只要谢铁嘴有所付出,就能持续地从她那里有所收获。能找到另一双手去放字条,会有另一条舌头告诉他身边的传闻、替他传播谣言,总是一件好事。老傻瓜!你已经有了足够的手和耳朵,不要再去贪馋隆起的前胸了,记住她眼里闪动着什么光芒!让谢铁嘴感到有趣的是,那名女仆说话的口气似乎她真的是这种意思。另外一名男仆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的,”谢铁嘴说,“我觉得知道,昨天是哪位大君看管港口?”内心对自己的恼怒几乎让他失手丢了彩球。他竟然会采用这种拙劣的询问方式,这表示他已经太累了,他现在应该躺在床上,几个时辰之前他就应该去睡了。 “港口是武卫军们的责任,”年纪最大的女仆对他说,“当然,你不知道,大君不会关心那里的。” 谢铁嘴对此知道得很清楚:“是这样?嗯,当然,我不是晋城人。”他将手中的彩球从一个单环变成一对双环,这显然比刚才更难了。那个目光凶狠的姑娘拍起了手。现在,他已经陷进了这个漩涡,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在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一个夜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啊! “不过,就让那些藏着黑水修罗的驳船停在了码头上,连问一句的人都没有,真是羞耻。所有的舱口都封着,想来肯定是鬼鬼祟祟的样子。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指这里有谁已经知道黑水修罗会来袭击我们。”彩球双环摇晃了一下,又立刻被谢铁嘴改回成单环。该死的,他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你们晋城人都以为已经有一位大君过问了那些船只?” 两名年轻的男仆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彼此对望着。谢铁嘴暗自笑了笑,另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了,就是这么容易,虽然也很笨拙。另一个谣言开始了,无论他们对管理码头的人有什么样的了解,谣言将迅速传播开去————这样的一个谣言是不会止于城墙之中的————另一个怀疑的小楔子已经被打进到平民和贵族之间。 这些平民将转向谁?不就是那个他们都知道的,被贵族所恨的人吗?那个从暗影生物手中拯救了海门通的人————令公鬼,真龙大人。 是时候离开他撒下的种子了,如果根须已经抓住了泥土,现在他说的一切都不能再让它们松开了。今晚他还要去别的地方撒种,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昨晚,他们勇敢地作战,那些大君们也是,我看见……”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女仆们拿起手中的拖把,开始来回奔忙,男仆们慌张地抓起了箱子,向远处跑去。 “我也能给说书先生找点活干,”内廷总管的声音在谢铁嘴背后响起,“游手好闲就是游手好闲。” 谢铁嘴在伤腿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优雅地转过身,向总管深深地作了个揖。总管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高,但体重也许是他的一倍半。她有一张铁砧般的脸,一个突出的下巴,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即使是围在她额头上的绷带,也无法减弱那张脸上坚毅的神色。“早上好,总管大人,我只是在为新一天的到来做一点小小的庆祝。” 他的一只手玩出一个花式,凭空变出一朵有着太阳般金黄颜色的鲜花。那朵花很漂亮,只是因为被他藏在袖子里,所以稍稍显得有一点萎软了。他将那朵花插在总管绷带上沿的灰发里,当然,总管一把将花拔了下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在总管犹豫的时候向前跛行了三步,当总管在他身后喊叫的时候,他既没有去听,也没有放慢脚步。 可怕的女人,谢铁嘴心想,如果让她在黑水修罗面前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力,她一定会让它们全部去清洗地板的。 第八百三十二章 无眠之夜 谢铁嘴用手掌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张大的颔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早已经不是做这种事的年纪了,他累了,膝盖处疼得仿佛打了个结。 无眠之夜,战争,计谋。他太老了,他应该找一处农庄,享受一下安静的生活。应该养几只小鸡,农庄里总是有小鸡的,还有山羊,它们照顾起来一定不困难。 放羊的总是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玩弄着他们的牧笛。当然,谢铁嘴要弹古琴,而不止是玩那种简单的牧笛,或者是吹吹洞箫,古琴不适合放在露天地里,那样会对它有损伤。附近会有一座小镇,他能在镇上的酒馆里让酒客们大吃一惊。 谢铁嘴一路想着,又走过了两名仆人,顺便向他们耍了一下斗篷。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穿上这件斗篷惟一的目的就是让别人知道他是一名说书艺人。仆人们看见他的时候,都会抬起头,希望他能停下来,演个小节目。 这是最让谢铁嘴满意的地方。毕竟,一座农庄有它的好处,那会是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来打扰他,只要农庄附近会有一座小镇。 推开自己的房门,谢铁嘴定住了脚步。纯熙夫人不慌不忙地直起腰,仿佛她完全有权利检查散放在谢铁嘴桌上的各种纸片。她平静地理了理裙子,坐到桌边的凳子上。 现在,谢铁嘴的房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着每一个风雅男人都会欣赏的优点,包括被他的双关语逗笑时的模样。傻瓜!老傻瓜!她是个鬼子母,而你太老了,连这个都想不清楚了,他暗暗警告自己。 “早安,鬼子母,纯熙夫人。”谢铁嘴说着,将斗篷挂在一枚墙钉上。他让目光避开了自己的文具箱,箱子仍然在桌子底下,似乎没有人动过它。没有必要让纯熙夫人察觉它的重要性,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在她走后检查它。她可能用至上力打开过它,也可能在那把锁上动过什么手脚。 对此,谢铁嘴没办法确定,而且,他疲倦得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否在那个箱子里留下了什么不该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或者这个房间里其它什么地方有没有这种东西。现在他能看见的每件东西都还留在他离开时所在的地方,他不觉得自己已经蠢到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地步,下人房的房门本身就没有锁或是门闩。“我应该给你端上一些清爽的饮料,但恐怕我这儿除了冷水什么都没有。” “我不渴。”纯熙夫人用愉悦而柔美的嗓音说道。她向前倾过身子,狭小的房间让她一伸手就按住了谢铁嘴的右膝,一阵寒意涌过说书先生全身。“真希望在这处伤出现的时候,有一位优秀的治疗者在你身边,恐怕现在已经有些晚了,我很遗憾。” “就算是十个治疗者也不一定有办法,”谢铁嘴对她说,“这是一个半人干的。” “我知道。” 她还知道什么?谢铁嘴暗想。他转身从桌子后面拖过自己的长椅子,一边在嘴里悄声咒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刚经过了一夜好眠,膝盖的疼痛也消失了。 右腿仍旧是瘸的,但关节确实感觉得到自受伤以来前所未有的灵活。这个女人甚至没问过自己是否想要这种帮助,真是太强势了,她在找什么?谢铁嘴拒绝弯起右腿。如果她没有问过他,那他就不必表现出接受了她的馈赠的样子。 “昨天真是有趣的一天。”当谢铁嘴坐下时,纯熙夫人这样说着。 “我不认为黑水修罗和半人有趣。”谢铁嘴漠然地说。 “我不是在说它们。更早一些,元光大君死于一桩狩猎事故,他的好朋友天汉大君显然是把他错当成一头蛊雕,或者是一只鹿了。” “我还没听说这件事。”谢铁嘴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即使纯熙夫人已经找到了那张字条,她也不可能根据那张字条就把线索追踪到他的头上,就算是元光本人也会把那张字条看成是他自己写的。谢铁嘴不认为纯熙夫人会有这种本事,但他还是提醒自己,纯熙夫人是鬼子母。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提醒,面前这张光润无瑕的脸,这双静若秋水的黑眸似乎都在告诉谢铁嘴,他根本就无法保守住任何秘密。“下人房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闲话,但我很少去听它们。” “你没有?”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那么你也就不会知道,天汉大君回到府中后不过半个时辰就病倒了。那之前,他只是喝了一杯由他的妻子捧给他洗尘的桂花酿。据说,当他知道他的妻子要亲自照料他,亲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感激妻子的爱而落的泪。我听说他的妻子发誓在他能够重新站起来之前都不会离开他,或者是一直陪到他死。” 纯熙夫人知道。谢铁嘴不清楚她是如何得知的,但她就是知道。然而为什么她会到自己面前来说这一番话?“一场悲剧,”谢铁嘴用和纯熙夫人同样冷漠的语调响应道,“我觉得,令公鬼会需要所有他能找到的大君的忠诚。” “元光大君和天汉君很难说是忠诚的,看起来,即使是他们两个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们领导着一个小集团,这个集团里的人想要杀死令公鬼,并忘记他曾经存在过。” “有这种事?我对这样的事不太关心,权贵们的事情和一个单纯的说书先生没什么关系。” 纯熙夫人的笑容很是灿烂,但她说话的语调却像是在朗读一份文稿:“谢铁嘴,曾被认识他和知道他的人称为灰狐狸,是白民乘黄都城————玄都王宫中的宫廷艺人。在之前那个男人死后,曾一度成为银蟾女王的情人,那个人的死无疑是银蟾女王的幸运。我不是说银蟾女王曾经了解到接近她的人想要她的命,好让自己成为白民乘黄第一位男人国王。我们现在谈论的是谢铁嘴,一个据说是能在睡梦中操控权术游戏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称自己为单纯的说书先生真是羞耻,但依然沿用自己的原名却是一种傲慢的表现。” 第八百三十三章 权术游戏 谢铁嘴用了一些力量才保持住自己面容的平静。她知道多少?就算是她已经说出了所知道的全部,也已经太多了,但多知多闻的并非只有她一个。 “说到名字,”谢铁嘴用平直的口气说道,“一个名字里能找出来的信息确实不少。纯熙夫人,雨师城之勋贵家族的纯熙夫人,那个死掉男人的最年轻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贵为一位国主的侄女,同时不能忘记的是,她还是一位鬼子母。一位辅佐转生真龙的鬼子母,而这种辅佐在她有办法得知转生真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可怜傻瓜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我应该能判断出,这位鬼子母和白塔高层有着直接的联系,否则她不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线索的另一端会是谁?白塔长老会的成员?我能确定,绝对不止一人,这样的讯息会震撼整个世界。但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呢?也许最好就让一个老说书先生缩在他下人房的窝里,只是一个弹着古琴讲故事的老说书先生而已,讲故事不会伤害谁的。” 如果谢铁嘴的这番话是想让纯熙夫人有一点慌乱,至少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事实依据的臆测永远都是危险的,”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提过我的氏族,这是我的选择。在太武王砍倒不死神苍木,并因此而丢掉了王座和他的性命之前,姜氏家族的声誉就已经相当令人不快了。楼兰战争之后,这种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当然,姜氏家族是罪有应得。” 没有任何事情能动摇这个女人吗?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谢铁嘴有些焦躁地问。 纯熙夫人连眼都没有眨:“仪景公主和湘儿今天要坐船去忽罗山,那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你的知识和技艺也许能帮助她们活下来。” 原来是这样,她想让他离开令公鬼,只剩下这个男孩孤身面对她的控制。“就像你说的,忽罗山现在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但它一直都是危险的。我祝福那些姑娘子平安无事,但我并不愿意把脑袋插进一个毒蛇窝里去。我太老了,做不来这种事情,我刚才还在想找个农庄住住,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平静而安全。” “我觉得,平静的生活会要了你的命。”纯熙夫人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调侃的意味,她用一双纤细的小手拨弄着裙子上的皱褶,谢铁嘴觉得她正在掩饰一丝微笑,“但我保证,忽罗山不会。根据三誓的第一条,你清楚这是真的。” 尽管谢铁嘴想让表情保持自然,但他还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她这样说,而且她不能说谎,但她怎么可能知道?谢铁嘴确定她无法预言,他肯定听过纯熙夫人否认自己有这种异能,但她刚刚确实是说了这样的话。老天爷收了这个女人吧! “为什么我应该去忽罗山?”至少,谢铁嘴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理由。 “保护仪景公主,她是银蟾女王的孩子。”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银蟾女王了,当我离开玄都的时候,仪景公主还只是个婴儿。” 纯熙夫人犹豫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坚定而无情:“那么你离开白民乘黄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是因为你的一个很亲近的侄子,他也是一个你所说的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可怜傻瓜。凌日盟鬼子母本应该把他带去嘉荣城,这是对待他们的正确办法,但她们在公众的眼前将他镇压,又把他遗弃在邻人的……‘慈悲’之中。” 谢铁嘴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却又不得不扶住了桌子,因为膝盖在颤抖。他的侄子在被镇压之后没能活多久,他原先的那些朋友将他赶出了家门,他们甚至无法容忍一个不再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活在他们之中。 谢铁嘴竭尽全力也无法挽回侄子对于生命的渴望,他甚至没办法阻拦侄子年轻的妻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跟随她男人进入坟墓。 “为什么……”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那么沙哑,“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 纯熙夫人的脸上显示出同情,或者是懊悔?肯定不是。鬼子母不会有这种感情,这种同情一定也是假的。“如果你刚才能直接答应去帮助仪景公主和湘儿,我根本就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为什么,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 “如果你去保护仪景公主和湘儿,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那些凌日盟鬼子母的名字,还有那个向她们发出命令的人的名字,那些鬼子母不是自己决定这样做的。我将会再见到你的,你在骆驼城不会丧命。” 谢铁嘴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她们的名字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用刻板的声音问道,“鬼子母的名字,那代表着白塔的力量。” “一个有技巧和危险的权术游戏玩家,也许能找到它们的用处,”纯熙夫人平静地回答,“她们原本不该那样做的,她们没有可以为自己辩护的借口。”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我要告诉你,并非所有鬼子母都像那些凌日盟一样,谢铁嘴,你一定要知道这一点。” “让我静静,好不好?” 谢铁嘴靠在桌子边上,直到纯熙夫人离开房间。他不愿意让纯熙夫人看见他笨拙地跪在地上,泪水滑过他满是风霜的面庞。哦,苍天啊,我的侄子。他已经把这件事尽可能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我没办法及时赶到那里,我太忙了,忙着进行那个他娘的权术游戏。 他恼怒地擦去脸上的泪水。纯熙夫人玩这个游戏真是厉害,她牵扯出每一根他以为已经妥善隐藏的丝线,逼得他无路可走。自己侄子。仪景公主,银蟾女王的孩子。他对银蟾女王的感情早已消退至仅余关怀了,或许不止如此吧!但一个人还是很难抛下曾在自己膝头蹦跳的孩子不闻不问。那个姑娘去忽罗山? 第八百三十三章 权术游戏 谢铁嘴用了一些力量才保持住自己面容的平静。她知道多少?就算是她已经说出了所知道的全部,也已经太多了,但多知多闻的并非只有她一个。 “说到名字,”谢铁嘴用平直的口气说道,“一个名字里能找出来的信息确实不少。纯熙夫人,雨师城之勋贵家族的纯熙夫人,那个死掉男人的最年轻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贵为一位国主的侄女,同时不能忘记的是,她还是一位鬼子母。一位辅佐转生真龙的鬼子母,而这种辅佐在她有办法得知转生真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可怜傻瓜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我应该能判断出,这位鬼子母和白塔高层有着直接的联系,否则她不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线索的另一端会是谁?白塔长老会的成员?我能确定,绝对不止一人,这样的讯息会震撼整个世界。但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呢?也许最好就让一个老说书先生缩在他下人房的窝里,只是一个弹着古琴讲故事的老说书先生而已,讲故事不会伤害谁的。” 如果谢铁嘴的这番话是想让纯熙夫人有一点慌乱,至少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事实依据的臆测永远都是危险的,”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提过我的氏族,这是我的选择。在太武王砍倒不死神苍木,并因此而丢掉了王座和他的性命之前,姜氏家族的声誉就已经相当令人不快了。楼兰战争之后,这种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当然,姜氏家族是罪有应得。” 没有任何事情能动摇这个女人吗?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谢铁嘴有些焦躁地问。 纯熙夫人连眼都没有眨:“仪景公主和湘儿今天要坐船去忽罗山,那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你的知识和技艺也许能帮助她们活下来。” 原来是这样,她想让他离开令公鬼,只剩下这个男孩孤身面对她的控制。“就像你说的,忽罗山现在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但它一直都是危险的。我祝福那些姑娘子平安无事,但我并不愿意把脑袋插进一个毒蛇窝里去。我太老了,做不来这种事情,我刚才还在想找个农庄住住,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平静而安全。” “我觉得,平静的生活会要了你的命。”纯熙夫人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调侃的意味,她用一双纤细的小手拨弄着裙子上的皱褶,谢铁嘴觉得她正在掩饰一丝微笑,“但我保证,忽罗山不会。根据三誓的第一条,你清楚这是真的。” 尽管谢铁嘴想让表情保持自然,但他还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她这样说,而且她不能说谎,但她怎么可能知道?谢铁嘴确定她无法预言,他肯定听过纯熙夫人否认自己有这种异能,但她刚刚确实是说了这样的话。老天爷收了这个女人吧! “为什么我应该去忽罗山?”至少,谢铁嘴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理由。 “保护仪景公主,她是银蟾女王的孩子。”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银蟾女王了,当我离开玄都的时候,仪景公主还只是个婴儿。” 纯熙夫人犹豫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坚定而无情:“那么你离开白民乘黄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是因为你的一个很亲近的侄子,他也是一个你所说的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可怜傻瓜。凌日盟鬼子母本应该把他带去嘉荣城,这是对待他们的正确办法,但她们在公众的眼前将他镇压,又把他遗弃在邻人的……‘慈悲’之中。” 谢铁嘴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却又不得不扶住了桌子,因为膝盖在颤抖。他的侄子在被镇压之后没能活多久,他原先的那些朋友将他赶出了家门,他们甚至无法容忍一个不再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活在他们之中。 谢铁嘴竭尽全力也无法挽回侄子对于生命的渴望,他甚至没办法阻拦侄子年轻的妻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跟随她男人进入坟墓。 “为什么……”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那么沙哑,“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 纯熙夫人的脸上显示出同情,或者是懊悔?肯定不是。鬼子母不会有这种感情,这种同情一定也是假的。“如果你刚才能直接答应去帮助仪景公主和湘儿,我根本就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为什么,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 “如果你去保护仪景公主和湘儿,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那些凌日盟鬼子母的名字,还有那个向她们发出命令的人的名字,那些鬼子母不是自己决定这样做的。我将会再见到你的,你在骆驼城不会丧命。” 谢铁嘴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她们的名字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用刻板的声音问道,“鬼子母的名字,那代表着白塔的力量。” “一个有技巧和危险的权术游戏玩家,也许能找到它们的用处,”纯熙夫人平静地回答,“她们原本不该那样做的,她们没有可以为自己辩护的借口。”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我要告诉你,并非所有鬼子母都像那些凌日盟一样,谢铁嘴,你一定要知道这一点。” “让我静静,好不好?” 谢铁嘴靠在桌子边上,直到纯熙夫人离开房间。他不愿意让纯熙夫人看见他笨拙地跪在地上,泪水滑过他满是风霜的面庞。哦,苍天啊,我的侄子。他已经把这件事尽可能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我没办法及时赶到那里,我太忙了,忙着进行那个他娘的权术游戏。 他恼怒地擦去脸上的泪水。纯熙夫人玩这个游戏真是厉害,她牵扯出每一根他以为已经妥善隐藏的丝线,逼得他无路可走。自己侄子。仪景公主,银蟾女王的孩子。他对银蟾女王的感情早已消退至仅余关怀了,或许不止如此吧!但一个人还是很难抛下曾在自己膝头蹦跳的孩子不闻不问。那个姑娘去忽罗山? 第八百三十四章 全都是胡说 谢铁嘴看来即使没有战争,那座城市也会活吞了她。而现在,那里一定已经成为了饿狼的巢穴。纯熙夫人还会把那些名字告诉自己。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把令公鬼丢在鬼子母的手里,就像他曾丢下自己侄子时候一样。纯熙夫人对付他就像是对付一条被叉子叉住的蛇,无论他如何翻腾都是无济于事。老天爷收了那个女人吧! 而在另一边,此时。将刺绣篮子的提把挎在手臂上,紫苏挺直腰杆,用另一只手提起裙子,快步走出早饭之后的餐厅。现在她能在头顶上放一只装满桂花酿的高脚杯,不让里面的酒溅出一滴来,一部分原因是紫苏身上的这套衣服让她没办法真正迈开步子。 厚实的双绕曲裾,长袖子和宽大的裙子全都由淡蓝色的丝线织成,长幅的绣花裙摆一直拖到了地面上,让她必须用一只手把它揪起来。另外一个原因是,她确信雷三姐的眼睛正在盯着她。 向背后飞快的一瞥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胖得如同一个长了腿的酒桶般的厨娘正站在餐厅的门口,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不过谁能想到,这个女人在年轻时也曾是个美人?谁又能想到,她至今仍然对漂亮、轻佻的女子有着格外的好感?“有朝气。”她总是这样夸她们。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竟会决定将“林紫苏”保护在她结实的羽翼下,紫苏很难把这个位置想象成一个舒服的地方。 雷三姐总是用保护的眼光看着紫苏,她的那双眼睛似乎在白塔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紫苏。紫苏向她微笑了一下,拍了拍头发。现在,她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发髻。老天爷收了那个女人吧!难道她没有菜可煮,没有洗碗工可以号令了吗? 雷三姐向紫苏挥了挥手,紫苏也向她满脸堆笑。她不能冒犯如此密切注意她的人,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已经犯下了多少错误。雷三姐知道“有朝气”的姑娘的每一条诡计,同时还迫不及待地要教给紫苏所有她还不知道的诡计。 一个真正的错误————紫苏坐在一扇高窗外的大理石长椅上,突然想到————就是这块刺绣。这不是雷三姐字典中的错误,但是紫苏认为这的确是错误。她将一块刺绣从篮子里拿出来,沮丧地检查着自己昨天的作品,那上面绣着几朵歪向一边的黄色牛眼菊,还有一样她认为应该是一朵淡黄色蔷薇花蕾的东西,但如果她不说的话,没有人会知道它是什么。 叹了口气,她将绣线拿出来。她想,桑扬是对的,一个女人可以拿着一块刺绣坐上几个时辰,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奇怪的事。当然,这对她是有好处的,但如果她能再有些刺绣技巧就更好了。 至少,这是一个进行户外活动的绝佳清晨。金色的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完整的形状,几朵蓬松的白云映衬得它更加明亮。一阵轻风迎面吹来,风里带着优婆罗花和红花檵木花的香味,红花檵木是一种波浪状的高大灌木丛,上面会开出大朵的红花与白花。 很快的,这些树旁边的沙砾小路上就会出现许多为了各种差事而奔忙的人,他们之中既会有鬼子母,也会有普通的马夫。一个绝佳的清晨,一个绝佳的地方,可以观察通常不被注意的人与事,也许今天她能看到有用的影像。 “林紫苏?” 紫苏吓了一跳,还刺破了手指,她将被刺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吮,在长椅上转过身。她打算教训一下这个说话冒失的丙火王子,但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冻在她的喉咙里。 楚狂和丙火王子在一起,楚狂比丙火王子要高,有一双修长的腿,他的脚步如同舞蹈一样优雅,蕴涵着一股内敛的力量。他的手也是同样的修长,灵巧而强壮。而他的脸……他毫无疑问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男子。 “别咬你的手指了,”丙火王子笑着说,“我们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姑娘,你不需要故作姿态向我们证明这一点。” 紫苏立刻满面通红,急忙将手指从嘴边拿开,同时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没有去瞪丙火王子。横眉竖目这种表情是不该出现在林紫苏脸上的。要丙火王子保守她的秘密,不需要丹景玉座的威胁或命令,只要紫苏自己开口就行了,但丙火王子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取笑紫苏的机会。 “笑话别人是不对的,丙火王子。”楚狂说,“他没有恶意,林姑娘,请您原谅,但我们以前是否见过面?刚才您向丙火王子愤怒地皱起眉头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我认识您。” 紫苏端庄地垂下眼睛:“哦,我一见到你,就没办法忘记你的样子,楚狂殿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无知的傻姑娘,这种发痴的语调和对自己失态的气恼,让她的发根变得火热,反而使她的伪装变得更逼真了。 现在紫苏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自己的,奇怪的衣服和发型还只是一部分。桑扬从城里买来了螺子黛、香粉,还有数量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带着各种神秘香气的东西。她反复训练紫苏,直到紫苏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正确使用它们为止。现在,她的脸蛋光润了许多,嘴唇也显得紫苏艳异常。她用黑色的眉笔描了眼线,又用一点细粉敷在睫毛上,这样,她的眼睛看起来就更大了一些,根本不像她了。 一些初阶生曾经羡慕地对她说,她真的是很美丽,就连几位鬼子母都称她为“漂亮的孩子”。她痛恨她们这样说。她承认,这身衣服很漂亮,但她痛恨剩下的东西。但如果不装扮成这样,她的伪装很容易就会被看穿了。 “我相信你会记得的,”丙火王子冷淡地说,“我不是要打断你刺绣……这是些燕子,对不对?黄色的燕子?”紫苏将那块刺绣塞回篮子里。“不过我觉得让你评价一下这个。”他将一本小书放在紫苏的手上。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书,已经很陈旧,而且很破烂了。这时,丙火王子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请告诉我哥哥,这里面全都是胡说,也许他会听你的。” 第八百三十五章 可怜的家伙 紫苏看了一眼那本书————《问道苍茫》,作者的名字是乌面祖师。打开书,她随意读了几句,“是以舍所乐者,纯粹、抽象、完明、彻彻之心也,俗欲黯然。毋纵肉,肉弱,魂魄强。在魂魄之强,肉无所用。正心溺死于乱感,是行将为盲目所挠也。弃乐在前,唯义是存。人皆有能,生于安乐,死于忧患。是以当临压之时,不须焦燥,或时小试以自信,一切皆愈,逼急汉可以上梁山,时事英雄,穷穷思变,人但厌苦乃能动耳!”紫苏觉得这是一段枯燥无味的胡话。 她故意甜甜地向丙火王子笑了笑:“这么多字啊!我对书知道得很少呢,丙火王子殿下。我总是想读些书,真的。”她叹息一声,“但时间太少了,光是梳理好我的头发就要几个时辰的时间,你觉得这样漂亮吗?” 丙火王子脸上气愤的表情几乎让紫苏大笑起来,但她只是淑女地微微一笑。能报复一下丙火王子是件很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有机会的话,还要多揶揄他几次。???.23sk. 这样的伪装确实会让她遇到一些不曾经历过的事情,白塔中的这段生活令人又厌倦又气恼,她渴望有某种娱乐性的小调剂。 “乌面祖师,”丙火王子僵硬地说道,“是他建立了白袍众,白袍众!” “他是个厉害的人,”楚狂坚定地说,“一位有着高贵理想的大德贤师,即使是自他以降,火德星君的弟子偶尔会有……过激的行为,也无损于他的伟大。” “哦,天哪!白袍众。”紫苏娇~喘几声,又小小地颤栗了几下,“我听说,他们是那么粗暴,我不能想象白袍众会跳舞。你认为这里会有跳舞的机会吗?鬼子母似乎也不关心跳舞的事,而我真的很喜欢跳舞。”丙火王子那种被打败的眼神真的让人很想笑。 “我不这么想,”楚狂说着,从紫苏的手里拿走了那本书,“鬼子母都忙于……她们自己的事情。如果我知道城里举办合适的舞会,我会陪同您前往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必害怕会被那两个蠢人打扰。” 他向她报以微笑,这对他来说,也许根本就是下意识的动作,而紫苏却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喘不过气来了。男人不该被允许这样向姑娘微笑的。 紫苏过了一会儿才想到楚狂所说的那两个蠢人是谁。那两个男人在理论上是林紫苏选择白塔作为避难所的原因,他们全都向她求婚,因为她没办法决定该答应哪一个,他们几乎打了起来。是这件衣服的原因,她这样对自己说,如果我穿上正常的衣服,就能正常思考了。 “我注意到丹景玉座每天都会和你说话,”丙火王子突然说,“她有没有谈到我们的妹妹仪景公主?或者是半夏?她有说过她们现在哪里吗?” 紫苏希望自己能一拳打黑他的眼圈,当然,丙火王子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装扮成别人,但他已经同意帮助她掩护林紫苏的身份,现在他却将她和那两个姑娘联系在一起,而白塔里有太多人知道她们是紫苏的朋友。 “哦,丹景玉座真是个奇妙的女人,”她用甜润的嗓音说着,从牙缝里龇出一个笑容,“她总问我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又夸奖我会穿衣服。我觉得,她是希望我能尽快在良生和大成之间做出选择,但我真的是没办法。”她睁大了眼睛,希望这能让她显得无助又困惑。“他们全都是那么甜蜜。你刚才在说谁?丙火王子殿下,你们的妹妹?公主?我不认为我曾经听丹景玉座谈到过她。另外一个人是谁?”她能听到丙火王子咬牙的声音。 “我们不该用这个打扰林姑娘,”楚狂说,“这是我们的问题,丙火王子,是我们要寻找真相,并想办法处理我们的问题。” 紫苏几乎没有听到楚狂说话,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一个大个子男人,消沉的双肩上披散着黑色的卷发,他正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树林间的砂石路上,有一名见习使在旁边监视着他。 紫苏以前见过成少卿,那张悲伤的面孔上仍能看出他曾经是一个精神旺盛的男人。他的身边永远都有一名见习使在监视,既防止他逃跑,也防止他自杀。 尽管他身材高大,但从他身上真的看不出一点想逃跑的迹象。但紫苏以前从没见过在他头顶有一个发光的晕轮,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晕轮只出现了片刻,但这已经足够了。 成少卿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后来被鬼子母捉获并镇压。无论他作为伪龙时取得过什么样的功业,现在他早已一无所有,留给他的只有被镇压后的绝望,如同一个人被剥夺了视觉、听觉和嗅觉。这样的男人只会一心求死,而死亡往往在几年之内就会找上他们。 他瞥了紫苏一眼,也许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他的眼里看不到一点希望。为什么这样的男人会顶着一个代表了光荣与权力的光环?她必须将这件事告诉丹景玉座。 “可怜的家伙,”丙火王子喃喃地说,“我总是忍不住要可怜他。苍天啊,让他结束这样的人生才是一种慈悲,为什么她们还要让他活着?” “他不该得到怜悯,”楚狂断然说道,“难道你忘了他曾是什么,他曾做过什么?在他被捕获之前,有多少生命丧生在他的手上?有多少城镇被烧成焦土?让他活着是对其它人的一种警告。” 丙火王子点点头,但他的样子显得很不情愿:“但人们追随他,有些城市是因为宣称臣属于他才被毁灭的。” “我必须走了。”紫苏说着,站起了身,楚狂立刻带着关怀的神情转向她。 “请原谅我们,林姑娘,我们不是有意要吓唬您。成少卿不能伤害您的,我向您保证。” “我……是啊!他让我感到晕眩。原谅我的冒昧,但我真的要去休息一下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如果他不是伪龙 丙火王子看上去很是怀疑,他抢在紫苏前面拿起了那只篮子:“至少让我送你一程吧!”他的声音里掺了虚假的关心,“这个篮子对你肯定是太重了,你的身体这么娇弱,我可不希望你晕倒。” 紫苏想夺回那个篮子,用它敲丙火王子的脑袋,但这不是现在的林紫苏应有的反应。 “哦,谢谢你,丙火王子殿下,你真是个好人,实在是太好了。不,不,楚狂殿下,不要让我麻烦你们两个人吧!坐在这里读你的书就好,请答应我,要不然,我会受不了的。”她甚至眨了两下睫毛。 不知为什么,紫苏只想让楚狂坐在这张大理石长椅上,自己赶快离开,而丙火王子陪在身边倒是不会令她很在意。她的裙子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想把裙摆拉到膝盖上面,大步跑开。 但林紫苏绝不会奔跑的,也不会在跳舞之外的时候把腿露出那么多,雷三姐曾经就此严厉地告诫过她。哪怕只奔跑了那么一次,就会前功尽弃,彻底破坏林紫苏的形象。还有丙火王子…… “把那个篮子给我吧,你这个脑子里长肌肉的白痴!”一离开楚狂的视线,她就对丙火王子吼道。不等丙火王子说话,她一把就抢过了那只篮子:“你在他面前问我仪景公主和半夏的事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没有遇到过她们,我也不会在意她们,我甚至不想和她们相提并论!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丙火王子尴尬地说,“你也没有解释过,但我很对不住。”他声音里的悔意并不能让紫苏满意,“我只是很担心,她们在什么地方?下游有讯息传来,晋城又出现了一名伪龙,这更让我放不下心来。她们应该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只有苍天知道她们在哪里。我一直在问我自己,如果她们陷在了成少卿在海丹燃起的战火中,该怎么办?” “如果他不是伪龙,那又该怎么办呢?”紫苏小心地问。 “你说的是街上传说的他夺取海门通的故事?谣言总是能将事实夸大,只有让我亲眼看见,我才会相信,不管怎样,光是这些讯息没办法让我信服,即使海门通真的陷落了也还不够。苍天啊,我不是真的相信仪景公主和半夏会在晋城,但对情况的无知如同酸液腐蚀着我的胃,如果她受了伤……” 紫苏不知道丙火王子所说的“她”是指谁,她怀疑其实连丙火王子自己也不知道。尽管饱受他的戏弄,但她还是对他的忧虑和挂念感同身受,只是她对此同样是无能为力。“只要你能像我说的那样去做,还有……” “我知道,信任丹景玉座,信任!”他长长地一呼一吸,“你知道吗?楚狂已经在酒馆里和那些白袍众一起喝酒了。只要保持和平,任何人都能从那些桥上通过,即使是他娘的火德星君的弟子。” “楚狂?”紫苏怀疑地说,“在酒馆里?喝酒?” “我相信,不过是一两杯而已,他也就允许自己放纵到那种程度,即使是他的命名日也一样。”丙火王子皱起眉,仿佛不确定这是否算是对楚狂的批评,“关键是,他和白袍众说话了,现在又是那本书。根据上面的题字,那本书是岑三易亲自给他的————‘希望你能寻找到道路。’是岑三易,紫苏,那个在桥另一端指挥白袍众的家伙。无知也在腐蚀楚狂,他试图从白袍众那里打听讯息。如果我们的妹妹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半夏……”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紫苏?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会告诉我吗?为什么你要隐瞒身份?” “因为我的美貌逼得两个人发了疯,我却没办法做出决定。”她使坏地对他说。 丙火王子伤心地苦笑了一下,立刻又用正常的笑容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情。“好吧,至少这是个我能相信的理由。”他咯咯地笑着,用一根手指挑起紫苏的下巴,“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林紫苏,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 紫苏握起拳头,想给他的眼睛来上一拳,但丙火王子及时跳开了。她绊到了自己的裙摆,险些滑倒。“你这头愚蠢的笨牛,空脑壳的臭男人!”她向丙火王子咆哮道。 “如此优雅的举止,林紫苏,”丙火王子笑着说,“这么美妙的声音,如同夜莺和傍晚时鸣叫的鸽子,有哪个男人能不睁大了眼看着林紫苏呢?”欢笑从他的脸上滑走,他用严肃的目光看着紫苏,“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讯息,请告诉我,可以吗?我会跪下来求你的,紫苏。” “我会告诉你的。”紫苏对他说。心想,如果我能的话,如果这样对她们是安全的话。苍天啊,我恨这个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回到令公鬼的身边? 她在那里离开了丙火王子,一个人走进白塔,一边还在小心提防着是否会有鬼子母或见习使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塔底层,刚才去了什么地方。 关于成少卿的信息太重要了,紫苏等不及丹景玉座装作偶然碰到的样子来找她,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拖到下午很晚的时候。至少,她不能再等了,急躁的情绪似乎随时都会冲破她的身体。 幸好紫苏只看见了不多几位鬼子母,她们都是在离她还很远的时候就拐进了旁边的走廊里,或者是进了房间,没有人是去找丹景玉座的。从她身边经过的几个仆人都在忙着他们自己的工作,当然也不会查问她。实际上,她们只是匆匆地向她行个屈膝礼,连眼皮都不抬就走开了。 推开丹景玉座书房的门,紫苏准备好了一个可笑而愚蠢的故事,准备万一除了桑扬之外还有别人的话就说出来当成来这里的借口,但觐见室里空无一人。她跑向通往内室的门,一头冲了进去,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正坐在桌子两边,桌上堆满了纸张文稿。她们猛地转向她,四道目光如同四枚锋利的钉子。 第八百三十七章 我这个傻瓜 “你在这里干什么?”丹景玉座严厉地说,“你应该只是个要求避难的傻姑娘,而不是我的童年老友,除了散步时碰巧的相遇之外,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联系。如果有必要,我会让雷三姐照看你,就像保姆照看一个孩子。我觉得,她很愿意做这件事,但我怀疑你是否喜欢。” 紫苏因这个想法打了个哆嗦,突然间,成少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他也不大可能在随后的几天里就获得什么荣耀。他可不是紫苏真正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而现在,紫苏已经不能转身离开了。关上身后的房门,她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看见了什么,还有这个影像的含意。在桑扬面前解读影像仍旧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丹景玉座疲倦地摇了摇头:“又是一件需要担心的事。雨师城的饥荒,一位姐妹在骆驼城失踪,黑水修罗向边境国发动的袭击又变得频繁。那个自称为先知的傻瓜在海丹激起了暴乱,他显然是在宣扬,真龙已经以一位北宁贵族的身份转生了。” 丹景玉座带着深深的疑虑继续说道:“就连小事情也在恶化,白水江城的战争让来自滕州的贸易陷入停顿,商路的萎缩让潢川出现动荡,宋怀王甚至可能会因此而被逼下王位。我听到的惟一一个好消息是妖境因为某种原因而收缩了,边境国的界碑以外出现了两里或更多的绿地,所有的污染和瘟疫都已经从那些地方消失,从滕州到北宁,莫不如此,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但好消息总应该能够和坏消息相互平衡才好。当一条船上出现一处漏洞的时候,就一定会有其它的漏洞存在,我只希望它能够维持平衡。桑扬,加强对成少卿的监视,现在我看不出他会惹什么麻烦,但我不想最后发现他真的会惹麻烦。”m.23sk. 丹景玉座将一对犀利的大眼睛转向紫苏,问道:“为什么你会像一只被吓坏的海鸟一样扑到这里来?成少卿并不是紧急的问题,那个男人在日落之前不太可能获得翻盘的力量。” 同样的问题也在紫苏的脑海里翻腾,她不安地耸了耸肩,“我知道。”她说。桑扬警告式地扬起了眉毛,她急忙又加了一句:“尊主。”太微玄使满意地点点头。 “这仍旧没有告诉我是为什么,孩子,”丹景玉座说。 紫苏定了定神:“尊主,自从我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没看到什么重要的影像,我肯定没有看见过任何与玄女派有关的信息。”这个名字仍旧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我已经告诉了你关于你们鬼子母将遇到灾难的每一个细节,而其余的根本就毫无用处。” 在丹景玉座明察秋毫的目光之下,她必须停下来,咽一口口水,才能继续说下去:“尊主,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而我有应当离开的理由,也许我的能力可以对令公鬼产生真正的帮助,如果他占领了海门通……尊主,他也许需要我。”她想,至少我需要他,老天爷收了我这个傻瓜吧! 当紫苏提到令公鬼的名字时,太微玄使毫不掩饰地哆嗦了一下,而丹景玉座则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看到的信息非常有用,知道成少卿的情况是很重要的事。你发现了那个盗窃成性的马夫,没有让别人受到冤枉。还有那名火红色头发的初阶生,她竟然要生孩子!浣花夫人及时阻止了她————那个姑娘在结束训练之前不会再想男人了————但如果没有你的话,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也许就太晚了。不,你不能走,迟早你的能力会让我有一份玄女派鬼子母的名单。在那以前,你的能力还会发挥更多的作用。” 紫苏叹了口气,不仅是因为丹景玉座要控制她。她最后一次看到那个赤发初阶生时,她正溜进白塔院子里一处树木繁茂的地方,去和一名身体强健的卫兵约会。 白塔从不让一名初阶生随意离开,除非白塔已经做好了准备,否则即使是在训练中毫无进步的初阶生也休想离开白塔。但紫苏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会成亲,也许就在夏末的时候。他们未来会拥有一座农庄,还有一群孩子,但告诉丹景玉座这件事真的毫无意义。 “至少你可以让丙火王子和楚狂知道,半夏和他们的妹妹安然无恙吧,尊主?”她苦恼地问,就像是一个孩子没有得到点心之后,又乞求一块枣糕作为代替,“至少除了告诉他们半夏和仪景公主在农庄苦修这些可笑说词之外,再说些别的讯息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与你无关,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他们和我一样不相信这个谎言。”没等丹景玉座干涩的笑容起到阻止的作用,紫苏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就见丹景玉座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愉悦。 “那么,你的建议就是我要改换一下她们所在的地方,在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正在农庄之后?你觉得这是否会让一些人惊讶地扬起眉?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除了那两个男孩,还有你。嗯,只有麻烦休屠芳再加强对他们的训练,酸痛的肌肉和足够的汗水会去掉大多数男人的杂念,让他们不至于去惹麻烦。女人也是一样,你要是再有更多问题,我就会让你去刷几天锅子,少让你发挥两三天的作用,也比让你把鼻子不停地探进不属于你的地方要好。” “你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有危险,对不对?你也不知道纯熙夫人的状况。”她所指的并非纯熙夫人。 “孩子,注意你的口气。”桑扬又发出警告,但紫苏这次没有服从。 “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得到讯息?传闻在两天前就到这里了。两天以前!为什么没有一条来自纯熙夫人的讯息落到你的桌子上?她没有鸽子吗?我以为你们鬼子母在每个地方都安置了养信鸽的人。即使在晋城没有这样的人,这里也不会没有半点讯息的,一个骑马的男人早就可以赶到嘉荣城了,为什么……?” 第八百三十八章 转生真龙 丹景玉座的手掌拍在桌面上,震耳的声音打断了紫苏的话。“你一直都很好地听从着命令,”她语带挖苦地说,“孩子,除非我们听到了相反的讯息,否则你完全可以认为那个年轻人平安无事,为他祷告吧!” 桑扬又打了个哆嗦。 “在凌海有一句俗话,孩子,”丹景玉座继续说道,“‘不要惹麻烦,除非麻烦惹上你。’记清楚,孩子。”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把目光全都转向紫苏。她的存在是一个问题,但房里又没有地方可以把她藏起来,就连阳台也可以从房门一览无余。 “一个你会在这里的理由,”丹景玉座喃喃地说,“好让你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蠢姑娘而已。桑扬,站到门边准备好。”她和太微玄使同时站起了身,在桑扬向门边走去的时候绕过桌子。“坐到桑扬的座位上去,孩子,快动起来,孩子,快动起来。现在,要显出赌气的样子,不是愤怒,是赌气!嘟起你的嘴,盯着地板,我也许应该让你在头发上系上缎带,扎成一大朵红色青囊结。行了,桑扬。” 丹景玉座双手叉腰,提高了声音,“如果你再这样未经通报就来找我,孩子,我就……” 桑扬将房门拉开,门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初阶生。丹景玉座激烈而冗长的训斥吓得她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给丹景玉座的信,鬼子母,”那名姑娘细声说,“有两只鸽子停在了阁楼上。” 她曾经对紫苏说过,紫苏的样子很漂亮。现在,她睁大了眼睛,想绕过太微玄使看看房里的情形。 “这与你无关,孩子。”桑扬飞快地说着,将两枚骨制的小管从那姑娘的手里拿过来。“回到阁楼去吧!”没等初阶生完全站起身,桑扬已经关上了房门,然后叹息一声靠在了门板上。“现在所有突然的声音都会吓到我,自从你告诉我……”站直身体,她回到了桌边,“又是两封信,尊主,我是否……?” “是的,打开它们,”丹景玉座说,“毫无疑问,是银蟾女王终于决定入侵雨师城了,或者黑水修罗横行于边境国,或其它什么糟糕的讯息。”紫苏还是坐在椅子里,丹景玉座刚才的训斥并不完全像是装出来的,她有些被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桑扬检查了一下一支小骨管的红色蜡封,那个管子并不比她的指节更大。确认它没有被动过手脚之后,她用拇指的指甲将它打开,用一根奇玉签挑出了里面的纸卷。“几乎像黑水修罗一样糟糕,尊主,”她看到纸卷的第一眼就说道,“另一个伪龙——萧子良逃跑了。” “老天啊!”丹景玉座喊道,“怎么跑的?” “上面只是说,他在夜里被偷偷劫走,尊主,有两位姐妹死了。” “可恶的,竟然害死了我们的姐妹,但我们没时间哀悼死者。萧子良还活着,而且没有被镇压。桑扬,他现在哪里?” “梅河口,尊主,黑丘东边的一个村子,在潢川大道上,雷川水和丽麂水的源头以北。” “那一定是他的追随者们干的,这些蠢货,他们已经被打败,为什么仍然不醒悟?选出十二名可靠的姐妹,桑扬……”丹景玉座的面容扭曲了一下。“要可靠的。”她喃喃地说,“如果我知道谁比冉遗鱼更可靠,问题就会少很多。尽量去做吧,桑扬。十二名姐妹,五百名卫兵,不,一千吧!” “尊主,”太微玄使担忧地说,“那些白袍众……” “即使我完全不去管他们,他们也不会杀过桥来,他们会害怕这是个陷阱。而那里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桑扬,我希望无论是谁被派去,都要对各种意外做好准备。还有,桑扬……萧子良一旦被抓住,就要立刻进行镇压。” 桑扬震惊地瞪大眼睛:“这是违背律法的。” “我像你一样清楚那些律法,但我不能再冒险让他在没有被镇压的情况下逃走了。现在已经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不能冒再出一个假应化天尊崔东升的风险。” “是的,尊主。”桑扬虚弱地说。 丹景玉座拿起第二枚骨管,一下子将它折为两段,揪出了纸卷,“好消息总是要等到最后,”她重重地喘了口气,一缕微笑出现在她的脸上,“好消息,‘投石索已被使用,放羊的握住了剑。’” “令公鬼?”紫苏问。丹景玉座点了点头。 “当然,姑娘,海门通陷落了。令公鬼,那个放羊娃拥有了神威万里伏,现在,我可以采取行动了。桑扬,我觉得在今天下午召集白塔长老会,不,就上午吧!” “我不知道,”紫苏说,“你知道那些关于令公鬼的传闻,为什么要现在召集长老会?现在有什么事是你以前做不了的?” 丹景玉座笑得像个姑娘:“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告诉她们,我已经收到了来自一名鬼子母的情报,海门通陷落,一个男人拿到了神威万里伏,预言实现了。至少,这份情报足以让我实现我的目的,真龙已经转生。她们会畏惧,会争辩,但不会有人反对我的主张,白塔必须指引这个男人。我终于可以公开和他打交道了,至少可以公开大部分。” “我们所做的正确吗?尊主?”桑扬突然说道,“我知道……如果他有了神威万里伏,他一定就是转生真龙,但他能够导引真气,尊主。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我只看见过他一次,但就是那一次我也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甚至是与一般承负的不同。尊主,如果任由他发展,他真的会与萧子良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转生真龙,孩子,”丹景玉座平静地说,“萧子良是一头狼,也许还患有狂犬病,令公鬼是我们将用以击败暗影的猎狼犬。先不要说出他的名字,桑扬,最好不要过早透露太多信息。” 第八百三十九章 空荡荡的房间 “听从您的吩咐,尊主。”太微玄使说道。她的声音依旧显得非常不安。 “现在,你该去安排了,我希望长老会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开始。”丹景玉座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比她高的女子离开。“将要面对的阻力也许会比我希望的更大。”当房门关上的时候,她这样说道。 紫苏猛地转头望向她:“你该不会是说……” “哦,没什么严重的,孩子,只要她们不知道我已经和那个叫真龙的小子纠缠了多久就没关系。”她又看了一眼那张纸片,然后把它丢在桌上,“我只希望纯熙夫人能告诉我更多一些。” “为什么她不多说一些?为什么我们一直都没有得到她的讯息?” “你又有问题了,但这一个问题你只能问纯熙夫人,她总是自行其事。去问纯熙夫人吧,孩子。” 小兰漫不经心地锄着地,皱眉望着从一排排白菜和甜菜中间冒出的看麦娘和节节草的幼芽。她的愁容并不是因为徐家大娘是个严厉的监工————她并不比小兰的母亲更严厉,肯定也比浣花夫人要和善得多。 但小兰来白塔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最终只是太阳一升起就要在农田里锄菜,她的白色初阶生衣服已经被收了起来,现在穿的是一身类似她母亲会缝的褐色粗麻衣服,为了不让泥土溅在上面,裙摆被系在了膝盖的地方。这太不公平了,她实在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在翻开的泥土中动了动赤裸的脚趾,恼怒地瞪着一棵顽固的节节草,不觉导引真气起了上清之气,她要把它烧光。闪耀的火花包围了茁壮的幼苗,绿叶立刻萎蔫干枯了。她匆忙地把残叶从地里和她的脑子里铲了出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平可言,楚狂殿下就应该在狩猎的时候来到这个农庄。 靠在锄头上,小兰开始做起白日梦,楚狂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她就给他治疗伤口。当然,那不是因为他的错,他是一流的骑手,那纯属意外。他抱起她,把她放在身前的马鞍上,对她说要做她的护法。当然,她要成为鼍龙派鬼子母,然后…… “赵小兰?” 小兰被凶狠的喝问声吓了一跳,但这不是徐家大娘发出来的。虽然裙子还绑在腿上,但她竭力做出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恕我失礼,鬼子母,您是带我回白塔的吗?” 那位鬼子母走到她面前,毫不在意裙子沾上了菜畦里的泥土。夏日的早晨,热气已经让人有些无法耐受,但她还是披着一件斗篷,拉下的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孔,“离开白塔之前,你带领过一名女子到丹景玉座那里,一名自称为林紫苏的女子。” “是的,鬼子母。”小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疑问。她不喜欢这位鬼子母说到这件事时的样子,仿佛她是为了什么好处才离开的白塔。 “告诉我你听见或看见的所有事情,姑娘,从你遇到那名女子开始,每一件事情。” “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鬼子母,太微玄使很快就把我支走了……”疼痛在挤榨着她的身体,让她将脚趾抠进泥土之中,弓起了后背。痉挛只持续了片刻就消失了,但留下的痛苦却仿佛是永恒的。挣扎着想要吸进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面颊压在了地面上,仍在颤抖的手指挖进了泥土之中,而她并不记得自己摔倒了。小兰能看见徐家大娘的洗衣篮子就放在石头农舍旁边,里面潮湿的木棉布堆得冒了尖。在晕眩中,她觉得有些奇怪,徐玉华从不会就那样把洗过的衣服扔下不管。 “每一件事,姑娘。”那位鬼子母冰冷地说,站在小兰头旁边俯望着她,却没有任何要帮她站起来的意思。她刚刚伤害了她,鬼子母不该这样的。“与这个林紫苏说过话的每一个人,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和每一点表情。” “她和丙火王子殿下说过话,鬼子母。”小兰在泥土中抽泣着,“我就知道这些,鬼子母,只有这些。”她开始完全失控地哭了起来,因为这些显然没办法让这个女人满意。她是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尖叫声都没有停止。当鬼子母离开的时候,农舍周围除了鸡叫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了。 而在另一边,此时。扣紧外衣的时候,子恒停了一下。他看着那把战斧,自从他将它从门板上拔出来之后,它就被挂在墙边,再没有被碰过。他觉得再次拿起武器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还是从墙钉上取下腰带,围在自己的腰间,那把铁锤被绑在早已塞满的鞍袋外面。将鞍袋和行李背到肩头,他从屋角拎起了装满的箭囊和没有上弦的长弓。 升起的太阳将热力和苍天穿过狭窄的窗户透射进来,凌乱的床铺成了曾有人住在这里的惟一证明。这个房间已经失去了他的感觉,甚至连气味似乎也变成了一片空旷,只是在床单上还留有他稀薄的体味。他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过足够长的时间,让那里和他产生什么牵连,从没有长到扎下根,从没有让什么地方有过家的感觉。 嗯,现在我就要回家了。转过身,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走了出去。 尸弃正蹲在一幅雷泽华胥的古画下面,看到子恒走出房间,他便轻盈地站起身。他带着素有的武器,还有两只皮水囊、一个铺盖卷和一只小煮食锅,全都与皮制弓匣一起背在背上。他只有一个人。 “其它人呢?”子恒问,尸弃摇了摇头。 “离开三绝之地太久了,我跟你说过的,子恒,你们的这些地方太潮湿,呼吸空气仿佛是在呼吸水。这里有太多的人,居住得太密集,他们已经不想再去陌生的地方了。” “我知道。”子恒说。他知道,不会再有援军了,没办法借助厌火族人的力量将白袍众赶出红河。他没有表露出心中的失望,逃离自己命运的想法鲜明清晰,但他不能告诉自己,他还没有为这个选择做好准备。铁被打裂的时候,哭喊是没有用的,只能将它重新铸炼。“我要你去做的事有麻烦吗?” 第八百四十章 我不会丢下他的 “没有,我让一个晋城人将你要的所有东西都送去了龙墙下的马厩,并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会在那里遇见,但会以为那些东西是我的,而他们会保持安静。龙墙门,听到这个名字,你会以为世界之脊就在地平线的那边,而不是在四百里以外的地方。” 厌火族人犹豫了一下,又道:“那个姑娘和黄巾力士没有对这次旅行保守秘密,子恒,她一直想找到那位说书先生,还把要在道中旅行的事告诉了每一个人。” 揉搓了一下胡子,子恒重重地喘了口气,那声音和咆哮声差不多:“如果她让纯熙夫人知道了我的打算,我发誓她会有六七天的时间坐不下去。” “她能把那些小刀耍得很好。”尸弃用平淡的语气说。 “还不够好,如果她泄漏了我的计划,再好也没用。”子恒犹豫了一下,如果没有其它厌火族人的加入,绞刑架还是在等着他。“尸弃,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给了你信号,就带着小丹走。她也许不会愿意走,但一定要带走她,带她安全地离开红河,你会答应我吗?” “我会尽力而为,子恒,为了我欠你的血债,我会的。”尸弃的声音里有些犹疑,但子恒不认为小丹的小刀足以阻止他。 他们尽可能挑小路和不引人注目的仆人阶梯走,子恒不禁开始责怪晋城人为什么不为他们的仆人们也准备专用的走廊。不过,他们在有着黄铜灯架和华丽壁挂的宽阔走廊里也没有见到什么人,而贵族的影子更是连一个也看不到。 子恒注意到这种反常的空旷,尸弃说:“令公鬼召集他们到秦望石髓大厅去了。” 子恒只是哼了一声,但他还是满心希望纯熙夫人也会在被召集之列。他怀疑令公鬼是否在用自己的方法帮助他躲开纯熙夫人,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很高兴能从其中受益。 他们走出最后一道狭窄的阶梯,来到海门通的第一层。在这里,巨洞般的走廊像通往外面城门的大路一样宽敞。这里没有装饰的壁挂,黑铁灯盏插在墙壁高处的铁制灯架上,照亮了没有窗户的走廊,铺砌成地板的巨大石块上留下了无数被马蹄磨蚀的痕迹。 子恒一路向前小跑,马厩就在这条巨大隧道的尽头,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了。高大的龙墙门敞开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武卫军在那里站岗。纯熙夫人现在拦不住他们了,除非她有魔尊的运气。 足有十五步宽的马厩大门也被打开了,子恒向里头走了一步,停在原地。 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气息,里面还夹杂着谷物、豆子、皮革和马粪的味道。墙边和中间空地里的畜栏中站满了晋城好马,这在全天下任何地方都是一笔值得夸耀的巨大财富。 几十名马夫在忙着各自的活儿————梳理马毛、铲走马粪、修补马具,只不过偶尔会有人看一眼站在马厩里的小丹和巫咸,他们都穿着靴子,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除了他们之外,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也在这里,她们像尸弃一样,背着武器、毯子、水囊和煮食锅。 “你只肯答应会尽力而为,就是因为有她们吗?”子恒低声问尸弃。 尸弃耸耸肩:“我会尽力而为,但是她们会站在她那边的,鬼指残得是于阗部族的。” “她属于什么部族有什么不同吗?” “她的部族和我的部族有世代的血仇,子恒,而我又不是她的枪之姐妹。但也许清水誓言会约束她,除非她主动,否则我不会与她共舞枪矛的。” 子恒摇了摇头。一个奇怪的民族,什么是清水誓言?不过他说出口的是:“为什么她们会跟着她?” “鬼断怨说她们想看看更多的你们的地方,但我觉得,是你和小丹的争吵让她们着迷了。她们喜欢她,当听说这次旅行的时候,她们就决定和她在一起,而不是你。” “嗯,只要她们不让她遇到麻烦就好。”尸弃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让子恒吃了一惊,他忧心地挠了挠自己的胡子。 巫咸走向他们,低垂在脸颊两侧的长眉显示出他的忧虑。就像在以前的旅程中一样,他的外衣口袋鼓鼓的,被各种书籍塞得棱角分明,不过,他走起路来显得比刚才灵活多了。 “小丹已经不耐烦了,子恒,我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宣布上路。请快一点,没有我,你连道门都找不到。当然,我不是说你应该试着自己寻找,你们凡人都快让我连自己的脑子都找不到了,请快一点吧!” “我不会丢下他的,”小丹喊道,“即使他是那么顽固和愚蠢,连一声‘请’都不会说。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要像迷路的小狗一样跟着我。我答应过,要挠挠他的耳朵,照顾好他。”两名楼兰女子全都笑出了声。 尸弃突然跃起在半空,一抬脚踢到了六尺以上的地方,同时随手抽出一根短矛,耍了个花式。“我们会像山猫一样跟踪,”他喊道,“如同猎狼一般追击。”他轻盈地落在地上。巫咸惊愕地盯着他。 鬼断怨慵懒地用手指理了理火红色的短发,“在家里,我有一张漂亮的狼皮床褥,”她带着无聊的神情对鬼指残得说,“狼总是很容易就被抓到。”天籁小说网 子恒的喉咙里响起一阵嚎叫,将两名女子的目光全部吸引到他的身上。片刻之间,鬼断怨似乎是要再说些什么,但她皱起眉盯着子恒黄色的眼睛,恢复了平静,不是害怕,但肯定是异于寻常的机警。 “这只小狗没有经过很好的管教。”小丹向楼兰女子承认。 子恒没有去看她,他走到拴着深褐色牡马的畜栏旁边。这匹马名叫快步,它像那些下川马一样高,但在肩膀和腰部更加壮硕。他挥手遣开马夫,将快步牵出了畜栏。 当然,马夫们每天都会遛遛它,但它肯定也受到了限制,不能像子恒给它取的名字那样快步奔腾。他给许多马上过蹄铁,他知道该如何让快步感觉到安慰和信心。他轻松地在马背上安好了高尾马鞍,又将鞍袋和行李绑在马鞍后面。 第八百四十一章 我们出发 尸弃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不会骑在马上;除非是绝对需要,否则他也不会多迈出一步。厌火族人都是这样,子恒不知道这是为什么。3sk. 骄傲,也许,毕竟他们有能力奔跑很长的距离,但这似乎又不是厌火族人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只是子恒不认为他们会向他解释这件事。 当然,驮马也必须准备妥当,不过这件事很快就做好了,尸弃要的每一样东西都已经被拿到了马厩,整齐地堆成了一堆。主要是食物和水囊,喂马的豆子和谷子,这些在道门中都找不到。 此外还有几样其它东西,比如马的脚绊,一些应急的马药,备用火绒匣,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驮马背上的柳条筐里,大部分空间都放着和厌火族人的水囊差不多的皮囊,只不过更大一些,里面都装满了灯油,只要再绑上装在长杆顶端的油灯,就一切都就绪了。 将没有上弦的长弓挂在马肚带上,子恒牵住驮马的缰绳,抬腿跨到快步的马鞍上。他已经有些等不急了,但还要等其它人也做好出发的准备才行。 巫咸也上了马。他的坐骑是一匹毛发蓬松的大马,比马厩里所有其它马匹都要高上好几个头,但黄巾力士的两条长腿一骑上去,它就变得像一匹河滩马一样了。曾经有一段时间,黄巾力士几乎像厌火族人一样不愿意骑马,不过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很熟练的骑手了。 拖延时间的是小丹,她还在检查她的坐骑,仿佛从没见过这匹毛色光滑的黑牝马。而实际上,子恒知道她刚到海门通不久就买了这匹马,在买之前还骑着它跑过。 这匹马的名字叫燕子,是一匹优秀的下川马,有着细长的脚踝和弯曲的脖子,是一匹看上去就知道兼具速度与耐力的良驹。只不过依照子恒的品味,蹄铁太轻薄了,很快就会损坏。小丹的这种拖延反而让子恒更加急于出发,无论她对此是怎么想的。 小丹终于骑上了马,她动了动马缰,燕子向子恒靠了过来。她骑术很好,虽然身上还穿着那种开叉的窄裙,但人和马浑然一体。“为什么你就不能要求一下,子恒?”她低声说,“你一直阻止我去该去的地方,现在,你一定要求我,难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会很困难吗?” 山一般的海门通突然如同巨钟被敲响,马厩的地面猛地往上一跳,屋顶也随之颤抖不止,几乎垮了下来。快步踢蹬了几下,连声嘶鸣,将头来回乱摆,子恒用尽全力才没有从马鞍上跌下来。 跌倒在地的马夫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安抚受惊的马匹。厩里的马匹全都尖声鸣叫着,挣扎着想要冲出马栏。巫咸双手抱住大马的脖子。燕子也像其它马匹一样在跳跃嘶叫,小丹却稳稳地坐在它的背上。 令公鬼。子恒知道是他干的。承负的力量在牵引他,两个漩涡形成了一股彼此拉动的乱流。在不停掉落的灰尘中咳嗽着,他用力摇着头,拼命不让自己跳下马,向海门通跑去。“我们出发!”城堡还在颤抖的时候,他已经在高声呼喊,“我们现在出发,巫咸!现在!” 小丹看起来也不想再耽搁了,她用脚跟踢了一下坐骑的肋侧,和巫咸的大马一起跑出了马厩,两匹驮马跟在他们身后。还没有到龙墙门,四匹马已经开始全速驰骋了。武卫军们只看了一眼,就向两旁跑去,不过有些武卫军还趴在地上没站起来。他们的职责是阻止人们进入海门通,而不是阻止他们出去,即使他们得到了这样的命令,当海门通还在他们头顶吼叫,大地还在他们脚下颤抖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有心思去执行这样的命令。 子恒紧跟着他自己的驮马,希望巫咸的坐骑能跑得更快一些,希望他能丢下巫咸笨重的坐骑,甩掉那股一直在拉他回去的力量,那股承负拖动承负的力量。他们在晋城的街道上朝着正在升起的太阳飞快奔驰,即使是在躲避推车和马车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减缓速度。 穿着紧身外衣的男人和穿着多层围裙的女人仍然深陷在突发剧变所带来的震撼中,有些发呆地望着这支如离弦之箭的队伍,往往是在最后一瞬间才慌忙向路边跳去。 在内城的城墙处,土路代替了石砌路面,赤脚袒胸、只穿一条用宽腰带系住的松腿裤子的人代替了穿鞋子和外衣的人。不过这里的人们同样殷勤地给这一队人让路,使子恒可以催赶快步马不停蹄地跑出外城的城墙。 他们跑过拥挤在城外的矮小石头房屋和店铺,跑进一片零星散布着农庄和灌木林的乡野。直到这里,子恒才脱离了承负的引力。直到这时,他才拉紧了快步的缰绳,让它从奔跑改为行走。他和快步都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巫咸的耳朵因为震惊而变得僵硬。小丹舔着嘴唇,看看黄巾力士,又看看子恒,面色变得苍白。“出了什么事?那是……他吗?” “我不知道。”子恒骗她说。我必须离开,令公鬼,你知道的。我这样告诉你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我必须去做我觉得一定要做的事。 “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在哪里?”小丹说,“现在她们要用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能赶上我们了,真希望她们也能骑马。我要给她们买两匹马,她们却显得很生气。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需要让马慢走两步,让它们降一降体温了。” 子恒本想告诉小丹,她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对厌火族人非常了解,但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能看到身后的城墙,海门通如一座高山屹立在城墙之后,他甚至能看清城堡上旗帜飘扬的蜿蜒形状,还有盘旋在上面的飞鸟,别的人都不会有他这么好的眼力。 子恒的目力轻易就看见了远处有三个人正向他们跑来,大地在他们脚下飞快地后退,他们稳如泰山的身姿与如飞的步伐完全不符。子恒从不认为自己有可能跑得这么快,至少在长跑中不行,但这些厌火族人从海门通到这里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 第八百四十二章 全都消失了 “看来我们不必等很长的时间。”他说。 小丹皱起眉,朝城市的方向望去,“那是他们?你确定?”突然间,皱起双眉的凤目转向了子恒,仿佛是要激他给出回答。当然,向他提出问题几乎就像接受他是队伍的一员一样。“他对自己的视力很骄傲,”小丹对巫咸说,“但他的记忆力不是那么好,有时候,如果不是我提醒,他会在晚上忘记点亮蜡烛。我觉得,他看见的应该是某个可怜的家庭因地震而逃亡,你说对不对?” 巫咸在马鞍上为难地动了动身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嘀咕着凡人什么的,子恒不认为他是在称赞。当然,小丹没有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没一小会儿,三名厌火族人已经接近到小丹也能看清的距离了。姑娘转头盯着子恒,嘴里却什么也没说,以她现在的情绪,她不会承认他所说的任何话,即使他说天是蓝的也不行。当三名厌火族人停在马前时,他们的呼吸甚至都没有变化。 “不能跑得更远一点实在太可惜了。”鬼断怨和鬼指残得笑着对望一眼,又同时偷偷地瞥了尸弃一眼。 “否则我们就能让那个死海众趴在地上了。”鬼指残得接着女伴的口气说,“死海众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发誓绝不退却的,岩石骨头和岩石脑袋让他们重得都跑不动了。”3sk. 尸弃没有反驳,不过子恒注意到他站立的位置让他能观察到鬼指残得的一举一动。“你知道为什么枪姬众经常会成为斥候吗,子恒?因为她们能够跑得很远。这是因为她们害怕会有男人要和她们成亲!一名枪姬众为了躲避这种事会跑上一百里。” “她们很明智。”小丹尖刻地说。她转头问两名楼兰女子:“你们需要休息吗?”听到否定的回答,她显得很吃惊。她又对巫咸说:“你准备好出发了吗?很好,帮我找到那座道门,巫咸,我们在这里停留太久了。如果你让一只迷路的小狗靠近你,它就会以为你会照顾它了,这可不行。” “小丹,”巫咸反对说,“你到这里还要这么坚持吗?” “只要有必要,我就会坚持下去,巫咸。道门在哪里?” 低垂下耳朵,巫咸重重地一呼一吸,再次将马头转向东方。子恒让黄巾力士和小丹先走了十几步,然后才和尸弃跟在后面。他必须遵守她的规则,但他至少不会比她遵守得更差。 每座农庄中都有几间简陋的石头房子,子恒相信这么小的房子里是没办法养牲口的。愈向东走,农庄和灌木林就愈来愈稀少,不久之后,这些就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草地。 点缀在这片草原上的是一群群骏马,每一群从十几匹到百多匹不等,这就是著名的下川马的马群。无论是大还是小,每群马都由一两名骑在无鞍马背上的赤脚男孩看着。 那些男孩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柄鞭子,他们用鞭子聚拢马群,驱赶它们移动。对于离群的马匹,他们只要熟练地挥一记响鞭而不必抽到那匹牲口的身体,就能将它赶回马群。 当这支队伍经过他们身边时,马童们都会尽量让马群避开他们,有必要的话,就把马群赶向远方。 但年轻人的胆大与好奇让所有马童都禁不住要多看几眼这支古怪的队伍————两名凡人和一名黄巾力士骑在马上,三名在传说中占领了海门通的凶猛厌火族人在地上奔跑。 子恒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马,一部分原因是他在欧阳师傅手下当学徒的时候,有很多机会在工作中与马打交道,思尧村没有这么多、这么好的马。 巫咸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黄巾力士一路上都在嘟囔着什么,在丘陵草原中走得愈远,他的声音就愈大,直到最后变得如同一件低音乐器的嗡鸣:“消失了!全都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全是草地,这里曾经是黄巾力士的树林。我们在这里没有进行什么伟大的工作,没法和锡城相比,也没法和被你们称为玄都的那座城市相比,但这里确实是一座树林。有来自各个地方、各种各样的树木,就连巨树也有,高达一百丈的枝干直冲蓝天。它们全都受到精心的照料,让我们的族人能时刻想起为了替凡人工作而离开的聚落。凡人以为石雕是我们的骄傲,但那其实微不足道,只是我们在世界崩毁之后在长久的放逐中学会的手艺。我们真正意的是树。凡人以为锡城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但我们铭记的只是那里的树林。现在,全都消失了,就像这里,消失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巫咸凝望着那些山丘,面色沉重,那里除了青草和马匹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耳朵紧贴在头顶,气味里带着……狂怒。在大多数故事里,黄巾力士都是和平的种族,几乎像旅族一样和平,但在极少数的几个故事里,他们被称为绝不妥协的敌人。 子恒只见过一次巫咸发怒,也许在昨晚,为了保护那些孩子,他也发怒了。看着巫咸的脸,一句老话在他脑海中响起:“激怒黄巾力士,等于脱光衣服跳进热汤锅。”所有人都把这句话的意思当成是形容某件不可能的事。 子恒觉得也许是长久的岁月改变了它的原意,也许一开始,它是说,“激怒黄巾力士,就等于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会自己把自己煮熟”。很难做到,但做到了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想让温和、笨拙、总把鼻子埋在书本里的巫咸对他发怒。 在巫咸带领下,他们终于到达了消失的黄巾力士树林所在之处,路线稍稍向南偏了一些。这片草原上没有路标,但巫咸确信他们行进的方向,他能确定坐骑每一步迈出的方向。黄巾力士能感觉到道门,像一只蜜蜂找到蜂巢一样找到它们。 第八百四十三章 年轻真是有趣 当巫咸终于跳下马的时候,草丛已经稍稍盖过了他的膝盖,这里只能看见大片的灌木,比他们一路上看见的灌木都要高,繁茂的枝叶可以碰到黄巾力士的头顶。 巫咸几乎是带着对不住的心情将它们拔起,堆在一旁:“也许那些放马的男孩能把它们晒干后当作柴烧。” 道门就在他们面前。 屹立在山丘的一侧,它看上去不像是门,反倒像一堵灰色的墙壁,一道宫殿的墙壁。繁复的叶片和藤蔓雕刻栩栩如生,看起来就和周围那些灌木丛一样真实。它站立在这里至少有三千年了,但表面却看不到丝毫风霜的痕迹,那些雕刻的叶片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它们掀动。 刹时间,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它,直到巫咸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一片与众不同的叶子上,那是不死神苍木————传说中生命之树的三瓣叶。直到黄巾力士的大手碰上它,它依旧像其它浮雕一样,仿佛是道门的一部分,但黄巾力士很容易就把它移开了。 小丹大声地喘着气,就连厌火族人也在喃喃自语。空气中充满了不安的气味,说不清是谁身上散发出来的,也许每个人都有。 现在,这些岩石叶片真的像在微风中颤动了,散发出一种绿色的韵致,生命的气息。缓缓地,一条缝隙出现在道门中央,分成两扇,打开了。开启的缺口中看不到门后的山丘,只有一片泛着微光的幽黯,上面能映照出他们模糊的影子。 “据说,在以前,”巫咸喃喃地说道,“道门像镜子一样闪亮,走进道门里的人会看见阳光和蓝天。现在,都消失了,就像这片树林一样。” 子恒匆忙地从驮马背上拿起一只已经注满油的长杆提灯,将它点亮。“这里太热了,”他说,“一点阴影会好一些。”他催动快步向道门走去,觉得自己又听到了小丹的喘气声。 深褐色的坐骑在自己黯沉的镜像面前停下脚步,子恒催赶马儿向前。慢慢地,他回忆着,应该慢慢前进。马鼻子犹豫着碰到了它的镜像,然后与它缓缓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是走进了一面镜子。子恒也靠近他自己的影子,碰到了……冰冷的感觉滑过他的皮肤,包裹住他的每一根发丝,时间在向前延展。 冰冷消失了,如同一个被刺破的气泡,他走进了无尽的黑暗中。长杆提灯顶端的灯光仿佛被压缩在他的四周。快步和驮马都在紧张地颤抖着。 尸弃镇静地走进道门,开始准备另一盏灯,身后的道门看起来有如一层雾面琉璃。透过那片琉璃,子恒依稀能看到还在外面的人,巫咸正骑回到马上,小丹在整理手中的缰绳。他们的动作全都非常缓慢,几乎看不出在移动。道中的时间和外面是不一样的。 “小丹被你搅得心烦意乱。”尸弃点亮灯盏之后,这样对子恒说。这盏灯没有增加多少苍天,黑暗渗进了灯光之中,在不停地吞噬光线。“看来她认为你打破了某种约定。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不要让她们和你单独在一起,她们打算给你一点教训,为了小丹。如果她们的计划实现了,你就没办法在马背上坐得这么安稳了。” “我没有什么约定,尸弃,我只是在做她利用诡计强迫我去做的事。我们马上就会依照她想的那样跟随巫咸,但只要我可以,我就要率先前进。”他指着快步蹄下一条宽阔的白线。白线已经有了许多缺损,剩下的地方也是坑迹斑斑,它一直向前方延伸,但只在几尺以外的地方就消失在黑暗里。“这条线通向第一个路标,我们要在那里等待巫咸解读那个路标,并决定该走哪一座桥,在那以前,小丹都要跟着我们。” “桥,”尸弃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知道这个词,在这里有水吗?” “没有,这不是那种桥,它们看起来是一样的,也有其它相同的地方,但……也许巫咸能解释。” 厌火族人挠了挠脑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子恒?” “不知道,”子恒承认,“但小丹不需要了解我知道些什么。” 尸弃笑了起来:“年轻真是有趣,不是吗,子恒?”???.23sk. 子恒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在笑话他,于是他只好用脚跟踢了一下坐骑快步,同时拉着身后的驮马向前走去。灯光到了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就完全看不见了。 他想在小丹进来前完全脱离她的视野。让她以为他决定不跟随她前进吧!如果她在路标处找到他之前会担心一小会儿,那也完全是她罪有应得。 赤红色的太阳刚刚升起在地平线上,光鲜闪亮的黑漆马车停在了码头上,拉车的是四匹非常相似的灰色骏马。穿着金黑两色条纹外衣的瘦高黑发车夫跳下马车,打开了车门。 当然,在马车的门板上没有徽章,晋城贵族只有在被迫的情况下才会帮助鬼子母,无论脸上的笑多么殷勤,没有人想把他们的名字和家世与白塔牵扯在一起。 仪景公主没有等湘儿,径自走下了马车。无论是她的步伐,还是整理蓝色木棉夏装旅行斗篷的姿态,都显得那么优雅。仁安街的街道上布满了推车和运货马车的车轮痕迹,而这辆马车的皮革座垫也不是很舒服。经过海门通里的闷热后,在吹过漆水河的微风中确实能感到一丝凉爽。 仪景公主尽力不想表现出一路颠簸的辛苦,但在站直身体时,还是禁不住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后背。不过,至少昨晚的夜雨减低了漫天灰尘,她心想。她怀疑这辆没有窗帘的马车,是被有意安排给她们的。 在她的南边和北边,更多的码头如同岩石的手指伸进了河面,空气中有一种煤油、麻绳、鱼虾、香料和菜籽油的气味。在她背后的石砌货舱前面,堆放着奇怪的长形黄绿色水果,它们全都一大捆一大捆地生长在一起。在这些水果和码头之间的死水潭中,散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腐烂气味。 第八百四十四章 他们不刺激我 尽管时间还很早,穿着皮背心、垂着肩膀的男人们已经开始在码头四处劳碌了,他们或者在背上扛着大包,或者推着装满了箱桶的手推车。 苦力们经过她身边时,往往只是用阴沉的目光瞥她一下,黑眼睛很快低垂下去,前额的头发紧贴在渍汗的额头上,大多数人甚至连头也不抬。仪景公主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感到一阵伤心。 那些晋城贵族们并没有善待他们的人民,被虐待者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在白民乘黄,仪景公主总是能遇到愉快的微笑和尊敬的问候,人们都是挺直了腰杆,知道自己的价值和她是一样的。现在她几乎有些后悔离开这里了。 她从小就被当作一名领袖进行培养,她的职责就是总有一天要领导一个骄傲的民族,她迫切地想让这些人知道个人的尊严。但这是令公鬼的工作,不是她的。如果他没有做好,我会告诉他我的主意,我的主意总会多些的。 至少他已经采纳了她的建议。她必须承认,他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的人民。想到回来时能看到他都做了些什么,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如果还有机会回来的话。 从她站立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十几艘船,远处的船只就更多了,但吸引她注意的只有一艘船。那艘船停在她面前码头的末端,尖利的船头直指漆水河上游。 这艘讨海人的江鲤子足有三百多尺长,比仪景公主眼中其它的船大上了一半,船身中央挺立着三根巨大的主桅,船尾高起的甲板上还有一根短一些的。 仪景公主以前坐过船,但从没有坐过这么大的,也没有坐过要驶入大洋的船。但这艘船主人的称号就代表着遥远的地方和陌生的港口————雕题人,讨海人,他们和厌火族人都是远方故事里的主角。 湘儿跟在仪景公主后面爬出了马车,身上系着一条绿色的旅行斗篷。下车时,她不停地嘟囔着,既是对自己,也是对那个马车夫:“颠簸得好像暴风雨里的树叶!要是身体散了架不赔个万八千两银子可不成!好车夫,你是怎么找到从城堡到这里的所有坑洞啊?这真的需要一点技巧。但是你赶马却缺乏同样的技巧,真是可惜了。”车夫阴着脸色,伸手要将湘儿扶下马车,但被她拒绝了。m.23sk.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双份的银子:“谢谢你把我们平安又快速地带到这里。”她把银子放在车夫的手掌里,同时给了一个微笑,“我们告诉你要走快些,而你也做到了,街道的崎岖不是你的错,你在恶劣的条件下优秀地完成了工作。” 没有看手中的银子,车夫向仪景公主深深地作了个揖,带着感激的神情低声说道:“谢谢您,少奶奶。”仪景公主相信,言语和那些钱币有着同等的分量。她以前就发现,一句善意的话和一点赞扬经常会收到与银子同样的效果,甚至会更好,当然,银子极少会没有吸引力的。 “您好人好心必有好报,少奶奶。”他又说道。向湘儿仅有的一瞥,说明这个祝愿是给仪景公主一个人的。湘儿必须先学会宽容和体谅,她确实缺少这些。 车夫从马车里拿出她们的行李,调转马头,向城里奔驰而去。湘儿不情愿地说:“我觉得,我不该那样责怪他的,一只鸟也很难在这种街道上轻松前进,更不要说一辆马车了,但颠簸了这一路,我觉得好像在马背上坐了六七天。” “毕竟不是因为他的错,你才会有这么痛的……后背。”仪景公主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一边对湘儿说着,她的微笑似乎能带走所有的酸痛。 湘儿苦着脸笑了一下:“说都说了,不是吗?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会追着他去道歉。你给他的那些银子应该可以补偿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伤害了。你真的必须学会更小心地对待钱财,仪景公主,我们没有白民乘黄王国的国库供我们随便支取,往往是为你工作的人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报酬,而你却还要赏给他们足够一个家庭舒适地生活一个月的钱。” 仪景公主无言但生气地望了湘儿一眼————湘儿似乎总是觉得她们应该活得比仆人还不如,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她们必须以别的方式生活————但年长的姑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总是让御林禁卫颤抖到脚趾的表情。实际上,湘儿已经提起她的铺盖卷和结实的布口袋,向码头走去。“至少这艘船会平稳得多,我真希望能有些安稳的感觉。我们现在能上船了吗?” 当她们走下码头的时候,在苦力和装满货物的桶子与推车之间,仪景公主说:“湘儿,讨海人如果不了解你的话,他们可能会很敏感易怒,我接受的教育里是这么说的。你认为你是否应该试着……” “试着什么?” “处事圆滑一点,湘儿。”仪景公主滑开一步,躲开了吐在她面前的一口痰。不知道这是谁干的,当她向四周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低着头,忙着手里的活儿。如果她找到那个吐痰的人,不管他是否被大君们粗暴地对待过,她都会小声向他说一些厉害的话,让他不会那么快就忘掉。“这次你也许应该试着让自己圆滑一点。” “当然,”湘儿抬头望着那艘江鲤子旁带有缆绳扶手的跳板,“只要他们不刺激我。” 仪景公主登上甲板的第一个想法是这艘江鲤子与它的长度相比,显得非常窄。实际上,她对船了解得并不多,但对她来说,这艘船就像是一根巨大的尖刺。 公主暗想,无论这艘船有多么大,它一定会比那辆马车更颠簸。第二个让她注意到的是船上的船伙儿。她听说过许多关于雕题人的故事,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们,其实就是那些故事里对他们的描述也并不多。 第八百四十五章 我会圆滑的 这是一个保守着许多秘密的种族,几乎像厌火族人一样神秘,而荒漠东方的那片土地比荒漠更加令人感到陌生,人们只知道是这些讨海人从那片土地上带来了奇玉和云锦。 这些雕题男人皮肤黝黑,赤着双脚和胸膛,他们全都剃掉了胡须,头发又黑又直,手上刺着花纹。看上去,他们是一些对自己的工作熟悉到只需要用一半的心思去做,就比得上别的水手全身心的投入。 他们的动作中有一种连绵起伏的优雅,仿佛在船只不动的时候,他们仍然能感觉到海洋的波动。大多数讨海人在他们的脖子上带着金银的项链,在耳朵上戴着金银的耳环,有些耳朵上挂着两三个环,一些耳环上还串着圆润的石子。m.23sk. 这些人中也有女人,而且和男人一样多。她们和男人一起拖拉绳索,盘卷缆绳,手上也同样有着刺青。所有的人都穿着同样的松腿裤子,由某种暗色的油布制成,用五颜六色的窄腰带系在腰间,在脚踝处松开。 只是女人们还穿着宽松轻薄的上衣,衣服的颜色是鲜艳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她们也和男人们一样戴着许多项链和耳环。仪景公主惊讶地发现,有几名女子还在鼻翼上戴着鼻环。 这些女子的优雅举止甚至让讨海人男人都相形见绌,这让仪景公主想起她在孩提时听过的一些大人们原本不让她听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雕题女子是一些可以迷惑世人的尤物,是所有男人追求的对象。这艘船上的女人们实际上并不比其它女人更漂亮,但看着她们婀娜灵动的脚步,仪景公主完全可以相信那些故事。 船尾高起的甲板上,两名讨海人女子明显不是普通的船伙儿。她们也打着赤脚,穿着和别人相同式样的衣服,但其中一个人的衣服完全是蓝色鱼口缎做的,另一个则是绿色鱼口缎。 穿绿锦衣服的女子较为年长,每只耳朵都戴着四枚小金环,左侧鼻翼上还有一枚,精致的雕工让这些小金环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一根细链系在鼻翼上的金环和耳朵上的一枚金环之间,上面吊着一排晃来晃去的小金徽。绕在她脖子上的项链中有一根悬着一个打孔的黄金匣子,那匣子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华丽的金色织网,她经常会拿起那个匣子嗅一嗅。 另一名女子比她要高一些,耳朵上只有六枚金环,鼻链上的徽章也要少一些,但她嗅的那只打孔的金匣子也是同样精美。真是奇特,仪景公主想到鼻子上的那个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还有那根细链! 同时,仪景公主感觉到船尾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她一下子还说不出是哪里奇怪。过了一会儿她才看清楚,这艘船没有舵柄。两名女子的背后只有一个轮子般的东西,因为被铁链锁住,所以它无法转动,但没有舵柄,他们怎么掌舵?就算是她见过的最小的内河船也有一根舵柄,靠在港口上的所有其它船也都有舵柄。这些讨海人,真是愈看愈神秘。 “记住纯熙夫人对你说的。”当她们向船尾走去的时候,仪景公主还在小声地叮嘱着湘儿。纯熙夫人并没有和她们说太多的话,即使是鬼子母也对雕题知之甚少。不过,纯熙夫人毕竟告诉了她们一些有用的信息,一些只能是出自于好意的指点。“还要记住处事圆滑。”她又用力地悄声说道。 “我会记住的,”湘儿不耐烦地回答,“我会圆滑的。” 仪景公主真的希望她会。 两名讨海人女子在一道台阶————舷梯的顶端等待着她们,仪景公主记起了这个称呼,虽然这里实际上是台阶。她不知道为什么船只会给普通的东西取另外一套名字。 地板就是地板,在谷仓、客栈或是宫殿里都是,为什么在船上就不是?香气缭绕在两名女子四周,仔细去闻,有一丝轻微的麝香味道,是从她们项链上织网样的金匣子里飘出来的。她们手上的刺青图案是星星和海鸥,被代表波浪的卷曲图案所包围。 湘儿低下头:“我是湘儿,鼍龙派鬼子母,我寻找这艘船的领航长,希望搭乘这艘船,愿如此能得到苍天的喜悦。这是我的同伴和朋友,仪景公主,也是鼍龙派鬼子母。愿苍天保佑你和你的船,愿劲风予你一帆风顺。” 这番话几乎全都是纯熙夫人教她们的,只有鼍龙派鬼子母的事情除外————纯熙夫人似乎对这项逾矩行为尤为放任,甚至觉得她们的宗派选择很有趣————但其余的话一字不差。 年长的那位女子,黑发间已经有些灰白,褐色的大眼睛在眼角处也出现了鱼尾纹。她以同样庄重的表情低下头,不过似乎已经将两个姑娘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特别是她们戴在右手上的巴蛇戒。“我是野风,凤尾鱼号的领航长;她是白翼,我的血缘姐妹,凤尾鱼号的寻风手。如果长生天喜悦的话,也许可以载你们一程。愿长生天保佑你,护佑你们一路平安,直到旅程结束。” 这两个人是姐妹,这让仪景公主吃了一惊。仪景公主能看出她们的相似之处,但白翼看上去要年轻得多,她本希望和她打交道的会是寻风手。两名女子都有着同样的矜持,但寻风手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她想起了鬼笑猝。 当然,这很荒谬,这些女子并不比她高,她们的肤色与楼兰女子也同样有很大的差异,而她们惟一的武器只有插在腰带上的短匕首。那两柄匕首都有金丝镶嵌握柄,刀身上装饰着工艺精湛的雕刻,但仪景公主总是禁不住感觉到白翼和鬼笑猝有某种相似的地方。 “那让我们谈谈吧,领航长,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湘儿依照纯熙夫人教的说道,“关于航线和经过港口,还有为了这次航行而送给你们的礼物。” 根据纯熙夫人提供的信息,讨海人不会向乘客收取报酬,她们提供的将是礼物,只是恰巧与这次航行价值相等的礼物。 第八百四十六章 你可以离开了 野风向身旁扫了一眼,凤尾鱼号的船尾指向海门通,白色的旗帜正在城堡顶端飘扬。“我们可以在我的舱房里交谈,鬼子母,如果这能让你喜悦的话。”她回头朝那个奇怪轮子后面的舱口点了点头,“我的船欢迎你,诸神慈悲将伴随你左右,直到你离开这片甲板。” 另一道狭窄的舷梯————也是台阶————一直通向一个整洁的房间,比仪景公主在那些舢板上见到的舱房要高大。船尾的方向开着窗户,墙壁的平衡架上装着灯盏。除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漆皮箱子之外,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与这个房间一体成形。床铺又大又低,就在船尾的窗户下面,房间正中是一张被扶手椅环绕的长桌。 房间里混乱的地方极少,桌上放着卷起的海图,几件墨玉雕刻的奇怪动物放在有围栏的架子上,墙上的钩子挂着六柄无鞘的剑,每把剑的形状都不一样,有些仪景公主从不曾见过。就在船尾的窗户前,一面奇怪的方形黄铜锣挂在床上方的横梁上,仿佛是为了表彰某种荣誉。 一顶头盔放在一个没有五官、专供置物的木雕头颅上,头盔的样子就像是某种巨大的昆虫,盔上涂着红色和绿色的漆,两边各插着一根细长的白色羽毛,其中有一根已经断了。 仪景公主认得这顶头盔,“霄辰人。”她倒抽了一口气。湘儿生气地看了她一眼,这次确实是仪景公主不对。她们事先商量好的,让年长的湘儿主导商谈,这样会显得更加真实,可能也会取得更好的效果。23sk. 野风和白翼交换了一个晦涩不明的眼神,“你知道他们?”领航长说,“当然,鬼子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关于那一片遥远东方的事情。我们虽然听过几十个故事,但即使是其中最真实的也多半是无稽之谈。” 仪景公主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但好奇心还是刺激着她的舌头:“能不能问一下,你们是如何得到这顶头盔的?” “凤尾鱼号去年遇到了一艘霄辰船,”野风回答,“他们想俘虏他,但我不想投降。”她微微耸耸肩,“我留下这顶头盔让自己警醒,大海接纳了霄辰人,苍天会怜悯所有航海者,而我绝不会再靠近一艘用肋骨般的横梁支撑帆篷的船了。” “你们很走运,”湘儿唐突地说道,“霄辰人捉住所有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将她们当作释放上清之气的武器。如果他们那艘船上有这样一名女子,你们就会后悔看见他们。” 仪景公主对她挤眉弄眼,但已经太迟了。她不知道湘儿的话是不是激怒了讨海人女子,对面的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仪景公主已经知道,她们不会表露出太多的感情,至少对陌生人是这样。 “让我们谈谈航程的问题吧!”野风说,“如果这能让长生天喜悦,我们可以前往你们要去的地方。只要在苍天中,一切都是可能的,我们先坐下吧!” 桌子周围的椅子不能移动,它们和桌子都是固定在地板————船板上的。椅子的扶手可以像活门一样打开,等人坐进去之后,再恢复原位,用插销固定住。这种安排似乎证明了仪景公主那个令人不安的预见,这艘船可能会颠簸得很厉害。 当然,她自己对颠簸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湘儿上次就在一条内河船上吐翻了胃。而海上的风浪肯定比河里更加猛烈,湘儿的胃肯定也会更加难受,她的脾气就会更坏。湘儿一呕吐就会发怒,在仪景公主的经验里,没什么事会比这个更可怕的。 她和湘儿坐到了桌子的一边,领航长和寻风手坐到了桌子两端。一开始,这种坐法显得很奇怪,但仪景公主很快就意识到,当她和湘儿一起去看说话的讨海人女子时,另一个就能在她们无法察觉的情况下仔细观察她们。 她们总是这样对付乘客的吗?或者这只因为我们是鬼子母?好吧,就算是因为她们以为我们是鬼子母吧!她们需要小心,和这些人打交道也许并不像她们原先想象得那么简单。仪景公主希望湘儿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仪景公主没有看到讨海人女子发出任何命令,另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已经出现在她们面前,每只耳朵上只有一枚耳环。她端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是一个方形的黄铜把手白茶壶,还有几只没有把手的大茶杯。 茶杯并非是仪景公主所想的讨海人瓷器,而是厚壁的陶杯,看起来即使是遇到暴风雨也不会让它们破掉,仪景公主闷闷不乐地做出这个判断。 不过,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这名年轻女子,仪景公主几乎因为她而抽了一口气,那名女子在腰部以上一丝不挂,就像甲板上的那些男人一样。仪景公主巧妙地藏起了自己的惊讶,她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湘儿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直到年轻女子为众人一一倒好浓黑的茶水,领航长才开口说道:“海兰草,难道我们在没有我监管的时候启航了吗?我们的视野中没有陆地了吗?” 年轻女子的脸色变得通红:“有陆地,领航长。”她显出非常害怕的样子。 野风点了点头:“直到陆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之前,以及那以后的一整天时间里,你都要在舱底进行清洁。在那里,衣服会成为工作的累赘。你可以离开了。” “是的,领航长。”年轻女子的声音变得更加可怜。她转过身,沮丧地走出舱房门,并开始解下身上红色的腰带。 “尝尝这茶,希望这能让你们高兴。”领航长说,“这样我们就能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她从自己的茶杯里啜了一口,继续对正在品尝茶水的仪景公主和湘儿说:“我请求你们原谅任何冒犯,鬼子母,这是海兰草第一次乘船远航,以前她只不过在岛屿之间有过往来而已,这个姑娘经常忘记陆地生活的规矩。如果你们感到被冒犯,我会更为严厉地惩罚她。” 第八百四十七章 就开个价吧 “不需要这样,”仪景公主急忙说道,同时借机放下茶杯,杯子里黑色茶汁的味道比看上去还要浓,茶水很烫,没法下咽,而且尝起来相当的苦。“我们没有被冒犯,只不过不同的族群对某些事会有不同的看法而已。” 她心想,愿苍天保佑,别再有更多这么夸张的不同了!苍天啊,如果他们是出海之后全都不穿衣服该怎么办?苍天啊!“只有傻瓜才会因为不同的风俗而生气。” 湘儿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像极了鬼子母那种冷漠的眼光。随后,她喝了一大口茶,说了一句:“请不必为此多虑。”仪景公主不知道湘儿这句话的对象是她还是那两个讨海人女人。 “那么,我们还是说航程的事吧!希望这能让你喜悦。”野风说,“你们想去哪座港口?” “忽罗山。”湘儿说,声音比应有的状态更激动一些,“你们也许不打算去那里,但我们需要尽快到达那个地方,只有江鲤子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中途不要停船,为了补偿我们所造成的麻烦,我向你们送上这份小礼物。”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份文稿,将它打开,放在领航长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纯熙夫人给她们的。这样的文稿她们一共有两份。这是授权书,每一份授权书允许持有者从各地城市中的钱庄掌柜和放债者手里提取三千瓜子金,而提供瓜子金的这些人,甚至有可能并不知道他们的钱是白塔的。m.23sk. 仪景公主曾对着文稿上标明的金额瞪大了眼睛————湘儿更是张大了嘴————但纯熙夫人说过,如果想让领航长放弃她计划中预备停泊的那些港口,也许就要花这么多钱。 野风用一只手指按住授权书,阅读着上面的内容。“一份价值连城的航行礼物,”她喃喃道,“甚至可以让我改变航行计划。现在我比刚才更加吃惊了,你知道,我们很少会让鬼子母搭乘我们的船,非常少。在所有要求乘船的人之中,只有鬼子母是有可能被拒绝的,而且几乎总是被拒绝,从我们第一次启航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鬼子母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几乎从不向我们提出要求。” 她的眼睛正望着她的茶杯,而不是湘儿和仪景公主,但仪景公主瞥向桌子的另一端,发现寻风手正在端详她们放在桌子上的手,不,是她们的戒指。 纯熙夫人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她只是告诉她们,江鲤子是最快的航船,并鼓励她们使用它。 然后,她又给了她们这些授权书,上面的钱足以买下由这种船组成的一支船队,至少是几艘这样的船。因为她知道,只有这么多钱才可能让她们动心载我们去忽罗山? 但为什么她要对这件事保密?这个问题很愚蠢,纯熙夫人总是隐瞒着各种秘密,但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她们的时间? “你真的要拒绝我们的要求?”湘儿已经放弃圆滑,恢复了直硬的态度,“如果不搭载鬼子母,为什么你们要带我们来这里?为什么不在上面就拒绝我们,结束这件事?” 领航长打开椅子上一侧的扶手,站起身,走到船尾的窗前,向远方的海门通眺望,耳环和悬在左颊上的徽章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他能使用上清之气,我已经听说了,他拿起了禁忌之剑。厌火族人听从他的召唤,跨过龙墙,我已经在街道上看见了他们。据说,城堡里现在全都是厌火族人。海门通已经陷落,战火在大地上蔓延,昔日的统治者回归,第一次遭到了驱逐。预言正在实现。” 对这个突然被提到的话题,湘儿看起来和仪景公主一样感到困惑:“真龙预言?” 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才说道:“是的,它们正在被实现,他是转生真龙,领航长。”他只是个顽固的男人,把自己的感觉藏得那么深,让我总也找不到它们,这就是他! 野风转回身:“不是真龙预言,鬼子母,而是传说预言,关于摩那斯龙王的预言。不是你们所等待和畏惧的那个人,而是我们所寻找的那个人,那个新纪元的宣告者。在世界崩毁的时候,我们的祖先逃离如同怒涛般起伏崩裂的大陆,逃向海洋中寻求庇护。据传说,他们对他们用来逃亡的船只一无所知,但苍天伴随着他们,他们活了下来。在大陆重归平静之前,他们都没有再回头看过陆地,但到了那时,很多都改变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被洪水和飓风带走。在那些年中,传说预言第一次被听到。我们必须在浪涛间徘徊,直到摩那斯龙王回来,我们要侍奉回归的摩那斯龙王。” “我们被束缚在海洋上,咸水已经注入了我们的血液,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将双足踏在陆地上只是为了等待另一艘船,另一次航行。强壮的男人也会因为滞留在岸上而哭泣;女人必须在船上生下她们的孩子,即使找不到大船,也要将孩子生在小艇中。我们必须生于水上,正如同我们必须死于水上,再将身体沉入水底。” “预言得到了实现,他就是摩那斯龙王。鬼子母在侍奉他,你们就是证明。你们在这里,在这座城市之中,这也同样写明在预言上。‘白塔会因为他的名字而倾颓,鬼子母会跪下来清洗他的双足,并用她们的头发将其擦干。’” “如果你想看我为男人洗脚,那你可有得等了。”湘儿讥讽地说,“这和我们的航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会载我们去吗?还是不会?” 仪景公主缩了缩身子,领航长已经走了回来:“为什么你们想去忽罗山?现在那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去年冬天,我曾在那里停泊,想要离开的陆民几乎挤满了我的船,他们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能离开忽罗山就行。我不相信现在那里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你总是这样质问你的乘客吗?”湘儿说,“我已经给了你足以买下一个村庄的钱,不,是两个村庄!如果你还想要,就开个价吧!” 第八百四十八章 你们的摩那斯龙王 “不是价钱,”仪景公主低声在她的耳边说,“是礼物!” 不管野风是否真的被激怒了,或者是否听到了湘儿的话,她都没有表露出任何迹象,她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湘儿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但仪景公主将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她们确实有计划要保守一些秘密,但坐下之后,她们显然已经了解到足够的信息,使她们必须对计划进行修正,有时候需要保密,也有时候需要说实话。“我们在追捕玄女派鬼子母,领航长,我们相信有一些玄女派鬼子母正在忽罗山。”她平静地看了一眼恼怒的湘儿,“我们必须找到她们,否则她们就会伤害……转生真龙————你们的摩那斯龙王。” “长生天会保佑我们平安入港,”寻风手喘息着说,这是她第一次说话,仪景公主惊讶地回头望向她。白翼紧皱着眉头,没有看任何人,但她对领航长说道:“我们可以载她们去,姐姐,我们必须。”野风点点头。 仪景公主和湘儿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自己脑海中的问题也在同伴的眼睛里闪现。为什么做出决定的是寻风手?为什么不是领航长?无论头衔是什么,领航长才是船长。不过,至少她们争取到了这次航行。到底要多少钱?仪景公主暗自寻思,要多大一份“礼物”?她希望湘儿没有表露出她们的授权书不止一份。她还批评我胡乱扔钱呢! 门在这时被推开,一个肩膀壮实的灰发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条绿绸松腿裤子,系着同样颜色的腰带,手里揉搓着一卷纸张。他的每只耳朵上戴着四枚金耳环,脖子上挂着三根粗大的金项链,其中一根链子上悬着散发出香气的匣子。 一道粗伤疤纵贯他的面颊,两把弯曲的刀子插在他的腰间,让他的身上散发出某种危险的气息。耳朵上固定着一副特别的金属丝框架,里面镶嵌着两块清澈透明的水晶片,挡在他的双眼前面。 讨海人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水晶目镜和引火透镜,制造这些镜片的作坊藏在他们居住的岛上,但仪景公主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仪器。那个男人只是透过镜片看着手中的纸张,没有抬头地说着话: “野风,这个傻瓜愿意用五百张坎多的雪狐皮交换我从狐仙城弄到的三小桶红河烟草!五百张!他中午就能把货运到。”男人抬起眼睛,愣了一下,“原谅我,老婆,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愿好运气与你们同在。” “到中午的时候,当家的,”野风说,“我已经顺流而下了,日落的时候,我就要在海面上了。” 男人僵住了身躯:“我还是管货员吗?老婆,还是说,我的位置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别人顶替了?” “你是管货员,当家的,但现在一切交易都已停止,我们要准备上路了,我们要去忽罗山。” “忽罗山!”那些纸在拳头里被拧成一团,他很努力才克制住爆发的冲动,“老婆……不!领航长,你告诉过我,我们的下一个停泊站是占西,然后是向东去白沙塔。我要在那里进行贸易,是白沙塔,领航长,不是骆驼城,我掌握的物资在忽罗山没办法获得多少利润。也许什么都换不到!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要毁掉我的生意,让凤尾鱼号一贫如洗?” 野风犹豫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依旧稳定如初:“我是领航长,当家的,凤尾鱼号什么时候出发,要去哪里,由我说了算。目前为止,你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就依你说的,领航长。”男人忿恨地说着,“就这样。”他用手碰了一下心口————仪景公主觉得野风哆嗦了一下————随后,他将腰杆挺得如同一根船桅,大步走了出去。 “我必须和他好好谈谈,”野风盯着舱门,低声说道,“当然,能求得他的谅解是很令人高兴的事,刚才他向我敬礼的样子就好像他是一个甲板学徒,妹妹。” “很对不住,领航长,我们为你带来了麻烦,”仪景公主小心地说,“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让我们内心不安,如果我们让谁感到难堪,请接受我们的道歉。” “难堪?”野风仿佛觉得很惊讶,“鬼子母,我是领航长,我不认为你们的出现会让当家的感到难堪,即使真是如此,我也不会为此向他道歉的。贸易由他负责,但我是领航长,我必须求得他的谅解,是因为他并没有错。这很不容易,因为我现在必须将原因保密,我还不能给他一个与其它人不同的理由。他脸上的那道疤是他在驱逐凤尾鱼号甲板上的霄辰人时留下的,为了保卫我的船,他身上还有许多旧伤。为了补偿他,我一定要让自己的手里握满因为他的贸易而获取的黄金。我对他有所隐瞒,这才是我必须求得他谅解的真正原因,他应该有权知道一切的。” “我不知道,”湘儿说,“我们会要求你保守玄女派鬼子母的秘密……”她狠狠地瞪了仪景公主一眼。这一眼告诉仪景公主,等到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会好好骂上她两句,不过仪景公主也想和她谈谈关于处事圆滑的真正涵义,“……但三千枚瓜子金肯定足以成为搭载我们前往忽罗山的理由了。” “我必须保住你们的秘密,鬼子母,包括你们的身份,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们之中有许多人认为鬼子母代表着厄运,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船上不仅有鬼子母,而且目的地还会有侍奉风暴之父的玄女派鬼子母……愿苍天垂怜我们,让上面没有人听到我对你们的称呼。如果我请求你们尽量留在船舱里,并且在甲板上不戴戒指,这是否对你们有所冒犯?” 湘儿脱下手上的巴蛇戒,将它放进荷包里作为答案。仪景公主也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显得有些很不情愿,她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这枚戒指。 第八百四十九章 震动停止了 为了不让湘儿再说出什么失礼的话,仪景公主抢先说道:“领航长,我们已经为这次航行送上了一份礼物,希望这能让你喜悦,如果你们不满意这份礼物,我能问问你们想要什么吗?” 野风回到桌边,又看了一眼那份授权书,然后将它推回给湘儿:“我为摩那斯龙王做这件事。我会将你们安全地送到你们想要上岸的地方,希望这能让长生天喜悦,这样就足够了。”她用右手的手指碰了一下嘴唇:“苍天在上,协议已经达成。” 白翼如同窒息一般地说:“姐姐,管货员不会发动叛变,推翻领航长吗?” 野风不带表情地望了她一眼:“我会从我的箱子里出这份礼物。如果当家的听到这件事,我的妹妹,我会让你和海兰草一起到底舱去,也许是让你去搬压舱的沙袋。” 寻风手大声笑着说:“那么你的下一个停泊站就会是东珠港了,姐姐,或者是玄都,因为没有我,你找不到正确的水路。”这段话里已经不再有任何外交辞令的意味了。23sk. 领航长对不住地看着仪景公主和湘儿:“鬼子母们,因为你们侍奉摩那斯龙王,我本应该像招待另一艘船上的领航长和寻风手那样礼遇你们。我们应该一同沐浴,共饮甘蔗酒,彼此讲述故事,分享欢笑和泪水,但我必须准备启航了,还有……” 飞鱼号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猛然跃起,跳动着撞到了码头上。仪景公主在椅子里被狠狠地甩向前方,又撞回到椅背上。在强烈的震荡中,仪景公主觉得这一点也不比直接被扔上甲板要好受。 终于,震动停止了,颠簸逐渐变得迟缓、平稳。野风从船板上爬起身,跑向舷梯。白翼还站在船舱里,却已经喊出了命令,要船员们去检查船身的损伤。 仪景公主慌乱地打开椅子的扶手,跟在两名讨海人女子身后跑了出去,却又差一点在舷梯上把湘儿撞倒。船仍然在摇晃不停,只不过不像刚才那么猛烈了。仪景公主不知道她会不会沉没,只能用力推着前面的湘儿,催促她爬得更快一些。 船员们都在甲板上来回奔忙,整理索具,从船边探出头去检查船壳,嘴里高喊着关于地震的话,同样的喊声也在码头上的苦力间响起。在剧烈晃动的码头和船只上,仪景公主比一般人更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抬头望向海门通,那座巨大的城堡仍然稳如山岳,大群受惊的飞鸟仍然在它上方盘绕,那面白色的旗帜几乎是有些慵懒地在孤独的风中飘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座巨城受到了影响。但那一定是令公鬼,仪景公主坚信这一点。 她转回身,发现湘儿正看着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只是这样对望着。“如果他弄坏了这条船,那可真是一出好戏,”仪景公主最后说道,“如果他要把所有的船都扔上天,我们又怎么到忽罗山去?”苍天啊,他一定要平安无事,如果他出了事,我也无能为力。他不会有事的,一定。 湘儿碰了碰仪景公主的胳膊,仿佛是想确认她还是正常的。“毫无疑问,你的第二封信触动了他的神经,男人在不控制情绪时总是冲动得要命,想不让他们出轨就得付出代价。也许他是转生真龙,但他一定要学会,男人对于女人,是要……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是甲板上站在熙熙攘攘的讨海人中间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谢铁嘴,他穿着说书先生斗篷,背上是放在皮匣中的古琴和长笛,脚边放着一捆行李和一只锁住的破旧木盒子。 他身旁是一个瘦削却俊美的中年晋城男人,肤色黝黑,面容刚毅,戴着一顶有圆锥尖的草帽,穿着一件晋城平民穿的外衣,只不过衣服的下摆紧束在腰间,又向下展开一截,仿佛是一条短裙,一把锯齿短剑悬在束住外衣的腰带上。 他的手里拄着一根白色的有节手杖,手杖的长度和身高正好相当,却并不比拇指更粗,一个方形的包袱挂在他的肩头。仪景公主认识他,他的名字是李药师。 很明显的,虽然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但彼此并不认识,所以都保持着沉默。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却被同样的事物吸引着,其中之一是领航长走向船尾甲板的脚步,另外就是一直在被他们偷偷观察着的仪景公主和湘儿。 他们显然都有些犹疑,却又都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谢铁嘴面带笑容,抚着白色的长胡子,每次看她们两个的时候都会点点头;李药师只是严肃地向她们作了个揖。 “船没有损伤,”野风说着,爬上了舷梯,“我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启航,希望这能让你们喜悦。如果能找到一名晋城的引航手,就没问题了,如果找不到,我也能把船驶出去,只不过这就意味着不能再回到晋城了。” 她沿着两个姑娘的目光望向那两名男人,“他们也要求搭乘,那个说书先生要去忽罗山,那名捕盗者要去你们去的任何地方。我不能拒绝他们,不过……”她的黑眼睛回望着仪景公主和湘儿,“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会拒绝他们。” 在领航长的声音里,传统习俗正在对抗着……帮助两个姑娘的愿望?还是侍奉摩那斯龙王的心情?“那位捕盗者是个好人,即使他是岸上的人,苍天在上,我这么说不是要冒犯你们。我不认识那位说书先生,不过说书先生总能使航行变得充满活力,让令人疲倦的时光变得轻松。” “你认识李药师吗?”湘儿问。 “他曾经两次找到偷窃我们东西的人,且两次破案的速度都很快,换成是别的陆民,可能会故意拖延破案时间,好借机哄抬价钱。显然你们也认识他。你们想要我拒绝他们吗?”她声音中仍有些不情愿的意味。 第八百五十章 也只能苦笑 “先让我们看看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湘儿不动声色地说。这对那两个男人而言可不是好兆头。 “也许应该由我开口,”仪景公主的声音柔和却坚定,“你可以仔细观察他们是否隐瞒了什么。”她并没有说湘儿的脾气会误事,但女伴的苦笑已经告诉她,有些话是不言自明的。 “好吧,仪景公主,我会观察他们,也许你可以研究一下我是如何保持平静的。你知道,当你反应过度激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仪景公主也只能苦笑。 两个男人面对走过来的女子站直了身体。在他们周围,船员们仍然在忙碌着,他们在各种索具间劳作,拉起绳子,展开其中一些,收紧另外一些。领航长有条不紊地向他们发出一道道命令,他们在这四位陆民身边来回忙碌着,却从没看这四个人一眼。 仪景公主对谢铁嘴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她确信自己在这位说书先生出现在海门通以前,从没见过他,但这人身上某些熟悉的东西还是让她深深地感到震撼。 但是这种情形不太合理,一般来说,说书先生只是乡下的表演者,她母亲肯定不会让这种人出现在玄都的宫廷中。仪景公主只记得在母亲的郊外行宫附近的村子里见过说书先生,而她在那里从没见过这个如同白毛老鹰一样的男人。 她决定先和捕盗者说上两句,她还记得这个男人的职业在别的地方都被称为潜行者,但在晋城则称作捕盗者,但他总是坚持自己的晋城称谓。这两种称呼之间的区别对他似乎非常重要。 “李大叔,”仪景公主严肃地说,“也许你不记得我们了,我是仪景公主,这是我的朋友湘儿。我知道你要和我们去同样的地方。我能否问一下是为什么?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并没有完成我们交付的任务。” 当仪景公主说到他可能不记得她们的时候,李药师的神色并没有变化。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姑娘的手指,注意到她们没戴戒指,这双黑眼睛会注意到每一个细节,并将它们牢牢地印在脑子里。“我记得你们,公主殿下,而且记得很清楚。但,如果你们原谅,上次我为你们服务是和马鸣一起,我们俩在冉遗鱼就要咬到你们的时候把你们拖出了水面。” 湘儿哼了一声,不过声音不大。实际上,那是一座牢房,而不是海水;是玄女派鬼子母,而不是冉遗鱼。湘儿尤其不喜欢被人提到那一次急需别人帮助的经历。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李药师的失误,她们根本不会落入监牢。不,这么说并不公平,她的看法没错,但不完全公平。 “你说得没错,”仪景公主立刻就说道,“但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你会想去忽罗山。” 李药师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看了湘儿一眼,捕盗者更加留意她的女伴而不是她,仪景公主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为这件事而高兴。“我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前被叫出我的房子。”他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们认识那个叫住我的人,他自称叫孔阳,是个石头脸的高个子。” 湘儿的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天籁小说网 “他代表你们认识的另一个男人前来找我,一个……放羊的,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给了我一大笔金子,要我陪伴你们,你们两个。我被告知,如果你们没有从这次旅程中平安返回……我们可不可以说,那样的话我把自己淹死会比回来更好?孔阳说话的样子很坚定,而从他代传的口信中听来,那个……放羊的绝不会比他软弱。领航长告诉我,除非得到你们的同意,否则我就不能乘船,我的本领对你们会很有用的。”他用双手旋动手杖,杖端发出尖锐的呼哨,杖身仿佛变成了一片凝滞的圆形。他的手指又按在腰间的锯齿短剑上,那把短剑没有开刃,它特殊的凹槽可以锁住敌人的兵刃。 “男人总能在你对他们提出的要求中钻漏洞。”湘儿喃喃地说着,不过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 仪景公主只是有些烦恼地皱起了眉头。是孔阳派他来的?他在这么做之前一定还没有看过她的第二封信。老天爷收了他吧!为什么他要这样轻举妄动? 已经没有时间再送一封信去了。即使我写了信,也只能让他更加困惑,让我看起来像一个更蠢的傻瓜,老天爷收了他吧! “还有你,谢铁嘴大叔?”湘儿说,“那个放羊的又派了一个说书先生跟着我们吗?或者还有别的人?也许,他是想要你用戏法和吞火逗我们开心。” 当仪景公主和李药师交谈的时候,谢铁嘴一直在仔细观察捕盗者。湘儿问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回到姑娘身上,优雅地作了个揖,只是他用百衲斗篷舞出的一个过于卖弄的花式,与这种优雅很有些不相称。“不是那个放羊的,湘儿小姐,是我们都熟悉的一位女士向我提出的要求,她要求我陪伴你们,正是那位女士在思尧村找到了你和那名放羊的。” “为什么?”湘儿怀疑地问。 “我,同样,掌握有用的技能。”谢铁嘴说话的时候瞥了捕盗者一眼,“当然,我不是说变戏法,而且我去过几次忽罗山,对那座城市相当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们该去哪里找一家好客栈,哪个街区在白天也像夜晚一样危险,必须贿赂什么人,官府密探才不会监视你们,或者对你们所做的事情感兴趣,他们总是不会放过外来客。我对你们会有很大的帮助。” 那种熟悉感又开始拨弄仪景公主的心弦,没等到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姑娘已经伸出手,拉住谢铁嘴的一缕白胡子。说书先生惊跳了一下,姑娘已经用双手捂住嘴巴,面颊早已变得通红。 “请原谅,我……我似乎记得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我是说……我真的很对不住。”苍天啊,为什么我会这样做?他一定以为我是个大呆瓜。 第八百五十一章 但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会记得一些事。”谢铁嘴说着,声音非常僵硬。 仪景公主希望他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但从他的表情中,仪景公主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男人总是在应该微笑的时候却被激怒,应该被激怒的时候却莞尔一笑。如果他们要一起旅行……仪景公主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决定了他们要一起走。“湘儿?”她说。 她的女伴当然知道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湘儿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两个男人,然后点了点头:“他们可以上船,只要他们同意听我们的话。如果任由榆木脑袋的男人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他们就会对我们造成危险,我可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23sk. “你看着办,湘儿小姐,”李药师立刻就说,同时又作了个揖。但谢铁嘴说道:“一个跑江湖的人是自由的,湘儿,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你有危险,我会让你远离危险。” “听命行事,”湘儿对谢铁嘴严厉地说,“你要答应这个条件,否则你就得站在码头上,看着这艘船启航。” “雕题不会拒绝任何人搭船,湘儿。” “你以为他们不会?难道那个潜行者……”李药师退缩了一下,“……是惟一一个承认需要我们的允许才能搭船的人?听命行事,谢铁嘴大叔。” 谢铁嘴像发怒的马一样昂起满是白发的脑袋,粗重地喘着气,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湘儿小姐。” “那么,很好,”湘儿满意地说,“就这样了,你们两个现在去找领航长,告诉她,我要她尽量为你们两个找一间舱房,但不要和我们的舱房在一起。现在,赶快离开吧!” 李药师再次打恭,转身离开,谢铁嘴在跟上他时,腰杆直挺挺的,却能明显地看出他在打哆嗦。 “你对他们是不是太严厉了?”等到确定他们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后,仪景公主对湘儿说。这时他们走得还不算太远,不过甲板上充满了各种喧哗声。“毕竟,我们是要同舟共济啊!‘客气话才会有好伙伴’。” “有些话最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清楚,仪景公主,谢铁嘴很清楚我们不是正式的鬼子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放低了声音,又向周围扫了一圈。 除了领航长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船员看她们一眼,而领航长正在船尾,听高个子的说书先生和捕盗者讲话。“男人们总是无话不谈————他们总是这样————所以李药师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不会惹鬼子母的麻烦,但两个见习使……如果给他们半点机会,他们会不顾我们的意见,只是按照他们自以为最好的方式去做事,我连半点机会也不会给他们。” “也许你是对的,你觉得他们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去忽罗山吗?” 湘儿哼了一声:“我觉得他们不知道,否则他们就不会这么乐观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不必说,她认为如果事情是由她全权处理的话,就连领航长也休想打听到这个秘密,“也有一句谚语可以告诉你,‘自找麻烦,十倍偿还’。” “你仿佛不信任他们,湘儿。”如果是其它女子,仪景公主会说她很像纯熙夫人,不过湘儿不会喜欢这种比较的。 “我们可以信任他们吗?李药师曾经背叛过我们。是的,是的,我知道,男人没办法对抗玄女派鬼子母,但这次不是一样吗?而且琼霄夫人和其它玄女派鬼子母已经认识他了,我们必须让他穿上不同的衣服,也许还要让他把头发蓄长一些,再留上胡子,就像说书先生那样,也许这样会好些。” “那么谢铁嘴呢?”仪景公主问,“我觉得,我们能信任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承认是纯熙夫人派他来的,”湘儿不耐烦地说,“但他有什么没承认?纯熙夫人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却没有告诉我们?他是要帮助我们,还是有其它的图谋?纯熙夫人总是在玩弄别人,我相信她在这方面比琼霄夫人还要厉害。”她一边说一边搓了搓手指,“她会利用我们————你和我————彻底利用我们,以此来帮助令公鬼,或者说,帮助她对令公鬼安排的计划。如果她可以,她会把令公鬼像小狗一样用皮带拴起来。” “纯熙夫人知道要做些什么,湘儿。”实际上,仪景公主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纯熙夫人所知道的必须去做的事情,也许只能将令公鬼更快地推向末日战争,那可能代表着他的死亡。 令公鬼和这个世界被放在了天平的两端,而她却衡量不出它们的轻重,这真是一个愚蠢至极,又充满了孩子气的想法。但她不敢让这座天平在她的脑海中摇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纯熙夫人比令公鬼更清楚该怎样做,”仪景公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也比我们更清楚。” “也许,”湘儿叹了口气,“但我不喜欢这样。” 固定船只的缆绳被从船头松开,三角帆猛然张开,凤尾鱼号掉头离开河岸。巨大的白色方帆和三角帆一一张开,船尾的缆绳也解开了,凤尾鱼号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穿过港口中其它等待起锚的船只,船头向南进入河道,朝漆水河下游驶去。 讨海人控制着他们的船,如同高超的骑师控制着胯下的骏马,那个奇怪的辐轮的作用就像舵柄一样,一名光着膀子的船员不停旋转着它。仪景公主放心地看见,那是个男人。领航长和寻风手站在那个轮子的一边,野风偶尔会发出一些命令,有时候会与她的妹妹低声商谈几句。当家的在甲板上看了一段时间,他的表情就像是用船板刻出来的一样,过不久,他就走下了船舱。 第八百五十二章 蔚为奇观 船尾有一个晋城人,那是个面色沮丧的圆胖男人,穿着一件有灰色灯笼袖的暗黄色外套,不时会紧张地揉搓一下双手。他是在步桥就要从岸边抽离时急匆匆地跑上船的。 他是晋城的引航手,职责是指引凤尾鱼号驶离晋城。根据晋城的律法,没有引航手在船上,任何船只都不能通过龙指海湾。他的沮丧必定是因为无事可做,因为即使他给出任何指引,讨海人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湘儿嘟囔着要去看看她们的船舱是什么样子,向楼下————甲板下走去,但仪景公主很享受吹过甲板的微风,还有这种起锚出航的感觉。旅行到各地,去看看她从没有见过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 白民乘黄的公主只能访问国内的几个行省,等她继承王位之后,她去的地方可以多一些,但所有的行程都必须被限制在典礼和皇家规范的范围之内。而现在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她正跟随着赤足的讨海人和奇特的船只向海洋飞奔而去。 当太阳冉冉升起时,河岸也飞快地向后退去,偶尔能看到几间石砌农舍和谷仓,在空旷的河岸上显得荒凉而孤寂,又很快被凤尾鱼号甩在了后面。不过,仪景公主一直没看见有规模的村庄,晋城不允许哪怕是最小的村庄出现在漆水河、海洋和都城之间的地方,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村庄也终有一日会对都城产生竞争。 大君们用建筑税控制着全国村庄与城镇的规模,建筑物愈多,税就愈重。仪景公主相信,若非大君们认为有必要设置重镇以威慑占西,他们根本就不会让半月海湾的禹城繁荣起来。从某种角度来说,将这些愚蠢的人甩在身后,让仪景公主产生一种解脱的感觉,只是她却依然舍不得那里的一个愚蠢的男人。 河中有许多比凤尾鱼号小很多的渔船,成群的海鸥和鱼鹰不停地在这些舢板上方盘旋。愈往南,渔船的数量愈多,凤尾鱼号一驶进龙指海湾里迷宫般的水道,渔船的数量就更多了。 海风吹过,一片片芦苇和刀草丛泛起的涟漪中,全都是飞翔的鸥鸟和支撑鱼网的长杆,点缀在其中的低矮小岛上生长着奇怪的扭曲盘绕的树木,蜘蛛腿一样的乱根从它们的身上伸出,暴露在空气中。有许多小艇也在芦苇间工作,虽然它们上面并没有挂网。 有时仪景公主会在靠近清水的地方看见这种船,船上的人们会把带着钩子的细绳放入水生植物的根部,再拖出一条条不停蠕动扭曲的条带一样的黑鱼,每条鱼都差不多有男人的手臂那样长。 等到船驶入三角洲水域时,太阳也升到了头顶正上方。晋城引航手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讨海人给他送来一碗加了许多香料的炖鱼和炊饼当午饭,他看也不看就拒绝了。仪景公主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一份,还用最后一块炊饼擦净了陶碗里的汤汁,不过她的心中也有着和引航手同样的不安。 水道变得时宽时窄,不断向四周伸展出分支,有些地方,水道看上去突然就中断了,但那不过是一堵芦苇墙。仪景公主总是看不出,下一个转弯处水道会不会真的消失。野风并没有让凤尾鱼号减速,在选择路径时也看不出会更慎重或有所犹豫。很明显的,她知道该怎么走,或者是寻风手知道,但引航手仍然不快地嘟囔着,仿佛是认为这艘船随时都有可能搁浅。 当河流的入海口突然出现在前方时,时间已是下午了,前方就是一望无垠的风暴海。讨海人们调整了一下风帆,凤尾鱼号在震颤中缓缓停了下来。直到此时,仪景公主才注意到,一条大划艇像一只多足水虫一样,正从水面上向凤尾鱼号跑来。 它出发的地方是一座小岛,岛上有几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围绕着一座细瘦的高塔,塔顶上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影和一面晋城的旗帜————金与红的底色上有三个白色的新月。 引航手一言不发地从野风手里拿过钱袋,顺着一条绳梯爬到了那条划艇上。他一离开绳梯,白帆就再次扬起,凤尾鱼号挺胸冲向河口外第一波海浪,被浪涛轻轻推起,又轻快地滑进了风暴海。讨海人在复杂的索具中不停地奔跑,打开更多的帆篷,凤尾鱼号急速向西南驶去,将陆地远远抛在后面。 当陆地最后的残影沉入到海平线以下的时候,讨海人女子都脱下了她们的上衣,就连领航长和寻风手也是如此。仪景公主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所有这些女人都只穿着半截衣服在船上走来走去,完全不在意她们周围的男人。 李药师看起来像她一样手足无措,刚刚还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女人,又立刻低头盯住了自己的双脚,最后慌慌张张地跑下了船舱。仪景公主可不想象他这么没风度,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转头望向远方的大海。 只是不同的习俗而已,她提醒自己,只要他们不让我也这么做就行。这个想法几乎让她撕心裂肺地笑起来,在某种程度上,玄女派鬼子母可能比这种事情还要容易面对一些。不同的习俗,真要命! 天空变成了紫红色,暗金色的太阳已经沉到了海平线上,几十条海豚追逐着凤尾鱼号一同前进,不时还会跳出水面,跃出一道美丽的弧形。在更远的地方,某种耀眼的银蓝色海鱼成群跃起在半空中,展开胸鳍,向前滑行五十步或更远,才再次冲入灰绿色的荡漾海水。仪景公主惊奇地看着它们飞跃了十几次,直到它们消失在水中。 但那些体形圆润的海豚已经是蔚为奇观了,它们就像是一支欢迎凤尾鱼号回家的仪仗队。仪景公主记得在书中见过它们,据说它们会找到溺水者,并将他推回到岸上。仪景公主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这种说法,但这真的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第八百五十三章 终日天马行空 她看着它们一直向前游,窜进船头的浪花中,在那里徘徊嬉戏。它们一边紧跟着快船,一边侧过身,打量着船上的仪景公主。 当谢铁嘴出现在仪景公主面前时,她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走到了船头的顶端。说书先生正微笑着低头观看海豚,脸上却又透露出一点悲伤的神色。他的斗篷像桅杆上的白帆一样鼓满了风,除此之外,他已经卸下了所有说书先生的行头,他看起来真的很眼熟,真的。“你不高兴,谢大叔?” 他侧目看了姑娘一眼:“你好,叫我谢铁嘴就好,殿下。” “那么,谢铁嘴,也不要称呼我殿下,我在这里只是仪景公主。” “就依你说的,仪景公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 “这些海豚怎么会让你不高兴呢,谢铁嘴?” “它们是自由的。”他喃喃地说道。仪景公主听不出他的这句话是不是对她的回答。“它们不需要做什么决定,不需要付什么代价,除了捕鱼充饥之外,不需要有什么忧虑。不过,可能还有鲨鱼和杀人鲸,可能还有上百种我不知道的危险,也许它们的生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令人羡慕。” “你羡慕它们?”他没有回答,毕竟这个问题也不是个恰当的问题。仪景公主想让他微笑,不,是要开怀大笑。不知为什么,她确定如果她能让他笑,她就会记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她选择了另一个话题,一个应该更贴他心思的话题:“你要把令公鬼的事迹写成史诗,对吧,谢铁嘴?”史诗是宫廷诗人口中的故事,而不是说书先生的,但稍稍过分的赞扬不会有什么害处。“转生真龙的史诗,你知道,巫咸要为他写一本书。” “也许我会,仪景公主,也许,但我的诗歌和黄巾力士的书最后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的故事不会流传下去的,当下一个纪元到来的时候……”他苦笑了一下,拉住自己的一绺胡子,“想想吧,也许那只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一个纪元的末世是什么样的?不会总是像世界崩毁那样的大灾变。但是话说回来,如果预言是可信的,至少本纪元的末世会是一场大灾变。这就是预言麻烦的地方,它的原形来自古语,也许还有太古史诗,如果我们不懂得这些语言,我们也就没办法对预言进行清晰的解读,它到底是我们认为的意思,还是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m.23sk. “你正在谈论你的史诗。”仪景公主竭力想把话题引回去,但他只是摇了摇满是白发的脑袋。 “我在谈论改变。我的史诗,如果我将它写出来————还有巫咸的书————如果我们两个都够幸运的话,我们的作品也只不过是一颗种子。那些知道事实的人都会死去,他们的子子孙孙只能保存一些零星而错误的记忆,而再后来的子子孙孙又会塑造更远离事实的故事。二十代之后,也许你将成为传说中的英雄,而不是令公鬼。” “我?”仪景公主先笑出了声。 “或者也许是马鸣,或者孔阳,或者甚至是我自己。”谢铁嘴向她笑了笑,让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了一丝暖意,“谢铁嘴,不是一个说书先生,是什么?谁又能知道?不是吞火,而是在呼吸中喷出火焰,像鬼子母一样随意操纵火焰。”他舞了舞背后的斗篷,“谢铁嘴,神秘的英雄,烹山煮海,响见深巷。”微笑变成了捧腹大笑,“如果下一个纪元的人能正确地记得令公鬼这个名字,他就算是很有运气了。” 仪景公主是对的,这种熟悉不仅仅是一种感觉,这张脸,这种欢快的笑容,她确实记得这些。但是从哪里?她必须再让他说些话。“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吗?我不这么想,比如说,过堂白虎神卫符征服了全世界,或者几乎是全部的世界,就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 “过堂白虎神?年轻的小姐,他创建了一个帝国,这没错,但你认为他是否做了书上、故事里和史诗中所有的那些事?他是按照人们所说的那样去做的吗?杀死了敌军之中最强大的一百名勇士,一个接一个?两支军队都在袖手旁观,看着一位将军————一位国王,与一百名敌人逐一比武?” “书上说他是那样做的。” “从日出到日落的时间不够一个人进行一百次比武的,小姑娘。”仪景公主几乎打断了他的话————小姑娘?她是白民乘黄的公主,不是小姑娘————但谢铁嘴没有给仪景公主这个机会:“而那只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再往回追溯,回到我知道的最古老的传说中,那是传说纪元之前的时候了。共工和颛顼真的曾用发生惊天动地的大战,最后以共工失败而愤怒地撞上不周山而告终吗?西王母真的是是女仙之首,主宰阴气、修仙的女神,对应男仙之首东王公的吗、她怎么又会有七个女儿?这七个女儿的父亲又是什么人,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这就像是在问奇玉到底是从什么样的山上身上取得的,云锦是从什么样的动物上生出来的?还是它也是长在动物身上的?这些问题不亲眼见过的人,都不会有答案。” “我不知道前面那些问题,”仪景公主的声音有一点僵硬,她仍然在为被称作小姑娘而感到气恼,“但你可以问问讨海人关于奇玉和云锦的问题。” 谢铁嘴又笑了————这才是仪景公主所希望的,虽然她还是没有记起更多的细节————不过他至少没有再说她蠢了,虽然她已经做好了他会再次讥讽她的准备。谢铁嘴继续说道:“还是你母亲说的对,做人要实际一点,知道该关心些什么,要脚踏实地,不要终日天马行空。” 仪景公主稍稍抬起了一点下巴,让自己显得严肃了一些,她也许可以姑且安于仪景公主小姐的平民身份,但这是原则问题。他是一位和蔼的老人,她很想解开他身上的疑团,但他毕竟只是一个说书先生,他不该用如此随便的语气谈论一位女王。令仪景公主感到既奇怪又气愤的是,谢铁嘴显得很开心,快乐! 第八百五十四章 纵贯天海 “雕题也不知道,”他说,“对于黑荒漠以东的土地,他们能够看见的也只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座港口周围几里的土地而已,他们只被允许在那里靠岸。那些地方周围都筑有高墙,墙上还有卫兵,他们甚至不能爬到墙上,去看看墙的另一边有些什么。只有讨海人能前往那片海域,其它船只去了就回不来。即使是讨海人,如果他们的船在港口以外的地方登陆,他们就会连人带船一同消失。在查问过许多年之后,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信息,我可不太想回忆起当初为了打听这些事而费了多少时间。雕题藏着他们的秘密,但我不相信他们对那个地方真有多少了解。从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雨师城人也曾经进行过同样的贸易,那时他们仍然有权在荒漠中的云锦之路上行走。雨师城商人也只是见过一座被高墙环绕的城镇,那些走出城继续向东的雨师城人全部消失了。” 仪景公主发现自己正紧盯着谢铁嘴,就像她刚才去看那些海豚一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迄今为止,有两次他应该笑话她的————他当时确实感到好笑,虽然她很痛恨承认这一点————但他却是认认真真地和她说话,就像……嗯,就像父亲对孩子一样。23sk. “你也许能在这艘船上找到一点答案,谢铁嘴,在我们说服领航长载我们前往忽罗山之前,这艘船本来是要前往东方进行贸易的。管货员说,他们本来要去白沙塔,那还在占西的东方,那就一定已经是在荒漠以东了。” 谢铁嘴看了她许久,才说道:“你说是白沙塔?我以前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白沙塔是一座城还是一个国家,或者两者都是?也许我能了解更多一些。” 我说了什么!仪景公主感到有些惊诧。我刚才说的话让他思考了那么久。我说错话了!我告诉他我们说服野风改变了原有的计划。虽然话已经说出去了,仪景公主还是在心中严厉地斥责了自己。 对这位老好人不小心地说错一句话也许没什么,但同样的错误会让她死在忽罗山,还有湘儿,现在更牵扯上了捕盗者和谢铁嘴。而他真是一个老好人吗? “谢铁嘴,为什么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只因纯熙夫人要求你?” 谢铁嘴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她发现他正在暗自偷笑,“至于这一点,又有谁能说清楚?鬼子母的要求总是很难拒绝。也许有美人同行,一路观赏大海的美景也是很诱人的事情。或者也许我认为令公鬼已经够大,不需要我再照看他了。” 他大声地笑了起来,仪景公主只好和他一起笑。想到这位白发老人照看令公鬼的样子,看着他的眼睛,那种能够信任他的感觉又回到她的心中,而且比刚才更强烈了。 不是因为他能够这样自我解嘲,或者,不仅仅是因为如此。仪景公主没办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原因,只是老人这双深沉的眼睛让她没办法相信他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她的心中忽然又涌起了拉一拉他的胡须的念头,但她这次克制住了自己的双手。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仪景公主张大了嘴————突然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请原谅,谢铁嘴,”她匆忙地说,“我一定……请原谅。”她迅速地奔向船尾,没有等谢铁嘴的回答,他也许是以为这艘船的晃动让她的胃感到不舒服。凤尾鱼号的颠簸愈来愈剧烈了,海浪和劲风都在推着她以愈来愈快的速度摆动。 两个男人站在船尾的舵轮前,他们的身上都是操作舵轮所必须的壮硕肌肉。甲板上看不见领航长,不过寻风手还在,她站在掌舵船伙儿前面的围栏处,像男人一样赤裸着上身。她的双眼紧盯着天空,空中的云层正不停地翻腾着,比海浪还要汹涌。 这一次,让仪景公主吃惊的不是白翼的衣着,一团因为女子拥抱太一而产生的光晕正包围着白翼,尽管是很弱的光晕,但依然清晰可见,这正是刚才牵动她感觉的事情————一名女子正在导引真气。 仪景公主跑到船尾附近,想看清楚白翼正在做什么。寻风手导引真气出风之力和水之力的能流,它们只不过像线绳那么细,但她的编织是相当复杂的,几乎可以算是精巧了。 目力所及的地方,纵贯天海,上清之气的编织形成了一张巨网。强风向空中升去,舵手全力控制舵轮,凤尾鱼号在海面上疾速向前。编织停止了,太一中的闪光也消失不见,白翼瘫软地靠在围栏上,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仪景公主悄无声息地爬上舷梯,但是当她靠近白翼的时候,讨海人女子没有转头,低声向她说道:“在我干活的时候,我觉得你在看着我,那时我不能停止,刚才有可能发生一场就连凤尾鱼号也无法幸存的风暴。风暴海的确是名符其实,没有我,它会将恶风砸在凤尾鱼号头上。在你面前,我本来不想这样做,但野风说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为了你们,为了摩那斯龙王。” 她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如果长生天喜悦的话,这股风会一直持续到早晨。” “所以讨海人不让鬼子母上船?”仪景公主站到白翼身边,“这样白塔就不会知道寻风手有导引真气的能力,所以是你决定可以载我们,而不是你的姐姐。白翼,白塔不会阻止你的,白塔没有律法阻止任何女性导引真气,即使她不是鬼子母。” “白塔会插手我们的生活,它会把势力延伸到我们的船上,而我们与陆地和陆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会把我们束缚在它周围,强迫我们离开海洋。”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仪景公主希望她能告诉白翼事情不是这样,但白塔确实在四处搜寻能够学习导引真气的女人和姑娘。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补充已经大大缩减的鬼子母数量,另一方面是因为在没有指导的情况下独自导引真气是非常危险的。 第八百五十五章 十天 实际上,能够被教会碰触真源的女性最终总是归属于白塔,无论她本人的意愿如何,至少,在她被训练到不会在无意中杀死自己和别人的程度之前,是绝对无法逃脱白塔掌控的。 片刻之后,白翼又说道:“并非每个人都能导引真气,有这种能力的只是一些而已。我们会派遣一些姑娘去嘉荣城,这样鬼子母就不会来我们中搜寻了。寻风手能够操纵风的船都不会搭载鬼子母。当你们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一定是知道了我,但你们没有说。然后你们又要求乘船,我希望虽然你们戴着戒指,但也许你们不是鬼子母,真是愚蠢的希望。我能感觉到你们两个的力量,而现在,白塔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能承诺会保住你们的秘密,但我会尽我所能。”这名女子应该得到更多。“白翼,我以白民乘黄黑戈壁家族的名誉发誓,我会竭尽全力,不让可能伤害你和你族人的人知道你们的秘密,如果我必须把它告诉某个人,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们不受他人的干涉。即使是在白塔,黑戈壁也绝非一个没有影响力的家族。”如果有需要,我会让母亲动用这种影响力的,不论采用什么方法。 “希望这能让长生天喜悦,”白翼听天由命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都会好的,所有的事情都会好,如果这能让长生天喜悦。” “那艘霄辰船上有一个大食隶,对不对?”寻风手带着探询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是那种被俘虏的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 “你这么年轻,看问题就这么深刻,一开始我以为你也许不是鬼子母,就是因为你还这么年轻。我觉得,我的孩子都比你年纪大了。我不知道她是俘虏,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会努力把她救出来。一开始,像个矫健的男人,他轻易就超过了霄辰船,我们早就听说了有着横梁帆篷的霄辰船,也知道霄辰人总是让别人立下奇怪的誓言,如果对方不服从,他们就会施以惩罚。但那时————她叫做大食隶?————那名大食隶折断了他的两根船桅,然后他们就乱成一团。我觉得办法在霄辰船上点了火,我所能操纵的火之力至多只能点亮一盏油灯,不过长生天如果喜悦,这已经足够了。当家的率领船员将霄辰人赶回到他们自己的船上,我们砍断了他们抛过来的绳钩。他们的船漂开了,并且燃起了大火,他们急于拯救自己的船,无暇顾及带着创伤离开的我们。然后,我们看见那雄壮的船带着烈焰沉入了海底。我有些难过,他是一艘好船,能经得住猛烈的风浪。现在,让我难过的是我们没有救出那个女人,那名大食隶,即使那艘船可能是她毁掉的,但如果她能得到自由,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愿长生天温暖她的魂魄,大海会给予她一份平安。” 这个故事让仪景公主感到悲伤,她觉得应该换一个话题:“白翼,为什么你把船当成一个雄性的象征来讲述,而且像是在讲一个男人!其它人似乎都喜欢把船当成女人,当然,我觉得这没什么差别,但这是为什么呢?” “男人会给你一个不同的答案。”寻风手朝仪景公主笑了笑,“他们会说到力量、雄壮这类的优点,不过这也是实话,一条船就是一个生命,他就像一个男人,并且有着一颗真正男人的心。” 她温柔地抚摸着船栏,仿佛是在抚摸活生生的肌肤,仿佛这艘船能感受到她的爱抚。 “用心待他,正确地照顾他,他就会为你抵抗最恶劣的海洋,即使海洋早已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也会为你的生命而奋斗不息。但如果忽视他,不理会他对于危险给出的微弱警告,他就会在晴朗的天气中把你拖入镜子一般平滑的海面。” 仪景公主希望令公鬼不会像白翼所说的船一样喜怒无常。那他又是在为什么而暴跳如雷?为什么刚刚还在高兴地看着我走开,立刻又派李药师跟着我?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他已经离她非常遥远,现在再怎么想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她转过头,向船头望去,谢铁嘴不见了。她相信自己已经找到解开他的谜团的钥匙,就在她感觉到寻风手进行导引真气前,这与他的笑容有关。虽然现在线暂时断了,但她相信,在他们到达忽罗山之前,她就会重新找到线索。 即使她要为了这个骑在他身上,她也在所不惜,现在仪景公主只希望他到了明天早晨还会出现在船头。 “白翼,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到忽罗山?我听说江鲤子是世上最快的船,但到底有多快?” “到忽罗山?为了侍奉摩那斯龙王,我们沿途不会在任何港口停泊。如果我能将风操纵得够好,也许需要十天,这需要苍天保佑我找到合适的风流。如果苍天眷顾,也许我们用七八天就能到忽罗山。” “十天?”仪景公主惊呼一声,“这不可能。”毕竟,她是看过地图的。 白翼半是骄傲,半是满意地露出笑容:“正如同你刚才说的,他是世界上最快的船,速度比仅次于他的船快一半,比大多数快船快过两倍。陆民的船只到晚上的时候就要用陆地或重锚支撑自己……”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这让他们的速度只有他的十分之一。” “白翼,你能不能教我做你刚才所做的事?” 寻风手愣了一下,一双睁大的黑眼睛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教你?但你是鬼子母啊!” “白翼,我编织的能流厚度从来都不到你的一半,还有你的能流的广阔!我真是吃惊,白翼。” 寻风手又盯着仪景公主看了一会儿,这回她的眼里不再有惊愕,只是仿佛想把仪景公主的面容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最后,她亲吻了自己右手的手指,又将它们按在仪景公主的嘴唇上:“希望长生天喜悦,我们都应该学习。” 第八百五十六章 身在何方 晋城的贵族们挤满了由抛光苍石巨柱撑起的拱顶大厅,这些苍石柱的直径足有十尺,柱顶一直伸入到模糊的阴影中,阴影下面有一盏盏挂在黄铜链上的黄铜吊灯。 男男女的大君们在大厅正中心穹顶的正下方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位阶较低的贵族依序排在他们身后,一排排队列一直延伸到了圆柱群中。所有人都穿着他们最华丽的缎条府绸、云锦和鱼口缎衣服,宽大的袖子、金线饰领和尖顶帽子比比皆是。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让高大的厅堂中回响着一种令人紧张的窸窣声。 这个地方的名字叫秦望石髓大厅,在这之前,只有大君们可以走进这个地方,而他们一年也只能进来四次,这是晋城的律法和习俗共同定下的规矩。 现在,所有身在晋城城的贵族都聚集在这里,召唤他们的是他们的新王,律法的制订者和习俗的破坏者。 人群匆忙地让出了一个缺口,因为他们看见了纯熙夫人。鬼子母和半夏从缺口处走进了人圈中心的空地。孔阳的失踪让纯熙夫人很生气,这个男人从不会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失踪的,他总是时刻看顾着她,仿佛她根本无法照料自己。不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约缚的联系,所以可以确定,他离海门通并不远,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早就开始担心了。 孔阳一直在与湘儿绑在他身上的羁绊作战,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他和妖境黑水修罗的战斗,但他一直在否认这一点。那个年轻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羁绊,和她与他的束缚一样强大,只不过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他想扯断这种羁绊,就如同要用双手撕裂钢铁。 实际上,纯熙夫人并不嫉妒湘儿,只是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孔阳一直是她的剑,她的盾,她的伙伴,把他交托给别人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我已经做了我必须做的。如果我死了,她就会拥有他,但在这以前不行。那个男人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一个穿着红色羽边长袍的马脸女人有些过于勤快地收紧了自己的长裙,纯熙夫人知道,她是一个地方庄主,名叫紫卿。她看了这个女庄主一眼,只不过是匆匆地一瞥,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丝毫放缓,但这个女人已经打着哆嗦,垂下她的眼睛。纯熙夫人暗自点了点头,她能接受这些人痛恨鬼子母,但她不会容忍任何一点细微的公开挑衅。看见紫卿低下头,其它贵族又惊惶地后退了一步。 “你确定他说过为什么要召集这些人?”纯熙夫人低声问。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三步以外就听不清一个人的说话声了,现在那些晋城人都在这个距离之外,纯熙夫人不想让他们听到自己在说话。 “没有。”半夏同样悄声说道,纯熙夫人觉得她像自己一样正在生气。 “有谣言在传播。” “谣言?什么样的谣言?” 这个姑娘还不擅于控制她的表情和声音,很显然,她没有听说红河流域发生的事情。但她相信,令公鬼应该是已经听说了,毕竟,她不能把一匹烈马关在一个十尺的围栏里。 “你应该和他多说说话,他需要一只倾听的耳朵,让他和信任的人谈谈他的困扰,这会对他有帮助。” 半夏瞥了她一眼,她已经久经世故,却淡忘了这些朴实的办法。不过,纯熙夫人所说的确是事实,那个大男孩需要别人的倾听,通过倾诉减轻他的压力,也许这会有效。 “他不会向任何人倾诉,纯熙夫人,他总是隐藏他的痛苦,希望能在别人注意到之前自己处理掉它们。”愤怒闪过半夏的面颊,“那个榆木脑袋的犟驴!” 纯熙夫人的心中产生了一点同情。这个姑娘绝不会接受令公鬼与仪景公主手挽着手一同散步的情景,他们还偷偷在角落里接吻,以为没有人看到他们。而半夏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同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这个姑娘处理,她没有必要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担心。 仪景公主和湘儿现在应该已经登上了江鲤子,她们的航程最终也许能让她了解她对寻风手的怀疑是否正确,但这并不重要。最少,她们也有足够的金子雇一艘船和一队人————这也许是在忽罗山混乱的现状下所必须的,剩下的足够她们贿赂骆驼城的官员了。23sk. 谢铁嘴的房间已经空了,纯熙夫人的眼线向她报告说,说书先生在离开海门通时还在嘟囔着关于忽罗山的话。谢铁嘴能帮助她们雇到好的人手,找到正确的行贿对象。 计划中关于玄女派阴谋的两条线索,其中牵涉到萧子良的那条真实性极高,她已经通报丹景玉座处理了。另一条是关于潜藏在忽罗山的神秘危机,这条讯息较不可靠,让那两个姑娘子去处理就行了。 无论如何,至少她们现在无法再找她麻烦了,更重要的是,她们远离了令公鬼。纯熙夫人只是有些遗憾半夏拒绝了与她们同行,嘉荣城是这三个姑娘的最佳去处,不过忽罗山也行。 “说到榆木脑袋,你还想继续那个前往荒漠的计划?” “是的。”姑娘坚定地回答,她需要回到白塔去,训练她的力量。丹景玉座到底在想什么?等我有办法问她时,她大概又会用些关于船和鱼的谚语来搪塞我。 至少半夏也可以离开了,而那名楼兰姑娘会照顾她,也许那些智者真的能教导她一些关于占梦的知识,这大概是来自厌火族人的最惊人的讯息,而现在各种重要的讯息已经多到让她应接不暇的地步。不过,半夏的这次荒漠之旅也许在将来会有很大的作用。 最里面的一圈晋城人让开了路,透过人群间狭窄的缺口,她和半夏看到了穹顶下面留出的一块空地。这些贵族故作镇定的丑态在这里变得更加明显,许多人像赌气的小孩一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另外一些人则只是两眼无神地盯着随便什么东西,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第八百五十七章 可怜的女人 在被令公鬼收取之前,神威万里伏就悬在这里,在这片穹顶之下,三千年中没有任何一只手碰过神威万里伏,只有转生真龙的手才能握住它。晋城人不喜欢承认秦望石髓大厅的存在。 “可怜的女人。”半夏喃喃道。 纯熙夫人跟随着姑娘的目光望去,五凤女大君身上的长袍、羽领和帽子都是微微闪着银光的白色,这是晋城寡妇的打扮,虽然她的丈夫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所有这些贵族中,她也许是最平静的一个。 这是一名苗条、可爱的女子,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更让她显得楚楚可怜,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后背。个子高挑————虽然纯熙夫人得承认,她倾向于以自己的身高为标准来判断这种事————同时又有一对过于丰满的前胸。雨师城人并非高个子种族,纯熙夫人在雨师城人中算是矮小的。 “是的,一个可怜的女人。”纯熙夫人说,但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同情。看到半夏并没有真的变得那么久经世故,还不能看穿一切表象,纯熙夫人却有一种欣慰的感觉。这个姑娘的可塑性远小于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程度,她需要在被锻造坚硬之前先被塑造成正确的形态。 谢铁嘴错看了五凤,或许他根本就不想看清她,他似乎倾向于不与女人对抗,这一点很奇怪。这位女大君比她的丈夫和情人更加危险,她一直都在随心所欲地操纵着这两个人,却不让他们知道对方与她的关系,也许她比晋城的任何其它人都更危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很快就能找到新的利用对象。五凤的风格就是藏在幕后,用一根根傀儡线控制全局,像最高明的傀儡师。对这个女人必须采取一些措施。 纯熙夫人沿着男女大君的队伍缓缓移动目光,直到自己看见了越古金轮。她穿着黄色鱼口缎的长袍,戴着宽大的奇玉色镶边圆领和一顶相称的小帽,严厉的神色损坏了她美丽的面容,偶尔瞥向五凤的目光总是像生铁一样冷硬。 她们两个之间给人的感觉绝不仅仅是竞争的关系,如果她们两个是男人,也许在几年以前,其中的一个就会在比武中让另一个鲜血横流了。如果这样的对抗再激烈一些,五凤不会有精力对令公鬼造成麻烦。 片刻之间,纯熙夫人有些懊悔~派走了谢铁嘴,她不喜欢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时间。但谢铁嘴对令公鬼实在有太大的影响,现在这个男孩必须听从她的建议,她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建议。只有上天知道,即使没有别人插手,他也够难应付了。 谢铁嘴只是一心想帮助那个男孩统治晋城,却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去做更大的事情,不过这个问题至少暂时已经解决了,谢铁嘴可以以后再去对付。现在真正棘手的是令公鬼,他到底要宣布什么? “他在哪里?看起来,他已经学会了王者的第一门艺术,让他的臣民等待。” 直到看见半夏惊讶的目光,纯熙夫人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她立刻从脸上抹去了恼怒的情绪。令公鬼最后总会出现,她会知道他有什么盘算的。与所有其它人一起知道,这个念头让她几乎咬紧了牙关。 这个盲目的蠢男孩,只知道低着脑袋在黑夜里乱撞,却不在乎悬崖就在眼前,更从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也会与他一起毁灭。现在,她只希望自己能阻止他跑回去拯救他的村子。他肯定想这么做,但他现在承担不起这么做的代价。她希望也许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马鸣站在他们对面,双手插在绿色高领外衣的口袋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连头都没有梳,和往常一样,他上衣的扣子只扣了一半,靴子上满是擦痕,和周围那些衣装华丽典雅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马鸣看见纯熙夫人正望着他,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给了纯熙夫人一个他所特有的、有些粗野的、带着一点挑衅的笑容。 至少他在这里,在她的监视下,马鸣也是一个必须让人费尽力气才能将他约束在轨道上的人。他轻易就能躲开她的眼线。马鸣从来都没显示出发现密探的迹象,但是据她的眼线报告,只要他们一接近,马鸣似乎就会在瞬间溜走。 “我觉得,他大概睡觉的时候也穿着这身衣服,”半夏带着责难的口气说道,“他是故意穿成这样的。另外,我觉得知道子恒在哪里。”她踮起脚尖,在一片人头中来回搜寻着,“我没看见他。” 纯熙夫人皱起眉头,望着密集的人群,但光是第一排就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孔阳本来应该来到石柱之间了,但纯熙夫人不会为了看清楚一些就伸长脖子,或者像心急的小孩一样踮起脚来。m.23sk. 等她找到孔阳后,她应该给他一次难忘的申斥,现在不单是湘儿以某种方式羁绊着他,那些承负————至少是令公鬼————也在对他产生另一种拉力。 有时候,纯熙夫人怀疑她和孔阳之间的约缚是否还能维持下去。不过,至少他对令公鬼是有影响的,这让纯熙夫人有了另一根牵住这个年轻人的丝线。 “也许他正和小丹在一起,”半夏说,“他不会逃跑的,纯熙夫人,子恒的责任心很强。” 几乎像一名护法一样强,纯熙夫人知道,所以她没有像对待马鸣那样监视子恒。“小丹一直想劝说他离开,姑娘。”他很有可能是和她在一起,他们通常是在一起的,“不要那么惊讶,他们经常交谈————也会争吵————每个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话。” “你知道,我不是惊讶,”半夏冷淡地说,“只是再这样下去,小丹终究会说服他不去做一些事,而他知道,那些事是他必须去做的。” “也许她不像他那么相信这些事。” 第八百五十八章 攻陷云梦泽 一开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纯熙夫人自己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三个源起,全部是一样的年纪,来自于同一个乡村。如果她看不出这三个人之间的联系,她就一定是瞎了。 对于这件事的认知让其它每一件事都变得更加复杂,就好像要戴着眼罩单手耍起谢铁嘴的三颗彩球。她见过谢铁嘴这么做,但她并不想亲自尝试。没有线索表明他们之间的关联是什么样子,或者这样的关联会起什么作用,预言从没有提到过关于同伴的事情。 “我喜欢小丹,”半夏说,“她对子恒有好处,子恒需要她,她也非常在意子恒。” “我觉得她是的。”如果小丹会导致太大的麻烦,纯熙夫人就要找这个姑娘谈一谈,让她知道,她没有让子恒知道的那些秘密,并非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让她的眼线之一去做这件事。这会让她安分一些。 “你虽然这样说,却好像并不相信,他们彼此相爱,纯熙夫人,你就看不见吗?难道你看不出一个人的感情吗?” 纯熙夫人郑重地望了半夏一眼,这一眼让半夏重新用双脚站回到地上,恢复成让鬼子母满意的姿态。这个姑娘知道得这么少,却自以为她知道那么多。纯熙夫人刚要用会让她感到害怕的方式和她谈谈这一点,突然间,一阵震惊的,甚至是畏惧的呼声在晋城人中响起。 人群迅速地、迫不及待地向两侧分开,那些靠近分开缺口的人毫不留情地向后推挤着身旁的人们。环形人群立刻撕开了一个宽阔的口子,令公鬼从缺口对面的走廊里大步向穹顶下的空地走来。他目视前方,神态傲慢专横,身穿着一件红色外衣,在袖子上装饰着金丝卷纹图案,神威万里伏被他捧在右臂的臂弯里,如同一根令牌。 不过,让晋城人如此仓皇失措的并非只是令公鬼一个人,在令公鬼身后,跟着大约一百名厌火族人,他们手中都拿着矛枪或上了弦的弓箭,用束发巾裹住了脸部,将脸上除了眼睛之外的所有部分都藏在黑面罩之后。纯熙夫人觉得紧跟在令公鬼身后的那一个是鬼玄元,但这只是根据步态进行的判断,他们已经隐藏姓名,变成了真正的杀手。 很显然的,无论令公鬼要说什么,他已经做好了镇压一切反抗的准备,他不会容许反抗他的力量有合流的机会。 厌火族人停住了脚步,但令公鬼还是继续向前走,直到他站在穹顶正中心的下方。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看到半夏时,显得有些惊讶,甚至还带着一点不安;但他只给了纯熙夫人一个令人愤怒的微笑;面对马鸣的时候,他们交换眼神的样子就如同他们还是在一起淘气的两个孩子。晋城人个个都是面色惨白,不知道是应该看令公鬼和神威万里伏,还是那些戴面罩的厌火族人。这两者都能在眨眼间取下他们的性命。 “建鼎大君,”令公鬼突然开口,声音很大,让那个被他点名的胖子吓了一跳,“他向我保证会与占西达成协约,一切条件都严格按照我的指示制定,他用他的生命向我保证这一点。”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仿佛刚刚讲了一个笑话,贵族们也都陪着他笑了起来。只有建鼎脸上没有半丝笑容,反而明显地露出非常不自然的神态。 “如果他失败了,”令公鬼高声道,“他已经答应将会被吊死,而他会信守承诺。”笑声停止,建鼎的脸已经变绿了。半夏不安地看了纯熙夫人一眼,双手紧紧拧着自己的裙子。m.23sk. 纯熙夫人只是在等待,令公鬼不会只是为了宣布一个条约和对一个胖傻瓜的威胁,就把方圆十里之内的贵族都集中在一起。纯熙夫人尽力克制自己用双手去抓住裙子的冲动。 令公鬼转了一圈,审视着他四周的面孔:“因为这项条约,很快就会有船只载运着晋城的稻谷驶向西方,去寻找新的市场。”人群中出现了几声赞赏的低语,但很快就消失了。“但下一步的行动还不止这些,晋城的军队很快就要开拔了。” 一阵欢呼声响起,嘈杂的喊声在穹顶处引起巨大的回音,包括那些大君在内的所有男人们都在欢呼雀跃,在他们的头顶挥舞拳头,将缎条府绸的尖顶帽扔上半空。女人们像那些男人一样兴高采烈地微笑着,将一个个热吻贴在将奔赴战场的男人们的脸颊上,同时又以优雅的动作嗅着晋城女贵族必备的藿香瓷瓶,装作为这个讯息吃惊到晕眩的地步。 “攻陷云梦泽!”有人喊,上百个声音如同雷鸣一般随之而起:“攻陷云梦泽!攻陷云梦泽!攻陷云梦泽!” 纯熙夫人看见半夏的嘴唇在翕动着,但她的声音被欢呼声完全淹没了,只有纯熙夫人能从她的唇形读出她的话:“不,令公鬼,请不要,请不要这样。” 在令公鬼的另一边,马鸣紧皱眉头,以沉默表达自己的反对。除了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厌火族人和令公鬼之外,这两个年轻人和纯熙夫人是惟一没有表示祝贺的三个人。 令公鬼的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微笑,眼神始终冰冷,脸上出现了新的汗水。纯熙夫人没有避开令公鬼对她讥讽的凝视,她等待着。她怀疑,他将要说出的内容会给她更多意外的惊喜。 令公鬼抬起左手,站在前排的人们急忙发出嘘声,让后面的人安静下来,喧闹逐渐消失。令公鬼一直等到大厅里恢复了绝对的安静。 “军队将向北移动,进入雨师城,张朗大君负责指挥,冯有嘉、王用征、黄离、杨生稊和苏白茅大君将听从他的调遣。军队将由北辰大君予以资助,他是你们之中最富有的,他会随军行动,监督他的金钱得到明智的使用。” 这段声明得到的响应是死一般的沉寂,大厅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北辰面色苍白,看上去就连站立都很困难。 第八百五十九章 残酷 纯熙夫人觉得自己应该为了令公鬼的谋略而向他鞠个躬,派遣这七个人离开晋城,相当于干净利落地挖掉了七个对他最具威胁性的敌人,而这七个人之间又缺乏足够的信任,使他们之中的任何两个都不可能共同筹划什么计谋。 谢铁嘴给了令公鬼很好的建议,很显然,她的间谍错过了一些被谢铁嘴丢进令公鬼口袋的字条。但这项策略的其余部分呢?这简直是疯狂,这不可能是他从那件密炼法器的另一边得到的答案,这绝对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张朗显然与纯熙夫人有相同的看法,虽然产生这种看法的原因与纯熙夫人并不一样。他是一个面容坚毅的瘦子,但不停转动的眼珠却流露出明显的惶恐,他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真龙大人……” 他闭上嘴,咽了一口口水,又用稍大一点的声音说道:“真龙大人,干涉一场内战就像是踏入一片沼泽。现在有十几股势力在争夺阳宗王座,它们组成不停变化的联盟,每一天都在彼此背叛。而且,现在雨师城盗匪横行,如同蛊雕兽身上的虱子,那里的土地已经一无所有,只能看见沿途饿倒的贱农。我收到了可靠的讯息,那里的人能吃到的只有树皮和树叶,真龙大人,‘沼泽’这个词只能形容那里……” 令公鬼打断了他的话:“张朗,你不想将晋城的疆域一直拓展到猨翼之山脉吗?你们不会遇到困难,我知道该让谁坐上阳宗王座。你们去那里不是为了征服,张朗,而是要恢复那里的秩序与和平,并为那里的饥民带去食物。现在晋城的谷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粮食,如果你们服从我,今年农民还会收割更多的稻谷。马车队可以跟随在军队后面一同北上,那些贱农……那些贱农将不会再吃树皮了,张朗大君。” 这个高个子的大君又张开嘴。令公鬼挥起神威万里伏,将寒冰般的剑立在张朗面前。“张朗,你有问题吗?”张朗摇了摇头,退回人群里,仿佛是想将自己藏起来。 “我就知道他不会挑起一场战争,”半夏坚定地说,“我知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减少杀戮?”纯熙夫人低声问。这个男孩到底要做什么?不过,他至少没有跑回去救他的村子,而把世界其它的地方全部丢给弃光魔将。“尸体会堆积得一样高,姑娘,你看不出这与一场战争的区别。” 攻击云梦泽和幽瞳,即使最终陷入僵局,也能为令公鬼争取时间,他需要时间学习掌握自己的力量。为此,他也许应该先打垮一名最强悍的敌人,对其它敌人才有威吓作用。而他现在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为了纯熙夫人出生地的和平,为了拯救雨师城的饥民,如果是在另一个时间,纯熙夫人会为此鼓掌喝采,但现在,这种值得赞赏的仁慈却全然是一种缺乏理智的行为。 为何选择无意义的流血,而不去面对未来可能摧毁他的敌人?这一切让情况更晦暗不明。这里会有兰飞儿的作用吗?兰飞儿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这个想法让纯熙夫人感到一阵心寒,现在只能对令公鬼进行更加密切的监视了。她不能允许他转向暗影。 “嗯,对了,”令公鬼说话的样子仿佛他刚刚想起了什么,“士兵们并不擅长于赈济饥民,不是吗?既然如此,我认为这支队伍需要一颗善良的女性之心。五凤大君,很对不住在你正陷入悲恸中的时候打扰你,但你是否可以负责监督食物发放的干活?你的干活可是要喂饱一个国家。” 以及获得巨大的权力,纯熙夫人心想。如果不算上将攻击目标从云梦泽转向雨师城,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失策。当五凤回到晋城的时候,她就会获得与张朗和冯有嘉同等的地位,并有能力施展更多的阴谋诡计。在那之前,她有可能派人刺杀令公鬼,如果他不谨慎的话,也许应该在雨师城安排一桩意外事故。 五凤动作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轻柔地展开自己白色的裙幅,脸上只流露出很轻微的惊讶:“既然真龙大人发出了命令,我听从就是,效忠真龙大人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相信这一点,”令公鬼揶揄地说,“身为爱恋丈夫的妻子,你肯定不会想要他和你一起去雨师城。对于一个重病中的人,那里的环境过于艰苦,我允许将他移至越古金轮女大君的寓所,越古金轮会在你离开的时候负责照料他,并在他身体康复之后送他去雨师城与你相会。”越古金轮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种胜利者得意而凶狠的微笑。五凤翻起白眼,颓然倒在地上。 纯熙夫人微微摇了摇头,令公鬼真的比以前厉害了许多,也危险了许多。半夏向那个栽倒在地的女人望去,但纯熙夫人伸手按在了她的胳膊上,“我觉得她只是激动过度,你知道,我看得出来,其它女贵族会照料她的。” 这时已经有几名女贵族围在五凤的周围,轻拍她的手腕,将藿香放在她的鼻子下。五凤咳嗽着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越古金轮就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看起来又要晕过去了。 “令公鬼做了件非常聪明的事,我觉得。”半夏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也非常残酷,他应该有惭愧的表情。” 令公鬼确实像半夏说的那样,面容扭曲地看着脚下的石板,也许他并不像他要努力成为的那么狠厉。 “但不管怎样,她应该有这样的下场。”纯熙夫人做出评论,半夏表现出赞同的样子。这个姑娘正在开始熟悉她所不理解的事情,但她仍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看待必行之事像看待自己的期望一样自然。“让我们相信他今天能将这种聪明保持到最后吧!” 大厅中并没有几个人了解到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是害怕五凤的晕倒会打扰真龙大人。 第八百六十章 征服全世界 在人群后方有几个人喊道:“攻陷雨师城!”但这些喊声并不很稳定。 “有您的领导,真龙大人,我们会征服全世界!”一个疙瘩面孔的年轻人用一只手扶着北辰大君,同时高声喊道。他是曲长风,曲北辰最年长的儿子,他们两个的疙瘩脸非常相似,而他的父亲这时还在和他低声嘀咕着什么。 令公鬼猛地抬起头,显出吃惊,或者是恼怒的神情。“我不会和你们一起,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句话立刻又引起一阵沉默,大厅里的每一只眼睛都在看着他,但他的全副注意力都落在神威万里伏上。 当他将寒冰般的剑举到面前的时候,人群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比刚才更多的汗水凝聚在一起,沿着他的面颊淌下。“在我到来之前,海门通保存着神威万里伏,海门通将会继续保存它,直到我回来。” 突然之间,透明的剑刃在他的手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令公鬼让剑锋垂直向下,用力将它插进脚下的岩石中。弧形的蓝光如同闪电般狂野地劈向穹顶,岩石发出巨大的轰鸣,海门通颤抖着,跳跃着,将不停尖叫的人们掀倒在地。 当震颤还残留在大厅中时,纯熙夫人已经把半夏从自己身边推开了。他刚才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离开?这是纯熙夫人的噩梦中最可怕的一个。 厌火族人已经恢复到原先的姿势,其它人或者晕眩地躺着,或者蜷缩在地板上,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只有令公鬼除外,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握住神威万里伏的剑柄,寒冰般的剑刃已经有一半插入了岩石之中。这把剑不再发光,重新变成了清澈透明的水晶。 汗水在他的脸上闪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双手从剑柄上移开,最后,他的两只手掌虽然没有接触到剑柄,却仍然环绕在剑柄的周围。片刻之间,纯熙夫人觉得他会再次握住它,但他强迫自己站直了身体,他一定是强迫自己这样做的,纯熙夫人能确定这一点。 “在我离开的时候看着它。”他的声音变轻了,更像是纯熙夫人在思尧村第一次找到他时的样子,但其中的信心与坚定却像刚才一样,“看着它,记住我,记住我会为它回来。如果有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他就要把它拔出来。”他向晋城人们摇晃着一根手指,几乎是有些淘气地笑了笑,“但不要忘了失败的代价。”23sk. 转过头,他向大厅外走去,厌火族人跟随在他身后。晋城人们盯着那把插在秦望石髓大厅正中央的利剑,缓缓地站起了身,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一副想要拔腿逃开的样子,只不过过于震撼的惊吓让他们失去了这么做的力气。 “男人!”半夏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掸掉绿色木棉裙子上的灰土。“他疯了吗?”她立刻用手捂住嘴,“可怕,纯熙夫人,他没有疯,对不对?对不对?还没有疯。” “愿苍天保佑他没有。”纯熙夫人喃喃地说道,像那些晋城人一样,她也没办法将目光从那把剑上移开。是上天选中了那个男孩,为什么他不能还是那个她在思尧村找到的听话的年轻人?她朝令公鬼离开的方向迈步而去,“但我要确认这一点。” 半夏跟着纯熙夫人,半走半跑地在一条雕梁画栋的宽阔走廊里追上了令公鬼的队伍。现在那些厌火族人都已经摘下了面罩,但随时都能将那些面罩再戴回去。他们迈着飞快的步伐,即使在为两人让路时也没丝毫慢下速度,只是稍稍瞥了一眼纯熙夫人和半夏,坚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都有着厌火族人对于鬼子母的谨慎。 他们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跟随着令公鬼,却又对她如此警戒,纯熙夫人一直都不知道。她对这些人只有零星的了解。他们会回答她的问题,但只限于她不感兴趣的那些,她从紫苏处和暗处搜集到的信息都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 她的间谍网也曾经试图收集这些信息,但自从一个女人全身被捆,嘴被塞住,从足踝被倒吊在城堡的垛口上,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四百步以下的地面,以及一个男人彻底消失之后,他们就再不做这种尝试了。 后来再没有人找到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从那时起再也不到比地面更高的地方去了,直到纯熙夫人把她送到乡下去之前,她一直都是周围人谈论的话题。 看见纯熙夫人和半夏分别走到他两旁的时候,令公鬼和那些厌火族人一样,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目光也同样警戒,只不过是属于另一种警戒,还夹杂着一丝恼怒。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对半夏说,“我以为你会与仪景公主和湘儿在一起,你应该和她们一起走的,甚至忽罗山也比……为什么你会留下来?” “我不会逗留很久了,”半夏说,“我要和鬼笑猝一起去荒漠,去昆莫,去向智者们学习。” 当姑娘提到荒漠的时候,令公鬼踉跄了一下,他不确定地看了半夏一眼,又大步向前走去。他显得很安静,太安静了,就像是火炉上一个盛满沸水的壶,盖子和壶嘴却都已经被封死了。“你还记得在水林中游泳吗?”他平静地说,“我经常浮仰在池塘的水面上,想象自己能遇到的最困难的事应该是犁松一片田地,或者是剪光一只羊身上的毛。剪羊毛,从日出一直到日落,除非是将羊毛剪光了,否则甚至不会停下来吃一口饭。” “纺纱,”半夏说,“我比擦地板还要恨那种活儿,抽捻丝线会让你的手指痛得钻心。”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纯熙夫人在他们继续儿时的回忆之前开口问道。 令公鬼瞥了一眼纯熙夫人,用马鸣式的笑容朝她笑了笑:“我真的能吊死她吗?原因是她要杀死一个阴谋杀死我的男人?这样做难道会比我刚刚所做的事更加公正吗?” 第八百六十一章 我要去昆莫 笑容从他的脸上退去。 “我所做的事情里,有什么正义可言?建鼎如果没有达成协约就会被吊死,因为我是这样说的。他应该被吊死,因为他横征暴敛,不顾他的子民正在饿死,但他不会因为这些罪恶而被送上绞架。他被吊死是因为我说要吊死他,因为是我说的。” 半夏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但纯熙夫人不会允许他规避真正的质问。“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件事。” 令公鬼点点头,这一次,他咧开嘴,笑容变得有些骇人:“神威万里伏,有它在我的手里,我能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我知道我无所不能,但现在,它变成了我肩头的重担。你不知道,对不对?” 纯熙夫人确实不知道,而让她生气的是,令公鬼看出了这一点。她没有说话,令公鬼则继续说了下去:“也许这会能让你更知道,如果你知道我的行事依据是这段预言:“挥手出剑运天机,雷鼓砰訇电旗奓。试听征人歌一声,切切乌乌泪相续。自此注定生相随,何人擎此森然刃?你看到了?这些是直接来自预言的。” “你忘记了一件事,”她严厉地对他说,“你抽出神威万里伏,实现了预言,它三千多年来为了等待你的出现而存在的守卫力量已经消失了,它现在已经不是禁忌之剑了,我自己就可以导引真气上清之气抽出它。更糟糕的是,任何弃光魔使都能这么做。如果兰飞儿回来了该怎么办?神威万里伏对她如同对我一样无用,但她可以将神威万里伏拿走。” 听到兰飞儿的名字,令公鬼没有任何反应。是因为他不怕她,还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如果他不怕兰飞儿,那他就是一个傻瓜。“如果幽瞳、尸冥,或是其它男性弃光魔使拿到神威万里伏,他就会像你一样使用它。想想你将面对一种怎样被你轻易放弃的力量,想想那股力量落进暗影的手中会是什么样子。” “我几乎希望他们会这么做。”一种深具威胁性的闪电出现在令公鬼的眼中,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对灰色的雷暴云,“每一个想将那把剑导引真气出海门通的人都会得到一个惊喜,纯熙夫人。别想把它带去白塔安置,我不能让那个陷阱选择目标,上清之气是触发和重新设置那个陷阱的惟一因素。我不会永远放弃神威万里伏,只要等我……” 他深吸一口气:“神威万里伏会被放在那里,直到我回来拿起它。它在那里,可以提醒他们我是谁,谁说了算数,它可以保证我不必率领一支军队回来。可以说,这里由此变成了我某种形式的避风港,由五凤和建鼎那种人欢迎我回家。当然,首先五凤要活过她的丈夫和越古金轮将给予她的裁决;而建鼎则要活过我给他的裁决。细细想来,这是怎样一个可悲的混乱。” 他是没办法让神威万里伏对目标有所选择,还是不愿意让它有所选择?纯熙夫人决定不低估他潜在的能力。神威万里伏应该被放在白塔,如果他不能按照他应该的那样去使用神威万里伏,它就要被放在白塔,直到他会使用它。刚才他要说“直到”什么?他本来想说的不是“直到我回来”。他到底要说什么? “那么你要去哪里?或者你对此也要保密?”纯熙夫人在心中发誓,绝不让他再溜走了,如果他要逃到红河去,她一定要牵着他的鼻子,把他拉回来,但令公鬼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这当然,不是秘密,纯熙夫人,至少对你和半夏不是。”他看着半夏,只说了一个词,“我要去昆莫。” 姑娘瞪大了双眼,惊讶的样子仿佛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纯熙夫人的感觉绝不比半夏轻松多少。厌火族人中响起一阵低语,但当纯熙夫人转回头的时候,他们只是毫无表情地迈着步子。 纯熙夫人希望能让这些人暂时离开,但他们不会听从她的指挥,她也不会要求令公鬼遣散他们,向令公鬼提出要求不会改善他们的关系,特别是在他很可能会拒绝的时候。 “你不是楼兰的部族首领,令公鬼,”纯熙夫人坚定地说,“你也不需要成为这样的人,你的战斗在龙墙这边。除非……这就是你从那件密炼法器中得到的答案?雨师城,神威万里伏,还有昆莫?我告诉过你,这些答案是非常隐晦的,你可能误解了它们,你的行动最终可能导致致命的灾难,不止是由你一人承受的灾难。” “请你一定要信任我,纯熙夫人,就像我以前经常必须信任你一样。”在纯熙夫人眼里,他的脸也许就是一名厌火族人的脸。 “好吧,我会信任你,只是不要在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来寻求我的指引。”,她想,我不会让你走进暗影的,我已经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白色的云朵遮住了正午的骄阳,又吹起一阵阵透过全城的清风。一支奇怪的队伍在令公鬼的率领下离开海门通,向东前进。根据他的命令,这支队伍的出发并没有公开宣言,但各种传闻还是开始逐渐在四处播散,晋城的居民们都停下手边的事情,跑到能够看到这支队伍的地方。 这些厌火族人走过街道,向城外走去,因为他们是在深夜攻陷海门通的,所以当时晋城城里的人并没有见到他们。对于他们是否在海门通里,晋城百姓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这些人现在都聚集到厌火族人行进的街道两边,窗口里挤满了面孔,甚至还有许多人爬上石板屋顶,骑到尖耸的屋脊和翘起的屋檐角上。 他们数着厌火族人的人数,交换着各种流言和小道消息。攻陷海门通的,肯定不止这几百名厌火族人。真龙旗还飘扬在海门通的顶端,那里面一定还有几千名厌火族人,还有真龙大人。 第八百六十二章 也许不是 令公鬼只穿着中衣,轻松地骑在马上,他相信路边这些围观的人不会把他看成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只是个外地人,有足够的钱买一匹马————一匹漂亮的斑点牡马,有着最好的下川马血统————一个随行在有史以来最奇怪的队伍中的有钱人,但显然也只是这支队伍中普通的一员而已。 他不会被当成这支队伍的领导者,这个身份会被这些人放在孔阳或纯熙夫人的头上————尽管他们的位置是在令公鬼身后,厌火族人前面一点的地方。街边充满敬畏的低语声是对那些厌火族人说的,而不是对他说的,这些晋城人甚至有可能认为他只是一名马夫,正骑着他主人的马。 嗯,不,大概不会那么夸张,毕竟,他是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不管怎样,今天的天气不坏,不算很热,只是有些暖洋洋。没有人会以为他是判定是非之人,或是统治国家之人。 令公鬼喜欢这种默默无闻的身份,喜欢这种少有的微风。有一段时间,他真的忘记了握住缰绳的手掌中的那个刻骨铭心伤疤。让这样的时光再长一点吧,他心想,再长一点就好。 “令公鬼,”半夏说,“你真的认为让厌火族人带走那些东西是正确的?”令公鬼向旁边望去,看见半夏催着她灰色的牝马薄雾走到他身边。她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连身开叉窄裙,用一根绿色的缎条府绸发带将头发拢在脑后。 纯熙夫人和孔阳仍然在他们背后十几尺的地方,纯熙夫人坐在她的白色牝马上,穿着装饰绿色条纹的蓝绸宽裙骑马服,黑色的头发被束在黄灰发绳中。 孔阳骑着他高大的乌骓战马,披着护法的变色斗篷,这件不停变幻颜色的斗篷,像厌火族人一样得到了围观者们无数的惊叹。 当微风将斗篷吹起时,绿色、褐色和灰色的阴影如同涟漪般从它上面一重重掠过;当它静止时,它就变成与周围环境相同的颜色,孔阳和坐骑身体的一部分似乎变成了透明。这是一种让观看者很不舒服的景象。 马鸣也在队伍中,他颓然坐在马鞍里,看上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路上,他都尽量与护法和鬼子母保持距离。他选了一匹没有任何特点的褐色阉马,他管这匹马叫果仁,但有眼光的人会发现,深厚的胸膛、强壮的肩背和粗大的鼻子,显示出这匹马拥有不亚于令公鬼和孔阳的坐骑的速度与耐力。 马鸣跟随令公鬼的决定让众人都很吃惊,而令公鬼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友谊?也许是,也许不是。马鸣做事总是很令人费解。 “你的朋友鬼笑猝有没有向你解释过什么是‘五分之一’?”令公鬼问半夏。 “她提到过一些,但……令公鬼,你不会认为她也……带走……东西了吧?” 马鸣走在纯熙夫人和孔阳身后,在他后方则是由鬼玄元领头的厌火族人队伍。在分为两列的厌火族人队伍中间还夹着一支并排成四列的骡子长队。在荒漠里,当厌火族人攻陷了一座敌方部族的堡垒时,他们会带走堡垒中。 除了食物之外五分之一的财富,这是楼兰的风俗,或者是律法,令公鬼对此并不清楚。所以厌火族人们认为处置海门通的方式不该有所不同。这些骡子驮着的财宝远远不及海门通收藏的五分之一。 鬼玄元说,贪婪比刀剑杀死了更多的人。在骡子的背上,柳枝编成的大篮子里放了成卷的地毯和皮货,所有骡子的驮货都不算很重,他们要走过翻越世界之脊的艰苦路程,以及更加艰苦的荒漠。 我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令公鬼心想,很快,就是现在,一定要快。毫无疑问,纯熙夫人会认为这是一次大胆,甚至鲁莽的行动,但她也许会同意,也许。她以为她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而她没有提出反对,肯定是想让它尽快结束。 但厌火族人……如果他们拒绝该怎么办?嗯,如果他们拒绝,就随他们去拒绝好了,我必须去做。至于那个五分之一……令公鬼不认为自己有可能阻止厌火族人拿走它,而他不想这样做,也没有这样做。他们应当得到他们的报偿,他不打算帮助晋城的贵族保住从一代代晋城平民那里剥削来的财富。 “我看见她给鬼玄元看了一只银碗,”令公鬼大声说,“她把那只银碗放回袋子里的时候,那里面叮当作响,那里头肯定有更多的银器,也许还有金器。你不赞成她这么做?” “我没有不赞成,”半夏说这句话时速度很慢,还带着一丝犹豫,但她的声音很快就变得坚定了,“我只是没想过她……如果是那些晋城人成为占领军,他们抢掠的绝不止五分之一,他们会把除了石块以外的东西都抢走,再偷走所有的车子,用来装他们的战利品。一个民族的方法与众不同并不代表他们是错的,令公鬼,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令公鬼微微笑了笑。一切似乎又像旧日时光一样,他正准备解释她为什么错了时,她却已经占据了他的位置,将他没说出口的解释扔回给他。他的坐骑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情绪,轻快地跑了几步,他拍了拍花斑马弯曲的脖子,真是美好的一天。 “是匹好马,”半夏说,“你叫它什么?” “紫电。”他谨慎地说着,失去了一些好兴致,选择这个名字让他感到有些羞愧。他一直很喜欢《徐振之游记》这本书,紫电是这位伟大的旅行家为自己的坐骑取的名字,在古语里,它是“真正的搜寻者”之意,因为它总是能找到回家的路。 想到紫电也许会在某一天带他回家,是一种很好的感觉,很好,但不大可能。令公鬼不想让别人怀疑到这个名字的由来,现在,在他的生活中已经容不下孩子气的幻想了。除了他所必须做的,任何其它事情都容不下了。 第八百六十三章 后悔还来得及吗 “一个好名字。”半夏有些敷衍地说。 令公鬼知道半夏看过那本书,他甚至有些希望她能想起这个名字曾出现在那本书里,但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看起来已经被别的事情占据了思绪,令公鬼认为眼前的平静让他很满足。 城市最后的残影已经让位给旷野和零星而破败的村舍,即使是因为懒惰而闻名红河的欧阳春家和冷子丘家,也不会住在这种摇摇欲坠的粗石房子里。 倾斜的外墙似乎随时都会倾倒在正在泥土中觅食的小鸡身上,松松垮垮的谷仓靠在月桂树或者是山胡椒旁边,勉强站立着,破裂的石板屋顶看上去仿佛已经千疮百孔。 山羊在石砌围栏里不停地叫唤,那些围栏就像是今天上午才匆匆堆在一起似的。赤脚的男人和女人们弯着腰在没有篱笆的田里锄地,没有一个人抬头看这支庞大的队伍一眼。 红嘴雀和画眉在小灌木丛里婉转鸣叫,却丝毫无助于缓解周围压抑的阴郁气氛。 令公鬼想:我必须为这里做些什么,我……不,不是现在,有些事情一定要先解决,我在这几十天里已经尽力,现在没办法多做些什么了。 令公鬼尽量不去看那些颓败的农庄。 南方的枣树林也一样糟糕吗?这些在这里干活的人甚至不拥有这片土地,它完全属于那些大君。不,这阵清风很好,它吹走了燥热。我可以再享受一会儿。我必须告诉他们,但还可以再等一会儿。 “令公鬼,”半夏突然说道,“我觉得和你谈谈。”她的表情中带着一种严肃的气氛,一双大眼睛直盯着令公鬼,这让令公鬼想起了湘儿要教训他时的神情。“我觉得说说仪景公主的事。”m.23sk. “她怎么了?”令公鬼小心地问,他碰了碰自己的口袋,那里放着两封信和一个坚硬的小物件。如果不是这两封信都有着同样娟秀而流畅的字迹,他绝不相信它们出自同一位女子,那个与他分享了无数热吻和依偎的姑娘。那些大君比女人容易理解多了。 “为什么你会让她就这样走了?” 令公鬼困惑地盯着半夏,“她想走,如果要阻止她,我就必须把她捆起来。而且,如果纯熙夫人所说的承负会吸引邪恶趁虚而入的事情是真的,她在忽罗山会比在我身边,或是在马鸣身边安全。其实你也应该和她们在一起。” “这根本不是我的意思,当然,她想走,而你没有权利阻止她。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希望她留下来?” “她想走。”令公鬼重复着。看见半夏翻起白眼,仿佛他正在胡言乱语,他就更困惑了。如果他没有权利阻止仪景公主,而她又想走,那他为什么要劝阻她?而且是在只有她离开才会更安全的时候。 纯熙夫人在他背后说话了:“你是否准备好告诉我下一个秘密了?很显然的,你正对我隐瞒着什么。至少我也许能告诉你,你是否正在带领我们走向一道悬崖。” 令公鬼叹了口气,显然,他没有听见纯熙夫人和孔阳靠近他的声音。马鸣也跟了上来,虽然仍旧与他和鬼子母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马鸣的脸上,好奇、怀疑、不愿和下定决心的表情一一浮现出来,特别是当他看向纯熙夫人的时候,他从没有直接看过纯熙夫人,只是偶尔会从眼角瞥一下鬼子母。 “你确定想来,马鸣?”令公鬼问。 马鸣耸耸肩,咧嘴笑了一下,一个并不算很有信心的笑容,“有谁会错过一个看看他娘的昆莫的机会?” 半夏向他挑起眉弓。 “哦,请原谅,鬼子母,我可是听你说过更粗俗的话,而且说得比我更没道理,我想你可能是自己忘了。”半夏愤怒地望着马鸣,姑娘脸上的两片红晕说明马鸣的这一击正中靶心。 “我很高兴马鸣正和我们在一起。”纯熙夫人对令公鬼说,声音冷冷的,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你让子恒逃离,又向我隐瞒他的行踪,这是一个严重错误。这个世界已经落在你的肩上,但他们一定要共同支持你,否则你就会和这个世界一起倒下。” 马鸣哆嗦了一下,令公鬼差点以为他会立刻调转马头往回跑去。 “我知道我的责任。”令公鬼对纯熙夫人说。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他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需要同情。“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必须回去,纯熙夫人,而子恒也想去。你愿意动用一切力量拯救这世界,但我……我在做我必须做的事。” 护法一个字也没说,但他点了点头。孔阳不会在其它人面前与纯熙夫人发生争执。 “那么另一个秘密呢?”纯熙夫人坚持质问。在挖出那件事之前,她不会罢休,而令公鬼也没理由再隐瞒它了,至少不必再隐瞒这个部分。“传送石,”令公鬼说,“如果我们走运的话。” “哦,不是吧!”马鸣呻吟了一声,“他娘的他娘的不是吧!不要这样瞪着我,半夏!运气?一次还不够吗,令公鬼?记得吗?你差点把我们都杀死了。不,比杀死还糟。我宁可跑到哪个农庄去,找一份养猪的短工,至少还能平安度过一生。”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去,马鸣。”令公鬼对他说。 纯熙夫人平静的面容只是一张掩住了怒火的面具,但令公鬼没有在意那道想冻住他舌头的冰寒目光。即使是孔阳也露出了反对的神情,只是他坚硬的面容始终都没有太大的改变,护法将自己的责任放在一切事情之前。令公鬼也会履行他的责任,但他的朋友……他不喜欢指使别人做事,他不会这样对他的朋友,他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你没有理由去荒漠。” “哦,我有理由,至少……哦,我高兴这么干!我还有一条命可送,不是吗?这种方式有啥不好?”马鸣发出神经质的,又有一点狂野的笑声,“不过我之前可不知道你要用传送石!我后悔还来得及吗!” 令公鬼皱起眉,他才是所有人口中那个将会疯掉的人,但现在却是马鸣看上去几乎要陷入疯狂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你怎知不会 半夏担忧地向马鸣眨眨眼,却将身子靠向令公鬼:“令公鬼,鬼子母连翘告诉过我一点关于传送石的事情,她和我说了你们的那次……旅行,你真的要那样做?” “这是我必须做的,半夏。”他必须迅速行动,没有比传送石更快的途径了。传送石出现在比传说纪元更古老的纪元里,即使是传说纪元的鬼子母似乎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它们,但如果它能像令公鬼希望的那样运作,它就是最快的路径。 纯熙夫人耐心地听着他们的交谈,特别是马鸣那一部分,虽然令公鬼不知道纯熙夫人为什么会那么关心那些随便说说的话。 终于,她开口了:“连翘也告诉了我你用传送石进行的旅行。那时你们只有不多的一些人马,而不是数以百计。即使你没有像马鸣说的那样杀了每一个人,那听起来也不是一次有人会希望重复的经验,而且旅行最终的结果也不符合你的预期。连翘说,那种旅行需要大量的上清之气,至少是几乎足以杀死你的上清之气。即使你留下大部分的厌火族人,你也敢进行这种尝试吗?”23sk. “可我必须去试。”令公鬼说,他感觉到自己腰间口袋里的两封信后面的坚硬小物件。 但纯熙夫人继续质问,仿佛他什么也没说:“甚至你能确定在荒漠里有一块传送石?连翘对这方面的了解确实超过我,但我从没听说过那里有传送石。如果那里有,传送石的位置会比我们现在更靠近昆莫吗?” “大约六百年前,”令公鬼对她说,“有一个卖货郎想去看看昆莫。”如果是在别的时候,令公鬼应该会感受到从受训者转换成训人者的快乐,但不是今天,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那个家伙显然没有看见昆莫,他声称他看见了云中有一座黄金城,就飘浮在高山的峰顶上。” “荒漠里没有城市,”孔阳说,“无论是在云中还是在地面上。我曾经与厌火族人作战,他们没有城市。” 半夏点点头:“鬼笑猝告诉我,在离开荒漠之前,她从不曾看见过一座城市。” “也许是这样,”令公鬼说,“但那个卖货郎还看见一样东西立在那些高山上,一座传送石。他精确地描述了它。传送石的外观与所有东西都不同,当我向海门通里的一位守藏吏形容它的时候……” 令公鬼并没有对那名管理员说出他真正的意图,但他在此略过不提:“……他认出了它,即使他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他已经为我在一张晋城的古地图上找出了四座……” “四座?”纯熙夫人的声音相当震惊,“全都在晋城?传送石并不是那么常见的。” “四座,”令公鬼确切地说。因为那位瘦骨嶙峋的守藏吏也同样确定,他甚至从旧纸堆里为令公鬼挖出一份破烂泛黄的手稿,上面记述着如何将那些“未知的古老纪元遗留的文物”移入内库藏的努力,但每一次尝试都失败了,于是晋城人最终放弃了这种努力。令公鬼确信,这是传送石拒绝被挪动。 “其中有一座从这里骑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赶到。”他继续说道,“厌火族人允许那名卖货郎离开,因为他是一名卖货郎,但他只能带走他的一头骡子,以及尽他的力量所能携带的清水。他一直走回到世界之脊中的一个黄巾力士聚落,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名叫百里扶风的人,那个人正在写一本名为《黑面刺行记》的书。在我寻找关于厌火族人的书籍时,那位守藏吏给了我这本书,他给我的那本已经很破烂了。百里扶风显然是根据去聚落进行贸易的厌火族人提供的资料写成了那本书。根据鬼玄元的判断,他说的每件事几乎都是错的,但传送石只能是传送石。” 令公鬼检查过十几份别的地图和手稿,别人以为他是在研究晋城与其历史,了解这个国家。直到一小会儿前,没有人知道他研究这些老文稿要做什么。 纯熙夫人哼了一声,她的白色母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恼怒,急走了两步。“一个传说中自称看见过云中黄金城的卖货郎讲的一个传说中的故事。鬼玄元见过那座传送石吗?他可是真正去过一趟的。即使那名卖货郎走进过荒漠,也确实见过传送石,它也完全有可能在远离昆莫的地方。一个讲故事的人总会尽力夸大真正发生的事实,一座城市会飘浮在云端吗?” “你怎知不会?”令公鬼问。“鬼玄元几乎是逐一嘲笑了百里扶风书中的错误,但他惟独略过了昆莫的部分,实际上,这位厌火族人拒绝对这本书关于昆莫的章节做出任何评论。” 昆莫,一个属于祁连间势力范围内的地方,却不属于那个部族,这几乎就是鬼玄元对那里的所有描述了。昆莫是不可以被议论的。 鬼子母对于令公鬼没有礼貌的回嘴不太高兴,但令公鬼同样没有在意。她对自己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在太多的时间里只是让自己盲目地依从她。现在,该她被蒙住眼睛了。 纯熙夫人必须知道,自己不是一尊傀儡。如果自己觉得她的意见是正确的,自己就会听,但自己不会再随着嘉荣城的牵引线跳舞了。令公鬼决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半夏催动她的灰马靠近令公鬼,几乎和他膝盖贴着膝盖地并马而行,“令公鬼,你真的要用我们的生命冒险去争取这样一个……一个机会?鬼玄元没有告诉你任何信息,对不对?当我向鬼笑猝询问昆莫的时候,她就像一只被捕抓的河蚌一样紧紧地闭住了嘴。” 马鸣听到半夏这么说,变得好像生病了一样。令公鬼依旧保持着面容的平静,没有让自己的羞愧之情显露出来,他本来不想吓到他的朋友们的,“这里有传送石。”他坚持说,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硬块。 它必须起作用。那位守藏吏给他的地图非常古老,但还是给了他很大帮助,他们现在走过的这片草原在那张地图绘成的时候还是一片森林,但现在举目望去,视线里已经找不到几棵树了。 第八百六十五章 为什么要说谎 远处散布着几丛白橡树、松树和铁线蕨的杂木林,还有一两株令公鬼认不出的高大孤树,树干呈纺锤形,上面长满了粗糙的节瘤。虽然现在山丘已经覆满了长草,但令公鬼很容易就能辨认出这里的地形。 在地图上有两座走势弯曲的山脊,其中一座紧接在另一座的后面,山脉弯曲形成的弧角直指一片簇拥在一起的圆丘,传送石就在那里。 令公鬼想的是:如果地图上标的位置没错,如果那位守藏吏没有信口开河,如果那个绿色的菱形标志真的代表着他要找的远古遗迹————那里就是他的目标。他为什么要说谎?我的疑心太重了,不,我只能抱着这样的怀疑。信任就像是一条冰冷而致命的毒蛇。但他不喜欢这样。23sk. 向北望去,他能清楚看到没有任何树木的山丘,上面分布着正在移动的斑块,那一定是一群群马匹,大君们的牲畜正在啃食黄巾力士树林的遗址。他希望子恒和巫咸已经安全离开了。帮助乡亲们,子恒,他心想,尽力去帮助他们,因为我身不能至。 黄巾力士的树林意味着那两座交叠的山脊一定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没多久,他就在南边一点的地方看见了它们,外形就像两个箭头,其中一个被另一个套住。沿山脉中脊生长的几棵树像一条条指向天空的绿色细线。 在远处,低矮的圆丘像被绿草覆盖的水泡,拥挤在一起。这里的圆丘比那张古地图上标出的更多,太多了,所有这些丘陵覆盖了将近一里的地方。如果它们与地图不符,传送石又应该在哪一座圆丘旁? “厌火族人数众多,”孔阳平静地说,“目光锐利。”令公鬼向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勒住紫电的缰绳,来到鬼玄元面前,请他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他只是描述了传送石的外观,并没有告诉鬼玄元那是什么,等找到传送石,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解释,现在他已经很擅长隐藏秘密了。 不管怎样,鬼玄元也许对什么是传送石毫无概念,毕竟,除了鬼子母之外,没什么人会知道这种东西,他也是在不久之前才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它的。 鬼玄元走在令公鬼的花斑马旁,微微皱起眉头————这种表情已经相当于普通人忧心忡忡的表情了————然后,他点点头:“我们能找到那东西。”他提高了声音:“死卫行者!鲜血的守卫!水的发现者!女武神的信徒!黑暗中的眼睛!驱雷御电!”随着他的喊声,被提到名字的战士团成员都跑到了鬼玄元和令公鬼周围,人数大概是全部厌火族人的四分之一。这些战士团的名字的意思是:铁狱众、血鹰众、觅泉众、枪姬众、幽瞳众和雷行众。 令公鬼在他们之中看到了半夏的朋友鬼笑猝————一名漂亮的高个子姑娘,有一双傲慢、严肃的眼睛。枪姬众一直在为令公鬼看守房门,但他记不起自己在离开海门通前曾经见过她。鬼笑猝迎着令公鬼的目光对望过来,如同一只碧眼苍鹰一般高傲。随后,她甩过头,将注意力放在部族首领的身上。 嗯,我又想变成普通人了,令公鬼有些悲哀地想。厌火族人对他从来都是这样,他们即使是对部族首领也只能做到认真倾听,以平等的身份执行首领交付的任务,绝不会有贵族们那种经过精心修饰的顺从,令公鬼也不可能期望得到更多。 鬼玄元用几句话交代了情况,楼兰战士立刻分散进入了丘陵地带。他们脚步轻快地向前跑去,有些人戴上了黑色面纱以备不虞,没有接受任务的厌火族人在骡子队旁边或站或蹲,都在等待着。 这些战士团中的战士几乎来自所有的楼兰部族,包括那些有世代血仇,或者是其它经常互相攻杀的部族。但这里惟独没有祁连间,从厌火族人提到这个部族的只言片语里,令公鬼甚至没办法确定它是否存在。 他对厌火族人已经有了许多了解,令公鬼不止一次感到奇怪,是什么样的力量将这些人联合在一起,只因为他们的那个关于攻陷海门通,寻找当来下生弥勒尊的预言吗? “不止是这样,”鬼玄元说。 令公鬼这才发现,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预言指引我们跨过龙墙,不可言说者引领我们进入海门通。”鬼玄元所说的“不可言说者”指的是“从龙之众”,一个对厌火族人的秘密称谓,只有部族首领和智者能够知道并使用它。很显然,他们很少使用,即使真的使用,也只是在彼此之间。 “但如果说到联合我们的因素,当然,没有人会伤害同一个战士团中的同伴,只要在同一个战士团里,即使是焉耆与于阗,乌孙、凤翔与突阕之间也不会相互攻杀……即使是我,本来也可能会与突阕楼兰舞起枪矛,但智者们要求每个翻越龙墙的人都立下清水誓言,在山脉的这一边,我们对待每一名楼兰都要像共同上路的伙伴,即使是卑鄙的突阕……”他微微耸了耸肩,“你知道吗?这并不容易,即使对我来说。” “突阕楼兰是你的敌人?”令公鬼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在海门通里,楼兰总是以战士团行动,而非部族。 “我们避免了结下血仇,”鬼玄元说,“但乌孙和突阕从不曾友好过,有时候,氏族间会彼此袭击,偷窃对方的牛羊。智者们让我们立下的誓言压制了三桩血仇和十几宗部族或氏族之间的宿怨。这样的誓言会帮助我们前往昆莫,即使有些人会先离开我们。前往或者来自昆莫的人都不会受到伤害。”这个厌火族人抬起头看着令公鬼,脸上全无表情,“我们彼此攻杀的时刻不会太快到来。” 令公鬼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是高兴还是不悦。 一阵呜呜的长鸣从远处一名枪姬众那里传来,她站在一座山丘上,双手在头顶来回挥舞。“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你说的石柱。”鬼玄元说。 众人拉起缰绳,纯熙夫人不带表情地看了令公鬼一眼,而令公鬼只是迫不及待地踢着紫电的腹侧,催它快跑。 第八百六十六章 占梦 半夏拉住她的母马,来到马鸣身边,探过身子,用一只手扶住马鸣坐骑的高前鞍,向马鸣低声说了些话。她似乎是在努力劝说马鸣告诉她一些什么,或者承认些什么。 但是从马鸣激动的手势上能看出来,他可能像婴儿那样清白,也可能是在满口胡言。 从马鞍上跳下来,令公鬼飞快地跑上那道缓坡,去查看那名枪姬众到底找到了什么。发现目标的是鬼笑猝。 那根石柱被半埋在土里,上半截又完全被长草遮住了,这是一根满是风霜蚀痕的灰色石柱,至少有三丈高,三尺粗,古怪的徽记盖满了它暴露出的部分,每个徽记周围都环绕着窄窄的一行符号。 令公鬼认为那是一些文字,即使他认识这种文字,长期的风雨侵蚀也让它们无法辨别了。他对这些徽记有更清晰的认识,至少,他认识其中一部分,上头许多徽记也许不过是风雨蚀痕。 拨开石柱前的草叶,令公鬼探身朝石柱望去,这时,他瞥了鬼笑猝一眼。楼兰姑娘已经放下了她的束发巾,露出红色的短发,正冷着脸,用不带感情的目光看着他。“你不喜欢我,”令公鬼说,“为什么?”他必须从柱子上找到一个徽记,他只认识那个徽记。 “喜欢你?”鬼笑猝说,“你也许是当来下生弥勒尊,一个被命运选中的人,谁能喜欢或不喜欢这样的人?而且,你本来没必要去荒漠,虽然你长得像我们,但你是一个湿地人。尽管如此,你还是为了骄傲而前往昆莫,然而我却……” “然而你却什么?”看见姑娘闭住了嘴,令公鬼便问道。同时,他一边从柱子底端慢慢向上搜寻。那个徽记在哪里?两根平行的波浪线被一根古怪的弯曲线纹斜穿而过。 这下麻烦了,如果它被埋起来了,那我们就要用几个时辰才能把它挖出来。突然,他笑了,不需要几个时辰,他能借助上清之气将这根石柱提起来,纯熙夫人或者半夏也能这么做。传送石也许会抗拒被移动,但他们至少能将它挪动一丁点距离,但导引真气不会帮助他找到那些波浪线。他开始用手指抚摸石柱表面,希望这样能有所帮助。 楼兰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盈地蹲下身子,将短矛横放在膝头,“你对仪景公主很坏,我本来不应该在乎,但仪景公主是半夏的亲近姊妹,半夏是我的朋友。然而半夏还是喜欢你的,即使是为了她,我也会试着去喜欢你。” 仍然在查看石柱的令公鬼摇了摇头。又是仪景公主。有时候,他觉得女人都是属于同一个大部落的,她们之前有着太多的共同点,和一个女人之间只要走错一步,你再遇到的十个女人就都知道这件事,而且都会为此责备你。 令公鬼停下手指,转回到他刚刚检查过的一处,那里被风化得很严重,几乎完全辨识不出来了,但他能确定,波浪线就在那里。 这两条波浪线代表了位于托门首的一块传送石,而不是在荒漠的,但它们指明了这根石柱上下两部分的范围。在传送石上半部分的徽记表现了不同的隔壁的世界,下半部分的徽记代表着别的传送石。 利用一个上半部分的徽记和一个下半部分的徽记,令公鬼能到达一个指定世界里的一块指定的传送石。只利用一个下半部分的徽记,令公鬼知道他能到达这个世界里的一块传送石,比如昆莫附近的那一块,但他首先要知道是哪一个徽记才对。现在,他需要的是运气,需要承负牵引出对他有利的机会。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鬼玄元带着一种不情愿的语调说道:“这两个图案在古代是昆莫的意思,那是很久以前,甚至‘昆莫’这个名字还没出现的时候。”他所指的是两个三角形,每个三角形似乎都被枝状的闪电所包围,一个指向左侧,一个指向右侧。 “你知道这是什么?”令公鬼问。 楼兰男人将目光转向一旁。 “你必须告诉我,鬼玄元,我必须知道,我知道你不想谈论它,但你必须告诉我。告诉我,鬼玄元,你是否曾经见过这个图案?” 鬼玄元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我见过它。”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当一个人前往昆莫的时候,智者和部族同胞将等待在穆萨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块与它相同的石头。” 鬼笑猝站起身,僵硬地向远处走去,鬼玄元瞥了一眼姑娘的后背,皱起眉头:“我只知道这些,令公鬼,如果我说谎,就让我永远也不知道阴凉的存在。” 令公鬼仔细端详着三角形周围无法解读的铭文。是哪一个三角?只有两个三角形中的一个能将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另一个也许会把他扔到世界的另一边,扔进深深的海底。m.23sk. 其余的厌火族人已经赶着骡子聚拢在山丘脚下,纯熙夫人一行人都下了马,牵着坐骑走上这道缓坡。马鸣牵着紫电和他的褐色阉马,让它们和孔阳的白蹄乌保持相当的距离,背上没有骑手的紫电和白蹄乌一直用凶猛的眼光彼此瞪视着。 “你完全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对不对?”半夏仍然在反对令公鬼的行动,“纯熙夫人,阻止他吧!我们可以骑马去昆莫。为什么你会让他这么做?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你倒是告诉我应该怎么做?”鬼子母漠然说道,“我可不能真的去伸手揪他的耳朵,把他拖走,我们也许应该看看占梦会不会真有什么作用。” “占梦?”半夏喊了一声,“占梦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一点?”令公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一点耐心。“我正在做出决定。” 半夏生气地瞪着他,纯熙夫人则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她一直专注地看着令公鬼的一举一动。 第八百六十七章 这倒是个办法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马鸣问,“你为何那么反对骑马?”令公鬼只是看了看他,马鸣不自在地耸耸肩:“哦,就算是我也觉得太胡闹了!如果你要决定……”???.23sk. 他用一只手抓住两匹马的马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一枚嘉荣城式样的铜钱————又叹了一口气,“总是拿到同样的铜钱,对不对?”他将那枚铜钱滚过自己的手背,“我……有时候很走运,令公鬼,让我选吧!写着“元享利贞”的一面代表指向你右手的那个,另外的一面代表另一个,你说呢?” “这真是荒谬……”半夏说道,但纯熙夫人按住姑娘的手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令公鬼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半夏又嘟囔了些什么,令公鬼只听到“男人”和“男孩”两个词,但他知道,半夏的话绝不是赞扬。 马鸣用拇指一弹,那枚铜钱旋转着飞向空中,在阳光下发出黯淡的光彩。当铜钱飞到最高点时,马鸣抓住它,将它平扣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却犹豫着没有将上面的手掌拿开,“相信扔铜钱可不是什么他娘的好办法,令公鬼。” 令公鬼看也不看地将手掌放在一个三角上,“这个,你选的是这个。”马鸣从指缝里看了一下那枚铜钱,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令公鬼看得出来,两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无所谓了。他将按在石柱上的手掌抬起,去看马鸣和他所选的那个三角,那个三角形指向左侧。 这时,太阳已经滑过了天顶,他的决定必须是正确的,如果出错,他们将失去时间,而不是争取到时间。这是最坏的结果,是他们所能承受的最坏的结果。 站直身体,令公鬼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坚硬的小东西,那是一枚闪亮的暗绿色石雕,可以被令公鬼轻松地握在掌心。石雕的外形像是一个圆脸圆身的男人,盘腿坐着,膝头横放着一把剑。令公鬼用拇指摩挲着雕像的秃头顶:“让所有人靠近这里,所有的人,鬼玄元,让他们将牲口也都集中过来,所有人都要尽量靠近我。” “为什么?”这名厌火族人问道,“我们要去昆莫。”令公鬼在手掌上掂了掂那枚石雕,弯腰拍拍传送石:“去昆莫,就是现在。” 鬼玄元不带表情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向山下的厌火族人发出号令。 纯熙夫人向令公鬼靠近了一步,“那是什么?”她探询地问。 “一件法器,”令公鬼回答,他将那个物品在手里转了转,“一件为男人所用的法器。我在查看那扇门的时候,从内库藏里找到了它,是那把剑让我找到它,并认出了它。如果你们怀疑我怎么能导引真气足够的上清之气,带走所有的厌火族人、这些骡子、每一个人和每一样东西,那就是因为这个。” “令公鬼,”半夏担忧地说,“我相信你认为现在的做法是最好的,但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这件法器足够强大?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法器。你这样说,我相信你,但不同的法器有很大的差异,令公鬼。至少,那些能够被女性使用的法器是如此,它们的强弱有异,但外观的大小或形状却并非判断标准。” “我当然确定。” 令公鬼说了谎,他不知道该怎样测试法器,除非他拿着它全力进行导引真气,但这样会让半个晋城的人都陷入惊恐,这会破坏他的计划。 但他相信它能够帮他完成任务,虽然也许只是刚好够用,而且,没有人会知道内库藏里少了这么小的一个东西,除非他们决定详细清点内库藏,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你留下神威万里伏,带上了这个,”纯熙夫人喃喃地说道,“看来,你对如何使用传送石有相当的认识,比我以为的更多。” “连翘告诉了我许多。”令公鬼说。连翘确实教了他许多,但第一个向他解释传送石的是兰飞儿,那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个名叫紫柳的姑娘。但他并不想向纯熙夫人解释太多,就像他不打算告诉她兰飞儿愿意提供的协助一样。 这位鬼子母在听到兰飞儿出现时显得过于平静,即使是纯熙夫人,也不该这么平静。而且她总是用那种估量货物的眼光看他,仿佛他在她心里只不过是天平上的一样物品。 “小心,令公鬼,”纯熙夫人用她那种冰冷而充满节律的声音说道,“任何承负都会对因缘有不同程度的改变,而像你这样的承负有可能将纪元流永远撕裂。” 令公鬼希望自己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有着什么样的计划。 厌火族人纷纷牵着骡子爬上山坡,他们聚集在令公鬼和传送石周围,覆盖了一大片山坡。除了纯熙夫人和半夏之外,所有其它人都肩并肩地挤在一起,厌火族人们为这两位女子让出了一小块空地。鬼玄元向令公鬼点点头,仿佛是在说,一切就绪,全看你的了。 令公鬼举起那块闪亮的法器,他想过让厌火族人丢下那些牲口,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听从。而且,他想将所有这些人都带过去,并且让他们都认为他是成功的,在荒漠中,他也许会迫切需要别人的善意。 厌火族人全都面色沉静地看着他,有些人戴上了面纱。马鸣紧张地在指间一圈圈滚动那枚嘉荣城的铜钱,半夏的脸上渗出了汗珠,他们两人是所有人之中惟一表现出焦虑的。 没有理由继续等下去了,他必须以让世界上所有人出乎预料的速度展开行动。令公鬼让自己进入虚空,向真源伸展出去,那种令人恶心的、晦暗不定的光亮就在那里,压覆在他的肩头。上清之气充满了他,为他带来生命的气息,拔除大树的飓风,夏日里甜美的花香,来自粪尿堆中的恶臭。 飘浮在虚空中,令公鬼凝视着面前迸射出光芒的三角形,透过那件法器深深地呼吸着狂暴的阳极之力之流。 第八百六十八章 下次请先问过我 他必须带走所有人,一定要成功。抓着那道徽记,他持续拉动上清之气,将其拉进身体,直到他确信自己将要爆炸,但他还是在拉着上清之气,没有丝毫停歇。世界开始闪烁,消失。 半夏踉跄着,伸手抱住坐骑薄雾的脖颈,努力在倾斜的地面上站稳脚跟。在她身边,厌火族人都在努力聚拢不停嘶叫滑坠的骡子。半夏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陡峭且寸草不生的岩石山坡。 曾经在夜摩自在天中出现过的热气轰击着她的身体,空气在她的眼前扭曲,地面透过鞋底燃烧着双足。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皮肤如同针刺般疼痛,很快汗水就从每一个毛孔中涌流而出,衣服刚被沾湿一些,汗水似乎就蒸发到空气里去了。 挣扎的骡子和高大的厌火族人几乎挡住了她周围的一切,但她透过身影间的空隙,还是零星地看见了周围的一些环境。在距离她不到三步的地方,一根粗大的灰色石柱突出在地面之上,劲风携带的沙砾已经将它刷磨平滑,让半夏看不出它是否和晋城的那根传送石一模一样。 如同粗糙石板一般的山脉,仿佛是一个疯狂的巨人抡动大斧劈砍出的作品。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太阳发出刺目的光芒,灼烤着荒芜的大地。在他们脚下遥远的地方,漫长而死寂的山谷中心,悬浮着一团厚重的雾气,正像云朵一样翻滚着。 滚烫的太阳应该在片刻之间就能烘干这样的一片云雾,但这团雾似乎丝毫不受阳光的影响。在这团不停滚动的灰雾之上,伸出了许多高塔,其中一些有尖顶,另一些却只有半截塔身,仿佛工匠们还没有将它完成。 “他是对的,”半夏喃喃自语,“一座位于云端的城市。” 马鸣抓着自己坐骑的马缰,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我们成功了!”他对半夏笑着,“我们做到了,半夏,而且没有任何……这简直太帅了,我们做到了!”他拉开脖颈处的中衣系带,“我的天!这里太热了,真的要烧死我了!” 半夏突然发现令公鬼正双膝跪倒,低垂着头,一只手撑在地上。半夏拉住她的母马,挤过混乱不堪的厌火族人群,走到令公鬼身边。这时,孔阳刚好扶着他站起来,纯熙夫人也来到他身边,正在仔细审视着他。鬼子母的面容平静如水,微微闭紧的嘴角显示出她很想甩令公鬼一耳光。 “我做到了。”令公鬼喘着气向周围望去,护法的扶持是让他站起来的惟一支撑。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个垂死的人。 “可你差点失败。”纯熙夫人冰冷地说,非常冰冷,“那件法器并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你绝不能再这么做了,如果你非冒险不可,也一定要经过合理思考,并且是为了重要目标才行,一定得如此。” “我没有冒险,纯熙夫人,马鸣才是个总爱冒险的朋友。”令公鬼强迫自己张开右手,那件法器————其中有一个像剑尖的锐角————已经将它的剑尖刺入了令公鬼的皮肉,就在那个之前的伤疤之中。“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还需要更强大一点的法器,再强大一点的,也许……”他发出一阵带着怒意的笑声,“它起作用了,纯熙夫人,这才是重要的,我把他们全都甩在了后面,它起作用了。” “这是关键。”孔阳说着,点了点头。 半夏生气地啧了一声。男人!一个男人几乎杀死了自己,然后又把这事当成笑话;而另一个男人却说他做得没错。他们从来也不会长大吗? “导引真气产生的疲惫和其它劳累并不一样,”纯熙夫人说,“尤其你刚才导引真气的力量又高达你的能力极限,我不能替你完全消除它,但我会尽力而为,也许留在你体内的不适感会提醒你将来要谨慎一些。”她正在生气,但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满意的情绪。 鬼子母伸手捧住了令公鬼的头颅,太一的光晕包围了她的身体。令公鬼喷出一阵颤抖的喘息,不由自主地哆嗦。他猛地向后扭动身体,挣脱纯熙夫人的双手,也离开了孔阳的扶持。m.23sk. “下次请先问过我,纯熙夫人。”令公鬼冰冷地说着,将那件法器塞进腰间的口袋,“要对我做什么之前,请先得到我的同意,我不是你的宠物狗,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他合起双手,抹去了掌上微小的血迹。 半夏又发出那种气恼的声音。幼稚,而且完全不知感激。现在,令公鬼能自己站直了,虽然他的眼里还流露出疲倦的神色。半夏不必看他的手掌,就能确定那个小伤口已经消失了,就如同它从来没出现过一样。真是不知感激。令人惊讶的是,孔阳没有因为他的表现而斥责他,要他向纯熙夫人道歉。 这时,半夏突然意识到那些厌火族人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那些骡子已经全被他们聚集在一起。他们警觉地盯着外面,却没有人看一眼山谷中那座被雾气包围的城市,那里显然就是昆莫。 厌火族人的目光集中在两座营地上,它们分别在距离他们两侧大约半里的地方,每座营地都有几十座侧面敞开的低矮帐篷,其中一座营地是另一座的两倍大。 它们攀附在山坡上,如果不仔细看,很可能会忽略它们的存在,但营地中那些灰褐色的厌火族人却清晰可见。他们拿着短矛和扣上箭的角弓,其中一些人已经用面纱遮住了面孔,剩下的则正在把面纱戴上,他们看起来已经摆好了攻击的姿势。 “昆莫的和平!”一个女性的声音从上方的山坡传来,半夏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从她周围的厌火族人身上消失了。那些在营地里的厌火族人也开始解下面纱,虽然他们仍然十分谨慎地审视着情势。 第八百六十九章 我看见了你 半夏这时才看到,上方更远处的山坡上有第三座小得多的营地,那里的一块平地上只立着几座矮帐篷。四名女性正从那座营地向他们走来,穿着暗色的大裙子和白色的宽松外衫,姿态沉静而威严。 尽管天气炎热得已经让半夏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她们却仍然在肩头披着褐色或灰色的法衣,脖颈和手腕上装饰着许多奇玉和黄金的项链和手镯。 其中两名女子已经是满头白发,另外一位的头发呈现太阳一般的赤红色,她们的头发都一直垂到腰际,一块折起的方巾勒在前额,让发丝不会落在脸上。 半夏认出了其中的一位白发女子:鬼纳斯————她在夜摩自在天中遇到的智者。又一次,她因鬼纳斯古铜色的肌肤和雪白头发之间强烈的反差而感到震撼,这位智者看上去并不像她的白发所表现的那样年迈。 第二位白发女子有一张老祖母般布满皱纹的脸庞;另一位看起来几乎与她一样年迈,深色头发上泛着灰纹。半夏确信她们四个全都是智者,很可能就是她们写了那封信给纯熙夫人。 在距离传送石周围人群十步的地方,四位楼兰女子立定身形。那位老祖母般的女子张开双臂,用苍老却有力的声音说道:“昆莫的和平由你们决定,来到穆萨的人都能在和平中返回他们的家园,这片土地上不应该流下鲜血。” 随着这句话,来自晋城的厌火族人开始散开队伍,快速地分配着牲口以及它们背上驮着的物品,现在他们不是以战士团区分了。半夏看见枪姬众分散进入了几支队伍,其中一些队伍立刻绕过了山峰,尽管已经有维护昆莫和平的命令,但他们仍旧避免与其它队伍和营地接触。其它队伍则分别向两座营地走去,那儿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并非每一个人都对昆莫的和平有充分的信心,孔阳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而半夏根本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将手放在剑柄上的。马鸣匆忙地将一对匕首插回到袖子里。令公鬼的手还放在腰间的口袋里,但眼里已经流露出放松的神情。 半夏在寻找鬼笑猝,她想在接触鬼纳斯之前先问鬼笑猝几个问题,她的楼兰朋友肯定对这些智者有更多的了解,毕竟她们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她找到了那名枪姬众,鬼笑猝的手里抓着一个叮当作响的大黄麻口袋,肩上扛着两卷壁挂,正飞快地向一处大营地走去。 “你得留下,鬼笑猝。”头发泛灰的智者大声说道。鬼笑猝停住脚步,眼睛没有看任何人。 半夏正要走向她,却听纯熙夫人低声说道:“最好不要打扰她们,我怀疑她是否想要你的同情,或其它。”半夏虽然不愿意,却还是点点头。 鬼笑猝看起来确实像是想一个人待着。智者想要她做什么?难道她触犯了某个规定,或者某条律法?换成是半夏自己绝不会介意有同伴陪在身边。 实际上,现在少了环绕在身边的厌火族人,暴露在两座营地里许多目光的监视之下,半夏产生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海门通里的那些厌火族人即使说不上对她十分友好,却也算得上很有礼貌,而这些人就不一样了。 半夏很想拥抱太一,但是看到纯熙夫人淌着汗水的脸上仍然像往常一样平和冷静,孔阳也如同他身边的岩石一样泰然自若,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有危险,他们两个自然可以察觉,只要他们接受了这种状况,她就也可以接受。但半夏还是很希望这些厌火族人不要这样死盯着她。 鬼玄元带着微笑向坡上走去:“我回来了,鬼纳斯,虽然我可以打赌,我肯定不是按照你预期的方式回来的。” “我知道你今天会到这里,我心里的阴凉。”鬼纳斯伸手去抚摸鬼玄元的面颊,让她褐色的法衣落在手臂上,“我的姐妹妻子请我把她的心带给你。” “这就是你所说的占梦,”半夏轻声对纯熙夫人说,孔阳是惟一能听见她们说话的人,“所以你愿意让令公鬼通过传送石把我们带到这里,她们知道传送石,并在信里告诉了你。不,不是这样,如果她们提到了传送石,你就不会试图阻止他了,但她们还是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这里。” 纯熙夫人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那些智者:“她们在信里写下她们会在这里与我们相会,在穆萨,时间是今天,我以为……不太可能……直到令公鬼提到了传送石。当他确信————确信到我无法劝阻————这里也有一块传送石的时候……只能说,那时我突然觉得我们很有可能会在今天到达穆萨。” 半夏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也就是说,占梦者能做到这种事,她迫不及待地想开始学习了。 她想紧跟在鬼玄元身后,向鬼纳斯介绍自己,重新介绍自己,但鬼玄元和鬼纳斯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彼此,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忘掉了。 两座营地里各走出一个男人,其中一个高大魁梧,有着火红色的头发,看样子还不到中年;另外一个更加年长,肤色也更黑,不比前一个矮,却比他更瘦。 他们停在鬼玄元和智者两边几步远的地方。年长而肌肤粗糙的那个男人除了腰带上的大匕首之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另一个却拿着矛和圆皮盾,高昂起头,紧皱双眉,带着显而易见的傲慢盯住了鬼玄元。 鬼玄元没有看他,而是将头转向较年长的那名男人:“我看见了你,铁膝,有氏族首领认为我已经死了吗?有人试图取代我的位置吗?” “我看见了你,鬼玄元,乌孙之中没有人进入昆莫,也没人意图如此。鬼纳斯说她会在今天于此地见到你,其它智者也陪她一同前来。我带着这些金多氏族的人保护她们平安来到此地。”鬼玄元严肃地点点头。 第八百七十章 我回答可以 半夏觉得他们刚刚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者是暗示了一些这种事情。智者们、鬼玄元和铁膝,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个火红色头发的男人一眼,但从那个家伙通红的面颊来看,根本与他们全都瞪着他没两样。 半夏瞥了纯熙夫人一眼,纯熙夫人向她微微摇了摇头,鬼子母也同样不知道这些厌火族人正在做什么。孔阳向她们微微弯下身,低声说:“一名智者能够平安地行走在荒漠各地,进入任何部族的任何聚居地,我觉得,即使是血仇也不会涉及一位智者。这个铁膝是来保护鬼玄元的,因为对面营地里的人会攻击他,但这并不是什么骄傲到值得说出口的事情。” 纯熙夫人稍稍扬起一侧的眉毛,孔阳又说道:“我对他们了解不多,但我在遇到你之前经常同他们作战,你只是从没有问过我这些事罢了。” “我会弄清楚这些事的。”鬼子母平淡地说。半夏将目光转回到智者和那三个男人身上,光是这个动作,就让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 孔阳将一只拔去塞子的皮水囊放进她的手里,半夏仰起头,感激地喝进一口清水。皮囊中的水有些微温,带着一股皮革的味道,但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就如同春泉般甜美可口。她将空了一半的水囊递给纯熙夫人,纯熙夫人小小地饮了几口,又将水囊递回给半夏。 半夏高兴地将囊中的水一饮而尽,闭上眼睛。突然有水流倾倒在她的头顶,半夏急忙睁开眼睛,看见孔阳正将一整个水囊里的水倒在她头上,纯熙夫人的发丝间已经在不停地落下水滴了。 “如果不用这种方法,这里的高热会杀死你们。”护法一边解释着,一边从外衣里拿出两条白色的木棉长巾,将它们打湿。依照他的指示,半夏和纯熙夫人将这两条湿透的布片缠在额头上,令公鬼和马鸣也做了同样的事。孔阳依然让自己的额头毫无保护地直对着阳光,似乎没有东西能压垮这个男人。 鬼玄元和那两个楼兰男人之间的寂静持续了很久,最后,乌孙的部族首领转向那名火红色头发的男人:“突阕没有部族首领了吗,鬼足缺?” “赤刺温死了,”那个男人回答,“扎兰丁进入了昆莫,如果他失败了,我就会进去。” “你没有提出请求,鬼足缺,”祖母一样的智者用纤细却有力的声音说道,“如果扎兰丁失败了,你就要提出请求。我们一共是四个,足以判定你可以或不可以。” “这是我的权利,摩诃丽。”鬼足缺恼怒地说,他看起来是那种不习惯受到妨碍的男人。 “你的权利是提出请求,”摩诃丽回答,“我们的权利是给予回答。无论扎兰丁出了什么事,我不认为你会被允许进入昆莫,你有缺陷,鬼足缺。” 她提起灰色的法衣,将它重新裹在瘦骨嶙峋的肩头,仿佛是在告诉对方,她已经说得太多了,超过了她认为必要的范围。 火红色头发男子的面色变成了紫红:“我的首兄弟会带着部族首领的印记回来,我们会领导突阕部族获得巨大的骄傲!我们要……”他忽然闭上了嘴,同时身体几乎能看出明显的颤抖。 半夏认为自己应该留意这个人,他让她想起了家乡有那么两家邻居,那两家人总是在夸夸其谈,制造麻烦,她从没见过哪个厌火族人会显露出这么恶劣的态度。 鬼纳斯似乎根本就没注意过那个鬼足缺。“你带来了一个人,鬼玄元。”她说道。半夏以为那位女子说的是她,但鬼纳斯的眼睛却望向了令公鬼。很显然的,纯熙夫人并不惊讶,半夏现在很想知道这四位智者给纯熙夫人的信中,到底还有什么是这位鬼子母所未曾透露的。 令公鬼露出想要退却的模样,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走上山坡,站在鬼玄元身旁,与智者的目光相对。汗水湿透了他的白中衣,在他的马裤上留下了深色的汗渍,一根布条缠在他的头顶上,他显然不像在秦望石髓大厅时那样庄严肃穆了。 他姿势古怪地作了个揖,左脚向前迈出一步,左手放在左膝上,右手手心朝上,向外伸出。“以血之权利,”他说,“我请求进入昆莫的许可,为了我们先辈的骄傲和过往的记忆。” 鬼纳斯显然是惊讶地眨了眨眼。摩诃丽喃喃地说:“一种古老的形式,但要求已经被提出,我的回答是可以。” “我也回答可以,摩诃丽。”鬼纳斯说,“莎赫尔?” “他不是厌火族人,”鬼足缺怒气冲冲地插嘴道,半夏猜想他应该总是在生气,“他来到这片土地上就该是死路一条!为什么鬼玄元会带他来这里?为什么?” “你想要成为智者吗,鬼足缺?”摩诃丽问,紧皱的眉头让她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密,“那你可以穿上裙子来见我,我会确定你是否可以接受训练,但在那之前,不要打断智者说话!” “我的母亲是厌火族人。”令公鬼用紧张的语气说道,半夏紧盯着他。当半夏刚刚离开摇篮的时候,令公鬼的母亲就已经去世了,但如果令老典的妻子是厌火族人,半夏也一定会听说的。 她又瞥了纯熙夫人一眼,鬼子母只是在注视着那几个人,脸上平静如水,毫无表情。令公鬼的外表确实和厌火族人相差无几,他的身高、灰深沉的眼睛和红色的头发都和厌火族人一样,但这太荒谬了。 “不是你的母亲,”鬼纳斯缓缓地说,“而是你的父亲。” 半夏不停地摇着头。这太疯狂了。23sk. 令公鬼张开嘴,但鬼纳斯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莎赫尔,你怎么说?” “可以。”头发泛灰的女子说,“鬼斯兰?” 最后一位智者是个俊俏的女子,头发仍然是鲜艳的黄褐色,看起来只比半夏年长十到十五岁。她犹豫了一下。“一定要进行,”最后她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我回答可以。” 第八百七十一章 从生灵之中离开 “你已经得到了回答,”鬼纳斯对令公鬼说,“你可以进入昆莫,并……”她停住了话音。 这时马鸣爬到了令公鬼身边,模仿他刚才的姿势,也笨拙地作了个揖,“我也要求进入昆莫。”他有些颤抖地说。 四名智者不约而同地盯住了他,令公鬼也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半夏觉得没有人会比她自己更惊讶了,但鬼足缺证明她是错的。那名厌火族人吼叫着举起一根利矛,用它刺向马鸣的胸口。 太一的光晕包围了鬼纳斯和鬼斯兰,风之力卷起火红色头发的男人,将他甩到了坡下十几步外的地方。 半夏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们能够导引真气,至少,她们之中有两个可以。突然间,鬼纳斯在白发映衬下显得格外年轻光润的面容跃入半夏的眼帘,这与鬼子母看不出年龄的面容相似极了。纯熙夫人仍旧一动也不动,但半夏几乎能听到她心中的想法,这个想法对鬼子母和她造成了同样的震惊。 鬼足缺爬起身,蹲在山坡上。“你们像接受我们一样接受这个异族人,”他嚎叫着,用那根曾经攻击马鸣的矛指向令公鬼,“如果你们是这样说的,那就这样吧!他仍然只是个软弱的湿地人,昆莫会杀死他。” 矛尖又转向马鸣,马鸣这时正将一把匕首悄悄滑进袖子里。“但是他……他来到这里就应该死,而他提出要进入昆莫,完全是一种亵渎,只有那些拥有血脉的人才能进去,其它人绝不可以!” “回你的帐篷去,鬼足缺。”鬼斯兰冷冷地说,“还有你,铁膝。你也一样,鬼玄元。这是智者的事情,所有的男人,除了那些提出请求的之外,全部离开!” 鬼玄元和铁膝点点头,朝那个较小的营地走去,一路上还在低声交谈着。鬼足缺瞪了令公鬼和马鸣一眼,又瞪了智者一眼,才猛地转过身,朝大营地走去。 智者互相交换了眼神,半夏相信,那是非常为难的眼神,虽然她们几乎像鬼子母一样善于控制表情。“这是不被允许的,”鬼纳斯最后说道,“年轻人,你不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回到其它人中间去吧!” 她的目光扫过半夏、纯熙夫人和孔阳。现在,只有他们三人和他们的坐骑还站在被风沙磨光的传送石旁边,半夏觉得鬼纳斯好像根本没认出她来。 “我不能。”马鸣的声音让人感到绝望,“我已经到了这里,但这算不了什么,不是吗?我必须去昆莫。” “这是不被允许的。”鬼斯兰厉声说道,黄褐色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你没有流着楼兰的血统。” 令公鬼一直在审视马鸣。“他和我一起走,”他突然说道,“你们已经允许了我,他可以和我一起走,无论你们说他可以还是不可以。”他注视着智者,眼里没有对抗,只有决定,义无反顾的决定。半夏了解他,无论她们说什么,他都不会有所改变。 “这是不被允许的。”鬼斯兰坚定地说,她望向她的姊妹们,同时将法衣拉起,盖住了头颅,“律法很清楚,没有女人能进入昆莫超过两次,没有男人能进入昆莫超过一次,除了拥有楼兰之血的人,没有人能进入。” 莎赫尔也在摇头:“有许多都改变了,鬼斯兰,旧时的办法……” “如果他是那个人,”摩诃丽说,“改变的时刻来到了我们面前。鬼子母站立在穆萨,旁边是她的护法穿着他的变色斗篷,我们还能坚持旧时的办法吗?在知道将要发生多少改变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如此?” “我们不能坚持。”鬼纳斯说,“现在,一切都已站在改变的边缘,鬼斯兰?” 灰发女子眺望着她们周围的山脉,还有下方被浓雾包覆的城市,叹了一声,点点头。 “就是这样了。”鬼纳斯说着,转向令公鬼和马鸣。“你们,”她停顿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令公鬼。” “马鸣。” 鬼纳斯点点头:“你,令公鬼,必须进入昆莫的核心,到正中心去。如果你愿意和他一起,马鸣,我们不会反对,但你要知道,大多数进入昆莫核心的男人都没有再回来,而回来的人,却已经陷入疯狂。你们不能携带食物和水,这是为了纪念我们在世界崩毁后那一段痛苦的流浪。你们不能携带武器进入昆莫,你们所能拥有的只有你们的双手和心,这是为了向流浪沙人致敬。如果你们的身上有武器,将它们放在我们身前的地面上,你们回来的时候,它们仍然会在原地,如果你们能回来的话。” 令公鬼解下腰间的匕首,将它放在鬼纳斯的足前,过了一会儿,他掏出那个绿色的石雕小像,也和匕首放在一起。“这是全部了。”他说。 马鸣抽出腰带上的匕首,又从袖子里和外衣下面拿出一把把小刀,甚至从脖子后面也拿出一把。小刀在地上堆成了一堆,数量之多,让智者们印象深刻。随后,他停止了动作,看着面前的楼兰女人,然后又从靴腰里摸出两把小刀:“我把它们忘了。”他笑着耸了耸肩。智者不眨眼地望着他,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他们已经向昆莫立誓。”鬼纳斯严肃地说,她的目光越过了令公鬼和马鸣,其它三位智者如同响应她一般地说道,“昆莫属于死者。” “他们在回来之前都不能与生灵交谈,”鬼纳斯吟咏般说道。23sk. 又一次,三位智者响应道:“死者不与生灵交谈。” “我们不会看见他们,直到他们再一次站立在生灵之中。”鬼纳斯用衣角挡住自己的眼睛,其它三名智者也逐一做了同样的事情。 她们将面孔藏在法衣后面,一同说道:“从生灵之中离开,不要用失落之物的记忆纠缠我们,不要说出死者之所见。”山坡上陷入一片寂静,智者们站在那里,举着她们的法衣,等待着。 第八百七十二章 活着回来 令公鬼和马鸣彼此对望,半夏想去他们身边,想和他们交谈————他们的面容是那么僵硬,男人在感到不安和恐惧,却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时候就是这样。但半夏又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打断仪式的进行。 最后,马鸣用一声干笑打破了寂静:“好吧!我相信,至少死人之间是可以彼此聊聊的。我真怀疑这是不是值得这么……没什么,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骑马?” “大约不可能,”令公鬼说,“我觉得我们必须走路进去。” “倒霉,老天爷可怜可怜我痛苦的脚吧!不过我们最好继续下去,从这里走过去要花上半个下午的时间,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 当他们朝下方的山谷中走去时,令公鬼给了半夏一个安慰的笑容,仿佛是要告诉她,那里不会有危险,不会有困难。马鸣也咧开嘴朝她傻笑,就和他要做蠢事时一模一样,半夏不由得想起了他小时候在准备用树枝去叉鱼时的样子。 “你不会想要去做什么……疯狂……的事情吧,对不对?”马鸣说,“我可想活着回来。” “我也想,”令公鬼回答,“我也想的。” 他们逐渐下到山谷之中,说话的声音和身形都愈来愈小,直到他们已经小到无法分辨的时候,智者们才放下手中的法衣。 半夏抚平了裙子,心里希望自己没有出这么多汗。她牵着薄雾,爬上山坡:“鬼纳斯?我是半夏,你说我应该————” 鬼纳斯抬起一只手,阻止半夏继续说下去,她抬头望向站在纯熙夫人和格什菲身后,牵着白蹄乌、果仁和紫电的孔阳。“现在,这里只有女人的事情,菲尔多西,你必须离开,去帐篷那里吧!鬼玄元会为你提供清水和阴凉。” 孔阳一直等到纯熙夫人向他微微点头,才作了个揖,朝鬼玄元刚才离开的方向走去,身上的变色斗篷让他看起来仿佛只有一颗头和一根牵住三匹马的手臂悬浮在半空中。 “为什么你会那样叫他?”确定孔阳不会听到她们说话之后,纯熙夫人这样问道,“一个男人,你认识他吗?” “我们知道他,鬼子母。”鬼纳斯以平等的语气说出这个称谓,“荣耀家族的最后一人。虽然他的国家早已经被暗影摧毁,但这个男人却不会放弃与暗影的战争,他拥有许多骄傲。我从梦里知道,如果你来,几乎可以肯定菲尔多西也会来,但我不知道他会遵从你。” “他是我的护法。”纯熙夫人说。鬼子母的声音很平静,但半夏觉得她的情绪中带有困扰,而半夏知道这是为什么。几乎可以肯定孔阳会和纯熙夫人一起来?孔阳总是跟随着纯熙夫人的,他会眼也不眨地跟着她走进末日深渊。同样让半夏感兴趣的是“如果你来”这句话,智者们真的能确定他们是否会来吗?也许对占梦的解释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简单。 正当她要开口询问的时候,摩诃丽说话了:“鬼笑猝?到这里来。” 鬼笑猝一直闷闷地蹲在一边,双臂环绕膝头,盯着地面。她缓缓站起身,如果不是半夏了解鬼笑猝的胆大,她一定会以为这个姑娘是害怕了。鬼笑猝拖着脚步攀爬到智者站立的地方,将手中的麻袋和肩上的织锦放在脚下。 “是时候了。”摩诃丽的声音并不严厉,但她浅深沉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的妥协,“你已经携带枪矛跑得足够长久,比你应当的更久。” 鬼笑猝挑战似的昂起头:“我是枪姬众,我不想成为智者,我不要!”智者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半夏想起家乡女事会在面对一个做了傻事又执迷不悟的姑娘时的样子。 “在我的时代,你不可能受到这么温和的对待。”鬼纳斯用岩石般的声音说道,“我在受到召唤的时候也曾拒绝过。我的枪之姐妹在我面前折断了我的枪矛,她们绑住我的手脚,把我赤身裸体地带到摩诃丽和鬼斥呐那里。” “还在你的胳膊下夹了一个漂亮的小布娃娃,”摩诃丽淡然地说,“为的是提醒你,你是多么的孩子气。我记得,你在第一个月里就逃跑了九次。” 鬼纳斯冷冷地点点头:“那时我每次逃跑,被抓回来之后都哭得像孩子一样。在第二个月里,我只逃跑了五次,我认为我强壮与坚韧的程度已经到达一个女人的极限。然而,我却不够聪明,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才知道,你比当年的我更加强壮和坚韧,摩诃丽。最后我知道了我的责任,我对族人的义务,你也必须如此,鬼笑猝,因为你我都有同样的义务。你不是孩子了,现在是时候抛掉布娃娃,还有枪矛,成为你应该成为的人了。” 突然间,半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觉得与鬼笑猝如此亲近,为什么鬼纳斯等人要求鬼笑猝成为智者。 鬼笑猝能够导引真气,就像她自己一样,就像仪景公主和湘儿一样,就像纯熙夫人一样。而且,鬼笑猝也与她们一样,属于那种极为稀有的类型,她不仅可以通过训练获得导引真气能力,而且天生就有导引真气的能力,所以无论她是否知道,她早晚会碰触到真源。 纯熙夫人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但半夏在鬼子母的眼里看见了证实,鬼子母肯定在第一次走近这名楼兰姑娘时就知道这一点了。半夏发觉她能从鬼纳斯和鬼斯兰身上感觉到同样的亲切,但摩诃丽和莎赫尔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感觉。她相信,只有鬼纳斯和鬼斯兰能够导引真气,而现在,她也从纯熙夫人身上找到了同样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发现。这位鬼子母是一个和所有人保持距离的女人。 智者显然从纯熙夫人的脸上看到了更多的信息。“你打算带她去你们的白塔,”摩诃丽说,“让她成为你们的一员,但她是厌火族人,鬼子母。” 第八百七十三章 我来了 “如果经过正确的训练,她会变得非常强大,”纯熙夫人回答,“像将来的半夏那么强大。在白塔里,她可以有这样的成长。” “我们也可以教导她,鬼子母,”鬼斯兰的语调很平和,但她毫不动摇的碧色眼眸中已经染上了轻蔑的神情,“而且效果更好。我曾经和鬼子母交谈过,你们只是在你们的白塔里娇宠女人。三绝之地不是溺爱的地方,鬼笑猝在这里可以学会她能做些什么,而你们只会让她继续她的游戏。” 半夏关切地看了鬼笑猝一眼。这名楼兰姑娘正盯着自己的脚趾,刚才那副挑战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了。如果她们认为在白塔中的训练只是溺爱……半夏在白塔中当初阶生时,是她一生中最艰难和严苛的时光。她对这个楼兰姑娘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 鬼纳斯伸出手,鬼笑猝不情愿地将她的矛和圆盾放在鬼纳斯的手中。智者将那些武器扔在地上,当啷的撞击声让鬼笑猝打了个哆嗦。 鬼笑猝缓慢地取下了背上的弓匣,解下拴着箭囊和附鞘匕首的腰带。鬼纳斯一一接过这些武器,像垃圾一样将它们扔在一边。每一次,鬼笑猝都会微微抽搐一下,一滴泪水在她碧色的眼角闪闪发光。 “你一定要这样对待她吗?”半夏生气地问。鬼纳斯和其它智者将不带感情的目光转向她,但半夏不打算接受她们的威胁。 “你对待她珍爱的东西如同废物一样。”半夏又说道。 “她一定要将它们看成是废物,”莎赫尔说,“当她回来的时候————如果她能回来的话————她就要烧掉它们,并将灰烬撒掉。武器中的金属要交给铁匠,做成简单的物件,不能再是武器,甚至不能是一把厨刀,只能打制成给小孩子用的带扣、壶罐和玩具。打制完后,她要亲手将这些东西送给别人。”3sk. “三绝之地不是温柔的地方,鬼子母。”摩诃丽说,“在这里,温柔就是死。” “你的圣保衣,鬼笑猝。”鬼纳斯指着那堆武器说,“你的新衣服在你回来的时候自然会交给你。” 鬼笑猝自动脱下身上的衣服,将外衣、裤子、软靴和其它所有的衣物都扔在那堆武器上。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滚烫的山岩上,脚趾都没有扭动一下,而半夏却觉得自己穿在鞋里的脚一定已经烫出水泡了。她还记得看着自己穿进白塔的衣服在那里是怎样被烧成一堆灰的,那代表着和以前的生活彻底断绝,但她所遭受的待遇和鬼笑猝的并不一样,绝没有这么苛刻。 当鬼笑猝要将那个麻袋和两卷壁挂也放进那一堆东西里去的时候,莎赫尔将它们从她的手中拿走。“你可以拥有这些,如果你回来的话,如果你没有回来,它们会送到你家中作为纪念。” 鬼笑猝点点头,她看上去并不害怕,她的表情中有不情愿、愤怒,甚至赌气,就是没有恐惧。“在昆莫,”鬼纳斯说,“你会找到三个环拱,它们是这个样子。”她在空中画出三条线,它们在中心处交会在一起。“走过任何一个,你都会看见你的未来,一次又一次,以不同的变化出现。它们不会给予你完全的指引,最好的情况下也只会消退到模糊不清,如同你在很久以前听过的老故事。不过你还是会记得一些事情,一些必将发生的事情,虽然往往会被忽略;一些绝不会发生的事情,虽然被热切地盼望。这是得到智能的开始。一些女人永远也不会从那些环形中走出来,也许是因为她们无法面对她们的未来。一些从环形中走出来的女人却活不过她们第二次进入昆莫的旅程,下一次的目标是昆莫的核心。你已经放弃了一种艰苦和危险的生活,但等待你的不是更加舒适的生活,而是另一种更加艰苦和危险的生活。” 一件密炼法器,鬼纳斯所描述的是一件密炼法器。这个昆莫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半夏发现自己很想亲自去看看,去查清自己的疑问。这很愚蠢,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去研究一件她一无所知的密炼法器。 鬼斯兰捧起鬼笑猝的下巴,让姑娘直视着自己。“你拥有这样的力量。”她用轻柔而确定的声音说道,“现在,坚强的意志和心灵是你的武器。你要紧握住它们,就像你曾经握住枪矛那样。记得它们,使用它们,它们会保护你度过一切危机。” 半夏很惊讶,在这四个人里,她一直以为这位赤红色头发的女子是最没有同情心的。 鬼笑猝点点头,甚至努力微笑了一下:“我会赢过那些前往昆莫的男人,他们不能跑。” 每位智者依序轻吻了姑娘两侧的脸颊,轻声对她说:“回到我们身边来。” 半夏握住鬼笑猝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也感到了鬼笑猝同样有力的响应。随后,楼兰姑娘就跳跃着朝山下跑去,看样子,她很快就能赶上令公鬼和马鸣了。 半夏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一切都好像她成为见习使时的情景,但鬼笑猝还没有接受任何初阶生的训练,三次试炼之间也没有任何人会给她一点安慰。 如果在她进入白塔的第一天就接受成为见习使的试炼,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半夏觉得她一定会疯掉的。湘儿在进入白塔的第一天就通过了试炼,因为她拥有超凡绝伦的力量。半夏觉得,湘儿对鬼子母的嫌恶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她那时的经历。 回到我们身边来,她想道,虽然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决定任何结果。当鬼笑猝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半夏叹了口气,回身望向智者们。 她来到这里有她自己的原因,不完成她自己的目标,她就帮不了任何人。 “鬼纳斯,在夜摩自在天里,你对我说,我应该到这里来向你学习,我来了。” 第八百七十四章 骄傲和义务 “抓紧时间,”白发妇人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鬼笑猝已经与她的天赋对抗了那么久,因为我们害怕突阕即使在这里也会戴上面纱,我们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将令公鬼送往昆莫。” “你相信他们要杀死他?”半夏问,“他是你们调兵遣将翻越龙墙要寻找的那个人,当来下生弥勒尊啊!” 摩诃丽整理了一下法衣:“也许他是,但我们先要看看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他有着他母亲的眼睛,”鬼纳斯说,“他很像他的母亲,也有着他父亲的痕迹。但鬼足缺只能看见他的衣服和他的马,其它突阕部族的人也会这么看,也许乌孙部族的人也是一样。异族人不允许踏上这片土地,现在,荒漠中却有五个异族人,不,四个,令公鬼不是异族人,无论是谁抚养他长大,他都是厌火族人。但我们已经允许一名异族人进入昆莫,这也是被禁止的,改变如同沙暴一般到来,无论我们是否能接受。” “该来的一定会来,”摩诃丽说,但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愉悦,“因缘以它的意愿安排我们。” “你认识令公鬼的父母?”半夏小心地问。无论她们刚才是怎么说的,她仍然认为令老典和他老婆才是令公鬼的父母。 “这是他的故事,”鬼纳斯说,“如果他想听的话。”看着她坚毅的面容,半夏知道,她不会再对这个话题多说一个字了。 “来吧!”摩诃丽说,“现在,我们不需要继续紧张了,来吧!让我们将清水和阴凉给你们。” 听到“阴凉”这个词,半夏差点要跪了下来。那块围在前额的湿方巾差不多已经干了,她感觉头顶像是被烘烤一样,全身其它地方也好受不到哪儿去。在跟随智者们朝山上那一小片矮帐篷走去的时候,纯熙夫人看起来和她一样很是高兴。 一名穿着凉鞋和附兜帽的白色长袍的高个儿男子接过了她们的马缰,他的楼兰面孔被软兜帽的阴影遮住,显得很奇怪,半夏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睛。 “给牲口饮水。”摩诃丽在俯身钻进没有侧围的矮帐篷前这样吩咐道。那名男人向她的后背作了个揖,用手碰了一下额头。 半夏在那名男子牵走薄雾时犹豫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有信心,但厌火族人对马匹有什么样的了解?不过,她不认为他会伤害它们,而且帐篷里看上去真的比外面要阴暗许多。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与外面相比,里面非常凉快。 锥形的帐篷顶在应该是尖顶的地方开了一个洞,但即使是在那里,人们也只不过刚好能站起身而已。仿佛是要补偿楼兰服装单调的色彩,帐篷里散布着许多缀着金穗子的红色软垫,地上铺了一层颜色鲜艳的厚地毯,半夏踩在上面,完全感觉不出地毯下坚硬的山岩。 半夏和纯熙夫人效仿智者们的动作,倒卧在柔软的地毯里,将一只臂肘支在软垫上。帐篷中所有的女子以同样的姿势围成了一个环形,彼此接近得几乎会碰触到身旁的人。 摩诃丽对一只小铜锣敲了一下,两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捧着银盘,温顺地躬身走进了帐篷,和那名帮她们照顾马匹的男子一样,她们也戴着深深的兜帽,低垂着眼睛。 两名女子跪到帐篷中心,其中一人为倒卧的女人们各倒了一小杯酒,另一人则各倒了一大杯水。她们一言不发地躬身退出帐篷,只留下闪亮的银盘和表面冷凝着水珠的大水壶。 “这里有清水和阴凉,”摩诃丽说着,举起她的水杯,“可以随意取用,让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拘束,这里欢迎你们,就像欢迎日和姐妹一样。” “愿这里不要有拘束存在。”鬼纳斯和另外两名智者低声附和着摩诃丽的祝辞。 喝过一口水之后,楼兰女子们向纯熙夫人和半夏正式介绍了自己。摩诃丽————属于焉耆楼兰的且末氏族,鬼纳斯————属于乌孙楼兰的深谷氏族,鬼斯兰————属于于阗楼兰的尉犁氏族,莎赫尔————属于凤翔楼兰的黑崖氏族。 半夏和纯熙夫人在智者之后也做了自我介绍,只是当半夏自称为鼍龙派鬼子母时,纯熙夫人抿紧了嘴唇。 分享清水和彼此介绍的过程仿佛是打破了一堵墙,帐篷中的气氛发生了明显的改变。楼兰女子们露出微笑,那种肃穆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令人放松的感觉。 清凉的水比酒更让半夏感到高兴,这里也许比帐篷外面更凉爽,但仍然仅仅是呼吸就会让她感到口干舌燥。 鬼纳斯友善地向她打了个手势,她急切地又倒了一杯水。那些穿白袍的人让半夏感到有些惊讶。半夏发现,自己一直以为厌火族人除了智者之外,全都是像鬼玄元和鬼笑猝那样的战士,这种想法确实很愚蠢。 当然,厌火族人里肯定有铁匠、裁缝和其它工匠。所以,为什么不能有仆人?只是鬼笑猝对海门通里的仆人非常轻蔑,只要有可能,她就不会让仆人为她做任何事。这些行事谦卑的人根本不像是楼兰,半夏不记得在那两座大营地里看见过任何穿白袍的人。 “只有智者拥有仆人吗?”她问。 鬼斯兰被酒呛了一下。 “仆人?”智者喘着气说,“他们是屈从者,不是仆人。”智者的语气仿佛是已经清楚地解释了一切。 纯熙夫人端着酒杯,微微皱起眉:“屈从者?这是什么意思?‘在战场上发誓和平的人’?” “他们就是屈从者,”鬼纳斯说。她似乎认识到她们并不知道,“原谅我,你们知道‘节义’吗?” “骄傲和义务,”纯熙夫人回答得很迅速,“或者也许是骄傲和责任的意思。” “是的,是这样翻译的,但不完全是它的意思,我们依循节义而活,鬼子母。” 第八百七十五章 关键的内容 “不要想将一切都告诉她们,鬼纳斯,”摩诃丽警告道,“我曾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想向一个湿地人解释清楚什么是节义,最后,她的问题比开始的时候还要多。” 鬼纳斯点点头:“我会只说关键的内容,如果你想听解释的话,纯熙夫人。” 半夏迫不及待地想要谈论占梦的问题并接受相关的训练,但令她感到恼怒的是,鬼子母反而说:“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鬼纳斯向纯熙夫人点点头,开口道:“我先简单从屈从者开始解释好了。在枪矛之舞中,最大的节————骄傲,是碰触一名武装的敌人,却没有杀死他,或者是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这是最大的骄傲,因为这很难做到,”莎赫尔说着,绽青色的眼睛带着挖苦的神情眯了起来,“很少有人能做到。” “杀戮带来的骄傲最小,”鬼纳斯继续说道,“小孩和傻子也能杀人,在这两种行为之间是俘虏。你要知道,我这样说实际上是有所省略的,在这些行为之间分为许多等级。屈从者是上述的那种俘虏。虽然有的时候,有些被敌人碰触的战士为了削减敌人的骄傲和自己的损失,会自愿成为屈从者。” “枪姬众和死海众尤其因为这种事而著称。”莎赫尔插嘴说,被鬼纳斯瞪了一眼,“做解释的人是我还是你?继续说,当然,有些人不能成为屈从者,智者、铁匠、孩子、怀孕或子女在十岁以下的女人都不行。屈从者对俘虏他的人有义的关系,这种关系会持续一年又一天,屈从者必须谦恭地遵从,不能接触武器,不能使用暴力。” 尽管心里还有别的事情,但半夏确实对此有了一些兴趣。“他们不会试图逃跑吗?换成是我肯定会的。”她心里想的是,我绝不让任何人再俘虏我! 智者看起来很是震惊,“这样的事发生过。”莎赫尔生硬地说,“这样的事情毫无骄傲可言。逃跑的屈从者会被他的氏族送回来,重新开始一年又一天的服役,因为这种事情而损失的骄傲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的首兄弟或日和姐妹也要成为屈从者,才能偿还他们氏族欠下的义。如果氏族觉得失去的节太多,成为屈从者的人也就会更多。” 纯熙夫人看上去完全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一边听,一边啜饮着杯中的饮料;但半夏能做到的只是不让自己摇头。厌火族人实在太疯狂了,她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在她的感觉似乎比刚才更糟了。 “现在一些屈从者中出现了一种谦逊式的自大,”鬼斯兰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以为他们在通过屈从者的经历赢得骄傲,他们将服从和柔顺当成一种嘲笑,这种新发生的状况非常愚蠢。它与节义毫无关系。” 摩诃丽笑了,她的笑声与她纤细的嗓音相比之下,显得惊人地圆润。“傻瓜总会有。当我还是姑娘的时候,焉耆楼兰和鄯善楼兰每一晚都会彼此偷盗牛羊。蕾拉是当时重要的大厨娘,她被一名年轻的且末觅泉众推了一把,于是她前往弯谷,要求那个男孩让她成为一名屈从者。她不会允许那个男孩拥有因碰触她而赢得的骄傲,因为,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一把割肉刀。一把割肉刀!她声称那是一件武器,仿佛她是枪姬众。那个男孩别无选择,只能按她的要求去做,尽管这么做让他成了个大笑话。没有人能让大厨娘光着脚回到她自己的聚居地去。没有等到一年又一天的期限结束,且末氏族和悦般氏族交换了枪矛。那个男孩很快就发现,他要与蕾拉的长女成亲了,这样,他的屈从者就成了他的次母亲。他想把蕾拉当成聘礼的一部分送给他的妻子,这导致了两个女人同时宣称他要剥夺她们的骄傲,他差点就让自己的妻子也变成了屈从者。为了完成那次的义,险些让且末和悦般再度互相展开袭击。”讲述这些的楼兰女子几乎笑倒在地上,鬼纳斯和鬼斯兰也在擦着她们的眼睛。 半夏没弄懂这个故事在讲什么,当然也不清楚它为什么好笑,但她还是礼貌地笑了笑。 纯熙夫人将水杯放到小银酒杯旁边:“我从曾经与厌火族人作战的人那里了解到一些信息,但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很显然,厌火族人不会因为被碰触到了就投降。” “这不是投降,”鬼纳斯专注地说,“这是节义。” “没有人会要求成为一名湿地人的屈从者,”鬼斯兰说,“湿地人不知道节义。”楼兰女子交换着目光,显得很不自在。 为什么?半夏暗自寻思,也许,对于楼兰,不知道节义一定就像不知道礼节,或是不知道是非一样。“我们之中也有知道是非的男人和女人,”半夏说,“我们大多数都是这样,我们知道何为对,何为错。” “你们当然知道。”摩诃丽不在意地说着,仿佛她们说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 “你们送了一封给我的信去晋城,”纯熙夫人说,“在我还没有到达晋城之前,那封信已经送出了。你们提到了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些已经被证明是真实的,包括我会————我必须————在今天、在这里遇到你们。你们很像是在命令我来到这里,但你们刚才却提到‘如果’我来,你们所写的那些事情里,到底有多少是你们知道会成真的?” 鬼纳斯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这时,摩诃丽说话了:“有许多是不确定的,即使对古尔格丽来说,也是如此。鬼纳斯和鬼斯兰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但即使是她们也看不到一切真相,或是一切可能。” “即使是在夜摩自在天里,现在也比未来更加清晰。”赤红色头发的智者说道,“正在发生和开始的事情,比将要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情更容易看到。” 23sk. 第八百七十六章 这不是回答 “我们根本没看见半夏和马鸣,即使是那个自称为令公鬼的年轻人,也只是可能来到此地而已。如果他不来,他肯定会死亡,楼兰也是一样,但他毕竟是来了,如果他从昆莫活着出来,至少会有一部分楼兰人能幸存下来,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来,他可能已经死了,如果菲尔多西没有来,你就可能已经死了。如果你没有走过那些环拱……”鬼斯兰突然停住话音,仿佛她用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半夏关切地向前倾过身子。纯熙夫人必须进入昆莫?但鬼子母自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智者所说的。 莎赫尔这时赶紧接口,以掩饰鬼斯兰的失言:“通往未来的道路并非固定惟一,因缘让我们最精细的编织也显得像麻布一样粗糙,像缠成一团的乱线。在夜摩自在天,很有可能看见一些关于未来的编织模式,仅此而已。” 纯熙夫人啜了一口酒:“对于古语的翻译经常会有所不同。” 半夏转头盯着鬼子母。为什么会提到古语?那些环拱又是什么?是一件密炼法器? 但纯熙夫人只是轻快地说了下去:“夜摩自在天的意思是梦的世界,或许也可译为看不见的世界,这两种翻译都并非十全十美,它的意思比这两个词更加复杂。菲尔多西,意思是一个男人,但也可以翻译成代表整个民族的男人,另外还有两、三种其它的译法。我们习惯了常见的称谓,却从没想过它们在古语中真正的含意。护法被称为‘护法’,意思是‘战斗的兄弟’;鬼子母的意思是‘人众的奴仆’;还有楼兰,在古语里是‘献身’的意思,甚至其含意比这个更强,它代表着一个写进你们骨头里的誓言。我经常在想,楼兰人们要为了什么而献身。”???.23sk. 智者们的面容变得像铁一般坚硬,但纯熙夫人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还有‘祁连间’————‘真正的献身’,而且含意更强,也许应该是‘惟一真正的献身’,惟一真正的楼兰?”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智者们,仿佛根本没看见她们严厉的目光。 帐篷里,没有一个人说话。纯熙夫人在做什么?半夏不想让鬼子母毁掉她向智者学习的机会,“鬼纳斯,我们现在能谈谈占梦吗?” “今晚再谈就可以了。”鬼纳斯说,“但……” “今晚,半夏,你也许是鬼子母,但你必须再次成为学生。你甚至在想睡的时候也不能睡,或者必须睡得很轻,好让自己能够在醒来时说出自己看见了什么。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会开始教导你。”半夏低下头,从帐篷顶的下沿向外望去。从那道长长的影子判断,虽然外面的阳光仍然明亮灼热,但太阳已经开始靠近山顶了。 纯熙夫人突然跪坐起身,伸手到背后,开始解下自己的衣衫:“我觉得,我必须像鬼笑猝那样去一趟昆莫。”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像是在提问。 摩诃丽严厉地瞪了鬼斯兰一眼,年轻一些的智者立刻低下了头。 莎赫尔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声音说道:“你不该知道这些的,现在,只能这样了,改变,已经有一个不具血统的人去了昆莫,现在又是另外一个。” 纯熙夫人停了一下:“如果你们没有告诉我这些,会有什么差别吗?” “也许有巨大的差别,”摩诃丽不情愿的说,“也许没有。我们经常会指引别人,但我们不会确切地告知。当我们预见到你会走向环拱的时候,每一次都是你主动提出要去,虽然没有血脉,但你还是提出了这个要求。现在,是我们之中的一个人首先提到了这件事,我们所有的预见都已经发生了改变,有谁能说这些改变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如果我不去,你们预见会出什么事?” 摩诃丽满是皱纹的面孔毫无表情,但她淡深沉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我们已经说了太多,纯熙夫人,古尔格丽见到的只是可能,而不是确定。那些对于未来知晓太多的人总是难免遭遇灭顶之灾,无论是因为他们对于未来的自满,还是因为他们想改变未来的努力。” “环拱中记忆的消退是一种慈悲,”鬼纳斯说,“一个女人对于未来只能知道一些事情————很少的一些;对于其它事情,她必须在事到临头的时候才能有所察觉。生命的组成就是不确定和斗争,选择和变化。一个人试图了解自已的生命如何被编入因缘,就如同一头野兽试图了解一根丝线如何被织入毛毯,两者同样疯狂。凡人就是为了不确定、斗争、选择和变化而被制造出来的。” 纯熙夫人倾听着智者的言谈,没有一点急躁的表现,但半夏怀疑她并不像外表显露的那么有耐心。鬼子母习惯于教训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教训。 在半夏帮助她褪下衣衫时,她没有说一个字。直到她全身赤裸,蹲伏在地毯边缘向山谷中雾气环绕的城市观望的时候,她才说道:“不要让孔阳跟随我,如果他看见我,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摩诃丽回答,声音冰冷而决绝。片刻之后,纯熙夫人勉强点点头,走出了帐篷,走进耀眼的阳光中,她立刻就开始奔跑,赤脚踏在滚烫的岩坡上。半夏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令公鬼和马鸣,鬼笑猝,现在是纯熙夫人,所有人都去了昆莫。 “她会……活下来吗?如果你们梦到这个,你们就一定知道。” “夜摩自在天中有些地方是无法进入的。”莎赫尔说,“昆莫、黄巾力士聚落,还有别的几处地方,那里发生的事情都被挡在古尔格丽的视线之外。” 这不是回答————她们能看见纯熙夫人是否从昆莫中走出来————但这显然是半夏所能得到的全部解释了。 第八百七十七章 不要犯傻 “那么,我也应该去吗?”半夏并不是想体验那些环拱,那一定就像再次经历见习使试炼一样,但如果其它所有人都去了…… “不要犯傻。”鬼纳斯大声说,“我们在那里并没有看见你。” 摩诃丽用温和一些的声音对半夏说:“我们根本没看见你。” “如果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会答应。”鬼纳斯接着说道,“必须有四名智者允许,而我会说不行,你要在这里学习梦行。” “既然如此,”半夏说着,坐回到垫子中间,“教导我吧!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在夜晚之前教给我的。”???.23sk. 鬼斯兰皱起眉看着她,但摩诃丽干笑了两声:“她就像你决心要学习时那样热切和缺乏耐心。” 鬼纳斯点点头:“我希望她能保持她的热情,丢掉她的急躁,这是为了她好。听我说,半夏,虽然这会很困难,但如果你要学习,就必须忘记你是鬼子母。你必须倾听,牢记,完成吩咐你去做的事。最重要的,你绝不能再次进入夜摩自在天,直到我们之中有人告诉你可以。你能接受这些吗?” 要忘记鬼子母的身份并不难,半夏本来就不是鬼子母,而剩下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将要再次成为初阶生那样可怕。“我能接受。”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会显得太犹豫。 “很好。”摩诃丽说,“现在我要向你解说关于梦行和夜摩自在天,以非常通俗的方式。当我说完的时候,你要向我重复我所说过的。如果你没有记下所有要点,你今晚就要代替萨瑞去刷锅子。如果你的记忆力差到即使在我说过第二遍之后仍然无法重复……嗯,到时候再说吧!注意了。” “几乎每个人都能碰触夜摩自在天,但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进入其中。在所有智者之中,只有我们四个能实现梦行,而你们白塔在将近五百年的时间里没有产生出一个古尔格丽。这不是上清之气的问题,虽然鬼子母们总是这样认为。我不能导引真气,莎赫尔也不能,但我们可以像鬼纳斯和鬼斯兰一样梦行。有许多人在睡梦中与梦的世界擦肩而过,因为他们只是和梦的世界轻轻擦过,所以他们偶尔在醒来时会感觉到疼痛或难过,而他们本来会因为这样的伤害而骨折或死亡的。一名古尔格丽要完全进入这样的梦,因此,她受到的伤害当她醒来时就会在现实世界中完全体现。对于完全进入梦境的人,无论她是不是古尔格丽,在那里的死亡也就是在这里的死亡。但是,过于完全地进入梦中会导致与肉体失去联系,这样会找不到回来的路,肉体也会死亡。据说,曾经出现过可以用肉体进入梦的世界的人,他们最后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这是一件邪恶的事,他们的行为是邪恶的,绝不要进行这种尝试,即使你相信这对你是可能的。因为每一次这样做,你都会失去一些让你身而为人的部分。你必须学会根据你所选择的时间和程度进入夜摩自在天。你必须学会找到你需要找到的,解读你所看见的;进入身边人的梦境,对他进行治疗;识别那些在梦中真实到可以伤害你的,以及……” 半夏专心地听着,这个话题迷住了她,它里面包含着她从没有想过的可能,而且,她不想以刷锅子当成这次学习的收尾。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很不公平的。 无论令公鬼和马鸣和其它人在昆莫会遇到什么,他们都不会被派去刷锅子。而我竟然答应了!这肯定是不公平的。但话说回来,她已经相信,他们从昆莫那里可能得到的,绝不会比这些女子能给她的更多。 马鸣嘴里平滑的小卵石并不能搅起更多的湿气,这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吐出石子,蹲到令公鬼身旁,盯着面前差不多有九十尺高、巨浪一般的灰色墙壁。那是浓雾。 马鸣希望至少那里会比外面更凉快一些,要是能有些水就更好了,嘴唇上已经裂了许多口子,他揪下绑在额头上的布块,擦了擦面颊,但脸上的汗水连沾湿几根布丝都不够,体内也没有多少汗水可以继续被榨出来了。 马鸣需要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双脚在靴子里仿佛变成了两根烤鸭掌,其实,他觉得全身都已经被烤熟了。雾气向左右延伸到一里外的地方,如同一座高峻的悬崖耸立在面前,一座在寸草不生的山谷中由浓雾堆砌而成的悬崖,那里一定会有水。但它为什么没有蒸发掉? 马鸣不喜欢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因为受到上清之气的愚弄才被带到这里,而现在,他似乎又要受到它的愚弄了。苍天啊,我觉得离开上清之气和鬼子母,真不让人活,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要走进去,也许是最后一点能犹豫的时间了。 “我看见半夏的楼兰朋友在奔跑。”马鸣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奔跑!在这样的高热里。这种想法让他的双脚更感疼痛。 “鬼笑猝,那是她的名字。” “你说是就是吧!”令公鬼一边说,一边仍然在研究那团浓雾。他仿佛是含着一团尘土在说话,脸上的皮肤已经被阳光灼伤,虽然蹲着,身体仍然在不稳定地摇摆。“但她在这里做什么?而且没有穿衣服?” 马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令公鬼没看见那个姑娘,从下山开始,他几乎就没有让眼睛离开过那团滚动的雾气,而令公鬼也不相信马鸣曾经真正看到过那个姑娘。 她像个疯女人一样狂奔,一直和他们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向那团奇怪的迷雾一头栽了过去,这就是马鸣对她的印象。令公鬼显然并不比他更渴望走进去,马鸣怀疑自己的样子和令公鬼一样可怕。他碰了碰自己的面颊,手指哆嗦了一下,自己想得没错。 第八百七十八章 令公鬼没有疯 “我们整晚都要这样留在外面吗?这个山谷很深,再过一、两个时辰,这里就全黑了,那时也许会凉快一些,但我不觉得在晚上去那里探险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那里也许有狮子,我听说过,在荒漠里有狮子出没。” “你确定你想这么做,马鸣?你听到那些智者的话了,你有可能死在里面,或者疯掉。现在你还可以回帐篷去,你把水囊留在你的马果仁的鞍子上了。” 马鸣希望令公鬼没有提醒他,现在最好不要想到水。“怎么这么麻烦,不,我不想进去,但我一定要进去。你呢?成为他娘的转生真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想去做个他娘的楼兰部族首领?为什么你要来?” “因为我必须来,马鸣,我必须来。”令公鬼那被烈日烤干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但还有些别的,一种潜藏的渴望。天籁小说网 这个人真的疯了,他想这么做,马鸣道:“令公鬼,也许他们对每个人都会给出这个答案,我是说,那些蛇一样的人。去昆莫。也许我们根本不必来这里。”马鸣不相信自己的猜测,但这团雾气仿佛直盯着他的脸…… 令公鬼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他们从没有向我提起过昆莫,马鸣。” “哦,一点也没办法省事!”马鸣喃喃说道,他打算找个办法再进入晋城的扭曲门框,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经意间,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那枚嘉荣城的铜钱,将它在手背上翻转了几圈,又将它塞了回去。那些蛇人一定得再给他一些答案,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不管用什么方法。 没有再说一个字,令公鬼站起身,眼睛直瞪着前方,迈着不稳定的步伐向那团浓雾走去。马鸣急忙追了上去。真不让人活,真不让人活,我不想这么做。 令公鬼走进了厚重的迷雾,但马鸣犹豫了一下才跟了过去。一定是上清之气维持了这团雾气,虽然它的边缘翻滚不停,但它从没有前进一寸,或是后退一寸。 去他娘的上清之气,去他娘的毫无选择。但他迈出的这一步确实为他带来了一阵愉悦的放松,冰冷而湿润。马鸣张开嘴,让浓雾润湿他的舌头。又走了三步,他开始感到担心,在他的鼻尖前面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灰色,他根本分辨不出任何可能代表着令公鬼的影子。 “令公鬼?”这个声音也不像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黑暗似乎在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之前就已经将它吞没了。他甚至没办法确定自己面向何方,而他一直是很善于认路的。 任何事物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或是他的脚下。他看不见自己的双脚,雾气彻底淹没了他腰以下的部分,他开始毫不在意地迈出步伐。突然间,他走进了一片没有任何影子的光亮中,令公鬼就在他身边。 雾气如同一座极为巨大的穹顶,阻绝了天空,它翻滚不停的内层表面释放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昆莫并不像晋城和玄都那么巨大,但马鸣从没见过如此宽阔而又空旷的街道,每条街道中心都有一条宽土带,似乎那里原先种植着一排排树木,街道上还点缀着大型雕像喷泉。 高大的建筑物分布在街道两侧,边角平直的古怪宫殿由大理石、楠木和琉璃瓦筑成,以阶梯或墙面的形式一直高耸到几百尺以上的空中。 放眼望去,马鸣找不到任何大小正常的建筑,没有客栈,没有酒馆,也没有马厩,只有硕大无朋的宫殿。一根根闪闪发亮的大圆柱足有五十尺粗,三百尺高,呈现出红、白、蓝等不同的颜色。细长的螺旋形巨塔,其中有一些已经穿出了空中发光的云层。 尽管庄严宏大得令人目眩,但这却是座尚未完工的城市,有许多巨型建筑物还露着残缺不全的口子就被荒弃了,五颜六色的彩石在巨大的窗口拼成了各种图像:仪容安详庄严的男人和女人的图案超过了三十尺高,背景是日出时的晴空或布满星星的夜空;也有些大窗户只是张着空洞的窗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不仅从未竣工,而且早已荒废,所有的喷泉都没有水喷出来,寂静像迷雾的圆顶般彻底覆盖了这座城市。空气比外面的更加凉爽,但感觉却同样干燥贫瘠,平滑的白色石板地面上,灰尘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足迹。 但马鸣还是小步跑向距离他最近的喷泉,想碰碰运气。他靠在齐腰高的白色石栏边上,向水池中望去。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足有马鸣的两倍高,各将一条形状奇异的张嘴鱼高举过头,向水池中探下身去,而满是灰尘的宽水池并不比马鸣的口腔更湿润。 “失误了,”令公鬼在他背后说道,“我之前应该想到这个的。” 马鸣回头看着他:“想到什么?” 令公鬼正盯着那座喷泉,带着无声的笑容,摇摇头。 “不要摆出这种模样,令公鬼,你不会这时候突然疯掉吧?你应该想到什么?” 一阵带着回音的汩汩声将马鸣的目光猛地拉回到水池里,一股和他的腿一样粗的水流突然从张开的鱼嘴里喷涌出来。马鸣爬进水池,跑到水流正下方,仰起头,张开嘴。 冰冷甜润的水流,冷得让他颤抖,甜得如同美酒,水流浸润了他的头发、衣服和裤子。马鸣不停地喝着,直到觉得自己快淹死了,最后,他蹒跚地靠在女子雕像的腿上,大口喘着气。 令公鬼仍然站在原地,盯着喷泉,带着干红的面颊和龟裂的嘴唇,轻声笑着:“没有水,马鸣,她们说,我们不能带水过来,但她们没有说这里已经有了什么。” “令公鬼,你不打算喝水吗?”令公鬼回过神来,然后才走进水面已经没过脚踝的水池,一直走到马鸣原先站立的地方,闭上眼,仰起面孔,让水流向全身倾灌。 马鸣担忧地看着他。令公鬼没有疯,现在还没有,但如果他没有说话,令公鬼还会站在那里,在干渴将他的喉咙变成石头的时候傻笑多久? 第八百七十九章 自己想得没错 马鸣留下令公鬼继续喝水,自己爬出了喷泉,一些灌进他衣服的泉水又渗进了他的靴子里,他没有理会每走一步靴子里发出的挤水声。马鸣不确定自己如果现在脱下靴子,是否还能再把靴子穿回去,而且,这种感觉其实很舒服。 向城市里望去,马鸣想知道自己正在这里干什么。那些人说他不来这里就会死,但来到昆莫就可以了吗?自己是不是必须做些什么?可是要做什么呢? 空旷的街道和半完成的宫殿在蓝白色的光芒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子。马鸣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那些空窗户全都好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那些残破的墙垣全都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藏在它们后面,在这种地方,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他娘的事情。 马鸣希望自己至少还带着靴子里的那一对匕首,但那些女人,那些智者,她们那样瞪着他,仿佛知道他窝藏了些什么。而且,她们能够导引真气,或者是她们之中的一个,或者是她们所有人。 马鸣想:冒犯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是不明智的,如果你能够避免的话。这些事总是没完没了,如果我能与鬼子母一刀两断,我就别无所求了。不管怎么说,我至少会满足很长一段时间的。苍天啊,我觉得知道这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核心一定是这边,马鸣。”令公鬼爬出水池,浑身滴着水。 “核心?” “智者说过,我必须去核心,她们说的一定是这座城市的中心。” 令公鬼回头看看喷泉,那股水流突然收缩成一股细流,然后就消失了。 “这下面有极丰富的淡水,它的位置很深,深到我几乎没有找到它。如果我能把它引上来……不过,不需要浪费它,等到要离开的时候,我们可以再痛饮一番。” 马鸣不安地迈动着脚步。傻瓜!你以为那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是因为他在他娘的导引真气,难道你会以为在干涸了那么久之后,它还会再冒出水来?“当然,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带路吧!” 他们一直走在宽阔街道的正中央,沿着土壤带的边缘前进。他们走过更多干枯的喷泉,有些喷泉只有水池和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却没有雕像,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破损,有的只是……不完整。 街道两边排列的宫殿如同一道道崖壁,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也许是家具,如果它们没有腐烂的话。也许是黄金、匕首,匕首在这样干燥的环境里无论存留多久都不会锈蚀的。 这里可能有一只他娘的魔达奥。苍天啊,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马鸣希望自己在离开海门通的时候能想到带上一条镇山棍,也许他能让智者们相信,那只是一根手杖,但现在才想到这些已经没用了。也许一棵树会有些用,如果他有办法砍下一根漂亮的树枝,并把它修理成形的话。 又是一个如果。马鸣开始寻思,建造这座城市的人有没有在这里种过树。他在父亲的农庄里干活了那么久,土壤的肥力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长条形的土壤带很贫瘠,除了一点野草之外长不出什么,而现在这里连一根野草也没有。 他们走了一里左右,街道突然在一座巨大的广场前结束了。这片广场的长和宽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程,同样被大理石和高大宫殿所环绕,令人震惊的是,一棵树屹立在巨型广场上。这棵树足有一百尺高,粗大、茂密的枝干向四周伸展,覆盖了超过一皮方圆的积尘石板地面。 巨树的旁边,许多闪烁不定的透明琉璃圆柱环绕成一个个同心圆,与它们的高度相比,这些圆柱像针一样细,高度和那棵树是一样的。马鸣本应该奇怪为什么一棵树能生长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但广场其余地方的混乱状况早已让他惊骇不已了。 马鸣能看见的每一条道路都连接着一条清晰的小路,所有小路都一直指向那些琉璃柱的圆环。在小路间的空隙里无规则地立着许多岩石、水晶和金属人像,差不多有真人的一半大,这些雕像都被直接安放在石板地面上,在所有这些雕像之间,是……m.23sk. 一开始,马鸣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些物件。一个扁平的银环,足有十尺宽,像刀刃一样锋利。一个三尺高、下宽上窄的水晶底座,上面也许曾经安放过一尊小雕像。 一个光亮的黑色金属尖顶,梅花枪一样尖细,高度也大致相仿,还很稳定地立在地上,如同生了根一样。这里有几百件东西,也许是几千件,有着各种能够想象出来的形状和质料,布满了这座巨大的广场,每件东西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十来尺。 那根以不正常状态直立的黑铁矛,突然让马鸣想到他面前的都是些什么————密炼法器,某种与上清之气有关的器物,至少其中一部分是密炼法器。 海门通内库藏里那座扭曲的门框也是不会倾倒的。 马鸣已经准备好在这里随便看看就回去了,但令公鬼一直不停地走着,连看都不看这些路旁的奇景。 有一次,令公鬼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两个小得与周围的事物不成比例的雕像上。这两个雕像大概只有一尺高,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各用手高举着一颗夜明珠。 令公鬼半躬下身,仿佛是想碰碰它们,但立刻又直起腰,速度快得让马鸣以为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马鸣才急忙跟上令公鬼,距离那一圈圈闪耀着光芒的琉璃圆柱愈近,他就愈感到紧张。那些包围着他们的器物一定都与上清之气有关,那些圆柱也是,马鸣心里很清楚。 这些高得超乎想象的细长圆柱在蓝色的底光中闪烁着光彩,让人眼花缭乱。他们只是说我必须到这里来。好吧,我来了,但他们并没有说到关于他娘的上清之气的事。 第八百八十章 不死神苍木 令公鬼突然停住脚步,马鸣又朝那几圈圆柱走近了三步,才意识到令公鬼的动作。马鸣发现令公鬼正紧盯着那棵树,不自觉地向它移动,仿佛那棵树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马鸣从没见过哪棵树有这种三瓣形的树叶,他知道,只有一棵树会长出这样的树叶,那棵传说中的树。 “不死神苍木,”令公鬼轻声说,“生命之树,它就在这里。” 在伸展的树冠下面,马鸣跳起身,想抓住一片树叶,但他伸出的手指距离最低的树枝也还有超过三尺的距离。他很高兴自己能走进这片茂密葱茏的枝叶下,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过了一会儿,他索性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那些古老的故事都是真的,马鸣感觉到了……满足、平安和美妙,连双脚也不像刚才那么疼痛了。令公鬼盘腿坐在他身边。 “我能相信那些故事。诱惑苦行僧坐在不死神苍木下面四十年,为的是获得智能。就是现在,我相信了。” 马鸣将头枕在树干上:“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小鸟会给我带食物来,你有时总要站起来。” 但在这里坐上半个时辰也不算坏,其实,就算坐一整天也挺好。 “不管怎样,这种事不太合理,小鸟会带什么样的食物来?又有什么样的小鸟会这样做?” 令公鬼道:“也许昆莫并非一直都是这样,马鸣,也许……我不知道,也许不死神苍木那时在别的什么地方。” “别的地方。”马鸣低声嘟囔着,“我不介意到别的地方去。”但……这里的感觉……真的很好。”23sk. “别的地方?”令公鬼转过头,看着那些细高的柱子,看它们在如此靠近他的地方发光。“责任重过高山。”他叹息了一声,这是他在边境国听到的一句谚语。 “‘死亡轻如鸿羽,责任重过高山。’”马鸣觉得这句话傻极了,但令公鬼很在意这句话,马鸣只好不情愿地重复了一遍:“你觉得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什么?” “我认为从这里就必须一个人走了。”令公鬼缓缓地说。 “你说什么?”马鸣问,“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我可不想拍拍屁股走人。”马鸣心想,但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不是的,马鸣,如果你走进那个地方,你出来的时候就会成为部族领袖,或是死亡、疯狂,我不相信你会有其它的选择。除非是那些智者走进去。” 马鸣犹豫着。死亡并重生,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他不打算去当什么楼兰的部族首领,那些厌火族人也许会用利矛将他刺穿。“我们把这种事交给运气决定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枚嘉荣城的铜钱。 “当我的幸运币吧!火焰,我和你一起进去;字面,我留在外面。”没等令公鬼反对,他已经将那枚铜钱弹上了半空。 马鸣没有抓住那枚铜钱,它从指缝里滑了下去,在石板地面上弹了两下……侧立在平整的地面上。 马鸣责备似的瞪了令公鬼一眼:“你是故意要这么做吗?这是不是你控制的?” “不是。”铜钱翻倒在地上,露出一面写着“元享利贞”四个字的一面,周围是一圈边框。“看来你应该留在外面,马鸣。” “你刚才……”他希望令公鬼不会在他身边导引真气,“哦,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如果你想让我留在这里,我就留下。” 马鸣抓起铜钱,将它塞回口袋里:“听着,你进去,做完你必须去做的那些事,然后回来。我觉得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不想永远站在这里,转动拇指等着你。你也别以为我会跟着你进去,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我不认为你会那么做的,马鸣。”令公鬼说。 马鸣怀疑地瞪着他,他在笑什么?“只要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就好了,啊,去成为一个他娘的楼兰领袖吧!你有这样的面孔。” “不要走进去,马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那么做。”令公鬼等待着,直到马鸣点头,才转过身。 马鸣站起来,看着令公鬼走进发光的柱阵中,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亮过之后,他似乎立刻就消失了。一个障眼法而已,马鸣这样告诉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他娘的障眼法。 他绕着那个环形阵走了一圈,一边注意着和它保持距离,一边想努力再看到令公鬼。 “留神你正在做的他娘的事情!”他喊道,“如果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荒漠里,丢给纯熙夫人和那些他娘的厌火族人,我可饶不了你,无论你是不是转生真龙!”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就算是你让自己遇到了麻烦,我也不会跟着你进去!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答。如果令公鬼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出来…… “他走进去就是在发疯。”马鸣喃喃地说道:“好吧,我可不会当那个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他是个能导引真气的家伙,如果他一头撞进蜂巢里,他也可以用他娘的上清之气开条路逃出来。”我就给他半个时辰。到那时,无论令公鬼有没有回来,自己都要离开,转身就走,毫不犹豫。 这就是马鸣要做的,他会这样做的。 经过马鸣仔细的观察,他发现这些细长的琉璃柱是在折射、反射周围蓝白色的光芒,但光芒实在太强烈了,稍微看久一点都会让他头痛不已。他转过身,向他来时的道路走去,同时不安地看着遍布密炼法器的广场————或者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他在这里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突然间,马鸣死死地立在原地,眼睛盯住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座高大的抛光苍石门框,形状呈现出某种扭曲,让他的目光没办法固定在上面的某一点,而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它的曲线滑动。 慢慢地,马鸣向它走去。门框的一侧有几座与马鸣一样高的闪光琢面尖顶,另一侧有几座内部镶满一片片琉璃的低矮黄金框架,但马鸣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它们。 第八百八十一章 剥下你的皮 马鸣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门框,它和那座一模一样,同样的抛光苍石,同样大小,同样扭曲目光的旋角,沿着门框两侧,各有两条三角形的联线,尖端全部向下。 海门通里的那一座也是这样吗?马鸣记不起来了,上一次,他并没有用心去记忆它所有的细节。大约它们是相同的,一定是的。也许他没办法再次走进那座门框,但这一座……遇到那些蛇人的另一个机会,让他们再回答几个问题。 眯着眼,马鸣回头凝视着那片发出刺眼光芒的琉璃柱。半个时辰,这就是他给令公鬼的期限,半个时辰,足够他在那里面走一圈了。也许它根本不会起作用,因为他已经用过了同样的一道门,它们根本就一样。但同样的,它也可能会起作用,只是这意味着马鸣又要和上清之气打一次交道。 “他娘的!”马鸣喃喃地说道,“密炼法器,传送石,昆莫,再一次又有什么差别?”他走进了那道门,穿过一堵亮得让人看不见一切的白光之墙,穿过一阵淹没了所有声音的咆哮。眨眨眼,马鸣将他知道的最恶劣的咒骂咽回到肚子里,无论这是哪里,都绝不是那个他曾去过的地方。 扭曲的门框立在一个宽阔的星形大厅中心,在他和门的周围立着无数粗大的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有八道深槽和高高突起的边脊,锋利的脊缘上散发出柔和的暖光。 除了发光的部分,柱子其它地方都呈现出有光泽的黑色,立在一片昏暗的白色地板上,上面一直探入到一团黑沉沉的阴霾之中,就连那种黄色的光也被完全吞没。 圆柱和地板看起来很像是琉璃的,马鸣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地板,却觉得它又像石头,积满灰尘的石头。他在外衣上擦净手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他的足印是打破这片积尘的惟一痕迹,一定有很长时间没人到过这里了,他失望地转身走向密炼法器。 “已经很长时间了。”马鸣猛地转过身,伸手去衣袖里抽匕首,才想到所有匕首都还在荒漠的山坡上。那个男人站在柱子中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蛇人,他让马鸣很后悔把所有武器都交给了智者。 这家伙很高,比厌火族人还高,也很强壮,只是双肩与细腰相比有些太宽阔了。皮肤像最好的纸一样白,嵌满银钉的淡色皮带在手臂和赤裸的胸膛上交叉成十字状,短裙垂到膝盖。 男人眼睛极大,几乎没有颜色,并深深地陷进一张下巴细长的脸中。一头短发在苍白中略带红色,像刷子一样竖直在头顶,耳朵平贴在头颅上,在末端微微有一点尖。 他向马鸣倾过身体,张开嘴,深吸进一口气,同时露出尖利光洁的牙齿,就如同一只狐狸正要扑向被逼入死路的小鸡。 “很长时间了。”他说着,伸直了身体,声音很粗糙,几乎像是一阵咆哮。“你是否遵守了约定?你是否携带了铁,或是乐器,或是制造光的器具?” “我没有带这些。”马鸣缓缓地回答,心想:这不是同一个地方,但这个家伙问了同样的问题,而且动作也是一样,也带着同样的气味。自己他娘的好好想一想,是那个家伙吗?没关系,随他去吧!也许他还会让自己觉得起更多的东西。马鸣怀疑自己是否又说了古语,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马鸣搞不清楚,也说不出来。 “如果你能带我去可以得到一些答案的地方,那就带路吧!如果不是,我可要走了,对不住打扰你了。” “不!”那双没有颜色的大眼睛激动地眨了一下,“你绝对不能走,来吧!我会带你去也许能找到你所需的地方,来吧!” 他转身开始行走,又用双手打着手势,“来吧!”又瞥了一眼那件密炼法器。 马鸣跟了上去。他希望那个人刚才没有向他露出笑容。也许只是想表示善意,但那些牙齿……马鸣决定再也不放弃自己所有的匕首了,无论是为了智者,还是为了丹景玉座。 巨大的五角形门口看起来更像是隧道的入口,前面的隧道也是同样大小的五角形。黯淡的黄色光带沿着五条角槽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阴暗的远方,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只有在出现新的五角形岔路时,光带才会有所间断。直到两个人都走进了走廊,裙装的男人才开始在前面带路,即使在这时,他还是不停地回头张望,似乎是要确定马鸣还在他背后。 空气中不再有发霉的味道,却又隐约出现了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马鸣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太微弱,不足以勾起他清晰的回忆。 经过第一个岔道口的时候,马鸣向岔道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在星形的黑色石柱中,一道扭曲的苍石门立在昏暗的白琉璃地板上,一双靴子留下的足迹从那件密炼法器一直延伸到这条走廊,在那道足迹一半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串细长的赤足脚印。 马鸣又回头望去,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五十步以外的地方会有一个大厅,就像他刚刚在岔道里看见的一样,但他只看到走廊在他背后延伸到渺茫不见的地方,如同他面前的景象在镜子里的倒影。向导又朝他笑了笑,露出刀子一样的牙齿,这个家伙看起来显得很饥渴。 已经在海门通里有过一次走进苍石门框的经验,马鸣知道自己不该为一些诡异的情景感到太奇怪。上一次,那些尖顶会从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移动到它们逻辑上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如果尖顶可以移动,大厅为什么不行?我应该留在外面等令公鬼的,那才是我应该做的。我有许多应该去做的事啊!不过,如果前面所有的岔路都是一样,他至少可以很轻松地找到那件密炼法器。 到下一个岔路,马鸣又向里面望去,他看见了黑色的石柱、苍石密炼法器、灰尘中马鸣和向导的足印。当下颚狭窄的男人再次回头时,马鸣也给了他一个露齿的笑容:“绝不要以为你的陷阱里抓住了一个无知的小孩,如果你想欺骗我,我就剥下你的皮,做成鞍垫。” 第八百八十二章 黑暗吞没了他 那个人愣了一下,淡色的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他耸耸肩,调整了一下胸前的镶钉皮带,他微微的嘲笑很适合吸引别人注意他要做些什么。 突然间,马鸣发现自己正在思考他身上那些浅色的皮带是怎么做出来的。肯定不会……这感觉不太对,我觉得它就是。 马鸣努力不让自己紧张得直吞口水,可他差点就失败了:“带路吧,你这个小羊崽子,你的皮还不值得镶上银钉子,带我到我觉得去的地方吧!” 对方吼叫了一声,挺直腰快步向前走去。马鸣不在乎自己是否冒犯了这个家伙,他只希望手里能有一把匕首。马鸣觉得,如果自己会让一个狐狸脸、山羊脑的家伙用我的皮做成皮带,就真是太丢脸了! 马鸣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走廊从没有发生过什么改变,马鸣只能看见弯折的墙壁和黄色的光带,每一条岔路都通向那座大厅、那件密炼法器和那两串足印。这种不停的重复抹煞了时间的感觉。 马鸣开始担心自己到底已经走了多长时间,肯定比半个时辰要长了。他的衣服已经从在喷泉那里不停滴下水珠的状态变成仅仅有些潮湿,靴子里也不再发出挤水的声音。但他还在行走,盯着他的向导的后背,不停地行走。 突然间,走廊结束在一个五角形的出口前。马鸣眨眨眼,他可以发誓,就在片刻之前,这条走廊还像他一直看见的那样无限地向前延伸,不过他真正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放在前面那个长着尖牙的家伙身上。 他向身后望去,几乎骂出了脏话。向后延伸的走廊也消失了,黄色的光带凝结成一个点,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个出口。 当马鸣转回身的时候,他发现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前就是那个五角形门口。真是该死的,我不想让他们这么做。深吸一口气,他走了过去。 这是另一座白地板的星形房间,没有前一座有许多立柱的大厅那么宽阔,八角星形大厅的每一角上都有一个琉璃般的黑色基座,如同那些立柱一样,被截断到只有两幅的高度,在房间和基座的锐边上也同样有黄色光带。 那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在这里更强烈了,现在,马鸣认出了这种气味。那是野兽巢穴的气味,但他差点就忽略了这股气味,因为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缓缓地扫视着周围,马鸣皱着眉望向那些基座。肯定应该有人坐在上面回答他的问题,无论那是什么人。他被骗了,如果他能到这里来,他就应该得到答案。 突然,他猛地转回身,他所注意的不再是那些基座,而是平滑的灰色墙壁。隧道的出入口消失了,没有任何通向外面的道路。 但在他转回身之前,已经有人站在每一个基座上。他们的模样和刚才那个向导相差无几,只是穿着有所不同,其中四个是男人,剩下的是女人,直硬的头发在头顶竖起一定的高度,才向后倒垂下。 所有人都穿着白色长裙,遮住了他们的双脚。女人穿着下摆过臀的宽松白衫,有着蕾丝的高领子,手腕处还装饰着浅色褶皱花边。 男人身上绑着比向导身上更多、更宽的皮带,上面镶嵌着金钉,男人胸口的皮带上还插着一对无鞘的匕首。从匕首的颜色来看,马鸣确定是青铜打制的,但他很愿意用他所有的黄金交换那样一把匕首。 “说吧!”其中一个女人用那种咆哮一般的声音说道,“以古老的条约,我们在此达成协议,你需要什么?说吧!” 马鸣犹豫了一下,这不是海门通里那些蛇人所说的话,现在,这些人全都紧盯着他,仿佛一群狐狸盯着它们的晚餐。 “谁是九月之女,为什么我必须和她成亲?”他希望这些人会把这句话当成一个问题。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用那种苍白的大眼睛继续盯着他。 “你们应该回答我的问题。”马鸣说完,大厅又回复了沉寂,“我要把你们统统挫骨扬灰,回答我!谁是九月之女,为什么我必须和她成亲?我将如何死亡并重生?我要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是什么意思?这些就是我的三个问题。说话啊!”死寂,马鸣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听到血液在耳朵里脉动。 “我不打算成亲,我也不打算死掉,无论我是否会重生。我的记忆中充满了空洞,生命里充满了空洞,但你们却像白痴一样盯着我,如果我有办法,我希望那些空洞能被填满,但至少你们的答案在未来也许能填满一些空洞,你们必须回答————!” “成交!”一个男人吼道。 马鸣眨了眨眼。 成交? 什么成交? 他是什么意思? “你们为什么这么傻看着我!”马鸣嘟囔着,“你们不会都是傻瓜吧!你们跟鬼子母一样坏。好吧,我觉得找到办法摆脱鬼子母和这些鬼玩意儿,我一定得离开你们,回到昆莫去,如果你们不回答我,打开门,让我……” “成交。”另一个男人说。 女人中的一个也响应道:“成交。” 马鸣搜索着墙壁,仍然没有找到出口,只好向这些人怒目而视,而他们已经在基座上站起来,一同俯视着他。“成交?什么成交?我没有看见门,你们这些撒谎的傻瓜————” “愚蠢!”一个女人用咆哮声悄然说道,其它人也在重复她的话。 愚蠢,愚蠢,愚蠢…… “要求离开才是明智的,当你没有讲好代价和条件的时候。” “没有首先说好代价就是愚蠢的。” “我们要决定代价了。” 他们说话的速度非常快,马鸣并不能确定谁说了哪句话。 “所求将得给予。” “代价将得偿付。” “我听不懂你们的话,”马鸣喊道,“你们在说什么……”绝对的黑暗吞没了他。他感觉到喉咙被某样东西裹住了,他不能呼吸。空气。他不能…… 第八百八十三章 利矛贯胸 令公鬼毫不犹豫地走进第一排圆柱中,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他内心忐忑,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它会如何对付我? 这些圆柱如同最优质的琉璃一样清澈洁净,差不多有一尺粗,柱子的间距大约九尺。它们形成了一座丛林,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晕重叠成一层层涟漪、一根根光柱,或是一道道模样古怪的彩虹。 此处的空气比外面更凉,让令公鬼禁不住想多加一件外衣,但和外面一样,沙砾般的灰尘也覆盖了这里平滑的白石地。令公鬼感觉不到一丝微风,但某种东西让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抖动,甚至他中衣下面的也不例外。 在面前右侧的地方,令公鬼能看见另一个男人,穿着灰褐色的楼兰服装,在不断变幻的光线中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那一定是扎兰丁,鬼足缺的哥哥,他这种僵硬的状态很不自然,那里正在发生某些事情。 因为明亮的光线,令公鬼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相貌。他睁大着眼睛,脸部紧绷,双唇扭曲地张开着,仿佛是想高声嚎叫。 不管扎兰丁正看着什么,他一定不喜欢那些景象,但扎兰丁至少还活着。如果他能做到,令公鬼也就能做到。那个人最多只超前令公鬼六、七步而已,令公鬼心里奇怪为什么他和马鸣没有看见扎兰丁走进来,一边又迈出了一步。 他在一双眼睛后面,令公鬼可以感觉到,但无法控制这副躯体。这双眼睛的主人轻松地蜷伏在一堆巨大的乱石中,身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坡,头顶的天空中,烈日正不停地喷出毒焰。 令公鬼俯视着形状奇怪、半完工的岩石建筑————不!完成的部分还不到一半。这里是昆莫,但没有一丝雾气,而且只不过刚刚开始建立————他轻蔑地俯视着。 在这个时空里令公鬼是巴赫拉米,今年四十岁,身为一位氏族首领算是很年轻的,与这副躯体的隔阂生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与接受,令公鬼就是巴赫拉米。 “你一定要答应。”拉妲说,但这个时候,他不去理会她。流浪沙人已经建造了某种东西,引出清水,将它灌入许多巨大的岩石池塘里。他曾经为了很少量的水舍命战斗,而他的攻击对象也许是根本对水没有贪念的路人。 一片奇怪的琉璃般的森林在那些人活动的区域升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琉璃森林旁边,是他见过的最高的树,至少有十八尺高,似乎每一座岩石建筑在完工之后都可以容纳一个聚居地,一整个部族的人。 疯狂,这个昆莫不可能进行守卫。当然,不会有人攻击流浪沙人,大多数人都会避开流浪沙人,正如同避开那些被诅咒的迷失之人————那些不停地寻找某些歌曲的人。他们声称,只要找到那些歌,那些失去的美好时光就会回来。 一支队伍悄然离开昆莫,一直朝山上走来,那是几十名流浪沙人和两顶轿子,每顶轿子由八个人抬着,制作一顶轿子的木材就足以做出十把首领的椅子。他听说,在流浪沙人部族里仍然有鬼子母。 “不论他们要求什么,你都必须答应,丈夫。”拉妲说。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想伸手抚摸她金色的长发,他似乎看见这个姑娘欢笑着将新娘花环放在他的脚边,请求他娶她时的情景。但她现在是认真的,神情专注而担忧。 “其它人会来吗?”他问。 “会有人来,大部分都会来的,我已经在梦中和姐妹们谈过了,我们全都做了同样的梦。那些不来的首领,那些不答应的……他们的氏族会灭亡,巴赫拉米,在三代之内,他们就会化为尘土,他们的聚居地和牲畜将成为其它氏族的财产,他们的名字将被人忘记。” 他不喜欢她与其它氏族的智者交谈,即使只是在梦中,但智者总是会梦到真实。当她们知道的时候,那就是真的。 “留在这里,”他对她说,“如果我没有回来,帮助我们的儿女,不要让氏族消亡。” 她摸了摸他的面颊:“我会的,我生命的阴凉,但记住,你必须答应。” 巴赫拉米打了个手势,一百名戴面纱的人影跟着他向山坡下走去,他们像幽灵般从一块巨岩飘到另一块巨岩,手中握着弓和矛,凭借灰褐色的衣服隐藏在赤裸的大地上,即使是他也无法看得真切。 他们全都是男人,他将氏族中所有持矛的女人和其余男人都留在了拉妲身边。如果出现什么状况,让她为了救他而做出什么不明智的决定时,那些男人也许会追随她,但那些女人则会将她带回聚居地,无论她自己想干什么。她们会帮助他守护聚居地和氏族,他希望她们可以。有时候,那些女人比男人还要狂热好斗,也更加愚蠢。 当他到达下面的山坡时,从昆莫出来的队伍已经停在干裂平坦的土地上。他示意他的人留在原地,自己则放下面纱,一个人走了过去。他察觉到自己的左边和右边都有人从山岩中走出来,从其它的方向走过焦干的土地。 有多少?五十个?也许一百个?他预料中能看到的一些面孔并没有出现。拉妲像往常一样是正确的,一些人没有听从智者的梦。他看见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面孔,一些他一直想杀死的面孔,一些一直想杀死他的面孔。 不过,这些人至少全都没有戴上面纱,在流浪沙人面前杀人几乎像杀死流浪沙人一样恶劣,他希望其它人也会记得这一点。只要这里有一个人戴上面纱,所有的人都会戴上面纱,而每一位首领带来的战士都会从山上冲下来,这片干结的土地立刻就会铺上一层血浆的泥泞。 他已准备好随时? 迎接利矛贯胸的感觉。 当流浪沙人将一对工艺精湛的雕刻轿椅放在地上时,即使身边有上百个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需要注意,他还是很难不去端详轿椅上的那两位鬼子母,她们的头发已经白到几乎透明的地步,有着年龄莫辨的面容和看上去吹弹得破的柔嫩皮肤。 3sk. 第八百八十四章 不正常的 他早就听说过,岁月的侵蚀无法影响鬼子母。她们有多大年纪了?她们看到了什么?她们是否还能记得,他的大父拉布尔第一次在龙墙中找到黄巾力士聚落,并开始和他们做点生意? 或者,也许在拉布尔的祖父莫洛温率领厌火族人杀死那些穿着铁衫、跨过龙墙的人时,她们就已经是鬼子母了?鬼子母用眼睛望向他,一双是锐利的碧色之瞳,另一双是深深的棕黑色之眸,这是他首次见到黑眼睛。 它们似乎看穿了他的颅骨,一直看进他的脑子里。他知道她们已经选定了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两道目光,它们让他觉得鬼子母对他的了解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要多。 一名憔悴的白发男子走出了流浪沙人的队列,如果不是背驼了,他的个子一定很高。他的身侧还跟着两名灰发的妇人,看上去像是两姐妹,有着同样深陷的碧眼睛,看东西时有着同样将头侧向一边的习惯。其余的流浪沙人都不安地盯着地面,不愿去看其它的楼兰,但这三人与众不同。 “我是大衮,”那个男人用有力而深沉的声音说道,深邃的大眼睛和其它所有楼兰人一样镇定自若,“她们是鬼漠丹和沙那丝。”他指了指身边的妇人,“我们代表昆莫和祁连间发言。” 巴赫拉米身边的人群中传出一阵低声的议论。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不喜欢流浪沙人宣称自己为楼兰族群。 “你们为什么召集我们到这里?”他问道,虽然承认受召而来让他感觉舌头像被烙铁烫过了一样痛苦。 大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为什么你们不带上一把剑?”这个问题引起一阵恼怒的低语声。 “因为,这是被禁止的!”巴赫拉米吼道,“即使是流浪沙人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举起手里的矛,碰了碰腰间的匕首,背后的弓,“这些武器对于一名战士来说足够了。”低声的议论变成了赞同与附和,其中一些声音还来自几个曾经发誓要杀死他的人。 当然,如果有机会,他们绝不会手软,但他们同意他的话,而且,他们看起来很愿意让他代表他们说话。 “你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禁止。”鬼漠丹说。 沙那丝接口道:“有太多的事情你们不知道,但你们一定要知道。” “你们想要什么?”巴赫拉米问。 “你们,”大衮的目光扫过这些楼兰,“领导你们的人必须来昆莫,学习我们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不能佩剑,无法学习的,就无法生存。” “你们的智者已经跟你们说过了,”鬼漠丹说,“否则你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你们知道拒绝要付出的代价。” 查仑丁推开众人,走到最前面,用愤怒的目光轮流瞪着巴赫拉米和那些流浪沙人。他脸上那道长且深的伤疤就是巴赫拉米留给他的,他们有三次几乎将彼此杀死。 “来找你们?”查仑丁说,“我们中的人只要来找你们就能统率楼兰?” “不,”这个声音细弱得如同耳语,却又有力得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它来自黑眼睛的鬼子母。她坐在雕花椅子里,腿上横铺着一条毯子,仿佛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还会感到寒冷。 “那个人会在以后到来。”她说,“永不陷落之岩将为了宣告他的到来而陷落。他来源于血脉,却非养育自血脉,他会在黎明时从昆莫出来,用你们无法打破的束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一些氏族首领仿佛是想要离开,但他们最多也只是走出了几步。他们每个人在来到此地之前都受到了氏族智者郑重的警告:答应,否则我们就会被彻底毁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答应,否则我们就会毁掉我们自己。 “这是个诡计!”查仑丁喊道,在鬼子母的注视下,他放低了声音,却没有压抑住其中的怒气:“你是要控制我们这些氏族!楼兰绝不向任何男人或女人下跪。”他猛地昂起头,避开了鬼子母的目光。“绝不向任何人。”他喃喃地说道。 “我们无意要控制你们。”沙那丝对他们说。 “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鬼漠丹说,“当流浪沙人不在的时候,会有那样一天到来,只有你们会得以存留,纪念楼兰。你们一定要存留下来,否则一切都将化为虚无,一切都将失去。”平缓的声音中蕴涵着强大的意志。 查仑丁闭上了嘴,但巴赫拉米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末日,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伸手指向远处正在升起的建筑物。 “这是我们的目标。”大衮平静地回答,“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寻找这个地方,现在,我们开始准备,虽然我们的目标可能已经改变。我们做我们必须去做的,并保持我们的信念。” 巴赫拉米审视着这个男人的面孔,他在那里看不到恐惧。“你是楼兰的人,”他说道。当其它一些首领发出惊呼的时候,他提高了声音:“我会前往祁连间。” “你不能携带武器进入昆莫。”大衮说。 巴赫拉米因为这个男人的鲁莽而纵声大笑,他竟然要求楼兰放弃武器。他将武器扔在地上,向前走去。“带我去昆莫,楼兰的人,我的勇气不会输给你。” 令公鬼在闪烁的光芒中眨了眨眼。他原来曾经是巴赫拉米,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对流浪沙人的轻蔑逐渐变为赞赏的过程。流浪沙人是楼兰的族群之一?或者他们不是? 他们看起来和其它厌火族人一样,高个子,浅色的眼睛,被阳光晒黑的面孔,灰褐色的衣服,只是他们没有面纱。而且,除了腰带上的小刀之外,他们不携带任何武器,那把刀显然只是一件工具。身为一名楼兰却没有武器,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在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又向圆柱阵中移动了几步,扎兰丁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被缩短了一些。那个厌火族人专注的凝视已经变成了蹙眉,模样十分可怕。随着他向前迈动步伐,沙砾在他的靴底摩擦。 第八百八十五章 杀光她们 这个人的名字是莫洛温,今年快二十岁了。 太阳挂在天空中,如同一个黄金色的水泡。 他戴着面纱,双眼警戒地向四下扫视,右手握着一根短矛,另外三根则扣在牛皮小圆盾上,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沙撒在他下方的山丘南坡上,这片山坡上贴地生长了一层黄草,还有几棵矮小干枯的灌木。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如同盐一样白,目光依然锋利如刀,即使一直在看着挖井人提出一袋袋清水,注意力也没有被全部占据。 北方和东方隆起了高峻的山脉,北方的山峰如同他手中的矛尖一样尖利,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色,但与东方的大山相比就显得矮小多了。 那些高山仿佛是大地用力伸出臂膀,想要碰触到天堂,也许它们真的和天堂连在了一起。也许北方山峰上那一片片白色就是雪?他无法去确定了。 面对眼前的情况,流浪沙人一定会决定转向东方。他们已经沿着这道山脉组成的高墙向北走了好几个月,痛苦地拖着马车,同时竭力否认自己与那些尾随他们的楼兰有任何关系。 不过,至少他们在不久之前渡过的一条河里还有些水,虽然河水也不算太多。已经连续好几年,莫洛温没见过一条他徒步涉不过的江河,大多数河流只剩下干裂的河床。他希望雨水还会再来,大地还会再次变绿,他还记得这个世界是绿意盎燃时的模样。 他听见一阵马嘶,三个男人骑马奔过棕色山丘,身上穿着缀满金属片的皮制长衫,其中两个拿着梅花枪。他认识领头的人,岩埃比,他们刚刚路过的城镇的镇长之子,一个并不比他年长多少的年轻人。 城镇里的人都是瞎子,他们总是看不见尾随流浪沙人搅起一阵波澜后又立刻藏入荒芜大地的厌火族人。莫洛温放下面纱,这里不会有杀戮,除非马背上的这三个人向他们挑战。 他虽然不为此感到遗憾————至少不是真正的遗憾————但他没办法让自己信任居住在房屋和城镇里的人。他们过去跟这种人已经有过太多的战斗,他听到的故事总是这样说的。 岩埃比握紧缰绳,抬起右手向他们致敬,和他的两个随从一样,眼睛微显黑色,三个人看起来全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嗨,莫洛温,你的人还没有装满他们的水囊吗?” “我看见了你,岩埃比。”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而不带有情绪。看见有人骑在马上总会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比看到他们佩剑更不安。 厌火族人有托运物品的牲口,但人骑坐在一匹马的背上肯定是不自然的行为,双腿已经足够了。 “我们快装好了,难道是你父亲收回允许我们从他的土地上取水的承诺了吗?” 在这之前,还没有城镇允许他们这样做过。如果有人靠近,就必须为了争夺水而进行战斗,就像为了其它所有东西一样,而有水的地方肯定会有人,他一个人无法轻松收拾掉他们三个。他摆开步伐,做好了起舞的准备,以及死亡的准备。 “他没有。”岩埃比说,甚至没注意到莫洛温姿态的变化,“我们在镇里有一处很大的源泉,我父亲说,等你们走后,我们可以使用你们挖出的新井,直到我们自己离开。但你祖父似乎想知道其它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已经出发了。”他用臂肘撑在马鞍上,俯下身,“告诉我,莫洛温,他们真的和你们是同族人吗?” “他们是祁连间的,我们是楼兰的,是同族人,又不完全一样。我不能解释更多了,岩埃比。”其实他对自己的这番话也不算真正地理解。 “他们向哪里去了?”沙撒问。 莫洛温平静地向他的大父行了一个礼,他听到了脚步声,那是楼兰软靴的声音,而城镇人并没有注意到沙撒的靠近,他们惊讶地扯动缰绳。 岩埃比扬起手,制止了两名随从端平梅花枪的动作,莫洛温和他的大父则静静地等待着。 “东方,”岩埃比在重新控制住马匹以后说道,“他们要跨越世界之脊。”他向那片直插苍穹的高山指了指。 莫洛温哆嗦了一下,但沙撒冷冷地说:“另外一边是什么?” “世界的尽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岩埃比回答,“我不确定那里能有路过去。”他犹豫了一下:“流浪沙人的队伍里有鬼子母,我听说有几十个,你们如此靠近鬼子母不会感到不安吗?我听说,这个世界曾经不是这样的,但那些鬼子母毁了它。”3sk. 鬼子母让莫洛温感到非常紧张,但他还能保持住表面上的平静。她们只有四个,而不是几十个,但这已经足够让他回忆起那些可怕的故事。 在那些故事里,厌火族人莫名其妙地就败在鬼子母的手里,真正的原因只有鬼子母知道,她们自从来到的那一年开始,就极少离开流浪沙人的马车。当她们在马车外面时,总是用悲伤的眼光看着楼兰,莫洛温绝不是惟一一个努力要避开她们的人。 “我们守卫着流浪沙人,”沙撒说,“和鬼子母同行的是他们。”岩埃比点点头,仿佛这确实有所不同,然后,他又向前俯过身子,同时放低了声音:“我父亲有一个鬼子母顾问,只不过他一直都不让镇上的人知道。那个鬼子母说,我们必须离开这片丘陵,向东移动。她说,干涸的河流会重新流淌,我们会在一条河边建立一座大城,她说了许多事情。我听说鬼子母们计划建立一座城市,她们已经找到黄巾力士为她们完成这项工程,黄巾力士!” 他摇了摇头,将自己从传说里拉回到现实:“你觉得她们会再次统治这个世界吗?那些鬼子母?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她们再次毁掉我们之前杀光她们。” “你要按照你认为最好的去做。”沙撒的声音并没有表现出他是怎么想的,“我要准备好率领我的人跨过那些山。” 第八百八十六章 不必为此羞愧 黑发的男人在马鞍上坐直身体,他显然是失望了,莫洛温怀疑他是想让厌火族人帮助他杀死鬼子母。 “世界之脊,”岩埃比粗着声音说,“它有另一个名字,有些人称它为龙墙。” “一个很合适的名字。”沙撒回答。 莫洛温望着远方的高山。一个对楼兰来说很合适的名字。他们有一个秘密的名字,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从龙之众,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只有在接受矛枪的时候,才能大声说出这个名字。 龙墙的那一边有什么?至少,那里有人可以与之战斗。敌人永远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楼兰、流浪沙人和敌人。只有这些,楼兰、流浪沙人和敌人。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刺耳得仿佛是他已经有数个时辰不曾呼吸。四周的圆柱上绽放出一个个光圈,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个声音仍然在他的脑海里回荡:楼兰、流浪沙人和敌人,这就是世界。 他们肯定还没有进入荒漠,他看见了楼兰进入三绝之地以前的景象,他经历了那种生活。他又向扎兰丁靠近了一些。那个厌火族人的眼球不安地转动着,似乎正在挣扎着要迈出另一步。令公鬼向前走去。 轻松地蹲在被白雪覆盖的山丘顶上,沙撒看着那五个踏着沉重步伐向他走来的人,也毫不在意裹住他身体的严寒。五个人里有三个是披着披风的男人,其余两个是穿着厚重裙装的女人,积雪让他们举步维艰。 根据老人的说法,冬天很早就应该结束了,但他们也会说些关于四季依规律变换的故事。他们还说大地曾经不停地震颤,山脉峡谷升降不定,如同夏日的池塘被扔进一颗石子,泛起重重波浪。沙撒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他已经十八岁了,他出生在帐篷里,这就是他知道的全部人生,雪、帐篷,还有守护的职责。 他放下面纱,缓慢地站起身,靠在他钩镰枪上,这么做为的是不要吓到这些马车上的人。但他们还是突兀地停下了脚步,紧盯着他的钩镰枪,还有他背上的弓和腰间的箭袋,他们看起来都并不比他年长。“你们对我们有需要,流浪沙人?”他喊道。 “你这样称呼我们是在嘲讽我们,”一个鹰勾鼻的高个子朝他喊,“但你说的没错,我们是惟一真正的楼兰血脉,你们已经放弃了传统。” “说谎!”沙撒厉声大吼,“我从没拿过一把剑!”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增加与流浪沙人之间的敌意。“如果你们迷路了,你们的马车在那个方向。”他将钩镰枪指向南方。 一名女子将手放在鹰勾鼻男人的手臂上,低声说了些什么,其它人不停地点着头。最后,鹰勾鼻男人也点了点头,虽然脸上仍然带着不情愿的神色。 她很漂亮,深色头巾边上能看见几绺黄褐色的头发。这时,她转过头望着沙撒,开口说道:“我们没有迷路。”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很专注,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双手下意识地拉紧了头巾。 沙撒点点头,他也不认为他们迷路了。流浪沙人一般都会尽力避开任何帐篷里的人,即使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只有在流浪沙人陷入绝望,从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帮助的时候,才会来找他们,而这样的状况屈指可数。 “跟我来。”从那些山丘到他父亲的帐篷有一里的路程,低矮的帐篷立在山坡上,有些地方还覆盖着最近一次的落雪。他们的人都谨慎地望着这些来访者,不过并没有人停下手边的事情,无论是烹饪、护理武器,还是与孩子们扔雪球。23sk. 沙撒为他的氏族感到骄傲,他们有差不多两百个人,是分散在马车北边的十个营地中最大的。不过,流浪沙人似乎并没有很注意他们的营地,流浪沙人的人数要远远超过楼兰,这让他感到非常不悦。 沙鲁从他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的个子很高,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面色冷峻。人们都说,沙鲁从不会笑,沙撒就从没见过他的笑容。也许在沙撒的妈妈死于热病之前,他曾有过微笑,但沙撒并不相信这种猜测。 黄发的女子名叫漠玲,她向他们述说的情况和沙撒预料的非常相似。流浪沙人和一个村庄进行贸易,那是一个有原木围墙的村庄,村子里的人在晚上又偷偷溜到流浪沙人的营地,带走了白天进行贸易的物品,而且带走的远不止于此。 流浪沙人总是以为他们可以信任住在房子里的人,总是以为道会保护他们。死亡的名单上列出了几位父亲、首兄弟和一位母亲。被俘者的名单里有几位日和姐妹,一位姐妹母亲,一名孩子。 最后的这个被俘者让流浪沙人吃了一惊,漠玲痛苦地说出,那是她的一个五岁的孩子,从小就被带走,由别的女子抚养。沙撒更仔细地审视着这名女子,心里暗暗给她的年纪加上了几岁。 “我们会把他们带回来。”沙鲁向她保证,他拿起一捆钩镰枪,将它们插在地上。“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留在我们身边,不过那样你们就要保卫你们自己和我们剩余的人。如果你们留下,你们就永远也不会被允许回到那些马车中间去了。”鹰勾鼻男子听到他这样说,立刻转过身从过来的路跑走了。 沙鲁并没有住口,在这种状况下只有一个人离开,确实是很少见的。“愿意和我们去那个村子的人,就拿起一根矛。但要记住,如果你们拿起矛与人作战,你们就必须留在我们这里了。”他的声音和眼睛都像石头般坚硬。“对流浪沙人来说,你们将与死无异。” 剩下的人中有一个人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最终都拿起了一根钩镰枪,漠玲也是一样。在她拿起钩镰枪的时候,沙撒倒抽了一口气,就连沙鲁也眨了眨眼。 “你如果想留下,不必拿起矛的,”沙鲁对她说,“我们会为你带回你的人。拿起矛代表着战斗的意愿,而不仅仅是守卫你自己,你可以把它放下,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第八百八十七章 都点点头 “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漠玲说。 让沙撒感到震惊的是,沙鲁几乎是立刻就点了点头:“万事总有第一次,万事都是如此,就是这样。” 他开始逐一拍击男人的肩膀,走过一座座帐篷,点出要去木墙村子的人。沙撒是第一个被拍到的,自从他到了能够持矛的年纪之后,他的父亲总是第一个选中他,这次也不例外。 漠玲并不会用矛,长长的矛柄总是和她的长裙搅在一起。“你不必去的,”沙撒对她说,“没有女人曾经这样做过,我们会把你的孩子带回来。”???.23sk. “我要亲自把漠卡从那里救出来,”她坚定地说,“你不能阻止我。”这可真是个顽固的女人。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改换成这样的穿着。”他指了指自己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你不能穿着裙子在晚上走过荒野。” 没等漠玲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她手里拿走了那根矛:“学习用矛的方法并不容易。”那两个和她一起来的男人就是证明,他们正在笨拙地接受指导,不止一次差点摔倒在地上。 沙撒找到一把斧头,将那根矛的矛柄砍去一截,只剩下四尺长的一段,其中差不多有一尺是钢制的矛尖。“用它戳刺,只是戳刺一个动作。矛柄也是用来格挡武器的,但我会另找一样东西作为盾牌,让你握在另一只手里。” 她以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你多大了?”她的问题比眼神更奇怪。他将自己的年纪告诉了她,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沙撒说:“这些男人中有你的丈夫吗?”他们仍然不时会被手中的钩镰枪绊到。 “我的丈夫已经为漠卡追悼过了,他对那些树的关心更胜于他对自己的孩子。” “树?什么树?” “生命之树。”看着沙撒依旧茫然的眼神,女子摇了摇头,“三棵种植在桶里的小树,他们照顾那些树几乎就像对自己那样关心。当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他们就要把那些树种下。他们说,到那时,旧日的时光还会回来。他们,我说的是他们。很好,我不再是流浪沙人了。” 说着,她掂了掂那根短矛,“现在,这就是我的丈夫。”她又仔细地看了沙撒一眼,向他问道:“如果有人偷了你的孩子,你会只是空谈些什么叶之道和痛苦试炼我们吗?” 他摇了摇头,她继续说道:“我觉得你也不会,你会成为一位好父亲的。教我使用这根矛吧!” 一个奇怪的女人,但很漂亮。 沙撒拿过短矛,开始向她演示。他使用的是平时惯用的招数,因为矛柄变短了,所有招数都变得更加快速、灵活。漠玲一直带着那种奇怪的微笑望着他,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倾注到了那根矛上。 “我在梦里看见过你的脸。”她轻声说,但他并没有听到。有这样一根矛,他的速度会比用剑的人更快。在他的心中,他能看见楼兰击败了所有用剑的人,没有人能对抗他们,没有人。 光芒在琉璃柱中闪过,几乎让令公鬼的眼睛变得半盲。扎兰丁距离他只有一两步远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呲出牙齿,无声地咆哮着。这些光柱正在带领他们向回追溯,进入楼兰失落的历史之中。令公鬼的脚随着它们的节拍移动着,向前,回溯。 沙鲁调整了一下脸上的防尘面纱,向下方的那个小营地望去。那里的一口煮食铁罐下面,闷烧着的煤块还在闪着昏暗的红光,吹入鼻孔的风带给他一阵半熟的炖肉气味。 月光下,有几个裹着毯子的身影躺在那堆煤块周围。沙鲁没有看见马匹。他希望自己能带着一些水,但除了孩子之外,其它人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被分配到水。 他模糊地记得那些有更多清水的日子,天气还不是这么热,没有这么多的灰尘和时刻不停的强风。夜晚并不能让人得到太多的喘息,沉闷、滚烫的红色太阳被刺骨的严寒所代替,他将身上的野山羊皮披风裹得更紧一些。 和他一样装束的同伴开始爬下山坡,向那些人靠近。他们一边走,一边止不住会踢到脚下的石头,又会因此低声嘟囔几句。沙鲁相信,如果他们一直都这样,下面的人迟早会醒过来。他没有责怪他们,因为他也不比他们更习惯这种状况。 防尘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但他还是能一一分辨出他们。卢卡,他的肩膀比其它人的要宽上一半,很喜欢恶作剧;艾尔,像鹳一样细瘦,是马车中的人里最善跑的;查羚和奥努尔,他们如同彼此的影子般相像,只是查羚在焦虑时总有将脑袋侧向一边的习惯,就像现在这样。他们的妹妹卡雅正在下面的营地里,还有沙鲁的妹妹漠特丽。 当姑娘的行李袋被找到时,他们从这些被撕破后扔在地上的袋子上发现了明显的搏斗痕迹,其它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哀悼的准备,就像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甚至连沙鲁的大父也是如此。 如果马施加知道他们五个有什么样的计划,他一定会阻止他们的,而马施加现在只是咕哝着他们应该保持对鬼子母的忠诚,和努力让楼兰活下去之类的话。 沙鲁从没见过鬼子母;楼兰似乎是一个种族,但沙鲁除了“楼兰”这个词之外,对此一无所知,这些就连漠特丽也不知道。 “那些人一共有四个,”沙鲁悄声说,“姑娘在火的这一边,我会悄悄叫醒她们,我们趁那些男人睡着的时候带她们溜走。”朋友们看了看彼此,都点点头。 他觉得刚才应该先拟好一个计划,但他们能想到的只是来救这些姑娘,以及如何不被察觉地离开马车。沙鲁之前并不确定他们是否能跟踪这些人,能否在他们回到村庄之前找到他们。那个被称为村庄的地方只是一片粗陋的小棚子,那里的人用石头和棍棒赶走了楼兰。如果劫掠者们到了那里,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跑 “如果他们醒了该怎么办?”艾尔问。 “我不会离开卡雅,”查羚用细微却决绝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带她们回去,艾尔。”奥努尔也在无声地支持着他的兄弟。 “是的。”沙鲁表示同意。天籁小说网 卢卡戳了一下艾尔的肋骨,艾尔点点头。潜行到山坡下的阴影中绝非容易的事情,干枯的细枝在脚下断裂,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头顶的干土坡上滚落。 沙鲁愈是努力不弄出声音,好像就会引起愈多的响声。卢卡掉进一片荆棘中,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但他竭力让自己不要喊痛,只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查羚滑倒在山坡上,一直摔到距离坡底一半的地方。但下面一直也没有半点动静。 在距离营地很近的地方,沙鲁停下了脚步,和朋友们交换着忧心的目光,然后,他们蹑手蹑脚地向那些人走去。沙鲁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就像雷鸣般在他的耳边轰响,如同那四个大毯子堆中的一个发出的鼾声那么巨大。那堆毯子突然开始晃动,沙鲁立刻僵在原地。毯子堆停住了,鼾声重新响起,沙鲁这才恢复了呼吸。 他小心地趴伏到一个小一点的毯子堆旁边,将肮脏的粗羊毛毯子掀起一角,看见漠特丽的眼睛正盯着他,脸上满是瘀肿和擦伤,身上的衣服几乎全被撕成了碎片。他将一只手捂在她的嘴上,不让她喊出声,但她只是茫然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我要把你像一只猪一样切开,男孩。”一个大毯子堆向一边滚开,一个穿着污秽衣服的粗野的长胡子男人站起了身,他手中的长匕首在月光下闪动着昏暗的光芒,就像那堆发出昏黄光线的煤一样。那名大汉对身边的两个毯子堆各踢了一下,让它们在一阵嘟囔声中掀动起来。 “就像一只猪一样,你要尖叫吗,男孩?还是想孬种地逃跑?” “跑!”沙鲁说,但他妹妹只是迟钝地盯着他。他慌乱地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拖起来,让她向朋友们等待的地方跑去。 “跑!” 她僵硬地从毯子里被拉出来,如同死人一样。卡雅已经醒了,他能听见她的呜咽声,但她似乎把她的脏毯子在身上裹得更紧,仿佛不想让他们看见她一样。漠特丽站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盯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看起来你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个大汉咧开嘴笑着,从火堆那边绕过来,手中的匕首低垂在腰际。其它人正从毯子里坐起来,笑着,饶富兴致地看着他们。 沙鲁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能离开他妹妹,他所能做的只有死,也许这会给漠特丽一个逃跑的机会。“跑,漠特丽!快点跑啊!”她没有挪动脚步,看起来她甚至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长胡子的男人更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享受着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着急。 “不!”查羚从夜色中冲出来,张开手臂抱住那名大汉,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别的大汉们从地上跳起来。其中一个被剃光的头反射着白色的月光,他举起一把剑,向查羚砍去。 沙鲁并不确切地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抓住了煤火上那个沉重铁罐的把柄,将它抡起,砸到那个剃光的头壳上,响起一记沉重的碎裂声。 那个男人瘫软在地上,仿佛身上的骨骼都已经融化了。沙鲁也失去了平衡,他踉跄地想躲开火堆,最后摔倒在火堆旁,手中的铁罐也掉了下来。 一个肤色黝黑、头发编成辫子的男人也举起了剑,准备戳死他。他像一只蜘蛛般向一旁爬去,眼睛还看着那把剑锋利的尖端。他的手狂乱地摸索着,想找到些什么把那个男人挡开。 他的手掌落在一根圆棍上,他抓起它,将它戳向那个正在嚎叫的男人。那个男人睁大了暗色的眼睛,手中的剑落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嘴里涌流而出来,沙鲁抓住的不是一根棍子,而是一根矛。 意识到手中握的是什么,沙鲁立刻抛开那根矛柄。太晚了。他又一次爬到一边,躲开了那个栽倒的男人。他紧盯着那个男人的躯体,全身颤抖着。一个死人,他杀死了一个人。吹过身边的风好冷好冷。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同伴没有杀死他。他惊讶地看到朋友们这时都已经聚拢在煤堆旁边,艾尔、卢卡和奥努尔,他们都已经放下了防尘面纱,睁大了眼睛,急速喘息着。 卡雅仍然在毯子底下低声啜泣着,漠特丽还是站在那里,眼望着前方。查羚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而那四个人,那些村子里的人……沙鲁的眼睛在四具满是鲜血的躯体上来回游移。 “我们……把他们杀死了。”卢卡的声音止不住地抖动,“我们……苍天宽恕,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沙鲁爬到查羚身边,碰了碰他的肩头:“你受伤了吗?” 查羚摔倒在地。红色浸透了他的双手,那双手正紧紧地抓着刺进他肚子里的匕首。“好疼啊,沙鲁。”他轻声说道。然后,他哆嗦了一下,光彩从他的眸子里消失了。 “我们该怎么做?”艾尔问。 “查羚死了,而我们……苍天啊,我们做了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要带姑娘回马车那里去。”沙鲁没办法让自己不去看查羚呆滞的凝视,“这是我们要做的。” 他们收集了全部有用的东西,主要是煮食罐和那些匕首,金属物品总是很难找到的。“我们应该拿走这些。”奥努尔粗声说,“这些一定是他们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就像他们偷窃我们一样。” 当奥努尔要去拿起一柄剑的时候,沙鲁阻止了他:“不,奥努尔,那是一件武器,它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它没有别的用处。”奥努尔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那四个死人,便开始专注地看着卢卡用毯子和钩镰枪为查羚制作担架,沙鲁则拒绝去看那些村里的人。 第八百八十九章 他想尖叫 “一根矛能为锅里带来食物,奥努尔,但一把剑不行,这是道所禁止的。” 奥努尔仍然保持着沉默,但沙鲁觉得他在防尘面纱后面冷笑了一下。当他们最终离开那个营地,走进夜色的时候,那些剑被扔在冷却的煤堆和那些死人旁边。 穿过黑暗回到马车的路很长。他们轮流抬着查羚的临时担架,强风不时会卷起一团团令人窒息的灰尘。漠特丽一路都是脚步踉跄,愣愣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或者身边的人是谁。卡雅看上去还是充满了惊恐,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都会害怕,任何人碰她一下,都会吓她一跳。???.23sk. 这不是沙鲁想象中她们回来时的情景,他本以为姑娘们会一路上充满欢笑,高高兴兴地回到马车中。他们都会嬉笑连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无言地抬着查羚的尸体,被刚刚的记忆深深困扰。 营火的光亮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随后,他们看见了马车,马具都已备好,只等天一亮就可以出发。天黑以后,没有人会离开马车篷,所以沙鲁看见三个人影飞快地向他们跑来的时候,感觉非常惊讶。 马施加的白头发在黑夜里非常明显,其它两个人是卡雅的母亲奈琳和沙鲁与漠特丽的母亲沙里奥。沙鲁带着不祥的预感放下了防尘面纱。 女人们扑向孩子,给了她们安慰的怀抱和低柔的呢喃。卡雅瘫软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一声宽慰的叹息。漠特丽却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沙里奥,而沙里奥看到孩子脸上的伤痕,泪水立刻就盈满了眼眶。 马施加向男孩们皱起了眉头,脸上在忧虑时形成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当我们发现你们也失踪时……”他看见担架上的查羚,说话声戛然而止,“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次,却仿佛很害怕知道答案。 沙鲁缓缓地张开嘴,但漠特丽抢在了他前面。“他们杀死了那些人。”她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声音单纯得如同一个小孩,“那些坏人伤害我们,他们……然后,沙鲁来了,杀死了他们。” “你不能这么说,孩子。”沙里奥安慰地对她说,“你……”她停住了话音,向孩子的眼睛里望去,然后,她转过头,不确定地看着沙鲁:“这是……这是真的?” “我们只能这样做,”奥努尔痛苦地说,“他们要杀死我们,他们已经杀死了查羚。” 马施加后退了一步:“你们……杀了人?杀了人?你们难道忘记了誓约?我们不能伤害别人,任何人都不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你们杀死另一个人,没有!” “他们抓走了漠特丽,大父。”沙鲁说,“他们抓走了漠特丽和卡雅,还伤害了她们,他们……” “没有理由!”马施加吼道,身子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们必须接受降临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痛苦是对于忠诚的试炼,我们要接受并忍耐!我们不能杀人!你们不止是从道上偏离了,你们是彻底背弃了它。你们不再是虔诚之人了,你们已经堕落,我不会让楼兰被你们污染。离开我们,陌生人,杀手!你们在楼兰的马车中间不受欢迎。”他转身走去,仿佛他们已经不复存在,沙里奥和奈琳望着他的后背,拉起了两名姑娘。 “母亲?”沙鲁喊道。母亲回头用冰冷的眼睛看着他,让他不由得向后退去。 “母亲,求求————” “你是谁?会这样称呼我?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陌生人。我曾经有一个儿子,他的脸和你很像,我不愿意看见那样的相貌出现在一名杀手身上。”她牵着漠特丽,跟在其它人身后走了。 “我仍然是楼兰之血!”沙鲁高声吶喊,但他们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觉得自己听见卢卡在哭泣。狂风骤起,扬起一团团尘土,他罩上了自己的脸:“我是楼兰人!” 疯狂四射的光芒刺入令公鬼的眼睛。 沙鲁失落的痛苦仍然锥心蚀骨,他的心神在猛烈地摇撼。沙鲁的手里还不曾有过武器,他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武器,杀戮让他感到恐惧。这不合理。 令公鬼现在几乎和扎兰丁并肩而立了,但后者并没有察觉到他。扎兰丁仍旧像嚎叫般张着嘴,汗水在他的脸上渗出,他颤抖着,仿佛想拔腿逃开。 令公鬼的双脚继续将他向前引领,向回追溯。 向前,回溯。 马施加趴在沙洞里,紧紧抓着他正在呜咽的孙子们,用破烂的外衣挡住了他们的眼睛,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刚刚死去了。泪水也不停地从他的双颊滚落,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漠特丽今年五岁,沙鲁也只有六岁,他们有权哭泣,马施加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流泪。 他小心地向洞外望去,一些马车还在燃烧。死者躺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无人收殓,马匹大多已经受惊逃跑了,只有不多的一些还拴在被清空车篷的马车上,车篷里的东西都被扔在地上。 平生第一次,他没有去注意鬼子母交给楼兰保管的箱子。那些箱子倾倒在泥土里,无人理睬。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和死亡的楼兰了,但这次他却不能出去收拾残局。 那些带着刀剑、钩镰枪和弓箭的人,那些肆意杀戮的人,他们正在填满被清空的马车,用他们抢来的女人。他看见了瑞————他的孩子————和其它人一起被塞进了车篷里,像牲口般挤在一起,杀手们却在哈哈大笑。 那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伊尔温在十岁时死于饥饿;索瑞在二十岁时死于热病,她早在梦中预见了死亡;一年前,十九岁的贾仑在知道自己能够导引真气之后,跳下了悬崖;马林德死于今天上午。 他想尖叫,想冲出去,阻止他们带走他最后的孩子,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他们。而他如果真的冲出去了呢?他们会杀死他,然后再带走瑞,他们或许也会杀死那些孩子。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有些还很小。 第八百九十章 楼兰之血 漠特丽也紧紧抓住了他,仿佛感觉到他大约会离开她。沙鲁显得很僵硬,似乎是想抓住他,却又觉得自己已经够大了,不该像孩子一样行事。 马施加抚平了他们的头发,让两个孩子的头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戒,直到马车被狂呼乱喊的骑马人们拖走,直到那些马几乎消失在有冒烟山脉突起的地平线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站起身,放开孩子们。“在这儿等我,”他对他们说,“等着我回来。”两个小孩彼此紧拥着,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他向一具尸体走去,温柔地将它翻转过来。希德儿仿佛熟睡一般,她的面容就像是每天清晨他醒来时在枕畔见到的一样。每次看到她黄褐色的头发里竟然会有灰发,都会让他吃惊不已。 她是他的爱人,他的性命,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青春和新奇的。他竭力不去看染透她身前衣襟的赤红和在胸口下那道深深的可怕伤口。 “现在你要怎么做,马施加?告诉我们!怎么做?”他抚去希德儿脸上的头发,希德儿一直都很爱整齐的。随后,他站起身,缓缓转向那群愤怒而恐惧的人们。 沙巴登是他们的领袖,是个眼窝深陷的高个子男人。他留长了头发,似乎是想掩盖身为楼兰之血的事实,很多男人都留了头发,但对于那些袭击者来说,这么做毫无意义。 “我要埋葬死者,然后上路,沙巴登。”他的目光回到了希德儿身上,“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上路?马施加?我们怎么能继续走下去?没有了马,也几乎没有水和食物,我们现在所有的只剩下了满马车鬼子母再也不会来取回的东西。那是些什么,马施加?那是些什么东西,让我们必须抛弃生命,必须拖着它们横穿这个世界,却甚至害怕碰它们一下。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赶路了!” “我们能!”马施加喊道,“我们会的!我们有两条腿,我们有背脊。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拖着那些马车,我们会忠于我们的职责!”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挥舞着拳头,一只拳头。他颤抖着松开手,将它垂到身侧。 沙巴登后退了一步,退到他的同伴当中:“不,马施加,我们应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之中有些人打算这么做。我的大父经常跟我讲他在儿时听过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我们生活在和平之中,人们总是来听我们唱歌,我们要找一个能够得到和平的地方,再次歌唱。” “歌唱?”马施加发出一声嘲笑,“我也听过这些老故事,什么楼兰的歌声曾是一件奇迹之类的,但你我都对这些歌曲一无所知。歌声消失了,旧日的时光也消失了,我们不会放弃对于鬼子母的责任,去追逐那些永远消失的东西。” “我们之中有些人是会的,马施加。”在沙巴登身后的人纷纷点头,“我们要去找到那个和平的地方,还有那些曾经的歌,我们会的!” 一阵碎裂声在马施加的身边响起。沙巴登的亲信们正在清空一辆马车,一个扁平的大箱子被扔在地上,裂成两半,露出里面暗红色抛光的石雕石像。更多沙巴登的朋友把其它马车也清空了,马施加看见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正卖力地清空马车,只在里面留下必要的食物和水。 “不要想阻止我们。”沙巴登警告他。马施加再次松开了拳头。 “你不是楼兰之血,”他说,“你背叛了一切,无论你是什么人,你不再是楼兰的了!” “我们像你一样遵从传统,马施加。” “滚!”马施加喊道,“滚!你们不是楼兰之血!你们迷失了!迷失了!我不想看到你们!滚!”沙巴登和他的亲信脚步踉跄地从他的身边跑开了。 当马施加开始检查车辆和倒卧在一片狼藉中的死者时,他的心再次沉了下来。死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需要照料的伤者在呻吟着。 沙巴登和他的迷失者在卸下那些箱子时还不算很粗暴,但那些持剑的人却砸破了许多箱子,直到他们了解到箱子里并没有黄金和食物,而食物比黄金更加珍贵。 马施加审视着那座石雕门框、成堆翻倒的石像、奇特的水晶雕刻和沙巴登那班人觉得毫无用处的盆栽胡杨插枝。它们真的会有什么用处吗?这就是他们要忠于的东西?如果就是它们,那也好,至少其中一些可以挽救下来。他不知道鬼子母认为哪些是更重要的,但总能挽救其中一些。 他看见漠特丽和沙鲁正抓着他们母亲的裙子,他很高兴沙里奥能活下来,照顾这两个孩子。他最后的一个儿子,她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被今天早晨的第一枝箭射死了。其中一些会被挽救下来的,他会挽救楼兰血脉,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跪倒在地,将希德儿拥进自己的臂弯里。“我们仍然是忠诚的,鬼子母。”他低声说道。“我们还要保持多久的忠诚?”他将脸埋进老婆的胸口,开始哭泣。 泪水刺激了令公鬼的眼睛,他无声地张开嘴:“希德儿。”楼兰之血?这不是楼兰的信仰。他没办法仔细思考,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光芒愈转愈快。在他身边,扎兰丁无声地呼嚎,眼睛高高突起,仿佛是见证了一切的死亡。他们一同向前走去。 琼纳站在悬崖边缘,向西方望去,目光越过了在太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伊斯法罕在这个方向四百里以外的地方,如果它还在的话,伊斯法罕曾经紧靠着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山,四百里以外的西方,现在海洋已经占据了那里。 如果亚诺拉还活着,大约这段路还好走一些。没有了她的占梦,他几乎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没有她,他甚至不再关心自己是否还活着。当他转身走向一里外的马车队时,他感觉到了头顶上的每一根灰发。现在,马车已经减少了,也变得愈来愈破旧。 第八百九十一章 这个名字渐渐消退了 他们的人数也在减少,原本有几万人,现在只剩下了几千人,但他们和剩下的马车相比还是太多。除了还不能走路的孩子之外,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坐在马车上了。 他在第一辆车那里遇到了马施加,那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有一双过于机警的大眼睛。琼纳总是觉得自己随意向周围一瞥,就能看见沙乌,但沙乌在几年以前就被遣走了。那时,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阻止自己导引真气。 这个世界还是有太多的男人能够导引真气,他们仍然要不时遣走表露出迹象的男孩,他们只能这么做。但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回来。爱索是什么时候死的?那时她还那么小,被埋在一个匆匆挖就的土坑里,许多人因疾病而死亡,因为没有鬼子母为他们治疗。 “这里有黄巾力士,父亲。”马施加兴奋地说。琼纳怀疑儿子一直都以为他说的黄巾力士故事只是故事而已。 “他们是从北方来的。”马施加带他去看的黄巾力士是一支颓败不堪的队伍,人数不超过五十,每一个都是双颊下陷,眼露悲哀,长毛的耳朵低垂在头侧。琼纳已经习惯于看见身边的人脸上阴郁的面容和身上破旧的衣服,但看见黄巾力士也像他们一样,他感到非常震惊。 不过他还有族人要照料,有鬼子母交付的职责要履行。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鬼子母已经过去多久了?那时亚诺拉刚刚死去,鬼子母来得太迟了。那位女子治好了仍然活着的病人,又拿走了几件上古法宝,就离开了。 当他向她询问,哪里能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她只是苦笑了一下。她的衣裙上已经有了补丁,裙边也磨损了,他不确定她的神智是否清醒。 她说,有一名弃光魔使的封印并不完全,或者他大约根本没有被封印。她说,伊煞梅尔仍然在影响这个世界。她一定是像剩余的鬼师一样疯了。 他将思绪拉回到面前的黄巾力士身上,望向这些神态不安的巨人,自从亚诺拉死后,他就经常会有神思恍惚的毛病。这些黄巾力士的手里拿着面饼和碗,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生气,只是因为有人分享了他们不多的食物。 这五十个黄巾力士要吃掉他们多少人份的食物?不,分享食物,好心的赠与是应该的。一百人份?两百人份? “你们有胡杨的插枝。”一名黄巾力士说道,他的粗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放在一辆马车边上两个盆栽里的三瓣叶。 “有一些,”马施加不在意地说,“它们死了,但古遗民在它们死前保留了嫩枝。”他没时间讨论树,他还有他的族人需要照看。 “北方的情况如何?” “很糟,”一名女性黄巾力士回答,“妖境正在向南方扩展,魔达奥和黑水修罗在那里肆意横行。” “我以为它们都死了。”那么,就不是北方了,他们不能向北方走。南方呢?咸水海在南边,距离这里有十天的路程,但是它还在那里吗?他累了,非常累了。 “你们是从东边来的?”另一位黄巾力士问道,他用剩余的一点面饼擦过碗底,将它塞进嘴里,“东方怎么样?” “很糟,”琼纳回答,“不过,大约对你们来说还算好。十天……不,十二天以前,我们在逃离一群人的时候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马,我们只能放弃一些马车。”这让他感到痛苦。马车和装在其中的物品都被抛在了身后,那是鬼子母交给楼兰保管的,但还是被丢弃了,更糟的是,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几乎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抢掠我们,无论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不过,大约他们不会这样对待黄巾力士。” “大约吧!”一位黄巾力士女子这样说着,但看起来并不相信,其实琼纳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这时,那位黄巾力士女子又问道:“你知道哪里还有聚落吗?” 琼纳看着她:“不,不,我不知道,但你们一定能找到聚落的。” “我们已经逃亡了那么远,那么久。”人群中的一位黄巾力士说,另一位黄巾力士也带着悲哀的嗡嗡声说道,“大地已经改变了那么多。” “我觉得,我们必须快一点找到聚落,否则我们就要死了。”第一个说话的黄巾力士女子说道,“我感觉到……渴望……在我的骨髓里,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聚落,一定要。” “我不能帮你们。”琼纳伤心地说,他感觉到胸口一紧,这片大地的改变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现在他们穿行的平原,去年大约还是一座大山。 妖境不停地扩张,魔达奥和黑水修罗仍然存在。人们相互抢劫偷窃,虽然长着人的脸,却干着野兽的勾当,他们再也认不出虔诚之人,再也不知道他们了。 他几乎没办法呼吸。黄巾力士迷失了,楼兰也迷失了,一切都迷失了。紧勒的感觉在痛苦中爆发了,他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他用一只拳头紧紧抵住自己的心脏,用力地按着。 马施加担忧地跪在他身边:“父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能做些什么?”琼纳努力地抓住儿子破损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带……大家……去南方。”他必须在要挖出他心脏的痉挛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些话挤出来。 “父亲,你才是……” “听着,听着!带他们……向南去,带领……楼兰……去安全的地方,遵守……誓约。守住……鬼子母……给我们的……直到她们……来取回。楼兰……之血,你必须……”他尽力了。鬼子母索琳达一定能知道,他尽力了。亚诺拉。 亚诺拉。这个名字渐渐消退了,令公鬼胸中的痛苦逐渐松弛下来。胡说,这全都是胡说,这怎么可能是厌火族人?琉璃柱脉动着令人目盲的强光,空气在悸动,漩流。在他身边,扎兰丁的嘴张得更大,仿佛要努力嘶叫出来。这个厌火族人抓着他的面纱,抓着他的脸,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向前。 第八百九十二章 不要停歇 琼纳沿着空旷的街道全力奔跑,竭力不去看那些破碎的建筑物和枯死的胡杨树。全都死了,至少,最后一批久已被抛弃的轺车已经被拖走了,余震仍然在摇撼着他脚下的地面。 他穿着他的衣服————他的圣保衣,虽然他接受的事务并非他被训练要去做的。他今年六十三岁,正是人生中最精华的一段时光,还没有老到会感觉到头发中的灰丝,但他确实已经有了老人的疲倦。 当他进入使者殿堂时,没有人质问他,在巨柱撑起的入口处根本没有守卫,也没有人向他致以问候。有许多人在里面来回奔忙,他们双臂抱着箱子和文稿,眼里流露出焦虑的神情,但一直都没有人看他一眼。 人群中弥漫着一种慌乱的情绪,随着大地的每一次震撼,这种情绪都变得更严重。他怀着哀伤的心情奔过前厅,跑上宽阔的阶梯,泥泞沾污了银白色的石阶,没人有时间打扫,大约根本没有人会注意。 他不需要去敲那扇他寻找的门,那不是主走廊里那些镀金的大门之一,而是一扇外形朴素、不引人注意的门。他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去,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他感到有些庆幸。六位鬼子母围绕一张长桌子站立,正在激烈地争论着,她们显然没注意到建筑物的颤抖。屋中的鬼子母全都是女性。 他的身体颤抖着,怀疑着男人是否还能再出现在这样的会议上。当他看见桌上的物品时,身体的颤抖变成了颤栗。那是一把寒冰般的剑,大约是一件与上清之气有关的物品,大约只是一件装饰物,他无法分辨。寒冰般的剑底下压着真龙之身的真龙旗,它平铺在桌面上,一直垂到了地面。他的心脏似乎被纠在一起。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它还没被毁掉?它代表着对那个被诅咒的男人的记忆。 “你的预言有什么用?”奥赛勒几乎是在喊叫了,“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们发生的时刻?”她的黑色长发随着她愤怒地摇头来回摆动,“世界要倚靠它!还有未来!上古神镜本身!” 黑眼睛的沙安德用平静的神情面对着她:“我不是造物主,我只能告诉你我预见到的。” “镇静,姐妹们。”索琳达是她们之中最冷静的,她的老式轻纱长袍如同一片淡蓝色的薄雾,一头黄褐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与他的发色几乎一样。他的大父还是个年轻人时就开始服侍她了,但她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因为她是鬼子母。“我们已经没时间继续争论了,黑瞳者和韩达明天就要到了。”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犯任何错误,索琳达。” “我们必须知道……” “是否有机会……” 琼纳只是静静地倾听着,等准备好之后,她们自然会叫他。他并不是房间里除了鬼子母之外惟一的人,桑姆斯塔就在门边靠墙坐着,庞大的身躯宛如由藤蔓和叶片交织而成,即使是坐着,还是比琼纳高出一点,一道枯棕色和焦黑色混杂的伤疤割裂了这张疲倦的面孔,一直深入到他乱糟糟的头发里。当他望向琼纳时,一双榛果眼睛里满是困扰。 琼纳向他点点头,他用指间摸了摸那道伤疤,皱起眉头。“我认识你吗?”他低声说。 “我是你的朋友。”琼纳忧伤地回答,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桑姆斯塔了,但他听说过长者们的消息,大多数长者都死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骑在你的肩膀上,你全都忘了吗?” “歌唱,”桑姆斯塔说,“是否还有歌唱?那么多都消失了。鬼子母说,有一些还会回来。你是龙的孩子,对不对?” 琼纳哆嗦了一下,不管是真是假,这个名字已经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但现在这座城里还有多少人相信皈道楼兰曾经只侍奉龙,而不是其它的鬼子母? “琼纳?”听到索琳达的声音,他转回身,向走过来的鬼子母单膝跪下。其它鬼子母仍然在争论,不过声音已经低了许多。“琼纳,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她问。 “都准备好了,鬼子母,鬼子母索琳达……”他犹豫着,深吸了一口气,“鬼子母索琳达,我们之中有一些人愿意留下来,我们仍然可以侍奉你们。” “你知道在设拉子的楼兰出了什么事吗?”他点点头。索琳达叹息一声,伸手抚过他的短发,仿佛他还是个孩子。“当然,你知道,你们虔诚之人的勇气要超过……一万名楼兰挽着胳膊,同声歌唱,想要让一个疯子回忆起他们是谁,回忆起他自己是谁,他们想用歌声和躯体唤回他。黑瞳者杀死了他们,他紧盯着他们,仿佛在注视一个谜题,不停地杀死他们,而他们依然维持着人墙,不停地歌唱。我被告知,最后一名楼兰在他面前歌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被他杀死。那时,设拉子燃烧起来,一团巨大的火焰吞噬了岩石、金属和肉体,曾经是这个世界第二大城市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整块巨大的琉璃。” “许多人有时间逃出来,鬼子母,虔诚之人为他们赢得了逃亡的时间。我们并不害怕。” 鬼子母的手痛苦地抓紧了他的头发:“苦水城的百姓都逃走了,琼纳。此外,虔诚之人在未来仍有要扮演的角色,真希望沙安德的预见能更清楚些,足以告诉我们是何种角色。不管怎样,我要挽救这里的一些东西,这将是你的任务。” “听从您的吩咐,”琼纳不情愿地说,“我们会保管好您给我们的东西,直到您拿回它们。” “当然,我们所给你的,”鬼子母向他微笑着,松开了抓住他头发的手,在收手之前,再一次抚摸了他的头发,“你们要带着那些……东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琼纳,一直前进,不要停歇,直到你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不会有人伤害你们的地方。” 第八百九十三章 楼兰就是誓约 “听从您的吩咐,鬼子母。” “星哲怎样了,琼纳?他平静下来了吗?” 琼纳别无选择,只能据实以告,虽然他宁可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的父亲正藏在这座城里的某个地方,他要劝我……对抗,他不会听的,鬼子母。他不会听的,他找到了一根古老的破甲矛,还……”琼纳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他以为鬼子母会发怒,但索琳达的眼里只是闪烁着泪光:“遵从誓约,琼纳,即使虔诚之人失去了其它所有的一切,也要让他们守住楼兰之血,答应我。” “我答应你,鬼子母。”他说着,内心却感到震惊。誓约就是楼兰,楼兰就是誓约;放弃道,就是放弃他们自身。星哲是个反常的例子,据说,他还是孩子时就很奇怪,几乎完全不像一名楼兰,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现在,走吧,琼纳,我希望你在明天就已经远离了苦水城。记住,不停地前进,保护楼兰的安全。”他跪着作了个揖,但鬼子母已经返回争论之中。 “我们能信任沙库丹和他的人吗,索琳达?” “我们必须信任,奥赛勒,他们年轻,没有经验,但他们几乎没有被污染接触过,而且……而且我们别无选择。” “那么我们将会去做我们所必须做的,这把剑必须等待。桑姆斯塔,我们还要交给最后的长者一个任务,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对你们已经有过太多的要求,而现在,我们还有更多的要求。” 琼纳郑重地作了个揖,向外退去。这时长者站起身,他的头顶擦到了天花板。鬼子母们则又陷入了她们的计划之中,没有再看他一眼,但琼纳很认真地行完了这最后一个礼,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见到她们了。 他跑步离开了使者殿堂,直接向城外队伍聚集的地方跑去。几千辆马车排成十列,形成了将近八里长的队伍,一些马车上装满了食物和水桶,另一些马车上装的是鬼子母交给楼兰保管的对象————一箱箱的法器、上古法宝和密炼法器,绝不能让操控上清之气的疯狂男人接近它们。m.23sk. 他们曾经有别的办法运送这些物品————轺车和滑杆子、木鸢和巨大的奇肱飞车,而现在,只有被马具紧勒住的痛苦马匹和马车可以使用了。在马车之间站立着许多人,人数足以充满一座城市,但大约这是这世界上仅存的全部楼兰血脉了。 人群中有一百人向他走来,有男有女,他们代表全部楼兰来询问他鬼子母是否同意让一些人留下来。 “不行,”他对他们说。一些人不情愿地皱起了眉。他继续说道:“我们必须遵从,我们是皈道楼兰,我们要遵从鬼子母。” 他们缓缓地回到了各自的马车上。琼纳觉得听到有人提起了星哲的名字,但他不能让这些事困扰自己。他跑向自己的马车,那是处在中间一列马车里的第一辆。马匹们全都因为大地的颤抖躁动不安。 他的儿子们已经坐到了位置上————十五岁的沙乌握着缰绳,十岁的马施加坐在沙乌旁边,两个孩子都兴奋和紧张地笑着。小岩索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躺在帆布上,帆布下面是他们的全部财产,还有更加重要的————鬼子母交给他们的物品,只有孩子和很老的人能坐在马车上。 十二株已经生根的胡杨插枝栽在陶罐里,放在马车后座上。当他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他们就会把这些插枝栽培成大树。大约带着这些插枝是愚蠢的,但没有一辆马车上看不到这种插枝盆栽。 它们是一段已经逝去岁月的纪念,也是美好未来的象征,人们需要希望,以及寄托着希望的象征。 亚诺拉等在队伍旁边,一头光润的黑发在她肩头翻起一个个浪卷,让琼纳想起她还是姑娘时与他第一次相逢的情景,但沉重的忧虑现在已经在她眼眶周围刻下了一道道纹路。 他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将忧愁藏在自己心里:“没问题的,我的老婆。”她没有回答,他又说道:“你做梦了吗?” “快没时间了。”她喃喃地说,“没问题的,一切都会很好的。”她颤抖地微笑着,轻抚他的面颊,“我知道,有你在就会好的,我的男人。” 琼纳抬起手臂,挥了一下,这个信号在队伍中引起了一阵涟漪。缓缓地,马车开始移动了,楼兰离开了苦水城。 令公鬼摇了摇头。太多了,记忆纠缠在一起,空气似乎已经被闪电充满,强风卷起沙砾,形成一个个舞动的漩涡。扎兰丁已经在自己的脸上挖出了深深的血沟,现在他正在挖自己的双眼。 向前。 星哲跪在被犁过的土地边缘,身上穿着他的旧衣服————朴素的灰褐色外衣和裤子,以及嵌边软皮靴。与他一样的人和他一起环绕在这块田地的周围————十名皈道楼兰和一位黄巾力士,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伸开手臂长度两倍的距离。 他能看见另外一块田地,那里也围着像他们一样的人。在田地之间,拿着破甲矛的士兵坐在披甲的轺车顶上,一架木鸢在他们的头顶盘旋,这种致命的黑色金属大黄蜂中坐着两个人。他今年十六岁,那些女人们终于确定他的声音已经浑厚到可以参加春分歌唱了。 凡人和黄巾力士在这些士兵面前全都魂不守舍,如同面对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一样,他们惟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杀戮。他父亲的大父沙恩说过,这里曾经是没有士兵的,但星哲并不相信。 如果没有士兵,有谁来阻止夜骑士和黑水修罗,保护他们的生命?当然,沙恩也说过,这里曾经也没有过魔达奥和黑水修罗,没有弃光魔使,没有魔界杂兵。 沙恩有许多故事描述的是很久以前的岁月,那段岁月里没有士兵、夜骑士和黑水修罗。他说那时坟墓之王还被囚禁在封印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或者是“战争”这个词。星哲无法想象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当他出生的时候,战争早已是一个古老的词了。 第八百九十四章 谢天谢地 但他喜欢沙恩说的故事,虽然他没办法让自己相信它们,不过这位老人的一些故事总会让人们朝他皱起眉头,甚至是扔给他一堆责骂。 比如,他说他曾经服侍过弃光魔使,不是一般的弃光魔使,而是兰飞儿本人。他还说,他曾经服侍过伊煞梅尔。如果沙恩一定要编故事,星哲希望他能说他服侍过真龙————那位伟大的领袖。当然,每个人都会问他,为什么现在没有服侍龙,但现在的状况已经比以前好了。星哲不喜欢当沙恩说兰飞儿原先并不邪恶的时候,众人看着他的眼神。 田地尽头传来的一阵骚动告诉星哲,长者之一已经到了。星哲很快就看到了他巨大的身躯,头颅、肩膀和比黄巾力士还要高的胸膛,他正在播种的土地上大步行走。 他不需要看就知道,长者留下的脚印里一定萌生出了许多幼芽。这位长者的名字是桑姆斯塔,他的周围环绕着彩气的气组成的白色、黄色和蓝色云朵。 镇里的人们,也就是这片田地的主人都在兴奋地低声交谈着,他们的目光纷纷聚拢在长者身上。现在,每片田地都会有专属的长者。 星哲想问问桑姆斯塔,沙恩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他曾经和桑姆斯塔说过话,桑姆斯塔的寿命极长,他肯定经历过沙恩描述的那段时光,长者比任何生灵都要年长。有人说,长者永远也不会死,只要还有植物生长,他们就能活下去,但他已经没时间考虑询问长者问题的事了。 依照已经安排好的步骤,黄巾力士首先站起身,开始唱歌,厚重的嗡嗡声如同大地在歌唱。楼兰随后也站起身,凡人的声音在他们的歌声中愈来愈高,即使是最低沉的人声也比黄巾力士的声音要高亢。 所有的声音编织在一起,桑姆斯塔理顺这些声线,将它们编织入他的舞蹈。他张开双臂,以迅捷的步伐滑过田地,蝴蝶在他的四周飞舞,不时会停在他伸开的指尖上。 星哲能听到其它田地周围也响起了春分歌的歌声,女人们鼓着掌,为男人们加油,也拍出了新生命心跳的节奏。但这些在星哲的脑海里只留下很模糊的印象,他的全副精神都已经被歌唱所吸引,他甚至觉得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歌声被桑姆斯塔编入种子周围的土壤。 不过那也不再是种子了,刺葫芦的幼芽覆盖了田地,每次被长者踩到,它们都会长得更高一点,病害与虫灾都不会触及这些植物。种子在唱歌,它们最后会长到普通人的两倍高,再装满镇子里的谷仓。 这首歌和所有的春分歌,他就是为了它们才会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他并不后悔鬼子母在他十岁时淘汰了他,他们说他缺乏灵感,去接受成为鬼子母的训练一定很神奇,但绝对比不上现在这一刻。 歌声缓缓地减弱,楼兰引导了它的结尾。最后的声音消失时,桑姆斯塔又舞了几步,于是歌声似乎又随着他的舞步继续萦绕在空气中。然后,他停住脚步,一切都结束了。???.23sk. 星哲惊讶地发现镇里的人们都已经走了,但他没时间寻思他们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走。女人们正朝他们走来,欢笑着向男人表示庆贺。现在他是男人中的一员,不再是个男孩了,不过那些女人在亲吻他的嘴唇时,还是会拨弄几下他红色的短发。 这时,星哲看见了那名士兵,他距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正在看着他们。他并没有佩带破甲矛和幻光布作战披风,但他戴着头盔,这让他的头部仿佛一只巨大怪异的昆虫脑袋。 黑色的头盔面甲被掀起,但他的脸仍然藏在昆虫下颚般的护甲后面。仿佛是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装扮,这名士兵脱下了头盔,露出一名年轻人黝黑的脸,他看起来最多也就比星哲大四五岁而已。 这名士兵坚定的棕色眼睛望向星哲,让星哲打了个哆嗦。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但这双眼睛……这名士兵一定也是在十岁的时候就被选中接受训练了。星哲很庆幸楼兰被排除在这种选择之外。 “有什么讯息吗,战士?我觉得我们唱歌的时候,那些轺车里也有兴奋的声音传出来。” 这名士兵犹豫了一下:“虽然讯息还没有得到确认,但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收到报告,今天黎明时分,真龙率领阳九百六(鬼师团队)对煞妖谷进行了攻击。我们的通信并不通畅,但那份报告说,封印的破洞已经得以封闭,大多数弃光魔使,大约是所有弃光魔使都被锁在封印之中。” “那就是说,已经结束了。”沙陀忠重重地喷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谢天谢地。” “是的。”士兵向周围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我……想是这样没错。我觉得……”他看着他的双手,然后又让它们垂回身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本地人已经等不及要开始庆祝了,如果这个讯息是真的,庆祝活动也需要持续好多天。我觉得,是不是……不,他们不会想让士兵加入他们的,你们会允许吗?” “大约今晚我们可以一同庆祝,”沙陀忠说,“但我们还要访问三座小镇,才能完成任务。” “当然,你们还有干活要做,这是你们的责任。”那名士兵又向周围看了一眼,“这里还有黑水修罗,即使弃光魔使已经没了,但黑水修罗还在这里,还有夜骑士。”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回头向轺车走去。 当然,沙陀忠没有露出任何兴奋的神情,但星哲已经感受到了年轻士兵那一份震撼的心情。战争结束了?没有了战争,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一定要和沙恩谈一谈。没等到他进入镇里,欢乐的笑声和歌声就飘入了他的耳中,镇上佛堂塔顶的大钟发出了洪亮的钟声。 第八百九十五章 我们是虔诚之人 镇民们在街道上舞蹈,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走出了屋子。星哲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当其他楼兰人在田边干活的时候,沙恩留在他们住宿的客栈里,他也非常想和他们一起歌唱,但他疼痛的老膝盖就连鬼子母也无能为力了。然而这消息一定会让他跑上街的。 突然间,星哲的嘴和膝窝各被打了一下,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膝已经跪倒在地上。他用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向上望去。一个满面怒容的镇民正站在他面前,用一只手捂住了握拳的另一只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星哲问。m.23sk. 那个镇民吐了他一口口水:“弃光魔使都死了,死了,你听见了吗?兰飞儿不会再保护你们了。我们要将你们这些服侍过弃光魔使的人连根拔除,就算你们假装站在我们这一边也没有用,我们要像对待那个疯老头一样对待你们。” 一个女人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胳膊:“走开,岩马,走开,管好你的蠢舌头!你想让黄巾力士来找你吗?”男人的眼里突然显出警觉的神情,他任由女人将他拖进了人群中。 星哲挣扎着站起身,开始奔跑,嘴角的鲜血一直流到了下巴上,但他毫不在意。 客栈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就连客栈老板、厨师和助手们也不在。星哲跑进客栈里,大声喊着:“沙恩?沙恩?沙恩?” 大约沙恩是到客栈后头去了,他喜欢坐在客栈后面的香桃树林里,向星哲讲些关于他年轻时的故事。星哲跑出客栈的后门,绊了一跤,趴倒在地上。绊住他的是一只空靴子,那是沙恩红色的牛皮靴,虽然他不再和他们一起歌唱了,但他仍旧穿着这双靴子。 上方的某样东西让星哲抬起了头。沙恩满头白发的身体挂在从屋梁上垂下的一个绳圈里,因为踢掉了靴子,所以他赤着一只脚,一只手的手指扣在脖子上,似乎还在想把勒住他的绳子拉开。 “为什么?”星哲问,“我们是虔诚之人,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回答他。将靴子紧抱在胸口,他跪倒在地上,抬头紧盯着沙恩,任由狂欢的喧嚣彻底将他吞没。 令公鬼颤抖着。 琉璃柱中发出的光芒形成一层蓝色的、如固体般的薄雾,它们就像爪子一样,要将神经从令公鬼的皮肤里抓出来。劲风咆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一切吸入其中。 扎兰丁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面纱,但在黑色面纱上方,只露出两个滴血的窟窿,盲目地凝视。这名楼兰正在咀嚼,血沫掉落在他的胸口。 向前。 胡杨树伸展的枝叶下,沙恩沿着拥挤的大街前行。胡杨树的扇形叶代表和平与满足,它们簇拥着一幢幢直指天际的银白色建筑物,一座没有胡杨的城市就像荒野般凄冷萧条。 轺车发出平静的嗡嗡声,在街道上行驶。一架巨大的奇肱飞车冲过天空,它载送着前往伊斯法罕、设拉子,或是其它城市的公民们。他很少搭乘奇肱飞车,如果他要进行长途旅行,通常会有一位鬼子母用缩地术带他过去。 但今晚,他要使用奇肱飞车前往玄铁城,今天是他第二十五个命名日。今晚,他要接受沙拉最近一次的求婚。他想知道沙拉会不会很惊讶,他已经拖延了一年,因为他还不想安居下来,这还意味着他要改为服侍鬼子母黑慎母————沙拉一直侍奉的鬼子母,不过鬼子母漠艾加已经给予了许可。 沙恩转过一个街角,才刚看见一个黑脸的宽肩膀男人和他时髦的小胡子,就被那男人的肩膀撞倒在地上。沙恩的后脑撞在人行道上,让他两眼直冒金星,好一段时间,他只能晕眩地躺在原地。 “小心看路。”留胡子的男人气恼地说着,理了理他的无袖红外套和手腕上的蕾丝。他的黑发被聚拢在背后,一直垂到肩头,这是最时髦的发型,就像有些没立下誓约的人会模仿楼兰人一样,都是最新流行。 和胡子男人在一起的浅发女子将一只手放在胡子男人的手臂上,她身上的亮白色轻纱随着突如其来的困窘而变得更加不透明了,“沙桥,看他的头发,他是楼兰之血,沙桥。” 查姆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想看看那里是否受了伤。他的手指抚过自己黄褐色的短发,拉了一下留在颈后的辫子,甩了甩头。只是有点擦伤,他心想,不会更严重了。 “是啊!”胡子男人的表情立刻从恼怒变成了惊恐,“原谅我,虔诚之人,是我应该看路。让我扶你起来。”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伸手扶沙恩站了起来。 “你还好吧?我为你叫一辆滑杆子代步吧!” “我没事,公民,”沙恩温和地说,“真的,这是我的错。”确实,他走得很匆忙,本来被撞伤的很可能是这个男人,“你受伤了吗?请原谅我。” 那个男人张开嘴,想要说他没事————公民们总是这样,他们似乎认为楼兰都是某种琉璃做的————但在他出声之前,他们脚下的地面掀起了一阵波动,四周的空气也在波动,扩散出一层层涟漪。胡子男人不安地向周围张望,用身上时髦的幻光布披风裹住了自己和女伴,所以两人的头颅看起来就好像飘浮的虚体一般。 “那是什么,虔诚的人?”其它看见沙恩发色的人也聚集到他身边,焦急地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沙恩并没有理会他们,甚至没有去想这么做是否很无礼。他用力推开面前的人众,眼睛却紧紧盯着沙罗姆————那个白色球体的直径足有一千尺,它飘浮在纯洁的蓝色和银色的圆顶上方。 漠艾加说过,就是今天,她说她找到一个新的上清之气源头。一个鬼子母和鬼师都可以碰触的源头,而不是像以前那个各自只能碰触到一半,这种无差别的融合一定能比原来女人和男人合作导引真气上清之气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今天,她和鬼之息会第一次打开这个源头,这也会是男人和女人最后一次使用不同的上清之气干活,就是今天。 第八百九十六章 时光之箭 沙罗姆的一小片白色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束黑色的火焰从它上面喷出,黑火向下伸展,速度似乎很慢,让人无法察觉,接着上百团火苗突然溅射到白色巨球周围的每一个地方。 沙罗姆像颗鸡蛋一样四分五裂,坍塌、坠落,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团黑曜石的地狱。黑暗在天空中延展,吞噬了太阳,形成诡异的黑夜,仿佛一切都已落进那些火焰的黑光中。人们在尖叫,每一个角落都传出尖叫的声音。 在第一团火焰出现的时候,沙恩已经开始向着笛耳丹全速奔跑,但他知道,来不及了。他发誓要服侍鬼子母,但是已经太迟了。在奔跑中,泪水不停地从他的颊边滚落。 令公鬼眨动着眼睛,驱散视线中纷乱的干扰,他的双手正紧压着自己的头颅。幻像仍然不停地流入他的脑海,巨大的球体,燃烧的黑暗,坠落、崩碎。 我真的看见了那个钻进魔尊牢狱的孔洞? 是真的吗? 他站在琉璃圆柱的边缘,盯着不死神苍木。像是一株巨大的胡杨树,没有胡杨的城市是荒芜的,而现在,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棵胡杨树。柱阵在浓雾上空发出的时光之中熠熠生辉,但现在它们似乎又是只不过是在反射周围的光线了。令公鬼看不见扎兰丁,他不认为那个楼兰走出了这片琉璃丛林,或者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突然间,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令公鬼的视线。在生命之树低处的树干上,一个形体正在缓缓晃动。那是一个男人,男人上方的两根树枝间架着一根横杆,杆上垂下一根绳子,绳子的末端拴住了那个男人的脖颈,他就挂在那根绳子上。 令公鬼狂吼一声,奔向那棵树。他紧抓住阳极之力,火焰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他飞身跃起,一剑便斩断了那根绳子。 接下来,他和马鸣双双倒落在满是灰尘的白色石板路上,那根横杆也从树枝上弹起,掉落在他们身边。那不是一根杆子,而是一根奇怪的黑色长柄矛,与普通的尖形矛锋不同,它的锋刃更像是一把短剑的剑刃,而且这根剑刃稍稍有些弯曲,只有一侧开了刃。 令公鬼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这根矛,但他很快就惊讶地发现,制成这根矛的材料竟然是黄金和泑山雅石,上面还镶嵌着紫龙晶和绿莹火石。 令公鬼释放了火焰剑和上清之气,他将绳子从马鸣的脖子上解去,将一只耳朵压在朋友的胸膛上。没有声音。他惊惶地撕开马鸣的外衣和中衣,扯断马鸣胸前挂着一枚银色徽章的皮绳。他将那枚银色徽章扔在一边,再次倾听马鸣的胸口。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心跳,只有一片死寂。 不!令公鬼想,如果我没有让他跟着我到这里来,他根本不会有事的,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令公鬼用尽全力捶击马鸣的胸口,又俯下身去倾听。没声音,他再次捶打,倾听。有了,一点虚弱的心跳声。是了,那么衰弱,那么缓慢,但马鸣还活着,尽管他的脖子周围已经出现了一圈深紫色的勒痕。他大约还能活下来。m.23sk. 于是,令公鬼吸满一口气,又用力将这口气吹进马鸣的嘴里。一次,再一次。然后,他跨立在马鸣身体两侧,抓住他的裤腰,将他的腰部提离地面,上下三次,接着他又向马鸣嘴里吐气。 他可以导引真气,他能用上清之气做些事情,但想到海门通里的那个姑娘,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让马鸣活下来。真正地活着,而不是成为上清之气的傀儡。 在思尧村时,他曾经见过欧阳师傅救活了一个从酒泉河中捞起的男孩。他不停地给马鸣送气,提起马鸣,送气、提起,并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没做错。 接着,马鸣突然开始全身痉挛,连连咳嗽。令公鬼跪在他身边,看着马鸣用双手捂住喉咙,来回翻滚,在剧烈的咳嗽中痛苦地吸入空气。 马鸣的手碰到了那根绳子,让他全身一阵哆嗦。“那些他娘的……王八蛋……狗崽子,”他沙哑地嘟囔着,“他们要……杀死我。” “你是说?谁干的?”令公鬼一边问,一边警觉地审视四周,广场周围半完工的宫殿和广场上各种光怪陆离的物品也在回望着他。很显然,昆莫之中,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别人了,除非扎兰丁还活着,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 “那座……扭曲门框……另外一边的……家伙。”马鸣痛苦地咽下一口口水,坐起身,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这里也有一座门框,令公鬼。”他说话的时候,喉咙仍然是沙哑的。 “你能走进去?他们有没有回答问题?”那道门会很有用。令公鬼急切地需要更多的答案,他有成千上万个问题,却几乎没有任何答案。 “我问了,可没有回答,”马鸣哑着嗓子说道,“他们欺骗了我,而且他们还要杀死我。”他拾起那枚徽章,那是个差不多能塞满他手掌的银色的狐狸头。 片刻之后,马鸣突然做了个鬼脸将那个狐狸头塞进了口袋里:“至少,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点东西。”他又将那根奇怪的矛拖到自己身边,用手指抚过矛柄。 矛柄上有一行奇怪的花体铭文,铭文两端各镶嵌着一只鸟,铸成鸟身的黑色金属甚至比乌木的矛柄颜色还要深。令公鬼觉得它们是乌鸦,矛刃上同样雕刻着一对乌鸦。 马鸣发出一阵粗野而讽刺的笑声,从地上站起来,靠在那根钩镰枪上,矛刃底端正好和他的头一样高。他的中衣和外衣仍然敞开着,显得凌乱不堪,但他丝毫也没有将它们整理一下的意思。 “我也会留下这个,他们的玩笑,但我会留下它。” “一个玩笑?” 马鸣点点头,“这行铭文说的是:如为吾书约者,协同已成。思为时箭,永无消息。时光之箭,永无消却。” “你看,不错的笑话。如果我有机会,我会用他们的伎俩将他们削成薄片,我会给他们‘思想和记忆’。” 第八百九十七章 有完没完啊 马鸣哆嗦了一下,用一只手抚过头发:“我这是怎么了,但我的头真痛啊!那里在不停地旋转,就像一千个梦的残片,而每一个残片都是一根针。你觉得,如果我求求纯熙夫人,她会帮我治疗一下吗?” “我肯定她会的。”令公鬼缓缓地回答。马鸣一定是被伤得太重了,让他不得不寻求鬼子母的帮助。他再次望向那根黑色的矛柄,大部分铭文都被马鸣的手挡住了,只露出很少一点。 不过令公鬼根本看不懂这些铭文。对啊,马鸣怎么看得懂?昆莫空洞的窗户带着嘲笑的神情望着令公鬼。我们仍然隐藏着许多秘密,它们似乎正在这样对令公鬼说着,比你知道的更多,比你知道的更可怕。 “我们回去吧,马鸣,我不在乎我们是不是必须在晚上穿过那片山谷。就像你说的,晚上那里会凉快一些,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真是万幸,你这么说,”马鸣一边说,一边还在咳嗽,“不过我们先要在那个喷泉里再好好喝一顿。” 令公鬼跟上了马鸣,虽然马鸣首先迈出了步子,但他的速度并不快。他蹒跚地前行着,把那根奇怪的矛当成拐杖。当令公鬼看到那一男一女两尊擎着夜明珠的雕像时,他停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继续向前走去,把那两尊雕像留在了原地。还不行,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运气好的话。 他们离开广场,重新走进街道,未完成的宫殿耸立在街道两侧,无声地压迫着他们,那些建筑物凹凸不齐的顶端如同巨大堡垒的城垛。 令公鬼运起了阳极之力,虽然他并没有看到真正的威胁,但他能感觉到,仿佛致命的目光已经刺入了他的后背。昆莫安静而又空旷,浓雾上空发出的蓝光抹去了一切阴影,街道上的灰尘不时被风掀起一层层波纹……风,这里并没有风。 “哦,就不能让我们遇上点好事吗!”马鸣嘟囔着,“我觉得,我们遇到麻烦了,令公鬼,这就是我待在你身边所得到的,你总是让我遇到麻烦。”波纹翻动的速度变快了,灰尘滑在一起,聚成更厚的纹路,不停地颤抖。天籁小说网 “你能走得更快一些吗?”令公鬼问。 “走?不只是走,我能跑呢!”将那根钩镰枪横在胸前,马鸣踉跄地跑了起来。 令公鬼跟在马鸣身边,让火焰剑回到手中,不过他并不确定自己能用剑对颤动的灰尘做些什么,不确定这时一把剑是否真的有用。那只是灰尘。不,它他娘的不是,它是那种泡沫,漂流在因缘中的魔尊的邪恶,它在寻找承负,至少,我知道它是。 他们周围的灰尘全都聚集成一重重波纹,颤抖着,愈来愈厚,串联在一起,凝聚在一起。突然间,就在他们前方,一个形体从一座干涸的喷泉池子里跳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形,黑暗而没有容貌,十根手指如同锐利的爪子。它无声地跃向他们。 令公鬼凭着直觉挥出了浮月无澜波的招式,上清之气的剑刃切穿了那个黑色的形体。一片闪光之后,怪物变成了一团厚重的灰尘,飘落在路面上。 但很快就有其它怪物代替了它的位置,没有面孔的黑色形体从四面八方扑来,外形各不相同,但都有着长刀一样的利爪。 令公鬼在它们之间来回穿梭,火焰剑刃在空气中编织出繁复的罗网,在背后留下一团团浮尘。马鸣将手中的钩镰枪当成杆棒挥舞,划出一片片虚影,但矛刃总是能准确地劈中敌人,仿佛他早已熟悉了这件武器。 怪物们不停地死去————或者是回到了尘土的状态,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冒出的速度也太快。鲜血从令公鬼的脸上流下,肋下的旧伤口产生一阵阵撕裂的剧痛,仿佛真的要裂开了。红色也沾染了马鸣的脸庞,一直落到胸前。 它们实在是太多,来得也太快了。 你所发挥的还不到你所掌握能力的十分之一。这是兰飞儿曾对他说的。令公鬼在舞动的招式中笑了,向弃光魔使学习。他能做到,虽然不是使用她想要的方式。 是的,他能。 他开始导引真气,编织出一股股上清之气,向每一个黑色形体中心送进一股旋风。它们爆炸成尘埃的云团,结果却引得他止不住地咳嗽,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灰尘充满了整个空间。 马鸣咳嗽着、喘息着,靠在黑杆钩镰枪上。“是你干的吗?”他喘着气,从眼睛上擦去流血,“顺便问一句,如果你知道怎么办,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就他娘的这么做?” 令公鬼又笑了————因为我根本没想到,因为我只有等到已经出手了,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他虽然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灰尘落在地上,重新开始掀起波纹。 “跑!”令公鬼喊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跑!” 接下来,两人肩并肩地向雾墙赶去,一路上还不停地劈开似乎正在聚集的沙线,踢散它们,打断它们的连接。令公鬼向四面八方送出狂野的气旋,尘粒一被吹散,甚至还没来得及飘落到地上,便又立刻开始凝聚。他们不停步地飞奔,跑进雾墙,从中穿过,一直冲进黯淡的、照出一片片黑影的日光中。 令公鬼忍着肋下的疼痛,转过身,准备好释放闪电、火焰,或是所有其它的真气攻击。浓雾中并没有什么东西追出来,大约这片雾对于那些黑色的怪物是一堵无法穿越的墙,大约它将那些怪物关在了里面。大约……令公鬼不知道,他也不在乎,只要那些怪物没有追出来就行。 “有完没完啊!”马鸣沙哑地嘟囔着,“我们待了整整一晚,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我以为没有那么久的。” 令公鬼盯着天空。太阳还没有升到山顶上,一片刺目的光晕映衬出锯齿状的山峰轮廓,长长的影子覆盖了谷底。他会在黎明时从昆莫出来,用你们无法打破的束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第八百九十八章 跟了上去 “算了,我们回山上去吧!”令公鬼平静地说,“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们。” 等着我。 道门中的黑暗压迫着子恒杆头的油灯,让灯光的范围只能局限在他和尸弃周围,马鞍皮革摩擦的声音和马蹄敲击石面的轻响似乎也无法超越灯光的范围。 空气中没有味道,什么都没有。厌火族人轻盈地走在快步身边,小心注意着从巫咸那队人那儿发出的黯淡灯光,子恒拒绝称他们为小丹的队伍。 道中的环境和那些险恶的传说似乎并没有让尸弃感到困扰。子恒一直都在仔细倾听,在这个无光的地方前进的两天时间里,他相信,他的耳朵能第一时间捕捉到那个代表着他们的死亡、或者是更可怕结局的声音。 那种在这个永不会刮风的地方响起的风声,那不是风,而是镬身饿鬼————吞噬魂魄的黑风。 他总是禁不住会想,进入道门中的行为真是有些缺乏智能,或者说白一点,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前方微弱的灯光停下了,子恒拉住缰绳,停在一座外形非常古老的石桥中间,下方就是绝对的黑暗。桥栏已经损毁,路基上满是斑痕和坑洼,它很可能已经在这里屹立了三千年,但现在很像是随时都会垮掉,大约它立刻就会垮了。 驮马靠到快步身后,两匹马彼此低鸣着,不安地转动着眼睛,望向周围的黑暗。子恒知道它们的感受,有同伴在一起,总能分担一些这种无尽黑夜的沉重。 不过,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会向前方的灯光再靠近一步,他不会再冒险重复在第一座岛屿那里发生的状况了,那时他们刚刚走进晋城的道门。子恒焦躁地挠了挠卷曲的胡子,不确定自己当时有什么样的预期,但不会是…… 系在杆头的油灯随着子恒下马的动作上下震动,他牵着快步和驮马向路标走去。路标是一块高大的白色石碑,上面嵌满了草体的银色铭文,依稀让人联想到藤蔓和树叶的花纹。 碑面满是坑洼,仿佛曾经有人向它泼溅过强酸。子恒看不懂碑上的文字,当然,这是巫咸的任务,写在上面的是黄巾力士文字。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石碑,向前面的岛屿望去。它和子恒见过的一样,周围有一圈齐胸高的白石墙壁,墙面呈现出简单的弯曲和圆形,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墙壁的缺口处有石桥伸出,一直伸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没有栏杆的斜坡或上或下,却看不到任何支撑,到处都是裂缝、蚀痕和坑洞,仿佛这些岩石正在腐烂。当马蹄敲击在地面上的时候,蹄下会传来一种粉碎的声音。 尸弃望向无尽的黑暗之中,脸上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不过,厌火族人并不知道有什么会从黑暗中冲出来,但子恒却很清楚。 当巫咸和其它人到达的时候,小丹立刻从她的黑母马上跳下来,大步向子恒走去,一双凤目直瞪着他的脸。子恒已经在后悔让她为自己担忧,但她却没有显出一点忧虑的神情,子恒只能看出姑娘的表情很僵硬,却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 “你是否决定和我说话,而不是对我视而不……”小丹朝他的脸上全力挥出一巴掌,让子恒的双眼直冒金星。“你是什么意思?”她还真吐了口水,“像头蛊雕一样冲进这里?你没有任何责任心,根本没有!” 子恒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以前求过你不要这样做。” 姑娘黑色的凤目睁得老大,仿佛他刚刚说的话激怒了她。他正在揉着面颊,却被另一边打来的巴掌差点打掉了下巴。厌火族人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巫咸的耳朵低垂了下来。 “我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做。”他咆哮道。 女孩的拳头很小,但在肋骨上的猛力一击挤走了他肺里大部分空气,让他向一旁倒去。女孩再次挥出拳头。随着一声吼叫,子恒抓住她的后颈…… 嗯,这是小丹自己的错,是的,子恒已经和她说过,不要打他,是她自己的错。不过,子恒很惊讶小丹自始至终都没有抽出她的匕首,她身上的匕首似乎和马鸣的一样多。 当然,她也怒极了,她朝巫咸发火,因为黄巾力士想要阻止他们打架。应该感谢你,巫咸,但小丹自己的事自己会管。她也朝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发火,因为她们只是袖手旁观。楼兰姑娘对她说,她们不认为她想要她们介入一场她挑起来的战斗,这让她感到很迷惑。 当你选择战斗的时候,鬼断怨说,你就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结果,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但小丹似乎不再对子恒生气了,这让子恒感到很紧张。 她只是瞪着子恒,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子恒的心里因此充满了罪恶感,又因为这个而开始生气。自己为什么要有罪恶感?难道自己必须站在原地,任由她一直打到满意为止? 而她已经整好了燕子的马鞍,骑了上去,硬挺着后背,拒绝让坐姿显得小心翼翼,眼睛一直盯着他,目光里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这让他非常紧张。他几乎希望她刚才能抽出一把匕首了,几乎。 “他们又开始移动了。”尸弃说。 子恒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远处的灯光正在移动,现在,它停住了。他们中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灯光还没有跟上去,大概是巫咸,小丹大约不会在意他是否跟丢了。而楼兰女子曾经两次想说服子恒与她们俩暂时单独离开一下,子恒不需要尸弃微微摇头示意也知道该拒绝。他踢了一下快步,同时拉了拉驮马的缰绳。 路标上的伤痕比他见过的大多数路标都要多,但子恒只是瞥了那块石碑一眼,就走了过去。前面的灯光已经走下了一道向下的缓坡,他叹息一声,跟了上去。 子恒讨厌斜坡。斜坡的旁边没有护栏,只有无尽的黑暗,这道斜坡开始弯曲,向下旋转。头顶摇晃的油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地方。 第八百九十九章 痛苦的气味 子恒觉得如果从斜坡上掉下去,随之而来的将是永无尽头的坠落。快步和驮马缓步行走在斜坡正中央,就连尸弃也避免靠近斜坡边缘。 更令人担心的是,当这道斜坡在另一座岛前结束的时候,他们踏上的这座岛肯定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岛的正下方。子恒很高兴看见尸弃也在向上张望,很高兴他不是独自一人在寻思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些岛屿,而这种力量是否依旧有效。 又一次,黄巾力士和小丹的灯光停在路标前面,子恒也勒紧缰绳,这时他们刚刚离开了那道斜坡。不过,这一次,前面的人并没有移动。过了一会儿,小丹的声音喊道:“子恒。” 子恒和尸弃交换了一下眼神,厌火族人耸耸肩。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子恒说话了,自从他…… “子恒,过来。”口气不算很强硬,但也不是请求。鬼断怨和鬼指残得轻松地蹲坐在路标旁边,巫咸和小丹骑在马上,紧靠在一起,挂油灯的长杆握在手中。 黄巾力士的手里还抓着他们驮马的缰绳,眼睛在小丹和子恒之间来回观望,耳朵不时会抽动几下。 小丹则像是正在全神贯注地调整她的骑乘手套,那是一双绿色的软皮手套,手背处各绣着一只金色的猎鹰。她已经换了衣服,但样式与先前的相同。她穿着一件高领的连身开叉窄裙,由深绿色的鱼口缎织成,似乎格外凸显姑娘胸部的曲线,子恒以前从没见她穿过这件衣服。???.23sk. “你想干什么?”他警觉地问。 姑娘抬起眼睛,看见他走过来仿佛很惊讶。她若有所思地侧过头,接着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露出微笑。“哦,对了,我觉得看看你能不能学会一听见我的叫声就跟过来。” 她的笑容更灿烂了,那一定是因为听见了子恒咬牙的声音。子恒摸了摸鼻子,闻到一股微弱的腐臭气味。 尸弃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这就像要你去理解天上的太阳一样,子恒,很简单,却又无法弄清楚,你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但却要为此付出代价。女人也是一样。” 鬼断怨斜过身,和鬼指残得耳语了一些什么,两个姑娘都笑出声来。看到她们望向尸弃和他的目光,子恒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她们的笑话而笑出来。 “根本不是这样。”巫咸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耳朵有些焦躁地竖直,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小丹一眼。但姑娘没有任何认错的意思,她甜甜地向黄巾力士笑了笑,又开始摆弄她的手套,轮番端详她的每一根手指。 “对不住了,子恒,小丹坚持一定要由她来叫你,叫你过来是因为我们到了。”黄巾力士指向那座路标的基部,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斑驳白线,白线的末端不是桥或斜坡,而是黑暗。“看——锡城的道门,子恒。” 子恒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不打算要求其它人跟他沿着这条线前进。让小丹说这些话吧,如果她想成为领导者的话。 这样想着,子恒又下意识地揉了一下鼻子,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臭气很让人厌烦。即使可能是最明智的建议,他也不会说,如果她想领导的话,就让她说吧! 但小丹只是坐在马鞍上,玩弄着她的手套。她显然是在等着子恒下达命令,然后她再说些聪明的俏皮话。她喜欢俏皮话,而子恒偏好有话直说。 子恒于是急躁地掉转快步的马头,决定不理她和巫咸,自己先过去。那条线直通道门,他能分辨出不死神苍木的叶片,自己打开道门。 突然,他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压碎地面的低沉蹄声,恶臭的气味敲击着他的神经。“黑水修罗!”他喊道。 尸弃迅捷地旋身一掷,将一根短矛戳~入一个狼嘴黑水修罗黑甲覆盖的胸口。这个黑水修罗刚刚冲入灯光之中,手里还高举着黑钢剑。这位厌火族人以同样流畅的动作将矛尖从黑水修罗的胸前拔出,侧步躲开了栽倒在地的巨大躯体。 更多的黑水修罗冲了过来,有着山羊的口鼻、蛊雕兽的獠牙、钩状的鸟喙和扭曲的怪角,手中握着弯剑和尖钉狼牙棒、钩刃钩镰枪。所有的马匹都在拼命地踢蹬、嘶鸣。 在黑暗中受到这些怪物的突袭,让子恒冒出一身冷汗。他举起挂油灯的长杆,另一只手随意抓住一件武器,砍在一张被长长的利齿所扭曲的脸上。 子恒惊讶地发现,刚才他是把那柄铁锤从马鞍袋的皮带里拉了出来,虽然它没有斧头的利刃,但十斤精钢的重量被一名铁匠的臂膀挥出之后,那个被击中的黑水修罗已经蹒跚着向后退去,一边尖叫,一边抓着它破烂的脸。 巫咸将手中的长杆打在一个长有山羊角的头上,油灯碎了,燃烧的火油泼溅出去,黑水修罗嚎叫着跑进黑暗之中。黄巾力士挥舞着长杆,虽然和他的大手相比,粗重的长杆看上去细得像一根鞭子,但它的每一击都会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 小丹的一把匕首在长牙兽嘴上方的一只凡人眼睛里爆出一团血花。厌火族人持矛起舞,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戴上了面纱。子恒挥击、挥击,再挥击。 一阵死亡的旋风持续了……这样不知道多久?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似乎足有半个时辰。突然间,黑水修罗已经全部躺在地上,没死的也只是因为死前的剧痛而无力地踢蹬着。 子恒用力将空气吸进肺中,觉得铁锤的重量似乎要将右臂拉下来,脸上有一种燃烧的感觉,肋下有一处被液体浸透了,腿上同样也有,都是受了黑水修罗锋刃的打击。 每个厌火族人灰褐色的衣服上至少都有一处暗色的湿渍。巫咸的大腿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深沟。子恒的目光滑过他们,他在寻找小丹,如果她受了伤…… 只见,小丹坐在黑色母马背上,一把准备射出的匕首被她握在手中。她已经脱下了那双手套,将它们整齐地叠放在腰带后面的袋子里。 子恒在她身上没看见伤口,在一片凡人、黄巾力士和黑水修罗的血气中,子恒无法分辨出她是否在淌血,但子恒熟悉她的体香,子恒现在没有闻到她受伤的痛苦的气味。 第九百章 傻瓜 傻瓜 傻瓜 耀眼的光线刺伤了黑水修罗的眼睛,它们无法迅速适应,这很可能是他们还活着而黑水修罗却全部被杀死的原因。 这是他们仅有的时间,让他们能观察一下周围,喘一口气。随着一声如同将上百斤骨头扔进巨型石磨的咆哮,一只犼神七煞跳入了灯光的范围,无眼的凝视中放射出死亡的气息,黑色的剑刃如同闪电一般击出。马拼命地嘶鸣,想要挣脱缰绳,逃离这里。 尸弃勉强用小圆盾挡开了剑刃,小圆盾被劈开一道口子,仿佛被压紧在一起的层层鞣制牛皮只是一张薄纸。厌火族人刺出短矛,勉强躲开攻击,再次刺出矛锋。利箭射穿了魔达奥的胸膛,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已经用钩镰枪从背后的弓匣里挑出了角弓。 更多的箭将魔兵的胸口扎得如同针垫一样。尸弃掷出短矛,同样戳在魔兵胸前。小丹的一把匕首突然出现在那张蛆虫般白色平滑的脸上。犼神七煞仍然没有倒下,仍在凶狠地释放着屠杀的欲望,只有竭尽全力的闪避才能躲开那把渴望血肉的毒刃。 子恒露出牙齿,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嗥叫,他痛恨黑水修罗如同痛恨与他结下血仇的敌人,但槃多婆……即使为了杀死槃多婆而失去性命,也是值得的。子恒想:我要用我的牙齿咬断它的喉咙! 他不在意自己是否挡住了鬼断怨和鬼指残得的箭,催动快步向槃多婆的后背靠近,用缰绳与膝盖强迫自己褐色的坐骑前进。在最后一刻,那只魔界杂兵放弃了尸弃,转回身。 那怪似乎全然不在意一枝矛尖从双肩之间穿入,又穿出它的喉咙下方,只是用无眼的凝视紧盯着子恒,要用恐惧吞噬他的魂魄。太迟了,子恒的铁锤落在它的头上,将怪物的头颅和恐怖的凝视击成一团碎酱。 即使已经没了头颅,跌倒在地上,魔达奥仍然在攻击,漫无目标地挥出它的魔界毒刃。快步跳跃着向后退去,神经质地打着哆嗦,突然间,子恒感觉到浑身仿佛都被冰水浸透了。 那把黑剑能造成的伤口,就连鬼子母也难以治愈,而他却毫不在意地冲了过去。用我的牙齿咬断……不,我不能冲动,我一定要控制住我自己,一定要! 子恒能听见远处黑暗中那座岛屿彼端传来低沉的声音,蹄子和靴子踏地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声和模糊的兽吼声。还有更多的黑水修罗,子恒不知道还有多少。 可惜的是,它们和这只魔达奥并没有联系。不过,没有了魔达奥的驱赶,它们大约会犹豫是否发动攻击。黑水修罗通常也是胆怯的,只有在占据强大的优势、能够轻松杀死对方时,它们才会放手一搏,但即使是没有魔达奥,它们最终也很有可能会冲上来。 “道门,”子恒说,“我们必须在它们决定没了它以后该如何行动之前出去。”他说着,用染血的铁锤指了一下仍然在挥动手臂的魔达奥。小丹立刻催着燕子掉转马头,子恒很吃惊,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你不打算争论?” “在你用脑子说话时不会。”姑娘飞快地说,“巫咸?” 黄巾力士正牵着他的长毛大马。子恒让快步跟在小丹和巫咸身后,铁锤仍握在手中。厌火族人走在他身边,现在他们手中全都换上了弓箭。 此时黑暗中,蹄子和靴子的声音不快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其间还夹杂着凡人舌头所无法发出的粗嘎语言,那些声音距离他们愈来愈近,黑水修罗显然正在重新建立起勇气。 另一种声音飘进子恒耳中,就好像轻纱滑过云锦,他顿时觉得自己的骨髓也在颤抖。那声音更大了,仿佛远处有个巨人正在呼吸,升起、落下、升起得更高。“快!”他拼命喊道,“赶快!” “我在快了!”巫咸喊道,“我……那个声音!那是————苍天照耀我们的魂魄,昊天上帝的福泽庇护我们!门打开了,打开了!我必须最后出去。走!走!但不要太……不,小丹!” 子恒回头望了一眼。两扇满是树叶的大门正在打开,露出如同隔着一层雾琉璃的山峦乡野。巫咸已经下了马,取下不死神苍木的叶子,为大门开了锁。小丹牵着驮马和巫咸的大马缰绳,匆匆地喊了一声:“跟上我!快!”随后便用力猛踢燕子的腹侧,晋城母马飞速冲向打开的门。 “跟上她,”子恒对厌火族人说,“快!你们不能和它战斗。”他们很明智地只犹豫了一次心跳的时间,就开始迅速地撤退,尸弃的手里还抓着驮马的缰绳。子恒催动快步走到巫咸身边。 “你能锁上它吗?封死它?”远处黑水修罗粗嘎的声音边缘响起了一阵狂乱的呼声,它们也认得这个声音。镬身饿鬼来了!活下来的惟一办法就是从道中出去。 “可以,”巫咸说,“可以的,走吧,快走!” 子恒提起快步的缰绳,迅速向道门走去,但在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猛地昂起头,开始大声嗥叫,吼声里充满了轻蔑与挑战。傻瓜,傻瓜,傻瓜!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注视着那片暗色的镜面,催促快步走出了道门。一阵冰冷的感觉浸透他每一根发丝,时间被拉长,离开道门的震撼撞击着他的身体,仿佛在全速疾驰时突然定在了原地。 厌火族人在转身望向道门的过程中,都已经将箭扣在了弓弦上。子恒面前是一片倾斜的山坡,周围有许多低矮的灌木和矮小的树,在强风吹拂下改变了形状的松树、冷杉和羽叶木。 小丹正从地上站起身,她显然是在离开道门时从燕子的背上摔下来了,那匹黑母马正用鼻子抚弄着自己的主人。全速冲出道门就像冲进去一样糟糕,没有摔断脖子已经算很走运了,马没有受伤,同样也只能感谢好运。 巫咸的大马和小丹的驮马都在打着哆嗦,仿佛在两眼之间被猛击了一下。子恒张开嘴,却被她瞪了一眼,仿佛准备挑战他的任何评论,甚至是更糟的————安慰,结果子恒讽刺地皱了皱脸,明智地闭上了嘴。 23sk. 第九百零一章 只是鸟而已 巫咸突然冲出道门,他从暗色的银镜中跃出,在镜面上留下了他自己的倒影,然后又滚过地面。 几乎是紧随着黄巾力士,两只黑水修罗出现在道门中,一个羊角兽头,另一个鹰喙羽冠,但它们的身躯只出来了一半,闪光的镜面就变成了死黑色,冒出泡沫,向外突起,重新包住了它们。 吼声在子恒的脑海中响起,一千个疯狂的声音在颅骨内拼命地抓挠。苦涩的血,那么苦涩的血。饮下那血,咬碎那骨头;咬碎那骨头,吸光那骨髓。苦涩的骨髓,甜蜜的尖叫。 歌唱般的尖叫,尖叫般的歌唱。渺小的魂魄,辛辣的魂魄,吞下它们。那样甜蜜的痛苦。一个接一个。 尖叫着,咆哮着,那些黑水修罗捶打着周围沸腾的黑暗,抓扯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黑暗愈来愈深地吸了回去,直到只剩下一只长满毛发的爪子,仍然在疯狂地四处乱抓,然后就只剩下了黑暗,仍然在向外凸伸,寻找。缓缓地,两扇道门出现,向中间合拢,将黑暗挤压了回去。 子恒脑子里的声音也终于停止了。巫咸迅速地冲上去,将两片,而不是一片三瓣叶按在无数的叶片和藤蔓之中,道门又变成了石头————一道雕满了细腻花纹的石墙,孤独地立在树木稀疏的山坡上,在繁复的叶片和藤蔓花纹中,生着两片不死神苍木叶。巫咸将门里的那片叶子移到了门外。 黄巾力士沉重地长吁了一口气:“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了,现在,这道门只能从外面打开。”他看了子恒一眼,目光中同时包含着忧虑和坚定:“如果不放回叶片,我可以永远封锁它,但我不会毁掉道门,子恒,我们培育道门,照料它们,大约它们终有一日还能再次得到洁净。我不能毁掉道门。” “没事,这样就行了。”子恒对他说。黑水修罗是不是有目的地要来这里?这是否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无论如何,这样就可以了。 “那是……”小丹不安地问道,但只说了个开头就噎住了。就连厌火族人也在片刻间露出了动摇的神情。 “镬身饿鬼,”巫咸说,“黑风,到底它是暗影的造物,或者只是被污染的道自己生成的……没有人知道。我同情那些黑水修罗,即使它们是魔界杂兵。” 子恒不确定他是否会同情它们,即使它们是这样死的。他见过黑水修罗暴行之后的惨状,它们什么都吃,只要是肉,有时还喜欢保持肉食的鲜活。子恒不会容忍自己同情黑水修罗。 他掉转马头,开始仔细观察所处的地方,快步转动身体,马蹄敲击着沙砾地面。 周围都是顶着云帽的高峰,高山的名字也来自于这些常年不散的云雾————迷雾山脉。在这样的高度,即使是夏天也非常凉爽,特别是和晋城相比。 近黄昏的太阳已经靠近了西方的峰顶。下方细长的山谷中,流动的河面上泛起重重粼光,那是红河,它流出这片大山,一直流到西南很远的地方。 子恒就生长在这条河流过迷雾山脉南缘一段的河岸边,那一段被称为白河,他出生的地方被叫作红河,河水在那里奔涌向前,形成了不可跨越的急流。红河————高山之乡的大河。 下方山谷中和周围的山坡上裸露的岩石都如同琉璃般反射着日光,这里曾经有一座大城,覆盖了山谷和许多山峰。 锡城,充满了高耸的尖顶和清澈喷泉的城市,同名大国的首都,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这些就是古老的黄巾力士传说中对它的描述。 现在,它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惟一存留的就是这座无法被破坏的道门,屹立在曾经是黄巾力士树林的地方。在两千多年以前,这里就被烧成了一片瓦砾,那时候,黑水修罗战争还处在白热化的阶段,大城随着它的最后一位国主的死亡而被上清之气彻底摧毁,那是他最后一次与暗影的血战。失落之地,人们曾这样称呼这个地方,现在被称作思尧村的小村子坐落于此。 子恒打了个哆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年多以前的冬日告别夜,黑水修罗又一次来到这里,他、令公鬼和马鸣被迫与纯熙夫人一起在黑夜中开始了逃亡。那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道门既然已经锁了起来,就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现在,我要担心的是白袍众,不是黑水修罗。 一对白色羽翼的鹰盘旋在远方的山谷之中,子恒的眼睛勉强能看见那一支正在飞起的羽箭。一只鹰翻了个筋斗,摔跌下去。子恒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有人在山里射杀一只鹰?如果是在农庄,农夫们会为了保护鸡和鹅而射鹰,但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有人会来到这种地方?锡城人总是会尽量躲开这些大山。 第二只鹰拢起雪翼,向伴侣跌落的地方冲去,但突然又开始拼命地爬升。一片由乌鸦组成的黑云从树林间骤然涌出,包围了那只鹰,并开始疯狂地攻击它。 当那些乌鸦回到树林里的时候,鹰已经消失了。子恒经过一番努力,才让自己重新开始了呼吸。子恒曾经见过乌鸦和其它雀鸟攻击鹰,那只是因为鹰距离它们的窝太近了,但他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次的状况和以前相同。那些乌鸦飞起的地方正是箭射出的地方。 乌鸦。有时候,暗影会利用动物作为间谍,通常都是老鼠或者其它吃腐肉的生物,尤其是乌鸦。子恒清楚地记得从前逃脱那些乌鸦时的状况,它们排成一列列长线,来回搜索大地,寻找他,仿佛像凡人一样拥有理智。 “你在看什么?”小丹问,姑娘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朝山谷中望去,“是那些鸟吗?” “只是鸟而已。”子恒说。 子恒想:大约真的只是普通的鸟,我不能在还没确定之前就把大家都吓坏,特别是在还没脱离镬身饿鬼的恐惧时。 第九百零二章 阴影覆盖了山谷 子恒发现自己仍然握着沾满血迹的铁锤,黑色的魔达奥血液仍然反射着阳光。他用手指摸了摸脸上干结的血痂,干血将他的短须黏在一起。 子恒爬下马背,感觉到肋下和腿上火烧般的疼痛。他在鞍袋里找到一件中衣,用它擦净了铁锤上犼神七煞的血,以免它会腐蚀金属。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找出在这些高山之中有什么值得恐惧了,如果这里有非凡人的敌人存在,狸力会知道的。 小丹开始解他的衣扣。 “你要干什么?”子恒问。 “当然是,处理你的伤口。”姑娘干脆地说,“我不会让你一直流血到死的,你就是这样,一心只想着死掉,却要我挖坑埋你,你根本不会为别人考虑。好了,你别动。” “谢谢。”子恒低声说。 姑娘看起来非常吃惊,她脱去他身上所有的衣服,只留下一条短裤。然后,她开始清洗他的伤口,从她的鞍袋中拿出药膏,为他敷伤。 子恒看不见自己脸上的割伤,不过感觉上那道伤口应该不严重,只是有些太靠近眼睛,让他觉得不舒服。但左肋下紧贴着肋骨的伤口长度超过了八寸,右侧大腿还被钩镰枪刺了一个很深的伤口,小丹不得不用缝纫包中的针线将那些伤口缝起来。 治疗过程中,子恒完全没吭一声,反倒是姑娘每缝一针都要哆嗦一下。治伤的时候,她一直生气地低声嘟囔着,特别是在帮他脸上的伤口涂敷黑色药膏时,就好像这些伤口都在她身上,而且全都是因为子恒自己的错才让她受伤似的。 但她为肋下和大腿缠上纱布时动作却很轻柔。姑娘温柔的双手和气恼的咕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子恒愈来愈感到糊涂。 当子恒换上干净的中衣和裤子时,小丹站在他身边,用手指抚摸着他外衣上被割开的口子。再向右两寸,他就有可能离不开那座岛了。子恒穿上靴子,伸手向姑娘要回他的外衣。小丹将外衣甩在他的手里。 “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缝好它,该缝的我都已经缝了!听到了吗?欧阳子恒!” “我没有要你————” “你不要以为我会缝!就是这样!” 她大步走到一旁去帮正在彼此疗伤的厌火族人和黄巾力士。那真是一副奇怪的情景,黄巾力士脱下他宽松的裤子。尸弃和鬼指残得像陌生的猫一样彼此对望着。小丹继续使用着她的药膏和绷带,并且不时会带着责难的眼神瞪子恒一眼。现在他应该怎么做? 子恒摇了摇头,得出了结论:尸弃是对的,就像想去理解天上的太阳一样。 即使是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子恒仍然不想去做,特别是在道中发生了犼神七煞那样的事之后。他曾经见过一个忘记了自己身为凡人的男人,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傻瓜。你活不过几天了,只要遇到白袍众,一切就都结束了。而现在,他必须知道那些乌鸦代表了什么。23sk. 子恒送出自己的思想,去询问那些生活在山谷中的狸力。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狸力,如果它们在附近,他就能和它们交谈。狸力会避开人,尽可能不和凡人打交道,但它们痛恨黑水修罗这种不属于自然的生物,对魔达奥更是抱着不可遏制的痛恨。如果迷雾山脉中有魔界杂兵,狸力一定会告诉他。 但他找不到狸力,一只也没有,它们应该就在这里,在这片荒野之中。子恒能看见漫游过山谷的鹿,大约只是没有狸力在他身边而已。它们可以间隔一段距离进行交谈,但一里的距离就已经太远了。 大约受高山阻隔的关系,交谈的距离必须进一步缩短才行,应该就是这样。他的目光扫过覆盖着云帽的山峰,落在山谷远程,乌鸦刚才飞起的地方。大约他明天就能找到狸力了,他不想去思考还会有什么可能。 夜色已经临近,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道门附近的山坡上宿营。他们建了两个营地,小丹坚持要这样。 “已经结束了。”巫咸用不高兴的嗡嗡声对小丹说,“我们已经离开了道门,我遵守了我的誓言,这种情况应该结束了。” 小丹摆出一副顽固的神情,昂起下巴,将双拳抵在腰上。“随她去吧,巫咸,”子恒说,“我要在那里安帐篷。”巫咸瞥了小丹一眼。 小丹一听子恒竟然表示赞同,立刻就转头走到两个楼兰姑娘中间去了。黄巾力士摇摇头,仿佛是想加入子恒和尸弃,但子恒示意他回到姑娘们那里,他不想让那些姑娘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所以只给巫咸打了一个很小的手势。 子恒宿营的地方距离姑娘们的营地并不远,不超过二十步。道门大约已经被锁上了,但这里又出现了乌鸦,这并不是好兆头,他想尽量离姑娘们近一些。如果小丹抱怨,就随她去抱怨吧!但他还是会依他的想法扎营,而不去在意她说些什么。但小丹实际上什么都没说,这反而让他感到很是苦恼。 不去理会肋下和腿上的刺痛,子恒卸下快步的马鞍和驮马背上的行李。绑好两匹马,在马颈上挂上饲料袋,饲料袋里放进豆子和几把麦粒。这个地方肯定不会有牧草,但,说到这里会有什么……他将长弓上好弦,把它和箭囊都放在营火旁边,又将斧头从马肚带上解了下来。 尸弃和他一起生了营火,他们吃了一顿烤饼、酱菜和腌肉的晚餐,两人一言不发地吞下所有食物,用清水把它们冲下肚。 太阳已经滑到了群山背后,清晰地映衬出山峰的轮廓,将云层下面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阴影覆盖了山谷,空气开始变得干冷。 拍掉手上的食物残渣,子恒从鞍袋里找出绿色的旧披风,大约他比自己想象的更适应晋城的湿热。姑娘们显然没有像他们一样安安静静地吃饭,他能清楚地听见她们在另一堆营火周围发出一阵阵笑声,只是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让子恒耳根发热了。 第九百零三章 他长出了爪子 女人总是什么都说,完全不知道应该有所顾忌。 巫咸坐到尽量远离她们的地方,但还是在火光里,他正竭力想把自己埋到书本里。那些姑娘大约根本没意识到她们让黄巾力士感到很难堪,大约她们以为她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巫咸不会听到她们在说什么才对。 不高兴地低声嘟囔了几句,子恒坐到营火旁,尸弃的对面。厌火族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寒冷的天气。 “你知道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有趣的故事?我一下子还想不到。”尸弃的眼睛半转向不停发出笑声的那堆营火,“如果我能讲,我就会讲的,那个太阳,还记得吗?” 子恒放声大笑,故意提高声音,好让另一堆营火边的人也能听见。“记得。女人嘛!”另一堆营火边的说笑声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重新响了起来。这应该就够了,让她们知道别人也是可以笑的。子恒郁闷地盯着面前的营火堆,他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过了一会儿,尸弃说:“这个地方看起来更像是三绝之地,而不是那些湿地,但水还是太多了,树木还是太大、太密,不过这里毕竟不像那些被称为森林的地方那么奇怪。” 因为锡城亡于火焰,所以土地很贫瘠,分散在荒野中的树木矮小而长满了孔洞,被风吹成了弯倒的怪异形状,没有一棵树超过三十尺高。子恒觉得这里是他见过最荒凉的地方。 “我希望有一天能见见你们的三绝之地,尸弃。” “等我们结束了这里的事情之后,大约你会有机会。” “大约。”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大,实际上,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子恒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厌火族人,但他现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也不想去思考它。 “这就是锡城曾经屹立的地方?你是锡城的血脉?” “对的,这里曾是锡城,”子恒回答,“我觉得,我拥有锡城的血脉。”其实任何人都很难相信,红河流域这样一个小村庄,这些静谧的农田中,保留着锡城最后的血脉。但纯熙夫人是这样说的,她说古老的血脉在锡城人的血液中仍旧浓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尸弃,这里不是伟大的国家,我们是农夫和放羊的普通人过着最普通的日子,不是伟大的武士。” 尸弃微微笑了笑:“尽管你这么说,但我见过你的枪矛之舞,还有令公鬼,和那个叫做马鸣的。随便你怎样说吧!” 子恒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自从离开家乡之后,他已经有了多大的改变?他、令公鬼,还有马鸣?不是指他的眼睛,那些狸力,或者是令公鬼的导引真气。他想到的不是这些。他们的内心还有多少没有改变?马鸣是惟一一个看起来还像是他自己的人,尽管他也不像原来那么单纯了。 “你知道锡城?” “我们对你们世界的了解得比你们想象的要多,但比我们相信的要少。在我越过龙墙之前很久,我就阅读过卖货郎带来的书籍,我知道‘船’、‘河’和‘森林’,或者我以为我知道。”尸弃说出这些词的时候,语音显得很生硬,“这就是我觉得象书中的‘森林’。”他指着那些零散的矮树说,“相信一件事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夜跑者和枯叶者要干什么?你会相信它们出现在道门附近只是出于偶然吗?” “不,”子恒叹息了一声,“我看见了乌鸦,就在下方的山谷中。大约它们只是普通的乌鸦,但我不想心存侥幸,特别是在看到那些黑水修罗之后。” 尸弃点点头:“它们可能是暗影的眼睛。如果你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的出乎预料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了。” “我能应付一个惊喜。”子恒再次伸展思绪去感觉狸力,再次毫无收获。“今晚,我大约能找出一些线索,大约。如果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你可能要踢我才能叫醒我。” 子恒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会让别人感到奇怪,但尸弃只是点了点头。 “尸弃,你从没提到过我的眼睛,甚至没有多看过它们一眼,任何厌火族人都没有这样做过。”子恒知道,在火光的照耀下,现在自己的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闪烁的金黄色。 “因为,世界正在改变。”尸弃平静地说,“鬼玄元,和我自己的部族首领哲朗,还有智者,他们在派遣我们越过龙墙寻找当来下生弥勒尊时显得很不安,虽然他们试图掩饰这一点。我觉得,大约这种改变和我们一直相信的并不一样,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不同,但一定是有所不同的。造物主将我们放在三绝之地,为了惩罚我们的罪行,也为了塑造我们,但塑造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悲伤地摇了摇头,“热泉堡的智者沙轻扬告诉我,以死海众的身份而言,我觉得得太多了,而焉耆楼兰最年长的智者摩诃丽威胁我,要在哲朗死后派我去昆莫,无论我是不是想去。子恒,出了这么多事情,一个人眼睛是什么颜色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我真希望所有的人都会这样想。” 另一堆营火边的嬉笑声终于停下了,一个楼兰姑娘开始值第一班夜哨,子恒不知道是哪一个,因为她背对着火光。其它人都躺下睡觉了。这是令人疲倦的一天,入睡应该是很轻易的事,而他需要梦。 子恒在火边伸展开肢体,用披风裹住身子:“记住。如果有需要的话,踢醒我。”尸弃还在点头的时候,睡眠已经抱住了子恒,梦立刻就来了。 梦里的时间是白天,子恒一个人站在道门旁边,道门看起来就像一道刻满优美浮雕的墙壁,与荒芜的山壁格格不入。除此之外,这片山坡上再没有凡人涉足的痕迹了。天空明亮而清净,从山谷中吹来一阵轻风,为他带来鹿、兔子的气味,鹌鹑和鸽子的气味,水、土地、树的气味,上千种独特的气味。 这是狸力梦。 片刻之间,成为一匹狸力的感觉涌遍子恒的全身。他长出了爪子,然后……不!他用双手在身上拼命地摸索,直到确认身体并没有变化才松了一口气。 子恒还穿着外衣和披风,腰上仍然围着那条宽腰带,只不过原来系住斧头的皮环里插进的是铁锤的锤柄。 第九百零四章 另一个男人 子恒看着那个皮环,皱起双眉。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在一片闪烁中,斧头代替铁锤出现在那里,只是仍显得虚幻而模糊;突然间,它重新变成了铁锤。 子恒舔了舔嘴唇,希望就停留在这种状态。斧头大约是一件更好的武器,但他宁愿选择铁锤。他不记得以前出过这种事,有什么改变了,但他对这个奇怪的地方所知甚少————如果这里能被称为一个地方的话。这是狸力之梦,会发生奇怪的事情,就像普通的梦一样奇怪。 仿佛想到奇怪的事情就会引发这样的事情发生,山峰上方的一片天空突然变黑了,仿佛成了一个通往其它某个地方的窗口。窗口中,令公鬼站在旋转的风暴中间,高举双臂,狂野地大笑,好像已经疯了。 有小的身影驰骋于狂风之上,金色和红色的形体,如同真龙旗上那个奇怪的图案一样。隐藏的眼睛在窥望令公鬼,子恒无法确定令公鬼是否知道。奇怪的“影子”闪动了一下,消失了。 但在更远的地方又出现了新的“窗口”,湘儿和仪景公主小心地走在一片狂乱而扭曲的世界里,在阴影幢幢的建筑物之间,她们正在追捕某种危险的野兽。 子恒不知道他自己怎么会知道那野兽是危险的,但他确实知道。窗口消失了,新的黑色斑块开始在天空中伸展。 马鸣站在一处岔路口前面,他弹起一枚铜钱,迈向了岔路中的一条,突然间,他戴上了一顶宽边帽,拄着一根顶端插有短剑的手杖,向前走去。 另一个“窗口”中,半夏和一位留着白色长发的女子正以惊讶的目光盯着他,在她们身后,白塔开始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地塌落。然后,它们全都消失了。 子恒深吸了一口气。以前,他见过这样的情景,就是在狸力之梦中,他觉得这些景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真实的,或者蕴含着某种意义。无论这些景象代表什么,狸力群从来也看不到它们。 纯熙夫人曾经暗示,狸力之梦就是那个被称为夜摩自在天的世界,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肯多说。他曾经偶然听见半夏和仪景公主谈到梦,但半夏已经知道了太多他和狸力的事情,大约和纯熙夫人一样多。他没办法谈论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和她也不行。 有一个人,子恒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 子恒希望自己能找到路大安,那个将他介绍给狸力的人,路大安一定知道这些事情。当子恒想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似乎听到风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当他仔细倾听的时候,耳中回响的只有风声。那是一个孤独的声音,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尖牙!”他在自己的心中喊道。 是尖牙! 那匹狸力已经死了,但在这里并没有死,狸力在死后都会来到狸力梦里等待轮回。对于狸力来说,这并不是狸力梦的全部,它们似乎在清醒的时候也能以某种方式知觉到狸力梦。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大约像另外那个世界一样真实。 “尖牙!”尖牙!但尖牙没有来。没有用,子恒到这里来是有原因的,他大约应该继续完成他的任务。如果要走到乌鸦飞起的那个地方,至少需要几个时辰。 子恒迈出一步,身边的景象突然开始晃动。他的脚落在一条狭窄的小溪旁,矮小的铁杉和山地柳掩映着溪水,浮云覆盖的山峰出现在高处很远的地方。 片刻之间,子恒只是迷惑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远离道门的谷底,实际上,他就在自己意识里想要到达的地点,那个乌鸦飞起的地方,那枝箭杀死飞鹰的地方,以前这种事情从没有发生过。是因为他对狸力梦有了更多的了解————尖牙总是说他无知————还是因为这次的梦和以前不同了? 子恒更小心地迈出了第二步,但这次只是普通的一步。这里既没有弓箭手,也没有乌鸦,没有足迹,没有羽毛,没有气味。子恒暂时还不确定自己想找到些什么,除非那些事情也发生在梦里,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 但如果子恒在梦里找到了狸力,它们一定能帮助他找到在清醒世界中的兄弟姐妹,那些狸力能告诉他,这片山脉中是否有魔界杂兵。大约如果他在更高的地方,它们就能听见他的呼唤。将目光定在谷地边最高的山峰上,刚好在云层下方,他迈出步子。 世界在晃动,子恒站在山坡上,在头顶不到五丈高以上的地方,就是不停翻滚的白色巨浪。尽管有些害怕,他还是笑出了声,这真的很有趣,向下望去,谷地的全貌尽收眼底。 “尖牙!”没有回答。 他跳向山峰,高喊着,然后是下一座,再下一座,向东,一直朝向红河。尖牙没有回答。更让人烦恼的是,子恒一直没有感觉到任何狸力。在狸力梦里总会有狸力的,总会有的。 从山峰到山峰,子恒在晃动的世界中高喊着,寻觅着。山脉空旷地在他的脚下延展,能找到的只有鹿和其它动物,偶尔会有人的痕迹,古代的痕迹。 子恒有两次看见几乎占满整片山坡的巨大雕像,另一座山崖上雕刻着棱角分明的陌生文字,文字足有两丈高,位于非常陡峭的崖面上,凡人根本不可能爬到那里。因为风雨的磨蚀,雕像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如果没有子恒那样锐利的目光,也不可能将那些文字从自然风化的痕迹中分辨出来。 高山和悬崖变成了沙砾丘,连绵起伏的巨大土墩上稀疏地覆盖着低矮的野草和粗壮的灌木,在世界崩毁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大海的海岸。突然,在一座沙丘顶端,子恒看见了另一个男人。 那个人距离子恒还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是高个子的黑发男人,肯定不是黑水修罗或其它什么怪物。他穿着一件蓝色外衣,背着一张弓,他正在弯腰看着地面上被矮灌木挡住了的什么东西。子恒对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第九百零五章 你竟能和狸力交谈 有风吹过来,子恒闻到了那个男人微弱的气息。一种冰冷的气息,这是惟一能形容它的方法。冰冷,绝不是真的凡人。突然间,长弓出现在子恒的手中,是他自己的长弓,上面还扣着一枝箭,一只装满的箭囊系在了皮带上。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见了子恒,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开始飞奔,将一座座山丘甩在身后。 子恒跳向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凝神去看刚才那个男人观察的东西。他只瞥了一眼,就不假思索地向那男子追了上去。那是一具被剥了半层皮的狸力的干尸。狸力之梦里有一头死掉的狸力,这是无法想象的。有什么东西会在这里杀死狸力?一定是黑暗的邪恶的力量。m.23sk. 子恒的猎物一直在他面前几里以外的地方,也像子恒一样用跳跃的方式逃跑,而且总是处在子恒的视野边缘。他们跑出了丘陵地带,跑过茂密的西林和周围零散的农庄,大片农田,一片片围篱场和小灌木林,一直跑过望山。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茅草顶村舍覆盖的山丘上,街道上却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农舍似乎都被遗弃了。但子恒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前面逃跑者身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追逐,不再为一次跳跃让他到了赤水的南岸、下一次跳跃又让他出现在没有草木的光秃山丘上而感到奇怪了。 他向北和向东飞奔,越过溪流、道路、村庄和大河,一心只想追上前面的那个男人。地面变得平坦而多草,零星分散着大丛灌木,没有任何凡人的迹象。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前方闪烁着,在太阳之中闪烁着,一座金属的高塔。他的猎物径直向那座塔跑去,消失在那里。子恒又跳跃了两次,也到了那里。 塔足有两百尺高,四十尺粗,像被抛光的精铁一样闪烁着光泽,样子就像是一根金属的圆柱。子恒绕着它转了两圈,没有看见任何出入口,连一道缝隙、一个斑痕都没有,他看见的只有平滑的钢铁墙壁,但那种气息在这里非常强烈,冰冷的、非人的臭气。 那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那他的痕迹在这里结束了,他用某种方式进入了塔内。子恒必须找出他进去的方法。 停下!一股痛楚的意识流进子恒的思想里。停下! 子恒转过身,看见一匹齐腰高的灰色大狸力,身上的灰色皮毛里布满了伤痕。它正落在地上,仿佛刚刚从空中跳下来。它应该就是从空中来的,尖牙总是很羡慕飞翔的鹰,在狸力梦中,它也能飞翔了。它黄色的眼睛望向了子恒黄色的眼睛。 “为什么我要停下来,尖牙?他杀死了一匹狸力。” 凡人杀过狸力,而狸力也杀过人。为什么这一次,愤怒像火焰般抓住了你的喉咙? “我不知道,”子恒缓缓地说,“大约是因为这样的事发生在这里。我不知道在这里狸力也是会被杀死的,我以为狸力在梦中是安全的。” 你在追踪杀戮之人,子恒。他待在这里,活生生地,他有杀戮的能力。 “活生生?你是说,不止是梦?他怎么可能以肉体凡胎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留下模糊的记忆。和许多其它事情一样,它又回来了。现在,暗影的造物在梦中横行,它们由心牙制造出来,这里不再安全了。 “嗯,现在,他在那里面。”子恒继续研究这座毫无特点的高塔,“如果我能发现他是如何进去的,我就能把他了结掉。” 愚蠢的幼崽,你正在把鼻子探进黄蜂巢里。这是邪恶的地方,大家全都知道,你追踪邪恶进入邪恶之中,杀戮之人会杀死你。 子恒停了下来,他注意到尖牙所说的“杀死”,“尖牙,死在梦里的狸力会怎样?” 那匹狸力沉默了一段时间。如果我们在这里死了,我们就永远死去了,子恒。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会这样,但我相信你会的。 “一个危险的地方,弓箭手,浮图之塔对凡人来说是一个可怕的所在。” 子恒急转过身,半抬起手中的长弓,这才看见几步以外的那名女子。她的黑色头发被编成一根粗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辫子的风格几乎就像红河女子一样,只不过编得更加精巧细致。 女人衣服样式很奇怪,一件白色的短外套,下面是一条宽松的浅绿色薄布裤子,裤脚在脚踝处收紧,脚上是一双短靴。她的暗色披风似乎遮挡住了在她体侧一个亮银色的物品,她挪动了一下身体,那种闪烁的金属色泽消失了。 “你有双锐利的眼睛,弓箭手,我觉得,我是第一次看见你。” 子恒想,她观察自己有多久了?被她潜入到背后这么近的地方却毫无察觉,实在是件令人羞愧的事。至少尖牙应该警告他的。那匹狸力正躺在齐膝的深草里,将鼻子放在前爪上,看着他。 子恒对这女子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虽然他相信,如果自己以前见过她,就一定能把她记起来。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狸力梦里?这里真的是纯熙夫人所说的夜摩自在天? “你是鬼子母吗?” “不,弓箭手。”女人笑了,“我只是不顾规定来警告你,在凡人的世界里,一旦走进浮图之塔,就很难再走出来,而在这里,想离开是完全不可能的。你有旗手的勇气,但有时候又难免会失于鲁莽。” 不可能离开?那个家伙————那个杀戮之人————肯定是进去了。如果他不能离开的话,为什么他会这样做? “尖牙也说那里很危险,浮图之塔?那到底是什么?” 女子睁大了双眼,她向尖牙瞥去。那匹狸力仍然躺在草地上,只是看着子恒,毫不在意那名女子。 “你竟能和狸力交谈?那是一种早已遗失在传说中的能力了,看来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早该想到的。那座塔?那是一条小道,弓箭手,从它可以进入林伽相和三面相。”她随口说出这两个名字,仿佛子恒应该知道它们。 第九百零六章 和解 女人看见子恒眼中茫然的神情,她又说道:“你曾经玩过蛇与狐狸的游戏吗?” “当然,每个小孩都玩过,至少红河的孩子们都会玩这个,但只要长到足够大就不再玩这个游戏了,因为这个游戏根本不可能赢。” “除了打破规则之外,”她说,“‘勇气对力,炎火对盲,乐为眩眩,铜铁对缚。’” “这是那个游戏中的一段话,我不知道它的意思,这和这座塔有什么关系?” “这是赢得蛇与狐狸的方法。游戏是为了纪念一些古老的事情,只要你远离林伽相和三面相,就不必在意这些。它们的邪恶并不属于暗影,但大约和暗影一样,都与凡人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它们是不可信任的,弓箭手,不要进入浮图之塔。如果可以,就避开梦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有黑暗的东西。” “黑暗的东西?就像我追踪的那个人一样吗?那个杀戮之人?” “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很合适。这个杀戮之人并不老,弓箭手,但他的邪恶来自于很久以前。”她似乎轻轻靠在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上,大约就是那个子恒一直没有看真切的银色东西。 “我似乎告诉了你许多事情,首先,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跟你说话。你是缘起吗?弓箭手。” “你是谁?”子恒想,她似乎知道许多关于这座塔以及狸力梦的信息。但知道我能够和尖牙交谈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吃惊。“我觉得,以前我在某个地方见过你。” “我已经打破了太多的规定,弓箭手。” “谁的规定?什么规定?”一片阴影落在尖牙身后的地面上,子恒迅速转过身,因为再次没有注意到来者而感到气恼。那里没有人,但他确实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有两把剑的剑柄从他的肩头伸出,这个影子勾起了他的一丝回忆。 “他是对的,”女人在子恒背后说,“我不该和你说话。”当子恒转回身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他能看到的只有草地和稀疏的灌木,还有那座闪耀金属光泽的高塔。 他朝尖牙皱起眉,狸力终于从它的爪子上抬起了头。“你没有遭到过花栗鼠的攻击可真是个奇迹。”子恒嘟囔着,“你怎么看她?” 她? 谁? 一头母狸力? 尖牙站起身,环视四周。在哪里? “我刚才在和她说话,就在这里,就是刚才。” 你一直在风里自言自语,子恒。这里没有什么母狸力,只有你和我。 子恒焦躁地挠了挠胡子。那个女人,她确实在这里,他刚才不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子恒对自己说,“她和你的意见一样,尖牙,她告诉我不要走进这座塔。” 她很明智。 传来的思绪中有一种怀疑的成分,尖牙仍然不相信这里有“母狸力”出现过。 “我已经离开始的目标太远了。”子恒喃喃地说。他告诉尖牙自己为什么要在那片山里和红河流域找到狸力,也告诉它鬼鸮和道中的黑水修罗的事。 等他把一切都描述完毕,尖牙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再说话,毛发浓密的尾巴僵硬地低垂在身下。最后……避开你的故乡,子恒。子恒思想中被称为“故乡”的影像是一片由一群狸力所标记的土地,现在那里没有狸力了,那里没逃走的狸力全都死了,杀戮之人走进了那里的梦中。m.23sk. “我必须回家,尖牙,我必须。” 小心,子恒,最后的狩猎日正在临近,我们会在最后的狩猎中共同驰骋。 “我们会的。”子恒悲伤地说。如果他在死后能到这里来,那也很好,有时候,他似乎已经有一半是狸力了。 “现在我必须走了,尖牙。” 愿君识好猎场,子恒,愿卿幼崽繁多。 “再见,尖牙。” 子恒睁开眼睛,看见山坡上将熄的炭火正闪动着微弱的光芒。尸弃蹲在火光的另一边,抬眼望着夜色。另一座营地那边,小丹坐起了身,正在值夜。月亮悬在山峰上方,为云朵染上了珍珠色的影子。子恒觉得自己大约睡了一个时辰。 “我来守一会儿夜。”他说着掀起了披风。尸弃点点头,躺倒在地上。 “尸弃?”楼兰抬起头,“红河的情况可能比我预想的更严重。” “事情经常是这样,”尸弃低声回答,“这就是生活。”厌火族人平静地将头枕回地上,开始睡觉。 杀戮之人。 他是谁? 他是什么? 道门里的魔界杂兵,迷雾山脉中的鬼鸮,还有那个被称为杀戮之人的人出现在红河。这些事会同时发生不应该是偶然的,虽然他真的很希望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在狸力梦里,子恒大概跳了六下就进入了西林,而在马背上走出这片山地、穿越沙砾丘却用了漫长的三天时间。步行的厌火族人没有显出丝毫疲惫的神色,但马匹在高低起伏的沙地丘陵上却不可能有太快的速度。 子恒的伤口开始剧烈地发痒,这是伤口愈合的征兆,小丹的药膏看来很有用。 这基本上是一段沉默的旅程,一路上,打破沉寂的往往是狐狸在狩猎时的吠叫,或者是鹰在空中的长鸣,而非人声。不过,他们至少没有再看见鬼鸮。 不止一次,子恒觉得小丹要让她的坐骑靠近他,跟他说些什么,但每一次,她都克制住了自己。子恒为此而感到高兴,和她说话是他最想做的事,但如果他不知不觉跟她和解了,又该怎么办?他因为自己的这种渴望而暗暗责骂自己。 这个女人耍了巫咸,耍了自己,她要把每一件事都搞砸,让自己的计划难以实现。子恒当然希望能再吻到她的嘴唇,他希望女孩已经厌倦了他,转头离开。为什么她要如此固执? 她和另外两名楼兰姑娘一直形影不离,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如果没有到前面去探路,就会走在燕子身侧。有时候,她们三个会聚在一起,低声嘀咕许久,然后故意不看子恒,但那种明显的矫情仿佛是她们随时都会向他丢石头。 第九百零七章 偷笑的模样 巫咸依照子恒的要求和姑娘们走在一起,但这种状况显然给他带来了许多困扰。黄巾力士的耳朵总是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宁愿从没有听到过凡人说话。尸弃似乎觉得这种情况非常有趣,无论子恒什么时候看他,他都是一副偷笑的模样。 但子恒却一直忧心忡忡,上弦的长弓就放在马鞍的鞍桥上。那个被称为杀戮之人的人,真的是只在狸力梦中来到了红河吗?还是他在醒来的世界中也到了这里? 子恒怀疑第二种猜测才是真的。应该就是那个杀戮之人射下了那只鹰,虽然他毫无理由如此。他和拜火教徒同时出现在红河,让状况变得更加复杂,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他的家人住在距离思尧村半天多路程的一座农庄里,非常靠近水林,那里有他的父母亲和妹妹们,还有他的小兄弟。 他弟弟今年应该九岁了,肯定会更努力地反对别人叫他小孩子。圆胖的盼儿十二岁,清儿十六岁,大约已经在准备结辫子了。那座农庄里还住着父亲的弟弟君瑞叔叔、芬莺婶婶和他们的孩子,这对夫妇矮壮的身体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芬鸳婶婶一个人带着她和珙林叔叔的孩子,每天早晨她都要去珙林叔叔的墓地。 丽华姑婆一辈子都没有成亲,她有着尖利的鼻子和更加尖利的眼睛,几里地内每一个人要干什么她都能看见。成为欧阳师傅的学徒之后,他就只能在节日时才能见到他们了。 那处农庄距离思尧村太远,子恒回去一趟并不容易,而且总是有许多干活要做。如果白袍众要追捕叫楚江的人,他们会很容易地找到他的家人。 现在,白袍众才是他的责任,而不是杀戮之人。他只能做这么多了,保护他的家人,还有小丹,这是最重要的;然后才是村庄和那些狸力;杀戮之人要放在最后。一个人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 西林是一片生长在多石土地上的森林,其中有许多覆盖着荆棘的岩块,是一片难以穿行的茂密森林,其中几乎没有什么农庄和道路。 子恒在孩提时,曾经与令公鬼和马鸣一起到这里来冒险,他们用弓和投石索打猎,设立陷阱捉兔子,或者只是到这里来闲逛。树枝上,尾巴蓬松的松鼠发出啾啾的叫声,满身斑点的画眉在枝叶间婉转地鸣唱,黑翅膀的模仿鸟在惟妙惟肖地模仿画眉的叫声,蓝背鹌鹑从马前的灌木丛里突然跳出来。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子恒,他到家了。马蹄翻起的泥土气息让他不由得感到心情舒畅。 子恒本来可以直接朝思尧村前进,但他进入森林之后,将路线向北转了一些。最后,当太阳靠近树顶的时候,他们走上了一条被称为采石大道的粗糙小路。 为什么被称为“采石大道”,红河没有人知道,而它看起来根本不像一条大道,只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如果不是许多世代以来积累的货车和推车的车轮痕迹,一般人根本看不到这条林间小路。有时候,路面上还能看见古代铺路石板的碎片,大约这条路确实曾经通向锡城的一座采石场。23sk. 子恒要寻找的农庄就在距离这条大道不远的地方,在一排排已经结果的桃树和梨树后面。但他还没看到农庄,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烧焦的气味,而且已经陈旧了,即使是整整一年时间也无法让这股气味完全消散。 子恒在森林边上勒住缰绳,在马鞍上坐直身体,然后全速冲向那个曾经是真龙家农庄的地方。驮马也被他牵着,紧跟在深褐色的快步后面。 只有羊圈的石墙仍然站立着,羊圈的大门只靠着一根铰链挂在门框上。在被烧焦的农舍残迹上,被烟熏黑的烟囱投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影子,谷仓和晒烟棚子只剩下了一片灰烬。烟草田和菜田上杂草丛生,花园里也是一片狼藉,除了锯齿叶和羽尖草之外,几乎所有的植物都变得残断、枯黄。 子恒甚至没想过要扣上一枝箭。这场大火是在几十天以前烧的,被烧焦的木头因为经过了几场雨,已经变成了光滑的暗灰色。窒息藤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长到这么高,现在它们甚至已经把田边的犁和耙子都缠在了一起,苍白、狭窄的叶片之间露出腐黄色的锈迹。 但厌火族人已经开始对这片废墟进行仔细地搜检。他们握着短矛,眼神警戒,不停地用矛尖翻动地面,戳插灰烬。鬼断怨从房子的废墟中爬出来,向子恒摇了摇头,至少,令老典没有死在这里。 他们知道,他们当然知道,令公鬼,你应该回来的。子恒很努力才抑制住自己全速朝家人的农庄奔去的冲动。他想这么做,即使快步会在中途跑死也在所不惜。大约这是黑水修罗干的,如果真的是黑水修罗,大约他的家人还在农庄干活,还是平安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但烧焦的气味掩盖了其它所有的气味。尸弃停在他身边:“无论是谁干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他们杀死了一些羊,吓跑了剩下的,之后有人过来聚拢了剩下的羊群,将它们赶到北边去了。我觉得,是两个男人,但足迹太陈旧了,我不能确定。” “有什么线索能看出是谁烧的房子吗?”尸弃摇了摇头。很有可能是黑水修罗干的。子恒发觉自己竟然会希望黑水修罗出现在这里,真是奇怪而又愚蠢的念头。白袍众知道他的名字,很可能同样也知道令公鬼的。 子恒想,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他看着令公鬼家的废墟,快步不停地移动着脚步,因为握住它缰绳的手一直在颤抖。 巫咸已经下了马,走到果子树林的边上,脑袋一直伸进了果树的枝叶里。 小丹催马走向子恒,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燕子步态优雅地停在了子恒身边。“这里……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 “令公鬼和他的父亲。” “哦,我以为这里是……”姑娘的语气中同时包含着放松和同情的情绪,“你的家人也住在附近吗?” 第九百零八章 一定要很早 “不。”子恒只说了一个字,姑娘向后退缩了一下,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但她仍然在看着他,等待着。 子恒不懂,他要怎么做才能将她赶走?大约他根本就做不到,就像以前他没做到一样。 影子变得更长了,太阳挂在了树尖上,子恒粗暴地掉转马头,背对着她:“尸弃,我们必须就近宿营了,我觉得在早晨的时候早点上路。”他偷偷向后瞥了一眼,小丹已经转头向巫咸走去,她坐在马鞍上,后背挺得笔直。“到了思尧村,他们就会知道……” 子恒想的是,白袍众在哪里,他要把自己交给他们,好让他们不会伤害他的家人,如果他的家人仍然平安,如果他出生的农庄还没有变成这样。不,他必须及时阻止这种事发生。 子恒继续道:“他们会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么,就早一点出发。”尸弃犹豫着,“你不能赶她走,那个姑娘和女武神的信徒一样,如果一名枪姬众爱上了你,无论你怎样努力逃走,都无法摆脱她。” “让我一个人担心小丹的事吧!”子恒放低了声音,但他并不想摆脱尸弃,“一定要很早,在小丹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 两座营地都在桃树下,这一夜过得非常平静。有几次,两个楼兰女子中会有一个人站起来,看一眼子恒和尸弃的营火,但一只猫头鹰的叫声和马蹄蹬地的声音是他们惟一能听到的声音。 子恒一直都睡不着,在距离第一缕阳光出现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满月仍然挂在天上,他和尸弃溜出了营地。厌火族人的软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马蹄声也弱不可闻。鬼断怨,或是鬼指残吧,看着他们离开,子恒不知道是哪一个,但她没有叫醒小丹,子恒很感激她们。 等到他们离开西林,靠近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老高。现在,他们正走在小路上,路两边常常能看到篱笆和粗糙的矮石墙,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形成灰色的羽状云朵,飘浮在农舍上方。 从气味上判断,主妇们正在做早餐,烟叶和麦子田中能看到劳作的男人。男孩们将一群群黑脸的山羊赶到了牧草场上。一些人注意到了他们两个,子恒尽量加快了快步的速度,希望没有人会认出他,或因为尸弃的服饰和短矛而感到奇怪。 也会有人来往于思尧村,所以子恒绕向东方,远离了村子,远离了结实的土路和聚集在草原周围的茅草顶房屋。在那里,酒泉正从一片岩石中喷涌而出,喷水的力量足以击倒一个男人,而且形成了酒泉河。 子恒还记得一年前的冬日告别夜时这里的变故,现在,烧毁的房屋和焦黑的屋顶已经全都得到了重建和修缮。那以后,黑水修罗大约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他祈祷大家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再经历这种事了。 酒泉客栈就坐落在思尧村的最东侧,它的一边是结实的木制马车桥,横跨在奔涌的酒泉河上;另一边是一座巨大而又古老的石基,一棵大橡树就长在石基的正中央。 从前天气晴朗的下午,人们经常会坐在这棵大橡树下的石台上,看别人玩九柱戏。而现在还是清晨,石台上空无一人,在村子的这个部分,只有很少的几幢房子。 客栈的第一层是用从河里捞出的岩石建成的,用石灰刷得雪白的第二层空间更大,整整比楼下突出了一圈,十二只烟囱立在闪亮的红瓦屋顶上,这是方圆几里内惟一一个瓷瓦屋顶。 子恒将快步和驮马拴在客栈厨房侧门旁边的拴柱上,又瞥了茅草顶的马厩一眼。他能听见有人在那里面干活,大约是胡二和老刀,他们一定正在把马粪从厩里铲出来。 沈青阳大爷在那座马厩里养着他的宝贝大马队,为的是租给附近的乡民干重活儿时使用。从客栈的另一侧也有声音传来,那是草原上的人说话的声音,狮头鹅的叫声,一辆马车行驶的声音。子恒将行李全部留在马背上,他们在这里不会停留很久。他不等马夫出来,便示意尸弃跟上,跑进了客栈,手里还拿着他的长弓。23sk. 厨房是空的,两座铁炉和几座铜炉子之中,只有一座铜炉子里点着火,但空气中仍然飘着烘烤的气味,是烙饼和枣糕点心的味道。除了来这里购买皮货和烟草的远方商人,和大雪没有封路时每月来这里一次的卖货郎之外,这家客栈很少会有客人来。 而那些会在晚上来这里喝杯酒、吃一顿好饭的村民们,现在还都在他们的家里努力地干活。不过,大约客栈里确实有客人,所以子恒踮起了脚尖才走过通向大厅的短走廊,悄悄推开门,向大厅里望去。 他看这个方形的大厅已经不下一千次了,这里用河石砌成的铜炉子沿着墙壁,伸展到半个大厅的长度,铜炉子的托圈和人的肩膀一样高。 沈青阳大爷光亮的烟叶罐和贵重的花瓶都放在铜炉子架上。不过,屋子里的一切似乎比以前小了。铜炉子前的太师椅是为村老会准备的,沈青阳的书籍排列在铜炉子对面的一个书架上,子恒曾经以为这几十本大都已经破旧的书卷是世界上最多的书了。成桶的浑酒和桂花酿被排列在另一面墙边,客栈的黄猫————小猫正像往常一样,四肢摊开地睡在一只酒桶上。 沈青阳就在大厅里,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他的老婆,她穿着白色的长围裙,正在擦拭客栈里的青花瓷器和锡镴器,大厅现在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沈青阳大爷是一位圆胖的男人,头上只剩下几缕稀疏的灰发。 花婶是一位身材苗条、面容和蔼的女性,灰色的粗辫子从她一侧的肩膀上垂下来,身上散发出烤面饼的气息,还透出枸骨的香气。子恒记得他们总是在微笑,但现在他们都在专注地沉思着。村长皱起双眉,显然他的表情和他手中的竹杯并没有关系。 第九百零九章 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沈大爷?”子恒推开门,走进了大厅,“婶子,我是子恒。”他们跳起身,撞翻了椅子,也惊醒了猫儿。沈大爷老婆用双手捂住了嘴,而尸弃同样让她和她男人大吃了一惊。 子恒笨拙地将长弓从一只手挪到另一只手。沈青阳回过神之后,立刻就冲到一扇窗前,他这么胖的人竟然有如此迅捷的速度,实在是让子恒吃了一惊。沈青阳掀开了窗帘的一角,偷偷地向外窥探,仿佛屋外已经围了更多的厌火族人。 “子恒?”花婶子难以置信地喃喃说,“真的是你,我几乎不认识你了,你留了胡子,脸颊上有了伤痕。你们……半夏和你在一起吗?”子恒下意识地碰了碰脸上还没有彻底痊愈的割伤,他希望自己的样子能干净一些,或者至少把长弓和斧头留在厨房里,他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外貌会吓坏他们。 “不,我和她不在一起,半夏好好的呢。”大约她正平安地走在回嘉荣城的路上,那样会比留在晋城陪伴令公鬼更安全,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子恒觉得还应该对半夏的母亲多说些什么,“花婶,半夏正在为能够成为鬼子母而努力学习,湘儿也是。” “我知道,”花婶低声说着,碰了碰围裙上的口袋,“我有她在嘉荣城给我写的三封信。从信里看,她写了更多的信,湘儿至少也写了一封信,但我们只收到了半夏的这三封。她说了一些关于学习的事,我要说,她的训练真是很刻苦。” “这是她想要的。”三封信?子恒羞愧地耸了耸肩,他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惟一留给他的家人和欧阳师傅的,只有纯熙夫人带他离开的那一晚,他写给他们的纸条,没有信。 “情况就是这样了,虽然和我猜测的并不一样。毕竟,这种事情不是能跟许多人说的,对吧?不过,她说她有了新的朋友,听她说,她们都是好姑娘。仪景公主,还有紫苏,你认识她们吗?” “我们见过面,我觉得,她们确实都是好姑娘。”他想,半夏在信里说了多少?应该不会很多,就让花婶按照她自己以为的去想象吧!子恒不打算让花婶为她无能为力的事情去做无谓的担心。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半夏是安全的。 子恒突然意识到尸弃还站在他身边,他匆忙地为他们做了介绍。听到“楼兰人”这个名字的时候,沈青阳眨了眨眼睛,皱起眉望向他手中的短矛和从束发巾垂到胸前的黑色面纱。但他的老婆只是说道:“欢迎到思尧村的酒泉客栈来,尸弃大爷。” “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阴凉,大姐,”尸弃向她作了个揖,庄重地说道,“我请求留下来保卫你的屋顶和聚居地。” 花婶几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响应,仿佛她早已听惯了楼兰式的问候,“谢谢你高尚的馈赠,但你必须允许我决定何时会需要这样的馈赠。” “如你所说,大姐,我因你而感到荣幸。”尸弃从外衣下拿出一个黄金盐罐,一个以精美的狮子雕像作为底座的小碗,将它们递到花婶面前,“愿这些小礼物能装饰你的屋子。” 花婶和沈青阳如同接下一件普通礼物一样接下了它们,几乎没有显出任何特别的神情。子恒怀疑在整个红河流域都没办法找到如此精致的雕刻,更不要说是黄金雕成的了,红河本来就没有多少金银,黄金饰品更是绝无仅有。子恒希望花婶永远也不会发现它们是来自海门通的战利品,他敢打赌,这肯定是它们的来源。 “好孩子,”沈青阳说,“大约我应该说‘欢迎回家’,但你为什么会回来?” “我听说有白袍众来到这里,村长老伯,”子恒回答。村长和他的老婆交换了一个阴郁的眼神。 沈青阳说道:“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回来?你阻止不了任何事,好孩子,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你最好还是离开。如果你没有马,我会给你一匹;如果你有,就爬回到你的鞍子上,向北快跑吧!我觉得,那些白袍众一定已经守住了三湾渡口……你脸上的伤痕是他们弄的吗?” “不,它……不是的……” “那么就没关系了,如果你能躲过他们走进来,你也应该能躲过他们离开。他们的大营扎在望山上,但巡逻队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快走吧,好孩子。” “不要再等了,子恒。”花婶平静但坚定地说,当她这样说的时候,人们通常最后都会听她的话,“半个时辰也不要再留了,我会帮你准备一些东西,新鲜炊饼、酱菜、腊肉和烤牛肉,还有泡菜。好孩子,你必须走了,子恒。” “我不能,你们知道,他们在追捕我,否则你们也不会催我走了。”他们一直都没有提到过他的眼睛,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花婶甚至没有为此而感到惊讶。他们知道了。 “如果我交出我自己,我总能阻止他们的一些行动,我就能保护我的家庭……” 这时大厅的前门猛地被撞开,小丹出现在门口,鬼断怨和鬼指残得跟在她身后,子恒被她们吓了一跳。 沈青阳大爷用手抹了抹他的秃顶。楼兰姑娘的穿着让他很轻易地断定她们和尸弃是一样的人,只是她们的孩子一样的外表让他有一些困惑,但三个闯入者还是让他很恼怒。猫儿坐起身,狐疑地瞪着这三名陌生人。 子恒想知道这只猫是否也把他当成了陌生人。他也很奇怪,她们是如何找到他的,巫咸又去哪里了?但他不愿意去想现在该怎样对付小丹。 小丹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冲到他面前,双手插在腰间,凭借女人特有的技巧,因为愤慨而浑身颤抖的她让自己显得更高了一些。“交出你自己?交出你自己!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计划的?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你这个白痴!你的脑子都被冻住了,欧阳子恒,那里面以前除了豆腐渣和头发之外什么都没有,但现在,那里就连这些东西都没了。如果白袍众在追捕你,他们就会在你投降之后把你吊死,为什么他们想要你?” 第九百一十章 死了 “因为我杀死过白袍众。”子恒低头看着她,不顾花婶的惊呼,“我和你相逢的那天晚上,我杀死了许多白袍众,在那以前我也杀了两个。他们知道第一次是谁干的,小丹,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魔君的手下。” 子恒想,她早晚会知道的,既然都已经提起了,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他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她讲清楚,至少有两名白袍众——无为子和南谷子对他与狸力的关系产生了怀疑。 他们知道的并不多,但在他们看来已经足够了,一个混迹在狸力群中的人一定是魔尊的爪牙,大约他们之中有一个,或者是两个人全都在这里的白袍众之中。 “他们认为他们的猜想是事实。” “如果你是魔尊的爪牙,那么我也是。”小丹的声音不高,却用尽了力量,“那样的话,太阳也会是魔尊的爪牙。” “没有用的,小丹,我必须去做我要做的事。” “你这个猪脑子的笨蛋!你不必做这种傻事的!你这只呆头鹅!如果你想这么做,我自己就先把你吊死!” “子恒,”花婶平静地说,“你不向这位如此在意你的姑娘介绍一下我吗?” 小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注意到沈青阳夫妇,脸立刻变得通红,她向沈青阳夫妇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并奉上了文雅的致歉辞。 和尸弃一样,鬼断怨和鬼指残得要求保卫花婶的屋顶,并送给她一只雕刻着叶片图案的小金碗和一只工艺精湛的白银胡椒磨。磨比子恒的两只拳头大一点,上面立着一只半人半蛇的传说中的神魔。 沈青阳看着这一切,紧皱双眉,一边摸着头顶,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子恒不止一次听到他用不信任的语气说出“楼兰”这个词。众人寒暄的时候,村长一直在向窗外观望,他不是在确认有没有更多的厌火族人,事实上,在知道尸弃是厌火族人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或许他是在担心白袍众。 花婶则与她男人截然不同,她有条不紊地响应着众人的问候,对待小丹、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就像对待其它来到客栈的年轻女性旅客一样,对她们的旅途劳苦致以同情,夸赞了小丹今天穿的深蓝色丝织骑马装,告诉楼兰的姑娘们她自己多么羡慕她们头发的颜色和光彩。 子恒怀疑,至少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花婶。但花婶凭着一种母性的平和与坚定,只用了短短几句话,就让三个姑娘坐在了一张桌边,用湿毛巾擦去手上和脸上沾染的风尘。她从一只红色花纹的大壶里倒出热茶给姑娘们喝,子恒清楚地记得这个茶壶。 看见这些脾气火爆的姑娘————当然包括小丹————突然都开始努力让花婶相信她们已经很舒服了,确实是件有趣的事。她们都帮不上什么忙,花婶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姑娘们只能像小孩子一样睁大了眼睛,也像小孩子一样没什么机会拒绝她。 子恒觉得,如果不必把他自己和尸弃也包括进去,那一定真的会很有趣。花婶坚持要他们也坐到桌边,坚持让他们揩净手脸,然后才能得到一杯茶。尸弃始终都带着一丝笑容,厌火族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喜感。 让子恒感到惊讶的是,花婶从没有看他的长弓和斧头一眼,或者是厌火族人的那些武器。人们在红河很少会携带武器,即使只是一张弓。以前,她总是坚持要人们将武器放到一边,才允许他们坐到她的桌旁,一直都是这样,但她现在却忽略了他们的武器。 再一次让子恒感到惊讶的是,沈青阳将一只盛着杨梅酒的竹杯放在子恒的臂肘处,不是人们平时在客栈小酌的量,仅仅拇指高的酒,而是足足半杯。 他离开以前,沈青阳只会给他喝山泉水、鸡汤,或者是掺了水的桂花酿。子恒很高兴能被他当作是个成年人对待,但他并没有喝杯中的酒,现在子恒已经习惯了桂花酿,不过他很少会喝更加烈性的酒。 “子恒,”村长拿了一把椅子,坐到老婆身边,对他说道,“没有人相信你是魔尊的爪牙,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想,你没有理由让自己被吊死。” 小丹用力地点点头,但子恒没有理会她:“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沈青阳大爷,白袍众想要我,如果他们得不到我,他们大约会将惩罚转移到他们下一个找到的我们家人身上。白袍众不需要仔细考虑就会对一个人定罪,他们不是讨人喜欢的人。” “我们知道。”花婶低声说,她的男人望着放在桌上的双手,“子恒,你的家人走了。” “走了?你是说,那座农庄已经被烧毁了?”子恒紧紧握住了竹杯,“我希望能及时赶回来,我觉得,我早该知道的。在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经过太长时间了。大约我能帮助我父亲和君瑞叔叔重建家园,他们现在住在谁家?我觉得先去看看他们。” 沈青阳面露苦涩,他的老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子恒,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 “他们死了,好孩子。”沈青阳匆匆说道。 “死了?不,他们不能……”子恒皱起眉头,酒浆突然打湿了他的手,他紧盯着被捏扁的杯子,仿佛在奇怪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很对不住。我不是故意……” 子恒拉扯着扁平的竹片,想把它拉回原来的样子。但没有用,当然不会有用。他小心地将破烂的杯子放到桌子正中央。“我会再做一个,我能……”他在外衣上揩着手掌,突然发现自己是在抚摸腰间的钢斧。为什么每个人都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确定吗?”子恒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清儿和盼儿?死了?我母亲?” m.23sk. 第九百一十一章 这倒不奇怪 “他们全部,”沈青阳对他说,“你的叔叔婶婶,还有你的堂兄弟姐妹,农庄上的每个人。我们埋葬了他们,我的孩子,就在那座小丘下面,长满了桃树的那一座。” 子恒吸吮着大拇指。用自己的斧刃割伤自己的手指,真是愚蠢。“母亲喜欢苹果花。白袍众,为什么他们……这不可能是真的,……刚刚九岁,我妹妹……”他的声音呆板僵硬,他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应该要有些情感,应该要有一些的。 “是黑水修罗,”花婶急忙说,“它们回来了,子恒,和你们离开时的那次袭击不一样,它们没有攻击村庄,而是在乡野中四处烧杀。大多数孤立的农庄都被放弃了,即使在村子附近,也不会有人在夜晚出门,从迁安集到望山都是如此,大约一直到三湾渡口都是这样。那些白袍众虽然也很坏,但确实成了我们惟一真正的保护,就我所知,他们已经拯救了两家人,击退了攻击他们农庄的黑水修罗。” “救人?他们?……我觉得……我希望……” 子恒不太能记得自己想要什么。一些关于黑水修罗的事,他不想去回忆。白袍众保护红河?这几乎足以让他笑出声了。 “令公鬼的父亲,令老典伯伯的农庄,那也是黑水修罗干的?” 花婶张开嘴,但沈青阳阻止了她:“他有权知道事实,花婶,那是白袍众干的,子恒,那里,还有好几户人家。” “马鸣的家人,令公鬼的,马鸣的,还有我的。”很奇怪的,子恒仿佛只是在讨论明天是否会下雨,“他们也死了吗?” “没有,我的孩子,没有,欧阳誉和令老典躲到西林里去了,马鸣的母亲和妹妹们……她们也还活着。” “躲起来了?” “没有必要细问。”花婶这句话说得很快,“沈青阳,再给他拿一杯浑米酒来,这次你要喝下去,子恒。”她的男人坐着没动。 她只是朝他皱了皱眉,又继续说下去:“我本来可以给你一张床的,但这里并不安全,有些人如果发现你在这里,很可能会跑到无为子道爷那里去报告。 季恒康和欧阳致睿总是像哈巴狗一样追在白袍众身后,英布也好不了多少,林全禅也会四处传播谣言,除非晴方能阻止他,现在晴方是乡贤了。子恒,你最好离开,相信我。” 子恒缓缓摇了摇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难以接受了。冷晴方成为乡贤?那个女人就像一头蠢牛。白袍众保护着思尧村。欧阳致睿、季恒康和林全禅在与他们合作。 不能对季恒康和欧阳致睿家的人有什么期望,但英布是村老会的一员。这样看来的话,也就是说,无为子在这里。小丹在看着他,姑娘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为什么她会流泪? “该说的并不止这些,沈青阳,”尸弃说,“你的脸是这样告诉我的。” “是的。”沈青阳表示同意,“不,花婶,”看到老婆在微微摇头,他坚定地对她表示反对,“他有权知道事实,全部的事实。”花婶叹了口气,合上双手,她几乎总是能说服沈青阳,除非沈青阳的脸上是现在这样的表情,他的双眉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犁沟。 “什么事实?”子恒问。他想,还会有什么坏消息。 “最要紧的,冷子丘现在和白袍众在一起,”沈青阳说,“他现在自称为夏司命,而且别人用他的真名叫他时,他根本不会响应,但那就是他,怎么看都是他。” “他不过是魔尊的爪牙,”子恒不在意地说。他想起来,清儿和盼儿总是将春天的苹果花插在头发上。“他自己已经承认了,是他带来了黑水修罗,在冬日告别夜。”阿良喜欢爬上桃树,他会从树枝上偷偷向你扔苹果。 “如果是那样,”村长严肃地说,“那事情就有趣了。他在白袍众里有一定的权威,我们第一次听说他们到了这里,就是在他们烧掉了令老典农庄的时候,那是夏司命的杰作,他指使白袍众这么做的。令老典用箭射杀了四、五名白袍众,然后就潜入树林,跑到偏僻的农庄去了,刚好抢在他们之前救走了欧阳誉。但白袍众抓住了赫锦和马鸣的妹妹们,欧阳达辉和向清也被抓了,我觉得,这个夏司命是想吊死他们。但无为子道爷没有让他这么做,不过也没有放走他们。根据我的观察,他们没有受到伤害,现在他们被关在望山的白袍众营地里。不知为什么,夏司命非常恨你、令公鬼和马鸣。他发出话,无论是谁,只要能提供关于你们三个人的线索,就可以得到一百粒瓜子金,如果能告诉他令老典和欧阳誉藏在哪里,可以得到两百瓜子金。无为子道爷似乎对你格外有兴趣,当白袍众来这里巡逻的时候,他经常也会来,而且每次都会问起你。” “这倒不奇怪,”子恒说,“不出所料,他会的。” 来自红河的子恒,混迹于狸力群中的人,魔尊的爪牙,夏司命还会告诉他们更多。不过,这个现在叫夏司命的冷子丘和火德星君的弟子在一起?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但总比想到黑水修罗要好。子恒面容扭曲地望着双手,将它们平静地按在桌上,“他们保护你们免遭黑水修罗的伤害。” 花婶向他倾过身子,皱起眉:“子恒,我们需要白袍众,是的,他们该死的,毁了令老典的农庄,还有欧阳誉的,他们抓捕无辜的人,他们四处横行,仿佛被他们看见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但向清和赫锦等人都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拘禁了,这种事总是能解决的。已经有几家的屋门上被画了血牙,但只有季恒康和欧阳致睿家的人会注意这种事,很可能就是他们画的。令老典和欧阳誉可以躲起来,直到白袍众离开,因为他们迟早都是要走的,但只要这里还有黑水修罗,我们就需要他们。请你理解。并不是我们在你和他们之间做什么比较,但我们确实需要他们,而且我们也不想他们把你吊死。” 第九百一十二章 我听够了 “你将这样的事情称为保护,大姐?”鬼断怨说,“如果你要狮子保护你免受狸力群的侵害,你所能拥有的选择,只是最终会落入谁的胃囊里。” “你们就不能保护自己吗?”鬼指残得也说道,“我见过子恒战斗,还有马鸣和令公鬼,他们和你们流着同样的血。” 沈青阳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是农夫,普通人,黑水大侠谈到过组织男人与黑水修罗作战,但这意味着当你追随他的时候,你的家人就没人保护了,没有人喜欢这样的主意。” 子恒感到非常混乱,怎么又出来一个黑水大侠、谁是黑水大侠?他问出了声,花婶给了他回答:“他差不多是和白袍众同时来到这里的,他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你知道他们在参加什么寻宝的事吗?黑水大侠觉得弯月夔牛角就在红河旁边的迷雾山脉里,但他为了我们的问题而放弃了他的探宝,黑水大侠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好汉,他热心地帮助我们。”花婶抚弄了一下头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沈青阳侧目看了她一眼,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声。 弯月夔牛角探宝者,黑水修罗,白袍众,红河根本不像是他当初离开的家乡。 “小丹也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你知道这个黑水大侠吗?小丹。” “不知道,我听够了。”姑娘说道。 子恒皱起眉头,姑娘却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将他的头抱进怀里。“你的母亲死了,”她低声说,“你的父亲死了,你的妹妹死了,还有你的弟弟。你的家人都死了,但你无法改变它,不要让你自己也死去,那绝对于事无补。让自己悲恸吧!不要把它藏在心里,让它啃噬你。” 子恒抓住她的手臂,想将女孩推开,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反而紧抓着她的手臂,直到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姑娘的手臂上。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像婴儿般将泪水倾泻在她的衣服上。 她会怎么看自己? 子恒张开嘴,想要告诉小丹,自己没事,想要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但他说出的却是:“我没办法更快地赶过来,我没办法……我……”他紧咬住牙,将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我知道,”她喃喃地说着,轻柔而专注地抚着他的头发,仿佛子恒真的是个孩子,“我知道。” 子恒想要停下来,但她愈是安慰他,他哭得就愈厉害,仿佛她轻柔的手正在将泪水从他的心底掬出来。 子恒不知道自己将脸埋在小丹的怀里哭了多久,家人的面容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父亲微笑着向他示范如何握住弓;母亲一边纺着线,一边唱歌;清儿和盼儿在他第一次刮胡子时大声嘲笑他;阿良在端午节睁大了眼睛看着说书先生。m.23sk. 坟墓的影像,冰冷、孤独的一排坟墓。他哭泣着,直到眼中再没有泪水。当他最终收起哭声的时候,大厅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和正在浑酒桶上梳理皮毛的小猫。 他很高兴其它人没有留下来看他,被小丹看到这副丑态已经够糟糕的了。以某种角度来说,他很高兴她能留下来,他只是希望她没看见自己失声流涕的模样。 小丹握住他的双手,坐在他身边的椅子里,她是这么美丽,柔美的面颊轻巧可爱,微微挑起的凤目楚楚动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补偿这几天对她的粗暴,不过,毫无疑问,她会找到办法让他付出代价的。“你不会再向白袍众投降了吧?”她问,语调仿佛刚才根本没看见他哭得像个小孩。 “看起来,这么做毫无用处,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会追捕令公鬼和马鸣的父亲,我的家人……”子恒飞快地放开了握住她的手,但她微笑着,没有让他的手抽回去,“我必须让欧阳师傅和他的老婆重回自由,如果我能做到,还有马鸣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我答应过他会照看她们,还有那些黑水修罗。” 子恒想:大约那个黑水大侠会有些主意,至少,道门已经被封锁,不会再有人能从道里过来了,他最想做的还是消灭那些黑水修罗:“如果我让他们吊死我,这些事我就都不能做了。” “很高兴你能知道。”她平静地对他说,“你还有什么愚蠢的理由要把我赶走吗?” “没有。”他准备好要承受姑娘连串的责骂。 但她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而听到他说出这个字就已经足够了。一件小事,不值得再说了,她将会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们有五个人,子恒,如果巫咸愿意的话,就是六个人。如果我们能找到令老典和欧阳誉……他们像你一样擅长使弓吗?” “他们使得更好,”子恒认真地说,“要好得多。” 她怀疑地微微点点头:“这样就是八个人了,这是个开始,大约其它人还会加入我们。还有那个黑水大侠,他大约想领导我们,但只要他不是个傻子,这样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毕竟不是每一个立下探宝者誓言的人都是有理智的,我遇到过一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探宝者,实际上,他们像骡子一样又倔又蠢。” “我知道。”子恒说,姑娘瞪了他一眼,他急忙把笑容从脸上抹去,“我是说,我知道你遇过这样的人,我记得见过两个这样的家伙。” “唉,他们啊!嗯,我们应该能希望黑水大侠不是一个只知道吹嘘的骗子。”她的目光变得专注,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双手,仿佛要把她的力量加到子恒身上:“你会想去看看家人的农庄,你的家,我会和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让我去的话。” “等到我能的时候,小丹。”但不是现在,还不行,如果他现在看到了那些桃树下的坟墓……这感觉很奇怪,他一直把自己的力量视为理所当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不再强壮了。是的,他确实曾经哭得像个婴儿,但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首先,我们要找到令老典和欧阳誉。” 第九百一十三章 倔头倔脑的傻瓜 沈青阳大爷将头探进大厅,看见厅中的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他才走了进来。“厨房里有一位黄巾力士,”他带着困惑的眼神对子恒说,“一位黄巾力士,他正在喝茶,就连最大的茶杯在他手里……”他捏起两根手指,仿佛是拈着一枚顶针。 “大约花婶能装作厌火族人来访是家常便饭,但她看见这个叫巫咸的,差点晕了过去。我给她倒了双份的浑米酒,她像喝水一样一口就灌下了肚,然后几乎呛到咳死,她通常只喝桂花酿的。我觉得,如果我再给她一杯浑米酒,她还是会喝下去的。”沈青阳噘起嘴唇,垂下目光,紧盯着自己白色长围裙上一块不存在的污渍。“你没事了吗,好孩子?” “没事了,村长老伯。”子恒匆忙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太长时间,大约有人会向白袍众告发你庇护我们。” “大概吧,这里没什么人会这样做的,即使是季恒康和欧阳致睿这两货家里也是有好人的。”但他并没有建议他们留下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令老典大爷和欧阳誉大爷吗?” “他们一般都会在西林里,”沈青阳缓缓地说,“我也只知道这些,他们一直都在变换宿处。”他将十指交叉,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生着灰发的脑袋偏向了一边。“你们不会离开的,对不对?嗯,我跟花婶说,你们不会走,但她不相信。她觉得你最好马上离开————这是为你好,而且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相信只要她说得够多,你就会按照她的想法看问题了。” “不是的,沈青阳大爷,”小丹甜甜地说,“我就总是发现男人是理智的生物,只要看到最好的办法,他们就会选择它。” 村长给了姑娘一个莞尔的笑容:“你会帮子恒找到好办法的,对吧?花婶说得对,离开是最明智的决定,这样他才能躲开要命的绞索。惟一要留下来的理由是,有时候男人不能随便逃跑,你不同意?嗯,毫无疑问,你最明白事了。” 沈青阳没有去看姑娘生气的眼神,又道:“来吧,好孩子,让我们告诉花婶这个好消息。咬住你的牙,坚持你的想法,她可是不会放弃说服你的。” 在厨房里,巫咸和厌火族人都盘腿坐在地板上,这家客栈里肯定不会有能让黄巾力士坐上去的椅子。巫咸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眼睛仍然能和花婶的眼睛相互平视。沈青阳刚才形容巫咸握住杯子的样子是有些夸张了,不过再看一眼,子恒就发觉,黄巾力士手里拿的实际上是一只白瓷汤碗。 花婶仍然在竭力装作厌火族人和黄巾力士只是普通的客人,她正忙着往盘子里盛面饼、酱豆府和泡菜,让每个人都能好好享受食物。但她每次看到巫咸的时候,眼睛都会睁大一圈,而黄巾力士则一直在夸奖她的烘焙手艺,想让她轻松下来。 每次被花婶的眼神瞥到,黄巾力士毛茸茸的耳朵都会紧张地抖动一下,而每次他这样做,花婶都会被吓一跳,然后再摇摇头,粗大的灰辫子也会在背后晃荡几下。如果再这样过几个时辰,这两个人大约都会躺在床上抖个不停。 看到子恒走进来,巫咸才重重地吁了口气,将手中的茶杯————汤碗放在桌上,但他的大脸上立刻就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听到你的事,我很难过,子恒,我能感到你的哀痛,花婶……”即使不去看她,他的耳朵仍然剧烈地抖动了两下,这也让花婶又哆嗦了好一阵子,“……已经告诉我,你要离开了,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你需要挂怀的事情。如果你想走,我会在我们离开之前为那些桃树唱一首歌。” 沈青阳和花婶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村长用一根手指挖了挖耳朵。 “谢谢你,巫咸,等我们去追悼的时候,我会感激你的,但我在离开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花婶将手中的盘子用力放在桌子上,双眼直瞪着子恒,但子恒并没有看她。他将想好的计划逐一告诉众人:找到令老典和欧阳誉,援救被白袍众拘禁的人。 子恒没有提到黑水修罗,虽然它们也被模糊地列在他的计划之中,大约并不模糊。他不打算在离开时还让一个活着的黑水修罗或魔君的任何走狗继续留在红河。他将拇指扣在腰带上,好让自己不去抚摸战斧。 “要完成这些事情不会很容易。”最后,他说道,“我会感谢你的帮助,但如果你想走,我也会理解,这不是你的战斗,你在这一路上已经见到了许多麻烦。巫咸,这些也不值得写进你的书里。” “我觉得,不管在哪里,进行的都是同一场战斗。”巫咸说,“书可以缓一缓,而且,大约我会有一章是专门写你的。”23sk. “我说过,我会和你在一起,”没有等到子恒问他,尸弃就直接说道,“我不想因为任务变得困难就离开,我欠你血债。”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小丹,看到小丹点头,她们也决定留下来。 “倔头倔脑的傻瓜,”花婶说,“你们这些人,你们最后很可能会落得被坏人全部抓去丢了脑袋,如果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你们知道的,不是吗?” 看到他们只是信心十足地看着她,她无奈地解开长围裙,从头顶将它褪去。“好吧,如果你们真的蠢到想留下来,我最好先给你们找个藏身的地方。” 看到花婶这么轻易就投降了,她的男人显得很惊讶,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我觉得,大约那间老病房会不错,花婶,现在已经没有人去那里了,它的屋顶应该还算完整。” 子恒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得传染病的人会被送到现今仍号称为新病房的屋子去接受照料。它就在村子的东边,比缺牙大爷的磨坊还要更靠东,而老病房是在西林里,更早之前就几乎被一次猛烈的暴风给彻底摧毁了。 子恒还记得那间病房墙上爬满爬山虎和石南,茅草顶里满是鸟窝,一只獾在它的台阶下面筑了巢,那确实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第九百一十四章 忘记你是村长 花婶锐利地瞥了沈青阳一眼,仿佛很惊讶他竟然能想到那个地方:“我觉得,那里不错,至少度过今晚应该没问题,我会带他们去那里。” “不需要你带他们去,花婶,我能带他们过去,如果子恒不记得该怎么走的话。” “有时候,你会忘记你是村长,沈青阳。你很显眼,人们会奇怪,你要去哪里,做些什么。为什么你不留在这里,如果偶尔有人过来,你应该保证他们会毫不疑心地离开,锅里的炖羊肉和萝卜羊汤还要热一下。现在,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病房的事了,沈青阳,最好不会有人还记得它的存在。” “我不是傻瓜,他花婶。”沈青阳有些生气地说。 “我知道你不是,当家的。”她拍了拍男人的脸颊。当她转头望向其它人的时候,温柔的目光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你们真是会惹麻烦的家伙。”她在走出门时喃喃地说道。 他们被安排分成几次间隔着走出去,以免引起别人注意。花婶先一个人走过村子,在对面的林子里与他们会合。厌火族人们向她保证,他们能找到她所说的那棵被闪电劈开的榕树,随后他们三个就溜出了后门。 子恒知道那棵树,那是一棵大树,距离村子边缘还有一里的路程,形状就像是被一把巨斧从中间一劈为二,裂口一直延伸到树干一半的地方。但它仍然活着,甚至可以说是枝繁叶茂。子恒确定自己可以毫无问题地直接走去病房,但花婶坚持每个人都要在榕树那里集合。 “你们自己闲逛过去吧,子恒,只有苍天才知道你会被什么绊住。” 花婶转头去看站起身的巫咸,黄巾力士长满毛发的脑袋一直顶到了屋梁上。她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我们能有办法减减你的身高,巫咸大爷。我知道天气很热,但你是否介意穿上你的披风,再把兜帽戴上?在这些日子里,大部分人都学会了让自己相信没见过任何不正常的情况,但如果他们看见了你的脸……不是说你不够俊美啦,我保证,但人们绝对不会把你看成是锡城人的。” 巫咸的微笑让他鼻子下面的脸咧成了上下两半:“这种天气穿一件披风并不热,花婶。”花婶披上了一条轻薄的蓝色穗子针织外衣,陪着子恒、小丹和巫咸走到拴马的院子里,送他们离开。 片刻之间,他们为了保密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付诸东流了。仿佛是一段多瘤老树根般的英布正瞪着他的水泡眼检查那些马匹,特别是巫咸那匹像沈青阳的杜兰大马一样高大的坐骑,他搔着脑袋,不停地瞅着马背上那只巨大的马鞍。 看见巫咸的时候,英布的下巴立刻拉得老长:“兽……兽……黑水修罗!”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不要当个老傻瓜,英布。”花婶用力地说道,她向旁边走了一步,将老泥瓦匠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子恒一直低着头,盯着他的弓,一动也没动。 “难道我会和一只黑水修罗一起站在我家后门的台阶上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巫咸大爷是一位黄巾力士,如果你不是一只瞎了眼的笨鹅,你就应该能看出来。宁愿整天抱怨,也不去忙点正经事,我们要走了,没时间和你这种人胡诌。你最好干你的事去,不要打扰我的客人。你非常清楚,曹大姐因为你给她做的糟糕屋顶,已经找了你几个月了。” 英布嘀咕了一声“黄巾力士”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是眼睛一直不停地眨动。片刻之间,他似乎是要反驳花婶贬低他的手艺,但他这时看到了子恒,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他!是他!他们正在找你,你这个小崽子,小流氓,跟着鬼子母跑了,又成了魔尊的爪牙,那还是我们被黑水修罗祸害之前的事了。现在你回来了,黑水修罗也回来了,你打算告诉我,这只是偶然吗?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病了吗?你带着病回来,是要把我们全都害死吗?黑水修罗还不够吗?那些拜火教的人会抓捕你,你看着吧!” 子恒感觉到小丹绷紧了身体,他看见她正抽出一把匕首,便急忙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她要干什么?英布是个暴躁的老傻瓜,但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他动刀子。姑娘恼怒地一甩头,但她至少把匕首留在了鞘中。 “够了,英布,”花婶厉声说道,“你把这些话留给你自己吧!或者你现在就要到白袍众那儿去报信?就像欧阳致睿和他的兄弟一样?我一直在怀疑,为什么那些白袍众会跑来搜沈青阳的书。他们拿走了其中六本,并在沈青阳自己的屋檐下宣布他亵谤火神。简直是胡说!只因为他们不同意一本书里写的东西。我没有让你赔那些书,已经是你的运气了,他们像黄鼠狸力一样掀翻了客栈里所有的东西。他们说,他们要找到更多谤神的书,仿佛有谁会有兴趣藏一本书似的,床上的被褥和我的木棉衣服被扔了一地。我没抓住你的领子,叫你把这一切都整理好,已经是你的运气了。” 花婶每说一句话,英布都会向后退缩一点,最后,他就像是要把脑袋缩进那副瘦骨嶙峋的肩膀里去。 “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花婶,”英布反驳说,“只是因为一个人提到……就是这样,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随口……”他摇着头,躲避着花婶的目光,却也在努力地恢复强硬的态度,“我要把这件事通知村老会,花婶,我是指他。” 英布用满是皮瘤的指头指着子恒。“只要他在这里,我们就都有危险,如果拜火教信众们发现你在包庇他,他们大约会惩罚我们所有的人,到那时,就不止是把你的衣橱翻乱那么简单了。” “这是女事会的事。”花婶理了理肩膀上的法衣,走到泥瓦匠的面前,直盯着他的双眼。他比她要高一点,但她庄重的气势占了压倒的优势,泥瓦匠慌乱地想说些什么,但花婶一连串的话语让他一个字也插不进来。 第九百一十五章 干得好 “这是女事会的事,英布,如果你以为我的话有错,如果你敢叫我骗子,那你就去拨弄你的舌头吧!如果你敢把女事会的事对任何人说一个字,哪怕是对村老会……”天籁小说网 “女事会没有权力干涉村老会的事。”英布喊道。 “……那就看看你的老婆会不会让你睡到谷仓里去,让你去吃喂黄牛剩下的稻草,你以为村老会能凌驾于女事会?我会让冷晴方去说服你的,如果你需要说服的话。” 英布哆嗦了一下,仿佛晴方真的来了一样。如果冷晴方是乡贤,她会在今后一年的时间里每天都把味道可怕的药汤灌进他的喉咙里,而像英布这么瘦弱的人根本阻止不了她。 在思尧村,向清是惟一比晴方更魁梧的女子,而晴方的手段和脾气比起向清来说可是厉害许多,子恒没办法想象她当乡贤的样子。湘儿如果知道是谁接替了她的位置,大约会十分恼火,湘儿总是以为自己对待村民们是非常温柔的。 “不需要说得这么可怕,花婶。”英布安抚地小声说,“你想要我保持安静,我会保持安静的,但不管女事会会不会处理,你都在冒着让拜火教信众惩罚我们所有人的危险。” 花婶只是扬了一下眉毛,过了一会儿,他就缩着尾巴走了,只是还在自顾自地嘟囔着:“干得好!” 等到英布消失在客栈的拐角,小丹对花婶说:“我觉得,我需要从你这里学一课,我对付子恒还没有你对付沈青阳大爷和这家伙的一半好。”她朝子恒笑了笑,表明自己是在开玩笑,至少,子恒希望她是这个意思。 “男人,你必须知道什么时候拉紧他们的缰绳,”年长的女子漫不经心地回答,“还有什么时候让他们自己去思考。让他们在不重要的事情中随心所欲一些,等到有需要的时候,管束他们就会比较容易。”花婶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些话上,而是望着英布离开的方向,皱起眉。“有些男人应该被捆在畜栏里,绝不能放出来。”她说这话大约是认真的。 子恒吓了一跳,小丹肯定不应该听取这样的建议,他急忙向花婶问道:“你认为他会管住自己的舌头吗,花婶?” 花婶犹豫了一下,“我相信他会的,英布的舌头生来就让人讨厌,而他年纪愈大,就愈惹人厌,但他毕竟还不是欧阳致睿那样的人。”不过子恒也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 “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子恒说,没有人表示异议。 太阳比他预料的要升得更高,已经越过了天顶的最高点,这意味着大多数人都正在家里吃午饭。还留在外面的人已经不多了,主要都是一些照顾牛和羊的男孩,也都在专心地吃着带在身上的午饭。他们和道路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很远,所以并不会很注意在路上走动的人。 不过,将面孔藏在兜帽里的巫咸还是引来了几道惊异的目光,即使是骑在快步的背上,子恒的头顶却还不到黄巾力士的胸口。从远处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带着两个骑在河滩马上的儿童,还牵着两匹驮货的驴子。 这肯定不会是经常能看到的景象,但子恒只希望看见他们的人会把他们想象成这样。谈话会引来更多的注意。他必须躲避别人的注意,直到把欧阳潜两口子等人救出来,但愿英布真能闭上嘴。他自己也戴上了兜帽,这样可能也会招致别人的议论,但这总比让别人看到他的胡子,从而断定他不是孩子的好。至少,天气不是非常热。经过晋城的热度之后,子恒觉得这里就好像是春天,而不是夏天。 他很轻易就找到那棵裂开的榕树,被劈开的两半各向两侧伸展,仿佛一把巨大的叉子。露出的树芯表面如同生铁一样黝黑坚硬,向四周伸展的巨大树冠下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穿过村子径直走过来要比绕路便捷得多,所以花婶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他们到的时候,她正不耐烦地玩弄着外衣上的穗子。厌火族人也到了,他们蹲在树阴里,一只啃橡实的松鼠下面,尸弃没有和两个姑娘子待在一起。枪姬众和尸弃在监视着周围树丛的同时,也在彼此监视。 子恒丝毫不怀疑他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不会被别人看见,他只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能力。他能在树林里隐藏得很好,但厌火族人似乎并不在意需要藏身的地方是森林、农田还是城市,当他们不想被看见的时候,他们总是能找到办法不被看见。 花婶坚持要他们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说剩下的路上草木过于茂密,已经不适合骑马了。子恒并不同意,但还是下了马,很显然,让花婶步行引领他们这些骑马的人,会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不过,他的脑子早已被各种计划占满了,他需要在望山顶上看一眼白袍众的营地,才能决定如何援救欧阳潜丙口子等人。令老典和欧阳誉又藏在了哪里? 沈青阳和花婶都没有告诉他,大约他们不知道。如果令老典和欧阳誉还没能救出那些被拘禁的人,可见这并不是个轻松的任务,但他必须完成它,然后,他就能把注意力转移到黑水修罗身上了。 村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这里,原来的小路都消失了,但高大的树木遮挡了阳光,所以灌木和长草繁生得并不算很厉害。厌火族人和他们一起无声地在草丛间穿行,花婶坚持所有人都必须聚在一起,巫咸对着巨大的榕树、高耸的冷杉和羽叶木不停地发出赞许的喃喃声。偶尔会有一只模仿鸟或秀眼鸟在树枝间鸣叫,有一次,子恒闻到一只狐狸在看着他们走过。 突然间,他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又听见了一阵微弱的沙沙声。厌火族人们绷紧了肌肉,俯下身,抽出短矛,子恒将手伸进了箭囊。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一支奇怪的队伍 “别紧张,”花婶急忙说,她伸手示意他们将武器放低。“请别紧张。” 两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左边的个子高瘦,皮肤黝黑;右边的身材矮壮,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两个人都握着上箭的弓,时刻准备抬起射击,两个人的腰带两侧都分别挂着箭囊和佩剑,全都穿着与周围植物融为一体的披风。 “鬼子母的护法!”子恒喊道,“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这里有鬼子母,花婶?沈大爷也从没有提到过,为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花婶急忙说道,“我没有撒谎,我说过,这是女事会的事。”她将目光转向护法。两名护法这时都没有丝毫放松。“枫十四、剑残,你们认识我,把弓放下,你们知道,我不会带心怀歹意的人来。” “一位黄巾力士,”灰发男子说,“楼兰人,和一名被白袍众追捕的黄眼睛男人,当然,还有一个拿匕首的好斗姑娘。” 子恒看了小丹一眼,她已经抽出一把匕首,准备要投掷了。这一次,他同意她的决断。他们大约是鬼子母的护法,但他们丝毫没有表露出会放下弓箭的意思,他们的面容就像是在铁砧上捶打出来的一样。厌火族人看上去等不及戴上面纱,就要开始枪矛之舞了。m.23sk. “一支奇怪的队伍,花婶。”年老的护法继续说道,“不过我们会弄清楚的,剑残?” 削瘦的男人点了点头,立时融入到草木之中,子恒几乎无法听到他行动的声音。护法可以在一片死寂中展开行动,只要他们想这么做。 “你是什么意思?女事会的事?”子恒问,“我知道,白袍众如果发现这里有鬼子母,一定会惹来很大的麻烦,所以你当然不会想告诉欧阳致睿,但为什么你不告诉村长和我们?” “因为这是我们一致的决定。”花婶急躁地说,这种急躁似乎同时在针对子恒和那名仍然在监视————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们的行动————他们的护法,大约还有一点是对鬼子母的。“当白袍众到来的时候,她们正好在望山,除了那里的女事会之外,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身份,那里的女事会将她们送到我们这里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子恒,这是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苍天保佑,我知道已经有两名女子和男人分床睡了,就因为害怕自己会在睡觉时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们一致同意要对所有人隐瞒这件事。” “为什么你们的决定改变了?”灰发护法用严厉的声音问。 “我有充分的理由,枫十四。”从她抚弄外衣的神态看来,子恒怀疑她希望女事会和鬼子母也会这样想。一直都有传闻说,女事会对待自己人会比对普通村民更加严厉。“有什么地方比鬼子母身边能更好地隐藏你们?你和一位鬼子母一起逃走过,所以肯定不会害怕她们,而且……你们很快就能知道了,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鬼子母之间并不完全相同,有时候差异很大。”子恒对她说。不过他最害怕的凌日盟鬼子母是不会约缚护法的,凌日盟鬼子母相当不喜欢男人。这个枫十四有一双毫不动摇的眼睛,他们可以冲向这名护法,或者不理他径自走过去,但这名护法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射穿所有轻举妄动的人。 子恒打赌,其余的人也会被他随后射出的箭一一钉死。厌火族人似乎同意子恒的看法,他们仍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朝任一方向跳开的姿势,但他们又仿佛能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太阳下山。 子恒拍了拍小丹的肩膀。“不会有事的。”他说。 “当然,不会的。”姑娘向他露出微笑,她已经收回了匕首,“如果花婶这么说,我就相信她。” 子恒希望她是对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那么多人了。他不信任鬼子母,他可能连花婶也不信任,但大约这些鬼子母能帮助他对抗黑水修罗,他会信任所有愿意这样做的人。 但他到底对鬼子母能相信多少?她们的行动总是有她们自己的目的。对于他,红河是家乡,但对于她们,这里大约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小丹和花婶应该都是可以信任的,还有那些厌火族人正蓄势待发。在这个时刻,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 只过了一小会儿,剑残就回来了。“你们可以继续向前走,花婶。”只说了这样一句,他和枫十四就双双消失在灌木丛里,而且当他们这样做时,所发出的声音并不比一片树叶落地更响。 “他们非常优秀。”尸弃低声说道,同时狐疑地扫视着周围。 “连小孩也能藏在这里。”鬼指残得对尸弃说着,拍了一下一根红果枝,但她实际上也像尸弃一样在审视着草木间的空隙。 厌火族人们都没有表现出想要前行的欲望,并非是勉强或者害怕,他们只是没有这种欲望。子恒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弄清楚厌火族人对鬼子母的感觉到底是如何。 不过,还是等改天吧!今天他实在没有这样的热情。 “让我们去见见你的鬼子母吧!”他粗声地对花婶说。 老病房比他记忆中更显得摇摇欲坠了,这片杂乱的单层建筑歪向了一边,有半数的房间能看见天空,其中一个房间里还长出了一株四十尺高的光叶珙桐。 周围完全被密林环绕,厚厚的一层爬山虎和石南覆满了墙壁,让剩下的茅草屋顶完全变成了绿色。子恒觉得,大约就是这些藤蔓在支撑着这座建筑物,让它不至于会倒下。不过病房的前门已经得到了清理,他闻到马匹的气味,还有一股微弱的豆子和腊肉的香气,但很奇怪的,这里并没有柴火的气味。 将马匹系在低处的树枝上,他们跟随花婶走进了病房。被藤蔓包围的窗户只能透进少许阳光,屋子的前厅很大,没什么家具,从不多的几处蜘蛛网和只出现在角落的泥土来看,这里显然经过了简单的打扫。 第九百一十七章 只有你一个吗 四卷毯子被铺在地板上,马鞍、鞍袋和捆扎整齐的行李靠在墙边,石头铜炉子上的一只小壶里正飘出烹饪的香气,但子恒却没看见炉火。 一只更小的壶看来是用来煮水沏茶的,里面的水几乎就要沸腾了。 两位鬼子母正在等着他们,花婶急忙上前行了个屈膝礼,随后就开始了一连串忧虑的介绍与解释。 子恒用长弓撑住了下巴,他认得这位鬼子母。鬼子母连翘,有着一张方脸的圆胖鬼子母,尽管她的鬼子母面容不会受到岁月侵蚀,但棕色的头发里已经有了灰纹。她是一位临月盟鬼子母,像所有临月盟鬼子母一样,她总是因为探索知识而显得迷迷糊糊,无论那些知识是古老的,新生的,还是已经遗失的。 但有时候,她的黑眼睛里却丝毫也看不到那种作白日梦一样的神情,比如现在。她的目光扫过花婶,如同钉子一样钉在子恒身上,她是除了纯熙夫人之外另一位了解令公鬼的人,子恒一直怀疑她对他自己的了解也比她表现出来的更多。 当花婶开始解释的时候,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那种茫然的影子,但只是在那一瞬间,她已经仔细打量过子恒,并将他编入了她的计划之中。在她身边,他一定要非常小心。 另一位鬼子母是一名黑皮肤的苗条女子,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丝织直裰,与连翘在袖口还沾着墨汁的朴素棕色衣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子恒只见过她一面,从没和她说过话,如果他记得没错,她是鼍龙派的鬼子母茵陈,一位留着黑色长发、有一双锐利黑眸的美丽女子。 这对黑眸也在看着他,尽管她还在听花婶说话。子恒想起半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一些不应该了解令公鬼的鬼子母对他有着太大的兴趣。穆成桂就是这样的人,鬼子母茵陈也是如此。她们两个我都不信任。在他有新的发现之前,大约听半夏的话是最好的。 花婶的一段话让他竖起了耳朵,她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担忧:“您曾经问过他的状况,鬼子母连翘吗,我是说子恒,三个孩子您都问过,子恒也在其中。我觉得能防止他杀死自己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带他来见您,我没时间先征求您的意见了,希望您能理解————” “没关系,花婶,”连翘用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你做得很对,现在子恒到了他应该到的地方。而且,我很高兴能有机会更了解厌火族人,与黄巾力士交谈也永远是件很愉快的事。我会借用你的头脑,巫咸,我在黄巾力士书籍里发现了许多令人着迷的事情。”巫咸高兴地对她笑了笑,任何与书有关的话题似乎都能让他高兴,而尸弃只是与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交换了一个警戒的眼神。 “这样做没错,但你不能再这样做了。”茵陈坚定地说。 “除非……只有你一个吗?”她用立刻就要得到答案的语气问子恒,“另外两个是不是也回来了?”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子恒立刻就回问她。 “子恒!”花婶厉声喝道,“注意你的态度!大约你在外面的世界学会了一些粗暴的习惯,但现在你回家了,你要把这些全都丢掉。” “你不必介意,”连翘对她说,“子恒和我是老朋友了,我了解他。”她望向子恒的黑眼睛闪烁了一下。 “行了,我们会照顾他的。”茵陈冰冷的声音似乎已经下了逐客令。 连翘微笑着拍了拍花婶的肩膀:“你最好回村里去,我们不想让任何人怀疑你为什么要到树林里来。” 花婶点点头,她走到子恒身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你知道,我很同情你。”她温柔地说,“记住,杀死你自己不会有任何意义,按照鬼子母告诉你的去做。”子恒含混地答应了几句,但花婶似乎已经满意了。 等到花婶走后,连翘说:“我们也很同情你,子恒,那时,我们如果能做些什么,我们一定会做的。” 子恒现在不想去回忆他的家人,“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子恒!”小丹将花婶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子恒并没有理会她。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实在是太巧了,白袍众和黑水修罗,还有你们,恰巧在同一时间出现在这里。” “绝不是巧合。”连翘回答,“好,水已经烧好了。”刚刚还在沸腾的水立刻平静下来,连翘将一把叶子撒进了壶里,又让小丹在靠墙的一个包裹里找出锡制的杯子。茵陈双臂抱在胸前,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子恒,冰冷的表情和炽烈的双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复一年,”连翘继续说道,“我们找到的能学习导引真气的姑娘愈来愈少,浣花夫人相信,三千年以来,我们努力镇压每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大约就是这种行为正在将导引真气的能力从凡人身上剥离。她说,证据就是,我们现在已经极少能找到可以导引真气的男人了,因为根据以往的纪录,即使只在一百年以前,我们每年就能找到两、三人,而五百年以前……” 茵陈哼了一声:“我们还能做什么,连翘?让他们发疯?实行绀珠派的疯狂计划?” “我可不这么想。”连翘平静地回答,“即使我们能找到愿意和被镇压的男人生孩子的女人,也不能保证这样的孩子就能导引真气,或者生下的会是姑娘。我的建议是,如果她们想增加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数,鬼子母就应该是生孩子的人。实际上,因为是绀珠派首先推动这个建议的,所以也应该由她们负责这项任务,鬼子母苦菊可一点都不觉得这很有意思。” “苦菊当然不会。”茵陈笑了,生硬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很令人惊讶,“真希望我能看看她那时的表情。” 第九百一十八章 随和 “她的表情……很有趣,”临月盟姐妹一边说,一边还在沉思,“冷静一些,子恒,我会把你要的答案给你的。来杯茶吗?” 子恒竭力想躲开茵陈的目光,不由得坐到了地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长弓已经放在了一边,手里还拿着一只盛满了浓茶的锡杯子。大家在屋子正中坐成了一个环。 茵陈接口解释她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大约是想制止另一位鬼子母不着边际的闲扯。“红河流域,我怀疑已经有一千年鬼子母不曾来过这里了。纯熙夫人在这里找到了两个姑娘,她们不仅能够学习导引真气,而且是一出生就有这样的能力,她还听说另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因为无法掌握这种能力而死去了。” “更不要说同时发现了三个缘起。”连翘盯着手中的茶杯,喃喃地说。 “你对此有概念吗?”茵陈继续说道,“我们一般要走过多少城镇和乡村才能找到三个天生具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姑娘?这种奇事,就是我们远道而来寻找更多姑娘的原因,在红河,古老的血脉非常浓烈。火德星君的信众出现以前,我们在望山只逗留了六七天,我们很小心地隐瞒了身份,只有那边的女事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但即使是这样,我们已经找到了四个可以接受训练的姑娘,其中一个我认为是天生就有导引真气能力的。” “这很难确定,”连翘说,“她只有十二岁,这四个姑娘的潜力都没办法与半夏和湘儿相比,但这个数量已经很惊人了,望山附近很可能还有两到三个合适的姑娘。我们还没有机会检测这里的姑娘,或者是更往南方的。我必须说,三湾渡口那里的情况很让我失望,我猜大约是因为那里的血脉与外界有太多杂合了。” 子恒必须承认,这是很充分的理由,但鬼子母并没有回答他所有的问题,或者是解开他所有的疑惑。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将两条腿伸直,大腿上的伤口让他感觉很疼痛。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要藏在这里,白袍众在捉拿无辜的人,而你们却只是袖手旁观。黑水修罗在红河横行,你们同样在袖手旁观。”巫咸低声嘟囔了几句,子恒在他的话里听见了“激怒鬼子母”和“黄蜂巢”,但他还是不停地追问着她们:“为什么你们不做些什么?你们是鬼子母!你们很强大,为什么你们不采取行动?” “子恒!”小丹轻轻喊了一声,然后又转过身,朝连翘和茵陈送去一个对不住的微笑,“请原谅他,鬼子母纯熙夫人把他宠坏了。我觉得,她个性随和,而且凡事纵容他,请不要对他发火吧!他会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说话。” 姑娘回头瞪了子恒一眼,要让子恒知道,这段话实际上是说给他听的。子恒也生气地看着她,她没权利插手这件事。 “什么?随和?”连翘眨了眨眼睛,“纯熙夫人?我从没注意到。”茵陈向小丹挥了挥手,示意她保持安静。 “你一定不知道,”鬼子母严肃地对子恒说,“你不知道我们必须遵守的限制,三誓不仅仅是言辞上的,我带了两名护法来到这里。”鼍龙派鬼子母是惟一可以约缚超过一名护法的宗派,子恒听说过,有的鼍龙派鬼子母甚至有三或四名护法。m.23sk. “火德星君的信众在一片开阔地里抓住了高畅,我能感觉到射在他身上的每一枝箭,直到他死去,我能感觉到他的死亡。如果我当时在那里,我就能保护他,以及我自己,在那样的时候我才能使用上清之气。但我不能用它复仇,誓言不允许这样。火德星君的信众做尽了凡人所能做到的一切坏事,只有魔尊的爪牙比他们更甚,但他们不是魔尊的爪牙,因此,我们只有在需要保卫自己的时候才能用上清之气与他们作战。我们会在约束的限制下尽量多做些事情,但约束让我们只能如此。” “至于说黑水修罗,”连翘说道,“我们已经解决一些了,还杀了两只犼神七煞,但我们能力毕竟有限。魔兵能以某种方式感觉到导引真气,如果我们引来一百只黑水修罗,那除了逃跑之外,我们也做不了任何事了。” 子恒挠了挠胡子,他应该想到,应该知道的。他见过纯熙夫人与黑水修罗作战的情形,他了解一些鬼子母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想令公鬼是如何在海门通消灭所有黑水修罗的,但令公鬼比这两位鬼子母要强大许多,大概也比她们两人加起来更加强大。 子恒想,好吧,无论她们是否会帮他,他都要杀死红河的每一个黑水修罗,但那是他救出马鸣的家人和欧阳潜夫妇以后的事情了,他必须先仔细筹画出一个办法来。现在,他的大腿疼得很厉害。 “你受伤了。”茵陈将茶杯放在地上,走过去跪在子恒身边,将子恒的头捧在手中,一阵刺麻感涌遍子恒的全身。“是的,我知道了,看来你不是在刮胡子时把自己割伤的。” “是黑水修罗,鬼子母,”鬼断怨说,“那时我们正从山上的道里走出来。”鬼指残得碰了一下同伴的手臂,鬼断怨闭上了嘴。 “我锁住了道门,”巫咸急忙说道,“除非有人从这一边将它打开,否则就没有人能使用它了。” “我觉得,这一定就是它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连翘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着,“纯熙夫人确实说过,它们使用过道,迟早它会成为一个真实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子恒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道门,”茵陈说话的时候还捧着子恒的脑袋,“一个缘起!年轻的英雄们!”她的话音既像是赞许,又像是在责骂。 “不,我不是英雄。”子恒有些迟钝地对她说。 第九百一十九章 我不需要有多漂亮 “道门是通向这里最快的路径,就是这样。”鼍龙派鬼子母仍然在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子恒根本没有说过话,“我总是弄不知道,为什么丹景玉座会让你们三个如此任意妄为。厉业魔母对你们三个非常不满,而她并不是惟一对你们有这种看门法的人,只不过她的态度最激烈。封印在削弱,终极之战即将来临,我们绝不能失去三个缘起。如果是我,我会在你们每个人身上绑上一根绳子,甚至约缚你们。” 子恒想把头挣脱开来,却被茵陈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她向子恒露出微笑:“我不会抛弃习俗,违抗一个男人的意愿约缚他,还不至于。”子恒不知道她还会把这个习俗坚持多久,他只能看见鬼子母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茵陈指着他脸上那个半愈合的伤口说:“这个伤口时间太久了,即使经过治疗也会留下疤痕。” “我不需要有多漂亮。”子恒喃喃地说————只要能做他必须去做的事就行了————小丹笑出了声。 “谁告诉你这个的?”小丹说。 子恒惊讶地看见她和茵陈互相给了对方一个会心的微笑,子恒皱起眉,想知道这些女人是不是在开他的玩笑,但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治疗的真气已经裹挟住了他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冰柱。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茵陈很快就松开了他,但他却觉得仿佛经过了无穷的时间。 当他又开始呼吸的时候,鼍龙派鬼子母已经捧住了鬼断怨那有着火色头发的头颅。连翘正在看视尸弃。鬼指残得在活动自己的左臂,用力将它前后甩动,她的表情显得很满意。 小丹在茵陈走开后来到子恒身边,用手指抚过他眼睛下面的那道疤痕。“漂亮的标记。”她微笑着说道。 “什么?” “哦,只是白水江城女人的一种风俗,不过那实在是很无聊的习俗。” 尽管姑娘在微笑,子恒还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大约就是因为她的微笑,才让他心生疑窦的。她肯定是在开他的玩笑,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玩笑而已。 剑残无声地走进了房间,在茵陈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听过茵陈用同样低弱的声音给他的指示后,他又消失在门外,即使是在木制地板上,护法也几乎没发出任何脚步声。片刻之后,台阶上响起靴子的声音,有别的人来了。 子恒猛地跳起身,在门口出现的是令老典和欧阳誉,他们的手里都拿着长弓,衣服上满是褶皱,灰白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刮过了,一看就知道,他们在这段时间里睡得很糟。他们刚才一定是在打猎,令老典的腰带上挂着四只兔子,欧阳誉的腰带上挂了三只。 很明显的,他们知道鬼子母在这里,也知道有了新的来客,但他们还是诧异地盯着比他们高出半个身子的巫咸,不停地看着他的茸毛耳朵和宽阔的大鼻子。看到厌火族人,令老典豪放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的神情。 令老典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厌火族人,才将目光转到子恒身上,而子恒给他造成的惊讶并不比巫咸小。虽然头发几乎已经全部是灰色了,但他仍然是个强健、坚毅的男人,即使是一场能把他掀翻在地的地震也不会让他如此吃惊。 “子恒,好小子!”他喊道,“令公鬼也和你在一起吗?” “马鸣怎样了?”欧阳誉急切地问。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年老的、灰发的马鸣,只是有一双更加严肃的眼睛,年岁的增长并没有给他加上多余的赘肉,他的步伐仍然矫捷过人。 “他们都还好,”子恒对他们说,“他们在晋城。”他从眼角看见连翘瞥了他一眼,她很清楚晋城对于令公鬼意味着什么。茵陈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话。 “他们本来应该和我一起回来的,但我们没想到这里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灾祸。”他相信自己没有说谎,“马鸣总是在玩骰子,他总是赢,他还经常会跑去亲吻姑娘。令公鬼……嗯,我最后一次看见令公鬼时,他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胳膊里还揽着一个漂亮的灰发姑娘。” “听起来很像是我的马鸣。”欧阳誉咯咯地笑着,“大约他们最好还是不要回来。” 令老典用更慢的速度说:“这里只有黑水修罗和白袍众……”他耸了耸肩,“你知道黑水修罗回来的事了?” 子恒点点头。 “那位鬼子母说得没错吗?那位纯熙夫人,在那个冬日告别夜,它们是不是就是为了找你们三个小子才来的?你们有没有找出这件事的原因?” 临月盟鬼子母警告地看了子恒一眼,茵陈似乎正在专心地翻检她的鞍袋,但子恒觉得她也在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但鬼子母并不是他犹豫的原因,他只是没办法告诉令老典,他的儿子能够导引真气,令公鬼是转生真龙,他怎么能告诉一个人这种事? 于是,他只好说道:“这个你只能去问纯熙夫人,除非她们别无选择,否则鬼子母是不会多告诉你什么的。” “我已经注意到了。”令老典冷冷地说。两位鬼子母显然都注意到了令老典的话,也全都没有掩饰她们的情绪,茵陈冰冷地向令老典扬起一侧眉毛。欧阳誉不安地挪动着脚步,仿佛是在担心令老典会冒犯鬼子母,但令老典丝毫没有不安的神色。 “我们能去外面走走吗?”子恒对两个男人说,“我觉得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想在没有鬼子母的地方和他们谈一谈,但他没法说出口。令老典和欧阳誉表示同意,大约他们像他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躲开连翘和茵陈的监视,但他们要先处理掉刚刚猎来的兔子。 他们把腰间的猎物全递给了茵陈。“我们本来想给自己留两只的,”欧阳誉说,“但看起来你要填满更多的嘴了。” 第九百二十章 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不需要这样的。”鼍龙派鬼子母仿佛以前将这句话说过许多遍。 “我们要报答你们给我们的,”令老典的强调和茵陈的一样,“鬼子母好心地为我们进行了治疗。”他告诉子恒,“我们要偿还馈赠,大约我们还会需要她们的治疗。” 子恒点点头,他能知道他们不想从鬼子母那里白白受惠的心情。“鬼子母的礼物中总是藏着钓钩。”老话就是这么说的。子恒知道,这是实话,但给鬼子母相等的报偿并不等于就不会吞下这些钓钩了,鬼子母总是用各种手段让别人上钩。连翘带着微笑看着子恒,仿佛她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三个男人走出了屋子,手中还拿着他们的长弓,小丹站起身想跟上去。子恒朝她摇了摇头,让他惊讶的是,姑娘真的坐了回去,他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走过快步和燕子身边的时候,令老典和欧阳誉停住脚步,很欣赏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开始在树林间漫步。 太阳已经沉向了西方,在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两位长辈对子恒的胡子开了一些玩笑,但他们对他的眼睛始终只字不提。奇怪的是,他们的忽略并没有让子恒感到困扰,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别人是否会注意他的眼睛已经不那么值得在意了。 欧阳誉玩笑似的问他下巴底下的“这东西”是不是可以用来过滤菜汤,他只是温和地说了一句:“小丹喜欢这样。” “哦————哦————”令老典笑了起来,“就是那个姑娘?她看起来很有精力,小子,她完全可以让你整夜不睡地去想办法对付她。” “对付这种姑娘只有一个办法,”欧阳誉说着,点点头,“平时让着她一点,让她以为她在控制一切,等遇到了重要的事情,你又与她的意见不同的时候,不等她反应过来,你只要按你的想法去做就可以,到时候,她就算再想逼你改变也来不及了。” 这番话很像是花婶教小丹对付男人的办法。子恒怀疑这个办法是不是欧阳誉和花婶一起想出来的,不过,应该不是,大约这值得在小丹身上试试,只不过,小丹似乎对每件事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子恒回头看了一眼,歪斜的病房几乎完全被树林挡住了,现在鬼子母应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子恒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倾听了一阵。 一只戴胜在远处敲击着树干,头顶上茂密的枝叶里有松鼠在窜动,一只狐狸在不久前刚刚经过这里,嘴里还叼了一只兔子。除了他们之外,这里再没有凡人的气味了,没有迹象显示护法藏在附近。大约他太小心,但不管得到的理由是否可信,他还是对这样的巧合无法释怀。两个鬼子母都是他以前见过的,其中一个半夏不信任,另一个他也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 “你们一直待在这里?”他问,“和鬼子母连翘、茵陈在一起?” “不是。”欧阳誉回答,“男人怎么可能和鬼子母睡在一个屋檐下?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我们本来认为这会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地,”令老典说,“但她们在我们之前到了这里。我觉得,如果那时不是花婶和女事会其它一些成员恰好在这里,那些护法很可能会杀了我们两个。” 欧阳誉扮了个鬼脸:“我觉得,是鬼子母发现了我们是谁,阻止了护法。我是说,她们认出我们是谁的父亲。她们对你们这些男孩好像非常有兴趣,我可不太自在。”他犹豫了一会儿,用手指抚摸着弓背,“那个茵陈不小心说出你们是缘起,你们三个都是,我听说过,鬼子母不能说谎。” “我从来没有在我身上看见任何缘起的迹象,”子恒有些挖苦地说,“也没有在马鸣身上见过。” 令老典看了子恒一眼。子恒没有提到令公鬼————他真应该学学撒谎,这样才能隐藏好他和所有人的秘密————但令老典只是说:“大约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看,比如你是怎么带着一位黄巾力士和三名厌火族人走到这里来的?” “我见过的最后一名卖货郎告诉我,在世界之脊的这一边出现了厌火族人。”欧阳誉插话说,“但我不相信他。他听说三江口到处都有厌火族人,或者是黑齿国,他不是非常确定,但他肯定现在距离荒漠很远的地方也有了厌火族人。” “这些都与缘起无关。”子恒说,“巫咸是我的朋友,他是来帮助我的。我觉得,尸弃也是我的朋友。鬼断怨和鬼指残得是跟着小丹来的,不是我。这里的事情很复杂,但它们还是发生了,这些都与缘起无关。” “嗯,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欧阳誉说,“鬼子母毕竟是对你们这些小子很感兴趣。令老典和我去年千里迢迢地去到嘉荣城,去到白塔,想看看你们到底在哪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她承认知道你们的名字,但她们肯定是隐瞒了什么。太微玄使让我们坐上了一条驶往下游的舢板,我们的口袋里被塞满了瓜子金,脑子里被塞满了模糊不清的保证,结果我们差点就把长弓拿出来了,一想到白塔大约正在利用马鸣,我就不高兴。” 子恒希望自己能告诉马鸣的父亲,情况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但他不能肯定自己在说出这种大谎话的时候,是否还能摆出一副诚实可信的面容。纯熙夫人盯着马鸣,并不是因为她喜欢他的鬼笑,马鸣像他一样,已经陷进了白塔盘根错节的罗网,大约陷得比他还深。他们三个都已经被紧紧地捆住,而白塔则在牵动捆绑他们的丝线。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最后,令老典低声说:“小子,关于你的家人,我有很悲伤的消息。” “我知道了。”子恒飞快地说道。 沉默重新笼罩了他们,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靴子,这个时候,他们需要的只有沉默。三个人都需要时间从痛苦的思绪中脱身出来,并藏好脸上痛苦的表情。 第九百二十一章 肮脏的东西 翅膀鼓动的声音,子恒抬起头,看见一只大鬼鸮落在五十尺以外的一棵榕树上,黑珠子般的眼睛直盯着他们三个。 子恒的手立刻向箭袋伸去,但还在他扣上箭、拉开弓弦的时候,两枝箭已经射中了那只鬼鸮。令老典和欧阳誉又重新扣上了一枝箭,仔细在树枝和天空中搜寻别的黑鸟,不过他们并没有找到新的目标。 令老典的一箭射中了那只鬼鸮的头,这并不令人惊讶,也绝非偶然。子恒告诉小丹,令老典和欧阳誉是比他更好的射手,他没有说谎。在红河,没有人能比得过令老典的射艺。 “肮脏的东西。”欧阳誉喃喃地说道。他踩住那只鬼鸮,将箭从它身上拔下来,在泥土中抹干净箭头,把箭插回到箭囊里。“这些日子里,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 “鬼子母对我们说过它们是什么。”令老典说,“它们是犼神七煞的间谍,我们和女事会也把它们的害处告诉了别人,但人们直到它们开始攻击绵羊的时候才开始注意它们。它们啄出绵羊的眼睛,杀死了一些绵羊,即使没有这些事发生,今年羊毛的收成肯定也非常糟糕。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了,夹在白袍众和黑水修罗中间,我怀疑今年会不会有商人来收购我们的羊毛。” “这些事已经把某个笨蛋搞疯了,”欧阳誉说,“大约还不止一个。我们在林中发现了各种死去的动物,兔子、鹿、狐狸,甚至是一头熊。它们被杀掉,然后就被扔在林中任其腐烂,其中大多数甚至连皮都没有剥。干这件事的是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但绝不是黑水修罗。我发现了靴子印,是一个很高大的人踩出来的,但与黑水修罗相比,他又小得多。这样的事既可耻,又浪费。” 杀戮之人,杀戮之人不止是在狸力梦里,他就在这里。杀戮之人和黑水修罗,梦中的那个男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子恒用靴子蹍着死鬼鸮身边的泥土和落叶。有很多时间可以对付黑水修罗,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是整整一辈子。 “誉凡大爷,我答应过马鸣,要照顾景汐和叶儿,把他们全救出来有多难?” “很难。”欧阳誉叹了口气,头也垂了下来,突然间,他看上去真的很老了,“非常非常难。赫锦被抓之后,我曾经偷偷去看过她,那时她正在关押的帐篷外面,在我和她之间驻扎着几百名白袍众。我有些大意,一名白袍众射中了我一箭。如果不是令老典把我拖回到鬼子母这里……” “那座营地很大,”令老典说,“就在望山下面,有七八百人,日夜有人巡逻。他们最重视的就是望山和思尧村之间,如果他们更分散一些,我们下手就会比较容易,但除了在三湾渡口驻扎了一百人以外,他们把红河其它的地方都放弃了,留给了黑水修罗。我听说,迁安集那里的情况非常可怕,几乎每晚都有一座农庄被烧毁,望山和赤水之间的地方也是一样。救出赫锦和其它人会很困难,而救出他们之后,我们还要希望鬼子母会让他们留在这里。那两位鬼子母并不喜欢别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肯定有人愿意藏起他们,”子恒反对他的说法,“你不能告诉我,所有人都背弃了你们,他们不会真的相信你们是魔尊的爪牙吧?”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他还是想起了英布。 “不,不是的,”令老典说,“除了几个傻瓜之外,有很多人愿意招待我们一餐饭,或是让我们在谷仓里睡一晚,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为我们准备床铺。但你必须知道,他们要帮助被白袍众追捕的人并不容易,不能因此而责备他们。世道已经很艰难了,大多数男人都在努力照顾自己的家人,要求他们收留赫锦和那些姑娘,还有欧阳潜和向清……嗯,这样的要求大约太过分了。” “我本以为锡城人应该比这个好的。”子恒喃喃地说。 欧阳誉无力地笑了笑:“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两块磨石的夹缝里,子恒,他们只希望不会在白袍众和黑水修罗之间被压得粉碎。” “他们应该停止希望,真正去做些事。”说出这句话,子恒觉得有些羞愧。他没有生活在这样的状况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对的。只要这些人还藏在拜火教徒的背后,他们就必须任由火德星君的信众为所欲为,无论是拿走书籍,还是逮捕女人和孩子。 “明天,我会去看看白袍众的营地,一定有办法解救他们,一旦他们自由了,我们就能把注意力转到黑水修罗上面。曾经有一位护法告诉我,黑水修罗称黑荒漠为‘丧命地’,我要让它们也这样称呼红河。”???.23sk. “子恒。”令老典张开口,却停在了半截,脸上表情困惑。子恒知道,他的眼睛反射出了光芒,榕树下有阴影,他的脸变得像石雕一样僵硬。令老典叹了口气:“首先,我们要救出赫锦她们,然后,我们才能决定该怎样对付黑水修罗。” “不要让它吃掉你的心,孩子,”欧阳誉轻声说,“仇恨会不停地增长,直到它将其它的一切挤出你的身体。” “没有什么在吃我,”子恒毫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只是要做需要去做的。”他用拇指抹过斧刃。需要去做的。 无为子在马鞍上立直身体,率领着百人巡逻队向望山前进。现在已经不到一百人了,在十一匹马的马鞍上只有用披风裹住的尸体被捆在上面,另外还有二十三个人受了伤。 黑水修罗对他们进行了一次漂亮的伏击,如果不是像火德星君的信众这样训练有素,如果不是像拜火弟子这样勇猛强悍,它们大约就成功了。让他担忧的是,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巡逻中遭受大批敌人的主动进攻。 第九百二十二章 必须向南方去 这也不是遭遇战,不是发生在黑水修罗放火杀人的时候,而是有预谋的进攻。而且,只有他亲自率领的巡逻队会受到攻击,黑水修罗在尽量躲避其它巡逻队。这些事实呈现出令人不安的问题,而他能想出的答案却无助于解决这些问题。 太阳正在落下地平线,从山丘顶端一直延展到丘底的茅草顶农舍中,已经出现几点灯光。惟一的瓦顶建筑是村子最高处的白蛊雕客栈。如果是别的傍晚,他大约会去那里喝一杯桂花酿,尽管那些酒客一看见披着黄金太阳的白披风的人走进大厅,就会紧张地闭上嘴巴。 他很少喝酒,但他有时候喜欢和拜火弟子以外的人打交道。只要多等一会儿,那些人多少就会忘记他的存在,重新开始嬉笑聊天。改天傍晚吧!今晚,他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距离山丘不到半里的地方,百多辆色彩鲜艳的马车聚集在一起,马车中有许多人正来回地忙碌着。衣着颜色比马车更加绚丽的男女检查着马匹和马具,将已经卸下几十天的宿营物品重新放回马车上。看样子,旅族要重新开始他们的旅行了,大约天一亮他们就会出发。 “紫尘子!”身材雄壮的百人队长催马跑到他身边,胡隐遥向涂牙州的车队点了点头,“告诉那个寻觅者,如果他想挪动他的人,他们必须向南方去。” 地图表明赤水上只有三湾渡口一个地方可以渡过,但渡过河之后他才发现到这些地图有多么陈旧。他会全力阻止人们离开红河流域,以免火德星君的信众的行踪遭到泄漏,让此地成为封死他们的陷阱。 “紫尘子,不需要用靴子或拳头,知道吗?说话就够了,用不着多余的动作。” “谨遵您的命令,师兄。”百人队长的声音有一点失望,他用带着铁手套的拳头碰了一下胸口,掉转马头向涂牙州的营地跑去。紫尘子不会喜欢这个命令,但他会遵守,他大约看不起这些人庄户人,但他是一名好士兵。 看到自己的营地时,胡隐遥感到一阵骄傲,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楔形顶白色帐篷,以及被拴在马栏里、列队严整的马匹。即使是在这个被正道遗弃的世界角落里,火德星君的信众仍然保持着他们的骄傲,绝不允许规矩有半点松散。 这里已经被正神们所遗弃了,黑水修罗的存在就是证据。如果它们烧毁了农庄,只能表明这里还有些人是纯洁的,一些人而已。其它的人也在向他打恭,口里说着“是的,道爷”、“听您吩咐,道爷”,但只要他转过身,他们还是会顽固地自行其是。 而且,他们还藏起了一个鬼子母。在到达赤水南边的第二天,他们杀死了一名护法,那个男人的变色披风证明了他的身份。胡隐遥痛恨鬼子母,她们操纵着妖邪之气,仿佛让世界崩毁一次还不够,如果不阻止她们,她们还会再干一次。想到这里,他的好心情立刻像春雪一样消融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光落在囚禁犯人的帐篷上。那些犯人每天只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出来走走,而且一次只能出来一个,没有人试着逃跑,因为这就意味着把其它人都扔在了这里。而且即使逃跑,他们也跑不出十步以外————帐篷的每一边都站着一名卫兵,每一边在十步之外又有二十名火德星君的信众————他不想在这里出麻烦。???.23sk. 麻烦总是导致更多的麻烦。如果不得不对这些囚犯使用暴力手段,村民们大约会对他们产生怨恨,并引发一些必须处理的事情。南谷子是个傻瓜,他,还有其它人,特别是紫尘子,想对这些囚犯进行审讯。 胡隐遥不是裁判者,他不喜欢使用他们的手段。他也不想让紫尘子靠近那些姑娘,即使按照夏司命的说法,她们是魔尊的爪牙。 无论她们是不是魔尊的爪牙,他自己正愈来愈迫切地想抓住一名魔尊的爪牙,更甚于黑水修罗,更甚于鬼子母,他想抓住欧阳子恒。他并不很相信南谷子那个关于与狸力为伍的男人的故事,但南谷子清楚地告诉他,欧阳子恒引诱大成子进入了魔尊的爪牙的陷阱。他将大成子引到了托门首,让他死在霄辰魔尊的爪牙和他们的鬼子母盟军的夹攻中。 如果那对欧阳潜夫妇再不招供,他大约会让南谷子随意地去对付那位铁匠。让他接受酷刑,而他的老婆在旁观看,其中总有一人会意志崩溃的,这样,他就能知道该如何找出欧阳子恒。 胡隐遥在自己的帐篷前下了马,南谷子正在那里等他,这名手下的外貌仍旧僵硬憔悴得像一个稻草人。胡隐遥厌恶地瞥了一眼远离其它营帐的一小群帐篷,风正从那个方向吹来,让他能闻到那个帐篷的气味。他们没有清洁他们的马栏,也没有清洁他们自己。 “看来夏司命回来了,对不对?” “是的,师兄。”南谷子停住了。 胡隐遥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他。“他们报告说,在南方与黑水修罗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两个人死了,六个受了伤。” “谁死了?”无为子平静地问。 “弟子玄诚和弟子朝缘,大人。”南谷子深陷的双颊上,表情没有丝毫改变。胡隐遥缓缓地脱下钢制手套。那两个人是他派去陪同夏司命的,他想看看那个家伙在南边到底干了些什么。 很小心地,他没有让自己的声量提高:“代我向星哲子致以问候,南谷子,还有……不!不是问候,告诉他,我要他那副骷髅般的骨架立刻站在我面前。就这样对他说,南谷子,带他过来,即使要把他绑过来也可以,抓那些玷污了圣火的脏东西也不要紧,去吧!” 直到走进了帐篷,胡隐遥才爆发出他的满腔怒火。他甩下门帘,怒吼一声,用力打开桌上的地图和书写匣。 夏司命一定以为他是个傻瓜,他两次派人跟着那家伙,两次他派去的人都死在了“和黑水修罗的小规模冲突”里,连一个伤者都没留下,让他无从知道真相,而且总是在南边。 第九百二十三章 鞭打它 那个家伙被思尧村迷住了,是的,胡隐遥自己大约同样会选择在那里安营,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抓来了欧阳潜夫妇,他们迟早都会告诉他欧阳子恒的行踪。在望山,他可以更加迅速地向三湾渡口行军,军事的考虑永远要先于个人的。 他又在考虑,为什么领队会派他到这里来,这已经是他第一千次想到这件事了。这里的人看起来和他在其它上百个地方看见的人众并没有差别,只是除了三湾渡口之外,这里的人似乎对于拔除他们中间的魔尊的爪牙并不热心。 当某一个人家的屋门被画上血牙的时候,其它人只是会露出一副愠怒的神情。一个村子总应该知道村中有谁是不受欢迎的,村民总是时刻准备着清理他们的群体,只需要一点煽动,任何魔尊的爪牙都会随着不受村民欢迎的人物被大众扫除干净,但这里却不一样,被画在门板上的黑色龙牙只会被用石灰水粉刷干净。23sk. 还有黑水修罗,天愚上尊在写下这些命令的时候,是否知道黑水修罗会到这里来?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如果他不知道,他又为什么要派这么多弟子来平息一场小叛乱?这可真有些怪,为什么领队会把一个杀人的疯子推到他头上? 帐篷的帘子被掀到一旁,夏司命昂着头走了进来,他身上工艺精致的灰色外衣用银丝绣满了花式,却又显得肮脏不堪,细瘦的脖子也同样满是污泥,长长的脖子伸出衣领,让他的样子好像是一只乌龟。“今天天气不错,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真是让人高兴。”今天,他的戎卢口音非常重。 “本教弟子玄诚和弟子朝缘出了什么事,夏司命?” “真是可怕,道爷,我们遇到了黑水修罗,贵教弟子朝缘英勇地……”胡隐遥将钢制手套猛地砸在他的脸上。 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踉跄了几步,用手捂住破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指间的红色,脸上的微笑里也不再有嘲讽的神色,现在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大毒蛇。 “难道你忘了是谁签署我的任命?不会吧?如果我说一句话,天愚上尊会用你母亲的肠子把你吊死,在那之前,他会先把你们两个活活剥皮。” “呵呵,但你要能够活着说出这句话,不是吗?” 夏司命吼叫了一声,发疯一样蜷缩起身体,嘴里向外流淌着唾沫。缓缓地,他摇了摇头,慢慢直起身。“我们必须协力办事。” 戎卢地方的口音消失了,换成了一种郑重的、更具统治力的音调,比起现在这种有些油腔滑调、难掩轻蔑的语气,胡隐遥还宁愿听到之前那种奚落人的戎卢口音。 “暗影覆盖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不止是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它们只是阴谋中最小的一部分。有三个种子已经在此生根,他们是打算撼动世界的魔尊的爪牙,魔尊一千多年来的指引孕育了他们。令公鬼、马鸣、欧阳子恒,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在这个地方,被释放的黑暗力量直指全世界。魔界杂兵在夜间横行,污染凡人的心灵,腐败人们的梦境。鞭打这块土地吧!鞭打它,令公鬼、马鸣和欧阳子恒就会回来。”对于最后那个名字,他几乎是用爱抚的口气说出来的。 胡隐遥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他不知道夏司命是如何发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总有一天,这个家伙要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我掩饰了你在楚江家农庄所做的一切……” “鞭打他们,”在他庄严的音调里隐含着一丝疯狂,汗水出现在夏司命的眉间,“剥掉他们的皮,他们三个就会来了。” 胡隐遥提高了声音:“我掩饰你的行径,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做。”他没有选择,如果真相被公开,他将得到的就不止是人们的愠怒了。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公开的叛乱,在黑水修罗的麻烦之外雪上加霜。 “但我不会宽恕对火德星君的信众的谋杀,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到底干了什么需要对拜火弟子隐瞒的事?” “你是否怀疑,暗影会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阻止我?” “什么?” “你是否怀疑这一点?”夏司命专注地向前倾过身体,“你见识过那些仆厮鬼。” 胡隐遥犹豫了。那时,他就在望山,五十名弟子环绕着他,没有人注意到那两个拿着匕首的人。他也看见了他们,却同样没有在意,直到夏司命杀死了他们两个,这个瘦子因此在拜火弟子里赢得了很高的声誉。 后来,胡隐遥深埋了那两把匕首。它们的刀刃看上去像是钢的,但只要摸一下,却如同碰到了热熔的金属,被覆在它们上面的第一锹土变成了一阵青烟。 “你相信他们是要杀你?” “哦,是的,我确定,要杀我,魔物会利用一切手段阻止我。” “但这并不能让谋杀————” “我必须对我进行的任务保密。”夏司命用耳语说道,声音几乎弱不可闻,“暗影能进入人的意识,把我找出来,它不停地渗进凡人的思想和梦里。你想死在梦里吗?这种事发生过。” “你……疯了。” “给我自行其事的权力,我会把欧阳子恒交给你,这也是天愚上尊的命令上规定的。让我自行其事,我会把欧阳子恒交到你的手中。” 胡隐遥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想看到你,”他最后说道,“出去。” 夏司命离开之后,胡隐遥打了个哆嗦,天愚上尊到底要这个人干什么?但如果他能交出楚江……胡隐遥将钢手套扔在桌上,开始在自己的行李中来回翻找,他在那里放了一坛浑米酒。 这个自称为夏司命的男人,甚至有的时候,他也会认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他正踽行于众弟子的营帐之间,用警戒的眼睛看着这些穿白袍的人。有用的工具,无知的工具,但不可以信任,特别是胡隐遥,那个人大约必须被除去,如果他变得过于麻烦的话。 第九百二十四章 小菜一碟 南谷子就要容易控制得多。但还不是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一些士兵看见他经过,尊敬地向他点点头。 他向他们呲了一下牙齿,他们会把这种表情当成是友善的微笑。真是工具,傻瓜。 他的目光饥渴地掠过那个囚禁着犯人的帐篷。他们可以等着他,再过一段时间,不会太久了。不管怎样,他们只是一碟小菜而已,诱饵。他在楚江家农庄的时候本当克制一点,但楚江竟敢当面嗤笑他,当他宣布澄遥娘子的儿子是魔尊的爪牙的时候,她称呼他是满脑子脏东西的疯子。好吧,他们现在知道了,尖叫和大火是他们应有的教训。他暗暗地发出阴森的笑声。小菜一碟。 他能感觉到他所痛恨的其一就在南边的某个地方,在思尧村。哪一个?这没关系,令公鬼才是惟一真正重要的。如果那是令公鬼,他一定会知道的。谣传还没有引起令公鬼的注意,但他迟早能得到讯息。夏司命因为强烈的欲望而颤抖。他一定会来的。m.23sk. 更多的传闻一定已经透过胡隐遥在三湾渡口的士兵传播了出去,更多关于锡城人遭到劫掠的讯息会流入令公鬼的耳朵,烧灼他的神经。先是令公鬼,然后是白塔,他们要偿还从他手中抢走的东西,拥有那一切是他的权利。 一切事情原本都被安排在一起,如同精细的沙漏,即使有胡隐遥在旁掣肘也不算什么,直到那名新来者伴随着他的仆厮鬼出现,才出了问题。夏司命用枯瘦的手指抚过油腻的头发。为什么他的梦仍旧不属于他自己?他不再是个傀儡了,魔达奥和弃光魔使,即使是魔尊本尊也不再能控制他。现在,他是操控丝线的人,他们没办法阻止他,也不能杀死他。 “什么都不能杀死我,”夏司命喃喃地说着,怒容满面,“杀不死我,我从黑水修罗战争一直活到了现在。”至少他的一部分是这样。他发出刺耳的笑声,他听到了自己咯咯的笑声,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很疯狂,但他不在乎。 一名年轻的白袍众军官朝他皱了皱眉,这一次,夏司命呲出的牙齿里没有笑意。这个脸上刚刚长出茸毛的小伙子后退了一步。夏司命鬼祟地快步走了过去。 无数苍蝇在他的帐篷里来回飞动,恼恨和怀疑的目光都会躲开这里。这里的白袍众是肮脏的,但他们的剑同样锋利,他们会毫不犹疑地服从他的命令。胡隐遥认为这些人仍旧是他的手下,天愚上尊也这么想,相信夏司命是他驯服的仆从。真是傻瓜。 猛地将帐篷的帘子甩向一旁,夏司命走进帐篷,开始检查他的囚犯。囚犯的肢体被拉开,锁在两根足以拴住一队马车的粗木桩上,精钢的锁链在他检查时不停地颤动。 不过夏司命知道这些锁链要承受多大的力量,所以特意将它们加粗了一倍。他必须这样,只要有一个链环松动,这些钢链就会被崩断。叹息了一声,他坐到床边上。帐篷里的十几盏油灯已经被点亮,让帐篷中看不见一点影子,如同正午时分一样明亮。 “你是否考虑过我的建议?接受,你就得到自由;拒绝……我知道如何伤害你们,我能让你在尖叫中度过无尽的死亡。永远的死亡,永远的尖叫。”锁链在猛力地拉扯中发出一连串震响,被深深埋入地面的木桩也发出嘎吱的声音。 “很好。”魔达奥的声音如同干裂蛇皮的粉碎,“我接受,放了我。” 夏司命笑了笑。它以为他是个傻瓜,它会知道的,他们都会知道。“首先,要讨论的事情……我们该称呼它‘协议’,对吧?”随着他的话,魔达奥的脸上开始滚下汗滴。 “我们应该尽快前往望山,”第二天早晨,鬼子母连翘这样对大家说的时候,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不能浪费时间。” 子恒从凉掉的小米粥上抬起头,正好看见连翘坚定的双眼,鬼子母不想有争论。片刻之后,她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要以为这意味着我会帮助你做什么蠢事,你是个爱耍诡计的年轻人,不要把你的心眼用在我身上。” 令老典和欧阳誉手中的汤匙都停在了嘴边,交换着惊讶的眼神,很显然,他们以前从未和鬼子母合作过。过了一会儿,他们又重新开始往嘴里送东西,两个人都忧虑地皱起了眉毛,不过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护法枫十四已经将他的变色披风放在了鞍袋里,板起脸看着子恒他们,仿佛已经准备好等他们一开口表示反对就把他们一脚踹出去。护法会尽力去实现鬼子母的一切想法。 她当然会插手他的事————鬼子母一直都是这样————但把鬼子母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肯定要比把鬼子母留在背后好得多。当鬼子母想要插手你的事情时,想完全避开她们是绝对不可能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在她们利用你的时候也设法利用她们。 当她们决定让你冲在最前面,把你当探兔子洞的白鼬时,一定要小心躲开。有时候,那个看起来像是兔子洞的地方其实是个獾窝,白鼬只要探头进去就会倒大霉。 “也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去。”子恒对鬼子母茵陈说,但茵陈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让他的话僵在了半截。茵陈可不屑去吃小米粥,她站在一扇被藤蔓包围的窗前,正从绿叶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子恒不能确定茵陈对于他的计划是否有丝毫认同,从她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答案。鬼子母应该时刻都保持着冰冷的平静,茵陈是这样,但她偶尔也会有火爆的脾气,或是在别人最想不到的时候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幽默感,如同耀眼的闪电,噼啪一声,立刻又消失了。有时候,她看着子恒的样子让子恒觉得如果她不是鬼子母,那她一定是很喜欢他的。 第九百二十五章 清晨的阳光下 有时候,子恒又觉得她看着自己,仿佛看着一台有待拆解以分析其运作方式的复杂机关。即使是连翘也比她给人的感觉要轻松,毕竟连翘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是纯粹地让人无法理解而已。 有时候,连翘也会让人身心俱疲,但子恒至少不会担心她是否想将他拆成碎片,再重新拼装起来。 子恒希望自己能让小丹留在这里————这与以前要把她丢在晋城不一样,这次只是为了防止白袍众会伤害她————但她早已顽固地绷紧了下巴,用危险的目光盯着他:“我觉得多看看你的家乡,我爸爸也养过羊。”她的语气很确切,她不打算留在这里,除非子恒把她捆起来。 子恒考虑了一会儿,白袍众的危险毕竟还不是那么严重,今天,他只想看看他们的营地。 “我还以为他是一位商人。”子恒说。 “他也养羊。”姑娘的脸上泛起两朵红霞。大约她的父亲并不是商人,只是个普通的穷人而已。子恒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这种事,但如果她不想说,他自然也不会逼她说。虽然显得有些窘迫,但她顽固的态度丝毫也没有缓和。 子恒记起了欧阳誉大爷的办法,“我不知道你能看见些什么,我觉得,有些农庄大约正在剪羊毛,大概跟你父亲做的也没什么差别。不管怎样,很高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到姑娘脸上因为自己没有和她争吵而惊讶不已的表情,子恒觉得即使是这一路要为她担多少心也值得了。大约欧阳誉真有两把刷子呢! 不让巫咸加入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我觉得应该去。”黄巾力士听到他们说他不可以去的时候,急忙表示反对,“我觉得帮忙,子恒。” “你不该参加这次行动,巫咸大爷。”欧阳誉说。令老典也说道:“我们需要避免引起过多的注意。”巫咸的耳朵沮丧地垂了下去。 子恒把他拉到了屋子的一角,尽可能远离其它人,巫咸蓬松的头发一直蹭着屋梁,直到子恒示意他把脑袋低下来。子恒对他报以微笑,这只是为了让这位黄巾力士高兴一些,子恒希望屋里的其它人也都相信他只有这么一个单纯的动机。 “我觉得让你留下来看着茵陈。”子恒几乎是用耳语对巫咸说道。巫咸立刻睁大了眼睛。 子恒抓住黄巾力士的袖子,仍然像傻瓜一样地笑着,“笑一笑,巫咸,我们只是在说笑话,对不对?”黄巾力士努力露出一个不肯定的微笑,看起来还过得去。 “鬼子母总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目的而行事,巫咸。”她们的行动往往会完全出乎你的意料,或者根本与你事前相信的大相径庭。“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自从回到家乡以来,我已经有了太多的惊讶,我不希望她再让我吃惊。我不是要你阻止她,只要注意她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就是了。” “谢谢你这么说。”巫咸挖苦地低声说,耳朵用力地抖动了两下,“难道你不觉得最好让鬼子母去做她们想做的事吗?” 巫咸这么说倒是很容易,那是因为鬼子母在黄巾力士聚落里是不能导引真气的。子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黄巾力士叹了口气:“你大概是不这么想的,好吧,好吧,不能不说,在你的身边,事情一直都很……有趣。”黄巾力士站直身体,用一根粗手指揉了揉鼻子,对其它人说:“我觉得我会吸引不必要的眼光,嗯,这会让我有机会整理我的笔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写我的书了。”m.23sk. 连翘和茵陈漠然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盯住了子恒。子恒完全看不出她们在想什么。 当然,驮行李的马匹一定要留下。驮马一定会引起议论,因为那代表了远行的旅人,锡城人很少会作长途旅行。看着其它人备马的时候,鬼子母茵陈的脸上浮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毫无疑问,她相信这些马匹和行李会让他们回到这座老病房,回到她和连翘身边,到时候,她肯定会大吃一惊。自从离开家乡以后,子恒早已习惯凭借一副鞍袋里的东西过活。说到求生,即使是只靠腰间的荷包和外衣上的口袋,要撑下去也难不倒他。 他勒紧快步的肚带,站起身,突然愣了一下。连翘正以愉快而清澈的目光望着他,其中没有半点含糊,仿佛她已经知道他的一切心思,并且深感有趣。 小丹如果有这样的目光,就已经是很糟糕的事了,而现在一位鬼子母正这样看着他,子恒觉得状况一定更要糟糕一百倍。不过,那个与他的鞍袋和毯子捆在一起的铁锤似乎让她感到了一阵困惑,子恒很高兴他还有能让鬼子母不知道的东西。但话说回来,他毕竟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位鬼子母为什么会对一把铁锤产生兴趣? 众人各自准备好了自己的马匹。护法枫十四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灰马,皮毛像水一样光滑闪亮,眼里射出暴烈的凶光。连翘骑的则是一匹外表平庸的棕色阉马,就像她的衣服一样朴素得毫无特点,但它宽厚的胸口和强壮的臀部表明这匹马在耐力上毫不逊色于枫十四的灰马。 快步一直在向其它马匹喷鼻息,直到子恒拍了拍它的脖子。那匹灰马显得更加遵守规矩,仿佛时刻准备着冲入战场,如果枫十四允许的话。护法用缰绳和膝盖控制着他的坐骑,一人一马仿佛合成了一体。 欧阳誉饶富兴致地看着枫十四的马————战马在这个地方并不常见————但他在第一眼看见连翘的坐骑时,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是红河流域最优秀的相马师,毫无疑问,他和令老典的粗毛马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它们不像其它马那么高,但身材非常强健,在速度和耐力上都是上选。 当这支队伍开始向北方出发的时候,三名厌火族人大步走在众人前面,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森林里。清晨的阳光下,草木的影子仍然显得细长而清晰,树丛间偶尔会有灰褐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第九百二十六章 一定有它们的原因 大约厌火族人是有意要让其它人知道他们就在身边。令老典和欧阳誉走在队伍的前头,长弓横在马鞍鞍桥上,子恒和小丹跟在他们身后,维。林和枫十四位于队尾。 子恒不太愿意让连翘跟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鬼子母的目光就盯在他的背上。他怀疑她是不是了解关于狸力的信息,据称临月盟鬼子母知道其它宗派的鬼子母不甚了解的古老知识,一想到此,子恒就感到浑身不舒服。 大约鬼子母知道他该如何才能避免迷失自己的人性,彻底变成一匹狸力,没有了路大安,鬼子母大约是他最大的机会了。他要做的就是信任鬼子母。她一定会对她的知识善加利用,以此帮助白塔,可能也会帮助令公鬼。 惟一的麻烦是,帮助令公鬼可能并不代表她现在会帮助他自己。没了鬼子母,所有事情一定都会变得很简单的。 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众人都保持着沉默,子恒只能听见森林里的声音,松鼠、戴胜,还有鸟儿偶尔的歌声。有一次,小丹回头瞥了一眼,“她不会伤害你的。”姑娘对他说。她柔和的声音和她黑眼睛里火烈的目光很不协调。 子恒眨眨眼。她要保护他,不让鬼子母伤害他。他从来也没有打算弄懂她,或者是搞清楚她下一步会做些什么,有时候,她就像鬼子母一样让人感到困惑。 他们在思尧村以北四五里的地方离开了西林,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以上一些的地方。茂密的森林变成了零散的树丛,主要是羽叶木、松树和榕树,再远一些,就是一片片大麦、豆子、烟草和饲草的围篱田地了。 奇怪的是,田里没有一个人影,田边农舍的烟囱上也没有一丝炊烟。子恒认识住在这里的人,两幢大农舍里住着师卫古家的人,其它房子是雁冰家的。他们都是努力干活的人,如果这些房子里有人,子恒应该很早就能看见他们在田间劳作了。尸弃在一处树丛边缘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树丛里。 子恒踢了一下快步,走到令老典和欧阳誉身边。“我们不该尽量走林中道路吗?六个骑马的人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两位长辈仍然稳稳地向前走着。 “没有什么人会注意我们了,小子,”令老典说,“只要我们避开北方大道就行。树林附近的大多数农庄都被放弃了,这些天里,路上也不再有旅人,人们都躲在家门后面。即使是十个人结队在路上走,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坐马车旅行。” “即使不从林子里绕道,我们也要把大部分白天的时间都用在路上,”欧阳誉说,“沿大路走速度还会快些,但从那里走有可能被白袍众看到,更有可能某些人会为了赏金而去向白袍众报告。” 令老典点了点头:“我们在这条路上也有朋友,预计中午会到达汪寿寺的庄子,在那里可以让马喘口气,我们也可以歇歇腿。这样到望山的时候,还会有足够的阳光能看清东西。” “光线总是够的。”子恒不在意地说。无论是在多么微弱的光线里,他都有清晰的视野。 他在马鞍上转过身去看那片农庄。被放弃了,却没有被烧毁,他也看不出被劫掠的痕迹。窗户里依然挂着窗帘,窗户也没有一面是破碎的。黑水修罗喜欢打碎东西,一片空屋无疑是一种邀请。大麦和豆子田里长满了杂草,但庄稼并没有遭到践踏。 “黑水修罗有没有攻击过思尧村?” “不,它们还没有,”欧阳誉带着庆幸的语气说道,“这么做对它们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人们在那个冬日告别夜之后已经学会了时刻保持警戒,每一扇门边都有一张弓、一根矛,或是其它武器。而且,白袍众的巡逻队每隔几天都会去一次思尧村,虽然我很痛恨这样承认,但他们确实压制了黑水修罗。” 子恒摇了摇头:“你知道这里大概有多少黑水修罗吗?” “就是一个也太多了。”欧阳誉嘟囔着。 “大约有两百,”令老典说,“大约更多,大概几百之数。”欧阳誉听了他的话,显得很是惊讶。 “仔细想想,欧阳誉,我不知道白袍众杀死了多少,但那些护法说他们和鬼子母杀死了将近五十,还有两个犼神七煞,但这样也没有降低农庄被烧毁的速度。我觉得,它们的数量只能更多,你说的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他的同伴不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么,为什么它们没有进攻思尧村?”子恒问,“如果有两三百个黑水修罗在深夜发起攻击,它们完全可以烧毁整个村子,并在望山的白袍众有所察觉之前逃走。攻击迁安集对它们来说就更容易了。你说过,白袍众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运气,”欧阳誉喃喃地说,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扰,“就是这样,我们的运气不错。还有什么可能?你想说什么,孩子?” “他想说的是,”小丹催马走到他们旁边,“这种状况一定有它的原因。” 燕子比红河马要高,所以这个姑娘可以平视令老典和欧阳誉的眼睛,她坚定地望着他们,“我见到过黑水修罗劫掠滕州的惨状,它们会抢走一切没有焚毁的东西,杀死或掳走没有保护的凡人和牲畜。在糟糕的年份里,村子会一个一个地消失。它们寻找凡人防卫最弱的地方,尽全力杀死最多的凡人,我父亲……” 她咬住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子恒想到了你们早就该想到的事情。”她给了子恒一个骄傲的微笑。“如果黑水修罗没有攻击过你们的村子,一定有它们的原因。”23sk. “我也想过这件事,”令老典低声说,“但我觉得不出来是为什么。除非我们知道真正的答案,否则运气就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第九百二十七章 麻烦已经够多了 “大约,”连翘说着,加入了他们,“这是一个陷阱。” 枫十四仍然走在他们身后一点的地方,黑色的眼睛巡视着他们正在穿越的乡野,冰冷无情的目光和厌火族人非常相像。护法同时还监视着天空,难免会有鬼鸮不时从他们头顶飞过。 鬼子母连翘看了子恒一眼,继续对两位长辈说道:“持续灾祸的讯息,黑水修罗的讯息,这些都会吸引人们注意红河流域。白民乘黄肯定会派遣士兵过来,大约其它地方也会这么做,毕竟,黑水修罗出现在如此遥远的南方是极为不寻常的。当然,发生这些事的前提是火德星君的信众会允许讯息散播出去。我猜,银蟾女王的卫队发现他们要面对如此众多的白袍众时,不会比黑水修罗更让他们高兴多少。” “战争,”欧阳誉喃喃地说道,“我们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你还在谈论战争。” “大约会是这样,”连翘就这样结束了她的谈话,“大约是。”她专注地皱起眉,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狼毫和一个小小的本子,又打开腰带上一个装着墨汁瓶和沙瓶的小皮匣,随意地在袖子上抹了抹狼毫尖,然后开始在那个本子上记录下什么。 因为骑马的原因,姿势显得很笨拙,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发言可能引起的不安,大约她是真没注意。 欧阳誉还在低声怀疑地嘟囔着“战争”之类的话。 小丹安慰地将一只手放在子恒的胳膊上,她的眼睛显得很悲伤。令老典只是哼了两声。子恒听说,他曾经参加过战争,只是子恒不知道他参加的战争发生在什么地方,是怎样的战争,但那并不是发生在红河的战争。 令老典大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红河,几年以后,他带着老婆和一个孩子回到了这里,那个孩子就是令公鬼。很少有锡城人会离开家乡。 子恒怀疑他们是否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情况,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卖货郎、商人、商队保镖和车夫嘴里的故事。但子恒知道战争。在托门首,他见过战争。欧阳誉是对的,他们现在的灾祸已经够多了,但这还远远不是战争。 子恒保持着沉默。大约连翘是对的,大约她只是想阻止他们继续推测。如果黑水修罗劫掠红河只是一个陷阱的诱饵,那一定是为令公鬼设下的陷阱。 这位鬼子母一定知道这点。这就是和鬼子母相处的问题,她们不停地向你的脑子里塞进“如果”和“可能”,直到你确信她们已经确切地把某件事告诉了你,但实际上,她们只是给了你一些暗示。 嗯,如果那些黑水修罗————或者是派遣它们的那个家伙,大约是一名弃光魔使————想要为令公鬼设一个陷阱,但他们实际上引来了子恒,一个平凡的铁匠,而不是转生真龙。他不想走进任何陷阱。 他们在马背上平静地度过了整个上午。在这个地区,农庄很分散,有时候两座农庄之间的距离还超过一里。这些农庄现在全被抛弃了,农田里满是野草,谷仓门在微风中开开合合。 但只有一处农庄被烧毁了,那里只有几座被熏黑的烟囱还立在一片灰烬之中。这里原先住着一家人,他们是思尧村小玲家的堂亲,现在他们的尸体被埋在了屋前的梨树林下面,但实际找到的尸体很少。 欧阳誉被子恒逼着说出了这些,令老典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似乎是认为这会让子恒伤心。他知道黑水修罗吃什么,它们会吃下一切的肉。子恒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斧头,直到小丹握住了他的手。不知为什么,显得心神散乱的反而是她,子恒本以为她对黑水修罗有很多了解的。 即使是在两丛灌木间穿行的时候,厌火族人仍然很好地隐藏住了身形。只有当他们想被看见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令老典转向东方,尸弃和两名枪姬众也跟随他们转了过去。就像欧阳誉预计的一样,汪家家的农庄在太阳爬上天顶的时候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放眼望去,附近再没有别的农庄了,只有在北方和东方有几道稀疏的烟气从地平线上升起。像这样孤立的农庄,为什么没有被放弃?如果黑水修罗攻来,他们惟一的希望只有白袍众恰巧会在同一时间巡逻到这个地方了。 距离农舍还很远的时候,令老典勒住缰绳,向厌火族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加入队伍里。然后,他建议三名厌火族人等在外面,直到他们离开农庄。 “他们不会对别人提到我和欧阳誉,”他对厌火族人们说,“但你们三个难免会招来他们好意的闲话。”令老典的话说得很温和。 这三个厌火族人服饰古怪,手持短矛,有两个还是女人,现在箭囊上又各挂了一只兔子,虽然子恒想不出他们是如何在超越马匹的同时还能找到时间打猎的,但他们看上去比六匹马还要轻松。 “很好,”尸弃说,“我会找个地方吃饭,同时注意你们的行动。”他转过身,大步跑开了。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对视了一眼。过了一会儿,鬼指残得耸耸肩,她们也跑走了。 “他们不是一起的吗?”马鸣的父亲搔了搔头,向子恒问。 “这个说起来话长。”子恒说。这样说总比告诉欧阳誉,鬼指残得和尸弃正因为一桩仇怨而决定杀死对方要好。他希望他们能够坚守清水誓言,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问问尸弃,到底清水誓言是什么。 汪家农庄的规模在红河首屈一指,有三座高大的谷仓和五座晒烟草的棚子。石墙羊圈里站满了黑脸的绵羊,面积足有小块的牧地那么大。用栏杆围住的院子里拴着几头灰色的大水牛和黑色的肉牛。肥猪在泥坑里满足地打着呼噜,小鸡到处游走,在一座大池子里还浮着一群白鹅。 子恒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谷仓和屋子的茅草顶上的男孩们,一共有八九个,都带着弓和箭囊。看见子恒一行人,他们立刻向下面喊话。女人们急忙将小孩全都赶进了屋子,然后才遮起眼睛,定神观看是谁来了。 第九百二十八章 还好 男人集中到庭院里,有些人拿着弓,其它人则拿着粪叉子和大镰刀。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即使是像这样规模的一座农庄,人也实在太多了。子恒疑惑地看了令老典一眼。 “汪寿寺把他的堂亲一家也接到这里来,”令老典向他解释道,“因为汪守中的农庄太靠近西林了,而沈益在他的农庄遭到攻击之后,也带着全家来到这里。白袍众赶走了那些黑水修罗,最后他的农庄只有谷仓被烧毁,但沈益决定应该离开那里了。说起来,汪寿寺还真是个好人。” 当他们骑马走进农庄的院子时,令老典和欧阳誉已经被人们认了出来。男人和女人围在他们身边,微笑着向正在下马的一行人表示欢迎。 小孩们冲出了屋子,抚养他们的妇女跟在身后,一些女人刚刚从厨房里出来,双手还在围裙上抹擦着。围在他们身边的人什么样年纪的都有,一位白发的婆婆背已经驼了,她不停地用拐杖将挡路的人捅开,一名笑容灿烂的年轻妇人结实异常的胳膊里还抱着一个襁保中的婴儿。 子恒的目光掠过那个微笑的健壮妇人,立刻又扫回到她身上。当他离开红河的时候,凤文还是个苗条的姑娘,在舞会上随便能让三个男孩累倒在地上,现在,只有她的微笑和眼睛还跟原来一样了。 子恒打了个哆嗦,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还梦想过与凤文成亲,而女人也对他很有好感,实际上,女人对他的感情比他对对方的更长久。很幸运的,现在人家把心思都放在了怀里的孩子和身边比她更壮实的男人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子恒。 子恒也认得她身边的男人————沈清杰,现在,凤文是沈清杰家的人了。让子恒感到奇怪的是,沈清杰从来也不会跳舞。谢天谢地,自己万幸是逃走了。子恒环顾四周,想找到小丹。 子恒发现小丹漫不经心地甩弄着燕子的缰绳,那匹母马一直在用鼻子蹭着她的肩膀。实际上,她正忙着向汪泽投去欣赏的微笑,没时间注意自己的马。汪泽来自迁安集,是汪寿寺的堂亲,他一直在夸奖小丹的马,也在向小丹回报以微笑。 汪泽是个长相漂亮的男孩,嗯,他虽然比子恒大一岁,但太漂亮了,所以看起来难免孩子气。当汪泽去思尧村跳舞的时候,姑娘们都会一边叹着气,一边紧盯着他,就像小丹现在这样。她倒是没有叹气,但微笑里显然全都是赞叹的神情。 子恒走过去,伸手搂住了小丹,将另一只手放在腰间的斧头上。“你还好吗,汪泽?”他向对面的男孩展露出自己全部的笑容。不该让小丹以为他在嫉妒,他可没有。 “我还好,子恒。”汪泽的目光滑过子恒的眼睛,接着又停顿在斧头上,脸上泛起一片苍白。“还好。”转过头不再看小丹,他跑进了连翘周围的人群里。 小丹抬起头看着子恒,撅起嘴唇,伸手揪住他的胡子,轻轻摇了摇他的脑袋。“子恒,子恒,子恒。”她小声地嘟囔着。 子恒不确定她想说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她看起来就好像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有可能是高兴吗?最好不要逼她做决定。 当然,汪泽不是惟一一个偷看子恒眼睛的人,似乎每一个人,无论年老还是年少,男人还是女人,都在第一眼看到子恒时愣了一下。老婆婆用拐杖捅了捅他,听到他开口咕哝,老婆婆惊讶地睁大了黑眼睛。大约她以为他不是真人,不过,始终都没有人对此说些什么。 很快,他们的马匹就被牵进了一座谷仓里,但枫十四自己牵着他的灰马,那匹马的态度不像是愿意让任何其它人碰它的缰绳。除了还站在屋顶的男孩之外,所有人都挤进了屋里,差不多要把房间塞满了。 成年人在前屋站了两排,汪家和沈家的人不按任何顺序地挤在一起。孩子们或者被妈妈抱在怀里,或者缩在门厅里的大人中间,从大人的腿~缝里向屋里张望。 客人们都被邀请坐在铺着灯心草垫的太师椅里,喝着浓茶,连翘和小丹的椅垫还是绣花的。连翘、枫十四和小丹引起了大家浓厚的兴趣,窃窃的低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仿佛有一群鹅正在聒噪。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们三个,仿佛他们是来表演的,或者是随时准备变戏法。在红河,陌生人总是会引起人们很大的好奇心,枫十四的剑尤其得到了许多议论。 虽然大家都是在耳语,但子恒却能轻松地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剑在这里是不寻常的物品,在白袍众来到这里之前,红河很少有人见过剑。有些人觉得枫十四是一名白袍众,其它人认为他是一位剑客,一个比大人的腰稍高一点的男孩提到了护法,但很快就被大人们笑着否定了。 将客人安顿好之后,汪寿寺站到了高大的石铜炉子前面。他是个身材矮壮的宽肩男人,头发比沈青阳大爷还少,也全都变成了灰色。在他背后的铜炉子架上,有一口钟正不停地发出滴答声,钟两旁还有两只银制大高脚杯,那是他作为一名富裕农庄主人的证明。 汪寿寺抬起一只手,屋里的议论声消失了,他的堂兄汪守中和沈益都急忙示意自己的家人们不许再说话了。汪守中和汪寿寺几乎就像一对双胞胎,只是汪守中的头发已经全都没了。沈益是一个皮肤粗糙的灰发瘦子。3sk. “你们放心吧,小丹姑娘,”汪寿寺说着,有些笨拙地向两名女性略施一礼,“欢迎你们,你们想待多久都可以。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知道我们这里乡间出现的灾祸。我建议你们最好直接前往思尧村、望山,然后留在那里,那两个地方很大,不会受到侵扰。如果照我的想法,你们最好离开红河。但我知道,那个拜火教的人不会让任何人渡过赤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情况就是这样了。” 第九百二十九章 我杀死过白袍众 “但在乡间真的有许多好故事啊!”连翘温和地眨了眨眼,“如果我留在一个村子里,我就会错过它们了。” 她没有说谎,但她要让大家认为她来红河是为了搜集古老的故事,就和纯熙夫人上次来时一样,但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巴蛇戒被放进了腰带上的荷包里,不过子恒怀疑这里是否有人知道那枚戒指的含意。 汪家婆婆整理了一下身前的白围裙,向连翘露出严肃的微笑。虽然她的头发不像男人那样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但她看起来比连翘要年长,很可能她也是这样以为的。她满是皱纹的脸几乎可以让别人把她当成是连翘的母亲了。 “很荣幸能有一位真正的学究来到我的家中,但汪寿寺是对的,”她坚定地说,“真的欢迎你留在这里,但如果你要离开,你一定要立刻前往一个村子,在这里旅行并不安全。你也是一样,女士。”她对小丹说,“在黑水修罗面前,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没办法保护两位女性。” “我会注意的,”小丹平静地说,“感谢你这样为我们考虑。”她啜了一口茶水,像连翘一样心不在焉。 连翘这时又开始在她的小本子里写着什么,察觉到汪家婆婆把话说完了,她只是抬起头,微笑着说了一句:“在乡间真的有许多故事。” 小丹从一名汪家的姑娘手里接过一块荞面小甜饼,那个姑娘向她行了个屈膝礼,脸色忽然变得通红。她一直都睁大了眼睛,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小丹的一举一动。 子恒暗自笑了笑。穿着绿丝骑马装的小丹被他们当成贵族了,他必须承认,她应对非常得体,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显露出非比寻常的高贵气质。但如果这姑娘见识过小丹发脾气的样子,大约她就不会如此敬慕她了,小丹要是发起火来,她的舌头能剥掉马车夫的皮。 汪家老婆婆转脸望着她的男人,摇了摇头,看来是没办法说服小丹和连翘了。汪寿寺看着枫十四。“你能说服她们吗?”m.23sk. “她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枫十四回答。这位护法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只茶杯,却仍然像随时都准备拔剑战斗的模样。 汪家大爷叹了口气,转移了注意力:“子恒,我们大多数人都在思尧村见过你,我们多少算是认识你。至少,在你去年离开之前,我们是认识你的。我们听说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我觉得,如果那些事情是真的,令老典和欧阳誉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沈益的老婆花孃是一个肥胖的女人,眼里闪动着自以为是的神情。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令老典和欧阳誉的事情,还有他们的男孩,他们都跟着鬼子母跑了,跟着鬼子母!足足有十几个鬼子母!你们还记得思尧村是怎样被烧成一片灰烬的吧!只有上天知道她们会招来什么。我还听说,她们绑架了沈青阳家的姑娘。” 沈益认命地摇着头,对不住地看了汪寿寺一眼。“如果你连这个都信,”汪守中挖苦地说,“那你就什么都能信了。十几天以前,我还和花婶交谈过,她说她的孩子是自己跟着鬼子母去的,而且那时也只有一位鬼子母。” “你到底想说什么,花孃?”汪家婆婆双拳叉腰,“尽管说吧!”她的语气更像是说:“我谅你也不敢。” “我不是说我相信这些传闻,”花孃顽固地反驳说,“只是我听说过而已,但总有一些要问的问题,火德星君的信众不会平白无故地想抓他们三个。” “如果你能认真地听一听,”汪家婆婆坚定地说,“你大约能听到一两个答案。”花孃揉搓着自己的裙子,不停地嘀咕着,但她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什么人要说话吗?”汪寿寺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看到没有人再说话了,他便继续说道:“子恒,这里没有人相信你是魔尊的爪牙,我们也不相信令老典和欧阳誉会是这样的人。” 他狠狠地瞪了花孃一眼,沈益将一只手放在老婆的肩膀上。她没有说话,但嘴唇还在不停地动着,仿佛是有些话迫不及待地要脱口而出。 汪寿寺低声地喃喃自语了几句,才又继续说道:“虽然是这样,子恒,我觉得我们有权听一听为什么白袍众会说这样的话。他们指控你、马鸣和令公鬼是魔尊的爪牙,为什么?” 小丹生气地张开嘴,但子恒挥手示意她保持安静,姑娘顺从地闭上了嘴,让他吃了一惊。他在说话之前,又多看了她一会儿。大约她真的病了。 “白袍众的指控不需要太多理由,汪家大爷,如果你不向他们打恭,不为他们让路,你就肯定是魔尊的爪牙。如果你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说话,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思考,你就肯定是魔尊的爪牙。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认为令公鬼和马鸣也是魔尊的爪牙。” 这是实话,如果白袍众知道令公鬼是转生真龙,这就足以让他们指控令公鬼了,但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而白袍众会指控马鸣就更让子恒弄不懂了。他只是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冷子丘的关系。 “至于我自己,我杀死过白袍众。”让子恒自己感到惊讶的是,想到这些事,或者是屋中众人发出的惊呼声都没有让他感到胆怯,“他们杀了我的一位朋友,还想杀死我,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任由他们这样做。事情就是这样了。” “我知道,他们这样当然不应该。”汪寿寺缓缓地说。即使黑水修罗就在身边,锡城人仍然不习惯于杀戮。几年前,一个女人为了想与另一个人成亲而杀了她的男人,就子恒所知,那个男人是在黑水修罗到来之前,红河最后一个死于暴力的人。 “这些拜火教徒们,”连翘说,“很擅长于一件事,那就是让一辈子友善相处的好邻居相互猜忌。”村民们全都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些人点了点头。 第九百三十章 你当然会这么说 “我听说,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子恒说,“冷子丘,那个卖货郎。” “我也听说了。”汪寿寺说,“我听说他现在已经改名字了。” 子恒点点头:“夏司命,无论是冷子丘还是夏司命,他都是魔尊的爪牙。这是他自己承认的,他承认带领黑水修罗在去年的冬日告别夜来到红河,而现在他又和白袍众混在一起。” “你当然会这么说,”花孃尖着嗓子说,“你可以说任何人是魔尊的爪牙。” “那么你相信谁?”枫十四说,“那些几十天以前才到这里、抓走你的邻居、烧毁他们的农庄的人?还是一个就在这里长大的人?” “我不是魔尊的爪牙,汪家大爷。”子恒说,“但如果你想要我走,我会走的。” “不!”汪家婆婆立刻就说道,她意味深长地瞪了她男人一眼,又狠狠地瞪了花孃一眼,让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不,欢迎你留在这里,想留多久都可以。” 汪寿寺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地点点头。 汪家婆婆走到子恒面前,低头望着他,又将双手放在他的肩头。“我们同情你。”她柔声说道,“你父亲是个好人,你母亲是我的朋友,是个好女子。我知道,她会想要你留在我们这里的,子恒。那些拜火教的人很少到这里来,如果他们来了,屋顶上的孩子们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让你躲进阁楼里去,你在这里是安全的。”???.23sk. 子恒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确实是在说真心话。当子恒望向汪家大爷的时候,他又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子恒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但我还有……事情要去做,我必须去处理的事情。”汪家婆婆叹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子恒:“当然,只要你确定这些事情不会让你……受伤害,至少,我能让你吃一顿饱饭。” 屋子里没有足够的桌子可以让每个人坐下来吃一顿午饭,一些盛着炖羊羔肉的大碗和大块的硬壳面饼被传递到人群之中,同时还夹带着不许把碗摔破的叮嘱。每个人都或坐或站地在原地开始吃饭。 没等他们吃饱,一个瘦长的男孩穿着袖子已经嫌短的外衣,拿着一张比他还要高的弓跳进了屋里。子恒觉得他应该是昀禾,但他不能肯定,男孩在这个年纪都长得很快。“是黑水大侠,”瘦瘦的男孩兴奋地喊道,“黑水大侠来了。” 黑水大侠本人几乎是紧跟着那个男孩走进了屋里,他是个身高膀阔的中年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坚毅脸庞,深红色的头发在鬓角处已经显出两抹白色,深深沉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傲慢的神情。 与一般的草莽不同,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散发着有钱人的气息,他穿着一件剪裁精巧的绿色外衣,沿着两只袖子绣着细致的金线花纹,一双手套上也同样绣着金线。 他的剑鞘是镶金的,光亮的靴子上有两圈黄金饰带。不知为什么,他连跨进门槛的简单动作都显得堂皇庄重。从他一走进屋门开始,子恒就非常看不起他。 所有汪家和沈家的人都跑过来向这位大人致以问候,男人、女人和孩子带着微笑簇拥在他的周围,不停地向他打恭和行屈膝礼,低声说着能见到他真是荣幸,能有一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前来拜访更令他们备感尊荣。 他们似乎对这个称号尤其感到激动,一位侠客的大驾光临大约会让人很兴奋,何况是一位发誓要寻找到传奇的弯月夔牛角的大侠————这是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事情。子恒不认为自己曾看过锡城人对谁献媚,但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了。 这位黑水大侠显然把这些当成他应得的礼遇,大约还觉得这些不够,摆出一副为盛情所累的架势。而村民们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用意,或者大约他们只是看不懂有钱人这种在纡尊降贵的微笑中微露疲惫的表情,大约他们单纯觉得,大人物就应该是这样的。 确实如此,许多贵族都是这副嘴脸,但子恒看到自己家乡的人也要忍受这个,就感到非常厌倦。 等到吵闹声消弱以后,汪寿寺和汪家婆婆向易门州的黑水大侠介绍了他们的客人————令老典和欧阳誉除外,长孙彦已经见过他们了。 他们说黑水大侠提供了不少抵御黑水修罗的建议,他也鼓励他们对抗白袍众,保卫他们自己,赞同的低语声不停地在屋里响起。 如果锡城人要选一位国王,黑水大侠一定能得到汪家人和沈家人的全体支持。他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厌烦却满意的神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长孙彦第一眼瞥到连翘润泽的面容时,身体变得稍有些僵硬,握在手中的皮手套差点掉在地上。随后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连翘的双手,速度快到大家都没有发现。 鬼子母连翘身材圆胖,衣着朴素,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乡下妇人,但长孙彦显然了解鬼子母不因岁月而衰老的面容。看到有一位鬼子母在这里,他并不显得有多么高兴,听到汪家老婆介绍这位“玛瑟雯夫人”是从远方来的一位学究时,他左侧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连翘带着有些迷糊的神情向他微微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她喃喃地说,“易门州家族,那是哪里的贵族?听起来像是边境国的。” “没有那么高尚,”长孙彦一边飞快回答,一边警觉地朝连翘微微一打恭,“实际上,我来自三江口,易门州是个小家族,不过很古老。” 当他将目光从连翘转向其它人的时候,神情里显出了一丝不安。他几乎没怎么用正眼去看枫十四,他一定知道枫十四就是鬼子母的护法。 当大伙儿在自我介绍时,他对枫十四很不客气,就像是在对他喊话。这非常奇怪,无论长孙彦多么精于剑术,没有人能够强大到如此轻视一位白塔护法,只能说,他实在是太自大了。当他在小丹面前时,他更向子恒证实了这一点。 第九百三十一章 尽力而为 长孙彦向小丹送去的微笑显然超过了自信的范畴,那里面包含了许多热情,实际上,有太多的热情和倾慕。他抬了抬手似乎想去拉小丹的手,然后凝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是要一直看到脑后去。 片刻之间,子恒以为小丹不会去看对方,但小丹却响应了这位贵族的目光,红着脸表现出一副冷静的神情,微微向他点点头。“我也是一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大侠。”她的声音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你觉得能在这里找到它吗?” 长孙彦眨眨眼,松开了她的手:“大约,姑娘,有谁能知道弯月夔牛角到底在哪里呢?”看到他突然失去了兴趣,小丹显得有些惊讶————大约是有些失望。 子恒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如果小丹想向汪泽微笑,想因愚蠢的大侠而脸红,她自然可以去做,她完全可以随意让自己去犯傻,呆看着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那么,长孙彦很想知道弯月夔牛角在哪里?它就藏在白塔里面。子恒很想这样告诉那个人,这样他至少可以看看这位大人咬牙切齿的尊容。 如果说之前被介绍给长孙彦的人还让他显出一些惊讶,他面对子恒时的反应肯定是最不显眼的。他看了一眼子恒的脸,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但立刻就消失了。 高人一等的傲慢遮盖了整张面孔,只是眼角仍然止不住地在狂野地抽动,但最大的问题是,子恒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这不是因为他的黄眼睛,子恒可以肯定这一点,这个家伙很可能认识他,并且因为他出现在这里而大吃了一惊。 但子恒同样肯定,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个长孙彦,而且,他打赌长孙彦怕他,但这些都没办法让子恒找到真正的答案。 “就是黑水大侠建议我们派男孩们去屋顶上站岗,”汪寿寺说,“那些小子会在黑水修罗靠近之前就发出警报。” “有效吗?”子恒漠然地说。难道说所谓的黑水大侠给的就是这种建议?“黑水修罗在黑暗中就像猫一样目光敏锐,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在男孩子发出喊声之前就闯进你的家门。” “我们尽力而为,”沈益大声说,“不要再吓唬我们了,这里有孩子在听。黑水大侠至少给我们提了许多有帮助的建议。在黑水修罗来袭的前一天,他正在我那里,他帮助我安顿好每一个人。真是福无双至!如果不是他,黑水修罗就会把我们都杀死了。” 长孙彦似乎并没有去听沈益的赞扬,他正小心地看着子恒,一边将他的皮手套叠起来,塞进剑带的金虎头带扣后面。小丹也在看着子恒,并微微皱起了眉头,子恒没有去看她。 “我以为是白袍众救了你们,沈大爷,我以为一支白袍众的巡逻队恰巧在那时到达,赶走了黑水修罗。”子恒说道。 “嗯,是的。”沈益用一只手搔了搔他的灰发,“但黑水大侠……如果白袍众没来,我们可能就……至少他没有试着吓唬我们。”他喃喃地说。 “他没有吓唬你,”子恒说,“但黑水修罗吓到了我,白袍众为你赶走了黑水修罗,当他们做得到的时候。” “你不会是信任那些白袍众?”长孙彦用冰冷的目光紧盯着子恒,仿佛他忽然找到了子恒的一个弱点,便立刻发动攻势,“你认为应该由谁为画在人家门上的龙牙负责?哦,他们的手上没有拿着炭笔,但他们是幕后的主使者。他们闯进那些好人的家里,提出质问,并强迫要得到回答,仿佛那是他们的房子。要我说,这里的人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被白袍众使唤的狗。让他们去野地里巡逻吧!但在别人家门口,他们要通报姓名,举止得当,这就是我要求的。如果你想做白袍众的狗,那随便你,但不要嫉妒这些好人的自由。” 子恒回望着长孙彦的眼睛:“我对白袍众没有好感,大约你还没有听说,他们想吊死我。” 高个子的长孙彦眨眨眼,仿佛他真的没听说,或者大约是在他梦想着春天的时候忘记了。“那你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子恒转身背对着他,站到了铜炉子前面,他不想和长孙彦争论,让所有人自己去理解好了。 可是,屋里的人们现在肯定都望着他,他必须说出他的想法了:“你们只能依靠白袍众,只能希望他们能挡住黑水修罗,希望他们会在黑水修罗进攻的时候及时到来。为什么?因为每一个男人都试着守在他的农庄里,如果他做得到。就算他做不到,他也要留在尽量靠近农庄的地方。你们分成了上百个小群体,就像是上百串等待采摘的葡萄。只要你们还是这个样子,只要你们还在乞求白袍众阻止黑水修罗将你们踩成葡萄酱,你们就没有选择,只能让他们随意提出要求,随意要求你们满足。无辜的人还是会被抓走,而你们将束手无策。或者,真的有人相信欧阳欧阳潜和欧阳潜是魔尊的爪牙?欧阳誉?景汐和叶儿?” 欧阳誉瞪着屋里所有的人,想找出胆敢暗示“是”的人,但他并不需要这样做,就连花孃也在望着子恒。长孙彦对子恒皱起眉头,同时又注意着屋里人们的反应。 “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应该抓赫锦和向清那些人,”汪守中说,“但这已经过去了。”他用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秃脑袋,难堪地看了欧阳誉一眼。“当然,我是说要让他们回来,但我听说,他们在那之后就再没有抓过别的人。” “你认为这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子恒说,“你真的认为他们抓了欧阳誉和欧阳潜家的人,烧掉两个农庄就满足了?你们之中的哪一家会是下一个?大约因为你说错了话,或者只是为了杀一儆百,就会是白袍众,而不是黑水修罗将火把扔到这些房子上。或者,大约某天晚上会有人在你家的门上画上一颗龙牙,总有人相信这种事的。” 几道目光盯在了花孃身上,她不安地挪动着脚步,缩起了肩膀。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 “即使这只意味着你们必须对每位出现的白袍众打恭哈腰,你们愿意这样活下去?也让你们的孩子过上这种生活?你们生活在黑水修罗的统治下,生活在白袍众的管制下,生活在任何对你们心怀怨恨之人的管理之下。只要你们有把柄在其中一个手上,三方人马都可以欺凌你们。你们躲在地下室里,希望一条疯狗会保护你们不被另一条疯狗咬到,希望那些老鼠不会在晚上溜出来咬你们。” 汪寿寺担忧地与沈益和汪守中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屋里其它的人,然后缓缓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做错了,你又有什么建议?” 子恒并不期望会得到这个问题————他本来确信他们会被激怒————但他还是直接把他所想的说了出来:“集中你们的人,集中你们的羊和牛,你们的鸡,每一样资源,将它们集中在一起,带到应该是安全的地方去。去思尧村,或者望山,那里距离这里更近,但那样会让你们直接处在白袍众的监视之下。只要这里有二十个男人,那里有五十个,你们就能和黑水修罗拼一拼,如果能集中超过一百人,你们就有机会,不必依靠向白袍众低头而活着。” 这番话带来了他预想中的骚动。 “彻底放弃我的农庄!”沈益的声音还压倒了汪守中的,“你疯了!” 一个人的声音压倒了另一个,从兄弟到堂亲,屋里所有的人都开始大声叫喊起来。 “去思尧村?就是现在,我已经因为路程太远而没办法每天去查看我的田地了!” “杂草会把所有庄稼都挤死的!” “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庄稼了!” “……如果大雨来了……” “……还要重建……” “……烟叶会烂掉!” “……没法挤羊奶了!”天籁小说网 子恒的拳头砸在铜炉子的横梁上,打断了众人的叫骂。 “我还没见过一片田地遭到践踏或烧毁,房屋和谷仓全都完整无损,除非有人在那里。黑水修罗的目标是人,而且,如果它们不顾一切开始烧空屋了呢?庄稼可以被重新种植,石头、石灰和木材都可以重新立起。但,你们可以重建那个吗?”他指着凤文臂弯里的婴儿说。 凤文紧紧把孩子抱到胸前,瞪着子恒,仿佛是子恒在威胁孩子的生命。然后,她又用受惊吓的眼神看着男人和沈益。一阵不安的议论在屋里响起。 “离开,”汪寿寺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子恒。” “这是你要选择的,汪家大爷,当你回来的时候,土地仍然会留在这里,黑水修罗无法把它带走。想一想,土地是否可以跟你的家人相提并论。” 议论声变得更响了,有几个妇人正在和她们的男人争辩,她们大多带着孩子,男人们之中则没有态度很激烈的。 “一个有趣的计划,”长孙彦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子恒。从他的脸上,子恒看不出他是否赞成这个计划。“我要看看这样做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现在,汪家大爷,我必须要走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 汪寿寺和汪家婆婆将他送到了门口,其它人都还忙着争论他们自己的事情,没有去注意他。长孙彦紧闭着双唇离开了,子恒有一种感觉,以前黑水大侠在离开时一定像他刚才进来那样堂皇隆重。 汪寿寺送走了长孙彦,就径直向子恒走来。“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我承认,我不想放弃我的农庄,但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知道那些拜火教徒对我们的行动会有什么想法,要我说,他们似乎非常多疑,如果我们集中在一起,他们大约会认为我们正在策划对抗他们。” “怕什么?让他们去想吧!”子恒说,“一个人手充足的村子才能接受长孙彦的建议,让白袍众离开这里、少管闲事。或者你认为停留在这种无力保护自己的状态、依靠白袍众的好意活下去会更好?” “不,不,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已经说服我了。看起来,大家都已经被你说服了。” 汪寿寺说得确实不错,纷乱的争论已经停止,看起来每个人都同意了这个计划。即使是花孃也开始大声催促自己的孩子们立刻准备行囊,她甚至还勉强向子恒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子恒问汪寿寺。 “只要大家都准备好了就走,我们能在日落之前到达北方大道旁边的人家,我会告诉那边的人你的计划,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去思尧村,那里比望山要好。如果我们要像摆脱黑水修罗一样摆脱白袍众,那就最好不要跑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去。”汪寿寺用一根手指搔了搔自己不多的几根头发,又道:“子恒,我不认为这些拜火教的真的会伤害赫锦和欧阳誉和那些孩子们,还有欧阳潜两口子,但我还是会为他们担忧。如果白袍众真的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又有谁能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我会尽快把他们救出来的,汪家大爷,还有所有被白袍众抓去的人。” “大胆的计划。”汪寿寺重复了一遍,“好吧,如果我觉得在日落时到达琼那里,我最好快点让人们行动起来。希望你这边一切顺利,子恒。” “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鬼子连翘望着跑去招呼人们拉出马车、装载行李的汪家大爷,喃喃地说道。她将头侧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子恒。鬼子母的表情和小丹并没有两样,姑娘现在也站在子恒身边,惊讶地看着子恒,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会这样称呼它,”子恒说,“我是指计划这个词。那个长孙彦只知道胡说八道,在屋子里谩骂白袍众,让男孩爬到屋顶上去监视黑水修罗,这简直是为灾难敞开了大门。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这么做,那个男人……”他没有说出长孙彦让他感到恼怒,小丹还在这里,大约她会误解的。 第九百三十三章 考虑 “即使这只意味着你们必须对每位出现的白袍众打恭哈腰,你们愿意这样活下去?也让你们的孩子过上这种生活?你们生活在黑水修罗的统治下,生活在白袍众的管制下,生活在任何对你们心怀怨恨之人的管理之下。只要你们有把柄在其中一个手上,三方人马都可以欺凌你们。你们躲在地下室里,希望一条疯狗会保护你们不被另一条疯狗咬到,希望那些老鼠不会在晚上溜出来咬你们。” 汪寿寺担忧地与沈益和汪守中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屋里其它的人,然后缓缓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做错了,你又有什么建议?” 子恒并不期望会得到这个问题————他本来确信他们会被激怒————但他还是直接把他所想的说了出来:“集中你们的人,集中你们的羊和牛,你们的鸡,每一样资源,将它们集中在一起,带到应该是安全的地方去。去思尧村,或者望山,那里距离这里更近,但那样会让你们直接处在白袍众的监视之下。只要这里有二十个男人,那里有五十个,你们就能和黑水修罗拼一拼,如果能集中超过一百人,你们就有机会,不必依靠向白袍众低头而活着。” 这番话带来了他预想中的骚动。 “彻底放弃我的农庄!”沈益的声音还压倒了汪守中的,“你疯了!” 一个人的声音压倒了另一个,从兄弟到堂亲,屋里所有的人都开始大声叫喊起来。 “去思尧村?就是现在,我已经因为路程太远而没办法每天去查看我的田地了!” “杂草会把所有庄稼都挤死的!”m.23sk. “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庄稼了!” “……如果大雨来了……” “……还要重建……” “……烟叶会烂掉!” “……没法挤羊奶了!” 子恒的拳头砸在铜炉子的横梁上,打断了众人的叫骂。 “我还没见过一片田地遭到践踏或烧毁,房屋和谷仓全都完整无损,除非有人在那里。黑水修罗的目标是人,而且,如果它们不顾一切开始烧空屋了呢?庄稼可以被重新种植,石头、石灰和木材都可以重新立起。但,你们可以重建那个吗?”他指着凤文臂弯里的婴儿说。 凤文紧紧把孩子抱到胸前,瞪着子恒,仿佛是子恒在威胁孩子的生命。然后,她又用受惊吓的眼神看着男人和沈益。一阵不安的议论在屋里响起。 “离开,”汪寿寺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子恒。” “这是你要选择的,汪家大爷,当你回来的时候,土地仍然会留在这里,黑水修罗无法把它带走。想一想,土地是否可以跟你的家人相提并论。” 议论声变得更响了,有几个妇人正在和她们的男人争辩,她们大多带着孩子,男人们之中则没有态度很激烈的。 “一个有趣的计划,”长孙彦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子恒。从他的脸上,子恒看不出他是否赞成这个计划。“我要看看这样做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现在,汪家大爷,我必须要走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 汪寿寺和汪家婆婆将他送到了门口,其它人都还忙着争论他们自己的事情,没有去注意他。长孙彦紧闭着双唇离开了,子恒有一种感觉,以前黑水大侠在离开时一定像他刚才进来那样堂皇隆重。 汪寿寺送走了长孙彦,就径直向子恒走来。“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我承认,我不想放弃我的农庄,但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知道那些拜火教徒对我们的行动会有什么想法,要我说,他们似乎非常多疑,如果我们集中在一起,他们大约会认为我们正在策划对抗他们。” “怕什么?让他们去想吧!”子恒说,“一个人手充足的村子才能接受长孙彦的建议,让白袍众离开这里、少管闲事。或者你认为停留在这种无力保护自己的状态、依靠白袍众的好意活下去会更好?” “不,不,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已经说服我了。看起来,大家都已经被你说服了。” 汪寿寺说得确实不错,纷乱的争论已经停止,看起来每个人都同意了这个计划。即使是花孃也开始大声催促自己的孩子们立刻准备行囊,她甚至还勉强向子恒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子恒问汪寿寺。 “只要大家都准备好了就走,我们能在日落之前到达北方大道旁边的人家,我会告诉那边的人你的计划,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去思尧村,那里比望山要好。如果我们要像摆脱黑水修罗一样摆脱白袍众,那就最好不要跑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去。”汪寿寺用一根手指搔了搔自己不多的几根头发,又道:“子恒,我不认为这些拜火教的真的会伤害赫锦和欧阳誉和那些孩子们,还有欧阳潜两口子,但我还是会为他们担忧。如果白袍众真的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又有谁能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我会尽快把他们救出来的,汪家大爷,还有所有被白袍众抓去的人。” “大胆的计划。”汪寿寺重复了一遍,“好吧,如果我觉得在日落时到达琼那里,我最好快点让人们行动起来。希望你这边一切顺利,子恒。” “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鬼子连翘望着跑去招呼人们拉出马车、装载行李的汪家大爷,喃喃地说道。她将头侧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子恒。鬼子母的表情和小丹并没有两样,姑娘现在也站在子恒身边,惊讶地看着子恒,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会这样称呼它,”子恒说,“我是指计划这个词。那个长孙彦只知道胡说八道,在屋子里谩骂白袍众,让男孩爬到屋顶上去监视黑水修罗,这简直是为灾难敞开了大门。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这么做,那个男人……”他没有说出长孙彦让他感到恼怒,小丹还在这里,大约她会误解的。 第九百三十四章 不是一场游戏 “背水反杀”,沈秦这样称呼他想象中的行动,子恒的头发差点因为他们的豪言壮语而竖了起来。这些人听了太多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听了太多像长孙彦这种蠢蛋出的主意。 子恒怀疑,汪泽跟着他们还有别的原因,虽然他竭力装作小丹并不存在的样子。不过,其它人已经让子恒应付不过来了。 队伍中除了子恒之外,其它人都没有反对这些年轻人的加入,令老典和欧阳誉似乎只是关心这些男孩能不能使用他们手里的长弓,马术好不好。 连翘只看了看他们,并在自己的小本子里做了一点笔记。枫十四似乎觉得很有趣。小丹正忙着把红心蔷薇编成花冠,又想把花冠戴在子恒头上。子恒叹了口气,将花冠套在自己的马鞍鞍桥上。 “我会尽全力照顾好他们的,汪家大爷。”他向汪家当家人做出保证。在距离汪家农庄一里的地方时,子恒还以为他可能当场失去一两个男孩。 当尸弃、鬼断怨和鬼指残得突然从灌木丛里闪出来,大步跑向他们的时候,子恒以为他们会栽在厌火族人的矛尖上。汪泽和他的朋友们一看到厌火族人们,便急忙开始抽箭搭弓。厌火族人在奔跑中举起短矛准备投掷,同时戴上了面纱。 大家用了不少的功夫才澄清了这场误会。尸弃和两名枪姬众在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似乎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笑话,都大声笑了起来。这种怪异的幽默感与他们的身份一样让小伙子们感到不安。 沈家和汪家的兄弟们在知道跑来的这三个人是厌火族人之后,显得非常不自在,而且,他们后来才发现,这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个是女人。汪泽向鬼断怨和鬼指残得投去一个微笑,她们彼此看了看,互相点了点头。 子恒不知道事态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但他决定不去插手这种事,除非汪泽到了要被厌火族人们割断喉咙的程度。如果楼兰姑娘真的抽出了匕首,他还来得及阻止她们,大约这能给汪泽一个教训,让他学会不要乱献殷勤。 子恒希望这支队伍能尽快向望山出发,但在汪家的农庄以北大约一里的地方,他看见另一座农庄的炊烟。令老典一直让队伍远离这座农庄,使得那处农庄周围的人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个很小的影子,与别人不一样,子恒能清楚地看到农庄院子里的小孩。 汪寿寺家是这里最近的邻居,但这只是到今天为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快步的马头,向那座农庄走去。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要试一试。 “你要做什么?”令老典向他皱起了眉头。 “劝说他们也离开这里,这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令老典点点头,其它人也跟上了子恒,连翘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子恒。厌火族人在农庄附近就离开了队伍,去北方等待他们了,尸弃仍然和两名枪姬众保持了一段距离。 子恒不认识芬鸳婶家的人,芬鸳家的人也不认识他,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等到枫十四、连翘和小丹给他们带来的兴奋和好奇过去之后,他们就听从了子恒的建议。甚至没等子恒等人离去,他们已经开始将马匹套在两辆马车和两辆高轮推车上,准备前往思尧村。 随后,子恒又三次去路边的农庄,其中有一次,他同时动员了五家人。几次的状况都是一样,人们一开始总是说他们不能离开农庄,但每一次子恒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农庄上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聚拢他们的牲口。 此外,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子恒没办法阻止汪泽和沈家的兄弟和农庄上的年轻人交谈。最后跟随子恒的年轻人增加到了十三个。他们是葛家、潘家、郞家和苗家的男孩,他们全都背着弓箭,只骑着参差不齐的河滩马或者拉磨的马,却全都迫不及待地要去从白袍众手中救出那些无辜的人。 当然,一路上也出现了许多小波折。汪泽和其它来自汪家家农庄的男孩觉得很不公平,因为子恒会警告新加入的人关于厌火族人的事情,这样,他们就没办法看到新来的人被楼兰吓住的有趣模样了。 不过,照子恒看来,他们一惊一咋的样子已经太夸张了。而且不管子恒怎么说,他们还是对每一丛灌木都留神细看,显然,他们以为一定有更多的厌火族人藏在他们身边。 最初的时候,汪泽想作为葛家和其它家的年轻人的指挥者,因为他是第一个追随子恒————至少,是第一批追随子恒的,当其他人和沈家兄弟瞪着他的时候,他承认了这一点————而他们是新来者。 最后子恒将他们分成人数相当的两组,分别由沈晋和沈醉率领。开始的时候,这种划分法引起了一些不满意的声音。潘家的人认为应该依照年龄的长幼选择领导者————潘雄先是队伍中最年长的。其它人则推举出苗凤是最好的追踪者,葛烨是最好的射手,郞秋心在白袍众到来之前经常去望山,熟悉那里的路径。他们似乎都把这件事当成了一场游戏,沈秦关于抛出挑战的那段宣言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子恒阴沉着脸转向他们,命令他们每一个人都停在两丛灌木之间的草地上:“这不是一场游戏,这也不是打春节的舞会,你们要严格按照命令行动,否则就回家去。我不知道你们能起什么作用,我也不想你们因为自以为是而丢掉性命。现在,排好队伍,闭上嘴,你们就像是女事会正在衣橱里开会。” 他们依照子恒的话去做了,在沈醉和沈晋的背后排成了两队。汪泽和苗凤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但他们把埋怨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小丹赞同地向子恒点了点头,枫十四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连翘不带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显然她认为这是缘起的作用。子恒觉得不需要告诉她,实际上他是在努力模仿一个名叫乌诺的北宁士兵,不过,乌诺在说话时一定会比他凶狠得多。 第九百三十五章 我只是个打铁的 愈靠近望山,农庄就愈多,最后,像思尧村一样,农庄连绵成一片,狭窄的马车路和步行道两旁,隔着树篱或者石墙是一块块绿色的田地。 这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即使他们一路上在农庄耽搁了四次,田里仍然有人在干活儿,大男孩们正从牧场里把牛和羊赶回家。在这些日子里,没有人会把牲口放在牧场里过夜。 令老典建议子恒停止警告村民,子恒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里的人即使离开也会去望山,反而会让那里的白袍众得到警报。二十个奇怪的人组成的马队一定会引起注意的,不过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在忙着他们的干活,没有心思多看这支队伍一眼。 现在这种状况迟早都要改变,而且愈快愈好,只要人们还留在乡野,需要白袍众保护,白袍众就能在红河有个稳固的立足点,他们不会主动放弃这个立足点的。 子恒警赐地注意着白袍众巡逻队的蛛丝马迹,他只看见有一团灰尘正朝北方大道移动,至于南边则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儿,令老典建议众人下马,牵着马匹前进。 徒步行走可以减少被发现的机会,树篱和矮石墙都会为他们提供一定的掩护。令老典和欧阳誉知道一个观察白袍众营地的好地方,那是一片榕树、光叶珙桐和羽叶木的树林,面积大概有三到四顷。 它位于望山西南一里多的地方,外面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一行人匆匆地从南边进入了那片树林。子恒希望没有人看见他们走进来,这样也就没有人会奇怪为什么他们进去了就不再出来,并为此而做过多的猜想了。 “留在这里。”等到所有人都将马匹拴到树枝上以后,子恒对汪泽等年轻人说,“准备好你们的弓箭,如果听到我大喊的声音,就冲出去,但只要没有我的喊声,就绝不要有行动。如果有谁弄出声音来,我就要像敲铁砧一样狠狠敲他的脑袋。我们在这里是观察情况的,不是要像瞎眼的驴子一样到处乱撞,把白袍众全都吸引过来。” 男孩们紧张地用手指抚摸着长弓,全都向子恒点了点头。大约他们才刚刚开始理解自己正在干什么,如果让白袍众看到一群锡城人拿着武器聚在一起,那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曾经是一名士兵吗?”小丹挖苦地低声问子恒,“我父亲的一些……保镖就是这么说话的。” “我只是个打铁的,”子恒笑了笑,“我只是听过士兵们说话,不过,如此行事会很有效。”就连汪泽和永成现在也都不安地望着林外,几乎不敢挪动一下脚步。 子恒和小丹跟着令老典和欧阳誉,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一直潜行到树林的北缘,三名厌火族人已经蜷伏在那里了,连翘和枫十四也到了那里。他们找到一片绿叶葱茏的灌木丛,不会影响他们观察,但完全可以藏住他们的身形。 白袍众的营地也和村子一样,铺展在望山脚下,那里有几百个人,其中一些手持着武器,在一排排白色帐篷之间来回巡逻。 帐篷一共有五排,一直向东西伸展,每一排帐篷前面都拴着一排战马。马匹都已经被卸了鞍,又用马梳梳理过,说明这一天的外出巡逻已经结束了。然而还有十几列,人数约一百的骑马战士,行动迅速准确,马匹步伐轻快,持矛角度整齐划一,他们正朝着水林而去。 在营地周围的空地上,穿白袍的卫兵来回走动,肩上扛着长矛。磨光的头盔在落日的余晖中映出黄褐色的光彩。 一阵隆隆声飘进了子恒的耳里,西边出现了二十个骑马的士兵,他们从思尧村的方向跑来,一直冲向白色的帐篷。依照子恒等人刚才的行进方向,如果他们再晚一小会儿进入树林,一定会被白袍众看见。一支号角被吹响,营地里的人们开始向煮食的营火移动。 在主营地的一边,有一座小得多的营地。那里的帐篷显得杂乱无章,其中一些还因为没有绑好绳子而陷了进去。无论是谁住在那里,现在其中的大多数人应该不在营地。如果不是仍有几匹马被系在短桩上,正在甩动尾巴驱赶着苍蝇,大约他会以为里头根本没有人。那不是白袍众的营地,火德星君的弟子们对于营地的搭建要求非常严格。 在树林和两座营地之间,只有大片的青草和野花,很可能这里是被本地农夫当成牧场的地方,但现在肯定已经禁止放牧了。这块地上没有任何障碍物,白袍众的骑兵能在一小会儿内冲过这里。 欧阳誉让子恒注意那座大营地:“你看见靠中间的那座帐篷了吗?就是每一边都有一个人站岗的那一座?你能看见吗?” 子恒点点头,低垂的太阳在地面上留下了指向东方的修长黑影。但他能很清楚地看见营地中的情形。 “那里就是赫锦和姑娘们,还有欧阳潜夫妇被拘禁的地方。我看见过他们从里面出来,再走回去,一次只能出来一个人,而且总是有卫兵在旁边看守,即使是去厕所也不例外。” “有一天晚上,我们三次尝试潜入,”令老典说,“但他们在营地周围看得很紧。最后一次,我们差点没能逃走。” 这就像你想把一只手伸进马蜂窝,又不想被蜂子蜇到,子恒坐到一株高大羽叶木的根部,将长弓横放在膝盖上。“我要思考一会儿,令伯伯,你能不能去安抚汪泽他们?不要让他们有现在跑回家的念头。如果他们现在直奔北方大道而去,不用多想,至少会有五十名白袍众过来搜索这里。如果他们有人想吃东西,你就找些东西给他们吃。如果我们不得不逃走,大约今晚剩下的时间我们都要在马鞍上度过了。” 突然,子恒意识到自己是在下达命令,但当他想要道歉的时候,令老典笑着说道:“子恒,你在汪寿寺那里就已经是首领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追随一位年轻人了,关键是要统帅知道该做些什么。” 第九百三十六章 首领 “你做得很好,子恒。”欧阳誉说了这样一句,就和令老典一起消失在树林里。 子恒困惑地挠了挠胡子。他已经是首领了?现在他才想到这一点。自从离开汪家家的农庄后,令老典和欧阳誉就再没有真正做过一个决定,只是向他提供建议,并由他做出最后的决断。从那以后,他们也再没有叫过他“小子”。 “有趣。”连翘说,她又拿出她的小本子。子恒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看看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你又打算警告我不要再犯傻了?”他问鬼子母。 这次连翘没有回答,她只是一边沉思,一边说道:“看看你下一步会怎么做一定更有趣。不能说你正在像令公鬼一样要将世界彻底掀翻,但锡城人肯定已经因为你而开始行动了。我觉得知道,你是否能想到自己正把他们引向何方。” “我要解救欧阳潜和欧阳誉家,”子恒生气地对她说,“如此而已!”还有那些黑水修罗。子恒向后靠在羽叶木的树干上,闭起了眼睛。“我所做的只是我必须做的,红河依旧是原来的红河。” “当然。”连翘说。子恒听见连翘向远处走去,她和枫十四,软鞋和靴子轻踏在去年落叶上的声音。 他睁开眼,小丹正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显得很不高兴。“她不会离开你的。”姑娘喃喃地说道。被子恒留在马鞍上的那个红心蔷薇花冠正在她的手上来回晃荡。 “想必鬼子母永远也不会放过我的。”子恒对她说。 她转过身,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他:“我觉得,你是要今晚就带他们出来?” 一定要现在完成这件事,因为他已经在一路上发出警告,人们知道谁回来了。大约白袍众不会伤害他们的囚犯,大约。子恒不相信白袍众会慈悲,就像他不相信自己能扔起一匹马。他看了尸弃一眼,厌火族人点了点头。 “令老典和欧阳誉在湿地人里已经算身手矫健了,但我觉得,这些白袍众太过僵硬,不会看得见黑暗中所有的移动。他们应该以为他们的敌人会成群结队地出现,那样他们就能看见了。” 鬼指残得的灰眸带着调侃的神情望向楼兰男人:“那么你是要像风一样移动了,死海众?看见死海众试着轻声疾行一定是件令人愉悦的事。等到我的枪之姐妹和我把囚犯救出来后,大约我们会再回头去找你,如果你老得连路都找不到的话。” 鬼断怨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惊讶地回头去看那个火色头发的姑娘,过了一会儿,她褐色的脸颊微微闪过一片红色。两个姑娘都抬眼去看小丹,小丹还在看着子恒,只是她正高昂着头,双臂交叠在胸前。 子恒长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不让小丹过去,鬼断怨和鬼指残得肯定也不会过去。她们仍然坚持跟随的是小丹,而不是自己。大约小丹也还有这样的想法,大约他和尸弃能独立完成这件事,但子恒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过去。 小丹就是小丹,她很可能会一直跟在他的背后。 “你要一直紧靠着我,”子恒坚定地说,“我觉得解救囚犯,不是再添一个囚犯。” 小丹笑了,她靠到子恒身边,将肩膀依偎在子恒的胳膊下面,“紧靠你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将那顶红花冠戴在他的头上,逗得鬼断怨咯咯直笑。 子恒抬眼向上看去,他只能看见花冠挂在他前额上的一点边。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个十足的傻瓜,但他还是把花冠留在了头上。 太阳如同一颗掉在蜂蜜里的珠子,缓缓地沉了下去。欧阳誉带来一些馒头和咸菜————超过半数的小英雄没有带任何吃的————他们吃着东西,等待着。m.23sk. 夜幕降临,月亮升上空中,却不时会被流动的云团挡住。子恒等待着。白袍众营地里和望山村子里的灯光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的山丘上还有零星的窗口闪着点点微光。 子恒示意令老典、小丹和厌火族人们聚集在他身边,在他的眼中,每一张脸都如同白天时一样清晰。连翘站在能听到他说话的距离内。欧阳誉和枫十四正在其它锡城人那里,确保他们不会出声。 子恒仍然觉得自己发号施令非常奇怪,所以他总是让命令尽量简单。令老典要确保每个人都做好准备,等子恒带着囚犯一回来就骑马逃走。白袍众一旦发现出了状况,肯定会追赶他们,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藏身的地方。令老典知道一个,那是西林边缘一座废弃的农庄。 “尽量不要杀人,除非你们的安全受到了致命危胁。”子恒警告厌火族人,“弄丢囚犯会让白袍众火冒三丈,如果他们再死了人,那就要大发雷霆了。” 尸弃和枪姬众们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很想见识一下白袍众大发雷霆的样子,真是奇怪的人。他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切小心,”当子恒将长弓背回身上时,鬼子母连翘轻声对他说,“缘起并不意味着永生。” “枫十四大约能帮上忙,你知道的。” “你觉得多一个人会有不同吗?”连翘在沉思中说,“而且,我还要在别的地方用到他。” 子恒摇了摇头,从灌木丛中爬了出去,他手脚并用,几乎是平贴在地上。他一爬出灌木丛,小丹立刻仿效他的姿势爬到了他身边,茂密的青草和野花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身体。子恒很高兴小丹没法看清他的脸。现在他非常害怕,不是为他自己,而是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如同两团摇曳的月影,两人爬过了开阔地。子恒给了小丹一个讯号,他们停在距离哨兵巡营路线十步左右的地方。哨兵身上的白色披风反射着点点月光,距离第一排营帐很近,几乎就在子恒面前,两名哨兵面对面地碰头,一顿足,停在了原地。 “视险如夷,”一名哨兵说道,“圣火照耀我们,保护我们远离暗影。” “视险如夷,”对面的哨兵回答,“圣火照耀我们,保护我们远离暗影。” 第九百三十七章 下令 两个人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整个过程中绝没有向旁边看一眼。子恒等到他们各自走出十几步之后,碰了碰小丹的肩膀,站起身。 子恒屏住了呼吸,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几乎是垫着脚尖,他们跑进了营地。跑过第一排帐篷之后,他们又立刻俯下了身子。帐篷里传来男人的打鼾声和说梦话的声音,除此之外,营地里一片寂静,卫兵靴子踏地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煮食营火的气味还飘浮在空气中,其它还有人、马和帆布的气味。 子恒无声地示意小丹跟着他。在黑暗中,帐篷的系绳会成为粗心人的陷阱,但子恒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穿过条条系绳,他安排出一条迂回曲折的道路。 子恒已经在脑海中确认了囚犯帐篷的位置,现在正朝目标小心前进。它几乎就在营地中心,从这里到目标要走很长一段路,回来的时候要走同样长的一段路。靴子踩地的声音和小丹的轻呼让他及时转过身,避开了一名白袍大汉的斩击,那是一个像欧阳师傅一样魁梧的白袍众。 当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时,他戴铁手套的手指抠进了子恒的咽喉,子恒单手抓住对方的下巴,将他的头向后退去,想把他推开。挣扎着想脱出卡住喉咙的手,他一拳打在那个大汉的肋骨上,但除了听到一阵呼气的声音,他没有感觉到这一拳还起了什么作用。血液在耳膜里咆哮,视线逐渐变得狭窄,黑暗爬上了眼角,他开始摸索腰间的斧头,但他的手指已经麻木了。 突然间,他的敌人抽搐了一阵,瘫倒在他的身上。子恒将那具躯体推开,吸了满满一肺甜美的夜晚空气。 小丹将一块木柴扔到一边,双手揉搓着她的头侧:“他不认为我值得注意,尤其是在被他击倒之后。”她悄声说。 “傻瓜,”子恒同样悄声响应,“但很强壮。”那些手指在脖子上留下的感觉可能几天都不会退去,“你还好吗?” “当然,我又不是瓷雕像。” 子恒当然也觉得她不是。 他们匆匆地将那个不省人事的男人拖到一座帐篷边上,子恒希望不会有人太快发现他。他剥下那个男人的白披风,用多余的弓弦捆住他的手脚。一块从那个男人口袋里找到的方巾被塞进了他的嘴里,那块方巾不是很干净,但这是他自己的错。 子恒从身上取下长弓,将那件披风披在肩上。如果有其它人看见他们,大约会把子恒错看成他们自己人。在披风上闪耀的阳光下面,有一个代表职衔的金结,一名军官,甚至可能更高阶。 现在,子恒开始公开地在帐篷间快步行走,即使再隐藏身形,那个家伙也可能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时营地里将响起警报。小丹贴在他身边,如同他的影子。他们警觉地注意着帐篷间是否有人影在移动,营帐间晃动的月影让子恒也感到周围的景物有些模糊。 靠近囚犯帐篷的时候,子恒放慢了脚步,他不想引起卫兵的注意。一个穿白袍的男人站在帐篷的这一边,越过帐篷顶,能看到另一边卫兵所持的长矛矛尖。突然间,那个矛尖消失了,没有任何声音,它只是掉了。 一次心跳过后,两团黑影突然变成了戴面纱的厌火族人,从个头来看,两人都不是尸弃。没等到这边的卫兵有所行动,一名厌火族人跳起在半空,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卫兵踉跄着跪倒在地。 另一名枪姬众一旋身,又补了一脚,卫兵软倒在地上。枪姬众蹲伏下身体,扫视四周,她们已经拿出了短矛,准备对付任何可能发现她们的人。 看到披着白披风的子恒,她们差点就杀了过来,但她们立刻又看见了小丹。一名枪姬众摇摇头,向同伴耳语了几句,她的同伴无声地笑了笑。 子恒告诉自己,不该有不高兴的感觉,但小丹先是从那个壮汉的爪子里救了他的喉咙,现在又从枪姬众的矛尖底下救了他的肝脏,对于一个应该是救援行动的指挥者来说,他至今为止的表现似乎都很不错。23sk. 将帐篷的帘子掀到一边,子恒探头进去,帐篷里比外面更黑。欧阳师傅横躺在帐篷的入口处,已经睡着了,女人们都挤在帐篷里面。子恒用一只手捂住了欧阳潜的嘴,当欧阳潜的眼睛猛地睁开时,他又将食指竖在自己的嘴前。 “叫醒其它人,”子恒压低声音说,“不要出声。我们要带你们离开这里。”欧阳师傅的眼里闪动着认出他身份的神色,点点头。 回到帐篷外面,子恒将卫兵的披风也剥下来。那个男人还在呼吸,不过被打断的鼻子让他的呼吸声非常粗重,子恒将他翻来滚去也无法让他醒过来。他们现在必须加快速度了。尸弃也到了帐篷边,手里拿着另一名卫兵的披风,三名厌火族人谨慎地监视着其它帐篷。小丹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 欧阳师傅带着他的老婆和其它女人走出了帐篷,他们全都紧张地向四处窥看着。子恒急忙将一件披风披在铁匠师傅身上。披风很不合身————欧阳潜就像是用一颗巨树的树干雕成的————但也没别的办法了。 另一件披风披在向清的身上,她不像她的男人那么粗壮,但也和大多数男人差不多了。她的圆脸一开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点了点头,从一名卫兵的头上扯下了圆锥形的头盔,戴在自己的头上,并把粗大的辫子藏在头盔里。然后,他们将被打倒的两名卫兵用毯子绑起来,堵住嘴巴,塞进了帐篷里。 从他们的来路溜走是不可能的,子恒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即使欧阳潜夫妇能悄无声息地混过去————子恒甚至连这一点都怀疑————景汐和叶儿仍然因为难以置信的救援而满脸惊恐地互相搂着,只有母亲温柔的抚慰才让她们不至于大声放松地哭出来。 不过,子恒已经为此拟好了计划。他们需要马匹,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从营地脱身,并且让每个人接下来都能继续顺利逃亡。在营地的柱栏上拴着许多马。 第九百三十八章 下令 厌火族人如同鬼魅般走在前面,子恒、小丹和欧阳誉家的人走在中间,欧阳潜和向清殿后。如果不注意看,他们像是三名白袍众在护送四个女子。 拴在柱栏旁的马匹有人守卫,但卫兵都站在与帐篷相对的外侧,毕竟,没有必要防止帐篷里的士兵接近他们自己骑乘的马匹,这确实让子恒的干活简单了许多。他们只需要走到战马旁边,为每个人解下一匹马,除了厌火族人之外。 最困难的部分是让欧阳潜老婆骑上没有马具的光马背,子恒和欧阳师傅两个人合力才完成了这个任务。欧阳潜老婆则不停地拉下裙子,想盖住她的膝盖。赫锦和她的孩子们轻盈地爬上了马背,当然,还有小丹。守马的卫兵们一直不停地来回规律走动着,面对面时就喊一遍那句“视险如夷”的话。 “等我给信号。”子恒刚说完。营地里就传来了喊声,喊声愈来愈大,一支号角被吹响,士兵们叫喊着冲出帐篷。不管他们发现的是囚犯失踪,或者那位试图攻击他却反被打昏的士兵,都已经没有区别了。“跟紧我!”子恒高喊一声,双脚猛力一踢胯下的黑阉马,“跑!” 这是一场疯狂的冲锋,但子恒竭力照顾到每一个人。欧阳师傅的骑术几乎像他的老婆一样差,在马背上来回滑动,当马匹开始奔跑的时候,他们差点摔在了地上。景汐和叶儿都没命地尖叫着,显得既害怕,又兴奋。很幸运的,卫兵们没想到混乱会从营地里爆发。 一名正在向营地外张望的白袍众在飞跑的马匹就要撞到他之前闪到一边,发出不亚于欧阳誉家姑娘的尖叫。更多的号角在他们背后吹响,发号施令的宏亮声音在震撼着夜幕,他们很快就跑到了掩护他们的树林,但那片树林现在也没办法提供掩护了。 依照子恒的请求————或命令,令老典已经让所有人都上了马,子恒从阉马身上直接滑到快步背上。连翘和枫十四是惟一没有在马鞍上坐立不安的人,他们的坐骑也不像其它马匹一样,随着主人紧张的情绪而来回踢蹬。 欧阳誉想同时拥抱他的妻女,他们全都是又哭又笑。欧阳师傅正努力握住每一只伸向他的手。除了厌火族人、连翘和她的护法之外,每个人都在彼相互祝贺,仿佛这个任务是大家一起完成的。 “什么,子恒,原来是你!”欧阳潜老婆喊道,她的圆脸配上那顶头盔看上去很奇怪,因为辫子的关系,头盔始终歪戴在她的头上。“你的脸上都是些什么,年轻人?我很感谢你,但我可不许你这副样子坐在我的桌边……” “没有时间说这些了。”子恒对她说,同时毫不在意她脸上的震惊,向清可不是一个在说话时能随便被别人打断的女人。但白袍众的号角现在已经不再吹响警报,而是改成了另一种号声,如同短促而不断重复的喊叫,尖利的声音持续不断。那应该是一种命令。 “令老典、欧阳誉,带着欧阳师傅和女人到你们知道的那个藏身处去。尸弃,你和他们一起去,还有小丹。”这样,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也就会跟去了,“千万要小心。” 子恒想,这样他们的安全应该就没问题了:“行动的时候要安静,安静比速度更重要,至少暂时是如此。现在就走。” 被子恒点名的人毫无异议地向西方跑去。只有欧阳潜老婆双手紧抓着马的鬃毛,最后还回头瞪了他一眼。小丹的顺从让子恒有些吃惊,以至于过了一会儿子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直接叫了令老典和欧阳誉的名字。 连翘和枫十四仍然留在他身后,他回头锐利地看了他们一眼:“能稍微帮帮忙吗?” “大约,但不是用你希望的方式。”鬼子母镇静地回答,仿佛一里外根本没什么骚动的白袍众营地。“我今天的理由和昨天并没有差别,但我觉得,大约……哦……半个时辰以后就会下雨了,大约更快,我估计是倾盆大雨。” 半个时辰,子恒嗯了一声,转向留下的红河小伙子。他们都在打着哆嗦,渴望逃跑,但也紧紧握着长弓,一直到指节泛白。他希望至少他们都能记得带着备用的弓弦,因为就要下大雨了。 “我们,”子恒对他们说,“要拖住白袍众,这样欧阳誉老婆、欧阳潜老婆他们才能平安地离开。我们要沿着北方大道吸引他们一直向南,直到我们能在大雨中甩掉他们。如果有人想退出,最好现在就离开。”有几只握住马缰的手颤抖了起来,但他们全都坐稳在马鞍上,看着他。 “很好,像疯子一样喊叫,让他们听见我们。一直喊叫,直到我们到达大路。”怒吼一声,子恒掉转快步的马头,向北方大道奔去。一开始,他不确定他们都会跟上,但小伙子们狂野的呼喊和雷鸣般的蹄声很快就淹没了他的吼声。如果白袍众没听到,那他们一定都聋了。 当他们到达北方大道上时,有些人还是一个劲地高喊着。他们掉头向南,没命地向夜幕奔去,一些人发出响亮的笑声、激动的喘息。子恒将身上的白披风甩到地上。号角声还在响着,只是已经有一些模糊了。 “子恒,”汪泽高喊着,向前探过身,“现在我们要干什么?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下一步,我们去猎杀黑水修罗!”子恒回头喊道。从他们加倍厉害的笑声里,子恒听得出,他们不相信他,但他能感觉到连翘的目光就钉在他的后背上,她知道。夜空中,震耳的雷鸣响应着敲响大地的马蹄声。 当令公鬼和马鸣蹒跚地走过荒芜而仍旧阴暗的谷底时,黎明的影子正在逐渐缩短,变浅,浓雾笼罩的昆莫被他们留在了身后。干燥的空气预示着酷热即将来临,但微风仍然能给没穿外衣的令公鬼送来阵阵凉意。 第九百三十九章 痛到骨髓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完全升起的太阳很快就会开始灼烤大地。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希望能逃过炙热的阳光,但令公鬼认为他们做不到,即使竭尽全力,他们的速度仍然不是很快。 马鸣痛苦地小步跑着,一片暗色的污渍覆盖了他的半边脸。他敞开着外衣,里面的中衣被更多的干血粘在胸口上。他不时会小心地碰一下喉咙周围那道宽阔的伤痕,现在那里差不多已经是黑色的了,他的呼吸声仍然显得很粗重。 有时候,马鸣会连续踉跄几步,用那根古怪的黑色钩镰枪撑住身子,紧抓住自己的头。但他一直没有抱怨,这不是一个好现象。马鸣如果遇到一些小小的不顺心,肯定会抱怨个不停,如果他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那就是说,他真的是痛到骨髓里了。 令公鬼肋下的旧伤让他觉得仿佛有一根锥子正在钻穿自己的身体,脸上和头上的砍伤如同火烧般疼痛,但他也在笨拙地奔跑着,一边半躬起旧伤所在的一侧身体,实际上,现在他几乎顾不得这些伤口了,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背后升起的太阳和等在前方山岩上的楼兰那里。那里有清水和阴凉,马鸣到那里就能接受治疗了。太阳在背后,楼兰在前方,黎明和楼兰。 当来下生弥勒尊。 在昆莫之前,那位令公鬼见到的鬼子母,或者他在梦中见到的鬼子母————她在说话,如同她在预言。 他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言辞如同预言般被说出来。毁灭他们。 预言中说,他会再次崩毁世界,这个念头让令公鬼颤栗不已。大约他至少能逃脱预言的这一部分,但战争、死亡和毁灭已经随着他的足迹而涌起。晋城是他第一个离开时没有留下混乱、死亡和燃烧的村庄的地方,但时间距离那时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令公鬼发现自己宁愿爬上紫电的后背,让那匹马带着自己全速逃离这里。这不是第一次了。 但我不能逃走,他心想。我必须去做,因为再没有别人能做了。我必须完成它,否则魔尊混沌妖皇就会赢得一切。这是一项困难的交易,但也是惟一可行的。但为什么我要毁灭楼兰?要如何毁灭? 最后这个念头让令公鬼打了个哆嗦,他仿佛已经接受了他的命运、他的责任,真的要去毁灭楼兰了。他不想伤害楼兰。“千万别成真!”他狠狠地说道,“我可不想毁灭任何人。”他的嘴重新感觉到沾满了灰尘。 马鸣无言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警觉。 我还没有疯,令公鬼苦涩地想。 山坡上,三座楼兰营地全都显得骚动不安。令公鬼不得不冷酷地告诉自己,他需要他们,所以他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从他第一次发现转生真龙和当来下生弥勒尊可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在考虑了。 他需要自己能信任的人,不是因为畏惧他,不是因为对权力的贪婪才会追随他的人,不会利用他的人。他已经做了别人需要他去做的,现在,他要利用他们,因为他只能如此。他还没有疯————他不认为自己疯了————但在他完成计划之前,肯定会有很多人以为他已经疯了。 在他们开始攀爬穆萨之前,升上半空的太阳已经将炽烈的怒火倾泄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觉得像是被大棒击中后脑一样眩晕。 令公鬼在崎岖的山岩上全力向上攀爬,喉咙里已经没有一丝湿气,太阳不停地蒸发着刚刚渗出皮肤的汗水,让中衣如同枯干的树叶。马鸣也不需要他的催促。 山上就有水了。 摩诃丽站在智者的低矮帐篷前,手里拿着一只水囊,水囊外的水珠还在阳光下闪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令公鬼确信那闪烁的水珠不是他的幻觉。 “他在那里?你们对他做了些什么?”咆哮声止住了令公鬼的脚步。火赤发色男人鬼足缺站在一块从山坡突起的花岗岩上,其它突阕部族的人都聚集在那块花岗岩的基部。他们看着令公鬼和马鸣,其中一些人还戴上了面纱。 “你们在说谁?”令公鬼喊道,声音嘶哑不堪。 鬼足缺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突出眼眶外:“扎兰丁,湿地人!他在你们之前两天就进去了,但你们却先出来了。不可能你们还活着,而他竟然失败了!你们一定谋杀了他!” 令公鬼觉得自己听见来自智者帐篷的一个喊声,但还没等他眨一下眼,鬼足缺已经像蛇一样猛窜起来,将一根短矛向他掷来。紧随其后,花岗岩下的人群中也掷出了两根短矛。令公鬼直觉地抓住阳极之力,挥出火焰雕刻的长剑。火刃在他的手中旋转,形成一团火旋风,将两杆矛吹成碎片。23sk. 马鸣转动黑矛,间不容发地挡开了第三根短矛。 “证据!”鬼足缺吼道,“他们带着武器进入了昆莫!这是被禁止的!看看这两个家伙身上的血!他们谋杀了扎兰丁!”就在说话的同时,他又掷出了一根矛,这次一共有十几个人跟着他掷出了手中的短矛。 令公鬼猛地跳向一旁,同时感觉到马鸣也跳向了另一边。还没等他落在地上,那些短矛已经彼此撞击着戳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令公鬼翻滚着从地上站起,发现那些短矛全都扎进了岩石地面,在他刚才立脚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片刻之间,就连鬼足缺似乎都因为震惊而停止了动作。 “停下!”摩诃丽一边喊着,一边跑到惊愕的众人面前,长长的裙子和年纪都无碍于她矫健的步伐,满头白发的她像一个发火的姑娘般跳下山坡。“昆莫的和平!鬼足缺!”她纤细的声音变得像铁棒一般坚硬。 “现在,你两次妄图打破这里的和平。再有一次,你将遭到放逐!我立言于此!这是对你和所有刚才动手的人说的!”她站在令公鬼面前,面对突阕楼兰,高举手中的水囊,仿佛那是一根可以将他们打倒的大棒。 第九百四十章 我要保留它 “若有人质疑我,就举起他的武器吧!根据昆莫的协议,他将被剥夺阴凉、聚居地、居所和帐篷,他自己的氏族将像猎捕野兽一样猎捕他。”一些突阕楼兰急忙从脸上扯下了面纱,鬼足缺没有阻止他们,但还有一些人继续戴着面纱。 “他们有武器,摩诃丽!他们带着武器进入了昆莫!那是……” “安静!”摩诃丽向他晃了晃拳头,“你竟敢提到武器?你们有谁敢打破昆莫的和平,有谁敢在杀戮时将面孔展露于这个世界?他们没有携带武器,我为此作证。”她谨慎地向令公鬼和马鸣转过身,目光并不比她看着鬼足缺的时候更温和。 她皱起眉,看着马鸣手中奇怪的剑刃钩镰枪,喃喃地说道:“你是在昆莫里找到它的,孩子?” “有人将它给了我,老妇人,”马鸣嗓音沙哑地回答,“我为它付出了代价,我要保留它。” 摩诃丽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刀山剑丛中爬出来,什么?不,你们不必现在告诉我。” 看了令公鬼手中上清之气的长剑一眼,她哆嗦了一下:“放开它,在那个愚蠢的鬼足缺试图再次鼓动他的手下战斗之前,让他们看到印记。以他现在的情形,他会不眨眼地让整个部族遭到放逐,快!” 片刻之间,令公鬼只是惊愕地望着她。印记?然后,他回忆起鬼玄元曾经给他看过的,男人从昆莫活着出来之后被留下的印记。消去手中的长剑,他解开左侧中衣的袖扣,将袖子卷到臂肘的地方,在他的前臂上,出现了一个如同真龙旗上那只生物的瘢痕,蜿蜒的躯体上生着金色的鬃毛和黄褐色的鳞片。 当然,令公鬼想到应该就是这个图案,但他还是吃了一惊。它看起来就像是他皮肤的一部分,仿佛这只虚幻的生物已经融入了他的肉体。他的手臂没有不同的感觉,但在日光下闪耀的鳞片如同被抛光的金属,仿佛如果他碰触手腕上的那些金色鬃毛,他就一定能感觉到一根根飘扬的毛发。 令公鬼一卷起袖口,立刻将手臂伸到空中,让鬼足缺和他的手下都可以看到。议论声在突阕楼兰中响起,鬼足缺无言地喊叫着。更多的突阕楼兰人跑出帐篷,使得花岗岩下的人群如潮水般猛涨。 鬼玄元和铁膝率领的金多氏族站在山坡上高一点的地方,警戒地看着突阕,又用期待的目光望向令公鬼,似乎令公鬼露出左臂仍不能满足他们。孔阳站在两支队伍中间,双手握住剑柄,面容如雷暴中的黑云。 就在令公鬼开始意识到楼兰想要的不止是这些时,半夏和其它三位智者也走下山坡,来到他身边。楼兰女子都像摩诃丽刚才一样,脸上带着匆忙和气恼的神情。 鬼纳斯直瞪着鬼足缺,赤红色头发的鬼斯兰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令公鬼。莎赫尔紧咬着牙关,似乎要嚼碎石头。半夏用一块头巾包住头发,并盖住了整个肩膀,她惊愕地盯着令公鬼和马鸣,好像她刚刚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愚蠢的男人,”摩诃丽说道,“全部印记。”她将水囊扔给马鸣,抓住令公鬼的右臂,将他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与左臂同样的图案,两只胳膊上的龙形如同彼此的镜像,一丝不差。 她停止了呼吸,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表情似乎既是放松,又是忧心。的确如此,她希望见到这第二个印记,但这个印记又让她感到恐惧。鬼纳斯和其它两位智者也有着和她几乎相同的表情。 看到厌火族人会感到恐惧,令公鬼觉得非常奇怪,他差点笑出了声,但不是因为他觉得有趣。“双与双将被铭记。”这是真龙预言中的记载,他的两只手掌上已经各有了一只像龙爪的标记,现在又有了它们,那些为他“失却的记忆”的奇异生物之一————龙,预言中如此称呼它们。 昆莫中保存的一定就是失却的记忆————关于楼兰起源的历史。 “一为龙,为他失却的记忆。双为龙,为他必付的代价。” 那么,还有多快我就要付出代价了?令公鬼想道,还有多少人要和我一起付出代价?其它人也无法逃脱,即使他真的想单独付出。 无论是否担忧,摩诃丽已经将他的右臂高举起来,大声宣称:“仔细看看这从未出现的事吧!朅盘陀王已经被选出,首领的首领,女武神的子孙,他在黎明中从昆莫出来。依照预言的记载,他将统一楼兰诸部!预言已经开始实现!” 其它楼兰的反应和令公鬼想象的完全不同。鬼足缺死死地盯着他,比刚才表露出更多的痛恨,如果这是可能的话。然后,他跳下那块巨石,走上山坡,消失在突阕楼兰的帐篷里。其余的突阕楼兰也纷纷四散走开,回到了他们的帐篷里,他们望向令公鬼的目光复杂而晦涩。 铁膝和金多氏族的战士们几乎没有任何停留,也像突阕楼兰一样回身走向营地。没过多久,只有鬼玄元还留在原地,眼里充满了忧虑的神情。 孔阳走向那位氏族首领,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宁愿刚刚没有见到令公鬼。令公鬼不知道这名护法想要看到什么,但他肯定没看到他所期待的。 “看来又是一桩麻烦事!”马鸣嘟囔着。他似乎刚刚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只水囊,拔去水囊的塞子,他将那个皮口袋高高举起,让清水冲到脸上,灌进嘴里。当他终于将水囊放下的时候,他又看了看令公鬼手臂上的印记,摇摇头,重复了一句:“又是一桩麻烦事!”然后,他把还在滴水的袋子递给令公鬼。 令公鬼惊愕地盯着那些楼兰人,但清水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第一口水让喉咙感到一阵灼痛,实在是太干了。 “你们出了什么事?”半夏急切地问,“扎兰丁攻击你们了?” “在昆莫发生的事是不许说出口的。”摩诃丽严厉地说。 第九百四十一章 第七天 “不是扎兰丁。”令公鬼说,“纯熙夫人在哪里?我以为她会是第一个来迎接我们的。”他揉搓着双颊,黑色的血痂从指间纷纷落下,“这一次,我不会在意她在治疗前有没有先询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了。” “我也是。”马鸣哑着嗓子说。他摇晃着,用黑色钩镰枪撑起身体,将手掌贴在前额上,“我的脑袋一直在转圈圈。” 半夏苦着脸说:“我觉得,她还在昆莫,但如果你们都出来了,大约她也能出来。她在你们离开之后不久就进去了,还有鬼笑猝。你们都走了那么久。” “纯熙夫人去了昆莫?”令公鬼难以置信地说,“还有鬼笑猝?为什么……”忽然,他又注意到她刚才说的一句话,“你说‘那么久’是什么意思?”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半夏说,“自从你们全都走进山谷之后,已经是第七天了。” 令公鬼手中的水囊落在了地上。刚有一点水流在地上,莎赫尔就抢过去把它抓在了手里,荒漠中的水极为宝贵,不容溅洒在岩坡上,令公鬼却似乎对此却毫不在意。 令公鬼想:七天,七天时间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们有可能赶上我,推测出我的计划。我一定要行动。愈快愈好。我必须超过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可绝不能失败。 所有人全都盯着令公鬼,就连鬼玄元和马鸣也不例外,脸上都充满关切的神情,以及警觉。毫不奇怪,有谁能确定他会干什么,他到底已经有多疯狂了?只有孔阳,仍旧没有改变他岩石般的怒容。 “我告诉过你那是鬼笑猝,令公鬼,她像刚出生一样赤身裸体。”马鸣的声音里总夹杂着一种痛苦的撕裂声,双腿看起来也不太稳定。 “纯熙夫人还有多久能回来?”令公鬼问。如果她是与他们同时进入昆莫的,那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如果到了第十天还没回来,”摩诃丽回答,“她就不会回来了,没有人在十天后还能回来的。” 还要等三天,大约。自己已经失去了七天,现在还要再等三天。现在就让他们来吧!我不会失败的!令公鬼努力克制才没有让激动的情绪扭曲自己的面容。 “你们能够导引真气,至少你们之中的一个可以,我看见了鬼足缺的矛落地时的样子。你们能治疗马鸣吗?” 鬼纳斯和鬼斯兰对望了一眼,令公鬼只能说,那种眼神代表着沮丧。“我们的路径通往另一个方向。”鬼纳斯遗憾地说,“有些智者能以某种方式按你的要求去做,但我们不属于其中之一。” “你是什么意思?”令公鬼愤怒地打断她们的话,“你们能像鬼子母一样导引真气,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她们一样治疗?你们一开始就不想让他去昆莫,你们难道是觉得他因此而丧命也无所谓吗?” “没事,我死不了的。”马鸣说,目光已经因痛苦而显得呆滞了。天籁小说网 半夏将一只手放在令公鬼的手臂上。“并非所有的鬼子母都擅长治疗的。”她带着安慰的语气说,“最好的疗者全都是全丹派的。浣花夫人身为初阶生导师,连很小的瘀伤和伤口都只能勉强治愈,没有任何两个女人会有完全相同的异能和技巧。” 她的声音让令公鬼感到恼怒,他已经不是需要安慰的小孩了。他向智者们皱起眉,无论是不能还是不愿意,马鸣和他只能等待着纯熙夫人了。 如果她没有被那些邪恶的泡沫、那些尘土的怪物杀死,现在它一定又消散了。晋城的那一次就是邪恶的泡沫自动完结的。它们不会阻止她的,她能够借助导引真气从它们中间冲出来。 令公鬼知道:她知道她在做什么,而不必像我一样,一寸一寸地去摸索。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还没有回来?如果她也是那时候进去的,为什么他没看见她? 愚蠢的问题,就算是有一百个人进入昆莫,他也有可能一个都看不见。他有太多的问题,他怀疑,除非她能出来,否则他将得不到任何答案。大约到了那时也不能。 “我们有草药和药膏。”莎赫尔说,“不要在太阳底下晒伤了,我们会看视你们的伤痛。” “避开太阳,”令公鬼喃喃地说道,“是的。”他的态度很粗鲁,但他不在乎。他继续想,为什么纯熙夫人会进入昆莫?他不相信纯熙夫人会停止按照她的想法推动他,这点就连魔尊恐怕也无法否认。 如果她在昆莫,她是否能影响他看到的景象?用某种方式将它们改变?如果她怀疑他的计划……他向金多氏族的帐篷走去,鬼足缺的人不太可能给他一个休息的地方。 但鬼纳斯要他去更高处的智者帐篷,“他们现在与你共处可能还会觉得不自在。”她说。站在她身边的鬼玄元赞同地点了点头。 鬼斯兰看了孔阳一眼:“这些事与你无关,菲尔多西,你和鬼玄元带着马鸣和……” “不,”令公鬼打断了她的话,“我觉得让他们和我在一起。”他这样说,一部分是因为他是想从部族首领那里得到一些答案,另一部分是出于纯粹的顽固。这些智者像纯熙夫人一样,也要用套索拴住他的脖子,他不打算忍受这一切。智者们彼此看了看,然后点点头,仿佛是接受了一个请求。如果她们以为只是因为给了他一点甜头吃,他就会变成一个好男孩,那她们就大错特错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和纯熙夫人在一起。”他不去看向他点头的智者们,而是转身对孔阳说。一阵困窘的神色闪过护法的脸庞。 “智者们直到将近日落时才让我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他僵硬地说,“然后,她们……让我相信,跟过去毫无意义。她们说,即使我真的去了,也绝对找不到她,除非等到她自己走出来,而她在那里也不需要我。现在,我不确定那时听了她们的话是否正确。” “听了我们的话!”鬼斯兰重重地哼了一声。她用力地正了正法衣,手腕上黄金和奇玉的手镯叮当乱响,“一个男人总能让自己显得很有道理,你如果去那里,几乎一定会死,而且很可能也会害她丧命。” 第九百四十二章 千万个分支 “鬼斯兰和我不得不用半个晚上的时间说服他,才让他听了我们的话。”鬼纳斯说,她的微笑像是调侃,又像是讽刺。孔阳的脸仍然像雷暴云一样冷硬。令公鬼有一点好奇,智者们是不是对他使用了上清之气?而现在纯熙夫人又在做什么? “鬼玄元,”令公鬼说,“我该如何统一楼兰?他们甚至连看都不想看我。”他举起自己仍然赤裸的前臂,龙的瘢痕在耀眼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些说明了我是当来下生弥勒尊,但我给他们看这些,他们却都转头离开了。” “了解预言在未来终将实现是一回事,”部族首领缓缓地说,“但看着预言在你眼前开始实现又是另一回事。预言中说,你会让分裂的部族再次成为一体,就如同很久以前一样,但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彼此争斗,正如同我们和这个世界争斗。而且对我们之中的某些人来说,后果还不止如此。” 他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毁灭你们。鬼玄元一定也听过这些话,还有其它的部族首领和智者们,如果他们也曾经走进过那一片闪光的琉璃柱,如果纯熙夫人没有为他特别安排一番景象的话。 令公鬼又道:“每个人在那片柱阵中都会看到同样的事情吗?鬼玄元。”天籁小说网 “不!”鬼斯兰喊道,眼睛如同绿色的金属,“安静,或者先让菲尔多西和马鸣离开这里,你也必须离开,半夏。” “这是不被允许的。”鬼纳斯用比鬼斯兰稍微柔和一些的口气说,“发生在昆莫里的事情只能对曾经去过那里的人说。”大约只有柔和一点而已。“即使是这样,那里的事情也极少有人提起。” “我要改变那些被允许和不被允许的事情,”令公鬼冷冷地对她说,“这些只是一种习惯。”他听见半夏在低声嘀咕着应该打他一耳光,便朝她笑了笑。“半夏也能留下,因为她刚才小声向我请求了。”半夏向他吐了一下舌头,立刻又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满脸通红。 “改变,”鬼玄元说,“你们知道他会带来改变,鬼纳斯。令人疑惑的是有什么改变了,会怎样改变,这让我们如同被丢弃在黑暗中的小孩,既然这种事一定要发生,那就让它从现在开始吧!和我谈论过这些事的部族首领中,直到清水的分享和昆莫协议得以建立的那场会议以前,没有任何两个人看见完全一样的事情,就算是通过同一双眼睛看到的也不相同。智者是否也是这样,我并不知道,但我怀疑她们也一样。我觉得,这是因为血脉的关系。我相信我是通过我的祖先们的眼睛看到了那些事,而你则是通过你的祖先。” 鬼纳斯和其它智者全都一言不发地对鬼玄元怒目而视。马鸣和半夏全都显得困惑不解。只有孔阳似乎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他目光内敛,无疑是在为纯熙夫人担心。 想到自己是从祖先的眼睛里看到那一切的,令公鬼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以前就知道了,令老典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是在楼兰战争最后一场大战中,令老典在龙山的山坡上找到的新生儿。 他的亲生母亲————一位枪姬众在那时就死了。七天前他为了得到进入昆莫的允许而自称拥有楼兰的血统,但事实是,他刚刚回到了故乡,他的祖先是楼兰之血。 “那么你也看见昆莫刚刚开始建立的情形了,”他说,“还有那两位鬼子母,你……听到她们之中一位所说的。”他会毁灭你们。 “我听到了。”鬼玄元显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就如同一个人听到他的腿已经被砍去了。 “我知道。”令公鬼改变了话题,“不过,什么是‘清水的分享’?” 部族首领的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你没有认出它?不过这并不奇怪,没有人跟你说过那些历史。根据最古老的故事,从世界崩毁的那一天开始,直到我们第一次进入三绝之地,只有一个族群没有攻击我们,一个族群允许我们自由取水,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查明他们是谁。而现在,这已经结束了,和平的誓言遭到破坏,毁树者将唾沫吐到我们的脸上。” “雨师城,”令公鬼说,“你们谈论的是雨师城,还有不死神苍木,太武王砍断了那棵树。” “太武王接受了死亡的惩罚,”鬼玄元毫无表情地说,“背誓者已经得到他应有的下场。”他侧目望向令公鬼:“有些人将这件事当成我们不能信任非楼兰人的证据,鬼足缺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他恨你的原因之一,但只是原因之一而已。他会将你的面容和血统当成谎言,或者他会如此宣称。” 令公鬼摇了摇头,想到,纯熙夫人有时候会谈到因果术数的复杂,那是一个纪元的因缘,由上古神镜以凡人生命的业力丝线编织。 如果雨师城人的祖先在三千年前没有允许楼兰人取水,雨师城就永远也不会得到使用穿越荒漠的云锦之路的权利,并得到一根不死神苍木的树枝作为保证这项权利的誓证。 没有了誓证,太武王将没有树可砍,也就不会有楼兰战争,他将不会诞生在龙山上,又在红河人被抚养长大。 这里有多少命运的焦点,使得一个念头的改变就能影响到绵延几千年的因缘编织?千万个分支,千万种不同的可能,因缘会因为一个可能的变化而变得截然不同。他本人只是一个能够行走的命运分支焦点,大约马鸣和子恒也是,他们的行为所产生的涟漪将波动到千年以外,一直穿越不同的纪元。 令公鬼看了看马鸣。马鸣正拄着黑矛,一步步向山上走去,他低垂着头,眼睛因痛苦而微微闭上。世界的未来就落在三个乡下男孩的肩上,即使是昊天上帝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我不能丢下它,我必须扛起我的责任,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九百四十三章 把山脉举起来 到了智者侧面敞开的矮帐篷,女人们一边嘟囔着清水和阴凉,一边跑了进去。马鸣也被她们拖进去,因为头部和喉咙的伤痛,马鸣不仅依从了她们,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令公鬼正要跟进去,孔阳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在那里面看见她了吗?”护法问。 “没有,孔阳,我很对不住,我没有看见她,但她会平安出来的,如果别人也可以的话。” 孔阳嗯了一声,松开他的肩膀:“小心鬼足缺,令公鬼,我见过这种人,野心涨满了他的内心,为了达到目的,就算牺牲整个世界他也在所不惜。” “菲尔多西说的是实话。”鬼玄元说,“如果你在其它部族首领知道你之前死去了,你手臂上的龙纹将没有任何意义。我会确保铁膝金多氏族的人一直在你附近,直到我们到达保巴克。即使到那时候,鬼足缺大约还会想制造麻烦,至少突阕部族会追随他,大约还会有其它的部族。昆莫的预言中说你由那些不具有血脉的人抚养长大,但鬼足缺大约不是惟一只把你看成是湿地人的人。” “我会小心的。”令公鬼冷冷地说。 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当预言实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高喊“看哪!”或者是类似的话,除非实现的预言是对某个坏人的惩罚,但真实的生活看来并非总是如此。 当他们走进帐篷时,马鸣已经坐在一个黄金穗的红软垫上,脱去了外衣和中衣。一名穿着附头巾白色长袍的女子刚刚洗净了他脸上的血渍,正在清洗他的胸口。鬼纳斯用双膝夹住一个石臼,用小杵将一些药膏搅合在一起,摩诃丽和莎赫尔都在看着一只正在煮草药的罐子。 鬼斯兰冷着脸看了孔阳和鬼玄元一眼,然后用冰冷的绿眸盯住令公鬼。“脱下上衣,”她简单地说,“你头上的伤看起来并不很严重,现在我要看看你弯着腰的原因。”她在一面小铜锣上敲了一下,另一名穿白袍女子从帐篷后面跑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银盆,手臂上搭着几块布。 令公鬼坐到软垫上,尽力挺直身体。“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他向鬼斯兰保证。白袍女人温和地跪在他身边,用热水浸湿了一块布,不顾他的躲闪,开始轻柔地为他擦洗脸部。令公鬼想知道她是什么人,她看起来像是楼兰人,但楼兰女人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她的灰眼睛里有一种坚决的恭顺。 “那是一处旧伤了,”半夏对赤红色头发的智者说,“纯熙夫人一直都没能完全治好它。” 半夏望向令公鬼的眼神在告诉他,依照一般礼仪,这些话原本应该是由他说的。看到智者们彼此对望的神情,令公鬼觉得半夏已经说得太多了。一个鬼子母也无法治愈的伤口,这让她们感到困惑。 纯熙夫人似乎比令公鬼更加了解他自己,这让他在与纯熙夫人打交道时非常吃力,如果能让智者对他的了解少一些,大约他就能和她们相处得轻松一些。 当鬼纳斯开始将药膏敷在马鸣胸前的伤口上时,他打了个哆嗦。令公鬼觉得,如果那种药膏的感觉和它的气味一样,那么马鸣的反应就是理所当然了。 摩诃丽将一只竹杯递给马鸣:“喝下去,年轻人,睡茄根粉和鸭嘴花能帮助你缓解头痛。”马鸣毫不犹豫地将药汁一口吞下,然后又打了个哆嗦,五官都扭曲了。 “怎么好像我靴子里的味道。”但马鸣还是坐着向摩诃丽作了个揖,如果他穿上衣服,行礼的姿态就和晋城人一模一样了。只是在最后,他脸上突然的笑容打破了礼节的完整:“谢谢你,智者,而且我不会质问你是否加了一些没有实际功效,只是让它味道更……难忘……的东西。”摩诃丽和莎赫尔发出轻笑,不知是否被他说中了。马鸣似乎又和往常一样,找到了讨好这些女人的办法,就连鬼斯兰也给了他一个微笑。 “鬼玄元,”令公鬼说,“如果鬼足缺想要有什么行动,我就要赶在他前面。我该如何才能见到其它部族首领?谈谈我,谈谈这些。”他举起两只带有龙纹的手臂。身边的白袍女子正在清洗他头发里被砍出的长伤口,她故意不去看他的手臂。 “没有什么固定的礼仪,”鬼玄元说,“一件只会发生一次的事情又怎么能有定制呢?如果部族首领之间需要会面,有一些地方是专门用来进行这种会面的,在那里也要遵守与昆莫的和平一样的协议。距离保巴克和昆莫最近的会面地是若羌,你可以在那里向部族和氏族首领们展示你的证据。” “若羌?”马鸣的发音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不是吧?那有金子吧。” 鬼玄元点点头:“一座圆形的峡谷,不过那里并没有黄金,峡谷的一端有个突出的平台,站在那上面用一般的力气说话,整座峡谷里都能清楚地听到。” 令公鬼看着手臂上的龙纹,皱起眉头。他不是惟一被昆莫以某种方式铭记的人,连马鸣现在也已经不再是只能茫然地说出几个古语的词汇了。从昆莫出来之后,他就通晓了古语,虽然他看来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半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马鸣,她花了太多的时间与鬼子母相处。 “鬼玄元,你能送信给那些部族首领吗?”令公鬼说,“要求他们全都去若羌需要多少时间?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肯定会来?” “送信需要几十天的时间,然后还需要几十天的时间才能让所有人到齐。”鬼玄元指了指四位智者,“她们能用一夜的时间在梦里将这件事告诉所有部族和氏族首领,还有所有的智者,以确保首领们不会把它当成是一场普通的梦。” “我心里的阴凉,我真是很羡慕你对我们的信心,似乎你相信我们能把山脉举起来。”鬼纳斯一边挖苦地说着,一边手拿药膏坐到令公鬼身旁,“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你的提议我们要用几个晚上的时间才能完成,而且这几个晚上我们都不能休息。” 3sk. 第九百四十四章 死在了龙山山麓 当鬼纳斯开始将气味刺鼻的药膏抹上令公鬼的脸颊时,令公鬼抓住她的手:“你们会去做吗?” “你就那么渴望毁掉我们?”鬼纳斯质问,接着愤怒地咬住了嘴唇。令公鬼另一边戴白色头巾的女子也停下了动作,死盯着令公鬼。 鬼斯兰拍了两次手。“离开我们。”她厉声说道,穿白袍的两名女子端着水盆和布巾,躬身退出了帐篷。 “你的逼迫让我们如坐针毡,”鬼纳斯苦涩地对令公鬼说,“无论那些女人接到什么指示,她们现在都会将她们不该知道的事情播散出去了。”她挣脱令公鬼的手,开始更用力地在他身上涂抹药膏,药膏在伤口上产生的刺痛比味道更可怕。 “我不是要逼你们,”令公鬼说,“但真的已经没时间了,弃光魔使已经被释放,鬼纳斯,如果他们发现我在哪里,我有什么样的计划……” 可是眼前楼兰女人看起来毫不惊讶。难道她们已经知道了?令公鬼只得继续说下去:“他们还有九个活着,太多了,那些不想杀死我的只是因为他们想利用我。我没时间了。如果我知道有个方法能让所有部族首领集中在这里,让他们接受我,我立刻就会做的。” “你的计划是什么?”鬼纳斯的声音和面容都如石雕一样。 “你会要求……告诉……那些首领们去若羌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令公鬼,最后,她点点头,但仍然非常不情愿。 不管智者们是否愿意,令公鬼心里的一些紧张感已经消失了。没有办法再争取回那失去的七天,但大约他能避免失去更多。纯熙夫人仍然和鬼笑猝在昆莫,因此他只能留在这里,他不能就这样丢下她。 “对了,你认识我的母亲?”令公鬼说。 半夏向前靠过来,热切不亚于令公鬼,马鸣则只是摇了摇头。 鬼纳斯的手停在他的脸上:“我认识她。” “请跟我说说她的事。”她将目光转移到令公鬼耳朵上方的砍伤上,如果皱紧眉头能进行治疗,令公鬼肯定就不需要药膏了。 最后,她说道:“罗珊娜的故事,就我所知,开始于当我还是女武神的信徒的时候,就在我放下矛枪的一年以前。我们一些人一起漫游到了龙墙边缘,有一天,我们看见了一名女子,一名年轻的灰发湿地人,她穿着丝衣,骑着一匹好马,还带着驮马。当然,如果是男人的话,我们就把他杀死了,但她除了腰带上的一把小刀外,没有任何武器。有些人想剥光她的衣服,把她赶回龙墙那边……” 半夏眨眨眼,她似乎一直都在惊讶厌火族人有多么严酷。鬼纳斯毫不停顿地继续说下去:“……但她似乎正在全心全意地寻找着什么,我们好奇地跟着她,一天接一天,但我们没有让她看到我们。她的马都死了,食物和水也没了,但她没有回去。她仍然蹒跚地徒步前进,直到最后倒在地上,无法再爬起。我们决定给她清水,并询问她的故事,那时她已经濒临死亡,整整过了一天时间,她才能重新开始说话。” “她的名字是罗珊娜?”当她陷入犹豫的时候,令公鬼问她,“她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会来这里?” “罗珊娜,”摩诃丽说,“是她对自己的称呼,在我认识她的时间里,她从没说过别的名字。在古语中,它的意思是‘献出自己的女人’”。 马鸣同意地点点头,而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孔阳捧着一只盛满清水的竹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罗珊娜从一开始就代表着苦难。”摩诃丽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 跪坐回令公鬼身边,鬼纳斯点点头:“她谈到一个被丢弃的孩子,一个她所深爱的儿子,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她没有说出自己来自何方。我不认为她能够原谅自己离开那个孩子。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她吐露得很少,她要寻找的是我们,是枪姬众。一位名叫白芷的鬼子母曾经向她预言,灾难将降临在她的土地和人众身上,大约会降临在整个世界上,除非她去生活在枪姬众之中,同时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一定要成为一名枪姬,直到枪姬众前往嘉荣城之前,她都不能回到故土。”???.23sk. 她奇怪地摇了摇头,问道:“你一定知道,当时我们有多困惑。枪姬众前往嘉荣城?自从我们发现三绝之地开始,就从没有楼兰人曾经跨越过龙墙。一直到四年之后,我们才因为太武王的罪行而进入湿地。而且肯定不曾有过非楼兰之血成为枪姬众的。一些人认为她是被太阳晒疯了。但她的意志很顽强,最后,我们竟发现所有人都同意给她一次尝试的机会。” 白芷,一位有预言能力的鬼子母。令公鬼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在哪里听到的?原来他还有一个哥哥,同母异父的哥哥。在小的时候,他一直都想知道,拥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那他的哥哥是谁?在哪里? 鬼纳斯这时又继续说道:“几乎所有的姑娘都会梦想成为枪姬众,她们为此而学习射与刺的技艺,徒手格斗的技巧,即使这样,当最终与矛枪结合时,她们仍旧会发现,她们对战斗仍一无所知。这对罗珊娜来说就更难了。她对弓有许多了解,但她从不曾奔跑过一里以上的距离,或者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一个十岁的姑娘也能打倒她,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样的植物代表着水源。但她坚持了下来,在一年时间里,她就向枪矛立下了誓言,成为一名枪姬众,并加入乌孙楼兰的苦水氏族。”最后,她跟随枪姬众前往嘉荣城,死在了龙山山麓中。 令公鬼有了半个答案,又有了新的问题。如果他能看看她的脸就好了。 “你的五官有些地方和她一样。”莎赫尔仿佛是看到了他的心思。她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只白银小酒杯,“像鬼尸劫的地方倒不多。” 第九百四十五章 预言和事实 “鬼尸劫?我的父亲?他叫这个?” “是的,”莎赫尔说,“那时,他是乌孙的部族首领,我记忆里最年轻的部族首领,但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有一种过人的力量。人们听从他,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就连那些不属于他部族的人也是一样。他结束了乌孙部族和凤翔部族延续两百年的血仇,不仅让乌孙与凤翔结盟,而且还与白帐结了盟————白帐原先与乌孙的关系也与血仇相去不远了。他几乎还结束了焉耆和于阗之间的血仇,如果不是因为太武王将树砍倒,他本来很有可能成功的。那时他还很年轻,但正是他率领乌孙、凤翔、白帐和焉耆去向太武王讨还了血债。”也就是说,他现在同样已经死了。 半夏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令公鬼没有去在意,他不想要同情。他怎么会因为他从来也不知道的人感到失落?虽然他真的有这种感觉。 “鬼尸劫是怎么死的?” 智者们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最后,鬼纳斯说:“在寻找太武王的第三年刚开始时,罗珊娜发现她有了孩子,根据律法,她应该返回三绝之地。一名枪姬众是禁止在怀孕时也身怀枪矛的,但鬼尸劫无法禁止她做任何事,即使她要把月亮串在项链上,他也会为她做到。所以她留了下来,在最后一场战斗中,在嘉荣城前,她失踪了,那个孩子也失踪了。鬼尸劫不能原谅自己放纵她违反了律法。” “他放弃了部族首领的地位。”摩诃丽说,“以前没人这么做过,他被告知不能这样做,但他还是走了。他和年轻人向北方出发,去猎杀妖境的黑水修罗和魔达奥,这是野性十足的年轻男人和山羊一样没理智的枪姬众才会做的事。但回来的人说,他是被一个男人杀死的。他们说,鬼尸劫认为那个男人长得很像罗珊娜,所以当那个男人发动进攻的时候,他没有举起自己的矛。” 那就是死了,两个都死了。令公鬼永远也不会失去对令老典的爱,永远都会视令老典为自己的父亲,但他希望能见到鬼尸劫和罗珊娜,哪怕只有一次。 半夏想要安慰令公鬼。可是,他想,女人总是这样,她们根本没有办法知道,他所失去的本来就是他从未拥有过的。对于父母的记忆,他拥有令老典安静的微笑,也能模糊地记得母亲温柔的双手,一个男人拥有这些也就足够了。 令公鬼的反应让半夏有些失落,甚至是为他而有些不安。智者们似乎也多少和半夏有着相同的感受,摩诃丽公开地对他不赞同地皱起了眉,鬼斯兰则哼了一声,做作地正了正衣服。女人们从来也不懂。鬼玄元、孔阳和马鸣是知道的,他们没有理会他有什么样的反应,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因为某种原因,当鬼斯兰叫人送食物来的时候,令公鬼并不很想吃东西,所以他只是躺倒在帐篷的边缘,将一只软垫压在臂肘下。他从这个位置能向下俯瞰山坡,看到那座被浓雾笼罩的城市。 太阳烤热了这片山谷和周围的群山,即使在阴影底下,他也能感觉到火焰般的热浪。令公鬼觉得自己仿佛正躺在敞开的炉门前。 过了一会儿,马鸣来到令公鬼身边。他已经换上一件干净的中衣,他一言不发地坐下来,盯着下方的山谷,那根奇怪的黑色钩镰枪则斜依在他的膝盖上,他不时会抚摸刻在黑柄上的那行铭文。 “你的头怎样了?”令公鬼问。 马鸣打了个愣怔:“它……不再疼了。”他从那行铭文上抬起手指,将双手谨慎地放在膝盖上,“至少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她们涂的那些东西确实有用。”马鸣又陷入了沉默,令公鬼也没有再开口。他们都不想说话。 令公鬼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就在他身边流逝,如同沙漏中的沙粒一颗颗掉落下去,虽然缓慢,却从不停歇,而这一切似乎又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些沙粒随时能变成暴发的洪流。 愚蠢。 他只是被裸露的山岩上因高热而扭曲扰动的空气影响了。 即使纯熙夫人现在就出现在他面前,那些部族首领们也不可能提前————哪怕只是一天————到达若羌峡谷。不管怎么说,他们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大约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又过了一会儿,令公鬼注意到孔阳正蹲在刚才鬼足缺站立的那座花岗岩上,丝毫也不理会灼人的烈日。护法也在看着谷地。另一个不想说话的男人。23sk. 令公鬼同样拒绝了午餐,虽然半夏和智者轮流劝他稍微吃一些。她们似乎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拒绝,但当他提议回昆莫去找一下纯熙夫人,还有鬼笑猝的时候,鬼斯兰立刻暴发了:“你这个愚蠢的男人!没有任何男人能进入昆莫两次,即使是你,也不能活着出来!哦,饿死你吧,如果你想这样的话!”她将半块大圆烙饼砸向令公鬼的头,马鸣在半空中抓住它,开始一口口吃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想让我活下来?”令公鬼问她,“你知道那位鬼子母在昆莫前说过的那些话,我会毁灭你们,为什么你没有和鬼足缺一起密谋杀了我?” 马鸣被噎住了,半夏将双拳叉在了腰上,准备向他训话了,但令公鬼只是注视着鬼斯兰。鬼斯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就离开了帐篷。 摩诃丽在这时说话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知道昆莫的预言,但他们所知道的只是一代代智者和部族首领告诉他们的。不是谎言,但也不是全部的事实,因为事实可能击垮最强壮的男人。” “全部的事实是什么?”令公鬼坚持问道。 摩诃丽瞥了马鸣一眼,然后说道:“全部的事实,在这之前只有智者和部族首领所知道的事实,是你将成为我们的末日。我们的末日,也是我们的救赎。没有你,我们之中不会有人在终极之战以后还能活下来,大约我们会等不到终极之战就彻底灭亡,这就是预言和事实。有你在……” 第九百四十六章 打破那些规矩 “‘泼洒自谓厌火族人血,如流沙粒。将碎之,如碎枯枝。然将拯遗子之遗,由此得生。’一个冷酷的预言,但这里从来都不是温柔的地方。”摩诃丽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一片冷酷的土地,一个冷酷的女人。 令公鬼翻过身,重新望向谷地,其它人都离开了,除了马鸣。 到了下午过半的时候,令公鬼终于看见一个身影爬上山坡,她的动作显得疲惫不堪————鬼笑猝。马鸣是对的,她身上一丝不挂,就好像刚出生一样。阳光已经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灼伤,不管她是不是厌火族人,她只有双手和面孔被阳光晒黑了,身上其余的地方变成了通红的颜色。 令公鬼很高兴能看见她。鬼笑猝不喜欢令公鬼,但这只是因为她觉得令公鬼对仪景公主非常不好,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不是因为预言或者末日,不是因为他手臂上的龙纹或者他是转生真龙。这个充满了人性的简单理由,让令公鬼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那双冰冷而满是敌意的眼睛。 当她看见令公鬼的时候,她的身体僵住了,碧色的眼睛里也不再是什么冰冷的神色。她的瞪视让太阳也显得冰冷,令公鬼觉得自己仿佛被她的目光烧成了灰。 “唔……令公鬼?”马鸣低声说,“如果我是你,我可不认为我会转过去背对着她。” 令公鬼疲倦地叹了口气。当然,如果她曾经走进那片琉璃圆柱,她就会知道。摩诃丽、鬼斯兰,还有其它人,他们全都在许多年的岁月之后习惯了这一点,而这对鬼笑猝来说则是一个刚刚被割开的伤口。现在她会恨我丝毫也不奇怪。 智者们跑出去迎接鬼笑猝,匆匆地将她带进另一座帐篷。令公鬼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一件褐色大裙子和宽松的白上衣,一条外衣环绕在她的双臂上,她看起来并不喜欢这身衣服。看见令公鬼在看她,那种狂怒的神情又出现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纯粹野兽般的怒火,令公鬼立刻又转过了身。23sk. 阴影开始向远方的山脉延伸时,纯熙夫人出现了,她在爬上山坡时不时会跌倒在地,然后又蹒跚地重新爬起来,身上的皮肤也像鬼笑猝一样,完全被灼伤了。 令公鬼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也没有穿衣服,只能说,女人都疯了。孔阳从那块石台上跳下去,奔向她,用双臂将她抱起,又飞步跑上山坡,速度可能比他下去的时候还快。他一边呼唤着智者们,一边又在大声咒骂她们。 纯熙夫人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孔阳的肩上,智者们跑出来接过她。当孔阳想跟着她们走进帐篷时,鬼斯兰伸臂将他挡在了外面。孔阳只能在帐篷外来回走动,不时还会用拳头狠狠砸一下自己的手掌。 令公鬼仰面躺下,盯着矮帐篷的顶部。争取到了三天,纯熙夫人和鬼笑猝都平安回来了,他应该感到高兴,但他现在只是因为争取到了时间而松了一口气。时间就是一切,他必须能够为他自己做出决定,大约他还能这么做。 “现在你要做什么?”马鸣问他。 “一些你应该会喜欢的事,我要打破那些规矩。” “我是说,你有没有想弄些食物来吃吃?我饿了。”尽管满心忧虑,令公鬼还是笑了。吃东西?令公鬼毫不在意自己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吃东西。 马鸣盯着他,仿佛令公鬼已经疯了,这只是让他笑得更加厉害。令公鬼想,自己才没有疯,不过嘛,某人终于要领教他这个转生真龙到底意味着什么了。他要打破那些规矩,以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方式。 夜摩自在天里的秦望石髓大厅和半夏记忆中它在真实世界里的外观毫无差别,巨大的抛光苍石圆柱一直伸向遥远的穹顶,在巨大的穹顶中心下方,神威万里伏被插进白色的岩石地面。 只是这里看不见真实世界里的人。黄铜油灯没有被点燃,但这里还是弥漫着一种光芒,既阴暗,又刺眼,似乎同时从所有地方射出,又似乎根本就没有光源。在夜摩自在天的室内,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 半夏没想到的是那个站在闪光的寒冰般的剑之前的女人,她正向圆柱中晦暗的阴影里窥看。她的穿着让半夏吃了一惊————赤足,下身是条肥大的黄色鱼口缎裤子,用一条深黄色的腰带系住,除了脖子上的黄金项链外,上身什么也没穿。 一个个小金环嵌在她的耳朵上,排成一段闪烁的耳廓。最让半夏吃惊的是,她的鼻子上也穿着一个金环,一根细链挂在鼻环和左侧耳环之间,上面缀着一串徽章。 “仪景公主?”半夏失声喊道,用身上的长衫紧裹住身体,仿佛没穿衣服的是她自己。这次,半夏穿着一套智者的衣服,这样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公主吓了一跳,当她转过身面对半夏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样式端庄的淡绿色长袍,绣花高领围绕她的脖子,长袖的袖角一直垂到她的手掌,没有耳环,没有鼻环。 “刚才那是讨海人女子在海上的穿着。”她红着脸,急忙说道,“我觉得知道这么穿的感觉如何,这里似乎是最合适的地方。毕竟,我不能在船上这么穿。” “感觉如何?”半夏好奇地问。 “说实话,很冷。”仪景公主看着周围的圆柱,“而且让你觉得有人就在你身旁盯着你,即使这里根本没有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笑了,似乎还是那个爱笑的公主,这一点从未改变过。仪景公主又道:“可怜的谢铁嘴和李药师,他们总是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儿,船上有一半的船伙儿是女人。” 半夏也看了看那些圆柱,然后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她也有这种感觉,正有人在看着她们,毫无疑问,这只是因为她们是海门通里惟一的两个人。走进夜摩自在天的人不能期望在这里还会遇到别人。 第九百四十七章 三天 “谢铁嘴?说书的老谢铁嘴?还有李药师?他们和你们在一起?” “对哦,半夏,令公鬼派他们跟着我们的,令公鬼和孔阳。嗯,实际上,谢铁嘴是被纯熙夫人派来的,但令公鬼派了李药师来帮助我们。因为这个,孔阳让湘儿很感动,不过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半夏压抑住笑出来的冲动。不是吧,湘儿居然也会感动? 仪景公主的脸上显出欢愉的神情,衣服又有了变化,衣领变得非常低,但她显然没注意到。那件密炼法器————那枚扭曲的石戒指,帮助公主像半夏一样轻松地进入了梦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仪景公主能够完全控制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行动。 那是需要学习的,游离的思绪仍然会对仪景公主产生影响,比如令公鬼会不会觉得她很漂亮。 “他怎么样了?”仪景公主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随意,但仍然掩饰不住心中的关切。 “很好,”半夏说,“我觉得他还好。” 她详细地把他们经历的事情告诉仪景公主。传送石、昆莫……她尽量把自己听到的所有讯息都告诉仪景公主,而关于那种从祖先眼里看到情景的事情,她只能努力地进行推测。 还有真龙旗上那种奇怪的生物出现在令公鬼的双臂上、摩诃丽说他是楼兰的末日,以及召唤部族首领前往若羌等等。鬼纳斯和其它智者大约正在做这件事,半夏希望她们真的会去做,她甚至还简单地对仪景公主说了那个关于令公鬼父母的奇异故事。 “但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从那之后,他的行为比以往更加奇怪了,马鸣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是说他疯了,但……他就像鬼玄元和孔阳一样严肃,至少某些方面是这样,大约比他们还厉害。他正在做着什么计划,我觉得,他还拼命想加速计划的实行,但不告诉任何人那是什么计划,这非常令人担忧。有时候我有种感觉,他不再把人当作人看了,大家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 仪景公主却一点也没有担忧的神色,至少,她与半夏担忧的理由不同。“他就是他,半夏,一位王者或一位将军不能总是将人看作人。当一名统治者必须去做有利于天下的大事时,总会有人因为全体的利益而受到伤害。令公鬼是一位王者,半夏,即使还没有属于他的国家,除非你把晋城算进去。如果他不会做任何伤害人的事,他最后就会伤害到每一个人。所谓慈不掌兵,你懂吗?”???.23sk. 半夏哼了一声,大约仪景公主的这番话有道理,但她不喜欢这样,人就是人,他们应该被看作是人。 “我们遇到的事还不止这些,一些智者能够导引真气,不知道这样的智者有多少,但我怀疑人数不会太少。根据鬼纳斯对我说的,她们能找到所有天生就有这种能力的女人。” 没有任何楼兰女子是因为天生的导引真气能力未受训练而死的,楼兰中没有野人。被发现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将面对更残酷的命运,他们前往北方,进入大妖境,甚至更深远的地方,直到废地和煞妖谷。“去杀死魔尊”,他们如此称呼这样的行为,没有人能活到要面对疯狂的时候。 “原来鬼笑猝天生就有导引真气能力,我觉得,她会变得十分强大的,鬼纳斯也这么想。” “鬼笑猝!”仪景公主惊讶地说,“当然。我早该知道的,我在第一眼看见白翼的时候就有了和面对鬼笑猝时一样的亲切感,对你也有这种感觉。” “白翼?” 仪景公主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堪:“我答应过要为她保守秘密的,结果这么容易就说出来了。嗯,我不认为你会伤害她和她的姐妹。白翼是凤尾鱼号的寻风手,半夏,她能够导引真气,其它一些寻风手也有这样的能力。” 仪景公主瞥了她们周围的圆柱一眼,敞开的低领口突然顶回到她的下巴处。她整了整刚刚出现在肩上的黑绢丝窄袖衣,那条中衣盖住了她的头发,在脸上留下了阴影。 “半夏,你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白翼害怕白塔会强迫她们成为鬼子母,或者是以某种形式控制她们。我答应过她,我会竭尽全力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不会说的。”半夏缓缓地说。 智者和寻风手,这两种女人中都有具备导引真气能力的人,而她们都没有立下三誓,没有受到镇岳乾坤杖的束缚。这些誓言的目的是要让世人信任鬼子母,或者至少不会害怕她们的力量,但鬼子母仍然必须像没有立下这些誓言般潜行匿踪。智者在她们的社会中有着尊崇的地位,半夏敢打赌寻风手也是如此,她们不需要为了保证安全而不得不接受束缚。这真是耐人寻味的事情。 “湘儿和我也比原定的计划超前了,半夏,白翼已经开始教我改变天气————你根本无法相信她能对风之力的能流进行多么大规模的编织!我们让凤尾鱼号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前进,那真是快极了。根据野风的推测,再有三天,我们就能到达忽罗山,大约再有两天就够了。她是领航长,就是船长,从晋城到忽罗山,大约十天就能到达,她没有和我们遇到的任何一艘雕题船交谈。半夏,讨海人认为令公鬼是他们的摩那斯龙王。” “真的吗?” “野风对晋城发生的事情有些误解,比如,她认为鬼子母正在服侍令公鬼。湘儿和我都认为最好不要把这件事跟她解释清楚,只要她将这些事告诉了另一位领航长,他们一定会把这个讯息广为散播,并全部效忠于令公鬼,我相信他们会去做他所有的要求。” “我希望厌火族人也能如此。”半夏叹了口气,“鬼玄元认为他们之中有些人大约会拒绝承认他,无论他是否已经被昆莫印上了龙纹。有一个叫鬼足缺的家伙,我肯定,如果有半点机会,他一定会立刻将令公鬼杀死。” 第九百四十八章 你这是要刺我吗 仪景公主向前迈出一步:“你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这不是一个提问或要求,她的大眼睛里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手中出现了一把出鞘的匕首。 “我会尽力而为的,鬼玄元已经给他派了保镖。”???.23sk. 仪景公主似乎刚刚才发现手里的那把匕首,这让她打了个哆嗦,匕首随后就消失了。“你一定要教会我鬼纳斯所教给你的,半夏,这样各种东西总是时隐时现的情形真是让人很不安。我还发现身上的衣服一直都在变来变去,刚刚还出了这样的事。” “我会的,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半夏想,她已经在夜摩自在天滞留了太长的时间。“仪景公主,如果下次我们应该碰面的时候我不在这里,不要担心,我会努力的,但我大约没办法过来。务必把这话告诉湘儿,如果我没来,就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晚上都来看看,我肯定会在那以后的一两天之内过来,一定的。” “就依你吧!”仪景公主犹疑地说,“我们肯定要用几十天的时间,才能确认琼霄夫人和她的同伙是不是在忽罗山。谢铁嘴似乎认为那座城市里会有许多麻烦。”她的眼睛转向神威万里伏,那把剑有一半陷入了地面。 “你觉得,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他说这样能保证晋城人会追随他,只要他们看见它在这里,他们就会知道,他是要回来的。大约他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我希望如此。” “哦,我觉得……大约他……对某件事……很生气。”半夏对仪景公主皱起眉,现在的仪景公主根本不像是原来的她。 “为什么生气?” “哦,没什么,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半夏,我在离开晋城之前给他写了两封信,你知道他是怎么看它们的?” “不,我不知道,你是说,你在那里头写了什么可能会激怒他的话?” “当然不是。”仪景公主愉快地笑了两声,但听起来就像是被逼出来的,她的衣服突然变成了深色的裘皮裙,厚实得足以抵御严冬的寒风,“我也不是傻瓜,怎么会在信里写让他生气的事?” 仪景公主的头发四散伸展,仿佛一顶疯狂的头冠,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毕竟,我是努力地想让他爱上我。哦,为什么不能让男人简单一些?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不过,至少他离开了夜娇靡。” 裘皮裙重新变成了丝衣,领口开得甚至比刚才还低,头发在肩膀上闪烁着光彩,比身上的云锦更加夺目。仪景公主犹豫着,咬了咬下唇:“半夏?如果你找到机会,可否告诉他,我在信中说的是真心……半夏?半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半夏。秦望石髓大厅缩进了一团黑暗里,仿佛她被揪住脖子,拖离了那里。 猛地吸进一口气,半夏惊醒过来,她盯着夜色中黑暗的帐篷顶,耳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一点月光从帐篷侧面的开口处流泄进来。 她躺在毯子下面,荒漠中夜晚的严寒和白天的酷热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火盆中燃烧着干燥的畜粪,发出一股微甜的味道,却散发不出多少热气。她正躺在刚才入眠的地方,但又是什么将她拉回来的? 半夏突然察觉了鬼纳斯,智者正盘腿坐在她身边,浑身被阴影所笼罩,阴暗的面孔似乎像这片夜晚般无法看清,充满了未知。“是你做的,鬼纳斯?”她生气地说,“你没有权利拉我回来,我是鼍龙派鬼子母……”这个谎言现在已经可以随意脱口而出了,“……你没有权利……” 鬼纳斯用严厉的声音打断她:“在龙墙的那一边,在白塔里,你是鬼子母。在这里,你只是个无知的学生,一个正在爬过蛇窟的蠢孩子。” “我知道,我说过我不会在没有你陪伴的情况下进入夜摩自在天,”半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理直气壮,“但……”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提起在空中。毯子从身上滑下,衬衣也挂到了双臂上,她被倒吊在双眼能与鬼纳斯平视的高度。怒不可遏的她向太一敞开自己,却发现自己被锁住了。 “你想一个人行动。”鬼纳斯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已经受到了警告,但你不得不去,”她的眼睛似乎正在黑暗中闪光,愈来愈亮,“毫不在意其中潜藏的危机。但即使是最勇敢的心,也可能在梦中被击得粉碎。” 那双瞪圆的眼睛如同两团碧色的火焰,智者的面孔融化了,向外延展。鳞片从原先是皮肤的地方长出来,上下颚向前突伸,牙床上冒起了锋利的尖齿。“最勇敢的心也会被吃掉。”她咆哮道。 半夏尖叫着,徒劳地敲打着她与真源之间的屏障。她想去击打那张恐怖的脸,那不可能是鬼纳斯,但有一股力量铐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身体紧紧绷直,让她在半空中颤抖,她所能做的只是发出凄厉的尖叫,任由那双长颚在她的脸上合拢。 连声尖叫着,半夏坐起身,双手紧抓着自己的毯子。她急忙努力闭紧了双唇,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浑身的颤栗。她在帐篷里,她真的在吗?鬼纳斯就在旁边,在阴影中盘腿安坐,浑身闪烁着太一的光晕。真的是她吗? 半夏拼命地扑向真源,当她再次发现屏障的时候,她几乎嚎啕大哭。将毯子扔到一边,她手脚并用地爬过毛毯,将被整齐地堆在一起的衣服翻得乱七八糟。她有一把小刀的,它在哪里?哪里?有了! “坐下!”鬼纳斯尖刻地说,“不要让我给你吃定魂药,你不会喜欢那种味道的。” 半夏跪在地上,浑身发颤,她用双手握住那把小刀,但却颤抖着无法紧握刀柄。“这次真的是你吗?” 鬼纳斯笑了:“我就是我自己,现在和那时都是,严厉的课程是最好的课程。你这是要刺我吗?” 半夏犹豫着收起了小刀。“你没有权利……” 第九百四十九章 干燥 “我拥有一切权利!这是你答应我的,我不知道鬼子母能够说谎。如果我要教你,我就必须确定你会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会看着我的学生割断她自己的喉咙!”鬼纳斯叹息了一声,四周的光晕消失了,半夏和太一之间的屏障也随之退去。 “我不能再屏障你了,你比我强大得多,当然,只是在上清之气方面,你几乎打破了我的屏障。但如果你无法遵守承诺,我就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想教导你了。” “我会言而有信的,鬼纳斯,我保证一定会的。但我必须去和我的朋友会面,在夜摩自在天中,我也答应过她们,她们大约会需要我的帮助,我的建议。”在黑暗中,鬼纳斯的表情很难看清楚,但半夏不觉得她的脸色有丝毫和缓。“求求你,鬼纳斯,你已经教了我那么多。我觉得,现在无论她们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她们了。求求你,不要在我还有那么多需要学习的时候停下来,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把你的头发编成辫子。”鬼纳斯不带感情地说。 “我的头发?”半夏不确定地问。把头发编起来肯定不会有任何不便,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现在都让头发散披在肩头,虽然在不久前她在家乡时,当女事会宣布她已经年长到可以结起像湘儿现在仍留着的辫子时,她是那么的骄傲和激动。在红河,只有被认为是成年的女子才能结辫子。 “每只耳朵边各编一根。”鬼纳斯的声音仍旧像岩石般冰冷,“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带子扎头发,我会给你一些。我们这里的小姑娘————年幼得无法遵守诺言的姑娘————发型就是如此。当你向我证明你能做到言而有信的时候,你就不必再结辫子了,但如果你再向我说谎,我会让你把裙子截短,就像小姑娘的穿着一样,并找个布娃娃让你拿着。等到你决定表现得像一名成年女子时,你就会得到一名成年女子的待遇。你必须同意,否则我就不再教你了。” “我会同意的,只要你能和我一起去与她们会……” “答应,鬼子母!我不和孩子,或是那些言而无信的人讨价还价。你要按我说的去做,接受我所选择给予你的,仅此无他。否则就离开这里,自己送命去吧!我————不————会————在乎!” 半夏很高兴这种黑暗的环境,它能帮她遮掩住自己的怒容。她确实许下了诺言,但一切是这么不公平,没有人会用各种愚蠢的规矩限制令公鬼,当然,大约他是不同的。 无论如何,她不确定自己是愿意接受鬼纳斯的条件,还是鬼足缺的一根利矛。马鸣肯定无法忍受其它人给他定下什么规矩,然而,无论是不是缘起,马鸣不需要学习什么知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任何事,即使有机会学习,他也很有可能会拒绝,除非要学习的内容和赌博或找吃的有关。 她想要学习,有时候那种学习的欲望就仿佛没有止境的饥渴,无论她吸收多少,她也没办法感到满足,但她仍然会感到不公平。大约生活就是这样的,她悲哀地想。 “我同意,”她说,“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接受你所给予的,仅此无他。” “很好。”鬼纳斯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是想看看半夏还要说些什么,不过半夏明智地管住了自己的舌头。 于是,鬼纳斯又说道:“我要严厉地对待你,半夏,但并非漫无目的,你以为我已经教了你许多,但,这只能表明你是多么的无知。你对占梦有着强大的潜质,很有可能,终有一天,你会远远地超越我们所有人,但如果你没有学会我所能教给你的————我们四个人所能教给你的————你将永远也无法完全发挥这份潜质,而最大的可能是,你根本活不到能将它彻底发挥的时候。” “我会努力的,鬼纳斯。”半夏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温顺了。为什么这个女人没有说到她真正想听的话题?如果自己不能独自进入夜摩自在天,下一次去见仪景公主的时候,鬼纳斯就要和她一起去了,或者,下次会是湘儿来与她碰面。 “很好,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鬼纳斯。”这次两个人之间的静默持续了更长的时间。半夏尽量耐心地等待着,双手交叠在膝上。 “那么,这表示只要你有心,你可以将要求隐忍不言,”鬼纳斯最后说道,“即使这让你像长疥疮的猴子一样痒得要死。我有理解错吗?我能给你一点药膏。不需要?很好,我会陪着你,当你必须和你的朋友会面时。” “谢谢你。”半夏拘谨地说。还真像长疥疮的猴子! “既然你没有在我第一次吩咐你时就听从,你未来的学习历程将既不轻松,也不短暂。你以为你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天,但你要做好准备,真正的努力要从现在开始。” “鬼纳斯,我会尽量学习你教导的一切,也会尽力完成你所有的要求,但在令公鬼和那些魔尊的爪牙间……将时间用在学习上大约会太过奢侈,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知道,”鬼纳斯疲倦地说,“他已经让我们很感困扰了。来吧!你已经因为孩子气而浪费了许多时间,有些女人的事情需要讨论。来吧,其它人在等着呢!”半夏这才发觉,纯熙夫人的毯子下已经没人了。m.23sk. 她伸手去拿外衣,但鬼纳斯说:“没必要,我们走的路不长,肩上披一条毯子就可以了。我已经为令公鬼做了许多干活,当我们结束的时候,我还要做更多。” 带着犹疑的心情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半夏跟着年长的女子走进了夜幕。空气很冷,让她身上布满了鸡皮疙瘩,她赤着脚,一步一跳地走过裸露的岩石,如同走在冰面上一样。 白天的酷热过后,夜晚似乎像红河深冬的日子一样寒冷,呼出的气在嘴唇前变成了稀薄的白雾,又立刻被周围的空气吸收。无论是冷还是热,这里的空气都干燥得可怕。 第九百五十章 不要 智者营地后面立着一座小帐篷,半夏以前没见过,它像其它帐篷一样低矮,但四周都被封得密不透风。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鬼纳斯正在脱下身上的衣服,并示意她照做。 半夏紧咬住发颤的牙齿,慢慢地照鬼纳斯的样子脱下衣服。楼兰女子很快就将衣服脱光了,她站在寒夜中,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冷。她深深地呼吸着,用手臂拍打着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头冲进了帐篷,半夏也跟着她飞快地冲了进去。 潮湿的热气如同大棒一般打在她的脸上,汗水立刻渗出了她的每一个毛孔。纯熙夫人已经在里面了,还有其它智者和鬼笑猝,她们全都赤裸着身体,全身大汗淋漓。 她们围坐在一只巨大的铁壶周围,壶里装满了乌黑的石头,铁壶和石头都正在向外面散发着热能。鬼子母看起来已经大致恢复了,但在眼睛周围还是有着一圈以前不曾有的僵硬。 当半夏小心地想找个地方坐下时————这里没有毛毯,只有粗糙的岩石地面————鬼笑猝从身边的一只小壶里舀出一捧水,将它泼洒在那只大壶里。清水在一阵嘶嘶声中变成了蒸汽,在石头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鬼笑猝脸上有一种愁闷的表情,半夏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感受。在白塔中的初阶生也要做各种杂务,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最痛恨的是擦地板还是刷锅子,或者是其它的什么,现在鬼笑猝的这个任务看起来还不算很繁重。 “我们必须讨论一下该如何处理令公鬼。”等到鬼纳斯就坐以后,摩诃丽说道。 “处理他?”半夏吃惊地说,“他已经有了印记,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他是那个人,”鬼斯兰冷冷地说着,将黏在额前的黄褐色头发拨到脑后,“我们必须努力,让尽可能多的族人在他到来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 “同样重要的是,”莎赫尔说,“我们必须保证他能活着完成剩下的预言。” 鬼斯兰瞪了她一眼,莎赫尔继续耐心地说着:“否则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我好像听鬼玄元说,他会安排一些金多人给他当保镖。”半夏缓缓地说,“难道说,他改变主意了?” 鬼纳斯摇了摇头,“他没有,令公鬼就睡在金多氏族的帐篷里,有一百人正醒着以保证他能平安地醒过来。但男人和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常常并不相同。鬼玄元会跟随他,大约会反对一些他的决定,但鬼玄元不会试图指引他。” “你们觉得他需要指引吗?”半夏问道。纯熙夫人向她扬起一边的眉毛,但半夏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没有任何指引,就已经做了这么多。” “令公鬼不知道我们的方式。”鬼纳斯回答,“他有可能犯下一百个错误,每个错误都会让一名首领或是一个部族转而反抗他。他会让他们以为他只是个湿地人,而不是当来下生弥勒尊。我的男人是一位好人和优秀的部族首领,但他不是和平使者,他不知道该如何引导一群愤怒的男人放下他们手里的枪矛。我们一定要把某人安排在令公鬼身边,当他可能要迈错步子时用轻柔的耳语纠正他的错误。” 说着,鬼纳斯示意鬼笑猝将更多的清水泼到热石头上,年轻女子阴沉着脸照做了。 “我们必须监视他,”鬼斯兰厉声插话道,“我们必须在他行动之前对他的行动有所了解。昆莫预言的实现已经开始了————直到最终,它不可能有任何停止,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但我一定要让尽量多的族人活下来。要如何达成这个目标,有赖于令公鬼的所作所为。” 摩诃丽向半夏倾过身子,她的身上似乎只有骨头和肌肉:“你从孩提时代就和他相识,他会信任你吗?” “我对此存疑,”半夏对她说,“他不像从前那样信任我了。”她避开了纯熙夫人的目光。 “就算他真的信任她,难道她会告诉我们吗?”鬼斯兰问,“我不是要引发争端,但半夏和纯熙夫人是鬼子母,她们的目标和我们的目标并不一致。” “我们曾经服侍过鬼子母,”摩诃丽简单地说,“那时,我们让她们失望了,大约我们还要再次服侍她们。”鬼斯兰因为困窘而变得满脸通红。 纯熙夫人没有对这些女人的言论提出自己的看法,虽然眼角还带着深深的紧张,但这无损于她冰霜般的镇静。“我会尽力帮忙,”她冷静地说,“但我对令公鬼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到现在为止,他都在依照他自己的设计编织因缘。” “那么,我们就必须严密地监视他,并心怀希望。”摩诃丽叹息道,“鬼笑猝,你要在令公鬼每天醒来时就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在晚上躺回毯子里才能离开,你要像他头顶的发丝一样接近他。恐怕,你的训练只有在我们有机会时才能开始了,这是压在你身上的一副重担,这两件事都要进行,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你和他好好谈谈————特别注意要倾听他的话————你留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没有男人会赶走一个能够倾听他们说话的漂亮姑娘,大约他会将一些事情泄漏给你。” 摩诃丽的这一席话让鬼笑猝全身僵硬。 摩诃丽一说完,鬼笑猝就啐道:“我不要!”帐篷里陷入一片死寂,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她,但她只是挑战般地回瞪着其它人。 “不要?”摩诃丽轻声说,“不要。”她似乎正在咀嚼这两个字。 “鬼笑猝,”半夏温和地说,“没有人要你背叛仪景公主,只是和他说说话。”如果说这两句话对这位前枪姬众有什么影响,就是她看上去只是更加急切地想找一件武器。 “这就是现在枪姬众的规矩吗?”鬼纳斯严厉地说,“如果就是这样,你将发现,我们会更严格地教导你。如果你有什么理由不能留在令公鬼的身边,现在就说出来。” 第九百五十一章 我恨他 鬼笑猝挑战的神情萎靡了下去,她现在只是在无声地嘟囔着什么。鬼纳斯的声音如同一把匕首的利刃:“我说了,说出来!” “我不喜欢他!”鬼笑猝大声喊道,“我恨他!恨他!”如果半夏不了解鬼笑猝,她一定会以为这个姑娘就要哭出来了,但这番话还是让她大吃一惊,鬼笑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不是要你爱上他,或者带他上床,”莎赫尔刻薄地说,“我们只是吩咐你听听这个男人的话,你要服从我们!” “孩子气!”鬼纳斯哼了一声,“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姑娘们都怎么了?你们全都没长大吗?你以为我们是在给你找男人吗?愚蠢。” 摩诃丽和鬼斯兰更加严厉,摩诃丽威胁要把鬼笑猝绑在令公鬼的马上,代替他的马鞍————听她说话的语气,她似乎是认真的。鬼斯兰建议今晚鬼笑猝不要睡了,她应该去挖个地洞,然后自己钻进去好好想一想。 半夏意识到,这些威胁并没有让鬼笑猝屈服,智者们以为她早晚会服从她们,但这样的惩罚只会让鬼笑猝变得更加顽固。四位智者的目光似乎正在削弱这种顽固————鬼笑猝的身体变成了一种更利于防御的姿势,她跪了起来,但她终于还是坚持住了。 半夏靠过去,将一只手放在鬼笑猝的肩头:“你曾经告诉过我,我们是亲近的姐妹,我觉得我们是的,你会为我这么做吗?就当成是你在为仪景公主照顾他。我知道,你也喜欢她的,你可以告诉他,仪景公主说她在信中写的是真心话,他会喜欢听到这些的。” 鬼笑猝的脸上掠过一阵痉挛。“我会的。”她瘫软下来,“我会为仪景公主监视他,为了仪景公主。” 鬼纳斯摇了摇头:“愚蠢,你会监视他是因为我们让你这么做,姑娘,如果你认为你有别的理由,你会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痛苦的错误。再来些水,蒸汽不够多了。” 鬼笑猝将另一捧水抛到石头上,仿佛是抛去了一根短矛。半夏很高兴能看到她的精力回来了,但半夏还是觉得应该单独给她一些警告。有精力固然是好事,但和一些女人相处的时候————比如这四名智者,还有金灵圣母————一定要时刻注意克制自己的精力,这是常识。你可以向女事会叫喊一整天,但你最终还是要按照她们的想法去做,同时并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后悔不已。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摩诃丽说,“让我们先在宁静中享受这一团蒸汽吧!趁着我们还可以的时候。今晚和随后的几晚里,我们之中还有人有许多事要做,我们要为令公鬼召集那么多人前往若羌。” “男人总是能为女人找到干不完的活,”鬼纳斯说,“令公鬼又能有什么不同?” 帐篷中陷入了一片沉默,能听到的只有鬼笑猝泼水时发出的嘶嘶声。智者们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悠长地呼吸着。浸润在潮湿的热气中,体会着汗水从皮肤上滑下来那种润泽而清爽的感觉。 这确实是件令人快意而放松的活动,半夏觉得即使因此而损失一点睡眠也很值得。纯熙夫人却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她盯着蒸汽氤氲的铁壶,仿佛是在看着另外一样东西,非常遥远的东西。 “不好吗?”半夏悄声说道,她不想打扰那些智者们,“我是说,昆莫?”鬼笑猝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消退的记忆,”纯熙夫人像半夏一样悄声说道,心神仍然留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声音中的寒意几乎能够抵消掉空气中的热力,“大多数已经失落了,其中有一些,我已经知道,其它的……上古神镜依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我们只是因缘中的业力丝线。我将我的生命投入到对转生真龙的找寻中,找到了令公鬼,帮助他对终极之战做好准备。我一定要看着他完成,无论那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没有任何事、任何人比这个更重要。” 尽管满身热汗,半夏还是打了个哆嗦。她闭起眼睛。鬼子母不想接受安慰,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块冰。 半夏重新让自己拾起那种愉快的感受。她怀疑在未来的日子里,这种享受会很少,而且要很久以后才会遇到。 楼兰很早就开始收拾营帐,在还没有升起的太阳能清晰地映出远山的轮廓时,他们已经从昆莫开拔了。他们分成三队绕过穆萨,行军在粗糙的岩石平原上,虽说是平原,但到处都有或尖或平的石峰突起于地面之上,大地呈现出从灰色到褐色之间的所有色调,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红色与黄色的条纹、漩涡。 他们一直在向西北方前进,偶尔会有一座巨大的天然石拱桥横亘在道路上,奇怪的巨大石板斜插在地面上,永远地停留在翻倒的边缘。 令公鬼举目望去,远方全都是犬齿般的山峰。所有世界崩毁后的惨状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个叫做黑荒漠的地方,只是这里的地面不是棕黄色的干裂土地,而是坚硬的岩石,上面同样布满了裂缝和空穴。 零星的植被也显得稀疏而低矮,全都是一些干枯的荆棘和长满尖刺的无叶植物,有的极为罕见地开着几朵白色、红色或黄色的花,偶尔能看见一片被粗~硬野草覆盖的地面,更少的时候,能看见一株同样长满荆刺的矮树。 但与穆萨和昆莫谷地相比,这里已经可以算是草木繁茂了。空气是如此洁净,大地是如此荒芜,让令公鬼能看到许多里以外的地方。 不过,这里的空气同样干燥,酷热同样无情,火炉般的太阳高悬在无云的空中。为了遮挡阳光,令公鬼在头上包了一块束发巾,坐在紫电的马鞍上,不停地喝着水。 出乎他预料的是,外衣似乎帮助他抵挡了这种酷热。他出的汗并没有减少,但中衣在红色麻料直裰里保持了潮湿,对身体起了降温的作用。 第九百五十二章 我没见过 马鸣用一条布绳系住了头顶上的白色大方巾,看起来就仿佛是后颈挂了一顶奇怪的无边帽,而且他不时抬手遮挡眼前强烈的阳光。他手里拿着那根有鬼鸮图案的剑矛,将矛杆的末端插在了马镫里。 金多氏族的队伍差不多有四百人,令公鬼和马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与鬼玄元和铁膝并肩而行。 厌火族人当然还是坚持步行,他们的帐篷和一些从晋城抢来的战利品都用骡子和马匹拖着。 一些金多氏族的枪姬众作为斥候游散在队伍前面,死海众负责队伍的殿后,主队中的成员也都警戒地监视着周围,短矛戒备,手里的弓全都搭着利箭。 昆莫的和平应该要持续到离开穆萨的人一直回到他们自己聚居地的时候,但正如鬼玄元向令公鬼解释的那样,回程的路上难免会遭遇误会,即使是道歉和血债,也无法让已经死去的人从坟墓中回来。鬼玄元似乎认为现在这个时候尤其容易产生这种误会,这肯定和那支突阕的队伍有关。天籁小说网 这片土地是突阕部族的地方,要走过这里,才能进入乌孙金多部的势力范围。突阕人的队伍位于他们的斜后方四分之一里处,与他们平行前进。 鬼玄元告诉令公鬼,鬼足缺本来应该再逗留一天,等他的哥哥出来。对于那个将双眼抠出来的扎兰丁,十天同样是最后的限期,太早离开就是抛弃了进入昆莫的人。但一看到金多开始往牲口背上装载货物,鬼足缺就立刻命令突阕楼兰收拾帐篷了。 现在突阕人也在他们的斥候和殿后军之间行进着,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金多人的队伍,但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从没有拉长到超过三百步。一般来说,替未来的部族首领见证试炼会包括六个大氏族,所以鬼足缺的队伍比金多氏族的要超出了一倍以上。 令公鬼觉得他们一直没有突然缩短距离或攻打过来的原因,在于行进在两支大队伍中间的那一小群人。 智者和其它楼兰人一样徒步前进,身边跟随着那些被鬼玄元称为屈从者的奇怪白袍男女,他们负责管理智者的驮马。 确切地说,他们不是仆人,但令公鬼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鬼玄元那套关于骄傲、义务和俘虏的解释。铁膝说得更加令人费解,仿佛他觉得向令公鬼解释这些就像是解释水为什么是湿的一样。 纯熙夫人、半夏和孔阳也骑马和智者们走在一起,或者那两个女人是这样。护法一直让胯下的战马走在靠近突阕楼兰一侧落后一点的位置,严密监视着斜后方的队伍,正如同监视着那些犬牙交错的群山。 有时候,纯熙夫人或半夏,或者她们两个会同时下马走一段,与智者交谈一阵子,如果能听到她们在说些什么,令公鬼宁愿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个铜子儿。 她们经常会向他这边望过来,而且总是很可疑地瞥一下就把目光移走,无疑是不希望被他注意到。不知为什么,半夏将头发用红缎带结成了两根辫子,好像是个新娘一样。 令公鬼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在就要离开穆萨时,他向她提到了这两根辫子,只稍微提了一下,半夏就差点揪掉了他的脑袋。 “仪景公主是你的女人。” 令公鬼低头困惑地看着鬼笑猝。挑战的神情被收回到大眼睛里,但她望向他的目光中仍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今天早晨,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她正等在他的帐篷外面,从那之后,她就没有离开他三步以外。 很显然的,她是智者派到令公鬼身边的间谍,而令公鬼显然不被认为会发现她的身份。女孩很漂亮,而他被当成愚蠢到只能看见这一点。毫无疑问,她现在也是为这个原因才穿上裙子的,除了腰间的一把小匕首以外,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女人似乎都以为男人的头脑很简单。仔细想想,其它楼兰人都没有对她装束的改变说些什么,但就连鬼玄元也避免看她太长时间。大约他们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与智者的计划有一些关联,所以都不想去谈论这件事。 令公鬼也仍然不知道为什么鬼笑猝会去昆莫,鬼玄元只是对他嘟囔了一句“女人的事情”,很显然的,他不愿意去谈论这件事,而关于她一直粘在令公鬼身边这件事,他当然也不会多说一句。 现在,这位部族首领显然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铁膝和所有金多氏族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有时候令公鬼很难看出楼兰人的情绪,但他觉得他们的神情都很莞尔。 马鸣轻声吹着口哨,夸张地向四周胡乱张望,但就是不看他们两个。即使这样,这才是她一整天和令公鬼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什么意思?”令公鬼问鬼笑猝。宽大的裙子并没有阻碍她的脚步,她在紫电旁边走着。不,不是走,而是大步前行,如果她是一只猫,她一定会用力甩起她的尾巴。 “仪景公主是一名湿地人,和你是同一种人。”她傲慢地昂起头。楼兰战士习惯结的小辫子从她的颈后消失了,一块勒过她额角的头巾几乎完全包住了她的头发。“她才是你的女人。她不美丽吗?背那么直,四肢柔软而强壮,嘴唇如同红熟的苹果,头发仿佛锦缎,眼睛就像是紫龙晶,皮肤比最好的云锦还要嫩滑,胸部丰满可爱,臀部————” 令公鬼急忙打断她的话,他的脸早已热得烫手了:“我知道她很漂亮,但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在描述她。”鬼笑猝向他皱起眉头,“你见过她洗澡的样子吗?其实我根本不必跟你说这些的,如果你已经见————” “我没见过!”令公鬼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那么窘困。鬼玄元和其它人都在听着,都板着脸,除了是在掩饰笑意之外找不到任何解释。马鸣转着眼珠,像小流氓一样坏坏地笑着。 第九百五十三章 一个笑容 鬼笑猝只是耸耸肩,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法衣:“她应该安排你看看的,但我见过她,我会表现得像她的亲近姐妹一样。”鬼笑猝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他的“亲近姐妹”可能也会有同样的行为。楼兰的风俗都很奇怪,但这简直就是疯狂!“她的臀部————” “住嘴!” 她侧目瞪了令公鬼一眼:“她是你的女人。仪景公主已经将她的心当成新娘的花环,放在你的脚前,你以为海门通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想谈论仪景公主。”令公鬼用力地对她说。他肯定不会喜欢她这么说仪景公主。想到这里,他的脸又红了,而这个女人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有谁在听! “你真该脸红,竟然在她把心掏给你的时候将她推到了一边。”鬼笑猝的声音又严厉,又轻蔑,“她给你写了两封信,向你说出了一切,就好像已经脱光了衣服,站在你母亲的屋檐下面。你将她引诱到角落里,吻了她,然后又拒绝了她。她在那些信里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令公鬼!半夏都告诉我了,她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你要怎么待她,湿地人?” 令公鬼用手搔了搔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束发巾。仪景公主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在那两封信里?这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两封信的内容完全是矛盾的! 突然间,他愣了一下。半夏已经告诉她了?关于仪景公主的信?女人之间一直都在谈论这些事?她们会共同制定计划,好去迷惑一个男人? 他发现自己在想念紫苏,紫苏从没让他显得像傻瓜一样,嗯,顶多只有一两次而已。而且她也从没有羞辱过他,嗯,她确实叫过他几次“放羊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就是觉得很舒服,很温暖,她从没有像仪景公主和鬼笑猝一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白痴。 令公鬼的沉默似乎让这名楼兰女子更恼怒了,如果她还有可能更恼怒的话,然而她只是低声嘟囔着,狠狠地迈着步子,仿佛要踩碎什么才会罢休似的,在整了六七次外衣以后,她不再嘟囔了,而是像秃鹰般直瞪着他。令公鬼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会绊倒,然后把脸摔到地上。 “为什么你会这样看着我?”令公鬼问。 “我正在倾听,令公鬼,既然你不希望我说话。”她咬着牙向他露出一个微笑,“难道你不喜欢我听你说话吗?” 令公鬼转头瞥了马鸣一眼,马鸣正在不停地摇头。女人真是无法理解。令公鬼转而努力去想以后的计划,但被一双女人的眼睛盯着,他实在是很难思考问题。那实在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如果那里没有塞进那么多恶意就好了。现在令公鬼只希望她能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马鸣用手掌遮住阳光向远方望去,故意让自己的目光避开令公鬼和走在他们两匹马中间的楼兰姑娘。他不知道,令公鬼怎么能忍受她。 鬼笑猝确实是够漂亮了————不是一般的漂亮,特别是现在,她穿上裙子的时候————但她真的是长了一条毒舌,那副臭脾气让湘儿都相形见绌。不过,他很高兴令公鬼被她缠住了,没有工夫来理他。 马鸣从头上扯下那块方巾,用它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又将它系了回去,这种热度和头顶上这颗耀武扬威的太阳已经快让他受不了了。 这片土地上真的就没有一点阴凉这种东西吗?汗水刺激着他的伤口。昨天晚上,当纯熙夫人将终于进入梦境的他叫醒时,他拒绝了鬼子母的治疗。 不值得为几道小伤付出被使用上清之气的代价,智者给他的那种味道恶心的茶汁已经止住了他的头痛,嗯,无论如何,多少是止住了一点。让令公鬼烦恼的并不是那些,他不认为纯熙夫人能在他真正关心的方面对他有什么帮助。在彻底将它弄清楚之前,他不想告诉纯熙夫人,大约到时候也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想思考这件事。23sk. 纯熙夫人和智者们也在看着他,他觉得她们实际上是在看令公鬼,但这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令人惊讶的是,那个赤红色头发的智者————鬼斯兰爬上了格什菲,坐在鬼子母身后,用笨拙的姿势抱住纯熙夫人的腰,和她交谈着。他根本不知道楼兰人也会骑马。 鬼斯兰虽然有一双暴烈的碧眼睛,但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惜的是,她有导引真气的能力。一个男人如果想要和会导引真气的女人打交道,那他一定是个傻瓜。在果仁的背上挪动了一下身体,马鸣提醒自己楼兰所做的一切都完全与他无关。 我已经去过昆莫,我已经做了那些蛇人所说的我必须做的事。他这样做到底得到了什么?这根他娘的钩镰枪,一个银徽章,还有……我现在可以走了,如果我还有一点理智的话,我就应该拔腿离开。 他可以走,只要他能在渴死或被太阳晒死之前找到一条路离开这片荒漠;如果令公鬼不会再拖着他,牵制他。从这些麻烦里解脱出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现在离开。 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色,他只能苦着脸摇了摇头。一阵风吹来————马鸣觉得这阵风好像刚刚吹过红热的烤炉旁边————碎裂的大地上卷起一阵夹杂着黄色尘沙的旋风,在高热中晃动的空气让远处的高山变得模糊不清。大约最好还是再留下一段时间比较好。 一名在前方探路的枪姬众跑回鬼玄元身边,贴着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当她跑开的时候,她回头朝马鸣抛来一个笑容。马鸣急忙低头去摘粘在果仁马鬃上的茅刺。 他清楚地记得她,一个名叫鬼灵儿的赤发姑娘,和半夏的年纪差不多,是那些曾经劝他试试枪之吻的姑娘子之一,而且她是第一个得到没收物的。他并不是不想,也绝对不是不能去看她的眼睛,但清理马鬃上的茅刺是很重要的事。 第九百五十四章 沙漠恶狼 “卖货郎,”望着跑远的鬼灵儿,鬼玄元说,“卖货郎的马车,正朝这个方向过来。”他的口气并不高兴,不过,马鸣对此很有兴趣。 一名卖货郎大约就是一个机会,如果他知道进来的路,一定也就知道出去的路。他想知道令公鬼是不是在怀疑他的心思,那个家伙像那些厌火族人一样,也总是板着一张脸。 厌火族人稍微加快了步伐————鬼足缺的人一直在毫不犹豫地效仿金多和智者队伍的每一个行动,他们的斥候可能也把这个讯息传过去了,为了能跟上厌火族人,马匹都改换成了小跑的步伐。 骄阳没有对厌火族人产生任何影响,就连那些穿白袍的屈从者也是一样,他们的队伍开始在破碎的大地上快速前进。 他们走不到两里,就看见了那支马车队。一共有十八辆马车,排成了一条单线,车上能清楚看出一路旅程的艰苦,备用车轮随处可见。 尽管整支车队都被染上了一层黄尘,最前面的两辆车却像是架在轮子上的白箱子,配上车厢背面的木头台阶和车顶的金属烟囱,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小房子。 最后三辆车各由二十头骡子拉着,样子就像非常巨大的桶子,它们也是白色的,毫无疑问,里面装满了水。中间的那些马车和红河的卖货郎马车没什么差别,每一辆都配着坚固的高轮子,挂在半圆形帆布车篷下面的一只网兜里,装着各种壶罐和其它物件,随着马车的颠簸叮当作响。 马车夫们一看到楼兰的队伍,立刻拉紧了缰绳,等待着厌火族人向他们走去。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从领头的马车背后跳到地上,他穿着浅灰色的外衣和黑色的宽边帽子。 他看着厌火族人向车队靠近,不时会摘下帽子,用一块白色的大手绢擦擦前额的汗水。看着一千五百名厌火族人一步步逼进,即使他紧张得要死,马鸣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奇怪的是在马鸣身边,那些厌火族人的表情————鬼玄元在马鸣的马前小跑着,脸色非常严肃,铁膝的双眼几乎能将岩石瞪碎。 “怎么这么吓人,”马鸣说,“你们看起来就像是要杀人一样。”这将会彻底打碎他心中的希望。 “我以为你们楼兰会让三种人进入荒漠:卖货郎、说书先生,还有旅族。” “卖货郎和说书先生是受欢迎的。”铁膝简短地回答。如果这就是欢迎的表情,马鸣绝对不想见到楼兰人不欢迎的模样。 “旅族呢?”他好奇地问。看到铁膝没说话,他又加了一句:“匠民?涂牙州?” 氏族首领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马鸣急忙将目光转向了那些马车。鬼笑猝瞪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傻瓜。 令公鬼拉着紫电靠近了果仁,对马鸣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沙达幕提到匠民。”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是……敏感话题。” “你说是就是吧!”马鸣依旧寻思,为什么匠民会是敏感的话题?“我却觉得他们对这个卖货郎已经够敏感了,卖货郎!我还记得来到思尧村的商人,有的人马车比这还少。” “他进入荒漠,”令公鬼发出一阵笑声,紫电甩了甩头,轻踏了几步,“我想要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再离开这里?”令公鬼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有时候,马鸣几乎希望令公鬼能决定一下自己到底疯了还是没疯,这样大家就不用猜个没完没了。只是几乎而已。 在距离马车三百步的地方,鬼玄元站住脚,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他和铁膝单独向前走去。至少,他的意思是要其它人停下来,但令公鬼催了一下他的斑纹马,跟上了他们,一百名金多卫士立刻也跟了上去。 当然,还有鬼笑猝,她一直紧跟着令公鬼,仿佛被捆在令公鬼的马上。马鸣一直没有停步,如果鬼玄元要让那个家伙走路,他不打算放弃这个离开的机会。 鬼足缺从突阕的队伍里跑了过来,只有他一个人,大约他是要做鬼玄元和铁膝想做的事。 但马鸣怀疑这个人是故意要显示出令公鬼需要一百个人保护,而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开始,纯熙夫人似乎也要过来,但智者们和她说了几句话,于是,她们全都留在了原地,但她们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马车这边。鬼子母下了马,手中把玩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半夏和智者们环绕在她周围。 尽管脸上挂满了汗珠,这名灰衣大汉却没有对过来的人流露出什么不安,不过当枪姬众们突然从地面跳出来,包围了马车队时,他确实是吓了一跳。 马车夫们都是一些面容强悍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留着伤疤或者是破损的鼻子,但他们现在却都是一副随时准备爬到座位底下的孬种相。他们是凶狠的街边狗,而楼兰人却是沙漠恶狼。 领头的卖货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并不胖,壮硕身材完全由肌肉组成的。他好奇地瞥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令公鬼和马鸣,但立刻就认出鬼玄元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他的鹰勾鼻和黑色的吊梢眼给黝黑方脸增添了一种凶悍的模样,虽然脸上堆满了笑容,却丝毫也无法掩饰那副凶相。 厌火族人接近他的时候,他脱下帽子,作了个揖。“我是沙陀信,”他说,“我是卖货郎,我在寻找保巴克城堡,各位大爷们,但我会与所有人做交易,我有许多好————” 鬼玄元打断了他的话,部族首领的声音就如同一把寒冰匕首:“你们偏离了保巴克的路线,也偏离了任何一个聚居地,你们怎么可能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如此深入龙墙的这一边?” “实际上,我并不清楚,这位大爷。”沙陀信仍然保持着笑容,但嘴角已经有些绷紧了,“我一直在各处旅行,这是我第一次访问三绝之地如此靠南的地方。我觉得,大约不会有向导认识这里。” 第九百五十五章 明显的事 鬼足缺重重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转动着他手里的短矛。沙陀信躬起肩膀,仿佛他觉得那根钢刃已经插入了他的身体。 “一直都有向导的,”鬼玄元冷冷地说,“你能不带向导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实在是运气,你是因为好运才没有横死当地,或者是光着身子走回龙墙。” 沙陀信不安地咧开嘴笑了笑,部族首领继续说道:“因为好运才遇到我们。如果你继续朝这个方向走一天到两天,你就要走到昆莫了。” 卖货郎的脸变成了灰色。“我听说过……”他停住话头,咽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各位大爷们,请诸位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这只是一起意外。”他急匆匆地说道,“苍天在上,我的话都是真的,好大爷们,我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鬼玄元对他说,“惩罚是严厉的,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去保巴克,这样就不会再迷路了。三绝之地对那些无知的人来说是危险的。”3sk. 鬼足缺挑战一般昂起了头,“为什么不是和我?”他厉声说道,“突阕族人是这里人数最多的,鬼玄元,根据习俗,他应该跟我走。” “你什么时候变成部族首领了?”火红色头发的突阕楼兰之首面色变得通红,但鬼玄元并没有露出丝毫得意的神色,他仍然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着,“这名卖货郎是在寻找保巴克,他会跟我走。在旅途中,你的突阕楼兰部众可以像我们一样和他进行贸易。乌孙部族并没有那么渴求卖货商人,我们不会把他们私留给自己。” 鬼足缺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但他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声音,即使其中还是能听到怒火的爆裂声。“我会在保巴克附近扎营,鬼玄元,当来下生弥勒尊与全部的楼兰之血相关,不止是乌孙一个部族,突阕部也要争取应有的位置。突阕人同样要依从当来下生弥勒尊。” 马鸣意识到,他并没有承认令公鬼就是当来下生弥勒尊。而令公鬼只是望着马车,似乎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 鬼玄元沉默了一会儿:“突阕将在乌孙的土地上受到欢迎,如果他们是为了依从当来下生弥勒尊。”这句话也同样可以做两种解释。 沙陀信一直都在抹他的脸,就好像他正处在两族楼兰对战的战场中心。等鬼玄元的邀请得到确定之后,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谢谢你们,诸位大爷们,谢谢你们。” 大约是在感谢他们没有杀死他。沙陀信又道:“大约你们想看看我的车里都有些什么?大约里面有些特别的东西你们会喜欢?” “再说吧!”鬼玄元说,“我们今晚会停留在风息堡过夜,你可以在那里给我们看你的货物。”鬼足缺已经大步走开了,但他听见了鬼玄元说风息堡,不管那到底是什么。 沙陀信将帽子戴回到头上。“一顶帽子。”马鸣说着,让果仁走到卖货郎身边。如果他还要在荒漠里停留一段时间,至少他需要让这种他娘的阳光晒不到他的眼睛。“我会出一个瓜子金的价钱买一顶这种帽子。” “成交!”一名女子既悦耳又充满磁性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马鸣抬头望去,接着愣了一下,在他的视线中,除了鬼笑猝和枪姬众以外,惟一的女人正从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但那个声音显然不是她的,那是马鸣听到过的最可爱的声音。 令公鬼皱眉看着那个女人,摇了摇头,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那个女人比沙陀信要矮一尺,但她一定像沙陀信一样重,大约更重。 一条条肥肉几乎遮住了她的黑眼睛,让别人看不出她的眼角是否在向上翘,但她利斧般的鼻子比那个卖货郎的鼻子还要高。一身浅月白色的连身丝裙紧绷在她肥大的身躯上,头上裹着一条白绢丝头巾,粗糙的黑色长发中插了一把工艺精致的奇玉梳子。 而她移动的时候,身子却显出与她的体重完全不协调的轻盈,几乎就像是一名枪姬众。 “一个好价钱,”她用刚才那个音乐般的声音说道,“我是卖货商铁勒娜。”她从沙陀信头上扯下那顶帽子,递到马鸣面前,“很结实,好大爷,而且几乎是新的。想在三绝之地里活下来,你就需要它,在这里,一个男人能死得……” 胖手指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就像这样。”她突然发出的笑声就像她的说话声一样,充满磁性与诱惑。“或者女人也一样。一枚瓜子金,你说的。”马鸣犹豫了一下,女货商被埋在肉里的眼睛立刻闪过一道鬼鸮般的黑色,“我很少会给客人两次出价机会的。” 奇特似乎还不足以形容这女人。沙陀信没有对她的行动表示半点反对,除了稍稍扮个鬼脸之外,如果这两个人是搭档,那谁说话算数就是很明显的事了。 而且,如果这顶帽子能让自己的脑袋免于被阳光烤焦,在马鸣看来,它就确实值这个价钱。她咬了一下马鸣给她的晋城瓜子金,然后才放开了那顶帽子。让人吃惊的是,帽子非常合适,虽然不能让他更凉快一些,却给他带来了舒适的阴影,原先用来罩头的那块大手巾被马鸣放进了外衣兜里。 “你们还需要什么吗?”矮胖的女人扫视了一遍厌火族人,看到鬼笑猝的时候,她嘟囔了一句:“多么漂亮的孩子。”向鬼笑猝龇了龇牙,大约那就是她的微笑。 看到令公鬼,她甜甜地说:“你呢,好大爷?”这样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声音实在是太不协调了,特别是当这个声音故意要显得很甜蜜的时候,“我们有些东西能帮你在这个要命的地方过得舒服一些。” 令公鬼转过紫电,好让自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马车夫。他朝女货商摇摇头,将束发巾戴在脸上,他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名楼兰人。 “今晚,铁勒娜,”沙陀信说,“我们在晚上开始交易,现在我们要去一个叫风息堡的地方。” 第九百五十六章 团团黄沙 “是喔!”她盯着突阕的队伍看了很久,又朝智者的队伍看了更久。突然间,她转向自己的马车,又转过头对另一名卖货郎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拖着这里诸位爷站在这里?快点,沙陀信,要出发了。” 令公鬼望着她的后背,又摇了摇头。在铁勒娜的马车旁边有一名说书先生,马鸣眨眨眼,以为是炎热的天气让他昏了头,但那个人并没有消失————一名穿着百衲披风的黑发中年男人。 他忧心地看着眼前的众人,直到铁勒娜将他推上马车的台阶。沙陀信看着铁勒娜的白色马车,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任何楼兰丰富多少,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到自己的马车。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你看见那个说书先生了吗?”马鸣问令公鬼,令公鬼含糊地点点头,眼睛却只是盯着那一队马车,仿佛他以前从没见过马车。 鬼玄元和铁膝已经向金多的队伍走去,围绕在令公鬼身边的一百人耐心地等待着,即使是一只老鼠也没法穿过他们的队列。马车夫们开始拉起他们的缰绳,但令公鬼并没有动。 马鸣对他说:“这些卖货郎都是奇怪的人,你说对不对,令公鬼?但我觉得一个人必须先变得奇怪才会进入荒漠,瞧瞧我们自己。”这番话让鬼笑猝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怒意,但令公鬼似乎并没有听到。马鸣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这种沉默真让人丧气。 “你有没有想过,护送卖货郎居然是个这么骄傲的任务,值得让鬼玄元和鬼足缺吵个不停?你懂得他们的那个什么节义吗?” “你是个傻瓜,”鬼笑猝喃喃地说,“这与节义无关。鬼足缺想要行使部族首领的职权,鬼玄元不能允许这一点,直到————除非他去过昆莫。突阕会从狗嘴里偷走骨头,甚至会把骨头和狗一起偷走,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有权得到一位真正的首领。因为令公鬼的原因,我们必须允许一千个这种人把他们的帐篷安在我们的土地上。” “他的眼睛,”令公鬼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些马车,“一个危险的男人。” 马鸣朝他皱起眉:“谁的眼睛?鬼足缺的?” “沙陀信的眼睛,他不停地出汗,脸色发白,但眼睛却从没有过变化。和人打交道,就要看着他的眼睛,而不是其它表象。” “的确,令公鬼。”马鸣在马鞍上动了一下身体,半举起缰绳,作出要转头回去的样子。大约沉默并不算坏。“必须看着眼睛。” 令公鬼转头望向附近的那些石峰和山丘,不停地转动着脖颈,“时间就是风险,”他喃喃地说道,“时间设下了陷阱,我必须避开他们的,同时安排我的。” 马鸣顺着令公鬼目光的方向望去,但除了偶尔可见的零散灌木和矮树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鬼笑猝向那些山岭皱起眉头,然后又看着令公鬼,整了整身上的法衣。 “陷阱?”马鸣问。苍天啊,让他给我一个不算疯狂的答案吧!“谁在设陷阱?” 片刻之间,令公鬼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的问题。卖货郎的马车已经在枪姬众的围绕下继续前进了,他们跟在开始小跑前进的金多后面,突阕也和金多在同一时刻开始移动。 更多的枪姬众仍然担负着斥候的任务。只有令公鬼周围的楼兰仍然凝立不动,智者们也只是在看着令公鬼,根据半夏的手势,马鸣认为她是想过来看看他们。 “你没办法看到它,或者是感觉到它。”令公鬼最后说道,将身子稍微向马鸣倾过来,大声地对马鸣耳语,仿佛是故意要装成这样。“我们正在和邪恶同行,马鸣,小心照顾自己。”他看着那些马车隆隆驶过,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扭曲的笑容。23sk. “你认为这个沙陀信是邪恶的?” “一个危险的人,马鸣,眼睛总会告诉你一些信息,但你又能对谁做出定论?不过,既然有纯熙夫人和那些智者在照看着我,我又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还有,我们绝不能忘记的兰飞儿。有哪个男人会同时引起这么多女人的注意?” 令公鬼突然在马鞍里坐直了身体,“已经开始了,”他平静地说,“希望我能有你的运气,马鸣,已经开始了,现在回头是不可能的,无论刀刃将如何落下。”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催马向鬼玄元追去,鬼笑猝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一百名金多人紧随其后。 马鸣也很高兴地追了过去,这总比被大军队抛下好。太阳燃烧着碧蓝的天空,在日落之前,还要赶很远的路。已经开始了?他说“已经开始了”是什么意思?是在昆莫开始的,还是更早,在一年前思尧村的冬日告别夜? “与邪恶同行”和“回头是不可能的”?还有兰飞儿?毫无疑问,令公鬼正走在尖刀刃上。一定有办法离开荒漠的,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马鸣频繁地打量着卖货郎的马车。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如果现在还不算太迟的话。 太阳还悬在西方锯齿般的地平线上,鬼玄元告诉令公鬼,再向前走一里就是风息堡了,他要在那里过夜。 “为什么我们要停在这里?”令公鬼问,“还要再几个时辰,夜晚才会到来。” 回答来自紫电的另一侧,鬼笑猝开口说道:“在风息堡有水源,在水源旁边扎营是最好的选择。”口气轻蔑,一如令公鬼所料。 “那些卖货郎的马车也不可能走很远,”鬼玄元补充道,“当阴影变长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停下来,否则车轮和骡子腿就有可能被碰伤。我不想把他们丢下,我没办法分派人手去看着他们,而鬼足缺可以。” 令公鬼在马鞍上动了动身子。那支马车队正由金多的水的发现者————觅泉众保护着侧翼,在金多主队旁边一两百步的位置上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车轮和马蹄搅起一团团黄色沙尘。 第九百五十七章 陷阱 地面上大多数裂缝都太深、太陡了,马车夫们只好一一绕过它们,让车队如同一条喝醉的蛇般来回扭摆。响亮的咒骂声不停地从车队中响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责骂拉车的骡子。沙陀信和铁勒娜仍然待在他们白色的车厢里。 “不,”令公鬼说,“是你不想这么做。”他轻声笑着,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马鸣在宽边帽底下奇怪地看着他。 令公鬼的笑容是想让别人安心,但马鸣的表情却没有改变。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令公鬼心想,这次旅程中出现了太多的变化。 想到照顾,他察觉到鬼笑猝望着他的眼神,她用外衣包住了头,仿佛那是一条束发巾。令公鬼再次挺直了身体。 纯熙夫人大约曾叮嘱她要将令公鬼照顾好,但令公鬼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正在等着看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惨状。毫无疑问,她会觉得那十分好笑,楼兰的幽默就是这样。 令公鬼宁愿相信她的怨恨只是因为她被塞进了一套裙装里,派来监视他,但闪烁在她眼中的光芒,说明这种怨恨的很大一部分应该出于她对他的私人看法。 一路上,纯熙夫人和智者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没有看他。那时纯熙夫人、半夏和四位智者一同走在金多和突阕中间,所有六个女人都在看着鬼子母手里的某样物品。 它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如同一颗宝石般熠熠发光,那些女人的样子就像是看到漂亮首饰的姑娘一样兴致勃勃。孔阳骑马跟在后面的屈从者和驮马队里,就像是已经被那些女人打发走了。 这个场景让令公鬼感到非常不安,他已经习惯于成为那帮人注意的中心了。她们发现了什么比他更有趣的事情?那肯定不是能让令公鬼高兴的东西,他不会喜欢纯熙夫人感兴趣的东西,也不会喜欢鬼纳斯她们感兴趣的东西,她们全都在设计他。 她们之中,令公鬼真正能信任的只有半夏。真是一言难尽,我希望我还能信任她。他惟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了。 当蛊雕从树丛后冲出来的时候,你拥有的只有你自己和你手里的矛。这一次,他的笑容中带了些许苦涩。 “你觉得三绝之地很有趣吗,令公鬼?”鬼笑猝的微笑只是向他呲了一下白牙,“尽情笑吧,湿地人,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这片土地会替仪景公主好好惩罚你的。” 为什么这个女人如此纠缠不休?“你对转生真龙没有任何尊重的表现。”令公鬼生气地说道,“不过你至少应该对朅盘陀王稍微有一点敬意。” 鬼玄元笑出了声:“一名部族首领不是一名湿地的国王,令公鬼,朅盘陀王也不是。尊重是有的,虽然女人们一般都不愿意表示出来,但任何人都能和首领说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鬼玄元还是向令公鬼坐骑对面的女子瞪了一眼,“有些人的态度确实危及骄傲。” 鬼笑猝一定是知道了最后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脸色变得像石头般僵硬,她一言不发地继续大步走着,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头。在前方巡逻的两名枪姬众出现在队伍前面,两个人都在没命地往回急奔。 她们显然并不是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向突阕部跑去,另一个则跑向了金多部。令公鬼认出了跑过来的这名枪姬众,她是一个名叫沙风凌的黄发女子,线条硬朗的面孔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俊美,一条伤疤在她被阳光晒黑的面颊上划了一条白色的细线。她是从海门通回来的楼兰人之一,比这里大多数的枪姬众都要年长,大约比令公鬼大了十岁。 在跑到鬼玄元身边之前,她飞快地瞥了鬼笑猝一眼,那一眼里既有好奇,也有同情,这让令公鬼非常生气。如果鬼笑猝同意当智者的间谍,她就肯定不值得同情。只是陪着他,不算什么艰难的任务吧!而对于他,沙风凌连一眼都没看。 “在风息堡有麻烦,”她对鬼玄元说,她说话又快又干脆,“没人发现我们,我们一直隐藏在暗处,没有靠近。” “很好。”鬼玄元回答,“通知智者。”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短矛,回身朝金多部主队走去。鬼笑猝低声说了些什么,拉住她的裙子,显然她是想和鬼玄元一起过去。 “我觉得,她们已经知道了。”当沙风凌向智者的队伍跑去时,马鸣说道。从纯熙夫人身边女人们的变化来看,令公鬼认为马鸣是对的,她们似乎同时开始说话了。 半夏用手遮住眼睛,望着沙风凌或者是他,另一只手则捂在嘴上。她们怎么会知道的?这问题只能留待以后问清楚了。 “那会是什么样的麻烦?”令公鬼问鬼笑猝。鬼笑猝仍旧自顾自地嘟囔着,没有回答他。 “鬼笑猝?会是什么样的麻烦?”还是没回音。 “玩命一搏吧,女人,你只要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好!什么样的麻烦?” 鬼笑猝的脸红了,但她只是用平淡的声音说道:“很可能是一次突袭,目标是山羊或绵羊,它们都有可能被放到风息堡进行牧养,但最有可能是山羊,因为这里的水。发动突袭的大概是查林部的白山氏族,或者是刺马氏族,它们离这里很近。大约是来自于阗部族的氏族。我觉得,鄯善部族距离这里太远了。”???.23sk. “会有战斗吗?”令公鬼向阳极之力伸展,甜蜜的上清之气湍流冲过他的躯体,伴随着腐臭黏~腻的污染,汗水冲出了他的每一个毛孔,“鬼笑猝?” “不,如果突袭者还在,沙风凌会说的。畜群和屈从者现在一定已经在几里以外了,我们不能抢回那群牲口,因为我们必须陪着你。” 令公鬼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提到抢回那些俘虏————那些屈从者,但他没有对这个问题想太久,为了不被阳极之力冲走,他没有太多精力去想这些事情。 鬼玄元和金多队伍向前方跑去,他们都已经戴上了面纱,令公鬼以稍微慢一些的速度跟在后面。鬼笑猝盯着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但他只是让紫电快步走着,他才不会急匆匆地冲向别人设下的陷阱。 第九百五十八章 九死地 至少马鸣比他还不着急,他犹豫着,看着卖货郎的马车,过了一会儿才让果仁慢跑起来。令公鬼一眼都没有去看那些马车。突阕部族落在了后面,直到智者们开始前进,他们才缓缓地迈开步子。 当然,这里是乌孙部族的地方了,鬼足缺不会在乎这里是否有人发动了突袭。令公鬼希望部族首领们能尽快在若羌集合,他该如何才能让这些彼此争斗不休的人团结为一体?不过,现在这并不是他首要担心的事。 当风息堡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令公鬼因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零星散落的几群长毛白山羊正在啃食着粗~硬的野草和荆棘树丛中的叶子,一开始,他并没有看见那座依傍着高耸孤峰基部,用天然石块砌成的建筑,虽然建筑材料非常粗糙,但堆砌得却十分巧妙、严整。覆盖在建筑物顶部的土壤中生长着几株荆棘灌木,这座建筑物不是很大,有着箭缝一样的窗口。 令公鬼只能看见它有一道门。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出另一座建筑物,它位于山峰上六十尺左右一处突出的岩台上,并不比第一幢建筑物大,一条深沟槽从地面上那幢建筑物后面的山壁伸出,一直通向那处岩台。除此之外,令公鬼就看不出还有什么其它明显的道路能到达那座岩台了。 鬼玄元站在距离孤峰四百步的地方,脸上没有带着面纱,他是令公鬼能看见的惟一一名金多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其它人不在这里。令公鬼在他身边勒住缰绳,跳下马。部族首领却只是看着那些石头建筑。 “山羊。”鬼笑猝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突袭的人不会丢下任何一只山羊,大多数山羊都没了,但看起来它们仿佛只是被驱散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鬼玄元表示同意,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些建筑,“否则就会有更多留下来。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他们应该能看见我的脸,认出我是谁。” 他开始向前走去。令公鬼催马跟了过去,他没有表示反对。鬼笑猝一只手握住了腰带上的匕首,马鸣跟在他们后面,抬起了那根黑矛,仿佛他认为很快就要用到它。 粗糙的木门是用短而窄的厚木板拼在一起的,门边一些很结实的立柱都折断了,从痕迹看,是用斧头砍的。鬼玄元犹豫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他几乎没有向门里看一眼,就立刻将视线转移到周围的旷野上。 令公鬼探头进去,屋里没有人,靠着箭缝透入的光柱,令公鬼能看清建筑物的内部只有一个房间,而且显然不是居室。只是一个牧人临时的庇护所,如果他们遭到攻击,这里可以为他们提供保护。 屋子里没有任何家具,连桌椅也没有。屋顶上一个被熏黑的烟囱下面,有一座敞口的炉子。屋子背面,那条宽石槽里的灰色岩石上刻出了一级级台阶。 这个地方确实遭到了抢掠,被褥、毯子、壶罐,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坐垫和枕头。某种液体溅得到处都是,甚至连天花板上也有,而且已经干涸变黑了。 令公鬼意识到那是什么,不由得猛地后退了一步,想也没想就让上清之气的利剑出现在手中。血,这么多的血,这里一定发生过一场屠杀,一场野蛮到超乎他想象的屠杀,除了山羊之外,这里再没有活物了。 鬼笑猝像她进来时一样迅速地退了出去。“谁?”她难以置信地问,一双碧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有谁会这么做?那些死者都去什么地方了?” “黑水修罗,”马鸣喃喃地说,“我看是黑水修罗干的。” 鬼笑猝轻蔑地哼了一声:“黑水修罗不会进入三绝之地,湿地人,至少,它们的足迹很少会出现在妖境以南几里的地方。我听说过,它们管三绝之地叫九死地。我们猎杀黑水修罗,湿地人,而不是它们猎杀我们。” 没有任何异动,令公鬼让手里的剑消失,推开了阳极之力。这很困难,上清之气的甜美几乎足以淹没污染所产生的恶感,那种纯粹的愉悦感让他可以把一切都忘掉。 无论鬼笑猝怎么说,马鸣是对的,但黑水修罗已经走了。黑水修罗在荒漠里,在一个他必须去的地方,他还没有蠢到会认为这完全出于巧合。但如果他们以为我确实是这么蠢,大约他们会掉以轻心。 鬼玄元向金多发出信号,让他们过来,楼兰们似乎立刻就从地里冒了出来。又过了一段时间,突阕、卖货郎的马车和智者们也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立刻被传进所有人的耳中,楼兰的队伍里能明显感到紧张的情绪,他们的姿态仿佛是在戒备随时都有可能受到的攻击,而且攻击他们的可能就是旁边那支楼兰队伍。23sk. 斥候被派往每一个方向。车夫们一面替骡子卸下货车,一面惊惶地窥看着四周,仿佛只要有人喊一声,他们都会钻到马车底下去。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像蚁巢中的蚂蚁般忙碌着。鬼玄元确认了所有卖货郎都已经把马车停在金多营地的边缘,鬼足缺对他怒目而视,因为这就意味着任何想要进行交易的突阕楼兰都要到金多营地那里去,但他并没有为这件事和鬼玄元争吵。 大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连他也知道这种争吵完全有可能导致枪矛之舞。突阕的帐篷就扎在距离金多营地不到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像行军时一样,智者的营地在两座营地中间。 智者们检查了建筑物的内部,纯熙夫人和孔阳也和她们一起去看了,但她们即使做出了什么结论,也没有告诉其它人。 风息堡的水源是那道岩壁裂缝深处的一个小泉眼,泉水充满了一个不到六尺宽、略呈圆形的幽深泉池,鬼玄元管它叫水槽。对于牧人来说,它已经足够了,它也足够让金多装满他们的部分水袋。 突阕没有靠近这里,在乌孙部族的地方,金多有优先取水的权利。山羊们似乎只是从荆棘丛肥厚的树叶里吸收水分。鬼玄元向令公鬼保证,在明晚的宿处会有远多于这里的清水。 第九百五十九章 战术 当马车夫正忙着解下牲口,用小桶从水车上取水的时候,沙陀信又让众人吃了一惊。他走出马车时,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的黑发女子,那名女子穿着红色的云锦长袍和红挑花缂丝软鞋,这套衣服应该出现在华丽的宫殿之内,而不是这片荒漠。 一条轻薄的红色头巾像束发巾和面纱一样裹住了女子的头脸,却无法挡住炽烈的阳光,也无法藏住一张白皙美丽的心形面孔。她挽着卖货郎粗大的手臂,袅袅婷婷地随他一起去看那个溅满鲜血的房间。那时候,纯熙夫人和智者们已经回到屈从者为她们建立的营地去了。 当这两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子还在姿态优雅地打着哆嗦。令公鬼确定那女了是假装的,就像他确定是她主动要求去参观那处屠宰场一样。她脸上厌恶的神态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她就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楼兰诸人了。 看起来,令公鬼也是她有兴趣的目标之一。沙陀信似乎准备带她回马车了,但她反而领着他向令公鬼走来,在朦胧的面纱后面,她一直都在向外抛洒着迷人的微笑。 “沙陀信和我谈起过你,”她用一种幽幽柔柔的声音说道。她的手臂还挽在卖货郎的胳膊上,一双黑眸却大胆地望着令公鬼。“你就是被楼兰传颂的那个人,当来下生弥勒尊。” 铁勒娜和那名说书先生也走出了马车,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看来我是的。”令公鬼说。m.23sk. “这可真是奇怪了,”她的微笑变得有些恶作剧的意味,“我以为你会非常俊美。” 拍了拍沙陀信的面颊,她叹息了一声:“这种死热的天气真让人疲惫不堪,但愿它不会持续太久。” 直到这女人沿着台阶回到马车里,沙陀信一直都没有说一个字。一块白色的长围巾被他绑在头上,代替了那顶帽子,围巾的末端垂在他的脖子上。 “请您一定要原谅常妙娥,这位爷,有时候,她有些……过于直率了。”他的声音很随和,眼睛却像是捕猎的猛禽。 沙陀信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道:“我也听说了别的事情,我听说你在秦望石髓大厅里拿到了神威万里伏。” 那个男人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他知道神威万里伏,他一定也就知道,令公鬼是转生真龙,知道他能够使用上清之气,而他的眼神一直都没有改变。一个危险的男人。 “我也听过有人这么说,”令公鬼对他说,“耳听为虚,你所见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 “很聪明的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沙陀信才说道,“但如果想要有巨大的收获,一个人就必须相信一些事,通向伟大的道路需要由信仰和情报铺成。情报大约是一切之中最有价值的,我们全都在寻觅各种情报的价值。请原谅,这位爷,常妙娥不是个有耐心的女人。大约我们以后能有机会好好谈一谈。” 没等那男人走出三步,鬼笑猝就用低沉却又严厉的声音说道:“你属于仪景公主,令公鬼,你对每一个走到你面前的女人都这样看吗?或者只是对那些半裸着的?如果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你也会这样看我?你属于仪景公主!” 令公鬼已经忘记了她还在他身边,“我不属于任何人,鬼笑猝,仪景公主?她似乎还没有打定主意呢!” “仪景公主将她的心掏给了你,令公鬼,如果她没有在海门通亲口向你告白,难道她的两封信没有告诉你她的感受吗?你是属于她的,而不是其它人的。” 令公鬼挥了挥双手,从她身边走开,至少,他试着走开。鬼笑猝紧跟在令公鬼身后,如同阳光下一个对他充满厌恶的影子。 剑,厌火族人已经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不带剑,但他们一直保持着对它的藐视,剑大约能让她离开自己。令公鬼开始在智者营地里寻找孔阳,他要求护法教导他练剑。 摩诃丽是四名智者中惟一出现在他面前的,脸上的皱纹显然是因为对他这种举动的反感而加深了。 令公鬼没有看见半夏。纯熙夫人的脸平静得如同戴上了一副面具,黑眼睛里只有冰冷,他不知道鬼子母对他是赞成还是反对。 令公鬼不是要冒犯楼兰人,所以他和孔阳选择在智者营地和金多营地之间进行练习。 令公鬼使用孔阳从行李中拿出的一把未开锋的练习剑,剑柄上只绑着一束零散的钢片,但未开锋的练习剑的重量和平衡与普通剑是一样的。一个剑招紧接一个剑招,他能够在舞蹈一般的变幻中忘记自己。 未开锋的练习剑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通常练习都是这样的。 只是今天,太阳如同熔炉般高悬在天上,烤光了一切的汗水和力气。鬼笑猝蹲在一边,双臂抱住膝盖,紧盯着令公鬼。 最后,喘息着,令公鬼放下了手臂。 “你的精神不够集中。”孔阳对他说,“即使是肌肉都变成了水,你也要集中你的精神,做不到这一点,你的死期就到了,而杀死你的搞不好会是个第一次握剑的乡下男孩。” 令公鬼很意外地笑了笑,这种表情在他石雕般的脸上显得非常奇怪,“是的,嗯,我不再是乡下男孩了,对不对?” 他们的身边出现了观众,只是距离他们都很远。厌火族人在突阕和金多营地的边上站成了两排。 铁勒娜仿佛被肥油包裹的肥大躯体站在金多楼兰众人中间,说书先生在她身边,身上还穿着五颜六色的百衲披风。 他选择哪一个? 他不想让他们发现他在看着他们。 “楼兰人是如何战斗的,孔阳?” “他们很善于战斗,”护法不带表情地说,“他们从来不会让精神涣散,看这里。”他用剑在坚硬的干土上划了一个环和几个箭头,“楼兰会根据地利改变战术,不过这是他们喜欢的一个战术。他们成队行动,所有人分为四组。当他们遇到敌人的时候,第一组楼兰在正面牵制敌人,第二组和第三组从侧后包抄,最后一组作为后备队等在战场之外,只由这一组的首领观察战局。当敌人的战线出现缺口,预备队立刻从那里杀进去,结束!” 他的剑从一个已经被箭头刺穿的地方伸入环中。 第九百六十章 金银块 “那你们是如何击败这种战术的?”令公鬼问。 “很难,除非幸运,一般你在楼兰发动进攻前根本不会发现他们,当你开始接战的时候,你要立刻派出骑兵,一举击溃,或者至少是拖延向你的侧后迂回而来的楼兰人。如果你能保留大部分力量,击败在正面牵制你的楼兰侧翼,你就能再依次击败其它楼兰之敌。” “为什么你要学习如何与楼兰人战斗?”鬼笑猝喊道,“难道你不是当来下生弥勒尊吗?你不是要将我们绑在一起,恢复我们旧日的骄傲吗?而且,如果你想知道如何与楼兰人作战,问楼兰人就好了,不要问一个湿地人,他的办法不会有用的。” “边境人每次都把它运用得很好,”鬼玄元的软靴在坚硬的地面上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胳膊下面夹了一个水袋,“对于刚遭受沮丧打击的人,他人总是会给予宽容,鬼笑猝,但赌气总要有个限度。你为了你对族人和血脉的义务而放弃了枪矛,毫无疑问,终有一天,你会让一名部族首领服从你的意志,但即使你只是乌孙最小的氏族中最小的聚居地的智者,义务仍然存在,而它不能被你的怒气所干扰。” 一位智者。令公鬼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当然,这才是她会去昆莫的原因。但他绝对想不到鬼笑猝会选择放弃枪矛,这肯定也解释了为什么她会被选择成为他身边的间谍。 突然间,令公鬼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能够导引真气,自从冬日告别夜之后,紫苏似乎是他生活中惟一不能导引真气的姑娘。 鬼玄元将那个发着溅水声音的水袋扔给令公鬼,微温的清水流进他的咽喉,如同清冽的美酒。他竭力不让一滴水洒在他的脸上,他不想浪费它,但这么做很困难。 “我觉得你大约想要学学怎么用矛。”当令公鬼最后放下半空的皮囊时,鬼玄元说道。 令公鬼这时才发现,部族首领的手里拿着两根矛,还有一对小圆盾。那两根矛看起来绝不是为了训练而制造的,每根矛杆的末端都装着一尺长的锋利钢尖。 无论是钢还是木头,令公鬼的肌肉已经哭喊着想要休息了。他的腿非常地想让他坐下来,脑袋则想躺下来。铁勒娜和那个说书先生已经离开了,但两个营地的楼兰人都还在看着他。 他们已经看着令公鬼练过了令人鄙视的剑,他们是令公鬼的人众,令公鬼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是他的人,这种联系不仅仅是一种表面的概念。 鬼笑猝也还在看着令公鬼,姑娘眼里的怒火更旺了,仿佛是在责备令公鬼为什么让鬼玄元这样教训她。 当然,令公鬼做什么样的决定,完全是和这个姑娘无关的。金多部和突阕部都在看着他,就是这样。 “那座山有时候会重得可怕,”令公鬼叹息一声,从鬼玄元手里接过一根矛,一张盾,“你什么时候能找个机会把它放下一会儿?” “当你死的时候。”孔阳的回答很简单。 强迫自己迈开步伐,并竭力不去看鬼笑猝,令公鬼在鬼玄元面前摆好了架势。他还不想死,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想。 躲在卖货郎马车的阴影里,靠在一只高轮子上,马鸣瞥了一眼观看令公鬼的金多氏族队伍。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那个家伙是个大傻瓜,竟然在这种热天里蹦蹦跳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在太阳下找个遮蔽处,找点喝的东西。 马鸣在阴影里转动了一下身体,苦着脸望向手中杯子里的浑酒,那是他刚从一名马车夫那里买来的。 浑酒变得像菜汤一样热的时候尝起来真不是味道,不过,至少它是液体的。除了那顶帽子之外,马鸣还买了一根装着雕银烟锅的短管烟斗,现在那个烟斗就在他的外衣口袋里,和他的烟袋在一起。 做这些买卖不是马鸣的本意,他只想要一条能够离开荒漠的路,但卖货郎们现在似乎并不提供这项商品。他们还要做他们的买卖,虽然并没有什么人买他们的浑酒。 厌火族人根本不在意酒的凉热,但他们似乎是认为这种酒太淡了。来买东西的大多是金多氏族人,不过也一直都有突阕部族人从另一个营地过来。 鬼足缺和沙陀信凑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不过并没有达成什么协议,最后双手空空地回去了。 沙陀信一定是不想丢掉眼前的生意,他用他那双鹰眼盯着鬼足缺的后背,一名想和他说话的金多人叫了他三次,他才听到。楼兰人们并没有太多的钱币,但卖货郎们很快就开始接受银碗、金雕像和精美的壁挂,这些都是来自晋城的战利品。 楼兰人又拿出一袋袋天然的金块和银块,这让马鸣从地上坐起了身。他想和这些人赌上几把,不过厌火族人如果玩骰子输了,很可能会拿他们的短矛和马鸣说话。 马鸣很想知道这些金矿银矿都在什么地方,别人能找到金银的地方,他一定也能,不过,挖金子大概是件很累人的干活。大大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浑酒,他又靠回到了马车的轮子上。23sk. 买什么,卖什么,得了什么样的价钱,这些让马鸣感到很有趣。楼兰不是会用一个金盐瓶去交换一捆布的傻瓜,他们知道每样物品的价值,并且卖力地和卖货郎们讨价还价,虽然每个人各有所需。 书籍很快就卖光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想看书,但那些想要的人会搜光马车里的最后一本书。绢丝和挑花缂丝一拿出来就会被抢光,并能够换到数量惊人的白银和黄金。 缎带的销路也很好,但即使是最好的云锦也乏人问津。马鸣听到一名突阕楼兰告诉沙陀信,从东方来的云锦比他们的价钱要便宜得多。 一个身材笨重、有着疙瘩鼻子的马车夫,努力劝说一名金多枪姬众买下一只奇玉雕刻的手镯。那名枪姬众从荷包里拿出一只更宽、更厚、雕工更精细的奇玉手镯,递到他面前,让他去和第一只手镯比一比,马车夫犹豫了一下才拒绝了,这使得马鸣觉得他比看上去还要蠢。 第九百六十一章 你真的进去了 针和别针都是被竞相抢购的物品,但壶锅和小刀只是得到了楼兰们的一阵冷笑,楼兰铁匠能做出比它们好得多的产品。 每一样东西都在不同的手里来回传递,从香水瓶、香料到小桶的浑米酒,桂花酿和老白干都能卖上好价钱。 马鸣还很惊讶地听到铁膝和卖货郎要红河烟草,但卖货郎手里没有这样货物。 一个马车夫一直在楼兰们前面夸耀一张沉重的雕金十~字弩,却没有得到任何响应。那张十~字弩吸引了马鸣的目光,弩上镶嵌着几只黄金狻猊,狻猊眼用红宝石做成。 虽然很小,但绝对是红宝石。当然,一张优秀的红河长弓能在十~字弩手绞回弩弦,放上第二枝箭的时间里射出六枝箭。不过,这种尺寸的十~字弩射程更长,可以多射三百尺。 每个十~字弩手搭配两名专门代替弩手往空弩上装箭的人,健壮的长枪兵挡住骑兵冲锋…… 马鸣哆嗦了一下,让自己的头重新靠在轮辐上。这种情形又发生了,他必须离开荒漠,离开纯熙夫人,离开所有鬼子母。大约他应该回家过一段时日,大约他还能来得及帮助解决白袍众的麻烦。 马鸣想,那样的机会不大,除非我使用那他娘的道门,或另一块他娘的传送石。不管怎样,这无法解决这些的问题。 重要的是,在思尧村,马鸣永远也无法知道为什么那些蛇人会说他要与那个九月之女成亲,还有他怎么能死去又活过来,他在昆莫也没有找到这些事的答案。 马鸣隔着外衣摩搓着那个银狐狸头的徽章,现在它又挂在他的脖子上了。狐狸的瞳孔是一个被一根蜿蜒的线从中间分为两半的小圆环,一半被打磨得很亮,另一半则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世界崩毁以前古代鬼子母的符号。 那根黑杆剑刃的钩镰枪上面印着两只鬼鸮的图案。他拿起倚放在马车上的矛,将它横放在自己的膝头。更多鬼子母的物品。昆莫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只是给了他更多的问题,还有…… 在进入昆莫之前,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空穴,现在,那些空穴~里被填上了新的内容。他曾记得自己在早晨走进了一扇门,在晚上离开了那里,但那之间什么也没有。 现在,那两个场景之间多了些东西,所有的空穴都被填满了。清醒时的梦幻,或者是很相近的一些东西。似乎马鸣能回忆起舞会和战场,街道和都市,他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它们,无法确信它们是否曾经存在过,就好像一百个不同的人的一百个不同的记忆碎片都被塞进他脑子。 把这一切当成是梦会让马鸣感觉更好————稍微好一点————但他仍旧能清晰地想起这些记忆,如同他能想起他自己的记忆。战争的场景是最多的,有时候,它们会偷偷渗入他的思维,就像他看见这张十~字弩。 马鸣经常会发现自己正看着一片地方,计划如何在那里设置伏兵,或是搜查那里的伏兵,或是如何安排军队进行战斗。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无须注视,马鸣用手指抚过黑矛杆上波浪一般的铭文,现在他能像读书一样轻易地读懂它,他是在从穆萨开始的旅程中,渐渐认识到这一点的。 令公鬼什么也没说过,但马鸣怀疑,自己在昆莫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泄露给了令公鬼。现在他认识古语,是在那些梦里认识的。苍天啊,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高声说道,“我迷失在自己的心灵之中了。” “一位学究,对于这个时候,这个纪元。”马鸣抬起头,发现那个说书先生正在看着他。说书先生有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黑眼睛,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要高的中年人,看上去对女人很有吸引力,但总是用一种令人不安的奇怪方式昂着头,好像是在用眼睛的余光看人。 “我只是曾经听过这句话。”马鸣说。他一定要更小心一些,如果纯熙夫人决定抓他去白塔进行研究,她们就永远不会让他出来了。“你如果听见别人说话,总会记住一些,我也只是记住了一两句。”这样应该能掩饰他的愚蠢所犯下的过失了。 “小的叫师卫古,本是说书先生。”师卫古没有像谢铁嘴一样舞动他的披风,如果他是一名木匠或一名车匠,他也会这样介绍自己。“介意小人坐到你身边吗?” 马鸣向身边的地面点点头,那个说书先生蹲下身,将披风垫在地上,坐了下去。他似乎很沉迷于观看那些金多氏族和突阕部族的人在马车周围来回奔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仍然拿着短矛和小盾。 “楼兰这地方,”师卫古喃喃地说道,“远远超出我的预期,真让我难以相信。” “我已经和他们共处了几十天,”马鸣说,“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他们。奇怪的种族。如果有枪姬众邀请你进行枪之吻,我的建议是拒绝,但要保持礼貌。” 师卫古带着疑问的表情向他皱起眉:“看来,你有一段迷人的经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鸣小心地问。23sk. “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个秘密吧?没有多少男人能跟随一位……鬼子母旅行,就是那个叫纯熙夫人的女人,还有令公鬼————转生真龙,当来下生弥勒尊。谁知道,他应该要实现多少个预言?他肯定是个非同一般的旅伴。” 当然,楼兰人也会谈论,任何人都会,但听到一个陌生人如此平静地谈论令公鬼的这些事,马鸣终究还是有些不安。“迄今为止他都还算是好旅伴,如果他引起了你的兴趣,就和他聊聊吧!至于我,我宁愿忘记这件事。” “可能我会的,不过,大约等以后吧!先让我们谈谈你。我知道你走进了昆莫,在三千年时间里,除了厌火族人外,没有人曾经走进过那里。你真的进去了?” 他向马鸣膝头的那根钩镰枪伸出手,马鸣将钩镰枪向里收进一点,他便垂下了手。“那么,跟我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第九百六十二章 裂心为战 “为什么要跟你说?” “因为我是一名说书先生,马鸣。”师卫古又将头歪成那种让人感到不自在的姿态,声音里隐含着一股怒意,仿佛必须做这种解释让他很不高兴。他举起披风的一角,似乎是要用那些五彩补丁作证明。天籁小说网 “你看见了以前只有屈指可数的厌火族人才能见到的东西,我能用你所见到的情景编出什么样的故事?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成为我故事里一位英雄。” 马鸣哼了一声:“老子不想成为什么他娘的英雄。” 但就这么保持沉默也没什么道理,鬼纳斯那帮人会吵嚷着不能说出昆莫的秘密之类的话,但马鸣不是楼兰人。而且,这些卖货郎之中有人向马鸣稍微表示好意,他也应该回报一下,等他有需要的时候,这个人大约能帮他说几句话。 马鸣于是讲述了从到达那堵雾墙开始直到从那里再次出来的整个过程,但有选择地省略了一些情节,他不想告诉别人关于那件形状像扭曲门框的密炼法器,也不愿意去想起那些尘土化成的杀人怪物。告诉这个说书先生那座奇怪城市里的巨大宫殿,还有不死神苍木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了。 师卫古很快就略过了生命之树的部分,但他让马鸣将其余的部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则提出了愈来愈详细的问题,比如,走过那层浓雾时的感觉如何,走多长时间才能穿过雾墙,进入那片没有影子的苍天,他还要马鸣尽量描述出城市中心广场上的每样东西。 马鸣很不喜欢说这些,一不小心,他就会把那件密炼法器说出来,谁能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一直说到喝干了最后一滴温热的浑酒,又把嗓子彻底说干了。 马鸣的整个故事听起来相当无聊,就好像他只是走进了昆莫,然后等着令公鬼,然后又走出来一样。但师卫古似乎是要从他这里挖出昆莫的每一块碎片。 他确实让马鸣想起了谢铁嘴,有时候,谢铁嘴也会这样全神贯注地逼问他,仿佛是要把他的经历全部榨干。 “这就是你要做的?”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马鸣不由得跳了起来。铁勒娜甜美的声音现在却显得很严厉,这女人原本就让他感觉不安,现在看起来像是要把他和说书先生的心一起挖出来。师卫古也爬起了身。 “这个年轻人刚刚告诉我昆莫里那些让人陶醉的事情,你绝对无法相信的。” “我们不是为了昆莫而来这里的。”说话的语气与她斧刃般的鼻子一样锋利,不过,至少她现在只是瞪着师卫古一个人了,“我跟你说————” “你什么也不要对我说。” “你不要打断我说话!” 两个人没有再理会马鸣,而是向他们的马车走去,他们低声争吵着,激烈地打着手势。当他们消失在马车里的时候,铁勒娜似乎是被说书先生吓住了,她闭上了嘴,脸上露出非常可怕的神情。 马鸣打了个哆嗦,他没办法想象和那个女人共居一室是怎样的情形,那一定就像是和一头暴躁的母豹子住在一起。 铁勒娜,现在……那张脸,那双嘴唇,那样的腰肢,如果他能让她离开沙陀信,大约她会找到一位年轻的英雄————对她来说,那些尘灰怪物一定有十尺高,他能活灵活现地将记忆中和他创造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讲给她听————一位年轻俊美的英雄总比一个乏味的老卖货郎更能让她喜欢。马鸣开始胡思乱想。 太阳滑下了地平线,帐篷中间,燃烧荆棘枝形成的小堆营火放射出微弱的黄光,煮食的气味充满了营地,晚饭是撒上了岩盐的烤山羊肉。 寒气同样充满了营地,这是荒漠夜晚的严寒,仿佛太阳将所有的热力都带走了。 马鸣从没想过自己会希望在离开晋城时能带上一件厚披风,大约那些卖货郎能卖给他一件,大约师卫古会拿他的披风来赌骰子。 马鸣和鬼玄元、铁膝、令公鬼在同一堆营火边吃饭,当然,鬼笑猝也和他们在一起。卖货郎也坐在营火边,师卫古靠在铁勒娜身边,常妙娥总是围着沙陀信打转。 大约把常妙娥和那个鹰勾鼻男人分开比他预料中的更难————或者是更简单,不管是不是在那个卖货郎身边,她总是用那双迷蒙的眸子望着令公鬼一个人,就好像令公鬼的气味已经被她标上记号,是属于她的一只小狗。 令公鬼和沙陀信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卖货郎也总是在看着令公鬼。鬼笑猝却注意到了,所以她一直都在瞪着令公鬼。这些人都让马鸣觉得不寒而栗,不过,至少面前的营火还能散发出一点温暖。 山羊肉烤熟之后,就变成了某种带着斑点的黄色肉块,吃起来比想象中更加可口。吃完山羊肉以后,鬼玄元和铁膝装满了短管铜烟锅,部族首领要师卫古唱首歌听听。 说书先生眨了眨眼:“当然,当然。让我拿琵琶来。”他跑向铁勒娜的马车,披风在干燥、寒冷的风中不停地翻卷。 这家伙和谢铁嘴完全不一样,谢铁嘴只要一起床就会带上他的琵琶或竹笛,或把两样都带上。马鸣在雕银铜烟锅里塞满了烟草,开始享受烟草的香气。 这时候,师卫古回来了,他摆了一个帝王般的架势,这点倒是和谢铁嘴一样。拨了一下琴弦,说书先生开始演唱了: 轻柔之风,犹春指也。 轻柔之雨,犹天堂之泪也。 岁之轻柔者,匆匆而逝。 而未尝预期,暴风将至。 未尝预期,风将咆哮。 钢铁之雨,雷电之攻。 裂心为战。 这是《裂心为战》,一首很古老的锡城歌曲,它的历史还要追溯到黑水修罗战争以前。 师卫古唱得很不错,当然,与谢铁嘴洪亮悠扬的歌声并不能相比,但还是有许多楼兰人被歌声吸引过来,在火光边上密密地围成一圈。 恶棍黑多煞率领驱度寐人攻入毫无准备的锡城,烧杀抢掠,四处驱赶善良的人众,直到神鹰王团结了锡城的力量,发动反攻。 第九百六十三章 我不想回忆 锡城人在龙游浅滩与驱度寐人作战,虽然敌军的人数远远超过了他们,但锡城人依然半步不退。 激烈的鏖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河水变成红色,黑色的兀鹰铺满了天空。到了第三天,锡城人数量剧减,希望在消失,神鹰王和战士们杀开一条血路,冲过浅滩,对敌阵进行决死的突击,他们一直杀入黑多煞军阵的核心,希望能杀死黑多煞,挽回战局。 但敌人的势力太强大,他们被包围,被淹没,被压缩到一隅。战士们环绕着国王和红鹰旗,浴血厮杀,即使心知末日已至,仍然拒绝投降。 师卫古唱到了他们的勇气是如何触动了黑多煞的心,到最后,黑多煞如何允许残余的锡城人离开战场,并率领驱度寐人回到了驱度寐,以表示对锡城人的尊敬: 还跨血流。 昂著头颅,策马还乡里。 未释,握剑之手。 未有弃之,贵心与魂。 骄属之,久而不衰。 此经元不失色之骄也。 说书先生拨过最后一个和弦,楼兰纷纷吹起了口哨,用矛杆敲击他们的小皮盾,有些人还发出狼嚎般的喊声。 但马鸣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他记得那一切————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故事,我不想回忆!但回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他记得自己劝说所谓的神鹰王不要接受敌人提出的双方退兵的建议;但所谓的神鹰王对他说,即使是最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黑多煞留着光亮的黑胡子,钢制的网孔饕餮面甲覆盖在脸上,发出命令让手下的长枪手撤退。等到他们退到接近浅滩的地方时,埋伏的弓箭手突然站起,向他们射出箭雨,骑兵开始向他们冲锋。 至于黑多煞返回了驱度寐……马鸣不认为有过这样的事,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努力地保持着平衡,而身体已经被三枝箭射穿。但记忆并不止这些。 在另一个残片里,他看见胡子已经变成灰色的黑多煞在一片树林中陷入激战,黑多煞的战马踢起后腿,让他从马背上翻倒在地,背上的钩镰枪是一个没有甲胄、也没有胡须的男孩插上去的。这种感觉比他的记忆中充满空洞时还要糟糕。 “你不喜欢这首歌?”师卫古问。 马鸣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说书先生说话的对象是令公鬼,而不是他。令公鬼凝视火焰,揉搓着双手,过了许久,他才答道:“我不能确定,依靠敌人的宽大能有多明智,你怎么想,沙陀信?” 卖货郎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正趴在他胳膊上的女人。“我没想过这些事。”他最后说道,“我知道的只有利润,而不是战争。” 铁勒娜粗鲁地笑了起来,看见铁勒娜在微微甜笑。卖货郎高傲地看着这个只有她三分之一高矮的女人,自己的笑声顿时停歇,黑眼睛在一团团肥肉后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突然间,警告的喊声在营地外的黑暗中响起,楼兰人们立刻戴上了面纱。转瞬间,长着前突的脸和长角兽头的黑水修罗从夜色中嚎叫着冲进了营地,它们高大的身躯远远超过了凡人,爪子般的手里挥舞着巨大的镰剑、带钩的长枪、满是尖刺的三叉戟和尖钉战斧,魔达奥跟在它们身后,如同没有眼睛的毒蛇。m.23sk. 只是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厌火族人已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战斗,仿佛他们在半个时辰前就接到了警告,映着火光的矛尖挡住了黑水修罗的冲锋。 马鸣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火焰长剑在令公鬼的手中爆起,但他自己很快也陷入了乱战的漩涡。他转动手中的钩镰枪,同时施展出棍法和枪法,纵劈直戳,矛杆横旋,他第一次因为那些梦一般的记忆而感到高兴,这让他拥有了高强的武艺,他需要每一点战斗的技巧。 周围只剩下了疯狂的混乱。黑水修罗冲过来,被马鸣的钩镰枪刺死,被楼兰人杀死,或者转头扑向了其它呼喊、嚎叫、金铁交鸣的战团。魔达奥出现在他面前,黑刃砍在他的鬼鸮铭文钢刃上,爆发出闪电般的蓝色光华,随后,犼神七煞又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两枝短矛从马鸣的头侧掠过,刺中了想从背后偷袭他的黑水修罗。他将短剑形的矛刃刺入一个魔达奥的胸口,马鸣确信它要死了,但犼神七煞并没有倒下,而是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用无眼的凝视将恐惧刺进他的骨髓。 它举起了手中的黑剑,只是眨眼间,魔兵抽搐着,身上插入了数枝楼兰利箭。 马鸣急忙向后跳去,躲开了向他扑倒的怪物,即使是这个时候,它仍然在刺出它的剑,刺向任何能刺到的东西。 不知道有多少次,马鸣在最后一瞬间用铁一般坚硬的黑色矛杆挡开了黑水修罗的攻击。这根矛是鬼子母的杰作,他为这一点感到庆幸。银狐狸头也在他的胸口发出寒冷的脉动,仿佛是在提醒他,它也带着鬼子母的印记。 这个时候,马鸣什么也不在乎了,如果鬼子母的作品能保住他的性命,他很愿意做一只小狗跟在纯熙夫人的屁股后头。 马鸣不知道这场战斗持续了一刻钟还是几个时辰,只是仿佛转瞬之间,再没有魔达奥和黑水修罗站立在战场了,只有黑暗中传来的惨呼和嚎叫还说明楼兰人们正在追击敌人。 已死和将死的躯体散堆在地面上,楼兰和魔界杂兵堆积在一起,魔兵仍然在抽搐般挥动着它们的黑剑,痛苦的呻吟声充满了整片营地。马鸣突然觉得自己的肌肉仿佛全都变成了清水,肺如同被火焰烧灼,他喘息着跪倒在地上,用钩镰枪支撑着身体。 三辆卖货郎的帆布马车变成了三个巨大的火堆,一名马车夫被黑水修罗的长枪钉在了马车旁边。一些帐篷也被点燃了。喊声从突阕营地传来,那里同样闪耀着不可能是营火的明亮的火焰,他们也遭到攻击了。 第九百六十四章 观星园 令公鬼的手中仍然握着火焰剑,他走到跪在地上的马鸣身边:“你还好吗?”鬼笑猝依旧像影子般跟着他,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根短矛和一面圆盾,又用外衣裹住了自己的脸,即使还穿着裙子,她看起来仍然是那么致命。 “哦,我还好,”马鸣喃喃地说着,挣扎着站起了身,“只是和黑水修罗的一点睡前舞,对不对,鬼笑猝?”她放下遮住脸的面巾,给了马鸣一个硬邦邦的微笑,这个女人大概真的很享受这场舞蹈。刚才的战斗让他的汗水流遍了全身,他觉得自己都要被冻僵了。 纯熙夫人、半夏和两位智者————鬼纳斯和摩诃丽————一同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们在伤者中间来回巡视着,因为治疗而产生的悸动不停地出现在被鬼子母看视的楼兰身上,但有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就继续向前走去。 鬼玄元绷着脸大步走了过来。 “坏消息?”令公鬼平静地问。 部族首领嗯了一声:“除了不应该在八百里以内出现的黑水修罗吗?大约,大约五十个黑水修罗攻击了智者的营地。如果不是鬼子母纯熙夫人和好运气,它们大约很快就会将那里踏平。攻击突阕的黑水修罗似乎远比攻击我们的少,他们的营地最大,本该是攻击他们的力量最强才是,我几乎要认为黑水修罗攻击他们只是为了阻止他们前来援助我们。不过我可不敢确定他们的人一定会援助我们,尤其是突阕部那些人,但黑水修罗和黑罗睺大约不知道这一点。”23sk. “如果它们知道有一位鬼子母和智者在一起,”令公鬼说,“这次攻击大约是为了除掉她。我一直都会引来敌人,鬼玄元,记住这一点,无论我在哪里,我的敌人都不会离我太远。” 常妙娥从领头的马车里探出头来,过了一会儿,沙陀信从她身边爬下了马车,她则退回到马车里,关上了白漆车门。沙陀信扫视了一遍战场,燃烧马车的火焰在他脸上晃出一道道缭乱的阴影。 马鸣周围的几个人吸引了他最大的注意力,而那些马车根本没让他多看一眼。师卫古也从铁勒娜的马车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马车的台阶上,和仍在马车里的铁勒娜大声说着话,眼睛同样盯住了马鸣他们。 “傻瓜,”马鸣半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躲在那些马车里,好像这样就能挡住黑水修罗一样,他们会被活活烤熟的。” “重要的是他们还活着,”令公鬼说,马鸣发现令公鬼也在看着他们,“这永远都很重要,马鸣,有谁活下来了,就像玩骰子一样。如果你不能玩,你就不能赢,如果你死了,你就不能玩了。谁知道这些卖货郎玩的是什么?”他无声地笑了笑,火焰剑从他的手里消失了。 “我才懒得管别人,我要去睡觉了。”马鸣转过了身,“如果见到黑水修罗再把我叫醒,大约让它们把我杀死在毯子里会更好,我太累了,根本不想醒过来。” 马鸣想,令公鬼愈来愈过分了。大约今晚会让常妙娥和沙陀信下定决心,离开荒漠,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他一定要跟着他们。 令公鬼虽然没有受伤,但他还是任由纯熙夫人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看遍了他的全身。有那么多的伤患,纯熙夫人不可能分出力量来用上清之气帮他消除疲劳。 “这次攻击是针对你来的。”纯熙夫人在一片伤者的呻吟中对令公鬼说。 黑水修罗的尸体都用驮马和卖货郎的骡子拖出了营地,厌火族人小心地躲开了魔达奥的尸体,任由它们躺在原地,直到它们最终停止动作,只有这样,它们才算是真正死了。荒原上吹起了强风,像冰一样寒冷,却没有任何潮湿的感觉。 “是吗?”令公鬼说。 鬼子母的眼睛闪烁着营火的光,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向伤者走去。 半夏也来到他身边,但她只是压低了声音生气地说:“无论你做了什么让她难过的事,都不要再做了!” 她的目光瞥过他,望向了鬼笑猝,清楚指明了她所说的是谁。没等令公鬼来得及说一句他什么也没做,她就转身去帮助摩诃丽和鬼纳斯了,两根系着缎带的辫子让人觉得很可笑。厌火族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些人在她转过身去时偷偷咧嘴笑了。 脚步蹒跚,浑身颤抖,令公鬼寻找着他的帐篷。以前他从没这么累过,刚才他差点无法催出火焰剑,他希望这只是因为疲惫。偶尔,当他向真源伸展的时候却感觉不到任何力量,有时上清之气却又不会按照他所想的去做。 但几乎是从第一次开始,火焰剑总是能依照他的念头闪现在他的手中,而这一次……一定是因为自己累了。 鬼笑猝坚持跟着令公鬼走到帐篷外,当他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盘腿坐在了帐篷外边,只是手中没了短矛和圆盾。无论她是不是间谍,令公鬼现在很高兴能见到她,至少,他知道鬼笑猝是什么样的人,以及鬼笑猝对他有着什么样的看法。 忽罗山。 观星园根本不是一座花园,而是一家巨大的酒楼。它实在是太大了,连称呼它为酒楼也不合适,它坐落在海城中心的一座山丘顶端。 海城是忽罗山三座半岛中最西边的一座,也是大圆环的所在地,“观星园”这个名字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从海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 整座酒楼除了顶层之外,下面几层有一面墙壁被抛光的绿纹大理石圆柱和栏杆所取代了,所以海风可以直接吹进酒楼里。如果下雨,金漆云锦的窗帘就会被放下来,将雨水挡在室外。 栏杆这一边的山坡非常陡峭,在沿栏杆摆放的桌子边上能清楚地看见远处的景致,越过白色的圆顶和尖顶,巨大的港口尽收眼底,现在港口里拥挤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船只。 忽罗山拼命地想要每一样东西,在这里能够赚到黄金————除非黄金和时间都被耗尽。 第九百六十五章 孤岛 酒楼里的天花板上悬着镀金的灯盏,黄铜雕刻的装饰经过抛光,映像出金子一样的光彩。 这里的男女侍者们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动作优雅,容貌标致,头脑灵光。观星园是这座城里最贵的酒楼,即使在动~乱开始之前也是如此,现在这里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但仍然坐满了拥有财富和权势的人,或者是自以为拥有这些的人。 以某种角度而言,这两样东西在减少,但以别的角度来说,它们却在增加。 大厅里,金绿相交的两色瓷砖地板上的每张桌子周围都环绕着一圈矮墙,让一张张桌子成为一座座孤岛。 每一堵墙上都布满了透雕花纹,这样就不可能有人在墙后偷听而不被看到了,矮墙的高度又足以挡住里面的人,让外面的人无法很轻易就看到他们。 即使是这样,来这里的客人们也经常会带着面具,特别是最近,有些桌子边上还站着保镖。如果客人够谨慎,就连保镖也会戴上面具,以免被别人认出来。 有谣传说,最谨慎的客人甚至会割去保镖的舌头,保镖们身上都看不到有兵刃。观星园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娜茜德的萨珊国女子,没有人能从她柔滑的肌肤上看出她的年纪。 她不允许任何兵刃进入酒楼的大门,这个规矩一直都没有被打破,至少公开的情形是这样。 吉娅妮坐在她惯常靠栏杆的桌子边,看着港口中的船只,特别是那些扬起帆篷的,它们又勾起了她回到甲板上发号施令的欲望。她从没有想到过职责会把她带到这里。 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遮住上半边脸的挑花缂丝面具,她觉得戴上这个东西真是很可笑,但不让自己过于与众不同还是有必要的。这副蓝色的面具是为了搭配她的高领云锦长袍,这件长袍和已经留到肩膀的黑色长发已经是她容忍的最大限度了。 装作骆驼城人是不必要的,忽罗山城里已经挤满了外来的难民,其中有许多已经被卷进了这场动~乱之中。其实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扮成骆驼城人,这些人完全是一群野兽,没有任何规矩和礼仪。 她带着遗憾的心情将目光从港口转向桌子对面的那个人,那是一个窄脸的男人,脸上有着一双贪婪的黄鼠狼眼睛。 奥提兹破旧的领子完全不属于观星园,坐在这里,他还不停地在外衣上揩抹着双手。吉娅妮总是在这里会见他们,强迫自己和这些恶心的小人打交道。 让他们来这里是对他们的一种奖赏,也是让他们心神不安的一种手段。 “你找我做什么,奥提兹大爷?” 又揩了一下手心,奥提兹将一只粗糙的黄麻袋放在桌子上,一边不安地看着她。吉娅妮将那只袋子从桌子上拿到身边,将它打开,袋子里是一副银色的金属罪铐,一只项圈和一只手环由一根长索连结却看不到任何接缝的痕迹。吉娅妮合上袋子,将它放到地板上。奥提兹已经为她找回了三副罪铐,比其它任何人都多。 “很好,奥提兹大爷。”一只小袋子沿着桌子滑到了另一边,奥提兹立刻就让它消失在自己的外衣下面,仿佛那里面装满了满当当的瓜子金,而不是只有一把银子。 “还有什么事吗?” “那些女人,你让我寻找的那些女人。”???.23sk. 吉娅妮已经习惯了这些人飞快的语速,但她希望他不要用这种方式去~舔嘴唇,并不是因为他这么做会让说出的话不容易听清楚,只是因为这种姿势非常不好看。 吉娅妮几乎要告诉他,她不再感兴趣了,但那些女人毕竟是她来忽罗山的原因之一,大约现在更是全部的原因了。 “她们怎么了?”居然想要逃避职责的念头让她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凶狠。 奥提兹哆嗦了一下:“我……我觉得,我又找到了一个。” “你确定?以前曾有过……错误。” 说这是错误已经算是对他很客气了,吉娅妮已经见过了十几个这种女人,每次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只是和她的描述稍有些相像罢了,这项干活让她觉得非常麻烦。 尤其是那个女贵族,她因为庄园毁于战火而跑到了这里。奥提兹从街上绑架了这个女人,他认为直接把目标交给吉娅妮要比通风报信能得到更多的钱。 奥提兹狡辩说这个女人,赫德玛媞女士,和吉娅妮所寻找的女人之一非常像。但吉娅妮告诉过奥提兹,那些女人说话的腔调绝不是他曾经听过的,更不会是骆驼城腔调。 吉娅妮不想杀死这个女人,但即使是在忽罗山也会有人认识她。最后赫德玛媞被紧紧地捆住,塞住了嘴,由一艘送信小艇在深夜里将她带走了。 她既年轻又漂亮,会有人为她找到一个更好的用途,而不是割开她的喉咙。但吉娅妮到忽罗山来不是为王之血脉寻找女仆的。 “不会错的,娜吉梅小姐,”他急忙陪着笑说道,“这次不会错了,但……我需要一点金子,以确保,让我能足够接近目标,四五个瓜子金如何?” “我看到结果才会给钱,”吉娅妮断然说道,“在你……犯过这么多错误之后,我还会给你钱,你已经是很走运了。” 奥提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说过……从一开始,你就说,你会给那些做了特别的事情的人一些钱的。”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向四下左右张望着,仿佛有人正隔着透雕花饰的三面墙壁偷听他们谈话。 然后,他将声音压低成粗哑的耳语:“可能引起麻烦,对吧?我听到一个关于高领主议会和大阿亚图拉选举的传闻,那是鲁格领主的一个贴身仆人告诉我的,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那个人当时喝醉了,当他意识到他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掐死。即使这不是真的,它也会加剧忽罗山的分裂。” “你真的相信有必要在这座城市里自找麻烦?” 忽罗山是一颗已经腐烂的果子,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它就会从枝头落下,这块肮脏的土地全都是如此。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吉娅妮确实对收买他的“传闻”产生了一些兴趣。 第九百六十六章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她应该买下所有可能有用的物品或者信息,她甚至还会卖出一些,但和奥提兹打交道让她觉得恶心,她的犹疑也让她不愿意轻举妄动。 “就是这样了,奥提兹大爷,你知道该如何联系我,如果你又找到一个的话。”她碰了碰那个粗糙的麻袋。 奥提兹并没有站起身,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她,努力想看到她面具后的脸孔:“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娜吉梅小姐?你的语调又慢又柔,请原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不出你是从哪里来的。” “就是这样了,奥提兹。”大约是因为惯于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威严嗓音,也大约是这副面具没有能隐藏住的冰冷目光,奥提兹急忙跳起身,向她深深地行了个礼,口里结结巴巴地说着道歉的话,同时又伸手去镂空的墙壁上摩搓门把手。 等到奥提兹走了之后,她仍然坐在桌边,好让他有时间离开观星园。会有人跟着他出去,确认他不会在暗处等待并跟踪她。这种偷偷摸摸的鬼祟行为让她感觉恶心,她真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毁掉她的这副伪装,让她能进行一场面对面的、公平的战斗。 一艘新船正在驶入下方的海港,那是一艘有着高耸的船桅和白云般船帆的讨海人江鲤子。她曾经检查过一艘被俘虏的江鲤子,在那以后,她几乎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这样一艘船,但她认为只有讨海人船伙儿才能发挥出这种船最快的速度。 雕题人都顽固地拒绝立誓,如果她雇下一批船伙儿,效果会比使用讨海人差得多。买下一整艘船的船员!通信小艇送来供她使用的黄金数量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抓住那只麻袋,她从桌边站起身,立刻又坐回椅子里。她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从另一张桌子边离开,垂到肩头的黑色头发和下巴的一部分胡子围住了董四哥的圆脸。 当然,他没有戴面具,他现在掌控着十几艘近岸船只进出忽罗山,显然是不怕别人认出他来。面具,她这才想起来,现在她戴着面具,他应该不会认出她来,但她还是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才离开自己的桌子。这个男人大约需要注意,他有可能成为危险的因素。 娜茜德带着圆滑的微笑收下了吉娅妮的瓜子金,低声说着希望吉娅妮能常来惠顾的话。观星园的女主人将头上的黑发结成了十几根细小的辫子,身穿一件紧身的漂亮长袍,白色的云锦几乎像女侍的衣服般轻薄,脸上也戴着那种透明的面纱。 吉娅妮总想问问这些骆驼城人,她们能表演什么样的舞蹈,茜舞娘也带着几乎完全一样的面纱,只是样式比她们的面纱多一点。不过,吉娅妮在走向街道时想到,这个女人一定有一副精明的心思,否则她肯定无法在忽罗山的乱局中左右逢源,能够得到每一股势力的欢心,却没有树立任何敌人。 一个穿白色披风的高个儿男人引起吉娅妮的注意,他两鬓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和目光都像花岗岩般坚硬。他从吉娅妮身边走过,娜茜德向他问了声好。 冷清羽的披风在胸口处有一个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下方绣着一根红色的放羊的钩手杖,手杖的图案上还缀着四个金结。他是一名圣火灵官是一名裁判者,属于拜火教中的高级军官。 想到拜火教众,吉娅妮心中就会产生一阵怒意,那是一支只效忠自身的军队,但冷清羽和他的几百名士兵在忽罗山确实是一股力量。在这个时候,实力以外的任何权威都已经不存在了。 官府的密探不再巡行街道,仍然忠于国王的那些忽罗山的军队都忙着守备这座城市周围的城堡。吉娅妮注意到娜茜德甚至没有瞥一眼挂在冷清羽屁股后面的佩剑,他确实是拥有实力的。 她一踏上街道的路面,轿夫就抬着轿椅跑了过来,保镖们拿着钩镰枪围拢在她身边。这帮人实在是不怎么样,其中一些人带着铁盔,有三个穿着缝有钢片的皮衫。 这些面貌粗横的男人可能只是些逃兵,但他们至少知道,如果还想吃饱饭,有赏钱花,就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即使是抬轿人也带着短匕首,在腰带上插着棍棒,看上去还算有点钱的人现在都不敢单独出门了,不管怎样,如果想冒这样的险,她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保镖们毫无困难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盘绕在城市山丘上的狭窄街道里,虽然仍然熙来攘往,但他们与围绕着保镖的私人轿椅保持清楚的界线。街上很少能看见马车,马匹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了奢侈品。 破败是对这个纷乱的地方最合适的形容,破败而疯狂,破败的面孔、破败的衣衫、太过明亮的疯狂眼睛,绝望、在没有希望的时候疯狂的希望。 有许多人都彻底放弃了,他们倒伏在墙角下,蜷缩在门洞里,抓着老婆、男人、孩子,只剩下茫然的面孔和破烂的衣服。 有时候,他们还能哭喊着向过路人乞讨一枚铜钱、一块碎饼皮、或者无论是什么东西。 吉娅妮始终只是望着前方,她需要相信这些保镖能为她排除一切危险。望向一个乞丐的眼睛,就会有二十个乞丐满怀希望地围住她的轿椅,扔出一枚铜钱能引来一百个人向她哭喊个不停。 她已经动用一部分通信小艇送来钱款建立了一个施舍处,就如同她是一位王之血脉一样。想到这种僭越的行为如果被发现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她的身体止不住地一阵颤抖,这就如同她穿上鱼口缎长袍、剃去头发一样。 一旦忽罗山陷落,这些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到那时每个人都会得到食物和应有的待遇。 那时她就能扔掉这身裙装和所有她没尝试过也不想尝试的东西,回到她的船上去。 至少是骆驼城,大约还有白水江城,它们现在一触即溃,如同被烧焦的云锦。为什么苏易冷女大君仍然不发动进攻?为什么? 第九百六十七章 全部偿还 冷清羽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将披风铺展在雕花扶手上,打量着这个私人隔间里其它椅子上的骆驼城贵族。 他们都僵硬地端坐着,身上穿着金线纹绣花的外衣,紧闭双唇,覆盖着上半边脸孔的面具模仿了鹰、狻猊和豹子的头颅。他要担忧的事情远比他们严重,却还能保持悠然的风度。 两个月前他得到消息,他的一个堂弟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活剥了皮。自从他最年轻的妹妹冷澜被一只黑水将军从婚宴上抢走开始,已经一共三个了。管家给他写来不可思议的信,灾难接连落在冷清羽家族的头上,让他的家人都快要发疯了。 两个月,他希望冷澜能死得快些。据说,女人到了黑水将军手中,神智就不会再清醒多久。整整两个月,这段时间里,除了冷清羽本人之外的所有冷清羽家的人都会流干身上的鲜血。 每个人都拿着一只盛着桂花酿的白银酒杯,但他们身边并没有侍者,娜茜德亲自为他们端酒,在离开的时候又确保了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这里是观星园最高的一层,而这一层现在除了他们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跟随这些贵族一起来的两个人站在下面的楼梯口,以确保这次会面的绝对隐密。 如果冷清羽没猜错,他们是国王的金羽待卫。冷清羽啜了一口杯中的桂花酿,骆驼城人却没有一个举杯的。 “那么,”他轻声说道,“冈比西斯二世希望拜火教众帮助恢复城市的秩序,我们并不经常插手于各国的国内事务。”不是公开的。“我绝对不记得曾接受过这种请求,我不知道掌教会怎么说。”天愚上尊会对他说,依照需要行事,确保骆驼城人知道他们对拜火教众有所亏欠,并确保他们会全部偿还。 “已经没时间让你可以求得来自霍山方面的指示了。”一个戴着黑斑点豹子面具的男人急迫地说。他们都没有报上姓名,不过也不需要。 “我们所要求的都是立刻必须的。”另一个人厉声插嘴,鹰面具下的浓密胡须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只古怪的猫头鹰。“你一定要知道,除非是万分紧急,我们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不能再分裂了,对不对?即使是在忽罗山城里,也有许多分裂的势力,一定要将它们彻底镇压,这样的话,整个国家才会有恢复和平的希望。” “大阿亚图拉的死亡让事情变得非常困难。”第一个说话的人又说道。 冷清羽疑问地挑起一侧眉弓:“你们有没有发现是谁杀死了她?” 他个人认为这件事是苏格达努斯亲自干的,因为冈比西斯二世相信大阿亚图拉正在支持一个和他争夺王位的反叛者。国王大约是对的,但他在召集了高领主议会————或者说他有能力召集的那部分————之后才发现,他们不会接受他选择的大阿亚图拉。 这些贵族中有许多人分属于遍及全国的各个反叛势力,即使泰斯帕斯女士没有公开地和苏格达努斯分享床笫,选举国王和大阿亚图拉是高领主议会也是惟一真正的权力,而他们似乎不想放弃。反对泰斯帕斯女士的动议不该让普通人知道,就连高领主议会也知道,这样的讯息有可能会引发大规模的骚乱。 “肯定是一个效忠伪龙的疯子干的。”那个猫头鹰一样的人说着,用力拉了一下胡子,“真正的骆驼城人不会伤害大阿亚图拉,不是吗?”他说话的样子就仿佛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当然。”冷清羽顺口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如果我要为泰斯帕斯女士的即位守卫大阿亚图拉的宫殿,我一定要得到国王本人的请求,否则,这样的行动会让人们以为拜火教众正在谋求骆驼城的权力。但如你所说,我们寻求的只是结束分裂,让骆驼城重归圣火之下的和平。”23sk. 另一个方下巴、棕黄色的头发里已经白发丛生的豹头用冰冷的声音说:“我听说,天愚上尊正在寻求盟友,以共同对抗伪龙的奴仆,他要成为这个联盟的领袖,对不对?” “上尊本人并不希求权势。”冷清羽用同样冰冷的声音回答,“拜火教众效忠于圣火,为天下万民共同的善良意愿而奋斗。” “这不会有问题。”第一个说话的豹头说道,“骆驼城将全面服从于霍山,没有问题!”愤怒的赞同声几乎从每一把椅子里响起。 “当然不会有问题。”冷清羽说话的样子仿佛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们想得到我的帮助,我会给你们————在我所说的前提之下。如果你们不答应,拜火教众总是有许多干活需要完成,对圣火的义务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暗影无所不在。” “你会得到有国王签名和印章的担保书。”一个戴狻猊面具的灰发男人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话。当然,他就是冈比西斯二世本人,不过冷清羽不被认为会知道这一点。 国王不可能与圣火灵官的裁判者会面却无人议论,他也不该出现在一家酒楼里,哪怕这家酒楼是观星园。 冷清羽点点头:“等我拿到它们,我就会保卫大阿亚图拉的宫殿,拜火教众会镇压任何……分裂行为……以及任何妄图干涉这一职权的人。圣火啊,此为我的誓言。” 骆驼城人显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他们纷纷大口饮下杯中的桂花酿,即使苏格达努斯也是如此。 拜火教众将因不可避免的杀伤而遭骆驼城民众所诟病,而国王和骆驼城的军队则会避开这个麻烦。一旦泰斯帕斯被授予圣树冠冕和手杖,就会有更多的高领主议会成员加入反叛者之中,如果剩下的贵族承认了他们没有支持泰斯帕斯,这个消息势必会激起忽罗山的民变。 再加上逃亡者所传来的各种流言————叛军总会传播各种叛逆谎言的,骆驼城国王和大阿亚图拉将被冷清羽系牢在丝线上,丝线的另一端是天愚上尊的双手。到时候,领队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了。 第九百六十八章 如果我失败了 现在这种收获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丰厚了,目前骆驼城国王还能控制住的范围只有忽罗山周围一百多平方里,但它大约还会再丰厚起来的。 有拜火教众的助力————至少需要一或两个军团,而不是冷清羽手里的这五百人————伪龙的奴仆将被肃清,各种反叛将被击溃,甚至与白水江城的战争也会取得胜利,如果这两个国家还会认为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的话。冷清羽听说,白水江城的状况比骆驼城还要糟糕。 实际上,冷清羽根本不在意骆驼城、忽罗山,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各方势力是否会落入拜火教众的手中。 这对冷清羽来说只是一般性的事务,而现在真正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自己的喉咙什么时候会被割开,大约他到时候还会渴望自己的喉咙快些被割开。自从得到最后的讯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冷清羽没有再留下来和骆驼城人畅饮,而是立刻就与他们道别了。如果他们对他的失礼感到不满,他们也因为急于需要他而没有表现出来。 娜茜德送他走出了酒楼,当冷清羽走到街道时,一名马童小跑着将他的坐骑牵到他面前。扔给那个男孩一枚铜子,他催动这匹黑色的阉马快步向前跑去。 曲折狭窄的街道上,衣衫破烂的人不停地从他的马头前跑开,这样很好,冷清羽不知道如果自己的马撞倒了这些人,他会不会注意到,这对谁大概都不会算是损失。 这座城里充满了乞丐,冷清羽几乎找不到没有那种陈旧、酸腐的汗垢气味的地方,塔姆林应该把他们全都轰出城去,让地方上的那些反叛势力招待他们。 冷清羽所关注的是地方上的那些地区,而不是那些叛乱,那叛乱很容易就可以扫平。只要散播消息出去,说那些反叛者是混沌妖皇的走狗就可以了。 只要冷清羽捉住其中的一两个,把他们送到圣火灵官那里去,他们肯定会在人众面前承认自己敬拜魔尊、生吃婴儿,以及所有他们需要承认的罪行,在那以后,反叛就不会再持续很久。天籁小说网 那些仍然妄图得到权势的人会发现他们被抛弃在荒野里,只剩下孤身一人,但那些伪龙的奴仆,那些真正宣称要效忠转生真龙的虔诚的男女们,不是用魔尊的爪牙的罪名就可以肃清的。他们发誓追随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仅凭这一点,大多数民众就已经认为他们是魔尊的走狗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发誓追随的那个男人,那个他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令公鬼。 令公鬼他在哪里?在这片土地上分布着上百群伪龙的奴仆,其中至少有两支已经强大到可以被称为军队了。他们在与部分仍然忠于国王的军队作战,在与叛乱军作战,而叛乱军在忙于攻打苏格达努斯和伪龙奴仆的军队时,彼此之间还在不停地爆发着纷争。 但冷清羽仍然不知道令公鬼隐藏在哪一群奴仆之中。令公鬼有可能在野驴草平原,也可能在情况同样混乱的白水江城,如果他真是如此,冷清羽很可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在东阳半岛,被他占据作为拜火教众指挥部的宫殿门前,他将缰绳扔给一个穿白色披风的卫兵,没有理会卫兵们的致敬,径直走进了宫门。 这一片富丽堂皇的圆顶、花饰尖塔和绿荫花园的主人曾经参与争夺万方王座。没有人抱怨拜火教众的强征,包括那个宫殿的前主人,他的脑袋现在还被插在兴化叛逆者阶梯的一枚尖钉上。这一次,冷清羽对那些精美的骆驼城地毯、黄金和奇玉的家具和哗啦哗啦的喷泉没看一眼,排列着黄铜灯盏的宽阔走廊和覆盖着精致的雕金饰纹的挑高天花板,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兴趣。 这座宫殿可以和奇肱国最好、大约最大的宫殿相媲美,但现在他脑子里排在第一位的是房间中他在思考时饮用的浑米酒白酒。 他正走在一块蓝色、猩红色和金色图案的无价地毯上,眼睛却盯着前方的一只雕刻橱柜,那里放有装在银瓶子里的双蒸浑米酒。 突然,他意识到房里不止他一个人,一个穿着淡红色紧身长袍的女人,正站在一扇可以俯瞰树阴花园的高窄窗户旁边。她伽罗色的头发被编成许多辫子,覆盖住肩头,一片薄雾般的面纱掩藏不住她的面容,她年轻又漂亮,有两片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和一双棕色的大眼睛。 她不是仆人,仆人不会有她这样的穿着。 “你是谁?”冷清羽烦躁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立刻离开,否则我就把你扔到街上去。” “这算是威胁?清羽?你应该对你的客人表示一些欢迎,不是吗?”这个名字让冷清羽的双脚摇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拔出了剑,指向女人的咽喉。 一股力量抓住了冷清羽,空气令人惊恐地变得黏滞了,他被迫跪在地上,从脖子以下的全身都无法再动弹一下。包围他的力量愈勒愈紧,直到骨骼开始咯咯作响,手指被掰开,长剑掉在了地上。上清之气,女人正在对冷清羽使用上清之气,一个嘉荣城巫婆,而如果她知道那个名字…… “你是否还记得,”女人开始向冷清羽走进,“巴尔阿煞蒙本尊现身的一次聚会,他在那次聚会上向我们展示了马鸣、欧阳子恒和令公鬼的面孔。”她带着强烈的恨意吐出这些名字,特别是最后那一个,她的目光似乎能在钢铁上钻出窟窿。“你是不是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名字,不是吗?你已经将你的魂魄献给了至尊暗主,清羽。” 女人突然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汗水从冷清羽的脸上渗出,不止是一个可恶的嘉荣城巫婆,而且是玄女派鬼子母。她一定是玄女派的。冷清羽本以为来找他的会是一只黑水将军,他本以为还会有时间,更多一点时间,现在还不能是他的死期。 “我努力地想要杀他,”冷清羽慌乱地说道,“那个令公鬼,我一直都在努力!但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我被告知,如果我失败了,我的家人就会被杀光,一个接一个。我被承诺过会是最后一个!我还有堂兄弟、侄子、侄女,我还有一个妹妹!你一定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第九百六十九章 狗 玄女派鬼子母站在冷清羽面前,用那双锐利的棕色眼睛看着他,用那两片丰满的小嘴唇向他微笑,听他不住嘴地说着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冷澜、她的卧室在什么位置、她是怎样喜欢在卡美拉外面的森林里单独骑马。 大约如果冷清羽大声叫喊,会有一些卫兵跑进来,大约他们能杀了她。冷清羽希望自己的嘴能张大一些,但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压迫他,扯开他的双颚,直到他的耳朵听到了咯咯的响声。 冷清羽努力张开鼻孔,疯狂地吸进空气,他仍然能呼吸,但他没办法喊叫,被挤出来的只有一些低弱的呵呵声,仿佛是一个女人的哀嚎被封在几重墙内。冷清羽想要尖叫。 “你很有趣,”伽罗色头发的女人终于说道,“冷清羽,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狗的名字。你喜欢成为我的狗吗,冷清羽?如果你是一条好狗,我大约会让你看到令公鬼丧命的那一天,如何?” 冷清羽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如果她会看到令公鬼死掉,那么她就……她就不会杀掉他,活剥他的皮,或者让剥皮显得像是解脱的其它恐怖刑罚。 泪水从冷清羽的脸上滚下,虽然他的身体还处在被勒紧的状态,精神松弛后的哭泣还是让他浑身颤抖不已。束缚突然消失了,冷清羽瘫倒在地上,仍然哭个不停,他想克制自己也做不到。 那个女人跪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冷清羽的头发,然后又猛地将他的头揪起来。“现在你会听我的了,是吗?令公鬼的死亡还不是现在的事,而且只有你是一条好狗,你才能看得到,你将要派遣你的白袍众前往大阿亚图拉的宫殿。” “你……怎么……知道的?” 她用力将冷清羽的头向左右来回甩了两下,用的力气很大,“一只好狗不会质疑它的主人。我把骨头扔出去,你就把骨头叼回来,我说杀,你就杀,是吗?是的。”她让冷清羽看了一眼自己的白牙齿,算是给了冷清羽一个微笑。“占领那座宫殿会有困难吗?大阿亚图拉的军团就在那里,他们有一千人,睡在走廊、展览室和院子里,你的白袍众没那么多。” “他们……”冷清羽必须先咽下一口口水,才能继续说道,“他们不会成为麻烦的。他们会相信,泰斯帕斯已经被高领主议会选为大阿亚图拉,是高领主议会……” “不要让我厌烦,冷清羽,我不在乎你为了占领大阿亚图拉的宫殿,是否要杀死所有高领主议会的人。你什么时候行动?” “要……要再过三四天,等苏格达努斯将保证书送来的时候。” “三四天,”鬼子母似乎一半是对自己喃喃道,“也好,再拖延久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冷清羽想知道她所说的拖延是什么意思,但有了刚才的经验,他没敢问出声。 “你要控制住那座宫殿,并让大阿亚图拉的精兵们离开那里。” “这不可能!”冷清羽喊道。 鬼子母猛地把冷清羽的头颅揪起,让冷清羽怀疑是自己的脖子会先断掉,还是头皮先被从头上剥下来。但他不敢有任何抗拒,一千根看不见的针刺入他的脸,他的胸口,他的后背、手臂、腿,所有的地方。冷清羽看不见,但他确信那和真实的针没有任何差别。 “不可能,冷清羽?”鬼子母柔声说道,“不可能是一个我不喜欢听到的词。”针搅动着,刺得更深了。 冷清羽发出一阵阵哀嚎,但他必须做出解释,她想要的是不可能的。冷清羽一边喘着气,一边急匆匆地说道:“一旦泰斯帕斯被授予大阿亚图拉的权位,她就会控制那支军团。如果我要占领那座宫殿,她会命令他们对抗我,苏格达努斯也会帮助她。我不可能与大阿亚图拉的军团对抗,况且苏格达努斯也会从环形堡垒中派出军队来攻击我。” 鬼子母审视了冷清羽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他开始流汗,他不敢向后退缩,甚至不敢眨眼,那一千根造成细小却痛楚的伤口的针,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就要对付大阿亚图拉了。”她最后说道,针消失了,她站起了身。 冷清羽也站了起来,一边还在竭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大约还是能和她谈谈条件的,这个女人现在看起来愿意接受一些理由了。他的腿仍然在颤抖着,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即使你能影响泰斯帕斯……”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过你不要质疑我,冷清羽,一条好狗会服从它的主人,对吧?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会乞求我找一只黑水将军来玩弄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我知道。”冷清羽沉重地说,但鬼子母还是在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冷清羽才真的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主人。”鬼子母满意地微微一笑,他的脸上则绷起了一根根青筋。鬼子母向门口走去,毫不在意地将背对着冷清羽,仿佛他真的是一条狗,而且是条没有牙齿的狗。 “你的……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次鬼子母的笑容变得很甜,里面也充满了嘲讽:“是的,一条狗应该知道主人的名字,我被称为琼霄夫人,但这个名字绝不能出现在一条狗的嘴里。如果出了这种事,我会对你感到非常不高兴。” 当房门在鬼子母身后被关上的时候,冷清羽蹒跚着走向一把奇玉镶嵌的太师椅,颓然坐了下去。他没有再去想那瓶浑米酒,现在他的胃非常难受,那会让他呕吐。 那个女人对大阿亚图拉的宫殿会有什么兴趣?大约这个问题后面还有一连串危险的问题,但即使他们真的是在侍奉同一位主上,冷清羽对于一个嘉荣城巫婆仍然只会感到满腔的痛恨。 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知道那么多。有国王的保证书在手,冷清羽能以揭发他们的阴谋作为威胁,让塔姆林和军队远离他的咽喉,这种威胁也可以用在泰斯帕斯身上。 但他们仍然能鼓动暴民来攻击他,而且领队大约会对他的行动产生反感,认为他正在谋求个人权力。 第九百七十章 在客厅里 冷清羽将头低垂到双手中,想象着天愚上尊在签署他的死刑手令,他自己的手下会抓他,吊死他。如果他能给那巫婆安排一场死亡……但她答应过会保护他不受黑水将军伤害。23sk. 冷清羽又想哭了,琼霄夫人甚至不在这里,但她已经牢牢地锁住了他,用钢钳夹住了他的双腿,将套索紧紧勒在他的脖子上。 一定能有一条出路,但冷清羽看到的每一条路都只是通向另一个套索。 琼霄夫人如同幽灵般穿过走廊,轻松地避开了仆人和白袍众的视线。当她从一个矮小的后门离开宫殿,走进宫殿后方狭窄的街巷中时,站在这道门外的高个子年轻卫兵望向她的目光里夹杂着放松和不安。 琼霄夫人控制别人心神的小伎俩,那只需要用鞭子甩出来一点上清之气的滴流,对于冷清羽是没有用的,但它能轻松地让这个傻瓜相信,她应该被允许走进这扇门。 琼霄夫人带着微笑示意他弯腰靠近她,这个瘦高的傻瓜咧嘴笑着,仿佛是想得到一个吻。当她的细剑刺入他的眼睛时,这个咧开嘴的笑容冻结在冷清羽的脸上。 琼霄夫人机敏地向后跳去,那名卫兵扑倒在地,如同一堆没有骨骼的肉块。现在,他绝对不可能会意外走漏关于见到过她的讯息了。一滴血粘在她的手上。 琼霄夫人希望自己能拥有者苍泱用上清之气杀人的技巧,或者是灼华那种稍微逊色些的法术也可以。奇怪的是,用上清之气杀人的能力,无论是停止心跳,还是让血液沸腾,都和治疗异能有紧密的联系,她自己只能治疗一点擦伤或瘀伤,但她对杀人很感兴趣。 镶嵌奇玉与黄金的红漆轿椅正在街巷的出口处等着琼霄夫人,还有她的保镖们————一共是十二名有着饿虎般表情的大汉。一走到街上,他们立刻就在人群中轻松地为她开出了一条道路,走避不及的人都被他们用矛杆敲到了一边。 当然,他们全都是向至尊暗主效忠的人,即使他们不知道琼霄夫人是谁,但他们也知道,因为服侍得不够好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琼霄夫人和其它人居住的房子位于忽罗山最东边的半岛————东阳内侧的一座山丘上,是一座两层高的石砌平顶房子,被石膏完全刷成了白色。这座建筑属于一个同样向暗主立下誓言的商人。 琼霄夫人本想要一座宫殿————大约有一天,她能拥有兴化半岛上的王宫。她小的时候只能羡慕地望着勋贵大人的华宅,但她为什么不能得到一座更好的? 但不论个人喜好,暂时隐藏自己的面孔应该才是明智的选择,那些在嘉荣城的傻瓜不可能会想到她们竟然在骆驼城。但白塔肯定还在猎捕她们,金灵圣母的猎犬会把鼻子伸向每一个地方。 大门后面是一座小院子,第一层并没有窗户。撇下保镖和抬轿子的人,琼霄夫人匆匆地走进了房子。这个商人提供的仆人并不多,他向琼霄夫人保证,他们全都是向暗主发过誓的。但如果要侍候十一个极少外出的女人,这么点人手就有些不够了。 当琼霄夫人走进房子的时候,一个名叫吉娜的女仆正在擦洗门口大厅的红白瓷砖地板,这个女人留着黑色的辫子,相貌刚强而俊美。 “其它人在哪里?”琼霄夫人问。 “在客厅里。”吉娜指着右边的双扇拱门,仿佛琼霄夫人可能会不知道客厅在哪里。 琼霄夫人咬了咬牙,这个女人没有行屈膝礼,也没有使用尊称。确实,她不知道琼霄夫人的真正身份,但吉娜肯定知道她是发号施令的贵族,就连那个肥胖的商人也要对她不停地打恭,立刻把自己的家人赶进小屋子里,将华美的大屋让给她居住。 “你是应该擦地板的,不是吗?不该这样站着吧?快擦!这里到处都是灰尘,如果我到了晚上再找到一点污渍,你就糟了,我会好好收拾你的!” 琼霄夫人用力闭上了嘴,她很早就学会了贵族和有钱人的仪态,有时候,她甚至会忘记她父亲是推着手推车卖水果的。但她偶尔会因为一时的恼怒而让平民的粗话滚出自己的舌头,她承受着太多的压力,太多的等待。 最后,她狠狠地说了一句:“快干活!”然后就推开门走进了客厅,又将大门狠狠地在背后摔上。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里,这让她更感到愤懑,不过就是这些人也够了。圆脸的华幽栖坐在一张青金石镶嵌的桌子旁,白色墙壁上的一幅壁挂下面,她正仔细地抄录一张破烂的手卷上的文句,有时候,她还会心不在焉地在她的黑羊毛衣袖上擦拭狼毫尖。 蛇姑坐在一扇窄窗旁边,朦胧的大眼睛望着窗外小院子里一座小喷泉,慵懒地搔弄着一只骨瘦如柴的黄猫的耳朵,显然没在意掉落在她绿丝裙子上的猫毛。 她和华幽栖都是临月盟的,但如果蛇姑发现她捡来的流浪猫不断消失全都是因为华幽栖,那就要有麻烦了。 她们曾经是临月盟,虽然有时候她们很难记得那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宗派,同样的,她也不再属于凌日盟。虽然她们现在已经是公开的玄女派,但原先的宗派还是给她们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比如这两个前鼍龙派的,古铜色皮肤、有着天鹅般柔曲脖颈的蝉衣夫人总是穿着她能找到的最薄、最紧身的云锦裙装,今天她穿的是白色。 平时,她总是笑话在这个地方只能将就穿些长袍了,因为骆驼城的服装根本没办法吸引男人们的眼光。蝉衣夫人来自白水江城,那里的女人以衣衫暴露著称。 姒三娘穿着剪裁朴素的淡灰色高领裙装,配上眼角微微翘起的黑眼睛和高挺的鼻子,让她的外貌显得几乎算是端庄,但琼霄夫人听过她不止一次后悔丢下了她的护法。 至于灼华夫人,黑色的头发在左耳上方有一缕清晰的白发,映衬出一张冰冷、傲慢的面孔,一张肯定属于绀珠派鬼子母的面孔。 第九百七十一章 皮带拴住令公鬼 “定下了,”琼霄夫人高声说道,“冷清羽会派遣他的白袍众进入大阿亚图拉的宫殿,为我们据守那里。他还不知道我们将要有客人……当然。” 屋里的几张脸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白袍众痛恨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子,改变宗派并不能改变她们对这种男人的看法。 “出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相信我去那里是为了杀他,而杀他的原因是他没有杀死令公鬼。” “这不合理。”姒三娘说着,皱起了眉,“我们是要束缚他,控制他,而不是杀死他。”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轻柔而低沉,然后,她靠在椅背上,“如果有办法控制他,我不会介意约缚他。虽然我只看过他几眼,但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m.23sk. 琼霄夫人哼了一声,她对男人没有任何好感。 灼华担忧地摇了摇头:“这很合理,但可能会有麻烦,我们在白塔中得到的命令是清楚的,而冷清羽显然也得到了其它命令,我只能假设那是弃光魔使们之中起了争执。” “弃光魔使。”蝉衣夫人喃喃地说着,抱紧了她的手臂,白色的云锦在她的胸前翘起,露出更多的肌肤。“如果我们先在弃光魔使的交战中被碾成齑粉,即使得到了暗主回归后我们会统治这个世界的承诺又有什么用?谁认为我们可以对抗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烈火。”姒三娘望着屋里的人们,黑色的斜眼里闪耀着挑战的火花,“烈火甚至可以摧毁弃光魔使,我们有办法制造它。” 她们从白塔里偷走的一件密炼法器————一根三尺长,形状类似竹笛的黑杖就有这样的功能。她们之中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命令中要求她们带上它,即使是琼霄夫人自己也不知道。 有许多密炼法器是命令中要她们带上的,也都没有带走的原因,但既然是命令,就必须遵从,琼霄夫人真希望她们可以拿走哪怕一件法器。 蝉衣夫人响亮地哼了一声:“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能控制它就好了,或者你们忘记我们做的那次测试差点把我杀了?在我能够停止它之前,它已经在船上烧出了一个对穿两侧的窟窿,幸好那艘船还能在沉没前把我们载到忽罗山。” “我们要烈火做什么?”琼霄夫人说,“如果我们能控制转生真龙,就让弃光魔使去考虑该怎么对付我们吧!” 突然间,她意识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是那个叫吉娜的女人,她正在擦拭角落里的一把雕花低背椅。“女人,你在这里干什么?” “打扫,”黑辫子的女子漠然地直起身,“你告诉我要打扫的。” 琼霄夫人几乎要用上清之气打向她,几乎,但吉娜确实不知道她们是鬼子母。这个女人听到了多少?应该没有太重要的。 “你该去煮饭了,”琼霄夫人的话音里带着冰冷的怒意,“再告诉他,他应该用一条皮带抽你一顿,狠狠地抽!然后不给你任何吃的,直到所有的灰尘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女人又让她用平民的口吻说话了。 蛇姑站起身,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黄猫的鼻头,然后将那只猫递给吉娜。“做饭的时候给它准备一碟羊奶,一些上好的羊羔肉,肉要切碎,它没有多少牙了,可怜的小东西。”吉娜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蛇姑又说道:“你有什么听不懂的?” “我知道。”吉娜的嘴唇紧紧地绷着,大约她终于还是知道了,她是一名仆人,和她们不是平等的。 她将那只猫抱在臂弯里,走出门去。琼霄夫人等了一会儿,突然拉开屋门,前厅里空无一人,吉娜没有在偷听她们。琼霄夫人不信任这个女人,但话说回来,她想不出自己真能信任谁。 “我们必须关注关系到我们的事情。”琼霄夫人严肃地说着,关上了屋门。“华幽栖,你有没有在那些纸片中找到什么新线索?华幽栖?” 丰满的女子愣了一下,然后抬头扫视了一圈屋中的人,眨眨眼,这是她第一次从那堆破烂发黄的手稿中抬起头。看到琼霄夫人,华幽栖似乎显得有些惊讶:“什么?线索?哎哟,没有。想进入王室图书馆本身就已经够困难了,如果我对某一页内容过于注意,守藏吏立刻就会知道。但如果我要把它们全都看过,我就永远也找不到什么东西,这个地方简直是个迷宫。不,我是在国王宫殿附近的一个书商那里找到这些的,这是一篇有趣的论述,里面写了……” 琼霄夫人运起了太一之气,将那堆纸片吹到了地板上,“除非它们写了该如何控制令公鬼的办法,否则就把它们暂时抛在一边吧!关于我们正在寻找的,你有多少了解?” 华幽栖向地上的碎纸片眨了眨眼:“嗯,它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 “你在两天前就知道了。” “那一定是件密炼法器,要控制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就一定需要上清之气,而它有着特殊的用途,所以那一定是件密炼法器。我们会在展览厅里找到它,或者大约它会在大阿亚图拉的收藏里。” “这倒是真情报,华幽栖,”琼霄夫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尖利,“你有没有找到什么新的线索?任何线索都行。” 圆脸的女人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实际上……没有。” “不要紧,”蛇姑说,“再过几天,只要他们珍视的大阿亚图拉即了位,我们就能开始搜查了,即使必须检视每一支烛台,我们也要找到它,我们正站在悬崖边上,琼霄夫人。我们要用皮带拴住令公鬼,教他该如何坐起来,如何打滚。” “当然,是的,”华幽栖说着,露出了欢愉的微笑,“是的,一条皮带。” 琼霄夫人希望结果会是这样,她已经厌倦了等待,厌倦了躲藏。要让这个世界知道她,要让全体凡人向她弯下膝盖,正如同她第一次抛弃旧誓言、立下新誓言时所得到的承诺那样。 第九百七十二章 董四哥 有人从厨房侧门里一走进她的小房子,吉娅妮就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将面具和麻袋放在桌子上,走到砖砌铜炉子旁边的水桶前面。23sk. 吉娅妮弯腰去拿铜水舀,右手却突然探进桶后一个因移开两个砖头所形成的空穴~里,随即直腰转身,一张小十~字弩出现在她手中。这张十~字弩不足一尺长,力量和射程都不大,被安放在空穴时就处于待射状态,锋利的钢制箭尖呈现出染过毒后的黑色,表明着见血封喉的效能。 随意靠在墙角的那个男人应该看到了十~字弩,但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他有着淡色的头发和深邃的眼睛,大约正值中年,相貌相当俊美,只是吉娅妮觉得有些太瘦了。很显然,这个男人刚才就从身边的铁格窗子看见她走过狭小的院子了。 “你以为我会威胁到你?”过了一会儿,男人说道。 吉娅妮认出这种熟悉的乡音,但并没有放下十~字弩,“你是谁?” 男人小心地将两根手指伸入腰间的口袋作为回答,看来他确实还是看到了十~字弩,他从里面拿出一样片状的小东西。吉娅妮示意他将那东西放在桌子上,再退回去,直到他退回墙角里,吉娅妮才移动到桌子前,去细看他放下了什么,但始终没有让自己的视线和十~字弩的准星离开他。 吉娅妮用左手将那样东西举到眼前,一个边缘包了一圈黄金的奇玉小徽章,上面雕刻了一只鬼鸮和一座高塔。鬼鸮的眼睛是黑色的紫龙晶,鬼鸮,是皇族的象征,幽都塔,皇权裁决的象征。 “通常这样就足够了,”吉娅妮对他说,“但我们远离霄辰,身处于一个以诡异为平凡的地方,你还能给出什么证据?” 带着消遣的意味无声微笑着,男人脱下了外衣,解开中衣,在他的两侧肩头全都有鬼鸮和高塔的纹身。 大多数无面者都会带着鬼鸮和高塔的纹身,即使是胆敢偷窃无面者徽章的人,也不会在身上留下这样的图案,背负了鬼鸮的印记,就意味着成为皇族的财产。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记述了三百年前一对愚蠢的年轻贵族夫妻喝醉以后在身上纹了这样的图案,当时的女皇得知此事,就让那对夫妻前往月邸大殿,干起了擦地板的干活,这个家伙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子孙。鬼鸮的印记是永远的。 “对不住,无面者,”吉娅妮放下了十~字弩,“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她没有问男人的名字,即使他说了,也不一定是真名。他却先从容地穿上了衣服,任由她继续握着那枚徽章。 这是一个狡猾的暗示。吉娅妮是一位船长,男人只是财产,但他仍然是一名无面者。根据律法的规定,他能够以自己的职权来决定是否对她进行审讯。 根据律法的规定,如果男人打算对吉娅妮就地进行审讯,他有权命令吉娅妮出去买用来捆绑她的绳子,而吉娅妮肯定会带着绳子回来的。从无面者面前逃走是有罪的,拒绝与无面者合作是有罪的,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中会犯下什么罪行,就像她绝不会想到背叛水晶王座。 但如果男人问了错误的问题,要求得到错误的答案……十~字弩仍然在吉娅妮的手边,而南麂则在很远的地方。疯狂的想法,危险的想法。 “我为苏易冷女大君和蟾宫复服务,一切为了女皇,”男人说,“我前来检查各个地方女大君使者的进展。” 检查?有什么需要检查的,还要派一个无面者来? “我从通信小艇那里没有得到消息。”男人笑容变深了,她则红了脸,那些船伙儿当然不会对她说关于无面者的事。不过他在系上中衣时还是回答道:“通信小艇不会冒险走我要走的路线,我一直在搭乘本地的走私船,船主是个名叫董四哥的人,他的船会停靠在骆驼城和白水江城,以及它们之间的每一个地方。” “我听说过这个人,”吉娅妮冷静地说,“状况还算顺利?” “至今为止还可以,让我高兴的是,至少你能正确地理解你的指令。在其它人之中,只有无面者能做到这一点,很遗憾,河洛人里面没有更多的无面者。”将外衣搭在肩上,男人从吉娅妮的手中抽走了无面者徽章。“逃跑大食隶主的返回实在是件令人感到困窘的事,这样的逃跑一定要予以保密,简单地让她们消失掉会更好一些。” 吉娅妮思考了一下,才保持住面容的平静。她曾经被告知,大食隶主被丢弃在折翼镇的溃败中,有可能其中确实有一些是逃跑了。苏易冷女大君亲自向她下达指令,送回所有找到的大食隶主,无论她们是不是想回来,如果做不到,就处理掉她们。最后这个手段应该只是最终的选择,至今为止。 “我很遗憾,这些地方都不知道高馡,”男人说着,坐到了桌边的一把椅子里,“即使是在南麂,也只有王之血脉仍然拥有高馡,至少在我离开时还是这样的。大约来自霄辰的供给船这时已经到达了,就喝些茶吧!给我泡一杯茶。” 吉娅妮几乎一脚把他踢下椅子,这个男人只是财产,兼无面者。吉娅妮泡了茶,又将茶杯端到他面前,并且拿着茶壶站在他身边,以保证男人的茶杯总会是满的。男人没有让吉娅妮戴上面纱在这张桌子上跳舞已经让她感到很惊讶了。 在准备好了笔、墨汁和纸张以后,吉娅妮被允许坐了下来,但他只是让她画出了忽罗山的地图和它的防御结构,然后又画出了她所知道的每一座城市和乡镇,即使哪怕只知道一点也不能略过。吉娅妮又被要求列出了地方上的各种势力,她所知的关于它们的强弱和归属,以及她推测它们的部署状况。 等吉娅妮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将这些文稿全都塞进了口袋里,又吩咐她把麻袋里的那样东西放到下一艘通信艇中送走,再给了她一个那种消遣的笑容之后,他就离开了。临走时对她说,几十天后,他大约还会再来检查她的进展。 第九百七十三章 一个可怕的误会 那个人走后,吉娅妮坐在屋里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所画的每张地图,所列出的每一个名单,以前都曾经用通信小艇送出去过,难道说,她所做的这些只是因为她强迫男人亮出纹身而受到的惩罚? 死士喜欢炫耀他们的鬼鸮,无面者极少这么做,大约确实是这个原因。至少,他没有在她回来之前下去看过地下室。或者他已经去了?难道他只是等待着她主动说出来? 就在厨房外的走廊里,那道门上粗大的铁锁似乎并没有被碰过,但有传说无面者知道如何不用钥匙打开一把锁。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那把钥匙,吉娅妮打开铁锁,走下了狭窄的楼梯。 架子上的一盏油灯照亮了这个积满灰尘的地下室,四堵砖墙中间看不到任何能有助于逃跑的东西,污水桶里泛出的微弱气味悬浮在空气中。 在与油灯相对的一边,一个衣衫污秽的女人颓坐在一堆粗羊毛毯上,听到吉娅妮的脚步声,她抬起了头,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她是吉娅妮找到的第一个大食隶主,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 吉娅妮在找到苏萨之后,就几乎不愿再继续搜寻了,而且,虽然通信小艇已经来往了不止一次,但苏萨一直都被关在地下室里。 “有人到这里来吗?”吉娅妮说。 “没有,我听到头顶有脚步声,但……没有。”苏萨伸出手,“求求你,吉娅妮,这完全是个误会,你和我认识已经有十年,把这东西从我身上拿走吧!” 一个银色的项圈套在苏萨的脖子上,下面接了一条粗银索,银索的另一端,一只用同样材料制作的手环挂在她头顶几尺高的钉钩上。给苏萨戴上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很偶然的,那时吉娅妮只是想将她束住一会儿,结果苏萨立刻将吉娅妮打倒在地,并且拼命地想逃走。 “如果你把那个拿给我,我就帮你解开。”吉娅妮愤怒地说,很多事都让她感到生气,倒不是因为苏萨,“把那副罪铐递给我,我就解开它。” 苏萨打着哆嗦,垂下了双手。“这是个误会,”苏萨耳语般地说,“一个可怕的误会。”但她丝毫没有去动那个手环的意思。 苏萨第一次尝试逃跑的结果只是让她在地板上来回翻滚,不停地呕吐,让当时在她身边的吉娅妮大吃了一惊。 大食隶主通过罪铐控制大食隶————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有导引真气能力的是大食隶,不是大食隶主。但罪铐只能控制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而不是其它女人,也不会是男人。 当然,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年轻男人是一定要被处死的。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被戴上罪铐之后,只能在那只手环周围几步范围里移动,只有大食隶主戴上手镯,形成完整的连结,大食隶才能跟随大食隶主行动。 吉娅妮在爬上台阶,重新锁上门的时候觉得很累,她想给自己倒一杯茶,但无面者留下的一点残茶已经凉了,她又不想再泡一壶了。所以吉娅妮只是坐回到椅子里,将那副罪铐从麻袋里拿出来。 对吉娅妮来说,这只是一副工艺精致的银制品,她不能使用它,它也不能对她造成伤害,除非有人用它敲她的脑袋。 戴上这只罪铐,确定它不能控制自己,即使只是这样想想,也会给吉娅妮的脊背带来一阵寒意。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是比一般人更加危险的动物,正是这样的女人导致了世界崩毁,所以她们一定要受到控制,否则她们就会将所有人都变成她们的财产。 这就是吉娅妮一直接受的教导,霄辰人在一千年以来一直接受着这样的教导。很奇怪的是,这些教训在这里似乎无人知晓。不,这种愚蠢的念头是危险的。 将那副罪铐放回袋子里,吉娅妮借助清洗茶具让自己的思想平静下来。吉娅妮喜欢整洁,将这间厨房收拾干净能给她带来小小的满足感。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已经在给自己煮一壶新茶了。 吉娅妮不想去考虑苏萨的事,那也是危险而愚蠢的。将后背靠在桌子上,她在一杯被她煮得其黑无比的茶里倒进蜂蜜,不是高馡的,但只能凑合一下了。 不管苏萨怎么否认,怎么哀求,她确实有导引真气的能力。其它大食隶主也是这样吗?所以苏易冷女大君才要杀死所有被扔在折翼镇的大食隶主?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不可能。 在霄辰全境年复一年的测试找到了每一个拥有导引真气潜质的姑娘:每一个都在户籍名单中被剔除,在家族纪录中被剔除,然后就被带走,成为负铐的大食隶。 同一个测试里也会找到能学习戴上手环,成为大食隶主的姑娘,没有任何女性能逃过每年的这种测试,直到她年长到如果拥有潜质,肯定会显露出导引真气能力的年龄。怎么可能一个本该是大食隶的人反而被当成了大食隶主?但苏萨就在地下室里,被一副罪铐像锚一般死死地束缚在那里。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种可能性大约会是致命的,这其中包括了王之血脉和无面者,甚至可能还波及到了水晶王座。苏易冷女大君敢向女皇隐瞒这种信息吗? 对于这些人,区区一名船长可能只是因为对他们错误地皱皱眉头就会落得尖叫着死去,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一时兴起就成为了财产。如果她要避免自己被判以万年之死,她就必须知道得更多。 首先,这意味着必须将更多的钱扔给奥提兹和其它和他一样的流氓,找到更多的大食隶主,并确认罪铐是否会对她们起作用。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吉娅妮完全是航行在没有被海图标示出的暗礁群里,而她的船头没有领航员。 吉娅妮的手碰到了那张十~字弩,致命的弩箭仍然放在弩槽里。她意识到另外一件事也是确定的:她不会让无面者杀死她,大约他只是为了帮助苏易冷女大君保守秘密,大约根本不为任何原因。 这个想法已经几近于叛逆,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颤栗,但她无法将这个想法抹去。 第九百七十四章 对你们有些亏欠 当仪景公主带着捆扎整齐的包裹踏上甲板的时候,落日刚刚碰触到忽罗山海湾以外的海面,粗大的缆绳正在将凤尾鱼号系到排列在码头边的船只中间。 独行在海面上的快船成为这座城市西侧半岛边船群中的一员,一些船员正在收起最后一批帆篷。长码头的后面,这座城市隆起在众山丘上,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圆顶和尖顶上被抛光的风向标都在闪闪发亮。 大约在北方一里以外,她能看到高大的环形墙壁,如果她记得没错,那就是大圆环。 将手中的包袱甩到背着皮肩袋的肩头,她向已经等在步桥旁边的湘儿走去,野风和白翼也与湘儿在一起。看见她们两姐妹重新穿上了整齐的衣服,仪景公主甚至感觉有一点奇怪。 她们穿着颜色鲜亮的云锦上衣,与之颜色相配的宽裤子。现在仪景公主已经开始习惯了她们的耳环,甚至鼻环,就连那根横过她们黝黑面颊的细金链,现在也不再令她打哆嗦了。 谢铁嘴和李药师带着他们的行李站在两边,表情看起来都有些赌气。湘儿是对的,她们在两天前把此行的真实目的告诉了他们————告诉了其中的一部分,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尝试劝说两个姑娘回头,这两个老头似乎都觉得她们无法胜任————胜任!————寻找玄女派鬼子母的任务。湘儿威胁他们,要把他们送上另一艘航向不同的讨海人船,这才让他们的图谋胎死腹中。 至少,在当家的真的集中了十几个船员,准备把他们塞进一艘舢板送到对面的船上去时,他们立刻闭上了嘴。仪景公主仔细地看了看他们,赌气意味着酝酿造反,这两个老头子肯定会给她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现在你们要去哪里,野风?”仪景公主走过来的时候,湘儿正这样问着。 “先去恶狼谷,然后是风伯城,”领航长回答,“然后去南麂和饮马川。我们要将摩那斯龙王的讯息广为传播,希望如此能得到苍天的喜悦,但我必须允许当家的在这里进行贸易,否则他一定会大为光火的。” 她的男人现在已经下到了码头上,现在脸上没戴那副奇怪的金属丝框的镜片,赤裸着胸膛,手上带着戒指,正认真地和几个人说着话。那些人穿着白色的松腿裤子,外衣在肩膀处绣着螺旋形的图案。 每个忽罗山人都戴着一顶深色的圆柱形帽子,脸上遮着一块透明的面纱,这种戴面纱的模样显得很可笑,特别是有的男人留着浓密的胡须,却也戴着面纱。 “希望神灵保佑你们一帆风顺,”湘儿说着,将行李背到背上,“在你们出海以前,如果我们在这里找到任何可能威胁到你们的危险,我们会给你们送信的。” 野风和她妹妹显得非常镇静。玄女派鬼子母不会让她们过于挂怀,摩那斯龙王————令公鬼才是真正重要的。 白翼亲吻了自己的指尖,将它们按在仪景公主的嘴唇上:“依长生天的意愿,我们会再见的。” “依长生天的意愿。”仪景公主一边说,一边模仿寻风手做了同样的动作。这种感觉仍然很奇怪,但这是一种崇高的敬意,只有在最亲密的家人或者爱人之间才会使用。 仪景公主会想念这位讨海人女子的,她从白翼那里学到了很多,也教给她一点知识,白翼现在编织火之力的能力肯定比原来强多了。 当她们走下步桥时,湘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之后,白翼给了湘儿一瓶油剂,压住了她翻腾不已的胃,但她还是每天直着眼睛,紧咬着嘴唇,直到忽罗山出现在她们眼前。 一上岸,两个男人就一言不发地将姑娘们夹在了中间。李药师背着行李走在前面,双手拿着他那根拇指粗的浅色手杖,黑眼睛警觉地扫视着周围。谢铁嘴走在后面,虽然他有着长长的白胡子,瘸了一条腿,还披着说书先生披风,身上仍然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湘儿撅了一阵子嘴唇,但什么也没说,仪景公主认为她这种表现是明智的。她们才在长长的石码头上走不到五十步,她已经看见许多面露饥渴的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们,这些男人也同样在打量那些在码头上搬运板条箱、麻包和大袋的忽罗山人和其它地方的人。 仪景公主怀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很愿意割开她的喉咙,因为她身上的丝衣代表着她荷包里的瓜子金。仪景公主并不害怕他们,她很肯定自己可以轻易制服两三个人,但她和湘儿的巴蛇戒现在都藏在口袋中,如果她被迫在这几百人面前导引真气,即使假装与白塔不要紧也毫无意义了。 最好李药师和谢铁嘴的那副凶相就能把他们吓住,现在就是再多十个这样的老头,她也不会介意的。 突然间,从港口一艘小一点的船里传来一个吼声:“你们!就是你们!” 一个穿着绿色锦绣外衣的魁梧的圆脸汉子跳上了码头,毫不在意举起手杖的李药师,直盯着她和湘儿。只留在下颔上的胡子表明他是名云梦泽人,口音也是云梦泽的,他看上去很是面熟。 “你是船老大董四哥?”过了一会儿,湘儿问道,她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董四哥?” 董四哥点点头:“是我!我从没想过还能见到你们,我在折翼镇……确实是尽可能多等了,我是直到我的船几乎要着火了才拔锚启航的。”天籁小说网 现在,仪景公主也认出了董四哥,他曾经同意带着她们离开折翼镇,但那时城里一片混乱,她们没能赶到他的船上。现在他的这身衣服说明那以后他混得很不错。 “很高兴又能见到你,”湘儿冷冷地说,“但请你原谅,我们还要去城里寻找宿处。” “这恐怕不好找,忽罗山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了,不过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的话在那里大约能派上些用场。我不能留在折翼镇太久,但我确实觉得对你们有些亏欠。” 董四哥停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你们到这里来,那么,这里也会发生折翼镇那样的事?” 第九百七十五章 什么帮助 “不,董四哥,”在湘儿犹豫的时候,仪景公主说道,“当然不会,我们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帮助。” 仪景公主预料到湘儿会对她的发言表示某种反对,但年长的女伴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为董四哥和同行的两个男人做了介绍。谢铁嘴的披风让董四哥挑了一下眉毛,有那么一瞬间,仪景公主几乎以为董四哥认识这位说书先生。 李药师的晋城装束让董四哥皱了皱眉,李药师也以同样的表情回看他,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大约他们在忽罗山时还能隐藏住晋城人和云梦泽人之间的憎恶。仪景公主决定,如果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她就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董四哥陪着他们一直走下了码头,一路上,他不停地说着自从折翼镇以后他的经历,他生意一直都不赖。“有十几艘近岸船,大阿亚图拉的收税人是知道的,”他笑着说,“还有四艘深水船他们不知道。” 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聚集了这么多船,董四哥肯定不是用诚实的手段获得的。听他在行人稠密的码头上如此公开地谈论这件事,这让仪景公主感到非常震惊。 “我承认,我确实是在走私,并因此得到了我从前绝对无法相信的财富。只要把税金的十分之一塞进海关那些人的口袋里,他们立刻就会将目光转到一边,紧紧闭上他们的嘴。” 两名戴着面纱和圆帽的忽罗山人双手握在背后,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在脖子上都用一根粗链子拴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这是官员的标志。 他们点点头,似乎和董四哥很熟识。谢铁嘴莞尔地看着这一切,李药师却对董四哥和那两个忽罗山人各瞪了一眼。身为一名捕盗者,李药师从来都不喜欢藐视律法的人。 “但我不相信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很久,”等忽罗山人走过去以后,董四哥接着说道,“白水江城的情况比这里还糟,而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大约真龙大人还没有崩毁世界,但他确实已经崩毁了白水江城和骆驼城。” 仪景公主想责备他几句,但他们这时已经走出了码头,于是她只能安静看着董四哥雇下轿子和十几个拿着粗棍子、相貌凶狠的壮汉。 码头末端还站着许多持剑和长枪的卫兵,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受码头雇佣的保镖,而不是士兵。在连接码头的宽阔街道上,几百个面色灰白、双颊凹陷的人都在盯着那些卫兵,有时候,他们的眼睛会瞥向海港里的那些船只,但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阻止他们接近船只的卫兵上。 仪景公主记起了野风曾经向她说过,这里的人们是如何疯狂地冲向她的船,只为了能搭船离开忽罗山,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这些饥饿的眼睛望向这些船的时候,急迫的渴望正燃烧着这些人的内心。仪景公主僵硬地坐在轿椅里,竭力不去看任何东西,只是任由轿椅在不断被棍棒赶开的人群中颠簸,她不想看到那些脸。 他们的国王在哪里? 为什么他不来照看他们? 董四哥领着他们到了大圆环下方,一家完全被粉刷成白色的客栈前面,看这家客栈的招牌,它的名字是“聚财庭”,仪景公主所能看见的“庭”就是客栈前被高墙围住、用石板铺地的一个院子了。 客栈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方形建筑,在靠地面的一层没有窗户,上层的窗户上都装饰着铁铸的花纹栏杆。走进客栈,大厅中熙熙攘攘,大多数人都穿着忽罗山服饰,喧闹的声音几乎淹没了一个灰发琴师的演奏。 第一眼看到这位客栈老板,湘儿就大吃了一惊。那是个漂亮的女人,年纪并不比她自己大多少,对方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浅伽罗色的头发被梳成了许多辫子,面纱并没有掩藏住两片蔷薇花蕾般丰满的嘴唇。 仪景公主也吓了一跳,不过那并不是琼霄夫人,她的名字是阿芸,显然和董四哥很熟。她对仪景公主和湘儿报以欢迎的微笑,看见谢铁嘴是个说书先生,笑容就更多了一些。 阿芸将最后两个房间给了他们,而且仪景公主怀疑她要的房钱比现在的市价要低。仪景公主确认她和湘儿得到了床比较大的那一间房,以前她和湘儿共睡过一张床,这女人的胳膊总是会来回乱撞。 阿芸还给了他们一个私人的房间让他们享用晚餐,有两个带面纱的年轻男侍专门为他们服务。 仪景公主发现自己只是盯着盘子里的酱肘子、香料辣椒酱,还有与松仁一同烹调的某种微黄色的长豌豆,但她就是没法去碰它们,所有那些饥饿的面孔让她完全没有了食欲。 董四哥尽情地吃喝着,就像他吞进那些走私货和黄金一样,谢铁嘴和李药师也没有任何谦让。 “阿芸,”湘儿平静地说,“这里有人帮助那些穷人吗?如果能帮上忙的话,我可以出一些瓜子金。” “你可以把那些瓜子金捐给董四哥的厨房。”客栈老板一边说,一边给了董四哥一个微笑,“这个家伙逃掉了所有的赋税,但他还是在纳税。他每拿出一枚瓜子金作贿金,就会拿出两枚瓜子金为穷人提供炊饼和热汤,他甚至还劝说我也纳这样的税。” “这比真正的赋税要少,”董四哥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防卫性地缩起了肩膀,“我得到了非常丰厚的利润,好运常在,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喜欢帮助人是很好的行为,船老大董四哥。”湘儿说道。 这时,阿芸和侍者们都离开了房间,谢铁嘴和李药师同时要去门口看看他们是否真的离开了。李药师抢先了一步,谢铁嘴就坐回到椅子里。捕盗者拉开门,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湘儿便继续说道:“我们大约又需要你的帮助了。” 云梦泽人的筷子停在了切到半截的羊肉上。“什么帮助?”他怀疑地问。 第九百七十六章 号角悠扬长鸣 “我还不是很确切,董四哥,你有船,你一定也有人,我们大约需要耳朵和眼睛。一些玄女派鬼子母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忽罗山,我们一定要找到她们,如果她们真的在这里的话。” 湘儿一边说,一边将一筷子豌豆塞到嘴里,仿佛她只是在与董四哥聊着闲话。最近,她似乎逢人就说玄女派鬼子母的事。 董四哥张大了嘴瞪着她,然后又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坐回到椅子里的谢铁嘴和李药师,看到他们都在点头,他将自己的盘子推到了一边,用双手撑住了脑袋。 从湘儿咬牙的怒容来看,她可能是非常想揍上董四哥一拳,仪景公主并不觉得应该为此责备湘儿。为什么董四哥要向那两个老头子确认湘儿的话? 最后,董四哥挺起了身子:“真的又要出这种事了,折翼镇已经完了,大约现在是打包离开这里的时候了。如果我带着这些船回到云梦泽去,我在那里同样会是个富翁。” “我怀疑你是否会认为云梦泽是个舒服的地方,”湘儿用坚定的声音对他说,“我知道,魔尊的势力现在正统治着那里,虽然他没有公开露面,你大约不会喜欢把自己的财富送往一个被弃光魔使统治的地方。”董四哥的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但湘儿仍然继续说道:“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你可以像兔子一样逃跑,但你没办法隐藏。难道像男人一样奋起反击不会更好吗?”湘儿有些过于严厉了,她总是用强势去压迫别人。 仪景公主微笑着靠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董四哥的手臂上:“我们不是要吓唬你,董四哥,但我们真的有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否则你也不会在折翼镇等我们那么长的时间了,我们会很感激你的。” “你们做得很好,”董四哥喃喃地说,“一个拿着赶牛杖,另一个拿着女王的蜂蜜。哎哟,好吧,我会尽力帮忙,但我可不会答应留在另一个折翼镇了。” 谢铁嘴和李药师一边吃,一边开始详细地询问董四哥忽罗山的现状。不过,李药师总是用一种迂回的方式提问题,他会要谢铁嘴去问哪个地区窃贼、扒手和夜盗出没频繁,他们经常会在哪家酒馆聚集,以及谁会收买他们的赃物,捕盗者认为这些人经常比政府更了解一座城市里发生的各种事情。 他看样子是不想和这个云梦泽人有直接的交谈,董四哥每次回答一个谢铁嘴替晋城人问出的问题,都会重重地哼一声,也只有谢铁嘴问出了口,他才会回答。 谢铁嘴自己所问的问题完全不是一名说书先生会问出来的,他一直在询问关于贵族和他们之间的派系,谁与谁结盟,与谁为敌,谁有什么样的目标,他们为此采取了什么行动,以及行动的结果如何。 虽然在凤尾鱼号上和谢铁嘴聊过不少,但仪景公主根本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谢铁嘴很喜欢和她说话————其实每次说话时仪景公主都能看出他是很高兴的————但每次只要她觉得有可能发现一些关于他的过去,他就会收回话题,将她激得大步离去。 比起回答李药师的问题,董四哥回答谢铁嘴的问题要爽快得多,但不管怎样,他看来对忽罗山非常了解,无论是这座城市的贵族、官员,还是它的阴暗面,在他的口中,这两部分似乎根本没有差别。23sk. 等到两个老头子榨干了走私贩子所知道的一切之后,湘儿叫来阿芸,和她要了毛笔、墨汁和纸张,将对每一名玄女派鬼子母的样貌描述详细地写了下来。 董四哥皱起眉,用一只大手小心翼翼地拿着这些单子,有些不安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就是那些玄女派本人一样,但他答应会让手下的人注意城里有没有这些女人出现。 当湘儿提醒他一定要非常小心的时候,董四哥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湘儿是在提醒他不要用剑把自己的肚子刺破。李药师在董四哥离开不久后也离开了,他玩弄着自己的白色如意,说晚上是寻找盗贼和依靠盗贼生活的人最好的时间。 湘儿说她要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里躺一会儿,她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仪景公主忽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湘儿已经习惯了凤尾鱼号上的颠簸,现在她到了不会晃动的地面上,反而不适应了,这个女人的胃真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旅伴。 仪景公主自己则跟着谢铁嘴走到了大厅里,谢铁嘴答应阿芸会在这里进行演出。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发现一张空桌子边有一张没人坐的长椅,仪景公主冰冷的眼神挡开了突然想坐到那里的男士。 阿芸给了仪景公主一只盛着桂花酿的竹杯,她一边听谢铁嘴演奏琵琶,一边轻啜了一口。谢铁嘴先唱了两首爱情歌曲————“蒹葭苍苍”和“红颜旧”,又唱了两首滑稽歌曲————“童痴二弄”和“挂枝儿”。 听众们都非常喜欢他的歌,不停地拍着桌子为他喝彩。过了不久,仪景公主也开始拍桌子了,她喝了不到半杯酒,不过一名俊美的年轻侍者总是微笑着随时为她加满杯子。她觉得又新鲜,又兴奋。 在仪景公主过去的生活里,她只有几次机会走进客栈的大厅,而且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边品尝着桂花酿,一边享受一个平民的乐趣。 谢铁嘴挥舞了一下披风,让上面的五彩碎布如同蝴蝶般上下翻飞。他开始讲故事了,先是“齐桓公尊王攘夷”,然后是几个关于古代英雄的故事,最后,他背诵了很长的一段《吴越春秋》。 这时,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骏马腾跃驰骋,号角悠扬长鸣,男人和女人作战、相爱,然后死去。 时间已经将近夜晚,他仍然在歌唱、朗诵,只有在需要喝一口桂花酿润润喉咙时才会停下来,而这个时候,观众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喝彩着,要求再来一个。 第九百七十七章 我想起你了 那名原先演奏响板琴的妇人只是坐在角落里,将自己的乐器放在膝头,脸上布满了酸溜溜的表情,人们不停地将铜钱扔到谢铁嘴面前————谢铁嘴要一个小男孩帮他把它们收起来————看起来他们并不曾这样赞赏过她的音乐。m.23sk. 谢铁嘴似乎很擅长于这种表演————那把琵琶,特别是他的故事,是的,他是一名说书先生,但看情形他应该不止于此。 仪景公主可以发誓,自己以前绝对听到过他背诵《吴越春秋》,而且是以上古史诗的韵律诵唱出来的,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日常口语的调子念诵出来。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名单纯的老说书先生啊! 终于夜色已经很深了,谢铁嘴最后作了个揖,接受来自各个方向观众的热情,在震耳的拍桌声中向舞台的台阶走去。仪景公主像其它所有人一样用力拍着桌子。 她站起身,想向谢铁嘴走去,却又滑倒在椅子里。她皱着眉望向自己的竹杯,那里盛满了桂花酿。她肯定只是喝了一点而已,但她确实觉得有些头晕,是的,那个笑容甜美、一双棕色大眼睛能够融化姑娘子的年轻男子一直在斟满她的杯子————有多少次? 倒不是因为这有什么关系,她从没有喝过一杯以上的桂花酿,从没有。一定是刚离开凤尾鱼号回到地面上的原因,她也有湘儿那样的反应,就是这样。 小心地站起身,同时拒绝了那个甜美男孩殷勤地伸出的手,仪景公主费力地爬上了楼梯,尽管楼梯一直在摇摇晃晃。她没有在第二层停留,她和湘儿的房间在这一层,而是直接上了第三层,找到谢铁嘴的房门,敲了起来。 谢铁嘴缓缓地将门打开,带着狐疑的神色从屋里望出来,他的手里似乎有一把匕首,但一转眼就消失了。奇怪的是,她一把就抓住了他的一绺长长的白胡子。 “我记起来了。”仪景公主的舌头似乎变得很笨拙,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我坐在你的大腿上,我拉着你的胡子……”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话,她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胡子,谢铁嘴哆嗦了一下。“……而我母亲靠在你的肩膀上,朝着我笑。” “我觉得你最好回你的房间去。”谢铁嘴一边说,一边想把仪景公主的手拿开,“我觉得你需要睡了。” 仪景公主却拒绝离开,实际上,她似乎正在把他往房间里推,手里仍然紧抓着他的胡子,“我母亲也坐在你的大腿上,我看见过,我记得。” “应该睡了,仪景公主,等到了早晨你就会觉得好些了。”他努力掰开她的手,把她引向门外,但仪景公主只是绕着他来回摇晃。可惜这张床上没有床柱,如果她抓住一根床柱,大约这个房间就不会这样东倒西歪了。 “我觉得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坐在你的大腿上。”谢铁嘴后退了一步,仪景公主发现自己又向他的胡子伸出手去了,“你是一个说书先生,我的母亲不会坐在一个说书先生的大腿上的。” “回床上去,孩子。” “我可不是孩子!”仪景公主生气地跺着脚,几乎摔倒在地上,地板仿佛比看上去要低,“不是孩子,你要告诉我,现在!” 谢铁嘴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最后,他僵硬地说:“我并非一直都是说书先生。我曾经是一名古彩艺人,一名宫廷古彩艺人。碰巧在玄都,我为银蟾女王服务过,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你记错了,就是这样。” “你是她的爱人,对不对?”谢铁嘴眼神中的畏缩已经足够了,“你是!我一直都知道孙希龄的事,至少,这是我推测出来的。我一直都希望她能和他成亲,孙希龄,还有你,还有那个穆成桂大人。马鸣说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他,还有……还有多少?到底有多少?她和夜娇靡又有什么差别,把所有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都拉上床,她没有不同……” 仪景公主的视野在抖动,脑子在尖叫,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谢铁嘴刚刚抽了她一巴掌。抽了她!她稳住身体,希望他不会再摇晃。“你怎么敢?我可是……我可是……的公主,你不能————” “你是个喝了一肚子酒,又在这里乱发脾气的小姑娘。”谢铁嘴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我再听到你这样说银蟾女王,无论你是不是喝醉了,我都会把你放在膝盖上打屁股,不管你会怎么导引真气!银蟾女王是一个好女人,她不比任何女人差!” “是吗?”仪景公主的声音颤抖着,她发现自己正在哭泣,“那么,为什么她……为什么……” 不知何时,仪景公主已经将脸埋在了谢铁嘴的外衣里,老艺人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身为一位女王,永远都是孤独的。”谢铁嘴轻声说,“因为大多数男人被女王吸引都是因为她的权力,而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我看见了她是个女人,她知道这一点,我觉得孙希龄也是,还有那个穆成桂。你必须知道,孩子,每个人都希望能在自己的一生中拥有某个人,某个在意他的人,一些他能够在意的人,即使是一位女王。” “为什么你会离开?”她在谢铁嘴的怀里咕哝着,“你给了我很多欢笑,我记得的,你也让她笑个不停,你还让我骑在你的肩上。” “那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谢铁嘴痛苦地叹息了一声,“等换个时间我再告诉你,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如果运气好,你到了早晨就会忘记这一切。你应该回床上去了,仪景公主。” 谢铁嘴领着她向门口走去,她又趁机拉了拉谢铁嘴的胡子。“就像这样,”她带着满意的神情说,“我以前经常这样拉着它。” “是的,你就是这样拉它的,你自己可以下楼吗?” “当然,我可以。”仪景公主用最傲慢的神情瞪了他一眼,但他看上去比听到她回答前更想跟着她走进走廊。为了证明这是不必要的,她一直走到————小心翼翼地————楼梯口。直到她开始走下楼梯,他仍然站在门口,紧皱着双眉,担忧地看着她。 第九百七十八章 你怎么敢 很幸运的,一直到走出谢尔顿的视线,仪景公主都没有摔跤,但她确实是走过了她的房门,结果不得不折返回来。一定是那些辣椒酱搞的鬼,仪景公主知道,自己不该吃那么多辣椒酱的,李嬷嬷总是说……她记不起李嬷嬷说过什么了,但一定是些关于吃太多辣椒的话。 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其中一盏在床头的小圆桌上,另一盏在白色的砖砌铜炉子台上。湘儿没脱衣服,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仪景公主注意到,她的手肘已经顶出来了。 仪景公主随口就把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说了出来:“令公鬼一定会觉得我疯了,谢铁嘴是一名古彩艺人,夜娇靡毕竟不是我母亲。” 湘儿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仪景公主还在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头晕,一个不错的男孩有一双甜甜的干净的眼睛,他要帮我上楼梯。” “我打赌他肯定会的,”湘儿用力说出每一个字眼,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仪景公主的肩膀,“过来一下,这里有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在盥洗架旁边像是放着一桶水。“过来,我们都跪下来,这样你就能看到了。” 仪景公主跪了下去,但桶里的水面上除了她自己的倒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笑成这样。湘儿将手按在仪景公主的脖子上,她的脑袋一下子浸到了水里,仪景公主挥舞着双手,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但湘儿的手臂就像一根铁棒一样。 在水里应该屏住呼吸,仪景公主知道这一点,但她只是记不起来应该怎么做。她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挥动双手,大口地把水喝进肚里。湘儿把她拉起来,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则是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你……怎么敢,”仪景公主喘着气说,“我是……公主……”她哀嚎一声,又扑通一声被按进了水里。仪景公主用双手压住桶沿努力推也没有用,在地板上拼命踢蹬双脚也没有用。她要淹死了,湘儿要把她淹死了。 仿佛过了一个纪元,仪景公主又被拉回到空气里,湿透的头发披散到了她的脸上。“我觉得,”仪景公主用自己能维持的最稳定的声音说,“我要吐了。” 湘儿及时地将盥洗架上的黄铜大盆放到地上,然后托住仪景公主的头,看着她几乎要把一辈子吃到肚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又过了一年————也可能,大约是几个时辰,至少有这么长————湘儿将仪景公主的脸和嘴唇擦洗干净,又洗了她的手和手腕,但湘儿的声音却一直都是冷冷的:“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是着了什么魔?我能想到一个蠢男人一直喝到变成一摊烂泥,但是你!而且还在这种时候。” “我只是喝了一杯。”仪景公主喃喃地说,即使那个年轻男人不停地给她倒酒,她也绝没有喝超过两杯,肯定没有。 “水壶那么大的杯子吧!”湘儿哼了一声,帮她站起身,实际上,是把她拉起来的。 “你还能醒着吗?我要去找半夏了,如果没有人叫我,我还没把握能自己从夜摩自在天中走出来。”仪景公主对她眨眨眼。自从那次半夏突然消失在秦望石髓大厅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会去找半夏,但一直没有找到她。 “醒着?湘儿,这次该我去了,最好是我去。你知道,除非生气,否则你无法导引真气,而且……” 她意识到对面的女子已经被太一的光晕包围了,她觉得,这团光晕好像不是刚刚出现的。仪景公主觉得脑子里好像全部都是浆糊,她想到的事情都被这些浆糊包住了,一定要把它们用力挖出来才行,仪景公主几乎没办法感觉到真源。“大约还是你去的好,我会醒着的。”天籁小说网 湘儿朝她皱起了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仪景公主伸手想去帮她脱衣服,但她的手指似乎怎么也解不开那些小扣子。 湘儿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自己把衣服脱了下来。她只穿着衬衣,将那枚扭曲的石戒指穿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皮绳里,皮绳上还挂着一枚沉重的男式金戒指。那是孔阳的戒指,湘儿总是将它挂在胸前。 当湘儿躺下的时候,仪景公主将一只矮木凳拉到床边,她确实觉得非常想睡,但她坐在这种凳子上就不会睡着了。她现在的问题应该是怎样不让自己掉到地板上去。 “我会估计时间,过半个时辰叫醒你。” 湘儿点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双手同时握住两枚戒指,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秦望石髓大厅空无一人,向巨大圆柱的幽暗间隙一一望去,湘儿已经绕着在石板上熠熠生辉的神威万里伏走了一圈,然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只是穿着帖身衣物,两枚戒指穿在皮绳上,悬在她的胸口。她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她穿上了一套褐色的红河上好染花裙装,脚上出现了一双结实的鞋子。 仪景公主和半夏似乎都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些,但这对湘儿来说并不容易。在她刚刚涉足夜摩自在天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些非常令人困窘的事情,大多数是在她分心想到孔阳的时候。 但湘儿在把衣服改回来的时候,却必须集中全副精神,才刚回忆了一下那时的状况,她的衣裙就变成了云锦的,而且像阿芸的面纱一样透明,就连夜娇靡穿上这样的衣服也会觉得脸红。 想到孔阳看着她穿这件丝衣的模样,湘儿也脸红了,她很努力地把衣服变回了褐色的棉布衣裙。 更糟糕的是,她的怒气退去了————那个蠢姑娘,难道她不知道喝醉了会出什么事吗?难道她以前没有一个人去过酒馆?好吧,大约她真的没有————不管怎么说,湘儿现在是无法碰触到真源了。大约这不会有什么关系,她带着不安的心情再次将目光投向巨型苍石柱的丛林。什么事让半夏那么突然地离开? 第九百七十九章 和孔阳一样的脸形 大厅里寂静无声,带有一种空洞虚无的气氛,湘儿能听见血液在耳膜中流动的声音,但背后的皮肤仍然在不停地跳动,仿佛正有人在背后盯着她。“半夏?”她的喊声回荡在死寂的石柱群中。 “半夏?”没有响应,湘儿想在裙子上搓搓手掌心,才发现手中已经多了一根在头上有一个大硬疙瘩的弯弯扭扭的木手杖。它根本就没什么用处,但湘儿还是将它紧紧握住。一把剑大约会更有用————那根手杖闪烁了一阵,有一半变成了剑————但湘儿不知道该如何用剑。 湘儿悲惨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个地方,一根棍子和一把剑并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全都没什么用处。导引真气是惟一真正的防御,剩下的就只有逃跑了,而现在,湘儿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现在湘儿想逃跑,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但她不会这么快就放弃的。只是她要做些什么?半夏不在这里,她在荒漠中的某个地方。昆莫,仪景公主说过这个地名,但那又是什么地方? 刚刚迈出一步,湘儿突然出现在一座高山上,太阳正从一座山谷另外一侧的锯齿状山峰间升起,放射出炽烈的阳光,烘烤着干燥的空气。荒漠,她正在荒漠里。一开始,那个太阳吓了她一跳,但是荒漠位置远在忽罗山以东,忽罗山深夜时,荒漠即将破晓也很合理。m.23sk. 然而,这在夜摩自在天中没有什么差别,据她所知,这里白日与黑夜的时间似乎和真实世界并无关联。 长长的灰色影子仍然覆盖了几乎半个山谷,但奇怪的是,一团雾气正在谷地间翻滚,似乎不受烈日影响,雾中隐约可见重重高塔,部分看来尚未竣工。一座城市。荒漠中的城市? 湘儿眯起眼睛,看见山谷里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从这个距离,她还是能看出男人穿着裤子和一件浅蓝色的外衣。肯定不是厌火族人。男人正沿着雾气的边缘走动,不时会停下脚步,拨弄一下雾气。湘儿不能确定,但她觉得男人的手每次都是刚伸出去就停下了,大约那根本不是雾。 “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急迫地说,“如果让他看见你,你就死定了,大约还要更糟。” 湘儿吓了一跳,抓紧手中的棒子转过身,几乎失足滑下了山坡。那个女人站在她上面一点的地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外衣和宽大的淡黄色裙子,裙脚在短靴上收紧,她的披风在干燥的阵风中不停地翻滚,那一头被编成繁复辫子的绿色长发和她手中的银弓,让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蹦出了湘儿的嘴唇。 “瑶姬?”瑶姬,出现在上百个传说中的女英雄,她的银弓从没有失手过。瑶姬,弯月夔牛角将从坟墓里召唤回人世,参加终极之战的英雄。“这不可能,你是谁?” “没有时间了,小女孩,你一定要在他看见你之前离开。”瑶姬以行云流水的动作从腰间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银箭,扣在弓上,将弓弦拉到耳际,银色的箭尖直指向湘儿的心口,“走!” 湘儿逃走了,她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她正站在思尧村的草地上,看着酒泉客栈的烟囱和红瓦屋顶。茅草顶的屋子环绕在草地周围,酒泉正从一座石潭里喷涌而出,虽然红河在荒漠西边很远的地方,但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尽管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但一片幽暗的阴影覆盖了整座村子。 湘儿刚刚还在想,没有她在,不知村民们过得如何。一片移动的闪光吸引了她的眼睛,银光中,一个女人冲进了酒泉旁边,清和家整洁的屋舍后面。是瑶姬。 湘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跑向一座横跨溪流的小桥。她的鞋踏在木桥板上,砰砰直响。“过来,”她喊道,“你过来回答我!那是谁?你过来,否则我就要让你真当上英雄了!我会好好捶你一顿,让你认为你经历了一场冒险!” 转过清和家的屋角,湘儿实际上并没有认为自己真的能看见瑶姬,而她真正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正在距离她不到一百步的街道上向她跑来。湘儿的呼吸停住了,是孔阳。 不,但那人有着和孔阳一样的脸形,一样的眼睛。他停住脚步,抬起弓射出一箭,目标是湘儿。湘儿尖叫着向一旁跳去,同时拼命地想要醒过来。 仪景公主跳了起来,将凳子撞翻在地,看着湘儿尖叫着坐起来,大睁着双眼。 “出了什么事,湘儿?出了什么事?”湘儿浑身打着哆嗦。 “他看起来就和孔阳一样,就和孔阳一样,而他想要杀死我。”湘儿将一只颤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在她左侧肩膀以下几寸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如果我没有跳那一下,那枝箭就刺穿我的心脏了。” 仪景公主坐到床沿上,仔细检查她的伤口:“还不算太糟,我给你清洗包扎一下。”仪景公主希望自己知道该如何治疗,但盲目地尝试可能会导致很糟的结果,更不要说她的脑子里似乎仍然充满了浆糊,而且还是颤个不停的浆糊。幸好伤口真的非常浅。“那不是孔阳,不要担心,无论那是谁,那都不是孔阳。” “我知道。”湘儿尖刻地说,她还是带着那种恼怒的口气复述了一遍整个的经过。那个在思尧村射她的男人,还有那个荒漠中的男人,湘儿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瑶姬已经让她感到非常难以置信了。 “你确定?”仪景公主问,“瑶姬?” 湘儿叹息了一声:“我惟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我没找到半夏,还有今晚我可不打算回去了。”她一拳砸在大腿上,“半夏在哪里?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她遇到那个拿弓的家伙……这感觉不太对!” 仪景公主过了许久才将湘儿的话理清楚,她是那么想睡觉,神思一直都模糊。“半夏说过,我们下次应该见面的时候,她大约不会在那里,大约这同样是她要匆匆离开的原因。无论她是因为什么才不能……我是说……” 湘儿的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合理,但她现在也没办法理清思绪。 第九百八十章 危险的感觉 “我希望是这样。”湘儿疲倦地说。看着仪景公主,她又加了一句:“我们最好还是睡吧!看起来你随时都有可能摔到地板上。” 仪景公主很感激湘儿能帮她把衣服脱下来,同时她也没忘记包扎湘儿的手臂。但这张床看上去太可爱了,让她几乎再没办法去想其它事情,到了早晨,大约这个房间就能不再缓慢地绕床旋转了。仪景公主的脑袋一碰到枕头,睡眠就俘虏了她。3sk. 到了早晨,仪景公主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阳光刚刚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大厅里只有仪景公主一个人,她用双手捧着头,盯着一只湘儿放在桌上的杯子,现在湘儿已经找客栈老板去了。 仪景公主每呼吸一次都能闻到杯中的气味,这让她的鼻子总是想缩成一团,她觉得自己的头……那种感觉根本无法形容。如果有什么人能把这只杯子拿走,她倒有可能谢谢他。 “你还好吗?”谢铁嘴的声音让仪景公主猛地转过头,立刻又几乎哭出了声。 “我没事,谢谢你。”说话让仪景公主头顶的血管不停地抽动,谢铁嘴则不确定地捋了捋胡子。 “昨晚你的故事真是棒极了,谢铁嘴,不论我还记得多少。”仪景公主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很有些尴尬的笑容,“恐怕我除了记得坐在那里听你说故事以外,其它记住的不多了,我好像是吃了一些很糟糕的辣椒酱。” 仪景公主不打算承认喝了那么多酒,实际上,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她也不打算承认自己在谢铁嘴的房间里做的那些蠢事,这个绝不能承认,看谢铁嘴那种放心地坐进一把椅子里的姿态,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话。 湘儿出现了,她坐下的时候,递给仪景公主一块湿布,然后又将那只散发着可怕气味的杯子向仪景公主推近了些。仪景公主感激地将那块布按在前额上。 “你们两个今天早晨有没有看见李药师?”湘儿问。 “他没有睡在我们的房间里,”谢铁嘴回答,“想想那张床的尺寸,我对此很是感激。” 仿佛是受到这句话的召唤一样,李药师从前门走了进来,脸上充满了疲倦,贴身合适的外衣上也满是褶皱,左眼下面有一块瘀伤,平时平铺在头顶的黑色短发被他的手指梳到了后面。但在坐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脸上却带着笑容。 “这座城市里的盗贼就像芦苇塘里的鲦鱼一样多,只要你肯给他们买杯酒喝,他们就能和你聊聊。有两个人告诉我,他们见过一个在左耳上方有一绺白色头发的女人,我觉得,他们之中有一个说的是真话。” “那么,她们确实在这里了。”仪景公主说,但湘儿摇了摇头,“大约不止一个女人的头发上有一绺白发。” “他说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李药师一边说,一边伸手捂在嘴上,打了个哈欠,“他说,那个女人根本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开玩笑说她大约是一位鬼子母。” “你太急躁了。”湘儿严厉地对李药师说,“如果你让她们注意到我们,将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好处。” 李药师的脸立刻变成了紫红色:“我很小心的,我可不希望再落入琼霄夫人手中了。我没有问问题,只是闲聊,有时候,我会和他们聊起我见过的女人。有两个男人说到了那一绺白发,他们都会以为那只是伴随着便宜浑酒的闲谈中的一段小插曲。今晚,大约会有另外一条鱼游进我的网里,只是这一次,大约那会是一个来自雨师城的娇弱女人,有着一双大大的大眼睛。”李药师说的是李之仪。“我会一点一点收窄她们被看见的范围,直到我搞清楚她们的具体位置,我会为你们找到那些人的。” “或者是我。”谢铁嘴说话的语气仿佛是他的可能性高得多,“难道她们所热衷于打交道的会是蟊贼,而不是贵族和政治阴谋?这座城市里总会有某个贵族做出他平时做不出的事,然后他就能带着我们找到那些人了。” 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如果是在别的时候,仪景公主觉得他们之中肯定会有一个提出要和对方来一场摔跤。 男人啊,男人! 先是李药师和董四哥,现在又是李药师和谢铁嘴,很可能谢铁嘴和董四哥也会来一场打斗,这就更完美了。男人!这是仪景公主对这种现象惟一能给出的解释。 “大约没有你们,仪景公主和我也能成功地完成任务,”湘儿冷冷地说,“今天,我们会自己去寻找。”她几乎没有看仪景公主一眼:“至少,我会,仪景公主大约需要再休息一下,好从……航行的颠簸中恢复过来。” 小心地放下了额上的湿布,仪景公主用双手捧起面前的杯子。灰绿色的浓稠液汁尝起来比闻起来还要可怕,打着哆嗦,她强迫自己不停地吞咽。当药液流进胃里的一剎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强风中被吹起的披风。 “两双眼睛能比一双看得更清楚。”她对湘儿说着,将空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一百双能看得更清楚,”李药师急忙说道,“而且,如果那条云梦泽鳗鱼真的派出了他的人,再加上那些盗贼和扒手,我们现在至少已经有这么多人了。” “我————我们————会为你们找出那些女人,如果她们能够被找到的话,”谢铁嘴说,“你们不需要走出这家客栈,即使琼霄夫人不在这里,这座城市也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还不只如此,”李药师又说道,“如果她们在这里,她们知道你们两个,她们认识你们的脸。你们还是留在客栈里要好得多,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你们了。” 仪景公主惊讶地盯着他们,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在努力压倒对方,而现在,他们已经肩并肩地联合了起来。湘儿说他们会制造麻烦是对的,不管怎样,白民乘黄的公主不会藏在李药师大爷和谢铁嘴大叔的背后。 第九百八十一章 冰冷而孤立 仪景公主张开嘴,想把这话告诉他们,但湘儿先开口说话了。 “你们是对的。”她平静地说。 仪景公主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谢铁嘴和李药师看起来也很惊讶,同时也让人讨厌地显得非常满意。 “她们确实认识我们,”湘儿继续说道,“我觉得,今天上午我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啊,阿芸带我们的早餐来了。” 谢铁嘴和李药师彼此看了一眼,不安地皱起了眉,但在客栈老板透过面纱抛来的微笑前,他们什么话也没法说。 “我向你要的东西如何了?”当阿芸将一碗小米稀饭放在湘儿面前的时候,湘儿对她说道。 “嗯,可以的,找到合适你们两个的衣服并不困难,至于说头发————你有这样一头可爱的头发,这么长————没时间弄成这样了。”她用手指着自己黑色的发辫说。 谢铁嘴和李药师的表情让仪景公主笑了起来,他们大约对于争论已有十足准备,但他们对忽略可束手无策。现在仪景公主的头确实感觉好了一些,湘儿那副可怕的药剂看起来是起作用了。 湘儿正在和阿芸讨论衣服的价格、剪裁和质料————阿芸想让她们也穿上她今天这种紧身浅绿色连身丝裙,湘儿表示反对,但决心似乎正在动摇。仪景公主将一勺小米粥塞进嘴里,想要洗去嘴里的那股味道,这让她想到,现在她已经很饿了。 有一个问题,她们都没有说出来,而谢铁嘴和李药师都不知道,如果玄女派鬼子母出现在忽罗山,就会对令公鬼产生危险。有一样东西可以借助上清之气束缚住令公鬼,找到琼霄夫人和其它玄女派还不够,她们必须也找到那样东西。突然间,仪景公主刚刚找到的食欲彻底消失了。 清早落下的雨水仍然在不停地从桃树的树叶上滴下,一只紫色的金丝雀在一根树枝上来回跳动。枝头的果实正在一点点成熟,今年却不会有人来采摘了。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但藏在了厚重的灰云后面。盘腿坐在地上,子恒不自觉地测试着自己的弓弦,被勒紧的涂蜡弓弦在潮湿的季节会逐渐变松。???.23sk. 那一夜,连翘招来隐藏他们的暴风雨,猛烈程度让连翘自己也吃了一惊。从那时到现在的六天时间里,倾盆大雨又下了三次,子恒相信应该是六天了,从那一夜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地考虑过时间。他所注意的只是不断出现的事情,该如何对出现的状况做出反应。斧刃刺进了他的肋下,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绿草如茵的低矮土丘标记着历代楚家人都被埋葬在这里,最古老的木刻墓碑已经破裂到几乎无法辨读了。刻在那上面的日期几乎要回溯到三百年以前,而它所代表的坟墓已经回复成为平地,让他心痛难忍的是那些被雨水冲刷平滑却还没有覆盖上绿草的坟丘。 历代楚家人都被埋葬于此,但以前一定从没有过十四人同时下葬。芬鸳婶婶的墓在珙林叔的老墓旁边,他们的两个孩子被埋在了她旁边。丽华姑婆的墓和君瑞叔、芬莺婶,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排在一起。同样在那一排里还有子恒的父亲、母亲、清儿、盼儿和小阿良。一长排没有青草的、潮湿的坟丘。 子恒用手指点数着箭囊里剩下的箭,十七枝,有太多箭被损毁了,只能回收它们的钢箭头。他没有时间自己制箭,必须尽快去找思尧村的造箭人,嘉轩伯能造出好箭,他的手艺比令老典还精。 背后响起一阵微弱的沙沙声,他嗅了嗅空气。“情况如何,沈晋?”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回头。 背后的呼吸声停了一下,然后,沈晋才说道:“那位姑娘已经到了,子恒。” 他们都还不适应子恒不用眼睛或是在夜里也能看见他们的情形,但子恒已经不在乎。"他们会为什么而感到奇怪了,子恒皱起眉,转头望去。沈晋看起来比原先更瘦了,农人们能够提供的食物并不多,每餐饭要视狩猎的状况而定。有时会是盛宴,有时则像是度饥荒,大部分时间是在度饥荒。 “姑娘?” “小丹姑娘,还有黑水大侠,他们从思尧村来了。” 子恒平静地站起身,大步走去,沈晋急忙跟上了他。 子恒努力不去看那些房子,那间伴随他长大的房子现在只剩下了被烧焦的木梁和被熏黑的烟囱,但是他确实仔细审视着充当岗哨的树木,尤其是离农庄最近的几株。 因为靠近水林的关系,这个地方生长了许多高榕树和铁杉,还有许多高大的梣树和月桂树。茂密的树叶很好地藏起了那些年轻人,土褐色的农服也成为了很好的伪装,甚至子恒也难以辨认出他们。子恒应该好好和他们谈一谈,无论是谁靠近,他们都应该发出警报,即使是小丹和长孙彦。 营地被立在一片巨大的灌木丛里,他以前曾经在这里游戏,假装待在一片遥远的荒地中。营地的安设非常粗陋,毯子被撑开在矮树中间,做成了棚子,更多的毯子则分散在小营火堆之间的地面上,这里的树枝也在滴着水。营地里有将近五十人,跟随子恒的大部分人都在这里了。 他们全都是年轻人,他们都相信或者说服从子恒。这从他们的外表和神情就能看出来,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模仿子恒。他们都是好猎手————子恒把不擅长狩猎的人都送回家去了。 但即使是他们,以前也往往只是在外面露宿一两天而已,对于子恒所要求的事,他们同样很不适应。 就在这时,他们正站在小丹和长孙彦周围,瞪大了双眼,只有四五个人的手里拿着长弓。其余的人长弓和箭囊都还放在被褥旁边,他们经常如此。长孙彦正无聊地玩弄着一匹高大黑公马的缰绳,懒惰的外表上又涂抹了一层傲慢的颜色,一双冰冷的大眼睛根本没有看周围的人。 这个人的气味也是与众不同————冰冷而孤立,仿佛他和周围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连人性也不一样。 第九百八十二章 滂沱雨 小丹带着微笑向子恒迎来,灰丝开叉窄裙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窸窣的声音。她本身的体香里混杂着一股草药和花蜜混合的淡淡甜香。“欧阳师傅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子恒想问她来这里干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用双臂搂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轻声说:“见到你真好,我一直在想念你。” 姑娘将子恒推开,仔细端详他:“你看起来很疲惫。” 子恒没有响应她这句话,他没有时间感到疲惫,“你把所有人都平安送到思尧村了吗?” “他们都在酒泉客栈里,”小丹突然笑了起来,“沈青阳大爷找到一根老戟,他说如果白袍众想要他们,就一定要先过他这一关。子恒,现在大家都在村子里了,两个鬼子母——连翘和茵陈,还有那些护法们也到了那里,当然,他们是伪装成了其它身份。还有巫咸,他真是太引人注目了,甚至比鬼断怨和鬼指残得还厉害。” 笑容变成了紧皱的双眉。“巫咸要我告诉你,茵陈一言不发地消失了两次,其中一次只有她一个人。巫咸说,剑残在发现他的鬼子母独自离开的时候,显得非常惊讶,他叮嘱我不要让其它人知道这件事。”小丹望着他的脸,“这是为什么,子恒?”m.23sk. “大约没什么,我只是无法确定是不是可以信任她。连翘警告我要小心她,但我能信任连翘吗?你说,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也在思尧村?我觉得,这意味着他已经知道她们了。” 子恒猛地抬头望向长孙彦,几个人正在向他问着不同的问题,他带着纡尊俯就的微笑对他们一一作答。 “她们也跟着我们来了,”小丹缓缓地说,“现在她们正在你的营地周围巡查,我觉得,她们不会对你的哨兵有太高的评价。子恒,为什么你不想让长孙彦知道厌火族人的事?” “我已经和不少农庄被烧毁的人谈过,”长孙彦距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到他们说话,但子恒还是压低了声音,“算上沈益的农庄,长孙彦曾经在五座农庄被烧的当天,或者是前一天去过那里。” “子恒,某方面而言,那个男人确实是一个傲慢的傻瓜————我听过他暗示边境国有一个王位应该是他的,尽管他对我们说他来自三江口————但你不能真的相信他是一个魔尊的走狗,他向思尧村提供了一些很好的建议。当我说大家都在那里的时候,我的意思确实是指所有人都到了那里,”小丹她有些惊讶地摇了摇头,“一批又一批几十几百的人群从北方和南方,从四面八方向那里集中,带着他们的牲口和家当,所有人都说是金眼子恒对他们提出了警告,你的小村子已经做好了保卫自己的准备。而这几天里,长孙彦也是到处都去。” “金眼子恒?”子恒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他立刻改变了话题,“从南方?但这里就是我到过最南边的地方了,我没有和任何在酒泉以南一里之外的农夫说过话。” 小丹笑着拉住了他的胡子:“讯息总是会四处传播的,我的好将军,我觉得,他们之中有一魔兵都在期待着你将他们组织成一支军队,将黑水修罗一直赶回到大妖境去。在随后的几千年里,你的故事将在红河广为传颂,金眼子恒,黑水修罗猎手。” “苍天啊!”子恒嘟囔了一声。黑水修罗猎手。迄今为止,他只是做了很少的一点事情。 救出了欧阳潜夫妇等人的两天以后,连翘和枫十四离开了他们,他们遇到了一处还在冒着烟的农舍废墟,那时跟着他的是十五个红河小伙子。在埋葬了从灰烬中找到的死者之后,依靠尸弃的追踪能力和他的鼻子,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黑水修罗的痕迹。 对他来说,那股刺鼻的黑水修罗恶臭还没有散去,知道他真的要去狩猎黑水修罗,一些小伙子开始犹豫了。如果他们那时必须走得很远,子恒怀疑大多数人都会偷偷溜走,但他们只走了不到三里远,就在一片灌木丛里找到了那些黑水修罗。 黑水修罗连岗哨都没有设————没有黑水将军的监督,黑水修罗永远是懒惰的————而无声的潜行正是锡城人所擅长的。 一共死了三十二个黑水修罗,有许多都是死在它们肮脏的毯子里,往往是还没有等它们叫出一声,就被羽箭射穿了身体,更别提举起剑和斧了。 沈晋、汪楚和其它人本想为这次巨大的胜利举行一场欢庆会,但当他们发现黑水修罗架在营火上的大铁锅里有些什么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跑到远处不停地呕吐,不止一个人当着大家的面哭了起来。 子恒自己挖掘了墓穴,他只挖了一个:已经分不清锅子里的肢体曾经属于谁了。感受着内心的冰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一个人面对这副景象。 第二天,当他又发现一股黑水修罗的恶臭时,没有人再有片刻犹豫。只是有几个人还在奇怪,子恒到底要将他们带向何方,直到尸弃找到了比普通人的足迹巨大许多的靴印和蹄印。在另一片靠近水林灌木林里,那里有四十一个黑水修罗和一个犼神七煞,而且它们设立了岗哨,不过大多数黑水修罗哨兵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打鼾,然而,即使它们全都醒着也没什么差别。 尸弃如同影子一般穿过树林,杀死了那些没睡着的放哨黑水修罗。这时子恒手下的锡城人已经有将近三十个了,有许多人听说了那只铁锅的事,也纷纷前来加入他的队伍。他们呼吼着射出羽箭,并且很满意自己的吼声丝毫不弱于黑水修罗的嚎叫。 全身黑衣的黑水将军是最后一个死掉的,身上插满了箭,就如同一只豪猪一样,没有人想从它身上把箭拔出来,即使在它终于一动也不动之后。 那一夜,下了第二场雨,连续几个时辰的滂沱大雨,伴随着满天乌云和刺枪一样的闪电。子恒从那以后就没有闻到过黑水修罗的气味了,地面上的足迹也被大雨冲刷干净。 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被用来躲避白袍众的巡逻队,所有人都说,那些巡逻队比以前出动得更频繁了。 第九百八十三章 怎样的风采 与子恒交谈的农夫都说,巡逻队对于寻找他们的囚犯和那些救走他们的人,似乎比猎捕黑水修罗更感兴趣。 现在,长孙彦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的个子很高,一头黄褐色的头发在其它人黑色的头发之上,显得很突出,他似乎正在宣讲什么,其它人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让我们听听他在说些什么。”子恒冷着脸说。 锡城人很快就为小丹和他让出了一条路,但还是都把精神集中在那个说话滔滔不绝的红衣大人身上。 “……所以说,村子现在就非常安全了,大量的人集中在一起保卫着它。我必须说,只要可以,我很喜欢睡在屋檐下面。花婶在客栈里为我们提供了美味的饭菜,她的肉饼是我吃到过的肉饼里最好的,新烤的肉饼、脆绿的葱花,再将你的脚搁在凳子上,好好地喝一杯桂花酿或是沈青阳大爷的棕色浑酒,舒服地晒晒太阳,那真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黑水大侠正在劝说我们去思尧村,子恒。”郞秋心说,他用肮脏的手背擦了擦他的红鼻子,他不是惟一一个不能按他喜欢的那样经常清洁的人,也不是惟一一个伤风的人。???.23sk. 长孙彦向子恒微笑着,就好像他向一只就要开始杂耍的狗微笑:“村子里现在非常安全,但那里总是会需要更多的汉子。” “我们在猎杀黑水修罗。”子恒冷冷地说,“并非每个人都离开了他们的农庄,我们每消灭一群黑水修罗,都意味着农庄将不会被烧毁,人们会有更大的安全机会。” 汪泽干笑了一声,配上红肿的鼻头和长了六天的胡子,他已经不那么漂亮了。“我们这几天一直都没有闻到黑水修罗的气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子恒,大约我们已经把黑水修罗都杀光了。”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赞成的议论声。 “我不是要引起纷争,”长孙彦坦然地摊开手,“毫无疑问,除了我们已经听说的之外,你一定又获得了许多伟大的胜利。我觉得,一定有几百个黑水修罗被杀死了,你很有可能已经将它们全部赶走了。我可以告诉你,思尧村已经准备好给你们全体一个英雄式的欢迎,就连你去望山,一定也会受到这样的欢迎,迁安集也会吧?” 汪泽点点头,长孙彦带着虚假的友谊笑容拍了拍子恒的肩头:“英雄式的欢迎,毫无疑问。” “想要回家的,就可以回去。”子恒只是不带表情地说,小丹带着警告的意味朝他皱起眉。这可不是将军的做法,但子恒不想让任何人违心地跟着他,如果当将军意味着必须强迫别人,他便不想当一名将军。“至于说我自己,我不认为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你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说话,虽然汪泽有些跃跃欲试,而且还有二十人双眼盯着地面,在经年落叶里蹭着靴子。 “嗯,”长孙彦不在意地说,“如果你们没有黑水修罗可以追杀了,大约你们应该将注意力转向白袍众,他们不喜欢你们锡城人自己保卫自己的决定。我觉得,他们会特别希望吊死你们这些人,因为你们违犯了律法,偷走了他们的囚犯。” 这话一说,便有许多红河小伙子因为担忧而皱起了双眉。 这时,尸弃穿过人群走了过来,鬼断怨和鬼指残得跟在他身后。当然,厌火族人不需要去推开别人,其它人很快就自动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 长孙彦若有所思地对尸弃皱起了眉,大约是对厌火族人很不以为然,尸弃则以石刻般的目光回瞪着他。 汪泽、沈晋和其它人看见厌火族人,眼睛都是一亮,他们之中大多数仍然相信有数百名厌火族人正藏在森林里和灌木丛中的某个地方。他们从没问过为什么那些厌火族人一定要藏起来,子恒当然也不会提到这个话题,如果几百名楼兰援军会鼓舞他们的士气,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你们找到了什么?”子恒问。尸弃前天就离开了,他能像骑马的人一样快速移动,在树林里的移动速度就更快,而且他能搜索到更多的线索。 “有黑水修罗,”尸弃的回答仿佛是在报告羊群的状况,“正穿过那片名副其实的水林向南移动,数量不超过三十,我相信它们今晚要在那座森林的边缘扎营,并发动攻击。南边仍然有人留在自己的农庄里。”他突然露出一个狐狸一般的笑容:“它们没有看见我,不会有人警告它们。” 鬼指残得靠到鬼断怨身边,“他移动得很好,对于一名死海众而言,”她的耳语声很大,就连二十尺以外都能听到,“声音只比一头瘸腿的公牛大一点。” “嗯,汪泽?”子恒说,“你想去思尧村?你在那里能刮胡子,大约还能找个姑娘接个吻,在那些黑水修罗吃晚饭的时候。” 汪泽的脸变成了紫红色,“今晚我会紧跟在你身边,子恒。”他坚定地说道。 “只要黑水修罗还在,就没有人会回家,子恒。”苗凤说。 子恒向人群扫视了一圈,看到的只有用力地点头,“你呢,长孙彦?我们很高兴有一位弯月夔牛角探宝人和我们在一起,你可以让我们看看弯月夔牛角探宝者有怎样的风采。” 长孙彦微微笑了笑,如同岩石裂缝般的笑纹并没有触及那双冰冷的大眼睛。“很对不住,思尧村的防卫还需要我,我必须去保护你的乡民了。说不定会有超过三十个的大群黑水修罗袭击那里,或者拜火教众也可能杀过去,小丹姑娘?” 长孙彦伸出手想扶小丹上马,但她摇了摇头:“我会留在子恒身边的,黑水大侠。” “可惜,”长孙彦喃喃地说着,耸了耸肩,仿佛是说这里根本不是女人应该待的地方。戴上绣着狼头的皮手套,他跨上了黑公马的马背。“祝你好运,金眼子恒,我确实希望你们都能有好运。” 第九百八十四章 重新整队 向小丹欠了欠身,长孙彦卖弄地转过高大的马头,用脚后跟踢了一下马腹,向外跑去。骤然加速的黑马将一些围观的人逼退到一旁。 小丹望向子恒时仍然紧皱着眉头,这预示着当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又要好好说说子恒的无礼了。 子恒一直等到长孙彦的马蹄声彻底消失,才转身对尸弃说:“我们能超到黑水修罗前面去吗?在半路上伏击它们?” “从距离上是可以的,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尸弃说,“它们排成直线前进,速度并不快,队伍里有一个黑罗睺。不过,与清醒的黑水修罗作战不会像狙击毯子里的黑水修罗那么容易。”他这句话指的是锡城人,在他的气味中没有任何恐惧的成分。 而其它人虽然没有提出夜袭比与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正面作战要好,但其中一些人身上确实散发着恐惧的气息。他们立刻依照子恒的命令撤掉营地,熄灭营火,拨散火灰,收集起不多的几口锅子和他们杂驳不一的驮马和河滩马。 加上回来的哨兵————子恒提醒自己要记得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他们一共有将近七十人,袭击三十个黑水修罗的队伍肯定是足够了。 汪楚和沈晋仍然各率领一半的人马————看来这是平息纷争最好的办法————潘雄先、苗凤和其它几个人成为各带领十个人的小队长。 汪泽也是小队长之一,如果不去想姑娘,他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队伍开始向南出发,楼兰人在最前面探路,小丹骑着燕子走在快步身边。“我知道,你确实是一点也不信任他,”她说,“你认为他是魔尊的走狗。” “我信任你、我的弓和我的斧头。”子恒对她说。小丹看上去又忧伤又幸福,但他说的是实话。 尸弃引领他们向南走了一个时辰,进入了水林。那是一片高大的榕树、松树和羽叶木混杂的森林,到处都是茂密的月桂树、锥形的红油松、圆形树冠的高大梣树、马尾松和黑柳。 粗大的藤蔓在树木下方四处缠绕,上千只松鼠在林间四处奔窜嬉闹,画眉、金丝雀和红翼鸫啁啾不绝。子恒同样闻到了鹿、兔子和狐狸的气味。林中到处都是溪流和池塘,池塘从不到十步宽的到少数几乎有五十步宽的不等,大多数完全被树阴遮住了,不过还是有一些能见到阳光。连场大雨之后,地面吸饱了水分,每次马蹄踏下去都会挤出一些水来。 进入林地大约有两里的路程,在一座被柳树环绕的大池塘和一条三尺宽的小溪之间,尸弃停住了脚步。按照黑水修罗的行进路线,它们将到达这里。三名楼兰消失在树林中,去确认黑水修罗的行踪,并在它们将要到达的时候回来报告。 子恒留下小丹和十二个人看管马匹,然后让其它人排成一个杯形的狭窄弧线,开口正对着黑水修罗行进的方向。在确认过每个人都已经妥善地藏起来,并了解自己的任务之后,子恒自己走到了杯底的位置,藏在了一棵直径超过他身高的粗大榕树底下。 松开了腰带上系住斧头的扣环,将一枝箭扣在弓弦上,等待着。一阵轻风吹过他的面颊,又转瞬而逝。他应该能在黑水修罗进入视野的很长时间以前就闻到它们的气味,而它们应该是直接向这里过来的。又摸了摸斧头,他等待着。一小会儿过去了。 半个时辰,更久的时间。还有多久那些魔界杂兵才会出现?在这么潮湿的环境里,如果等得太久,就需要更换弓弦了。 鸟雀突然都消失了,随后,松鼠也变得悄然无声。子恒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在这种风向下,只要动物能感觉到,他肯定也能闻到黑水修罗的气味。 一阵风带给子恒那股恶臭的气息,如同数百年来以前的汗垢与腐肉。他猛地转过身,大喊道:“它们在我们身后!重新整队!锡城人向我靠拢!”背后,马群,“小丹!” 喊叫声、尖叫声,凄厉的长嚎和野蛮的呼吼在所有的方向响起,一只长着像羊头黑水修罗跳到距离子恒二十步的空地里,举起一张弯曲的长弓。子恒立刻将弓弦拉到耳边,羽箭激射而出,右手立刻又伸向箭囊里的另一枝箭,阔头箭正戳在黑水修罗两眼之间的地方,黑水修罗嚎叫着倒在地上。 而黑水修罗短枪般的箭也射中了子恒的肋下,子恒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是被重锤砸了一记。 颤抖着,喘息着,他躬起身子,手中的弓箭掉落了,痛苦从那根黑色的箭杆向身体其它地方蔓延。子恒呼吸的时候,箭杆就随之颤动,而每一次颤动都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又有两个黑水修罗跳过它们死去的同伴,一个长着狸力似的嘴,一个有着山羊般双角,穿着黑色甲胄的身体比子恒高出一半,宽出一倍。吠叫着,它们向他冲来,手里高高举起了镰剑。 子恒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咬紧牙关,将拇指粗的箭杆折断,伸手拉出斧头,向它们冲去。嗥叫着,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嗥叫着,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它们的身形对子恒有压倒的优势,甲胄在臂肘和肩头都立着尖钉,但子恒狂暴地挥动着手中的斧头,仿佛每劈出一击都要斩倒一棵大树。为了清儿,为了盼儿。 “为了我的母亲!”他吼叫着,“饶不了你们,死吧!为我的母亲报仇!” 突然间,子恒意识到自己正在劈砍地上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咆哮了一声,他强迫自己停止了动作,接着又晃动了几下,既是因为难以停手,也是因为肋侧的痛苦。 现在喊叫声变得稀疏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人活下来吗? “向我靠拢!锡城人靠向我!” 一丛潮湿的灌木里发出高亢的喊声:“锡城人!” 另一个地方也传来同样的呼喊:“锡城人!” 两个,只有两个。 “小丹!”子恒呼嚎道,“这感觉不太对,小丹!” 第九百八十五章 强大的兵器 一道黑流闪过树丛,告诉子恒黑水将军来了。 过了片刻,子恒才看清这只犼神七煞。蛇鳞般的黑色甲胄铺展在胸前,墨黑色的披风挂在背后,在它奔跑的时候没有丝毫飘摆。直到它接近子恒时,下身才出现了蜿蜒游动的切实的步伐。它知道子恒受了伤,知道他已经是唾手可得的猎物,从它苍白的脸上,无眼者的凝视带着恐惧刺向子恒。 “小丹?”它带着嘲笑的意味说道。犼神七煞的声音让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烧焦的皮革被撕裂的声音,“你的小丹————很可口。” 子恒咆哮着冲向犼神七煞,一把黑剑挡开了他的第一次进攻,然后又是他的第二次,第三次。怪物黏~滑的白脸开始变得专注,但动作如同一条毒蛇,一道闪电。 一段时间里,子恒还能逼迫它采取防御,但只是一段时间。鲜血不停地从他肋下的伤口中淌出,身体仿佛正在被炉火灼烧,他没办法坚持下去了,当他的力量减弱的时候,这把剑就会刺入他的心脏。 子恒的脚在靴子底下搅烂的泥地中滑了一下,犼神七煞的毒刃落下了————一把剑化成一片寒光,切入了那颗无眼者的头颅,怪物的头喷出黑色的血液从它一侧的肩膀翻摔下去。 黑水将军盲目地戳刺,一步步蹒跚向前,在拒绝彻底的死亡同时,仍然在凭着本能努力地施行杀戮。 子恒爬着躲开了犼神七煞,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正冷静地用一把树叶擦拭手中长剑的人身上,剑残的变色披风披在他的背后。 “鬼子母茵陈派我来找你,但你们一直在移动,我几乎和你们错过了,不过七十匹马确实会留下很深的足迹。” 这个身材细瘦的黑发护法镇定得像是正在铜炉子旁点燃他的铜烟锅。“那些黑水修罗没有连结在那个身上……”他用剑指了指犼神七煞,只见犼神七煞已经摔倒在地,但仍旧挥舞着它的剑,“……确实很可惜,不过如果你能将你的人聚集在一起,没有了无脸者监督的黑水修罗大约不会愿意和你们战斗。一开始,我估计应该有一百个黑水修罗,现在可能会少一点。你们把它们杀了几个。”他开始镇静地审视树下的阴影,只有他手中出鞘的长剑能表明这是非常状态。 片刻之间,子恒只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茵陈想见他?她派来了剑残?而且刚好及时救了他的性命。 摇晃着站起身,子恒提高声音喊道:“锡城人向我聚拢!为了苍天之爱,向我聚拢!这里!过来!这里!” 这一次,子恒不停地喊着,直到充满了惊骇神情的熟悉面孔逐渐靠了过来。大家都踉踉跄跄地跑过树丛,脸上不时会流出鲜血。一些人扶着另一些人,有些人的长弓已经掉了,楼兰战士也在他们中间,除了尸弃微微有些跛以外,他们身上看不到有伤口。 “它们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过来。”尸弃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今晚比我们预料的冷,这里的雨比我们预料的多,他总是这样说话。 小丹看样子保住了马群,她带回半数的马匹,包括快步和燕子,子恒留给她的十二个人里也有九个和她一起过来了。她的脸颊上有一道擦伤,但她还活着,子恒想拥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手臂。她一边生气地嘟囔着,一边轻柔地解开子恒的衣服,开始检查那半截粗大的黑箭插在他身上的哪个部位。 子恒开始查看他周围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过来了,但他仍然没有看见一些面孔,郞秋心、潘雄先、苗凤。他强迫自己回忆起所有不在场的人,一个一个数着,二十七个,有二十七个人不在这里。 “你们把所有伤者都带来了?”子恒沉着声音问,“有没有漏了什么人?”小丹的手在他的肋下打着颤,她皱起眉看着他的伤口,脸上又是恨怒,又是担忧。她有权利发怒,子恒不该让她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 “只有死者被留下了。”汪楚的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沉重。 汪泽皱紧眉头,似乎正在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我看见苗凤了,”他说,“他的头挂在一根榕树枝上,但身体却倒在树下,我看见了他。现在,伤风不会再让他难受了。”他打了个喷嚏,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子恒重重地叹了口气,却立刻为这个动作而感到后悔,痛楚从他的肋下暴发,直贯牙齿。 小丹将一条金绿色的丝巾握在手中,正在从他的马裤里拉出他的中衣。不顾姑娘的怒容,子恒推开了她的手,现在没时间处理伤口。“将伤者放到马背上,”忍过一阵疼痛以后,他说道,“剑残,它们会攻击我们吗?”森林里悄然无声,“剑残?” 护法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牵着一匹有双火烈眼睛的暗灰色阉马,子恒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大约会,大约不会,这要由它们来决定了。黑水修罗喜欢容易得手的猎物,没有了犼神七煞,它们大约更愿意找一座农庄,而不是一群会向它们射箭的人。确保每一个还能站住的人都拿着上箭的弓,不管他们是否还能拉开弓弦,它们大约会认为攻击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够好玩。” 子恒打了个哆嗦,如果黑水修罗真的发动攻击,它们一定会发现这里就像端午节的舞会一样好玩。剑残和楼兰是惟一真正能予以回击的人了,至于小丹,她的黑眸里闪耀着怒火,但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护法没有将自己的马让给伤者,这不是因为他自私,这匹马不太可能会让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骑在它的背上。而且,如果黑水修罗攻来,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它的主人操控下,会成为一件强大的兵器。 子恒想让小丹骑上燕子,但她拒绝了。“你说过,马让伤者骑,”她轻声对他说,“你忘了吗?” 第九百八十六章 你们知道那首歌吗 让子恒不高兴的是,小丹坚持要他骑上快步,他希望其它人会表示反对,是他让他们大祸临头的,但没有人满足他的愿望。 剩下的马匹刚好够无法行走和无法走远路的人骑乘————子恒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属于后者————所以,他最后终于坐进了马鞍里。有半数的骑马者必须趴伏在马背上,子恒坐直了身体,咬牙坚持着。 在地上行走的人,不管脚步是否还平稳,都抓着他们的弓箭,一些骑马的人也是如此,就好像弓箭代表了救赎。子恒同样拿着弓,就连小丹也一样,只是子恒怀疑小丹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拉开红河长弓。不过,现在只能靠伪装来保证他们的安全了。 剑残时刻警戒地注意着周围,如同一根收紧的鞭子。三名厌火族人仍然一如既往地潜行在队伍前方,短矛插在固定背后弓匣的皮索里,上箭的角弓被他们握在手中。队伍里的其它人,包括子恒自己,都已经和一只破布袋没什么差别。 先前由他率领来到这里,充满了自信与骄傲的那支队伍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伪装似乎发挥了很大的效果,他们穿过丛林的最初一里路程,风不时把黑水修罗的臭气带入子恒的鼻孔,显然那些黑水修罗正在暗处尾随着他们。 然后,恶臭渐渐退去,最终消失了,黑水修罗被他们的伪装所迷惑,留在了后面。 小丹一直走在快步旁边,一只手握着子恒的腿,仿佛是在支撑着他。小丹不时会抬起头看子恒一眼,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但忧虑还是在小丹的额头上留下了皱纹。 他也竭力向她回以微笑,让她相信他平安无事。二十七个,他不能阻止那些名字一一穿过他的脑海,汪家亮和许又侠,和许乐际、汪昌丁。他的愚蠢杀死了二十七个锡城人,二十七个。 他们以最近的路线走出了水林,在下午的某个时刻来到平原。天空仍然铺着一层灰云,每样东西上都覆盖着浅浅的影子,所以从天色很难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零星有几棵树木的高草牧场在他们面前向远方延伸,偶尔还能看见几只散落的绵羊,远方隐约能看见几间农舍,但烟囱里没有冒出一缕烟气。如果那些房子里有人的话,他们应该能看见炊烟的,最近的一股炊烟望过去至少在五里以外的地方。 “我们应该找一座农庄过夜,”剑残说,“需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有取暖的火,还有食物。”他看着锡城人,又加了一句,“当然还需要清水和绷带。” 子恒只是点了点头,护法比他更知道该做些什么,大概就连在脑袋里装满了浑酒的老永成也比他强。子恒只是让快步跟随着剑残的灰马。 他们刚走出一里多,一丝微弱的音乐声吸引了子恒的耳朵,是奚琴和竹笛在演奏欢快的乐曲。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很快其它人也听见了,他们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又都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音乐意味着人家,而且听声音,是一群高兴的人,那些人正在进行庆祝。无论是谁,在庆祝着什么,这声音已经足以催促他们迈开步子了。 一群马车出现在队伍南方,仿佛是几间装有车轮的小房子,或者是高木箱,上面用红、蓝、绿、黄等颜色绘满了艳丽的图案。所有马车都在两棵枝叶茂密的大榕树下围成了一个大圈,音乐就是从那里来的。子恒听说,现在有匠民,也就是流民,来到了红河,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在那些马车周围,一群马儿正在吃着身边的长草。 “我会睡在别的地方。”尸弃看见子恒想到马车那儿去,只抛下这么一句,就大步跑开了。 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仍在急促地低声和小丹说着什么,子恒知道,她们肯定是在劝说小丹跟她们去找一处暖和的灌木丛过一夜,而不要和“迷失之人”混在一起。她们似乎认为光是和流民说话就是件令人胆寒的事情,更别提要和他们同吃同睡了。 小丹在拒绝她们的时候,一只手紧紧抓着子恒的腿,说话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两名枪姬众皱起眉头对望了一眼,深邃的眼睛和灰色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但随着队伍逐渐向流民的马车靠近,她们也跟在尸弃身后跑走了。不过,她们似乎也重新振作了精神,子恒听见鬼指残得向鬼断怨建议,她们应该邀请尸弃一起玩一个叫做“枪之吻”的游戏。 子恒最后听到的是两个楼兰姑娘一连串的笑声。 白虎夷人们都在营地中劳作————缝纫、修理马具、煮食、洗涤衣服和帮孩子们洗澡,还有些人正在抬起一辆马车,为它更换一只轮子。一些孩子在奔跑着游戏,或者随着一支六人乐队用奚琴和竹笛演奏出的旋律舞蹈。 从最年长的到最年轻的,流民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们的马车更加丰富而鲜艳,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似乎完全是闭着眼睛瞎画上去的。神智健全的男人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女人会这么穿的也绝对不会很多。 当这支破烂的队伍走到马车旁边的时候,营地中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停下手里的干活,带着担忧的神情望向他们。女人紧抱着婴儿,孩子们奔向大人身后,或是用女人的裙子挡住自己的脸,但还是有一些小孩从大人的腿边探出头,偷偷看着这支队伍。 一个身材细瘦结实、留着一头灰发的矮小男人走到队伍前面,双手按在胸前,郑重地作了个揖。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交领外衣,一条绿得发亮的肥腿裤子,裤腿收进了齐膝的高统靴中。“欢迎你们与我们分享营火,你们知道那首歌吗?”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为了不碰到插在肋下的半截箭,子恒只能直直地盯着他。他认识这个男人————这队流民的头人,或者是寻觅者,怎么会这么巧?他暗自寻思。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流民,怎么恰巧我就会认识这一群? 第九百八十七章 箭上有倒刺 这样的巧合让子恒感到不安。当因缘产生巧合的时候,就意味着上古神镜在推动事件的发生。 子恒想,我开始像他娘的鬼子母那样说话了。 子恒没办法弯下腰去,但还记得那套礼节。“你们的欢迎温暖了我的魂魄,甲央,如同你们的营火温暖了我的身体,但我不知道那首歌。” 小丹和剑残惊讶地看了子恒一眼,但锡城人的反应更加明显。从汪楚和沈秦等人的低声议论中,子恒发觉自己又给了这些小伙子一些谈论的话题了。 “那么,我们还需要寻觅。”瘦削男人的声音如同吟咏,“如其曾经,愿其将来,而我们则需记忆、寻觅,并终将觅得。”他带着难过的神情端详着这些血污的面孔,目光不住地从他们的兵刃上逃开,流民们不能碰触任何被他们当作兵刃的东西。“欢迎你们到我们的营火旁来,这里有热水、绷带和药膏,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又仔细地审视子恒,“当然,你的眼睛。” 甲央的老婆在他说话时已经来到他身边,她是一位体态丰满的灰发妇人,平滑的面颊上没有一丝皱纹,她的个子比她男人要高出一个头,红色宽松外衣、亮黄色的裙子和绿色穗子的外衣晃得子恒感到有些眼花,但面容如同老母亲一样慈祥。“欧阳子恒!”她高兴道,“我觉得我记得你的脸,路大安和你在一起吗?” 子恒摇了摇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白~玛依。” “他的人生充满着暴力,”甲央悲伤地说,“正如你一样,暴力的一生难免污秽,即使漫长也难以洗清。” “不要现在引领他走上楼兰之血吧,甲央,”白~玛依语调飞快,但并不严厉,“他受伤了,他们全都有伤在身。” “啊!抱歉,我在想什么?”甲央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声音说道,“大家来啊,来帮帮忙,他们受了伤,快来帮忙啊!” 男人和女人们飞快地跑了过来,一边同情地叨念着,一边帮助受伤的人从马上下来,带他们朝马车走去,伤重的就由匠民们背过去。汪泽等人似乎对他们被分开有所顾忌,但子恒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暴力是距离涂牙州最遥远的事情,即使是为了保卫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也不会举起手做出任何争斗的行为。 子恒发现自己必须由剑残帮助才下得了马,下马的动作让肋下传来一阵阵撕裂的剧痛。“甲央,”子恒有些窒息地说道,“你们不该留在这里,我们刚刚在不到五里外的地方和黑水修罗打了一仗,带着你的人去思尧村吧!那里是安全的。” 甲央犹豫着,他似乎对子恒的话感到有些惊讶,然后,他摇了摇头:“即使我愿意去,这些人也不想,子恒,我们尽量不靠近人群,哪怕是最小的村庄也一样。不止是因为村民们会诬指我们偷了他们弄丢的东西,或者是责备我们劝他们的孩子皈依正道,只要是凡人盖起超过十座房子的地方,都会有潜在的暴力,自从世界崩毁以来,涂牙州就知道这一点了。平安存在于我们马车之中,存在于不停地跋涉之中,我们要寻觅那首歌。” 悲哀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们在所有的地方都听到了关于暴力的讯息,子恒,不仅仅是你们的红河。世界正在改变,正在走向灭亡,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首歌,否则它可能真的就不复存在了。” “你们会找到那首歌的。”子恒平静地说。大约流民们太憎恶暴力,即使是一个缘起也无法影响他们,大约甚至是一个缘起也无法与楼兰之血对抗,而且,楼兰之血确实曾经吸引过他。“我真的希望你们能找到。” “会发生的总会发生,”甲央说,“一切事物都有它的终结,大约即使那首歌也是如此。” 白~玛依将一只温暖的手臂放在男人的肩头,虽然眼里和她的男人一样充满了困扰。“来吧!”她一边说,一边还在试着掩饰自己不安的心情,“我们必须送你到马车里面去,男人们总是在衣服着火的时候还在聊个不停。”天籁小说网 她又对小丹说:“你真漂亮,孩子,大约你应该多注意子恒一点,我总是见他身边陪着漂亮姑娘。”小丹不动声色,却又若有所指地看了子恒一眼,然后又很快把那种眼神抹掉了。 子恒自己走到了甲央的马车前。那辆马车位于营地中央一堆煮食营火的旁边,车厢漆成红黄相间的条纹,高车轮的边缘漆成了红色,轮辐则漆成了黄色。 但子恒才踏上车厢背后的第一级木台阶,膝盖就软倒了。剑残和林把他架到车厢里面,小丹和白~玛依则急匆匆地跟在后面。两个男人将他放在马车前半部的床上,床的另一侧就是通往驭手座位的侧拉门。 这里真的像是间小屋子,就连车厢两侧车窗上粉红色的小帘子,也很像是居家的窗帘。 子恒平躺在床上,双眼望着车顶。车厢顶被漆成了蓝天的颜色,高橱柜是绿色和黄色的,在这些地方,白虎夷们也显示着他们对色彩的爱好。 小丹解开子恒的腰带,取下他的斧头和箭囊,白~玛依在橱柜的一个抽屉里不停地翻找,子恒对她们所做的一切似乎提不起任何兴趣。 “任何人都会失策的,”剑残说,“要从中吸取教训,但不要太放在心上,即使是过堂白虎神卫符也不会赢得每一场战斗。” “过堂白虎神卫符,”子恒竭力想笑一下,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变成一阵呻吟,“是的,”他努力地说道,“我确实不是过堂白虎神卫符,对不对?” 白~玛依对护法皱起了眉,或者更像是在朝他的剑皱眉,看样子,她对那东西比对子恒的斧头还要反感。然后,她拿着一卷绷带回到床边,她把子恒的中衣从断箭上拨开的时候,身体哆嗦了一下:“我可能没办法把它拔出来,它扎得太深了。” “而且有倒刺。”剑残用平常的语气说,“黑水修罗不常用弓,但它们的箭上都有倒刺。” 第九百八十八章 你不蠢 “出去,”丰满的女子坚定地说着,转头看了一眼护法,“还有你,甲央,照顾病患不是男人的事,为什么你不去看看阿多有没有将那只车轮装好?” “好主意。”甲央说,“我们大约明天就会上路,今年的道路一定很难走。”他对子恒说:“我们要去雨师城,然后回到海丹,再北上去白民乘黄,我觉得,我们明天就会上路。” 当红色的车厢门在林和剑残身后关上时,白~玛依担忧地望着小丹:“如果箭头真的有倒刺,我觉得我根本没办法把它拔出来,我会尽量试一试,但如果这里还有谁对这种事知道得更多————” “思尧村有这样的人,”小丹对她说,“但让箭头在他身体里留到明天安全吗?” “大约比现在拔出来要安全,我能为他调一些止痛的药剂,再给他涂一些防止感染的药膏。” 望着两个女人,子恒说:“嘿?你们还记得我人就在这里吗?不要这样在我的头上说来说去的。” 她们看了子恒一会儿。 “不要让他移动,”白~玛依对小丹说,“让他说说话不要紧,但不要让他移动,他有可能会让伤口更加恶化。” “我会注意的。”小丹回答。23sk. 子恒咬着牙,尽力帮小丹和白~玛依脱下自己的外衣和中衣,但大部分干活都还是两个女人做的。他觉得自己就像炼废的熟铁一样,随便一点力量就能把他压成各种形状。四寸长、拇指粗的箭杆就戳在他最后一根肋骨下面,箭杆周围的伤口已经被干血凝结了。 她们把子恒的头按在枕头上,因为不想让他看见这个伤口。小丹开始清洗他的伤口,白~玛依则用一套药杵和药钵为他制作药膏。这套表面平滑的灰色石器,是小丹在匠民营地中看见的第一件没有鲜艳色泽的东西。 她们将药膏敷在箭伤周围,又用绷带将伤口包扎妥当。 “甲央和我今晚睡在马车下面。”白虎夷妇人一边说,一边擦拭着双手。她皱起眉看着那根露出在绷带外面的箭杆,摇了摇头:“我曾经以为他最终还是能寻找到楼兰之血,我觉得,他是个温柔的男孩。” “楼兰之血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小丹轻声说。但白~玛依又摇了摇头:“它就是为每一个人而存在的。”她同样轻声回答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悲伤,“人们只需要懂得它,就会知道。”白~玛依说完后就离开了。 小丹坐在床边,用一块叠起的布巾擦拭着子恒的脸,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不停地在出汗。 “我真是蠢蛋,”过了一会儿,子恒说道,“不,这样说太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不蠢,”小丹坚定地说,“你做了当时最应该做的事,你做得没错,我没法想象它们是怎么绕到我们背后的,尸弃不是那种会错看敌人位置的人。剑残是对的,子恒,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现周围的状况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改变了。你将所有人聚拢在一起,你带着我们脱离了险境。” 子恒用力摇了摇头,让肋下的伤口更疼了。“是剑残带我们出来的,我所做的只是让二十七个人失去性命,”他一边苦涩地说着,一边想坐起来看着她,“他们之中有我的朋友,小丹,而我却杀了他们。” 小丹用力抓住子恒的肩膀,把他压回床上,他现在很虚弱,所以姑娘轻易就按住了他。“明天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坐着,”小丹坚定地说着,凝视着子恒的眼睛,“我们还要把你弄到马背上去呢!剑残没有带我们出来,我不认为除了你和他自己之外,他会特别想带谁出来。如果不是你,那些人大约会向四处逃散,那样的话,我们就都会被杀死。剑残只是个陌生人,他们不会聚集在他身边,至于你的朋友……” 小丹叹了口气,重新坐直身体:“子恒,我父亲说,一名将军可以照看生者,也可以为死者哭泣,但他不能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做。” “我不是将军,小丹,我是个乡下的铁匠,以为能利用其它人来实现自己的正义,或者只是为了替自己报仇。虽然我还是想这么做,但我不想再利用其它人了。” “你以为黑水修罗会因为你觉得自己的动机不够纯洁而离去?”小丹声音中的怒火让子恒想坐起身,但她又把他按回枕头上,动作可以算得上是粗鲁,“它们有比较不邪恶吗?除了与它们的本质作战之外,你还需要更纯洁的理由吗?再告诉你一句我父亲说过的话:将军一人所能犯至重之罪,重于愚,甚于败,其于事,则是弃倚也。” 车厢门处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穿着红绿色条纹外套、身材修长、相貌俊美的年轻流民探头进来。他朝小丹投去一个笑容,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看起来很有魅力。 然后,他才看向子恒:“外祖父说你来了,我觉得,这里就是半夏的家乡吧!”他突然不以为然地皱起眉,“你的眼睛。看来你还是追随路大安,和狸力混在一起了,我早就肯定你绝对找不到楼兰之血的。” 子恒认识他——平措,林和白~玛依的外孙。子恒不喜欢平措,这个流民的微笑就和汪泽一样。“走开,平措,我很累。” “半夏和你在一起吗?” “半夏现在是鬼子母了,平措,”子恒粗声说道,“如果你邀她跳舞,她会用上清之气把你的心脏挖出来,走开!” 平措眨眨眼,急忙退出去,关上了车厢门。子恒让头落回枕头上。 “他太喜欢微笑了,”子恒喃喃地说道,“我无法忍受一个太喜欢微笑的男人。”小丹发出一阵窒息的声音,子恒狐疑地望向她,看见她正紧咬着下唇。 “我的喉咙里好像有些东西。”小丹急匆匆地站起身,仍然带着那股喘不过气的腔调说道。她朝床脚下的宽架子俯下身,白~玛依刚才将药膏放在那里。 然后,小丹站起身,背对着子恒,将一个红绿两色水壶里的水倒进一只蓝黄两色的杯子。“你想喝点东西吗?白~玛依留下这个药粉,是用来止痛的,它可以帮你好好睡一觉。” 第九百八十九章 明亮的太阳下没有痛苦 “我不想要任何药粉,”子恒说,“小丹,你父亲是谁?” 小丹的后背顿时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双手捧着那只杯子,一双凤目里含着让子恒看不清的意蕴。又过了一小会儿,她才说道:“我父亲是陇右李家的李义府,李氏门阀、瀛川和饶阳刺吏,妖境边界护卫,鹰扬武卫军,滕州之主宋怀王的元帅,也是大王的舅舅。” “苍天啊!那么他怎么会是个木材商人,或是皮草商?我似乎记得他还曾经做过黑胡椒的买卖。” “那不是说谎,”姑娘大声喊道,然后又放低了声音,“只是……并非全部的事实,我父亲的封地确实出产上好的木材、黑胡椒、皮草,还有其它一些物产。他的管家们为他出售那些物资,所以他确实做那些生意,只是方式有些特别。” “为什么你不一开始就告诉我?隐瞒事实,说谎,你是个贵族!”子恒责难地对小丹皱起眉。他根本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小丹父亲应该只是一名小商人,大约是个退伍士兵,但不该是这样。“苍天啊,你去当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干什么?不要告诉我,那个李氏刺史兼什么之类的派你去只是为了冒险。” 仍然捧着那只杯子,小丹坐回他身边,不知为什么,她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我的两个哥哥都死了,子恒,一个死于和黑水修罗的战斗,另一个在狩猎时坠马跌死了,所以我就成了家里最年长的孩子,这意味着我必须学习账目清算和生意,而我的弟弟们却在学习成为战士。在他们准备进行冒险的时候,我只能学习如何管理封地!这是最年长孩子的责任。责任!这种事又沉闷又无聊,我被纸张和职员彻底埋住了。” “当父亲带着比我小两岁的兆海去妖境边界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在滕州,姑娘不会学习用剑和战略,但父亲从亲卫队里挑了一名老兵宋老三做我的仆人。宋老三很喜欢教我使用匕首和徒手作战,我觉得这让他觉得很好玩。不管怎样,父亲带着兆海出发之后,号角狩猎的召集令传来,所以我就……离开了。我给母亲写了一封解释的信,然后我就……离开了,我及时地赶到云梦泽,立下探宝者誓言……” 小丹又拿起布巾,擦了擦子恒脸上的汗水:“你真的应该睡一下了,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我觉得你应该是李家高门小姐之类的贵族了?”子恒说,“你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普通的铁匠?” “那叫‘爱’,欧阳子恒,”小丹声音中的坚定和按在子恒脸上轻柔的手完全不协调,“而我觉得,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铁匠。”布巾停了一下:“子恒,那个家伙说的和狸力混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甲央也提到了那个路大安。” 片刻之间,子恒停住了呼吸,但他才刚刚指责过小丹对他有所隐瞒,还为此而生气。急躁和愤怒的后果。把铁锤抡得太急,就会砸到自己的大拇指。 子恒缓缓地一呼一吸,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他是怎样遇到路大安,得知他能和狸力交谈。他的眼睛是怎样改变了颜色,变得更加锐利,他的听觉和嗅觉也变得和狸力一样灵敏。天籁小说网 还有,关于狸力梦,关于如果他失去了对人性的坚持,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那真的很容易,有时候,特别是在梦里,我忘记我是一个人,而不是狸力。只要有一次我没有及时想起来,只要我失去了坚持,我就会成为一头狸力。至少,在我的思想里会是这样,一种半错位的狸力的形象,而我将不复存在。”子恒闭上嘴,等待着女孩畏缩,离开。 “如果你的耳朵真的那么灵敏,”小丹只是平静地说,“那我以后在你身边说话时就要小心了。” 子恒抓住姑娘正在帮他擦汗的手:“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你父母会怎么想,小丹?一个半人不鬼的铁匠,而你是个贵族大小姐!我们差得太多了!” “每一个字我都听清楚了,父亲会同意的,他总是说,我们家族的血脉变得愈来愈软弱了。我知道,他认为我尤其严重。”小丹给了子恒一个野性十足的微笑,足以和任何猛狸力媲美。“当然,母亲总是希望我能嫁给一位能一剑把黑水修罗劈成两半的国王。我觉得,你的斧头足够了,但你能告诉她,你是狸力群的国王吗?我不认为会有谁和你争那个王座。事实上,能劈开黑水修罗大约就能让母亲满意了,但我确实觉得另外那一点她也会喜欢的。” “这都什么啊!”子恒哑着嗓子说道,小丹的话听起来几乎是认真的,不,她确实是认真的。即使她只有一半是认真的,子恒也没法确定对付黑水修罗会不会比见她的父母更难。 “给你,”她将那杯水端到他的唇边,“听你说话,就知道你的嗓子已经完全干了。” 吞咽着杯里的水,那股苦味让子恒想吐出来。小丹一定在里面放了白~玛依的药粉!子恒不想喝,但小丹一直往他的嘴里灌,所以他只能不停地吞咽,否则就会被呛着。 等到他终于能推开杯子的时候,她已经把半杯水灌进他的肚子。为什么药的味道总是那么可怕?他怀疑女人们这么配药是故意的,他打赌,她们自己喝的药绝不是这个味道。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吃药,呕!” “你说过?我一定没听到,但不管你是不是说过,你肯定是需要睡觉的,”小丹抚了抚子恒卷曲的头发,“睡吧,我的子恒。”子恒想告诉女孩,自己确实对她说过,而她肯定是听到了。但这些话刚到舌边,子恒的眼皮就拼命地想要合上,实际上,它们已经合上了,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温柔的呢喃:“睡吧,我的狸力之王,睡吧!” 明亮的太阳下,子恒站在涂牙州人的马车旁边,只有他一个人,身上也没有断箭,没有痛苦。 马车中间有一堆已经摆好、等待点燃的柴火,柴火堆上用三脚架挂着一口铁制煮食锅,晾衣绳上挂着洗净的衣服,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一匹马。 第九百九十章 入梦 子恒没有穿外衣和中衣,而是赤裸着双臂,穿着铁匠的皮制长背心。大约,这只是个普通的梦,但子恒知道狸力梦的感觉。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长草在子恒的靴边摇摆,从西边吹来的轻风抚动着他的卷发,四散在周围的梣树和铁杉充满了质感。然而,白虎夷色彩鲜艳的马车看起来并不真实,它们似乎只是一些虚体,在摇曳着,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白虎夷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23sk. 心中思忖着这片土地对自己有多少束缚,子恒将一只手放在斧头上,却又突然感到一阵吃惊。挂在腰带上的是沉重的铁锤,而不是斧头。 子恒皱起眉,他曾经有可能选择这条道路,并且还认为自己确实做了选择,但这些都过去了。斧头,他选择了那把斧头,斧头突然变成半月形的钢刃和刃背面粗大的尖钉,又在闪烁中变回短粗圆柱的冷钢头。 这两种形象不停地交替,最后,变化停止了,是他的斧头。子恒 缓缓地一呼一吸,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在这里,他能轻易地依照他自己的想法改变事物,至少,可以改变属于他自己的事物。 “我觉得要斧头,”子恒坚定地说,“斧头。” 向四周看了一圈,子恒只能看到南方有一座农舍,外面围着一圈粗糙的石墙,几只鹿正在大麦田里吃着麦穗。这里没有狸力的感觉,他没有呼唤尖牙。 无论尖牙会不会来,或者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杀戮之人可能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只装满箭矢的箭囊突然挂在子恒的腰带上,悬在斧头的另一侧,他的手中则出现了一张硬长弓,弓弦上扣着一枝阔头箭,一只长皮护腕裹住他的左前臂。除了那些鹿以外,没有任何东西移动。 “我不太可能很快就醒来。”子恒喃喃地自言自语,无论小丹给他喂的到底是什么药,他马上就到了这里,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的举动。“她那样喂我,好像我是个婴儿一样。”他低声发着牢骚。女人! 子恒迈出那种跳跃的步伐,周围的情景变得模糊,然后他走进了一座农庄庭院。这里有两三只鸡,看它们飞跑的模样,它们可能已经恢复野性了。 石砌羊圈是空的,两间茅草屋顶的谷仓也被用木条拴住了大门,尽管窗户上挂着窗帘,但这座两层的农舍看起来已经空了。如果这是对真实世界的映像————狸力梦经常是这样,一种奇异方式的映像————这里的人一定已经离开了几天。 小丹是对的,子恒的警告已经传到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小丹。”子恒惊讶地喃喃自语。一个女贵族,不,不止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她爸爸是三个地方的主人,一位刺史,还是女王的舅舅。“苍天啊,这样她就是女王的表妹了!”她竟然会爱上一个乡下的铁匠,女人真是令人感到惊讶的生物。 子恒想看看自己的话到底传播了多远,于是就以“之”字形的路线向迁安集移动过去,他的每一步都能移动出一里或者更远。走到距离迁安集一半多一些的地方,他又改成垂直于原来的路线前进。 子恒见到的大多数农庄都空了,每五座农庄中大概找不到一座还有人家居住的痕迹,只见门窗敞开着,洗净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孩子们玩的布娃娃、铁圈或木马放在门口周围,那些玩具总是会让他的胃肠纠得紧紧的。 即使他们不相信他的警告,这里也已经有许多农庄被烧毁,向他们展示出同样的事实了,因为子恒在许多地方都看见烧焦的木堆,以及宛如死者僵硬手指的熏黑烟囱。 弯下腰,拾起一个布娃娃,那个布娃娃有张微笑的琉璃面孔,和一身刺绣着花卉图案的衣裙。一定是某个女人因为对孩子的深爱,才绣出如此精致细腻的花纹。 子恒眨眨眼,那只布娃娃仍然坐在他拾起它的那级石阶上,他伸出手,手中的那一个渐渐消退,然后完全消失。 天空中的闪烁黑光打断了子恒的惊疑,鬼鸮,以二十到三十只为一群,正朝西林飞去。它们一直飞向迷雾山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杀戮之人的地方。他冷冷地看着鬼鸮群逐渐缩成一块黑斑,慢慢消失,然后,他跟了上去。巨大的步伐让他一步可以迈出五里,只有在两步之间的短暂停歇中,周围的环境才不会颤抖、模糊。 子恒走进树木茂密、遍布岩石的西林,越过被灌木覆盖的沙砾丘,进入覆盖着云帽的群山,山坡和谷地中长满了冷杉、松树和羽叶木丛林。 子恒一直走到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踪迹的地方,那个被尖牙称为杀戮之人的男人,到了他从晋城过来的那座山坡上。 道门里在那里,关闭着,无数繁茂杂乱的叶片和藤蔓雕刻中,隐藏着不死神苍木的叶片。锡城被焚毁殆尽之后闪耀着琉璃光泽的岩石地面上,偶尔能见到几块小面积的土壤,上面生长着稀疏的矮树,憔悴而饱经风霜。阳光在下方山谷中的红河上照耀出片片粼光,一阵从谷地里飘来的微风带来鹿、兔子和狐狸的气味,但子恒没看见任何会动的东西。 刚要离开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不死神苍木的叶片,只有一片,巫咸明明已经将两片叶子都放在外面,锁住了这座道门。他转过身,颈后的毛发竖直起来。道门被打开了,两扇门上,草木正在微风中活生生地来回摇曳,后方露出那个暗银色的表面,他的倒影就映在那上头。怎么回事? 子恒感到万分惊诧,巫咸已经锁住了这他娘的东西啊! 不知不觉间,子恒突然跨越了距离,站在道门前面。在两扇门内侧的纷乱藤叶中没有三瓣叶。就在这一刻,在醒来的世界里,有某个人,或者是非人,正穿过子恒所站的地方,想到这件事的感觉真奇怪。 子恒伸手碰触这片阴暗的表面,不禁哼了一声,那就像是摸到一面镜子的感觉,他的手滑过那暗银色的表面,如同滑过最光滑的琉璃。 第九百九十一章 你怎么看这件事 从眼角的余光中,子恒忽然看见那片不死神苍木叶出现在门内侧的地方,道门也在这时开始向里合拢,子恒及时跳开来,有人,或是非人,从道门里出来,或者是走了进去。出来,一定是出来,他希望不会是更多的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进入红河。 道门合拢在一起,重新成为一块巨大的石碑。 子恒突然有种被监视的感觉,纵身跳开,隐约一道黑影穿过了他胸口刚刚所在的地方,是一枝箭。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眨眼间,他站在远处一座山坡上,下一个跳跃,他离开红河谷,出现在一片高耸的冷杉林中,然后又是一跃。跳跃的过程中,他的心思飞速地转动着,脑子里描绘出那座山谷,还有那枝飞箭。 箭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那个角度,它一定是来自…… 最后的一跳让子恒回到锡城遗迹的一座山坡上,他蜷缩在一株被风吹歪的低矮松树后面,拉开了手中的弓弦。在他下面的矮树和石块中,刚才那枝箭射出的地方。杀戮之人一定就在那里,他一定…… 没有多想,子恒向远处跳去,山脉从灰色、棕色,变成了绿色。 “就差一点!”子恒吼道,差一点他就重复了水林中的错误。他又一次以为敌人会按照他的想法移动,会等在他想象中的地方。 这一次,子恒竭尽全力撒腿狂奔,只三次跳跃,他就来到沙砾丘的边缘,他希望自己没有被看到。 子恒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回到那座山坡上更高的地方,空气在这里已经变得稀薄且冰冷了。这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棵枝干短粗的灌木,每棵树之间的距离都要超过五十步,如果刚才那名射箭者在等待猎物潜回他刚才的发箭之处自投罗网,他可能就等在下方。 子恒的猎物正在那里,在一百步以下的地方,一个黑发、黑衣的高个子男人正蹲伏在一块桌子大小的花岗岩边,手里拿着一张半拉开的弓,一动也不动,耐心地俯瞰着更下方的山坡。???.23sk. 这是子恒第一次能仔细地观察他,对子恒的眼睛来说,一百步只是很短的距离。这个杀戮之人的交领外衣是边境国的风格,脸看起来非常像孔阳,简直就像是护法的兄弟。 只是孔阳没有兄弟,就子恒所知,他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了,即使他有兄弟,他们也不会在这里。但这名杀戮之人确实是边境国人,大约是北宁人,但他的头发很长,并没有被剃成北宁人那种顶心束发,而像孔阳一样用一根编织皮绳束在一起。他不可能是马吉尔人,孔阳是最后一个活着的马吉尔人。 无论他来自哪里,子恒都毫不迟疑地拉开弓弦,阔头箭直指杀戮之人的后背。那个男人正埋伏等着射杀子恒,他很难想到会有箭从背后飞来。 大约子恒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也大约是杀戮之人感觉到了子恒冰冷的目光,突然间,黑衣男子变得模糊,向东方窜去。 子恒咒骂了一声,急追过去,三步便来到沙砾丘,又一步进入了西林。在榕树、羽叶木和灌木丛之间,杀戮之人似乎消失了。 子恒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周围一片宁静,松鼠和鸟雀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深吸一口气,不久前,一小群鹿刚刚经过这里,还有一种稀薄的凡人气息,但过于冰冷,感觉不出任何情绪,不应该是属于一个人。 这股气息让子恒有种熟悉的感觉,杀戮之人就在附近,这里的空气就像这片森林一样死寂、凝滞,没有一丝风能告诉他这股气息来自何方。 “漂亮的一招,金眼,竟然锁住了道门。” 子恒紧绷身体,仔细聆听,却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密林里的哪个地方传来的,就如同分辨不出一片落叶发出的簌簌声。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暗影的造物死在那座道门里,你的心脏一定会多跳两下,镬身饿鬼在那座门前饱餐了一顿,金眼。但这招还不够好,你看见了,那扇门现在被打开了。” 在右边,子恒无声地潜过树林,正如同他以前在这里狩猎一样。 “那几百个只是个开始,金眼,它们只是为了打击那些愚蠢的白袍众,确定那个背叛者的死亡,”杀戮之人的声音中出现了怒意,“让暗影吞掉我吧!那个人的运气简直比白塔还好。” 突然间,他又发出一阵笑声:“但你,金眼,你的出现是个惊喜,这里有许多人想把你的脑袋插在枪矛上。你宝贵的锡城人现在会犁遍所有的地面把你翻出来,你怎么看这件事,金眼?” 子恒僵在一棵多瘤的大榕树旁边。子恒想,为什么他要说这么多?为什么他要说这些?他要引我过去。将后背靠在榕树粗大的树干上,他开始仔细审视这座森林。没有任何骚动,杀戮之人想让子恒再靠近一些,他肯定已经设好了埋伏。子恒也想找到他,切开他的喉咙,但死的很可能会是子恒自己。 如果事情真的变成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道门重新被打开,又有几百个,甚至是几千个黑水修罗进入红河。子恒不会和杀戮之人玩这个游戏了。带着一丝沉郁的微笑,他走出了狸力梦,他告诉自己要醒来,然后…… 小丹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小小的白牙咬住了他的胡子,白虎夷人的奚琴仍然在营火边演奏着热情的曲调。白~玛依的药粉。我醒不过来!感觉到这是一个正在退去的梦境。 子恒笑了,他抱起小丹,将她放在树阴里,那里的草更柔软。 醒来是一个漫长而充满痛苦的过程,肋侧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阳光从窗户照进车厢里,是明亮的光,已经是早晨了,他想坐起来,却呻吟一声倒了回去。 小丹从一张矮凳子上跳起身,黑眼圈说明她几乎没有睡。“好好躺下,”她说,“你在睡觉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的,我整晚防止你翻身,免得你把箭杆戳进身子里去,可不是为了看着你在清醒时自己完成这件壮举。” 第九百九十二章 有谁愿意去 剑残靠在门边站着,像一把黑色的剑。“帮我起来,”子恒说。说话和呼吸都会引起疼痛,但他必须说话:“我必须去山里,去道门。” 小丹将一只手放在子恒的额头上,皱起了眉。“没有发烧。”她喃喃地说。然后,她又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要去思尧村,那里会有鬼子母为你治疗,着一枝箭骑马去山里会要了你的命。你有听我说话吗?如果我再听到你说什么道门啊,山啊,我就再向白~玛依要些能让你睡觉的药。我们可以把你放在担架上抬到思尧村去。其实我觉得你现在也只应该躺着过去。” “黑水修罗,小丹!道门又被打开了!我必须去阻止它们!”姑娘毫不犹豫地用力摇着头,“你现在的状况什么都不能做,你只能去思尧村。” “但……” “没有但是,欧阳子恒,不要再说这个了。”m.23sk. 子恒咬紧了牙,最可恶的是,她说的对,如果他不能自己从床上站起来,他又如何能在马鞍上坚持到锡城那么远的地方? “思尧村。”子恒带着讲和的语气说道。但姑娘只是哼了一声,叨念一句“猪脑袋”。她还想要什么?我他娘的都已经在讲和了,老天爷收了她的倔脾气吧! “那就是说,这里会有更多的黑水修罗。”剑残沉思着说。他没有问子恒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然后,他摇了摇头,仿佛是要甩去那些黑水修罗。“我会告诉其它人你已经醒了。”他转身走了出去,车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难道我是惟一一个能看见危险的人?”子恒喃喃地说。 “我看见你身上有一支箭。”小丹坚定地说,这个提醒让子恒感到一阵剧痛,他勉强忍住不呻吟出来,而小丹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竟然感到满意!他想立刻就去思尧村。愈早接受治疗,他就愈早能去锁上道门,这一次,他要永远地将它锁住。 小丹坚持要喂子恒吃早餐————一盘浓浓的肉糜炖汤,所有的蔬菜都被切得细碎,很适合没牙齿的婴儿食用。小丹每喂他一勺,就会停下来擦擦他的下巴。她不让子恒自己吃,无论他怎么反对,或者要求她喂得快一点,她总是不疾不徐地将一勺汤塞进他的嘴里。她甚至不让他自己洗脸,当她开始为子恒梳理头发和胡子时,子恒 决定还是保持严肃的沉默比较好。 “你赌气的时候很好看。”小丹说着,还捏了一下子恒的鼻子! 白~玛依今天穿着绿色的上衣和蓝色的裙子,她拿着他的外衣和中衣爬上马车。两件衣服都被洗干净,也缝补过了。让子恒尤感恼怒的是,他只能让两个女人帮他穿好衣服,他甚至得让她们帮他坐起身好穿衣服。外衣没有系上,中衣也没扎进去,而是被松松地捆在那枝箭的周围。 “谢谢你,白~玛依,”子恒摸着细密整齐的缝补针脚说,“缝得真好。” “没错,”白~玛依表示同意,“小丹的手巧极了。” 小丹红了脸,子恒咧嘴笑了,他想起小丹曾经是多么凶狠地告诉他,她绝不会为他织补衣服。姑娘眼里的一点闪光让他闭上了嘴,有时候,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 “谢谢你,小丹。”子恒很认真地说道,他坚持这一点。她的脸更红了。 她们扶子恒站起身之后,他就能比较轻松地走到门口,但他还是只能让两名女子半架着他爬下了木制阶梯。所有的马都已经上好鞍,锡城人聚集在一起,背上都挂着他们的长弓,他们的脸和衣服都焕然一新,只有寥寥几人能明显地看到身上的绷带。 在涂牙州营地中度过的一夜,看起来也让他们的精神恢复了大半,就连那些原本以为走不出一百步的重伤者也是如此,昨天他们眼中的憔悴现在只剩下了一点影子。 当然,汪泽的两只胳膊各搂着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匠民姑娘。汪楚虽然天生大鼻子,而且他头上的绷带让他的黑头发像灌木丛一样竖直起来,但他还是握着一个正在羞涩微笑的姑娘的手。其它人大多捧着一碗萝卜炖肉,大口大口地吃着。 “味道真是不错,子恒。”沈晋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空碗递给一位匠民妇人。那位妇人打手势问这个瘦高的小伙子要不要再来一些,沈晋摇了摇头,但他转头对子恒说:“真是吃不够啊,你呢?” “我已经吃过了。”子恒酸酸地对他说。碎蔬菜肉汤。“匠民姑娘昨晚一直在跳舞,”沈晋的堂兄沈秦大睁着眼睛说,“所有没成亲的姑娘,还有一些结了婚的!你真该看一看的,子恒。” “我以前见过匠民姑娘跳舞,沈秦。”很显然的,他没有说清楚看她们跳舞有什么感觉,所以小丹冷冷地说道:“你已经见过凉州乐舞了,对吧?以后等你伤好了,大约我会给你跳一曲立部伎,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舞蹈。” 白~玛依听到这个词,吃惊地张大了嘴,小丹的脸比在马车里的时候更红了。 子恒咬住自己的嘴唇。凉州乐舞就是那些涂牙州姑娘的舞蹈吗?如果立部伎会比匠民姑娘摇曳的腰肢更令人怦然心动,他肯定会想看看小丹跳这种舞的。这么想的时候,他小心地不去看她的脸。 甲央走过来,他也穿着亮绿色的外衣,但他的裤子比子恒见过的任何红色都要红,这种颜色搭配让子恒看了觉得很头痛。 “你已经两次拜访我们的营火,子恒,又一次,你没有接受我们的告别宴会就要离开。你一定要尽早回来,让我们能为你举办一场宴会。” 子恒推开小丹和白~玛依————至少他还能自己站着————他将一只手放在削瘦老人的肩膀上:“跟我们一起去吧,甲央,在思尧村,没有人会伤害你们,至少那里也比黑水修罗横行的荒野强。” 甲央犹豫着,然后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让我竟然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他转过身,大声说道:“大家听我说,子恒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去他的村子,我们在那里可以避开黑水修罗的侵袭,有谁愿意去?” 第九百九十三章 很有趣 震惊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一些女人将她们的孩子拉到身边,将孩子们藏到自己的裙子里,仿佛这个想法让她们很害怕。 “你看到了,子恒?”甲央说,“对于我们来说,安全存在于路途上,而不是村子里。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度过两晚,而且我们会在白天一直赶路。” “这并不够,甲央。” 这名搜寻者耸了耸肩:“你的关心让我感到温暖,但如果苍天愿意,我们会安全的。” “楼兰之血并不止是拒绝暴力,”白~玛依温和地说,“而是要接受发生的一切,树叶会在它应该坠落的时间坠落,无怨无悔,苍天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里保护我们的安全。” 子恒想和他们争论,但在这些温和且富有同情心的面孔后面,有着岩石般的坚持。他觉得,想要这些人让步,会比让鬼断怨和鬼指残得————甚至是尸弃!————穿起裙子,放下短矛更难。林和子恒握了握手,流民女子纷纷拥抱了红河小伙子,也拥抱了剑残。 流民男人则一一和他们握手,所有人都笑着对他们说再会,并祝福他们一路平安,希望他们会再来。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只有平措站在一旁,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皱着双眉。 子恒最后一次看他的时候,发现他脸上有了一丝愁苦的皱纹,这对一名匠民来说是很奇怪的。 匠民男人不仅和小丹握手,还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子恒对于一些显得过于热情的年轻男人都保持着和善的笑容,只是暗中微微切齿。 没有比白~玛依年轻很多的女人拥抱他。即使小丹被一些衣裳眼花缭乱的匠民男孩抱得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紧盯着子恒,仿佛一只看着自己骨头的獒犬,头上没有灰丝的女人一看到她的脸色,就都选择去拥抱别人了。 汪泽似乎吻了营地里的每一个女人,汪楚————还有他的大鼻子————也是如此,就连剑残也显得很高兴。 如果有某个小伙子因为小丹而挤碎了一根肋骨,也不会显得很奇怪。 最后,流民都退了回去,在锡城人周围腾出一片空地,只留下甲央和白~玛依。削瘦的灰发老者将手放在胸前,庄重地作了个揖:“你们带着和平而来,现在带着和平而去,我们的营火会永远欢迎你们。楼兰之血即为和平。” “和平属于你们,”子恒回答,“属于所有人。”希望是真的吧,但愿如此。 “我会找到那首歌,或者会有别人找到那首歌,那首歌终将被唱起,无论是今年还是来年。”他怀疑是不是真的曾有过这样的一首歌,或者涂牙州在他们无尽的旅途中,是否已经开始寻找别的东西。路大安曾经告诉他,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一旦他们找到,他们就会知道。m.23sk. 至少,让他们找到平安吧!至少能这样。 “如其曾经,愿其将来,世界没有尽头。” “世界没有尽头,”白虎夷人用庄严的语音回答道,“世界和时光都没有尽头。” 当剑残和小丹帮助子恒骑上快步的时候,人们还在给予彼此最后几个拥抱和握手。汪泽又亲了最后几下,汪楚也是,汪楚!还有汪楚的大鼻子!重伤者都被扶到马背上,流民们向他们挥手道别,仿佛是送别将要远行的老邻居。甲央最后握了握子恒的手。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子恒问,“我记得曾听你说过,邪恶的力量已经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现在它更厉害了,甲央,而且就在这里。” “和平属于你,子恒。”甲央笑着回答。 “也属于你。”子恒悲伤地说道。 一直到他们离开匠民营地以北一里的地方,厌火族人才重新出现。鬼断怨和鬼指残得先跑到小丹面前,并回到她们平时的位置上,子恒不确定她们认为她在白虎夷人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尸弃移动到快步旁边,轻松地迈着大步,现在他们的队伍移动速度不是很快,因为有将近一半的人是用步行的。和往常一样,他先打量了剑残一眼,然后才转向子恒:“你的伤还好吗?” 子恒的伤就像炉火般灼烤着他,坐骑跨出的每一步都会让那只箭头晃动一下。“我觉得还好,”他松开紧咬的牙说道,“大约我们今晚能在思尧村跳个舞。你呢?你是否在枪之吻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尸弃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怎么了?”子恒问。 “你听谁说过这个游戏?”厌火族人直视着前方,低声问道。 “鬼指残那里,怎么了?” “鬼指残吗,”尸弃喃喃地说,“那个女人是于阗的,于阗的!我应该把她当成屈从者带回热泉去的。”他的言词听起来很愤怒,但语调却不是如此,“鬼指残,哼。” “能不能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黑水将军也没有女人那么狡猾。”尸弃低沉着嗓子说,“黑水修罗也会比她们更有骄傲。”过了一会儿,他又压着怒意低声加了一句:“一只野驴也比她们更理智。”他加快步伐,朝前方两名枪姬众跑去,子恒没有听到他和她们说话,只是看见他走在她们身边。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子恒问剑残,护法摇了摇头。 小丹哼了一声:“如果他想给她们制造麻烦,她们会把他头下脚上地倒吊在一根树枝上,让他清醒清醒。” “你知道吗?”子恒问她。小丹走在他身边,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子恒觉得小丹大概是不知道。“我觉得,我大约得再去流民的营地,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凉州乐舞了,那……很有趣。” 小丹低声嘟囔了几句,但子恒还是听到了:“你敢这么做,就把你自己从脚踝倒吊起来!” 子恒低头向小丹微笑:“但我不必去那里,你答应跳立部伎给我看的。”小丹顿时满脸通红。“那和凉州乐舞有什么相似的吗?我是说,一定是这样,否则你就不会这么提议了。” 第九百九十四章 血液仍然炙热 “你这个肌肉脑子的傻瓜!”小丹喊了一声,抬头瞪着子恒,“男人总是会把他们的心和命运抛到立部伎舞者的脚下,如果母亲怀疑我知道它……” 小丹猛地咬紧了牙,仿佛是说得太多了。然后,她甩头望着前方,从发际到领口的皮肤却都变成了绯红色。 “那么,你就没理由跳这种舞了,”子恒低声说,“我的心和我的命运都已经在你的脚下了。” 小丹踏空了一步,然后,她轻声笑着将脸颊靠在子恒穿靴子的小腿上。“你真是太机灵了,”她喃喃地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跳那支舞,那会让你的血液全都沸腾起来。” “你已经在这么做了。”子恒说。小丹又笑了,伸手到马镫后面,抱住了子恒的小腿。 过了一会儿,即使是想象着小丹的舞蹈,子恒从流民的舞蹈推想,小丹的舞蹈一定会比那还要大胆。可是,这也没办法缓解肋下的痛楚,快步踏出的每一步都让子恒感到阵阵剧痛。他努力挺起身,这样似乎能让伤口的疼痛轻微一点,此外,他不想破坏夷人们为每个人带来的好心情。 其它人也都坐直在马背上,就连昨天那些只能趴在马背上的也是一样,汪楚、沈晋和其它走路的人都高昂着头,他不能是第一个垂下头去的。 汪泽开始吹起了“抢个新娘抱回家”的口哨,又有三四个人跟着他吹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汪楚开始用浑厚清亮的嗓音唱道: 家在待我归。 我女子在候我回。 想遍我所有珍爱。 唯此最怀我。 其目盈欢笑,其笑香甜。 其踝纤细如此,拥抱温暖。 炽如火吻,倾心以待。 虽复大宝,吾不应也。 更多的人开始唱起这首歌的第二段,直到每个人都开始歌唱,就连剑残也不例外。小丹也加入了,当然,子恒没有唱。他听过够多人说他唱歌就像被踩了一脚的青蛙。有些人甚至开始按照歌曲的节拍踏步。 余见荒塔隘。 黑水修罗者,群妖之嗜血者也。 我必与魔战。 徘徊冰冷生死间。 然迷人之好女兮,其待我来。 我舞吻复云洁。 子恒摇了摇头,就在昨天,他们还一心只是想着逃跑,躲藏;今天,他们却在歌唱。除了这首歌之外,那场很久以前爆发的战争在锡城人心中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大约他们正在成为士兵,他们一定要这样,除非他能真正关闭那座道门。 路的两侧出现了更多、更密集的农庄,最后,他们踏上了两侧立着树篱和矮石墙的实土路面,路旁的农庄都被放弃了,这片土地再没有人居住。 他们走到旧日大道上,这条路从白河一直向北,白河是红河从迁安集到思尧村那一段的称呼。终于,他们在牧场上看见了绵羊,羊群的规模非常大,仿佛是十几户人家的羊集中在一起,每一个羊群会有十名放羊的看守,其中半数是成年人。带长弓的放羊的看着他们大声歌唱从身边经过,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子恒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在思尧村出现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他能感觉到其它锡城人也和他有着同样的担心,歌声渐渐变得低沉,最后消失了。 靠近村子的树木和篱笆都消失了,人们将它们全部清理、拆除掉。思尧村最西边的房子曾经是和水林边缘的树木混杂在一起的,在房屋之间的榕树和羽叶木被保留了下来,但现在森林的边缘已经退到了五百步以外的地方————这是长弓的射程。 树林里还传来砍树的声音,人们正将平地的范围进一步拓展。一排又一排齐腰高的树桩顶部被削尖,以同样的角度埋在村子周围,形成一道有锋利边缘的栅栏,只有进村的路还敞开着。 一些男人像站岗般站在栅栏后面的空地上,他们有的穿着几片古老的铠甲,或是缝着生锈钢片的皮背心,有的带着有凹痕的老钢帽。他们的兵刃是猎蛊雕用的长枪、从阁楼里翻出来的旧戟,或者是装在长杆上的镰刀。 其它男人和男孩都拿着弓站在茅草屋顶上,看见子恒一行人走过来,屋顶上的人纷纷向下面大声喊话。 在路边,栅栏后面,立着一座粗木搭成的装置,上面系着扭缠在一起的绳索,那个装置旁边还放着一堆比人头还大的石块。剑残注意到子恒对那个装置皱起了眉头。 “投石器,”护法说,“已经做了六个,你们的木匠在我和令老典示范给他们看过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些木桩会挡住黑水修罗或白袍众的冲击,两种都有可能。” 他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预测明天的天气。 “我告诉过你,你的村民们正在准备保卫他们自己。”小丹的声音显得非常自豪,仿佛这是她自己的村子,“这么弱小的一个地方,却有着一群强悍的人,他们几乎能成为滕州人了。纯熙夫人总是说,在这里,锡城的血液仍然炙热。” 子恒只能摇摇头。 村中的实土街道几乎像城市里一样拥挤,房屋之间的空隙里挤满了拖车和马车,从打开的屋门和窗户里,子恒能看见更多的人。人群在剑残和楼兰面前分开,低声的议论传遍了整条街道。 “是金眼子恒。” “金眼子恒。” “金眼子恒。” 子恒希望他们不要这样,这些人认识他,至少他们之中的一部分认识他。他们认为他们正在做什么? 人群里有长着一张马脸的女人小玲,她在子恒十岁的时候就打过他的屁股,那时,马鸣唆使子恒去偷她的醋栗馅饼。粉红色面颊、大眼睛的雯儿,那是他吻过的第一个姑娘,现在她还是那种可爱的丰腴身材。秃头的天勇叼着他的铜烟锅,他曾经教过子恒用手抓鳟鱼。 第九百九十五章 痛哭流涕 还有冷晴方,一个高大的女人,就算是欧阳潜和她相比也会显得温柔。 晴方身边是她的男人林全禅,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总是会被他的老婆挡住。他们都在看他,并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将他介绍给那些还不认识他的人。 当老英布将一个小男孩举到肩上,一边向男孩指出子恒,一边滔滔不绝地对他大说特说的时候,子恒呻吟了一声,他们全都疯了。 人们一直跟在子恒一行人的身后和周围,发出愈来愈大的声音。小鸡在他们脚下来回乱跑,屋后围栏里牛的哞哞声和猪的尖叫声与人声交织成一片,绵羊拥挤在绿地上,身形巨大的水牛在草地上嚼食,旁边是一群群灰色和白色的鹅。 绿地的中心立起了一根高杆,杆顶挂着一面红框白底的旗帜,在微风中阵阵地摆动着,旗子上绘着一只红色的狼头。子恒看着小丹,但小丹摇了摇头,显得和他一样惊讶。 “一个象征。” 子恒没有听见连翘的脚步声,但现在,他听见了一阵窃窃私语,“鬼子母。”剑残没有丝毫惊讶,人们望向连翘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人们需要象征,”连翘说着,将一只手放在快步的肩头,“当茵陈告诉几个村民,黑水修罗是多么害怕狸力的时候,每个人似乎都认为这面旗是个非常好的主意。你不这样想吗,子恒?” 子恒想,她的声音是不是别有意味?她的黑眼睛正看着他,像鸟一样的黑眼睛,一只鸟在看着一条虫子? “我不知道银蟾女王会对此有何看法,”小丹说,“这里是白民乘黄的一部分,女王不会喜欢奇怪的旗子在她们的领土上升起。” “那只是地图上的一条线。”子恒对她说。果然,坐骑停下脚步之后,从箭头上传来的阵痛减缓了。“在走进玄都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被当成是白民乘黄的一部分,我怀疑这里的许多人也不知道。” “统治者们总是喜欢相信地图,子恒,”小丹的声音无疑是别有含意的,“当我还是个小孩时,滕州有些地方已经有五代人没见过税吏了,而当我父亲能够将他的注意力从妖境移开一会儿的时候,宋怀王立刻就让那些人知道了谁是他们的主子。” “这里是红河,”子恒向她咧嘴笑了笑,“不是滕州。”滕州人听起来确实很厉害。 当子恒转向连翘的时候,笑容变成了皱起的双眉:“我以为你会……隐藏……你的身份。” 子恒说不出什么更令他困扰,是鬼子母秘密地待在这里,还是鬼子母公开地待在这里。 鬼子母的手在断箭旁边一寸的地方摸了摸,子恒觉得伤口周围涌过一阵刺麻的感觉。“哎哟,这可不妙。”她喃喃地说道,“咬住了肋骨,虽然敷了药,但还是有些感染。我觉得,这需要茵陈来处理。” 她眨眨眼,将手收了回去,那种刺麻感消失了。“什么?隐藏?哎哟,现在这里已经是天翻地覆的,我们很难再藏起来了。我觉得我们本来可以……离开的,你不会希望如此,对吧?”又是那一双锐利的、鸟一般的眼睛。 子恒犹豫着,最后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不会希望的。” “哎哟,这听起来很不错。”连翘微笑着说道。 “为什么你们到这里来了,连翘?” 连翘似乎根本没听见子恒的话,或者是不想去听。“现在,我们需要处理一下你身上的这个东西,其它小伙子也需要照顾,鬼子母茵陈和我会照料伤势最严重的,但……” 跟随子恒的人都跟他一样被这里的情景吓呆了。汪楚一边搔着脑袋,一边仰头看着那面旗帜,有几个人愕然地望着周围的人群,不过,大多数人都睁大了不安的双眼看着连翘。他们肯定听到人群里有人说出“鬼子母”这个词。 子恒发现,自己也没能完全逃过这些注视,有人注意到他和鬼子母谈话的态度,就像和一位普通村妇闲聊一样。 鬼子母连翘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她突然伸手到背后,看也没看就从围观的人群里抓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姑娘黑色的长发被一条蓝丝带束住,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你认识冷晴方吧,孩子?”连翘说,“那好,你去找她,告诉她这里有伤者需要乡贤的草药,告诉她要快。你再告诉她,我没耐心等她,知道了吗?去吧!” 子恒没有认出那个小姑娘,但姑娘显然是认识晴方的,因为听到连翘要她这样对晴方说,她又打了个哆嗦。但连翘毕竟是鬼子母,在犹豫片刻之后,她显然是估量了一番冷晴方和一位鬼子母比起来,谁来得可怕,姑娘跑着钻进了人群中。 “鬼子母茵陈会照看你的。”连翘仰头望着他说,子恒希望她不是话中有话。 抓着快步的马缰,连翘亲自领他向酒泉客栈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为她让出一条路,然后又在他们身后合拢。沈晋、沈秦等人或者骑马,或者徒步,尾随在后面,已经和人群混在一起了。 虽然仍旧对思尧村的改变感到震惊,这些小伙子们还是保持着他们的骄傲,大步向前迈进,即使他们的腿可能还是瘸的,坐在马鞍上的也全都挺直了腰杆。他们面对过黑水修罗,现在回家了。 女人们纷纷伸手抚摸着她们的儿子、侄子和孙子,却总是强行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泪,让低微的呜咽声汇成了一阵轻柔、痛楚的呢喃。睁大了眼睛的男人们竭力想用骄傲的微笑藏起担忧的心情,他们拍着小伙子们的肩膀,为他们刚长出的胡子大声呼喊,但他们的拥抱经常变成一副用来倚靠的肩膀。爱人们带着热吻和痛哭冲进了队伍,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弟弟妹妹们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则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想看看被大家视为英雄的哥哥。 但人群中同样传出了子恒不想听到的声音。 第九百九十六章 但不是现在 “苗凤在哪里?”说话的是一位相貌俊俏的女性,在她几乎是纯黑色的辫子里已经夹杂了锦丝,她带着恐惧的眼神端详着一张张从她面前经过的脸,一双双在她面前退缩的眼睛。“我的苗凤在哪里?” “永成!”老~胡不确定地喊着,“有人看见潘雄先了吗?” “……秋心!” “……苗凤!” “……雄先!” “……汪秦!” 在客栈前面,子恒下了马,他急切地想从这一声声呼唤前逃开,这让他甚至没有去看是谁的手将他扶下马鞍。 “让我进去!”他咬着牙说,“进去!” “……泰文!” “……欧阳潜!” “……德子!” 店门将撕心裂肺的哀呼关在外面,不知道是谁的母亲在听说儿子身在何处的讯息之后,凄惨的哭声仍从门缝中传进来。在黑水修罗的煮食锅里,子恒被放进大厅的一张椅子里时这么想到,在某个黑水修罗的胃里。是我把他放进去的,还有某人的老婆,是我放进去的。小丹的手捧着他的脸,担忧地望着他的眼睛。照看生者,子恒心想。我会为死者哭泣的,但不是现在。 “我没事,”子恒对小丹说,“只是下马让我有一点头晕,我从来就不是个好骑手。”她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小丹问连翘。鬼子母平静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最好不要,孩子,可惜的是,我们都不是全丹派的,但茵陈确实是一位比我好得多的治疗者,我的异能主要在其它方面。剑残会带她过来,耐心等一下,孩子。” 大厅已经变成了一座兵器库,除了铜炉子前以外,墙壁上面排满了各种样式的长枪,里面偶尔还会混杂着一枝戟或一把钩刀,还有几枝有着奇怪锋刃的长杆兵刃,许多兵刃上都留着陈锈被磨去后的痕迹。 更让人惊奇的是,楼梯下面的一只桶里插着各种各样的剑,大多数是无鞘的,而且没有任何两把剑相同。几代前的积尘古物,一定是从方圆数里之内的每一座阁楼里翻出来的。但在白袍众和黑水修罗到来之前,子恒从没想过整个红河会有超过五把剑。 尸弃站在通向客栈客房和沈青阳一家居室的楼梯旁边,眼睛直盯着子恒,但他显然很清楚连翘的一举一动。在房间的另一边,两名枪姬众将她们的短矛抱在臂弯里,看着小丹,站姿看似很随意,却又好像是在用脚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三个抬子恒进来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双脚轮流支撑着身体。他们睁大的眼睛同时盯着子恒、鬼子母和楼兰。大厅里只有这些人。 “其它人,”子恒说,“他们需要……” “他们会得到良好的照料,”连翘轻轻地打断他的话,转身坐到另一张桌边,“他们会希望和家人在一起,留在心爱的人身边会比较好。” 子恒感到一阵剧痛————桃树下的坟墓闪入他的脑海————但他把这些又推了出去。照看生者,他严厉地提醒自己。 鬼子母又拿出狼毫笔和墨汁,开始用一只稳定的手在她的小本册子中进行记录。子恒想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鬼子母是否会在意有多少锡城人死了,因为只有他对白塔为令公鬼制定的计划有利用价值。 小丹握住他的手,转头对鬼子母说:“我们不该把他抬到床上去吗?” “还不用。”子恒烦扰地对小丹说。连翘抬起头,张开嘴,而他用更加坚定的声音重复一遍,“还不用。”鬼子母耸耸肩,继续进行她的记录。 子恒忽然说道:“有人知道巫咸在哪里吗?” “那位黄巾力士?”门口处三个男孩之中的一个说,他的名字是东子,身材比马鸣来得矮壮,但黑眸里闪烁着和马鸣一样的光彩,他的外表也和马鸣一样不修边幅。以前,许多不是马鸣做的恶作剧都是他干的,虽然谋划的经常还是马鸣。 “他和那些清理西林的人在一起,你可能会以为,我们每次砍倒一棵树都是砍倒了他的兄弟,但别人每砍倒一棵树的时候,他已经用欧阳师傅给他做的巨大斧头砍倒了三棵树。如果你想见他,我会请老缺牙去告诉他们你来了。我打赌,他们都会回来看你的。”他偷偷看了那根断箭一眼,哆嗦了一下,感同身受地揉了揉自己的肋下。“那很疼吗?” “够疼的了。”子恒看他一眼,随便应付了一句。回来看他。我是什么?说书先生?m.23sk. “长孙彦怎么样了?我不想见他,但他在这里吗?” “恐怕不在。”另一个揉着长鼻子的男孩回答,他的名字是耀青,现在他的腰上挂着一把剑,跟他身上的农夫麻料直裰和蓬乱的头发一点也不协调。剑柄能看出是用生牛皮新裹上的,剑鞘上的漆皮都已经剥落了。“我觉得,黑水大侠是去寻找弯月夔牛角,或者是猎杀黑水修罗去了。” 东子和耀青都是子恒的朋友,或者曾经是,他们曾经一同打猎,一起钓鱼,他们的年纪也都差不多,但现在他们有些颤抖的笑容让他们显得很年轻。 马鸣和令公鬼现在看起来至少都比他们大了五岁以上,大约他自己也是。 “我希望他能快点回来,”耀青继续说道,“他教给我如何用剑,你知道他是个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吗?按照他的说法,他应该是一位国王,我听说,是白民乘黄的国王。” “白民乘黄是由女王统治,”子恒不在意地嘟囔着,望向小丹,“那里没有男的国王。” “他不在这里。”小丹说。尸弃微微动了动身体,大眼睛里射出冷冽的光芒,他看起来已经准备去猎杀长孙彦了。如果鬼断怨和鬼指残当场戴上了面纱,子恒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不,”连翘含混地说,和说话比起来,她明显更注意手中的记录,“不能说他对这里没有任何帮助,但他在这里确实会造成一些麻烦。” 第九百九十七章 令公鬼和马鸣呢 连翘继续道:“昨天,在人们知道以前,他已经带领了一个代表团去和一支白袍众的巡逻队会面,告诉他们思尧村目前不对他们开放,他告诉他们不要走到靠近这里十里的地方。我无法赞同白袍众,但我也不认为这样做会很好,制造这种不必要的磨擦是很不明智的。” 皱起眉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连翘揉了揉鼻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在鼻子上留下了一道墨痕。 子恒并不太在意白袍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昨天,”他吐了一口气,想到,如果长孙彦昨天已经回到村子,那他应该和黑水修罗的突袭没什么关系。子恒对那次伏击想得愈多,他就愈认为黑水修罗一定是知道他们的行动,而他就对长孙彦有了更多的怀疑。 “只是空想并不能让石头变成馒头,”子恒喃喃地说道,“但他闻起来还是很像一块发霉的面团。” 东子和其它两个人狐疑地彼此看着,子恒认为自己的举止一定让他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代表团里主要都是住西边的家的人,”第三个男孩的声音浑厚得令人吃惊,“行良、欧阳致睿、重阳和重楼,还有林全禅,晴方后来为了这个给了他一拳。” “我听说,他们全都是喜欢白袍众的人。”子恒觉得这个嗓音浑厚的男孩很眼熟,他比耀青和东子要年轻两三岁,却比他们高一寸,他的脸很瘦,肩膀却很宽。“他们是喜欢过白袍众,”男孩说着就笑了,“你知道他们,他们天生就是要给别人制造麻烦的。听了黑水大侠说的话之后,他们就跟着黑水大侠去望山,要去让白袍众滚出红河。不管怎样,他们是为了别人而去的,我觉得,他们一群人一起去是觉得这样可以为自己壮壮胆。” 如果这张脸再胖一点,个子再矮上半尺多……“韦瀚靖!”子恒喊道。这不可能,瀚靖是个矮胖又叽叽喳喳的小讨厌,总是往大人堆里挤,不过,看样子他未来可能会跟子恒一样高大,甚至更高大。“是你吗?” 瀚靖笑着点了点头。“我们都听说你的事了,子恒,”他还是用那种铜号般的声音说道,“他们说,你和黑水修罗作战,在全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冒险,我还能叫你子恒吧,可以吗?” “太好了,当然可以!”子恒喊道,他早已厌倦那个“金眼”的外号了。 “真希望去年我能跟你们一起走,”东子热切地搓着手掌,“然后和鬼子母一起回家,还有护法,还有黄巾力士。”他的语气仿佛这些都是子恒的战利品。“而我在这里却只是牧牛挤奶、放羊挤奶,然后再去锄地、砍木头,你的运气真是棒。”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耀青兴奋地喘着气,“鬼子母茵陈说,你去过大妖境。我还听说,你见到了玄都,还有晋城,都市是什么样子?它们真的有思尧村的十倍大?你见过宫殿了吧?那些城里真的有魔尊的魔兵吗?妖境真的全都是黑水修罗、犼神七煞和鬼子母的护法?” “你的那道疤是黑水修罗弄的吗?”不管声音是不是像一头公牛,瀚靖还是那副喜欢叽叽喳喳的样子,“我真想也有一道疤,你见到女王了吗?或者是哪位国王?我觉得,我宁愿见到女王,但国王会显得很庄严。白塔是什么样子?它像一座宫殿那么巨大吗?” 小丹揶揄地朝子恒笑了笑。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子恒眨了眨眼,他们难道忘记了冬日告别夜的黑水修罗,忘记此时仍然在野外横行的黑水修罗? 耀青握住剑柄,仿佛他立刻就想出发去妖境;东子踮起脚尖,眼睛里闪着光;瀚靖似乎正准备握住子恒的领子。 冒险? 他们真是白痴,但子恒担心一段艰难的时光就要到来了,比锡城人所能预见的还要艰难得多。让他们晚一点知道事实也好。 子恒的肋下仍然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尽力回答所有的问题。他们听到子恒既没见过白塔,也没见过国王或女王,似乎显得很失望。子恒觉得夜娇靡应该算是一位女王,但有小丹在旁边,他最好不要提到她。 他隐瞒了一些事————折翼镇、矅星之眼、弃光魔使和神威万里伏,危险的话题,这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会牵涉到转生真龙。不过,他还是能跟他们说一些关于玄都、晋城、边境国和妖境的事。看到他们接受了什么,没接受什么,是一件蛮奇怪的事。腐坏的妖境,触目所及全是糜烂崩溃的景象;束发的北宁士兵,鬼子母无法使用上清之气,犼神七煞不愿进入的黄巾力士聚落,这些他们全都深信不疑。但海门通的巨大,或是那些人口稠密的巨型都市…… 关于自己的冒险,子恒只是说:“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只是竭力不让自己的脑袋开花,在夜里找个地方睡觉,找些能吃的东西,这就是冒险。冒险的途中你常常会挨饿,又总是得睡在湿冷的地方,或者一天之内同时碰到这两件事。” 他们不是很喜欢这些,也不相信子恒的话,就像他们不相信海门通会有小山峰那般高大一样。子恒提醒自己,他在离开红河之前,也跟他们一样对这个世界毫无了解,但这并没有让他的感觉好多少。 子恒从来也不曾为了什么事把眼睛瞪得这么大,他有过吗?大厅似乎变热了,他想把外衣脱掉,但动动身体需要太多的力气。 “令公鬼和马鸣呢?”瀚靖问,“如果路上只有饥饿和阴雨,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令老典和欧阳誉走进了大厅,令老典也在腰带上佩着一把剑,两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弓。 让子恒觉得奇怪的是,那把剑佩在同样穿着乡下便服的令老典身上,就显得很合适,但子恒还是先回答了瀚靖的问题。马鸣一直在酒馆里寻欢作乐,赌钱,追逐姑娘们。 令公鬼穿着漂亮的衣服,手臂里揽着一个漂亮的灰发姑娘。他将仪景公主说成是一位女贵族,因为子恒认为他们绝不相信仪景公主会是白民乘黄所有人的公主。 看到三个男孩疑惑的表情,子恒更确信了这一点。 第九百九十八章 时间不多了 不过,他们还是显得很满意,因为这些故事都是他们想听的。 当耀青指出子恒身边的小丹也是一位贵族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疑惑也多少消退了一点,而且他们还忙着向子恒漂亮火爆的女伴致意,这让子恒咧嘴笑了笑。他怀疑如果告诉他们小丹是一位女王的表妹,他们会说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小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揶揄的表情,她瞪了他们一眼,那神色和仪景公主冷着脸、挺着背时的傲慢态度几乎一模一样。 “你们已经问得够多了,他的身上还有伤,现在,离开吧!”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全都笨拙地作了个揖,子恒看见东子的腿摆得很难看,完全像是个傻瓜,嘴里慌张地说着对不住的话————是对小丹说的,而不是对他!————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转身的时候,差点撞到正走进门来的巫咸。黄巾力士弯着腰走进门口,毛发蓬松的脑袋还碰到了门框。他们盯着黄巾力士,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他,最后,他们瞥了小丹一眼,就跑出门去了。小丹那种冰冷的贵族眼神确实起了作用。 巫咸站直身体后,他的头顶只比天花板矮了一点,宽大的外衣口袋里像往常一样被书本塞得鼓鼓的,但他的手里现在多了一把巨大的斧头,斧柄像他一样高,劈柴斧形状的斧头至少有子恒的战斧那么大。 “你受伤了。”目光一落到子恒身上,巫咸就用那种隆隆的声音说道,“他们告诉我,你回来了,但他们没有说你受伤了,否则我会回来得更快一些的。” 黄巾力士手中的那把斧头让子恒吃了一惊,在黄巾力士的谚语中,“给你的斧头装上长柄”意味着行事匆忙,或者是愤怒,不知为什么,黄巾力士似乎将这两件事看成是一样的。现在看起来,巫咸确实是愤怒了,毛茸茸的耳朵向后收紧,紧皱的眉头让垂下的眉梢贴在他的双颊上。 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不得不将树木砍倒。子恒想和他单独谈谈,问问他对茵陈和连翘所做的事情是否有什么了解。他搓了搓自己的双颊,惊讶地发觉脸很干,他以为自己会出许多汗的。 “他还是那么顽固,”小丹用那种她刚刚用在东子、耀青、瀚靖身上的命令式眼神望着子恒,“你应该躺到床上去,连翘,茵陈在哪里?如果她要来治疗他,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会来的。”鬼子母没有抬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笔尖泰然自若地划动着。她又把精力全都集中在那个小本子里了。 “他应该躺到床上去!” “等会儿我会去的。”子恒坚持地说。子恒向她报以微笑,想平息她的火气,但这只是让她面带烦忧地嘟囔着“顽固”。 子恒不能在连翘面前问巫咸关于鬼子母的事,但他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巫咸,道门被打开了,黑水修罗又从那里进入了红河,这怎么可能?” 黄巾力士的眉毛皱得更紧了,耳朵也垂了下来。“这是我的错,子恒。”他悲哀地低声说,“我将两片不死神苍木的叶子都放在外面,这样道门就从里面死锁了,但从外面,任何人都能将它打开。道门在许多个世代前就已经黑暗了,但它毕竟是我们培育的,我不能允许自己摧毁那座道门。很对不住,子恒,那全都是我的错。” “我不相信道门可以被摧毁。”小丹说。 “确切地说,我不是要摧毁它。”巫咸靠在他的长柄斧上说,“根据巫菲之孙,巫亚之女巫蓝的记载,在世界崩毁不到五百年之后,有一座道门曾经被摧毁,因为那座道门在一座已经沦为妖境的聚落旁边,像它一样落入妖境的道门还有两三座。巫蓝记述了摧毁道门的过程,但那非常艰难,需要十三位鬼子母借助一件上古法宝共同发动力量。她记载的另一次摧毁道门的尝试,发生在黑水修罗战争时期,那次只有九位鬼子母参与了行动,她们用同样的方法摧毁道门,自己也被拖进……” 巫咸闭上了嘴,耳朵困窘地抖动了两下,又用指节顶了顶自己的大鼻子,每个人都在盯着他,就连连翘和楼兰也不例外。“有时候,我真是容易偏离话题。那座道门,是的,我不能摧毁它,但如果我完全移走两片不死神苍木叶,它们就死了。” 这个想法让巫咸的脸上充满苦涩。“能再次打开那扇门的惟一办法,就只有长老们带来保生神符,不过我觉得,一位鬼子母可以在道门上砍开一个洞口。” 这次,他浑身都在打颤,破坏一座道门在他看来一定和撕碎一本书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出苦涩的神情。“现在,我会去的。” “不!”子恒用力地说道,箭伤处传来一阵阵悸动,但他已经不再真的感到疼痛了。他说得太多,喉咙已经觉得干涩。“在那里有黑水修罗,巫咸,它们能将一位黄巾力士像凡人一样塞进它们的煮食锅里。”23sk. “但,子恒,我……” “不,巫咸,如果你让自己死掉,又怎能写完你的书呢?”巫咸的耳朵不住地颤动着,“这是我的责任,子恒。” “不,应该是我的责任,”子恒轻声说,“你告诉了我该如何处置道门,我觉得,我去做不会有什么不同。而且,你还有一位每次一提起都能让你吓一跳的母亲,我可不想让她来找我。我会去的,只要茵陈将这支箭从我的身上拔出来。”他擦了一下前额,望着手指皱了皱眉,仍然没有汗水。“我能喝点水吗?” 小丹冰凉的手指贴在他的额上:“他正在发烧!连翘,我们不能等茵陈了,你必须……!” “我来了,”肤色黝黑的鬼子母出现在大厅后门的门口,花婶和向清跟在她身后,随后跟着的是剑残。 没等茵陈的手取代了小丹的位置,子恒已经感觉到上清之气的刺激,鬼子母用冰冷平静的声音说:“带他去厨房。那里的桌子够大,可以让他躺平,快!时间不多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你会送掉性命 子恒转过头,突然发现巫咸已经将斧头靠在门边,正将他抱起来。“道门是我的,巫咸。”真要命,我好渴。“我的责任。” 箭头似乎真的不像原来那么痛了,但他全身都在痛。巫咸正在带他去什么地方,穿过了一道道门口,欧阳潜的老婆在他身边,咬着嘴唇,眼皮颤动着,仿佛是要哭泣。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她从来都不会哭的,花婶看起来也是忧心忡忡。 “师娘,”他喃喃地说道,“母亲说我能当欧阳师傅的学徒了。” 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什么?子恒似乎记不得了。他躺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听到茵陈在说:“……倒刺不止勾住了肌肉,还咬住了骨头,箭头已经扭曲了。我必须重新排列伤口中的倒刺,才能将它拔出来,如果由此产生的痛楚没有杀死他,我就能治疗由我造成的伤害和其它伤害了。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他已经到了濒死状态。” 子恒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小丹向他露出颤抖的微笑,她的脸颠倒了过来。子恒真的一度觉得小丹的嘴有些太大了,但它现在看起来恰到好处。他想伸手去碰触小丹的脸颊,但不知为什么,花婶和欧阳潜老婆抓住了他的手腕,并将她们全部的体重压在上面。还有人躺在他的腿上,巫咸的大手盖在他的肩膀上,让它们紧紧贴住桌面。桌子,是的,厨房的桌子。 “咬住,亲爱的,”小丹从远方说,“会很疼的。” 子恒想问小丹什么会痛,但小丹将一根裹着皮革的棒子塞在他嘴里。子恒闻到了皮革、山胡椒木和她的气息。小丹会和他一起去打猎吗?跑过无尽的草原,追赶数不清的鹿群? 冰冷的颤栗流过子恒的身体,他模糊地意识到上清之气的感觉。然后,是痛苦,子恒听见牙齿间木棒断裂的声音,黑暗随即覆盖了一切。 子恒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白石灰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有着绣花床垫、缎子面枕头以及四根床柱的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许多气味飘进他的鼻子————羽毛和羊毛毯的气味、烤鹅的气味、烘烤炊饼和蜂蜜点心的气味。 这是酒泉客栈里的一间客房,明亮的清晨阳光正照在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上。 早晨。子恒摸了一下肋下,手指感觉到了完整的皮肤,但他觉得自己比箭头被拔除前还要虚弱,虽然如此,这点代价是完全值得的。喉咙又开始感到干渴了。 子恒想向床边小桌子上的白水壶伸出手去,但一有动作,小丹立刻从小石铜炉子旁的椅子里跳起来。她将红色的毯子扔在一边,跑到子恒身旁,她换了一件颜色更深的骑马连身窄裙,灰色绸衣上的褶皱显示她一直都睡在椅子里。 “茵陈说你需要睡眠。”她急忙倒了一杯水,递到子恒面前,“你需要再躺个两三天,直到你恢复力气。” 小丹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其中有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子恒差点就忽略了。而这时子恒也发现她眼角的一丝僵硬:“出了什么事?” 小丹小心地将杯子放在桌上,抚平身上的裙子。“没什么事,”但声音里的那种紧张更明显了。“小丹,不要对我说谎。” “我没说谎!”小丹喊道,“我去帮你拿点早餐,有我侍候你,你真是好运气呢,叫我……” “小丹。”子恒尽量严肃地喊出她的名字。她犹豫了,傲慢的、高昂起下巴的瞪视变成了前额忧心的皱纹,但立刻又变了回去。子恒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的眼睛,她那一点贵族女子的傲慢伎俩是没办法敷衍他的。 最后,小丹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你有权知道,但你还是要留在床上,直到茵陈和我认为你能起来。巫咸和尸弃不见了。” “不见了?”子恒困惑地眨眨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们离开了?” “也可以这么说,今天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站哨的人看见他们离开,朝西林跑去了。站哨人没多想,而肯定也没有人会试图阻拦一位黄巾力士和一名厌火族人。我是在不到半个时辰前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说他们在谈论树的事,子恒,关于那位黄巾力士怎样对树唱歌。”m.23sk. “树?”子恒喊了一声,“那是他娘的道门!他这是要干什么,我跟他说过,不要……他们会在到达道门之前就丧命的!” 掀开毯子,子恒将双腿移到床下,摇晃着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身上甚至连内裤也没有,但如果她们想把他困在床上,她们就大错特错了。子恒看见所有的衣服都整齐地叠放在门边的一把太师椅里,靴子放在椅子旁,系着斧头的腰带挂在一枚墙钉上。他蹒跚地走到椅子前面,开始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穿衣服。 “你要做什么?”小丹问,“回床上去!”她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命令般地指着床,仿佛她的手指能把他送回到床上去似的。 “他们不可能走太远,”子恒对她说,“他们是徒步过去的。尸弃不会骑马,巫咸总是说他信任自己的双腿超过任何一匹马。我骑着快步,最迟在中午时就能追上他们。”将中衣罩在头上,任由它松松地落在长裤外,他坐到椅子里————不如说是跌下去的————开始穿靴子。 “你疯了,欧阳子恒!你怎么可能在森林里找到他们?” “我的追踪技巧还不算太差,我能找到他们。”子恒给了小丹一个微笑,但她没有任何响应。 “你会送掉性命的,你这个多~毛的傻瓜!看看你,你连站都站不稳,你骑马走上不到一里,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的!” 子恒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站起身,将靴子踏好。快步会帮他的,他只要牢牢地骑在上面就行了。“胡说,我像一匹马一样强壮,不要吓唬我。”子恒穿上外衣,抓起斧头和腰带。当他开门的时候,小丹抓住了他的手臂,徒劳地想把他拉回来。 第一千章 牛 “你有时像驴子一样笨,”小丹喘着气说,“不,比驴更笨!子恒,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一定……” 从房间出来,只要沿狭窄的走廊走几步就到了楼梯口,楼梯直达宽敞的大厅。但楼梯背叛了子恒,子恒踏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膝盖就沉了下去。子恒一个倒栽葱滚下楼梯,虽然拼命挥动着双手想扶住栏杆,却什么也没抓到,反而把高声叫嚷的小丹也一起拖了下去。不知打了多少个滚,他们最后撞在台阶下那个插剑的桶上。 小丹四肢摊开地趴在子恒身上。被撞倒的剑桶,一直滚到对面的墙角,里头的剑散落一地。 子恒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足够的力气问道,“你还好吗?”他感到很害怕。只见小丹软软地躺在他的胸口上,他轻轻摇晃着她:“小丹,你……?” 缓缓地,她抬起头,将几缕黑色的短发从脸上拨开,随后,小丹立刻专注地望着子恒:“你还好吗?如果你不是现在这样,我很可能会对你动粗的。” 子恒闷哼一声,小丹大概没有他摔得厉害。子恒小心地摸了摸肋下箭伤的地方,并没什么异常的感觉,但他身体其余的地方从头到脚都痛得要命。“从我身上起来,小丹,我要去牵快步。”天籁小说网 小丹只是用双手抓住子恒的领子,把他揪到面前,直到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听着,子恒,”她狠狠地说,“你————不————能————做————每————件————事,如果巫咸和尸弃要去锁住道门,你就要让他们去,这里才是你的岗位。你现在一定要休息!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还不够强壮!但即使你恢复了,你也绝对不能去追他们,你不能做每件事!” “出什么事了?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是花婶的声音,她在白色的长围裙上擦着双手,从大厅的后门走进来,扬起的眉毛几乎要挑到头发里去了。“我还以为是黑水修罗打来了,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话半像是责备,半像是戏谑。 子恒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很不雅,小丹趴在他身上,他们的头紧靠在一起,就像正在热吻,而且是在大厅的地板上。 小丹的双颊变得通红,她飞快地爬起来,拍着身上的衣服。“他就像黑水修罗一样顽固,花婶,我告诉他,他太虚弱了,不能下床来,他一定要立刻回床上去。他必须知道,他一个人是没办法把所有事都做好的,特别是在他连楼梯都下不了的时候。” “哎哟,好姑娘,”花婶说着,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不对了。”靠近年轻姑娘的耳边,她低声对小丹耳语,但子恒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 “只要你处理得当的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个容易对付的小男孩,但当你想要推动他的时候,他就会像所有红河男人一样,变得跟一头水牛一样倔。男人除了个子会长高,其它方面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如果你告诉他一定要做什么,一定不能做什么,他肯定会捂住耳朵,低着头往前猛冲。让我来教你。” 花婶转头对他露出微笑,丝毫也不在意他生气的眼神:“子恒,难道你不认为我的上好丝棉床垫会比这里的地板好一些吗?你先躺回床上去,我给你拿一些好吃的腰子馅饼来。你一定很饿了,昨天晚上你就没吃晚饭,来吧,让我来帮你。” 子恒推开她们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至少,他可以扶着墙站起来。他觉得身上有一半的肌肉都扭伤了。 水牛? 子恒这辈子从来都不是一头水牛。“花婶,你能让老~胡或老刀为那匹快步备鞍吗?” “等你再好些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想让子恒转向楼梯,“你不认为你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吗?”小丹搂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黑水修罗!”喊声穿过墙壁,传进屋里,立刻又有十几道喊声响起:“黑水修罗!黑水修罗!” “今天的事情与你无关,”花婶的声音坚定而平稳,但子恒只觉得愤怒。“鬼子母会妥善处理的,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让你重新站起来,不用担心。” “我的马。”子恒竭力想挣脱她们的手,但她们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这些动作只是让她们前后摇晃而已。“就算是我求你们了,你们难道不能放开我,让我去快步那里?放开我。” 看着子恒的脸,小丹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臂。“花婶,你能给他的马上鞍,然后牵过来吗?” “但好姑娘,他真的需要————” “求求你,花婶,”小丹坚定地说,“还有我的马。”两个女人彼此望着,仿佛子恒根本就不存在,最后,花婶点了点头。 当花婶跑过大厅,消失在厨房门口,走向马厩的时候,子恒朝她的后背皱起了眉。小丹说的这些话跟他说的又有什么差别?他转过头,对小丹说:“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小丹为子恒穿好中衣,喃喃地悄声自言自语着,毫无疑问,她以为子恒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我绝不能说必须,不是吗?当他太顽固、看不到眼前的路时,我一定要用关心和微笑为他领路,不是吗?”她猛地抬起头望着子恒,眼里绝没有半点甜蜜可言,但她的脸上立刻又绽放出一个甜得过分的笑容,把他吓得倒退了一步。 “亲爱的,”小丹柔声说着,帮子恒整平了外衣,“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留在你的马鞍上,尽量远离黑水修罗。你现在不是要去和黑水修罗打架,对不对?大约明天吧!请记住,你是一位将军,一位领袖,你是你的人们的精神象征,就像立在外头的那面旗帜一样。只要你站在人们都能看见你的地方,所有人的精神都会被鼓舞,如果你不亲自冲上去厮杀,观察什么地方需要有什么行动,并及时传达命令就要容易得多。” 第一千零一章 出了什么事 小丹从地板上拾起子恒的腰带,将它围在他的腰间,并小心地把斧头插在上面。她望着子恒,眨着眼睛:“请告诉我,你会这样做的,好吗?” 她是对的,如果和黑水修罗作战,自己连两分钟都坚持不了,而面对犼神七煞他只能活上一瞬间。虽然子恒非常痛恨承认这点,但他即使是追赶巫咸和尸弃也没法跑出两里地。 愚蠢的黄巾力士,你是个作家,不是个英雄。 “好吧!”子恒说,一种恶作剧的心情突然占据他的思绪。花婶和她对他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谈话,还有她向他眨眼睛的那种方式,仿佛他是个傻瓜。“你笑得那么甜,让我没办法拒绝你任何要求。” “我很高兴,”她仍然微笑着,用手掸了掸子恒的外衣,挑掉他看不见的线丝。“因为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为了让你活下去,我就要对你做你在道里的第一天对我做的事了,我不认为你现在能阻止我。”微笑的光辉照着他的脸,温柔又甜蜜,“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尽管心里百般不愿意,但子恒还是笑出了声:“听起来,我最好让它们杀掉我。”小丹似乎并不认为这句话很好笑。老~胡和老刀这两个瘦高的马夫牵着快步和燕子来到门外。看起来,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在村子边上,他们背后就是聚集着牛、羊和鹅群的绿地,红框白底的狼头旗在晨间的轻风中飘扬。当他和小丹骑上马背的时候,两名马夫也一言不发地向人群跑去。 无论出了什么事,很显然那不是攻击。子恒能看到女人和孩子也挤在人群里,喊叫着“黑水修罗!”的声音已经变成一阵和鹅叫声混杂在一起的窃窃低语。因为不想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子恒只是让快步缓缓地走了过去,小丹让燕子走在他身边,双眼一直看着他。 如果小丹能毫无原因地改变自己的的想法,她就还有可能再改变一次,子恒不想和她争论自己是否应该出现在这里。 议论纷纷的人群看起来包含了思尧村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村民还是农庄的人,大家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看到子恒和小丹过来,人们很快就为他们让出一条路。子恒的名字也出现在议论的声音中,而且后面经常接着“金眼”的称号。 子恒还听见有人在说“兽魔~人”,但说话的口气比较像是惊讶,而不是害怕,从快步的背上,他能清楚看到前方的状况。 人群一直延伸到村边上最靠近栅栏的房子那里,再往前,是一片宽达六百步且只余树木残桩的平地,再远处就是森林边缘了。 森林里已经没有砍树的人,现在,这些满身汗水、赤裸着胸膛的男人正拿着他们斧头,一言不发地在茵陈、连翘和两个男人周围绕成一圈。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是磨坊老缺牙,他正擦抹着肋下的一块血迹,同时将下巴抵在胸口上,好让自己能看见擦血迹的手。 鬼子母茵陈正从另一个男人身边站起来,那是一个子恒不认识的灰发男人,他正在来回跳动着,仿佛并不十分相信他能那样做。他和磨坊主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鬼子母。 鬼子母周围的人太拥挤,让他们没办法为快步和燕子挪出一条路来,但在剑残、枫十四和他们的战马周围却有着一圈不小的空档,人们不想太靠近那两匹暴烈的牲口。 从它们的眼神看来,它们似乎一心只想着要找个目标咬几口,再狠狠踩一顿。 子恒没费多大力气就来到枫十四旁边,“出了什么事?” “一个黑水修罗,只有一个。”灰发护法口里说着,眼睛却没有望向子恒与小丹,而是一直盯着连翘和树林边缘,“它们落单的时候一般都不很聪明,它们狡猾,但不聪明。那只黑水修罗只是弄伤了两个人,就被伐木队赶走了。” 两名楼兰女子从树林里跑出来,脸上都蒙着面纱,让子恒认不出是谁。她们飞一般地蛇行绕过尖锐的木桩,又敏捷地穿过人群,人们都竭力为她们让出了一点空隙。当两个人跑到小丹面前时,她们已经摘下了面纱。小丹从马上倾下身子,听她们说话。???.23sk. “大约有五百个黑水修罗,”鬼断怨对她说,“大概在我们身后不到一两里了。”她的语调非常平淡,但她深深邃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急切的渴望,鬼指残的灰眼睛里也是一样。 “正如我所预料的,”枫十四平静地说,“那家伙很可能只是从大军队里溜出来,想找一块肉吃,我觉得,它们很快就会来了。”枪姬众点点头。 子恒惊惶地指了指人群:“那他们就不应该还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不先让他们回去?” 回答子恒的是剑残,护法的灰眸正望着周围的人群:“你的人似乎不想听外来人的话,特别是在他们看见鬼子母的时候,我建议你最好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子恒相信,如果连翘和茵陈真的下达命令,这些人是会听从的。那她们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把这重担丢给自己,如果他们已经预料到黑水修罗会来?这个任务如果让缘起去完成大约会比较轻松————轻松,但非常愚蠢,剑残和枫十四不会让黑水修罗杀死他们的,连翘和茵陈也不会,虽然他们都在等着一名缘起来告诉这些人该怎么做。 鬼子母总是以各种方式在算计自己,无论这是否会让别人陷入险境,甚至她们自己是否会陷入险境。 但这样的算计又会导致什么结果?子恒看了看小丹的眼睛,小丹轻轻点点头,仿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些事了,子恒扫视了一遍人群,看到沈青阳,思尧村的村长正在和令老典、欧阳誉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沈青阳的肩上扛着一根钩镰枪,头顶戴着一只满是凹痕的圆铁帽,庞大的上身套着一件缝满铁叶子的皮背心。 第一千零二章 沉默 子恒催动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鬼断怨说黑水修罗正朝这里过来,护法认为我们可能很快就要受到攻击了。”因为人群的议论声一直没停止,他只能大声将这些话喊出来。在他身边的一些人听到他的话,立刻就闭上了嘴巴。 “黑水修罗”和“攻击”两个词立刻就传遍了整个人群,大家很快地都陷入了沉默。 沈青阳眨了眨眼:“是的,这种事一定会来的,不是吗?是的,嗯,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他胖胖的身子几乎要把那件皮背心给撑裂,点头的时候,铁帽在他头顶上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这原本应该会让他的模样显得滑稽,但子恒从他身上只看到了坚定的决心。 沈青阳提高声音向众人喊道:“子恒说,黑水修罗很快就会到这里了,你们全都知道你们的岗位,快,各就各位,快。”人群在一阵波动中四散跑开,女人们把小孩子都赶回了屋里,男人们则在原地打转着。惶惑似乎是更多了,而不是更少了。 “我要去把放羊的们都叫回来。”欧阳誉对子恒说完,就冲进了人群。英布挤过人群,用一根戟驱赶着满脸怪相的欧阳致睿和欧阳致睿的兄弟行良,还有老永成。而永成一直在踉踉跄跄地来回晃荡,仿佛早晨时已经往肚子里灌满了浑酒,大约他真的这样做了。 而在这三个人里,只有永成拿了一根钩镰枪,并且摆出一副真的要使用它的架势。英布跑到子恒的马前,用手碰了一下额头,仿佛是在向他敬礼,有许多人也这么做了,这让子恒觉得很不舒服。 沈晋那些小伙子这样做还没什么,但这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了不止一倍半。 “你做得很好。”小丹说。 “我希望我知道连翘和茵陈在盘算些什么。”子恒喃喃地说道,“不是指她们现在在动什么手脚。” 两架由护法制造的投石器立在村子的尽头,它们是一种比一个人还高的、有点像方形的东西,全部用沉重的木梁和粗大、纽结的绳索组成。剑残和枫十四骑在马上,指示众人将绳索绞紧。 两位鬼子母则对那些大石头更感兴趣,它们每一块都有十五到二十斤重,人们将两块大石分别固定在投石器伸出的长臂末端。 “她们打算让你成为领袖。”小丹平静地说,“我觉得,你生来就是为了这个。” 子恒哼了一声,他生来就应该是个铁匠。“如果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会舒服得多。” 鬼子母们正在看着他,连翘将头侧向一边,动作和鸟一模一样。茵陈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唇边带着一丝微笑。她们是否有同样的目的,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这就是对付鬼子母的麻烦之一,她们给你的问题总比答案来得多。 命令以惊人的速度被执行了。在村子的最西端,一百个男人跪到了尖头栅栏的后面,不安地摩搓着手里的钩镰枪、戟,或者是其它用钩刀或长柄镰刀做成的兵刃。 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戴着头盔,或者穿着护甲,在他们背后,两倍于第一排的人排列成两行队伍,手里都拿着优质的红河长弓,每个人的腰带上都挂着两个箭囊。 年轻的男孩从屋子里跑出来,怀里抱着成捆的箭,男人们纷纷将那些箭头朝下插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令老典似乎正带领着他们,他在队列中来回巡视,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23sk. 沈青阳也一直跟令老典走在一起,鼓励着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子恒根本看不出他们对他有什么需要。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沈晋、汪楚和所有曾经追随他的小伙子们都跑出村子,围绕在他和小丹周围,他们也全都拿着长弓,实际上,这种景象看起来很奇怪。 鬼子母已经治好了最严重的伤患,而轻伤者则留给晴方和她的草药,所以昨天还几乎没办法在马背上坐稳的人,今天都迈着轻快的步伐。 而沈晋、沈秦和一些轻伤者还都裹着绷带,走路也不太利落。如果他会因为见到他们而感到吃惊,那他们带来的东西却让他感到一阵厌恶。 绷带在葛烨那双深陷的眼睛上裹成一个白色的帽子,他将长弓背在背上,手里举着一面小一点的红边狼头旗。 “我觉得,这是一位鬼子母做的。”当子恒问这是从哪里来的时候,葛烨说,“小玲把它给了汪泽的爹,但汪泽不愿意带着它。”汪泽缩了一下肩膀。 “我也不愿意带着它。”子恒冷冰冰说。 他们全都笑了,仿佛子恒刚刚说了一个笑话,过了一会儿,就连汪泽也笑了。 栅栏看起来非常结实,但它对黑水修罗来说不会有什么用处,即使它能挡住黑水修罗,子恒也不愿意看见小丹留在这里。但当他望向小丹的时候,小丹的眼神仿佛依然在告诉他,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她不喜欢他的想法。 如果他要小丹回去,小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坚决反对,以他现在这么虚弱的身体,小丹甚至可能有更大的机会反守为攻,把他带回客栈的床上去。 小丹是那样用力地坐在马背上,仿佛她已经做好了如果黑水修罗闯进来的话要保护他的准备,他只能竭力留意小丹的行动,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突然,小丹笑了笑。子恒搔了搔胡子,小丹对他真的是无所不知吗? 时间不停地流逝,太阳一点点升高,天气开始变得炎热。不时会有女人在屋子里喊着问状况如何了,偶尔也会有几个男人坐在地上,但令老典和沈青阳会在他们将腿盘上之前就叫他们起来,命令他们回到队伍中去。 鬼断怨说过,黑水修罗距离这里只有一两里了,现在她和鬼指残正坐在树桩附近,玩着一种往她们之间一尺宽的地面戳飞刀的游戏。如果黑水修罗会来,它们现在就应该到了。子恒开始感觉在马鞍上坐直身体有些困难,看到小丹关注的眼神,他又挺直了自己的背。 一阵号角声响起,宏亮而凄厉。 第一千零三章 三百步 “黑水修罗!”几道喊声同时响起。被黑甲覆盖的野兽身躯从西林中窜出,黑水修罗嚎叫着冲过满是树桩的地面,手里挥舞着弯曲的镰剑、长钉战斧、长枪和三叉戟。三个黑水将军骑着黑色的马跟在它们身后,来回驰骋着,驱赶黑水修罗向村庄发起冲锋,无论黑马如何急冲旋转,它们死黑色的披风绝不会摆动一下。号角持续不断地发出尖利、紧迫的声音。 第一只黑水修罗出现的时候,就有二十枝箭离开了弓弦,最远的一枝箭落到那个黑水修罗面前一百尺的地方。 “停下来,你们这些榆木脑袋的呆子!”令老典喊道。沈青阳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令老典的朋友和邻居也都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令老典。有些人嘟囔着不管有没有黑水修罗,站了半天可不是为了接受这种羞辱的话。 令老典用喊声压倒了所有抗议的声音:“所有人都不许射箭,直到我给出讯号!像我之前教的那样!” 然后,仿佛那上百个尖叫着扑过来的黑水修罗根本不存在一样,令老典镇静地转身望向子恒:“三百步?” 子恒飞快地点了点头。这个人正在问他?三百步。一个黑水修罗跑过三百步要多长时间?子恒松开了斧柄的扣环。 号角声一阵紧接着一阵,长枪手在栅栏后躬下身子,仿佛是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后退,厌火族人则已经戴上了面纱。嚎叫的黑潮奔涌而来,那里面充满了长角的头颅、兽嘴和鹰喙,高度超过常人一半的身躯,所有的兽口中全都爆发出嗜血的尖叫。 五百步,四百步,一些黑水修罗突出在队列前方,速度像奔马一样快。楼兰人的侦察有没有错? 这里只有五百个黑水修罗吗? 看起来它们足有上千个。 “准备!”令老典喊道,两百张长弓被举起。子恒周围的年轻人急忙效仿他们的长辈,在子恒的马前排成数组,那面愚蠢的旗帜就被立在队伍的正中央。 三百步。 子恒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些畸形的面孔,凶狠和狂暴让它们变得更加扭曲,清晰得就像它们已经伸手可及。 “放箭!”令老典大喊一声,弓弦弹起的声音汇聚成震耳的抽鞭声音。 随着两个巨大的木梁皮革撞击声,投石器也射出了巨石。阔头箭形成的雨阵落进黑水修罗的阵列,巨大的身躯纷纷跌倒,但又有许多跌倒的黑水修罗蹒跚着爬了起来,被犼神七煞驱赶着继续向前奔跑。号角声和疯狂的吼叫混杂在一起,形成杀戮的轰鸣。投石器射出的巨石落在黑水修罗中间,爆裂成巨大的火球,碎片四散崩飞,在黑色的潮水中炸出了两个窟窿。 子恒绝不是惟一被吓到的人,原来这就是鬼子母在投石器上做的手脚。现在子恒非常想知道,当那些大石块被装进长臂末端的凹槽里时,如果填装的人失手将它们掉落在地上会发生什么事。 另一阵箭雨落向黑水修罗,随后是一波接一波新的箭雨,更多的石块被发射出去,只是速度比射箭要慢很多。剧烈的爆炸撕碎了许多黑水修罗的身体,阔头箭将它们一一刺倒,但黑水修罗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它们尖叫着,咆哮着,倒在地上,陷入死亡,但只要还活着,它们就会拼命地向前冲锋,现在它们已经很接近了,弓箭手全部拉开阵势,不再进行抛射,而是各自选择目标,直线射击。 凡人也开始发出一阵阵怒吼,一边射箭,一边在死神面前大声呼喊。 没多久,再没有站立的黑水修罗了,只剩下一只犼神七煞浑身插满了羽箭,却仍然在盲目地来回摇晃,一匹黑水将军的坐骑发出凄厉的嘶鸣,在垂死黑水修罗的呻吟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号角声最后终于停止了。布满树桩的平地上,一只黑水修罗站起身体,随即又栽倒在地。 在所有这些可怕的声音中,子恒能听到人们的喘息声,仿佛他们刚刚跑过十里山路,他自己的心脏也差点要蹦出了胸膛。 突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喊,随着这喊声,男人们开始高高跳起,将长弓和其它兵刃在头顶来回挥舞,把帽子扔向天空,发出热烈的呼喊。 女人和孩子从房子里冲了出来,笑着,欢呼着。大家跳起了庆祝的舞蹈。有些人跑过来抓住子恒的手,拼命地来回摇晃。 “你率领我们赢得了巨大的胜利,孩子,”沈青阳大笑着望向子恒,他已经将铁帽推到脑袋后面,“我觉得,我现在不该再叫你孩子了,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子恒。” “我什么也没做,”子恒表示反对,“我只是坐在马背上,这全都是你们的功劳。” 沈青阳和其它人一样,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子恒困窘地在马背上坐直,假装检查战场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人们逐渐离开了他。令老典并没有加入庆贺的人群中,他站在栅栏附近,逐一检视黑水修罗的尸体。 护法也没有一丝笑容。黑甲包裹的尸体散布在残树战场上,看起来差不多有五百个黑水修罗,大约要少一些,有几个黑水修罗可能逃回树林中去了,跑得最远的黑水修罗到了第一排栅栏前五十步的地方。 子恒找到了另外两只犼神七煞,它们还在地上来回翻滚,三只犼神七煞最终都得承认自己是会死亡的。 锡城人为他发出一阵阵欢呼:“金眼子恒!噢!噢!噢!” “它们一定知道,”子恒喃喃地说道,小丹疑惑地看着他,“那些魔兵一定知道,这么做不会有用,看看这里。现在就连我也能看出这一点。它们一定从一开始就清楚。如果这就是它们全部的行动,为什么它们会这么做?如果还有更多的黑水修罗,为什么它们不一起杀过来?如果黑水修罗的数量是现在的两倍,我们就必须在栅栏中间和它们交战,如果再增加两倍,它们大约就能冲进村子里了。” 第一千零四章 我没这样想 “你的眼光很好,”枫十四说,他已经催着马走到子恒身边,“这是一个测试,要看看你们是否会被这种程度的攻击打垮,大约是要看看你们的反应有多快,你们是如何组织防御的,或者是一些我没想到的事情。但这是一个测试,现在,它们全都看到了。”23sk. 他伸手指向天空,一只鬼鸮正在战场上盘旋,换成是一只普通的鬼鸮早就冲下来啄食死尸了,但那只鸟最后飞了一圈,便朝树林的方向飞去。 “下一次攻击不会马上发生,我看见两三个黑水修罗跑进了树林,这里发生的事会传开,魔兵们现在要让黑水修罗记起它们害怕黑水将军更甚于死亡。但攻击一定会再来,而且要比这次强大,有多么强大,要看无脸者从道中带过来多少黑水修罗。” 子恒的脸上掠过一丝愁苦的表情:“这下可糟了!如果有一万个黑水修罗怎么办?” “应该不会,”连翘说着拍了拍枫十四坐骑的脖子,那匹战马任由她的抚触,仿佛是一匹温顺的马驹,“至少,现在还不会,我觉得,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让一个军团在道中平安地穿行。一个人大约能冒着死亡或疯狂的危险穿过两座最靠近的道门,但……比如说……一千个人,或者是一千个黑水修罗,就很有可能在一小会儿之内吸引镬身饿鬼过来,就像一小瓶蜂蜜引来一窝黄蜂。最有可能的是,它们以十到二十个为一队,最多不会超过五十个,两支队伍中要隔着相当的距离。当然,现在的问题就是有多少支小队通过了道,以及它们已经如此移动了多长的时间。它们肯定会有所损失,魔界杂兵有可能不像凡人那么容易吸引镬身饿鬼,但……嗯,这样说起来的话,我怀疑……” 像是拍抚马脖子一样拍了拍枫十四的小腿,连翘转身离开,看起来她的心思已经完全陷入在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之中了。护法用脚跟踢了一下坐骑,尾随她而去。 “如果你敢向西林迈出一步,”小丹平静地说,“我就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拉回客栈里,亲手把你塞到床上。” “我没这样想。”子恒说了谎,他掉转快步的马头,背对着树林。一个人和一名黄巾力士大约能避开敌人的注意,平安到达那片山坡,他们应该可以。道门必须被永久地封锁,思尧村才会有生存下来的机会。“你已经说服我不要去追他们了,你不记得了吗?” 子恒想,如果知道他们大概的位置,大约就能找到他们,三双眼睛比两双更好用,特别是如果其中的一双是他的,而他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就算只是拿他的衣服塞满稻草,放在快步背上,在这里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突然间,在周围的欢呼和欢笑声中,子恒听见一道尖利的喊声,从南方传来的一声呼叫,就在靠近旧日大道的地方。 “他说它们不会很快回来的!”子恒咆哮一声,猛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 和紧随在身后的小丹一同跑过村子,子恒发现村南边的那些人聚在一起,一边向空旷的田地窥看,一边低声议论着,有些人还拿着半拉开的长弓。两辆马车封锁了旧日大道的路口,旧日大道两侧也全都埋上了尖利的木桩。 一直到距离村子五百步远的地方,才保留着一道围着烟草田的矮石墙,其间没有任何比大麦残杆更高的东西,没有大麦的地方插满了野草般的箭矢。 远方能看见十几股粗浓的黑烟,有些粗浓得就好像是田地整个老天爷收了起来。 英布在这里,还有欧阳致睿和行良,永成的一只手臂搭在晴方瘦骨嶙峋的男人,也就是他的堂亲林全禅的肩膀上,而林全禅似乎一直在躲避着永成朝他呼气。没有恐惧的气息,只有兴奋的,还有永成的浑酒味,至少同时有十个人争着要告诉子恒这里出了什么事,争吵的声音此起彼伏。 “黑水修罗想从这里袭击我们,”欧阳致睿喊道,“但我们让它们尝到了苦头,对不对?”人群中传来赞同的议论声,但同样多的人,甚至是更多的人只是怀疑地彼此对望着,不安地挪动着脚步。 “我们在这里也成就了一些英雄。”行良用响亮、粗重的声音说,“你们在树林那边有了许多英雄,但那边不是惟一的胜利。”他比他的哥哥来得高大,也有着他们家族那种黄鼠狼般的窄脸,那种像咬了一口青柿子般的瘪嘴。他觉得子恒并没有看他,就怨恨地瞪了他一眼,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后悔自己没有参加西林前的战斗,无论状况如何,行良、欧阳致睿和他们大多数的亲戚总是能找到办法让自己觉得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应该为这个好好喝一顿!”老永成喊道,听到没人响应,他的脸又因失望而缩在一起。 远处的石墙后面探出一颗脑袋,又立刻缩了回去,但子恒还是看见了那个人身上亮黄色的外衣。“不是黑水修罗,”他厌恶地吼了一声,“是些流民!你们向旁边射箭,把那些马车从路上赶开。” 子恒站在马镫上,将双手环绕在口边。“你们可以出来了!”他喊道,“不要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们!我说了,把那些马车挪开!”他朝着在他身边、正瞪着他的那些人厉声喝道,这些人竟然把匠民当成黑水修罗!“去捡回你们的箭矢,它们迟早会真正派上用场。”缓缓地,一些人开始遵从他的命令。 子恒又向远处高喊:“没有人会伤害你们!不会有事的!出来吧!” 马车被移向道路两旁,很久没有上油的车轴发出吱嘎的响声。几名身穿亮色服装的白虎夷人爬过石墙,然后又是几个,他们犹豫着向村子走来,然后又仿佛是走痛了脚般跛着向前奔跑,看起来,他们害怕前方几乎像害怕后方一样。 村里的人这时已经开始跑出防线外,从地上把箭拔起来,并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些流民。 看见村民的动作,流民们立刻簇拥在一起,又犹豫了一会儿,但他们最后还是蹒跚着跑了过来。 第一千零五章 不止是东西 子恒的心冻成了一块冰,大约二十个男人和女人,其中一些还带着小孩子,还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跟在他们身边。 他们色彩鲜艳的衣服都已经破烂、肮脏,更靠近后,他还看见有些人身上有血迹。只有这些人了,原来那支车队一共有多少人?至少,林还在人群中,他由白~玛依搀扶着,拖着脚步,似乎是有些晕眩。白~玛依的半边脸变成了青紫色,因为瘀血而肿大起来,至少,他们还活着。 白虎夷人们在路口前停住了脚步,不确定地望着削尖的木桩和那群带着兵刃的人,一些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掩起了脸,他们的气味里充满了惧怕,那是因为恐怖的打击而产生的惧怕。 小丹跳下马,朝他们跑去,虽然白~玛依运起了她,但却没有向前迈出一步,这位年长的女子似乎正在从这个姑娘身上寻求安慰。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子恒说。我应该让他们和我一起来的。老天爷可真不让人活,我应该让他们来的!“欢迎你们与我们分享营火。” “流民。”欧阳致睿轻蔑地撇了撇嘴,“我们要一帮偷东西的流民做什么?他们会偷走每一样没有被钉起来的东西。” 行良张开嘴,肯定是想要附和欧阳致睿的话,但还没等他说出话来,人群中已经有人喊道,“你也是,欧阳致睿!你会连钉子一起拿走!”哄笑的声音让行良张着嘴愣在那里,但发出笑声的人并不多,而且仔细看看狼狈的欧阳致睿后,那些发出笑声的人也不安地垂下目光。 “欧阳致睿是对的!”冷晴方粗壮的吼声从人群中传来,她推开众人,挤到前面,“流民偷窃,不止是东西!他们还偷走小孩!” 冷晴方走到英布面前,在泥瓦匠的鼻子底下摇晃着一根比他的拇指还要粗的手指,英布竭力向背后的人群中退了一步。晴方比他要高上一个头,体重更比他多出一半。“你是村老会的成员,但如果你不想听乡贤的话,我就会让女事会管管这件事,我们会处理好它的。”一些男人嘟囔着点了点头。 英布搔了搔自己稀疏的头发,侧眼看着乡贤。“啊……嗯……子恒,”他用那种含混不清的嗓音缓缓说道,“流民确实名声不好,你知道,而且……” 他慌张地向后跳了一下,躲开了掉转马头、面对着锡城人的子恒,有许多人闪躲着快步向后退去,但子恒并不在意。 “我们不会赶走任何人。”子恒紧绷着嗓子大声说道,“任何人都不行!难道你们要把孩子们赶到黑水修罗那里去吗?”一个白虎夷人小孩放声大哭。子恒立刻后悔自己说了那样的话,英布的脸红得像甜菜根一般,就连晴方也露出了窘迫不安的神色。 “当然,我们会让他们进来。”泥瓦匠粗声说,他转向晴方,样子就像是一只要和獒犬争斗的当家的鸡,“如果你想让女事会插手,村老会就会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你永远都是个老傻瓜,英布,”晴方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会任由你将孩子赶到黑水修罗那里去?” 英布的下巴剧烈地抖动着,但没等他说出一个字,晴方已经伸手把他推到一边,带着满脸的笑意走到涂牙州面前,用温暖的胳膊搂住白~玛依。“跟我来吧,我会让你们都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所有的屋子里都住了人了,但我们会为每个人都找到地方的,来吧!” 花婶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跑了过来,还有欧阳潜、欧阳誉和小玲,以及更多其它的女子。她们抱起孩子,搂着白虎夷的妇人,簇拥着流民走进村子,一边又大声喝斥着要红河男人们让出路来。现在人们都开始动了起来,只是一会儿工夫,人群中就分开了一条道路。 小丹赞赏地看了子恒一眼,但他只是摇摇头。这不是缘起的作用,锡城人有时候确实需要有人为他们指出正确的方向,但只要有人带头,锡城人都能明理的。即使是欧阳致睿现在看着匠民的表情,也没有刚才那么可恶了,嗯,至少不像刚才那样。期盼奇迹出现是不实际的。 林蹒跚地走过子恒身边,有些迟钝地抬头望着他:“楼兰之血是正确的道路,万事万物都会在它们命定的时刻死去,而且……”他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他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 “它们是昨晚出现的,”白~玛依说话的声音因为肿胀的脸而显得很不清楚,眼睛就像她男人的一样,毫无光彩,“那些狗本来应该能帮助我们逃走,但拜火教众杀死了所有的狗,而且……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在她身后,穿着黄色条纹外衣的平措哆嗦着,盯着手拿兵刃的锡城人,现在,大多数匠民孩子们都在哭泣。天籁小说网 子恒皱起眉,看着浓烟升起的南方,他在马鞍上转过头,在北方和东方看到了更多的浓烟。现在只能庆幸那些被烧毁的房子中,大多数已经被放弃了,黑水修罗一定度过了一个繁忙的夜晚。一共有多少黑水修罗?能在一个晚上烧掉这么多农庄。即使它们可能只是来回奔跑,向空房子或是无人看守的农田里扔火把,大约和它们今天在这里被杀死的数量一样多,有谁知道已经有多少黑水修罗进入了红河?烧毁了那么多农庄,又袭击了流民的车队,一队黑水修罗做不了这么多事情。 子恒的目光落在那些正走进村中的流民身上,感到一阵锥心的惭愧。他们昨晚才目睹自己的亲人被杀死,而他却在这里冷酷地考虑着数字。 他能听到一些锡城人正在低声议论,指点着哪堆浓烟下会是谁的村庄,对这些人来说,那些火焰代表着真实的损失。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活下来,重建自己的家园,而不是去估量什么数字。 他在这里毫无用处,现在,小丹正忙着照料匠民们,脱不开身,这是他离开去找巫咸和尸弃的机会。穿着铁匠背心和长皮围裙的欧阳师傅抓住了快步的辔头。 第一千零六章 这可麻烦了 “子恒,你必须帮帮我,护法想要我制造更多的投石器零件,但已经有二十个人吵着要我为他们修理他们的祖父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蠢祖父从一些蠢商人保镖那里买来的护甲了。” “我很想帮你,”子恒说,“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而且,我的技术肯定已经生疏了,这一年里我根本没有在熔炉旁边做过些什么。” “这可麻烦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你去抡铁锤,”铁匠显得非常吃惊,“只是每次我轰走一个被蜜蜂飞进耳朵的蠢家伙后,他们又会在一盏茶的时间后吵吵嚷嚷地跑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他们会听你的话。” 子恒怀疑,如果他们连欧阳师傅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他的。除了欧阳师傅是村老会的成员之外,强壮的欧阳潜足以提起任何一个锡城人,把他们扔出门外,如果有必要的话。但他还是去了欧阳师傅临时搭成的铁匠铺,如果那真的能算铁匠铺的话。 那是一座靠近绿地的棚子,有六个人正聚在从白袍众烧毁的废墟中抢救出来的铁砧旁边,还有一个人正懒洋洋地拉动着大皮风箱。铁匠急忙大喊一声,将那个家伙从风箱的长手柄前赶跑了。让子恒感到惊讶的是,当他要求他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张扬缘起意愿这类长篇大论,只是说了一句欧阳师傅很忙,所有人就立刻走开了。 欧阳师傅自己肯定也能做得到,但这名铁匠还是紧握着子恒的手,连声说了好几句“谢谢”,然后才开始继续干活。 子恒从马鞍上俯下身,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肩膀,这个秃头的农夫名字叫老丁,子恒要求他留在这里,挡开那些想打扰欧阳师傅的人。 老丁看起来年纪足有子恒的三倍大,但这个满脸皱纹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就站到正在挥舞大锤的欧阳师傅身边。现在他可以离开了,在小丹发现之前。 还没等他转过快步的马头,沈青阳又出现在他面前,钩镰枪还被他扛在肩头,铁帽被他夹在一只粗胳膊下面。“子恒,一定要有一个更快的办法让放羊的家伙们在我们受到袭击时赶回来,即使是派出村里跑得最快的人,欧阳誉在黑水修罗冲出树林时也只叫回不到一半的放羊的。”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子恒还记得在英布家里的墙上挂着一支老唢呐,那只唢呐已经快变成黑色的了,用它吹出三个长音作为受袭的信号,就连最远的放羊的也能听得到。当然,它还能发出别的信号,比如命令所有人进入自己的岗位,准备抵抗敌人的攻击。随后的问题是要如何知道敌人的动向。 鬼断怨、鬼指残和护法责无旁贷地接受了巡逻的任务,但四个人是不够的,还要集中优秀的寻林人和追踪者,并给他们配备好马,让他们能赶在黑水修罗之前返回思尧村。 在那以后,嘉轩伯又让子恒遇到了新的问题,这位白发苍苍的老造箭人的鼻子就像阔箭头一样尖。他很清楚大多数农庄上的人都会自己造箭,但他顽固地反对村里的任何人帮助他干活,仿佛他能凭自己的双手装满每一只箭囊。 子恒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安抚布鄂那股倔脾气的,但当他离开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已经乐呵呵地开始教一群男孩们如何将鹅毛用胶水和细绳固定在箭杆上。 粗壮的制桶匠老连溪有个很棘手的问题,有那么多人需要水,他现在要箍的大桶小桶几十天也做不完。子恒很快就帮他找到至少可以为他加工木料的帮手。 但更多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找子恒,他们似乎认为只有子恒能给他们一个答案。从要在哪里烧掉黑水修罗的尸体,到现在回农庄去挽救那里的东西是否安全。可否回去农庄看看,这是最多人询问的问题,男男女女都紧皱着眉头,望向远处烟尘升起的地方。 子恒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念头,而对于其它问题,他在大多数时间里会先询问提问题的人自己认为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然后就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他很少会真的给出一个答案,人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只是抱定了一个愚蠢的想法————他们必须来问他该怎么办。 沈晋、班一群人找到子恒,并坚持要跟在他身后,而且还要带着那面旗帜,仿佛绿地上那面大旗还不够似的。最后,子恒将他们派去守卫在西林边伐木的人们,才摆脱这群吵吵闹闹的家伙。令老典好像跟他们讲了一些关于云梦泽同袍军的故事,同袍军是云梦泽军队中紧随在将军身后的士兵,战场上什么地方厮杀最激烈,他们就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令老典,还有所有这些人!不管怎样,那些小伙子还是带着那面旗子。子恒觉得,如果让那面旗跟在他后头,他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长孙彦骑马进了村子,他微微朝几个向他发出欢呼的人点点头,灰发脑袋上的傲慢也随之溢出了一点,只是为什么会有人向他欢呼实在是件令人费解的事。他摘下套在矛尖上的皮口袋,露出一件战利品,然后将那根钩镰枪插在绿地边缘,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一颗黑水将军无眼的头颅。 这家伙够谦虚了,一种纡尊降贵的谦虚,他只是无意中说出了他冲进一队黑水修罗中,杀了这只犼神七煞。一些人带着钦敬的表情陪他观看了刚刚那场战争爆发的地方,现在马匹正在那里将黑水修罗的尸体拖进一个大火堆中,火堆上向天空升腾着一股股油腻的黑烟。 长孙彦也得体地表达了他由衷的赞扬,同时也指出子恒在指挥中所犯下的一两个小错误。人们告诉他,是子恒将所有人整合成战列,并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不管子恒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些事。 第一千零七章 红河节度使 对于子恒,长孙彦给了他一个居高临下的赞许的笑容:“你做的非常好,孩子,当然,你很幸运,然而这可不是新手的运气就能办到的事。”等他回到酒泉客栈他的房间之后,子恒让人拿下那颗黑水将军的头颅。他决定把它埋了,那不是一个应该让人们看到的东西,特别是小孩子。 在随后的时间里,问题仍然持续不断,直到子恒突然发现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他从醒来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胃已经不止一次向他提出抗议了。 “欧阳姑婆,”他疲倦地对抓住他马镫的长脸女人说,“我觉得,孩子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玩,只要有人看着他们,不让他们跑出村子就行了。真累人,姑婆,你知道的,你肯定比我更了解小孩子!要不然,你是怎么把你四个孩子养大的?” 欧阳姑婆最年轻的孩子也比子恒大上六岁! 欧阳姑婆皱起眉,将头一甩,灰发斑驳的辫子垂到了一边,片刻之间,子恒以为她要狠狠地骂他一顿,因为自己竟然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他几乎希望欧阳姑婆会这么做,这样的话,大约人们就不会事事都找他拿主意了。 “当然,我了解小孩子,”欧阳姑婆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符合你的想法,那么,我们就这么做吧!” 子恒叹了一口气,等欧阳姑婆转身离开,才掉转快步的马头朝酒泉客栈走去。还有两三个声音在叫他,但他拒绝去听。符合我的想法。这些人出了什么问题? 锡城人不是这样的,至少思尧村人肯定不是,他们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们会在村老会前争论,会在村老会之中争论,他们会在达成结论之前拳脚相向。 而如果女事会在处理自家事务时,真像她们以为的那么慎重,男人们就不会看到那么多紧咬着牙,把辫子甩得如同愤怒的猫尾巴的女人了。 我的想法?子恒恼怒地想,我只想要些吃的,还有一个没人吵嚷的清净地方。 在客栈门前下了马,他蹒跚着向客栈走去,心里想着可以在刚刚那个短短的清单上再加上一张床。只要一个中午就好,让快步去完成那些干活吧!他连骨头都要酥软了。大约小丹是对的,大约去追巫咸和尸弃真的不是个好主意。 当子恒走进大厅的时候,花婶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带着母亲般的笑容将他推坐在一把椅子里。“你可以过一会儿再去发号施令。”她不容置疑地对子恒说,“在你用餐的时候,思尧村还是能再活过一个时辰的。”花婶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地离开了,不等子恒告诉她,其实即使没有他,思尧村也能好好地活下去。???.23sk. 大厅里几乎是空的,欧阳誉坐在一张桌边,卷着绷带,将它们一一放在面前的绷带堆里,但她一直留意着她坐在大厅对面的孩子。她们现在都已经到了结辫子的年纪,但欧阳誉老婆盯着她们的原因很明显,景汐和叶儿坐在平措两侧,正在劝哄这位流民用餐,实际上,她们正在喂他,而且还不时会擦擦他的下巴。 看见她们面带笑容望着那家伙的方式,子恒很惊讶为什么赫锦没有坐到他们那张桌子旁边去,不管孩子有没有结辫子。那个家伙很好看,大约比汪泽更加俊美,景汐和叶儿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至于平措,他不时会给她们一个微笑,她们都是丰满漂亮的姑娘,如果平措看不出这点,他肯定是瞎了,而子恒不认为平措会在漂亮姑娘面前眼瞎。但他几乎每咽下一口食物,就会瞪大眼睛看一下靠在墙上的那些钩镰枪和长杆兵刃,对于一个流民来说,那肯定是一种可怕的景象。 “花婶说你终于爬下马鞍了。”小丹说,她是从厨房门里蹦出来的。让子恒吃惊的是,她像花婶一样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围裙,袖子被卷到手臂以上,双手沾满了面粉。小丹仿佛也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连忙解掉围裙,又匆匆擦净双手,然后将围裙披在椅背上。 “我以前从没做过烘烤,”她一边说,一边将袖子放下来,走到子恒身旁,“揉面团尤其有趣,大约将来我还会想再试一试。” “如果你不烤炊饼,”子恒说,“那我们要去哪里去找炊饼吃?我可不想旅行一辈子,吃花钱买来的食物,或者用陷阱、弓箭和投石索去打猎。” 小丹只是微笑着,仿佛他刚刚说了一件非常让人欢喜的事,但他一辈子也别想弄清楚自己的话有多么可笑。“当然,厨师会烤炊饼,我觉得,确切地说,应该是厨师的助手负责烤炊饼,不过厨师会监督他的。” “厨师,”他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或者厨师的助手,当然。我为什么没想到?” “怎么了,子恒?你看起来很担忧,没有堡垒的城墙,我不觉得这里的防御可以组织得更好了。” “不是这个,小丹,那个‘金眼子恒’的问题有些太严重了。我不知道他们认为我是什么人,但他们总是在问我该怎么做,问我这样或那样是不是对的。他们根本已经知道要怎么做,或者其实只要想个一小会儿,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丹只是端详着子恒的脸,那双黑色的凤眼中闪烁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她说:“自从锡城的女王无法实际统治这里以来,已经过了多少年?” “锡城的女王?我不清楚,大约一百年吧!或者是两百年,这跟我烦心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不记得该如何对待一位女王,或是国王了,他们正努力适应这种情况。你必须对他们有耐心。” “国王?”子恒无力地说着,让自己的脑袋落在胳膊上,“这感觉不太对!” 小丹轻轻地笑着,抚弄着他的头发:“嗯,大约不是这样,我非常怀疑银蟾女王是否会答应。不过,你至少是一位领袖,她极有可能会支持一个将一块锡城的女王在一百年,或更多时间里都无法掌握的土地重新纳入她统治之下的人。她肯定会封这个人为庄主,欧阳家族的子恒,红河节度使,这听起来很不错。” 第一千零八章 我们是自由人 “我们锡城人不需要任何主子,”子恒趴在橡木桌上发着牢骚,“或者国王、女王,我们是自由人!” “自由人也需要有追随的对象。”小丹温和地说,“大多数人都希望相信某个比他们强大的东西,某个比他们的土地更宽广的东西,所以才会有国家存在,子恒,还有国家的人民。即使是林和白~玛依也会将自己视为某些超越他们马车队存在的一部分,他们失去了他们的马车、大部分的家人和朋友,但其它涂牙州仍然在寻找那首歌,他们也会继续寻找的,因为他们存在的意义不止是几辆马车。” “这些是谁的?”平措突然问道。子恒抬起头,那名年轻的匠民已经站起身,不安地盯着排列在墙边的那些钩镰枪。“谁都可以去拿,平措,没有人会用它们伤害你,相信我。” 看着平措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绕着大厅徘徊,子恒不确定平措会不会相信他。匠民少年只是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些兵刃。 花婶送来一盘切片的烤五花肉,子恒立刻满心欢喜地埋头大口猛吃起来,随后,花婶又端给他酿瓜、腌萝卜和一块香气扑鼻的硬壳烤白饼。至少,如果不是小丹将一块绣花餐巾围在他的脖子上,又抢走了他手里的筷子,他本来会埋头猛吃的。她似乎觉得像景汐和叶儿喂平措用餐那样喂他,是很有趣的事。 欧阳誉家的姑娘都朝他咯咯地笑着,赫锦和花婶脸上也带着笑容,子恒看不出这件事会多有趣,但他愿意纵容小丹这么做,即使他自己吃的话会更方便一些。他要一直伸长脖子,叼走小丹叉给他的食物。 平措在大厅里缓步绕了三圈,才停到楼梯旁边,直盯着那只插满刀剑的桶子,然后,他伸手从桶里抽出一把剑,笨拙地将它举起,裹皮的剑柄长度刚好够让他两手握住。 “我能用这个吗?”他问。 子恒差点噎到了。 鬼子母茵陈出现在楼梯顶端,白~玛依站在她身边。涂牙州女子看起来很疲倦,但她脸上的瘀肿已经消失了。“……最好是睡一觉,”鬼子母在说话,“他受到的最大伤害是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我对此无法进行治疗。” 白~玛依的目光落在她的外孙身上,她看见平措正握着什么,立刻尖叫了一声,仿佛那把剑刺进了她的身体。 “不,平措!不!”她跑下楼梯的时候,差点被台阶绊倒,但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平措面前,要把他的手从那把剑上拉开。“不,平措,”她费力地喘息着,“绝不能这样,把它放下。要了命了啊!你不能这样!要了亲命了啊!求求你,平措!求求你!” 平措跳向一边,笨拙地躲避着她,不想让她碰到那把剑。 “为什么不能?”平措愤怒地高喊,“它们杀了母亲!我看见了!如果我有一把剑,我就能救她的,我应该能救她的!” 这些话语一下下撞击着子恒的胸口。一位流民拿着一把剑看起来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几乎让子恒的头发都竖直起来,但那些话语……他的母亲。“不要管他吧!”子恒说,他说出的语调比他预料的要粗鲁许多,“任何男人都有权利保卫他自己,保卫他的……他有这个权利。” 平措把剑推到子恒面前:“你会教我如何用剑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用剑,”子恒对他说,“但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能教你用剑的人。” 泪珠从白~玛依痛苦的脸上落下。 “黑水修罗带走了我的孩子,”她啜泣着说道,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其它所有的孙子,只留下这一个,现在,你把他带走了。他迷失了,因为你,欧阳子恒,你在心中已经变成了一头狸力,现在,你要让他也成为一头狸力了。”她转过身,蹒跚着走上阶梯,一路上仍然在不停地啜泣。 “我应该能救她的!”平措在她背后喊道,“外婆!我应该能救她的!”白~玛依没有再回头,当她消失在楼梯转角时,平措倒在楼梯栏杆上,哭泣着,“我应该能救她的,外婆,我应该可以……” 子恒发现景汐也在哭,她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其它女人都紧皱眉头看着自己,仿佛他刚刚做了一件错事。不,不是所有的女人,茵陈在楼梯上审视着他,脸上带着那种无法揣测的鬼子母的平静,小丹的脸上则是一片空白。 擦了擦嘴,子恒将餐巾扔在桌上,站了起来,现在还有机会让平措把剑放回去,然后去求得白~玛依原谅,还有机会告诉他……什么呢? 大约下一次他不会站在那里看着他所爱的人被杀? 大约他可以事后再回去找寻他们的坟墓? 他将一只手放在平措的肩头,那个男人畏缩着,紧紧抱住那把剑,仿佛害怕子恒会将它拿走。流民的气味里带着一股情绪————恐惧、恨、刻骨的悲伤。迷失,白~玛依是这么称呼他的,他的眼睛看起来是迷失了。“去洗洗脸,平措,然后去找令老典伯伯,说我要他教你用剑。” 平措缓缓地抬起头,“谢谢你,”他有些结巴地说着,一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谢谢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我发誓。” 突然,他举起剑,亲吻了一下笔直的剑刃,这把剑的剑柄末端是一颗黄铜的狼头。 “我发誓,是这样做的吗?” “我觉得是的。”子恒悲伤地说,他的心里却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悲伤。保护亲人是一个美好的信仰,就像一场关于和平的梦,但就像梦一样,它不可能存在于充满暴力的地方。子恒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没有暴力,那只是一个关于另一段岁月,另一些人的梦,大约那已经不是这个纪元的事了。“去吧,平措,你还有很多要学,而时间大约不会很多。” 仍然在喃喃地说着“谢谢”,匠民没等擦干眼泪,就跑出了客栈。他在奔跑的时候,仍然用双手握住剑柄,把剑立在面前。 第一千零九章 不喜欢看见你痛苦 意识到叶儿的怒容、花婶叉在腰间的双拳、赫锦紧皱的眉头和景汐的啜泣,子恒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茵陈已经从楼梯上消失了,小丹看着子恒拿起筷子。 “你不同意?”子恒平静地说,“一个男人有权利保卫他自己,小丹,即使是平措,如果他自己不愿意,没有人能逼他追随自己的内心。” “我不喜欢看见你痛苦。”她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 子恒的刀子停在切到一半的五花肉上。痛苦?那个梦又不是他做的。“我只是很累。”子恒对她说,然后又对她笑了笑,他不认为小丹会相信他。 在他吃进第二口食物之前,沈青阳从大厅前门探头进来。他又戴上那顶圆铁帽。“有人骑马从北边来,子恒,好多骑马的人,我觉得那一定是白袍众。” 当子恒站起身的时候,小丹已经冲了出去。当子恒骑上快步,一旁的村长仍在自言自语他自己打算如何跟白袍众说话的时候,小丹骑着她的黑母马跑到子恒身边。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都向北方跑去。 子恒并不特别着急,那些白袍众大约是来抓他的,很可能是。他不打算走进铁链里,但他也不想让人们为了他而与白袍众开战。他跟在沈青阳身后,加入到男人、女人和小孩组成的人群之中,随他们一起跨过酒泉河上的马车桥。 快步和燕子的蹄子将桥板敲得咚咚直响,几株高大的柳树沿河岸生长。这座桥是北方大道的起点,北方大道从这里出发,到达望山,再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远方的一些烟柱已经变得细小、稀薄,那里的火应该是熄了。 在北方大道出村的地方,子恒看见两辆马车封锁了路口,男人们聚集在斜栽在地上的尖树桩后面,手里拿着弓和钩镰枪,子恒能从他们身上闻到兴奋的气息。 男人彼此低声议论着,眼睛都望着路口的另一边:一长队穿白披风的骑马人排成两列,正朝这里跑来,将一团团尘土扬起在半空,圆锥形的头盔和磨光的铠甲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钢尖的长枪全都排成同一个角度。 领头者是一名年轻人,后背挺直得如同手中的长枪,脸上的线条显得非常严峻,子恒对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着村长的出现,人群安静下来,或者这是因为子恒也来了。 在距离栅栏两百步远的地方,严峻脸的男人举起一只手,队伍在传令官严厉的命令声中停止前进。那个男人只带着六名白袍众向这里走来,眼神在马车、尖桩和手持兵刃的人群之间来回巡视,即使披风上阳光普照的图案下面没有军阶金结,他的举止也显示出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长孙彦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骑着那匹耀武扬威的黑公马,穿着华丽的绣金红粗麻衣服,大约是白袍众的军官已经习惯了把长孙彦当成是红河的发言人,不过年轻男子的黑眼睛仍然在不停地搜寻着。 “我叫胡隐遥,”来人一边喊着,一边又催马靠近了一些,“拜火教众的领军,这是你们为了阻挡我们而做的?我听说思尧村已经不对拜火教众开放了?如果你们阻挡拜火教众,那这里实际上就是一个堕入暗影的村子。” 胡隐遥,不是之前那个无为之了,虽然是不一样的人,不过这并不会有什么不同。这个胡隐遥会像另外那个一样立刻就抓他,子恒觉得他的想法没错。 胡隐遥的目光从子恒的身上扫过,立刻又急转回来,这个男人一时间似乎变得异常疯狂,一只带着铁手套的手飞快地伸向剑柄,张开嘴,似乎要发出一阵吼叫。片刻之间,子恒相信这个人就要纵马冲杀过来,跃过栅栏,直扑向他。 子恒,这个男人似乎对他有着出于私人的痛恨,仔细看过去,那张严峻的面孔似乎显得有点呆滞,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子恒经常会在永成的眼里看到的闪光。 子恒觉得自己似乎能闻到浑米酒的那种发酵酒精的气味。 在胡隐遥旁边那个双颊凹陷的男人不止是让子恒感到眼熟而已,子恒从来不会忘记那双凹陷的眼睛,仿佛是两颗燃烧的炭球,身材高峻削瘦,坚硬得好像一块铁砧————南谷子带着深深的恨意紧盯住他。不管胡隐遥是不是一个狂热的人,南谷子肯定是。 长孙彦似乎还不至于狂妄到想抢夺沈青阳的位置,实际上,他正专注地审视着尘埃落定之后的白袍众队伍,许多原先被尘土遮掩的白袍众这时也显露了出来。 令子恒感到厌恶的是,沈青阳正看着他,等待着这名铁匠学徒同意他向对方回话。 他可是村长! 胡隐遥和南谷子显然是注意到了这边的沉默。 “严格来说,思尧村并不有意向你们关闭,”沈青阳说着,将钩镰枪拄在身边,挺直了身躯,“我们只是决定要保卫我们自己,而且今天上午已经将这个决定付诸行动了。如果你想看看我们的战绩,就看看那里吧!” 沈青阳说着向黑水修罗的火葬堆方向指去,那里还冒着黑烟,向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燃烧皮肉的恶心的甜味,但在所有人之中,似乎只有子恒闻到了这股气味。 “你们杀了几个黑水修罗?”胡隐遥轻蔑地说,“你们的运气和能力真是令我吃惊。” “不止是几个!”锡城人的队伍中有人喊道,“是几百个!” “我们刚刚进行了一场战争!”另一个声音喊道,更多气愤的喊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天籁小说网 “我们与它们作战,取得了胜利!” “当时你们在哪里?” “我们可以保卫我们自己,不需要白袍众!” “锡城人!” “锡城人和金眼子恒!” “金眼!” “金眼!” 葛烨本该是在守卫砍树人的,现在却跑来这里挥舞着那面红狼头的旗帜。胡隐遥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盯着这一切,南谷子大吼一声,催动胯下枣红色的阉马冲到前面。 “你们这些农夫自以为知道什么是战争吗?” 第一千零一十章 我也不在乎 南谷子咆哮道:“昨天晚上,你们的一个村子被黑水修罗几乎彻底摧毁了!等着它们来杀你们吧!到时候,你们会希望你们的母亲从没嫁给你们的父亲!” 胡隐遥厌倦地比了一个手势,要他住口,就好像一头经过严格训练的猛犬听从主人一样,但南谷子的话已经让锡城人陷入了沉默。 “哪个村子?”沈青阳的声音里既有威严,又有困扰,“我们都认识望山,或者是迁安集的人。” “望山没有受到侵袭,”胡隐遥回答,“迁安集的状况也还不清楚,今天早晨,一名骑兵向我报告,三湾渡口已不复存在了。如果你们在那里有朋友的话,有许多人确实逃过了河,过了河。”他的脸在这时突然绷紧了,“我自己也损失了将近五十名优秀的士兵。” 这个讯息造成了一些不安的议论声,没有人喜欢听到这种事,不过,这里的人并不认识三湾渡口的人,他们很少会去那么远的地方。长孙彦催马向前走去,黑公马伸头去咬快步。子恒拉紧坐骑的缰绳,不让两匹马打架,但长孙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三湾渡口?”他不动声色地说,“黑水修罗昨晚攻击了三湾渡口?” 胡隐遥耸耸肩:“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吗?看来黑水修罗终于决定攻击村庄了,你们接到警告,建立了这些防御,这真是你们的运气。”他的目光越过尖木栅栏和人群,落在子恒身上。 “昨晚那个叫夏司命的人在三湾渡口吗?”长孙彦问。 子恒转头盯着他,他不知道长孙彦竟然会认识冷子丘,或者是现在的这个夏司命。但人们总是会传播各种讯息,特别是当他们知道一个卖货郎成为白袍众的贵人回到这里的时候。 胡隐遥的反应就像这个问题一样奇怪,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和他望向子恒时一样的恨意,脸色却变得苍白。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张开的双唇,仿佛忘记了戴在手上的铁手套。 “你认识夏司命?”他在马鞍上向长孙彦倾过身子。 长孙彦却只是随意地耸了耸肩:“我到红河之后,就经常看见他出现在各个地方,一个看起来很不正派的家伙,那些跟着他的人也好不了多少。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如果碰上黑水修罗的袭击,肯定只能打败仗。他在那里吗?如果是,那他很可能会丢掉他那条蠢命,如果不是,你最好把他带在身边,好好看紧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胡隐遥厉声喊道,“我也不在乎!我到这里来不是要谈论夏司命的!”他猛地伸出手指向子恒,吓得他的马踢跳了一下,“我要抓你这个混沌妖皇的爪牙,你会被押往霍山,在天理圆顶下接受审判。” 南谷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统帅。栅栏后面的人群中响起愤怒的议论声,人们纷纷举起钩镰枪和钩刀,在长弓上扣住羽箭。远处的白袍众随着一阵阵命令排成一条闪光的直线,那个穿甲的传令官身形和欧阳师傅一般高大。 他们放平钩镰枪,解下了骑兵用的短角弓,在这个距离,红河长弓射出的箭可以覆盖胡隐遥和他的士兵,以及他们的一段退路。 但胡隐遥显然忘了所有危险,他把除了子恒之外的事情全都忘了。 “你们不能抓任何人,”沈青阳厉声说道,“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没有证据,不能抓任何人,而且必须是能让我们相信的证据。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让我们相信子恒是一名魔尊的爪牙,所以你最好把手放下。” “子恒背叛了我的父亲,害他死在折翼镇。”无为子喊道,怒恨让他全身颤抖,“他把我的父亲出卖给魔尊的爪牙和嘉荣城巫婆,让她们用上清之气杀死了一千名拜火教众!”南谷子疯狂地点着头。 一些锡城人开始有所动摇,关于连翘和茵陈在今天早晨所做的事已经传遍了全村,而且愈传愈偏离事实。无论他们是怎样看子恒的,但关于鬼子母的几百个错误的传说,让他们很容易就相信鬼子母可以杀死一千名白袍众。如果他们相信了这件事,他们也就有可能会相信别的。 “我没有出卖任何人。”子恒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宏亮声音说,“如果你的父亲死在折翼镇,那么杀死他的就是那些霄辰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魔尊的爪牙,但我确实知道,他们会在战争中使用上清之气。” “说谎!”无为子啐了口口水,“霄辰人只是白塔为了隐藏她们的恶行所编造的谎言!而你是魔尊的爪牙!” 沈青阳惊讶地摇了摇头,将铁帽推到一边,搔了搔头顶的灰发:“我不知道什么……霄辰……霄辰人,但我知道子恒不是魔尊的爪牙,你们不能抓任何人。” 子恒意识到局势每一小会儿都变得更紧张,南谷子看出了这一点,他拉了拉胡隐遥的手臂,向他耳语了几句,但白袍众将军看见子恒之后,就绝不后退一步了。 看样子,他好像根本不能后退,沈青阳和锡城人也站稳了脚跟。可能即使子恒承认了白袍众所指控的一切,他们也不会让白袍众带走子恒,除非有人赶快向这里泼些水,否则一切都要燃烧起来了,就像将一把干草扔进炉火一样。 子恒不喜欢这种得尽快想办法解决的紧张状况。巫咸是对的,匆忙的想法总是会导致有人受伤,但他认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你们愿意延迟抓我的行动吗,胡隐遥?直到这里的黑水修罗完全被消灭?在那之前,我不会去任何其它地方。” “为什么我要延迟?”那个人已经因恨意而彻底盲目了,如果他继续下去,有许多人会死在这里,很可能包括他自己,但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向他指出当前的状况也没有任何用处。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我只是很累 “你没注意到今天早晨那些农庄的大火吗?”子恒伸手朝那些缩小的烟柱指去,“看看你的周围,你自己也说了,黑水修罗不再满足于每晚袭击一两座农庄了,它们要剿灭村庄。如果你想回望山,你大约根本到不了那里,你能走得这么远已经是好运气了,但如果你们留在这里,在思尧村……” 沈青阳转过头望着他,其它人也开始大声反对。小丹靠在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一切,“……你们就会知道我在哪里,而我们也欢迎你们的士兵帮我们抵御黑水修罗。” “你确定吗,子恒?”沈青阳一边说,一边抓住快步的马镫。在另一边,小丹焦急地说道:“不,子恒!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你绝不能……我是说……请不要这样。哎哟,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天啊!你绝不能这么做!” “如果我能阻止,我就不会让人们为我而争斗,”子恒坚定地对他们说,“我们不该像对付黑水修罗一样对待他们。” 小丹用力甩开子恒的手臂,狠狠地瞪着胡隐遥。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磨刀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小刀,开始一下一下地打磨刀刃,发出云锦摩擦时的清柔窸窣声。 “现在欧阳致睿不知道会怎么想了。”沈青阳挖苦地说。他戴正圆铁帽,将钩镰枪戳在地上,转头对白袍众说:“你们已经听到他的话了,现在听听我的。如果你们进了思尧村,你们抓人需要经过村老会同意,但村老会不会同意你们的,所以你们实际上谁也不能抓。你们不能进入任何人的房屋,除非你们得到邀请。你们不能制造麻烦,而且你们要依照我们的要求参与村子的防御,并由我们决定你们该如何行动。而且我不想看到打斗!你们同意吗?如果不同意,你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南谷子盯着这个圆胖的男人,仿佛是看着一只用后腿站起,想和他摔跤的绵羊。胡隐遥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子恒。 “成交!”胡隐遥最后说道,“直到黑水修罗的威胁消失,成交!”掉转马头,他朝白袍众的阵线跑去,雪白的披风飘扬在他背后。 当村长命令将马车拖开的时候,子恒发觉长孙彦正看着他。那位贵族轻松地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搭住剑柄,眼睛里带着嘲弄的神色。 “我以为你会反对,”子恒说,“我听说你一直在鼓动人们反对白袍众。” 长孙彦自然地摊开双手:“如果这些人想让白袍众留在他们之中,那就让白袍众进来吧!但你可要小心了,年轻的金眼,我知道有所谓引狼入室的说法。敌人够得靠近的时候,他出剑也就够快。”他笑了一声,催动坐骑穿过人群,向村子里走去。 “他是对的,”小丹说,姑娘仍然在打磨她的小刀,“大约这个叫胡隐遥的会遵守诺言,不抓你,但该怎么阻止他的手下在你的背后捅一刀?你不该这样做的。” “我只能这样做,”子恒对她说,“我们不是黑水修罗。” 白袍众开始策马进村,胡隐遥和南谷子位于队伍最前方。他们望向子恒的时候,眼里的憎恨丝毫不减,其它人开始一对一对地走了进来……一张张严峻而冰冷的脸从子恒面前经过。 他们对他没有恨意,但他们看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魔尊的爪牙。 他们不必和他打交道,至少,南谷子会负责处理这一切的问题。 子恒必须这样做,但他现在觉得让沈晋、沈秦等人跟在他周围大约不是个坏主意。没有人守在门口,他可能没办法好好睡一觉。卫兵,就像那些愚蠢的庄主一样,至少小丹会高兴的,只要他能让他们找个地方把那面旗丢掉就行。 海城半岛,靠近大圆环的地方。 狭窄曲折的街道里挤满了人群,数不清的烹调炊烟从白色的高墙后升起,刺鼻的油烟气和酸腐的汗味凝聚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 孩子的哭声和人群中低沉的呻吟声汇聚在一起,甚至盖过了在头顶上飞舞的海鸥发出的尖利嘎嘎声。这片地区的商店早就为了安全而关门上锁了。 吉娅妮带着厌恶的心情在这些徒步的人群中穿行,这些已经陷入赤贫的难民就露宿在圆环周围的石长椅之间,形成一副很可怕的混乱景象。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统治者就这样任由他们饿死。但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这些颓败的乌合之众绝对无法抵抗蟾宫复,到那时,秩序就会重建。 但她就是痛恨这种景象。 大多数衣衫褴褛的人们似乎已经没精力去注意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穿着蓝云锦骑马装的女子了。人群中偶尔能见到一些男女,他们身上的衣衫曾经光鲜华美,现在也已经肮脏褶皱。 而吉娅妮的衣服虽然整洁合身,但手工也只是一般,在普通人眼里,她可能还没有那些落魄贵族的地位来得高。有几个想知道她荷包中有多少钱币的人,也因她手握粗棍的熟稔架式而打消了念头,那根棍子与她的身高相当。天籁小说网 今天,吉娅妮不能带着保镖和轿椅,因为带着那支队伍肯定没办法跟踪奥提兹,至少,这身有着开叉的裙装给了她一点活动的自由。 即使在拥挤的人群中,还要躲避牛车和偶尔经过的马车,盯着那个黄鼠狼般的小个子也不困难。拖着那些车的大多已不再是牛马,而是满身汗水、赤裸上身的男人,奥提兹和另外七、八个人混在一起,那些人全都是身材魁梧、面貌粗横的大汉。他们挤着穿过人群,一路上留下了一串串谩骂。 那些家伙让她感到很愤怒,奥提兹现在又在筹谋绑架的事了,自从她依照他的要求给了他瓜子金之后,他又给她找了三个女人,都只是和她名单上的女人相像而已。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豆腐渣脑子 而且每次吉娅妮告诉奥提兹错了,他都会苦苦哀求一番。他第一次从街上给她绑来一个女人的时候,吉娅妮就不该给他钱的,贪婪和得到瓜子金的甜头显然让他忘了吉娅妮在把钱包给他时,同时附赠的狠狠的责骂。 从背后传来的喊声让吉娅妮转过头,握紧了手杖,人群中出现了一片空地,那通常是发生了麻烦的征兆。一个男人穿着曾经华丽精致的破烂黄色外衣,跪在地上,正大声嚎叫着。 那人用左手握住右边的胳膊,而那只胳膊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样子。一名女子穿着同样破烂的绿色丝袍,保护似的跪伏在他身边,一边啜泣,一边向一个戴面纱的人哭喊。 “他只是想要一个铜钱!他只是在求你!”那个人毫不理会地向人群走去,人群在他身边分开,转眼间又合拢。 吉娅妮撇了撇嘴,转回身去,立刻大声咒骂了一句,引得周围几个人纷纷看了她一眼。奥提兹和他身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吉娅妮挤到一座石雕小喷泉前面,喷泉池中一股清水正从一条青铜鱼的嘴里喷涌而出,在喷泉旁边有一座平顶屋的酒馆。她用力推开两个正在用罐子从喷泉上接水的妇人,不顾她们恼怒的漫骂,一步跳到酒馆屋顶上。越过众人头顶,在她的视野中,狭窄的街道朝四面八方延伸,沿小山盘旋而上。 曲折的巷道和用白石灰粉刷的建筑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只能看到一百步以内的地方,但奥提兹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走出这个范围。 忽然间,她找到了奥提兹,他躲在三十步外一个向内深陷的门口,正踮起脚尖,向街道上窥望着。她很快也找到了其它人,他们靠在街两边的建筑物上,竭力不引人注意。他们不是惟一一群靠在墙边的人,但其它人都只是颓废地蜷缩在墙根旁,而他们满是伤疤、鼻梁断裂的脸上则带着明显的恶意。 看来这里就是他们要进行绑架的场所了,显然,这里没有人会来干涉他们,就像没有人会管那个胳膊被打断的男人一样。但他们到底要绑架谁? 如果奥提兹真的找到一个在名单上的人,她现在就可以离开,等着他把那个女人带来卖给她。那时她就有机会确认是否罪铐也能锁住苏萨以外的其它大食隶主。 然而不管怎样,她不想再为是否应该割开某个倒霉女人的喉咙还是应该把她卖掉而伤脑筋了。 街上有许多女人正朝奥提兹所在的方向走去,大多数都戴着那种透明的面纱,头发编成辫子。 吉娅妮只瞥了一眼,就排除了两个乘坐轿椅、有保镖环绕的女人。奥提兹找来的混混不会和另一群壮汉作对,特别是当那群人手里还拿着剑,而他们自己只有拳头的时候。无论他们的目标是谁,那个女人身边的男人肯定不会超过二或三个,而且不会携带兵刃,那样的话,她所看到的所有其余女性似乎都符合这个条件。 无论她们是穿着破烂的乡下衣服,还是骆驼城女人所喜好的紧身服饰。 突然,两个一边走一边交谈的女子从远处一个街角走过来,她们立刻吸引住吉娅妮的目光。她们的头发被编成了许多细小的辫子,也都戴着透明的面纱,看起来,她们是骆驼城人,但她们在人群中显得非常引人注目。两个人身上的衣服一为绿色,一为蓝色,那两套轻薄暴露、伤风败俗的裙装质料不是木棉或细羊毛,而是纯粹的云锦。m.23sk. 穿着这种衣服的女人全都是坐轿椅出行的,不会自己走路,特别不会是在这里,而且她们只是把手里的棒子靠在肩上,也不像会使用它们的样子。 没去注意那个黄褐色头发的,她只是专注地端详着另外一个。那个女人的黑色辫子异常地长,几乎到了她的腰际,在这个距离上看起来,她很像是一个名叫苏曼的大食隶主,但她不是苏曼,这个女人的头顶不会超过苏曼的下巴。 无声地嘟囔了几句,吉娅妮跳下屋顶,开始从她和奥提兹之间的人群中用力挤过去。如果运气好,她还能及时把奥提兹喊住。那个傻瓜。 那个贪婪的、豆腐渣脑子的傻瓜! “我们应该雇轿子的,湘儿。”仪景公主又说了一遍,同时在心里第一百次奇怪着骆驼城女人是如何在说话时避免将面纱吸进嘴里的。她将面纱吐出去,又说道:“我们迟早得使用那东西。” 一个满脸是毛的家伙穿过人群,朝她们走来,湘儿威胁地举起手中的棒子。“对付他们,该使用这种东西才对。”她的目光大约已经让那个男人失去了兴趣,她摸索着肩头的黑辫子,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都已经被编成小辫子,披在背后,便生气地哼了一声。 仪景公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够习惯这种没辫子可拉的情形。 “生着一双脚就是为了走路的,我们如果坐在轿子里,像待售的猪仔一样被抬来抬去,要怎么搜索街道、询问路人?坐在那种轿椅里,我会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不管怎样,我宁可信任我自己的脑子,而不是我所不了解的男人。” 仪景公主确信董四哥应该算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而那些讨海人则肯定值得信任。她希望凤尾鱼号还没有启航,但领航长和她妹妹迫不及待地要将摩那斯龙王已经到来的讯息传到恶狼谷和南麂,而且她也觉得身边还是围着二十名保镖会比较好些。 仪景公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拂过她腰间的荷包,她用一只手抓住荷包,转过身,举起另一只手里的棒子。她身边的人流一如既往,人们不停地用手臂挤开别人,根本没看她一眼。没有任何扒窃的迹象,至少,她仍然能感觉到荷包里的钱币:第一次差点丢掉荷包之后,她就学湘儿把巴蛇戒和扭曲的石戒指穿进一根绳子里,挂在脖子上。 在她们到达忽罗山的五天时间里,她已经丢了三个荷包。还是有二十名保镖会更合适,再加上一辆马车,车窗再用窗帘封住。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不停地问 追上湘儿,和她一起在街道上缓缓前行,仪景公主说道:“那么我们就不该穿这种衣服,我还记得你曾经为了伪装而把我塞进一套乡下姑娘的衣服里。” “这些衣服是很好的伪装,”湘儿简单地回答,“我们已经混入了人群。” 仪景公主轻轻哼了一声,仿佛朴素的衣服不会给她们更好的伪装似的。湘儿不会承认她已经开始喜欢云锦和漂亮的衣服,现在仪景公主却希望湘儿不会有这种爱好。没错,街上的每个人都把她们当成是骆驼城人,至少是在她们开口说话以前,但即使有一圈高及下巴的绢丝花边衣领,她还是感觉这件像窗纱般的绿丝裙装比她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更加暴露,更别说是在公开场合。 湘儿却泰然自若地走在大街上,仿佛根本没有人在看她们。嗯,大约真的没有人在看她们,至少不是因为她们的衣着而看她们,但仪景公主就是觉得有人在盯着她们看。 这简直跟只穿着衬衣没有差别,想到这个,仪景公主立刻觉得双颊发热,她竭力不去想那些丝衣是怎样紧贴在她的身上。不要想了,这是正派衣服,就是这样! “鬼纳斯没有跟你说一些对我们有帮助的事吗?” “我把她说的都告诉你了。”仪景公主叹了口气。昨晚她从夜摩自在天回来之后,湘儿就一直在追问她关于和半夏一起出现的楼兰智者的事,一直到了后半夜。然后她们早上一起床,还没用早餐,她又开始不停地问。 不知为什么,半夏将头发梳成了两根辫子,而且每次她看着智者时都显得闷闷不乐。除了令公鬼还好,鬼笑猝正在照顾他之外,半夏几乎什么都没说。 白发的鬼纳斯却一直在严厉地教训仪景公主说,梦的世界是一个危险的地方,那种样子让仪景公主差点以为自己还只是十岁的小姑娘,而她的老保姆李嬷嬷刚刚逮到她从床上溜下来偷糖果吃。 然后,那位智者又谆谆叮嘱仪景公主,如果一定要进入夜摩自在天,就必须集中精神,注意控制自己的思绪,但一个人又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 “我确实以为子恒和令公鬼、马鸣在一起。”除了鬼纳斯的出现,这是最令她们惊讶的事。半夏还以为子恒和她们一起在忽罗山。 “他和那个姑娘大概去了一个他能平安地当一名铁匠的地方。”湘儿说,但仪景公主摇了摇头:“我不这样想。”仪景公主对小丹有着强烈的怀疑,而如果她的猜测有一半是真的,小丹很可能不会安心当一名铁匠的老婆。 她又一次将面纱从嘴里吐出去,愚蠢的东西。 “嗯,无论他在哪里,”湘儿一边说,一边又去摸索辫子,“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但他不在这里,他也不能帮我们。你有没有问过鬼纳斯,她是否知道有什么办法能用夜摩自在天————” 一个穿着破旧褐色外衣的高大秃头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伸出两只粗大的胳膊要抱住湘儿。湘儿将木棒从肩头甩出,正砸在那个男人的宽脸上,让他蹒跚地向后退去,同时伸手捂住了至少已经是第二次断掉的鼻子。 仪景公主刚想发出一声尖叫,第二个同样魁梧、但留着浓密小胡子的男人已经将她推到一边,朝湘儿扑去。仪景公主忘记了要害怕,而是紧紧咬住牙关,当那个男人的手碰到湘儿的时候,她已经举起手中的棒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在那个男人的头顶上。 那个家伙腿一软,以一种令人再满意不过的方式趴倒在地上。 人群开始纷纷向后退去,没有人想卷入别人的麻烦,所以肯定也没有人会帮她们两个。 仪景公主意识到,她们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帮助。被湘儿殴打的男人仍然站着,他绷起满脸横肉,怒吼一声,伸手擦去鼻子上的血,又伸出一双大手,仿佛是想掐住湘儿的喉咙。 更糟糕的是,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又有七个男人从周围聚拢过来,挡住她们所有的去路。除了一个之外,他们全都是粗壮的大汉,脸上和手上全都是伤疤,就好像他们以前一直都是开山凿石的。 一名骨瘦如柴的窄脸男人像一只疯狂的狐狸般发出一阵阵奸笑,大声喊着:“不要让她跑了,她是金子,我告诉你们,金子!”3sk. 这些人当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抢劫,他们想要处理掉湘儿,并绑架白民乘黄的公主。 仪景公主感觉到湘儿运起了太一之气————湘儿现在肯定已经怒不可遏了————仪景公主立刻也向上清之气敞开了自己。上清之气涌进她的身体,甜蜜的流动从她的脚趾涌到每一根发丝,几股风之力就能完全对付这帮流氓了。 但她没有导引真气,湘儿也没有,她们轻易就能将这些家伙打倒在地,就像母亲教训年幼的顽童,但她们不敢,除非她们别无选择。 如果有一名玄女派鬼子母正在附近,她们身上太一的光芒就已经将她们出卖了。再导引真气出足够对付他们的风之力,她们完全有可能让一百步外另一条街上的玄女派鬼子母知道她们的存在,或者更远,这取决于对方的力量与敏锐度,而这正是她们五天来一直在做的事情,走遍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尽力去感觉是否有女性在导引真气。 她们希望这种感觉能为她们揪出琼霄夫人等玄女派鬼子母。 人群本身也是一个值得顾虑的问题,有几个人仍然紧贴着墙壁从两侧走过,剩下的人都转过头,开始寻找别的信道。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道这两个姑娘正处于危险之中,他们也可耻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但如果他们看见几名大汉被无形的力量扔上半空,那又会怎样? 鬼子母和上清之气在这时的忽罗山都没什么好名声,折翼镇的事情仍然在人群中传播,新的传闻又说白塔正在支持地方上的那些伪龙奴仆。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害怕你们 那些人如果看见有人使用上清之气,一定会四散奔逃的,或者他们会集中力量攻击她们。即使她和湘儿能够不被一群暴民撕成碎片————这点可不能完全保证————她们也没办法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 日落之前,玄女派就会知道有鬼子母在忽罗山。 仪景公主抓紧了手中的木棒,和湘儿背靠背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很想撕心裂肺地大笑一场。如果湘儿再说什么独自步行外出的话,她就要看看是谁的头会被塞进水桶里去了。 不过,那个被仪景公主击中脑袋、仍然趴在石板路上的流氓似乎是减缓了他的同伙们的行动。 “上啊!”窄脸男人一边喊,一边向前挥着手,“上啊!那只是两个女人!”但他自己并没有移动脚步。“我说了,上啊!我们只需要一个,我告诉你们,她可是金子。” 突然间响起一记沉重的击打声,一个流氓蹒跚着跪在了地上,双手颤抖地捂住了头皮上一道裂开的伤口。一个黑色头发、面容刚硬、穿着蓝色骑马装的女人从跪倒的流氓身边跑过,又立刻弯下腰,反手一拳打在另一个人的嘴上。 兰飞儿的长棍则敲在那个人的腿上,让他栽倒在地,在他倒下的时候,她又在他的头上踢了一脚。 突然出现的助力让仪景公主吃了一惊,湘儿则大吼一声,离开了仪景公主的后背,仪景公主此时也无暇仔细思索那女子的身份,她一边冲向离她最近的大汉,一边高喊着:“挡我者有死无生!” 同时用尽全力挥出手中的棍棒,大汉伸手挡在自己面前,露出一副惊骇得快昏倒的样子。“挡我者有死无生!”她再次喊道。这是白民乘黄的战号,大汉掉头逃走了。 尽管还没脱离危险,仪景公主却发出一阵笑声,转头开始寻找另一个对手。 现在没有倒下或逃走的人只剩下了两个,第一个被打断鼻子的流氓转身要逃,湘儿在他的背上狠狠砸了一棒。 严峻面孔的女子用她的手杖将另一个人的手臂和肩膀绞在背后,然后用力提起手杖,让他只能用脚尖站在地上。那个流氓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体重是她的两倍,但她不慌不忙地用另一只手掌在流氓的下巴上疾速砸了三次,流氓的眼睛立时向上翻起。 当他跌倒的时候,仪景公主看见那个窄脸男人正从地上爬起来,鼻子流着血,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但他还是从腰带中抽出一把匕首,向那个女人的背上刺去。 仪景公主想也没想,就导引真气了上清之气,风之力的拳头打中那个男人,将他和匕首一同砸飞出去。严峻面孔的女人转过身,正看见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钻进人丛中。 人们确实有停下来观看这场古怪的战斗,然而自始至终,除了这名黑发女子之外,没有任何人插手帮过她们,而黑发女子此时正用不确定的眼神盯着仪景公主和湘儿。 仪景公主怀疑她已经注意到了那个瘦子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打倒在地的。 “谢谢你。”湘儿带着些许喘息走向那个女人,一边伸手抚平脸上的面纱,“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了,我知道,官府密探不常到这里来巡视,但如果他们恰巧经过的话,我也不喜欢向他们解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客栈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来吗?我们至少可以请在这个被上天遗弃的城市里仍然能见义勇为的人喝一杯茶,我的名字是湘儿,她是仪景公主。” 那个女人显然在犹豫着,她注意到了。“我……我会……很乐意的,是的。我会的。”23sk. 她的话音缓慢而又模糊,不容易听清楚,但又让仪景公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实际上,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快碰到肩膀的黑发让她显得更加白皙,但脸上的线条有些太过严峻,所以不容易让人觉得她很美丽。大眼睛显得犀利而强硬,仿佛她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看她的衣着,她大约是一名商人。 “我的名字是吉娅妮。” 当吉娅妮跟着她们走到旁边的街道上时,脸上已经不再流露出犹豫之色,人群已经重新在那些摔倒的人周围聚拢了。仪景公主觉得那些家伙在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身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剥光了,包括衣服和靴子。 仪景公主希望自己能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她的身份,但她不能带走俘虏进行审讯,从现在开始,她们绝对要雇保镖了,无论湘儿会说些什么。 吉娅妮大约不再犹豫,但她确实表现出了不安。当她们穿过人群的时候,仪景公主能从她的眼里看出这一点。“你看见了,对不对?”她问。 那个女人踉跄了一下,这个动作已经证实了仪景公主的想法。 她急忙说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刚刚救了我们。”又一次,她不得不吐出嘴里的面纱,湘儿似乎一直都没有这个问题。“你不需要这样朝我皱眉,湘儿,她看见了我做的事。” “我知道,”湘儿淡淡地说,“那样做是对的,但我们并没有躲在你母亲宫殿中的隔音密室里,”她指了指周围的人群,有了吉娅妮的手杖和她们的棒子,大多数人都对她们三人敬而远之。 湘儿又对吉娅妮说:“你所听到的大部分谣传都是假的,几乎没有任何真实可言,你不需要害怕我们,但你要理解,有些事情我们不敢在这里说。” “害怕你们?”吉娅妮看起来很吃惊,“我没想过我会害怕你们,我会保持沉默,直到你们想要说话的时候。” 她果然依照她所说的去做,她们一言不发地走过喧嚣的人群,一直回到聚财庭,走了这么多路,仪景公主觉得脚已经痛得不行了。 尽管时间还很早,大厅里仍旧坐着几个男女,啜饮着他们的桂花酿和浑酒。那个演奏响板琴的女人身边多了一个吹竹笛的削瘦男人,竹笛吹得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细弱无力。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陷阱 李药师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旁边,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短铜烟锅,昨夜他去进行夜间调查,她们出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仪景公主很高兴第一次看到他身上没有新的瘀伤或割痕。被他称为忽罗山底层的那个社会比忽罗山向这个世界表露出来的一面要更加严苛,他对忽罗山的一个让步是他将头上的平顶草帽换成那种圆锥形的暗色毡帽,现在那顶帽子已经被他推到了脑后。 “我找到她们了。”他一边说,一边抓着帽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她们又带了另外一个人。他谨慎地看了吉娅妮一眼,微微向她作了个揖,吉娅妮向他点头回礼,望向他的目光里同样充满了戒备。 “你找到她们了?”湘儿喊道,“你确定?快说啊,男人,你把舌头吃掉了吗?”而她刚刚还警告仪景公主不要在外人面前胡乱说话。 “应该说,我找到了她们的住所。”李药师没有再看吉娅妮,但他一直小心选择自己的用辞,“那个在头发上有一绺白发的女人领着我到一座房子前面,她和其它几个女人住在那里,不过她们之中很少有人会出来,当地人认为她们是从乡下跑来避难的富人。现在那里除了食品室中的一点食物残渣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连那些仆人都走了。从一些迹象来看,我相信她们是在昨天傍晚时离开的,我怀疑她们是否会害怕忽罗山的黑夜。” 湘儿紧紧抓住一把肩头的细辫子,连指节都握得泛白了。“你进去了?”她用一种异常刻板的声音说道,仪景公主觉得她立刻就要举起悬在腰间的棍棒了。 李药师似乎也有着和仪景公主同样的看法,他盯着那根棒子,缓缓说道:“你非常清楚我不会对她们采取冒险的行动,但一座空房子自然能给人一种感觉,不论它有多大。学不会像盗贼一样观察事物,就没办法追踪盗贼。” “如果你是引发了一个陷阱呢?”湘儿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了,“你那些强在的能力中有能感觉到陷阱的吗?” 李药师黝黑的面孔有点泛灰,他舔了舔嘴唇,仿佛是想解释,或是想为自己辩护。但湘儿没有让他说话,“我们以后再说这些,李药师大爷。”她的目光微微转向吉娅妮,现在她终于记起这里还有别人的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告诉阿芸,我们要在落花屋喝茶。” “落花间。”仪景公主轻声纠正,湘儿瞪了她一眼,李药师的讯息显然让湘儿心情恶劣。 李药师摊开双手,深深地作了个揖:“听从你的吩咐,湘儿小姐,我衷心地遵从你。”他带着挖苦的语调说,然后,他将暗色帽子戴回头上,离开了大厅。虽然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但仪景公主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愤怒。被昔日想打情骂俏的对象呼来喝去,这种感觉一定让人很不愉快。 “愚蠢的男人!”湘儿吼道,“我们应该把他们两个都丢在晋城的码头上。” “他是你们的仆人?”吉娅妮缓缓地问。 “是的。”湘儿厉声说道,但仪景公主却同时回答:“不是。” 她们彼此对看了一眼,湘儿仍旧皱着眉头,“从某个角度来说,大约他是。”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而湘儿恰好又嘟囔着:“我觉得他不是。” “我……知道了。”吉娅妮说。 阿芸穿过桌子之间的空隙走了过来,一双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在面纱下露出微笑,仪景公主真希望她看起来不要和琼霄夫人那么相像。“啊!今早的你们可真漂亮,你们的衣服实在是好看极了。” 这位伽罗色头发女子的语调仿佛她和这两件衣服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似的,阿芸对她们衣衫质料剪裁的选择,意见绝对不比她们自己少。她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几乎像流民衣着一样红艳,根本不适合出现在公众场合。 “但你们又做出傻事了,是吗?所以好李药师的脸色才会那么难看,你们不该给他那么多困扰。” 在阿芸棕色大眼睛里的光芒说明李药师已经找到打情骂俏的新对象了。 “来吧!你们可以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喝杯茶,如果你们必须再出去,你们就要同意我为你们提供轿夫和保镖,可以吗?如果你们有了保镖,漂亮的仪景公主就不会丢掉那么多钱包了,但我们现在不要谈论这些事。你们的茶已经快准备好了,来吧!”这一定是个需要学习的技巧,仪景公主看不出还有其它可能。一定要经过学习,才能不在说话时吞进面纱。m.23sk. 落花间和大厅由一道短走廊相连接,那里是一个狭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矮桌子和几把放着红色坐垫的雕花椅子。 湘儿和仪景公主会在这里和李药师或谢铁嘴,或是和他们两个一起用餐,如果湘儿没有支使他们的话。用石灰粉刷的砖墙上绘着栩栩如生的烟雨树林落花雨,壁板厚得让房里人说话的声音绝对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仪景公主在坐下之前,将那块面纱从脸上揪下,用力扔在桌子上,即使是骆驼城女人也不会在吃喝的时候戴上那种东西,湘儿只是把她的面纱挪到了头发的另一边。 阿芸在她们等茶的时候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她的话题从一个新裁缝能用想象得出来最薄的云锦为她们制作最新款的衣裙(她建议吉娅妮试试这位裁缝,却被对方冷冷地瞪了一眼,但阿芸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开始,中间说到她们应该听李药师的话,因为这座城市现在即使是白天对一个单独外出的女子仍然太危险,最后说到一种香皂能让她们的头发显得光彩熠熠。 仪景公主有时候觉得很奇怪,这个一心只想着头发和衣服的女人是如何把客栈经营得这么成功的,她一切都如此得心应手,让仪景公主大惑不解。 当然,她穿的衣服确实是很漂亮,只是不完全得体。侍者端来茶壶、青花瓷杯和装在一只碟子里的小点心。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你是公主 上茶的侍者正是在那个异常尴尬的夜晚曾为仪景公主斟酒的深色眼睛年轻男子。后来,他又不止一次为仪景公主斟过酒,但仪景公主已经私下发过誓,绝不再喝超过一杯的酒了。他是个俊美的男子,但仪景公主用最冰冷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就退出房间。 吉娅妮保持着沉默,直到阿芸也离开房间。“你们和我觉得的不一样。”她这时才说道,以一种奇怪的手势拿着杯子,“这个客栈老板净说一些无聊的事情,仿佛你们是她的姐妹,和她一样愚蠢,而你们就那么任由她说下去。那个黑脸男人————我觉得他是你们的某种仆人————在讥笑你们,那个侍者盯着你们的时候丝毫也不掩饰他的欲望,而你们竟然容忍了这一切。你们是……鬼子母,对不对?” 没有等待答案,她用那双犀利的大眼睛望着仪景公主,“而你是……既然你是公主。湘儿还提到过你母亲的宫殿。” “那些东西在白塔不算什么。”仪景公主可怜兮兮地对她说,同时急匆匆地抹掉下巴上的点心屑,这是一种有点辛辣味的点心,仪景公主有些无法接受。“如果一位女王进入白塔进行学习,她会像任何初阶生一样清洁地板,并在被叫到名字时立刻跳起身来。” 吉娅妮缓缓地点点头:“那么,这就是你们统治的办法了,通过统治者,会有……许多……女王去接受训练吗?” “我还不知道有过这样的女王。”仪景公主笑了,“不过我们白民乘黄的传统是公主都要去白塔受训,实际上,有许多贵族也会去白塔,但他们一般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这种事。大多数人都因为无法感受到真源而离开了,我刚才所说的只是打个比方。” “你也是……一位贵族?”吉娅妮又问道。 湘儿哼了一声:“我母亲是个乡下妇人,我父亲养鸡喂猪还种植烟草,而我所经过的地方里,没有哪个地方不需要羊毛和烟叶的。你父母是什么人,吉娅妮?” “我父亲是一名士兵,我的母亲……是一艘船上的官员。”一段时间里,她只是喝着自己没有加糖的茶,看着她们。“你们在找什么人,”她最后说道,“就是那个黑脸人说的那些女人。我除了贩售一般商品之外,也会出售一些小信息,我有我的讯息管道,大约我能帮上忙。我不会跟你们要钱的,只要你们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鬼子母的信息就行。” “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仪景公主急忙说道,她还记得湘儿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董四哥时的情形,“我很感激,但我们不能再接受你的好处了。”绝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关于玄女派的事,也不能让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卷进来。 “我们确实不能接受你的好处了。”已经将嘴张开一半的湘儿瞪了仪景公主一眼,“我也是这么觉得。”声音很冷硬,她稍稍让自己的语调开朗一些,继续说道:“我们很感激你,也会回答你的问题,吉娅妮,只要是我们能回答的。”湘儿的意思是有许多问题即使是她们两个,也不会知道答案。 但吉娅妮误会了她的意思:“当然,我不会窥探你们白塔的秘密。” “你似乎对鬼子母很感兴趣。”仪景公主说,“我在你的身体里感受不到潜质,但大约你能学习导引真气。” 吉娅妮手中的瓷杯差点掉了:“这……是可以学习的?我不……不……不,我不想……学习这个。” 吉娅妮的震骇让仪景公主很伤心,即使是在不害怕鬼子母的人群中,也仍然有许多人害怕与上清之气有关的任何事。 “你想知道什么,吉娅妮?” 还没等那个女人说话,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谢铁嘴就走了进来,身上还披着那件他在离开时披上的华丽的褐色披风。这件披风显然不会像那件说书先生的百衲披风一样吸引那么多目光,实际上,这件披风再配上他的一头白发,让他显得非常威严,不过他确实应该将头发梳得更整齐一些。 想象着谢铁嘴年轻时的模样,仪景公主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被他吸引,但不能因为这样就原谅他离开了母亲。不等谢铁嘴看见自己在皱眉,仪景公主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我被告知你们有客人,”谢铁嘴一边说,一边警觉地看了吉娅妮一眼,那目光几乎和李药师毫无差别,男人们总是无端地怀疑他们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但我觉得,你们大约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拜火教众在今天早晨已经包围了大阿亚图拉的宫殿,街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看来,泰斯帕斯女士明天就会被封为大阿亚图拉了。” “谢铁嘴,”湘儿疲倦地说,“除非泰斯帕斯的真实身份是琼霄夫人,否则我不在乎她是否会成为大阿亚图拉、国王,还是整个红河流域的节度使。” “有趣的是,”谢铁嘴跛着腿走到桌边,“有谣传说高领主议会拒绝选择泰斯帕斯。拒绝,那么她为什么又会受封?事出反常,则必有蹊跷,湘儿。” 谢铁嘴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刚要坐到一张椅子里,湘儿却冷冷地说道:“我们正在进行私人谈话,谢铁嘴,我相信你会在大厅里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子。”她喝了一口茶,悬在茶杯上方的眼睛里明显地写着逐客令。 谢铁嘴的脸立刻红了,没碰到椅子就站了起来,但并没有立刻离开:“无论高领主议会是否改变了他们的意思,这样的事都很有可能导致暴~乱,街上的人仍然相信泰斯帕斯遭拒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坚持出去,你们至少不能单独外出。” 谢铁嘴说话时正看着湘儿,但仪景公主感觉他已经把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董四哥现在陷身于码头附近他的小房子里,正在为逃跑作准备,但他已经同意提供五十个人,都是善用刀剑的好手。”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她没说出来 湘儿张开嘴,但仪景公主又打断了她:“我们很感谢你和董四哥船长,请告诉他,我们接受他的好意和慷慨的赠与。”望着湘儿严肃的眼神,她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我不想在白天的大街上就被绑架。” “不会的,”谢铁嘴说,“我们不想这样。”仪景公主觉得自己在谢铁嘴的话尾中听到了一个“孩子”,这一次,谢铁嘴确实碰了碰她的肩膀————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拂了一下。 “实际上,”谢铁嘴继续说道,“那些人已经等在外面的街上了,我正在寻找一辆马车,那些轿椅太容易受到攻击了。” 谢铁嘴似乎知道自己有些太过分,未经同意就带来董四哥的人,更不要说在丝毫没有征求意见的情况下就提出要找马车,但他只是像一头奋力反抗的老狼一样看着她们,浓密的眉毛低垂在眼上。 “如果你们出了什么事,我个人会……非常对不住,我会尽快把马车送到这里的,如果能找到的话。” 睁大了双眼,湘儿显然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一顿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责骂,而仪景公主也不介意温和地警告他一下,只是温和一点而已。谢铁嘴竟然叫她孩子!他趁着她们还在犹豫的机会,以在任何宫廷中都会显得优雅脱俗的姿态作了个揖,随后就退出去了。 吉娅妮早已放下了杯子,一直惊讶地看着他们,仪景公主觉得自己和湘儿并没有表现出鬼子母应有的仪容,反而被谢铁嘴轻易给耍了。 “我必须走了。”吉娅妮说着站起来,回身从墙边拿起她的手杖。 “但你还没有问过问题,”仪景公主表示反对,“至少我们还欠你答案。” “下次吧!”吉娅妮沉思片刻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下次还会来的,我需要了解你们。你们和我觉得象的并不一样。”她们向吉娅妮保证,只要她们在,吉娅妮随时都可以来,然后又尽力想说服吉娅妮吃完茶点再走,但她坚持立刻就要离开。 等吉娅妮走出房间之后,湘儿用力地将双手叉在腰上:“绑架你?难道你忘了,仪景公主,那些男人想抓的是我!” “他们是要把你拉到一旁,然后再抓住我。”仪景公主说,“不要忘了,我是白民乘黄的公主,我母亲会为了赎我而给他们许多钱。” “大约,”湘儿疑惑地喃喃说道,“嗯,至少他们和琼霄夫人没有关系,那些人不会派一帮流氓来把我们塞进麻袋里。为什么男人们总是不经别人同意就独断专行?难道他们下巴的毛把他们的脑子都抽干了吗?”???.23sk. 这种突然的话题转变并没有让仪景公主感到困惑:“无论如何,我们不需要担心找保镖的事,不管谢铁嘴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你已经同意这样做是必须的,不是吗?” “我觉得是的。”承认自己的错误总是让湘儿显得非常不耐烦,例如,认为那些恶棍想绑架的不是她。“仪景公主,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除了一座空房子之外仍然什么都没找到?如果李药师,或者谢铁嘴不小心被她们发现……我们一定要在不惊动那些玄女派鬼子母的情况下找到她们,否则我们就永远也没办法发现她们要用来危害令公鬼的那样东西。” “我知道,”仪景公主耐心地说,“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年长的女子自顾自地皱了皱眉头:“我们仍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放在哪里。” “我知道。” “即使我们抓住了琼霄夫人她们,我们也不能放过那样东西,再让别人有机会拿到它。” “我知道,湘儿。”仪景公主暗自提醒着要耐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 “我们会找到她们的,在谢铁嘴的谣传、李药师的盗贼和董四哥的船伙儿之间,她们一定会露出马脚。我们会得到讯息的。” 湘儿紧皱的眉间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有没有注意到,当谢铁嘴提到董四哥的时候,吉娅妮的眼神?” “没有,你觉得她认识他?为什么她没说出来?” “我不知道,”湘儿急躁地说,“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的眼睛……她很吃惊,她一定认识他,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忽罗山所有的人都要来找我们吗?”湘儿吼了一声,猛地将门拉开。 阿芸吃惊地望着湘儿,但微笑立刻又回到她的脸上:“请原谅我打扰你们,但下面有个女人要找你们,她没说出你们的名字,但她所形容的应该就是你们。她说,她相信她认识你们,她是……”阿芸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微微撅了撅,“我忘记问她的名字了,今早的我真是一头无知的山羊。她穿得很漂亮,年纪还不到中年,她不是骆驼城人。” 她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我觉得,她真是个强硬的女人,她第一眼看到我的神情,就像小的时候我姐姐想把我的辫子绑到树枝上时一样。” “难道是她们先找到我们了?”湘儿低声说,仪景公主没多想就运起了真源,随后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在不知不觉间被屏障。如果楼下的女人是玄女派鬼子母…… 但如果她是的话,为什么她会暴露自己?但仪景公主仍然希望能看到太一的光晕也会包围湘儿,只是湘儿在不生气时无法导引真气。 “让她进来。”湘儿说,仪景公主发现湘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缺陷,并为此感到害怕。当阿芸转身离开时,仪景公主开始编织风之力的能流,让它成为捆绑的绳索;编织纯阴之气的能流,让它足以隔断其它人与真源的联系。如果这女人真的是她们名单上的一员,如果她妄图导引真气一个火星…… 走进落花间的女子穿着一件微微发亮的黑丝长袍,无论是衣着的样式,还是这女人的面容,仪景公主都不曾见过,而且肯定不是她们名单上的人。 她的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一张刚毅英挺的脸上,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平滑的面颊,但不是鬼子母那种显不出年纪的嫩滑肌肤。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怎么想不起来了 来的女人微笑着关上房门:“请原谅,但我以为你们是……”太一的光晕包围了她,而她……仪景公主松开了真源。在淡白色的上清之气光晕后面,那双黑眸里似乎正向她发出不可抗拒的命令,她是仪景公主见过最具有帝王气质的女人。 仪景公主发现自己正匆匆地行了个屈膝礼,这时她已满脸通红,她曾经还以为……她曾经以为什么? 怎么想不起来了。 那个女人端详了她们一会儿,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桌边,坐进一把雕花椅子里。“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她用不容抗拒的声音说道,“过来,对,就是这样。” 仪景公主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桌边,正低头看着那浑身闪烁着上清之气光晕的黑眼睛女子,她现在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在桌子的另一边,湘儿用力拉住了一把细辫子,但她只是用有些痴呆的专注眼神望着来访者。仪景公主看到她的样子,非常想笑。 “你们和我所预期的,”那名女子说道,“年纪稍微比姑娘儿大了一点,显然训练程度连一半还不到,但非常强大,强大到足以制造很多麻烦,特别是你。” 她又看看湘儿,“大约有一天你会有所成就,但你已经封锁了你自己,不是吗?我们早就应该把你剥开来,不管你会为此而嚎啕痛哭。”湘儿仍然紧紧地拉着辫子,她刚刚还像一个被夸奖的小姑娘般露出高兴的笑容,现在却已经羞愧地咬紧了嘴唇。 “很对不住,我把自己封锁了,”她几乎是在呜咽了,“我害怕它……那种力量……上清之气……我要如何才能……” “安静,除非我问问题。”女子又坚定地说道,“不要哭,你看到我就会非常高兴,你已经被我迷住了。你想做的只是让我高兴,并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湘儿用力点着头,比刚才还要兴高采烈地笑着,仪景公主意识到自己也是这样。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抢着回答问题,只要那样做能让这个女人高兴。 “现在,你们是独自出来的吗?有没有鬼子母和你们在一起?” “不是,”仪景公主急忙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紧接着回答了第二个,“没有鬼子母和我们在一起。”大约她应该告诉她,她们也不是真正的鬼子母,但她没有被问到这个问题。湘儿瞪了她一眼,拉紧辫子的指节都泛白了,她在为被对方抢先回答而生气。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座城市。”女子问。 “我们正在猎捕玄女派鬼子母。”湘儿抢着答道,同时又带着胜利的神色看了仪景公主一眼。 面前的这位女子笑了:“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感觉到你们的导引真气,二对十一,所以你们很明智地保持了低调。我自己总是采取这样的策略,让傻瓜们先跳出来,只要藏在缝隙里的一只蜘蛛就可以把她们叮死,一只她们在无法挽回之前绝对看不见的蜘蛛。告诉我你们对那些玄女派鬼子母有些什么发现,还有你们对她们知道的一切。”m.23sk. 仪景公主说出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只是不时会被湘儿打断,但她们能说的并不很多。她们说到那些玄女派的外貌、她们偷走的密炼法器、在白塔发生的谋杀,以及对白塔中可能还藏有更多玄女派的顾虑,还有她们在海门通陷落前曾经在晋城辅佐过一名弃光魔使、她们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到一件会对令公鬼造成威胁的东西。 “她们前一段时间曾经同住在一间屋子里,”最后仪景公主气喘吁吁地说道,“但她们昨晚离开了。” “看来你们已经非常接近了,”女子缓缓地说,“很近了,密炼法器,把你们荷包里和口袋里的东西都放到桌上。”她们照她的话做了,她的手指飞快地扫过铜钱、针线和手绢之类的东西。 “你们的房间里有什么密炼法器吗?或是法器和上古法宝?”仪景公主想到了挂在胸前的那枚扭曲石戒指,但她问的是她们的房间里。 “没有。”她说,她们的房间里没有密炼法器。 将桌上的东西推到一旁,那名女子向后靠去,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令公鬼,现在他的名字是这个了。”她的脸在一瞬间扭曲了一下,“一个傲慢的男人,散发着虔诚和善良的恶臭,他还是那样吗?不,你们不必回答这个,这是个无聊的问题。那就是说,关老已经死了,另一个听起来应该是骞淼。他没有被完全封印,就这么骄傲,但他又为此付出了什么呢?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残留的人性比我们任何一个都要少了。我觉得,他大概以为他就是至尊暗主————经过三千年的苦心经营,最后却被一个未经训练的男孩打倒了。还是我的办法好,轻轻巧巧,躲藏在阴影里,一样东西,能够控制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是的,一定是它。”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来回打量着仪景公主和湘儿,“现在,就是应该怎样处理你们的问题了。” 仪景公主耐心地等待着,湘儿仍然带着一脸的傻笑,她满怀期待地张开嘴唇,这让她抓住辫子的姿势显得特别愚蠢。 “你们太强大,不该被浪费掉,总有一天,你们可以被派上用场。我真想看看尸冥遇见打破封锁后的你时,眼睛会瞪得多大。”她对湘儿说,“如果我可以,我会让你们取消这次猎捕,很可惜,对你们的压制是很有限的。不过,你们知道的本来就不多,她们早已将你们甩到后面去了。我觉得,我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收拾你们,并对你们进行……重新的训练。” 她站起身,突然间,仪景公主全身涌过一阵刺麻的感觉,她的脑子似乎正在抖动,除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个声音正从遥不可及的地方向她发出一阵阵咆哮。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一个很好的女人 “你们要收起桌上的那些东西,当你们将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时,你们就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只是以为你们是我在乡下认识的朋友,所以才会来拜访你们,但我认错了人,我喝了一杯茶,就离开了。” 仪景公主眨眨眼,心里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把荷包绑回腰带上,湘儿正皱着眉望着自己的双手,它们现在正在调整她的口袋。 “一个很好的女人。”仪景公主一边说,一边揉了揉额头,她觉得有些头痛。“她有没有说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什么?”湘儿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双眼凝视着前方,仿佛她已经失去了对那双眼睛的控制。“我……不认为她说过名字。” “她进来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仪景公主困惑,吉娅妮刚刚离开,然后出了什么事? “我记得我那时正在说的是,”湘儿的声音开始变得坚定,“我们一定要在不惊动那些玄女派鬼子母的情况下找到她们,否则我们就永远也没办法发现她们要用来危害令公鬼的那样东西。” “我知道。”仪景公主耐心地说,她是不是已经说过这句话了?当然没有。“我们已经讨论过……” 在从客栈的小院子里通往街上的拱门旁边,吉娅妮停住了脚步,仔细审视那些脸面凶横的男人。他们都打着赤脚,大多还敞裸着胸膛,在这条窄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显得尤其特别,看起来,他们似乎很擅长使用挂在腰间和背后皮带上的宽弯刀。 吉娅妮没有认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其中有人曾经在董四哥的船上成为过她的俘虏,被她带往折翼镇,那她也不记得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她就只能希望他们不会将眼前这个穿着骑马装的女子和那个穿戴盔甲、将他们连船带人一同俘虏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突然间,吉娅妮意识到自己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鬼子母,能够使用上清之气的女人,而且没有被罪铐好好地拴住。她和她们坐在同一张桌边,和她们交谈,她们和她所想象的完全不同,她现在已经无法将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子里推开了。 她们能够导引真气,因此她们对于正常的秩序是一种威胁,因此她们必须安全地被拴住,但……这和她所知道的完全不同。 导引真气是可以学习的,可以学习的!只要她能避开董四哥————他肯定能认出她来————她就可以再回来。她必须了解得更多,比以往更多,这是她必须做的。 吉娅妮紧紧握住手杖,朝街上走去,心里希望自己能穿上一件带兜帽的披风。很快的,她就融入了拥挤的行人中,那些船伙儿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吉娅妮确信这一点。她没看见街对面一家被粉刷成白色的酒馆前蜷缩着一个穿着忽罗山衣服、满身污秽的浅发男子,在一块肮脏的面纱上面,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上唇浓密的髭髯被胶水粘成固定的形状。 在吉娅妮进入聚财庭之前,男子一直在跟踪她,现在,那男人站起身,走过街道,毫不在意那些带着厌恶的神情躲避他的行人。当他一不小心随手打断那个蠢货的手臂时,吉娅妮差点就看到他了,王之血脉的一员,或者说是这片土地上类似身份的人,却落到要乞讨维生的地步,连自杀的骄傲心都没有,这很令人厌恶。她到这家客栈来做什么?大约他对此能知道得更多,只要他们发现他兜里的钱币和他的衣服并不相称。 另一边,此时在金灵圣母桌上的纸张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但她还是坚持一页页地浏览它们。当然,白塔每天的例行事务会由其它人打理,让丹景玉座能够把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但她已经习惯于每天随机检查一两件事,现在她也不会打破这个习惯。 她不会让担忧的心情干扰自己,况且,每一件事都按照计划进行着。抚平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上的皱纹,她小心地将狼毫在墨汁里蘸了蘸,在另一个已经核对的数据上打了个勾。 今天,她检查的是厨房物资的购买清单,以及图书馆扩建的工程报告。有这么多人零星地侵吞公款,以为能躲过监察,这总是让她感到吃惊,过这也说确切实有许多人逃过了监察者的眼睛。 比如说,雷三姐只是因为自己的称呼从大厨正式改成厨房主管,就以为这些账目不该劳烦她亲自管理。而年轻的临月盟鬼子母楚凤楼本来是应该负责监督泥瓦匠卓濡尾师傅的,但她的心神大概已经完全被这家伙源源不绝替她搜罗来的书籍所占据了,惟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从来不曾质疑卓濡尾宣称必须雇用的苦力数量。那些苦力现在已经随着第一船石料从坎多到达北港了,用这么多人,卓濡尾完全能再盖一座新的图书馆了。 楚凤楼过于喜好空想,就连其它的临月盟鬼子母也没办法和她相比,大约在农庄劳作中忏悔一段时间能让她有所醒悟。雷三姐则更加难以处理,她不是鬼子母,所以她对于一般厨师、洗碗工和仆役的权威很容易就会丧失殆尽,但大约可以让她去乡下“修养”一段时间,这样就能…… 厌烦地哼了一声,丹景玉座扔下手中的狼毫,又生气地盯着笔尖在一套整洁的卷宗上留下的污渍。 “决定是否要雷三姐去除草实在是浪费时间,”景玉座喃喃地说道,“那个女人太胖了,根本弯不下腰!” 让丹景玉座发脾气的不是雷三姐的体重,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那个女人并不比以前更重,至少看起来没有,而且这无碍于她在厨房里灵活伸展。一直都没有讯息,这才是她像猎物被偷走的鱼鹰般暴跳如雷的原因。 从纯熙夫人那里来的一份报告说那个叫令公鬼的男孩已经拿到了至宝——神威万里伏,从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十天的时间,现在就连街谈巷议的谣传里也出现了那个男孩正确的名字,但她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新的讯息。 第一千零二十章 你不再需要这个了 打开一只花纹繁复的镂雕乌木匣,那里装着丹景玉座最秘密的文稿,她开始翻检里面的纸张。匣子周围包覆着一个小阵法,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安全地打开它。 丹景玉座抽出的第一张纸,是那个看见紫苏进入白塔的初阶生从她被派去的农庄失踪了,拥有那座农庄的女子也同时消失了。 初阶生逃走的事情并非前所未闻,但农庄主人也一同消失就很令人困扰了。一定要找到小兰,她还没有接受足够的训练,让她能够不受上清之气的伤害,但将这份报告藏在这个匣子里确实没什么道理,这里既没有提到紫苏的名字,也没有记录那个姑娘被送去锄卷心菜的原因。但丹景玉座还是将它放回匣子里,以前不值得注意的琐碎小事,现在也要特别小心了。 一份文稿里记述了在海丹兴起的一个群体,他们全部听从一个自称为真龙先知的人————令公鬼,那似乎是这个先知的名字。很奇怪,这是个有些怪的名字,他在一座山坡上布道,宣扬真龙的回归,有将近一万人前去聆听,士兵试图驱散他们,结果导致了一场战斗。除了士兵遭遇了最坏的结果,文稿中另一件有趣的事是孔阳知道令公鬼的名字,这份文稿毫无疑问地被放进了匣子里。 一份报告是关于萧子良的事尚未得到任何消息,没理由把它放进匣子里。另一份里说的是白水江城和骆驼城正在恶化的局势。船只在葬月之海沿岸不断地消失。关于晋城人要进攻雨师城的谣传。她正在养成将一切文稿都放进这个匣子的习惯,包括不需要保密的那一部分。 有两个姐妹在云梦泽失踪了,另一个在玄都的也是。丹景玉座打了个哆嗦,心里寻思着弃光魔使都出现在什么地方。太多的她派往各地的人都失去了讯息,到处都是杀人鱼,而她却在黑暗中游泳。是这个了————丝一般薄的纸片在一阵窸窣声中被她打开: 投石索已被使用,放羊的握住了剑。 白塔长老会的选举结果正如她所预料,不需要她的威权施压,所有人一致同意。如果一个男人拿起了神威万里伏,他就一定是转生真龙,白塔必须对这个男人进行指引。不需要丹景玉座的提议,三位不同宗派的守护者就提案,所有的计划必须对长老会之外的成员保密。 让丹景玉座感到惊讶的是,这三个人之中竟然有一个是厉业魔母,但话说回来,凌日盟显然会希望对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进行最牢固的束缚。惟一的问题就是要阻止长老会派遣一个代表团前往晋城,将那个令公鬼抓在手中。 但这也并不困难,当丹景玉座告诉她们,已经有一位鬼子母留在了令公鬼身边,而这个讯息就是那名鬼子母传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现在放羊的又在干什么?为什么纯熙夫人没有再传讯息回来?烦躁的情绪在长老会中一刻不停地累积,让她几乎觉得这里的空气就要爆出火星了,她只能严格克制住自己的怒火。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嘛,怎么拖拖拉拉!为什么她还没送信来? 房门突然被撞开,丹景玉座猛地直起身,看见十几个女子走进了她的书房,领头的正是厉业魔母。她们全都披着各自宗派的法衣,其中大多数是红色穗子,但面色冰冷的苦菊就站在厉业魔母身边,她是绀珠派鬼子母。3sk. 苗条的鼍龙派鬼子母肖星丽和丰满的全丹派鬼子母夏茉琳紧随在楚凤楼身后,楚凤楼漆黑的大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幻想。实际上,除了卿月盟以外,其它宗派中的成员在这里至少出现了一名。 其中有些人看起来很紧张,但大多数面孔都显得严肃而且下定了决心,而厉业魔母深色的眼睛里则闪耀着坚定的自信,甚至是胜利的喜悦。 “你们,这是做什么?”丹景玉座厉声说道。她抬手拍在乌木匣子上,匣子合起,发出巨大的响声。随后,她跳起身,大步绕过桌子。先是纯熙夫人,现在又是这个! “如果是要讨论晋城的事情,厉业魔母,你该知道最好不要让外人参与,而你更清楚你不能就这样走进这里,仿佛这里是你母亲的厨房!向我谢罪,然后离开,不要等我让你希望自己再成为一名无知的初阶生!” 丹景玉座寒冰般的怒气本该吓得她们转身逃走的,但除了有几个人不安地耸动了一下身体之外,没有人朝门口迈出一步,年轻的楚凤楼更是抛给她一个得意的微笑。厉业魔母平静地伸出手,扯下了丹景玉座肩上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你不再需要这个了,”厉业魔母说,“你从来也没有与它相配过,丹景玉座。” 震撼的感觉让丹景玉座的舌头变成了岩石,这太疯狂了,这不可能,她愤怒地伸向太一,却又遭到了第二次震撼。她和真源之间出现了一道屏障,如同一道琉璃的重墙。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瞪着厉业魔母。 仿佛是要嘲笑她,太一的光晕包覆了厉业魔母。丹景玉座只能无助地站着,任由凌日盟鬼子母用风之力从她的肩膀一直捆绑到她的腰际,将她的双手固定在体侧,她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你一定是疯了!”丹景玉座高喊道,“你们全都疯了!我要剥掉你们的皮!放开我!”没有人回答,她们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苦菊开始逐一检查桌上的纸张,速度很快却从容不迫。裘丽恩、楚凤楼等人开始翻检阅读架上的书籍,将它们拎起来用力摇晃,想看看书页中会不会掉出什么东西。绀珠派姐妹在桌上一无所获,恼怒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突然打开了乌木匣,匣子立刻爆成一团火球。 苦菊惊呼一声向后跳去,拼命甩动着被烫出水泡的手。“炎阳阵法。”她喃喃地说道,对一名绀珠派成员而言,这已经是勃然大怒的表现了,“那个火系阵法太小了,等我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匣子和它里面的东西变成了一堆灰烬和桌面上一块方形的焦黑痕迹,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任何残余。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就是这样 厉业魔母的脸上并没有失望的表情:“我向你保证,丹景玉座,你将会告诉我被那团火烧掉的每一个字,以及那些字是谁写的,为了什么目的。” “你一定是被魔鬼给附身了!”丹景玉座喊道,“我会为这个剥了你的皮,厉业魔母,你们所有人的皮!如果白塔长老会没有决议对你们所有人进行遏绝,就是你们的运气!” 厉业魔母微微的冷笑和她冰冷的眼睛完全不相称:“长老会刚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召开,参与的宗派守护者符合律法规定的人数,而我们也如律法所要求,全体通过你不再是丹景玉座了。决议已经生效,我们是来执行它的。” 丹景玉座的心中感到一阵冰冷,一个微小的声音在脑海中发出一阵阵尖叫。 她们知道了什么? 苍天啊,她们知道多少? 你愚蠢!你瞎了眼! 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但丹景玉座仍旧保持着面容的平静,这不是她第一次身处险境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手里只有一把小饵刀,被四个肚子里灌满劣酒的流氓拖进巷子里。那时的情况比现在要更加危急,丹景玉座这么告诉自己。 “可笑,人数符合律法要求?”丹景玉座冷笑着说,“只不过是最低底限,其中还包括了你的朋友、你能影响或威吓的人。” 厉业魔母竟然能说服一些守护者,即使只是相对少数的一部分,也足以让她的喉咙一阵发干了,但她不会让这种思绪表现出来。 丹景玉座又道:“如果全体长老会,所有守护者集中开会,你就会知道你的错误了。太晚了!白塔中从不曾有过叛乱,从现在开始的一千年里,白塔会用你的命运教导初阶生,叛乱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犹疑的表情爬上了一些人的面孔,看起来,厉业魔母对于同谋的控制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样牢固。 丹景玉座进一步道:“别再往船壳上凿洞了,该是往外舀水的时候了,即使是你也还能减轻自身的罪责,厉业魔母。” 厉业魔母只是保持着寒冰般的平静,直到丹景玉座说完。然后,她举起手猛地甩了丹景玉座一个耳光,丹景玉座蹒跚地向后退去,只觉得满眼金星。“你完了,”厉业魔母说,“难道你以为我————我们————会允许你毁掉白塔吗?带她过来!” 丹景玉座踉跄着被两名凌日盟鬼子母推着向前,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她瞪了她们一眼,但还是顺从地向前走去。她应该把讯息送到谁那里?无论她们对她有什么样的指控,只要有时间,她都能予以反击,即使是关于令公鬼的指控,她们能用来攻击她的只有一些谣言,而她在权力游戏中已经浸淫了太长的时间,绝不可能被谣言击倒。除非她们掌握了紫苏,紫苏的存在可以让谣言成为事实。想到这个,丹景玉座狠狠地咬了咬牙。 老天爷收了我的魂魄吧!我要把这些人做成鱼饵! 在书房外面的前厅里,丹景玉座又踉跄了一下,但这次不是因为有人推她。原本她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桑扬能及时离开,但太微玄使现在也一样被风之力捆住,手臂僵硬地贴在身侧。 丹景玉座张着嘴,拼命用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团风之力塞住了她的嘴巴。她一定已经感觉到了桑扬被捆缚,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白塔,一直都有女子在导引真气。 但真正让丹景玉座步伐不稳的并不是桑扬,而是俯卧在地板上的高瘦灰发男子,一把匕首正插在他的背上。温九渊是她的护法,已经追随了她将近二十年,因为她是丹景玉座,所以他要陪伴她经年累月地留在白塔中,有时又要前往距离她几百里的地方,但他从没有过任何抱怨,尤其是后一件事,那是被所有护法痛恨的。 丹景玉座清了清喉咙,但声音依旧显得沙哑浑浊:“我会剥掉你的皮,用盐抹遍你的身体,再把你丢到太阳下面去晒,厉业魔母,我发誓!” “早考虑一下你自己的皮吧,丹景玉座。”厉业魔母说着,转过身紧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被揭露出来的还有很多,我知道,而你要将一丝一毫都告诉我,一丝————一毫。” 厉业魔母紧闭住嘴,突然而来的沉寂,比她凶狠的凝视更让人害怕。“我向你保证,丹景玉座,带她下去!” 拿着一匹蓝色云锦,紫苏在接近中午时走过了北大门,脸上的傻笑完全是为那些胸口上有嘉荣城之焰徽记的卫兵们准备的。还有,要像姑娘一样把这条林紫苏穿的绿丝裙甩来甩去,但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才发现门边上并没有卫兵。 星形警卫室沉重的铁框门敞开着,从外面看去,屋里好像没有人,这是不可能的,通往白塔庭院的信道全都有卫兵看守。在通向骨白色巨塔的半路上,一股粗浓的烟柱正在树木之间升腾,烟柱的位置看起来距离在白塔接受护法训练的男宿区非常近。大约是那里着了火,卫兵都跑去救火了。天籁小说网 但紫苏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她沿着庭院里的林间小径朝那里走去,手里还抓着那匹云锦。她并不是真的想再有什么新衣服,但雷三姐硬把一袋子银子塞进她的手里,要她去买下那匹绸子,那位粗胖女子说它的颜色正好配得上“林紫苏”的肤色。 不管她是不是觉得配得上自己的肤色很重要,拒绝雷三姐的好意总是不妥。 一阵刀剑的敲击声穿过树林,进入她的耳朵,护法们对学生的训练一定比平常更严格了。所有事都那么让人生气。雷三姐传授的美女绝招,丙火王子的玩笑,楚狂毫不在意地向她致以恭维,却从来也不知道他的面孔和微笑会让一个女人心跳加速。 令公鬼会喜欢她这种样子吗? 如果她穿上裙子,像个没脑子的小孩般对他傻笑,他就能真的把她看进眼里吗? 令公鬼可没权利指望这个,她拼命地想,这全都是令公鬼的错。如果不是为了他,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穿上愚蠢的裙子,笑得像个白痴。我应该穿外衣和裤子的,就是这样!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危险 紫苏又想,大约我偶尔会穿一下裙子,只是大约!但不是为了让哪个男人来看我!我打赌,令公鬼现在正死盯着那些酥胸半露的晋城女人呢!哼,我也能穿上那样的衣服。 不知道如果他看见我穿着这匹蓝绢裁成的裙装,会有什么想法? 我会把领口一直敞开到……天啊,自己在想什么?那个男人夺走了自己的脑子!丹景玉座把她留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令公鬼把她的脑子完全弄坏了!老天爷收了这个男人吧!为他对我所做的一切,老天爷收了他吧! 刀剑的敲击声又从远处传来,紫苏停住脚步,看见一群年轻人从她面前的树林里冲了出来,手中全都拿着钩镰枪和出鞘的剑。丙火王子跑在他们前面,她也认出了其它的学生,喊声从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那是男人愤怒的吼叫。 “丙火王子!出了什么事?” 丙火王子听到紫苏的声音,回身跑到她面前,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脸上则流露出绝不向这些情绪屈服的决心。“紫苏,你在干什么?离开庭院,紫苏,这里很危险。” 有几个年轻人还在跑,但大多数学徒都不耐烦地等着他,看起来,所有护法的学徒都在这里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丙火王子!” “丹景玉座今晨被废黜了,快走,紫苏!” 蓝色的丝布掉在地上:“废黜?不可能!怎么被废黜的?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发生呢,为什么?” “丙火王子!”一名年轻人喊道,其它人也挥动着手中的兵刃,一同喊着:“丙火王子!白蛊雕!丙火王子!” “我没时间了,”丙火王子急迫地对她说,“这里到处都有战斗,他们说,夏候征人要救出金灵圣母,我必须去白塔了,紫苏,离开!求求你!” 丙火王子转过身,奔向白塔,其它人也高举兵刃跟在他身后,其中有些人还在喊着:“丙火王子!白蛊雕!丙火王子!少白~军冲锋!” 紫苏盯着他们的背影。“你没有说你是哪一边的,丙火王子。”她低声说道。 战斗的声音更大了,紫苏这时才注意到,呼喊的声音和兵刃交击的声音正从四面八方传来,混乱的声音让她觉得全身紧绷,双膝不停地打颤。这不可能发生,不可能是这里。 丙火王子是对的,立刻离开白塔的庭院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选择。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而在外面,紫苏觉得自己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在这里又能做什么?”紫苏生气地问自己。 但紫苏并没有转向庭院的门口,也没有去捡地上的云锦,她跑进了树林,寻找藏身之处。她不觉得会有人像吃一只小鸡一般吃掉“林紫苏”。这个想法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冒这种风险是愚蠢的。战斗迟早会结束,等到那时,她就要决定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了。 而在牢房的沉郁黑暗中,丹景玉座睁开眼睛,翻转身体,浑身颤抖,最后归于寂静。还是上午吗?审讯花了很长的时间。她竭力想忘却身上的痛楚,只要还能呼吸,就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了。身体下的粗糙石地板磨痛了她背上的伤处,汗水刺激着全身的伤口,让她在冰冷的空气中打颤,她觉得膝盖到肩膀之间所有的地方都被疼痛啮咬着。 丹景玉座想,她们至少应该把法衣留给我。空气很干燥,其中弥漫着一股陈旧霉腐的灰土气,一座地牢。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时代以来,就没有人到过这里了,最后一个被关在这里的人是习雯。 丹景玉座在黑暗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没有什么事可以遗忘,咬紧牙关。她在岩石地板上坐起身,找到一面墙壁,靠了上去,砌成墙壁的石块将一阵阵寒意传入她的后背。 小事情,她对自己说,想想小事情。 冷。 热。 我觉得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给我送水来,如果她们会的话。 丹景玉座不禁又去感觉她的巴蛇戒,它已经不在她的手指上了。她并不觉得它还会在那里,她仍然记得她们将它拔走时的情景,但过了一段时间,事情就开始变得朦胧。那是让人感谢的恩赐朦胧,但丹景玉座仍然记得自己最后还是告诉了她们每一件事,几乎每一件事。她成功地隐瞒了一点,一点而已。 在嚎叫的间隙中,丹景玉座渴望着能回答她们,只要她们能停下来,即使只是停下一会儿,只要……她伸手抱住自己,不让自己发抖,但作用并不大。我会保持冷静的,我没有死,这是我首先要记住的,我没有死。 “尊主?”桑扬不稳定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您醒了吗?尊主?” “我醒了。”丹景玉座叹了口气,她曾经希望她们能放过桑扬,把她轰出城去,但现在知道在这牢狱中还有另外一位女性陪着她,这让她感到一些安慰,但这种感觉又立刻给她带来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很对不住连累了你,女……”不,现在她没有权利这么称呼桑扬了,“我很对不住,桑扬。” 很长一段时间里,牢房中只是一片沉寂。 “您……还好吗,尊主?” “我们姐妹相称吧,桑扬,叫我姐姐就好。”尽管心里知道,丹景玉座还是试图要拥抱太一。什么也没有,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无尽的空虚。再也没有了,一生的目标,现在她失去了船舵,漂流在一片远比这间牢房更加黑暗的海洋中。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并为这些泪水而感到生气。 “我不再是丹景玉座了,桑扬。”一丝怒意渗进丹景玉座的声音,“我觉得,厉业魔母将会取代我的位置,大约她现在已经取代了。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拿那个女人去喂冉遗鱼!” 桑扬没有赞同,她的回答只是一阵深长、绝望的叹气。 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在生锈的铁锁中响起,让丹景玉座抬起了头。在把桑扬和她扔进来之前,没有人会想到要在这把锁里点些油,保持它的功用,而锁中锈蚀的部分现在仍然难以转动。带着满身的痛楚,她强迫自己站起身。23sk. “起来,桑扬,站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桑扬顺从地站了起来,并且在低声的呻吟之间喃喃地说着什么。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遗失 桑扬用大一点的声音说道:“这有什么用?” “至少她们不会看到我们蜷缩在地板上哭泣。”丹景玉座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更坚定一些,“我们还能战斗,桑扬,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能战斗。” 太可怕了,苍天啊,她们遏绝了我!她们遏绝了我!强迫自己平静下心神,丹景玉座握紧了拳头,又尽力用脚趾抠住粗糙的岩石地面,她希望自己喉咙里的声音不要那么像一阵呜咽。 紫苏将自己的行李扔在地板上,将披风甩到身后,用双手全力转动钥匙。这把钥匙有她手掌的两倍长,像门上的锁一样锈迹斑斑,这个大铁环上其它的钥匙也一样。空气寒冷而潮湿,仿佛夏日的气息根本无法触及到如此幽深的地方。 “快呀,孩子。”雷三姐为紫苏举着油灯,喃喃地说道,一边还不停地向幽黯的石砌走廊两端窥望着。很难相信这个有着好几层下巴的女人曾经是个美人,但紫苏认为,她现在真的很美丽。和这把钥匙搏斗着,她摇了摇头。 她是在溜回自己的房间时遇到雷三姐的,回房间去是为了现在身上这件朴素的灰骑装,还有其它几样东西。实际上,胖女人正在找她,看到她平安无事,雷三姐立刻狂喜地大声叫嚷着“林紫苏”,而且差点要把紫苏锁在房间里,直到一切危险都过去。 紫苏至今仍不清楚雷三姐是如何让她把藏在心里的意图说出来的,而这位胖女人竟然不情愿地提出会帮忙,那种震惊的心情至今仍然没有从紫苏的心中完全退去。 真像是个依照自己的心情而冒险的小姑娘。嗯,我希望她能……她是怎么说的?帮我离开这个泡菜坛。这把他娘的钥匙一直转不动,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拼命地扭动它。 实际上,紫苏要感谢雷三姐的原因很多,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准备好每一样东西,甚至可能根本找不到它们,至少不会只用了这么一点时间,而且……而且,当她撞上雷三姐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告诉自己,她竟然想这么做,她真是个傻瓜,她应该立刻就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找匹马跑去晋城,不要等到有人决定把她的脑袋也挂在白塔前作为装饰。 紫苏怀疑,其实自己一直就想逃离这里,从来不曾真正忘怀过这个计划,所以甚至当雷三姐将几件漂亮衣裙放进她的行李中时,感激之余,她也没有任何异议。 反正花片和香粉总是可以在路上意外“遗失”的。 为什么这把他娘的钥匙就是转不动?大约雷三姐能……天籁小说网 钥匙突然转动了,门锁里随之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紫苏立刻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断在了锁里头,但当她推动那扇粗重的木门时,门开了。抓起地上的包裹,她走进岩石牢房……又困惑地停住了。 灯光中,牢房里有两个女人,浑身上下除了青黑色的瘀伤和红色的鞭痕之外,没有任何蔽体之物。突然出现的强光让她们用手遮住了眼睛,片刻之间,紫苏还不能确定她们就是她要救的人。她们之中一个身材相当高,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另一个矮一些,显得更加强健,皮肤也更白皙。她们的脸看起来应该就是————应该没错,就是她们。 尽管遭受酷刑,但她们脸并没有受伤,所以紫苏应该可以确定。然而,那种鬼子母不受岁月侵蚀的特点,已经从她们的脸上退去。紫苏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定,眼前这两名女子顶多也就比自己大六七岁而已,而且她们肯定不是鬼子母了。 紫苏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感到困窘,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在她们四周,她看不到任何幻像和光晕,鬼子母身边总是有各种幻像和光晕的。不要去想了,她对自己说。 “哪里?”两名女子中的一人问道,停了一下,她清了清喉咙,“你们怎么拿到钥匙的?”是丹景玉座的声音。 “是她,”雷三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用一根粗指头戳了戳紫苏,“快点,孩子!我已经太老、太迟钝,不适合参加冒险了。”紫苏惊讶地望着她,雷三姐是坚持要跟来的,她说过她不会置身事外。紫苏想问丹景玉座,为什么她们两个会看起来突然年轻了那么多,但现在没时间问这些琐碎的问题了。他娘的,我太习惯当林紫苏了! 将手中的一个包裹塞给赤裸着身体的女子,紫苏飞快地说:“衣服。尽快穿上,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让那名卫兵以为我要给他几个吻,让我可以进来报复你,因为你对我一直都很坏。就在他心猿意马的时候,雷三姐用面棍敲了一下他的后脑,我不知道他会睡多久。”她退到门外,担忧地望着卫兵室的方向,“我们必须快一些。” 丹景玉座已经解开了包裹,开始将里面的衣服套在身上。除了一件木棉衬衣之外,那里头全都是朴素的褐色粗麻衣服,属于那些来白塔寻找鬼子母解决问题的乡下妇人的穿着,只是为了骑马方便而在裙侧留出的开叉显得有一点不寻常。 那些开叉都是雷三姐做的,紫苏拿起针线只会刺伤自己。桑扬也拿起了一件衣服,但她似乎对悬在腰带上的短匕首比对衣服本身更感兴趣。 至少,三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有机会在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下离开白塔,有许多前来寻求帮助的人因为这场战斗而被困在了白塔里,再多三个从藏身之处爬出来的人,最糟糕的结果也只是被赶到大街上,只要没人认出她们就行。 她们的面容大约会有很大的帮助,没有人会将两名年轻女子————至少看起来很年轻————当成是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前丹景玉座和前太微玄使,紫苏提醒自己。 “只有一名卫兵?”丹景玉座一边问,一边打着哆嗦穿上厚长袜,“奇怪,就是看管小偷也会比这个更严格。”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我忠于白塔 丹景玉座将脚探进坚固的布鞋里,眼睛看着雷三姐:“真高兴能见到有人不相信对我的指控,不管那些指控是什么。” 胖女人皱起眉,垂下下颔,让她出现了第四层下巴。“我忠于白塔。”她坚定地说,“这些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厨子,这个蠢姑娘让我觉得起太多当我还是个蠢姑娘时的事情。看见你,我觉得我现在应该记起来,我不再是个有柳腰的姑娘了。”她将那盏灯塞进紫苏的手里,然后转身要走。 紫苏抓住她的粗胳膊:“雷三姐,你不会告发我们吧?毕竟你也做了这么多的事。” 胖女人的宽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半是回忆,半是悔伤:“哎哟,林紫苏,你确实让我觉得起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的样子,愚蠢的行径,我好几次差点因此被吊死。我不会出卖你的,孩子,但我必须生活在这里。第二次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会派个姑娘给那名卫兵送去一些桂花酿,如果他那时还没有醒过来,也没有被别人发现,你们就会有超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雷三姐转过身面对另外两名女子,脸上突然现出了支使厨房助手时的严厉表情:“听着!你们要好好利用这半个时辰!我知道,她们是要让你们去洗刷盘碗,这样她们就能把你们当成教训别人的例子。我不在乎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那是鬼子母的事,不是厨子的,无论谁当丹景玉座,对我而言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但如果你们让这个姑娘被抓住了,我会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地用鞭子抽你们,无论你们是在洗油锅还是在刷痰盂!你们会希望她们没有把你们交到我手里,而是砍了你们的脑袋,而且不要以为她们会相信我曾帮助你们逃走。每个人都知道,我只管我的厨房,你们听清楚了!动作快!” 微笑又回到雷三姐的脸上,她捏了一下紫苏的面颊:“快点带她们走吧,孩子。哎哟,我会想念帮你打扮时的情景的,真是个漂亮的娃娃。”最后又用力捏了一下,她转过身,有些蹒跚地小跑步离开了牢房。紫苏生气地揉着自己的脸颊,她讨厌雷三姐这么做,那个女人就像一匹拉重车的马一样强壮。 差点被吊死? 雷三姐曾经是怎样一个“有精力”的姑娘啊? 小心地将连身裙套过头顶,桑扬重重地哼了一声。“尊主,她竟然那样对您说话!”她的头从衣服的领口伸出来,脸上满是怒容。 “我真惊讶她竟然会帮我们,如果她是那样想的话。” “无认如何她确实帮了我们,”紫苏对她说,“要记住的是这一点,而且我觉得,她会遵守诺言,不会出卖我们的,我确信。”桑扬又哼了一声。 丹景玉座将披风披在肩上:“现在已经不同了,桑扬,我不再拥有那个头衔了,而明天,你我很可能会成为她手下的两个洗碗女工。”桑扬扭紧双手,好让它们不再颤抖,眼睛也不敢去看丹景玉座,而丹景玉座只是继续用干涩的嗓音平静地说着,“我觉得,雷三姐同样会遵守……其它那些诺言……所以即使你不在乎厉业魔母是否会把我们两个像网到的鲨鱼般吊起来让全世界观看,我还是建议你动作快一点,桑扬。至于我自己,当我还是姑娘时就痛恨刷那些油腻的锅子,我毫不怀疑,现在的我依然痛恨。” 桑扬沉着脸开始系起乡下衣服上的衣带。 丹景玉座转向紫苏:“大约你不会那么渴望救出我们,如果我告诉你,我们都已经被……遏绝了。”她的声音没有动摇,但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她的声音确实显得有些僵硬,眼里流露出痛苦和失落。意识到丹景玉座的平静只是外表的掩饰,这让紫苏极为吃惊。“任何见习使都能绑住我们,紫苏,大多数初阶生也可以。” “我知道。”紫苏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哪怕是最细微的同情,现在同情有可能打碎她们两个仅存的自制力,而她需要她们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件事已经在城市中所有的地方公布了,相同的告示被挂在所有她们能钉上任何一张纸的地方,但你们还活着。” 桑扬苦涩地笑了笑,紫苏假装没看见:“我们最好立刻离开,那名卫兵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也可能有人会发现他。” “带路,紫苏,”丹景玉座说,“现在全靠你了。”过了一会儿,桑扬微微点了一下头,匆匆披上披风。 在黑暗走廊末端的卫兵室,那名孤独的卫兵仍然瘫软地趴在地上,面孔就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那顶本来可以保护他免于被敲痛头的头盔被放在粗木桌上,一盏点亮的油灯旁边,他的呼吸似乎很平稳。 紫苏没有多看他一眼,不过她希望这卫兵伤得不会太重,毕竟他没有因为她说出那样的话就想轻薄她。 她带着丹景玉座和桑扬穿过监牢的木铁大门,跑上狭窄的石头阶梯。她们必须尽快行动,如果有人看见她们从监狱出来,再想装成求告者就绝不可能了。 虽然她们没看见其它卫兵,也没有任何其它人,但直到她们爬出白塔底层,来到通往白塔主体的小门前时,紫苏都一直屏住呼吸。紫苏将小门推开一点缝隙,探头往走廊两端观望。 黄铜的灯盏靠在装饰着带状花纹的白色大理石墙边,紫苏的右侧有两个女人正向远处迅速走去,她们并没有回头看紫苏。紫苏没有看见她们的面孔,但从那种充满自信的脚步来看,肯定是鬼子母。在白塔,即使是一位女王也会显得战战兢兢。 在另一个方向上,六个男人也在向远处走去,同样明显的,从他们狼王般优雅的步伐和背上与周围环境颜色相融合的披风看来,他们都是护法。 紫苏一直等到护法们也离开了这条走廊,才闪出门口:“没有人了,来吧!戴上你们的兜帽,低下头,显出有点害怕的样子来。”对于紫苏自己来说,这点是不需要伪装的,从身后两名女子寂静无声的随行动作来看,紫苏认为她们也不需要伪装。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什么也不想 白塔的走廊里本来就行人稀少,现在更是空旷无人了,只是偶尔她们面前会出现几个人影。但无论是鬼子母、护法还是仆人,所有人都脚步匆匆,专注于她们自己的事情,根本无暇多看一眼,白塔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们走过走廊的一处交岔路口,这里浅绿色的瓷砖地板上有许多血污的斑点,其中有两片血迹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是有尸体从这里被拖走了。丹景玉座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血迹。 “出了什么事?”丹景玉座问,“告诉我,紫苏!”桑扬紧紧握住腰间的短匕首,警戒地望着周围,仿佛是随时准备抵抗可能发生的攻击。 “是战斗。”紫苏不情愿地说。她本来希望能在这两名女子离开白塔庭院,甚至是离开城市之后再告诉她们这件事。她催促她们绕过黑色的血迹,并不停地阻止她们回头看。“从昨天就开始了,就在你们被抓住之后,大约直到一个时辰前才结束,而且还不算是彻底结束。” “你是说护法们吗?”桑扬惊呼道,“护法们彼此残杀?” “护法,卫兵,所有人,就在抓你们的行动被公开宣布之后,两三百个自称是来干活的泥瓦匠的人突然占领白塔,接着所有人就厮杀了起来。” 丹景玉座的脸上显出怒容:“楚凤楼!我早就该知道,她的心不在焉是装出来的。” 丹景玉座的面容变得愈发扭曲,直到紫苏以为她大约要哭了。 “过堂白虎神卫符也不能做到的事,我们自己却做出来了。”虽然眼角闪烁着泪光,但她的声音里却充满着火气:“上天拯救我们吧,我们已经毁了白塔,我们都干了什么。” 丹景玉座长长的叹息似乎将她胸中的空气连同她的怒火都带走了。 “我觉得,”过了一会儿,丹景玉座悲伤地说,“白塔中还有人在支持我,我应该高兴,但我几乎宁愿他们没有任何行动。”紫苏竭力压抑着自己的表情,但那双锐利的大眼睛似乎能看穿她每一次睫毛的闪动。“或者,他们真是在支持我吗?紫苏?” “有些人是的。”紫苏不打算告诉丹景玉座,支持她的人数量有多么稀少,至少不是现在,但她必须打消丹景玉座认为白塔里仍然有支持自己的势力的念头。“厉业魔母没耐心观察卿月盟是否会支持你,现在白塔里已经没有卿月盟鬼子母了,至少没有活着的,我知道这一点。” “浣花夫人呢?”桑扬焦急地问,“还有璐瑶安夫人?” “我不知道,鼍龙派也没有剩下多少人了,至少不在白塔里了。总之,其它宗派都分裂了,但大多数凌日盟仍然留了下来,就我所知,反对厉业魔母的人不是逃走,就是死了。丹景玉座……” 称呼她的名字仍然让紫苏感到很奇怪,桑扬愤怒地低声嘀咕着,但现在称呼她“尊主”只会是一种讽刺。 “丹景玉座,指控你的罪名之一,就是宣称你和桑扬安排了萧子良的逃亡,成少卿也在战斗中逃走了,她们将这个罪责同样加在你的头上。她们并没有公开宣布你是混沌妖皇的爪牙,我觉得,她们是害怕让别人联想到玄女派,但对你的指控和这种宣告已经差不多了,我觉得,每个人都会知道言外之意的。” “她们甚至不会承认事实,”丹景玉座低声说,“她们将扳倒我的理由,与她们的未来计划根本毫无二致。”天籁小说网 “魔尊的爪牙?”桑扬困惑地喃喃道,“她们宣称我们……” “为什么她们不会?”丹景玉座重重地一呼一吸,“她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两名女子用披风紧紧裹住自己的肩膀,任由紫苏引领她们向前走去,紫苏现在只希望她们的表情不要如此绝望。当她们靠近一扇通往外面的门时,紫苏的呼吸轻松了许多。她将马匹藏在庭院中的一片树林里,就在距离西侧大门不远的地方。 骑马从大门出去会不会很困难仍然是个问题,但只要能找到那些马匹,她们就离自由更近一步。守卫肯定不会阻止三名女子离开的,她一直这样对自己说。 紫苏要寻找的门口就在前方,一扇装饰朴素的小门,门外的路也很偏僻,正好处在这条走廊与环绕白塔的大走廊交接点相反的位置。 这时,厉业魔母出现在紫苏眼前,她正从外侧的走廊里朝她们走来。紫苏立刻双膝跪倒在瓷砖地板上,她蜷起身子,低下头,将脸藏在兜帽里,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肋骨中跳出来了。 紫苏安慰自己,一名求告者,这就是我的身份,只是个单纯的女人,和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关系,唉,上天啊,救救我们! 紫苏微微抬起头,让自己能从兜帽下缘向外窥看,她几乎预期自己会看见得意洋洋、俯视着她的厉业魔母。 但厉业魔母根本就没有看紫苏一眼,径直走了过去,宽阔的丹景玉座穿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披在肩上。苦菊跟在她身后,肩上披着太微玄使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白色为主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标示着她的宗派。 十几名鬼子母在苦菊之后走了过去,其中大多数是凌日盟的,不过紫苏还是看见了两个黄色穗子外衣,一个绿色的和一个褐色的。六名护法走在队伍两侧,每个人都手握剑柄,警戒地巡视着周围。那些护法也只是稍稍看了一下跪倒的女子,就走了过去。 紫苏这时才发现,跪倒的女子一共有三个。她几乎也以为丹景玉座和桑扬会向厉业魔母的喉咙扑去,但她们也只是像她一样微微抬起头,看着那支队伍消失在走廊远方。 “很少有女性被遏绝。”丹景玉座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被遏绝的女子也全都活不了多久。但据说,活下来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件像导引真气一样让你想去做的事。” 那种失落的感觉已经从她的眼里消失了。 “一开始我以为我会想扯出厉业魔母的肠子,把她挂在阳光下晒干,现在,我知道了,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只想能有一天,告诉这条水蛭,她要一直活下去,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诬陷我是魔尊的爪牙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给我一个理由 “还有苦菊,”桑扬用绷紧的声音说,“苦菊!” “我一直害怕她们会感觉到我,”丹景玉座继续说着,“但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让她们感觉了,看来,这是被……遏绝的好处。” 桑扬愤怒地昂起头,丹景玉座对她说:“我们一定要尽量利用能找到的一切优势,并且因这些优势而感到高兴。”最后那句话仿佛是她为了劝慰自己而说的。 等到最后那名护法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之后,紫苏咽下了蓄积在喉咙中的唾液。“我们以后再说优势的问题,”她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又咽下一口唾液,“先让我们去马匹那里吧!最艰难的时刻一定已经过去了。” 没错,当她们跑出白塔,进入正午的阳光中时,最艰难的时候似乎真的已经过去了。这次灾变惟一留下的痕迹,只是白塔庭院东侧一根升上无云天空的烟柱。一队队人在远处移动,但没有人朝这三名正从岩石波浪般高耸的图书馆前匆匆跑过的女子瞥一眼。 她们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跑到庭院西侧,穿进一座任何城市中都罕见的榕树和常绿乔木树林中,找到一片被羽叶木和白皮松所环绕的小空地。 紫苏看见那三匹上好鞍的马仍然绑在她和雷三姐安排好的地方,脚步顿时轻松了许多。 丹景玉座立刻走向一匹毛发蓬松的矮壮母马,它比其它两匹马都要矮上两手。“这匹马很适合我现在的状况,而且它看起来比其它两匹更温顺,我从来就不是一名好骑手。”她摸了摸那匹母马的鼻子,那匹马也用鼻子蹭着她的掌心。“她叫什么名字,紫苏?你知道吗?” “卷卷,它属于……” “是她的马。”丙火王子从一株粗大的白皮松后面走出来,一只手放在佩剑的长剑柄上,他的脸上还留着一道道血痕,正像紫苏在返回嘉荣城的第一天在他脸上所看见的幻像一样。“我看见她的马时就知道,你一定在盘算些什么,紫苏。” 丙火王子的黄褐色头发被血液粘在一起,眼睛有些失神,但他走向她们的时候,脚步依然很稳定————一个高个子男人却有着猫般的优雅,一只正在走向老鼠的猫。 “丙火王子,”紫苏开口说道,“我们————” 丙火王子的剑已经离鞘,挑起了丹景玉座的兜帽,锋利的剑刃就靠在她的喉咙上。这时,紫苏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个字,丹景玉座的呼吸声清晰可辨,但她只是平静地望着丙火王子,仿佛她的身上还披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 “不要,丙火王子!”紫苏喊道,“你不能这样!”她向丙火王子迈出一步,但丙火王子对她看也不看,抬起另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了。 紫苏停在了原地,丙火王子像一根被紧紧卷起的钢条,随时准备朝任何一个方向爆发。紫苏注意到桑扬用披风遮盖住一只手,只能在心里祈祷那个女人不会愚蠢到抽出腰间的匕首。 丙火王子审视着丹景玉座的脸,缓缓地点着头:“是你。我不太确定,但这种……伪装不能……”丙火王子没有移动,但丹景玉座突然睁大的眼睛表明他正在剑刃上施加压力,“我的妹妹和半夏在哪里?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更让紫苏害怕的是,虽然丙火王子满脸血污,眼中不再有神采,全身紧张得几乎要开始颤抖,抬起的另一只手似乎也被完全忘记,但他的音调没有任何起伏,声音里也没有任何情绪。 紫苏只能从丙火王子的说话声中听到疲倦,比她一生中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更显疲倦。 丹景玉座的声音几乎像往常一样平静:“我最后听到她们的讯息时,她们都很安全,现在我无法得知她们在哪里。难道你宁愿让她们在这里,在这场暴~乱的中心?” “不要和我玩鬼子母的文字游戏,”丙火王子低声说,“告诉我她们在哪里,直接说出来,让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云梦泽,”丹景玉座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在云梦泽城里,她们正在一位名鬼子母教导下学习,她们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不在晋城。”王子喃喃地说。片刻之间,他似乎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突然,他说道:“她们说你是混沌妖皇的爪牙,玄女派鬼子母,你是吗?” “如果你真的相信这种话,”丹景玉座平静地说,“那就砍掉我的脑袋吧!” 看着他握住剑柄的指节渐渐泛白,紫苏几乎要发出一阵尖叫。她小心地伸出手,将手指放在丙火王子伸出那只手的手腕上,同时小心地不让他觉得自己除了要碰到他之外还有别的目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将手指放在石头上。 “丙火王子,你认识我,你不能以为我会帮助玄女派啊!”他的眼睛没有从丹景玉座的脸上移开,也没有丝毫眨动,“王子,仪景公主支持她和她所做的一切事,你自己的妹妹,王子。”他的肌肉仍然绷紧得如同石头。“半夏也相信她,王子。”他的手腕在她的指尖中颤抖了一下,“我发誓,丙火王子,半夏相信她。” 丙火王子的目光飞快地扫向紫苏,又立刻回到丹景玉座身上:“为什么我不该抓住你的脖子,把你拖回白塔去?给我一个理由。” 丹景玉座的眼神比紫苏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你可以这么做,我觉得,我的挣扎不会为你制造多少麻烦,不会比一只小猫更难对付。昨天,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女人之一,大约我就是最强大的,国王和女王们会应我的召唤而来,即使他们痛恨白塔和白塔所支持的一切。今天,我会为今晚是否有食物果腹而担忧,我将不得不睡在灌木丛里。在一天的时间里,我就从世界上最强大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只想能找到一座农庄了此残生的逃亡者。无论你认为我做过什么,这不算是个合适的惩罚吗?” 3sk.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一起走吧 “也许吧。”过了一会儿,丙火王子说道。 看到丙火王子以流畅的动作将剑收回到鞘内,紫苏放松地深吸了一口气:“但这不是我会让你走的原因,厉业魔母大约会要你的脑袋,而我不能同意她这么做。我必须留下你的性命和你所知道的信息,当我需要时可以加以利用。” “丙火王子,”紫苏说,“和我们一起走吧!”一名接受护法训练的剑士在将来的日子里大约会很有用。“这样的话,你就可以随时让她回答你的问题了。” 丹景玉座的目光向紫苏闪动了一下,她的目光没有真正离开丙火王子的脸,也没有明显表现出愤怒的情绪,至少,她把怒意克制住了。“丙火王子,半夏和仪景公主相信丹景玉座,你难道不能相信吗?” “不要对我要求太多,不要超出我能给予的范围,”丙火王子低声说,“我会带你们去最近的大门,没有我,你们永远也出不去,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了,紫苏,而且这已经超出我应该做的。抓你的命令已经发出了,你还不知道吗?” 丙火王子的目光转回丹景玉座身上,“如果半夏和我妹妹出了什么事,”他还是用那种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我会找到你,无论你藏身何处,我会确认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他突然走到十几步外的地方,双臂交叠在胸前,低下了头,仿佛他已经无法容忍自己再去看她们了。 丹景玉座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颈侧,一条红色的细痕出现在白皙的皮肤上。“我已经伴随上清之气生活了太长的时间,”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稳定,“我已经忘记面对一个可以轻易举起你、把你像根细线般捻断的男人是什么感觉。想不到我又变成男人面前的弱女子。” 丹景玉座转头看着桑扬,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长久陪伴自己的女人,然后,她碰了碰自己的脸,就好像不确定它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从我阅读过的纪录来看,这应该是要稍久一点才会出现的征状,但大约厉业魔母的粗暴虐待对它产生了影响。伪装,他是这么称呼它的吧,大约它确实会产生这种作用。”丹景玉座笨拙地爬上卷卷的背,紧紧握住缰绳,仿佛这匹毛茸茸的母马是一匹性情暴烈的战马。 “另一个优势就是,看来,被……我必须学会用不颤抖的声音说这件事,我已经被遏绝了。”丹景玉座故意用平缓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然后点点头:“言归正传,如果以桑扬为参照,我外表应该年轻了整整十五岁,大约还更多。我知道,有些女人为了这个会付出任何代价。” 丹景玉座瞥了丙火王子一眼,男孩仍然背对着她们,但她还是放低了声音。“第三个优势,我们的舌头肯定已经自由了,可以这么说吧?我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想过小莱了,一个我儿时的朋友。” “你们现在会像我们一样变老吗?”紫苏一边问,一边爬上了马鞍。现在说这个总比评论那则谎言要好,总比记得她现在已经能够说谎要好。桑扬用娴熟的技巧骑上了第三匹母马,催着它溜了一圈,试了试它的步伐,她以前一定骑过马。 丹景玉座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还不曾有被遏绝的女子长寿到能解开这个谜题。我打算自己发现。” “你们到底是要走,”丙火王子严厉地问,“还是要坐在这里闲聊?”没有等待回答,他已经向树林里走去,她们催赶着坐骑跟在他后面,丹景玉座仍然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无论是否有伪装,她显然是不打算冒险,桑扬也同样将自己紧紧地裹住。 过了一会儿,紫苏效仿她们戴上了兜帽。厉业魔母要抓她?这就意味着她知道“林紫苏”就是她了,那个女人已经知道了多久? 当紫苏一边四处闲逛,一边以为自己安全隐藏时,她已经监视自己、讥笑自己多久? 这真是个令人胆寒的想法。 她们在一条沙砾小路上赶上丙火王子,有二十个或更多的年轻男子正朝她们大步走来,有一些比丙火王子还要大几岁,其它的只是刚刚成年而已。 紫苏怀疑其中最小的几个男孩还没有刮过胡子,至少不是像成年男子般得定期刮胡子,但所有人的腰间或背上都佩着剑,其中有三四个人还佩着胸甲。不止一个人的身上能看到染血的绷带,大多数人的衣服上也都有血迹,每个人都有着和丙火王子相同的凝定眼神。看到丙火王子,他们全都停下脚步,用右拳拍了一下胸膛。 丙火王子点头向他们致意,脚步却丝毫没有减缓,那些年轻人自动地跟在了三匹马的后头。 “那些学生?”丹景玉座喃喃地说,“他们也参加战斗了?” 紫苏尽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们称自己为少白~军。” “合适的名字。”丹景玉座叹了口气。 “他们有的还只是个孩子。”桑扬喃喃地说道。 紫苏不打算告诉她们,卿月盟和鼍龙派的护法曾经计划抢在她们被遏绝之前救出她们,如果不是丙火王子鼓动了那些学生————包括那些“孩子”————率领他们冲进白塔去阻止,他们大约就成功了。那是一场拼死的战斗,学生对抗老师,没有慈悲,没有宽恕。 高大的、镶满青铜门钉的朱雀之门敞开着,但是门边驻守着许多守卫。一些是胸口上佩着嘉荣城之焰纹章的卫兵,另一些则穿着苦力的服装,身上却不搭调地佩戴着胸甲和头盔,那一定就是那些伪装成泥瓦匠的家伙了。 两种人看起来都很善于使用兵刃,而且都很认真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但他们泾渭分明地站在大门两侧,望向对方的目光中都充满了猜疑。一名头发灰白的军官站在白塔卫兵室外面,双臂交叠在胸前,看着丙火王子带着三名女子走到门前。 “路引!”丙火王子喊道,“快!”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到底都写了什么 “嗯,你们一定就是我听说的那些少白~军吧!”头发花白的男人说道,“一群他娘的小牛犊子。我接到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离开白塔庭院,那可是由丹景玉座本人签发的命令。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违抗命令?” 丙火王子缓缓抬起头。“我是白民乘黄的丙火王子,”他低声说,“我要看着这些女人离开,或者看着你被砍掉脑袋。” 其它少白~军也走上来,在丙火王子身后散开来,将手放在剑柄上,不眨眼地瞪着这些卫兵,丝毫不在意卫兵的人数比他们还要多。 老军官不安地耸了耸肩膀,另一名卫兵小声说:“他就是那个据说杀了夏候征人和休屠芳的人。”片刻之后,那名军官朝卫兵室一甩头,一名卫兵跑了进去,很快又跑了回来。这时他的双手捧着一块附有白纸的写字板,板子的一角放置着一只黄铜小碗,碗里的红色蜡漆还在沸腾着。 丙火王子让卫兵抓紧写字板,他自己在一张纸上用力写下了几行草字。 “这可以让你们通过守桥的卫兵。”他说着,把红色蜡漆滴在自己的签名下面,将手指上的玺戒狠狠地按了下去。 “你杀了休屠芳?”丹景玉座用足以配得上她先前地位的冰冷声音说道,“还有夏候征人?” 紫苏的心沉了下去。心里狂喊:安静,丹景玉座!记住你现在是谁,安静! 丙火王子转身面对着三名女子,眼睛如同炙热的火焰。“是的!”他咬着牙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尊敬他们,但他们站在……站在对立的那一边,我只能……”他猛地将那张被他盖下印章的纸塞进紫苏的手里,“走!走,不要等我改变主意!”他拍了一下紫苏的坐骑,然后又狠狠地拍了卷卷和另一匹马,让三匹马向敞开的大门跑去。“走!”天籁小说网 紫苏任由自己的马快步小跑过环绕白塔庭院的大广场,丹景玉座和桑扬紧跟在她身后。广场上空无一人,广场外的街道也是一样,马蹄敲击着石板地面,发出空洞的回音,没有逃出嘉荣城的人肯定全都躲起来了。 紫苏在马背上仔细端详丙火王子给她的那张纸,那枚红蜡漆的印章图案是一只扑向猎物的蛊雕。 “它上面只说我们拥有离开的许可,所以我们可以凭这个过桥,也可以用它去搭一条船。”利用一条没有人知道的路径离开应该是聪明的选择,即使是丙火王子也应该能隐瞒过去,紫苏并不真的认为他会改变主意,但他太脆弱了,一个错误的打击就能将他粉碎。 “这大约是个好主意。”桑扬说,“我总觉得楚狂才是他们两个之中更危险的,但我不再确定了,夏候征人,还有休屠芳……”她颤抖了一下,“比起马来,可能一艘船可以更快地把我们带到更远的地方。” 丹景玉座摇了摇头:“大多数逃亡的鬼子母肯定都会选择走桥,这是在有人追击你时逃离城市最好的办法,要比等待船伙儿收锚扬帆才能启航的船只更快。如果我要重新聚集她们,我就一定要留在嘉荣城附近。” “她们不会再跟随你了,”桑扬用平静却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已经不再有披上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权利,甚至也不能戴上外衣和巴蛇戒了。” “我大约不能再穿上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丹景玉座用同样平静的声音回答,“但我仍然知道如何为了应对风暴而组织一群船伙儿,而且,既然我不能披上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了,我就一定要确保她们找出正确的人选来接替我的位置。我不会任由厉业魔母如此僭妄地自称丹景玉座,接替我的人一定要拥有强大的上清之气,一定要能看到正确的道路。” “那么你就是要辅佐……真龙了!”桑扬厉声说道。 “除此我还能做什么?蜷缩起来等死?” 桑扬打了个哆嗦,仿佛脸上刚刚被人击了一拳,三个人又一言不发地赶了一段路。街道上一直都没有看见行人,她们身边包围着各种形状奇特的巨大建筑,如同风雕的悬崖、翻涌的波浪和飞翔的群鸟,但在渺无人烟的环境里,它们只是散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悸的压迫感。 突然有一个人从前面的街角里冲了出来,跑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就像是在为她们侦察沿路的状况,那个人并没有减轻空旷的感觉,反而让这种感觉显得更沉重了。 “我们还能做什么?”桑扬最后说道,她颓丧地坐在马鞍上,和一袋谷子没什么两样。“我感觉那么……空虚,空虚。” “找东西填满它,”丹景玉座坚定地对她说,“任何东西,烹调食物,照料病患,找一个男人成亲,养一群孩子。至于我,我要看着厉业魔母得到她应有的下场,如果她真的相信我会危害白塔,我大约就能饶恕她,可能吧。但从我压倒她成为丹景玉座的那一天开始,她心中就满怀嫉妒,她会干出这种事,嫉妒不亚于其它任何动机,为此,我打算扳倒她。这个心愿已经将我填满了,桑扬。当然,还有令公鬼一定不能落进她的手里。” “大约这就足够了。”古铜色皮肤女人的声音仍显怀疑,但她已经挺直了腰,和丹景玉座摇摇晃晃地骑在矮马背上的样子相比,现在桑扬娴熟的骑术反而让她像是一位领导者。“但我们该怎么开始?我们有三匹马,还有我们身上的衣服,以及紫苏包裹里的一切,这些东西可不足以挑战白塔。” “我很高兴你没有决定找一个男人和一个家,我们会找到其它……”丹景玉座的脸皱了一下,“我们会找到逃亡的鬼子母,找到我们所需要的,我们所拥有的大约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桑扬。紫苏,丙火王子给我们的纸条上是怎么写的?那里面有没有写上三名女子?到底都写了什么?快点,孩子。”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颤抖着 紫苏瞪了丹景玉座一眼,丹景玉座一直在盯着跑在前面的那个男人,那是个高大的黑发男子,身上的深褐色衣服质料很好,只是样式非常朴素。这女人说话的语气仿佛她仍然是丹景玉座。嗯,我不是希望她能找回自信吗? 丹景玉座转头用那双锐利的大眼睛盯着紫苏,不知为什么,它们的压迫力丝毫不弱于往日。“‘以我的名义宣告,携带此信者准予离开嘉荣城’,”紫苏急忙念道,“‘阻拦之人即与我作对。’签名……” “我知道他的名字,”丹景玉座打断了她的话,“跟着我。”她踢了一下卷卷的腹侧,蓬毛母马用不是很快的速度跑了出去,丹景玉座却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她一边笨拙地稳住身体,一边还在踢着卷卷的腹侧,要它跑得再快一些。 紫苏和桑扬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两个人全都跟着丹景玉座催马跑了起来。那个男人听到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也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但丹景玉座催赶卷卷挡在他前面。男人在卷卷面前停住脚步,重重地嘿了一声。紫苏跑到他们身边时,刚好听丹景玉座说道:“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成少卿。” 紫苏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没有错,正是那双绝望的眼睛,曾经俊美的面孔和披在宽阔肩膀的卷曲黑发。正是她们要找的人,一个像丹景玉座一样,白塔迫切地要抓回去的男人。3sk. 成少卿颓然跪倒在地,仿佛疲惫的双腿已经再无法承担他的重量。“现在我不能伤害任何人了。”他盯着卷卷蹄下的石板路面,恹恹地说,“我只是想离开,平安地死在某个地方,但愿你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种失落……” 随后跟上来的桑扬恼怒地扯着手中的缰绳,但成少卿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桥头都是卫兵,他们不会让任何人过桥的,他们不认识我,但他们也不会让我过去,每座桥我都试过了。” 突然,成少卿笑了,笑容很疲倦,但确实让人觉得他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我全都试过了。” “我觉得,”紫苏小心地说,“我们应该走了,他大概是想躲过那些在搜寻他的人。” 丹景玉座瞪了紫苏一眼,冰冷的目光、刚硬的表情,让紫苏差点拉起马缰后退了一步。现在紫苏觉得,如果这个女人能保留一点先前流露出来的颓丧心情,大约并不会很糟糕。 成少卿抬起头,逐一看着她们,缓缓皱起了眉:“你们不是鬼子母,你们是谁?你们想拿我怎样?” “我是能将你带出嘉荣城的人,”丹景玉座对他说,“大约还是能让你有机会报复凌日盟的人,你会想要一个机会向那些抓住你的人讨回公道的,对不对?” 成少卿的身躯掠过一阵颤栗。“我该怎么做?”他缓缓地说。 “跟随我,”丹景玉座回答,“跟随我。记住,我是全世界惟一能让你有机会复仇的人。” 成少卿仍然跪在地上,歪过头审视着她们,仔细看过每一张脸。然后,他站起身,目光定在丹景玉座身上。“我是你的人了。”他的回答很简单。 从桑扬的表情来看,紫苏觉得她心中和自己一样充满了惊疑。苍天在上,丹景玉座怎么可能会觉得一个心智不全又曾伪称自己是转生真龙的男人有任何用处? 很有可能,他会偷走她们的一匹马,转头就跑! 看着面前这个高大壮硕的男人,紫苏觉得她们最好先把腰间的匕首准备好。突然间,那种夺目的金色和蓝色光晕又出现在成少卿的头顶,就像紫苏第一次看见时完全一样,那代表着荣耀的到来。紫苏为她眼中出现的幻像颤抖着。 紫苏转过头,看了白塔一眼,宏伟的白色巨柱直达天际,统治着这座城市,但紫苏却看到了一片废墟。片刻之间,她让自己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幻像,就在刚才,它们在丙火王子的头侧闪烁————丙火王子跪在半夏脚下,低垂着头。丙火王子折断了半夏的脖子。先是一个,然后又是另一个,仿佛两个都有可能是注定的未来。 紫苏平时极少能看到如它们两个一样清晰的幻像,更不曾见过两个幻像会彼此交替,仿佛就连幻像本身也无法确定什么是真实的未来。更糟糕的是,她有一种非常确定的感觉,正是她今天所做的一切将丙火王子引向了这两种可能。 尽管阳苍天亮耀眼,但紫苏还是打着哆嗦。已经做过的事,是无法挽回的,她瞥了那两位鬼子母一眼————前鬼子母,现在她们都在看着成少卿,仿佛他是一条经过训练的猎犬,凶猛,有可能非常危险,但也会非常有用。丹景玉座和桑扬掉转马头向河边走去,成少卿走在她们中间。紫苏缓缓地跟在最后。上天保佑,我希望这么做是值得的。 而在另一边,鬼笑猝看着令公鬼。 “你就喜欢这样的女人?”鬼笑猝轻蔑地说。 令公鬼低头看着她。她正在紫电身边大步前进,身上还是穿着那身厚重的裙子,褐色的外衣裹在头上,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瞪着他,仿佛希望手里还能握着在黑水修罗来袭时捡到的短矛。当然,那些兵刃已经被智者们拿走了,而且她还为此被智者们骂了一顿。 鬼笑猝在走路,而他却在骑马,有时候,这让令公鬼觉得很不舒服。但令公鬼确实试过和她一同走路,所以现在他会因为有马匹代劳而感激不已。偶尔————非常少————他会说服她坐在自己身后,理由是一直低头和她说话会让自己的脖子感觉很累。 实际上,骑乘并不算是种亵渎习俗的行为,但不能用自己的双腿撑起自己的身体是会遭到鄙视的。 只要楼兰的人群中传来一个笑声,特别是如果发出笑声的是枪姬众,即使只是有人看他们一眼,鬼笑猝就会立刻从紫电的背上跳下来,所以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是走在地上的。 第一千零三十章 她又不是果子 “她很软弱,令公鬼,软弱得很。” 令公鬼回头瞥了那辆箱子般的白马车一眼,它正引领着卖货郎的马车队在满是尘灰的破碎平原上蜿蜒前行。今天又是金多的枪姬众负责看守马车,铁勒娜正与沙陀信和马车夫坐在一起,铁勒娜坐在这个最重的卖货郎的大腿上,下巴靠在他肩上。 沙陀信则撑着一把蓝丝小阳伞,为铁勒娜和他自己抵挡灼人的阳光,他虽然穿着一件白色外衣,还是不停地用一块大手绢擦着他的黑脸,看起来,他比铁勒娜更怕热。 铁勒娜则穿着一件和那把阳伞同样质料的云锦缝制的紧身裙装,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令公鬼看不清楚,但他觉得在那块薄雾般的面纱上面,铁勒娜的黑眼睛正在望着自己。她似乎总是在看着自己,沙陀信丝毫没有显出介意的神色。 “我不觉得铁勒娜很软弱。”令公鬼平静地说,一边调整头上的束发巾。它确实替他挡住了恼人的阳光,但他一直都拒绝穿上更多的楼兰服装,无论它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比他那身红锻子面外套要优越多少。不管他有着什么样的血脉,不管他的胳膊上有着什么样的印记,他不是楼兰人,也不打算装成楼兰人。无论他必须做什么,他总要保留住这最后一点尊严。m.23sk. 不远的地方,有一只未见过的生物。令公鬼能看见油状液体从它山脊般的牙床上渗出。鬼笑猝告诉他,这种蜥蜴的名字叫岬鯥,它能咬穿靴子,杀死一头牛。其它的毒虫更加可怕,岬鯥并不算危险,它的速度很慢,除非一个人愚蠢地踩在它身上,才有可能遭到攻击。 当鬼笑猝将那条巨大蜥蜴甩到旁边的时候,蜥蜴背上黄绿色的鳞片变成了和干裂的土地同样的颜色。哎哟,是的,只要不蠢到踩在它身上就行。 纯熙夫人将时间平均分配在智者和令公鬼身上,她经常会用鬼子母的办法吓唬他,要他说出自己的计划。“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 纯熙夫人在早晨还这么对他说,声音冰冷,看不出年纪的面孔毫无表情,而那一双越过鬼笑猝头顶望向他的黑眸里却闪动着炽烈的火焰,“但愚蠢的人会在因缘中活活将自己勒死,小心不要在脖子上编织出一圈套索。” 纯熙夫人披着一件浅色的披风,几乎像屈从者的衣服一样白,在烈日之下熠熠发光。在宽兜帽下面,她用一条潮湿的雪白色围巾包住了前额。 “我没有在脖子上勒套索。”令公鬼笑了。纯熙夫人猛地掉转格跨下坐骑的马头,急转的白马差点蹬倒了鬼笑猝,然后她飞快地跑回到智者队伍中去了,闪亮的披风飘扬在她身后。 “激怒鬼子母是愚蠢的行为,”鬼笑猝一边嘟囔,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肩膀,“我不觉得你是个蠢人。” “那就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愚蠢吧!”令公鬼对她说。他不再觉得好笑了,愚蠢?有时候冒险是必须的。“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了。” 半夏很少会离开智者们,她和她们一同行走的时间不亚于她骑在薄雾背上的时间,有时候,也会有一位智者和她一同骑在那匹灰母马的背上。 令公鬼终于知道,她又一次被别人当成正式的鬼子母了,鬼纳斯、摩诃丽、莎赫尔和鬼斯兰似乎就像那些晋城人一样欣然接受了这个看法。 只是她们对这位“鬼子母”的反应和那些晋城人完全不同,不时总会有一位智者和她大声吵嚷,让一百步以外的令公鬼都能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这和智者们对待鬼笑猝的态度几乎如出一辙,但她们对鬼笑猝更像是威吓,而不是争吵,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和纯熙夫人进行相当激烈的讨论,特别是那位赤红色头发的鬼斯兰。 第十个早晨的时候,半夏终于不再把头发梳成两根辫子了,那种样子真是奇怪。 智者和她单独谈了很长的时间,那时,屈从者正在收起她们的帐篷,而令公鬼已经骑到了紫电的背上。如果不是他对半夏相当了解,那种低下头的姿态一定会让他以为她是个很驯良的未出阁姑娘,当然,如果是和湘儿相比,大概她还算是驯良的,大约和纯熙夫人比也是这样。 半夏突然开始用力地拍手,笑着运起了每一位智者,然后就急匆匆地解开那两根辫子。 令公鬼问鬼笑猝出了什么事,每天早晨他一醒过来,就能看见鬼笑猝坐在他的帐篷外面,鬼笑猝只是不高兴地嘟囔着:“她们认为她已经成熟到……” 突然停了下来,鬼笑猝瞥了令公鬼一眼,双臂抱在胸前,用冷冷的声音继续说道:“那是智者们的事,令公鬼,如果你想知道,就去问她们好了,但你要做好准备听到她们告诉你,此事与你无关。” 半夏成熟到什么东西,她又不是果子? 这和她的头发有什么关系? 令公鬼只觉得更加糊涂。鬼笑猝没有对这件事再多说一个字,相反,她从一块岩石上刮下一点灰苔,开始向令公鬼解释该如何用它来敷涂伤口。这姑娘这么快就学会了智者的办法,让令公鬼感到很不适应。 智者自己并没有对令公鬼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当然,她们不需要,只要有鬼笑猝栖息在他肩头就行了。 其它的厌火族人,至少是金多人每天对他的冷淡都会稍减一点,大约是他们对于当来下生弥勒尊的不安正在减轻,但仍然只有鬼笑猝会随心所欲地和他说话。 每个傍晚,孔阳都会来帮助令公鬼练剑,鬼玄元则会教令公鬼使用枪矛以及楼兰奇怪的徒手格斗。护法对此也有一些了解,并且会参与他的训练,其它大多数人仍然会避开令公鬼,特别是那些马车夫。他们已经知道他是转生真龙,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 令公鬼曾经见过,那些相貌粗横的男人之中,曾经有人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正在盯着魔尊本尊。不过,沙陀信和说书先生并不属于这些人。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我感觉疲惫 几乎每天早晨,当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沙陀信都会骑着一头从被黑水修罗烧毁的马车上解下的骡子,到金多部的队伍中来看看。他在头上围了一条白色的长头巾,头巾一端一直垂到脖子上,将脸衬得更黑了,他对令公鬼一直都非常客气,但那种从未改变过的冰冷眼神让他的鹰钩鼻完全像是一只鹰喙。 “真龙大人,”受到攻击之后的那天早晨,沙陀信这么对令公鬼说,然后他那块时刻都会出现在他手中的大手绢擦去脸上的汗水,又不自在地在骡背上的老鞍子里挪动了一下身体,“我能这样称呼您吗?” 被烧焦的三辆马车残骸都被留在原地,同样留下的还有两名沙陀信手下和更多楼兰人的坟墓。黑水修罗都被拖出营地,丢给秃鹫和那些吠叫着的食腐兽,令公鬼不知道这些大耳朵的生物应该是大狐狸还是小野狗,它们看起来两种都像。有一些红翼尖的秃鹫一直在空中盘旋,仿佛是害怕落在地上就会和它们的同类发生激烈的争斗。 “随便叫我什么都行。”令公鬼对他说。 “真龙大人,我一直在思考你昨天说的话。”沙陀信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仿佛害怕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不过鬼笑猝这时正在智者那里,而他自己的马车队还在五十步以外的地方。然后,他将声音减弱到像耳语一般,一边还在紧张地擦着脸,但眼神仍然没有变化:“您说过知识拥有巨大的价值,是通向伟大的道路,您说的没错。”23sk. 令公鬼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眼睛没眨一下,脸上毫无表情:“是你说的,不是我。” 沙陀信最后说道:“嗯,大约是我说的,但那是真的,不是吗,真龙大人?”令公鬼点点头,卖货郎继续一边用眼角向四下窥看,一边对令公鬼耳语:“但知识之中也会有危险,知识授与者可能遭遇的危险更超过接受者,一个出卖知识的人所要求的绝不仅仅是它的价钱,而且还有安全的保障,对于可能出现的……后果的担保。您是否同意?” “你有知识想要……出售,沙陀信?” 体重过人的男人皱起眉望着他的车队,虽然天气正迅速变热,铁勒娜还是走下马车,在车队旁边散步。她肥大的身躯上套着一件白裙装和一条白绢丝头巾,粗糙的黑发里插着奇玉梳子,她的目光偶尔会瞥一下两个正坐在马鞍上说话的男人。 在这么远的距离,令公鬼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看见那么肥大的人竟然能那么轻快地移动,令公鬼总是感到很奇怪。铁勒娜已经坐到第一辆马车的驭手位上,她显然是觉得那个位置比马车厢里有更加开阔的视野,她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在座位边缘摇摆。 “那个女人真是会要了我的命。”沙陀信嘟囔着,“大约我们能以后再谈,真龙大人,希望我们的谈话能让您高兴。” 重重地踢了一下骡子,沙陀信跑到领头的马车前,以惊人的敏捷动作一步迈上了驭手位,回身将骡子的缰绳绑在车厢角上的一个铁环里,随后就和铁勒娜消失在车厢里。 那天,他们直到队伍在夜里停下时才再次出现。 第二天和往后的每一天里,只要那个卖货郎看见令公鬼是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凑过来,而且每次都会说些他有价钱合理的知识可以出售,但必须有安全保障之类的话。 有一次,他甚至说只要为了能得到知识,即使是谋杀、背叛,或是无论什么样的罪行都可以被饶恕。看到令公鬼没有表示同意,他立刻变得更加紧张。无论他想出售什么知识,看来他非常希望令公鬼能为他提供保护,不管他可能有过什么恶行。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知识想买,”令公鬼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所有的问题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而有些代价我并不愿意偿付。” 师卫古在第一天晚上就将令公鬼拉到一旁,那时营火刚刚点起,煮食的香气在矮帐篷周围飘荡,说书先生看起来几乎像沙陀信一样紧张。 “关于您,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师卫古将头歪到一边,斜着眼盯着令公鬼,“应该有个伟大的史诗来讲述您的传奇,转生真龙,当来下生弥勒尊,在这个纪元和其它无数纪元的预言中都有所记载的男人。”师卫古用披风裹住身体,各种颜色的补丁在风中翩翩飞舞。在荒漠中,黄昏非常短暂,夜晚和严寒总是踏着飞快的脚步携手而来。 “你在预言中被注定的命运给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我要完成这部史诗,我就一定要知道。” “感觉?” 令公鬼看了看周围的营地,以及在帐篷之间来回穿行的金多人,在他的计划实现之前,他们之中有多少将要死去? “疲惫,我感觉疲惫。” “这不是一个英雄的心境,”师卫古喃喃地说,“但可以想象得到,担负如此沉重的宿命,当然会觉得疲惫。整个世界都压在你的肩头,如果有机会,大部分人都会杀死你,而剩下的傻瓜们则想利用你,通过你去赢取他们的权势和荣耀。” “那么你是哪种人,师卫古?” “我?我只是个单纯的说书人,我喜欢这个身份,我喜欢故事,”那个男人举起百衲披风的一角,似乎是要证明这一点,“我可完全不羡慕你的位置,还有与之相伴的命运,那只有死亡和疯狂。‘他的血在煞妖谷的岩石上……’这是《阴肆餍魔录》————真龙预言里的一段。不是吗?为了拯救那群傻瓜,你必须去死,而换来的却是他们因为你的死亡而放松地长吁一口气。不,即使有你这样的权能,我也不会接受这些的。” “令公鬼,”半夏穿着浅色披风从深暗的夜幕中走来,披风的兜帽被她戴在了头上,“我们来看看你接受治疗以后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恢复得如何。”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希望我从没见过 纯熙夫人和半夏在一起,鬼子母的脸被包覆在白色披风的深兜帽里,她们身后是摩诃丽、鬼纳斯、鬼斯兰和莎赫尔。 她们将头裹在深色的外衣里,四双眼睛全都注视着他,目光如同夜色般平静而寒冷,就连半夏也是一样。她还没有鬼子母那种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但已经有了鬼子母的眼神。 令公鬼一开始没注意到鬼笑猝,因为她跟在这群人之后。片刻之间,令公鬼觉得自己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情,但即使真的有过那样的神色,当鬼笑猝发现令公鬼的目光时,也立刻将它抹去了。 令公鬼觉得,那一定是他的想象,因为他实在太累了。 “下次吧!”师卫古对令公鬼说,目光却随着他那种少有的侧头动作转向了走过来的女人们,“我们下次再谈。”他微微一打恭,躬身礼貌地离开了令公鬼。 “未来让你很恼火吗,令公鬼?”等说书先生离开之后,纯熙夫人对他说,“预言里充满了各种隐喻,它们所真实表达的和字面上的意思有时并不一样。” “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编织业力,”令公鬼对纯熙夫人说,“而我则会做我必须去做的。记住,纯熙夫人,我会做我必须去做的。”纯熙夫人似乎对这些话感到满意,但身为鬼子母,令公鬼很难确定她真实的心情,等她知道所有事情之后,她就不会那么满意了。 师卫古第二个晚上又过来了,然后是随后的每一个晚上。他总是在谈论那部他要完成的伟大故事,并显示出一种几乎是病态的热情,一直追问令公鬼如何看待即将到来的疯狂和死亡,看起来,他的故事一定是以悲剧收场。令公鬼绝不想将自己的恐惧展示给他人,它们应该永远被埋在他的心中。m.23sk. 最后,说书先生似乎厌倦了听他说“我会做我必须去做的”,便不再来找他了。 看起来,说书人大概只是想在他的史诗中塞满各种痛苦的哀嚎。当那个男人最后一次从令公鬼身边离开的时候,他的表情显得非常颓丧,荒漠中的大风吹得他的披风扬得老高。 这个家伙很奇怪,但谢铁嘴和其它所有说书先生大概也都是如此。师卫古的身上明显能看出一名说书先生的特点,比如,他总是自信十足。令公鬼不在乎这个人称呼他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什么称号,但他在与鬼玄元和纯熙夫人交谈时仿佛也自认为是与他们平等的人,谢铁嘴同样是如此。 师卫古已经不再为金多部众表演了,现在他每晚都会跑到突阕的营地里去,这里的突阕楼兰人更多,他这么对鬼玄元解释,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一个更大的观众群体。金多人们对此都很不高兴,但即使是鬼玄元对此也无能为力。 在三绝之地,除了杀人以外,说书先生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鬼笑猝一直在智者那里过夜,有时在白天她也会和她们共同走上一个多时辰。那时,她们全都会聚在她身边,就连纯熙夫人和半夏也是一样。 一开始,令公鬼以为她们一定是在建议她如何对付自己,如何将她们想知道的信息从自己的脑子里拖出来。但有一天,当太阳还高挂在头顶的时候,一个像水缸一样巨大的火球突然爆涌在智者队伍的前面,然后又旋转着翻跌出去,在干枯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沟,又在眨眼间就灭掉了。 一些马车夫勒紧了他们的缰绳,让惊慌嘶鸣的马匹停了下来,他们用混杂着恐惧、疑惑和粗鄙脏话的声音互相询问着。议论声也不停地从金多人的队伍里发出来,像突阕楼兰人一样,他们都在望着火球发出的地方,但这两支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真正爆发出明显兴奋情绪的是智者的队伍,四位智者簇拥在鬼笑猝周围,挥舞着双手,抢着和她说话。纯熙夫人和半夏拉着缰绳让坐骑贴在她们身边,也想插句话。即使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令公鬼也能看见鬼纳斯正警告般地对她们两人摇着一根手指————不准靠近。 又看了那个贯穿有半里距离的笔直焦黑圆沟一眼,令公鬼坐回马鞍上。当然,她们在教导鬼笑猝进行导引真气。令公鬼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那不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当那个火球爆出的时候,他凭着直觉碰触了真源。他伸手去抓阳极之力,却觉得自己只是在空气中抓了一把,就像是用破筛子去舀水。 总有一天,这种情况会在他迫切需要上清之气时发生,令公鬼必须学习,但他却没有老师。他必须学习,不仅仅是因为上清之气有可能在他要为发疯而担忧之前就杀死他,更是因为他必须能使用它。学习使用它,在使用中学习。 令公鬼大声笑了起来,引来一些金多人不安的目光。 在这十一个日夜里,马鸣在令公鬼身边的时候,他都会很高兴,但马鸣每次总是在他身边待不多一会儿就离开。他用那顶宽边平顶帽遮住眼睛,将黑矛放在果仁马鞍的鞍桥上,矛端就是那根有着古怪鬼鸮铭文、由上清之气打制的矛尖,形状就如同一把弯曲的短剑。 “如果你的脸再被太阳晒黑一点,你就会变成一个厌火族人了。” 马鸣大约会对令公鬼这么说:“我也许等会儿就会离开。”或者是笑着说:“你想要在这里度过你的余生吗?整个世界都在龙墙的那一边,酒,女人,你还记得这些吗?” 但马鸣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他甚至比那些智者更加不愿意提到昆莫,以及他们在那里遭遇的一切。说到那座被浓雾笼罩的城市时,他的手就会紧紧握住乌黑的矛杆,而且他总是说自己不记得在那件密炼法器里发生的任何事了,但他又会自相矛盾地说:“不要靠近那东西,令公鬼,它和海门通里的那个完全不同,他们只有欺骗和谎言。真不让人活,希望我从没见过它!” 有一次,令公鬼提到了古语,马鸣突然喊道:“真是烦死人了,我不知道什么他娘的古语!”接着他就催马跑回卖货郎的马车里。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你太过分了 那里是马鸣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和那些马车夫玩骰子,直到他们发现他赢的钱经常要远远超过他输的————无论他用的是谁的骰子。 一有机会,马鸣就会与沙陀信和师卫古聊上很长的时间,还会不时讨好一下铁勒娜。在黑水修罗发动袭击之后的那个早晨,当他第一次扶正了帽子,向铁勒娜露出微笑的时候,他的心思就已经昭然若揭了。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和铁勒娜聊很久,为了给她从一株长满荆刺的灌木上摘下的一朵白花,他的手被刺得连续两天都难以抓住缰绳,但他拒绝让纯熙夫人为他治疗。 铁勒娜没有鼓励他去冒险,但很难说她放荡的笑容对他的鲁莽有多少刺激。许多人都对马鸣的行径议论纷纷。 沙陀信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有时候,他会用秃鹰般的眼睛盯着马鸣的后背。23sk. 一天黄昏的时候,马车上的骡子都已经被解开,帐篷也纷纷被竖立起来,令公鬼正在解下紫电的马鞍,马鸣则与铁勒娜站在一辆帆布顶马车的阴影里,靠得非常近。 令公鬼这时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花斑马梳理皮毛了,他看了那两个人一眼,摇了摇头。太阳落在地平线上,仍然发出炙热的光芒,远处的尖峰伸出细长的阴影,一直横跨过营地。 铁勒娜无聊地玩弄着她的透明面纱,大约是打算拿下它,然后不时会发出一两个笑声,丰满的嘴唇半撅着,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吻。 马鸣仿佛是受到了鼓励,带着自信的笑容又向她靠近了一些。铁勒娜放下手,缓缓地摇了摇头,但那种动人的笑容却丝毫未减。他们都没听见铁勒娜正朝他们走来,因为这个大胖子的脚步实在是太轻盈了。 “她就是你想要的,这位爷?”凑在一起的两个人听到胖女人甜蜜的声音,立刻向两旁跳开,铁勒娜发出一阵音乐般的笑声,实在很难和她的面容联想在一起。 “和你做笔交易吧,马鸣,一枚十足的瓜子金,她就是你的了,像这样一个毛头姑娘值不到两枚瓜子金,所以这笔交易谁也不吃亏。” 马鸣的面容扭曲了一下,看起来仿佛希望自己只要不在这里,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常妙娥缓缓地转向铁勒娜,如同一只山猫面对着一头熊。“你太过分了,老女人,”她低声说道,面纱上方的眼里露出苛烈的光,“我不会一直容忍你的舌头,小心点,否则大约你会宁愿自己能留在荒漠这个地方。” 铁勒娜咧开大嘴笑了笑,用肥脸后面那双毫无笑意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常妙娥:“你会吗?”常妙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枚十足份量的瓜子金,”她的声音像铁一样硬,“我会在我们离开你的时候确保你得到一枚瓜子金,我只希望能看着你把它喝下去。” 转过身,她向领头的马车走去,最后消失在马车里,一路上,她的腰肢再没有任何诱惑的摆动。 铁勒娜看着离去的女人,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白色的马车门关上,她才突然转向正要离去的马鸣:“还没有男人曾经拒绝过我提出的交易,更别说是两度拒绝了。你应该小心点,希望我不会因为这个而做出什么事来。” 铁勒娜带着笑容伸出手,用粗手指捏了一下马鸣的脸颊,巨大的力量让马鸣哆嗦了一下。 这时,铁勒娜又向令公鬼喊道:“和他说说吧,真龙大人,我觉得你会知道轻视女人是多么危险。那个跟着你的楼兰姑娘一直瞪着你,我听说你属于另一个女人,大约她因为这个而觉得被你轻视了。” “我看没这么简单吧,夫人,”令公鬼漠然地说,“如果鬼笑猝相信我是这样看她的,她会将一把匕首刺进我的肋骨里。” 胖女人大声笑了起来,马鸣躲避着她又一次伸过来的手,但她只是拍了拍马鸣刚才被她捏到的地方。 “你看见了吗,这位爷?轻视一个女人的提议,大约她会觉得这没什么,但大约……”她做了一个刺的动作,“……会是一把匕首,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应该学会的一课。嗯?真龙大人?”一边带着透不过气的笑声,她跑去检查那些照料骡子的人了。 搓了搓脸颊,马鸣喃喃地说道:“她们全都疯了。”随后他也离开了那里,但在那以后,他并没有放弃追求铁勒娜。 一切都在随时间流逝。十一天过去了,现在是第十二天,他们在不毛、焦热的土地上行进着。有两次,他们看见了别的台地,那种粗糙的岩石屋和风息堡毫无差别,都建在孤峰的崖壁上,以此来抵挡可能发生的袭击。其中一块台地有三百头以上的绵羊,而令公鬼带给那些放羊的的惊讶丝毫不亚于进入三绝之地的黑水修罗。另一块台地没有人烟,不是因为遭到了袭击,只是没有被使用。 有几次,令公鬼看见了远方的山羊、绵羊和白色的长角牛,鬼笑猝说那些牧群属于附近的氏族聚居地,但令公鬼并没看见半个人,而且肯定也没有可以被视为聚居地的建筑。 第十二天,金多部和突阕部的大队夹着智者的队伍继续前行,智者队伍后面是卖货郎蜿蜒的马车队,那里一直都会传来常妙娥和师卫古的争论声,还有坐在沙陀信膝上看着令公鬼的铁勒娜。 “……就是这样,”鬼笑猝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你一定对大总管有所了解了。” “不算太了解,”令公鬼承认。他这时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是在听着鬼笑猝的声音,却没有去听她说些什么,“不过我确实学到了很多。” 鬼笑猝瞪了令公鬼一眼。“等你成亲的时候,”她用一种很僵硬的声音说,“既然你手臂上的龙纹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那么你是要追随你的天命,还是要像一些未开化的湿地人那样,要求拥有一切,除了你老婆身上的衣服以外,什么都不留给她?”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我们到了 “根本不是你想这样的,”令公鬼表示反对,“在我来的地方,只要有男人敢这么想,女人就会打破他的脑袋。不管怎样,你不觉得这只是我和我决定要与之成亲的女子之间的事吗?”听到这番话,鬼笑猝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了。 鬼玄元这时从金多队伍的前面跑了过来,让令公鬼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到了,”楼兰的部族首领带着微笑喊道,“保巴克城堡。” 令公鬼紧皱着双眉向四周望去,在前面一里外的地方屹立着一丛紧靠在一起的陡峭山峰,又像是一座特别巨大的山丘被劈成了许多片。在他左侧,地面上铺展着成片的硬草和没有叶子、只有尖刺的植物,其间还零星长着荆棘灌木和矮树。 他们身边是贫瘠的丘陵和锯齿状的沟谷,再远处有一些粗大的岩石立柱,更远的地方就是一排排尖峰兀立的山脉了。右侧的景象和左侧差不多,只是干裂的黄土层上并没有丘陵,山脉和他们的距离也更近一些。自从离开穆萨之后他眼中的荒漠景观永远都是这样。 “在哪里?”令公鬼问。 鬼玄元瞥了鬼笑猝一眼,而后者正盯着令公鬼,仿佛是在盯着一个傻子。“来吧,还是你自己来看看保巴克城堡吧!”将束发巾放到肩头,部族首领转过身,向满是裂缝的岩墙跑去。 突阕楼兰已经停住了脚步,开始搭建他们的帐篷。铁膝和金多人们则牵着牲口紧跟在鬼玄元身后,他们全都露出面孔,大声呼喊,护送卖货郎车队的枪姬众向马车夫大声吆喝着,催促他们跟上金多的队伍。一位智者将裙子拉到膝盖处,跑到了鬼玄元身边————从她的白发,令公鬼判断那是鬼纳斯,摩诃丽肯定不会有那么敏捷的动作,而剩下的智者们还保持着她们原有的步伐。 片刻之间,纯熙夫人看起来仿佛是想赶到令公鬼身边,但她犹豫了一下,又和一名头发依然隐藏在外袍中的智者讨论了一会儿。 最后,鬼子母勒住了白母马的缰绳,回到半夏的灰马和孔阳的乌骓战马旁边,继续走在牵着牲口的白袍屈从者前面。不过她们也一直跟着鬼玄元他们。 令公鬼俯下身,向鬼笑猝伸出一只手,看见鬼笑猝朝他摇了摇头,他说道:“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吵嚷下去,我就没办法听到你在下面说话了,如果因为我听不到你说话而犯下什么榆木脑袋的错误怎么办?” 低声嘟囔了几句,鬼笑猝瞥了环绕着卖货郎马车的枪姬众一眼,叹息一声,抓住令公鬼的胳膊。不顾她的气恼的抗议,令公鬼将鬼笑猝拉起,回手把她甩到马鞍后面,每次她想自己上马的时候,都会差点把他从马鞍上拉下来。他给了她一点时间,让她整理好长裙,但裙摆还是被拉到了她齐膝软靴以上很高的地方。 令公鬼踢了一下花斑马,让它慢跑起来,这是鬼笑猝第一次坐在奔跑的马背上,她立刻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令公鬼的腰。 “你会让我在我的姐妹面前显得像傻瓜一样,湿地人!”鬼笑猝趴在令公鬼背上,警告地叫喊着。 “为什么她们会觉得你像个傻瓜?我也见过摩诃丽、鬼纳斯和其它智者骑在纯熙夫人或半夏背后,跟她们说话呀!” 过了一会儿,鬼笑猝说:“你比我更容易接受改变,令公鬼。”令公鬼完全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令公鬼在鬼玄元、铁膝和鬼纳斯身边放慢紫电的步伐,金多人站在他们身后,仍然在高声呼喊着。 令公鬼惊讶地发现火红色头发的鬼足缺也快步跑了过来,同样露出了面孔。鬼笑猝将令公鬼的束发巾收到肩膀上。“进入聚居地的时候,脸孔一定要被别人看到,我跟你说过这个的,而且还要制造出很大的声音。我们早就被发现了,他们知道我们是谁,但这是习俗,表示你不会突然袭击聚居地。” 令公鬼点点头,但还是紧闭着双唇,鬼玄元和他身边的另外三个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鬼笑猝同样没有,金多部众的吼声则在几里外就可以听见了。鬼足缺转头看着令公鬼,被太阳晒黑的面孔上,除了轻蔑,还有讥笑。痛恨和轻蔑都是令公鬼能预料到的,但为什么会有讥笑?有什么是让鬼足缺觉得好笑的? “愚蠢的突阕。”鬼笑猝在他背后嘟囔着。大约她是对的,大约鬼足缺正在讥笑她骑在马上的样子,但令公鬼不这么认为。 马鸣在一阵黄尘之中催马跑了过来,他将帽子压得很低,那根矛被他立在马镫上。“令公鬼,这是什么地方?”为了不让说话声被金多人的喊声淹没,马鸣只能大喊着说道,“那些女人全都在喊:‘快,快’。”令公鬼把情况告诉他,马鸣便朝着那道高耸的岩墙皱起眉,“我觉得,只要补给充足,这里可以坚守好几年,但这又不像是海门通或图拉索门。” “图拉什么?”令公鬼问。 马鸣在回答之前先转过了肩膀:“只是我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他在马镫上站起身,回头望向卖货郎的马车队,“至少,他们仍然和我们在一起,我觉得知道他们再过多久才会结束贸易,离开这里。” “他们不会在去若羌之前离开,鬼玄元说,部族首领聚会的时候会是很好的交易机会,即使只是两三个部族首领的聚会,而这次十二名部族首领都会前来,我不认为沙陀信和铁勒娜会错过这次机会。”马鸣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讯息。 鬼玄元引领队伍向峭壁石墙上最宽的一条缝隙走去,缝隙最宽处差不多有十到十二步宽。往里头走进一段,四周的景物就完全被山壁投下的阴影所覆盖了,抬头只能看见一线的天空,所以显得非常凉爽,反而让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楼兰人的喊叫在灰褐色的山壁上发出阵阵回声,变得更加巨大了。 当他们同时闭上嘴的时候,山壁间突然陷入了寂静,只能听见骡马的蹄声和身后很远处马车轮转动的声音。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获得了我的允许 又转过一个拐角,狭窄的缝隙突然敞开成一片宽阔的峡谷,长长的谷地几乎完全垂直。从两侧的山坡上,尖锐的喊叫声从几百个女人的嘴里发出,那里聚集了许多人。 女人们穿着宽大的裙子,用头巾包住脑袋,男人们穿着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那是圣保衣,女子中只有枪姬众会穿这样的衣服。所有人都在摇晃着手臂向他们表示欢迎,并且不停地敲打着壶罐,或是其它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 令公鬼倒抽了一口气,不止是因为眼前喧闹的场面。这座山谷是绿色的,两侧山坡上分布着狭窄的梯田,一直爬升到半山腰处。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并非是真正的梯田,而是用灰色的岩石和黄色的泥土搭建而成的平顶小房子,它们几乎是一层顶着一层地簇拥在一起,周围盘绕着一条条道路。 每个屋顶都是一个种植豌豆、番瓜、茄子、甜瓜和各种令公鬼认不出的植物的园圃,在屋前乱跑的鸡比令公鬼在其它地方见到的更红一些,此外还有一种比鸡更大,有着灰色斑点的奇异家禽。孩子们的衣着大多和他们的长辈一样。 穿白袍的屈从者正扛着大陶壶在屋顶上来回行走,显然是在给植物浇水。他总是听别人说,楼兰没有城市,但这里至少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只不过令公鬼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城镇。 吵闹声过于巨大,让他没办法问出塞在脑子里的问题,比如那些结在浅色叶片的矮灌木上的圆形水果是什么,它们的色泽太红亮,不可能是苹果;或者那些有着宽大叶片、直立的茎、上面有许多长着黄穗的球芽是什么植物?他当过很久的农夫,难免会为这些奇怪的庄稼而感到惊讶。 鬼玄元和铁膝将短矛插进背上固定弓匣的皮索里,放慢了脚步,鬼足缺也是一样,不过他们还是保持着很快的行走速度。鬼纳斯跑在最前面,笑得像个姑娘,其它人则继续以稳定的步伐在谷底的人群中穿行。女人们的喊叫声让空气不停地颤抖,几乎彻底盖过了敲击壶罐的声音。 令公鬼依照鬼笑猝的指点跟在后面,马鸣则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掉转马头逃出这里的样子。 在山谷的最远端,山岩重新向里收拢,形成一个深邃、黑暗的洞穴。鬼笑猝告诉令公鬼,阳光永远照不到这座洞穴的深处,所以那里的岩石永远都是冷的,这也就是这座聚居地名字的由来。在洞穴前面,鬼纳斯和另一名女子站在一块灰色的大石头上,那里平滑得就像一座舞台。 鬼纳斯身边的女子身材很苗条,身穿宽裙,用头巾绑起来的黄发一直垂到腰际以下,而两鬓已经出现了点点灰白,一双灰眸的眼角处也出现了小细纹。她看起来显然比鬼纳斯要年长,但也比鬼纳斯更漂亮。她穿着和鬼纳斯同样的服饰,一条褐色的朴素外衣围住她的肩头,黄金和奇玉雕刻的项链手镯并不特别精致或华美。 她一定就是莲,保巴克城堡的大总管。 当鬼玄元停在那块巨大的岩石前面时,高亢的女声停息下来。铁膝和鬼足缺紧随在鬼玄元身后。“我请求进入你的聚居地,大总管。”他用宏亮、庄重的声音说道。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部族首领。”黄发女子也用同样宏亮、庄重的声音回答。她微笑着,然后又用温暖许多的嗓音说:“我心中的阴凉啊!你永远都会得到我的允许的。” “谢谢,我心中的大总管。”这句话的语气也没那么庄重了。 铁膝向前迈出一步:“大总管,我请求走进你的屋顶下。”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铁膝。”莲对这个粗壮的男人说,“在我的屋顶下,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清水和阴凉,金多氏族在这里总是会受到欢迎的。” “谢谢你,大总管。”铁膝拍了一下鬼玄元的肩膀,回身朝他的人众走去。看起来,楼兰的仪式都是很简短隆重的。 鬼足缺扬着脑袋走到鬼玄元身边:“我请求进入你的聚居地,大总管。” 莲眨眨眼,皱起眉望着他,令公鬼身后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那是从几百个喉咙里发出的惊讶声。一种危险的感觉突然出现在空气中,马鸣肯定也感觉到了,他用手指摩搓着矛杆,半转过身去看那些楼兰有着什么行动。 “出了什么事?”令公鬼回头低声问,“为什么她一言不发?” “他用部族首领的方式询问。”鬼笑猝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他耳语,“那男人是个傻瓜,他一定是疯了!如果她拒绝他,那就意味着与突阕部众结下了仇怨,但面对这样的侮辱,她还是有可能会拒绝的。这不算血仇,他毕竟不是部族首领,无论他的脑袋涨到多么大,但这会是仇怨。” 姑娘喘了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没有在听,对不对?你根本就没听进去!她甚至可以拒绝鬼玄元,而鬼玄元就只能离开,虽然这样会让部族分裂,但这是她的权力。她甚至可以拒绝当来下生弥勒尊,令公鬼,在我们这里,女人不是没有权力的,不像你们湿地人那样,女人除非成为女王或贵族,否则就要在男人用餐时为他们跳舞!”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微微摇了摇头,每一次他打算责备自己对楼兰了解太少的时候,鬼笑猝都会提醒他,但她对所有的非楼兰的世界又是那么无知。 “总有一天,我会介绍你认识思尧村的女事会,如果能听到你向她们解释她们是多么缺少权力,那一定会是……很有趣的事。”令公鬼感觉姑娘在他背后动了动,似乎是要看到他的脸,于是他小心地保持着自然的表情,“大约她们也会向你解释一些事。”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莲说道,鬼足缺露出微笑,头扬得更高了,“走进我的屋顶下,你自己会找到清水和阴凉的。”几百个惊呼声汇成了一个相当大的声音,火色头发的男子浑身颤抖,仿佛刚刚受了一记重击,脸因愤怒而变成了赤红色。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孤独的人 一时间,令公鬼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挑战般地向前迈出一步,直盯着莲和鬼纳斯,左手紧抓住右前臂,仿佛是要阻止自己伸手去拿短矛。 然后,令公鬼猛转过身,向人群走来,喷火的眼睛朝每一个要说话的人瞪去。最后,他停在距离金多队伍不远的地方,狠狠地瞪着令公鬼,即使是燃烧的煤块也不会比现在他的大眼睛更热。 “莲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朋友且孤独的人,”鬼笑猝悄声对令公鬼说,“她像欢迎一名乞丐般欢迎他,这是对他最严重的侮辱,但这样的侮辱并不是针对突阕的。” 突然间,她狠狠地在令公鬼的肋骨上敲了一拳,痛得令公鬼重重地哼了一声,“快动啊,湿地人,我把我的骄傲全都放在你的手上了,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在指导你!快动啊!” 令公鬼跨腿跳下紫电,走到鬼玄元身边。我不是楼兰人,他想,我不懂得他们,我也不能让自己太像他们,我不能。天籁小说网 没有人这么做过,但他向莲作了个揖,然后说道:“大总管,我请求走进你的屋顶下。” 令公鬼听见鬼笑猝的呼吸停住了,他应该按照鬼玄元的方式去说的。部族首领看着他的老婆,眼睛担忧地瞇起来,鬼足缺涨红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人群里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大总管望着令公鬼,眼神甚至比她盯着鬼足缺的时候更严厉了。她将令公鬼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束发巾垂在一件楼兰绝对不会穿的红色外衣上,她面带疑虑地望向鬼纳斯,鬼纳斯向她点了点头。 “如此谦逊,”莲缓缓地说,“竟然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很少会知道去哪里寻找这种美德。”展开身上暗色的裙子,她行了个生硬的屈膝礼————这不是楼兰女子会做的事,但那毕竟是一个屈膝礼————当成是对令公鬼打恭的回礼。“朅盘陀王可以进入我的聚居地,为了首领的首领,保巴克城堡永远都有清水和阴凉。” 另一阵巨大的叫喊声从人群中的女人们嘴里发出来,但令公鬼不知道这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这场仪式。鬼足缺带着更深的憎恨盯着令公鬼,然后迈步向外走去。他用力挤向鬼笑猝,逼得姑娘慌张地跳下斑纹马,随后,他就消失在散落的人群中。 马鸣缓缓地爬下马背,一边还在回头盯着那个人。“小心不要让那家伙走到你的背后去,令公鬼,”马鸣冷冷地说,“我是说认真的。” “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令公鬼说。 卖货郎这时已经在谷地中间摆开摊子卖起东西来了。在山谷的入口,刚刚出现的纯熙夫人和其余的智者引发了一阵喊叫和敲击壶罐的声音,但不像迎接鬼玄元时的声音那么巨大。“但他还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人。” 令公鬼的危险不在楼兰人的身上。纯熙夫人站在一边,而兰飞儿站在另一边。 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危险的?这个想法却差点让他笑出了声。 鬼纳斯和莲已经爬下了那块巨岩,让令公鬼吃惊的是,鬼玄元张开两只手臂搂住了她们两个。就像大多数楼兰女性一样,她们的个子都很高,不过头顶都还没超过部族首领的肩膀。“你已经见过我的老婆鬼纳斯了,”鬼玄元对令公鬼说,“现在你一定要见见我的老婆莲。”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正大张着嘴,便急忙收紧了下颔。当鬼笑猝告诉他,保巴克城堡的大总管名字叫莲,是鬼玄元的老婆之后,他还以为自己误会了在穆萨时鬼玄元和鬼纳斯之间那些“我心中的阴凉”的意思。无论如何,他以为那些话是另有所指,但眼前这番情景…… “她们两个?”马鸣惊呼一声,“我的乖乖哟!两个!哎哟,真让人眼红,艳福不浅啊!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或者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傻瓜!” “我还以为,”鬼玄元皱起眉,“鬼笑猝已经告诉了你们我们的习俗,看来,她漏掉了许多。” 转头看了她的男人————她们的男人————一眼,莲朝鬼纳斯扬起一侧眉弓,鬼纳斯则平淡地说:“她似乎是个告诉他须知事项的理想人选,同时这也是个防止她每逢我们转过身时便跑回枪姬众身边去的方法。现在,看起来我必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和她好好谈一谈了。毫无疑问,她过去都在教他枪姬众的手语,或者是如何给一条岬鯥挤奶。” 鬼笑猝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片红云,她烦躁地将头甩向一边,她深红色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耳边,可以随着她甩头的动作而摆动了。“还有比婚姻习俗更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他,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什么都不听。” “她是个好教师,”令公鬼急忙说道,“我已经向她学习了你们许多的习俗,还有许多三绝之地的事情。”手语?“我的犯的错误都是因为我自己,而不是她。”要怎么给一条两尺长的毒蜥蜴挤奶?为什么?“她一直都是个好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喜欢继续这样和她在一起。”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么说? 这个女人有时会让人非常愉快,至少当她暂时松懈时可以,但在其它时间里,她就像是一只被塞进他衣服里的蜜蜂。不过,只要她在身边,至少他能知道智者们派来监视他的人是谁。 鬼纳斯仔细端详着令公鬼,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如同鬼子母的眼睛一样锐利。话说回来,她也是能够导引真气的,她的面容只是比她实际的年纪要显得年轻,而非年岁莫辨。不过,大约她在其它方面和鬼子母没有任何差别。 “在我听来,这是个不错的安排。”她说。鬼笑猝张开嘴,脸上浮现出义愤填膺的情绪,但是当智者抬眼向她望去时,姑娘只是一言不发地又把嘴闭上了,不过脸色还是阴沉得可怕。 大约鬼笑猝还以为自己陪伴他的时间结束了,因为现在他们已经到了保巴克城堡。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洞居 “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们一定累了,”莲对令公鬼说,灰眸里洋溢着母亲般的慈祥,“也饿了吗,来吧!”她将温暖的微笑也同样送给马鸣,后者正回头望着卖货郎的马车,犹豫着。“到我的屋顶下来吧!” 从马背上取下鞍袋,令公鬼将紫电交给一名屈从者女子,那名女子也同样牵走了果仁。马鸣最后看了那些马车一眼,将鞍袋甩在肩上,跟上了众人。 莲的屋顶————她的房子位于西边山坡最高的一层,再上面就是高达三百余尺的岩石峭壁了。虽然是部族首领和大总管的居所,但从外表看,只是一幢用大块黄泥砖砌成的长方形房子,没有遮挡的窄窗户上盖着朴素的白窗帘。 在房子的平屋顶上有一块菜地,另一块菜地位于灰石窄路另一侧的梯田上,从外面看,大概有两个房间的面积。除了挂在门口的那面方形青铜锣之外,它和周围的其它房屋没什么差别,不过从这个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山谷。 一幢简单的小房子,但一进里面,就别有洞天了。 被砖墙围住的那一部分房子被辟成为一个大房间,地板上铺着红褐色的瓷砖,但这只是房子的一部分。房屋在岩石中凿出的部分比砖墙围住的面积更大,这里的天花板很高,而且令人惊奇地清凉。宽大的拱形门户连接着不同的房间,白银灯盏中散发出一种青草的芬芳。 令公鬼只看见了一把椅子,那是一把漆成红色和金色的太师椅,看起来并不常使用,鬼笑猝叫它首领的椅子。这里也看不到多少木头,只有几口抛光或者涂漆的匣子与箱子,还有放着打开书籍的矮阅读架,阅读者需要趴在地板上才能使用它。 地板上铺着各种图案的地毯,还有颜色鲜亮的多层小毯子,令公鬼从那些地毯上认出了晋城、雨师城、白民乘黄,甚至是云梦泽和骆驼城风格的图案,而有些图案他也不认识————以不同颜色排列的锯齿状宽条纹,或者是连接在一起的灰色、褐色和黑色方框。 这里到处都是鲜艳的色彩,与这片山谷之外的单调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墙壁上装饰着肯定是来自于世界之脊另一边的壁挂,大约它们的取得方式与海门通那些壁挂相同。 还有呈现出各种尺度、风格和色调的坐垫,这些黄褐色的云锦坐垫大多坠饰着穗子或穗子,有时两者兼具。在石墙上凿出的小壁龛里,陈列着细瘦的瓷瓶、银碗或奇玉雕刻的怪异生物。这里应该就是晋城人所说的“洞居”了。 这里有着晋城和匠民那样的绚丽风格,但这种风格在这里却给人一种尊贵的感觉,让人同时体会到了庄重与不拘一格。 令公鬼一边向鬼笑猝投去一个笑容,以表明自己认真听了她的话,一边从鞍袋里取出一件为莲准备的礼物————一只工艺精湛的黄金狻猊。 这曾经是一件来自晋城的战利品,是令公鬼从一名金多觅泉众那里买来的,但如果他是晋城的统治者,这就好像他在从自己的口袋里偷东西。犹豫了一会儿,马鸣也拿出一件礼物————一条装饰着银花的晋城项链。毫无疑问,这和那只金狻猊的来源一样;而且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本来是要送给铁勒娜的。 “真精美,”莲微笑着捧起那只狻猊,“我一直都很喜欢晋城工艺品,鬼玄元在许多年前曾经带给我两件。”就像一位家庭主妇在回忆以前吃过的美味糖果,她对自己的男人说:“还记得吗?那是在太武王被斩首之前不久,你从一个大君的帐篷里拿到它们的。真可惜,你没有去过白民乘黄,我总是想能有一件白民乘黄青花瓷器。这条项链也很美,马鸣。” 听到大总管对两件礼物的赞扬,令公鬼不得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惊讶。虽然她穿着裙子,有一双慈祥的眼睛,但她毕竟是一名像所有枪姬众一样的楼兰。 莲刚说完话,纯熙夫人和其它智者连同孔阳和半夏也进了屋子。护法的剑引来了大总管不悦地一瞥,但从摩诃丽那里知道他是菲尔多西之后,她还是热情地欢迎了孔阳,然而对于半夏和纯熙夫人,她的反应很难说是欢迎。 “你们为我的屋顶增添了荣耀,鬼子母。”大总管以谨慎的语气说道,她很像是要向她们行礼,“据说我们曾经在世界崩毁之前侍奉过鬼子母,却辜负了她们,因为这个罪责,我们来到三绝之地,你们的出现大约代表着我们的罪责并非不可饶恕。” 当然,她没有去过昆莫,不能向没去过昆莫的人说起昆莫的禁令显然也在男人与女人之间得到了执行,无论鬼纳斯和莲是姐妹老婆或是其它什么关系,鬼纳斯也从没和她提到过。 纯熙夫人也要送给莲一件礼物————来自白水江城的银嵌水晶香水瓶,但莲没有接受:“你们的到来就是超越任何价值的礼物了,鬼子母,再有接受就会减损我和我屋顶的荣耀了,这是我不能承受的耻辱。”她的语气非常严肃,同时又露出了担心纯熙夫人会把香水瓶硬塞给她的表情,这大概体现出了朅盘陀王和鬼子母在楼兰心中重要性的区别。 “你看着办,”纯熙夫人说着,将银瓶放回腰间口袋里,鬼子母穿着蓝色的连身丝裙和浅色披风,仍然保持着那种冰霜般的宁静。“在三绝之地一定还会出现更多的鬼子母,毕竟我们以前从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鬼纳斯并没有露出很高兴的神色,赤红色头发的鬼斯兰盯着纯熙夫人,就像一只绿眼睛的猫在暗自寻思如何对付一头在她的窝前徘徊的巨狗。摩诃丽和莎赫尔交换了一个困扰的眼神,但她们的表情和能够导引真气的两位智者并不一样。 一队穿着带兜帽白袍的屈从者取走了纯熙夫人和半夏的披风,为众人奉上擦拭手脸的湿毛巾,以及象征礼仪形式盛着清水的小竹杯。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新的菜色 无论是男人或女人,这些屈从者都温顺地低垂着眼,这种表情出现在楼兰的面孔上,总是让人觉得很奇怪。在正式喝过小竹杯里的水后,屈从者们送上了正餐。 盛放食物的器皿是可以用于宫廷宴会的精美银碗和银托盘,但每个人手里的食器还是有蓝色条纹釉彩的陶碗。大家全都趴伏在地板上进餐,一圈嵌进岩石地面的白色瓷砖标明了桌子的范围。大家将小垫子垫在胸前,把头凑在一起,仿佛是一只轮子的轮辐。 屈从者不停地在他们中间穿行,换上新的菜色。 马鸣不停挪动着身体,或左或右地更换着垫子的位置。孔阳的姿态则很悠闲,仿佛他从来都是这么用餐的,纯熙夫人和半夏看起来也几乎一样舒服。毫无疑问,她们已经在智者的帐篷里熟悉了这种用餐的方式。 令公鬼发现自己的动作很笨拙,不过食物本身已经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一种颜色很深的、撒着碎胡椒的香料炖羊肉让令公鬼觉得味道很陌生,但还称不上怪异。这里的豌豆和番瓜跟其它地方的没什么两样,那种的表面粗糙的易碎黄炊饼却是令公鬼第一次见到,同样让他感到陌生的还有混杂着绿色斑纹的亮红色长豇豆。 鬼笑猝称一盘亮黄色谷物和一种柔软多~汁的红色果肉叫刺葫芦和火龙果,一种有着绿色硬皮的球状甜果实,她说那是那种没有叶子、叫做杮李的有刺植物上结出来的。不过,这些食物全都很好吃。 如果没有鬼笑猝在耳边喋喋不休,令公鬼大约会更加享受这顿饭。 鬼笑猝几乎要把每样东西都向他解说一遍,除了姐妹老婆这件事她留给鬼纳斯和莲去处理,而她们现在正趴在鬼玄元的两侧,在向男人微笑的同时,她们彼此之间也交换着同样的微笑。如果她们都嫁给了他,以便不破坏她们之间的友情,那很显然她们全都爱他。 令公鬼看不出仪景公主和紫苏会赞同这种方式,他立刻又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太阳一定把他的脑子烤坏了。 虽然鬼笑猝对某个议题有所保留,但她对其它每件事则不厌其烦地向他详细讲解,大约她认为他根本是个不可能理解姐妹老婆意义的白痴。 鬼笑猝转向右侧,面对着令公鬼,带着几乎可以算是甜蜜的微笑告诉令公鬼,勺子可以用来吃炖肉、刺葫芦和火龙果。但鬼笑猝眼睛里闪动的光芒也告诉他,如果不是智者们也在这里,她很有可能会抓起一只碗,扣在他的脑袋上。 “我可不知道我对你都做了什么。”令公鬼低声说。趴在他另一边的鬼斯兰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她看起来正全神贯注地和莎赫尔低声说着什么,摩诃丽也不时会插进来说一两句,但他觉得鬼斯兰也同样专注地在听他说些什么。 “如果你这么痛恨当我的老师,你其实不必勉强的,我刚才那句话只是脱口而出。我相信,即使没有你,鬼玄元和智者也会再找其它人来陪我。”那些智者肯定会的,如果他甩掉了这个间谍的话。 “你对我什么也没做过……”鬼笑猝向令公鬼露了一下牙齿,如果这个表情算微笑的话,令公鬼觉得它的时间实在是有点短,“……你永远也不可能对我做什么,你可以随意躺成你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并且和你周围随便哪个人说话。当然,除了像我们这些为了教导别人而不能好好用餐的人之外,和两旁的人都聊一聊是礼貌的表现。”m.23sk. 马鸣在鬼笑猝的另一边看着令公鬼,翻了翻眼睛,显然是在为自己的轻松而感到庆幸。“你又没有被迫只能面对着一个人,还要教他怎么用餐。用你的右手吃东西吧,除非你一定要用那个手肘撑着身子,还有……” 这真是种刑罚,而她似乎很喜欢这样,楼兰人似乎很喜欢接受礼物,大约如果令公鬼送她一件礼物…… “……用餐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悠闲地聊天,除非是必须教某人,还有……” 一份贿赂,对于刺探他的人还要给贿赂,这真是不公平。但如果她的话能减少一半,能换来一点和平,这么做也是值得的。 等到所有餐具都被屈从者撤走之后,盛满暗色桂花酿的竹杯被端了上来。摩诃丽隔着白瓷砖框,严厉地瞪着鬼笑猝,鬼笑猝则沉闷地趴回地上。 半夏跪起来,伸手越过马鸣拍了拍她,但这似乎并没有帮助,不过,至少鬼笑猝把嘴闭上了。半夏瞪了令公鬼一眼,令公鬼不知道她是知道了自己在想什么,还是认为鬼笑猝被指责完全是他的错。 鬼玄元掏出他的短铜烟锅和烟叶袋,将烟锅塞满之后,他把烟叶袋递给马鸣,马鸣也拿出了自己的银花铜烟锅。 “有些人已经接到了你的讯息,令公鬼,而且速度似乎很快。莲告诉我,焉耆楼兰的部族首领哲朗和于阗楼兰的部族首领沙达奇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去了若羌。查林的部族首领鄂瑞也正在路上。” 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屈从者女子为马鸣点燃了铜烟锅,这名女子的身姿有着一种不同于其它楼兰男女的优雅,令公鬼怀疑她在不久前还是一名枪姬众。他怀疑她是否能将这种温顺、谦恭的态度维持一年又一天。 这名女子跪下点烟时,马鸣朝她咧嘴笑了笑,女子绿色的眼睛从兜帽里望着他,眼神里毫无温顺可言。 马鸣立刻闭上了嘴巴,他有些烦躁地趴回垫子上,一道淡蓝色的烟柱从他的铜烟锅里冉冉升起。可惜他没看见,其实一丝狡黠的笑容正从碧眼睛女子嘴角浮起。 不过鬼纳斯瞪了她一眼,让她像深受羞辱般急忙红着脸逃走了。还有鬼笑猝,她一直都在为放弃枪矛而忿恨不已,她也仍然将任何部族的枪姬众视为自己的枪之姊妹……她紧皱眉头望着那名离去的屈从者,仿佛花婶瞪着一个在地板上吐痰的人,真是奇怪的人群。 半夏是令公鬼惟一看见眼里还显露出一些同情心的人。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最危险的那一部分 “于阗和焉耆。”令公鬼一边啜着杯中的酒,一边喃喃说道。 鬼玄元告诉过他,每个部族首领在前往金碗的时候,都会为了体现身份而率领一些战士,氏族首领也是如此,加在一起,大约一个部族就会去一千人。十二个部族,一万二千个有着奇怪骄傲感的男人和枪姬众聚在一起,只要有只猫打个喷嚏,就会引起一场枪矛之舞,而因为这次特殊的情况,大约去的人还会更多。 令公鬼抬起头:“他们并不和,对不对?”鬼玄元和孔阳同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也说过,某种被称为昆莫的和平约束在若羌一样会产生作用,鬼玄元,但我看到了鬼足缺和突阕楼兰是如何看待这种和平的。大约我最好现在就去,如果于阗和焉耆之间发生了争斗……这样的事情会向周围蔓延。我觉得让所有楼兰人都跟随我,鬼玄元。” “于阗不是突阕的部众。”鬼斯兰厉声说,一边还猛力摇头,黄褐色的头发如同一只雄壮狻猊的鬃毛。 “焉耆也不是,”摩诃丽苍老的声音比年轻智者的要细弱,但其中决然的情绪绝不亚于前者,“哲朗和沙达奇大约在他们返回聚居地之前就会杀死对方,但他们不会在若羌闹事。” “还没有人回答令公鬼的问题,”鬼玄元说,“如果你在所有首领聚齐之前到达若羌,那些还没赶到的人就会失去骄傲,这不是宣示你成为朅盘陀王的好办法,因你而失去骄傲的人不会愿意追随你。凤翔距离若羌最远,从那里过来要一个月的路程,到那时,所有楼兰就会在金碗聚齐了。” “不会用那么久的时间,”莎赫尔飞快地摇了摇头,“我两次进入了奥森莱的梦,她说布鲁安会从夏枝堡全程跑过来,不会用到一个月。” “你还是等上一个月再去会比较稳妥,”鬼玄元对令公鬼说,“从这里到若羌需要三天,大约是四天,那时所有人都会到那里了。” 一个月,令公鬼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太长了,太久了,但没有选择。在故事里,所有事情都会依照英雄的计划进行,只要英雄想要它们发生就可以了;而在真实的生活里,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即使他是一个缘起,还有着应该为他所用的预言。 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只有差强人意的结果和空洞的希望,如果在需要整个大饼时找到了半个,就已经是很好的运气了。不过,他的一部分计划还是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向进行————最危险的那一部分。 纯熙夫人俯卧在孔阳和鬼纳斯之间,慵懒地啜着杯中的酒,眼皮一掀一合,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 不过令公鬼不相信纯熙夫人真的有那么困,她看得清所有人,听得见所有话,但现在他说的话没有需要向她隐瞒的。 “有多少人会不接受我?鬼玄元,或者是反对我?你暗示过这种状况,但你从没确切地说过。” “我也不能确认,”部族首领叼着铜烟锅答道,“当你向他们展示龙纹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你,想要仿制昆莫之龙是绝不可能的。” 纯熙夫人的眼睛是不是眨了一下?“你是预言中注定的人,我会支持你,布鲁安肯定也会,还有白帐楼兰的沙达台,其它人……因为突阕楼兰还没有部族首领,所以赤刺温的老婆沙奇娜将率领突阕,她还太年轻,没有成为聚居地的大总管,毫无疑问,如果有人被选出来取代赤刺温的位置,而她却只有一个屋顶,不是一整个聚居地,这会让她非常不高兴。沙奇娜像任何一名突阕楼兰般诡计多端,不值得信任,但即使她不制造麻烦,你知道,鬼足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现在已经将自己当成部族首领,一些突阕大约会不顾他没有进入过昆莫的事实而追随他,突阕人就是这么愚蠢。鄯善的首领大约会靠向任何方向,他是个很冲动的人,很难沟通,也很难对付,还有……”23sk. 莲这时轻声嘟囔了一句:“能不能说些有用的话?”鬼玄元停顿了一下,但令公鬼认为,莲其实原本不打算让部族首领听见的。鬼纳斯伸手掩住了一个笑容,她的姐妹老婆已经把无辜的脸埋在了酒杯里。 “就像我说过的,”鬼玄元皱起眉,认命地向两位老婆各望了一眼,“这不是我能确定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追随你,大约是全体楼兰,甚至连突阕也可能如此。对于身上有双龙纹的人,我们已经等待了三千年。当你抬起手臂的时候,不会有人怀疑你就是那个将统一我们的人。” 统一,并毁掉他们,但鬼玄元没有提到这一点。 “问题是,他们将对这个事实有着什么样的反应,”他用烟嘴磕了磕牙齿,“你还是不会改变主意,穿上圣保衣吗?” “要他们看到什么,鬼玄元?一个伪装的楼兰?那么马鸣也要穿上楼兰服装吗?”马鸣被烟呛了一口。 令公鬼只是继续说道:“我不会伪装的,我就是我,他们一定要把我看成是我自己。”令公鬼举起自己的拳头,外衣袖子从他的双臂落下,露出手腕上金色鬃毛的头颅,“这些就是我的证明,如果它们还不够,那就没办法了。” “‘再一次,他引领枪矛投入战争’,你的目标将是哪里?”纯熙夫人突然问道。马鸣又呛了一口,他从嘴里拿出铜烟锅,紧盯着纯熙夫人,只见纯熙夫人的黑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困倦了。 令公鬼拳头痉挛般地紧握着,直到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和纯熙夫人耍心机是危险的,令公鬼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她记得听到过的每一个字,并会将它们收进心里,不断地查验,直到她知道它们确实的意思。 令公鬼缓缓站起身,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半夏皱起眉,神色甚至比马鸣还要担忧。楼兰人的神色反而自然得多,谈论战争并不会让他们感到担心,鬼玄元看起来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纯熙夫人的脸平静得仿佛一块坚冰。 第一千零四十章 焦头烂额 “请原谅,”令公鬼说,“我要出去走一走。” 鬼笑猝跪坐起身,半夏则站了起来,但没有人跟着他。 在屋外,黄泥砖房屋和蔬菜梯田之间的石板路面上,令公鬼站直身体,俯视着下方的山谷,逐渐被下午的阴影覆盖的山谷中能见度不高。 如果他能相信纯熙夫人不会用皮带拴住他的脖子把他交给白塔就好了,但令公鬼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让步,她一定就会这么做,而且不必使用上清之气。这个女人可以让一头公牛钻过老鼠洞,却不让公牛知道,不过,他现在也会利用她了。 苍天啊,自己就像她一样坏,利用楼兰,利用纯熙夫人。如果自己能信任她就好了。 令公鬼随意地向谷口走去,所有的路都很狭窄,路面用小石块铺成,一些陡峭的岩石被雕刻成台阶,几个铁匠铺里发出隐约的锤击声,民居并不是这里惟一的建筑。 穿过一扇敞开的门,令公鬼看见几名女子正在纺织;另一扇门后,银匠正在挥舞她的小锤子和圆凿;第三扇门里是正在制陶轮旁干活的一个男人,满手黏土,背后有一座正在燃烧着烈火的砖窑。 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男人和男孩全都穿着圣保衣————那种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但工匠和战士的衣着之间会有细微的差别,工匠腰间的匕首会更小一些,或者没有匕首,束发巾上也不会有黑面纱。 不过,令公鬼看到一名铁匠拿着刚刚被他装上一尺钩镰枪尖的短矛,便毫不怀疑他会像制作它那样娴熟地使用它。 道路并不显得拥挤,不过往来的行人也不算少,孩子们欢笑着,一边奔跑一边游戏,就连小姑娘也像拿着布娃娃一样拿着玩具矛。屈从者头顶着装满水的高大陶罐,或者是清除园圃里的杂草,监督他们的经常是十来岁的小孩。 男人和女人们为各自的生计忙碌着,无论是在家门前扫地的人,还是正在修补房屋墙壁的人,都和思尧村的人们没什么真正的区别。虽然他穿着与众不同的红色外衣和厚底靴,但孩子们都不会多看他一眼,而谦恭的屈从者们有没有注意他,令公鬼也不知道。 只是成年人————工匠或战士,男人或女人————都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是一种对于无法预料的后果的关注。 年轻的男孩子都赤着脚,穿着很像是屈从者衣着的袍子,但袍子的颜色都是像圣保衣一样的灰褐色,而不是白色的。小姑娘也赤着脚四处奔跑,穿着短裙,有些短裙甚至无法遮住膝盖。 她们身上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令公鬼的视线,一直到大约十来岁的小姑娘们都会将头发在耳边梳成两条辫子,并用颜色鲜亮的缎带系住,就像半夏前几天梳的辫子一样。 这一定是巧合,肯定是后来有楼兰女人告诉半夏,只有小孩才这样梳辫子,所以她又把头发松开了。不过想这些事真是愚蠢,现在他已经被一个女人弄得焦头烂额了————鬼笑猝。 在谷底,卖货郎正和围在帆布篷马车周围的楼兰进行火热的交易。铁勒娜今天在奇玉梳上披了一条蓝色绢丝披巾,正大声地和主顾们讨价还价。沙陀信坐在他的白马车阴影里一只翻过来的桶上,穿着一件茶白色的外套,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却没有出售任何商品。他看见了令公鬼,似乎想从桶上站起来,但立刻又坐了回去。 令公鬼没看见铁勒娜,但让他惊讶的是,师卫古也在人群中,他的多彩披风吸引了一大群小孩子,还有一些成年人。很显然的,更大的观众群把他从突阕那儿吸引了过来,或者只是铁勒娜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虽然在交易中忙得不可开交,但胖女人还是会找出时间来皱着眉瞥一眼那名说书先生。 令公鬼将目光从马车上移开,他询问了一下身边的厌火族人,问金多人都去了什么地方。他们分别住进了保巴克城堡中自己战士团的屋顶下。 枪姬众的屋顶位于仍然被太阳照亮的东侧山坡半山腰上,那是一个顶着菜园的灰色长方形石屋,里面的面积无疑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许多,但令公鬼没能看见里面的情形。 两名手持矛盾的枪姬众蹲在那幢房子的门边,挡住了令公鬼,这名要进入枪姬众居所的男人让她们觉得既好笑,又生气,不过一名枪姬答应进去传达他的要求。 一小会儿之后,曾经去过海门通的金多人和深谷氏族枪姬众从里面走出来,所有其它待在保巴克城堡的深谷枪姬众也一同跟了出来。她们簇拥在道路两侧,有的甚至爬上了屋顶的菜园,每个人都愉快地笑着,仿佛在等待什么有趣的事。???.23sk. 男女屈从者为她们奉上小杯的黑色浓茶,看来,阻止男人进入枪姬众屋顶的规矩肯定是不包括屈从者的。令公鬼看了看她们拿出来的战利品。在脸颊上有一道细疤的黄发金多女子沙风凌有一只奇玉雕刻的宽手镯,上面雕刻着花纹细致繁复的优婆罗花,花朵中间的荆刺雕刻得栩栩如生,他觉得这只手镯会适合鬼笑猝。 在楼兰女子之中沙风凌的个子算是高的,而她也只比令公鬼矮一手,当她得知他要买下这只手镯的原因时。令公鬼没有完全和她说实话,他只是说这是为了感谢鬼笑猝对他的教导而送给她的礼物,没有说是为了让那女人的脾气好一些,好让自己在她身边能舒服一点的小贿赂,沙风凌扫视了一圈周围其它的枪姬众。 她们脸上的笑容全都消失了,而且变得相当严肃。 “我不会向你要钱的,令公鬼。”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镯放进他手里。 “有什么问题吗?”令公鬼问。楼兰是如何看待这种事的? “我不想让鬼笑猝失去骄傲。” “这不会让她失去骄傲的。”沙风凌向一名用说着,从令公鬼的杯子里啜了一口茶。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铭记骄傲 鬼笑猝从没跟令公鬼提过这种事,他不确定地喝银托盘捧着陶茶杯和茶壶的屈从者女子招招手,她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令公鬼。 “铭记骄傲。”她了一口苦茶,重复道:“铭记骄傲。”这似乎是这个时候能说出的最稳妥的一句话,让令公鬼惊讶的是,沙风凌分别轻吻了他的双颊。 一名年老一些的枪姬众走到令公鬼面前,虽然她的头发全都变成了灰色,但面容依旧坚毅。“铭记骄傲。”她同样啜了一口茶。他不得不和在场的每一名枪姬众重复了这个礼节,后来,他也不得不每次只用嘴唇碰一下茶杯。 楼兰的仪式可能是很简单隆重,但当令公鬼要和七十多名女子重复同一个仪式,即使只是啜一口茶也让他觉得快撑死了。等到他能逃走的时候,阴影已经爬上了山谷东侧的山坡。m.23sk. 令公鬼在莲的房子附近找到了鬼笑猝,她正在用力地拍打着一块挂在绳子上的蓝色条纹地毯,更多色彩斑斓的地毯堆在她的身边,被汗水浸透的发丝贴在她的前额上。 令公鬼将那只手镯递到鬼笑猝面前,告诉她这是为了感谢她的教导而送的礼物,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我曾经赠送手镯和项链给没有拿起枪矛的朋友,令公鬼,但我自己从不戴这些东西。”鬼笑猝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没有任何情绪变化,“这样的饰品总是会发出响声,在你必须寂静无声的时候暴露你的行踪,在你必须疾速行动的时候拖延你的速度。” “但你现在可以戴上它,你即将成为一位智者了。” “是的。”鬼笑猝用两只手转动着那只奇玉手环,仿佛不确定是否要戴上它,然后,她突然将它套在手腕上,又抬起手腕来仔细看着它,表情就像是正看着一副镣铐。 “如果你不喜欢……鬼笑猝,沙风凌说这不会让你失去骄傲的,她看起来甚至好像是很想让你戴上它。”令公鬼告诉她那一连串的喝茶仪式后,她猛地闭紧眼睛,浑身打起哆嗦。 令公鬼狐疑地问:“怎么了?” “她们以为你要博取我的好感,”令公鬼从来没想过鬼笑猝的声音会这么僵硬,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们已经允许了你,就好像我还拿着枪矛一样。” “真是的!不过要澄清误会很容易的,我可以……” 姑娘喷火般的眼睛让令公鬼的话僵在了半截:“不!你接受了她们的允许,现在,你还能反悔吗?这样会让我失去骄傲的!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想要吸引我的男人?现在她们的想法一定不会改变了,你这么做毫无意义。”她苦着脸,双手紧紧抓住拍打毯子的工具。 “你走吧!”瞥了那只手镯一眼,鬼笑猝又说道,“你确实不知道,是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似乎是在重复着别人对她的教训,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很对不住打扰了你用餐的兴致,令公鬼。请走吧!鬼纳斯说我必须将这些地毯掸干净,无论要用多长时间。如果你还站在这里说话,我就要整晚干活儿了。”转过身背对着他,她更加拼命地拍打着面前的地毯,那只奇玉手镯一直在她的手腕上来回甩动。 令公鬼不知道她的道歉是因为这件礼物,还是鬼纳斯的命令。他怀疑是后者,但听起来似乎是真诚的。看着她全力挥动胳膊的姿态,还有那种故意用力喘气的声音,令公鬼知道她一定是不高兴了,但她并不像是在恨他。鬼笑猝的表情里有烦扰,有害怕,甚至还有气恼,但就是没有恨意。 这算是惟一能让令公鬼高兴一点的事情了,大约鬼笑猝终于不像原来那么粗野了。 当令公鬼走进莲家里铺着褐色瓷砖的前厅时,智者们正聚在一起聊天,四位智者的外衣全都松垂到了臂肘的地方。看到令公鬼进来,她们全都闭上了嘴。“我带你去看你的卧室,”鬼纳斯说,“其它人都已经看过他们的卧室了。” “谢谢。”令公鬼回头瞥了门口一眼,微微皱起眉,“鬼纳斯,是你要鬼笑猝为了用餐的事向我道歉的吗?” “不是,她道歉了?”鬼纳斯的大眼睛里出现了思索的神情,令公鬼觉得摩诃丽几乎要微笑了,“我不会命令她这么做的,令公鬼,被迫的道歉不是道歉。” “那姑娘只是被要求去清洁地毯,直到汗水将她的脾气从她身体里带走,”摩诃丽说,“不要让她太喜好生事。” “你不要希望能让她免除劳役,”莎赫尔说,“她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一名智者一定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而非让情绪控制自己。”她微微一笑,用眼角瞥了鬼斯兰一眼。赤红色头发的女子闭紧嘴唇,哼了一声。 令公鬼想,她们想要说服自己,让他相信鬼笑猝从现在开始会是个让人愉快的好伙伴,她们真的以为他瞎了?“你们要知道,我心里知道她是你们派来刺探我的。” “你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知道。”鬼纳斯说。这种遮遮掩掩、不愿让令公鬼了解事实的态度,根本和鬼子母没什么不同。 鬼斯兰整了整外衣,然后将令公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对鬼子母所知不多,不过他知道,如果她是鬼子母,她一定会是鼍龙派的。 “我承认,”鬼斯兰说,“一开始,我们认为你会喜欢看到身边有个漂亮姑娘,不至于有所疑虑,而你也很俊美,她陪着你应该比陪着我们会更觉得有趣。我们并没有要她向我们做什么报告,也没有让她做过别的事。” “那你们为什么那么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令公鬼声音里的火气比他预期得更重,“我不想让你们知道的,我也绝不会对她说,你们很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你又会任由她留在你身边呢?”鬼纳斯平静地问,“如果你拒绝接受她,我们又怎么能把她硬塞在你身边?” “这样的话,我至少知道是谁在刺探我。”让鬼笑猝留在自己视线里总比整天寻思是哪个楼兰在盯着他要好,如果没有她,令公鬼大概会怀疑鬼玄元随意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试探自己。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这种安排 当然,并不是说有了鬼笑猝就不会有这种可能,毕竟鬼玄元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是夫妻。 突然间,令公鬼很高兴自己没有对这位部族首领给予太多的信任,但旋即又因自己有了这个念头而感到一阵悲伤。为什么他曾经相信楼兰会比晋城大君更简单?“所以我很满意让她留在我身边。” “那我们就全都满意这种安排了。”摩诃丽说。 令公鬼带着猜疑的神情看了这位满脸皱纹的女子一眼,她的话听起来别有含意,仿佛她知道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不会发现你们想要的。” “我们想要什么?”鬼斯兰厉声说道,她的长发随着她甩头的动作甩向一旁,“预言中说,‘他将拯救遗孑的遗孑’。令公鬼,朅盘陀王,我们想要的只是尽量拯救我们的人众。无论你有着什么样的宿命,有着什么样的面孔,你对我们并没有感情。我要让你知道,我们的血脉也是属于你的,即使我必须放……” “我觉得,”鬼纳斯轻柔地打断了鬼斯兰的话,“现在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房间了,他看起来很疲倦。”她响亮地拍了一下手,一名身材苗条的屈从者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带他去为他准备好的房间,把他所需要的一切给他。” 任由令公鬼继续站在原地,智者们向门口走去。摩诃丽和莎赫尔用严厉的目光望着鬼斯兰,就像是女事会的成员们看着某个她们立刻就要严厉指责的人。 鬼斯兰并没有理会她们,当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时,她正在嘟囔着一句好像是“要让那个蠢姑娘知道道理”的话。 哪个姑娘? 鬼笑猝? 她已经在做她们希望她做的事了。 大约是半夏? 令公鬼知道半夏正在向智者们学习某种知识,为了让他“知道她们的血脉也是属于他的”,鬼斯兰不惜“放”什么?她要怎么通过放某种东西而让他认为自己是名楼兰?放置一个陷阱? 傻瓜! 如果她要放置陷阱,她绝不会直接说出来的。而你又会放什么?菜里放盐,令公鬼轻笑了起来。他累了,现在他太累了,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在十二天干燥灼热的马背颠簸之后,令公鬼不想去思考如果自己是走过来的,现在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鬼笑猝一定有两条钢铸的腿。现在他只想要一张床。 那名屈从者很漂亮,尽管就在她一只淡绿色眼睛上方有一道细微的疤痕,一直延伸进她的发际中,那道疤非常浅,颜色几乎是银白的。她一定也是一名枪姬众,只不过暂时不是。 “请跟我来。”她低垂着眼,喃喃地说。 当然,卧室里面并没有床,所谓的“床”只是一条铺在许多层亮色地毯上的厚地铺,令公鬼对此不觉得意外。当令公鬼向她要洗澡用的清水时,这名屈从者,她的名字叫琪琪,显得很吃惊,但令公鬼已经厌倦了汗浴。23sk. 令公鬼敢打赌纯熙夫人和半夏根本不必坐在一顶充满了蒸气的帐篷里清洁自己的身体,但琪琪还是用那种浇地的褐色大水壶盛了满满一壶热水来,还有一个当成脸盆用的白色大碗。令公鬼将想帮他洗澡的琪琪赶了出去,奇怪的人,他们全都是!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嵌在墙壁里的支架上挂着点燃的银色灯盏,照亮了整个房间。不过令公鬼知道,即使等到他洗完澡,外面也不会完全暗下来,但他已经不在乎该在什么时候睡觉了。 地铺上只有两条毯子,而且也不是很厚,毫无疑问,这很适合厌火族人强韧的身体。回忆起帐篷里冰冷的夜晚,令公鬼在吹熄油灯之前又穿上了所有的衣服,除了外衣和靴子之外。然后,他才熄了灯,在黑暗中爬进毯子里。 虽然已经很累了,但令公鬼仍然禁不住会辗转反侧,不住地思考着白天的事情。鬼斯兰到底是要“放”什么?为什么智者不会在意他知道鬼笑猝是她们的间谍? 鬼笑猝,一个漂亮的姑娘,只是她实在是比一头能踢碎石头的骡子更倔。令公鬼的呼吸开始平缓,意识变得模糊。一个月。太长了,没有选择。骄傲。铁勒娜的微笑。沙陀信的眼睛。陷阱。放置一个陷阱。 谁的陷阱?哪种陷阱?陷阱。 如果他能信任纯熙夫人就好了。 子恒。 家。 子恒大约正游在…… 闭着眼睛,令公鬼从水中走过。稍有些冰冷,又是那么潮湿,似乎他以前从没意识到潮湿是多么美好。抬起头,他看着这座柳阴掩映下的池塘,池塘另一边是高大的榕树林,茂密的枝叶在水面上投下厚重的阴影。 是水林,在家的感觉真好。令公鬼有一种感觉,他曾经离开这里,他不清楚自己去了什么地方,但那并不重要。应该是望山,是的,他从没去过比那里更远的地方。冰凉,潮湿,孤身一人。 突然,两个身体从半空中跃过,膝盖紧紧靠在胸前,池塘里溅起巨大的水花,遮蔽了他的眼睛。抹去眼中的水,令公鬼发现仪景公主和紫苏正在他身体两侧,对他微笑,她们只有头部露出在淡绿色的碧波上。他只要走两步,就能碰到她们之中的一个,同时远离另一个。他不能同时爱她们两个。 爱? 为什么这个念头会跳进他的脑海? “你不知道你爱谁。” 令公鬼转过身,在水面上搅起一片漩涡。鬼笑猝站在岸上,身上穿着圣保衣,而不是裙子和宽松的上衣,她的眼神并不激烈,只是淡淡地望着他。 “到水里来,”令公鬼说,“我会教你如何游泳。” 音乐般地笑声吸引令公鬼转头朝另一侧岸上望去,站在那里的那个女人,白玉般的光身子是他见过最美的画面,黑色的大眼睛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他觉得自己认识她。 “我应该允许你对我不忠吗?即使只是在你的梦里?”女人说。不知为什么,虽然没有转头去看,但公公鬼知道,仪景公主、紫苏和鬼笑猝都已经不在了,他开始感到非常奇怪。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你逃不掉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只是仔细端详着令公鬼,完全不在意自己赤裸的身体。缓缓地,她翘起脚尖,向后举起双臂,纵身跃入了池塘。 当她的头重新探出水面的时候,闪亮的黑发上看不见一点水珠,片刻之间,令公鬼觉得非常惊讶。接着,她已经来到令公鬼面前,但他并没有看见她游泳!她用四肢环抱住他的身体,水很冷,她的身体很热。 “你逃不掉的,”她喃喃地说道,黑眸似乎远比这座池塘更加深邃,“我会让你永远忘不了此刻,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睡着还是……” 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她更加用力地搂住令公鬼,模糊消失了,一切如旧,灯心草长满了池塘的一侧,羽叶木和松树几乎一直生长到池塘另一侧的岸边上。 “我认识你。”令公鬼缓缓地说,他觉得自己一定认识她,否则为什么会任由她这么做?“但我不……这不对。”令公鬼想推开她的身体,但只要他拨开她的一只手臂,那只手臂就会立刻抱回来。 “我应该给你留下标记。”她的声音里有种激动的感觉,“先是那个小心眼的风乐瑶,现在又是……你到底要在心里装多少个女人?”突然,她细小的白牙咬进了令公鬼的脖子,叫喊着,他将她拉开,伸手捂在脖子上。她咬破了他的皮肤,他正在流血。 “你就是这样享受的吗?当我纳闷你去了哪里的时候?”一个充满轻蔑意味的男人声音,“为什么我要如此约束自己,当你在让我们的计划冒这种风险的时候?” 那女人突然出现在岸上,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纤细的腰肢被一条银丝编成的宽腰带拢住,在她漆黑如墨般的发丝中,装饰着银星和银新月。在她身后微微隆起的地面,是一座长满梣树的小丘。他不记得刚才看到了梣树。而她正面对着————一片模糊,一团厚重的,灰色的,具有男人形体的朦胧影子。这……完全不对。 “风险,”她冷笑一声,“你就像燕痴一样害怕风险,不是吗?你只会像大蜘蛛一样在暗影中爬行。如果不是我将你从你的洞穴中拉出来,你现在还会躲在那里,只能等着几粒残渣落到嘴边。” “如果你不能控制你的……欲望,”那团影子用那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为什么我要与你联合?如果我一定要冒险,我所要的回报就不止是拖动一个傀儡身上的丝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变得危险。影子晃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令公鬼知道,它是在犹豫,是在怀疑自己是否说得太多。接着,那团影子突然消失了。女人看着他的身体浸没在池塘里,只有头露在外面,嘴恼怒地紧闭着。然后,她消失了。 令公鬼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双眼注视着无尽的黑暗。一个梦,但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还是有特殊的意义? 从毯子下面抬起手摸索着自己的颈侧,那里有牙印和细细的血痕。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梦,她曾经出现在那里。兰飞儿,他并非偶然梦到她。还有另外那一个,一个男人,一个冰冷的笑容爬上他的面孔。到处都是陷阱,为粗心大意的脚步设下的陷阱。现在,必须小心该往哪里迈步了。那么多的陷阱,每个人都在放置陷阱。 微微发出一阵笑声,令公鬼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身子却突然僵住,呼吸也被他屏在肺里。这个房间里不止有他一个人。是兰飞儿! 令公鬼疯狂地冲向真源,就在这一瞬间,他害怕恐惧本身就会将他击倒。随后,令公鬼飘进冰冷而平静的虚空中,被惊涛骇浪般的上清之气所充盈。他跳起身,猛然甩出上清之气,油灯再次点燃。 鬼笑猝盘腿坐在门边,大张着嘴,一双绿眸几乎要突出到眼眶之外,目光在点燃的油灯和自己身体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她已经被看不见的力量完全封锁住了,即使连转一下头也不行。 令公鬼本来是预想有人站在那里,但上清之气仍然以超快的速度捕捉到了鬼笑猝。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立刻就放开了风之力。天籁小说网 鬼笑猝急忙爬起身,匆忙之间差点把外衣掉在地上。“我……我不相信我竟然会适应……”她拼命地指着那些油灯,“来自一个男人。” “以前你见过我使用上清之气,”愤怒从包围他的虚空表面溢出,她竟然在黑暗中爬进他的房间,把令公鬼吓得半死,令公鬼没有伤到她,没有失手将她杀死,已经是她非常大的运气了。“你最好适应这个,无论你是否愿意承认,我是当来下生弥勒尊。” “这两者根本无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令公鬼冷冷地问。 “智者们轮流在外面看守着你,她们要一直这样看守着,从……”她的声音消失了,一团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 “从哪里?” 鬼笑猝只是抬头望着令公鬼,脸颊却变得愈来愈红。 “鬼笑猝,从哪……” 一个古尔格丽,他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这个? “从我的梦中,”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她们窥伺我的思想多久了?” 鬼笑猝重重地一呼一吸:“我不该让你知道的,如果摩诃丽发现……莎赫尔说,今晚特别危险。我不知道,没有她们帮我,我没办法进入梦境,我只知道,今晚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所以她们会轮流守在这个屋顶下的门外,她们全都很担心。”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鬼笑猝喃喃地说道,“如果你需要保护……”她瞥了一眼自己腰间的短匕首,伸手握住它的握柄,那只奇玉手镯似乎让她觉得很碍事,她将它一直推到了腋窝下面。 “用这么小的刀子,我没办法好好保护你。摩诃丽说,如果我在没有人真正攻击我的时候再次拿起枪矛,她就会剥掉我的皮,做成一只水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睡觉地保护你,因为你,不到半个时辰以前,我还在拍打地毯,那时月亮都升起来了!”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模糊不清 “问题不是这个,到底有多长时间……”令公鬼突然闭住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感觉,一种异常的……邪恶。 这可能只是想象,只是那个梦的残余,可能。 鬼笑猝看见火焰剑出现在令公鬼手中,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微微弯曲的刀刃上镌刻着真龙的铭纹。 兰飞儿曾经警告过令公鬼,他只能使用自己力量的十分之一,而这十分之一的大部分也只是来自猜测和摸索,令公鬼甚至不知道用这十分之一,他能做些什么,但他知道这把剑。“跟在我身后。” 令公鬼察觉到鬼笑猝抽出了腰带上的匕首,而他此时已经走出了房间,只穿着长袜的脚踏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屋里的空气并不比刚才更冷,大约是这些岩石储存了白天的热量。他走得愈远,寒意就愈重。 现在,即使是屈从者们肯定也都上床睡了。走廊和庭室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大多数地方都被仍然亮着的零星油灯投下昏暗的光线。在这个地方,即使是正午时分,如果没有灯光照明的话,也会是一片漆黑,所以有些灯盏永远都是亮的。 那种感觉仍旧模糊不清,但它没有离开————那种邪恶。 令公鬼突然停下脚步,现在他正站在通往褐色瓷砖前厅的宽阔拱门里。前厅的两端各有一盏银灯,在房里洒下清幽的光芒。 房间正中央,一个高个男子低头站立着,裹着黑披风的手臂中抱着一名白衣女子,她的头仰垂向后,白色的兜帽从她的头上落下,而令公鬼正在亲吻她的喉咙。 琪琪的眼睛几乎已经闭上,脸上充满了迷醉的微笑,困窘的思绪流过虚空表面,然后,那个男人抬起了头。 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令公鬼,与苍白、凹陷的面颊相比,那是一双太大的眼睛。起皱的鲜红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是在拙劣地模仿着一个微笑,唇缝之间露出一根根尖利的牙齿。裹着黑色披风的手臂垂下,琪琪软倒在地板上,披风伸展成为宽大的蝙蝠翅膀。 狌狌迈过琪琪的身体,苍白的双手伸向令公鬼,细长的手指上伸出了锋利的爪子。但爪子和牙齿都不算是真正的危险,真正致命的是狌狌的吻,比死亡还可怕的吻。 轻柔的、具有催眠效力的歌声紧紧黏附在虚空的表面,那双黑色的皮翼包裹住向前迈进的令公鬼。一丝惊讶的神色从巨大的黑眼中闪过,上清之气的剑刃劈开狌狌的头颅,直到鼻梁的部分。 一把钢刃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但火之力的锋刃更容易劈开妖怪的身体,狌狌栽倒在地上。片刻之间,在虚空的核心深处,令公鬼检查着脚下的物体。那首歌,如果他不是用虚空遮蔽住自己的情绪,保持了冷静和与外界的疏离,那首歌肯定会迷惑住他。狌狌一定认为他是因为受到引诱才会走过来的。 鬼笑猝跑过令公鬼,单膝跪在琪琪的身边,伸手去触摸她的喉咙。“死了,”她一边说,一边合上了琪琪的眼,“大约这样会更好,狌狌在吞噬生命之前先会吃掉魂魄。狌狌!竟然出现在这里。”她转过头瞪着令公鬼。“黑水修罗出现在风息堡,现在又是狌狌,你为三绝之地带来了不祥————”惊叫一声,她随着甩动的火焰剑趴伏在琪琪身上。 一道火焰从火焰剑上射出,越过她的头顶,打在刚刚出现在门口的狌狌胸口上。魔界杂兵的全身爆燃成一团火球,尖叫着蹒跚而退,在石子路上踉跄着,不停地用翅膀拍打着身上的火焰。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令公鬼镇静地说。琪琪是否有过战斗?她的骄傲感让她坚持了多久?这没有差别。狌狌比黑水将军更容易杀死,但会以它们的方式制造更大的危险。“如果你知道该怎样发出警报,现在就去做。” “门口的那面锣……”她应道。“我去敲响它,叫醒他们,敌人大约不止两个。” 鬼笑猝点点头,沿着他们出来的道路冲了回去。 “拿起枪矛!醒来!拿起枪矛!” 令公鬼端稳火焰剑,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上清之气充满了他的身体,给他带来一阵阵颤栗,一阵阵恶心,他想要大笑,想要呕吐。夜风凄冷如冰,但他感觉不到任何寒意。 燃烧的狌狌趴伏在梯田菜园里,发出燃烧皮肉的恶臭,同时它身上的火焰也让月光下的夜色微微变亮了些。 在路面上稍远处,莎赫尔躺倒在地上,灰色的长发铺成了一个扇形,一双睁大的眼睛带着惊讶的神情盯着天空,腰带上的匕首就在她身边,但她没机会对抗狌狌。 令公鬼还没从方形的铜锣旁拿起裹皮的锣棰,谷口处已经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凡人的呼喊、黑水修罗的嚎叫、钢铁的撞击和垂死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 令公鬼用力敲响铜锣,响亮的锣声传遍了整座山谷。几乎就在同时,另一处锣声响起,然后又是更多的锣声。几十个声音同时喊道:“拿起枪矛!” 困惑的喊声从下方卖货郎的马车队中响起,长方形的灯光出现在谷底,两辆箱形马车的车门都被打开,在月光下闪烁着白色的光亮。有人在下面恼怒地叫喊————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令公鬼听不清是谁的,令公鬼的头顶传来嘶叫声和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 啸吼一声,令公鬼举起火焰剑,上清之气在他体内燃烧,火焰咆哮着冲出剑刃。俯冲而下的狌狌爆成一团火雨,散落进下方的黑暗之中。 “在这里!”鬼玄元说道。部族首领衣装整齐,手里拿着短矛和圆盾,黑面纱之上,双眼冷厉。马鸣站在他身后,没有穿外衣,也没有戴那顶帽子,中衣有一半塞进了裤腰里。他正不确定地眨着眼,双手握着那根黑矛。 令公鬼从鬼玄元手里接过束发巾,又将它丢在地上,一个挥动着蝙蝠翅膀的影子在月亮周围盘旋,然后一头扑向对面的山坡,消失在黑影中。 “它们是来猎杀我的,要让它们看到我的脸。” 上清之气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火焰剑如同一轮红日将他照亮。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袖手旁观 “如果它们不知道我在哪里,它们就没办法找到我。”令公鬼发出一阵大笑,因为没人能懂得这个笑话的可笑之处。随后,他就朝山下喊杀声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马鸣从一个猪嘴黑水修罗的胸口拔出钩镰枪,然后蹲下身体,眼睛在靠近谷口处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搜寻下一个敌人。怎么这群混蛋无处不在似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来。 马鸣眼前的身影都比黑水修罗要矮小许多,他抱怨道:“总是让我卷进这些他娘的屁事里!” 不时响起的低声呻吟表明了伤者的所在。一个身影在一名楼兰伤者身边跪下,马鸣觉得那是纯熙夫人,她扔出的那些火球几乎像令公鬼剑上喷出的火舌一样厉害。现在那把剑仍然在令公鬼手里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那个男人四周形成了一个光环。 马鸣又想,我应该留在毯子里的,这里真是冷死了,而且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更多的楼兰人出现在战场上,穿着裙子的女人都来帮助伤者了,一些穿裙子的女人手里还拿着短矛。 她们大约不能像枪姬众那样作战,但只要战斗进入了聚居地,她们就不会袖手旁观。 一名枪姬众停在他身边,她的面纱已经被摘下,马鸣看不清她藏在月影中的脸,“你的枪矛之舞非常优秀,赌鬼。真是奇怪的日子,黑水修罗竟然能冲进保巴克城堡。”她瞥了那个被马鸣认为是纯熙夫人的身影一眼,“如果没有鬼子母,它们大约就冲进来了。” “它们的数量不够多,”马鸣不假思索地说道,“目的是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狌狌就可以从容地接近令公鬼了? “我觉得你是对的。”女人缓缓地说,“你是湿地人中的战争领袖吗?” 马鸣真希望自己能够管住自己的舌头。“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他喃喃地说着,转过了身。那些他妈的混蛋的该死记忆残片。出了这样的事之后,大约那些卖货郎很快就会离开了。 但是当马鸣走到马车前面时,铁勒娜和沙陀信都不见了踪影。那些马车夫都聚在一起,互相来回传递着几只罐子,马鸣闻到他们卖过的优质浑米酒香气正从那些罐子里飘出来。热烈的议论声不断从那群人里传出,仿佛他们真的闻到了黑水修罗的臭气。3sk. 铁勒娜站在沙陀信马车的阶梯顶端,紧皱着双眉,但并没有注视任何东西,即使是眉心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褶,但在薄雾般的面纱后面,那张脸仍然是那么好看。马鸣很高兴至少关于女人的记忆还是自己的。 “黑水修罗都被干掉了。”马鸣一边对她说,一边将钩镰枪靠在车边,以确保她能看到。既然冒了脑袋被砍的风险做了那么多事,就一定要讨些好处回来,现在他的疲惫根本不需要任何伪装。“真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但现在你安全了。” 铁勒娜注视着马鸣,脸上毫无表情。月光下,她的眸子闪烁着,如同两颗黑宝石。一言不发,她转身走进了车厢,关上车门,门板撞在车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马鸣带着厌恶的心情长吁了一口气,转身从马车旁边走开。这个女人是有什么问题?现在他想要的只有一张床,所以还是回到毯子底下去吧!让令公鬼来处理那些黑水修罗和该死的狌狌好了,那个男人刚才笑成那个样子,看来他很享受这些事。 令公鬼现在正朝山坡上走去,火焰剑的光芒如同夜幕中一盏耀眼的明灯。鬼笑猝出现在山坡上,向他跑来,裙子被她拉到了膝盖以上。跑到一半的时候,她又停下脚步,松手放下了裙子。她将衣服抚平,走到令公鬼身边,用外衣将头裹住。令公鬼似乎并没有看到她,而她的面容像石块一样僵硬。 这两人真是绝配。 “令公鬼。”一个人影匆匆跑过来,是纯熙夫人的声音,几乎像铁勒娜的声音一样美妙,但却是寒冰般的音乐。令公鬼转过身,等待着,那个人影逐渐放慢脚步,在火焰剑的光芒中露出鬼子母的面容————配得上任何一座宫殿的王家风范不见丝毫减损。 “情况愈来愈危险了,令公鬼,风息堡的攻击目标可能是楼兰————虽然看起来不像,但仍然有这种可能,但今晚那些狌狌肯定是以你为目标的。” “我知道。”令公鬼的表情和纯熙夫人一样平静,甚至更加冰冷。纯熙夫人抿起嘴唇,握住裙子的手没有一丝动作,她很不高兴。“当你要实现预言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难道你在晋城时还没有了解到这一点吗?因缘正在围绕你进行编织,但当你想编织它的时候,即使是你也无法掌控它。愈对因缘施压,这种压力就会不断积累,它会向四面八方疯狂地爆发。有谁知道,再过多久,这种爆发又会针对你而来,而在那之前,又会发生什么事?” “就像你大部分的解释一样清晰,”令公鬼漠然说道,“你想要什么,纯熙夫人?已经很晚了,我也累了。” “我觉得要你信任我,你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所有应该知道的一切吗?只是在离开你的村子后这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 “不,我还没有学会每一件事。”现在令公鬼的声音里出现了讥讽的味道。有时候,马鸣不确定令公鬼是否还像看起来那样精神健全。“你想让我信任你,纯熙夫人?很好,你的三誓让你不能说谎。那么,你就最好对我说,无论我告诉你什么,你都不能阻止我,不能以任何方式干扰我。对我说,你不会为了白塔而利用我,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些话,让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我不会做任何事干扰你完成你的宿命,我已将我的一生都奉献于此,但是,我不会承诺当你将脑袋放在断头台上的时候我却视而不见。” “还不够,纯熙夫人,还不够,即使我能信任你,我还是不会在这里和你说什么,黑夜中充满了倾听的耳朵。”确实,夜色里有许多人在来回移动,但并没有人靠近到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即使在梦里也会有别的耳朵。” 鬼笑猝向前拉了拉头巾,遮住了面孔,显然,即使是楼兰也能感觉到寒冷。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北方 鬼玄元走进火光中,黑色的面纱已经从他的脸上解下。“黑水修罗只是为了帮助狌狌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令公鬼,它们的数量太少,不可能产生什么作用。我觉得,狌狌是冲着你来的,腐叶者不想让你活下去。” “危险正在增长。”纯熙夫人低声说。 部族首领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道:“鬼子母纯熙夫人是对的,既然狌狌失败了,我们下次将要遭遇的恐怕是怕是不简单,很可能就是你们所说的仆厮鬼,我要在你周围全天放置枪矛。不知为什么,枪姬众已经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 冰冷的感觉在鬼笑猝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了,缩起双肩,她将双手交互夹在腋窝下。 “随她们的意思吧!”令公鬼说,在他冰冷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安的心情。马鸣不怪他,现在即使把讨海人船上所有的云锦都给他,他也不会再让自己落入枪姬众的手中了。 “她们是主动请缨的,所以会比其它人更胜任这个任务。”鬼玄元说,“但我还是不会把这个任务只交给她们,我会让每一个人都严密监视周围。我相信下次一定会是混沌妖皇,但这并不意味着暗影不会使用其它手段。大约他会用一万个黑水修罗,而不是区区几百个对这里发动攻击。” “突阕楼兰怎么样了?”马鸣希望自己不会在受关注时牙齿却互相碰撞个不停。大约直到他说话前,他们都没意识到他已经走过来了。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们,但如果你们真的认为这里会遭到大规模的攻击,让他们进来是不是比把他们留在外面更好?” 鬼玄元哼了一声,对他来说,这已经相当于大多数男人的破口大骂了。“即使是灼草者本尊要来,我也不会让将近一千名突阕进入保巴克城堡,而且现在也没办法这样做了。鬼足缺和突阕在日落时收起了帐篷,他们走了,这应该算是件好事。我已经派人去确保他们在离开乌孙的土地时,不会带走我们的牲口。” 火焰剑从令公鬼的手中消失,突然失去的强光让众人在片刻间什么也看不见。马鸣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让它们尽快适应过来,但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月光依旧显得相当幽暗。 “他们要去哪里?”令公鬼问。 “北方,”鬼玄元对令公鬼说,“鬼足缺肯定是想要在沙奇娜前往若羌的路上与她会合,并说服她对抗你,他大约会成功。当初沙奇娜之所以将新娘的花环放在赤刺温而不是鬼足缺的脚边,只因她想嫁给一名部族首领。你要小心这个女人,沙奇娜很喜欢招惹麻烦,不过这不重要,即使突阕不会追随你,你的损失也不大。” “好吧,我知道了,我要去若羌,”令公鬼坚定地说,“现在就去,我会对任何因为比我晚到而感觉失去骄傲的领袖道歉,但只要能力所及,我不会任由鬼足缺先于我赶到那里。他不会只满足于怂恿沙奇娜反对我的,鬼玄元,我不能把他扔在那里一个月不管。” 过了一会儿,鬼玄元说:“嗯,大约你是对的,你带来了改变,令公鬼。那么,请等到日出吧!我会为我的骄傲选出十名铁狱众,而枪姬众将为你的骄傲提供代表。” “第一缕阳光在天际出现时我就要离开,鬼玄元,要带上每一只能拿起矛枪、拉开弓弦的手。” “可是习俗……” “没有习俗能约束我,鬼玄元,”令公鬼的声音能击碎岩石,冻结酒浆,“我要制定新的习俗。”他发出粗哑的笑声。 鬼笑猝显然深受震惊,就连鬼玄元也眨了眨眼,向后退了一步,只有纯熙夫人毫无变化,依旧若有所思地看着令公鬼。 “最好让那些卖货郎也知道,”令公鬼继续说道,“他们不会错过这次盛会的,但如果他们不让那些马夫把酒坛放下,他们就拿不起缰绳了。你呢,马鸣?你会来吗?” 马鸣肯定是不打算丢下那些卖货郎,只有他们知道离开荒漠的路。“会的,我会跟随你的,令公鬼。”最糟糕的是,马鸣感觉这么说很对。该死的缘起拖住了我!子恒是怎么摆脱的?苍天啊,我希望我现在能和子恒在一起。 “我猜我会的。”扛起他的钩镰枪,马鸣继续向山坡上走去。至少还能有时间再睡一会儿。在他身后,他能听见令公鬼正发出一阵笑声。 而在另一边,此时,仪景公主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叉子,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小的草叉子,又像是一件兵器,就是不像用来吃饭的餐具。用兵器来吃东西,这真是种愚蠢的进餐方法。 这里是落花间。在桌子的另一边,吉娅妮正紧皱眉头盯着自己手中的银叉子。她的另一个手还拿着一把小刀,仿佛是准备用它们来一场餐桌上的搏斗。 湘儿正确地按照阿芸示范的方式拿着叉子,但当她舀起一片肉和几粒胡椒,向嘴里送去的时候,眼里却充满了决绝的神情。桌上放满了白色的小碗,每个碗里都盛着小片或是小条的肉和蔬菜,有些上面还撒了深色或浅色的调味酱。 仪景公主觉得,大约吃这顿饭要用掉一整天的时间了。这时,阿芸探过身来,纠正了她握着银叉子的姿势,她朝伽罗色头发的客栈老板感激地笑了笑。 “你们的国家正在和白水江城开战,”听吉娅妮的声音,她几乎像是在生气,“为什么你们还要用敌人的方式用餐?” 阿芸耸耸肩,在面纱后面撅了撅嘴。她今天面纱的颜色是浅到不能再浅的红色,她的细辫子里也缀着同样颜色的珠子,当她转头的时候,那些珠子会互相敲击,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这是现在的风尚,四天前,观星园开始有这样的餐式,而现在,几乎每位客人都要吃白水江城菜。我觉得,这大约是因为如果我们不能征服白水江城,至少我们可以征服他们的食物。大约在黑盐城,他们正吃着用蜂蜜酱和去皮苹果调制的羊肉,对吧?再过四天,大约就会有新的流行了。流行的东西总是变得很快,而且,如果有人策动暴民反对这个……”她又耸了耸肩。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毫无秩序 “你认为还会有更多的暴动吗?”仪景公主问,“民众会因为客栈提供的餐式而暴动?” “在街道上,那些人很难控制,”阿芸一边说,一边听天由命地摊开双手,“有谁知道,他们中间会。因为什么原因再冒出火花?前天的暴动只是因为有谣传说铸剑城已经向转生真龙效忠,或是那里被伪龙奴仆攻陷了,又或者是那里发生了叛乱————这些实际上没什么差别。但那些暴民的矛头是指向来自铸剑城的人吗?不,他们冲过大街,拖下马车上的人,然后又老天爷收了高领主议会大礼堂。大约再过不久就会有谣言出现,说军队赢了一场战役,或是输了一场战役,那时暴民们就会攻击吃白水江城菜式的人了,或者他们会烧掉海城港口的货舱。谁知道?” “毫无秩序。”吉娅妮喃喃地说着,用夹在右手指缝里的银叉子用力插着碗里的食物。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她手里的东西应该是一把匕首,而不是雕花精美的叉子。 一块叉在银叉子里的肉在湘儿的嘴唇前面掉了下来,她气愤地叫了一声,捡起掉在大腿上的肉片,用餐巾轻拭着茶白色丝衣上的油渍。 “哎哟,秩序,”阿芸笑了,“我还记得秩序,大约有一天它还会回来的,是吗?有人认为新上任的泰斯帕斯大阿亚图拉将会派官府密探回到大街上,执行他们的任务。但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把侦骑和拜火教众留在身边的,毕竟暴徒刚在我的加冕仪式上引起骚乱……拜火教众杀死了许多参加那次暴~乱的人,大约这将意味着城里不会再有一场暴~乱了,但大约这只是意味着下一次暴~乱的规模会大上一倍,或者是十倍。不过,我不该再多说了,以免打扰你们用餐。”天籁小说网 检查了一下桌子,阿芸赞许地点点头,细辫子上的珠粒发出绵密的碰撞声。当她转身朝门口走去的时候,阿芸又回过头来对她们微微一笑:“用银叉子吃白水江城菜是现在的流行,当然,推崇一下流行是没错的,但……除了你们之外,这里没有别人了,对吧?大约你们会想用勺子和筷子,它们就在餐巾底下。”她指了指放在桌子末端的托盘,“好好享用吧!” 一直等到房门在客栈老板身后被关上,湘儿和吉娅妮才互相微笑,并立刻将手伸向那只托盘,态度急迫,绝对不合乎礼仪。 不过,还是仪景公主第一个抢到勺子和筷子,因为另外两个人根本没尝试过初阶生要在各种杂役和课程中只用一小会儿用餐的生活。 “这很好吃,”终于吃进第一口食物之后,吉娅妮说道,“只要你能把食物放在舌头上。”湘儿和她一同笑了出来。 自从第一次遇到这位有着乌黑头发、锐利大眼睛、说话略微迟缓的女子,已经过去了七天的时间,她们都开始喜欢上阿芸了。受够了阿芸关于头发、衣服和肤色的喋喋不休,还有街上那些为一枚铜子就恨不得割开你喉咙的目光之后,吉娅妮给她们带来了一种清新而适意的感觉。这是她第四次来拜访她们。 每一次阿芸来的时候,仪景公主都很高兴,吉娅妮那种直率而独立的态度很让她羡慕。这女人大约只是她们偶然遇到的一名小商人,但她直言无畏、不向他人屈服的风范,简直可以与孙希龄媲美。 不过,仪景公主还是希望这样的拜访不要太过频繁,或者她和湘儿不要这么长时间待在聚财庭,让吉娅妮经常都找得到她们。自从泰斯帕斯任职之后,连续不断的暴动使得即使有董四哥船长那些凶悍船伙儿陪同也不可能在这座城市里行动,就连湘儿在逃过一次拳头大小的石块雨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谢铁嘴仍然答应会为她们找到一辆马车和一队人马,但仪景公主并不确定他对这件事有多么热心。 令人讨厌的是,谢铁嘴和李药师似乎都很高兴看到仪景公主和湘儿被困在客栈里。他们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有新的瘀青和伤口,却不想让她们被碰到一根头发。 仪景公主挖苦地想,为什么男人总是以为让女人比他们更安全才是正确的?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他们受伤会比女人受伤更不要紧? 品尝着肉的味道,仪景公主怀疑如果谢铁嘴去这里的厨房找找,大约能找到几匹马,正在吃马肉的想法让她的胃产生了一阵阵的痉挛。 仪景公主于是选了一个只有蔬菜的碗,那里能看见小片黑色的蘑菇、白胡椒粉和某种羽毛形状的绿色菜叶,给这道菜调味的是一种味道强烈的淡色酱料。 “今天我们应该讨论些什么?”湘儿问吉娅妮,“你几乎已经问过了我能想到的每一个问题。”至少,她问遍了所有她们能给予答案的问题。“如果你还想对鬼子母了解得更多,你就得去白塔当一名初阶生了。” 吉娅妮在无意之中哆嗦了一下,就像她听到任何一句与上清之气有关的话时一样。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只是搅动着一只小碗里的食物,皱起眉盯着它。 “你们并没有真正想……”吉娅妮缓缓地说,“对我隐瞒你们正在寻找什么人。是女人,如果这不会冒犯你们的隐私,我觉得问问……” 她闭上了嘴,门口处传来一阵敲门声。董四哥没等房里的人允许就走进房间,圆脸显得严肃又不安,但仍然带有满意之色。“我已经找到她们了。”他说道,然后,他看见吉娅妮,愣了一下:“你!” 吉娅妮猛地跳起身,踢翻了身后的椅子,她用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朝董四哥肥厚的肚子上挥去一拳,但董四哥却用一只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并用力将它扭向一旁。在一段混乱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想用一只脚勾住对方的脚踝,绊倒对方。 吉娅妮想要打击对方的喉咙,但接下来,她却突然面朝下趴在了地上。董四哥用靴子踩住吉娅妮的肩膀,膝盖死死地顶住她的手臂,尽管如此,吉娅妮还是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丝毫没有颤抖 “你喜欢我们,”湘儿的语气仿佛是在指控一项罪行,“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吉娅妮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表情:“有许多大食隶主被留在折翼镇,有一些在那场灾难之后流落到了其它地方,所以一些像我这样的人被派到这里带她们回去。我只找到了一个,但我发现罪铐也同样能铐住她。” 看见湘儿握紧了拳头,吉娅妮立刻又说道,“昨晚我放她走了,如果这件事被发现,我将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在和你们交谈过之后,我不能再……” 吉娅妮面容扭曲地摇了摇头:“所以我才会在仪景公主暴露身份之后和你们交往。我知道苏萨是一名大食隶主,她能被罪铐锁住,就代表着她能……我必须知道,必须知道,到底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是什么情形。” 吉娅妮深吸一口气:“你们要怎样处置我?” 她的手交叠在桌面上,丝毫没有颤抖。 湘儿愤怒地张开嘴,又缓缓地闭上,仪景公主知道她的难处。湘儿现在大约恨吉娅妮,但她们能怎样处置她?她们不知道她在忽罗山是否犯下了任何罪行,而官府密探似乎已经自身难保,无暇他顾了。 而且,吉娅妮是霄辰人,她曾经使用过大食隶和大食隶主,但另一方面,她宣称她已经释放了那个叫苏萨的女人。她们能用什么罪名惩罚她?问了许多她们全都欣然回答的问题?让她们喜欢上了她? “我真应该剥掉你的皮,让你全身变得像个大番茄一样血红!”湘儿吼道。她突然转头看着董四哥,“你找到她们了?你说你找到她们了?在哪里?”董四哥挪动了一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吉娅妮一眼,带着疑问的神情扬起眉。 “我不相信她是魔尊的爪牙。”湘儿还在犹豫的时候,仪景公主已经抢着说道。 “我肯定不是!”吉娅妮火烈的眼里充满了抗议。 湘儿将手臂抱在胸前,仿佛是要阻止自己去拉辫子。她瞪着椅子里的女人,又生气地看了董四哥一眼,仿佛这完全都是他的错。 “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另外拘禁她,”湘儿最后说道,“而且阿芸肯定也会追问我们原因。就在这里说吧,董四哥。” 董四哥最后怀疑地看了吉娅妮一眼。 “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我的人确实看见了你列出的名单中的两个女人,那个身边老是带着猫的,还有那个滕州女人。” “你确定?”湘儿说,“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真希望能是你亲眼见到的,喜欢猫的女人不是只有蛇姑,而姒三娘也不会是忽罗山里惟一的滕州女人。” “一个窄脸、大眼睛、宽鼻子的女人,在一座人们会吃猫的城市里养着十二只猫?而她的同伴有着滕州人的鼻子和那种眼角上翘的眼睛。这可不是普通的两个人,湘儿小姐。” “确实不是。”湘儿表示同意,“但她们怎么会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董四哥船长,不要忘了,有五百名拜火教众守在那里,指挥他们的是圣火灵官的裁判者!冷清羽和他的军官们至少能看得出鬼子母吧!如果他们发现了大阿亚图拉在庇护鬼子母,他们还会留在那里吗?”董四哥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董四哥,”仪景公主说,“你的人去大阿亚图拉的宫殿做什么?” 董四哥尴尬地捋了捋胡子,又用一根粗手指搓了搓没有胡子的上唇:“你们知道,泰斯帕斯大阿亚图拉喜欢胡椒是众所周知的,尤其是那种白色的胡椒。无论她是否会对送她礼物的人有一些好感,那些海关的人总会知道有谁送了她礼物,并且会对他们客气一些。” “礼物?”仪景公主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你还是在码头上比较诚实一些,那时你称它们为贿赂。” 让仪景公主觉得惊讶的是,吉娅妮这时也从椅子上转过身,谴责地看了董四哥一眼。 “父亲。”他喃喃地说着,“你们也没要求我放弃我的生意,即使你们要求了,我也不会放弃。即使你们让我的老母亲来要求我,我也不会放弃,男人应该有权利做他的生意。”吉娅妮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他的贿赂不是我们的问题,仪景公主。”湘儿的声音里带着怒意,“我不在乎他是不是贿赂了全城的人,还是走私————”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谨慎地看了其它人一眼,湘儿对吉娅妮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坐好别说话。”然后,她提高了声音:“进来。” 李药师探头进来,脑袋上还戴着那顶愚蠢的圆筒形帽子,和往常一样,他皱着眉瞪了董四哥一眼。在他黝黑的面颊上有一道刀伤,血迹已经干结了,这也不算不寻常,现在街上的抢匪在白天比晚上更加凶横。 “我能单独和你说话吗?湘儿姑娘?”他看见吉娅妮坐在桌边,便这样说道。 “哎哟,进来。”湘儿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她已经听到不少了,就算再多听一些也没什么,你也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找到她们了?” 在关门的时候,李药师紧闭着嘴巴,面无表情地瞥了董四哥一眼,而走私船长朝他笑笑,露出了两排大牙。片刻之间,他们似乎就要打起来了。 “那就是说,这个云梦泽人赶在我前面提供讯息了。”李药师难过地嘟囔了一句。没有再理会董四哥,他转头望向湘儿:“我告诉过你,那个有一绺白发的女人会带着我找到她们,毕竟那个特点太明显了,我又在那里看到了那个白水江城女人,是从很远的地方看到的。我还没蠢到会冲进一群冉遗鱼里面去,我不相信全骆驼城除了蝉衣夫人之外还会有第二个白水江城人。” “你是说她们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里?”湘儿喊道。 李药师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他的黑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眼光朝董四哥闪动了一下。“那就是说,他还没提出证据。”他用满意的口气嘟囔着。 第一千零五十章 单独和你谈谈 “我有证据,”董四哥避开晋城人的目光,“如果你在这个渔夫到来之前还没有接受到我提供的讯息,湘儿姑娘,那不是我的错。” 李药师刚刚要争辩,仪景公主已经抢在捕盗者前面说话了:“你们都找到她们了,你们也都带来了证据,只是你们两个的证据互相补充,才让这个情报变得可信。现在,因为你们两个,我们知道了她们的行踪。” 仪景公主说完这段话之后,他们两个只是显得比以前更加厌恶对方了,男人有时就是非常愚蠢。 “大阿亚图拉的宫殿。”湘儿猛地拉了一把辫子,然后把它一下子甩到脑后,“她们要找的东西一定在那里,但如果她们拿到了那东西,为什么她们还留在忽罗山?那座宫殿非常巨大,大约她们还没找到它,但如果我们只是留在外面,却让她们待在里面,这样一点用都没有!” 和往常一样,谢铁嘴没敲门就走进房里,他向房中扫视一圈,将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吉娅妮小姐。”谢铁嘴喃喃地说着,优雅地作了个揖,瘸腿丝毫没有稍减他的风度,“湘儿,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我有很重要的讯息。” 在谢铁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新的青紫,比他褐色披风上撕开的那道口子更让仪景公主感到生气。这个男人已经太老了,老到根本不适合在忽罗山的街道上英勇厮杀。23sk. 说到这个,谢铁嘴其实根本就不该待在任何野蛮的大街上,她应该给他安排一份棺材本,还有一个安全舒适的疗养地,不能再让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去挨说书先生生活了,她会安排好这件事的。 湘儿不耐烦地看了谢铁嘴一眼:“我现在没时间,玄女派鬼子母就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而且就我所知,泰斯帕斯正在帮助她们搜查那座宫殿从地窖到阁楼的每一个地方。” “我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才发现这件事,”谢铁嘴满脸不敢置信地说,“你是怎么……”他看了董四哥和李药师一眼,那两个人正彼此瞪视着,仿佛是两个要把整块点心抢在手里的小男孩。 很显然的,谢铁嘴不认为湘儿的讯息提供者是这两个男人。仪景公主很想笑,谢铁嘴是那样为自己能揭开所有黑幕、查清所有隐密事件而骄傲。“白塔自有办法,谢铁嘴,”她的口气冰冷而又神秘,“最好不要过于刺探鬼子母的手段。” 谢铁嘴皱起了眉,长长的白眉毛带着不确定的神色覆盖住了眼睑,这种表情真是让人感到满意。但她也察觉到李药师和董四哥向她皱起了眉头。突然间,她所能做的只有不让自己的脸红起来,如果董四哥和李药师把真相告诉谢铁嘴,她就会显得像是个傻瓜了。他们早晚都聚在一起瞎聊的,男人就是这样。现在只能先把话题引开,然后再希望他们会把这件事忘掉了。 “谢铁嘴,你有没有听到过关于泰斯帕斯是不是魔尊的爪牙的线索?” “没有,”谢铁嘴焦躁地拉了一下长胡子,“很显然的,自从戴上圣树冠之后,她就没见过冈比西斯二世了。大约是因为街上的暴~乱让从王宫到大阿亚图拉的宫殿之间的道路变得过于危险,大约只是因为她意识到她的权力已经和国王相当了,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对苏格达努斯百依百顺,很难说她的效忠对象到底是谁。” 瞥了一眼桌边的黑发女人,谢铁嘴又说道:“我很感谢吉娅妮小姐帮你们打退了那些强盗,但到现在为止,我都认为她是一位偶然相逢的朋友。我是否能问一下,她是因为谁才被卷进这些事里?我似乎记得,你曾经威胁过,要在任何一条不知小心的舌头上打一个结,湘儿。” “她是霄辰人,”湘儿对谢铁嘴说,“闭上你的嘴,免得蛾飞进去,谢铁嘴。坐下来,我们可以一边用餐一边讨论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在她面前?”谢铁嘴说,“霄辰人?”他早已经从仪景公主那里听到过一些————只是其中一些————关于折翼镇的故事,而且他肯定也听到过流传在这里的谣言。 谢铁嘴详着吉娅妮,仿佛是在奇怪她把头上的角藏在什么地方。如果李药师突出的眼珠不是装的,那他一定是吃惊到要窒息了,流传在忽罗山的各种谣言当然他也会听到。 “你们是认为我应该向阿芸要一间储藏室,把她锁起来吗?”湘儿平静地问,“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是吗?如果她从口袋里突然掏出一支霄辰军队的话,我非常确定,三个身材高大、浑身长毛的男人一定能保护我和仪景公主。坐下,谢铁嘴,否则就站着吃也行,但不要这么盯着人家。你们全都是,坐下,再不吃菜就凉了。” 他们听了湘儿的话,但谢铁嘴看起来和李药师、董四哥一样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仪景公主觉得,有时候湘儿凶蛮的态度确实会起作用。大约自己若是偶尔凶蛮些,令公鬼的响应会积极一点。 急忙将令公鬼赶出脑海,仪景公主决定该说些有用的话:“我看不出玄女派鬼子母怎么会在泰斯帕斯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大阿亚图拉的宫殿。”她一边说,一边将椅子拖到屁股底下,“在我看来,导致现在这种状况的有三种可能:一,泰斯帕斯是魔尊的爪牙;二,她认为她们是鬼子母;还有三,她成了她们的囚犯。” 不知为什么,谢铁嘴赞许的点头让仪景公主内心感到一阵温暖。真傻,即使他确实知道权术游戏,他也只是一名愚蠢的宫廷艺人,竟然抛弃自己的一切,变成了一个说书先生。 仪景公主又道:“不管怎样,她会帮助她们寻找她们想要的东西,但在我看来,如果她误以为她们是鬼子母,我们大约能通过让她知道真相而得到她的帮助。如果她现在是一名囚犯,我们可以救出她,这样也会得到她的帮助。如果大阿亚图拉下达命令,即使是琼霄夫人和她的同伙也无法占据大阿亚图拉的宫殿,到那时,我们就能自由地搜查那里了。”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稍有异动 “那么问题就是查清她是玄女派鬼子母的盟友、受骗者,还是俘虏。”谢铁嘴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一双银叉子指点着,他把那古怪餐具用得很好! 李药师摇了摇头:“无论她的现状是怎样,真正的问题是如何接近她。冷清羽带着五百名白袍众环绕在那座宫殿外面,就好像蹲在码头上的一群鱼鹰。大阿亚图拉的军团人数更是他们的两倍,还有数量几乎与之相当的官府密探,几乎没有哪座环堡的驻军能及那里人数的一半。” “我们不是要去和她作战,”湘儿冷冷地说,“不要再用你的蛮力去思考问题了,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的是智能,而不是蛮力,就我看来……” 讨论一直在饭桌上进行着,直到最后一只小碗被挖空,吉娅妮像湘儿所希望的那样沉默了许久,既没有吃东西,也不像在听的样子,但她最后提了几个很有用的建议。她有一副敏锐的头脑,而谢铁嘴真的接受了她的一些建议,虽然他顽固地否定了另一些,他对别人也都是这样的。 就连董四哥也令人惊讶地支持了吉娅妮,在湘儿要她保持安静时,“她说的确实有道理,湘儿小姐,只有傻瓜才会因人废言。” 不幸的是,知道了那些玄女派鬼子母的所在,对于确认泰斯帕斯是不是她们的同伙和她们所寻找的是什么并没有帮助。 在讨论了几乎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只是得到了几个关于应该如何探查泰斯帕斯现况的提议,而所有这些方法似乎都只能利用那些男人们在忽罗山所拥有的蛛网般的关系脉络。 湘儿认为,那些愚蠢的男人们都不想把她们单独留在这个霄辰人身边————直到她勃然大怒,用风之力把一直在房门前磨蹭的三个男人全部裹住。“你们怎么就想不到,”被太一的光晕包围的湘儿冷冰冰地说,“只要她稍有异动,我们两个都可以这样对付她。” 直到三个男人都点头了,在湘儿风之力的束缚中,他们只有脑袋还能动一动,她才将他们放开。 “你对你的手下很严格。”等房门关上后,吉娅妮这么对湘儿说。 “安静,霄辰人!”湘儿紧紧地抱住胳膊,她似乎已经要放弃那种愤怒时拉辫子的习惯了,“坐下,不————要————出————声!” 仪景公主感到很无聊,她只能等在这里,盯着那些画在没有窗户的墙上的李树和落花,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或者是看着湘儿踱步,而谢铁嘴、李药师和董四哥则在外面做着实际的事情。 而更糟糕的是,每个男人过一段时间都会回来,报告一次没有结果的跟踪,一条断掉的线索,再听一听其它人有什么发现,随后便又赶了出去。 谢铁嘴第一次回来的时候,这次他的另一侧脸颊也有了一块瘀伤。 仪景公主说,“你留在这里不会更好吗?谢铁嘴,你可以听听李药师和董四哥船长有什么发现,你的推断一定会比湘儿和我优秀。”谢铁嘴摇了摇那颗长满白毛的蠢脑袋,换来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连走廊里都听得见。“我在东阳半岛找到了一间房子,泰斯帕斯在成为大阿亚图拉之前,有时候会在晚上偷偷溜去那里。”没有等仪景公主再说一个字,谢铁嘴又跑了出去。 当谢铁嘴下次回来的时候,这次他瘸得更厉害了,他报告说那房子是泰斯帕斯的老保姆的家。仪景公主用她最坚定的声音说:“谢铁嘴,我希望你坐下来,你要留在这里,我不要让你受伤。” “受伤?”谢铁嘴说,“孩子,我这辈子从没感觉过身体像现在这么好。告诉李药师和董四哥,这座城市里应该有个名叫沙娜的女人,她自称知道一切与泰斯帕斯有关的黑暗秘密。”然后他又瘸着走出去了,披风在他的背后摇摆,那上面又多了一道口子。顽固,顽固的蠢老头。 有一次,一阵吵嚷声穿透厚实的墙壁传进落花间,那是在街上响起的粗野的嚷叫。就在仪景公主决定下去亲眼看看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阿芸跑进了房间:“外面有点小麻烦,不必担心,董四哥的人会确保这里不受干扰,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发生暴~乱了?”湘儿惊问道,这家客栈的周围是这座城市里少有的几片平静街区之一。 “不用担心,”阿芸安慰地说,“大约他们是想要食物,我会把董四哥的施舍处告诉他们,他们就会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声音真的消失了,阿芸送上来一些桂花酿。那名侍者要离开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赌气的表情,仪景公主这才认出他就是那个有着漂亮棕色眼睛的年轻男子。 一直以来,仪景公主都是对他冷面相向,但这个男人的反应却好像她是在朝他微笑。难道这个傻瓜以为她现在有时间注意他了?等待,踱步,踱步,等待。 沙娜被证明只是一个因为偷窃而被辞退的梳妆侍女,而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遭到拘禁而感谢泰斯帕斯,像她这样的人可以对泰斯帕斯提出任何指控。一个家伙自称可以提供证据证明泰斯帕斯是鬼子母,而且属于玄女派的人,他声称他提供的那份文稿还能证明冈比西斯二世就是转生真龙。 泰斯帕斯经常秘密会见的那些女人,是她受到苏格达努斯轻视的几个朋友,关于她资助过几艘走私船的震惊发现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实际上,除了国王之外,几乎所有贵族都会染指走私买卖。 每条线索都只能引出一堆毫无价值的信息,谢铁嘴发现的最严重的事实只是泰斯帕斯曾经分别让两名年轻俊美的贵族相信,他们才是她一生中的真爱,而苏格达努斯只是她为了达到目的而利用的工具。 另一方面,她已经开始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接受贵族们的谒见,有的时候是她一个人,有的时候还会由几个女人陪同,她们正是琼霄夫人和其它被标示在玄女派鬼子母名单上的人。 据报告说,泰斯帕斯在做决定之前会询问并听取她们的意见。同伙?还是被她们欺骗?不得而知。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我太累了 当李药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后两个多时辰。他一边捻动手中那根拇指粗的分节木杖,一边嘟囔着有个浅色头发的家伙想要抢劫他。谢铁嘴和董四哥这时已经意志消沉地坐在了吉娅妮身边。 “这里又要成为折翼镇了。”董四哥对着空气吼了一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的粗木棒现在就摆在他面前,腰带上还佩了一把短剑。“鬼子母,还是玄女派的,她们和大阿亚图拉搅在了一起。如果我们明天还是一无所获,我就要离开忽罗山了,即使我的亲妹妹要我留下来,我至多也只能留到后天!”???.23sk. “明天,”谢铁嘴疲倦地说着,将胳膊肘放在桌上,用拳头撑住下巴,“我太累了,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了。我发现自己在听一个大阿亚图拉的宫殿的洗衣工说,他曾经听见泰斯帕斯唱花柳小调,就是你们在码头上最粗陋的酒馆里听到的那种歌,我竟然还真的一直听他把话说完。” “至于我,”李药师一边说,一边转过椅子,跨~骑在上面,“我今晚还要出去看看。我找到一个小贼,他说和他厮混的女人曾经也是泰斯帕斯的梳妆侍女,据他说,泰斯帕斯在她成为大阿亚图拉的那个傍晚辞掉了她所有的梳妆侍女,而且她们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警告。他答应等他偷完一个商人的财物后,就带我去和那个女人聊聊。” 湘儿走到桌子的一端,双手叉腰:“你今晚哪里也不能去,李药师,你们三个要轮流为我们守门。”当然,三个男人立刻搬出各种理由来反对湘儿。 “我确实还有生意要照顾,而且如果我一定要整个白天帮你们问问题的话……” “湘儿小姐,这女人是我找到的第一个在泰斯帕斯成为大阿亚图拉时还见过她的……” “湘儿,如果我今晚不能睡一下,明天我肯定没力气去找什么谣言,更别说去追踪线索……” 湘儿任由他们说下去,直到所有的声音全都停下来,他们显然是认为她已经被说服了。这时,她说道:“既然我们没有地方关押这名霄辰女人,她就只能和我们睡在一起了。仪景公主,你去让阿芸再准备一个床铺好吗?铺在地板上就可以了。”吉娅妮瞥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男人们像是被打了一记耳光,全都断然拒绝湘儿的指令,而且公开打破了自己会服从湘儿吩咐的承诺。他们不停地争辩,那样子却像是一阵阵地发着牢骚。他们对湘儿怒目而视,吵嚷个不停……最后却还是勉强接受了湘儿的要求。 阿芸听到她们只要求一个地铺,显得非常惊讶,但她很容易就接受了吉娅妮害怕在晚上从那些街道中穿行的解释。 当谢铁嘴坐在她们门边的走廊上时,她看起来有点愠怒:“那些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最后还是进不来。我告诉过你,施舍处会让他们离开这里,不是吗?聚财庭的客人们不需要保镖守在他们的房门外。” “我肯定是不需要的,”仪景公主一边对她说,一边温柔地想把她推到门外,“只是谢铁嘴他们有些担心,你知道男人是什么德性。”谢铁嘴透过粗浓的白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阿芸却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完全同意仪景公主的观点,然后,她就让仪景公主关上了门。 湘儿立刻转身看着吉娅妮。后者正在房间离床最远的一角打开地铺。“脱下你的衣服,霄辰人,我要确认你没有藏着另一把匕首。” 吉娅妮平静地站起身,脱下衣服,直到身上只剩下一件绣花中衣。 湘儿仔细地检查了她的衣服,然后又检查了吉娅妮的身体,检查的动作完全算不上温柔,最后她什么也没找到,但这似乎并不能让她高兴一些。“把手背到身后,霄辰人,仪景公主,捆住她。” “湘儿,我不认为她————” “用上清之气捆住她,仪景公主。”湘儿的语气非常强硬,“或者我撕开她的衣服,捆住她的手脚,你还记得她在街上是怎么对付那些家伙的吧!那很可能是她雇来的人。她大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空手杀死我们。” “湘儿,有谢铁嘴在外面————” “她是霄辰人!霄辰人,仪景公主!”湘儿说话的样子仿佛她和这名黑发女子有着血海仇怨,这完全没道理。曾经被霄辰人俘虏的是半夏,而不是湘儿,但湘儿刚硬的眉头说明她一定会坚持自己的主意,无论是用上清之气还是用她找到的绳子。 吉娅妮已经将双手放在身后,没有任何反抗,但也没有表现出丝毫驯顺。仪景公主将一缕风之力绕在那两只手腕上,将它们捆紧,至少这样会比用从她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捆起来更舒服一些。 吉娅妮弯曲了一下手臂,试了试她受到的束缚,然后全身哆嗦了一下,风之力的束缚就像钢炼般坚固。她耸了耸肩,笨拙地躺倒在地铺上,转身背对着她们。 湘儿开始脱衣服。“把那枚戒指拿出来吧,公主。” “你确定吗,湘儿?”仪景公主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吉娅妮一眼,那女人似乎根本没在意她们做些什么。 “今晚她不会对我们有危险了。”将裙装从头顶脱下来,湘儿穿着骆驼城薄丝衫坐到床沿上,又脱下她的长袜。“今晚是约好的,半夏会在那里等我们,这回该我去了,如果我们都没有出现的话,她会担心的。” 仪景公主从脖子上拿下那根皮绳,那枚石戒指上布满了蓝色、棕色和红色的斑点和条纹,就靠在啮咬着自己尾巴的金色巴蛇戒旁边。她解下石戒指,将它交给湘儿,又把绳子挂了回去。 湘儿把它穿在自己脖子上的皮绳里,那根皮绳还穿着湘儿的巴蛇戒和孔阳的沉重金戒指。 “等你确认我睡着以后,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湘儿说着,在蓝色的床单上躺直身体,“我应该不会需要更久的,同时你还要小心看着她。”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不要太自以为是 “湘儿,她已经被捆住了,还能做什么?”仪景公主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觉得,即使没有被绑住,她也不会伤害我们的。” “谅她也不敢!”湘儿抬起头,瞪了吉娅妮的后背一眼,然后又躺回床上,“半个时辰,别忘了,公主。”湘儿闭上眼睛,翻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应该就够了。”她喃喃地说。 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仪景公主坐到床脚边的矮凳子上,她在那里同时能看到湘儿和吉娅妮。不过她觉得这样实在是没必要,那个女人蜷缩在她的地铺上,膝盖弓起,双手被安全地缚住。 这真是奇怪而疲倦的一天,虽然她们在这一天里一步都没有离开客栈。湘儿已经在低声地说着梦话了,她的胳膊肘又向外撑了出去。 吉娅妮转过头看着仪景公主:“我觉得,她恨我。” “睡觉吧!”仪景公主又用手捂住了一个哈欠。 “而你不是。” “不要太自以为是,”仪景公主严肃地说,“你对这一切都显得这么镇静,你是怎么做到的?” “镇静?”对面的女人下意识地动了动双手,却被风之力的束缚挡住了,“我好害怕,都哭不出来了。”她的口气一点也不像那么一回事,不过也不像是在说谎。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吉娅妮。”无论湘儿有什么打算,仪景公主都会确保这一点,“去睡吧!”过了一会儿,吉娅妮垂下了头。 半个时辰,仪景公主知道自己不必无谓地担心半夏,但她希望这个时辰能解决她们的一些问题,而不仅仅是无意义地在夜摩自在天中闲逛。如果她们无法确定泰斯帕斯是囚犯,还是受到了玄女派的欺骗……算了,不要去想了,自己在这里也解不开这个谜题的。 即使她们查明了泰斯帕斯的身份,她们又该如何进入被士兵和官府密探严密看守的宫殿,去对抗琼霄夫人等玄女派鬼子母?湘儿开始发出了微弱的鼾声,她一直都否认自己有打鼾的习惯,比起否认她的胳膊肘会乱挥的态度更加坚决。 吉娅妮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悠长、缓慢。又打了个哈欠,仪景公主在硬木凳上挪了一下身体,开始考虑如何潜入大阿亚图拉的宫殿。 湘儿站在秦望石髓大厅里,却对周围的景物视而不见,也根本没想到这里是夜摩自在天。吉娅妮是霄辰人,她属于那些铐住了半夏的脖子,也同样要铐住她们的恶棍,这件事仍然让湘儿的心中感到一片迷茫。一个霄辰人想要窃取她的友情。 自从离开思尧村以来,真正的朋友是那么的少,又相隔如此遥远,现在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却又以这种方式失去了…… “这是我最恨她的地方!”湘儿喊了一声,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胳膊,“她让我喜欢上她,我又不能阻止我自己,所以我恨她!”大声地说出这些话,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 “我就是要无理取闹。” 湘儿无声地笑了笑,又有些悔恨地摇了摇头:“我是要成为鬼子母的。”自己不该像个早情初动的蠢姑娘那样胡思乱想。天籁小说网 神威万里伏闪烁着光芒,寒冰般的剑直立在穹顶正下方的岩石地板上,巨大的苍石柱排列在那种从所有地方发出来的古怪微光中,圆柱之间阴影幢幢。心中很自然地又有了那种正在被人窥看的感觉,她从来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只是自己的想象,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藏在这些圆柱后面。湘儿朝柱群中望去,一根粗木棒出现在她手中。 半夏在哪里?她觉得在这一片幽暗之中,不止是半夏,什么都有可能会突然蹦出来…… “这身衣服可真奇怪,湘儿。” 湘儿的心脏差一点跳到喉咙里,她压抑住叫嚷的冲动,在一连串沉重的金属碰撞声中转过身。 半夏站在神威万里伏的另一边,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她们穿着宽大的裙子,暗色长衫覆盖在宽松的白衣上,雪白的头发被丝巾束起,一直垂到腰际。 湘儿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又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同时希望她们不会注意到。她们竟然这样溜到她的背后! 这两个女人里有一个是仪景公主向她描述过的楼兰女子:鬼纳斯的面容与她的白发相比,显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似乎她还是孩子时就已经满头银丝了。另一名女子显得瘦骨嶙峋,皱纹堆积的脸上有一双淡深邃的眼睛,那一定是摩诃丽。 湘儿觉得,摩诃丽应该是她们两个之中比较厉害的一个,但这也不表示鬼纳斯看起来很…… 衣服奇怪?我身上怎么会有响声?低头看着自己,湘儿又倒吸了一口气。她身上的衣裙有点像是红河的服装,只是红河女人不该穿着铁制的铠甲,那些甲片就像她在北宁见过的战士甲胄一样。真是奇怪,男人们穿着这种东西怎么能飞快地奔跑,还能跳到马鞍上去? 这些东西压在她的肩头,仿佛有一百斤重,手里的那根棒子也变成一根铁棒,而且棒头上还长出好多尖刺,仿佛是一根闪耀的钉头锤,而湘儿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脑袋上已经扣了一顶头盔。她急忙红着脸集中精神,将身上的衣服改成普通的红河传统衣裙和行路杖,头发又变回成一根大辫子垂挂在肩头,这让她感觉很好。 “当你在梦行时,失控的思绪可是会带来麻烦的。”摩诃丽用一种微弱却仍然有力的声音说,“如果你要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你就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 “我很能控制我的思绪,谢谢。”湘儿用响亮的声音说,“我……” 摩诃丽不止是声音显得微弱,这两位智者显得很……迷蒙,还有半夏,穿着一身淡蓝色骑装的半夏几乎要变成透明了。“你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看起来会是这样?” “我进入夜摩自在天的时候骑在马背上,只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半夏淡淡地说,似乎一直在闪烁不定,“现在是三绝之地的早晨,我们正走在路上,我说服了鬼纳斯让我进来,因为我害怕你们会担心。”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我会学会的 “当你希望是清醒的时候却还要浅浅地入睡,”鬼纳斯说,“就算不骑在马上也已经够困难了,半夏还没完全学会这样做。” “我会学会的。”半夏带着一种恼怒的决心说道,她总是这么急躁而顽固地下定决心去学习某种知识,如果不是智者们揪住了她的后颈,她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各种麻烦里。 湘儿很快就不再为半夏可能惹上麻烦而担心了,因为半夏接着对她讲述了黑水修罗和狌狌对保巴克城堡的攻击,在这次战斗的死者中也包括了莎赫尔————一位古尔格丽。 令公鬼现在正率领乌孙楼兰赶往若羌,同时又派人去召集更多的氏族,这个行动违反了所有习俗。 这次令公鬼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任何人,让楼兰人们很紧张,纯熙夫人更是急得几乎能脸上都能看见焦急了。如果不是看到半夏因为担忧而紧皱的眉头,湘儿几乎要因为纯熙夫人的挫败而感到高兴,她一直都希望令公鬼能排除掉那个鬼子母的影响。 “我不知道这些行动是出于疯狂,还是理智的谋划,”半夏最后说,“只要我能知道,无论是这两种情况的哪一种,我几乎都能承受。湘儿,我承认现在我根本不会为了什么预言或是末日战争而担心。大约这很蠢,但我答应过仪景公主要照顾他的,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湘儿绕过寒冰般的剑,伸手搂住半夏的肩头,至少她在感觉上是实在的,即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块雾面镜子中的倒影。令公鬼的心智。她对这些事无能为力,甚至无法安慰半夏。照看着令公鬼的人是半夏,而不是她。 “你对仪景公主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让令公鬼去认真阅读她写的信。仪景公主有时会为这件事担心,她没有跟我提过她信的内容,但我觉得她在害怕自己对令公鬼说了太多的话。如果令公鬼能相信她的爱,那么他很可能也会产生同样的爱意,这样她应该就不会受到伤害了。不管怎样,我们在忽罗山有了一些好消息,虽然只有一些。”湘儿把忽罗山发生的事告诉半夏,那些事似乎还算不上“一些”。 “那么你们仍然不知道她们在找什么,”等湘儿说完之后,半夏说道,“但即使你们知道了,她们仍然处在领先的位置,有可能会先找到它。” “还会有办法的。”湘儿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两名智者。仪景公主曾经告诉过她,鬼纳斯除了警告之外什么都不愿意说,那么与她们打交道就需要格外强硬的态度了。那两个人的样子就像是两团雾气,只要一阵强风就能把她们吹散。“仪景公主认为你们知道各种有关于梦的技巧,我是否有办法进入泰斯帕斯的梦,去看看她是不是一名混沌妖皇的爪牙?” “愚蠢的小姑娘,”摩诃丽的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飘摆,“即使是鬼子母,也仍然是愚蠢的姑娘,进入另一个人的梦是非常危险的事情,除非她知道你,并期待你的到来。那是她的梦,和这里不一样,在那里,泰斯帕斯的意志控制着一切,甚至包括你。” 湘儿一直相信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听到这个办法行不通,她觉得很气恼,而且这个智者还叫她“愚蠢的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湘儿喊道。她想去拉她的辫子,最后却将握紧的拳头顶在腰间,不知为什么,最近拉辫子的动作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我以前是思尧村的禁魇婆,现在我……是鬼子母……” 不过这个谎言差点让她变成了结巴。 “……我曾经教训过像你这种年纪的女人,告诉她们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地坐着。如果你知道如何帮助我,那么就说出来,不要给我一堆愚蠢的关于危险的唠叨,我知道什么是危险。”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的粗辫子被分成了两根,每根都正好压在一只耳朵上,红色的缎带编在辫子上,并在辫子末端形成了两个红穗。她的裙子突然变得很短,一直露出膝盖,像智者们一样穿上了一件宽松的白上衣,而鞋袜都不见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湘儿确定自己从没想过要穿这样的衣服。半夏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她是被吓到了吗?不会是在笑吧? “失控的思绪,”鬼纳斯说,“可能导致很大的麻烦,鬼子母湘儿,你还需要学习。”尽管智者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她的嘴唇已经明显为了克制笑意而扭曲起来。 湘儿努力让自己维持着自然的表情。这不可能是她们干的,她们不可能做到! 湘儿努力地想把衣服变回去,但这实在很困难,仿佛有什么在牵制着她。她的脸颊变得愈来愈热,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寻求她们的建议,甚至是帮助的时候,她的衣服和头发突然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湘儿的脚趾在一双结实的行路鞋里庆幸地来回扭动了两下,这一定只是因为某种古怪、游离的思绪而导致的后果。不管怎样,她不会把任何怀疑说出口,那些女人好像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就连半夏也是如此。自己到这里来不是要进行什么愚蠢的争论,自己只是不要讨好她们。 “如果我不能进入她的梦,那么我能把她带进梦的世界吗?我需要和她谈一谈。” “即使我们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也不会教你,”鬼纳斯生气地拉了拉她的长衫,“你所要求的是一件邪恶的事,鬼子母湘儿。” “她在这里会像你在她的梦里一样软弱无助,”摩诃丽细弱的声音硬得像一根铁棒,“这是从第一位古尔格丽出现开始便定下的规矩:绝不能将别人带入自己梦中。据说,在传说纪元最后的日子里,暗影利用这种方法作恶无数。” 湘儿在智者严厉的目光下挪动着脚步,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搂在半夏的肩头,但她没有改变动作。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未知的领域 湘儿不想让半夏觉得智者们让她感到不安,她们根本就没有。没错,她是想到了自己在成为禁魇婆前被拉到女事会面前的情景,但这和这些智者们毫无关系。 强硬才是……她们还在盯着她,不管她们的身影是清晰还是模糊,她们的目光完全可以和金灵圣母的目光相对抗。 特别是摩诃丽。她们没有胁迫她,但她却突然发现讲道理才是可行之道。 “仪景公主和我需要帮助,玄女派鬼子母的身边有一样东西会伤害令公鬼,如果她们抢在我们之前找到它,她们大约就能控制他,我们需要抢先找到它。你们有没有办法能帮帮我们,所有你们能告诉我的……无论什么都可以。” “鬼子母,”鬼纳斯说,“你把帮助的请求变成在下命令了。” 湘儿咬紧了牙————命令?自己简直是在乞求了,命令,竟敢这么说!————不过楼兰女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反应,或者她们故意不去在意。“但如果是对于令公鬼的危险……我们不能允许暗影有这样的机会。办法是有的。”m.23sk. “很危险,”摩诃丽用力摇了摇头,“这个年轻女人比半夏刚刚来找我们的时候知道的还要少,这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那么大约我能————”半夏刚刚张开口,两位智者立刻异口同声地喝断了她,“你要完成你的训练,你太迫不及待地要踏入未知的领域了。”摩诃丽严厉地说道。 鬼纳斯也同时说着,声音绝对不比前者柔和:“你不在忽罗山,你不了解那个地方,你也不能满足湘儿的需要,她才是猎人。” 在两双铁一样的眼睛注视下,半夏赌气似的低下了头。两名智者彼此对看了一眼,最后,摩诃丽耸耸肩,掀起长衫,包住了自己的头脸,露出一副放手不管的态度。 “这很危险。”鬼纳斯说,她的口气就好像连在夜摩自在天里喘口气也是危险的。 “我……”湘儿看见鬼纳斯更加严厉的目光,立刻闭上了嘴,她没想到有人的目光可以如此严厉。她集中全副精神保持着身上衣服的状态,当然,刚才那件事绝不是她们做的,只是,确保自己衣服的状态显然是明智的行为。 然后,湘儿改口说道:“我会小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鬼纳斯不带情绪地对湘儿说,“但我不知道别的方法。需要是解决问题的契机,当聚居地的人数过多时,氏族就必须分开,而那时需要的是足以供应新聚居地的水源。如果没有已知的水源地存在,我们之中的一个会接受召唤,去找到一个水源地,这时的契机就是需要距离第一座聚居地不远的、有水的峡谷,将思绪集中在需要上,我们就会接近目标,再将思绪集中在需要上,我们就会更靠近目标一步。每一步都会让我们距离目标更近,直到我们不仅走进了峡谷,而且站在水源边。但你的目标可能更加难以达到,因为你并不确切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不过逐步专注于最直接的需要,总会让你向它靠近,而且你已经知道它大致的地方————那座宫殿。” “而你必须知道危险的所在,”智者专注地向湘儿倾过身子,用和她目光一般严厉的声音说,“每一步都是盲目迈出的,当你睁开眼睛时,你无法知道你将置身何处。而如果你在一窝毒蛇中,找到水将不会有任何用处,双头鸣蛇的毒牙在梦中杀人的速度和在醒来的世界中一样快。我觉得,半夏所说的那些女人会用比蛇更快的速度杀人。” “我用过这种方法!”半夏惊呼道。 湘儿觉得,当楼兰女人的目光转到半夏身上的时候,半夏被吓了一跳。“那是在我遇到你们之前的事了,”她急忙说道,“而且是在我们去晋城之前。” 危险。楼兰女子给湘儿的实际建议让她对她们的看法改善了一些。 “你们一定要注意盯着半夏,”湘儿一边对她们说,一边抱了一下半夏,让这个姑娘知道自己对她的关爱,“你是对的,摩诃丽,她总是想去做她还不知道的事,她总是这样。” 不知为什么,摩诃丽朝湘儿扬起一侧雪白的眉毛。 “我没发现她会这样,”鬼纳斯淡然地说,“现在她是一名柔顺的学生,对不对,半夏?”半夏的嘴抿成一条顽固的曲线,如果这些智者以为红河女子真有可能自认柔顺,表示她们根本不了解她。 不过半夏什么都没说,这倒是始料未及,这些楼兰女人就像鬼子母一样严厉。 半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湘儿迫不及待地想现在就试试这个方法。如果仪景公主叫醒她,那就需要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能再次进入睡眠。 “七天,”湘儿说,“我,或者仪景公主会在这里与你见面。” 半夏点点头:“再过七天,令公鬼就要在部族首领面前表明他是当来下生弥勒尊了,所有楼兰都将追随在他身后。”智者们的眼睛微微扬起,鬼纳斯整理了一下她的长衫,不过半夏并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只有上天才知道那时他会做些什么。” “七天时间,”湘儿说,“仪景公主和我会拿到琼霄夫人等人寻找的东西。” 如果她们没有拿到,那么它很可能就要落入玄女派鬼子母手里了,而智者们显然也比半夏更怀疑楼兰是不是真的会追随令公鬼,去努力完成他的计划。到处都是无法确定的未来,但也不必再增添半夏心中的疑虑。 “等到我或仪景公主再与你相见的时候,我们一定已经捆住她们的手脚,把她们塞进麻袋里,用马车运去白塔接受审判了。” “一定要小心,湘儿,我知道你不知道该如何小心,但还是要试一试。也把我的话告诉仪景公主,她虽然不像你那么……胆大,但也差不了多少。” 鬼纳斯和摩诃丽在半夏的双肩上各放了一只手,接着,她们就消失了。试着小心? 愚蠢的姑娘,她一直都很小心。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不要锁住我 半夏除了说她大胆,本来还想说什么?湘儿紧紧抱住胳膊,阻止自己去拉辫子,大约她还是不要知道半夏本来想说什么比较好。 湘儿发现自己没有把吉娅妮的事告诉半夏,大约最好不要再挑起半夏被俘的回忆了。湘儿还清楚地记得半夏在重获自由后连续几十天不停地做噩梦,那时她经常尖叫着“不要锁住我”之类的话, 然后从睡梦中惊醒。还是别提这件事吧!半夏应该不需要和那个霄辰女人见面。那个女人怎么不去死啊!把吉娅妮烧成一堆灰吧!这个可恶的女人! “不该再浪费时间了。”湘儿大声说道,声音回荡在高大的圆柱间。随着她们的离开,这里比刚才显得更加不祥,更像是一个隐藏着看不见的窥伺者和随时会有东西跳到她面前的地方。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但湘儿还是先把发型变成了一把细长的小辫子,把衣服变成墨绿色的紧身皱褶丝衣,一块透明的面纱盖住了她的嘴和鼻子,随着呼吸前后飘动。 做了个鬼脸,湘儿又在细辫子里加上了一串串翡翠珠子。如果有玄女派鬼子母利用她们窃取的密炼法器进入梦的世界,看见她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里,她们会认为她只是一名骆驼城女子,在梦中偶尔走进了夜摩自在天。 不过,有些玄女派鬼子母是认识湘儿的。捧起缀着翡翠串珠的辫子,她微微笑了笑。浅伽罗色,她一直都不知道这样也可以。 真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们还会认出我吗? 突然间,一面高立镜出现在湘儿所在位置的旁边,在镜子里,她看见自己棕色的大眼睛惊讶地大睁着,一双蔷薇花瓣般的嘴唇也同样张得老大。她有一张阿芸的脸! 湘儿的面容闪回到自己原来的模样,又闪成阿芸的样子,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变深又变浅,她让自己固定成客栈老板的模样。现在没有人会认出她了,半夏还认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小心。 闭上眼睛,湘儿将思绪集中在忽罗山的大阿亚图拉的宫殿,集中在她的需要上。某样对令公鬼————转生真龙有危险的东西,需要……在湘儿周围,夜摩自在天开始晃动,她感觉到了它,一段蹒跚的滑行之后,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去看她找到了什么。 这是一间卧室,足有聚财庭客房的六倍大,白石膏粉刷的墙壁上有着带状雕饰,黄铜吊灯由镀金的链子挂在天花板上。高床柱上雕刻着繁茂的枝叶,撑起遮盖大床的天篷。一个年轻的女人僵直地站在床脚前,背靠着一根床柱。 女人的外貌非常可爱,那双肉感的嘴唇就像湘儿现在的嘴唇一样,在她黑色的发辫上,有一顶装饰着黄金三瓣叶的冠冕,那上面还镶嵌着红宝石、珍珠和一颗比鹅蛋还大的石榴石。 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宽丝巾,丝巾末端一直垂到膝盖,整条丝巾上都绣着树木的图案。除了冠冕和丝巾之外,遮蔽她身上的只有在灯光下闪烁的汗珠。 她颤抖的眼睛正盯着另一个轻松地侧卧在一张矮睡椅上的女人,那个女人背对着湘儿,影像就如同刚才的半夏那样模糊。 另一个女人的身材矮小单薄,黑色的头发松垂在肩头,宽裙式的淡黄色云锦长袍肯定不是骆驼城风格的衣服。湘儿不用看她的脸,就知道她会有张狐狸般的脸形和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而被风之力绑在床柱上的女人眼中看到的只能是李之仪。 “……你学会了这么多,这就是充分利用你的梦,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的好处。”李之仪正用她的雨师城口音说话。这时她笑了:“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下一步我应该教你什么?我知道了,‘我已爱过了一千个男人’。”她警告似的摇动着一根手指,“一定要正确学会每一个字,泰斯帕斯,你知道,我不想……你在对什么东西目瞪口呆?” 湘儿突然意识到,那个靠在床柱上的女人————泰斯帕斯?大阿亚图拉?她正盯着自己。李之仪懒洋洋地转动身体,似乎是要回头看看。 湘儿闭上眼睛。 抽离。 晃动。 靠在细圆柱上,湘儿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她刚刚跑了二十里,所以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正在什么地方。她的心脏跳动得如同狂野的鼓击,她想起智者所说的毒蛇窟。 李之仪,这个白空青曾经说到过的玄女派鬼子母喜欢看到痛苦,喜欢到甚至会给其它玄女派鬼子母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湘儿现在连一个火星的真气都引导不出来。她本来有可能落得被李之仪绑到泰斯帕斯旁边,当成另一根床柱的装饰品。 太可怕了! 她颤抖着,仿佛看到了这种景象。 镇静下来,镇静! 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即使李之仪看见你,她也只是看见了一个转眼就消失无踪的伽罗色头发女人,只是一个在梦中偶然进入夜摩自在天的骆驼城女人。而且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李之仪肯定感觉不到她具有导引真气能力。即使她现在无法导引真气,另一个能导引真气的女人仍然可能感觉到她的能力。只是那么短的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不会感觉到的。 至少她现在知道了泰斯帕斯的状况,那个女人肯定不是李之仪的盟友,这种搜寻的方法已经发挥了作用。但这还不够,尽量控制住呼吸,她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成排的白色细圆柱立在一个近似正方形的巨大厅堂里,大厅地面铺着抛光的白色石板,高高的天花板上装饰着镀金的浮雕,一根白色的粗丝绳被绑在齐腰高的抛光乌木柱上。 绕着大厅转了一圈,只有在通往外面的双尖顶拱门旁才有中断,架子和敞开的橱格陈列在墙边。大厅中间还立着许多奇异的动物骨骼和展示柜,也都用绳子围着。 湘儿听过半夏的形容,这里是大阿亚图拉的宫殿的展览大厅,她要找寻的东西一定就在这座大厅里。她的下一步不会像第一步那样盲目了,这里肯定没有毒蛇,也没有李之仪。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鲜明的形象 一个俊美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大厅中间一座有四条雕花腿的琉璃柜旁边,从波浪般垂在她肩头的黑发判断,她不是骆驼城人。 但这并不是让湘儿吃惊的原因,这女人身上的衣服似乎是一片迷雾,有时候是银色不透明的,有时候又透明到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身体的灰纱。无论是从什么地方梦到了这里,她一定是有着很丰富的想象力,才能想象出如此鲜明的形象! 即使是湘儿听说的那种饱受非议的白水江城衣着,也无法和她身上的衣服相比。 那个女人带着微笑看了那只琉璃柜一眼,然后就开始漫步于大厅之中,又在大厅的另一侧停下来,开始仔细端详某样东西。湘儿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是在一座白色石台上的暗色对象。 湘儿皱皱眉,放开了紧握住伽罗色发辫的手。那个女人随时都会消失,几乎没有人能梦到进入夜摩自在天很长时间。当然,即使那个女人看到她也不要紧,湘儿确信那女人不是玄女派鬼子母名单上的人,但她看起来却有点…… 湘儿意识到自己又抓住了伽罗色的细辫子。那个女人……湘儿的手在向下拉————非常用力————湘儿惊愕地盯着自己的手,手上的指节都已经泛白,她的手在颤抖。那几乎就像是认为那个女人……手臂哆嗦着,她的手要把头发从头皮上拉下来。 苍天在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衣衫朦胧的女子仍然站在远处那座白色的基座前面,湘儿从手臂一直到肩膀都在颤抖。她以前肯定没见过那个女人,但……湘儿竭力要张开手指,但它们却更用力地握在一起。 湘儿肯定没见过,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她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肯定……她的牙齿想要相互撞击,那个女人看起来……她想要哭泣,那个女人…… 影像冲入湘儿的脑海,剧烈地爆开,她颓然靠在身边的圆柱上,仿佛那些影像具有真实的冲击力。她的眼睛突出在眼眶外,她又看见她了。 落花间,那个坚毅而英挺的女子被太一的光晕所包围,湘儿和仪景公主,像小孩般说着痴呆的话,争着回答她的问题,把脑子里的一切都告诉她。 她们说了多少?湘儿很难回想起细节,但她依稀记得隐瞒了一些。这不是因为湘儿自己的意志,她会告诉这女人任何事,完成她的任何要求,她的脸因羞愧和愤怒而变得红热。 如果她没说出什么细节,那只是因为她太————渴望!————回答那个女人的下一个问题,把前一个答案的细节给漏了。 这不可能,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湘儿的脑中响起。如果她是我不知道的玄女派鬼子母,为什么她没有把我交给琼霄夫人?她本来可以那么做的,我们在她面前就像是两只小鸡。 寒冰般的怒意不容许湘儿继续听下去,一个玄女派鬼子母让她像傀儡般跳舞,又让湘儿将这些全部忘记。她命令湘儿忘记,而湘儿竟然服从了这个命令!很好,现在这个女人就能发现在她湘儿有心理准备的时候面对她会是什么情况了! 还没等湘儿向真源伸展,瑶姬突然出现在另一根圆柱旁边,仍然穿着白色的短长衫和收进靴筒里的松腿黄裤子。瑶姬,或是某个在梦中自以为是瑶姬的女人,她的灰发编成了一根精巧细致的辫子,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向她送出了无声的警告。 然后,她指了指湘儿,又朝她们背后的一扇双尖顶拱门指了指,锭青色眼睛中的意志不容反抗。接着这女子消失了。 湘儿摇了摇头,无论这女人是不是瑶姬,她现在已经没时间了。向太一敞开自己,她的身体立刻被上清之气和愤怒的火焰所充满。 湘儿转过身,但那个穿着朦胧衣服的女人已经消失了,消失了! 就因为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傻瓜干扰了她! 大约那个傻瓜还在这里,正在门外等着她。维持着体内的上清之气,湘儿走出灰发女子刚才指给她的那扇门。 那名女子站在一道铺着地毯的明亮走廊中,没有点燃的金色吊灯散发出香灯油的气息,现在她手里出现了一张银弓,一袋银色的箭挂在她的腰带上。 “你是谁?”湘儿生气地问,她会给这个女人一个解释的机会,然后,她会给这个女人来一点不会很快被忘记的教训!“你就是那个在荒漠里射我一箭,自称是瑶姬的傻瓜吗?我刚要让一个玄女派鬼子母知道什么是礼貌,你就让她给跑了!” “我是瑶姬,”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靠在她的弓上,“至少,这是你知道的名字,而得到教训的可能会是你自己,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三绝之地。我记得我活过的每一个人生,就如同它们是被我读过许多遍的书籍,久远一些的会比临近一些的模糊,但我清楚地记得在真龙身边奋战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燕痴的脸,也同样不会忘记万剑,他就是你在昆莫几乎要打扰到的那个男人。” 万剑?燕痴?那个女人是一名弃光魔使?一名弃光魔使在忽罗山,还有一个在昆莫,在荒漠里!???.23sk. 半夏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她的。现在没办法警告她,要一直等到七天以后。愤怒和上清之气一同在湘儿的体内沸腾。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你们在受到弯月夔牛角的召唤之后又全都消失了,但你已经……” 湘儿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有些不妥,但对面的女子平静地替她说了:“已经死了?我们这些被绑缚在上古神镜上的人并不像其它人那样死亡,上古神镜会不断地将我们编织进新的生命,在等待轮回的时候,有什么地方比梦的世界更适合我们居住?” 瑶姬忽然笑了:“我开始像个圣贤智者那样说话了,在我能记得的每一次生命中,我全都是个天生就会拿起弓的单纯姑娘。我是一名弓箭手,仅此而已。”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冲突和灾祸 “你是一百个传说里的女英雄,”湘儿说,“而且我见过你在折翼镇用弓箭所做的一切,霄辰人的导引真气根本伤不了你。瑶姬,我们要对付十一名玄女派鬼子母,很可能,还有一名弃光魔使,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对面的女子露出窘迫和遗憾的神情:“我不能,湘儿,除非弯月夔牛角再次召唤我,否则我就无法碰触真实的世界。或者上古神镜重新将我编入业力轮回,如果它在此时这样做了,你只能找到一个还在母亲胸前哭泣的婴儿。至于说折翼镇,那时号角召唤了我们。我们不像你一样,以肉身处于真实的世界中,所以上清之气才不会伤害到我们。但是在这里,一切都是梦的一部分,所以上清之气可以像摧毁你一样轻易摧毁我,而且会更容易。我告诉过你,我只是一名弓箭手,有时是一名战士,仅此而已。” 她细密的漂亮在她摇头的时候来回摆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解释,我其实根本不该和你说话的。” “为什么不该?你以前就和我说过话了,而且半夏觉得她见过你,那就是你,对不对?”湘儿皱起了眉,“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什么都知道吗?”23sk. “我知道我所见过的和听过的,在凡是能找到你的地方,我观察你,倾听你。你和另外那两名女子,还有那个总是与狸力在一起的年轻男人。根据规则,我们不能与任何自知身处于夜摩自在天的人说话,而且,邪恶存在于梦的世界,正如同它存在于真实的世界。你与它作战,我因此而被吸引过来,即使知道自己几乎做不了什么,但我还是发现自己很想帮你。只是我不能,这样会触犯规则,是规则让我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经历过许多次轮回。从我最古老、最模糊的记忆中,我知道自己已经活过了成千上百次。跟你说话,我已经冒犯了如同律法一样严正的规则。” “是的。”一个苛烈的男人声音说道。 湘儿被吓了一跳,差点就挥出上清之气。那个男人有着黝黑的皮肤和强健的肌肉,两把长剑柄从他的肩头伸出,只迈了几步,他就从出现的地方走到瑶姬面前。根据从瑶姬那里听到的解释,这两把剑就足以告诉湘儿,他是温去疾。 灰发瑶姬就像传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美丽,但温去疾却不是,实际上,他大约是湘儿见过最丑的男人。他的脸又宽又扁,鼻子却又大得过分,他的嘴完全是一张血盆大口,但瑶姬还是对他露出了微笑,并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更让湘儿吃惊的是,温去疾的个子比瑶姬还要矮,粗壮的身躯上紧绷着肌肉,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随时会爆发的力量,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比他的实际身高要高。 “我们几乎总是被联系在一起,”瑶姬对湘儿说道,但她的眼睛仍然望着温去疾的双眸,“他总是会提早我许久转生,所以当我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时间也快到了。在真实的世界里,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总是会让我恨他,但我们最后几乎总是会彼此相爱,或者结为夫妻。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我觉得,我们一定已经把它改写过一千次了。” 温去疾没有理会湘儿,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这些定数的存在是有原因的,瑶姬,打破它们只会导致冲突和灾祸。” 湘儿意识到,温去疾的声音确实很难听,根本不像故事里的那位大英雄。 “大约我只是不能坐视与邪恶的对抗,”瑶姬平静地说,“或者大约我只是又渴望回到真实世界去,自从我们上次转生以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暗影再次升起,温去疾,它就在这里。我们必须与它作战,这是我们被绑缚在上古神镜上的原因。” “当号角召唤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会战斗;当上古神镜编织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会战斗。但必须等到那个时刻!”温去疾对她怒目而视,“难道你忘了我们在追随真龙的时候,燕痴对你的承诺?我看见她了,瑶姬,她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瑶姬转头望着湘儿:“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但不要有太多的期待,夜摩自在天是我全部的世界,而我在这里能做的也比你要少。” 湘儿眨眨眼。她并没有看见那个黝黑、粗壮的男人有动作,但那个男人突然站到两步以外的地方,开始用一块磨石打磨他的剑,发出清柔如云锦摩擦的声音。很显然的,对他而言,瑶姬正朝着空气说话。 “你对燕痴有什么了解,瑶姬?我必须知道,面对她的时候我能做些什么。” 瑶姬靠在弓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燕痴是个难以对付的家伙,不仅仅因为她是弃光魔使。她总是潜伏着等待时机,而且从不冒险,只有当她发现对方弱点的时候,她才会攻击;只有在阴影中,她才会移动。如果她觉得有可能失败,她就会逃走。她不会在一场战斗中坚持到最后,即使那样有可能取得胜利。可能性对燕痴来说是不够的,但不要因此而轻视她,她是盘卷在草丛中的毒蛇,时刻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而她比毒蛇更没有同情心。特别是在梦的世界里,她更是不可轻忽。兰飞儿总是宣称夜摩自在天是她的领域,但燕痴在这里能做出远比兰飞儿更可怕的事情,虽然燕痴在真实世界里并不具备兰飞儿的力量。我觉得,她不会冒险与兰飞儿发生冲突的。” 湘儿哆嗦了一下,在她体内,恐惧正在与裹挟着上清之气的愤怒作战。燕痴。兰飞儿。面前这个女人如此轻松地讲述着弃光魔使的事。“瑶姬,燕痴对你承诺过什么?” “她知道我曾经是什么,即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的。”瑶姬瞥了温去疾一眼,他似乎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剑里,但瑶姬还是放低了声音,“她承诺过要让我孤独地在上古神镜的转动中永恒哭泣,她这么说的时候,那种语调就如同这只是一件还没有发生的事实。”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黯淡一些 湘儿奇道:“但你还是愿意帮助我们。”3sk. “尽我所能,湘儿,记住我告诉过你,不要期望太多,”瑶姬又一次望向正在磨剑的男人,“我们会再见面的,湘儿,如果你够小心,能活下来的话。”瑶姬拿起银弓,走过去将一只臂膀放在温去疾的肩上,低声和他耳语了几句。 不管瑶姬说了什么,温去疾露出笑容,他们两个随后就消失了。 湘儿摇了摇头,小心,每个人都告诉她要小心。一位传说中的女英雄承诺会帮助她,却又说做不了什么。有一名弃光魔使正在忽罗山。想到燕痴,还有她对她们做过的事,怒火在湘儿心中重新开始猛烈地燃烧,直到她体内的上清之气变得如同太阳一般耀眼。 突然间,她又回到刚才所处的大厅里,她甚至还希望那个女人会回来,但大厅里除了她以外,空无一人。怒火和上清之气在她体内奔涌咆哮,直到她觉得自己的皮肤也要被烧焦崩碎。 燕痴,或者任何玄女派鬼子母,都会很容易就发觉正充盈着上清之气的湘儿,但她还是保持着这股上清之气。她甚至希望她们找到她,那样她就能打击她们。 李之仪很可能还在夜摩自在天里,如果她回到那间卧室里,她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李之仪。但解决掉李之仪会对其它玄女派鬼子母发出警告。想到这里,她气得只想大声喊叫。 燕痴刚才朝着什么发笑?湘儿大步走到那件展示品面前,那是一只宽大的琉璃盒子,放在一张雕花木桌上面。她向盒子里面望去,六个完全不相配的人像在盒子里站成了一个环形。 一尊一尺高的裸体女子雕像用一只脚的脚尖站着,似乎正在跳舞,全身所有的线条都显得流畅而圆润。一个大小不到女舞者雕像一半的放羊的将弯钩手杖扛在肩上,正在吹奏一只排箫,一只羊正依附在他的脚边,整个雕像雕刻得惟妙惟肖。 不过,湘儿第一眼就确认了弃光魔使是在朝什么微笑。 在雕像形成的环形中间,一座红漆木台上,放着一只和男人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碟子,一条蜿蜒的曲线将它分成两半,一边亮白胜雪,另一边黑过沥青。她知道,那是泑山雅石做的,以前她见过这样的石碟。 在历史上,这样的石碟一共有七个,它们是煞妖谷魔尊牢狱的封印,将魔尊阻挡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封锁焦点,找到这个大约和发现是什么正在威胁令公鬼同样重要。一定不能让它落入玄女派鬼子母的手里。 突然间,湘儿注意到了自己的倒影。琉璃盒是用最好的琉璃做的,里面没有任何气泡,它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了湘儿的影像,虽然倒影多少黯淡一些。 墨绿色的紧身皱褶丝衣凸现出她身上的每一条曲线————前胸、腰肢和大腿,伽罗色的长辫子上缀满了翡翠珠,映衬着脸上棕色的大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当然,太一的光晕在琉璃上是照不出来的。尽管已经伪装到连她自己也认不出的程度,但她身上仍然带着那种昭示着她是鬼子母的痕迹。 “我会小心的。”湘儿喃喃地说,还是把这种状态多维持了一会儿。充盈在她体内的上清之气在肢体中泛起一股股生命的泡沫,所有她能想到的欢愉都在她的肌肤之间翻涌。 最后,湘儿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傻,于是怒意逐渐退去,她放开了上清之气。或者大约是因为体内的快感逐步削弱了怒意,让她无法再维持上清之气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对湘儿的搜寻没有帮助,她要找的东西一定就在这座大厅里的某个地方,在所有这些展示品之中。将自己的目光从一条三十尺长、长满了牙齿的蜥蜴骨骼上移开,湘儿闭上了眼睛。 需要。 对转生真龙的危险,对令公鬼的危险。 需要。 晃动。 湘儿站在环绕大厅的棉绳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一个白石基座的边缘碰到了她的裙子。基座上放着的东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一条项链和两只有接缝的黑色金属手镯,但她周围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个更靠近她了。 幸好没有坐在上面,她有些嘲讽地想。 湘儿伸出手去摸它————痛苦、悲伤、折磨————她猛地抽回手,大口地喘着气。可怕的感觉仍然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现在她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这就是玄女派鬼子母们要找的东西,如果它在夜摩自在天中仍然在这里,那么它在清醒的世界中也还没被拿走。 她已经超前了她们。 白石基座。转过身,湘儿盯着装有泑山雅石封印的琉璃盒,又看到她第一次看见燕痴时站立的地方。那个女人当时看的就是这个基座,她在看这副项链和手镯。燕痴一定知道了,但…… 湘儿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闪动,消失。 “醒来,湘儿!”仪景公主一边嘟囔着,一边摇晃着湘儿的肩膀,同时忍住一个哈欠。“已经半个时辰了,我也想睡了,醒来吧!否则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喜欢把脑袋浸在水桶里。” 湘儿的眼睛猛地睁开,直盯着仪景公主。“如果她知道了,为什么她没有把它交给她们?如果她们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她只能去夜摩自在天里看它?她也在躲着她们吗?” “你在说什么?” 湘儿坐起身,靠在床头,细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乱晃。她猛地拉了一下身上的云锦小衣:“我慢慢跟你说。” 听湘儿把自从遇到半夏开始所有的事情详述了一遍,仪景公主吃惊地张大了嘴。 带着需要。 去搜寻。 燕痴。 瑶姬和温去疾。 黑色金属的项链和手镯。 万剑在荒漠。 魔尊牢狱的封印之一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 仪景公主虚弱地倒在湘儿身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湘儿才又想起李之仪和大阿亚图拉的事,还有将自己的面容改变成阿芸的样子。如果不是湘儿脸上严肃的表情,仪景公主真的会以为这是谢铁嘴口中疯狂的故事了。 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明是我 吉娅妮已经盘腿坐了起来。她仍然只穿着她的木棉衬衣,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写满了怀疑。 仪景公主希望湘儿不要发火,因为她已经松开了吉娅妮的手腕。 燕痴。 这是最令人害怕的一部分,有一名弃光魔使在忽罗山。一名弃光魔使曾经在她们两个周围编织上清之气,让她们说出每一件事,仪景公主对此一点也不记得了,但这个讯息足以让她将双手紧压在突然痉挛的胃上。 湘儿道:“我不知道燕痴是不是……” 苍天啊,她真的只是走进来让我们…… “……正在躲着琼霄夫人她们,湘儿,不过这听起来很像是瑶姬……”仪景公主吃了一惊,苍天啊,瑶姬在为我们提供建议!“对她的描述。” “无论燕痴要做什么,”湘儿用绷紧的声音说,“我都要把她的骨头干干净净地扫出去。”她无力地靠回到雕花床头板上。“不管怎样,我们必须从她们手里拿走封印,还有那副项链和手镯。” 仪景公主摇了摇头:“一副首饰怎么会对令公鬼产生危险?你确定吗?它们会不会是某种密炼法器?它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它们看起来就是一组项链和手镯,”湘儿恼怒地喊道,“两只有接缝的手镯是用某种黑色金属制成的,一条宽项链,就像是一副黑色的项圈————”她的目光突然转向吉娅妮,但还没有仪景公主快。 黑发女子泰然自若地跪坐在她的脚跟上:“我从没听说过为男人制作的罪铐,或者任何像你所形容的东西,没有人会试图控制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 “它就是做那个用的。”仪景公主缓缓地说。这感觉不太对,自己希望那根本就不存在。至少,湘儿抢先找到了它,至少她们有机会阻止它被用在令公鬼身上。湘儿眯起眼睛,她注意到吉娅妮被放开的双手,但她什么都没说。 “燕痴一定是惟一知道这些事的人,除此之外,其它的解释都不合理。如果我们能找到办法进入那座宫殿,就能拿到封印和……那个东西。如果我们能把泰斯帕斯也带出来,琼霄夫人和她的同伙们就会知道大阿亚图拉近卫军和官府密探的厉害了,大约还有那里的白袍众。她们不可能全都靠导引真气从里面冲出来!现在的问题是不被发现地走进去。” “我有个主意,”仪景公主对她说,“但恐怕那些男人会给我们添麻烦。” “把他们交给我处理,”湘儿哼了一声,“我————”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从走廊里传来,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喊声,像声音响起时一样快,一切又迅速地归于平寂。谢铁嘴正守在门外。 仪景公主冲过去拉开房门,当她跑出房间时,她已经运起了太一。湘儿从床上爬起来,紧跟在她身后,吉娅妮也没有继续留在房里。 谢铁嘴正在从地板上爬起来,一只手还捂在头上,李药师拿着他的手杖,董四哥拿着他的棒子。在他们面前趴着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人,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 仪景公主跑向谢铁嘴,尽量轻柔地帮他站起来,谢铁嘴给了她一个感谢的微笑,但仍然顽固地推开了她的手。“我没事,孩子。”没事?他的额角已经肿了一大块!“这家伙正在走廊里走动,突然就踢了我脑袋一脚。我觉得,他是看上了我的钱包。”就是这样,踢了他一脚,他还说没事。 “他本来就要得手了,”李药师说,“幸亏我恰巧过来看看谢铁嘴是不是要休息一下。” “明明是我先过来的。”董四哥嘟囔着。 不过他们两个似乎都无意和对方争吵,仪景公主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湘儿和吉娅妮站在走廊里,身上都只穿了一件衬衣。 李药师正带着赞赏的神色看着她们,如果阿芸看见他的眼神,肯定会惹出麻烦的。不过他至少还是做了一些掩饰,而董四哥则更是明目张胆地瞪着吉娅妮,将双臂抱在胸前,撅着嘴唇,用令人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另外两个女人也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个状况,但她们的反应截然不同。穿着宋锦薄衫的湘儿白了捕盗者一眼,姿势僵硬地走回房里,然后从门边探出一张稍有红晕的脸。23sk. 吉娅妮的木棉衬衣不论是长度与厚度都胜过湘儿的衣衫,她在被俘时曾经镇静自若,搏击时曾经勇猛如护法,而她现在却睁大了眼睛,整张脸涨成了紫红色,带着极端惊恐的表情尖叫了一声,一步跳进门里,反而把仪景公主吓了一大跳。 走廊两侧的房门纷纷被打开,人们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到有个男人趴在地上,另外还有几个人站在他旁边,人们立刻缩回脑袋,用力把门甩上。沉重的拖拉家具声表明大家正将床或衣橱拖到门口,把门堵住。 又过了许久,吉娅妮终于在门口与湘儿相对的另一侧也探出了头,脸仍然是一直红到了发际。 仪景公主完全不知道吉娅妮的想法,这个女人刚才确实只穿着抹胸裙,但那件抹胸裙对她身体的遮掩其实已经和仪景公主的骆驼城正式服装差不多了。 当然,李药师和董四哥没有权利那样看她们,仪景公主用严肃的眼神瞪着那两个人,希望他们立刻恢复正确的态度。 不幸的是,董四哥只是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捋着他的胡子,根本没注意到仪景公主。至少李药师看见了她的表情,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如同男人们在自以为深受委屈时摆出的那副德性。为了避开仪景公主的眼睛,他弯下腰,把那个淡色头发的家伙翻了过来。那是个很俊美的男人,身材也很削瘦。 “我认识这个家伙,”李药师叫道,“就是这个人曾经想抢劫我,当时我以为他只是想抢钱。”他又缓缓地说,“我不相信这是偶然。除非转生真龙也能‘偶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快动起来 仪景公主皱起眉和湘儿互望了一眼。这个陌生人肯定不是琼霄夫人的手下,玄女派鬼子母不会指使男人溜进客栈的走廊,就像她们不会……就像她们不会雇用街头流氓。仪景公主怀疑地将目光转向吉娅妮,湘儿眼中怀疑的神色就更强了。 “他是霄辰人。”过了一会儿,吉娅妮说。 “想要救人?”湘儿冷冷地问,但吉娅妮摇了摇头:“我不怀疑他要找的是我,但我觉得,他不是为了救我。如果他知道,甚至只是怀疑我放走了苏萨,他肯定会想……和我谈谈。” 仪景公主怀疑吉娅妮本来要说的不止是谈谈,而吉娅妮进一步证实道:“大约你们还是切开他的喉咙比较好,如果他认为你们是我的朋友,或者如果他发现你们是鬼子母的话,他可能也会为你们制造麻烦。” 魁梧的云梦泽走私船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李药师的下巴几乎落到了胸口。 谢铁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表情同样令人不安。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割霄辰人的喉咙。”湘儿的口气仿佛是说以后大约就不一定了,“董四哥、李药师,把他扔到客栈后面的巷子里,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如果他还能看见自己的内裤,那就是他的运气了。谢铁嘴,去找阿芸,告诉她在落花间为我们准备好浓茶,再问问她有没有柳树皮或者艾穑,我要处理一下你头上的肿块。” 三个男人愣愣地盯着湘儿。“好了,快动起来!”她喊道,“我们还需要拟定计划呢!” 仪景公主刚走进房里,湘儿就用力地关上房门,开始将裙装套在身上。吉娅妮哆哆嗦嗦地穿上她的衣服,仿佛那些男人还在看着她一样。“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要在意他们,吉娅妮。” 仪景公主说,她在向一名比湘儿还要年长的女子提供建议,这让自己感到很奇怪。但无论这个霄辰女人在其它方面有多么强的能力,她对男人显然毫无了解。“否则只会让他们更加嚣张,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不得不承认,“但他们就是这样,你刚才的穿着已经够体面了,真的。” 吉娅妮将头从裙装的领口处伸出来:“体面?我又不是端盘子的女仆,我也不是袖舞姬!”她恼怒的表情中又出现了困惑的蹙眉,“但他真的很好看,我以前还不曾那样看过他。” 仪景公主一边寻思着袖舞姬是什么样的人,一边帮她扣上了后背的扣子。“如果你任由李药师那样轻薄你,阿芸也会有话要对你说的。” 黑发女子转过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那个捕盗者?我说的是董四哥,那真是个有型的男人,可惜他是个走私犯,”她遗憾地叹了口气,“一个捞偏门的男人。” 仪景公主觉得不该对别人的谋生之道有什么看法————湘儿就是爱孔阳,虽然他那张石头脸没有一点人情味————但董四哥?那个男人的身宽足有身高的一半,胸廓足有黄巾力士那么大! “你现在变得像阿芸那样喜欢说闲话了,仪景公主。”湘儿喊道,现在她正把双手伸到背后,和自己的扣子奋斗着,“等你们说完了关于男人的废话,是不是还要聊聊你们刚刚找到的新裁缝?我们一定要拟定好计划,如果等那些男人来了,他们肯定会把一切事情都揽到他们头上,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去安抚他们。你还没有帮她扣完扣子吗?我需要帮忙。” 飞快地扣上了吉娅妮最后一只小扣子,仪景公主不慌不忙地走到湘儿背后。她没有闲谈什么男人和衣服,她们说的和阿芸根本不一样。 湘儿将辫子甩到一旁,皱起眉看着仪景公主用力拉着她背后的衣服,毕竟密排在湘儿背后的三列小扣子并不仅仅是装饰。湘儿会随心所欲地和阿芸谈论最流行的双绕曲裾,现在却又胡说其它人在闲聊衣服上浪费时间,她肯定也在胡思乱想。 “我一直在想,该如何走进那座宫殿,又不被别人注意,湘儿,我们没办法让自己隐身。” 当仪景公主这么说的时候,湘儿的眉头舒展开了。她已经想到了一个进入那座宫殿的办法。吉娅妮提出了几个建议,湘儿又闭紧了嘴唇,但吉娅妮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就连湘儿也不能随意置之不理。 准备下楼去落花间时,她们已经达成了一致的共识,而且决意不让那些男人做任何一点改变。 燕痴、玄女派鬼子母,无论是谁在控制大阿亚图拉的宫殿,等那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失去所有的筹码了。 而在另一边,此时的酒泉客栈的大厅里只亮着三根蜡烛和两盏油灯,因为蜡烛和灯油都已经开始短缺了,靠在墙上的钩镰枪和其它兵刃已经全部被拿走,曾经插满陈旧刀剑的酒桶也空了。 油灯放在两张并在高石头铜炉子前的桌子上,花婶、冷晴方和女事会的其它成员正围坐在那里,检查着思尧村剩余食物的清单。子恒竭力不去听她们的讨论。 在另一张桌边,小丹的磨石发出一阵阵轻柔、稳定的磨刀声,一张弓放在她面前,一只箭囊挂在她腰间,她已经被磨炼成一名相当好的射手。 子恒希望她不会发现那是一张男孩用的弓,小丹可拉不开男人用的红河长弓,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这一点。将斧头挪到一边,好让它不会抵到自己的肋骨,子恒想把精神集中到正在讨论的事情上,但他们的精神似乎都不太集中。3sk. “她们有灯,”英布嘟囔着,“而我们却只能用菜油照亮。”满脸粗皮的老男人生气地瞪着黄铜烛台上的两支蜡烛。 “不要唠叨了,英布,”令老典疲倦地说着,从剑带后面掏出了铜烟锅和烟草,“别再唠叨了。” “如果我们也要阅读或者书写的话,”欧阳誉没什么耐心地说,“我们也会有油灯的。”一道绷带裹住了他额角的伤口。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早就记不清了 仿佛是要提醒泥瓦匠到底谁是村长,沈青阳调整了一下挂在胸前的银徽章,同时露了一下自己的两道伤疤。“还是关心一下正经事吧,英布,不要再浪费子恒的时间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有灯,”英布抱怨说,“让子恒说说,我是不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子恒叹了口气,沉沉的夜色坠在眼皮上,他希望现在是别人在村老会发言,欧阳潜、老缺牙,或山叔,任何人都可以,只要不是吹毛求疵的英布就行。 话说回来,有时他真希望其中有人转过头来对他说:“这是村长和村老会的事情,小伙子,你回到铁匠炉那打铁去吧!我们会让你知道该做些什么的。” 而他们只是在担心浪费了子恒的时间,耽误了他,时间。自从遭遇第一次攻击的七天以来,这里已经受到了多少次攻击? 子恒早就记不清了。 欧阳誉额头上的绷带让子恒感到一阵气恼,鬼子母只治疗最严重的伤患,对于一般伤者根本不闻不问。现在重伤患还不是很多,但就像连翘挖苦地指出的那样,即使是鬼子母也只有这么多力量。 很显然,投石器的干活消耗了她们与治疗相当的力量。生平第一次,他不想听到鬼子母的力量也会有限制,虽然现在还没有太多重伤者。 “箭的存量如何?”子恒问,这是他应该要关注的问题。 “还好。”令老典说着,在一根蜡烛上点燃了自己的铜烟锅,“我们收回了大部分射出的箭,至少在白天是这样,它们在晚上会拖走许多死尸,我觉得,应该是被它们当成食物了,但那些箭就损失掉了。”其它男人也纷纷从口袋和荷包里掏出了铜烟锅。23sk. 英布仍然在嘟囔着,似乎忘记把烟草袋放在哪里了,沈青阳低声骂了一句,把手中的烟草袋递给他。 村长的秃头在烛光里闪闪发亮。 子恒揉搓了一下额头。自己还应该问什么问题?那些栅栏,现在大多数的进攻都会在栅栏间发生肉搏战了,特别是在晚上。有多少次黑水修罗差点攻进村里?三次?四次? “现在每个人都拿到钩镰枪或其它长杆兵刃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做成兵刃的?” 没有人回答,子恒将手放回桌上,其它男人都看着他。 “昨天你问过这个问题了,”欧阳誉轻声说,“欧阳潜那时告诉过你,村子里所有的大镰刀和干草叉都被做成了兵刃,实际上,我们的兵刃比我们能拿起来的更多。” “是的,当然,我有些走神了。”一段谈话声从女事会那里飘进了耳朵,“……绝不能让男人们知道。”花婶正悄声说着,仿佛在重复别人刚刚说过的一个警告。 “当然不行,”晴方哼了一声,但声音不是很大,“如果那些傻瓜发现女人们的配给只有他们的一半,他们一定会坚持让我们和他们吃得一样多,而我们不能……” 子恒闭上了眼睛,也竭力想闭住耳朵。当然。男人们在战斗,男人们必须保持他们的体力,这很简单。至少,女人们还不必参加战斗,除了两名楼兰女子,当然,还有小丹。 但小丹至少够聪明,她会在男人们用钩镰枪在栅栏间战斗时退到后面去,子恒也是为了这个才给她找来一张弓。她有一颗豹子般的心,勇气是任何一个男人的两倍。 “我觉得,你应该去床上躺一会儿,子恒,”沈青阳向他建议,“你不能总这样,总是随便找个地方睡半个时辰。” 用力挠了挠胡子,子恒尽量想让自己显得有精神一些。“我等一会儿再睡。”他想,至少等到这里的事情结束,“男人们的睡眠都充分吗?我看见有些人在他们应该睡觉的时候还坐在————” 房门猛地被撞开,削瘦的沈晋从夜色中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弓,腰间佩着一把原来放在桶里的剑,全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令老典会抽空对年轻人进行训练,其它时间里,训练干活则由护法们负责。 还没等沈晋张开嘴,晴方已经骂道:“你是在谷仓里被养大的吗,沈晋?” “你应该对我的门温柔一点。”花婶分别看了一眼削瘦的小伙子和晴方,仿佛提醒晴方那是她的门。 沈晋低下头,清了清喉咙。“请原谅,花婶。”他匆忙地说,“请原谅,禁魇婆,对不起就这么冲进来,但我有讯息要向子恒报告。”他飞快地跑到男人桌前,似乎是害怕女人们会继续拖住他。“白袍众带来一个男人,他想和你说话,子恒,除了你之外,他不跟任何人交谈。他伤得很重,他们只把他带到村子边上,我觉得他走不到客栈这里了。” 子恒站起身:“行,我过去。”不管怎样,最好不是另一次攻击,夜晚的攻击总是非常难以对付。小丹抓起面前的弓,跟上了子恒。从楼梯旁的影子上,子恒知道平措也站了起来,但还在犹豫。 有时候,子恒甚至会忘记总是一动也不动的他。他将那把剑背在背上,身上还穿着那件已经很脏的黄条纹匠民长衫,看起来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子恒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似乎从来也不曾眨动过,脸上一直都不曾有过表情。自从他拿起剑的那一天开始,甲央和白~玛依就不曾和他说过话,他们也不再和子恒说话了。 “如果你要来,那就来吧!”子恒粗声说道,平措立刻跟到他的身后,只要不是在缠着令老典、剑残或枫十四学习剑法的时候,平措就会像猎犬般紧跟着子恒。 子恒似乎代替了他的家人和族人的位置,子恒很不想负担这样的责任,虽然他觉得自己无可逃避。 月光照在茅草屋顶上,几乎没有任何房子里会有超过一扇窗户透出亮光,寂静包围着这座村子。大约三十名同袍军手持长弓在客栈门外站岗,腰间还佩着尽其所能找来的剑。 现在每个人都在使用这个称号了,子恒发现自己也在使用它,虽然对此深感厌恶。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去叫鬼子母来 让子恒身边随时都会有守卫的原因就在村里的草原上,现在那里已经不再拥挤着绵羊和牛了。围绕在酒泉旁立着一堆堆营火,远离那些营火的地方,立着那根愚蠢的旗杆,那面同样愚蠢的狸力旗现在正低垂在旗杆顶端。火堆旁边的黑暗里,许多白色的披风在月光下显出一片片白晕。 没有人想让白袍众住到他们家里,而且现在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胡隐遥更不想让他的士兵因为任何原因而被拆散,那家伙似乎认为这个村子随时都会对他和他的人发动攻击。当然,如果这些村民追随子恒,他们就一定是魔尊的爪牙。 即使子恒不能一一辨认出营火边的面孔,但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胡隐遥的目光,他在等待着,心中充满了憎恨。 沈晋率领十名同袍军护送子恒,他们全都是应该和他一同寻欢作乐、畅快大笑的年轻人,现在却拿着长弓,时刻准备为他的安全而战斗。在黑暗的泥土街道上,平措没有加入他们,他跟随的是子恒,而不是其它人。小丹紧随在子恒身侧,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中不停地闪烁,姑娘警戒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她是他惟一的保护。 在旧日大道与思尧村相接的地方,封路的马车已经被拖到了一旁,路面上站着白袍众的巡逻队,二十名披着雪白披风的男人坐在马背上,手持骑枪,身穿光亮的铠甲,和胯下负重的战马显得同样烦躁不安。这些浑身雪白的人在夜色中几乎能被任何眼睛看到,有许多黑水修罗的眼睛在黑暗中像子恒一样犀利,但白袍众仍然坚持着他们的巡逻。 有时候,他们的巡逻会带回来进攻的警告,大约他们的出击也打乱了黑水修罗的一些行动,但如果这些白袍众在行动之前能知会他一下就好了。 一些穿戴着旧甲胄和生锈头盔的村民和农夫聚拢在一个穿着农夫长衫、躺在路面上的男人周围,他们为小丹和子恒让出一条路,子恒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这男人身上散发出很浓的鲜血气味,汗水在脸上映出点点月光。一根拇指粗、如同标枪般的黑水修罗~箭矢射穿了他的胸膛。 “金眼……子恒,”在粗重的喘息之间,他用沙哑的声音喃喃着,“一定要……告诉……金眼……子恒。” “去叫鬼子母来。”子恒发出命令,同时尽量轻柔地抬起那个男人,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没去看有没有人执行了他的命令,因为他不认为这个男人还能坚持到鬼子母过来。“我就是子恒。” “金眼?我……看不……清。”他睁大的眼睛正盯着子恒的脸,如果他还能看见的话,子恒眼中闪烁的金光绝对逃不出他的眼睛。 “我是金眼子恒。”子恒不情愿地说。 那个男人抓住子恒的领子,用令人惊讶的力量将子恒拖到他面前:“我们……来了,被派来……告诉你,我们来……”他的头垂了下去。 “这个人伤得太重了,他不能再说话了。”小丹喃喃地说着,将手中的弓挂回到背上。过了一会儿,子恒拉开抓住他衣领的手指,“有人认识他吗?”锡城人们一边彼此望着,一边摇着头。 子恒抬起头望向骑在马上的那些白袍众:“他被你们带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南谷子低头盯着子恒,那张眼窝深陷的憔悴面孔仿佛是一张死人脸。其它白袍众都会避开子恒的眼睛,但南谷子总是紧盯着子恒黄色的眸子,特别是在晚上,在它们熠熠放光的时候。 南谷子低沉地吼了一声,子恒听到,“魔界杂兵!” 随后,南谷子踢了一下坐骑的腹侧,巡逻队跑进了村子,就像躲避黑水修罗般躲避着子恒。 平措盯着他们的后背,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将一只手放在肩头,摩搓着背后的剑柄。 “他们刚才说,是在南边三四里的地方找到他的。”沈晋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道,“还说黑水修罗全都分散成了小群,子恒大哥,大约它们终于放弃了。” 子恒将那个陌生人放回地上。 我们来了。 “注意观察,大约会有某些坚守自己农庄的人们终于过来了。”他不相信思尧村以外还会有人存活下来,但这种可能不是绝对没有。“不要误射。” 子恒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小丹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你应该到床上去了,子恒,你必须睡一下。”子恒转头看着她,心想,应该把她留在晋城的,那时他应该坚持一下,如果他当时能多考虑一下这里的状况就好了。 一名传令兵————一名高及子恒胸口的卷发男孩钻过锡城人的人群,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子恒不认识他,这里有许多从远处来的人家。“西林里有东西在移动,子恒大人,他们派我来告诉你。” “不要那样称呼我,”子恒严厉地说。如果他不阻止这个孩子,同袍军会立刻开始使用这个称号。“告诉他们,我立刻就过去。”那个男孩跑走了。 “你应该到床上去,”小丹坚定地说,“枫十四可以处理任何袭击。” “那不是一场袭击,否则那个男孩就会告诉我了,同时也会有人吹响英布的喇叭。” 小丹抱住了子恒的胳膊,拼命想把他拖回客栈去,但子恒反而拖着小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徒劳地挣扎了一小会儿之后,小丹放弃了,只好装作是扶着他的手臂,但一路上还是在不停地悄声嘟囔。看来小丹仍然认为只要说话的声音够小,他就听不到。 小丹开始还只是说些“傻瓜”、“骡子脑袋”、“榆木脑袋”之类的话,随后就骂得愈来愈厉害了。 这真是一支奇怪的队伍。小丹拉着子恒,絮叨个不停;平措跟在子恒身后;沈晋和同袍军环绕在子恒周围,仿佛是一支仪仗队。如果子恒不是这么疲惫,他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傻瓜。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不许射箭 在栅栏之间有小队的卫兵来回巡逻守夜,每一队都带着一个男孩作为传令兵。在村子最西边,负责守卫的男人们都聚在一起,望向开阔地的另一边,同时还用手指抚摸着钩镰枪和长弓。即使月色明亮,那片树林在他们眼里还是一团漆黑。 枫十四的披风似乎让他的一部分完全消失在夜色里,鬼断怨和鬼指残和他在一起。不知为什么,自从巫咸和尸弃离开之后,这两名枪姬众每夜都会在思尧村的这一边过夜。 “我本来不必打扰你的,”护法对子恒说,“但那里看起来只有一个,我觉得你大约能……” 子恒点点头,每个人都知道他过人的目力,特别是夜视能力。锡城人似乎认为这代表了他的与众不同,证明他是一位英雄————真是个愚蠢的英雄,而护法或鬼子母是怎么看他的眼睛,他完全不知道。 今晚子恒太累了,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个。七天,还会有多少攻击? 西林的边缘位于五百步以外的地方,即使以子恒的视力看来,树木之间也充满了阴影。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足有黑水修罗那么大的身影。一个巨大的身影扛着……被扛着的举起了一只胳膊。一个人,一个巨大的身影扛着一个人。 “不许射箭!”子恒喊道,他想要大笑,实际上,他发现自己正在大笑。“过来!过来,巫咸!”模糊的身影用比普通人快许多的速度跑了过来。黄巾力士的身影逐渐清晰了,他正朝村子全速奔跑,肩上还扛着尸弃。 锡城人们发出鼓舞的欢呼,仿佛这是一场赛跑。“跑啊,黄巾力士!跑啊!跑啊!” 大约这真的是一次赛跑,黑水修罗随时有可能从林子里发动袭击。就在靠近栅栏的地方,巫咸突然放慢了脚步,他的粗腿很难在尖木桩里找到合适的空间。一进村子,他就放下厌火族人,颓然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栅栏,气喘连连,毛茸茸的耳朵疲累地垂在头边。过了许久,尸弃跛着一条腿爬起身,也坐在地上。 鬼断怨和鬼指残跑了过来,立刻开始检查他的左侧大腿,裤子裂开了,干结着黑色的血痂。尸弃只剩下了两根短矛,箭囊也空了,巫咸的斧头也不见踪影。 “笨笨的黄巾力士,”子恒温和地笑着,“就那么走了,我应该让冷晴方为你的逃跑抽你一顿鞭子。不过,至少你还活着,至少你们回来了。”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还活着,终于回到了思尧村。 “我们成功了,子恒,”巫咸喘着气,发出沉重的隆隆声,“四天前,我们关闭了道门,现在只有长老们或鬼子母才能再把它打开。” “从山上回来的一路上,都是他扛着我,”尸弃说,“最初三天,有一个黑罗睺和差不多五十个黑水修罗在追我们,但巫咸跑得比它们快。”他想推开两名枪姬众,结果完全没有成功。 “躺下不要动,焉耆人,”鬼指残严厉地说道,“否则我就说我已经碰了全副武装的你,然后让你选择如何~维护你的骄傲。” 小丹轻轻地笑了一声,子恒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鬼指残的话让一直冷静如常的楼兰男人突然露出了慌乱的神色,立刻任由枪姬众照料他的伤腿了。 “你还好吗,巫咸?”子恒问,“有没有受伤?” 黄巾力士勉强站起身,身体摇晃着,如同即将倒下的大树,耳朵仍然低垂着:“不,我没有受伤,子恒,只是很累,不必为我担心。我离开聚落很长时间了,只是偶尔的访问并不够。”他摇了摇头,仿佛自己刚刚走了神,他的大手覆盖住子恒的肩头。 “我稍微睡一觉就会好的。”他压低了声音。对于黄巾力士来说,那声音很低了,但仍然响亮得如同一群嗡嗡叫的大黄蜂。“外面真是糟透了,子恒,我们看到许多黑水修罗。我们封锁了道门,但我觉得,红河一定已经有几千个黑水修罗了,而且大约有五十个黑水将军。” “不是这样的。”长孙彦大声说道,从北方大道的方向骑马跑了过来,他勒住缰绳,黑公马漂亮地扬起前蹄,立定在原地。“你无疑是名优秀的咏树者,黄巾力士,但与黑水修罗作战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估计现在这里的黑水修罗不会超过一千个,确实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但绝对是这些坚固的防御和勇敢的人能够挡住的。送你的另一件战利品,金眼子恒大人。” 长孙彦笑着朝子恒扔出一只鼓鼓的布袋,底下有一片黑色,在月光照射下微微发亮。子恒凌空抓住它,把它向栅栏外面扔去,毫无疑问,是四五个黑水修罗的头,大约还有一个黑水将军。 这个男人每晚都会带来他的战利品,似乎仍以为他们会把这些东西挂起来,让所有人瞻仰。长孙彦带着两颗犼神七煞头过来的那一夜,一群深受魔兵所害的人还给他举办了一场宴会。 “我也对战斗一无所知吗?”尸弃问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说了,这里有几千个黑水修罗。” 长孙彦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充作笑容:“你在妖境度过了多少时日,楼兰人?我在那里过了许多日子。”大约那不是笑容,而是想要吠叫的表情,“许多日子,随你相信谁吧,金眼,无尽的岁月会带来它们要带来的,一如既往。”他拉起缰绳让黑公马人立起来,转过身去,朝房屋树木之间,曾经是西林边缘的地方驰骋而去。锡城人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有的看着他的后背,有的望向了黑暗的森林。 “他错了,”巫咸说,“那是尸弃和我确确实实看见的。”他闭上了宽大的嘴唇,疲惫地低下头去,两道长眉毛挂在双颊上。如果他背着尸弃跑了三四天的路,现在会这样也毫不奇怪。 “你们做了很多,巫咸,”子恒说,“你和尸弃,真是一项伟大的功绩。恐怕你的卧室现在已经住上了六七名匠民,不过花婶会给你准备好一张地铺的。现在是你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了。”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所有人都需要睡眠 “也是你该睡觉的时候了,欧阳子恒。”飞速掠走的浮云让月影滑过小丹挺翘的鼻子和柔润的双颊,她真是美极了,声音却像磨石一样坚硬。“如果你不现在去睡,我就让巫咸背你过去,你几乎都站不住了。” 尸弃因为腿伤而很难行走,鬼断怨在他旁边撑着他,他想要阻止鬼指残撑起他的另一侧身子,但楼兰姑娘用威胁的语气低声说了几句“屈从者”之类的话,而鬼断怨则发出一阵笑声。 楼兰男人只得任由她们把自己架了起来,同时无可奈何地发出一阵咆哮。无论枪姬众想要怎么做,尸弃显然只能逆来顺受了。 枫十四拍了拍子恒的肩膀:“去吧!所有人都需要睡眠。”而他自己就已经三天没睡过觉了。 子恒点了点头,任由小丹领着,跟着巫咸和楼兰回到酒泉客栈,平措,还有沈晋和另外十名同袍军仍然紧跟着他。他不清楚别人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小丹两个人。 “即使是安排一整个农家住下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地方。”他嘟囔着。一支蜡烛在石砌的小铜炉子上燃烧着,其它地方都没有点蜡烛,但天一黑花婶就在这间房里点燃了一支,以免他不便。“我可以在外面和沈晋、沈秦他们睡。” “不要犯傻,”小丹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意,“如果茵陈和连翘都有她们单独的卧室,你也应该有。”子恒意识到小丹已经脱下他的长衫,正在为他解开中衣上的带子。“我还没累到不能自己脱衣服的地步。”他温柔地推开小丹的手。 “你要脱掉所有的衣服,”小丹命令子恒,“所有的,你听见了吗?穿着衣服你睡不好的,而且你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会的。”子恒向她保证。关上门之后,他在吹熄蜡烛前确实是脱下了靴子,然后才躺到床上,花婶不会喜欢她的床单被靴子弄脏的。 尸弃和巫咸说有几千个,但他们一路躲藏着潜进山里,又毫不停歇地逃回来,一路上他们能够看见多少黑水修罗?长孙彦声称最多只有一千个,但子恒没办法信任他,不管他带回来多少战利品。白袍众说它们都逃散了,他们能靠近到什么程度?穿着那种在黑暗里像灯一样亮的铠甲和披风。 大约,子恒有办法自己去看看。自从上次进入狸力梦之后,他就一直避免再回到那里,每次他想到去那里看看的时候,追猎杀戮之人的渴望就会增加一些,只是他的责任在思尧村。 但现在,大约……子恒还在思考的时候,睡意已经翻涌上来。 子恒站在绿地上,下午低垂的太阳把阳光铺洒在他身上。几片白云飘浮在空中,一阵微风吹拂着红色的狸力旗,旗杆周围完全看不到牛羊,只有一只牛虻虫正嗡嗡地从他耳边飞过。m.23sk. 茅草屋里也没有人,半烧成灰烬的小堆干木头标志着白袍众的营火。他在狸力梦里极少看见燃烧的物体,只有正准备点燃的和已经烧焦的。空中没有鬼鸮。 当子恒仰头搜寻鬼鸮的时候,天空开始变得黑暗,变成了通往另一处的窗口。半夏正站在一群女人中间,眼中满布恐惧。缓缓地,女人们在她的周围跪下,湘儿也是其中一员,而且他相信自己同样看见了仪景公主黄褐色的长发。 窗口淡去,被别的窗口代替。 马鸣全身赤裸,被紧紧捆住,不停地咆哮着,一根奇异的黑色钩镰枪从他背后、肩胛中间的地方刺了进去,一枚银色的狐狸头徽章挂在他的胸前。 马鸣消失了,变成了令公鬼。 至少子恒觉得那是令公鬼,只见他身上披着残破的布片和粗陋的披风,一条绷带盖住了眼睛。第三个窗口消失了,天空回复成天空,除了云朵之外,什么也没有。 子恒打着哆嗦。狸力梦中的景象似乎与他所知道的事实没有什么关联。大约在这里,任何事物都很容易发生改变,所以对友人的担忧变成了他能够看到的影像。无论那是什么,为它们而烦恼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看见自己打着赤膊、只穿着铁匠的长皮背心,子恒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但是将手探到腰带上时,他找到了那把铁锤而不是斧头。子恒皱起眉,将精神集中在那道半月长刃和那根粗尖钉上,现在他需要它,现在他就是它。 铁锤缓缓地发生改变,仿佛是在抗拒子恒的意志,当斧头最终挂在腰带上的粗皮环里时,它仍然在危险地闪烁着。为什么它要如此对抗他? 子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只满装的箭囊挂在他的另一侧腰间,一张长弓出现在他手中,一只皮护腕出现在他的左前臂上。 三次让周围变得模糊的跨步之后,子恒来到最近的一座黑水修罗营地所在的地方,这里距离村子有三里。最后一步让他落在十来座高高的木头堆中间,木头下面是与被踩平的大麦混在一起的旧灰,木头堆里混杂着破碎的椅子和桌子,甚至还有一扇农庄的房门。 巨大的黑铁锅正准备挂到堆好的柴火上,当然,锅里是空的,但子恒知道有什么会被切碎扔在里面,有什么会被插在一些架好的粗铁棍上。要有多少黑水修罗才会需要这么多柴火? 这里没有帐篷,地上的毯子也很少,每一条都是那么肮脏、恶臭,散发着黑水修罗的汗酸气。 不过这些都无法说明问题,有许多黑水修罗像动物一样直接躺在地上睡觉,有的黑水修罗甚至会在地上挖一个坑,然后躺到里面去。 子恒开始以每次不超过三百尺的小步伐在思尧村周围巡查,周围的景象在他迈步时只是变得模糊了一些。从一座农庄到另一座农庄,从牧场、大麦田到站立着成排的烟叶田。 穿过零散的小树林,沿着马车道和人行小路,子恒以螺旋形的路径逐渐向外拓展,找到愈来愈多等待点燃的黑水修罗营火。 太多了,足有几百处营地,这意味着这里有几千个黑水修罗————五千个,一万个,甚至是两万个————如果它们同时向思尧村发起进攻,这些数字将不会有什么区别。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天涯 更往南的地方,黑水修罗的痕迹消失了,至少已经没有明显的痕迹。几乎未受到火焚的农舍和谷仓,一些田地里焦黑的茎梗显示着已经被付之一炬的大麦和烟叶,其它的田地也遭到了严重的践踏,一切都只是因为破坏的欲望,没有其它理由。 大多数破坏造成的时候,居住在此地的人们早已离开了。有一次,子恒落在一大片灰烬中,烧焦的马车轮子仍然残留着一丝鲜亮的颜色。被毁的涂牙州车队比被烧焦的农庄更让他感到痛心,楼兰之血应该会有机会的,但那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子恒没有再看那些残骸,而是一大步迈向了南边一里外的地方。 最后,子恒来到了迁安集,成排的茅草房围绕着一片草原和一座泉水池,池子周围被一圈石砌的墙壁围住,池水不停地从石墙上凿出的一个缺口处流淌出来。比起石墙刚刚被建好的时候,那个缺口已经深了许多。 草原尽头的客栈名字叫“天涯客栈”,也是茅草顶的,不过要比酒泉客栈稍大一点。不过迁安集的来访者肯定要比思尧村的更少,村子也绝不比思尧村大。 靠在房屋前的马车和拖车代表着携家带眷逃到这里来的农夫们,还有一些马车封锁了街道和村子最外缘的房屋间空隙。如果遇到思尧村七天以来的状况,这样的防御就连一次黑水修罗的攻击都挡不住。 在迁安集周围绕过三圈之后,子恒只找到六座黑水修罗营地,这足以封锁进入村子的人众了,围住他们,直到思尧村被攻陷,然后,犼神七煞就会放手让黑水修罗扑向迁安集,大约他能找个办法通知这些村民。 如果他们往南逃跑,大约他们能找到一条路涉过白河,即使冒险穿越白河下方没有路径的阴影森林也要比在这里等死好。天籁小说网 金色的太阳没有挪动一寸,在这里,时间的流逝是不一样的。 竭尽全力向北方奔去,就连思尧村也像虚影般一晃而过。位于那座圆形山丘上的望山像迁安集一样用马车挡在周围。山丘顶端的白蛊雕客栈前面,一根高高的旗杆上缓缓地飘动着一面旗帜,蓝色的旗面上绘着一只飞翔的红鹰。 红鹰是锡城的象征,大约茵陈或连翘在望山的时候对人们说过那些古老的故事。 在这里,子恒同样只找到很少几座黑水修罗营地,只是足够将村民们挡在村里,从这里逃走比渡过湍急的白河会更加容易。 子恒向北方赶去,直奔三湾渡口。在赤水的岸边,高而狭窄的房子建在高高的岩石河岸上,这样是为了避开每年因迷雾山脉融雪而造成的河水泛滥。 现在,下午的阳光中,几乎半数的房屋基座上都只剩下成堆的灰烬和烧焦的木梁。这里没有马车,没有任何防御的迹象,也找不到黑水修罗营地,大约这里根本就没有活人了。 河边立着一座结实的木码头,一根粗大的绳子低垂在河面的急流上,一直通向对岸。一艘平底驳船靠在码头上,连在船身上的铁环被那根缆绳穿过。 渡口还在,还可以使用。 子恒一跃跨过河面,这里能看见散乱的车轮痕迹,居家物品被扔得满地都是。 椅子、织物、箱子,甚至还有几张桌子和一只门上雕刻有鸟雀图案的抛光衣橱。这些东西全都是惊惶失措的人们努力想保存下来的,却终于为了逃得更快而将它们弃置在这里。 那些人会把红河流域发生的事情传出去,现在,他们之中应该已经有人到达凤台了,那是北方距离这里一百里或更远一些的城市。再过一个月,讯息可能就会传到玄都,银蟾女王拥有女王卫队,而且她有权征集更多的军队。 运气好的话,一个月后她会知道这里的讯息。就算她相信那些讯息,派军队过来,对思尧村来说也已经太迟了,大约对全部的红河流域来说都太迟了。 不过,子恒仍然很难相信黑水修罗会让任何凡人逃走,或者这是黑水将军的命令,黑水修罗似乎很少会有过多的思考。他本以为毁坏渡口会是犼神七煞的第一个任务,它们怎么能确定凤台没有足够的士兵来对付它们? 子恒弯下腰,捡起一个有一张彩绘木脸的小玩偶。一枝箭穿过了他的胸膛刚才所在的地方。 子恒立刻从河岸上跳起,瞬间的晃动之后,他飞进一百步外的一片树林里,蹲伏在一株高大的羽叶木下,灌木和覆盖着蔓草的倾倒树木遍布四周。 杀戮之人。 子恒扣上一枝箭,不由得疑惑箭是他从箭囊里抽出还是凭空想象而来。 一定是杀戮之人。 就在子恒要再次进行跳跃的时候,他停住了,杀戮之人会知道他的大致方位。子恒曾经轻易地追踪到他的虚影,他立定时能清楚地看到那种飞跃留下的痕迹。 现在子恒已经两次跳进了对方设下的局中,两次都差点失手,这次让杀戮之人陷入他设的局吧!子恒等待着。 鬼鸮突然飞落在树梢上,一边发出粗哑的叫声,一边四处搜寻,但子恒没有做出任何暴露自己的动作,连轻微的颤抖也没有,只有眼睛在转动,审视着周围的树林。空气中传来一股冰冷的气味,是凡人,但又不是,他露出一丝微笑。除了鬼鸮的叫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杀戮之人潜行得很好,但他可不习惯当猎物。 除了气味之外,杀戮之人还会忘记什么?他肯定不会想到子恒会留在原地不动,动物总是会从猎人面前逃走,即使是狸力也会逃。 一点移动的痕迹,转瞬间,一张脸出现在五十步外一棵倒下的松树上方,斜射入林间的阳光清楚地照亮了它。 黑色的头发,深邃的眼睛,一张满是坚硬棱角的脸,子恒立刻想起了孔阳的面容。但就在这短短的一瞥中,杀戮之人已经舔了两次嘴唇,前额露出皱纹,目光迅速地来回晃动。 孔阳即使是在单独面对一千个黑水修罗的时候,也不会流露出任何担忧的神色。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至少我了结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张脸又消失了。 鬼鸮不停地盘旋、俯冲,仿佛也感受到了杀戮之人的焦虑,所以始终不敢飞到树梢以下的地方。 子恒等待着,观察着,没有任何动作。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气息在告诉他,头顶的鬼鸮在地面上还有同伙。 杀戮之人的脸再次出现,靠在一株粗榕树的右侧向外窥看。三十步。榕树杀死了周围的大多数草木,只有几朵蘑菇和一些杂草生长在浓密树叶覆盖下的阴影里。那个男人缓缓地走进开阔地,靴子下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子恒拉弦放箭,动作一气呵成。鬼鸮尖叫着发出警告,杀戮之人转过身,阔头箭正射中他的胸口,但没有穿过心脏。那个男人嚎叫着,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枝箭,鬼鸮们拼命地拍打着翅膀,黑色羽毛如雨一般坠落。 杀戮之人的影像渐渐退去,他和他的尖叫一同变得迷蒙、透明、消失殆尽。鬼鸮的尖叫声也在同一刻消失,仿佛被一把刀子割断,射穿那个男人胸口的箭落在地上,鬼鸮也不见了。 这时子恒扣上了第二枝箭,半拉开弓弦。他缓缓地一呼一吸,松开了弓弦。 难道这就是在这里死亡的样子? 只是退去了? 永远地消失了? “至少我了结他了。”子恒喃喃说道,然后没有再去想这件事。杀戮之人不是他来到狸力梦中的目的,但至少,这里的狸力安全了————狸力,大约还有其它的。 子恒走出了梦境…… ……睁开眼,视野中只见昏暗的房间,被汗水浸湿的中衣紧贴在身上。月亮从窗口中投下些微的白光,村中的某处传来奚琴的声音,那是热烈的涂牙州曲调。他们不会作战,但他们找到了帮助村民的办法————用音乐声振奋人们的精神。天籁小说网 子恒缓缓地坐起身,在搀杂着黯淡光线的漆黑中穿上靴子。如何做到他必须去做的事?这很困难,他必须变得狡猾。只是,他不确定自己一生中是否曾经狡猾过。站起身,他将靴子在脚上踩稳。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阵喊声和逐渐远去的马蹄声。子恒跑到离他最近的窗前,猛地打开窗户,同袍军在下面乱成了一团。“出了什么事?” 三十张脸一同向子恒仰起,汪楚喊道:“是黑水大侠,子恒大哥,他几乎撞翻了汪泽和沈秦,我觉得他甚至都没有看见他们。他蜷伏在马鞍上,好像受了伤一样,但他还是用马刺拼命踢着他的坐骑,子恒大人。” 子恒猛拉了一下胡子。长孙彦刚才肯定没有受伤,长孙彦……和杀戮之人?这不可能,黑发的杀戮之人看起来就像孔阳的兄弟或堂亲。但如果谈到长孙彦像谁,他的黄褐色头发只能说大约有点像令公鬼,这两人再无任何相似之处。 然而……那种冰冷的气息,他们的气味不一样,但他们都有那种寒冰般、几乎不属于凡人的气味。 子恒听到旧日大道上马车被拉开的声音,还有催促的喊声,即使沈秦那些同袍军现在追过去,也赶不上那个男人了,马蹄击地的声音一直向南方而去。 “听着,”子恒喊道,“如果长孙彦再露面,就立刻将他看管好,不要让他到处走动。”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要叫我大人!”然后又猛地关上窗户。 长孙彦和杀戮之人,杀戮之人和长孙彦,他们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不可能。 但话说回来,就在不到两年以前,子恒还不相信黑水修罗和犼神七煞的存在。等那个男人真正落到他手里时再去关心他吧!现在,要关心的是望山、迁安集和……应该能救一些人,锡城人不会死绝的。 走去大厅的时候,子恒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平措站在楼梯最下方的台阶上,看着子恒,等待着跟随他去任何地方。尸弃平躺在靠近铜炉子的一张地铺上,左侧大腿紧紧扎着绷带,显然已经睡着了。 小丹和两名枪姬众盘腿坐在靠近子恒的地板上,正轻声地交谈。一张宽大许多的地铺被摆在房间的另一端,巫咸却坐在一张长凳上,伸直的双腿被塞在一张桌子底下,几乎像虾子一样弓着身体,在一枝蜡烛的光亮里正用狼毫拼命地写着。 毫无疑问,巫咸正在记录前往道门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依照子恒对巫咸的了解,黄巾力士会把所有事都写成是尸弃的功劳,无论那些到底是谁做的,巫咸似乎总是认为他自己做的事情都微不足道,不值得写进书里。 除了他们之外,大厅里就再没有别人了,他仍然能听见奚琴的演奏。他认出了那个曲调,现在演奏的不再是流民歌曲了,而是《我的爱人是一朵野蔷薇》。 小丹抬起头,看见子恒走下楼梯,急忙以轻巧的动作站起身,向他走去。看到子恒没有走向门口,平措又坐回台阶上。 “你的中衣湿了,”小丹不高兴地对他说,“你是穿着它睡觉的,对不对?还有靴子,看来你也是没脱。从我离开你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时辰呢!还是趁你累倒之前赶快再回去睡吧!” “你看见长孙彦离开了吗?”子恒问。 小丹闭紧了嘴唇,但有时候只能不去在意她想些什么,如果与她争论的话,他经常会是失败的一方。“就刚刚,不一会儿,他跑下楼,从厨房门冲了出去。”最后,她说道,语气说明她仍然没放弃要把他送回床上去的想法。 “他看起来有没有……受伤?” “是的,”小丹缓缓地说,“他的脚步蹒跚,双手一直抓着胸部长衫下面的什么东西,大约是绷带。老永成老婆当时在厨房里,但根据我听到的声音,他应该是直接跑走了,你怎么知道他受了伤?” “我梦到的。” 小丹的凤眼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她一定没有在思考,她知道狸力之梦的,难道她想让子恒在鬼断怨和鬼指残,还有平措和巫咸面前解释这些吗?嗯,大约巫咸不会听到,巫咸正全神贯注地做着笔记,就算是有人在大厅里放羊他也不会注意。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长孙彦是对的 “尸弃怎么样了?” “我忘了是谁给他吃了些药,让他睡过去了,还在他的腿上敷了药膏。等到鬼子母在早晨醒过来之后,她们会治疗他的,如果她们认为他伤得够重的话。” “坐下来,小丹,我觉得请你帮我做些事。”她疑惑地看了子恒一眼,但还是任由子恒将自己带到椅子旁坐下。 坐定之后,子恒从桌子另一边俯过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郑重,但又不会显得急迫:“我觉得让你帮我送信去玄都,你在路上还可以告知望山的人,这里的状况到底如何。实际上,他们最好现在就渡过赤水。” 子恒的声音不算很沉重,只是略显紧张:“我觉得让你去请求银蟾女王派一些女王卫队过来,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危险,但鬼断怨和鬼指残可以保护你到达三湾渡口,那个渡口还可以使用。” 鬼指残站起身,忧虑地望着子恒。为什么她会显得忧虑? “你不必离开他。”小丹对她说。过了一会儿,楼兰姑娘点点头,重新坐回尸弃身边。 鬼指残和尸弃?他们是有血仇的敌人啊!今晚一切都乱了。 “前往玄都要走很长一段路,”小丹平静地说,眼睛专注地看着子恒,表情却显得木讷呆滞,“要几周时间才能骑马赶到那里,现在还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说服银蟾女王,然后,率领女王卫队回来又需要更多时间。” “我们可以轻松地坚守过这段时间。”子恒对小丹说,心想,如果我不能把谎话说得像马鸣那样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长孙彦是对的,这里的黑水修罗不会超过一千,那个梦?”小丹点点头,她终于知道了。“我们还能坚守很久,但在这段时间里,它们会烧毁庄稼,做出任谁也无法想象的坏事,我们需要女王卫队帮助我们彻底清除它们。你是最合适的送信人选,你是女王的表妹,你知道该如何与女王交谈。小丹,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危险……”不会比留在这里更危险,“……但只要你到达渡口,以后的路就安全了。” 子恒没有听见巫咸走过来,直到黄巾力士将手中的笔记本放到小丹面前。“我无意中听到你们谈话了,小丹,如果你要去玄都,可以带上这个吗?帮我好好保存它,直到我来取它。”几乎是温柔地合上了书,他又说道:“玄都人印出了许多精美的书籍,请原谅我打断你们,子恒。” 但巫咸茶杯般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小丹,而不是子恒,“小丹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你应该自由地飞翔,像猎鹰一样。”拍拍子恒的肩头,用浑厚的声音喃喃地说:“她应该自由地飞翔。”然后,他走向自己的床铺,面朝墙壁躺了下去。 “他很累了。”子恒努力想让自己的话只像是一句一般的评论,愚蠢的黄巾力士差点毁了一切!“如果你今晚离开,拂晓时你就能赶到望山了,你要一直向东走,那个方向的黑水修罗会少一些,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是说,对思尧村很重要,你会去做吗?” 小丹只是望着子恒,甚至让子恒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会回答。小丹的眼睛里似乎有光亮在闪动,她站起身,坐到子恒的膝上,拨弄着他的胡子。“这需要修一修了,我喜欢你这种样子,但我不想让它一直长到胸口去。” 子恒有些吃惊,她经常会改变话题,但那总是发生在她争辩失败的时候。“小丹,求求你,我需要你去玄都送信。” 小丹的手抓紧了子恒的胡子,头来回摇着,仿佛她正在和自己争辩。“我会去的,”最后小丹说道,“但我觉得要一份报偿,你总是让我用困难的方式做事。在滕州,我才不会是提出要求的一方,我要的报偿是……一个婚礼,我觉得要和你成亲。”她用最快的速度说完最后这句话。 “我也想和你成亲,”子恒的脸上绽放出微笑,“今晚,我们可以在女事会面前立下订婚誓言,但我害怕举行婚礼要到一年以后了,等你从玄都回来……”???.23sk. 小丹几乎把一把胡子从子恒的下巴上拉了下来。“今晚我就要你做我的男人,”她的声音很低,却非常坚定,“否则我绝不会去!” “如果可以,我会的,”子恒表示反对,“如果我觉得违反习俗的话,冷晴方会敲破我的脑袋。为了对将来在一起,小丹,去送信吧!我会在能与你成亲的第一天娶你的。”子恒相信自己会的,如果那天能够到来的话。 突然间,小丹全神贯注地看着子恒的胡子,不停地将它梳理平整,却不去看他的眼睛。她开口的时候,说话的速度很慢,但渐渐变得像奔马一样飞快:“我……只是恰巧提到……是顺口说的……我只是恰巧向花婶提到过我们一同旅行的事————我不知道是怎么谈到的————而她说————老永成老婆也同意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她说我们大概————肯定————依照你们的习俗,可以被当成已经订婚了,一年的时间只是为了确认我们可以好好相处————我们相处得很好,每个人都看见了————我话已经说得像一个白水江城或晋城的荡妇一样大胆了————如果你敢联想到夜娇靡————这感觉不太对,我在胡说什么,而你甚至不会……” 子恒凭着自己的认知,用一个尽量完美的吻打断了她。 “你会嫁给我吗?”子恒仍然带着窒息的感觉说,“今晚?”他的这个吻一定做得比想象来得好,以至于他不得不将它重复了六次,然后,她欢笑地靠在他的喉咙上,要求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刚才似乎并没有听懂。 这样,不到半个时辰之后,子恒发现自己正跪在客栈大厅里,她的对面。他们周围是冷晴方、花婶、向清和小玲,还有女事会的所有成员。巫咸也被叫醒,和平措并肩站在子恒身后,站在小丹身后的是鬼断怨和鬼指残。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永远 这里没有鲜花能放在他们两人的头发上,但鬼断怨在花婶的指点下将一根修长的红色婚礼缎带围绕在他的脖子上,巫咸将另一根缠在小丹的黑发里,黄巾力士的粗手指令人惊讶地显得灵巧而温柔。子恒的手握住她的手时还在颤抖着。 “我,欧阳子恒,向你宣誓我的爱,小丹,直至终身。”直到永远————即使我死去。“在这个世界里,我所拥有的,我全部交给你。” 一匹马、一把斧头、一张弓、一把铁锤,不够当成送给新娘的礼物。我给你我的生命,我的爱,这是我拥有的全部。 “我会陪伴并珍惜你,救助并照料你,保卫并庇护你,在我一生中全部的时间里。” 子恒想的却是,我不能陪伴你了,我保护你的惟一办法只能是让你离开。 “我是你的,永远如此。”当子恒说完话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明显在抖动了。 小丹握住子恒的手:“我,小丹……”这有些让他吃惊,她痛恨这个名字,“……向你宣誓我的爱,欧阳子恒……”她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颤抖。 而在忽罗山,此时,坐在高轮货车末端,在曲折的忽罗山街道中来回蜿蜒,身边还坐着四个满身汗味的男人,仪景公主满脸怒容地看着眼前这副一直遮到下巴的肮脏面纱,不安地踢着一双赤脚。在石板路面上的每一次颠簸,都会让头在车板上撞一下,她愈是用力地顶在粗木车板上,撞得就愈厉害。 湘儿却不像仪景公主那么困扰,她也像仪景公主一样随着货车来回摇摆,但她只是微微皱着眉,眼睛似乎没有去看任何东西,对于周围糟糕的环境更是毫无察觉。 还有吉娅妮,她在货车对面和湘儿挤在一起,也戴着面纱,黑色的头发被编成细辫子,一直垂到肩膀,她抱着双臂,轻松地骑在座位上。最后,仪景公主开始效仿霄辰女子的坐姿,她不能像湘儿那样对周围浑然不觉,但骑坐的姿势总算让她的牙齿不会狠狠地撞在一起了。???.23sk. 她很想能下车走一走,即使是赤着脚也行,但董四哥说不能这样。人们会奇怪为什么当车里还有位置的时候,女人会选择步行,而她们现在要尽量避免的就是别人的注意。 当然,董四哥自己并没有像一麻袋酿瓜般被颠来颠去,他走在货车前面,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二十名被他选出来当成保镖的船伙儿中的十个。 董四哥说,如果人太多的话,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仪景公主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她和另外这两个女人,他连这些人都不会带。 在他们头顶,无云的天空仍然是灰色的,不过他们出发时,第一缕阳光已经出现在天际。街上仍然显得很空旷,除了车轮的隆隆声和车轴的嘎吱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当太阳完全升到地平线以上时,人们就会开始新一天的冒险了,但现在,仪景公主只能看见寥寥无几的男人聚成了几堆,全都穿着肥腿裤子,戴着圆筒状的暗色帽子,失去了黑暗的掩蔽,鬼祟而阴狠的表情在仪景公主眼中显露无遗。 陈旧的帆布被仔细地盖在货车的货物上,让它们看起来只像是三只大篮子,但即使这样,街上来回游荡的男人们也会像野狗般停下来盯着这辆货车。到处都有戴着面纱的脸转向他们,有贪婪的目光跟随着他们,但二十名手持宽刀棍棒的男人显然是一股不容易对付的力量,那些人最后全都放弃了。 车轮突然陷进一个坑里,这片铺路石在一场暴动中被撬走了。仪景公主猛地坐了个空,当她重重地落在座位上时,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真不该学吉娅妮那副双手抱胸的悠闲姿势! 仪景公主抓住车板,朝霄辰女子皱起眉,然后她才发现吉娅妮也已经咬紧嘴唇,努力用双手保持着平衡。 “和站在甲板上不太一样。”吉娅妮耸了耸肩。 湘儿微微露出不悦之色,朝远离吉娅妮的方向挪了挪,但她到底是如何避免撞到仪景公主膝盖的,很难看得清楚。“我要去和董四哥谈谈。”她意味深长地嘟囔着,就好像搭乘这辆货车的主意不是她第一个提出来的一样。再一次颠簸又让她的上下牙猛~撞了一下。 她们三个全都穿着土褐色的薄土布裙装,做工很粗糙,而且也不太干净。这些乡下贫妇的衣服和阿芸的紧身丝衣相比,完全就像是些粗陋的麻袋。 从乡下逃进来讨食的难民,这就是她们现在的身份。吉娅妮第一眼看见这些粗布衣服时露出明显的放松心情,这几乎让仪景公主觉得和她现在会出现在货车上一样奇怪,仪景公主根本没想到过她会和她们一起行动。 那些男人们在落花间里提出许多反对的意见,但她和湘儿反驳了大部分愚蠢的反对意见,对于剩下的则干脆置之不理。她们两个必须进入大阿亚图拉的宫殿,而且一定要尽快。董四哥总算比另外两个聪明一些,所以他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 “你们不能单独进入大阿亚图拉的宫殿。”留着大胡子的走私船长嘟囔着,眼睛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拳头,“你们说过,除非是迫不得已,你们绝不会导引真气,因为导引真气会引来玄女派鬼子母的警觉。”桌边似乎没有人觉得有必要提到弃光魔使。 “那么你们就一定需要能够挥舞棍棒的手臂,还有能够为你们戒备的眼睛。那些仆人都认识我,已故的大阿亚图拉还在位时,我就不止一次往里面送过礼物,我会和你们一起去。” 董四哥摇了摇头,抱怨道:“因为我在折翼镇丢下了你们,所以你们现在就让我把脖子伸到了刽子手的刀子下。财运亨通,你们根本就是在胡来!好了,就这样吧,你们不能反对这个!我要和你们一起进去!” 第一千零七十章 让她去 “你是个傻瓜,云梦泽人,”没等仪景公主或者湘儿张开嘴,李药师已经轻蔑地说道,“你以为骆驼城人还会允许你随便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里走来走去?一个来自云梦泽的肮脏走私商?我知道仆人们的心思,也知道该如何低头,让一些空脑壳的贵族以为……” 李药师匆忙地清了清嗓子,同时故意避开了湘儿————或是她!————的目光,“我应该和她们在一起。” 谢铁嘴朝他们两个笑了笑:“你们以为你们能装成骆驼城人吗?我可以,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很简单的事。”他用指节捋了一下他的长胡子,“而且,你们也不能带着棒子或者手杖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里乱跑,保护她们需要更加……巧妙的……办法。”他伸出一只手,一把小刀突然出现在他手中,又在他的手指间转了几圈,瞬间又消失了。仪景公主相信,那把小刀进了他的袖子。 “你们全都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湘儿厉声道,“但你们不能把我们像市场上的鹅一样关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温和一些的语调说道:“如果你们之中的一个能陪在我们身边,我会非常高兴能多一双眼睛,但这不可能,我们必须单独行动,就是这样。”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吉娅妮突然在房间角落里说道,湘儿一直让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吉娅妮,她则皱起了眉,仿佛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那些女人是魔尊的爪牙,她们应该受到正义的审判。” 仪景公主只是愣愣地望着吉娅妮,湘儿把嘴唇都咬白了,看起来很想打吉娅妮一拳。 “你以为我们会信任你,霄辰人?”湘儿冷冷地说,“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会被妥善地锁进一间储藏室里,无论————” “我以更高名号的希望起誓,”吉娅妮打断了湘儿的话,将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心脏所在的位置,“我不会以任何形式背叛你们,我会服从你们,保卫你们,直到你们平安离开大阿亚图拉的宫殿。” 然后,吉娅妮郑重地向她们鞠了三次躬。仪景公主不知道什么是“更高名号的希望”,但这个霄辰女人的起誓应该是认真的。 “可以让她去,”董四哥缓慢而又不情愿地说,他看了吉娅妮一眼,摇了摇头,“财运亨通,我可以拿真金白银为她打赌,我手下两三个船伙儿一起上也对付不了她。”湘儿抓住自己的几根细辫子,朝她皱起眉,然后故意拉了那些辫子一下。 “湘儿,”仪景公主坚定地说,“你自己说过,你会很高兴多一双眼睛,我也希望能这样。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导引真气,我就更希望身边能有个人处理掉那些多管闲事的卫兵。我的拳头打不倒男人,你也不行,你还记得她是怎么作战的吧!” 湘儿瞪了吉娅妮一眼,又带着紧皱的双眉望向仪景公主。然后,她盯着那些男人们,仿佛这全都是他们背着她安排下的阴谋诡计,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很好,”仪景公主说,“董四哥,你现在就要准备三套衣服了,现在你们三个最好离开,我们在黎明时分就要出发。” 货车猛然停下,将仪景公主从回忆中带回到现实世界。 牵着马的白袍众正在盘问董四哥,这条路一直通向大阿亚图拉的宫殿后的一座广场,那里比宫前的广场要小得多。在远处,那座巍峨的宫殿矗立在许多白色大理石的细尖塔中央,环绕尖塔的装饰石雕犹如一圈圈绢丝缎带,雪白圆顶中心的黄金帽上立着黄金的尖顶或是风向标。宫殿两侧的道路比忽罗山城里大多数道路都更宽、更直。 宽阔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表明另一位骑者正朝这里过来。那是一个头顶光亮头盔的高个男子,身上的铠甲同样熠熠发光,罩在铠甲外面的白披风上绣着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和一根血红色的放羊的钩杖。 仪景公主低下头,那幅阳光图案下面的四个金结告诉她,这就是冷清羽。这个男人从没见过她,但如果他认为她在看着自己,大约会产生疑心。马蹄声沿着广场一直走了过去,没有任何停顿。 吉娅妮也低着头,但湘儿毫不掩饰地皱眉望着裁判者的背影,“那个男人在担心什么,”她喃喃地说,“我希望他还没有听说……” “大阿亚图拉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广场上传来,“他们杀了她!” 仪景公主看不见是谁喊的这句话,但她能看见所有的道路都已经被骑马的白袍众封锁了。 仪景公主回头望向货车刚刚爬上来的路面,心里希望那些卫兵能对董四哥盘问得快一些。群众已经聚集到道路的第一个转弯那里,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向广场这里望来。 看起来,谢铁嘴和李药师在昨晚已经妥当地把谣言的种子种好了,现在只要民众的情绪不在她们还停在这个地方时爆发就行。 如果暴~乱在这时开始……为了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仪景公主只能紧紧抓住车板。想想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这里的暴民,再加上里面的玄女派鬼子母,大约还有燕痴……真希望现在能喝点水。 湘儿和吉娅妮也正不眨眼地看着道路上不断增多的人群,但她们几乎都没有发抖。仪景公主想,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不会的! 货车隆隆地驶向前方,她宽慰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另外两名女子也做了和她一样的事情。 董四哥在宫殿大门前又被盘问了一次,然后大门才被打开到比货车稍宽一些的程度。盘问董四哥的是一些带着尖顶头盔的士兵,胸甲上浮雕着一棵涂金漆的树,他们是大阿亚图拉近卫军的士兵。 这次的盘问时间比上次要短,仪景公主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小荷包从董四哥的手中递到了士兵手中,然后,他们就进了大门,隆隆声最后停在厨房门外的粗石板地院子里。除了董四哥之外,那些船伙儿全都留在了士兵那里。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黑胡椒 货车一停下,仪景公主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赤足撞在粗石板地面上,让她觉得很痛,不过她不相信那种软鞋的薄鞋底踩在这里会有什么差别。 吉娅妮站起身,开始把车厢里的篮子递出来。湘儿将第一个篮子背在背上,一只手从下面伸到背后去托住篮子,另一只手从肩头伸过去抓住篮子边缘。满满的白色胡椒粒原本在篮子里装得满满,但从滕州一路颠簸运到这里,已经洒出不少了。 仪景公主扛起自己那一篮胡椒时,董四哥走到货车后面,假装检查黑胡椒的样子。 “看来,白袍众和大阿亚图拉近卫军之间很可能要发生冲突了。”他用手指沾着胡椒,低声地喃喃着,“那名副官说,如果不是大部分军团士兵都被派到环形堡垒去了,军团本身就可以保护大阿亚图拉。冷清羽可以接近大阿亚图拉,而军团元帅却不行,而且他们也不喜欢宫内的守卫全被换成了官府密探。如果带着些疑心来看,这样的安排不如说是让大阿亚图拉的守卫们彼此监视。” “这是个好讯息,”湘儿的眼睛看着别处,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我总是说,听听男人们的闲话就能知道许多有用的信息。” 董四哥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会带你们进去,然后,我就必须回到我的手下那里,以确认他们不会被暴~乱缠住。”董四哥把港口中他的每一条船上的每一个船伙儿都带进了城,现在他们全都分布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周围的街道里。 仪景公主将篮子举到背上,和另外两名女子跟在董四哥背后。一路上,她一直低着头,每迈出一步都会痛得晃一下,直到他们走进铺着红棕色瓷砖的厨房。胡椒的辛辣气息、炖肉和调料酱的香气充满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献给大阿亚图拉的黑胡椒,”董四哥说,“是董四哥的一份礼物,他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位诚实的船主。” “又是黑胡椒?”说话的是一名留黑辫子的粗壮女人,穿着一件白围裙,脸上戴着那副人人都有的面纱。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一只白银大托盘,她正在托盘上的几只金色瓷碟中间细心摆放被叠成精巧形状的白餐巾,那些轻巧的薄胎瓷碟显然是讨海人瓷器。 厨房里还有十几名穿着围裙的女人,另外还有两个男孩各在一座铜炉子边上转动着不停滴下油脂的烤肉叉,房里另外还有四座没有点燃的铜炉子。很显然的,说话的女人是这里的首席厨师。 “嗯,大阿亚图拉似乎很喜欢这东西,放到那边的储藏室里去吧!”她随意地朝房间后面几扇门中的一扇指了指,“我现在没时间理你们。” 仪景公主跟着湘儿和吉娅妮走了过去,眼睛一直盯着地板,汗水从额头上渗出,但不是因为炉火散发出的热气。一个穿着非骆驼城风格绿丝裙装的削瘦女人站在一张宽大的桌子旁,正轻搔着一只骨瘦如柴灰猫的耳朵,它正舔着一只瓷碟子里的牛奶。 猫、窄脸、宽鼻子,显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蛇姑,曾经属于临月盟,现在是玄女派鬼子母。如果她的目光从那只猫身上挪开,如果她察觉到了湘儿和仪景公主,在这么短的距离里,不需要导引真气,她就能知道她们两个的能力。 汗水从仪景公主的鼻尖上滴下,不过她现在已经用屁股顶上了储藏室的门。 “你看到她了吗?”仪景公主一边压低嗓音问道,一边让篮子滑到地上。在这个房间里,天花板下方的石灰墙壁上雕刻着花纹,让厨房的光线透了一些过来。 成排的高架子摆满了这个大房间,架子上堆满了装在麻袋和网袋里的蔬菜,还有巨大的香料罐。大大小小的木桶到处都是,十几只已经被宰杀的小羊和两倍数量的鹅被挂在钩子上。根据董四哥和谢铁嘴画给她们的草图,这里是这座宫殿里最小的一个食物储藏间。 “这真令人厌恶,”仪景公主说,“我知道阿芸的厨房也是满的,但至少她只购买需要的食物,而这些人却这么挥霍无度,当————” “管不了的事情就不要瞎操心。”湘儿严厉地对她耳语着,她已经将背上的篮子倒翻在地上,并且脱下身上的粗布衣服。我看见她了,如果你想让她进来看看是谁在这里说话,那就继续说吧!” 这时,吉娅妮也将衣服脱到了只剩下小衣的程度。 仪景公主哼了一声,但没有继续和湘儿争辩。她刚才明明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了。脱下自己的衣服, 仪景公主将胡椒从篮子里倒出来,在她的篮子底下,有一件佩着绿束带的精致白色黄麻裙装,在裙装左胸部位绣着一棵绿色的树,树冠伸展成一片三瓣叶的形状。仪景公主用一副干净的面纱换下了脸上肮脏的那一副,新的面纱是用丝一样细的木棉编织的,有着厚鞋底的白色软鞋被她很高兴地穿在已经被擦伤的脚上。 霄辰女人第一个脱下旧衣服,却是最后一个穿上这套白色衣裙的,一边穿,她一边还嘟囔着“下流”、“女仆”之类的话。她这样说真没道理,这些是宫中女仆的衣服,只有仆人们能在宫殿里到处行走,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至于说下流……仪景公主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公开穿上那种骆驼城风格服装时片刻的犹豫,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衣服。而且,这种薄黄麻衫也不会像丝衣那样紧贴着身体,吉娅妮似乎对于庄重的仪表有着很严格的要求,但霄辰女人终于还是系好了她最后一根衣带。那些村妇服装被她们塞进篮子底下,重新用黑胡椒粒盖住。 蛇姑已经离开了厨房,但那只耳朵破烂的灰猫仍然在舔着留在桌上的奶油。仪景公主和另外两名女子朝通向深宫中的那道门走去。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宫殿深处 一名普通厨师双手叉在粗腰上,向那只猫皱起眉。“我真想掐死这只猫,”仪景公主喃喃地说着,浅棕色的辫子因恼怒的摇头而来回摆动,“它竟然要吃牛奶,而我只是因为把一点蜂蜜涂在早餐要吃的浆果上,之后的几顿饭就只能吃炊饼和清水了!” “你没有被赶到街上或是被挂在绞架上就已经是走运了,”首席厨师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同情,“如果有哪位女士说你偷窃了,那么你就是偷窃了,即使那只是喂给她的猫吃的牛奶,是吧?喂,你们!” 仪景公主和她的同伴们被这个喊声定在了原地。 黑辫子的厨子向她们挥舞着一把长木勺:“你们走进我的厨房,就像走进花园里一样来回溜达,你们这些懒惰的母猪。你们是来拿叶曼姬女士的早餐的,是吗?如果你们没有在她醒来之前把早餐放好,你们就要学学该如何蹦跳了,对不对?” 黑辫子的厨子指了一下那只刚才她还专注于其上的银托盘,现在它已经被一块雪白的木棉布盖住了。 她们不能说话,无论哪一个只要一张嘴,就会暴露出不是骆驼城人。飞快地想了一下,仪景公主行了个仆人的屈膝礼,捧起那只托盘。一名有任务在身的仆人不会被别人挡住,或是被吩咐去做什么事情。叶曼姬女士?这在骆驼城不是个常见的名字,但在玄女派鬼子母的名单里确实有一个叶曼姬。 “那么你们就是在嘲笑我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小母牛。”粗壮的女人咆哮着,一边挥舞着她的粗木勺,一边绕过桌子朝她们走来。 除了立刻逃走之外,她们什么也做不了,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挨打。仪景公主拿着那只托盘冲出了厨房,湘儿和吉娅妮紧跟在她身后。厨子的喊声一直在追着她们,不过幸好厨子本人没有追出来。 仪景公主在脑子里描绘着她们三个被一个肥大的女人追得在这座宫殿里四处奔逃的景象,差点就要大笑起来。嘲笑她?但她已经见过仆人在她面前行过几千次这样的屈膝礼了啊! 更多的储藏室排列在离开厨房的狭窄走廊两侧,还有许多高大的架子上放着扫帚、拖把、水桶、凳子、木棉擦桌布和各种其它的东西,湘儿找到一枝大羽毛掸,拿在手里。吉娅妮从一个架子上抱起一堆整齐叠好的毛巾,又从一只小石臼里拿起一根石杵,并将那根杵藏在了毛巾底下。 “应该在手里准备一根棒子,”看到仪景公主对她扬起一根眉弓,吉娅妮说道,“特别是当没有人会想到有棒子的时候。” 湘儿哼了一声,但什么话也没说。自从答应吉娅妮加入以来,她几乎就没有对吉娅妮表示过任何认同。 愈往宫殿深处走,走廊就变得愈发高大宽敞。白色的墙壁上装点着浮雕饰带,天花板上镶嵌着闪亮的黄金藤蔓,颜色鲜艳的长地毯沿着白瓷砖地板一直向前延伸,花纹富丽的黄铜灯盏在镀金灯架上散发着光亮和芳香灯油的气息。 有时候,走廊中间会出现一座圆形庭院,环绕庭院的走道边都立着一圈细长的凹槽圆柱。庭院周围的建筑物上突出着装饰错金银丝的石雕阳台,大喷泉在庭院中喷出一股股清水,泉池中,白色大莲花的叶片下面游动着红、白和金色的鱼。这里和外面的城市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们偶尔会看见其它男女仆人穿着和她们一样的白色制服,为各自的任务而奔忙着,也有穿着灰外套和铁帽的官府密探拿着棍棒来回巡逻。没有人和她们说话,甚至多看她们一眼。她们只是三名正在干活的女仆。 最后,她们来到地图上标出的狭窄仆人楼梯前面。 “记住,”湘儿低声说,“如果有卫兵看着她的房门,离开。如果她不是一个人,离开。她绝不是我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湘儿深吸一口气,又转头看着吉娅妮,“如果你让她出了事……” 一阵微弱的喇叭声在外面响起。过了一会儿,宫中响起一阵锣声,发布命令的喊声传遍了整条走廊。许多戴着铁帽的男人匆匆地从她们身边跑了过去。 “大约我们不必担心会有卫兵守在她的门口了。”仪景公主说。街上的暴~乱开始了,谢铁嘴和李药师散布出去的谣言将人们聚集起来,董四哥的船伙儿煽起了。"???.23sk. 他们的火气。仪景公主为此感到对不住,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大部分守卫离开宫殿,如果运气好,大约所有的守卫都会跑出宫去。外面那些人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但他们正在为了从玄女派鬼子母手中拯救他们的城市、从暗影手中拯救全世界而进行战斗。 “吉娅妮应该跟你一起去,你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两个之中有人需要保卫,那一定是你。” “我不需要霄辰人!”湘儿将那枝羽毛掸子扛在肩头,仿佛扛着一根标枪。随后,她便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去,身姿完全不像一名仆人,倒像是一名奔赴战场的战士。 “我们是不是要去完成我们的任务了?”吉娅妮说,“暴~乱不会吸引那些守卫的注意力太久。” 仪景公主点点头,湘儿这时已经转过一个拐角,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道窄阶梯被藏在墙里,目的是为了让仆人们尽量不被看到,第二层的走廊和第一层完全一样。只是这里的双尖拱门有时不是通往房间,而是凌空的露台。 她们向宫殿的西侧继续前行,一路上的仆人更少了,而且根本没有人会看她们一眼。让仪景公主万分高兴的是,大阿亚图拉房间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在雕刻着大树图案的双尖拱形宽大房门前面并没有守卫。 无论仪景公主对湘儿说过什么,即使这里有人看守,她也不打算撤退,但现在的情况确实让她的任务简单了许多。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必须离开她 但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仪景公主又不那么有信心了,她能感觉到这个房间里正有人在进行导引真气。不是很强的能流,但肯定是上清之气编织,或者大约是一个正在维持状态的编织。只是没有几个女人知道该如何~维持一个编织。 “出了什么事?”吉娅妮问。 仪景公主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住了脚步,便道:“里面有一个玄女派鬼子母。”只有一个?还是有更多?但可以确认的是,只有一个人在导引真气。她向那道门靠过去。一个女人正在门里唱歌。她把耳朵贴在雕花木门上,听见了一阵沙哑的歌声,有些模糊,但仍然能够听得清楚。 “我的前胸圆又圆,我的屁股也是一样,我能撞倒整船的壮汉。” 仪景公主惊讶地后退了一步,托盘里的瓷碟在餐巾下滑了一下。难道她找错了房间?不,她清楚记得那张草图。而且,在这座宫殿里,只有大阿亚图拉房间的门上雕着大树。 “那么,我们必须离开她了。”吉娅妮说,“你如果行动,就不可能瞒得过其它玄女派。” “大约我能,如果她们感觉到我的导引真气,她们会以为那是房里的那个人在导引真气。”仪景公主紧皱双眉,咬住了下唇。那里面到底有多少玄女派的人?她至少能用上清之气同时做三四件事,有些事只有半夏和湘儿能与她相比。 仪景公主在心中默念历代勇敢的锡城的女王,乞求她们给她面对巨大危险的勇气,但她最后发现自己把所有锡城的女王的名字都念了一遍。 她默默地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女王,我会像她们一样勇敢。 做好准备,仪景公主说道:“推开房门,吉娅妮,然后伏下身,让我能看清房中的每样东西。” 霄辰女人犹豫了一下。 “推开房门。”仪景公主的声音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并没有刻意去修饰,但声音里充满了镇静与威严。 吉娅妮点点头,几乎向她作了个揖,然后,霄辰女人猛地推开了两扇房门。“我的大腿壮如同锚链,我的热吻能爆……”黑辫子的歌者站在地上,被风之力一直裹到脖颈,身上穿着一件肮脏褶皱的骆驼城红丝长袍。房门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也让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一个身形纤细的女人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软垫长椅上,身上穿着一套淡蓝色的高领雨师城裙装。门被推开的时候,她还随着歌曲的节拍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但她立刻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愤怒的表情取代了狐狸脸上原先的笑意。???.23sk. 太一的光晕包覆着李之仪,但她没有任何机会,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仪景公主已经运起了真源,并狠狠地甩出风之力,将李之仪从肩膀到脚踝全部紧紧缠住。仪景公主又编织出一面纯阴之气的盾牌,将它插在那个女人和真源之间。 李之仪身上的光晕消失了,仿佛遭到一匹正在疾驰的战马撞击,径直飞过那张长椅,落在十几尺外金绿色的地毯上,双眼一翻,失去了知觉。 黑辫子女人哆嗦了一下,缠绕她的能流消失了。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看了李之仪一眼,又抬头望向仪景公主和吉娅妮。 固定好绑住李之仪的能流,仪景公主匆匆跑进房间,双眼来回搜索其它玄女派鬼子母。在她身后,吉娅妮关上房门,房里看起来没有别人了。“只有她一个吗?”仪景公主问穿红丝袍的女子。根据湘儿的形容,她就是大阿亚图拉,湘儿也提到过唱歌的事。 “你们不是……和她们一伙的?”泰斯帕斯带着犹豫的神情说,黑眼睛看清了她们的衣着。“你们也是鬼子母?”虽然看到了李之仪现在的状况,但她宁愿怀疑自己的推论,“但你们和她们不是一伙的?” “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仪景公主断喝一声。 泰斯帕斯微微一颤:“是的,一个,是的,她……”大阿亚图拉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其它人让我坐在我的位子上,只能说她们要我说的话。她们有时候让我做出公正的判决,有时候又让我说出可怕而不公正的话,做出可以导致世代争斗的事。她们似乎觉得这样非常有趣,而她————” 那张有着丰满樱唇的小嘴几乎完全扭曲了:“她们派她看守我,只要是能让我哭泣的事情,她什么都做,没有任何理由。她让我吃下整整一托盘白色的黑胡椒,却又不给我一滴水喝,直到我跪在地上向她苦苦哀求,而她却放声大笑!在我的梦里,她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提到晨光之塔上,再把我扔下去。那是一个梦,但就像真的一样,每一次她都让我尖叫着落到更接近地面一点的地方,而她一直都在大笑!她逼我学习淫~荡的舞蹈和下流的歌曲,然后又笑着告诉我,在她们离开之前,她会让我用这样的歌舞去招待……” 泰斯帕斯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一只猫般跳过那张长椅,拼命地甩那个被捆住女人耳光,又用拳头狠狠地打她。 吉娅妮抱住双臂站在门前,似乎决定袖手旁观,但仪景公主编织出一道风之力能流,缠住了泰斯帕斯的腰。让仪景公主惊讶的是,她竟然能将泰斯帕斯举离那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女人,又将她稳稳地放回到地面上。大约从白翼那里学习如何驾驭沉重的编织,确实增加了她的力量。 泰斯帕斯又向李之仪踢去,却踢了个空。她转头恼怒地瞪着仪景公主和吉娅妮:“我是骆驼城的大阿亚图拉,我要对这个女人施以正义的裁决!” 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因为生气而撅了起来。仪景公主奇怪,难道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地位和应有的仪态没有一点概念?她是等同于国王的大阿亚图拉,是一名统治者! “而我是前来援救你的鬼子母。”仪景公主冷冷地说,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端着那只托盘,急忙将它放在地板上。对面这个女人显然已经受了过度的刺激,看不到除她这身仆人服装以外的事情了。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你不能把它当作兵刃 李之仪的脸非常红,醒来的时候,那里就会出现紫色的瘀血了,毫无疑问,这比她应得的还差得多。仪景公主希望有办法能带着李之仪和她们一起走,就算只能把一名玄女派带回白塔去进行审判也好。 “我们冒了很大的风险来带你出去,那时,你就可以与大阿亚图拉近卫军的元帅取得联系,还有苏格达努斯和他的军队。然后你就能把那些女人赶出去,如果运气好,大约我们能抓住她们之中的一些去受审,但首先,我们必须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需要苏格达努斯。”泰斯帕斯喃喃地说。仪景公主可以发誓,大阿亚图拉本来要说的是“现在不需要”。“我的军团士兵就在宫殿周围,我知道,我被禁止和他们说话,但只要他们看见我,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就会按照我的命令行动,你们鬼子母不能用上清之气伤害……” 泰斯帕斯闭上嘴,带着怒容看了昏迷的李之仪一眼,才道:“至少,你不能把它当作兵刃,不是吗?我知道的。” 仪景公主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在泰斯帕斯的每一根辫子上都织入一根细小的风之力,那些辫子顿时直立起来。那个嘴唇丰满的傻瓜别无选择,只能随之踮起了脚尖,仪景公主就让泰斯帕斯以这个姿势走到她面前。 大阿亚图拉睁大了黑色的眼睛,里面满是怒意。 “你要听我的,骆驼城的泰斯帕斯大阿亚图拉。”仪景公主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想要跑到你的士兵那里,李之仪的同伙很可能会把你再绑回她面前。更糟的是,她们会知道我的朋友们和我正在这里,而那是我绝不允许的。我们要偷偷溜出这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捆住你,再塞上你的嘴,把你扔到李之仪身边,让她的同伙来发现你们。”她想,一定能有办法把李之仪也带走。“你知道我的话吗?” 虽然挺直着脖子,泰斯帕斯仍然努力点了点头。吉娅妮赞成地哼了一声。仪景公主松开能流,那个女人的脚跟才落回地毯上。“现在让我们看看是不是能给你找一件可以让你混出去的衣服。” 泰斯帕斯又点了点头,但嘴撅得更厉害了,仪景公主只希望湘儿现在能比她轻松一些。 湘儿走进那座有许多细圆柱的巨大展示厅,她一边走,一边掸扫着一件件展示品上的灰尘。这些收藏一定是经常需要掸扫的,不会有人对一个正在正常干活的仆人多看一眼。她环视周围,目光扫过一具用铁丝连在一起的骨骼。 那副骨骼就像一匹腿很长的马,而它的脖子把脑袋带到了距离身体二十多尺的地方。大厅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但随时都可能有人来到这里————真正被派来进行清洁干活的仆人,或是正在搜查宫殿的琼霄夫人和她的同伙们。仍然装模作样地拿着那支掸子,湘儿匆匆跑到放着那副暗黑色项圈和手环的白石基座前,她没发觉自己早已屏住了呼吸,直到看见那套东西还摆在那里,她才长吁出了一口气。放着泑山雅石封印的琉璃盒子在五十步以外的地方,但这个更重要。 爬过手腕粗的棉绳围栏,她碰到了那只有接缝的宽项圈。痛苦、折磨、悲哀,它们滚过她的身体,让湘儿只想哭泣。什么东西能够吸收如此多的苦难?23sk. 缩回手,湘儿带着恨怒望向这些黑色的金属。它们的用处是控制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琼霄夫人和她的玄女派同伙要用它来控制令公鬼,让他转向暗影,强迫他侍奉混沌妖皇。令公鬼明明是她村子里的人,却被鬼子母控制和利用! 不单是玄女派鬼子母,还有纯熙夫人和她的阴谋诡计!吉娅妮,竟然让我喜欢上了一个肮脏的霄辰人! 最后这个突兀的想法让湘儿感到有些奇怪,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是故意要发怒,只有发怒,她才能导引真气。她运起了真源,上清之气充盈在她体内。这时,一名在肩上绣着三瓣叶形树的女仆走进了圆柱大厅。 在导引真气的渴望中不停地颤栗,湘儿等待着,甚至还在用掸子缓缓掸扫着那副项圈和手环。那名女仆踏着白色的石板地面朝这边走来,她很快就会离开了,然后自己就可以……怎么做? 将这些东西放进腰间的口袋里,带走它们,但……这个女仆会离开吗?为什么自己认为她会离开,而不是留下来干活?湘儿悄悄瞥了一眼那个正向她走来的女人,当然,她的手里没有扫帚和拖把,没有羽毛掸,甚至连块抹布都没有。无论她到这里来要做什么,都不可能逗留太长时…… 突然间,湘儿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脸,刚毅英挺,留着黑色的辫子,微笑几乎可以算是友善,但并没有真的在注意她。绝对不会让人感觉到威胁。 和那张脸是有区别的,但湘儿认识这张脸。她下意识地释放出上清之气,编织出一股铁锤般坚硬的风之力,砸向这张脸。 太一的光晕瞬间包围了这个女人,她的面容改变了————更具有帝王的气度,更骄傲,正是湘儿记忆中燕痴的脸。像她一样显出了惊讶的神情,燕痴大概以为能丝毫不受怀疑地走到她身边。 湘儿的能流如同撞上了剃刀刃般被干净地切断了,断流产生的反震力量让她连续踉跄了几步,如同被猛打了一拳。弃光魔使击出一道伴随着水之力和风之力的复杂纯阴之气编织,湘儿不知道弃光魔使要干什么,她急忙编织出一道锐利的纯阴之气锋刃,拼命想要切断对方的编织。 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湘儿感觉到对这个伟大女人的爱、献身、崇拜,她满心希望这个女人会允许她…… 复杂的能流被切为两段,燕痴错失了一步,一种模糊的感觉还残留在湘儿的脑中,让湘儿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那么想要服从,想要卑躬屈膝,想讨她的欢喜,就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但这只是更加增添了湘儿的怒火。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救命 半夏用来遏绝白空青的刀刃般的纯阴之气盾面被湘儿抛向燕痴,就要将弃光魔使与真源的联系永久切断时,却被敌人的纯阴之气能流挡住。弃光魔使的反击开始了,纯阴之气如同利斧般劈向湘儿,想要用同样的方法遏绝她。 湘儿拼命挡住了这一击,突然间,她意识到在自己的怒火下出现了恐惧。现在湘儿一攻一守做出的两个编织已经耗尽了她每一点力量,上清之气在她的体内沸腾,让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膝盖颤抖着,努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愤怒与恐惧,两种情绪来回拉扯。现在湘儿再想点燃一根蜡烛都不行了。燕痴的纯阴之气如大斧时而有刃,时而无刃,但湘儿知道,无论是被燕痴切断与上清之气的连结,彻底遏绝,还是只————只!————被她慈悲地屏障,结果都会是同样的悲惨。 这种情绪就如同一把悬在被拉长的鸡脖子上的剁骨刀,不断地挤走从真源流向她的上清之气。这种情景太令人胆寒了,湘儿只希望自己从没想到过它。在湘儿脑海深处,一个细小的声音拼命向她喊叫。这感觉不太对,不要让她这么做。不要让她这么做!救命啊,救命,不要这样! 片刻之间,湘儿想放弃遏绝燕痴的尝试。她必须集中精神把上清之气压成一道锋刃,编织本身是不会维持这种锐利的形状的。而且若收回这股力量,她可以加强防御,将燕痴的攻击推到更远,大约还能切断它,但如果湘儿这么做,对面这个女人就不需要防御了,她同样可以将力量加进攻击中。 而燕痴是一名弃光魔使,绝不是普通的玄女派鬼子母,一位传说纪元的鬼子母,那时的鬼子母能做出现在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如果燕痴将全部力量都投向她…… 如果这时有一个男人或不会导引真气的女人走进大厅,他们只能看见两个女人隔着一根棉绳和不到十步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周围陈列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物品。 他们绝不会以为这是一场比武,没有像男人比武时会运用的腾跃和斩击,也没有伤损和破坏,只是两个站在那里的女人,但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比武,因为其中一方是弃光魔使,所以它只是会更加致命。 “我所有谨慎的计划都被毁了,”燕痴突然用一种绷紧的、充满怒意的声音说道,握紧裙子的双手在指节上泛起了青白的颜色,“至少,我必须再付出更多力量收拾现在的残局,想让一切再按照原计划发展大约是不可能了。哎哟,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的,湘儿。这里本来是如此舒适的藏身之地,那些瞎眼的女人拥有一些非常有用的物品,即使她们不……” 燕痴摇了摇头,嘴唇因愤怒而扭曲,露出一排森森白牙,“我觉得,这次我能让你成为我的财产,我知道。我会让你变成一块活的上马石,你要用四肢跪伏在地上,让我踩着你的背上马,或者我应该把你交给尸冥,他总是会回报馈赠。现在他正在一个漂亮的小女王那里找乐子,但漂亮的女人一直是尸冥的弱点,他喜欢同时有两个、三个,或是四个漂亮的妞围着他团团转。你喜欢这样吗?一辈子都成为尸冥的宠物。你会想这样的,只要他向你伸出手,他有他的小花招。是的,我相信我应该把你交给尸冥。” 怒火重新在湘儿的胸中猛烈燃烧,汗水如同溪流般流下脸颊。双腿颤抖着,似乎是要放弃,但愤怒给了她新的力量。湘儿在狂暴中将纯阴之气盾刃又向燕痴与真源之间的连结推近了一点。燕痴急忙增加了力量,才让它再次疾停下来。 “那么,你已经发现你背后的那副小首饰了。”燕痴重新回复平衡之后,又说道。让湘儿感到惊讶的是,她的声音不再紧绷了,仿佛只是在和湘儿闲话家常。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的,但你确实做到了,不过这不要紧。你是来拿走它的吗?或者想要毁掉它?你没办法毁掉它,那不是金属,而是一种泑山雅石,即使是烈火也无法毁掉泑山雅石。而如果你想使用它,它还是有……缺陷的,这么说吧!将这个项圈套在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身上,一个女人只要戴上两只手环,就能命令他去做任何事情。这是事实,但这无法阻止他走向疯狂,而且它还会导致另一个结果,最终他也可以控制你,你们会陷入一场时刻无息的战争。而当他陷入疯狂时,这种情形就更加不妙了。当然,你可以把手环交给别人,这样可以减少有人被他控制的机会,但这也就意味着把他交给了别人。男人总是那么擅长使用暴力,他们制造的兵刃也总是令人惊喜。两只手环也可以由两个女人各戴一只,如果你足够信任某人的话。我了解,这样会大大地减缓他对你们的控制,但这也会削弱你们对他的控制,即使你们两人多么合作无间。最后,你们会为了争夺对他的控制权而彼此争斗,你们都需要他来解除你们的手环,正如同他需要你们来解除项圈。”燕痴将头歪向一边,嘲弄地扬起眉弓,“我觉得,你要的就是这个?控制真龙————他现在的名字是令公鬼了,这样能把那副小首饰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但这样值得吗?所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把那副项圈和手环留在那个地方。”天籁小说网 颤抖着,维持着上清之气,控制着自己的编织,湘儿皱起双眉。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把这些全都告诉她?难道燕痴认为说出这些并没有关系,因为她已经赢定了? 为什么刚才还怒不可遏的弃光魔使现在却像聊天般闲谈?燕痴的脸上也有汗水。相当多的汗水不停地从她宽阔的额头上渗出,一直流过她的脸颊。 突然间,湘儿的心念一动。燕痴刚才紧绷的声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紧张,燕痴并不是要突然将全部力量倾泻在她身上,她已经发挥出全部的力量了,这女人一定是跟她一样竭尽了全力。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传奇 湘儿正在对抗一名弃光魔使,但她并没有变成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小鸡,她还没有失去任何一根羽毛。她与一名弃光魔使势均力敌!燕痴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是要在力量耗尽之前在她身上找出破绽!她也可以这么做,在她自己的力量被耗尽之前。 “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这些的?这副项圈和手环被制成之前,我已经……嗯,我们不要谈这个。我一获得自由,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关于这些日子里的信息,确切地说,是这些年的。到处都有许多信息的残片,对于不了解状况的人,它们毫无意义。传说纪元,你们真是给我的时代起了个离奇的名字,但即使是你们最离奇的传说也不足以形容那时状况的一半。当孔穴被打开时,我已经活过了两百年,而对于鬼子母来说,我依然是年轻人,你们的‘传奇’只是对我们成就的无知仿效,为什么……” 湘儿没有再听燕痴说什么。一个能扰乱这个女人的方法,即使她能够想到该说些什么,燕痴一定也会对她自己已经使用过的办法有所提防,但她已经无法分出任何力量来进行多余的编织了,连丝线般细弱的编织也办不到,她没办法……没办法比燕痴做得更多吗? 燕痴,一个来自传说纪元的女人,一个长久浸淫在上清之气中的女人,大约她在被封印之前几乎已经习惯万事仰赖上清之气,在得到自由之后隐形匿踪的日子里,她的旧习惯还剩下多少? 湘儿任由自己的双腿软倒,同时松手丢掉了羽毛掸。她抓住白石基座,将身体靠在上面,做这些事,她几乎不需要伪装。 燕痴微笑着向她靠近了一步:“……旅行到其它世界,甚至是天空中的世界,你是否知道,那些星星是……”那微笑里充满了信心,燕痴肯定以为胜利在望了。 湘儿抓住那只项圈,不去在意涌入她身体的那些痛苦情绪,她甩手将它扔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 弃光魔使才刚刚因为惊讶而张开嘴,那只黑色的宽环已经击打在她的眉心上。湘儿打出的力道不算重,肯定不会把燕痴打晕,但这是出乎她预料的一击。 燕痴对编织的控制发生了滞涩,非常轻微,持续时间极短,但只是这一瞬间,她们之间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纯阴之气的盾刃从燕痴和真源之间滑过,包围弃光魔使的光晕熄灭了。 燕痴的眼睛几乎突出到眼眶以外,湘儿以为她会跳过来掐死自己,这是她应有的反应。但相反的,燕痴把裙子拉到膝盖上,转身逃走了。因为不必要再保卫自己,湘儿只是稍稍编织出一点风之力,便缠住了那个逃跑的女人。弃光魔使一步只迈出一半,就定在了半空中。 湘儿匆匆地固定住这股编织,她成功了。 湘儿兴奋地想,我和一名弃光魔使作战,并且战胜了她。湘儿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想。看着这个从脖子下面全部被风之力裹住、如同石块一般的女子,看着她迈开一只脚、身子前倾的样子,湘儿仍然无法相信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进一步检查了那个女人的状况,湘儿发现胜利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彻底,盾面的锋刃在滑过之前已经开始消散,燕痴只是被她屏障了,还没有被遏绝。 竭力稳住自己蹒跚的脚步,她走到那名女子面前。燕痴仍然不失女王的威严,但她现在只是一名非常害怕的女王,她拼命舔着嘴唇,眼珠四处乱转:“如果……如果你放……放了我,我们可以达……达成某……某种协议,我可以教……教你许……许多……” 湘儿冷酷地打断了燕痴的话,将一团风之力塞进这女人的嘴里,撑起她的下巴。“一块活着的上马石,这不是你说的吗?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喜欢骑马。”她带着微笑望向那个女人,而后者的眼睛几乎要从脸上蹦出来了。 不会和上马石有什么区别的!燕痴被送到白塔,接受审判和遏绝之后,虽然遏绝是对于弃光魔使必然的判决,她肯定会被送到厨房、菜园或马厩里去劳作,和一般的仆役不会有任何差别。 燕痴还会被展示在百姓面前,以表明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逃脱公正的裁决,但现在就让她以为湘儿像她一样残酷吧!让她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直到她真的被押到…… 湘儿咬住嘴唇,燕痴还没办法受到审判,至少现在不行,除非她能找到办法带她离开大阿亚图拉的宫殿。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完全相信了湘儿可怕的宣告,眼泪不住地从眼里流出,虽然嘴巴已经被塞住,但她仍然努力地想说出几个字来。 怀着厌恶的心情,湘儿摇摇摆摆地走回黑项圈前面,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捡起来,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尽量不让那些苦难的情绪涌入自己体内。然后,她又收起两只手环,它们同样让人感到痛苦和悲伤。 我正在用虚假的恫吓折磨那个女人!这当然是她应得的,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或者这是?我真的不比吉娅妮更好吗? 湘儿猛地抬起头,一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忿忿不已,一边走过燕痴身边,朝那只琉璃盒走去。一定有办法让这个女人受到审判。 琉璃盒中有七样东西,七样,但没有封印。 片刻之间,湘儿只能愣愣地盯着那只盒子,里面其中一样东西是一只形状奇怪而又粗糙的动物,它像是一只猪,但有一个大而圆的猪嘴,蹄子又像它的大腿一样粗。 它恰好立在盒子正中央,原先封印所在的地方。湘儿忽然眯起了眼睛,这东西不是真的,它是风之力和火之力的编织,与这些编织的细腻程度相比,蜘蛛网也像缆绳一样粗糙,即使集中精神,她也无法看清这些编织。 湘儿怀疑琼霄夫人和她的同伙都没能力做出这样的编织。一阵细微的上清之气抖动,那只肥胖的动物消失了,黑白各半的封印出现在那个红漆架子上。 燕痴,那个隐藏者将它完全遮蔽在别人的视线之外。火焰在琉璃上烧出一个洞,封印也被收进了她的荷包。现在,她的衣服被撑鼓了,腰带也向下坠去。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危险 朝着那个仍然用一只软鞋尖站在地上的女人皱了皱眉,她开始思考能否有办法同时也把这个女人带走,但燕痴没办法被她装在口袋里。 即使她能背起这个女人,一路上肯定也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只好先向离她最近的拱门走去,一边走着,她仍然禁不住回头盯着燕痴。如果有办法带这个女人出去就好了。最后停了一下,她带着憾恨的神情从门口看着她,终于决定离开了。 门外是一座庭院,庭院中间的喷泉里开满了莲花,在喷泉对面站着一个古铜色皮肤、身材苗条的女人,身上的浅月白色骆驼城式样的裙装会让阿芸也感到脸红。这时,她正举起一根三尺长的竹笛形黑杖,湘儿认得她是蝉衣夫人,而且,她认得那根黑杖。 湘儿拼命地向旁边扑倒,身体滑过白石地面,猛地撞在一根细圆柱上。一根有人腿那么粗的白色光柱射过湘儿刚刚站立的地方,周围的空气立刻变得如同熔融的金属。白光一直冲过展示厅,它碰到的地方,一切都消失了,无价的史前珍宝转眼间灰飞烟灭。 湘儿一边狂乱地朝身后甩出火之力,希望能随便击打到庭院里的什么东西,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大厅里爬去。在稍高于腰的地方,白光向旁边扫去,在前后两堵墙上划出两道空槽。 橱柜、展示架和动物骨骼随着划动的白光纷纷崩碎、倒塌,被切断的圆柱摇晃着,有些倾覆下来,凡是落在白光里的,都再没有机会碰到地面。 在那个放着琉璃盒的桌子塌落之后,白光消失了,在湘儿的视线中留下了一条略带紫色的盲带。一些泑山雅石的物品掉落在地上,它们是白光过后惟一能够存留的东西。23sk. 当然,这些泑山雅石丝毫没有损伤,燕痴是对的,即使是烈火也无法毁灭泑山雅石。那根黑杖是被窃的密炼法器之一,湘儿还记得它的说明后面那些被用力写下的警告:产生烈火,危险,几乎不可能控制。 燕痴虽然被堵住了嘴,但仍显出一副想要大声尖叫的样子,拼命想挣开风之力的束缚,脑袋飞快地前后摆动着,但湘儿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 烈火消失之后,湘儿稍稍抬起头,向庭院里望去。透过墙壁上被切开的横槽,她看见蝉衣夫人还站在喷泉边,来回摇晃着,用一只手捂住了头,那根黑杖几乎要从她的另一只手里掉下来。 但没等到湘儿有机会攻击她,她已经再次抓起黑杖,烈火从杖端疾射而出,摧毁了碰到的每一样东西。湘儿几乎完全趴倒在了地上,匍匐着用最快的速度向远处爬去,断裂的圆柱和碎石块不停地掉落在她身边。 湘儿气喘吁吁地把自己拖进了一条走廊,这里两侧的墙壁也被划开了。她不知道烈火到底能射多远,大约它一直射出了宫殿。在落满石屑的地毯上转过身,她小心地贴着门边向大厅里望去。 烈火又消失了。被摧毁的展示厅里一片寂静,只是偶尔能听见石块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虽然远处的墙壁已经倒塌,庭院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但湘儿看不见蝉衣夫人。 湘儿不打算冒险回去探察那件密炼法器是不是杀死了刚刚使用它的女人。她的呼吸声粗重沙哑,四肢不停地颤抖,所以很高兴能在地上趴一会儿。 导引真气像其它所有干活一样会消耗人体的真气,做得愈多,消耗就愈大,身体的疲惫感就愈强,能够继续导引真气的真气也就愈弱。湘儿已经没有信心再去对抗蝉衣夫人了,即使对方的力量也已经受到削弱。 湘儿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傻瓜,与燕痴的战斗使得大量的上清之气被导引真气,强大的真气足以让宫殿里所有的玄女派鬼子母丧魂落魄。自己竟然没想到这一点。那个白水江城女人没有在她正与弃光魔使激战时拿着密炼法器抵达此处,已经是她的好运气了,她们两个很有可能在知道状况之前就送命。 湘儿突然难以相信地盯着展示厅。燕痴消失了!烈火并没有靠近距离弃光魔使十尺以内的地方,但燕痴已经不在那里了。这不可能,她明明被屏障了。 “我怎么知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湘儿嘟囔着,“我不可能战胜一名弃光魔使,但我做到了。” 仍然没有蝉衣夫人的影子。 站起身,湘儿跑向约定好的集合地点。不管怎样,只要仪景公主没有遇到麻烦,她们大约还是能平安地离开这里。 湘儿一路奔跑,看见许多慌乱的仆人,他们都在张皇地呼喊着,询问着。这些人大约感觉不到导引真气,但一定能感觉到宫殿被撕裂了一半。湘儿快步穿过人群,在别人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同样被吓破胆的女仆而已。 太一从湘儿身上消退,她奔过走廊和庭院。在她对仪景公主愈来愈担心的时候,继续维持怒意显然是困难的。如果玄女派鬼子母找到了她……谁知道她们除了能射出烈火的密炼法器之外还有些什么?湘儿得到的那张被窃密炼法器清单里,有许多物品都没有说明用途。 湘儿似乎曾看到琼霄夫人的淡伽罗色头发,还有灼华那一绺柔顺的黑发。两名玄女派鬼子母正快步跑下一道宽阔的大理石台阶,湘儿看不清她们四周是不是有上清之气光晕,但从仆人们喊叫着从她们身边跳开的情况判断,她们一定在用上清之气抽击那些仆人。 湘儿很庆幸自己没有继续连结真源,玄女派鬼子母会第一眼看到在人群中她身上的光晕,除非经过休息,否则以她现在的状况,她将无法对抗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更别说是同时应付两个人了。 现在湘儿已经达成了此行的目的,就把她们留到以后去解决吧!在身边奔忙的仆人愈来愈少,当她跑到宫殿西侧的狭窄走廊里时,已经看不见半个人了。这里是她们预定的碰头地点。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我是赞同了 湘儿很快就找到了其它人,她们正等在一座布满青铜门钉的小门旁边,那道门被一把大铁锁锁住了。 泰斯帕斯也和她们在一起,大阿亚图拉站得笔直,身上披着一件浅色的木棉披风,用兜帽罩住了头脸,披风下面白色的裙装很像是侍女的衣服,只有靠近细看才能发现是云锦的。 那副没有办法藏住她面孔的面纱也是仆人的木棉面纱。门外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喊声,很显然的,暴~乱仍然没有结束,现在就需要男人们完成接下来的部分了。 没有理会吉娅妮,湘儿搂住仪景公主,给了她一个拥抱:“我担心死了,你遇到麻烦了吗?” “没什么大~麻烦。”仪景公主答道。吉娅妮微微耸了耸肩,仪景公主给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说道:“泰斯帕斯弄出一点小问题,但已经解决了。” 湘儿皱起眉:“问题?她为什么要制造麻烦?为什么你要制造麻烦?”最后这句话是说给大阿亚图拉听的。 泰斯帕斯高昂着头,拒绝去看任何人,仪景公主似乎也同样不愿意去看她。最后还是霄辰女子说了话:“虽然我们给了她警告,但她仍然想要偷偷溜走,召集她的士兵去攻打那些魔尊的爪牙。”湘儿拒绝去看吉娅妮。 “不必为这个生气,湘儿,”仪景公主说,“我很快就追上了她。我们做了一点讨论,我觉得,她现在已经完全赞同我的意见了。” 大阿亚图拉鼓了鼓双颊,“我是赞同了,鬼子母,”她急匆匆地说,“我会完全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会提供路引,即使是那些反叛者在看过我的路引之后也能让你不受妨碍地通过。我们不需要再……讨论了。” 仪景公主点点头,作为对大阿亚图拉的回答,同时也是示意她安静下来。大阿亚图拉立刻顺从地闭上了嘴,嘴唇有些不高兴地撅着,但大约这就是她嘴唇自然的形状。 她们之间显然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湘儿决定等以后再问清楚。狭窄的走廊里没有别人,但慌乱的喊声仍然回响在宫殿深处,而这道小门外则传来阵阵暴~乱的呼吼。 “那你呢?”仪景公主还是紧皱着眉头,“你在半个时辰前就应该到这里了,这些混乱是你引起的吗?刚才我感觉到有两个女人导引真气了足以摧毁这座宫殿的上清之气,又过了一会儿,这座宫殿果然被摧毁了。我觉得那一定是你,吉娅妮当时想要去找你,但被我挡住了。” 吉娅妮? 湘儿犹豫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碰了一下霄辰女子的肩膀:“谢谢你。”吉娅妮看起来仿佛并不太理解她刚才做了什么,但还是向她点了一下头。 “燕痴刚才找到了我,就在我考虑该如何把她带走、让她接受审判的时候,蝉衣夫人几乎用烈火切掉了我的头。”仪景公主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湘儿急忙安慰仪景公主说:“不过烈火并没有真的靠近我。” “你捉住燕痴了?你捉住了一名弃光魔使?” “是的,但她又跑了。”湘儿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们,感觉到她们全都在望着她,湘儿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不喜欢被别人发现错误,尤其不喜欢这个错误是她原先就强调过的。深吸了一口气,湘儿用道歉的口气说道:“仪景公主,我知道我说过要小心,但一捉到她,我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让她受到审判。”但她还是讨厌道歉。那些蠢男人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弄砸了一切,因为我没有将精神集中在该做的事情上,但不要责骂我吧!” “不会的,”仪景公主坚定地说,“只要你将来记得要小心就可以了。”吉娅妮清了清喉咙,仪景公主急忙又说道,“哎哟,我也会记得。”不过,现在仿佛是仪景公主在等待受责骂了,有两团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 “你找到那副项圈,还有封印了吗?” “找到了。”湘儿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外面的声音似乎更大了,回荡在走廊里的喊声也在变大,琼霄夫人为了查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把这座宫殿整个翻过来。“那些男人被什么挡住了?” “我的军团。”泰斯帕斯开口道。仪景公主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又闭上了嘴,无论仪景公主刚才和她谈了什么,那次谈话一定很有效。 大阿亚图拉撅着嘴,就像是一个害怕没有吃晚餐就被赶上床去的姑娘。湘儿瞥了吉娅妮一眼,霄辰女子正专注地看着那道门。吉娅妮刚才要去找她。湘儿想,为什么她不让我恨她?我真的和她很不一样吗? 突然间,那道门被推开,李药师从铁锁里抽出两根细小弯曲的铁棍,然后站直了身体,鲜血正从他的一侧脸颊上流下来。“快。我们必须赶在局势失控之前离开这里。” 湘儿瞪大了眼睛望向李药师的背后,心里寻思着他说的局势失控是什么意思。董四哥的船伙儿们在这里聚集了至少有三百人,他们组成一个半圆形的双层阵线,围住了这道门。董四哥本人正挥舞着一根棒子,高喊着鼓舞士气的话,而他的喊声必须与挤满了宽阔街道的暴民们的吼声相对抗。 男人们拥挤着,打斗着,喊叫着,如同一块沸腾的乌云,船伙儿们只能很勉强地用手里的棍棒抵挡着他们,幸好他们真正的兴趣并不在于这些船伙儿。m.23sk. 在人群中零散分布着一群群白袍众,他们用手里的剑劈砍着手拿干草叉、木棍和赤手空拳的人们,雨点般的石头向他们落去,有时候石块撞在头盔上,会发出响亮的敲击声,但在这一片喧哗中也几乎听不见。 一个孤身白袍众的坐骑忽然嘶叫着人立起来,将他掀翻在地上,没有了背上的负担,那匹马很快又回复了平衡,人群中这样没有了骑手的马并不止一匹。 这就是她们为了掩饰自己而挑起的暴~乱吗?湘儿努力提醒自己这一切的原因。她将手放在荷包上,感觉着泑山雅石封印、项圈和手环,但现在要做到坚定真是很难,外面一定已经死了很多人。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请尽管吩咐 “你们这些女人到底走不走?”谢铁嘴一边喊,一边挥手示意她们赶快出来。他的一侧浓眉上面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大约是被石头打的,他的棕色披风现在连做麻袋片都不行了。“如果大阿亚图拉近卫军溃散了,这里的局势还会更加混乱。” 泰斯帕斯惊呼了一声,仪景公主已经一把将她推了出去。湘儿和吉娅妮跟在她们身后。四名女子一走出来,船伙儿们立刻在她们周圆环绕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向远离宫殿的方向挤去。 湘儿只能尽力跟上他们的脚步,在竭力想保护她的男人们中间挤来挤去。有一次,吉娅妮滑了一下,差点摔倒,湘儿抓住她的胳膊,帮她站稳了身体。 吉娅妮感激地朝她一笑。 我们没有很大的不同,湘儿心想,不是一样的人,但也没有太多不同。她没有强迫自己,就已经向霄辰女子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暴动的人群一直延伸到距离宫殿几条街以外的地方,但等到他们冲进狭窄蜿蜒的街道中时,却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人了,那些没有卷进暴动中的人似乎全都明智地远离了这个地方。 船伙儿们向外松动了一些,给了中间的女人们更多的空间,但他们仍然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所有望向他们的零散行人。骆驼城的街道毕竟还是骆驼城的街道,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但湘儿却有一种已经在大阿亚图拉的宫殿里待了几十天的感觉。 当暴动的声音在他们背后渐渐远去的时候,谢铁嘴不顾跛足,以十分雅致的动作向泰斯帕斯作了个揖。“深感荣幸,大阿亚图拉,”他说道,“如果需要我的服务,请尽管吩咐。” 泰斯帕斯带着惊吓的表情瞥了仪景公主一眼,然后才说道:“你认错人了,这位爷,我只是一名来自乡下的穷苦逃难者,得到了这些善人们的救援。” 谢铁嘴与李药师和董四哥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但当他张开嘴的时候,仪景公主已经说道:“我们能先去客栈吗?谢铁嘴?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等他们到了聚财庭,仪景公主向阿芸介绍大阿亚图拉的时候说她名叫茉莉,是一名没有钱的难民,只需要一张地铺,而且要依靠打工挣得三餐。 湘儿听到她这么说,吃惊不亚于之前。客栈老板认命地耸了耸肩,但是当她领着“茉莉”去厨房时,客栈老板已经开始告诉那个女人,她的头发是多么可爱,她是多么漂亮,如果穿上合适的衣裙,她将多么的光彩照人。 等所有人都进了落花间,关好房门之后,湘儿才高喊一声:“茉莉?她还同意了!仪景公主,阿芸会让那个女人在大厅里端盘子的!” 仪景公主显得毫不惊讶:“是的,很有可能。”叹息了一声,坐进椅子里,她踢掉脚上的软鞋,开始用力地按摩脚底。“说服泰斯帕斯,让她相信应该先躲几天并不困难,毕竟,‘大阿亚图拉死了’和‘大阿亚图拉该死’相差并不远。我觉得,暴动的场面对她做出决定应该有所帮助。她不想依靠苏格达努斯把她送回宝座上去,她想让她自己的士兵完成这个任务,这样她就要隐藏到与军团元帅建立联系的时候。我相信苏格达努斯一定以为自己会让她大吃一惊的,而他没有让她大吃一惊实在是太可惜了,那是她应得的。” 董四哥和李药师对看了一眼,摇摇头,当然,他们的脑子没办法理解这些话。吉娅妮则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至少她知道,而且赞同仪景公主的看法。 “但为什么?”湘儿问,“你刚刚还在因为她偷偷溜走而感到生气,为什么现在又做出这种决定?不管怎样,她刚刚到底是怎么逃跑的?不是有你们两个在看着她吗?”吉娅妮的眼神朝仪景公主那里飘了一下,速度快得让湘儿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天籁小说网 仪景公主仍然揉搓着一只脚的脚底,那里一定很痛,她的脸颊都红了:“湘儿,那个女人对于平民的生活状况根本没有一点概念。” 就好像仪景公主自己有似的! “她似乎真的在追求公正————我觉得她是的————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让宫里放着足够食用一年的食物。我向她提到了那些救济处,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让她为自己的晚餐干活几天会对她有好处的。”在桌子底下伸直双腿,仪景公主扭动着她的光脚趾。“哎哟,这感觉真好,我觉得,她不会藏很多天的。很快她就要召集大阿亚图拉近卫军,将琼霄夫人那帮人赶出大阿亚图拉的宫殿了,很可惜,但情况就是如此。” “嗯,她必须这样。”湘儿确信地说。能安心坐在这里的感觉很不错,但她还是不知道这个姑娘为什么那么关心自己的脚,她们今天并没有走多少路。“而且愈快愈好,我们需要的是大阿亚图拉,而不是阿芸的厨娘。” 湘儿不认为还需要为燕痴的事担心,那个女人已经挣脱束缚逃走了,她如果要来的话,早该来了。不过这仍旧让湘儿感到疑惑,一定是在固定屏障时没注意,所以没有将编织做好,但如果燕痴明知当时自己已经接近耗竭,却仍然不愿意面对自己,那么这个女人应该也不会现在来找她们的麻烦。 她们现在应该担心的是琼霄夫人,如果琼霄夫人能够将整件事情推敲出一半,那么玄女派鬼子母现在就会来追猎她们了。 “公主的公正,”谢铁嘴喃喃地说道,“大约要取代大阿亚图拉的公正。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人冲进了那道门,我觉得,也会有人从前门冲进去了。我看见有几扇窗户里冒出了浓烟,等到今晚,那里可能就会变成一片大火后的废墟了,不需要士兵赶走玄女派鬼子母。所以‘茉莉’可以用这几天时间从你那里学习你想教授她的知识,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位好女王的,白民乘黄的仪景公主。” 第一千零八十章 这不是一副罪铐 仪景公主看着谢铁嘴,脸上愉悦的笑容消失了。她站起身,赤脚绕过桌子,从谢铁嘴的长衫口袋里翻出一块手绢,不顾他的反对,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血迹。 “别动。”她对谢铁嘴说,那声音就像是一位母亲正在照料她不听话的孩子。 “至少我们能看看我们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抢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吧?”没办法抵挡仪景公主,谢铁嘴就换了一个话题。 打开腰间的荷包,湘儿将里面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先是封锁着混沌妖皇牢狱的黑白各半的石碟。拿出项圈和手环的时候,一波波悲苦的情绪再次冲入她体内。所有人都聚在桌边,紧盯着这些东西。 董四哥指着封印说:“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东西。” 湘儿怀疑董四哥在瞎说。这样的石碟只制造出七个,虽然质料是泑山雅石,但现在已经有三个破碎了。另一个在纯熙夫人的手中,还有四个是完整的,但四个封印能不能锁住煞妖谷的牢狱?这个想法令想到的任何人都会不寒而栗。 吉娅妮碰了一下那只项圈,又将手环从项圈旁边推开。湘儿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了它们放射出的可怕情绪,因为她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大约这种感觉只针对能导引真气的人。“这不是一副罪铐,”霄辰女人说,“罪铐是用一种银色金属制造的,而且只有一只手环。” 湘儿不希望她提到罪铐。但她从没有戴着手环奴役过别人,而且她还放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叫苏萨的可怜女人倒是用罪铐奴役过别人。吉娅妮表现出了比湘儿更多的慈悲。 “它和罪铐非常相像,就如同你和我非常相像一样,吉娅妮。”那个女人看起来有些吃惊,但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没有很大的差别,两个女人,都在努力让自己做到最好。 “你们还要继续追击琼霄夫人吗?”李药师双手交叠在桌上,眼睛盯着那些东西,“无论是否被赶出了忽罗山,她毕竟仍然逍遥法外,还有她的同伙。但这些物件看来又非常重要,不能放下不管。我只是一名捕盗者,但我也知道,这些物件一定要送去白塔,安全地保护起来。” “不!”湘儿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看到其它人盯着自己的眼睛,湘儿知道他们也被吓到了,她缓缓地将封印放回荷包里。“这个要送到白塔去,但这些……” 湘儿不想去碰那些黑色的东西,如果那些东西在白塔里,鬼子母大约会决定用它们去做玄女派鬼子母本来想要做的事情————控制令公鬼。纯熙夫人会不会这么做?丹景玉座呢?她不能冒这样的险。 “这些东西太危险了,绝不能让它们再落入魔尊的爪牙的手里,仪景公主,你能毁掉它们吗?熔掉它们。我不在乎这样做会不会烧穿桌面,毁掉它们!” “我知道你的意思。”仪景公主的脸上露出苦涩。湘儿怀疑仪景公主是不是会听她的话,仪景公主是全心全意相信白塔的,但仪景公主也相信令公鬼。 当然,湘儿没办法看见仪景公主身上的太一光晕,但公主专注地看着那些邪恶物品的眼神告诉湘儿,她正在导引真气。项圈和手环仍然躺在桌上,没有丝毫变化。仪景公主皱起了眉,她的凝视变得更加专注了。 突然间,仪景公主猛力地摇了摇头,她将双手合拢在一只手环上,犹豫了一会儿,将它拿起,接着又将它放下,用力吸进一口气。“它让人觉得……它充满了……”再次深深地吸气,仪景公主说道,“我按你说的去做了,湘儿,我编织的火之力能将一把铁锤烧成烂泥,但它甚至没有变热。” 湘儿点点头,那么燕痴就没有说谎了。毫无疑问,她因为确信一定能胜利,所以认为根本没必要说谎。那个女人是怎么逃掉的?但现在又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她可不打算让它们落入任何人的手里。 “董四哥,你知道海洋里有什么特别深的地方吗?” “我知道,湘儿小姐。”董四哥缓缓地说。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感觉那种情绪,湘儿将项圈和手环推到桌子对面的董四哥面前。“那么,就把这些扔到那里去,不要让任何人再能把它们捞出来。” 停顿了片刻,董四哥点点头:“我会的。”他飞快地将它们塞进自己长衫的口袋里,显然是不喜欢碰到与上清之气相关的物品,“扔进我所知道的最深的海底,那是在饮马川附近那个方向。”3sk. 吉娅妮望着地板,皱起双眉,她肯定是在想这个要离开的云梦泽人。湘儿没忘记她曾经说他是个“有型的男人”,这让湘儿觉得很好笑。 不管怎样,事情总算结束了,一旦董四哥乘船出海,这副令人痛恨的项圈和手环就会永远消失掉。她们现在可以出发去嘉荣城,然后……然后就回晋城去,或者任何有孔阳在的地方。 面对燕痴,意识到自己曾经多么接近死亡,甚至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状况。这一切只是让湘儿更加急迫地想奔向他身边,她必须和她所痛恨的女人分享的一个男人。 但如果吉娅妮能够看上一个曾经被她俘虏的男人,而且董四哥肯定也对她有兴趣,仪景公主能爱上一个注定要疯狂的男人,那么湘儿自己也一定能找到办法去享受一个她所能拥有的孔阳。 “我们是不是应该到楼下去看看‘茉莉’干活得怎么样了?” 就快去嘉荣城了,就快要去了。 酒泉客栈的大厅里只能听见子恒的狼毫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而子恒能看见的只有平措。接近中午的阳光透进窗户,在地板上印出一个个小光池。厨房里没有烹调的气味,村子里没有任何火苗,就连煤灰都被浸了水。不能随便放置易燃的东西。 那名流民,有时候,子恒也在寻思,再把平措想成匠民是不是合适,但一个男人以前是什么,现在也就是什么,无论手里是否有了剑。靠在前门旁边的墙上,正看着子恒。这个男人预期什么?他想要什么?将狼毫尖在石制小砚台里蘸了蘸,子恒把第三页纸放在一旁,开始在第四页上书写。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一生不悔 汪楚推开房门,一只手拿着弓,另一只手的手指则不安地揉搓着他的大鼻子。“厌火族人回来了,”他低声说,双脚一直在来回挪动,仿佛没办法让它们停下来,“黑水修罗来了,南边和北边都有,足有几千个,子恒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子恒不经意地说着,朝那些纸张皱起眉头。他的词汇很贫乏,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按照女人喜欢的那种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去说话。他所能做的只有写下自己的感受,蘸了一下墨汁,他又写了几行: 何当何恋,淡忘曾经。或复相见,心动不恒,岂非魂灵之恋?不知何故尔不经意间一动作,一语呆立桥头,我知尔即我所觅之人也。是以孤注一掷,倾付万全,直为伊驻足,留笑一株。所求无多,但留一人,可以含情凝望。留一生不悔。 忆是掌中水,从指隙流去,带去掌心温,留却无尽念。不意君从我如此,命余年得陪君子。 我不求你恕所为,我不知你可恕,不可求也。尔于我贵于生,勿谓我弃你也。方日在子,则吾笑也。微风吹桃花时,我私谓君曰:“深爱你也。”我之爱永属于君。 子恒 子恒看了一会儿自己写下的话,他还没有说够,但只能这样了。他没有合适的词句可用,正如同他已经没有了时间。小心地用沙子吸去多余的墨汁,他将那些纸片折叠起来。他差点在叠好的纸页上写上“小丹”,愣了一下,他才写上了“欧阳门李氏”。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在滕州,老婆会不会改用男人的姓,有些地方是没有这种习俗的。不过,她是在红河与他成亲的,她应该接受红河的习俗。 子恒将那封信放在铜炉子架正中央,大约她最后还是能收到这封信,然后正了正领子下面红色的新婚宽缎带,让它能端正地从翻领口里露出来。子恒应该将它戴七天,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知道他正值新婚。“我会努力的。”他对着那封信轻声说。小丹曾经想把一根缎带系在他的胡子上,他真希望自己那时任由她那么做了。 “请原谅,子恒大人?”汪林一边说,一边仍忧虑地挪动着他的双脚,“我没有听清楚。”平措咬着嘴唇,眼里露出惊恐的神情。 “是时候去看看今天的工作了。”子恒说。大约这封信总还是能到她手里。子恒从桌边拿起长弓,将它挂在背上,斧头和箭囊都已经扣在腰带上了。“不要叫我大人!” 在客栈前面,同袍军已经骑马集合在一起,汪泽的手里擎着那面愚蠢的旗帜,长长的旗杆立在他的马镫上。汪泽拒绝拿着这个东西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第一天加入他并活到现在的那些人现在都嫉妒地守在这面旗的右侧。汪泽的背后挂着弓,腰间佩着一把剑,看起来就像一个骄傲的白痴。 当汪楚爬上马背的时候,子恒听见他对别人说:“这个男人就像冬天的池塘那样冷静,宛如一块寒冰,大约今天不会很糟。”子恒并没有去在意他的话。这时,女人们都已经聚集在草地上。 她们围绕着那根高旗杆站了五、六圈,旗杆顶端,红狸力旗正在微风中飘扬。女人们肩并着肩,手里拿着大镰刀、干草叉、砍柴斧,甚至是结实的厨刀和切肉刀。子恒感到一阵喉咙发紧,他催动快步向她们走去。孩子们聚成了一小堆,被女人们围在中间,这是思尧村所有的孩子了。 骑马缓缓行过这些队列,子恒感到女人们的目光都在跟随着他,还有孩子们的。恐惧的气息,担忧的气息,只有孩子们将这些表情显露在他们过于苍白的脸上,但气息是从所有人身上发出来的。子恒停在花婶、冷晴方和所有女事会成员的面前。 向清在肩头扛着一把男人的打铁锤,她在那一晚的救援中得到的白袍众头盔被她顶在头上,因为她的粗辫子而显得有些歪了。小玲的手里稳稳地拿着一把切肉长刀,腰带上还插着两把。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晴方说。她抬头看着子恒,仿佛正在等待着一场争论,而且她绝不会放弃。她拄着一柄干草叉,光是叉杆就几乎比她高出三尺。“不管黑水修罗从什么地方冲进来,你们男人顾不了的时候,我们就会把孩子们带出去。大孩子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以前全都在林子里玩过捉迷藏。他们可以安全地待在那里,直到可以出来为止。” 大孩子是指那些十三四岁的男孩和姑娘,他们的背上都绑着还不会走路的婴儿,手里拉着比他们更小的孩子。 超过十四岁的姑娘都站在女人的队列里,景汐用双手握着一把砍柴斧,她的妹妹叶儿拿着一根宽尖的猎蛊雕矛。超过十四岁的男孩早已经加入到男人之中,或是拿着长弓在屋顶上站岗,流民都与孩子们站在一起。 子恒瞥了一眼平措,他正站在子恒的马镫旁边。匠民不参加战斗,但每个匠民成年人的背上都背着两个婴儿,怀里还抱着一个。甲央和白~玛依各伸出一只手臂互相搂着,全都没有看平措。安全地待在那里,直到可以出来的时候。 “我很对不住。”子恒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不想有这样的结果,但无论他如何思考,也找不到能改变这一切的办法。 即使把自己交给黑水修罗,也无法阻止它们的烧杀,结果还会是一样。“这不公平,我让小丹那样做,但我只能那样。请理解,我只能那样。” “别犯傻了,子恒,”向清的声音很强硬,但圆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我总是受不了你这种傻样子,你以为我们会要你有别的做法?”花婶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切肉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任何这样做的男人都值得给他做一顿饭。” “谢谢。”好难过,子恒的嗓音是那么沙哑,再这样的话,他就要像小姑娘那样啜泣了。但他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她们一定会以为他是个白痴。“谢谢,我不应该骗你们的,但如果她有所怀疑,她就不会走了。”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你这个疯子 “哎哟,子恒。”花婶笑了,她真的笑了。虽然她很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情况,身上也弥漫着恐惧的气息,但她还是笑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有她一半的勇气。 “在你把她放到马背上之前,我们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而且我觉得,她也不会是一无所知。女人总是会做一些她们不愿意做的事,只是为了让你们男人高兴。现在,你去做你必需要做的事情吧!这里是女事会的责任了。”她坚定地说道。 子恒努力让自己也向她报以微笑。“是的,夫人,”他一边说,一边用指节碰了一下前额,“请原谅,我知道不应该把鼻子伸进来。”花婶周围的女人们因为这句话发出了一阵笑声。子恒则掉转马头,往回走去。 汪楚和沈秦紧随在子恒身后,其余的同袍军成员在汪泽和那面旗帜后面排成队列。子恒示意身后的两个人到他身边来:“如果今天情况恶化,就率领同袍军回来帮助女人们。” “但……” 子恒打断了沈秦的反对:“依我说的去做!如果情况恶化,你们就要把女人和孩子带出去!听到了吗?”他们点点头,样子很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 “你呢?”汪楚低声问。子恒没有理他:“平措,你要和同袍军在一起。” 站在快步和沈秦的蓬毛马之间,那名流民甚至没有抬头看子恒。“我去你要去的地方。”子恒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声音里没有丝毫可以争辩的余地。无论子恒说什么,他都要自行其是。子恒想知道,真正的大人会不会遇到这种问题。 在绿地的最西端,白袍众也全都上了马。他们排成了四列长队,所有人都披着金色阳光图案的披风,头盔、铠甲和钩镰枪尖端都闪闪发亮,他们一定用去了半个晚上的时间磨亮他们的武具。 胡隐遥和南谷子转过马头面对着子恒。胡隐遥在马鞍上坐直身体,身上散发出隔夜酒的气味。南谷子瞪着子恒的时候,憔悴的脸上燃烧着比平时更加旺盛的怒火。 “我觉得,你们现在应该去你们的岗位了。”子恒说。 胡隐遥皱起眉看着他的马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南谷子喝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你这个疯子。”一阵恼怒的议论声在同袍军中响起,但那个双眼深陷的男人并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去看将手伸过肩头握住剑柄的平措:“我们要穿过你朋友们的阵地,回到望山去,和其余的拜火教众会合。” 离开,超过四百名士兵,离开。虽然是白袍众,但仍旧是骁勇的骑兵,而不是普通农夫。这些士兵曾经答应过要帮助锡城人作战,要投身到最激烈的战斗中去。 胡隐遥就是这样答应的!如果思尧村还能有机会幸存下来,子恒就一定要留住这些人。快步仿佛了解到了主人的心思,用力甩着头,喷着气。 “你仍然相信我是魔尊的爪牙,胡隐遥?你已经见到过多少次攻击?那些黑水修罗想要杀了我,就像它们想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胡隐遥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充满了困惑和迷乱,铁手套不自觉地在缰绳上一松一紧地抓着。“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防御根本与你无关,你在这里什么也没做,不是吗?我不会让我的人待在这里,看着你把你的村民全都喂给黑水修罗的。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是不是要在他们尸体堆成的山上跳舞,你这个疯子?那些尸体里不会有我们!我要活到能看见你接受正义审判的时候!” 子恒拍了拍快步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他必须留住这些人。“你想要我吗?好吧,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等黑水修罗被消灭,如果那时你要抓我,我不会反抗的。” “不!”汪楚和沈秦一同喊道,他们身后还传来了更多人的咆哮。平措满脸震撼地抬头望着子恒。 “空口白话,”胡隐遥发出一阵冷笑,“你是要除了你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死在这里!” “如果你逃走的话,你就永远也不知道了,对不对?”子恒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强横而轻蔑,“我会遵守诺言的,但如果你们逃了,大约你们就永远也找不到我了。逃吧,如果你们想的话!逃吧,忘掉这里发生的事!你们总是说,要保护人群,抵抗黑水修罗。可是,你们来了之后,有多少人死在黑水修罗的手里?我的家人不是第一批,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批。逃吧!或者留下来,如果你们还记得你们是男人。如果你们需要勇气,就看看那些女人们,胡隐遥,她们任何一个都比你们所有的拜火教众更勇敢!你们的圣火因你们而蒙羞。” 胡隐遥晃动着身体,仿佛子恒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击打着他的身体。子恒觉得,这个男人就要从马鞍上掉下来了,但他最后还是挺直了身体,瞪着子恒。 “我们会留下来。”他用沙哑的嗓子说。 “但,胡隐遥大人————”南谷子表示反对。 “清白!”胡隐遥向他咆哮着,“如果我们一定要死在这里,我们就要死得清清白白!”他转回头望着子恒,嘴唇泛着白沫,“我们会留下来,但我最终会看着你死掉,你这个小疯子!为了我的家族,为了我的父亲,我————会————看着————你————死掉!” 猛地拉过马头,他慢跑回白袍众的队伍中。南谷子露出牙齿,向子恒发出一个无声的吼叫,然后才转身跟上胡隐遥。 “你不会遵守那个承诺吧?”平措忧虑地说,“你不能那样。” “我还要确认其它事情,”子恒说,他没什么机会能活到要实践那个诺言的时候,“我的时间不多了。” 子恒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那匹马向前跃去,一直奔向村子的最西边。指向西林的尖头木栅栏后面,男人们蹲伏在地上,手里拿着钩镰枪、戟,还有欧阳欧阳潜用农具改装的长杆兵刃。 欧阳师傅也在这里,身穿铁匠皮背心,手里拿着一根八尺长杆,杆头装着一柄大镰刀的刀刃。在他们身后,排列着手持长弓的男人们和四架投石器。欧阳誉缓步走过队列,和每一个人说着话。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更坚强 子恒在欧阳誉身边勒住马。 “有讯息传回来,它们正从南边和北边攻过来,”子恒低声说,“但一定要警戒这里。” “我们会小心的,我准备在有需要的时候,把我一半的人作为派往别的方向的援军。它们会发现锡城人不是好惹的。”欧阳誉的笑容又让子恒想起了马鸣。 让子恒感到困窘的是,当他走过的时候,人们纷纷向他、向同袍军和他身后的旗帜发出欢呼:“金眼!金眼!”不时还会有人喊一声:“子恒大人!”他知道,自己应该一开始就更严格地禁止他们这么叫的。 管领南边的是令老典,表情比欧阳誉的更加严肃,走路时握住剑柄的姿势几乎就像是一名护法。那种狼王一样的致命优雅出现在这位壮实的灰发农人身上,看起来总让人觉得很奇怪,但他对子恒说的话却和欧阳誉没有什么差别。 “我们红河远比别人想象的更坚强。”令老典平静地说,“不必担心今天会做出有损我们骄傲的事。”m.23sk. 鬼子母茵陈站在六架投石器旁边,正向一块被装进投石器长臂的大石头施法。在她身边,剑残穿着护法的变色披风,骑在战马上,细瘦如同一把钢刃,警觉如同一只鹰。 毫无疑问,茵陈身边就是剑残的战场,他的战斗就是要活着带她离开这里。剑残没有去看子恒,但鬼子母停住了动作,手仍然悬在石头上,目光却跟随着经过的子恒,子恒几乎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估量、评判和裁断。同样的欢呼声也在这里因他而响起。 在酒泉客栈东侧不多的几幢房子前面,老缺牙和山叔管领着此处,子恒向他们说了他对欧阳誉说的话,并且又一次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远处不知是谁穿着有几处已经锈出破洞的残甲,子恒已经看见了远处的磨坊被烧毁时冒起的浓烟,而长着一张马脸和长鼻子的山叔肯定也看见了子恒的农庄冒起的烟尘。他们不会认为今天将是轻松的一天,但脸上全都显示着岩石般的决心。 子恒决定在北边进行他自己的战斗。摩搓着领子下面的缎带,他一边在想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北方,一边望着望山的方向,那是小丹离去的地方。 自由地飞翔,小丹,自由地飞翔,我的心。 子恒认为死在那里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沈青阳负责管领这里,他戴着铁帽,穿着那件铺缀铁片的皮背心。子恒走到这里的时候,他正在逐一检查他的手下,看到子恒,他停住脚步,在他的浑酒肚和皮背心的允许范围内向子恒作了个揖。 尸弃和鬼指残也站在这里,戴着束发巾,黑色的面纱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孔。子恒知道,无论这两个并肩站立的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定然已经超越了部族血仇。 巫咸的手里拿着一对伐木斧,大斧在他的手里显得小巧了许多,茸毛耳朵用力地向前挺着,黄巾力士宽厚的面容在这时却显得严厉而凶悍。 你以为我会逃走吗?昨晚子恒建议他可以跟着小丹一同溜走的时候,他这样说道,那时他的耳朵还因为疲倦和受伤而低垂着。我是和你一起来的,子恒,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你离开。 然后,巫咸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深沉、浑厚的笑声,几乎震起了厨柜里的碟子。大约有一天,人们甚至会说起一个关于我的故事。我们不赞成这样的事情,但我觉得,有一位黄巾力士英雄也无妨。 开玩笑,子恒,我只是在开玩笑。笑一笑吧!我们应该彼此开开玩笑,然后笑一笑,然后去想一下自由飞翔的小丹。 “这不是笑话,巫咸,”子恒骑马走过阵线的时候,一边试着对欢呼听而不闻,一边嘴里喃喃地说着,“无论你喜不喜欢,你就是一位英雄。”黄巾力士咧开大嘴,有些紧张地对他笑了笑,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到木栅栏前方的开阔地上。 五百步范围的开阔地上,每隔一百步都用白纹棍钉出了一道标线。再往远处,就是一片片烟叶田和大麦田,它们全都在早先的攻击中被踏毁了。在田地之间还有一些树篱、低矮的石墙和一丛丛羽叶木、松树和榕树。 在组成阵线的男人中,子恒认识那么多面孔。矮壮的子武和有着方下巴的欧阳葳都拿着钩镰枪。白发的造箭人嘉轩伯当然和弓箭手们站在一起。 还有身材壮实的、灰发的汪寿寺和他的秃头堂亲汪守中。还有皮肤粗糙的沈益,他有着沈家男人特有的那种瘦高体形。雄先和苗凤曾经是第一批追随他的人,但成立同袍军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他们没有加入。 未能亲身经历水林中遭受的那场伏击,似乎让他们和其它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耀青、东子和韦瀚靖,欧阳致睿和他的兄弟行良,还有老永成,磨坊主的兄弟还有…… 子恒没有再去一一辨认他们,他向站在投石器旁边的连翘走去。护法枫十四骑着他的灰马立在连翘身边,正用警戒的眼睛望着四周。穿着一身褐色衣服的矮胖鬼子母盯着平措看了一会儿,才将鸟一般的眼睛转向子恒,同时又扬起一侧的眉弓,仿佛是在责问子恒为什么要打扰她。 “看到你和茵陈仍然留在这里,让我感到有些惊讶。”子恒对她说,“无论是来这里搜寻能学习导引真气的姑娘,还是想保持对一个缘起的控制,如果因此而丢掉性命,就不值得了。”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些事?”鬼子母连翘双手叉腰,若有所思地偏过头。“不,”最后她说道,“我不觉得我们可以走了,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就像令公鬼一样,当然,还有年轻的马鸣。只不过对你们的研究方向不一样,如果我能把自己分成三份,我会不分日夜地跟着你们三个,即使我必须嫁给你们。”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阿卡姆 “我已经有老婆了。”这么说的感觉真奇怪,奇怪,但是感觉很好。自己有了一个老婆,而且她现在是安全的。 但连翘立刻就打碎了子恒的遐想:“是的,你成亲了,但你还不知道与小丹成亲意味着什么,对不对?”她伸手抓住他腰带环上的斧头,一边转动,一边打量它。“你什么时候会放弃这个,重拾起铁锤?” 子恒盯着鬼子母,将快步勒退了一步,从鬼子母的手里拖出那把斧头,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和小丹成亲意味着什么?放弃斧头?她是什么意思?她都知道些什么? “阿卡姆!” 粗重的吼叫声如同雷鸣般响起,黑水修罗出现了,身形庞大的怪兽在弓箭射程以外的农田中停下脚步。它们如同一块由黑色甲胄组成的巨型山岩,压在村子前面。 足有几千名黑水修罗聚在一起,扭曲的兽头和鸟喙,长角和羽冠,肩头和臂肘上伸出的尖钉,弯曲的镰剑、长钉战斧、尖钩钩镰枪和长满锐刺的三叉戟,摆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丑恶凶器组成的海洋。 在它们身后,黑水将军骑着漆黑如墨的黑马来回奔驰,鬼鸮羽一般的黑披风死寂地垂在它们背上,没有丝毫波动。就好像最人最深处的恶处中走出来的一样,那种吞噬人心的黑暗。 “阿卡姆!” “有趣。”连翘喃喃地说。 子恒似乎听到黑水修罗在喊一个词。这是黑水修罗第一次喊叫出有意义的词汇,虽然子恒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抚平新婚缎带,子恒强迫自己平静地策马行进至锡城人阵线的中央。 同袍军在子恒背后展开队列,微风吹起旗帜,让红色的狼头高高飘扬。平措已经抽出背后的长剑,用双手紧握住剑柄。 “准备!”子恒喊道,声音非常稳定,让他甚至不敢相信。 “阿卡姆!”黑色的潮水猛冲向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疯狂的兽吼。小丹是安全的,此外的一切都不需要再挂怀,子恒不让自己去看两侧阵线中男人们的面孔。同样的吼声从南方传来,两侧同时发动攻击,以前它们从不曾这么做过。小丹是安全的。 “四百步……”长弓被整齐地举起。吼声愈来愈响,粗壮的长腿飞快地吞噬着地面。更近了。“放!” 弓弦切过空气的声音完全被黑水修罗的吼叫淹没,一道由鹅毛组成的白色条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落入黑甲集群。从投石器上飞出的石块爆成巨大的火球,带着火焰的岩石碎片在成堆的怪物中四散崩飞。 黑水修罗不停地倒下,又被其它黑水修罗的靴子和蹄子踩烂,甚至有一些黑水将军也被射倒了,但黑色的潮水仍然在飞速地向前推动,刚刚露出的缺口和漏洞马上就得到了弥补,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需要再发出放箭的命令了,第二排箭紧跟着第一排被射出,其间的空隙是一个男人扣箭拉弓所能用的最短时间。前一排箭还没落地时,第二排阔头箭雨就已经升上了天空,第三排箭又紧随其后,然后是第四、第五排。投石器的投臂不停地挥出,火焰随之在黑水修罗群中爆裂。 连翘抽打着坐骑从一架投石器奔向另一架,逐一向填装好的石块伸出手。巨大的吼声已经震耳欲聋,它们喊叫着子恒听不懂的语言,但子恒听得出它们对凡人血肉的渴望。男人们蹲伏在木栅栏后面,举起了他们的兵刃。 子恒感觉到一阵心寒,他能看见黑水修罗背后的地面上散乱倒伏着它们已死和将死的同类,但它们的数量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减少。快步紧张地腾跃而起,但他在一片吼声中却听不见坐骑的嘶鸣。 斧头被子恒握在手中,半月形的长刃闪耀着日光,还没有到中午。我的心永远是你的,小丹。这一次,他甚至不认为那些木桩能够…… 黑水修罗的速度完全没有减缓,第一排黑水修罗全部插在了木桩上,野兽的面孔在痛苦的尖叫中扭曲,更多巨大的身躯从它们背上爬过,让它们的身体被彻底刺穿。 一些黑水修罗失足落在木桩中间,又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最后一排箭直接射向黑色的阵列,随之而起的就是钩镰枪、戟和土制的长杆兵刃了,被磨利的兵刃锋刃纷纷刺进巨大的黑甲身躯。 弓箭手们仍然将一枝枝利箭从战友的头顶上射向怪物,男孩子们也在屋顶上朝这里放箭。到处都是疯狂、死亡、凶猛的吼叫和凄惨的呼嚎。缓慢,却不可阻遏地,锡城人的阵线在十几个地方开始向里凹陷,如果它在任何一个地方被攻破…… “后撤!”子恒喊道。一个已经在流血的蛊雕头黑水修罗挤过了凡人的阵线,尖叫着用它的巨型弯剑到处挥砍,子恒一斧将它的头颅劈为两半。快步想要人立起来,发出了一阵子恒听不见的嘶鸣。 “后撤!”行良向后退去,紧紧抓住被一根手腕粗的钩镰枪刺穿的大腿。老永成一边笨拙地挥舞着一根长长的钩镰枪,一边伸手想把他拖回去。欧阳致睿挥舞着一根戟,掩护着他的兄弟。他大张着嘴,似乎在喊叫,但子恒听不见他在喊什么。子恒又提高了声音:“撤回房屋中间去!”m.23sk. 子恒无法确定是其它人听到了他的命令并传达给了身边的人,还是黑水修罗正将他们逼退,但人们终于缓慢地向后退去,退得非常不情愿,一次只是迈出一步。 巫咸像挥棒槌一样挥舞着两把满是血污的大斧,大嘴可怕地扭曲着。在黄巾力士身边,沈青阳用力地戳刺着手中的钩镰枪,他已经弄丢了铁帽,鲜血正从灰发中流淌下来。枫十四操控着战马,不离连翘左右,头发完全散乱了。 连翘已经失去了她的马,正站在地上,不停地射出火球,被火球击中的黑水修罗都像浸透了油脂一样猛烈地燃烧。还是守不住,锡城人步步后退,拥挤在快步周围。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让他逃走 尸弃和鬼指残背靠着背在黑水修罗群中作战,鬼指残只剩下了一根短矛,尸弃正在用他的长匕首劈砍刺戳。他们还要后退,推到东西两侧防御村民的弓箭射程之内。现在还不够,还要后退。 一个巨大的羊角黑水修罗突然要把子恒从马鞍上扯下来,它已经爬到了子恒的背后。快步被巨大的重量压倒,差点折断了子恒的一条腿。子恒努力地收回斧头,拼命想要挣开一双掐住他喉咙的、比黄巾力士的手还要巨大的兽爪。 背后的黑水修罗惨嚎了一声,平措的剑劈进了它的脖子。就在那个黑水修罗喷溅着黑血倒在子恒身上时,那名流民已经流畅地转过身,攻向另一个黑水修罗了。痛苦地喘息着,子恒踢开羊角黑水修罗,又借由快步的帮助重新站起来,但他已经没有时间重新上马了。 他一滚身,勉强躲开一双踏向他的黑色马蹄,苍白、无眼的面孔瞪视着他。当他爬起身的时候,犼神七煞已经从马鞍上向他挥出致命的黑剑。 子恒急忙低下头,剑锋从他的头发上划过。子恒挥出斧头,一条马腿随手而断,黑马和骑手一同翻跌在地上。子恒抢上去,一斧劈在那张脸上应该是眼睛所在的地方。 子恒抽斧起身,刚好看见冷晴方的干草叉刺入一个羊头黑水修罗的喉咙。那个黑水修罗用一只手抓住筷子的长柄,用另一只手将一根满是倒刺的长枪向晴方戳去,但花婶冷静地用手中的切肉刀格开了那根长枪。 羊头黑水修罗跪倒在地上,花婶用同样冷静的动作切断了它的颈椎。另一个黑水修罗揪住景汐的辫子,将她提到半空。 景汐一面开口发出惊恐的嚎叫,一面将劈柴斧砍进它肩膀上的黑甲,她的妹妹叶儿则将猎蛊雕钩镰枪刺进它的胸膛,而灰辫子的小玲也用一把厚重的切肉刀戳进了它的身体。 在阵线的所有地方,子恒都能看见女人们的身影,因为她们的加入,阵线才依旧维持着完整。他们这时几乎退到了房屋前面。女人和男人并肩作战,其中一些仍然还是姑娘,而一些“男人”还从未刮过胡子,有一些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白袍众在哪里?那些孩子们!如果女人们都来到了这里,那就没有人能把孩子们带出去了。那些他娘的白袍众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现在过来,至少还能再争取一小会儿,让孩子们逃出去的一小会儿。 一个男孩跑到子恒面前,子恒记得他就是那一晚跑来找自己的黑发传令兵。他抓住了子恒的手臂,但子恒正要去寻找同袍军。 同袍军一定要为孩子们冲出一条路来,他要向他们下达这样的命令,然后再去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子恒大人!”那个男孩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向他喊道,“子恒大人!” 子恒努力想甩开他,失败之后,他便将那个男孩抓起来,夹到胳膊底下。 男孩拼命地踢蹬挣扎着,但他现在应该和其它孩子在一起。同袍军分成几队聚在房屋之间的空隙里,汪楚、沈秦和其它同袍军正骑在马上,越过男人和女人的头顶向黑水修罗射箭。 汪泽将旗杆插在地上,好让自己的双手能够拉弓。沈秦已经拢住了快步,那匹褐色马的缰绳被系在沈秦的马鞍上,可以把这个男孩放在快步的背上,让他逃走。 “子恒大人!请听我说!令老典大爷说,有人正在攻击黑水修罗!子恒大人!” 子恒正朝沈秦走去,受伤的腿让他走一步就会跛一下。他将斧柄插回到腰带里,把那个男孩举到自己面前。“攻击它们?谁?”m.23sk. “我不知道,子恒大人,令老典大爷要我告诉你,他听见有人在高喊‘迁安集’。” 平措抓住子恒的手臂,一言不发地用染血的剑指向远方。子恒转过头,看见一片箭雨落在黑水修罗中间。是从北方来的。而另一片羽箭已经划着弧线飞上了半空。 “到其它孩子那里去。”子恒说着,放下了那个男孩,他必须找一个能够远望的地方。“去!你做得很好,男孩!”小家伙带着笑容跑进了村子。 子恒说完这句话,也笨拙地朝快步跑去,但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一阵锥骨的疼痛,大约这条腿真的断了,但他没时间在意这个。 抓住沈秦抛给他的缰绳,子恒将自己拉上了马鞍,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疼痛而产生了幻觉。 在远处曾经是农田的地方,一面红鹰旗下,一排排身穿农人服装的男人正有条不紊地开弓放箭。旗帜旁边,小丹坐在燕子的马鞍上,鬼断怨紧靠着她的马镫。 带着黑色面纱的那个人一定是鬼断怨,而子恒更是能清楚看见小丹的脸。她看起来既兴奋又害怕,迫不及待和恐惧的神情交织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真美。 黑水将军努力想调动一些黑水修罗转头杀回去,想对望山的人们发动一次冲锋,但它们的努力毫无效果。即使有些黑水修罗真的转过头,也跑不出五十步远。 一只犼神七煞和它的坐骑倒在地上,不是因为凡人的利箭,而是因为横冲乱撞的黑水修罗,黑水修罗开始往回移动,但它们的队伍立刻就混乱了。 争取到空隙的思尧村人也拿起长弓,将羽箭倾泄到它们头上。愈来愈多的利箭让黑水修罗开始四散奔逃,又纷纷倒下,黑水将军也一个个被射下坐骑。战场变成了屠场,但子恒什么都没看见,他的眼中只有小丹。 又是那个男孩跑到子恒的马鞍旁。“子恒大人!”他高喊着。现在战场上仍然充满了震耳的呼吼声,但那已经是男人和女人庆祝的欢呼了。 没过多久,最后一个没有逃走的黑水修罗就被射倒在战场上。子恒相信,没多少黑水修罗能逃得掉,但他现在已经想不清任何事情了。小丹。 那个男孩仍然拉着他的马裤:“子恒大人!令老典大爷要我告诉你,黑水修罗被击溃了!他们是在高喊着‘迁安集’!我是说那些人,我听见了!”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你不能说我说谎 子恒弯腰抚弄了一下男孩的卷发:“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小江,子恒大人,我觉得,我应该是你的堂弟,应该是。”为了阻止眼泪流下来,子恒眯起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手仍然在这个小伙子的头顶颤抖。“好的,小江堂弟,你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你的孩子们,要告诉你的孙子们,还有你的孙子的孩子们。” “我才不要有小孩,”小江坚决地说,“姑娘们都很可怕,她们总是笑话你,她们从来不喜欢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从来都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可怕,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但这个会。”小丹。 小江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但他还是很高兴,灿烂的笑容让他的脸都变亮了,“我要告诉阿海,子恒大人说我是他的堂弟!”他跑去找那个阿海了,那个阿海也会有他的孩子。总有一天,所有这些男孩都会有他们的孩子。 太阳高悬在天空。半个时辰,大约,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半个时辰之内,而那种感觉却像是过了一生。快步向前跑去,子恒意识到一定是自己催赶了它。 欢呼的人们为这匹深褐色的骏马让开道路,子恒几乎听不到他们在高喊什么。尖头木栅栏已经被黑水修罗冲出许多宽大的缺口。他纵马越过堵住其中一个缺口的黑水修罗尸堆,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动作。 身带羽箭的黑水修罗尸体铺满了开阔地,零星分布在其间的犼神七煞虽然身上都插满了箭杆,但仍然狂乱地挥击着手中的黑剑。这些都已经从子恒的视线中消失,他只能看见一个人,小丹。 她从望山的人群中走出来,回身阻止了跟上来的鬼断怨,然后,催动燕子向他跑来。她的身姿是那么优雅,仿佛那匹黑母马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稍稍挺直纤腰,用膝头指点着燕子的方向,一只手随意地揽着马缰。 红色的新婚缎带仍然盘绕在她的发间,末端垂挂在她的肩上,子恒一定要为她找些鲜花来。片刻之间,那双凤眼只是凝神盯着他,她的嘴唇……她不该有什么不安的情绪才对,但她嗅起来却是如此。 “我说过我会走的,”小丹最后说道,高昂着头。燕子向旁边侧舞了一步,低垂下头。小丹毫不费心思地操控着她的坐骑,“但我没有说会走多远,你不能说我说谎。” 子恒什么也不能说,她是那么美。子恒只想看着她,看着她的美丽、活泼,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她的身上散发出清新的汗味和微微的草药香皂的气息。 子恒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大约两者都有,他想将她身上所有的气息都吸进自己的胸腔中。 她皱起眉,继续说着:“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子恒,真的,他们准备好了。我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他们就过来了。黑水修罗几乎没有打扰过他们,但他们看见了那些浓烟。鬼断怨和我走得很急,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就到了望山。太阳出来时,我们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她皱起的眉头变成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其中充满了热情与骄傲。这么美丽的微笑,她的黑眼睛闪耀着火花。 “他们在跟随我,子恒,他们在跟随我!就连宋怀王也从不曾率领过男人们进行战斗。我八岁的时候,她曾经想这么做,但父亲和她在她房间里单独谈了很久。当父亲领军冲向妖境的时候,她还是留在了后方。” 带着一种可怜兮兮的笑容,小丹又说道:“我觉得你和父亲有时候会采取同样的方法,宋怀王放逐了他,但那时她刚满十六岁,王廷议会在几十天之后让她改变了主意。等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嫉妒得脸色发青的。” 小丹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叉在腰上。“你什么话都不打算说吗?”她不耐烦地问,“你就打算像个稻草人一样坐在这里?我没说过我会离开红河,那是你说的,不是我。你没有权利因为我没去做我没承诺的事而生气!而且你想把我赶走,因为你以为你就要死了!我回来……” “我爱你。”这是子恒惟一能说的,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似乎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子恒刚说出这句话,小丹就拉着燕子的缰绳,让它贴到他身前,伸手紧紧抱住他,将脸贴在子恒的胸膛上,就像是拼命要把他挤成两半。子恒温柔地抚摸着小丹的黑发,感觉着它的柔软,感觉着她。 “我是那么害怕不能及时赶到,”小丹在他的怀里说,“望山人用他们最快的速度行军,但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我看见黑水修罗已经冲到了房屋之间,那么多,仿佛整个村子都要被它们淹没了,我看不见你……”小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又将它缓缓地吐出来。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终于平静了一点:“迁安集的人来了吗?” 子恒愣了一下,抚摸姑娘头发的手也停下了,“是的,他们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也是你安排的?”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在笑。天籁小说网 “不,亲爱的,如果我能的话,我一定会那样做的,但那不是我。当那个男人说,‘我们来了’的时候,我觉得————我希望————他就是那个意思。”从子恒的怀里抬起头,她认真地看着他,“我那时不能告诉你,子恒,我不能让你在我只能怀疑的时候抱有希望。这太残酷了,如果……不要生我的气,子恒。” 子恒笑着将她从燕子的鞍上抱起,放在自己的身前。她笑着推推他,坐稳之后,又将双手伸过鞍头,再次抱住子恒。“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我发————”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不够 “母亲说,父亲对她做过的最坏的事,就是发誓永远不会生她的气。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强迫父亲收回那个誓言,她说他如果那么压抑的话绝对活不了多久。你会对我生气的,子恒,我也会对你生气。如果你想再对我许下一个婚姻誓言,就发誓你不会在生气时瞒着我吧!我受不了你对我隐瞒,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啊!”她依偎在他胸前,享受地重复着这个称谓,“我真喜欢这么叫你。” 子恒注意到,她没有说她同样永远都会让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生气。依过去的经验,子恒在一半的时间里只能通过很激烈的方式知道这一点,而且,小丹也没承诺不会再向他隐瞒秘密了,但现在只要小丹和他在一起,这一切都不重要。 “我生气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我的爱人。”子恒向她许诺。小丹歪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是不确定该如何接受这个诺言。 你永远都不会懂她们,小江堂弟,但你不会在乎的。m.23sk. 子恒忽然意识到身边全都是黑水修罗的死尸,就像是长满了一堆堆黑色杂草的田地,挥舞黑剑的黑水将军仍然拒绝最终的死亡。他缓缓地转过快步的马头。 方圆四百步范围的土地已经变成了屠宰场和魔界杂兵的堆尸所,渡鸦在地上来回跳跃,秃鹫在一块巨大的云团下盘旋,但没有那种大鬼鸮。根据小江的消息,南方应该也是一样,子恒能看见村子另一边同样有秃鹫在盘旋,但这没有办法补偿失去的盼儿、清儿和小阿良,还有……不够,永远都不够,没有任何东西能补偿他们。 子恒抱紧了小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哼出了声,但当子恒想要松开的时候,小丹伸手抱住他的手臂,用力把它们拉在一起。有她就够了。 人们纷纷涌出了思尧村。沈青阳瘸着一条腿,用钩镰枪当成手杖,花婶微笑着用一只手臂扶着他。晴方被她男人林全禅抱在怀里。尸弃和鬼指残手拉着手,面纱已经放下。 巫咸的耳朵疲惫地垂在两侧。令老典的脸上流着血。沈益必须在老婆花孃的帮助下才能站立。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血,也都匆匆裹上了绷带,但他们都还站立着,紧紧地靠在了一起。耀青和东子,瀚靖和平措,老连溪和嘉轩伯,酒泉客栈的马夫胡和老刀,高举着旗帜的同袍军。 这一次,子恒找到了同袍军中所有的面孔。鬼子母连翘和茵陈骑在马上,枫十四和剑残骑马跟在后面。老永成摇晃着一只酒杯,里面肯定盛满了浑酒,甚至有可能是浑米酒。英布满是皱纹的脸上又多了许多撞伤。汪寿寺用一只手搂着他的老婆,他们的儿女及其各自的老婆、男人一起围绕着他们。 甲央和白~玛依的背上仍然背着婴儿。此外还有更多。有许多张脸是他根本不认识的,那一定是来自迁安集和那附近的农庄的人们。男孩姑娘们在人群之中来回奔跑着,发出清脆的笑声。 人们形成了一个大圈,将望山的男人围绕在中间,小丹和子恒被围在正中央。所有人都小心地避开濒死的犼神七煞,但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处都是魔界杂兵的尸体,所有的眼睛里都只有快步背上的那一对人儿。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专注地望着他们两个,直到子恒开始觉得紧张。为什么没有人说些话?为什么他们都这样盯着我们? 白袍众出现了,他们在马背上排成四列,缓缓地走出村子。胡隐遥带着南谷子走在他们最前面。每一件白披风都如同刚刚洗过一样闪耀着白光,每一根长枪都以相同的角度倾斜着。气愤的议论声渐渐响起,但人们还是朝两边挪开,让他们走进了圆环。 胡隐遥举起一只戴铁手套的手,马队在一阵鞍鞯的轻响中停住。他抬头望着子恒:“一切都结束了,小子。”南谷子的嘴似乎要咆哮般颤抖着,但胡隐遥的面孔并没有变化,他的声音也没有提高,“这里的黑水修罗被消灭了,根据我们的协议,我现在要以混沌妖皇的爪牙和谋杀的罪名抓你。” “不!”小丹转回身盯着子恒,眼里满是怒火,“他是什么意思?什么协议?”她的话几乎被巨大的吼声彻底淹没了。 “不!不!” “你们不能带走他!” “金眼!”。 子恒望着胡隐遥,举起一只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当所有人都不再出声之后,子恒说:“我说过,如果你们帮助我们,我就不会抵抗。”让人惊讶的是,蕴含着烈焰般怒意的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竟然这么平静,“你们是否帮助了我们,白袍众,你们刚才在那里?”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冷晴方和林全禅一起从人群中走出来,林全禅紧紧地搂着她,似乎是永远也不要和她分离了,而晴方粗壮的手臂也同样用力地搂着林全禅的瘦肩膀。他们走到人群前面,晴方将另一只手里的干草叉重重地杵在地上,仿佛是要保护她怀里比她瘦小的男人。这真是怪异的景象。 “他们一直都躲在草原那里。”思尧村的禁魇婆大声说道,“他们整齐地坐在他们的马屁股旁边,就好像是在端午节等着跳舞的漂亮小姑娘,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过,即使在我们……”女人们纷纷气恼地表示赞同,“……看到你们就要被黑水修罗压倒,冲上去支持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像一堆木桩那样坐在地上!” 胡隐遥并没有将目光从子恒身上移开,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他冷笑着说,“你的计划失败了,这只是因为那些人来了,不是吗?你大可宣称这与你无关。” 小丹动了一下身子,子恒看着胡隐遥,将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开口。她咬了他一口————很用力————但她没有说话。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我会吊死你 胡隐遥的声音终于开始提高了:“我会看着你被吊死,小子,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看着你被吊死!即使这个世界被烧成灰烬,我也要你死!” 最后那一句话变成一阵狂吼。南谷子从鞘中抽出一段剑刃,许多白袍众都效仿他的动作,那个子恒印象中叫紫尘子的家伙更是把剑彻底抽了出来,脸上露出一种愉悦的微笑,看起来比南谷子龇着牙的凶相还让人觉得古怪。 随着一阵箭杆碰撞箭囊的声音,白袍众的动作又都停在了半截。人群中有无数张长弓被拉开,无数枝阔头箭指向了白袍众。白袍众队伍中发出一连串鞍皮摩擦的吱嘎声,表明骑在马上的那些人正在不安地动着身体。 胡隐遥没有表现出害怕的神色,身上也没有害怕的气味,他的气味中只有仇恨。他用瘟疫病人般的目光扫过包围他们的锡城人,又转过头,满脸憎恨地望着子恒。 子恒示意大家放下弓箭,人们不情愿地松开弓弦,放低长弓。“你根本没有帮助过我们,”子恒的声音像冰一样冷,像铁砧一样硬,“自从你们来到红河,你们的帮助全都是偶然。你们从没有真正在乎过人们是不是被烧毁了家园,是不是被杀死,你们只是忙着搜捕被你们称为魔尊的爪牙的人。”胡隐遥打了个哆嗦,但他的眼里仍然向外喷着火焰。“现在你们应该离开了,不止是从思尧村,你们应该聚集所有的白袍众,彻底离开红河。现在,胡隐遥,你们该走了。” “总有一天,我会吊死你。”胡隐遥低声说,他挥了一下手,示意手下跟着他。然后他纵马向前冲来,仿佛是要将子恒踏在马蹄下。子恒将快步领到一旁,他希望这些人赶快离开,不要再有杀戮了。 对于面前这个人最后的一次挑衅,子恒根本不在意。胡隐遥没有再转回头,但双颊下陷的南谷子一直沉默地望着他,满眼都是恨意。紫尘子看了子恒一眼,不知为什么,这名白袍众显得很遗憾。其它白袍众在经过他身边时,眼睛都平视着前方,人群无声地打开一道缺口,让他们向北跑去。 等到最后一名白袍众离开之后,十来个男人跑到子恒面前,有几个身上还挂着几片老旧的护甲,他们全都有些忧虑地咧嘴笑着。子恒不认识他们。 其中一个宽鼻子、满脸皱纹的人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的白发已经快要掉光了,身上套着一件一直拖到膝盖的炼甲衫,但在领口处覆盖着一圈农夫长衫的领子。 他扛着长弓,笨拙地作了个揖:“我是一个做木匠活的,子恒大人,他们都叫我金宝。”金宝匆忙地说道,仿佛是害怕有人一打断他的话,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请原谅我的打扰,我们会让这些白袍众离开的,希望这能对您有帮助。我们之中有许多人要回家了,虽然我们可能在天黑之前也没办法到家。在望山还留着同样多的白袍众,但他们不愿意过来,他们说有命令让他们留守营地。要我说,那真是一群傻瓜,我们早就厌倦了那些家伙,他们总是扬着鼻子随便走进别人家里,逼我们指控我们的邻居。我们会让他们离开的,只要这对您有帮助。” 金宝有些窘迫地看了小丹一眼,低了低他的宽下巴,但说话的速度并没有减缓:“请原谅,小丹夫人,我们不是想打扰您和您的男人。我们只想让他知道,我们和他是同一边的。您真是有一位好老婆,大人,一个好老婆。不是要冒犯您,夫人。嗯,我们得趁天还没黑时赶回去,不该谈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打扰了您,子恒大人,请原谅。小丹夫人,请原谅。” 他又作了个揖,他身后的人都学着他作了个揖,然后他们就被他催赶着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嘟囔着:“没时间打扰大人和夫人了,还有农活要做呢!” “他是谁?”子恒问,他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就是晴方和英布两个加在一块儿也说不了这么多话,“你认识他吗,小丹?他是从望山来的?” “金宝是望山的村长,其它人都是村老会的成员。望山的女事会等到确认过这里已经安全之后,就会由她们的禁魇婆率领一支代表团过来。她们说,她们要看看这个‘子恒大人’是不是配得上锡城人,但她们都想让我教她们如何向你行屈膝礼。她们的禁魇婆梅天还要带给你一些她做的胡麻饼。” “哎哟,这种事听起来就麻烦!”子恒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个名号已经人尽皆知了,他应该一开始就严格禁止他们这么叫他的。“不要叫我大人!” 子恒朝那群离开的男人们喊道,“我只是个铁匠!你们听到我说话吗?一个打铁的!”金宝转身向他挥挥手,又点了一下头,然后赶忙追上其它人。 小丹咯咯地笑着,揪住子恒的胡子:“你真是个甜蜜的傻瓜,我的铁匠大人,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她的微笑忽然变成了真正的坏笑,“我的爱人啊,你能不能快一点找时间和你的老婆单独相处呢?成亲好像把我变成一个大胆的白水江城女人了!我知道你一定累了,但……” 小丹轻轻地尖叫了一声,紧抓住他的长衫。子恒已经催起快步朝酒泉客栈跑去。人们的欢呼第一次没有让子恒感到任何不悦。 “金眼!子恒大人!金眼!” 西林边缘,一株枝叶繁茂的榕树枝上,夏司命盯着南方一里外的思尧村。这不可能,应该用鞭子抽他们,应该剥掉他们的皮。所有的事情都在计划之中,就连阿卡姆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什么那个傻瓜不再送黑水修罗过来了? 他应该让整个红河都充满了黑水修罗的黑潮!唾液从他的唇边流下来,但他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腰带上摸索。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就快了 夏司命狠狠地想,要一直折磨他们,直到他们的心脏爆裂!让他们在地上翻滚,发出凄惨的尖叫! 精心设置想引来令公鬼的陷阱,却只落得这样的结果!红河甚至连一点刮痕都没留下。烧掉几座农庄,把几个农夫活生生塞进黑水修罗的煮食锅根本不算什么。我要红河全都烧起来,烧起一把让人一千年都不会忘记的大火。 夏司命端详着飘扬在村子上方的旗帜,还有他下方不远处的那面旗。一只红色的狼头绘在红框白底的旗子上,另一面上绘着一只红鹰。红色,锡城人红色的鲜血一定要流到让令公鬼悲声呼嚎才行。锡城,那是锡城的旗帜。 有人告诉他们锡城的事情,是不是?这些傻瓜知道什么锡城的荣光?锡城,是的,能够折磨他们的办法不止一个。夏司命放声大笑起来,几乎从榕树上掉下来。 当夏司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用一只手紧抓住树枝,另一只手还握在腰带上应该插着一把匕首的地方。盯着握住腰带的那只手,他的笑声扭曲成一阵嚎叫。白塔里藏着他们从他身边偷走的那样东西,那是在黑水修罗战争时就已经属于他的东西。 夏司命纵身跳到地上,然后爬上马背,没有回头看他的手下一眼。那是他的狗,当然,披在这三十来个白袍众身上的,已经不再是白色的披风了。 他们灰暗的盔甲上生满了锈斑,胡隐遥将永远不会认出这些阴沉、狐疑、满是污泥和胡渣的脸。这些人望向夏司命的目光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恐惧,没有人瞥一眼他们中间的那名黑水将军,它黏软苍白的无眼面孔就像周围这些凡人的面孔一样黯然、呆板。 这个魔兵害怕阿卡姆会找到它,阿卡姆非常不高兴有那么多人从受袭的三湾渡口跑掉,将红河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外面。想到阿卡姆震怒的表情,夏司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家伙以后再去对付好了,如果他到时候还能活着的话。 “我们要去嘉荣城!”夏司命尖声喊道,要鞭打马匹全速奔跑,赶在胡隐遥前面到达渡口。在这么多世纪之后,锡城的旗帜重新飘扬在红河的空中,在许久以前,红鹰曾经那么厉害地折磨过他。“但先去一趟玄都!”鞭打他们,剥他们的皮!先让锡城人付出代价,然后是令公鬼,然后…… 大声笑着,夏司命催马向北冲过树林。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人是否跟上了,他们会跟上的,他们别无选择。 熔融的午后阳光灼烤着荒漠,将前面北方高山的阴影甩在地上。一个个干燥的丘陵从紫电的蹄下涌过,如同碎裂干土海洋上高矮不一的波涛。 自从看到这座山以来,这些干土波涛已经过去了好几里,但令公鬼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它————没有雪顶,不像迷雾山脉那么高,更是没办法和世界之脊相比,但它锯齿状的尖利山峰、褐灰色的赤裸山岩、岩块上黄红色的条纹和一片片闪烁的亮斑,却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甚至会觉得即使跨越龙墙也比登上它要容易一些。 叹了口气,夏司命坐回马鞍里,调整了一下红色长衫上的束发巾。这些就是形成若羌的山脉。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或者是开始,大约两者都是。就快了,大约。 而在另一边。此时。 黄发的沙风凌轻松地走在令公鬼的斑纹牡马前面,鬼笑猝和另外九名被太阳晒得更黑的女武神的信徒在他周围排成了一个环形,手里全都拿着圆盾和短矛,背上背着弓匣,黑色的面纱就挂在胸前,随时准备拉起遮面。 她们是令公鬼的骄傲卫兵,厌火族人不是这样称呼她们的,但枪姬众来若羌还是为了令公鬼的骄傲。有这么多不同,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对于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他是不是能理解其中的一半。 比如,鬼笑猝对枪姬众的态度,还有她们对于她的。大多数时间里,就像现在,鬼笑猝都走在他的马边,双手交叠在长衫下,黑头巾下的一双绿眸专注地望着前面的山峰。 鬼笑猝很少会与身边的枪姬众说超过一两个字的话,但这还不是奇怪的地方。她一直藏着两只手,这才是问题所在。枪姬众知道她戴着那只奇玉手镯,却似乎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她不会把手镯脱下来,但只要觉得有人在看,她就会把手腕藏起来。 你没有战士团从属。 当令公鬼建议可以让枪姬众以外的其它战士护卫他的时候,沙风凌这么对他说。 每一名首领,无论是部族首领还是氏族首领,都会由他们成为首领前所属的战士团众伴随。你没有战士团从属,但你的母亲是一名枪姬众。 自从她们离开莲的家以来,黄发女子和其它九个人一直都没有正眼看过鬼笑猝,她们似乎是有意不去看她的。无数个岁月以来,不愿意放手弃枪的枪姬众都会将她们的孩子交给智者,再由智者转交给其它女人抚养,没有人知道那些孩子去了那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男孩还是姑娘。 现在,一个枪姬众的儿子回到了我们中间,而我们知道他的由来,我们会为了你的骄傲前去若羌,罗珊娜的儿子,你的母亲是苦水乌孙的一名枪姬众。m.23sk. 那时,沙风凌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她们所有人,包括鬼笑猝都是这样。那时,令以鬼觉得如果自己不答应,她们大约就会开始一场枪矛之舞了。 令公鬼接受之后,她们又让他进行了一场“铭记骄傲”的仪式。在仪式里,她们让他喝下一种用刺葫芦制成的、叫做奇亚水的饮料,令公鬼要和她们每个人各喝尽一小竹杯。 十名枪姬众,十小杯。这种饮料看起来像是微有些棕色的水,尝起来也几乎像水,但却比经过两次蒸馏的浑米酒更烈。喝完之后,令公鬼连路都走不稳了,她们将他扶到床上,一边不停地笑话他。无论他怎么反对,她们一直搔痒他,直到他笑得喘不过气。 第一千零九十章 真血众 但鬼笑猝没有加入这些女人,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一边,板起脸看着他们胡闹。当沙风凌终于将他裹进毯子里离开之后,鬼笑猝坐在门边,摊开她暗色的厚裙子,仍然是板起脸看着他,直到他睡着。 当令公鬼醒来的时候,她还在那里,还在看着令公鬼,但她拒绝谈论任何关于枪姬众和奇亚水的事,似乎认为那些事根本没发生。 令公鬼不知道那些枪姬众是否也会对这些事保持沉默,毕竟他没办法当面去问十个女人她们为什么要灌醉他,又玩一个脱掉他衣服的游戏,然后把他扔上床? 有那么多不同,那么多令公鬼不知道的事,令公鬼不知道其中有哪件事会对他产生阻碍,甚至毁掉他的全部计划,但他没办法等待。令公鬼回头瞥了一眼,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谁能知道将要来到的是什么? 在令公鬼身后,跟随着乌孙部族的人,不止是深谷乌孙和金多,还有赤砂、四岩、苦水、血水和更多的氏族,宽阔的队伍将卖货郎颠簸的马车和智者的队伍夹在中间,在摇曳的热气中向后一直延伸了两里,周圆环绕着许多巡逻兵和跑者。 每一天,鬼玄元在出发的第一天派出的跑者都会带来更多的人众,一支支数百人的男人和枪姬众队伍加入到大队里,所有氏族在保留了防守聚居地的基本人力之后都将战士们全都派了出来。 在西南方向上,另一支队伍正跑步向他们靠近,一股股烟尘从脚下被扬起。大约他们属于正在赶往若羌的其它部族,但令公鬼认为应该不是。现在只有三分之二的乌孙氏族派出了他们的队伍,但他估计这支队伍里已经聚集了超过一万五千名乌孙楼兰。 一支正在行进的军队,而且规模还在不断增长,将近一整个部族前往会见其它部族的首领们,这已经打破了所有习俗。 紫电走上一道山坡,山坡另一边是一道宽阔绵长的山谷,那里是聚会的市集所在地。在这片丘陵前面,驻扎着已经到达的部族和氏族首领的帐篷。 在两三百个侧面敞开的矮帐篷间的宽敞空地上,立着一些用同样的灰褐色材料撑起来、只有一个顶的大帐篷,高度可以让人站立在下面。大帐篷的阴影里铺着一些毯子,上面放着许多商品,有色泽鲜亮的上釉陶器、色彩更加鲜艳的小地毯,以及各种金银首饰。 主要是楼兰的手工制品,但也有荒漠以外的东西,甚至还包括从东方来的云锦和奇玉。似乎没有人在进行交易,令公鬼能看见的寥寥数名男女都坐在那些大帐篷里,一座帐篷通常只有一个人。 在围绕市集的五座营地里,其中四座看起来也是一样空旷,为千人搭建的帐篷里中间只能看见几十人。第五座营地的面积是其它营地的两倍,在那里能看见几百人,而那里的帐篷中应该也有更多的人。 鬼玄元带着他的十名死卫行者————铁狱众跑上山丘,来到令公鬼背后。他们身后是铁膝带着十名盾沙雷————真血众,还有另外四十多名氏族首领带着他们各自的骄傲护卫。所有人都拿着短矛和圆盾,弓和箭囊,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队伍,比攻陷海门通的队伍更加强大。 在营地和那些大帐篷里的一些楼兰人纷纷向山丘顶上望过来。令公鬼怀疑,他们看的不是聚集在这里的楼兰人,而是他这个骑在马上的男人,这在三绝之地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但令公鬼很快就会让他们看到更多的事情。 鬼玄元的目光落在那座最大的营地上,那里有许多穿着圣保衣的楼兰正从帐篷里跑出来,全都在凝视着他们。“如果我没猜错,是突阕,”鬼玄元平静地说,“鬼足缺,你不是惟一打破习俗的人,令公鬼。” “大约。”令公鬼从头上脱下束发巾,将它塞到长衫口袋里,那件法器上面。他现在不用去想就能清楚地记得那件法器的样子————一个圆脸男人将一把剑横放在膝头。太阳立刻开始灼烤令公鬼的头顶,让他知道那块布的保护有多么重要。“如果我们依照习俗而来……” 突阕楼兰全都大步向山丘上跑来,身后的帐篷显然已经空了,这在其它营地和那座市集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楼兰不再去看那个骑马的男人,而是转头望着突阕楼兰。“你能在两倍甚至更多的楼兰面前杀出一条通往若羌的路吗,鬼玄元?” “日落之前不行,”部族首领缓缓地回答,“即使对方是突阕盗狗贼也不行,这比破坏习俗还要恶劣!即使是突阕部也应该有一点骄傲的!” 山丘顶上的其它乌孙愤怒地发出赞同的议论声,只有枪姬众除外,不知为什么,她们都聚在一旁,把鬼笑猝团团围住,正严肃地讨论着某个话题。 鬼玄元和一名铁狱众悄声说了几句,那个人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脸看起来似乎曾被用来砸篱笆桩。那个人立刻就转身下了山丘,飞快地朝正在靠近的乌孙大队跑去。 “你已经预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了?”那名铁狱众一离开,鬼玄元就转头问令公鬼,“所以你召集了整个部族?” “没这么确切,鬼玄元。”突阕部众在进入山脉的一道狭窄裂隙处开始列阵,并且纷纷戴上了面纱,“但鬼足缺为什么要在深夜离开?因为他要赶去能为我制造更大~麻烦的地方,那不就是这里吗?其它部族也已经来到若羌了?为什么?” “在首领聚会中要抓紧机会,令公鬼,他们会忙着讨论关于边界安排、牧场权属之类的许多事情,最关键的还是水源。如果两名不同部族的楼兰人碰面,他们会讨论水,三名不同部族的楼兰会讨论水和牧场。” “那么四个呢?”令公鬼问。他已经看到了五个部族,加上乌孙就是六个了。 鬼玄元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举起一根短矛:“四个就会进行枪矛之舞,但在这里应该不行。”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可能是个麻烦 乌孙大队分开,智者们从其中走了出来,她们都将长衫裹在头上,纯熙夫人、孔阳和半夏骑马走在她们身后。半夏和鬼子母都将浸湿的白方巾仿效楼兰女子头巾的样子裹在额头上。 马鸣也骑马跟在后面,但他只是一个人走着,黑矛被他架在鞍头,他正审视着前方,但宽边帽将脸完全遮住了。 护法看到突阕的时候,点了点头。“可能是个麻烦,”他轻声说。他的黑马翻动眼珠看了看令公鬼的花斑马,只是看看而已,但孔阳一边专注地看着山谷缺口处的楼兰队列,一边轻轻拍了拍白蹄乌的脖子。“但我觉得,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鬼玄元表示同意。 “希望你能……允许我和你一起进去。”除了那一点稍微的停顿,纯熙夫人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冷静,同样冷静的神情覆盖着她看不出年龄的面孔,但她的黑眼睛看着令公鬼,仿佛只是那道目光就能让令公鬼服从她。 鬼纳斯白色的长发从她的长衫下面垂挂出来,随着她用力地摇头来回扫动:“这不由他来决定,鬼子母,这是首领们的事情,是男人的事情。如果我们现在让你进入若羌,下一次智者聚会,或者是大总管聚会的时候,就会有部族首领想要将脑袋伸进来了。他们认为我们干扰他们的事务,而他们也常常想干扰我们的。” 鬼纳斯给了鬼玄元一个微笑,以告诉鬼玄元这些话里不包括他。她的男人不带表情的脸告诉令公鬼,他对此有着不同的理解。 鬼斯兰抓住下巴底下的长衫,抬眼望着令公鬼。如果她不赞同纯熙夫人,那么她至少也不会信任令公鬼要做的事。自从离开保巴克城堡之后,令公鬼就一直没睡好。如果她们窥看令公鬼的梦境,将只能看见无穷的噩梦。 “小心,令公鬼,”摩诃丽仿佛是读出了令公鬼的想法,“一个疲惫的男人会犯下可怕的错误,而你今天无法承受任何错误。”她拉下长衫,用它围住削瘦的肩头,纤细的声音里几乎带着一种愤怒的意味:“我们无法承受你犯下的错误,楼兰同样不能承受。” 更多骑马的人出现在山丘上,又将楼兰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在大帐篷周围出现了几百名楼兰,他们是穿着圣保衣的男人,和留着长发、穿裙子、宽松上衣和长衫的女人。 他们全都看着这里,但没多久,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沙陀信那辆用许多骡子拉着的白马车搅起一团团尘土,出现在山丘右侧。那个笨重的卖货郎穿着茶白色外套,正坐在驭手的位子上。铁勒娜穿着全套的宋锦衣裙,手里拿着一把同色的阳伞。 铁勒娜的马车跟在后面,师卫古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缰绳。帆布篷的马车队和最后三辆巨桶般的大水车也随之出现。当车队带着吱吱嘎嘎的车轴磨擦声绕过山丘时,他们全都在看着令公鬼。 沙陀信和靠在身边的铁勒娜,师卫古披着他的说书先生百衲披风,铁勒娜肥大的身躯包裹在雪白的衣裙里,一条白绢丝头巾盖住了她的奇玉梳子。令公鬼拍了拍紫电弯曲的脖子。人们从市集中朝正在接近的马车跑去。突阕还在等待着。就快了。 半夏催着她的灰马靠近紫电,花斑马想用鼻子去蹭薄雾,却被薄雾反咬了一口。“自从离开保巴克城堡之后,你就没和我说过话,令公鬼。”令公鬼什么也没说。现在半夏是鬼子母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这样称呼自己,令公鬼同时还怀疑,半夏是不是也在刺探他的梦。 半夏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紧张,而黑眼睛里则流露着疲惫:“不要总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令公鬼,你不是在单独战斗,其它人也在为你而战。” 令公鬼皱起眉,竭力不去看她,听到半夏这么说,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思尧村和子恒,但令公鬼觉得半夏应该不知道子恒去了哪里。“你是什么意思?”他最后说道。 “我为你而战,”没等半夏开口,纯熙夫人已经说道,“就像半夏一样。”两名女子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人们都在为你而战,即使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正如同你不知道他们。你不知道你在如何推动因果之数,不是吗?你的行动所产生的涟漪,你的存在所产生的涟漪,它们在因缘中传播,改变了无数生命丝线的编织,而你对此将永远一无所知。这场战争远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你站在因缘之网的核心上,如果你失败了,跌下去,一切都将毁灭。既然我不能和你一起进入若羌,就让孔阳陪你一起去吧!多一双眼睛守护你的后方总会更好一些。”护法在马鞍上稍微转过身,皱起眉看着纯熙夫人。在那些带着面纱的突阕杀手面前,他不愿意只留下她一个人。 令公鬼认为纯熙夫人和半夏以为他没看见她们的眼神交会,她们一定有秘密瞒着他。半夏确实有了一双鬼子母的眼睛,黑色的眸子里蕴含着无法解读的神情。 鬼笑猝和枪姬众这时已经回到令公鬼身边。 “让孔阳和你在一起吧,纯熙夫人,女武神的信徒会维护我的骄傲的。” 纯熙夫人的嘴角紧抿了一下,但对于枪姬众来说,这样的决定显然是正确的,沙风凌她们全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在山丘下面,楼兰都聚拢在正从车上解下骡子的马车夫周围,但不是所有卖货郎都在和楼兰打交道。 铁勒娜和铁勒娜正在彼此相邻的两辆马车上瞪着对方,师卫古匆忙地和其中一个女人说着话,沙陀信则央告着另外一个,直到她们终于分开了两双仿佛正在比武的眼神。 那两个女人之间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她们是男人,令公鬼相信这场比武一定早就进行过了。 “你要保持警觉,半夏,”令公鬼说,“你们所有人,都要保持警觉。” “即使是突阕也不会打扰鬼子母,”鬼纳斯对他说,“他们也不会打扰摩诃丽、鬼斯兰,或者是我。有些事,即使是突阕也不能肆意妄为。” 23sk.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不是好兆头 “只要保持警觉就好了!”令公鬼原本不想让声音显得如此严厉,就连鬼玄元也在盯着他。他们不知道,而他也不敢告诉他们。现在还不行。谁将最先触到那些人的陷阱?他只能让他们冒险,就像他只能让自己冒险。 “我呢,令公鬼?”马鸣突然说道。他让一枚瓜子金在他的指缝间来回翻滚,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你会反对我和你一起进去吗?” “你想去?我以为你宁愿和卖货郎们留在一起。” 马鸣皱起眉望着下面的马车,又看了看挤在山口前的突阕楼兰,“我不觉得如果你让自己丧了命,我能很容易离开这里。真不让人活,是你把我塞进了这只炼油锅里……”马鸣低声嘟囔着,令公鬼以前听他说过这个词,孔阳告诉过他,那是古语里“好运”的意思。 这时马鸣将手里的一枚小金饼向半空。当他想反手抓住它的时候,它撞了一下他的指尖,掉落在地上。令人不可思议地,那枚铜钱直立在地上,朝山下滚去,它一路上弹跳着越过一道道干土的缝隙,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一直滚到马车前面,在那里倒了下去。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令公鬼,”马鸣吼道,“我希望你不会这么做!”铁勒娜捡起那枚铜钱,用手指抚摸着它,朝山丘顶上望过来。沙陀信、铁勒娜和师卫古也望向了这里。23sk. “你可以来。”令公鬼说,“鬼玄元,现在可以了吗?” 部族首领回头瞥了一眼,“是的,就是……”在他身后,几根笛子开始吹起缓慢的舞曲,“……现在。” 歌声随着笛音响起。楼兰男孩在成年之后就不再唱歌,除非在特定的场合,楼兰男人一旦拿起了枪矛,就只会唱战歌和哀悼死者的挽歌了。这段庄严的旋律,枪姬众肯定拥有一部分,但浑厚的男声完全淹没了她们的声音: 净吾枪矛,当日而出。 净吾枪矛,当日而落。 山丘左右各半里的范围内布满了乌孙的身影,他们分成两队,随着歌声向前奔去,枪矛在手,面纱提起,看不到尽头的队伍朝山脉那边滚滚而去。 洗涤枪矛,谁惮死亡? 洗其枪矛,无人恐惧! 在部族营地和市集中,楼兰惊愕地盯着这一切,他们的样子告诉令公鬼,他们之中没有人在说话。一些马车夫站起身,仿佛是被吓呆了,其它马车夫则任由骡子四散奔逃,自己先钻到了马车底下。铁勒娜、铁勒娜、沙陀信和师卫古都在看着令公鬼。 洗其枪矛,命在坚真。 涤其枪矛,终其性命。 洗枪矛…… “我们是不是应该走了?”令公鬼没等鬼玄元点头,已经催着紫电走下山丘,沙风凌和其它枪姬众围在他的四周。 马鸣犹豫了一会儿,才催赶果仁跟了上去。鬼玄元和其它氏族首领带着他们各自的十名护卫跟在令公鬼身后。在走到山丘与市集帐篷之间一半距离的时候,令公鬼回头看了丘顶一眼,纯熙夫人、半夏和孔阳骑在他们的马上,鬼笑猝和三位智者站在一起,大家全都在看着他。现在令公鬼几乎已经忘记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当令公鬼走到市集旁边的时候,一个代表团向他走来,她们是十来名穿着裙子和宽松上衣的女人,身上佩戴许多金银和奇玉的首饰。 还有和女人们数量相当的男人,穿着灰褐色的圣保衣,但除了腰带上的一把小刀之外,身上没有任何兵刃,他们的小刀也比鬼玄元佩在腰间的匕首要小很多。 但他们的出现几乎立刻就让令公鬼和其它人停住了脚步,而他们显然完全没在意正从东方和西方向他们逼近且遮面的乌孙。 洗去枪矛,命如幻梦。 洗去枪矛,幻梦必终。 “我没有想到会是你,鬼玄元。”代表团中身材最宽大的一名灰发男人说道,他并不胖,令公鬼至今也没见到过肥胖的楼兰人,他的宽大完全是因为他的肌肉。“即使是对突阕来说,这么做也让人吃惊,更何况是你!” “时代改变了,尸惠。”部族首领回答,“突阕到这里有多久了?” “他们在日出时刚刚到,谁又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晚上行路?”尸惠望着令公鬼,微微皱起眉,然后又侧过头看着马鸣。“真是奇怪的时代,鬼玄元。” “除了突阕之外,还有谁来了?”鬼玄元问。 “我们于阗是第一批到的,然后是焉耆。”魁梧的男人说出血敌的名字时,脸上显出一阵怒意,但他仍然没有停止观察那两个湿地人。“查林和鄯善是随后到的,最后是突阕,沙奇娜刚刚说服首领们进去。沙达奇不觉得今天有集会的必要,其它一些首领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中年的宽脸女人有着一头比沙风凌更黄的头发,她双手叉腰,引来一阵奇玉和黄金手镯碰撞的声音,她身上的手镯和项链足有鬼纳斯和她的姐妹老婆加在一起那么多。“我们听说当来下生弥勒尊已经走出了昆莫,鬼玄元。” 女人紧皱双眉看着令公鬼和马鸣,代表团中其它的成员也都是如此,“我们听说朅盘陀王将在今天当众表明身份,在所有部族齐聚之前。” “那么,就是有人对你说了一个预言了。”令公鬼说,轻踢了一下花斑马的腹侧。代表团为他让出道路。 “黎民于变时雍。,”马鸣嘟囔着,“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无论是什么意思,这句话里蕴含着强烈的愿望。 乌孙的队伍从两侧逼进突阕,在一百步以外与他们对峙,仍然戴着面纱,仍然在高声歌唱,但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可以被看成是威胁的行动,只是站着。十五或二十倍于突阕的人数,他们歌唱着,庄严的旋律如同雷鸣般在山谷间回荡: 洗其枪矛,至阴而灭。 洗涤枪矛,至清水涸。 洗其枪矛,欲去家几何? 洗涤枪矛,至吾人而死!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金碗 令公鬼骑马向戴着黑色面纱的突阕走去,他看见鬼玄元覆起面纱。“不,鬼玄元,我们来这里不是与他们作战的。”令公鬼这么说,是因为他希望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厌火族人将他的话想成了别的意思。 “你是对的,令公鬼,与突阕作战毫无骄傲可言,”鬼玄元放下面纱,同时提高了声音,“与突阕作战没有骄傲!” 令公鬼没有转头去看,但他能感觉到背后的人们都放下了面纱。 “哎哟,真是福无双至!”马鸣嘟囔着,“这些人一言不和就要厮杀吗!” 洗净枪矛,直到太阳变冷, 洗净枪矛,直到水流如注。 洗净枪矛…… 突阕的阵线不安地抖动着,无论鬼足缺或沙奇娜说了什么,他们总能看出双方实力的差距。与鬼玄元和他手下的氏族首领们作战是一回事,即使那样会打破一切习俗,但要对抗规模足以吞没他们的乌孙就是另一回事了。 缓缓地,他们向后退去,为令公鬼让出了一条路。突阕阵列的缺口愈来愈大,直到山口处出现了一条宽阔的走道。 令公鬼宽慰地叹了口气,沙风凌和其它枪姬众走在他周围,双眼全都平视前方,仿佛突阕楼兰根本就不存在。 洗涤枪矛,随我呼吸。 洗净枪矛,闪耀钢锋。 洗枪矛…… 庄严的歌声变成背后一阵阵悄声的议论,他们这时已经走进宽阔、陡峭的山峡,这里极为幽深,完全被阴影笼罩,仿佛是山脉的一个裂口。 在随后的一小会儿里,令公鬼能听到最大的声音只有马蹄敲击岩石地面的声音,以及楼兰靴子和地面之间轻微的磨擦声。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若羌出现在他面前。 令公鬼终于知道这座峡谷为什么会被称作“金碗”了,虽然这里看不出和黄金有任何联系,这座峡谷呈现出几乎完美的半球形,只有在正对面的山壁上,有一段崖壁突然向内收缩,弧形的曲线在那里完全被打断了。 在山坡上能看见一群群露着头脸的楼兰,看起来不以部族为聚集单位。跟随氏族首领走进来的乌孙楼兰纷纷朝不同的群落跑去,根据鬼玄元的说法,以所属战士团分派楼兰,要比根据部落从属分派更容易保持和平。 现在只有他的铁狱众和枪姬众仍然站在令公鬼和乌孙首领的周围。 其它部族的氏族首领们,全都依照所属部族盘腿坐在对面山壁上一座高大岩台前面。六小队楼兰站在氏族首领和岩台之间,其中有一队是枪姬众,这些应该就是维护部族首领骄傲的楼兰了。 六队人,但这里只有五名部族首领。枪姬众是沙奇娜的护卫,虽然鬼笑猝以前在说明完这一点后,立刻指出,沙奇娜从来也没有成为过女武神的信徒,但多出的那一队……他们是十一个人,不是十个。 即使只看到那个火红色头发男人的后背,令公鬼也能确定,那是鬼足缺。 在岩台上,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她像那个市集上的女人一样,在身上戴了许多首饰,灰色的长衫垂在手臂上。当然,她就是沙奇娜。 除了她之外,岩台上还站着另外四名部族首领,除了腰间的长匕首,都没有携带任何兵刃。其中最高的那个男人,比令公鬼所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高————于阗部族的沙达奇。 根据鬼玄元的形容,他至少比鬼玄元或是令公鬼高上一手。沙奇娜正在说话,碗形峡谷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送了过来。 “……要让他发言!”声音显得既紧张又愤怒。她高昂着头,挺直腰杆,竭力想摆出一副君临全场的架势,“这是我的权利!在新的首领被选出之前,我代表赤刺温和突阕,我要求我的权利!” “你代表赤刺温,直到一名新的首领被选出来,大总管。”以暴躁的语气说话的白发男人是鄯善部族的首领。 他的脸色黝黑,满是皱纹,锡城人中他算是高个子,但在楼兰中他就显得矮了,而身体又特别粗壮。“我不怀疑你清楚大总管的权利,但大约你对部族首领的权利并不了解,只有进入过昆莫的人才能在这里发言,而代表赤刺温的人是你,”尸尧的声音显示出他对这一点感到不悦,但话说回来,他的语调听起来似乎他总是在不悦,“但古尔格丽已经告诉我们的智者,鬼足缺进入昆莫的要求被她们拒绝了。” 鬼足缺在喊叫着什么,显得极为恼怒,但令公鬼听不清他的声音,这座峡谷显然不会传送在岩台以外发出的声音。一位满头是半白的亮红色头发的查林部族首领鄂瑞立刻厉声向鬼足缺喝道:“你不尊敬习俗和律法吗,突阕人?你没有骄傲吗?安静地站在那里。”山坡上的几双眼睛朝刚刚进入峡谷的人转过来。 楼兰彼此提醒着,将更多的目光投向这两个骑在马背上、走在氏族首领前面的外地人,其中一个骑马者身边还紧紧跟随着十名枪姬众。令公鬼暗自寻思,有多少楼兰在看着他?三千?四千?还是更多?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接受一个伟大的宣告,”沙达奇说,“那要等到所有部族齐聚之时。”他的深红色头发也正在变成灰色,在部族首领中看不到年轻人,他压倒众人的身高和粗重的声音将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当所有部族首领齐聚之时,才应该举行聚会,如果沙奇娜现在想说的只是让鬼足缺发言,我就要回到我的帐篷里继续等待了。” 焉耆的哲朗,也是于阗沙达奇的血敌,是一个身材削瘦的男人,灰纹覆盖了他浅棕色的头发。他确实削瘦,然而削瘦如钢刃,他说话时并没有针对哪个人:“我们不必现在就回帐篷去,既然沙奇娜带我们进来了,就让我们先商量一些没宣告重要的事情吧!水,我希望谈一谈炼脊台的水。”沙达奇一脸威胁地转头望着他。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我是朅盘陀王 “傻瓜!”沙奇娜喊道,“我已经等够了!我……” 这时,岩台上的人注意到了刚刚走进谷地的人,在绝对的寂静中看着他们朝岩台走来。部族首领们皱起了眉,沙奇娜更是满脸怒容。 沙奇娜是个漂亮的女人,还远远不到中年,站在这些老头子中间显得更加年轻,但部族首领们全都有着一种不可轻忽的威严,即使是嘴唇难看地向外撇着的尸尧也是如此,而沙奇娜的表情却流露出明显的贪婪,一双淡碧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打细算的光芒,白色的宽松长衫从低垂的领口露出了很长的一段茶色乳沟,上面又装饰着许多项链,和令公鬼所见过的任何楼兰女子都不一样。 看到岩台上的那些男人,令公鬼立刻就能判断出他们是部族首领;但如果沙奇娜是大总管,她肯定和莲完全不一样。 鬼玄元将他的短矛、圆盾、弓和箭囊递给铁狱众,径直走向岩台,爬了上去。令公鬼把缰绳交给马鸣时,听到他低声嘟囔着:“好运与我们同在!”他看了周围的楼兰一眼,沙风凌鼓励地向他点点头,令公鬼便跳下马鞍,也向岩台走去。一阵惊讶的议论声立刻充满了整座峡谷。 “你在干什么,鬼玄元,”尸尧生气地问道,“为什么要带这个湿地人来这里?如果你不杀死他,至少不要让他伪装成一名首领站在这里。” “这个男人,令公鬼,是要来对所有部族首领说话的。古尔格丽难道没有告诉你,他会和我一起来吗?”鬼玄元的话在山谷里的楼兰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议论声。 “鬼斯兰告诉了我许多事,鬼玄元,”沙达奇缓缓地说着,皱起眉望向令公鬼,“当来下生弥勒尊已经走出了昆莫,你不是指这个男人……”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闭上了嘴。 “如果这个湿地人能发言,”沙奇娜急忙说道,“那鬼足缺也可以。”她举起一只手,鬼足缺爬上了岩台,脸因为恼怒已经变成了赤红色。 尸尧挡在他面前:“下去,鬼足缺!光是鬼玄元打破习俗已经够糟了!下去!” “是时候丢掉那些过时的习俗了!”火红色头发的突阕人喊叫着,脱下了他灰褐色的长衫。其实他并不需要叫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峡谷之中,但他丝毫没有放低自己的声音。“我是当来下生弥勒尊!”天籁小说网 他将中衣袖子拉到臂肘以上,将双拳举向空中。在他的两只前臂上,各有一条蜿蜒盘绕的生物,它们的身上铺满了黄褐色的鳞片,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四足各有五根金色的爪子,生出黄金鬃毛的头颅在他手腕的背面昂起。两条完美无瑕的龙。 “我是朅盘陀王!”吼声如同霹雷般响起。楼兰跳跃着,发出欢腾的呼声,氏族首领们也全部站起,除了乌孙的首领们露出了忧虑的神情,其它首领也都在欢呼了。 部族首领们全都露出惊愕的神色,就连鬼玄元也不例外。沙风凌和她的九名枪姬众举起了短矛,仿佛已经准备好随时要使用它们。马鸣看着身后的山口,拉低帽子,带着两匹马向岩台靠过来,同时悄悄朝令公鬼打着手势,要他赶快爬回到马背上。 沙奇娜的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她整了整长衫,看着鬼足缺高举双臂,走到岩台最前方。 “我带来改变!”他喊道,“根据预言中所说的,我要带来新的时代!我们会再次跨过龙墙,夺回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切!湿地人是软弱的,但也是富足的!你们还记得上次从湿地中带回来的财富吧!这一次,我们会占有那里的一切!这一次……” 令公鬼静静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在所有的可能性之中,他竟然从没预料到这一点。该怎么做?鬼足缺的宣告一直滑过他的脑海,但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这么镇静。 他缓缓脱下长衫,犹豫了片刻,又将衣袋里的法器拿出来,塞进束腰带里。然后,他放下长衫,走到岩台前缘,镇静地解开袖子,举起双臂,任由两只袖筒滑落下去。 狂喜的楼兰人过了许久才注意到,缠绕在令公鬼手臂上的两条龙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寂静立刻压在谷中的每个人头上。沙奇娜张大了嘴,她不知道这件事,鬼足缺显然没想到令公鬼会这么快就跟上来,他没告诉沙奇娜有另一个人也带着这样的印记。 现在该怎么做? 那个男人之前一定相信他会有足够的时间,一旦他建立起人们对他的信任,令公鬼就只不过是一个被人们唾弃的骗子。 但是老天爷啊,该怎么做? 除了鬼玄元之外,无论是黑马堡的大总管,还是四位部族首领全都已经吓呆了。有两个男人拥有预言中注定只为一人拥有的印记。 鬼足缺挥舞着手臂,好让每一个人都看得到。他大声咆哮着:“……我们不会在背誓者的土地前止步!我们要占领所有的土地,直到葬月之海!湿地人没办法抵抗……” 鬼足缺突然意识到山谷中的欢腾已经被寂静所取代。他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个变化。没有转头去看令公鬼,他大喊道:“湿地人!看看他的衣服!一个湿地人!” “一个湿地人,”令公鬼表示同意。他没有拉高声音,但峡谷将他的声音传到所有人的耳中。突阕楼兰惊愕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都耀武扬威地大笑起来,直到令公鬼继续说道,“昆莫的预言是怎么说的?‘生于血脉’,我的母亲是罗珊娜,苦水乌孙的一名枪姬众。” 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她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父亲是铁岭氏族的鬼尸劫,乌孙的部族首领。” 我的父亲是令老典,他找到了我,养育了我,将爱给予我。我希望我能认识你,鬼尸劫,但令老典是我的父亲。 “‘来源于血脉,却非养育自血脉’,智者们派人去哪里寻找我?是去三绝之地的聚居地里吗?她们派人越过了龙墙,根据预言,那里才是我生长的地方。”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这简直是疯狂 沙达奇和其它三名部族首领缓慢而不情愿地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鬼足缺的身上毕竟带着龙纹,而他们无疑宁愿选择自己的族人。沙奇娜满脸坚定的神情,无论是谁拥有真正的印记,不必怀疑她要支持的人的谁。 鬼足缺的信心没有丝毫动摇,他带着冷笑望向令公鬼,这是这个突阕楼兰第一次看令公鬼。 “从昆莫预言第一次被说出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仍然觉得他必须大声喊叫,“有谁能说清楚,其中有多少言辞已经改变了?我的母亲在放手弃枪之前是女武神的信徒。剩下的有多少是改变过的?或者是被篡改过的!据说我们曾经侍奉过鬼子母。我要说,她们是要再次控制我们!这个湿地人被选出来,是因为他的外表很像我们!他没有我们的血脉!是鬼子母用绳子牵着他来的!而智者们正在殷勤招待那些鬼子母,就好像她们是日和姐妹一样!你们全都听说过,智者们能做出超乎想象的事情。那些古尔格丽们用上清之气让我无法靠近这个湿地人!她们使用上清之气,像传闻中的鬼子母一样!那些鬼子母带这个湿地人到这里来,是要用他的伪装奴役我们!而那些古尔格丽在帮她们!” “这简直是疯狂!”鬼玄元走到令公鬼身边,盯着谷中仍然一言不发的人们,“鬼足缺从没走进过昆莫,我听到智者们拒绝了他,而令公鬼进去了。我看着他离开穆萨,我又看着他回来,身上出现了你们看见的印记。” “那么她们为什么要拒绝我?”鬼足缺吼道,“因为鬼子母要她们那么做!鬼玄元没有告诉你们,有一个鬼子母也和这个湿地人一起走下了穆萨!所以他回来的时候才能带着龙纹!那是鬼子母的巫术!我的哥哥扎兰丁死在穆萨之下,他是被这个湿地人和叫纯熙夫人的鬼子母谋杀的,还有那些智者。是她们允许鬼子母任意作恶!我在晚上的时候去了昆莫,我直到现在才展露出印记,是因为这里才是宣示朅盘陀王的合适地点!我是朅盘陀王!” 谎言,却搀杂着事实的残片。这个人满怀胜利的信心,他肯定自己对任何问题都能给出答案。 “你说你没有得到智者的允许就走进了昆莫?”尸尧一边问,一边皱起眉头。高大的沙达奇环抱起手臂,露出不赞成的表情,鄂瑞和哲朗的表情也是如此。至少,部族首领们仍然在动摇,沙奇娜抓住了腰间的匕首,瞪着尸尧,仿佛她要把匕首插进尸尧的背后。 但鬼足缺还是有他的答案:“是的,没有允许!当来下生弥勒尊带来了改变!预言是这么说的!没有用的方法必须改变,我要改变它们!我不是在黎明时来到这里吗?” 部族首领们正站在平衡点上来回摇摆,所有看着他们的楼兰也全都是这样。数千人全都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着。 如果令公鬼不能说服他们,他很可能就无法活着离开若羌了。马鸣又指了指紫电的马鞍,令公鬼甚至懒得摇一摇头。 还有比生离此地更重要的事必须考虑,令公鬼需要这些人,需要他们的忠诚,他一定要拥有因为相信他而追随他的人,而不是要利用他,或者是为了得到他所能给予他们的。他一定要拥有相信他的人。 “昆莫。”令公鬼说,这个词充满了整座峡谷,“你说你去了昆莫,鬼足缺,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昆莫是不能谈论的。”鬼足缺发起反击。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鄂锐说,“私下里谈,那样你就能告诉我们————” 那个突阕楼兰打断了他的话,脸因恼怒而涨得通红:“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它,昆莫是神圣的地方,我所看见的都是神圣的,我是神圣的!”他再次举起盘绕龙纹的手臂,“这些让我成为神圣的!” “我走进了不死神苍木旁的琉璃柱群中,”令公鬼平静地说,但他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通过我直系祖先的眼睛看见了楼兰的历史。你看到了什么,鬼足缺?我不害怕说出来,你呢?”23sk. 那个突阕狂乱地哆嗦着,面孔几乎变成了像他的头发一样的颜色。沙达奇、鄂瑞、哲朗和尸尧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我们必须在私下里谈这个。”尸尧嘟囔着。 鬼足缺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在这四个人心中已经失去了优势,但沙奇娜意识到了。“是鬼玄元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她啐道,“鬼玄元的一名老婆就是古尔格丽,她就是鬼子母的帮凶!鬼玄元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鬼玄元不会这样,”尸尧向她厉声断喝,“他是一位部族首领,一位有骄傲的男人。不要胡说你不知道的事情,沙奇娜!” “我不害怕!”鬼足缺喊道,“没有人能说我害怕!我也用我祖先的眼睛看见了!我看见我们来到三绝之地!我看见我们的荣光!我会再次将这荣光带回给你们!” “我看见了传说纪元,”令公鬼郑重宣布,“以及楼兰前往三绝之地旅程的开始。”鬼玄元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甩开了部族首领。从楼兰第一次聚集在昆莫开始,这就是命运注定的一刻,“我看见楼兰还被称为皈道楼兰的时代,那时,他们还在遵循楼兰之血。” “不!”喊声从峡谷中响起,立刻就演变成浪涛般的咆哮,“不!不!”几千个喉咙同声高喊,几千枝矛枪被高举过头顶,矛尖如同一片片跃动的波浪反射着阳光,就连一些乌孙氏族首领也在高喊。沙风凌盯着令公鬼,如同被重锤击中额顶。 马鸣向令公鬼喊着什么,在雷鸣般的吼声中,令公鬼听不见他的话,只能看见他急迫地挥动着手臂,要自己赶快跳到马鞍上去。 “谎言!”碗形的峡谷传播着鬼足缺的吼叫,让它压过了人们的怒吼。鬼足缺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却掩饰不住其中更多的得意。 沙奇娜拼命地摇着头,伸手想去拉住他,至少,她现在肯定开始怀疑鬼足缺是伪装的了,但如果她能让他安静下来。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一直都是 大约他们还能蒙混过去。像令公鬼希望的那样,鬼足缺将她推到一边,这个男人知道令公鬼走进过昆莫,他不会相信他自己杜撰的故事,但他却同样不相信令公鬼。“他用自己的嘴证明了他是一个骗子!我们一直都是战士!一直都是!从时间开端的时候就是!” 人们的吼叫声更大了,枪矛狂乱地摇摆着,然而沙达奇、鄂瑞、哲朗和尸尧却像石头一样呆立在原地。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鬼足缺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是在那里向楼兰挥舞着有龙纹的手臂,欢喜地接受着人们的欢呼。 “为什么要说这些?”鲁拉克在令公鬼耳边低声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从不提起昆莫的事?面对它,我们就要面对一个与我们现在信仰的一切截然不同的过去。被你称为涂牙州的那些人,也就是被我们蔑视的迷失之人,我们竟然和他们是同一种人。昆莫杀死了那些无法面对它的人,每三个走进昆莫的男人里,能活着出来的不会超过一个,而你现在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讯息不可能只停留在这里,令公鬼,它会被传播出去,有多少人能强壮到坦然接受它?” 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我带来改变。”令公鬼悲伤地说,“没有和平,只有混乱。”毁灭跟随着我的脚传播到各个地方,能有什么地方不被我撕碎吗?“该发生的,总会发生,鬼玄元,我不能改变它。”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过了一会儿,这名厌火族人才喃喃说道。鬼足缺仍然迈着大步来回走动,向楼兰们喊叫着荣光和征服,却不知道部族首领们全都在盯着他的后背。 沙奇娜根本已经不看鬼足缺了,她的淡碧色眼睛盯着部族首领们,牙齿紧咬住嘴唇,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她肯定知道他们的沉默凝视代表着什么。 “令公鬼,”沙达奇高声说道。这个名字划过鬼足缺的叫嚷,如同一把利刃切断了人群的吼声。 沙达奇停下来,清了清喉咙,用力摇摆着脑袋,仿佛正在努力找出一个方法,把话说出来。鬼足缺转过身,自信满满地抱住双臂,毫无疑问,他是在等着部族首领宣判这名湿地人的死刑。 高个子部族首领深吸了一口气:“令公鬼是朅盘陀王,令公鬼是当来下生弥勒尊。”鬼足缺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瞪大了眼睛。 “令公鬼是当来下生弥勒尊。”满脸皱纹的尸尧说道,也像沙达奇一样极不情愿。 “令公鬼是当来下生弥勒尊。”这个声音来自铁青着脸的哲朗。 然后是鄂瑞的声音:“令公鬼是当来下生弥勒尊。” “令公鬼,”鬼玄元说,“是当来下生弥勒尊。”他的声音很轻,差点无法被碗状的峡谷传播出去。他又说道:“愿苍天怜悯我们。” 很长一段时间里,峡谷中没有人说话。鬼足缺吼叫着跳下岩台,从他的黑暗中的眼睛————幽瞳众手里抢过一根短矛,朝令公鬼射去。 但当他有所动作的时候,沙风凌已经跳上了岩台,鬼足缺的矛尖戳穿了枪姬众的多层牛皮盾,她转身躲开了攻击。 巨大的喧哗声在谷地中爆发,人们喊叫着,推挤着,其它金多枪姬众跳到沙风凌身边,在令公鬼面前组成了一道屏障。沙奇娜已经爬下岩台,焦急地向鬼足缺叫喊着,抱着他的手臂,挂在了他身上,而鬼足缺正拼命指使他的突阕幽瞳众冲击挡在令公鬼和他自己之间的枪姬众。 铁膝和另外十几名乌孙氏族首领也加入枪姬众的队伍里,手中握紧了短矛,但其它人仍然都大声地呼喊着。马鸣爬上岩台,举起了他的鬼鸮徽黑矛,大声地吼叫着一定是属于古语的咒骂。 鬼玄元和其它部族首领提高了声音,徒劳地想要恢复秩序。整座峡谷变成一口沸腾的油锅,令公鬼看见一只只面纱被覆起。一根矛被射出,刺在人身上,又是另一根。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令公鬼向阳极之力伸展,真气的洪流冲入他的身体,直到他觉得自己如果不爆炸,就必然会先燃烧起来。 秽恶的污染蔓延到他的全身,仿佛凝结了他的骨骼。 思想飘流到虚空以外,冰冷的思想。 水,在这里,水是如此的缺乏,楼兰总是在谈论水,但即使是在干燥的空气中,也是有水存在的。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盲目地伸展了出去。 耀眼的光芒在若羌上空划过,劲风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吹来,谷地边缘发出的风吼声淹没了楼兰的喊声。风带来了细小的水滴,愈来愈多,直到没有人曾经见过的事情发生。 一阵细雨洒落下来,风在空中尖叫、盘旋,狂野的闪电在天空中伸展。雨势变得愈来愈大,一场倾盆大雨扫过岩台,湿透了令公鬼的头发和中衣,将五十步之外的一切全部遮住了。 突然间,雨水不再击打到令公鬼身上,一个看不见的圆顶在他四周扩展,将马鸣和乌孙楼兰推向远方。在不断倾注的雨水中,他依稀能看见沙风凌正用力地撞击着那个圆顶,想要冲到他身边来。 “你这个彻底的傻瓜,在和其它这些傻瓜玩什么游戏!你把我的计划和努力全毁了!”水滴落在脸上,令公鬼转过头,看见了兰飞儿,她的银腰带和白色丝衣上没有一丝潮湿,佩着银星和银新月的黑发见不到星点的雨滴,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向令公鬼喷出一股股怒火,美丽的脸庞已经在恼怒中扭曲了。天籁小说网 “我没想到你还会现身。”令公鬼平静地说,上清之气仍旧充满着他的身体,他驾驭着这股暴烈的洪流,竭尽全力维持着虚空。 已经没必要主动去索求上清之气了,不断涌入的真气似乎就要将骨骼烧成灰烬,令公鬼不知道兰飞儿是否能在阳极之力正在他体内猛烈地咆哮的情况下屏障他,但令公鬼还是保持着阳极之力能流,以避免这种可能发生。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真实的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他在哪里?”兰飞儿美丽的嘴唇紧闭着,“我就知道,他在跑进你的梦里时,已经暴露了自己,我本来可以控制住一切的,如果不是他乱……”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令公鬼说道,“我从离开海门通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想到了这些。在这里,人们只是看见我专注于昆莫和楼兰,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想到你们之中有人在盯着我?但这个陷阱是我设的,兰飞儿,而不是你。他在哪里?” 最后这句话已经变成了寒冰般的吼声,情绪不受控制地掠过虚空,冲击着充塞于其中的上清之气。 “如果你知道了,”兰飞儿用同样冷硬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你要用些废话将他赶走?跟他说什么要实现你的宿命,要做你必须做的事?”轻蔑像石块般坠在这些话上,“我带万剑来教导你,但他只要认为原本的计划窒碍难行,就会转向另一个计划。现在他觉得他已经在昆莫找到了某件对他更有好处的东西,当你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去那里了。鬼足缺、狌狌,这都只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因为你的顽固,我的计划全都成了一场空!你有没有想过,再次说服他需要耗费我多大力气?只能让他来教你,韩咒、尸冥或是幽瞳委会杀了你,而不是教你,除非他们已经把你像狗一样拴在脚跟旁!” 昆莫,是的。 当然,昆莫。 要向南走几周才能到那里?但他曾经做过一件事,如果他能记得是怎么…… “你就那么放他走了?在你说过会帮助我之后?” “我已经说过我不能公开帮你,他能在昆莫找到什么,值得我公开支持你?等到你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处理此事。记住我告诉你的,真龙。”兰飞儿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韵致,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那双黑色的眼睛如同要将令公鬼吞没的无底深潭。“两件强大的上古法宝,有了它们,我们就能一起挑战……”这一次,兰飞儿自己闭上了嘴,而他是记得的。 令公鬼用上清之气折叠空间,将其中的一小块掰开。一道门在令公鬼面前的圆顶下方打开了————眼前的情景只能这样形容。一道通向黑暗,通向另一个地方的门。 “看起来,你确实记得一些事情。”兰飞儿看了一眼那扇门,突然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令公鬼,“为什么你要这么焦急?昆莫有些什么?” “万剑。”令公鬼的语气依旧冰冷。片刻之间,他犹豫了一下,除了模糊的雨幕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还有兰飞儿。如果令公鬼能记得他是如何屏障半夏和仪景公主就好了。如果我能允许自己杀死一个只是向我皱眉的女人就好了。她是一名弃光魔使啊! 但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比他在海门通的时候更大。 走过那道门,令公鬼关上门,将兰飞儿丢在了岩台上。毫无疑问,她知道该如何做一道这样的门,但这个过程会延迟她的步伐。 门一消失,黑暗立刻将令公鬼吞没,黑暗无边无际,但令公鬼能够看见。这里没有冷与热,没有潮湿和干燥,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存在。 灰色的岩石台阶在他面前升起,每一级台阶都是凌空悬吊,整道台阶延伸向远方,消失在视线外。令公鬼以前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知为什么,令公鬼知道它们会将他引向他想去的地方。 令公鬼跑上这段不可能存在的台阶,随着脚离开每一级台阶,在上面留下一个潮湿的脚印,那级台阶就会消失。继续存在的只有等在前面的,只有他必须要去的地方,就像以前那样。 是自己用上清之气造出它的,还是它的存在有另外的原因?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令公鬼脚下的灰色石阶立刻开始消退,所有前面的石阶也开始飞快地闪烁。令公鬼拼命将精神集中在这些石阶上,真实的灰色石头。 真实的!闪烁停止了。 现在它们不再只是岩石的台阶,而是经过了磨光,石阶边缘也出现了各种形状奇异的雕刻花边,令公鬼觉得那应该来自于以前他在某个地方的回忆。 令公鬼没有去想那是来自于什么地方,因为令公鬼不敢再多分心去想别的事情了。在无尽的黑暗中全力向前奔跑,一步就跨过三个台阶。 它们会带他令公鬼去他想去的地方,但他还要跑多久?万剑领先了多少?弃光魔使是否知道更快的移动方法?这是令公鬼要面临的一个巨大的问题,弃光魔使拥有全部的知识,而他却只能铤而走险。 向前望去,令公鬼哆嗦了一下。这些台阶配合着他的步伐,自动加大了间距。台阶之间出现了一道道空隙,空隙中的黑暗幽深得如同……如同什么?从这里掉落下去,大约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令公鬼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裂隙,只是不停地大步向上迈去。肋下一直没有治好的旧伤又开始发出一阵阵怪异的悸动,虽然被包覆在阳极之力的虚空中,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它,这表示那处伤口已经几近崩裂了。 我忽视它。令公鬼让这个念头轻轻滑过虚空,现在他不敢放松脚步,大约一不小心,他就会丢掉性命。难道这些台阶永远也没有尽头吗?他已经走了多久? 突然间,他看见左边很远的前方有一个人影,看起来像一个男人,穿着红色的长衫和红色的靴子,正站在一座闪亮的银色平台上,随着平台一起在黑暗中滑动。 令公鬼不需要靠近去看就能确定,那是万剑,那名弃光魔使并没有像他一样气喘吁吁地奔跑着,他在驾驭他脚下的实体。 令公鬼停在一级台阶上,他不知道那座平台是什么,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抛光的金属,但……他前方的台阶消失了。在令公鬼脚下的石块开始向前滑行,愈来愈快。没有风吹过他的脸颊,告诉他自己在移动。 在这片巨大的黑暗中,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考的标志,但令公鬼确实追上了万剑。他令公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用上清之气做到了这件事,它只是就这样发生了。石块开始摇摆,让他立刻停止了怀疑。3sk. 我知道的还不够。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那道门消失了 前方的黑发男子悠闲地站立着,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搔着下颔。一角白绢丝飘在他的脖子旁,更多的则掩在令公鬼的手外,他的高领红长衫看起来比云锦更加光亮,但是样式非常奇怪,衣服的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 细钢丝般的黑线从那男人身上向外散发,消失在周围的黑暗中,令公鬼以前肯定见过这种情景。 万剑转过头。令公鬼吃了一惊,弃光魔使能够改变他们的面容,或者至少能让你看见不同的面容,令公鬼曾经看见兰飞儿这么做过,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师卫古,那名说书先生的脸。令公鬼本来确信自己会看到沙陀信的脸,还有那双从不会改变的、猛禽般的眼睛。 万剑在同一时刻看见了令公鬼,也吃了一惊。弃光魔使脚下的银色平台向前疾冲,而一片高宽各达一里的火焰向令公鬼迎头扫来。 令公鬼拼命地向前挥出上清之气,就在那片火焰要打中令公鬼的时候,它突然崩成了碎片,从令公鬼身边飞散开去,转瞬就消失了。但就在这片火帘消失时,另一片火帘又冲向了他。令公鬼将其打碎,看到了第三片,然后是第四片。 令公鬼确信,万剑正在逃跑,火帘让他完全看不见弃光魔使的所在。怒意滑过虚空的表面,他开始导引真气更多的上清之气。 一道火焰的巨浪撞向赤红的帘幕,如同狂野的飓风般卷起所有的火帘,裹挟着它们向前轰去。上清之气在令公鬼体内咆哮,让他颤栗不已,对于万剑的愤怒紧紧地抓住了虚空的表面。 喷涌的火焰中出现了一个空洞,不,说是空洞并不精确。万剑和那座闪光的平台出现在空洞中心。随着涌过去的火焰,那个空洞又闭合了,弃光魔使在他身子周围建立了某种护盾。 令公鬼禁止自己去在意虚空外面的愤怒,只有冰冷的平静才能让他碰触到阳极之力,怒意则会将虚空撕裂。他停止导引真气,怒涛般的火焰骤然终止。令公鬼必须捉住这个人,而不是杀死他。 脚下的石块在黑暗中以更快的速度滑行,万剑距离令公鬼愈来愈近。 突然间,弃光魔使的平台停止了。一个明亮的空洞出现在他前面,令公鬼抬脚跳了过去,银色平台也消失了,那扇门开始闭合。 令公鬼全力射出上清之气,他必须撑住那道门,一旦它关闭了,他就没办法知道万剑逃去哪里。收缩停止,一片方形的刺眼阳光,仍然宽大得足以走过去。他一定要撑住洞口,追上万剑,在那名弃光魔使走得更远之前…… 令公鬼刚刚想到停下,脚下的石块立刻死死地定住,但他还在向前猛冲,径直飞过了那道门。有什么东西拖住了他的靴子,他翻跌着在坚硬的地面上滚了很远的距离,最终才喘不过气地趴在地上。 挣扎着吸进更多的空气,令公鬼努力站起身,不敢让自己显出丝毫的软弱。上清之气继续将生命力和秽恶的感觉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体内,身上的撞伤、呼吸的困难,还有覆盖他全身湿衣的黄色尘土,似乎都只是一些遥远而琐碎的小事。 但同时,令公鬼又能感受到灼热空气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粒尘埃,或者是坚硬地面上的每一条裂纹。太阳烤干了他身上的每一点水分,将它们从他的中衣和裤子上彻底吸吮干净,令公鬼正站在荒漠中,穆萨下的那座山谷里。 被迷雾环绕的昆莫就在距离他不到五十步以外的地方。 那道门消失了。 令公鬼向迷雾的墙壁迈出一步,又停下来,抬起了左脚。左脚靴子的靴跟被彻底切掉了。他刚才被拖住的那一下,一定是那道门闭合的结果。尽管燥热难耐,但令公鬼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危险。弃光魔使拥有全部的奥义。但万剑还是逃不过他。 令公鬼面色阴冷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将腰间那个男人小雕像和他的剑塞紧,跑进了迷雾之中。灰色的迷雾包裹着他,充盈在身体中的上清之气并不能让他看得更清楚。令公鬼在盲目地向前奔跑。 令公鬼突然俯身扑向地面,一个滚翻,滚离了浓雾,躺倒在铺满尘灰的石板地面上。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眼睛向上望去。三根细丝,在昆莫怪异的光线中闪烁着银蓝色的光泽,向左右一直伸展,飘浮在空气中。 如果令公鬼是站立的,它们就正好处在他的腰、胸口和脖颈的高度。它们像刀刃般纤细,几乎完全无法看到,他能分辨出它们是如何被做出来,并悬浮在这里的,即使他对此还不甚理解。 它们比钢更硬,比剃刀更锋利。如果令公鬼撞上这些细丝,它们一定会将他切穿。令公鬼弹出一股微小的上清之气,银丝化成一点尘埃。虚空以外是寒冰般的愤怒,以内是寒冰般的目的,和汹涌的上清之气。 迷雾的穹顶放射出的蓝色光晕照亮了这座城市中那些没有完成的建筑,表面平滑的大理石、水晶石和琉璃宫殿,刺穿雾层的柱形和螺旋形高塔。在令公鬼前方的宽阔街道上,万剑正在奔跑。弃光魔使跑过干涸的喷泉,一直跑向城市中心的巨大广场。m.23sk.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上清之气,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这里导引真气变得非常困难。 令公鬼拉动阳极之力,与它抗争了许久,才让它重新在体内喷涌。粗大的锯齿闪电,从浓雾穹顶落下,闪电没有击向万剑,而是落在了弃光魔使的面前。 经历了数百年岁月,五十尺粗、三百余尺高的红白色闪亮圆柱四散爆裂,倾倒在街道上,变成了一堆瓦砾和一团烟尘。两旁宫殿用五彩琉璃镶成的窗户上,庄严、宁静的男女绘像似乎都责难地看着令公鬼。 “我必须拦住他。”令公鬼对它们说,声音在耳中产生了一阵阵回声。万剑停下脚步,在倒塌的石堆前回头望过来。向他飘去的尘土完全碰不到他光亮的红色外套,它们在他身边分开,留下了一片洁净的空气。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闪电落下 火焰在令公鬼四周腾起,仿佛取代空气裹住了他,但转眼就消失了,令公鬼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衣服干燥滚烫,头发飘起一股烧焦的气味,他跑出的每一步都会掀起一团灼热的灰尘。 万剑正爬上那堆封锁街道的破碎石块。更多的闪电落下,将弃光魔使前方的铺路石炸上半空,撕裂水晶宫殿的墙壁,让石块像暴雨般在他面前落下。 弃光魔使并没有减慢速度,他的身影一消失,闪电就从发光的云团中劈向令公鬼,它们盲目地在令公鬼身边炸开,显然要将令公鬼杀死。 令公鬼一边奔跑,一边在自己周围编织出一面护盾,将飞溅的石块挡在一旁。他避开蓝色的光箭,跳过路面上被炸开的大洞,空气中充满了火花,令公鬼手臂上的汗毛在激荡的真气中竖起,头发也一阵阵向上翻动。 在街道上的这堆瓦砾中存在着某种编织,令公鬼加强了四周的护盾。他刚要去攀爬瓦砾堆的时候,巨大的红色和白色石块发出一阵阵猛烈的爆炸,刺眼的光芒和碎裂的石屑四散飞溅。 令公鬼在护盾中安然无恙,他跑过已经不复存在的瓦砾堆,模糊地听到了一阵建筑物塌倒的隆隆声。令公鬼必须拦住万剑。他绷紧了浑身的肌肉,继续让闪电从空中落下,又让火球从地面上爆起,用尽一切方法去减缓那个红衣男人的速度。他就要追上了。 当令公鬼进入广场的时候,距离弃光魔使只有十几步了,他一边努力加快速度,一边加倍努力地阻拦万剑。万剑一边逃,一边竭尽全力地要杀死他。楼兰以生命为代价带来这里的密炼法器和各种珍贵的物品被闪电炸上了天空,被狂暴的火龙卷吹起。 白银和水晶的精致对象变成一堆堆碎片,用特殊金属铸造的器物摔碎在地上,或是裂开了一道道宽大的缝隙。 万剑一边奔跑,一边狂乱地在一片狼藉中搜寻着,最后令公鬼冲向一件看起来并不显得很壮丽的物品。一尊大约有一尺高的白石雕像躺倒在地上,那是一个男人单臂高举着一只夜明珠,万剑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朝它伸出手去。 一次心跳之后,令公鬼也抓住了它。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弃光魔使的脸。万剑的脸和他伪装成说书先生的时候并没有区别,只是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绝望。 一个俊美的中年男人,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他会是弃光魔使。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同时探入了这尊雕像,穿过这件密炼法器,伸向史上最强的两件上古法宝之一。 令公鬼模糊地感觉到远在雨师城那一座半埋于地下的巨型人像,它的手中擎着一只硕大的夜明珠,正如同太阳般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在上清之气中一阵阵脉动。令公鬼体内的上清之气汹涌激荡,如同这个世界中所有的海洋都已被暴风卷起。 拥有这样的力量,他能做到任何事,令公鬼甚至可以治好那个死去的孩子。可怕的污染同样吞没了他,扭曲了他身体中的每一颗微粒,从每一道缝隙中渗进他的魂魄。 令公鬼想要嚎叫,令公鬼想要爆裂,但他只掌握了那件上古法宝能够释放的一半上清之气,另外一半被万剑吸入了体内。 他们拼命地扭打,被绊倒在散乱破碎的密炼法器中,但却都不敢从那座雕像上松开一根指头,惟恐对方因此夺得优势。天籁小说网 他们在广场上来回翻滚,撞在一座仍然站立着的苍石门框上,又撞在一尊翻倒却没有破碎的水晶人像上,那尊人像是一名赤裸的女子,将一个孩子抱在胸前。 在他们为了抢夺这件密炼法器而争斗的时候,另一场战斗也在另一个层面上进行着。足以砸平山脉的上清之气重锤击向令公鬼,随后是能刺穿大地的利刃,看不见的钳子想要将令公鬼的思想从他的肉体上剥走,撕出他的魂魄。 令公鬼将能够导引真气的每一点上清之气都用在挡开这些攻击上,他相信,任何一次攻击都有可能将他彻底摧毁,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令公鬼无法确定这些攻击被弹飞到了哪里。 他们全身的肌肉都已死死地绷紧,他们底下的地面在震动、摇摆,让他们来回翻跌。令公鬼隐约听到一阵阵隆隆声,仿佛有一千个声音在共同哀鸣出一段奇怪的旋律。是那些琉璃圆柱,它们在颤抖、晃动。但令公鬼没有办法再去担心它们了。 所有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和刚才没命的奔跑,在令公鬼身上一并爆发开来。令公鬼累了,如果他在虚空内部还能有所知觉的话,这表示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 在震颤的大地上被来回抛跌,令公鬼发觉自己已经不再用力将密炼法器从万剑手里拖出来,只是还在抓着它而已,很快的,他的力量就会彻底耗光。到时候,即使令公鬼还能抓着这尊雕像,他也只能放开阳极之力,否则就会被它吞没,不用万剑出手,就会遭到毁灭。 令公鬼无法再从这件密炼法器中多抽取一丝阳极之力,他和万剑正处在绝对的平衡状态,两人都拥有雨师城那件上古法宝里一半的上清之气。 万剑大口地喘息着,汗水从弃光魔使的额前渗出,流过他的脸颊。这个男人也累了,但会像他一样累吗? 晃动的地面将令公鬼举起,又立刻让万剑翻到上面。但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令公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夹在他们中间。那个肥胖的带剑男人小雕像,它还被塞在他的裤腰里,与他们现在导引真气的上清之气相比,那只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如同一杯水和一条江河、一片海洋相比较。 令公鬼甚至不知道在连接着那件强大的上古法宝时,自己是否还能使用它。如果他可以呢?万剑露出牙齿,那不是凶狠的表情,而是一个疲累的微笑,弃光魔使认为他要赢了,大约他想的没错。 令公鬼的手指颤抖着,逐渐失去了抓住密炼法器的力量。现在,即使还连结着那件巨型上古法宝,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维持住体内的阳极之力了。 第一千一百章 总是在破坏 自从离开了那个黑暗的空间以后,令公鬼就没有再见到万剑四周那些黑钢丝般的东西,但他仍然能在虚空中感觉到它们,在意识中确定它们围绕弃光魔使所在的位置。 令老典曾经教导令公鬼用虚空提高箭术。与弓、与箭、与目标融为一体,他开始让自己与这些黑色的钢丝似的东西融为一体。很快的,他便隐约看见万剑皱起了眉头。那个男人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表情如此平静。 羽箭脱弦的一瞬间,射手的表情一定要是平静的。令公鬼探进腰间的小法器,一股新的上清之气流入他的体内。令公鬼没有为此感到丝毫兴奋,与他体内已有的上清之气相比,它是多么细微的一股能流,这是令公鬼的最后一击,它将耗尽他最后的力气。 令公鬼将这股真气塑成一柄上清之气之剑,一柄苍天之剑,全力将它挥出。与剑融为一体,与那些黑丝融为一体。 万剑瞪大了眼睛,发出一阵充满恐惧的尖叫,全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栗。刹时间,令公鬼眼前似乎出现了两个万剑,它们震颤着彼此分离,又迅速合为一体。万剑躺倒在地,双臂无力地落下,被肮脏、破烂的长衫包裹的胸膛急剧地起伏,双眼茫然地向空中望着,黑眸里充满空无萧索。 当弃光魔使软倒的时候,令公鬼自己也失去了对阳极之力的控制,上清之气最终离开了他。他勉强将那件密炼法器抱在胸前,滚离了万剑。 令公鬼努力用双膝跪起,却觉得那已经像攀爬高峰一样困难,他只能抱着那尊高举夜明珠的男人雕像,蜷伏在自己的双膝上。 地面不再震动,琉璃圆柱仍旧站立着————令公鬼觉得很高兴,摧毁它们就是彻底湮没了楼兰的历史。 但不死神苍木,在传说与现实中活过了三千年的不死神苍木,现在已如火炬般熊熊燃烧,至于昆莫其余的部分…… 广场上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被一个疯狂巨人举起,又狠狠地甩在地上,半数的巨型宫殿和高塔只剩下了一堆残破的碎石,其中一些还倒在广场上。巨大的圆柱砸毁了周围的建筑,在没有塌落的墙壁上,空洞的窟窿显示着巨大的彩绘琉璃窗曾经所在的位置。 地面上,一道五十尺宽的裂缝切开了整座城市。破坏并不仅于此,笼罩昆莫好几百年的浓雾穹顶消失了,照亮一切的不再是柔和的蓝光,酷烈的阳光直接射进了墙壁上的那些窟窿。 远处穆萨的山峰看起来已经不同了,比原来低矮了许多,山谷另一边的山峰也有着同样的变化。在山谷北端,曾经耸立着一座高峰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扇形的石砾和尘土平地。 令公鬼想:我把它们毁了。我总是在破坏!太难了,这什么时候会有个结束? 万剑翻身趴在地上,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身体。他的眼睛找到了令公鬼,还有那件密炼法器,仿佛是想要爬过来。令公鬼现在导引真气不出一个火花,但他在第一个因为导引真气而做的噩梦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该如何战斗,他抬起一只拳头:“别妄想了。” 弃光魔使停住了动作,疲惫地摇摆着,双颊向下松垂,却仍然绝望地想要争抢那件密炼法器。痛恨和恐惧在他的眼中闪闪发光。 “我是喜欢看男人打斗,但现在你们连站起来都很难。”兰飞儿走进令公鬼的视野,眼睛一直在扫视这片废墟,“打得很彻底,你们还能感觉到一些痕迹吗?这个地方曾经受到过某种保护,但我已经说不出原先的状况是什么样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兰飞儿跪在令公鬼面前,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么……这就是他要寻找的,我以为它们已经全部被毁掉了。我只见过一个只剩下一半的,那对于没有警觉的鬼子母真是个优秀的陷阱。” 兰飞儿伸出一只手,令公鬼将它抓得更紧了。她露出微笑,眼神却依旧冰冷:“留住它吧!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个雕像而已。”她站起身,毫无必要地掸了掸白色的裙子。当兰飞儿意识到令公鬼正在看着她的时候,她便不再去扫视堆满瓦砾的广场,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 “你刚刚使用的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两件上古法宝之一,你有没有感觉到那其中浩瀚无边的上清之气?我一直想亲身体验那种感觉。”兰飞儿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语气中的饥渴,“借由它们,我们可以一起取代至尊暗主,我们能的,真龙!只要我们同心协力。” “帮帮我!”万剑摇晃着向兰飞儿爬去,一张高高仰起的面孔因恐惧而扭曲,“你不知道他刚才干了什么,你一定要帮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到这里来。” “他干了什么?”兰飞儿哼了一声,“把你像一条狗一样打败了,这还不到你应得的一半。你永远也无法强大,万剑,你只能附强者骥尾之后。” 令公鬼终于站了起来,一双手仍旧把那尊石头与水晶的雕像抱在胸前,他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跪在她面前。“你们星主……”他知道嘲弄她是危险的,但他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做,“……将你们的魂魄献给了魔尊,你们任由他寄生在你们身上。”他曾经重复了多少次与百眼魔君的战斗?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怀疑这些黑丝的意义?“我切断了他与魔尊的联系,兰飞儿,我将他从魔尊身上切下来了!”m.23sk. 兰飞儿的眼睛惊骇地睁大,目光由令公鬼身上转向万剑。那个男人开始一阵阵地啜泣。“我没想过这是可能的,为什么?你以为你将他带回到轮回中了?你没有对他做出任何改变。” “他仍然是那个当初将自己出卖给魔尊的人,”令公鬼表示同意,“你告诉过我,你们这些星主彼此之间是多么缺乏信任。他能将这个秘密隐藏多久?你们之中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不是自己这样做的?我很高兴你会以为这样做是不可能的,大约其它人也还这样以为。你让我觉得到了这个主意,兰飞儿,一个教导我如何控制上清之气的男人,但我不会接受一个仍旧与魔尊相连结的男人的教导。”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不 “现在,我不必为这种矛盾而苦恼了,他大约还是那个男人,但他已经没有了其它选择,对不对?他可以留下来,教导我。他只能希望我赢,他必须帮助我赢,否则他就只能希望其余的星主不会以这件事为借口来攻击他。你觉得他将如何选择?” 万剑蜷伏在地上,睁大了眼睛盯着令公鬼,然后又朝兰飞儿伸出哀求的手:“他们会相信你的!你能告诉他们!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到这里来!你一定要告诉他们!我对至尊暗主是忠诚的!” 兰飞儿也在盯着令公鬼,令公鬼第一次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了不确定的表情。“你到底记得多少,真龙?有多少是你?有多少是那个放羊的?这是从前的你才可能做出的计划,当我们……”深吸了一口气,她将头转向万剑,“是的,他们会相信我,当我告诉他们,你已经投向真龙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你随时都会倒向你认为赢面更大的一方,就是这样。” 兰飞儿满意地对自己点了点头,“另外,再给你一个小礼物,真龙,这个屏障可以让点滴能流通过,足以让他对你进行教导。当然,屏障会随时间消散,但他将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无法向你发起挑战。到那时候,他除了留在你身边,就没有任何选择了。他从来都不擅长于打破屏障,你宁愿承受痛苦也会这样做,他却从来也做不到。” “不!”万剑向半飞儿爬过去,“你不能这样对我!求求你,布陀那!求求你!” “我的名字是兰飞儿!”愤怒让兰飞儿的面孔变得丑陋。那个男人被手脚伸开地提上半空,衣服紧贴在他身上,脸上的皮肉完全扭曲了,像是被压在石块下的奶油般向四周伸展。 令公鬼不能让她杀死这个男人,但令公鬼太累了,无法仅凭自己的力量碰触真源。他几乎无法感觉到真源,它就像视野外缘的朦胧光芒。 片刻间,令公鬼的双手握紧了举着夜明珠的男子石像,如果他通过它再次连结远在雨师城的那座巨型上古法宝,那样巨大的上清之气大约会毁掉他。于是令公鬼探向了腰间的法器,法器只给他带来了与前者相比细如发丝的一道能流,但他过于疲劳,已经无法导引真气得更多了。 令公鬼将那股上清之气抛向两名弃光魔使之间,希望至少这样能对她产生干扰的作用。 一团被蓝色闪电包围的白热火焰在两名弃光魔使之间腾起,形成一道足有十尺高的火墙,又在地面上烧出一个三尺深的长沟,熔融的泥土和岩石在这个坑里形成了一个光滑的表面。3sk. 火墙击中一座绿色条纹宫殿的墙壁,发生剧烈的爆炸,爆炸声立刻被淹没在大理石坍塌的隆隆声里。长沟的一边,万剑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不住地颤抖,鲜血从耳鼻里流淌出来。 另一边,兰飞儿仿佛被打了一拳,不住地蹒跚后退,但很快就立定脚跟,转身望着令公鬼。因为刚做的事,他还在而前后摇晃,并且又一次失去了阳极之力。 怒气涨满了兰飞儿的面孔,就如同她刚才看着万剑的表情。令公鬼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但怒意突然从她的脸上完全消失,埋在一片诱人的微笑之后:“不,我绝不能杀他,毕竟我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努力。” 她走到令公鬼面前,伸手轻抚着他的颈侧,她在梦中留下的齿痕刚刚愈合。令公鬼没有让纯熙夫人知道这个伤痕。 “你仍然带着我的印记,我是否应该让它永恒不退?” “你有没有伤害若羌和营地中的任何人?” 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但指尖突然停在令公鬼的脖子上,仿佛是要将他的喉咙撕开:“比如谁?我以为你已经意识到你不爱那个乡下小姑娘,还是说,你在意那个楼兰荡妇?”一条毒蛇,一条致命的毒蛇在爱着他————自己真是死定了!————令公鬼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用毒牙去咬人,无论被咬的是他还是其它什么人。 “我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我还需要他们,我能利用他们。”这样说让令公鬼感到一阵痛苦,他的痛苦是因为这些话中的真实,但只要能让兰飞儿的毒牙远离半夏和纯熙夫人,远离鬼笑猝和他身边所有的人,一点痛苦完全是值得的。 兰飞儿仰起美丽的头颈,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我还记得,你曾经有一副多么软的心肠,不忍心利用任何人。你在战争中充满了狡诈,坚硬得如同岩石,傲慢得如同高山,却又像姑娘般坦诚和心软!不,我没有伤害你心爱的鬼子母,也没有伤害你心爱的楼兰。我不会进行没有理由的杀戮,真龙,我甚至不会进行没有理由的伤害。” 令公鬼小心地不去看万剑,那个男人面色惨白,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呼吸声,正用一只手撑着身体,用另一只手抹去嘴角和下巴上的鲜血。 缓缓地转动着身体,兰飞儿仔细审视这座巨大的广场。“你将这座城市毁了,即使是一支军队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兰飞儿假装望着那些宫殿的废墟,但注意力明显不在那上面,她关心的是那些堆得一片狼藉的密炼法器。背对令公鬼时,她的嘴角已经紧紧地绷起,一双黑色的眼睛中闪耀着被压抑的怒火。 “好好利用他的教导,真龙,你的身边还有其它人,幽瞳的心里充满对你的嫉妒,韩咒对你恨之入骨,尸冥对权势有着无尽的渴望。他们只会更加渴望杀死你,如果,当他们发现你拿着它————” 兰飞儿的目光滑过令公鬼手中一尺高的雕像,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在考虑要拿走这尊雕像,不是为了让他免受觊觎者的伤害,而是因为害怕令公鬼会借助这尊雕像而变得过于强大,让她无法控制。 但这个时候她即使只是徒手来抢,令公鬼大约同样没办法阻止她了。她在思考是否应该将这件密炼法器留在他的手中,也在估量他的疲累程度。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软心肠 无论兰飞儿怎么说爱他,等到令公鬼恢复了力量,可以使用这件密炼法器的时候,她也会对令公鬼敬而远之。她又扫视了整座广场一眼,咬了咬嘴唇。 突然间,一道门在兰飞儿身边开启,不是一道通向黑暗的门,而是仿佛通向一座宫殿的房间,那里面全都是白色的雕刻大理石和宋锦绸幔帐。 “你是哪一个?”当她向那道门走去的时候,他问道。她停下脚步,带着一种几乎是腼腆的微笑回头看着他:“你以为我能容忍自己变成肥胖、丑陋的铁勒娜?”天籁小说网 兰飞儿用双手抚过自己窈窕的曲线,“现在是铁勒娜,纤细美丽的铁勒娜,如果你怀疑的话,至少应该怀疑她。我的骄傲还足以容忍一点赘肉,在有必要的时候。”微笑变成了露齿的笑容,“铁勒娜以为她只是在和普通的魔尊的爪牙打交道,如果现在她正慌乱地向一些愤怒的楼兰女人解释为什么大量属于她们的金项链和金手镯都在她的箱子里,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不过那里面有一些确实是她自己偷的。” “我觉得你说过,你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的软心肠又露出来了,如果我愿意,我会表现出一颗温柔的女人心。我觉得,你没办法让她免受一顿鞭打,就为了她看我的眼神,这也是她应得的。但如果你回去得够快,你可以阻止他们逼她拿着一袋水走出那片荒凉的土地,那些楼兰似乎对于盗窃有着非常严厉的惩罚。” 兰飞儿发出一阵莞尔的笑声,同时带着惊讶的神色摇了摇头。“他们跟以前真是完全不同了,你可以用力打一名虔诚之人的耳光,而他只是会问你他做了什么。再打他一下,他会问是否冒犯了你。即使你打他一整天,他也不会做出别的事来。” 兰飞儿轻蔑地瞥了万剑一眼,又说道:“认真而尽量快地学习吧,真龙,我要我们一同统治这个世界,而不是看着幽瞳杀死你,或者是砉砉将你加入她的青年俊男收藏。快好好学吧!” 兰飞儿走进了白色大理石和云锦幔帐的房间,门口从两侧开始合拢,变窄,消失了。 自从兰飞儿出现以来,令公鬼第一次畅快地吸了一口气。布陀那,一个在琉璃圆柱中记起的名字,就是这个女人在传说纪元找到了魔尊的牢狱,并且钻穿了它。 那时兰飞儿是否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她如何避开他看见的那次恐怖毁灭?那时她就将自己出卖给魔尊了? 万剑挣扎着站了起来,依旧脚步虚浮,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他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是在耳朵到颈侧的地方仍然有两条细细的红痕,嘴角和下巴上也还带着血渍。他肮脏的红长衫已经破烂不堪,上面白色的绢丝全都断裂剥落了。 “是我与混沌妖皇的连结才让我碰触阳极之力却不会陷入疯狂,”他嗓音嘶哑地说,“你刚才所做的事让我变得像你一样脆弱了,你最好还是放了我,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兰飞儿选择我只是因为……”他的嘴唇开合着,似乎正竭力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因为再没有其它人选了。”令公鬼替万剑把话说完,就转身向远处走去。 迈着蹒跚的步伐,令公鬼穿过大广场,在凌乱的密炼法器中间四处徘徊。他和万剑刚才在打斗中已经绕到了琉璃圆柱和不死神苍木的另一边。 水晶基座旁边堆着塌落的男女雕像,一些变成了碎块,另一些却毫发无伤。一个用银色金属铸造的巨大扁平圆环翻倒在金属和岩石的基座上,形状奇怪的金属、水晶和琉璃碎片遍地都是。一根钩镰枪般的黑色金属杆却仍然以不可思议的平衡直立着。整座广场残破凌乱。 在巨大的生命之树附近,令公鬼将一堆看起来像是螺旋琉璃管的残片踢开,里面露出一个红色的水晶台,水晶台旁倒着一尊一尺高的白石雕像————一名面容宁静的长袍女子,用一只手举着一颗洁净的夜明珠。整个雕像没有任何损伤,它对他或其它任何男人都没有用,正如同与它相匹配的另外一件对于兰飞儿那样。 令公鬼考虑将它打碎,只要一挥拳就能让这颗夜明珠在石板地面上变成碎片,一定可以的。 “她就在找这个。”令公鬼没意识到万剑已经走到他身后,那个男人摇晃着,又抹了一把带血的嘴角,“为了能得到它,她会扯下你的心脏。” “或者是你的心脏,因为你向她隐瞒了这个秘密,她是爱我的。”苍天助我,这就像是被一头狂狼爱上了!过了一会儿,令公鬼将那尊女人的雕像和男人的雕像并排放在臂弯里。它大约会有用处,而且自己也不想再破坏任何东西了。 令公鬼再次向周围望去,却看见了一些毁灭以外的事情。在这座城市废墟的上空,雾气已经几乎完全消散了,灼烈的阳光下,只有最后几丝湿云还在残存的建筑物上飘荡。 现在山谷的地面在南端急剧下陷,清水从穿过城市的裂缝中涌流出来。这道裂缝贯通了藏在这座城市地下深处的淡水库,山谷下陷的一端已经被清水储满了。 一个湖。这个湖最终大约一直能蔓延到这座城市,范围可以达到三里,而在这个地方,十尺宽的一个水池就可以形成一个聚居地,人们可以到这座山谷来生活。 令公鬼几乎已经能看见周围的山上铺满葱绿的庄稼,他们会精心照料不死神苍木,最后的胡杨树。大约他们甚至能重建昆莫,荒漠中会出现一座城市,大约他甚至还能活着见到这座城市。 借助腰间的法器————那个带剑的圆胖小男人,他能够打开一扇通向黑暗的门,万剑不情愿地跟随他走了进去。当一块仅能容下两个男人的雕刻石阶出现在他们脚下的时候,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仍然是那个将自己出卖给混沌妖皇的人。如果令公鬼还需要任何提醒,他那充满算计的冷漠的眼光已经足够了。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你去了哪里 在石阶飞过黑暗的时候,他们只说过两次话。 第一次,令公鬼说:“我不能叫你万剑。” 那个男人哆嗦了一下,最后他说道:“我的名字是赵镇元。”他说话的语调仿佛是突然被剥光了衣服,或者是失落了什么。 “我也不能使用这个名字,谁能知道这个名字还在什么地方被保留了下来?要避免有人会因为你是个弃光魔使而杀死你。”也要避免有人会知道他有一名弃光魔使导师。“我觉得,你还要继续做师卫古,跟随转生真龙的说书先生,这个理由足以让你留在我身边了。”师卫古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阵,但他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令公鬼说:“你要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如何守卫我的梦。”那个男人只是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他会制造麻烦的,但这些麻烦绝不会比令公鬼还不知道的那些麻烦更严重。 石阶减缓速度,停了下来。令公鬼再次折叠空间,通向若羌岩台的门被打开了。 雨已经停了,但被黄昏笼罩的谷地仍然满是水湿,又被楼兰的脚印搅成了一个烂泥塘。谷中的楼兰比刚才少了许多,大概少了四分之一,不过令公鬼没有看见战斗的痕迹。所有人都在盯着岩台。 除了部族首领们之外,纯熙夫人、半夏、鬼笑猝和智者们也登上了岩台。孔阳正在和部族首领们交谈着。马鸣蹲在和其它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拖下宽边帽罩住脸,将黑矛靠在肩膀上。 沙风凌和她的枪姬众正站在他周围。当令公鬼走出门口的时候,她们都吃惊地张大了嘴。看见穿着缀有白绢丝的闪亮红色长衫却已经浑身破烂不堪的师卫古跟着令公鬼走了出来,她们显得更加吃惊了。 马鸣笑着跳起了身,鬼笑猝向他半抬起一只手。谷地中的楼兰都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没有等任何人开口,令公鬼说道:“沙风凌,你能不能派人到市集去,告诉他们不要打铁勒娜了?她并没有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偷了那么多东西。”黄发女人依旧惊愕不已,但她很快就和一名枪姬众说了几句,那名枪姬众纵身跃下了岩台。 “你怎么知道的?”半夏惊呼道。 而在同一时刻,纯熙夫人也在问:“你去了哪里?怎么去的?”她瞪大的黑眼睛从他身上又转向师卫古,鬼子母一直以来的冷静荡然无存。 而那些智者们?赤红色头发的鬼斯兰看起来正准备用双手将答案从令公鬼的喉咙里拉出来。摩诃丽满面怒容,似乎是想用鞭子,而不是两只手。鬼纳斯从头上放下长衫,用手指抚着灰白的头发,似乎是不能确定应该担忧还是宽慰。 沙风凌将仍旧潮湿的长衫递给令公鬼,他将两尊石雕像裹在这件长衫里,纯熙夫人的目光正落在它们上面。令公鬼不知道纯熙夫人是否在怀疑它们的用途,但他要尽量把它们藏起来,如果他不能信任让自己运用神威万里伏的力量,他又怎么能信任比它更强的上古法宝?23sk. 他还要进一步学习如何控制上清之气,如何控制他自己。 “这里出了什么事?”令公鬼问。被忽视的鬼子母闭紧了双唇,半夏也显得很不高兴。 “突阕部众离开了,沙奇娜和鬼足缺率领着他们。”鬼玄元说,“还留在这里的人全都承认了你是朅盘陀王。” “突阕部众不是惟一离开的。”尸尧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深重,“我的鄯善也走了一些,还有于阗、焉耆和查林。” 哲朗和鄂瑞也像尸尧一样阴沉地点点头。“他们不是跟突阕走的,”高个子沙达奇沉声说,“而是四散逃开,他们会将这里发生的事和你所说的话传播到远方,这很糟糕。我看见人们丢掉他们的枪矛,就那样落荒而逃了!” 他会将你们束缚在一起,他会毁灭你们。 “乌孙没有人离开,”鬼玄元说道,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骄傲,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们准备跟随你去任何地方。” 跟随令公鬼去任何地方,令公鬼还要对付突阕、鬼足缺和沙奇娜。扫视着岩台周围的楼兰,他在这些选择留下来的人里仍然看见了动摇的面孔。那些逃跑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但这些楼兰最终也只是一件工具,令公鬼必须让自己记得这一点。自己要比他们更加严酷。 紫电和马鸣的阉马一起等在岩台旁边。令公鬼示意师卫古跟在他身边,然后爬到紫电背上。那个长衫做成的包裹被他夹在手臂下面。扭曲着嘴唇,那名昔日的弃光魔使站到他的右侧马镫旁,沙风凌和其余的枪姬众跳下岩台,在他们周围组成队列。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鬼笑猝也爬下岩台,站到了他右侧原先的位置上。马鸣一纵身跳上了果仁的马鞍。 令公鬼回头望向岩台上的人们,他们全都在看着他,等待着。“回归的路依旧漫长,”沙达奇将脸转向一边,“漫长,洒满了鲜血。”厌火族人的面容没有改变。 半夏向他半伸出手,眼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没有去看她,“等到其余的部族首领到齐,就是开始的时候了。” “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鬼玄元平静地说,“问题是道路将通向何处,如何终止。” 对于这个问题,令公鬼没有答案。他掉转斑纹马,缓缓地走过谷地,他奇特的随从护卫在他的左右。楼兰在他面前让出道路,凝望着他,等待着他。夜晚的寒冷已然袭来。 当热血喷洒在万物不生的大地上时,龙的孩子们由此崛起。从龙之众拿起兵刃,与死亡共舞。令公鬼从荒芜的土地上招来他们,他们将用战争震撼世界。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不寻常 厉业魔母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拂过肩头修长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这是属于丹景玉座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而她正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面。 有许多人第一眼看见厉业魔母时只会注意到她的美丽,但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发现那张显不出苍老的鬼子母面容上,严肃的神情一定已经持续了很久。 如果再仔细观察一下,就能看到今天这种神情中又多了一些东西,黑眸里闪动着一丝愤怒的火焰。 厉业魔母几乎没有去倾听在面前一字排开、坐在凳子上的女人们的发言。她们衣服的颜色从纯白到暗红,质料从黄麻到云锦,根据每个人的品味各不相同。但除了其中一个之外,所有人都披着正式的长衫,长衫背后正中央绣着嘉荣城之焰,各种颜色的穗子代表佩戴者所属的宗派。看上去,就好像这里正在召开白塔长老会。 那些女人正谈论着从世界各地传来的报告和谣言,想要从一团团纷乱的臆测中挑出真正的事实,想要确定白塔该如何行动,但她们很少会瞥一眼桌子后面的这个女人,这个她们发誓要效忠的女人。 厉业魔母没办法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些女人身上。她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或者,她们知道,却没有勇气提到它。 “北宁显然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说话的是身形纤细的楚凤楼,她看起来总是一副迷糊的样子,仿佛正旁若无人地做着白日梦。她是惟一出席的临月盟鬼子母。临月盟、鼍龙派和全丹派在这里都只有一名代表,这三个宗派不会喜欢这种状况,而卿月盟鬼子母则一个都没有。 现在,楚凤楼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正深陷在自己的内在思绪中,沾在脸颊上的墨汁污渍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暗灰色的衣裙上满是皱褶。“有传闻说那里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冲突,不是因为黑水修罗或厌火族人,但来自武关隘口的袭击似乎正在增加。冲突的双方都是北宁人,这在边境国很不寻常,他们极少会彼此攻打。” “如果他们想发动一场内战,他们至少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间。”苦菊冷冷地说道。她的身材高瘦,全身都裹在一件白色丝袍里,她就是那个没穿长衫的人。 围在她肩头的太微玄使长巾也是白色的,显示出她来自绀珠派,而非凌日盟,按照传统,太微玄使应该从厉业魔母原先所属的凌日盟里提拔。 绀珠派鬼子母总是冷若冰霜。“黑水修罗仿佛全消失了,整个妖境似乎平静到只要两个看门人和一名初阶生就可以看守。” 焕文瘦骨嶙峋的手指翻卷着放在大腿上的文稿,但并没有去看它们。她是在座的四名凌日盟鬼子母之一,现在这里的凌日盟鬼子母比任何其它宗派的鬼子母都要多。 她的表情几乎像厉业魔母一样严肃,不过没有人会认为她拥有厉业魔母那样的美貌。“大约那里不像现在这么平静会更好些。”焕文的话语里有很重的云梦泽口音。“今天早晨,我收到一个讯息,滕州的元帅已经率领一支军队离开了首都。行军的目标不是妖境,而是相反的方向————东南方。如果妖境不是现在这种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绝不敢这样做。” “那就是说,关于萧子良的讯息已经传了出去。”苦菊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天气或地毯的价格,而不是一场潜在的灾难。白塔在隐瞒萧子良已经逃亡和再次捕捉他两方面投入了同样巨大的力量。让世界知道白塔无法看管住已经被抓的伪龙,对白塔没有半点好处。“看起来,宋怀王或李义府不信任我们可以处理掉萧子良,大约他们两个人都这么想。” 提到萧子良,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那个男人有导引真气的能力,她们将他押往白塔,要对他进行镇压,永久地切断他和真源的联系,却被他在半路上逃走了。 但这并不是她们讳言此事的原因。有导引真气能力男人的存在,是一种最为恐怖的诅咒,捕猎这样的男人正是凌日盟存在的原因,而其它宗派也要尽力帮助凌日盟完成这样的任务。 但现在,桌子对面的大多数女人们都不自然地耸动着坐在凳子上的身体,拒绝去看彼此的眼睛,因为提到萧子良会让她们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个她们绝不想大声说出来的话题。 这个念头让厉业魔母也不由得嘴里阵阵发苦。 苦菊却没有显露出这种不情愿,她的一侧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仿佛是在发笑,又仿佛是在发怒。“我会增派一倍的力量前去捉拿萧子良,同时我建议派遣一名姐妹去辅佐宋怀王。这个人需要懂得该如何消除年轻女人顽固的坏脾气。” 其它人也纷纷提出建议,尽力驱赶房中的寂静。 裘丽恩整了整细瘦肩膀上的绿色穗子长衫,露出有些勉强的微笑:“是的,她需要一位鬼子母在她身边,一个能够对付李义府的人。李义府对宋怀王有着太多的影响,而他现在必须撤回军队,以免妖境会突然醒来。” 裘丽恩的长衫缝隙里露出了大半个胸部,而她淡绿色的丝衣又太贴身了。 裘丽恩的微笑甜美得让厉业魔母很不喜欢,特别是在她看着男人的时候。鼍龙派总是这副德性。 “我们现在绝不需要一支离开岗位的军队。”全丹派鬼子母夏茉琳飞快地说。她是个身材稍有些丰满的女人,与其它鬼子母不同。不知为什么,她总是无法保持外表的冷静,眼睛总是闪烁着焦虑与紧张,最近这种状况更加明显。 “我们还需要派人去北宁。”安丹纹说。她是房里另一名凌日盟鬼子母,虽然也有着滑~润的双颊,但棱角分明的面孔完全可以用来敲钉子,声音也同样刺耳。“我不喜欢边境国出现这样的麻烦,我们不能允许北宁如此削弱自己,让黑水修罗军队有入侵的机会。”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谣传而已 “大约,”苦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我们在北宁有眼线,我确定是凌日盟的,大约还有其它宗派的?”房里的四名凌日盟鬼子母僵硬地点了点头,显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没有其它鬼子母做出相同的表示。“如果那些小冲突真的演变成需要我们担心的状况,她们自然会告诉我们。”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除了只注重阴阳冲和和玄学义理的绀珠派之外,每个宗派都不同程度地在各个国家里安插眼线和密探。 其中全丹派的情报网被认为是最薄弱的,全丹派鬼子母不可能从没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那里学习到关于治疗和疾病的知识。 有些鬼子母有她们专属的眼线,然而,比起各宗派的专属密探,这可能是更加保密的信息。卿月盟的情报网最为广泛,无论宗派所属,还是私人所属都是这样。 “至于说宋怀王和李义府,”苦菊继续说,“大家是否同意必须派遣姐妹去处理他们?”她根本没等众人点头,就说道:“好的,就这样了,荆芥能够胜任这项干活,她会去除宋怀王的任性妄为,同时又不会让宋怀王看见她的绳索。现在,是否有人接到来自白水江城和骆驼城的新消息?如果我们不尽快在那里采取行动,我们大约就要看见天愚上尊和白袍众在黑盐城到阴影海岸之间的所有地方横行无阻了。枳实,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白水江城和骆驼城都已经因内战或更可怕的状况而疲敝不堪,那里没有任何秩序可言。厉业魔母很惊讶她们竟然会说起这个话题。 “只是谣传而已。”那名无为派鬼子母答道。枳实剪裁讲究的云锦裙装和她的长衫穗子是一样的颜色,领口开得很低。她对于外表和衣着的关心,经常让厉业魔母以为这个女人是鼍龙派的。 “在那片可怜的土地上,每个人几乎都变成了难民,包括那些会送来讯息的人。那个新任的大阿亚图拉泰斯帕斯显然是消失了,看起来,那里似乎有鬼子母卷进了……” 厉业魔母的一只手紧揪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脸上毫无表情,眼里却埋藏着火焰。关于滕州军队的问题已经有了结论,至少荆芥是凌日盟的,这让她感到惊讶。但她们甚至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事情就这样定案了。 即使是有鬼子母可能与大阿亚图拉的失踪有关,或者另外上千个从西海岸传来的不可思议的谣言,也无法让厉业魔母将注意力从面前这些鬼子母身上移开。 从葬月之海到世界之脊间分散着许多鬼子母,至少其中的卿月盟鬼子母会做许多事情。从她们跪在她面前,发誓要将她当作白塔化身一样效忠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而现在,她们不瞥她一眼就会做出各种决定。 丹景玉座的书房在白塔中的位置并不高,但它所在之处便是这座高塔的核心,正如同这座骨白色的高塔是嘉荣城巨岛的核心,四周环绕着漆水河。 嘉荣城同样是,或者应该是这个世界的心脏。这个房间曾经属于许多拥有无上权力的女人。它的抛光苍石地板来自迷雾山脉,高大的铜炉子用金色的坎多黄铜雕成,墙壁上的嵌板用纹理奇异的白色木材制作,上面以非凡的工艺雕刻着没人能够认出的鸟雀和走兽,它们已经是一千年前的古物了。 拱形的落地窗用闪烁着珍珠色泽的石块作为嵌框,窗外是可以俯瞰丹景玉座私人花园的阳台,这些珍珠色泽的石块来自于一座在世界崩毁时沉入风暴海的城市,那座城市的名字也已经被大海吞没,只剩下这几块石材。 这是一个代表权力的房间,将近三千年以来,丹景玉座们就坐在这里,让全世界的王者在她们面前起舞。而这些人现在竟然毫不理会她的意见。 这种藐视出现得太频繁,最糟糕的是,她们篡夺了她的权威,却丝毫没有自己是篡权者的想法,大约这才是令厉业魔母最感苦涩的。 她们知道厉业魔母是如何拿到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知道是她们的帮助让她将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披在肩上,而厉业魔母自己也非常清楚这点。但她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厉业魔母很快就要对此采取一些措施,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厉业魔母已经尽可能在这个房间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一张用三环连缀花纹装饰的华丽书桌,一把沉重的太师椅,椅背上方镶嵌着一朵用奇玉雕成的嘉荣城之焰,如同一滴巨大的雪白色泪珠悬在她黑色的头发上方。 三个黑齿国漆匣以精确的等距离排列在这张桌子上,其中一只里面放着她的雕刻收集中最精致的作品。墙边一个简单的方形底座上,一只白色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红枸骨,让房里充满了香甜的气息。 自从厉业魔母成为丹景玉座以来就没下过雨,但利用上清之气总是能绽放出艳丽的花朵。厉业魔母喜欢花,它们很容易被剪除,而且稍微施加一些手段就能产生出美丽。 两幅画挂在厉业魔母面前的墙壁上,虽然坐着,但她只要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它们。房里其它鬼子母都尽量不去看它们,只有苦菊会对它们瞥上一眼。 “有什么关于仪景公主的讯息吗?”深香有些胆怯地问道。这位无为派鬼子母是一名瘦弱的、如同小鸟一样的女人,尽管有着鬼子母的面容,但她总是一副羞怯、胆小的样子。 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位仲裁人,但实际上是最优秀的仲裁人之一。 深香的话语里仍然残存着微弱的骆驼城口音:“或者是楚狂?如果银蟾女王发现我们丢失了她的继子,她大约会更加关注她孩子的行踪,对吧?如果她知道我们弄丢了公主,白民乘黄和我们的关系大约会变成第二个奇肱国。” 有几名女子开始摇头,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安丹纹说:“一名凌日盟姐妹已经被派入白民乘黄王宫,她刚刚晋升为鬼子母,所以别人很容易就会把她当成其它人。”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它开始害怕了 安丹纹的意思是说,那名新晋的凌日盟鬼子母还没有因长久使用上清之气而获得光洁无瑕的面容。如果让人们猜测房里这些女人的年龄,不同的答案大概会有二十年的差距,而有时差距更多达四十年。 “但她已经受到良好的训练,非常强大,而且是一名优秀的观察者。银蟾女王现在正专注于谋求雨师城的大权。” 有几名女子在凳子上不安地耸动着身体,似乎是意识到了安丹纹正在触及危险话题。 安丹纹赶紧又说道:“而她的新宠穆成桂大人看起来正占据着她的全副心神。”安丹纹的薄嘴唇抿得更紧了,“她已经彻底成了他的掌上玩物。” “是穆成桂让她将注意力转向了雨师城,”苦菊说,“那里的形势几乎像骆驼城和白水江城一样糟糕。雨师城饥荒遍野,所有的贵族都在不顾一切地争抢太阳王位。银蟾女王可以在那里重新建立秩序,但她需要用去很多时间才能确保自己的王位。在这件事结束之前,她将不会有精力关心其它事情,即使是与公主有关的事情。我安排了一名书吏不时写信给银蟾女王,那个女人能够将仪景公主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银蟾女王将无暇他顾,直到我们恢复对她的控制为止。” “至少,我们的手里还掌握着她的儿子。”裘丽恩微笑着说。 “丙火王子很难说是在我们的掌握中,”焕文厉声说道,“他的那些少白~军在河两岸都与白袍众发生了一些冲突。他现在还听我们的话,但他也按他自己的意愿任意胡为。” “他会受到管制的。”苦菊说。厉业魔母开始觉得苦菊那张永远冰冷的面容很可憎。 “说到白袍众,”楚凤楼插嘴说,“天愚上尊似乎正在主持秘密会谈,劝说黑齿国和三江口割让土地给云梦泽,以此换得九人议会放弃入侵这两个地方。” 平安地从悬崖边上退了回来,对桌的女人们开始对这个话题喋喋不休。她们讨论圣火最高领队主持这次密谈是否会为拜火教众赢得过多的影响。大约白塔应该破坏密谈,以便她们能插足其中,取代天愚上尊的地位。 厉业魔母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白塔在历史中经常会保持必要的小心,有太多人畏惧她们,太多人不信任她们,但白塔从没有害怕过谁。 而现在,它开始害怕了。 厉业魔母抬眼望向那两幅画。其中一幅是画在三块木墙板上的连续画面,画面的主角是习雯————历史上最后一名成为丹景玉座的凌日盟鬼子母。那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之后,就不曾有凌日盟鬼子母戴上过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直到厉业魔母。 习雯高高在上,骄傲地指挥着鬼子母去控制过堂白虎神卫符。习雯傲慢地站在嘉荣城的雪白城墙上,下方是气势汹汹围城的过堂白虎神麾下大军。 习雯卑微地跪在白塔长老会前,被剥夺了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和令牌,罪名是几乎毁灭了白塔。???.23sk. 有许多人会奇怪,为什么厉业魔母会从储藏室里把这套三联画重新取出来,它们被遗忘在那里,早已落满了灰尘。虽然没有人公开把这个疑惑说出来,但厉业魔母肯定能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她们不了解,这幅画正不断地提醒着厉业魔母,失败会让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二幅画采用了一种新的风格————画在一块展开的画布上,它是一张来自遥远西方的街头画匠草稿的复制稿。鬼子母看见它时,只会产生更大的不安。两个男人在云端战斗,仿佛他们正飘浮在天空中,手里握着闪电,作为互相攻杀的兵刃。 其中一个男人有张火焰的面孔,另一个高大而年轻,有着一头赤发。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个年轻人,即使是厉业魔母看到他时也会紧咬牙关,她不确定这是因为愤怒,还是为了不让牙齿因为颤抖而相互敲击。 但恐惧是可以控制的,而且必须予以控制,一切都要处在控制之中。 “那么,问题就算解决了。”苦菊说着,轻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其它人也像她一样,整理着裙子和长衫,准备离开。“在三天时间里,我希望————” “我允许你们离开了吗,孩子们?”这是厉业魔母在命令她们坐下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房里的人全都惊讶地看着她。是惊讶的表情! 其中一些人开始向凳子走去,但没有人显出匆忙的神情,也没有人说一句道歉的话。她已经容忍她们太久了。“既然你们是站着的,那就站着听我说话吧!” 那些已经半坐下的人中间发生一阵骚乱。当她们不确定地重新站直身体的时候,厉业魔母继续说道:“我没有听到有人提起搜寻那个女人和她的同伴的情况。” 不需要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前任丹景玉座,房里的人全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厉业魔母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不愿想到前丹景玉座的名字。现在她面临的所有————所有!————的问题都是那个女人一手造成的。 “这很难,”苦菊漠然说道,“因为我们已经散布了她被处决的谣言。”这名绀珠派鬼子母有着冷若冰霜的血液。厉业魔母用力瞪着她,直到她加了一句:“尊主。”但这句同样冰冷,甚至还显得太随意。 厉业魔母将目光扫向其它人,让自己的声音如同钢铁一般坚硬:“裘丽恩,你负责抓她们,并且调查她们是如何逃走的。关于这两件事,我只听见你在抱怨如何困难,大约一段时间的每日苦修会帮助你,让你变得更加勤奋,孩子。写下你认为合适的苦修内容,呈报给我,如果我发现内容不够合适,我会将它增加三倍。” 裘丽恩一直保持的微笑以一种令厉业魔母感到满意的方式消失不见了,她的嘴微微张开,又在厉业魔母的瞪视中闭紧。 最后,她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如您所令,尊主。”这句话说得很勉强,柔顺的态度是被迫伪装出来的。但至少她还是做出来了,从现在开始。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不需要这样 “让那些逃跑者回来的任务完成得怎样了?”厉业魔母的声音变得比刚才更加严厉。让那些在那个女人垮台时逃走的鬼子母们回来,就代表让卿月盟回来。 厉业魔母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真正信任哪一个卿月盟鬼子母,话说回来,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信任哪个当初没选择拥立她、反而逃出白塔的人。但白塔必须保持完整。 负责这件事的是安丹纹。“这个任务同样是困难重重,”安丹纹的表情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是在看到暴风雨无声地扫过厉业魔母的面孔时,飞快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尊主。” 厉业魔母摇了摇头:“我不想听到关于困难的抱怨,孩子。明天,你要将你所做的一切列出一份清单,递到我面前,其中还要说明你为了让这个世界知道白塔平安无事,都采取了什么措施。”这一点极为重要,白塔刚刚换了新的丹景玉座,必须让这个世界认为白塔像往日一样团结而强大。“如果你没有足够时间完成我给你的干活,大约你应该放弃在长老会里凌日盟守护者的位置。我会考虑这件事的。”3sk. “不需要这样,尊主,”那位面容生硬的女人匆忙地说道,“明天尊主就能拿到您要的报告。我确信有许多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厉业魔母并不如此确定,无论她多么希望事实会如此。白塔必须强大,必须!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困扰的思绪出现在除了苦菊之外每个人的眼中:如果她会惩罚属于她原本宗派的人,而且更加严厉地惩罚——开始就追随她的鼍龙派鬼子母,大约她们只将她视为一尊无用雕像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大约是因为她们的拥戴,她才能坐上丹景玉座,但现在的丹景玉座是她。在未来的几天里,她还需要给她们做出几个惩一警百的例子,让一切事情都步入正轨。如果有必要,她会让每个女人都去赎罪苦修,直到她们向她哀告求饶。 “在雨师城出现了晋城的士兵,白民乘黄也是,”厉业魔母无视于那些游移不定的目光,继续说道,“被那个占据海门通的人派来的晋城士兵。” 夏茉琳握紧自己圆胖的双手,焕文哆嗦了一下,只有苦菊像一池坚冰,毫无反应。 厉业魔母伸出手,指向那幅描绘着两个男人正在战斗的图画说:“看看它,看一看!否则我就让你们所有人跪着用手擦地板!如果你们连看一幅画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能有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的现实?白塔不需要懦夫!” 她们缓慢地抬起眼睛,挪动着脚步,仿佛是一群受到惊吓的姑娘,而不是鬼子母。惟独苦菊只是看着那幅画,也只有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夏茉琳揉搓着双手,眼里已经闪出了泪光。必须对夏茉琳采取一些措施。 “令公鬼,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这句话从厉业魔母的唇间甩出来,如同抽出一条鞭子。这几个字让她觉得自己肠胃扭结,有种差点无法控制的呕吐感,但她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用投石索甩出一个个石弹。“一个命中注定会陷入疯狂、并在死前用上清之气制造无数恐怖的男人。不止于此,白水江城、骆驼城,以及它们之间的一切地方都已经在战火中化为焦土,这些反乱的战争正是因他而起。虽然还无法确证雨师城的内战和饥荒是否和他有关,但他肯定在晋城和白民乘黄之间布下了更加巨大的战乱。白塔现在需要的是和平!在海丹,一些疯狂的北宁人以他的名义布道,聚集起大量暴民,让凌霜大君的军队也束手无策。他是白塔有史以来面临的最大危险,世界要面临的最大威胁,你们难道连他的名字都无法出口,连他的肖像都无法直视?” 厉业魔母得到的回答是一片寂静。除了苦菊之外,所有人都仿佛舌头被冻住了。大多数人都盯着画中的那个年轻人,如同被蛇催眠的小鸟。 “令公鬼。”这个名字在厉业魔母的唇间泛起一阵苦涩。曾经有一次,那个年轻人来到她的面前,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他。 那时他的外表还那么无辜,以至于她并未察觉到他到底是什么。上一任丹景玉座知道他的身份,却任由他肆意妄为。苍天才晓得她已经知道了多久! 那个女人在逃走之前告诉她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些是在严刑逼供下才问出来的,而有一些厉业魔母并不允许自己相信————如果弃光魔使真的获得了自由,那一切就都完了。 但那个女人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事情,而现在她已经逃走了,让厉业魔母没有机会继续进行审问。 那个女人,还有纯熙夫人,还有整个卿月盟向白塔隐瞒了许多秘密。厉业魔母要把她们两个全都抓回白塔。她们要把藏在心底最细微的秘密也全部告诉她。不必等到她跟她们算完账,她们就会跪在她面前,乞求死亡。 虽然要说的话紧紧地粘在喉咙里,但厉业魔母还是强迫自己把它们吐出来:“令公鬼是转生真龙,孩子们。” 夏茉琳膝盖一软,瘫坐在地板上,其它一些人的膝盖也在瑟瑟发抖。厉业魔母轻蔑的眼神如鞭子般扫过她们。 “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就是预言中所说的那个人。魔尊正从他的牢狱中挣扎出来,末日战争即将来临,转生真龙一定要在那时与魔尊战斗,否则整个世界都将陷入火焰和毁灭。这是上古神镜中的定数。而他现在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孩子们。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只知道有十几个地方肯定不会有他的踪影。他不在晋城,也没有被安全地保护在白塔里,虽然这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给这个世界带来风暴,而为了让这个世界能活过末日战争,我们就必须阻止他。我们一定要将他握在掌中,让他能参加末日战争。难道你们之中有人以为他会自愿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放弃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世界?一个正在走向疯狂的男人会这样做?我们一定要牢牢控制住他!”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惟命是从 “尊主————”苦菊仍然保持着那种令人恼火的冰冷语调,但厉业魔母用一道恼怒的目光阻止了她。 “令公鬼对我们来说远比北宁的小冲突和妖境的纷扰更加重要,远比找到仪景公主或楚狂更加重要,甚至比萧子良更加重要。你们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当我下次看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要详细地告诉我,你们为此做了些什么努力。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孩子们。” 众人纷纷屈膝致敬,颤抖的动作和“如您所令,尊主”的低弱响应在房中形成了一阵不安的涟漪。所有人几乎都是跑着离开的,裘丽恩扶着夏茉琳从地上摇晃着站起身,这名全丹派鬼子母很适合成为下一个显示丹景玉座威严的例子。 为了让这些人不退缩,必须采取一些措施。而夏茉琳太软弱,在咨询团里,这种表现是不被允许的。当然,咨询团本身也不能持续太久。长老会必须听命于她,并且惟命是从。23sk. 所有人都离开了,除了苦菊。 房门被关上后的很长时间里,这两个女人只是彼此对望着。苦菊是第一个听到厉业魔母对前任丹景玉座提出指控的人,也是第一个同意厉业魔母推翻前任丹景玉座的人,而且苦菊很清楚披上太微玄使长巾的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某个凌日盟鬼子母。 凌日盟会毫无异议地支持厉业魔母,但绀珠派并不是这样,而如果没有绀珠派的全力支持,许多人的态度都会有所转变。那样的话,厉业魔母现在就会被关在一间牢房里,而不是坐在丹景玉座上;或者她的脑袋会被插在矛尖上,成为鬼鸮的玩物。 苦菊不会像其它人那样容易被吓倒,厉业魔母倒真希望有什么事能让她害怕。苦菊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这让厉业魔母感到相当恼火。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在寂静的房里显得非常刺耳。 “进来!”厉业魔母喊道。 一名身材苗条、肤色白皙的见习使犹豫着走进房间,然后立刻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带着七色镶边的见习使白长裙在地板上铺展成一个很大的圆形。 从她睁大的大眼睛和死盯着地板的表情来看,她一定是看见了那些女人离开时的狼狈相。当鬼子母都会发抖的时候,一名见习使可能会感到大难临头。 “吾……尊主,冷子丘……大爷来了,他说您现……现在就会……会见他。”那个姑娘蜷缩在地上,差点就要因为恐惧而瘫倒。 “那就让他进来,孩子,不要让他等在外面。”厉业魔母几乎是咆哮着说道。但如果这个姑娘真的让那个男人直接走进来,而不是让他等在外面,厉业魔母一定会剥了她的皮。厉业魔母在苦菊面前隐忍的怒火趁这个机会全部发泄了出来,但厉业魔母不会让自己相信自己不敢向苦菊发怒,“如果你学不会正确说话,大约厨房会比丹景玉座的房间更适合你。嗯?怎么还站在这里?还不快去,孩子!告诉初阶生导师,她需要教导你做事更快捷一些!” 那个姑娘用一声尖叫代替了应有的回答,然后就跑出房间。 厉业魔母努力地控制住自己。她并不在意新任的初阶生导师苏合香给这个姑娘的处罚是一顿鞭打,还是一顿责骂。 厉业魔母很少会去注意初阶生和见习使,更不会去关心她们,除非她们主动来打扰她。她只想看到苦菊向她屈服,向她下跪。 但现在更值得注意的是冷子丘。厉业魔母用一根手指轻轻敲着嘴唇。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儿男人,还有个大鼻子。他在几天前刚刚出现在白塔,身上那件曾经华丽的衣服已经满是污秽,而且对他来说有些太大了。 这个男人有时傲慢自大,有时又满脸阿谀奉承。他来到这里,是要请求丹景玉座接见。除了那些为白塔干活的男人外,男人们只有在受到强迫或是有极大需求时才会来到白塔,而且他们绝不会要求与丹景玉座对话。 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个男人是个傻瓜,或是半个疯子。他自称来自三江口的戎卢,话里却夹杂着许多其它地方的口音。有时候,他只说了半句话,口音就会突然变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不过厉业魔母觉得他大约会很有用处。 苦菊仍然在看着她,眼里充满冰冷的洋洋自得,只是目光中还夹杂着一丝对冷子丘的困惑。厉业魔母的表情开始变得严厉,她几乎要拥抱太一了。 厉业魔母需要让面前这个女人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但为此而使用上清之气并不明智。苦菊大约会反抗,像乡下姑娘那样粗野地与她打斗,这种情况对于丹景玉座的威严来说当然没有半点好处。 早晚有一天,苦菊要像其它人那样学会如何对她卑躬屈膝。不过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苦菊对那个自称为夏司命的人有太多了解。其实,即使是厉业魔母自己也不能确定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冷子丘将那个慌乱的年轻见习使拋在脑后,走进了丹景玉座的书房。那个姑娘看起来很美味,他也很喜欢她那种张皇失措的样子,就好像一只在他掌心挣扎的小鸟,但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 揉搓了一下双手,冷子丘将头低垂到一个合适的谦恭程度。但在书房里等待他的两个人一开始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只是用犀利的眼神彼此对望着。 冷子丘差一点就要伸手去缓解两人间的紧张情绪了。紧张与分裂的气氛充斥在白塔的每一个角落,这样很好,他要做的只是在必要时扭曲她们的紧张,扩大她们的分裂。 刚得知现在坐在丹景玉座上的人是厉业魔母时,冷子丘确实吃了一惊,但这样的情况比他所期望的更好。 就冷子丘所知,厉业魔母在很多方面不如先前披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那位女子那样坚韧。是的,她比从前的金灵圣母更加严苛,更加残忍,但也更加脆弱。她可能不那么容易屈服,却很容易被折断。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现在 夏司命只需要在适当时机采用不同的手段就可以了,鬼子母,或者是丹景玉座,在他看来都没什么区别。她们全都是傻瓜,危险的傻瓜,没错,但偶尔会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她们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丹景玉座因为他的贸然闯入微微皱了皱眉,太微玄使的表情则没有任何改变。 “你现在可以走了,孩子。”厉业魔母坚决地说,特别强调“现在”这两个字,语调变化虽然微妙,但绝非无意。唉,是了,她们之间的紧张,白塔权力上的裂缝,有裂缝的地方就可以栽下种子。夏司命及时克制住自己笑出来的冲动。 苦菊犹豫一下,才行了个轻微到难以察觉的屈膝礼。当她匆匆走出房间的时候,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目光里不带任何情绪,却让人感到不安。 夏司命在无意中缩起身子,收紧肩膀,做出要保护自己的姿势。他望着她苗条的背影,嘴唇扭动着,似乎是要发出吼叫。在那一瞬间,他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个苦菊知道许多关于他的事情,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 苦菊冰冷的面容、冰冷的眼神始终没有任何改变,而他想改变它们。恐惧、痛苦、乞求,他几乎因为自己的思绪而发出笑声。当然,这些想法是没有道理的,她什么也不知道。他需要耐心,总有一天,他会处理掉她,还有她那双从不会改变的眼睛。 这座白塔里封锢着一些夏司命值得为之付出耐心的东西。这里有弯月夔牛角,那只传说中会从坟墓中召来死去的英雄、参与终极之战的号角。 这件事就连大多数鬼子母都不知道,但夏司命能闻得出来。那把匕首也在这里,他感觉到它正在拖拉着他,他能清楚感觉到它在什么地方。那是他的,他的一部分,是这些鬼子母把它从他身边偷走,藏到这里来。 拿回那把匕首,夏司命所损失的一切都能得到补偿,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确信这一点。那是他在幽冥涧遭受的损失。返回幽冥涧实在太危险了,他有可能重新陷在那里不得脱身。他哆嗦了一下。那是太久的禁锢,绝不能再度陷溺其中。 当然,没有人再称呼那里是幽冥涧了,人们现在都称那里为历下城————暗影等待之地,这个名字不错。有那么多事物已经改变了,就连他自己也一样。 冷子丘、铁背苍狼、夏司命,有时候,他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他到底是谁。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的身份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那些自以为了解他的人都大错特错。 现在,夏司命已经脱胎换骨,他拥有一种超越一切的力量。他们迟早要知道这一点。 夏司命猛地回过神,意识到丹景玉座刚刚说了些什么。搜索了一下自己的思想,他找到她刚说过的内容。“是的,尊主,这身衣服很适合我。”夏司命用手抚过覆盖住身体的黑色挑花缂丝,以表明他多么喜爱这身衣服,好像这真有多重要似的。 “这是一件好衣服,非常感谢您,尊主。”夏司命已经准备好再和厉业魔母周旋几轮她的那套礼数,也准备好要跪下来表示自己的谦卑和臣服,但这一次,丹景玉座将对话直接引向了主题。 “再告诉我一些你对令公鬼的了解,夏司命。” 夏司命的目光转向画上那两个人,当他凝视那幅画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令公鬼的肖像让怒火与憎恨在血管里奔涌,仿佛那个男人正站在他面前,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因为这个年轻人,夏司命经受了无法回忆的痛苦,远远超越疼痛的痛苦,他无法允许自己去回忆那些过去。为了令公鬼,他被彻底打碎,再重新塑造。 当然,这个重塑的过程给了夏司命复仇的能力,但这并不是重点。他只想看到令公鬼的毁灭,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 当夏司命将目光转回到丹景玉座身上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摆出了一副和她一样的傲慢姿态,双眼直视着她的双眼。“令公鬼狡诈阴险,除了他自己的权势之外,他对一切的人和物都毫不关心。”愚蠢的女人。“他绝不会按照您的希望去行事。” 但如果她能将令公鬼放在他的手里……“他很难予以引导,非常困难,但我相信这样的引导还是可以做到的。首先,您必须将绳索拴在少数那几个他所信任的……” 如果她能把令公鬼~交给他,夏司命大约可以在最终离开时留她一条活命,即使她是鬼子母。 此时,另一边。 上身只穿着中衣,懒洋洋地躺在镀金椅子里,一只穿靴子的脚搁在椅子的软垫扶手上,尸冥面带微笑,望着站在铜炉子前、正在重复他的吩咐的女人。???.23sk. 她棕色的大眼睛显得有一点呆滞,即使只穿着一身用来伪装的灰色棉布衣,仍然能看出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但这并不是他对她产生兴趣的原因。 从房间的高窗里吹不进一丝风,女人说话的时候,汗水不停从她的脸上滚下来,也垂挂在另外一个男人的窄脸上。那个男人穿着有金线刺绣的精致红丝长衫,却像一名仆人那样僵硬地站立着。 他确实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仆人,但他的服从是出于自愿,不像眼前这女人。当然,他在这个时候只是一个聋子和瞎子而已。 尸冥精确地控制着他在这两个人身上编织的纯阴之气能流。没有必要毁坏有价值的仆役。 尸冥的身上当然没有一滴汗,没有让这里夏日残留的热气碰触他的身体。尸冥是个高大的男人,虽然鬓角已经有了丝丝飞霜,但黝黑的面孔依然俊美。对面前这个女人进行心灵压制对他来说毫不困难。 一阵怒容扭曲了尸冥的面孔。心灵压制并非无往不利,还有一些女人,很少的一些女人有着很强的内在力量,即使受到控制也一直挣扎着想要脱离他,虽然并不知道可以逃脱的裂缝在哪里。 而尸冥的坏运气就在于,现在他对这样的一个女人有一点小小的需要。现在她还在他的手心里,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身陷罗网,但她一直没有停止挣扎。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承受的危险 当然,她早晚会失去利用价值,那时尸冥就要决定是对她放手不管,还是永远地摆脱她。这两种选择都有危险,当然,没有任何事能威胁到他。 但尸冥是一个谨慎的人,小心翼翼是他行事的原则,如果不加注意,细小的危险就会有所增长。尸冥总是用审慎的态度选择他将要承受的危险。 杀死她,还是留下她? 女人话音的消失将尸冥的注意力从思考中拉回到现实。“等你离开这里之后,”他对她说,“你将不再记得这次的来访,在你的记忆里将只剩下与平时一样的清晨散步。” 她带着渴望取悦尸冥的神情点点头。他微微解开一点纯阴之气束缚,这样他刚才所说的话就会在她走到街上后不久,从她的脑海里蒸发掉。重复使用心灵压制会让目标习惯于服从尸冥,但只要被使用,就总会有被目标发现的可能。 随后,尸冥又解开了晁恒的思想。晁恒百户,一名小贵族,也是一个忠于誓约的人。晁恒神经质地舔了舔自己的薄嘴唇,瞥了那个女人一眼,然后立刻单膝跪倒在尸冥面前。 这些魔界的朋友现在被称为魔尊的爪牙了。既然尸冥等人现在已经重获自由,他们就要开始学会该如何严格遵守他们曾经立下的誓言。 “把她带到后街去,”尸冥说,“留她在那里,不要让别人看见。” “依您的吩咐,伟大的主人。”晁恒一边说,一边跪着作了个揖。他站起来,转过身,仍然躬着腰,拉起她的一只胳膊。女人顺从地随他离去,眼里仍然充塞着迷茫的雾气。 晁恒不会问她任何问题,他很清楚有许多事情是他绝对不想知道的。 “你的漂亮玩物之一?”房门一关上,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就从尸冥背后传来,“你已经开始喜欢让她们穿那样的衣服了?” 尸冥抓住阳极之力,让上清之气在自己的身体里充盈,从他的约束和誓言中产生的保护,挡住了真源男人一半中污染的啸吼。据他所知,这种约束的另一端连接着比苍天更强大的力量,甚至比昊天上帝还要强大。 在房间中央黄褐色的地毯上出现了一道门,一道通向异处的门。在门消失的瞬间,尸冥隐约看到一间装饰着许多雪白锦布帘的房间,随后房中就出现一个女人,穿着白衣裙,一根银丝编织的带子束在腰间。 如同一阵寒风般在尸冥皮肤上掠过的一阵细微的刺麻感告诉他,她已经在导引真气了。她身材修长,面容美丽————一如尸冥的俊美;黑眸如同两池无底的深潭,头发上装饰着银色的星辰和新月;发梢如同完美的黑色波浪在肩头翻涌。男人在看到她的时候,都会被欲~火烧干口中的唾液。 “你偷偷来我这里干什么,兰飞儿?”尸冥粗声问道,他没有放开上清之气,反而又准备了几个凶狠的手段以防万一。“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就派个使者过来,如果我觉得的话,我会决定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兰飞儿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甜美、狡黠的微笑:“你一直都是一头猪,尸冥,但你很少是个傻瓜。那个女人是鬼子母。 如果她们有所察觉怎么办?你还要派出使者去声明你在哪里吗?” “她能导引真气?”尸冥冷笑一声,“她甚至还没强大到在没有监护的情况下出门的程度。现在她们把没受过教育的孩子都称作鬼子母了。她们学到的知识有一半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小花招,一半是些一鳞半爪的皮毛。” “如果那些没受过教育的孩子用十三人联合的方式对付你,你还会这么自大吗?”兰飞儿声音中那种冰冷的嘲笑刺痛了尸冥,但他没让这种感受表现出来。 “我自然有所提防,兰飞儿。她可不止是你所谓的‘漂亮玩具’,她是白塔在此处的细作,而现在她会准确地向白塔报告我告诉她的内容,并且会迫不及待地这样做。是那些在白塔里为星主服务的人告诉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她。” 总有一天,这个世界将拋弃“弃光魔使”这个称谓,跪倒在“星主”面前。这是在极为久远之前就注定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来,兰飞儿?肯定不会是为了帮助一个无辜的女人吧!” 兰飞儿只是耸耸肩:“你怎么玩你的玩物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在乎。你并不是个好客的人,尸冥,所以你应该原谅我……”一只银色的酒壶从尸冥床边的一张小桌上升起来,朝一只镂金的多棱杯里倾入暗色的酒浆。 当酒壶落回桌面上时,多棱杯也飞进兰飞儿手里。当然,尸冥只是感到一点轻微的刺麻,却没有看见任何能流的编织,他从来都不喜欢这样。幸好她也同样无法看见他的编织。 “为什么?”尸冥又问了一遍。 兰飞儿缓缓啜了一口酒,才说道:“因为你躲开我们这些人,所以有几个星主主动上门拜访了。我是第一个来的,好让你知道我们无意攻击你。” “其它人呢?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为什么需要别人的设计?”突然间,尸冥笑了出来,笑声低沉洪亮,“那么你不是来攻击我的,对不对?你从来也不是个会公开发动攻击的人,对不对?大约不像燕痴那么坏,但你喜欢的是偷袭。这一次,我会信任你,让你把想说的说出来,只要不离开我的视线。” 胆敢将背对着兰飞儿的人,就算最终在背上发现她的刀子也是活该,即使在将她盯紧的时候也难以保证绝对的安全,她的脾气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还有谁会来找我?” 这一次,尸冥得到了清晰的警告————这是男人的编织。另一座门在他面前开启,露出一道大理石环拱和后面宽大的石砌阳台,海鸥在无云的蓝天上盘旋鸣叫。 一个男人从门中走进房间,门在他的身后关上。 幽瞳的身体结实强健,看上去比实际身材还要高大,步履轻快灵活,神态则显得相当粗鲁。幽瞳有着深邃的眼睛和一头灰发,以及修剪整齐平直的胡子。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有人在说游戏吗 本来幽瞳也算得上是相貌出众,但一道从发际一直延伸到下巴的伤疤彻底破坏了脸形,仿佛曾经有根红热的火棍在他脸上斜拖而过。 在许多岁月以前,当这道伤疤刚刚出现的时候,幽瞳原本可以立刻将它消去,但他选择将它保留下来。 尸冥能模糊地感觉到,幽瞳将阳极之力抓得像他一样死紧。幽瞳则用警觉的眼神望着他:“我以为会在这里看见侍女和舞女,尸冥。难道在这么多年之后,你终于厌倦了你的那些游戏?”兰飞儿一边抿酒,一边发出轻轻的笑声。 “有人在说游戏吗?” 尸冥甚至没注意到第三道门的开启,那道门里是一个充满了水池和凹槽圆柱的巨大房间,有许多几乎裸体的百戏演员和穿得更少的侍者来回走动。 奇怪的是,坐在那些表演者中间的是一名瘦骨嶙峋的凄然老者,身上的衣服满是皱褶。那道门在眨眼间就消失了,尸冥看见自己的房里出现两名身上只挂着几片薄纱的仆人。 其中一名是身材健壮的男人,手里捧着一只雕金托盘;另一名是美丽、性感的女人,正急切地将一只白釉酒壶里的酒倒在托盘上的水晶杯里。站在两名仆人前面的则是他们的主人,第三位来访者。天籁小说网 除了兰飞儿之外,无论是与谁相比,砉砉都称得上是个令人惊羡的美人,拥有无人能及的妖娆艳丽,而身上剪裁修短的绿丝裙也出色地映衬着她的丰姿。 一颗鸡卵大小的红宝石缀在砉砉的双乳之间,一顶镶嵌着更多红宝石的小冠冕拢住了她赤红色的长发。尽管与兰飞儿相比,她不免失色,看起来仅仅算得上清秀,但脸上调侃的微笑似乎正在告诉旁人,这种比较丝毫也不会干扰她的心情。 砉砉向后伸出一只戴满戒指的手,轻轻招了招,发出一阵黄金手镯互相碰撞的声音。 那名女仆急忙将水晶杯放进她的手里,然后和男仆一样在脸上堆满了奉承的笑容,虽然砉砉根本也没有转头去看。“那么,”砉砉欢快地说,“几乎有一半还活着的星主都集中在一个地方了,而且其中也没有人想要自相残杀。有谁能想到,在至尊暗主回归以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骞淼确实曾经暂时阻止了我们杀死彼此,但现在……” “你在你的仆人们面前总是这样随口胡说吗?”幽瞳冷着脸问道。 砉砉眨眨眼,回眸瞥了一下那两个人,仿佛早已忘记了他们。“他们不会说出去的,他们忠于我,对不对?”那两人立刻跪倒在地,迫不及待地述说对她炽烈的热爱。这是真的,他们真的爱她,至少现在是这样。 过一会儿,砉砉微微皱眉,两名仆人立刻半张着嘴,僵在原地。“他们确实在这里,但他们不会打扰你的,是不是?” 尸冥摇摇头,心里寻思着这两名仆人真正的身份。只是长得漂亮并不能成为砉砉的仆人,他们一定也同时拥有权势和地位。只有庄主才能成为她的男仆,贵妇才能为她准备洗澡水,这就是砉砉的品味。 纵欲享受是一回事,但她简直是肆无忌惮地浪费。如果正确地进行操控,这两个人大约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但砉砉对他们施加的心灵压迫让他们彻底变成了一对装饰品。这个女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思考。 “我还会看到更多人吗,兰飞儿?”尸冥咆哮道,“你们是不是也让韩咒不再认为他是暗主继承人?” “我怀疑他是否傲慢到那种程度,”兰飞儿语气平和地回答,“他已经见到了骞淼的下场。说到这个,这就是砉砉提议这次聚会的原因。我们曾经是不朽的十三人,现在,我们中有四个死了,还有一个背叛了我们。今天参加聚会的只有我们四个,这也够了。” “你确定万剑背叛了?”幽瞳问,“以前他绝对没有这么做的勇气,他从哪里找到的勇气去投向那必败的一方?” 兰飞儿带着饶有兴味的神情笑了一下:“万剑曾经有勇气设下一个埋伏,以为那样他就能凌驾于我们之上。当他的选择变成立刻死掉和参与一场必败的抗争时,他并不需要太多的勇气。” “我打赌,他做选择时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思考,”幽瞳脸上的伤疤让他的冷笑显得更加尖刻,“如果你当时那样接近他,可以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你还要让他活下来?你有能力在他察觉你之前就杀死他。” “我杀人的速度不像你那么快。杀戮是最终极的手段,一使出便无可挽回,事情通常都会有更有利的解决之道。另外,用你能理解的措辞来说,我不想对更强大的力量发起正面攻击。” “他真的那么强大吗?”尸冥平静地问,“那个令公鬼,正面相对的时候,他真能压倒你?”如果有必要,尸冥本人并非做不到这一点,幽瞳亦然。但如果他们两人之中任谁有此意,砉砉都很有可能会与兰飞儿联合。 说到这个,这两个女人此刻八成已经全身满盈上清之气,随时准备稍有怀疑便立刻迎击在场的两位男人,或是彼此。而那个乡下男孩,一个没受过训练的放羊的!他懵懵懂懂,除非接受万剑的教导。 “他是转生的真龙。”兰飞儿依然用轻快的声音说道,“真龙比任何人都强大。” 幽瞳下意识地揉搓了一下脸上的伤疤,那是真龙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号。那是在三千年以前,在那以后,魔尊重新被囚禁,世界遭到毁灭,发生了那么多事,但幽瞳从没忘记过这道伤疤的由来。 “好了,”砉砉说,“我们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讨论这些吗?” 尸冥不悦地看了她一眼。那两名仆人仍然僵滞在原地,只是姿态和刚才有了一些差别。幽瞳在胡子底下低声地咕哝了几句。 “如果这个令公鬼真的是真龙转生,”砉砉一边继续说下去,一边坐在四肢撑地的男仆背上,“我很惊讶你还没把他抱到你床上去,兰飞儿。或者这样做并不容易?我依稀还记得真龙是如何牵住你的鼻子,捂住你的小脾气,让你去给他拿酒的。”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天命日 砉砉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托盘里,那只托盘现在正由微呈跪姿的女仆一动也不动地托在手里。“你对他是那样迷恋,如果他想要一块地毯,你会自动躺到他脚下的。” 兰飞儿暗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随后才恢复对自己的控制:“他大约是转生的真龙,但他不是真龙本人。” “你怎么知道?”砉砉一边问一边露出微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笑话,“大约像许多人相信的那样,所有人都在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而转生。但就我所知,一个人根据预言的记载而转生,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有谁能知道他是什么人?” 兰飞儿给了她一个轻蔑的笑容:“我曾经仔细地观察过他,他依旧非常天真,就像一个放羊的应有的样子。”轻蔑的表情在这时转为严肃,“但现在他有了万剑,虽然他们的联盟并不牢固。而在万剑之前,已经有四名星主死在他的手上。” “让他去削掉那些枯枝吧!”幽瞳粗声说道。 幽瞳编织出一股风之力的能流,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胳膊搂住了雕花矮椅背。任何以为他现在很放松的人都是愚蠢的,幽瞳总喜欢愚弄自以为有机会偷袭他的敌人。 “等到了天命日,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就能得到更多。难道你认为他能赢得末日战争,兰飞儿?即使他有了万剑,但这次没有阳九百六帮他了。不管有没有万剑,暗主都会让他变得像一只破碎的灯盏,再也发不出半点光芒。” 兰飞儿拋给幽瞳一个充满轻蔑的眼神:“我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活到暗主最终得到自由的时候?已经有四个完蛋了。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你吗,幽瞳?你大约会希望这样。如果你能击败他,那你就能彻底摆脱那道疤痕了,不过我已经记不清,在混元之战中,曾经有多少次你与他正面对阵?你曾经赢过他吗?我似乎不记得你赢过。”她又毫无停滞地转向砉砉,“或者会是你。因为某些原因,他确实不愿意伤害女人,但你甚至没办法像万剑那样得到选择的机会。你无法传授他任何技艺,除非他决定把你当成他的宠物,那样你的生活就会有所改变了,不是吗?你不必再去决定哪一件玩物会让你更快活,你要学会如何去让别人快活。” 砉砉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尸冥准备设立屏障,以免两个女人间的战斗会误伤到他,他甚至准备在烈火出现时立刻将自己传送走。 尸冥感觉到幽瞳也在聚集上清之气,而且正在采取一些与他不同的行动————幽瞳称此为争取先手优势。 尸冥探过身,抓住幽瞳的胳膊。幽瞳恼怒地甩开了他,但时机已经过去了。两个女人现在不再彼此对视,而是一起看着他们。她们不会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但尸冥和幽瞳之间显然是发生了些什么,怀疑的光芒正在她们的眼里闪耀。 “我觉得听听兰飞儿到底想说些什么,”尸冥并没有看幽瞳,但他的话明显是对幽瞳说的,“她一定不止是愚蠢地想吓倒我们。”幽瞳甩了一下头,那大约是点头同意,但也可能只是恼怒之举。不过尸冥的目的已经达到。 “哎哟,说到重点了,虽然一点威吓并不是坏事。”兰飞儿的黑眸里仍然保留着怀疑,但她的声音如同潭中的静水一样清澈。“骞淼想控制他,却失败了,最后想要杀死他,也失败了。骞淼企图用恐惧征服他,而恐惧对于令公鬼并没有用。” “骞淼的脑子有一大半都疯了,”幽瞳喃喃地说,“他身上残留的人性不到一半。” “我们只是凡人吗?”砉砉扬起一侧的眉弓,“肯定不止如此吧!这才是人。”她伸出一根手指抚摸了一下跪在她身旁的女人面颊。“我们应该创造一个新词来称呼自己。” “不管我们是什么,”兰飞儿说,“我们可以在骞淼失败的地方赢得成功。”她微微向前倾过身,仿佛是要将她说的话压向屋里的其它人。兰飞儿很少会表现出激动的情绪,现在她是怎么了? “为什么只有我们四个?”尸冥问。关于兰飞儿现在的态度,可以以后再讨论。 “为什么还要其它人?”兰飞儿回答,“如果我们能让转生真龙在天命日时跪倒在暗主面前,为什么还要把这份荣耀和报偿跟多余的人分享?而且他大约还能被用来……你是怎么说的,幽瞳?削去那些枯枝。” 这是一个尸冥可以理解的回答。当然,尸冥不信任她,他不信任任何人,但他懂得野心。在真龙把这些星主封印在魔尊的囚牢中之前,他们一直处心积虑地谋划自己的权势地位;从他们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开始,这样的谋划也重新开始了。 尸冥只需要确认兰飞儿的谋划没有干扰到他自己的。“说吧!”他对兰飞儿说。 “首先,还有其它人正在试图控制他,大约是要杀死他。我怀疑那些人里有燕痴和韩咒。燕痴总是躲藏在阴影里,而韩咒一直都在恨着真龙。” 幽瞳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或者只是一阵抽搐,但他对真龙的恨意与韩咒相比微不足道,虽然他有更好的理由去恨真龙。 “你怎么知道我们之中不会有人正这么打算?”砉砉狡黠地问。 兰飞儿微笑的双唇间露出了和对面那个女人同样多的牙齿,也同样地冰冷:“因为你们三个在其它人不顾一切地互相攻击时,选择了为自己营造巢穴,保存实力。当然,还有其它原因。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们,我会严密监视令公鬼。” 兰飞儿对他们的评价并没有错。尸冥喜欢用外交策略和阴谋代替公开的冲突,虽然并不排斥必须的暴力。幽瞳总是将军队和征服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除非他确信自己可以获得胜利,否则他不会接近真龙,哪怕真龙已经转生成了一个放羊的。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岁月来去如风 砉砉也喜欢征服,不过工具并不是许多的士兵。尽管沉迷于玩物,但她绝非毫无寸进。她每次只迈出一步,而且也不会迈得很远,却要保证这一步坚实可靠。 “你们知道,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监视他,”兰飞儿继续说道,“但你们绝对不能插手,否则就要冒着被察觉的危险。我们一定要把他拉回……” 砉砉饶有兴味地向前倾过身体,幽瞳也开始微微地点头。尸冥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兰飞儿的办法大约可行,但如果不行……如果不行,尸冥已经想出了几个可以让他得利的策略。最后的结果大约会很令人满意。 上古神镜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 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上古神镜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它吹向西南,熔金般的骄阳彻底抽干了它的水分。这片土地已经有许多星期没有尝过雨水的味道了。 夏末的炎热一日强过一日,一些树上出现了提早发黄的叶子,干涸的小溪里只剩下一块块焦热的岩石。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青草已经消失了踪影,只剩下瘦弱、枯萎的灌木还在用根系紧攥着土地。风吹起这片土地上的尘土,露出埋在下面的石块。 这些石块历经长久的风雨磨蚀,凡人的眼睛已经无法看出它们是一座大城的遗迹。这座大城现在只是一些渐渐被人们遗忘的故事而已。 风吹到白民乘黄国境,掠过了几座零散的村庄,以及一些在干枯的犁沟间愁容满面忙碌的农夫。当风将自己携带的沙尘拋洒在一座村庄的长街上时,它源起的那座森林早已落在遥远的后方。 这里只有一丛丛稀疏的灌木。村庄的名字是难老泉,这里的泉水在夏天的时候就开始变小了。几只狗趴在闷热的天气里不停地喘着气。两个没有穿中衣的男孩一边跑,一边用棍子敲打一个塞满稻草的猪膀胱。 除了他们的叫嚷声,村中只剩下客栈门板上的招牌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吱嘎声。被绑在客栈门前的上鞍马匹懒洋洋地甩动着尾巴。像这条街上其它的建筑物一样,这间客栈也是用红砖和茅草屋顶搭成的,但它有两层楼,是这座井然有序的小镇上最高大的建筑。 在客栈的雕刻招牌上写着“清风徐来”。 在飞落的尘土中眨了眨眼,紫苏仍然将一只眼睛贴在棚屋墙壁的裂缝上,向外窥望。她只能看见棚屋门口那名卫兵的肩膀,但她的注意力其实是集中在远处那间客栈上。 紫苏希望那间客栈的名字不会代表什么凶兆。他们的理正,也就是本地员外显然已经到了,但紫苏一直没有看见他。毫无疑问,他正在听取那名农夫的控诉。 刑景泽,还有他的兄弟、亲戚以及他们的老婆,所有人都似乎巴不得替员外的扈从动手,立刻对她们执行绞刑。紫苏想知道这里的律法会如何处罚烧毁一座谷仓和里面的耕牛的罪行。 当然,这次事故是无意的,但毕竟紫苏一行人擅自闯入在先,这辩护大约不太站得住脚。 成少卿已经在混乱中拋下她们逃走了。这个人真是无耻!紫苏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为他的逃脱而感到高兴。黎明时分,正是成少卿在那些农夫发现他们时打倒了刑景泽,让那名农夫手里的油灯掉到干草堆上,如果要找纵火元凶,那只能是他。但成少卿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大约他最好还是离开。 转身靠在墙上,紫苏擦掉眉头的汗水,但新的汗水马上又渗了出来。棚屋里非常闷热,但两位同伴似乎没有注意到。丹景玉座像男人一样四肢摊开,躺在她的与紫苏式样大同小异的暗色黄麻骑装上。 丹景玉座盯着棚屋顶,懒懒地用一根稻草敲打着下巴。古铜色皮肤的桑扬身材苗条,有着和男人一样的身高,她盘腿坐在地上,只穿着浅色小衣,正在用针线缝补长衫。 她们被允许保留鞍袋,当然,农夫们在此之前已经对鞍袋进行过详细的搜查,确认里面没有刀剑斧头之类可以帮助她们逃脱的物品。 “在白民乘黄,烧掉一座谷仓的惩罚是什么?”紫苏问。 “如果我们走运,”丹景玉座躺在那里回答,“会在村子的广场上被皮带抽一顿。如果不走运,就是一顿鞭子。” “太可怕了!”紫苏喘息着说,“你怎么能说这种事叫走运?” 丹景玉座侧翻过身,用臂肘支起身体。她是个身形矫健的女子,相貌不算艳丽,却堪称清秀,从外表看上去并不比紫苏大几岁,但那双锐利的大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一呼万应的威严。 一个被关在穷乡僻壤之地的棚屋里等待审讯的少女绝不可能有这种眼神。有时候,丹景玉座会像成少卿一样忘记自己是谁,大约她忘得比成少卿更严重。 “等到被抽一顿之后,”丹景玉座用干脆利落的语气说道,“这里的事情就告一段落,我们也可以继续赶路。这样浪费的时间比我能想到的其它惩罚都要少,当然比被腰斩要少。根据我对白民乘黄律法的记忆,我不认为会有死刑。” 紫苏喘息着笑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时间?从这一路行进的方式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我发誓,我们一定已经走过了从嘉荣城到这里的所有村庄,却没有任何发现。没有只字片语,没有一点消息,我不认为真的有逃亡的鬼子母在集结。而现在,我们只能徒步前进了。我刚才听他们说,成少卿在逃跑的时候也带走了马匹。我们现在身无长物,被锁在一间棚屋里,等待着苍天知道会是怎样的惩罚!”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你是想卖弄风情吗 “不要说出名字,”丹景玉座压低嗓子厉声说道,同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瞥了一眼外面站着守卫的那道粗木门,“不加管束的舌头会让你的处境变得更糟,任何时候说话都要小心。” 紫苏扮了个鬼脸,一部分原因是她已经厌倦了丹景玉座的晋城渔民俗话,另一部分原因是丹景玉座的话是对的。到目前为止,她们仍然赶在那些对她们不利的讯息之前————大约说是对她们致命的讯息会更加合适。 但有些讯息能够在一天时间内跨越上百里。丹景玉座一路上都用小莱作为自己的名字,桑扬的名字是花可贞,成少卿的名字则是史林,丹景玉座费了一番力气才让他相信自称为云龙是个愚蠢的选择。 紫苏不认为会有人认识自己的名字,但丹景玉座坚持要她把名字改为赛桦楠。其实,就连成少卿也不知道她们真正的名字。 他们真正的麻烦是丹景玉座并没有打算放弃。他们已经连续寻找了几十天,却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丹景玉座的脾气与日俱增,现在无论是谁提到前往晋城去找令公鬼,都会招来丹景玉座狂暴的怒气。虽然他们都认为现在去晋城才是明智之举,但即使是成少卿也不敢去招惹丹景玉座的脾气。 这并不表示从前的丹景玉座脾气很温和。但紫苏很明智地没有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桑扬终于缝好衣服,将它从头顶套在身上,然后将胳膊弯到身后,扣好扣子。 紫苏不知道桑扬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她自己痛恨任何一种针线活。现在那身裙装的领口开得更低了些,露出一小部分胸部,而且似乎也更贴身了一些。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会来这个热烘烘的棚屋里邀她舞上一曲。 桑扬在紫苏的鞍袋里翻找了一阵,拖出一只放着胭脂水粉之类东西的小木箱,那是她们出发时雷三姐强迫紫苏带上的。紫苏想把它丢掉,但她一直没工夫去做。在箱盖下面嵌着一面小铜镜,桑扬随后就在这面镜子前用兔毛刷妆点她的姿容。 桑扬以前从没在这方面显露出任何兴趣,而现在,她却为难地看着仅有的一把乌木发梳和一把小奇玉梳。她甚至在嘟囔着没有办法加热那把烫发熨斗!自从她们开始这样的颠沛流离以来,她的黑发已经长了许多,但仍然还不到肩膀。 看了一会儿之后,紫苏问:“你要做什么,桑……花可贞?”紫苏没有去看丹景玉座。她能管住自己的舌头,无论是被囚禁在这个蒸笼里,还是不久之后接受审讯时。被吊死,或是被公开鞭刑,这是什么样的选择啊!“你是想卖弄风情吗?”这当然是个笑话,桑扬脑子里只有死板的公务。紫苏只是想活跃一下屋子里的气氛,但桑扬的回答却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是的。”桑扬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睁大眼睛望向镜子,仔细地修饰着她的睫毛,“如果我找对了男人撒娇,大约我们就不需要接受鞭打或是其它什么刑罚了,至少可以让判决轻一些。” 紫苏张大了嘴,想要抹汗的手停在半空。她觉得桑扬的样子仿佛是一只雄鹰在宣称自己要成为一只麻雀。但丹景玉座只是坐起身,不带表情地对桑扬说:“你怎么会想到要这样做?” 紫苏怀疑如果丹景玉座这时望向自己,她立刻就会低头忏悔。丹景玉座的目光总是让被她注视的人产生向她行屈膝礼、并照吩咐去做的冲动。 即使是成少卿,在大多数时间里也会受到这种影响,只是他不会行屈膝礼。 桑扬平静地用一把小刷子轻扫自己的双颊,并在小铜镜里观察化妆的效果。她瞥了丹景玉座一眼,不管是否感受到对方的气势,她仍然用那种轻快的语气回答:“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一名商人,她的生意是贩卖皮草和木材。我曾经见过她如何迷惑一名滕州员外,让他答应将他封地内一整年的木材以半价卖给她。我怀疑他要一直等到回家后才会想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大约一直都没察觉。他后来又送给我母亲一副和田玉的手镯。白水江城女人轻佻放荡的名气并非完全属实,其中有许多是那些假正经的人们加油添醋的谣传,但我们也确实有我们的手段。母亲和姨妈也把这些手段传授给了我和我的姐妹、表姐妹们。” 桑扬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摇摇头,轻叹一声,又开始装扮自己:“但恐怕在第十四个命名日时我就已经有现在这么高了,那时我还是个干瘦的姑娘,就像一匹长得太快的马驹。就在我刚刚能在房间里用平稳的步伐走路后不久,我知道了……” 桑扬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将拥有另一种人生,不止是一名商人的人生。而现在,这样的人生没有了,我却正好有机会利用多年前被传授的技艺。我觉得不出还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和场合利用这些技艺了。” 丹景玉座仍然用精光闪烁的眼神望着桑扬:“这并不是原因,不是全部的原因,你还有话没说。” 桑扬将一支小刷子扔进化妆箱,眼里闪耀出愤怒的光芒:“全部的原因?我不知道什么全部的原因。我只知道我的生命需要一些东西来代替……那些已经失去的。你亲口告诉过我,这是活下去的惟一希望,复仇并不足以支撑我活下去。我知道你的目标是必要的,可能也是正确的,但苍天助我,这对我来说并不够。我不能让我像你一样如此专注于你的志业,大约是因为我参与得太晚了。我会留在你身边,但这并不够。” 桑扬恢复平静之后,便开始逐一将瓶罐盖好,放回到箱子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用力,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枸骨香气。“我知道卖弄风情并不能填补那种空虚,但这至少能让我度过一段无聊的时光,大约我应该做我生来就要做的人,我不知道。这不是我刚刚有的念头,我一直都希望能像我母亲和姨妈们那样,长大之后有时还会在做白日梦的时候想到这些。”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不喜欢等待 桑扬的脸上露出戚然的表情,当她把最后一只瓶子放进箱子里时,动作已经轻柔了许多。 “我觉得,大约我一直都在把自己装扮成别人,在脸上盖了一层面具,直到它变成我的第二张脸。我有重要的职责,比经商更加重要。等我意识到还有别的路可走时,面具却已经牢固到脱不下来了。嗯,现在该做的都做了,我的面具已经取下。六七天之前,我甚至还考虑过从成少卿那里开始练习,但我的技艺确实是生疏了,而且我觉得他是那种把无心的承诺看得太认真,并且会确认承诺都将实现的男人。” 一个浅浅的微笑突然出现在她桑扬唇边:“我的母亲总是说,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就表示计算出现了严重失误。如果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你只能放弃一切尊严转头逃走,或者付出代价,并将此作为人生中的一课。”她的微笑忽然变成一阵坏笑,“我的才英姨妈却说你要付出代价,并享受它。” 紫苏只能摇摇头。桑扬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她竟然说要……即使是亲耳听到,紫苏也无法相信。 话说回来,桑扬看起来真的不一样了,在经过那些小毛刷的整理之后,紫苏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胭脂水粉的痕迹,但嘴唇变得更加丰满,面颊更加滋润,眼睛也更大了。桑扬本来就是个明艳绝伦的女子,现在她的美丽仿佛被放大了十倍。 但丹景玉座并没有放弃对桑扬的怀疑:“如果这名乡下员外是个像成少卿一样的男人呢?”她轻声问,“那你该怎么办?” 桑扬跪起身,挺直背脊,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极其平静的声音回答:“那你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两个人不眨眼地盯着对方,寂静在屋中蔓延。 紫苏很想知道丹景玉座会如何响应桑扬的问题,但没等到丹景玉座回答,如果她真能答得出,棚屋的门外就传来了铁链和锁的碰撞声。 另外两名女子缓缓站起身,平静地收拾好她们的鞍袋。只有紫苏一跃而起,一边在心里为她那把被搜走的匕首而生气。真是愚蠢,竟然在这时候想要那种东西,她心想,那只会给我添更多的麻烦,我又不是故事里那些他娘的英雄,即使我冲向卫兵———— 门被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穿着中衣和皮革长马甲的男人。对于一个年轻姑娘,即使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也绝对打不过这种人,就算是一把斧头也没办法。 他的身材只能用魁梧壮硕来形容,头上残存的几绺头发一半以上已经变白,但看上去仍旧像一棵老榕树桩一样壮实。 “该是你们这些姑娘去大人那里答话的时候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要我们像拖麻袋一样把你们拖过去?不管怎样,你们都得去,但我可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把你们扛过去。” 紫苏看见他的身后还等着两个男人,头发也都是灰白的,虽然不及他健壮,但看起来一样不好对付。 “我们自己走过去。”丹景玉座不动声色地对那个男人说。 “很好,那就过来吧!孙大人不喜欢等待。” 虽然丹景玉座说了她们会自己走,但三个男人还是分别紧抓住一名女子的手臂,把她们拖上满是尘灰的街道。紫苏觉得那个秃头男人握住自己胳膊的手像镣铐一样坚硬。 有必要如此防范我们逃跑吗?紫苏苦涩地想。她很想踢一下这个男人的脚踝,看看他是不是会松手,但他的身材看上去是那么壮实,紫苏怀疑自己这么做只会给脚趾带来一阵痛楚,并让她被拖着走完剩下的路。 桑扬仿佛正在努力思考着什么,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一直在做着一些小手势,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是在默诵某些话语,但她又经常会摇摇头,重新开始那套演习。 丹景玉座也陷入深深的思考,紧皱起双眉,甚至还不停地咬着下唇,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丹景玉座以前不曾有过如此不安的表现。这两个女人没有给紫苏增添任何一丝信心。 走进“清风徐来”的大厅,看了一眼满是横梁的天花板,紫苏只感觉到更沉重的压迫感。头发平直的刑景泽在眼睛周围有一圈肿胀的黄色瘀伤,站在庄主面前的一侧,身边站着与他同样粗壮的兄弟堂亲和他们的老婆,他们全都穿着他们最好的长衫或围裙。 这些农夫看着三名被带进来的囚犯,眼里搀杂着愤怒和满意的神色。紫苏的心又沉了一下。农妇们瞪视的目光里迸射着更加纯粹的恨意。周围墙边站满了村民,身上还都穿着日常干活的衣服。 铁匠身上套着皮围裙;一些女人高高地卷起袖子,手上沾满面粉;人群中还能看见不多的几位老者和几个小孩子。大厅里充满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走进屋里的三个女人,目光中闪耀着像刑景泽一样的狂热。 紫苏觉得难老泉一定不曾有过这样让人兴奋的好戏,她曾经在一次死刑上见过这样的人群。 大厅里的桌椅都被挪到了一边,只有在砖砌的长铜炉子前还留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面容豪放、身材健壮的灰发男人,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绿色云锦长衫,双手交叠在桌面上。 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却仍保持苗条身材的女子站在桌边,穿着同样做工精良的灰色黄麻裙装,在领口的位置绣了一圈白花。 紫苏猜测这就是本地的庄主和他的夫人,两位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比他们的农人和佃农好不了多少的乡下小地主。 押送她们过来的男人将她们带到庄主的桌子前,就走进了人群。穿灰色棉布衣裙的女人向前走了一步,人群中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 “所有在这里的人都请注意,”那个女人高声说道,“孙大人今天将会给予公正的裁决。囚犯们,你们被带来这里,是为了接受孙大人的审判。”那就是说,她不是庄主夫人,而是一位官员。孙希龄?”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说出你的证言 在紫苏的记忆里,这个人应该是在玄都,是锡城的女王卫队的大将,难道这里的孙希龄会是同一个人吗?她瞥了丹景玉座一眼,但丹景玉座只是紧盯着脚前的地板。无论这个孙希龄是谁,他看起来显得很是疲倦。 灰衣女子继续说道:“你们被指控在黑夜中擅闯这里,纵火并毁坏了一幢建筑物,以及里面所有的物品,杀死了里面的家畜,伤害了刑景泽,并偷窃了一个据称装有金银的荷包。据我们所知,这些攻击和偷窃行为是你们的同伙干的,虽然他已经逃脱了,但在律法上,你们负有同等的罪责。” 灰衣女子停了一下,以便让囚犯们理解这段话的意思。紫苏和桑扬交换了一个沮丧的眼神。成少卿还在这些麻烦里加上了偷盗的罪名,现在他大约已经在前往三江口的路上,搞不好还跑得更远。 过了一会儿,那名灰衣女子又说道:“指控你们的人将与你们对质。”她指着刑家的那一群人说:“刑景泽,说出你的证言。” 粗壮的刑景泽带着一种因为受到重视而感到得意洋洋的神情走出人群。他扯了扯被木头钮扣系住,紧绷在肚子上的长衫,用手拨了拨不停垂到脸上的发丝:“就像我说的那样,孙大人,事情是这样的……” 刑景泽还算知道地讲述了在干草棚里发现紫苏一行人并命令他们出来的经过。刑景泽把成少卿的身高加了一尺,而且成少卿只是给了他一拳,在他口中却成了两人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的战斗。 油灯掉落在地上,干草被点着了,于是刑全家人都在将近黎明的时候跑了出来。他们抓住了这些囚犯,但谷仓已经被烧毁,然后他们又发现屋子里丢了一个钱袋。 孙大人的扈从恰巧从这里经过时,看见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正拿着绳子在树上寻找合适枝干的事被他轻轻地一语带过了。 刑景泽不知不觉又开始说起了和成少卿的那场“战斗”,而这一次似乎是他赢了。孙希龄打断了他的话:“够了,刑景泽,你可以退下了。” 这时又有一个圆脸的刑家妇人走到刑景泽身边,看年纪是刑景泽的老婆。紫苏觉得她虽然面颊圆胖,却一点柔软的感觉都没有,反倒像是一口平底锅或一块河石。她一走上前,就怒气冲冲地说:“您应该好好抽这些婊~子一顿鞭子,孙大人,不这样怎么行?好好抽她们一顿,再把她们拴在横木上,拖到野狗丘去!” “没有人让你说话,成鹃,”灰衣女子厉声说道,“这是审讯,不是老娘们瞎嚷嚷。你和刑景泽退下,立刻退下。” 他们听命退了下去,刑景泽的动作比他老婆更快一点。 灰衣女子转向紫苏和她的同伴:“如果你们想要为自己辩护,就现在说吧!”声音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其它的情绪。 紫苏认为丹景玉座会说话,她在一路上一直都处于领导位置,但丹景玉座连眼睛都没抬。走到桌子前面的反而是桑扬,眼睛一直望着桌后的那个男人。 桑扬的上半身仍然像以前一样挺直,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大步向前迈进,而是碎步向前款款而行,腰肢也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扭摆,臀部和胸部看上去比原来突显许多。 桑扬的动作并不招摇,却让人们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她。“这位大人,我们只是三个无助的女子,因为无情的战乱而不得不逃离家乡的人。”桑扬平时脆亮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挑花缂丝一般柔软的口吻,黑眸里闪烁着一种光芒,一种暧昧的挑逗。“我们现在一贫如洗,又迷了路,本想在刑大爷的谷仓里暂避一夜。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们很害怕黑夜。” 桑扬半举起双手,让手腕内侧朝向孙希龄,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过这个姿势她只摆了一会儿,就收了回去。“我们实际上并不认识那个自称为史林的家伙,他只是愿意为我们提供保护。在现在这种日子里,孤身女人们一定需要保护者的,庄主大人,但恐怕我们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桑扬稍稍睁大双眼,拋出一个乞求的眼神,向孙希龄暗示他可以是个更好的保护者人选。 “只有他攻击了刑大爷,庄主大人,我们本来打算逃走,或者是用干活抵偿这一夜的宿费。” 桑扬绕过桌子,优雅地跪在孙希龄身边,轻柔地用纤指握住他的手腕,专注地凝视着他,声音有一丝颤抖,迷人的微笑可以让任何男人心跳加速,态度让人充满遐思。 “庄主大人,我们为我们的轻微过失而心怀愧疚,但我们确实没有犯下指控中所说的那些严重罪行。我们只能仰仗您的宽容与怜悯,我乞求您,庄主大人,可怜我们,并保护我们。”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孙希龄只是盯着桑扬的眼睛。然后,他粗声地清了清喉咙,离开椅子,从桌子与桑扬相对的一端绕了过去。 村民中发生了一阵骚动,男人们像他们的庄主一样清着喉咙,女人们压低了声音彼此交谈。孙希龄停在紫苏的面前:“你的名字,姑娘?”天籁小说网 “桦楠,大人。”她听到丹景玉座发出一声抑郁的哀鸣,急忙又补充说,“赛桦楠,大家都叫我桦楠,大人。” “你的母亲一定很有先见之明,”他微笑着低声道,他不是第一个对这个名字产生兴趣的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赛桦楠?” “我感到非常对不住,大人,但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错。这些全都是史林干的。我请求您的怜悯,大人。”这与桑扬的申诉显得并不太协调。与桑扬的表演相比,任何乞求都显得苍白无力,但紫苏只能做到这样。她的嘴像外面的街道一样干燥。如果他决定吊死她们该怎么办? 孙希龄点点头,走到丹景玉座面前。丹景玉座仍然紧盯着地板,孙希龄用一只手捧住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睛望着自己。“那么你的名字呢,姑娘?”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补偿 丹景玉座一甩头,挣脱了孙希龄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小莱,大人。”她低声说道,“王小莱。” 紫苏低低呻吟了一声。丹景玉座明显是受到惊吓了,但仍然带着挑战的神情盯着那个男人。紫苏几乎要以为她会命令孙希龄立刻让她们离开的。 但在孙希龄问她是否要进行申诉的时候,丹景玉座只是不安地轻轻应了一声表示拒绝,而看他的眼神好像她才是发号施令的人。丹景玉座大约能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孙希龄转身坐回到椅子里,对桑扬说:“和你的朋友们站在一起,姑娘。”桑扬带着挫败的神情走到两名女伴身旁。紫苏觉得她还有一点怒气冲冲。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孙希龄高声对屋里所有的人说,“这是一桩重罪,而我听到的一切都不会更改这个事实。如果三个人潜入一幢民宅,偷走了那里的烛台,而且其中一人攻击了民宅的主人,这三个人就犯下了同等的罪行。这些损失要得到报偿,刑景泽,我会给你重建谷仓的花消,还有那几头牛的钱。”23sk. 那名粗壮农夫的双眼立刻变亮了,但孙希龄又说道:“钦玉在计算过具体的损失之后,会将所需的钱支付给你们。我听说,你们的一些牛已经不能再拉车和耕地了。” 纤瘦的灰衣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于你额头上的那个肿块,我给你一块散碎银子作为补偿,不要抱怨。”刑景泽刚张开嘴,他就坚定地说:“你喝醉的时候,成鹃打得比这个还要狠呢!”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的声音。刑景泽困窘地向人群中瞪了几眼,丝毫没有让笑声减弱一点,反而是成鹃咬着牙瞪向男人的一眼让笑声更大了。 “我也会补偿那个被窃的钱包,只要钦玉确认了那个钱包里的钱数。”刑景泽和他的老婆都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但他们保持了沉默,显然孙希龄算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紫苏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希望。 孙希龄将臂肘支在桌子上,目光转回到三名女犯身上,缓慢的话语渐渐将紫苏的肠子打成了一个结。“你们三个要为我干活,无论要完成什么样的任务,你们都会拿到正常的工钱,直到我支付的钱款得到偿付。不要以为我是个仁慈的人,如果你们向我立下的誓言可以让我相信不必派人看管你们,你们就可以在我的宅邸里帮佣,如果不行,你们就要去田里干活。在那里,每分钟都会有人盯着你们。干农活的报酬要更低一些,但这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 紫苏疯狂地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能让他满意,却又不会让自己有太大损失的誓言。她在任何时候都不喜欢言而无信,但她一有机会就要尽快离开这里,她不想因为太严重的背誓行为让自己的良心痛苦。 桑扬似乎也在寻找这样的誓言。丹景玉座犹豫了一下,就跪倒在孙希龄面前,将双手交叠在心脏的位置。她的眼睛紧盯着孙希龄的眼睛,那种挑战的眼神丝毫没有消退:“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天地为证,我发誓会完成你的一切要求,直到你满意为止,否则就让昊天上帝永远惩罚我,让黑暗吞噬我的魂魄。” 丹景玉座以细弱的低语说完了这段话,屋中却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誓言比这个更严重了,除了女人在成为鬼子母时所立下的誓言,镇岳乾坤杖会将那段誓言紧紧束缚在鬼子母身上,如同她血肉的一部分。 桑扬瞪着丹景玉座,然后也跪下来:“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天地为证,我发誓会……” 紫苏绝望地挣扎着,想找一个解决的办法。立下一个比她们较弱的誓言肯定意味着要去田里做工,会有人全天盯着她,但这个誓言……依照她所受的教育,打破这条誓言几乎像谋杀一样严重。 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立下这条誓言,或是长年累月地在农田里劳作,在夜里被锁起来,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停止。跪倒在另外两名女子身边,她低声说出了誓言,同时又在心里大声嚎叫。 丹景玉座,你这个彻底的蠢货!现在你让我陷入了多可怕的泥沼?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去找令公鬼!这感觉不太对,帮帮我! “嗯,”等到紫苏说完之后,孙希龄吐了口气,“我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做,不过这样确实是足够了。钦玉,你是不是要和刑景泽一起去统计一下他的损失?也让除了她们三个之外的所有人离开这里,然后再安排一下她们去庄园的事情。现在我相信不需要卫兵来看守她们了。” 身材苗条的灰衣女子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但她只用了几句话就让村民们鱼贯走出了房间。刑景泽和他的男人亲属们都凑到她身边,刑景泽的脸上更是露出了贪婪的神情。 刑景泽家的女人眼神中的贪婪一点也不逊于刑景泽,但她们仍然会不时狠狠地瞪着紫苏和另外两名女犯一眼。当房间空旷下来的时候,她们三个仍然跪在地板上。 反正紫苏也不认为自己有力气站起来,同样的喊声在她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要命,丹景玉座,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 “我们这里来过一些难民,”等到最后一位村民从屋里走出去之后,孙希龄说道,他靠回到椅子里,端详着她们,“但从没有像你们三个这样奇怪的。一个白水江城人,一个晋城人?” 丹景玉座唐突地点点头。她和桑扬站起身,身材苗条、古铜色皮肤的白水江城女子优雅地掸了掸膝盖,而丹景玉座站起来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动作。紫苏颤抖着双腿也站了起来。 “还有你,赛桦楠。”他又一次对这个名字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应该来自白民乘黄西部的某个地方,除非我听错你的口音。” “凤台。”紫苏喃喃地说道。当她咬住舌头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这里大约会有人知道紫苏是来自凤台的。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他是个无赖 “我没有从西方听到任何会导致难民出现的传闻。”他带着疑问的语气说,看到紫苏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逼问。“等你们还清债务之后,我会欢迎你们继续留下来为我服务。对于那些失去了家园的人来说,生活是非常艰难的,即使是一张女仆的帆布床,也比睡在灌木丛里更好。” “谢谢您,庄主大人。”桑扬妩媚地说着,用优美的姿势行了个屈膝礼,即使是只穿着一身粗重的圆领袍,看上去仍然像是在翩翩起舞。紫苏的响应要沉重得多,她不相信自己的膝盖还能行真正的屈膝礼。丹景玉座仍然只是站在原地,盯着孙希龄,什么话都没有说。 “很可惜,你们的同伴牵走了你们的马,四匹马可以让你们的债务减轻许多。” “我们不认识他,他是个无赖。”桑扬对他说,嗓音显示出一些过分的亲昵,“我很高兴能由您,而不是他来保护我们,庄主大人。” 孙希龄看了她一眼,紫苏觉得他的眼神里带有些欣赏的成分,但他只是说:“至少在我的庄园里,你们不会受到刑景泽家的骚扰。” 孙希龄没有得到任何响应。紫苏觉得在孙希龄的庄园里擦地板和在刑景泽的农舍里擦地板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我要如何才能离开这个漩涡? 苍天啊,我该怎么办? 寂静仍然在持续,屋子里只剩下孙希龄用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换成是别人,紫苏可能会觉得他是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但她不相信眼前这男人会有仓皇失措的时候,他八成是很生气只有桑扬对他的善意表示感激。 紫苏认为,依照这个男人的观念,她们的判决原本应该严厉得多。大约桑扬刚才热切的眼神和双手确实起了作用,但紫苏宁愿这个女人还是原来的样子,即使这样她会被拴住手腕吊在村子的广场上,也比现在这种状况要好。 最后,钦玉回来了,灰衣女子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嘀咕着什么。向孙希龄禀报的时候,声音显得很尖刻:“需要用几天时间才能从刑景泽家的人嘴里挖出真实的答案,孙大人。如果我任由他们喊价,刑景泽会再盖五座谷仓,买五十头黄牛。虽然我相信他们确实丢了一个钱包,但那里头到底有多少钱币……” 她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我早晚会查清楚的。荣振已经准备好带这些姑娘去庄园了,如果您已经结束审问的话。” “带她们走吧,钦玉。”孙希龄说着站起了身,“等你把她们送走之后,去砖场找我。”他的声音里又透出疲倦的感觉:“伯修说,如果要保持砖块的生产,他就需要更多的水,只有老天爷知道我能去哪里找水给他。”他大步走出客栈的大厅,仿佛已经忘记刚刚发誓要服侍他的三个女人。 荣振就是那个去棚屋里领她们出来的魁梧秃头男人,正等在客栈前面。他身边停了一辆有帆布篷的高轮马车,车辕上拴着一匹瘦削的棕马。 她们离开的时候,还有几位村民待在那里看她们,但大多数人似乎都已经回家和田里去了。孙希龄也已经沿着村中的泥土路走出去很远了。 “荣振会把你们平安护送到庄园。”钦玉说,“照吩咐去做,你们会发现那里的日子并不是很难过。”她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黑色的眼睛射出几乎像丹景玉座一样锐利的光芒。然后她自顾自地点点头,仿佛是满意于她们的表现,随后她就朝孙希龄离开的方向跑去了。 荣振为她们拉起车篷后面的帘子,让她们自己爬上马车,在车篷里坐好。连垫车篷的干草都没有一把,厚重的帆布又把炎热封死在篷里。荣振始终都没说一个字,当他爬上驭手座时,马车摇晃了一阵。因为帆布的阻挡,紫苏看不见荣振,只能听见他发出的吆喝声,马车顿了一下,车轮发出轻微的吱嘎声,马车开始随着路面的坑洼颠簸起来。 紫苏从车篷后面的缝隙里看着村子落在后面,渐渐消失,景象变成了沿路生长的灌木丛和用栏杆围住的农田。她震惊得说不出话。丹景玉座宏大的计划最后竟变成了刷洗盘碗和地板。 她原本就不该帮助这个女人,不该留在这个女人身边,她应该一开始就直接催马向晋城飞驰。 “嗯,”桑扬突然说道,“最后的结果毕竟还不算坏。”声音又恢复成惯有的清亮爽朗,但脸上仍然留着两团兴奋的红晕————桑扬竟然为刚才的行为感到兴奋! “大约事情的发展还可以更好一些,但多加练习~总是不错的。”桑扬咯咯地轻笑起来,“我从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这么好玩,当我确实感觉到他的脉搏在加速的时候……” 桑扬伸出手,做出扣住孙希龄手腕的动作,“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活力,这样的感觉。才英姨妈经常说,猎男人是比猎鹰更加刺激的运动,但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她的意思。” 在摇晃的车篷中稳住身体,紫苏睁大眼睛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一定是疯了。我们要为这个誓言在这里耽误多少年?两年?五年?我觉得,你大概是希望孙希龄会用这些时间让你坐在他的膝头,好好地逗弄你!好吧,我希望他每天都会这么做!”3sk. 桑扬脸上惊讶的神色并没有缓和紫苏的火气,难道她真的以为紫苏会像她那样平静地接受这种结果?但真正让紫苏感到愤怒的并不是桑扬。 紫苏转过身瞪着丹景玉座:“还有你!当你决定放弃的时候,不能尽量挽回一些东西吗?你投降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趴在屠夫刀下的羔羊。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誓言?苍天啊,为什么?” “因为,”丹景玉座回答,“只有这个誓言能让我有信心打消他派人日夜监视我们的念头,不管是在庄园还是田野。”半躺在粗糙的车板上,丹景玉座把这件事说得仿佛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桑扬也露出同意的表情。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泥沼 “你打算要背誓。”沉默了一段时间,紫苏才说道,她低弱的声音里充满了惊骇。 虽然说话声已经接近于耳语,紫苏还是担忧地看了一眼挡住荣振身体的帆布。她不认为他能听见她们的谈话。 “我只是要做我必须做的。”丹景玉座用同样低微的声音坚定地说,“只要两三天的时间,等我确定他们确实没有在监视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离开。恐怕我们还必须偷走几匹马,因为我们自己的马已经没了,孙希龄一定有不错的马厩。当然,我会为此而感到有些愧疚的。” 桑扬坐在那里,就像一只胡须上粘着汤汁的猫咪。她一定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发誓时并没有怎么犹豫。 “你会为偷马而感到对不住?”紫苏的声音变得粗重,“你要背弃一个除了魔尊的爪牙以外所有人都会坚守的誓言,而你却在为偷马感到对不住?你们两个我都不相信,我都不了解。” “你真的要留在那里刷盘子?”桑扬问,声音和她们的一样低,“不顾你早已倾心相许的令公鬼在外奔波?” 紫苏紧闭双唇,对她们怒目而视,她只希望她们都不知道她爱令公鬼。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一个几乎不曾在意过她的男子,从不多看她一眼的男子,对紫苏而言,令公鬼的真正身份似乎已经不如他对她的感情重要,但这两者其实密不可分。 紫苏想说她会遵守誓言,忘记令公鬼,直到还清债务。但她开不了口。这个男人可把自己害苦了!如果我从没有遇到过他,我就不会陷在这滩泥沼里了! 寂静重新占领了车篷中的空间,一直持续到紫苏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她能听到的只有车轮有节奏的吱嘎声和马蹄轻敲土路的声音。 这时,丹景玉座说道:“我会遵守我的誓言,但要等到我完成必须完成的职责以后。我没有发誓立刻为他服务,我很小心地没有让誓言中搀杂任何一点这样的意思。我知道这么做很狡猾,而且孙希龄应该不会对此感到高兴,但这是完全诚实的。” 紫苏带着惊愕的神情颓然坐倒在车板上:“你要先逃走,然后在几年之后再回来,把自己交给孙希龄?他会把你的皮卖到鞣革厂去,我们的皮。” 紫苏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接受了丹景玉座的计划。逃跑,再回来,然后……我不能!我爱令公鬼,但如果我在孙希龄的厨房里度过余生,他永远也无法知道我的心意的! “我同意,他不是个好说话的男人,”丹景玉座叹了口气,“我以前和他打过交道。今天,我很害怕他会认出我的声音。面孔大约会改变,但声音不会。” 丹景玉座带着好奇的神情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有时会不自觉地这样做。“面孔真的会改变。”她喃喃地说道,然后,声音又变得坚定,“我已经为我必须做的事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也会付出这个。如果你一定要在被淹死和骑上一条杀人鲸中做出选择,你就要骑上去,并希望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就是这样,赛桦楠。” “成为一名仆人和我所愿意的选择相去甚远,”桑扬说,“但这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有谁知道在那以前还会发生什么?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未来时的心情。” 一个浅浅的微笑出现在她的唇边,她的眼睛梦幻般半闭着,声音变得像挑花缂丝一般柔软。 “而且,我根本不认为他会卖掉我们的皮。给我几年的时间练习,到时候只需要一小会儿,我就能让孙大人向我们张开双臂,并安排我们住进他最好的房间。他会用云锦给我们做衣服,并让我们坐上他的马车,随便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紫苏任由她继续幻想着,有时她觉得自己的这两名同伴都只生活在梦幻的世界里。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一件小事,却也让她有着相当的困扰。 “啊,小莱,有件事我要问你,我注意到有些人在你叫我赛桦楠的时候会露出笑容。孙希龄就是这样,他还说什么我的母亲有先见之明,为什么?” “在古语里,”丹景玉座回答,“它的意思是‘顽固的孩子’。当我们第一次相逢的时候,你身上确实有着很深的顽固痕迹,一条一里宽、一里深的痕迹。” 丹景玉座竟然这样说!丹景玉座,这个世界上最顽固的女人!她的脸上现在满是笑容。“当然,你现在已经好多了,等到了下一个村子,你可以把名字改成沈清妍,它的意思是‘甜美的姑娘’,或者也可以改成————” 马车突然异常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开始加速向前猛冲,似乎是拉车的马开始全速疾驰。 三名女子如同筛子中的谷粒一样来回晃荡。她们惊讶地彼此对望着,然后丹景玉座撑起身体,掀起挡住马车夫的帆布帘,荣振已经不见了。 丹景玉座一跃跳上驭手座位,抓住马缰,猛地用力拉住。紫苏打开后面的布帘,向外张望。 道路不停地向后飞退,马车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榕树、榆树、松树和羽叶木的小树林。尘土不停地在马车后溅起,其中一些落在了荣振身上。荣振正四肢摊开地躺在坚硬的泥土路面上,距离马车大约有六十步。 紫苏不假思索地跳下马车,跑到那个车夫身边,跪下身去。荣振还有呼吸,但眼睛紧闭着,头侧的一道血口正膨胀成一个紫色的肿块。 桑扬将她推到一边,用稳定的手指摸触荣振的头颅。“他会活下来的。”她用清晰的声音说,“头骨没有碎,但他在醒来后会头痛上好几天。”她跪坐起身,双手交叠,用悲伤的声音说:“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向自己承诺过再不会为这件事而哭泣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是你干的 “问题是……”紫苏吞了一口口水才继续说道,“问题是,我们是应该把他放到马车上,送他去庄园,还是……这样离开?”这可太糟了,我丝毫也不比丹景玉座好! “我们可以把他送到下一个农家去。”桑扬缓缓地说。 丹景玉座走到她们身边,手里牵着那匹拉车马的缰绳,却仿佛又害怕那匹温顺的牲口会咬她似的。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皱起眉:“他不该跌下马车的,我没有看见任何树根或石块。” 她开始仔细审视周围的树丛。这时,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黑色的公马冲出树林,身后还跟着三匹母马,其中一匹有着蓬松的毛发,比另外两匹的个头要矮上两手。 男人是个穿着蓝色云锦长衫的高大男子,身侧佩着一把剑,卷曲的头发一直垂到后腰。他的面孔黝黑、俊美,却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酷,仿佛巨大的苦难已经在他的心上烙下了深深的伤痕。他是紫苏现在最没想到会看见的人。 “是你干的?”丹景玉座问他。 成少卿微笑着策马停在马车旁边,微笑中并没有什么愉快的成分。“一根投石索是一件非常有用的兵刃,小莱。我在这里是你们的幸运,我以为你们还要在那个村子里再停留几个时辰,而且也没想到你们还能走路。看来,这个地方的庄主还真是宽容。” 成少卿的脸突然变得比刚才更加冷硬,声音也仿佛是一块粗糙的岩石。“你们以为我会丢下你们,让你们独自去面对悲惨命运的处置?大约我真应该这么做。你对我做出过承诺,小莱,而我觉得得到你承诺给我的复仇。从白塔到风暴海,我已经跟随你们走了一半的路程,虽然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也从没有问过你会怎样兑现许给我的诺言。但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们的时间不多了,快点结束你们的搜索,履行你的诺言,否则我就要离开你们,去找我自己的路。你们很快就会发现,大多数村庄都不会给身无分文的陌生人任何怜悯。三个漂亮的孤身女人?这个东西,”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保护了你们的次数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快点找到你们要找的东西,小莱。” 成少卿在旅途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傲慢,那时,他曾经很谦恭地感谢她们的帮助,当然,那只限于像成少卿这样的男人能做到的谦恭。看来,这段时间里毫无结果的搜寻已经磨蚀掉了成少卿的感激之心。 丹景玉座并没有在成少卿凶狠的目光前退缩。“我希望如此,”她沉稳地说,“但如果你想走,那就留下我们的马,现在就离开!如果你不想划船,尽可以跳下船去,自己游泳!看看你带着你的复仇能游多远吧!” 成少卿的大手紧抓着他的缰绳,紫苏听见他的手骨节在咯咯作响,他的全身都因激动的情绪而不住颤抖。“我会再留下一段时间,小莱,”他最后说,“很短的一段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在紫苏的眼里,一轮光晕闪现在成少卿头顶,仿佛是一顶光芒四射的金蓝色冠冕。丹景玉座和桑扬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她们知道紫苏的能力。 有时候,紫苏能够看见一些人身边闪现的光晕或影像,她称之为幻象,有时候她甚至知道那些幻象的意思。某个女人要成亲了,某个男人要死了。 小事情或大事件,快乐的或凄凉的。这些幻象出现的人、时、地没有任何逻辑或原因。 鬼子母和护法身边一直都伴随着幻象,其它大多数人身上则完全没有。实际上,知道这些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紫苏以前看见过成少卿头顶上的光晕,她也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无上的荣耀将属于他,但他,大约还有其它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成少卿的马、剑和长衫都是掷骰子赢来的,而且紫苏不确定赌博是否公平,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除了丹景玉座给他的承诺,他的前途也是一片迷茫,而丹景玉座又怎么能保证那些承诺会实现?他的名字就等于死刑的宣判。 紫苏看到的幻象完全不合理。 成少卿突然又恢复了幽默感。他从腰带上掏出一个编织粗糙的肥大钱包,朝她们晃了晃:“我还顺手拿了些钱,现在我们不用睡在另一座谷仓里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丹景玉座无动于衷地说,“我觉得我不该期望你会做出更好的事情。” 丹景玉座向他伸出手,但成少卿又将那个袋子绑回腰间,并用稍带些嘲笑的口气说:“就把这个当成对你们的搜寻做出的一点贡献吧!不过我可不想让偷来的钱币弄脏你的手,小莱。而且,这样我大约就能确信你们不会丢下我逃走了。” 丹景玉座的表情仿佛是能够咬断一根铁钉,但她什么都没说。成少卿站在马镫上,朝难老泉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群羊正向这里过来,还有两个男孩。现在该是我们上马的时候了,他们会跑回去告诉那些人我们逃走了。”坐回马鞍里,他瞥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荣振。“他们会找人帮助这家伙的,我不认为我给他的那一下子会把他伤得很重。” 紫苏摇了摇头。这个男人一直在让她吃惊,她没想到成少卿还会顾及这个刚刚被他打倒在地的男人。23sk. 丹景玉座和桑扬立刻就爬上了高鞍尾的马鞍。桑扬管她的灰母马叫月花,丹景玉座则骑上了名叫卷卷的蓬毛矮母马,但这对她来说仍然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她并不是个擅长骑马的女人。 虽然已经在马背上度过了几十天,但丹景玉座在骑着温顺的卷卷时仍然像是在对付一匹性子暴烈的战马。桑扬骑在月花背上则显得驾轻就熟。紫苏骑在枣红色的野枸骨背上,姿势比丹景玉座要优雅许多,不过比桑扬还要差一些。 “你觉得他会追过来吗?”当她们开始朝南方快步前进时,紫苏仍然不时瞥向难老泉,并这样问着。她是在问丹景玉座,不过回答她的是成少卿。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按照律法 “那个乡下庄主?我怀疑他是否会认为你们有这么重要。当然,他大约会派个人追踪我们,而且他绝对会将你们的相貌通知给其它地方。我们必须尽力赶路,明天也是一样。”看上去,这支队伍的领导权似乎已经被成少卿握在了手中。 “我们现在没那么重要。”丹景玉座一边说着,一边在马鞍上笨拙地摇晃着。卷卷大约耗费了她许多心神,但她紧盯着成少卿背后的双眼,说明成少卿对她权威的挑战不会持续太久。 而紫苏现在只希望孙希龄真的会认为她们没有那么重要。他大约会那样想,只要他不知道她们真实的名字。 成少卿加快了坐骑的步伐。紫苏急忙催赶野枸骨跟了上去,不再挂念过去的事,开始担心未来。 将皮手套别在剑带后面,孙希龄从书桌上拿起卷边挑花缂丝帽子,帽子是玄都最时髦的款式。这都是钦玉的主意,他自己并不在意衣着的款式。 但钦玉认为他的穿着应该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每天早晨她都会为他准备好云锦和挑花缂丝的衣服。 把高顶帽戴在头上的时候,他看见从书房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是那样稀薄,那样摇摆不定。尽管他已经尽量眯起眼睛,但他的灰色帽子、灰丝长衫上在领口和袖子的位置绣着银色的卷花,看上去还是与他习惯的头盔和钢甲完全不同。 那些都已经结束了,而这个……这只是用来填充空虚时光的东西,仅此而已。 “您确定您想这么做?孙大人?” 孙希龄从窗口转过身,看见钦玉站在她自己的书桌旁,正在房间的另一边看着他。她的桌子上堆满了关于孙希龄资产的账簿。在他驻守玄都的这些年,钦玉一直在管理他的封地,毫无疑问,她对这个干活要比他胜任得多。 “如果按照律法,你本来应该安排她们为刑景泽干活,”她继续说道,“这样你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但我没有,”孙希龄对她说,“而且如果让我再次处理这件事,我还是不会放手。你和我一样清楚,刑景泽和他的男人亲属会没日没夜地折腾这些姑娘,成鹃和其它那些女人会让她们仿佛生活在末日深渊里。而最后你无法保证那三个姑娘会不慎落进井中淹死。” “即使是成鹃不会用到一口井,”钦玉干巴巴地说,“毕竟现在的天气可能不允许这样。我知道你的意思,孙大人,但她们已经逃亡了将近一天一夜,她们可能逃往任何方向。您只要发出消息就可以确定她们的所在了,如果她们还能被找到的话。” “老伯修可以找到她们。”老伯修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他仍然能在月色中跑过坚硬的岩石,追踪昨天刮过的风,而且他很高兴能将砖场交给他的儿子管理。 “您说能就能,孙大人。”她和老伯修的关系并不好,“那么,等您带她们回来的时候,我肯定还可以在房子里为她们找到差事。” 虽然钦玉露出一副不经意的态度,但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特殊的含意。这点引起了孙希龄的注意。那是一点满意的感觉,从他回到封地的第一天开始,钦玉就带一连串的漂亮少女到庄主府邸,她们全都愿意并迫不及待地想帮助庄主大人忘记悲伤。 “她们是背誓者,钦玉,恐怕她们只能去田地里干活。” 一个被激怒后紧咬双唇的动作让孙希龄确认了自己的怀疑,但钦玉仍然让自己的声音维持着冷漠的语调:“大约让另外两个姑娘去田里干活没什么,孙大人,但那个白水江城姑娘的美丽如果放在农田里就完全是浪费了,她很适合当一名侍女,真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不过,这当然要由您来决定。” 就是说,钦玉挑中了她。她确实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子,虽然她和孙希龄以前见过的白水江城女子有些奇怪的不同。她在某些方面显得稍有些犹豫,在另一些方面又显得稍有些急躁,就仿佛她刚刚才开始尝试施展她的魅力。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白水江城女人几乎是当孩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传授她们如何指使身边男人的技巧。 而且孙希龄承认,钦玉的努力很有效果。如果钦玉真的从那些乡下姑娘中为他挑中了她……确实是很漂亮。 那为什么占据孙希龄脑海的不是她的面容?为什么孙希龄发现自己一直在回忆一对深情的眼眸?那对眼眸一直向他射出挑战的光芒,仿佛在显示着它们的主人希望在手中握着一把剑的心情,显示着它们的主人拒绝向恐惧屈服的心情。 王小莱,孙希龄曾经确信她是那种会遵守诺言的人,即使只是一般的诺言也不会违背。“我会带她回来,”孙希龄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会知道,为什么她要违背誓言。” “谨遵吩咐,大人,”钦玉说,“我觉得她大约可以当您的侍寝女仆。再让老伯修在楼梯上跑来跑去为您收拾寝室已经不太合适了。” 孙希龄向她眨了眨眼。什么?哎哟,那个白水江城女子。他为钦玉的愚蠢而摇了摇头,但他是否比钦玉更聪明一些?他是这里的庄主,应该留在这里照顾他的人民。 但孙希龄已经离开这么多年,钦玉在这段时间里做得比他要好得多。孙希龄只熟悉军营、士兵和战争,大约还有一点关于宫廷诡计的招数。 钦玉是对的,孙希龄应该放下他的剑和这顶愚蠢的帽子,让钦玉写下对这三名女子的相貌描述,并且…… 但孙希龄却说道:“盯紧刑景泽和他的亲戚,他们会竭尽全力欺骗你。” “谨遵吩咐,大人。”这句话体现出完美的恭敬,其中的语气在暗示孙希龄与其对她做这样的提醒,还不如去教教他的祖父该如何织黄麻。暗自笑了笑,孙希龄走出了屋子。 这座庄主府邸其实并不比一座富裕的农舍大多少。一座用石板铺顶的二层砖石建筑,在居住过一代又一代孙希龄家的人之后,已经被杂乱无章的加盖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转动 自从一千年以前,白民乘黄从过堂白虎神卫符帝国的废墟中出现到今天,孙希龄家族一直拥有这片土地,或者说,这片土地一直拥有他们。23sk. 而这个家族也一直在将它的儿子派往为白民乘黄战斗的最前线。他不会再参与更多的战争,但孙希龄家族也到了迟暮的时候,它经历了太多战争,太多厮杀。 孙希龄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个血脉,没有老婆,没有儿子,没有孩子,这个家族已经走到了终点。 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一切都将终止。 府邸前面,石板铺地的院子里,二十个人正牵着备好鞍的马匹在等他,其中大部分人头上的白发甚至比他还要多,如果他们还有头发的话。他们全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曾经是步兵小校、骑兵小校、旗牌官,曾经在他一生中不同的时候和他并肩作战。 荣振,女王卫兵的前高阶旗手,他站在队伍最前沿,额角还包着一条绷带。孙希龄知道,荣振的孩子们曾经叮嘱她们的孩子一定要把他留在床上。他是他们之中少数拥有家人的人之一,而且这些家人大多不在这里。 他们全都选择继续效忠孙希龄,而不是在酒杯里花掉他们的棺材本,彼此无聊地重复着只有老兵才愿意听的旧日骄傲。 他们全都腰悬佩剑,其中一些还拿着有钢尖的铁脊蛇矛。这些兵刃在今天早晨以前已经在房间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年。 每个马鞍后面都有一卷臌胀的毛毯,一个鼓起的鞍袋和一口锅罐,再加上灌满的水囊。一切都仿佛他们正要开始一次艰苦的行军,而不是为了追捕三个纵火焚仓的姑娘所进行的不到七天的短途旅行。 这是他们重现旧日光彩的机会,即使实际情况大约不是这样。 孙希龄暗自寻思,他是否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才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已经太老了,肯定不会不要命地骑马去追一对漂亮的眼眸,那对眼眸的主人年轻得完全可以当他的孩子,大约是他的孙女。 我不是那么蠢的人,他坚定地对自己说。没有他插手,钦玉可以把这里管理得更好。 一匹枯瘦的枣红阉马从通向这条大道的林阴小路上狂奔而来,没等它停稳,骑手已经跳下了马鞍。那个男人脚步踉跄,却仍然将拳头放在心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葛棠衡,许多年前就是他麾下的一名高阶步兵小校,有一身钢丝般结实的肌肉,一个蛋壳般光秃的头顶。 大约是为了补偿其它地方毛发的缺乏,葛棠衡的一双白眉毛显得特别浓密。“玄都要召唤您回去吗?元帅?”他气喘吁吁地问。 “不。”孙希龄说,声音显得有些过于严厉,“你为什么要这副样子跑过来,就像是雨师城骑兵正追在你的屁股后面?”受到那匹枣红马的影响,其它一些马匹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除非是我们在追杀他们,否则我绝不会跑得这么狠,大人。”葛棠衡咧开了嘴,但是当他看见孙希龄根本没有笑,他的笑容也立刻消失了。“嗯,大人,我在远处就看见了那些马,而照我的估计————”这个男人又看了一眼孙希龄的表情,闭了一下嘴。“嗯,实际上,我得到了一些讯息。我去永仁东看我的妹妹,但我听到了许多讯息。” 永仁东是一个搜集讯息的好地方,它比白民乘黄还要老(旧仁东在黑水修罗战争时已经被毁掉了,那还是在一千年前过堂白虎神卫符未曾得势的时候)。它是东边一座中型城镇,坐落在从玄都前往嘉荣城的大路上,距离孙希龄的府邸有很长一段距离。即使银蟾女王现在对嘉荣城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商人们仍然充塞在这条大道上。 “嗯,少说废话,老兄,你听到了什么样的讯息?” “唔,我只是想思考一下该从何说起,大人,”葛棠衡不自觉地挺直了腰,仿佛正在进行军务报告,“照我的估计,最重要的讯息是晋城已经陷落了,厌火族人占领了海门通,禁忌之剑被取下。他们说,有人拿下了它。” “一个厌火族人拿下了禁忌之剑?”孙希龄难以置信地说。厌火族人宁愿死也不会去碰一把剑,在楼兰战争中,孙希龄见过这样的事情。但据说神威万里伏并不是一把真正的剑,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说法真正的意思。 “他们并没有说那个人是厌火族人,大人,我听到了他的名字,好像是兰什么的。但他们把这件事说成像真的一样,而不是普通的谣传,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孙希龄双眉紧皱,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是普通的麻烦了。如果神威万里伏已经被人拿在手里,那就代表真龙已经转生。根据预言记载,这意味着终极之战将要来临,混沌妖皇正在挣脱他的封印。预言中说,转生真龙将要拯救世界,并毁灭它。光这一条讯息就足够让葛棠衡飞驰而来了,如果他有思考能力的话。 但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并没有停止报告:“从嘉荣城传来的一个讯息和这一条也差不多惊人,大人,他们说,白塔有了一位新的丹景玉座,是穆成桂,大人,女王以前的顾问。” 葛棠衡突然眨了眨眼,急急忙忙说了下去。银蟾女王在这个地方是禁止被提起的,府邸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虽然孙希龄从没有这样说过。 “他们说,那位原来的丹景玉座————鬼子母的首领已经被遏绝,并遭到了处决,成少卿也死了,就是她们在去年抓到并进行镇压的伪龙。他们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把它说得和真的一样,大人,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声称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们就在嘉荣城。” 成少卿并不是重要的消息,即使他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并在海丹挑起了一场战争。过去一两年里,世界上出现了几名伪龙,但成少卿能够导引真气,这是事实。 直到后来鬼子母对他进行了镇压,切断了他与上清之气之间的联系,让他无法再导引真气。嗯,但他并不是第一个被鬼子母捉住并进行镇压的男人。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老傻瓜 人们说,这样的男人,无论是伪龙,还是凌日盟鬼子母抓住的可怜的傻瓜,都不会活太久。据说他们在被镇压的时候就都放弃了活下去的欲望。 但那条关于丹景玉座的讯息就非同一般了。孙希龄曾经见过那位丹景玉座,那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是一个要求别人无条件地服从她的女人,像一只老皮靴那样强韧,有一条锉刀般的舌头,脾气坏得像长了蛀牙的熊。孙希龄本以为她会空手撕裂任何敢与她争权夺利的人。 遏绝对于女人,如同镇压对于男人,但执行遏绝的次数要远少于镇压,特别是对于一位丹景玉座。在三千年的时间里,只有两位丹景玉座受到了这样的刑罚,至少,在白塔承认的历史内是如此。 当然,孙希龄不否认她们有可能隐藏了另外几十宗同样的事件,白塔非常善于抹煞任何她们想隐瞒的事实。不过,在遏绝之后又执行死刑似乎并没有必要,据说,受到遏绝的女人并不比受到镇压的男人更愿意活下来。 所有这些事都散发着令人烦恼的臭气,每个人都知道,白塔拥有秘密的盟友,从那里伸展出来的丝线系住了许多王座和有权势的贵族。而这次新丹景玉座的异常产生方式,必定会引发一些人想要确认那些鬼子母是否还能像以往那样牢牢控制住局势。 而那个在晋城崛起的家伙一旦镇压了他的反对者————如果他真的控制了海门通,那么这样的反对者将不会太多————他就会挥师境外,矛头直指云梦泽或雨师城。现在的问题是,他的速度能有多快? 各国的军队能否汇聚在一起对抗他,还是会逐一归顺他?他一定是真正的转生真龙,但贵族们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平民也是一样。而如果原来那些琐碎的争端在这时候因为白塔而爆发———— “老傻瓜,”孙希龄喃喃地说。看见葛棠衡愣了一下,他又说道:“不是说你,我是在说另一个老傻瓜。”现在,这些事全都已经和他无关了,他只能在需要的时候决定孙希龄家族的方向。 而其它家族将不会关心这件事,他们只需要知道是否要攻击他。孙希龄家从来也不是一个有权势或者庞大的家族。 “唔,大人?”葛棠衡瞥了一眼牵马等在一旁的人们,“您是否认为您需要我,大人?” 葛棠衡甚至没有问一句他们要去哪里,为什么会出动,他绝不是惟一早已厌倦乡下生活的人。“如果你整理好了随身行装,就跟上我们吧!我们第一个目标是南方的于齐大道。”葛棠衡行了一个军礼,就急忙牵着自己的马跟到了孙希龄身后。 爬上马鞍,孙希龄一言不发地向前一挥手,老兵们组成了一支两列的纵队跟在他身后,开始朝那条两侧栽植着榕树的林阴~道前进。他要得到答案,即使要抓住小莱的脖子把答案晃出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当锡城古国王宫的大门打开的时候,五凤女大君的精神才放松下来,马车立刻驶了进去。她并不确定这扇门是否会打开。 被送进去的讯息肯定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到达王宫,而她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回复。她的贴身女仆是一名在玄都找到的姑娘,现在那个姑娘正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挺直身子,瞪大双眼,因为能够进入这座王宫而兴奋不已。 五凤拨开她的绢丝折扇,想要给自己扇扇风。现在时间离正午还早,温度只会愈来愈高,她本来一直都以为锡城古国是个凉爽的地方。现在她还可以在匆忙中最后复习一遍她要说的话。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而且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让许多人都误以为她是纯洁而无害的。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特征,不过很喜欢别人会有这样的误解。特别是在这里,在今天这个时候。 为了购买这辆马车,她几乎已经耗尽最后一批她在离开晋城前来得及搜罗的黄金。如果她要重新得到往日的荣华富贵,她就需要有权势的朋友,而整个锡城古国没有任何人比她今天要见的女人更有权势。 马车停在一座喷泉旁边,这里是一座被圆柱环绕的院子。一名穿着红白色制服的仆人跑过来打开了车门。五凤没有看一眼院子和仆人,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会面上。 五凤戴着一顶珍珠串成的小帽,漆黑的头发从珍珠帽下一直披散到后背中间的地方,更多的珍珠被连缀在身上的水绿色高领丝裙的小皱褶里。 五凤曾经与银蟾女王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五年前的一次元首访问中。银蟾女王是个全身都散发着权力光芒的女人,有着女王所应有的含蓄与堂皇,完美地谨守锡城古国人固有的端庄保守。现在这座城中有谣言说她有一个爱人,且似乎是一个不受众人喜爱的男人,当然,这样的谣言并不符合她对银蟾女王的印象。不过在五凤的记忆里,这种正式的高领长裙应该会得到银蟾女王的好感。 五凤的软鞋在石板地面上刚一踏稳,那个名叫花杮的女仆已经跳下了马车,开始匆忙地整理五凤裙子上的那些皱褶。五凤用力合上扇子,用扇骨将姑娘的手腕拍开,在庭院里不该做这种事。花杮,这真是个愚蠢的名字,握住手腕,向后缩去,眼里闪动着泪光,流露出受伤的眼神。 五凤恼怒地抿紧嘴唇。这个姑娘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对责备逆来顺受。这只能怪五凤自己愚蠢,这个姑娘不合格,她明显没有接受过训练。但一名贵族女子必须有贴身女仆,特别是当她要显示自己有别于其它流入锡城古国的大批难民时。 五凤看见男男女女在烈日的暴晒下辛苦劳作,甚至在街头乞讨,身上还穿着破烂的雨师城贵族服饰。她觉得那些人之中还有一两个曾经与自己相识。大约她应该雇那种人当仆从,有谁能比一名贵族更清楚贵族的女仆应该做些什么? 而如果他们已经不顾身份地愿意使用自己的双手,那他们应该会来争抢这个干活机会的。而且,找一位原先的“朋友”当自己的仆人大约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艳冠群芳 不过今天已经来不及了。一名未经训练的贴身女仆,一个本地的姑娘,这只能说明五凤已经到了垮台边缘,和那些乞丐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五凤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温和而关切,“我有没有伤到你,花杮?”她用甜美的嗓音说,“留在马车里,先让手腕缓一缓,我相信会有人给你送来清凉的饮水。”姑娘脸上绽放出的谢意蠢笨得让人惊讶。 那名身穿制服、接受过良好训练的仆人站在她们身旁,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依照五凤对仆人的了解,她温和的名誉还是会由此而传播出去。 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穿着白领红长衫,外面套着闪亮的女王卫队胸甲,出现在她面前。他单手扶剑,向五凤一打恭:“小人是卫兵副官马季淩,女大君。请随小的来,我会护卫您去见银蟾女王。”他伸出一只手臂,变成一根人形的拐杖一样让五凤扶住。除此之外,这个男人没有引起她丝毫注意。对于除了将军和庄主以外的军人,她没有任何兴趣。 马季淩带领五凤走过宽阔的走廊。他们身边似乎总是有穿着制服的男人和女人来回奔忙,当然,他们很小心地让自己不要挡了她的路。她用精明的眼光打量着精美的壁毯、奇玉镶嵌的橱柜、错金银的花瓶和盘盏,还有细致的讨海人瓷器。 锡城古国的王宫并没有展示出海门通里那样耀眼的财富,但锡城古国仍然是一个富庶的国家,大约像晋城一样富庶。一名仍然年轻的美女可以轻松地控制住一位元老千户,他大约会有些衰老软弱,但只要拥有大量的财产就行。 这将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她只要从这里找出隐藏在锡城古国的权力丝线就行了。数年前与银蟾女王的几句谈话不会成为很好的晋见理由,但她拥有一位权高位重的女王所需要的东西————信息。 马季淩最后带领她走进了一个宽敞的起居室。在这里,高高的天花板上描绘着鸟雀、云朵和晴朗的天空,在一座拋光的白色大理石铜炉子前放着几把雕刻华丽的镀金椅子,一张大幅的黄褐色晋城地毯引起了五凤的一些兴趣。 那个年轻男子单膝跪下,“女王,”他用突然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说,“依照您的命令,我引领晋城的五凤女大君来见您。” 银蟾女王挥手示意他退下:“欢迎你,五凤,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请坐,让我们来谈一谈。” 五凤行了个屈膝礼,低声向女王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然后才坐到一把椅子里。嫉妒的情绪在她的心中郁结。她依稀记得银蟾女王是个漂亮的女人,但那一头绸缎般的秀发确实地在告诉她,她的记忆有多么苍白。???.23sk. 银蟾女王是一朵盛放的枸骨,无论何时都能艳冠群芳。 五凤没有责备那名年轻士兵起身时踉跄的动作,她很高兴他的离开,那样她就不必去在意一个男人看着她们两个时眼光的差异了。 但和几年以前相比,银蟾女王还是有了变化,巨大的变化。银蟾女王,睦邻安边,锡城的女王,明章之治,乾坤日月明,黑戈壁家族的领导者,含蓄、堂皇、端庄的女主。现在她穿着一件幽亮的宋锦长衫,从领口露出的胸部足以吓坏仁安街的一个酒吧女侍,收紧的裙摆让臀部和大腿曲线毕露,就像是一名骆驼城荡妇。那个谣言显然是真的————银蟾女王有一个爱人。 银蟾女王的这种变化只能说明她正在竭力取悦那个穆成桂,而不是让他取悦自己。银蟾女王的身上仍然散发着权力的光芒,主宰着这个厅堂,但这身衣服确实削弱了她的威势。 五凤加倍为自己的高领正装感到高兴,一个沉溺于男人感情的女人会因为最微小、最莫须有的挑衅而嫉妒到狂性大发。如果遇到穆成桂,她一定要尽量保持冷漠,即使只是被怀疑有心偷走银蟾女王的爱人,她也将被赐予一条绞索,而不是一个富有而年老的男人。她自己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一名穿着红白色制服的女仆捧着桂花酿走了进来,是上好的三江口桂花酿,盛酒的黄金雕花多棱杯上镌刻着锡城古国的跃狻猊徽记。当银蟾女王拿起多棱杯的时候,五凤注意到她的戒指,一条黄金巴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一些曾在白塔中受训的人虽然不会成为鬼子母,但仍然可以像鬼子母一样戴上这样的戒指,银蟾女王就是其中一个。锡城古国的女王前往白塔接受训练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历史,但现在每张嘴都在传说着银蟾女王和嘉荣城决裂的谣言。 而只要银蟾女王愿意,充斥在街巷中的反鬼子母情绪应该可以很快就平息下去的。为什么她仍然戴着这枚戒指?五凤决定在知道答案之前要小心选择自己的言辞。 奉酒的制服女仆退到了房间远端以避免听到她们交谈,但同时又能看到何时要为她们添酒。 银蟾女王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你的男人还好吗?他是否和你一同来了玄都?” 五凤匆忙地思索着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她没想到银蟾女王知道她有个男人,但她向来都是富于急智的。“天明章在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还好。”愿苍天保佑他快些死掉吧,让她接受这一点绝不会有困难。“他在侍奉令公鬼的时候出了些问题,骑墙的行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危险的深渊。贵族们轻易就被吊死,就好像他们只是普通的罪犯一样。” “令公鬼,”银蟾女王低声沉吟道,“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自称为转生真龙的人,只是一个被吓坏的牧羊男孩,同时又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畏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一直想要……逃避什么。”她的大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穆成桂警告我要小心他。”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最后这些话。 “那时穆成桂还是您的顾问?”五凤小心地问。她知道当时的状况,所以就更加难以相信银蟾女王真的会和白塔决裂,她必须弄清事实。“您将她替换掉了,现在她已经成为了丹景玉座?”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岌岌可危 银蟾女王的眼睛猛地恢复了清澈。“我没有!”在下一个瞬间,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柔和,“我的孩子仪景公主正在白塔接受训练,她现在已经晋升为见习使了。” 五凤摆了摆手中的扇子,希望汗水不会从额头上流下来。如果连银蟾女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于白塔的态度,她就没办法安全地说话,她的计划立刻变得岌岌可危了。 不过银蟾女王及时替她解了围:“你说你的男人对令公鬼怀有贰心,那你自己呢?” 五凤几乎因为放心而叹息了一声。银蟾女王在那个叫穆成桂的男人怀里大约会变成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乡下姑娘,但只要涉及到权力和王国的安全,她就会回复清晰的神志。 “当然,我在海门通的时候仔细观察过令公鬼,”现在五凤要种下种子了,如果这颗种子需要她来种的话,“他能够导引真气,而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总是可怕的,但他是转生真龙,这点毫无疑问。海门通陷落了,神威万里伏在那时落入了他的手中。预言……恐怕我只能让那些比我更睿智的人去决定该如何对待转生真龙。我只知道,我害怕留在他统治的地方,即使是一名晋城女大君的勇气也无法与锡城的女王相比。” 黄褐色头发的女人用精光四射的眼睛看了五凤一眼,五凤害怕自己的这句奉承有些过分了,有些人不喜欢听到太赤裸的阿谀。不过银蟾女王只是靠回椅子里,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和我说说他,这个应该拯救我们、又要毁掉我们的男人。” 成功。或者,至少是有了个成功的开端。 “即使拋开上清之气不谈,他也是个危险的男人。一只狻猊会在平时表现得慵懒、困倦,只有当它出击时才会展现恐怖的速度和力量。令公鬼与狻猊不同只在于他平时的表现是纯朴、天真,而非慵懒、困倦,但当他出击时……他完全不懂得尊重别人和阶级秩序,我说他吊死贵族没有任何夸张。他是混乱的制造者,按照他的新法,即使是一位晋城大君也会被叫到地方官员面前,被处以罚金,甚至是更可怕的刑罚,而提出指控的人很可能只是一个最卑微的贱农或是渔民,他……” 五凤严格地只陈述她所见到的事实,在必要的时候,五凤说真话就像说谎一样轻松。银蟾女王一口口抿着杯中的酒,一边倾听她的讲述。 五凤觉得她像是在无聊地发呆,但她的眼睛表明女王没有漏掉五凤所说的任何一个字。“您必须知道,”五凤最后说道,“我只是说了一些皮毛,我要用几个时辰的时间才能把令公鬼和他在晋城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您。”23sk. “你会得到这个时间。”银蟾女王说。五凤内心窃笑,成功了。“真是那样?”女王问,“他把厌火族人带到海门通里?” “哎哟,是的,那些野蛮人的脸多半是完全藏起来的,即使是他们之中的女人也时刻准备杀人。他们像狗一样跟着令公鬼,恐吓每一个人,然后又从海门通里拿走他们想要的一切。” “我本以为这是最不可相信的谣言。”银蟾女王响应道,“一年以来,这里出现了许多谣言。但自从楼兰战争以来,他们已经有二十年时间没走出荒漠了。这个世界确实不需要令公鬼带着厌火族人再来制造混乱。”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刚才说‘跟着’,意思是他们已经走了?” 五凤点点头:“就在我离开海门通以前,令公鬼带着他们走了。” “带着他们!”银蟾女王喊道,“恐怕这时候他已经在雨师城了————” “你有客人,银蟾女王?你应该告诉我,好让我向她致以问候。” 一个魁梧的男人走进房间,他的身材高大,壮硕的肩膀和胸膛撑起了绣金红丝长衫。五凤不需要看见银蟾女王容光焕发的脸庞就知道,进来的是穆成桂大人。 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打断女王的话。他抬起一根手指,奉酒的女仆行了个屈膝礼,快步离开了。他同样没有征求银蟾女王的允许就遣走了她的仆人。他黝黑的面孔俊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额角已经有了两抹飞霜。 五凤竭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向那个男人微微一笑以表示欢迎,就好像进来的人只是个没有权势、财富和影响力的老头子。他的相貌是很吸引人,但即使他不属于银蟾女王,五凤也不愿意缠上这种男人,除非她绝对有必要那么做。与银蟾女王相比,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更浓烈力量的气氛。 穆成桂停在银蟾女王身边,自然地将手放在她赤裸的肩上,而银蟾女王则已经快把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了。 但穆成桂的眼睛却盯着五凤,五凤已经习惯了被男人注视,但这双眼睛却让她感到一阵不安。它们太敏锐,看得见太多事情。 “你从晋城来?”穆成桂浑厚的嗓音让她从皮到骨产生了一阵刺麻感,仿佛整个人被浸在了冰水里。但奇怪的是,她刚才的担忧突然就消失了。 答话的是银蟾女王,五凤在那双目光的笼罩下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舌头。“这位是五凤女大君,穆成桂,她正在告诉我关于转生真龙的事情。当海门通陷落的时候,她正在那里。穆成桂,那里真的有楼兰————”男人手掌一沉,打断了她的回答。愤怒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换成对他甜蜜的微笑。 穆成桂的眼睛仍然盯着五凤,这让五凤又哆嗦了一阵。这次,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喘了一口气。“谈了这么久,你一定累了,银蟾女王,”穆成桂一边说着,目光仍然没有移动,“你辛苦了,去卧室睡一会儿吧!现在就去。等你休息够了的时候,我会去叫醒你的。” 银蟾女王立刻站起身,同时仍然用带着笑意的诚挚双眼望向穆成桂。她的眼睛似乎有一点失神:“是的,我累了,我现在要去睡一觉,穆成桂。” 她轻快地走出了房间,没有再看五凤一眼。而五凤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穆成桂身上。她的心跳变得更快,呼吸更急促。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一只恶毒的小猫 穆成桂肯定是五凤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最强壮,最有权势……颂扬的感受如同洪水般涌过她的心灵。 穆成桂和五凤一样,没有再去注意离开的银蟾女王。穆成桂坐进了女王刚才坐过椅子,靠在椅背上,将腿在身前伸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玄都,五凤。”那种寒意又一次涌过她的身体。“要绝对的实话,但要简洁,如果我觉得想听细节,你可以随后再告诉我。” 五凤急忙说:“我本想毒死我的男人,后来不得不逃走,否则天明章和越古金轮那婊~子肯定会杀了我。令公鬼打算任由他们下毒手,他要杀一儆百。” 五凤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畏缩的神情,不是因为说出了长久隐瞒的事实,而是因为她想取悦这个男人,现在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做的事。 五凤害怕穆成桂会因为事实而赶走她,但他想要事实。“我选择了玄都,是因为我无法忍受云梦泽,虽然锡城古国也好不了多少,雨师城差不多已经是废墟了。在玄都,我能找到拥有财富的男人,或者是愿意保护我的人,我可以利用他们的权势————” 穆成桂摇摇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同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一只恶毒的小猫,不过很漂亮,大约漂亮到值得在拔除你的牙齿和爪子之后留你下来。”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专注的表情,“告诉我所知道的令公鬼的一切,特别是他的朋友,如果他有朋友的话。还有他的同伙,他的盟友。” 五凤告诉了穆成桂。她一直不停地述说,直到嘴和喉咙变得干燥沙哑,声音变得刺耳难听。她一直都没有举起过杯子,直到穆成桂让她喝一口酒,她立刻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接着说了下去。她能够让穆成桂高兴,她能用银蟾女王想也想不到的方法让他高兴。 在银蟾女王卧室中打扫的女仆匆忙地行着屈膝礼,一边因为在上午就看到女王回来而感到惊讶。 银蟾女王挥手示意她们离开,穿着长衫就躺倒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愣愣地盯着床柱上的镀金雕刻。不是锡城古国的狻猊,而是枸骨,它们代表了锡城古国的枸骨王冠,枸骨比狻猊更适合她。 不要再固执了,女王这样斥责自己,然后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她告诉穆成桂,她累了,然后……还是他告诉她的?不可能。她才是锡城古国的女王,没有人能命令她。 孙希龄。现在为什么她会想到孙希龄?他肯定从没命令她做过任何事。女王卫队的大将会服从女王,而不是女王服从他。但孙希龄太固执了,总是坚守自己的立场,直到她向他妥协。 为什么我会想到他? 我希望孙希龄在这里。 这太荒谬了。孙希龄已经因为反对她而遭到贬黜,她记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并不重要。孙希龄反对她,她只能朦胧地记得对孙希龄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离开了许多年。肯定没有那么长时间吧?不要再固执了! 女王闭上眼睛,几乎立刻就陷入沉眠,但从看不见的地方袭来的梦魇一直让她无法睡得安宁。 在昆莫城的高处,令公鬼从一道高大的窗户中向外望去,曾经镶嵌在这里的琉璃已经不见了,建筑物投下的阴影向东方远处延伸。一把古彩艺人的琵琶在他身后的房间里发出轻柔的乐韵。 汗水几乎是一出现在脸上就会被蒸发掉,红丝长衫在背后有一道宽阔的汗迹。胸前的钮扣被他完全打开,中衣也同样敞开着,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凉风。黑荒漠的夜晚会带来凛冽的寒风,但只要这里的太阳还挂在天上,空气中就不会有任何清爽可言。23sk. 令公鬼将双手举过头顶,撑在平滑的石质窗框上。长衫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两只前臂上的一部分图案:一条金色鬃毛的蛇形生物,有着赤红色的双眼、猩红色和金黄色的鳞片,每只脚上都有五根金色的爪子。 那些不是刺青,而是令公鬼皮肤的一部分。在接近黄昏的阳光中,它们像贵重的金属和拋光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几乎像活的一样。 这两个图案象征着他在那座高山————被称作龙墙或世界之脊————这一侧的人群中的身份。令公鬼是他们所称的“当来下生弥勒尊”。 正如同令公鬼一双手掌上的龙纹烙印象征着他在高山另一侧人群中的身份,根据预言记载,令公鬼是他们的转生真龙。而所有的预言都记载着一件相同的事,他将拯救世人,并毁灭他们。 如果可以,令公鬼只想从这些名号中逃开。但他早已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也早已不再有这样的奢望了,正如同人们不会认为儿时愚蠢的幻梦可以成为现实。而令公鬼仿佛已不再是那个刚刚长大、还记得过去每时每刻的男孩了。 现在令公鬼只想去思考必须要做的事,命运和责任像马缰一样将他紧紧拴住,但人们却说他这是固执。令公鬼一定要走到道路的尽头,但如果能找到不同的路径,大约那将不会是一切的终结。机会很小,几乎完全没机会。预言要他的血。 昆莫在令公鬼脚下向远处延伸,无情的太阳仍然在灼烤着这片土地。现在它正向那些陡峭的高山背后落下,荒凉的山壁上几乎无法看见植被的痕迹。在这片崎岖、破碎的土地上,人们为了可以一步跨过的一池清水而杀戮、死亡。 没有人会认为可以在这里找到巨大的城市,那些古代的建筑者也没能完成他们的干活。但这座城市里有着让人无法想象的高大宫殿,这些宫殿有着台阶或者峭壁一样的外墙,向上一直堆砌到八层甚至十层,在宫殿的最上层往往不是屋顶,而是另一层尚未建好的残垣断壁。 宫殿之间还屹立着许多更加高峻的巨塔,而它们往往也只有未完成的半截塔身。现在,这些巨型建筑中约有超过四分之一连同它们的华丽圆柱和彩绘琉璃一起变成了一堆堆碎石,散落在宽阔的街道上。这些街道全都通向城市中心广场,广场两侧是为了布置林阴~道的泥土花坛,只是其中从不曾长出过草木。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一头猎狼 巨大的喷泉也同样干涸了数百年。所有这些辛勤劳作都没有换得任何成果,城市的建筑者伴随着他们未完成的造物在历史中逝去。但有时候,令公鬼觉得大约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让他能找到这里。 太骄傲了,令公鬼心想,一个男人会这样骄傲,只能说明他已经半疯了。他不禁干笑了两声。最初来到这里的人之中有鬼子母,他们一定知道《阴肆餍魔录》————真龙预言。大约那些预言就是他们写下的。十倍过分的骄傲啊! 在令公鬼的正下方有一座巨型广场,逐渐延长的阴影已经覆盖了广场的一半。广场上堆满了各种破碎的雕像和其它形状奇特之物,它们由水晶、金属、琉璃、岩石和其它各种令公鬼不认识的材料做成,仿佛一场极具破坏性的风暴刚刚从广场上刮过。 即使在阴影里,气温也并不比阳光下低多少。一群身穿粗布衣的人们正忙着将堆在广场上的物品装在一辆辆马车上。他们不是厌火族人,指挥他们并决定该装载哪些物品的,是一名身材纤细的娇小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样式清新的蓝丝长衫,在广场各处不停地来回走动,背始终挺得笔直,步履轻盈如风,似乎让别人喘不过气的高热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影响。 不过她毕竟还是在额头上围了一条潮湿的白布巾,她只是没有将烈阳炽热对她的影响表现出来。令公鬼打赌,她连汗都没有流。 这些劳工的首领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男人,名叫沙陀信,他自称是一名商人。现在他正用一块大汗巾子抹着自己的脸,身上的茶白色云锦衣服已经被汗水彻底湿透了。 沙陀信不停地大声咒骂着手下的马车夫和保镖们,但是当那名娇小女子指向某样东西时,他的动作总是和他们一样快,不论那东西是大是小。鬼子母从不需要依靠高大的身材来给予别人压迫感,但令公鬼敢打赌,即使纯熙夫人从不曾去过白塔,她还是办得到这一点。 有两个人正在努力挪动一座扭曲成古怪形状的苍石门框。如果沿着门框上扭曲的纹路看下去,就会让人觉得头晕。它直立在地上,可以自由旋转,但无论那两个人怎么使劲去推,它就是不会翻倒。 其中一个人突然滑倒在地上,腰以上的部分都跌进了那道门框。令公鬼的神经一紧。片刻之间,那个人的上半身完全不见了,双腿狂乱地踢蹬着,直到一名身穿绿色呢料衣服的高个儿男子大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揪了出来。 他是纯熙夫人的护法,孔阳,他和纯熙夫人之间有着某种令公鬼不清楚的联系。他是个刚硬的男人,行止既像楼兰,又像一头猎狼,腰间的佩剑已经完全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孔阳将那名苦力扔在石板地上,苦力发出的哀嚎就连令公鬼都能依稀听见,而另外一名苦力看样子已经准备要逃跑了。 他们周围的一些苦力都彼此对望着,又纷纷端详了一下四周的群山,显然是在估算他们逃出去的机会有多少。 纯熙夫人迅速地出现在他们中间,令公鬼觉得,她一定是用了上清之气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她飞快地移动到一个人又一个人面前。她的态度让令公鬼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她唇间溢出那种冰冷、专横的命令,仿佛每个有脑子的人都应该遵守。 只用了几句话,她就压倒了他们的反抗,将所有异议踏在脚下,逼迫所有人又回到他们的岗位上。那两名搬运门框的人开始比刚才更卖力地又拉又推,同时又频频偷偷去看纯熙夫人一眼。从某种角度来说,纯熙夫人的作风比孔阳更加刚硬。 就令公鬼所知,堆在广场上的这些物品全都是法器、上古法宝和密炼法器,制造它们的时间都要追溯到世界崩毁之前。制造的目的或者是为了控制上清之气,或者是为了利用上清之气实现某些用途。???.23sk. 制造的过程中肯定用到了上清之气,但直到今日,即使是鬼子母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制造的了。令公鬼大概知道那座扭曲门框的用处————一道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 但对其它的,令公鬼没有任何了解。大概根本没有人能知道它们的用途,所以纯熙夫人才会工作得如此艰辛。她要把这些对象运到白塔去进行研究,能运多少就运多少。 有可能白塔中上清之气物品的收藏都没这座广场来得多,虽然人们都认为白塔在这方面的收藏是世界上最多的,而白塔中一些收藏的用途也同样是个谜。 令公鬼并不关心什么东西被装上了马车,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上。他已经从那里拿走了他所需要的,大约比他想要的更多。 在这座广场的正中心,靠近一棵被烧焦的百尺巨树旁边,立着一片琉璃柱组成的小丛林。每根琉璃柱的高度都几乎和那棵巨树相当,而且非常细,让人觉得一阵强风就能将它们全部吹倒。 虽然阴影的边缘已经触及它们,但这片琉璃柱仍然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在数不清的岁月里,楼兰男人走进这片琉璃柱,当他们出来的时候,手臂上就会出现像令公鬼那样的图案,只是那种图案只会出现在一只手臂上。 有这种图案的男人就会成为部族首领,得不到这种图案的人将永远都不会再出来。楼兰女人同样会来到这座城市,经过同样的试炼,她们会成为智者。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能进来了,至少没有活人。男人可以进入昆莫一次,女人两次,多过此数就意味着死亡。这是智者们说的,就在不久前,这全都是事实。而现在,任何人都能进入昆莫了。 几百名厌火族人在街道上行走,居住在这些建筑物里的人愈来愈多。每一天,都会有更多路旁的土地被种上豆类、瓜类和刺葫芦。人们用陶罐从山谷南端新的大湖里汲来清水,辛勤地浇灌它们,这是整个荒漠里惟一的一片湖泊。 有几千人在周围的山坡上架起了帐篷,就连穆萨山上也全都是营地。而以前他们只在重要典礼时才会来到这里,送一个男人或女人进入昆莫。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首领会面 无论令公鬼走到哪里,他都会带来改变和破坏。这一次,他矛盾重重的心里只希望这里的改变会是一件好事情。大约这真的是好事,但那棵被烧过的大树却仿佛在嘲笑他。 不死神苍木,传说中的生命之树,所有的故事里都说不清它在什么地方,能在这里找到它实在是令人惊讶万分。 纯熙夫人说它仍然活着,还会再次萌发新芽,但现在令公鬼只能看见焦黑、光秃的枝干。 令公鬼叹了一声,从窗口转回身。他所在的房间非常巨大,虽然还不算是昆莫最大的房间。房间的两侧都有高大的窗户,半球形的穹顶绘制着神话中长有翅膀的人和动物。虽然天气十分干燥,但大多数原先残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家具还是腐烂成尘土了,残留下来的也有许多被虫子蛀了无数的孔洞。 不过在房间较远处有一把结实的太师椅,它的镀金大部分还都是完整的。只是与它相配的桌子和它并非是原先的一套。那是一张很宽大的桌子,桌脚和边缘雕刻着纹样富丽的花朵,有人用蜂蜡将它们重新拋光,使它们发出年代久远的幽暗光泽。 这些是厌火族人为令公鬼找出来的,虽然他们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都不断摇头。荒漠里的树非常稀少,更没有树能产出可以制造这把椅子的大尺寸木材,更别说这张桌子了。m.23sk. 这些就是房里全部的家具。在暗红色地板的正中央铺着一条优质的云梦泽金蓝色云锦地毯,那应该是很早以前厌火族人的战利品。房间中到处都堆放着颜色鲜亮、缀着穗子的云锦小垫子。这些就是厌火族人用来代替椅子的东西。 他们并不总是跪坐在这些垫子上,而是以尽量舒服的姿势用它们来支撑身体。 地毯内,现在正有六个男人斜倚在这些垫子上。他们是六位部族首领,也是至今追随令公鬼的六个部族。虽然他们很可能并不渴望这样做,但他们毕竟是承认了当来下生弥勒尊。 令公鬼觉得鬼玄元(他是个宽肩膀、大眼睛的男人,暗红色的头发里已经有了点点灰星)大约和自己有一些友谊,但其它人和他就谈不上任何私人感情了。十二个部族中,只有六个到了这里。 令公鬼没有去碰那把椅子,他面对厌火族人盘腿坐在地上。在昆莫以外的荒漠里,只有部族首领能坐上椅子,而且能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三个:接受族人祝贺成为首领时、接受敌人降服的骄傲时刻、进行裁决时。现在坐椅子就暗示着他要举行上述三种仪式之一了。 他们都穿着圣保衣。这种衣服只有褐与灰两种颜色,可以完美地隐藏在荒野里,此外它还配有齐膝的软靴。即使是在这里,与他们承认的朅盘陀王————首领中的首领会面,每个人还是在腰带上别了一把大匕首。 灰褐色的束发巾围在脖子上,仿佛是一块宽大的围巾。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戴上作为束发巾一部分的黑色面罩,那就代表着他要杀人了。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发生。 这些人因为部族间的相互袭击、攻杀和其它原因,多少都结有仇怨,也曾经彼此发生过打斗。现在他们都在看着他,等待着,但厌火族人的等待中,总是蕴含着突然爆发的行动与暴力。 沙达奇是令公鬼见过最高的人。哲朗像长刀一样细瘦,鞭子一样迅捷。他们两个靠在地毯两端距离对方尽量远的地方。沙达奇的于阗部族和哲朗的焉耆部族结下了血仇,当来下生弥勒尊可以让他们暂时压抑报复的冲动,却不会让他们忘记这一点。 大约是因为昆莫的和平在这个时候仍然有效。不过,他们两个眼中仇恨的火焰和沉静的琵琶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六张被艳阳晒得黝黑的面孔上有着六对眼睛,黑色、绿色,或者是灰色,即使是鹰眼和它们相比也会显得温顺。 “我要怎样做才能让白帐楼兰跟随我?”令公鬼问,“你曾经确信他们会来的,鬼玄元。” 乌孙部族的首领镇静地看着令公鬼,表情一直都像是一块岩石。“等待,仅此而已,沙达台迟早会带他们来的。” 白发的尸尧躺在鬼玄元旁边,不屑地撇了撇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像往常一样露出一副悻悻然的神情:“沙达台已经见过太多的男人和枪姬众枯坐了几天,然后就拋弃了他们的枪矛。竟然拋弃枪矛!” “而且还逃跑了,”沙达奇平静地说,“我自己在于阗中也见过,甚至就发生在我的氏族里,他们逃跑了。还有你,尸尧,你的鄯善,我们全都见到了。我不认为他们知道该逃到哪里去,他们只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胆怯的蛇。”哲朗啐了一口,他亮棕色的头发里也出现了灰丝。楼兰部族首领中没有年轻人。“他们是只会散发臭气的小毒蛇,扭曲着躲闪自己的影子。”他那双大眼睛向地毯另一端轻轻一瞥,说明话里所指的是于阗楼兰,而不止是那些拋弃枪矛的人。 如果可能的话,沙达奇似乎想站起身,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阴沉了。但他身边的人用手按住了他的胳膊,那是凤翔部族的尸颂。 尸颂的身材和力量都足以和两名大汉匹敌,但情绪总是很平和,这对于一名厌火族人来说显得很奇怪。“我们全都见过男人和枪姬众逃跑的情形。” 尸颂的声音和灰眼睛都显得有些懒散,但令公鬼知道实际并非如此。就连鬼玄元也认为尸颂是一名致命的战士和精明的战术家,甚至比鬼玄元更强大。 这对于令公鬼来说应该是一种幸运,但尸颂追随的是当来下生弥勒尊,尸颂不认识令公鬼。“你也一样,哲朗,你知道面对那些事是多么困难。如果你不能说那些因为无法面对那些事而死的人是懦夫,那你怎么能说那些因为同样原因而逃走的人是懦夫?” “本来就不应该让他们知道,”尸尧一边喃喃地说道,一边用双手紧握着他身下缀红穗的蓝垫子,仿佛那是敌人的喉咙,“只有能进入昆莫、并活着出来的人才有资格知道。”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他会来的 尸尧的这些话并非是对某个人说的,但他也肯定希望令公鬼会听到这些话。是令公鬼告诉所有人在那片琉璃柱的迷宫中有些什么,他透露出的讯息已经让部族首领和智者无法再回避众人的进一步追问。 如果现在荒漠里有一个楼兰不知道这些事,那他肯定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和别人说话了。 厌火族人本以为他们的先祖是一些在战场上夺取了无数荣光的人,却没想到其实他们只是一些从世界崩毁中幸存下来的无助难民。当然,那时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是难民,但厌火族人从不认为自己会有那么软弱。天籁小说网 更可怕的是,他们曾经遵循楼兰之血,即使在自己的生命受威胁时也不会采用暴力。楼兰这个词在古语中是“献身”的意思,他们曾是一些为了和平而献身的人。 而今日这些自称为楼兰的人只是一些背誓者的后代,他们背叛的是一个被坚守了无数代的誓言。 现在只有一件事仍然维系着他们的信念:一名楼兰宁死也不会去碰一把剑。他们一直都相信,这是他们骄傲的一部分,他们因此才能与生活在荒漠以外的人有所不同。 令公鬼以前总是听楼兰说,他们是因为犯下了某个罪行才被放逐到这片死寂的荒漠里,现在,他们知道了自己生活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那些建立了昆莫并死在这里的男男女女————那些极少被他们提起,被称为祁连间的人,实际上,流浪沙人并非一个部族的名字,只有这些人坚守着世界崩毁之前楼兰对于鬼子母的忠诚。 当自己一直坚信的事实最后被证明是一派谎言的时候,没几个人能有勇气去面对。 “他们必须知道这些。”令公鬼说。他们有权利知道,人不应该生活在谎言之中。他们的预言说我会毁灭他们,那我就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他要担心的是未来。他们之中有人不喜欢我,有些人恨我,因为我不是他们的一员,但他们追随了我。我需要他们所有人。“戎卢怎么样了?” 躺在鬼玄元和尸尧之间的鄂瑞摇了摇头。他曾经是亮红色的头发已经半白了,但一双碧眼睛仍然像年轻人一样放射出旺盛的精气。 他的大手又宽又长,而且非常有力,说明他的双臂也像年轻人一样健壮。“鬼幽泉在有所行动之前从不会让别人知道他的决定。” “当鬼幽泉还是名年轻首领的时候,”哲朗说,“他曾经尝试统一所有部族,不过他失败了。如果他看见终于有人在他失败的事上获得了成功,他不会感到高兴的。” “他会来的,”鬼玄元说,“鬼幽泉从不相信自己是当来下生弥勒尊,照白骨也会带精绝部来。但他们会等待,他们必须要先调适自己接受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一定要调适自己接受这一点:当来下生弥勒尊是湿地人。”尸尧有些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是要冒犯你,朅盘陀王。”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谄媚的成分。一名首领并不是国主,首领的首领也同样不是,令公鬼顶多也只是一个平等集体中的第一人。 “我觉得,西夜部和蒲犁部族最终也会过来。”尸颂平静地说。实际上他接话很迅速,可能是害怕沉默会导致不必要的枪矛之舞。平等也就意味着没有能确保和平的权威。“他们在荒季中的损失比其它任何部族都要多。” 现在楼兰们把有人开始逃避楼兰这个身份之前的那段凄惶时间称为“荒季”。“目前为止,鬼何卒和阴风西都一心想维持他们部族的团结,所以他们两个都希望你手臂上的龙纹会出现在他们的手臂上,但他们会来的。” 现在只剩下一个部族没有被提到,没有任何首领想提到那个部族。“鬼足缺和突阕部族有什么消息?”令公鬼问。 令公鬼得到的答案是一阵沉默。房里只剩下悠扬的琵琶声。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别人说话,并且在楼兰的限度内表达着自己的不悦。哲朗紧皱双眉望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尸颂玩弄着身下绿色垫子上的一根银穗子,就连鬼玄元也只是在端详那块地毯。 在一片寂静之中,身穿白袍的男女们以优雅的动作走进房间,向众人身边的雕银多棱杯里倾入桂花酿,并送来一只只银盘子,盘子里盛着荒漠中罕见的葡萄、羊奶干酪和被厌火族人称作“椰枣”的满是折皱的红色干果。 这些戴着白色头巾的厌火族人全都目光低垂,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柔顺神情。 无论是在战争中还是在袭击中被捉住,这些屈从者都会发誓侍奉俘虏他们的人一年零一天。在这期间,他们不会碰触兵刃,不会使用暴力。这段时间一过,他们就会回去他们的部族和氏族,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 这是一种对于楼兰之血的奇怪回忆,这是有关于节义————骄傲和义务的要求,在厌火族人的概念中,破坏节义几乎是他们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罪行。 现在房里的这些屈从者中,有人大约就属于在座某个首领的部族。但只要他们还是屈从者,他们甚至不会向他们的首领多眨一下眼,即使是对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是一样。 令公鬼突然震惊地想到,他所暴露的事实之所以会对一些楼兰造成如此巨大的冲击,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祖先都曾经发誓成为屈从者,不仅仅是为自己发誓,也是为自己和自己的所有子孙们发誓。 而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最后全都拿起枪矛,破坏了节义,直至今日。他面前的这些人是否也曾因循此思考模式而忧心忡忡?节义对于楼兰是非常严重的事。 穿着软鞋的屈从者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没有任何部族首领碰一下手边的酒和食物。 “有可能让鬼足缺和我见面吗?” 令公鬼知道根本没有这种可能。当他得知鬼足缺活剥了信使的皮以后,他就停止派人去要求会谈了。但他至少可以借此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没有骄傲的狗 尸尧哼了一声:“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惟一回复是,他会在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剥了你的皮。这是否代表着他会与你会谈?” “我能让突阕离开他吗?” “他们追随他,”鬼玄元说,“他根本就不是一名首领,但他们相信他是。”鬼足缺从未走进那片琉璃柱群,但他甚至可能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才是事实,而令公鬼一直都在撒谎。 “他说他是朅盘陀王,而他们也相信他。有一些突阕的枪姬众过来了,是因为身为枪姬众战士团的一员才过来,因为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你的骄傲,其它人都不会来了。” “我们派去斥候监视他们,”尸颂说,“突阕一找到那些斥候就会杀死他们。鬼足缺已经造成了六桩血仇,但至今他还没有表现出要攻击我们的迹象。我听说他对外宣称我们已经玷污了昆莫,而攻击驻扎在这儿的我们只会加深对这里的亵渎。” 鄂瑞也哼了一声,挪了挪垫子。“他不敢杀过来的原因只是这里有足够的枪矛,可以把每一个突阕人杀死不止两遍,”他将一片白色的干酪塞进嘴里,呜噜地说道,“突阕们从来都是懦夫和贼。” “没有骄傲的狗。”沙达奇和哲朗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彼此瞪了一眼,仿佛都觉得对方那么说是为了嘲弄自己。 “不管是否没有骄傲,”尸颂平静地说,“鬼足缺的追随者正在增加。”声音虽然镇定,但他还是喝了一大口酒才继续说下去。“你们全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在荒季后逃走的那些人里,有一些并没有放弃枪矛,他们加入了突阕中他们所属的战士团。” “没有鄯善会背叛部族。”尸尧喊道。 尸颂越过鬼玄元和鄂瑞,望向鄯善的首领,故意加重语气说:“每个部族都有这样的事发生。”没等尸尧来得及反驳,他已经躺回到垫子上,“这不能被称为是背叛部族,他们加入了他们所属的战士团,就像那些来到这里加入她们的战士团的突阕枪姬众。” 首领们纷纷低声说了些什么,但这次没有人公开驳斥他。楼兰战士团的法规相当复杂,从某种角度讲,战士团的成员会觉得彼此之间的联系像部族成员一样紧密。 比如说,同一个战士团里的成员即使有部族血仇也不会相互攻杀。有些男人不会和自己所属战士团成员的女性亲属成亲,因为他们觉得这就和近亲成亲一样。 而关于女武神的信徒————枪姬众对待婚姻的一些方式,令公鬼甚至不愿去想。 “我需要知道鬼足缺想做什么。”令公鬼对他们说。鬼足缺是一只耳朵里钻进了蜜蜂的公牛,他有可能从任何方向杀过来。令公鬼犹豫了一下。“派人加入到突阕中他们所属的战士团里,会亵渎他们的骄傲吗?” 令公鬼不需要进一步说明他的意图。部族首领们全都僵在靠垫上,就连鬼玄元也不例外,他们眼中的寒意足以驱走房里的热气。 “用这种方式派出细作……”鄂瑞在说到“细作”这个词的时候,仿佛是吐出了什么污秽的东西,“这和刺探你自己的氏族没有区别,有骄傲的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令公鬼想问问他们是否能找到没有那么苛刻的骄傲感的人,不过他及时闭上了嘴。楼兰的幽默感是一样奇怪的东西,经常会显得有些残酷,但有时候,他们完全没有幽默感。 为了改变话题,令公鬼问:“龙墙那边有什么讯息?”他知道答案,这种讯息总是能迅速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昆莫里的厌火族人都不会错过。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鬼玄元回答,“伐木人们出现了许多麻烦,现在已经没有几个卖货郎会来三绝之地了。”“三绝之地”是厌火族人对这片荒漠的称谓,“三绝”代表着对他们罪行的惩罚、对他们勇气的测试,以及一块塑造他们肉体的铁砧。 “伐木人”是他们对雨师城人的称呼。“真龙旗仍然飘扬在海门通上,晋城人依照你的命令正向北进入雨师城,向伐木人分发食物。此外,没有其它消息了。” “应该让那些伐木人们饿死。”沙达奇嘟囔道。哲朗用力闭上了嘴,令公鬼怀疑他也刚刚要说同样的话。 “伐木人们只该被杀死,或者像牲口一样被卖到白沙塔去。”鄂瑞狠狠地说。厌火族人向来都用这两种手段对待未经邀请就进入荒漠的湿地人,只有江湖艺人、卖货郎和流民可以安全地通过这里。 不过厌火族人总是远远地避开流民,仿佛他们身上都带着传染病。白沙塔是荒漠以东的一个国度,就连厌火族人对那里也所知不多。 令公鬼从眼角看见两名女子出现在房门口,有人在那里挂上了红蓝亮色的珠串,用来代替已经消失的门板。两个女人中一个是纯熙夫人,令公鬼在刚看见她的时候,立刻就有一种让她们再等一会儿的冲动。 纯熙夫人的脸上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神情,仿佛无论他们正在做什么事,都要为她而中断。这让令公鬼很是恼怒。 只是他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值得继续讨论下去了,而且令公鬼也能从这些部族首领的眼里看出,他们已经不想说话了。在谈过荒季和突阕之后,他们已经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令公鬼叹息一声,站起了身,部族首领们也纷纷站起。除了尸尧之外,他们的身高都和令公鬼差不多,甚至比他更高。在令公鬼长大的地方,尸尧也只能算是稍微超过平均身高,而在厌火族人之中,他明显是个矮子。 “你们知道必须做些什么,让其余的部族尽快加入我们,并且保持对突阕部的监视。”令公鬼停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会努力给楼兰一个理想的结果。” “预言说你会毁灭我们,”尸尧带着酸涩的语气说,“而你在开始的时候就做得不错,但我们会跟随你,直到无影,”他开始朗声诵唱,“直到无水,冲进暗影大笑,用最后一口气吼叫。在最后一日,将口水吐到黑砂婆娑的眼中。” 黑砂婆娑是厌火族人对于魔尊的称呼之一。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信心和威严 令公鬼必须对这段战歌做出正确的响应,而他曾经并不知道这一点:“以我的骄傲和苍天发誓,我的生命将是一把为了插入黑砂婆娑心脏而锻制的匕首。” “直到最后一日,”厌火族人最后说道,“冲入煞妖谷。”琵琶仍然在弹奏着柔和的韵律。 首领们依次从那两名女人身边走出房间。走过纯熙夫人身边时,他们都用尊敬却并不畏惧的眼光看着她。令公鬼希望自己对纯熙夫人也能有同样的信心。 纯熙夫人为令公鬼安排了太多的计划,她用太多手段控制着他,而令公鬼对此所知的却少得可怜。 首领们一离开房间,那两个女人就走了进来。纯熙夫人像平常一样冰冷而文雅,她是个身材娇小的漂亮女子,有着那种让人无法确定年龄的鬼子母容貌。现在她已经解下了系在额头上的那块湿布,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悬在前额上的紫龙晶,坠住紫龙晶的细长金链末端消失在她的黑发中。 即使没有这样的装饰,纯熙夫人女王般的雍容仪态也不会有丝毫减损。她总是让人觉得比她实际的身高更高一尺,双瞳中从来都不缺乏信心和威严。 另一名女子比纯熙夫人更高,不过仍然不及令公鬼的肩头。她还没有鬼子母那种年岁莫辨的面容,看起来很年轻,她是与令公鬼一同长大的半夏。 现在,除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之外,半夏几乎完全是一名楼兰女子了。她的脸和双手被晒成了棕色,身上穿着棕色的楼兰黄麻裙,和一件用一种叫作亚葛的植物纤维织成的白色宽松中衣。亚葛比最细的编织黄麻还要柔软,如果能说服厌火族人将它们运到龙墙的西侧去贩卖,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利润。一条灰色的披巾绕在半夏的肩膀上,一条叠起的灰色围巾固定住了她披在背后的过肩长发。 和大多数楼兰女人不同,半夏只戴着一只手镯,形状是奇玉雕成的一轮火焰,脖子上也只有一条用黄金和奇玉珠串成的项链。她的最后一件首饰是戴在左手上的巴蛇戒。 半夏一直在几位楼兰智者那里学习,至于具体学习内容为何,令公鬼并不知道,不过他怀疑半夏所学的并不止是一些关于梦的知识,虽然半夏和智者们从不对他说这些事。 但半夏以前也曾经在白塔学习,现在她已经是即将成为鬼子母的见习使了。 而从在晋城开始,半夏就一直以正式的鬼子母自居。有时候,令公鬼会用这件事开她玩笑,但她并不觉得这有多好笑。3sk. “马车很快就会做好前往嘉荣城的准备。”纯熙夫人说,声音像音乐一般柔美,水晶一般清澈。 “最好派一支足够强的卫队,”令公鬼说,“否则沙陀信大约不会按你的命令将它们送到目的地。”他又转向窗户,想再看一看并考虑一下这个叫沙陀信的人。 “你已经不需要我牵起你的手做事,或者是在行动前给予你许可了。” 突然间,某样东西击中了令公鬼的后背,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根粗大的山胡桃木棍打了一下。只是在酷热天气里不应有的鸡皮疙瘩告诉他,背后有个女人正在导引真气。 令公鬼猛地转回身,将自己向阳极之力伸展,用上清之气充满自己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是生命力在他的体内澎湃,他获得了十倍、百倍的生机;魔尊的污染也同时在他体内蔓延,死亡和腐败像蛆一样爬进令公鬼的嘴里。 令公鬼必须时刻拼尽全力与这股洪流奋战,才能不被它冲走。现在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但他似乎又永远也无法习惯它。 令公鬼想永远握住阳极之力的甜美,却又总是想将它呕吐出去。上清之气要将他的皮肉从骨骼上剥去,再把他的骨骼烧成灰烬。 如果上清之气没要了令公鬼的命,魔尊的污染最终也会让令公鬼陷入疯狂,他只能等待着这两种结局中的哪一种会抢先出现。 疯狂是自从世界崩毁开始以来,每一个拥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在玄武翊圣真君率领阳九百六将魔尊封印回煞妖谷的那一天,魔尊最后的反击污染了属于男人的那一半真源,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终于疯狂地撕裂了这个世界。 令公鬼让身体里盈满了上清之气……却无法确定是哪个女人干的。她们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冰冷得仿佛就算口中含着冰块也不会融化,而且全都带着颇有些调侃的神情扬起了一侧的眉弓。这两个人都有可能运起了太一,而他却无从判断。 当然,用一根棒子在背后打他一下不是纯熙夫人的风格,她会用别的办法惩罚他,更狡猾,往往也是更加痛苦的办法。不过就算能确定是半夏干的,令公鬼也没什么办法。要有证据。 这个想法从虚空的表面滑过,令公鬼正在一片空无中飘飞,思想、情绪,甚至愤怒已经被隔绝到遥远的地方。没有证据,我什么也不会做,这一次,我不会被她们的鞭子驱赶了。 她不再是那个和令公鬼一起长大的半夏,自从纯熙夫人带她去过白塔之后,她就成为白塔的一部分。 又是纯熙夫人,总是纯熙夫人,有时候,令公鬼真希望自己能摆脱纯熙夫人。只是有时候吗? 令公鬼将注意力集中到纯熙夫人身上。“你想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听在自己的耳里显得平板而冰冷,上清之气的咆哮占据了他身体的一切。 半夏告诉过他,女人碰触太一的时候就像是在拥抱情人;而对于一个男人,与上清之气的接触永远都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战争。“不要再提马车的事了,女人,我总是在木已成舟之后很久才发现你真正的用意。” 不出令公鬼所料,鬼子母朝他皱起眉头。她肯定不习惯被男人这么称呼,即使那个男人是转生真龙。 令公鬼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称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最近有些时候,他会冲口说出一些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话。大约,这就是发疯的迹象了。 有些晚上,令公鬼因为这个而担忧地睁眼躺在床上,直到凌晨。在虚空里,他觉得那好像是另一个人正在担忧。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说什么都可以 “我们应该单独谈谈。”纯熙夫人冷冷地看了那名江湖艺人一眼。 师卫古,他在这里如此称呼自己,现在他正慵懒地枕着软垫子,靠在无窗的墙边,轻轻弹拨膝上的琵琶,在琵琶的琴弓上刻着与令公鬼前臂上相同的生物,上面还镀着黄金。 龙,厌火族人如此称呼这种生物。令公鬼只是有些怀疑师卫古从什么地方弄到这样东西的。他是个黑发的中年男人,在黑荒漠以外的地方肯定算是个高个子。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整整齐齐地穿着用深蓝色云锦缝制的长衫和长裤,领口和袖口处的金线刺绣、钮扣和饰带的做工全都极尽精致,即使在皇宫里也不会有丝毫逊色。 而与他铺展在身边的说书先生披风放在一起,这身华丽的衣服就显得相当古怪了。这是一件质料上乘的披风,只是上面被几百块小布片完全覆盖,每块布片的颜色几乎都不一样,特殊的缝制工艺让它们可以被任何一阵微风吹起。 这件披风代表着一名乡村艺人,一名从一个村镇旅行到另一个村镇,靠戏法、百戏、音乐和说书维生的演员。 这样的人肯定不可能有云锦衣服。 这个男人有着他骄傲的一面,现在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了。 “在师卫古面前无论说什么都可以,”令公鬼说,“毕竟,他是转生真龙身边的说书艺人。”如果纯熙夫人要说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她会坚持要单独谈话,那时他就会将师卫古遣走。不过他不喜欢让这男人脱离他的视线。 半夏重重地哼了一声,扯了扯肩上的披巾。“你的脑袋已经膨胀得像一颗熟透的烂瓜了,令公鬼。”她毫无表情地说,仿佛她正在陈述一个事实。 愤怒在虚空之外涌起阵阵泡沫,但不是因为半夏所说的话。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养成了挖苦令公鬼的习惯,只是最近她似乎总是在和纯熙夫人合作,干扰他的心神,让这名鬼子母有机会影响他的决断。 当他们依然年幼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令公鬼真正的身份,那时他和半夏都真诚地认为他们终有一日会成亲。而现在,她却站在纯熙夫人那一边来反对他。 令公鬼的脸色变得严峻,他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凶狠声音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纯熙夫人,现在就告诉我,就在这里,否则就等我找出时间给你。我非常忙。” 这是个明显的谎言。令公鬼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和孔阳练剑,和鬼玄元练习枪矛,或者是向他们两人学习徒手搏斗的技艺。 但如果此时此刻她们打算欺压令公鬼,他会以牙还牙的。师卫古知道任何事都不要紧,几乎是任何事,只要令公鬼随时都知道他在哪里。 纯熙夫人和半夏同时皱起了眉头,但真正的鬼子母至少能看出令公鬼这一次是不会让步的。 她瞥了师卫古一眼,抿紧了嘴唇————那名艺人似乎仍沉浸在他的音乐里————然后,纯熙夫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色云锦的包裹。 打开包裹,她将里面的东西放在桌上————一个有男人手掌那么大的碟子,一半漆黑,一半雪白,两种颜色在碟子中间交会,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界线,像是两滴紧邻彼此的泪珠。 在世界崩毁以前,这曾经是鬼子母的标志,但这个碟子还有更重要的意义。这样的碟子一共只制造过七个,它们是魔尊牢狱的封印。或者说,每个碟子都是一道封印的焦点。???.23sk. 纯熙夫人从腰间的银鞘里抽出一把匕首,在碟子的边缘轻轻刮了一下,一小片黑色的碎屑掉落在桌上。 即使处在虚空的包覆中,令公鬼仍旧倒抽了一口气。虚空本身也发出一阵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上清之气几乎就要将他吞噬了。“这是不是一件复制品?一个冒牌货?” “我在下面的广场找到它,”纯熙夫人说,“但它是真的,和我从晋城带来的那个完全一样。”她说这句话时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她希望午餐会是丸子汤。半夏却将披巾紧紧揪住,仿佛觉得房里非常冷。 令公鬼感觉到自己的恐惧正从虚空的表面一点点渗透进来。他强迫自己放开了阳极之力,如果他无法集中精神,上清之气就会立刻当场毁灭他,而他现在惟一关心的就是这个碟子。放开上清之气的时候,虽然不会再感受到魔尊的污秽,但令公鬼还是感到了一阵失落。 那片落在桌上的碎屑应该是完全不可能的存在。制造这些碟子的材料是泑山雅石————玉虚石,泑山雅石是不可能受到损毁的,即使用上清之气也不行,任何攻击它们的力量都只会让它们变得更强。 制造玉虚石的方法已经在世界崩毁的时候失传了,但所有传说纪元的玉虚石物品都一直存留到现在,即使在世界崩毁时沉入海底,被埋进深山最脆弱的花瓶,它们也依然完整无缺。 当然,七个碟子中已经有三个碎裂了,但一把小刀绝不可能伤到它们。 想到此,令公鬼不得不承认,他实际上并不清楚那三个碟子是怎样碎裂的。如果说,除了昊天上帝之外没有力量能打破玉虚石,那么这只能是被…… “他是怎么做的?”令公鬼问,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仍然像被虚空包围时一样稳定。 “我不知道,”纯熙夫人回答,她的声音和外表也同样冷静,“但你应该也看出问题的所在了吧?它即使只是掉在地上也会碎裂。如果其它的也是这样,只要四个手拿锤子的人就可以再次打开魔尊牢狱上的那个洞口了。在这种情况下,有谁能说封印还能维持多久?” 令公鬼知道,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朝一日能做好准备,但令公鬼确定现在他还没有。半夏的神情仿佛是她正盯着自己的坟墓。 重新包好那个碟子,纯熙夫人将它放回口袋里:“大约我在将它带往嘉荣城之前会找出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如果我们知道原因,大约我们就能对此有所作为。”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单独离开 令公鬼想象着魔尊的力量再次从煞妖谷中蔓延出来的景象。这一次,大约魔尊会彻底脱离他的牢狱,火焰和黑暗将覆盖世界,无光的火舌会将一切吞噬,只剩下岩石般坚硬的黑暗占据了全部空间。 在这种景象的震撼中,令公鬼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纯熙夫人正在对他说话。“你是说,你要自己单独离开?”令公鬼本以为她会像苔藓黏附岩石般紧紧地跟着他。 这不正是你希望出现的情况吗? “迟早要的,”纯熙夫人平静地回答,“毕竟,我迟早……要离开你,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令公鬼觉得她颤抖了一下,但那一瞬间过去得太快了,以至于令公鬼怀疑那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下一个瞬间,纯熙夫人又恢复了沉着镇定的仪态。 “你必须做好准备。”这让令公鬼又不悦地想起了他刚刚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的计划。你不能继续枯坐在这里了,即使弃光魔使没有计划来追踪你,他们也正在别处扩展他们的力量。如果世界之脊另一侧的一切都已经被他们掌握在手里,你在这里召集厌火族人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令公鬼笑了一声,靠在桌子上。原来这就是纯熙夫人的另一种策略:如果他会为她的离去而感到担忧,大约他会更愿意听取她的意见,顺从她的指导。 当然,纯熙夫人不能说谎,至少不能直接说出谎言。在鬼子母所吹嘘的三誓中有这么一条:绝不说虚妄之言。不过令公鬼知道,这与诚实之间的模糊暧昧地带还宽广得很。纯熙夫人迟早会离开他,在他死了以后,这点毫无疑问。 “你想讨论我的计划。”令公鬼冷漠地说着,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皮烟袋,掏出里面的短铜烟锅,塞满烟草,碰了一下阳极之力,让一朵火苗跳到烟草上。“为什么?那是我的计划。”令公鬼从容不迫地吸着烟,等待着,完全不去注意半夏愤怒的目光。 鬼子母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她黑色的大眼睛似乎正在燃烧。“当你拒绝我的指导时,你都做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如同她的表情一样冰冷,又像是一根根抽向令公鬼的鞭子,“无论你去哪里,在你身后留下的只有死亡、毁灭和战争。” “在晋城没有。”令公鬼飞快地说道,太快,防卫性也太强了。令公鬼要保护自己,不能让她攻占他的心神。令公鬼刻意地闭上了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浓烟。 “是的,”纯熙夫人表示同意,“在晋城没有。你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国家、一个族群作为后盾,但你干了什么好事?为晋城带来公正是值得表扬的,在雨师城建立秩序、救济饥民是值得赞美的。如果换成别的时候,我会为此而歌颂你。”纯熙夫人本身就是雨师城人。“但这对终极之战毫无用处。” 这个女人的思想里只有一件事,对待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即使是她的母国,她也是冷若冰霜。但是,他的目标难道比她不狭隘吗? “你要我怎么做?逐一去追杀弃光魔使?”令公鬼再次强迫自己放缓吸烟的速度,“难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哎哟,幽瞳在云梦泽,这个你是知道的,但其它的呢?如果我听你的话去追杀幽瞳,却发现他那里有两个、三个、四个,甚至九个弃光魔使全在那里,那时我该怎么办?” “你有能力同时对付三四名弃光魔使而性命无虞,大约九名也可以,”纯熙夫人冷冷地说,“如果你没有把神威万里伏留在晋城,你就有这样的能力。现在的事实是,你正在逃避,你并没有真正地做出计划,你没有为终极之战做准备。你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希望所有的事情能自动变好。你只是在希望,因为你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如果你能听取我的建议,至少你————” 令人鬼猛地一挥手中的铜烟锅,打断了纯熙夫人的话,完全无视于两个女人狠狠瞪向他的眼睛。 “我确实有一个计划。”令公鬼想,如果她们想知道,那就让她们知道吧!而如果她们想把这个计划改一个字,那么后果可就不好说了。“首先,我要结束那些战争和杀戮,无论那些是不是我引起的。如果凡人必须杀戮,那就让他们去杀黑水修罗吧,不要自相残杀。在楼兰战争中,四个部族越过了龙墙,在超过两年的时间里横行无阻。他们劫掠并烧毁了雨师城,击败所有作对的军队。他们本来可以占领嘉荣城,如果他们想那样做的话。甚至就连白塔也不能阻止他们,因为你们的三誓。”???.23sk. 非与魔界杂兵和魔尊的爪牙作战,或者是保卫自己的生命,否则不得将上清之气作为兵刃,这是三誓中的另一条,而当时厌火族人始终没有真正威胁到白塔本身。现在令公鬼的心里充满了愤怒,逃跑并怀着空洞的希望,眼下这情况可有些尴尬? “四个部族就做到了这些,当我率领十一个部族跨越龙墙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只能是十一个部族,突阕会追随他的希望实在很渺茫。+ “等那些族群想到要联合起来的时候,一切对它们来说都已经太迟了。他们会接受我的和平,否则就让我被埋进治所寿春里面好了。” 一阵不和谐的杂音从琵琶中传出,师卫古弯腰端详着他的乐器,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悠扬的乐曲再次响起。 “我看你的脑袋是不是像那些被太阳晒裂的石头,”半夏嘟囔着,将双臂交叠在起伏不停的胸前,“石头也没有你的脑袋那么硬!纯熙夫人只是想要帮助你,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出来?” 鬼子母抚了抚半夏的蓝丝裙,虽然这种举动并不必要。“将楼兰带过龙墙大约是你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 她的声音似乎已经到了愤怒或挫败的极限,至少,令公鬼让她知道了他并不是她的傀儡。 “这一次,丹景玉座将会与所有国家的统治者进行沟通,如果那些国家还有统治者的话。她会向他们证明,你是转生真龙,他们知道预言,知道你的使命。一旦他们相信了你的身份,他们就会接受你,因为他们别无选择。终极之战即将到来,而你是他们的希望,凡人惟一的希望。”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注意你的态度 令公鬼大声笑了起来,那是一阵苦涩的笑。他将铜烟锅咬在齿间,跷腿坐到了桌子上,紧盯着她们。 “那就是说,你和金灵圣母仍然认为你们对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愿苍天保佑她们并不知道他的所有事情,其中有一些,愿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们这两个傻瓜。” “注意你的态度!”半夏厉声喝道,但令公鬼根本没理她。 “晋城大君们也知道预言,他们同样看见了禁忌之剑被我握在手中。他们之中有一半期望我会为他们带来权力和荣耀,另一半恨不得立刻将一把匕首插入我的后背,然后永远忘掉转生真龙去过晋城,这就是那些邦~国对转生真龙的问候。除非我先用武力镇压他们,就像在晋城那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神威万里伏留在晋城?我要时刻提醒他们我的存在。每一天,他们都知道它在那里,就插在秦望石髓大厅的正中央。他们知道我会回去,所以他们只能效忠我。” 这是令公鬼留下禁忌之剑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他甚至不愿去想。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过了一会儿,纯熙夫人说道。在寒冰般平静的声音里,令公鬼听到无声的警告。他曾经听过这样的语气,那时纯熙夫人说即使要亲手杀死他,也绝不会让他堕入暗影。她真是个严酷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纯熙夫人只是死死地盯着令公鬼,一双眼睛如同要将他吞没的黑色深潭。然后,她行了个完美的屈膝礼:“请您恩准我离开,真龙大人,我要去确认沙陀信知道他明天的干活。” 没有人能在纯熙夫人的言谈举止中找到任何一点讥讽的成分,但令公鬼能感觉到。只要能让他心神失守,只要能让他顺从,无论是负罪感、羞愧、疑虑,还是其它什么手段,纯熙夫人都会尝试。令公鬼紧盯着她,直到门口的珠帘在她背后闭合,发出一阵轻微的碰撞声。 “你不需要摆出这么难看的脸色,令公鬼。”半夏把声音压得很低,眼里散发着怒火,双手紧紧揪住长衫,仿佛想用它勒死纯熙夫人。“还真是了不起的真龙大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都太粗鲁了,你是个没有礼貌的笨蛋。你得到的教训太轻微了,说话文雅一些不会要你的命。” “所以刚刚打人的是你。”令公鬼突然破口大骂,但半夏不假思索地摇头让他一愣。原来,是纯熙夫人干的,只是如果鬼子母有这么激动的表现,那她一定是被逼得太紧了。 罪魁祸首无疑是令公鬼自己,大约他确实应该道歉,大约文雅点也没什么,虽然他看不出自己为什么应该对一名要用缰绳拴住自己的鬼子母彬彬有礼。 大约令公鬼正在考虑要礼貌些,但半夏却没有,她黑褐色的双眼像两块正在燃烧的煤。“你是个榆木脑袋的傻瓜,令公鬼,我永远也不该告诉仪景公主你配得上她,你连一只黄鼠狼都配不上!少趾高气扬了。我还记得你满头大汗,拼命地为马鸣把你拖下水的麻烦辩解的狼狈相。我记得湘儿用鞭子抽你时你大声哭叫的丑态。你挨完鞭子后,一整天都要有软垫才能坐下,那些事并没有过去许多年。我应该让仪景公主忘掉你,如果你变坏的程度有一半让她知道了……” 半夏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怒火,滔滔不绝地咒骂,令公鬼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突然,令公鬼想起一件事:刚刚半夏不假思索地微微摇头,让他知道用上清之气打了他的人是纯熙夫人,虽然半夏是无意泄漏此事的。半夏正非常用心地因时制宜、入境随俗,因为现在她正师从于楼兰智者,所以她穿上了楼兰服装。 照令公鬼对她的了解,她甚至有可能会接受楼兰的习俗,她的个性就是这样。但她一直都在尽心尽力要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鬼子母,即使她现在实际上只是一名见习使。 鬼子母总是会控制住她们的情绪,只要是她们想隐瞒的东西,她们就绝不会有分毫地流露。 令公鬼想:风乐瑶就从不会把怒气宣泄在我身上。即使她有时会对我说些刻薄话,那也只是因为……令公鬼的思绪在这一刻僵住了。 令公鬼一生中从没遇过一个叫风乐瑶的姑娘,但他却能因这个名字而回想起一张脸,一张模糊的美丽面孔,肤若凝脂,和仪景公主一模一样的金黄色发丝。他一定是疯了,所以他才会记得一个想象中的女人。大约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和并不存在的人交谈。 半夏突然停止了她慷慨激昂的演说,眼里出现了关切的神情:“你还好吗,令公鬼?”愤怒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仿佛从没出现过,“出了什么问题?我是不是应该把纯熙夫人找回来————” “不!”令公鬼喊道,他立刻就放柔了语调,“她没办法治疗……”即使是一位鬼子母也无法治疗疯狂,她们对他所受的折磨毫无办法。“仪景公主还好吗?” “她还好。”尽管刚刚才对他发怒,但半夏此时的声音里却夹杂着一丝同情。令公鬼知道,这就是他所能期望的一切了。仪景公主离开晋城之后,他就没了她的讯息。 仪景公主的行踪是鬼子母的门户之事,与他无关,半夏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纯熙夫人也附和她。那三位教导半夏如何进入梦境的智者虽然会梦行,但她们告诉令公鬼的信息更少。她们自然有不喜欢他的理由。 “我还是离开好了,”半夏将披巾覆在手臂上。“你累了。”微微皱皱眉,她说,“令公鬼,被埋进治所寿春是什么意思?” 令公鬼想问半夏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他马上想起那是他自己说的。“只是以前曾经听到过的一种说法。”令公鬼撒了谎,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冒出来的。 “休息吧,令公鬼,”半夏的口气像是她比令公鬼大上二十岁,而不是小两岁。“答应我你会休息,你需要休息。”令公鬼点点头。半夏端详着他的脸,仿佛是想从那里找到真实。 然后,她向门口走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我警告过你 令公鬼的银多棱杯从地毯上飞起,向他飘去。半夏回头向他望过来,他急忙一把抓住那只杯子。 “大约我不该告诉你,”半夏说,“仪景公主也没有要我告诉你,但……她说她爱你。大约你已经知道了,但如果你不知道,你应该好好思考这件事。”说完这些,她就走了,珠帘在她的身后落回原位,窸窣轻响。 从桌上跳下来,令公鬼将多棱杯用力扔到一边。他则踩着溅到地板上的桂花酿,一脸盛怒地向师卫古走去。 令公鬼运起阳极之力,编织出风之力的能流,将师卫古从垫子上拖起来。镀金的琵琶落到暗红色的地板上,师卫古悬浮到距离地面两尺的地方,脖子和脚踝被钉在了墙上。“我警告过你!周围有别人在的时候绝不要导引真气,绝不!” 师卫古用他那种特有的方式侧过头,仿佛是想瞪令公鬼一眼,又或者是在不受注意的情况下监视他。“即使她看见了,她也会以为是你干的。”师卫古的声音里没有歉意、没有示弱,不过也没有挑战的意思,他似乎认为自己只是在给出一个理由充分的解释。23sk. “而且,你看起来应该喝些东西,一名宫廷古彩艺人应该照看主人的需要。”这是师卫古给自己添加的诸多小光环之一。如果令公鬼是真龙大人,那么他就必须是一名宫廷近侍,而不止是个说书先生。 带着对自己的厌恶与对这个男人的愤怒,令公鬼解开编织,让他跌在地上。现在对付他就如同对付一个十岁的男孩。 令公鬼看不见那道压缩了这个男人导引真气能力的屏障————它是由一名女子建立的————但他知道那屏障确实存在。现在移动一只杯子已经是师卫古的极限了。 很幸运,那道屏障在建立时也被加入了能躲开女性探察的功能,师卫古称这种技巧为“倒置”,不过他似乎无法对这种技巧做出解释。“如果她当时看到我的表情,产生怀疑呢?当那只杯子飘向我的时候,我也非常吃惊!”他将烟嘴塞回到齿缝里,恼怒地喷出一股浓烟。 “她还是不会怀疑的,”那男人轻轻坐回垫子上,重新拿起琵琶,弹拨出一段旋律缭绕的乐曲,“怎么会有人怀疑呢?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情况会变成这样。”令公鬼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有没有辛酸的情绪。 令公鬼也不能完全相信,虽然他曾经为此费了很大的力气。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师卫古,曾经有另一个名字,万剑。 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琵琶,万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名恐怖的弃光魔使。其实他的相貌堪称俊美,令公鬼猜想他对女人们可能很有几分吸引力。 邪恶在外表上总是不会显露什么痕迹,这一直都让令公鬼感到很奇怪。他是一名弃光魔使,令公鬼却完全不想杀死他,而且还向纯熙夫人等人隐瞒了他的身份。 令公鬼需要一名属于他自己的师傅。 如果鬼子母们对于女性“野人”的描述也同样适用于男人,令公鬼自己学会使用上清之气并存活下来的机会就只有四分之一,而且这还是没有魔尊的污染令男人疯狂的时候。 令公鬼的老师必须是个男人,纯熙夫人等鬼子母都对他说过,一只鸟不能教一条鱼如何去飞,一条鱼也不能教一只鸟游泳。而他的老师必须是一个富有经验的人,了解他需要学习的一切。 鬼子母一直都在全力搜捕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并将他们镇压,这让有此种能力的男人变得逐年稀少,让令公鬼没有别的选择。况且一个只是发现自己可以导引真气的男人知道得并不会比他更多。 伪龙能够导引真气,而且即使令公鬼有可能找到还没被鬼子母捉住并被镇压的伪龙,他们也不会愿意将自己骄傲的梦想赠送给另一个也自称为转生真龙的人。 留给令公鬼的选择就只剩下了一名弃光魔使。 令公鬼缓缓坐到一只垫子上,看着正在胡乱拨动琴弦的万剑。他最好记清楚,这个人的内心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是那个在久远的过去将魂魄出卖给魔界的人,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令公鬼逼迫他做的,他并没有回到正道中来。 “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去,师卫古?”令公鬼一直都很小心对他的称呼,一旦泄露了“万剑”这个名字,纯熙夫人一定会认为他已经投向了魔道。不止是纯熙夫人,大约其它人也是,那样他和万剑都无法再活下去。 那个男人的手僵在琴弦上,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回去?韩咒、尸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现在如果看见我都会立刻杀掉我,而且这还算是幸运的下场。大约可以不把兰飞儿算在里面,不过你知道,我不想用这个去试探她。吉陀婆能够让一块岩石向她乞求怜悯,为了能求一死解脱而感谢她。而一旦暗主————” “是混沌妖皇。”令公鬼咬着烟管厉喝一声。只有魔尊的爪牙和弃光魔使才会将魔尊称为至尊暗主。 万剑默然低下头。“等到混沌妖皇重获自由的时候……”他的脸上不再像刚刚一样毫无表情,现在它仿佛被刻出一道道阴冷的条纹,“那时我宁愿把自己交到吉陀婆的手里,也不会去接受暗……混沌妖皇对我背叛的惩罚。” “那么你最好留在这里认真教我。” 琵琶里开始流淌出哀伤的旋律,诉说着失落和眼泪。“死亡行歌,”万剑在乐声中说道,“激扬华乐的最后一章,那还是在琼霞战争之前三百年的时候————” 令公鬼打断了他的话:“你教导我的效果并不算好。” “已经是环境允许下最好的了。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运起阳极之力,并且分辨相异的能流。你可以用屏障保护你自己,上清之气也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事。”万剑停住手指,皱起双眉,不过并没有去看令公鬼。 “你以为兰飞儿真的想让我把一切都教给你?如果她想那样,她就会设法留在我们身边,这样我们两个就可以进行融合了。她想要你活着,真龙,但这一次她不会让你比她更强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计划 “不要用这个名字称呼我!”令公鬼喊道,但万剑似乎根本没有去听他在说什么。 “如果这样困住我是你们两个的计划————” 令公鬼感觉到万剑体内一阵真气的涌动,仿佛他正在尝试突破兰飞儿在他身周编织的屏障。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可以看见另一个女人在导引真气时四周散发出的太一光晕,并清晰地感觉到她在导引真气,但令公鬼从没见过万剑身上发出任何光亮,也几乎从没有感觉到他在导引真气。 “如果这是你们一同谋划的,那么她的精明就远远地胜过了你。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是个很好的老师,特别是在无法与你融合的时候。这是你们两个的计划,对不对?” 这时万剑望向令公鬼,依然是侧头的姿势,不过目光很专注。 “你还记得多少?我是说对于真龙,她说你把一切都忘了,但她就是对暗……混沌妖皇本尊也会撒谎。” “这次她说的是实话。”在垫子上坐稳身体,令公鬼用上清之气将一只没有被首领们碰过的银质多棱杯送到面前。即使是对于阳极之力如此短暂的碰触也让他感到无限的舒畅……以及污秽,让他难以放开真源。 令公鬼不想谈论真龙,他早就厌倦了人们把他当成真龙。深吸了一口气,嘴边的烟锅里变成了亮红色。于是他将铜烟锅从嘴里抽出来,挥了一下。 “如果融合会帮助你对我进行教导,为什么我们不进行融合?” 万剑看着令公鬼,仿佛令公鬼正在问为什么他们不吃石块,然后他摇摇头:“我总是忘记你现在是多么无知,没有一个女人的加入,你和我不能融合。我觉得,你可以问问纯熙夫人,或者是那个叫半夏的姑娘,她们大约能给你具体的解释。只要你不介意她们知道我是谁。” “不要对我说谎,师卫古,”令公鬼咆哮道。早在遇到师卫古之前他就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导引真气就像男人和女人本身一样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他也不信任眼前这个人说的话。“我听半夏等人谈论过鬼子母融合彼此的上清之气,如果她们能这样做,为什么你和我不能?” “因为我们就是不能。”万剑的声音里充满了恼怒,“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去问昊天上帝好了。为什么狗不能飞?大约这是宏大的因缘中特别的安排,因为男人在上清之气上比较强,为此必须有所平衡。没有女人,我们不能融合,但她们可以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这么做。反正单独的女性最多可以有十三人融合在一起,这也算是对男人的一点小慈悲吧!之后就需要男人的加入才能让融合环变得更大。” 这一次,令公鬼确信自己捕捉到了一个谎言。纯熙夫人说过,在传说纪元,男人和女性在上清之气上是同等强大的,而纯熙夫人不可能说谎。于是他把这些告诉对方,还加了一句:“先天五行是同等强大的。” “地、火、风、水,以及魂。”师卫古每说一个字,就弹出一个合音,“它们同样强大,这是真的。男人能在一种力上做到多强,女人也可以,这同样是真的。至少,以某种角度来说是真的,但这与上清之气上男强于女毫无关系。一件事只要被纯熙夫人相信它为真,她就能把它说出口,不论它是否确实为真,这也是那些愚蠢誓言的上千个弱点之一。”3sk. 师卫古弹出一段确实显得很愚蠢的旋律。“有些女人的力气比男人大,但一般情况却正好相反。在上清之气强弱的状况也是如此,而且男女在上清之气上的差异和在体力上的差异程度是大致相当的。” 令公鬼缓缓地点点头,这种说法确实有些道理。仪景公主和半夏被认为是一千多年以来最强的两个接受白塔训练的女子,但令公鬼曾经和她们有过一次对抗。 后来仪景公主也承认,那次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只獒犬咬住的小猫。 万剑仍然在说着:“如果两个女人融合在一起,她们的力量并不会增加一倍,融合不是单纯地将力量加在一起。但如果她们两个足够强大,她们就能得到可以比拟于男人的力量。如果十三个女性组成了一个环,那你就要小心了,即使是十三名导引真气能力极其微弱的女人融合在一起也可以压倒大多数男人。白塔中最弱的十三个女人融合在一起就能压倒你或者任何男人,而她们甚至连一口大气都不用喘。我恰好听到过一句白水江城俗语:‘身边的女人愈多,聪明的男人就愈应该放轻脚步。’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想到自己身边曾有过远超过十三名鬼子母的状况,令公鬼哆嗦了一下,当然,那时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她们……如果半夏和纯熙夫人融合在一起……他不想去相信半夏会在白塔和他们的友谊之间选择白塔。但无论她要做什么事,她都会全心全意地去做,而她正在成为鬼子母。仪景公主也是。 虽然吞下了半杯桂花酿,但令公鬼还是不能完全洗掉这个念头。“对于弃光魔使,你还能告诉我一些什么?”他确信自己已经问了这个问题一百遍,但他总是希望能挖出更多的信息,这总比想到纯熙夫人和半夏融合要好…… “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一切,”万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之间的关系再怎么友好也称不上密友。你认为我仍然有所隐瞒?如果你想知道其它人在哪里,我给不出答案,除了幽瞳之外。但不用等我告诉你,你也早就知道他已经让云梦泽变成了他的王国。砉砉曾经在白水江城待过一段时间,但我估计现在她应该已经离开了,她太喜欢她那些宠儿了。我怀疑燕痴也在西边的某个地方,但除非那只蜘蛛自己出来,否则没有人能找到她。尸冥已经将一个女王收纳为他的宠物之一,至于那是哪个国家的女王,你和我猜的一样。这就是我对他们行踪所知道的一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有多大机会 这些令公鬼在以前都听过,而且似乎听过不止五十遍。现在他似乎总是在这个人开口之前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其中有一些是他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比如吉陀婆的任何喜好,而另一些却没有任何意义。韩咒投入魔道是因为他嫉妒玄武翊圣真君? 令公鬼无法想象对别人的嫉妒会导致一个人做出这种事,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万剑说他自己堕落的原因是为了获得永恒的生命,这样他就能有无限的时间享受音乐,他说他原来是一位著名的谱曲人。 这没有任何意义。但在这一团混杂繁乱,并且常常充满血腥的信息里,大约就隐藏着在末日战争中活下来的钥匙。 令公鬼知道,无论他是怎样对纯熙夫人说的,他最终都要和那些弃光魔使作战,不论是在终极之战之时或是之前。他一口喝光杯中的酒,将杯子放在地板上。酒浆并不能冲刷掉事实。 珠帘发出一阵轻碰声,令公鬼转过头,看见穿白袍的屈从者无声地走进房内。他们开始收拾他和部族首领散放在地毯上的剩余酒食。另外有一名男子将一只大银托盘放在了桌上,托盘上放着几个被盖住的碟子、一只竹杯,以及两个有绿色斑纹的大陶壶,其中一个陶壶里盛的应该是桂花酿,另一个是水。 一名女屈从者送来一盏已经点亮的镀金油灯,将它放在托盘旁边。在窗外,天空已经被落日染成了红黄色。在白天的炙热和夜晚的严寒之间,空气突然变得舒适了。 令公鬼站着看屈从者们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师卫古,你觉得我在终极之战时能有多大机会?” 万剑犹豫着,扯了扯垫子下面的红蓝条纹黄麻毯,然后用他平时的老样子侧过头,抬眼望着令公鬼:“我们在这里相遇的那天,你在那片广场里找到了……某样东西。” “忘了那个吧!”令公鬼凶狠地说道。那是两个东西,不是一个。“不管怎样,我已经把它毁了。”他觉得万剑的肩膀稍稍沉了下去。 “那样的话,暗……混沌妖皇……就会活吞掉你。至于我,一旦我知道他获得了自由,我就会割开我的血管,如果我有机会这样做的话,快速的死亡会比我的另一种结局要好得多。” 师卫古将毯子扔到一边,阴郁茫然地盯着前方,“也绝对会比疯掉更好。现在,污染对我的侵害已经和你一样了,你毁掉了保护我的联系。”他的声音里没有苦涩,只有绝望。???.23sk. “如果有别的办法隔绝那种污染呢?”令公鬼问,“如果它能够被除去呢?那样你还会自尽吗?” 万剑发出一阵辛酸的大笑:“魔道吞噬我吧,你一定已经开始以为你真的是那个他娘的昊天上帝了!我们死定了,我们两个,死定了!是盲目的骄傲让你看不清这一点,还是因为你的脑子本来就太愚蠢?你这个无望的放羊娃?” 令公鬼克制住自己的火气。“那么你为什么不快点给自己一个了结?”他用严厉的语气问道。我并没有瞎到看不见你和兰飞儿有什么打算,我也没有蠢到会受她的愚弄,这样束缚住你。“如果已经没有希望,没有机会,没有任何一点可能……那为什么你还活着?” 万剑仍然没有看令公鬼,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我曾经看见一个人挂在悬崖上,”他缓缓地说,“风化的岩石正在他的手指下变成碎粉,他能勉强抓住的只有一蓬蒿草,几丝根部松松地依附在岩石表面的长叶。那是他惟一爬回悬崖的机会,于是他就紧紧地抓住了它。”他突兀的笑声中没有任何欢愉,“他一定知道那几根草是一扯就断的。” “你有没有救他?”令公鬼问,但万剑没有回答。 当令公鬼走向门口的时候,“死亡行歌”的旋律又在他身后响起。 珠帘在他的身后合拢,蹲伏在宽阔走廊里的五名枪姬众以轻盈的脚步迈过淡蓝色的地板,聚集到他身边。除了其中一个以外,她们的身高全都高过一般的女子。虽然以楼兰女子的标准而言,她们的身高并不出众。 她们的队长名叫沙风凌,个子比令公鬼要矮一拳多。最矮的那个叫沙木香,发色艳红如火,个子和半夏差不多,对于有关身高的话题极度敏感。 像那些部族首领一样,她们的眼睛全都是碧色的,像一颗颗的猫眼石,头发是红色的,除了在颈后留有一束长发之外,其它部位的头发都被剪短了。 在她们的腰带上一侧挂着箭囊,另一侧佩着一把长匕首,放在匣中的角弓被她们背在背后。她们每个人都拿着三四杆长刃短矛和一面牛皮小圆盾。 不希望守在铜炉子和孩子旁边的楼兰女子们有她们自己的战士团————女武神的信徒————枪姬众。 令公鬼向她们微微作了个揖,引起枪姬众的一阵轻笑。打恭不是楼兰的礼节,至少不是以他从前被教导的方式打恭。“我看见你了,沙风凌,鬼茵黛在哪里?我觉得她刚才应该和你在一起,她生病了吗?” “我看见你了,令公鬼,”沙风凌答道。她被日光晒黑的脸庞让她一头淡黄色的短发显得色泽更加浅亮,在一侧脸颊上有一道浅白色的伤疤。“大约算是生病了吧!她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整天,就在不到半个时辰前,她将新娘花冠放在了于阗楼兰尉犁氏族的加兰脚边。” 其它几名枪姬众都摇了摇头。成亲就意味着放手弃枪。“明天是他作为她的屈从者的最后一天。鬼茵黛是焉耆楼兰黑岩氏族的。”她刻意加重了这句话的语气。 这一点很特别,屈从者和他们的主人之间经常会出现婚恋,但有血仇的部族之间极少会通婚,即使是在血仇暂时被搁置的时候。 “这是一种会传播的疾病,”沙木香有些激动地说,声音总是像头发一般充满了热力,“自从我们来到昆莫以来,每天都有一两名枪姬众做好她们的新娘花冠。”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至其涓滴 令公鬼点点头,他希望她们会将这个动作当成是对那些“病患”的同情。这是他的错,如果他这样告诉她们,他想知道还有多少枪姬众仍然会冒险留在他身边。 在令公鬼看来,这大约不成其为问题。大约她们全都会留下。骄傲感会留住她们,而她们不会比那些部族首领有更多的恐惧。至少她们要面对的只是婚姻,即使是枪姬众也会觉得成亲比体验那些部族首领经历过的事要好些,大约会。 “我准备一下,马上就走。”令公鬼对她们说。 “我们会耐心等待的。”沙风凌说。但令公鬼在她们身上却看不出多少耐心,她们似乎都处在立刻就要有所行动的边缘。 不过令公鬼确实没有用多少时间,他用纯阴之气和火之力的编织包覆了这个房间,并将它和自己分离,让它可以独立稳定地存在。现在,除了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这个房间。 令公鬼自己或者万剑现在走过这道门就如同穿过一道固体的火墙。这是他偶然发现的一种编织,受到束缚的万剑没有足够的力量能通过它。 应该不会有人去质疑一名江湖艺人的所作所为,但师卫古一直都睡在昆莫内尽量远离楼兰的地方。沙陀信的马车夫和保镖们也对他的选择有很充分的理解。 现在,令公鬼就能确切知道今晚这个男人在什么地方了。枪姬众们自始至终都没有问任何问题。 令公鬼转过身,枪姬众们在他身后展开队形,仿佛立刻就会受到攻击一样。万剑仍然在弹奏着那段哀婉的行歌。 双臂向两侧伸开,马鸣走在一座干涸的白色喷泉他的宽边上,向那些在逐渐退去的光线中看着他的人们唱歌。 饮美酒,至其涓滴,亲爱之,使无复哭声。 掷骰于高,投之下。 千杀之魔。 白天的热气消退之后,空气开始变得凉爽,这让马鸣在片刻间想起应该系好绣金绿丝长衫的扣子,但那种被厌火族人称为奇亚水的饮料仿佛在他的脑袋里塞进了一群嗡嗡乱叫的蜜蜂,使他立刻又驱走了这个念头。 在积满灰尘的喷泉池里的一座平台上有三尊裸体女性的白色石雕像,每尊都有二十尺高。她们全都高举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扶住了肩头一只正在向下倾水的瓶子。 只是有一尊雕像的头部和高举的手臂消失了,另一尊肩上的水瓶已经碎掉。 吾欲终夜舞, 与膝头少女戏,共嬉戏。 至于月经于天, 尔时我将驰骋。 驰千仞之杳冥。 “吟唱者死亡好歌。”一名马车夫操着浓重的戎卢口音喊道。沙陀信的手下紧紧地聚成一团,远离待在喷泉旁边的厌火族人。这些马车夫和保镖全都是身材魁梧、面容凶悍的大汉,但每个人都相信,厌火族人会一不顺眼就割开他们的喉咙。 其实他们这样想并不算错。“我听我的老祖母说过‘驰千仞之杳冥’,”那个大耳朵的戎卢人继续说道,“但这样歌颂死亡是不应该的。” 马鸣模糊地回想着他刚才唱了些什么,面孔立刻抽搐了一下。自从霾雾四塞陷落之后,就没有人再听过“冲向驰千仞之杳冥”这首歌曲了。 但马鸣在自己的脑海里依然能听到金色狻猊大军在向包围他们的过堂白虎神卫符大军进行最后一次冲锋时,高唱着这首铿锵的歌曲。不过,至少他没有嘟囔出古语来。 马鸣还没有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醉,但他确实喝了太多奇亚水了,那东西看起来、尝起来仿佛只是一些褐色的水,但它会像驴蹄子一样踢中你的脑袋。 马鸣想:如果我再不小心点的话,纯熙夫人会把我押回白塔去的,不过这样我至少能离开荒漠和令公鬼。 他竟然会认为这是一桩划算的交易,大约他确实比他想象中喝得多了些。这时,他又唱起了“厨中补锅匠”: 厨中补锅匠,忙碌不了。 皇人潜起,衣一蓝罩袍。 轻行至梯脚,摇曳妖娆。 呼匠而轻声,亲者补之。 能为我补其穴乎? 沙陀信的一些手下开始跟着马鸣一块儿唱了起来。厌火族人仍然沉默着。楼兰男人只唱战歌和对死者的悼歌,枪姬众们也只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才会唱别的歌曲。 有两名楼兰男子也蹲在喷泉他的边沿上,被他们吞下去的奇亚水没有在他们身上显露出任何迹象,只是眼睛显得比平时更亮了一些。 马鸣很想回到那个几乎看不到浅色眼睛的世界里去,他是在那里长大的。在那里,除了令公鬼之外,他几乎只能看到黑褐色的眼睛。 人群中有一片宽石板空地,那里堆放着几块木头————是遍布蛀孔的椅脚和扶手。喷泉池边还放着两个红色的陶罐,其中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里还盛着奇亚水,陶罐旁边还有一只竹杯。 他们在玩一种游戏————喝一口酒,然后用匕首戳中被扔到半空中的一个靶子。只有极少的几个厌火族人会和马鸣玩骰子,而沙陀信的手下早已不再和他对赌了,因为他输掉骰子的次数一直都是少得可怜。23sk. 而他们根本就不玩纸牌。飞刀游戏就不同了,特别是在喝了奇亚水之后。马鸣在这个游戏里赢的次数就少了许多,但他身下的喷泉池里已经有了六只雕金的杯子和两只金碗,几件镶嵌着红宝石、石榴石和紫龙晶的手镯、项链,以及一些零散的钱币。他的平顶帽和一根有着奇形锋刃的黑色钩镰枪也被放在他赢来的东西旁边。 这些珠宝中甚至有一些是楼兰制品,他们更喜欢用战利品而不是钱币来进行交易。 蹲在池边上的一个厌火族人名叫阿慢,他正抬头看着闭住嘴的马鸣,一道白色的疤痕横过他的鼻梁。“你玩刀子几乎像你玩骰子一样好,马鸣。我们是不是应该停下来了?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这里有女人吗 “现在光亮还绰绰有余。”马鸣斜睨了天空一眼。幢幢暗影覆盖了昆莫山谷中的每一个角落,不过至少还有足够的光线让他看清周围的东西。“我的祖母现在也能戳中靶子,我就是把眼睛遮住也能做到。” 另一个蹲在池边上的厌火族人名叫鬼永眠,他向周遭的观众们看了一眼。 “这里有女人吗?”鬼永眠的身材像熊一样壮硕,但他总是以自己的智力自豪,“男人会这样说的时候肯定是为了引起女人们的注意。”分散在人群中的枪姬众和男人们一起发出大声的哄笑,大约她们的笑声还要更大一些。 “你以为我不能?”马鸣喃喃地说道,扯下脖子上的黑围巾,他戴这条围巾是为了掩盖住脖子上的一圈勒痕。“阿慢,你把靶子扔起来的时候,喊一声‘现在’。” 马鸣飞快地将围巾绑在眼睛上,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现在全场只剩下观众们的呼吸声。马鸣想,还说自己没有醉?我只是比小流氓更醉一点而已。 但这时马鸣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好运气,感觉到了那种知道骰子在停住时会落在几点的波动,这似乎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一点。“扔吧!”他平静地低声道。 “现在!”阿慢喊道,马鸣抬起胳膊,向前一甩。 一片寂静之中传来一声金属戳~入木头的闷响,然后是标靶掉在石板地上的声音。 在马鸣将围巾绕回脖子上的时候,没有人说出一个字。一块有马鸣手掌大小的椅子扶手碎片就落在他面前的空地上,他的小刀牢牢地戳在木片正中央。 看起来,阿慢刻意找了一块小一些的木片。当然,马鸣没有指定靶子的模样。马鸣现在才发现,他这次竟然没有下任何赌注。 终于,沙陀信的一名手下颤抖地喊道:“这是百眼魔君的运气!” “运气从来只属于能够驾驭它的人。”马鸣自言自语地说着。马鸣其实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来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是从哪来的,他只是竭尽全力想要驾驭它。 虽然马鸣说话的声音很小,但鬼永眠仍然向他皱起了眉头:“马鸣,你在说什么?” 马鸣张开嘴想要将刚才的话重复一边。但当那些字句清楚浮现在心头时,他却又一言不发地将嘴闭上,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这是古语。“没什么,”他嘟囔道,“只是自言自语。”观众们纷纷开始离去。“我觉得天色真的是已经太黑了,没办法继续玩了。” 阿慢伸脚踏住那块木片,将马鸣的小刀从上面拔出来,还给马鸣。“下次吧,马鸣,等下次吧!”这是厌火族人提醒对方“没有下次”时的委婉说法。 马鸣点点头,将那把小刀插回到袖中的刀鞘里。他在连续掷出二十三次六个六的时候,人们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马鸣不能因此而责备他们,这样的事情不能只用好运气来解释。看到离去的厌火族人没有一个脚步有半点虚浮的时候,他不禁感到一丝嫉妒。 马鸣用手拨了一下头发,沉重地坐在池边上。那些曾经像点心里的葡萄干一样胡乱插在他记忆中的陌生事情,现在已经和他自己的记忆混在一起了。 马鸣思想中的一部分知道他二十年前出生在红河,但他也能清晰地记得:他在九门率领军队突袭黑水修罗阵地的侧翼,将它们击溃;在治所胥浦的宫廷中跳舞;还有上百件、上千件的其它事情。 其中大多数都是战争。马鸣记得自己无数次的死亡,而这些人生中已经不再有任何裂隙,全然融为了一体,除非他集中精神,否则他也无法确定其中哪些不是他的记忆。 马鸣伸手到背后拿起那顶宽边帽,将它戴在头上,同时把那根古怪的钩镰枪横在膝头。这根钩镰枪的矛头仿佛是一把两尺长的剑刃,上面刻着一对鬼鸮。 孔阳说这个矛头是在暗影之战,即混元之战中用上清之气打制的,它永远也不用磨砺,永远也不会折断。 马鸣觉得除非必要,否则自己不必相信这种话。大约这枝钩镰枪已经有了三千年的寿命,但他从来就不信任上清之气。黑色的矛杆上布满了卷曲的铭文,每一段铭文后面都有一只鬼鸮。镶嵌这些鬼鸮所用的材质,似乎是某种比黑色矛杆颜色更加深黑的金属。这些铭文是用古语写成的,当然,他现在已经可以阅读了: 如为吾等所书者,如议已成。 志在矢日,言无消息。 已得然与,代偿其直。 沿着这条宽阔的大街再向前走半里,有一座在大多数城市里都称得上巨大的广场。 楼兰的商贩们都离开去睡觉了,但他们的大帐篷仍然立在原地,这些大帐篷和普通的楼兰帐篷一样,都是用灰褐色的黄麻毡搭成的。 几百名行商货贩从荒漠的各个地方聚集到昆莫,为了参加这次楼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盛大聚会,每天还会有更多的人到来。实际上,行商货贩正是第一批住进这座城市中的人。 马鸣不经意地朝另一个方向望去,大街在那里一直连接到城市中心的巨型广场。他能分辨出沙陀信马车的轮廓,它们明天还要装载更多的货物。今天下午,有一道扭曲的苍石门框被装进了一辆马车,纯熙夫人特别小心地确认它被牢牢地固定在马车上。 马鸣不想知道纯熙夫人对那样东西有什么了解,他也不打算问,纯熙夫人最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不过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但不论她知道些什么,马鸣都只知道,自己肯定比那位鬼子母更了解这道门框。他曾经走进那里,想要寻求答案。 事实证明了马鸣其实非常愚蠢,他在那里面得到的是一脑袋其它人的记忆,而且还差点死在那里。他把脖子上的围巾系得更紧了些。还有另外两样东西:一枚被他藏在中衣里面的银狐狸头徽章,以及膝头的这件兵刃,但他显然是得不偿失。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幽默感 这样想着,马鸣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铭文。记忆永无消退。那些门框另一侧的家伙们一定有着楼兰式的幽默感。 “你每次都能做到吗?” 马鸣猛转过头,盯着坐在他身边的枪姬众。这个女人在楼兰女子中也算是高个子,大约比马鸣还要高,头发如同赤铜打成的丝线,眼睛的颜色如同早晨清澈的绿水。 这女人的年纪比马鸣要大,大约要比他大上十岁,不过马鸣并不在意这个。让他感到些许沮丧的是,这个女人又是一名女武神的信徒。 “我叫鬼怛化,”她说,“祖矛氏族的。你每次都能做到吗?” 马鸣意识到女人说的是刚才扔飞刀的那件事。她说了她的氏族,却没有说自己属于哪个部族。厌火族人绝不会这样做,除非是……她一定是一名前来投奔令公鬼的突阕楼兰。m.23sk. 马鸣对这些战士团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他只记得突阕楼兰曾经迫不及待地想用利矛戳穿他。鬼足缺不喜欢任何跟令公鬼扯上关系的人,而鬼足缺痛恨的,突阕也就痛恨。 然而,鬼怛化毕竟主动来到了昆莫。她只是一名枪姬众,但她带着微笑望着他,眼里闪烁着一种动人的光彩。 “通常都可以。”马鸣没有说谎。 其实马鸣的幸运是件好事,虽然他常常不这么想;但当他真的为自己的幸运感到高兴时,一切都变得完美无比。女人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仿佛觉得马鸣正在吹牛。 马鸣不禁想,女人似乎从来都无视于显而易见的证据,只是凭她们的想象就认定你是不是在说谎。然而,如果她们喜欢你,无论你的话多么匪夷所思,她们都会睁一眼闭一眼,或干脆认为你是诚实的。 任何部族的枪姬众都是危险的,实际上,根据自己的经验,马鸣知道任何女人都是危险的。不过现在鬼怛化的眼睛绝对不止是在看着他。 马鸣从自己赢来的财宝中找了找,拉出一条螺旋形的黄金项链,项链的每一个螺旋节上都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其中最大的一块有他的拇指节那么大。 马鸣还记得,他确定自己记得的这些记忆是真的,就在不久之前,这些紫龙晶中最小的一块也会让他出一身冷汗。 “它们和你的眼睛很相配。”马将这串沉甸甸的金链放在她手里。马鸣从没见过枪姬众佩戴首饰,但在他的经验里,任何女人都是喜欢珠宝的。 最让马鸣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也几乎同样喜欢鲜花,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很愿意承认,女人比他的好运或扭曲门框里面发生的事更让他感到难以理解。 “确实很精致,”鬼怛化提起那串项链,“我接受你的献与。”项链消失在她腰间的口袋里,她伸出另一只手将马鸣的帽子推到他脑后。“你的眼睛很漂亮,就像黑色的精琢黑曜石。” 鬼怛化转身蹲坐在喷泉池边上,用双臂环绕住膝盖,专注地端详着马鸣。“我的枪之姐妹对我提起过你。” 马鸣将帽子拉回原来的位置上,从帽檐下面警觉地看着她。她们是怎样对她说自己的?“献与”又是什么意思?那只是一串项链而已。刚才那种挑逗的意味已经从眼里消失了,她现在就像是一只盯着老鼠的猫。这就是枪姬众可怕的地方,你很难分清她们是要和你跳舞、亲吻你,还是要杀死你。 街道上已经空旷一片,黑夜的影子愈来愈深,但马鸣发现令公鬼正走过这条大街,牙齿间叼着铜烟锅。 令公鬼是昆莫中惟一可能带着一群枪姬众走来走去的男人。她们总是跟在他身边,马鸣心想,像一群母狼一样守卫着他,扑向他指出的任何一个目标。 有些男人大约会嫉妒令公鬼,但那其中并不包括马鸣,大多数时候不包括,除非那是一群像铁勒娜一样的姑娘…… “请容我失陪一下。”马鸣匆匆地对鬼怛化说了一句,将钩镰枪靠在喷泉上,随后就跳下喷泉,朝令公鬼飞奔过去。他的脑子里仍然在嗡嗡作响,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明显了。他的脚步也还算利落。 马鸣并不担心水池里的钱财。楼兰对于个人财产有着非常确切的看法,在袭击中劫掠财富是一回事,偷窃就是另一回事了。 沙陀信的手下在被捉到一次盗窃之后,已经懂得了要将双手好好地收在口袋里。那个小偷从肩头到脚踝都印满了鞭痕,然后就被剥光衣服轰走了,让他带走的一袋水,根本远远不够他走到龙墙。现在沙陀信的手下连地上的一块铜子都不敢捡了。 “令公鬼?”那家伙仍然在他的护卫中向前走着。“令公鬼?”令公鬼就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但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一些枪姬众回头望过来,只有令公鬼仍然若无其事地继续迈步。 马鸣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与渐深的黑夜并没有关系。他舔了舔嘴唇,用正常的声音说:“真龙。”令公鬼转过头,马鸣几乎希望他没听到自己的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在暮色中彼此对望着。马鸣犹豫着是否要走过去。马鸣这时候想告诉自己,这种犹豫只是因为那些枪姬众。沙风凌曾经教过他那个名叫“枪之吻”的游戏,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游戏,也永远不想再玩一次了。 马鸣能感觉到沙木香的目光像螺丝一样正钻入他的脑壳。有谁能想到,一个女人会因为你说她是你见过的最美丽的小花而大发雷霆? 现在的令公鬼,曾经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 他们,还有子恒,思尧村那个铁匠铺的学徒,他们一同狩猎,一同钓鱼,一同走过沙砾丘,直到迷雾山脉的边缘,在星光下宿营。令公鬼是他的朋友。 只是现在,令公鬼成了那种可能在无意间就会让你掉脑袋的朋友。子恒可能已经死了,就可能是因为令公鬼。 马鸣让自己走到令公鬼伸手可及之处。令公鬼几乎要比他高上一个头,在朦胧的夜色中,他显得更高,也比往常显得更加冰冷。 “令公鬼,我一直在想,”马鸣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太沙哑,也希望令公鬼这一次能记得自己原先的名字,“我已经离开家很长时间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你不会 “我们俩都一样,”令公鬼轻声说,“很长时间了。”突然间,他笑了一下,笑声不大,但几乎就像原来那个令公鬼一样。“你开始想念为你爸爸的干农活了吗?” 马鸣抓了抓耳朵,咧了咧嘴:“当然,我不是指那个。”他还不太想马上再见到谷仓里的那些东西。“不过我觉得,等沙陀信的马车离开的时候,我大约会和他们一起走。” 令公鬼沉默着,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刚才一闪而过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和他们一起去嘉荣城?” 现在轮到马鸣犹豫了。他不会把我交给纯熙夫人的,对不对?“大约,”他不动声色地说,“我不知道,纯熙夫人当然想让我去那里。大约我能找到机会回红河去,去看看家乡是否一切都好。”去看看子恒是不是还活着,看看我的爸妈还有姐妹们。 “我们都必须去做我们要做的事,马鸣,大约那常常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但我们必须去做。” 在马鸣听来,这句话就像一个借口,仿佛令公鬼正在要求他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马鸣确实有几次已经做了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天籁小说网 马鸣想,我不能因为子恒而责备他,至少不能完全责备他。也没有人强迫过我要像一条他娘的狗一样紧跟着令公鬼! 但是,他这样想并不算完全对,他是被强迫来的,只是强迫他的不是令公鬼。“你不会……阻止我离开吧?” “我从没有想过要指挥你来或者走,马鸣,”令公鬼疲倦地说,“编织因缘的是上古神镜,不是我,且上古神镜依自己的意愿编织。”马鸣想,现在他说话就像他娘的鬼子母一样了! 令公鬼转身,准备离开,这时他又说道:“马鸣,不要信任沙陀信,从某些角度来说,他比你遇过的任何人都要危险。不要对他有任何信任,否则你就有可能被切开喉咙,而为此而感到遗憾的将不止是你和我。” 然后,令公鬼就继续走向昏黑的夜幕里,枪姬众如同一群潜行的胡狼,紧跟在他身边。 马鸣盯着令公鬼的后背。心想,我信任那个商人?就是把沙陀信绑在一口麻袋里,我也不会信任他。因缘不是令公鬼编织的?差不多就是他编织的! 他们还不知道令公鬼就是预言中那个人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是缘起了,不像那些被强行编织进因缘、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普通人,因缘只能以他为核心进行编织。 马鸣知道什么是缘起,他自己也是个缘起,只是不像令公鬼那么强。有时候,令公鬼能够影响众人的命运,改变他们的生活,只要他们和他处在同一个城镇里。子恒也是个缘起,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纯熙夫人认为发现他们三个在一个村子里一同长大,而且都是缘起,这是件意义非凡的事。不管他们自己的意愿如何,他们都是她的计划中重要的棋子。 这确实是一件大事,马鸣原来所知道的缘起只有像过堂白虎神卫符和蔡摩诘这样的人,后者是传说中在世界崩毁后建立了十国联盟的女子。 但没有任何故事曾经提到过一个缘起在接近像令公鬼这么强大的缘起时会发生什么事,那有可能就像是一片叶子掉进了漩涡里。 鬼怛化走到马鸣的身边,把他的钩镰枪和一口沉重的粗布麻袋递给他。“我把你赢来的东西都装在这里了。”现在马鸣看清楚了,她比他要高上整整两寸。她瞥了离去的令公鬼一眼:“我听说你是令公鬼的亲近兄弟。” “可以这么说。”马鸣冷漠地说。 “这没什么。”鬼怛化不在意地说着,双手叉腰,专注地凝视着他,“你引起了我的兴趣,马鸣,并不是因为你给了我一件问候礼。当然,我不会为你而放手弃枪,但我的眼睛已经在你的身上停留了好几天。你笑起来就像是个要做坏事的孩子,我喜欢,还有你那双眼睛。” 在落日的余晖中,鬼怛化的笑容显得灿烂而温暖。“我就是喜欢你的眼睛。” 马鸣将帽子戴正,虽然它其实并没有歪。从追逐者变成被追逐者往往只是一眨眼的事,楼兰女人就是这样,特别是枪姬众。“你根本不知道‘九月之女’是什么意思?” 马鸣不止一次向女人们问过这个问题。大约他能得到一个今晚就可以让他离开昆莫的答案,如果他一定要走着离开荒漠的话。 “不知道,”鬼怛化说,“但我喜欢在月光下做一些事情。”她用一只胳膊搂住马鸣的肩膀,摘下他的帽子,开始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没过一会儿,马鸣就笑得比她还要开心了。 由女武神的信徒护卫着,令公鬼走到了枪姬众在昆莫的住所。白色的阶梯像这座巨大的建筑物一样宽,每一级台阶都相当高,台阶一直通向一排带有螺旋形凹槽的六十尺高的圆柱,锭青色的柱子在黄昏时分完全变成了黑色。 这座建筑的外表镶嵌着由光滑的瓷砖组成的图案,白色和蓝色的螺旋形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感觉。圆柱上方有一扇巨型彩绘琉璃窗,窗子上是一名十五尺高的黑发女子,穿着工艺繁复的蓝色长袍,高举右手,既像是在赐福,又像是在命令军队停步,她的面孔同时表现出静穆和冷峻。 无论她是谁,她肯定不是厌火族人,厌火族人不会有她那样白皙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睛。大约,她是一位鬼子母。令公鬼在鞋跟上敲了敲铜烟锅,将它塞进长衫腰带上,然后才踏上台阶。 除了屈从者之外,男人不允许走进枪姬众的屋檐,在荒漠中任何聚居地,任何男人都不可以。即使是部族首领,或者枪姬众的男人血亲也要为此而付出死亡的代价,而且实际上楼兰男人从不会想到这件事。 实际上,任何战士团的屋檐都只允许本团成员和屈从者进入。 守卫在青铜大门两侧的两名枪姬众相互打了个手势,看了走过圆柱的令公鬼一眼,然后又对视着咧了咧嘴。令公鬼希望自己能知道她们用手语说了些什么。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难以想象 即使是像荒漠这样干燥的地方,青铜也会在岁月中失去光泽,不过屈从者已经重新把这扇大门打磨成像新铸的一样。现在它们敞开着,那对守卫也没有做出任何阻拦他的动作,沙风凌等人紧跟在令公鬼身后。 大门里面,宽阔的白色走廊和巨大的房间里全都是枪姬众,她们靠在颜色鲜艳的坐垫上,保养兵刃,玩着翻线圈、棋,或者是千花,那是一种楼兰游戏,方法是用几百种雕刻成不同样式的小石片铺成各种各样的图案。 当然,她们中间还有许多屈从者,他们无声地来回穿行,忙碌着侍奉、擦洗、整修等各种干活。 在高高的灯架上,屈从者们已经点亮了许多盏灯,从陶制油灯到战时掠夺的镀金灯盏、这座城市中找得到的高立灯一应俱全。在大多数房间里,地板和墙壁上都铺缀着华美的地毯和颜色鲜亮的织锦,式样繁复到难以想象。 墙壁和天花板本身也都装饰着精细的镶嵌绘图,那上面描绘的是荒漠中从不曾见过的森林、河流和天空。 无论老少,那些枪姬众们在见到令公鬼时都会对他报以微笑。有些人会亲切地向他点点头,甚至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人会大声地问候他,问他在这里过得如何,有没有吃饭,他是否想让屈从者为他送去酒和水。令公鬼微笑着一一做出简单的回答。 令公鬼现在很好,既不饿也不渴。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甚至在说话的时候也从不减缓前进的速度。 如果放慢脚步,就难免会停下来,而令公鬼今晚可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 女武神的信徒以某种方式接纳了他,有些像对一个儿子,又有些像对一个兄弟。年纪显得并不重要,已经有着白发的女子也会像对待兄弟那样一边品茶一边和令公鬼聊天,只比他大不到一岁的枪姬众也会关心他在骤冷骤热的环境里穿的衣服是否合适。 她们自然而然地这样对待他,而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阻止她们对他婆婆妈妈的照料,似乎惟一的办法只能是对她们全体使用上清之气。 令公鬼曾经想过让其它战士团为他提供护卫,大约可以是牢兰海————死海众,或者是死卫行者————铁狱众。 鬼玄元在成为部族首领之前就是铁狱众的一员,但他有什么理由能做出这种改变?当然,他不能说出真正的理由。只要想想该如何对鬼玄元等人解释就让令公鬼感到头痛。 楼兰的幽默感就是这样,即使是总冷着一张脸的尸尧也会大笑着折断他的肋骨。任何理由都有可能会冒犯所有枪姬众的骄傲,至少她们在屋檐外面极少会那样对他婆婆妈妈。 在这里,不会有外人看见她们做了什么,那些屈从者也都清楚,不能把屋檐内发生的事透露出去。令公鬼曾经说过:“枪姬众会维护我的骄傲。”每个人都记得这句话,枪姬众为此而感到无比骄傲,仿佛他让她们全都坐在了王座上。然而,最后他却发现她们是以她们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他。 沙风凌等五名枪姬众离开了令公鬼,加入她们的朋友之中,但他在沿着宽阔的白色螺旋阶梯向这座建筑的高层走上去的时候从没有落单过。令公鬼几乎每走一阶都要回答相同的问题。 不,他不饿。 是的,令公鬼知道自己还没适应这里的炎热。不,他并没有在阳光下停留太长时间。他耐心地承受着这一切,直到他踏上那扇巨大琉璃窗上方的第二层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在这里的宽走廊和继续向上的阶梯上没有了枪姬众和屈从者,赤裸的墙壁和空旷的房间与第一层相比,显得格外清冷。但在走过下面那一层之后,令公鬼发现孤独真是一种恩赐。 令公鬼的卧室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位置靠近建筑物的中心。这是这幢建筑物里极少的几个面积不算太大的房间之一,但它高耸的天花板仍然让它显得比实际上更加宽大。 这个房间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令公鬼并不知道,环绕小铜炉子的藤蔓嵌画是这里惟一的装饰。这里很像是仆人的房间,但仆人的房间不该有一扇用青铜包覆的门,虽然门上没有任何花纹,只是经过屈从者的打磨后散发着幽暗的光亮。 蓝色的地板上零星放着几个坐卧用的带穗垫子,还有一床厚重的垫褥,上面铺着一层层艳色的小毯,那就是令公鬼的床铺。 一个上着蓝釉的水壶和一只深绿色的杯子放在床边的地毯上。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有一个已经点亮的三脚立灯和一叠大约三尺高的书。令公鬼疲倦地叹了口气,合衣躺倒在床铺上,连靴子都没脱。无论他怎样改换姿势,这张床铺给他的感觉都不会比地板更柔软一些。 夜晚的严寒已经渗进了房里,但令公鬼并没有想去点燃铜炉子中的干牛粪。那股气味比寒冷更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万剑曾经试图教给他一种保持房间温度的办法,那种办法很简单,只是万剑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出来。 令公鬼曾经试过一次,结果他喘着大气在半夜醒来,褥子的边缘已经因为地板的热量而开始渐渐变黑、冒烟了。那以后他就没有再做第二次尝试。 令公鬼选择这幢建筑作为住所是因为它是完整的,而且靠近大广场。它高耸的天花板使得这里即使在一天最热的时候也依旧比别处凉爽一些,而它的厚墙可以在夜晚抵挡外面的寒气。 当然,枪姬众的居所最开始并不在这里,只是有一天早晨,令公鬼醒来的时候发现枪姬众们占据了这幢建筑最底两层的每一个房间,大门口也有了枪姬众的守卫。 令公鬼用了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她们已经将这座建筑定为枪姬众战士团在昆莫的居所,但希望他会继续住在这里。实际上,无论令公鬼到哪里,她们都会把居所跟着移过去,所以他只能在别的地方与部族首领会面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清除它 令公鬼能争取到的最大结果只是让枪姬众同意全部留在他睡觉的下一层。他的尴尬让枪姬众全都觉得非常好笑。 朅盘陀王并不是国主,他带着讽刺的意味这样提醒自己。随着枪姬众人数的增加,他已经将卧室向上移动了两次。空闲的时候,他会无聊地算一算在他睡到屋顶上之前,能有多少枪姬众搬进来。 这比去回想令公鬼自己从前是如何被纯熙夫人激怒要有趣得多。在楼兰离开这里之前,他本来不打算让纯熙夫人知道他的计划。因为她太清楚该如何影响他的情绪,如何让他在气愤中说出不该说的话。 令公鬼想:我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暴躁,为什么我会这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吧,至少令公鬼不认为纯熙夫人会有办法阻止他,只是他必须牢记在她身边要小心从事,日渐增长的能力让他有时会忘记对纯熙夫人的谨慎。 即使令公鬼现在已远比她强大,她所知道的仍然比他要多,万剑的教导也无法弥补这一点。 从某种角度来说,让万剑知道他的意图,还比让纯熙夫人知道他的计划更无关紧要。 对于纯熙夫人,他仍然只是个可以被她用来为白塔谋利的放羊娃;但对于万剑,自己是他在洪水中惟一能抓住的树枝。想到自己可以信任一名弃光魔使,而不是纯熙夫人,令公鬼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实际上,这两个人他都不能给予过多的信任。 如果万剑与混沌妖皇的联系真的能让他免于受到阳极之力污染的伤害,那就一定有另一个办法隔绝这种污染,或者是清除它。 但问题是,在这些弃光魔使投入暗影之前,他们已经是传说纪元最强大的鬼子母,拥有现在的白塔做梦也远远不及的力量。如果万剑也不知道该如何阻隔污染,大约真的不存在这样的办法。一定要有办法,我绝不打算就这样坐着等待疯狂和死亡。 这是个愚蠢的想法。预言中注定了令公鬼要去煞妖谷,在什么时候,他不知道,但在那以后,他就不必再为陷入疯狂而担心了。想到此,他颤抖着打开了毯子。 走廊里响起软鞋轻微的脚步声。令公鬼猛地坐起身。我告诉过她们!如果她们不能……推门而入的女子双臂捧着几条厚实的黄麻毯,令公鬼完全没想到会是她。天籁小说网 鬼笑猝停在门口,以那双冰冷的绿色瞳眸打量着令公鬼。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年纪和令公鬼大致相当。在放手弃枪成为智者学徒以前,她是名枪姬众,那还是不久前的事情。 鬼笑猝暗红色的头发还没有留到肩膀,也并不需要用那块褐色的汗巾子拢在脑后。那条棕色的披巾让她显得有些笨拙,褐色的长裙又让她显得有些急躁。 令公鬼感觉到一阵嫉妒的痛意————鬼笑猝戴着一条银项链,一串工艺复杂、式样多变的雕银小碟被精细地串连在一起。那是谁给她的?不可能是她自己选的,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欢珠宝。 鬼笑猝戴在身上的另一件珠宝是一只宽奇玉手镯,上面雕刻着精致的枸骨图案。那是令公鬼给她的,而他不确定她是否已经原谅了他把那东西送给她。不管怎样,他这种妒忌实在是很愚蠢的事。 “我已经有十天没看见你了,”令公鬼说,“我以为智者们一发现我把她们封锁在我的梦之外,就会把你拴在我的胳膊上。”万剑曾经因为令公鬼想学的第一件事感到有趣,然后又因为令公鬼的学习速度而感到相当挫折。 “我需要进行训练,令公鬼。”鬼笑猝将成为可以导引真气的少数智者之一,这也是她需要学习的一部分。“我不是你湿地女人中的一员,不需要站在你随时都可以看见的地方。” 尽管和半夏、仪景公主非常要好,鬼笑猝她仍然对她所谓的湿地女人有着固执的错误看法,或者说,这是她对湿地人的普遍看法。“她们不喜欢你所做的事情。” 鬼笑猝指的是鬼纳斯、摩诃丽和鬼斯兰,这三位有着梦行能力的智者正在教导她,也负责监视令公鬼。鬼笑猝狼狈地摇了摇头:“她们尤其不高兴我让你知道了她们会进入你的梦中。” 令公鬼紧盯着她:“你告诉她们了?但你实际上并没有对我说什么,那是我自己察觉到的,即使你对我完全守口如瓶,我迟早也能察觉到。鬼笑猝,她们告诉我她们能在梦中对别人说话,那已经证明她们会进入别人的梦了。” “你还要让我进一步蒙羞吗?”鬼笑猝的声音刻板而冰冷,双眼却像是能将那座铜炉子点燃,“我不会再因为你或任何男人而侮辱自己了!我向你显露了痕迹,我也不会否认我的羞愧。我真应该让你冻死。”她将那些黄麻毯扔到令公鬼的头上。 令公鬼扯下那些毯子,将它们放在自己身边,同时在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又是节义,这个女人简直像丛荆棘般多刺。鬼笑猝接受的工作是教导令公鬼楼兰习俗,但他知道鬼笑猝真正的任务是当智者们派到他身边的细作。 无论楼兰们认为细作是多么有损骄傲的事,持有这种看法的人显然不包括智者。她们也清楚,令公鬼知道鬼笑猝的真实任务。但不知为什么,她们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一点。只要她们愿意让这种僵局维持下去,他也愿意奉陪。 一来,鬼笑猝根本算不上是个好细作,她几乎从不想刺探些什么,而她的脾气总让令公鬼对她产生像对纯熙夫人那样的愤怒或内疚。二来,有时她确实是名令人愉快的同伴,只要她忘记将身上的荆刺竖起来。 现在至少令公鬼已经知道智者们在派谁来监视他,否则他就只能整日为此而疑神疑鬼。而且,鬼笑猝其实从没提防过他。 马鸣、半夏,甚至是纯熙夫人有时候都会用看待转生真龙的眼神看着令公鬼,或者至少会把他看成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危险男人。部族首领和智者们则把他看作当来下生弥勒尊,预言中那个注定会打破楼兰如同碾碎枯枝的男人。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两不相欠 即使他们不怕令公鬼,他们也将他看作一条必须与之共存的毒蛇。 不管鬼笑猝是如何看他的,那都不能阻止她动不动就要和他吵架。比起其它人对待他的方式,鬼笑猝给令公鬼带来一种奇特的舒适感。他想念她。 令公鬼从昆莫周围的荆棘植物上采集鲜花,甚至直到手指被刺得鲜血淋漓,才想起自己可以使用上清之气。令公鬼连续几次托人将这些花送给她,枪姬众都是亲自把花带去,而不是转交给屈从者。当然,她从没有任何响应。 “谢谢,”最后令公鬼拍了拍那些毯子说道,这个话题应该是够安全的,“我觉得你们在这里应该不会有太多东西可以御寒。” “沙木香发现我来看你的时候,就要我把它们送过来。”鬼笑猝的嘴唇开始翘成调侃的模样。“有许多枪之姐妹担心你在晚上会太冷。昨晚你没有生火,今晚我要看着你把炉火点燃。” 令公鬼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红。鬼笑猝知道,好吧,她应该知道,难道不是吗?那些多嘴的枪姬众大约不会再把一切都告诉她,但她们也不会刻意向她隐瞒任何事。“为什么你想来看我?”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鬼笑猝将双臂抱在胸前,沿着一面墙壁来回跺了两圈才停下脚步,双眼直瞪着他。“这不是一件问候礼,”鬼笑猝带着责难的语气说道,一边在他眼前摇晃着那只手镯,“这你也承认的。” 令公鬼确实承认过,虽然这是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承认这一点的话,鬼笑猝会把匕首刺进他的肋骨。“这只是个男人愚蠢的礼物,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我……不在意枪之姐妹们会怎么想。嗯,这也没有特别意义。”鬼笑猝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把它扔在他身边的地铺上,“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令公鬼捡起鬼笑猝丢下的东西,在手里把玩着。那是一枚龙形的皮带扣,用精钢打制而成,上面用黄金镶嵌出华丽的图案。“谢谢,这很漂亮,鬼笑猝,我们两不相欠。” “如果你不把它看成是我还清了你的债,”鬼笑猝用力说道,“那就把它扔掉吧!我会再找其它东西还你的,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这可不能说是微不足道,它一定是你定做的。” “不要以为这代表着什么,令公鬼。当我……放手弃枪的时候,我的矛,我的匕首————”鬼笑猝无意中摸了一下腰带,那里原来是她插长刃匕首的地方,“就连我的箭镞都要交给一名铁匠,它们要被做成一些简单的物件,然后送给别人。其中大多数都被我送给了朋友们,但智者们要求我找出我最痛恨的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我要分别送给他们一件用我的兵刃做成的礼物,必须亲手送过去。摩诃丽说这是学习谦恭的一种方法。” 鬼笑猝挺直腰,用力瞪着他,咬着牙说出了每一个字,那副模样和谦恭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不要以为这代表着什么。” “是不代表什么。”令公鬼黯然地点点头。他确实没有过这样的奢望,不过他原本以为她能开始将他当成是一个朋友,他刚刚还为此感到高兴。他竟然会为她感到忌妒,真是愚蠢至极。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把它给了她?“鬼笑猝?我也是你痛恨的人之一吗?”3sk. “是的,令公鬼。”鬼笑猝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了。片刻间,她转过头,闭上眼睛,身子颤抖着:“我全心全意地恨着你,是的,我会永远如此。” 令公鬼没有打算去问为什么。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那次她差点打断他的鼻子,但她还是没有告诉他。她不止是不喜欢他,她痛恨他,但她有时似乎又会完全忘记这件事。“如果你真的恨我,”令公鬼不情愿地说,“我会请智者派别人来教我的。” “不!” “但如果你————” “不!”这回鬼笑猝的反对显得更加激烈。她将双手叉在腰上,仿佛是要将所说的每一个字烙印到令公鬼心里去:“即使智者们允许我放手,我也不会的。这是我的义务和责任,我要为我的亲近姐妹仪景公主看着你。你是属于她的,令公鬼,你属于她,而不是别的女人,记住这一点。” 令公鬼很想举手投降,不过至少这次鬼笑猝没有向他描述仪景公主在没穿衣服时是什么模样,一些楼兰风俗确实很难让人接受。 令公鬼有时会怀疑,这种对他的“监视”到底是不是仪景公主和她达成的协议。 令公鬼没办法相信这一点。但话说回来,即使不属于楼兰的女人经常也是很奇怪的。而且不止如此,他也想知道鬼笑猝到底认为谁有可能和他有染。 除了枪姬众和智者们,楼兰女人们都把令公鬼看成一半是预言的化身,一半是放进孩子群中的一条血蛇。智者们像纯熙夫人一样一心想让令公鬼成为她们的工具,而枪姬众们他根本不想去思考。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发狂。 “现在,你听我说,我吻了仪景公主几次,而我认为她像我一样喜欢这样,但我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仪景公主在二个时辰内连续给令公鬼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称他为她心中最亲爱的光芒,随后的话让他的耳根直发烧;另一封信里却说他是个冷心肠的坏人,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她恨不得把他撕成两半,比鬼笑猝说过的任何狠话都还要狠,令公鬼觉得女人确实是非常奇怪的生物。 “我没时间再去考虑女人了,现在我的脑子里只有如何统一楼兰,如果我能做到,即使是突阕我也不愿意放弃,我————” 令公鬼停下来,呻吟了一声。他最不希望见到的女人正烟视媚行地走进房间,身上发出一阵阵珠宝碰撞的清脆声响,手里捧着一只白银托盘,盘里有一瓶桂花酿和两只竹杯。 裹在头上的透明红丝巾并不能掩盖铁勒娜洁白美丽的心形脸庞,黑色长发和黑眸表明了她绝不是厌火族人。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灰尾巴 铁勒娜那丰满、肉感的嘴唇一直翘成一种诱人的弧度,直到她看见鬼笑猝,性感的微笑立刻扭曲成尴尬的表情。在头巾下面,她至少戴了十来条黄金或奇玉项链,上面嵌着珍珠和光彩熠熠的宝石。 铁勒娜的两只手腕上戴着同样多的手镯,足踝上还有更多的脚环。除此之外,她身上就再无其它蔽体之物了。令公鬼让自己一直盯着她的脸,但即使如此,脸颊仍旧变得通红。 鬼笑猝看上去就像是一团正要释放闪电的雷暴云,铁勒娜则像是个刚刚知道自己要被活煮的女人。 令公鬼希望自己现在是在末日深渊里,或者除了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不过,他还是站起了身,这样他至少能从身高上获得一点优势。“鬼笑猝。”他开口道,但她根本没有理他。 “是不是有人派你过来的?”她冷冷地问。 铁勒娜张开口,想要说谎的意图已经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她哽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 “你已经被警告过不能进来了,灰尾巴。”灰尾巴是一种老鼠,楼兰人们专门用它来称呼狡猾的人。这种老鼠的肉非常之臭,以至于猫在杀死它们之后很少会吃它们。“沙风凌以为上次已经让你知道了。” 铁勒娜瑟缩了一下,身子摇晃,仿佛就要晕倒了。 令公鬼整理了一下情绪:“鬼笑猝,无论她是不是被派来的都不要紧,我有点渴了,如果她这么好心给我带酒过来,我就应该为此而感谢她。” 鬼笑猝用冰冷的目光瞥了那两只杯子一眼,然后扬起了一侧的眉弓。令公鬼深吸一口气。 “她不该只是因为为我带来一些喝的就受到惩罚。”他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去看那只托盘,“这里的半数枪姬众一定都已经询问过我是不是————” “她是因为偷窃枪姬众的财物而被枪姬众带走的,令公鬼。”鬼笑猝的声音比她对另外那个女人说话时显得更加冰冷,“你管太多女武神的信徒的闲事了,你不该被允许这样的,即使是朅盘陀王也不能阻碍裁决的实行。这件事与你无关。” 令公鬼横眉立目,却也没有再争辩。无论枪姬众怎样对待铁勒娜,她都是罪有应得,但他不想要她为此受处罚。她随沙陀信一起进入荒漠,但在枪姬众因为她偷窃珠宝而把她带走的时候,沙陀信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而现在除了铁勒娜她当初偷窃的珠宝之外,枪姬众不允许她再穿戴任何蔽体之物。 这还是令公鬼竭尽全力,才让她得到的优渥待遇,否则她会像只羊一样被卖到白沙塔,或者是被剥光衣服,只拿着一只水袋走到龙墙去。看到铁勒娜向枪姬众们苦苦哀求的模样,令公鬼总是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 令公鬼曾经杀死过一个女人,一个想要杀掉他的女人,这件事始终在灼烧着他的回忆。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做一次这种事,即使是在这种临近发狂的时候。 这种想法很愚蠢,因为现在还有女性的弃光魔使在追索他的性命,或者是想对他做出更可怕的事,但令公鬼无法放任自己有别的选择。 而如果他不能让自己杀死一个女人,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一个女人死去?即使那是她应得的? 这就是矛盾所在。以令公鬼对铁勒娜的了解,在龙墙以西的任何地方,她都要面对绞索或者是刽子手的斧刃。她,还有沙陀信,以及大多数沙陀信手下的人,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是混沌妖皇的爪牙,但他现在不能揭穿他们。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人魔尊的爪牙的身份暴露……铁勒娜现在的下场比她真正应有的处罚轻微得多。她只是被迫裸体当仆役而已,魔尊的爪牙会被绑住手脚,扔在阳光底下。 但一旦纯熙夫人插手此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将无法再隐瞒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鬼子母对待魔尊的爪牙比一般人更没有慈悲,他们很快就会供出一切。 万剑也是随着这队马车进入荒漠的,沙陀信他们以为他只是另一名魔尊的爪牙,虽然他可能还具有相当的权势。毫无疑问,他们以为他成为转生真龙的古彩艺人是依照另一个更有权势者的命令。???.23sk. 为了留住这名老师,为了避免纯熙夫人杀死他们两个,虽然她这么做完全正确,令公鬼必须隐瞒这个秘密。 幸运的是,厌火族人已经开始严密地监视这个商人和他的手下,而且没有人会对此产生疑问。纯熙夫人认为那是因为厌火族人对外地人惯有的警戒,特别是当这些外地人已经进入了昆莫的时候。她动用了全部的说服力才使得楼兰允许沙陀信和他的马车队进入这座城市。 即使令公鬼没有要求,鬼玄元等首领也会派卫兵看管他们。沙陀信似乎很高兴他没有被一根短矛刺穿肋骨。 令公鬼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解决这些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解决它们,这是一团乱麻。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只有被卡在悬崖裂缝中的恶棍才会遇到这种窘境。 鬼笑猝确定了令公不会再阻挠自己后,就将注意力转回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你可以把酒放在这里。” 铁勒娜优雅地半跪下身,将托盘放在令公鬼床铺的旁边,面孔扭曲成一种奇特的形状。令公鬼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正在努力向他微笑,同时又尽量不让那名楼兰女子看见。 “现在你要跑去你能找到的第一个枪姬众面前,”鬼笑猝说,“告诉她你所做的事。快跑,灰尾巴!”铁勒娜一边呻吟一边揉搓着自己的双手,带着一阵响亮的珠宝碰撞声跑走了。 铁勒娜一离开房间,鬼笑猝就转向令公鬼:“你是属于仪景公主的!你没有权利引诱任何女人,特别是这一个!” “她?”令公鬼喘了一口大气,“你以为我————相信我,鬼笑猝,即使她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女人,我也会留在尽量远离她的地方。” “这是你说的,”鬼笑猝哼了一声,“她已经被抽了七次鞭子,七次!因为她想偷溜到你的床上。如果没有受到鼓励,她不会这么坚持的。她将面对的是女武神的信徒的裁决,即使是朅盘陀王也不能插手此事。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打消她所有的念头 鬼笑猝:“把这个当作今天关于我们习俗的课程吧!记住,你是属于我的亲近姐妹的!” 不容令公鬼说一句话,鬼笑猝大步走出房间。看着她的表情,令公鬼认为如果铁勒娜这时被她看见,大约就没办法再活到明天了。 长长地吁了口气,令公鬼将那只托盘放到房间的角落里。他不打算品尝任何铁勒娜带给他的东西。 令公鬼觉得不可思议,她曾经七次想要靠近我?她一定知道了他在为她说情。毫无疑问,依她推想,只是媚眼和微笑就可以打动他到这种程度,如果她更进一步,他还会给予她什么?想到这件事,他不禁在渐深的寒夜中哆嗦了一下。 和铁勒娜相比,令公鬼宁可自己的床上有一只蝎子。如果枪姬众们没有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他大约会告诉她自己知道她是什么人,那应该就能打消她所有的念头了。 吹熄了油灯,依旧穿着长衫和靴子,令公鬼在黑暗中爬上床铺,将所有的毯子拖到自己身上。他怀疑自己真的应该在清早之前感谢鬼笑猝,因为他不想生起炉火。 现在为自己的梦设置纯阴之气屏障几乎已经是令公鬼的本能之一了。但当他设置屏障时,他却忍不住笑了一声。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床上用上清之气熄灯,只是他从没有想过要用上清之气做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体温将毯子弄暖。他完全不知道为何同一个地方在白天会那样炎热,到夜晚又会如此寒冷。 将一只手伸到长衫下,令公鬼摸索着肋侧那个半愈合的伤疤。这个纯熙夫人始终没法完全治愈的伤口早晚会要他的命,他确信这点。他的血会留在煞妖谷的岩石上,这是预言中写明的。 但今晚不会。他想,今晚我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我还有一点时间。但如果那道封印现在用刀子就能切开,它们仍然能像以前那样坚固?不,不是今晚。 毯子里已经有一点暖意了,他转动着身体,想找一个舒服的位置,但他找不到。我应该洗个澡,他模糊地想到。 半夏现在可能正待在一个充满水汽的温暖帐篷里。有时候他也会这样洗澡,但总有一些枪姬众想要进来和他一起洗,当令公鬼坚持要她们留在外面的时候,她们几乎笑倒在地。而且在热蒸气里脱衣服和穿衣服也确实是件很糟糕的事。 睡意终于袭来,智者和其它人也被安全地挡在了令公鬼的梦之外。但他无法抵挡自己的心思,三个女人不停地在其中侵袭着他。 这其中不包括铁勒娜,她只在一个几乎让令公鬼惊醒过来的短暂梦魇中出现过。他依次梦到的是仪景公主、紫苏,还有鬼笑猝,有时候只有一个,有时候是三个全部。只有仪景公主曾经将他当成一个男人,但她们至少全都把他看作是人,而不是别的身份。除了那个梦魇之外,其它的梦都是美好的。 站在尽量靠近帐篷中间的那个小火堆旁,半夏仍然在打着哆嗦。现在她正将大茶壶里的水倒入一只有着蓝色条纹的大碗。她已经放下了帐篷的边缘,但寒气仍然透过地面上的彩色地毯不住地渗进来。 火堆散发出的一点热气似乎全都从帐篷顶端的排烟孔中飘出去,只剩下一股烧烤牛粪的味道。半夏的牙齿只想打颤。 水中已经不再冒出热气了。半夏运起了太一,用火之力又将它加热了一下。鬼纳斯和摩诃丽可能就用这种冷水洗了身体,虽然她们平时总是洗热气浴。 半夏想,我不像她们那么强壮,我不是在荒漠中长大的。如果我不想用冷水洗身、然后被冻得半死的话,我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一块从沙陀信那里买来的熏衣草香皂涂抹着洗身的布巾。 不管怎样,她总是难免会有一种负罪感。虽然智者们从没要求她事事依照楼兰习俗,但她这样做总有一种作弊的感觉。 半夏放开真源,懊悔地叹了口气。即使在寒冷中打着哆嗦,她仍然为自己的愚蠢而发出轻微的笑声。那种被上清之气充盈的神奇感觉、那种生命力与知觉的洪流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半夏想,你愈是汲取太一,你接下来就会想汲取更多,而无节制地汲取最终会导致注入体内的上清之气超过身体能负荷的限度,下场不是死亡就是把自己给遏绝。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这是你最大的错误之一,半夏严厉地教训着自己,你总是想做超越界限的事。你应该用冷水洗身,这样可以让你学会自我节制。 只是她要学会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时觉得即使是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够。而她的老师们总是那样谨慎,无论是智者还是白塔的鬼子母。 当她知道自己已经在那么多方面超越了她们的时候,她就很难克制住自己了。她想,我能做的远比她们意识到的要多。 一阵冷风猛地吹到了她身上,从火堆中卷起一股浓烟。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能不能————” 半夏跳起身,先尖叫了一声,才喊道:“把帐门关上!”她抱住自己的身体,免得冷得跳起来,“进来或出去都行,但赶快把帐篷合上!”刚才努力取暖全都是白费力气,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是鸡皮疙瘩了! 穿白袍的女子跪着走进了帐篷,让篷布落回地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双手温顺地合在胸前。即使半夏用殴打代替尖叫,她也仍然会是这副态度。“如果你愿意,”她轻声说,“智者鬼纳斯派我来带你去蒸汽帐篷。” 半夏呻吟了一声,希望自己现在正站在那堆火上面。希望老天爷收了摩诃丽和她的顽固吧!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白头发的老智者,她们就会住在城市的房间里,而不是扎在它边缘的帐篷里。 那样我就能有一个有铜炉子的房间,而且还会有一扇门。半夏敢打赌,令公鬼一定不会容许有那么多人随意进入他的房间打扰他。那个他娘的真龙令公鬼只要弹弹手指,那些枪姬众就会像女仆一样跳到他面前。 我打赌,她们一定给他找了张真正的床,而不是地上的一块硬垫褥。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觅泉 半夏相信令公鬼每天都能洗上热水澡,枪姬众们会把一桶桶热水直接提到他的房间里。她想,我打赌她们甚至会为他找到一个真正的铜浴盆。 鬼纳斯,甚至是鬼斯兰都曾经被半夏说服,但摩诃丽却硬插了一脚,她们立刻就像屈从者一样顺从了。 半夏认为是因为令公鬼带来了太多的改变,而摩诃丽正在竭力挽留旧日的风俗,但半夏只希望她能选择别的一些硬骨头去啃。 不过,半夏现在并不想拒绝摩诃丽的邀请。半夏答应过智者们,要忘记她是一名鬼子母,同时对智者所言完全服从。前者算是容易的部分,因为半夏本来就不是鬼子母;真正困难的是后者,因为她已经离开白塔很长时间,所以她又习惯了主宰自己的生活。 鬼纳斯曾经断然告诫过半夏,进入梦的世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即使能以清醒的意识进去,也只不过是梦行的第一步。 而现在如果她不在醒来的世界中遵从智者们,她们也就不会信任她在梦的世界里可以遵从她们。如果不能表现出对智者们的遵从,她们将不对她进行梦行的训练。 于是她就只好和鬼笑猝一同终日为各种杂务而劳碌,对责罚尽可能逆来顺受,在智者们说到青蛙的时候就趴在地上做蛙跳。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这三个智者全都没见过青蛙。 半夏想的是:她们根本不会有什么正经事,只不过是要我为她们倒茶罢了。不,今晚应该轮到鬼笑猝了。 半夏本来想要穿上袜子,但最后还是赤脚滑进了鞋里。这是一双非常结实的鞋,很适合在荒漠中行走,但她还是会想念她在晋城穿的云锦软鞋。 “你叫什么名字?”她想试着友善一点。 “觅泉。”仍然是那个柔顺的声音。 半夏叹了口气。她一直在努力对屈从者们表示友善,但他们从未响应过她的善意。使唤仆人是半夏从来都无法适应的一件事,虽然屈从者并不算是真正的仆人。“你是名枪姬众?” 一道炽烈的光芒在瞬间闪过屈从者深深邃的眼睛,让半夏知道她的猜测是正确的,但对方立刻又低下了头。“我是屈从者,过去和未来并非是现在,只有现在是真实的。” “你属于哪个部落和氏族?”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问,即使对方是一名屈从者。 “我侍奉于阗楼兰尉犁氏族的智者鬼斯兰。” 半夏这时正在两件披风间来回挑选,其中一件是结实的棕色黄麻披风,另一件是蓝色的絮棉云锦披风,是她从沙陀信那里买来的。为了给纯熙夫人的货物空出地方,沙陀信把马车上所有的商品都以很低的价格拋售了出去。 半夏皱起眉望向那名女子,这不是她应有的回答。半夏听说过,荒季狂潮也影响了一些屈从者,当规定的一年零一天过去时,他们拒绝脱下白色的长袍。“你在什么时候结束屈从者生活?”她问。 觅泉将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蜷缩在自己的膝头:“我是屈从者。” “但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的氏族、自己的聚居地去呢?” “我是屈从者,”那名女子声音沙哑地对面前的地毯说道,“如果这个答案不能让你满意,就惩罚我吧!我说不出其它的答案。” “别傻了,”半夏高声说,“直起身来,你不是沙漠里的老鼠。” 白袍女子立刻听从命令,坐直在自己的脚跟上,安静地等待着半夏的下一个命令,刚才眼中闪过的那道炽焰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 半夏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女人现在让她感到无比的沮丧。真是个蠢家伙,但她也没办法让这家伙变得聪明一些。不管怎样,她现在应该要立刻前往蒸汽帐篷,而不是和觅泉聊天。 想起那阵寒风,半夏犹豫了一下。被那阵风带进来的冰冷尘灰,让一只浅碗里的两朵白色大花又卷曲了一些,它们来自一种叫做火掌的植物。那是一种茎秆肥厚、没有叶子、表面如皮革一样坚韧、长满硬刺的植物。 半夏在今天早晨看见鬼笑猝正把这两朵花捧在手里,愣愣地盯着它们。看见半夏,楼兰姑娘愣了一下,然后就把两朵花塞进半夏手里,说是她为半夏摘的。 半夏觉得是因为鬼笑猝的个性里还留着太多的枪姬众色彩,所以她不想承认自己喜欢花。不过半夏偶尔也能见到枪姬众将花朵别在头发和衣服上。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只是故意在耽搁时间,半夏,现在不要再做一个愚蠢的榆木脑袋了。你简直像觅泉一样蠢。“带路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急忙用那条黄麻披风裹住赤裸的身体。那名屈从者便掀起帐篷,露出了外面刺骨的寒夜。 头顶上,繁星在黑幕上织出一片细碎的亮点,只缺了一角的月亮清明得耀眼。智者们的营地仿佛是二十几座低矮的土丘,距离营地不到百步就是昆莫————一条石板街道的尽头,而营地所在的地方却只有破碎的干土和石块。月影让这座城市变成了一块块悬崖峭壁。 每座帐篷的帘子都被封死了,营火和煮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智者在白天时会来到这里参加聚会,但晚上都是和她们所属的氏族成员一起度过。有几名智者甚至已经在昆莫的建筑中安睡了,但摩诃丽不属于其中。这里是摩诃丽接近昆莫的极限,毫无疑问,如果令公鬼不在这里,她一定会坚持在山上扎营。 半夏用双手揪住披风,用最快的速度向前走着。寒风不停地从披风下摆钻进来,又在她将光腿迈出的时候进一步侵袭她的身体。觅泉为了能赶在半夏前面,已经将长袍的下摆拉到了膝盖。 半夏并不需要这名屈从者的指引,但既然这个女人是被派来为她带路的,拒绝她的服务就意味着羞辱,甚至冒犯她。咬紧不断要打颤的牙齿,半夏真希望这个女人能跑起来。 蒸汽帐篷和其它帐篷在外观上没有差别,都显得低矮而宽敞,帐篷的帘子也都被放下、封牢了,只是它的排烟孔也同样被封住。在帐篷附近有一堆人头大小的石块,上面铺着一层还在发光的火灰。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右辖甲 帐篷的入口处还有一小堆东西,因为缺乏光线,所以无法看出是什么。但半夏知道,那是整齐叠好的女人衣服。 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半夏匆忙地甩掉鞋子,任由披风掉在地上,然后一头就冲进了帐篷。一眨眼,寒冷被落下的帘子隔绝在外面,热气裹住她的身体,榨出她的汗水,在她仍旧不住颤抖的时候就让她全身泛起一片汗滴的光亮。 负责教导她梦行的三位智者都大汗淋漓地坐在帐篷里,齐腰长的头发全都湿答答地垂在背后,毫不在意闯进来的半夏。 摩诃丽正在和鬼斯兰聊天,后者有一双美丽的碧色眼睛,头发黄褐色,和对面那名年长女子白色的长发与满是皱纹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鬼纳斯也是满头白发,或者只是她淡黄的发色看起来像是白的,但她看上去并不老。她和鬼斯兰同属少数有导引真气能力的智者,而她的脸看起来与鬼子母那种年岁莫辨的脸庞有点相似。 纯熙夫人与其它人相比显得要娇小许多,身上的皮肤同样没有一丝皱纹。虽然同样一丝不挂,汗水不停地从嫩白的皮肤上滚落,又将黑发粘在脸上,但她依然有着一种典雅的气质。 智者们则用一种被称作“右辖甲”的弯曲青铜片,不停地刮去身上的汗水和白天沾染的尘泥。 鬼笑猝也汗水淋漓地蹲在帐篷中央一个黑色的大罐旁边,罐子里装满了被烟熏黑的炽红岩石。她小心地用钳子将最后一块石头从一只较小的罐子里挪进大罐中,然后再将一只水瓢里的清水洒在上面,让它们变成蒸汽。 如果蒸汽消失得太快,鬼笑猝至少会受到责骂。下一次智者们在蒸汽帐篷里聚会的时候,就要由半夏来负责蒸汽了。 半夏小心地盘腿坐在摩诃丽身边。这座帐篷里没有地毯,只有岩石地面,粗糙而潮湿,而且热得让人感觉不舒服。半夏这时惊讶地发现,鬼笑猝刚刚被鞭子抽过。 当这名楼兰姑娘同样小心地坐到半夏旁边时,她的表情就像她们身体下的岩石一样刻板,但仍然没能掩饰住因疼痛带来的瑟缩。 这是半夏所没想到的。白塔已经很严格了,但智者们的规矩甚至比白塔还要严格,而鬼笑猝学习导引真气的决心只会更加坚毅。她不能梦行,但她正拼尽所有力气学习智者的每一项技艺,正如同她还是枪姬众时学习武艺那样刻苦。 当然,在鬼笑猝承认让令公鬼知道了智者们在监视他的梦之后,她们让她在三天的时间里不停地挖掘将近一人高的深坑,然后再把它们填平。但这应该是鬼笑猝绝无仅有的一次失误。 实际上,鬼纳斯等三位智者总是将鬼笑猝当作顺从和忍耐的榜样要半夏学习,有时半夏恨不得要为此而尖声大叫,哪怕鬼笑猝是她的朋友。 “你在路上用了很长的时间。”摩诃丽厉声说道,而半夏这时还在小心寻找一个舒服的坐姿。摩诃丽的声音苍老而细脆,却如同一片能够切割神经的铁刃,手还在不停地用右辖甲刮擦着胳膊。 “我很抱歉来得慢了。”半夏说,这样的表现应该是够恭顺了。 摩诃丽哼了一声:“你在龙墙那一边是鬼子母,但在这里你只是一名学生,一名没有资格耽误时间的学生。当我派人去叫鬼笑猝或者派她去做某件事时,她都会跑着完成我的命令,即使我只是要一根针。即使拿她当榜样,你还是比她要差得多。” 半夏的脸颊变得通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谦恭一些:“我会努力的,摩诃丽。”这是第一次有智者在别人面前进行这种比较。半夏偷偷瞥了鬼笑猝一眼,惊讶地发现鬼笑猝的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候,半夏真的希望自己的这位“亲近姐妹”不要总是那么优秀。 “这个姑娘能学会的,摩诃丽,否则我们也不必教她。”鬼斯兰性急地说,“以后再教导她做事敏捷的方法吧,如果到那时还需要的话。” 鬼斯兰顶多也只是比鬼笑猝年长十来岁,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喉咙里含着一团毛球。如果她坐在一块尖利的岩石上,她绝不会移动,要移动的只能是那块岩石。“我再告诉你一次,鬼子母纯熙夫人,楼兰追随的是当来下生弥勒尊,而不是白塔。” 很显然的,没有人会为半夏解释她们正在谈论些什么,她得靠自己琢磨来龙去脉。 “也许有可能,”鬼纳斯不动声色地说,“楼兰会再次侍奉鬼子母,但时候还没到,鬼子母纯熙夫人。”她用平静的眼光看着鬼子母,刮擦身体的动作一直没停止。 这样的时候会到来的,半夏知道这一点。现在纯熙夫人已经了解到有一些智者是能够导引真气的。 鬼子母会进入荒漠来寻找可以进行教导的姑娘,而且几乎肯定会将所有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带回白塔。 半夏曾经担心过智者们会受到恫吓与控制,被迫离开她们原有的生活。 鬼子母从不曾允许过任何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脱离白塔太久。不过半夏现在不担心了,虽然智者们自己似乎还不放心。从她们每天与纯熙夫人的相处方式看来,鬼纳斯和鬼斯兰拥有不弱于任何鬼子母的魄力。摩诃丽大约会命令金灵圣母去钻火圈,虽然她完全没有导引真气能力。 说到这个,其实摩诃丽并不是最有魄力的智者。这项荣耀应该归属于一名比她更老的女子————查林楼兰刺马氏族的鬼营室,和顺城的智者。 她的导引真气能力比大多数初阶生都要弱,但她会像使唤屈从者那样差遣别的智者去做杂务琐事,而且她们会服从。不,如果担心这样的人会受到欺凌,那纯粹是半夏自寻烦恼。m.23sk. “你当然会希望挽救你的土地,”摩诃丽说道,“但令公鬼显然不打算率领我们去惩罚任何人。任何服从当来下生弥勒尊的人,任何服从楼兰的人,都不会受到伤害。”当然,她们在谈论的当然是这个。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我们不怕死亡 “我所关心的不仅是挽救生命和土地,”纯熙夫人用一根手指抹去眉间的汗水,仪态典雅,宛如王者,但声音几乎像鬼斯兰一样剑拔弩张,“如果允许情况这样发展下去,你们会酿成大祸的。多年来的计划即将有所收获,但令公鬼却要将这一切全都毁掉。” “那是白塔的计划,”鬼纳斯的语气平淡到你会以为她在同意对方的话,“这些计划与我们无关。我们,以及其它智者必须考虑如何做对楼兰才是正确的。我们会确认厌火族人实行对楼兰最有利的行动。”m.23sk. 半夏想知道部族首领们会对此有什么意见。他们总是在抱怨智者们插手与她们无关的事情,大约智者们的这番表态又会招来他们的一顿抱怨吧! 那些首领们全都是性格坚毅、头脑聪敏的男人,但半夏相信,他们对抗智者们的能力,绝不比她家乡的村老会对抗女事会的能力更强。 但这次,纯熙夫人是对的。 “如果令公鬼————”半夏张开嘴,但摩诃丽坚定地制止了她。 “我们过一会儿再听你陈述,姑娘。你对令公鬼的了解很有价值,但你在被允许发言之前只能保持安静,听别人说话。不许这样沉着脸,否则我就给你服一剂蓝脊茶。” 半夏柳眉微挑。智者们会以平等的态度尊敬鬼子母,但不包括她们的学生,即使她们相信这个学生也是一名鬼子母。 想了想,半夏只好闭口不言。摩诃丽很可能命令半夏自己去从她的草药袋里找出药料,煮好汤汁,然后再喝下去。这种药没有任何其它效果,只是它苦涩的味道会让任何喝下它的人再也不敢摆出一副臭脸,也不敢再做出其它会触怒智者的事。 鬼笑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你们相信现在这样的状况就不会让楼兰遭遇巨大的灾难?”纯熙夫人赤裸的身体因为蒸汽的凝水和自己的汗液而闪烁着一层微光,但声音依旧如冬日的寒风一样冰冷,这是很难办到的事,但她却显得游刃有余。“这将会导致楼兰战争的重演。你们会像当时一样,互相杀戮,烧毁、劫掠城镇,直到你们让所有人都成为你们的敌人。” “那五分之一是我们应得的,鬼子母。”鬼斯兰一边说着一边将长发甩到背后,好让右辖甲能刮过她平滑的肩膀。她的头发即使因为湿气而变得厚重,却依然像云锦一样闪着光。“我们甚至在伐木人那里也没有多拿。” 她冷冷地瞥了纯熙夫人一眼,言外之意再明显也不过。她们全都知道,纯熙夫人是雨师城人。“你们的国主和女王们敛取的税收也比这个多。” “但如果所有国家都反对你们呢?”纯熙夫人坚持说,“在楼兰战争里,诸国联合起来把你们挡了回去。这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而它导致的就是双方重大的牺牲。” “我们不怕死亡,鬼子母。”鬼纳斯对她说。智者面带微笑,仿佛是在对一个孩子解释着问题。“生命是一场梦,我们终将醒来,再进入下一场梦。而且,那次只有四个部族在鬼尸劫的指挥下跨过了龙墙。现在这里已经聚集了六个部族,而且你也说过,令公鬼打算率领所有的部族进行这次行动。” “昆莫的预言说他会毁灭我们,”鬼斯兰碧眼睛里爆出的火花可能是针对纯熙夫人,也可能是因为她对于命运的反抗,“他在这里或是在龙墙那一边毁灭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会让他失去龙墙西侧所有势力的支持。”纯熙夫人说。她看上去像往常一样平静,但声音中的那份尖锐却表明她现在连岩石都可以咬碎。“他一定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他已经有了楼兰之血的支持,”摩诃丽用她那种坚毅不屈的声音说道,挥舞了一下手中的薄铜片以加强语调,“各部族从没有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过。但现在,他让我们成为一体。” “我们不会在这件事上帮助你改变他的决定,鬼子母纯熙夫人。”鬼纳斯用同样坚定的声音说。 “你现在可以走了,鬼子母,如果你愿意的话,”摩诃丽说,“我们已经讨论了今晚你要讨论的事情。”她的言辞很有礼貌,但也毫不掩饰逐客之意。 “我会离开的。”纯熙夫人平静地回答,仿佛这是她的意思,她的决定。这一次,智者们确切地向她表达了楼兰不会顺从白塔的权威。“我还有其它事要处理。” 当然,这句话绝对是真实的,很可能是某些关于令公鬼的事,半夏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过问,如果纯熙夫人想让她知道,自然会告诉她,否则……否则她就只能得到一些鬼子母为了避免说谎而编撰的托辞,或者是直接被告知她与此无关。 纯熙夫人知道,“鼍龙派鬼子母半夏”是个谎言,而且没有当众揭穿她,但她也让半夏知道了自己应该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纯熙夫人离开帐篷时,为帐篷里带进一阵冷风,鬼纳斯说:“鬼笑猝,倒茶。” 年轻的楼兰女子惊讶地全身一震,她张了两次嘴,才低声说道:“我现在去煮。”她四肢并用地跑出帐篷。第二股吹进帐篷的冷风让蒸汽消退了下去。 智者们彼此对视的目光几乎像刚才鬼笑猝的一样惊讶。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半夏,鬼笑猝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最繁重的杂务,虽然她可能算不上有多么乐意。她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情绪困扰,让她甚至连煮茶这样的事情都忘记了。 智者们随时都要喝茶的。 “再加些蒸汽,姑娘。”鬼斯兰说。 半夏知道,智者是在对她说话,因为鬼笑猝已经走了。她急忙将清水洒在石块上,并且导引真气上清之气让石块和铁罐更热一些,直到她听见石块不住发出噼啪的声音,铁罐像火炉一样散发出灼热的气息。 厌火族人大约能习惯从酷热到严寒的骤然变化,但她不行。滚烫、厚重的雾气升腾起来,充满了帐篷。鬼纳斯赞许地点点头,鬼斯兰则若无其事地继续用右辖甲刮着自己的身体。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他带来了改变 当然,她们两个都能看见半夏身周的上清之气光晕,但半夏自己却不能。 半夏放开真源,坐回地上,靠近摩诃丽,悄声说道:“鬼笑猝犯了什么很大的错误吗?”她不知道鬼笑猝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她认为不该让鬼笑猝感到困窘,即使是鬼笑猝不在的时候。 摩诃丽显然没有这样的担心,“你是说她的鞭伤?”智者用正常的音量说,“今天她来找我,承认她在一天之内就说了两次谎,但她不肯说出是对谁说谎,以及说谎的内容。当然,那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没有对智者说谎就行。但她说她需要接受鞭打才能保全自己的骄傲,尽自己的节义。” “她要求你……”半夏张大了嘴,却没能把话说完。 摩诃丽点点头,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我又额外多打了一些,作为她来麻烦我的代价。这是关于节的问题,而不是我对她的责任。她所谓的谎言很可能只有女武神的信徒会忧虑的小事。枪姬众,即使只是一名前枪姬众,有时候也会像男人一样小题大做。”23sk. 鬼纳斯不带表情地看了摩诃丽一眼,即使隔着重重雾气,她的不悦依然明显。和鬼笑猝一样,鬼纳斯在成为智者之前也是一名女武神的信徒。 半夏从没遇到过一个不为节义而小题大做的楼兰人,但她也从没有想过鬼笑猝会小题大做成这样!厌火族人在这一点上真像是一群疯子。 摩诃丽显然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排除在思考之外。“现在出现在三绝之地中的迷失之人,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多。”她大声说道。厌火族人总是这样称呼匠民————涂牙州人。 “他们因为龙墙那边的灾祸而逃难至此。”鬼斯兰的声音中显露出明显的讥笑。 “我听说,”鬼纳斯缓缓地说,“一些在荒季之后逃走的楼兰,已经跑到迷失者那里去寻求收留。”随后帐篷里出现了一阵长时间的静默。楼兰们现在已经知道,涂牙州和他们来自相同的血脉,只是涂牙州在楼兰越过世界之脊、进入荒漠之前就离开了他们。但这样的信息只会让厌火族人对他们增添更多的厌恶。 “他带来了改变。”鬼斯兰哑着嗓子,在蒸汽中悄声说道。 “我以为你们要缓和他带来的巨变。”半夏的声音里涌出一股同情。看到自己的全部生命正走向末日,那一定是种非常艰难的处境。半夏甚至有些希望智者们会呵斥她闭上嘴,但没人这样做。 “缓和,”摩诃丽重复了一遍,仿佛正在咀嚼这个词,“更确切地说,我们是在承受,尽我们的全力。” “令公鬼改变了一切,”鬼纳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昆莫、迷失之人、荒季,还有所有那些不该泄露的信息。”正像其它所有楼兰一样,智者们在提到那些事的时候也是很困难的。 “枪姬众始终环绕在令公鬼周围,仿佛她们和他的关系比自己的部族更亲近。”摩诃丽说,“史上第一次,她们允许一个男人走进枪姬众的屋檐。”一瞬间,鬼纳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出声,她不会跟没有过枪姬众生活的人谈论枪姬众内部的情况。 “部族首领们已经不像往常那样对我们言听计从了。”鬼斯兰嘟囔道,“唉,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征求我们的意见,毕竟他们还没成为彻底的傻瓜,但沙达奇现在已经不告诉我他和令公鬼之间都说过些什么了。他说,想知道这些就去问令公鬼,而后者则把我推回沙达奇那里。我对朅盘陀王做不了什么,但沙达奇……他一直都是个顽固、让人气愤的男人,现在他更是超出我所有忍耐的限度,有时候我真想用棍子狠狠敲他的脑袋一下。” 鬼纳斯和摩诃丽发出咯咯的笑声,仿佛鬼斯兰刚刚说了个有趣的笑话。或者她们大约只是想借助笑声忘记这个急遽变化的时刻。 “对付这种男人,你只有三种办法,”摩诃丽一边笑一边说,“对他敬而远之、杀了他,或者是嫁给他。” 鬼斯兰挺起脖子,她被阳光晒黑的面孔变得通红。片刻之间,半夏觉得这位灰发智者一定会说出一堆比她的脸还要激昂愤怒的话,但这时一阵冷风随着鬼笑猝一同进入了帐篷。 楼兰姑娘的手里捧着一只雕银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黄釉茶壶,精致的镶金讨海人瓷杯,以及一个盛着蜂蜜的石罐子。 鬼笑猝在倒茶和蜂蜜时还不停打着哆嗦,显然从出帐篷到再回来这段时间一直没来得及穿上任何衣服。当然,在等到鬼纳斯吩咐她也给自己和半夏喝杯茶之后,她才给自己和半夏倒了茶。 “再加些蒸汽。”鬼斯兰说,刚才的寒风似乎冷却了她的脾气。鬼笑猝将一口未动的茶杯放在地上,匆匆爬过去拿起水瓢,她显然正努力弥补忘记煮茶的过失。 “半夏,”鬼纳斯说着吮~了一口茶,“如果鬼笑猝要求睡在他的房间里,令公鬼将如何应对?”鬼笑猝双手握着水瓢,僵在原地。 “在令公鬼的————”半夏倒抽了口气,“你不能要求她做这种事!你不能!” “愚蠢的姑娘,”摩诃丽喃喃地说道,“我们又没要求她和他共睡一条毯子。不过,令公鬼会不会认为鬼笑猝的要求里有这样的意思?他会允许吗?男人是最奇怪的生物,而且他并不是由我们抚养长大,所以对我们来说更是个陌生男人。” “令公鬼绝不会想到这种事,”半夏慌乱地答着,然后她放慢语速,“我不认为他会这样。而且这么做是不应该的,完全不应该的!” “我请求你们不要如此命令我。”鬼笑猝说,半夏从没想过她的声音会如此谦卑。她现在正哆嗦着向铁罐中倒水,让一股股蒸汽腾起在半空。“我在过去几天学会了很多东西,现在我根本没时间去陪他。你们允许鬼子母半夏和纯熙夫人帮助我学习导引真气之后,我的学习速度更是快了很多。当然,她们教得没有你们好,”她匆忙地补上这一句,“但我很想继续我的学习。”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我的骄傲 “你可以继续你的学习,”鬼斯兰对她说,“你也不必每个时辰都留在令公鬼的身边。只要你再加把劲儿,你的功课就不会耽误,比如你可以利用一下睡觉的时间。” “我不能!”鬼笑猝嘟囔着,把头低到潮湿的地上。随后,她又用更响亮、更坚定的声音说:“我不会的。”她抬起头,眼里燃烧着碧色的火焰,“只要他还叫铁勒娜那婊~子钻进他的毯子里,我就不会过去!” 半夏瞪大了眼睛望着她:“铁勒娜!”半夏曾经看见楼兰们让那名女子赤裸着身体示众,那时她觉得这样做实在是不应该,太伤风败俗了。但鬼笑猝所说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不会真的是说他————” “安静!”摩诃丽的声音如同抽出的一条鞭子,大眼睛射出能够穿透石块的严厉目光,“你们两个!你们都很年轻,但即使是枪姬众也应该知道,男人可以是非常愚蠢的,特别是当他们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指导他们的女人时。” “看到你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鬼纳斯漠然说,“我很高兴,鬼笑猝,枪姬众在这种时候总是像男人一样愚蠢。我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它也仍然在令我感到困窘————情绪失控会暂时失去理智,但一直压抑情绪却会让理智永远消失。只要确定情绪的失控次数不要太频繁就行了,最好在发泄情绪时,对自己依然要有所节制。” 鬼斯兰双手撑地,向前倾过身子,直到脸上的汗水似乎都要落进铁罐里。“你知道你的命运,鬼笑猝,你会成为一名拥有巨大力量和权威的智者,而且还不仅于此。你已经拥有了内在的力量,它在你通过第一次试炼时已经得以见证,它还会帮助你度过这一关。” “我的骄傲……”鬼笑猝声音沙哑地说,却没有能将话继续说下去。现在她只是蜷缩着身体,趴伏在地上,仿佛那里有她想要保护的骄傲。 “因缘从来无关于节义,”摩诃丽对她说,智者的声音里似乎流露出一丝同情,但半夏并不确定这一点,“那其中只有必然与未来。男人和枪姬众在一切都已经注定于因缘的编织时,仍然要徒劳地反抗。但你已经不再是一名女武神的信徒了,你必须学会驾驭命运。只有服从因缘,你才能开始控制自己生命的急流。即使你盲目地挣扎,因缘仍然会逼迫你一步步前行。那样的话,你只能从生命中得到痛苦,而不是满足。” 半夏觉得这番话实在很像鬼子母教导她对待上清之气的方式。为了控制太一,你首先要服从它;如果你抗争,它只会变得更加狂暴,直到将你完全吞没。服从并温柔地引导它,它就能依照你的意愿行事。 但这番说教并不能解释她们为什么想让鬼笑猝做这种事。她说出心中的疑惑,并且又加了一句:“这么做是不得体的。” 鬼纳斯没有响应半夏,只是问道:“令公鬼会拒绝她吗?我们不能强迫他。”摩诃丽和鬼斯兰都像鬼纳斯一样专注地看着半夏。 她们不打算告诉半夏这是为什么,审问石头也会比审问一位智者更容易些。鬼笑猝只是沉着脸盯住自己的脚趾,她知道智者们总能让自己的意志得以实现,无论是用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半夏缓缓地说,“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了解他。”这么说的时候,半夏的心里感到很遗憾,但已经出了这么多事,就连她发觉自己对他的感情仅仅是手足之情,也显得毫不重要了。她在白塔和这里所经受的训练也让她有了和他一样巨大的变化。“如果你们能给他一个好理由,他大约能接受。我觉得,他喜欢鬼笑猝。”仍旧低着头的楼兰姑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好理由,”摩诃丽哼了一声,“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任何男人都会因为某个年轻女人向他表白而大喜过望,他们会立刻跑出去采撷用来编结新娘花环的鲜花。”鬼笑猝愣了一下,立刻像一名枪姬众那样愤怒地瞪着摩诃丽。“好吧,我们会找到一个在湿地长大的人也能接受的理由。” “距离你们约好在夜摩自在天见面的时间还有几个晚上,”鬼纳斯说,“这次是和湘儿。” “那个姑娘能学到很多,”摩诃丽说,“如果她不那么顽固的话。” “你的夜晚在那之前都是自由的,”鬼斯兰说,“除非你在没有我们的陪同下进入夜摩自在天。” 半夏心里想着那样做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惩罚。“当然不会。”她说道。事实上,她确实做了一点逾矩尝试,但只有一点点而已,再大胆一些,就一定会被她们发现。 “你有没有找到湘儿或是仪景公主的梦?”鬼纳斯随意地问道,仿佛这只是个家常的话题。 “没有,鬼纳斯。” 找到别人的梦境比走进夜摩自在天————梦的世界要困难得多,特别是当目标和搜寻者在现实世界中相隔遥远时。距离愈近,搜寻者对目标的了解愈多,寻找就愈容易。 智者们仍然要求半夏绝不能在没有她们监护的情况下进入夜摩自在天,但以某种角度来说,进入别人的梦境大约比单独进入夜摩自在天更加危险。 在夜摩自在天里,半夏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且大部分可以控制自己周围的存在,除非有智者想取代她的控制权。 半夏对于夜摩自在天的控制日渐增强,却总也无法和这些智者相比,毕竟她们的梦行经验远胜于她。但在另外一个人的梦里,外来者只是这个梦的一部分,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做出与梦境主人意愿不同的事情,即使这样,他的诸多努力仍然会无济于事。 智者们在监视令公鬼的梦境时总是很小心,从不让自己完全进入其中。但不管如何危险,她们仍然坚持半夏也学习进入别人的梦境。只要她们答应了训练半夏梦行,她们就会把所知的一切都教给她。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继续尝试 半夏并非不愿意掌握这种能力,但她们让半夏进行的几次实际训练,分别进入她们的梦境,有一次是进入鬼玄元的梦境。都让半夏有着很糟糕的经验。智者们强而有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梦境,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由她们来决定,她们说,这么做是为了让半夏知道其中的危险。 但真正让半夏震惊的是鬼玄元在梦境中将她当成一个小孩,大概像他最小的孩子那么大,而当她对自己的控制出现了一阵动摇之后,她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孩。 直到现在,半夏看到那个男人时都没办法不让自己回忆起,他在梦中为了奖励她学习认真而给了她一个布娃娃,她就为了这个布娃娃和他的夸奖而高兴得不得了。 最后鬼纳斯不得不进入鬼玄元的梦境,将玩得不亦乐乎的她揪出来。鬼纳斯知道这件事已经快让她受不了了,但她怀疑鬼玄元也还记得一部分。 “你一定要继续尝试,”鬼纳斯说,“你拥有能够触及她们的力量,即使她们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了解她们如何看待你,对你并没有害处。” 半夏自己并没有这种信心。仪景公主是她的朋友,但湘儿在她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是思尧村的禁魇婆。她怀疑自己在湘儿梦里的处境要比鬼玄元的更糟糕。 “今晚我会睡在距离这些帐篷不远的地方,”鬼纳斯继续说道,“如果你进行尝试的话,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我。如果我没梦到你,我们就等到早晨再谈这件事。” 半夏压抑住呻吟的冲动。正是鬼纳斯引导她进入鬼玄元的梦境,而她只在那里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只够让半夏看到她在鬼玄元的梦里仍然是那个刚刚与他成亲的年轻姑娘。以前要半夏进入自己梦境的智者都是和半夏睡在同一顶帐篷里的。 “好吧!”摩诃丽说着,搓了搓双手,“我们已经听到了需要听到的。如果你们想留下,就继续待着吧!我已经洗干净身体,要回到我的毯子里去了。我不像你们那样年轻了。” 然而,事实是不管是否真的上了年纪,她仍然有可能在赛跑中追上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并且背着她们跑完剩下的路程。 当摩诃丽站起身的时候,鬼斯兰说话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语气竟然带着犹豫:“我需要……我一定要得到你的帮助,摩诃丽,还有你,鬼纳斯。”年长的智者坐回地上,与鬼纳斯一同兴致勃勃地看着鬼斯兰。“我……要请你们帮我去找鬼灵儿。”最后这个词就像是她在匆忙之间吐出来的。 鬼纳斯的脸上露出浓厚的笑意,摩诃丽直接笑了出来。鬼笑猝似乎也知道她们的意思,而且像是被吓呆了。只有半夏完全不了解状况。 摩诃丽笑着说:“你总是说你不需要一个男人,也不想要。我已经埋葬了三个,而且不介意现在再有一个。当夜晚非常寒冷的时候,他们就很有用了。” “女人会改变心思。”鬼斯兰的声音恢复了坚定,但双颊上又泛起了两朵红晕,“我不能对沙达奇敬而远之,也不能杀了他。如果鬼灵儿会接受我成为她的姐妹老婆,我就把我的新娘花环放在沙达奇脚边。”天籁小说网 “如果他将它踏在脚下,而不是捡起它呢?”摩诃丽问。鬼纳斯仰头大笑,不住地用手掌拍打自己的大腿。 半夏不觉得会有这样的危险,这和楼兰的习俗不合。如果鬼灵儿决定接受鬼斯兰作为自己的姐妹老婆,沙达奇就没什么置喙的余地了。一个男人能有两名老婆,她现在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半夏总是提醒自己,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风俗。她从没勇气开口问过,但就她所知,有的楼兰女子很可能有两名男人。这真是个奇怪的族群。 “我请求你们以我的日和姐妹的身份去处理这件事。我觉得鬼灵儿也很喜欢我。” 当鬼斯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它女子们的嬉闹立刻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们仍然在笑着,只是依次拥抱着她,告诉她大家是多么为她感到高兴,她会与沙达奇有着多么美满的生活。 至少,鬼纳斯和摩诃丽都相信鬼灵儿一定会同意的。她们三个人手拉着手离开了帐篷,临走时还像姑娘一样欢笑着。不过她们并没有忘记叮嘱半夏和鬼笑猝把帐篷收拾好。 “半夏,你们那里的女人能接受姐妹老婆吗?”鬼笑猝一边问,一边用棍子把帐篷上的排烟孔撑开。 半夏真希望她最后再做这件事,帐篷中的热量立刻消散殆尽。“我不知道,”她飞快地收拾起杯子和蜂蜜罐,又将右辖甲也放在托盘里。“我觉得是不能。不过如果是亲密的朋友,大约会有不同。”后面那句是她匆忙加上去的。如果让鬼笑猝觉得她是在鄙视楼兰的习俗,那就不好了。 鬼笑猝只是嘟囔着拉起帐篷的侧帘。 半夏的牙齿和她手上的茶杯、青铜子、托盘都发出一连串响亮的撞击声。她全速跑向帐篷外放衣服的地方。智者们正在那里从容不迫地穿着衣服,仿佛这是个气候宜人的夜晚,而她们正在某处聚居地的温暖卧房。 一个在月光下有些模糊的白袍身影拿走了半夏手里的托盘,半夏立刻就开始寻找她的披风和鞋子,但不管她怎么摸索也找不到。 “我已经派人把你的东西送回你的帐篷里去了,”摩诃丽一边说,一边系紧上衣的系带,“你还用不着它们。” 半夏的心差点沉到脚上。她只能原地小步跳着,徒劳地拍打着胳膊,想弄出一点热量来。至少智者们还没命令她原地不动。突然间,她意识到那个端走盘子的白袍身影,即使是对一名楼兰女子来说也显得太高了。 半夏只好咬紧了牙瞪着智者们,她们则仿佛根本不在乎蹦来蹦去的她是不是会冻死。大约楼兰女人们不在乎自己没穿衣服的样子会不会被男人看见,大约只因为那是一名屈从者,但半夏就是不能接受!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踩在矛尖上 过了一会儿,鬼笑猝也走到她们中间。她望着还在不停蹦跳的半夏,丝毫没有要找自己衣服的意思。寒冷对她就像对智者们一样无可奈何。 “现在,”摩诃丽将披巾披好,“你,鬼笑猝,你不止是顽固得像个男人,而且仍然无法记住已经做过了许多次的简单事情。你,半夏,你和她一样顽固,而且你仍以为受到召唤之后还可以逗留在你的帐篷里。希望绕营地奔跑五十圈可以消除你们的顽固,理清你们的杂念,让你们知道该如何应对召唤和处理杂务。现在,开始吧!” 鬼笑猝一言不发地向营地边缘跑去,一路上轻松地躲过了一条条在黑暗中难以辨认的帐篷系绳。 半夏犹豫了一下,立刻就跟了上去。楼兰姑娘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好让半夏能够跟上。夜晚的冷风刺痛了半夏的皮肤,脚下碎裂的硬土地也一样冰冷,让半夏不得不尽量紧缩起自己的脚趾。鬼笑猝则毫不费力地跑着。 当她们到达最边缘的一顶帐篷,开始转向南方时,鬼笑猝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学习得那么努力吗?”严寒与奔跑都没能让她说话的声音和平时有丝毫的差异。 半夏却哆嗦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摩诃丽她们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她们说你是多么轻松就学会一切,从不需要她们把一件事向你解释两遍。她们说我应该像你一样。”她瞥了半夏一眼,半夏发现自己正和她一起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是一部分原因。我正在学习的东西……”鬼笑猝摇了摇头,即使只是在模糊的月光下,半夏还是能清楚看到她脸上的诧异,“还有上清之气本身。我从不曾有过那样的感觉,那样的活力。我能嗅到最微弱的气息,感觉到空气最轻柔的波动。” “吸纳上清之气太多或者太久都是危险的。”半夏说。奔跑确实为她带来一丝暖意,但身体仍然会不时哆嗦一阵。“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一点了,而且我相信智者们一定也告诉你了。” 鬼笑猝只是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自己去踩在矛尖上吗?”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令公鬼真的……”半夏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此时语调的颤抖已经和寒冷无关,实际上,她的身上又开始冒出汗水,“我是说……铁勒娜。”她无法允许自己把话说得更详细了。 鬼笑猝也终于缓缓地说道:“我不认为他会那么做。”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但如果他真的对她毫无兴趣,为什么她在被抽过鞭子之后还要去找他?她只是个柔弱的湿地人,应该等着男人们去找她。我看见过令公鬼看她时的表情,虽然他一直竭力在隐瞒,但他喜欢看她。” 半夏很想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是不是也把自己看成是柔弱的湿地人。大概不是,否则她们应该就不是朋友了。但鬼笑猝从没学会过考虑自己的话是否会伤害别人,如果她知道半夏被伤害了,大约她的反应只会是感到惊讶。 “枪姬众让她衣衫不整的情形,”半夏不情愿地承认,“任何男人都愿意去看的。”忽然想到自己也正一丝不挂地跑在空地上,她急忙担心地向四周望去,结果差点让自己绊倒在地上。在她能够看清的地方,夜色里没有半个人影,就连智者们也已经回到她们的帐篷里,躺进暖暖的毯子下了。半夏的身上在出汗,但汗珠刚出现在皮肤上似乎就要结成冰。 “他是属于仪景公主的。”鬼笑猝狠狠地说道。 “我承认我对你们的习俗了解不多,但我们和你们并不一样。他还没有和仪景公主订婚。”为什么我要为他辩护?他才是那个应该被抽鞭子的人!但半夏还是继续说着实话:“在被要求的时候,即使是你们楼兰男人也有权拒绝。” “你和她是亲近姐妹,就像你和我一样。”鬼笑猝反驳着,她缓了一下脚步才继续说道,“难道你没有要求我为了仪景公主而照顾他?你不想让仪景公主得到他?” “我当然想,如果他想要仪景公主的话。”这么说并不完全正确。半夏想让仪景公主得到幸福和快乐,虽然她爱的是转生真龙。为了能让仪景公主得到她想要的,半夏任何事都愿意去做,除了捆住令公鬼的手脚,把他扛到仪景公主面前。如果有必要,大约她连上述的做法也愿意。不过承认这点就是另一回事了,况且楼兰女子总是比半夏更激进得多。“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属于她。”鬼笑猝坚定地说。 半夏叹了口气。除了楼兰的规矩之外,鬼笑猝什么都不愿意去考虑,这个楼兰姑娘至今都在因为仪景公主没有去要求令公鬼娶她而感到惊诧。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龙墙那一边,必须是男人先开口提出这个要求。于是半夏只好换个话题:“我相信智者们明天会讲理的,她们不能让你睡在一个男人的房里。” 楼兰姑娘带着惊讶的神情望向半夏,眨眼间,她的动作不再轻盈敏捷。崎岖的地面绊住了她的脚趾,脚上的疼痛让她骂了几句,沙陀信的马车夫们肯定会对这几句脏话很感兴趣。 而如果摩诃丽听到鬼笑猝的骂声,肯定会去煮蓝脊茶。不过鬼笑猝始终都没有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会让你这么困扰。”她吐出最后一个脏字之后才回答道,“我曾经在许多次突袭中睡在男人的旁边,甚至在非常寒冷的夜里,我们还会为了取暖而共享毯子。但我就算睡在距离他十尺的地方,也会让你觉得不妥。这是你们的习俗吗?我注意到,你好像绝不会和男人共享同一顶蒸汽帐篷。你不信任令公鬼?或者你不信任我?”鬼笑猝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如同耳语般低弱,其中却充满了关切。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圈 “我当然信任你,”半夏急切地回答,“也信任他,只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说。楼兰对于礼仪规范的概念有时比她所成长的那个社会还要严格;但在另一方面,他们有些行为却会让她家乡的女事会晕倒,或者是找一根大棒子出来。 “鬼笑猝,如果你的骄傲也包括……”这真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如果你告诉智者,这样会损害你的骄傲,她们会让步的。” “我没办法做出这样的解释。”楼兰姑娘无力地说。 “我知道我不知道节义……”半夏还没说完,鬼笑猝却笑了出来。 “你说你不知道,鬼子母,但你却一直在遵守着它。”半夏很后悔自己编造的这个谎言。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鬼笑猝只叫她半夏,有时候鬼笑猝又会故态复萌,到现在,她已经无法收回这个谎言了。 “你是鬼子母,而且你对上清之气的控制比鬼纳斯和鬼斯兰加在一起还要强大。”鬼笑猝继续说道,“但你说你会遵从她们,而且她们要你去刷锅子的时候,你真的就会去刷锅子,要你跑的时候,你真的就会跑。你大约不知道节义,但你在遵守着它。” 当然,事实和鬼笑猝想象得根本不一样。半夏咬紧牙关,依照智者给她的吩咐去做,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学到梦行。而她想要学到这个,她想学到一切,甚至是所有她难以想象的事情。 但想到自己被认为一直在坚持着那个愚蠢的节义,她还是觉得自己傻透了。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不得不去做。 她们跑回到出发的地方。半夏说道:“第一圈。”随后就继续着在黑暗中的奔跑。除了鬼笑猝之外,没有人能看到她是否继续跑下去。鬼笑猝不会告密,但半夏从没想过要在五十圈之前停下来。 令公鬼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躺在毯子里,他竭力想知道是什么弄醒了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不是因为那个梦,他在梦里教鬼笑猝游泳,在他的家乡,红河流域水林的一座池塘里。 不是因为这个。这时它又来了,仿佛有某种微弱却又污秽不堪的气息正从门下渗进来。那并不真的是一种气味,而是另一种感觉,令公鬼说不出的感觉。 恶臭,如同在臭水塘里泡了六七天的死尸。 它又退去了,但这次并不完全。 令公鬼掀开毯子,站起身,让阳极之力包覆住自己。在虚空中,上清之气盈满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寒冷中颤栗,但寒冷却好像完全在另外一个地方。 令公鬼小心地拉开门,走了出去。月光从走廊两端的拱形窗户里射进来,刚刚走出一片漆黑的房间,这里就像白天一样明亮。没有任何物体在移动,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靠近了,邪恶,就像是在他体内的上清之气中咆哮的污染。 令公鬼将一只手伸进长衫口袋,那里有一个小雕像,形状是一个圆胖男人握着一把横放在膝头的剑。那是一件法器,令公鬼借助它可以导引真气超过自身极限的上清之气。不过他认为其实没有这种必要。前来攻击他的那股力量并不知道它的目标已经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它不该让他醒过来的。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那股来攻击他的力量并不在这里,它还在下面————枪姬众睡眠的地方。它现在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息,所以应该还没惊醒枪姬众,除非他现在冲下去与它作战。那时,醒来的枪姬众将不会袖手旁观。 孔阳曾经告诉过令公鬼,如果有可能,就尽量由自己选择战场,迫使敌人攻过来。 微微笑了笑,令公鬼重重地踏着地板,向离他最近的一道弯曲楼梯跑去,那是向上的楼梯。他一直跑到了这幢建筑的最顶层。这里是一个完整的巨大房间,有着微微呈拱形的天花板和零散分布在四周的细长圆柱,柱子上都装饰着螺旋形的凹槽,周围没有琉璃的拱窗让月光倾泻到每一个角落。 在地板上的灰尘和沙砾中,令公鬼上次来此时留下的足迹还依稀可见,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任何其它痕迹。 很完美的战场。 令公鬼大步走到房间正中央,在一个十尺宽的镶嵌图案上站定,那是古代鬼子母的标志,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在这个印记之下,是他征服的地方。”这是昆莫预言中描述他的语句。 令公鬼的双脚分别站在图案中间那个蜿蜒的界线两侧,一只脚踏在纯黑色的泪滴上,现世的人们称这颗泪滴为龙牙,视它为邪恶的象征;另一只脚踏在纯白色的泪滴上,它现在被称为嘉荣城之焰,有些人认为它代表上天。站在上天与黑暗之间,这真是个迎接攻击的理想位置。 恶臭的感觉愈来愈强,仿佛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燃烧后的气体。突然间,楼梯口似乎掠过了几团月影,它们沿着房间的外缘来回移动,逐渐变成了三条黑狗,每只都有马驹那么大,比夜色更黑。 它们瞪着闪烁出银光的眼睛,警戒地以环形轨迹向令公鬼靠近。借助体内的上清之气,令公鬼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心跳,如同一声声沉重的鼓鸣。 但令公鬼听不到它们的呼吸,大约它们根本就不用呼吸。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长剑,剑刃微微弯曲,上面的苍鹭徽记如同嵌在其中的火焰。他本以为会看见黑水将军,或是比无眼更可怕的生物,但如果只是对付几条狗,即使它们是魔界杂兵,这把剑也该足够了。 派出它们的人并不了解现在的他,孔阳说过,他现在的水准已经非常接近剑法高手了。 而且依照这名护法抑多扬少的作风,令公鬼怀疑自己可能已经超越剑法高手的水准了。???.23sk. 三条狗发出一阵如同咬碎骨骼的吼声,从三面冲向令公鬼,速度比奔马还快。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流血汩汩 一直等到三条狗几乎要扑到自己身上,令公鬼才开始动作。他手中的长剑连续流过三道黑影,在眨眼间就从火旋风变为掠壁风,又转成铺扇式。巨大的黑色头颅飞离黑色的躯体,只有它们锋利的长牙依然闪烁着钢铁般明亮的光泽。 令公鬼这时已经退出了那个镶嵌图案,在那里只留下一堆扭曲的、流血汩汩的尸体。 令公鬼笑了两声,退去手中的长剑,但他仍然紧握着阳极之力,感受着上清之气的咆哮,其中的甜美与秽恶。轻蔑从虚空边缘滑过。狗,虽然是魔界杂兵,但依旧只是……笑声戛然而止。???.23sk. 那些死掉的狗缓缓地融化了,成为几摊微微颤动的黑色液体,仿佛依旧还活者,它们溅在地板上的血也开始随之颤动。 突然间,小一些的三滩黑液变成黏滞的流体滑过地板,融入大摊的黑液之中,它们开始从那幅图案上耸起,愈来愈高,又一次变成了三条黑色的巨犬,当它们腰以下的部分逐渐成形时,它们已经发出一阵阵嗥叫,从嘴里流出黏稠的唾液。 令公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惊讶,他只感觉到那种情绪正飘浮在虚空外面。巨犬,是的,但它们是魔界杂兵。派它们来的那个人并不像他所想象得那样掉以轻心,但那个人仍然对他不够了解。 令公鬼没有再导引真气出长剑,而是开始重复他记忆中很久以前做过的一次导引真气。那些大狗吼叫着跳起来,一道粗重而又异常明亮的白色光柱从他的手中射出,如同熔化的钢铁、液体的火焰。 那道光柱扫过跃起的魔界杂兵,刹那间,它们变成三道诡异的影子,所有的颜色似乎都被反转了,它们所在的空间里只剩下一些闪烁的微尘,愈来愈小,直到最终彻底湮灭。 令公鬼散掉那道光柱,脸上露出一丝森然的微笑,视线里仍然存留着一道强光过后的紫色影子。 一段立柱的残片掉落在地板上。刚才那道光柱彻底抹去了几根柱子中间的一截,一道清晰的切口跨过了半个房间的墙壁。 “它们有没有咬到你,血有没有溅在你身上?” 令公鬼转过身,看见了纯熙夫人的身影。他刚才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战斗上,完全没发觉鬼子母已经沿台阶走了上来。纯熙夫人的双手紧揪着裙摆,双眼盯着令公鬼。 在朦胧的月影中,令公鬼看不清她的脸。她一定也像令公鬼一样在刚才感觉到了那股邪恶,而她一定是全速奔跑才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枪姬众允许你通过?你已经变成一名女武神的信徒了吗,纯熙夫人?” “她们给了我一些智者的特权。”纯熙夫人曼妙的声音中搀杂着一点急迫与烦躁,“我对守卫说,我必须立刻就见到你。现在,回答我!那些暗之猎犬有没有咬你,或者是把血溅到你身上?它们的口水有没有碰到你?” “没有。”令公鬼缓缓地回答。暗之猎犬,在古老的故事里,有一点关于它们的记载。南方国家的人们会用它吓唬小孩子,一些成年人也相信它们的存在。“为什么你会那么担心我被咬?你可以治疗我的伤口。这意味着混沌妖皇已经自由了吗?”现在他被虚空环绕,即使是恐惧也只能留在遥远的地方。 令公鬼听到的传说里描述着暗之猎犬在野猎中狂奔,那是魔尊本尊进行的狩猎。即使是在最松软的土地上也不会留下脚印,只有岩石上会留有它们的痕迹。摆脱它们的办法只有与它们正面作战,或者是将它们隔在流水的另一侧。 十字路口是特别有可能遇到它们的地方,日落之后和日出之前则是它们最容易出现的时刻。他已经见到太多故事成真了,要他再相信一个也不难。 “不,不是的,令公鬼。”纯熙夫人似乎恢复了自制力,她的声音又如同敲击银铃般,平和而冷漠,“它们只是另一种魔界杂兵而已,一种永远都不该被制造出来的东西。被它们咬上一口是致命的,就好像被匕首插进心脏,我不认为我能在这样的伤口杀死你之前将它治愈。它们的血液,甚至是唾液都是有毒的。一滴这样的液体沾在皮肤上也会导致死亡,而且必然会经历一个缓慢、痛苦的过程。你很幸运,这里只有三条暗之猎犬。或者你在我赶到之前已经杀死了更多?根据暗影之战中遗存下来的文稿残片,它们经常会以更大的群落行动,一般是十到十二条。” 更大的群落。弃光魔使在昆莫的目标不止他一个…… “我们一定要谈谈你用来杀死它们的办法。”纯熙夫人说道。但令公鬼已经全速向楼梯口奔去。纯熙夫人叫喊着问他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但他没有回答。 飞奔下楼,穿过黑暗的走廊,睡在那里的枪姬众纷纷被他的脚步声惊醒,在透射进来的月光下惊愕地看着他。 穿过青铜大门,孔阳正不安地站在那里,身旁还有两名枪姬众守卫。护法将变色披风披在肩头,让他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就像是融入了夜幕。 “纯熙夫人在哪里?”他向飞奔而去的令公鬼喊道。令公鬼仍然一言不发,只是两阶一步地沿着宽阔的台阶直奔下去。 在他肋侧那个半愈合的伤口如同一只将他抓紧的拳头,一阵阵疼痛干扰着虚空,但令公鬼还是迅速找到了他要寻找的建筑物。 它立在昆莫的最边缘,远离中心广场,尽量远离纯熙夫人和智者们居住的帐篷营地,又留在城市的范围内。这座建筑的上面几层已经坍塌,变成一堆堆散落在干土地面上的瓦砾,只有最下面的两层还是完整的。 令公鬼强迫自己的身体不因伤痛而蜷缩起来,仍然在没命地跑着。 由石雕柱廊环绕的巨大前厅曾经非常高大,现在它更高了,夜幕的天空直接成了它的穹顶,铺着白色石板的地面上也都是零碎的石块。在柱廊投下的月影中,三只暗之猎犬后腿站起,用爪子和牙齿撞击着一道剧烈颤抖的青铜大门。 燃烧硫磺的味道同样充斥着这里的空气。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开门 令公鬼回想着刚才的战斗,冲向房间的一侧,开始导引真气。白色的液体火焰从门前横过,将魔界杂兵摧毁。m.23sk. 这次他必须让光柱更细一些,让它不至于造成更大的破坏,然而他对面的厚墙上还是被他轰出了一个大窟窿。他觉得这次应该没有穿透整栋建筑,但在黑夜里,这点很难判断,大约对这种兵刃的控制还可以更精细一些。 那两扇门板上包覆着的青铜都已经被撕得破烂不堪,仿佛这些暗之猎犬的爪子和牙齿真的是钢铁锻制的。门板上被凿开的小孔里有灯光透出来,让令公鬼能看见留在石板地面上的爪印。 但令他吃惊的是,爪印的数量相当少。令公鬼放开阳极之力,在门板上找了个不会划破手掌的地方,开始拍门。突然,他肋侧伤口的疼痛变得极为真实,他深吸一口气,竭力不去想它。 “马鸣?是我,令公鬼!开门,马鸣!”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一条缝,射出一片灯光,马鸣犹疑地从里面窥了一眼,然后才一把推开门,软软地靠在门板上,仿佛他刚刚扛着一袋石头跑了十里路。 马鸣身上没穿任何衣服,只在脖子上挂着一枚白银狐狸头的徽章,狐狸的眼睛和那个古代鬼子母的图案一模一样。想到马鸣对于鬼子母的态度,令公鬼很奇怪他为什么至今都没有把这东西卖掉。 向屋里看去,一名高个子的灰发女子正平静地用毯子裹住身体,脚边放着短矛和小圆盾。她应该是一名枪姬众。 令公鬼匆忙地移开目光,清了清喉咙:“我只是想确定你们没事。” “我们没事。”马鸣扫视着前厅,“我们现在没事了。你把那个杀了?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只要它们走了就好,有时当你的朋友可真是他娘的不轻松。” 不止是朋友,马鸣还是另一个缘起,大约是在终极之战中取得胜利的钥匙之一。任何想杀死令公鬼的人也就有同样的理由杀死马鸣,但马鸣总是竭力否认这一点。“它们已经被解决了,马鸣,那是暗之猎犬,一共有三条。”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知道,”马鸣呻吟着,“现在是暗之猎犬了,不得不说,你身边确实不断有新的东西。除非我死了,否则留在你身边就永远都不会觉得无聊。如果那扇门被撞开时我不是恰好站起身要喝一杯酒……” 马鸣的声音低了下去,其中夹杂着颤抖。他用手抓着右臂上一块发红的地方,眼睛则死死地盯着破烂的门板。“你知道,想想那时的情形,我的脑子还真是会戏弄我。当我拼命地将所有能挪动的东西堆到门口的时候,我发誓它们之中有一个已经咬穿了一个洞。我能清楚地看到它那颗他娘的脑袋,还有它的尖牙。鬼怛化的枪矛对它们一点用处都没有。” 纯熙夫人赶到这里的时候显得比刚才更加引人注目。她是跑进来的,裙子被她高高拉起,胸部因剧烈呼吸而起伏不停。孔阳紧跟在她身后,手中握着佩剑,岩石般的脸上如同积满了雷暴云。 孔阳身后的街道上挤满了女武神的信徒,其中一些枪姬众只穿着中衣,但所有人都拿着短矛,而且用束发巾包住了头脸,除了一双眼睛,整张面孔全部遮蔽在黑色的面纱后面,这是厌火族人要开始杀戮的象征。 看到令公鬼正平静地和马鸣交谈,至少纯熙夫人和孔阳放松了下来,只是鬼子母的脸上仍然是一副要严厉呵斥令公鬼的神情。戴着面纱的厌火族人则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马鸣惊叫了一声,冲回到房里,开始匆忙地把裤子拉到身上。他一边跳着,拉着裤子,还在不停地抓着手臂。那名金头发的枪姬众则面带笑容地望着他,而且看样子她其实很想大声笑出来。 “你的手臂怎么了?”令公鬼问。 “我告诉过你,我的脑子在戏弄我。”马鸣说着,仍然在胡乱地抓着手、拉着裤子。“当我以为那东西就要冲进来的时候,我觉得它把口水吐在了我的手臂上,现在这块他娘的地方痒得就像有火在烧,就连看上去也像是被烧过的样子。” 令公鬼张开嘴,但纯熙夫人已经将他推到了一边。马鸣盯着纯熙夫人,一边猛拉着裤子,一边就摔倒在地上。 纯熙夫人立刻跪到他身边,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对,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头颅。 令公鬼以前被纯熙夫人治疗过,但和他预料的不同,马鸣只是哆嗦了一下,就拿起了系住那枚徽章的皮绳,让它在自己的手掌下来回摇摆。 “真该死,这东西突然变得比冰还要冷。”他低声地嘟囔着,“你在干什么,纯熙夫人?如果你想做些什么,就治疗这只手臂好了,现在我的整只手臂都开始痒了。”他的右臂现在从手腕到肩膀都变成了红色,而且开始肿了起来。 纯熙夫人紧盯着马鸣,令公鬼从没见过她有如此惊讶的表情。“我会的,”她缓缓地说,“如果觉得这枚徽章冷,就把它拿下来吧!” 马鸣朝鬼子母皱起眉,但他还是将徽章揪下来,放在身旁。纯熙夫人重新捧住他的头,马鸣高喊了一声,仿佛一头冲进了冰堆里。他的双腿变得僵直,背部向后躬起,双眼茫然地瞪着前方,眼睑睁开到几乎要撕裂的程度。 当纯熙夫人挪开双手时,他颓然倒在地上,大口吸着气,但他手臂上的红肿已经消失了。 马鸣努力了三次才发出声音:“真是要了人的亲命了!每次他娘的治疗都要搞得这么他娘的夸张吗?不过就是有点痒而已!” “跟我说话时,小心你的舌头,”纯熙夫人边说边站起身,“否则我就找湘儿来管你。”但她的心思并不在此。如果她愿意,即使是在她睡觉时也能像普通人一样和别人交谈。 她正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个正被马鸣戴回到脖子上的狐狸头。“你需要休息,”她心不在焉地说,“如果觉得累,明天就一直睡在床上吧!”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教他唱歌吧 那名被马鸣称作鬼怛化的枪姬众跪到马鸣背后,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抬头望向纯熙夫人:“我会让他照你的吩咐去做,鬼子母。” 她忽然笑着抓了抓马鸣的头发。“现在,他是我的小淘气鬼了。”从马鸣惊慌的脸上能看出来,他正努力蓄积力气想逃跑。 令公鬼听到身后传来揶揄的轻笑声。枪姬众们现在已经把束发巾和面纱放回肩膀上,开始挤成一团,向屋里望过来。 “教他唱歌吧,枪之姐妹。”沙风凌说道,其它的枪姬众开始哄笑起来。 令公鬼一脸严肃地转身望着她们:“让这个男人休息吧!你们之中一些人难道不需要穿上衣服吗?”她们只好不情愿地散开了。直到纯熙夫人出来的时候,还有许多枪姬众想要偷偷往房里看上一眼。 “能不能请你们先离开?”鬼子母说话的时候,破烂的青铜门在她背后猛然关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纯熙夫人回头瞥了一眼,有些气恼地抿了一下嘴唇,才继续说道:“我必须和令公鬼单独谈谈。”楼兰女子们点着头,朝前厅的出口走去。其中一些人仍然在打趣地谈论着鬼怛化会不会教马鸣唱歌。 令公鬼不知道这代表什么特别意思。鬼怛化应该是名突阕楼兰,他简直怀疑马鸣是否知道这一点。 令公鬼停在沙风凌面前,伸手握住了她赤裸的手臂,其它注意到他的举动的人也停了下来。他对她们所有人说道:“如果在我要求你们离开的时候,你们拒绝了我,我又怎能在战场上指挥你们?” 如果情况允许,令公鬼绝不会让她们上战场。他知道她们是勇猛的战士,但养育他的人们全都相信,如果必要,男人应该为了保护女人而死。从逻辑上来讲,这种想法可能很愚蠢,特别是对于他面前这些女子,但令公鬼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然而他也够聪明,知道不能把这样的想法直接说出来。 “你们会认为这只是个玩笑,或是决定等你们高兴时再离开吗?” 她们惊愕地看着令公鬼,仿佛令公鬼完全不知道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在枪矛之舞中,”沙风凌对他说,“我们会依照你的命令前进,但这不是枪矛之舞。而且,你也没告诉我们要离开。” “即使是朅盘陀王也不等同于湿地人的国主。”一名灰发的枪姬众说道。她只穿了一件短衬衣和束发巾,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仍然强壮精悍。而令公鬼早已听腻了这样的说法。 枪姬众们恢复了刚才的说笑,不过她们还是很快就走光了,只剩下令公鬼、纯熙夫人,还有孔阳。护法也终于收回了他的剑,又像往常那样安闲自在。 只是在月光中,令公鬼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安逸的神情下隐藏着随时可以突然爆发的力量,即使是厌火族人也不具备的强大力量。一条编织皮绳束住了孔阳的头发,鬓角已经出现了几许灰星,但他的碧色眼睛如同鹰眼那样犀利、清澈。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纯熙夫人开口道。 “我们可以明天再谈。”令公鬼打断了她的话。孔阳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了。在护法的心中,鬼子母永远都比他们自己更重要,不论是人身安全还是地位尊严。 可令公鬼没有理会孔阳,肋侧的伤口仍然在强迫他跪伏在地上,但他依旧挺直了身体,他不打算向纯熙夫人显露出任何软弱。 “如果你以为我会帮你从马鸣那里拿走那个银狐头,你就需要另打主意了。”那个徽章似乎阻止了纯熙夫人的导引真气,或者至少阻止了纯熙夫人的导引真气在马鸣体内产生作用。“他为那个东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纯熙夫人,那是他的。” 想到她上次是如何用上清之气敲打他的后背,令公鬼又冷冷地说道:“大约我会问问他愿不愿意把它借给别人。”说完,他就转过身不再看纯熙夫人。他还要去查看一个地方,不过最急迫的时刻应该是过去了。暗之猎犬如果在那里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任务。 “拜托你,令公鬼。”纯熙夫人说。她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恳求,让令公鬼停住了脚步,令公鬼以前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 鬼子母这种语气似乎激怒了孔阳。“我以为你已经是个男人了,”护法严厉地说,“这是个男人应有的行为吗?你就像是个傲慢的男孩。”孔阳是令公鬼的剑术教师,令公鬼也觉得孔阳很喜欢他,但只要纯熙夫人说一句话,这名护法一定会竭尽全力杀死他。 “我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纯熙夫人急迫地说,双手紧握着裙子,正在不住地颤抖,“我大约会在下一次攻击中死掉。我可能会跌下马背,摔断脖子,或是被魔尊的爪牙的冷箭射穿心脏;而死亡是无法治疗的。我用尽了一生的时间寻找你,并尽力帮助你,你仍然不了解你的力量,你对自己能做些什么连一半都不知道。我……为我对你造成的所有伤害给予最谦卑的道歉。” 令公鬼从没想过纯熙夫人会说出这些话,它们像是纯熙夫人从嘴里硬拖出来的,但它们毕竟是被说出来了,而且纯熙夫人不能说谎。“让我竭尽所能地帮助你,在我还可以的时候,求求你。” “信任你是很难的,纯熙夫人。”令公鬼依旧没去理会已经在月光中有所动作的孔阳,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纯熙夫人身上。“你对待我就像是对待一个傀儡,让我依照你的设计去跳舞,从我们相逢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了。只有当你远离我,或是我完全忽视你的存在时,我才是自由的,而你甚至让这样的时刻也很难出现。” 纯熙夫人的笑声如同银色的月光一样优美,但其中却搀杂着苦涩。“与其说是拉动傀儡的丝线,不如说是与一头熊摔跤更合适。你想要一个保证我绝不会操纵你的誓言?那我给你。”她的声音变得如同水晶一样坚硬,“我甚至可以发誓会像一名枪姬众那样遵从你,或像屈从者一样,如果这是你的要求,但你必须————”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听上去是好事 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更轻柔的声音说道,“我谦卑地请求你,允许我帮助你。” 孔阳紧紧地盯着纯熙夫人,而令公鬼觉得自己的眼珠一定已经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他缓缓地说,“对于我所有的粗鲁行径,我也向你道歉。” 令公鬼有一种感觉,自己仍然在被操纵着,他的那些粗鲁都是有原因的。但她毕竟不能说谎。 很明显的,紧张的情绪从纯熙夫人的表情中消失了。她走进一步,抬头看着令公鬼:“你用来杀死那些暗之猎犬的手段被称为业火,我在这里仍然能感觉到它残存的痕迹。” 令公鬼自己也能感觉到。就像是一个馅饼被拿出房间之后,房里仍然会残存着它的气味;或者是刚刚离开视野的某样东西留在他脑中的记忆。“在世界崩毁之前,业火已经被禁止使用了,白塔甚至禁止我们学习这项技能。在混元之战里,弃光魔使和那些效忠暗影的奴仆,也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会使用它。” “被禁止?”令公鬼皱起了眉头,“我看见你用过它。”在黯淡的月光中他没法看清楚,但他觉得纯熙夫人的双颊泛起了一片酡红。这次大约在精神上被打败的是她。 “有时候,去做被禁止的事也是有必要的。”不管她是否真的脸红,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困窘之情,“任何被烈火毁灭的东西,它在因缘中毁灭时刻之前的存在也会被抹去,就像是火焰沿着丝线一路燃烧。注入烈火的上清之气愈多,被抹掉的时间轨迹就愈长。我最多只能抹去因缘里几秒钟的轨迹。你比我强大许多,非常强大。” “但如果它在因缘中毁灭时刻之前的存在也会被抹去……”令公鬼困惑地撩了一下头发。 “你开始看到其中的问题和危险了?马鸣记得一只暗之猎犬咬穿了门板,但现在那扇门上并没有那么大的洞。如果暗之猎犬真的像马鸣记忆中那样把口水吐到他的手臂上,他在我赶到之前就应该已经死了。你将暗之猎犬在因缘中的那段轨迹抹去了,使它从未曾发生过,只有记忆被留了下来。存留下来的只有在那以前发生的事情,门上的几个齿洞,溅到马鸣手臂上的一滴唾液。” “听上去是好事,”令公鬼说,“马鸣因此而活了下来。” “这很可怕,令公鬼。”纯熙夫人的声音再次变得焦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就连弃光魔使都不愿意使用它?因缘中一个单一的人被抹去了几个时辰,甚至是几天,而他是编织成因缘的一条线,这样做就如同挑去布中的一根丝线一样。 从混元之战中遗留下来的手稿残片中记载着,当作战的双方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时,已经有数座城市被烈火彻底毁灭了。 几十万根因缘的丝线被抹去了几天的长度,那些人在那段时间里所做的一切都被还原为无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发生的所有事也随之消失,只有记忆存留了下来。这种波动的影响是无法计算的,因缘本身几乎被拆散。天籁小说网 一切的一切:世界、时间,就连创世本身也会因此而化为虚无。” 令公鬼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侵入他衣服的寒冷。“我不能承诺不会再使用它,纯熙夫人。你自己也说过,有时去做被禁止的事也是必须的。” “我不奢求你做出这样的承诺。”纯熙夫人的声音恢复了平和,她已经不再激动,失衡的情绪也重新得到了稳定,“但你一定要小心。” 现在,她又开始对令公鬼下命令了。“借助神威万里伏那样的上古法宝,你一个人就能用烈火毁灭一座城市,因缘也将在随后的几年中分崩离析。当因缘重新稳定下来的时候,有谁能知道它是否还会将你当成是编织的中心?身为如此强大的缘起,大约会是你胜利的契机,即使在终极之战中也可能如此。” “大约会是这样。”令公鬼阴郁地说道。在英雄的传说里,英雄们总是宣称他们或者会胜利,或者会死亡,而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大约只是同时得到胜利和死亡。“我必须再去看看某个人,”他低声说道,“明天早晨我再去见你。” 让上清之气注入自己体内,在生命与死亡的漩涡中,他制造出一个比自己高一些的孔穴,与那里面的黑暗相比,月光下的夜色也仿佛白天一般明亮。遁道————万剑总是这样称呼它。 “那是什么?”纯熙夫人轻呼一声。 “凡是我听过的话,我就不会忘记,至少多数时候如此。”这不算是个回答,这是一次对纯熙夫人誓言的测试。她不能说谎,但鬼子母即使在石头上也能找到缝隙。“你今晚不得再去找马鸣,而且你不能试图从他那里拿走那枚徽章。” “它应该送到白塔去进行研究,令公鬼,那一定是一件密炼法器,以前从没发现过那样的————” “无论那是什么,”令公鬼坚定地说,“那是他的,你不能去碰它。” 片刻之间,纯熙夫人的内心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然后,她僵硬地抬起头,盯着令公鬼,她无法去适应除了金灵圣母之外的人对她发号施令。而且令公鬼很愿意打赌,即使是金灵圣母的命令,她也不会甘心情愿地接受。 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甚至还微微行了个屈膝礼。“如你吩咐,令公鬼,那是他的。但也请你小心一点,令公鬼,自己探索像烈火这样的技能几乎就等同于自杀,而死亡是无法治疗的。”这次,纯熙夫人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嘲笑的成分。“明早再见。” 孔阳跟在她身后离开了。护法临走时带着不解的表情看了令公鬼一眼,但这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高兴的。 令公鬼走进那个遁道,它立刻就消失了。 令公鬼站在一个圆盘上,这是一个六尺宽的古代鬼子母标志。与他周围无尽的黑暗相比,即使是它黑色的半边似乎也明亮了许多。令公鬼确信,如果他现在跌倒,他就将永远坠落下去。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浮行术 万剑说,借助遁道,有一种更快速的移动方法,叫做“缩地术”。但他没办法教令公鬼,一部分是因为在兰飞儿束缚他的屏障中,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制造一个遁道。 他只是告诉令公鬼,缩地术需要对出发点有着非常详尽的了解。从逻辑上来讲,对于目的地的了解应该也是必须的,但万剑似乎认为,提出这种问题就像询问 “为什么空气不是水”一样。万剑把许多事情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完全不需要解释。不管怎样,“浮行术”现在对令公鬼已经够迅速了。 他的双脚在圆碟上刚一踏稳,碟子就向下沉了一尺,然后才重新稳定住。 另一个遁道出现在他前方,毕竟他的目的地就在不远处。当令公鬼走出遁道时,他正在万剑房间外的走廊里。 走廊两端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是这里惟一的光源,万剑房间里的油灯已经熄了。他留在这个房间周围的上清之气编织纹丝未动,但空气中还是有一股微弱的烧硫磺味。 令公鬼向那道珠帘移过去,一边小心地窥探着房里的情形。房里充满了被月光映出的阴影,其中一个是万剑的,他正在毯子里不停地辗转反侧。 在虚空中,令公鬼能听见他的心跳,闻到他在噩梦中的汗味。令公鬼弯下腰,仔细检查着淡蓝色的地板,上面清晰地留着狗的爪印。 还是个孩子时,令公鬼就学过跟踪术,所以解读这些脚印的信息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困难。这里曾经出现过三或四只暗之猎犬,看起来,它们曾经一只接一只地走到门前,每一步几乎都踏在前者的脚印上。 难道是围绕这个房间的编织阻止了它们?或者它们只是被派来观察情况,然后回去报告?想到魔界杂兵中就连狗都有这么高的智力,令公鬼感到一阵寒意。 话说回来,黑水将军也会使用鬼鸮、老鼠,以及其它与死尸有着密切关系的动物作为眼线。“鬼眼”,这是楼兰对它们的称呼。 令公鬼导引真气出细微的地之力,将地板上被踩出的凹坑慢慢填平。他这样一个一个地消除脚印,一直走到夜幕低垂的空旷街道上,距离那幢建筑一百步的地方。 到了早晨,人们都会看到暗之猎犬的足迹结束在这里,没有人会想到暗之猎犬走到过万剑的身边。一名叫作师卫古的说书先生本来就不该引起暗之猎犬的注意。 现在,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名枪姬众应该都已经醒来了,只要他走进她们的住所,一定会惹来一大堆询问。 所以令公鬼又做出另一个遁道,在比夜色还要深的黑暗中,他让“浮碟”直接将他带进了房间。他很奇怪自己这次为什么会有意无意地选择这个古代的标志,而不是像以前一样,选择楼梯或一片地板。 暗之猎犬在流出这个标记之后才重新变回狗的形状,在这个印记之下,是他征服的地方。 站在一片黑暗的房里,令公鬼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点亮了油灯。这之后,他并没有放开阳极之力,他再次开始导引真气,同时小心地不去触发所有他设下的陷阱。一片墙壁消失了,露出他自己凿刻出来的一个小空间。 在这个小壁龛里,立着两尊一尺高的雕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雕像身上被刻出流水般的长袍纹路,表情则显得异常宁静。每尊雕像都高举着一颗夜明珠。关于这两尊雕像,令公鬼向万剑说了谎。 令公鬼口袋中那个圆胖的男人小雕像被称作法器,而神威万里伏那样的物品被称作上古法宝。它们的作用都是帮助使用者导引真气超过其身体极限的上清之气,上古法宝的作用比法器强一倍以上。 这两种物品非常稀少,被鬼子母视为珍贵的宝物,不过现在的女性鬼子母只能辨识出那些与太一相调和的。这两尊雕像则属于另外一种物品,它们不算非常稀少,但同样有着很高的价值。 它们是密炼法器。密炼法器的用途不是扩充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的极限,而是借助上清之气实现特殊的目的。白塔收藏的大多数密炼法器真正的用途已经不再为现世的鬼子母们所知。 正在被她们使用的密炼法器里,有一些她们也不知道是否发挥了它原本应有的功用。而令公鬼知道眼前这两个密炼法器的用途。 男人的雕像可以让令公鬼与另一尊和它形状相同,却极为巨大的雕像相连,那是世界上曾有过的最强大的男人上古法宝,即使令公鬼身在葬月之海的另一边,这样的联系也可以建立。它是在魔尊的牢狱被打破之后才完成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为了不让疯狂的鬼师找到它,它被藏了起来。 那尊女性的雕像可以对一名女性炼气士产生同样的作用,让她和另一尊巨大的女性雕像相连,令公鬼不知道那件女性上古法宝在何处,但他希望与那件女性上古法宝相配的男人上古法宝仍然被完全地安然掩埋在雨师城。 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纯熙夫人说过,死亡是无法挽回的。 不经意间,令公鬼最后一次握住神威万里伏的回忆闯进了脑海,影像在虚空之外连续不断地飘浮着。 那个黑发少女的身体瘫软在地上,睁大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她还只是个孩子,黑水修罗把她扔在这里,血染黑了她胸前的衣服。 上清之气在令公鬼体内咆哮,神威万里伏如烈日般耀眼,他就是上清之气本身。 令公鬼不停地导引真气,将能流注入那个孩子的身体,搜寻、尝试、摸索。她颓然地站了起来,手和脚不自然地僵直、扭曲。 “令公鬼,你不能这样做,”纯熙夫人喊道,“不能这样!” 呼吸,她必须呼吸。那个姑娘的胸口开始一起一伏。心跳,一定要有心跳。已经黏稠变黑的血液从她胸前的伤口中流出来。活过来啊,饶不了你! 他的意识拼命地嚎叫着。我不是有意延迟的!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呕吐 她的眼睛盯着令公鬼,没有一丝神采,那样强大的上清之气,却没有在那里显露出任何一丝迹象。没有生命了。泪水不知不觉划过了他的面颊。 令公鬼强迫自己赶走那些回忆,即使还处在虚空的包覆之中,他同样会感到痛苦。拥有了那么多的上清之气……拥有了那么多的上清之气,他还是不能被信任。 “你不是昊天上帝。”纯熙夫人对站在那个孩子身边的他说出这句话。 但如果有了这尊男人雕像,令公鬼曾经只用到它一半的力量就移动过山脉。当他握着神威万里伏时,拥有的力量要小得多,但他在那时仍然相信自己可以逆转上古神镜,让死去的孩子重新活过来。 这样的权能就如同上清之气本身一样诱人。令公鬼应该毁掉这两个雕像,但他没有,他只是重新进行编织,将陷阱恢复原状。 “你在那里干什么?”当壁龛外面再次变为墙壁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匆忙放开编织,编织的结将给侵犯它的人带来致命的惊奇,令公鬼重新向体内引入上清之气,然后转过身。 兰飞儿站在他面前,身上只有雪白和银白两种颜色。和她相比,仪景公主、紫苏和鬼笑猝几乎都变成了相貌平平的一般人,她的黑眸几乎能让男人将魂魄双手奉上。一看到她,令公鬼的胃立刻开始剧烈地抽动,让他有着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你想要什么?”令公鬼问道。他曾经封闭了半夏和仪景公主与真源的联系,但现在他记不起是如何做到的了。 只要兰飞儿能碰触到真源,令公鬼抓住她的机会就不是很大,就像用双手去抓住空气一样徒劳。 突然喷出烈火,然后……令公鬼不能这样做。她是一名弃光魔使,但一个女人的头颅在地上滚过的回忆阻止了他采取行动。 “两个都被你找到了,”兰飞儿说道,“我觉得我瞥见了……一个是女性的,对不对?”她的微笑可以让男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并且感激她对他这样做。“你开始考虑我的计划了,对不对?有它们两个,其它弃光魔使会跪倒在我们脚下。我们能替代暗主本尊,向昊天上帝挑战,我们————” “你总是这么野心勃勃,布陀那。”令公鬼的声音磨擦着自己的耳朵,“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不管你喜欢怎么想,但这其实不是因为风乐瑶。在我遇到她之前,你就早不在我心中了。你在乎的只有野心,想得到的只有权势,你让我感到厌恶!” 兰飞儿望着他,双手紧紧按在胸前,黑瞳比平时更大了。“砉砉说……”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又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真龙?我爱你,真龙,我一直都爱着你,以后我也会永远爱你。你知道这一点,你一定要知道!” 令公鬼的脸如同岩石一般坚硬,他希望这样能掩饰自己的震惊。他不知道刚才自己这段话是从哪里来的,但他仿佛还记得她,那是个久远而模糊的记忆。我不是玄武翊圣真君!“我是令公鬼!”他狠狠地说道。 “你当然是。”兰飞儿审视着他,缓缓地点点头,又恢复了沉静自若的神情。“当然,万剑告诉了你很多事,关于混元之战,还有我。他说了谎。你确实是爱我的,直到那个黄发婊~子风乐瑶偷走你之前。”刹那间,恼恨让她的面孔变得如同一张扭曲的面具,令公鬼不认为她察觉到了这一点。“你知不知道?万剑隔绝了他的亲生母亲,现在她们管那个叫遏绝了。他将她隔绝,然后又让黑水将军拖走仍然在不断尖叫的她。你能信任这样的人?” 令公鬼大笑起来:“在我捉到他之后,你帮我将他束缚住,好让他教导我。而现在你又说我不能信任他?” “仅限于教导,”兰飞儿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命运和你连在一起。即使他能够让其它人相信他只是一名囚犯,他们仍然会将他撕成碎片,他很清楚这一点。一群狗中最弱的一条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而且,我偶尔会去看看他的梦。他总是梦到你战胜至尊暗主,让他登上了仅次于你的高位,有时候他还会梦到我。”兰飞儿的微笑说明这些梦让她感到很愉快,但万剑却很可能恰恰相反。“但他会竭尽全力让你反对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令公鬼问。反对她?毫无疑问,现在她的身体里肯定充满了上清之气,只要怀疑令公鬼有所异动,她立刻就会将他屏障。她以前这样做过,而且让他感到羞耻的是,她做得很轻松。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骄傲而自信,充满了力量。” 兰飞儿也曾经说过喜欢他那种没信心的样子,真龙总是太傲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尸冥今晚派了暗之猎犬来杀你,”她平静地说着,将双手抱在腰上,“我应该再快一些过来帮助你,但我还不能让其它人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站在他这边,一名弃光魔使爱他,或者是爱三千年前的那个他。而她的目的是要让他将魂魄献给魔界,和她一同统治这个世界。或者,至少是成为她之下的第二人。 然后,他们要取代魔尊和昊天上帝的位置。她是不是彻底疯了?或者那两座雕像真的有她所说的那么强大?令公鬼不想去考虑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尸冥会选择这个时候来攻击我?万剑说他只凭自己的兴趣行事。如果他能做到,即使到了终极之战的时候,他也会袖手旁观,等着魔尊将我摧毁。为什么不是幽瞳,或者是韩咒?万剑说他们恨我。” 不是我,他们恨的是真龙。只是,对于弃光魔使来说,这其中并没有差别。怎么这么乱,真要命了,我只是令公鬼。 令公鬼将一段突如其来的回忆推出脑海,在那段回忆中,面前这个女人正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们还很年轻,刚刚学会运用上清之气。我是令公鬼!“为什么不是吉陀婆?燕痴?或者是古兰————?”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我挡住所有人 “因为你现在让他感兴趣了。”兰飞儿笑着说,“难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在锡城古国,就在玄都,他已经成了那里实际上的统治者。银蟾女王在为他傻笑,为他舞蹈,她和其它几个女人都成了他的玩物。”兰飞儿嫌恶地撇了撇嘴,“他让手下们搜遍了城市和乡野,为他寻找新的玩物。” 令公鬼感到一阵惊骇。仪景公主的母亲落在一名弃光魔使的手里,但他不敢显露出关切的神情。 兰飞儿不止一次地表现过她的嫉妒,如果她怀疑令公鬼对仪景公主有感情的话,她可以轻易地找到仪景公主并杀死她。我对仪景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除此之外,另一个严酷的事实也出现在虚空边缘,让他感到冰冷和残酷。即使兰飞儿说的是实话,他现在也没办法去攻击尸冥。原谅我,仪景公主,但我还不能。 兰飞儿很可能是在说谎,除她之外的任何弃光魔使如果被令公鬼杀死,都不会让她掉一滴泪,他们全都是她计划中的绊脚石。但不管怎样,他不能轻易对弃光魔使的行动有所反应,他们会根据他的反应察觉他的意图。 让他们去对他的行动做出反应吧!到时候他们就会像不久之前的兰飞儿和万剑那样大吃一惊了。 “尸冥认为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保卫银蟾女王?”他问,“我曾经见过她一次。红河在地图上是锡城古国的一部分,但我在家乡从没见过半个女王的卫兵,那里处于独立状态已经有许多世代了。如果告诉一个锡城人银蟾女王是他的女王,他大约会认为你是个疯子。” “我怀疑尸冥并不相信你会赶去保卫你的家乡,”兰飞儿冷漠地说,“但他认为你会保卫你的野心。他还打算要让银蟾女王坐上太阳王座,在能够公开现世以前继续将她当成傀儡。每天都有更多的锡城古国士兵进入雨师城。而你则派遣晋城士兵向北进军,以确保你自己的根据地,难怪他一发现你的踪迹就派出攻击。” 令公鬼摇了摇头。派遣晋城士兵的目的根本与野心无关,但他不认为兰飞儿会知道,或者是相信他的解释。“谢谢你的警告。”竟然对弃光魔使表现礼貌!当然,除了希望兰飞儿所说的话中包含着一些真实,他也无能为力。这是个不能杀她的好理由,她透露给你的信息会比她以为透露给你的多,只要你仔细去听。他希望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寒冷和讽刺。 “你用阵法把我挡在你的梦外。” “我挡住所有人。”这是个简单的事实,不过兰飞儿也和那些智者一样,是他主要防范的对象之一。 “梦是我的,你和你的梦更是我的。”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声音正逐渐变得严厉,“我可以打破你的阵法。你不会喜欢这样的。” 为了表明自己对这件事的漠不关心,令公鬼盘腿坐到床铺的一角,将双手放在膝头。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像她一样平静,上清之气在他体内不断地膨胀,他准备好了绑缚她的风之力,还有纯阴之气。纯阴之气将被编织成阻隔真源的屏障。 自己为什么能这样做?在脑海中遥远的地方,他依然在为这个问题感到茫然,并因此而痛苦。如果这纯阴之气缺了一种,那风之力也将不会产生作用。 虽然兰飞儿看不见他的编织,但她可以拆散、切断他所有的编织。万剑曾经想要教导他这样的技巧,但因为没有一名女子进行编织让他练习,所以这样的教导也难以进行。 没有得到令公鬼的响应,兰飞儿困惑地看着他。她微微蹙起眉,即使这样,也只是为她的美丽平添了另一种风韵。“我已经查看了那些楼兰女人的梦,就是那些所谓的智者。她们对于该如何保护自己的梦知道的并不多。我可以恐吓她们,直到她们再也不敢做梦,再也不敢有侵入你的念头。” “我以为你不会公开帮助我。”令公鬼不敢叫她不要去碰智者们。兰飞儿大约会做一些与他的意愿完全相违逆的事,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这一点,即使她没有知道地说出来。在两人的合作关系中,她要居于主导地位。“如果我不做防护,难道别的弃光魔使不会找到我?你并不是惟一知道该怎样进入别人梦境的人。” “应该说星主。”她心不在焉地说道,同时,她不自觉地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我也看了那个姑娘的梦,那个叫半夏的,我曾经以为你对她是有感情的。你知道她梦到的是谁?银蟾女王的亲生儿子和她的继子,更多的时候还是那个叫丙火王子的亲生儿子。”她的嘴角浮起一丝讶异的嘲笑,“真让人难以相信,一个乡下姑娘竟然会做这样的梦。” 令公鬼意识到,兰飞儿正在测试他的嫉妒心,她真的以为他防护自己的梦是为了隐瞒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枪姬众严密地守护着我,”令公鬼冷冷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有多么严密,去看看铁勒娜的梦就知道了。”天籁小说网 她的脸颊上显出两朵红云。当然,他应该对兰飞儿的反应保持冷漠,但她的表现还是让他在虚空的边缘泛起了疑惑。莫非她以为……铁勒娜?兰飞儿知道铁勒娜是名魔尊的爪牙。 一开始就是兰飞儿带沙陀信和那个女人进入荒漠的,而后来铁勒娜被指控偷窃的大部分珠宝也都是兰飞儿拿的。即使只是因为很小的事情,兰飞儿也会表现出残忍的恶意。 不过,如果兰飞儿以为他会爱上铁勒娜,那么作为魔尊的爪牙的铁勒娜大约不算是她眼里的障碍。 “我应该让枪姬众们把铁勒娜赶到龙墙去的。”令公鬼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但谁知道她为了救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我必须在某种范围内保护她和沙陀信,这样才能保护万剑。”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都在行动 兰飞儿脸上的红晕退去了,但当她再次开口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令公鬼立刻跳起身。没有人认识兰飞儿,但如果一名不属于枪姬众的陌生女子被发现待在他的房里,而这幢建筑中所有的枪姬众都没看见她进来,那么随之而来的肯定是一番诘问,但他却没办法给出任何答案。 然而兰飞儿立刻打开了一个遁道,遁道的另一边是一个充满了白色云锦壁挂和银饰的房间。 “记住,我是你活下来的惟一希望,我的爱。”虽然称谓亲昵,但语调却非常冰冷,“有我在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身边,你就能统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微微拉起雪白的裙子,她迈步走进遁道,遁道立刻消失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令公鬼急忙放开阳极之力,跑过去打开了门。 沙木香绕过他向房里怀疑地望去,嘴里一边嘀咕着:“我以为大约是铁勒娜……”她责备地看了令公鬼一眼,“枪之姐妹们到处找你,没人看见你回来了。”随后她摇了摇头,站直身体,她一直都尽量让自己显得更高一些。“部族首领们来和朅盘陀王商议,”她严肃地说,“他们正等在下面。” 在柱廊那里等待令公鬼的是一群男人。天空依旧黑暗,但东方的山顶上已经出现了第一道曙光。不管这些男人是否对那两名枪姬众守卫感到不耐烦,他们仍旧被阴影覆盖的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突阕开始行动了。”尸尧一看到令公鬼,立刻就喊道,“还有白帐、戎卢、精绝部……所有部族都在行动!” “是加入鬼足缺,还是我?”令公鬼问。 “突阕正向章嘉隘口移动,”鬼玄元说,“其它部族的动向现在还无法确定。但他们在留下最基本的卫戍军队保护聚居地和牲口之后,都调集了所有枪矛。” 令公鬼只是点点头。他费了一番努力不让任何其它人指点他应该怎样做,但现在却得到这种下场。无论其它部族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鬼足缺一定会计划进入雨师城。 当令公鬼还待在昆莫,等着其它部族加入的时候,突阕楼兰将开始对雨师城进行大肆破坏。这无疑是对令公鬼壮大的和平计划最有力的攻击。 “那么我们也向章嘉移动。”令公鬼最后说道。 “我们不能因为他要跨过龙墙而抓他。”鄂瑞的语气更像是警告。尸尧也悻悻然地说道:“如果有另一个部族加入他,他们就有能力把我们抓起来吊死,就像被扔在太阳底下的无足蛇蜥。” “我要去查清情况,”令公鬼说,“如果我不能抓住鬼足缺,我就要跟着他进入雨师城。举起枪矛,我们要在天亮时出发。” 部族首领们向前迈出一只脚,单手前伸,向他作了个揖,这是最正式的场合里才会用到的楼兰礼节。随后他们就离开了,只有尸尧说了一句:“直捣煞妖谷。” 在早晨的阴霾中打了个哈欠,半夏爬上她灰色母马的马鞍,灵巧地操纵着马缰,控制住不停蹦跳的薄雾。这匹马已经有几十天没被骑过了,楼兰不仅是喜欢用自己的双腿奔跑,他们实际上总是在竭力避免骑乘牲畜。 他们只会利用驮马和骡子运载货物。即使能有足够的木材制造货车,荒漠的地形也极不利于使用轮子,不止一名卖货郎有过翻车的教训。 半夏并不很向往这次漫漫西行。太阳现在还藏在山峰后面,只要它在空中出现,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空气的热度就会让人难以忍受;而等到日落时,也没有方便的帐篷可以立刻钻进去避寒了。23sk. 半夏也不确定这身楼兰服装是否适合骑马旅行。她将披巾罩在头上,楼兰披巾遮挡阳光的能力让她感到吃惊,但她骑在马背上的时候如果不小心的话,她宽大的裙摆总是会很轻易地就会让大腿露出来。 除了感到害羞之外,水泡也给半夏带来同样的困扰。一侧是太阳的炙烤,而另一侧……只不过是一个月没骑马,她的腿部皮肤应该没有变得太娇嫩,她希望没有,否则这可会是个艰辛的漫漫旅程。 在薄雾背上坐稳之后,半夏发现鬼纳斯正看着她,便朝那位智者笑了笑。昨夜的那次长跑并不是她现在仍然困倦的原因,它只会让半夏睡得更香。 半夏昨晚发现了那些女人的梦。作为庆祝,她们在梦中喝了茶。那个梦境所在的地方是保巴克城堡,太阳刚刚落山,种满庄稼的梯田里满是嬉戏的孩子,凉爽的微风沿着山谷一阵阵吹来。 当然,只是这样她应该还有时间睡觉。但在离开鬼纳斯的梦境时是那么兴奋,她没办法停下来,无论鬼纳斯给了她什么样的叮嘱。她的周围有着各种各样的梦境,虽然她只知道其中少数是谁的梦————鬼斯兰在梦里正为一个婴儿哺乳;摩诃丽和她一个死去的男人在一起,他们两个仍然是一对黄发的年轻伴侣。 半夏很小心地不让自己进入这些梦境。智者们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入侵。而想到她们会对入侵者做些什么,半夏总是不禁要打几个哆嗦。 令公鬼的梦是一个挑战,当然,也是一个半夏非常想去看看的梦。既然她现在能随意地在梦境间掠过,为什么不去智者们失败的地方试一试?但她在试着进入令公鬼的梦境时,就好像一头撞进了一堵什么都看不见的石墙。 半夏知道石墙的另一面就是令公鬼的梦,而且她确信自己能找到一个办法钻过去。 但半夏的所有努力都以无效而告终。一堵一无所有的墙。在解决掉这个问题之前,她会一直为此烦心下去。一旦她决心要做什么事情,她就会像一只獾一样,不达目的绝不放手。 半夏的周围是许多忙碌的屈从者,他们正在把智者们的营帐装到骡背上。不久之后,将只有楼兰或是精于跟踪术的人才能辨别出这片硬土上曾经扎起过一片营地。周围的山坡上到处都有在做着同样事情的人们,城市里也是一片喧嚣。并不是所有人都要离开,但准备出发的人足有好几千。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催赶着薄雾 楼兰们在街道上集结,沙陀信的车队也在大广场上排好了队伍,车上装满了纯熙夫人挑选的物品。三辆巨桶形状的白色水车停在车队最后方,每辆车都由二十头骡子拉着。 沙陀信自己的马车是队伍的打头车,形状像是一个架在车轮上的白色小房子。在房子后方有一道用来上下的阶梯,一根金属烟囱立在房顶上。那个身材魁梧、有着鹰钩鼻的商人今天穿着一身奇玉色的云锦衣服。 当半夏骑过他身边时,他向半夏挥了挥他的扁帽子。那顶帽子和他的衣服完全不相称,正如同他那一双向外翘起的黑眼睛和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半夏冷漠地别过头,沙陀信的梦黑暗而令人不悦,除此之外便是猥亵。他应该把脑袋泡在一桶蓝脊茶里,她忿忿地想。 接近枪姬众的居所时,半夏小心地让自己的马避开急匆匆跑过的屈从者和安静地站在原地的骡子。让半夏感到惊讶的是,那些为枪姬众们装运行李的人之中有一个穿的是黑袍,而不是白袍。从体型来看,她应该是一名女子。一个捆好的包袱压在她的背上,让她走起路来显得摇摇晃晃。 薄雾走过她身边时,半夏弯下身去,想看看兜帽里那名女子的相貌。她看见了铁勒娜憔悴的面孔,汗水已经从她的脸颊上不住地滚落。 半夏很高兴枪姬众没有任由她几乎裸体地走出,或把她派出室外,但让她穿上一身黑袍子确实是残酷了些。现在她已经汗水淋漓,等到阳光直接照在这身黑袍上时,她可能就难以活下来了。 不过,女武神的信徒的事情与半夏无关。鬼笑猝曾经温和而坚决地这样对她说过。 沙风凌和沙木香在对半夏说到这个问题时就粗鲁许多。而一名身材精瘦、名叫苏琳的白发枪姬众曾经直接威胁过她,如果半夏干预枪姬众的事务,她会被揪住耳朵拖回到智者们那里去。 半夏曾经努力说服鬼笑猝不要再称呼她为“鬼子母”,但令人困扰的是,经过一番短暂的动摇之后,枪姬众们都开始只把她当成是智者们的另一个学徒。唔,现在除非半夏奉有智者的命令,否则连枪姬众居所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半夏催赶着薄雾,让它快步跑过枪姬众的队伍。这并不是因为她已经认同了女武神的信徒的裁决,也不是因为她不安地感觉到那几个正在盯着她的枪姬众。毫无疑问,如果她们认定半夏想要插手铁勒娜的事,一定会长篇大论地教训她一番。 半夏这样做甚至不是因为对铁勒娜的厌恶。她不想去回忆她对于这个女人的梦境曾瞥过的几眼,那之后不久,觅泉就把她叫醒了。铁勒娜的梦里充满了对她自己的折磨和拷打,半夏是带着恐惧的心情逃离那些梦的,而在她逃走时,她听见了一阵黑暗而邪恶的笑声。23sk. 所以看到铁勒娜憔悴的样子,半夏丝毫也不感到奇怪。半夏醒来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把正伸手摇她肩膀的觅泉吓了一跳。 令公鬼正站在枪姬众居所前的街道上,为了遮蔽强烈的阳光,他在头上戴着一顶束发巾。 令公鬼身上的绣金蓝色云锦大氅完全是宫廷里才会有的装束,而他把胸前的扣子全都解开了,更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他的腰带上有了一个新带扣,是一个雕工精致的龙形钢扣。很显然的,他真的开始以为自己非常伟大了。 令公鬼的身旁是他那匹名叫紫电的斑点公马。现在他正和部族首领们与要留在昆莫的楼兰行商货贩谈论着什么。 师卫古站在令公鬼背后,令公鬼背着他的琵琶,手里握着一头骡子的缰绳,那是他从沙陀信那里买的。他身上的衣服比令公鬼的还要华丽,银丝刺绣几乎盖住了那件衣服本来的黑色,在袖口和领口的位置都装饰着白色绢丝,就连他及膝靴子上也装饰着白银雕刻。 但是由无数彩色补丁拼成的说书先生披风却将华贵的气氛破坏殆尽。当然,说书先生全都是些奇怪的家伙。 男人行商货贩们全都穿着圣保衣,只是他们腰间的匕首要比战士们的长匕首小很多。不过半夏知道,如果有需要,他们完全可以挥舞起矛枪。 持矛楼兰身上那种致命的优雅在某种程度上也能从这些行商货贩的身上看到;女性行商货贩们穿着宽松的白色亚葛上衣和黄麻长裙,头上裹着丝巾或披巾。 她们很容易和楼兰战士们区别开来。除了枪姬众和屈从者(还有鬼笑猝)之外,楼兰女子全都戴着不止一件的手镯和项链,制作它们的材质有黄金、奇玉、白银和宝石。 其中一些是厌火族人打制的,另一些是通过贸易或战争得来的。在楼兰行商货贩中,女性的数量要超过男人两倍。 半夏零星听到了令公鬼对行商货贩们说的几句话:“……至少让黄巾力士石匠们可以全权处理他们的建筑。尽量发挥自己的巧思,不该只是重新复制过去的东西。” 那就是说,令公鬼要派他们前去聚落,请黄巾力士回来重建昆莫。这是件好事,嘉荣城的大多数建筑都是黄巾力士的作品,他们在那里就被授权可以任意发挥,所以才能建成一座那样令人惊叹的城市。 马鸣已经骑上了他的阉马————果仁,他的宽边帽被他压得很低,那根奇怪的钩镰枪立在他的马镫上。像往常一样,他的高领绿色长衫满是褶皱,就好像他是穿着这件衣服入睡的。 半夏避开了他的梦。他身旁站着一名枪姬众,那是一个个子非常高的灰发女人,她正拋给马鸣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似乎让马鸣感到很不好意思。 这大概是他应有的反应,因为那女人看外表比他要大许多。半夏哼了一声。我非常清楚他做了什么样的梦,真要谢谢你!半夏让薄雾绕过马鸣,她自己则向四周寻找着鬼笑猝的身影。 “他要她安静,她就真的照做了。”马鸣说。半夏拉住薄雾的马缰,看见马鸣朝纯熙夫人和孔阳那里点了点头。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不用怕 纯熙夫人穿着淡蓝色的丝衣,握着她的白色母马的马缰。孔阳披着护法披风,牵着他高大的乌骓战马。 孔阳正专注地看着纯熙夫人,表情和平时没有差别;而纯熙夫人则死死地瞪着令公鬼,一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焦躁神情。 “她向他解释这样做是何等的错误,我觉得这已经是她第一百遍重复这种话了。然后他说:‘我已经决定了,纯熙夫人,安静地站到一边去,直到我有空理你。’他说话的样子仿佛是她真的会依照他的吩咐去做,而她确实那样做了。现在她的耳朵里有没有冒出烟来?” 马鸣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说的俏皮话非常有趣。半夏几乎要拥抱太一,在众人面前好好给马鸣上一课,但她只是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大到足以让他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嘲笑和他的俏皮话。 马鸣别过头揶揄地看了半夏一眼,又笑了,这只让半夏更加生气。 片刻间,半夏只是在望着纯熙夫人,心里充满了困惑。这位鬼子母会依照令公鬼的吩咐去做?没有任何反对?这就像那些智者们会听从别人的命令,或者是太阳在午夜的时候升起。 当然,半夏听说了昨晚的攻击。今天早晨,昆莫到处都流传着关于会在石头上留下脚印的大狗的谣言。 半夏看不出纯熙夫人的行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除了突阕的讯息之外,这是她惟一知道的异常事件了。这件事不可能让纯熙夫人有这样的变化,在半夏能想象的范畴内,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让她有这样的变化。 毫无疑问,纯熙夫人会告诉她,这与她无关。但她总会把这件事查清楚,她不喜欢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半夏看到鬼笑猝站在枪姬众居所最下面的一层台阶上。她领着薄雾从令公鬼那群人的另一边绕过去。那个姑娘像纯熙夫人一样紧盯着令公鬼,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鬼笑猝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手腕上的奇玉手镯,却显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动作。不知为什么,这只手镯似乎是这个姑娘和令公鬼之间的一个疙瘩。 半夏不知道,鬼笑猝也拒绝去谈论它。半夏更不能去询问其它人关于这只手镯的事,因为这有可能会让她的这位朋友难堪。半夏也有一只被雕成火焰形状的奇玉手镯,那是鬼笑猝送给她,作为她们已经成为亲近姐妹的见证。 半夏的回礼是一条银项链,沙陀信说那条项链的形状属于一种被称为“雪花”的坎多风格,为此她不得不向纯熙夫人要钱。但将这条项链送给一个从没见过雪的姑娘应该是很合适的。 等离开荒漠后,大约她就能见到雪了,毕竟她在冬天以前回来的机会不大。鬼笑猝的那只手镯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半夏相信这也是一个她早晚都能弄清楚的谜题。 “你还好吗?”她问鬼笑猝。当她从高鞍尾的马鞍上倾过身子的时候,整条腿都露了出来,但她现在关心的是自己的朋友,而不是自己的大腿。 半夏不得不将问题重复了一遍,鬼笑猝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她:“还好?是的,我还好。” “等我和智者们谈谈,鬼笑猝,我相信我能说服她们,让她们知道不能让你……”她说不出口,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下。 “你还在为那件事担心吗?”鬼笑猝抖抖身上灰色的披巾,微微摇摇头,“你们的习俗对于我还是很奇怪的。”她的目光又飘回令公鬼身上,仿佛是被磁石吸走的铁屑。 “你不用怕他。” “我不怕任何男人,”楼兰姑娘尖声说道,她的眼睛里闪耀着绿色的火焰,“我不想让我们两人之间产生不快,半夏,但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半夏叹了口气。无论是不是朋友,鬼笑猝如果被冒犯到一定的程度,都会毫不犹豫地打她耳光。不管怎样,半夏也不确定鬼笑猝是否会承认这一点。 鬼笑猝的梦里充满了痛苦,让半夏没办法看太长的时间。她在梦里,除了那只手镯之外,完全赤裸着身体。在破碎、崎岖的硬土地上,鬼笑猝拼命地向前奔跑,那只手镯却拖拉着她,仿佛它是个上百斤重的铁锁。 在鬼笑猝身后,令公鬼变成一个足有黄巾力士两倍大的巨人,骑着同样巨大的紫电,正缓慢而无情地一步步逼进她。 但半夏总不能当面去告诉这位朋友她在说谎,而她更不能将了解这件事的方法告诉鬼笑猝。想到这里,半夏的脸稍稍变红了一些。 半夏想,那样的话,她一定要打我耳光了。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不会再到处翻检别人的梦了,反正,至少我不会再去窥伺鬼笑猝的梦了。刺探朋友的梦是不对的,严格来说,这不算是刺探,但这样仍然…… 令公鬼身边的人群开始散开了,他轻盈地跃上马鞍,身后的师卫古也像他一样上了骡背。但还是有一名行商货贩留在原地,那是个有火色头发的宽脸女人,她的身上戴着不少精工黄金、切割宝石和雕刻奇玉。 她向令公鬼喊道:“朅盘陀王,你是要永远离开三绝之地吗?你刚才说的话就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其它人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令公鬼。寂静飞速地扩展到整个人群,只剩下外围的人在喃喃打听那女人问了些什么。 片刻之间,令公鬼也像人群一样沉默,他四处张望,与人们对视着,最后才说道:“我希望回来,但有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上古神镜只会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在众人的注视中,他犹豫了一下,“但我会留下一些可以让你们记得我的东西。”他将手伸进了长衫口袋。 突然间,靠近枪姬众居所的一座喷泉开始喷涌了,清水从直立跃起的海豹口中汩汩涌出。23sk. 更远的地方,一个年轻男子雕像指向天空的号角中喷出一片扇形的水幕,随后又是两个女性雕像的手中扬起了一团水花。在楼兰们震惊的目光中,昆莫所有的喷泉一座接一座地喷出了清水。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是出发的时候了 “我早就该这样做的。”这句话,令公鬼无疑是对自己说的,但在无声的人群中,半夏能清楚地听见他的话。 除此之外,几百座喷泉的流水声则是惟一的声音了。师卫古只是耸了耸肩,仿佛他早就知道令公鬼会这么说。 半夏没有看喷泉一眼,她一直盯着令公鬼。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令公鬼。 尽管出了这么多事,他依旧是令公鬼。但每一次半夏看见他这样做,都好像是第一次发现他能导引真气一样惊恐。在她小的时候,人们告诉她,只有混沌妖皇才会比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更可怕。大约鬼笑猝害怕他是有道理的。 但是,当半夏低头去看鬼笑猝的时候,她不由得又感到一阵惊奇。现在,楼兰姑娘的表情里只有清水带来的快乐欢跃,仿佛自己得到了一件最美丽的丝衣,或者是一座满是鲜花的花园。 “是出发的时候了!”令公鬼大声说着,催动他的花斑马向西方走去,“任何没有准备好的人可以随后再追上来。”师卫古骑着骡子紧跟在他身后。半夏不懂,为什么令公鬼会在身边留下这么一个马屁精????.23sk. 部族首领们立刻开始传达命令,匆忙的人群加快了脚步。枪姬众和觅泉众跑到了前方,更多的女武神的信徒以骄傲护卫的身份走在令公鬼身边,也把师卫古围在其中。 鬼笑猝就在令公鬼的马镫边大步走着,即使穿着像半夏一样宽大的裙子,她也能轻易地跟上紫电的步伐。 半夏和马鸣一起跟在令公鬼以及他的卫队后面。她紧皱双眉。她的朋友现在又变成那副决绝森然的表情,仿佛就要把手臂放进毒蛇窝里。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帮帮她。被半夏咬住的事情,她从来都不会放开。 在马鞍上坐稳,纯熙夫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格什菲的脖颈,但她没有立刻跟上令公鬼。 沙陀信正率领着他的车队沿大街走来,领头的马车由他亲自驾驭。纯熙夫人觉得,也许她应该让这个男人把他这辆马车里的东西也全部卸光,装上她要的货物,就像其它马车一样。这个男人会依她的吩咐去做的,因为他害怕鬼子母。 那个门框形状的密炼法器被牢固地拴在沙陀信后面的那辆马车上,被帆布牢牢地裹住,这样就不会有人再不小心跌进去了。马车队的两侧各走着一长串楼兰人,他们是黑暗中的眼睛————幽瞳众。 沙陀信从驭手的座位上向她作了个揖,但纯熙夫人的视线却沿着这支马车队一直转回到广场上的琉璃柱阵那里,它们已经在初晨的阳光下闪耀着白灿灿的光芒。 如果纯熙夫人做得到,她一定会拿走广场上的每一样东西,而不止是装上马车的这一小部分。其中有一些物品实在太大了,比如那三个暗灰色的金属环,每个直径都超过了六尺。 它们立在广场上,在一半高度的地方彼此相连。它们的周围被围上了一圈皮绳,表明没有智者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当然,即使没有警告,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想尝试。在那片广场中,只有部族首领和智者表现得安然从容,只有智者会伸手触碰物品,而且他们全都对这里的情况保持着严格的缄默。 在无数岁月里,要成为一名智者的第二次测试就是走进这片闪耀的琉璃柱阵,这也是要成为部族首领的男人们必须接受的测试。在测试中活下来的女人比男人更多,摩诃丽说这是因为女人更加坚韧;鬼纳斯说太软弱的女人,不用等到测试就会被筛选掉。 但这些说法似乎都不很确切,活下来的女人身上并不会留下标记。智者们说只有男人才需要明显的记号,对于女人,活下来就足够了。 女人们接受的第一次筛选,在她们接受训练之前就要进行。她们要走进这三个圆环中的一个。 是哪个圆环并不重要,或者说,这种选择是完全交给命运来进行的。一步迈进那些圆环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她的整个人生。她的未来展现在她面前,她在随后的人生中任何一个决定导致的可能性一一出现,死亡也是这些可能性中的一部分。 一些女人无法面对这些未来,正如同另一些人无法面对过去。一切未来的可能当然不是一个人的思想所能承担的。 它们纠结在一起,大部分又迅速地消失,但一个女人总会对自己在未来将遇到什么事留下某些印象,那些必然会发生的,那些大约会发生的。 一般情况下,这些印象最终也会被深埋在心底,直到那些事真正发生的时候才会被唤起。但,并不总是这样。纯熙夫人自己也曾经走过这些圆环。 一勺希望,一杯绝望。她心想。 “我不喜欢看见你这种样子。”孔阳说。骑在白蹄乌背上的高大护法俯视着娇小的鬼子母,忧虑加深了他眼角的皱纹。如果换成另一个男人,同样的心情可能已经让他挫折得潸然泪下了。 楼兰人从他们的坐骑两侧成队走过,其间夹杂着屈从者和托运物品的牲口。纯熙夫人惊讶地发现沙陀信的水车已经走过去了,她没意识到自己盯着那个广场看了那么长的时间。 “什么样子?”她一边问,一边催动她的母马跟上队伍。令公鬼和他的护卫们已经出了城。 “担忧,”他坦率地说,现在那张岩石般的脸上又没有半点表情,“害怕。我从没见你害怕过,即使在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淹没我们的时候,即使在你得知弃光魔使已经逃逸,幽瞳几乎就坐在我们头顶上的时候,你也不曾害怕过。难道末日真的要来了?” 纯熙夫人全身一颤,立刻又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后悔。这个男人正从坐骑的两耳之间向正前方望去,但他绝不会错过周围的任何事情。有时候,纯熙夫人觉得他能看见背后的一片落叶。“你是说终极之战?对此,我想可能会有人也跟我一样清楚。苍天保佑,时候还不到,至少封印还没有全都破碎。” 她现在持有的两个封印也在沙陀信的一辆马车上,每个封印都被放在了一口塞满黄麻的木桶中。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没有耐心 它们和那座苍石门框被放在两个不同的马车里,纯熙夫人特别确认了这一点。 “我还能是指什么?”孔阳缓慢地说道,他依旧没有看着纯熙夫人。纯熙夫人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你开始变得……没有耐心,我还记得你会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情报,甚至是一个字而等待几十天,那时,你可以连手指都不动一下。但现在————”这时,他转过头望向纯熙夫人,那双深邃的眼睛可以让绝大多数女性和男人感受到无法承受到压迫感。“你向那个男孩立下誓言,纯熙夫人,苍天在上,你那时候是着了什么魔?” “他正在一步一步远离我,孔阳,而我必须接近他,他需要我能给予他的任何指导。除了与他分享床笫之欢之外,我愿意做任何事以确保他能得到我的指导。”纯熙夫人在那三个圆环里看到了,她和令公鬼的同床共枕导致了巨大的灾难。 纯熙夫人从没打过这种主意,并且至今还在为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感到惊骇!但那些圆环告诉她,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她将产生这样的想法。毫无疑问,如果她一直无法接近他,持续绝望将会导致这种结果。但圆环也向她显示,这个想法将会带来一切的毁灭。 纯熙夫人希望自己能回忆起来灾难是怎样形成的。任何有助于她加深对令公鬼了解的事,对她来说都是重要的关键的。但至今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有那个彻底的灾难。 “如果他要你给他奉上软鞋,或者是点燃他的铜烟锅,大约这会有助于让你变得谦逊。” 纯熙夫人紧紧盯着孔阳。他真的是在说笑?如果是,这并不有趣,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习惯去侍候别人。 丹景玉座说过,在雨师城太阳王宫度过的童年已经将傲慢自大深深地植入纯熙夫人的骨髓里,虽然纯熙夫人自己很可能看不到这一点。纯熙夫人一直都坚决地否认丹景玉座的这个评价。 况且,尽管身为晋城渔夫之女,丹景玉座却可以和任何君王坦然对视而面不改色。对丹景玉座而言,反对她计划的人就是傲慢。 如果孔阳真的是在开玩笑,不管他的玩笑有多么生硬和偏激,他确实改变了。他跟随纯熙夫人将近二十年,纯熙夫人已经数不清被他救了多少次,其中他又有多少次险些为纯熙夫人牺牲生命。 孔阳总是认为自己的生命微不足道,只是在纯熙夫人需要的时候才有价值。有些人说,他追求死亡就如同新郎追求他的爱人。 纯熙夫人从没想过要拥有孔阳的心,从没有对那些热切地向他奉献自己的女人们产生过嫉妒。他很早以前就说过他是没有心的,但他在去年找到了一颗,那时,一个女人将一颗心系上一根丝线,挂在他的脖子上。 当然,孔阳否认这件事。他爱湘儿,那个原先的红河禁魇婆,现在白塔的一名见习使,但他永远不能拥有她。 孔阳说过,他只拥有两样东西————一把不会折断的剑和一场不会结束的战争,他不能将这些送给他的新娘。 关于这件事,至少纯熙夫人已经做出处理了,但不到最后,他不会知道详情。如果他知道,大约他反而会去竭力改变,他有时候确实像个顽固愚蠢的男人。 “这片干旱的土地似乎吸干了你的谦逊,孔阳。我应该找些水,再让它重新生长起来。” “我的谦逊如同被磨利的刀锋,”孔阳不带表情地对她说,“你从没有让它变钝过。”说着,他用皮囊里的水浇湿了一块白头巾,将湿头巾递给纯熙夫人。纯熙夫人一言不发地将头巾围在额头上。太阳正从他们身后的山峰间升起,如同一颗熔金的圆球。 壮阔的人流在穆萨裸露的土地上蜿蜒而行。当队伍的前锋已经翻过山脊时,队尾还留在昆莫城中。山脉的另一边是一片粗砾平原,上面零星分布着一些或尖或圆的石丘,偶尔能见到灰褐色的岩石上铺展着红色或是其它颜色的条纹。 空气洁净异常,以至于纯熙夫人在走下穆萨的山坡后仍然能看到数里外的地方。远方有许多自然形成的石拱和狸力牙一样直刺天空的山峰。 近处则是干涸的河床和洼地,零星分布的一些矮小荆棘和长满硬刺的无叶植物。罕见的树木多半也纠结低矮,上面同样布满荆棘的尖刺,地面已经在阳光的曝晒下变成了一只烤炉。 艰苦的环境塑造出的强悍种族。但孔阳不是这里惟一的改变,或者是被改变的,纯熙夫人希望自己能看到令公鬼最终会让楼兰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前方依然长路迢迢,人人皆然。 在不住颠簸的马车上,紧靠在车后的座位里,湘儿用一只手固定住身体,另一只手按住头上的草帽,一边还在回头望着被马车甩在后面、渐渐远去的那一团疯狂的流沙风暴。 宽边草帽替她挡住了上午炎热的阳光,湘儿已经将暗红色的帽带在下巴上系好了,但飞速前行的马车带起的强风还是足以将这顶帽子吹飞。 点缀着低矮山丘的草原和偶尔一见的灌木丛不断从湘儿身侧掠过。在夏末的热气中,草地已经变得干枯、稀落。车轮扬起的尘埃模糊了她的视野,也让她不停地咳嗽着。 天上只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自从几十天以前他们离开忽罗山后,就一直没有下过雨,这里的路面也因为很久没有车辆通过而变得松软。 没有一人一骑从那片似乎是固体的沙尘墙壁中逃出来,这是件好事。他们继续在逃离疯狂的骆驼城,而湘儿现在已经不再为那些刚才想要打劫他们的盗匪发怒了。 如果湘儿不生气,她就没办法感觉到真源,更不要说导引真气上清之气。但即使刚才她真的在发怒,这场由她引起的暴风也让她吃惊不已。 暴风刚一生成,就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向外爆发着百倍于她的狂怒。仪景公主显然也被暴风的规模吓坏了,不过幸好她没有在谢铁嘴和李药师面前表现出这一点。 湘儿在白塔的老师们都说她的力量还会增长,这一点现在大概是得到了证明,至少那些老师们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战胜一名弃光魔使,但她仍然无法打破自身的限制。 天籁小说网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只会吹牛 现在如果再有强盗出现,湘儿就只能一个人对付他们了。她不想让仪景公主单独上阵。既然早先的怒意已经消失了,她就只好再次开始酝酿心中的怒火。 笨拙地将身子探过用帆布盖住的桶子,湘儿伸手去够与行李和食物箱一起固定在马车侧面的水桶。她的帽子立刻就翻到了脑后,只是被帽带勾在她的脖子上。 湘儿的手指只能勉强碰到水桶的盖子,只有放开另一只抓着绳子的手,她才能将身子再向前探一些。但那样的话,飞驰的马车很可能会把她扔出去。 李药师催动着他的瘦长坐骑靠近了马车,他管这匹褐色的阉马叫偷懒鬼,但名不符实,将他鞍侧的皮水囊递给湘儿。湘儿感激地喝了几口,喝水的样子可以说是很粗鲁。天籁小说网 湘儿像是在大风吹袭中挂在藤上的一串葡萄,把几乎与灌进口中等量的水洒在了她胸前灰色的衣服上。 这是一身上好的商贩穿的衣装,交领长衫经过了细密的编织和精良的剪裁,但式样朴实。不过她胸口的深色石榴石嵌金胸针对于一名商人来说大约显得太奢侈了些,这是骆驼城的大阿亚图拉送给她的礼物。 另外还有一些更华丽的珠宝都被藏在驭手座位下面的一个暗箱里,也都是大阿亚图拉送给她的。 湘儿戴着这件首饰是为了提醒自己,即使是王位上的女人有时候也需要被揪住脖子,用力摇晃一番。在与泰斯帕斯打过交道之后,她现在对于白塔操纵君王们的企图有了更多的同情。 湘儿怀疑泰斯帕斯的这些礼物其实是为了让他们尽快离开忽罗山的一种贿赂。为了能让他们少停留半个时辰,那个女人甚至愿意买一艘船,只是没人愿意卖而已。 忽罗山港中所剩不多的几艘能出海的船上都挤满了难民,而且,乘船虽然是最快的离开途径,却也是很容易被监视的途径。在出了那些事之后,玄女派大约同样在寻找湘儿和仪景公主。 她们的使命是猎捕堕落为魔尊的爪牙的鬼子母,而不是遭受那些玄女派的袭击。 因此,他们选择了乘马车穿越这片已经完全陷入内战的混乱之地。但现在湘儿开始后悔自己坚持要从陆路离开的举动了,只是她绝不会向别人承认这一点而已。 当她湘儿伸手想要把水囊递回给李药师时,李药师摇摇手示意她不必了。李药师是一名坚韧的男子,就像是从乌木中雕刻出来的一样,不过他在马背上的感觉似乎并不是很舒服。 湘儿觉得他非常好笑,不是因为他在马背上明显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那顶戴在他黑色平直短发上的骆驼城红帽子。那顶无帽檐的圆锥形平顶高帽,配上他那件深色且下摆宽松的晋城束腰长衫,看上去简直是傻透了。 实际上,湘儿觉得那种帽子配任何衣服都很难看,那种感觉就像是李药师在脑袋上顶了一块点心。 湘儿用抓住水囊的手按住帽子,一边用更加笨拙的姿势向前爬去,一边还暗自咒骂着那个晋城的捕盗者————绝不是潜行者!还有谢铁嘴————那个只会吹牛的说书先生! 还有仪景公主,黑戈壁家族的继承人,锡城古国的公主。她真该抓住仪景公主的脖子好好晃一晃! 湘儿想要坐到谢铁嘴和仪景公主中间的驭手位子上去,但灰发的锡城古国姑娘紧紧地靠在谢铁嘴身上,甚至都不顾已经被吹到背后的草帽,用两只手抱住了那个白胡子老傻瓜的手臂,仿佛如果不这样做,她就会掉到车下面去。 湘儿咬了咬牙,只好坐到仪景公主的另一边。她很高兴自己已经把头发重新结成了一股辫子,那根辫子有她的手腕那么粗,一直垂到了她的腰上。 至少现在她可以狠狠地揪一下这根辫子,以代替去揪仪景公主的耳朵。这个姑娘向来都还是很理智的,大约是混乱的忽罗山也弄乱了她的脑子。 “他们不再追赶我们了。”湘儿戴好帽子,大声说道,“你可以让这东西慢一些了,谢铁嘴。”她本来可以坐在后面喊这些话,而不必费力爬过那些木桶。 但那种无济于事的大喊大叫的蠢相阻止了湘儿这么做。她不想变成一个傻瓜,更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傻瓜。“戴上你的帽子,”她对仪景公主说,“你的浅色皮肤受不了这样的阳光。” 就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姑娘丝毫也不在意她友善的劝告,却只是朝着拉紧缰绳的谢铁嘴喊道:“你赶得真棒,你想让它们怎么样它们就怎么样。” 刚刚让四匹马放慢步子的高瘦男人瞥了姑娘一眼,皱了皱浓密的白眉毛,但他只是说:“前面还有人,孩子。”嗯,大约他并不是那么傻。 湘儿向前方望去,看见一队穿着雪白罩袍的骑手正越过一道低矮的山坡向他们靠近。随着那些人的逐渐靠近,湘儿能看见他们约有五十人,看见他们身上光亮的铠甲和反射着阳光的圆锥形头盔。 那些人护卫着许多满载的马车,是拜火教众。湘儿突然感觉到自己衣服下面、垂在胸口的两枚戒指。 孔阳那枚代表失落的西渭王国的黄金玺戒对白袍众来说毫无意义,但如果他们看见了那枚巴蛇戒…… 愚蠢的女人!他们看不见的,除非你当着他们的面脱衣服! 湘儿匆忙地瞥了她的同伴一眼。仪景公主的美丽是无法掩饰的,现在姑娘已经放开了谢铁嘴,开始重新系紧她的绿色帽带,仪容更像是一位公主,而不是一名女商贩。 不过她的衣服除了是蓝色的之外,在其它方面和湘儿的完全一样。她没有戴珠宝,泰斯帕斯送给她的礼物只得到她一句“俗气”的评价。 她应该可以过关的,自从离开忽罗山以来,湘儿已经骗过差不多五十人了,但情况依然常常是危险万分。而且她们这是第一次遇到白袍众。 谢铁嘴穿着结实的棕色粗麻衣服,和另外一千个赶马车的白发老车夫没两样。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染料 李药师就是李药师,他知道该如何行事,虽然腰间别着蛇形匕首,手里还握着他的手杖,他显然是更想用两条腿走路,而不是骑在一匹马上。 谢铁嘴让马匹停到了路边,等待着那支队伍派过来的几名前锋。湘儿装出一副和善的笑容,她希望白袍众不会征用他们的马车。 “上天保佑你们,将军。”湘儿对那个领头的窄脸男人说,他是白袍众队伍里惟一没有持握骑枪的。她不知道那个人袍服胸前阳光普照图案下面的两个黄金结饰代表着什么阶,但按照湘儿的经验,男人们会接受任何一种奉承。“很高兴看见你们。不久之前,还有一伙强盗要劫掠我们,幸好出现了一场奇迹般的大风,我们险些没能逃脱……” “你们是商人?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从忽罗山城里出来过商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严苛,仿佛所有的欢乐在他没有离开摇篮时就已经先离开他了,深陷在眼眶中的黑眼睛里充满了猜疑。湘儿丝毫不怀疑,他会永远都是这副尊容。“你们要去哪里?带着什么物品?” “我们的货物是染料,将军。”湘儿努力让自己在那道冰冷凝视的目光下继续保持着笑容。那个男人转头去看其它人时,她才感到一阵放松。 谢铁嘴像所有接受雇佣的马车夫一样,百无聊赖地在等着“雇主”接受盘问;李药师没有像以前一样摘下那顶荒谬绝伦的帽子,但至少还是完美地充当着一个受雇的帮手的角色,不至于启人疑窦。 当那名白袍众的目光落在仪景公主身上时,湘儿感觉到姑娘哆嗦了一下,便急忙说道:“是骆驼城染料,全世界最好的染料,我可以在锡城古国卖个好价钱。” 白袍众的首领好像是发了个讯号,另一名白袍众催马走到了马车背后,用匕首割断一根捆帆布的绳子,掀开帆布的一角向里面望去。“是打了忽罗山火印的木桶,副官,火印上写的是‘深红色’。你想我打破一两只看看吗?” 湘儿希望这名白袍众军官能正确理解她脸上焦虑的神情,即使没有去看仪景公主,她也能感觉到,姑娘已经想叫那名士兵住手了。当然,所有真正的商人都不会想让颜料被暴露在空气里。 “将军,如果您愿意告诉我您想打开哪只桶,我会立刻就为您打开它的。”军官对她的奉承和合作态度没有任何反应。“这些桶都是密封好的,您知道,染料不能碰到灰尘和水。如果它们被打破了,我在这里没办法用蜡重新将它们封上。” 整支白袍众的队伍现在正从他们的身边通过,扬起一片灰尘。那支队伍里的马车夫都是一些衣着粗陋的普通人,但士兵全部将腰挺得笔直,钩镰枪被倾斜到完全一致的角度。23sk. 即使汗流满面,浑身尘埃,他们仍然显得锋芒毕露。只有那些马车夫在不断地打量着湘儿和她的同伴。 白袍众军官用一只戴着铁护臂的手扇去面前的浮尘,然后示意进行检查的士兵回到队伍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湘儿。“你们从忽罗山来?” 湘儿点点头,露出一副全面合作、坦诚布公的样子:“是的,将军,忽罗山。” “那里最近怎么样?现在到处都是谣言。” “谣言?将军,我们离开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秩序了。城里充满了难民,乡下则全都是叛军和劫匪,在那里很难做什么生意。” 这是实话,却没有什么内容。“所以这些染料能卖个好价钱。我觉得,锡城古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得到忽罗山供应的染料了。” “我对于难民、贸易和染料没兴趣,商人。”军官刻板地说道,“苏格达努斯仍然坐在王位上吗?” “是的,将军。”很显然的,已经有谣言说有人攻下了忽罗山,推翻了那个国主,这谣言大约已经成真了。 但谣言里那个攻占忽罗山的人会是谁?是那些在反抗苏格达努斯的同时又互相攻杀的造反庄主之一?还是那些自称效忠于转生真龙、却又从不曾见过他的人群? “我们离开的时候,苏格达努斯仍旧是国主,泰斯帕斯仍旧是大阿亚图拉。” 军官的眼睛告诉湘儿,他在怀疑她说谎,“据说那里出现了嘉荣城巫婆。你有没有见过鬼子母,或者是听到过她们的讯息?” “没有,将军。”湘儿立刻就答道,巴蛇戒似乎烫痛了她的皮肤。五十名白袍众就在她身边,这次一场风暴不会有用了,况且虽然她在极力否认,但她现在心中的恐惧确实比愤怒更甚。“我们只是小商人,不敢搅和到这种事里去。”军官点点头。湘儿壮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想转移话题:“请问,将军,我们是不是已经进入了奇肱国?” “边界目前在东边五里的地方,”军官说道,“你们遇到的第一个村子应该是河湾村。遵守律法,你们就不会有事,那里驻扎着一支拜火教众的卫戍军队。”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这支卫戍军队会用全部时间监视湘儿一行人是否违法。 “你们是来移动边界的?”仪景公主突然用冰冷的声音问。湘儿差点就要掐死她。 那双深陷在眼窝中、充满狐疑的眼睛转向了仪景公主。湘儿急匆匆地说:“请原谅她吧,将军大人,我的大妹还是个孩子。她以为自己生下来就应该是一位贵族,而她又总是离不开那些男孩子,所以她的母亲就让我带着她。” 仪景公主忿忿的表情装得很完美,不过也可能她是真的感到气恼。湘儿觉得自己不需要加上那句关于男孩的话,不过这样说应该还是很合适的。 白袍众军官又盯着她们看了许久,然后才说道:“最高领队派我们运送食物进入骆驼城,否则,那些骆驼城人就会骚扰我们的边境,偷走一切他们咬得动的东西。这些该死的混蛋。”说完这一句,他掉转马头向那支队伍的领头处赶去。最后这一句既不是建议,也不算祝福。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低三下四 那名军官一离开,谢铁嘴就赶起了马车。但除了偶尔的咳嗽之外,四个人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那支队伍卷起的尘云彻底离开了他们。 湘儿吞下一点水,润了润喉咙,又将水囊推给仪景公主:“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严厉地问道,“我们并不是在你母亲的王宫里,你母亲也不会因为这句话而赞扬你的!” 仪景公主喝光了皮囊中所有的水,然后才说道:“你是胆小鬼,湘儿。”她故意提高声音,带着嘲笑的语气模仿着:“我很善良,又顺从,将军,我能吻吻你的靴子吗,将军?” “我们的身份是商人,不是微服出访的女王!” “商人也不用低三下四!你很幸运,他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卑躬屈膝是不是因为要隐瞒什么!” “商人也不会对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白袍众趾高气扬!或者你认为我们能用上清之气把他们全都收拾掉?” “为什么你要对他说我离不开男孩子?你不用这样说的,湘儿!” “只要是能让他离开,让我们继续赶路的话,我全都会说!而你————” “你们两个全都闭嘴,”谢铁嘴突然喊道,“不要等到他们回来看到你们要杀死对方的样子!” 湘儿真的从座位上转回身去观望,然后她才发现白袍众已经走到即使她们大喊大叫也不会被听到的地方了。嗯,大约她们刚刚真的是在大喊大叫。仪景公主也和她一起转过了身。 湘儿用力地拉了一下辫子,瞪了谢铁嘴一眼,但仪景公主又依偎到谢铁嘴的臂膀上,嗲声嗲气地嘟囔着:“你是对的,谢铁嘴,很对不住我那样大声说话。”李药师在一旁偷偷看着他们,同时又竭力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但他也有足够的智能,知道把坐骑保持距离,别搅和进这团混战。???.23sk. 湘儿在把辫子连根揪掉之前放开了手,她整了整帽子,端坐在座位上,望着前面赶路的马匹。不管那姑娘刚刚是着了什么魔,至少她现在又恢复了理智。 一根立在路边的高石柱标示了骆驼城和奇肱国的分界,路上除了他们之外再看不到别的马车。 山丘开始变得高了一些,除此之外,这里的风景和边界另一侧并没有差别。到处都是棕褐色的草地和灌木丛,除了松树、羽叶木等常绿树种之外,看不到一片绿叶。 竖着石墙围栏的田地和用茅草盖顶的石砌农舍零星分布在山坡和溪谷两边,但看上去似乎都已经荒弃了。烟囱中没有炊烟升起,田地里没有男人劳作,也看不见一只牛羊。 有时候,会有一两只鸡在路旁的农家院子里来回逡巡,被马车惊得逃向一边,这些鸡显然已经没人养了。无论是否有白袍众的军队驻扎,人们显然因为害怕受到骆驼城盗匪的侵袭,已经逃离了此地。 当河湾村出现在前方一片高地顶上的时候,太阳距离天顶的位置还相当远,这个地方看上去更应该被称为一座小镇,而不止是一个村子。 它有将近一里的方圆,横跨在一条穿过两座山丘的小溪上。镇里只有一半的房子是茅草屋顶,另一半则是石板屋顶。宽阔的街道上也能看见不少行人。 “我们需要购买补给,”湘儿说,“不过要快一些,我们在日落之前还能赶很长的路。” “我们已经很疲惫了,湘儿。”谢铁嘴说,“我们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每天都是从黎明走到黑夜。休息一天,晚一天到嘉荣城也没什么关系的。”谢铁嘴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倦意。他很可能只是想找一家酒馆,耍弄一下他的琵琶和竹笛,让别人请他喝杯酒。 李药师也在马车边上说道:“我也能在地面上活动一下我的两条腿,现在我真搞不清马鞍和马车哪个更不舒服。” “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一家客栈睡一夜,”仪景公主抬头看着谢铁嘴,“我已经在马车下面睡够了,而且我还能在大厅里听你讲故事。” “只有一辆马车的商人和小贩差不了多少,”湘儿没好气地说,“他们付不起这种城镇上客栈的房价。” 湘儿其实不知道这种商人到底有几个钱,而且她自己也渴望着一次舒服的热水澡和干净的床单,但她就是不想看到仪景公主对谢铁嘴那种百依百顺的样子。但直到话已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同意了谢铁嘴和李药师的意见。休息一天不会有事的。去嘉荣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湘儿希望自己一开始就坚持乘船出发。用一艘快船,一艘讨海人的江鲤子,再加上一阵好风,有优秀的雕题寻风手带领,他们只需要现在已经花费时间的三分之一就能到达晋城了。 说到寻风手,现在湘儿和仪景公主也可以运用上清之气操纵船只了。晋城人知道她们是令公鬼的朋友,那些家伙是绝不敢得罪转生真龙的。 那里的贵族们会为他们准备一辆上好的马车,护送他们一路前往嘉荣城。 “找个地方宿营吧!”湘儿不情愿地说。应该坚持要一艘船的,他们现在大约已经在白塔里了。 湘儿必须承认,谢铁嘴和李药师选择了一块良好的宿营地。这里是距离河湾村不到一里的一处朝东的山坡,地上覆盖着一层落叶,周围是一些灌木丛和几株光叶珙桐与矮小枯干的柳树。 它们遮住了马车,让镇里和从路边经过的人无法看到他们。山顶上的一片岩层中,流淌出一条两尺宽的小溪,流到山下时,泥土河床已经有四尺了。 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水。因为树阴的遮蔽,溪水在流出很长一段之后依然清凉宜人,而且溪边还不停地吹着一阵阵凉爽的微风。 那两个男人在马饮好水,并安排好它们在山坡上吃草之后,就掷铜钱决定谁可以牵着那匹羸瘦的阉马去镇里购买补给。 他们现在已经习惯做每件事都要靠掷铜钱决定。 手指灵巧的谢铁嘴每次都能掷出他想要的那一面,所以现在每次都是李药师掷铜钱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竭力掩饰 不过这回还是谢铁嘴赢了,当他解下偷懒鬼背上的马鞍时,湘儿探头到马车的座位下面,用小刀撬起了一块木板。那里放着两只镀金的小箱子,那是泰斯帕斯送给她和仪景公主的珠宝,另外还有几个装满了钱币的皮囊。 为了能看到他们离开,大阿亚图拉表现得非常慷慨。相比较之下,暗格里的其它东西乍看之下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个抛光的乌木小匣,上面没有雕刻任何花纹;一只软皮小兜平放在格子里,看上去像是里面装着一个碟子。 那只箱子里放着她们从玄女派鬼子母那里夺回的两件密炼法器,全部与梦有关,而那个皮兜里……那是她们从忽罗山得到的战利品,魔尊牢狱的七道封印之一。 湘儿急于回白塔的原因除了想知道丹景玉座下一步会让她们去哪里追捕玄女派鬼子母,另一个就是为了这道封印。 湘儿伸手从鼓鼓的钱袋里掏出一些铜钱,并尽量避开那个扁平的皮兜。那道封印留在她这里的时间愈长,她就愈想把它交给丹景玉座,了结这件事。 有时候,当湘儿接近它时,她似乎能感觉到混沌妖皇正在全力攻击这道封印。 湘儿严肃地叮嘱带着满口袋银子的谢铁嘴,一定要找一些水果和绿色蔬菜回来。这两个男人对于食物的认知似乎只限于肉和烙饼。谢铁嘴拉起偷懒鬼的缰绳,向镇里走去。 看到谢铁嘴一瘸一拐的样子,湘儿显出难过的表情。纯熙夫人说那是一处旧伤,现在已经无法医好了,它至今都在溃疡、发炎,而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湘儿离开红河最初只是为了保护村子里被鬼子母拐走的年轻人,她去白塔时也仍然带着能够照顾他们的希望,另外还有让纯熙夫人垮台的野心。 从那时到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大约只是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湘儿想,不,不是我在改变,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是其它所有事情都不同了。 现在,湘儿能做的只剩下了保护她自己。令公鬼有了另一个身份,已经无法再回头;半夏则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自己的道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拦她,哪怕她的前方是万丈深渊;马鸣则学会了用女人、赌博和狂欢作乐塞满自己的脑袋。 让湘儿对自己感到厌恶的是,她甚至发现她有时候会同情纯熙夫人。至少子恒已经回到了家乡,湘儿是从半夏那里听到的这个讯息,半夏则是从令公鬼那里听到的。子恒应该是安全的。 猎捕玄女派是一件好事,而且令人满意,不过它也是件可怕的事,只是湘儿一直都在竭力掩饰这一点。 湘儿是一名成年女子,不是一个需要躲在母亲围裙后面的姑娘。但猎捕玄女派并不是她要继续学习掌控上清之气的原因,虽然她因此而常常想在墙上撞破脑袋,虽然她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并不比谢铁嘴更有能力进行导引真气,但她还是在努力地学着,只因为上清之气所带给她的治疗异能。 身为思尧村的禁魇婆,她曾经因为女事会的成员们都按照她的思路去思考而感到满意。尤其是女事会的成员大多数都年长到足以做她的母亲,比仪景公主大不了几岁的她,曾经是红河流域历史上最年轻的禁魇婆,更喜欢村老会按照她的指点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虽然那都是一些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但最让湘儿感到快乐的,永远都是找到正确的草药调配方法,治愈病患。 而如果能用上清之气进行治疗……她必须掌握它,探索其它方法无法企及的治疗能力,这种欢喜的感觉甚至能让湘儿潸然泪下。 总有一天,她会治好谢铁嘴,看着他跳舞。她湘儿甚至还可以治好令公鬼肋侧的伤。只要炼气士有足够的决心,没有治不好的伤口。 湘儿转回身,发现仪景公主拿着挂在马车下面的水桶汲了一桶水,正跪着清洗她的手和脸。 姑娘在肩膀上围了一条毛巾,以免水溅到衣服上。湘儿也很想这样洗一洗。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享受一下溪水的清凉应该是很令人高兴的事。他们经常只有马车水桶里存的温水,而那些水还要饮用和煮食,用来清洗就太奢侈了。???.23sk. 李药师背靠一只马车的轮子坐着,他那根拇指粗的带节浅色木杖就放在身边。他的头低着,那顶傻帽子摇摇欲坠地扣在他的脑袋上。但湘儿不敢确定他真的会一大早就睡着了,听不到她们说话。有些事情他和谢铁嘴是不知道的,他们最好不要知道这些事。 湘儿坐到仪景公主身边,落叶在她身下发出一阵窸窣的碎裂声。“你觉得忽罗山真的没希望了吗?”仪景公主用一块涂满澡豆泡的手巾缓缓地擦着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湘儿又说道:“我觉得那些白袍众所说的‘鬼子母’,指的是我们。” “也许吧。”仪景公主的声音冷冷的,就像是坐在王座上发出的指示。她的眼睛如同绿色的冰块,而且一直都没有转向湘儿。“大约关于我们的讯息已经和其它传闻搅在了一起,骆驼城很容易就会有一位新的国主,一位新的大阿亚图拉。” 湘儿压抑着自己的火气,不让自己去揪辫子,两只手正用力地握着她的膝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正在与她和解。小心你的舌头。“泰斯帕斯不是很好相处,但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你也不想,对吧?” “一个漂亮的女人,”李药师说,“特别是在穿上骆驼城女侍的衣服时,而且她笑得也很甜。我本以为她————”他看见仪景公主和湘儿瞪着他的样子,立刻就重新把帽子拉到了脸上,又假装睡着了。湘儿和仪景公主相互瞥了一眼,她知道仪景公主的想法和她一样。男人。 “湘儿,无论泰斯帕斯出了什么事,现在她已经和我们无关了。”仪景公主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些,洗脸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希望她会没事,但我现在最希望的是那些玄女派不会跟踪我们。”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愈远愈好 湘儿觉得,李药师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他不知道我们知道的事情。湘儿必须承认,这个想法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如果他知道了弃光魔使已经得到自由,即使有令公鬼那个要照顾她和仪景公主的愚蠢叮嘱,李药师肯定还是会立刻拔脚就逃。 但他还是很有用的,他和谢铁嘴都是。让谢铁嘴跟随她们的是纯熙夫人,那个老男人对这个世界了解很多,完全不像是一名说书先生。 “如果她们跟踪我们,现在肯定已经杀过来了。”这是实话,她们这辆破马车的速度其实并不快。“运气好的话,她们现在大约还不知道我们是谁呢!” 仪景公主点点头,虽然很严肃,但已经不再冰冷了,然后她就开始用清水洗脸。这个姑娘就像红河女人做事那样坚决。“琼霄夫人和她的大多数同党一定已经逃离忽罗山了,大约全都逃了,而我们仍然不知道是谁在向白塔的玄女派鬼子母发布命令。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令公鬼也会这样对我们说的,湘儿。” 尽管努力克制,但湘儿还是瑟缩了一下。的确,她们的名单上记载了十一名玄女派鬼子母的名字,但等她们回去白塔后,每一个与她们交谈的女人几乎都有可能是玄女派的一员。 当然,湘儿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大约都是魔尊的爪牙,但这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过,危险性大约没差多少。 “不止是玄女派,”仪景公主继续说道,“我担心魔————”湘儿急忙按住她的肩膀,朝李药师的方向微微点点头。公主咳嗽了一阵,仿佛她是因为这个才停下来的。然后她说,“还有妈妈,她不会喜欢你的,湘儿,正好相反。” “她离我们还很远。”湘儿很高兴自己的声音能保持稳定。她们并不是在谈论仪景公主的母亲,而是那名被她击败的弃光魔使。从某些角度来说,她衷心地希望燕痴能够离他们远一些,愈远愈好。 “但如果她不是那么远呢?” “她是的。”湘儿坚定地说,但肩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缩紧了。她思想中的一部分还记得在燕痴面前遭受的羞辱,并且迫不及待地想再次找到她、击败她。 但如果燕痴对她进行偷袭该怎么办?如果那名弃光魔使出现的时候,她还没有足够的怒火可以让自己导引真气呢?当然,所有的弃光魔使和玄女派鬼子母都会让她面临这样的问题,但在忽罗山的溃败之后,燕痴肯定对她个人有着深切的恨意。 有一名弃光魔使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很想得到自己的脑袋,湘儿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你是在害怕,她严厉地告诫自己,你不是一名懦夫,你永远都不会是! 但每次燕痴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她的背脊都会感到一阵寒意,就仿佛那个女人正盯着她的后背。 “我觉得,总是要小心强盗的偷袭让我变得很紧张。”仪景公主一边用手巾轻拍着脸颊,一边随意地说,“我在做梦的时候,有时我会觉得有人正在盯着我。” 湘儿愣了一下,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很快地意识到仪景公主说话时特别加重了“梦”这个字。不是所有的梦,只是与夜摩自在天有关的梦,这是另一件男人们不知道的事。 在梦的世界里,湘儿似乎经常能感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这令人非常不舒服,而且她们以前就讨论过这种感觉。 湘儿让自己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嗯,你母亲不在我们的梦里,仪景公主,否则她就会在那里揪我们的耳朵了。” 燕痴大约会一直不停地折磨她们,直到她们乞求死亡;或者是用十三名玄女派鬼子母与十三只黑水将军融合,迫使她们堕入黑暗,将她们与魔尊束缚在一起。大约燕痴甚至自己就能做到……不要傻了,女人!如果她能做到,她一定已经做了。 你击败了她,难道你忘了?湘儿在心底对自己喊道。 “希望真的不是这样。”湘儿的同伴有些沉重地回答。 “我可以洗了吗?”湘儿不耐烦地说。与那个姑娘和解是好事,但她受不了总是谈论燕痴。那名弃光魔使一定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如果她知道她们在哪里,她绝不会让她们平安地走过这么远的路程。 苍天保佑,但愿她真的不知道吧! 仪景公主倒空了桶里的水,又重新打了一桶清水。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只要她记得自己不是在玄都的王宫里,还有她没在谢铁嘴身边犯傻的时候,当然,当谢铁嘴回来时,湘儿自能应付这件事。 湘儿让脸和手享受过清水的润洗之后,就开始设立营地,她让李药师采集枯枝,准备火堆。等到谢铁嘴和背着两只柳条筐的偷懒鬼回来的时候,湘儿和仪景公主的毯子已经铺在了马车下面,两个男人的毯子也铺在了一株二十尺高的柳树下,马车旁边也有了一座很高的柴堆。 在一片清理过落叶的地方,茶壶挂在一堆火灰上面,正在凉着,厚重的陶杯也洗干净了。 李药师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将溪水灌进马车存水的桶里。零星听了一点李药师的话之后,湘儿很高兴他嘟囔的声音不是很大,坐在车辕上的仪景公主则带着难以掩饰的兴趣想要听清楚李药师到底在说些什么。3sk. 她和湘儿都已经绕到马车的另一侧,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谢铁嘴绑好偷懒鬼前腿的绳子之后,轻松地从马背上取下那两只沉重的篮子,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河湾村不像它从远处看上去那么繁荣。”他将一袋小苹果放在地上,另一只袋子里则是一些暗绿色的叶菜,“因为没办法和骆驼城进行贸易,那个小镇正在衰败。” 篮子里剩下的则是一袋袋晒干的烙饼和酿瓜,再加上用胡椒腌过的牛肉和用盐腌过的腊肉,以及一只有蜡封的灰色罐子,湘儿相信那里面一定是浑米酒。这两个男人都抱怨过,他们在晚上抽烟时没有东西润润喉。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我很对不住 “在那里,几乎每走一步都能看见一两名白袍众,那支卫戍军队有大约五十人。他们的军营在河对面可以俯瞰小镇的山顶上,那座军营相当大,但天愚上尊似乎把那里和其它所有地方的白袍众都调到霍山去了。”抚了抚他的长胡子,谢铁嘴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儿,“我看不出他要干什么。” 谢铁嘴显然不喜欢这样,平常他在一个地方只需用几个时辰的时间就能查清楚贵族和商人们的联盟、矛盾和密谋,这些都是那所谓的权术游戏的老节目了。“这里的谣言只是说,天愚上尊正在力图阻止云梦泽和黑齿国之间的战争,或者大约是云梦泽和三江口之间的,但他不该为了这个而大规模聚集士兵。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无论刚才那个军官是怎么说的。那些被送进骆驼城的食物是用奇肱国国主税金购买的,而且奇肱国人也不会因此感到高兴,他们不想缴税去喂饱骆驼城人。” “我不关心仲雍国主和白袍众最高领队的事。”湘儿一边说,一边审视着谢铁嘴带回来的东西。三条腌腊肉!“我们要迅速而谨慎地穿过奇肱国。大约我和仪景公主能有运气多找到一些蔬菜的,你愿意走一走吗,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立刻站起身,整了整灰色的衣裙,又从马车上拿起帽子。“好的,我坐马车也坐得太久了,如果谢铁嘴和李药师能让我骑一下偷懒鬼的话,我就能换换感觉了。”这次她总算没有用那么挑逗的眼神望着老说书先生。 谢铁嘴和李药师交换了个眼神,晋城的捕盗者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但湘儿没让他有机会把铜钱抛起来。“我们自己去就好了,有那么多白袍众维护秩序,我们不可能遇到什么麻烦的。” 湘儿将帽子在头上戴好,系紧帽带,严厉地看了两个男人一眼。“而且,谢铁嘴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也要在车上放好。”两个男人不情愿地缓缓点点头。有时候,他们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她和仪景公主的全天候保护者。天籁小说网 不久之后,湘儿就和仪景公主来到空旷的大道上,她们都走在路边的矮草里,以免扬起灰尘。还没等她平静心神,想好该如何开口时,仪景公主已经说道:“你显然是想和我单独谈谈,湘儿,是关于燕痴吗?” 湘儿眨眨眼,侧目望了一下她的同伴。她知道,仪景公主不是傻瓜,姑娘只是有些行为像个傻瓜而已。 湘儿决心要好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现在的问题已经很棘手了,吵架对她们来说不会有任何帮助。“不是的,仪景公主。”姑娘认为她们应该把燕痴也加进猎捕名单里去,她似乎不知道一名弃光魔使与琼霄夫人和者苍泱有什么差别,“我觉得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对谢铁嘴的态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仪景公主只是望着前方的小镇,但突然出现在她脸颊上的绯红说明了她在撒谎。 “他不仅年纪比你的父亲还要大两倍以上,而且————” “他不是我父亲!”仪景公主喊道,“我父亲是堂堂正正的贵族,雨师城的亲王兼锡城古国的靖虏将军领兵王子!”用力扶正自己的帽子,仪景公主用稍微温和一点的语气说道:“我很对不住,湘儿,我不想那么喊的。” 要有耐心,湘儿提醒自己。“我觉得你爱的是令公鬼。”她让自己的声音继续保持着平静与柔和,这并不容易,“你让我托半夏转交给他的信里肯定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你也亲口告诉了半夏这件事。” 姑娘脸上的绯红更深了:“我确实是爱他,但……他离这里太远了,湘儿,他在荒漠里,被上千个对他惟命是从的枪姬众包围着。我看不到他,也不能和他说话,碰触到他。”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用耳语说出来的。 “你不能就这么认为他会喜欢上某个枪姬众。”湘儿难以置信地说,“他是个男人,但他不是个薄幸的人,而且,如果他对于某个枪姬众意图不轨的话,那名枪姬众一定会用利矛刺穿他,即使他是那个什么黎明之类的。不管怎样,半夏也说了,鬼笑猝正在帮你看着他。” “我知道,但……那时我应该让他确实知道我爱他的。”仪景公主的声音充满了决心,也充满了担忧,“我应该告诉他的。” 湘儿在孔阳之前从没正眼看过一个男人,但她从做禁魇婆的时候就已经学到了很多,通过她的观察,男人都是些慢吞吞不上道的家伙,除非由他们先说出口。 “我觉得,紫苏应该看见过一个幻象,”仪景公主继续说道,“关于我,还有关于令公鬼的幻象。她总是说着要分享他的笑话,但我觉得那不是个笑话,她只是没办法让自己说出实情。” “这太荒谬了。”绝对很荒谬,虽然在晋城的时候,鬼笑猝曾经告诉过她那个糟糕的楼兰习俗……你和纯熙夫人分享孔阳,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耳语。这根本不一样!她用力地对自己说。“你确定紫苏曾经看见过?” “是的,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但我觉得得愈多,我就愈确定。她对这件事开了太多的玩笑,那不可能是别的意思。” 不管紫苏看见了什么,令公鬼不是楼兰。唉,大约像那些智者们所宣称的那样,他的血统属于楼兰,但他是在红河长大的。 湘儿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他去接受那些可怕的楼兰习俗,而且她认为仪景公主一定也不会逆来顺受的。“你是因为这个才————”要说出这句话,她觉得实在是很困难,“————那么和谢铁嘴说笑的?” 仪景公主横了她一眼,殷红色又回到了双颊:“我们之间有上千里的距离,湘儿,难道你以为令公鬼就绝不会去看另一个女人?‘男人就是男人,无论是在王座上还是在猪舍里。’”仪景公主总是有很多家常俚语,那都是她的保姆,一名叫李嬷嬷的女人教给她的。湘儿希望有一天能见见这个有头脑的女人。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伟大的人 “好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只是因为对令公鬼的怀疑就那么打情骂俏。” 湘儿没有再提谢铁嘴的年纪。孔阳的年纪也足以当你的父亲了,那个声音还在低喃着。我爱孔阳,要是我能找到办法让他摆脱纯熙夫人就好了……这不是现在要着急的事情! “谢铁嘴有着许多秘密,仪景公主,记住,是纯熙夫人派他跟着我们的。无论他是谁,他绝对不是一名普通的乡下说书先生。” “他是个伟大的人,”仪景公主低声说,“如果不是为了爱情,他本来可以更伟大的。” 这一回,湘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她转身瞪着姑娘,紧抓住对方的肩膀:“那个男人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打一顿,或……或……或爬上一棵树逃跑了!” “我知道,”仪景公主失落地叹息了一声,“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湘儿用力咬着牙,克制住自己要把仪景公主晃散的冲动。“如果你母亲听到这个,她一定会派李嬷嬷来把你揪回到摇篮里去的!” “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湘儿。”仪景公主的声音非常生硬,现在她脸上的红晕也消退了,“我和我母亲一样,也是个女人了。” 湘儿大步向河湾村走去,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辫子,让她的指节都痛了。 她刚走出几步,仪景公主就追上了她。“我们真的是要去买蔬菜?”她的脸色沉静下来,声音也变轻了。 “你没看到谢铁嘴都带回了什么?”湘儿忿忿地说。 仪景公主轻轻打了个冷颤。“三条腊肉,还有那些可怕的胡椒牛肉!男人能找到的食物难道只有肉?” 湘儿的火气逐渐消退了,她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那个有缺陷的性别————当然是男人————等等琐碎的话题。 当然,湘儿的怒意没有完全消失,但她喜欢仪景公主,很高兴能有这个姑娘做伴。有时候,这个姑娘仿佛真的是半夏的姐妹,就像她们彼此的称呼那样,只要是在她没有那样卖弄风情的时候。 当然,谢铁嘴是可以阻止她这样的,但那个老傻瓜却像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一样娇纵着仪景公主,即使在他不知该喝止她还是该昏倒时也不例外。 湘儿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不是为了令公鬼,只是因为仪景公主不该做出这种事情。那个姑娘就像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热病,湘儿决定一定要治好她。 河湾村的街道由花岗岩石板铺成,上面残留着数个纪元的足迹和马车轮印,镇里的建筑都是用砖石搭成的,但其中有许多店铺和住宅已经空了。有些时候,湘儿可以直接从敞开的门口看到空无一物的室内。 湘儿看见三个铁匠铺,其中两个已经荒废了;第三个铺子里的铁匠只是心不在焉地用油擦拭着他的工具,火炉里看不见半点火星。一家石板屋顶的客栈门前,愁眉苦脸的男人们坐在长凳上,客栈的窗琉璃已经碎了好几块。 另一家客栈旁边的马厩大门半吊在门框上,一辆满是积尘的四轮马车被扔在院子里,一只被丢弃的母鸡在驭手的位子上搭了一个窝。有人在那家客栈里弹着筝,听上去,曲子是“展翅的苍鹭”,但那曲子在这里同样显得非常忧郁。第三家客栈的大门上被交叉钉上了两块厚木板。 人们聚集在街道上,但他们都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似乎都已经被炎热的阳光晒昏了头,呆滞的面孔说明他们根本就无事可做,只是依照习惯来回走动着。 女人们戴着又大又深的无边帽,几乎把面孔全都遮了起来。男人们穿着一直长到膝盖的长衫,有许多人的衣襟和领口、袖口都磨损、撕破了。 街上确实能不断地见到白袍众,只不过没有谢铁嘴说的那么多。每次被身穿白袍和银亮铠甲的人看到的时候,湘儿的呼吸都会停顿一下。 湘儿知道自己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的时间还不够长,容貌并没有变成鬼子母那种看不出年岁的特征。但这些人仍然有可能会杀死她,即使只是怀疑她和白塔有关系————一名嘉荣城巫婆,这在奇肱国是严重的罪行。 白袍众们在人群中穿行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破败的景象,人们尊敬地为他们让出道路。有时候他们会向让路的人点点头,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会僵硬地说一句:“圣火昭昭,圣火耀耀。” 湘儿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拜火教众,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寻找新鲜蔬菜上。等到她和仪景公主走过了小河两岸的所有街道时,太阳已经变成了远方山尖上一个在薄云中燃烧的耀眼金球。 她们的行囊里多了一包炒干蚕豆、一些小萝卜、几颗硬梨,还有一个盛放这些物品的篮子。大约谢铁嘴真的是认真找过了,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里,街边的推车和货仓里应该堆满了夏季收获的农产品,但她们只能看见一堆堆土豆和酿瓜,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放了很长的时间。 想到一路上看见的那些被荒弃的农庄,湘儿不知这些人该用什么来度过这个冬天。她继续向前走。 在一家茅顶裁缝铺的门框上倒挂着一束金雀花,它们开着一些零碎的黄色小花,茎秆完全被白色的缎带扎成一束,末端又悬了一条黄缎带。 这大约是某个女人试图在这个艰难时刻,为了鼓舞人们的精神而做的一点努力,但湘儿相信事实不是这样的。 湘儿在一家招牌上刻着一把割肉刀的空店铺门口停下来,假装寻找一颗掉进鞋里的石子,眼睛却在偷偷望着那家裁缝铺。裁缝铺的门开着,一捆捆五颜六色的布匹立在被分成小格的窗前,但没有人从那里面进出。 “你找不到吗,湘儿?把鞋脱下来吧!” 湘儿猛地抬起头,她差点忘了仪景公主还在她身边。没有人注意她们,也没有人能够听到她们说话,但湘儿仍旧压低了声音,“看那间店门前的金雀花,那是全丹派的暗号,是一名全丹派鬼子母的眼线发出的紧急讯号。”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治疗 湘儿不必叮嘱仪景公主不要去看,姑娘的视线根本没有移向那间店铺。“你确定?”她同样压低了声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确定,绝不会错的,那一小段垂下的黄色缎带还被分成了三根。”湘儿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除非她完全搞错了,否则那一把小花就代表着一个可怕的讯息。 如果湘儿搞错了,她可就成了个傻瓜,那是她非常痛恨的事。 “我在白塔里花了很多时间和全丹派鬼子母们交谈。” 治疗是全丹派的主要任务,她们不是很在意湘儿的草药,因为上清之气要比草药强大得多。 “是一位全丹派鬼子母告诉我的,她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她相信我会选择全丹派。而且,这个暗号已经有将近三百年没有使用过了。仪景公主,每个宗派里只有极少数几名成员才确实地知道宗派眼线的所在,但一束这样挂着的黄花是在告诉每一个全丹派鬼子母,眼线在这里,而且有非常紧急的讯息要发出,即使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我们该如何查清情况?” 湘儿喜欢这样的响应。不是“我们该怎么办?”这个姑娘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 “跟着我。”湘儿说着站起了身,手里紧紧抓住那只篮子。她希望自己还记得夏茉琳告诉她的每一件事,她希望夏茉琳告诉了她每一件事,那名身材丰腴的全丹派鬼子母是个情绪容易激动的人。 这间店里的空间并不大,将墙壁完全遮住的架子上摆放着成匹的云锦和上等毛料、一卷卷滚边和镶边、各种宽度和花纹的缎带与绢丝。作衣架用的假人身上穿着完成和未完成的衣服,有绿色黄麻刺绣舞裙,也有适合在宫廷中穿着的珍珠灰丝袍。 这家店乍看生意显得很是兴旺,但湘儿锐利的目光立刻在一条砀山的花边绢丝高领和另一件长裙腰间的黑色挑花缂丝大青囊结上捕捉到一点灰尘。 店里有两个黑发女人,其中一个是身材瘦削的少女,她正一脸惶急地将一匹浅红色云锦抱在胸前,并偷偷地想用手背去揩鼻子。她的头发在肩头堆成了一片发卷,这是一种奇肱国发式,和另外那个女人的头发相比,这个发型就好像是一蓬乱草了。 另外一个是一名相貌英挺的中年女子,从系在她手腕上的那个大针垫来看,她是这里的裁缝。她的衣服是用上好的绿色毛料做的,良好的裁剪和精细的缝制显示出她高超的技艺,不过衣服上的装饰只有高领口周围的一圈白色小花,这样可以不至于让客人们在这里定做的衣服黯然失色。 当湘儿和仪景公主走进店里时,两个女人都吃惊得张大了嘴,仿佛已经有一年时间没人进来了。 那名裁缝首先恢复了过来,她带着谨慎的矜持打量着她们,然后微微行了个屈膝礼:“请问有何贵干?我是答里呵,欢迎到我的店里来。” “我觉得要一套在胸衣上绣有黄色枸骨的裙装,”湘儿对她说,“但不要荆棘,一定请记住,”她又笑着说了一句,“要是被刺伤了可没办法很快治好的。”她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她的话里必须有“黄”和“治疗”这样的字眼。???.23sk. 现在,如果那束花只是个巧合,湘儿就要找些理由来推掉这套带枸骨的衣服了,还要想办法不让仪景公主把这次尴尬的经历对谢铁嘴和李药师说。 季月夫人那双深色的眼睛盯着湘儿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她转向那个瘦姑娘,把她向店铺后面推去:“璐子,到厨房去为小姐们煮一壶茶,从那个蓝罐子里拿茶叶。真是运气,水已经热了,快去,姑娘,把那个放下,不要笨手笨脚的。快点,快点,记住,那个蓝罐子,我最好的茶。” 季月夫人说完,看着那个姑娘走进了后门,然后才对湘儿说:“我就住在这间铺子后面,门后就有厨房。”她紧张地抚弄着自己的裙子,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环,这代表着巴蛇戒。看来不需要为了推掉那件衣服而找理由了。 湘儿重复了那个手势,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也照做了。“我是湘儿,这是仪景公主,我们看见了你的暗号。” 那个女人显出紧张的样子,仿佛就要飞起来似的。“那个暗号?啊,是啊!当然。” “那么?”湘儿问,“紧急的讯息是什么?” “我们不该在这里谈论这件事……嗯……湘儿小姐。”季月夫人说道,“任何人都有可能走进来。我们先喝一杯好茶,然后我再告诉您,是我最好的茶,我说过了吗?” 湘儿和仪景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湘儿并不认为现在还会有人到这间店铺里来,但如果季月夫人对这个讯息如此慎重,那一定是个惊人的讯息。 “我们去后面吧!”仪景公主说,“没有人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她帝王般的语调让这位裁缝愣了一下。片刻之间,湘儿觉得这应该让裁缝不再紧张了,但这个傻女人立刻又开始喋喋不休。 “茶很快就准备好,水已经热了,我们以前总是能买到骆驼城茶叶。我觉得,那就是我会待在这里的原因。当然,不止是茶叶,还有所有那些贸易,所有那些被马车带来的讯息。她们……你们通常都对爆发的疾疫或者是新出现的疾病感兴趣,但我自己发现这些问题很有趣。我涉猎一点……”她咳嗽了一下,又飞快地说起来,如果她抚平衣服的手再用力一些,大约她就要穿一件带洞的衣服了。“当然,我知道一点关于拜火教众的事,但她们……您……不会对他们很感兴趣的吧!” “去厨房吧,季月夫人。”湘儿在那个女人喘气时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如果女裁缝的讯息让她如此紧张,湘儿就不允许再有时间被耽误了。 店铺的后门被打开,露出璐子有些着急的脸。“准备好了,夫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就是这样了 “这边走,湘儿小姐。”女裁缝一边说着,一边仍然在揉搓着她的裙子,“还有仪景公主小姐。” 她们穿过一道短走廊,然后是一段狭窄的台阶,最后走进一间能看见横梁的、暖意融融的厨房。 这里的火炉上放着一口正在冒蒸汽的大壶,墙边立着几个高大的橱柜,有几只铜锅被挂在门后,从窗户里能看见一个围着高栅栏的小院子。厨房中间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只亮黄色的茶壶、一只绿色的蜂蜜罐、三只不同颜色式样的杯子和一只矮胖的蓝陶罐,罐盖被放在了旁边。 季月夫人一进厨房就急忙拿起了那只蓝罐子,盖上盖,将它和橱柜上另外二十几个形状和颜色各不相同的罐子放在了一起。 “请坐,”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杯子里倒上茶,“请。” 湘儿选了一把横木靠背椅,仪景公主坐到她身边。裁缝将茶杯放在她们面前,然后又跑到一个橱柜那里取来了锡镴的茶匙。 “有什么样的讯息?”等季月夫人坐到她们对面之后,湘儿问道。季月夫人太紧张,甚至连茶杯都拿不起来。湘儿只好先将一点蜂蜜搅进自己的茶杯里,抿了一口,茶水还很烫,但有一种清凉的薄荷香味。热茶可以安定这个女人的神经,如果她能喝下去的话。 “味道很好,”仪景公主拿着茶杯轻声说道,“这是什么茶?” 好姑娘。湘儿心想。 但裁缝的手仍然只是在茶杯旁打着哆嗦。“一种骆驼城茶,是从阴影海岸那里运来的。” 湘儿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茶,安定一下自己的神经。“那个讯息,”她又说道,“你挂上暗号,不是为了请我们来喝茶的,你有什么紧急的讯息?” “啊,是的。”季月夫人舔了舔嘴唇,看着她们两个,缓慢地说道,“那是将近一个月之前送过来的,要求是不惜一切代价让所有经过的鬼子母都知道。” 她又润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欢迎所有姐妹回到白塔,白塔必须是完整而强大的。” 湘儿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季月夫人已经陷入了沉默。这就是那个可怕的讯息? 她看了仪景公主一眼,但姑娘好像是被房中的暖意弄困了,只是靠在椅子里,两眼盯着放在桌面上的手。“就是这样了?”湘儿问。她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打了个哈欠,她一定也是暖和得在想睡了。天籁小说网 那名裁缝只是看着她,眼睛不眨一下。 “我已经说过了。”湘儿开口道,但她的头一下子就重得要压弯了脖子。她这时看见,仪景公主已经趴在桌上,闭起了眼睛,双臂无力地垂在身旁。湘儿带着恐惧的心情盯着手里的茶杯。“你给我们喝了什么?” 湘儿口齿不清地说,那种薄荷香味还在,但她的舌头已经麻木了。“告诉我!”任由茶杯落在桌上,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膝盖却在不停地摇晃。“上天必不容你,那是什么?” 季月夫人退到椅子后面,又连续向后退去,但她刚才的紧张现在已经变成了镇静和满意。 黑暗涌向湘儿,她最后听到的是那名裁缝的声音:“抓住她,璐子!” 仪景公主意识到自己正被抓着肩膀和脚踝抬上楼梯,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除了能看之外,身体其它的部分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她缓慢地眨着眼,觉得脑子里似乎充满了羽毛。 “她醒过来了,夫人!”璐子尖叫着,差点丢下了仪景公主的脚,“她正在看我!” “我告诉过你不要担心。”季月夫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只要喝了幽阳汤,她就无法导引真气,也不能动一下肌肉。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不过这迟早能派得上用场。” 这是真的,仪景公主瘫软在两人中间,像是个漏掉了一半填料的傀儡。她的臀部和一级级台阶磕碰着,但她既不能跑,也不能导引真气。 仪景公主能感觉到真源,但想要拥抱它就如同想要用冻僵的手指从镜面上捡起一根针。惶恐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滴泪水从她的脸颊边滚落了下去。 大约这些女人要把她交给白袍众处决,但她无法相信白袍众会利用女人设下陷阱,等待着鬼子母自己跳进去。那么剩下的就是混沌妖皇的爪牙了,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她们是服侍原属于全丹派的玄女派鬼子母。 除非湘儿能逃出去,否则她一定会落入玄女派的手里;但如果湘儿逃走,她就没办法依靠任何人了。而她现在既不能动,也无法导引真气。 突然间,仪景公主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力尖叫,但却只能发出一串细弱的喵喵声,而压抑住这种冲动更耗光了她剩余的所有力气。 湘儿了解所有关于草药的知识,她总是这样说的。为什么她没能分辨出那是什么茶?不要再这样哀嚎了! 仪景公主脑海里那个微小而坚定的声音像极了李嬷嬷的训斥。一头在围栏下面尖叫的小猪只能吸引狐狸的注意,让它白白浪费掉逃跑的机会。 仪景公主拼命想要拥抱太一,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现在却像她想要碰触阳极之力一样困难。她仍然坚持着一次又一次地努力,这是她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了。 至少季月夫人看上去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她们把仪景公主扔到一张单人床上,这里是一个只有一扇窗户的小房间。 季月夫人一把她扔下,就立刻拖着璐子走出了门,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仪景公主的头从床边落下,她能看见另一张单人床,一只高橱柜和橱柜抽屉上失去光泽的黄铜把手。她还能转动眼睛,但却没办法移动一下头。 只用了一小会儿时间,那两个女人就回来了。她们气喘吁吁地抬着湘儿,把她扔到另一张床上。 湘儿的脸部肌肉松弛,脸颊上闪烁着泪光,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其中也夹杂着恐惧。 仪景公主希望愤怒能在湘儿的心里占上风,在可以导引真气的时候,湘儿比她还要强大。大约湘儿能摆脱她们现在这种惨状,那些泪水一定是因为愤怒才流出来的。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这感觉不太对 季月夫人要那个瘦姑娘留在这里,她自己又跑了出去。这回她拿来一只托盘,并把它放在那个橱柜上。 托盘里放着那只黄色的茶壶、一只杯子、一个漏斗和一个高沙漏。“现在,璐子,你要记住,每当那个沙漏倒空的时候,就给她们各灌两两茶进去。一定不能耽误,记住!” “为什么我们不现在就灌呢,夫人?”那个姑娘扭动着双手,哀鸣着说道,“我觉得要她们睡觉,我不喜欢她们看着我。” “她们如果睡下去,就会像死人一样不会动弹了,姑娘,而我们还要让她们能走路。等到送走她们的时候,我会再处理她们的。她们会因此感到头痛和腹痛,但这些远远不及她们应得到的惩罚。” “但如果她们能导引真气了呢,夫人?如果她们那样做呢?她们正在看着我。” “不要胡说了,丫头。”季月夫人爽快地说道,“如果她们能,她们现在为什么不做?她们就像是麻袋里的小猫一样无助。只要你没出差错,她们就会一直保持现状。现在,照我说的去做,知道吗?我必须去找老陈逆,让他放鸽子出去。然后我还要做一些安排,但我会尽快赶回来。你最好再煮一壶叉根。我会从后门出去,关上店门,大约会有人闲逛进来,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季月夫人离开之后,璐子在两名俘虏面前站了一会儿,仍然在扭动着双手。然后她一回身也跑出了房间。最后,她的喘气声也沿着楼梯逐渐消失了。 仪景公主能看见湘儿的眉间渗出了汗水,她希望那是因为湘儿在努力着,而不是因为闷热的空气。 努力啊,湘儿。她自己也在努力向真源伸展,笨拙地在头晕目眩的脑壳中摸索着,失败,再次努力,再次失败……这感觉不太对,湘儿,努力!努力啊! 除那只沙漏之外,仪景公主看不见其它任何东西。沙子不断地落下,每一粒都代表着她的又一次失败。最后一粒沙落下了,但璐子没有回来。 仪景公主更加拼命地挣扎着,她要碰到真源,她要挪动身体。她左手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好的!又过了一小会儿,仪景公主能将手抬起来了,虽然只抬起一寸就落了回去,但它毕竟是动了。又用了一下力,她能转动头颅。 “努力。”湘儿含混地呢喃,仪景公主只能勉强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湘儿的双手正紧紧地抓住她身下的床单,她好像是正在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甚至连头还抬不起来,但她正在努力。 “好。”仪景公主拼命想说出来,但她的声音听在她的耳朵里更像是一声呻吟。 缓缓的,她把手举到了自己能看见的地方,然后坚持让手停在那里。一阵成功的颤栗涌过全身。害怕我们吧,璐子,在厨房里多留一段时间吧,然后…… 房门打开了,璐子走进来的时候,仪景公主发出一阵挫败的啜泣。她已经几乎要成功了。那个姑娘看了她们一眼,害怕地尖叫一声,立刻就冲向那个高橱柜。 仪景公主想要与她战斗,但璐子没费多大力气就打掉了她伸出的双手,又同样轻易地将漏斗插进了她的嘴里。即使这样,瘦姑娘还是像正在狂奔一样大口喘着气。 又冷又苦的茶汁充满了仪景公主的口腔,她抬头瞪着璐子,脸上露出与那个姑娘一样慌乱的神情。但恐惧产生的决心让璐子一直逼迫仪景公主张开嘴,用漏斗狠命戳着她的喉咙,直到她把茶汁全部咽下去。 当黑暗向仪景公主袭来的时候,她能听见液汁激烈的搅动声从湘儿那里传来。 当仪景公主的眼睛再次睁开时,璐子已经不见了,沙砾再次从琉璃的细眼中漏下。 湘儿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虽然仪景公主说不出那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不,湘儿不会放弃的,这正是她敬佩湘儿的原因之一。湘儿就算上了断头台也不会放弃挣扎的。仪景公主想,我们两人都已经上了断头台! 仪景公主因为自己远比湘儿软弱而感到羞愧,她有一天会成为锡城古国的女王,现在却因恐惧而想要大声嚎叫。她没有这样做,即使是在她的心里也没有这样做,她只是在顽固地尝试挪动自己的肢体,尝试碰触太一,但她真的想哀嚎。 这么软弱,她怎能成为一位女王?再一次,她向真源伸展,再一次,再一次。她在与那些沙粒赛跑,再一次。 又一次琉璃漏斗的上半部分空了,而且璐子也不在。尽管缓慢,但她也到了能够抬起手和头的界限! 虽然它们立刻又落了回去。她能听到湘儿低弱的咕哝声,而她确实能听懂其中一大部分了。 房门再次被撞开,仪景公主抬起头,绝望地盯着门口————随即她张大了嘴巴。谢铁嘴像故事中的英雄那样站在那里。 他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就要昏过去的璐子的脖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仪景公主欢喜地笑了,但她的笑声却像是一只小青蛙在呱呱叫。 谢铁嘴一把将那个瘦姑娘推到房间的角落:“你留在这里,否则我就用这把刀子剥了你的皮!” 他两步就走到仪景公主身边,把她的头发抚到脑后,担忧布满了他满是皱纹的脸颊。“你给她们吃了什么,姑娘?告诉我,否则————” “不是她,”湘儿低声说道,“是另一个,已经走了。帮我起来,我必须要走。” 谢铁嘴离开了仪景公主的身边,仪景公主觉得他似乎非常不想这样做。他又一次威胁地向璐子晃了晃他的匕首,随后那把匕首就消失在了他的袖子里。 瘦姑娘在墙角缩成一团,仿佛永远也不想动一下的样子。谢铁嘴从床上拖起湘儿,帮她站稳,又扶着她在房里走了几步。湘儿仍然只能拖着脚步,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很高兴能知道这个被吓坏的小猫没有陷害你们。”谢铁嘴说,“如果是她干的……”他摇了摇头。毫无疑问,如果湘儿和他说了实情,他会瞧不起她们的。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会抓住她 仪景公主绝不打算告诉他实情。“我发现她慌乱地冲上楼,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在背后跟踪她。让我不太高兴的是,另一个逃走了,李药师没有看住她,这不是件好事。她会带其它人来吗?” 仪景公主翻过身,“应该不会,谢铁嘴。”她的声音也像湘儿一样含混不清,“她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她。” 再过一会儿,她就能坐起来了。她转头看着璐子,那个姑娘几乎要缩到了墙里去。“白袍众……会抓住她……就像抓我们一样。” “李药师?”湘儿问。她瞪着说书先生,脑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晃动,不过说话已经没有困难了。“我告诉过你们,要待在马车那里。” 谢铁嘴生气地吹起胡子:“你要我们安放好买来的东西,这种事用不了两个男人。李药师跟着你们,结果没有一个人回去,我就出发去找他了。” 谢铁嘴又哼了一声。“他知道镇里有很多敌人,但他决定一个人跟着你们,把偷懒鬼拴在马车后面。我把它骑来了,算是运气好,我们正好需要这匹马带你们两个离开这里。” 仪景公主发觉自己差不多可以坐起来了。她一点一点地揪着床单坐起身,但想要站起来的努力几乎又让她躺回床上。她仍然无法碰触太一,脑袋也仍然像是一只柔软的枕头。湘儿开始把身子挺直了些,好抬起自己的脚,但她也还是要靠在谢铁嘴身上。 又过了不久,李药师走进房里。他拿着匕首,同时还推着季月夫人。“她从后面栅栏上的一道门进来,以为我是个小偷,我觉得最好是把她带进来。” 看到房里的人,裁缝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双显得更黑的眼睛几乎凸出眼眶之外。她不停舔着嘴唇,抚弄着裙子,还不时瞥几眼李药师的匕首,似乎是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逃跑。 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关注的焦点还是仪景公主和湘儿,不知该痛哭流涕还是该昏过去。 “把她推到那里去,”湘儿朝着仍然在房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璐子点点头,“再帮一下仪景公主。我从没听说过幽阳汤这种东西,但走路似乎能帮助消除麻痹的效果,走路可以除掉许多~毛病。” 李药师用匕首指了一下那里,季月夫人急忙跑过去,坐到璐子身边,同时她还在不断舔着嘴唇:“我也……不愿意……这样做的,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们要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李药师轻轻扶着仪景公主站起身,又走了几步,来到谢铁嘴和湘儿身边。仪景公主希望扶着她的能是谢铁嘴,李药师扶住她腰的双臂实在太亲密了。 “谁的命令?”湘儿厉声问道,“白塔中谁是你的主子?” 裁缝看上去很害怕,但她坚定地闭上了嘴。 “如果你不说,”湘儿皱起了眉,“我会让李药师对付你,他是晋城的捕盗者,他像白袍众的圣火判官一样知道该如何从犯人嘴里掏出口供。是不是,李药师?” “需要用绳子绑住她,”李药师露出一脸邪笑,让仪景公主差点想从他身边逃开,“还要找些麻布塞住她的嘴,直到她愿意说话,要有热油和盐……”捕盗者的笑声几乎让仪景公主的血液凝固。“她会说的。”季月夫人僵硬地靠在墙上,盯着李药师,眼睛睁大到了极限。在璐子眼里,李药师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八尺高、长着弯角的黑水修罗。 “很好,”等了一会儿,湘儿说,“你应该能在厨房里找到你要的一切,李药师。”仪景公主用惊骇的目光看着湘儿和捕盗者。他们肯定不会是真的要……湘儿不会的! “洵美夫人,”裁缝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她有些结巴地继续说道,“我的报告都是送到洵美夫人那里去的,是在嘉荣城城里一家叫作‘迎客四方’的客栈里。陈逆负责看护为我携带讯息的信鸽,他住在镇子边上。他不知道我的讯息会送给谁,从谁那里接受命令,他也不会想知道这个。他的老婆有癫痫病,而且……”她闭上了嘴,一边哆嗦一边看着李药师。 仪景公主认识洵美夫人,或者至少是在白塔见过她。那是个瘦小、安静的女人,很容易就会被人忘记她在那里;她也是个和蔼的女人,每隔六、七天,她总会抽出一天让孩子们带着他们的宠物去白塔,由她给那些宠物治病。 没人能相信这样的女人会属于玄女派。不过,她们知道的另一名叫作蛇姑的玄女派鬼子母也很喜欢猫,经常会去照顾那些流浪猫。天籁小说网 “洵美夫人。”湘儿狠狠地说,“我觉得要更多的名字,无论是白塔里,还是白塔外的。” “我……不知道了。”季月夫人虚弱地说。 “我们会查清楚的,你成为魔尊的爪牙多久了?你侍奉玄女派多久了?” 璐子愤怒地高喊道:“我们不是魔尊的爪牙!”她瞥了季月夫人一眼,将身体离开她两步,“至少,我不是!圣火昭昭,圣火耀耀!我不是魔道中人!” 另外那名犯人的反应一点也不比璐子弱,如果说她的眼睛刚才只是凸出来,现在简直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黑————你是说,它真的存在?但白塔一直都否认……咦,我问过洵美夫人的,就在她选定我作为全丹派眼线的那天问的,结果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有办法停止哭泣,从床上爬起来。我不是……不是……魔尊的爪牙!绝不是!我侍奉的是全丹派!全丹派!” 仪景公主仍然靠在李药师的臂膀上,她和湘儿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当然,任何魔尊的爪牙都会否认自己的身份,但她们的声音里似乎包含着真实的成分,她们对于这个指控所表示的愤怒几乎完全赶走了她们的恐惧。 从湘儿犹豫的声音中,仪景公主听到了同样的想法。 “如果你们侍奉的是全丹派,”湘儿缓缓地说,“为什么你们要给我们下药?”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有什么理由 “是她。”裁缝朝仪景公主点点头,“一个月之前,我收到了她的肖像,那幅肖像和她抬起下巴、俯视旁人时一模一样。洵美夫人说她大约会用‘仪景公主’这个名字,而且很有可能会自称属于某个贵族家庭。” 随着话一句句说出口,她对于被称为魔尊的爪牙的愤怒显得比刚才更加强烈了。 “大约你是一位全丹派鬼子母,但她不是鬼子母,她只是一名逃走的见习使。洵美夫人说如果她出现,我就要立刻报告,并且报告有谁与她同行。我还要尽力拖延她的行程,甚至是抓她,以及她的同伴。她们怎么会要我抓一名见习使,我不知道,我相信就连洵美夫人也不知道我的幽阳汤!但这就是我接到的命令!她们说我就是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做到,即使那对我来说就是死亡!现在我真的死定了!你就等着丹景玉座来处置你吧,年轻人!她会处置你们所有人的!” “丹景玉座!”仪景公主喊道,“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是她的命令,丹景玉座亲自下达的命令,白塔就是这样说的。据说是丹景玉座亲口说的,除了杀死你之外,我可以使用任何手段。等到丹景玉座抓住你们的时候,你会宁可早点死的!”她用力地点着头,表达狂怒的心情和对自己这番话的满意。 “记住,我们现在不在任何人的手里,”湘儿冷冷地说,“你在我们手里。”但她的眼里有着和仪景公主一样震惊的神色。“这样做有什么理由?” 湘儿的提醒让这名俘虏稍稍冷静下来,她无精打采地靠在璐子身上,现在两个人都得互相倚靠着对方,以免瘫倒在地。“没有,有时候洵美夫人会在命令中写明理由,但这次没有。” “你是要用药把我们一直囚禁在这里,直到有人来接我们?” “我要给你们穿上旧衣服,用马车把你们送走。”那个女人的声音里连最后一点反抗也消失了,“我送出一只鸽子告诉洵美夫人你们在这里,还有我做的一切。公孙拔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我打算给他足够的幽阳汤,让他一直把你们送到嘉荣城,或者是在半路上送给洵美夫人派来接管你们的鬼子母。他会以为你们是病了,只有那种茶能维持你们的生命,直到鬼子母为你们进行治疗。在奇肱国治疗病人的女人必须很小心,如果治愈的人太多,或者治愈效果太明显,就会有人说你是鬼子母,然后你的房子就会被烧毁,或者你会遭遇更大的灾难。公孙拔知道该管住自己的舌头……” 湘儿让谢铁嘴扶着她向两名俘虏走近了一点,她直盯着裁缝:“那个讯息呢?那个真正的讯息呢?你放那个暗号不是为了引诱我们的。” “我已经把那个真正的讯息告诉了你,”裁缝虚弱地说,“那不会有什么害处。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求求……”突然间,她开始啜泣,和她的年轻同伴紧紧抱在一起,她们两个全都大声哭嚎起来:“求求你,不要让他往我们身上撒盐!求求你!不要撒盐!不,求求你!”m.23sk. “把她们绑起来,”湘儿厌恶地说,“我们下楼去说话。”谢铁嘴帮她坐到了旁边的床上,然后飞快地切开另一张床上的床单。 两名俘虏很快就被背靠背地绑了起来,两个人的手都和对方的脚绑在了一起,嘴里也被绑上了床单。当谢铁嘴帮湘儿走出房间的时候,她们仍然在哭泣。 仪景公主希望自己能像同伴那样灵巧地走出去,但她还要依靠李药师的扶持才不会绊倒在台阶上。看到谢铁嘴的手臂环抱着湘儿,她就感觉到一点小小的嫉妒。 你是个愚蠢的小女孩。李嬷嬷的声音严厉地说道。我是个成熟的女人。她用非常坚定的声音说。虽然即使到了今天,她也不敢这样对她的老嬷嬷这样说话。我爱的是令公鬼,但他离这里太远了,而谢铁嘴见多识广,又很聪明,还……但她也觉得这种话实在太像托辞了。 李嬷嬷如果听到这样的话,绝对会大声喷着鼻息,表示不能再容忍她这样的愚蠢了。 “李药师,”她犹豫地问,“你到底打算用盐和热油干什么?”随后她又急忙说:“不要讲得太详细,大致说一下就好了。” 李药师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她们同样不知道,她们会发挥比我更丰富的想象力,这只是一个审问小伎俩。我曾经见过一个强横的男人彻底崩溃,那时我是要去找一篮无花果和一些老鼠。但是,作为审讯者也要小心,为了逃避想象的恐怖刑罚,有些人会承认任何事情,无论是真是假。不过我觉得这两个人说的都是实话。” 仪景公主的看法也和李药师一样,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用无花果和老鼠能干什么?她希望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她不想晚上因为这个而做噩梦。 她们一到厨房门口,湘儿就挣脱谢铁嘴的扶持,蹒跚着走进去,开始在那个放着许多小罐的橱柜上来回翻找。仪景公主坐到一把椅子里。那只蓝色的小罐又被放到了桌上,旁边还有一口绿色的茶壶,但仪景公主竭力不让自己去看它们。 仪景公主还不能导引真气,现在她可以拥抱太一了,但只要她一导引真气,太一就会从她的怀里滑开,但是至少她可以确信,上清之气迟早能回到她体内。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不敢去想那些茶汁最后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样的后果。 “谢铁嘴,”湘儿一边说,一边掀起每只小罐的盖子,逐一往里面望去,“李药师。”她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仍旧头也不抬地说道:“谢谢你们,我开始知道为什么鬼子母需要护法了,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并非所有的鬼子母都有护法。凌日盟鬼子母因为能导引真气的男人所做的一切,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受到了污染。一些其它宗派的鬼子母也不会要护法,大约是因为她们不会离开白塔,大约是她们不愿意找人代替已经死去的护法。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研究草药的是男人 只有鼍龙派鬼子母可以约缚超过一名护法,仪景公主就想成为一名鼍龙派鬼子母,当然不是因为护法,而是因为鼍龙派称呼自己为战宗。相对而言,临月盟则是一心搜寻失落的知识,卿月盟着力于解决世界上各种现实的事务。 鼍龙派姐妹们都在准备着投身于终极之战之中,就像她们在黑水修罗战争中那样英勇奋战,她们的对手将是新的惊怖庄主。 那两个男人彼此对望着,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湘儿的一番呵斥。仪景公主几乎也被这番话吓呆了。湘儿不喜欢犯错,更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她总是能找到理由来责骂别人,这让她在别人眼里一直都是一棵多刺的石南,虽然她总是宣称自己习惯用理性与和蔼的态度说服别人。 “是一位禁魇婆,”湘儿从一个小罐里捏出一撮粉末,嗅了嗅,又用舌尖舔了舔,“不知道这里的人对她有什么别的称呼。” “她们在这里没有名号,”谢铁嘴说,“研习你那种古老技艺的人在奇肱国并不多,这样做太危险了,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只会偶尔为之。” 湘儿从橱柜底层找出一个皮口袋,开始从那些小罐中挑一些放进去。“那这里的人生了病去找谁?男大夫?” “是的。”仪景公主回答。在谢铁嘴面前表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总是让她感到很高兴。“在奇肱国,研究草药的都是男人。” 湘儿轻蔑地皱起眉:“男人怎么可能知道治疗的事?我还宁愿要蹄铁匠给我做一套裙装呢!” 突然间,仪景公主意识到她们一直都还没考虑过季月夫人说过的话。“不去想荆刺,并不代表它扎进你的脚时不会疼。”这是李嬷嬷喜欢说的一句谚语。“湘儿,你认为那个讯息是什么意思?欢迎所有鬼子母返回白塔?这听起来没有任何道理。”这不是她想说的,但至少她正逐渐接近主题。m.23sk. “白塔有它自己的规矩,”谢铁嘴说,“鬼子母所做的事情,自有她们自己的理由,那通常都不是她们公开说出来的理由,或者,她们什么都不会说。”当然,他和李药师知道她们只是见习使。他们都不会完全听从湘儿和仪景公主的吩咐,至少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内心的斗争明显地表现在湘儿的脸上,她不喜欢被别人打断谈话,也不喜欢有人替她答话,湘儿不喜欢的事情可以列出很长一张名单。但她在不久前还感谢过谢铁嘴,这个男人刚刚救过她,让她没有变成一袋被拖来拖去的雪里青,立刻又对他大声呵斥,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数时间里,白塔中都很少有做事有道理的人。”她悻悻然地说。仪景公主怀疑她酸溜溜的语气既是针对白塔,也是针对谢铁嘴。 “你相信她说的吗?”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关于那些丹景玉座要不惜任何手段把我带回去的话。” 湘儿看了仪景公主一眼,又移开了视线,但目光里已经透露出了同情。“我不知道,仪景公主。” “她说的是实话,”李药师转过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又将手杖靠在椅背上,“我审问过许多盗贼和杀人犯,知道什么是实话。她不是太害怕,就是太生气,这两种时候都不可能说谎。” “你们两个————”湘儿沉重地呼吸着,将那个袋子扔到桌上,抱起双臂,仿佛是要强迫那两只手不要去揪自己的辫子,“恐怕李药师是对的,仪景公主。” “但丹景玉座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一开始就是她派我们离开白塔的。” 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相信丹景玉座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真想让她在半个时辰里不能导引真气,到时候看看她是不是还那么蛮横。” 仪景公主不认为这会有什么不同,想起那双充满威严的大眼睛,她怀疑湘儿即使得逞了,也只能赚回一身的青肿。“那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不同的宗派似乎在各地都有眼线,丹景玉座自己也有专属的眼线,在赶回嘉荣城的全程中都会有女人往我们的食物里添东西。” “只要我们的相貌和她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就可以了。”湘儿从橱柜上拿起一个黄色的罐子,将它放在桌上茶壶的旁边。“这是白桂鸡皮粉,它会平缓牙痛,也能让你的头发变得像黑夜一样黑。”仪景公主将一只手放在自己黄褐色的头发上,要染的是她的头发,不是湘儿的,她敢打赌!她恨透了这个主意,但这是个好主意。“在这些裙装前面做些绣工,我们就不再是商人了,而是两位携带仆人旅行的小姐。” “乘着装染料的马车?”李药师问。 湘儿冰冷的目光告诉李药师,刚才那次相救的感激已经到此为止。“在桥另一边的一个院子里放着一辆四轮马车,我觉得它的主人应该愿意卖掉它。如果你能在有人偷走那辆染料马车前回到营地————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们什么,竟然把它就那样扔在那里!如果它还在,你就能从那里拿出一个钱袋……” 陈无宇的四轮马车在车顶上绑了几只箱子,车后拴着一匹带鞍的马,被四匹马拉到答里呵的店铺前面,周围还伴随着几声冷冷的讥笑。 通往骆驼城的商道中断之后,陈无宇就失去了一切,现在他只能靠给寡妇兰娘打零工勉强维生。镇里也没有人见过车上的那两个人,赶车的马车夫是个满脸皱纹的高个儿男子,有着白色的长胡子和一双冰冷、傲慢的眼睛。 坐在马车夫旁边的是一名肤色黝黑、面容坚毅的男仆,他戴着骆驼城式的帽子。车一停,他就敏捷地跳下车,打开了车门。当两名女子拎着包袱从店铺里走出来的时候,讥笑声变成了窃窃的议论声。 其中一名女子穿着绿丝长裙,另外一名穿着朴素的蓝色黄麻裙。她们两个全都用头巾包着头,让人看不见她们的头发。两名女子一出门就跳上了马车。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神秘的小姐 两名拜火教众走了过来,想要询问这些陌生人是谁,但还在那名男仆爬上驭手座位时,马车夫已经挥起他的九节铜鞭子,高喊起了为小姐让路之类的话。 急忙跳向路边的拜火教众还没听清楚小姐的名字,却已经绊倒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马车带着一阵隆隆的声音一路向霍山大道驰去。 路边的人们仍然在窃窃私语着。神秘的小姐,带着她的女仆,在答里呵那里进行了采购,在拜火教众面前扬尘而去。在河湾村最近一段时间里,什么新鲜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可以成为人们许多天谈论的话题。 那两名拜火教众站起身,拍拍灰尘,很为这件事而感到恼火。最后,他们认为报告这样的事会让他们显得非常愚蠢;而且他们的队长不喜欢贵族,如果收到报告,大约会命令他们把那辆马车追回来,那么他们就必须在炎热的天气里赶上很长的一段路,去对付一名不知道属于哪个家族的傲慢年轻贵族。 如果最后没有从那个贵族身上找到什么问题,贵族总是很狡猾的,受到指责的也不会是队长。所以他们只是希望人们的悄声议论不会传播得太广,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想过去审问一下答里呵。 不久之后,公孙拔赶着他的马车驶进了那家店铺的后院。马车的帆布篷下面已经装好了各种长途旅行所需要的物品。在二十三年前的冬天,答里呵的确曾经治好过他一次严重的热病,但他真正欣然答应帮助她的原因。 是因为比起守着一个只会唠叨的老婆和一个泼妇般的岳母,公孙拔宁愿做一次长途旅行,就算要到那个巫婆横行的城市也不要紧。答里呵要他来这里接人,他不知道要接谁,但他希望这次的旅程可以一直到达嘉荣城。 公孙拔在厨房的门上敲了六次,走了进去,然后一直爬上楼梯才看见有人。在店铺的卧室里,答里呵和璐子躺在床上,还穿着衣服就在白天睡着了。不过她们的衣服上全都是皱褶,显得很乱。即使他用力摇了摇她们,她们也没有醒来。 公孙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地上有一条床单,已经被撕成了打结的布条;为什么房间里有两口空茶壶,却只有一个杯子;为什么答里呵的枕头边有一只漏斗。不过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他不知道。 公孙拔回到马车上,思考着该如何处理用答里呵的钱买的那些东西,该如何去对付他的老婆和他老婆的妈。然后他就赶着马车上路了,他要去看看黑齿国,或者去三江口也好。 不论发生过什么事,当衣衫不整的答里呵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进陈逆的房子,放出另一只腿上绑着细骨管的信鸽时,镇上已经恢复寂静。 那只鸽子一直向东北方飞去,箭一般直飙嘉荣城。又思考了一小会儿,答里呵又将自己的报告重新写在一小片薄黄皮纸上,从另一只笼子里抓出一只鸽子,将纸条绑在它的腿上,把它放了出去。这只鸽子立刻就向西方飞去了。 她曾经承诺过,要送过去她所有情报的副本。在这个艰难的时代里,一个女人为了能生存下去只有竭尽全力,而且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就像她传给洵美夫人的那些报告一样。考虑着该如何消除自己嘴里的幽阳汤味,答里呵不会介意这份报告是否会对那个自称湘儿的人带来一点伤害。 像平时一样在自己的园子里锄着地,陈逆并没注意到答里呵做了什么。也像往常一样,答里呵一离开,他就洗干净双手,走进屋里,拿起答里呵写字时垫在下面的另一张黄皮纸。在午后的阳光中,陈逆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很快的,第三只信鸽就朝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 一顶大草帽盖住了丹景玉座的脸,她只是任由成少卿引领着,穿过戎卢的上禄门。 这时,太阳已经开始逐渐接近西方的地平线。这座城市高大的灰色城墙已经有一些破损了,她看见了两个地方的城墙坍塌到比栅栏高不了多少的程度。 紫苏和桑扬骑马跟在她身后,离开难老泉之后的几十天里,她们两个都因为成少卿赶路的步伐而疲惫不堪了。成少卿想要得到控制权,而她们没费多少劲就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是首领了。 实际上,丹景玉座也并不在意由他决定早上何时出发、晚上在何时何地宿营,由他携带钱币,甚至是为他做饭,服侍他吃饭。即便如此,她仍然会对成少卿感到对不住。成少卿完全不知道丹景玉座对他有着什么样的计划。一条挂在钩子上的大鱼,为了引诱一条更大的鱼。丹景玉座残酷地想。 在名义上,戎卢是三江口的首都,畴无余王的所在地,但三江口的庄主们虽然在嘴上说着效忠,却不会缴一分钱的税款给国主,也不会按照罗令公鬼的意愿去做任何事,三江口人民也全都是如此。 三江口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小邦~国,这里的人民不会因为对国主的忠诚而团结在一起,王位也不断地易手。只是因为害怕云梦泽或锡城古国会吞掉他们,他们才不得不维持某种程度上的统一。 在这座城市中纵横竖着许多道石墙,其中大多数都比城墙更糟糕。戎卢在数百年来的时间里一直在无序地发展,不止一次曾因为贵族内战而被瓜分。 这是一座肮脏的城市,有许多宽阔的街道没有铺上石板,所有的街道上甚至还堆满了尘土。戴着高帽的男人和在裙子外面罩着围裙、露出脚踝的女人来回躲避着笨重的马车商队,孩子们则蹲在车辙边玩耍。???.23sk. 与云梦泽和狐仙城、西方的海丹和北方的锡城古国的贸易让戎卢拥有活力。遍布城中的大片空地上紧密排列着一辆辆马车,其中有许多装满了被帆布覆盖的货物,另外一些空马车也在等着重新被装满。 主要的街道上排满了客栈,以及充满马匹的马厩。这些建筑甚至比灰色石头的住宅和店铺还要多,所有建筑全都用蓝色、红色、紫色,或者是绿色的瓦片作顶。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直到我回来 空气中充满了尘埃和嘈杂的声音、铁匠铺的击打声、马车的辚辚声和车夫的咒骂声,以及酒馆里喧狂的笑声。已经滑向地平线的太阳仍然炙烤着戎卢,空气给人的感觉仿佛是这里永远也不会下雨了。 当成少卿终于选中了一家名叫“九马难追”的绿屋顶客栈、转进它后面的马厩场院、跳下马时,丹景玉座也带着感激的心情爬下了马鞍,又有些犹豫地拍了拍这匹长毛母马的鼻子,她很怕卷卷会咬她。 在丹景玉座的印象里,骑在一匹牲口的背上根本没办法旅行。一艘船会在你转舵的时候拐弯,一匹马则会按自己的念头行进。船从不会咬人,卷卷也没咬过她,但卷卷是能咬人的。 不过,最初那可怕而紧绷的几天已经过去了,她确信那时桑扬和紫苏都在背后讥笑她下马后那种蹒跚的步伐。现在骑过一天的马之后,她仍然觉得自己被痛打了一顿,只是她已经能够把这种感觉隐藏起来了。 成少卿开始和马厩里一名身材瘦削、满脸雀斑、上身只穿着一件皮背心的老马夫讨价还价的时候,丹景玉座走到桑扬身边,低声说道:“如果你想练习你的伎俩,接下来半个时辰,就在史林的身上练习吧!” 桑扬怀疑地看了丹景玉座一眼,然后叹了口气,点点头。自从离开难老泉之后,桑扬曾在几个村子里使用过她的微笑和媚眼,但成少卿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迈着那种窈窕婀娜的步子,牵着她脖颈曲线优美的灰马,微笑着向成少卿走去。 丹景玉座不知道桑扬是怎样表现出这些体态的,看上去,就好像她身上的一些骨头已经没有任何硬度了。 丹景玉座走到紫苏身边,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史林和马夫一说完话,就告诉他,你要去屋里找我,然后向前跑,离开史林和花可贞,直到我回来。” 客栈里传来巨大的喧嚣声,听起来足以隐藏一支军队,肯定也足以掩盖住一个女人的缺席。紫苏的眼里露出那种骡子的固执,她张开嘴,毫无疑问是要问为什么。丹景玉座则抢在她之前说道:“按我说的去做,赛桦楠,否则我就让你在给他端盘子之外,再负责为他擦靴子。”那种固执的目光还留在紫苏的眼里,但她还是沉着脸点了点头。 丹景玉座将卷卷的缰绳放进紫苏的手里,匆忙地跑出院子,朝她希望是正确的方向跑去。在这种燥热而充满尘埃的空气中,她不想找遍整座城市。 街道上充满了由六辆、八辆,甚至是十辆重型马车组成的车队,车夫们抽打着九节长鞭,咒骂着马匹和在马车间穿行的人们。衣着粗糙的民众和穿着长衫的车夫混杂在一起,不时调笑着经过他们面前的女人。 女人们穿着彩色的或是有花纹的围裙,将头包在颜色鲜亮的丝巾里,目不斜视地走着,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另一些没有穿围裙的女人,头发松松地垂在肩头,裙摆距离地面足有一尺或更多。对于男人们的戏弄,她们的回答往往更加粗鄙。 当意识到一些男人戏弄的对象是她自己的时候,丹景玉座愣了一下。她并不感到气恼,因为她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他们的空间,她只是还不适应自己的变化。 男人居然会觉得她有吸引力……她看见一家店铺脏污的窗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像————一个戴着草帽的白皙姑娘。她现在很年轻,就她所知,不止是在外表上年轻,而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比紫苏大不了多少。就她在白塔外的一般生活阅历而言,她真的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 这是被遏绝后得到的优势。她对自己说。她曾经见过许多女人,为了能够年轻十五岁或二十岁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大约有些人甚至会认为用遏绝换取青春是个公平的交易。 她发现自己经常会向自己陈述这些优势,仿佛是要让自己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比如,现在她就脱离了三誓的束缚,可以说谎了,而且就连她自己的父亲也无法认出她来。 现在年轻的她和她从前年轻时并不一样,成熟的过程所造成的改变依然存留在她的身上,只是因为年轻而显得柔和了。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看,她认为自己应该是比从前当姑娘时更漂亮了,而她以前得到的恭维通常只是说她英挺,很少有人说她漂亮。 她还不能将现在这张脸与她————与丹景玉座联系在一起,只有她的思想还是原来的,她在一生中积累的知识没有半分缺损。在她的头脑里,她还是她自己。 戎卢的一些客栈和酒馆有着诸如“归园客栈”、“醉生楼”,或者“凝香馆”这样的名字,都挂着花哨、俗气的招牌。另外一些酒馆的名字则根本不该出现在公共场合里,其中算是最含蓄的一块招牌上写着“烟雨春宾悦”,上面还画着一个古铜色皮肤、撅着嘴唇的女人————腰部以上竟然是全裸的! 丹景玉座很想知道桑扬会怎样看待这些招牌,但想到那个女人现在的样子,大约她只会从中学习到一些新鲜的手腕。 最后,在一条和主街一样宽的侧街上,就在一道倒塌的内城墙缺口外,她找到了那家她要找的客栈。粗灰石砌成的三层建筑,覆盖着紫色的瓦片,门旁的招牌上绘着一名身材丰满得夸张的女子,只用自己的头发遮掩着极少的一部分身体,跨~骑着一匹无鞍的马。丹景玉座一看见那个店名,就立刻把它忽略了。 走进店里,大厅里因充满了铜烟锅里飘出的烟气而显出一片幽蓝的色泽。一群群男人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发出粗嘎的笑闹声,不时还要捏一下送酒的女侍,而女侍们只能一边竭力躲避着,一边装出带着苦味的笑容。 在一架扁琴和一支竹笛的伴奏下,一名年轻女子正在这个长形房间一端的一张桌子上边舞边唱,但歌声和乐声几乎完全被男人的喧嚣声淹没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否则就出去 有时候,那名歌者会将裙子高高旋起,露出完全赤裸的双腿。丹景玉座零星听到了几句歌词,让她不禁想用澡豆泡给这个姑娘洗洗嘴。 一个女人怎能一丝不挂地走路?怎么会有女人把这样的情景唱给这么多喝醉的傻瓜听?她从没有走进过这样的地方,现在她决定将这次拜访的时间尽量缩短。 这家店的主人和丹景玉座要找的目标完全符合,一个高大魁梧的女人,穿着一件几乎要冒出火来的红丝裙,满头都是精心打理的、染色的发卷————天然的头发绝不会有这种红色,更不会配上这种黑色的眼睛,被头发包在中间的是凸出的下巴和一张线条坚毅的嘴。在大声向女侍们发出命令的空当中,她会停在某张桌子旁,和她的客人们说一两句笑话,拍拍他们的后背。 丹景玉座朝那个深红色头发的女人走去,挺直了身体,竭力不去注意那些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神。“百齐夫人?”她又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三次,每次都更大声一些,客栈老板才抬起头看着她,“百齐夫人,我觉得要一个唱歌的干活,我能唱————” “你现在就能唱吗?”高大的女人笑着说,“好吧,我有一名歌手,但我还需要另外一名,好让歌手可以休息。让我看看你的腿。” “我能唱‘三尾小鱼之歌’。”丹景玉座大声说。这一定是她要找的那个女人,一座城市里不可能有两个留着那种头发的女人,而且她所在的客栈、她的名字也是完全正确的。天籁小说网 百齐夫人笑得更厉害了,她拍了一下身边一个男人的肩膀,差点把他打下了长凳。“这里没有什么人会点这首歌,对吧,老宋?”一条马车夫的鞭子绕在那个老宋的肩头,他朝客栈老板咧开嘴,露出两排缺口的牙齿。 “我还能唱‘天边正在亮起来’。” 那个女人摇摇头,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仿佛已经笑出了眼泪:“你现在就能唱吗?啊,我相信小伙子们会喜欢的。现在让我看看你的腿吧!你的腿,姑娘,否则就出去!” 丹景玉座犹豫着,但百齐夫人只是盯着她,望向她的男人也愈来愈多了。这只能是那个她要找的人。缓缓的,她将自己的裙子撩起到膝盖的地方,高个儿女子只是不耐烦地打着手势。丹景玉座闭上眼睛,将愈来愈多的裙子握进手里,她感觉裙子每上升一寸,她的脸都要更红一些。 “还不错。”百齐夫人又发出一阵笑声,“嗯,如果你只知道这些歌,你最好能有两条可以让男人摔倒在地上的腿。如果必须隔着这双细棉长袜,我们就没办法确定这一点,对不对,老宋?嗯,跟我来,大约你有一副不错的嗓子,但我在这里可听不出来。过来,姑娘!把你的屁股扭起来!” 丹景玉座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但高大的小姐已经大步向大厅后面走去,背脊挺得如同一根铁棍。丹景玉座放下裙子,追了上去,假装对那些抛向她的哄笑和下流言语充耳不闻。她的脸如同石块一般僵硬,但在她心里,愤怒已经被忧虑重重包覆。 在成为丹景玉座之前,丹景玉座曾经负责运作卿月盟的眼线网络。在那时和那以后,一些人已经变成了她的私人眼线,大约她已不再是丹景玉座,甚至不再是鬼子母,但她仍然知道所有这些密探。 木莲在她接手眼线网络时就已经在为卿月盟服务,她提供的情报总是非常及时。并非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眼线,他们的忠诚度也相差甚多。 在从嘉荣城到这里的路上,她只信任锡城古国四王镇的一名眼线,但那名女线民失踪了。因为有许多情报和谣传都会由马车队带到戎卢,所以她才会找到这里。这里大约还有其它宗派的眼线,这一点一定要牢牢记住。小心驶得万年船,丹景玉座这样提醒自己。 这个女人和她所知的木莲的外形完全一致,肯定也不会有其它客栈有这么下流的名字。但为什么当丹景玉座以另一名卿月盟密探的身份确认自己的时候,她会以那样的形式响应?但她必须冒这个险,紫苏和桑扬的耐心也像成少卿一样正在不断削减。 小心驶得万年船,但有时候胆大也会载得满舱归,最差的情况,丹景玉座也可以用东西砸昏那个女人的头再逃出去。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的身材,还有她那双粗且硬的手臂,丹景玉座希望自己能做得到。 通向厨房的走廊中有另一扇没有装饰的门,门后是个没什么家具的房间,只有一桌一椅,以及一张萨珊国地毯和墙上一面大镜子。让丹景玉座感到惊讶的是,这里竟然有个放着几本书的小架子。 房门被关上之后,大厅里的吵闹声虽然没有被完全隔绝,也减弱了不少。高大的女人转向丹景玉座,将双手叉在她的粗腰上:“那么,现在,你找我觉得干什么?不要给我名字,我不想知道,无论那是不是你的真名。” 丹景玉座的紧张情绪消除了一点,但她仍然像刚才一样生气:“你没有权利那样对待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强迫我————” “我高兴怎样都行,”百齐夫人打断她的话,“而且那是必要的。如果你按照规矩,在客栈关门后或开门前来,我本来可以直接把你带进这里的。但现在,如果你要隐瞒自己的身份,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这个办法更好?如果我把你当成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把你护送到这里,难道你以为那些男人之中不会有人起疑心?我不能让任何人怀疑我。我没有让你代替苏苏到那张桌子上唱两首歌,已经是你的运气了。还有,小心你的态度。” 百齐夫人带着威胁的味道抬起一只大手,“我的孩子比你还大,而且都结了婚,但我去看她们的时候,她们也都要小心自己的言谈举止。你冒犯我一下试试看,那时你就会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外面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叫喊,即使他们听到了,也不会来管闲事。”猛地点了一下头,仿佛是已经确认了丹景玉座的态度。百齐再次将双手叉在腰上:“现在,你想干什么?”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管住自己的脾气 在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丹景玉座不止一次想开口,但百齐滔滔不绝的呵斥完全压住了丹景玉座的气势。这完全不是她所习惯的方式,一直等到百齐夫人闭上嘴,她还在愤怒中打着哆嗦,双手紧紧抓住裙摆,指节都泛白了。 丹景玉座严厉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只是另一名密探,她严苛地提醒自己,不再是丹景玉座了,只是另一名密探。另外,她怀疑那个女人真的会把威胁付诸实施,这对她来说还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要警戒一些人,只因他们比她更高大、更强壮。 “我得到一个讯息,要传给我们正在侍奉的人,她们集结在某处。”她希望百齐夫人将她声音中的紧张当成是被吓到的表现。如果百齐以为她已经被吓坏了,那这个女人会更加有用。“她们并不在我被告知可以找到她们的地方,我只能希望你知道一些可以帮我找到她们的信息。” 将双臂交叠在一对巨大的前胸下面,百齐夫人审视着对面的姑娘:“知道该管住自己的脾气,嗯?很好,白塔里发生了什么?不要否认你是从那里来的,傲慢的小婊~子。我得到了和你的讯息大致相同的信使公文,而且你的傲慢也绝不是乡下姑娘所拥有的。” 丹景玉座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道:“丹景玉座已经被遏绝。”她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对此她感到很骄傲。“厉业魔母现在是新的丹景玉座。”她还是忍不住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百齐夫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嗯,这解释了我得到的一些命令,大约是其中一些。她们遏绝了她?我以为她永远都会是丹景玉座。我曾经远远地见过她一次,是在一两年前的玄都,她看上去就像是能把全套马具像早餐炊饼一样嚼烂。” 那些不自然的猩红色发卷随着百齐夫人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好吧,发生过的就是发生了,宗派之间已经分裂了,对不对?于是就有了这些事,我的命令,还有那只老秃鹫被遏绝,白塔破碎,卿月盟都逃光了。” 丹景玉座狠狠地咬着牙,她竭力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效忠的是卿月盟,而不是她个人,但这么做的效果并不理想。老秃鹫?她老得足以做我的妈了。如果她真的是我妈,我一定要把自己溺死。费了一番努力,丹景玉座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恭顺:“我得到的讯息很重要,我必须尽快完成任务,你能帮我吗?” “重要?嗯,我对此存疑。问题是,我能告诉你一些事情,但你必须自己从里面找出有用的信息,你想听吗?”看样子,那个女人不会让她少花任何一分力气。 “是的,请说吧!” “秋玄,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我被告知,要将这个名字告诉所有出现在这里、并且表现得不知何去何从的卿月盟鬼子母。你应该不是那种鬼子母,但你像鬼子母一样高傲,所以我告诉你了。秋玄,自己去理解这个情报吧!” 丹景玉座强自压抑住兴奋尖叫的冲动,让自己的脸上显出沮丧的表情:“我也从没听说过她,我只能继续去找了。” “如果你找到她们,就告诉鬼子母子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依然是忠诚的。我已经为卿月盟干活了那么长时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会告诉她的。”丹景玉座说,她还不知道子苓就是代替她掌管着卿月盟眼线的人。无论丹景玉座来自哪个宗派,她都既属于所有宗派,也不属于任何宗派。“我觉得你需要一些理由好拒绝雇佣我,我真的不能唱歌,这样应该就行了。” “你以为歌喉在这里真的很重要啊!”大个子女人拧起一侧的眉毛,露出一个丹景玉座不喜欢的笑容,“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小婊~子,我也要给你一点忠告,如果你不能让自己的姿态低一些,鬼子母就会把你一直踩到地底下。我很惊讶你还没有过这种经历,现在,走吧,滚出这里。” 可恨的女人,丹景玉座在心里咆哮着,如果能有办法,我会让她一直苦修,直到她的眼睛从眼眶里蹦出来。这个女人认为她应该得到更多的尊敬,不是吗? “感谢你的帮助,”丹景玉座一边冷冷地说着,一边行了个在任何宫廷中都堪称完美的屈膝礼,“你真是太好心了。” 丹景玉座重新走进这家客栈的大厅,百齐夫人跟在她身后,用带着笑意的喊声打断了大厅的喧闹:“一个害羞的小丫头!腿很白,也细得足以让你们流口水。但我告诉她该让你们看到些什么的时候,她哭得像是个婴儿,就那么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那对屁股真的很圆,包君满意,而且她……!” 丹景玉座在潮水般的笑声中踉跄了一下,那个女人的声音丝毫没有受到各种噪音的影响,仍然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丹景玉座又向前走了几步,脸已经红得像棵甜菜根。终于,她拔腿就向外面逃去。 在大街上,丹景玉座停下脚步,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恢复平稳。那个可怕的老泼妇!我应该……她应该做什么并没有关系,那个恶心的女人已经告诉她需要的情报。秋玄,根本就不是什么女人,只有卿月盟知道,甚至有些卿月盟也知道得并不确切。23sk. 独狐陈————二仙夫人的出生地,那是在习雯之后成为丹景玉座的卿月盟鬼子母,是她在习雯带来的毁灭中拯救了白塔。独狐陈,除了奇肱国之外,最不可能有鬼子母的地方。 两名穿着雪白罩袍和银亮盔甲的人正骑马沿着大街向她走来,一路上她不情愿地躲避着那些大车。拜火教众,这些日子里,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他们的影子。 丹景玉座低下头,走向一家蓝绿色屋顶的客栈墙边,从帽檐下面小心地看着这些白袍众。他们瞥了她一眼,随后便冷着脸走过去了,锥形头盔光彩熠熠。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世界真是不公平 丹景玉座恼怒地咬着嘴唇。她这种畏缩的样子大约已经被他们注意到了,而如果他们看见她的脸?当然,什么都不会发生。 白袍众大约会试图杀死一名落单的鬼子母,但她已经不再有鬼子母的面孔了,他们只会发觉她在躲着他们。如果不是木莲弄得她心神不宁,她本来不会犯这个愚蠢的错误。 丹景玉座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即使百齐之类的小人物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脚步也不会有半分动摇;而且那时这种肥壮的卖鱼妇根本就不敢对她说一个字。 如果那个泼妇不喜欢我的态度,我就要……现在丹景玉座得在百齐夫人打得她没办法再坐上马鞍前,办好自己的事。有时候,让自己知道国主和女王们要在自己座前低头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 丹景玉座大步沿着街道走过去,眼里的怒火让一些马车夫在这个单身漂亮姑娘面前不由得闭上了嘴巴,不过还是有一些人会对她肆无忌惮地大声开着玩笑。m.23sk. “九马难追”拥挤的大厅里,紫苏坐在一张靠墙的凳子上,看着一张周围站满男人的桌子。其中一些人的肩上绕着车夫的鞭子,另一些人带着剑,表明他们是商人的保镖。 桌子边上肩并肩地坐着六个人,紫苏只能认出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是成少卿和桑扬。成少卿不高兴地皱起眉,其它男人却都在欢快地和桑扬调笑。 空气里充满了烟草的气味,震耳的吵嚷声几乎淹没了竹笛、手鼓,和一名在石砌铜炉子旁桌子上跳舞的姑娘的歌唱声。那个姑娘唱的是一个女人让六个男人相信,他们都是她生命中惟一的男人。紫苏很为这首歌感到害羞,但又不得不承认它让她感觉很有趣。那名歌手不时会带着嫉妒的眼神瞪一眼那张被男人围起来的桌子,目标应该是男人群中的桑扬。 那名身形修长的白水江城女人在走进客栈时就已经牵住了成少卿的鼻子。她一路烟视媚行,又让许多男人像看见蜂蜜的苍蝇一样扑了过来,现在大厅里很有些要发生骚乱的味道。 成少卿和商人的保镖都已经将手放在了剑柄上,有些人甚至已经抽出了匕首。矮胖的客栈老板和两名肌肉结实的壮汉拿着棒子,急匆匆地向这边挤了过来。而桑扬一边在到处点火,一边也在不停地熄火,手段同样是一个微笑,几句好话,还有在脸颊上的轻轻一拍。 就连那个客栈老板也晕了一会儿,像傻瓜一样朝桑扬笑着,直到其它桌边的客人把他叫走。技艺精湛到这种程度,桑扬还认为自己仍需要练习,这世界真是不公平。 桑扬想,如果我能对一个特别的男人这样表现自己,我就心满意足了。大约桑扬能教我————苍天啊,我在想什么?紫苏一直都只属于自己,她不在意别人是否会接受她,现在她却在考虑要为一个男人而改变自己。 像现在这样必须用裙子遮蔽自己的身体,而不能像往常那样穿上裤装,这对她来说已经非常糟糕了。他会喜欢你穿上低领裙装的,你应该比桑扬暴露的还要多,而且桑扬————不要再想了! “我们必须往南走。”丹景玉座在紫苏身边说。紫苏吓了一跳,她并没有看见丹景玉座走进来。“立刻出发。”从丹景玉座碧色眼睛的光芒中,明知道对方发现了重要消息,而她是否会告诉别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大多数时候,这个女人似乎仍然认为她是丹景玉座。 “在日落之前,我们没办法在戎卢城外找到另一家客栈的,”明说,“我们可以先在这里过一夜。”能睡在床上,而不是树篱底下或干草堆上,即使只能与桑扬和丹景玉座同住一个房间,紫苏也会感到很高兴。成少卿愿意让她们三个各住一个房间,但丹景玉座总是紧紧地看着他们的钱币。 丹景玉座向四周看了一圈,大厅里的人如果没有看着桑扬,就是在听那名歌手唱歌。“这不可能,我……我觉得大约会有白袍众来查问我。” 紫苏压低了声音:“史林不会喜欢这样的。” “那就不要告诉他,”丹景玉座望着桑扬身边的人群,摇了摇头,“告诉花可贞我们必须离开,他会跟来的。我们只要希望剩下的那些人不会这么做就好了。” 紫苏挖苦地笑了笑。丹景玉座大约会说,她不在意成少卿————史林得到了控制权并对她的一切要求都不予理睬,但她还是决心要再度把成少卿拴到自己的脚后跟上。 “九马难追到底是什么意思?”紫苏一边问,一边站起了身。她曾经刻意走到前门去看过,希望能看看招牌上画了什么,但那招牌上只有一个店名。“我见过八匹马拉车,也见过十匹马拉车,却从没有见过九匹马的。” “在这座城镇里,”丹景玉座有些拘谨地说,“最好不要问这种问题。”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两朵红云,让紫苏感觉她一定知道答案。“快去找他们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要让其它人听到你的话。” 紫苏轻轻哼了一声,在那个满脸笑意的桑扬身边,没有男人能看到她的存在。她希望自己知道丹景玉座是怎样被白袍众注意的,这是她们现在最害怕的事,而且丹景玉座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她还希望自己知道该如何让令公鬼用这些男人看着桑扬的方式看她。如果他们要整夜骑马赶路————紫苏怀疑他们真的要这么做————大约桑扬会愿意教她一点窍门。 一阵挟带着戎卢街上尘土的旋风卷走了孙希龄的挑花缂丝帽子,将它吹落在一辆运货马车下面。镶铁边的轮子将那顶帽子辗进坚硬的干土路面,让它完全变成了一堆垃圾。 孙希龄看了它一眼,就继续向前走去。反正那顶帽子已经沾满旅途风尘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孙希龄的云锦长衫也在到达三江口之前就从灰色变成了棕褐色,光是掸一掸已经不可能让它变干净了。应该穿一件朴素点的衣服出来,这是长途旅行,不是去参加一场舞会。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彻夜饮狂 在行驶的马车之间来回穿行,孙希龄丝毫也不在意背后那些车夫的咒骂,任何正经的小校都能在睡觉时骂得比他们更好。他一直走进一家名叫“车马闲居”的红瓦顶客栈,客栈招牌上的绘画精确地表现了它的名字。 这里的大厅和孙希龄在戎卢看见的所有客栈大厅没什么差别。马车夫和保镖们团团聚在一起,夹杂在他们中间的还有马夫、蹄铁匠、劳工和其它各种男人。所有人都在用最大的音量说话嬉笑,把嘴张到最大往里面灌酒,一只手抓着酒杯,一只手去摸女侍。 其它城市里的酒馆大致也是这种样子,只是没有这里这么狂野。一名体态丰满的年轻女子穿着几乎要滑落下来的宽松中衣,正在房间一边的一张桌子上边唱边舞,给她伴奏的是两支竹笛和一架十二根弦的筝。 孙希龄对音乐不感兴趣,但他听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在他见过的所有军营里都会大受欢迎,但话说回来,无论她唱的是什么,只要穿着那件中衣,她随便咕哝几句就能得到一个男人。 荣振和葛棠衡已经到了,尽管荣振近乎光秃的头上还缠着绷带,但他的体形已经为他们两个占据了一整张桌子。他们也在听那个姑娘唱歌,或者,他们只是在盯着她的身体。 孙希龄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朝通向马厩院子的侧门点点头。在那个马厩里,一名脸色阴沉的斜眼马夫向他们要了三个银锞子,才把他们的坐骑交给他们。一年多以前,孙希龄能用这个价钱买一匹好马,但西方和雨师城的灾祸已经对现在的贸易造成巨大的伤害。 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城门,走上一条通向北方江衢河的蜿蜒小路。这时,葛棠衡说道:“她们昨天到过这里,大人。” 孙希龄自己也早已打听到了这一点,三个显然是外地来的漂亮姑娘不可能穿过戎卢这样的城市却没有被注意到,毕竟这里有许多男人。 “她们和一个魁梧的男人,”葛棠衡继续说着,“听起来应该是那个和她们一起烧掉刑景泽谷仓的史林。反正不管他是谁,他们在九马难追待了一会儿,只是喝了几杯酒就离开了。有个小伙子告诉我,那个白水江城姑娘几乎用媚眼在那里挑起了一场暴~乱,但又用同样的方法把它平息了。真不让人活,我真想见识一下白水江城女人。” “有没有打听到他们走了哪条路,棠衡?”孙希龄耐心地问,他没能挖出这个情报。 “唔,没有,大人,但我听说有许多白袍众经过这里,他们全都向西去了。您觉得是不是老天愚上尊在策划什么?大约是在黑齿国?” “这不再是我们的事情了,棠衡。”孙希龄知道自己这句话里含着火气,但葛棠衡是他的老部下,许多事情都不会和他计较。 “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大人。”荣振说,“西边,在乐央川大道上,而且据我所知,他们赶路赶得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困窘,“大人,我找到了两名保镖,他们原先都是女王卫兵,我跟他们喝了一杯。当时他们正在一个叫‘彻夜饮狂’的客栈里喝酒,那个叫小莱的姑娘进去要找一份唱歌的干活。她没有得到那份干活,因为她不想像这里其它歌手那样把大腿露出来,这当然无可厚非,那之后她就离开了。从棠衡告诉我的情况判断,就是在那件事之后,他们便立刻向西出发了。我不喜欢这样,大人,她不是那种想要在那样的地方找干活的姑娘。我觉得,她应该正在竭力摆脱那个叫史林的家伙。” 奇怪的是,尽管头上的血肿还没消去,但荣振却对这三个姑娘毫无敌意。自从离开庄园之后,他就不止一次说过,那些姑娘一定遇到了某种困境,需要援救。 孙希龄怀疑,如果那三个姑娘真的被抓回到他的庄园里,荣振立刻就会把她们带走,让自己的孩子们唤她们作干妈。 葛棠衡并没有荣振那样的感觉。“我说吧,”他低声咆哮道,“或者大约是黑齿国、奇肱国,我们要效忠魔尊才能把她们抓回来,真不值得为了一个谷仓和几头牛惹上这样的麻烦。” 孙希龄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已经追踪那个姑娘到了这里,三江口对锡城古国人来说是个糟糕的地方,两国之间在这许多年里有过太多的边境冲突,只有傻瓜愿意为了一个背誓者而追到这里来。那么,跟着她跨越半个世界,又算是傻到哪里去? “我和那两个小伙子还聊了些别的。”荣振有些踌躇地说,“大人,看样子有许多您的老部下都被遣散了。”孙希龄的沉默让他的胆子大了些,于是他继续说道:“军队里进了许多新人,他们说军队里每遣散一个旧人,至少就会加入四五个新人。而且,更有问题的是,有些自称为白狻猊的人只听从穆成桂的命令,” 荣振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他们很多并不属于女王卫兵,他们不是从兵户中征来的。穆成桂在军队中加入的这些人已经是女王卫兵的十倍,他们全都发誓向锡城古国王位效忠,而不是向女王效忠。” “这也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事了。”孙希龄只说了这么一句。葛棠衡将舌头塞进了脸侧的颊囊里。如果有什么事他不想说,或者是他不确定有没有必要说,他就会这样。“怎么了,葛棠衡?说吧!” 这名满脸皱纹的老部下困惑地盯着孙希龄,葛棠衡从来都搞不清孙希龄怎么会知道他有话没说出来。“嗯,大人,有些人告诉我,昨晚那些白袍众问了他们一些问题。白袍众问的好像是那个叫小莱的姑娘,他们想知道她是谁,要去哪里,就是这类的盘问。我听说,当得知小莱已经走了时,他们立刻对她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如果他们真的去追她,大约在我们找到她之前,她就要被吊死了。他们大约不会费力去审问她是不是真正的魔尊的爪牙,或者有没有犯下什么罪。”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只要跟着你 孙希龄皱起眉头。心想,白袍众?拜火教众为什么想抓小莱?他不相信小莱会是魔尊的爪牙。但话说回来,他也见过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一个在街巷中向孩子们灌输魔尊荣光的魔尊的爪牙,他称呼混沌妖皇为至尊暗主,在三年的时间里至少杀死了九名他怀疑可能举发他的儿童,最后,他被吊死在玄都。 不,那个姑娘不是魔尊的爪牙,我可以用我的命打赌。白袍众会怀疑每一个人,如果他们相信她是为了躲避他们才逃到戎卢…… 孙希龄踢了一下旅者,让它慢跑起来。这匹大鼻子的枣红阉马样子并不漂亮,但耐力很强,也很勇敢。另外两个人立刻跟上了他,察觉到主子的心情,他们现在全都闭紧了嘴巴。 在距离戎卢大约两里的地方,孙希龄改变方向,走进一片茂密的榕树和羽叶木林。他其它部下在这里找到一片被树枝遮蔽的空地,设立了一个临时营地。 孙希龄走进营地的时候,看见了几小堆无烟的营火,他们现在随时都要找机会煮些茶。有些人在打盹,睡觉是另外一件老兵从不会错过的事。 看到长官回来,没有睡着的人立刻踢醒了那些还在打鼾的,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孙希龄。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孙希龄只是坐在马鞍上,看着这些人。 孙希龄的视野里全都是灰发、秃头、岁月沧桑的皱纹。这些人仍然强壮,忠于职守,但即便这样……只是因为想知道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背弃誓言,就带着他们冒险进入三江口,他真是个傻瓜。天籁小说网 大约白袍众现在正把他们当成目标,而且他也不知道在回家之前,他们还要走多久。如果孙希龄现在回头,他们也要再赶一个多月的路才能看见难老泉。如果他继续前进,他们有可能要一直追到葬月之海岸边。他应该带着这些人还有他自己平安回家,这是他的责任。他没必要命令这些人去和白袍众争夺那些姑娘,他可以把小莱留给白袍众们去处理。 “我们要向西方前进。”孙希龄高声说道,营地中立刻响起一片茶水泼在火上的嘶嘶声,和将壶罐绑在马鞍上的碰撞声。“我们还要快速行军,我要在黑齿国追上她们。如果不行的话,我还不清楚她们要继续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我们在完成任务之前,甚至有可能会经过乐央川、霍山,或者是狐仙城。” 孙希龄用力地假笑了一声:“如果我们到了狐仙城,你们就能看出你们有多么勇猛了。那个地方酒馆里的女侍会剥了云梦泽人的皮当大餐,把白袍众踩在脚底下当垫脚布。” 他的部下们都大声笑了起来,仿佛这确实是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只要跟着你,我们就不会担心,大人。”老伯修一边嘎嘎笑着,一边把他的锡杯子塞进鞍袋里,他的脸已经像核桃皮一样满是皱纹了。“嘿,我听说您曾经和丹景玉座本人吵过一架,还————” 聃伯踢了他的踝骨一脚,老伯修转过身,朝那个比他年轻的灰发家伙挥了挥拳头。“你要干什么,聃伯?你想被打破头吗?你……什么?”聃伯和其它几个人意味深长的目光让他缩了回去。“哎哟,哎哟,对了。”他转头去检查坐骑的肚带,没有人再笑了。 孙希龄强迫自己的面孔松弛下来,现在,他应该把过去的事情留在过去了。只是因为曾经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虽然他觉得并不止这些,只是因为后来那个女人变得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他不应该只是因为这些就禁止别人提起她。 只是因为她从玄都放逐了他,带给他死亡一样的痛苦,而他的罪过就是给了她那些他发誓必须给出的谏言……那个突然出现的穆成桂会不会送给她一场灾难?玄都,那已经不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她告诉过孙希龄,他的名字将不会在宫廷中被人提起,只是因为曾经为她服务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躲过了叛国罪应有的斩首刑罚。那时她的声音淡漠、清冷,像冰一样平滑。叛国罪!他要振作起精神来,这会是一场长时间的追逐。 用膝盖勾住鞍尾,他掏出铜烟锅和烟袋,在烟锅里塞满了烟草。那只烟锅上雕刻着一头狂野的公牛,在颈子上挂着一圈锡城古国的优婆罗花环,这是孙希龄家族沿用了一千年的族徽,代表为了女王而有的力量与勇气。他需要一支新铜烟锅,这支已经旧了。 “你听说的和事实并不太一样,我不是潇洒地全身而退。”孙希龄俯下身,一名部下正在将一根带着一点残火的细枝举到他身前。他将烟锅贴近细枝,吸了几口,然后叼着点燃的铜烟锅直起身。“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丹景玉座对各国进行了一次巡游,雨师城、晋城、云梦泽,最后从锡城古国的玄都返回嘉荣城。那时,我们和三江口的边境庄主们发生了一些摩擦————就像平时一样。” 笑声在人群中播散开来,这些人全都在不同的时候在三江口边境服过役。 “我派出一些女王卫兵,让那些三江口人知道在边界这一侧的羊群和牛群应该属于谁。我从没想到丹景玉座会对这种事产生兴趣。” 孙希龄一定已经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收拾行装的干活仍然在进行,只不过速度已经慢了许多。 “金灵圣母和厉业魔母为此和银蟾女王————”他又说出了她的名字,虽然他做得很不聪明,“进行了密谈,当她们从密室中出来的时候,银蟾女王已经处在爆发边缘,闪电几乎正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但她又有些像是一个正在偷蜂蜜点心却被母亲抓到的十岁小姑娘。她是个强硬的女人,但处在厉业魔母和丹景玉座之间……” 孙希龄摇了摇头,他的部下发出更大的笑声。受到鬼子母的注意,他们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羡慕那些贵族和统治者。 “她命令我立刻从三江口边境撤走所有军队,我要求单独和她商讨这个问题,但这时金灵圣母却跳到我面前。”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焦头烂额 孙希龄:“在半个宫廷的人面前,她不住地上下打量我,仿佛我只是个新入伍的小毛孩。她说,如果我不能依照吩咐去做,她就要把我剁成鱼饵。” 当时他不得不请求丹景玉座的原谅————在所有人的面前,这也是为了要维护他曾经立下的誓言————他当然不需要刻意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个。不过,一直到那件事情真正落幕,他都无法确定丹景玉座到底是不是真的打算让银蟾女王砍掉他的头,或者干脆她自己动手。 “她一定是要抓一条非常大的鱼。”有人笑着说,其它人也为这个笑话而纷纷大笑了起来。 “最后的结果是,”孙希龄继续说道,“我被搞得焦头烂额,女王卫兵也从边境上撤了回来。所以如果你们奢望我在狐仙城保护你们的话,那就记住,我认为那些女侍会把丹景玉座和我们一起挂在屋外风干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哄笑。 “您后来有没有查出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大人?”荣振问道。 孙希龄摇了摇头:“我觉得,那是鬼子母的事情了,她们不会告诉像你和我这样的人她们要干什么的。”这句话同样得到了几个笑声。 部下们以他们不应有的敏捷跳上了马。他们之中还是有人比我年轻的,孙希龄有些讽刺地想。像他这样的年纪,实在不应该去追逐一双年轻到足以当他的孩子,甚至是孙女的漂亮眼睛。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背弃誓言,他坚定地对自己说,仅此而已。 抬起手,孙希龄发出了前进的讯号,队伍立刻向西方奔去,只在身后留下了一路扬尘。他们要拼命赶路才能追上他的目标,但他一定会追上那些人,无论是要追到狐仙城,还是末日深渊。 仪景公主紧紧抓住皮革面的门把,努力想在摇晃的马车上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同时尽量不去看对面湘儿那悻悻然的脸色。虽然不时会有尘土飘进来,但车窗的帘子还是全都被卷了起来,至少空气的流动可以带走一些下午的热气。 草木丛生的山丘飞快地向她们身后掠去,形成连绵不绝的溪流,只是偶尔会被几块农田打断。在距离大路几里的地方,有一座奇肱国风格的巨型庄园————在一座五十尺高的巨大石基上有一些结构精细的木制建筑、装饰华丽的阳台和红瓦屋顶。 奇肱国庄主们的住宅曾经全部是石砌的,但在许多岁月之后,贵族们已经不需要在奇肱国竖立堡垒了。邦~国的律法中也规定,他们的住宅必须是木制的,这样可以避免庄主们以居所为据点反对他们的国主。 当然,拜火教众不需要遵守这种律法,奇肱国的许多律法对他们都是无效的。仪景公主在小的时候曾经学习过一些其它国家的律法和习俗。 在远方的山丘上也点缀着一些没有草木的空地,如同一块绿布上的棕色补丁,在那上面干活的人们仿佛是一小群的蚂蚁。一切东西看上去都那么干燥,一道闪电就有可能点起绵延几里的野火,但闪电就意味着降雨,而天空高处那几丝云彩根本就不可能弄出半点雨水。 仪景公主无聊地猜想着自己是不是能弄出一场雨来。她学习过不少控制天气的知识,不过,如果连基本的条件都不具备,她也很难有所作为。 “大小姐是不是不高兴了?”湘儿刻薄地问,“看大小姐扬起下巴盯着外面的样子,我觉得小姐一定是想走得更快一点。”她将手伸到脑后,推开一个挡板,喊道:“再快一点,谢铁嘴,不要和我争辩!你也闭上嘴,捕盗者李药师!我说了,再快一点!” 木头挡板被猛地撞了回去,但仪景公主仍然能听到谢铁嘴大声的嘟囔,很像是一些咒骂,湘儿整天都在向那两个男人大嚷大叫。过了一会儿,谢铁嘴的鞭子响了一下,马车晃动得更厉害了,车里的两个女人全都从包着金色云锦的座位上弹了起来。 谢铁嘴买下这辆车的时候,曾经仔细地打扫过这些绸子上的灰尘,但它们下面的坐垫都已经因为时间太久而变硬了,虽然在这样的座位上来回晃荡着,但湘儿紧咬的下巴说明她绝不会要谢铁嘴再慢下来的。 “求求你,湘儿,”仪景公主说,“我————” 对面的女人却打断了她的话:“小姐是不是不舒服?我知道贵族们总是喜欢舒服的,这种事不是一个可怜的侍女能了解的了,但小姐一定想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小镇吧?那样您的侍女就能服侍您吃晚餐,为您铺床了。” 湘儿的座位突然猛地把她抛起来,让她的牙齿撞在了一起。她闭上嘴,怒气冲冲地瞪着仪景公主,仿佛这全都是那个姑娘的错。 仪景公主重重地叹了口气。湘儿在河湾村的时候,本来是同意这种安排的。一位小姐在旅行时一定要带着她的侍女,两位小姐就需要两名侍女。除非她们让谢铁嘴和李药师穿上裙子,否则这就意味着她们其中一人得扮演侍女。 仪景公主很委婉地指出,自己对小姐的举止有更多的了解,而湘儿也接受了。当对方言之有理时,湘儿通常都会接受,通常。然而,她们做决定时还身在季月夫人的店铺内,就在给季月夫人和璐子灌完那些可怕的茶汁以后。 离开河湾村之后,他们一直拼命地赶路,在午夜时分找到了一座只有一家客栈的小村子。他们把那家客栈的老板从床上叫起来,要了两个只有单人床的小房间,昨天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已经又出发了。他们从距离霍山几里远的地方绕过了这座城市。 至少表面上,他们只是一队规矩的旅者,但他们都极不愿意穿过这样一座充满白袍众的大型都市。白袍众的总坛————九阳圣城就在霍山,仪景公主听说过,霍山的表面的元首是国主,但统治者是天愚上尊。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打悠球 麻烦是在昨晚出现的,在距离霍山二十里左右、一条叫作大陵河的泥泞溪流旁边。虽然称它为“河”有些夸张。 一个被称作区楚的地方。那里的区楚渡口客栈比他们前一天投宿的客栈要大,客栈老板琬琰夫人为这一行人中的林染小姐提供了一间私人餐厅,仪景公主自然不好拒绝她。琬琰夫人还相信只有林染的贴身侍女煜月清楚该如何服侍她。 那个女人说,小姐们总是这样要求的,而她们是对的,因为店里的姑娘们都没办法让小姐们感到合意。只有煜月才知道该如何为林染小姐铺床,如何为她在一天燥热的旅行后准备洗澡水,以及一连串只有煜月才知道该怎样去做的家务。 仪景公主不知道这些是奇肱国贵族们的习惯,还是琬琰夫人想省去为她们服务的人工。仪景公主本来想尽量省去湘儿的劳动,但湘儿就像那个客栈老板一样,满嘴的“听您吩咐”、“小姐是最重要的”。如果仪景公主表示拒绝,那么她就有点像是傻瓜了,或者至少会显得很奇怪。她们要尽量避免别人的注意。 在区楚的时候,湘儿在公众面前完美地充当了贵族侍女的角色,但私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仪景公主希望湘儿只要回复到原先那种样子就好了,而不要像对待妖境的妖怪那样对她敬而远之。她的道歉只能得到一句“小姐真是太和气了”,或者完全得不到任何响应。我不会再道歉了,她第五十遍这样想,这又不是我的错。 “我一直在想,湘儿。”仪景公主抓住一根从车顶上垂下来的皮带,觉得自己就像是小的时候在锡城古国玩的一种叫作“打悠球”游戏里的球。在那个游戏里,人们要尽量让一颗彩色的木球不断地在一个球拍上蹦跳。但她不会要马车慢下来,只要湘儿能忍受,她就能忍受。那个女人真是太顽固了!“我觉得去嘉荣城查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m.23sk. “小姐一直在想事情?小姐一定在因为这个而感到头痛了。我会为小姐准备一份羊蕨根和红雏菊茶,只要————” “安静,煜月。”仪景公主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她的母亲。湘儿的下巴立刻掉了下来。“如果你再对着我揪辫子,你就骑到车顶的箱子上去。” 湘儿发出一个像是要被勒死的声音,努力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话来,仪景公主对此很感满意。“有时候,你似乎认为我仍然还只是个孩子,但你现在却表现得像是个孩子。我没有要求你给我擦背,但我却要和你来一场角力才能阻止你。记住,我当时也说要为你擦背作为回报的。我也说要去睡那张矮床,但你当时爬上去就一动不动了。不要再沉着脸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到下一家客栈的时候就由我来当侍女。” 这番交换很可能会换来一场灾难,湘儿可能会公开向谢铁嘴大喊大叫,或者是打某个人的耳光。仪景公主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只想得到一点和平。“我们可以现在就停下,在树丛中把衣服换过来。” “我们选的礼服只适合你的身材。”过了一会儿,对面的女人嘟囔了一句,转身推开挡板喊道:“慢一些!你想杀死我们吗?蠢男人!” 挡板后面好像死一般寂静,马车减慢到了更合理的速度,不过仪景公主敢打赌,那两个男人一定在谈论着什么。她尽量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理直自己的头发,看见垂在脸上的黑亮发绺,她仍然会有些吃惊。这身绿绸袍也需要彻底刷洗一次了。 “你刚才说你一直在想什么,仪景公主?”湘儿问,双颊变成了一片殷红。至少,她知道仪景公主是对的,像现在这样的表达,对她来说已经和道歉是一样了。 “我们正在赶回嘉荣城,但我们真的知道有什么在那里等着我们吗?如果丹景玉座真的发出那些命令……实际上,我并不这么想,而我也一头雾水,但我一定要在弄清楚之后才会走进白塔。‘傻瓜才会闭着眼把手塞进树洞里’。” “李嬷嬷真是个睿智的女人,”湘儿说,“如果我们再看到一束黄花被倒挂在门前,大约我们就能知道得更多一些。但在那之前,我们最好当成白塔已经被玄女派控制了。” “季月夫人现在应该已经向洵美夫人送出另一只鸽子,详细地报告了这辆车的外观和我们的穿着,很可能她也说了谢铁嘴和李药师。” “说这个也没用,如果我们没有穿过骆驼城就好了,我们原本应该乘船出发的。”湘儿责难的语气让仪景公主很是惊讶。看到仪景公主的表情,湘儿的脸又红了:“嗯,反正已经覆水难收了,纯熙夫人熟悉丹景玉座,大约半夏能问问她————” 马车突然猛地停了下来,仪景公主一下子扑到了湘儿怀里,她在拼命的挣扎中听见前面传来马匹的嘶叫和鞭打声。 仪景公主拥抱住太一,将头伸到车窗外面,然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将太一放开。车外的情景她在玄都见过不止一次,一个巡回百戏团正在接近黄昏的日光中在路边的一片大空地上宿营。 一头巨大的黑鬃狻猊半睡半醒地躺在一个笼子里,几乎占据了一整辆马车,它的两头配偶正在另一辆马车的笼子里踱步。第三辆马车上的笼子是开着的,马车后面,一个女人正在训练两头白脸黑熊在红色的大圆球上掌握平衡。 另一个笼子里似乎是装着一头满身毛发的大蛊雕,只是它的嘴有些太尖了,四足的末端也不是蹄子,而是带爪的脚趾。 仪景公主知道,那种野兽来自黑荒漠,被称为鬼车鸟。另外还有许多笼子里关着其它动物,或者是毛色鲜艳的鸟雀。 但与仪景公主以前见过的百戏团不一样的是,这个百戏团里有凡人演员:有两个男人正在互相抛投有缎带缠裹的圈环,四名百戏演员在练习一个叠一个地立成一根高高的人柱,一个女人一边喂着十二条狗一边训练它们用后腿走路和腾空后滚翻。 在这些人后面,还有一些人正将两根高杆竖起来,仪景公主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我的心跳真激烈 拉车的马并不是因为这些才受到惊吓,让谢铁嘴拼了老命才把马车稳住。仪景公主自己也能闻到狻猊的气味,但马匹们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的是三头满身皱纹的灰色兽类。 其中两头足有他们的马车那么高,长着很大的耳朵和一根长到可以垂至地面的鼻子,鼻子两边还突出两根弯曲的巨型獠牙。第三头比马匹矮,但却一样沉重,它没有獠牙。 仪景公主猜想那是一头幼兽。一名淡黄色头发的女子拿着一根粗重的钩形棍棒,正在替那头幼兽搔耳朵。仪景公主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生物,只是她从没想过还能见到它们。 一名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从帐篷里走出来,虽然天气炎热,他还是炫耀似的穿着一件红色的云锦长衫。他以漂亮的动作向仪景公主和湘儿的马车作了个揖。 这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有一双线条优美的腿,他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两项优点。“请原谅,小姐,希望这些巨型马彘没有吓坏您的马。” 男人直起身,抬手招呼两名手下帮谢铁嘴稳住受惊的马匹。但他突然将手停在半空,眼睛直盯着仪景公主,喃喃地说道:“我的心跳真激烈。”仪景公主刚好能够听到他的话音,所以能确定这个男人是说给她听的。 “小姐,我叫古冶子,非凡的百戏团老板,你已经将我征服了。”他又作了个揖,姿势甚至比第一个更加漂亮。 仪景公主和湘儿对望了一眼,在湘儿脸上看见了和自己同样的微笑。看来,这个古冶子是个很懂得自我欣赏的男人。他的手下的确很懂得安抚马匹,现在那些马虽然还在喷着鼻息,跺着地面,但眼睛已经不再像刚才睁得那么大了。谢铁嘴和李药师现在则像刚才那些马一样死死地瞪着那些奇怪的巨兽。 “马彘,古冶子大爷?”仪景公主说,“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应该说是巨型马彘,小姐,”那个男人立刻就答道,“来自传说中的白沙塔。我亲自率领一支探险队,进入那片充满了奇异住民和更加奇异的景观的荒野,捉住了它们。我真想和你说说那个地方,那里有着比黄巾力士更大一倍的巨人。” 古治子上下挥舞着双手,以表明那些巨人有多么大。“还有无头的人,能够背起一头成年公牛的大鸟,能够吞下一个人的大蛇,还有用黄金铸成的城市。下车来吧,小姐,让我一一向你叙述。” 仪景公主相信这个古冶子已经陶醉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了,但她却很怀疑这些野兽会来自白沙塔。一来,就连讨海人对白沙塔的印象也只限于被高墙围起来的海港,所有走到高墙另一侧的人都永远地消失了,只有厌火族人对那里知道得多一点;二来,她和湘儿都在折翼镇被霄辰人占领的时候见过这样的生物,霄辰人用这些巨兽进行日常的干活和战争。 “我觉得还是不用了,古冶子大爷。”仪景公主对他说。 “那就让我们为你做一次表演吧!”他又飞快地接口道,“就像你看见的那样,这可不是一般的巡回百戏团,而是前所未有的。我们可以为你做一次私人演出,有百戏、戏法、动物马戏,你还能看到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甚至还有烟火,我们团里有一名光明使。我们正要去海丹,明天我们就会随风而去了,但只要你稍微给一点酬劳————” “我的主人不会愿意的,”湘儿说道,“她有许多更好的途径可以把钱花掉,而不是看看动物。”实际上紧紧握住钱袋的正是湘儿自己。即使是需要花钱的时候,她也只是不情愿地一枚枚向外掏着铜钱,似乎每次她都是在用红河流域的标准衡量着各地物价。 “为什么你会想去海丹,古冶子大爷?”仪景公主问,她的同伴显然是说了一些得罪人的话,现在要由她来缓和一下气氛了。“我听说那里现在很乱,军队已经无法镇压那个被称为‘先知’的人发动的叛乱了。那个人在海丹四处布道,宣称转生真龙已经到来,你肯定不想去那种混乱的地方。” “言过其实了,小姐,非常的言过其实,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对娱乐的需要;只要人们需要娱乐,人们就会欢迎我。”古冶子犹豫一下,然后向马车靠近了一步,他望着仪景公主的眼睛,脸上显出困窘的表情。 “小姐,实际上,你可以帮我一个大忙,只要我们能为你表演一场。我们的一头马彘在前一座城镇弄出了一点麻烦,那只是个意外,”古冶子急忙说道,“我向你保证,它们是温和的动物,完全没有危险,但山都人不仅不让我演出,甚至连经过那里都……嗯,为了赔偿损失和付罚金,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哆嗦了一下。“尤其那罚金可真多。如果你能允许我为你表演一下,只需要稍微给一点钱,我会将你当作我们的资县者,在全世界传播你善良慷慨的名声。小姐……” “林染,”仪景公主说,“林氏家族的林染小姐。”因为这一头黑发,她现在可以把自己当成是雨师城人。她没时间看演出,虽然她很想在有时间的时候好好地看上一次。 仪景公主这样告诉了古冶子,然后又说道:“但如果你真的很困窘的话,我会给你一点帮助。把钱给他一些,煜月,让他能够继续前往海丹的行程。” 仪景公主最不希望的就是他“到处传播她的名声”,但只要能力所及,帮助贫穷和困苦的人是她应尽的责任,即使是在异国的土地上。 湘儿一边不高兴地嘟囔着,一边从腰带上掏出荷包,把手伸了进去。她将身子探到马车外面,把手里的东西塞在古冶子的手里,一边说道:“如果你从事一项正当的行业,你就不会乞讨了。谢铁嘴,出发!” 谢铁嘴的鞭子响了一下,仪景公主被抛回座位里。 “你不必那么粗鲁,也不要那么唐突,你给了他多少?” “一个银锞子,”湘儿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把钱包放回到腰间,“他不该得到这么多的。”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马彘 “湘儿,”仪景公主几乎是在哀鸣了,“那个男人大约会认为我们是在耍他。” 湘儿哼了一声:“有那么一副健壮的肩膀,做上一天工不会累死他的。” 仪景公主没有说话,虽然她并不完全同意湘儿的看法。劳动对那个男人来说确实是没什么坏处,但她不认为现在会有什么干活机会。她也认为,若是一项干活不允许古冶子大爷打扮得花枝招展,他就不会接受的。 但如果仪景公主要讨论这个话题,湘儿大约会和她吵架,每次她温和地指出湘儿所不知道的事情时,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责备她的态度或言辞太傲慢。她们刚刚吵过一次,不值得为了古冶子立刻再启战端。 当他们到达山都的时候,地上的影子已经很长了。这是个相当有规模的村子,村舍用石头和茅草盖成,村里有两家客栈。第一家的名字是“相逢居然”,在它应该是前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大窟窿,一群人正在那里看着工匠们进行修补。 大约是古冶子大爷的“马彘”不喜欢这家店的招牌,现在那块招牌正靠在那个窟窿的旁边,上面画着一名放低长枪、正在冲锋的骑兵,看上去,它像是被硬扯下来的。 令人惊讶的是,在泥土街道上的人群中有许多白袍众,比河湾村要多得多。这里还有另外一种士兵,同样穿戴着铠甲和圆锥形的铁盔,只是他们披着蓝色的罩袍,上面画着代表奇肱国的星星和蓟草图案,在这附近一定也有卫戍军队。 国主的士兵和白袍众似乎都非常讨厌对方,他们或者对穿另一种颜色罩袍的人完全视而不见,或者彼此怒目相向,几乎立刻就要拔剑出来拼杀一场。一些白袍众在罩袍上阳光普照的图案后面还绣着红色的古怪的钩形兵器,他们自称为“圣火灵官”————寻找真相之手,但其它人都叫他们圣火判官,即使是其它白袍众也会对他们敬而远之。 这一切都让仪景公主的心里觉得发冷,但太阳不到半个时辰就要下山了,即使他们在黑夜里继续赶路,也不能保证可以找到另一家客栈,连夜赶路也会招致不必要的注意,而且他们今天还有必须早宿的原因。 仪景公主和湘儿交换了个眼神,过了一会儿,她的同伴点点头说:“我们只能停下来了。” 马车在名叫“真实苍天”的客栈门口停下,李药师跳下车,拉开了车门。湘儿带着一脸恭顺的表情等待着李药师先把仪景公主扶下马车,但也偷偷给了仪景公主一个微笑,她不会再摆出那种阴沉的脸色了。 背在她肩头的那个皮囊显得有些不协调,不过还不算太惹眼,至少,仪景公主是这么希望的。那里面装的是湘儿从季月小姐那里拿到的一些草药和药膏,她总是随身携带着它们。 仪景公主第一眼看见这家客栈的招牌————一个放射出许多光芒的金色太阳,就像那些拜火教众绣在罩袍上的图案一样————她就希望那只“马彘”毁掉的是这家客栈的大门。 至少,这个太阳后面没有放羊的的钩形拐杖。大厅里半数客人都穿着雪白的罩袍,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也都放着头盔。仪景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不会立刻就转身从这里跑出去。 除了这些士兵之外,这确实是一家不错的客栈,大厅又高又宽敞,墙壁上铺着抛光的乌木嵌板,两座没有生火的大铜炉子上装饰着绿色的插枝,诱人的烹调香气正从厨房里飘出来。穿着白围裙的女侍们捧着装有桂花酿、淡浑酒和食物的托盘在桌子间来回穿行,显得很是愉快。23sk. 一位女贵族的到来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毕竟这里距离首都不远,或者人们会以为他们是来自于路上的那幢庄主庄园。有几个男人抬头看了仪景公主一眼,不过他们似乎对她的“侍女”更感兴趣。当意识到那些男人在看着她时,湘儿立刻皱起眉头,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容,那些人马上又低头去喝他们的酒了。 湘儿似乎认为男人看她一眼也算犯罪,即使那个男人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轻薄的举动。所以仪景公主有时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湘儿又会对衣服那么讲究,为了让那身朴素的灰色衣裙符合湘儿的要求,她曾经费了一番力气进行缝纫。 一碰到要做针线细活的时候,湘儿就无能为力了。 这家客栈的老板清如夫人是名体态丰满的女子,有一头长长的灰色卷发、一脸温暖的笑容和一双锐利的黑眼睛,仪景公主怀疑她能在三十尺以外的地方看见衣襟上的一点磨损,或是地上的一个钱包。 而他们显然已经通过了她的审查,所以她展开自己的灰裙子,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向他们表示热忱的欢迎,同时她又问了一下这位小姐是要前往霍山,还是刚从霍山来。 “从那里过来,”仪景公主带着一种慵懒而傲慢的神情回答,“那座城市的舞会很有趣,仲雍国主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俊美,相貌如此俊美的国主确实不多,但我必须返回我的庄园了。给我和煜月一个房间,也安排一下我的仆人和车夫。”想到湘儿和那张矮床,她又说道:“我的房间里要有两张床,我需要煜月睡在我旁边。但如果她睡在小床上,她的鼾声会吵醒我的。”湘儿恭敬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幸好只是一瞬间而已,不过仪景公主说的是实话,她的鼾声实在是太厉害了。 “当然,小姐,”身材丰腴的客栈老板答道,“这些我都有,不过您的仆人们就只能睡在马厩的干草棚里了。您看,现在我这里有很多客人。一群流浪汉昨天带着一些可怕的大牲口进了村,那些大家伙中有一个毁了‘相逢居然’,可怜的王敖失去了一大半客人,现在他们都到这里来了。”清如夫人的微笑里满意的情绪显然要多过同情。“不过,我确实还有一个房间。”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听您吩咐 “我相信你会做好的,为我们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和洗浴的热水,我觉得我应该早点休息了。”窗外还能看见阳光,但仪景公主动作优雅地用手把嘴遮住,仿佛是要掩饰一个小小的哈欠。 “当然,小姐,听您吩咐,请跟我来。” 清如夫人带领仪景公主上楼的时候,似乎是认为应该和这位小姐聊些什么才能让她高兴。m.23sk. 于是她滔滔不绝地向仪景公主说着现在店里有多么拥挤,她能留下一个房间是怎样的奇迹,那群带着动物的游民都是怎样的一些家伙,把这些废物赶出村去实在是多么应该,还有这些年里所有她招待过的贵族们,就连拜火教众的最高领队也曾来过她的客栈。 嘿,就在昨天,刚刚有一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经过这里,他要赶去晋城,他说海门通已经落入某个伪龙手里,男人们真是无恶不作,对不对? “我希望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它。”客栈老板灰色的卷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 “弯月夔牛角?”仪景公主说,“为什么?” “为什么,小姐,如果他们找到了它,那就意味着终极之战要来了,魔界君主打破了牢狱。”清如夫人哆嗦了一下,“苍天保佑,愿那只号角永远也不要被找到吧!那样的话,终极之战就不会爆发,不是吗?” 仪景公主觉得自己对这个奇怪的逻辑没法给出什么好答案。 这间卧室有些狭窄,虽然还不至于让人完全动弹不得。房间的墙壁用石膏粉刷成白色,两张单人床靠墙放着,上面铺着有条纹的被褥。 两张床中间有一扇可以看见街景的窗户,床和床与白墙之间各有一块不大的空间。窗前有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油灯和火绒匣。另外房里还有一个附镜子的盥洗架,盥洗架下铺着一条小花地毯,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至少,所有的地方都很干净,器具也打磨得光滑明亮。 客栈老板又将枕头拍松了些,整了整被单。她说这两张床的床垫全都是用最好的乌泥泾被做的,小姐的仆人可以从后面的楼梯把她的箱子抬上来,一切都会非常舒适。 如果在晚上打开窗户,并且留一道门缝,就能有凉风吹进来,就好像仪景公主面对走廊敞着房门睡觉也不会有事一样。当仪景公主终于让清如夫人离开房间的时候,两名穿围裙的姑娘送进来一个冒着热气的蓝色大水壶,和一面盖着白布的涂漆大托盘,在托盘的一侧,能看见酒瓶和两只杯子的轮廓。 仪景公主把房门牢牢关上,一边看着房里的情形,一边说道:“我觉得她相信我们大约会去‘相逢居然’,虽然那里还有个大洞。”她皱了皱眉,这里再放上他们的箱子就没什么空间了。“大约我们真应该搬过去。” “我才不会打鼾。”湘儿生硬地说。 “你当然不会打鼾,但我必须找些理由。” 湘儿重重地喷了一下鼻息,但她只是说:“我很高兴现在我很疲倦,可以顺利入睡。在季月那女人那里,除了幽阳汤之外,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助于睡眠的药物。” 谢铁嘴和李药师上下了三次才把那些带铁框的木箱子都搬上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直不停地抱怨着客栈后面的楼梯有多么窄,箱子有多么重,反正男人全都是这副德性。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口箱子上有树叶形的铰链,那里面装着钱币和各种重要的物品,包括从玄女派鬼子母那里缴获来的密炼法器。 那时这两个男人还在抱怨只能睡在马厩里,但看到了房里的情形之后,他们就闭嘴了。至少,他们再没有抱怨睡觉的地方了。 “我们去看看能在大厅里找到些什么讯息。”搬进最后一口箱子时,谢铁嘴这样说道。现在房里的空间只够两个姑娘走到盥洗架前面了。 “大约还能在村里走走。”李药师说,“我在街上看见不少心情很糟糕的男人,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的。” “这样很好,”仪景公主说。他们想这样做,也是因为他们希望证明自己并不止是负责搬箱子的苦力,他们在忽罗山和河湾村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大约以后还有用武之处,但在这个地方,他们应该做不了什么。“但一定要小心,不要惹上白袍众。” 两个男人露出一副“真是受够了”的表情,仿佛仪景公主从没看见过他们为了打听消息而换来的满身伤痕。但仪景公主原谅了他们,她微笑着对谢铁嘴说:“我已经等不及想知道你能找出什么样的情报呢!” “等到早晨吧!”湘儿用力地说。她看着仪景公主的目光非常严厉,几乎可以说是怒目而视了。“如果在那之前,你们用除了出现黑水修罗之外的其它理由打扰我们,我就给你们一个可以让你们记一辈子的教训。”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目光,湘儿凶狠地扬起了一侧的眉弓,但一等她不情愿地将几枚铜钱递给他们之后,他们就承诺绝不打扰两个女人睡觉,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如果我连和谢铁嘴说句话都不行————”仪景公主刚一开口,就被湘儿打断了。 “我不打算在衣衫不整地睡觉时让那两个男人走进来。”湘儿笨拙地逐一解开裙子背后的钮扣。仪景公主走过去帮她的忙,湘儿说道:“我能自己解,你帮我把戒指拿出来。” 仪景公主哼了一声,掀起裙子,摸出她缝在裙子底下的小口袋。如果湘儿想要费力气,那就随她去吧!现在即使湘儿要她过去帮忙,她也不过去了。在裙底的口袋里有两枚戒指,她没有动那枚在成为见习使时得到的黄金巴蛇戒,掏出了另外一枚石头戒指。 这枚戒指上遍布着红色、蓝色和褐色的斑点与条纹,它很大,并不适合戴在手指上。它的外观很古怪,扭曲的边缘让它看上去只有一道边,用指尖沿着这道边滑动,会在经过戒指里面和外面之后回到原点。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甚至更可怕 这是一件密炼法器,它的作用是可以让持有者进入夜摩自在天,即使不是像半夏和楼兰古尔格丽那样自身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也可以使用这枚戒指,使用它的人只需要在它接触皮肤的情况下入睡就可以了。 而她们从玄女派鬼子母那里夺回的两件密炼法器虽然有同样的作用,却需要使用者对其进行导引真气。就仪景公主所知,即使是男人可能也可以使用这枚戒指。 湘儿只穿着木棉衬衣,将石戒指穿进她胸前的皮绳上,与孔阳的玺戒和她自己的巴蛇戒放在一起,然后就躺到了床上。她小心地让那枚戒指与自己的皮肤贴在一起,在枕头上稳稳躺好。 “在半夏和智者们到达之前还有时间吗?”仪景公主问,“我从来都没法算清楚荒漠的时间。” “还有一些时间,除非她早到,但她不会早到的,智者们把她看得很严。长远来看,这对她的将来有好处,她总是太顽固。”湘儿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仪景公主,仿佛这个评价对仪景公主也同样合适! “记得告诉半夏,让令公鬼知道我在想他。”仪景公主不打算让湘儿有机会教训她,“一定要半夏……告诉他,我爱他,只爱他一个。”她终于把这话说出来了。 湘儿翻了翻白眼,让仪景公主感到侮辱。“如果你要我去做的话。”她淡淡地说完这句,就窝到枕头里去了。 当湘儿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时,仪景公主将一口箱子推到门边,坐在上面,等待湘儿醒来。她一直都痛恨等待,如果她去大厅里,湘儿应该也不会有事,谢铁嘴大约还在那里,然后……然后就没有了。他现在的身份只是她的马车夫而已。仪景公主怀疑湘儿是不是在同意扮侍女之前考虑过这一点。叹息了一声,她重重地靠在门板上。她真的很痛恨等待。 湘儿已经习惯了这件密炼法器的作用,她就在自己将要入睡时所想到的地方。这个大厅的位置在晋城,人们叫它秦望石髓大厅,它是被称为海门通的巨型城堡的核心。 现在,大厅里的镀金立灯架上并没有灯火,但她四周的空间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微弱的光线,渐远渐暗,最后消失在一片黑影里。至少,这里不会很热,夜摩自在天里似乎从没有很冷或很热的时候。 巨大的苍石圆柱向每一个方向延伸开去,拱形的穹顶也被高处的黑影完全遮蔽,只能看见用金链挂在那上面的许多黄铜吊灯,脚下的白石地板有许多磨蚀的痕迹。 晋城大君会在醒来的世界中走进这里,当然只有在律法和习俗所限定的时间才会走进来,在其它时间,他们都会远远地躲开这个地方,他们从世界崩毁时就开始这样做了。在圆顶中心点的正下方是神威万里伏,看上去,这把晶莹剔透的剑完全是用水晶雕成的,它有一半被插进了岩石地面里,是令公鬼把它留在这里的。 湘儿没有靠近神威万里伏,令公鬼说过,他用阳极之力在它周围编织了陷阱,女人看不见这种陷阱。湘儿她相信这些陷阱有很大的危险,男人可以非常狠毒,而且这些陷阱对能够使用神威万里伏的男人有效,也很可能会对女性有效。令公鬼在防备弃光魔使,也同样会防备白塔。除了令公鬼自己,碰触神威万里伏的人所遭遇的结局有可能是死亡,甚至更可怕。 这是夜摩自在天的实际状况。醒来的世界中所存在的,也会出现在这里;但在这里出现的,不一定会出现在醒来的世界。这个梦的世界————看不见的世界————是醒来世界的一面镜子,虽然方式有些奇特,它大约同样反映着其它世界的现实。 鬼子母连翘曾经告诉过半夏,存在着一个由无数个世界组成的因缘编织,每个世界都有着不同的真实,正如同无数个人生组成了时代因缘。夜摩自在天连接所有这些世界,但除非是偶然的一瞬间,否则几乎没有人能走进夜摩自在天。一般人只会停留在自己的梦境里,进入夜摩自在天对于一般人有很大的危险,虽然他们很可能自始至终都不会知道,除非遭遇了不幸。 进入夜摩自在天的做梦者所遭遇到的事情,也会在醒来的世界中发生,死在梦的世界里,也就死在了醒来的世界里。 湘儿有一种感觉,柱子之间有眼睛在窥视她,但她不会为此感到害怕。那不是燕痴。湘儿心想:只是想象中的眼睛,没有人在看我,我告诉过仪景公主不用为此担心,而我却在这里……燕痴肯定不会只是看着她,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愤怒到足以导引真气上清之气。 当然,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不够愤怒。她一点也不害怕。 那枚扭曲的石戒指感觉很轻,仿佛正要从湘儿的中衣下面飘起来。这让湘儿察觉到自己仍然只穿着衬衣。当她想到衣服的时候,她就穿上了一身衣裙,她很喜欢夜摩自在天的这一点。3sk. 在这里,导引真气并不非常必要,湘儿在这里可以做的一些事情,她怀疑在醒来的世界中任何鬼子母都无法用上清之气做到。不过她身上的衣服和她预料中的并不一样,不是结实的红河黄麻。 百合香丝绢的高领一直顶到了湘儿的下巴,紧裹身体的淡黄色丝衫显露出她的曲线。她在忽罗山的时候,曾经多次穿着这种骆驼城风格的衣服,之后她在梦的世界里也不止一次让身上出现了这种不端庄的衣服,看来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这种穿着了。 湘儿为了自己的任性而揪了一下辫子,但她没有再改变衣服的样式。这身长裙大约不是她想要的,但她也不是会为了这种琐事而大惊小怪的浮躁姑娘,衣服就是衣服。湘儿就这样等待着半夏和陪伴半夏的智者。 如果有人要对这身衣服说三道四……我来得这么早不是为了听别人谈论我的衣服的!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新的传奇 “瑶姬?”周围一片寂静,湘儿又提高了声音,虽然这么做其实并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她正在呼唤的那个女人能在世界的另一端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瑶姬?” 一个女人从圆柱中间走了出来,深邃的眼睛平静、骄傲,充满了自信,她长长的漂亮样式比湘儿的还要复杂。她穿着白色短长衫和在脚踝处收紧裤脚的宽松黄色绸裤,脚上穿了一双高跟短靴,这种衣服的样式和她在两千多年以前喜欢的穿着完全一样。她腰侧箭囊里的箭和她的弓看上去都像是纯银的。 “温去疾还好吗?”湘儿问。他经常会陪伴在瑶姬身边,总会让湘儿感到很紧张。他拒绝承认湘儿的存在,每当瑶姬和湘儿说话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满脸不悦。 在第一次发现温去疾和瑶姬这对存在于许多故事和传奇中的英雄伴侣就生活在夜摩自在天里的时候,湘儿确实吃了一惊。但就像瑶姬所说的那样,与上古神镜连结在一起,随着它的转动而不断转世的英雄在等待转世时,难道有比梦的世界更好的等待之处吗? 这是一个像上古神镜一样长久的梦,这里有他们————瑶姬、温去疾、王子夜、过堂白虎神卫符和所有传奇中的英雄,他们将响应弯月夔牛角的召唤,投身在终极之战。 瑶姬摇了摇头,也让她的辫子甩动了几下:“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我觉得,上古神镜已经再次让他转世,这样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她的声音里同时包含着期待和关切两种情绪。 如果瑶姬是对的,那么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在不久之前刚刚出生了一个小男孩,一个懵懂无知、只知道哭泣的娃娃,但命中注定的惊险生涯会为他谱写一段新的传奇。 上古神镜以这些英雄为经线,塑造因缘,他们死后会回到梦的世界,等待再一次轮回。在世界上足够勇敢和有能力的新人因为自己的事迹而超脱凡俗,也会有机会和上古神镜连结在一起,但这样的连结一旦形成,就永远都不会再脱离。 “你还有多长时间?”湘儿问,“一定还有几年吧!”瑶姬一直都和温去疾连在一起,一同出现在一个又一个故事里、一个又一个纪元中,一同经历过无数的危险与浪漫。上古神镜从未将他们拆开过,她也总是会在温去疾之后一年、五年,或者是十年出生。 “我不知道,湘儿,这里的时间和醒来世界的时间并不一样。对我来说,我在十天前就见到了你,而见到仪景公主还是昨天的事。你们觉得见到我有多久了?” “我是四天,仪景公主是三天。”湘儿嘀咕着。她和仪景公主都在尽可能多找瑶姬交谈,但也无法过度频繁,毕竟她们必须与谢铁嘴和李药师共同分担宿营和守夜的干活。 瑶姬记得混元之战和弃光魔使,她曾在那个时期度过了一个人生。她过往的人生如同一本本记载了长久岁月的日记,只是记忆愈久远,就愈显得模糊。但瑶姬仍然能清晰地记得那些弃光魔使,特别是燕痴。 “你知道吧,湘儿?时间的流动在这里会分裂成许多支流,大约再过几个月,甚至是几天,我就会转生了,而在醒来的世界里,我出生的日期大约还要等到几年以后。” 湘儿努力压抑住自己的焦躁:“那么我们就更不能浪费时间了,我们上次分开之后,你有没有看见过他们?”她不需要指明她说的是谁。 “太多了,当然,兰飞儿经常回到夜摩自在天,但我也看见了尸冥、幽瞳、砉砉、韩咒和吉陀婆。”在说出最后这个名字的时候,瑶姬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即使是对瑶姬怀恨在心的燕痴也不会让她有畏惧的表现,但吉陀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湘儿同样打了个哆嗦,眼前的灰发女子跟她说了太多吉陀婆的事迹。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穿上了一件厚实的黄麻披风,一个深兜帽罩住了她的头。她立刻红着脸让那件披风消失了。 “他们之中有没有人看见你?”湘儿焦急地问。瑶姬虽然了解夜摩自在天,但她在很多方面都比湘儿更脆弱,她从来都没有过导引真气的能力,任何弃光魔使都能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杀掉她。如果瑶姬在这个世界被杀死,她就永远都不能转生了。23sk. “我还没有那么笨拙和愚蠢,不会有这种可能的。”瑶姬靠在她的银弓上,传奇中说她的这副银色弓箭从没有射失过。“他们只是关注着彼此,对其它人毫不在意。我见过尸冥和幽瞳,以及砉砉和兰飞儿,彼此都在潜行靠近对方,还有韩咒和吉陀婆也在彼此躲避。自从他们得到自由之后,我还没见过他们之中有那么多人进入这里。” “他们在盘算着什么计划。”湘儿恼恨地咬住嘴唇,“但是在盘算什么呢?” “我也还不知道,湘儿,在暗影之战中,他们也经常会制定彼此侵害的计划。当然,他们的行动从来都不会对世界有任何好处,无论是梦中的还是醒来的。” “试着查清楚,瑶姬,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冒险。”灰发女子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湘儿觉得她一定认为自己的警告很可笑。这个蠢女人就像孔阳一样从不考虑危险。湘儿希望能问问她,白塔和丹景玉座有什么计划,但瑶姬没办法接触和看见醒来的世界,除非她受到弯月夔牛角的召唤。你正在逃避你要问的问题! “你有没有见过燕痴?” “没有,”瑶姬叹了口气,“但我也一直在注意她。一般情况下,我能找到任何知道自己身在梦的世界的人,这样的人会给我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像涟漪一样在空间中扩散。大约是因为他们在这里还保有清醒的意识,实际上我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我是一名士兵,不是一位学究。自从你击败燕痴之后,她可能是没来过夜摩自在天,或者是……”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我会继续试试 她犹豫了一下,湘儿不希望她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但瑶姬不会逃避任何即使是非常恐怖的可能性。 “或者是她知道了我正在盯着她,她能隐藏自己,她被称作蜘蛛不是没有原因的。”天籁小说网 这是“燕痴”一词在传说纪元的真义————一只结网的小蜘蛛,她把网结在秘密的地方,她的毒牙可以在心跳之间就杀死目标。 突然间,湘儿仿佛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她开始剧烈地打哆嗦。她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冷,不是害怕,但湘儿仍然努力地控制着让身上只穿着那套单薄的骆驼城长裙。 如果不这样做,她害怕自己会突然发现身上已经套上了铠甲。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也会让她感到羞愧,更何况现在正有一位勇敢不亚于温去疾的女性,用深邃的眼睛冷静地望着她。 “如果她一直隐藏自己的话,你是否还能找到她,瑶姬?”她一定要问清楚这一点,如果燕痴知道自己成为了狩猎的目标,那么现在继续捕猎她就像是握着木棍在杂草中寻找一头狻猊。 瑶姬毫不迟疑地回答:“大约,我会继续试试。”她提起自己的银弓,“现在我必须走了,我不想在她们到来的时候被看见。” 湘儿将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如果你让我告诉她们,应该会有好处,那样我就能与半夏和智者们分享你告诉我的关于弃光魔使的信息,她们可以把这些告诉令公鬼。瑶姬,令公鬼需要知道————” “你答应过的,湘儿。”那双坚冰一样的亮深邃的眼睛显示出绝不妥协的神情,“按照规定,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住在夜摩自在天。因为和你交谈,我已经打破了许多规则;为了帮助你,我打破了更多的规则。然而,我不能在你和暗影战斗的时候袖手旁观,我到底在多少个人生中进行着这场战斗,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我还是要尽量遵守规则,你也一定要遵守你的承诺。” “当然,我会的,”湘儿忿忿地说,“除非你允许我说出去,但我请你务必————” “不!” 瑶姬消失了,湘儿的手刚刚还放在白色衣袖上,现在手心里却只剩下了空气。她在心里骂了几句从谢铁嘴和李药师那里听来的粗话,即使仪景公主偷听这些话,她也一定会立刻就责备那个姑娘的,更别提开口说了。 现在再喊瑶姬的名字已经没有用,她八成不会回来的。湘儿只希望下一次她或者仪景公主叫她的时候,她还能出现。 “瑶姬!我会遵守诺言的,瑶姬!” 她应该能听得到,大约等下一次见面时,她就能查出一些燕痴的动静了。湘儿其实有些希望瑶姬不要查出什么结果,至少,现在还没有证据说明燕痴正在夜摩自在天中有所行动。 蠢女人!“不去找蛇,就不要抱怨自己被蛇咬。”她真的希望有一天能见见仪景公主的那位老嬷嬷。 空旷的大厅,所有那些粗大的抛光石柱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如果这里真的有别人,瑶姬一定会知道的。 湘儿发觉自己正在抚平腰间的裙摆,为了从脑海里摆脱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她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衣服上。她应该穿上孔阳第一次看见她时那种结实的红河黄麻裙,或者是他承认对她的爱时那身有简单刺绣的衣裙。但她想让孔阳看到她穿着这种丝衣的样子,如果看到她穿这身衣服的人是他,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害羞的了。 一面立镜出现在湘儿面前,映出了她的全身,她在镜子面前来回转身,又回头看看自己在镜子里的背影。黄色的胸衣紧紧地裹住她的身体,让全身曲线更加明显,思尧村的女事会如果看见她穿着这身衣服,一定会把她揪去进行一次认真的私人交谈,无论她是不是禁魇婆。 但这样真的很美丽。在这里,只有湘儿一个人,她能够承认自己确实有一点习惯了在公众场合穿上这样的衣服。你竟然喜欢这样。湘儿大声地斥责自己,仪景公主可能是正在变成婊~子,而你已经变成婊~子了! 但这样真的很美丽,而且这样不一定就像她往常说的那样会很下流。她的领口又没有像占西留候那样,几乎开到了肚脐上。好吧,大约夜娇靡确实没有把领口开到那么低,但她的衣着实在不是女人应该穿的。 湘儿也听说过白水江城女人的衣着,就连骆驼城人也说她们非常不像样。随着这种想法,黄色的云锦胸衣变成了一片轻纱,她的腰间系上了一条金线细腰带,她的双颊立刻变得通红。 太薄了,几乎已经完全透明,这套裙装可不止是能挑逗人心而已了。如果孔阳看见她穿得像现在一样,他就不会胡说什么他对她的爱是没希望的,他只能给她寡妇黑纱作为新娘礼物的傻话了。只要瞥上她一眼,他就会热血沸腾,他就会———— “苍天在上,你穿的是什么,湘儿?”半夏带着害羞的语气问道。 湘儿吓了一跳。她猛地转过身,看见半夏和鬼斯兰。看见鬼斯兰感觉很糟,但即使换成其它智者也好不了多少。 她俩正盯着她。 那面镜子消失了,湘儿的衣着变成一套暗色的红河黄麻裙,衣料的厚度足以让她穿着这个过冬。压抑住被那两个人吓到或是羞愧————不,她只是被她们的突然出现吓到而已————的情绪,湘儿身上的衣服瞬间又改变了。白水江城的纱衫又回到她身上,然后立刻变成骆驼城的黄色云锦长裙。 湘儿感到双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她们大约会以为她是个彻底的傻瓜,特别是在鬼斯兰面前,这位智者是个美人,拥有黄褐色的秀发和清澈的碧色眼睛。 事实上湘儿并不在意这个女人的相貌,只是上次也是鬼斯兰陪半夏来和她见面的,那次鬼斯兰就嘲笑过她和孔阳的事,湘儿曾经为此而大为光火。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他很好 半夏告诉她,在楼兰女人之中,那种说法不是嘲笑,但鬼斯兰确实是当着她的面夸奖了孔阳的肩膀、双手,还有他的眼睛。这只碧眼猫有什么权利去看孔阳的肩膀? 湘儿并不是怀疑孔阳的忠诚,只是他是个男人,而且现在距离她很远,而鬼斯兰就在他身边,而且……她恶狠狠地禁止自己再这样推想下去。 “孔阳————”湘儿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被烧焦了。你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舌头,女人?但她没办法把这些话咽下去,特别是鬼斯兰也在这里的时候。半夏若有所思的微笑已经够让湘儿受不了了,但鬼斯兰竟敢直接就摆出一副谅解的神情。 “他还好吗?”湘儿试着要故作镇静,但最后还是直接把话说了出来。 “他很好,”半夏说,“他只是担心你是否安全。” 湘儿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完话之后就屏住了呼吸。即使没有鬼足缺和突阕楼兰那样的坏人,荒漠也是个危险的地方,而且孔阳~根本不知道何谓谨慎。他在担心她的安全?那个蠢男人真的以为她不会照顾自己? “我们已经到了奇肱国。”湘儿急忙说道,希望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先是乱说话,然后又是乱叹气!那个男人一定把我的理智全都偷走了! 从另外两个人脸上,湘儿看不出自己的掩饰是不是成功了。 “我们到了一个叫作山都的村子,在霍山东边,那里到处都是白袍众,但他们都没多看我们一眼。我们要担心的是另外一些事。” 在鬼斯兰面前,湘儿必须小心地隐瞒一些事实,但她还是告诉了她们答里呵和那名眼线收到的奇怪讯息;还有季月想要用迷药抓住她和仪景公主的事。湘儿没有告诉她们实际上季月已经成功了,当着鬼斯兰的面,她没办法承认这一点。 湘儿暗想,苍天啊,我在干什么?我这辈子从来都没对半夏说过谎! 湘儿当然不能在智者面前说出她们推测中这件事的起因————白塔要捉回逃跑的见习使,智者们都以为她和仪景公主是正式的鬼子母。但她还是设法用暗示让半夏了解到事实。 “这大约是某个关系到锡城古国的密谋,但仪景公主和你我有一个共同点,半夏,我觉得我们应该像仪景公主一样小心这件事。”半夏缓缓地点点头,她看上去很震惊,这不算是不合理的反应,但她应该是知道了。“幸运的是,当时那杯茶的味道引起了我的怀疑,她想用幽阳汤迷倒像我这样熟悉草药的人,当然是自讨苦吃。” “计谋连着计谋,”鬼斯兰喃喃地说,“我觉得,巴蛇的形象代表了你们鬼子母,总有一天,你们会不小心把自己吞掉的。” “我们也有讯息要告诉你。”半夏说。 湘儿不知道半夏为什么要急着说话。她想,我才不会任由这女人诱使我发脾气,而且我肯定不会为了她侮辱白塔生气。湘儿将手从辫子上挪开。半夏说的事情已经将发火的事彻底从她的脑子里挤走了。 鬼足缺越过了世界之脊,这肯定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而令公鬼紧随其后的行动更让湘儿感到紧张。现在令公鬼正朝章嘉隘口急行军,楼兰军队每天在第一缕阳光出现之前出发,一直到黄昏过后才会宿营,鬼斯兰说他们很快就要到达世界之脊了。 如果两股楼兰势力在雨师城开战,只会让那里的状况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更趋恶化。如果令公鬼一意孤行,坚持这疯狂的计划,一场新的楼兰战争肯定就要爆发了。 疯狂,不,令公鬼一定还没疯。不管怎样,他必须维持住健全的心智。 我已经多久没担心过该如何保护他了?湘儿有些苦涩地想,而现在我却只想着让他能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去参加终极之战。 其实这对湘儿来说并不是惟一的原因,虽然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令公鬼的身份是无法替代的。老天爷可是真会安排麻烦,我像丹景玉座和她的手下们一样坏了! 但真正让湘儿吃惊的是纯熙夫人的状况。“纯熙夫人听从令公鬼的一切吩咐?”她难以置信地说。 半夏戴着那条可笑的楼兰头巾,用力地点了点头:“昨晚他们吵了一架,纯熙夫人仍然想说服令公鬼不要跨过龙墙,最后他命令纯熙夫人站到外面去,直到让自己冷静下来。纯熙夫人的表情就像是吞掉了自己的舌头,但还是照做了。不管怎样,她在夜晚的帐篷外面待了半个时辰。” “这是不妥当的。”鬼斯兰用力地整了整披巾,“男人不能命令鬼子母,正如同他们不能命令智者,即使是朅盘陀王也不行。” “他们不能。”湘儿表示同意,随后她急忙狠狠地闭上了嘴巴,免得为自己为刚才冲口而出的话目瞪口呆。 就算令公鬼命令她为他跳舞,我又干什么要关心?她一直都在操纵着我们为她跳舞。虽然令公鬼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想成为鬼子母,我只想再多学一些治疗的知识。我还是我,让令公鬼去命令她吧!不过,这确实是不妥当的。 “至少现在他会和纯熙夫人说话了。”半夏说,“以前只要纯熙夫人走到距离他十步以内,他就会蛮横得不得了。湘儿,现在他的脑袋每天都会胀大一圈。” “从前我认为你会跟随我做一名禁魇婆的时候,”湘儿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我教过你该如何对付胀大的脑袋。你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即使他已经变成了那片草原上牛群的蛮牛之王也一样,大约那正是他倒行逆施的原因。那些国主们如果忘记了他们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是一般人时,他们就会做出许多蠢事来。不过如果他们只记得自己是个君王,而忘记自己也是个凡人时,结果就会更糟糕。必须有人提醒他们,他们像任何农夫一样,需要吃饭,会出汗,会流眼泪。”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尽量去做吧 鬼斯兰玩弄着自己的披巾,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同意湘儿的看法,但这时半夏说道:“我试过了,但有时候他似乎根本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即使是在他正常的时候,他那个傲慢的气泡也太厚了,根本就刺不穿。” “尽量去做吧!帮助他把握自己,大约是我们能对他和对这个世界做到的最好的事。” 三个人之间出现了一阵寂静,湘儿和半夏不想去讨论令公鬼终将陷入疯狂的宿命。鬼斯兰也不可能喜欢这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湘儿才又说道:“我还有另外一些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我觉得,那些弃光魔使正在实行着某个计划。” 这与瑶姬和她说的并不一样,湘儿说的就好像是她亲眼看到了兰飞儿和其它弃光魔使。实际上,她只认得出燕痴,大约还有万剑,虽然她只是在远处看见过他一次。 她希望半夏和鬼斯兰都不要问她怎么能认出那些弃光魔使,或者是为什么她认为燕痴大约正在暗地里行动,不过她们两个根本就没有提到这样的问题。 “你在梦的世界里逗留过很久吗?”鬼斯兰的眼睛如同两块绿冰。 虽然半夏一直在旁边摇头,但湘儿还是毫无惧色地与智者对望着:“如果不这样,我就没办法监视那些尸冥等弃光魔使。” “鬼子母,你知道得很少,却尝试得太多。我们只教了你很少的东西,但就连那些东西我们也不该教给你。我有时很后悔同意进行这样的会面,未经训练的人不该被允许进入夜摩自在天。” “我自己探索的知识比你们教给我的要多得多。”湘儿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我自己学会了导引真气,我看不出进入夜摩自在天又会有什么不同。” 湘儿只是因为气恼和顽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确实,她自己学会了导引真气,但她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也无法灵活地运用上清之气。 在进入白塔之前,湘儿用上清之气治好过一些人,但这都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完成的,直到纯熙夫人给她做出证明之后,她才知道这是上清之气的作用。 湘儿在白塔的老师说,正是因为她的导引真气能力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所以她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才能导引真气。她向自己隐藏了自己的能力,她害怕这种能力,只有怒火能冲破这种被长久埋藏的恐惧。 “所以你是那种被称为野人的鬼子母。”鬼斯兰在说出“野人”这个词的时候,语气里夹杂了另一种意味,但不管她是嘲笑还是表示可怜,湘儿都不喜欢。 在白塔里,“野人”这个词很少会有赞扬的意思。当然,楼兰之中没有野人,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会找出每一个生来就带着上清之气天赋的姑娘,即使不接受训练,她们也迟早会获得导引真气的能力。 智者宣称自己还会寻找每一个天生不具有这种能力、但通过后天训练也可以进行导引真气的姑娘,没有楼兰姑娘会因为未经训练的盲目导引真气而死亡。 “你知道独自学习控制上清之气的危险,鬼子母,不要以为梦境中的危险就会更少些。对于那些不具备知识就硬闯进来的人,这里的危险大约更大。” “我一直都很小心,”湘儿生硬地说,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这个灰发楼兰泼妇的唠叨,“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鬼斯兰。”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像她刚刚到我们身边时一样任性、顽固。”智者给了半夏一个很是亲切的微笑,“我们花了许多力气才磨掉她的锐气。现在她学习得很快,虽然还是难免会犯下很多错误。” 半夏愉快的笑容消失了,湘儿怀疑正是因为半夏的笑容,智者才会加上最后那一句。 “如果你想在梦境中穿行,”楼兰女人继续说道,“就来找我们吧!我们会磨掉你的锐气,再将知识教给你。” “我不需要训导,非常谢谢你。”湘儿礼貌地微笑着。 “如果有一天菲尔多西知道你死了,他也不会活下去的。” 湘儿如同被冰锥刺了一下心脏。菲尔多西是楼兰对孔阳的称呼,在古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单独的人”,或“独行者”,或“代表整个族群的人”,对于古语总是很难给出确切的翻译。厌火族人对于孔阳给予了很大的尊敬,因为这个男人绝不会放弃与暗影的战争,即使强大的敌人已经毁灭了他的国家。“你是个下流的战士。”湘儿喃喃地说道。 鬼斯兰扬起一侧的眉弓:“我们是在战斗?如果是的话,那你就要知道,战场上只有胜利和失败。只有游戏才有规则。我希望你能承诺,你在梦里不会做任何事,除非先得到我们之中一个人的同意。我知道鬼子母不能说谎,所以我要你做出承诺。” 湘儿咬紧了牙。说这句话很容易,也不必去遵守它,她还没有受到三誓的束缚,但这样就等于承认了鬼斯兰是对的。她不相信这名智者的话,她也不会做出这种承诺。 “她不会承诺的,鬼斯兰。”最后半夏说道,“只要她一摆出这副母牛般的架势,即使你让她看到屋顶着火了,也无法把她从屋子里拖出来的。” 湘儿瞪了半夏一眼。母牛!竟敢这么说我!她只是不想被别人当成布娃娃一样摆弄罢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鬼斯兰叹息了一声:“那么好吧!但你最好记住,鬼子母,你在夜摩自在天里只是个孩子。来吧,半夏,我们必须走了。”当她们消失的时候,半夏的嘴角揶揄地抽动了两下。 突然间,湘儿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改变了,这不是她自己干的。那个智者很了解夜摩自在天,她可以改变自己身外的东西。现在湘儿穿着一件白色的宽松上衣和一条暗色的裙子,但和刚刚离开的两个女人身上穿的不一样。 这条裙子的下摆只到膝盖,她的鞋袜都不见了,头发在耳侧被编成了两根辫子,上面还系着黄色的缎带,一个脸部有着雕刻彩绘的布娃娃被放在她的赤脚旁边。 湘儿听见了自己磨牙的声音,这样的事情在以前发生过,她从半夏那里打听出这是厌火族人给小姑娘穿的装束。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如果他 湘儿恼怒地将衣服换回骆驼城黄色丝裙,这一次,它将身体裹得更紧了。 她一脚踢开那个布娃娃,布娃娃飞了出去,消失在半空中。那个鬼斯兰大约真的看上孔阳了,厌火族人似乎全都认为孔阳是个英雄。 高领变成了一圈厚厚的绢丝花边,深陷的领口一直开到了湘儿的胸前的沟。如果那个女人向他微笑……如果他……湘儿突然发现这身衣服上的领口正在飞快地向下敞开,她急忙用力将它停住,虽然没有完全闭合已经敞开的裂缝,但也可以让她不至于满面通红了。她又觉得胸衣已经紧得让她无法呼吸,只好再做出改动。 湘儿不懂,她真的一定要得到那些智者的许可吗?去乞求她们给自己能做某件事的权力?难道不是她打败燕痴的吗?她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显得非常震惊,但她们显然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 如果瑶姬不能查出白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约她自己能去看看。 湘儿小心地在脑子里描绘出丹景玉座书房的外观,就像她在入睡前想象秦望石髓大厅那样。什么都没发生。她皱起眉头。她应该被脑子里的想象带到白塔去,直接进入那个被她描绘出来的房间。她又试了一次,这回她想象的是一个她曾经去过许多次的房间,虽然那个房间从没让她高兴过。 秦望石髓大厅变成了初阶生导师的书房,这是一个铺着暗色嵌板的小房间,房里摆满了朴素、结实的家具,这些家具都已经换过了许多代主人。当初阶生犯下的过失不足以用擦地板和清扫花园来补偿时,犯错的人就会被送到这里;而见习使只有在犯下大得多的错误时才会被叫到这里来。不管脚步多么沉重,她还是要来,因为拒绝的后果只会招致更加严厉的惩罚。 湘儿不想去细看这个房间,每次浣花夫人在这里都会对她的固执大加斥责一番,但她发现自己正望着墙上的镜子。当浣花夫人大谈遵守规则、尊重长辈之类的话时,初阶生和见习使只能在这面镜子里看见自己泪水滂沱的样子,这些要遵守的规则和要时刻保持的尊敬总是让湘儿麻烦不断。 镜框上斑驳的镀金说明它在百年战争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大约还可以上溯到世界崩毁的时候。 湘儿这身骆驼城衣裙很漂亮,但任何看到她穿着这身衣服的人肯定会产生怀疑,即使是白水江城女人在前来拜谒白塔的时候,都会谨慎选择自己的衣饰。 无论是谁,即使是在做梦的时候进入白塔,也一定会表现出他们最良好的举止。不过湘儿不太可能在这里见到什么人,除非是偶然梦见自己进入夜摩自在天的人。 在半夏之前,白塔很久都没有人能够以自己的力量进入梦的世界,上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鬼子母是灵槐夫人,她在四百年以前就死了,而在琼霄夫人和她的同党从白塔中偷走的密炼法器里,还有十一件密炼法器的最后研究者是灵槐夫人。 另外两件同样由灵槐夫人研究过的密炼法器,现在已经被她和仪景公主夺了回来,这两件密炼法器都可以帮助炼气士进入夜摩自在天,所以最好假定另外那十一件也有同样的功能。 琼霄夫人一党不太可能再从梦中回到白塔,但如果因此而掉以轻心,那就太危险了。说到这件事,除了被灵槐夫人研究过的,还有另外一些密炼法器也被琼霄夫人偷走了,湘儿不知道它们有什么作用。对密炼法器的记录经常是很模糊的,让人难以理解,而存留在白塔中的密炼法器很可能也在其它玄女派鬼子母的手里。 湘儿彻底改变了衣着,现在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黄麻长袍,袍子的质料很软,并不特别精美,在袍襟上有七种颜色的镶边,每种代表了一个宗派。如果她看见有人出现,又没有很快从这里消失,她就立刻回到山都去。 那么对方就会认为她只是一个在梦中偶然闯入夜摩自在天的见习使。不,不能回山都的客栈,应该回浣花夫人的书房,会出现在这里的很可能是玄女派鬼子母,她的职责就是要猎捕她们。 完成伪装之后,湘儿抓住自己已经变成黄褐色的辫子,朝镜子里鬼斯兰的脸扮了一个鬼脸。其实她很想把这个女人交给浣花夫人。 初阶生导师的书房距离初阶生庭院很近,在铺着地板砖的宽阔走廊上,精致的壁挂和没有点亮的灯架中间,偶尔会出现一些转瞬即逝的情景,情景里的主角全都是穿着初阶生白袍、被吓坏的姑娘子。有许多初阶生的噩梦都和浣花夫人有关。 湘儿没有去细看它们,只是匆匆地向前跑去。这些初阶生只是与梦的世界擦身而过,不会看到她,即使她们看到了,也只会认为那是自己梦境的一部分。 爬上一道不算很高的宽台阶,湘儿就到了丹景玉座的书房。厉业魔母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名凌日盟鬼子母满脸汗水,穿着血红色的长袍,丹景玉座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就披在她的肩头。或者,几乎是丹景玉座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那上面没有蓝色的条带。 那双冷峻的黑眸看见了湘儿:“我是丹景玉座,姑娘!难道你不知道表示尊敬吗?我会让你————”话没说完,她就消失了。 湘儿呼出一口大气。厉业魔母是丹景玉座,这确实是个噩梦。那一定是她最喜欢做的梦。湘儿讽刺地想,她想爬到那个高位,除非晋城被大雪覆盖。 书房的前厅和她记忆中没有差别,这里有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后是一把为太微玄使准备的座椅。墙边摆着几把椅子,等待谒见丹景玉座的鬼子母会坐在这里,初阶生和见习使则只能站着。 但桌上排列整齐的文稿,一一捆好的卷轴和叠整在一起的带着文字与印章的大幅黄皮纸,似乎不像桑扬的作风。这当然不是说桑扬很邋遢,事实上,桑扬也是一个很讲究整洁的人,只是湘儿觉得她会在晚上把所有东西都收起来。 天籁小说网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房门被打开 湘儿推开进入内室的门,脚步一下子放缓了。难怪没办法直接梦到这里,这个房间和她的记忆完全不一样:那张沉重的雕花书桌,那把高大的、王座般的椅子,在书桌前摆成弧形的雕花凳每张和丹景玉座的距离都相等,没有任何一张超前。 金灵圣母喜欢简单的家具,好像自己仍然只是一名渔夫的孩子,除了自己的椅子之外,她的房里只有一把多余的椅子,而且也不会每次都让来访者坐在上面。那只装满了优婆罗花的大花瓶被安放在一根纪念碑般的立柱上。 丹景玉座喜欢花,但她喜欢的是五彩缤纷的花朵,好似一个长满了野花的小园子。原来的铜炉子上方只挂着一幅渔船掩映在高芦苇中的小画,现在那里有两幅画。 湘儿认得其中一幅,那是令公鬼在折翼镇的云端和自称百眼魔君的弃光魔使作战的画面;另一幅被画在三块木制嵌板上,湘儿对它没有任何印象。 房门被打开,湘儿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喉咙里。她从未见过的一名赤发见习使走进房里,紧盯着她,片刻之后,那名见习使仍然没有消失。 就在湘儿打算跳回浣花夫人的书房里时,赤发姑娘说话了:“湘儿,如果鬼斯兰知道你用了她的脸,她就不会只是让你穿上小孩的衣服了。”湘儿眼前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半夏,还穿着她的楼兰服装。 “你差点吓得我老了十岁。”湘儿嘟囔着,“也就是说,智者们终于决定让你随意行动了?或者你后面还有鬼斯兰————” “你应该感到害怕,”半夏打断了湘儿的话,脸色已经涨得通红,“你是个傻瓜,湘儿,一个在谷仓里玩火的孩子。” 湘儿吃惊地张大了嘴,半夏在斥责她?“你听好了,半夏,我不会去听鬼斯兰的教训,我也不会听————” “你最好听听教训,除非你想让自己送命。” “我————” “我应该从你那里拿回那枚石戒指,我应该把它给仪景公主,然后告诉她绝不让你使用。” “告诉她不————” “你以为鬼斯兰的话是言过其实吗?”半夏一边严厉地说着,一边摇晃着一根手指,那种架势几乎和鬼斯兰一模一样。“她没有,湘儿,智者们不止一次地告诉你夜摩自在天最简单的事实,但你却认为她们只是些喋喋不休的傻瓜。你应该是个成熟的女人,不再是个傻孩子了,我发誓,你脑子里曾经有过的理智现在都像一阵烟一样被吹走了。好吧,把它找回来,湘儿!”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整了整肩头的披巾。“现在你正在炉口傻看着里面漂亮的火舌,却不知道自己就要掉进去了。” 湘儿惊讶地盯着对方。她们经常会吵架,但半夏从不曾这样责备过她,就好像她是一个手指还伸在蜂蜜罐里的姑娘,从来没有!问题一定出在衣服上。现在她穿着见习使的衣服,又用了别人的面孔。 湘儿换回自己的面孔,又将衣服换成优质的蓝色黄麻裙。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一次又一次地率领女事会让村老会降服的,这样的穿着让她找回了作为禁魇婆时的威严。“我很清楚自己不知道什么,”她声音刻板地说,“但那些楼兰————” “你是否知道,你会梦到你自己进入了某个出不来的地方?梦在这里是真实的。如果你让自己堕入一场美梦,它就会陷住你,你会一直留在那里,直到死亡。” “你能不能————” “湘儿,在夜摩自在天里,梦魇潜行。” “你能不能让我说话?”湘儿喊道,她想让自己的声音凶狠一些,却仿佛夹杂着太多挫折恳求的成分。这不该是她的声音。 “不,我不会的,”半夏坚定地说,“除非你想说一些值得听的。我说过了,这里有梦魇,我指的是真正的梦魇,湘儿。当有人带着梦魇进入夜摩自在天的时候,它就会真的出现在这里。有时候,做梦的人离开了,而它却还会活在这里。你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突然间,一双粗糙的手掌抓住了湘儿的胳膊,湘儿向两侧望去,立刻就瞪大了眼睛。两个衣衫破烂的高大男人将她举到了空中,他们的面孔都已经溃烂成一团腐肉,张大的嘴里,在两排黄色的尖利牙齿之间,不停地有黏液流出来。 湘儿拼命想把他们消除掉,如果智者可以这样做,她一定也可以。一个男人撕掉了她的上衣,如同撕碎一张黄皮纸;另一个男人用满是硬皮的手抓住她的下巴,强迫湘儿向他转过脸去,随后他张开口,向湘儿凑了过去。 湘儿不知道他是要吻,还是要咬,她就算是死也不要这个男人得逞。她向太一扑去,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因为现在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却没有一丝怒气。粗~硬的指甲扎进了她的面颊,让她的头一点点向那张嘴靠近。 这一定是半夏干的,一定是半夏。“求求你,半夏!”湘儿的声音变成了彻底的尖叫,但她现在已经顾不得了,“求求你!” 两个男人————或者是怪物————消失了,湘儿的双脚落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能做的只有颤抖和哭泣。她匆忙地修复了衣服的破损,但那些长指甲造成的伤痕还留在她的脸颊和胸口上。在夜摩自在天,衣服很容易就能复原,但发生在肉体上的改变……她的膝盖剧烈地颤抖着,让她连保持站姿都很吃力。 她有些希望半夏可以安慰一下自己,而且这是第一次,她愿意欣然接受,但对面的女子只是说道:“只是梦魇就已经很糟糕了,但这里还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那些是我做的,我也消除了它们,但我刚刚才发现,即使是我,在消除它们的时候也会感到吃力,况且我没费力气去维持它们,湘儿。如果你知道如何消除他们,你也可以做到。” 湘儿恼怒地抬起头,连脸颊上的眼泪都不去擦。“我可以让自己离开这里,到浣花夫人的书房,或者是我的床上去。”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任性的意思,她当然不会像个任性的小孩。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完全没有 “但你要先能够保持冷静,”半夏不置可否地说,“不要摆出那副任性幼稚的模样,你这种样子看上去真傻。” 湘儿瞪着对面的这个女人,但这个动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起作用,半夏并没有同样冒着火气和她吵架,她只是扬起了一侧的眉弓。湘儿只好改变了话题:“这个地方完全看不出和金灵圣母有什么关系。” “是的,完全没有。”半夏将房间扫视了一遍,表示同意,“我知道为什么我只能从我在初阶生区的老房间开始了,不过,我觉得有时候人们确实会尝试一些新东西。” “我说的重点就是这个。”湘儿耐心地对半夏说,听起来一点也没有任性的意思,她不会看起来像个任性的小孩。一切都这么荒谬。“布置这个房间的女人,和这个房间的主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世界观。看看那些画,我不知道那三幅连续的画面讲的是什么,但你一定能看出另一幅的意思。” 在那场战争爆发的时候,她们两个全都在折翼镇。 “可能是关于习雯,应该是,”半夏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从没有认真上过课,那三幅画面讲的是同一个人。” “无论那是什么,还是另外一幅比较重要。”湘儿认为她只要认真听全丹派鬼子母的讲授就够了,其它的都是废话。“在我看来,把那幅画挂在这里的女人是想提醒自己,令公鬼有多么危险,如果金灵圣母因为某种原因而与令公鬼对立……半夏,这比她想让仪景公主回白塔更加糟糕。”天籁小说网 “大约,”半夏明智地说,“大约这些文稿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你检查这里,等我检查过桑扬的桌子再回来帮你。” 湘儿气愤地瞪着半夏离去的背影。你检查这里,竟敢这么说!半夏没有权力向她发号施令。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跟过去,用坚定的声音提醒半夏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还要像块石头一样待在这里?她又恼怒地问自己。检查这些文稿是一个好主意,在房外和在房里检查也没什么差别。实际上,丹景玉座的桌子上很可能会找到更重要的线索。她又嘟囔了几句应该好好教训半夏一顿之类的话,然后才向那个厚重的雕花书桌走去,每走一步都要踢一下她的裙子。 除了三个纹饰华丽的漆匣之外,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匣子的排列整齐得让人难受。湘儿还记得可以在这种匣子上设下的陷阱,所以她想象出一根长棍,用它挑开第一只匣子的铰链。 这是一只金绿两色的匣子,上面画着涉水的苍鹭,只不过是一个文具匣,里面放着狼毫、墨汁和细沙。下一个是最大的那只匣子,上面画着卷曲盘绕的镶金红枸骨。匣子里有二十几件精致的奇玉和绿松石雕刻,雕刻的形象是人和动物,全都被放在淡灰色的挑花缂丝上。 第三只匣子上画的是在蓝天白云间鏖战的金色苍鹰。当湘儿打开第三只匣子的时候,她注意到前两只匣子已经重新关上了。这里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梦的世界的一切总是倾向于和醒来的世界保持一致,所以如果从一样东西上移开视线,过一会儿再去看它,它大约就会发生一些变化。 第三只箱子里放着文稿,湘儿消去了长棍,小心拿起最上头的一份文稿。上面工整地签着“鬼子母裘丽恩”的字样,湘儿将这份文稿匆匆扫了一遍,里面的内容是裘丽恩谦卑地请求进行一系列苦修,苦修的内容让湘儿也不禁哆嗦了一下。 当然,这种事只和裘丽恩有关。文稿的最后有一个潦草却棱角分明的“同意”,当她要将这份文稿放回去的时候,它消失了。那只匣子也恢复成闭合的状态。 叹了口气,湘儿将它再次打开。里面的文稿看上去有了些变化。抓住匣盖,她将文稿逐一拿出来,尽量飞快地阅读着。有时候,她还在把一些文稿和报告拿起来的时候,它们就消失了,有时候则消失在她读到一半的时候,即使有称呼,也只是简单的“无上的尊主”。 有一些文稿是鬼子母写的,另外一些则来自于各种头衔的贵族,或者是根本没有头衔的人。没有一份文稿看上去和她要搜寻的线索有关。滕州的军队元帅和他的军队失踪了,宋怀王女王拒绝和白塔合作。 湘儿努力读完这份报告,却发现报告中好像认为它的阅读者知道为什么元帅会不在滕州,以及女王到底要怎样和白塔协作。没有最近二十来天以来忽罗山宗派眼线的报告,这是湘儿查到的最有用的线索。 一些云梦泽和三江口之间的冲突正在缓和,天愚上尊声称这是他的功劳。即使只看到了寥寥数行,湘儿也能看出书写者咬牙切齿的神情,毫无疑问,不论是不是会半途就消失,这些文稿都很重要,但对她却全无用处。 湘儿刚刚开始从一份报告上看到“可疑的卿月盟姐妹在聚集”的字样。湘儿确定上面确实是用“可疑”一词,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呻吟,“这感觉不太对,不!”她立刻就冲出了房间。 在冲出去的时候,湘儿让手里出现一根粗大的钉头棒。到了门外她却发现那个姑娘并没有遭到什么攻击,却只是站在太微玄使的桌子后面,盯着眼前的虚空。不过半夏的脸上确实显示出恐惧的表情,湘儿又仔细看了看,确定半夏并没有危险,也没有受伤。 看到湘儿冲出来,半夏愣了一下,然后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湘儿,厉业魔母现在是丹景玉座了。” “不要傻了。”湘儿轻蔑地说,但她身后的那个房间,确实不像丹景玉座的风格……“你在胡思乱想,一定是你在胡思乱想。” “刚才我的手里还有那张黄皮纸,湘儿,上面签着‘厉业魔母,封印的监守者,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上面还盖着丹景玉座的印章。” 湘儿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丹景玉座出了什么事?半夏,白塔不会废黜丹景玉座,除非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三千年以来,只有两名丹景玉座被废黜过。” 第一千零二百章 我有一点线索 “大约令公鬼就够严重了。”半夏的声音恢复了稳定,但眼睛仍然不正常地大睁着,“大约她罹患了某种全丹派鬼子母也无法治疗的疾病,或者从台阶上跌下去,摔断了脖子。如果厉业魔母成了丹景玉座,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认为她会像丹景玉座那样支持令公鬼。” “纯熙夫人,”湘儿喃喃地说,“她坚信丹景玉座会推动白塔支持令公鬼。”她无法想象丹景玉卒已经死了。湘儿常常都很憎恨这个女人,偶尔有时候会害怕她。现在她可以在心里承认这一点了,但她也尊敬丹景玉座,她本以为丹景玉座会永远屹立不倒。“厉业魔母,这个坏女人!她卑鄙得像一条蛇,残忍得像一只狼,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恐怕,我有一点线索。”半夏把双手压在胸前,仿佛是想压住狂跳的心脏,“那是一份非常短的公文,我设法把它全读完了。‘所有忠诚的姐妹都有责任报告纯熙夫人的行踪,若有可能,立刻将其拘押,手段不限,并将其送回白塔,以接受叛逆罪责的审判。’抓仪景公主回来的公文很可能也是这样写的。” “如果厉业魔母想要抓纯熙夫人,那一定意味着她知道纯熙夫人在帮助令公鬼,而她不喜欢这样。”现在湘儿需要说话,说话可以帮助她抑制住呕吐的冲动。叛逆,这是遏绝之罪,她一直都在想毁掉纯熙夫人,而现在却是厉业魔母要替她代劳了。“她一定不会支持令公鬼的。” “没错。” “事情看来很明显了。半夏,这和季月的那条讯息正好符合。无论丹景玉座出了什么事,宗派在厉业魔母成为丹景玉座之后已经分裂了,一定是这样。” “是啊,当然,很好,湘儿,我还没看出这一点呢!” 半夏露出愉快的笑容,让湘儿也向她微微笑了笑。“丹……丹景玉座的桌子上有一份报告,提到了卿月盟鬼子母的聚集,你叫喊的时候,我刚刚看到那一句。我打赌,卿月盟是不会支持厉业魔母的。” 即使在白塔最和平的时候,卿月盟与凌日盟的关系也像是暂时休战的敌对双方,如果白塔出现动荡,它们一定会立刻就勒住对方的喉咙。 当她们走进内室的时候,那份报告已经不见了。匣子里还有许多份文稿————裘丽恩的信重新出现在匣子里。飞快地读了一遍那封信,半夏的眉毛几乎耸到了额头上,但这些文稿都不是她们想要的。 “你还能不能记得那上面说了些什么?”半夏问。 “你喊叫的时候,我刚刚读了一行……我记不起来了。” “试一试,湘儿,努力试一试。” “我在努力,半夏,但就是想不起来,我在试。” 湘儿觉得自己像是当头挨了一棒。竟然在为自己找托辞,而她要申辩的对象却是半夏,一个在两年以前还会因为乱发脾气而被她打屁股的姑娘,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因为半夏赞许她而骄傲得像刚生出一只蛋的母鸡。 湘儿还清楚地记得她们之间的天平开始移动的那一天,那天之后,她们就从一位禁魇婆和一名对禁魇婆言听计从的姑娘,变成了漂泊异乡的两个女人。这架天平愈移愈远,而湘儿可不喜欢这样,她一定要做些什么将它回复到应有的状态。 那个谎言。今天,她第一次在半夏面前说了谎,那就是她道德权威消失的原因,那就是一直频频出岔、无法宁定心神的原因。 “我喝下了那杯茶,半夏。”湘儿强迫自己把每一个字说出来,她必须强迫自己,“季月那女人的幽阳汤,后来她和璐子把我们像拖一袋破棉絮一样拖上了楼,我们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当时如果不是谢铁嘴和李药师冲进来救我们,我们现在大约还被关在那里,或者正在被送往白塔的路上,肚子里被灌满了幽阳汤,直到被送进白塔才会重新醒过来。” 深吸了一口气,湘儿想让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些骨气,但在刚刚承认过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傻瓜之后,要做到这一点确实很难。她的声音反而显得比刚才更犹豫了:“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那些智者,特别是那个叫鬼斯兰的,我会打你的耳光的。” 湘儿的话应该会把半夏惹火的,很奇怪,她现在竟然会想和半夏吵一架。以前她们吵架都是因为半夏不讲道理,她们的争吵很少会有一个愉快的结尾,因为这个姑娘已经养成了始终都不讲道理的习惯,而湘儿现在觉得,即使是吵一架也比现在这种情形好。但半夏只是给了她一个微笑,一个嘲讽的微笑,一个居高临下的嘲讽微笑。 “我早就猜到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湘儿,你总是没日没夜地唠叨着各种关于草药的知识,但从没提过一种叫叉根的植物。我相信,你是在那个女人那里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你总是会在描述中把事情美化。如果你一头栽进了一个猪圈,你一定会说服所有人你这样做是故意的。现在,我们必须做出决定的————” “我没做过那种事。”湘儿气急败坏地说。 “你绝对做过,事实就是事实,你现在可以停止为那种事发牢骚,帮我决定————” 牢骚!这根本不是湘儿想要的评价。“事情不是那样的,我是说,这不是事实。我从没做过你说的那种事。”???.23sk. 片刻之间,半夏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你抓住这件事不放了,对不对?好吧,你对我说谎……” “这不是说谎,”湘儿低声地嘀咕着,“这么说不确切。” 半夏并没注意湘儿在说些什么,“……你也对自己说了谎。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谎的时候,你让我喝了什么?”一只杯子突然出现在半夏手里,里面盛满了黏稠而令人作呕的绿色液体,仿佛刚刚从满是垃圾的泥沼中舀起来。 “那是我惟一一次对你说谎,那种味道的残存记忆是一个有效的警告,如果你甚至不能对你自己说实话……”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真的没有 湘儿后退了一步,才重新站稳身体。煮沸的猫蕨草和苗叶的粉末,想到这两样东西,她的舌头已经在抽筋了。 “我没有真的说谎,真的没有。”湘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没有把全部的事实说出来。” 湘儿想,我是禁魇婆!以前我是禁魇婆,至少现在这还应该有些意义。“你不能真的认为……”就告诉她吧,你不是孩子了,你肯定也不打算把那个喝下去。“半夏,我————” 半夏把那只杯子向湘儿鼻子底下递了过去,现在她已经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辛辣味了。 “好吧!”湘儿急忙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她就是不能让自己的视线离开那只满满的杯子,也不能阻止一个字又一个字从她的嘴里蹦出来。“有时候,我尽量想让自己认为事情看上去比实际上更好一些,只是有时候而已,而且那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从没有在任何重要的事情上……说过谎,从没有,我发誓,只是小事情才会有。” 那只杯子消失了,湘儿也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傻瓜,傻女人!她不可能强迫你喝下去的!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必须做出决定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半夏平静地说道,“是要把这些事告诉谁,纯熙夫人一定要知道,令公鬼也是,但如果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厌火族人有些特别,他们很多习俗都很怪异,包括他们对鬼子母的态度很……我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追随当来下生弥勒尊,但如果他们知道白塔在反对令公鬼,大约他们对他的忠诚就不会那么热烈了。” “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湘儿嘟囔着。心想,她不可能强迫我喝下去的! “愈迟愈好,湘儿,所以,你不要在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乱发脾气,把这件事泄露给智者们。实际上,你最好完全不要提起来过白塔的事,这样大约你才能保守住这个秘密。” “我不是个傻瓜。”湘儿僵硬地说。当半夏又向她扬起眉弓的时候,湘儿又感到了一阵火气。她不会对智者说起这次搜查的,这不是为了避免让她们知道自己在违逆她们的意思,她也没有去粉饰什么事情。半夏能随便出入夜摩自在天,她却要忍受一堆教训和恐吓,这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你不是,”半夏说,“在你没有让脾气压过理智的时候。如果你想对抗弃光魔使,你就要控制住你的脾气,维持你的理智,特别是在你对付燕痴的时候。” 湘儿满心怒火地张开口,要告诉半夏,她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如果半夏不同意,她就要甩这个姑娘耳光,但对面的女子没有给她机会。 “我们必须找到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卿月盟姐妹,湘儿,如果她们反对厉业魔母,大约————只是大约————她们会继续以丹景玉座的方式支持令公鬼。那份报告上有没有提到什么城镇?或者是村子?或者甚至是哪个国家?” “我觉得想……我记不起来了。”湘儿努力地想把声音里辩解的意味去掉。我的天啊,我承认了一切,让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傻瓜,这只能让事情更糟!“我会继续想的。” “很好,我们必须找到她们,湘儿。”片刻之间,半夏只是定定地望着湘儿。湘儿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湘儿,特别要小心燕痴,不能因为她在忽罗山从你手里逃走,你就要像一头发~春的熊一样乱闯。” “我不是个傻瓜,半夏。”湘儿小心地说。要控制脾气已经够令人沮丧了,但如果刚才半夏只是对她的反应报以忽略或是斥责,那么她只会看起来比原来更蠢。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但一定要确认你记得这一点,要小心。”这一次,半夏的身形没有逐渐消退,她一下子就消失了,像刚才的瑶姬一样。 湘儿盯着刚才半夏所在的地方,脑子里翻涌着所有她原本应该说出来的话。最后,她意识到自己就要在这里站上整整一晚了。她正在重复地喃喃自语,而且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低声嘟囔了几句,她离开夜摩自在天,回到自己在山都的床上。天籁小说网 半夏猛地睁开眼睛。周围几乎是完全的黑暗,只有一点月光从排烟孔中透进来,她很高兴现在躺在厚重的毯子里。帐篷里的火已经灭了,刺骨的寒意渗透了每个角落,呼出的气体在她眼前变成一股股白烟。她躺在地铺上向四周瞭望,没有智者,她还是一个人。 半夏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孤身进入夜摩自在天,回来时发现鬼纳斯或者另一位智者正在等着她。好吧,大约这不算是她最大的恐惧————进入梦的世界的危险就像她对湘儿所说的那样巨大————但她还是非常害怕出现这样的事。 半夏害怕的不是智者们的惩罚,如果她被智者们捉到,她会毫无怨言地接受惩罚。但鬼纳斯一开始就告诉过她,如果她在没有她们的陪同下进入夜摩自在天,她们就会送走她,不会再传授她任何知识,这才是她最害怕的下场。 但即使是这样,半夏还是要采取行动,超前进度。智者们教得很快,但她们还不够快,她现在就想知道所有的事。 半夏导引真气了一点上清之气,重新点燃了灯盏,那里面已经没有燃料了,但她已经固定好了那个编织。她躺在地铺上,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等待着帐篷里的空气回暖到可以起来穿衣服的程度。时间已经很晚了,但纯熙夫人有可能还醒着。 半夏和湘儿之间发生的事情仍然让她感到惊讶。我觉得,如果我逼她的话,她真的会喝下去。那个时候,她非常害怕湘儿会知道智者们并没有允许她可以单独进入梦的世界。 半夏也非常相信出现在脸上的红晕一定会出卖她。她能想到的办法,只有逼迫湘儿不能说话,让湘儿没办法推测出实情。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听得见耳语 半夏当时相信湘儿一定会发现的————那个女人一定会向智者告密,还会说这是为了她好————她只能不停地说话,把话题集中在湘儿的错事上。 无论湘儿让半夏多么生气,半夏似乎也惊慌到无法咆哮,然而,平静的态度却出奇地有用,最后看起来是她占据了上风。 现在回想起来,纯熙夫人很少会抬高自己的声音,而且每当半夏这样做的时候,她收到的功效却最少,即使在半夏表现出对待令公鬼的奇怪态度之前,情况就已经是这样了。 智者们同样不会向任何人喊叫,只是偶尔会用很大的声音彼此对话。虽然她们总抱怨首领们不听她们的话,但实际情况是,她们的意见经常会得到执行。 有一句老话,半夏从来都没有确切知道过,直到现在————“听得见耳语,听不见叫嚷”。她不会再对令公鬼叫嚷了,平静、坚定的女性声音才会有用。因此,她也不该向湘儿叫嚷。她是个女人,不是只知道发脾气的小孩。 半夏发现自己正在轻声笑着。她尤其不该在和湘儿说话的时候提高声音,平静的话语才产生了刚才那样的效果。 帐篷里终于有了一些暖意,半夏从毯子里跳出来,飞快地穿上衣服。然后她必须先打破罐口的薄冰,才能从水罐里倒出一些水来漱漱口。赶走了睡意,将那件暗色的黄麻披风披在肩上,半夏解开了那团火之力的编织————没人控制的火之力非常危险————火焰消失了。 半夏冲出帐篷,在营地里快步奔跑着,刺骨寒风紧紧钳住了她的身体。 半夏只能看得见距离自己最近的帐篷,被阴影笼罩的低矮帐篷就好像是崎岖地面的一部分,这片巨大的营地在每个方向都延伸到了一里外的山峰中间。那些利齿般高峻的山峰还不是世界之脊,世界之脊比它们要宏伟许多,还在他们西边数日路程以外的地方。 半夏犹豫地走近了令公鬼的帐篷,一线银光正从帐篷帘子的缝隙中射出来。当她接近的时候,一名枪姬众像是突然从地里冒了出来,楼兰女子的背后背着角弓,腰间挂着箭囊,短矛和圆盾被她拿在手中。 在黑暗里,半夏看不到还有别人,但她知道,站岗的枪姬众不止是她眼前的这一个,虽然有六个宣称效忠于朅盘陀王的部族包围着这个地方,但枪姬众的戒备不会有丝毫放松。 戎卢部族位在营地北方,他们一直以平行路线和这支队伍一同前进,鬼幽泉不会告诉别人他想干什么。令公鬼似乎完全不在意别的部族在什么地方,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奔向章嘉隘口的竞赛上。 “他是否还醒着,沙木香?”半夏问。 月影随着枪姬众点头的动作在半夏的脸上来回移动:“他一直都睡眠不足,没有休息,男人是无法前进的。”她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为儿子烦恼的母亲。 帐篷旁边的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变成了将披巾裹在身上的鬼笑猝,只是她看上去应该并不觉得很冷。“如果有用的话,我会给他唱上一首摇篮曲的,我听说过,女人们会为了一个婴儿而整夜不睡。但一名成年男子应该知道,别人也需要躺进毯子里的。”她和沙木香分享了一个无声的笑容。 因为那奇怪的楼兰幽默感摇了摇头,半夏弯下腰,从那道缝隙向帐篷里面望去。帐篷里同时点着几盏灯,令公鬼不是一个人,师卫古正用手捂住嘴,打一个哈欠,黑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憔悴,至少他是想睡了。令公鬼躺在一盏镀金油灯旁边,正在读一本封皮破烂的书,以半夏的了解,那一定是某个版本的真龙预言。 令公鬼突然翻回几页,认真地看着,然后又笑了。半夏尽量告诉自己,那个笑容里面没有疯狂,只是有一点苦涩。 “不错的玩笑,”他对师卫古说着,一把合上书,将它扔到师卫古面前,“读一读第二百八十七页和第四百页,如果你不同意,就告诉我。” 半夏咬紧嘴唇直起身。令公鬼可真的应该对书籍更爱护一些的。有那个说书先生在旁边,她不能和他说这些事,他竟然会让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做同伴,真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不,令公鬼还有鬼笑猝,首领们也经常会来找他,孔阳每天都会和他共处一段时间,马鸣有时也还会和他说话。 “为什么你不进去,鬼笑猝?如果你在那里,大约他就会说一些那本书以外的事情了。” “他想和那个说书先生说话,半夏,而他们很少会在我或者其它任何人面前交谈。如果我不离开,他和师卫古就会离开的。” “我听说,小孩子总是很让大人操心。”沙木香笑着说,“而亲生儿子是最糟糕的。你大约会让我看到实际的情况,毕竟你已经放手弃枪了。”鬼笑猝在月光下皱起眉头,走回到帐篷边原来的位置上,仿佛是一只被惹怒的猫。看样子,沙木香觉得这种情形也很好玩,她按住了自己的肋侧,似乎是正在压抑自己的笑声。 半夏暗自嘀咕着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楼兰的幽默,转身向纯熙夫人的帐篷走去。这座帐篷距离令公鬼的帐篷并不远,一线亮银灯光同样从帘缝中透出来,让半夏知道鬼子母还醒着。纯熙夫人正在导引真气,她只导引真气了很微量的上清之气,不过仍然足以让半夏感觉到。 孔阳就睡在帐篷边上,身上裹着护法披风,这让他除了头和脚以外的身体都变成了夜色的一部分。半夏拢起披风和裙摆,踮起脚尖,希望这样不会把他吵醒。 护法的呼吸声并没有变化,但某种感觉让半夏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从孔阳的眼里反射出来,他正在看着半夏,在半夏转头的时候,那双眼睛又已经闭上了。 护法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颤动,他大约根本就没有完全醒过来。这男人有时候会让她有一种要抓狂的感觉,湘儿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半夏从来都没能看出来。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我能进来吗 跪在帐篷的门帘旁边,半夏向里面望去。纯熙夫人坐在地上,四周环绕着太一的光芒,平时总是坠在她额前的小紫龙晶正悬在她面前的手指上,来回摇摆。它在闪光,让只有一盏灯的帐篷里更亮了一些,火池里只剩下了一层灰烬,就连燃火的气味也消失了。23sk. “我能进来吗?” 半夏又重复了一遍,才听见纯熙夫人答道:“当然可以。”太一的光晕消失了,鬼子母正在将连在紫龙晶上的细金链系回头发里。 “你在偷听令公鬼?”半夏坐到纯熙夫人身边,这里就像外面一样冷,她在火池里导引真气出火焰,并把编织固定好。“你说过你不会再这么做了。” “我说的是,既然智者们能够窥看他的梦,我们应该允许他有一些私人的空间。而她们被挡在他的梦外之后,并没有再问过我,我也没有再向她们提供消息。记住,她们有她们自己的目的,那大约并不是白塔想要的。” 半夏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会切入正题,她还在寻思该如何把信息说出来,同时又能确保不会把自己偷偷进入梦的世界的事泄露给智者们。但大约惟一的方法就是直接把该说的说出来,然后就看情况会如何发展了。“厉业魔母现在是丹景玉座了,纯熙夫人,我不知道丹景玉座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的?”纯熙夫人平静地说,“你从梦行中学会了一些什么?还是你终于掌握了占梦的异能?” 大约半夏可以利用这个借口,白塔中的一些鬼子母认为半夏大约是一名占梦者————一种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的女人。半夏确实知道自己的一些梦包含着很重要的意义,但学会解释它们的意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智者们说,这样的知识只能由她自己发掘,鬼子母们也帮不上任何忙。令公鬼坐在一把椅子里,不知为什么,半夏知道这张椅子的主人会因为她的椅子被占据而兴起杀人的怒火,所以这把椅子的主人是个女人,她只能预见这么多了。 有时候,这样的梦非常复杂。小丹坐在子恒膝头,一边任由他亲吻,一边玩弄着他剪短的胡须。在他们身后,飘扬着两面旗帜。一面绘着红色的狼头,另一面绘着赤色的鹰。一名穿着亮黄色长衫的男人站在子恒身边,一把剑用皮带绑在那个男人的背上,半夏知道他是一名匠民,但匠民绝不会去碰一把剑。 除了下巴的胡子外,这幅画面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很重要————那些旗帜,小丹吻子恒,甚至是那名匠民。每次那名匠民靠近子恒,似乎都有一阵毁灭的寒意穿透了画面中的一切。 在另一个梦里,马鸣扔着骰子,鲜血不停地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他头上的宽边帽被拉得很低,让半夏看不到他的伤口;而谢铁嘴却将他的手放进一团火里,为的是拿出现在正悬挂在纯熙夫人额前的那颗小紫龙晶。 在一个黑色的梦中,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巨大的黑云在不停地翻滚,一模一样的枝状闪电一次又一次地劈裂了大地。她做过这些梦,但身为一名占梦者,她很失败,她不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 “我看见了一份授权抓你的公文,纯熙夫人,厉业魔母以丹景玉座的身份在上面签了名。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半夏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她没有说出所有的事实。半夏忽然很高兴湘儿不在这里。如果她在,自己就是那个盯着杯子的人了。 “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即使令公鬼要率领楼兰跨过龙墙,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我怀疑厉业魔母是不是会继续接触那些统治者,即使她知道丹景玉座是那样做的。” “你只会说这种话吗?我以为丹景玉座曾是你的朋友,纯熙夫人,你不会为她流一滴泪吗?” 鬼子母看着半夏,那道平静、冰冷的目光让半夏知道了在拥有“鬼子母”这个头衔之前,自己还要走多远的路。两个人坐着时,半夏几乎要比纯熙夫人高一个头,而且能够导引真气的上清之气也比纯熙夫人强大许多,但身为一名鬼子母需要的不止是力量。 “我没有时间流泪,半夏,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到达龙墙,然后是望江……丹景玉座和我曾经是朋友,再过几个月,就是我们开始寻找转生真龙起的整整二十一周年了。只有我们两个,那时我们刚刚成为鬼子母,之后不久曦云成了丹景玉座,那是一名行事颇有凌日盟之风的无为派鬼子母。如果她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我们就要在苦修中度过余生了,就连我们睡觉的时候都会有凌日盟鬼子母监视我们。在雨师城有一句俗话,虽然我听说这句话一直远到骆驼城和滕州都在有人传说‘有得必有失’。丹景玉座和我走上了我们想走的路,我们都知道,最终我们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这么镇静,丹景玉座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是被遏绝。厉业魔母或者会彻底反对令公鬼,或者会将他关在某个地方,直到末日战争到来。你知道,她绝不会给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任何自由,至少,现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支持厉业魔母。一些卿月盟鬼子母正在某地聚集,虽然我不知道是在哪里。我觉得,其它宗派也会有鬼子母离开白塔,湘儿告诉我,全丹派的眼线正在传播一条关于‘欢迎所有鬼子母回到白塔’的讯息。如果卿月盟和全丹派都离开了,其它宗派可能也不例外,如果她们反对厉业魔母,她们大约会支持令公鬼。” 纯熙夫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为白塔分裂而感到高兴吗?我是鬼子母,半夏,在我怀疑真龙会于此世转生之前,我就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白塔。三千年的时间里,白塔一直是抵御魔界入侵的长城,它指导统治者们做出明智的决断,在战争开始前就将之消于无形,让已经爆发的战争不会再继续。”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你学会了 纯熙夫人又道:“凡人还能记得混沌妖皇正在挣脱出牢狱,终极之战终将到来,全都是因为白塔,统一而强大的白塔,我几乎希望所有的姐妹都可以宣誓效忠厉业魔母,无论丹景玉座出了什么事。” “那令公鬼呢?”半夏让自己的声音像纯熙夫人一样稳定流畅,她编织的火焰已经让帐篷里暖和了一点,但纯熙夫人又让这里平添了一片寒意。“转生真龙呢?你自己也说过,如果没有自由,他就无法为终极之战做好准备,他需要以自由进行学习和影响这个世界。就算他拥有了荒原上所有的楼兰,统一的白塔也会让他成为一名囚犯。” 纯熙夫人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你学会了,冷静的分析总好过激烈的争辩,但你忘记了,只有十三名融合在一起的姐妹才能屏障男人和阳极之力之间的联系,而且即使她们不知道固定这道编织的技巧也不要紧,因为维持编织所需的人数更少。”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纯熙夫人,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先看清这个世界,然后再去处理它,只要我所剩的时间还允许的话。至少现在我可以比较容易地和令公鬼相处了,我不需要再阻止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觉得,他没有要我为他奉酒,我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在大多数时间里,他确实在听取我的意见,即使他很少表现出在思考我说的话。” “你可以把丹景玉座和白塔的事告诉他。”这样半夏就不必去应付那些难缠的问题了,像令公鬼现在这么自以为是,他大约会想知道更多关于占梦的事,那她大约就会把事情败露了。“还有另外一些状况,湘儿在夜摩自在天里见到了弃光魔使,她提到了除万剑和燕痴之外现存的所有弃光魔使,包括兰飞儿。她觉得他们正在谋划着什么,大约那是他们共同的阴谋。” “兰飞儿。”过了一会儿,纯熙夫人才说道。 她们全都知道,兰飞儿在晋城时曾与令公鬼见过面,大约他们在其它时间里还遇见过,只是令公鬼没有告诉她们。除了弃光魔使自己,没有人对弃光魔使有很多了解,白塔中只保留着关于他们的一些只字残篇。但兰飞儿爱过玄武翊圣真君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有她们两个,还有令公鬼,知道兰飞儿的这份爱并没有结束。 “如果运气好的话,”鬼子母继续说道,“我们将不必再担心兰飞儿了,湘儿看见的其它人则是另外一回事,你和我必须尽量做到严密监视。我真希望有更多的智者可以导引真气。”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不如希望她们全都经过了白塔的训练,或者是她们永远都不会死。她们大约在很多方面都很强,但她们在一些方面缺乏能力,这不得不令人感到惋惜。” “监视是应该的,但除此之外呢?如果六名弃光魔使同时向他杀过来,他就需要我们能给他的每一点帮助。” 纯熙夫人倾过身子,将一只手放在半夏的胳膊上,她的脸上显出一脉温情:“我们不能永远牵着他的手,半夏,他已经学会自己走路,现在他正在学习奔跑,我们只能希望他能在敌人捉住他之前学会。当然,我们还要继续给他建议,在我们能做到的时候指引他。”她将身体伸展开,用手掌遮住嘴唇,打了一个小哈欠。“很晚了,半夏,我觉得令公鬼会很早就命令出发,即使他完全没有睡觉,但我很想在爬上鞍子之前先休息一下。” 半夏准备离开,但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纯熙夫人,为什么你开始服从令公鬼吩咐的每一件事?就连湘儿也不认为这是妥当的。” “她不认为这样是妥当的?”纯熙夫人喃喃地说道,“无论她怎么希望,她还是会成为鬼子母。为什么我会那样做?因为我还记得该怎样控制太一。” 过了一会儿,半夏点点头。要控制太一,你必须先顺从它。 一直到打着哆嗦走进自己的帐篷,半夏才意识到纯熙夫人刚才全程是以平等的态度和她说话。大约她选择宗派的时间来得会比她想象得要快。23sk. 穿过窗口的阳光唤醒了湘儿,但她还是继续在条纹床单上躺了一会儿,仪景公主还在另一张床上熟睡着。虽然还是早晨,空气已经开始变得温暖。其实即使是夜里也凉快不了多少,不过这并不是湘儿的衬衣会被汗水湿透、满是皱褶的原因。 在和仪景公主谈论过她见到的一切之后,她的梦一直都很不好。在大多数时候,她回到了白塔,被拖到丹景玉座面前,那个丹景玉座有时候是厉业魔母,有时候却是燕痴。 在一些梦里,令公鬼像一条狗一样趴伏在丹景玉座的书桌旁,被锁链系住,戴着口笼。关于半夏的梦也很糟糕。煮沸的猫蕨草和苗叶粉末在梦里的味道和在现实中一样可怕。 半夏昏昏沉沉地走到盥洗架前,洗了一把脸,又用盐和苏打刷了牙。脸盆中的水不热,但也算不上清凉。她脱下汗湿的衬衣,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一件新的,还有发梳和镜子。 端详着镜子里的影像,半夏很后悔入睡前竟然解开辫子,只为了让自己舒服一些,但那实际上却没多少帮助,而现在她的头发像一团乱麻般垂到腰际。坐在箱子上,她艰难地解开发结,整个过程里她的头发被揪了不下一百根。 三道伤疤沿着脖子一直向下,消失在衬衣里,幸亏她从季月那里拿了一种愈合伤口的药膏,现在它们已经没那么红了。她告诉仪景公主,这些伤口是被荆刺划的,因为半夏离开后她还检查了白塔的庭院。 这真是很愚蠢,半夏怀疑仪景公主知道她没说实话,但她只要想到那些事就会觉得心烦意乱。在谈话的时候,她怒骂了仪景公主好几次,只因她想到了鬼斯兰和半夏待她的不公。 虽然,提醒仪景公主在这里不能摆公主架子对她并没有害处。不过,那个姑娘并没有错,她必须与她和解。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毫无疑问 在镜子里,半夏看见仪景公主起床了,正在洗脸。“我仍然认为我的计划是最好的。”姑娘一边擦脸一边说。她鸦黑色的头发虽然有许多发卷,却不见半点缠结。“如果用我的办法,到达晋城的时间会提前许多。”m.23sk. 仪景公主的计划是她们一到大阳河,就立刻找一个小村子放弃马车,那种偏僻的小乡村里不会有很多白袍众,更重要的是,那里不会有白塔的眼线。她们可以在那里乘河船,顺流而下直到狐仙城,然后她们在那里换乘一艘前往晋城的海船。毫无疑问,现在她们只能去晋城,嘉荣城已经变成她们要尽力避开的地方。 “我们在大阳河边要多久才能找到一艘船?”湘儿耐心地说。她本以为这个问题在睡觉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对她来说,这场讨论已经结束了。“你自己也说过,大约不会有一艘船停靠在那里,我们在狐仙城又要等多久才能找到一艘去晋城的船?”放下发梳,她开始结辫子。 “如果那个村子里有人要雇船,他们就会升起一面旗子,大多数船都愿意停靠过来的。像狐仙城那样的海港,总会有来自各个地方的船停靠。” 仪景公主的语气就好像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海港,但事实上,她是和湘儿离开白塔后才出过海。仪景公主总是以为,她在锡城古国当公主时没有学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已经全在白塔学到了,但现在已经有许多证据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 而且最让湘儿生气的是,仪景公主在说话的时候怎么总是像在容忍她一样!“我们在船上没办法找到聚集的卿月盟鬼子母,仪景公主。” 湘儿自己的计划是一直乘坐马车前进,走过奇肱国剩下的地方,然后是黑齿国和三江口,直到永靖丘陵的毋极海,穿越涿鹿平原,直到晋城。这样肯定会用更长时间,但她们将有机会找到那些鬼子母,而且马车也不会有沉没的危险。湘儿会游泳,只是每次看不到陆地的时候,她就觉得很不舒服。 用手巾擦干自己的脸,仪景公主换了一件衬衣,过来帮湘儿结辫子。湘儿并不傻,她做好了仪景公主再次提起船只的准备。她的胃不喜欢船,但这当然不会影响她做出决定,如果她能带领鬼子母投到令公鬼旗下,多走一些路也是完全值得的。 “你想起那个名字了吗?”仪景公主一边问,一边来回缠绕着一股股头发。 “至少我记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名字,真心累,给我点时间吧!”湘儿相信自己确实看到了一个名字,一个小镇,或者是一座城市。她不可能看见一个国家的名字却忘记它。深吸了一口气,她压抑住自己的脾气,继续用温和的声音说:“我会记起来的,仪景公主,只要给我时间。” 仪景公主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继续结辫子,过了一会儿,她说道:“让瑶姬去寻找燕痴,真的明智吗?” 湘儿侧目瞪了那姑娘一眼,但那个眼神轻轻地从姑娘身上滑开来,就像水滴从涂油的云锦上滚落。仪景公主在改变话题,但湘儿现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们找到她总要好过她找到我们。”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如果我们找到她,我们又该怎么办?” 湘儿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只知道,不管怎么缺少计划,当猎人总比成为猎物好。这是玄女派教给她的。 当她们走下楼的时候,大厅里并不挤,时间还很早,但客人里已经出现了一些白袍众,大多是上年纪的人,他们兴致似乎很高。毫无疑问,他们更喜欢这家客栈的厨师,而不是军营里的伙房。 湘儿很想让女侍再把食物送到房里去,但那个小房间就像个盒子一样,所有的客人全都专心吃着他们的食物,白袍众们也是一样,她们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烹调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这些男人一大早就要吃牛羊肉。 仪景公主的脚刚离开最后一级台阶,清如夫人已经跑过来招呼“林染小姐”了,客栈老板热情地要带她们去私人餐室用餐。 湘儿始终都没有抬起眼睛,她只是听见仪景公主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里用餐,我很少能有机会使用公共餐厅,而且我很喜欢这里,真的,让你的女侍给我们送过来一些清爽的食物。如果这天气现在就变成这样,恐怕我就要在到达下一个宿处之前就汗流浃背了。” 湘儿以前一直都觉得奇怪,仪景公主这种高傲的态度为什么从没有让她们被扔到大街上去。现在她已经遇到了足够多的庄园的庄主和各种贵族,知道几乎所有的有地位的人都是这副德行,但她还是没办法立刻就适应这种作风。 而那名客栈老板已经忙不迭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一边陪着笑,一边揉搓着双手,带她们到一个可以看到街景的靠窗桌子边坐下,又飞快地转身跑开,去执行仪景公主的命令了。 客栈老板很用心地在讨好仪景公主,她们的桌子距离那些男人很远,离厨房很远,不必担心厨房的热气会熏到她们,但任何从街上走过的人都能看见她们。湘儿只希望食物不要太热。 早餐很快就被端上来了————包在白色餐巾里的香料松饼还是温热的。让她们感到高兴的是,女侍还端上来黄色的桃子和紫葡萄,只是看上去都有些发皱。此外,盘子里还有一种红色的果子,女侍管它们叫“草莓”,但它们一点也不像湘儿见过的莓果。不仅看不见一根草,尝起来也没有任何草的味道,特别是在配着奶酥一起吃的时候。 仪景公主声称她听说过这种水果,湘儿丝毫不为此感到奇怪。最后端上来的是据称从冷藏间里拿出来的淡香料浑酒,湘儿抿了一口,觉得冷藏间大概不会很冷。不管怎样,这是一顿很提神的早餐。 距离她们最近的男人在三张桌子以外的地方,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麻料直裰,看样子像是一个有钱的行商,但两个姑娘还是没有彼此交谈。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管好你自己 她们要谈话,在上路后有的是时间,而且可以确定,在车里说话不会有被偷听的危险。湘儿很快就吃完了饭,但仪景公主还在悠闲地削着桃子。湘儿看着她慢吞吞的样子,觉得这些食物大概会让她们在这张桌子上待一整天。 突然,仪景公主带着惊骇的神情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小刀也掉在桌面上。湘儿甩过头,发现一个男人坐到她们桌子对侧的凳子上。 “我一开始就觉得是你,仪景公主,但你的头发让我犹豫了很久。” 湘儿死死地盯着楚狂————仪景公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当然,现在她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她的心情。楚狂身材高瘦,给人感觉却如同钢铁一般坚韧,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在湘儿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楚狂无疑是最俊美的;用俊美已经没办法形容他了,灿烂夺目才是合适的词汇。 湘儿曾经见过白塔里的女人们将楚狂簇拥在中间,其中甚至还有不少鬼子母,全都像傻瓜一样对他笑着。想到这里,湘儿急忙抹去自己脸上的笑容,但没办法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也不能让自己的呼吸更正常一些。她对这个男人没什么感觉,但他实在是太俊美了。 她在心底对自己喊,管好你自己,女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湘儿很高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是正常。一个男人竟然能长成这样,这真是不公平。 “你穿着这种衣服又是为了什么?”仪景公主的声音很低,能听出来,她正在压抑喊叫的冲动。 湘儿眨眨眼,这才发觉楚狂穿着一副银色的盔甲,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罩袍,在罩袍胸口阳光普照的图案下面,还有两个黄金结饰。湘儿觉得自己的双颊正在发烧,只知道死盯着一个男人的脸,却没看见他穿的是什么!她羞愧到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楚狂露出微笑,这让湘儿又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是从北方受命而来的拜火教众之一,我成为拜火教众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份正义的事业。仪景公主,你们两个和半夏消失以后,我和丙火王子没费多大力气就查出你们并不是在农庄进行苦修,尽管白塔如此宣称,她们没有权力把你们三个卷入她们的阴谋,仪景公主。” “我看,你似乎在那里面晋升得很快。”湘儿说。心想,这个傻瓜难道没发觉,在这里谈论鬼子母的阴谋很容易就会要她们两个人的命? “岑三易认为我的历练可以让我获得这样的军衔,无论那是在哪里得到的。”楚狂耸了耸肩,似乎是表示这些等级的划分并不重要,态度并不谦虚,但也没有虚伪。 楚狂在白塔的时候是护法的学生里面最好的剑士,在兵法与战术方面也非常优秀,但湘儿从来不记得他曾经吹嘘过自己的强大,甚至在说笑的时候也没有过,他并不重视自己的那些成就,大约因为它们对他来说太容易取得了。 “母亲知道你的状况吗?”仪景公主仍然用那种刻意压低的声音问,但脸上的怒气足以吓退一头蛊雕。 楚狂只是稍有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我一直没时间给她写信,不要这么武断地认为她会反对我,仪景公主,她不像以前那样和北方那么友好了,我听说她大约会发出一道禁令。” “我给她写过一封解释的信。”仪景公主的怒意变成了困惑,“她一定知道的,她也在白塔接受过训练。” “小声一点,”楚狂严肃地低声说道,“记住你们在哪里。”仪景公主脸上飘过一抹红云,湘儿不知道那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困窘。 这时,湘儿才忽然意识到,他说出的话一直像她们一样轻微而谨慎,也一直没有提到过白塔和鬼子母。 “半夏和你们在一起吗?”他又说道。 “没有。”仪景公主回答。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本来希望……她失踪以后,丙火王子担心得几乎要精神错乱了,他也很在意她,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 湘儿注意到楚狂话里的那个“也”,这个男人已经是白袍众了,但他还在“在意”一个想成为鬼子母的女人。男人总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似乎根本不能把他们看成凡人。 “不能。”仪景公主坚定地说。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了。“丙火王子也在这里?我不相信他会成为————”她总算是及时更压低了声音,“白袍众!” “他还留在北方,仪景公主。”湘儿认为楚狂指的是嘉荣城,但丙火王子一定已经从那里离开了,他绝不可能支持厉业魔母。“你们肯定想不到那里发生了什么,仪景公主。”他继续说道,“所有的腐败与邪恶全都在那里爆发了出来,这也是应有的下场,那个把你派走的女人已经被废黜了。” 楚狂说着,小心地向四周瞥了一眼,尽管周围并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还是将声音降低到耳语的程度,“她被遏绝,并处决了。”吸了口气,他厌恶地说道:“那不是你和半夏应该在的地方。我进入拜火教众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确信将军会允许我护送我的妹妹回家,你应该回家去,和母亲在一起。告诉我半夏在哪里,我也会想办法让她被带到玄都的,你们两人在那里会很安全。” 湘儿感到一阵麻木。遏绝、处决,并非意外死亡,或是疾病。她曾经考虑过这样的可能,但这并没有让她的震惊稍有减轻。一定是因为令公鬼,现在他已经不存在任何与白塔合作的机会了。仪景公主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她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盯着前方。 “看来我的讯息让你们受了惊吓,”楚狂继续低声说道,“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让你们在她的阴谋里陷入多深,但你们现在自由了。让我送你们回玄都吧!除了曾在那里学习之外,没有人会知道你们与她曾经有什么关系,你们两个都一样。” 湘儿向这个男人龇了龇牙,希望自己的样子看上去能像是一个微笑。他终于提到她了,如果不是他长得这么俊美,她真应该狠狠甩他一个耳光。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给我介绍一下吧 “我会认真想一想。”仪景公主缓缓地说,“你说得有些道理,但你必须给我时间考虑,我必须考虑。” 湘儿吃惊地瞪着仪景公主。他的话有道理?这个姑娘在胡说些什么? “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楚儿说,“但我没有很多时间了,我需要请假离开,而我们大约会接受命令————” 突然间,一个正方脸、黑头发的白袍众拍了拍楚狂的肩膀,咧开大嘴朝他笑着。他的年纪比楚狂要大,在罩袍上也同样有两个黄金结饰。“好啊,年轻的楚狂,你不能把所有漂亮姑娘都留给自己,现在镇里的每个姑娘在走过你身边的时候都会长吁短叹,就连她们的母亲也是一样,给我介绍一下吧!” 楚狂从长凳上站起身:“我……她们下楼的时候,我觉得我认识她们,伍奢,不过虽然你可能觉得我很有魅力,这位小姐却好像并不这么想。她不喜欢我,我觉得她也不会喜欢我的任何朋友,如果今天下午你和我一起练剑,大约你能吸引一两个姑娘。” “只要在你身边就别想。”伍奢开玩笑地抱怨着,“而且我宁愿让人用大锤敲我的脑袋,也不会和你练剑。”但他只是遗憾地看了这两个女人一眼,就随着楚狂向门口走去。 他们离开的时候,楚狂又回头瞥了她们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挫败和犹豫的神情。 他们一走出店门,仪景公主就站了起来:“煜月,我需要你到楼上去。”清如夫人出现在她们身边,询问仪景公主是否喜欢这顿早餐。仪景公主只是说:“立刻把我的车夫和仆人找来,煜月会付账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向楼梯口走去。 湘儿望着仪景公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她才掏出荷包,向客栈老板付钱。她向老板保证客栈的每样服务都让她的女主人很满意,同时试着不要在给钱时身体瑟缩。一等摆脱了那个女人,湘儿就匆匆向楼上跑去。仪景公主正在把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地拼命往箱子里塞,甚至也包括晾在床头那两件汗湿的衬衣。 “仪景公主,出什么事了?” “我们必须立即离开,湘儿,立刻。”直到把最后一样东西塞进箱子里,仪景公主才抬起头,“就是现在,不管楚狂现在在哪里,他一定正在为他从没遇到过的状况而感到困惑。他应该做的两件正确的事,但这两件事是矛盾的:第一,他应该带我去见母亲,哪怕他要把我绑在驮马的背上运过去,这样他就不必再为我忧心,并且从成为鬼子母的厄运中挽救我,不管我本人意愿如何;但他又应该把我们交给白袍众,或者是这里的军队,因为不论奇肱国或白袍众的律法都这样规定,鬼子母以及任何在白塔中接受过训练的女人在这里都是违法的。母亲曾经和仲雍国主签署过一份贸易条约,他们不得不在黑齿国会面,因为按照奇肱国的律法,她不能合法地进入这个国家。我遇到他的时候就运起了太一,在我们远离他之前,我都没有放开。”23sk. “不会吧,你一定是言过其实了,仪景公主,他是你的哥哥。” “不!他不是我哥哥!”仪景公主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把它呼出来,“我们有同一个父亲,”她用平静的语调说,“但他不是我的哥哥,我不会认他的,湘儿,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但你就是不听。楚狂只会做符合他心中认为正义的事。他一直都是这样,他也绝对不说谎,你有没有听到他对那个叫伍奢的家伙是怎么说的?他没有说他不认识我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只做在他看来正确的事,无论那样会伤害谁,即使受伤害的是他自己,是我。他原来总是把丙火王子和我的一切秘密告诉母亲,当然,他也会承认他自己的。如果他决定了我们的行动是错误的,在我们走到村口之前,他就会让白袍众攻击我们。” 一阵敲门声传来,湘儿的呼吸一下子噎在喉咙里。楚狂不会真的……仪景公主的脸色冷若冰霜,她已经准备战斗了。 湘儿犹豫着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谢铁嘴,李药师在他背后,手里还拿着那顶蠢帽子。 “小姐叫我们?”谢铁嘴问。因为害怕被别人看到,所以他还是表现出仆人的姿态。 湘儿这才吁出一口气,她也不怕别人会听见,一把把门拉开,大声说着:“你们两个快进来!”她已经厌倦了她一开口他们两个就面面相觑的那种样子。 没等湘儿把门关上,仪景公主就说道:“谢铁嘴,我们必须立刻就离开。”刚才那种决绝的神情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焦急充满了她的声音,“楚狂在这里,你一定记得他小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只怪物。嗯,现在他比那时还可怕,而且他已经是一名白袍众了,他会————”下面的话似乎卡在她的喉咙里,她盯着谢铁嘴,双唇无声地开合着,而谢铁嘴瞪大的眼睛绝对不比她的小。 谢铁嘴重重地坐到一口箱子上,眼睛仍然一直盯着仪景公主。“我————”用力清了清喉咙,他才继续说道,“我也依稀看见他了,他正盯着这间客栈。一名白袍众,但他长得和小的时候没差多少,他会变成白袍众,我觉得应该不会让我感到奇怪。” 湘儿走到窗边,仪景公主和谢铁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街上已经开始繁忙起来。农夫、农家拖车和村民中间夹杂着白袍众和士兵,在街对面,一名白袍众正坐在一只倒扣的桶上。她绝不会认错那张完美的脸。 “他有没有————”仪景公主吞了口口水,“他有没有认出你?” “没有,十五年对一个男人的改变比对男孩的改变更大。仪景公主,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 “我是在忽罗山记起来的,谢铁嘴。”带着一点犹豫的微笑,仪景公主伸手揪住了他的一绺长胡子。谢铁嘴也向她报以同样不安的微笑,样子就像是正在思考该不该从窗口跳出去。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马厩有后门吗 李药师只是抓抓脑袋,而湘儿也希望自己能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我们要在他率领整支军队来抓我们之前离开,有他盯着,想逃走就不容易了,店里好像只有我们有马车。” “我们的马车是马厩里惟一的一辆。”李药师说。谢铁嘴和仪景公主仍然在彼此望着,显然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 即使他们现在把车帘放下也无济于事,湘儿打赌楚狂已经打听到他们是如何来到山都的。“马厩有后门吗?” “有一道可以一次走过一个人的门,”李药师淡淡地说,“门外也只有一条小巷。这个村里能走马车的街道不过两三条。”他在手里旋转着那顶圆柱形的帽子,“我可以偷偷靠近他,打昏他的头,到时候你们趁乱将马车赶走,我能在路上追上你们。” 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怎么追?骑着偷懒鬼?即使你没有在一里内就跌到马蹄子下,难道你以为你当街袭击了白袍众之后还有机会去牵马?” 楚狂还在街对面,伍奢这时走到他身边,那两个人显然是在无聊地交谈着什么。湘儿探过身去抓住了谢铁嘴的胡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有什么睿智的建议?你打听的那些闲话对我们有没有什么帮助?” 谢铁嘴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胡子,带着被冒犯的眼神瞪了湘儿一眼:“没有,仲雍占领了黑齿国境内从独狐陈、下雉,一直到大末的那些村子,你认为这会对你有什么帮助吗?你会这么想吗?如果你揪别人的胡子,他们一定会甩你的耳光。” “仲雍想要这段边境干什么,谢铁嘴?”仪景公主问,大约她对这个真的感兴趣————她似乎对每个愚蠢的政治和外交策略都感兴趣————或者大约她只是想阻止一场争吵。在她开始习惯跟谢铁嘴撒娇之前,她经常会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不是国主想这么做,孩子。”一看到仪景公主,谢铁嘴的声音又变得轻柔了,“是天愚上尊想这么做,仲雍通常按他的吩咐去做事,虽然他和姬余祭都假装他们之间没有从属关系。自从圣火战争以来,这些村子大多数都被抛弃了,拜火教众把那场战争叫作纠纷,天愚上尊那时是指挥战斗的将军,我怀疑他从没有放弃过占领黑齿国的企图。如果他控制了大阳河的两岸,他就能中断狐仙城的贸易,而如果他能让狐仙城破产,黑齿国其余地方就会像落入袋子里的谷粒一样落入他的手中。” “好了。”没等谢铁嘴或仪景公主继续说下去,湘儿就用力地说道,谢铁嘴的话似乎触动了她记忆中的某一点,但她还想不清楚。不管怎样,他们没有时间在这里长篇大论奇肱国和黑齿国的关系,楚狂和伍奢还在外面盯着他们。 湘儿用同样强势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呢,李药师?你能找到那些活在暗地里的人。”湘儿知道,捕盗者总是能找到一个城镇里的窃贼和强盗,也总是说这些不法之徒比官方更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这里有没有什么走私犯可以送我们出去,或者……或者……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我没找到什么可以借助的力量,奇肱国的盗贼都很低调,湘儿。在这里的盗贼第一次被抓住要烙上火印,第二次被砍断右手,第三次就要被吊死了,无论他们偷的是国主的王冠还是一片干巴巴的面饼。在这种规模的镇上不会有多少贼,即使有,也都是为活命而奔波的小贼。” 李药师很看不起非专业的盗贼。 “大多数人只是在谈论两件事:那个‘先知’是不是真的来到奇肱国,有谣传说他来了;还有镇上的长老能不能发发慈悲,让那个旅行百戏团做一次表演。山都距离边境也太远,不可能有走私犯————” 湘儿带着盛怒又满意的表情打断了他:“就是它!百戏团。”房里的人全都看着湘儿,仿佛她已经疯了。 “当然,”谢铁嘴用温和得有些过分的语调说,“我们能让古冶子带着那些马彘回来,让它们再毁掉一些房子,然后趁乱逃走。我不知道你给了他什么,湘儿,但在我赶车离开的时候,他向我们扔了一块石头。” 这次,湘儿原谅了谢铁嘴的揶揄,她脸上只露出一阵无力的表情,仿佛谢铁嘴缺乏智慧的脑子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大约是出了这种事,谢铁嘴,但古冶子需要一位资助人,而仪景公主和我正打算成为他的资助人。我们还是要丢下那辆马车和那些马————” 湘儿想,自己这真是聪明,这辆车马的价值足以让她在红河建起一座不错的房子了。 “————我们还要从后门偷偷溜出去。”湘儿打开那口有树叶形铰链的箱子,开始在衣服、毯子和罐子中间掏摸着。除了马具之外,她让两个男人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里,最后她掏出那两只镀金的匣子和皮囊。 “谢铁嘴,你和李药师从那道后门出去,找一辆货车和几匹马,再买些补给,然后在大道上古冶子宿营的地方等我们。”她依依不舍地在谢铁嘴的手里塞满了瓜子金,却完全没有去数一下。他们不知道这里的物价如何,而她也不希望谢铁嘴在讨价还价上浪费时间。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仪景公主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楚狂会注意两个女人,而不是一队动物和演员,他也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去海丹。” 湘儿并没有这样想,在她的计划里,古冶子会直接向晋城前进。她相信,那样一群百戏演员、变戏法的和奇禽异兽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但如果楚狂会找她们,无论是他亲自行动还是派人去找,他的目标都应该是东方,他甚至有可能搜查一个百戏团。男人们有的时候确实有脑子,特别是在你没有想到的时候。“一开始我就想到的,仪景公主。” 湘儿没有去在意嘴里突然出现的那股味道————那种猫蕨草和苗叶的辛辣气息。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绝不许回这里来 当然,谢铁嘴和李药师立刻就表示反对,他们并不反对这个主意,但认为应该有一个男人留下来保护湘儿和仪景公主。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楚狂和白袍众对这两个女人采取行动,导引真气会比十个男人更加有用。他们还在抗辩的时候,湘儿已经把他们推到了门外。关门的时候,湘儿又严厉地说了一句:“绝不许回这里来,我们在大路上见。” “如果迫不得已需要导引真气,”门被关上以后,仪景公主低声说,“我们就要面对这里全部的白袍众和国主大军了,上清之气没办法让我们隐形,只要两支箭就能要我们的命。” “等出了这种事我们再担心吧!”湘儿对她说。她希望那两个被她轰出去的男人不会想到这一点,否则很可能会有一个溜回来,如果溜回来的人不小心,就会引起楚狂的怀疑。如果有需要的话,湘儿很高兴能接受他们的帮助。答里呵让她学到了这一点,虽然像一只掉进井里的小猫一样被救出来确实很让人感到难堪,但决定这样的帮助是否有必要的是她,而不是他们。m.23sk. 湘儿下楼找到清如夫人,向她转达了林染小姐的意思。小姐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不认为自己可以立刻就重新接受旅途中的酷热和灰尘,她要小睡一下,不希望被人打扰;要吃晚餐的时候,她会派人来叫。 湘儿给了客栈老板一块散碎银子作为第二晚的宿费。客栈老板表示非常理解小姐身体的娇贵,以及她们经常会变化的兴致。湘儿觉得,只要能得到足够的钱,除了杀人之外,清如夫人可以理解任何事。 离开那个肥壮的女人,湘儿找到一名女侍。几枚银锞子易手之后,那个姑娘穿着围裙就跑了出去,她要为湘儿找两顶宽大的女帽回来。 湘儿跟她说了,这种帽子看上去能挡住很多阳光,戴上一定很凉快。当然,她的主人不会戴这种帽子,但她戴上应该很合适。 当湘儿回到房里的时候,仪景公主将两只镀金匣子、盛放密炼法器的抛光黑盒子和装着封印的皮兜全都放在一条毯子里。装钱币的皮袋和湘儿的旅行袋一起放在另一张床上。叠好毯子,仪景公主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些结实的绳子。 说实话,湘儿确实什么都没有丢过。 她将那条毯子绑成了一个包袱。现在要把所有这些东西丢在这里,这让湘儿感到很难过,并不是因为它们值多少钱,不仅是因为这个。在旅途中,任何东西都可能会突然变得有用。 比如说,现在被仪景公主放在床上的那两件黄麻裙装。它们对于一位贵族来说不够华丽,对侍女来说又太精美了。如果当时它们照仪景公主的意思被留在河湾村,现在她们两个就没衣服可穿了。 湘儿又跪在另一口箱子前搜寻了一番。几件衬衣,两件换穿的大氅,那一对装在帆布袋里的铸铁平底锅质量很好,但太沉了,而且男人们从来都不会忘了添购这种东西。 这套装在小骨雕匣里的针线工具要带着,他们绝不会想到要买一根针的,但她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整理行囊上。 “你和谢铁嘴以前认识?”湘儿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显得随意一些。虽然假装在卷袜子,但她还是从眼角偷偷望着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正在整理她自己的衣服,她叹着气将那些云锦衣服放到一边,将双手重新伸进箱子里。这时她听到了湘儿的话,身体一下子僵在原地,但她并没有转头来看湘儿。 “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是玄都的宫廷古彩艺人。”仪景公主静静地说。 “原来如此。”湘儿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名宫廷古彩艺人,王家的一个小弄臣,地位仅次于贵族的人,怎么会变成了走村串寨的说书先生? “在父亲死了之后,他成为了母亲的情人。”仪景公主又恢复了动作,她平静的语气让湘儿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母亲的————” 对面那个女人仍然没有看湘儿,继续说道:“直到忽罗山,我才想起他来,当时我很小。还是在揪过他的胡子、仔细端详过他的脸、听他吟诵了一段《寻猎号角史诗》之后,我才认出来是他,他也以为我已经把他完全忘记了。”她的脸泛起了一点红晕,“我当时……喝了太多的酒,第二天,我装作把一切都忘了。” 湘儿只能摇摇头,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这个蠢姑娘给自己灌了一肚子桂花酿。至少她没有再做过这样的蠢事了,她的宿醉头痛让她得到了一个很有用的教训。 现在,湘儿才知道为什么姑娘会那样对谢铁嘴,她在红河时也见过几次这样的情形。当一个姑娘刚刚成熟到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女人的时候,除了母亲之外,她还能向谁证明这一点?有的时候,谁又会是她在这方面最好的竞争者?一般情况下,这种变化只会让姑娘开始更加热心地尝试烹调、缝纫之类的家事,或者是和父亲之间一些无害的亲昵。 但湘儿也见过一位寡妇的孩子做了一件彻底的蠢事————她想勾引她母亲的成亲对象。现在的问题是,湘儿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仪景公主的这种愚蠢行为,当时尽管她和女事会都进行过说教,也使出了更加严厉的措施,小玲并未因此而放弃,直到她的母亲再婚,她也有了自己的男人。 “我觉得,他对你一定像是第二个父亲。”湘儿一边小心地说着,一边假装正在全神贯注地整理行装。谢铁嘴一定也是这样看待这个姑娘的。这就解释了一切。 “我很难只把他想成这样。”仪景公主似乎也正在专心决定该带上多少件云锦衬衣,眼里却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其实已经记不起我父亲了,他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婴儿。丙火王子说,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和楚狂相处上。李嬷嬷一直在尽力说他的好话,但我知道,他从没来看过丙火王子和还躺在摇篮里的我。我知道,只要我们长大到可以学习知识的时候,就像楚狂那样,他就会来看我们的,但他那时已经死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你确定 湘儿又试了一次:“至少,谢铁嘴的年纪很适合当你的父亲,只是如果他犯起关节痛,我们就不好办了,老年人经常会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那条瘸腿,他还能后翻跳呢!我也不在乎那条瘸腿。他很聪明,又知道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他待人很温和,我在他身边会感到很安全。我不认为应该把这些告诉他,现在他已经在竭尽全力保护我了。” 湘儿叹了口气,放弃了,至少是暂时放弃。谢铁嘴大约会把仪景公主看成自己的孩子。但如果这个姑娘一直都是这种样子,他大约会记起实际的状况,到那时,仪景公主就进退两难了。 “谢铁嘴很疼爱你,仪景公主。”现在应该谈一些别的话题,“你确定你对楚狂的判断吗?仪景公主?你确信楚狂会把我们交出去,仪景公主?” 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展开了。 “什么?楚狂?我非常确定,湘儿,如果我们拒绝让他带我们去玄都的话,那将是他惟一的决定。” 湘儿自顾自地嘟囔了几句,从她的箱子里掏出一件云锦圆领袍。有时候,她觉得昊天上帝制造出男人只是为了给女人添麻烦。 当客栈的女侍拿着女帽走进房间的时候,仪景公主正穿着一件白色的云锦衬衣躺在床上,眼睛上盖着一块湿布。湘儿假装在缝补仪景公主那件淡绿色丝裙的边角,做这种女红的时候,她经常会刺破自己的拇指。 她不会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但她确实不太擅长这种事。她穿着全套的衣服————当然,侍女不可能像小姐们那样随便————但她松开了头发。很明显的,她暂时还不打算离开这个房间。为了不吵醒主人,她悄声向送帽子来的姑娘道了谢,并把另一个银锞子放进她的手里。然后又对她重复了一遍主人的命令: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许进来打扰。 房门一关上,仪景公主就从床上跳起来,又从床底下拖出她们的行囊。湘儿将那件云锦长裙扔在地上,伸手到背后去解这条裙装的扣子,她们几乎是立刻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湘儿穿的是绿色的黄麻料裙,仪景公主则是蓝色的,行囊都已经被她们背在了背上。湘儿带着她的草药和他们的钱;仪景公主带着那些被毯子包起来的盒子,女帽弯曲的边沿遮住了她们的面孔。 湘儿觉得,现在她们就算是从楚狂面前走过,他也一定认不出她们。现在她的头发只是披在身后,而楚狂一定只记得那条辫子,只是清如夫人很有可能会挡住两个扛着大包袱走出客栈的陌生女人。 客栈二楼后面的楼梯一直通到客栈外面,狭窄的石板阶梯直接被固定在墙壁上。湘儿忽然有点同情谢铁嘴和李药师,昨天他们要把那么沉重的箱子从这道楼梯一直抬到楼上,但她现在主要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石板屋顶的马厩和它的场院里。 一条黄狗正躺在那辆马车的阴影里,抵挡着愈来愈炎热的艳阳,所有马夫应该都在屋里。湘儿不时能看到敞开的马厩门里有些动静,但没有人走出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家都喜欢有阴影的地方。 她们飞快地跑过院子,进入马厩和一道石砌高围墙之间的巷子,一辆爬满了苍蝇、只比巷子窄一点的粪车刚刚过去。湘儿怀疑仪景公主四周已经出现了太一的光晕,但现在她看不见。她只能希望那条狗不会叫,不会有人从厨房或者是马厩里走出来。使用上清之气并不能让她们无声地溜出去,而如果询问别人这条路的状况,又会给楚狂留下追踪的线索。 巷子尽头的粗木门上只有一个可以提起来的门闩,门外是一条窄街,街边低矮的石头房子大多都是用茅草覆顶,街上只有几个男孩在玩一种用装着烙饼的口袋互相抛打的游戏。 她们能看见的惟一一个成年人是正在街对面喂猪的一个男人,头和肩膀都探在猪窝里。当她们关上那扇木门、尽量自然地沿着街道向前走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头多看她们一眼。 她们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道从山都向西走了五里多路,才看见谢铁嘴和李药师。谢铁嘴赶着的车子像极了匠民马车,惟一的区别就是这辆车全都是绿色的,而且那些绿漆也都大块大块地剥落了。 湘儿很高兴能把身上的包裹塞到驭手座位底下,再爬到谢铁嘴旁边坐下。但当她看见李药师骑着偷懒鬼的时候,愉快的心情就打了个折扣。 “我告诉过你不要回店里。”湘儿一边说着,一边发誓如果李药师再和谢铁嘴交换那种奇怪的眼神,她一定要用什么东西打一下这个家伙。 “我没有回去,”李药师说,还不知道刚刚拯救了自己可怜的脑袋,“我告诉马夫的头,我的女主人想要野地里的新鲜浆果,谢铁嘴和我必须立刻就去摘。像这种混话,贵族们————”他闭上嘴,清了清喉咙。仪景公主从谢铁嘴的另一侧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有时候他确实会忘记仪景公主真的是一位贵族,远比一般贵族地位更高的贵族。 “我们必须找些理由离开那家客栈和马厩,”谢铁嘴说着,催起了马匹,“我觉得你应该是用睡死猫的办法不让别人进你们的房间,或者至少林染小姐得装睡。但如果我们直接就跑出去,那些马夫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我们不找个阴凉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喝一杯淡浑酒?不过,现在他们谈论的应该不是我们了。”23sk. 仪景公主偷偷地看了谢铁嘴一眼,肯定是为了那句“睡死猫”,谢铁嘴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或者大约他真的没看见。有些时候,男人会自然地变成瞎子。 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个谢铁嘴是不可能没听到的,因为他在马匹的头顶上清脆地抽了一记响鞭。说这些只不过是个借口,其实他们的目的是能轮换着骑骑马,这是男人们会做的另外一件事,为他们想做的事找借口。不过,至少仪景公主现在是在对谢铁嘴皱眉,而不是傻笑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我不是不相信你 “昨晚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些事,”过了一会儿,谢铁嘴说道,“天愚上尊正在试图联合其它国家对抗令公鬼。” “我不是不相信你,谢铁嘴,”湘儿说,“但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我不能想象会有哪个白袍众会直接告诉你。” “有太多的人在说同一件事,湘儿。晋城出现了伪龙,人们都在说伪龙,却没有人提起预言中海门通的陷落和神威万里伏。人们说这名伪龙很危险,诸国必须联合起来,就像它们在楼兰战争中所做的那样,有谁能比天愚上尊更适合率领他们对抗这个伪龙?当这么多条舌头在说同一件事的时候,他们共同的想法一定来自于更高层。在奇肱国,就连仲雍也不敢在没有请示过天愚上尊的时候就表明什么想法。” 这个老说书先生似乎常常能将流言蜚语融合在一起,找到真正的答案。不,他不是说书先生,湘儿必须提醒自己这一点。无论自称什么身份,他曾经是一位宫廷古彩艺人,亲眼见证过她从那些故事里读到的宫廷阴谋,如果他是银蟾女王的情人,大约他自己就亲身参与过这样的阴谋。m.23sk. 湘儿侧目看了谢铁嘴一眼,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那双浓密的白眉毛,还有他雪白的胡子与头发。湘儿想,有些女人的品味真的很怪异。 “我们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事了。”湘儿从没预料到过,但她应该要的。 “母亲会支持令公鬼的。”仪景公主说,“我知道她会的。她知道预言,而且她的影响力丝毫不亚于天愚上尊。” 谢铁嘴微微的摇头至少是否定了最后那一句。银蟾女王统治着一个富庶的国家,但任何地方都有白袍众。湘儿发现自己必须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谢铁嘴身上,大约这个说书先生真的知道很多事,而不是假装的。 “那么,现在你觉得我们应该让楚狂护送我们回玄都了?” 仪景公主绕过谢铁嘴,坚定地望了湘儿一眼:“当然不,首先,我们不能确定他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另外……”她又躲回到那个男人的背后,似乎正在对自己说着什么,提醒着自己什么,然后她才又说道:“另外,如果母亲真的在反对白塔,从现在开始,我就只能通过书信告诉她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很有可能把我们两人都软禁在王宫,还宣称是为我们着想。大约她不能导引真气,但我在成为正式的鬼子母之前还不想和她作对,事实上,我永远都不想和她有冲突。” “她是一个强大的女人,”谢铁嘴愉快地说,“银蟾女王会用很短的时间教会你礼貌,湘儿。” 湘儿又哼了一声,那些披散在背后的头发抓不起来,这让她更加恼火。而那个老傻瓜却对她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们找到百戏团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百戏团的营地还立在他们昨天离开的那片空地上。在酷热的天气里,就连路边的榕树看上去都有些枯萎了。 除了拉车的马匹和三头巨大的灰色马彘之外,所有动物都被关回到笼子里。营地中看不见一个人影,所有的人肯定都待在样子和他们这辆马车差不多的那些马车里。古冶子出现的时候,湘儿等人都已经爬下了马车。百戏团主仍然披着他那件可笑的红丝披风。 这次他没有做什么华丽的演说,也没有舞起披风的打恭。当他认出谢铁嘴和李药师的时候,他立刻瞪大了眼睛,随后又望着他们背后那辆盒子般的马车,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随后他弯腰看了看两名女子被帽子遮住的面孔,露出一丝没有任何高兴的笑容。 “那么,我们都落魄了,林染小姐?或者我们从来就没有发达过。偷了一辆马车和几件衣服,对不对?好吧,我不喜欢看到这么漂亮的额头被烙上火印。我要提醒你,他们在这里就是这么做的,或者他们还会有更厉害的手段。看样子你是被发现了,否则你为什么会逃跑?我建议你立刻跑得愈远愈好。如果你想要回那个他娘的银锞子,它大概还在路面上,我把它扔回给你了,即使它一直躺在地上,直到末日战争到来,我也无所谓。” “你想要一个资助人,”当他转过身的时候,湘儿说道,“我们可以当你的资助人。” “你们?”他发出一声冷笑,但还是停住脚步,“即使从某个大人那里偷来的几个钱能有些用处,我也不会接受偷来的————” “我们会支付你的一切费用,古大爷,”仪景公主用那种傲慢而冰冷的声音说道,“另外还有一百枚瓜子金,如果我们能随你到达海丹的话,不过,你得愿意承诺在到达边境之前不会停下来。” 古冶子盯着公主,不停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牙齿。 湘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一百枚瓜子金!一百块散碎银子就足够他到达海丹,甚至是更远的地方了,无论这些所谓的马彘吃的是什么。 “你偷了那么多?”古冶子谨慎地说,“谁在追捕你?我不会冒险对抗白袍众,或者是这里的军队。他们会把我们全都关到监狱里去,大约还会杀死那些动物。” “我的哥哥,”没等湘儿愤怒地否认他们偷过任何东西,仪景公主已经开口说道,“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的家人为我准备了一场婚姻,我哥哥被派出来找我。我不想回雨师城去嫁给一个比我矮一个头、体重和年龄都是我的三倍的家伙。” 为了表达适当的愤怒心情,仪景公主的脸上涨起了血色,声音更加衬托了这一点:“我父亲做梦都想夺得太阳王座,他只想获得足够的支持,无论我父亲说什么,我只梦想嫁给一位赤发的锡城古国人。古冶子大爷,你对于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大约你说的是实话,”古冶子缓缓地说,“也可能不是,让我看看你说过要给我的钱吧!其中还要有让我能买杯酒喝的钱。”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不急 湘儿愤怒地将手伸进旅行袋里,掏出最鼓的一个钱袋,向古冶子摇晃了两下,还没等古冶子伸出手,她又把那袋钱收了回去。 “不急,你有需要的时候自然会给你。我们到了海丹再给你另外一百。” 一百枚瓜子金!如果仪景公主坚持要付这笔钱,他们就只能找一名钱庄掌柜,使用那些授权信了。 古冶子悻悻然地嘀咕了一声:“无论是不是你们偷的,你们肯定在逃避什么人。我不会为了你们赔上我的百戏团,无论你们要对付的是这里的军队还是某个雨师城的庄主,后者大约会更糟糕,如果他认为我偷了他的妹妹。你们必须真正混进这个百戏团里来。” 那种冰冷的微笑又出现在古冶子脸上,他不会忘记那个银锞子的。 “和我一同旅行的人都必须承担一份干活,你们也一样,如果你们不想太显眼的话。如果其它人知道你们是付钱要和我们在一起的,他们就会谈论你们,你们不会希望出现这种情况的。你们可以负责清扫笼子的干活,那些管马的总是抱怨他们还要做这个。我甚至还会找回那个银锞子,拿它作为你们的报酬,没有人能说古冶子是吝啬的人。” 湘儿正准备坚定地说他们既然付了钱就不会干活时,谢铁嘴已经将一只手放在湘儿的肩上。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鹅卵石,把它们抛成一个圆圈,圈里的鹅卵石一共有六颗。 “我有演杂耍的了。”古冶子说。六颗石子变成了八颗,然后是十颗、十二颗。“不错,”一个圆圈变成了两个交错的圆圈,古冶子摩挲着下巴,“大约你对我能有些用处。” “我还能吃火,”谢铁嘴说着,放开了那些石子,“还能表演飞刀,”他张开双手,接着又从古冶子的耳朵里掏出了一颗石子,“做一些其它的事情。” 古冶子压抑住自己的笑容:“好,你很不错,但其它人呢?”他似乎是很为自己刚才那种赞许的兴奋神情感到生气。 “那是什么?”仪景公主指着前方问。 仪景公主问的是昨天湘儿看见过的那两根高杆,现在它们已经被立好了,每根高杆都有绳子固定,杆顶还有一个平台,一根绳子在九十尺高的地方连接着两根高杆。每个平台上都垂下了一道绳梯。 “那是赛金用的,”古冶子答道,然后他又摇了摇头,“走索人赛金,他在几十尺高的一根绳子上做各种表演,真是个傻瓜。” “我能在那上面走。”仪景公主对他说。她脱下帽子,向前走去,谢铁嘴想抓住她的手臂,但她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谢铁嘴便退了回去。 但古冶子挡住了她:“听着,林染,反正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前额大约很美,不该打上烙印,但脖子更美,更不该被摔断。赛金的技术不算差,但我们却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埋葬了他,所以现在每个人都在他们的马车里。当然,昨晚在我们被赶出山都之后,他喝得太多了,但我也见过他带着一肚子的浑米酒去走索。这样吧,你不必清扫笼子了,你去我的马车里,我们会告诉别人,你是我的情妇。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但他狡猾的笑容说明他希望的不止是单纯地说说。 仪景公主向他回敬的微笑几乎能在他身上结起一层冰霜:“谢谢你的提议,古冶子大爷,但如果你能让开一步……” 他只能让开一步,否则仪景公主就要踏在他身上了。23sk. 李药师在手里揉搓着他那顶圆柱形的帽子,然后又将它扣回到头上。这时仪景公主已经在攀爬绳梯了,虽然穿着裙子让她的动作有点困难。 湘儿知道这个姑娘在做什么,李药师和谢铁嘴应该也知道,至少,谢铁嘴一定是知道的,但谢铁嘴还是做好了如果仪景公主掉下来,就立刻冲上前去接住她的准备。古冶子向那根绳索靠近了几步,似乎也有着与谢铁嘴相同的想法。 片刻之后,仪景公主已经站到平台上,整理着自己的裙子。可能是她站在上面的原因,那个平台看起来更小、更高了。然后,仪景公主姿态优雅地提起裙子,仿佛是害怕它沾上泥土,紧接着她就向那根绳索迈出了第一步,样子就像是正在走过一条大街。 湘儿知道,实际的状态差不多就是这样。她看不见上清之气的光晕,但她知道仪景公主已经在两个平台之间编织了一条上清之气的路径,她肯定是让风之力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突然间,仪景公主抬起双臂,飞快地绕了几圈。鸦黑色的头发也披散下来,穿着丝袜的腿映出一片阳光,就在她回复平衡的一瞬间,裙摆似乎是落到一个平面上。但她立刻又提起了裙子,又走了两步,来到了另一个平台上。“赛金大爷是这样做的吗,古冶子大爷?” “他可以在绳子上翻筋斗,”古冶子喊道。咕哝了几声,他又说道:“但他没有那样的一双腿,一位小姐!哈!” “我不是惟一有这种技巧的人。”仪景公主喊道,“李药师和————”湘儿猛力摇了摇头。无论有没有导引真气,她的胃在那么高的绳子上会像在海面上一样难受。“————和我一起这样做过许多次,来吧,李药师,让他看看。” 捕盗者的脸色仿佛在告诉别人,他宁可去徒手清扫笼子,哪怕那几头狻猊还在笼子里。他闭上眼,开合的嘴唇无声地祈祷了几句,然后才以男人上绞架的气魄爬上了绳梯。 到了平台上,他盯着对面的仪景公主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转向那根绳子。带着畏惧而又聚精会神的表情,他突然迈出步子,飞快地向前走去,同时向两侧伸开双臂,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仪景公主,嘴里还在念着祷辞。仪景公主爬到了绳梯上,让李药师可以有地方落脚。然后她又帮助李药师踏在绳梯的横档上,一步步爬下了绳梯。 当仪景公主回到众人面前,从湘儿手里拿回帽子的时候,谢铁嘴向仪景公主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李药师看上去则像是刚刚被浸在热水里,又被拉出来拧了一下。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我是付了钱的 “这很好,”古冶子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揉搓着下巴,“我提醒你们,你们还不如赛金,不过已经很好了。我特别喜欢你看上去那么轻松,而李药师?————李药师却装成快要吓死的模样,这种效果非常好。” 李药师给了古冶子一个阴森的笑容,仿佛恨不得捅他一刀。转向湘儿的时候,古冶子第一次将披风耍了一个花式,他看上去真是满意极了。 “你呢,我可爱的煜月?你有什么惊人的技艺?杂耍?还是吞剑?” “我是付了钱的,”湘儿拍了拍旅行袋,“或者你想让我住进你的马车?”她向古冶子笑了笑,让百戏团长接连向后退了两步。 刚才他们的喊声引起了马车里人们的注意。当古冶子开始介绍新加入的演员时,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他们面前。他介绍湘儿的时候言辞非常含糊,只是说她会做一些惊人的事。看样子她真该和他谈一谈。 那些没有表演技能的男人被古冶子统一称为管马的,他们的衣服很普通,也很邋遢,大约是因为得不到多少薪酬。和马车的数量相比,这样的人并不多。 实际上,百戏团里所有的人都要帮忙,包括喂马和赶马车。巡回百戏团的收入并不多,即使是像这种规模的百戏团也不例外。而团里其它的成员就各式各样了。 大力士张唐是湘儿见过的最强壮的人,他个子不高,但身材非常魁梧,从皮背心中伸出来的手臂像是两段树干。他的老婆白英是一个身材丰满、棕色面颊的女人。23sk. 白英的干活是驯狗,站在男人身边,她立刻仿佛小了一圈。黛督戎是驯熊师,她是个面色冷硬的黑眸女人,留着一头黑色短发,嘴唇上永远挂着一丝冷笑。身材苗条的柳湘茹是这个团里的光明使,或者,她可能曾经是一名光明使,因为真正的光明使是不可能参加百戏团的。 她并没有将黑发结成骆驼城样式的辫子,既然身处奇肱国,这一点并不奇怪,但她确实有着骆驼城口音。又有谁能知道光明使行会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在忽罗山的礼堂确实已经关门了。 团里的百戏演员是一对号称昆仑兄弟的人,都是精悍的小个子,但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大眼睛高渠弥的高颧骨和鹰钩鼻表明了他的滕州血统;阿力的皮肤却比李药师还要黝黑,手上刺着讨海人文身,只是没有戴耳环和鼻环。 除黛督戎外,所有人都热情地向新加入的同伴打了招呼,更多的表演者意味着会吸引来更多的观众,也就能挣到更多钱。两名杂耍艺人————阿班和阿金,他们才是一对真正的兄弟。 发现谢铁嘴的技巧之后,立刻就和他谈起了交易。吸引更多的观众是一回事,同行之间的竞争就是另一回事了。而照顾马彘的淡色头发的女人立刻就引起湘儿的兴趣。 这个叫石榴的女人一直站在人群边缘,几乎没怎么说话,古冶子说她是随马彘从白沙塔一起过来的。她一开口,那种轻柔而又有些模糊的音调一下子就让湘儿竖起了耳朵。 安置他们的马车并没有用去太长时间,谢铁嘴和李药师很高兴那些管马的可以帮他们照顾马匹,虽然管马的显然不是太高兴。 张唐和白英邀请湘儿和仪景公主安顿好之后去他们那里喝茶。昆仑兄弟则希望能与她们共进晚餐,阿班和阿金也提出了同样的邀请,这让黛督戎的表情从冷笑逐渐变成了怒目而视。她们委婉地谢绝了所有的邀请,湘儿大约比仪景公主更不愿意有这样的交际。 在楚狂面前瞪着一双青蛙眼的回忆仍然清晰无比,湘儿现在还不打算和男人们有什么来往。古冶子刻意避开湘儿,对仪景公主说了些什么,结果被仪景公主甩了个耳光。谢铁嘴立刻耀武扬威地玩弄起了他的飞刀,直到古冶子一边揉搓着面颊,一边发着牢骚离开了他们。 这以后,仪景公主开始在马车里收拾他们的物品,她几乎是一边用力摔着东西,一边气呼呼地嘟囔着。湘儿没有去帮她,而是向绊住那些马彘的地方走去。 这些灰色巨兽看上去很平静,但想起“相逢居然”客栈墙上的那个大洞,湘儿就对那根拴住它们粗大前腿的皮绳没有什么信心了。石榴这时正在用一根带钩的青铜刺棒刮擦这些巨兽中一头更高大一些的雄兽。 “它们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湘儿犹豫地拍了拍那头雄兽的长鼻子,它的两根獠牙足有九尺长,有她的腿那么粗。雌兽的獠牙只比它的小一点,它的长鼻子嗅了嗅湘儿的裙子,吓得她一下子跳到了一边。 “短毛猛犸,”淡色头发的女人回答,“它们是短毛猛犸,但古冶子大爷认为给它们取一个简单的名字会更好一些。”湘儿绝不会认错那种缓慢的口音。 “霄辰有许多短毛猛犸吗?” 刺棒停了一下,又重新开始动作,“霄辰?那是哪里?短毛猛犸是来自白沙塔的,我也是,我从没有听说过————” “大约你见过白沙塔,石榴,虽然我对此表示怀疑。你是霄辰人,除非我猜错了,你来自于入侵千童、又被留在折翼镇的那些军队。” “是的,绝对没错。”仪景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湘儿身边,“我们在折翼镇听过霄辰人说话的口音,石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湘儿并不打算做出这样的承诺,在她的记忆里,霄辰人并不讨人喜欢。但……一名霄辰人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助过你,他们并非全都邪恶,虽然他们之中好人并不多。 石榴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突然放松了一点,仿佛是一种长久弥漫在她身上、连她也不曾发觉的紧张情绪就在此时消失了。“我见过的人里,极少有人能知道‘回归’或者是折翼镇的实情,我听到过上百个故事,一个比一个更加离奇怪异,却不包含任何一点真实。至于我,我被丢下了,有许多短毛猛犸也被丢下了,我只来得及聚拢了这三头,我不知道其余的会有什么遭遇。这头公的是灰灰,雌的是蔚蔚,小家伙是远舟,她并不是蔚蔚的亲生孩子。”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起来 “这就是你的干活?”仪景公主问,“训练短毛猛犸?” “或者你曾经是一名大食隶主?”没等到石榴开口,湘儿又问道。 石榴摇摇头:“我被测试过,就像所有其它的姑娘一样,但我对罪铐没有任何反应。我很高兴能得到这份喂养短毛猛犸的干活,它是一种壮丽的生物。看来你们知道许多,甚至知道大食隶主和大食隶,以前我从没遇到过知道这些的人。” 石榴没表现出任何畏惧,或者被遗弃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之后,她已经恐惧得麻木了,又或者她是在说谎。 对于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霄辰人像奇肱国人一样保持着敌意,大约他们的敌意更加深刻。他们倒不会流放或杀死这样的人,他们的手段是囚禁和利用,为此,他们发明了一种叫做“罪铐”的装置。湘儿确信那种装置一定是一种密炼法器。 通过罪铐,一个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人会受到另一个女人的完全控制,成为大食隶。而处于控制一方的女人称为大食隶主,她可以命令受控制的人用上清之气去做任何霄辰人想做的事,甚至作为杀人的兵刃。 大食隶的境遇并不比一头牲畜更好,至多也只是一头被照顾得比较好的牲畜。霄辰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将身上哪怕有一点上清之气火星的人搜罗~干净。 他们对折翼镇女性的大规模搜检是白塔做梦也想不到的。每次只要想到罪铐、大食隶主和大食隶,湘儿都无法抑制自己心中一阵阵的反胃感。 “我们知道一点,”湘儿对石榴说,“但想知道得更多。”霄辰人已经被令公鬼击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回来。虽然相对于眼前的危机,这只是个遥远的危险,但在你脚上扎进了一根荆刺的时候,并不代表手臂上被石南划伤的地方不会变成脓疮。“你最好诚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在向北的旅途中,她们会有许多时间。 “你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仪景公主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保护你。” 淡色头发女人依次审视着她们两个,突然间,湘儿惊讶地看见她匍匐在仪景公主面前。“您是这片土地上的女大君,就像您对古冶子所说的一样,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来。原谅我,女大君,我将顺从您。”她亲吻了仪景公主脚前的土地,仪景公主的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湘儿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不了多少。“起来。”仪景公主一边慌乱地看着四周有没有人注意这里,一边压低了声音。那个他娘的古冶子正盯着她们!还有仍然是一副怒容的黛督戎,但她也无能为力了。“起来!”趴在地上的女人连一点动作都没有。 “站起来,石榴,”仪景公主说,“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能要求别人这样做,即使是统治者也不行。”当石榴站起来的时候,她又说道:“如果你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就教你应该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正确地待人接物。” 那个女人又作了个揖,然后她低着头,将双手放在膝上:“是的,女大君,一切依您的吩咐,我是您的仆人。” 湘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次前往海丹的旅行大概会有些意思了。 琼霄夫人驾驭着坐骑穿过霍山人来人往的街道,优婆罗花蕾般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冷笑,但这些都被宽大的弯边女帽遮住了。她很讨厌不得不解开自己花样繁复的小辫子,也讨厌这个可笑的国家里每一点可笑的地方。 琼霄夫人喜欢这顶橘黄色的帽子和同样颜色的圆领袍,但讨厌衣帽上的挑花缂丝大青囊结。这顶女帽也藏住了她的眼睛————伽罗色的头发配上棕褐色的眼睛,任何人都能立刻认出她是个骆驼城人,这在奇肱国并不是好事情;它还藏住了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一张鬼子母的面孔。 在这顶帽子里,琼霄夫人可以肆意嘲笑那些白袍众,差不多每五个路人里就有一个披白披风的家伙,占据另外五分之一的军队士兵也好不了多少。这些人当然不会想到要看看这顶女帽里面是什么,鬼子母在这里是违法的,所以这里不会有鬼子母。 不过,当琼霄夫人拐进胡大海家工艺精致的铸铁大门时,心里还是感到一阵轻松。她刚刚又完成一次寻找白塔讯息的短途旅行,同样毫无收获。 自从她知道厉业魔母自以为控制了白塔,那个叫金灵圣母的前任丹景玉座被废黜后,那边就再没有讯息传过来。金灵圣母肯定是逃跑了,但她现在已经变成无用的垃圾。 灰石墙后面的花园里种满了各种植物,都已经因为缺乏雨水而干枯了,但还是被修剪成整齐的方形和球形,其中有株被修剪成了奔马的形状,当然,只有一株。 像胡大海这样的商人总是在模仿地位比他们高的人,但他们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害怕有人会说他们僭越。这幢巨大的红瓦木房上装饰着精致的阳台,甚至还有一条布满了雕刻的柱廊。和它模仿的贵族官邸不同,它的石砌地基不过十尺高,与真正的官邸相比,它只不过是个玩具而已。 她下马的时候,一名身材细瘦的灰发男人谦恭地跑了过来,帮她稳住马镫,并拉住马缰。他穿着一身全黑的衣服,商人们为侍从选择的衣服颜色一定会和某位庄主一样,但即使是最富有的商人,也要对最小的庄主俯首低头。 现在街上的人们都管穿黑衣的人叫“商人的侍从”,这个称呼永远都会伴随着一阵窃笑。琼霄夫人蔑视这个马夫的黑衣服,正像她蔑视钱之枫的房子和钱之枫本人。总有一天,她会拥有真正的庄园和宫殿,这是他们向她承诺的,而权柄正掌握在他们手上。 琼霄夫人脱下骑马手套,大步走过地基前面那道可笑的斜坡,来到雕满了藤蔓花纹的官邸门前。庄主的官邸用的都是斜坡,所以这些商人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门前要有台阶。走进圆形的前厅,一名穿黑衣的年轻女仆接下她的手套和帽子。 23sk.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能不能救救他 这里有许多道门户、雕刻、绘着亮色花纹的圆柱和通向室外的露台,天花板上,用油漆模拟镶嵌图案,绘着相互套叠的金色与黑色的星辰图案。 “我要在半个时辰内有洗澡水,”她对那名女子说,“这次的水温会刚好了,是吗?”女仆脸色苍白地行了个屈膝礼,用有些结巴的声音答应了,就急忙向后面跑去。 伯服是胡大海的老婆,她从一道门里走出来,正聚精会神地和一个穿雪白围裙的秃顶胖男人交谈着什么。琼霄夫人轻蔑地笑了笑。这个女人真是矫情,她不仅要亲自和厨子说话,还会把他带出厨房,在这里谈论菜式。她简直把仆人都当作……当作是朋友了! 胖埃翁第一个看见了琼霄夫人,他吞了口口水,立刻把那双猪眼睛转向了一边。琼霄夫人不喜欢男人用垂涎的方式看着她,她来这里的第一天就为此而狠狠地教训过这个胖子,胖子本来还想辩解说他没有看琼霄夫人,但琼霄夫人知道男人们那些卑鄙的毛病。没等女主人命令他离开,埃翁已经连滚带爬跑回去了。 琼霄夫人一党刚到时,这名灰发的商人老婆还会摆出一张严厉的臭脸,现在她却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做作地抚弄着身上装饰着青囊结的绿丝裙。“楼上有人来找你们,小姐,”她客气地说,一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能直呼琼霄夫人的名讳,“就在前面的客厅里,我相信,那人是从嘉荣城来的。” 琼霄夫人一边寻思着来的人会是谁,一边朝距离她最近的曲形楼梯走去。当然,为安全起见,她对其它玄女派鬼子母认识极少,不知道就不会出卖。在白塔的时候,她只知道这十二名同党中的一个属于玄女派,现在这十二个人里已经死了两个,她知道这笔账该向谁算————半夏、湘儿和仪景公主。 在忽罗山的行动败得那么惨,这三个半吊子见习使有可能也去过那里。然而,她们在折翼镇和晋城曾经先后两次愚蠢而温驯地走进了她设下的陷阱,而且两次都毫无逻辑地逃脱了。 无论蝉衣夫人声称看见了什么,她不相信她们真的去过忽罗山,否则早就在忽罗山落入她手里了。等到下次她找到她们,她们绝对无法再逃脱了,无论她接到了什么样的命令,她一定要和她们把账算个清楚。 “小姐,”伯服也像刚才那名女仆一样有些口吃,“我的男人,小姐,老~胡。求求您,你们能不能救救他?他那样做不是有意的,小姐,他已经得到教训了。” 琼霄夫人一只手放在楼梯的镂花扶手上,回头望向她:“他不该以为他对暗主立下的誓言是可以随便忘记的,不是吗?” “他已经学到教训了,小姐,求求您。他现在整天只能躺在毯子里,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不停地发抖。无论是谁碰他一下,或者是说话稍微大声一点,他都会痛苦得泪流不止。” 琼霄夫人像是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宽容地点点头:“我会要者苍泱去看看她能做些什么,不过你要知道,我没有做出任何承诺。”那个女人带着不安情绪的感谢从她身后传来,但她无意去理睬。那是李之仪的杰作,她在进入玄女派前是一名无为派鬼子母,擅长在仲裁中平均分配痛苦。 琼霄夫人是一名成功的仲裁者,因为她喜欢让更多的人承受痛苦。者苍泱说大约再过几个月,他就能做些小幅度的活动了,她是全丹派数代以来最好的治疗者,所以她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当琼霄夫人走进大厅时,确实是吃了一惊。虽然金色穗子的地毯上有足够的丝垫椅子,但十名与她同行的玄女派鬼子母里,有九个背靠着雕花和彩绘嵌板站着,她们之中的第十个————李之仪正将一只盛有茶水的细瓷杯子捧给一个面容刚毅英挺的黑发女子。黑发女子穿着一身样式陌生的青铜色裙装,让琼霄夫人觉得有一点熟悉。但她并不是鬼子母,岁数显然已近中年,尽管脸上没什么皱纹,但那绝不是一张不会表露出年纪的脸。 大厅中的气氛让琼霄夫人绷紧了神经。李之仪有着一副看似柔弱的外表,她那双孩子气的黑色大眼睛会让许多人信任她,而现在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忧虑,或者是不安。 在那个女人伸手接住茶杯之前,它不停地和底座碰撞着,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叩叩声。每张脸上都带着不安的神色,只有那个让琼霄夫人感到熟悉的古怪女人例外。 古铜色皮肤的蝉衣夫人穿着令人厌恶的白水江城衣服,只要待在屋里,她就会穿上这种衣服。脸颊上仍然闪烁着泪光。她曾经是鼍龙派鬼子母,而且比大多数鼍龙派更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曾经属于绀珠派的灼华夫人一直是个傲慢自大的杀手,现在正神经质地摩挲着左耳上方黑发里的那一绺宋锦。琼霄夫人完全看不出她把傲慢藏在哪里。 “出了什么事?”琼霄夫人问,“你是谁,这是怎么————”突然间记忆闪入她的脑海,一名魔尊的爪牙,她们在忽罗山时一名总是显出傲慢态度的仆人。 “吉娜!”琼霄夫人失声喊道。 这名仆人采用某种手段跟踪了她们,显然现在她以为只要自己携带着要紧的讯息,就可以对玄女派鬼子母颐指气使了。m.23sk. “这次你太过分了。”琼霄夫人开始拥抱太一。但她刚这样做,椅子上的女人四周已经出现了一团光晕,琼霄夫人撞到一堵看不见的墙上,再没办法向真源伸展半寸。真源像一颗太阳悬浮在她面前,但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没办法碰到它。 “不要把嘴巴张成那种样子,琼霄夫人,”那个女人平静地说,“你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死鱼,你面前的不是吉娜,而是燕痴。这茶里要再加点蜂蜜,李之仪。”身材苗条、狐狸脸的玄女派鬼子母立刻跑过去端走了茶杯,同时胸部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说得很好 只能是这样,这些人还有可能会怕谁?琼霄夫人看着这些靠墙而立的玄女派。 圆脸的华幽栖用力地点着头,鼻子上还有墨汁的痕迹,但眼里第一次没有表现出半点茫然,其它人似乎连稍微动一下都不敢了。 为什么这名弃光魔使————她们不该使用这个名字,只是她们已经习惯这样用了————为什么燕痴要装扮成一名仆人?琼霄夫人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女人能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她所拥有的上清之气知识和力量都是她们做梦也无法企及的,除了拥有可以压倒世界的力量之外,她更拥有无尽的寿命。 但琼霄夫人和她的同党们一直都在怀疑弃光魔使之间是有矛盾和纠纷的,她们会得到并不相符的命令,其它魔尊的爪牙也会得到这样的命令,大约燕痴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其它的弃光魔使。 琼霄夫人拎起开叉的骑马裙,尽量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欢迎您,伟大的主人,被选中引领我们的星主,暗主回归之前,我们必将成功。” “说得很好,”燕痴冷冷地说着,从李之仪手里拿回茶杯,“嗯,这样就好多了。”李之仪表现出一种愚蠢的感激和放松。 燕痴刚刚做了什么?一个念头突然跳进了琼霄夫人的脑子里————一个很糟糕的念头,她曾经将这名星主当成她的仆人。“伟大的主人,在忽罗山,我不知道那是您————” “你当然不知道,”燕痴不耐烦地说,“如果你们知道了是我,那我留在暗处还有什么意义?”一个浅浅的微笑突然出现在嘴角,但她脸上其余的部位仍然阴冷如旧。“你在为命令吉娜去厨师那里挨打的事情而担心?” 汗水突然出现在琼霄夫人的脸上。“你真的相信我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那个男人当然会向你报告,但他只能记得我觉得让他记住的事情。他确实为吉娜感到遗憾,她的主人们竟然会那么残忍地对待她。”这似乎让燕痴感到很有趣,“他偷偷给了我一些为你们做的甜点,如果让他还活下去,我不会不高兴的。” 琼霄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不会死了。“伟大的主人,您不需要屏障我,我也是侍奉暗主的仆人。我在进入白塔之前就已经立下了成为魔尊的爪牙的誓言,我从能够导引真气那天起就在寻找玄女派了。” “那么你就是这群蠢货里惟一不需要被告知谁是主人的了?”燕痴扬起一侧的眉弓,“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这么聪明。”她身上的光晕消失了。“我有任务要你们完成————你们所有的人,无论你们目前手边的任务是什么,都暂时别管了。你们在忽罗山的表现说明你们是不称职的,如果我拿起狗鞭子,大约你们捕猎的效果会好一些。” “我们在等待从白塔来的命令,伟大的主人。”琼霄夫人说。 不称职!在忽罗山被暴~乱搅成一锅粥的时候,她们几乎已经在那座城市里找到了目标。她们是为了避免被突然插进她们计划中的鬼子母毁灭,才不得不离开那里。 如果燕痴当时亲自出马,或者只是帮她们一把,她们一定已经成功了。她们的失败只能怪燕痴自己犯了错误。琼霄夫人向真源伸展,但没有拥抱它,她只是想确定那道屏障已经消失了。 “我们被赋予重大的责任,需要完成重要的干活,我们肯定还会被命令继续————” 燕痴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必须侍奉任何选中你的弃光魔使,无论是谁从白塔向你们发出命令,她得到的命令一定也是我们之中的一个发出的,她还要趴在地上接受那个命令。你要侍奉我,琼霄夫人,记住这一点。” 燕痴并不知道玄女派鬼子母的首领是谁,这对琼霄夫人来说是个新发现,燕痴并非无所不知。琼霄夫人总是以为弃光魔使是接近于全知全能的存在,要远远超越她们这样的凡人。 大约这个女人真的是在逃避其它的弃光魔使,将这个女人交到其它弃光魔使的手里,肯定会让自己得到一个崇高的地位,她甚至有可能成为弃光魔使之一。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学会了一个技巧。而她现在能碰触到真源。 “伟大的主人,我们像您一样侍奉暗主。我们得到承诺,可以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权能,当暗主回————” “你以为你会变得跟我平等,小姐妹?”燕痴的脸上出现了厌恶的表情,“你有没有站在末日深渊里,向暗主奉献出你的魂魄?你有没有品尝过苦水城胜利的甜美,或是远疆的苦灰?你只是一条几乎没受过训练的小狗,你们全都是如此。你要依照我指引的方向行进,我自然会让你们得到更好的位置,所有其它自视甚高的家伙也是一样。你想用你的力量对抗我吗?” “当然不敢,伟大的主人。”既然现在她已经有所警惕了,自然不可行,“我————” “你迟早都会这么做的,而我觉得在一开始就排除这种可能。为什么你会觉得你的同伴们都那么高兴?今天我已经给过她们同样的教训了,我不想费心去思考该何时让你得到同样的教训。事不宜迟,就是现在,来吧!” 带着畏惧的心情舔舔嘴唇,琼霄夫人看了一眼僵立在墙边的同伙们。只有姒三娘眨眨眼,用极微小的动作摇了摇头。姒三娘上扬的眼角、高高的颧骨和坚挺的鼻子表明她的滕州血统,而她也具有滕州人那种盲目的勇敢,如果连她都在劝阻,如果她黑色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了恐惧,那么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匍匐在地上,不惜一切代价求取燕痴的宽容。但,琼霄夫人还有她自己的技巧。 琼霄夫人跪倒在地,缩着身子,带着恐惧的表情望向弃光魔使,她这副样子并非完全是装出来的。燕痴只是懒洋洋地坐在椅子里,一口口地抿着茶水。 “伟大的主人,我乞求您原谅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我知道我只是您脚下的一条蠕虫。我以您最忠实猎犬的身份乞求您,请您怜惜您这条可怜的狗吧!”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下次泡浓一点 燕痴的眼睛只是望着手里的杯子,就在眨眼之间,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琼霄夫人运起了上清之气,并立刻开始导引真气。既然正面对抗是不可能的,她就要寻找弃光魔使因为自信而产生的缝隙。 她刚刚将上清之气发出,太一的光芒已经出现在燕痴的身上。痛苦立刻包围了琼霄夫人,她蜷缩在地毯上,想要尖声嚎叫,但超乎想象的剧痛让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琼霄夫人的眼睛就要从头骨中迸出来了,皮肤就要被剥离她的身体,她将永远都要被这样折磨下去。而当这一切像出现时一样又突然消失的时候,她只能躺在原地,颤抖着,无力地嚎哭着。 “你开始知道了吧?”燕痴平静地将那只空茶杯递给李之仪,“很好,但下次泡浓一点。”李之仪露出要晕倒的样子。“你还不够快,琼霄夫人,你也不够强,所知道的更是少得可怜。你想用那种可怜的小伎俩对付我,你很想知道那种技巧实际发挥的状况吗?”她又开始导引真气了。 琼霄夫人崇拜地凝望着这个女人,随即匍匐在地上,一边竭力抑止着自己的抽泣,一边努力用更清晰的声音说道:“请原谅,伟大的主人。”这名女子崇高伟大得如同天上的星宿,她是一颗彗星,超越凡尘君主。“请原谅,求求您。” 她一边乞求着,一边用力亲吻着燕痴裙摆的边缘,“请原谅,我只是一条狗,一条蠕虫。”她由衷地因为以前的狂妄而感到羞愧。她是狗,是蠕虫,这是真的,在这个女人面前,这些全都是真的。“让我侍奉您吧,伟大的主人,请允许我侍奉您,求求您,求求您。” “我不是砉砉。”燕痴一边说,一边用穿着挑花缂丝软鞋的脚粗暴地把她踹到了一边。 突然间,那种崇拜的心情彻底消失了,琼霄夫人趴在地上,更加剧烈地哭泣着。她还清楚地记得刚才那种感觉,而现在,她望向弃光魔使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信了吧,琼霄夫人?” “是的,伟大的主人,”她努力说出了这句话。她相信了,除非她确信可以成功,否则她绝对不敢再去动攻击的念头。比起刚刚燕痴施展的技巧,她的小把戏只是最拙劣的仿制品,但如果她能学到这个…… “我们以后再看吧!我觉得你大约是那种还要让我上一课的人。祈祷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吧,琼霄夫人,我的第二课会极端严厉。现在,和其它人站到一起去。你会发现我已经拿走你房间里一些与上清之气有关的物品,不过你可以保留剩下的那些,我是不是很和善?” “伟大的主人是非常和善的。”琼霄夫人一边拼命阻止着自己的抽噎,一边表示同意。 琼霄夫人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到姒三娘身边站好,靠在背上的墙壁帮助她站稳了身子。她看见风之力的能流在她面前编织,只是风之力,但在嘴巴和耳朵被封死的时候,她还是不禁向后畏缩着。 琼霄夫人肯定不会抵抗的,她甚至不允许自己想到太一。谁知道这名弃光魔使会做出什么事?大约燕痴能阅读她的思想,她几乎想立刻拔腿逃走。 不,如果燕痴知道她的想法,她现在早就已经没命了,或者至少会继续趴在地板上尖叫,亲吻燕痴的鞋底,乞求她的饶恕。琼霄夫人无法压抑住身体的颤抖,如果不是嘴巴已经被勒住,她的牙齿一定会发出一连串的咯咯声。 除了灼华之外,燕痴又用同样的编织绑住了其它人。然后弃光魔使专横地勾了勾手指,灼华立刻跑过去跪到她面前。过了一会儿,灼华离开了,跪倒在燕痴面前的换成了蛇姑。天籁小说网 从自己站的位置上,琼霄夫人能看见那些被叫过去的同党的脸,即使她们的嘴唇只是在她面前无声地开合。很显然,每个人接受的命令都是其它人所不知道的,但只看表情,琼霄夫人得不到什么信息。 灼华只是在听,眼睛里流露出一点放松的神情,在点了一下头之后,她就离开了。蛇姑显得很惊讶,然后又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但她原先是临月盟的,临月盟鬼子母可以为任何散发着霉味的古旧纸片而兴奋不已。 蝉衣夫人僵硬的脸上慢慢显露出恐惧的表情,她一开始不停地摇头,然后又似乎是想躲进她那件暴露的裙装里。但燕痴的表情刚硬了起来,最后蝉衣夫人匆匆点了一下头之后就跑走了。她没有蛇姑那么有热情,不过速度是一样快。 骨瘦如柴的寂虚夫人最擅长的是操纵阴谋,长脸的甘松冰冷的脸上也带着明显的恐惧,这两个人像灼华一样,始终都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和琼霄夫人同样来自骆驼城却有着一头黑发的叶曼姬在站起身前还亲吻了燕痴的裙子边缘。 随后,捆绑琼霄夫人的编织被解开了,她以为该是自己要接受只有暗影才知道的某个任务了,但她看见其它人的捆绑也同时被解开了。 燕痴的手指又专断地勾了勾,琼霄夫人跪到了姒三娘和者苍泱中间。者苍泱是一个高挑、英挺的女人,有着黑色的眼睛和头发,她曾经属于全丹派,治疗和杀人对她来说同样简单,但她凝望燕痴的目光以及握住裙摆不停颤抖的双手说明她现在只想着服从。 琼霄夫人意识到,自己必须注意这样的迹象。她还在想着把燕痴交给其它弃光魔使,但如果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一个甘心为燕痴做一条小狗的人,那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灾难。想到燕痴所说的“第二课”,她几乎哭出了声。 “我会把你们带在身边,”弃光魔使说道,“以完成最重要的任务,那些人大约能得到甜美的奖赏,而你们将要取得最重要的收获。你们要去抓一个人,一个叫作湘儿的女人。” 琼霄夫人猛地抬起了头。 燕痴的黑眼睛里射出锋利的光芒:“你认识她?”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太胡扯了 “我藐视她,”琼霄夫人毫无虚伪地回答,“她是个肮脏的野人,本来永远也不该被允许进入白塔的。” 琼霄夫人憎恶所有的野人,因为梦想着要成为玄女派鬼子母,她在进入白塔之前已经学习了一整年的导引真气,但她当然不是野人。 “很好,你们五个要为我找到她,我觉得要活着得到她。唉,是的,我觉得要她活着。”燕痴的微笑让琼霄夫人再次开始颤抖,把湘儿和两外那两个姑娘交给这名弃光魔使应该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前天,她住在一个叫作山都的小村子里,村子在东边,距离这里大约有六十里,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姑娘。我对那个姑娘也有些兴趣,但她们现在失踪了,你们要……” 琼霄夫人热切地倾听着,对于这个任务,她可以是一条尽忠职守的猎犬。而对于另一件事,她还要耐心地等待。 “女王?” 银蟾女王从膝上的书本中抬起眼睛,阳光正从窗口斜射进她卧室旁的这间起居室里。天气已经很热了,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汗水润湿了她的脸。再过不久就正午了,而她坐在这里,许久都没有动过一下。 这不像是银蟾女王的作风,而且她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用一本书打发一整个上午了,最近她似乎一直都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阅读上。 银蟾女王问了一下时间才知道,她竟然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看完这一页,但她根本想不起自己读了什么。一定是天气太炎热的关系。 这名身穿红色长衫的年轻军官正跪在她面前,一只拳头抵在黄褐色的地毯上,外貌让她感觉有些熟悉。她曾经记得宫里每一名卫兵的名字,大约现在宫里全都换成新面孔了。“卫须无,”银蟾女王的声音让自己吃了一惊。他是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但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特别记得他。是不是因为他带过某个人来见她?在很久以前?“卫兵副官卫须无。” 副官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银蟾女王,然后立刻又低下了头:“女王,请原谅,但我很惊讶在早晨传来那样的讯息之后,您还留在这里。” “什么讯息?”能在五凤对于晋城宫廷的唠叨之外听到一些新鲜事,银蟾女王感到有些兴奋。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有些事情要问那个女人,但她们所做的一切只有喋喋不休地闲聊,她还记得自己以前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穆成桂似乎很喜欢听她们说话,他总是双腿交叉坐在铜炉子前的那把高椅子上,安心地向她们微笑着。五凤穿衣服的风格愈来愈大胆了,她应该跟这位小姐说说这件事,她似乎还模糊地记得以前曾想过这件事。 太胡扯了,如果我觉得过,我应该已经对她说了。银蟾女王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这名年轻军官身上完全飘走了。他显然是开口说了些什么,看到女王没在听,他就闭上了嘴。 “再跟我说一遍,我有些心烦,站起来说吧!” 军官站起身,脸上流露出怒意,在看了银蟾女王一眼之后,那双似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又望向了地面。银蟾女王看了一下他刚才盯住自己的地方,脸上不禁微微发热。她衣服的领口开得非常低,但穆成桂喜欢她穿成这样,想到这点,她就不再为自己几乎裸体地面对一名军官而感到烦恼了。天籁小说网 “长话短说,”银蟾女王语气生硬地说道。心想,他怎么敢这样看我?我真该用鞭子抽他一顿。“到底是什么重要讯息,让你认为你可以像走进某家酒馆一样走进我的起居室?” 军官的脸色更阴沉了些,但银蟾女王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感到困窘,还是更加愤怒。银蟾女王不解,他怎敢对他的女王发怒!这个男人以为我除了听他说话之外,没别的事要做了吗? “叛乱,女王。”他用刻板的声音说道。银蟾女王脑子里那些关于这名军官的眼神和火气的想法全都消失了。 “在哪里?” “红河流域,女王,今天早晨,一名从白桥出发的信使送来讯息说,有人升起了古锡城的红鹰旗。” 银蟾女王在书上逐一敲打着她的手指,思绪恢复了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清晰。关于锡城人的某件事在刺激着她的神经,但只是一点火星,她没办法让它燃烧起来。 那片地区几乎不属于锡城古国,而且锡城古国也已经有好几个世代不曾在那里施行过统治了。她和前三任女王只能勉力维持住对迷雾山脉中一些矿场和锻冶厂的控制,如果不是因为地形的关系使得那些炼制出来的金属只能被运往锡城古国,可能就连这点控制也无法维持了。 是要控制那些金铁矿产,还是要收取红河的黄麻和烟草,这种选择并不难。但叛乱是要禁止的,即使那个地方只有在地图上属于她,叛乱会像野火一样扩张,一直蔓延到真正属于她的地区。 银蟾女王没想到在黑水修罗战争中被摧毁的锡城,传奇和故事中的锡城,竟然还存在于某些人的记忆里。况且,红河是她的,虽然那里已经被她忽视了很久,但那仍然是她领土的一部分。 “穆成桂大人知道了吗?”他当然还不知道,否则一定会立刻就带着这讯息来见她,并且建议她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的建议总是清晰又正确。建议?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记得,有时候他是直接在命令她该怎么做,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大人知道了,女王。”卫须无的声音仍然显得很平和,跟他的表情完全不同,他的脸上仍然有怒火缓慢地燃烧着。“他只是笑了笑,他说红河那里似乎是有点麻烦,总有一天他要为此做些什么。他说这个小麻烦可以先放一旁,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 那本书随着女王猛然起身的动作掉落地上,当银蟾女王走过卫须无身边时,她觉得那名军官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冷酷而满足的微笑。一名女仆告诉银蟾女王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穆成桂,她立刻朝那座柱廊庭院跑去,庭院中央的大理石喷泉池中有许多莲花和鱼儿,让这里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你得离开 穆成桂坐在白色喷泉池宽阔的边沿上,男女贵族聚集在他周围,他们中银蟾女王认识的还不到一半。 有一张黝黑方脸的令狐家族的令狐苦,和他那有一头马鬃般的头发、泼妇般的老婆戴己。 那个只知道傻笑的李氏家族的李触龙,总是大睁着一双肮脏的褐色眼睛,伪装出有趣的神情。 骨瘦如柴的卜氏家族的卜子夏,虽然头顶上只剩下稀疏的白发,但他仍然会推倒他能胁迫的任何女人。 文氏家族的文澜美丽而苍白的脸上像往常一样挂着冷笑。 廖氏家族的廖胜是个纤细得像一根鞭子的男人,他永远都佩着一把剑。 剑川叶门家族的叶苁蓉,据说曾用她那平板的眼神让三位男人进了坟墓,她现在的眼神就是如此。其它人银蟾女王就完全不认识了,这很奇怪,而且,除了在正式场合外,平时她绝不会让她现在认识的那几个人进宫,因为他们全都是在她继位时反对过她的人,其中戴己和文澜更是想自己坐上银蟾王座。 穆成桂让这些人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在雨师城的产业规模,大人……”李触龙正在说话,当银蟾女王走过来的时候,他仍然望着穆成桂。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们的女王一眼,仿佛女王只是个奉酒的仆人! “我觉得跟你说说红河的事,穆成桂,我们单独谈谈。” “我已经处理好了,亲爱的,”穆成桂一边懒洋洋地说着,一边用手指弹拨着水面,“现在我正在关心其它的事情。我以为你要用阅读打发这炎热的白天,你应该回房去,一直等到晚上天气凉下来。” 亲爱的,这个男人就在这些闯入者面前公开称呼她亲爱的!听到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她也像他们单独相处时那样浑身颤栗不已。 戴己已经在掩嘴窃笑了。 “我不这么想,穆成桂大人,”银蟾女王冷冷地说,“现在你跟我来,在我回来之前,这些人全都要出宫去,否则他们会被彻底逐出玄都。” 穆成桂忽然站了起来,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一站起来就完全俯视她。除了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银蟾女王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她的皮肤掠过一阵刺麻的感觉,好像一阵寒风刚刚吹过这个庭院。 “你得离开,并等待我回去,银蟾女王。”他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咆哮,充满她的耳朵。“我必须处理一切需要处理的事情,晚上我会去找你,你现在得离开,离开吧!” 银蟾女王伸出一只手,打开起居室的门,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要她离开,她就离开了。在恐惧中盯着这扇门,她能看见那些男人脸上无声的嘲笑,有些女贵族更是当场放声大笑。 自己这是怎么了?银蟾女王不解,为什么我会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但她仍然能感觉到要走进去等待穆成桂的迫切心情。 在一阵晕眩中,她强迫自己转身走开,这花费她很大的力气。在心中,她想象着穆成桂来找她却发现她不在时的失望,并且为他的失望而感到害怕,而她立刻又开始恐惧起这种害怕的心情了。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去。只是她不能顺从地等待,无论她要等待的是穆成桂,还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男女,喷泉庭院那一幕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他要她离开,那些充满恨意与嘲弄的面孔在看着她。她的思绪依旧是朦胧不清,她弄不清自己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必须想一些她可以理解的事情,一些她能应付的事情,处理公狐苦这些人。 当她坐稳王位之后,她赦免了他们在继承战争时所做的一切,正如同她赦免了反对她的每一个人,这应该是埋葬所有仇恨的最好方式。正是这种仇恨溃烂成各种阴谋和恶行,侵害了许多国家,被称作权力游戏的权力游戏导致了贵族间混乱不休的斗争,倾覆了无数统治者。 它是雨师城内战的核心,无疑也在那场卷入白水江城和骆驼城的骚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只有特赦才能停止权力游戏在锡城古国滋生。但如果她会留下部分赦罪令不签署,那上面一定就写着这七个人的名字。 穆成桂知道这件事,在公开场合里,银蟾女王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但私底下,她曾清楚地表示过对他们的不信任。他们曾经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向她宣誓效忠,而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舌头上的谎言,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放过扳倒她的机会,而七个人聚在一起…… 银蟾女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穆成桂一定在制定反对她的阴谋。他不可能是为了将戴己或文澜推上王座。他已经有了我,不必那么费力了。她苦涩地想道,我就像是他的小狗。他一定想要亲自取代她成为锡城古国历史上第一任国主。她心里还在渴望着回去看那本书,等待他,她仍然对他的抚摸渴望不已。 直到银蟾女王看清了走廊里围绕在她周围的苍老面孔,那些满是皱纹的脸颊和驼了的背,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退休者的居住区。有些仆人会在年老时回到自己家,但有些人因为久居宫廷,已经完全无法适应另外的人生了,这样的人在这里有一个小型的居住区,有他们自己的乘凉花园和宽敞庭院。 就像以往的历任女王一样,银蟾女王提供给这些人养老钱,让他们以低于成本的价格从宫廷厨房中购买食物,同时宫中的郎中也会为他们看病。 银蟾女王一路走过去,不时会看到有人摇摇晃晃地向她打恭或是行屈膝礼,用老迈的声音嘟囔着:“老天爷保佑您,女王”、“苍天赐福于您,女王”、“苍天保护您,女王”。她心不在焉地响应着他们,现在她知道该去哪里了。 李嬷嬷的房门和这条铺着绿色地砖的走廊上其它的房门没什么差别,除了雕刻着一只跃起的锡城古国狻猊之外,门上没有任何装饰。 银蟾女王从不曾想过在走进房间之前要敲门,她是女王,这是她的宫殿。她的老嬷嬷不在房里,但正在砖砌铜炉子的小火上冒热气的茶壶说明李嬷嬷不久就会回来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不再是个小姑娘 这间有两个小巧房间的居室安静而整洁,床单铺叠得没有任何皱褶,两把椅子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两边,放在桌子正中央的蓝色花瓶里插着一束绿叶植物。 李嬷嬷一直是个对整洁要求极严格的人,银蟾女王打赌,这里衣橱中的衣服和铜炉子对面另一个房间里食橱中的瓶瓶罐罐,都是完全按次序摆放好的。 楠木木框里的六幅彩绘的小画像在铜炉子架上被摆成一条直线,银蟾女王想象不出,如果只是靠她的保姆薪水,李嬷嬷如何能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当然,她也不能向老嬷嬷询问这样的问题。六幅小画像两两成对,上面画了三名年轻的女子和她们婴儿时的模样,这里有仪景公主和她自己。 银蟾女王拿起画着自己的那幅小画,那是她十四岁时的容貌,画像里的她还是个苗条而稚嫩的少女,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过这么纯真的岁月。在去白塔的那一天,她穿的就是这种奇玉色的丝裙,那时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女王,她只是抱着一个成为鬼子母的虚幻希望。 银蟾女王茫然地用拇指拨弄着左手的巴蛇戒,那不是靠实力得到的,不能导引真气的女人永远也没资格得到巴蛇戒。但就在她十六岁命名日之前不久,她返回锡城古国,为的是代表黑戈壁家族夺取枸骨王冠。 当银蟾女王在将近两年之后赢得王位时,这枚戒指也被送到她面前,依照传统,锡城古国的公主都要被送往白塔接受训练。而作为对锡城古国长久支持白塔的赞誉,无论公主能否导引真气,都会获得巴蛇戒。 在进入白塔时,她只是黑戈壁家族的继承人,但在戴上枸骨王冠之后,她们把这枚戒指给了她。 将自己的小画像放回原位,银蟾女王又拿起了母亲的小画像,母亲那时大概已经有十六岁了。李嬷嬷是黑戈壁家三代女人的保姆。遥清非常美丽,银蟾女王还记得这上面描绘的微笑,对她而言,那是母爱的阳光。遥清原本应该得到银蟾王座,但一场热病夺去了她的生命。 一个年轻的姑娘发现自己突然间成了黑戈壁家族的家主,被抛进一场权力斗争的核心,一开始,支持她的只有家臣和一名家族的古彩艺人。我赢得了银蟾王座,我不会放弃它,更不会眼看着一个男人得到它。女王们统治了锡城古国一千年,我不会让这段历史结束在我手上! “又来弄乱我的东西了,对不对,孩子?” 这声音触发许多被银蟾女王遗忘已久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东西~藏到背后,狼狈地摇了摇头,才将那幅小画像放回架子上。 “我不再是个小姑娘了,李嬷嬷,你必须记住这一点。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在公开场合说出不得体的话,让我不得不有所处置。” “我的脖子已经又瘦又老了。”李嬷嬷说着,将一袋白萝卜和酿瓜放到桌上。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灰色衣裙,身子显得很瘦弱,白发在脑后被挽成一个发髻,瘦窄的脸上,皮肤如同薄薄的黄皮纸。但她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声音依旧平稳清晰,黑眸也如同往日一般锐利。“如果你想把它交给刽子手或是绞刑架,我也无所谓。‘梅柳芳容徲,松篁老态多’。” 银蟾女王叹了口气,李嬷嬷永远都不会改变,就算是当着整个宫廷的面,她也不会行屈膝礼。“你真是愈老愈顽固,我不知道能不能让刽子手找到一把可以砍断你脖子的斧头。” “你有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所以我觉得你一定遇到了什么弄不知道的事情。你还在小的时候————就算长大后也没变————你有事情想不透时总是会来找我。要我泡一壶茶吗?” “好些日子,李嬷嬷?我每七八天都会来找你,而且看看你对我说话的方式,七天见你一次已经太多了,如果锡城古国任何一位最高贵的小姐对我的态度有你一半无礼,我都会立刻放逐她。” 李嬷嬷看了她一眼:“从春天开始,你就没再弄脏过我的门口。还有,我还是只能像往常那样说话,我太老了,做不了什么改变。你想要茶吗?” “不。”银蟾女王有些茫然地将一只手捂在额上。她确实是每七八天都来看李嬷嬷的,她还记得……她记不清了,穆成桂彻底占据了她的时间,让她记不清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事情。“不,我不想喝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你根本没办法帮我解决问题。”天籁小说网 她的老嬷嬷哼了一声,不过她并没有让这个声音显得很粗鲁:“你的问题是穆成桂,对不对?只是现在你羞于告诉我。孩子,我在摇篮里给你换尿布,在你生病时照顾你,在你胃痛时帮你催吐,告诉你对于男人,你都需要知道些什么。你从不曾羞于和我谈论过什么,现在也不需要例外吧!” “穆成桂?”银蟾女王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哟,孩子,”李嬷嬷有些伤心地说,“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告诉你就是了。如果你不躲开我的话,我倒是敢对你说,我总不能直接跑到你面前去说这些吧,对不对?这种事女人们非得要到她自己发现问题时才会相信。” “你在说什么?”银蟾女王问道,“如果你知道,你就有责任来告诉我,李嬷嬷,所有人都有这个责任!苍天啊,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而现在有可能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李嬷嬷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为什么会太迟了?你把穆成桂踢出宫去,踢出锡城古国,连五凤和那些跟着他的人也一起轰走,一切就都了结了。太迟了,还真的呢!” 片刻之间,银蟾女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五凤,”她最后说道,“还有……其它人?”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得到解决 李嬷嬷直视着她,然后又厌恶地摇了摇头:“我真是个老傻瓜,我的智能都干枯了,好吧,反正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温和,同时也更加爽快,老嬷嬷以前曾用这样的声音告诉银蟾女王,她的小马已经断了一条腿,不得不处理掉了。 “穆成桂几乎夜夜都跟你在一起,但五凤和他一起的时间几乎跟你一样多,他还把所剩不多的时间分给另外六个女人,其中五个在宫里有她们自己的房间,最后一个是位大眼睛的小姑娘。即使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他去见她时也总是裹着披风溜进溜出,大约她已经有了男人。我很对不住,孩子,但事实就是事实,‘面对一头熊,总比从它面前逃跑要好’。” 银蟾女王的膝盖无力地软倒下去,幸好李嬷嬷及时拖来一把椅子,塞到她身下,否则她就会直接摔在地板上了。 五凤。 现在穆成桂看着她们两个聊天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变成另一种景象————一个男人怜爱地看着他的两只宠物猫在嬉戏。还有另外六个!怒火在她心中翻涌,如果他只是在觊觎她的王座,这股怒火还不至于这么猛烈。 对于那件事,银蟾女王可以冷静而清晰地考虑,就像她考虑其它事情时那样清晰,对于那种事,她必须从客观的理由中推测它的危险。但这件事!这个男人竟然在她的宫廷里豢养姘头,而她也只是他的诸多妓~女之一。 现在,银蟾女王想要他的脑袋,她想活剥他的皮。愿苍天不要放弃她,她突然想要那个男人的抚摸。银蟾女王想:我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会和其它所有事情一同得到解决。”银蟾女王冷冷地说。她现在首先要确认谁在玄都,谁在他们乡下的庄园里。“多僚大人在哪里?杜伯大人呢?寻雁小姐呢?”他们都领导着显赫的家族,拥有许多扈兵。 “被放逐了。”李嬷嬷一边缓缓地说着,一边用奇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你在今年春天把他们放逐出这座城市了。” 银蟾女王死盯着李嬷嬷,她根本不记得这些事,直到现在,她才从遥远的记忆角落里找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信石小姐呢?”她缓缓地问道,“芜荑小姐呢?还有段朋大人?”这些是更加显赫的家族,他们在她登上王座之前就已经支持她了。 “被放逐了。”李嬷嬷用跟她一样缓慢的速度回答,“信石只是询问你为什么要放逐她,你就下令将她鞭打了一顿。”她弯下腰,将银蟾女王的头发拂到脑后,粗糙的手指贴在她的脸颊上,一如小的时候检查她是否发烧的动作。“你还好吧,孩子?” 银蟾女王茫然地点点头,她确实记得,但记忆中的影像既模糊又阴暗。她记得独孤信石小姐的长袍被剥掉,露出背部时她发出义愤填膺的呼喊。 独孤家族是锡城古国贵族中第一个全力支持黑戈壁家族的,而率领这个家族的正是这位身材丰腴的漂亮女子,她比银蟾女王大不了几岁,也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或者说,曾经是,仪景公主的名字就是取自信石的祖母。 银蟾女王开始模糊地回忆起来,离开玄都的并不止是这些人,他们会离开她的原因,现在看来已经很清楚了。而留下来的又是些什么人?或者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弱小家族,或者是只会谄媚逢迎的小人。 银蟾女王回忆起自己签署过无数被穆成桂放在自己面前的敕令,她所封赠的那些新头衔,那些人全都是穆成桂的走狗和她的敌人。现在她能想到的在玄都得势的家伙全都是这种人。 “我不在乎你要说什么。”李嬷嬷坚定地说,“你没有发烧,但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需要一位鬼子母疗者帮忙。” “不要鬼子母。”银蟾女王的声音变得严厉了,她的手指又碰了一下那枚戒指,她知道自己最近对白塔的憎恶已经强烈到超出合理的限度,但她不能再信任将她孩子藏起来的白塔了。 银蟾女王已经写信给新的丹景玉座,要求送她的孩子回来————没有人能向丹景玉座要求什么,但她在信中还是这样说了。白塔现在还没有对那封信给予任何答复,当然,从时间来看,那封信应该是刚刚才被送到白塔。 不管怎样,银蟾女王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让鬼子母接近自己了。然而矛盾的是,想到仪景公主的时候,她又总是难免会油然而生出一种骄傲的心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晋升为见习使,仪景公主本来大约非常有可能成为第一个坐上锡城古国王座的正式鬼子母,而不止是一名去白塔受训的女子。 对于白塔的憎恶和孩子的骄傲,这二者同时存在并不合理,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事情是合理的了。如果银蟾女王不能保住银蟾王座,她的孩子将永远也无法坐上它。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鬼子母,李嬷嬷,所以你最好不要那样看着我。现在你不用再花费力气逼迫我喝那种味道糟糕的药汤了,而且,我怀疑玄都现在还能不能找到半个鬼子母。” 银蟾女王的老盟友们已经走了,被她自己签署的命令所放逐,大约她的敌人们已经一劳永逸地利用了她对信石所做的一切。新进贵族占据了宫廷的位置,新的面孔取代了她的老卫兵,还有多少忠诚的人留在这里?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作卫须无的卫兵副官,李嬷嬷?”面前的女人快速地点了点头,银蟾女王便继续说道:“找到他,把他带来这里,但不要让他知道你是要带他来见我。事实上,任何退休者居住区的人如果向你问起我,都说我不在这里。” “你的问题不止是穆成桂和他的情妇,对不对?” “快去吧,李嬷嬷,快一点,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从窗外花园的树影判断,太阳应该已经开始西下,夜晚很快就会到来了。到了晚上,穆成桂就会来找她。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我不是男孩 李嬷嬷离开之后,银蟾女王仍然僵直地坐在椅子里,她不敢站起来。 现在膝盖多少恢复了一些力气,但她害怕自己只要迈出一步,就会一直走回起居室去等待穆成桂。这种欲望非常强烈,尤其是在她独处的时候,只要他看着她,只要他抚摸她,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原谅他所做的一切。 依照自己现在朦胧而残破的记忆,她甚至会完全忘记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她对上清之气有点认识,银蟾女王大约会以为那个男人对自己使用了上清之气,但她知道,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绝不可能活这么久。 李嬷嬷以前经常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女人都会有一个男人足以让她变成没脑子的傻瓜,只是,银蟾女王以前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变成这些女人之中的一个。不过,银蟾女王选择的男人也从来都没有让她满意过,无论在一开始他们相处得有多么愉快。 银蟾女王只是为了政治目的才会和黑泉亲王成亲。黑泉亲王曾经和锡城古国原来的公主狐射姑成亲,正是这位公主的失踪导致了墨彰女王死后锡城古国的王位之争。 与黑泉亲王的婚姻让银蟾女王和已故女王有了某种意义上的连结,从而平息了大多数反对者的疑虑,更重要的是,它让锡城古国和雨师城结成联盟,结束了长久以来两国持续不断的纷争,女王们都是以这样的原则选择男人。 黑泉亲王是个冷漠的男人,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都隔着一道鸿沟,尽管有两个完美的孩子,但他们始终都没有过爱情。当他在一次狩猎中意外死亡的时候,银蟾女王的感觉几乎只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谢铁嘴————先是黑戈壁家族的古彩艺人,后来又成了宫中弄臣,他是个机智而诙谐的男人,一个能在权力游戏中嬉笑自若、机巧百出的人。他帮助银蟾女王坐上王座,又帮她巩固了锡城古国的力量,银蟾女王和他有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他那时的年纪差不多是她的两倍,但她确实有可能会和他成亲。 在锡城古国,女王下嫁给平民并非前所未闻的事,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了,而她的个性绝不允许自己去找他。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但这不要紧,只要他回来,她肯定会取消那道通缉令。 他们后来真的又见过一次面,但谢铁嘴不仅没有温柔地消去银蟾女王的火气,反而用同样厉害的言辞来响应她的责问,他在那时说的话是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想起那时被他说成是被宠坏的小孩和白塔的傀儡,她的耳朵至今都会觉得发热。 谢铁嘴真的惹怒她了,她是他的女王! 然后是孙希龄,一个强壮、能干的男人,内心如同他的脸孔一样直率,又像她一样顽固,而最后他竟然成了一个叛逆的傻瓜。他已经被彻底赶出她的生命,她觉得他们似乎已经分开了许多年,而不仅仅是半年多。 最后就是穆成桂,他无疑是她最糟糕的选择,至少其它人从没想过要推翻她。 对于女人的一生来说,有这样几个男人并不算多;但有时候想想,她又会觉得太多了。李嬷嬷有时会提起的另外一件事,就是“男人只有三种好处,不过这三种好处让女人受用无穷”,还没等李嬷嬷认为她成熟到可以知道是哪三件事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王位。 大约,如果我只是和他们喝喝茶就好了,银蟾女王带着嘲讽的心情想,那样我就不会惹上那么多的麻烦。 看着窗外花园里的阴影,时间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李嬷嬷才带着年轻的卫须无回来。老嬷嬷还在关门的时候,他已经单膝跪倒在地上。 “他一开始还不想跟我来,”李嬷嬷说,“五十年前,我觉得我大概可以像你一样,把自己的身材昭告全世界,他一定会立刻就跟过来的,但现在我就一定要找些甜蜜的理由才行得通。” 马季淩转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老嬷嬷:“你威胁说如果我不过来,你就用棒子轰我过来。你的运气不错,当时我觉得的是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而不是找人把你拖到郎中那儿去。” 李嬷嬷用力哼了一声,却没有从卫须无那里得到任何响应。卫须无刻薄的目光转到银蟾女王身上,里面的怒意更盛了。 “我看见你和穆成桂见面的情形了,女王,我本来还希望能……有更好的结果。”天籁小说网 马季淩直盯着她的眼睛,但李嬷嬷刚才的评论让她又想到自己的穿着。银蟾女王觉得那道灼热的目光仿佛直接射在自己裸露大半的胸口上,她用力将手掌继续按在大腿上。 “你是个精明的男孩,卫须无,我相信你也很忠诚,否则你就不会为我带来关于红河的讯息。” “我不是男孩,”他怒喊一声,猛地挺起身子,“我是个发誓要终生效忠女王的男人。” 银蟾女王丝毫没掩饰自己的脾气:“如果你是个男人,那就拿出一个男人的样子来,站起来,坦白地回答女王的问题。记住,我是你的女王,年轻的卫须无,无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我都是锡城古国的女王。” “请原谅,女王,我会倾听,并服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悔意,但是非常郑重。他站直身体,抬起头,像刚才一样毫不避讳地盯着她。苍天啊,这男人就像孙希龄那样顽固。 “在宫廷卫队里还有多少人是忠诚的?有多少人会遵守他们的誓言,追随我?” “我会。”他平静地说。突然间,他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虽然他还是专注地望着她的脸。“至于剩下的……如果您要寻找忠诚的军队,就必须去偏远的驻军中寻找,大约要一直远到白桥那儿。一些人带着他们的军队被派往了雨师城,而玄都城中剩下的都是穆成桂的人,他们的新……他们的新誓言是向王座与律法效忠,而不是向女王效忠。”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为什么您要这样 这比银蟾女王所希望的要糟,但并不比她预期的更差,无论穆成桂是什么人,他绝不是傻瓜。 “那么我就必须先去别的地方才能重建我的统治权了。”经过大规模的放逐,特别是那样对待信石之后,她已经很难再依靠贵族的力量,但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穆成桂很可能会阻止我离开宫廷。” 银蟾女王在脑海深处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回忆,仿佛她两次想要离开,却都被穆成桂阻止了。“你准备两匹马,在南马厩后面的街上等我,我会在那里和你碰面,并且换上圆领袍。” “那里人太多,”卫须无说,“也太靠近宫廷,无论您如何伪装,穆成桂的人都有可能会认出您。我认识一个人……您能找到一家名叫‘豪门盛宴’的客栈吗?它就在新城西边。”新城只是相对于它所环绕的玄都内城而言比较新而已。 “可以。”银蟾女王不喜欢自己的决策被别人反对,即使反对的意见很有道理,从前的孙希龄也跟他一样。 银蟾女王很高兴能向这个年轻人显示一下她能将自己伪装到什么程度。她有个习惯,每年一次,她会打扮成平民,到大街上转一转,感受一下人群的情绪。她刚刚才意识到,今年她一直都还没这样做过,总之,从没有人认出她来。 “但那个人可以信任吗?年轻的卫须无。” “熊笑三如同我一样对您忠诚。”卫须无犹豫了一下,苦恼的表情重新被愤怒取代,“为什么您等了这么久?您一定已经知道了,也一定看到了,但您却在穆成桂一点点勒紧锡城古国的脖子时袖手旁观,为什么您要这样?” 原来如此。卫须无的愤怒就是他真诚的表露,他有资格得到一个真诚的回答,但女王并没有答案,更没办法把答案告诉卫须无。“你没资格质问你的女王,年轻人。”她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说道:“一个忠诚的人在效忠时不会提问题,我知道你是忠诚的。” 卫须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会在豪门盛宴客栈的马厩那里等您,女王陛下。”他以标准的礼仪跪下拜了三拜,便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你总是要称呼他年轻人?”门关上之后,李嬷嬷问道,“这让他很不高兴。‘傻瓜才会在马鞍底下放芒刺’。” “他是很年轻,李嬷嬷,年轻得可以当我的儿子。” 李嬷嬷哼了一声,这次,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小:“他比楚狂还要大几岁,而楚狂已经比你的亲生儿子大上许多。卫须无出生时,你还在玩布娃娃,并且认为小婴儿和布娃娃一样都是被做出来的。” 银蟾女王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这个女人是否对她母亲也是这样。很有可能。如果李嬷嬷能活到看见仪景公主坐上王座的时候。银蟾女王总是毫不怀疑地相信李嬷嬷可以,她相信李嬷嬷永远不会逝去。她也会这样对待仪景公主的,但首先要确定的是,还能有王位可以让仪景公主继承。 “问题是,他是否会表里如一地忠诚,李嬷嬷?当宫中所有忠诚的人都已经被遣走时,却还剩下一名忠诚的卫兵。我突然感觉,这种运气真是好得太不真实了。” “他也立下了新的誓言。”银蟾女王张开嘴,但李嬷嬷抢在她前面继续说了下去,“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就在那片马厩后面,所以我才知道你说的是谁,因为我后来刻意查过他的名字。他没看见我,那时他正双膝跪在地上,泪水不停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不停地向你道歉,并重新立下了原先的誓言。这次他立誓的对象不止是‘锡城的女王’,而是‘锡城的女王银蟾女王’,他用古礼,以他的剑立誓,然后他划伤手臂,表明他宁可流干自己最后一滴血,也不会背弃誓言。我也地不懂权力。可是对于男人,我略知一二,姑娘,这个人会赤手追随你对抗一整支军队。”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如果她不能信任卫须无,她下一个就要怀疑李嬷嬷了。不,永远也不会是李嬷嬷。他用古礼立誓?现在听起来,这真像是个故事。 银蟾女王发觉自己又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急忙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在她看来,穆成桂在她的思绪中布下的迷雾现在肯定已经消退了,但为什么她脑海中的一部分仍然想回到起居室里去等待?她必须集中精神。 “我需要一套简单的衣服,李嬷嬷,不要太合身,要抹上一点铜炉子灰,还有……” 李嬷嬷坚持要和她一起去,银蟾女王宁可把老嬷嬷绑在椅子上,让她好好待在这里,但她并不确定是否能如愿绑住她。李嬷嬷看上去很瘦弱,但其实她的力气一直都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大。3sk. 当她们从一道小门里偷偷溜出来的时候,银蟾女王看上去确实不太像她。一把炉灰弄脏了她梳理齐整的头发,掩去了它的光泽,同时也让它显得平顺许多,从脸上滚落的汗珠也起了类似的作用————没人相信女王会流汗。 一套没造型的灰色粗棉布衣,非常之粗,和有开衩的裙子就完成了她的伪装,就连中衣和袜子都是粗黄麻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个驾着马车进城来赶集,做完买卖后又想看看这座城市的乡下农妇。 李嬷嬷看起来还是平时的她,依旧挺直着腰杆,眼神锐利强势,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绿色黄麻圆领袍,只是样式落后了至少十年。 银蟾女王想把全身都挠个痛快。她先前叮嘱过老嬷嬷不要找一套太合身的衣服,对方把这命令执行得太认真了,让银蟾女王颇为后悔。 将那件低胸长裙塞到床底下去的时候,她的老嬷嬷还在嘟囔着一句谚语,似乎是“不想卖的货就别摆出来”。当银蟾女王说她根本没听过这则谚语、一定是李嬷嬷自己随口编的时候,老嬷嬷的回答是:“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是我编的,它依然是古老谚语。” 银蟾女王现在有些怀疑这套让她浑身发痒、满是皱褶的衣服,是李嬷嬷对她穿那袭长袍的惩罚。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多年没拿过剑 内城被建在山丘上,街道沿着天然的山坡盘旋起伏,街边的空地和供游人观赏的园林里遍布着树木和石碑。 覆盖着瓷砖的尖塔在阳光下闪耀着上百种颜色,一些陡峭的高地让人们无法一眼望穿玄都,再往远处则是遍布丘陵的平原和森林。银蟾女王对这些景色完全视而不见,只是一步不停地穿过街上的一群群行人。 如果是其它时候,她会认真倾听人们都在说些什么,观察人群的情绪,而现在她只能听到这个巨大城市中嘈杂的喧嚣声。她没有心思去煽动玄都的百姓,几千个用石块和狂怒武装起来的男人能够淹没皇宫中的卫兵。 以前她并不知道这种事,但这个春天发生的暴动将穆成桂带入她的视野,一年以前几乎就要形成暴动的骚乱向她表明了暴民们的能耐。她的目的是再次统治玄都,而不是看着它变成一片废墟。天籁小说网 在内城的白色城墙外,新城显示着她自己的魅力。纤雅高峻的尖塔和碧瓦朱甍闪烁着白色和绿色的光芒,大片的绿瓦屋顶,以及耸立着许多塔楼的淡灰色外城墙上,密布着一道道银色和白色的条纹;宽阔的林阴大道由种植着草木的宽土分隔岛在中间分开,路上挤满了行人、货车和马车。 除了注意到分隔岛上的青草都已经因为缺乏雨水而将近枯死之外,银蟾女王的精神一直集中在她要寻找的目标上。 根据每年微服出访的经验,她小心地选择着问路的人,其中大多数是男人。银蟾女王了解自己的容貌,即使已经用煤灰弄脏了头发,还是会有一些女人因为嫉妒而在指路时告诉她错误的方向。但是,男人们则会绞尽脑汁为她设想最好的路线,为的只是能给她留个好印象。 表情太自鸣得意的不行,面貌太粗横的也不行,第一种人会瞧不起向他们问路的人,仿佛他们不是正在用双脚走路;第二种则会认为一个向他问路的女人肯定是别有用意。 一个下巴大得离谱的家伙举着一面装满针线的大托盘,银蟾女王向他问过路之后,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对银蟾女王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点像女王?不管她给我们制造了多少麻烦,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女人。” 银蟾女王哑着嗓子向那个小贩发出一阵笑声,李嬷嬷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你的奉承留给你的老婆吧!在第二个路口向左转?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夸奖。” 银蟾女王继续在人群中穿行,一双眉毛紧紧地纠在一起。她已经听到太多人说这样的话,不是指她长得像女王这件事,而是银蟾女王给这座城市制造了许多问题。 似乎穆成桂为了豢养自己的军队,将税收提高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但被指责的是她,她并不冤枉,这本来就是女王的责任。不断有新律法从王宫中发出,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法令,但它们都会让人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银蟾女王听到了关于她的议论,人们在说锡城古国大约被女王统治了太长的时间。人们还不敢高声谈论这种话题,但只要有一个人敢低声说出这样的想法,就会有十个人在脑子里思考它。大约现在挑起一场反对穆成桂的暴动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容易。 最后,她找到了目标————一幢高大的石砌客栈,门上的招牌画着一个男人跪倒在一名戴着枸骨王冠的灰发女子面前,女子的一只手正按在那个男人头上————豪门盛宴客栈。如果这个招牌上的女子画的是她,那画匠的手艺确实不佳————脸颊被画得太胖了。 银蟾女王在这家客栈门前停住脚步,这才注意到李嬷嬷正不住地喘着大气。银蟾女王一直都在快步行进,而她的保姆已经不年轻了。“对不住,李嬷嬷,我不应该走得这么————” “如果我不能跟上你,孩子,那我将来怎么照顾仪景公主的孩子?你想一直站在这里吗?‘拖着脚可走不完路’。他说了,他会在马厩等你。” 白发的老嬷嬷说完就转身朝客栈后面走去,一边还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银蟾女王急忙跟上了她。她们绕过客栈,在走进石砌马厩之前,她用手遮住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要黄昏了,穆成桂会在那时去找她,或者更早。 马厩里的一排排畜栏间并不止有卫须无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绿色黄麻大氅,将佩剑用皮带绑在了腰上。当他在满是干草的地面上单膝向银蟾女王跪倒时,随他一同跪下的还有两男一女,只是女人的动作稍稍带着一点犹豫。 卫须无背后那个身材粗壮、脸颊呈粉红色的秃头男人一定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熊笑三,他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老旧的皮背心,上面缀着许多钢片,被一根腰带拴紧在他的肚子上,腰间也佩着一把剑。 “女王陛下,”熊笑三说,“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拿过剑了————最后一次还是在楼兰战争的时候————但如果您能允许我追随您,这将是我的骄傲。”他这副样子本来应该很可笑的,但银蟾女王没有一点想笑的感觉。 银蟾女王打量了一下另外两个人。那个男人身材魁梧,穿着灰色的粗布大氅,有一双眼皮厚重的眼睛和不止一次被打断过的鼻子,他的脸上可谓是伤疤遍布。他旁边是那名身材娇小的漂亮女子,差不多已经接近中年,看样子,她是和那个壮汉在一起的,但她身上的高领蓝黄麻裙似乎不是这个壮汉能买得起的。 虽然壮汉一直都是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但他显然察觉到银蟾女王的怀疑。“我是倪彪,女王,好女王的臣民,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对的,一定要把它们纠正过来。我也想追随您,我和风彩裳两个人都愿意追随您。” “起来,”银蟾女王他们说,“在我能安全地以女王身份现身之前,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很高兴能得到你这样的同伴,熊笑三大爷;还有你,倪彪大爷。但为了安全起见,你的女伴最好留在玄都,我们将要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时期。”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我们去哪里 风彩裳掸掉裙子上的草叶,用锐利的目光看了银蟾女王一眼,又用更加锐利的目光看了李嬷嬷一眼。“我知道什么是艰难。”她的声音里带着雨师城口音,除非银蟾女王听错了,这个女人一定出身贵族,她一定是流落到玄都的难民。 “直到我找到倪彪,或者是直到他找到我,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好男人。假若他对你有一份爱与忠诚,那么我对他就有十份。他跟随你,但我跟随的是他,我不会离开他的。” 银蟾女王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那个女人竟坦然接受了女王的响应。现在她似乎是已经有了夺回王座的军队种子:一名经常会对她怒目而视的年轻士兵,一名秃顶且看上去应该有二十年没沾过马背的客栈老板,一名总像是在打瞌睡的街头流氓,还有一名宣称只效忠于那个流氓的雨师城女流亡贵族;当然,还有李嬷嬷,总把她看成是小姑娘的老嬷嬷。 哎哟,是的,一群很不错的好帮手吗。 “我们去哪里,女王?”熊笑三一边将已经备好鞍的马匹牵出马厩,一边问道。倪彪以惊人的速度将一只高尾鞍放到一匹马的背上,这是为李嬷嬷准备的。 银蟾女王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过这件事。苍天啊,穆成桂不可能还在蒙蔽我的思想。但她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奔回起居室等待的迫切心情。不,她的思绪与他无关。她像离开王宫时那样重新集中精神。她应该先去找信石,或者是多僚、寻雁,但她必须能找到足够的理由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会发出那些放逐令。 还没等银蟾女王开口说话,卫须无已经说道:“一定要去找孙希龄,现在那些显赫家族对您有着很深的反抗情绪,女王,但只要孙希龄追随您,他们立刻就会重新联合在您身边的。因为他们知道,孙希龄会赢得每一场战争。” 银蟾女王猛地咬紧牙关,将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咽了回去。孙希龄是个背叛者,但他也是现存于世最好的名将之一,他的出现还可以帮助她说服多僚他们忘记曾经遭受的放逐。很好。毫无疑问,孙希龄会欣然接受再次成为女王卫队元帅的机会。即使他拒绝,银蟾女王自己也能把一切都处理好。 当太阳碰触到地平线时,他们已经到了玄都以外五里的地方,正全力催赶马匹向难老泉奔去。 黑夜是让冷子丘感觉最舒适的时候,当他走过白塔里挂满织锦的走廊时,尽管金灿灿的并安装着镜面的油灯照亮了他一路走过的地方,但他四周的黑暗似乎是为他编织了一件披风,让他可以藏在里面,避开他的敌人。 冷子丘知道,这只是个错觉,他的敌人数量众多,到处都是。就在这个时候,如同在他每一个清醒的时刻,他能感觉到令公鬼。他不知道令公鬼在哪里,但他知道他还活着,还活着,他能感觉到,这是他从煞妖谷末日深渊中获得的一份礼物。???.23sk. 冷子丘的思绪掠过他在末日深渊中的回忆,他在那里被提炼、被重塑。但后来,在幽冥涧,他得到了重生,为了打击他的新旧敌人而获得的重生。 当冷子丘走在黑夜里白塔空旷的走廊中时,他还能感觉到另一样东西,一样属于他的,从他手中被偷走的东西。此时此刻,它对他的吸引甚至强过他盼望令公鬼死掉,白塔被摧毁,甚至是向他在古代的仇敌复仇的欲望。那是他寻求完整的渴望。 这扇沉重的木门上装着粗大的铰链和铁栓,一把像头颅一样大的黑铁锁紧紧地扣在铁栓上。在白塔,极少有被锁起来的门————有谁敢在鬼子母中间偷窃?————但还是有一些被认为太危险的物品需要进行封存。所有最危险的物品都被放在这扇门后,由这把大锁看守着。 轻声地呵呵笑着,冷子丘从长衫口袋里拿出两根弯曲的细金属,将它们插进锁眼。经过一番尝试、按压、扭转之后,随着一阵缓慢的簧机弹开声,锁舌被打开了。 片刻之间,他只是靠在这扇门上,声音沙哑地笑着。一把结实的大锁,有这么多鬼子母,却要用一堆废铁守门。在这个时候,即使是仆人和初阶生一定也完成了一天的干活,但还是可能有人醒着,走廊里也可能会有人走动,不过喜悦与激动已经给他带来一波波颤栗。 冷子丘将细金属收回口袋里,又拿出一根粗大的牛油大蜡,在身边的油灯里将它点亮。 冷子丘关上背后的门,高举蜡烛,向四周望去。靠墙排列着许多阁架,上面放着各种尺寸和形状、有着各种装饰或是全无装饰的盒子;用兽骨、奇玉,或是一些他说不出名字的材料雕成的小雕像。 金属、琉璃和水晶质地的物品在蜡烛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没有任何像是存在危险的物品。所有东西上都覆盖着一层灰,就连鬼子母也很少会来这里,她们更不允许其它人进来。他所寻找的东西正在大声地向他发出召唤。 在一个齐腰高的架子上,放着一只黑色的金属匣。他将那只匣子打开,匣子的内壁厚度足有两寸,里面的空间刚好能放下一把插在黄金鞘里的弯曲匕首,匕首的柄端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黄金鞘和闪耀着血色光芒的红宝石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他匆匆地将一点融蜡滴在架子上,在上面固定好蜡烛,然后伸手就拿起那把匕首。 一碰到那把匕首,冷子丘就长长地叹了口气,疲倦地伸了个懒腰。他又是完整的了,它与他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被连结在一起,从它那里,他能感受到如此真切的生命力。 铁铰链轻响了一声,冷子丘立刻将匕首抽出鞘外,扑向了门口。那名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刚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张开嘴,或是向后躲开,他已经用匕首在女子脸上划了一下,同时另一只手扔掉刀鞘,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将她拖进房间。他将头探到门外,看了走廊一眼,仍旧是空无一人。 冷子丘缓缓地缩回头,将门重新关好。他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你是玄女派 那名年轻女子在石地板上挣扎着,张大了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抓着已经发黑肿胀的面孔,黑斑如同黏稠的油脂,一直蔓延到她的肩头,她那身在边襟上镶着七色彩带的雪白袍服随着她双腿的踢蹬起伏不定。 冷子丘舔了舔溅在手上的血滴,呵呵地笑着,拾起了刀鞘。 “你是个蠢货。” 冷子丘猛转过身,匕首向前刺去,但周围的空气似乎变成了固体,紧裹住他从脖颈到鞋底的每一寸肌肉。他被提起在空中,只有脚尖还能碰到地面,而匕首依然向前伸着。 在冷子丘瞪大的双眼前方,苦菊关上了房门,靠在门上审视着他,这一次,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不可能是因为那个垂死姑娘的挣扎声掩护了苦菊。他眨眨眼,想去掉突然刺激着他眼睛的汗水。 “你真的以为,”鬼子母继续说道,“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守卫,也没受到监视?那把锁上有个阵法,而这个年轻的蠢材今晚的任务就是监视它。如果她做了她该做的事,你现在就会看到十二名护法和数量相同的鬼子母从这扇门走进来,她为她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在冷子丘身后,那个姑娘依然一下下地挣扎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苦菊不属于全丹派,但她还是可以尝试对那个姑娘进行治疗,而她甚至也没发出那个姑娘应该发出的警报,否则她现在不该是一个人在这里。 “你是玄女派。”冷子丘低声说道。 “真是个危险的指控,”苦菊平静地说道,但她没说清楚是对她,还是对他危险,“金灵圣母在接受审讯时竭力声称玄女派是真实存在的,她乞求着要告诉我们玄女派的情况,但厉业魔母不想听,她也不会听,关于玄女派的传闻是针对白塔的卑鄙诽谤。” “你是玄女派。”他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你想偷走这个?”苦菊仿佛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这颗红宝石不值得你冒这个险,夏司命,或者你还有别的什么名字。这把刀受到了污染,除了傻瓜之外,没有人会让它碰到自己的皮肤,或是在它旁边做无谓的停留,你已经看到它让汪申如变成什么样子。所以说,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而且直接就扑向这个你不应该知道被藏在这里的东西?你没有时间进行翻检。” “我可以为你干掉厉业魔母,只要被这个碰一下,就连治疗异能也救不了她。”冷子丘想挥挥那把匕首,却连一根头发那样细小的幅度也挪动不了,只要他能动一下,苦菊现在就已经死了。“你可以成为白塔的老大,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当老二。” 苦菊朝着冷子丘笑了,发出一串冰冷而轻蔑的旋律:“你以为如果我愿意,我会坐不上第一把交椅?现在的位置很适合我。让厉业魔母去享受她所谓的胜利吧!她也要为她的失败而付出代价的的,我知道哪里才是权力所在。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否则到早晨的时候,这里被发现的尸体就会是两具,而不是一具。” 这里一定会有两具尸体的,无论冷子丘是否对她说谎,苦菊无意让他活下去。“我看见过魔界。”他不想提起这件事,它给他带来的是永远的痛苦。他禁止自己呜咽或哀告,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气将字一个个吐出来。“那里有巨大的迷雾海洋,它不停地翻滚着,无声地撞击在黑色的山岩上。在那下面,熔炉中的火焰将一切都映成了红色,闪电向上劈入可以让凡人疯狂的天空。” 冷子丘不想再说下去,但他强迫自己再次张开嘴:“我曾经走过一直延伸到煞妖谷腹地的小路,在那里,利齿般的岩石如利牙剐蹭着我的头顶,我一直走到一座充满火焰与熔岩的湖岸边————”不,不要再说了!“至尊暗主就在那里,在它无尽的深渊中,因为他的呼吸,煞妖谷上方的天空即使是正午也还是黑色的。” 苦菊现在已经站直了身体,她的眼睛大睁着,眼中不是恐惧,而是震撼。“我也听说过……”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摇摇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冷子丘,“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是不是某个弃……难道是星主派你来的?为什么我没接到通知?” 冷子丘仰起头,发出一阵笑声:“我所接受的任务难道要让你这样的人知道吗?”他的戎卢口音又变重了,从某种角度来讲,那里算是他的故乡。“星主会把每件事都告诉你?”23sk. 冷子丘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警告着他的失策,但他恨鬼子母,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其实也一样。“小心,漂亮的小鬼子母,否则他们会把你交给黑水将军,让它尽情玩弄你。” 苦菊的目光如同刺向他眼睛的冰柱:“我们等着瞧,夏司命,我会清理你造成的这些麻烦。然后我们就等着瞧,看看在星主们面前,谁的地位更高。”看了那把匕首一眼,她从房中退了出去。直到苦菊离开整整一小会儿之后,包覆住他的空气才消散掉。 冷子丘无声地向自己咆哮着。蠢货,之前努力陪鬼子母玩游戏,向鬼子母卑躬屈膝,但瞬间难以克制的怒火却毁了一切。他在身上割了一道口子,然后将匕首收回鞘内,一边舔着那个伤口,一边将匕首收进长衫里。 冷子丘跟她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曾经是魔尊的爪牙,但现在他已经超越了这个范畴。超越它,高于它;有些不同,有些更甚。如果她在被冷子丘干掉之前与某个弃光魔使取得了联系…… 最好不要去试,现在没时间寻找弯月夔牛角了。冷子丘有追随者正等在城外,他们应该还等在那里。他已经将恐惧植入他们的内心,他希望那些人之中还有活着的。 日出之前,冷子丘走出白塔,离开了嘉荣城所在的岛屿。令公鬼还活在某个地方,而他重新获得了完整。 世界之脊模糊的轮廓下方,令公鬼正引导紫电攀上岩石山坡,从这片山麓起,就是章嘉隘口的范围了。龙墙直刺苍穹,其它所有山峰在它面前都变成了矮丘。在下午炙热的阳光中,令公鬼却能清晰地看到龙墙峰上的雪顶。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很小的事情 一丝丝白云只能在这些巨峰的腰间游移,这些云朵没有为荒漠带来过一滴雨水,它们只是停留在这里,嘲笑着前方这片干枯的土地。 令公鬼不能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爬上一座山,但据说想要爬上这些山峰的人们最后都在中途折返了,恐惧和无法呼吸的痛苦征服了他们。令公鬼当然相信,一个人如果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一定会害怕得无法呼吸。 “……但是雨师城人已经因为权力游戏而耗尽了力气,”纯熙夫人在他身边说道,“只要他们相信你是强大的,就会追随你,对待他们,一定要态度坚定,但我请求你也会公平对待他们,统治者应该实现真正的公正……” 令公鬼竭力不去注意她,就像他不去注意其它的骑马者,还有沙陀信那些落在后方的马车。荒漠里破碎的山峡和沟谷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但面前这些犬牙交错的峰岭如同荒漠一样贫瘠,而且完全不适合车辆行走,已经有超过二十年没人从这条路上经过了。 从日出到日落,只要令公鬼允许,纯熙夫人就会不停地和他说着话。她所谈及的内容涉及各个层面,可以是很小的事情————雨师城、滕州,或其它某个地方宫廷礼仪的细节;也可能是一些大事————白袍众的政治影响,或者大约是商业贸易如何影响统治者们做出战争的决定。看样子,纯熙夫人是要让他在到达这片山峦的那一边之前完成一名贵族的所有教育。 让令公鬼感到惊讶的是,纯熙夫人有时会说一些连思尧村人也会将之视为简单常识的事;而有时她说的另一些事则是完全地非同寻常。 有时候,她又会说出一些让人大吃一惊的话,比如,除了纯熙夫人本人、半夏、仪景公主和湘儿之外,令公鬼不该信任白塔中的任何人,还有厉业魔母现在已经成为丹景玉座的消息。 虽然已经向令公鬼发过誓,但纯熙夫人绝不会告诉他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讯息的。纯熙夫人说这是其它人的秘密,除非本人同意,否则她无权泄漏。令公鬼怀疑纯熙夫人所说的其它人,指的是那些会梦行的智者,但智者们只是瞪着令公鬼的眼睛,连“是”和“否”都不对他说。令公鬼真希望能让她们像纯熙夫人那样发誓,她们总是在干涉他和首领们的交流,仿佛他只有通过她们与首领们联系,她们才会满意。 现在,令公鬼不想去管厉业魔母或那些智者,也不想听纯熙夫人说教,现在他只想了解眼前这座隘口。这座山脉中有一条蜿蜒向前的缺口,仿佛山脉被一把钝斧一斧一斧地劈开,只是每一斧劈得都不很成功,只要再催马快跑一小会儿,他就能进入其中了。 隘口入口处一侧的陡峭悬崖上被削出百余步宽的一片空地,上面有一座久经风蚀的石雕————一条巴蛇盘绕着一根三百丈高的立柱。无论这是一座纪念碑、路标,还是统治者的徽记,它一定来自某个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前的古国,大约它的历史比黑水修罗战争还要早。令公鬼以前见过已经消失的国家留下的残迹,就连纯熙夫人也不一定知道它们的来源。 在另一侧山壁的高处。那地方高到令公鬼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得到。就在雪线下面,矗立着一样更奇怪的东西,它让山下那座有上千年历史的纪念碑也变成一件平凡的雕刻。令公鬼可以发誓,那一定是某些建筑物的残迹。黑色的山壁让这些灰色的遗迹有一种闪闪发亮的感觉,最奇怪的是,那废墟的形状仿佛是一座港口,原来种种为船舶服务的设施都颓倒在山岩之间。如果这确实不是出自他的想象,那一定是从世界崩毁以前残留下来的遗迹。 在那个年代里,世界的地表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里原先很可能是一片海洋。他可以问问万剑,因为即使自己有时间,大概也不愿意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就到那种高度上去进行勘察。 在那条巴蛇的下面坐落着山桑————一座有着高围墙的中型城镇,这也算是遗迹之一。当雨师城人还被允许派遣商队穿越三绝之地时,大笔的财富曾经源源不绝地从白沙塔沿云锦之路输入这个城镇,但现在它只给人一种死寂的感觉。 城镇上空似乎有几只飞鸟,在灰色的石墙上等距离地排列成一道黑色的斑块。马鸣站在果仁的马镫上,紧皱着眉头,一双眼睛在宽边帽的阴影中向隘口望去。孔阳坚毅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但他显然和马鸣一样正专注地观察着隘口。天籁小说网 一阵风吹过,周围变得凉快了一点,孔阳的变色披风也被微微掀动,片刻之间,孔阳从肩膀到双腿的身体似乎变成了山岩和那些零星分布的荆棘的一部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纯熙夫人忽然问道,她让自己的白色母马向令公鬼靠得更近一些,“你一定要!”她深吸一口气,“拜托,令公鬼,有太多事我必须告诉你,有太多事你必须知道。” 纯熙夫人语气中恳求的意味让令公鬼不得不看她一眼,他还记得自己完全被这位鬼子母震慑住的时候,虽然她还保持着典雅尊贵的气度,但现在她看上去真的很渺小。对这样的女子,令公鬼应该要自然而生出保护之心的,但这种想法其实很愚蠢。 “我们以后还有很足够的时间,纯熙夫人,”令公鬼温和地说,“我不会假装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像你一样多,从现在开始,我打算将你留在我身边。”令公鬼几乎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状态已经发生多么巨大的变化,从前,是纯熙夫人打算将他留在她身边。“但我现在还有其它事情要思考。” “当然。”纯熙夫人叹息了一声,“你看着办,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令公鬼催动自己的斑点灰公马小跑了起来,其它人都跟在他身后。那些马车也加快了速度,但在这样的斜坡上,他们还是跟不上前面的人。 万剑————师卫古————的说书先生百衲披风和被他立在马镫上的那面旗帜一同飘扬起来,那面亮红色的旗子中心绘着古代鬼子母的黑白徽记。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被指派为旗手让他很不高兴。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有人在监视 在这个印记之下,是令公鬼征服的地方,这是昆莫预言中说的。大约这面旗帜不会像真龙旗那样让这个世界感到害怕,那面真龙的旗帜还高高飘扬在海门通的顶端,而这面旗帜上的徽记现在还很少人知道。 山桑城墙上的斑块是尸体,它们在临死前的痛苦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又被阳光晒得肿胀膨~大。所有尸体都被拴住脖子,挂在城墙上,看样子,这些尸体环绕城墙挂了一整圈。 那些飞鸟是泛着黑光的鬼鸮,以及脑袋和脖子上沾满血污的秃鹫,一些鬼鸮正栖息在尸体上,大口吞食着腐肉,丝毫不在意新来的这群人。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还有刺鼻的烧焦味,覆铁的大门敞开着,露出里面被熏黑的石墙和塌落的屋顶。除了鸟之外,没有任何活物。 就像封具一样。令公鬼竭力想把这个念头赶走,但他还是能在脑海里清晰地看到那座巨城被夺回时的情景:巨大的高塔被烧成黑色,或是塌落成一堆瓦砾,每个十字路口上还能看见大火堆的残余。 所有拒绝宣誓效忠暗影的人都会被绑起来,活着被扔进火堆里。令公鬼知道这些情景来自于谁的记忆,但他并没有跟纯熙夫人提过这件事。 我是令公鬼,玄武翊圣真君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我是我自己!这是一场他要赢得胜利的战争,即使他一定要死在煞妖谷,他也要以他自己的身份死去。想到这里,令公鬼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向其它事情上。 离开昆莫已经有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楼兰每天都从日出走到日落,就连跟随他们的马匹也已经疲惫不堪。但鬼足缺至少比他们提早了六七天出发,如果他们无法缩短和他的距离,他就会在这段长时间里尽情蹂躏雨师城;而如果他想将突阕困住,所花的时间会更长,这同样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念头。 “左边那片石头后面有人在监视我们。”孔阳平静地说,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山桑城的遗迹,“不是楼兰人,否则我连他们一丝一毫的痕迹都看不到。” 令公鬼很高兴自己让半夏和鬼笑猝留在智者们的身边。这座城镇给了他一个新的理由,但那些监视者正好符合了他原先的计划,那时他还曾希望山桑能逃过一劫。半夏仍然穿着和鬼笑猝一样的楼兰服装,而厌火族人在山桑是不受欢迎的,这个城镇的幸存者更不会欢迎他们。 令公鬼回头看了一眼停在下方山坡上的马车队,马车夫们在看清楚山桑城和城墙上的“装饰品”后,正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沙陀信今天又穿了一身全白的衣服,正用一块大手绢抹着他那有着鹰钩鼻的脸,他的态度显得相当镇定,只是若有所思地撅起了嘴唇。 令公鬼预料纯熙夫人在通过隘口之后,就会找一批新的车夫,沙陀信和他的人则可能一逮到机会就逃走,而他只能让他们逃走。这不是恰当,也不是公正的做法,但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万剑。 令公鬼已经有多长时间只是在做必须做的事情,而不是公正的事情?在一个公正的世界里,这两种事情应该是一致的。这个想法让他笑了出来,但那声音更像是一阵沙哑的喘气。 令公鬼早已不是那个乡下男孩了,但有时候,那个男孩还是会溜进他的心底。其它人都转头看着他,而他则尽力阻止自己对他们说他还没疯。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两个没穿长衫的男人和一个女人从那片岩砾中站了起来,这三个人全都衣衫褴褛,赤着脚,满身污秽。他们犹豫地向众人走来,一边将头不安地侧向一旁,逐一审视这些骑在马背上的人,然后又望向马车队和车队后方。如果这支队伍里有人叫喊一声,他们大约立刻就会转头逃跑,但他们憔悴的面容和虚浮的步伐说明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真是运气。”其中一名男子终于说道。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这三个人全都不年轻了。他的目光停留在用绢丝装饰领口和袖口的万剑身上一会儿,但一支队伍的首领不该只骑着一头骡子,还举着一面旗。天籁小说网 最后,他忧虑地一把抓住了令公鬼的马镫:“谢天谢地,大人,您竟然活着走出了那个可怕的地方。”这个人会这样称呼令公鬼,大约是因为他的蓝丝大氅、肩膀上的金线刺绣,和跟在他身后的那面旗帜,或者只是他在有意奉承令公鬼。尽管他衣饰华丽,但这个人没理由会认为他面前的这支队伍不是商队。“那些杀人的野蛮人又来了,楼兰战争又爆发了,没人能预料到,他们在晚上翻过城墙,杀死所有敢抬一下手的人,抢走一切没有被固定在地上的东西。” “在晚上?”马鸣立刻就问道,他仍然压低帽子,端详着这座被毁的城市,“你们的岗哨睡着了?这么靠近敌人,你们一定有岗哨吧?如果你们设好岗哨,即使是楼兰也不容易攻进来的。”孔阳打量了马鸣一眼。 “我们没有岗哨,大人。”灰发男人朝马鸣眨眨眼,但却是对着令公鬼回答。 马鸣的绿丝大氅完全可以穿在一位庄主身上,但他一个扣子都没扣,而且衣服上已经被压出了许多皱褶,看上去就像他连睡觉时也穿着这身衣服。“我们……我们只在每个门口有一个人守夜,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野蛮人了。但这一次……他们偷不走的就放火烧掉,他们要把我们全都饿死,这些肮脏的野兽!真是运气,您来拯救我们了,大人,否则我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了。我是高无平,我是……我以前是个制鞍的,我的手艺很不错,大人。这是我妹妹卜商,还有她男人伯嚭,他能做很好的靴子。” “他们不但抢东西,还抢人,大人。”那名女子说道,声音里仍然充满着痛苦。她可能曾经相当漂亮,但惊恐与忧虑已经在脸上划下深深的纹路,令公鬼怀疑那些纹路永远也不可能完全退去了。她的男人眼里则只有失落与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悬崖上的蛇 “我的孩子,大人,还有我的儿子,他们掳走了所有的年轻人,所有年龄在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的人,都被他们当街剥光了衣服,聚在一起赶走了。那些野蛮人说他们是什么奉什么的……大人,您能……” 女子恳求的声音小了下去,她紧紧地闭上眼睛,身子开始来回摇晃,她很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孩子了。 纯熙夫人立刻就跳下马鞍,来到卜商身边,鬼子母的手一碰到这个憔悴的女人,她立刻就大口地喘着气,全身打起哆嗦。她带着疑问的眼神望向纯熙夫人,但纯熙夫人只是用手扶住她的身体,仿佛是在支撑她。 那个女人的男人突然张大了嘴,眼睛死死地盯在鬼笑猝送给令公鬼的镀金腰带扣上。“他的手臂上有这样的标志,就是这样,全都盘绕在一起,就像是悬崖上的蛇。” 高无平不确定地抬头看着令公鬼:“那个野蛮人的首领,大人,他……他的手臂上就有这样的图案。他们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但那个首领把衣袖给剪掉,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图案。” “这是我在荒漠时得到的一份礼物。”令公鬼说,将双手放在鞍桥后面。他的衣袖盖住了手臂上的龙纹,只是如果有人凑上去细看,就会看见他手背上的一对龙头。卜商已经不再猜测纯熙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了,现在那三个人都摆出一副立刻就要逃走的架势。“他们离开多久了?” “六天,大人。”高无平不安地说,“他们在这里待了一夜一日,然后就离开了。我们本来也应该走的,但如果我们遇到他们正折返回来该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在上邽就折返吧?”上邽是隘口另一端的城镇,令公鬼怀疑现在那里的状况不会比山桑好一点。 “除了你们三个之外,还有多少人活下来?” “大约有一百人,大人,大约更多,没有人数过。” 怒气一下子涌上令公鬼的心头,但被他强压了下去。“你们有一百人?”他的声音仿佛是冰冷的钢铁,“已经过去了六天?为什么你们的死者还被挂在那里喂鬼鸮?为什么你们的城墙仍旧被尸体点缀着?你们的同胞正在变成臭气,塞满你们的鼻孔!”那三个人挤在一起向后退去,躲开了令公鬼的马。 “我们很害怕,大人。”高无平声音嘶哑地说,“他们走了,但他们还会回来的,而他对我们说过……那个手臂上有花纹的人不许我们碰任何东西。” “一个讯息。”伯嚭用呆滞的语气说,“他把他们选出来吊死,然后一一挂到城墙上,直到把城墙挂满,男人、女人,他全都不在乎。”他的眼睛盯在令公鬼的腰带扣上。“他说这是给一个人留下的讯息,那个人会跟着他来到这里,他说他想让这个人知道……知道他们要在世界之脊的这一边干些什么。他说……他说他要用更厉害的手段对付这个人。” 卜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这三个人全都瞪着令公鬼身后的某处,然后,他们发出一声尖叫,转身逃走了。戴着黑色面纱的楼兰从他们刚才出来的岩石后面站起身。 他们逃向另一个方向,但戴面纱的楼兰也出现在那里。他们扑倒在地上,哭泣着彼此抱在一起,楼兰包围了他们。纯熙夫人的脸色冷若冰霜,但她的眼神并不像她的表情那么平静。 令公鬼在马鞍上转过身。鬼玄元和沙达台正从山坡下方走上来,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将面纱和束发巾从头上解下来。沙达台的身材比鬼玄元更粗壮,有个突出的鼻子和一头已经夹杂了宋锦的灰发,就像鬼玄元说的那样,他带来了白帐楼兰。 鬼幽泉和他的戎卢一直在北边与他们保持平行的路线上前进,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天,两支队伍之间偶尔会有信使往来,但鬼幽泉始终都没有表明他的意图。蒲犁、精绝部和西夜部三个部族还在他们东边,一直跟随着他们。 鬼纳斯她们已经在梦中和那些部族的智者们见过面了,但和他们的接触一直没什么进展。那些智者们也不知道她们的部族首领有什么打算,就像令公鬼不知道鬼幽泉一样。 “有必要这样做吗?”令公鬼对正朝他走来的首领们说。他一开始就吓到这些人,但那是有原因的,而现在他们却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没命了。 鬼玄元只是耸耸肩,沙达台说:“照你的吩咐,我们在这个聚居地周围秘密设置了枪矛,看上去,我们没理由继续在这里停留了,这里并没有枪矛的舞者。况且,他们只是一些伐木人。”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从某方面来说,这大约是一个与鬼足缺同样棘手的问题。将近五百年前,楼兰送给雨师城一株树苗,那是一段从不死神苍木上取下的嫩枝,它代表着楼兰惟一曾经给予过雨师城人,且只有他们能享有的特权————穿越三绝之地,前往白沙塔进行贸易。 楼兰没有说明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可以确定,他们会这么做一定和他们的“节义”有关。他们并不喜欢湿地人,在他们进入荒漠之前四处漂泊的长久岁月中,在那个全世界都陷入干旱绝境的时候,只有一群人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地盘里不受干扰地汲取清水。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那群人的后代————雨师城人。 在五百年的时间里,财富随着云锦和奇玉大量涌入雨师城;五百年的时间里,不死神苍木在雨师城成长。而国主太武王将它砍断,制成了自己的王座。 每个国家都知道为什么厌火族人会在二十年前跨过世界之脊————他们宣称,那是因为太武王的罪行,太武王的傲慢。但很少有人知道那对楼兰来说并不算是一场战争,只是四个部族前来抓一名背誓者。23sk. 太武王被杀死之后,楼兰就返回三绝之地,但他们对于伐木人和背誓者的唾弃从不曾消失。纯熙夫人因为是鬼子母,所以楼兰容忍了她是一名雨师城人的事实,但令公鬼从来也不确定他们的容忍度有多高。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白沙塔人的奴隶 “这些人并没有背弃誓言。”令公鬼对他们说,“去把其它人找来,这名鞍匠说这里大约有一百人,对他们和善一些,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看到刚才的情形,大约现在已经逃进山里去了。”两名首领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他又说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他们告诉我的事?你们对鬼足缺干的好事有什么看法?” “他们杀了许多没必要杀的人,”沙达台厌恶地摇了摇头,“就像是黑貂掉进深谷中的岩鸡窝里。”厌火族人中有一句俗话:杀戮就像死亡一样容易,任何蠢徒都能做到。 “那么其它事情呢?那些把俘虏当成屈从者的事。” 鬼玄元和沙达台交换了个眼神,沙达台闭紧了嘴,显然,他听到了,而且正为此感到极为不悦。让厌火族人有这种表示的事情,绝对不会是小事。 “不能这样,”鬼玄元最后说道,“如果……屈从者是秉奉节义的,没有人可以强迫不追随节义的人成为屈从者,那样被强迫的人只是人形的牲畜,就像是白沙塔人的奴隶。” “鬼足缺已经抛弃了节义。”沙达台说话的语气仿佛他说的是石头长出了翅膀。 马鸣用膝盖引导着果仁走到他们身边,他一直都不是个好骑手,但有时,当他在想着别的事情时,却好像是生来就在马背上一样。“你们会为这个感到惊讶?”他问,“为什么你们不看看他以前都干过些什么?那个男人就算是和他母亲玩骰子也会耍诈。” 两名厌火族人面无表情地看了马鸣一眼,眼睛仿佛两对绿冰硬石。在许多方面,楼兰就是他们要秉奉的节义,无论鬼足缺做了什么,在他们眼里,他仍旧是楼兰。氏族高于部族,部族高于外人,但楼兰高于湿地人。 一些枪姬众来到他们身边。她们是沙木香、鬼怨长和沙风凌,以及身材瘦削的白发苏琳————她本来已经被选为枪姬众在昆莫居所的大总管,但她让留在昆莫的枪姬众再选出一名大总管之后,就率领枪姬众随令公鬼来到这里。她们也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所以只是将矛尖戳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耐心等待着。一名静止的楼兰可以让岩石也显得蠢蠢欲动。 孔阳打破了寂静:“如果鬼足缺预料到你会追赶他,他大约会在隘口中安排一场伏击,一百个人可以凭借这里的地势阻挡一支军队,而如果是一千人……” “那么,我们在这里宿营,”令公鬼说,“派斥候去探察前方的情况。派水的发现者去?” “觅泉众。”沙达台表示同意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愉快,他在成为部族首领之前就是觅泉众的一员。 当白帐的首领沿山坡向下走去的时候,苏琳和其余枪姬众同时瞪了令公鬼一眼。最近这三天,当他开始预期到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时,他总是选择其它战士团作为斥候。 令公鬼有种感觉,这些枪姬众知道他并不止是单纯地让战士团轮流执行任务。他尽量不去注意她们的目光,苏琳尤其难对付,这个女人简直可以用她那双淡深邃的眼睛把钉子戳进他的身体里。 “鬼玄元,只要找到幸存者,就让他们吃饱饭,好好对待他们,我们要带着他们一起走。”他将目光转向那道城墙,一些楼兰已经在用他们的角弓射杀那些鬼鸮了。有时候,魔界杂兵会利用鬼鸮等食腐动物作为眼线,厌火族人管这些生物叫作鬼眼。那些鬼鸮只是拼命吃着腐肉,似乎就连被箭射穿也毫无察觉,但明智的人不会因为侥幸就放任鬼鸮和老鼠不管。“把那些尸体埋了。”至少,这是一件符合正义而又必须去做的事。 营地很快就在章嘉隘口周边安置好了,无数的帐篷覆盖了山桑城外所有的山丘,甚至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山坡上,但除了隘口里面的一部分之外,其它部分并不那么容易被看见。 厌火族人的帐篷和周围的山丘及荆棘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即使刻意去看,往往也会错过。楼兰们以氏族为单位,分别宿营在不同的山丘上,但在隘口内部的则以战士团为单位宿营,这些人之中大部分是枪姬众,但每个男人战士团也派了五十名代表进来。 战士团稀疏地宿营在山桑城的废墟上,每个人都理解,或者是认为自己理解枪姬众维护着令公鬼的骄傲,但所有战士团都想保卫朅盘陀王。 纯熙夫人,当然还有孔阳,在城下安置好了沙陀信的马车队,鬼子母在这些马车上花费的精力几乎和她在令公鬼身上花费的一样多。 马车夫们全都在低声咒骂着这座城镇的气味,同时尽量不去看那些楼兰从城墙上割下那些尸体。但在荒漠中熬过了数个月之后,即使这座城镇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他们似乎还是很高兴能看到一些关于世俗文明的景象。 屈从者们在城下立起了鬼纳斯、摩诃丽和鬼斯兰等智者的帐篷,这些帐篷正压在已经逐渐消失的通往山外的车辙上。令公鬼确信她们会说,选择这个地方宿营让她们可以同样方便地联系他和山下另外几十名智者。但现在所有来找他的人必须穿过或绕过她们的营地,令公鬼觉得这不是巧合。 看见鬼斯兰在指挥那些穿白袍的人,令公鬼有点惊讶。就在三天前,鬼斯兰刚刚与沙达奇成亲,她在一场典礼中成为沙达奇的老婆和他另一位老婆————鬼灵儿的日和姐妹。很明显的,这部分和她的婚姻同等重要。对于令公鬼的惊讶,鬼笑猝感到很震惊,大约甚至是很愤怒。 鬼笑猝是和半夏一同骑着半夏的灰母马来到城下的,鬼笑猝坐在半夏的背后,两个人的裙子都被拉高到膝盖以上。尽管肤色不同,而且鬼笑猝又比半夏高不少,她不必抬头就能让目光越过半夏的肩膀,但她们两个在一起却让人觉得很搭调,两个人都戴着一只奇玉手镯、一条项链。 天籁小说网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你没办法阻止 她们出现的时候,搬运尸体的干活才刚刚开始。大部分鬼鸮都死在地上,到处都是一团团黑色的羽毛;其余的鬼鸮都飞走了;而吃得太饱、飞不起来的秃鹫还踽行在建筑物的灰烬之中。 令公鬼原本希望能避免让两个姑娘看到这番情景,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她们没一个跑到一边去呕吐。老实说,他不担心鬼笑猝,楼兰姑娘见过太多死亡,早就习惯了,鬼笑猝现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想到的是,半夏望向那些浮肿尸体的双眼里只有纯粹的怜悯。 半夏让薄雾走到紫电身边,倾过身子,将一只手放在令公鬼的手臂上:“我很遗憾,令公鬼,但你没办法阻止这一切。” “我知道。”令公鬼对半夏说。只是因为鬼玄元在五天前无意中提起,他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一座城市,而那时突阕楼兰应该已经完成了这里的暴行,继续前进了。 令公鬼和首领们的会议全都在讨论能否将行进速度再加快一些,或者是鬼足缺在穿过章嘉隘口之后会有什么行动,现在他只能责骂自己是个傻瓜。 “嗯,只要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半夏催赶薄雾向前走去。令公鬼依稀还能听到她和鬼笑猝说话的声音,“我很高兴他能这么坦然,他总是习惯为他所不能控制的事感到愧疚。” “男人总相信他们能控制周围的一切。”鬼笑猝回答,“当他们发现事实与他们想象的并不相同的时候,他们就以为自己失败了。他们总是学不会女人们早已清楚的简单事实。” 半夏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这确实是很简单的事实,我刚看见那些可怜的死者时,我还以为他一定是正在某个角落里拼命呕吐。” “他的胃那么脆弱吗?我……” 之后她们说话的声音就被那匹灰母马带走了,令公鬼满脸通红地在马背上坐直身体。自己竟然在偷听她们说话,现在他简直是个白痴了,但他还是不禁要瞪一眼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 令公鬼只会为应该由他负责的事情负责,仅此而已;他只为他能预先防范的事情负责,为他该预先防范的事情负责。他不喜欢她们谈论他,无论是在他背后还是在他的鼻子底下,只有苍天知道她们都在说些什么。 令公鬼跳下紫电的鞍子,牵着它去找万剑,那个说书先生似乎是溜走了。在马鞍上度过了这么多天之后,能走几步真是一种享受。一顶顶帐篷沿着山谷立起,山坡和悬崖形成了不可逾越的屏障,但楼兰仍然以随时可以抵御突袭的模式布置他们的营地。 令公鬼曾经试过与楼兰们一同走路行进,但他只走了半天,就重新爬回马背上。就算是骑着马想跟上他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他们加紧步伐,就连马匹也会因为跟着他们而被累坏。 马鸣也下了马,他蹲在地上,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握着那根横放在膝上的黑矛。他的眼睛盯着那些敞开的城门,嘴里悄声嘟囔着什么,而果仁则在他身边的一丛灌木里寻找着叶片。 马鸣不止是单纯地盯着那里,他在观察。他的那些关于哨兵的评论是从哪里来的?自从第一次进入昆莫之后,马鸣现在总是会说一些奇怪的事情。 令公鬼希望马鸣愿意和他谈谈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马鸣一直都不承认自己遇到过什么反常的事,尽管他永远都会随身带着那枚狐狸头的徽章和那根钩镰枪,还有他脖子上的那道疤。 鬼怛化,这名和马鸣在一起的突阕枪姬众现在也在马鸣身边,一直看着他,直到苏琳过来吩咐她去做某些事。 令公鬼寻思着,马鸣是不是知道枪姬众们正在打赌鬼怛化会不会为了他而放手弃枪,她是否会教马鸣歌唱。每次令公鬼问她们“歌唱”是什么意思,却只是换来一阵笑声。 乐声引领他向万剑走去,说书先生一个人坐在一块花岗岩上,膝上放着他的琵琶,那面红色旗帜的旗杆插进了坚硬的泥土里,骡子则拴在旗杆上。 “你看,真龙大人,”万剑欢快地说道,“您的旗手正在尽忠职守呢!”说完,他的声音和表情突然完全变了,“如果你一定要带着这个东西,为什么不让马鸣扛着它,或者是孔阳?或者是对你俯首贴耳的纯熙夫人?她一定会很高兴地扛着你的旗子,再为你擦鞋。小心,她是个狡猾的女人,当一个女人说她会全心全意遵从你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睡得太沉,并要时刻小心你的背后。” “你带着它因为你是中选的,师卫古。” 万剑愣了一下,连忙向四周望去,所有人都在远处忙碌着,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实际上,这句话也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其中的含意。“你对那片接近雪线的遗迹知道多少?它们一定是来自于传说纪元的。” 万剑看也没看那座山峰一眼:“这个世界和我……进入沉眠的那个世界有着很大的差异。”他的声音显得很疲倦,身体微微发抖着,“我是在醒过来之后才开始逐渐了解这种差异的。”“死亡行歌”那令人悲伤的声音自他的琵琶中缓缓流泻而出。“据我所知,那里有可能是我出生城市的遗迹,沮阳湾是一座海港。” 太阳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被世界之脊遮住了,在这种高山之中,夜晚来得很早。“我很累,今晚我们就不要进行例行讨论了。”他们在公开场合便会如此称呼万剑的课程,即使身边没有别人时亦然,再加上孔阳和鬼玄元的战斗训练,他从离开昆莫之后就几乎没有睡过觉。“你准备好了就回你的帐篷吧!我要在早晨见到你。带着旗子。”现在还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扛这面他娘的旗子了,大约他能在雨师城另外找个人扛。 当令公鬼转过身时,万剑随意弹了几个音,然后说道:“今晚不会在我的帐篷外面编织什么烧人的网了吧?你终于开始信任我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它会咬到你 令公鬼回头看着他:“我像对待兄弟一样信任你,直到你背叛我的那一天。你和我之间有协议,对于你的教导,我可以让你得到比你应得更好的回报。但如果你背叛我,我就会撕碎那份协议,把它和你一起埋起来。” 万剑张开嘴,但令公鬼没容他说话:“该说话的是我,师卫古,令公鬼。锡城人不喜欢别人用刀子捅他们的背。” 令公鬼暴躁地扯了一下花斑马的缰绳,没等对方说半个字就走开了。他并不知道,万剑是否已经开始察觉到,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正在取代他的存在,至少他不会让自己对他流露出半点破绽。 万剑肯定已经相信了令公鬼没有取胜的希望,如果这名弃光魔使再认为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大约万剑会认为他已经开始发疯了,并立刻就会抛弃他,而他现在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白袍的屈从者正在鬼笑猝的指挥下架起他的帐篷,它的位置在隘口内很深的地方,那座巴蛇石雕的正下方。屈从者们也有自己的帐篷,但那些当然要等到最后才能被搭起来。沙风凌和十几名枪姬众正守在附近,等待着护卫令公鬼入睡,即使每晚都有上千名枪姬众环绕他宿营,她们仍然会在他的帐篷边上安排守卫。 和她们还有一段距离时,令公鬼通过口袋里的那件法器抓住了阳极之力,当然,他不必真正碰触到这个持剑的小胖男人雕像。秽恶和甜蜜混杂在一起,充满他的身体,让他感受到咆哮的火焰江河、崩裂的寒冰山峰。 离开昆莫之后,令公鬼每天都会这样导引真气,在全部的营地外设立阵法。不仅是宿营在隘口里的这些人,隘口外的山丘和山坡上每一座帐篷都被包覆在他的阵法里。 令公鬼需要借助这件法器才能设立如此巨大的阵法,而且上清之气也才刚好够用。以前他觉得自己很强,而万剑的教导让他变得更强。人或动物都可以毫无知觉地穿过这道阵法,但若是魔界杂兵碰触阵法则会发出一个帐篷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到的警报。 如果令公鬼在昆莫就做了这样的事,那些暗之猎犬就绝对无法在他毫无察觉时潜入营地里了。 那些凡人敌兵可以交由楼兰去负责,阵法的编织虽然脆弱,但却纤细,想要让它发挥一种以上的作用很难,实际上,这种尝试有可能让原本的阵法弱化到形同虚设。 令公鬼本来可以将这个阵法的功能设定成杀死魔界杂兵,而不止是发出警报,但那样的阵法在所有男性弃光魔使和黑水将军眼中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灯塔。眼下必要把敌人主动引过来,尤其在他们根本无法掌握他的行踪时,现在这样的布置,即使是弃光魔使也只有在靠近后才能察觉,黑水将军则肯定会触响警报。 每次放开阳极之力都是对自制力的一次考验,尽管有着那种秽恶的污染,尽管上清之气时刻要将自己像河滩上的沙粒一样冲走,要烧毁自己,要湮灭自己。 令公鬼飘飞在浩瀚的虚空之中,感受着空气在发丝间的每一点波动,看清了那些屈从者袍服上的每一根丝线,体会着鬼笑猝温暖的气息。他还想要更多。 但令公鬼也能嗅到山桑的灰烬,那些烧焦的、腐烂的,甚至那些已经得到埋葬的,也发出一阵阵裹杂着泥土味的坟墓气息,但这些可以帮助他放开阳极之力。阳极之力消失之后,他所做的只有打开全部胸腔去呼吸炎热、干燥的空气。和刚才相比,那种死亡的味道似乎消失了,空气变得纯净宜人。 “看看我们抓到了什么。”当一名面容恭顺的白袍女子接下紫电的马缰时,鬼笑猝说道。楼兰姑娘的手里抓着一条褐色的死蛇,它像令公鬼的手臂一样粗,几乎有九尺长。 血蛇的名字来自于它的毒牙,被它咬过的人在一小会儿之内,全身的血液就会变成凝胶。令公鬼猜测蛇头后面那整齐的伤口来自鬼笑猝腰间的小刀,沙风凌和其它枪姬众都用赞许的眼神看着鬼笑猝。 “你有没有想过它会咬到你?”令公鬼问,“你难道没想过可以用上清之气,而不是不可靠的你的腰间小刀?为什么你不先吻它一下?那时你一定是和它够近的。” 鬼笑猝站了起来。她那双碧色的大眼睛几乎让深夜的寒冷降临在她周围。“智者们说过,太频繁地使用上清之气没有好处。”清脆的话音和她的瞳眸一样冰冷,“她们说,那很可能会造成导引真气过度,伤害到你自己。”她微微皱起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虽然我很确定我还没接近过我的极限。” 令公鬼摇了摇头,钻进那顶帐篷里。多说无益,这女人是不会听道理的。 在没有点燃的火堆旁,他才靠在一个丝垫上坐好,鬼笑猝就跟了进来。谢天谢地,她没有带那条血蛇进来,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用灰色条纹毯厚厚裹住的长形物品。“你在为我担心。”她的声音仍旧冰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然不是,”令公鬼说了谎。蠢女人,再这么不小心,她会丢了自己的性命。“我关心任何人,我不想有人被血蛇咬到。” 片刻之间,她只是疑惑地看着令公鬼,然后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好,只要你不是只针对我一个人就好。”她将那卷毯子扔到他的脚边,跪坐在火堆对面。“既然你不接受那个皮带扣作为我们之间债务的抵偿……” “鬼笑猝,我们之间没什么债务。”令公鬼本以为鬼笑猝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鬼笑猝只是继续说下去,仿佛他根本没有开口。 “……大约这东西能做个了结。” 令公鬼叹了口气,打开那片条纹毯。他的动作很小心,因为刚才鬼笑猝拿着它的时候看上去比拿着那条蛇时更不安得多,血蛇在她手里仿佛只是一片破布。23sk. 毯子打开的时候,令公鬼吃惊地倒抽一口气。躺在里面的是一把剑,剑鞘上镶满了红宝石和石榴石,只有那个光芒四射的金色太阳图案才表现出剑鞘本身的黄金质地。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这一定很昂贵 奇玉剑柄长到足以用两手握持,上面嵌着另一个黄金太阳,剑柄末端和护手同样完全用红宝石和石榴石嵌饰。这把剑绝不是用来砍杀的,它只能被注目观赏。 “这一定很昂贵……鬼笑猝,你怎么买得起这个?” “这没有花多少钱。”姑娘的声音很气急败坏,几乎就差直接招认她在说谎了。 “一把剑,你怎么会拿一把剑?厌火族人怎么会拿剑?不要对我说是沙陀信藏在他马车里的。” “我把它包在毯子里了。”她的声音显得比刚才谈到价钱时更加焦躁,“摩诃丽也说这样就可以,只要我没有真的碰到它就行。”她不安地耸耸肩,将披巾拉紧又松开。“这是那个伐木人的剑,那个叫太武王的,它被从他的身边拿走,作为他已经死亡的证据,因为他的头颅如果经过这么长路程的运送,一定早就腐烂了。从那时起,它不停地在人们之间转手,许多年轻男人和愚蠢的枪姬众都想拥有这个伐木人死亡的证据。只是每个人一想到它到底是什么,就会立刻把它卖给另一个傻瓜,现在它的价格已经比一开始的时候降了很大一截,没有楼兰人愿意碰它,甚至不愿意取下这上面的宝石。”3sk. “嗯,它非常漂亮,”令公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会刺激到楼兰姑娘,只有小丑才会带着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那根奇玉柄会因为汗液和血在手心里打转。“但我不能让你……” 他的声音低下去时,他正习惯性地抽出几寸剑身,想看看剑刃是否锋利。在闪亮的钢刃上面镌刻着一只站立的苍鹭,这是剑法高手的徽记,令公鬼曾经有一把刻有这个徽记的剑。他忽然非常确信,这把剑的剑身就像马鸣那根镌刻着鬼鸮的钩镰枪锋刃一样,是用上清之气锻造出来的,绝不会毁损,从不需要磨砺,大多数剑法高手的兵刃只是这种兵刃的仿制品。对于这一点,他可以向孔阳确认,但他心里早已对此坚信不疑了。 令公鬼将剑彻底抽出来,探过身子将剑鞘放在鬼笑猝面前。“我会接受这根剑刃,以了结那笔债务,鬼笑猝。”剑刃很长,微微有些弯曲,只在一侧有锋刃。“但只要这把剑刃,剑柄你可以拿走。”他可以在雨师城给它配一副新的剑鞘和剑柄,大约那些山桑城的幸存者里就有铁匠。 鬼笑猝睁大了眼睛瞪着剑鞘,又抬起头来瞪着他,她那副大张着嘴的吃惊模样,令公鬼以前从没见过。“但这些宝石非常值钱,比我付的价钱更……你这是让我陷进这笔债里无法脱身,令公鬼。” “不是的。”如果这根剑刃未经打磨地放了二十年,仍然是这样光彩耀人,这就证明了他的看法,“我没有接受剑鞘,所以它还是你的。”将一只云锦垫子扔到半空中,令公鬼以残叶卷的姿势挥剑向上挑起。垫子被整齐地切为两半,羽毛如同雨点般落下。“我也不要剑柄,所以它是你的,如果你在这笔买卖中赚到了什么,那也是你的事。” 姑娘漂亮的脸上没有半点喜悦,令公鬼怀疑她为这把剑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而现在她很可能赚回了百倍的利润,但她既不高兴,也不对他表示感谢,只是瞪着落满帐篷的羽毛,气愤得仿佛是一位红河流域的家庭主妇看见自家的地板被弄得一团脏。她僵硬地拍了拍手掌,一名屈从者走进帐内,立刻就跪下来开始清理。 “这是我的帐篷。”令公鬼意有所指地说道。鬼笑猝朝他哼了一声,那样子像极了半夏,这两个女人真是待在一起太长时间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晚饭端了上来,和往常一样,是白饼和炖菜,菜里面有干辣椒和烙饼,还有一块块几乎是白色的肉。当他得知这些肉是那条血蛇的肉时,令公鬼朝鬼笑猝笑了笑,自从进入荒漠以来,他不止一次地吃过蛇和更糟糕的东西。 让他感觉最差的是岬鯥,并不是因为那种东西的味道差,实际上它的味道和鸡肉差不多,但它是一种毒蜥蜴。有时候,令公鬼觉得荒漠中那些有毒的东西,像是蛇、蜥蜴、蜘蛛、植物等,比世界上其它地方的加在一起还要多。 看到令公鬼没带着恶心的表情把那些炖肉吐出来,鬼笑猝显得有些失望。令公鬼经常不知道这个姑娘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她似乎非常乐意给他找麻烦。如果说令公鬼曾经试图装成一副厌火族人的样子,那么她就像是在全力证明他完全不是楼兰血脉。 不过令公鬼现在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所以在脱下长衫和靴子后,他就爬进毯子里,背对着鬼笑猝躺了下去。楼兰的男人和女人大约会一起洗汗浴,但在北宁的短暂居住让他知道了自己非常不适应男女共浴的事实,至少他无法阻止自己脸红。 令公鬼竭力不去听姑娘在她自己的毯子下脱衣服的窸窣声,至少她还算是注意仪态的,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一直保持背向外躺着的姿势。 鬼笑猝宣称她必须要睡在这里,以便继续向他介绍楼兰的风俗习惯,因为令公鬼白天的时间大多被部族首领们占据了。他们两人全都清楚,这是个谎言,令公鬼完全无法想象那些智者们会认为她这样做能查出什么秘密。背后传来那姑娘在拉扯什么东西时发出的嘀咕声,还有几句她自言自语的嘟囔。 为了掩盖住这些声音,也为了不让自己去费心思去想姑娘在说些什么,令公鬼说道:“鬼斯兰的婚礼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沙达奇真的是直到鬼斯兰和鬼灵儿告诉他的时候才知道的?” “当然。”鬼笑猝不屑一顾地回答,同时停住手边的动作。令公鬼觉得她正在脱袜子,“为什么沙达奇要在鬼斯兰将新娘花冠放在他脚边前知道这件事?” 鬼笑猝忽然笑了:“为了能找到足够做花冠的火掌花,鬼斯兰和鬼灵儿真是费尽力气,那种花在靠近龙墙的地方非常少。”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你在想马鸣 “这有什么特殊含意吗,火掌花?”令公鬼为了让鬼笑猝高兴而送给她的也是火掌花,只是鬼笑猝从来都不承认接受过他的花。 “意思是她的脾气不好,但她并不想改正。”又是一次停顿,还伴随着几声嘟囔,“如果她用的是甜根的花和叶,那就是说她会有一颗甜美的心。晨露是说她会顺从男人,还有……每种花都有不同的意思,我要用好几天的时间才能把这些都告诉你。不过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不会有一名楼兰老婆的,你属于仪景公主。” 当鬼笑猝说“顺从”时,令公鬼差点要转头去看她一眼,这个词和他能想到的任何楼兰女子完全不相称。在楼兰女人的想法中,这个词的意思很可能是指在用矛尖戳穿你之前警告你一声。 令公鬼背后又传来一阵沉闷的哼声,然后就安静下来,他觉得那应该是鬼笑猝从头上脱下上衣的声音。令公鬼希望那些油灯能熄掉,不,这会让情况更糟。话说回来,从昆莫出发后,他每晚都要这样度过,而且每晚都会变得更糟。 令公鬼必须让这件事有个了结,从现在开始,这个女人要和智者们一起睡,她是属于那里的,他该从她那里学习什么,自然会去找她学。这些想法已经在他脑子里盘旋十五个晚上了。 为了把脑子里想象的画面赶走,令公鬼说道:“最后那一段真是厉害,就是他们立下誓言之后。”当时,六位智者刚刚宣布了她们的祝福,立刻就有一百名鬼斯兰的血亲冲上去围住了她,所有人都拿着短矛,一百名沙达奇的血亲也集合在新郎的周围。沙达奇必须冲出一条路,把新娘抢过来。当然,没有人戴上面纱,这只是习俗的一部分,但双方都流了血。天籁小说网 “就在一小会儿之前,鬼斯兰还发誓爱沙达奇,但沙达奇走到她面前时,她却反抗得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山猫。”如果不是鬼灵儿一拳打在她的肋骨上,令公鬼甚至不认为沙达奇能把她抱到肩膀上扛走。“但他最后还是被她打青了眼圈,腿也瘸了。” “难道她应该是个弱者吗?”鬼笑猝有些困倦地说,“他必须知道她的价值,她不是被他装进荷包里的廉价首饰。”姑娘打了个哈欠,令公鬼听见她又向毯子里缩了缩。 “‘教男人唱歌’到底是什么意思?”除了战歌和追思死者的悼歌以外,楼兰男人从不唱歌。 “你在想马鸣?”这次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有时候,一个男人会为一名枪姬众而放手弃枪的。” “你不要瞎说,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事。” “嗯,那并不是真正的放手弃枪。”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有时候,一个男人渴望得到一名不愿放手弃枪的枪姬众,他就会故意成为她的屈从者,当然,这种男人都是傻瓜,没有枪姬众会依照他的希望去看待屈从者的。他只能努力干活,并严格遵守一切本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唱歌,在枪之姐妹们吃饭时愉悦她们。‘她要教他唱歌了’,枪姬众会这样去说一个倾慕枪之姐妹的蠢男人。” 令公鬼觉得,这真是个奇怪的种族。 “鬼笑猝?”令公鬼本来曾经说过,他不会再去问她这件事了。孔阳说那是一种叫作“雪花”的坎多工艺,大约是从在北方的某次袭击中获得的战利品。“那条项链是谁给你的?” “一个朋友,令公鬼,我们今天走了很远的路,明天,你又会一大早把我们叫起来。好好睡吧!希望你能在明天醒来,令公鬼。”只有厌火族人会以祝愿对方不会在睡眠中死去作为晚安的祝辞。 用一个更小得多、也更精细得多的阵法遮住自己的梦,令公鬼用上清之气熄掉了油灯,开始努力进入睡眠。一个朋友。白帐楼兰从北方过来了,但她是在昆莫时就有了这条项链。为什么他要在意这件事? 鬼笑猝平缓的呼吸在他入睡前一直缠绕在他耳际。然后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紫苏和仪景公主帮他把鬼笑猝扛在肩上,鬼笑猝什么都没穿,只戴着那条项链;被扛在肩上之后,她一直用一只火掌花环拍打他的背。 趴在毯子上,马鸣闭起双眼,感觉着鬼怛化的拇指从他的脊骨两侧缓缓地向下按压,在马鞍上颠簸了一整天之后,没有比接受一次按摩更舒服的事了。嗯,大约这么说并不完全正确,但此时此刻,他很喜欢这样享受鬼怛化的拇指。 “你虽然个子不高,但肌肉非常结实,马鸣。” 马鸣睁开眼睛,回头瞥了一眼跨~骑在自己臀上的鬼怛化。鬼怛化刚刚将火堆里的火挑了挑,让火烧得更旺,汗珠正一颗颗地沿着她的身体滚落。她淡红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且依照楼兰风格在颈后留了一束长发。“如果觉得我个子矮,你可以再去找一个。” “你还没有矮到不合我的品味。”她抓了抓他的头发,发出一阵笑声。马鸣的头发比她的还要长。“而且你很可爱。放松,绷紧肌肉效果就不好了。” 马鸣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可爱?苍天啊!而且个子也不高。只有厌火族人会说他矮。在他去过的其它所有地方,他都比大多数男人来得高,虽然有时只高一点点。他还记得自己很高的时候,那时他比令公鬼还要高,正在马背上向过堂白虎神卫符发起冲锋。 而他在与马存义一同对抗敌人的时候,他比现在还要矮一拳。他曾经告诉孔阳,他听过这些名字。护法说马存义是十国联盟之一————于齐的国主,这一点,马鸣已经知道了。 孔阳还说那是黑水修罗战争前四五百年的一个国家,孔阳怀疑即使是临月盟鬼子母也不会比他知道得更多了。黑水修罗战争中遗失了许多史料,而在百年战争中遗失得更多,这是进入马鸣脑中最早的历史,也是最新进入他脑子的记忆。在卫符之后和在于齐的马存义之前,他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放松 “你会冷吗?”鬼怛化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你在发抖。”她爬下他的身子,马鸣听见她正往火堆里添木头,这个地方有许多灌木可以用来生火。当鬼怛化爬回马鸣身上时,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喃喃地说道:“好一身肌肉。” “如果你一直这么做,”马鸣嘟囔着,“我会以为你要把我当成晚餐了,就像黑水修罗一样。”他并不是不享受和鬼怛化为伴————反正,只要鬼怛化不提起自己比他高就不要紧,但这情况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我不会吃掉你的,马鸣。”她的拇指深深地压进了他的肩膀,“就这样,放松。” 马鸣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成亲,安定下来,人们总是这样做的。一个女人,一幢房子,一个家,把自己的余生锁在一个地方的镣铐。马鸣可从没有听说过哪个女人会喜欢她的男人喝酒和赌博的。而在那件密炼法器门框对面的那些人对他说,他的命运是“与九月之女成亲”。大概一个男人迟早都是要成亲的。但他绝对不想娶一名楼兰女人,他现在只想和更多的女人们玩闹,愈久愈好。 “我觉得,你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被用来实现更伟大的骄傲的。”鬼怛化轻声说。 “听起来很不错。”只是现在马鸣总是没办法让别的女人多看他一眼,无论是枪姬众还是其它人,仿佛鬼怛化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只属于突阕楼兰祖矛氏族的鬼怛化”。 当然,她不会提起自己属于突阕的,至少不会在这里,但又有谁能知道厌火族人会做什么,特别是一位枪姬众?女人和男人的思考方式并不一样,而楼兰女人的思考方式和这个世界上任何其它人都不会一样。 “很奇怪,你会这样抹煞自己。” “抹煞我自己?”马鸣嘟囔着。鬼怛化的手感觉真好,他原先没感觉到的紧绷肌肉现在都松弛下来了。“怎么?”马鸣猜想着鬼怛化这么说是不是跟那条项链有关,或者她在意的是接受项链这个举动。 鬼怛化似乎很在意这条项链,当然,她从来都不戴它。枪姬众不戴首饰。但她一直将它收在荷包里,并会向每一个想看看它的女人尽情展示它,有许多枪姬众都要求看过这条项链。 “你总是躲在令公鬼的阴影下。” “我没有躲在任何人的阴影下。”马鸣心不在焉地说道。看来原因不是这条项链,他总是把珠宝送给女人们,无论是枪姬众还是其它人,马鸣喜欢送漂亮女人礼物,即使得到的回报只是一个微笑,他也从没想要更多。如果一个女人不能像他一样享受一个吻或是一个拥抱,强求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只是躲在朅盘陀王的阴影下就已经是一种骄傲了。想要接近强者,你就必须站在他们的阴影下。” “阴影。”马鸣随意地响应着,他根本没有认真去听鬼怛化在说什么。有些女人会接受,有些不会,但没有人会认为她拥有他,这才是马鸣真正对鬼怛化恼火的地方。他不打算让自己属于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她多么漂亮,无论她的双手多么善于松弛僵硬的肌肉。 “你的伤疤应该是荣耀的伤疤,以你自己的名字争取的荣耀,你应该成为首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根手指拂过他脖子上的那道勒痕,“你是因为向朅盘陀王效忠才得到这个的吗?” 马鸣摇动脖子,甩开鬼怛化的手,然后用臂肘支起身子,转过头看着她:“你确定‘九月之女’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告诉过你,没有。趴下。” “如果你对我说谎,我发誓我会在你的屁股上抽一顿鞭子。” 将双手叉在腰上,她用危险的眼神俯视马鸣,“马鸣,你以为你能……抽我的屁股?” “我会尽力去试。”她大约会用矛锋刺穿他的肋骨,“你能不能发誓从没有听说过‘九月之女’这个词?”???.23sk. “我从没听说过。”她缓缓地说,“她是谁?还是另有所指?趴下,让我————” 帐篷内外的所有地方似乎同时响起了画眉的叫声,片刻之后,又变成了红翼鸫,它们都是红河流域的鸟。令公鬼将警报的声音设定成他自己知道、却在荒漠中从未出现过的鸟鸣声。 鬼怛化立刻从马鸣身上蹿下来,用束发巾裹住头,在戴上面纱的同时拿起了短矛和圆盾,然后她就冲出了帐篷。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马鸣一边嘟囔,一边挣扎着把马裤套在腿上。红翼鸫的意思是南方,他和鬼怛化的帐篷正好在南方,和查林部族在一起。 扎营的时候,本来马鸣刻意选择了这个尽量远离令公鬼的地方,但他并不打算像鬼怛化一样裸体冲进荆棘丛里去。画眉意味着北方,焉耆部族在那里安营。他们同时受到了来自于两个方向的攻击。 马鸣用在这个矮帐篷里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穿上靴子,然后转头去看那枚放在毯子旁边的银狐狸头。帐篷外传来一阵阵喊声和金铁交鸣的声音。 这时马鸣已经大致推测出,这枚徽章阻止了纯熙夫人在昆莫时对他进行的第一次治疗。只要他碰到这枚徽章,鬼子母的导引真气就无法影响他。 马鸣可从没听说过魔界杂兵会导引真气,但令公鬼说过有玄女派的存在,他相信令公鬼的话,而且弃光魔使们也有可能来追杀令公鬼。将徽章挂在胸前,抓起刻有鬼鸮徽记的钩镰枪,马鸣冲进了寒冷的月色中。 马鸣没时间去感觉深夜的严寒,还没等他完全走出帐篷,一把黑水修罗的镰刀弯剑差点切下他的脑袋。他急忙扑倒在地,宽大的剑刃贴着他的头发掠了过去。翻了个身,马鸣重新站起,手中已经端好了钩镰枪。 从黑暗中隐约看去,这名黑水修罗就像是个魁梧的男人,只是个子比厌火族人还要高出一半。它身上披着黑色的甲片,在手臂和肩膀上都立着尖钉,它头上还戴着一顶羊角头盔,仔细观察才能看清,那对羊角直接长在它那颗很像凡人的头颅上,而在眼睛下方,一只羊嘴凸出在脸上。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幽瞳 黑水修罗用绝不属于人声的粗嘎声音咆哮着,全力向马鸣扑来。马鸣抡动矛杆,将那柄沉重的镰剑格开,把矛尖戳进黑水修罗上半身的正中心。 上清之气锻造的锋刃削铁如泥,逼迫铁甲和底下的皮肉一起向左右分开,羊脸黑水修罗嘶叫着弯下了腰。马鸣抽出钩镰枪,在敌人倒下时跳到一旁。 马鸣身边的楼兰有些没穿衣服,有些只穿了一半,但他们全都戴着黑色的面纱。与他们作战的黑水修罗分别长着猪嘴、狸力吻、鹰喙,一些头上长角,一些长着羽毛。 它们的兵刃是那种古怪的镰剑、长钉战斧、带钩的三叉戟和钩镰枪,不时还会有黑水修罗用巨大的弯弓射出如同小型矛枪的倒刺利箭。与黑水修罗共同作战的还有许多凡人,他们穿着粗布上衣,以刀剑作为兵刃,当他们死在荆棘丛中的时候,还会发出绝望的嚎叫。 “幽瞳!” “幽瞳和金蜂!” 魔尊的爪牙们死伤狼藉,他们在厌火族人面前大多活不过一个照面,但黑水修罗就比他们强悍多了。 “我不是他娘的‘英雄’!”马鸣漫无目的地大声喊道。现在他正与一个熊头毛耳的黑水修罗对战,这是他的第三个对手。 这怪物挥舞着一把长柄斧,斧子的一侧是六根长尖锥,另一侧是一道足以斩断树干的阔刃,但这把大斧在它长满硬毛的双手中仿佛只是个玩具。就是因为接近令公鬼,他才总是会惹上这样的麻烦,他真正想追求的只是一些好酒、一场掷骰赌局,还有一个或不止一个的漂亮姑娘。 “我不想被卷进去!”特别是幽瞳很可能就在附近的时候,“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那名黑水修罗捂着被劈开的喉咙倒了下去,马鸣发现自己面前换成了一只黑水将军,它刚刚杀死两个一起向它冲去的楼兰人。 这个魔兵看上去有点像是凡人,但皮肤却呈现出某种黏滞的白色,它的身体被蛇鳞般的黑甲裹住,动作也仿佛是条蛇一样,柔滑、流动、迅捷。但无论它做出怎样激烈的动作,夜一般黑的披风都垂挂在它的背后,没有半点掀动。它的脸上没有眼睛,那里只是一片死白的光滑皮肤。 黑水将军无眼的凝视指向马鸣,让他浑身颤栗,恐惧一点点渗进他的骨髓。“无眼者的注视就是恐惧。”边境国的人们都这样说,就连厌火族人也承认,黑水将军的凝视会让人连骨髓也感到凄冷,这是这种怪物的第一件兵刃。随后,魔兵如同一股激流向他射来。 马鸣咆哮一声,冲上去迎击魔兵的进攻。怪物的手里是一柄像它的披风般黑的利刃,在魔界的熔炉中锻造出的剑锋,如果马鸣碰到它,除非纯熙夫人立刻现身为他治疗,否则他必死无疑。 能够战胜犼神七煞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不停地进攻,在被它压倒之前抢先压倒它,进行防御的想法只会导致死亡。现在他甚至没办法再多看一眼夜幕中正在他身边进行的战斗。m.23sk. 黑水将军的刀刃如同蛇信般飞快地吞吐,像黑色闪电在狂乱地舞动,但它的全部动作都是在抵挡马鸣的进攻。鬼鸮徽记的上清之气锻钢撞击在魔界毒刃上,迸溅出一片片蓝色的电光。 突然间,马鸣的劈砍碰触到了柔软的肉体,黑剑和苍白的手一同飞了出去,反手一劈,黑水将军的喉咙被切开。马鸣并没有停止动作,马鸣刺穿它的心脏,砍断它的腿筋,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离开了那个仍然在地上拼命挣扎的东西。 黑水将军的两只手臂————仍然完整的和已经断掉的,全都在疯狂地挥动,从伤口中喷溅出黑色的血液。魔兵在遭受致命伤后,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承认自己的死亡,除非被日光照射到,否则它们永远都不会彻底地死去。 扫视周围一圈,马鸣才发现敌人的攻击已经停止了。魔尊的爪牙和黑水修罗,或者死亡,或者逃散,至少他的视线中只剩下厌火族人,而他们也死了一些。他从一名魔尊的爪牙的脖子上取下一块方巾,用它擦净矛刃上黑水将军的黑血,如果任由这血渍存留太长时间,它就会腐蚀矛刃。 这次夜袭没有任何意义。在月光下,马鸣看见黑水修罗和凡人的尸体只是集中在营地最边缘的一线帐篷附近,如果他们想取得一点进展,就要集结比这次规模大许多的军队。 “你刚才在喊什么?好像是‘卡莱’什么的,那是古语吗?” 马鸣转身望向鬼怛化,楼兰女子已经摘下了面纱,身上除了束发巾之外,仍然是一丝不挂。其它枪姬众和男人们也大多没有穿衣服,虽然大部分人很快就回到帐篷里去,但他们似乎对这件事都毫不在意。 这群人真是丝毫也不懂得注意仪态,完完全全不懂。虽然鬼怛化的呼吸中已经夹杂了一缕缕白气,但她就好像根本没感觉到空气的寒冷。马鸣像她一样浑身是汗,一旦心神不再被保命奋战而占据,他几乎立刻就冻僵了。 “是我曾经听过的一种战号,”马鸣对鬼怛化说,“我很喜欢这个声音。”与子同袍!为了红鹰旗的骄傲。这是锡城的战号,他的大多数记忆都来自于锡城,其中有一些是在他走进扭曲门框前就有的。纯熙夫人说这是古老血脉的体现,但马鸣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血管里没有流着这种东西。 鬼怛化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朝帐篷走去。“我看见你杀了那名黑罗睺,马鸣。”这是楼兰对黑水将军的一种称呼,“你绝不比任何男人矮。” 露出牙齿笑了笑,马鸣伸手揽住了鬼怛化的腰,但他无法把这次袭击抛诸脑后。他试图忘记,但他办不到,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咆哮不已。为什么会有人要进行这场毫无希望的袭击?只有傻瓜才会毫无理由地进攻这么强大的一股力量。他没办法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走。没有人会发动没有理由的攻击。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你要干什么 鸟叫声让令公鬼立刻从睡眠中醒来,他运起阳极之力,将毯子一扔,没有穿长衫和靴子就冲了出去。月光很亮,夜很冷,战斗的声音隐约从下方的丘陵中传来,在他周围,无数楼兰人如同蚁群般急速奔跑着,赶往隘口边缘进行守卫。 如果有魔界杂兵进入隘口,警报会再次响起————会是冬雀的叫声。令公鬼不会现在就撤去阵法,做这种侥幸的事情是很愚蠢的。 很快的,隘口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屈从者都留在帐篷里,即使是现在,他们也不能拿起兵刃。其它楼兰人都已经在防守地带就位了,就连沙风凌她们都不见了,仿佛知道如果不走的话,令公鬼一定会阻止她们投入战斗。 令公鬼能听见城墙附近的马车队里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但马车夫和沙陀信都没有露面,他也不认为那些人会现在跑出来。那些战斗的声音————凡人的喊声、吼叫声、临死前的凄嚎虽然很微弱,却能分辨出是从两个方向传来的。???.23sk. 只是两个受袭的地方都在山下,而且距离他非常远。智者帐篷周围的人们也走了,看起来,那些人是直扑战场而去。 这样的一场攻击毫无意义。袭击的幕后黑手不可能是戎卢,除非鬼幽泉主动将魔界杂兵带进他的部族,而这就像白袍众征召黑水修罗一样不可能。令公鬼转回身,虽然还处于虚空的包覆之中,但他仍然不禁打了个哆嗦。 鬼笑猝已经用一条毯子裹住身体走进了月色。就在楼兰姑娘前面,站着一个披暗色披风的高大男人,月影覆盖了一张太憔悴苍白的脸,和一双大得可怕的眼睛。随着一阵低柔的歌声,那件披风被打开了,那是双像蝙蝠翅膀一般的皮翼。鬼笑猝如同梦游一样一步步走向那个等待着她的拥抱。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一根手指粗细的烈火掠过姑娘,如同固体的光箭直刺狌狌的头颅。细一点的烈火效果也会慢一些,但绝不会比杀死暗之猎犬的弱。怪物的颜色发生了反转,黑色变成白色,白色变成黑色,转瞬间,它就只剩下几点闪光的尘埃,逐渐融入空气中。 歌声消失时,鬼笑猝盯着那些闪光的微尘,晃动了几下,然后她转身面对着令公鬼,用毯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一些。她伸出手,一股树干般粗细的火焰直向令公鬼涌来。 带着虚空也无法屏障的惊骇,令公鬼完全没想到要使用上清之气,他扑倒在地。汹涌的烈焰在他的头顶形成一片火海,然后立刻就消失了。 “你要干什么?”令公鬼喊道。愤怒和震惊击碎了虚空,阳极之力离开他的身体,他爬起身,大步向鬼笑猝走去。“我还没听说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事情!”令公鬼更拼命地摇晃她,让她的牙齿撞得咯咯作响。“我刚刚救了你的命,不管你有没有注意到,不管我是不是冒犯了什么他娘的楼兰习俗,我都不————!” “下一次,”鬼笑猝用更大的喊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把一切都留给伟大的朅盘陀王自己去对付好了!”她笨拙地抓起毯子,僵直着背走回帐篷。 令公鬼这才回了一下头,另一只狌狌已经蜷缩在地上,在火焰中变成了一团焦黑。刚才他气恼得竟然没听见背后火焰带起的风声和油脂爆裂的劈啪声,也没闻到油脂烧焦的气味,他甚至没感觉到魔界杂兵散发的邪恶气息。 狌狌会首先将受害者的魂魄吸走,然后才夺取他的生命,为此,它必须接触到受害者,而这一只距离令公鬼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不到两步了。令公鬼不确定狌狌的歌声对一个体内充满阳极之力的人有多大作用,他很高兴自己没机会知道。 深吸一口气,令公鬼跪到帐篷入口旁。“鬼笑猝?”他不能进去。帐篷里现在亮着一盏灯,据他所知,鬼笑猝很可能正赤裸着身体坐在里面,而且她现在心里一定恨不得把他撕成两半,这也是他罪有应得。 “鬼笑猝,我很对不住,我向你道歉,我没有问你原因就说了那些话,我真是愚蠢。我应该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而我……我……我是个傻瓜。”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低得可怜了。 “你知道得真多,令公鬼。”里面传来有些模糊的话音,“你确实是个傻瓜!” 厌火族人是怎么道歉的?令公鬼在以前从没问过鬼笑猝这个问题。想了一遍节义、教男人唱歌,还有成亲的习俗,他觉得自己大概猜不出来适合的道歉方式。“是的,我是傻瓜,我向你道歉。”这次他没有等到响应。“你在毯子里吗?”还是寂静。 令公鬼低声嘟囔了几句,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与冰冷的地面只隔着一层长袜的脚趾。他必须留在外面,直到他确信她已经用毯子好好盖住身体。没有靴子和长衫,他只好运起阳极之力,忍受着那里面的污染,同时让自己离开刺骨的严寒,深深地躲进虚空之中。 三位智者跑了过来,当然,还有半夏,她们绕着那只还在燃烧的狌狌站成一圈,全都在盯着它,又用几乎一致的动作拉紧肩上的披巾。 “只有一只,”鬼纳斯说,“真是运气,但还是让我很吃惊。” “有两只,”令公鬼对她说,“我……摧毁了另一只。”为什么自己要犹豫?是因为纯熙夫人警告过他要慎用烈火吗?这只是一件和其它兵刃一样的兵刃而已。“如果不是鬼笑猝杀死了这只,大约它就会偷袭到我了。” “是因为感觉到她在导引真气,我们才会过来的。”半夏上下打量着他,一开始,令公鬼以为她是在检查自己是否受伤了,但半夏好像特别注意令公鬼那双只穿着袜子的脚,然后她又瞥了那顶帐篷一眼,看了看从门帘缝隙里透出的灯光。 “你又让她生气了,对不对?她救了你的命,而你……男人!”厌恶地摇了摇头,半夏闯过令公鬼身边,走进了帐篷,令公鬼听见细微的说话声,但完全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我跟你打赌 鬼斯兰拉了一下披巾:“如果你不需要我们了,那我们现在要去看看下面的状况。”没等另外两名智者动作,她已经向山下跑去。 摩诃丽一边笑着一边和鬼纳斯一同追上鬼斯兰:“我跟你打赌,你说她第一个会去看谁?就用你很喜欢的那条紫水晶项链赌你的紫龙晶手镯吧!” “好,我猜是鬼灵儿。” 年长的智者又笑了:“她的眼里现在仍然只有沙达奇,日和姐妹是日和姐妹,但新婚的男人……” 令公鬼很快就听不到她们的话了,他重新向帐篷门帘弯下腰,却仍然听不清帐篷里两个姑娘在说些什么。看来,除非是将耳朵贴在帘缝上,否则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不打算这么做。有半夏在,鬼笑猝应该会好好地遮住身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现在半夏这么适应楼兰的习俗,大约她反而会把自己的衣服脱光的。 轻微的软鞋踏地声告诉令公鬼,纯熙夫人和孔阳来了。他站起身,虽然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但他完全听不见护法的脚步声。纯熙夫人的头发披散在脸侧,身上裹着一条暗色长袍,云锦布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当然,孔阳的装束和白天一样齐整,他穿着靴子,腰间佩剑,背后披着那件可以让他融入夜色的披风。这时,战斗的嘈杂声已经从下方的山丘间消失了。 “我很惊讶你这时才来,纯熙夫人。”令公鬼的声音很冷,但他的表情更冷。他紧抓着阳极之力,与它不停地抗争着。夜晚的严寒被挤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但他知道寒冷的存在,如同他知道中衣里的空气在他皮肤表面的每一丝扰动,虽然所有这些都无法真正地碰触他。“通常你一感到出问题就会立刻来找我。” “我不必为自己的行动提出解释。”纯熙夫人的声音和以往一样,神秘而冰冷,但即使只是在月光下,令公鬼仍然相信,鬼子母的脸红了。孔阳似乎很不平静,不过对孔阳这种人,令公鬼很难看出他真正的情绪。“我不能永远握着你的手,最终,你一定要自己走路。” “今晚我就这么做了,不是吗?”困窘滑过虚空,他这么说仿佛是所有的敌人都是他解决的。他又补充一句:“鬼笑猝干掉了那只袭击我背后的。”狌狌身上的火苗已经变小了。 “那就是说,她也在这里。”纯熙夫人平静地说,“你并不需要我。” 纯熙夫人从不曾害怕过,这点令公鬼可以确定。他看见过纯熙夫人冲进魔界杂兵群集的地方,像孔阳用剑一样娴熟地运用着上清之气,这种场景他见过不止一次,所以他不相信纯熙夫人会有恐惧。 可是为什么她在感觉到狌狌的时候没有立刻赶过来?她应该能感觉到狌狌,孔阳也可以,那是护法从他们与鬼子母之间的约缚中得到的优势之一。 令公鬼能强迫纯熙夫人说出原因,因为纯熙夫人不能对自己的誓言说谎,而她发誓过要服从他。不,自己不能这样做,或者自己也不会这样做,他不会这样去对待一个正竭尽全力帮助他的人。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下面那场战斗的原因了。”令公鬼说,“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让狌狌可以乘虚而入,他们在保巴克城堡时就这么做过,这招在这里也不会有用。”但它这次确实差点就成功了,如果这次行动的目的确实只是这样的话。“真希望他们能有些别的花样。”鬼足缺在他前面,弃光魔使却无处不在,为什么他不能一次只对付一个敌人? “不要小看那些弃光魔使。”纯熙夫人说,“这样你很容易就会送掉性命。”她将身上的长袍勒紧一些,仿佛是希望它能更厚一点。“时间很晚了,如果你不再需要我……” 在鬼子母和护法离开的时候,楼兰族人们已经开始陆续返回了。那只狌狌让一些人大吃一惊,他们很快就叫来几名屈从者将它拖走了,但大多数人只是看了看它,就各自回帐篷去了,他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令公鬼这里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当沙风凌一群人出现的时候,她们穿着软靴的脚走得并不快。眼看着狌狌被身穿白袍的男人们拖走,她们彼此之间对望了许久,然后才走到令公鬼面前。 “这里没有敌人,”沙风凌缓缓地说,“攻击仅限于山下,发动攻击的是魔尊的爪牙和黑水修罗。” “我听见他们在叫喊‘幽瞳和金蜂’!”另一名枪姬众说道,头还裹在束发巾里,令公鬼看不出她是谁,她的声音很年轻。确实有一些枪姬众还不到十六岁。 沙风凌深吸一口气,将一把短矛横端到令公鬼面前,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其它人也各端起短矛。“我们……我……失职了。”沙风凌说,“狌狌出现的时候,我们应该守卫在这里的,而我们却像小孩一样急着去参加枪矛之舞。” “我要这个干什么?”令公鬼问。 沙风凌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无论你想做什么,朅盘陀王,我们都准备接受,绝不拒绝。” 令公鬼摇了摇头。又是他娘的楼兰和他们他娘的节义。“你带着这些人继续守卫我的帐篷,行吗?去吧!”她们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才开始执行他的命令,但她们的表情跟她们刚才走向令公鬼时一样显得很不情愿。 “你们再派一个人告诉鬼笑猝,我会在回来的时候进帐篷去。”他又说道。他并不打算整夜等在外面,寻思着进去是否安全。他大步走开,坚硬的岩石地面顶在他的脚下。 万剑的帐篷距离这里并不远,那里一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掀开帐帘,弯腰走了进去。万剑正坐在黑暗里,咬着他的嘴唇,令公鬼出现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没容令公鬼说一个字就立刻开口说道:“你不会想让我帮忙吧?我感觉到了狌狌,但你能对付它们的。我一直都不喜欢狌狌,我们根本就不该制造出它们,它们比黑水修罗还没脑子。即使接受了命令,它们有时候仍然会随便杀死距离它们最近的人。如果我出去了,如果我做了什么……要是被别人注意到怎么办?如果他们发现那不是你在导引真气呢?我————” m.23sk.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引诱我攻击他 “你做得很好。”令公鬼打断了他的话,也盘腿坐在黑暗中,“如果今晚我感觉到你充满阳极之力地离开这里,我大约已经把你杀了。” 对面男人的笑声里带着颤抖:“我也是这么想的。” “今晚进行攻击的是幽瞳,至少那些黑水修罗和魔尊的爪牙是他派来的。” “幽瞳不是那种会随意消耗手下的人,”万剑缓缓地说,“但只要他认为值得,他毫不会顾忌一万人,或者是十万人的死亡,也有可能是其它人想让你以为是幽瞳干的。即使楼兰抓到了俘虏……黑水修罗只知道杀戮,而魔尊的爪牙只会相信主人告诉他们的一切。” “是他,他曾经在上谷郡想用同样的方法引诱我攻击他。”这感觉不太对!一个声音飘过虚空表面。我在说“我”。他不知道上谷郡在哪里,除了这句话,他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只是这个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万剑平静地说:“我还不知道有这件事。” “我觉得知道的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令公鬼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言辞,希望它们都是从他自己的思想中来的。 令公鬼还记得幽瞳的面孔————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记忆————那是个矮小精悍的男人,留着黄色的胡子。万剑向他描述过所有弃光魔使的相貌,但令公鬼知道,这个形象并非出自于那些描述。 幽瞳总是想长得更高一些,所以他永远都很痛恨上清之气没办法帮他做到这一点,至少,万剑从没告诉过令公鬼这件事。 “根据你告诉我的那些事判断,除非他确定可以获得胜利,否则他并不愿意面对我,他绝不会冒丝毫风险。你说过,如果可以,他很愿意把我丢给魔尊。为什么这次他会确定如果我和他进行战斗,他一定能够取胜?” 他们在黑暗中对这件事讨论了几个时辰,却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万剑坚持认为这是其它人干的,那个人希望令公鬼可以去对付幽瞳,由此进而除掉幽瞳或令公鬼,或者让他们两败俱伤,万剑说如果是他就会这么干。 令公鬼能感觉到对面这个男人黯沉的眼睛正在盯着他,并且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刚才那个口误大到有些难以掩饰了。 当令公鬼终于回到自己的帐篷前面时,沙风凌等十几名枪姬众全都跳起了身,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告诉他,半夏已经走了,鬼笑猝也早就睡了。 鬼笑猝很生令公鬼的气,她和半夏都是,然后她们又给了他许多建议,教他该如何处理这两个女人的火气。但面对这么多同时说话的女人,令公鬼完全没听懂她们在说些什么。最后,这些女人恢复了平静,又在不断地交换着眼神,而沙风凌则开始单独对令公鬼说话: “我们必须谈谈今晚的事,关于我们的行为,以及我们的失职,我们————” “根本不用介意。”令公鬼对她说,“如果一定要说你们确实有错,那我也已经原谅和忘记了。我要睡一会儿。如果你们想讨论这件事的话,就去找鬼纳斯或摩诃丽吧!我确定她们比我更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枪姬众惊讶地闭上嘴,看着令公鬼走进帐篷。 鬼笑猝已经在毯子里睡着了,她有一条纤细的光腿伸在毯子外面,令公鬼尽量不去看那条腿,或者是她。鬼笑猝还留了一盏灯没有熄,令公鬼带着感激的心情爬进自己的毯子,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熄了那盏灯,然后才松开阳极之力。 这次令公鬼梦见鬼笑猝在掷出火焰,只是她瞄准的对象并不是狌狌,而幽瞳正坐在她旁边,脸上挂着狞笑。 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山丘上勒住薄雾的缰绳,半夏看着楼兰的人流川流不息地走下章嘉隘口,马鞍又让她的裙子褪到了膝盖以上,但她现在根本没去注意。 半夏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整理裙子上,而且她穿了长袜,这样腿上就能有一些遮掩了。成千上万的楼兰快步从她身边跑过,以部族、氏族和战士团区别队列,其间还夹杂着他们的驮马和骡子。 屈从者负责营地与后勤,其它人负责战斗,整支队伍足足排了有一里那么长。更多的楼兰还在隘口里,或者是已经走到前方她的视野外。 半夏觉得,她眼中看见的是一个正在行进中的国家。云锦之路在这里变成了一条大道,宽度足有一百五十尺,路面上铺着白色的宽石板,它所经过的山丘都被削成平地。 半夏只能偶尔从人群间隙中看见路面,不过楼兰们似乎更喜欢在草地奔跑,有许多铺路的石块已经被翻起或是破碎了。在最近这二十年里,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只剩下一些本地的农夫和屈指可数的车子。 能够重新见到大树,确实让人振奋了一下。高大而粗壮的榕树和羽叶木,不再是那种枯瘦矮小,在强风下扭曲变形的植物,高密的青草覆盖着山丘,在风中如同波浪般摇曳。 在北方能看见真正的森林。天空的云朵高远而稀薄,但至少是真正的云朵。与荒漠相比,这里的空气格外凉爽宜人,润泽清新,但棕色的树叶和草原上大片的棕色斑块告诉她,这里实际上比往年这个时节更加炎热、干燥。而雨师城的郊野与龙墙的另一侧相比,永远都像天堂一样。 一股细小的溪流在比溪流本身更加宽阔许多的干土河床上向北方蜿蜒流去,上面架着一座平板桥,戈阳河应该就在这条溪流下游不远处。半夏寻思着楼兰会如何应付那条河,她曾经见过厌火族人走到一条河边时的样子。现在这条已经变窄的溪流也让流畅的楼兰队伍出现明显的停顿,男人和枪姬众们都会停在河岸边,惊讶地看上几眼,才会迈步跳过去。天籁小说网 沙陀信的马车从路上隆隆驶过,长长的骡子队很卖力地拖着车,但仍然一直落后楼兰们。他们一共花了四天的时间通过迂回曲折的隘口,令公鬼显然是想要在这个白天剩余不多的几时辰里尽可能深入雨师城。纯熙夫人和孔阳骑在马车队旁,沙陀信那辆箱子般的白色小马车后面。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证明她错了 与他们并行的是第二辆马车,装在那上面的那座扭曲门框被帆布覆盖着,和其它密炼法器相比,显得格外突出。 一些密炼法器都经过小心包裹,或是被装在沙陀信带进荒漠的箱子和桶子里;另外一些却只是被塞在适合它们的空间里。形状古怪的金属和琉璃制品、一把红色水晶椅、一男一女两个幼~童大小的裸体雕像,还有用骨头、奇玉和说不出名字的黑色材料制成的不同长度与质地的杖杆,以及其它许多各式各样的东西,其中有一些半夏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纯熙夫人用尽了这些马车的每一寸空间。 半夏希望自己能知道,为什么这位鬼子母如此关注第二辆马车。大约没有别人注意到纯熙夫人将注意力完全放在那里,关心它胜于其它马车的总和,半夏却注意到了,但她现在还没办法知道纯熙夫人为什么会这样做。 白塔分裂后,她确实和纯熙夫人之间有了某种新的平等,但这种平等仍然是脆弱的。在隘口中的时候,她曾经问过纯熙夫人为什么会格外注意第二辆马车,纯熙夫人只是告诉她,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如果她有这么多时间可以刺探鬼子母的话,大约纯熙夫人会要求智者们加强对她的训练。 当然,她做了非常恳切的道歉,而她的这些柔顺言辞似乎确实发生了效用,鬼纳斯她们现在占据她晚上的时间并没有比以前多。 大约一百名乌孙部族的女武神的信徒敏捷地小跑着通过了她身边的大道,她们都挂着可以随时戴起的面纱,腰侧佩着装满的箭袋。一些人直接将角弓拿在手里,上面扣着羽箭,其它人的角弓还装在弓匣里,悬在背上,短矛和圆盾随着她们奔跑的动作有节奏地摆动着。 在她们的队伍后面,十来名穿白袍的屈从者牵着骡子,正努力地在跟上队伍。那支队伍里有一个人穿着的是黑色的袍子,而不是白色的,那是铁勒娜,她也是队伍中最吃力的一个。 半夏看见了沙风凌,以及另外两三名曾经在受袭那晚守卫令公鬼营帐的枪姬众。她们除了带着兵刃之外,手里还抓着一个布娃娃,那些布娃娃只是粗糙地做成穿着长裙和白色衬衣的样子。她们的表情比平时更加生硬,而且还都装作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拿的样子。 半夏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些枪姬众在完成当晚的守卫任务后,就成群结队地去找了摩诃丽和鬼纳斯,并且在那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二天早晨,当人们还在昏暗的晨曦中收拾营地时,她们就已经在做那些布娃娃了。半夏当然不敢去问智者们出了什么事,不过她向其中一名鄯善楼兰钝剑氏族的枪姬众鬼?烈询问过这件事。 那个女人说,这是为了提醒她,她不再是个小孩子了,鬼?烈的语气清晰地说明着她不想谈论这件事。这些拿布娃娃的枪姬众里有一个还不到十六岁,但鬼?烈至少有沙风凌那么大,然而,对于她们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件让人感觉很颓丧的事。 每次半夏以为自己已经知道楼兰时,就会有事情证明她错了。 尽管万分不情愿,半夏的目光还是转向了隘口。那排木桩还立在那里,她刚好可以看见的地方,除了被楼兰踢倒的之外,剩下的木桩一直延伸到两侧陡峭的山岩。 那是鬼足缺留下的另一个讯号————男男女女们被钉在木桩上,横过整个隘口,他们要站立七天才会死亡。上邽灰色的高墙在隘口右侧沿着山丘伸展,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纯熙夫人说过,这座城市拥有的只是它往日荣华所剩下的残影,但它仍然是一座相当具规模的城镇,比山桑要大许多,而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被突阕掳走的人之外,没有任何幸存者,大约有人逃到他们认为是安全的地方。 这片丘陵地带有些农庄,在楼兰战争之后,大部分雨师城东部的农庄都被荒弃,但一座城镇需要农庄供给食物。现在这些农庄只剩下被熏黑的农舍石墙和烟囱,石砌畜棚上残留的一点被烧焦的梁柱,或者是彻底坍塌的屋舍。 农庄和薄雾所在的这座山丘原来一定是放羊的牧场,在山丘下的畜栏附近,被屠杀的残尸上仍然聚集着无数的苍蝇。没有一头牲畜留下来,没有一只鸡还在院子里逡巡,就连地里的庄稼也被烧光了。 鬼足缺和突阕部族是楼兰人,但鬼笑猝也是,还有摩诃丽、鬼纳斯和鬼斯兰,还有说半夏让他想起自己孩子的鬼玄元。即使他们对那种把人钉死在木桩上的行为深感厌恶,但他们也认为这样对待伐木人并不算太过分。大约真正了解楼兰的惟一办法就是生为一个厌火族人。 最后瞥了那座被毁的城镇一眼,半夏策马缓缓地走下山丘,来到那道粗石畜栏前面,然后任由薄雾穿过那道畜栏大门,同时习惯地弯腰紧了紧生牛皮马缰。 让人感到讽刺的是,纯熙夫人认为上邽人大约会投向鬼足缺一方,因为他们会想要利用楼兰入侵者去对抗一个派遣晋城人入侵雨师城的人,这就是权力游戏式的思维。但无论有着什么样的理由,这种决定显然是错误的,如果鬼足缺曾经给过他们做出决定的机会的话。 半夏沿着大道向前快跑,直到赶上令公鬼。今天令公鬼穿着他那件红色的长衫,鬼笑猝、鬼纳斯、摩诃丽、鬼斯兰和另外三十多位她不认识的智者全都跟随在他身后。 马鸣戴着那顶大帽子,手里拿着他的黑杆钩镰枪。师卫古背着装琵琶的皮匣,手中举着的猩红色旗帜迎风招展,但快步前进的楼兰一直从两侧超越这支队伍,而令公鬼只是让他的斑点公马不疾不徐地走着,同时和部族首领们谈论着什么。虽然穿着裙子,但智者们完全可以跟得上超越她们而去的楼兰队伍,她们却像松脂般紧紧粘着令公鬼,没有一位智者看一眼跑过来的半夏,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全都集中在令公鬼和那六位部族首领身上。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那五分之一 “……还有,所有随鬼幽泉而来的人,”令公鬼用坚定的声音说,“必须同样被告知。”被派出去监视山桑的死海众回来报告说,戎卢在他们离开一天后~进入了隘口。“我翻越龙墙是为了阻止鬼足缺蹂躏这片土地,而不是要来这里进行劫掠。” “这是个很糟糕的讯息,”沙达奇说,“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取得那五分之一的话。”尸尧等人,甚至是鬼玄元,都点了点头。 “那五分之一,我给你们。”令公鬼没有提高声音,但他的每个字突然尖锐得像是被钉进听者耳膜的钉子,“但不包括食物。我们的食物将来自从原野中采集和猎捕的收获,以及购买————如果有人愿意卖给我们粮食的话,随后我会让晋城人运来粮食。如果有人拿了超过那五分之一的任何一个铜子,没付钱就抢走一块面饼;如果有人烧毁一间茅屋,只因那是伐木人的房子;如果有人杀死一个没有试图攻击他的人,我就会吊死那个人,无论他是谁。” “各部族不会喜欢这样的讯息。”沙达台的声音几乎和石头一般硬,“我是来追随当来下生弥勒尊,不是来娇惯背誓者的。”沙达奇和哲朗张开嘴,仿佛是要表示同意,但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又都狠狠地咬住了牙。 “记住我说的,沙达台。”令公鬼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拯救这片土地,而不是进一步摧毁它。我所说的对每一个部族都是一样,包括戎卢和任何会追随我的人,每一个部族。你们要记清楚。” 这一次,没有人再说话。令公鬼在紫电背上坐直身体,让那匹公马从部族首领中间穿行过去,厌火族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半夏深吸一口气。那些男人都年长得足以当她的父亲了,虽然他们始终都不承认,但身为族人的领导者,他们全都拥有着国主般的地位,而且也全都是战场上强悍的将军。 仿佛就在昨天,令公鬼还是个际遇远大于自己年龄的男孩,一个只懂得请求和希望、完全不该发号施令并要求别人服从的年轻人,他变化的速度远超出她理解的程度。天籁小说网 如果令公鬼能阻止这些人在其它城市中做出鬼足缺在山桑和上邽所做的暴行,这将是一件好事。半夏这么告诉自己。她只希望令公鬼在做这些事时,不会表现出日甚一日的傲慢。还有多久,令公鬼就会要她像纯熙夫人一样遵从他了?或者他会要所有的鬼子母都这么做?她希望令公鬼单纯是因为傲慢。 半夏想找个人说说话,所以她一只脚离开马镫,弯腰向鬼笑猝伸出了手,但楼兰姑娘只是向她摇摇头。鬼笑猝确实是不喜欢骑马,大约那些在她身边步行的智者也使得鬼笑猝不愿意骑在马上,她们之中有一些人,即使是双腿全部断掉也不会骑马。 叹了口气,半夏爬下马背,手牵着薄雾的缰绳,然后有些气恼地拉了拉裙子。她穿的齐膝楼兰软靴很舒服,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办法在这种坚硬的石板地上走太久。 “他真的已经是个统治者了。”她说。 鬼笑猝并没有将目光从令公鬼背上移开:“我不了解他,我没办法了解他,看看他带着的那个东西。” 鬼笑猝指的是那把剑,令公鬼并没有将它带在身上,现在它被拴在他的马鞍上,插在一只蛊雕皮的朴素剑鞘里,长长的剑柄伸到他的腰侧,上大饼覆着同样颜色的皮革。 这是他在隘口中行进时请山桑人为他打制的剑鞘和剑柄。半夏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做这种事,现在他随时都能导引真气出火焰剑,更能做出一些让刀剑相形之下也变成玩具的其它事情。“那是你给他的,鬼笑猝。” 她的朋友怒容满面:“他也想要我接受那剑柄,他使用它,那是他的,但他在我的面前使用它,仿佛是要用他手里的一把剑嘲笑我。” “你并不是因为那把剑而生气。”半夏不认为鬼笑猝愤怒的原因是这个。那天夜里在令公鬼的帐篷中,鬼笑猝没有对这件事说半个字。“你仍然在为他和你说话的方式而感到心烦意乱,我知道,我知道他在心里是感到对不住的。他有时候说话完全不经大脑,但只要你让他道歉————” “我不想要他道歉。”鬼笑猝喃喃地说,“我不想……我受不了了。我不能再睡在他的帐篷里了。”突然间,她抓住半夏的手臂,如果不是了解她的为人,半夏一定会以为这个楼兰姑娘快哭了。“你一定要帮我向鬼纳斯、摩诃丽、鬼斯兰她们说说,你是鬼子母,她们会听你的,她们一定要让我回她们的帐篷里,一定要!” “谁一定要怎样?”鬼营室一边问着,一边放慢脚步离开其它人,走到她们身边。这位和顺城的智者有一头稀疏的白发和皮革般紧绷在颅骨上的脸,她清澈的绿眸能在十步外用目光击倒一匹马,她平常看任何人的时候都是用这种目光。当鬼营室生气时,其它智者都会一言不发地坐着,部族首领们则会找理由离开。 鬼斯兰和另一位凤翔楼兰黑水堡的灰发智者也走到她们旁边,直到鬼营室转过头瞪着她们。“鬼斯兰,如果你不是那么忙着想你的新婚男人,你应该知道鬼纳斯想跟你说话,还有你,鬼乾一。”鬼斯兰脸上冒出两片赤红,急忙跑回另外那些智者们中间,而那位年长些的智者走得比她还快。 鬼营室看着她们离开,然后才将注意力转回鬼笑猝身上:“现在我们可以安静地谈一谈了,你不愿意做一些事,当然,那是一些你被吩咐要去做的事,而你认为这个小小鬼子母能让你免除这种责任。” “鬼营室,我————”鬼笑猝没能继续说下去。 “在我那个时代,智者说跳,姑娘们就要跳,而且一直要跳下去,直到智者喊停为止。只要我还活着,这一切都不会变,需要我再说清楚一些吗?”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不了 鬼笑猝深吸一口气。“不用了,鬼营室。”她温顺地说。 年长女子的目光移到半夏身上:“你呢?你打算去帮她说话吗?” “不了,鬼营室。”半夏有种很想行屈膝礼的感觉。 “很好。”鬼营室说,她的声音里没有满意的表示,仿佛两个姑娘说的完全是她所预期的,几乎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现在我可以跟你们说说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了,我听说朅盘陀王送给你一件别人没听说过的爱慕礼物,上面全都是红宝石和石榴石。” 鬼笑猝吓了一跳,仿佛一只老鼠爬到了她的腿上。嗯,大约她的表现没那么激烈,但如果换成是半夏,遇到这种事她一定会被吓一大跳的。厌火族人都不愿意仔细去说太武王的佩剑和那把剑鞘,所以众人口耳相传后,那件东西在鬼营室的口中就完全变样了。 鬼营室整了整披巾,嘀咕了几句姑娘不该碰一把剑,即使是包在毯子里也不行,又说她打算训诫一下“年轻的摩诃丽”。然后她说道:“那就是说,他没有被你的眼睛俘虏,太可惜了,这本来可以将他束缚在我们之中的。虽然他还年轻,但他确实已经见识过太多的人。” 片刻之间,她只是上下打量着鬼笑猝。“我会让费朗来看看你,他的大父是我的姐妹儿子。除了学习当一名智者之外,你还有别的责任,你的臀部很适合生养孩子。” 鬼笑猝在一块翘起的铺路石上绊了一下,差点没摔倒在地上。“我……我会考虑他的,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她仿佛有些喘不过气,“要成为一名智者,我还有太多东西要学。而且,费朗是一名黑暗中的眼睛,而幽瞳众们已经发了誓,只要鬼足缺没死,他们就不会睡在屋檐或帐篷下。”鬼足缺也是一名幽瞳众。 满面皱纹的智者点点头,仿佛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年轻的鬼子母,听说你非常了解朅盘陀王,他会像他所威胁的那样去做吗?甚至是吊死一名部族首领?” “我觉得……大约……他会的。”半夏急忙又补充说,“但我相信他是会接受正当的理由的。”其实她完全不知道令公鬼会怎样做,无论他要处置的人会不会有什么理由。他刚才的宣言听起来很公正,但如果其它人都像突阕一样转而反对他,到时候公正对他将没有半点用处。 鬼营室惊讶地瞥了半夏一眼,然后转头看了看令公鬼马旁的部族首领们,那种目光足以将他们全部击倒在地。“你误会我了,他一定要向那些癞皮狸力们显示出他是他们的领头者。一名首领必须比其它人更强硬,年轻的鬼子母,而朅盘陀王则要比所有首领更强硬。每天都会有一些男人,甚至是枪姬众在荒季中逃亡,但他们只是铁木松软的表皮,留下来的将是坚硬的内核。要统率这些人,他必须是最坚硬的。” 半夏注意到她并没有把她自己和其它智者们包括进那些要被统率的人中。嘟囔着“癞皮狸力”,鬼营室大步向前走去。很快的,所有智者都在听她说话,无论她说的是什么,她都没有让外人听见。 “那个叫费朗的是什么人?”半夏问,“我从没听你提过他,他长得怎么样?” 紧皱眉头瞪着几乎被人群完全遮住的鬼营室,鬼笑猝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起来很像鬼玄元,只是更年轻,更高,也更俊美,头发也比鬼玄元的要红。他已经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想吸引沙木香注意,但我觉得,沙木香在放手弃枪之前会教他唱歌的。” “我不知道,你是说要和沙木香一同分享他?”这么随便地说出这种话,半夏还是觉得非常奇怪。 鬼笑猝又绊了一下,然后用力盯着半夏:“分享他?我不想成为他的一部分,他的脸蛋是很漂亮,但他笑起来就像是一头骡子被扎了耳朵。” “但听你和鬼营室的谈话,我以为你……喜欢他,为什么你不把对我说的那些话告诉鬼营室?” 楼兰姑娘低弱的笑声听起来很痛苦:“半夏,如果她认为我是在反对这件事,她会立刻为我做好新娘花冠,然后揪着费朗和我的脖子让我们成亲。你看见过任何人对鬼营室说‘不’吗?你自己能吗?” 半夏张开嘴想说自己当然能,却又立刻闭上了嘴。让湘儿让步是一回事,想让鬼营室这么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就像站在一场土石流面前命令它停下来一样。 为了改变一下话题,半夏说道:“我会帮你向鬼纳斯她们说情的。”现在她已经不认为这么做会有什么用处了,如果要阻止这件事,就必须在它开始之前,现在为时已晚,但至少鬼笑猝终于知道了这种情况的不当。大约……“如果我们一起去说,我相信她们会听的。” “不,半夏,我一定要遵从智者们,这是节义的要求。”仿佛鬼笑猝刚才根本没开口要求半夏替她求情,仿佛她根本不曾为了逃避与令公鬼共睡一帐而苦苦哀求智者。“但为什么我对于人群的责任从来不是我觉得要的?为什么那些都是我宁死也不愿意去做的事?” “鬼笑猝,没有人要强迫你成亲或生子,即使鬼营室也不会的。”半夏希望自己最后的那句话能显得有力一点。 “你不知道,”楼兰姑娘低声说,“我也没办法向你解释。”鬼笑猝拢了拢肩上的长衫,不再说话了。鬼笑猝会很乐意讨论她们的课程,鬼足缺是否会回头与他们一战,或者是婚姻对鬼斯兰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现在那位智者的火爆程度似乎大不如前了,或者是任何其它事,只要那不是她不能或是不愿意解释的。 当太阳开始沉下地平线的时候,山丘开始变得低矮了些,灌木丛更茂密了。被烧毁的田地和倾倒的石栅栏变成长着各种树木的土墩,或者是成排的榕树、羽叶木、山胡桃、松树、千层木和其它半夏不认识的树种。 寥寥几幢农舍都没了屋顶,三四十尺高的树木直接从里面伸展出来。石墙上已经没有多少木头,而且上面全都是吱喳乱叫的鸟雀和黑尾巴的松鼠。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落荒而逃 每条偶然经过的溪流、小树林和这片草原都引起了厌火族人们的无数议论,他们听到过关于湿地的传说,也在从沙陀信等行商或卖货郎那里买来的书中读到过。 但从捕捉太武王之后,几乎没有厌火族人真正见过湿地的模样。不过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灰褐色的帐篷又在树下的落叶和枯草中找到了良好的掩蔽。营地一直延伸到几里外,但在血色的夕阳中,能看见的只有几千堆小营火。 屈从者一搭好帐篷,半夏就感激万分地钻了进去,帐篷里已经点起了油灯,并生起一小堆火。半夏解开软靴的靴带,脱下靴子和细棉长袜,大字状地躺在铺了许多层的亮色地毯上,一边还活动着脚趾,希望能有一盆热水泡泡脚。 半夏不能装作像楼兰一样强悍,但如果几个时辰的行走让她觉得两只脚肿成平时的两倍粗,那她就确实变得柔弱了。当然,这里不会缺乏清水,应该不会的。半夏记起那条窄了许多的溪流,但不管怎样,她应该可以洗个正常的澡了。 身穿白袍、柔顺而又沉默的觅泉为她送来了晚餐,托盘里盛着用刺葫芦粉做的白色的饼和一只有红色斑纹的碗,碗里是一种味道浓厚的炖菜。半夏只是机械地吃着那道炖菜,虽然现在更让她难受的是疲惫,而不是饥饿。3sk. 半夏认得出干辣椒和烙饼,但没有询问那些暗色的肉是什么。是兔子,她坚定地对自己说,虽然她其实只是希望如此。她觉得楼兰的食物一定会让她头皮发麻,麻到她的发丝比仪景公主还卷。而且她敢打赌,令公鬼甚至不敢多看盘子里的食物一眼,男人们都是些挑剔的食客。 吃完炖菜后,半夏靠在一盏银灯旁边,那盏灯的工艺相当精湛,为了更好地加强照明,后面还放着一个用来反射光线的磨光银碟子。发现大多数楼兰在夜晚除了火堆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光源,半夏觉得有点愧疚。 除了智者和首领,几乎没有人使用油灯,但半夏并不想在能拥有正常光线的情况下还只是守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她也因此注意到,这里的夜晚已经不像荒漠中的夜晚那样与白天有着强烈的反差,帐篷里已经能感觉到令人不舒服的闷热了。 半夏导引真气了一点风之力,熄灭了火堆的火,然后从鞍袋里掏出那本从鬼笑猝那儿借来的破旧皮封书。书又小又厚,书页里挤满了细小的字迹,除非有良好的照明,否则真是难以阅读,不过它很容易携带。 这本书的书名是《风尘群英传》,里面收录着瑶姬和温去疾、法戒和夜明砂、王子夜和白术,以及另外十几位英雄的各种传说。鬼笑猝宣称她喜欢里面描写的冒险和战争,大约她确实喜欢那些,但书里的每个故事都会提及男女之情。 半夏愿意承认她自己喜欢的正是那种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如甜润甘霖、却永不会断绝的情愫,至少,对着自己,她可以承认。任何一个稍微爱面子的女人,都不会公开承认自己这种爱好。 实际上,半夏现在并不想阅读,正像她刚才不想吃饭。她真正想要的只是洗澡和睡眠,大约还可以放弃洗澡,只要能睡觉就好。但今晚半夏和鬼纳斯要去夜摩自在天见湘儿,而现在湘儿那里还不是夜晚,湘儿和仪景公主正在赶往海丹的路上,所以她还要保持清醒。 她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仪景公主把那个百戏团描述得让人很兴奋,但半夏还是认为,楚狂的出现不至于让她们像兔子一样落荒而逃。 依半夏的看法,湘儿和仪景公主只是愈来愈喜欢冒险了,而丹景玉座的事情就让人感到非常沮丧,现在很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来安抚她们的心神。 奇怪的是,半夏原本应该把这个希望寄托在湘儿身上,湘儿一直都是个有力量的人,但自从在夜摩自在天的白塔中发生那段插曲之后,湘儿越来越不像半夏原先需要与之努力抗争的人了。 当半夏翻过书页时,她愧疚地发现,自己正期待着今晚和湘儿的会面,不是因为湘儿是她的朋友,而是因为想看看上次的效果是否仍在。如果湘儿揪辫子,她就装成冷漠的表情扬起一侧眉弓,然后……但愿吧,但愿那种效果还在吧! 半夏又想:如果她泄露了我那次偷偷的行动,鬼纳斯、摩诃丽和鬼斯兰会轮流剥掉我的皮的。即使那样,我也不想让她们把我轰走。 半夏努力让自己睁大眼睛,去分辨书上的那些字迹,她开始半梦半醒地想象着书中的故事。她可以像那些女英雄们一样强大,像白术、郑零露、梁浅浅一样,甚至像瑶姬一样强大而勇敢,像鬼笑猝一样强。 湘儿够不够聪明?今晚能不能在鬼纳斯面前管住她的舌头?半夏模糊地想象着抓住湘儿的脖子,用力地摇晃湘儿。愚蠢。湘儿比自己大好几岁。向自己挑起眉弓。白术。瑶姬。像枪姬众一样强悍有力。 半夏的头滑落到书页上,她竭力想握紧脸颊下那本小书,她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深沉。 半夏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正在秦望石髓大厅的苍石圆柱群里,周围弥漫着夜摩自在天的奇特光线,然后,她又发现自己穿着圣保衣。鬼纳斯不会喜欢她穿成这样的,她也一点都不会觉得有趣。 半夏急忙改变穿着,随后又惊讶地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在亚葛中衣、宽大的黄麻裙和精美的蓝丝鱼口缎长袍间来回变换。她将衣着稳定为楼兰服装,又戴上她的火焰形奇玉手镯及黄金镶嵌奇玉的项链,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了。 没有看到智者,片刻之间,半夏考虑着是否要走出梦的世界,但她怀疑现在帐篷里的自己应该已经睡得很熟了,如果她回去的话,很可能只是走进自己的梦里。 而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半夏并不总是能察觉;如果察觉不到的话,她就没办法回夜摩自在天了。半夏绝不会让湘儿和鬼纳斯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还有时间 如果鬼纳斯激起了湘儿的怒火,谁知道她会说出什么?等智者到来的时候,半夏只要说自己刚刚到就好了。在这次以前,智者们总是会提前一点到这里,或者是与她同时到达。如果鬼纳斯相信她也是刚到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在这个巨大的房间里,半夏几乎已经习惯了被那种看不见的眼睛监视的感觉。这里只有这些圆柱、阴影,还有那些空旷的空间,但她仍然希望鬼纳斯和湘儿能早点来。 然而,她们短时间内不会出现,时间在夜摩自在天里像在任何梦里一样奇怪,但现在距离安排会面的时间一定还有一个多时辰。大约她还有时间…… 突然间,半夏意识到自己能听到声音,仿佛从圆柱中间传来一阵阵低微的耳语。运起了太一,半夏小心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那里是令公鬼在大穹顶中心留下神威万里伏的地方。 智者们说过,在夜摩自在天,对梦的世界的控制力如同上清之气一样强大,但她对上清之气了解得更多,也更加信任。藏身在粗大的苍石柱后面,她停下脚步,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那里并没有像她所害怕的那样出现玄女派鬼子母,也不是湘儿,相反的,半夏看见仪景公主正站在闪耀的神威万里伏。旁边,专注地和一名女子交谈着。 半夏从没见过穿着如此古怪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白色短上衣,和一条在脚踝处收紧的黄色肥腿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短靴,一条花样繁复的漂亮垂在她的背上,她的手里拿着一张亮银色的长弓,箭袋中的羽箭也闪烁着同色的光芒。 半夏紧紧地闭上眼睛,先是她的衣服,现在又是这个,只因刚才读了瑶姬的故事,她就能看见这样的一张银弓,这完全毫无道理。现在瑶姬一定在什么地方等待着弯月夔牛角召唤她和其它英雄一同投身于终极之战,但是当半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仪景公主和那个装束奇异的女人仍然在那里。半夏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但这次至少她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她刚要走出去叫她们,却听见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决定早点来了?一个人?” 半夏急忙转过身,鬼纳斯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脸显示出与头上白发完全不协调的年轻,她的身边还站着满脸皱纹的摩诃丽。两人都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绷紧的披巾同样在说明着她们的不悦。 “我睡着了。”半夏说。现在距离会面的时间还很早,智者们不会相信她编的借口。在半夏匆忙地解释着自己打了瞌睡,以及之后并没有回去的原因时。当然,半夏省去了不想让湘儿和鬼纳斯单独会面的动机。半夏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为想要说谎而感到羞愧,同时又为自己终究没有说谎而松了一口气。 但诚实并不能保证半夏会没事,鬼纳斯并不像摩诃丽那么严厉,但她也很喜欢让半夏整夜去砌石墙。有许多智者坚信,无用的体力劳动是很合适的惩罚。你很难告诉自己,用汤匙将火灰埋起来这件事除了惩罚之外还有其它任何意义;当然,和无法继续学习相比,用汤匙埋火灰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鬼纳斯点点头,半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鬼纳斯说道:“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下次,你要回去做你自己的梦,我可以听到湘儿的话,并告诉她我们所知道的。如果鬼斯兰今晚不是与沙达奇和鬼灵儿在一起,她也会来这里的。你把摩诃丽吓坏了,她很为你的进步感到骄傲,而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摩诃丽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为她而骄傲的表情,眉头甚至皱得更紧了。鬼纳斯停下来的时候,她接口说道:“你很幸运,觅泉在回你帐篷清理晚餐时发现你睡着了,她想要你盖上毯子,却怎么也叫不醒你,如果你是早就到了这里……”她的目光和声音都变得严厉起来,“我觉得现在我们只好等湘儿过来了,如果我们让你回去,你一定会哀告个不停。但如果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一定会做的,不过,我们至少还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点事。集中你的注意力————” “来的不是湘儿。”半夏急忙说道。半夏不想知道摩诃丽在这种情绪下会给她上一堂什么课。“是仪景公主,还有……”她的声音随着转头的动作低了下去。仪景公主穿着一身端庄到足以出席宴会的绿色裙装,正在距离神威万里伏不远处来回踱步,瑶姬已经不见了踪影。半夏想:那不是我的想象。 “她已经到了?”鬼纳斯说着走上前,顺着半夏的视线望去。 “另一个年轻的傻瓜。”摩诃丽嘟囔着,“今天的姑娘们都像乱飞的鸟一样,既没头脑,也没规矩。”她走过半夏和鬼纳斯身旁,双手叉腰,站在仪景公主和神威万里伏之间。 “你不是我的学生,锡城古国的仪景公主,虽然你已经从我们这里骗走了许多东西,让你不至于在这里丢掉性命,当然,前提是你要足够小心。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用鞭子抽遍你的全身,然后再把你送回你母亲那里,直到你长大到能够离开她的视线为止。我觉得,你可能要活到现在年纪的两倍才能有这样的自由。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单独进入梦的世界,你和湘儿两个,你们全都是蠢货。” 第一眼看到她们的时候,仪景公主愣了一下,但一等摩诃丽的长篇大论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就昂起头,下巴冷冷地向上翘起。她的长裙变成了红色,并且开始闪耀鲜亮的光彩,在她的袖子和胸衣上出现了繁复的绣花,描绘的是立起的狻猊和金白两色的百合花————那是仪景公主私人的徽记,一顶精致的黄金小冠冕出现在她黄褐色的卷发上,一只用石榴石雕刻的立狻猊正悬在她的眉宇之间。仪景公主毕竟还没办法从容地控制自己的衣着。 23sk.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死掉的女人 话说回来,大约现在她身上的衣服才是她真正想穿的。“谢谢你的关心,”仪景公主以一种雍容大度的态度说,“但我确实不是你的学生,焉耆楼兰且末氏族的摩诃丽。我很感激你的指导,但我有我自己要执行的任务,那是丹景玉座给予我的命令。” “一个死掉的女人,”摩诃丽冷冷地说,“你是在说你要顺从一个死掉的女人。”半夏能感觉到摩诃丽的毛发已经因为愤怒而竖起来。 如果半夏不做些什么,大约摩诃丽马上就会给仪景公主上一堂充满痛苦的课了,现在她们之间最不该出现的就是这种争执。 “你在……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而不是湘儿?”半夏原本打算询问仪景公主在这里做什么,但这很可能会为摩诃丽找到借口,大约会让仪景公主觉得她和智者们是同一边的。而半夏真正想问的是仪景公主怎么会和瑶姬说话。 半夏想:那不是我觉得象的。大约那是另外什么人梦到自己是瑶姬,但只有保持着神志清醒的人才能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而仪景公主肯定不会和那样的人交谈。瑶姬和其它英雄正在哪里等待弯月夔牛角的召唤? “湘儿有点头痛。”那顶冠冕消失了,礼服变得简单了些,只在胸衣上还留着一些金色的卷曲花纹。 “她生病了吗?”半夏忧心地问。 “只是有些头痛,还有一两处瘀伤。”仪景公主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同时又哆嗦了几下,“哎哟,半夏,你不会相信的,昆仑四兄弟全都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实际上,他们都是冲着湘儿来的。开始几天他们还会找找我,但谢铁嘴和他们谈了一次,他们就不那么做了。谢铁嘴没有权力那么做,我的意思不是我觉得要他们对我调情,你知道的。不管怎么样,他们盯上了湘儿,其实湘儿看他们只是像在看一群嗡嗡叫的苍蝇。但黛督戎为此用棒子打了湘儿,还用各种可怕的脏话骂她。” “她受伤了吗?”半夏不知道自己说的“她”是指谁,如果湘儿被激怒…… “不是她,昆仑兄弟想将她从黛督戎面前拉开。高渠弥看来要瘸上几天,更别提阿力还被打肿了嘴,张唐不得不将黛督戎扛回马车上,我怀疑她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干涉别人的事了。”仪景公主摇摇头,“古冶子不知道该责备谁。他的一名百戏演员瘸了,驯熊师只是躺在床上痛哭流涕,所以他把每个人都责骂了一顿。当时我以为湘儿也会甩他一巴掌,不过,她至少没有导引真气,我曾经有一两次以为她就要导引真气了,但最后她只用两只拳头就把黛督戎打倒在地上。” 鬼纳斯和摩诃丽交换了个难以理解的眼神,智者们显然没想到鬼子母会有这样的行为。 半夏感觉有些困惑,但那只是因为她仍然不太清楚和这些罕有所闻的奇怪人物共处会是什么状况。这些旅行者们会随身携带着狻猊、狗和熊,他们之中还有一位光明使,她不相信那个叫张唐的人会像仪景公主描述的那么强壮。谢铁嘴在那里吞火和演杂耍,仪景公主和李药师则是做着更加奇怪的事,即使仪景公主是使用上清之气才办到的。 如果湘儿真的要导引真气了……仪景公主一定能看见她拥抱太一的光晕。不管她们这样躲躲藏藏是不是有道理,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导引真气,又被别人看见,她们就一定藏不久,白塔的眼线肯定能由此得知她们的行踪。这样的传闻流传得非常快,特别是在她们还没离开奇肱国的时候。 “你帮我跟湘儿说,她最好控制住她的脾气,否则我就要对她说一些她不喜欢的话了。”仪景公主看起来非常惊讶,湘儿肯定没告诉仪景公主她和半夏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半夏又说道:“如果她进行了导引真气,厉业魔母肯定能在一只鸽子飞到嘉荣城之内的时间里知道你们在哪里。” 半夏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这句话已经让鬼纳斯和摩诃丽又交换了个眼神,她们从没透露过,她们到底如何看待白塔的分裂,以及丹景玉座的命令竟然会导致鬼子母被人下药,如果她们愿意,她们能让纯熙夫人也显得像是个乡下的长舌妇。 “实际上,我希望我能单独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如果我们在白塔,在我们的老房间里,我就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了。” 仪景公主板着脸,显示出女王般的冰冷,就像她刚才对待摩诃丽那样。“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她有没有知道?单独在一起,离开智者们,在白塔,半夏只能希望仪景公主听懂她的话。现在她最好换个话题,并且希望智者们不会像她对仪景公主希望的那样,咀嚼她刚才说的每一个字。 “与黛督戎打的那一架有没有造成什么麻烦?”湘儿是怎么想的?在家乡,任何做了这种事、年纪又与湘儿相仿的女人都会立刻被她拖到女事会面前接受裁决。“现在你们一定已经快到海丹了。” “古冶子说,还有三天,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百戏团移动得不是很快。” “大约你们现在应该离开他们了。” “可能吧。”仪景公主缓缓地说,“我真想能在他面前走一次高……”用力摇摇头,她瞥了神威万里伏一眼,她的胸衣领口突然降低了许多,然后立刻又升了回去。“我不知道,半夏,我们即使独自前进,速度也快不了多少,而且我们也还不知道该往何处去。”23sk. 这就意味着湘儿还没想起卿月盟会在哪里聚集,更别说她们还不知道厉业魔母的那份报告是不是对的。 “更别提如果我们现在放弃那辆马车,再购买马匹或另一辆马车,湘儿会不会就此而爆发。而且,我们两个在百戏团里还了解到许多关于霄辰人的信息,石榴曾经是月邸大殿里一名短毛猛犸的饲养者,月邸大殿就是霄辰女皇所在的地方,昨天她让我们看了她在逃离法美镇时拿的东西,她有一副罪铐。”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准备 半夏向前迈出一步,她的裙子扫到了神威万里伏。无论湘儿怎么想,令公鬼的陷阱并不是肉体碰触就可以触发的。“你确定她不是一名大食隶主?”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我确定。”仪景公主带着安慰的语气说,“我亲手给她戴上罪铐,结果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个连霄辰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小秘密,或者他们之中有一些人知道,但他们隐瞒得很好。他们的大食隶是天生就带有上清之气潜质的人,这样的女子即使不经训练,最终也能进行导引真气;而控制大食隶的大食隶主则是一些经过训练后就可以导引真气的人。霄辰人认为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是危险的生物,必须加以严格控制,却在不知不觉间给了她们之中许多人尊贵的地位。 “我不知道霄辰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兴趣。”鬼纳斯生疏地说着这个名字,如果不是上次会面时仪景公主提到了他们,鬼纳斯至今都不会知道这个名词。“他们的行径非常可怕,但他们已经走了,令公鬼击败了他们,他们逃跑了。” 半夏转过身,盯着那些暗影中的巨大抛光石柱。“离开不代表永远不回来。”她不想让她们看见自己的脸,即使是仪景公主也不行,“我们一定要尽量了解他们,并做好他们随时会回来的准备。” 霄辰人曾经在折翼镇用罪铐铐住半夏,他们还要将她送到葬月之海另一边的霄辰去,让她在那里像一条戴着项圈的狗一样度过余生。每次半夏想到霄辰人,心中都会无法克制地涌起狂暴的怒火,以及同样强烈的恐惧。半夏害怕如果他们回来了会成功地俘虏她,永远剥夺她的自由,所以她不能让她们看到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正流露着赤裸裸的恐惧。 仪景公主将一只手放在半夏的手臂上。“如果他们真的回来,我们会做好准备的。”她柔声说,“我们不再对他们毫无防范、一无所知了。”半夏拍了拍她的手,虽然她其实很想抓住它。仪景公主对半夏的理解程度超过了她的希望,这让半夏感觉有些安慰。 “让我们结束这里的事吧!”摩诃丽用有力的声音说,“你需要真正地入睡了,半夏。” “我们已经让屈从者为你脱了衣服,把你放进毯子里。”让半夏感到惊讶的是,鬼纳斯的声音像仪景公主一样轻柔,“等你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之后,你可以一直安睡到早晨。” 半夏的脸颊变得通红,按照楼兰的习惯,鬼纳斯吩咐为她这样做的屈从者里很可能会有男人。她应该跟她们谈谈这件事————当然,要注意谈话的技巧。她们总是不知道,而且半夏也没办法很坦然地解释这种事。 半夏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恐惧已经消失了。比起落入霄辰人手里,我显然更害怕这种困窘。这不是事实,但她牢牢抱定了这个想法。 确实没什么话可以对仪景公主说了。他们终于进入了雨师城,鬼足缺摧毁了上邽并蹂躏了周围地区,突阕部族仍然在他们前方数日路程之外并继续向西移动。关于这些,智者们知道得比她更多,今晚她们并没有像她一样直接就钻进了帐篷。 傍晚的时候,营地边缘发生了一些小冲突,攻击他们的人骑着马,很快就逃走了,另一些骑马的人一看见他们就转头逃掉了。楼兰没有抓到俘虏。纯熙夫人和孔阳似乎是认为发动袭击的人有可能是一些强盗,或者是一个企图得到太阳王座之贵族的部下,两方人马的衣服同等破烂。不管他们是谁,有更多楼兰进入雨师城的讯息很快就会向四处传播开来。 “他们早晚会知道的。”这是仪景公主惟一的回答。 半夏在与智者们一同离开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仪景公主。在她眼里,仪景公主和秦望石髓大厅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她的灰发友人是不是知道了她刚才发出的讯息,半夏没看见她做出任何表示。 半夏没有返回自己的身体,相反,她飘进了黑暗之中,她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一片没有实体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在什么地方。这里没有方向,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离自己很近,她轻易就能走进去。 在半夏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正有极为巨大的一群明灭不定的萤火虫,正退向无法想象的遥远地方。那些都是梦,营地里厌火族人的梦,遍布雨师城的梦,全世界人的梦,全都在她眼前闪烁着。 现在半夏已经能看清一些比较近的梦,并知道是谁在做这些梦了。从一个角度看,它们也只是一些萤火虫般闪烁的光点,所以她开始时很难看清它们;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它们就如同每个人的面孔一样区别鲜明。令公鬼的梦,纯熙夫人的梦,它们被挡在阵法后,什么都看不到。 鬼纳斯和摩诃丽的梦显得很明亮,而且其中还伴随着她们脉搏的节律。看样子,她们已经睡着了。如果半夏没看见这些,她会立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两位智者能比她更娴熟地在这片黑暗中漫游。如果她们要躲开她,她将完全无法察觉她们的存在。 现在半夏希望能知道该怎样认出仪景公主和湘儿的梦,那样的话,无论这两位朋友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她都能从面前这片璀璨的星空中找到她们。但今晚,她不想去观察任何人的梦。 半夏小心地在脑子里构建起一个熟悉的场景,然后她就回到了夜摩自在天,走进她还是初阶生时在白塔里居住的那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一张窄床靠在涂成白色的墙上,门对面是一个盥洗架和一把三条腿的凳子。 现在这个房间主人的几件白色黄麻裙装和衬衣,还有一件白披风都挂在墙上。这样的房间通常不会有人居住,白塔的初阶生区已经有许多年没办法住满人了。地板几乎像墙壁和那些衣服一样雪白,居住在这里的初阶生每天都要跪在地上擦洗。半夏和住在她隔壁的仪景公主都曾经做过同样的事,即使是女王来白塔接受训练,也必须从居陋室、擦地板开始做起。 天籁小说网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那是瑶姬吧 半夏又向那些衣服瞥了一眼,发现它们和刚才有了些许不同,她没有再去看那些衣服。做好在一瞬间就拥抱上清之气的准备,她将门打开一些,探出头去,看见仪景公主的头正以同样缓慢的速度从旁边的门口探出来,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半夏现在只希望自己没有显露出畏惧或犹豫的表情,她急忙向仪景公主招了招手。仪景公主穿着一身初阶生的白衣,快步跑过两道门之间的走廊。当她冲进房间时,身上的衣服变成了淡灰色的云锦圆领袍。半夏痛恨灰色的衣服,这是囚服装的颜色。 在关门前,半夏又向周围看了看,她的目光扫过一层层初阶生区的栏杆走廊,直到最下面的初阶生庭院。她并不认为琼霄夫人或其它什么更可怕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但小心点总不会错。 “我当时就觉得你是这样的意思。”半夏关上门的时候,仪景公主说道,“你知不知道,要随时想着我在某些人面前能说些什么、不能说什么,这是多么困难?有时候,我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智者们,让她们知道我们还只是见习使,把这种伪装彻底结束。” “你一了百了很容易,”半夏坚决地说,“但我恰巧就睡在距离她们不到二十步的地方。” 仪景公主打了个哆嗦:“那个摩诃丽,她让我觉得起在我闯祸时的李嬷嬷。” “我还没把鬼营室介绍给你呢!”听半夏这么说,仪景公主带着怀疑的神色看了她一眼,就连半夏自己也是在亲眼见到鬼营室之后,才真正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她必须有话直说了,她整了整肩上的披巾:“说说你和瑶姬见面的事吧!那是瑶姬,对不对?” 仪景公主踉跄了一下,仿佛刚刚被人在胸口上打了一拳,她闭上大眼睛,吸了一口足以把她的脚趾也充满的气。“我不能和你提她的事。” “你‘不能’是什么意思?你有一条舌头。那是瑶姬吧?” “我不能,半夏,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能,我一定会说的,但我不能。大约……我可以问问……”如果仪景公主是个普通的姑娘子,现在她一定已经为难得把手都扭红了,她张开嘴,又合上,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仪景公主的目光在房里来回飘移着,仿佛是在寻找灵感或是帮助。深吸一口气,她带着迫切的神情盯住半夏:“无论我说什么,都会破坏我承诺要坚守的约定,我真的什么都不能说了。求求你,半夏,你一定要相信我,而且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认为自己看到的事情。” 半夏强迫自己舒展开眉头。“我会信任你的。”至少她现在知道,刚才那一幕不是她的想象。瑶姬?苍天啊!“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给我足够的信任,告诉我这一切。” “我真的是信任你的,但……”仪景公主摇了摇头,坐在整洁的床铺边缘,“我们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半夏,但有时这样的隐瞒确实是有原因的。” 过了一会儿,半夏点点头,坐到她身边。“等你能说时我们再谈。”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她的朋友给了她一个宽慰的拥抱。 “我告诉我自己,我不能去问这个,半夏,我不能让我的脑海中全都是他。”灰色的圆领袍变成一件微微发亮的绿色长裙,仪景公主不可能注意到现在她的领口开得有多么低。“但……令公鬼还好吗?” “他还活着,而且没有受伤,如果你想知道的是这个的话。我以为他在晋城的时候非常强硬,但今天,我听到他说,如果有人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他就会把他们吊死。那些不是坏命令,他只是要求人们必须用钱购买食物,不得杀人,但他还是威胁着要把人吊死。他们承认他是当来下生弥勒尊,没有丝毫犹豫地跟随他离开荒漠,而他却在威胁他们,就像冷钢那样强硬。” “这可不是威胁,半夏,他是一位王者,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王者必须实现公正,不能因为畏惧敌人或娇纵朋友而有所偏差,任何这么做的人必须足够强硬。有时候,我母亲也会让城墙显得柔软。” “他不必如此傲慢的,”半夏冷淡地说,“湘儿也说过,我应该提醒他,他只不过是个男人,只是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做。” “他确实需要记住自己只是个男人,但他有权力要别人服从他。”仪景公主的语气里带着某种傲慢的腔调。说完这句话,她向下瞥了自己的胸部一眼,立刻变得满脸通红,那件绿色裙装突然出现一道直顶下巴的绢丝高领。“你确定你不是把这种必须要有的态度误认为是傲慢?”最后这句话就像是从仪景公主的气管中挤出来的。 “他就像猪窝里最胖最大的猪一样骄傲自大,自以为了不起。”半夏在床上换了个姿势。她记得这张床很硬,但睡过楼兰帐篷后,现在这张薄床垫对她来说算是柔软的了。她不想再 谈论令公鬼。“你确定湘儿打的那一架不会导致更多麻烦?”与黛督戎的矛盾不会让她们的旅途变得更轻松。 “我不这么想,黛督戎讨厌湘儿的原因是现在那些单身男人不会再由她随意挑选了,我觉得,确实有女人会有这种想法。柳湘茹从不与别人打交道,石榴在我开始教导她坚持自己的立场之前,甚至不会对一只鹅大声喊一个字。白英已经嫁给了张唐。但湘儿已经把话挑明了,再有哪个男人敢妄想调戏她,她一定会甩他耳光。她向黛督戎道歉了,我希望这样能解决问题。” “她道歉了?” 仪景公主点点头,表情很呆板,半夏心想自己的表情大约跟她一样。“我那时以为她会狠狠地揍古冶子一顿,因为古冶子不止不认为自己也要遵守不得调戏她的禁令,还对她说,她必须道歉。她足足发了半个时辰的脾气,但她最后真的道歉了,实际上,她在道歉之前还嘟囔着你的名字。” ???.23sk.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希望如此 仪景公主犹豫了一下,偷偷瞥了半夏一眼。“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有没有对她说些什么?那次会面后……她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她还会自言自语些什么。实际上,她是在和自己争论,那些话我听到了一点,里面的内容和你有关。” “我只是说了一些必须说的话。”这就是说,上次见面时发生的一切,湘儿都牢记在心里。不管湘儿是不是在为下次见面积压火气,她绝不会继续忍受那个女人的脾气了,尤其是她现在也不用去忍受了。???.23sk. “你帮我跟她说,她已经够大了,不再是可以滚在地上打打闹闹的小孩。如果她再跟别人打架,我会有更厉害的话要对她说,你就这样告诉她:更厉害的话。”让湘儿在下次见面前去品味这个吧!她最好变得像只羔羊般温和……否则半夏就会实现自己做出的威胁。 在能够导引真气的时候,湘儿大约在上清之气上要比她更强大许多,但在这里,更强的人是半夏。不管怎样,湘儿的坏脾气对她来说已经结束了。 “我会告诉她的。”仪景公主说,“你也改变了,似乎令公鬼的某些态度影响了你。” 看着仪景公主脸上逗趣的微笑,半夏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姑娘在说什么。“别傻了。” 仪景公主大声笑着,又给了她一个拥抱:“哎哟,半夏,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丹景玉座的,当我成为锡城的女王的时候。” “如果到时候还有白塔的话。”半夏很严肃地说。仪景公主脸上的笑容退去了。 “厉业魔母不能毁灭白塔,半夏,无论她会做什么,白塔依然会屹立如初,大约她不会在丹景玉座的位置上待太久了。只要湘儿记起那个镇的名字,我打赌,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白塔流亡派,除了凌日盟之外,我们能找到每一个宗派。” “希望如此。”半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悲伤。她想让鬼子母支持令公鬼,反对厉业魔母,但这就意味着白塔不可避免的分裂。大约再也不会有一座统一的白塔了。 “我必须回去了,”仪景公主说,“湘儿坚持我们两个之中没有进入夜摩自在天的那一个一定要保持清醒,而她现在头痛得很厉害,需要服一种草药,并且得到充分的睡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那么坚持。任何旁观的人都没办法帮梦的世界里的人什么忙的,而且我们现在都已经很清楚如何安全地在这里穿行了。” 一眨眼的工夫,仪景公主的绿色裙装变成了瑶姬的白色短长衫和黄色松腿裤,然后又闪回成绿丝裙装。“她说我不该告诉你这个……她认为燕痴正在寻找我们,湘儿和我。” 半夏没去问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显然是瑶姬告诉她们的。为什么仪景公主要坚持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做出过承诺,仪景公主这辈子从不曾违背过任何承诺。 “你一定要叮嘱她小心行事。” 如果湘儿认为有一名弃光魔使正在对付她,她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她一定还记得自己曾经击败过那个女人一次,而她的勇气一直都比她的理智来得多。 半夏又道:“不能轻视弃光魔使,也不能轻视霄辰人,即使她自称只是个驯兽师,这些话你也要告诉她。” 仪景公主道:“如果我也告诉你要小心的话,我不认为你会听的。” 半夏惊讶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我总是非常小心,这你知道的。” “当然。”在半夏眼中,那个逐渐淡去的人影留下来的最后一丝残迹是个饶有意味的微笑。 半夏自己并没有离开,如果湘儿记不清卿月盟要在哪里聚集,大约她能在这里发现它。这并不是她刚刚才想出的主意,自从上次和湘儿见过面之后,她不止一次来过白塔进行搜寻。让自己的相貌变成沙木香的模样,火色的头发一直披到了肩膀,身上也变成见习使的彩色镶边裙装,然后,她开始想象厉业魔母那间装饰华丽的书房。 书房里的一切布置都没有改变,只是半夏每来一次,宽大的写字桌前雕刻着藤蔓花纹的凳子都会少一些,那些绘画还挂在铜炉子上。半夏朝着写字桌走去,将那张镶嵌着奇玉雕成的嘉荣城之焰图案的王座推开,站到那只装满文稿的漆匣前。 半夏掀开绘满猎鹰和云朵的匣盖,开始用最快的速度逐一搜索匣中的文稿。即使这样,许多文稿还是会在她读到一半的时候消失不见,或者发生改变,而她没办法预知这些文稿中哪一份才是真正重要的。 大多数文稿都在报告失败的讯息。其中一份报告里说,仍然没有任何关于李氏大人和他的军队的讯息,报告中渗透着挫败和忧虑的情绪。这个名字刺激了半夏的回忆,但现在没时间可以浪费。 半夏坚定地将那份报告推向一旁,抓起另一份文稿,这份文稿表知道塔也不知道令公鬼的行踪,言辞里充满阿谀和惊恐。哪怕只是得到这一份报告,这趟也不算白来。 忽罗山的眼线送来的最新报告还是一个多月以前的,骆驼城境内的其它眼线也是一片沉寂。忽罗山的报告称讯息迟滞的原因应该归咎于当地已经陷入彻底的无法无天状态,关于有人占领忽罗山的谣言还无法得到证实,而写报告的人认为令公鬼本人也被卷进了这场混乱。 这样更好,厉业魔母因此有可能将目光转向数千里外的一个错误方向上。一份令人困惑的报告中说,一名凌日盟姐妹声称她看见银蟾女王出席了玄都的公开召见仪式,但其它身在玄都的密探说女王已经有好几天没出现了。 在边境国出现了战乱,说的可能是在北宁和斗姆崮爆发了一些小规模的叛乱,还没有等她看到叛乱发生的原因,那张黄皮纸已经消失了。 天愚上尊召集白袍众前往奇肱国,大约他要组织军队直攻黑齿国。看起来,仪景公主和湘儿再过三天就能离开那个地方,这确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愚蠢 下一份报告是关于仪景公主和湘儿的。首先,写报告的人建议不要惩罚让她们逃走的密探————穆成桂用粗重的笔迹划掉了那个建议,并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上“惩一儆百”! 然后,就在半夏看到有关白塔在奇肱国境内搜寻这两个人的详细报告时,这张单页的报告突然变成厚厚的一叠,内容似乎是建筑师和泥瓦匠们对在白塔广场上为丹景玉座兴建私人居所的评估报告。从报告的页数来看,那更像是座宫殿。 半夏松手让那份报告掉了下去。它们还没飘散到桌子上就已经消失了。漆匣再次被合上。半夏知道这些文稿她一辈子也看不完,匣子里总是会有更多的文稿,而且它们总是会发生变化。 醒来的世界中发生改变越多的东西————一封信、一片布、一只不断被移来移去的碗————它反射在夜摩自在天中的投影就越缺乏稳定性。半夏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在梦的世界的睡眠并不能像真正的睡眠一样让她得到休息。 匆匆跑到书房前厅,半夏要去检查太微玄使桌上那些排列整齐的卷宗和文稿,其中一些还是盖有封印的。房间闪烁了几下,半夏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种变化的意义,房门被打开了,楚狂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微笑,他的鱼口缎蓝长衫显得极为合身,厚实的马裤显露出小腿的线条。 半夏深吸一口气,心脏飞快地跳个不停。男人有这样一张美丽的面孔,真是不公平。 楚狂走到半夏面前,黑眼睛闪烁着光彩,他用手指轻抚半夏的脸颊。“愿意和我去清水花园散步吗?”他轻声说。 “如果你们两个想要调情,”一个清亮的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最好离开这里。” 半夏转过身,立刻瞪大了眼睛。她看见桑扬坐在桌后,肩上披着太微玄使的长巾,古铜色的脸上流露出宠溺的微笑。丹景玉座书房的门被打开了,丹景玉座正站在她样式简单的抛光书桌旁,阅读着一份长长的文稿,丹景玉座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就披在她肩上。这太疯狂了。 半夏拔腿就逃,根本没在意自己在脑子里想象着什么。等到她大口喘着气站定身体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思尧村的绿地上,周围全是村里的茅草屋顶,酒泉正从大片绿草间的岩隙向外喷涌着。 沿着泉水流淌的方向望去,迅速变宽的溪流旁边是她父亲的小客栈,这低矮石基和半悬空的楼层用白色石灰粉刷的墙壁是她再熟悉不过了。“红河惟一的屋顶。”沈青阳总是这么形容他的红瓦屋顶。 酒泉客栈旁边那座巨大石基正中央已经长出一株大榕树,这株榕树比客栈的年龄要老得多,但有人说,曾经有另一家客栈在这座石基上矗立了超过两千年时间。 愚蠢。半夏自己那么严厉地警告湘儿在夜摩自在天中的危险,自己却差点落入陷阱,但楚狂的出现仍然让她感到非常奇怪。有时候,她确实梦到过他。她的脸开始发烫,但她绝对不爱他,甚至也称不上非常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实在太俊美了。 在那些梦里,他总是那么让半夏怦然心动。半夏最常梦到的是丙火王子,但这同样愚蠢,无论仪景公主是怎么说的,丙火王子从不曾对她表示过什么。 一定是因为那本愚蠢的书,满纸恋爱的传奇故事。等她早上一醒来,她就要把那本书立刻还给鬼笑猝,顺便再告诉鬼笑猝,自己才不相信她喜欢看的是书中的冒险。 但半夏并不想立刻就离开。家乡,思尧村,这是她最后一个真正会感觉到安全的地方。自从她最后看到它,已经过去了超过一年半的时间,但这里的每一点一滴还都存留在她的记忆中。不过这里已经有了一些改变。绿地上立着两根杆子,其中一根上飘扬着红鹰旗,另一面旗帜上绘着一颗红色的狼头。 这跟子恒有什么关系吗?她想象不出怎么会有这种可能。但令公鬼说过,子恒已经回到了家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梦到过子恒和狸力在一起。 只是这样站着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应该———— 闪烁。 她母亲走出客栈,灰色的发辫从肩上垂挂下来,花婶是个苗条的女子,虽然上了年纪,却还是相当漂亮,她也是红河流域最好的厨娘。半夏能听见父亲在大厅里发出一阵阵笑声,他一定正在和村老会其余的成员开会。 “你还在这里,孩子?”母亲对她说,温和的声音显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已经成亲很久了,你应该知道,不能让男人知道你只是这样一心一意地等着他。”摇了摇头,她笑了,“太迟了,他来了。” 半夏急切地转过身,越过在绿地上玩耍的孩子,向远处望去。低矮的马车桥在丙火王子骑马驰过时摇晃了两下,转眼间,丙火王子已经跳下马,站到她面前。他的身姿高大挺拔,一件绣着金线的红长衫穿在身上。 丙火王子像他妹妹一样,有着一头黄褐色的卷发,还有一双幽深澄澈的深碧色眼睛。当然,他不像他的同父异母哥哥那么俊秀,但在他面前,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比在楚狂面前更快————楚狂?怎么了?————她不得不将双手用力地按在胸口,徒劳地想压抑住自己的激动。 “想我吗?”丙火王子微笑着说。 “有一点。”为什么我会想到楚狂?就好像我刚刚才见到他一样。“偶尔,在我没事可以打发时间的时候,你想我吗?” 他将半夏抱进怀里,吻着她当作回答。直到丙火王子将半夏的身体重新还给她不稳定的双腿,她才变得有些清醒。那些旗帜没有了。什么旗帜? “抱去吧!”她母亲说着,递过来一个还在襁保中的婴儿,“这是你儿子,他是个好男孩,从来都不哭。” 丙火王子笑着接过那个孩子,将他高高举起:“他真的有你的眼睛,半夏,总有一天,姑娘们都会喜欢他的。”???.23sk. 半夏向后退去,拼命地摇着头。是有旗帜的,红鹰旗和红狸力旗。她见过楚狂,在白塔里。“不————!”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悔恨不已 半夏逃走了,从夜摩自在天逃回自己的身体,在恢复知觉的短暂空隙中,她气恼地思考着自己怎么会愚蠢到差点落入妄想的陷阱中,随后,她就进入了她自己安全的梦境。丙火王子骑马驰过马车桥,纵身跳下马鞍…… 从一幢茅草顶房子后面走出来,燕痴有些无聊地寻思着这个小村子究竟位在何处,她没想到能在那种地方看见那样的旗帜。那个姑娘比她想象的要强大,她居然逃离了自己在夜摩自在天中设下的编织,在那里,即使是兰飞儿也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好,无论她如何自夸。 那个姑娘和仪景公主说过话,这引起了她的兴趣,而仪景公主可以带着她找到湘儿。她想要陷住那个姑娘是因为她想除掉任何一个可以在夜摩自在天中自由行动的人,她必须和兰飞儿分享这个世界,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但湘儿……她要让那个女人乞求她为自己拴上锁链,她要活捉那个女人,大约还会请求魔尊给予那个女人永恒的生命,这样湘儿就能永远为反抗燕痴而悔恨不已了。 湘儿、仪景公主和瑶姬正在制定什么计划,对吧?这是另一个她要惩罚她们的原因。在传说纪元,当瑶姬破坏燕痴让真龙拜倒在自己脚下的绝妙计划时,她还不知道燕痴是谁。 但燕痴认识她,她在那一世中的名字叫作背刀姬,背刀姬在燕痴有机会对付她之前就死了。死亡不是惩罚,不是结束,她还可以生在这里。 湘儿、仪景公主,还有瑶姬,她要找到这三个人,好好地处置她们。她要藏身在暗影中,让她们措手不及。三人一起,没有人可以例外。 她消失了。那两面旗帜仍然飘扬在夜摩自在天的微风中。 代表着高贵的金蓝色光轮不停地在成少卿的头顶闪烁,虽然被这光轮所笼罩的男人正颓丧地坐在马鞍上。紫苏不知道为什么这道光轮最近出现得愈来愈频繁,现在成少卿甚至已经懒得从路面上的杂草里抬起目光,去看一眼路边树木繁茂的低矮丘陵了。 另外两名女子走在更前面一点的地方,丹景玉座像以往一样笨拙地骑在长毛卷卷的身上,桑扬则用膝盖灵活地操控着她的灰母马。茂密的森林中,只有一条绵延不绝的空地显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一条路。 生长在这条空地上的野草都已经枯萎了,马蹄下不停地传来落叶干裂的窸窣声。粗大的枝干稍微阻挡了一点正午的阳光,但空气里仍然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尽管偶尔会有一阵微风从他们背后吹来,但紫苏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他们离开戎卢,一直向西南行进,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天。只有丹景玉座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当然,她不会将心中所想的目的地告诉他们。 对此,丹景玉座和桑扬都像是被触发的捕熊夹一样紧咬牙关,紫苏甚至不确定桑扬是否知道丹景玉座的计划。十五天过去了,沿途的城镇和村庄愈来愈少,相隔的距离也愈来愈远,现在这个地方已经看不见任何凡人居住的迹象。 每过一天,成少卿的肩膀都会更消沉一点;而每过一天,他头顶的光轮都会出现得更加频繁。一开始,成少卿还会嘟囔几句他们只是在追赶一阵该死的雾气之类的话,但丹景玉座在没有任何反对的情况下就重新拿回了这支队伍的领导权,而他则变得愈来愈孤僻。在最近的这六天里,他似乎已经根本没力气去关心他们要去哪里,或是能不能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了。 丹景玉座和桑扬正在前面低声交谈着,低弱的说话声在紫苏的耳朵里并不比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更清晰。而如果她想催马走近她们,她们就会吩咐她去看着成少卿,或者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直到一个木头般的傻瓜也知道应该走得远一些。这两种情况的前例都够多了,然而一路上,桑扬还会不时从马鞍上转过身看成少卿一眼。 最后,桑扬放慢月花的脚步,来到成少卿的黑公马旁,炎热的天气虽然让桑扬古铜色的皮肤上渗出了一层汗液,但她却对此似乎毫无知觉。紫苏让野枸骨走到一边,为桑扬让出位置。 “不会再走多久了。”桑扬用撩人的嗓音说,成少卿仍然没有从野草上抬起头来。桑扬又靠近一些,抓住成少卿的一只手臂,把自己的体重压了上去。“再坚持一下,史林,你会有机会复仇的。”他的眼睛仍然木讷地望着路面。 “就算是死人也不会这么迟钝。”紫苏说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在心里记下了桑扬的每一个动作,又和她聊了一个晚上,不过紫苏尽量不透露出自己会关心这些事的原因,她永远也不能做到像桑扬那样————除非是我喝了足够多的酒,把理智完全丢掉了————但她还是想向桑扬学习一些技巧。“大约你亲他一下会有用?” 桑扬瞪了紫苏一眼,冰冷的目光几乎能让流动的溪水冻住,但紫苏只是平淡地回望着她。桑扬从来都没办法像丹景玉座那样让她感到喘不过气的压力,至少不像丹景玉座那样频繁。 在离开白塔之后,次数更少了;在一起谈论过男人之后,就几乎完全不复存在。在一个女人认真地告诉你,有107种接吻方式和93种抚摸男人脸颊的方式后,你怎么还能从她那里感觉到任何压力?看样子,桑扬真的相信这些说法。 实际上,紫苏建议桑扬亲一下成少卿并没有嘲讽的意思。自从那天成少卿必须有人拖着才能从毯子里起来,而不是第一个起床向她们发号施令之后,桑扬就一直都在向他微笑,对他调情,说一些可以让他耳朵发热的话。 紫苏不知道桑扬是不是真的对这个男人有什么感觉。虽然她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只为了让他有继续活下去的欲望,让丹景玉座能够利用他完成自己的计划。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幻象 桑扬一直都没停止与成少卿之外的男人调情,从戎卢开始,她和丹景玉座显然达成某种合作默契,丹景玉座对付女人,桑扬对付男人。 有两次,在客栈老板说过客满之后,桑扬的微笑和媚眼仍然为他们争取到了房间。另外两次,桑扬用同样的办法让他们从原本只能睡矮树丛下改为睡进了谷仓,而且他们的食宿费用也往往因此降低不少。 不过也有一次,他们四个被一名农庄主妇挥舞着草叉轰了出来;另一次,他们在吃早饭时面前只被扔了一盆冷小米粥。不过桑扬觉得这些小插曲都很有趣,虽然别人不一定会这么想。最近这几天,成少卿对她却不再有任何男人应有的反应,实际上,他已经不再对任何人有反应了。 丹景玉座僵硬地拉回了卷卷,她的臂肘向外撑着,眼睛不停地望向地面,仿佛时刻都会跌下去。炎热的天气对她也没有任何影响。“今天有没有看到他的什么幻象?”这么说的时候,她并没有去看成少卿。 “还是一样。”紫苏尽量耐心地说道。无论紫苏说多少遍,丹景玉座仍然拒绝去理解和相信紫苏看到的幻象,桑扬也是。即使紫苏没有在嘉荣城时就看见过这个幻象,即使成少卿仍然在因遭到镇压而了无生气,紫苏还是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赌他会重新站起来,将有一位鬼子母出现并治疗他。 她所看见的全都是事实,它们一定会发生,就如同她在第一次看到令公鬼时,就知道自己将陷入对他无法自拔、无能为力的爱,她还知道她要与另外两名女子分享他。成少卿命中注定将获得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梦想到的荣耀。 “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丹景玉座说,那双大眼睛变得更锐利了,“我们要一勺一勺地给这条多~毛的大鲤鱼喂饭已经很糟糕了,我不希望你也变得像冬天的鱼鹰一样闹脾气。大约我必须去容忍他,姑娘,但如果你也要给我添麻烦,你很快就会后悔的。我这么说你清楚了吗?” “是的,小莱。”至少你可以在话里加点挖苦的语气吧!紫苏自责地想,你不必像头鹅那么驯顺吧!你已经当面责备过桑扬了。 在他们最后离开的村子里,那个白水江城女人曾经建议紫苏在一名蹄铁匠身上实习一下她们讨论的内容,那是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有双看上去很强壮的手和一种略有些迟钝的微笑,但她还是…… “我会尽量不那么爱闹脾气。”最让紫苏恼火的是,她发现自己还是在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诚恳。丹景玉座就是有这样的能力,紫苏甚至不能想象丹景玉座谈论向男人微笑的方式的模样。 丹景玉座会看着一个男人的眼睛,告诉他该做什么,并等他立刻去完成命令。她对于所有人的态度都是如此。如果她对别人换了一种态度,就像她对成少卿那样,那只会是因为她需要用蛮力以外的手段去解决问题。 “不是很远了,对不对?”桑扬语气爽朗,她收起了对男人们才会施展的音调,“我不喜欢他那个样子,如果我们必须再露宿一晚……嗯,如果他比今天早晨更萎靡,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把他弄到马鞍上去。” “不远了,如果上次给我指路的人没说错的话。”丹景玉座的声音里有些恼怒。两天前,她在他们最后离开的那个村子里问了一些问题,当然,她没让紫苏听到,而成少卿对周围的一切都已失去兴趣,但现在她很不愿意提到那些村民。紫苏不清楚是为什么,丹景玉座不可能会认为那些村民的后台是厉业魔母吧! 紫苏自己也在希望路不会太长了,她不知道他们在离开前往乐央川的大路后已经向南走了多远,大多数村子里的人只是大概知道他们与附近城镇的相对位置。 但就在丹景玉座带领他们离开大路之前不久,他们渡过红河、进入黑齿国的时候,那位载他们过河的花白头发老船夫不知为什么正在研究一份破烂的地图,那份地图绘制的范围一直延伸到迷雾山脉。 依紫苏的判断,她们不用多久就可以遇到另一条大河了,有可能是下雉河,那样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了海丹,那个先知和他聚集的暴徒正在那里;或者是大阳河,奇肱国和白袍众就在那条河的对岸。 紫苏打赌是海丹,无论是不是有先知,只有傻瓜才会以为能在靠近奇肱国的地方找到鬼子母聚集。不过,无论她们是在海丹还是黑齿国,奇肱国都在不远的地方。???.23sk. “现在必须对他温和一些。”丹景玉座也压低了声音,“只要他能再坚持几天……”紫苏仍然闭着嘴,如果这女人不愿意听她的话,她说什么都没用。 丹景玉座摇了摇头,踢了一下卷卷的腹侧,回到领头的位置,她的双手紧握了缰绳,仿佛这匹矮壮的母马会像流星般窜出去。桑扬又开始用那种风情万种的声音和成少卿说话,大约她确实对他有感觉,这并不会比紫苏自己的选择更奇怪。 草木丛生的圆山丘一个个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树林、乱草、灌木丛,一切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变化,旧路的痕迹箭一般笔直向前。桑扬说,这里的土壤已经和他们走过的那一段路不同了,仿佛紫苏应该知道这些似的。长着茸毛耳朵的松鼠偶尔会从树枝上向他们吱吱叫几声,有时他们还会听到鸟叫,只是紫苏不知道那些是什么鸟。 与玄都、云梦泽或晋城相比,凤台大约算不上是个城市,但紫苏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城里的姑娘。城里人是不会区分鸟叫的,正如同她不会去区分生长野草的土壤。 紫苏的怀疑又一次浮了上来,在离开难老泉之后,这些怀疑不止一次地浮出她的心底,只是原先她很容易就可以把它们赶走。但从戎卢开始,它们愈来愈频繁地冒出来,紫苏发现自己开始以从前完全不敢的方式评价丹景玉座,她当然还没勇气和丹景玉座正面对抗,虽然连对自己她也羞于承认这一点。 现在她怀疑的是,丹景玉座并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丹景玉座已经可以说谎了,因为遏绝打破了三誓对她的束缚。 第一千二百零五十二章 影像和光晕 大约丹景玉座只是仍然在希望,如果持续不断地寻找,总可以找到一些她一直都在拼命寻找的痕迹。桑扬已经开始选择了一种与权势、上清之气和令公鬼全无关系的生活,大约不能说是全无关系,但毕竟与丹景玉座不同。 紫苏不认为丹景玉座的生活也能像桑扬一样容得下别的内容。白塔和转生真龙是丹景玉座全部的生命,她会紧紧抓住它们,即使她不得不对自己说谎。 树林突然变成一个大村子,让紫苏不由得愣了一下。黄连木、榕树和硬毛松林外,距离他们不到五十步的低矮山丘上出现了许多用圆河石砌成墙壁的茅草顶小屋。 紫苏心里觉得,这里在不久前还属于森林的范畴,现在一些房屋间还生长着许多大树和小丛的灌木,其中有一些更是直接贴在墙壁上,另外房子旁边还有许多显然是刚刚砍伐过的树桩。街道上也能看出都铺着新土,而不是已经被几代人踩实的硬土路。 只穿着中衣的男人们正在把一捆捆新草铺到三幢石砌方形大房子上,那显然是村里的客栈,其中一幢房子的门上挂着一块满是风雨蚀痕,已经褪色的招牌,但紫苏能看见的所有茅草顶都是新的。 与村中的男人相比,这里似乎有太多的女人,而嬉闹的孩子与女人的数量相比,则是少得可怜。飘散在空气中的午餐香气是这个地方惟一可以算是正常的事情。 如果这个村子的第一眼印象让紫苏有些吃惊,那当紫苏再仔细看去时,她差点要从马背上摔下来。那些年轻女子,无论是在窗口抖动毯子的,还是为了完成某件差事而快步奔跑的,全都穿着朴素的黄麻裙子。 但无论是何种规模的村庄,也不会有这么多穿着云锦和优质黄麻圆领袍的女人,而且这些衣服的颜色和剪裁可以说是各式各样。在紫苏眼里,这些女人和大多数男人四周都飘飞着各种不断变幻闪烁的影像和光晕。 紫苏在大多数人身上都看不到任何幻象,只有鬼子母和护法的四周才会不断有幻象出现。那些孩子一定都属于白塔的仆人们,极少会有鬼子母成亲。 但紫苏了解鬼子母,如果她们认为需要逃亡,她们一定会尽力带出她们的仆人和仆人的家人。丹景玉座终于找到她要找的鬼子母聚集地。 当他们催马走进村里时,村中立刻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没有人说话,鬼子母们都在原地站定,看着他们,那些应该是见习使、甚至是初阶生的姑娘们也是一样。 片刻之前还狸力一般来回游移的男人们也都停在了原地,他们有的将手伸进一堆茅草里,有的则是伸进门口,那些地方无疑都藏着兵刃。孩子们已经不见踪影,他们都被应该是仆人的成年人赶走了。被这么多人目不转睛地瞪着,紫苏觉得自己背上的毛发都竖直起来。 桑扬显得非常不安,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瞥着身边的人们,但丹景玉座始终保持平和而冷静的表情,直接朝最大的那家客栈走去。她在那块图案模糊不清的招牌下面下了马,将卷卷拴到一根显然才刚刚立起的石制马桩的铁环上。 丹景玉座从来不曾帮助过成少卿,哪怕只是动一根手指,所以紫苏与桑扬把成少卿扶下了马。紫苏的双眼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我并没想过会像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一样受到欢迎。”丹景玉座低声对桑扬说,“但至少可以有人打个招呼吧?” 还没等桑扬回话,假如她有话可说,丹景玉座又说道:“嗯,既然已经到了岸边,就不要把桨停下来,带他进来吧!”说完,她就消失在客栈的门里,而紫苏和桑扬仍然领着成少卿向那道门走去。成少卿走得还算轻松,但当两个女人停止催促他的时候,他只是多迈了一步就停下来。 客栈大厅和紫苏以前见过的大厅完全不同,当然,宽阔的铜炉子里并没有生火,铜炉子上已经有了许多石块掉落后形成的孔洞。用石膏粉刷的天花板显得非常破旧,上面有一些人头般大小的缺损,露出里面的木板。 正由几个姑娘清扫的地板已经因年代久远而缺损不少,地板上摆着形状和大小各不相同的几张桌子。一些有着年岁、莫辨容貌的女人正坐在桌边审阅文稿,向另外一些人下达命令,接受命令的人里面有几名穿着变色披风的护法和见习使、初阶生等。 他们之中有不少女子头发已经灰白,脸上清晰地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也有一些不是护法的男人。不断有人飞快地跑开,仿佛是要去传达什么讯息;又有人为鬼子母送来了新的文稿或酒浆,这番匆忙的情景中流露出一种某些事已经被解决的满意情绪。 各种幻象不停地在这个房间里飞舞,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这么多幻象集中在一起,如果紫苏没有办法忽略它们,它们就会立刻将紫苏吞没。忽略它们并不容易,但既然她必须与这么多鬼子母共处一室,她就必须学会这个技巧。 四位穿着骑马裙的鬼子母以优雅而冷静的姿态向门口走来,迎接新的来访者。对紫苏来说,看见那熟悉的面孔,就好像在迷失了很久以后重新回家了。 浣花夫人向额角扬起的绿眸立刻盯住了紫苏,银蓝色的光芒正闪耀在她火色的头发上,头上还有一片柔和的金光。紫苏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此时此刻,稍有些丰满、穿着深蓝色丝裙的浣花夫人仿佛就是严厉的化身。3sk. “很高兴能看见你,孩子,但我也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还有,为什么你会想出那个没脑子的主意,把他带到这里来。”六名护法靠在他们身旁,手握剑柄,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成少卿,而成少卿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 紫苏吸了一口气。为什么她们要问她?“我的没脑————”她没能说出更多的话。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质问的人 “如果他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已经死了,”面色苍白的龙葵冷冷打断紫苏的话,“那会好得多。” 她声音的冰冷不是因为气恼,而是因为冰冷无情的推理。龙葵是绀珠派鬼子母,她的奇玉色衣裙已经磨损得非常严重了。片刻之间,紫苏看见一只鬼鸮飘浮在她黑色的头发旁边,那更像是一只鸟的绘图,而不是活的鸟。 紫苏觉得那是个文身,但她不知道它的意思。紫苏将注意力集中到人们脸上,尽量不去看任何别的东西。“不过,他看上去和死掉也没什么两样了。”龙葵毫不停歇地继续说道,“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你这都是在浪费力气。不过,我现在也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独狐陈的。” 丹景玉座和桑扬交换了个得意的眼神,在他们带来的这场冲击中,甚至没有人看她们一眼。 灵之真是个肤色黝黑的美人,穿着一件在胸衣上用金线绣着斜纹的绿丝裙,平时,她那张完美的椭圆脸上总是带着知性的微笑,魅力丝毫不亚于现在的桑扬,但现在那上面没有一丝笑容。她走到龙葵身后说道:“快说,紫苏,不要只是像个傀儡一样呆站在那里。”在鼍龙派鬼子母里,灵之真也一直都以她的火爆脾气著称。 “你一定要告诉我们。”璐瑶安夫人用更和善的语气说道,但声音里也同样隐含着怒意。她是个面容硬朗的女子,尽管有着鬼子母的无瑕面容,看上去更像是位母亲,而看她抚弄那条淡灰色裙子的姿态,她更像是一位正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拿鞭子的母亲。“我们会给你和这两个姑娘找个住处,但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紫苏摇摇头,闭上嘴,当然,在她们的眼里,另外那两个只是普通的姑娘。她和她们相处太久,完全忘记她们已经产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丹景玉座和桑扬被丢进白塔的地牢后,肯定没有和这些鬼子母见过面。桑扬现在完全是一副想大笑的表情,丹景玉座则朝着这些鬼子母气恼地摇着头。 “我不是你们想要质问的人。”紫苏对浣花夫人说。让“那两个姑娘”去接受这些人的盘问吧!“你们可以问丹景玉座或桑扬。”鬼子母们全都死死地盯着紫苏,仿佛她已经疯了,直到紫苏朝自己的两名同伴点点头。 四位鬼子母的目光转向那两名女子,但丹景玉座和桑扬并没有立刻被认出来。鬼子母们仔细端详着她们,皱起眉头,又彼此对望了几眼。护法们则一直紧盯着成少卿,手掌牢牢地握在剑柄上。 “遏绝大约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最后灵之真喃喃地说道,“我曾经读到过与此有关的文献。” “从很多特征判断,脸是长得很像,”浣花夫人缓缓地说,“大约有人能找到和她们相貌相近的女人,但这是为什么?” 丹景玉座和桑扬不再显得那么得意了。“我们就是我们。”桑扬高声说道,“问我们问题啊!冒名顶替的可不会知道我们知道的事情。” 丹景玉座并没有等她们问问题,“大约我的相貌有了变化,但至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打赌,在这点上,我比你们强。” 丹景玉座刚硬的嗓音让紫苏呻吟了一声,灵之真却点点头,说道:“这是丹景玉座的声音,是她。” “声音可以训练。”龙葵的声音依旧冰冷。 “但记忆又能训练到什么程度?”璐瑶安夫人严厉地皱起眉,“丹景玉座————如果你是丹景玉座的话————在你的第二十二个命名日,我们有过一次争论,你和我。那次争论发生在什么地方,又有着什么样的结果?” 丹景玉座向那个有着慈母般面容的女人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那是在你向见习使们讲授为什么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帝国在他死后会分裂成那么多小王国时。顺便说一句,至今你的一些观点我仍然不认同,结果是我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要在厨房干活三个时辰。‘希望那里的热气能盖住你的火气。’我觉得你是这么说的。” 如果丹景玉座以为这个答案能让她们满意,那她就错了。璐瑶安夫人又向这两个女人问了更多问题,然后是龙葵和浣花夫人,她们显然曾经和丹景玉座与桑扬是初阶生和见习使时的同学。 她们问了许多只有她们之间才可能知道的事情,曾经陷入的窘境、成功或失败的恶作剧,对于她们的鬼子母导师的各种看法。紫苏不能相信,这两个成为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的女人竟闯过那么多祸。 紫苏还有种感觉,她们现在说出来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且听起来浣花夫人也比她们好不了多少。灵之真是这几人中最年轻的,比她们小了几岁。她没有实际盘问她们,直到丹景玉座说起一条被放进鬼子母依林浴盆的鳟鱼,以及一个初阶生被她警告得足足谨言慎行了半年,她才偶尔说几句揶揄的嘲讽。 老实说,丹景玉座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教导别人谨言慎行,她还是初阶生时用发痒草洗了一名见习使的衬衣?她偷溜出白塔去钓鱼?即使是见习使,如果不是在特定的时间里,离开白塔也需要得到批准。 丹景玉座和桑扬甚至一起把一桶冷水降温到接近结冰,然后用它做成陷阱,结果全部倒在一位鬼子母头上。那位鬼子母曾经害她们挨过鞭子,而她们都认为那并不公平。从璐瑶安夫人的眼神推断,她们那时候没被发现确实是件好事。根据紫苏对初阶生和见习使的了解,这两个女人能一直留在白塔里直到成为鬼子母,又没有被彻底剥掉皮,她们的运气还真是不错。???.23sk. “我满意了。”最后,慈母般面容的鬼子母一边望着其它人,一边说道。 灵之真随着浣花夫人点了点头,但龙葵说道:“现在仍然有个问题:该如何处置她?”她的眼睛紧盯着丹景玉座,一眨也不眨。其它人突然显露出不安的神情,灵之真咬住了嘴唇,璐瑶安夫人只是看着地板,浣花夫人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似乎正尽量避免去看新来的这些人。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相配的一对 “我们还知道以前知道的所有信息。”桑扬对她们说,她也露出了有些担忧的神情,“我们是有用的。” 丹景玉座沉下了脸,桑扬大约会因为描述原来做过的坏事和受过的责罚而感到有趣,但丹景玉座却不喜欢提起这些。但与她接近恼怒的神情相比,她的声音只有稍微绷紧了一点。 “你们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们的,我和一名仍然在为卿月盟干活的密探取得联系,她对我说了秋玄。” 紫苏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秋玄,应该是个人吧————可她是谁?————但浣花夫人等人立刻彼此点点头。紫苏意识到丹景玉座除了告诉她们自己能找到这里的方法外,还有其它含意,她让她们知道,她仍然能使用为丹景玉座服务的眼线。 “你坐到那里去,小女孩。”浣花夫人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对明说,“或者你还是叫林紫苏?把成少卿也带过去。”她和另外三个人聚到丹景玉座和桑扬周围,簇拥着她们向大厅后方走去。当她们消失在一扇新制的粗木板门后面时,又有两名穿圆领袍的女子加入了她们。 紫苏叹了口气,然后抓住成少卿的手臂,领着他走到桌边,让他坐在一张粗木长凳上,自己则坐进一把有点摇晃的梯背椅里。两名护法靠墙站在她们旁边,目光并不在成少卿身上。但紫苏知道,护法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而且他们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能用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抽出佩剑。 那就是说,这里没有人会张开双臂欢迎他们了,即使是在丹景玉座和桑扬被认出来之后。好吧,她还能指望些什么呢?丹景玉座和桑扬曾经是白塔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现在,她们连鬼子母都不是了。其它人很可能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们,更何况她们还带着一名被镇压的伪龙,丹景玉座最好不要再说谎或是指望利用他。紫苏不认为浣花夫人等鬼子母会像成少卿那样有耐心。 至少,浣花夫人认出了她。紫苏又站起身,透过镶着各色琉璃的窗户向街上望去。他们的马还拴在马桩旁,但在她能碰到野枸骨的缰绳前,一定会有一名护法抓住她。她在白塔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丹景玉座费了很大力气想掩饰她的身份,现在看来,这样做没产生任何作用。 但紫苏不认为这些鬼子母知道她所看见的幻象,丹景玉座和桑扬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紫苏希望她们能继续保密。如果那些鬼子母也知道这件事,她们一定会像过去的丹景玉座一样缠住她不放,那样她将永远也无法到令公鬼身边去了。如果她们要用绳子把她拴在这里,她就不能把从桑扬那里学来的办法付诸实现了。 帮丹景玉座找到这个聚集地,帮她带领鬼子母投奔令公鬼,这是非常重要的事,但紫苏依然有自己的目标:让一个从没多看她一眼的男人在发疯之前与她双双坠入爱河,大约那时她已经早他一步先发疯了。“那样的话,我们就是相配的一对了。”她低声地嘟囔着。 一名显然是初阶生的满脸雀斑的碧眼睛姑娘站到她的桌边。“想吃点或喝点什么吗?我们有炖鹿肉、野苹果,大约还能找到些咸菜。”她一边说话,一边竭力不去看成少卿,免得一看之下就翻起白眼。 “粥和咸菜听起来很不错。”紫苏对她说。他们赶路的最后两天全都是在饥饿中度过的,丹景玉座曾经在溪流中捉到过一些鱼。当他们没办法从客栈和农庄那里得到食物时,一直是成少卿为他们猎取野味。 在紫苏的观念里,干烙饼从来都不能算是一顿饭。 “还要一些米酒,如果你们有的话,但我首先想知道一些事情。我们在哪里?这是个秘密地点吗?这个村子叫作独狐陈?” “在黑齿国,再向西一里就是大阳河了,奇肱国就在河对岸。”这个姑娘笨拙地模仿着鬼子母的神秘表情,“鬼子母藏在什么地方能比她们不该出现的地方更隐秘?” “我们本来没必要躲躲藏藏的。”一名肤色黝黑的卷发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厉声喊道。 紫苏认识她,她是个名叫华幽栖的见习使,紫苏觉得她应该是继续留在白塔的那种人。据紫苏所知,华幽栖从没喜欢过什么人或事,而且她不止一次说过,在成为鬼子母后要选择凌日盟。一个厉业魔母的完美追随者。 “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还带着他!为什么她会来?”紫苏知道华幽栖说的是谁。“就是因为她,我们才不得不躲在这里,我原来还不相信她真的会帮助萧子良逃走,但如果她连这种人都会带在身边,大约她真的那么做过。” “够了,华幽栖,”一个身材苗条、黑发垂腰的女子对这名圆脸见习使说。紫苏觉得自己认识这个穿暗金色云锦圆领袍的女子,天冬————紫苏相信她是全丹派鬼子母。23sk. “去做你的事。”天冬说,“范山,如果你要为他们送食物来,就快去吧!”天冬没有去看沉着脸行屈膝礼的华幽栖,和行了个更好的屈膝礼的初阶生,她伸手搭在成少卿的额头上,成少卿的眼睛望着桌子,显然什么也没注意到。 在紫苏的眼里,一个银色的项圈突然套住这名女子的脖子,又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地裂成了碎片。紫苏打了个哆嗦,她不喜欢看到与霄辰人有关的幻象,但至少,天冬能够逃脱这个厄运。即使紫苏想要帮助这个女人,即使她向天冬发出警告,该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是镇压。”过了一会儿,鬼子母说道,“我觉得,他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欲望,我没办法为他做任何事。但即使我能做什么,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帮他。”她在离开时看紫苏的那一眼远远谈不上友善。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不能愚弄我 一名穿着黄褐色丝衣、端庄如雕像的女子停在几步之外,用没有表情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紫苏。 紫苏听说过,苍术夫人是鼍龙派鬼子母,作为斗姆崮国主的姐妹,她有着典雅的仪态,她在白塔时一直对紫苏很友善。紫苏向她露出微笑,但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没有显露任何响应。苍术夫人走出客栈,四名相貌迥异的护法迈着那种致命的步伐突然出现在她背后。 紫苏等待着自己的食物,衷心希望丹景玉座和桑扬能得到更热情一些的招待。 “你们没有掌舵的人。”丹景玉座对坐在面前六把不同式样椅子里的六个女人说道。这个房间的布置非常混乱,两张大厨房桌靠在墙边,上面整齐地排列着狼毫、墨汁瓶和一些镇纸;房间的角落里摆放着各种长度和粗细的蜡烛,以及一些截然不同的灯盏,有的只是上釉的铜灯,有的则镀着黄金,被用来提供晚上的照明。 一片金、蓝、红交错的云梦泽织锦地毯覆盖住久经磨蚀的粗木地板。她和桑扬坐在地毯的一侧,其它人坐在地毯的另一侧,她们两个因此成了其余人目光的焦点。 打开的窗板上满是裂缝,有些窗口上只挂着油布,一阵阵微风从窗子吹进来,却无法降低屋里的温度。丹景玉座告诉自己,她不会嫉妒这些女人的导引真气能力,她肯定已经度过那段时期了,但她确实嫉妒她们遏止出汗的技巧,她自己已经是汗流满面了。23sk. “你们现在做的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在演戏,你们大约可以互相愚弄,甚至愚弄护法————但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不会指望这些,你们不能愚弄我。” 丹景玉座真希望琦玮和花楹没加入这次的谈话。琦玮虽然有着一副与世无争的外表,有时候似乎完全不理会眼前发生的一切,却会对任何事都表示怀疑。 这位头上已经有了灰丝、身材矮胖的临月盟鬼子母要看到六条全身覆鳞的鱼才会相信鱼是有鳞的。花楹是位漂亮的无为派鬼子母,她有着暗伽罗色的头发,一双绽青色的大眼睛让她总像是正在为某件事感到吃惊。与花楹相比,琦玮简直就变成了容易受骗的单纯女子。 “厉业魔母已经将白塔掌握在手中,而你们知道她会搞砸令公鬼的事。”丹景玉座轻蔑地说,“如果她没有惊惶失措地在终极之战前镇压他,那就是我们的好运了。你们知道,无论你们对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抱有何种程度的厌恶,凌日盟的厌恶都会是你们的十倍。现在本来该是白塔最强大的时刻,但白塔却陷入了有史以来最虚弱的状态,需要有一个睿智的领导者统治白塔,它却落入一个傻瓜手中。” 丹景玉座皱了皱鼻子,逐一望向对面六个人的眼睛,又道:“而你们只是坐在这里,放下帆篷,随波逐流。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说法,那你们能否告诉我,你们有没有做过比咬手指和吹牛皮更有意义的事?” “你同意丹景玉座的看法吗,桑扬?”璐瑶安夫人温和地问。 丹景玉座从来都无法理解纯熙夫人喜欢这个女人的原因,想让这个女人去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都会像捶打一只装满羽毛的麻袋一样徒劳无功。她不会支持你,也不会和你争辩,她只会平静地拒绝有所行动。即使是她交叠双手坐在椅子里的样子,也更像是一位正等着和面的妇人,而不是鬼子母。 “我同意其中的一部分。”桑扬回答。丹景玉座瞪了她一眼,桑扬却丝毫也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对于厉业魔母的说法确实没错,厉业魔母会搞砸令公鬼,就像她搞砸白塔一样。而其余的,我知道你们努力地将尽可能多数的姐妹聚集在这里,我也希望你们能以同样的努力采取行动对付厉业魔母。” 丹景玉座重重地哼了一声,她刚才经过大厅时,大概看了一下桌上那些被努力审阅的文稿————物资清单、重建木材的分配、砍伐树木、修理房屋和清挖水井的干活安排————仅此而已,她没看见任何一份可能和厉业魔母有关的报告。 这些人计划在这里过冬,只要一名知道独狐陈的卿月盟鬼子母被捉住,在苦菊的审讯下,她将很难隐瞒什么。厉业魔母随时都有可能知道要在此处捕捉她们,而现在她们担心的却只是开垦菜园和在寒冬到来之前采集足够的柴火。 “这不是你们应该讨论的问题。”龙葵冷冷地说,“你们似乎还不知道,你们已经不再是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甚至连鬼子母都不是了。” 一些人还有点良知,会显得有些困窘,但这些人里不包括琦玮和花楹。没有鬼子母愿意提起遏绝,或者听到别人提起它,在这两名女子面前,她们会觉得这么说尤其显得苛刻。 “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我们不相信对你们的指控————尽管你们会有那种旅伴————否则我们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但你不能再以为自己还居于原来的地位,这是个很简单的事实。” 丹景玉座还清楚地记得龙葵在初阶生和见习使时的样子,每月一次,她都会因为一些微小的冒犯而得到额外的两个时辰杂役干活,每个月一次,因为她不想让别人认为她是个一本正经的人。 除此之外,她没有违反过任何规定,向任何不该去的地方踏出过一步。这只能让别人觉得不合逻辑,但她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其它姑娘会认为她是鬼子母乖巧的宠物。满脑子逻辑,却毫无常识,这就是龙葵。 “虽然你们所做的一切从书面上来说勉强符合律法,”浣花夫人温和地说,“但我们认同这里面包含着对你们恶意的不公,这是一次对律法精神的极端扭曲。”在她火红色头发后面的椅背上雕刻着一群正在争斗的蛇,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无论有着什么样的谣言,对你们的大多数指控都太单薄,简直可以当作笑话来听。” “但她知道令公鬼,并图谋向白塔隐瞒他的存在,至少这项指控是真的。”龙葵厉声说道。 第一千二百零五十六章 用一点力气 浣花夫人点点头:“即使是这样,也不该让你们接受如此严厉的惩罚。她们也不该秘密审判你们,不给你们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不要害怕我们会背弃你们,我们会让你们两个得到照顾的。” “谢谢你。”桑扬说,她的声音很微弱,而且几乎是在颤抖。 丹景玉座气恼地看着她们:“你们甚至没问过我是如何利用那些眼线的。”当她们两个还是同学时,丹景玉座喜欢浣花夫人,只是岁月和位阶在她们之间撕开了一道鸿沟。竟然说“照顾”! “子苓在这里吗?”璐瑶安夫人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丹景玉座继续说道:“我觉得应该不在,否则你们就会知道更多正在发生的状况了,那些眼线正将报告送到白塔去。” 从表情上看来,鬼子母们似乎逐渐知道状况了,她们原先并不知道子苓的职责。 “在我成为丹景玉座之前,我是卿月盟眼线的首脑。”这句话让鬼子母更为惊讶。“只需要每名卿月盟密探用一点力气,再加上那些我当丹景玉座时为我效忠的人,她的报告就会从快捷而又隐秘的途径送到你们面前,而子苓甚至都不会察觉。” 要做到这一点显然不是“用一点力气”就够的,但丹景玉座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大部分计划的草案,而且此时她们也不需要知道更多。 “那些密探还可以继续向白塔送去报告,报告中可以写一些……你们想让厉业魔母相信的内容。”丹景玉座差点说出了“我们”这个词,现在她必须小心自己的舌头。 当然,她们不喜欢这种状况。管理情报网的人对大多数鬼子母来说都是保密的,但她们全都是鬼子母,她们一直都是鬼子母,但这是丹景玉座能让自己挤进决策圈的惟一办法,要不然,她们很可能会把她和桑扬塞进一个小房间里,指派一名仆人照顾她们。大约可能会有一位研究遏绝的鬼子母偶尔过去看看她们。她们会这么生活下去,一直到死亡,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们很快就会死掉。 苍天啊,她们甚至有可能会把我们嫁掉!有些人认为,一个男人和一群孩子足以代替上清之气在一个女人生命中的位置。不止一个女人曾经因为吸收了过多的太一,或是在测试密炼法器的用途时将自己遏绝,她们往往会找一个男人作为慰藉。但因此而成亲的女人总是尽可能远离白塔和她们过往的记忆,所以这个理论至今并未得到证明。 “这应该不难,”桑扬有些畏怯地说,“我也可以联系上在我当太微玄使前为我服务的眼线。更重要的是,当上太微玄使后,我在嘉荣城内部也有密探。” 有几双眼睛因为吃惊而大睁,只有龙葵眯起了眼睛。桑扬眨眨眼,不安地动了动身体,露出虚弱的微笑:“我一直都认为,花费更多的力气去探究狐仙城和黑盐城,而不是了解我们自己的城市,这是种很愚蠢的行为。”现在她们至少应该重视嘉荣城的眼线。 “丹景玉座。”琦玮从她的厚背扶手椅里倾身向前,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这个名字,仿佛她是要强调,她说出的不是“尊主”,那张原本淡泊的圆脸上现在则充满了固执。她的固执是一种相当大的威胁。 当丹景玉座还是初阶生的时候,琦玮似乎极少会在意周围姑娘的恶作剧,但只要她开始在意某件事,她就会亲自处理,而她周围所有的人都会连续几天坐直身体,放轻脚步走路。 “为什么我们要允许你按照你的思维去做事?你已经被遏绝了,女人,无论你曾是什么,你已经不再是鬼子母了。如果我们想要那些密探的名字,你们两个都要立刻提供给我们。”这几句话是无情到极点的确认。她们要把名单交出来,如果这些女人想要,不管怎样她们都要交出来。 桑扬明显地打了个哆嗦,但丹景玉座的椅子却随着她挺直后背靠回去的动作发出一阵吱嘎声。“我知道我不再是丹景玉座了,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自己被遏绝了?我的外表发生了改变,但内在没变,我知道的一切现在仍然存在我的脑子里。利用它吧!为了白塔的事业,利用我吧!”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会让她们把我扔到一边烂掉,就真不让人活! 灵之真在众人都陷入沉默时开口说话了:“真是配得上年轻面孔的年轻脾气。”她微笑着坐到自己的椅子边缘,那是一张应该放在一家农舍铜炉子前的硬背扶手椅,如果农舍的主人不在乎椅子上的漆皮已经剥落成这样的话。但她的微笑和平常不太一样,充满了理解和慵懒,那双几乎与花楹的眼睛一样大的黑眸里全都是同情。 “我相信没有人想让你感觉到自己是无用的,丹景玉座,而且我确定我们全都想充分利用你的知识,你所知道的对我们将有很大的用处。” 丹景玉座不想要她的同情。“你们似乎忘了成少卿,以及询问为什么我要把他从嘉荣城一路拖到这里来。”她本来并不想主动提起这件事,但如果情况照这样发展下去,大约这件事只能躺在一旁烂掉了……“我的‘没脑子的’主意。” “很好,丹景玉座,”浣花夫人说,“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扳倒厉业魔母的第一步,就是让白塔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也要让世界知道————这个伪龙的兴起与崩溃,全都是凌日盟一手策划的。”现在她终于吸引住她们的注意力了。“至少在成少卿宣称自己为转生真龙前一年,凌日盟就在海丹找到了他,她们不但没有将他带到嘉荣城去镇压,反而在他的脑子里种下了自立为转生真龙的种子。” “你确定?”花楹带着浓浓的骆驼城口音低声问道,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一把高藤椅里面,谨慎地看着丹景玉座。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想知道的一切 “他不知道桑扬和我的真正身份,在来这里的路上,有时他在夜里睡不着,就会和我们聊一些事情。我们之中只有紫苏能在每晚睡得很香。以前他从没说过这些事,因为他以为是整个白塔都这样对付他,但他现在知道了,庇护他并怂恿他成为转生真龙的只是凌日盟鬼子母。” “为什么?”琦玮问道。 浣花夫人也点点头:“为什么?如果遇到这样的男人,所有人都会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先确认他受到镇压,凌日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使命,她们为什么要创造一名伪龙出来?” “成少卿也不知道。”她对她们说,“大约她们认为,俘虏一名伪龙要比镇压一个只会吓坏一个村子的可怜傻瓜能让她们获得更大的影响力,大约她们要为了某些目的而制造更大的动~乱。” “我们并不是在暗示她们对萧子良或任何其它人也做过这样的事。”桑扬急忙说道,“毫无疑问,你们可以从厉业魔母那里知道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丹景玉座看着她们压低了声音讨论这个问题,从没想过自己有可能是在说谎。这是遏绝带来的优势,她们似乎没想过遏绝会打破三誓的束缚。确实,有一些鬼子母研究过被遏绝的女子,但这种研究无一不带着谨慎和厌恶的情绪,没有人会真正有热情去了解大约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祸。 对于成少卿,丹景玉座并不担心,只要紫苏还能看见她见过的那个幻象,他会活得够久,久到足以说出丹景玉座要他吐露的台词,只要等她有机会和他谈谈就行。 她不敢冒险先和他商量,因为他很有可能会决定自己该怎么做。现在,重新被鬼子母环绕在四周,成少卿获得了一个向那些镇压他的人进行复仇的机会。只是对凌日盟的复仇,这点没错,但成少卿只能委屈将就了。船上的一条鱼比水里的一群鱼更有价值。 丹景玉座瞥了桑扬一眼,看见她脸上挂着淡到不能再淡的微笑。这样不错。桑扬在今天早晨时还表示过不喜欢丹景玉座向她隐瞒为成少卿制定的计划,但丹景玉座已经在秘密中生活了太久,不会轻易向别人透露不必要的讯息,即使是她的朋友。 而刚才桑扬所说的那段话已经确切地暗示了凌日盟和其它伪龙的纠葛,凌日盟是推翻她的领头势力,当这一切结束之后,大约世界上将不再有凌日盟存在。 “这是个重大的变化,”过了一段时间,浣花夫人说道,“我们不可能追随一名做出这种事的丹景玉座。” “追随她?”丹景玉座喊道,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真正感到吃惊,“你们真的在考虑要回去向那个女人宣誓效忠?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之后,你们还想这么做?”桑扬在椅子上哆嗦了一下,仿佛她也有话要说,但她们两个已经约定好,负责发脾气的是丹景玉座。 浣花夫人显得有些困窘,灵之真葡萄形的脸颊上浮出两片殷红,但其它人则像是接受阳光一样平静地接受了丹景玉座的呵斥。 “白塔必须强大,”龙葵用冬日寒风般冷冽的声音说,“真龙已经转生,终极之战即将到来,白塔必须是统一的。” 璐瑶安夫人点点头:“我们知道你们不喜欢厉业魔母甚至是痛恨她的理由,我们真的知道,但我们必须为白塔和这个世界设想。我承认,我自己也不喜欢厉业魔母,不过,我也从没喜欢过丹景玉座。鬼子母没必要喜欢丹景玉座。你不需要瞪眼,丹景玉座,你还是初阶生时就有一条锉刀般的舌头,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它只是变得更利。身为丹景玉座,你只是按照你的计划驱使姐妹们,却从不做出任何解释,你的这两个特点让你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喜爱。” “我会努力……让我的舌头软一些。”丹景玉座平淡地说。难道这个女人想让丹景玉座对待每位姐妹都像童年知己的好友一样?“但我希望我告诉你们的事情能让你们改变跪倒在厉业魔母脚下的欲望。” “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让舌头软一些,”灵之真懒懒地说,“大约我就要亲自动手把它弄软了,或者我们也可以不让你为我们操纵情报网。” “当然,现在我们还不能回白塔去,”浣花夫人说,“至少在知道这件事后,我们不能了,必须等到厉业魔母被废黜。” “无论她做了什么,凌日盟会继续支持她。”花楹将此当成一个事实陈述出来,没有人反对这一点。凌日盟愤恨她们在习雯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丹景玉座,这在白塔里并不是秘密。 琦玮重重地点点头:“其它人也会支持她的,那些已经为厉业魔母效忠太多、不相信自己还能有其它选择的人,那些只知强权不顾道义的人,还有那些相信我们是在白塔需要不顾一切代价地维持完整时却在分裂它的人。”23sk. “除了凌日盟,其它人都可以说服,”花楹思考着说,“可以进行协商。”仲裁与协商正是无为派存在的原因。 “看来,我们会需要你的密探,丹景玉座。”浣花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还有人认为我们应该把那些密探的控制权从她手中拿过来吗?”其余五名鬼子母逐一摇了摇头。只有琦玮盯着丹景玉座看了很久,直到丹景玉座觉得她是要剥光自己的衣服,量尽自己的每一寸、每一斤,最后她才点了点头。 丹景玉座不禁松了口气,等待她的将不是一个闷死在小房间里的短暂人生,而是一条有目标的道路。这个人生可能仍然不会很长————没有人知道,即使有了能替代上清之气的东西,一个被遏绝的女人能活多久————但只要有了目标,这样的人生也就足够了。 灵之真要弄软她的舌头?我要让这个狐狸眼的鼍龙派看看,我会管住我的舌头,让她没办法对我做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办,虽然一定会很艰难,我知道。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请容我说一句 “谢谢你们,鬼子母。”丹景玉座用自己能做到的最谦恭的声音说,这样的称呼让她感到痛苦,让她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拥有的人生。“我会竭力做到最好。” 丹景玉座觉得灵之真不必带着这种满意的表情向她点头,但丹景玉座没去在意心中一个微小的声音,那声音在告诉她,如果她处在灵之真的位置,她会做得比灵之真更过分。 “请容我说一句,”桑扬说,“你们不能光是待在这里,等待着你们在白塔长老会拥有的支持势力足以废黜厉业魔母。”丹景玉座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厉业魔母就在嘉荣城,在白塔里,对于这个世界,她就是丹景玉座。在这个时候,你们只是一群异端分子,厉业魔母可以称你们为叛乱者和煽动叛乱者,她在丹景玉座的位置上发布这样的公告,全世界都会相信她。” “只要她还没被废黜,她就是丹景玉座,我们对此束手无策。”龙葵轻蔑地动了一下身体,如果她穿着她的白穗子长衫,大约刚才那一下就能将它扯成两截。 “你们可以给这个世界一位真正的丹景玉座。”桑扬说话的对象不是龙葵,而是所有六位鬼子母。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她们,向她们确认她说的话,也在让她们知道,她只是希望她们能听听她这番话。丹景玉座曾经告诉过桑扬,她用在男人身上的技巧在女人身上也会有用。 “我在街道上和大厅里看见除了凌日盟以外所有宗派的鬼子母,如果她们在这里建立白塔长老会,再由长老会选出新的丹景玉座,那么你们就能以真正的白塔面对这个世界。只不过真正的白塔正在流亡,而厉业魔母只是一名篡位者,再加上成少卿揭发的罪行,你们觉得诸国会接受谁作为真正的丹景玉座?” 这个提议确实起了作用。丹景玉座能看到鬼子母们都在心中思索着这个提议。无论其它人是怎么想的,只有浣花夫人表示意见。“这就意味着白塔真正分裂了。”碧眼睛的女子悲伤地说道。 “不,它已经分裂了。”丹景玉座毫不客气地对她说。看到鬼子母们的目光突然聚集在她身上,她立刻后悔说出这句话。 应该让她们认为这纯粹是桑扬的建议,丹景玉座向来以精明的幕后操纵者著称,她提出的任何建议都会遭到怀疑。所以丹景玉座一开始就以相当严厉的方式说话,如果她用温和的语气,她们很可能会完全不相信她。 她要装作仍然认为自己是丹景玉座的样子,然后由她们贬低她的地位,与她相比,桑扬显然更值得信任,由桑扬说出的寥寥几点建议,她们将更愿意接受。完成她自己的那一部分并不算困难,除了恳求她们以外,但她宁愿把这些鬼子母全都挂到太阳底下去晒干。这些人竟然终日枯坐,无所事事! 你不必担心会受到怀疑,她们都认为你只是一根折断的芦苇。如果一切顺利,她们将不会再对她有其它的看法。一根有用的芦苇,但并没有力量,所以不用放在心上,这是一种痛苦的变化,但木莲已经在戎卢向她证明了这一点。她们只会以她们的观念接受她,她必须调适自己,尽量利用现有的优势。 “我希望我能够先想到这个主意,”丹景玉座继续说道,“我也是现在才听闻的。我赞成桑扬的建议,它能让你们在重建白塔之前不必先将白塔彻底摧毁。” “我还是没办法喜欢这个建议,”浣花夫人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但该发生的就一定要发生,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如苍天所愿,厉业魔母将在编织下失去七明四照玄光丹裙。” “我们需要和仍然留在白塔里的姐妹们商谈。”花楹一边沉思,一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选出的丹景玉座,必须是一位技巧高超的谈判者,对不对?” “这需要考虑清楚,”龙葵插嘴道,“新的丹景玉座必须是个理智而冷静的人。” 琦玮重重的一哼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浣花夫人在我们中位阶最高,而且在我们四散奔逃的时候,是她将我们聚集在一起。” 浣花夫人拼命地摇着头,但灵之真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浣花夫人是不错的选择,我可以保证,每一名鼍龙派姐妹都会追随她。”璐瑶安夫人张开嘴,明显地表露出赞同的神情。 是阻止的时候了,别让愈演愈烈的势头失控。“我能说一句话吗?”丹景玉座觉得自己畏怯的语气比恭顺的态度要逼真得多,这很让人感到吃力,但她觉得自己最好学会维持它。 灵之真不是惟一一个想把自己塞到舱底去的人,如果她们认为我逾矩的话。任何形式的逾矩。对此她们不会有丝毫犹豫,鬼子母预期————不,应该说是要求————要求普通人必须对她们保持尊敬。 “我觉得,你们选择的人应该是在我……被废黜时不在白塔的人。如果统一白塔的人不会因为在那一天选择了某一方而受到指控,那样岂不是更好吗?”如果她要一直用这样的态度说话,她的脑袋一定会迸出裂缝的。 “应该是一个上清之气上非常强大的人,”桑扬说道,“她愈强大,就愈能代表白塔,等到厉业魔母被废,她就能完全代表白塔了。” 丹景玉座差点要踢她一脚,按计划至少要过一天,等她们真正开始考虑名字时,她再抛出这个想法。在这段空当,她和桑扬就能凭着对每位鬼子母的了解,巧妙地凸显她们不适合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和手杖的原因。但她宁可光着身子从一群冉遗鱼中间走过,也不愿意让这些女人意识到她正在试图操控她们。 “一名不在白塔的姐妹。”浣花夫人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很不错,丹景玉座,非常不错。”她们好像就要拍拍她的脑袋表示赞赏了。 琦玮咬住嘴唇:“这样的话,还要能找到被我们选出来的人,这不容易。”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有这种可能吧 “如果涉及力量,合适的人选就更少了。”璐瑶安夫人看了看其它人,“这不仅是对其它姐妹有象征意义,在上清之气方面强大的人通常也都会拥有强大的意志力,我们所选出的人必须具备这一点。” 龙葵和花楹是最后表示赞同的人。 丹景玉座保持自己表情的平静,但不禁在心里暗笑起来。白塔的分裂导致许多事情的改变,要求她必须做出许多新的考虑。这些女人在这里聚集了一批鬼子母,而现在她们开始讨论应该由谁来组成新的白塔长老会,仿佛一切都将由她们决定。 引领她们并不困难,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技巧,要让她们相信,新的丹景玉座应该是个会接受她们指引的人,而她们和她选出来代替自己的丹景玉座都要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她的指引。 她和纯熙夫人已经花费太多的生命去寻找令公鬼,并为他做好准备,她不能冒险让另一个人将这一切都搞砸。 “我能不能再建议一下?”她确实不适合用畏怯的语气说话,她应该找出一种合适的方式,现在她只能等待,竭力不让自己发出磨牙的声音。直到浣花夫人向她点了点头,她才继续说道:“厉业魔母会。努力去寻找令公鬼现在在何处,我愈往南走,就听到愈多的人传说他已经离开了晋城,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而且我觉得我能推测出他去了哪里。” 她们必须抢先找到令公鬼,她不需要明说,在座的人全都知道。不仅因为厉业魔母会错误地利用令公鬼,如果厉业魔母将令公鬼掌握在手里,并向全世界表明转生真龙已经受她控制,那么扳倒她的希望将化作泡影。统治者们熟悉预言,他们统治的人民对此也并非毫无了解,到那时,无论厉业魔母曾经扶植过多少伪龙,他们也都不会在意了。 “哪里?”琦玮提高了声音,浣花夫人、璐瑶安夫人和灵之真几乎也在同时问出相同的问题。 “黑荒漠。” 房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最后,龙葵说道:“这太荒谬了。” 丹景玉座压抑住发怒的冲动,脸上露出一副她希望应该是对不住的笑容。“大约。但当我还是见习使时,我曾读到过一些对楼兰的记述。白芷认为一些楼兰智者有导引真气的能力。”鬼卿是丹景玉座还是见习使时的太微玄使。“她曾经让我看过一本在图书馆角落里满布灰尘的古书,书中提到楼兰各部称自己为从龙之众,直到我开始思考令公鬼为何会消失无踪时才想到这件事。预言中说,‘海门通永不陷落,除非从龙之众到来’,而最后攻陷海门通的确实是厌火族人。由此,所有的谣言和传说都对上了。” 琦玮的眼睛似乎突然望向了别处。“我记得自己刚刚接受长衫时,曾经对那些智者进行过研究,如果那些是真的,确实会让人着迷。但厌火族人像拒绝其它所有人一样拒绝让鬼子母进入荒漠,而且依我的理解,他们的智者显然有着某种律法或习俗,禁止她们与陌生人说话,这让我们几乎无法接近一名智者,去感觉她是否————”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然后紧盯着丹景玉座和桑扬,仿佛她刚才的失神完全是她们的错。“你是想用一根细草编成一个篮子,你看到的那本书可能是一个根本没见过楼兰的人写的。” “很细的一根草。”龙葵说。 “那么是否应该派人去荒漠看看?”丹景玉座努力地把这句话说成像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命令。她知道,如果不能另想办法,她的一切努力大约就白费了。 平时,她还有能力控制自己不去在意炎热的天气,但现在她要牵着这些女人往前走,却又不能让她们发觉自己的头发正被她抓在手里,她开始觉得有点燥热难耐了。 “我不认为厌火族人会伤害鬼子母。”只要能及时证明自己鬼子母的身份,就不会受到他们的伤害,丹景玉座不认为楼兰会伤害她们,但这其中确实有危险。“而如果他在荒漠,厌火族人一定会知道的,不要忘记那些在海门通的厌火族人。” “有这种可能吧。”花楹缓缓地说,“但荒漠非常辽阔,我们要派出多少人?” “如果转生真龙在荒漠,”璐瑶安夫人说,“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楼兰就会知道,而且他还会知道所有令公鬼在那里发生的事。如果令公鬼跳进海里,他发出的溅水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能听到。” 灵之真露出微笑:“她应该是鼍龙派的,你们其余宗派的人顶多只能约缚一名护法,而两三名护法在楼兰了解到她是鬼子母前会非常有用,我一直都想见见厌火族人。”天籁小说网 在楼兰战争期间,灵之真还是个初阶生,没有被允许离开白塔。当然,在那场战争中,任何鬼子母都没做过治疗以外的事,三誓让她们只有在嘉荣城,甚至大约是白塔本身受到攻击时才能反击。而厌火族人一直都没有渡过河界。 “不能是你,”浣花夫人对她说,“或者是任何这次会议的参与者。当你同意坐在这里的时候,你也同意了要负责处理我们将遇到的所有问题,不能因为你感到无聊就想出去闲逛,恐怕那里能遇到的惊喜比我们任何人所期望的都要多。”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浣花夫人能成为一位出色的丹景玉座,但在这种情况,她有些过于强势和自信了。 “但鼍龙派……是的,我也这么想,两名如何?”她的碧眼睛望向其它人。“选谁合适?” “苍术夫人?”璐瑶安夫人说道。 然后又是花楹的声音,“鬼去疫?”其它人都点了点头。只有灵之真气恼地耸了耸肩。这位鬼子母没有撅起嘴唇,但也差不多了。 丹景玉座再次感觉松了口气。她确定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令公鬼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如果他还在世界之脊和葬月之海之间的某个地方,谣言一定早已满天飞了。 无论令公鬼在什么地方,纯熙夫人肯定会在他身边,一只手抓着他的项圈。苍术夫人和鬼去疫肯定愿意带信给纯熙夫人,她们两个一共有七名护法,完全可以保护她们免遭厌火族人杀害。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不是白袍众 “我们不想再劳累你和桑扬了,”浣花夫人继续说道,“我会请一名全丹派姐妹看顾你们,大约她能帮你们做些什么,至少可以让你们好受一些。我会为你们准备好房间,让你们休息。” “如果要成为我们的眼线首领,”灵之真热心地说,“你们一定要保持体力。” “我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疲弱。”丹景玉座表示反对,“否则我怎么能跟随你们走完将近两千里的路程?我在遏绝后的虚弱都已经过去了,相信我。”事实是她再次找到了一个力量的核心,她不想离开它,但她不能把事实说出来。所有这些关心的眼睛都盯着她和桑扬,只是不包括龙葵的。苍天啊!她们会让一名初阶生把我们赶到床上去睡觉的!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朝吴随后走进房间。他是浣花夫人的护法,一名雨师城人,他个子不高,身材却非常苗条,尽管额角已经有了灰发,但面孔依然十分刚硬。他走路的姿势就像是一头花豹。 “东边有二十多个骑马的人。”他简洁地说道。 “不是白袍众,”龙葵说,“否则你应该不止是说这些。” 浣花夫人看了龙葵一眼,有许多鬼子母会因为别人插进她们与她们的护法之间的对话而非常气恼。“我们不能允许他们离开,大约他们会把我们的位置泄露出去。能抓住他们吗,朝吴?这样应该比杀死他们更好。” “抓住或杀死他们都很难。”朝吴回答,“楚春阳说,他们都有武装,而且看上去是一些老兵,要有十倍于他们的年轻人才能打得过他们。” 琦玮恼怒地哼了一声:“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请原谅,浣花夫人。朝吴,护法们能不能找一些身手敏捷的姐妹靠近他们,在他们身边编织风之力?” 护法微微摇头:“楚春阳说,他们大约已经发现了一些放哨的护法。如果我们带一两位鬼子母过去,他们一定会看见的。然而,现在他们正持续靠近中。” 交换惊讶眼神的不止是丹景玉座和桑扬,很少有人看得见隐藏的护法,即使是没穿上变色披风的护法。 “那么你们就按照最可行的办法行动。”浣花夫人说,“如果可能的话,就抓住他们,但绝不能让任何人逃脱,泄露我们的行踪。” 朝吴单手放在剑柄上,还没有行完礼,另一个男人已经出现在他身边。那是一个长相宛如黑熊般的男人,高大魁梧,头发一直垂到肩上,光着上唇,下巴留着短胡须,那种流畅的护法步伐在他身上显得很奇怪。23sk. 他朝灵之真眨眨眼,那是他的鬼子母。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云梦泽口音:“大多数骑手都被拦下了,但还是有一个闯了过来,即使我亲娘表示反对我也会说,光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他是孙希龄。” 丹景玉座紧盯着他,瞬间手脚冰冷。有许多谣传都说,灵之真和这名叫成大心的护法以及她的另外两名护法成亲了,这个行动挑战了丹景玉座知道的所有律法和习俗。 而现在会想到这件事,可以说与她震惊的心神毫不协调。此时此刻,丹景玉座觉得一根折断的桅杆正砸在她的头顶。孙希龄,在这里?不可能!这太疯狂了!那个男人绝不可能跟随他们一直来到这里……哎哟,是的,他能,他也会这样做,他就是那种人。 这一路上,丹景玉座一直告诉自己,之所以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因为必要的谨慎。厉业魔母知道她们还没死,不论谣言怎么说,她都会不遗余力地追查她们,直到找到她们,或者是她自己倒台为止。丹景玉座生气的是自己在最后一刻不得不向别人问路,这件事让她担忧得像是恐惧恶狼会反咬一口。 她不认为厉业魔母能找到黑齿国一个偏僻乡村里的一名铁匠,但这名铁匠在孙希龄眼里就像是一块涂上油彩的招牌。这是你自己愚蠢,不是吗?现在他过来了。 她清楚记得从前与孙希龄对峙时的情形,那时她不得不用强力让孙希龄在关于三江口的事情上屈服于她。那感觉就像是折弯一根粗铁棍,或是压住一根硬弹簧,稍一放松,它立刻就会弹回来。 为了让他能弯曲得够久,丹景玉座当时只能将所有力量都施加上去,只能当众羞辱他。那时他被迫当着五十名贵族的面跪下来,请求丹景玉座原谅。 当时银蟾女王已经让丹景玉座感到难以应付了,她不能再让孙希龄有机会向银蟾女王提出什么理由反对她的命令。想到当时她是在和穆成桂合作迫使银蟾女王屈服,丹景玉座就感觉有些奇怪。 丹景玉座必须控制住自己,现在她已经陷入了混乱,总是在想一些无关的事情。集中精神,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了。“你们一定要赶走他,或者是杀掉他。” 这些话还没说完,丹景玉座就知道自己铸了大错,她的态度太紧张了,就连护法们也盯着她看,还有那些鬼子母……丹景玉座以前从来不知道当自身与上清之气无缘时被这些眼睛全力凝视的感觉是怎样的,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剥光了,就连脑子里的想法也被抽出来摆在她们面前。 即使知道鬼子母不会读心,她仍然想要在她们面前坦白自己所有的谎言和罪行,现在她只希望自己的脸不会像桑扬那么红,眼睛不会像桑扬瞪得那么大。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浣花夫人的声音冷静而笃定,“你们两个都知道,而你们不想面对他。为此,你们恨不得让我们杀掉他。” “现在世界上确实还有一些伟大的将军。”成大心一边说,一边用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指数着,“我觉得百佗和李义府不会离开妖境,而天愚上尊肯定不会为你们所用。如果褚师申还活着,他一定陷在白水江城的某个地方。”最后他竖起粗大的拇指,“那么就只剩下孙希龄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看来你这次说对了 “如此说来,你认为我们需要一位有力的将军?”浣花夫人平静地问。成大心和朝吴并没有转动目光,但丹景玉座还是觉得他们刚刚交换了个眼神。 “这是你要做出的决定,浣花夫人,”朝吴用同样平静的声音回答,“你和其它姐妹要做出的决定,但如果你们想要返回白塔,我们就可以利用他。如果你们想留在这里,直到厉业魔母派人杀过来,那就不必。”灵之真带着疑问的神情望向成大心,她的护法向她点了点头。 “看来你这次说对了,丹景玉座,”璐瑶安夫人冷着脸说,“我们无法愚弄护法的意见。” “问题是他会不会同意为我们服务。”龙葵说。琦玮也点了点头,“我们必须让他知道我们的原因,让他愿意为我们服务。如果世人知道我们杀害或囚禁了这样一位重要的男人,我们的事业将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是的,”花楹说,“我们必须为他提供足够的回报,让他能忠于我们。” 浣花夫人将视线转向屋里的两个男人:“等孙希龄走进村子后,什么也不要告诉他,直接带他来见我们。”屋门刚在护法的背后关上,浣花夫人的目光立刻变得严厉起来。丹景玉座知道这种目光,每个初阶生见到这样一双碧眼睛时,就算浣花夫人没说话,她们也会膝盖发颤。“现在,你要诚实告诉我,为什么孙希龄会在这里。” 丹景玉座没有选择,如果她们发现她说谎,无论是多么小的谎言,她们都会开始质疑每一件事。丹景玉座深吸一口气:“我们在锡城古国难老泉附近时,躲进一座畜棚里过夜,孙希龄是那里的庄主,然后……” 而在另一边,孙希龄骑在马背上,刚走过这个村子的第一幢石砌房屋,就有一名身穿灰绿色大氅的护法走到他面前。 看见这个男人走了两步,孙希龄就已经确定他是一名护法了,而且他很快又发现街上那些盯着他的女人们无瑕的鬼子母面容。苍天在上,在这个靠近奇肱国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鬼子母?这太奇怪了。 这里到处都有谣传说仲雍要夺取大阳河这边的沿岸地区,这肯定是白袍众的意思。鬼子母无疑是可以保卫自己的,但如果天愚上尊派一个军团过来,这些女人还是会死伤惨重。从暴露在地面上的这些树桩来看,在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森林。 这样的地方?小莱怎么会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孙希龄确信能在这里找到她。前面村子里的人都记得有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结伴向这儿走来,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个人询问他们如何前往一座在白袍众战争后就被遗弃的城市。 那名护法是个宽脸大汉,从打扮上来判断,他是名云梦泽人。他在孙希龄面前的街道上站定,朝着孙希龄的大鼻子枣红阉马作了个揖:“孙大人?我是成大心,请随我来,有人正在等你。” 孙希龄缓缓地下了马,拍了拍马的脖子,将它们塞进剑带后面,一双眼睛却在打量着这座小镇。现在他身上已经不是刚出发时那件灰色的云锦大氅,而是换上一件更适合旅行的软皮大氅。 所有的鬼子母和护法,以及所有这些沉默地看着他的人,即使是那些应该是仆人的人们也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成大心认识他,孙希龄绝非默默无闻之辈,但他怀疑实际的情况并不止是如此,即使小莱是……即使她们是鬼子母的密探,这仍然无法改变她们立下的誓言。 “带路吧,成护法。”从对方的表情判断,孙希龄不知道成大心有没有因为这个称呼而感到吃惊。 成大心带孙希龄走进客栈,或者曾经是客栈的一座建筑物,这里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座战役指挥的中军大帐,里面随处可见来回奔忙的人,大约这确实算是一座中军大帐,如果鬼子母真的在计划一场战役的话。 孙希龄看见了赛桦楠正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身旁坐着另一个高大的男人,很可能是史林。当赛桦楠看见他的时候,她的下巴差点掉到桌子上,然后她立刻别开脸,却又偷偷地从眼角看着他,仿佛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史林似乎是睁着眼睡着了,一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成大心带着他走过大厅时,没有一名鬼子母或护法多看他一眼,但孙希龄愿意用自己全部的财富和土地打赌,他们每个人从他身上观察到的信息都比那些盯着他的仆人多十倍。他真应该在发现是谁占据这个小镇时,就立刻掉头催马离开。 当成大心开始逐一向他介绍坐在椅子上的六位鬼子母时,孙希龄一边打恭行礼,一边小心地记下护法提供给他的信息————只有傻瓜才会对鬼子母掉以轻心。但他真正的心思却落在那两名乖乖站在墙边的年轻女子身上,她们身侧是一座刚刚扫干净的铜炉子。 那个身材窈窕的白水江城女子给了他一个微笑,笑容里没什么勾引的意味,倒是多了几分颤抖。小莱也很害怕,他敢说,实际上她是害怕得不得了,但那双望向他的大眼睛里仍然充满了挑战。这姑娘的勇气真可比得上一头狻猊。 “很高兴见到你,孙大人。”火色头发的鬼子母说道。她的身材稍有些丰满,配上那双眼角上扬的凤眼,即使她的手指上有巴蛇戒,遇到她的男人也很难不多看她两眼。“能否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当然可以,浣花夫人。”成大心仍然站在他身边,但他想象不出这里有哪个女人会担心受到他这个老兵的伤害。他相信她们已经知道他来的原因,现在只是等待着从他口中再印证一遍。鬼子母会隐瞒一切,但至少在他提到那个誓言时,她们之中有个人眨了一下眼。3sk. “真是个可怕的故事,孙大人。”那名叫璐瑶安夫人的鬼子母说道,虽然有着光洁无瑕的面容,她看上去却更像是个快乐满足的农妇,而非鬼子母。“不过我还是很惊讶,你竟然追这三名背誓者追了这么远。”小莱白皙的面容立刻变成了赤红色。“当然,这么严重的誓言肯定是不该被打破的。”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侍奉你 “很不幸的,”浣花夫人说,“我们还不能让你把她们带走。” 那就是说,她们是鬼子母的密探了。“一个不该被打破的严重誓言,但你们还是要阻止她们遵守它?” “她们会遵守它的。”灵之真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铜炉子边上的两个人,这一眼让两人的站姿更加僵硬了,“而且你可以相信,她们已经在为立下那样的誓言后逃走而感到后悔了。”这次花可贞也红了脸,小莱的表情就像是她可以嚼碎石块。 “但我们还不能让她们走。”刚才护法在介绍时没有提及宗派,不过孙希龄觉得这个深色皮肤的美人应该属于鼍龙派,而那位被称作琦玮的矮个儿圆脸女子则是临月盟的。孙希龄的判断依据是灵之真拋给成大心的一个微笑,和琦玮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实际上,她们并没有说明会在什么时候侍奉你,而我们现在还要用到她们。” 这很愚蠢,孙希龄现在应该为了打扰这些人而道歉,并立刻转身离开,当然,这么做也同样愚蠢。当成大心在街道上和他搭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很可能无法活着离开独狐陈了。 在森林里,孙希龄和部下分开的地方埋伏着大约五十名护法,甚至有可能是一百名。荣振他们可以好好和护法打一仗,但他不是带他们来赴死的,孙希龄觉得自己像是个被一对眼眸引诱进圈套的傻瓜。既然已经陷进来了,他不如索性走完这最后几步。天籁小说网 “纵火、盗窃和伤人,鬼子母,这些是罪行,她们接受了审问和判决,并立下誓言。但我并不反对留在这里,直到你们结束她们的事务。在你们不需要小莱时,她可以作为我的勤务兵。我会记录她为我服务的时间,并以此抵偿她将来侍奉我的时间。” 小莱气恼地张开嘴,仿佛是知道这名女子要说话,六对鬼子母的眼睛同时盯住了她。她动了动肩膀,重新闭紧嘴巴,然后紧握双拳,继续将愤怒的目光投在孙希龄身上。孙希龄很高兴小莱的手里没有握着一把匕首。 灵之真似乎是很想笑出来的样子:“最好选其它人吧,孙大人,看她瞪着你的样子,你会发现跟她……合不来的。” 孙希龄觉得花可贞听到鬼子母这么说,脸应该比刚才更红才对,但事实证明他猜错了。花可贞看着他,很像是正在估量着他,她甚至还和灵之真交换了个带着笑意的眼神。好吧,毕竟她是个白水江城女人,而且与上次见面时相比,现在花可贞身上的白水江城味道似乎更重了。 与龙葵相比,其它鬼子母就显得温暖许多。现在这个最冰冷的鬼子母从椅子上向前倾过身子,她和那个大眼睛的花楹是孙希龄最警戒的两个人,孙希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从权力游戏的角度去看,孙希龄能从这两个女人身上清楚嗅到野心的气味。大约他正被卷入一场新的权力游戏。 “你应该知道,”龙葵冷冷地说,“被你称作小莱的这个女人,实际上就是丹景玉座,前任丹景玉座,而和她在一起的姑娘的真名是桑,她是丹景玉座的太微玄使。” 孙希龄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不让自己像个乡下农夫般张大嘴巴,现在他才发现,小莱的脸正是丹景玉座的面孔变得更加青春、柔和后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这几乎是他现在惟一能说出的一句话了。 “有些事情,男人们最好不要知道,”浣花夫人冷漠地答道,“大多数女人也不该知道。” 小莱————不,现在他应该用她真正的名字了————丹景玉座已经遭到了遏绝,这是他知道的。现在丹景玉座的变化一定和遏绝有关,如果是这样,那位有着天鹅般柔美脖颈的前太微玄使一定也被遏绝了。 只是与鬼子母谈论遏绝大概是一个人发掘自己勇气的最好办法。而且,如果是鬼子母不想说的事情,就连天空的颜色她们也不会直接告诉你。 干得好,这些鬼子母,她们先是麻痹了他,然后在他最疏忽的时候给了他重重一击。思考着她们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消磨他的意志,孙希龄产生了一种接近绝望的预感,而现在他很想确定自己的预感是不是对的。“这并没有改变她们立下的誓言,如果她们仍旧是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嘉荣城的律法也会强制她们遵守誓言的。” “既然你不反对留在这里,”浣花夫人说,“你可以让丹景玉座当你的贴身仆人,但那得等到我们不需要她的时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拥有她们三个,包括紫苏,那个一直被你当成赛桦楠的姑娘。” 这番话和前面那些话一样激怒了丹景玉座,丹景玉座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只是她的声音很小,让孙希龄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而且既然你不反对,孙大人,在你留在我们之中的这段期间里,你可以为我们做些事情。” “鬼子母的感谢是不该被轻视的。”琦玮说。 “为我们服务,你的所有行为都将是公道与正义的。”龙葵接着说道。 花楹点点头,用郑重的声音说:“你曾经忠诚地侍奉过银蟾女王和锡城古国,以同样的忠心为我们服务,你绝不会只落得一个被放逐的结局。我们要求你做的事绝对不会有损你的尊严,也绝不会伤害到锡城古国。” 孙希龄的脸色马上难看起来,没错,他又陷进权力游戏里了。有时候,他觉得权力游戏一定是鬼子母发明的,她们似乎在睡觉时也还在玩着这个游戏。 战争肯定会发生更多的流血事件,但战争也更加诚实,如果这些鬼子母们要拉住系在他身上的傀儡之线,那她们已经做到了。但无论她们想怎样牵动这些傀儡线,现在孙希龄要让她们知道,他不是个没脑子的傀儡。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漫长而血腥 “白塔不完整了。”孙希龄不带表情地说。那些鬼子母全都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给她们机会说话。“宗派已经分裂,这是你们聚集在此的惟一理由,但你们应该不差一两把剑————” 孙希龄看了成大心一眼,护法向他点点头。“所以你们想要我做的应该是统领一支军队,但首先是要建立一支军队,除非你们还有其它营地,而且那里的男人比我现在看见的要多许多,而你们想让我这样做,就表示你们要反对厉业魔母。” 浣花夫人的神情很是恼怒,璐瑶安夫人露出忧虑的神情,龙葵则欲言又止,但孙希龄毫不停歇地继续说了下去。让她们听吧,在未来的一个月里,孙希龄相信自己会听到她们无穷的说辞。 “很好,我从来都不喜欢厉业魔母,我也不相信她会成为一位英明的新丹景玉座,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组建一支能够攻下嘉荣城的军队,但你们要知道,这个过程是漫长而血腥的。”23sk. “但是我有些条件。”她们都以女人的风格板起了脸,就连丹景玉座和桑扬也是如此,男人不能跟鬼子母谈条件。“首先,指挥权得完全在我手里。你们可以告诉我该做什么,但要由我来决定该怎么做。你们只能向我发命令,但由我指挥的军队只能接受我的命令,而不是你们的。你们的命令必须先得到我的同意,他们才能执行。” 有几个人张开了嘴,龙葵和花楹首当其冲,但孙希龄还是继续说道:“我安排人手,我提拔他们,我训练他们,而不是你们。第二,如果我告诉你们某事不可行,你们就要考虑我说的话。我不是要篡夺你们的权威,”她们绝不会容许这种事,“但我不希望只因你们对战争的无知而浪费人命。” 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但如果他运气好的话,这种事情只会发生一次。“第三,如果你们决定起事,你们就要一直做下去。我已经把头伸进了绞索,每个跟随我的男人也是一样,如果你们决定半年之内扳不倒厉业魔母就向她投降,那你们就是把我们脖子上的绞索给拉紧了。诸国大约不会干涉白塔的内战,但如果你们拋弃我们,诸国都不让我们活下去的,厉业魔母会确保这一点。” “如果你们不同意这些,那我就不知道是否能为你们效忠了。无论是你们用上清之气捆住我,让成大心割开我的喉咙,还是让我在公众面前被审判,然后被吊死,最终的结局无非都是死亡。” 鬼子母们没有说话,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只是盯着孙希龄,直到发痒的后背让孙希龄怀疑成大心是否正准备用匕首刺穿那里。这时,浣花夫人从椅子里站起来,其它人也都随着她走到窗边。 孙希龄能看见她们的嘴唇开开合合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见,他怀疑她们是用上清之气封住她们说话的声音,随她们高兴吧!孙希龄不知道自己能从她们那里争取到多少。 如果她们还有理智,就应该把他刚才所说的全部给他,但鬼子母所谓的理智往往和一般人不同。现在无论她们做出什么决定,他将只能尽可能逆来顺受。这真是他为自己设下的一个绝妙陷阱。 桑扬微笑着看了孙希龄一眼,那种表情就像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孙希龄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孙希龄觉得这只是她们想牵住他鼻子的另一种手段,白水江城女人给男人的期望总是远远多过她们真正的许诺,而且往往眨眼间就会改变主意。 孙希龄的陷阱中真正的诱饵大踏步地走过房间,站在他面前,抬头直盯着他,用低沉而充满愤怒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跟踪我们?为了一座畜棚?” “为了一个誓言。”为了一双深邃的眼睛。丹景玉座的实际年龄不会比他小过十岁,但看着这张几乎年轻了三十岁的面孔,孙希龄几乎无法想象她就是丹景玉座,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样幽深碧绿,一样刚毅强悍。“你给我一个誓言,现在你打破了它,为此我该将时间延长为原来的两倍。” 丹景玉座将双臂交叠在胸前,视线从他的脸上垂下来,咆哮般地说道:“这件事已经得到处理了。” “你是说她们已经因为你的背誓而惩罚过你了?即使你因为这个而被抽鞭子,对我来说也不算数,除非由我亲自动手。” 成大心低沉的笑声里带着尴尬的情绪,这个男人心中一定还在为了丹景玉座的身份而挣扎着,就连孙希龄也没办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再为此而感到犹疑。 而丹景玉座的脸色愈来愈阴沉,以至于孙希龄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立刻就会被气晕在地上。“我的时间已经被加倍,甚至还要更多,你这堆臭鱼烂虾!你和你那些他娘的时间!在把我们三个带回你的庄园之前,半个时辰都不会被记进去,我要当你的……你的……勤务兵,管它是什么,一共做二十年!” 也就是说,那些鬼子母连这个也计划好了。孙希龄瞥了一眼还在窗户旁边开会的那些女人们,她们似乎分裂成了对立的两派。浣花夫人、璐瑶安夫人和灵之真一派,琦玮和龙葵另一派,花楹则处在两派中间。 她们准备把丹景玉座、桑扬和……紫苏……交给他?在孙希龄还没有入伙前就要给他这样的贿赂?虽然孙希龄现在是较弱的一方,但大约她们为了能赢得胜利,会不计代价地把他需要的全都给他。 “你很高兴会这样,对不对?”丹景玉座看着孙希龄转动眼珠的样子,恼怒地说道,“你这只秃鹫,饶不了你这个榆木脑子的傻瓜吧!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我要在你面前打恭低头,你一定很高兴吧!”她到现在也还不曾对他打恭低头。“为什么?就因为我让你在三江口撤军?孙希龄,你就这么小心眼吗?” 丹景玉座正在让孙希龄发怒,她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完全没有给孙希龄思考的时间,大约她已经不再是鬼子母,但血液里仍然充满着权谋算计。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伤脑筋 “你曾经是丹景玉座,”孙希龄平静地说,“即使是国主也要亲吻丹景玉座的戒指。我不能说自己很喜欢你那时的样子,大约等哪天有时间,我们可以谈谈你在半个宫廷的人面前那么做是否有必要。但你要记住,让我一直追到这里来的是王小莱,我要得到的是王小莱,而不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丹景玉座。既然你一定要问为什么,那也让我问一句吧,为什么一定要让三江口人骚扰我们的边境?” “因为那时你们的冲突会毁掉严重的计划。”丹景玉座狠狠地吐出每一个字,“就如同你现在对我的干扰一样那时白塔刚刚确定了一名叫作崔杼的边境庄主,决定帮助他成为统治三江口的人,我不能允许你们有机会杀死他。我在这里有干活要完成,孙大人,让我完成它,你也能看到我们的胜利。不要多管闲事,你会把一切都毁掉的。” “无论你的干活是什么,我确定浣花夫人她们会确保你完成它们的。崔杼?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现在一定还没成功。”依照孙希龄的看法,三江口大概会一直保持着分崩离析的状态,直到上古神镜转动到下一个纪元。 三江口人并不以国家自称,他们通常都自称为戎卢人、江畔人,或者是其它地区的人。他们极不愿以邦~国自称,甚至毫无邦~国之概念。一个有实力统一三江口的贵族,脖子上还套着丹景玉座的项圈,他可以提供相当数量的兵员。 “他……死了。”丹景玉座脸上泛起两片红晕,似乎是对自己感到恼怒,“在我离开玄都的一个月后,”她低声嘟囔道,“一些锡城古国农夫利用羊群做掩护,对他的营地发动袭击,一箭把他射穿了。” 孙希龄不禁笑出声来:“你应该强迫跪下的是那些农夫,而不是我,嗯,不过你现在已经不必再为这样的事而伤脑筋了。”这句话确实没错,无论那些鬼子母将怎样利用丹景玉座,她们绝不会再让她靠近权力中心。 孙希龄甚至开始有点可怜这个女人了,他无法想象丹景玉座会就此放弃、死亡,但她确实失去除了生命之外的一切。另一方面,他也不喜欢被称作秃鹫或臭鱼烂虾,还有那个什么?榆木脑袋的傻瓜。“从现在开始,你只需关心该如何保持我靴子和床铺的整洁就行了。” 丹景玉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孙大人,你应该选择桑扬,她大约足够愚蠢。” 孙希龄差点就瞪起了眼睛,女人们的心思总是让他吃惊不已。“你发过誓,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孙希龄努力地笑了两声。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知道她是谁,她是什么身份,但那双眼睛依旧让他心烦意乱,即使是已经看不到希望了,它们仍然在放射着挑战的光芒,就像现在这样。“你会明白我是哪种男人的,丹景玉座。”孙希龄想说一句俏皮话安抚一下这个女人的情绪,但从丹景玉座僵硬的肩膀看来,她似乎是把这句话当成威胁了。 突然间,孙希龄意识到自己能听见那些鬼子母说话。那是一种几近无声的低语,她们站在一起,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表情盯着他,不,是盯着丹景玉座。 她们的目光跟随着她回到桑扬身边。似乎是能感觉到鬼子母目光的压力,丹景玉座的每一步都比先前一步更快,当她在铜炉子边再次转身时,她的表情也像那些鬼子母一样晦涩不明。真是个特别的女人,孙希龄不知道如果换成是自己处在她的位置上,能不能做得和她一样好。 鬼子母们正等着他走过去。于是他走了过去。浣花夫人说道:“我们完全接受你的条件,孙大人,并承诺我们会遵守这个约定,它们大部分是合理的。” 至少龙葵的表情说明她并不认为这些是合理的,但孙希龄并不在意。如果不得已,他本来已经准备好放弃除了最后一条之外的所有要求了————只要她们能把这次战争坚持下去就行。 孙希龄跪倒在地,用右拳抵在破烂的地毯上。她们环绕在他周围,每个人都将一只手放在他低下的头上。孙希龄不在乎她们是否会用上清之气将他与这个誓言绑缚在一起,或者是从他心底搜寻什么情报。 孙希龄怀疑她们是不是真的能这么做,但有谁知道鬼子母能做些什么。无论她们想做什么,他都已经无能为力了,现在他已经陷入一双眼睛里,就像个蠢笨的乡下男孩。也许他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在此发誓,忠诚地为你们服务,直到白塔属于你们……”3sk. 孙希龄的心中已经拟好计划。老伯修和一两名护法渡过河去,监视白袍众有什么动向;荣振、葛棠衡和其它几个人顺流而下直到狐仙城;这样荣振就不必在每次看见“小莱”和“花可贞”时,都惊讶得要吞下舌头了。而且这队人全都精通招募新兵。 “……建立并指挥你们的军队,尽我所能……” 紫苏无聊地看着自己用手指蘸着桂花酿画在桌上的图案,感觉到大厅中低沉的喧嚣声逐渐沉寂下来,她抬起眼睛,惊讶地发现成少卿似乎也有了一点动作。但他只是盯着房里的那些人,或者大约是在看他们身后的什么东西,这点很难确认。 最先从大厅后面房间走出来的是孙希龄和那名高大的云梦泽护法。在充满警戒气氛的静默中,紫苏听到孙希龄说:“告诉他们是一个狐仙城酒馆女侍派你去的,否则他们会把你的脑袋插到树桩上。” 这名云梦泽人发出吼叫般的笑声。“一个危险的城市,狐仙城。”从剑带后面抽出皮手套,他一边将它们戴在手上,一边大踏步走出客栈。 当丹景玉座出现的时候,谈论声又响了起来。紫苏听不到孙希龄对丹景玉座说了些什么,只见孙希龄一说完,丹景玉座就阴沉着脸紧跟护法走了出去。 紫苏有一种绝望的感觉————那些鬼子母已经决定要她们履行丹景玉座曾经那么自豪的愚蠢誓言,而且是立刻就要履行。如果她能说服自己现在靠在墙上的那两名护法是安全无害的,那她立刻就会窜到野枸骨的背上去。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留在这里 浣花夫人等六位鬼子母是最后走出来的,她们的身后还跟着桑扬。灵之真让桑扬坐到一张桌边,开始和她讨论事情,剩下的五位鬼子母则分别加入大厅里其它鬼子母身边。 无论她们刚才在房里谈过些什么,看起来鬼子母们对谈话内容都感到相当满意,不少鬼子母在表面的冷漠下都露出或多或少的笑意。 “留在这里,”紫苏一边对成少卿说着,一边从吱嘎作响的椅子里站起身,她希望成少卿不会在这里惹上什么麻烦。成少卿现在只是盯着那些鬼子母的面孔,一个接一个,不过现在他看进眼里的东西似乎比这几天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就留在这里,直到我回来,史林。”她已经习惯于隐瞒成少卿的真名了,“拜托。” “她把我卖给了鬼子母。”突然听到成少卿说出这样一句话,紫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成少卿的身子也颤抖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会等的。” 紫苏犹豫了一下,但如果两名护法不能阻止成少卿做出什么蠢事的话,整个房间里的鬼子母总会有办法的。当紫苏走到门口时,一匹矮胖的枣红阉马正被一名马夫样的男人牵过去,紫苏猜想那是孙希龄的马。 她们自己的马已经不见了。难为她刚才想了那么多遍该如何为了重获自由而冲出去。我会履行那他娘的誓言!我会的!但她们现在不能阻止我和令公鬼见面,我已经满足丹景玉座的要求了,她们一定要让我去找他。现在惟一的问题是那些鬼子母会决定她要做什么,正如同她们会决定其它所有人该怎样做一样。 丹景玉座差点把紫苏撞倒在地上,她的胳膊下夹着卷毯子,肩头背着鞍袋,怒气冲冲地闯进门里。 “看着成少卿,”丹景玉座压低声音说着,脚步丝毫不见缓慢,“不要让任何人跟他说话。”她走到楼梯底下,那里有名灰发女仆正要引领孙希龄上楼,丹景玉座便跟在她们身后。从她盯着那个男人背后的目光判断,孙希龄应该祈祷她不会把腰带上的匕首抽出来。 紫苏朝那个跟随她走到门口的高瘦护法笑了笑,那名护法站在十尺外的地方,并没有看紫苏,但紫苏并不存有什么幻想。“我们现在是客人,是朋友。”护法并没有响应她的微笑。真是个面瘫的石脸男人!为什么他们完全让人猜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紫苏回到桌边时,成少卿仍然在端详那些鬼子母,丹景玉座要他保持沉默的命令确实很及时,现在成少卿已经开始重新显现出一些活力了。 紫苏需要和丹景玉座谈谈。“成少卿。”她轻声说道,希望靠在墙上的那些护法不会听见。自从那些护法站到那里之后,他们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除了刚刚那位跟着紫苏的人之外。“我觉得在小莱将她的计划告诉你之前,你不该和任何人说话。” “小莱?”成少卿给了紫苏一个阴沉的冷笑,“你是说前丹景玉座?”那就是说,她们在他神思恍惚时对他说的话,他都听见了。“这里有什么人看上去像是要和我说话吗?”说完这句话,他又开始皱着眉头望向那些人。 没有人愿意和一名被镇压的伪龙说话,除了那两名护法之外,屋里根本没有人在意过他们。尽管与自己对鬼子母的印象不符,但紫苏却觉得屋里那些鬼子母都很兴奋,并不是指她们刚才很没精神,但现在她们确实有了更多的热情。 她们聚成几个小群体,低声议论着,同时又快速地向护法们下达着命令,她们刚才还在专心审阅的文稿现在都被拋到一边。带走丹景玉座的浣花夫人等六位鬼子母现在又回到大厅后面的房里,桑扬坐的桌边又多了以最快的速度书写着的两名女子。 不停有鬼子母走进客栈,又消失在那扇粗木板门后面,再没有出来。无论那里发生了什么,丹景玉座肯定在她们中间搅起了波澜。 紫苏希望丹景玉座能坐在桌边,或者自己能单独待上一小会儿。毫无疑问,丹景玉座现在肯定已经用孙希龄的鞍袋砸了他的脑袋,不,虽然那样瞪着孙希龄,但她不会那么做的。 孙希龄不像成少卿曾有的张扬、专横,成少卿曾想用强硬的态度彻底压倒丹景玉座,但孙希龄平静、从容,他肯定不是个小人物,却没有过傲慢的样子。 紫苏可不想让这个在难老泉与她们相识的男人成为她的敌人,但她也不认为孙希龄能在丹景玉座面前坚持太长时间。他大约以为丹景玉座会柔顺地以仆人的身份服侍他,但紫苏毫不怀疑自己最后会成为丹景玉座的代罪羔羊。她应该和那个女人谈谈孙希龄。 仿佛紫苏的想法真的产生了效果,丹景玉座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楼梯,胳膊底下还夹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她每一步都用力地踏在地板上,如果有一根尾巴,她背后的台阶一定都已经被她击碎了。走到紫苏和成少卿身边时,她停下脚步,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大步向厨房走去了。 “留在这里,”紫苏小心地对成少卿说,“求你什么都不要说,直到……丹景玉座和你谈过之后。”她要重新习惯叫他们的真名了。成少卿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紫苏在靠近厨房的一条走廊里追上了丹景玉座,刷洗碗碟的声音正从厨房门板上的裂缝中一阵阵地传出来。 丹景玉座有些惊慌地瞪大眼睛:“你为什么丢下他一个人?他还活着吗?” “依我看,他会永远活下去的,丹景玉座,没有人想和他说话。但我必须跟你谈谈。”丹景玉座将那团白色的东西又往胳膊下面塞了塞,是几件中衣。“那是什么?” “那个他娘的孙希龄的愚蠢的衣服。”丹景玉座吼道,“既然你也是他的女仆,你可以把它先洗干净。我还有话要对成少卿说,而且必须在别人和他说话之前。”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我只知道这个 紫苏抓住想要冲过去的丹景玉座的手臂:“你可以先给我一小会儿。当孙希龄走进来的时候,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幻象,那是一种灵光,还有一头公牛正在撕碎环绕在它脖子上的枸骨,还有……真正重要的是那灵光。其实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它是最重要的。” “你到底知道多少?” “如果你想活下去,你最好守在他身边。”尽管周围充满了热气,但紫苏仍然在发抖。在此之前,她只看见过另一次存在着“如果”的幻象,而这两次都存在着死亡的预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已经够糟糕了,如果她知道的还是不确定的未来…… “我只知道这个,如果他留在你身边,你就能活命;如果他离开你太远,或者是太长时间,你就会死,你们两个都会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他的幻象里看到关于你的事情,但你似乎正是那个幻象的一部分。” 丹景玉座拋出一个能让枝头果子掉落的微笑。“我宁可坐上一艘装满上个月捞上来的臭鲍鱼的烂壳船到海上去。” “我从没想过他会追赶我们,她们真的要让我们跟他走?” “哎哟,不,紫苏,他要率领我们的军队赢得胜利,并且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末日深渊里!那就是说,他将成为我的救命恩人,对吧?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值得。”丹景玉座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自己的裙子。“你把它们洗好烫平之后拿给我,我会拿去给他,今晚你睡觉前要把他的靴子擦干净。我们在靠近他房间的地方有个房间————只能算一个小窟窿!这样如果他想让他他娘的枕头蓬松些的话,就能随时叫我们了!”没等紫苏表示反对,丹景玉座就走了。 盯着那团被揉皱的中衣,紫苏觉得自己知道了往后会是谁负责清洗孙希龄的所有衣服,那绝对不会是丹景玉座。他娘的令公鬼。爱上一个男人,结果却是沦落到要整天洗衣服,甚至这些衣服还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当紫苏走进厨房里去要洗脸盆和热水时,她已经像丹景玉座一样变得怒不可遏了。 只穿着中衣,躺在黑暗中自己的床上,沙陀信懒洋洋地在手中转动着大手绢。月光从马车打开的窗户中照进来,但并没有多少风,不过,雨师城至少比荒漠要凉快多了。 沙陀信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回到滕州,走在家中的花园里,就是在那里,他姐姐成乐教会他第一个词句和数字。他很想念她,就像他很想念滕州。 在那里的深冬时分,树木会因树汁被冻结而裂开,在户外行走必须依靠雪鞋或雪橇。而在这种南方,春天像夏天一样闷热,夏天则会变得像末日深渊,汗水如同小溪般不停地从他的毛孔中涌出。 重重地叹了口气,沙陀信将手指伸进一道床板和马车嵌合在一起的小缝隙里。那份被叠起来的黄皮纸发出窸窣的声音,他没有将它拿出来,他清楚地记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 你在异类之中并非孤独一人。一条道路已经中选。 只是这样,当然不会有签名,今晚入睡之前,它被塞进沙陀信房间的门缝里。就在不到四分之一里远的地方有座小镇————三丘,但即使能在那里找到一张柔软的空床,他也怀疑这些厌火族人和那个鬼子母是不是会允许他离开马车队在那里过夜。 现在沙陀信的计划和纯熙夫人的并没有冲突。大约他能再看到嘉荣城,对他这种人来说,那是个危险的地方,但那里的干活总是非常重要,也总是让人感到兴奋不已。 沙陀信的思绪回到那张纸条上,但他希望自己能忘掉它,“中选”这个词让他相信这张纸条来自其它的魔尊的爪牙。第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是现在收到了这个,此时他们已经穿越了大半个雨师城。将近两个月前,就在师卫古变成令公鬼的跟班之后(那个男人至今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他的新搭档铁勒娜也消失了,他怀疑铁勒娜是被师卫古用刀子刺穿了心脏、埋在荒漠的某个角落里。这不算什么大事。那之后不久,就有一名弃光魔使————兰飞儿本人来找过他,并告诉他该怎么做。 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上,隔着中衣感觉到烙在那里的疤痕。他用大手绢擦了擦自己的脸,脑子里转动着一个冰冷的念头。从那时开始,这个念头每天都会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那些疤痕就在提醒他,那场梦并非普通的梦,一个普通的噩梦。而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念头则在喋喋不休地劝慰着他,兰飞儿总算是没有再来过。 第二件让他惊讶的事情是,这张字条的笔迹一定出自一个女人,除非是他瞎了,而且他可以辨认出一些文字的写法来自厌火族人。师卫古曾告诉过他,厌火族人中一定也有魔尊的爪牙,所有的土地上、所有的人群中都有魔尊的爪牙。但他从来都不想在荒漠中找到自己的兄弟,楼兰会在你冒犯他们时立刻杀死你,而你喘口气都有可能会冒犯他们。 不管怎样,这张纸条代表着灾难,可能师卫古已经告诉一些楼兰魔尊的爪牙他是谁。他恼恨地将手绢拧成一根细绳,用双手狠狠地将它拉直。如果不是那个说书先生和铁勒娜有证据证明他们在魔尊的爪牙中有极高的位阶,他可能在靠近荒漠时就把他们给杀了,或者,这里面包含着另一种只能让他感觉更加沉重的可能。“一条道路已经中选”,大约这句话只是为了写出“中选”这个词,大约只是要告诉他,一位星主要驱使他。这张字条不是兰飞儿的,兰飞儿可以在梦中直接把命令告诉他。 尽管酷暑难耐,需要不停地擦汗,但沙陀信的身体仍然在颤抖着。他有一种感觉,兰飞儿是个心中充满猜疑的主人,但如果有另一位弃光魔使要求他的服务,他将别无选择。虽然当他还是男孩时就立下了那些誓言,但他并不是个喜好幻想的人。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你一定很热了 夹在两名弃光魔使之间,沙陀信会像马车轮下的小猫一样被压扁,而弃光魔使们则会像那辆马车对小猫一样对他无动于衷。他希望自己还在滕州的家里,他希望能再次见到成乐。 车门处传来一阵刮擦声让沙陀信猛地跳了起来,虽然身材肥大,但动作却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灵活。擦了一把脸和脖子,他走过无用的砖炉、雕刻华丽的柜橱和彩绘柱子,当沙陀信将车门打开时,一个被黑袍裹住的苗条身影立刻从他身旁蹿进车厢。他飞快地向月光笼罩的黑夜中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在看这里之后。马车夫们都在别的车底下打鼾,楼兰卫兵则从不会进到马车队里,便飞快地关上车门。 “你一定很热了,铁勒娜,”他发出一阵笑声,“脱下那件袍子,凉快一下吧!” “谢谢,不必了。”痛苦的话音从兜帽的阴影中传出来。铁勒娜僵硬地站着,但每过一会儿就会抽搐一下,今晚那些黄麻一定变得更加刺痒了。 沙陀信又笑了一声,“随便你。”他怀疑枪姬众不允许她在那些袍子里面穿戴任何衣物,除了她偷走的珠宝以外,更有可能是一丝不挂。 自从落入枪姬众手里后,她变得规矩多了。沙陀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竟然会愚蠢到要去偷窃。当铁勒娜被揪住头发、尖叫着被拖离他的马车时,沙陀信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只是很高兴自己没有被枪姬众认为是铁勒娜的同党。 这个女人的贪婪肯定增加了他完成任务的困难。“你有什么关于令公鬼和师卫古的事情要报告吗?”兰飞儿命令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严密监视这两个人。沙陀信知道,监视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床上放一个女人,任何男人都会把发誓要保密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床伴,暴露自己的弱点,让自己的密谋毁于一旦,无论是转生真龙,还是厌火族人所谓的黎明什么的人,都是一样。m.23sk. 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着。“至少我能接近师卫古。”接近他?自从枪姬众在那个男人的帐篷附近抓到铁勒娜之后,现在她们几乎每晚都会把她塞进那个帐篷里,铁勒娜总是以最好的状况去想事情。“只是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什么。等一等、要耐心、不要乱说话、要服从命运的安排,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每次我觉得问问题,他就会这样搪塞我。现在他只想弹奏我从没听过的音乐和欢爱。” 对于这个说书先生,铁勒娜从没能说出更多的东西,而沙陀信也不下一百次地疑惑为什么兰飞儿要监视师卫古。那个男人应该已经爬到了魔尊的爪牙所能达到的最高位阶上,和星主们仅有一步之遥了。 “我认为你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指,你还没有爬上令公鬼的床?”沙陀信一边问着,一边走过铁勒娜身边,坐到床上。 “没有。”铁勒娜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 “那么你就要更努力了,不是吗?我厌倦失败了,铁勒娜,我们的主人不比我更有耐心。他只是个男人,无论他有着什么样的头衔。” 铁勒娜经常夸耀她能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男人,并且能随心所欲地左右他们,而她也证明了她的话并非虚假。她本来不需要偷窃珠宝的,沙陀信可以把她想要的都买给她,沙陀信为铁勒娜买的东西早已超出他能负担的程度。 “那些他娘的枪姬众不可能每秒钟都在监视令公鬼,只要你上了他的床,他就不会让她们伤害你了。”只要尝过一次她的味道就足够了,“我对你的能力很有信心。” “不。”这个字和刚才惟一的不同就是发音更简短了些。 沙陀信焦躁地将手绢卷起又打开,“我们的主人不喜欢听到‘不’,铁勒娜。”他指的是他们在魔尊的爪牙中的主人。在魔尊的爪牙的组织中,一名马夫有可能是一位贵小姐的主人,一个乞丐可能是一名官吏的主人,而这些主人往往比其它任何意义的主人都更加严厉、更加有权势。“我们的女主人不会喜欢听到你这么说。” 铁勒娜颤抖着,她一直都不相信沙陀信的故事,直到沙陀信让她看了胸口上的烙印,从那时起,只要提到兰飞儿,她的一切反抗就会立刻被压下去。这一次,铁勒娜开始哭泣了。 “我不能,沙陀信,今晚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既然在帐篷中无法如愿,那么大约我在镇上能逮住机会,但她们在我能走近他十步之前就抓住了我。” 铁勒娜脱下兜帽,沙陀信不由得惊讶地张大嘴巴,他看见的是一颗反射着月光的秃头,就连铁勒娜的眉毛也不见了。 “她们剃光我的头发,沙陀信,沙风凌、沙木香和鬼怨长,她们抓住我,剃光我每一根头发。她们用荨麻打我,不停地打。”她摇晃着,仿佛是暴风中的小树,因为哭泣而开始变得口齿不清。 “我从肩膀到膝盖的每一寸皮肤都痒得要命,抓一下又会火辣辣地痛。她们说,如果下次我敢再多看他一眼,她们就会让我穿上荨麻衣。她们是认真的,沙陀信,她们是的!她们说应该把我交给鬼笑猝,她们也告诉了我鬼笑猝会怎样处置我。我不能,沙陀信,不能再试了。我不能。” 沙陀信带着震撼的心情盯着这个女人,她曾有过那么可爱的一头黑发,虽然现在她的脑壳变得像鸡蛋一样光滑,但这只是让她多了一分奇异的感觉,却无损她的美貌。 即使现在哭泣扭曲了她的面孔,她仍然美得让人怦然心动。只要她能在令公鬼的床上躺过一夜……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枪姬众已经摧毁了她的意志。 沙陀信自己也摧毁过别人的意志,所以他知道意志崩溃的人是什么模样。逃避惩罚的渴望变成了遵从的渴望,铁勒娜很快就会让自己相信,她是真的想要遵从枪姬众,想要取悦她们。 “鬼笑猝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沙陀信喃喃地说道。还有多久,铁勒娜就会在枪姬众面前承认她所有的罪行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太反常了 “从昆莫开始,令公鬼一直让鬼笑猝和他睡在一起,你这个傻瓜!她每晚都陪着令公鬼。枪姬众们都认为她会嫁给他。”即使是从哭泣声中,沙陀信仍然能分辨出铁勒娜怨恨的怒火。她不喜欢别的女人在她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毫无疑问,铁勒娜因此才一直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 鬼笑猝虽然有双火烈的眼睛,却无疑是名美女,她的胸部比大多数枪姬众都要丰满,然而沙陀信还是认为铁勒娜比鬼笑猝更有机会,只要……天籁小说网 铁勒娜颓然倒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月光中,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嘴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啜泣声,沿着脸颊滚下的泪珠也顾不得去擦干了。只要鬼笑猝朝她皱皱眉头,她一定会立刻匍匐在地上。 “很好,”沙陀信柔声说道,“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吧!但至少你还能从师卫古那儿刺探到一些讯息,我知道你可以。”他站起身,抓住铁勒娜的肩膀,让她转向门口。 铁勒娜退缩着躲开他的碰触,然后才向门口转过身。“师卫古这几天都不会想见到我了。”她一边抽噎着,一边恼恨地说道,她的样子仿佛是随时都有可能重新痛哭流涕,但沙陀信的声音似乎是安抚了她的情绪。“我浑身都变成了红色,沙陀信,红得就像我赤裸着身体在太阳下晒了一整天,还有我的头发,它永远也长不到————” 铁勒娜走到门口,视线落在门把上,沙陀信在眨眼间将手绢拧成细绳,扑上去勒住她的脖子,他尽量不去注意铁勒娜凄厉的闷嚎和狂乱踢蹬着地板的双脚。 铁勒娜的手指抓着沙陀信的双手,但沙陀信只是直盯着前方。即使眼睛仍然睁开着,沙陀信也只看得见成乐,当他杀死女人时,他总是这样的。 沙陀信爱他的姐姐,但姐姐在发现他的秘密时没能保持沉默。铁勒娜的脚跟猛烈地敲击着地面,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但只是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它们逐渐放慢下来,最终一动也不动了。 她的体重全部压在沙陀信的手上。沙陀信又数了六十下,才松开手,让她倒在地上。铁勒娜有可能在下一次就会供出一切,招认自己是魔尊的爪牙,并把沙陀信也指认出来。 在柜橱里翻找了一下,沙陀信抽出一把屠刀。处理一具完整的尸体是有困难的,幸好死尸不会流什么血,流出的一点血可以用黑色的黄麻袍子吸干。大约他能找到那个在他门缝里留下纸条的女人,如果她不够漂亮,她一定也会有同样是魔尊的爪牙的朋友。 师卫古不会在乎去找他的是不是楼兰女人。沙陀信自己宁愿把一条毒蛇放在床上,那样的危险会更小一些。大约一名楼兰女人能比铁勒娜更有机会对抗鬼笑猝。跪在地上,沙陀信开始低声哼起一首歌,那是成乐教他的摇篮曲。 轻柔的夜风吹过小镇三丘,消散在它的街巷里。小镇中心,坐在宽板桥的石栏杆上,令公鬼觉得这阵风应该不算凉爽,但在经历过荒漠的炎热之后,他已经不必在这样的夜晚将红色长衫敞开了。 桥下的河流不算大河,现在更只剩下正常宽度的一半,不过令公鬼很高兴能看到这股流向北方的清水。快速移动的流云经常会挡住月亮,让黑色水面上闪烁的粼光时隐时现。这就是他夜晚外出的所有原因,真的,令公鬼只想暂时看看这条小河。 阵法已被设下,这座小镇和周围的楼兰营地全部被笼罩在阵法之中,哪怕是一只麻雀,厌火族人安排的岗哨也不会放过。至少令公鬼可以花半个时辰,让这股清水舒缓一下他的神经。 这显然比令公鬼不得不命令纯熙夫人离开,然后再继续万剑的课程要好。前一晚,纯熙夫人甚至亲自给他端来晚餐,在令公鬼吃饭时不停地对他说话,仿佛是想在他们到达雨师城之前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塞进他的脑子里。 令公鬼不能面对她乞求着要留下来的样子————就在前一晚,她真的是在乞求!对于一个像纯熙夫人那样的女人,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反常了。 令公鬼真想答应她,只希望她不会再这样做,大约正是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纯熙夫人才采取这种行动的。能安静地听半个时辰潺潺的流水声,对令公鬼来说实在是种享受,运气好的话,大约纯熙夫人今晚就能放过他了。 河水到两侧岸边野草间,各有八到十步宽的一片土地,土层都已经干裂了。令公鬼抬头望向横过月亮的云朵,他能试试让这些云团下雨。 这个小镇的两座喷泉都干了,全镇三分之一的水井里都积满了尘土,但令公鬼确实只能试试而已。他曾经试着让天空下过一次雨,还记得该怎么做,然而,现在令公鬼要小心的是不让降雨变成一场洪水和摧毁一切的风暴。 万剑在这方面没办法帮他,这名弃光魔使似乎对气候了解得不多。万剑教给令公鬼许多知识,但对于其它更多的事情,他只是敷衍了事,或者干脆承认一无所知。 令公鬼曾经以为弃光魔使无所不知,几乎也是无所不能的,但如果其它弃光魔使也像万剑一样,他们就都有着无知与有缺陷的一面。大约令公鬼在某些方面的知识已经超越他们了,至少是超越他们之中的部分成员。但重要的是,要查清他们的弱点在哪里,吉陀婆在控制天气上就像万剑一样无能。 令公鬼哆嗦了一下,仿佛这里还是三绝之地的夜晚,万剑从没告诉过他这一点。如果他今晚还要睡一觉的话,最好还是听水声吧,不要再想这些了。 苏琳走到他身旁,靠在栏杆上,束发巾围在她的肩头,她的白色短发露在外面。这名细瘦的枪姬众还携带着全副战时装备————弓箭、短矛、匕首和圆盾,今晚由她指挥令公鬼的护卫。二十多名女武神的信徒安闲地蹲伏在这座桥周围十步的范围内。 “真是一个古怪的夜晚,”苏琳说,“我们在赌骰子,但突然间所有人都只能掷出六。”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清水誓言 “我很抱歉。”令公鬼不假思索地对她说。 苏琳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她不知道,因为令公鬼并没有四处宣扬此事,缘起对周围状况的影响都是奇怪而又毫无规律的。如果这些厌火族人知道内情的话,即使是他们也不会愿意停留在他周围十里之内。 今天,三名死海众脚下的土地突然消失了,让他们跌进一个毒蛇窝里,但他们身上几十处蛇咬的痕迹却都只是在他们的衣服上。令公鬼知道这一定是因为他,他扭曲了命运概率。 高无平————那个在山桑幸存下来的制鞍匠,今天中午被一块石头绊倒,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摔断了脖子,令公鬼怀疑这也是因为他。 另一方面,沙达奇和哲朗已经缓和了焉耆和于阗的血仇,他们在行军时一起吃了一顿腌肉为主的午餐。他们仍然不喜欢对方,而且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们确实这样做了。 那顿饭后,他们还彼此给予了清水誓言————两人各握着一只杯子,让对方喝了杯中的水。对厌火族人来说,清水誓言比其它任何誓言都更强,焉耆和于阗大约要到几代人之后才会再次袭取彼此的牲口了。 令公鬼一直在寻思,这些没有规律的效果能不能为他带来优势,大约消弭血仇这件事是他影响下产生的最好的结果。今天还有什么事因他而起,他不知道,他从来都不问,也不愿意去听。沙达奇和哲朗的事情也不能完全补偿他对高无平的愧疚。3sk. “我已经有几天时间没见到沙木香和沙风凌了。”他说道。现在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这两个人似乎一直都因为能护卫他而受到别人的嫉妒。“她们生病了吗?” 苏琳的眼神只是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她们将在学会不再玩布娃娃后回来,令公鬼。” 令公鬼张开嘴,又将它闭上。厌火族人都很奇怪,而鬼笑猝的课程只是更加深了他的这种看法,但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嗯,告诉她们,她们是成年人,应该按照成年人的方式去做事。” 即使只是在昏暗的月光里,令公鬼仍然能看清苏琳脸上愉快的笑容。“如朅盘陀王所愿。”这是什么意思?苏琳又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咬住嘴唇:“你今晚还没吃饭,现在我们的食物还够每个人吃,你不用为了填饱别人的肚子而饿到你自己。如果你不吃饭,人们会担心你是不是病了,而且你真的会因此而生病。” 令公鬼轻声笑了起来,但更像是沙哑的喘息,刚才还叫他朅盘陀王,现在却……如果他不去吃些东西,苏琳可能会自己去给他找吃的来,再一口口喂给他了。“我会吃的,纯熙夫人现在一定已经在她的毯子里了。”这次,苏琳困惑的眼神让他很满意,他终于也说出她听不懂的话了。 当令公鬼跳下桥栏杆时,他听见一阵马蹄敲击石板路面的声音正朝这座桥靠近。所有枪姬众都在同一时刻站起身,戴起面纱,其中有一魔兵在弓弦上扣住了羽箭。 令公鬼的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但那把剑并不在那里,厌火族人看见他骑在马上,又在马鞍旁挂上一把剑就已经觉得很奇怪了。他不想因为把剑佩在身上而进一步冒犯他们的习俗。再者,正在接近的骑手数量不多,速度也不快。 过了一会儿,来访者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五十名楼兰环绕护卫着不到二十名骑在马上的人,所有骑手全都颓丧地坐在马鞍上,其中大多数人戴着宽边头盔,穿着晋城式的条纹灯笼袖大氅,外面套着护心镜。领头的两个人身穿华丽的金色山文甲,头盔上顶着白色的盔樱,他们袖子上的条纹在月色中闪耀着鱼口缎的光芒。 晋城人背后还跟着六名身材更加矮小单薄的骑马者。其中两个背后插着系在短旗杆上的小旗,穿暗色的长衫,戴着遮住面孔的钟形头盔。雨师城人利用这种称作“旗徽”的小旗在战场上识别军官,或者是标明庄主的扈从。 头盔上插有羽毛的晋城人看见令公鬼时都愣了一下,他们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然后立刻下马,用胳膊夹着头盔,跪倒在令公鬼面前。 这些来人都很年轻,比令公鬼大不了几岁,两个人的黑胡子都被整齐地修成了晋城贵族风格的尖头样式。护心镜上都有凹痕,镀金也碎裂了,他们都经历过了战斗。两个人都没有去看围绕在他们四周的厌火族人,似乎是只要不去看,那些人就不存在。枪姬众们取下了面纱,但仍然保持着随时都可以用矛箭戳烂这些人的姿势。 鬼玄元跟在晋城人后面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还有另一个比他更年轻、也更高的灰眼楼兰。他是乌孙楼兰金多氏族的芒金,也是曾经进入过海门通的楼兰之一,是金多氏族带来了这些骑马者。 “真龙大人,”那名身材圆胖、有着粉红面颊的贵族说道,“老天爷收了我的魂魄吧!但他们是将您俘虏了吗?”这个人的同伴有着一对招风耳,还有一个大土豆般的鼻子,这让他虽然留着贵族的胡子,但看上去却更像是名农夫。 同伴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神经质地将垂到前额的头发拨到脑后。“他们说要带我们去见叫什么黎明的家伙,什么朅盘陀王,我的家庭教师教过我,朅盘陀王的意思好像是首领。请原谅,真龙大人,我是赛罗那家族的江隆,这是曲氏家族的曲长风。” “我就是当来下生弥勒尊,”令公鬼平静地对他们说,“也是朅盘陀王。”令公鬼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在海门通时只知道喝酒、赌博和追求女人的年轻贵族。 听了这话,曲长风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蹦了出来;江隆也惊讶了片刻,然后又缓缓地点点头,仿佛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站起来,和你们在一起的雨师城人是谁?”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带他们过来 令公鬼看来,与这些没有因为突阕————或者其它厌火族人————到来而仓皇逃命的雨师城人见见面大约会很有趣。而且,如果他们是跟随江隆和曲长风前来的,大约他们是他在这片土地上遇到的第一批支持者,如果这两名贵族少爷的父亲还听他的命令的话。 “带他们过来。” 曲长风在站起身时还惊讶地眨了眨眼,而江隆立刻就转过头去喊道:“张丑!崔疆!过来!”那口气更像是在喊两条狗。背着小旗的雨师城人缓缓地下了马。 “真龙大人,”曲长风犹豫地说着,又舔了舔嘴唇,“您……您派遣了厌火族人进攻雨师城?” “那就是说,他们已经开始攻打雨师城了?” 鬼玄元点点头。芒金说道:“如果这些人是可信的,那么雨师城仍然没有被攻下,但这已经是三天前的消息了。”很显然的,他不认为那座城能坚守到现在,而且他也不会在乎一座伐木人的城市。 “不,不是我派他们去的,曲长风。”令公鬼同时向他们和那两名雨师城人说道。两名雨师城人已经跪倒在令公鬼面前,摘下头盔,露出两张和江隆与曲长风差不多年纪的面孔。他们的头发被剃成两绺,垂在耳后,两双黑眼睛闪烁着机警。“攻击雨师城的是我的敌人————突阕楼兰部族,我是来拯救雨师城的,我会尽我所能。” 令公鬼必须再对那些雨师城人说一遍,“站起身来”。和厌火族人一起度过的时光几乎让他忘记了世界之脊这一边动不动就打恭下跪的习惯。 又主动询问过之后,雨师城人才开始自我介绍。他们是张氏家族的家将张丑和崔氏家族的尉将崔疆,前者的旗徽是红白两色的波浪形直线,后者的旗徽是红黑两色的方形小块。 得知他们全都是贵族之后,令公鬼有些吃惊,雨师城的贵族负责指挥和统率士兵,但他们不会像士兵一样剃掉头发。有许多事情都改变了。 “真龙大人。”张丑说出这个词时显然还不太习惯。他和崔疆都是苍白而细瘦的男人,有着狭窄的脸和长鼻子,只是他的身体比同伴更壮实一些。两个人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张丑一开口就连续不停地说了下去,仿佛是害怕被别人打断。“真龙大人,雨师城能够守住,我们还能再守几天,大约能守十天。但您必须尽快赶过去,才能拯救我们。” “所以我们才会冲出来。”曲长风说着,狠狠地瞪了张丑一眼,两名雨师城人也向他还以颜色,但他们的目光里都夹杂着屈服的神色。 曲长风又拨了一下前额的头发,“我们要寻求援助。我们向四面八方都派出了求援人马,真龙大人。”尽管眉毛上挂着汗水,但他还是哆嗦了一下,声音也变得茫然而空洞。“我们在出发时有更多的人。我看见陈逆倒了下去,他尖叫着,肚子上插了一根矛,他永远也没办法再和我赌钱了。我应该喝一杯带劲的浑米酒。” 江隆在戴着骑马手套的手中转动着他的头盔,皱起眉头。“真龙大人,那座城市还能再坚守一段时间,但即使这些楼兰可以和那些楼兰作战,问题是,您能及时地率领他们赶到那里吗?我觉得,他们守不了十天。实际上,我出来只是因为我觉得死在一根钩镰枪上要比被他们活捉更好,我看到过城外俘虏的惨状。现在那座城里挤满了躲避楼兰的难民,全城已经找不到一条狗或一只鸽子了,我怀疑现在那里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由此导致的好事情就是,有那个鬼足缺在外面,现在似乎没有人还会为太阳王座的归属而担心了。” “第二天的时候,他发出命令,要我们向当来下生弥勒尊投降。”崔疆插嘴说道,江隆因为话被打断而瞪了他一眼。 “鬼足缺还把俘虏拿来取乐。”曲长风说,“他们都站在弓箭的射程外,但城墙上的人都能看得见,你能听见他们的尖叫声。现在的情形可真是让人头大极大!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毁掉我们的意志,还是只因为喜欢那么做。有时候,他们让贱农们向城里奔跑,然后在他们几乎能获得自由时再用箭射穿他们。那只是些贱农,但……” 他闭上嘴,用力吞了口口水,似乎他想起来,不该在令公鬼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贱农”。令公鬼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但这似乎让他更感到手足无措,只能低声嘟囔着应该喝一杯浑米酒之类的话。 江隆打破了暂时出现的沉默:“真龙大人,如果您加紧行军,那座城市就能坚持到您到达的时候,我们能打退他们的第一次进攻,只是因为首门着了大火————” “火焰几乎将那片城区完全吞没。”曲长风插嘴说。令公鬼还记得,首门是雨师城墙以外的一片城市区域,那里大部分建筑都是木制的。“如果不是有河水挡着,那场大火一定会酿成更大的灾难。” 另一个晋城人的声音压住了他,“……但张朗大君制定了优秀的防御计划,雨师城人这次也终于显示出他们的骨气。”张丑和崔疆向他皱起眉头,但他大约是没看见,大约是装作没看见。“运气好的话,那里能守住七天,最多大约能到八天,如果您能……”一声沉重的叹息压扁了江隆的胸腔。“我没看见一匹马,”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厌火族人不骑马,两条腿走不了那么快。” “多久可以到?”令公鬼问鬼玄元。 “三天。”鬼玄元回答。芒金点点头,曲长风笑了。 “这一路上可真是不容易,这和我们骑马赶来的时间一样。如果您以为您在三天的时间里能用脚走完这段路,您一定是————”察觉到楼兰们在盯着他,曲长风又拨了拨脸上的头发,嘟囔着说:“这个小镇里有浑米酒吗?”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原谅我的冒犯 “问题不在于我们有多快,”令公鬼平静地说,“而在于你们有多快?如果你们让一些人下马,每个人用几匹马轮流着赶回去。我觉得让张朗和雨师城人知道,援军就在路上,但是,所有回去的人都要能保证如果被突阕部族的人抓住的话,还会闭紧嘴巴。我可不想让鬼足缺知道更多的讯息。” 曲长风的脸色比那些雨师城人的还要苍白。 张丑和崔疆一同跪在地上,每个人都抓住令公鬼的手,用力亲吻。令公鬼没有抽回手掌,纯熙夫人向他建议过,尽量不要冒犯不同人群的习俗,无论那是多么奇怪或惹人反感;即使迫不得已要这样做的时候,也要三思而行。 “我们会去的,真龙大人。”张丑激动地喘息着,“谢谢您,真龙大人,谢谢您。苍天在上,我发誓就算是死也不会向我父亲和张朗大君以外的人泄露一个字。” “您必得上天护佑,真龙大人。”崔疆说道,“您必得上天护佑,老天爷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我至死都是您的人。”令公鬼在张丑也说出他是令公鬼的人之后,才用力抽回双手,让他们站起来。他不喜欢他们这样看着自己,江隆叫他们的时候就像在叫狗一样,但人不该用狗看着主人的眼光去看任何人。 江隆深吸一口气,鼓起他粉红色的脸颊,又缓缓将那口气吐出来:“我觉得,如果我能从那里出来,我也能回去。真龙大人,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您是否在意打个赌?比如说,一千枚瓜子金,赌您可以在七天时间里赶到?” 令公鬼望着他,这男人像马鸣一样坏。“我连一百块散碎银子都没有,更不要说一千枚金————” 苏琳打断了他的话。“他有,晋城人,”枪姬众坚定地说,“他会和你打赌,如果赌注是一万枚瓜子金的话。” 江隆笑了:“成交,厌火族人,如果我输的话,每一枚金子都是值得的。不过想一想,如果我赢了,我也不会有命来要这笔赌注。来吧,张丑、崔疆,”那口气就像是在呼唤跟在他身后的狗,“我们上马。” 令公鬼一直等那三个人向他深深地作了个揖,回身朝那些马匹走去,然后才转过身看着白发的枪姬众。“你是什么意思?我有一千枚瓜子金?我从没见过一千枚瓜子金,更不要说一万枚了。” 枪姬众们彼此对望着,仿佛令公鬼已经疯了,鬼玄元和芒金也露出同样的眼神。 “海门通里的财产有五分之一属于占领海门通的人,即使拿不走那么多,那些东西依权利来说依然是属于占领者的。”苏琳就仿佛是在教一个小孩子生活常识。 “身为首领和战斗指挥官,那五分之一里有十分之一是你的,晋城现在也尊奉你为首领,所以晋城的十分之一也是你的。而且你说过,我们能从这片土地上拿走五分之一,作为……你所说的税金。”这句话让她思索了一下。厌火族人没有税金这种制度。“身为朅盘陀王,这其中的十分之一也是你的。” 令公鬼摇了摇头,虽然和鬼笑猝谈过许多,但他从没想过那五分之一里有多少该属于自己。他是朅盘陀王,但他不是厌火族人,这五分之一应该与他无关。 嗯,大约这不是税金,但他可以像所有国主使用税金一样去使用这笔财富。不幸的是,他实际上并不知道国主们是如何使用税金的,他应该去问问纯熙夫人。鬼子母的说教里并没有包含这方面的知识,大约纯熙夫人以为这是他理所当然会知道的事情。 仪景公主也会知道该如何使用税金的,从她那里听取意见显然比从纯熙夫人那里更让人感到高兴,令公鬼希望能知道她在哪里,大约还在忽罗山。 半夏只是不断地带给他仪景公主的问候,他希望能和仪景公主面对面坐下来,让她好好解释一下那两封信。无论是枪姬众还是锡城古国的公主,女人都是那么奇怪。m.23sk. 大约紫苏除外,她曾经嘲笑过他,但她从没对他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好像他们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但紫苏现在也不会对他笑了,如果再见到他,她一定会立刻跑到一百里外,好躲开转生真龙。 江隆让所有晋城人都下了马,从里面挑出一匹马,然后把剩下的马用缰绳系在一起,其中也有曲长风的马。毫无疑问,曲长风决定不去冲击突阕的营地了,张丑和崔疆也命令他们的手下做了同样的事。 这意味着两名雨师城人分别只有两匹备用的马,但他们似乎根本没考虑过借用晋城人的马匹。他们三个向西方小跑而去,周围还跟随着金多的护卫。 曲长风小心地不去看任何人,转身向桥头处的士兵们走去,那些士兵们不安地聚在一起,被厌火族人环绕着。芒金一把抓住曲长风红色条纹的袖子,“你可以告诉我们雨师城境内的现状,湿地人。”这个面色僵硬的男人被抓住时差点晕了过去。 “我相信他会回答你问的任何问题。”令公鬼厉声说道,还刻意加重了第一个“问”字。 “我们只会问他们问题。”鬼玄元说着,抓住晋城人的另一只手臂,他和芒金差点都要把这个比他们矮上许多的人给提了起来。 “向那座城市的武~卫军报讯是很好,令公鬼,”鬼玄元继续说道,“但我们应该派出斥候。只要他们连续奔跑,就能像那些骑马的人一样快速到达雨师城,并且回来向我们报告鬼足缺是如何部署突阕楼兰的。” 令公鬼能感觉到枪姬众们在看着他,但他仍然只是看着鬼玄元。“雷行众?”他提出建议。 “驱雷御电。”鬼玄元表示同意。他和芒金带着曲长风转过身虽然他们还提着他,向那些士兵走去。 “只能问!”令公鬼朝着他们的后背喊道,“他是你们的盟友,也是我的臣民。”令公鬼不知道曲长风算不算他的臣民,或者是楼兰的盟友,这件事大概要问一下纯熙夫人。曲长风的父亲北辰大君曾经密谋要对抗他,但他不能允许自己的人会做出鬼足缺那样的事情。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我一定要离开 鬼玄元转过身,向令公鬼点点头。 “你对你的人民照顾得很好,令公鬼。”苏琳的声音里毫无情绪可言。 “我尽量吧。”令公鬼对苏琳说,他不打算接受这个吵架的诱饵,任何去刺探突阕的人都有可能一去不回。“我觉得我要吃些东西了,然后再睡一觉。”还有两个多时辰就是午夜了,在一年里的这个时节,太阳仍然会很早就升起。枪姬众跟随着他,警戒地盯着周围的黑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攻击。她们之间不时会用手语传递一些讯息,话说回来,厌火族人似乎总是在等待着受到攻击。 三丘的街道全都是笔直的,以直角相互交接,有时路面会切穿一些土丘,或是沿石砌的台阶翻越过去。石砌的房屋用石板搭成屋顶,全部由垂直和水平的线条组成,显得棱角分明。 三丘并没有被鬼足缺占领,突阕楼兰经过这里时,镇民已经逃光了,但还是有许多房屋只剩下烧焦的屋梁和塌毁的墙壁,其中包括大多数宽敞的、装饰着阳台的三层大理石房屋,纯熙夫人说那些都是商人们的住宅。破烂的家具和衣服满街都是,之中还夹杂着破碎的碗碟、窗琉璃、零散的靴子、工具和玩具。 这里不止发生了一次火灾,令公鬼只能从烧焦的木材和空气中的烟味判断出这点,而孔阳却能清晰地分辨出这座小镇每一次被攻占的历程。有好几个觊觎太阳王座的家族占领过这里,但从这里的街道痕迹判断,最后的主人应该是一群强盗,现在雨师城境内游荡着许多股乌合之众、专门掠夺财物的土匪强盗。 令公鬼的目的地是一幢商人住宅,它的位置在小镇里两座广场中比较大的那一座旁边,是一幢方形的三层灰色大理石房屋,有着高大的阳台和用厚重条状石砌成栏杆的宽台阶,房屋前面是一座积满灰尘的圆形喷泉。3sk. 能睡在一张床上的机会实在是不容错过,而且令公鬼还希望鬼笑猝会选择留在帐篷里。无论是留在他的帐篷里,还是和智者们睡在一起,他都不在乎,只要他不必在睡觉时还会听到几步以外她的呼吸声就行了。 最近,令公鬼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即使在没有运起阳极之力时也能听到她的心跳了,但如果鬼笑猝没有离开,他还是要保持警戒。 枪姬众停在台阶上,其中一些绕到这幢建筑的其它位置上,做好警戒。令公鬼很害怕枪姬众会宣布这里为枪姬众居所,哪怕他们在这里只会过一夜。 所以,令公鬼他在镇里剩余不多的几幢完整房屋中选定了这幢的时候,他立刻就告诉苏琳,他已经宣称这里为酒泉兄弟的居所,只有喝过酒泉水的人才能进去,那个泉水在思尧村。 从苏琳的目光里看得出来,这名枪姬众很清楚令公鬼的目的。不过,确实没有一名枪姬众跟随令公鬼走进这两扇看起来像是用窄木板竖直拼成的宽阔大门。 宽大的前厅里可说是空无一物,只有几条屈从者们铺下来作为床铺的毯子,涂着石灰的高大天花板呈现出庄严的方形图案。虽然他想让屈从者们也出去,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就像若非纯熙夫人已经在别处安寝了,他也不可能把她挡在外面一样。 无论他怎样严格下达不许打扰的命令,纯熙夫人还是有办法让枪姬众放她进来,每次令公鬼都必须直接向纯熙夫人发出命令,才能让她离开。 没等令公鬼将门关上,屈从者们都已经迅速地站起身,其中有男也有女。在令公鬼入睡前,他们都不会睡觉,即使令公鬼睡了,他们也会轮流守夜,以便令公鬼可以随时召唤他们。 令公鬼曾经试着命令他们不要这么做,但要一名屈从者不按照习俗侍奉主人,就像用脚去踢一包黄麻。只要你的脚趾一离开,你施加在上面的所有力量都将消失无踪。 令公鬼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然后爬上大理石台阶。这些屈从者在废墟中抢救出一些家具,其中包括一张床和两个丝棉床垫,他希望自己能好好洗个澡,并且———— 当令公鬼打开卧室的房门时,他立刻僵在原地。鬼笑猝并没有留在帐篷里,现在她正站在盥洗架旁,身边放着有缺口的碗和大水罐,她的一只手里拿着毛巾,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黄色的澡豆泡,身上没有穿任何衣服。 看见令公鬼进来,鬼笑猝像令公鬼一样惊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鬼笑猝停下来吞了口口水,碧色的大眼睛紧紧地盯住令公鬼的脸,“我不能在这个……小镇里搭一座汗浴帐篷,所以我觉得我可以试试你们洗澡的方式……”鬼笑猝有着结实的肌肉和柔软的曲线,她身上从头到脚都闪烁着湿润的光泽。令公鬼从没想过她的腿有这么修长。 “我以为你还会在桥那边多留一段时间,我……”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眼睛也慌乱地睁大了,“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看到我的!我一定要离开你,能离开多远就离开多远!一定要!” 突然间,一道闪亮的垂直细线出现在鬼笑猝身边的空气中,细线一边旋转,一边张开,最后变成了一个遁道。凛冽的寒风从那里面一直吹进房里,风中还夹带着一团团白雪。 “我一定要离开!”鬼笑猝哀嚎着,就迈步冲进那场暴风雪中。 那个遁道开始迅速地缩窄,令公鬼想也没想,立刻就导引真气上清之气,将它固定在原来一半宽度的地方。令公鬼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但他确定这就是用于缩地术的遁道,就是那种万剑告诉过他却没办法教他的异能。 现在没时间思考了,无论鬼笑猝去了哪里,她已经赤裸着身体冲进一片严冬风暴中。令公鬼固定住遁道的编织,又拉起床上所有的毯子、再加上鬼笑猝的衣服和她地铺上的毯子,然后也纵身跳进那个遁道。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停下来 冰风呼啸着穿过夜空,卷起一团团白色的漩涡,即使处在虚空的包覆之中,令公鬼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令公鬼依稀能分辨出一些黑暗中的物体,他觉得那是一些树,除了寒冷,他在这里什么都嗅不到。在他前面有一个形体在移动,黑暗和暴雪遮挡了他的视线,如果不是因为虚空增强了他的视力,他大约就错过那个形体了。 那是鬼笑猝,少女正全力向前奔跑着。令公鬼将那些毯子抱在胸前,踏着齐膝深的雪,笨重地在她身后追赶着。 “鬼笑猝!停下来!”令公鬼害怕强风的呼吼会彻底掩盖住他的喊声。但鬼笑猝确实听到了,她也因此跑得更快,令公鬼也强迫自己加快速度。 积雪拖拉着他的脚步,一直不停地灌进他的靴子里。鬼笑猝赤脚留下的脚印很快就会被落雪填满。如果他在这里失去了她的踪影……“停下来,你这个笨女人!你想把自己害死吗?”他的声音只是让她更加拼命地向前跑着。 令公鬼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前进,摔倒在地上,再爬起来,不但积雪会绊倒他,就连狂风也会将他吹倒。就这样,他们跌跌撞撞冲进了森林。他的眼睛必须一直盯在她身上,所以他不由得开始庆幸这片森林里树木间隔得都非常远。 计划不停地出现在虚空之外,又被令公鬼给否定。他可以试着强压住这场暴风雪,但大约这么做会让这里的空气冻成一块冰。虽然能做一个风之力的棚子挡住落雪,却对脚下没有任何帮助。他能用火之力为自己融开一条路,却必须应付随之而来的满地泥泞。 除非……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前方的雪地融化成一条一丈宽的土路,并随着他的前进不断延伸,水蒸气不断地从这条路上升起。落向这条路范围内的雪花,在距离沙质路面一尺高的地方就消失了。 令公鬼能感觉到热气穿透靴底,烘烤着双脚一直到脚踝,他的身体在刺骨的严寒中颤抖着,但他的脚掌却在流汗,并竭力躲避着被烘热的地面。但他现在能跑了,再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突然间,令公鬼追赶的那个模糊身影消失了,就如同鬼笑猝一下子掉进一个洞里。 令公鬼努力将视线固定在他最后看见鬼笑猝的地方,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他的脚踝忽然感觉到一阵液体的冰寒,然后一下子浸没到他的膝盖。在他前面,随着积雪的逐渐融化,令公鬼看见一片冰层正缓慢地后退,而黑色的水面上没有半点蒸汽,不论是小溪还是大河,他的力量无法让这条流动的冰水有半分暖意。 鬼笑猝一定是掉到水里去了,但令公鬼就这样冲进去根本救不了她。体内充满着阳极之力,他几乎感觉不到寒冷,但他的牙齿却不受控制地猛烈颤抖着。 令公鬼退回岸边,眼睛盯着鬼笑猝消失的地方,开始将火之力导入仍然裸露的土地中,直到沙粒也开始熔化、凝结,变成闪亮的白色。即使是在这样的暴风雪里,这种热度也会持续一段时间。 令公鬼将那些毯子放在热沙旁的雪地里,鬼笑猝的生命就要靠这些毯子和衣服了。随后,他从仍然积着厚雪的地方走到冰层旁边,趴在覆雪的冰面上。 狂风在令公鬼身边发出凄厉的嚎叫,他的长衫仿佛已经不存在似的,手失去了知觉,双脚也逐渐发麻,他已经停止了颤抖,只是偶尔还会打个哆嗦。 在虚空冰冷的平静中,令公鬼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在红河也会有暴风雪,大约比这个还厉害。他的身体已经被严寒压倒,如果不能立刻找到温暖的地方,他就会在虚空中冷静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如果他死了,鬼笑猝也会死,可能鬼笑猝现在已经死了。 在令公鬼身下的冰层正逐渐裂开,他听不到冰裂的声音,但是能感觉到。这时,他探出的双手伸进水里,就是这个地方,但飞旋的雪花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令公鬼挥动着双手,搜寻着,僵硬的双手来回拍打着。一只手在冰缘上碰到了什么,他强迫自己收紧手指,感觉到被冻住的头发剥离冰面时的断裂。 把她拉出来。他攀爬着向后退去,用力拖着鬼笑猝。死沉的鬼笑猝被一点点拖出水面。不要在乎她是不是被冰刮伤了,那总比被冻死或淹死好。 后退,不要停,如果你放弃,她就死了。 不要停!玩命一搏吧! 爬呀! 令公鬼用两条腿和一只手用力地向后攀爬着,另一只手紧紧拉住鬼笑猝的头发。没时间改换抓握的位置了,反正她也感觉不到。你已经享乐太长时间了,贵族们向你跪拜,屈从者为你奉酒,纯熙夫人也要听你的命令行事。 后退。该是你做些事情的时候了,如果你还能做的话。动呀!你这个有气无力的样子是没有吃饭吗!动呀! 令公鬼的脚突然感觉到一阵疼痛,痛感很快就爬上了他的双腿。他回头看去,急忙从那片沙子熔化的地方滚开,他的裤子已经引燃,刚刚升起的烟气立刻就被强风吹走了。 摸索着找到那堆毯子,他用它们将鬼笑猝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无论多么小的保护在这时都性命攸关。鬼笑猝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 令公鬼将毯子拉开一点缝隙,将耳朵贴在鬼笑猝的胸口上。她的心跳是那么缓慢,以至于令公鬼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即使是四条毯子和六条垫褥也不够,他没办法把火之力像导引真气进土地中那样导引真气逼进她的体内,无论把火之力编织得多细密,令公鬼还是很可能会杀死她。 他能感觉到那个被他用来锁住遁道的编织,那里距离他们大概有一两里远,如果他想要背着鬼笑猝在暴风雪中走这么长的路程,他们可能两个都活不下来。他们需要庇护所,现在就需要。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风之力,地面上的积雪迎着强风向一侧聚集,形成一座有九尺见方、一侧开门的方形房屋,房屋还在不断增高,厚实的雪墙被逐渐压缩成像坚冰般闪闪发光的固体,房屋高到可以让人在里面站直,甚至上面还有屋顶。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一块冰 令公鬼将鬼笑猝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冲进黑暗的房屋内部,然后在角落里编织出火焰,并将它们固定住,最后他导引真气了更多的积雪,将门口封住。 外面虽然是寒风凛冽,屋里却要温暖许多,但这还不够。令公鬼用万剑教他的方法,开始编织风之力和火之力,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更加温暖。他不敢让这个编织之力与自己脱离,如果他睡着了,这个编织大约会融掉这幢小屋,屋角的那些火焰也有这个危险。但令公鬼现在已经累了,且寒冷到了极点,没办法再维持一个以上的编织了。 屋里的地面在令公鬼搭起小屋时已经得到了清理,沙质地面上只有一些他认不出来的棕色落叶和枯草。褪去让空气变得温暖的编织,他又加热了一下地面,驱走了那里的寒意,然后重新恢复了前一个编织。现在他能做的只有轻轻将鬼笑猝放下,而不是放手将她扔在地上。 令公鬼将一只手伸进毯子里感觉鬼笑猝的脸颊,然后是她的肩膀,她头发里的冰块在逐渐融化,形成一道道流过脸庞的细流。他自己是冰冷的,而鬼笑猝简直就是一块冰。 鬼笑猝需要令公鬼为她提供的每一点热气,但他已经不敢让这里的空气变得更热了。墙壁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融水的亮光,无论令公鬼有多么冷,他的身体肯定比鬼笑猝的更温暖。 脱下身上的衣服,令公鬼钻进裹住她的那堆毯子里,又将自己潮湿的衣服盖在最外面,它们至少可以帮助保存身体的热量。虽然被包覆在虚空和阳极之力之中,与鬼笑猝的碰触仍然渗进了令公鬼的心里。 鬼笑猝的肌肤让云锦都显得粗糙,与她的皮肤相比,鱼口缎也……不要想了。 令公鬼从鬼笑猝脸上拨开潮湿的头发,他应该把这些头发擦干的,不过现在这些水已经不让人觉得冰冷,而且现在他们的每一片布都已经被裹在他们身上。鬼笑猝的眼睛仍旧闭着,胸部缓缓地蹭着他的身体,头躺在令公鬼的胳膊上,偎依在他的胸前。 如果鬼笑猝的身体不是像冬天一样寒冷,她的样子就像是正安静地酣睡着。那么平和,没有一丝火气,那么美丽。不要再想了。 虚空外面传来严厉的命令。说话呀! 令公鬼竭力想说出第一件进入自己脑海里事情————仪景公主和她那两封混乱的信,但关于灰发仪景公主的念头,那些在海门通隐秘的地方与她接吻的画面很快就飘过了虚空。 不要想接吻,傻瓜! 令公鬼的思绪转向了紫苏。他从不曾这样想过紫苏,嗯,几个梦应该不算数。如果他想吻紫苏,紫苏一定会甩他耳光,或者笑话他,说他是个榆木脑袋。但无论想起哪个女子,都会让他想起自己臂弯里正抱着一个完全没穿衣服的女人。 体内充满着上清之气,令公鬼能闻到鬼笑猝的气息,清晰地感觉到鬼笑猝的每一寸身体,就好像他的手正在……虚空发生了颤抖,快停下,你只是要让她温暖!不要有这些龌龊的念头,快停下! 令公鬼一边竭力将这些想法赶走,一边说出自己对雨师城的希望。他要为那里带来和平,终结那里的饥荒,让诸国联合在一起支持他,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发生,但命运有它自己的选择。 令公鬼的道路通向煞妖谷,他必须在那里面对魔尊,并死在那里,如果预言是真实的话。如果令公鬼说希望自己能活下来,那应该是一种胆怯的表现。厌火族人不知道胆怯,他们之中最差的也像狻猊一样勇敢。???.23sk. “世界崩毁杀死了软弱的人,”令公鬼曾经听沙达奇这么说过,“而三绝之地杀死了胆小的人。” 令公鬼开始回想他们应该在什么地方,鬼笑猝这次狂乱的飞驰把他们带到了哪里。这一定是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所以才会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白雪皑皑。这不止是狂乱,这简直是疯了,但令公鬼知道她是要逃开他。她为什么这么恨他?宁愿远远地逃走,而不是直接要求他离开房间。 “我应该敲门的。”为了进他自己的卧室敲门?“我知道你不想在我身边,你也没必要这样做,无论那些智者想要什么,无论她们说了什么,你要回到她们的帐篷里,你不必再靠近我了。实际上,如果你再接近我,我……我会叫你离开的。” 为什么会为此而犹豫?鬼笑猝给他的只有愤怒、冰冷和苦涩,无论是在她醒着的时候,还是在她睡着的时候…… “这么做太疯狂了,你会害死你自己的。”令公鬼又开始轻抚着鬼笑猝的头发,他似乎没办法停下来。“如果你再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我就扭断你的脖子,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念你在夜里的呼吸声?” 想念?鬼笑猝的呼吸声几乎把令公鬼给逼疯了!他才是那个发疯的人。一定要结束这一切。“你要走了,就是这样,即使我一定要把你送回昆莫,那些智者们也没办法说什么,因为我是朅盘陀王。你不必再从我身边逃开了。” 鬼笑猝的身体动了一下,那只无法离开她头发的手立刻僵住了。令公鬼意识到她已经变得温暖了,非常温暖。他应该用一条毯子得体地裹住自己,离开她的身体。她睁开眼睛,清澈的幽深绿眸在不到一尺的距离认真地望着他。看到令公鬼,她似乎并不惊讶,而且也没有任何挣扎。 令公鬼挪开搂住鬼笑猝身体的手臂,想要和她分开,但她却用力地抓住他的一把头发,如果令公鬼挪动身体,他的一块头皮就要秃了。鬼笑猝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我答应我的亲近姐妹要监视你。”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我竭尽全力从你身边逃开,为了维护我的骄傲,而你却把我追到这里来。那些圆环不会说谎,我不能再跑了。”她的声音变得坚定而决绝,“我不会再跑了。” 令公鬼一边试着松开鬼笑猝抓住自己头发的手指,一边想问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鬼笑猝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令公鬼另一侧的头发,让他的嘴向她靠了过去。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我们两个 这是令公鬼最后的理智。虚空裂成碎片,阳极之力消失踪影,他不认为能阻止自己的欲望。 令公鬼不想去阻止,鬼笑猝也不想让他停下来,实际上他的最后一个意识清楚的想法是,他同样没办法让她停下来。 一段时间之后————一个时辰,大约是三个时辰,令公鬼没办法肯定————他躺在毯子里,双手交叠在脑后,看着鬼笑猝检查那些光滑的白色墙壁,它们保持温度的能力令人感到惊讶,他已经不需要用阳极之力来温暖空气了。 鬼笑猝起来之后只是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现在她赤裸着身体来回走动,却没有丝毫羞赧。当然,现在还要为没穿衣服这种小事而感到害羞已经有点迟了,令公鬼一直在担心将她拖出水面时会伤到鬼笑猝,但鬼笑猝身上的伤口比他还要少,而且它们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这是什么?”鬼笑猝问。 “雪。”令公鬼尽量向鬼笑猝解释雪是什么,但她只是摇摇头,神情半是惊讶,半是怀疑。对于一个在荒漠中长大的人来说,从天上掉下冻结的水就像飞行一样,是完全不可能的。根据历史记载,令公鬼进入荒漠之后,那里才有了第一次的降雨。 当鬼笑猝将中衣套在头上时,令公鬼不由得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们一回去,智者们就可以帮我们完婚。”他仍然能感觉到锁住遁道的编织。 鬼笑猝深红色的头发从衬衣领口里探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令公鬼,目光里没有敌意,也算不上和善,只是充满了决心。“你怎么能以为一个男人有权力这样要求我?而且,你是属于仪景公主的。” 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才闭上自己的嘴巴:“鬼笑猝,我们刚刚才……我们两个……苍天啊,我们现在一定要成亲了,不是说我不甘愿……”他惶急地说,“我觉得跟你成亲。” 实际上,令公鬼对这件事并不是非常确定,他觉得自己应该爱她,但他也觉得自己应该爱仪景公主,而不知为什么,紫苏同样一直缠绕在他心里。你已经变成像马鸣一样的好色之徒了。但他这次至少可以做他应该做、而不是必须去做的事。 鬼笑猝朝令公鬼哼了一声,然后摸了摸袜子,确认它们已经干了,便坐下来将它们穿上。“半夏跟我说过你们锡城人成亲的习俗。” “你想等上一年?”令公鬼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一年,这就是我的意思。”令公鬼以前从没见过女人光着腿穿袜子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鬼笑猝赤裸的长腿让他感到一阵悸动,虽然令公鬼刚刚还看过鬼笑猝汗水淋漓的裸体,还有……他急忙将精神集中在她的声音上,“半夏说,她曾经想过请求她母亲允许她和你订婚,但还没等她提出来,她母亲已经告诉她,即使在她结了辫子之后,也要再等一年的时间。” 鬼笑猝皱起眉,一边的膝盖几乎抵在下巴上。“是不是这样?她说一个姑娘要到适婚年龄才能结辫子。你紫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纯熙夫人从河里抓上来的……鱼。”荒漠里没有鱼,厌火族人对鱼的了解仅限于书本上的记载。 “我当然知道,”令公鬼说道,虽然他对鬼笑猝这番话的理解程度比聋子好不了多少。在毯子底下挪动了一下身体,令公鬼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道:“至少……嗯,这些习俗很复杂,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部分。” 鬼笑猝怀疑地看了令公鬼一会儿,但厌火族人的习俗也非常复杂,所以鬼笑猝相信了他的话。在红河,两个人要成亲得等待一年的时间,如果他们最终被认为是合适的,他们就可以订婚并成亲,这就是那里的习俗。23sk. 鬼笑猝继续穿着她的衣服。“我的重点是,一个姑娘要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征求她母亲的同意,还有禁魇婆的同意,我不敢说我很知道这个习俗。”鬼笑猝将白色的上衣套在头上,让她的声音有些被闷住。 “如果她想得到他,而她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为什么她还要得到别人的同意?但你知道吗?如果依照我们的习俗,”鬼笑猝仿佛是在说,这是现在他们之间惟一的问题,“应该由我来选择是否向你提出要求,但我不会的。如果依照你们的习俗,” 系好腰带,鬼笑猝不屑地摇了摇头,“我没得到我母亲的同意。我觉得,你也需要得到你父亲的同意,或者是你父亲的兄弟,因为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吧?我们没有他们的同意,所以我们不能成亲。”鬼笑猝开始折起原来包住前额的手绢。 “我知道。”令公鬼无力地说。任何在红河向父亲提出这种要求的男孩都会立刻得到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想到那些愚蠢的小伙子汗水涔涔地担心着被某人————不,是任何人————发现他们和他们想要成亲的姑娘所做的事……说到这个,他还记得湘儿在嘉轩伯父亲的干草棚里抓住小二和芦花时的样子。 那时芦花结辫子已经有五年了,但是等湘儿教训完她之后,女孩妈妈又跟孩子算了一次账,女事会几乎为此活剥了可怜小二的皮。她们还决定,他们至少要等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成亲。村民们都背着女事会偷偷流传着一个笑话说,鲍尔和芦花在成亲的第六七天里都没办法坐在凳子上。 令公鬼认为芦花当时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母亲的同意。“但我猜半夏并不知道男人们的习俗,毕竟,”他继续说道,“女人并非无所不知。你要知道,既然是我主动的,我们就一定要成亲,这和别人是否同意无关。” “你主动的?”鬼笑猝又重重地哼了一下,无论是楼兰、锡城古国,任何族群、任何国度中,女人们都把轻哼声当成棍棒使用,戳刺敲捶皆宜。“既然我们打算按照楼兰习俗,这就不要紧了,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令公鬼。” 令公鬼非常惊讶,也很高兴听见鬼笑猝的声音里也带着遗憾。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熔融的火与液体的冰 “你属于我的亲近姐妹的亲近姐妹,现在,我负义于仪景公主,但这和你无关。你打算永远躺在这里吗?我听说,男人在那种事后就会变得懒惰,但现在距离部族出发的时间应该已经不远了,你一定要回去的。” 突然间,鬼笑猝仿佛是被打了一下,颓然跪倒在地上。“如果我们能回去的话。我已经不记得是怎样弄出那个洞口了,令公鬼,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们回去。” 令公鬼告诉鬼笑猝,遁道已经被锁住了,而且他一直都能感觉到那个编织,鬼笑猝这才显得放心一些,甚至还给了令公鬼一个微笑。然后鬼笑猝盘腿坐下,整理自己的裙子,很显然的,鬼笑猝不打算在令公鬼穿衣服时转过身去。 “女人就要占便宜吗?”令公鬼低声嘟囔着,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毯子里爬出来。 令公鬼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她一样泰然自若,不过这样并不容易,就算是转身背对着鬼笑猝,令公鬼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鬼笑猝并没必要告诉令公鬼,他的臀形很漂亮;令公鬼就没对她的身材说过什么,结果他因此而脸红了好一阵子。 女人不该这样看着男人。她们也不用得到母亲同意……令公鬼觉得,以后和鬼笑猝在一起的日子丝毫不会比以前轻松。 他们没再做什么讨论,即使暴风雪仍然在持续,他们只要将这些毯子披在身上,也可以走回遁道那里。鬼笑猝将毯子分成两份,令公鬼则趁此重新运起阳极之力,将生命与死亡、熔融的火与液体的冰注满自己的身体。 “把它们平均分开,”令公鬼对鬼笑猝说,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感情。万剑说他能达到更高的层次,但他现在还没办法做到。鬼笑猝惊讶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只说了一句:“你要披更多一些。”就继续按她的意思去分毯子了。 没必要为这个争论。以令公鬼从思尧村到枪姬众的经验来看,如果一个女人想对你做什么,要阻止她的惟一办法就是把她捆起来,特别是如果这其中还包含着那个女人的自我牺牲的话。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鬼笑猝的语气里不带半点尖刻,也没说什么他是软弱的湿地人之类的话。大约除了那段回忆之外,鬼笑猝真的有了一些好的转变,她不可能真的坚持下不为例,然而,令公鬼猜想她大概是认真的。 令公鬼编织出一根手指粗细的火之力,在小屋的墙壁上切出一道门的轮廓,并逐渐加宽门顶上的缝隙,让人惊讶的是,阳光从那道缝隙中照射进来。放开阳极之力,他和鬼笑猝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你大概已经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但他们在这里不可能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看来他们所在的地方确实距离雨师城非常遥远。???.23sk. 令公鬼想推开被切出来的门,但直到他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后背去顶,门才开始缓缓地移动,这时他才想起,使用上清之气可以很轻松地完成这个干活。 冰块向外推倒时,苍白的日光和刺骨的寒风立刻灌进屋里。那块冰并没有完全倾倒,它斜靠在已经埋住小屋的积雪上。令公鬼趴在那块冰板上,只能探出一点头。他看见周围还稀疏地分布着一些雪堆,其中几座雪堆里冒出了他不认识的矮树树冠,其它雪堆下面大约埋着灌木丛,或者是大块的岩石。 令公鬼张开嘴,却忘了要说什么,在他头顶不到五十尺的地方盘旋着一只浑身覆满革状皮肤的动物,身体比一匹马还要大,缓慢地拍打着一对宽大的皮翼,它有着角状的长嘴、一双爪子和一根蜥蜴般的长尾巴。 令公鬼眼看着它飞过树林。在那生物的背上骑着两个人,他们穿着有头巾的衣服,显然正在巡视这片区域,如果令公鬼将头多探出一些,或者不是正好位于那只生物的正下方,他们肯定会看见他。 “不要拿那些毯子了。”令公鬼一边退回屋里一边说道,将看到的景象告诉鬼笑猝,“大约他们是友好的,大约不是,但我不太想去查清这件事。”他不想去和骑着那种东西的人打交道,如果他们真的是人的话。“我们要偷偷溜回那个遁道去,愈快愈好,但一定要注意隐蔽。” 让令公鬼感到惊讶的是,鬼笑猝并没有争辩。当他帮她爬过那块冰板时,令公鬼问起了这件事,而她只是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没有瞪他一眼,这又让他吃了一惊。 鬼笑猝只是说道:“你有道理的时候我不会和你争论的,令公鬼。”但令公鬼几乎记不起他们哪次没有争论过。 他们周围是一片平坦的雪原,只是在西方有一片高峰兀立而起,白色的峰顶云朵缭绕,因为太阳正在升起,所以令公鬼很容易就能确定哪是西方。半个金黄色的日轮正浮出海面,浪涛凶猛地拍击在巨砾遍布的岩石海岸上,周围地势平坦,让令公鬼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半里外之处。 大海在令公鬼的东方,无垠无涯地朝地平线和太阳延伸而去。如果这片大雪还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现在这番情景无疑已经告诉他,他们正站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异域大陆上。 鬼笑猝也惊愕地盯着不断翻腾的浪涛,然后狐疑地朝令公鬼皱起眉,她大约不曾见过大海,但她确实看见过地图。 令公鬼努力在雪地里拖曳脚步,开辟道路,有时候积雪甚至会一直埋到他的腰间。因为穿着裙子,鬼笑猝在雪地里行走比令公鬼还困难,所以鬼笑猝很快就气喘吁吁了,当令公鬼用臂膀搂住她时,她的碧眼睛里闪烁出愤怒的火焰。 “我们必须移动得更快一些,没时间让你跟裙子搏斗。”令公鬼对鬼笑猝说。怒火消失了,但她并没有像令公鬼希望的那样将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只是环抱双臂,露出一副耐心里含有一点愠怒的表情。 无论他们之间的事情对鬼笑猝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她并没有完全改变,令公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会感到一阵轻松。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全部屏障 令公鬼原本可以像过来时那样融出一条道路,但如果另一只刚才那种飞行生物从天空经过,一条土路会清晰地标明出他们的位置。 一只狐狸从他右侧的雪地上偶然小跑而过,机警地瞥了他和鬼笑猝一眼,它有着纯白的皮毛,只在尾巴末端有一点墨黑。兔子的足迹偶尔会出现在雪地上,蹦跳过的地方积雪泥泞。 令公鬼还看见一串很像是猫的脚印,只不过是一头巨如猎豹的猫,大约这里还有更大的动物,大约会有那只飞行怪物的陆上同类。令公鬼不想和这样的东西狭路相逢,但那些……飞人……还是很可能会把他挖出来的这条雪沟当成是某种动物的痕迹。 令公鬼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移动着,心里希望这一路上能有更多的树,最好长得也更密。当然,如果真是这样,令公鬼大约就没办法在那场暴风雪中找到鬼笑猝了。 这时鬼笑猝发出一阵哼声,皱起眉望着他,他将搂住她的双臂松开了些。无论如何,这些树木现在还是有一定的隐蔽作用。由于他的行动鬼鬼祟祟,连带得想法也多疑了起来。 那个遁道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十步了,令公鬼能感觉到自己的编织牢牢地撑着它。但它前面出现了四名骑马的人和二十多名徒步的人,骑马的全都是女人。她们的身上裹着又长又大的裘皮披风,其中两个在左腕上各戴着一只银手环,用同样的银色材质制成的长链从那两只银手环上延伸出来,各连接在一只银项圈上。 戴着项圈的是两名身上没披披风、穿灰色罩袍、站在雪中的女子。其它徒步的都是穿着暗色皮衣的男人,绘有金绿色图案的重叠甲片覆盖了他们的前胸、手臂和大腿前侧,他们的长盾上绘着同样的图案,长枪的穗子也是金绿色的。 他们的头盔就像是巨大昆虫的头部,只在脸部的位置上留着露出双眼的开口。其中一个男人显然是军官,他没有那种长枪和盾牌,而是在背上背着一把弯曲的双手剑。 他的涂漆铠甲在边缘处镀着白银,在他的头盔上插着两根细长的绿色动物羽毛,如同昆虫的触须一样,让他的彩绘头盔更加抢眼。现在令公鬼知道他和鬼笑猝到了哪里,他以前见过这种铠甲,还有那两名女子脖子上的项圈。 令公鬼将鬼笑猝放在一棵被强风扭曲的松树后面。它外表类似松树,但表面很平滑,灰色的树皮上遍布着黑色的斑纹。他向遁道那里指了指,鬼笑猝无声地点点头。 “那两个戴项圈的女人可以导引真气,”令公鬼悄声说,“你能屏障她们吗?”他急忙又说道,“先不要拥抱真源。她们是囚犯,但她们有可能会警告其它人,而且如果她们感觉到了你,即使她们不说,那两个戴手环的也能知道。” 鬼笑猝奇怪地看着令公鬼,但没有愚蠢地浪费时间去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令公鬼知道,她只是暂时把这些问题放在心里。 “那两个戴手环的也能导引真气,”鬼笑猝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但感觉很奇怪,她们的能力很弱,似乎她们从没实际导引真气过。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令公鬼知道,霄辰人认为只有大食隶是能够导引真气的,如果那两个女人从霄辰捕捉大食隶的罗网中漏了出来,成为大食隶主。根据令公鬼对她们有限的一点了解,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每个霄辰女人到了能表现出导引真气痕迹的年龄时,都要接受测试。她们绝对不会泄露自己的能力。 “你能把她们四个全部屏障吗?” 鬼笑猝得意洋洋地看了令公鬼一眼:“当然,半夏教过我如何同时掌握几个能流,我能封锁她们,并且固定所有屏障的编织,然后在她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用风之力包住她们。” 自满的浅浅微笑从鬼笑猝脸上消失了:“我可以对付她们,还有她们的马,但剩下的就要由你来对付了,我没办法很快转过来帮助你。如果有人逃脱……他们肯定能把长枪掷出这么远的距离,如果他们之中有人把你钉在地上……” 片刻之间,鬼笑猝只是无声地嘟囔着,仿佛在生气自己没办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她看着他,眼里闪耀着像往日一样的烈火。“半夏告诉过我治疗的办法,但她知道得很少,而我知道得更少。” 鬼笑猝在为什么生气?太阳也比女人更容易理解,令公鬼讽刺地想,谢铁嘴曾经跟他讲过这个简单的事实。“你只要屏障那些女人就好,”他对她说,“我会对付其余的人,但在我碰你的胳膊前不要行动。” 令公鬼看得出鬼笑猝认为他在吹牛,实际上,他甚至不用许多股能流,只需要一个复杂的风之力编织就能捆住所有人的手臂,并将马蹄和人脚都固定在地上。深吸一口气,他运起阳极之力,碰了一下鬼笑猝的手臂,然后立刻开始导引真气。 惊骇的喊叫声在霄辰人的队伍中响起,令公鬼后悔自己没想到应该把他们的嘴也封起来,但在这些霄辰人喊来其它人之前,他们应该早已走过那个遁道了。稳定住与真源的联系,令公鬼抓着鬼笑猝的手臂,半拖着她走过雪地,毫不在意姑娘高声喊叫着自己可以走路。至少这样他可以先为鬼笑猝开出一条路来,他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霄辰人安静了下来,盯着绕过他们身边的令公鬼和鬼笑猝,那两名不是大食隶主的骑马女子已经挣脱了她们的兜帽,与令公鬼的编织抗争着。???.23sk. 令公鬼并没有将这个编织系上,而是亲自维持着它,等他们离开之后,他就会将这个编织放开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即使是霄辰人,令公鬼也不能把他们扔在雪地里,那样他们即使不会被冻死,留下那些巨大足印的猫也会把他们吃掉。 遁道就在他们面前,但那里头看不见令公鬼在三丘的房间,只剩下一片灰色的空白。它也比令公鬼记忆中的更窄了。更糟糕的是,令公鬼能看出那片灰色的编织出自于阳极之力。狂乱的念头滑过虚空。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你试试 令公鬼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那很可能是某个男性弃光魔使编织的陷阱。最有可能是万剑,如果他能将令公鬼~交给其它弃光魔使,大约他就能重新在他们之中获得地位。 但他们绝对不能留在这里。如果鬼笑猝能记起她是如何编织这个遁道,她就能另开一个遁道,但现在他们只能使用这个,无论里头有没有陷阱。 一名骑马的霄辰女子的灰色披风前胸处绣着一只黑色鬼鸮和一座高塔,她有一张严厉的面孔,黑眼睛里射出的目光似乎是要在令公鬼的头上钻出一个洞。 另一个更加年轻,个子更矮,皮肤也更加白皙,但更为雍容典雅,她的绿色披风上绣着一只银色的牡鹿头,骑马手套包住的纤细手指显得有些太修长了。 看到她侧面剃光的头皮,令公鬼知道那些修长手指的末端一定留着极长的指甲,并且一定涂着漆,它们两者都是霄辰贵族的象征。士兵的面孔和身体全都僵硬得如同一块铁板,只有那名军官的大眼睛在昆虫头盔后方闪耀着怒火,他戴着铁手套的手还在徒劳地想伸到背后去握住剑柄。 令公鬼并不很担心这些人,但他不想就这样丢下那两名大食隶,至少他可以给她们一个逃走的机会。她们盯着令公鬼的目光就像是正在盯着一只露出利齿的猛兽,但成为囚徒不是她们的选择,她们的待遇比家畜好不了多少。 令公鬼将一只手放在一名大食隶的项圈上,立刻感到一阵几乎让他手臂麻木的震颤。眨眼间,虚空开始动摇,阳极之力如同千百场暴风雪一同冲过他的身体。 那名大食隶尖叫着,一头黄色短发随着她颤抖的身体披散开来,与她连结在一起的大食隶主也大口喘着气,脸色变得惨白。如果不是还被风之力捆缚着,她们两个都会立刻倒在地上。???.23sk. “你试试,”令公鬼一边揉着手掌,一边对鬼笑猝说,“女人一定能安全地碰触这种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开它。”那个项圈看上去是一体成形,没有任何缝隙,手环和连接的长链上同样没有缝隙。“它们不是天生的,一定有办法解下来。”再过一会儿,遁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真是万剑干的吗? 鬼笑猝摇了摇头,但还是开始摸索另外那名大食隶的项圈。“别乱动。”她看着那名大食隶,生气地说道。 那是个脸色苍白的姑娘,年纪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她一直都在竭力躲避着鬼笑猝。如果说她看令公鬼就像是在看一头猛兽,那么鬼笑猝在她的眼里就是一个活过来的噩梦。 “她是那嫫黑空行母,”面色苍白的姑娘哀嚎道,“救救华予,主人!求求主人!救救华予!”另外一名大食隶的年纪很大,几乎可以当这名大食隶的母亲,现在她正失控地嚎啕大哭。不知为什么,鬼笑猝又瞪了令公鬼一眼,目光严厉得像在瞪那个姑娘,她一边恼怒地嘟囔着,一边继续摸索着项圈。 “是他干的,静淞小姐。”一名大食隶主突然用一种令公鬼几乎无法听懂的柔软语调说道,“我戴着这副罪铐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如果那个那嫫黑空行母干了封锁金妮以外的事情,我一定能知道。” 静淞看上去并不惊讶,实际上,当她凝视令公鬼时,脸上露出一种认出某样东西之后的惊恐。那么这只能代表着一种可能性。 “你去过折翼镇。”令公鬼说。如果他第一个走进遁道,那就意味着要把鬼笑猝单独留在这里,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是的。”那名女贵族露出虚弱的表情,但缓慢而柔软的声音依然冰冷专横,“我见过你,以及你做的一切。” “小心不要让我在这里重复我所做的事,不要给我找麻烦,我会和平地离开你们。”令公鬼不能让鬼笑猝先进去。只有上天才知道现在遁道里有什么。如果情绪不是被虚空挡在遥远的地方,他肯定会为此露出痛苦的神色,就像鬼笑猝因为碰触那只项圈而露出痛苦的神色一样。他们一定要一同进去,准备好面对任何一种情况。 “在伟大的过堂白虎神之域上所发生的事情中,隐藏了太多秘密,静淞小姐。”表情严厉的女子说道,黑眼睛望着静淞时就像望着令公鬼一样凶狠,“人群中已经在流传着常胜大军遭受败绩的谣言了。” “现在你要从谣言中寻觅真实吗,苏叶?”静淞厉声说道,“一名无面者最重要的是要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女皇已经传旨,禁止谈论蟾宫复,直到她重启行动为主。如果你————和我————仅仅只是说出那次远征中登陆的城市名字,我们的舌头就要被割掉。大约你喜欢不带舌头留在幽都塔里?到时候,即使是窥听者们也不会去倾听你乞求怜悯的尖叫。” 令公鬼对她的话懂得并不多,不是因为口音的关系,他希望能有时间再多听一些。蟾宫复,回归,折翼镇的霄辰人都如此称呼他们跨越葬月之海、侵略令公鬼生长的那片大陆的行为,他们认为他们天生就是那里的主人。而那些无面者、窥听者、幽都塔对令公鬼来说都是一个个谜团,但现在他至少知道,回归的行动已经暂时取消了。这是有价值的讯息。 遁道更窄了,大约比刚才窄了一根手指的宽度。鬼笑猝放开这个编织时,它就在全力收缩,只因令公鬼的编织它才被撑到现在,但它还是在不停地收缩。 “快!”令公鬼对鬼笑猝说。鬼笑猝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压抑着的怒意仿佛是一块砸在令公鬼眉心的石头。 “我在努力,令公鬼。”鬼笑猝一边说着,双手仍然放在那只项圈上。泪水不停地流过华予的脸颊,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呻吟声,仿佛楼兰姑娘是要将她撕成两片。 “你几乎杀了那两个人,大约还差点杀了你自己,当你碰到那只项圈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上清之气在她们体内狂野地奔涌。让我处理吧,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会打开它的。” 嘟囔着骂了一声,鬼笑猝又开始尝试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忘记了身份 令公鬼想过让大食隶主把项圈解开,她们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但从她们的表情来看,他知道必须先用强力让她们屈服。他没办法杀死一个女人,也不擅长拷问女人。 叹了口气,令公鬼又瞥了一眼充满遁道的灰色空白,那些能流似乎被融入了他的编织。他没办法同时消去一个并保留另一个,直接走过去大约会触发陷阱,但如果要切除这片灰色,即使能成功,遁道也会立刻就闭合。他们只能闭着眼睛跳进去,把命运完全交给苍天。 静淞仔细地倾听着他和鬼笑猝说的每一个字,现在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名大食隶主,但苏叶的目光则一直没离开过这名女贵族。“有许多秘密不该向无面者隐瞒,静淞小姐,”表情严厉的女人说,“无面者必须知道一切。” “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苏叶。”静淞狠狠地说道。她戴着手套的双手不停地抽搐着,如果不是被风之力捆住了双臂,她一定会把马缰拉断,而现在,她只能昂起头,瞪视着对面的女人。“你被派到我身边来只是因为费无忌高估了自己,设计了温去疾和先轸,而不是过问女皇已经————” 苏叶厉声打断她的话:“忘记身份的是你,静淞小姐,不要以为你有资格对抗无面者。我亲自审讯过女皇————愿上天保佑她————的一女一子,为了奖赏我从他们口中得到的供认,女皇允许我直视她的仪容。你以为你这小贵族能比女皇的亲生子女更高贵吗?” 静淞仍然扬着头————她别无选择。但她的舌头在舔着嘴唇,面孔已经变成了灰色,“女皇————愿苍天永远照耀她————知道的远比我能说出来的要多,我刚才无意暗示————”23sk. 无面者又打断静淞的话,她转过头开始向士兵们说话,仿佛身边的女贵族根本不存在。“名叫静淞的女人已经处在无面者的监管之下,当我们回到下曲阳的时候,她将立刻接受审讯。这些大食隶主和大食隶也是一样,她们似乎隐瞒了不该隐瞒的秘密。” 恐惧扭曲了被点名的女人们的面孔,其中以静淞的变化最为明显。她睁大了眼睛,突然显得憔悴不堪,身体完全软倒在风之力的捆缚中,嗓子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看上去仿佛是想尖叫,但她已经接受了无面者的宣判。 苏叶的目光转向令公鬼:“她说你的名字是令公鬼,如果你向我投降,你会得到优待,令公鬼,无论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即使你杀死我们,也不会有办法逃脱,因为一名那嫫黑空行母在夜间进行导引真气,所以这里正在进行广泛地搜查。” 她的眼睛向鬼笑猝闪动了一下:“你将不可避免地被找到,或者你会死于意外,这个地区爆发了动~乱。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在你们的土地上是如何被对待的,但在霄辰,你可以免受痛苦。在这里,如果你善用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获得巨大的荣耀。” 令公鬼朝她笑了笑,苏叶显然觉得这是对她的冒犯。“我不能杀死你,但我发誓,就为了这个,我应该剥掉你的皮。” 令公鬼显然不必担心会在霄辰人手里被镇压,在霄辰,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都会被杀死。不必处以死刑,任何遇到他们的人当场就可以杀死他们。 充满灰色的遁道又窄了一根手指,几乎只能勉强让他们两个同时通过了。“别试了,鬼笑猝,我们必须走了。” 鬼笑猝放开华予的项圈,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但当目光落在遁道上时,她立刻就拉起裙子,笨拙地踩着积雪走到他身边,一边还嘟囔着冻住的水之类的话。 “做好准备,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令公鬼一边对她说着,一边搂住她的肩膀。令公鬼告诉自己,他们必须这样紧靠在一起才能过去,不是因为这样抱着她感觉很好。“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一定要做好准备。”她点点头,于是他喊道:“跳!” 他们一同跳进那片灰色,令公鬼放开捆住霄辰人的编织,好让奔腾的阳极之力充满身体…… 他们重重地跌在三丘他的卧室地板上,油灯还亮着,窗外是一片黑暗。 万剑盘腿坐在门边靠墙的位置上,他没有拥抱真源,但令公鬼还是立刻就抛出一个挡在他和阳极之力之间的屏障。手臂仍然环抱着鬼笑猝,他转回头,看见遁道已经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令公鬼仍然能看见自己的编织,无疑还有万剑的编织————但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消去自己的编织,遁道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遁道对面是一个霄辰人的画面,画面正在迅速缩窄,静淞小姐已经倒在她的马鞍上,苏叶正在大声喊叫着发布命令。一根白绿两色穗子的长枪从遁道中戳了进来,遁道随后便彻底闭合了。 令公鬼下意识地导引真气风之力,将那根突然摇晃起来的两尺长枪抓了过来。枪杆的末端平滑得仿佛被工匠精巧地打磨过一样。令公鬼打了个哆嗦,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在跳进遁道前除去那片灰色————无论那是什么。 “幸好两名大食隶主都没恢复过来,”令公鬼握住那根短枪,“否则追过来的就不止是这个了。”他从眼角望向万剑,那个男人只是坐在地上,看上去有些像是要昏倒了。他没办法知道令公鬼是否要用这根短枪戳穿他的喉咙。 鬼笑猝重重地一哼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你以为我放开她们了?”她生气地说着,用力甩开令公鬼的手臂,但令公鬼不认为她是因为自己而发火,至少不是因为他的胳膊。“我竭尽全力勒紧了她们的屏障,她们是你的敌人,令公鬼。即使是被你称作大食隶的那些人也都是一些忠狗,她们宁可杀死你也不愿获得自由。你一定要对你的敌人够残酷,而不是软弱。” 令公鬼手里举着那根短枪。他知道,她是对的,总有一天,他要重新面对这些敌人。他必须变得更残酷,否则他不必等到前往煞妖谷就会完蛋。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没多少时间 鬼笑猝忽然开始整理自己的裙子,声音也几乎恢复到平常对话时的样子:“我注意到你没有去拯救那个白脸的静淞,当时你看着她的那种样子,我以为她的大眼睛和丰满的前胸已经把你给俘虏了。” 令公鬼盯着鬼笑猝,诧异一点点渗进了包覆他的虚空。鬼笑猝的口气平淡到像在告诉他,汤已经准备好了,他怀疑自己怎么可能看见静淞的前胸,那名女贵族的身体完全裹在厚实的裘皮披风里。 “我应该把她带过来,”令公鬼说道,“可以审问她关于霄辰的信息,恐怕他们还会给我添麻烦。” 鬼笑猝眼中的怒火消失了。当令公鬼举起一只手时,她把嘴张开,但转头瞥了万剑一眼,她又闭口了。令公鬼能看见她的目光里堆满了关于霄辰人的问题,依照令公鬼对她的了解,一旦她开始发问,她就会一直不停地问下去,直到把令公鬼也已经忘掉的零星信息全都挖出来。如果换成是别的时候,这倒不算是坏事,但令公鬼现在正急着要从万剑那里挤出答案来。她是对的,他必须变得残酷。 “你做得很好,”鬼笑猝说,“藏住了我造出来的窟窿。那时如果一名屈从者走进来,大约就会有上千名枪之姐妹穿过那里去寻找你。” 万剑清了清喉咙:“确实来了一名屈从者,一个叫作苏琳的人命令那名屈从者看着你吃完饭,真龙大人。为了阻止她端着托盘进来却发现你失踪了,我只好告诉她你和这位年轻的姑娘不想被打扰。”他的目光里一点轻微的紧张引起令公鬼的注意。 “什么?” “那名屈从者的反应很奇怪,她大声笑着跑走了!一小会儿之后,至少有二十几名女武神的信徒聚到窗户下面。她们高声喊叫着,用矛杆敲击盾牌,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我必须说,真龙大人,她们做出的一些猜测让我也感到吃惊。” 令公鬼感觉自己的脸颊像火烧一样烫————这件事明明发生在他娘的世界的另一边,但那些枪姬众们还是知道了!————而鬼笑猝只是眯起了眼睛。 “那名屈从者的头发和眼睛是不是跟我很像?”鬼笑猝没等万剑点头,“那一定是我的日和姐妹杨声晚。” 鬼笑猝看见令公鬼脸上惊讶的表情,没等他发问就继续说道:“杨声晚是一名织女罢了,不是枪姬众,她在半年前在枪姬众对野牛堡的一次袭击中成了屈从者。她一直都想说服我放弃枪矛,而且她也一直都希望我能成亲。我要把她送回到查林部族去,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其它人,我就要在她的屁股上抽几鞭子!” 令公鬼抓住要冲出房间的鬼笑猝:“我要和师卫古说话,我觉得到黎明之前已经没多少时间……” “一个时辰吧,大概。”万剑说道。 “那就是说,没多少睡觉的时间了。如果你想睡觉,能不能先睡在别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你需要新毯子了。” 鬼笑猝唐突地点了一下头就挣开令公鬼的手跑出房间,又狠狠地摔上房门,鬼笑猝不可能因为被赶出令公鬼的房间而生气————这怎么可能?鬼笑猝说过,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事了————不过令公鬼很高兴自己不是杨声晚。 在手里掂着那根短枪,令公鬼转向万剑。 “奇怪的令牌,真龙大人。” “确实可以当令牌来用。”这可以提醒令公鬼,霄辰人仍然存在。令公鬼现在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比四周的虚空更加冰冷,他必须残酷。“在我决定是否用它把你像只绵羊一样戳穿之前,回答我,为什么你从没提到过可以让物体隐形的技巧?如果我不是看到了那些能流,我绝不会知道遁道仍然在那里。” 万剑吞了口口水,动了动身体,仿佛是不知道令公鬼的威胁是不是真的。其实令公鬼自己也不知道。“真龙大人,你从没问过,这是个扭曲光线的技巧。你总是要问那么多问题,让我几乎找不到时间说些别的事。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我是全心全意追随你的。” 舔了舔嘴唇,万剑跪坐起身,开始喋喋不休地说道:“我感觉到了你的编织,任何一里内的人都能感觉到,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我只知道韩咒能锁住一个正在关闭的遁道,大约吉陀婆也可以,还有真龙……我感觉到了,然后就过来了,想要通过那些枪姬众实在是困难……我就用了同样的技巧……你一定要知道,我是效忠于你的,真龙大人,我是效忠于你的。” 现在万剑的样子完全是在模仿那两名雨师城军官,令公鬼挥了挥短枪,粗声说道:“站起来,你不是一条狗。”、 但是当万剑缓缓地站起身时,令公鬼将长枪尖顶在他的喉咙上,因为他必须残酷。“从现在开始,每次我们交谈的时候,你都要告诉我两件我没问到的事情。记住,是每次交谈的时候,如果我认为你在向我隐瞒什么,你会宁愿自己落在吉陀婆手上。” “遵命,真龙大人。”万剑有些口吃地说,样子很像是要俯身下去亲吻令公鬼的鞋面。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令公鬼走到没有毯子的床边,坐在木棉床单上,双眼打量着那根短枪,羽绒床垫在他的身下凹陷下去。就算不把它当成令牌,把它当成纪念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即使还有那么多麻烦要对付,他也绝不该忘记霄辰人,那些大食隶。如果当时没有鬼笑猝将她们屏障…… “你曾经试过向我示范如何屏障一个女人,结果失败了,现在试着示范如何避开我看不见的能流、如何反击它们。” 令公鬼还记着,兰飞儿曾经整齐地切开了他的编织,仿佛是用刀子切开咸菜。 “这可不容易,真龙大人,我们没有女人作为练习对象。” “我们有一个时辰,”令公鬼冷冷地说着,消去对这个男人的屏障。“试一试,努力地试一试。”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荆棘中的枸骨 刀子掠过湘儿的头发,狠狠地戳进她背后靠着的木板,让她在眼罩后面哆嗦了一下。 湘儿真希望能把头发梳成一根端庄的辫子,而不是披散在肩头。如果那刀子切断她的一丝头发……蠢女人,她苦涩地想着,愚蠢,愚蠢的女人。 被手绢包住了双眼,湘儿只能看见透过手绢的一丝光亮,和眼前的黑暗相比,那道亮光有些刺眼。现在的天色一定还亮得足以提供表演所需,即使时间已经午后过半了。掷刀的人如果看不清的话,一定不会随便扔出刀子的吧! 下一把刀戳在她脑袋的另一侧,湘儿甚至能感觉到刀身的震颤,刀刃几乎就贴在她的耳朵上。她要杀了谢铁嘴和古冶子,大约还要加上其它所有她够得着的男人,而她完全有道理这么做。 “桃子。”古冶子高声喊道,仿佛他距离湘儿并不止三十步。他一定认为那个眼罩在挡住湘儿视线的同时,也封住了她的耳朵。 在腰间的袋子里摸索了一下,湘儿拿出一颗桃子,小心地将它在头顶上放稳。她看不见,是个真正的瞎眼傻瓜!然后她又掏出两个,小心地避开身边的刀子,伸平双臂,两只手各捏着一颗梨的细茎。场上一片寂静,她张开嘴想告诉谢铁嘴,如果他还要这样折磨她,她就要———— 笃————笃————笃!刀刃来得如此之快,让湘儿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喉咙就像握紧的拳头一样紧绷起来。她的左手里只剩下一根茎秆的重量,右手的梨还随着戳在上面的刀子微微颤动着,头发上则被溅了许多梨汁。 扯下眼睛上的手绢,湘儿大步向谢铁嘴和古冶子走去,他们两个都像傻子一样笑着。还没等她将已经在脑子里沸腾的话语抛出来,古冶子已经爱慕地说道:“你真厉害,煜月,你的勇敢真是超凡脱。俗,而且还不止这些。” 古冶子甩了一下那件可笑的红丝披风,用另一只手覆住心口,作了个揖,“我应该称这个节目为‘荆棘中的枸骨’,一点也不夸张,你比任何枸骨都更美丽。” “像树桩一样站着不需要太多勇气。”湘儿想:我是一朵枸骨?我应该把荆棘露给他看看,给他们两人都看看。“听我说,古冶子————” “这么勇敢,你甚至连退缩一下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可没勇气去做你刚才做的事情。” 这是简单的事实,湘儿对自己说。“我只是拿出应该拿出的勇气。”她平和地说。向一个不断夸奖自己勇敢的人大声喊叫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这比那些关于枸骨的废话要顺耳多了。谢铁嘴抚着白色的长胡子,仿佛正在看着一件有趣的事。 “还有衣服,”古冶子一边说,一边在微笑中露出全副牙齿,“你会变得非常漂亮,只要————” “不!”湘儿一声断喝,不论古冶子刚刚奉承连篇得到了多少优势,它们全都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 白英依照古冶子的吩咐为湘儿缝制了演出服,料子是比古冶子的披风还要红的云锦。这是白英的主意,她认为如果谢铁嘴失手了,红色的衣料可以掩饰流出的鲜血。 “但,煜月,险中之美具有极大的魅力,”古冶子的声音充满了韵律感,仿佛正在湘儿耳边悄声说着什么甜美的事情,“你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每颗心都会因为你的美丽和勇敢而猛烈地跳动。” “如果你这么喜欢它,”湘儿坚定地说,“那你就把它穿上吧!”就算不介意颜色,她也不打算在群众面前露出那么多胸部,无论白英认为那是否端庄。她见过黛督戎的演出服,那是一件全黑的裙装,上面缀满闪亮的金属片,高高的领子一直顶到她的下巴。 她可以穿那种……湘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不会真正表演这个节目的。她会同意进行这次练习,只是为了让古冶子不再每晚去敲她的马车门,向她说那些烦人的废话。 这个男人除了精通该在什么时候改换话题之外,简直一无是处。“这里怎么了?”古冶了突然用充满关怀的语气问道。 古冶子伸手向湘儿肿胀的眼睛摸去,湘儿急忙躲开他的手指。挑上这个话题算他倒霉,倒还不如继续劝她穿上那条红裙装。“今天早晨,我不喜欢它在镜子里看着我的方式,所以我咬了它。” 湘儿僵硬的语气和龇牙咧嘴的表情让古冶子缩回了手,从百戏团主黑眼睛里闪动的机警光芒判断,他猜想湘儿会再咬一口。谢铁嘴用力地抚着胡子,为了憋住笑,整个脸涨得通红。 老说书先生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知道,而且只要湘儿一离开,他肯定就会立刻把那件事加油添醋地告诉古冶子。男人总是喜欢到处嚼舌根,他们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女人们没有任何办法让他们摆脱这个坏习惯。 光线比她想的要暗,太阳已经落到西方的树尖上,逐渐变成了红色。“如果你再敢在这么昏暗的时候做这个……”她朝谢铁嘴挥动拳头,“已经快黄昏了!” “我觉得没错,”谢铁嘴说着,扬起了浓密的眉毛,“就是说,只要我没戴上眼罩就行了?”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你看着办,煜月,从现在开始,只有在阳光最充足的时候才表演这个。”???.23sk. 湘儿大踏步地离开了他们,裙子随着气恼的动作发出簌簌的响声。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已经同意了进行这种愚蠢的表演,至少,她的言词暗示了这个意思。他们肯定会强迫她遵守承诺的,就像今晚太阳会落下地平线那样肯定。愚蠢,愚蠢,愚蠢的女人! 他们————至少是谢铁嘴,真希望这些嚼舌头的男人摔碎自己空空的脑袋!————练习的空地和驻扎在向北大道旁的营地一段距离。毫无疑问,如果谢铁嘴不小心让刀子戳中她的心脏,古冶子不希望动物们因此受到刺激。但这个男人的惟一理由,只是为了能多看一点她身上不该被看到的地方。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并不需要他 湘儿只想在孔阳面前展现她的身材。 但孔阳比他们更讨厌,那个顽固的蠢男人。湘儿希望孔阳能在这里,好让她把自己心中所想的全都告诉他。她希望孔阳能在这里,好让她能确认他是安全的。湘儿折了一根干枯的狗茴香,用它生满羽状树叶的褐色长茎抽打着从草叶中冒出来的野草穗子。 昨晚,仪景公主告诉她,半夏报告了在雨师城的战斗,那都是一些小冲突。攻击他们的有小群的土匪,将所有楼兰部族全都当成敌人的雨师城人,还有正在为银蟾女王夺取太阳王座的锡城古国的士兵。 孔阳也参加了那些战斗,只要纯熙夫人让孔阳离开她的视线,这名护法似乎就能让自己投入战斗中去,仿佛他的直觉能为他寻找到战斗将在什么地方爆发。湘儿从没想过,她竟然会希望那名鬼子母可以时刻都将孔阳拴在身边。 今天早晨,仪景公主仍然在为母亲的士兵入侵雨师城、与令公鬼的楼兰作战而心烦意乱,而让湘儿担心的则是那些土匪。根据半夏的报告,任何人只要被证明偷盗了哪怕是一名土匪的财产,任何人只要被别人发誓证明看见他杀了人或者老天爷收了一个棚子,令公鬼就会吊死那个人。 令公鬼不会亲手勒紧绞索,但这并没有差别。半夏说令公鬼会亲自监看每一场死刑的执行,表情冷硬得就像是一块山岩,这不像是令公鬼,他一直都是个温和的男孩,他在荒漠里遇到的事情一定非常可怕。 好吧,令公鬼毕竟还在很远的地方,而她自己的————她和仪景公主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大阳河就在不到一里外的北方,一道高大的石桥跨越在河两岸,支撑桥身的金属圆柱上没有半点锈斑。 它们是历史的遗迹,其身世甚至有可能要追溯到前一个纪元。百戏团今天一到这里,中午时湘儿就去了河边,但并没有在那里找到一艘合适的航船。那些船都小到没有名字。长满芦苇的河岸边有不少小舟和渔船,另外还有一种经常从水面掠过的更加狭窄的小艇,那种小艇上的船夫都跪在艇里,用短桨推动小艇前进。 湘儿还找到一艘陷在泥里的驳船,现在河两岸出现了许多泥滩地,其中一些甚至已经完全干裂了,显然这都是不正常的炎热天气所导致的结果。但湘儿一直都没能找到想象中可以带着她们飞速地顺流而下的快船,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把船驶向何方。 湘儿再次拼命绞尽脑汁,想回忆起那个卿月盟姐妹聚集的城镇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来。她将狗茴香用力抽在一株蒲公英上,看着一团白色细毛飘了满地。即使当初真有那个集合地点,大约那些鬼子母现在也已经不在那里了,但那里是除了晋城之外她们惟一可去的安全地点。只要她能想起那个地名。 向北的旅途中惟一一件好事就是仪景公主不再整天搂着谢铁嘴撒娇了,自从加入演出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稍微令人感到不安的就是,仪景公主显然决定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昨天,为了这个姑娘恢复理智,湘儿向她表示祝贺,仪景公主只是冷冷地回答:“你想确认我是否挡在你和谢铁嘴之间,对不对,湘儿?他对你来说太老了,而且我一直都以为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不过你已经到了该做决定的年纪。我很喜欢谢铁嘴,我觉得他也喜欢我,他就像是我的第二位父亲。如果你想向他卖弄风情,我不反对,但我真的以为你不是这么容易移情别恋的人。” 湘儿几乎一度怀疑这个姑娘疯了。 古冶子打算明天早晨过河,但河对岸海丹境内的小镇平陆并不是个理想的演出地点。今天大部分时间古冶子都是在平陆度过的,他要在那里寻找一块适合进行演出的地方。 让古冶子担心的是,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百戏团,而且别的团也有各自的表演节目,所以他才特别坚持要让谢铁嘴和湘儿表演飞刀。 古冶子没有想让他们和仪景公主一起在那根高索上表演这个节目,湘儿已经觉得很幸运了。那个男人似乎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的演出必须比别的百戏团更盛大、更优秀。 而让湘儿担心的是,那名“先知”就在平陆,他的信徒正聚集在那个小镇周围。他们住在帐篷和简陋的棚屋里,小镇平陆已经被一座城市淹没了。平陆本身有一堵石头围墙,镇里大多数建筑都是石砌的,其中有许多有三层高。 镇里的瓦屋顶和石板屋顶也比稻草屋顶多。 大阳河这边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在到达这个宿营地之前经过了三处白袍众的营地,每座营地里都整齐地排列着几百座帐篷,他们没看见的白袍众肯定更多。 白袍众在这一侧的河岸,河对岸则是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暴徒的先知与其信徒。湘儿不知道该去哪里,而且除了一辆速度并不比她走路更快的笨重箱车外,她也没有别的代步工具。 现在湘儿非常后悔听了仪景公主的话,把那辆四轮马车扔掉了。看见身边没杂草可抽打了,她一把折断狗茴香,又连续折了几次,直到最后的残枝比她的手掌还短,才将它们扔在地上。她希望也能这样对付古冶子,还有楚狂,就是因为他,他们才颠沛流离来到这里。 还有孔阳,因为他不在这里。当然,她并不需要他,但有他在,她会觉得……很舒服。 营地很安静,人们纷纷在马车旁边点起小堆营火,开始做饭。张唐正在喂那只黑色鬃毛的狻猊,不停地用一根棍子将大块生肉推进笼子里,那些母狻猊已经彼此拥靠着趴在笼子里,只在有人靠近笼子时吼叫两声。 湘儿停在柳湘茹的马车旁,光明使正在马车旁一张桌子上操作着一套木制捣药棒和研钵。她一边嘀咕着,一边用捣药棒搅拌着研钵里的混合物。昆仑兄弟中的三个人向湘儿抛来迷人的微笑,邀请她加入,只有阿力除外。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我不是你的敌人 阿力仍然撅着肿胀的嘴唇,生气地瞪着湘儿————虽然湘儿已经给了他一种消肿的药膏。大约她应该把剩下那三个人也狠狠揍一顿,那样他们就能听古冶子的话————更重要的是听她的话!————知道她并不想要他们的微笑。 令湘儿感到烦闷的是,就连古冶子自己都没办法做到。黛督戎从熊笼子的另一边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非常像是在嘲弄她。 但真正让湘儿怒目而视的是石榴,她正用一件看上去应该是金属的工具帮最巨大的那只灰色短毛猛犸修磨它粗钝的脚趾甲。 “那个人,”柳湘茹说,“她徒手格斗的技巧很不错,不是吗?不要这样瞪着我,煜月,”她说着掸了掸双手,“我不是你的敌人。嗯,试试这些新的火棒。” 湘儿小心地从黑发女子手中接过一只木匣子,她可以用一只手轻易地拿着这只小木盒,但她还是用了两只手。“我以为你管它们叫蹭弹。” “大约是,大约不是,火棒,这听起来比蹭弹要好得多,对不对?我磨平了插这些小棒的窟窿,所以它们就不会在这木头上被引燃了。是个好主意,对吧?而且它们头部的成分也重新配制过了。你可以试试看,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 “是的,当然,谢谢你。”湘儿急忙抢在这女人塞给她另一个小盒前跑开了。她捧着那个东西,仿佛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一样,实际上,她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的随时会爆炸。 柳湘茹让所有她见到的人都试试她的蹭弹,或者是火棒,或者是其它什么由她取的名字。它们确实可以用来点燃一堆火或是一盏灯,但如果那些绽青色的棒头彼此摩擦,或者是擦在其它什么粗糙不平的地方,都有可能会突然着火。与之相比,湘儿宁可用钢片和火石,或者是放在铺沙匣子里的火煤,那些都比这个要安全得多。 李药师在湘儿就要走进她和仪景公主的马车里时叫住她,捕盗者的视线直接落在她肿胀的眼睛上。她狠狠地瞪了李药师一眼,让他不由得向后踉跄了一步,伸手扶住头上那顶可笑的圆筒帽。 “我已经过河去看了,”李药师说,“平陆有一百多名白袍众……我只是去看了看而已,而且海丹士兵也同样严密地在监视白袍众。我认出一个人,就是那个在山都坐在真实苍天客栈对面的年轻人。” 湘儿向他笑了笑,李药师又向后踉跄了一步,面无血色地看着湘儿。楚狂在平陆,这对她们确实是重要的情报。 “你总是能带来这么精彩的讯息,李药师,我们真该把你留在忽罗山,最好是留在晋城的港口上。”不过这样说并不公平,从李药师口中知道楚狂的位置,总比她自己在街道拐角直接撞进那家伙的怀里更好。“谢谢你,李药师,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该警戒楚狂了。” 李药师点点头就跑走了,一只手还扶着那顶帽子,看他慌张得像是害怕自己会殴打他的样子,湘儿觉得自己真不该那么诚恳地向他道谢。男人都是些没礼貌的家伙。 马车内部已经比谢铁嘴和李药师刚刚把它买下来时干净许多,所有龟裂的油漆都被刮掉了————那两个男人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在抱怨。 固定在车厢底板上的橱柜和小桌子都被油漆漆得闪闪发亮,有金属烟囱的小砖炉从不曾被使用过。这里的夜晚很暖和,而如果她们在这里面做饭的话,谢铁嘴和李药师就永远都不会分担做饭的责任了。 现在那个炉子被她们当成收藏贵重物品的理想位置,里面放着她们的钱袋、首饰匣。那只放着封印的软皮袋被她塞到最里面的角落,至今都没有碰过一下。 当湘儿爬进车厢时,仪景公主坐在两张窄床中的一张上,正将某样东西塞到毯子底下。还没等湘儿问那是什么,她已经高声喊道:“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 看来,她们又要在白桂鸡皮粉里洗洗这个姑娘的头发了,在那些黑发的发根已经露出些许金色的痕迹,她们每隔几天都要这样洗一次头。 “我不注意的时候,石榴打了我。”湘儿嘀咕了一句,煮沸的猫蕨草和苗叶粉的味道仍然让她的舌头止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这当然不是她让仪景公主去完成上次在夜摩自在天聚会的原因,她不是在躲避半夏,只是大多数会面以外,梦的世界的搜索都是由她进行,应该让仪景公主有多一点机会进去才更公平,就是这样。 湘儿小心地将那盒火棒放进橱柜里,现在那里头已经放了三盒火棒,而莫名其妙就着了火的那盒早就被她们扔掉了。 湘儿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眼睛肿起来的原因,仪景公主那时肯定不在马车外面,否则早就知道了。现在,整个营地里大约只有仪景公主和李药师不知道这件事,现在谢铁嘴一定已经把那件事的每一个讨厌的细节全都告诉了古冶子。 深吸一口气,湘儿坐到另一张床上,强迫自己望着仪景公主的眼睛。对面姑娘的沉默说明她知道湘儿要说话了。 “我……问过石榴关于大食隶和大食隶主的事,我确定她知道的比她说出来的要多。”湘儿停下来,等着仪景公主提出疑问,等着仪景公主说她询问的态度一定很恶劣,等着仪景公主说那个霄辰女人已经说出她知道的一切,等着她说石榴与大食隶和大食隶主也没太多的接触。m.23sk. 但仪景公主只是沉默着。湘儿意识到,仪景公主只是希望将这次争吵延缓一段时间。 “她很激动地说自己什么都没有隐瞒,于是我就摇晃了她。你实在是太袒护她了,她竟然在我的鼻子底下摇晃手指!”仪景公主仍旧只是看着她,冰冷的大眼睛几乎眨也不眨,湘儿能做的只是在说话时不把自己的眼睛挪开。“她……把我摔过肩膀,真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所以我站起来甩了她一耳光,结果她一拳把我打倒,我的眼睛就变成这样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不会容忍 湘儿觉得自己大约应该把其它的事也说出来,因为仪景公主很快就能听到那些传言了,还是她自己说出来比较好。但要她说出这些事,她宁可把自己的舌头拉出来。 “我当然不会容忍这种事,我们又扭打了一会儿。”虽然一直不肯停手,不过整体而言,她都处在挨打之势。最令她痛苦的事实是,石榴后来没有继续奉陪,只是用很卑鄙的手段让她跌在地上,就像是推倒一个小孩一样容易,湘儿在她面前也确实像个小孩般软弱无力。 如果没有人看着她们,她还可以导引真气,那时她肯定已经积了够多的怒火,只要有一会儿时间没人看着她们就行。她又希望石榴能用拳头把自己打出血来。 “然后黛督戎给了她一根棍子,你知道那个女人有多么想报复我。” 她当然不需要告诉仪景公主,当时石榴把她的脑袋压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下面,自从她十六岁时把一罐水倒在小玲的头上之后,就再没有人对她做过这么粗暴的事了。 “不管怎样,张唐把我们拉开了。”很及时的。那名壮硕的大汉当时抓住了她们的后颈,就像是抓着两只小鸡。“石榴向我道了歉,就是这样。” 张唐强迫那名霄辰女子道歉,没错,但他也强迫湘儿做了同样的事。直到湘儿这样做了,张唐才从她的脖子上把那只轻柔却又挣脱不开的大手拿开。 当时湘儿挣扎着在张唐的肚子上拼命打了几拳,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到湘儿觉得自己的手掌也要肿起来了,才不得不放弃。“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黛督戎一定会把这个加油添醋,编造许多谣言的。那个女人才是我真正应该摇晃的,我打她打得还不够狠。” 把事实说出来让湘儿感觉好了些,但仪景公主的脸上仍然带着怀疑,让湘儿不得不想办法改变一下话题。“你藏了什么东西?”她伸手掀开对面床上的毯子,看见她们从石榴那儿拿来的那副罪铐。 “老天爷啊,你怎么会想看这种东西?如果你要看,为什么你又要把它藏起来?这是一件污秽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碰触它,但如果你想这么做,我也无话可说。” “不要这么一本正经的,”仪景公主对她说。姑娘的脸上渐渐露出微笑,还伴随着一丝兴奋的红晕,“我觉得我能做一个。” “做一个!”湘儿赶紧压低声音,希望她杀人般的尖叫声没有引人关注。虽然低下声音,但她的语气依然严厉:“苍天啊,为什么?你还不如做一个污水坑,做一个大粪堆,至少我们做这种东西的时候还能找到正当用处。” “我不是真的要做一副罪铐。”仪景公主挺直身体,抬起下巴,露出她特有的那种冰冷仪态。她的声音也显得冰冷而高傲,好像湘儿侮辱了她。“但这是一件密炼法器,我已经查清楚它的运作原理了。我见过你至少参加了一次讲授关于融合的课程,罪铐融合了两个女人,所以大食隶主一定也是个能够导引真气的人。” 仪景公主微微皱起眉:“但这是一种奇怪的融合,跟我们所学的不一样。事实上,它不是由一个人指引,多个人共同分享,它是由一个人得到彻底的控制权,所以大食隶无法做出大食隶主不想做的事。实际上,我不认为这条链子有什么用,没有它,项圈和手环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运作。” “也会同样运作?”湘儿冷淡地说,“对于一个无意制作罪铐的人来说,你对它研究得可真详尽。”仪景公主甚至连脸红一下的良知都没有。“你要怎么使用它?如果你把它套在厉业魔母的脖子上,我不能说那么做是错的,但它永远都是令人厌恶————”天籁小说网 “你不知道吗?”仪景公主打断了湘儿的话,脸上的傲慢完全被兴奋和热情所取代,她向前探出身体,一只手放在湘儿的膝盖上,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心中充满了喜悦。 “这是一件密炼法器,湘儿,而我觉得我能依样做出一个。”仪景公主一字一字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又飞快地笑着说道:“如果我能做出一个,我就能做出其它的密炼法器,大约我甚至还能制作法器和上古法宝。白塔中已经有几千年没人能做出这些东西了!” 仪景公主又坐直身体,颤抖着,将手指捂在嘴唇上:“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能亲手制作出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我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见过一名工匠,那是个帮宫廷做椅子的男人。那些椅子没有镀金,也没有精细的雕刻,它们是仆人们使用的椅子,但我能看见他眼里的骄傲,他精心制作的物品让他感到骄傲。我觉得,我也很希望能有这样的感觉。哎哟,真希望我们能拥有那些弃光魔使所掌握的知识的一小部分,那些传说纪元的知识,现在却只能被他们用来侍奉暗影。想想我们能用这些知识做什么事,想想我们能制作出什么来。” 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自己的膝上,脸上的热情丝毫未减又道:“嗯,依照这种方式,我打赌,我能弄清楚白桥是如何筑成的,还有那些仿佛是由琉璃丝编成,却比钢铁更加坚固的桥柱,还有泑山雅石,还有————” “等一等,”湘儿说,“白桥距离这里至少有五、六百里,而如果你打算对那个封印导引真气,我奉劝你别妄想。谁知道那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它现在只能放在一个皮袋里、一个火炉内,直到我们找到安全的收藏处为止。” 仪景公主的热情显得相当奇怪。湘儿不会介意得到一点弃光魔使的知识————正好相反,她很乐意知道,但如果她想要一把椅子,她自然会用钱去木匠那里买。除了药剂和药膏之外,她从来都不想做什么东西。 湘儿十二岁的时候,她母亲就放弃了教她学会缝纫的努力,因为她显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缝的线是否笔直,也从来不在乎该如何去收针。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歌唱你的美丽 至于烹饪……湘儿认为自己是一名好厨师,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治疗才是重要的。任何男人都能建起一座桥,那些干活让他们去做就好了。 “一直在说你的罪铐,”湘儿继续说道,“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李药师在河对岸看见了楚狂。”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仪景公主嘟囔了一声。而当湘儿扬起眉毛时,仪景公主只是坚定地说道:“我不会听你教训我的言词修养,湘儿,我们要怎么做?”3sk. “以我的看法,我们大约可以留在河这边,让白袍众照看我们,怀疑我们为什么会离开百戏团;或者和百戏团一起过桥,希望那名先知不会引发一场暴~乱,而且楚狂不会认出我们;或者我们买一艘小艇逃向下游,这些都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还有,古冶子应该会要回他那一百枚瓜子金了。”湘儿尽量不让自己皱眉,但声音里还是带着怒意:“那是你答应他的,我觉得,不给他报酬就偷偷溜走应该不是诚实的表现。”其实,如果真的有地方可逃,湘儿立刻就会拔腿就走。 “当然不能这样,”仪景公主显得非常吃惊,“但只要我们还待在百戏团里,就不必担心楚狂。楚狂不会靠近百戏团的,他认为将动物放进笼子里是很残忍的行为。我提醒你,他不在乎猎杀它们,或者是吃掉它们,但他不许把它们关起来。” 湘儿摇了摇头。即使他们有办法离开,仪景公主也一定会找个借口拖延一些时间,哪怕只是一天也好。这个姑娘只想在一群真正的观众面前表演一次走高索,而湘儿自己似乎也势必得和谢铁嘴一起表演一次飞刀。但是,我才不会穿那件他娘的裙装!“只要遇到一艘可以容得下四个人的船,”湘儿说,“我们就雇下它,河上的贸易不可能完全停止的。” “如果我们知道该去哪里就更好了。”仪景公主的声音温和得很虚伪,“你知道,我们可以直接前往晋城,我们不一定要局限于一个目的地,只因为你……” 仪景公主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湘儿知道她要说什么。只因为湘儿的顽固,只因为她不顾一切地要想起那个简单的地名,哪怕那么做会要了她的命也要找到那个地方。嗯,不会这样的。她要找到那些有可能支持令公鬼的鬼子母,并率领她们去找令公鬼,而不是像个可怜的难民一样去晋城寻找安全。 “我会记起来的,”湘儿不带表情地说。那个地名的最后一个字是“巴”,或者“达”?“拉”?“在你厌倦了炫耀你的走高索之前,我就能想起来。” 还有,湘儿想,我才不会穿那件裙装! 今晚是由仪景公主做饭,这意味着没有一样食物会是简单的,尽管他们还是要围着营火坐在凳子上吃饭,听着周围树林里蟋蟀的叫声。 黑色的夜幕中不时还会传来一两声夜鹰尖细的哀啼。汤因为变冷而有些黏稠,上面撒着一些切碎的绿色菜叶,只有苍天知道仪景公主是从哪儿找到那些菜叶的,还有她放在秋葵里的那些小香菜。 牛肉被切得薄如纸张,中间还裹着一种用白萝卜、糟茄子、细香葱和羊肉剁细做成的馅料。每个人甚至还得到一小块甜甜的点心作为饭后喝茶的搭配。 每样食物都很好吃,但仪景公主却因为它们都没有按照标准程序被烹调而感到烦恼,她仿佛以为可以在这种地方完全复制玄都宫廷厨房的菜肴。 湘儿非常相信,这姑娘这么做并不是想得到别人的恭维,仪景公主总是会一把将所有的恭维抹去,然后清楚地告诉你什么地方错了。 谢铁嘴和李药师一直都在抱怨牛肉份量太少,但湘儿注意到他们在吃光每一样食物的残渣后,为了最后一点渣子的消失而露出遗憾的表情。 湘儿做饭的时候,他们却总是因为某些原因而在其它马车那里吃饭。而两个男人所做的晚餐总是炖肉或者其它肉食,还有撒满干辣椒的面条,让人吃一口,舌头上就会长出水泡。 当然,他们不会单独吃饭的,古冶子总是会把他的凳子放在湘儿身边。他将红披风铺展成最漂亮的样子,伸出一双长腿,让好大一截小腿从折筒靴里露出来。他几乎每晚都会过来,奇怪的是,他缺席的晚上都是在湘儿负责做饭的那一天。 实际上,当仪景公主这样的美女就坐在旁边时,能让这个男人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身上,湘儿觉得很有趣。 只不过嘛,古冶子显然是有他的目的,今晚他坐得实在是离湘儿太近了,湘儿已经挪了三次凳子,但古冶子却总是一边说话,一边自然而然地又贴了上来。 他一直在将湘儿比喻成各种花朵,却对她的黑眼圈视而不见。他用歌唱一般的语言形容湘儿如果穿上那套红裙装会有多么美丽,又时刻不忘颂扬她是多么勇敢。有两次,他还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出是否可以和湘儿在月光下散散步。但他说得有些太隐晦,湘儿往往要思考好一会儿才知道他要干什么。 “那条长裙会完美地衬托出你的勇敢。”古冶子在湘儿的耳边低声道,“虽然你的美丽现在只展现出不到四分之一,但夜百合也会因为看见在月光水色旁漫步的你而嫉妒得哭泣。而我,身为一名古彩艺人,会在这样的月光下尽情歌唱你的美丽。” 湘儿朝古冶子眨眨眼,寻思着他要干什么,但古冶子似乎是相信湘儿正在向他抛媚眼,于是想贴在她耳边呢喃几句,却被湘儿不小心用臂肘顶到了肋骨。湘儿确信自己没有误会他的企图,虽然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解释说自己被点心渣呛了一下。 这个男人确实相当俊美————不要这么想!————他的小腿也很修长好看————你在干什么?看他的腿?————但古冶子一定以为她只是个没脑子的傻瓜。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那个他娘的演出。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顺便告诉你 在古冶子竭力恢复呼吸时,湘儿又挪了一次凳子。湘儿不能挪动得太明显,仿佛自己正在逃避他,但她也握紧了自己的筷子,准备好在他再贴上来时就好好对付他。 谢铁嘴端详着自己的盘子,仿佛它的白釉上有什么污点。李药师不成调地小声吹着口哨,假装专心看着正逐渐熄灭的营火。仪景公主看看湘儿,摇了摇头。 “真高兴你和我们共进晚餐,”湘儿说着站起了身,古冶子也跟着她站了起来,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眼里闪耀着充满希望的光芒。湘儿将自己的盘子叠在他的盘子上。“我相信,谢铁嘴和李药师会很高兴你能帮他们刷盘子。”没等古冶子开口,湘儿已经转向了仪景公主。“很晚了,我觉得,明天我们还要趁早过河呢!” “当然。”仪景公主低声说着,声音里还夹杂着一点笑意。她将手里的盘子放到湘儿的盘子上,然后就跟着湘儿走进马车。湘儿很想抱这个姑娘一下,却听到仪景公主说:“说实话,你不该那样鼓励他。”插在车厢壁上的油灯一下子被点亮了。 湘儿将手叉在腰上:“鼓励他!我只差没用筷子去戳他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朝那些油灯皱起眉头。“下次用柳湘茹的火棒或是蹭弹点火,你早晚有一天会忘记状况,在不该导引真气的时候导引真气。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在一百名白袍众的追赶下仓皇逃命?” 对面那个姑娘却顽固地不肯认错。“大约我比你年轻,但有时我觉得比你更了解男人,像古冶子这种男人,今晚你那种眨眼的媚态就是在要求他继续进攻。如果你能像第一天那样打他鼻子一拳,大约他就放弃了。你没有命令他停止,你甚至没有这样要求过!你一直都在朝他微笑,湘儿,那个男人会怎么想?你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向任何人微笑过了!” “那是因为,我正努力控制我的脾气。”湘儿嘟囔着。每个人都在抱怨她的脾气,现在她尝试去控制它了,仪景公主却因此而指责她!她还没愚蠢到会陶醉在那个男人的恭维中,她肯定不是那种大傻瓜。 仪景公主向湘儿发出一阵笑声,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哎哟,湘儿。‘你不能在黎明时把太阳扯下来’,李嬷嬷肯定会这样跟你说的。” 湘儿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缓下来,她能克制自己的脾气。我不是正在证明给你看吗?她伸出手。“给我那个戒指。他会在明天一早就带我们过河的,我希望在结束后能有时间真正地睡一阵子。”???.23sk. “我觉得,今晚应该由我去。”仪景公主的声音里带着对她的关心,“湘儿,除了与半夏的会面之外,你实际上每晚都要进入夜摩自在天。顺便告诉你,那个摩诃丽一直想找你,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们解释为什么你不在。那个摩诃丽说无论你多么频繁地进入夜摩自在天,也不该休息,除非是你做错了什么。” 关心变得坚定,仪景公主也将双手叉在腰上,说道:“我不得不听一大堆本来是应该教训你的话,那并不有趣。半夏只知道站在那里,那些智者每说一个字她就点一下头。现在,我真的认为今晚应该由我————” “求求你,仪景公主。”湘儿并没有收回她伸出的手,“我有问题要问瑶姬,她的答案大约能给我更多线索。” 从某个角度来说,湘儿确实有问题,她总是能想出问题去问瑶姬,这和躲避半夏以及那些智者无关。如果她真的那么频繁地进入夜摩自在天,让仪景公主只有在与半夏会面时才能进去,那只不过是一种巧合而已。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但还是从衣服下面拉出挂在脖子上的扭曲石戒指:“再问她一次,湘儿,我实在是很难去面对半夏。她看见过瑶姬,那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等智者离开我们单独会面时就更糟了。她本来可以在那个时候问的,但她什么也没问,这比问了还要糟得多。” 仪景公主皱起眉头,看着湘儿将那件小密炼法器套在环绕脖子的皮绳上,那根皮绳还系着孔阳的大戒指和湘儿的巴蛇戒。 仪景公主又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智者不跟她一起去?我们在厉业魔母的书房里找不到更多的情报,但那些智者们至少会想要看看白塔。半夏在她们面前甚至不想谈到那件事,如果我有要提起那件事的意思,她就会狠狠地瞪我一眼,好像想殴打我。” 湘儿道:“我觉得她们会尽可能地避开白塔。” 她们这样做是明智的,如果不是为了治疗的异能,湘儿也会避开白塔,还会躲开那些鬼子母。她的志愿不是要成为鬼子母,她只想多学习一些治疗的知识,还有就是要帮助令公鬼。 湘儿又说:“她们是自由人,仪景公主,即使白塔没有出现今天这种混乱,难道她们真的想让鬼子母进入荒漠,把她们全都押到嘉荣城去?” “应该是吧!”但仪景公主的语气说明她其实并不知道,她觉得白塔是奇妙而伟大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女人躲避鬼子母。与白塔永为一体,她们在把戒指套上你的手指时会这样说,而且她们是说真的,然而这个傻姑娘却完全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苦役。 仪景公主帮湘儿脱下衣服,湘儿在她的窄床上躺平,打了个哈欠。这是漫长的一天,而直到现在,湘儿才感觉到站在那里、任由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向自己扔匕首是一件多么消耗体力的事。 湘儿慢慢合上眼皮,任由慵懒的想法流过自己的脑海。仪景公主曾经宣称她在向谢铁嘴犯傻时只不过是在练习,而他们现在这种慈父爱女的模样比那时候聪明不了多少。 大约她自己也可以练习一下,只是一下下,和那个古冶子。现在想这种事情太愚蠢了,男人大约很容易见异思迁————孔阳最好不要!————但她知道该如何保持忠贞,她绝不会穿上那套裙装,露出的胸部太多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巨大的恐惧 有些模糊地,湘儿隐约听见仪景公主说:“记得再问她一次。” 睡眠运起了她。 湘儿站在马车外面,在夜色里。月亮很高,浮云将阴影投在营地里。蟋蟀不停地鸣叫着,还有夜鹰的啼声。狻猊们隔着笼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月光。 憨憨的大熊在铁栅后面熟睡着,仿佛是几个肉堆。长长的拴马绳里并没有马匹,白英的狗也不在她和张唐马车下面的皮绳里。醒来的世界中,短毛猛犸们站立的地方同样是空的。 湘儿思索了一下才知道,只有野性的生物在这里才会有映像。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湘儿绝不相信那些灰色巨兽也是驯养的家畜,虽然以前那个霄辰女人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诉过她。 突然间,湘儿意识到自己正穿着那套裙装,炽火焰红,腰~臀被紧紧勒着,方形的领口开得很低,让她觉得自己的前胸都要从那里头挤了出来。 除了夜娇靡之外,湘儿根本无法想象会有哪个女人穿上这种低俗的衣服。大约,她会为孔阳这样穿,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一定是在她进入梦的世界时想到孔阳了,就是这样,不是吗? 不管怎样,湘儿可不会让瑶姬看到她这副样子,那个女人自称为一名士兵。湘儿和她相处得愈久,就愈感觉到她的一些态度和看法跟男人一样糟糕,甚至更糟糕,那就像是夜娇靡和酒馆里小流氓的混合体。 瑶姬不会随时都说出她的看法,但如果湘儿不小心穿上现在这样的衣服,她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湘儿将衣服改成优质的深色红河黄麻裙,再加上一条她并不需要的朴素围巾,将头发重新结成一条端庄的辫子后,她才开口呼唤瑶姬。 “为什么你变了?”那个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从黑影里走出来,靠在她的银弓上。她复杂的漂亮垂在肩后,月光照在她的长弓和箭上,映出一片银白。“我记得自己曾经穿过一件和你刚才那件很像的裙装,那时是为了吸引卫兵的注意力,好让温去疾能潜进去,结果那些卫兵看到我时,眼睛都像蛙眼一样凸了出来,那种感觉真有趣。特别是我后来穿着它和他跳舞的时候,他总是非常讨厌跳舞,但那次为了不让别的男人接近我,他坚持跳完每一首曲子。” 瑶姬充满柔情地笑了。“那晚我赢了他五十个金锭,因为他一直都在盯着我,根本没心思去看牌。男人们总是很特别,那样子就好像他从没见过我————” “大约吧!”湘儿小心地打断她的话,同时用围巾紧紧地裹住自己的肩膀。 还没等湘儿提出问题,瑶姬又说道:“我找到她了。”湘儿脑子里所有的问题立刻都飞走了。 “哪里?她有没有看见你?你能带我去找她,同时又不让她看见?”恐惧不停地在湘儿心中打鼓,要是古冶子看见她现在的样子,他肯定不会说她勇敢了。但湘儿相信,如果她看见了燕痴,心中一定会立刻充满怒火。“如果你能带我靠近————”瑶姬举起一只手,于是她闭上了嘴。 “我不认为她看见了我,否则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瑶姬现在的神情非常严肃,湘儿发现,还是在瑶姬表现出士兵的一面时和她相处更轻松一些。“我能带你靠近她一会儿,如果你想去的话,但她并不是一个人,至少……算了,你会看到她的。你绝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也绝不能对燕痴采取任何行动,那里还有其它的弃光魔使。也许你能摧毁燕痴,但你能摧毁五名弃光魔使吗?” 巨大的恐惧让湘儿从头寒到脚。 五名! 她应该问问瑶姬看到或听到什么就好,然后就回到床上去,然后……但瑶姬正看着她,不是在质疑她的勇气,只是看着她。只要她开口,就开始行动。 “我不会出声的。我甚至不会去想导引真气。”五名弃光魔使聚在一起,现在她连导引真气一个火星的怒火都没有。她挺直膝盖,不让它们继续发抖。“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出发。” 瑶姬提起长弓,用另一只手抓住湘儿的手臂…… ……湘儿的呼吸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们站在一片空无之中,周围只有无尽的黑暗,她没办法分出上下,似乎朝任何方向都会开始一次永无休止的跌落。她转动着头,让自己朝瑶姬所指的方向望去。 在她们下方,燕痴也站在这片黑暗里,身上穿着几乎无法与周围环境分辨出来的黑色衣服,她正弯下腰,专注地倾听着。 就在湘儿下面更远的地方,四把各不相同的巨大太师椅放在一片铺着白色瓷砖的地板上,而地板也只是飘浮在黑暗里。奇怪的是,湘儿能听见那些坐在椅子里的人说什么,就好像她就在他们身边一样。 “……以前从来都不是个懦夫,”一名身材丰满、有一头赤红色发丝的美女说,“为什么现在开始软弱了?” 湘儿好像是穿着银灰色的薄纱,上面缀了许多宝石。她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奇玉椅子里,椅子仿佛是由许多裸体百戏演员的雕像组成的,椅脚是四个男人的雕像。 湘儿的手臂放在两个呈跪姿的女人雕像背上,两男两女举着一个白色丝垫,正好垫在她的脑后。椅子的基座由更多的人体组成,其中有的人形扭曲的样子让湘儿根本无法相信真正的人体能那样。当她发现其中一些人体并不止是在表演百戏时,脸一下子变红了。 另一张椅子上,一个中等个头、身材结实的男人正恼怒地探出身子,男人的脸上横过一道青紫色的伤疤,嘴边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他的椅子是用硬木雕成的,上面还刻着成队的士兵和战马,在椅背最高处雕刻着一只戴着钢手套的拳头握着一道闪电。 他的红色长衫与缺乏光泽的椅子形成鲜明的对比,金色的蔓草花纹从肩头一直延伸到双臂上。 “没有人能说我是懦夫,”他凶狠地说道,“但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他就会直接来割开我的喉咙。” 天籁小说网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可怜的男人 “这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计划。”一个优美的女声响起。 湘儿没办法看见说话的人,她被高大的椅背完全挡住,那把椅子似乎全部由雪白的石头和白银做成的。 另外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相貌非常俊美,只是额角已经出现宋锦。他靠在一个王座上,手里把玩着一只华丽的金杯。他坐的那张椅子只能是王座,上面嵌满了闪亮的红宝石、翡翠和石榴石,只是零星能看见一点黄金的底色,整个王座散发着一种与它那巨大的形体绝无关系的沉重感。 “他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高大的男人有着浑厚的嗓音,“如果有必要,一个他亲近的人会死掉,这完全取决于你。他会来找你,在他单独对付你的时候,我们三个会融合在一起,将他制服。现在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眼下还没有变化,”那个脸上有疤的人皱着眉说,“我最不信任的就是你。我要参与融合的一部分,否则现在就结束这个计划。” 灰发女子仰头发出一阵笑声。 “可怜的男人,”她一边带着讽刺的意味说着,一边向有疤的男人摆动一只戴戒指的手,“你以为他不会注意到你处在融合中?记住,他已经有了一个老师,一个可怜的家伙,但还不是个彻底的傻瓜。下次,你就会提议招来那些被称作玄女派的孩子们,好让融合超过十三人,那么你或者尸冥就能获得控制权了。” “现在的情况是,你们一定要允许我们其中一员在融合中担任指引任务。如果尸冥对我们的信任足以接受这个条件,”那个悦耳的声音说道,“你也可以表现出同等的信任。”高大的男人只是看着他的酒杯,穿着薄纱的女人露出浅浅的笑容。“如果你不能信任我们,害怕我们转而对付你,”那个看不见的女人继续说道,“那么就信任我们会彼此监视,不让别人有危害自己的机会吧!幽瞳,你本来已经同意了一切,为什么现在又开始有异议?” 瑶姬按住湘儿的胳膊,她立刻吓了一跳……她们回到了营地,月光仍旧透过云层照射下来。与她们刚才所在的地方相比,这里确实算得上很正常了。 “为什么……”湘儿刚一开口,就不得不吞下一口口水,“为什么你要带我走?”她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里,“燕痴看见我们了?” 湘儿一直全神贯注地倾听四名弃光魔使的交谈,他们奇特的外表和平常的神态在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差,以至于湘儿几乎忘记要去注意燕痴了。看到瑶姬摇了摇头,她才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我一直在盯着,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一根肌肉,但我不喜欢处于那种暴露的状态,只要她一抬头,或者最下面的那四个……” 虽然湘儿更用力地勒住围巾,但她的身体仍然在颤抖。“尸冥和幽瞳。”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那么沙哑,“你有没有认出另外两个?”瑶姬当然能认出来,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湘儿必须想办法让自己不再颤抖下去。 “被椅子挡住的那个是兰飞儿,另一个是砉砉,不要因为她对情爱的痴迷,就以为她是个笨蛋。她非常狡猾,她使用她的宠物进行的一些仪式,可以让我记忆里最粗暴的士兵发誓永远禁欲。” “砉砉是很狡猾,”燕痴的声音说道,“但她狡猾得还不够。” 瑶姬猛地转过身,举起银弓,银箭飞一样地扣在弦上,随即急射出去。但她却突然在月光中被抛过三十步的距离,撞在湘儿的马车上,沉重得又向后飞了十几尺的距离,瘫倒在地上。 湘儿拼命地向太一伸展,恐惧仍然夹杂在愤怒中,但愤怒已经足够了。她撞进一堵看不见的墙壁,真源正在墙对面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她几乎要嚎叫起来。一股力量抓住了她的双脚,将她向后扯离地面,她的双手也被向背后拉去,直到手腕碰到了脚踝。 衣服变成细粉,从她的身上滑落,辫子将湘儿的头向后扯起,直到触到臀部。她拼了命地想走出梦境。什么都没发生。她的身体被折叠着挂在半空中,如同一只被捕获的猎物,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被绷紧到极限。颤栗涌过她全身,手指无力地扭曲着抓着脚掌,湘儿觉得如果自己再动一下,背一定会立刻折成两段。 奇怪的是,湘儿的恐惧却消失了,也许是再害怕已经太迟了。她相信如果不是受到恐惧的干扰,刚才她来得及拥抱太一。现在她只希望能有一个机会将双手放在燕痴的喉咙上。现在就算手脚能动也没用了!而现在每呼吸一次都要用去她许多力气。 燕痴走到湘儿能看见的地方,就在她颤抖的双臂之间。太一的光晕包围着这个女人,仿佛是一种对湘儿的讥笑。 “这是从砉砉的椅子上学来的。”弃光魔使说道。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像砉砉一样的薄纱,正从黑雾化为透明,又从透明化为点点璀璨银星,衣裳质料瞬息万变。 湘儿在忽罗山时见过她如此穿着。 “我自己本来想不出这个姿势的,不过砉砉确实……能给人很多启发。”湘儿对她怒目而视,但燕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真的会来猎捕我。难道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偶尔的好运再加上我的一时失手,你就可以和我比肩了?”那女人的笑声突然停了下来,“为了找到你,我不知花费多少力气,可是你却自己跑过来。” 燕痴瞥了周围的马车一眼,又看了看那些狻猊和熊,然后才转过身来看着湘儿。“一个百戏团?这样找到你就很容易了,不过我应该不用再做这件事了。” “尽情作恶吧,饶不了你!”湘儿竭尽全力吼叫着。因为身体被折叠着,她只能勉强把字一个一个地吐出来。她不敢直接去看瑶姬,她也没办法把头转过去,就在她装成又怕又怒的样子不停地转动眼珠时,她看到一丝模糊的闪光。 虽然身体被勒得像一张晒干的羊皮,但她的心还是几乎沉到了肚子里。 瑶姬瘫软在地上,箭从腰间箭袋中散落出来,银弓被扔在一旁,距离她一动也不动的手脚有六、七尺。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快离开 “你说是我的好运?如果不是你偷袭我,我已经把你的皮剥掉了,我会像对付一只鸡一样扭断你的脖子。”如果瑶姬死了,她就只剩下一个机会,一个希望渺茫的机会。 她要尽量激怒燕痴,让弃光魔使在暴怒中一举杀死她,至少,她的死亡大约可以警告仪景公主。“还记得你说过你要把我当成上马石吗?后来,我也说过要用同样的方法处置你。那是在我击败你之后,那时你是如何嚎哭着哀求我让你活命?你还说你什么都肯做。你这个胆小鬼!臭狗屎!你这个————”一团粗厚的东西塞进她嘴里,撑开她的双腭,压住她的舌头。 “你还真是单纯,”燕痴喃喃地说道,“相信我,我已经对你非常生气了,我不认为我还会将你当成一块上马石。”她的微笑让湘儿的皮肤感到一阵颤栗。“我觉得,我可以把你变成一匹马,在这个地方,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一匹马,一只老鼠,一只青蛙……” 燕痴停下来,倾听了一会儿,“……一只蟋蟀。这样每次你进入夜摩自在天,你都会变成一匹马,直到我做出变动。当然,如果其它人有这样的知识,也可以做出同样的变动。” 燕痴又停了一下,脸上装出一副几乎可以算是怜悯的表情:“不,我不想给你虚假的希望,现在只有我们九个人知道这种禁缚了。你不会想再落到其它人手里吧?每次我带你到这里来,你都会变成一匹马,你会有自己的马鞍和马具,我甚至会给你的鬃毛结辫子。” 湘儿的辫子被猛拉了一下,差点脱离了她的头皮。“当然,即使到了那时,你还会记得你是谁。我觉得,我会很享受我们的骑乘,虽然大约你不会。” 燕痴深吸一口气,衣服的颜色因为某种微微反光的东西而变深了一些。湘儿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但她觉得那大约是血液的颜色。“你让我必须去找吉陀婆,能把你给解决总算是不错,现在我就可以把注意力转到重要的事情上去了。那个黄头发的小丫头也和你一起在这个百戏团里吗?” 那团东西从湘儿的嘴里消失了。“我只有一个人,你这个蠢————”一阵疼痛袭来,仿佛从脚踝到肩膀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同时痛打了一顿。 湘儿再次发出尖利的嚎叫,她竭力想咬紧牙关,但连。续不断的尖叫声已经充满了耳朵。她啜泣着,眼泪羞惭地滚落她的脸颊,只能绝望地等待着下一次痛苦的到来。 “她和你在一起吗?”燕痴耐心地问,“不要浪费时间想激怒我杀死你了,我不会的,你还要侍奉我许多年。一旦我开始训练你,你那点可怜的能力大约能派上用场。我曾经训练过你,我能让你觉得刚刚那一切只是情人对你的爱抚。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湘儿努力想吸进一些空气。“没有,”她一边在哭泣着,“我们离开忽罗山之后,她跟一个男人跑了,一个老得能当她祖父的男人,但那个男人很有钱。那时我们听说了白塔发生的事情,”她相信燕痴一定也知道了,“她不敢回去。”23sk. 燕痴笑了:“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我几乎能看见吉陀婆折磨那个魂魄时迷醉的表情了。哎哟,你一定能给我带来许多娱乐,湘儿。但首先,你会把那个叫仪景公主的姑娘给我带来,你会屏障她,将她捆住,把她放到我的跟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某些技巧的作用在夜摩自在天里比在醒来的世界里要强大许多。所以无论何时我带你来这里,你都会成为一匹皮毛光亮的白色母马。不仅是在这里受的伤会被带到醒来的世界,心灵压制也同样可以。我要让你把这个念头想几遍,最后你会以为这是你自己的想法。我猜,那个姑娘应该是你的朋友,但你会把她带来给我,就像一只宠物————”燕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枝银箭的箭头突然出现在她的右胸上。 湘儿像一只沙包般掉落在地上,沉重的撞击挤光了她肺里的每一点空气,就像被铁锤击中腹部。她挣扎着让自己疼痛不堪的肌肉动起来,竭力穿过疼痛,向太一扑去。 蹒跚着站起身,瑶姬从箭囊里摸出另一枝箭。“快离开,湘儿!”她的喊声显得很模糊,“快离开这里!”瑶姬的头摇晃着,被她举起的银弓也同样颤动不止。 燕痴四周的光芒急遽增强,让她变得如同一颗刺目的太阳。 黑夜如同波浪般涌向瑶姬,将她完全包覆在黑暗中,黑浪过去之后,银弓和空空的衣服一同掉落在地上。那些衣服如同一团薄雾,转眼间就散尽了,只剩下那副银弓依然在月光中闪耀。 燕痴跪倒在地,喘息着,双手紧紧抓住突出在胸前的箭杆。她四周的光芒逐渐变弱、消失,随后,她也消失了。那枝银箭落在地上,上面还沾着血。 过了似乎是一段永恒的时间,湘儿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身体。她哭泣着爬向瑶姬的长弓,这一次,她的眼泪不再是因为肉体的疼痛。她抱起那张长弓,跪在那里,丝毫不在意身体的赤裸。“对不起,”她抽泣着,“哎哟,瑶姬,原谅我,瑶姬!” 除了夜鹰的一声哀啼,再没有任何响应。 燕痴卧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受惊吓的琼霄夫人立刻跳起身来。星主踉跄着走进起居室,鲜血浸透她的云锦衬衣。 者苍泱和李之仪冲到她身边,各扶住她的一只手臂,但琼霄夫人仍然站在她的椅子旁边。其它人都不在,就琼霄夫人所知,她们大约都已经不在霍山了。燕痴只把事情告诉应该听到的人,如果有人问了她不喜欢的问题,她会立刻就施加惩罚。 “出了什么事?”李之仪吃惊得倒抽一口气。 燕痴瞪了她一眼,让她僵在原地。“你有一点治疗的小能力,”星主对者苍泱说,话音沉重,鲜血在她说话时仍然不停地从她的嘴角流出来,“立刻治疗我,傻瓜!”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伟大的主人 黑发的海丹女人立刻双手捧住燕痴的头颅。琼霄夫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光晕包围了者苍泱,映照出者苍泱俊俏而关心的脸庞和李之仪精巧、狐狸般的面孔,她们两个的脸都因惊骇和忧虑而扭曲了。倒真是一对忠诚的小狗。 燕痴踮起脚尖,头颅向后甩去,睁大眼睛,不住地颤抖。很快的,她就开始张大嘴拼命地吸气,仿佛是跳进了冰堆里。 过一段时间治疗才结束,者苍泱身上的光晕消失了,燕痴的脚跟重新落回到绘着蓝绿色图案的地毯上。如果不是李之仪的支撑,她大约会直接倒在地上。治疗的力量只有一部分来自上清之气,另一部分则需要由治疗者提供。 燕痴身上那些血流如注的伤口消失了,但她虚弱得似乎是要在床上躺几十天才能恢复过来。当李之仪扶着她向卧室里走去的时候,她从李之仪的腰带里抽出黄金和奇玉两色的云锦手绢擦抹着嘴唇上的血渍。燕痴很虚弱,而且是背对着她。 琼霄夫人拼尽全力发动了攻击,伴随着她从那个女人对她所做的一切之中学到的知识。 就在她刚刚发动攻击的时候,太一已经如洪水般充满燕痴的身体。琼霄夫人的攻击消失了,她和真源的联系被一道屏障切断。风之力将她抓起,把她狠狠地撞到墙上,让她的牙齿也猛地撞在一起。她被拉开四肢,毫无反抗能力地贴在墙上。 者苍泱和李之仪交换了个困惑的眼神,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这时燕痴已经转身向琼霄夫人走去,一只手仍然平静地用李之仪的手绢擦着嘴角。 两名玄女派鬼子母急忙追上去重新扶住了她。站到琼霄夫人面前,燕痴开始导引真气,黏在她衣服上的血迹纷纷变黑、干裂,最后落到地板上。 “您……您不知道,伟大的主……主人。”琼霄夫人慌乱地说着,“我只是想帮您更容易入眠。”她丝毫也不在乎自己无意间泄漏的平民口音。 “我只是————”风之力抓住了她的舌头,将它拉到她的牙齿外面,让她只能发出一阵呵呵的声音,棕色的眼睛鼓出到眼眶之外。只需要再增加一丁点力量…… “我应该把它扯出来吗?”燕痴端详着琼霄夫人的脸,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觉得还是不了。很不幸,那个叫湘儿的女人让我开始像吉陀婆一样思考问题了,否则,我大约只是会杀了你。” 燕痴突然开始固定对琼霄夫人的屏障。那个编织变得极为复杂,直到琼霄夫人已经完全迷失了它的结构,它还在继续增长。“这样就行了,”燕痴最后满意地说道,“你要寻找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可以解开这个结的人,但你不会有机会进行这种寻找的。” 琼霄夫人仔细审视着者苍泱和李之仪的面孔,想找到一点同情、可怜,或是无论什么表情。者苍泱的眼睛冰冷而严厉,李之仪的眼睛则闪着光,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露出微笑————那不是友善的笑容。 “你以为你已经学会了心灵压制?”燕痴继续说道,“我会再多教你一点。”琼霄夫人开始浑身颤抖。但很快的,燕痴的眼睛就充满了她的视野,星主的声音充满了她的耳朵、她的脑海。 “活下去。”第一个瞬间过后,满脸汗水的琼霄夫人只看得见向她微笑的星主。“心灵压制有许多限制,但埋藏在一个人心底的命令会持续终生,你会活下去,无论你认为自己多么想死,而你一直都会想到要活着。你会在许多个夜晚为之哭泣,一心只想活下去。” 抓住琼霄夫人舌头的能流消失了,她立刻就把舌头吞了回去。“求求您,伟大的主人,我发誓我不是————”她的脑子里响起一阵尖锐的铃声,燕痴的耳光让她眼前金星乱舞。 “亲自动手……很……诱人,”星主悄声说道,“你还想乞求更多吗?” “求求您,伟大的主人————”第二个耳光让她的头发披散开来。 “还要?” “求求————”第三个耳光几乎把她的下巴打脱臼,她的脸颊像火烧一样疼痛。 “如果你不能找出更有创意的借口,我是不会听的,而你要听我的。我觉得,我为你制定的计划会让吉陀婆也感到高兴。”燕痴的微笑几乎像李之仪的一样阴险。 “你会活下去,不是被遏绝,而是知道你可以再次导引真气,只要你找到能解开这个屏障的人。但这只是开始。埃翁会很高兴能有个姑娘为他刷洗碗碟。”燕痴说着笑了笑,“而且我确定那个胡大海的老婆一定会喜欢和你长谈她的男人。嗯,他们会非常欢迎你和他们做伴。我觉得,你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都不会走出这幢房子了,留在这里的漫长岁月中,希望你能忠诚地侍奉我。” 琼霄夫人摇着头,双唇摆出“不”和“求求你”的形状,但她哭得太厉害了,完全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天籁小说网 燕痴转头对李之仪说:“准备好把她交给他们,并告诉他们,不能杀死或弄残她。我要让她永远都以为自己有可能逃脱,即使是微小的希望也能支撑她活下去继续受苦。”星主在者苍泱的扶持下转过身,将琼霄夫人固定在墙上的能流消失了。 琼霄夫人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稻草一样软弱,她趴伏在地毯上,徒劳无功地敲击着那道屏障,同时又断断续续地哭泣着,拼命向燕痴爬过去,竭力想抓住她衣服的下摆。“求求您,伟大的主人。” “她们和一个百戏团在一起。”燕痴对者苍泱说,“你们找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得由我把她们找出来。一个百戏团应该不难找。” “我会忠诚地侍奉您。”琼霄夫人抽泣着说道,恐惧让她的肢体软弱无力,她爬得不够快,没办法追上燕痴。她们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约缚我吧,伟大的主人,怎样做都行,我会是您的忠狗!” “有许多百戏团正在北上,”者苍泱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想要补偿自己的失败的渴望,“北上前往海丹,伟大的主人。”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你杀了谁 “那我就必须去海丹了。”燕痴说,“你们准备好快马,然后跟着————”卧室的门被关上,将说话声挡在里面。 “我会当一条忠狗的。”琼霄夫人在被她推皱的地毯上哭泣着。抬起头,她看见李之仪正望着自己,急忙抹掉泪水,揉搓着手臂,露出微笑:“我们能战胜她,李之仪,我们三个一起————” “我们三个?”李之仪笑了,“你甚至连胖埃翁都打不过。”她眯起眼睛,仔细查看着固定在琼霄夫人身上的屏障。“你应该被遏绝。” “听我说,求求你。”琼霄夫人费力地吞了口口水,试着清了清喉咙,但她的声音仍然嘶哑,仿佛喉咙被烈火所灼。 然后她用沙哑的声音急迫而飞快地说道:“我们讨论过弃光魔使之间的矛盾,如果燕痴要这样躲藏起来,她躲藏的目标一定是其它弃光魔使。如果我们抓住她,把她交给他们,想想我们会获得什么样的地位,我们将比国主和女王们更加尊贵,我们自己就能成为弃光魔使!” 沉默了一段时间。对于琼霄夫人来说,真是一段美妙的时间,娃娃脸的女人犹豫着,最后,她摇了摇头:“你从来都不知道适可而止。‘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不,我觉得我不会那么不顾危险地奢求的。我觉得我应该按照命令行事,先为埃翁训练你一下。”突然间,她又笑了,露出牙齿的模样让她显得更加狡猾。“他看见你跪在他脚下的时候,该有多么惊讶啊!” 没等李之仪开始,琼霄夫人就已经在尖叫了。 仪景公主打了个哈欠,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湘儿,她用一只手撑着头,黑色的头发披散在手臂上。不进入夜摩自在天的人必须保持清醒,这太荒谬了。 仪景公主不知道湘儿在梦的世界里待了多久,但她躺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既没书可看,也没有针线活可做,除了盯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之外,她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发时间。继续研究那副罪铐没有任何意义,她认为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地搞清楚了它的每一点特征。 她甚至试着对这个睡着的女人做了一点小小的治疗,差不多用上了她所知道的所有治疗技巧。湘儿醒着的时候不曾同意她这样做过————她不认为仪景公主在这方面有什么能力,大约现在她就能知道了————她的黑眼圈已经消失了。 实际上,这是仪景公主做过最复杂的一次治疗,真是穷尽了她的一切能力。她没事可做,如果她有一些银,大约她能试着做一副罪铐。银并不是制作罪铐所需的惟一金属,但她也要融掉相当多的钱币才能得到足够分量的银。 那样的话,对面床上的那个女人只会气愤地发现又多了一副罪铐。如果湘儿愿意把她们进入夜摩自在天的事告诉谢铁嘴和泽凌,至少她可以请谢铁嘴进来聊聊天。 每次和谢铁嘴的交谈都让仪景公主感到非常高兴,那种感觉就像是父亲正把他的知识传授给孩子。 仪景公主以前从没想过,权术游戏会如此盘根错节地深入锡城古国,但值得庆幸的是,锡城古国还不算是最严重的,在其它地方更盛行。 根据谢铁嘴的看法,只有边境国能够完全避免受到它的影响,因为他们的北边直接毗邻妖境,黑水修罗的袭击几乎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们没时间制定策略、施行阴谋。 仪景公主和谢铁嘴有过许多次令人欣喜的交谈,而且现在谢铁嘴已经相信她不会再想依偎在他的怀里了。想到那时的情景,她不禁脸一阵热,她确实那样想过一、两次,幸好没有陷入太深。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百事必有一得。’。”她轻声地背诵着。李嬷嬷就是一位明智的女子。仪景公主不认为自己还会再犯下这个错误了,她知道自己犯过许多错误,但极少会重复犯错。大约有一天,她会足够完美,能够实至名归地接下母亲的王座。 突然间,她坐起身,看见眼泪正从湘儿紧闭的眼里不停地滚落,原先被仪景公主当成鼾声的声音。湘儿确实会打鼾,不管她怎么争辩,实际上是从她喉咙深处传来的低微嚎啕。这是不该出现的情况,如果湘儿受了伤,伤口应该出现在身上,虽然她直到醒来之后才会感觉到疼痛。 大约我应该叫醒她。仪景公主伸出手,心里还在犹豫。叫醒一个处在夜摩自在天里的人并不容易,简单的摇晃,甚至是泼冷水有时都不会有用。而已经被石榴打黑了眼圈的湘儿,肯定不想在自己的脸上再添些青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应该去问问石榴。无论出了什么事,湘儿应该能自己走出梦的世界。除非……半夏说过,智者们可以强行将一个人留在夜摩自在天,但即使智者们已经将这个技巧教给半夏,半夏也还没把这个技巧教给她和湘儿。 如果现在有人抓住湘儿,正在伤害她,那不可能是瑶姬,或者是智者们。嗯,有可能是那些智者,如果她们看见湘儿没得到她们的允许就在梦的世界里闲逛。但除了智者们之外,还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仪景公主抓住湘儿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如果这样没用,她就会将桌上水罐里的水冻成冰水,泼在湘儿脸上,或者直接甩她耳光。此时,湘儿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几乎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湘儿已经开始嚎啕大哭,仪景公主从没听过那么绝望的声音。“我杀了她,哎哟,仪景公主,我的愚蠢和骄傲杀了她,我以为我能……”后面的话都被连续不断的哭声给淹没了。 “你杀了谁?”湘儿说的不可能是燕痴,弃光魔使的死肯定不会让她如此悲痛欲绝。仪景公主想搂住湘儿,给她一点安慰,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叫他们走。”湘儿口齿不清地说道,随后她就在床上蜷成一团,浑身瑟缩不止。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她还活着 仪景公主叹息一声,走过去把门打开,没等她来得及说一个字,谢铁嘴已经冲进车厢来,上身只穿着一件满是褶皱的中衣,下摆还没塞进裤子里。 谢铁嘴用双臂抱着什么东西,那是用他的披风裹住的一个人,只有一只女人的赤脚从披风里露了出来。 “她正好在那里。”李药师在谢铁嘴的背后说道,听他的口气,仿佛李药师并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两个男人都赤着脚,李药师甚至还裸着上身,露出一片消瘦、无毛的胸脯。“我醒了一下,她就突然出现在那里,身上就像她出生时一样一丝不挂,然后又像一张被割下来的渔网般倒在地上。” “她还活着,”谢铁嘴将那个用披风裹住的身体放在仪景公主床上,“但已经快死了,我几乎听不到她的心跳。” 仪景公主皱起眉,将披风掀开一点,发现自己正盯着瑶姬的脸,那张脸已经变成非常可怕的青白色。 湘儿僵硬地从对面的床上爬下来,跪在这个不省人事的女人身边,脸上还挂着泪水,但她已经不再哭泣了。 “她还活着,”湘儿喘息着说,“她还活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穿着衬衣,但她几乎没有瞥他们一眼,只是在嘴里说着:“把他们轰走,仪景公主,有这些笨羊盯着,我什么都做不了。” 仪景公主急忙挥手示意他们出去。谢铁嘴和李药师转动着眼珠彼此对望着,微微摇摇头,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 “她是……一位朋友。”仪景公主对他们说,现在仪景公主觉得自己仿佛正毫无知觉地飘浮在梦境里。这怎么可能?“我们会照顾她的。”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不要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说。” 当仪景公主关门的时候,两个男人望向她的目光几乎让她满脸通红。他们当然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件事,但有时候,男人们就算是最简单的事情也需要提醒,哪怕是谢铁嘴。 “湘儿,苍天在上,这是怎么回事?”仪景公主转过身,立刻闭上了嘴,太一的光晕已经包围了跪在床边的那个女人。 “我不会放过她的!”湘儿一边低声吼着,一边猛烈地导引真气着上清之气。“为了她所做的一切,让她永远落在火海里吧!” 仪景公主辨识出那股能流的编织是为了进行治疗,但辨识就是她的能力极限了,她无法模仿。 “我会找到她的,瑶姬。”湘儿喃喃地说道。编织中主导的是纯阴之气,也融入了水之力和风之力,甚至还能依稀辨别出火之力和地之力。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像是同时用双手和双脚在一件长裙上进行刺绣,而且刺绣的人还是被蒙住眼睛的。 “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的。”湘儿身上的光芒愈来愈强,直到所有的灯光也被淹没在其中,直到仪景公主看她时不得不眯起眼睛。“我发誓!以苍天和我救赎与转生的希望发誓,我会的!” 湘儿声音中的怒意改变了,变得更加深入骨髓。“这不管用,她身体里没有需要治疗的地方,像普通人一样健康,但她正在死亡。这可就太奇怪了,我能感觉到她正在离开。燕痴这个混蛋!绝不能放过她!哪怕让我和她同归于尽!” 话虽如此,湘儿并没有放弃,编织还在继续,结构繁复的能流不停地注入瑶姬的身体。那个女人躺在那里,粗粗的发辫垂下床沿,胸部的起伏正渐渐减缓。 “大约我能帮忙。”仪景公主缓缓地说。这种行为应该得到对方同意,虽然在历史上,这规矩并非一成不变,这种行为没得到同意的时候曾经和得到同意的时候一样多。没什么理由不可以对一个女人进行这种行为,只是她从没听说有前例。 “融合?”湘儿的视线并没有离开床上的女人,也没有停止向她体内注入上清之气,“是的,一定要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要让我指引。现在我在做什么,我连其中的一半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能做,而你连一块瘀伤都治不好。” 仪景公主咬紧嘴唇,但并没有反驳湘儿对她的评价。“不是融合。” 湘儿导引真气的上清之气已经非常惊人了,如果她不能用如此强大的力量治疗瑶姬,即使加上仪景公主也同样无济于事。她们两个融合后会更加强大,但也不会强到她们两个的力量加在一起的程度。 而且,湘儿不确定自己可以融合,她只进行过一次,那次是一位鬼子母要向她示范融合后的状况,但当时那位鬼子母并没有传授她具体的方法。 仪景公主突然道:“停一下,湘儿,你说过,这样做并没有效果。停一下,让我试试,如果我做的也没有效果,你可以……” 她可以什么?如果治疗能有用,瑶姬早就应该脱离危险了,而如果它没有用……再重新尝试也不会有意义。 “试什么?”湘儿喊道,但还是笨拙地挪开了身体,为仪景公主让出位置。治疗的编织减弱了,但湘儿身上的光芒没有丝毫黯淡。 仪景公主没有回答湘儿,她将一只手放在瑶姬的前额上。像治疗一样,做这件事需要肉体的接触,她在白塔里看见过两次,每次鬼子母都将手放在男人的额头上。 仪景公主编织的纯阴之气能流非常复杂,虽然比起湘儿刚才的编织,还是简单得多。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但她曾非常专心地偷偷观察过鬼子母的编织,因为她小的时候就听过许多与此有关的故事,也有过许多愚蠢而浪漫的梦想。过了一会儿,她坐到另一张床上,放开了太一。 湘儿朝她皱起眉,然后俯身过去检查瑶姬的状况,昏迷的女子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呼吸也多了一点力气。“你做了什么,仪景公主?”湘儿仍然在审视着瑶姬,但她身上的光晕正缓缓消失。“这不是治疗,我觉得现在我也可以模仿你刚才的编织,但这不是治疗。”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鞭痕 “她会活下来吗?”仪景公主虚弱地问。 她和瑶姬之间并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联系,没有能流,但她能感觉到那名女子的虚弱,可怕的虚弱。瑶姬死的那一瞬间,她立刻就会知道,即使她睡着了,或者是在几百里外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再逝去了,但我不知道。”疲倦让湘儿的声音轻柔了许多,其中还包含着强烈的痛苦,仿佛她正与瑶姬一同承受着伤害。瑟缩着,她站起身,打开一条有红色条纹的毯子,将它盖在昏迷的女子身上。“你做了什么?” 仪景公主很久都没说话,最后湘儿走过来,笨拙地坐到她身边的床上。“约缚,”仪景公主最后说道,“我……约缚了她,让她变成了一名护法。” 看见湘儿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仪景公主又急忙说道:“既然治疗没有用,我只能做点别的,你知道护法能够从约缚中得到的优势,其中之一就是力量,旺盛的精力。当普通人受了致命伤、衰竭、死亡的时候,护法仍然能活下来,甚至继续战斗,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湘儿深吸了一口气:“嗯,至少这比我做的要有效果,一名女性护法,我觉得知道孔阳会怎么看这件事。她没理由不能成为护法,她是最适合成为护法的女人。”又哆嗦了一下,湘儿盘起双腿,又转头望向瑶姬。“你必须隐瞒这个秘密,如果有人知道一名见习使约缚了护法,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仪景公主也打了个哆嗦。“我知道。”她简单而急切地说道。犯下这样的过错不至于被遏绝,但任何鬼子母对付她的手段都会让她宁愿自己干脆被遏绝算了。“湘儿,出了什么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仪景公主身边的同伴沉默着,只是嘴唇和下巴在不停地颤抖,让仪景公主觉得湘儿随时都有可能会哭出来。但当湘儿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像铁一样刚硬,表情中混杂着无穷的怒火与泪水。 湘儿将梦的世界中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仪景公主,她说得很扼要,扼要到近乎草率,直到说到燕痴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她才把痛苦的细节全盘拖出。 “我应该全身都是鞭痕的。”最后,她抚摸着光洁完整的手臂,苦涩地说道,虽然看不到任何伤痕,但她的手掌在碰到皮肤时仍然会止不住地哆嗦。“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伤痕都没有,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伤痛,但这是我应得的,这是对我的愚蠢和骄傲的惩罚,也是在惩罚我畏惧到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我应该像一条腊肉般被挂在熏制房里,如果世间真有公正可言,我现在应该继续被挂在夜摩自在天里,而瑶姬不该躺在这里,让我们为她的生死而担心了。如果我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只要能给我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时间来拥有燕痴的知识,我就能治好她,一定可以的。” “如果你仍然被挂在那里,”仪景公主坦率地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会醒过来,并将我屏障。我并不怀疑燕痴会让你发怒到可以导引真气的程度,记住,她太了解我们了。而我不认为在你屏障我之前,我有可能会起疑,我绝对不希望自己被捉到燕痴那里去,我相信你也是。” 湘儿并没有看她。 “那一定也是一种融合,湘儿,就像罪铐一样,所以她能不让你受伤,却让你痛苦万分。”湘儿仍然只是满面怒容地坐着。“湘儿,瑶姬还活着,你做了能为她做的一切。如苍天所愿,她会活下来,伤害她的是燕痴,不是你。一名因为同袍在战场上牺牲而自责的士兵只会是个傻瓜,你和我都是战场上的士兵,但你不是傻瓜,不要做这种傻事。” 湘儿终于将目光转向仪景公主,她紧皱了一下眉头,立刻又将脸转向一边。“你不知道。”她的声音几乎变成耳语,“她……曾经是连在上古神镜上的英雄之一,她的使命就是一次次重生,不断制造新的传奇。但这一次她降临世界的方式不是诞生,仪景公主,她被硬从夜摩自在天中剥离了。她还连在上古神镜上吗?还是这样的联系也被打断了?因为我的骄傲、顽固和愚蠢,因为我逼着她去猎捕燕痴,她凭自己的勇气所赢得的一切都被剥夺了。” 仪景公主本来还希望湘儿不会想到这些问题,至少在她的身体恢复一些之前不会想到。“你知不知道燕痴伤得有多厉害?大约她已经死了。”23sk. “我希望没有。”湘儿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我要让她付出……”她深吸一口气,但这没有让她振作起来,反而让她变得颓丧了。“我不能侥幸认为她死了,瑶姬并没有射中她的心脏,以那时她的状况,能射中燕痴已经是奇迹了。如果我被扔了那么远,肯定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使燕痴只对我做了那些,我也已经站不起来了。不,燕痴还活着。我们最好相信,她可以立刻就治好自己的伤口,明天早晨就会开始追击我们。” “她仍然需要时间休息,湘儿,你清楚这一点。而且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根据你所说的,除了这是一个百戏团以外,她没有时间看出更多线索。” “如果她真的看出更多线索了呢?”湘儿揉搓着自己的额角,仿佛感到思考困难,“如果她确切地知道我们所在的位置呢?她可以派遣魔尊的爪牙跟踪我们,或者送信给位在平陆的魔尊的爪牙。” “有十一个百戏团到了那座城市,另外还有三个正等着过桥,古冶子已经因为这件事而脸色铁青了。湘儿,受过那样的伤之后,即使她能找到玄女派鬼子母或其它弃光魔使为她治疗,她也要用几天的时间恢复力量,然后她还要用更多时间搜查十五个百戏团。大约我们背后或者是黑齿国还有更多的百戏团正赶往这里。”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如果她想杀死我 “无论她是派遣魔尊的爪牙还是送信到平陆去,我们已经有了准备,我们有几天的时间可以找一条船到下游去。”仪景公主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你能不能找些草药染一下头发?我打赌,你在夜摩自在天里一定是结辫子的,我在那里也一直让头发变成原本的颜色。如果你像现在这样松开头发,再染成其它颜色,我们就更难被找出来了。” “到处都是白袍众,”湘儿叹了口气,“楚狂、先知,又没有船,好像所有事情都逼着我们留在这里等待燕痴。我真是心累了,仪景公主,我懒得再去害怕谁会在街角等着我们,懒得害怕燕痴,我似乎完全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我的头发?没有任何东西能逼我改变现在的发色。” “你太累了,你需要睡眠,”仪景公主坚定地说,“没有那枚戒指的睡眠,把它给我吧!”湘儿犹豫着,但仪景公主仍旧伸手等着,于是她只好从脖子上的皮绳里取出那枚有斑点的石戒指,将它放在仪景公主手里。 仪景公主把戒指收进口袋,然后说道:“现在,躺下睡一觉,我会照顾瑶姬的。” 湘儿凝视着对面床上瘫软的女子,过了一会儿,湘儿摇摇头:“我睡不着,我……需要一个人走走。”她站起身,姿态僵硬得像是挨了一顿痛殴。湘儿从挂钩上取下她的暗色披风,将它披在中衣外面,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一下。 “如果她想杀死我,”湘儿凄凉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她。”说完,她就赤着脚,表情黯然地走进夜幕里。 仪景公主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两名女子中谁更需要她。最后,她坐回床上。现在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让湘儿更好受一些,但她对那个女人的恢复力很有信心。时间会解决她心中的一切问题,到时候,她会相信一切该归咎于燕痴,而不是自己。她一定会的。 仪景公主在床上坐了很长时间,看着熟睡的瑶姬。她确实很像是在熟睡,她曾经翻了个身,嘴里绝望地喃喃着:“等我,温去疾。等我,我会来的,温去疾。等……” 说话声又恢复成平缓的呼吸。她的状况有没有改善?她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得了绝症,比刚才好些了,但仍然没有一丝血色。 似乎过了半个时辰,湘儿回来了,双脚满是泥土,脸颊上又闪动着新的泪珠。“我不能只顾着自己。”湘儿说着,将披风挂回墙上,“你睡吧!我会照看她的,我必须照看她。” 仪景公主缓缓站起身,抚弄着自己的裙子,大约看顾一下瑶姬能帮湘儿理顺心情。“我也还不想睡。”仪景公主虽然早已精疲力竭了,却没有一丝睡意,“我觉得,我也该出去走一走。”湘儿只是点点头,坐到仪景公主刚才的位置。她将沾满土的脚挂在床沿上,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瑶姬。 让仪景公主惊讶的是,谢铁嘴和李药师也没睡,他们在马车旁生了一小堆营火,盘腿坐在火边,抽着长铜烟锅。谢铁嘴已经将中衣下摆塞进裤腰里,李药师也穿上他的长衫,但仪景公主并没有在他翻起的长衫袖子下面看见中衣。 仪景公主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才加入两人之中。营地里一片寂静,除了这堆营火和她们马车里的灯光之外,看不到任何亮光。 仪景公主坐下的时候,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李药师看看谢铁嘴,谢铁嘴点了点头,捕盗者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把它递到仪景公主面前。 “我在她躺着的地方发现了这个,好像是从她手里掉出来的。” 仪景公主缓缓地接过那支银箭,似乎就连箭尾的羽毛都是银质的。 “与众不同,”谢铁嘴咬着烟杆,若无其事地说,“再加上那根辫子……每个故事里都提到过那根辫子,只不过有时名字会不一样。” “我不在乎什么故事,”李药师插口说道,语气像谢铁嘴的一样平静,但话说回来,要让他们两人惊慌也不容易。“是她吗?就算不是她,也已经很让人头大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光着身子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但……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事,你和那谁……煜月?”他内心其实很困惑,平时李药师不会让舌头犯下这种错误。谢铁嘴只是不疾不徐地抽着烟,等待着。 仪景公主在手中转动那支箭,装作在仔细研究它。“她是一位朋友。”最后她说道。直到————除非————瑶姬允许仪景公主透露她的身份,否则仪景公主还是会遵守承诺。“她不是鬼子母,但她一直在帮助我们。”他们看着她,等着她再多说一些。“为什么你们不把这支箭拿给湘儿?” 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男人们似乎只要彼此看上一眼就等于长谈了一次,至少他们在女人面前都是这样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他们知道她隐瞒着秘密,而且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那秘密是什么。但仪景公主已经许下承诺。 “她看上去很沮丧。”李药师一边说,一边吸着铜烟锅。谢铁嘴从牙齿间把铜烟锅拿下来,吹了吹白胡子。 “沮丧?那个女人只穿着短衣就走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丢了脑子。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倒是没有揪下我的脑袋,反而走过来趴在我肩头嚎啕大哭!”谢铁嘴拉了拉自己的木棉中衣,嘟囔几句都被弄湿了之类的话。“然后她开始为向我说过的每一句蛮横的话道歉,那几乎就等于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说她应该被鞭子抽,或者她的意思是已经被抽过了,那时她已经完全语无伦次,她说她是个懦夫,一个顽固的傻瓜。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但那时她好像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湘儿了。” “我认识一个曾经出过这种事的女人,”李药师望着营火说道,“她晚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个贼溜进她的卧室,她刺穿了那个贼的心脏,点起灯之后,她才发现那原来是她的男人。她男人的船提前回了港。那之后的半个月里,她一直都像湘儿刚才那样四处乱走。”他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她就上吊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去还是留 “我不喜欢让你背上这样的重担,孩子,”谢铁嘴柔声说道,“但如果有人能帮她,你就是我们之中惟一的人选。我知道该如何让一个男人脱离他的苦恼————狠狠地踢他一脚,或者带他去喝酒,然后给他找个漂————”他大声咳了两下,然后用指节拨了拨胡子。 谢铁嘴视仪景公主有如亲孩子的坏处之一就是,谢铁嘴有时似乎把她当成十来岁的小孩子。“不管怎样,最大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李药师大约愿意把她抱在膝盖上哄一哄,但我怀疑她是不是会为此而感谢李药师。” “我宁可去抱一条牙鱼。”捕盗者嘟囔着,但口气比之前柔和许多,他像谢铁嘴一样关心湘儿,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会尽力而为。”仪景公主一边保证着,手里还转动着那支箭。他们都是好人,仪景公主不喜欢对他们撒谎,或是隐瞒他们什么,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也没办法。 湘儿曾宣称,女人必须指挥男人,这是为了男人好,但凡事总有限度。仪景公主觉得,让男人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去冒险是不对的。 于是仪景公主开始将自己所知道的尽量告诉他们。她说了关于夜摩自在天的事,弃光魔使已经获得自由,还有关于她们与燕痴的战斗,当然,她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23sk. 在夜摩自在天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她回想起来都感到害羞,她承诺过要对瑶姬的身份保密,而且她肯定不需要详细告诉他们燕痴对湘儿都做了些什么。这让她在解释今晚发生的事情时感到有些困难,但她还是努力把它说清楚。她将自己认为他们应该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让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正和什么样的敌人作战。 不仅仅是玄女派,他们在知道这个的时候就已经瞪大了眼睛,还有弃光魔使,而有一名弃光魔使很可能正在猎杀她和湘儿。仪景公主也说得很清楚,她们两个同样会猎杀燕痴,任何留在她们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成为猎杀和被猎杀的牺牲品。 “现在你们知道了,”最后仪景公主说道,“去还是留,由你们自己选择。”然后她就闭上了嘴,并且很小心地让自己不去看谢铁嘴。她非常非常希望谢铁嘴能留下来,但她不愿意让谢铁嘴觉得她在恳求他,即使只是一个眼神也不行。 “如果你想成为像你母亲那样的好女王,那么我要教你的东西,你才学了一半还不到。”谢铁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蛮横一些,却忍不住伸手抚过姑娘颊边的一绺黑发,“你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摆脱我的,孩子,我要让你成为权力游戏的大师,哪怕要因此把你的耳朵念聋。我还没教过你用刀子呢!我试着教过你母亲,但她总是说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叫一个男人来为她用刀子。那真是愚蠢。” 仪景公主探过身去,亲了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一下。谢铁嘴眨眨眼,顿时扬起两道浓密的眉毛,然后他微笑着将铜烟锅塞回嘴里。 “你也可以亲亲我,”李药师冷冷地说,“如果我不能把你安然无恙地————像令公鬼上次遇见你时一样————健康地交还给他,他会拿我的肠子去做鱼饵的。” 仪景公主抬起下巴:“我不要你为了令公鬼留下来,李药师。”交还给他?竟敢说这种话!“如果你要留下来,只能是因为你自己想留下来,我不要你————还有你,谢铁嘴!”捕盗者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窃笑,“我不要你们因为听了谁的吩咐才跟着我们。” 谢铁嘴惊讶的神情让仪景公主感到很满意。她转过头去看着李药师:“知道我们要对付什么样的敌人后,你或者跟着我————当然还有湘儿,或者你可以收拾好行李,骑着偷懒鬼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把它送给你了。” 李药师将上半身挺得像一根柱子,他黝黑的脸变得更黑了。“我一辈子都不曾在危险时抛弃过一个女人。”他挥舞着手中的铜烟锅,仿佛那是一件兵刃。“即使你赶我走,我也会紧跟着你们,就像飞鱼紧追着船尾。” 这并不完全是仪景公主想要的,但也够了。“既然如此,很好!”她站起身,手里拿着那支银箭,挺直身躯,做出那种稍显冷淡的仪态。仪景公主觉得他们总算是知道了谁是领导者。“快天亮了。”令公鬼真的敢要李药师把她“交还给他”?谢铁嘴暂时也得陪那个男人一起受罪了,既然刚才他敢那样笑,这就是他活该的。“你们立刻熄灭营火去睡觉,现在,不要找借口,谢铁嘴,如果不睡一下,明天你会撑不住的。” 他们顺从地用靴子将泥土踢到火堆上。当仪景公主踏上马车的台阶时,她隐约听见谢铁嘴说:“有时听起来就像她母亲。” “那我很高兴没遇到过那个女人。”李药师嘟囔着答道,“扔铜钱看谁守第一岗?”谢铁嘴应该是在表示赞成。 仪景公主差点立刻就要走回去,但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男人!她这次想起这两个字时不带丝毫恶意,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走进马车。 湘儿坐在床沿,双手撑住自己的头,眼睛看着瑶姬,眼皮却总是止不住要滑下来。她的脚上依旧全都是泥土。仪景公主将瑶姬的箭放进橱柜中的几袋干面饼的后面。值得庆幸的是,湘儿甚至没有瞥她一眼,仪景公主不想让湘儿现在就看见这支银箭。现在她该为自己的同伴做些什么? “湘儿,你应该把脚洗一下,躺下去睡了。” 湘儿朝仪景公主望了一眼,满是睡意地眨了眨眼。“脚?什么?我要照看她。” 看来只能一步一步来。“你的脚,湘儿,它们很脏了,把它们洗干净。” 湘儿皱起眉,低头望向自己肮脏的双脚,然后点了点头。湘儿于是将白色大水罐里的水倒进水盆里,把脚洗干净,同时把水溅出一大半。将双脚擦干后,她还是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我必须看着,万一……万一……她曾经喊叫过一次,她在叫温去疾。”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一切的一切 仪景公主将她压在床上:“你需要睡眠,湘儿,你不能总是让眼睛睁着。” “我能,”湘儿昏昏沉沉地嘟囔着,竭力想要顶住仪景公主压过来的双手,“我一定要看着她,仪景公主,我一定要。” 和湘儿相比,外面那两个男人真是理智又恭顺,即使仪景公主想要安慰湘儿,她也没办法带着湘儿去喝酒,再给她找一个————一个漂亮的少年————仪景公主相信应该这么说没错。那么剩下的就是狠踢一脚了,因为同情和一般性的常识显然成效不彰。???.23sk. “我真是受够你这种幼稚的自怨自艾了,湘儿,”她坚定地说,“你立刻去睡觉,等到了早晨,你绝不能再说什么你是可怜的、不幸的之类的话。如果你不能表现得像以前那么爽朗,我就去找石榴,让她再给你两个黑眼圈,你甚至还没谢过我治好你的眼睛。现在,睡觉吧!” 湘儿愤怒地瞪大了眼睛。至少她现在不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了。但仪景公主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皮,那对眼睛很轻易地就闭上了。尽管湘儿还在低声反对着,但沉重、平缓的呼吸声很快就开始在马车中响起。 仪景公主弯腰拍拍湘儿的双肩后才直起身,她希望这会是个香甜的睡眠,孔阳能够出现在湘儿的梦中。不过,现在无论怎样的睡眠对湘儿来说都要比醒着好。压抑住一个哈欠,仪景公主弯腰去看瑶姬,她说不出这个女人的脸色和呼吸是不是好一些了。现在她已经没办法再做什么,只能抱着希望等待了。 灯光似乎对两个入睡的女人没有任何影响,所以仪景公主让它们继续亮着,自己则坐到两张床中间的地板上。这些灯光应该可以帮助她保持清醒,虽然,说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持清醒。她已经像湘儿一样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她有些迷糊地靠在车厢壁上,下巴一点点向胸口沉了下去。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梦,只是有些奇怪。令公鬼跪在她面前,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将他约缚为她的护法————她的护法之一。他和瑶姬都是她的护法,现在她只能选择鼍龙派了。 那里还有其它的女子,每次去看她们,她们的面容都会不同————湘儿、紫苏、纯熙夫人、鬼笑猝、夜娇靡、妙用夫人、琼霄夫人,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面孔。无论她们是谁,仪景公主都知道自己必须与她们分享他。因为在这个梦里,她确信这是紫苏曾经见到过的幻象,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其中有一些脸,她想把它们抓成碎片。但如果这是因缘注定的,那她就只能接受。然而,她与他之间有一样东西,是其它人绝对无法拥有的————护法和鬼子母之间的约缚。 “这是什么地方?”夜娇靡问道。她那鸦黑色的头发是那么漂亮,让仪景公主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那个女人穿着古冶子想让湘儿穿上的那件低胸红裙装,她总是穿得非常暴露。“醒醒,这不是夜摩自在天。” 仪景公主猛地惊醒过来,发现瑶姬正从床上探下身子,一只手无力地抓着她的手臂。瑶姬的脸仍然异常苍白,上面覆盖着一层汗水的潮气,仿佛生热病的人刚刚在被子里闷出一身汗,但那双大眼睛依然锐利如箭,现在正专注地望着仪景公主的脸。 “这里不是夜摩自在天。”这不是一个问题,但仪景公主还是点了点头。瑶姬躺回床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还记得每一件事,”她悄声说道,“我直接就到了这里,还记得一切,一切都改变了。温去疾也在这里,在世界上某个角落,还是个婴儿,或者是个年轻的男孩。但即使我找到他,他会怎么看一个年纪大到可以当他母亲的女人?” 瑶姬恼怒地揉了揉眼睛,嘟囔着:“我没有哭,我从不会哭,我记得这一点,苍天助我,我从不会哭的。” 仪景公主起身跪到瑶姬床边。“你会找到他的,瑶姬。”她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湘儿还在熟睡————轻微的、有些令人焦躁的鼾声正规律地从她那里传来————在重新面对这一切之前,她需要休息。“无论如何,你会的,而他也会爱你。我知道他会的。” “你以为这很重要?我能接受他不爱我。”瑶姬闪着光的眼睛让仪景公主知道她在说谎。“他会需要我的,仪景公主,而我却不在他身边。他总是有太多的勇气,这对他没什么好处,我总是为他准备好谨慎和警戒。更糟的是,他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为了寻找我,却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感觉不完整。我们总是在一起的,仪景公主,一个整体的两半。”泪水终于涌出来,流下她的脸颊。“燕痴说她会让我永远哭泣,她……”突然间,她的面孔扭曲了,低沉、沙哑的啜泣声从她喉咙里硬挤出来。 仪景公主将这名高个儿女子搂在怀里,低声说着安慰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如果令公鬼被从她身边夺走,她会有什么感觉?这个念头几乎让她和瑶姬靠在一起,一同失声痛哭。 仪景公主不知道瑶姬哭了多久,但最后瑶姬推开她,退回到床里,一边还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泪水。“除了小的时候,我从没这样过,从没有。”她转头望向仍然睡在另一张床上的湘儿。“燕痴把她伤得很严重吗?自从侯宣多抓住武奋扬之后,我就不曾见过有人被捆成那样。”看到仪景公主困惑的神情,她又说道:“那是另一个纪元的事了,她伤得严重吗?” “还好,她的伤主要在精神上,你牺牲自己让她有机会逃脱,但那之后……”仪景公主没办法继续说下去,那些伤痕太多、太新鲜了。“她很自责,她觉得那时……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她要求你的帮助。”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出了什么事 “如果她没有要求,燕痴现在就会教她该怎样乞求了,她像温去疾一样不小心。”瑶姬干涩的嗓音和她潮湿的脸颊搭配在一起,显得非常奇怪。“她不是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来的,如果她要为这一切负责,那她就是在为我的行为负责了。”瑶姬的声音里流露出恼怒,“我是自由的人,我会做出我自己的选择,她没有为我做出决定。” “我必须说,你接受这一切比……我做得更好。”仪景公主没办法说出“比湘儿更好”,虽然这是实情。当然,她说出来的也没有错。 “我总是说,如果你必须上绞架,就和群众开个玩笑,打赏刽子手一个子儿,在踏板落下时让嘴角带一点微笑。”瑶姬的微笑显得很残酷。“燕痴放开了踏板,但我的脖子还没断,在算完账之前,大约我会让她大吃一惊的。”微笑渐渐变成皱眉的表情,瑶姬仔细端详着仪景公主:“我能……感觉到你,我觉得即使我闭上眼睛,也能在一里外指出你的位置。” 仪景公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将你约缚成了一名护法。”她紧接着说,“你当时就要死了,治疗也没有任何效果,而且……”瑶姬盯着仪景公主,她已经不再皱眉了,目光却锐利得让人惊慌。“没有别的选择,瑶姬,不那么做你就会死的。” “一名护法。”瑶姬缓缓地说,“我似乎曾经听过一个女护法的故事,但那是在我很久以前的一段人生里。那时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该是吸另一口气的时候了,这一次,仪景公主不得不强迫自己把话说出来:“还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你早晚都会发现的。我也决定了,不会再把事情向有权知道它的人隐瞒,除非我必须隐瞒。”又吸了一口气,她说道:“我不是鬼子母,我只是一名见习使。” 很长一段时间里,留着漂亮的女子紧盯着仪景公主,然后,她缓缓地摇摇头:“一名见习使!在黑水修罗战争时,我知道有一名见习使约缚了一个人。夜明砂要在第二天接受成为正式鬼子母的试炼,而且她肯定能得到长衫,但她害怕另一个要在同一天接受测试的女人会约缚她。在黑水修罗战争中,白塔一直都尽可能迅速地让女人成为鬼子母,这很有必要。” “出了什么事?”仪景公主无法阻止自己的询问。夜明砂?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 将手指搭在胸前的毯子边上,瑶姬在枕头上将头转向一边,脸上浮现出带着讽刺意味的同情。“不用说,这件事被发现之后,她没有被允许参加那次试炼,即使有必要,这样的违规也是不可饶恕的。她被迫将那个可怜家伙的约缚转给了别人,为了让她学会耐心,她被赶进厨房,与女仆和劳工一同干活。我听说她在那里足足待了三年。当她真正得到长衫的时候,丹景玉座亲自为她选定了护法,那是个满脸皱纹、像石头一样顽固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法戒。几年后,我遇见那两个人,看不出他们之间谁是发号施令的人,我觉得夜明砂自己也没有搞清楚。” “不快乐的故事。”仪景公主嘟囔着。待了三年的……等等,夜明砂和法戒?这不可能是故事中的那一对,故事里完全没提到过夜明砂是鬼子母。她读过这个故事的两个版本,还听谢铁嘴讲过另外一个,所有的版本都说,夜明砂在经过漫长而艰辛的努力之后终于赢得法戒的爱情。看来两千年时间真的会彻底改变一个故事。 “确实是不快乐。”瑶姬表示同意。她忽然睁大了眼睛,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配上苍白的面颊,让瑶姬显得天真又可怜。“我觉得,既然你想让我隐瞒你那可怕的秘密,你应该不会像某些鬼子母驱使护法那样严厉地驱使我吧?那样的话,大约我为了逃离你,就不得不提出我的申诉了。” 仪景公主的下巴本能地抬了起来:“这听起来很像是个威胁,我不会接受威胁的,无论是你还是其它任何人,如果你以为————” 躺在床上的女子带着歉意握住仪景公主的手臂,她的力量显然比刚才强多了。“请别在意,我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温去疾总是说,我的幽默感就像是一块扔到人额角上的石子。”提到温去疾的名字时,一片阴影掠过瑶姬的脸庞,但随即又退去了。“你救了我一命,仪景公主,我会守住你的秘密,并以护法的身份为你服务。如果你愿意,我还会是你的朋友。”23sk. “我会感到很骄傲的,如果有你这样的朋友————”可是为什么,这个可以等到下次再问。瑶姬应该能逐渐恢复,但她需要休息,而不是回答问题。“和你这样的护法。”看来她真的要选择鼍龙派了,抛开其它所有因素不谈,这是她现在能约缚令公鬼的惟一办法,那个梦仍然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说服令公鬼接受自己。“大约你能试着……缓和一下你的幽默感?” “我会努力的。”瑶姬的口气仿佛是在说她会努力去扛起一座山,“但如果我是你的护法,即使只是秘密的护法,我也要尽到护法的责任。现在你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你应该去睡一下。” 仪景公主的眉弓和下巴一同抬了起来,但瑶姬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在众多职责之中,护法的一个重要立场就是劝阻他的————她的————鬼子母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还有就是要在鬼子母认为自己可以走进末日深渊时给予谨慎的忠告,还要时刻保护鬼子母的生命安全,好让她去完成必要的任务。我要为你尽到这些责任,只要我在身边,就不用害怕你的背后会被偷袭,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睡觉,但瑶姬更需要。仪景公主调暗了灯光,让瑶姬躺好睡下,但瑶姬一直等到看着仪景公主将一个枕头和几条毯子铺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才肯安心入睡。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四处逃窜 在这之前,她还为谁应该睡在地板上而和仪景公主争论了一会儿,但她仍然非常虚弱,所以仪景公主毫不费力地就让她留在了床上。嗯,并没有费太大力气,至少湘儿轻微的鼾声一直都没停下来。 无论仪景公主是怎么对瑶姬说的,她自己并没有立刻睡下。她必须帮瑶姬准备一些衣服才能让她走出马车,而瑶姬比她和湘儿都要高。坐在两张床之间,仪景公主开始拆开她暗灰色云锦圆领袍的缝边,很快就要天亮了,剩余的时间只够她赶快把圆领袍的下摆放长一些,而她将缝边拆开不到一半,睡意就彻底俘虏了她。 瑶姬又做了那个约缚令公鬼的梦,不止一次。有时令公鬼主动跪在她面前,有时她不得不像约缚瑶姬那样去约缚他,为此她甚至要偷偷溜进他的卧室。 瑶姬现在变成另外那些女人中的一员,仪景公主对此并不太介意。对她、紫苏、半夏、鬼笑猝,或者是对湘儿,她都不会介意。虽然看见湘儿的时候,她没办法去想象孔阳会有什么反应,而对其它人……她命令穿着护法变色披风的瑶姬将夜娇靡和厉业魔母拉进厨房,要让她们在那里干活三年,而突然间,那两个女人开始不停地打她。她惊醒过来,发现湘儿正踩过她的身体,走到对面的床边去检查瑶姬。黎明前灰白色的天光正从小窗户里透进来。 瑶姬醒来后就宣称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只是觉得非常饿。仪景公主不知道湘儿是否已经结束了自责,她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也没有再提起昨晚的事。 但当仪景公主一边洗着手脸,一边向瑶姬解释她们正在一个百戏团里,以及还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的原因时,湘儿急急忙忙地把一些红梨和黄苹果削去皮核,又切了许多点心块,然后把它们放到托盘里,连同一杯掺了水、蜂蜜和香料的花茶一并端到瑶姬面前。如果不是瑶姬阻止了她,她甚至会把这些食物一口口喂给瑶姬。 吃完饭之后,湘儿又亲自用白桂鸡皮粉给瑶姬洗头发,直到她的头发变得像仪景公主的一样黑,当然,仪景公主一直都是自己洗头的。然后她把自己最好的长袜和中衣全都给了瑶姬。 看见仪景公主的一双软鞋让瑶姬觉得更合脚的时候,她明显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瑶姬的头发被擦干并重新结好辫子之后,她就坚持要帮瑶姬穿上那套灰丝圆领袍————圆领袍的臀部和胸部还需要放宽,但这得等以后有时间再做了。 湘儿甚至还想为这套圆领袍缝边,直到仪景公主怀疑的眼神终于让她放下针线,她才去盥洗架前做清晨的洗漱。但在湘儿擦脸的时候,她还嘀咕着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把缝纫做得和仪景公主一样好。 当她们最终走出马车时,太阳的金边已经越过东方森林的树梢。在早晨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气温变得非常舒适宜人。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等到中午,空气就会干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谢铁嘴和李药师正在把马匹系到马车上,整个营地都忙碌着准备出发,偷懒鬼已经备好了鞍。仪景公主计划要抢在那两个男人之前大声说今天她要骑马,不过,即使被他们先占了,她也不很在意。 今天下午,仪景公主将第一次在真正的观众面前走高索,古冶子为她准备的服装让她有点紧张,但她至少不用像湘儿那样对自己的服装发出一声声哀嚎。 古冶子迈着大步,快速地走过营地,他让红披风在背后飘扬起来,耍出各种花样,同时不停地高声喊出一些没有实际用处的命令:“黛督戎,把那些他娘的熊叫醒!等我们进入平陆的时候,我要让它们站起来大声吼叫。白英,这次你要小心你的狗,如果它们之中再有一条冲出来追猫的话……阿力,你和你的兄弟们要在我的马车前翻筋斗,一定要记住,就在马车前面。你们应该有一些体面的动作,而不是只比谁的后空翻更快!石榴,一定要管住那些马彘,我觉得让人们因为它们而感到吃惊,而不是惊慌地四处逃窜!” 他停在她们的马车旁,生气地瞪着湘儿和仪景公主,同时还瞥了瑶姬一眼。“煜月小姐,林染小姐,你们能赏光加入我们实在是太好了,我以为你们打算一直睡到中午呢!” 同时,他向瑶姬点点头:“你们在和从河那边过来的朋友聊天?我们可没时间招待来访者,我要立刻出发,赶在中午时开始演出。” 一开始,湘儿似乎还对百戏团主抱着忍耐的态度,但等古冶子说完第二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在用同样恼怒的目光回瞪着古冶子。无论她在瑶姬面前表现得多么蠢笨,显然她对于别人的脾气并没有受到什么干扰。 “我们做好准备的速度可以像其它人一样快,这你是知道的,古冶子,而且,差一、一个时辰又有什么差别。河那边有很多人,即使他们之中一百个只有一个来看你的演出,你的观众也比你梦里想的还要多了。如果我们打算准备一顿从容的早餐,你也只能转着手指等我们,如果你丢下我们,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这是湘儿对许诺的那一百枚瓜子金最直接的一次提醒,但这次古冶子却丝毫没理会湘儿的威胁。“足够的观众?足够的观众!观众是要被吸引来的,女人。齐员外到这里已经三天了,他有一个能耍剑和斧的人,还有九个百戏演员。九个!其中有一些我从没听说过的女人,里头有两个女人能在空中的绳子上做出各种让昆仑兄弟也瞪大眼睛的动作,你绝对想象不到观众有多少。逢丑父有一伙人,他们会把脸画成宫廷小丑的模样,互相泼水,又用猪膀胱互相打对方的头,人们只要付一个银锞子就能看他们表演!” 他忽然盯着瑶姬,眯起了眼睛:“你愿意画一下脸吗?逢丑父的小丑里没有女人,那些管马的里面会有人愿意扮小丑的。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买一赔百 “这没什么害处,只要用吹得鼓鼓的猪膀胱打打头,我会付给你……”他开始思考起来————古冶子和湘儿一样不喜欢把钱币分给别人,而瑶姬在他沉默的一瞬间说话了: “我不是小丑,也不会做小丑,我是一名箭手。” “一名箭手。”他喃喃地重复着,目光落在垂在瑶姬左肩上的复杂又光滑的黑辫上。“我觉得,你会管自己叫瑶姬。你是什么人?那些寻找弯月夔牛角的白痴之一?即使那东西真的存在,你又怎么可能比别人更有机会找到它?当探宝者们立下誓言的时候,我正在云梦泽,那时方海龙大广场上聚集了几千人。如果你是在寻求名声,那再没有比在无数的掌声与欢呼前————” “我是一名箭手,你别误会了,”瑶姬坚定地打断他的话,“给我一张弓,我会比你或者你能找到的任何人射得更好。你找个人和我比一比,我们赌瓜子金,买一赔百。” 仪景公主觉得湘儿一定会惊呼起来————如果瑶姬输了,这笔赌注只能由她们来出,而不管瑶姬如何说自己已经彻底复原,仪景公主也不认为她真正恢复了实力。但出乎仪景公主预料的是,湘儿所做的只是用力闭紧眼睛,又长又深地吸了一口气。 “女人!”古冶子生气地吼了一声。不用看就知道,谢铁嘴和李药师肯定和古冶子有同感。“你倒是很配得上林染小姐和煜月小姐,不管她们的真名是什么。”他向周围奔忙的人群和马匹挥动了一下披风。“大约你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注意到,瑶姬,但我马上就要开始演出,我的对手们已经在像小偷一样榨取平陆的钱币了。” 瑶姬唇角微扬,浅浅一笑:“你害怕了,怕了就别不承认。你那边用一个银锞子做赌注就行。” 看古冶子现在的脸色,仪景公主觉得他可能马上就要中风了。百戏团主的脖子突然粗了好多,仿佛要把领子也撑破。“我会找我的弓来,”古冶子咬着牙说,“你可以靠扮小丑或清理笼子来偿还那一百枚瓜子金!” “你确定自己没问题吗?”当古冶子一边嘀咕着一边迈步离开时,仪景公主问瑶姬。她还能听见古冶子不停地重复说着“女人”!湘儿只是看着长辫女子,仿佛她希望大地会突然张开嘴吞掉她————是吞掉湘儿自己,而不是瑶姬。不知为什么,一大群管马的正聚在谢铁嘴和李药师身边。 “他有一双好看的腿,”瑶姬说,“但我从来都不喜欢高个儿男人,再加上一副漂亮脸蛋,他们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张唐已经加入那群看热闹的男人之中,他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宽一倍,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和谢铁嘴握了握手。昆仑兄弟也挤了进去。还有黛督戎,她急切地和谢铁嘴说着什么,不时会用阴沉的目光瞪湘儿她们三个一眼。 古冶子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没有上弦的弓和一囊箭。看情形,这两样东西都很久没人碰过了。那些马车、马匹和兽笼,甚至连被锁链系住的马彘都没人管了,所有人全都聚到谢铁嘴和捕盗者身边。随后,他们又跟着古冶子走到营地外面。 “我们就进行一场公平的竞赛,”古冶子说着,在一株高榕树与他齐胸的地方刻了一个白色的圆形痕。然后,他带着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情向后退去,大摇大摆地走过五十步的距离。“我射第一箭,到时候你就知道你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对手了。” 瑶姬从古冶子手里拿过那张弓,在古冶子的瞪视下又向远处走了五十步。她看着那张弓,摇了摇头,然后她用穿着软鞋的脚踏住它,飞快地给它挂上了弦。 这时,古冶子、仪景公主和湘儿才走到她身边。瑶姬从古冶子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检查了一下,然后把它像垃圾一样扔到一边。古冶子皱着眉张开了嘴,但瑶姬这时已经扔掉了第二支箭,第三支箭也随之落在满是叶片的地面上,第四支箭插在身边的泥土中。二十支箭里,她只选出四支。???.23sk. “她可以的。”仪景公主低声说着,尽量让自己显得充满信心,湘儿黯然地点点头。如果要再付一百枚瓜子金,那她们很快就要卖掉妙用夫人送给她们的珠宝了。 那些授权信实际上毫无用处,仪景公主已经向湘儿解释过了,使用它们就等于向厉业魔母指明她们的位置。 如果我能及时说一句,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件事的,身为我的护法,她一定要按我说的做,不是吗?不过从仪景公主了解的事实来看,顺从并不属于约缚的一部分。那些被她偷窥的鬼子母有没有让被约缚的男人再立下誓言?仪景公主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相信至少有一位鬼子母这样做了。 瑶姬扣上一支箭,抬起弓,似乎没停下瞄准就松开了弓弦。仪景公主哆嗦了一下,但钢制的箭锋死死地钉在白色十字的中心点上。还没等箭杆的颤抖停下来,另一支箭已经贴在它旁边戳进了树干。瑶姬停了一下,为的是等那两支箭的颤抖停下来。 当第三支箭将第一支箭的箭杆劈为两半的时候,旁观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但在第四支箭劈开第二支箭后,人群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一次可能是巧合,但两次…… 古冶子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大张着嘴,看看那棵树,又看看瑶姬。瑶姬把弓递给他,他却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突然间,他将箭囊甩到一旁,张开双臂高兴地喊道:“不用飞刀了!用箭!从一百步以外!” 当古冶子开始解释他的新构想时,湘儿软倒在仪景公主身上,不过并没有说出任何反对的话。谢铁嘴和李药师开始从人们手中收钱,大多数人都笑着或是叹着气将钱币放在他们手里,但李药师不得不在黛督戎想要溜走时抓住她的手臂愤怒地说了几句,才让她从荷包里把钱掏出来。仪景公主觉得应该和他们严肃地谈谈这件事,不过这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煜月,你不必答应这件事的。”而湘儿只是盯着瑶姬,眼睛里充满了憔悴。 第一千三百章 再低一寸 “我们的赌注?”瑶姬对着手舞足蹈的古冶子说,百戏团主立刻变得愁眉苦脸。他慢慢地在荷包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扔给瑶姬一枚铜钱,仪景公主看见那枚铜钱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瑶姬看了它一眼,然后把它扔回给古冶子。“你的赌注是一个金瓜子。” 古冶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又立刻大笑着将那枚瓜子金塞回瑶姬手里。“你完全值这个价,还有什么话好说?嘿,就连海丹女王也会亲自来看你的表演。瑶姬和她的箭。我们会把那些箭涂成银色,还有那张弓!” 仪景公主拼命地向瑶姬使眼色,如果按这个男人的想法去做,她们很快就会引来燕痴注意。 但瑶姬却在手里掂了掂那枚瓜子金,笑嘻嘻地说:“涂上漆的话会毁掉一张已经破损的弓。”她最后说道,“还有,叫我舞凤吧,我曾经用过这个名字。”靠在弓上,她露出更灿烂的微笑:“我也能有一件那种红裙装吗?” 仪景公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湘儿看上去则像是马上就要吐出来了。 仿佛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湘儿将头发盘成一种样式,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再叹上一口气。车窗外,从成百上千个喉咙中传出来的说话和笑闹声,再加上远处几乎完全被淹没的音乐声,不断地飘进车厢。 参加穿过平陆街道的游行时,湘儿丝毫不介意和仪景公主一起坐在马车里。当时偶尔从车窗中向外瞥了几眼,她就相信自己绝对不愿意被放到这么多人面前去展览————喧闹的人群几乎让马车没有通行的空间了。而每次看见自己红铜色的头发,她都觉得宁愿去和昆仑兄弟一起翻筋斗,也不愿意把头发染成这样。 小心地不去看自己身上,湘儿用朴素的深灰色围巾紧裹住自己的身体。转过头,她愣了一下,瑶姬正站在门口。在游行队伍中,瑶姬一直待在白英和张唐的马车里。m.23sk. 白英正在把为湘儿多做的一条裙子改成她的尺寸。而湘儿的那件裙装则是古冶子不经她同意就吩咐白英做的,瑶姬现在正穿着。她那条被染黑的发辫从肩头绕过来,垂在两乳之间。似乎毫不在意开到极低的领口。 湘儿只是看着瑶姬,还下意识地又勒紧了自己的围巾。瑶姬雪白的胸部只要再多露出一个指甲宽,这件衣服就无法穿出去了。不过,身上穿着这种衣服却还讲究端庄,也实在颇为可笑。看着她,湘儿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被揪紧了,这并不是因为她身上暴露的衣服。 “既然你打算穿上这样的衣服,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裹起来?”瑶姬关上背后的车门,“你是个女人,为什么不因此而感到骄傲?” “如果你觉得不应该这样的话。”湘儿犹豫地回答着,慢慢让围巾滑下臂肘,露出和对面女子一样的衣服。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全身赤裸。“我只是想……我觉得……”湘儿用力抓住云锦的裙摆,好让自己的手停留在身体两侧,又让自己的眼睛死盯着瑶姬身上。即使知道自己穿的与对面这名女子完全一样,但这样做仍然能让湘儿感觉好一些。 瑶姬做了个鬼脸:“如果我要你把领口再低一寸呢?” 湘儿张开嘴,双颊变得像身上的衣服一样红,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当她最终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声音就像是她要被勒死了:“一寸也不能再放下来了,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十分之一寸也不行!” 瑶姬快走了三步,站到湘儿面前,稍稍弯下腰,直盯着湘儿的眼睛。“如果我说,我觉得要你再放低一寸呢?”她大声喊道,“如果我要你涂上脸,去给古冶子当小丑呢?如果我要你脱光衣服,把你从头到脚都涂上油彩呢?那一定是个非常棒的靶子,五十里内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来看我们演出的。” 湘儿张了张嘴,但这次什么都没说。她很想闭上眼睛,大约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了。 瑶姬厌恶地摇了摇头,转身坐到床上,用一只臂肘抵着膝盖,锐利的大眼睛仍然盯着湘儿。“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每次我看你,你都会打哆嗦。你总是迫不及待地为我去做各种事情,如果我瞥一眼凳子,你就会把它端给我;如果我舔舔嘴唇,你就会把一杯热乎乎的茶放在我手里,而我自己甚至还不知道我已经渴了。如果我不阻止你的话,你就会为我搓背,再把拖鞋穿在我脚上。我不是怪物,不是残废,也不是小孩子,湘儿。” “我只是想补偿————”湘儿胆怯地说着,却被对面女子咆哮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补偿?你这是在贬低我!” “不,不,不是这样的,真的,我只是要为————” “你在为我的行为负责,”瑶姬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是我决定在夜摩自在天里与你说话,我决定要帮助你,我决定搜寻燕痴,也是我决定带你去看她。是我!不是你,湘儿,是我!我不是你的傀儡,你的猎犬。那时不是,现在也不是。” 湘儿费力地吞了口口水,把裙子抓得更紧了。她没权力对这名女子发火,没有任何权力,而瑶姬完全有权对她做任何事。“是我要求你做的,是我的过错让你……让你来到这里,这都是我的错!” “我有没有提到过错误?我看不到什么错误,只有男人和没脑子的小姑娘才会没道理地说自己错了,这两种人你都不是。” “是我愚蠢的骄傲让我自以为可以再次战胜她,也是我的怯懦让她……让她……如果我不是那么害怕,我就能及时地做些事情。” “怯懦?”瑶姬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难以置信与不屑的神情,“你?我以为你应该有更多的理智,可以分清楚畏惧与怯懦的区别。当燕痴放开你的时候,你原本可以立刻就逃出夜摩自在天,但你选择留下来战斗。你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责备自己。”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有点小脾气了 瑶姬深吸一口气,揉揉自己的额头,然后探身向前,专注地望着湘儿:“好好听我说,湘儿,我不会为你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责备自己,我看见了,但我没办法去改变。如果燕痴把你的身体打成一个结,再像挖果核一样挖出你的心,我还是不会责备自己。我做了我能做的事,你也是。” “这不一样,”湘儿竭力想抹去声音中的火气,“你来到这里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你……”她停下来,吞了口口水,“如果你……在今天向我射箭的时候……射失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理解的。” “我从没有射失过目标,”瑶姬淡淡地说,“我也不会把你当成目标。” 说着,瑶姬开始把橱柜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在小桌子上。那些是半制成的箭、磨光的箭杆、钢箭头、石头胶壶、细绳,还有箭翎的灰色鹅毛。她也说过,她会尽快做出自己的弓来,古冶子的弓被她称为“一个瞎眼的白痴在午夜里砍下一段乱纹木头,又在上面缠了根绳子”。 “我曾经喜欢过你,湘儿,”瑶姬一边把所有东西摆好,一边说道,“毛刺、赘瘤之类的都不能有,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现在……” “现在,你没道理喜欢我了。”湘儿伤心地说。对面的女子则头也不抬地继续说着: “……我不会允许你把责任揽在你自己身上,这样只会贬低我,或者是影响我做出决定。我一直都没有什么女性朋友,而我的女性朋友脾气都好像雪灵一样。” “我希望你还再次成为我的朋友。”苍天在上,雪灵是什么东西?毫无疑问,肯定又是以前哪个纪元里的。“我从没想过要贬低你,瑶姬,我只是————” 对她的话听而不闻,瑶姬的注意力似乎全都集中在那些箭杆上,只是提高了音量:“我希望自己还能再次喜欢你,无论你是否还会喜欢我,但在你恢复成你自己之前,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可以忍受你整天哭哭啼啼,只要那是真正的你。和我相处的人都要是他们原来的样子,而不能是我希望的样子,否则我就会离开他们。我不会接受你的那些理由,白英已经告诉我你和石榴之间的事,下次你再把我的决定说成是你的,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用力地刮起一根梣木,“我确定黛督戎会很高兴把她的鞭子借给我的。” 湘儿强迫自己张开嘴,又拼命地让自己言词温和:“你完全有权力对我做任何事。”她抓住裙子的拳头比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有点小脾气了?马上就要发出来了?”瑶姬向她咧嘴一笑,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野兽在龇牙,“还有多久就会真正发火了呢?如果有需要,抽断多少根鞭子我都无所谓。” 接着,笑容变成严肃的表情。“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否则我就把你赶走,没有其它选择。我不能,也不会离开仪景公主,那个约缚让我感到骄傲,我也会尊敬它,还有仪景公主。而我不会允许你以为是你在左右我的决定,或者是在替我做出决定,我是我自己,不是你的附属。现在,离开我,如果我觉得要有射起来顺手的箭,我就必须完成手边这些干活。我不打算宰了你,我也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意外。”拔开胶壶的塞子,她对着桌面俯下身。“不要忘了在出场时像个好姑娘一样行个叩拜礼。” 湘儿尽量多走下了几级台阶,才狠狠地在大腿上打了一拳。这个女人怎敢这样?难道她以为她能……难道她以为湘儿会容忍?我认为她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湘儿的脑海中响起。我说过她可以杀死我,湘儿朝那个声音叫喊着,不要羞辱我!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用那个可恶的霄辰女人威胁她了! 马车里面都没有人,只有几名穿着粗布长衫的管马人在看守营地,营地旁边就是古冶子用帆布墙围起来作为表演场地的大片棕色草地。半里外,平陆的灰色石墙和城门处的方形碉塔清晰可见,石墙后面还能看见几个稻草或瓦片的屋顶。石墙外面,村舍和棚屋像一簇簇蘑菇一样到处都是,那里面全都居住着那名先知的信徒。为了建屋和烧柴,他们砍光了几里范围内的所有树木。 表演场地的观众入口在另一边,但有两名管马的拿着粗木棒守在这一边,以免有不想付钱的人从演员入口进去。湘儿一边恼怒地自言自语,一边大步向前走着,结果差点撞在守卫身上。 而他们白痴般的笑容让湘儿意识到,自己的围巾还挂在胳膊上,她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让他们立刻绷紧了脸。然后她才慢慢地披上围巾。她才不会让这两个笨蛋以为她会因为他们而惊惶失措。一名瘦得皮包骨、一个大鼻子几乎占去半张脸的守卫为她掀起入口的帆布帘,湘儿迈步走进一片喧嚣之中。 到处都是密集的人群,男人、女人和小孩发出震耳欲聋的喧闹声。还有许多人正从一个节目转向另一个节目,形成一些大大小小的人潮。除了短毛猛犸之外,古冶子为每一个节目都建了一座木制高台。聚集在石榴和她的马彘周围的观众最多,那些灰色的巨兽可以只用前腿撑起身体,又能将鼻子举起在半空,做出各种蜿蜒曲折的样子,就连那头小马彘也是一样。 白英的小狗吸引的观众最少,它们只会做些后空翻,或者从彼此的背上跳过去。有许多人会停下来仔细端详笼子里的那些狻猊和仿佛长毛蛊雕一样的鬼车鸟,来自斗姆崮、滕州和白水江城的各种角鹿,苍天才知道哪里来的艳彩鸟雀,还有一些行动迟缓、生着棕色软毛、有着大眼睛和圆耳朵的生物————它们只是安稳地坐着,用前肢捧住树枝,吃上面的叶片。 在古冶子的故事里,它们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所以湘儿认为古冶子根本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而且古冶子一直都没能为它们编一个让他感到满意的名字。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可以理解的 一条来自云梦泽沼泽的大蛇足有一名成年男子身高的四倍长,它几乎与短毛猛犸引来同样多的惊叹,虽然它只是一直躺在那里,显然是在睡觉。 湘儿很高兴看见黛督戎的熊吸引的观众并不比白英的狗多多少,虽然它们正卖力地站在一些红色的大木球上,还在绕圈滚动着那些大球。这里的人在森林里就能看到熊,即使那些熊并没有白色的面孔。 黛督戎黑衣服上那些小亮片在下午的阳光中闪闪发光,石榴的蓝色衣服和白英的绿色衣服上也都缀着小亮片,只是没有黛督戎那么多,但她们的衣服全都有一直顶到下巴的高领子。 当然,张唐和昆仑兄弟只穿着锭青色的紧身长裤,但那是为了显露出他们的肌肉,这是可以理解的。 四名杂耍演员一个站在一个的肩上,一直叠到四个人的高度。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大力士正在舞动一根两端各有一个铁球的长铁棍。需要有两个男人一起用力才能把那根铁棍递给他,但张唐一把它拿在手里,立刻就用粗大的双手将它旋成了一个圆轮,甚至他还能让那根铁棍围绕着他的脖子旋转,或者是在他的背上旋转。 谢铁嘴正在表演吞火和耍火。八根头部被点燃的短棒组成了一个圆环,突然又四根一组地落进他的两只手里。谢铁嘴将八个带火的棒头依次放进嘴里,仿佛在吞咽着什么,然后又取出熄灭的短棒,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吃下一些非常美味的食物。 湘儿不知道他怎么能避免那些火焰烧掉他的胡子,更别提烧坏他的喉咙。然后谢铁嘴转转手腕,短棒在他手里排成两把扇子的形状,过了一会儿它们在手上变成了两个圆环,在他的头顶盘旋飞舞。 虽然古冶子给了谢铁嘴一件缀着亮片的红色衣服,但他还是穿着他一直穿在身上的棕色大氅。 湘儿走过时,谢铁嘴惊讶地扬了扬眉毛,他不知道为什么湘儿对他怒目而视。他竟然穿着自己的大氅! 湘儿快步赶向中间系着一根绳子的那两根高杆,聚集在那里的许多观众正在不耐烦地交头接耳。为了能钻进去,她不得不用臂肘顶开聚在杆下的观众。当她的围巾滑下肩头时,立刻就有两个女人瞪了她一眼,并将她们的男人拉到一边。 如果不是那么着急地红着脸把围巾拉回肩上,她本来应该回瞪那两个女人的。古冶子正焦急地紧皱着眉头,仿佛一个正等在产房外的男人。 古冶子身边是一个肥大的男人,头上除了一个灰白色的顶髻之外,其它地方全都被剃光了。湘儿走到古冶子的另外一边。那个剃光头的家伙很像是个恶棍,左侧脸颊上有一道长疤,覆盖住左眼的一块皮革上画着一只怒气冲冲的红色眼睛。 湘儿在这里见到的男人顶多只是在腰间别着一把小刀,但他却在背上背着一把剑,长剑柄突起在他的右肩上。不知为什么,湘儿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不过现在她的心思都集中在高处的那根绳子上。古冶子瞅着她的围巾皱了皱眉,然后朝她露出微笑,并想伸手揽住她的腰。 就在古冶子还没从湘儿臂肘的一顶中缓过气来,而湘儿还在庄重地重新将围巾披好的时候,李药师蹒跚地从人群的另一边走了进来。 古冶子斜戴着那顶红色圆筒帽,一侧肩膀从长衫里露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不停地向外泼洒着液体的木杯子。迈着一个男人在头壳里灌满酒精之后过度小心的步伐,他走到通向杆顶平台的绳梯旁边,瞪着它发愣。 “上啊!”有人喊道,“去摔断你那根蠢脖子!” “等等,朋友,”古冶子高声喊着,带着微笑和披风耍出的花式向前走去,“这里不该由一个喝了一肚子————” 李药师将杯子放在地上,爬上绳梯,最后摇摇摆摆地站到了平台上。湘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李药师一生中应该在晋城的屋顶上抓过不少飞贼,但…… 李药师来回搜寻着,仿佛是丢了什么,他显然喝了太多酒,已经看不见或者根本忘记了那道绳梯。他的视线最终固定在那根绳子上,试探着,他将一只脚放到上面,然后又抽了回去。 李药师将帽子推到脑后,挠着头皮端详着这根拉紧的绳子,然后又突然显出兴奋的样子。他慢慢趴下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到那根绳子上。古冶子大声叫喊着要他下来,人群中则发出一阵阵哄笑。 爬到了一半的地方,李药师停下来,一边笨拙地摇摆着,一边回头望去。他的眼睛盯在他留在地面的那只杯子上,显然正考虑该如何把它拿回来。带着极度的小心,他缓缓地从绳子上站了起来,踏着左右摇晃的绳子,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了过去。 李药师脚一滑,摔下了绳子,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幸好他用一只手抓住了绳子,一只膝盖也钩在了绳子上。古冶子接住从空中掉下来的那顶骆驼城帽子,向所有人大喊着这个男人已经疯了,无论出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湘儿用双手紧捂住胸口,她能想象站在那么高的位置上的感觉,光是想到这个也让她觉得自己要生病了。那个男人是个傻瓜,一个纯粹的大蠢猪! 李药师努力地让另一只手也抓住绳子,然后互换着双手把自己向远端的平台拉过去。在摇晃的绳子上,他还掸了掸自己的长衫,想把它穿好,最后却只是让露出来的肩膀换了一侧。等爬上另一端的平台后,他看见对面杆子下的那只杯子,便兴高采烈地指了指它,再一次踏上绳子。 这次,至少有一半观众在高喊着要他回去,提醒他在背后就有一道可以爬下来的绳梯。其它人只是大笑着,发出各种怪叫,毫无疑问,他们在等着他掉下来摔断自己的脖子。 而李药师却顺利地走过绳子,从绳梯上滑下来,抓起杯子痛饮了一口。古冶子将那顶红帽子扣在李药师头上,他们一同向观众作了个揖。古冶子弯腰时夸张地甩动着披风,几乎把李药师完全遮住。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不堪入目 直到此时,观众们才知道这些全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沉寂片刻之后,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鼓掌声、喝彩声和笑声。这完全出乎湘儿的预料,她本以为观众们在知道自己受了愚弄之后一定会勃然大怒的。那个留顶髻的家伙即使是在笑的时候也凶恶得要命。 留下李药师站在梯子边上,古冶子回到湘儿和那个剃发恶棍中间的位置上。“我就知道会很成功。”他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还不停地向人群微微打恭,就好像刚才走在绳子上的是他,而不是李药师。 湘儿不悦地向古冶子皱皱眉,但还没等她把挖苦的话说出来,仪景公主已经走过人群,站到李药师旁边,然后她高举起双臂,向观众们弓了一下膝盖。 湘儿咬住嘴唇,焦躁地抚弄着围巾,无论她怎样看待不知怎么居然会套在自己身上的红裙装,现在她只觉得仪景公主的衣服可能比她自己的还要糟。 锡城古国的公主现在浑身雪白,许多白色的亮片在她的贴身长衫和紧身长裤上闪闪发亮。湘儿一直都不相信仪景公主真的会在公开场合穿成这样,而且她一直都在因为自己的服装而烦恼,所以完全忘记要建议仪景公主该如何选择演出服装。 这身长衫和裤子让湘儿想起了紫苏,她从来都不赞成紫苏穿男孩子的衣服,而现在这身衣服的颜色和上面的亮片让它显得更加————不堪入目。 李药师帮仪景公主拉住绳梯,好让她能顺利地爬上去,不过这完全是不需要的,仪景公主的动作像他没伪装喝醉时一样熟练。当仪景公主到达杆顶时,李药师消失在人群里,她摆了个姿势,立刻引来雷鸣般的掌声,这似乎也让她脸上平添一层喜色,好像女王在接受臣民的欢呼。 当仪景公主走上绳子的时候,湘儿完全停止了呼吸,也不再去想什么仪景公主或者她自己的衣服了。现在她只觉得绳子似乎比刚才李药师在上面时更细了。 仪景公主在绳子上展开双臂,并没有导引真气出风之力的平台。她一步一步地缓缓从绳子上面走过,没有半点摇晃,支撑她的只有那根绳子。只要燕痴掌握了她们的动向,导引真气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现在弃光魔使和玄女派鬼子母都有可能在平陆,而她们绝对能看见上清之气的编织。如果她们还没抵达,也大有可能是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 仪景公主走到了对面的平台上,观众们给予她的掌声显然要比给予李药师的更热烈,湘儿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时,仪景公主已经开始往回走了。就在要重新走上平台时,她灵巧地转过身,继续走在绳子上。到了绳子的中点,她又转了一次身,这次她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衡。 湘儿觉得有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迈着缓慢而平稳的步伐,仪景公主走回到平台上,再次摆了个姿势,接受着雷鸣般的喝彩声和掌声。 湘儿终于咽回自己的心脏,重新开始大口地吸着气,但她知道这还没完。 将双手举过头顶,仪景公主突然开始沿着绳子翻起了筋斗,黑色的发绺随着她的身姿被甩起,裹在白色粗布裤里的纤细双腿在太阳下闪出点点星光。 当姑娘终于到达对面的平台时,却在落脚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摔出平台,湘儿不由得紧紧抓住古冶子的手臂,失声大叫起来。 “怎么了?”古冶子在震耳欲聋的惊呼声中嘟囔着,“从山都到这里的每个晚上她都这么做,你都这么看,而且以前你肯定已经看她练习过许多次了。” “当然。”湘儿虚弱地说着,眼睛仍旧紧盯着仪景公主,根本没注意到搂住她肩头的手臂,当然更没有甩开它。她曾经和那个姑娘说过,可以装作扭伤了脚踝,将演出推掉,但仪景公主坚持说,在利用上清之气进行过许多次练习之后,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大约李药师不需要,至少表面上看来不需要,但仪景公主不像李药师,这姑娘从没有过夜晚攀爬屋顶的经验。???.23sk. 仪景公主返回时的筋斗翻得非常完美,随后她就爬下了绳梯,但湘儿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她,双手也一直都抓着古冶子的袖子。 在停歇了片刻、接受许多鼓掌之后,仪景公主重新回到绳子上,做了更多的转身动作。然后她抬起一条腿,以几乎让人无法看清的快速度从下向上踢动了一下,接着是一个缓慢的手倒立,让她像匕首一样直立在绳子上,穿着白色软鞋的脚尖直指天空。 一个后空翻又让人群发出一片惊呼,仪景公主也在绳子上摇晃了许久,勉强才保持住平衡。后空翻和手倒立都是谢铁嘴教给她的。 湘儿从眼角处看见了谢铁嘴,他在距离她两个人以外的地方,两脚平衡在一颗球上,不过双眼却牢牢地锁定住仪景公主,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但如果姑娘从绳子上摔下来,他肯定会第一个冲上去接住她。如果她真的掉下来,至少他要负一部分责任,他绝不该教姑娘那些动作! 在最后的一连串筋斗里,白色的双腿以更快的速度闪耀在明亮的阳光下。姑娘从不曾和湘儿提起过这个动作!古冶子恼怒地嘟囔着仪景公主为了获得掌声而擅自加上这样一连串筋斗,简直是要跌断她的脖子。 如果湘儿不是亲耳听见,她一定会立刻把古冶子的舌头扯下来。最后摆了个姿势,接受过观众热烈的鼓掌之后,仪景公主终于爬下了绳梯。 人群喊叫着冲向仪景公主,古冶子和四名拿着棍棒的管马人立刻出现在仪景公主周围,仿佛是被上清之气拉过来的一样。但谢铁嘴比他们更快地赶到仪景公主身边,虽然他还瘸着一条腿。 湘儿竭尽全力跳起来,才能勉强越过许多脑袋看见仪景公主,那个姑娘似乎并不害怕,甚至没有在无数想碰到她的手前有丝毫退缩。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被护卫围在中间向远处走去,仪景公主高昂着头,脸上飞扬着红晕,但仍然保持着一种冷静而典雅庄重的仪容。穿着那样的衣服,她怎么能做到这一点,湘儿始终都想不知道。 “看上去就像个他娘的女王。”独眼男人喃喃地说道。虽然身边仍然有人潮涌过,但他并没有像其它人那样朝仪景公主奔过去。他身上随意地穿着一件朴素的深灰色麻料直裰,强健的身体显然不怕人群的拥挤,他的样子仿佛是能让背后那把剑发挥出极大的威力。“这样的小娘们真是叫人惊奇!但她他娘的确实勇敢得足以做一个他娘的女王。” 湘儿望着这个挤过人群迈步离开的男人,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让湘儿吃惊的不是他的脏话,或者,也是因为这个,现在她记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了,一个留着顶髻的独眼男人,说话时永远都会带着难听的脏字。 忘记了已经安全的仪景公主,湘儿也挤过人群,跟上了那个男人。 湘儿努力地和拥挤的人群搏斗着,不时为了胡乱挤撞的男人和拉着小孩的女人而嘟囔几句————小孩经常把女人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那个独眼男人几乎没有去看任何东西,只是在狻猊和大蛇旁停了一下,最后,他走到马彘那里。 这个男人肯定之前见过它们,因为马彘表演的位置就在观众入口附近。每次短毛猛犸像现在这样用后腿站起来的时候,成年短毛猛犸有着獠牙的巨大头颅都能被帆布围墙外面的人看见,这无疑会吸引更多的观众进来观看。 观众入口的正上方是一道横幅,上面用红线绣出斗大的“古冶子”字样,两侧还用金线绣着华丽的花纹。入口前是一条用两根粗绳子围出来的遁道,观众们必须从这个遁道中排队走进入口,两名管马的站在入口两旁,负责收取入门费用。 观众们要将钱币放进两个吹制的半透明厚琉璃大罐里,这样看门人就能看到钱币,却不会碰到它们。两只罐子都已经有了裂痕,但古冶子一直都舍不得花钱买个好的。罐子装满钱以后,看门人会把里面的钱币倒进一个包铁箱子顶的洞里,箱子被铁链锁住,每次放钱之前都必须由张唐把它安放好。 另外有两名管马的,他们都有魁梧的肩膀、被打歪的鼻梁,还有打手所特有的凹陷指节。他们拿着棍棒站在附近,一方面是维持入场秩序,另外也要盯着负责收钱的看门人。 湘儿觉得古冶子从来都不信任别人,特别是在金钱方面,铜钱贴到他的手上,就像苹果皮紧紧地贴在苹果上一样,湘儿从没遇过如此吝啬的人。 经过不断地努力,湘儿终于靠近那个留着灰白色顶髻的男人。他毫不困难地就走到观看短毛猛犸的最前排,当然,他的伤疤和彩绘眼罩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更何况还背了那么大的一把剑。他在观看那些灰色巨兽时,微微咧了咧嘴,湘儿认为这种表情在这张石脸上所代表的意思是惊讶。 “乐净?”她觉得应该就是这个名字。 男人转头紧盯着她,等湘儿裹好围巾,他才抬起眼睛,将目光移到湘儿脸上,但他的黑眼睛里并没有显露出认出老朋友的神情,而那只画上去的红色怒目只是让湘儿增加了一点不安。 石榴舞动着手中的棒子,嘴里发出一些难以理解的模糊喊声,雌兽蔚蔚将前脚放在还在直立着的灰灰背上,接着幼兽远舟又把前脚放在蔚蔚背上。 “我在紫桑寨见过你,”湘儿说,“千童我们也见过,那是在折翼镇之后,那时你和……”湘儿不知道身处摩肩接踵的观众之间,她该如何措辞,关于转生真龙的谣言已经传遍奇肱国,其中有一些甚至包含着正确的名字,“……令公鬼在一起。” 乐净真正的眼睛立刻眯成一道缝,湘儿则竭力不去看他另一只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我记得这张脸,我绝不会忘掉漂亮得这么他娘的一张脸,但头发不是他娘的这个颜色。小娘们?” “湘儿。”湘儿生气地说道。 他摇了摇头,上下打量着湘儿,没等湘儿说话,他已经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出观众入口。 当然,管马的认识湘儿,那两名塌鼻子的护卫立刻举起棒子向他们走过来。湘儿急忙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然后用力把自己被抓住的胳膊扯了三次,那男人才松手放开她,他的手指简直就跟铁铸的一样。手拿棍棒的两名护卫犹豫着,看到乐净松开了湘儿,就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很显然,他们清楚古冶子会认为守门比较重要。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湘儿问道,但乐净只是示意她跟上来。他一路上毫不停歇,人群完全不能阻挡他,如果稍稍慢下脚步,也只是为了回头确定湘儿是否跟上。 他的两条腿微微有些向外的弧度,走路的姿势显示出他更习惯于骑在马背上。湘儿暗自咒骂着,却只能拉起裙子,跟着他向那座城镇走去。m.23sk. 在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两个百戏团竖起的褐色帆布墙,后面还有更多的百戏团零散分布在拥挤、简陋的临时村庄之间,但距离城墙都不算很近。 显然,这里的长官,这是这个地方的称呼,湘儿认为被他们称为“长官”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这里的市长,虽然她从没听说过有女市长的存在。禁止百戏团进入距离城市半里以内的地方,为的是避免逃脱的动物危害城市。 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百戏团入口上方用华丽的绿线和金线绣着“冯驩”的字样,在入口横幅上方,能清晰地看见两个女人挂在从一座高架垂下来的绳子上。 在古冶子建好表演场地之前,那两个女人并不在那里,看来马彘的展示已经产生了影响。绳子上的两个女人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甚至能用手撑住绳子,让自己的身体处在完全与地面水平的位置上。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整座城市 这些姿势让湘儿想到了燕痴对她做的事,让她不由得产生一阵厌恶感。焦急地等在冯驩横幅下的人群几乎和古冶子那里的一样多。其它表演场地从外面都看不到任何演出,门外的人群也要少得多。 乐净一直拒绝回答湘儿的问题,也没说过一个字,顶多只是凶狠地向她皱皱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挤出人群,走到一条宽阔的硬土路上。 “我他娘的要做的,”他用粗重的声音说道,“就是带着你找一个我们能他娘的说话的地方,否则那些他娘的家伙如果发现你他娘的认识转生真龙,他们一定会他娘的拼命想吻一下你他娘的裙边,那样的话你就会被撕成他娘的碎片了。” 现在距离他们三十步范围内已经没有任何人,但他仍然在仔细地扫视着周围。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女人!你知不知道那些他娘的山羊脑壳们都怎么想?他们之中有一只魔兵认为昊天上帝在每天晚上他娘的晚餐时都会和他谈话,而另一魔兵认为他就是他娘的昊天上帝!” “如果你能改变一下说话的方式,我会很感激的,乐净。如果你能走慢一些,我会更加感激,我们不是在竞走。你要去哪里?为什么我还要跟你走?” 乐净转过头看着她,嘲讽地笑了:“哎哟,我确实记得你,那个有一张火……利口的女人。我朋友认为你用舌头可以在十步以外剥掉一头该……公牛的皮,成峤和韫玉认为应该是五十步距离才对。”至少他放慢了步伐。???.23sk. 湘儿索性停下脚步:“去哪里?为什么?” “去城里。”乐净没有停下,只是挥着手示意湘儿跟上去,“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火……做什么,但我记得你一直是和那个蓝衣女人在一起的。” 狠狠地咬了咬牙,湘儿拉起裙子,又跟了上去,只有这样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而乐净只是继续说着,仿佛湘儿一直都在他身边:“这不是你该……该来的地方,我觉得,我能弄到足够的该……嘿……足够的钱送你去晋城,有谣传说真龙大人就在那里。” 男人再次警戒地环视了一周,“除非你是想去那个岛。”湘儿想,他所说的岛指的一定是嘉荣城。“现在也有关于那里该……古怪的谣言,和平啊,那里一定有古怪!”乐净来自一个已经有三千年没有过和平的地方,“和平”这个词对北宁人来说,既是护符,也是脏话。“人们说原来的丹景玉座已经被废黜,有可能已经被处死了,有人说那里发生了战争,她们烧毁了整……”乐净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面孔扭曲成可怕的形状,“……整座城市。” 湘儿诧异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她有将近一年没见过乐净了,也从来不曾和他说过几句话,然而他……为什么男人总以为每个女人都需要有男人照顾?没有女人帮忙,男人甚至连中衣上的扣子都系不好!“谢谢你,我们现在做得很好,或者你知道有前往下游的船?” “我们?那个蓝衣女人也和你在一起?还是那个褐衣的?”湘儿想,他说的一定是纯熙夫人和连翘,直到现在,他还是非常小心。 “不,你还记得仪景公主吗?” 乐净生硬地点了点头。湘儿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点恶作剧的冲动,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这个男人感到困扰,而且他显然已经把自己视为她的保护神了。 “刚才你见过她,你说她看上去就像个……”湘儿竭力模仿着乐净的那种粗横语调,“他娘的女王。” 乐净踉跄了一下,让湘儿很得意。他用凶猛的目光扫视着四周,甚至让两名骑马经过的白袍众也从远处绕了过去。当然,那两名白袍众都装作根本没看见乐净。 “是她?”他难以置信地咆哮着,“但她他娘的头发黑得像鬼鸮……”他瞥了湘儿一眼,然后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他娘的女人是个女王的孩子,一个他娘的将来的女王!而她却在这里他娘的让别人看她的两条腿。” 湘儿赞同地点着头,直到乐净又说道:“你们他娘的南方人就是他娘的奇怪!根本他娘的不讲任何体面!”乐净实在是没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北宁人大约穿得很正经,但湘儿仍然脸红地记得北宁男人和女人们会在一起洗澡,似乎他们认为这和一起吃饭没什么差别。 “你母亲从没教过你该如何用体面的方式说话吗,男人?” 乐净的眼睛向她皱起眉头,变得和他画的那只眼睛一样凶狠,然后,他摇晃了一下肩膀。 在紫桑寨,他和其它所有人都把湘儿看成一位贵族。当然,将一名穿成这样、头发又被染成绝对是非自然颜色的女子看成一位女贵族确实是很困难的。湘儿把围巾勒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固定住围巾。 在这种干热的天气里,裹上这样一条黄麻围巾非常不舒服。现在湘儿根本感觉不到有多么干燥,她从没听说过有人会因为出汗而死掉,但她觉得自己大约会成为第一个例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乐净?” 乐净在回答之前又向周围看了一圈。其实这完全没必要,这条路上的行人非常稀少,只是偶尔能看见一辆牛车、一两个穿着乡下衣服的人,有时还会有一两个骑马的人经过。而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乐净,他完全像是那种会一时兴起就割断别人喉咙的男人。 “那个蓝衣女人给了我们一个在乐央川的名字,她说我们要等在那里,直到她传来指示,但我们在乐央川找到那个女人时,她已经死掉,被埋了。那是个老女人,睡着的时候死掉的,她的亲戚全都没听过那个蓝衣女人的名字。那时,令公鬼开始和人群谈话,然后……嗯,继续在那里等待我们永远也收不到的命令已经没意义了。我们留在令公鬼身边是因为他可以给我们足以维持生活的钱,不过,只有巴图和长鱼矫会听他胡说。”乐净又急又怒地摇了摇头,灰色的发髻也随之来回摆动。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只有几百人 湘儿忽然意识到乐净的这段话里没有一个脏字,而他说话的样子似乎是要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 “大约你可以偶尔说说粗话?”湘儿叹了口气,“大约每隔一句说一次?”那个男人向她露出无比感激的微笑,气得湘儿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既然你们全都赚不到钱,那“先知”是怎么弄到钱的?”她还记得“先知”————一个阴郁而尖酸的人,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任何事。 “为什么?他是他娘的先知,他们全都跑来听他布道,你想见见他吗?”乐净好像正在心里计算句子。湘儿呼了一口大气,这个男人还真是听话。“他大约能给你找一条他娘的船,如果你想要的话。在海丹,先知无论想要什么,一般来说都能得到。是的,他最后总是他娘的能得到,无论是用什么伎俩。那个人是个好士兵,但有谁能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他皱起眉盯着所有那些粗陋的村庄和那里的人们,甚至还有那些百戏团和前方的城市。 湘儿犹豫了一下。那个可怕的先知,无数暴动与骚乱的肇因,难道会是令公鬼?但他确实原先就在鼓吹转生真龙的到来。他们现在已经快到城门了,不过距离她站在瑶姬面前让她朝自己射箭还有一段时间。 因为那个女人坚称自己为舞凤,古冶子对此非常失望。如果现在可以能找到一艘前往下游的船……大约就是今天。另一方面,在北方确实有暴动,如果谣言将它们的规模扩大了十倍,那在北方的城镇里就只是死了几百人,只有几百人。 “不要提醒他你和那个他娘的岛有任何关系,”乐净继续说着,同时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现在湘儿意识到,乐净很可能不知道自己与嘉荣城真正的关系,毕竟,普通的女人也经常会去嘉荣城寻求帮助或答案。乐净知道她与嘉荣城有牵连,仅此而已。 “他对于来自那里的女人并不比白袍众有更多好感,只要你管好你那张他娘的嘴,他就不会计较你以前的事情。对于与真龙大人来自同一个村庄的人,令公鬼大约会为你他娘的建一艘船。”23sk. 城门处的人潮开始变得稠密,人们不停地从两座灰色碉塔中间进进出出,有徒步的,也有骑马的。行人的衣服从破衣烂衫到绣花的云锦衣裙可谓是应有尽有。厚重的大门上系着铁条,在十二名长枪兵的守卫下敞开着,这些士兵全都穿着鳞甲短上衣,带着有扁平檐的圆形铁盔。 实际上,这些卫兵已经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们身边的六名白袍众身上。真正在检查进出行人的反而是这些穿着雪白罩袍和光亮铠甲的人。 “白袍众有没有造成很多麻烦?”湘儿低声问。 乐净鼓起嘴唇,仿佛是想吐口痰,但瞥了湘儿一眼,他没有把痰吐出来:“拜火的这些疯子在哪里他娘的不惹麻烦?这里有一个百戏团里曾经有个变戏法的女人,她的手法非常巧,就在四天前,一群他娘的吃屎的榆木脑袋的暴徒砸烂了那场演出。”古冶子从没提到过这个!“这些猪!他们想要的只有那个女人,他们说她是……” 乐净瞪了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一眼,压低了声音:“他们说她是鬼子母,是魔王的爪牙。我听说,他们用绳子勒断她的他娘的脖子,后来他们确实把她的尸体挂出来了。令公鬼把那些暴动的头目全都砍了头,但这场他娘的暴动是白袍众策动的。” 乐净那冒着怒火的黑眼睛几乎和那只画出来的红眼睛一模一样:“如果你他娘的要我说,这里有太多他娘的绞刑和砍头了,他娘的令公鬼像那些他娘的白袍众一样坏,他们都要在每一块他娘的石头下面找出魔尊的爪牙来。” “每隔一句说一次。”湘儿低声说。 乐净的脸还真的红了。 “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乐净粗声说着,想要停下脚步,“不能带你到这里来。这里一半像市集,一半像暴动,每走三步就有一个小偷,只要天一黑女人在街上就不安全。” 最后这句话似乎比前面的更令乐净感到羞耻。在北宁,女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安全的。当然,有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的时候除外,任何男人都会誓死捍卫女性的安全。 “这里不安全,我要送你回去,等我找到办法,我会去找你的。”乐净最后的两句话让湘儿打定了主意,她没有让乐净抓住自己的胳膊,快步向城门走去。 “过来,乐净,不要耽搁了,否则我就丢下你。” 乐净追上湘儿,嘴里抱怨着女人的顽固。一等湘儿发觉他在说什么,而且他显然认为自言自语不包含在湘儿的脏话规定范围内,湘儿就对乐净的话听而不闻了。 守在门口的白袍众并没有特别注意乐净和湘儿,只是用冰冷猜忌的目光把他们迅速审视了一遍。太多的行人让别的任何监控手段都变成了不可能,另外,那些穿鳞甲的士兵应该也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 湘儿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走进城门。她的巴蛇戒和孔阳的大戒指都放在她的口袋里————这件超级低胸的裙装让她无法把它们挂在脖子上————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拜火教众大约能凭着直觉找出被白塔训练过的女人。当那种冰冷无情的目光离开她的身体时,湘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湘儿将围巾重新披好之后,那些士兵也就不再注意她了。乐净的眼光可能帮助他们将视线转回到白袍众身上,但这个男人并没有权力摆出这副架势,这是湘儿自己的事。 再一次裹好围巾,湘儿把它的末端系到了腰上,这样做让围巾下面露出来的胸部线条比她希望的要清晰许多,而且还是有一点胸前的沟没法遮住。 不过这已经让湘儿的穿着改进了不少,至少她不必再担心围巾会滑下来。如果天气不这么热就好了,应该很快就会转凉了吧!毕竟红河就在不远的北方。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弧形的剑 乐净耐心地等待着湘儿把衣服整理好。湘儿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是只因为礼貌,他那张带着伤疤的脸看上去有些过于充满耐心了。最后,他们一起走进~平陆,走进一片混乱。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各种噪音,让湘儿分辨不出任何声音。人们拥挤在粗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从石板屋顶的酒馆到茅草屋顶的马厩,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行人。这里有许多喧闹的客栈,门前挂着只写着店名的招牌,比如“老酒家”、“客又来”之类。 湘儿能看见像锡城古国人一样的白皙面孔和像讨海人一样的黝黑面孔,有些很干净,有些很肮脏。高领的大氅,低领的大氅,无领的大氅。 单调或鲜亮的衣色,朴素或有着刺绣装饰,破旧的和崭新的,熟悉的或完全陌生的样式。一个留着黑色叉状胡须的男人身着朴素的蓝色大氅,胸前挂着一条银链。 两个男人,男人,在每只耳朵后面都留着一根黑色的发辫!发辫还一直垂到了肩膀后面。他们的红色长衫袖子和一直到大腿的折筒靴腰上缀着许多黄铜小铃铛。 无论这两个人来自什么地方,他们绝不是傻瓜,他们黑色的眼睛像乐净的一样凶狠又锐利,背上各背着一把弧形的剑。 一个赤裸着胸膛的男人系着一条亮黄色的宽腰带,皮肤比老树更加黝黑,两只手掌上刺着杂乱的纹身,虽然他既没耳环也没鼻环,但他一定是一名讨海人。 这里的女性同样是风貌迥然,她们的发色从鸦黑色一直到接近白色的浅黄,或者结着辫子,或者扎成马尾,或者披散着头发,或者剪短,长度则从肩至腰不等。 她们的裙子有破旧的黄麻裙、细密的木棉裙和闪亮的丝裙。衣领有顶到下巴的绢丝领,有刺绣领,还有完全像湘儿身上这套裙装一样的低胸领。 湘儿甚至看见了一名古铜色皮肤的白水江城女子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红色长裙,袍子的领口一直齐到了脖颈,而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湘儿很想知道,这名女子在天黑之后能有多安全,或者像现在这种大白天,她会不会是安全的。 偶尔经过的白袍众和士兵也完全淹没在这片拥挤的人群中,要像其它人一样奋力为自己争取到行走的空间。牛车和马拉的大车在这些胡乱交叉的街道上只能缓缓地蠕动,轿夫们挤撞着穿过人群。 不时会有一辆涂漆的马车由四匹或六匹头插羽毛的马拉着,艰难地向前挪动,马车随行的扈从和戴铁盔的卫兵则徒劳地想为马车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拿着竹笛、扁琴和筝的乐手们,变戏法的或是百戏演员在每一个街角进行他们的表演————他们的演技完全不会让谢铁嘴或昆仑兄弟担忧————通常还会有另一个人在他们身边捧着帽子,负责收取路人的赏钱。 所有的地方都能看到衣衫破烂、满身污秽的乞丐,抓着路人的衣袖,伸着脏兮兮的手。托着装有针线、缎带、桃子等各种商品的小贩在四处穿行、叫卖着,但他们的喊声也完全被人潮的喧嚣声吞没了。 乐净将湘儿拉进一条虽然好不了多少,但至少狭窄一些人潮也相对稀疏的街道。这时湘儿的脑子已经完全转晕了,在这一片拥挤之中,她早已经从走在乐净前面变成亦步亦趋地跟在这名大汉身后。 湘儿停下来抚平在人群中被挤乱的衣服,这里比外面要安静一点,没有街头艺人,小贩和乞丐也更少。乞丐们总是会躲开乐净,即使他扔了几枚铜子儿给一群谨慎小心的小孩,也没有取得任何效果。湘儿觉得这不该怪他们,乐净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半点……仁慈。 虽然这座城镇的建筑只有两层到三层,但簇拥在这么狭窄的街道两侧,它们仍然让人有一种压迫感。整座街道都被建筑物的影子遮住了。不过现在阳光还很充足,要几个时辰之后才会黄昏。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赶回去参加演出,实际上,演出很可能已经是不必要的了,如果运气好,他们在日落时就能得到一条驶往下游的船。 当另一名北宁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湘儿愣了一下。那个人同样是背上背着一把剑,头顶被剃光到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发髻,他的年纪顶多只比湘儿大一两岁。乐净立刻就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和解释,但脚步并没有放慢。 “我喜欢有话直说,湘儿。”于彪说,他黝黑的脸颊上有一块白色的三角形伤疤,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他的面孔仍然像岩石一样冷峻。湘儿从没遇到过一名温柔的北宁人,温柔的男人在边境国都活不久,温柔的女人在那里同样也活不下去。“我记得你,你的头发颜色改变了,对吧?不要紧,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安全地去见“先知”,再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但一定要记住,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嘉荣城。” 虽然,周围并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但于彪还是放低了声音:““先知”认为白塔要控制和操纵真龙。” 湘儿摇了摇头。另一个打算照顾她的傻瓜,不过至少他没有想和她聊天。以湘儿现在的脾气,即使于彪只是和她谈谈炎热的天气,湘儿也会恨不得立刻抛给他几句难听的话。 湘儿觉得自己的脸上被敷了一层液体,在这种天气里披上一条黄麻围巾,当然会有这种结果。她忽然记起那个独眼男人曾经说过于彪对她舌头的看法。她不觉得自己曾经多瞥过于彪一眼,但现在那名年轻的北宁人已经躲到了乐净的另一边,还小心地瞥了她一眼。 男人! 街道变得更狭窄,两侧的建筑物却没有相对变小,他们经常只能看到建筑物的背面————由粗糙的灰色墙壁围住的小院子。最后他们转进一条宽度仅能容下他们三个并肩而行的小巷,在巷子的尽头,一辆经过油漆和镀金的马车被身穿鳞甲的男人们围绕着。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能被打扰 在他们和那辆马车之间,有许多人闲待在巷子两侧。他们穿着各种样式的衣服,其中大多数人的手里拿着棍棒、钩镰枪、刀剑之类与他们的衣服同样杂乱的兵刃。他们的样子很像是一群街头流氓。但两名北宁人都没有放慢脚步,所以湘儿也没有。 “前面那些街道里全都是一些他娘的傻瓜,想要透过他娘的窗户看令公鬼一眼。”乐净对湘儿耳语道,“进去的惟一办法是从后面。”当他们靠近那些人的时候,乐净闭上了嘴。 这些人之中有两个是戴着有檐铁盔、身穿鳞甲短长衫的士兵,他们的腰间佩着剑,手里拿着钩镰枪。但真正向刚走来的这三个人投去怀疑目光并开始握紧兵刃的反而是其它的人,这些人的目光很令人感到烦扰,太虔诚了,几乎是一种病态的狂热。只有这一次,湘儿宁愿看到那些男人用真正男人的眼光去看她,这些男人根本不在乎她是个女人还是一匹马。天籁小说网 乐净和于彪一言不发地从背上解下了大剑,连同他们的匕首一起交给一名圆脸男人。看那个男人身上的蓝色麻料直裰和裤子,湘儿觉得他应该曾经是一名店铺老板。衣服的质料很好,而且也算干净,但被磨损得很厉害,上面又布满了褶皱,仿佛那个胖男人在最近一个月里一直是穿着它睡觉的。 胖子显然认出北宁人,虽然他对着湘儿皱了一会儿的眉头,尤其对着她腰间的小刀,最后胖男人一言不发地向石墙上的一道窄木门点点头。这大约是这帮人一直到现在最明显的一种表示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过一个字。 墙的另一边是一座小院子,铺地的鹅卵石缝隙里长满了杂草。院子后面是一座高大的三层淡灰色石砌建筑,有着宽阔的窗户和雕刻着卷曲花纹的屋檐和山墙,屋顶上铺着暗红色的瓦片,这一定是平陆最好的一座房子。一等院门在背后被关上的时候,于彪低声说:“有人想要杀死先知。” 湘儿过了一会儿才知道,于彪是在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兵刃会被收走。“但你们是他的朋友,”她表示反对,“你们一同追随令公鬼到了折翼镇。”湘儿不想叫令公鬼什么真龙大人。 “所以我们才能他娘的被允许进来。”乐净冷冷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们并不赞同那些……那位先知所做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立刻转回头看了院门一眼,仿佛担心有人窃~听。湘儿能够知道他这样做所代表的含意。先知并不是原先的令公鬼,而乐净显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舌头。 “只要说话小心些,”于彪对湘儿说,“你应该能得到你想要的帮助。”湘儿点点头,显出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只要别人的忠告有道理,她不会固执地反对,虽然于彪并没有权力这样对她说。但于彪和乐净交换了个怀疑的眼神,湘儿很想把这两个家伙与谢铁嘴和李药师一起塞进麻袋里狠狠地抽上一顿。 这算是幢不错的房子,但它的厨房里却积满了灰尘。除了一名骨瘦如柴的灰发妇人之外,里面也没有任何人,她的灰色裙子和白围裙是湘儿视野里惟一干净的东西。 那名老妇人磨着牙齿,在一座大石铜炉子中点起的一小堆火上熬着一锅汤。湘儿一行人经过时,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两只被撞凹的锅子挂在可以挂二十只罐子的钩子上,宽大的桌子上,一只蓝漆托盘里放着一只缺口的陶碗。 厨房外面的走廊里装饰着一些还算精美的壁挂。湘儿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已经对各种装饰品有了一些鉴赏品味。壁挂上绘着的宴会与猎捕鹿、熊和蛊雕的场景只能算是翔实,绝对不能说是优秀。 墙边上还摆放着许多椅子、桌子和柜子,这些家具涂着有红色斑点的黑漆,上面嵌着珍珠贝。壁挂和家具上也都是尘土。红白两色的地砖只是用扫帚约略地扫过一遍,涂着石灰的高天花板在角落里全都是蜘蛛网。 湘儿在走廊里没有见到别的仆人,其实她没有见到任何人。直到他们走到一个敞开的门口,才在门外看见一名身材瘦削的人坐在那里。 那个人穿着一件对他来说有些太大的肮脏红丝大氅,以及同样肮脏的中衣和破烂的黄麻长裤,他的一只破靴子在靴底上有个大洞,另一只靴子的靴尖上露出了他的脚趾。看见三个人走过来,他举起一只手,悄声说道:“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颂扬真龙大人之名。” 他这样说的时候仿佛是在问一个问题,躁怒的神情扭曲了他那张跟他的衣服一样肮脏的窄脸,话说回来,大概他平常就是这种态度。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以询问的语气说出来的:“先知现在不能被打扰?他很忙碌?你们必须要等一会儿?”乐净耐心地点点头,于彪靠在了墙上,他们以前肯定来过。 湘儿不知道自己对这名先知可以有怎样的期待,即使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绝对没料到他是个猥琐的家伙。那锅汤的味道闻起来像是卷心菜炖豆腐,这绝不该是一个在整座城市中呼风唤雨的人所吃的食物,而且他只有两名仆人,而且肯定还是从城外最破烂的棚屋里找来的。 那名皮包骨的卫兵,他并没有兵刃,大约他也没有得到信任,并没有阻止湘儿走到能看见门里的位置上。湘儿从没见过像房里那一男一女这么不相称的两个人。 令公鬼甚至连他的顶髻都剃掉了,他穿着朴素的棕色黄麻大氅,上面有许多褶皱,但还是相当干净,虽然脚上的一双齐膝高的靴子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深陷的眼眶让他永远不变的悻悻然表情看起来像是怒容,褐色脸颊上的苍白三角形伤疤几乎与于彪的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岁月流逝而稍显黯淡,位置也比较接近发际。 那名女子穿着一件精致的绣金蓝丝裙,应该是将近中年,尽管鼻子有些长,相貌依然称得上可爱,被一顶简单的蓝色网帽拢住的黑色头发一直披到她的腰际。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公正存于未来 但那女子戴着一串粗大的镶嵌着绿莹火石的金项链以及与之相配的手镯,她的每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 令公鬼似乎正在控制着自己不要扑出去,脸上已经露出龇牙咧嘴的凶狠表情,而那名女子则保持着优雅而矜持的姿态。 “……那么多人在追随你,”女人在说话,“当你到达的时候,命令?就已经飞过了城墙,人们无法保全他们的生命和财产————” “真龙已经打破了所有律法的束缚,所有对于凡间男女的束缚。”令公鬼的声音里充满了热情与虔诚,而不是愤怒,“预言中说,真龙会打破所有束缚的链条,就是这样,真龙的光辉会庇护所有人对抗暗影。” “威胁这里的不是暗影,而是小偷、扒手和强盗。有许多追随你的人相信,他们能毫无代价地拿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公正存于未来,存于吾等转生之时,关心这个世界的俗事毫无意义。不过,如果你想要提早得到公正的话————”他轻蔑地弯起了嘴唇,“那就这样吧!从今天开始,偷窃的男人将被砍掉右手,伤害或凌辱妇女,以及犯下谋杀罪行的男人将被吊死,偷窃或谋杀的女人要受到鞭刑。如果任何人指控某人,并且能找到十二个人表示认同,罪行即告成立。就这样吧!” “当然,就依你说的。”那名女子喃喃地说道,面容依旧保持着端庄冷漠,但声音却在动摇。湘儿不知道海丹的律法是怎样的,但她认为定下律法不应该如此随意。那名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还有食物的问题,现在要让那么多人吃饱已经相当困难了。” “每个为了真龙而来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必须得以温饱,一定要!能找到黄金的地方,就能找到食物,而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黄金,太多人关心黄金了。”“先知”恼恨地摇着头,他的样子仿佛是恨不得找出所有关心黄金的人,把怒火全部发泄在他们头上。“真龙已经转生,魔军正伺机夺取这个世界,只有真龙能拯救我们。只有信仰真龙,顺从真龙的意旨,其余所有均为无用,甚至可以说是亵渎。” “祝愿伟大的真龙大人之名。”这完全是一句生硬的背诵,“现在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黄金的问题了,先知大人,找到并输送食物以供给————” “我没有尊号!”“先知”又一次打断了对方的话,这一次,他是真的对那名女子发怒了,他向那名女子探过身去,嘴角泛起了白沫。虽然那名女子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她的双手却抽搐着,仿佛是想抓住自己的裙子。 “除了天命所在的真龙之外,所有的人都是平民,我只是真龙的众多谦卑代言者之一。记住这一点!无论权势高低,亵渎者都将被处以鞭刑!” “请原谅。”珠光宝气的女人喃喃地说着,展开裙子行了个符合宫廷礼仪的叩拜礼,“当然,就依你说的,除了真龙大人,没有人能拥有尊号,我只是真龙大人————祝福真龙大人之名————的一名谦卑的追随者,我只是来领受先知的睿智和指引的。” 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先知”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你身上的黄金太多了,不要让俗世的虚荣引诱你,黄金是幻影,真龙才是一切。” 那名女子立刻就从手指上脱下那些戒指,还没等她把第二枚戒指退下来,门口那个肮脏的瘦子已经跑到她身边,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只袋子,在女子的面前撑开来。最后那副项链和手镯也被放了进去。m.23sk. 湘儿望向乐净,扬起了一侧的眉弓。 “每一分钱都会用在穷人身上,”乐净用低微到湘儿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她说,“或者是真正有需要的人。如果不是某个商人他娘的把自己的房子给了他,他现在可能还住在他娘的马厩里,或者是城外那些破棚子里。” “就连他的食物也是别人送给他的。”于彪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他们曾经给他送来许多国主才能吃到的珍馐,但后来他们发现他把一切都送给了别人,只给自己留下一块大饼、一碗汤或是一点炖菜,现在他几乎连酒都不喝了。” 湘儿摇了摇头。她承认这是个为穷人找到钱的办法,当然,只是简单地剥夺非穷人的财产,最终的结果当然是让所有人都变成穷人,但这种办法在短期内大约是有效的。她想知道乐净和于彪是否知道全部的情况。 自称为了帮助其它人而敛财的人通常会在自己的腰包里留下一些,否则就是他们喜欢通过散财而换来的权力,权力的诱惑远大于金钱。 湘儿宁愿去赞赏无偿地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一个铜子儿的人,也不愿意去靠近从别人手中夺取瓜子金的人,而她更看不起丢弃了自己的农庄和店铺,跟随这个……这个先知,这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下一顿饭在哪里的那些傻瓜。 房间里,那名女子向“先知”行了个更深的叩拜礼,她低着头说道:“希望我能有荣幸再次恭聆先知的教诲与劝诫,苍天祝福真龙大人之威名。” “先知”不在意地挥手示意她离开,似乎已经将她忘掉了。他已经看见了走廊里的湘儿等人,脸上显露出他的阴沉面孔所能允许的最高兴的神情,虽然那张脸依旧是阴森得厉害。那名女子快步走出房间,仿佛完全没看到湘儿和两名北宁人。 湘儿哼了一声。对于一个刚刚被命令脱下所有珠宝的女人来说,那名女子的表现也算相当体面了。这时,穿红大氅的瘦子焦急地挥手示意他们快些进房去。 瘦子又跑回到他在门边的位置上,而另外三个男人已经在用边境国的方式握手了,他们抓握的都是彼此的前臂。 “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乐净说道。于彪也说了同样的话。 “好运眷顾真龙,”“先知”响应道,“他的神威照耀我们所有人。”湘儿一时喘不过气来。“先知”的意思确切无疑,真龙才是力量的源头————而他绝不说旁人口中的亵渎之语!“你们终于要走进正道了吗?”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罪行和肉体 “我们行走在正道之中,”于彪小心地说,“就像以往一样。”乐净没有说话,他的面孔冷若冰霜。 因为忍耐而产生的疲倦让“先知”阴郁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除了通过真龙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到达正道。最终你们总能看清道路和天理,你们已经见到了真龙,只有那些魂魄被暗影吞噬的人才会看到却不相信,你们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会相信的。” 尽管在黄麻围巾的包裹下燥热难耐,鸡皮疙瘩仍然布满了湘儿的胳膊。这个男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坚定的信仰,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湘儿能看见他几乎纯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先知”用那双眼睛扫了湘儿一眼,湘儿立刻感到膝盖一阵发麻,与他相比,湘儿觉得即使是最狂热的白袍众也显得平和。那些巷子里的人只是他们的主人无力的翻版。 “你,女人,你是否准备好了走进真龙大人的正道之中,放弃你的罪行和肉体?” “我尽全力追随真龙大人。”湘儿很生气地发觉自己竟然在像于彪一样小声说话。罪行?他以为她是什么人? “你太注重肉体了。”“先知”匆匆地扫了一眼湘儿的红艳裙装和紧紧裹在她身上的围巾。 “你这是什么意思?”湘儿恼怒地说道。乐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于彪也急忙示意湘儿小心说话。 可是,湘儿已经停不住口了:“你以为你有权力告诉我该如何穿衣服?”湘儿发觉自己已经解开围巾,让它挂在了臂肘上。毕竟,这天气确实是太热了。“没有男人有这种权力,对于我或任何其它女人都没有!如果我决定一丝不挂,那也与你无关!” “先知”盯着她的胸部看了一会儿,不像是在欣赏,里面只能看见轻蔑与鄙视。然后,“先知”将视线挪到湘儿的脸上。乐净真正的眼睛和画上的眼睛同样怒气冲冲地盯着不知哪个地方。于彪显出很不安的样子,他肯定在脑子里嘀咕着什么。 湘儿费力地吞了口口水,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舌头,大约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诚地为没有多考虑就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后悔。如果这个男人能发出命令经过一个愚蠢的审讯就能切掉男人的手、把男人吊死,令公鬼还有什么不能做?湘儿觉得自己愤怒得可以导引真气了。 但如果她真的……如果燕痴或任何玄女派鬼子母在平陆……但如果我不……她很想再用围巾把自己裹起来,一直裹到下巴,但在“先知”盯着自己的时候,她不能那么做。 一个声音在湘儿的脑子里高喊着,不能做一个彻底的榆木脑袋————只有男人才会让虚荣心压倒理智————但她还是挑战般地迎上了令公鬼的目光,同时又暗中拼命阻止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冲动。 令公鬼的嘴唇弯了下去:“穿上这样的衣服只是为了引诱男人,没有别的理由。”湘儿不能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声音里能同时充满狂热与严寒。“肉体的贪欲干扰了对真龙大人与苍天的信念。我已经考虑过禁止穿着这种会引诱男人的眼睛与思想的衣服,让浪费时间引诱男人的女人和引诱女人的男人接受鞭打,直到他们知道,只有投身于真龙大人和苍天的伟大事业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先知”黯沉的目光没有继续留在湘儿身上,而是透过湘儿望向了无限遥远的地方。“让酒馆和所有贩售白酒的地方,还有全部会引诱人们离开伟大事业的地方全部被烧光。在我罪行累累的岁月里,我经常会出入这种地方,但现在,我衷心地感到悔恨。所有人都要为他们的罪行而忏悔。真龙和正道才是惟一的!其余全是虚幻,是暗影设下的陷阱!” “她叫湘儿,”乐净趁“先知”吸气的时候赶紧插嘴道,“她和真龙大人都是红河流域思尧村的人。”“先知”的头缓缓地转向那名独眼男子,湘儿急忙趁机把围巾裹了回去。“她在紫桑寨的时候和真龙大人在一起,还有在折翼镇的时候。真龙大人从折翼镇救出了她,真龙大人在意她就像在意自己的母亲。” 换作别的时候,湘儿一定会给他几句狠话,甚至大约会甩他一耳光。令公鬼没有救她,或者,至少这样说是不确切的,而且她也比令公鬼大不了几岁。母亲,真是的!“先知”转过头看着她,刚才燃烧在他眼里的火焰已经不在了,它们刚才差点就要喷发出来。 “湘儿,是的。”“先知”的声音开始变快,“是的!我记得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脸。湘儿,女人之中,除了真龙大人的母亲之外,再没有比你得福更多的,因为是你照看真龙大人成人,你在真龙大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照顾他。”天籁小说网 “先知”抓住湘儿的手臂,有力的手指捏痛了湘儿,但他却毫无知觉:“你要向人群颂扬真龙大人幼时的事迹,他的第一句睿智之言,伴随着他的奇迹。是苍天为了真龙大人而把你送到了这里。” 湘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没在令公鬼身边看见过什么奇迹。在晋城,她听说了一些,但发生在缘起周围的怪事毕竟很难被称作奇迹,反正这样说太牵强了。 即使是发生在折翼镇的事情也是有理可循的,勉强算有。作为一名禁魇婆,她听令公鬼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拼命地保证自己不再会向任何人扔石头了,而那时湘儿正在打“真龙”的屁股。 在她的印象里,从此之后,令公鬼就没说过什么称得上睿智的话。但不管怎样,如果令公鬼真的是在摇篮里就说出了各种名言哲理,如果天上出现了一堆彗星,太阳下面有奇迹异象,她还是不会留在这个疯子身边。 “我一定要去下游,”湘儿谨慎地说,“我要到他那里去,到真龙大人那里去。”这个名字让她觉得很拗口,而且她刚刚答应过自己————令公鬼就是令公鬼。但在这名先知面前,显然不能只用一个简单的“他”来指称令公鬼。 湘儿告诉自己:我只是让自己变得理智一些,就是这样。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睿智的计划 俗话说得好:“男人是松柏,女人是柳树。”松柏与风暴抗争,最后被折断,而柳树却会在必须生存下来的时候顺风倒伏。不过这不意味着湘儿很喜欢倒伏。天籁小说网 她说:“他……真龙大人……在晋城,真龙大人召唤我到那里去。” “晋城。”令公鬼松开握住她前臂的手,湘儿立刻偷偷揉了揉刚才被捏的地方。但她其实没必要偷偷这样做,令公鬼根本没有看她,而是又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是的,我听说了。”“先知”向远处,或是向他自己说着,“当奇肱国像海丹一样从属于真龙大人的时候,我就会率领人们前往晋城,去沐浴在真龙的光辉之中。我还会派遣信徒去骆驼城和白水江城传播真龙的讯息,去滕州、坎多和其它边境国,去锡城古国,而我会带领人群跪倒在真龙大人的脚前。” “一个睿智的计划……唔……哎哟,真龙大人的先知。”一个湘儿听到过的最愚蠢的计划,不过湘儿并不确定这个计划不会成功。不知为什么,愚蠢的计划经常会成功,特别是那些男人的计划。如果现在令公鬼的傲慢有半夏所宣称的一半那么多,他甚至有可能会喜欢这些人全都跪在他面前。 “但我们……我不能等了,我已经受到了召唤。真龙大人发出的召唤,凡人必须遵从。”湘儿想:总有一天,她要为这些话甩令公鬼几耳光!“我必须找一艘船去下游。” “先知”盯着湘儿看了许久,让她变得愈来愈紧张。汗水从她的后背和双乳之间不停地流下来,原因不止是天气炎热,在这种目光下,就连燕痴也要流汗。 最后,“先知”点了点头,狂热从眼中退去,只剩下他以往的阴郁。“是的,”他叹息了一声,“如果你受到了召唤,你就必须去,在正道之中,随苍天而去。穿着要得体一点,真龙大人身边的人必须是其它所有人的道德典范。一切都要为真龙大人和他的正道考虑。” “一艘河船?”湘儿坚持道,“你一定知道所有到达平陆的船,以及所有在附近村庄停靠的船。只要你能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一艘船,我的行进速度就能……快许多。”湘儿本来想说的是“容易许多”,但她觉得太轻松的话可能无法说动“先知”。 “我并不关心这样的事,”“先知”有些暴躁地说,“但你是对的,真龙大人发出的命令一定要尽快执行。我会去问问,如果能找到一艘船,我最后总能知道。”他的眼睛转向另外两个男人。“你们必须保护她安全到达那里。如果她坚持要穿成这样,她会引来怀有邪念的男人。她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一定要得到保护,直到她重新见到真龙大人。” 湘儿咬住自己的舌头,心想:是柳树,不是松柏,现在她需要作一株柳树。她努力用微笑遮掩住自己的愤怒,这个白痴男人一定以为她会感激他。不管怎样,令公鬼是个危险的白痴,她必须记住这一点。 乐净和于彪再一次握过“先知”的前臂,就和他匆匆道别了。他们一人抓住湘儿的一只胳膊,快步把她拉出了房间,似乎认为很有必要让湘儿尽快离开“先知”。 还没等他们走到门口,“先知”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们。他皱起眉望着为他看门的那个瘦子。在那个瘦子旁边站着一个相貌豪爽、穿农人衣服的男人,现在正用他的大手捏着一顶帽子,宽阔的脸上充满了敬畏。 在向厨房走的路上,湘儿没有说一句话。那名灰发妇人还在磨着牙齿,搅拌着那只汤锅,仿佛她在这段时间里从没有移动过。湘儿在两个男人拿回兵刃时也还咬着舌头,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他们走出那条巷子,来到一条比较宽阔的街上。这时,湘儿转身瞪着他们,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来回摇晃着手指:“你们怎么敢这样拉扯我!” 经过的路人都带着笑意望向他们————男人是遗憾的笑,女人是羡慕的笑————不过大概不会有人能想到这个风流的年轻女人会为了什么事而斥责这两名壮汉。 “再过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我就能让他在今天之内找到一条船了!如果你们再敢碰我————”乐净用极大的声音哼了一下,让湘儿的话停在半截。 “再有他娘的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先知就会他娘的把你握在掌心了,或者他会把你转交给某人,那时立刻就会有某人他娘的来处置你了。只要他说句话,就会有他娘的五十只手,或是一百只手,或是他娘的一千只手去执行,去保证它一定会被做到!” 乐净说完就沿着街道大踏步走了下去,于彪走在他的身边,如果湘儿不跟上去,肯定会被他们丢在这里。乐净连头都没回,仿佛他知道湘儿一定会追过去,而湘儿差点就为了证明乐净是错的而选了另外一条路。 最后湘儿选择跟随他们,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在一团混乱的街道上迷失,反正她自己也能找到路出去的,迟早可以。 “他曾经让一名他娘的内廷的贵族被鞭子抽————被鞭子抽!那时他声音里的火气还不到和你说话时的一半。”独眼男人仿佛是在发牢骚,“轻视真龙大人说的话,这就是先知给那个贵族定下的罪名。知道吗!你竟然质问他有什么他娘的权力评价你他娘的衣服?!你之前表现得还不错,但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你又要他娘的对他说狠话了。能比这个更糟糕的事情只有在他面前直呼真龙大人他娘的名字,他管这个叫亵渎,就像不能直呼他娘的魔尊的名字一样。” 于彪点着头:“还记得良姜小姐吗,乐净?就在第一个跟真龙大人名字有关的谣言从晋城传过来之后,她说了一些关于‘那个叫令公鬼的人’的话让先知听到了,那时先知立刻叫刀斧手架起了断头台。” “不是吧?先知为了这个而砍别人的头?”湘儿难以置信地说。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女王可不傻 “不,”乐净厌恶地说道,“因为良姜在知道先知他娘的要干什么之后,立刻他娘的趴到地上苦苦哀求。最后她被绑住两只手腕吊在她自己的马车上,马车一边绕行那我忘记在哪里的村子,她一边他娘的挨鞭子。她自己的那些他娘的随从都站在旁边看着,就像是一群绵羊肚子的农夫。” “抽完鞭子之后,”于彪说,“良姜感谢了先知的仁慈,就像贵族被离一样。”他的声音太意味深长,让湘儿感到不舒服,他在强迫湘儿接受一种道德规范。“湘儿,他们会这样不是没道理的,他们的脑袋因此才没有被先知给插到树桩上去,而你的脑袋差点就要被插上去了。如果我们想帮你,我们的下场也会和你一样,先知对任何人都绝不宽容。” 湘儿吸了一口气。先知怎么能有这样的权力?而且他的权力显然并不止局限在他的信徒中。不过话说回来,贵族们往往并不比农民聪明,以湘儿的看法,他们之中有许多人还要更愚蠢。 那个戴着一堆戒指的白痴女人一定是名女贵族,绝对没有商人会戴绿莹火石。但海丹肯定有自己的律法、法庭和判官,他们的君王在哪里?湘儿记不清海丹的君王是男是女,锡城人不会和君王们打什么交道。负责维护正义与公平的不正是他们和贵族们吗?不过,无论令公鬼在这里做了些什么,都与她无关,和被一个疯子蹂躏的一群白痴比起来,她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担心。 但湘儿还是好奇地问:“他是要阻止男人和女人们看见对方吗?如果没有婚姻,没有孩子,他难道没想到这会变成什么情况?他要阻止人们耕种、编织或制鞋吗?只为了让他们一心想着令公鬼?”她故意很清楚地说出这个名字,这两个男人像令公鬼一样嘴里塞满了“真龙大人”,几乎要把她逼疯了。 “我告诉你们,如果他真的要规定女人们如何穿衣服,他会引起一场叛~乱,一场反抗他的叛~乱。”平陆一定有个像女事会一样的组织,大多数地方都有这样的组织,大约称呼不一样,大约那根本不是个正式的组织,但总会有这样的东西,负责处理男人们没有足够智能解决的问题。这样的组织可以让女人们避免不正当的穿着,而且实际上,它们确实在很多地方发挥着这样的作用,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允许一个男人染指。女人不会去插手男人们的事情,当然,有必要的时候除外。男人们也不该随意干扰女人。“我觉得,如果他要关闭所有酒馆,男人们也同样不会有什么好的反应,我从不知道有哪个男人能不喝一杯就安安稳稳地上床睡觉的。” “可能他会,”于彪说,“也可能他不会。有时候他会着急地去处理问题,有时候他却会忘记,或是把问题放到一边,因为他遇到更重要的问题。” 于彪又冷冷地说道:“至于他的追随者们会怎样一语不发地接受他的摆布,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湘儿发觉现在他和乐净走到了她的两侧,正警戒地审视着街上的行人,就连她也能看出来,他们两个随时都有可能在转瞬间把剑抽出来。如果他们真的要执行令公鬼的命令,湘儿就有新的问题要考虑了。 “他并没有反对他娘的婚姻。”乐净一边粗声说着,一边瞪了一名卖肉饼的小贩一眼,那名小贩立刻端着装肉饼的盘子跑走了,甚至没有向两名刚刚拿起肉饼的女人收钱。“你很幸运,他不记得你是没有男人的,否则他大约会让你带着个男人去真龙大人那里。有时候,他会聚集起三四百名没有成亲的男人和同样数量的女人,然后他娘的让他们成亲,其中大多数人以前根本没见过对方。如果那些愚蠢无能的挖泥巴的白痴不敢对这个抱怨一句话,你认为他们会抱怨他娘的浑酒吗?” 于彪低声嘀咕了些什么,但湘儿听到的内容已经足以让她眯起眼睛了。“有些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他娘的有多幸运。” 这就是于彪说的,他甚至没注意到湘儿瞪着他的眼光,他的眼睛只是忙着审视街道,盯着每一个有可能会像抢走一头猪一样把湘儿抢走的人。湘儿真想把围巾松开扔掉,但于彪既没看见她的动作,也没听见她的哼声。湘儿觉得,男人有时候真的会变成让人无法忍受地又聋又瞎。 “至少他没有想偷走我的珠宝,”湘儿说,“那个把珠宝全给了他的蠢女人是谁?”如果她是令公鬼的信徒,那她显然不是个有脑子的女人。 “那个人,”于彪说,“是凌霜大君,好像是叫这个,他娘的海丹女王,还有另外几十个头衔,就像你们喜欢给自己加头衔的南方人一样。” 湘儿的脚趾踢到一颗鹅卵石,差点栽倒在地上。“所以他才能那么嚣张,”她惊讶地说着,甩开了两个男人扶住她的手,“如果连女王都愚蠢到会听他的话,那就无怪乎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错了,女王可不傻,”乐净皱着眉瞥了湘儿一眼,然后才转回头继续去看着街道,“她是个有才华的女人,要是你他娘的发现自己正骑在一匹疯马背上,你他娘的最好依着它的性子跑。因为她把戒指都给了令公鬼,你他娘的就以为她是个傻瓜?女王他娘的很聪明,她知道如果自己在见令公鬼的时候不戴着珠宝,先知就有可能向她要更多的东西。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令公鬼去晋谒她的————那天以后,情况就相反了————那次令公鬼就拿走女王他娘的手指头上的所有戒指。那时她的头发上系着几串珍珠,令公鬼拉断了珠串,让珍珠全都掉在地上,陪侍她的所有小姐全都跪在地上把珍珠捡起来,甚至凌霜大君自己也捡了几颗。”23sk. “我不觉得这有多聪明,”湘儿顽固地说,“听起来她们只是一群胆小鬼罢了。”谁的膝盖因为看到那个先知而抖个不停?一个声音在湘儿的脑海里问。谁在一直出汗?至少她能用正眼看着他。我做到了,像柳树一样弯腰和像老鼠一样懦弱并不一样。“难道她不是女王吗?”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转弯 两个男人交换了个焦躁的眼神,于彪低声说:“你不知道,湘儿,凌霜大君是我们到海丹之后的第四个坐上光佑王座的人,从那时到现在也就只有半年的时间。令公鬼拥有第一批信徒时,戴着王冠的是乔韩宁,那时他以为令公鬼只是个无害的疯子。甚至在令公鬼的信众不断增多,他的贵族们警告他要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他仍然置之不理,最后,乔韩宁死在一场狩猎的意外————” “什么、狩猎的意外!”乐净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名恰巧看了他一眼的小贩把装满针线的托盘掉在了地上。“直到一根他娘的猎蛊雕专用的钩镰枪把他戳穿时,他才他娘的知道了他娘的南方人的他娘的权力游戏!” “他的继任者是单伯,”于彪接着说道,“她动用军队驱逐那些信众,导致了一场激战,最后被驱散的是她的军队。” “那些他娘的可怜家伙们根本算不上是士兵。”乐净嘟囔着。湘儿觉得又要和乐净说说他的言谈了。 于彪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嘴里并没有停下来:“单伯在那之后被俘。她死之后,孟赢取代了她的位置。孟赢称王后的第十天,她终于能派出两千士兵镇压暴动,但迎接他们的是聚集在乐央川城外听令公鬼布道的一万信众。她的士兵被击溃之后,她就退位,嫁给了一名富商。” 湘儿难以置信地盯着于彪,乐净又哼了一声。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年轻的北宁人继续说道,“当然,在这个地方,与一名平民人成亲就代表着永远放弃得到王位的权利,无论夏候员外对自己能得到一位有王室血统的年轻老婆有什么看法,我听说他是被二十名凌霜大君的扈兵从床上揪下来直接拖到重华宫,三更半夜里成了婚。孟赢住进了她男人在乡间的新别墅,而王冠则戴在凌霜大君的头上,这一切都在日出之前就结束了。随后新女王就在王宫里召见了令公鬼,告诉他海丹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了。十几天之内,就变成女王受令公鬼召见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令公鬼所鼓吹的一切,但我知道,她在一个国家濒临内战边缘、白袍众准备侵略的时候得到了王座,而她竭尽所能阻止了这一切。她是一位睿智的女王,男人们会因为效忠于她而感到骄傲,即使她是个南方人。” 湘儿大大地张开嘴,却忘记自己该说什么。而乐净在这时用随意的嗓音说:“有个他娘的白袍众在跟着我们,别动,不要看周围,女人,你他娘的不该那么糊涂的。” 湘儿转到一半后突然僵着脖子,强迫自己只看着前方,她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在下一个街口转弯,乐净。” “那样我们就要离开他娘的主街了,我们就没办法去他娘的城门。我们可以他娘的把他丢在人群里。” “转弯!”湘儿缓缓地吸着气,让自己的声音少一些颤栗,“我需要看到他。” 乐净凶狠的眼光让其它人都躲到了距离他们十步以外的地方,但他们在下一个窄街口的地方转了弯。湘儿在他们转弯时稍稍转过头,在被一座石头小酒馆挡住视线之前,刚好从眼角看到了目标。天籁小说网 只见,那个穿着有藤花刺绣长袍的男人在人群中非常显眼,湘儿绝不会认错那张俊美的脸,她也早就确定会是这张脸。除了楚狂之外,没有其它白袍众有理由跟踪她,也不会有人跟踪乐净和于彪。 楚狂被小酒馆挡住之后,湘儿转向正前方,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怒火。她生气的对象既是她自己,也是楚狂。 湘儿暗暗骂自己,你这个没脑子的榆木脑袋!这是一条普通的窄街,圆石铺路,路旁排列着灰色的商店、房屋和酒馆,路上的行人比主街上稀少。如果你没有到城里来,他就永远也不会找到你!这里人太少,没办法藏住他们。你偏要去见那名先知!你偏要相信先知可以在燕痴到达这里之前帮你离开!什么时候你才会知道,除了你自己之外你不能依靠任何人? 一眨眼的工夫,湘儿已经做出了选择。等楚狂转过街角却没看见他们的时候,他就会开始搜寻那些店铺和酒馆了。 “往这边!”湘儿拉高裙子,冲进身边的一条巷子,后背紧靠在墙上。虽然她的样子显得十分鬼祟,但街上根本没人多看她一眼,她也不愿意去多想自己听到过的关于平陆街道状况的传闻。 没等湘儿站稳,乐净和于彪已经来到她的身边,把她挤向满是尘土的巷子深处,最后他们躲在一只破碎的老木桶和一只干到马上就要裂开的接雨桶后面。 至少,他们正依照湘儿的指示去做,虽然他们的样子表明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两名北宁人都紧握着肩头的剑柄,时刻准备着拔剑保护湘儿,无论她是否答应。就让他们去做吧,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能保护自己吗? 湘儿确定自己已经足够愤怒了。楚狂是所有事情中最让她光火的!她绝不该离开百戏团的!这个愚蠢的心血来潮可能会把一切都毁了。她也不能在这里导引真气,就像她无法对抗令公鬼,因为燕痴或玄女派鬼子母可能在平陆,所以她只能依靠两个男人保护自己。 这些都足以让湘儿怒不可遏,现在她恨不得咬碎口中的牙齿。湘儿终于知道为什么鬼子母需要护法————除了凌日盟之外,她的脑子知道了,但她在心里只想因此而大声吼叫。 楚狂出现了,他缓慢地穿过街上的人群,双眼不住地四处巡视。从任何角度来说,他都应该就这样走过去————他应该要的,但他的目光几乎立刻就定在了这条巷子上。他找到了他们,而他甚至没有因此显露出任何高兴或惊讶的神情。 当楚狂走进巷道时,乐净和于彪同时有了动作。独眼男子在眨眼间抽出了大剑,于彪将湘儿向巷子深处推了一把,也紧随乐净抽出佩剑。他们一前一后站定脚步,如果楚狂闯过乐净这一关,他还要再对付于彪。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让他过来 湘儿咬紧了牙,她可以让这些剑全都变得毫无用处。她能感觉到真源,如同一团看不见却正在她头顶闪耀的光芒,等待着她的拥抱。她能做到,如果她敢这样做的话。 楚狂停在巷口,披风甩在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剑柄上,显露着优雅却充满力度的身姿,如果不是穿着光可鉴人的盔甲,说他正在参加一场舞会也绝不为过。 “我不想杀死你们,北宁人。”楚狂平静地对乐净说。湘儿听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提过楚狂的剑技,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楚狂真的有可能像他们说的那么强大。至少,楚狂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两名久经战场的士兵各擎着一把强悍的兵刃,楚狂看着他们,就像一条猎狼犬看着两条弱小的狗,不打算主动寻求冲突,却绝对有信心能将他们一举收拾掉。 楚狂没有移动目光,只是提高声音向湘儿说道:“其它人大约会跑进一间店铺或客栈,但你从不会做别人预料到的事。能不能让我和你谈谈?没有必要逼我杀掉这两个人吧!” 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停下来,但即使有三个男人挡在前面,湘儿还是能看到从巷口走过的人转过头瞥一眼是什么让一名白袍众出现在这里。已经有不少人看见这三名拔剑相向的男人,谣言在黄昏之前就会传播到城内各处。 “让他过来!”湘儿命令道。看到乐净和于彪没有动作,她用更坚定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两名北宁战士这才缓缓地移向两边,露出的缝隙窄到不能再窄,但他们仍然一言不发。楚狂快步走进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北宁人的存在。湘儿怀疑自己对楚狂的评估大约是个错误。两名留着顶髻的男人显然对楚狂有着不同的看法。天籁小说网 除了弃光魔使,湘儿找不出有哪个男人比楚狂让她更不想见到了,但看着这样一张脸,湘儿却无法否认自己加快的呼吸和心跳。这太可笑了。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能丑一点?哪怕他只有一张普通的面孔也好啊! “我知道你在跟踪我,而你也知道这一点。”湘儿用指责的语气说道,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指责他什么。依照她可怜的想象,大概只能指责楚狂没有按她所预期的去做了。 “我一认出你就想到会有这种情形了,湘儿,我记得你的观察力很好,虽然总是隐而不显。” 湘儿不会让他的恭维转移注意力,回想了一下加入古冶子之前的状况,她问道:“你在海丹干什么?我以为你正在去黑齿国的路上。” 听了这话,楚狂只是低着头,用他那双美丽的黑眼睛盯着湘儿,然后他突然笑了:“在整个世界里,湘儿,只有你会向我问出这个该由我问你的问题,也罢,我会回答你,尽管应该是你回答我才对。我确实得到了前往黑齿国的独狐陈的命令,但那个先知的信徒改变了一切————怎么了?你生病了?” 湘儿强迫自己的面孔保持平静。“当然没有,”她有些恼怒地说,“我才没病,非常感谢你。” 独狐陈!当然!这个名字像柳湘茹的火棒一样在她的脑子里冒起一团亮光,湘儿是那么努力地搜索自己的每一点回忆,而楚狂无意中的一句话却让她得到了那么久也无法从脑海里榨出来的东西。现在,只要令公鬼能尽快找到一艘船,只要她能确保楚狂不会向白袍众告发他们。当然,也不能让乐净和于彪杀死他。无论仪景公主怎么说,湘儿不相信她会因为哥哥被杀而感到高兴的,楚狂不会相信仪景公主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只是因为见到你而感到很吃惊。” “当我得知你们已经溜出山都的时候,确实觉得自己有点像傻瓜。”严厉的表情让楚狂俊美的面孔变得令人感到不舒服,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仍旧悦耳动听,口吻温和得像是在告诫一名在就寝时间后偷偷溜出房子爬树玩耍的姑娘。 楚狂道:“我担忧得几乎病死了,苍天在上,是什么让你们这么着魔?你们明明不知道到这个地方来要冒什么样的风险?如果可以,仪景公主总是喜欢骑在马上到处乱跑,但我以为至少你会有一些理智。那个所谓的先知————” 楚狂停下话,看了身旁的两个男人一眼。乐净以剑拄地,满是伤疤的双手放在剑柄头上,于彪似乎正在检查他的剑刃,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在意。 “我听到了谣传,”楚狂继续缓缓地说,“他是北宁人,你不可能愚蠢到会和他搅在一起吧?”而要解释这个问题对湘儿来说显然是太麻烦了。 “他们两个都不是那名先知,楚狂。”湘儿嘲讽地说,“我认识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不是坏人。乐净、于彪,你们是想用那东西修脚趾甲吗?把它们收起来好不好?”两个男人犹豫了一下,才依湘儿的吩咐做了,但乐净仍然免不了狠狠瞪了楚狂一眼。男人们一般总是会对严厉的声音做出反应,大部分的男人会,反正有时候会。 “我根本没以为他们是那个先知,湘儿。”楚狂的声音比湘儿的还要尖酸,甚至让她产生了一阵怒意。不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的语气又变得平和而充满了担忧,当然,这让湘儿心中的怒意更盛。这男人简直要把她吓到心悸了,而他居然有脸担忧。 楚狂道:“我不知道你和仪景公主怎么到了这里,我也不在乎,我要做的只有让你们在受到伤害之前脱离危险。现在河上的贸易已经逐渐稀少了,但我还是能在几天之内找到一艘合适的船。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你们,我会让你们安全到达黑齿国的某个地方,从那里,你们可以前往玄都。” 湘儿不由得吃了一惊:“你要为我们找一艘船?”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个。”楚狂的语气显得很对不住。然后他又摇了摇头,仿佛正在与自己争论。“我不能护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我在这里有任务要完成。”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算你说得对 “我们当然不希望你擅离职守,我们自己上路就好了。”湘儿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楚狂想要误解她的意思,那就让他误解去吧!现在她最希望的就是楚狂能离开他们。 楚狂似乎感觉到有必要为自己辩护:“让你们单独离开是很不安全的,但一艘舢板可以在边境完全封锁之前带你们离开,边境会封闭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现在这里的局势就像一堆干草,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点燃熊熊大火,即使没有其它原因,那个先知也早晚会把这点火星弹出来。你们一定要到玄都去,你和仪景公主,我要的只是你们答应你们会去那里。白塔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也不是————”楚狂猛地咬紧了牙,但这和把半夏的名字直接说出来根本没两样。 让楚狂也去找一艘船来不会有什么害处。如果令公鬼会忘记是否该关闭酒馆的事,他也会忘记派人去河上找一艘船,特别是,如果他认为让湘儿留在这里会对他的事业有利的话。 如果能信任楚狂应该是一件好事,否则她就只能希望楚狂的剑术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了。一个富有挑战性的想法,但并不比楚狂无法信任更具挑战性。 “我还是我,楚狂,仪景公主也是一样。”和“先知”的一番对话已经让湘儿倒足了胃口,现在她很想用白塔这个话题发泄一下。“而现在你也是你自己了。” 湘儿挑起一侧眉弓,故意盯着楚狂的白袍子。“那些人恨白塔,他们恨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现在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了,为什么我会相信在半个时辰之内不会有五十个你这样的人想把一支箭射在我的背上?或是把我拖进监牢?我,还有仪景公主。” 楚狂愤怒地摇着头,大约他这次是被惹火了:“我必须告诉你多少次?我不会让我妹妹受到伤害的,包括你也是。” 这句话确实让湘儿感到生气,但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因为这句话中的“你也是”明显亲疏有别而生气。她相信自己不是蠢姑娘,不会因为被男人看一眼就失去理智,只是楚狂似乎总有本事让自己的眼神同时具备醉人与慑人的特质。 “算你说得对!”湘儿对楚狂说道。楚狂猛地一扬头。 “告诉我你们住在哪里,只要找到一艘合适的船,我就会自己或者派人去找你们。” 如果仪景公主是对的,楚狂说谎的可能就不会比立下三誓的鬼子母更大,但湘儿还在犹豫。在这里犯下的一个错误很可能会是她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她有权让自己冒险,但这个风险里也包括了仪景公主,当然,还有谢铁嘴和李药师。无论他们怎么想,她也要为他们负责。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需要做出决定,老实说,没有别的选择了。 “还不够吗,女人,你还想要我干什么?”楚狂着急地说着,半举起双手,仿佛是想抓住湘儿的肩膀。乐净的剑刃闪电般挡在他们中间,但仪景公主的哥哥眨眼间便将乐净的剑拂到一边,如同拂去一根细枝,随后也没有瞥乐净一眼。 “我无意伤害你们,现在或将来都不想,我以母亲的名字发誓。你说你还是你?我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以及你身份的局限。大约我会穿上这个,”他碰了碰身上雪白的披风,“原因之一就是白塔擅自把你还有仪景公主、半夏派去做那些不可告人的任务,不顾你们身份的局限,这就像让一个刚刚学会握剑的男孩上战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们。你们两个还有时间退出去,你们不必去拿剑的,白塔对于你和我妹妹都太危险了,特别是现在。已经有半个世界变得对你们来说太危险!让我帮助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楚狂的话音依然很生硬,但其中也流露出了紧张和关心:“我求求你,湘儿,如果仪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真希望仪景公主现在能和你在一起,那样我就能……” 用一只手抓了抓头发,他左顾右盼地想着劝说湘儿的办法。乐净和于彪握紧了剑柄,准备刺穿他的身体,但楚狂根本对两名北宁人视而不见:“以苍天之名,湘儿,请允许我尽我所能帮助你们吧!” 最后在湘儿的脑海里打破僵局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她们在海丹,奇肱国才是会判定能导引真气的女子有罪的地方,而她们现在河岸的另一边,所以现在要顾忌的只有楚狂对拜火教众所立的誓言是否会压倒他对仪景公主的责任了。湘儿内心激烈地交战着。而且楚狂那么俊美,实在不该让乐净和于彪杀死他,当然,这和湘儿的决定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在古冶子的百戏团那里。”湘儿最后说道。 楚狂朝她眨眨眼,皱起了眉头:“古冶子的?你是说那种百戏团?”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和难以置信的情绪。“苍天在上,你们在那里干什么?那些做那种展出的人绝对好不过……不要紧,如果你们需要钱,我能给你们一些,足够让你们住上像样的客栈了。” 楚狂的语气显示出他确定湘儿会按照他的设想去做,所以他没有说“我能资助你们一些钱吗?”或者是“你们愿不愿意让我为你们找个住处?”之类的话。 楚狂认为她们应该住在客栈里,她们也会很愿意住在那样的地方。这个男人大约能预料到湘儿会躲进巷子里,但他看起来并不完全了解湘儿。而且,湘儿也有必要留在古冶子身边。 “你认为全平陆城里还找得出一间空房?或者一间空的干草棚?”湘儿带着讽刺的口吻问,虽然她本来无意如此尖刻。 “我确定我能找到————” 湘儿打断他的话:“任何人都不会去百戏团里找我们。”至少,这任何人之中不包括燕痴。“你也同意,我们应该尽可能避开别人的耳目,对不对?如果你确实找到了一个房间,那很可能也是你把那个房间里原来的住客赶走了。一名拜火教众为两名女子安排一个房间?这会像粪堆吸引苍蝇一样把好事者们吸引过来。”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我应该会反对 楚狂显然不喜欢这样,他紧绷着面孔,瞪了乐净和于彪一眼,仿佛这全都是他们两个的错。但他毕竟还是个有理智的男人。“那不是个适合你们的地方,不过现在那里大约比城里要安全,既然你至少同意了会去玄都,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湘儿刻意保持着面容的平静,任由楚狂按照他的想法去以为,如果他觉得她已经答应了她其实并没有答应的事情,那也是他的事情。 但她还是要让楚狂尽量远离那个百戏团,只要让他看一眼他妹妹白色粗布裤上亮晶晶的小亮片,随之而来的骚乱将让令公鬼发起的任何暴动都黯然失色。 “记住,你一定不能靠近那个百戏团,直到你找到一艘船,然后在日落的时候去演员的马车营地那里找一个名叫煜月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楚狂更不情愿了,但湘儿坚定地对他说:“我从没见过一名拜火教众单独靠近任何百戏团,如果你随便走进去,难道不会招来人们的注意和询问吗?” 楚狂的微笑仍然耀眼动人,但湘儿觉得他似乎是露出了太多的牙齿:“看来,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么至少你不会反对我护送你回营地吧?” “我应该会反对,人们会因此而散播谣言————一定已经有上百人看见我们在这里说话了。”湘儿没办法越过三个男人看清楚街上的状况,但她相信路过的人都不会对巷子里的情况视而不见,而乐净和于彪也没有再收回他们的剑。“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去,就会有一千人看见我们。” 楚狂显得很懊恼,却又有些像松了一口气。“一个可以反驳所有事情的借口,”他喃喃地说道,“但你说得有道理。”但他显然并不希望湘儿这样。 “听我说,北宁人,”他转过头,用突然变得像钢一样坚硬的声音对另外两个男人说,“我是楚狂,这个女人处于我的保护之下。至于她的同伴,只要能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我非常乐意付出性命。如果你们敢伤害她们两个,我一定会找到你们,杀死你们。” 没再看一眼北宁人突然溢满了杀气的面孔和他们手中的剑,楚狂又转向湘儿:“我觉得,你还是不会告诉我半夏在哪里吧?” “你只要知道她在距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就行了。”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湘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难道她真的因为一张漂亮的脸蛋就犯下一个危险的错误?“而且她所在之处比你所能安排的任何地方都更安全。” 楚狂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他根本不相信湘儿的话,但他并没有反驳。“如果运气好,我会在一两天之内找到一条船,在那以前,留在那个古冶子的……百戏团里。保持低调,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在你发色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如此。告诉仪景公主,不要再逃避我了。因为老天爷的保佑,我才能找到你们两个,而且你们还安然无恙。如果你们在海丹乱跑,那么上天就要再施展一次奇迹才能护佑你们不会受伤。那个先知的龌龊走狗到处都是,毫不尊重律法和其它人,还有许多趁乱作恶的盗匪。平陆本身就是一个马蜂窝,但如果你能安静几天,再说服我那个顽固的妹妹也不要生事,我就可以在你们被蜇到之前想办法送你们出去。” 湘儿费了很大力气才闭上自己的嘴。她还没说什么,楚狂竟然就敢这样命令她!下一步这个男人就要把她和仪景公主塞进黄麻包里,把她们当垫子来坐了! 如果有人这样做的话不是正好吗?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脑海里问湘儿。你的自以为是造成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湘儿命令那个声音安静下来。那个声音不但不听,反而开始逐一罗列她的顽固所造成的各种过失与灾难。 楚狂显然将湘儿的闭口不言当成了默许,他转过身,却停在了原地。于彪和乐净已经封锁了通向街面的道路,同时用那种男人在即将施行暴力时才会有的冰冷目光瞥着湘儿,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响起了火焰燃烧的劈啪声。 湘儿急忙挥手示意他们放下兵刃,北宁人这才放低手中的剑,站到了一边。楚狂将手从剑柄上移开,快步走过那两个人,快步走进人群之中,没有再回头瞥一眼。 湘儿狠狠地瞪了乐净和于彪一眼,然后才大步朝反方向走去。她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却差点让他们给毁掉,男人们似乎总是以为打打杀杀可以解决一切,如果她手里有一根棒子,她一定会把这三个男人抽打一顿,让他们的脑子清醒一些。 不过那两名北宁人似乎已经清醒一点了,他们跟上她,手中的剑又收回到鞘里。一路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在湘儿转错了两个弯、最后不得不折回来的时候也一言不发。 现在他们最好保持沉默。湘儿的舌头已经受够拘束了,先是那个先知,然后又是楚狂,现在她只需要一个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理由,都能让她爆发。特别是脑子的那个细小声音,现在仍在隐隐作响,拒绝安静下来。 等他们走出平陆、踏上那条土路时,湘儿一边带着两名北宁人在偶尔有其它行人的道路上行走着,一边仍然在和那个声音争论。她曾经担心过令公鬼的傲慢,但她自己的傲慢却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几乎陷入不可挽回的灾难。???.23sk. 对于瑶姬,湘儿觉得自己所做的可能比杀死她还要糟糕。现在对湘儿来说,最好的事情应该就是去找一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出正确决定的人来对付燕痴和玄女派鬼子母了。反对的念头冒了出来,但她像以前践踏谢铁嘴和李药师一样狠狠地把它们踩了回去。她要去独狐陈,将这些事交给卿月盟去处理。 就是这样,湘儿决定了。 “你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了?”于彪问,“嘴拧得就好像吃了个烂掉的梅子。” 湘儿看了于彪一眼,于彪立刻闭上嘴。两名北宁人现在正走在她两侧,但与她保持一步的距离。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障碍和弯路 湘儿想,自己该拿他们怎么办?这两个人肯定能有些用处,把他们就这样甩掉太可惜了。至少,她现在就多了两双眼睛。嗯,应该是三只眼睛,湘儿现在还在努力让自己在看到那块眼罩时不会以为乐净会杀了她。 眼睛更多,找船的速度也就更快。当然,如果令公鬼或楚狂先找到一艘船,那自然是万事大吉,但湘儿并不想和这两个人多打交道,谁知道这两个人会做些什么事情来。 “你们跟着我是因为令公鬼叫你们保护我吗?”湘儿问,“还是因为楚狂这样说了?” “这他娘的有什么差别?”乐净嘟囔着,“如果是真龙大人召唤你,你他娘的就————”他闭上了嘴,紧皱起眉头,湘儿这时向他扬起了一根指头,于彪看着那根指头,就好像在看一件兵刃。 “你要帮助仪景公主和我去找令公鬼?” “我们没什么可做的,”于彪淡淡地说,“看现在的情形,我们在头发变白、牙齿掉光之前可能是看不到北宁了。大约我们应该和你一起去晋城,或是无论什么地方。” 湘儿没想过这一点,但于彪的话确实有道理,多两个人帮助谢铁嘴和李药师做各种杂务和守夜应该是好事。现在不需要让他们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长,还有多少障碍和弯路。 大约独狐陈的卿月盟鬼子母们就不会让他们继续再走了。一旦找到鬼子母,她和仪景公主就只能恢复见习使的身份了。湘儿心中暗喊:不许这么想!你一定要去做的! 等在古冶子的表演场地外的人群丝毫不见减少,人们排成长队,从一侧鱼贯走进场地的入口,又从另一侧鱼贯而出,同时纷纷议论着他们在场地里看到的奇观。 从场地外面仍然偶尔能看见马彘露头出来,每当这个时候,等待进场的群众里就会发出一阵惊呼声。石榴又在让它们站立着排在一起了,但霄辰女人总是会优先让短毛猛犸们得到充分的休息。无论古冶子是怎么想的,她都对这点极为坚持。只要不给男人任何选择的机会,他们就会依你的去做,通常都是这样。 在距离场地不远处,湘儿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两名北宁人。她的表情很平静,但两名北宁人都保持着相当的警戒。可惜的是,乐净的眼罩让她有点不安。进出场地的人们并没有多留意这三个人。 “那么你们来就不是因为令公鬼或楚狂,”湘儿坚定地说,“如果你们要跟我走,你们就要听我的,否则我们就各走各的,反正我没有你们也一样。” 两名北宁人显然是在交换了眼神后才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他娘的一定要这样,”乐净粗着嗓子说,“那就这样吧!如果没有人他娘的保护你们,你们绝对他娘的没办法活着找到真龙大人。一些饿着肚子农夫会因为你的舌头而把你做成早餐的。” 于彪别有深意地看了乐净一眼,说明他完全同意乐净的话,但又强烈地怀疑把这想法直接说出口是否明智。看来,于彪确实有成为聪明男人的潜力。 湘儿只要他们接受自己的条件,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接受,她并不很关心,这个问题以后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讨论。 “我相信,其它人也会同意的。”于彪说。 “其它人?”湘儿眨了眨眼,“你是说,除了你们两个之外还有别人?一共有多少?” “我们现在一共只有十五人了,我觉得,巴图和长鱼矫应该是不会来的。” “跟在他娘的先知后面当走狗了。”乐净用力地吐了口痰,“只有十五人了。田光在山里的时候从他娘的悬崖上掉了下去,蒙道和三个他娘的弯月夔牛角探宝者进行了一场他娘的比武,然后……” 湘儿没空去听他的这些唠叨。十五人!她不由得开始算计十五人每天要用掉多少花费。谢铁嘴或李药师即使在不是很饿的时候吃的东西也比她和仪景公主加在一起还要多。真是可怕!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是带着十五名北宁士兵,那就不需要再等什么船了。一艘河船显然是最快捷的方式。现在她记起听说过的关于独狐陈的状况,那是一座河畔的城镇,或者是靠近河边的城镇,一艘船可以让他们直接到达那里,但一支北宁人的护卫队同样可以让她们坐着马车安全地到达那里,不会受到白袍众、强盗或是先知信众的干扰。 只是这样的话,他们的行进速度就会慢许多,而且一辆单独的马车带着这样一支队伍离开平陆肯定会受到别人的怀疑,燕痴和玄女派鬼子母会轻易地找上他们。我要让卿月盟去对付她们,就是这样! “怎么了?”于彪问,乐净也带着歉意说道:“我不该提到斗成然是怎么死的。”斗成然?那一定是乐净在她失神之后才提到的名字。“我没有怎么和火……和小姐们相处过,我忘了你们的肚……唔,我是说,你们的肠胃很娇嫩。”湘儿想,如果他再不停止去拉那个眼罩,他就真的会知道她的肠胃有多么娇嫩了。 人数的增加不会导致什么问题,如果两名北宁人是好事,那十五名就可以说是精彩了。湘儿的私人军队。不再需要担心白袍众、盗贼或是暴徒,或者她是否误信了楚狂。十五个男人每天要吃掉多少的肉?不管怎样,这帮人需要一个严厉的声音。 “那么,以后每天日落的时候,你们之中的一个,记住,是一个人!到这里来找煜月,这是我现在用的名字。”湘儿本来没必要发出这种命令的,这样只是为了让他们习惯听从她的吩咐。“仪景公主现在的名字是林染,但你们一定要找煜月。如果你们需要钱,就来找我,不要去找别人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湘儿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打哆嗦。在马车的炉子里还有瓜子金,但古冶子也还没有要回他的那一百枚瓜子金,他一定会要的。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她们还有那些珠宝。她必须让这些北宁人脱离其它人的供给。“除此之外,你们全都不许靠近我和这个百戏团。”不多说这么一句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在这里设置卫兵,或者是做出类似的蠢事。“除非有船到这里,那时你们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向我报告。知道吗?”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我听说了 “不,”乐净嘟囔着,“为什么我们他娘的不许靠近————”他猛地抬起头,湘儿警告的手指几乎顶在他的鼻尖上。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关于你措辞的规定吗?”湘儿强迫自己直视着乐净。北宁人眼罩上的那只红眼睛一直让她的胃感到有些不舒服,“除非你真的记得,否则你很快就会知道红河男人的言谈都很文雅的原因了。” 湘儿看得出,乐净正在脑子里思量她的这句话。北宁人不知道她和白塔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她可能是白塔的一名密探,可能在白塔接受训练,甚至还有可能是一名鬼子母————即使是一名穿上长衫没多久的鬼子母,而这个威胁足以让他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揣度最糟糕的状况。以前湘儿听李药师对仪景公主说过这种办法。 看到这个想象已经在乐净的心里扎根之后,不等乐净问问题,湘儿就放下了手指。“你们要远离这里的原因和楚狂是一样的: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其它事情你们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对了。如果一定要把我的每一个决定解释给你听,我就没时间做别的事了,所以你们只要尽力去做就好了。” 这是一种标准的鬼子母风格的口吻,而且他们一定会认为,如果他们想要帮助她找到令公鬼,他们就没有选择。总而言之,湘儿很满意地轰他们回头向平陆走去,然后就穿过等待的人群,一直走到写着“古冶子”的横幅下面。 让湘儿惊讶的是,场地里距离入口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表演台。一个穿着黄色薄纱裤子的女子正用头顶着整个身体,她的双手伸开,每只手里各站着一对鸽子。 不,不是用头。她咬着一只木头架子,用它撑住了身体。就在湘儿吃惊地看着的时候,那名百戏演员将双手放低到台面上,同时将身体向背面弯折过去,然后又抬起了双手。23sk. 她的腰弯曲的非常厉害,让她看上去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头上。这样还不够,她的双腿一直弯曲到她面前,然后不可思议地插进她的腋窝里。她将两对鸽子放在自己翻转的脚上,现在那里变成她用身体形成的环的最高点。这副情景让湘儿颤栗不已,这太像是燕痴将她的身体变成的姿态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会让卿月盟去对付燕痴,湘儿对自己说,我只是不想再造成灾祸了。这是真的,但湘儿也确实害怕下一次没办法再那样轻松地逃脱。她不会向别人承认这一点,她也不喜欢向自己承认这一点。 向那名柔软的体操演员最后投去惊奇的一瞥。现在她已经看不出那名女子是怎样扭曲自己的身体了。然后,湘儿转过身,突然惊讶地发现仪景公主和瑶姬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她面前。 仪景公主用一件披风端庄地包住了她的白色长衫和粗布裤,姬泰只穿着那套红色裙装,而且身姿比平时还要高,长辫子被她甩在身后,胸前的肌肤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了出来。 湘儿用手指碰了碰腰间围巾打成的结,希望瑶姬的样子不要总是让自己想到如果脱去这条灰黄麻围巾,自己会显露出什么样的形象。瑶姬的腰间挂着一只箭囊,手里拿着古冶子的弓,显然,今天已经太晚,她没办法射箭了。 瞥了一眼天空,湘儿发觉自己错了。尽管刚刚发生了那么多事,但太阳仍旧悬在地平线上方,地上的影子正在逐渐拉长,但她怀疑这还不足以让瑶姬放弃。 为了掩饰自己看太阳的动作,湘儿向那名穿着轻纱裤子做出种种不可能的扭曲姿势的女子点点头,依然用牙齿平衡着身体。“她是从哪里来的?” “古冶子雇用了她,”瑶姬平静地回答,“他还买了几只老虎。她的名字是清芷。” 与瑶姬冷静的姿态相比,仪景公主则显得相当激动。“她从哪里来的?”她气急败坏地说,“她来自一个差点被暴徒们摧毁的百戏团!” “我听说了,”湘儿说,“但这并不重要,我————” “并不重要!”仪景公主抬眼望着天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策动这场暴~乱的是白袍众还是那个先知,但他们这样做是因为……” 仪景公主瞥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人潮仍然在不停地移动着,但每个经过的人都会看一眼两名显然是演员的女子,“……因为那个百戏团里可能有一名有长衫的女子。” 她刻意强调了“长衫”这个词。 仪景公主接着道:“傻瓜才会想到那名女子会在百戏团里,但话说回来,你和我确实在这里。你又一句话也不留就去了城里。有人说有一个秃头的男人把你扛在肩上带走了,还有人说你吻了一名北宁人,然后挽着他的胳膊走了。” 还在湘儿吃惊地张大了嘴的时候,瑶姬又说道:“不管谣言怎么说,古冶子就是很沮丧,他说……”箭手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那就是说,她喜欢粗犷的男人,是吗?嗯,我可以粗犷得像一匹脱缰的马!’然后他就带着两个肩膀宽得像刚丁的采石工一样的小伙子出去找你了。谢铁嘴和李药师也出去了,他们和古冶子显然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但全都太担心你,所以没心思向对方发火。” 片刻之间,湘儿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她喜欢粗犷的男人?他怎么可能以为……随着思路逐渐清晰,湘儿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哎哟,还要再添麻烦吗?”谢铁嘴和李药师正在平陆城里乱跑,只有苍天知道他们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看自己的行为的,”仪景公主说,“但我们正在这里浪费时间。” 湘儿任由她们一人一边地领着自己穿过人群,但即使听到了古冶子等人的事情,她还是对今天的干活感到非常满意。“运气好的话,我们应该能在一两天之内离开这里。即使楚狂没有找到一条船,别人也能找到————真龙就是令公鬼。你还记得令公鬼吗,仪景公主?那个整天阴沉着脸的男人,我们在————”发觉仪景公主忽然停下脚步,湘儿也停下来等着仪景公主跟上。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现在的光线很好 “楚狂?”那名年轻女子难以置信地说着,甚至忘了拉紧身上的披风,“你见到了……你和楚狂说了话?还有那名先知?一定是的,否则他们怎么会去为我们找船?你和他们喝茶了?还是你在酒馆里遇到他们?一定是那个秃头男人带你去的。大约海丹的国主也在那里?你愿意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吗?这样我至少可以先醒过来。” “把披风拉紧一些,”湘儿用命令的口吻说,“现在统治海丹的是女王了,不是国主。还有,是的,她是在那里。而且那个男人也不是秃头,他是有顶髻的,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北宁人。先知才没有头发,他秃得就像————” 湘儿瞪了瑶姬一眼,瑶姬立刻停止了窃笑。意识到自己瞪的是什么人,自己又曾对她做过什么事之后,湘儿急忙将目光移开了一些。但如果瑶姬没有抹去脸上的笑意,那她们就能知道湘儿会不会打她的耳光了。 三名女子又走在了一起。湘儿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看见了乐净,就是那些去过折翼镇的北宁人中的一个,那时他在看你走高索,仪景公主。顺便说一句,他像我一样不认为锡城古国的公主适合那样露出她的双腿。他告诉我,在折翼镇之后,他们是因为听从纯熙夫人的命令才来到这里,但————” 在她们挤过人群的时候,湘儿尽快地把发生的一切都说了一遍,完全不理会仪景公主愈来愈带着疑心的惊呼,用尽可能简洁的语句回答她们的每一个问题。 仪景公主对于海丹的王位更换表示了短暂的兴趣之后,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楚狂的谈话和湘儿为什么会愚蠢到去找先知的问题上,不论那先知究竟是谁。 姑娘把“愚蠢”这个词说了好几遍,以至于湘儿不得不竭力压制住自己的脾气。她大约会为了甩瑶姬的耳光而感到犹豫,但仪景公主显然没有这样的保护,无论这个姑娘是不是公主。如果她再敢多说几次,她就能发现这一点了。 瑶姬更感兴趣的是令公鬼所专注的事业和那些北宁人,她似乎在以前的人生中遇到过边境国人,虽然那时他们国家的名字和现在的并不一样,而且她对边境国人的看法大致上相当不错。她没有说什么,但她显然很赞成接纳那些北宁人。 湘儿本以为关于独狐陈的讯息会让她们大吃一惊,或者会让她们很兴奋,但瑶姬却对此毫无反应,仿佛湘儿说的是她们要与谢铁嘴和李药师一块儿吃晚饭一样。显然,她只是会去仪景公主要去的地方,其它都不重要。 仪景公主看起来很犹疑,她竟然在犹疑! “你确定吗?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想记起来,而……嗯,楚狂竟然会恰巧和你提起这个名字,这简直是太好运了。” 湘儿生气地说:“我当然确定,总会有巧合的。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你总该听过这句话吧!现在我已经记起来了,他在山都也提到过这个名字,但那时我因为太担心你了,没空理他,所以我才没有————”她突然闭上了嘴。m.23sk. 她们已经走到靠近北墙一个用绳子围起来的窄而长的地区,其中一段竖起了一片六尺高、六尺宽的木板。人们聚拢在绳围两侧,许多小孩子蹲在前面,或者是抱着父亲的腿,抓着母亲的裙子。 三名女子出现时,人群中响起一阵议论的声音。湘儿当场僵在原地,但瑶姬仍然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前拖了过去。 “我以为我们是要去马车那里。”湘儿虚弱地说。她刚才一直忙着说话,根本没注意到她们正朝哪里走。 “除非你想试试我在夜里的箭法。”瑶姬回答。听她的语气,这名箭手大概是很想试一试。 湘儿只希望自己除了尖叫之外还能说出一些话来。她们走进绳围内,那片木板已经充满了湘儿的视野,就连观众们不住提高的呼喊声似乎也变得遥远了。那块板子看上去距离瑶姬所站的地方足有一里远。 “你确定他真的是以……我们母亲的名字发誓了?”仪景公主没好气地说。即使在距离楚狂这么远的地方,承认他是自己的哥哥仍然让姑娘感到万分地不悦。 “什么?是的。我已经说了,不是吗?听着,如果古冶子正在城里,他就不会知道我们有没有进行表演,而等他发现时,已经太迟了……”湘儿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她从没发现过一百步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在红河,成年男子总是射击这个距离两倍以外的标靶,但那些标靶全都不是她。 湘儿道:“我是说,天色已经很晚了,影子……光线……我们应该等到上午的时候再做这件事,那时光线会————” “如果他以母亲的名字发誓,”仪景公主仿佛根本没在听她说些什么,“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会遵守这个誓言,即使他会打破以救赎和转生的希望立下的誓言,也不会打破这个誓言。我觉得……不,我知道我们可以信任他。”虽然这样说着,但她的声音里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成分。 “现在的光线很好,”瑶姬说,她的声音里似乎隐藏着一种揶揄的感觉,“我可以试试蒙起眼睛。我觉得,这些人一定想看到一些有难度的表演。” 湘儿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次她真的只能尖叫了。瑶姬一定是开了个糟糕的玩笑,一定是的。 她们让湘儿靠着粗木板站好,仪景公主解开湘儿将围巾在腰间打的结,瑶姬则转身向她们过来的方向走去,同时从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箭。 “这次你真的是做了蠢事了。”仪景公主低声说,“我们能信任楚狂的誓言,这一点我可以确定,但我们不知道他在之前会做些什么。还有,你不该去找那个先知!”她把围巾从湘儿的肩头粗鲁地一把扯下,“你根本不知道他会干什么,你担心每一个人,却把一切都推进了险境!”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无极塔 “我知道。”湘儿努力地说出这句话。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瑶姬了,但瑶姬能看见她,她当然能,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仪景公主怀疑地看着她:“你知道?” “我知道我在冒险,我应该先和你谈谈的,问问你的意见。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我不该在没有监护人的陪同就被允许外出。”湘儿一口气把这些话说了出来。瑶姬一定能看见她的。 怀疑变成了关心。“你还好吗?如果你真的不想表演……” 这个姑娘以为她害怕了。湘儿不能让她这么想,她不会让她这么想,她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同时希望自己的眼睛不要睁得那么大。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我当然想表演,实际上,我很期待呢!” 仪景公主更加怀疑地朝她皱起眉,但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你确定是独狐陈?” 姑娘没等湘儿回答,就叠起围巾,快步躲到了一旁。不知为什么,湘儿没办法让自己因为姑娘的这个问题和她临阵脱逃的举动感到生气,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让她只能模糊地察觉到身上那条低领裙装已经快顺着领口滑下去了,但就算察觉到这一点,她也没心思去管这件事。 太阳塞满了湘儿的眼睛,如果她眯起眼睛,大约她能分辨出瑶姬的轮廓,但她同样管不了自己的眼睛。它们现在睁得愈来愈大。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一定是对她那些愚蠢的冒险的惩罚,费尽努力却只获得这种回报,但她没办法为这个而生气。而仪景公主甚至不相信她回忆起来的独狐陈!她要坚强地面对这一切,她要———— 看不出从何处射来的箭戳进木头里,贴着她的右手腕颤抖不止。坚强的决心立刻塌落成一声微弱的呻吟,现在她拼尽全力也只能保持自己的膝盖不会发软。 第二箭擦过了另一只手腕,引出湘儿一声更响亮的叫喊。她没办法让瑶姬停止射箭,也没办法让自己停止叫喊。一支接一支的飞箭让她的叫声愈来愈嘹亮,而她几乎觉得人群正在为她的尖叫声喝彩。 湘儿的声音愈高亢,耳侧的欢呼声和鼓掌声也就愈发震耳,等到她从膝盖到脑袋周围都被钉上了羽箭的时候,掌声已经变得如同雷鸣一样了。 实际上,当演出结束,观众们全都跑到瑶姬身边去时,她一个人站在木板前面,看着聚集在对面那个女人周围的人群,她甚至觉得有一些生气了。有些箭仍然贴着她的皮肤在颤抖,她也仍然在颤抖。 湘儿从箭丛中走出来,在别人注意到她的双腿在打着哆嗦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跑向了马车。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她刚刚所能做的只有祈祷瑶姬不会打喷嚏或是身上的哪个地方发痒。明天她还要再这样经历一次。不能让仪景公主知道她没办法面对这个,更不能让瑶姬知道。 当乐净在当天晚上去营地里寻找煜月的时候,湘儿用不稳定的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尽他最大的努力催促其它人找船。还要找到楚狂,要求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一艘船,无论那需要什么样的条件。然后湘儿没有吃饭就爬上了床,同时竭尽全力让自己相信,她可以说服仪景公主和瑶姬,让她们以为她生病了,没办法靠墙站稳。 只是她很知道,她们知道她的病是什么,而瑶姬的同情只能让她感觉更糟。那些蠢男人必须找到一条船! 一只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握住白绿色穗子的霄辰枪,令公鬼完全无视身边其它人的存在,只是在上午的阳光中专注地望着这座稀树山丘下的三座营地。天籁小说网 三座彼此独立的营地,这是让他最感头痛的地方。这里有听从他命令的所有雨师城和晋城军队,除此之外的每一个能使用剑和钩镰枪的男人都被圈在了城里,或者是跑到了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 楼兰们已经把从章嘉隘口到这里沿途遇到的难民集中在一起,其中有一些难民甚至是自己主动加入的,因为他们听到传闻说这些楼兰至少不会见谁就杀谁,或者是只想在死前吃一顿饱饭。 大部分的人只是在等待一死,或者死在厌火族人手里,或者死在转生真龙手里,或者死于末日战争,他们每天都在想象着自己的死法。这些难民中什么人都有,不过大部分是农夫、工匠和小生意老板,有些人知道如何用弓或投石索去打兔子,但没有士兵,也没时间训练他们。 雨师城就在西方五里多一点的地方,隔着一片森林,隐约能望见一些传说中的“雨师城之无极塔”。那座城市坐落在紧靠望江的丘陵地区,现在它已经被鬼足缺的突阕部族和投靠他的军队包围了。 在令公鬼正下方长而浅的山谷中,散乱分布着一些帐篷和营火,那是八百名晋城士兵的营地。其中有将近一半是穿戴着光板护心镜和宽边头盔的熊渠武~卫军,灯笼袖上装饰着金色和黑色的条纹,其余的是从属于十名庄主的扈兵。 他们的旗帜在营地中心立成了一个环,围绕着段干木大君的银新月星旗帜。沿拴马绳站立着许多哨兵,仿佛随时都准备着有人会向那些马匹发动袭击。 三百步以外的地方,第二座营地里的人也在严密地守卫着他们的马,不过那里的马群就显得杂乱许多。其中有几匹脖颈曲长的晋城好马,而另外一些,令公鬼猜它们以前只不过是犁地马和拉车马。 雨师城人的数量大概比晋城人要多上一百,但他们的帐篷更小,而且多数都有补丁。他们的旗帜和背旗竟然代表着七十多名庄主。拥有众多私人士兵的雨师城庄主已经非常稀少,他们的军队在内战时期就大多被打散了。 最后一座营地在更远五百步的地方,绝大部分都挤满了雨师城人,而且这座营地和前两座的差别并不止是距离。它比前两座营地合在一起还要大,却没有几顶帐篷,更没有什么马匹。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只要您下达命令 它没有旗帜,只有一些插着背旗的军官,而这些军官的背旗上也没有任何表示家族归属的图案,他们插着它只是为了能够和其它人区别开来。 步兵是必需的,但晋城和雨师城的庄主们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且他们也都不愿意率领那些步兵。但那里却是最有秩序的营地,营火整齐地排成几列,钩镰枪靠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竖起的圆锥,这样士兵就可以立刻将它们拿在手里。 在步兵的队列中间,还夹杂着一群群箭手和十~字弩手。孔阳认为只有规矩才能保证人们在战场上的生存,但显然步兵比骑兵更加了解和相信这一点。 这三群人本该是一体,接受统一的指挥————昨晚段干木大君带领他们从南方投入了令公鬼麾下————但两座骑兵营地对彼此的警戒丝毫不亚于对环绕这片山丘的厌火族人的警戒。 晋城人总是对雨师城人摆出一副轻蔑的态度,就像雨师城骑兵对待步兵那样,且晋城人对步兵也很蔑视,而步兵们也都以阴沉的目光瞪着另外两座营地里的人。他们是令公鬼的追随者,他的盟军,却似乎已经先把彼此当成了敌人。 令公鬼仍装作观看营地的样子,眼睛却在打量着段干木。这名没有戴头盔的大君正笔直地站在令公鬼身边,大君的背后还跟着两名年轻一些的低阶晋城贵族。 他们也像大君一样将自己的黑胡子弄成有尾端尖翘的式样,并且用油涂到发亮,惟一的不同就是大君的胡子里已经泛起许多灰丝。罩在他们亮色条纹长衫上的镀金护心镜,华丽程度也稍逊于他们的大君。 他们远离山丘上所有其它的人,只是紧靠在令公鬼身边。他们的穿着看上去更适于庄严的宫廷典礼,只是流淌在他们脸上的汗珠有些破坏气氛。不过他们都对此视而不见。 只要再多几颗星,大君的徽章就和兰飞儿的一样了,但这个长鼻子家伙的徽章是真的。他的灰发也像胡子一样被涂上了油,并经过精心梳理,显然他是在徒劳地掩饰自己头发的稀疏。 他本来是晋城派出的援军,当听到楼兰正在攻击雨师城的时候,他没有转头回去或原地观望,而是竭尽全力向北全速行军,并且一路上还尽可能地聚集了一些其它军队。 段干木的抵达对令公鬼来说是个好消息,但糟糕的是,他满怀自信地以为令公鬼会让他指挥自己带来的军队,独力驱散雨师城周围的突阕楼兰。现在他仍然想这么做,但令公鬼向他下了禁令,这道命令和驻扎在他周围的厌火族人同样令他感到不悦。 对于段干木来说,所有的厌火族人都没有区别,在这一点上,多数人的观点都和段干木相同。年轻庄主每次看见厌火族人的时候,都会故意用力闻一闻他洒上香水的云锦手绢。令公鬼有些好奇这个家伙还能活多久,还有,如果他死了,自己该如何处置。 段干木注意到令公鬼正在看他,便清了清喉咙。“真龙大人,”他用摩擦碎石般的声音说道,“一次冲锋就能把他们像一群鹌鹑一样冲散。”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戴着铁手套的双手。“双脚永远也对抗不了战马。我会先派遣雨师城人冲击他们,然后让我的————” 令公鬼打断了他的话。这个男人还有理智吗?他在这里看见的厌火族人数难道不能让他知道围城的楼兰会有多少?这种废话令公鬼已经听了太多,他没办法再容忍。“你确定从晋城带来的讯息没有错?” 段干木眨眨眼:“讯息?真龙大人?什么————哎哟,那个,老天爷收了我的魂魄吧,那不值一提。云梦泽的水贼经常会妄图袭击我们的海岸。”他在第一次报告这个讯息时,那些云梦泽人并不仅仅是“妄图”。 “对于涿鹿平原的攻击呢?也很频繁吗?” “啊,老天爷收了我的魂魄吧!他们只是一群强盗。”他的语调并非反感,而是理所当然。“大约那些不是云梦泽人,但肯定不是士兵,现在云梦泽已经是一团混乱,没人知道最终掌握权柄的会是国主、长老会,还是朝参内廷。但无论是谁决定采取行动,杀过来的都会是打着金蜂旗的军队,而不是一些只知道烧毁商人马车和边境农庄的土匪,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 “就听你的吧!”令公鬼尽可能礼貌地答道。 无论那些长老会、朝参内廷和别的什么人还有什么权力,那也只是幽瞳剩给他们的而已。但现在一般人还都不知道弃光魔使已经获得了自由,一些应该知道的人也拒绝去相信,或者是完全忽视这一点,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些弃光魔使,要不就是认为那应该是在某个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没必要说服段干木这件事,无论他相信与否,对状况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善。 大君紧皱眉头望着山丘间的这片洼谷,特别是那两座雨师城营地。“没有适当的统治,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流氓跑到南方去?”面容抽搐了一下,他用更大的力气拍了一下铁手套,然后转向令公鬼。“嗯,我们很快就能为您把他们抓过来,真龙大人,只要您下达命令,我就能……” 令公鬼没有理他,转身就走,但段干木紧跟在他身后,仍然在要求得到攻击授权,那两名贵族像两条狗一样跟着段干木。这个男人真是个石头脑袋的瞎子。3sk. 当然,山丘上并不止有他们,实际上,这里显得相当拥挤。首先,苏琳让一百名女武神的信徒围住了这座山丘,如同其它楼兰人一样,她们每个人都仿佛会立刻就将面纱戴上。 让苏琳紧张的不止是突阕的逼近,尽管令公鬼不认为这些营区的军人会有什么威胁,但沙木香和另外两名枪姬众从没远离过段干木和他的随从。这些人离令公鬼愈近,三名枪姬众就愈像是要戴上面纱的样子。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铁狱众的代表 在不远的地方,鬼笑猝正在和十几名智者交谈,她们全都将披巾挂在肘弯里,但只有鬼笑猝戴着手镯和项链。让令公鬼感到惊讶的是,他本来以为智者队伍的首领会是鬼纳斯或摩诃丽,但事实上智者首领似乎是一名比摩诃丽还要年长、头发雪白的老人,只要这位叫作鬼营室的智者一开口,即使是鬼纳斯和摩诃丽也会立刻闭上嘴巴。 鬼斯兰和沙达奇在一起,正站在智者们和部族首领们中间,她不停地整理着沙达奇的圣保衣,仿佛沙达奇自己不懂得如何穿衣服,而沙达奇也像一个已婚男人一样,耐心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大约这是很私人的事情,但令公鬼怀疑智者们正在借此影响那些首领,如果真是这样,他很快就会知道智者们这次是想干什么。 但真正吸引令公鬼目光的是鬼笑猝,她朝令公鬼微微一笑,就又回过头去听鬼营室说话了。一个友善的微笑,仅此而已,但令公鬼觉得已经跟以前很不同了。自从发生过那件事之后,她就从不曾向他发过火,即使有时鬼笑猝会挖苦他一下,他也觉得不会比半夏的更刻薄。 惟一的例外是他再次向她提起成亲这件事的时候,那次她差点扯掉了他的两只耳朵。不过,他们还是一直保持着这种友善的气氛,只是现在她晚上会不在意地在他面前脱衣服。她还是坚持睡在他三步以内的地方。 枪姬众们似乎都肯定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三步短得多,而令公鬼本来以为这件事会传得人尽皆知,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但如果半夏对此稍有怀疑,她一定会像一棵倒塌的树干一样砸在他头上。 现在半夏仍然不停地在令公鬼耳边提起仪景公主,但他只觉得鬼笑猝更让他感到困惑,而且鬼笑猝就在他的眼前。总之,现在令公鬼看见鬼笑猝的时候比以往更紧张了,但鬼笑猝却显得比以往轻松许多。 不知为什么,令公鬼觉得现在的状况与常理完全相反,所有与鬼笑猝有关的事情全都是一团乱麻。话说回来,在所有女人中,只有紫苏才不会让他感觉到焦头烂额。 叹了口气,令公鬼继续向前走去,对段干木的胡话听而不闻。总有一天,他能懂得女人————等他有时间去应付这些事的时候,但他怀疑用一辈子的时间是不够的。 部族首领们站在一起,身边还有各氏族的首领和战士团代表,令公鬼认得其中一些人,鬼赤刺,乌孙金多氏族的首领,芒金也站在铁膝身边,他友善地向令公鬼点点头,又向晋城人抛去轻蔑的一瞥。 枪矛般细瘦的鬼刹利,他是死卫行者————铁狱众的代表,虽然在他淡棕色的头发里已经出现了一些斑白,但他仍然参加了这次远征。肩膀宽厚,头发也已经灰白的穿封戍是驱雷御电——雷行众的代表。离开章嘉隘口之后,他们四个也开始教导令公鬼楼兰方式的徒手搏击术了。 “今天你想去狩猎吗?”芒金向经过身边的令公鬼问道。令公鬼惊讶地看着他。 “狩猎?” “这里能做的运动不多,但我们能试着把绵羊捉进袋子里。”芒金讽刺地向晋城人瞥一眼,说明了他指的“绵羊”是什么人。不过段干木和他的随从没看到他的那一眼,或者是装作没有看到。那位拿着香船伙儿绢的年轻贵族又狠狠地嗅了一下。23sk. “下次吧,大约。”令公鬼摇了摇头。他觉得这四个人都可以算是他的朋友,特别是芒金,他有一种与马鸣类似的幽默感。但如果他没时间研究女人,他肯定也不会有时间交朋友。同样的,他也没时间照顾老朋友了,虽然马鸣一直在为他担心。 在山丘上最高的地方,有一座用原木搭建的粗重高塔,一直穿出树冠之上,塔顶宽阔的平台距离地面足足超过了二十幅。厌火族人对于这么大尺寸的木工毫无了解,它是由雨师城难民们搭建的。 纯熙夫人正和孔阳等在高塔基部第一道台阶前,半夏也和他们在一起。半夏的皮肤已经被太阳晒黑了许多,如果不是那双黑眼睛,她真的已经完全变成厌火族人了————一名矮个子的楼兰女人。 令公鬼飞快地端详了一下半夏的脸,但除了疲惫之外,他什么也没找到。鬼纳斯她们一定把她训练得太紧了,但如果令公鬼为她向智者们说些好话,她一定不会感谢令公鬼的。 “你决定了?”令公鬼停下脚步问道。段干木终于闭上了嘴。 半夏犹豫着,然后才点点头:“我会尽我所能的。”令公鬼注意到她在点头之前并没有去看纯熙夫人。 半夏的不情愿让令公鬼感到一阵困扰,他没有要求纯熙夫人,纯熙夫人不能将上清之气来当成对抗突阕的兵刃,除非突阕楼兰直接威胁到纯熙夫人的生命,或者他能让纯熙夫人真心相信突阕楼兰全都是魔尊的爪牙。 但半夏没有立下三誓,而且令公鬼相信半夏知道这样做的必要。然而实际上,当他在三天前向半夏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半夏立刻变得脸色惨白,而且一直与他避不见面,直到现在。至少,半夏现在是同意了。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缩短与突阕之间的战争时日,应该都是好事。 纯熙夫人的表情没有一点改变,不过令公鬼相信自己知道鬼子母在想什么。那张光润的鬼子母脸庞,那双冰冷的鬼子母眼睛能够知道表示出对这一行动的反对,却又显得喜怒不形于色。 将断矛插进腰带,令公鬼抬腿迈上了第一个台阶————这时纯熙夫人说话了。 “为什么你又佩上了剑?” 这是令公鬼绝没想到的问题。“为什么我不能?”他喃喃地说着,向高台上爬去。这不是一个好的回答,纯熙夫人已经让他的心理失去了平衡。半治愈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牵扯着神经,不算是很痛,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裂开。他没去在意那个伤口,在他用尽全力的时候,那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高上一个头 鬼玄元等部族首领跟在他身后,沙达奇最后一个离开鬼斯兰,跟了上去。令公鬼很高兴看到段干木和两名跟班终于留在了地面上,大君总算知道了该怎样做,不需要他再多说些什么了。 令公鬼觉得纯熙夫人的目光正盯着他,就向下望去,发现那不是纯熙夫人。看着他登阶的是半夏,她的面容已经与鬼子母那么相像,让令公鬼几乎无法找出其中的差别,纯熙夫人正在和孔阳交头接耳,他现在只希望半夏不会改变主意。 在塔顶宽阔的平台上,两名矮个子男人只穿着中衣,正大汗淋漓地将一支用铜箍束住的木管安放好。这根管子有六尺长————那两个人用一只胳膊都无法把它抱过来————用一个枢轴固定在平台的栏杆上。 另一根同样的管子已经被固定在几步以外的地方,那是昨天这座塔刚被建好的时候固定上去的。第三个没有穿大氅的男人正一边用一块条纹方巾抹着自己的秃头,一边气呼呼地看着两个固定木管的人。 “动作轻一些,我说了,轻一些!你们这些没娘的蠢货要是敢撞歪一块透镜,我就把你们没有脑子的脑袋敲烂。把它固定紧,我说,紧一些!如果真龙大人在看它的时候它掉下去了,你们最好也跟着跳下去。不止是为他,如果你们打破了我的作品,你们最好再打破自己的蠢脑袋。” 齐靖和另外一个叫石斛的家伙干活的速度很快,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怎么在意陶汪泽的威吓。他们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习惯了陶汪泽说话的方式。令公鬼无意中从难民里找到了这位制作透镜和千里镜的师傅,还有他的两名学徒,所以他才有了这样的主意。 一开始,塔顶上的三个人还没发现又上来了一帮人,部族首领的脚步都没有任何声息,而陶汪泽的吼声又完全盖过令公鬼的脚步声。 孔阳紧跟着沙达奇出现在平台入口,让令公鬼吃了一惊。虽然穿着皮靴,但护法行动时发出的声音绝不会比部族首领们更大,即使是尸尧也要比雨师城人高上一个头。 当塔顶的三个人终于看见新来的人时,那两名学徒都瞪大了眼睛,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厌火族人。然后他们向令公鬼作了个揖,就保持着打恭的姿势站在了原地。 那名镜头工匠在看到厌火族人时也猛地打了个哆嗦,但他以更拘谨的姿势作了个揖,又擦了擦自己的头顶。 “我说过今天之内就能完成第二架,真龙大人。”陶汪泽竟然有办法让尊敬与生硬在自己的声音中并存。“这座塔真是个精彩的主意,我就绝对想不到,但如果说您要问用千里镜能看多。远……给我时间,我能造一架让您一直看到玄都的千里镜,只要这座塔够高。”他又一边沉思一边补充道:“不过还有些限制。” “你所做的已经绰绰有余了,陶师傅。”这肯定超过了令公鬼所奢望的,他已经使用过第一架千里镜了。 齐靖和石斛仍然将身姿弯成直角,低头站着。“大约你最好先带着你的学徒下去,”令公鬼说,“那样这里就不会太拥挤了。” 平台上的空间足以容纳四倍于现在的人数,但陶汪泽立刻就用一根粗手指戳着石斛的肩膀,“过来,你们这些长着两只腊肉手的马夫,我们挡住真龙大人的路了。” 两名学徒跟在师傅身后,依旧躬着身子向平台口走去,同时还大睁着眼睛偷偷望着令公鬼和厌火族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阶梯口。石斛比令公鬼要大一岁,齐靖大两岁,都出生在令公鬼离开红河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大城市里。 当令公鬼还在照顾绵羊的时候,他们已经去过雨师城,并远远地看见过国主和丹景玉座,很可能现在他们对这个世界在某些方面的了解仍然比他多。摇了摇头,令公鬼弯腰去看新的千里镜。 雨师城立时跃入他的眼帘,前方的一片树木对于习惯了红河丛林的人来说绝对算不上是一片大森林,当然,它们的边缘距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嵌着一座座方形碉堡的灰色高城墙在呈曲线的河岸与丘陵地带形成了一个标准的方形。 在城墙里面,更多的高塔严格地坐落在一个网状方格的所有交点上,差不多有城墙的二十倍高,但周围仍然立着鹰架。那就是传说中的无极塔,在楼兰战争中被烧毁之后,现在还处在重建之中。 令公鬼上次见到雨师城时,还有另一座城市围绕着它,而且那座城市一直延伸到望江对岸。那就是首门。与雨师城的庄严肃穆相对应,完全由木制房屋组成的首门则像是一片兔子窝一样拥挤喧嚣,但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辽阔异常的灰烬和焦土。令公鬼不知道,那场大火为什么没有蔓延到雨师城内。 雨师城墙中的每一座碉堡上都飘扬着旗帜,因为距离太远,令公鬼看不清旗帜的图案,不过斥候已经向他报告了。那些旗子中有一半是晋城的新月旗,另一半————大约没什么好惊讶的————则是他留在海门通的真龙旗的翻版。没有任何一面雨师城的日升旗。 稍微移动千里镜,扫视了一遍雨师城,在较远一侧的河岸上仍能看到被熏黑的谷仓石墙。令公鬼和一些雨师城人谈过,有些人说烧毁谷仓的那把大火导致了一场暴动和姬佗国主的丧命,以及由此而爆发的内战;有些人则说是姬佗被暗杀导致了暴动和谷仓被烧毁。令公鬼不知道信哪个才好,大抵两者都非实情。 宽阔的河道两边能看到许多被烧毁的巨大驳船,但在靠近城市的地方却看不到任何船只。楼兰对于他们无法迈步跨过或涉过的水面有着一种不安的感觉。 但鬼足缺还是在望江流经雨师城的上下游分别用原木安扎了拦河的栅栏,还安排了足够的军队看守它们,又安排了火箭准备狙击来往的船只。现在除了老鼠和鸟雀,一切东西都没办法逃过鬼足缺的眼睛进出雨师城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管他是谁 围绕城市的山丘间看不见正在围城的军队,只能在许多地方看见群集的秃鹰,毫无疑问正在清理突围者的尸体。但令公鬼找不到突阕楼兰,厌火族人一般都很难被发现,除非是他们想要暴露自己。 等等,令公鬼将千里镜转回大约距城墙一里外一座没有树的土山上,那里站着一群男人。令公鬼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能看出他们全都穿着圣保衣,还有,其中的一个赤裸着双臂————鬼足缺。 令公鬼相信那一定是自己的想象。但这时候鬼足缺有了动作,让令公鬼看见了阳光在他前臂金属色泽鳞片图案上的闪烁,那是万剑效仿令公鬼前臂的图案在鬼足缺身上绘制的,万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转移令公鬼的注意力,让令公鬼无暇顾及那名弃光魔使的计划。 如果没有这件事,现在又有多少事会发生改变?他肯定不会站在这座塔上,观看一座被围攻的城市并等待着一场战役的来临了。 突然间,一道掠影穿越半空,一直飞到了那座山丘上。掠影顿住的时候,那上面的两个人立刻挣扎着倒在地上。令公鬼仔细观察那两个人,发现他们全都被穿在同一根矛上。鬼足缺和山丘上的其它人显然也和令公鬼一样震惊。 令公鬼转动千里镜,四处寻找那个掷出钩镰枪的人。敢在如此靠近的距离向楼兰发动攻击,他一定非常勇敢,也非常愚蠢。令公鬼的搜索范围在快速地扩大,已经超过了凡人力量能将钩镰枪掷出的距离。 令公鬼开始怀疑是不是黄巾力士,当然,这不太可能,想要让黄巾力士诉诸暴力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这时,另一道掠影飞入了他的视野。 令公鬼惊诧地迅速将千里镜转回到雨师城头,那根钩镰枪是从那里射出来的,他可以确定这一点。至于对方到底如何办到的,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在这个距离,他只能看清在城墙或碉堡上偶尔出现的人影。 令公鬼抬起头,发现鬼玄元正从另一架千里镜前离开,将位置让给尸尧。这正是建起这座塔和这些千里镜的原因。斥候们会带回来关于突阕军队配置的情报,但这里的地形最好由首领们自己观测,让他们能够确定该如何进行这场战役。23sk. 他们已经制订了一个计划,不过再多一些详细的观察应该不会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有什么坏处。令公鬼对于战争了解得不多,但孔阳认为首领们的计划相当优秀,至少,令公鬼在自己的思想里对战争了解不多,有时候会有另外一些记忆进入他的脑海,那时他所知道的就会比他想知道的更多。 “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那些……钩镰枪?” 令公鬼能看出来,鬼玄元和他一样困惑,但那名厌火族人点点头。“第二根又射中了一名突阕,但他爬走了,不是鬼足缺,糟糕的运气。”他指了指千里镜,令公鬼让鬼玄元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坏运气吗?鬼足缺的死不会结束雨师城和所有龙墙以西地方受到的威胁。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龙墙的这一边,突阕楼兰不会因为他们心目中真正的朅盘陀王死亡就会乖乖返回荒漠,这大约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震撼,但不足以让他们回头。 而且,在见到一路上那些景象之后,令公鬼不认为鬼足缺应该得到这样一个轻松的下场。我能做到应有的那样残酷,他一边想着,一边抚摸着腰间的剑柄。为了他,我可以。 待在帐篷里简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但马鸣却衣衫不整地躺在鬼怛化的红穗垫子上,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灰褐色的帐篷布,或者,他是在盯着更远处的什么东西。 马鸣将一只手挽在脑后,指间玩弄着一只锻制的银多棱杯,杯子里还装满了来自雨师城南方的上好桂花酿。为了买下这样的一小桶酒,他花了相当于两匹好马的价钱。当这个世界还是一派祥和时两匹好马的价钱,不过他认为这个价钱是值得的。有时候,会有一两滴酒滴在他手上,但他并不在意这种事,而杯中的那些酒也还一直没沾过他的嘴唇。 在马鸣的脑中,已经没什么事能算得上是至关紧要的了。陷在荒漠中不知该如何出来,这算是至关紧要的事。魔尊的爪牙出其不意地前来索命,黑水修罗发动夜袭,血管中的血液被黑水将军无眼的凝视冻结,这些也都算是至关紧要的事。但这种事情来得都很快,往往在他有机会仔细思考前就已经过去了。 马鸣不想遇到这种事,虽然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觉得如果能活过来,他就可以去习惯这些事情,但现在他已经连续好几天知道他们正朝哪里走去,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没有突然袭击,他可以很从容地进行思考。 我不是他娘的英雄,马鸣冷冷地想,我也不是他娘的士兵。然后他用力压抑住一个回忆。在那个回忆中,他正走过城堡的墙垛,命令他的最后一批预备队冲向另一片靠上城头的黑水修罗攻城梯。那个人不是我,管他是谁,希望他永永远远地消失吧!我是…… 马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真是个充满讽刺的念头。但无论他是什么,那些人生里都交织着赌博和酒馆、女人和舞蹈,这是他能确定的。 马鸣还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思考一下一匹好马和这世界上任何一条可以选择的道路,而不是坐等着被冷箭、匕首、利矛等兵刃刺穿。这样的结局只能证明他是个傻瓜。他不是傻瓜,令公鬼、纯熙夫人或其它任何人都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傻瓜。 马鸣坐起身,那枚银色的狐狸头从他敞开的中衣里滑落出来。他将那枚徽章塞了回去,然后长饮一口杯中的酒。这枚徽章可以在纯熙夫人和其它所有鬼子母面前保护他的安全,但她们迟早都会想尽办法把它拿走。 能够保护他安全的只有他的智能,也因此他才没有像其它成千上万个傻瓜那样丢掉性命。无论是待在令公鬼身边,还是作为一名缘起,这些都是十足要命的原因。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他不需要我了 如果说一切事情真的能在他周围发生扭曲,一个男人应该能在这样的状况里为自己牟取一些利益。 令公鬼肯定已经这样做了,而马鸣除了那些落下的骰子之外,还没发现任何事情曾经在自己周围扭曲过。他不会讨厌故事里发生在缘起身边的那些事情:财富和名誉总是会从天上掉进缘起们的口袋里;决定杀死他们的男人最后总会成为他们的部下;以寒冰般的目光瞪着他们的女人,一定会融为他们怀里的一团火。 马鸣并不是在抱怨自己的处境,也不想签下像令公鬼那样的契约。进入这个游戏的代价太大了,他似乎只是背上了成为缘起的所有重担,却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快乐。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马鸣对着空旷的帐篷说,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吮~了一口杯中的酒,“骑上果仁,大约可以去玄都,”只要他能远远躲开王宫,那里还算是个不坏的城市,“或者是戎卢。”他听说过关于戎卢的传闻,那是个好地方,很合他的胃口。“可以离开令公鬼了,他现在弄到了一支他娘的楼兰军队,有多得数不清的枪姬众会照顾他,他不需要我了。” 最后这句话并不完全真实,马鸣正以某种奇特的形式联系着令公鬼在终极之战中的成败。马鸣和子恒两人与令公鬼成为绞缠在一起的三个缘起,未来的历史大概只会提到令公鬼,他和子恒能占一席之地的机会很渺茫。 弯月夔牛角也是一个变量,但除非迫不得已,马鸣完全不愿去想它。大约能有什么办法让他逃出这团混乱,那个号角可以留到未来再去考虑,遥远的未来,运气好的话,他所有的欠帐都可以等到遥远的未来再去偿付。问题是,他还没有幸运到这种程度。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马鸣已经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要离开的话,却仍然没有什么离开的冲动。不久之前,他甚至说不出离开这样的话。那时只要他离令公鬼稍远一些,就会像一条钩在钓钩上的鱼一样,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拖回去。 后来,马鸣总算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甚至还能为此拟定计划,但就算是最轻微的事情也会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将拟了一半的计划搁置在一旁。 即使是在昆莫,当马鸣告诉令公鬼他要离开的时候,他也确定一定会有某样东西阻拦他。确切地说,马鸣的预测是正确的,虽然他已经走出荒漠,但他仍然没能拉远和令公鬼的距离。这次,他不认为自己会搁置这件事了。 “不是我抛弃了他,”马鸣喃喃地说,“如果他直到现在都不能他娘的照顾自己,那他就永远也做不到了。我不是他他娘的保姆。” 放下杯子,马鸣胡乱穿上自己的绿色长衫,将小刀藏好,再用一块深黄色的丝帕遮住脖子上的勒痕,然后抓起帽子,走出帐篷。 一离开帐篷的阴影处,一股热浪就朝马鸣脸上直袭而来,他不知道这里的季节是如何变换的,但这里的夏天显然长得让他有些厌烦。马鸣本来一直期待的一件事就是在离开荒漠后,能享受一下秋日的风凉,但是他的好运气这次并没有发挥作用。这里的温度确实比荒漠低一点,但离他的期望显然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至少他的宽边帽现在还能为他挡些阳光。 这片丘陵地区的雨师城森林让人看了都觉得可怜,其间的空地比树木还多,而且有一半的树已经干枯了。如果是在家乡,这片森林只能算是西林的一小部分。低矮的楼兰帐篷到处都是,只是那些帐篷全都仿佛是一堆落叶或一座土丘,即使在帐帘被掀起来的时候,也很难被发现。厌火族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马鸣。 当马鸣走上营地中一座山丘顶端时,他看见了沙陀信的马车队。那些马车被排成一圈,马车夫们都躺在车下的阴影里,但沙陀信并不在其中。沙陀信最近躲在马车里的时间愈来愈长,除了纯熙夫人去检查货物之外,他很少会把鼻子从马车里探出来。 厌火族人包围着马车,他们结成一支支小队,装备着短矛、圆盾、角弓和箭囊,守卫着这些马车。纯熙夫人一定认为沙陀信或是沙陀信的部分手下对她从昆莫带出来的东西怀有贪念。 马鸣怀疑令公鬼是否知道,他把纯熙夫人要求的一切都给了她。马鸣曾经以为令公鬼在与纯熙夫人的较量中占了上风,但他现在不那么肯定了,即使现在纯熙夫人确实服从令公鬼所有的吩咐,只差没向他行叩拜礼和帮他点烟而已。 像往常一样,令公鬼的帐篷单独驻扎在一座山丘顶上,帐篷前面插着那面红色的旗帜,一阵阵微风不时将它吹起,展露出旗上黑白两色的饼图案。这东西像那面真龙旗一样让马鸣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尽力避开鬼子母的纠缠,也绝不会用这样的符号当作自己的标志。 那座山丘的坡上空无一物,但枪姬众的帐篷环绕在山丘底部,并且一直延伸到周围的山丘旁。智者们的帐篷在女武神的信徒的营地内,十几座矮帐篷立在可以听见从令公鬼帐篷那儿发出喊声的距离内,穿白袍的屈从者在帐篷间来回忙碌,这也都和往常一样。 马鸣只能看见一两位智者,但她们的目光并不会因为人数的减少而让他感到轻松些。他不知道这帮人里有多少人是能够导引真气的,但她们总是用那种审视、打量的目光盯着别人看,这点和鬼子母没什么两样。 马鸣加快步伐,同时强迫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盯着他背上的目光,如同他的后背正被一根棍子戳着。他现在不能因为被这样看上几眼就逃掉,嗯,只要和令公鬼说几句话就好,以后他再也不必承受这样的目光了。 只是当马鸣脱下帽子、钻进令公鬼的帐篷时,里面除了师卫古之外,空无一人。说书先生正悠闲地躺在垫子上,膝头放着他那把镀金的龙纹琵琶,手里拿着一只金杯。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情况如何 马鸣皱起眉头,低声咒骂了几句。他早该知道的。如果令公鬼在这里,他就必须先穿过一群枪姬众,然后才能走到这座帐篷前面。 令公鬼现在很可能在他新筑成的木塔那里,那是个好主意,能清楚地了解这里的地形,这一点的重要性仅次于“了解你的敌人”,两者甚至不相上下。 这个念头让马鸣的肚子抽了一下。这些所谓的重要性的想法完全来自另一个人的记忆,而他想记住的只有“绝不要亲吻有刀疤脸兄弟的姑娘”和“绝不要在没有后门的房子里赌博”,他甚至希望这些别人的记忆是独立被塞在他的脑子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他自己的思想混成一团,并且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就冒出来。 “我看你一肚子火气?”师卫古懒洋洋地问,“大约你能找智者要点树根治一治,或者你可以去找纯熙夫人试试。” 马鸣没办法喜欢这个男人,他似乎总是在说那些别人笑不出来的笑话,而且仿佛总是有三名仆人在负责洗熨他的衣服,雪白的绢丝衣领和袖口总是一尘不染。这家伙似乎也从不出汗。为什么令公鬼会让他不离左右,为什么他几乎从没用那把琵琶弹奏过欢乐的曲子,这些全都是马鸣心中解不开的疑团。“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吗?” 师卫古耸耸肩:“他决定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大约快了,大约还要等一等。男人管不了真龙大人,能管他的女人也没几个。”他又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这次还掺杂着一点惨淡。 “我会等。”这次他一定要走了,他已经错失太多机会。 师卫古啜了一口酒,越过杯沿打量着他。 被纯熙夫人和智者们用这种眼光盯着已经快让人受不了了。有时候半夏也开始用这种眼光盯着马鸣,她显然是变了,变得半像智者,半像鬼子母。而现在,就连令公鬼的说书先生也用这种眼光盯着他。 马鸣不由得咬紧了牙,离开的最大好处就是,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仿佛能轻易看穿他想法,而且早就看出他有没有洗内裤的眼光打量他。 两张地图铺开在火堆旁,其中一张来自路上一座半烧毁的城镇,只是经过重新绘制,上面的内容是望江与世界之脊间的北部雨师城,而另一份是新绘制的雨师城周围地形。 每张地图上都用石子压着许多小片的黄皮纸。现在马鸣既得留下,又得想办法忽略师卫古的锐利眼神,所以他能做的大概只有研究一下这两张地图了。 马鸣用靴尖挪开几颗城市地形图上的石子,想看看那些黄皮纸上写了些什么,看清上面的字迹后,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如果楼兰斥候的情报无误,鬼足缺一共有将近十六万杆矛。他们是突阕和投入突阕中相应战士团的厌火族人。真是颗多刺的坚果,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时代之后,龙墙这一侧还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军队。 第二张地图上显示了其它越过龙墙的部族,实际上,尽管阵营不同,但所有楼兰部族都已经越过了龙墙。他们在离开章嘉隘口之后向四处散开,但都距离这里非常近,让人无法不去提防。 它们是精绝部、蒲犁、西夜部和戎卢,这些部族的战士数量绝不比鬼足缺的人少,如果情报正确,看来他们也是倾巢而出。令公鬼身边的七个部族差不多相当于这两股力量的总和,他可以轻易对付这两支军队中的任何一支,而不是同时对付它们。令公鬼现在面临的很可能是一场腹背受敌的战争。???.23sk. 被厌火族人称作荒季的冲击也在影响着这些部族,每天仍然会有人扔掉兵刃,消失踪影,但只有傻瓜才会以为它们的力量会因而比令公鬼弱,而且至今仍然可能有人正投向鬼足缺。 楼兰们并不会公开谈论这种事,他们总是用加入战士团的借口掩饰这种念头,但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有许多男人和枪姬众都无法接受令公鬼和令公鬼告诉他们的一切。每天早晨都有一些人失踪,而且并非全都扔下了自己的兵刃。 “有趣的形势,你有什么看法?” 马鸣听见孔阳的声音,急忙抬起头,护法这时已经一个人走进帐篷里。“我只是在等令公鬼,令公鬼回来了吗?” “他很快就会过来了。”孔阳将拇指插进系剑腰带里,站在马鸣身边,低头望着地图。他的表情并不比一座雕像更丰富。“明天将爆发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后最大规模的战役。” “难道不是吗?”令公鬼在哪里?大约还在塔上,大约马鸣应该到那边去找令公鬼。不,这么做只会让他跑遍整个营地,却总是与令公鬼错过,令公鬼迟早会回来的。马鸣想谈一些和鬼足缺无关的事情。这场战争与他无关,他可不是在逃避责任。 “他们的情况如何?”马鸣指了指代表着戎卢等第三方部族的小纸片,“有没有讯息能确认他们是要加入令公鬼,还是静观其变?” “谁知道?鬼玄元似乎不比我清楚。而如果智者们知道,她们也不会告诉我们。惟一能确定的是,鬼足缺没有要移动的迹象。” 又是鬼足缺。马鸣不安地耸了耸肩,朝帐篷入口走了半步。不,他要等下去。他将目光定在地图上,假装正在仔细研究它们,大约这样孔阳就不会再找他说话了。他只想跟令公鬼把要说的话说完,然后就离开。 但护法显然还是想说话:“你怎么想,说师大爷?我们明天应该与鬼足缺全力一搏,彻底击垮他吗?” “我觉得这个计划听起来也不比其它计划差。”师卫古沉着脸答道。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放在地毯上,拿起琵琶,开始轻轻弹奏起一段黑暗而悲哀的旋律。“不是我在指挥军队,孔大爷,我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指挥不了,而有时我连自己都无法主宰。” 马鸣哼了一声,孔阳瞥了他一眼,才将注意力转回地图上:“你不认为这是个好计划?为什么?”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另一个原因 护法随意的语气让马鸣不假思索就答道:“有两个原因:如果你包围了鬼足缺,让他陷在你和城墙之间,你大约能在城下击溃他。”令公鬼还要多久才会回来?“但你也有可能把他推到城墙另一边去。我听说即使他还没使用过任何矿工军队和攻城器械,他就已经有两次差点突围攻进城去,那座城市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 马鸣说完话就走,这就是他要做的:“对他施加的压力太大,你就会发现雨师城将变成你和他的战场。在城市里战斗是一件很恶劣的事,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它,而不是彻底摧毁它。” 这些铺在地图上的小纸片和地图本身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 马鸣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双臂环抱着膝,蹲了下去。孔阳也跟他一起蹲了下来,但马鸣几乎没注意到孔阳的动作。这真是个充满风险的问题,但也是个迷人的问题。 “你们最好是将他赶走,从南方攻击他。”马鸣指着戈阳河说,那条河在城市往北数里处汇入望江。“这里有几座桥,不要从这个方向阻挡突阕。一定要给敌人留下退路,除非你想知道一个人被逼入绝境时会变得如何顽强。” 马鸣的手指移向东方。从地图上看,那里大部分地区都是长满树木的山丘,这里周围大致都是这样的地形。“在河这边安排一支阻截军队,只要部署的位置得当,军队规模也够大,就可以确保他们会向那些桥移动。一旦他们开始移动,鬼足缺就不会想要在你们已经从背后杀过来的时候,继续和面前的敌人作战。”是的,几乎与在柬浙的时候一样。 “他并不完全是个傻瓜,他们应该能有秩序地撤退到河边,但那些桥会阻碍他们的脚步。我没见过厌火族人游泳,他们之前也没有在那里寻找过浅滩。持续对他们施加压力,逼迫他们过河,运气好的话,你们能在他们逃进山里前把他们杀个痛快。” 这也很像是黑水修罗战争后期时的三封河滩之战,规模也差不多,类似的战斗马鸣还能想起千乘郡和苏门隘口。他驰骋于苏门隘口战场时,过堂白虎神卫符甚至还没学会走路。这些名字不停地飘过他的脑海,那些血流成河的景象即使在史籍中也找不到了,但他现在只是专注地看着这张地图,那一幕幕场景却清晰得像是来自他自己的记忆。23sk. “你们没有更多的骑兵是很糟糕的事,轻骑兵很适合进行追击作战,他们长于发动突袭和侧翼攻击,逼迫对方持续不断地逃跑,无法立稳脚跟认真一战。不过楼兰应该能做得同样好。” “另一个原因呢?”孔阳平静地问。 马鸣僵住了。他对赌博的热情非同一般,而战争让他觉得酒馆里的骰子只是小孩和没牙齿的废人才会去玩的赌博。战争中的赌注就是生命,你自己的和其它人的,甚至还包括不在战场上的生命,下注出错,就会导致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的死亡。 师卫古阴森的音乐很适合这种赌博的气氛,但同时这也是令人热血沸腾的游戏。 马鸣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并没有从地图上移开视线:“你跟我一样清楚,只要这四个部族中的其中一个决定投向鬼足缺,他们就会趁你们忙着对付突阕时从背后攻击你们。鬼足缺是铁砧,而他们是锤子,你们是两者之间的坚果。如果只用一半力量去对付鬼足缺,你们面对的就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但你们只能这样做。” 战争中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在敌人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去攻击敌人最虚弱的地方。 “你们有一个优势,他必须担心城里的军队会突围而出。不参与正面作战的一半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负责将鬼足缺逼到河边,另外两部分部署在城市和四个部族之间的地带。” “很聪明,”孔阳点点头,石雕的面孔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但声音里却流露出些微赞许,“这样可以让负责正面攻击和迫敌过桥的两组人马都不会受到这些部族袭击,尤其是在其中一组很可能腹背受敌时,而这样还可以阻止任何一个部族干预城市周围发生的战斗。当然,有可能四个部族同时发动攻击,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们一直都没有任何行动。如果出现这种状况,一切都会改变了。” 马鸣大声地笑了:“战场本来就瞬息万变,最好的计划只能持续到第一支箭离开弓弦时。如果不是因为阴风西和另外三个还无法下定决心,现在的局势就连一个小孩子都能对付。如果他们全部投向鬼足缺,表示鬼足缺有了魔尊的运气,那你们就只能扔出骰子并自求多福了。即使那样,就算你们不算城中的守军也还有不弱于敌人的实力,完全可以挡住那四个部族,争取到你们所需的时间。在鬼足缺开始渡过戈阳河之前不要试图追击他,只要他开始渡河,就发动全面攻击。不过,我赌那四个部族只会做这场战争的旁观者,并在你们胜利时投向你们,战争的胜利会解决大多数男人心中的矛盾。” 音乐声停止了,马鸣瞥了师卫古一眼,发现说书先生正紧紧握住他的琵琶,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瞪着他,仿佛以前从未见过他,从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说书先生的眼睛如同黑色的琉璃,但他抓住琵琶的手指却已经泛白。 马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接纳了怎样的记忆。这可真是祸从口出的好例证,为什么不管住自己的舌头!但孔阳为什么会跟自己谈这些?为什么他们不能谈谈马匹或是天气?或干脆把他的嘴闭紧?这名护法以前从没这么想聊天过,平时就连一棵树也比孔阳要健谈。 当然,马鸣本来也可以保持神智清楚,闭上自己的嘴,不过,至少他刚刚没有胡诌什么古语。自己怎么话这么多啊,真该把嘴闭紧些!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我要走了 马鸣猛地站起身,转头打算离开这里,却发现令公鬼正站在他面前,手里还不经意地转动着那根古怪的锥枪,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他回来多久了?这不要紧,马鸣开口就说道:“我要走了,令公鬼,等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其实我现在就应该走的,只是我用半天时间没办法走到可以停脚宿营的地方。我要在远远离开厌火族人————所有的厌火族人————之后再宿营。”鬼足缺肯定派出许多斥候,他们会将他吊起来风干,即使是其它人的斥候也有可能在认出他之前,用矛尖戳穿他的肋骨。 “你走了我会很难过的。”令公鬼平静地说。 “不要想劝我————”马鸣眨了眨眼,“你说什么?我离开会让你难过?” “我从没想过要强迫你留下来,马鸣,子恒在他必须离开的时候离开了,你也可以。” 马鸣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令公鬼真的从没试过要让他留下来,令公鬼根本不必试,他就自己留下来了。但现在他没感觉到半点缘起的羁绊,没有那种让他以为自己做了错事的感觉,他正坚定而清晰地把握着自己的目标。 “你要去哪里?” “南方。”马鸣没有多少方向可以选择,其它方向都会让他一直走到戈阳河,而他对那条河的北边和厌火族人毫无兴趣。现在有一批厌火族人一定会杀死他,而另一批则是大约会杀死他。 是否动手,要看他们和令公鬼的关系如何以及他们上一顿饭吃了些什么,他看不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马鸣道:“反正先往南走看看,我要找一个既有酒馆、女人们也不会拿着枪矛的地方。” 鬼怛化,她大约算是个问题,马鸣有种感觉,鬼怛化是那种直到自己愿意放手的时候才会放手的女人。好吧,不管怎样,他能对付她,大约他可以在鬼怛化发觉之前骑马离开这里。 “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令公鬼,我对战争毫无了解,我也不想去了解。” 马鸣一直避免让自己的视线触及孔阳和师卫古。如果这两个男人现在敢乱嚼舌根,他一定会一拳打在他们的嘴上,即使是那名护法也不例外。 “你知道的,不是吗?” 马鸣不知道令公鬼为什么向他点了点头,大约只是表示同意他的话。 令公鬼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忘记向半夏道别,我已经没办法确定我告诉她的事情最后将有多少会被纯熙夫人或那些智者知道了。” “我在很久以前就看出这一点了,她和思尧村的距离比我们还要远,她也从未因此而后悔过。” “大约吧!”令公鬼悲伤地说,“苍天保佑你,马鸣。”他向马鸣伸出一只手,“也愿苍天给予你平坦的道路、宜人的天气和美好的侣伴,直到我们重逢。” 如果马鸣能真正按照自己的路去走,他们不会很快重逢的。马鸣觉得有一点感伤,又立刻觉得这种感伤实在是很愚蠢。男人必须能自己照顾自己,现在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 令公鬼的手像以往一样有力,练剑磨出的茧覆盖了以前握弓的老茧,掌心中的龙形疤痕清晰地压在马鸣的手掌上。这让马鸣又想起令公鬼袖子里的那双印记,还有他的导引真气能力,马鸣已经有几天没想到过这件事,好几天了!如果他连令公鬼的导引真气能力都会忘记,那他确实早该走了。23sk. 他们又拙嘴笨腮地互相祝福了几句。孔阳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只是抱着双臂,无声地研究着那张地图,师卫古则开始无聊地拨弄着他的琵琶。 马鸣的耳朵颇能分辨音律。在他的耳里,师卫古弹出的这段陌生韵律中充满了讽刺。他有点想知道师卫古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段乐曲。又过了一会儿,令公鬼向旁边迈出半步,最后结束了他们的告别。 马鸣于是走出帐篷,帐篷外面有许多人,大约有一百名枪姬众分布在这座山丘上,全都像猫一样来回移动着,随时准备用短矛刺穿任何人。七名部族首领全都像山岩一样安静地等在帐篷前,三名晋城贵族则装作他们根本就没有出汗,而所有这些楼兰根本就不存在。 马鸣已经听说过这些贵族来投奔令公鬼,还去看过他们的营地一眼,但他并不认识这些贵族,因为这三名贵族都不喜欢玩马吊牌和骰子。三名贵族上下打量了马鸣一眼,轻蔑地皱起眉,很显然的,他们认为马鸣并不比厌火族人更尊贵,也就是说,根本不值得一看。 马鸣将帽子扣在头上,拉低帽檐,冷冷地看了那些晋城人一会儿作为报复,然后才走下山坡,他很高兴看到至少那两个年轻人正因他刚才的目光而感到不安。那名灰胡子的贵族仍然一边等待着觐见令公鬼,一边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但这些都已经与马鸣无关了,他绝对不会再见到这些人了。 马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办法对他们视而不见,但他的脚步确实放得很轻,心中也确实充满了醋意。毫无疑问,他肯定在明天就会离开了。他的脑子里仿佛正有骰子在旋转,他不知道骰子在停下来的时候会露出什么点数,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奇怪。 自己一定是在为鬼怛化担心,是的,马鸣肯定应该早一点离开,而且应该走得像用趾尖踩在羽毛上的老鼠一样安静。 马鸣吹着口哨向自己的帐篷走去。这是什么旋律?哎哟,是了,“疾如风云忽变色”。他不打算冲向死亡,不过这个调子很轻快,所以他一边计划着离开雨师城的路线,一边还在吹着这个调子。 一直等到帐帘将马鸣的身影挡住之后,许久,令公鬼仍然盯着马鸣离去的方向。“我只听到最后一点,”令公鬼终于开口道,“你们一直都在谈这个话题?” “差不多。”孔阳答道,“他只是看了地图一会儿,就说出一个很接近鬼玄元他们拟定的作战计划。他看到了困难和危险,以及相应的对策,他知道矿工和攻城器械,以及使用轻骑兵追击败敌。”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死亡行歌 令公鬼看着孔阳,护法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当然,是孔阳第一个发现马鸣有着令人惊讶的军事学知识。 孔阳并不打算征询令公鬼对这两个作战计划的看法,这是件好事,因为凭自己对战争的鲜少了解,令公鬼也没资格发表什么意见。 相反的,令公鬼倒是有一些问题可以问,比如,矿工跟战争有什么关系?或者挖掘只是和攻城有关?但不管答案为何,距离这里最近的矿场远在猨翼之山脉,而且他也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矿工在采掘矿石了。 好吧,这场战争只能在没有矿工的情况下进行了。现在的重点是,令公鬼知道马鸣从那道密炼法器的门框中得到的并不只是随口说出古语的能力了,知道这一点,令公鬼就能利用它。 你已经不必再变得更残酷了,令公鬼有些苦涩地想道。他刚才看到马鸣走进这座帐篷,便立刻毫不犹豫地派孔阳过来,希望护法能在与马鸣的单独闲谈中套出些什么。 令公鬼预先设好了这个局,而且知道自己一定能从这个局当中有所收获,虽然情况可能并非全然由他控制。令公鬼希望马鸣能享受自由,他希望子恒能在红河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子恒的母亲和姐妹们能看一看小丹,大约他们两个还会在那里举办婚事。 令公鬼希望如此,因为他知道马鸣和子恒最终会被自己拉回来,缘起牵引着缘起,而他是其中最强的一个。纯熙夫人说过,三个缘起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而且年龄相差无几,这绝不是巧合。上古神镜将一切巧合与偶然编织在因缘中,但他们三个的关系一定是有原因的,无论这两位友人走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最终总会回到他身边。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令公鬼就会竭尽一切可能利用他们,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无论真龙预言是怎么说的,他确信能够赢得终极之战的惟一机会就是集中他们三个的力量。 从幼年时就紧紧捆在一起的三个缘起,终有一日会被重新捆在一起,不,令公鬼不需要变得残酷。杀戮的恶臭已经足以让霄辰人呕吐了。 “弹‘死亡行歌’吧!”令公鬼用比自己预料中更严厉的声音命令道。 师卫古漠然地看了令公鬼一会儿,这个男人听到了他们所说的一切,他可能会有疑问,但他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如果令公鬼不能把马鸣的秘密告诉孔阳,他也就不能把这些透露给一名弃光魔使,无论那名弃光魔使显得多么温驯。???.23sk. 这一次,令公鬼故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很粗横,又用那根短枪指着师卫古说道:“快演奏它,除非你知道更悲哀的乐曲,演奏些能让你的魂魄哭泣的音乐,如果你还能想到这样的音乐的话。” 师卫古给了令公鬼一个奉承的微笑,并坐着向他作了个揖,但眼睛周围泛起一片青白。他开始演奏起“死亡行歌”,只是琵琶中流出的旋律显得比以往更多了一种锋利的感觉,这是一首可以让任何魂魄都潸然泪下的凄凉挽歌。师卫古的眼睛盯着令公鬼,仿佛希望能看到什么效果。 令公鬼转回身,面朝地图侧躺在地毯上,将一只黄褐色的垫子垫在臂肘下。“孔阳,能不能去叫其它人进来?” 护法郑重地作了个揖,然后才走出帐篷,这是护法第一次对令公鬼这样做,但令公鬼却仿佛没看见。 战役明天就会开始。鬼玄元他们只是出于礼貌才会说是他帮助他们拟定作战计划,他的智能至少能让他知道自己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尽管他从孔阳和鬼玄元那里学到不少知识,但令公鬼知道,自己仍然没有准备好。 令公鬼曾经计划过上百次这种规模的战役,而命令别人去进行的战役更有十倍之多。这不是他自己的想法,熟悉战争的是真龙,而不是令公鬼,真龙已经死了,而他是令公鬼。 令公鬼只能倾听,询问,然后点点头,仿佛他知道了首领们所说的一定要去做的某件事。有时候令公鬼确实理解他们的想法,却希望自己可以不要理解,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理解来自谁。令公鬼真正的贡献只有确定了必须击败鬼足缺,但不能摧毁这座城市。不管怎样,这次会议顶多只是对已经决定的计划做一点微小的修补,如果马鸣能留下的话,他的许多新知识将会非常有用。 不,令公鬼还不会去考虑他的朋友们,不会去考虑在一切落幕前他要对他们做些什么。除了这场战役之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雨师城的城头上没有了雨师城的旗帜,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还有另一侧持续不断与锡城古国人的冲突、幽瞳会做些什么,还有…… 首领们走进帐篷的次序并不固定,这次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沙达台,鬼玄元和鄂瑞一同跟在孔阳身后,随后~进来的是尸颂和哲朗。他们并不关心自己的位置,而在他们的眼中,石面人几乎也是他们的一员。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段干木,他沉着一张脸,后面还带着那两名跟班。位置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在涂油的胡子下嘀咕了几句,他僵硬地绕过火堆,站在令公鬼身后,但他终于在首领们冰冷的注视下移开了位置。 在楼兰诸部之中,只有一位近亲和战士团兄弟能站在令公鬼背后,因为这是可以用匕首暗中刺死他的位置。现在段干木只能向哲朗和沙达台皱起眉头,希望他们中能有人为他让出位置。 最后,沙达奇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那是在令公鬼对面,隔着地图。段干木停了一下才走过去,盘腿坐下,然后他挺直腰杆,死盯着正前方,就好像刚刚吞下了一整颗青涩的酸李子。两名年轻的晋城人几乎以同样僵硬的姿势站在他身后,脸上却露出难以掩饰的困窘神情。 令公鬼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却不予置评,只是在铜烟锅里塞满烟草,用阳极之力将它点燃。他必须对段干木做些什么,这个人不断地让老问题恶化,又制造出新的问题。鬼玄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其它首领或者表现出像尸尧那样的嫌恶,或者像鄂瑞一样,冰冷的眼神表明他已经做好了枪矛之舞的准备。 大约令公鬼在摆脱段干木的时候就要开始为别的事担心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不错的一天 有了令公鬼的榜样,孔阳和首领们也都拿出了铜烟锅,抽起了烟。 “我看只需要做一些细部的调整。”沙达奇说着,吸亮了他的烟头,同时像往常一样瞪了尸尧一眼。 “修改一下于阗的部署?还是其它部族的?” 令公鬼将段干木抛在脑后,俯身去倾听首领们在重新观察过地形后做出什么样的修正。不时会有一名楼兰瞥师卫古一眼,他们绷紧的眼神和嘴角说明琵琶中流出的悲哀旋律触动了他们的心神,就连那些晋城人的面孔也都悲伤地抽搐了。 但乐曲只能从令公鬼的心神外滑过,什么也碰触不到,眼泪是他无法承受的奢侈品,即使只是在心里也不行。23sk. 第二天早晨,令公鬼在第一道曙光出现之前就已经起床穿好衣服。实际上,他根本没睡着,而让他无法入睡的并不是鬼笑猝。鬼笑猝昨夜没等他熄灯就开始宽衣,而在令公鬼赶紧熄灯之后,她立刻又用上清之气点燃一盏。 鬼笑猝还斥责他说,就算令公鬼有办法在黑暗中视物,她可没这个本事。令公鬼没有回答,而且他也几乎没注意到几个时辰之后鬼笑猝穿好衣服离开,那时距离他起床的时间还有整整半个时辰,他甚至想都没想鬼笑猝会去什么地方。 令公鬼茫然地盯着前方,任由那些占据他思绪的事情一一流过脑海。即使他的计划能完美实现,今天还是会有人死去,许多许多的人死去,现在他已经无法改变这样的未来,今天的一切都将由因缘来决定。 但令公鬼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反思自己在初入荒漠时就已经做出的那些决定。如果他当初做出不同的抉择,他是否能避开此日、此地?大约下一次吧!那支锥枪被放在剑带上面,和收在鞘内的佩剑一起放在他的毯子旁边。会有下一次的,而下次之后又会有下次,永无止境。 尽管天色仍暗,但首领们已经来向他做临战前最后一次报告了,所有人都已经就位,没有任何预料外的状况。首领们岩石般的面孔现在也难免显露出一些情绪,但他们的表情却复杂得有点古怪————阴森之外,难掩一股热切。 鄂瑞的脸上还真的挂了一丝微笑:“不错的一天,能看到突阕的结局了。”他的脚步也比往常轻快许多。 “希望一切顺利吧,”沙达奇的头一直顶在帐篷顶部,“日落前,我们会在鬼足缺的血里洗净枪矛。” “谈论将来的事不会带来好运气,”尸尧喃喃地说道,当然,他的表情同样是非常淡漠,“命运会决定一切。” 令公鬼点点头:“希望苍天不会让太多人失去生命。”他希望自己关心人命伤亡的原因能单纯地出于人道,而不掺杂利害,但他还要经历许多这样的日子。现在为了维持龙墙这一边的秩序,他需要每一根能得到的枪矛,这是他和鬼足缺之间的诸多芥蒂之一。 “生命是一场梦。”鬼玄元对令公鬼说,尸尧等人也赞同地点点头。生命只是一场梦,所有的梦都有尽头,厌火族人并不向往死亡,但他们也不惧怕死亡。 首领们离开的时候,沙达奇停了一下:“你确定要让枪姬众那样做?苏琳已经和智者们谈过了。” 原来日前鬼斯兰在沙达奇身边时说的就是这件事,看鬼玄元停步倾听的样子,他一定也从鬼纳斯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每个人都在毫无怨言地执行命令,沙达奇。”这是不公平的,但这并不是一场游戏。“如果枪姬众想得到特殊的待遇,苏琳可以来找我,而不是跑去找智者。” 如果他们不是楼兰,鬼玄元和沙达奇一定会在离开时大摇其头。令公鬼相信他们的老婆一定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他们必须承受这一切。如果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他的骄傲,这一次她们就要按照令公鬼的想法去维护。 令公鬼正要离开帐篷,孔阳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吃了一惊。这名护法的披风垂在背上,随着他的移动模糊了他的影像。 “纯熙夫人和你在一起吗?”令公鬼本以为孔阳会紧随在鬼子母身边。 “她正在帐篷里烦恼不已,因为她甚至无法挽救今天所有的重伤者。”这是纯熙夫人选择的援助方式,今天她不能将上清之气作为兵刃,但她能够使用治疗异能。“白白的虚耗总会惹她生气。” “我们都因此而生气。”令公鬼打断护法的话,大约他带走半夏的举动也让鬼子母烦恼。就他所知,半夏并不擅长治疗,但半夏至少可以帮助纯熙夫人。嗯,他需要纯熙夫人遵守自己的诺言。“告诉纯熙夫人,如果她需要帮助,就去找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吧!”但智者们对治疗几乎一无所知,“她可以与她们融合,使用她们的力量。”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纯熙夫人有没有跟他提到过关于融合的知识? “你到我这里来不会只为了告诉我纯熙夫人的烦恼吧?”令公鬼焦躁地说道。有时候,他很难分清楚自己从纯熙夫人那里知道了什么,从万剑那里知道了什么,还有从真龙那里知道了什么。 “我来是为了问你为什么又带了一把剑。” “纯熙夫人已经问过了。她又派你————” 孔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粗声打断了令公鬼的话:“我觉得知道。你可以用上清之气做出一把剑,或者你不用剑也能杀人,但你突然间又在屁股上挂了一段铁片,为什么?” 令公鬼不知不觉伸手握住腰间的长剑柄:“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上清之气很不公平,特别是对无法导引真气的人,那样我就像是在和小孩子作战。” 护法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专注地审视着令公鬼。 “你要亲自杀死鬼足缺,”最后,孔阳用冰冷的声音说道,“用那把剑对付他的矛枪。” “我不打算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令公鬼不安地耸耸肩,这不是他私人的狩猎,但如果他能让事物的发展随着他的意愿而扭转,那就让命运给他一个与鬼足缺面对面作战的机会吧!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这太可笑了 “而且,他肯定也正在找我,我不该疏忽这一点。我听到的他对我发出的威胁是针对我个人,孔阳。”令公鬼举起一只拳头,让金色鬃毛的龙头清晰地显露出来,“只要我活着,鬼足缺就不会罢休,因为我们两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印记。” 老实说,令公鬼自己也无法允许第二个拥有双龙纹的人活下来。令公鬼可以将现在的状况归罪于万剑和鬼足缺两个人,是万剑在那名突阕楼兰身上绘了那两条龙纹,但这一切的肇因是鬼足缺无休止的野心。 鬼足缺的野心让他拒绝遵从一切楼兰的律法与习俗,让这一天的这个地方成了无法避免的必然。除了荒季和楼兰之间的战争以外,鬼足缺的手里还有那些山桑人的性命、上邽、几十座被毁的城镇和村庄、几百座成为灰烬的农庄,不得埋葬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成了秃鹰的食物。 如果他是转生真龙,如果他有权要求诸国追随他,甚至要求雨师城追随他,那他就必须给予这个世界正义作为交换。 “那么就在抓住他的时候砍掉他的脑袋吧!”孔阳严苛地说,“派出一百人,或是一千人,给他们惟一的任务就是找到并抓住鬼足缺,但不要愚蠢到想与他对打!现在你的剑技很强,非常的强,但厌火族人生下来的时候手里就有了矛和盾。只要矛尖戳穿了你的心脏,一切就都完了。” “那么我应该避免这次战斗了?可是换成是你,你会吗?如果纯熙夫人没有命令你躲避战斗的话。鬼玄元,或者是沙达奇,或者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会这么做吗?” “我不是转生真龙,这世界的命运不在我肩上。”在孔阳的声音中突然窜出的一片烈火,但转瞬即逝。如果不是纯熙夫人,他一定随时都会出现在战争最激烈之处,纯熙夫人对他的约束看上去只是给他带来一次次憾恨。 “我不会去冒无谓的险,孔阳,但我不能逃避一切。”那支霄辰枪今天会被留在帐篷里,如果令公鬼找到鬼足缺,这支枪只会对他造成妨碍。“来吧!如果我们一直站在这里,厌火族人不需要我们也能结束今天的一切。” 当令公鬼钻出帐篷时,天空中只剩下几颗黯淡的残星,东方的地平线上则出现了微薄的晨曦,当然这不是他和孔阳停住脚步的原因。 枪姬众们肩挨着肩,紧紧地围住这座帐篷,一堵厚实的环形人墙一直延伸到仍然被阴影笼罩的山坡下,就连一只老鼠也没办法在这堵由身穿圣保衣的女子组成的人墙上找到可以钻过去的缝隙。令公鬼看不见紫电,虽然他早就命令一名屈从者去为他准备坐骑。 站在这里的不止是枪姬众。两名站在最前排的女子穿着宽大的裙子和白色的宽松上衣,头发被折起的方巾系在脑后,现在天色仍暗,令公鬼没办法看出她们的面容,但看着她们的身形和抱起双臂的姿态,他知道她们是半夏和鬼笑猝。 令公鬼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她们要干什么,苏琳已经走上前来:“我们来护送鬼子母半夏、鬼笑猝和朅盘陀王一起去塔上。” “谁让你这么做的?”令公鬼问。他瞥了孔阳一眼,知道这与护法无关,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还是能看到护法脸上惊讶的神情。但任何事都不可能让孔阳惊讶太久,一瞬间后,孔阳就用力抬起了头。“现在半夏应该在去那座塔的路上,而枪姬众则应该去那里守卫她。今天她要做的事非常重要,她在执行任务时一定要受到保护。” “我们会保护她,”苏琳用生硬的声音说道,“还有朅盘陀王,他将他的骄傲给予女武神的信徒来维护。”一阵赞同的喃喃声在枪姬众之间播散开来。 “这样做才是有理智的,令公鬼。”半夏站在原地说道,“如果一个人使用上清之气可以缩短这场战争,那么三个人就会将它缩短得更多,而你比鬼笑猝和我加起来更强大。”她的语气说明她并不喜欢说出最后那一句话。鬼笑猝什么也没说,但她站立的样子就说明了一切。 “这太可笑了,”令公鬼皱起眉头,“让我过去,然后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苏琳并没有挪动脚步,“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朅盘陀王的骄傲。”她平静地说,其它枪姬众也都同声附和。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大,但这么多女人同时说话确实造成一片响亮的喧嚣声。“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朅盘陀王的骄傲。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朅盘陀王的骄傲。” “我说了,让我过去。”枪姬众一平静下来,令公鬼立刻又说道。 仿佛令公鬼的话是一道要她们再次开口的命令,人群中再次响起:“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朅盘陀王的骄傲。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朅盘陀王的骄傲。”而苏琳这次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孔阳靠近令公鬼,轻轻地耳语道:“女人并不因为她们拿起了枪矛就会不再像女人,你有没有遇到过可以回心转意的女人?放弃吧,否则我们只能在这里站上一整天,看你和这些只知道朗诵的女人吵架”护法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道:“而且,她们的建议确实是合理的。” 当繁冗的口号声再次消失时,半夏张开了嘴,但鬼笑猝伸手按住她的手臂,对她耳语了几句,半夏便闭上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不过令公鬼知道她要说什么,半夏要告诉他,他是个榆木脑袋的顽固傻瓜,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话。 现在的问题是,令公鬼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这样的人。他到塔上去才是明智的行为,在其它地方,他将对这场战争毫无助益。 现在控制这场战争的是部族首领和命运,他应该做的是导引真气上清之气,而不是到处去寻找鬼足缺。实际上,如果缘起力量能牵引鬼足缺,那么令公鬼待在塔顶上找到鬼足缺的机会可能不会比其它地方小。当然,如果每一名枪姬众都依照他的命令守在塔周围,那他将绝对无法与鬼足缺见面。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智者不会参与战争 但令公鬼又该如何放弃自己原先的主张,从这场暴风中挽回一点尊严? “大概我在塔上能做的事情会更多一些。” 令公鬼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了。 “听从朅盘陀王的命令。”苏琳的回答不带一丝嘲笑,仿佛这本来就是令公鬼最初的意思。孔阳点点头,然后就消失在人群里,枪姬众们为护法让出了一道狭窄的空隙。 但枪姬众的人墙很快又在孔阳的背后合为一体,所以当她们开始移动的时候,令公鬼完全没有选择,只能跟随她们前进。当然,他可以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用火之力和风之力冲散她们,但他不可能这样对待追随他的人,更何况她们全都是女人。 除此之外,令公鬼怀疑这些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离开他身边,大约就算是死了也不会。不管怎样,他已经改变主意,认为自己在塔顶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了。 半夏和鬼笑猝在走路的时候像苏琳一样寂静,这让令公鬼很感欣慰。当然,她们一言不发,至少部分是因为要在黎明前的阴霾中专心地观察脚下起伏不定的路面,以免摔断脖子。 鬼笑猝不时会用令公鬼根本听不清的声音嘟囔几句,令公鬼猜她是在抱怨裹住双腿的裙子,不过,她们两个毕竟没有明显地嘲笑他所做的让步,但令公鬼清楚,她们不会在这件事上放过他的。女人们总是非常喜欢在你以为危险已经过去时,用针狠狠地扎你一下。 天空开始变成灰白色,当他们能看清那座原木高塔时,令公鬼开口打破了寂静:“我没想到你也会参与,鬼笑猝,我记得你说过,智者不会参与战争。” 令公鬼相信鬼笑猝肯定说过这样的话,一名智者可以毫发无伤地走过战场,也能进入任何聚居地和居所,哪怕那里属于她的血仇部族,但智者不能参与搏杀,特别是不能使用上清之气。 在令公鬼进入荒漠时,大多数楼兰人甚至还不知道一些智者是可以导引真气的,楼兰人们只是传说智者们拥有奇特的能力。 “我还不是一名智者,”鬼笑猝说着,兴奋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披巾,“如果像半夏这样的鬼子母能这么做,那我也可以。我是在今天早晨你睡觉的时候把这件事安排好的,但你第一次向半夏提出要求时我就在考虑了。” 现在天色已经够亮了,所以令公鬼能看见半夏绯红的脸颊。半夏发现令公鬼盯着自己看,踉跄了一下,令公鬼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臂,才没让她扑倒在地。半夏躲避着他的目光,猛地将手臂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大约令公鬼不必担心半夏会用针了。他们这时踏上了高塔所在山丘。 “她们没有阻止你?我是说鬼纳斯、摩诃丽和鬼斯兰?”令公鬼知道智者们一定没有阻拦鬼笑猝,否则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鬼笑猝摇了摇头,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她们和苏琳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就告诉我,我可以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通常,她们都会命令我按照她们所想的去做。”瞥了令公鬼一眼,她又说道:“我听鬼斯兰说,你的到来已经改变了一切。” “是的,”令公鬼一边说,一边登上了高塔梯子的第一阶,“我承认,你说得没错。” 站到塔顶上时,即使只用肉眼观察,视野也比平时开阔许多,树木丛生的丘陵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这片树林茂密得足以掩护楼兰们向雨师城移动,现在他们差不多应该全部就位了,金色的晨曦笼罩住远处的大城。 令公鬼用千里镜飞快地扫视一遍,平缓河道两侧的光秃山丘上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番情景很快就会改变了。突阕们就在那里,只不过都躲藏了起来,他们很快将没办法继续躲藏下去,只要他使用……什么呢?不能是烈火。现在他要做的是在发起进攻之前,尽量消耗突阕楼兰的精力。 半夏和鬼笑猝轮流使用着另一架千里镜,有时还会低声谈论。最后,她们彼此点了点头,走到栏杆前面,将双手放在粗糙的原木上,望向雨师城。令公鬼身上突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们之中一定有人在导引真气,大约两个人都在导引真气。 令公鬼最开始注意到的是吹向雨师城的风,一股他进入这个国家以来首次感受到的真正强风。云朵开始在雨师城头聚集,南方的云层最重,而整片云团都在迅速地变厚、变黑,不停地翻滚。 被笼罩在其中的只有雨师城和突阕楼兰,除了那一片地方以外,令公鬼的视野里只有净蓝的天空和几缕细丝般的云絮。没过多久,那团乌云中就响起一阵阵持久而沉重的雷声。+ 突然间,闪电划破了乌云,一道银色的锯齿亮光抽击在城下的一座山丘上。还没等第一道闪电的雷声传到令公鬼耳中,另外两道闪电已经同时劈在地上。 天空中光焰狂舞,但一道道炽白的九节长鞭却持续抽击大地,规律有如心跳。在闪电未触及之处,一块块土地连续不断地发生猛烈的爆炸,土石一直被抛上五十尺高的地方。 令公鬼不知道这些是哪一个做的,不过她们的行动显然已经把突阕们轰出来了。他可以就这么在一旁看热闹,当然也可以做些事情。他运起阳极之力,冰冷的火焰在虚空外咆哮着。他冷冷地忽略了一点点渗入的秽恶污染,狂野地摆弄着时刻要吞噬他的上清之气。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受到限制。事实上,他差点就无法对战局产生任何影响,毕竟距离太远,而且他又没有法器或密炼法器的辅助。 很可能同样是因为如此,那两个女人才会一次只导引真气一道闪电,一处爆炸。如果令公鬼自己都觉得有所限制,那她们所做的大概已经是她们的极限了。 一个回忆滑过虚空,不是令公鬼的,而是真龙的,但这次他没有在意那是谁的记忆。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高于一切 转瞬间,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一团火球包覆住将近五里外的一处山丘顶,然后又变成一片淡黄色的火焰。当火舌消尽的时候,他不需要借助千里镜也能看见那座山丘变矮,而且变黑,山丘顶端似乎已经熔成一团流质。如果他们三个继续这样下去,大约那些部族根本不用和鬼足缺开战了。 风乐瑶,我的爱,原谅我! 虚空在颤抖,片刻之间,令公鬼只能在毁灭的边缘踉跄地挣扎着。上清之气的编织在他体内搅起一团团恐惧的泡沫,污染变成一堵散发着臭气的石墙,紧紧地压迫着他的心脏。 令公鬼紧紧抓住栏杆,直到指节处传来一阵阵疼痛,但他终于强迫自己恢复平静,支撑住虚空。然后,令公鬼拒绝再听脑子里的任何想法,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导引真气上,烧毁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丘。 站在山丘上的丛林深处,马鸣用手臂捂住果仁的鼻子,以免这匹阉马发出嘶鸣。丛林外上千名厌火族人正从南方向他这儿疾奔过来。 太阳刚刚越过地平线,让这些奔跑的人群拉出长长的阴影。夜晚的温暖正让位给白天的炎热,随着太阳的升高,空气很快就会变得闷热不堪,现在马鸣已经在流汗了。 厌火族人还没看到马鸣,但马鸣相信,如果他继续留在原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他们很可能是令公鬼的人,如果鬼足缺已经派人渗透到如此接近南方之处,那对于那些陷在战局中心的蠢货来说,今天就是非常有趣的一天了。但马鸣不打算冒险被他们看到。 今天早晨的时候,马鸣已经因为这种疏忽而差点被一箭射穿。想到这里,他不经意地摸了摸长衫肩膀上那道整齐的切口。对于一个只能隐约见到且正在树林间移动的目标,这已经是很准的一箭了,如果那个目标不是他自己,他一定会非常赞赏这名射手的箭术。m.23sk. 马鸣继续盯着正在接近的厌火族人,小心地推着果仁向树林深处的灌木丛里躲了进去,以便在厌火族人发现他甚至追逐他时能事先做好准备。人们都说厌火族人能够追得上骑马的人,如果得亲自证实这一点,他也不打算让自己太狼狈。 直到那些厌火族人完全被树木遮蔽,他才加快脚步,一直走到山丘的另一侧,然后骑上马背,向西方奔驰而去。如果想在此日、在此地活下来,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他低声嘟囔着,催马向前疾驰,拉低宽边帽的帽檐,黑色钩镰枪架在马鞍上,向西,再向西。 今天一直都还算顺利。在第一缕曙光出现前的一个时辰,鬼怛化就起床去参加枪姬众的会议了,她以为马鸣还在睡觉,离开时甚至没有看马鸣一眼。那时马鸣听见她在低声嘟囔着令公鬼和骄傲的事,还有一句“女武神的信徒高于一切”。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鬼怛化仿佛正在和自己争论着什么,但马鸣显然不在乎她是想把令公鬼做成腌菜还是炖菜了。鬼怛化刚刚离开帐篷,马鸣已经开始填塞他的鞍袋。 当他为果仁备好鞍、偷偷向南方溜去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这是个不错的开始。然而一路上,他遇到了数不清的乌孙、鄯善,或是其它他娘的部族的队伍,他们都正赶向南方。 当然,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认为他们采用了他对孔阳鬼扯的那一套方案。马鸣本想去南方,但这些厌火族人却把他逼向望江,逼向有可能进行激烈战斗的地方。 又走了一两里,马鸣小心地让果仁登上一座山丘,一边注意着让自己藏身在树林里,这座山丘比周围的都要高,他在这里能有一个比较好的视野。 这一次他没看见厌火族人,但在下方山谷中蜿蜒穿行的队伍比厌火族人好不了多少。一群骑马的晋城人走在一簇颜色驳杂的贵族旗帜后面,然后是一队长枪手走在晋城骑兵扬起的灰尘里,仿佛一条长满尖刺的长蛇,队尾是插着各色背旗的雨师城骑兵。 雨师城骑兵没有一点秩序,贵族们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但至少他们安排了侧翼的掩护军队。不管怎样,只要他们走过去,马鸣向南的路线上也就不会有阻碍了。那时我要一直跑到他娘的漆水河边再停下来! 这时马鸣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丝闪烁,那是在那支队伍前面很远的地方。马鸣是因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的,那些骑兵肯定看不到。他从鞍袋里拿出一架小千里镜,向闪烁的地方望去,然后从牙缝中吹出一声口哨。 厌火族人,数量至少和山谷中的这支队伍一样多,全都趴伏在枯干的灌木丛和落叶里。如果不是鬼足缺的人,那他们一定是要给这些骑士们一次命名日的惊喜了。 马鸣用指尖在肋骨上敲了一会儿。下面很快就会出现一堆尸体了,其中不会有太多厌火族人。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到南方去。但马鸣还可以再等一会儿,等山下这些人都开始忙乱起来、注意不到他的时候再掉头向南疾驰。 那个叫段干木的家伙,马鸣是昨天才听说这个灰胡子的名字。他可真是个石头一样的傻瓜,他没有派出前卫,更没有斥候,否则他就有可能提前知道有什么他娘的惊喜在等着他了。 因为山谷曲折迂回,所以厌火族人应该也看不见这支队伍,但他们会注意到飞扬在空中的细微尘土。而且楼兰斥候肯定也会看见这支队伍,厌火族人不会坐失良机。 无聊地吹着“疾如风云忽变色”,马鸣将千里镜放回眼前,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山丘。是的,那名楼兰的指挥官在山顶上安排了几个人,让他们在猎物进入伏击范围时发出讯号,但即使是那些斥候,现在也应该还没发现什么异状才对。只要再过一小会儿,晋城人的队伍就会进入那些哨兵的视线,到那时……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严格的规矩 马鸣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催马向山坡下驰去。自己是不是头脑发热了,我在干什么? 好吧,马鸣终究还是不能坐视那些人像群蠢鹅般将脑袋伸到刀子下面去。他可以警告他们,就是这样,告诉他们前方有埋伏,然后再离开这里。 没等马鸣跑到山坡下,雨师城骑兵已经听见果仁全速奔跑时发出的响亮蹄声,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放低了骑枪。马鸣不喜欢一尺半长的箭,当然更不喜欢超过它三倍长的骑枪。 不过那些骑兵显然不认为一个孤身的人会有什么威胁,哪怕他纵马疾驰得像个疯子。他们让马鸣跑了过来,马鸣立刻向领头的雨师城贵族们大声喊道:“停下来!立刻停下来!这是真龙大人的命令!否则他就会用上清之气把你们的脑袋塞进你们的肚子里,再让你们用自己的两只手当晚餐!” 马鸣用双腿紧夹住马腹,果仁猛地向前一蹿。马鸣回头瞥了那些骑兵一眼,他们总算是停下来了,虽然每个人都是一脸困惑。山丘仍然遮蔽着他们,只要他们扬起的烟尘沉落下来,厌火族人就不会知道他们在这里。于是马鸣趴伏在果仁的脖子上,用帽子猛抽马屁股,沿着骑兵队伍一路向前跑去。 如果等段干木把命令贯彻下去,那就太迟了。就是这样。马鸣决定发出警告之后就离开。 这支步兵队伍分成了一些小队,每一队都有一名骑在马上的军官率领,由大约两百人的长枪手和跟在后面的五十名箭手或十~字弩手组成。所有的人都向骑马驰过的马鸣投去好奇的目光,果仁的马蹄向他们扬起一团团尘土,但始终都没有一个人打破队列。 一些军官掉转了坐骑,大概是想看看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慌急地赶路,但没有人离开他们的岗位。严格的规矩————他们需要这个。 晋城人队伍的最末端是熊渠武~卫军们,他们都穿着光板护心镜和金黑色条纹的灯笼袖长衫,用宽边头盔上不同颜色的羽毛区分军衔。其余晋城人也穿戴着同样的盔甲,袖子上不同的颜色表明他们属于不同的贵族派系。 穿云锦长衫的贵族们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盔甲比后面的人要华丽许多,头盔上都插着白色的大羽毛,从雨师城那边吹来的微风扬起了他们背后的旗帜。 马鸣很快就来到队伍最前面,快得让果仁人立了起来。他高声喊道:“停下,以真龙大人之名!” 这应该是能阻止他们的最快的办法了,但在最初的那一刻,马鸣觉得这些人完全没理会他。也几乎就在他要失望时,一名年轻贵族,马鸣记得在令公鬼的帐篷外见过他。只见他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拉住缰绳,随后就是一阵杂乱的命令声传向后方的队伍。段干木不在队伍里,这些贵族最年长的也不会比马鸣大上十岁。 “这是怎么回事?”发出命令的那个家伙问道,在他的高鼻子上方,一双黑眼睛里充满了傲慢的光芒。他扬起下巴,用胡子尖指着马鸣,不断滚落的汗水并没有让那撮胡子改变多少。“是真龙大人亲自对我下达的命令,你凭什么————” 那名贵族的同伴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打断他的话,然后急切地向他耳语。马鸣认识他————芋头脸的曲长风在晋城时经常和他赌牌,现在他头盔下的面容显得憔悴许多,马鸣听说他在雨师城里吃了不少苦。 他知道马鸣是什么人。曲长风护心镜上的镀金花纹有许多都剥落了,不过他身边的那些贵族到这里来都似乎只是为了展示他们华丽的铠甲,至少目前为止是如此。 那个高鼻子贵族的下巴逐渐沉了下来,当曲长风离开他耳边时,他立刻用更加谦逊的语气说道:“我不是有意冒犯……呃……马鸣大人。我是张氏家族的张朗瑞,真龙大人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他的最后一句话显得有点犹豫,但曲长风却在此时焦急地插嘴说道: “为什么我们要‘停下来’?我知道真龙大人要我们谨慎行事,马鸣,为什么倒霉的麻烦事总是能砸到我头上!如果只是枯坐在营地里让厌火族人去作战,我们将得不到任何荣耀。为什么我们要在敌人被击溃之后才能去追击?而且,我父亲就在雨师城里,而且……”他的声音在马鸣的瞪视中逐渐小了下来。 马鸣用帽子给自己扇着凉风,摇了摇头。这些傻瓜们甚至不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现在命令他们回去已经不可能了,即使张朗瑞愿意回去。看着这名贵族的表情,马鸣觉得即使是真龙大人的命令也不一定能让他回头,也已经没机会了。 他们已经进入楼兰斥候的视野,如果这支队伍现在掉头,厌火族人就会知道他们已经被发现,很可能他们就会在晋城人和雨师城人调整队伍的混乱时刻发动攻击。这和他们盲目前行一样,结果都会换来一场屠杀。 “段干木在哪里?” “真龙大人派他回晋城,”张朗瑞慢吞吞地回答,“要他去解决云梦泽水贼和涿鹿平原强盗的问题,当然,他很不愿意回去,只是那里同样责任重大。不过,请原谅,马鸣大人,如果是真龙大人派你来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马鸣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大人。如果你想知道令公鬼都会让别人知道些什么,那就问他去吧!”这句话让那家伙退缩了一下,他才不敢去问那个他娘的真龙大人什么问题。 段干木是个傻瓜,但至少他经历过真正的战场,除了曲长风像一只捆在马鞍上的麻布袋之外,所有这些人看上去都十足像群酒馆里的混混。他们见识过的顶多只是一两场群架,脑子里大概只有一团肥肉。“现在,你们全都听我说,当你们经过前方远处那两座小山之间的隘口时,厌火族人就会像雪崩一样向你们袭来。” 现在情况看起来反倒像是他告诉他们前面会有一场舞会,有许多正痴心盼望着晋城贵族少爷的漂亮姑娘一样。现在这些贵族少爷们都露出了热切的笑容,一个个催动马匹,同时还互相拍着肩膀,吹嘘着自己能杀掉多少野蛮人。只有曲长风奇怪地叹了口气,从剑鞘里拔出佩剑。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听我的话 “不要看前面!”马鸣厉声说道。这些傻瓜,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叫喊着冲锋了!“看着我,我!” 马鸣靠着他的朋友才让他们安静下来。张朗瑞等穿着漂亮铠甲的人都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马鸣不想让他们立刻就开始进行消灭楼兰野蛮人的任务。如果马鸣不是令公鬼的朋友,他们大约已经把他和果仁踩成肉饼了。 张朗瑞可以让他们现在就冲锋,他们也会欣然从命,将所有雨师城人都扔在后面,而那些雨师城人在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后也会立刻跟上去。然后下场就是他们全被宰光光。现在聪明的选择是任由他们一头冲上去,而他自己则朝反方向扬长而去。 惟一的问题是,如果厌火族人知道他们被发现了,大约他们会采取些异想天开的战略,例如包抄这支细长傻瓜队伍的侧翼,那他可能就没办法那么轻易地脱身了。 “真龙大人命令你们缓慢前进,就如同在百里之内根本没有厌火族人一样。长枪手一旦通过隘口,要立刻组成一个中空的方阵,你们以最快的时间进入其中。” 愤怒的议论声从贵族们口中传来,只有曲长风若有所思地看着马鸣。张朗瑞生气地喊道:“到步兵中间去!躲在那些贱民后面毫无面子————” “他娘的,听我的话,”马鸣咆哮着,催动果仁来到张朗瑞的马前,“否则就算那些他娘的厌火族人没杀死你们,令公鬼也会动手的。而被他饶过的那些人,我会亲自把他们切成碎块!”他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厌火族人一定已经在怀疑他们为什么迟迟没有行动了。“运气好的话,你们可以在厌火族人发动攻击前排好阵形。如果你们有马弓,就使用它们,否则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步兵阵里。你们会有机会进行他娘的冲锋的,你们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冲锋,但如果你们提前行动……”他几乎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将黑色的矛杆像骑枪般立在马镫上,马鸣催动果仁向晋城贵族身后的队伍走去。当他回头望过去时,张朗瑞等人正一边盯着他的后背,一边小声地议论着。至少他们没有立刻冲向那道山谷。 长枪手的指挥官是个苍白、瘦削的雨师城人,比马鸣要矮上半个头,骑着一匹看上去只适合在牧场上吃草的灰色阉马。但这个名叫楚焱的军官有一双严厉的眼睛和不止断过一次的鼻子,三道白色的伤疤交叉在他的脸上,其中一道伤疤似乎是新伤。 他在和马鸣说话时摘下自己的钟形头盔,他的前额被剃秃了————他不是贵族。大约在雨师城爆发内战前,他是雨师城王国军队的一员。是,他的部下知道该如何组成四象阵。 楚焱没见过厌火族人,但他一定见识过强盗和锡城古国的骑兵,有可能也和觊觎王座的雨师城贵族们交过手。楚焱说话的语气既不急迫,也没有不情愿,他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份正要去做的干活。 当马鸣再次催动果仁时,这支队伍已经重新出发,开始以标准步伐继续前进。马鸣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些晋城人并没有走得比雨师城长枪手更快。 马鸣只让果仁以稍快于步行的速度前进着,他似乎能感觉到厌火族人的目光正盯在他的后背上,感觉到他们在猜测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现在他要去哪里,为什么。只是个传递讯息的信使,现在就要走了,不必担心。马鸣衷心希望厌火族人会这样认为,但在确信那些厌火族人再也看不到他之前,他的肩膀绝不会松弛下来。 那些雨师城骑兵仍然等在刚才马鸣丢下他们的地方,也没有收回他们的侧翼军队。旗帜和背旗在贵族们聚集的地方形成一片小小的旗林,每一面旗帜代表着十几名雨师城骑兵。 大多数人都穿着朴素的皮甲,即使有些盔甲上有镀金或嵌银的装饰,也都破损不堪,仿佛被一名喝醉的铁匠敲击过。与其中一些人的坐骑相比,楚焱的那匹灰马仿佛也和孔阳的战马差不多神骏了。 他们能完成指派给他们的任务吗?但那些面孔和望着他的目光里都充满着力量。 他现在可以脱身,躲开那些厌火族人了。只要告诉这些人该怎么做,他就可以立刻催马离开,但是他已经把一部分士兵扔进了楼兰的陷阱,现在他不能就这么抛弃他们。 现在他面前的这名贵族自称为奚氏家族的奚齐,他的背旗图案是蔚蓝底色上的三颗黄星,旗帜上则画了一只黑狐狸。他比楚焱还要矮,顶多比马鸣大三岁。 这支雨师城骑兵中有许多贵族的年纪都比他大,有些人甚至已经有了灰发,但他是他们的指挥官。他的眼睛像楚焱一样显示不出任何表情,实际上,马鸣觉得他就像是一根卷起来的鞭子,他的盔甲和佩剑上没有任何装饰。 在向马鸣报上姓名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听着马鸣将计划一步步陈述出来。在听马鸣说话时,他的身体稍稍倾出马鞍,投在地上的影子与马鸣手中那根剑刃钩镰枪重叠在一起。 其它的雨师城贵族都聚在一起看着他们两个,但没有人的目光比奚齐更锐利。奚齐研究着马鸣画的地图,也从头到脚地研究着马鸣,甚至没放过他的那根钩镰枪。 等马鸣把话都说完之后,这个家伙仍然没有吐出一个字。马鸣不由得吼道:“怎么啦?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会接受它,但再过不久,你的朋友们就要钻到厌火族人的屁股底下去了。” “晋城人不是我的朋友,至于说楚焱……他很有用,但他肯定也不是朋友。”干笑声从围观的贵族们中间传出来,“不过如果你指挥一半的人,我就指挥另一半。” 奚齐看了看旁边的人,向马鸣伸出手去,但马鸣一时间只是愣愣地盯着那只手。指挥?他?我是一名赌徒,不是士兵,我觉得做的是姑娘们的情人。对于战争的久远回忆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旋转,但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些回忆。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兵气销为日月光 马鸣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但那样的话,奚齐就会丢下曲长风、楚焱和其它那些人。虽然他自己其实也打算丢下他们,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握住了伸到面前的这只手,“按照计划去做吧!” 作为响应,奚齐开始飞快地叫出一个个名字。贵族们纷纷催马向马鸣靠了过来,每个人背后都跟了一名旗手和十名左右的扈从,最后,有差不多四百多人聚集到马鸣身边。奚齐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率领其余的人小跑着向西方奔去,一路上留下一阵淡淡的烟尘。 “保持紧密队形,”马鸣对他指挥的那一队兵说,“我下令冲锋时就发动冲锋,我下令逃跑时就立刻逃跑,不要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骑兵们组成队列跟在他身后,发出一阵马蹄声和皮鞍的摩擦声。不过,他们至少没说话,也没问任何问题。 前面那支簇拥着许多亮色旗帜和背旗的队伍已经消失在那道狭窄的山谷中。自己是怎么被卷进来的?一切都太突然了,马鸣本只想发出警告,然后就离开。那之后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必要的,而且他觉得每一步都不会对他的决定有什么影响。 现在马鸣却已经深陷在这滩烂泥里,无法自拔了,除了继续向前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他只希望奚齐能够认真地去执行这个计划。那个人甚至没问一句他是谁。23sk. 马鸣在那道山谷里转向北方,山谷里有很多曲折的岔路,但他有着很好的方向感。比如,他清楚南方代表着安全,而他现在正与那儿背道而驰。 雨师城的方向聚集了许多乌云,许久以来,马鸣第一次见到那么厚重的积云。大雨要冲走这里的干旱了,这对农庄很有帮助,如果这里还有农庄的话。 雨水还会压下骑兵扬起的尘土,那样就可以帮助他们隐藏形迹。大约如果雨下得够大,那些厌火族人就会放弃战斗回家了。这时,身边开始刮起强风,带来一丝出乎马鸣预料的凉意。 战斗的声音从山丘的另一边飘了过来,人们的呼吼声、尖叫声连续不断。已经开始了。 马鸣掉转果仁的马头,举起手中的钩镰枪,向左右一挥。他几乎是惊讶地看见雨师城骑兵们在他的两侧面朝山丘组成两列长队。这个指挥动作来自不同的时空,他在挥动钩镰枪的时候根本没去想自己在干什么,但话说回来,这些士兵毕竟久经沙场。马鸣让果仁缓步走过前方稀疏的树林,骑兵们也保持着与他同样的速度,跟随着他。 走到山顶时,马鸣的第一个想法是放心地看到奚齐已经到达对面的山顶,而他立刻又骂了句粗话。 楚焱已经组成了四象阵,四重钩镰枪围成紧密的空心方阵,箭手站在紧贴长枪兵背后的地方,钩镰枪让不停发动猛攻的突阕楼兰很难靠近雨师城人。 雨师城箭手和楼兰箭手猛烈地交换着一阵阵箭雨。双方都有人不停地倒下,但每倒下一名雨师城长枪兵,他身边的同袍就会紧靠在一起,让方阵变得更加紧密。当然,突阕楼兰的攻击也一直没有放缓的迹象。 方阵中心是下了马的熊渠武~卫军们,以及差不多半数的晋城贵族和他们的扈从,只有半数而已。马鸣就是因为这个才骂出声的。其余的晋城人都冲进了楼兰的人群里,正拼命地用剑和骑枪劈砍、戳刺着。 他们已经分散成了几群,还有不少人落了单,几十匹空鞍的战马显示着他们的战果。张朗瑞的身边只剩下他的旗手,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两名厌火族人冲过来,砍断这名贵族少爷战马的腿筋,马匹一头就栽倒下去。马鸣相信它一定发出了骇人的嘶鸣,但激战声已经吞没了一切。张朗瑞消失在身穿圣保衣的人群里。那名旗手又单独坚持了一会儿。 这样了结了也好,马鸣残酷地想。他在马镫上站起身,高举剑刃形的钩镰枪向前一挥,喊道,“兵气销为日月光!” 如果可以的话,马鸣真希望能收回这句话。并不是因为这是古语,而是因为这句话的意思。下方的山谷中依旧战况激烈,无论这些雨师城骑兵是否知道马鸣所说的是“骑兵冲锋”,他们肯定都知道马鸣挥矛的动作,尤其在看到马鸣坐回马背,一头往前驰去后。 虽然马鸣实在是不想这么做,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已经把这些人拖入了泥沼————如果一开始就叫这些人逃跑,大约还有一部分人能保住性命————他只是别无选择。 旗帜和背旗挥舞着,雨师城骑兵呼吼着战号,跟随马鸣冲下山坡。他们都像马鸣一样,毫不迟疑地猛冲向前,只是没有人注意到马鸣现在喊的是“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山谷的另一侧,奚齐也率领军队发起同样猛烈的冲锋。 突阕楼兰们肯定是以为所有湿地人都被他们的攻击困住了,直到两支骑兵冲下了山坡,他们才开始发觉自己的背后遇袭。这时,闪电从半空中劈落下来,以后的事情真的变成一团糟了。 令公鬼的中衣已经因汗湿而贴到皮肤上,但他仍然穿着长衫,以抵御从雨师城吹来的强风。太阳要再过半个时辰才会升到天顶,但他已经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上午都在全力奔跑,又被棒子狠狠打了一顿。 在虚空的包覆中,令公鬼只能从遥远的地方感觉到疲惫,手臂、肩膀和后背的疼痛,还有环绕肋侧旧伤的阵阵抽痛。有上清之气在体内,他能察觉到百步外的一片树叶,但他肉体的变化却仿佛是其它人身上的感觉。 令公鬼早已开始从口袋里的那件小胖男人雕像中导引真气上清之气,但现在还是感到要想继续让编织影响到几里以外,体内的上清之气已经难以为继了。 腐臭污染的威胁让令公鬼无法再导引真气更多的上清之气,上清之气是那么愉悦,无论其中是不是有污染。经过连续几个时辰毫无休息的导引真气之后,他已经疲惫不堪 但令公鬼又必须更加努力地与阳极之力作战,用更多的力量阻止它当场烧毁自己,烧毁自己的思想。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风暴乌云 同时,令公鬼还要支撑着自己与阳极之力的联系,抑制自己进行更多导引真气的欲望,控制住已经导引真气进体内的上清之气,这些事情几乎一件比一件更困难,而且它们彼此促进,形成一个可怕的向下螺旋。但还要再等几个时辰,这场战役的胜败才会确定。 令公鬼从眼睛旁边抹了一把汗,抓紧粗糙的栏杆,他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但他比半夏和鬼笑猝要强大。那名楼兰女子也还站着,紧盯着雨师城和城头的乌云,不时还会俯身透过千里镜观察一段时间。半夏已经盘腿坐下,背靠在还没剥去树皮的栏杆上,闭上双眼,令公鬼觉得她们两个一定也早已体力透支。 还没等令公鬼想到自己能为她们做些什么。他对治疗几乎不了解,半夏已经睁开眼睛。她站起身,和鬼笑猝低声说了些什么,迎面而来的强风吹走她们交谈的声音,令公鬼虽然被阳极之力充满着,却没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 然后,鬼笑猝坐到半夏刚才所坐的位置上,头靠身后的栏杆。盘绕在城头的乌云继续释放着一道道闪电,不过现在那些闪电经常会出现一些分叉,不像原先那样总是聚集成一束了。 她们在轮流休息,如果也能有人跟令公鬼替换一下就好了,但令公鬼并不后悔命令万剑留在他的帐篷里。他不会让万剑有自由导引真气的机会,特别是现在,谁知道如果万剑看见他现在这种虚弱的样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令公鬼有些摇晃地用千里镜扫视一遍城市周围的山丘,现在那里的生生死死都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在他的视野中,到处都是在互相厮杀的厌火族人,千人的战团,五千人的战团,敌我双方已经搅在了一起,让他无法再做任何事。但他找不到那支由骑兵和长枪手组成的队伍了。 令公鬼曾经看见过他们三次,其中有一次,他们与两倍于他们的厌火族人发生激战,他相信他们现在还在战场上的某个地方。张朗瑞在最后关头选择服从他的机会很渺茫,令公鬼之所以会选择那个人做指挥官,只是因为他在段干木举止失当时展现了一点良知,知道该困窘。 但这是个错误的选择,毕竟,令公鬼没什么时间做抉择,而摆脱掉段干木又是必须的,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大约他应该让一名雨师城人负责指挥这支队伍,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令能否强迫晋城人跟从一名雨师城人。 灰色城墙那边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高大的箍铁城门仍然敞开着,厌火族人在那里与骑兵和长枪手凶猛地厮杀,几乎已经冲进了城门。阻止他们前进的只有将城门洞塞死的人墙。 城外半里处,没有骑手的马匹和穿戴铠甲的尸体说明了城里人在刚才向外突围时到达的限度。箭雨和头颅大小的石块不停地从城头落下,还有不知从城上什么地方射下来的、可以射穿两三个人的大箭,但厌火族人仍然在不停地迈过地上的尸体,一步步向城内逼近。 远处又有两支楼兰队伍在向城门快速靠近,他们和城门口的楼兰加在一起,人数可以达到三千。令公鬼毫不怀疑,他们全都是鬼足缺的人。 令公鬼感觉到自己正在狠狠地咬着牙。如果突阕进入雨师城,他就没办法将他们赶到北方去,而只能逐街逐巷地将他们挖出来,由此而造成的死伤将远远超过现在已经失去的生命,而雨师城本身也会像三丘和山桑一样变成一片废墟。雨师城人和突阕楼兰在城门外混成了一团,如同堆在一只碗里的红黑蚂蚁,但他必须做些什么。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导引真气。他身旁的两个女人已经改变环境,带来了风暴乌云,他不需要看清她们的编织……速度快得仿佛是一个人连续不停地击掌。 令公鬼猛地从千里镜前把头移开,眨着眼睛,消去视野中强光过后留下的暗影,然后再次借助千里镜看了过去。突阕厌火族人如同被割倒的大麦躺满一地,而许多穿盔甲的人和马匹也在城门周围的地上抽搐着,其中一些人再也不会动了。但没有受伤的人正在将伤者向城门里拖去,城门也开始关闭。 有多少人回不去了?这其中我杀死的又有多少?但令公鬼知道,这不要紧,他只能这样做。 现在,令公鬼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双膝盖正在颤抖。如果他还想支撑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必须将力量集中在需要使用的地方,集中在他可以造成———— 乌云只是聚集在雨师城头和南方的山丘上,闪电却从晴空中直落下来,一直劈到枪姬众的人群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令公鬼的背后掠过一阵刺麻,他能感觉到这道闪电来自另一个地方,感觉到造成它的阳极之力编织。原来万剑连在后方营帐中也能反噬。 但现在没时间思考了,闪电如同击打鼓面的巨槌,一道接一道地砸向大地,一直穿过枪姬众的队列。最后一道闪电落在木塔底端,将原木炸成了人腿粗细的碎块。 当木塔开始缓缓倾斜的时候,令公鬼扑到半夏和鬼笑猝身边,努力用两只手臂各抱起一个,然后挪到倾斜平台上倾的一边。她们全都睁大眼睛盯着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令公鬼没时间和她们闲扯。 倾斜的木塔已经在颓倒,压断许多树枝,令公鬼几乎要以为他们立刻就会摔碎脑袋了。 令公鬼用手抓住的木栏杆猛地折断,地面迎了上来,将他肺里的空气全部压了出去。随后就是两个女人撞在他身上。黑暗立刻占据了他的视野。 过了良久,令公鬼才恢复知觉,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把我们像石块一样连根拔起,然后又把我们随手扔下。”这是鬼笑猝的声音,她的语音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令公鬼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脸上滑动。“你已经拿走了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你必须还给我们一些什么,一些未来。我们需要你。”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我还不会死 在令公鬼脸上移动的东西放缓了,变得更加轻柔。“我需要你,不是为了我自己,你会知道的。是为了仪景公主。她和我之间的义务关系仍然存在,我会把你交给她。我会的。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尸体带给她!如果你死了————!” 令公鬼猛地睁开眼睛,片刻之间,他们只是彼此瞪视着,鼻子几乎碰在一起。鬼笑猝的脸颊上出现了一处紫色的瘀肿,头发散乱不堪,披巾也不见了。她急忙直起身,折起一块沾着血污的手巾,用相当大的力气擦拭着令公鬼的前额。 “我还不会死。”令公鬼对鬼笑猝说,不过他自己并不确定。虚空和阳极之力自然都已经消失。只是想想又失去它们也让令公鬼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这次阳极之力没有将他的思维彻底冲刷成空白,完全是他的好运。想到又要抓住真源,令公鬼不禁又呻吟了一声。没有了虚空的阻隔,他彻底地感觉到身上的每一丝疼痛,每一处瘀肿和伤口,如果不是疼得这么厉害,疲倦可以让他立刻就陷入沉眠。虽然他知道自己还不能睡觉,在很长时间内都不能。 将一只手伸进长衫里,令公鬼摸索着肋侧,然后偷偷地在中衣上将指尖的鲜血擦净,才把手抽出来。像这样的跌落肯定会导致那个永不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那里的出血似乎不是很严重,但如果被枪姬众、半夏,甚至是鬼笑猝看见,她们一定会把他拖到纯熙夫人那里去进行治疗。 但令公鬼现在有太多事要做,没有时间接受治疗————治疗的冲击绝对会猛烈如太阳穴被打了一棍————而且肯定还有许多更严重的伤患需要纯熙夫人治疗。 咬紧牙关,压抑住另一声呻吟,令公鬼几乎没让鬼笑猝搀扶就站起身,然后立刻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苏琳坐在附近的地面上。半夏一边为她包扎头上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边用力地咒骂着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用上清之气治疗。这名白发枪姬众不是惟一的伤患,也远远不是受伤最重的,到处都有穿着圣保衣的女人在用毯子盖住尸体,照料只是烧伤的同伴。23sk. 那些被闪电烧伤的,此刻真可轻描淡写地用“只是烧伤”来形容。但除了半夏在不停地嘟囔之外,山丘上几乎可说是寂静无声,就连那些受伤的女子也只是在大大地喘着气。 那座原木高塔已经完全失去原来的形状,有许多枪姬众被它砸断了手脚,或者是被飞溅的碎片割裂肌肤。令公鬼看见一名正被盖上毯子的枪姬众有一头像极了仪景公主的黄褐色秀发,脖子扭成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一双眼睛空洞地凝视着。 令公鬼认识她。她是鬼怨长,第一批跨过龙墙、寻找当来下生弥勒尊的楼兰人之一。她也曾经为了令公鬼而前往海门通,现在,她死了,同样是为了令公鬼。哎哟,你做得真不错,让枪姬众免受伤害,令公鬼苦苦地想着,实在是太不错了。 令公鬼仍然能感觉到那些闪电,或者说是那些编织的残迹,那几乎就像刚才他自己的闪电在他视野中留下的黑影。他能追寻那些编织,虽然它们正在消退。让他惊讶的是,那些编织来自西方,而不是营地。那就不是万剑了。 “幽瞳。”他确信这一点。是幽瞳在章嘉隘口发起那次袭击,并且操纵着侵袭晋城的水贼和盗匪,这件事也是幽瞳干的。令公鬼的嘴唇扭曲着,发出低沉又苛厉的耳语,“幽瞳!”直到鬼笑猝拉住他的手臂,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迈出了一步。 转眼间,半夏也拉住令公鬼的另一只手臂。她们两个紧紧地抓着他,仿佛是想让他永远站在这里。“不要当一个彻底没救的榆木脑袋。” 半夏被令公鬼回瞪的目光吓了一跳,却没有松开双手。她已经重新将那块棕色方巾在头上裹好,但显然只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并没有将凌乱的发绺抚平。她的衣服上也还沾满了尘土。 “无论这是谁干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一直等到你精疲力竭才下手?因为如果他没能杀死你,你就会追过去,而现在的你是非常容易对付的,你连自己站着都很困难了!” 鬼笑猝也没有放手的打算,她毫无畏惧地与令公鬼凶狠的目光对视着。“这里需要你,令公鬼,这里,朅盘陀王,你的宿命会要求你去杀死那个人,还是在这里照料这些被你带到这块土地上的人?” 一名年轻的男楼兰人穿过枪姬众的人群跑了过来,他将束发巾围在肩膀上,手中的短矛和盾随着他奔跑的步伐轻盈地摆动着。看到令公鬼被两名女子拉着手臂,他大约会感到奇怪,但并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任何表情。 令公鬼又稍有些惊讶地看了木塔的废墟以及周围死伤遍地的枪姬众一眼,仿佛在猜测到底敌人来自何处。然后他将短矛插在令公鬼面前的地上,说道:“我是沙力,属于鄯善部族的郊狼氏族。” “我看见你了,沙力。”令公鬼以正式的口吻回答,但仍然被两名惟恐他逃走的女子紧紧拉住时,想要显得正式一些并不容易。 “鄯善的尸尧派我捎讯息给朅盘陀王,东边的四个部族正在彼此靠拢,尸尧打算与沙达台会合,他也已经向鄂瑞发出会合的讯息。” 令公鬼强行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同时希望身边的两名女子会以为他是因为这个讯息才扭曲了面孔。肋侧如同火烧般地剧痛了起来,他能感觉到鲜血正缓缓浸湿他的中衣。 现在令公鬼已经没办法采取什么行动将鬼足缺逼向北方了,而且他也一直没看见突阕楼兰有崩溃的迹象。为什么戎卢和另外三名首领要聚在一起?如果他们要攻击他,这样做只能给他警告。 但如果他们真的打算攻击他,尸尧、沙达台和鄂瑞的军队人数比那四个部族都要少。如果突阕还在前方坚持着,而那四个部族在这时冲破…… 在雨师城的方向,令公鬼能看到那片乌云已经因为失去半夏和鬼笑猝的控制而开始倾泻大雨,这对敌我双方都会造成打击。看现在这两名女子的情形,她们大约没办法继续控制那么遥远的雨云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我不是伤者 “告诉尸尧,尽全力阻止他们靠近我们的背后。” 这名与令公鬼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挑起一侧眉弓,似乎惊讶令公鬼为何要下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命令————尸尧肯定会这样做的,就算年轻如他也清楚这一点。 又等了一会儿,确认令公鬼不会再说什么之后,他像来时一样飞速地跑下山。毫无疑问,他不希望错过任何能参与战斗的机会,东边大概已经开始发生冲突了。 “我需要有人帮我带紫电来。”沙力一离开,令公鬼立刻就说。如果没有坐骑,他就真的要让这些女人抬着他走过这段路了,现在他身后的两个女人露出一模一样的狐疑表情,那种皱眉的方式一定是每个姑娘的母亲都会教给她们的。 “我不是要去找幽瞳。”现在还不行,“但我必须到靠近雨师城的地方去。”令公鬼朝那座倒塌的木塔点点头。因为仍然被她们抓着手臂,所以这是他现在能做的最明显的动作。陶汪泽大约还能从那堆废墟里抢救出几片透镜,但他今天已经没有可以观察战场的制高点了。 半夏还在犹豫,鬼笑猝则只是顿了一下,就让一名年轻的枪姬众去找屈从者。鬼笑猝的命令里还包括把薄雾也牵过来,这是令公鬼没想到的。 半夏这时才松开抓住令公鬼的手,一边还在未落下的尘土中低声嘟囔着。鬼笑猝却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把奇玉梳和另一块披巾。 虽然从同样的高处摔跌下来,两名女子的情况却要比令公鬼好许多。她们的脸上也还带着疲惫,但只要还能导引真气,她们就会有用处。 这个念头让令公鬼愣了一下,现在他对所有人都只是在考虑他们的利用价值吗?他应该保护她们的安全,就像在塔顶上那样。事实证明那座塔并不安全,他应该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些。 令公鬼朝苏琳走去,白发枪姬众站起身,白色亚葛绷带完全裹住了她的头顶,只露出脑后白色的马尾。 “我要向雨师城靠近,”他对苏琳说,“我要去那里才能看清战场上都发生了什么,以及我能做些什么。所有受伤的人都留在这里,并派兵力守卫他们。在这里严密布防,苏琳,我只需要几名枪姬众跟随我。如果我让这里的伤患再受到杀戮,那样我将得不到任何荣誉。” 这应该可以让大部分枪姬众远离战斗。令公鬼本人同样要远离她们,虽然以他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和伤者们到底是谁会拖累谁还真难说。“我要你留在这里,并且————” “我不是伤者。”苏琳僵硬地说。令公鬼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点点头。 “好的,”令公鬼相信苏琳的伤实际上相当严重,但他也相信苏琳的坚韧。而且如果苏琳留下,他的护卫首领很可能就会换成某位类似沙木香的枪姬众。 被当成兄弟远不如被当成儿子糟糕,以他现在的心情,他可没办法忍受后者。 “但我信任你会让所有受伤的人都留下来,苏琳,我必须不停地移动,所以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拖慢我的脚步,或是中途掉队。” 苏琳飞快地点点头,令公鬼相信她会让所有哪怕身上只有一道刮痕的人也留下来,当然,苏琳自己除外。这次他并没有因为利用了苏琳而感到愧疚。枪姬众选择了矛枪,也选择了要追随他,考虑到她们对他的态度,大约“追随”这个词并不确切,但这并不会改变他的心意。 令公鬼不会,也不能命令一个女人去送死,实际上,他本来还以为苏琳会对他的命令表示某种反对。没有发生这种事,他觉得很高兴。令公鬼想:我一定比我觉得象得更狡猾。 两名穿白袍的屈从者牵着紫电和薄雾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许多其它手里捧着绷带和药膏、肩扛一层层叠起的水袋的屈从者。率领他们的是鬼营室等十几名智者,令公鬼觉得自己最多只能叫出其中一半智者的名字。 鬼营室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一到山坡上就迅速下达了命令,智者和屈从者们很快就分散到照料伤患的枪姬众之中。然后鬼营室看了令公鬼、半夏和鬼笑猝一眼,咬住她的薄嘴唇,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很显然,她是在考虑是否应该立刻先将这三名伤者的伤口洗干净。半夏急忙爬上薄雾的马背,然后才微笑着向那位年老的智者点了点头。 如果厌火族人对于骑马了解得更多一些,鬼营室一定会注意到半夏上马的动作显得非常僵硬,而鬼笑猝更是顺从地让半夏将她拉上马鞍。两名女子都向鬼营室露出可爱的笑容。 令公鬼咬了咬牙,一跃便跨上紫电的背。肌肉的疼痛立刻被他肋侧巨大的痛苦完全掩盖住了,仿佛那个伤口刚刚又被刺穿了一样。他足足用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重新吸进一口气,但他并没有让周围的人看出这一切。 半夏让薄雾走到紧贴紫电的地方,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对令公鬼说:“如果你没办法把腰挺得更直一些,令公鬼,那你最好暂时放弃全力奔驰的念头。”鬼笑猝的脸上只有厌火族人那种毫无情绪的神色,但眼睛却专注地看着令公鬼。???.23sk. “我也注意到你骑马的样子了。”令公鬼低声说,“大约你应该留在这里帮助鬼营室,直到你感觉好一点。”这句话让半夏闭上了嘴,虽然嘴角仍然忿忿地紧绷着。鬼笑猝又给了鬼营室一个微笑。而那位老智者还在看着他们。 令公鬼催动花斑马,一路小跑下了山坡,马跑的每一步都在抽动着他肋侧的伤口,让他只能紧咬着牙吸进空气,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赶,用走路绝对来不及,而且鬼营室的目光让他觉得很紧张。 没等令公鬼在这片青草茂密的山坡走下五十步,薄雾就追到紫电身边,随后是苏琳和一队枪姬众。一些枪姬众很快就跑到他们前面,跟上来的枪姬众比令公鬼希望的还要多,但这应该不要紧,他要做的事不会让他卷进战士团里去。她们可以和他一起留在安全的地方。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他就这么逃了 即使有法器的帮助,运起阳极之力也是一件很费力的事,而它带来的压力和污染都比以往更强了,至少虚空挡住了部分肉体的伤痛。如果幽瞳要和他玩一玩…… 令公鬼加快紫电的步伐。无论幽瞳做了什么,他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去完成。 雨水不停地沿着马鸣的帽檐滚落,让令公鬼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放下千里镜,擦去镜头上的水渍。 这场倾盆大雨终于开始变小,但马鸣头顶上稀疏的树枝根本没办法为他提供任何一点遮蔽。他的长衫早已湿透,果仁的耳朵也垂了下来,无论马鸣怎么踢它,这匹马似乎打定主意不再迈出一步。 马鸣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他怀疑应该是下午,距离黄昏还早,但黑色的雨云似乎并没有因降雨而有所稍减,太阳完全被它们遮住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策马警告晋城人仿佛是三四天前的事情,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马鸣正向南方望去,要在那个方向上找一条路,一条能让三千人走出去的路。他身边至少还有这么多人活了下来,这些人不知道马鸣在干什么,他们都相信马鸣正在为他们寻觅下一次战斗的机会。 但今天他们已经进行了三次战斗,对马鸣来说已经太多了。马鸣认为自己还是能单独平安脱身的,只要他善用自己的视力和智力。 但有三千人正一步不离地跟着他,而且有一半是步行,根本走不快,所以他现在只能待在这座被苍天遗弃的山丘顶端,而那些晋城人和雨师城人则挤在下面狭窄的山谷里。如果他就这么逃了…… 马鸣将千里镜重新压在眼睛上,用力瞪着南方那些树木稀疏的山丘。到处都是灌木丛,其中有一些面积相当大,但大部分还是平坦的土地和草地。他刚才一直在向东移动,尽量利用每一处能藏住一只老鼠的地形,将这支队伍带出那片没有树木的区域,找到适宜的隐蔽。 马鸣不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那些他娘的闪电和火球会不会比地面上那些无缘无故的爆炸更可怕。不管他怎么努力,这场战争似乎就在他身边不断地发生变化,看来,他永远都脱离不了事件的中心。 我他娘的好运气在哪儿?我现在正需要它!只有像他这种秋葵脑子的傻瓜才会留在这里。马鸣让这些人活到现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让这些人继续活下去,掷出去的骰子迟早要变成魔尊之眼的花色。他们是他娘的士兵,我根本就不该管他们。 但马鸣并没有停止观察那些林木和山丘,它们掩护了他,也同样掩护了鬼足缺的楼兰部,但他总还是能把他们找出来。并非所有的楼兰人都正忙于激战,但每一支挡在他和南方之间的楼兰队伍都比他手下这支军队的规模要大。 除非走到那些队伍旁边,否则马鸣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而那些厌火族人似乎只要瞥一眼就能知道,这当然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在几里外,大约百多名身穿圣保衣的身影正排成八列向东方奔跑着。现在他们正奔向一座长了几株矮小羽叶木的山丘顶,还没等领头者抵达丘顶的另一侧,一道闪电落在他们中间,将人体和土块如同喷泉般抛起在半空。当霹雷的声音在马鸣耳际震响时,果仁甚至没有哆嗦一下,这匹牲口已经习惯身边发生的各种奇怪事情了。 一些摔回到地面上的人站起了身,蹒跚地加入那些没遭受波及的同伴之中。他们迅速地检查了一下那些不再有动作的人,将其中十个左右扛上肩膀,然后就远离高地,沿着原路跑了回去,没有人再回头去看一眼那个被闪电炸出的大洞。马鸣发现他们已经得到了教训,留在原地只能等着第二道闪电劈在头上,片刻之后,他们已经从马鸣的视野消失,只剩下一堆死尸。 马鸣将千里镜向东方转去,那个方向距离这里一两里的地方就能看到阳光。他应该能看到那座木塔,它比树冠要高上许多,但马鸣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找到它了,大约是因为他没看对地方。这不要紧,那道闪电一定是令公鬼干的,就像其它那些怪事一样。如果我能距离这种事远一些…… 马鸣最后也总会回到原点,即使这次没有缘起拖他回来,但只要一被纯熙夫人发现,他又会难以脱身了。而且他还要考虑到鬼怛化,他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女人会对想要不声不响逃离她的男人仍然笑脸相对。 马鸣开始缓慢地转动千里镜,想要找到那座木塔。一片零星散落着羽叶木和白皮松的山坡突然着了大火,所有树木都像火炬般同时被点亮。???.23sk. 马鸣缓缓放下手中的黄铜管,不用千里镜他也能清楚地看到这片大火,这片直冲天际的滚滚浓烟。他不用大脑也知道这是导引真气的结果,这太不寻常了。令公鬼终于发疯了?还是鬼笑猝终于受不了被迫待在他身边?绝对不能去招惹一个能导引真气的女人,这是一条马鸣总是没办法好好遵循的守则,但他确实下了苦功。 少对别人刻薄了,马鸣闷闷地想。他只不过是不想去考虑第三种可能。如果令公鬼疯了,鬼笑猝、半夏或那些智者们也没有想要除掉他,那就是还有别人正在插手今天的事情,马鸣至少还懂得如何算数。幽瞳。费尽心思想躲过一劫,到头来却什么也躲不过。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我到底遇到了什么? 马鸣背后传来一根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他没有拉动缰绳,反而下意识地用膝盖夹着果仁掉过头,同时猛地沿着马鞍鞍桥挥出手中的剑刃钩镰枪。 曲长风几乎甩掉了他的头盔,现在他正大睁着眼睛,矛刃刚刚擦着他的头顶掠了过去,雨水让他的头发紧贴在脸上。站在曲长风身旁的彬蔚咧开嘴笑着,一半是因为惊骇,一半是在嘲笑这名晋城同伴的狼狈相。 身材壮实、脸型正方的彬蔚是继张朗瑞之后晋城骑兵的指挥官。像以往一样,奚齐和楚焱站在彬蔚背后一步远的地方,也像以往一样,这两名戴着钟形头盔的军官平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们四个都把坐骑留在后面的树丛里。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还有多久 马鸣收回钩镰枪。 “有厌火族人正直接朝我们这里过来,马鸣,”彬蔚对马鸣说,“现在的情形可真是让人头大极大,他们足足有五千多人。”但这时他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我不认为他们知道我们正在这里等着他们。” 曲长风点了一下头:“他们一直沿着山谷走,应该是在躲避……”他瞥了空中的乌云一眼,哆嗦了一下,曲长风现在不是惟一害怕天空的人,另外三个人也抬头望向天空。“不管怎样,他们显然是要穿过楚焱军队所在的地方。” 曲长风在提到那些长枪手的时候,声音里真切地流露出了敬意,虽然还是显得很勉强,毕竟,在被一些人连救过几次性命之后,不太可能会继续轻视他们:“他们可能要一直走到我们面前才会看见我们。” “很好。”马鸣喘息着说,“真是他娘的好。” 马鸣的语气中带着挖苦,但彬蔚和曲长风当然没听出来,他们渴望着战斗。然而奚齐向马鸣微扬起一点眉弓,轻轻摇了摇头,楚焱满是伤疤的脸上则没有一丝表情。这两名雨师城人知道什么是战争的残酷。3sk. 第一场与突阕的遭遇战顶多只能算是一场赌博,一场马鸣极不愿参与的赌博,最后还是靠着闪电帮忙,他们才击溃敌人。随后马鸣又进行了两次迫不得已的战斗,每一次的战果都和那些晋城人所想象的不同。 在前一场战斗里,他趁着突阕重新组队时撤出了战场,至少在他让所有人沿着那些曲折的山谷离开时,那队突阕楼兰没有追上来。他怀疑那队突阕楼兰又找到了别的敌人,大约是闪电或火球,大约是其它老天爷才知道的东西。 马鸣很清楚在最后一场战斗里他们是怎样保住脑袋的,那时长枪手们几乎已经彻底被突阕楼兰踩在脚下,但另一支楼兰队伍从那支突阕军队的背后杀了进去。最后突阕军队决定向北撤退,而救了他们的那支楼兰军队。现在马鸣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转向了西方,把他们这些湿地人丢在原地。彬蔚和曲长风认为那是一场完全的胜利,楚焱和奚齐显然对此有更清晰的认知。 “还有多久?”马鸣问。 回答他的是奚齐:“半个时辰,如果我们运气好,大约还能更久一些。”两名晋城人露出怀疑的神情,他们似乎仍不知道厌火族人的速度会有多快。 马鸣没有他们的那种幻想。他刚刚研究过周遭的地形,但他还是把周围又看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这座山丘的视野很好,方圆半里内能勉强提供掩蔽的树林只有此处,其它地方都是矮树和顶多齐腰高的荒草里点缀着寥寥几株羽叶木、白皮松和榕树。 那些楼兰一定已经派斥候向这里来,现在即使是骑兵也来不及逃走了,长枪手在空旷的地方还颇有用武之处。他知道该怎么办,又是一场无可逃避的战斗,虽然他根本就不喜欢。 马鸣瞥了那四个人一眼,还没开口,楚焱已经说道:“我的斥候告诉我,鬼足缺本人也在这支队伍里,他们那个头子总是光着一双手臂,露出那些据说真龙大人也有的花纹。” 马鸣哼了一声。鬼足缺正向东移动,如果不是因为马鸣正好挡在半路,那家伙会一直冲到令公鬼面前,这大约正中马鸣的下怀。 马鸣意识到自己正在生闷气,而这不是因为鬼足缺想要杀死令公鬼。那名突阕首领,或者是给自己加了其它什么名号的那个人,他对马鸣的记忆大概只限于令公鬼的一名跟班。 但就是因为鬼足缺,马鸣才被卷进这场血战,千辛万苦地想要活下来,同时还在担心什么时候令公鬼会与幽瞳一对一地干起来,杀光两三里范围内的所有活物。 不必他们动手,我自己就要先刺穿你的肋骨。虽然比起干掉鬼足缺的机会,马鸣还比较有可能变成挂在厨房门外的一只鹅。可如果不是因为鬼足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人把鬼足缺杀掉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情,马鸣觉得那个人肯定有非常多丢掉性命的理由。厌火族人很少表现出愤怒,即使他们已经怒不可遏,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冰冷和谨慎。 但是,鬼足缺似乎每天都要几次大发脾气,没头没脑的熊熊怒火来得像折断一根稻草一样容易。他能活到现在,一定是靠了魔尊的运气。 “彬蔚,”马鸣气恼地说,“带着你的晋城人从北边包抄过去,从背后攻击那些人。我们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那时你就像塌下来的城墙一样全力冲杀过去。”那就是说,鬼足缺也有魔尊的运气?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真希望我的运气能回来。“奚齐,你从南边包抄,也进行同样的攻击。你们两个出发吧!我们没时间了。” 两名晋城人匆匆向马鸣作了个揖就冲向他们的坐骑,同时戴上头盔,奚齐的打恭则更加正式:“希望真武护佑你武运长久,马鸣,或者,大约我应该说是你的矛。”然后他也走了。 当那三个人消失在山坡下的时候,楚焱上下打量着马鸣,从眼眉上抹去雨水:“那么这次你是要和长枪手留在一起了,不要让对鬼足缺的愤怒掩蔽了心智,战场上不是比武的地方。” 马鸣惊讶得差点张大了嘴巴。一场比武?他?和鬼足缺?楚焱以为他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步兵队里?他选择留在这里是因为只有长枪手的背后才是安全的地方,这就是他全部的原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自己变成脱缰野马。”他一直都认为楚焱是这些人之中最有理智的。 这名雨师城人只是点了点头:“我以为你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我打赌,你以前见过钩镰枪的推进,也面对过一两次冲锋。就算天上有了两个月亮,奚齐也不会说出什么颂扬的话,但我听他大声地说他愿意追随你到任何地方。等有时间的时候,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锡城古国人,但你很年轻————苍天在上,我这么说不是要贬低你————年轻人都是有热血的。”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对付幽瞳 “这场雨会让任何体温冷却下来。”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他们全都疯了吗?奚齐在颂扬他?马鸣怀疑,如果他们发现他只是个赌徒,是一些死了上千年的人留给他的一些记忆残片让他做了所有这些事,那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们一定会立刻带着人从他身边跑开,并像对一头猪一样向他吐口水,尤其是那些贵族们。没有人喜欢被当成一个傻瓜,贵族们尤其不喜欢,大约是因为他们总能成功地让自己变成傻瓜。好吧,不管怎样,马鸣决定在这件事被揭穿之前就逃走。 他娘的鬼足缺,我倒是很想用这根钩镰枪捅穿他的喉咙!马鸣拉了一下果仁的缰绳,朝着和前三个人离开的相反方向的山坡走去,步兵们正在那里等着他。 楚焱爬上他的坐骑,跟在马鸣身后,一边听着马鸣的计划,一边点着头。箭手被部署在谷地两侧的山坡上,他们要一直趴伏在草木中,直到战斗爆发的最后一刻。 要有一个人留在山顶上,在厌火族人进入视野时发出讯号,那时长枪兵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撤退。“只要我们能看到那些突阕楼兰,我们就要全速撤到山口的位置,然后布好阵形与他们作战。” “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在逃跑,同时他们也知道,我们逃不掉。所以我们才会转回头,像一头被猎犬逼到死角的熊,回头做垂死挣扎。见到我们的数量不到他们的一半,又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作战,他们会以为可以轻松消灭我们。只要我们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直到骑兵从后面……”这名雨师城人露出了笑容,“这是在用厌火族人自己的战术对付他们。”天籁小说网 “我们最好吸引住他们他娘的注意力。”与马鸣湿透的外表相比,他的嗓音干涩得可怕,“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也为了不让他们从我们的侧翼迂回而过,我觉得让你在停止撤退时高喊一声‘保护真龙大人’。”这一次,楚焱直接笑出了声。 这应该能吸引那些突阕直接向他们杀过来,特别是如果率领他们的是鬼足缺。如果鬼足缺真的在那支队伍里,如果他真的以为令公鬼就在这些长枪手中间,如果这些长枪手能坚持到骑兵发起冲锋……许许多多的如果。 马鸣又听到骰子在他脑海中旋转,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他想知道还有多久会天黑,独自一个人应该能趁着黑夜逃脱。他希望那些骰子能滚出他的脑海,或者干脆直接落下,那样他就能看到他掷出的点数。在大雨中皱起双眉,他催赶着果仁走下山坡。 紫电停在一座山丘顶上,这里有十几棵树形成的一个小树丛,肋侧的疼痛让令公鬼微微弓起了身。新月已经高高地升起,向大地洒下一片淡白色的光芒。 即使阳极之力让视力变得异常敏锐,百步外的景物在令公鬼眼中仍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黑夜吞没了周围的山丘,而他只能偶尔感觉到苏琳等枪姬众围绕在他身边,他眼里像是被揉进了两把沙子,几乎已经睁不开眼了。他觉得只是因为肋侧剧烈的疼痛,他才没有昏睡过去。他并不常想到那处伤口。在虚空的阻隔之下,它显得非常遥远。 幽瞳今天袭击了他两次?三次?还是更多?他应该能记得一个人曾经试图杀死他多少次。不,幽瞳不是要杀死他,而是要折磨他。你还是那么嫉妒我吗,沈秦?我什么时候轻视过你?什么时候少给过一分你应得的? 令公鬼微微摇晃着,用手拂了拂头发。这个念头有些奇怪,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奇怪。幽瞳……不,他能对付幽瞳,等到……如果……不要紧,这可以等到以后。与今天的重点相比,幽瞳只是一只扰人心神的虫子。他大约已经离开了。 令公鬼依稀记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遭遇攻击了,自从……自从什么之后?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反击了幽瞳特别具有威胁的进攻,但他没办法把那些记忆拉回眼前来。不是烈火,绝不能使用那个,那会威胁到因缘的编织。即使是为了风乐瑶也不行吗?如果能再听到她的笑声,我宁愿用自己的魂魄作火绒,焚毁这个世界。 令公鬼的神思又飘走了,从眼前重要的事情上分心。 无论太阳已经落下了多久,战斗仍然没有停止,随着渐长的阴影遮去了黄褐色的霞光,人们不停地杀戮、死亡着。现在,游移的风仍然带来远处的呼吼和哀嚎。这是因为鬼足缺,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全都是因为他自己。 片刻之间,令公鬼没办法想起自己的名字。 “令公鬼!”他大声喊道,然后又打了个哆嗦,虽然他的长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在这一瞬间,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显得很陌生。“我是令公鬼,我要……我要记住。” 令公鬼从早晨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但饥饿感早已被阳极之力中的污染挤走了。虚空持续地颤抖着,他感觉自己像是用指尖勉强吊在真源上,这就像骑在一头喝了红麦芽汁的疯牛背上,或者是光着身子在漂满锯齿冰山的火焰河流中游泳。但若是不考虑到被上清之气反噬的危险,阳极之力却是他体内仅存的力量。阳极之力充塞了他体内的每一道缝隙,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思想,但也在准备着为他所用。 用力甩了一下头,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某种导引真气。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喷吐着火舌的光球,强烈的光线将地面上的阴影一扫而空。 周围的丘陵从黑暗中凸起,树木变成强光中的一道道黑线。一阵微弱的声音被风吹进了令公鬼的耳朵,大约是欢呼声,或者是歌唱声,或者只是他的幻想。它是那么微弱,风停的时候,它也就消失了。 突然间,令公鬼感觉到了周围的枪姬众,包括苏琳在内,有几百人正在望着他,但其中有许多人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令公鬼才想到,她们这是在适应突然由暗变亮的环境。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必须找到 令公鬼皱起眉头搜寻着,半夏和鬼笑猝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又过了更长一段时间,他才想起要松开导引真气的编织,让夜幕重新落下,现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 “她们在哪里?”令公鬼模糊地感觉到自己不得不说出她们的名字时心中泛起的恼怒,同时又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并没有理由生气。 “她们在黄昏时去找鬼子母纯熙夫人和智者们了,朅盘陀王。”苏琳一边回答,一边靠近紫电。她白色的短发闪烁着月光,不,苏琳的头已经完全被绷带包上了,他怎么能把这件事都忘记了?“她们已经离开两个多时辰了,她们知道血肉之躯不是石头,即使是最强壮的腿也只能跑到这种程度而已。” 令公鬼皱起眉头,腿?她们一直都是骑着薄雾的。这个女人完全是在胡说。“我必须找到她们。”3sk. “她们与鬼子母纯熙夫人和那些智者们在一起,朅盘陀王。”苏琳缓缓地说。令公鬼认为这名枪姬众也皱起了眉头,但他很难确定这一点。 “不是她们,”令公鬼喃喃地说道,“必须找到我的人众,他们还在那里,苏琳。”为什么这匹马不动一下?“你能听到他们吗?就在那里,在这片黑夜中,他们还在战斗。我需要帮助他们。”当然,他必须用脚跟去踢这匹马的肋骨,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紫电只是动了动身子。苏琳正抓着它的马缰,他不记得这名枪姬众是什么时候抓住马缰的。 “智者们现在一定要和你谈谈,令公鬼。”苏琳的语气变了,但他只觉得非常疲倦。 “不能等一等吗?”令公鬼想,他一定是错过了智者派来的信使,“我必须找到他们,苏琳。” 沙木香似乎突然从马的另一侧冒了出来:“你已经找到你的人众了,令公鬼。” “智者们正在等着你。”苏琳补充道。她和沙木香没等令公鬼应允,就牵着紫电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知为什么,枪姬众都簇拥在他周围,一同走下了山坡。她们不时会向令公鬼望过来,一张张脸上洒满了月光,她们的肩膀几乎就顶在那匹马的身侧。 “无论她们想做什么,”令公鬼喃喃地说,“最好快一点。”这些枪姬众并不需要一直牵着这匹马,但令公鬼已经虚弱得想不清这种事了。他转头向背后望去,同时因肋侧的痛苦而哼了一声。那座山丘已经被夜色给吞没。“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需要找到……”鬼足缺,幽瞳,那些为他而战,为他而死的人们。“我需要找到他们。”他是如此疲惫,但他还不能睡觉。 挂在杆子上的油灯表明智者营地所在的位置,一堆堆营火上挂着许多煮水罐,水一开,就会有穿白袍的屈从者换上新的水罐。到处都是正在忙碌的屈从者和智者,他们照料着遍布营地各处的伤者。 纯熙夫人在那些无法站立的伤患中缓慢移动着,只是偶尔会将双手放在一名楼兰身上,让他在上清之气的治疗中剧烈地颤栗。每次她站起身时都会摇晃几下,孔阳一直站在她身后,做好了在她倒下时扶住她的准备。 苏琳跟沙风凌和沙木香说了几句话,令公鬼没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两名年轻的枪姬众立刻跑向鬼子母。 虽然伤患众多,但并不是所有智者都在照顾伤者。在营地旁一座没有围幕的大帐篷里,大约二十名智者正环坐在一起,听着一名站在中间的智者发言。 等发言的人坐下之后,另一位智者站起身取代了她的位置。大帐篷外面跪着一些准备奉酒的屈从者,但那些智者除了她们正在讨论的事情之外,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没兴趣。令公鬼认为现在说话的那位智者是鬼纳斯。 令令公鬼惊讶的是,万剑也在帮忙照顾伤者,他穿着装饰白色绢丝的黑色挑花缂丝长衫,肩上却背着两只水袋,样子看上去相当怪异。这时他刚刚喂一名被绷带裹住上半身的男子喝过水,正直起身来。看见令公鬼,他犹豫了一下。 片刻之后,万剑将水袋交给一名屈从者,穿过枪姬众之间的缝隙向令公鬼走了过来。枪姬众们并没有注意他,全都专注地看着正在和纯熙夫人说话的沙风凌和沙木香,偶尔会看令公鬼一眼。 万剑停在紧紧围住紫电的女武神的信徒人墙外,脸色显得相当生硬。枪姬众缓慢地向两侧分开,只露出一道缝隙,让万剑可以走到令公鬼的马镫旁。 “我相信你一定会安全的,我相信。”从万剑的嗓音里,令公鬼并没有听出这种信心,看见令公鬼连嘴都没有张一下,万剑不安地耸了耸肩,“纯熙夫人坚持让我背水,真是个强硬的女人,就连真龙大人的亲随也……”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他又说道:“出了什么事?” “幽瞳。”令公鬼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回答,他只是将飘过虚空的念头说出来,“我记得他第一个被称为毁灭希望者,那时他出卖了尸尧文之门,将暗影带入景妙境与叶语秋的中心。那一天,希望似乎是真的被毁灭了,程滑也在哭泣。出了什么事?” 万剑的脸变得像苏琳的头发一样苍白,他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令公鬼盯着那个大帐篷,他不认识现在说话的那位智者:“她们是在等我吗?那我就应该去找她们了。” “她们还不会欢迎你,”孔阳出现在万剑身边,让万剑吓了一跳,“她们现在不欢迎任何男人。”令公鬼完全没发觉护法的到来,他只是转过了头。即使是这样一个动作也让他花费不少力气,那仿佛根本就是别人的头。“她们正在与来自戎卢、蒲犁、精绝部和西夜部的智者们会谈。” “这些部族要投向我这一边。”令公鬼面无表情地说,但是这些部族过久的等待已经增添了今天的鲜血,故事中的战争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已经结束了 “看来是这样,但那四名首领在智者们做好安排之前不会和你见面。”孔阳冷冷地说,“来吧!纯熙夫人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事情。” 令公鬼摇摇头:“已经做过的事,我以后再去了解细节,如果尸尧不必再防御那四个部族袭击我们的背后,那么我现在就需要他。苏琳,派出跑者,尸尧————” “已经结束了,令公鬼,”护法坚决地说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雨师城以南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突阕楼兰。我们捉了几千名战俘,剩下的大多数突阕正在渡过戈阳河。如果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半个时辰之前就应该有人把这些讯息告诉你,你一直在移动。过来,让纯熙夫人告诉你这些事。” “结束了?我们已经赢了?” “你已经赢了,彻底赢了。” 令公鬼盯着那些裹在绷带里的人和那些等待着被裹上绷带的人,他们几乎都没有任何动作。纯熙夫人还在他们之中行走着,不时疲倦地停下来进行治疗。 当然,只有一小部分伤者能回到这里,不是所有伤者都能撑到此刻。他们很快又会从这里离开,如果他们还能做到的话。只有一场失败的战争才会比一场胜利的战争更令人哀伤,他依稀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在很久以前。大约是他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话。 不,令公鬼还要为太多的活人负责,没时间去担心死掉的人。但我会从他们之中认出多少张面孔,就像鬼怨长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风乐瑶,即使直到全世界烧成灰烬的时候! 令公鬼皱起眉,抬手捂住了头,来自不同地方的想法彼此交织在一起。他是如此疲惫,甚至没有力气去进行思考,但他不能任由所有思想都从他的指缝间滑走。令公鬼松开真源和虚空,阳极之力在消失前的反震几乎吞没了他,让身体陷入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栗。他没时间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随着上清之气的消失,萎靡和痛苦立刻压倒了他。 令公鬼从马鞍上栽倒时,意识到许多面孔都转向了他,嘴唇开合着。他被捧住,没有继续跌落下去。 “纯熙夫人!”孔阳的喊声在他的耳里泛起一阵阵回声,“他正在严重失血!” 苏琳将令公鬼的头抱进臂弯。“坚持住,令公鬼,”她急迫地说,“坚持住。” 万剑没有说话,但脸上布满了阴云,令公鬼感觉到一股阳极之力的细流从那个男人体内渗进他的身体,黑暗随后便遮蔽了他的眼睛。天籁小说网 马鸣坐在坡下的一个小石堆上,在上午的阳光中,他有些瑟缩地将宽边帽又拉低了一些。他这么做是为了遮挡阳光,也是因为他不想看见另一样东西,但身上的伤口和瘀肿却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这件事,特别是那道划过他额角的箭伤。 楚焱给马鸣的药膏已经止住了伤口的血,但他浑身各处不停传来隐隐的刺痛。天气愈来愈热,汗水湿透了他的粗布裤和中衣,加剧了伤口的疼痛。他懒洋洋地想着秋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到雨师城。 不过,肉体的不适至少可以让马鸣不再有心思去想自己有多么疲惫,虽然已经有一夜没睡,但现在即使让他躺在羽绒床上,他也合不上眼,而且他完全不想回到他的帐篷里去。 真是一场不错的他娘的动~乱,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我像一头汗湿的猪,却根本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伸展四肢,我又不敢喝酒。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马鸣的手指停在长衫胸前的一道破洞上,再偏一寸,那根飞矛就会戳穿他的心脏了。 好险啊,不过那家伙身手还真不赖!想到这里,马鸣努力将那件事推出自己的脑海。只是以现在的环境来看,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这些晋城人和雨师城人终于不再介意被楼兰的帐篷环绕在中间了,甚至有厌火族人就在他们的营地中间穿行。而可以称为奇迹的是,晋城人和雨师城人一起围坐在煮食的营火旁。 马鸣总是能闻到一阵阵烤肉的气味,但这并非来自营地里的煮食锅,实际上,这些士兵们还没做饭,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喝了不少浑米酒和厌火族人的奇亚水,正大笑着庆贺昨天的胜利。 就在距离马鸣不远的地方,十几名熊渠武~卫军只穿着被汗水湿透的中衣,正欢乐地跳着舞,周围有一百多名观众为他们鼓掌打着拍子。 舞蹈者排成一排,手臂搭在旁人的肩膀上,飞快地来回迈动着脚步,马鸣很奇怪他们怎么能不踢到同伴。在另一个圈子的正中央立着一根将近十尺高的杆子,马鸣朝那里看了一眼,就匆忙地移开视线。 有许多厌火族人正在那里不停地跃起,马鸣认为那应该是一种舞蹈,还有一名厌火族人正吹着洞箫为他们伴奏。他们尽量跳得很高,同时将一只脚踢过头顶,然后又用踢起的脚踏在地上,再重新跳起,速度愈来愈快。 有时候他们会凌空旋转一圈,或者是翻一个筋斗。有七八个晋城人和雨师城人坐在地上,都因为尝试这种舞蹈而跌断了腿,但他们也都像疯子一样欢呼、大笑着,同时还彼此传递着一只瓦罐。其它人也都尽情地歌唱和舞蹈,但在一片喧嚣中,很难分辨得清楚。 马鸣大致能听出十支竹笛的吹奏,还有数量两倍于竹笛的锡哨发出刺耳的哨声。一名身材瘦削、衣衫破烂的雨师城人正吹着一支半像是竹笛、半像是号角的乐器,上面还排列着一些按键。马鸣还听见许多鼓声,以及数不清的勺子敲击壶罐的声音。 简言之,现在的营地是疯人院和舞会的混合体。马鸣认得营地中的这番情景,这种熟悉感来自一些陌生的记忆,现在他必须集中精神才有办法把这些记忆和他自己的记忆分开了。 为了仍然活着而庆祝,又一次,他们从魔尊的鼻子下走过,能够活下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又一次完成了在刀刃上的舞蹈。昨天几乎死去,明天有可能死去,但今天还活着,神采奕奕地活着。但马鸣并不想庆祝,在笼子里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千仞之杳冥兮 马鸣摇了摇头,看着楚焱、曲长风和一名他不认识的赤发楼兰大汉,彼此扶持着从他身边蹒跚走过。在嘈杂的喧嚣声中,马鸣依稀能听见楚焱和曲长风正试着教他们中间那名高个子大汉唱“疾如风云忽变色”: 我且终夜歌而饮,终日酣饮。 散我于女身。 投金毕,即行。 驰千仞之杳冥。 那个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大汉当然不会去学,除非他们能说服他那是一首战歌————他会学唱的只有战歌,但他在认真地倾听。 听楚焱和曲长风唱歌的并不止他一个,那三个人后面还跟着差不多二十个人,他们挥舞着手中残破的锡杯和涂了煤油的皮杯子,用最大的力气吼着那首歌: 酒浆中有快活, 微踝者,其兴也勃然。 何以为喜? 千仞之杳冥兮! 马鸣希望自己没教过他们这首歌,在楚焱阻止他因为流血而死的时候,他为了让自己分神才教了他们这首歌。那种药膏给他带来的疼痛丝毫不亚于他身上的伤口,而且楚焱摆弄针线的手艺,绝不会引起任何裁缝的嫉妒。 然而,这首歌立刻像干草上的野火一样在士兵们之中传开来。等他们在晨曦中回到营地时,无论是晋城人还是雨师城人,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所有人都在唱着这首歌。 现在他们又回到最开始出发的山谷,正好就在那座木塔的废墟下面。他已经没有机会溜走了,当他提议自己要骑马先走时,奚齐和彬蔚几乎因为应该由谁为他提供护卫而打了起来。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好朋友。 现在他要等着的是纯熙夫人过来盘问他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然后再喋喋不休地教训他一顿关于缘起和责任、因缘和末日战争之类的东西,直到把他说得晕头转向为止。现在纯熙夫人肯定在令公鬼那里,但她迟早都会过来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山丘顶上散乱的原木和破碎的林木,那个为令公鬼制作千里镜的雨师城人正带着他的学徒在废墟中来回翻找着,山丘上下到处都是厌火族人。 溜走的时机已经一去不返。狐狸头的徽章可以为他抵挡女性的导引真气,但令公鬼告诉过他,男人的导引真气和女人的完全不同,他并不想知道这枚徽章能不能对付幽瞳等男性弃光魔使。 咬牙忍着阵阵疼痛,马鸣撑着黑矛站了起来。在他周围,庆祝还在继续,如果他这时溜过警戒线……帮果仁上鞍实在是件苦差事。 “英雄不该滴酒不沾地就这么坐着。” 马鸣愣了一下,急忙向周围望去,却又因为动到了伤口而咬了咬牙。鬼怛化走到他面前,现在这名枪姬众的手里拿着一个大陶罐,而不是短矛。她的脸上没有戴着面纱,但眼睛似乎一直在审视着马鸣。 “最好先听我说,鬼怛化,我可以解释一切。” “有什么好解释的?”鬼怛化一边问,一边用另一只手臂环绕住他的肩膀。马鸣摇晃了两下,但还是努力将身体挺得更直,一直到现在,马鸣都不习惯仰头去看一个女人。“我就知道,你会去争取你自己的骄傲,朅盘陀王将伟大的阴影投在旁人身上,但只要是男人就不会甘于在这种阴影中过一辈子。” 马鸣急忙闭上嘴,又虚弱地说了一声:“当然,”看来鬼怛化并不想杀死他,“正是这样。”松了一口气的马鸣从她手里接过那个陶罐,猛地喝了一口,立刻又剧烈地吐了出来,这是他喝过的最烈的烧刀子。 鬼怛化从马鸣手里拿回罐子,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又将罐子推回给马鸣。“那个人代表着巨大的骄傲,马鸣,当然,如果能抓住他会更好,但就算是把他杀了,你也能得到很多‘节’。马鸣,你特地去找他,这件事做得很好。” 马鸣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一直在躲避的那样东西,又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一条皮绳捆着鬼足缺火红的短发,将这个厌火族人的头颅挂在那根十尺高的杆子上,马鸣觉得那东西正在对着他冷笑。 去找鬼足缺?马鸣一直都竭尽全力躲在长枪手后面,免得被任何突阕楼兰接近,但是当那支箭擦过他的额角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暴露在战场上了。那时他只能拼命地挥舞那根有鬼鸮铭文的钩镰枪,想杀出一条路,逃回果仁身边去。 鬼足缺在那时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因为厌火族人杀人的时候都戴着面纱,所以他看不见鬼足缺的脸,但那双显露着龙纹的赤裸双臂清楚地表明敌人的身份。23sk. 鬼足缺用短矛在长枪手的队列中杀出一个缺口,叫喊着要令公鬼出来,叫喊着他才是真正的朅盘陀王。大约这个男人真的相信自己的话。 马鸣至今都不知道鬼足缺有没有认出他来,但不管他是谁,鬼足缺肯定是要在他身上戳出个大洞,以便把令公鬼挖出来。实际上,马鸣也不知道是谁在事后砍掉了鬼足缺的脑袋。 那时我只是忙着让自己活下来,没空去看。他一边悻悻然地想着,一边希望自己不会因为流血而死去。在红河时,他和其它人一样是耍棍好手,一根长棍和一根钩镰枪并没有太大差别。 但鬼足缺一定是在出生时就已经是一名战士了,当然,那个男人所精通的技艺最后并无法拯救自己。大约我还是有一点运气的,苍天啊,让那点运气现在也起一些作用吧! 马鸣正在思考该如何摆脱鬼怛化,并给果仁备好鞍时,奚齐单手按在心口上,以正式的雨师城礼仪向他作了个揖:“苍天护佑你,马鸣。” “苍天也护佑你。”马鸣不在意地说着。如果他要求鬼怛化离开,只会激起这名枪姬众的兴致,就像一只闯进鸡舍的狐狸。即使他说要骑马出去遛遛,听说厌火族人也可以跑步追上奔跑中的马。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这与我无关 “昨晚雨师城中派出了一个代表团,为了感谢真龙大人,雨师城将为他举行一场凯旋式。” “有这样的事?”这种事会与鬼怛化有些关系,枪姬众们总是绕着令公鬼转,大约她会因此而被召回队伍里。马鸣瞥了鬼怛化一眼,觉得他在这件事上大概占不到什么便宜,鬼怛化脸上的笑容似乎在表明着一种……所有权。 “代表团是张朗大君派出来的,”出现在奚齐身边的彬蔚说道,这名晋城人在打恭时双手张开,用的同样是正式的礼仪,只是动作有些草率,“他提供了真龙大人在凯旋式时率领的队伍。” “崔戍大人、宫祺宇大人和羌活小姐,以及其它贵族都前来觐见真龙大人了。” 马鸣将自己的思绪拉回眼前的状况中。这两个人都装作对方完全不存在的样子,都望着他,根本不向旁边瞄一眼,声音都和面孔一样绷得如同一块铁板,握在剑柄上的手在指节处都泛起青白。马鸣怀疑如果他们突然互相殴打起来,自己能不能及时躲开。“谁派出代表团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不是令公鬼应该处理的事情吗?”???.23sk. “这关系到你应该向真龙大人要求我们位于凯旋式领头的位置,”奚齐立刻就说道,“你杀死了鬼足缺,让我们拥有这个权利。”彬蔚闭上嘴,紧皱起眉头,他显然是要说一样的话。 “你们两个去跟他说吧!”马鸣说道,“这与我无关。”鬼怛化的手在他颈后收紧了,但他不在乎。纯熙夫人肯定离令公鬼不远,他不打算继续往自己的脖子上加套索,尤其在他正思考着该如何逃跑的时候。 奚齐和彬蔚张大了嘴巴望着他,仿佛他已经疯了。“你是我们的指挥官,”彬蔚说道,“我们的将军。” “我的贴身仆人会为你擦亮靴子,”奚齐向马鸣微笑着,同时竭力不去看身旁方脸的晋城人,“他还可以整理并缝补好你的衣服,那样你就能以最佳状态参加凯旋式。” 彬蔚用力拉了一下他涂油的胡子,瞪了身旁的雨师城人一眼:“请恕我冒昧,但我有一件上好的长衫,我觉得很适合你,是云锦缎裁制的。”这次瞪眼的是雨师城人了。 “将军!”马鸣喊了一声,用矛杆支起自己的身体,“我不是他娘的————我是说,我不想占据你们两人的位置。”马鸣决定,让他们自己去猜测他到底是指两人之中的谁吧! “您请不要再谦虚了,全靠您!”彬蔚说,“是你的军事能力让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同时还保住了性命,更不要说你的运气了。我早就听说过你是怎么玩牌和骰子的,但你的运气并不止是如此,即使你和真龙大人没有任何关系,我一样会追随你。” “你是我们的统帅。”奚齐紧接着说道,声音冷静而笃定,“在昨天之前,我因为迫不得已而只能跟随异国人,而我追随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做。大约你不是锡城古国的贵族,但在这里,你是我的主公,我发誓向你效忠。” 雨师城人和晋城人彼此对望一眼,仿佛是惊讶于他们会有同样的想法,然后他们缓慢而不情愿地向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傻子都知道,他们不喜欢对方,但他们毕竟能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 “我会让我的马夫为你的马做好参加凯旋式的准备。”奚齐说道,而彬蔚紧接着说出的话差点又让他皱起了眉头,“我的马夫也可以来帮忙,你的坐骑一定要成为我们的骄傲。还有,现在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我们需要一面旗帜,你的旗帜。”雨师城人也用力点了一下头。 马鸣不知道自己是该撕心裂肺地狂笑一阵,还是应该坐下来大哭一场。那些他娘的记忆,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他早就离开这里了。如果不是为了令公鬼,他也不会惹上这些麻烦。 马鸣似乎有过许多次机会,最后却不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而这一切的始因总是令公鬼,还有他娘的缘起。他不知道,他所做出的一切选择应该都是必要而无害的,但自己为什么愈来愈深地陷入这片沼泽。鬼怛化已经不再捏他的脖子,而是改成一下下地敲着他,现在他要做的就是…… 马鸣瞥了山丘顶上一眼。纯熙夫人出现在那里,骑在她纤细的白母马上,骑着乌骓战马的孔阳如同一座山峰立在她身边。那名护法正向纯熙夫人弯下腰,仿佛是在听纯熙夫人说话。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争论,孔阳在激烈地反对着什么。但片刻之后,鬼子母转过她的马,向对面的山坡走了下去。孔阳骑在白蹄乌背上,仍然留在原处看着下面的营地,看着马鸣。 马鸣哆嗦了一下。鬼足缺的头确实是在对他笑,他几乎能听到那个男人在说话。大约是你杀了我,但你的脚也踏进了陷阱;我死了,但你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真是他娘的好极了。”马鸣嘟囔着,一边咳嗽,一边长饮了一口白酒。奚齐和彬蔚没有想出马鸣的话里还有什么别的意思,鬼怛化也向马鸣露出赞同的笑容。 就在这两名贵族和马鸣说话的时候,有差不多五十个晋城人和雨师城人聚到了他们身边。他们把马鸣痛饮白酒的动作当成是一种庆祝的表示,便跟着欢呼起来: 抛出骰子不管输赢, 抱女不顾轻重, 少年从马鸣,从其呼。 驰千仞之杳冥。 马鸣不禁发出一阵粗重的笑声。他坐回石头上,将罐里剩下的酒全都倒进喉咙里。一定会有办法摆脱这些麻烦,一定会有的。 令公鬼缓缓睁开眼,盯着帐篷顶。他全身赤裸,只盖着一条毯子。疼痛已经离开了肉体,这让他感到有些惊讶,但他觉得自己比昏倒前更虚弱。 令公鬼记得自己说了许多事情,想了许多事情……他的皮肤开始变冷。我不能让他控制我,我是我!我!他在毯子底下摸索着,找到那个平滑的圆形伤疤,上面的皮肤很薄,但已经愈合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苍天在上 “鬼子母纯熙夫人帮你治好了。”鬼笑猝说道。令公鬼打了个哆嗦。 这时令公鬼才看见鬼笑猝盘腿坐在火堆旁,正用一个雕刻着豹图案的竹杯喝着什么。万剑趴在缀着穗子的垫子上,用手臂枕着下巴。两个人的眼圈都黑了,看样子他们都没睡觉。 “她本来没必要这么做。”鬼笑猝继续用冷冷的声音说道。尽管令公鬼认为她应该很疲倦了,但她的头发却没有一丝散乱,整洁的衣服与万剑褶皱不堪的黑挑花缂丝长衫形成鲜明对比。 鬼笑猝不时会转一下令公鬼送给她的那只雕刻着枸骨与荆棘的奇玉手镯,却又仿佛没发觉自己在干什么。她也还戴着那条有雪花缀饰的银项链,她一直都没告诉令公鬼那条项链是谁给她的,但是当她看出令公鬼确实是很想知道这件事时,似乎显得有些莞尔,只是她现在脸上丝毫没有莞尔之意。 “鬼子母纯熙夫人自己已经因为治疗而几乎垮掉了,石面人不得不把她抱回帐篷去。全都是因为你,令公鬼,为了治疗你,她用尽最后一点精力。” “现在那名鬼子母已经重新站起来了,”万剑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鬼笑猝瞪着他的目光,“日出之后,她来过这里两次,她说你能恢复过来。我觉得,她昨晚大概还没办法太肯定这点,我也是。” 万剑将镀金琵琶放到面前,开始一边弹拨着琴弦,一边懒洋洋地说道:“当然,我做了能为你做的一切,我的生命和未来都和你绑在一起了。但我并不擅长治疗,你知道的。”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万剑弹了一段小曲子。“我知道,一个男人如果做了你所做的那些事,他的下场很可能是死掉或者将自己镇压。如果体力耗尽了,上清之气就不会有任何作用,阳极之力很容易在体力衰竭时把人杀死,我听说是这样的。” “你富涵智能的信息提供完了吗?师卫古?”鬼笑猝的声音更加冰冷了,没等说书先生回答,她冰冷的碧色眼睛又重新瞪向令公鬼。她似乎认为自己的话被打断完全是令公鬼的错。“一个男人有时候会非常愚蠢,没什么事比这个更糟糕的了,但一名首领绝不能只是一个男人,首领的首领就更不能这么放任自己,你没有权利让自己陷入死亡的危险。半夏和我在精疲力竭时曾经想让你和我们一起撤下来,但你就是不听。大约你真的像半夏说的那样比我们都强大许多,但你总也是血肉之躯。你是朅盘陀王,不是一名正在寻求骄傲的年轻黑暗中的眼睛,你有你的‘义’,对于楼兰的义务,令公鬼,如果你死了,就没办法去履行它们。你没办法独自去完成每一件事情。”天籁小说网 片刻之间,令公鬼只能瞪大眼睛望着鬼笑猝,实际上,他几乎什么也没做。这场战争的胜利完全是别人争取来的,他只是个蹩脚的帮手,他甚至没能阻止幽瞳任意的攻击。而她却在责备他做得太多。 “我会试着记住的。”最后令公鬼说道。看到鬼笑猝并没有打算停止对他的教训,他急忙又说道:“戎卢那四个部族有什么消息?”虽然他确实想知道答案,但转移话题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如果在一个女人教训你的时候不能及时转移话题,那她们很可能会一直说到你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才会罢休。 令公鬼的计策奏效了,鬼笑猝当然是很了解现在的状况,而且她也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事告诉令公鬼。万剑弹拨出的低柔音调为鬼笑猝的话语提供了一种奇特的伴奏,而且琵琶的韵律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些愉悦的色彩,甚至有一点田园诗歌的感觉。 戎卢、精绝部、西夜部和蒲犁四个部族已经将营地转移到东方一两里外的地方,四个营区靠近得能看见彼此。现在正有许多楼兰男人和枪姬众在这四个部族的营地和令公鬼的营地之间往来,但双方的交流只限于相同战士团内部,阴风西等四名部族首领至今没有任何行动。毫无疑问,他们迟早会来见令公鬼,但一切得等到智者结束讨论后。 “智者们还在讨论?”令公鬼说,“苍天在上,什么事需要讨论这么久?首领们将要追随的是我,不是她们。” 鬼笑猝带着纯熙夫人惯有的冰冷表情看了令公鬼一眼,“智者们自然有智者们要讨论的话题,令公鬼。”她犹豫了一下,又像是在做出让步一样说道:“等她们的会谈结束之后,半夏大约会告诉你一些这方面的事情。”但鬼笑猝的语气似乎是在暗示,半夏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对令公鬼说。 鬼笑猝说完这些之后,就拒绝再告诉令公鬼任何事了,最后,令公鬼自己也放弃再问下去。大约令公鬼还是有可能在某些事情给他造成麻烦之前发现它们,但他肯定没办法从鬼笑猝嘴里再挖出一个字了。如果楼兰智者们打算隐瞒她们的秘密,摆出高深莫测的态度,就算是鬼子母也无可奈何。关于这一点,鬼笑猝学习得很好。 让令公鬼有些惊讶的是,半夏竟然会参与智者们的会议,而纯熙夫人却缺席了。他本来以为纯熙夫人一定会在这次会议中继续操控着各种丝线以实现她的计划,但现在看来,半夏在智者们心中的重要性比纯熙夫人更大了。 根据鬼笑猝的说法,新来的智者们要和一位跟随朅盘陀王的鬼子母会面,虽然纯熙夫人那时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但她以没时间为由推辞了,于是半夏被从毯子里揪起来,代替了纯熙夫人的位置。 鬼笑猝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笑了。当鬼营室和摩诃丽将半夏从帐篷里拖出来的时候,她刚好在场,她们催赶半夏的时候,半夏还在匆忙地穿着衣服。 “那时我对她说,如果她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才被鬼营室这样拖走,她就应该用牙齿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而那时她显然还没清醒过来,所以就信了我的话,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为紫电备好鞍 于是她就拼命地辩称自己没有犯错,结果鬼营室竟然开始质问她,她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害怕。你真该看看那时半夏的表情。”鬼笑猝笑得很厉害,差点就要笑倒在地上。 万剑还真的斜着眼看了鬼笑猝一眼,令公鬼不知道以万剑的身份和立场,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但令公鬼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鬼笑猝恢复正常的呼吸。这算是比较温和的楼兰幽默,大约这种笑容更适合出现在马鸣脸上,而不是一名女子,但这对楼兰来说仍然是温和的幽默。 当鬼笑猝擦着眼角的泪水站起身时,令公鬼说:“突阕怎么样了?他们的智者也参加会议了吗?” 鬼笑猝喝了一口酒,仍旧带着笑声回答说,她认为突阕已经完了,不值得再去考虑。他们在这场战争抓了几千名俘虏,直到现在还有零星的俘虏被送进营地,除了一些小冲突之外,战斗基本上已经停止。 但令公鬼从鬼笑猝那里知道得愈多,他就愈难相信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尸尧仍然监视着那四个部族,大批鬼足缺的人已经秩序良好地渡过戈阳河,甚至还带走绝大部分雨师城俘虏,更糟糕的是,他们在渡河之后破坏了河面上的石桥。 鬼笑猝并不在乎这些,但令公鬼在乎。现在河北岸盘踞着几万名突阕楼兰,在桥梁修复以前,他对他们无可奈何。即使是立刻架设木桥也需要时间,但他没有时间。 到最后,当关于突阕的事情已经全都说完的时候,鬼笑猝告诉令公鬼一件事,让令公鬼暂时把对突阕的忧虑抛在脑后。她似乎是差点就忘记这件事,最后才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马鸣杀了鬼足缺?”令公鬼难以置信地问道,“马鸣?” “我刚不是这样说的吗?”鬼笑猝言词锐利,但语调却很随意。她越过杯沿望着令公鬼。她感兴趣的大概是令公鬼对这个讯息会有什么反应,而不是他是否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万剑弹奏了一段雄壮的调子,琵琶中似乎传出了鼓声和号角声。“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倒是个和你有着同样多奇迹的年轻人。我真的很想见见你们之中的第三个,那个叫子恒的年轻人,大约未来有机会。” 令公鬼摇了摇头。所以马鸣终究还是没能摆脱缘起对缘起的牵引,大约抓住他的是因缘本身。不管怎样,他怀疑马鸣现在不会太高兴,马鸣并没有像他那样接受这个教训。想要逃跑的时候,因缘自然会将你拉回来,而且往往是很粗暴地拉回来。 上古神镜为你确定了方向,在生命中只留给你很少的空间,运气好的话,大约你偶尔能有一些超出预料的自由。不过,他现在有比马鸣和突阕更急于知道的事。 令公鬼瞥了帐篷入口一眼,确认太阳仍然高挂天顶,两名枪姬众蹲在帐篷入口旁,短矛横放在膝头。已经过了一夜再加上大半个上午,幽瞳不是没有找到他,就是根本没来找他。 即使只是自己心中的想法,令公鬼也小心地使用着这个名字,然而现在又有一个名字飘进他的脑海。历史纪录中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名字的纪录,嘉荣城图书馆的断简残篇里也没有。 纯熙夫人已经把鬼子母们所知道的一切弃光魔使的知识全都告诉了他,但那些信息也比乡野传奇好不了多少。即使是万剑也只是叫他幽瞳,虽然他的理由与一般人不同。早在暗影之战结束前,弃光魔使们就欣然拥抱这些世人给他们的称呼,作为他们重生于暗影的标志。 令公鬼每次向万剑提起他的真名的时候,他都会禁不住瑟缩一下,而他声称自己在三千年的囚禁生涯中,早已把其它弃光魔使的真名忘记了。 大约令公鬼没必要隐藏这些进入他脑海的信息,大约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向自己否认现实,但那个男人毕竟是幽瞳。令公鬼要让那个男人为每一个被他杀害的枪姬众付出代价,是令公鬼没能保护她们的安全。 想到这个决心时,令公鬼的脸孔就会抽搐一下。实际上,他派段干木回晋城就是对付幽瞳的第一个步骤。苍天保佑,但愿现在只有他和段干木知道这一点。但他现在还不能去追猎幽瞳,无论他是怎么想的,无论他立下了什么样的誓言,现在先要解决雨师城的问题。 鬼笑猝大约认为他不知道节义,大约他确实不知道,但他知道责任,他对雨师城有责任。除此之外,段干木也有可能查到幽瞳的行踪。 令公鬼坐起身,同时竭力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他尽量用毯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心里奇怪着自己的衣服怎么不见了,现在他只能看见自己的靴子正放在鬼笑猝的身后。鬼笑猝应该知道他的衣服在哪里,为他脱下衣服的可能是屈从者,但也很有可能是鬼笑猝。“我需要去雨师城里,师卫古,为紫电备好鞍,把它牵到这里来。” “明天吧!”鬼笑猝坚定地对他说道,同时拉住正在起身的万剑的袖子,“鬼子母纯熙夫人说你需要休息————” “今天,鬼笑猝,就是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张朗不在这里,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要先去雨师城把这件事查清楚。师卫古,我的马。”天籁小说网 鬼笑猝板起了脸,但万剑从她手中挣脱开手,顺了顺挑花缂丝长衫上的皱褶,然后说道:“张朗在这里,还有其它人也在。” “不能告诉他————”鬼笑猝恼怒地说,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咬了咬牙,“他需要休息。” 也就是说,智者们认为她们可以向他隐瞒一些事情。好吧,他并不像她们以为的那么虚弱。令公鬼双手抓住毯子,想要站起身,双腿却拒绝合作。大约他真的像她们认为的那样虚弱,但他不打算让这一点阻止他的行动。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差点就打起来 “我死了就能休息了。”令公鬼说道。看到鬼笑猝哆嗦着,仿佛是被他打了一拳,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说那句话。不,鬼笑猝是不会因为被殴打而哆嗦的,他的存在对鬼笑猝来说非常重要,就像对每一个厌火族人都非常重要一样,这样吓唬她会比打她一拳更让她难受。“告诉我关于张朗的事,师卫古。” 鬼笑猝沉着脸,一言不发,但若是目光能杀人,万剑可能已经横尸当场了。 张朗昨晚就派来一名骑士,向真龙大人献上无数华丽的颂扬和永远忠诚的保证。清早的时候,张朗出现在营地前,身后还跟着六名晋城大君和一小群晋城士兵。他们在厌火族人的注视中握紧了剑柄和矛杆,仿佛随时都会与这些厌火族人爆发战斗一样。 “当时差点就打起来。”万剑说,“我觉得,大概是那个张朗和他身后的那些家伙都不习惯被别人阻挡,特别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他叫什么来着?北辰?还有一个叫苏白茅的,眼睛跟鼻子一样尖利。你知道,我身边经常会有危险的同伴,在我看来,那些人在某方面而言也是非常危险的。” 鬼笑猝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他们习惯什么,他们在鬼营室、鬼纳斯、摩诃丽和鬼斯兰面前没得选择,而且那时苏琳率领的一千名女武神的信徒也在那里。当然,那里也有一些死海众、几名觅泉众和铁狱众。师卫古,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效忠朅盘陀王,你就应该像我们那样在他休息时注意守卫他的安全。” “我追随的是转生真龙,姑娘,至于朅盘陀王,你去关心好了。” “继续说,师卫古。”令公鬼不耐烦地说。鬼笑猝朝他哼了一声。 鬼笑猝对于那些晋城人的表述倒是没错,不过当时真正让他们感到压力的,大约是那些抚弄着面纱的楼兰战士,而不是智者。不管怎样,当那些晋城人不得不掉转马头时,就连头发已经灰白、擅长克制自己脾气的王用征也差点发了火,头秃如石、像铁匠般粗壮的冯有嘉已经被气白了脸。 万剑不知道真正阻止他们拔剑的原因是害怕被这些厌火族人杀掉,还是害怕令公鬼会责备他们的剑上沾了盟友的血。 “张朗的眼睛都从眼眶中凸出来了。”万剑最后说道,“但在他们离开之前,他叫喊着他对你忠心耿耿,大约认为你能听到,其它人也立刻和他一同喊了起来。但张朗又说了一句让他们都很吃惊的话:‘雨师城是我献给真龙大人的礼物。’他还说,等你准备好入城的时候,他会为你举行一场盛大的凯旋式。” “在红河有句谚语,”令公鬼漠然地说道,“‘遇到大声叫喊自己诚实的人,就要把钱包抓紧一点。’”他还知道另一句谚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雨师城是令公鬼的,不是张朗的礼物。 令公鬼并不怀疑那个人的忠诚,只要张朗认为令公鬼有能力发现他的背叛,也有能力毁掉他,他就绝不会背叛令公鬼。不过,他大约会试着隐瞒令公鬼一些事情。 这七名大君是晋城里最想看到令公鬼死的七个人,所以令公鬼当初才会把他们派到这里来。如果令公鬼要杀死每一个试图谋反的晋城贵族,那晋城就不会有贵族了。那时候,让他们来对付这距离晋城千里之外的混乱、饥荒和内战,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这样他们至少要暂时搁置他们的阴谋,先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当然,那时令公鬼连鬼足缺的存在都不知道,更别说会想到要跟着鬼足缺跨越龙墙,进入雨师城了。 如果这是个故事就好了,令公鬼心想。在故事里,英雄们都很清楚他们该做些什么,而令公鬼对自己状况的了解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万剑犹豫着,令公鬼刚才说出来的那句高喊诚实的红河谚语似乎对他也很合适,他无疑已经发觉了。但看令公鬼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他是想当雨师城国主,当然,是服从于你的国主。” “最好还能和我保持相当远的距离。”张朗大约以为令公鬼会回晋城去,因为神威万里伏还在海门通里,张朗肯定不会因为拥有太多权力而感到害怕。 “当然,”万剑的声音比令公鬼的更冷漠,“还有一帮人也来过营地。”那是十几名雨师城贵族,没有带扈从,虽然天气很热,但他们来的时候都穿着披风,将脸藏在兜帽里。 显然他们知道厌火族人蔑视雨师城人,同样的,雨师城人也对厌火族人没什么好感,但他们同样害怕张朗会发现他们来觐见真龙大人。 “他们看见我的时候,”万剑带着挖苦的神情说道,“差点当场就杀了我,因为他?们害怕我是晋城人,是你的女武神的信徒让你还能有我这个古彩艺人。” 虽然雨师城人比较少,但阻止他们觐见甚至比阻止张朗更难。随着时间每时每刻过去,他们流的汗愈来愈多,脸色也愈来愈苍白,但依然顽固地要求觐见,他们一直顽固地要求见到真龙大人,最后甚至开始苦苦乞求。天籁小说网 万剑一直觉得楼兰的幽默奇怪而又严厉,当他看见那些穿着云锦衣服的贵族们跪在地上,抓住智者们的黄麻裙连声哀求、又假装他不在场时,他才第一次觉得厌火族人身边也能发生一些很好笑的事情。 “鬼营室威胁说要剥光他们的衣服,用鞭子一路把他们抽回雨师城。”说到这里时,万剑低沉的笑声消失了,语气变得有些难以置信,“他们认真地讨论了那名智者的威胁,如果这种条件能让他们见到你,我确实相信有一部分人会同意的。” “鬼营室应该这么做,”鬼笑猝带着让人惊讶的赞同表情插嘴道,“那些背誓者没有任何骄傲。最后鬼斯兰让枪姬众把他们扔到他们的马背上,然后把那些牲口轰出营地,免得那些背誓者纠缠不清。”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效忠于真龙大 万剑点点头:“当那些雨师城人确定我不是晋城细作时,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和我说过话,是崔戍大人和羌活小姐。他们闪烁其词,语意暧昧,让我无法很确定他们真正的意思,但如果他们打算把太阳王座献给你,我可不会惊讶。他们能和任何人达成协议……包括原先与我有所联系的人。” 令公鬼干笑一声:“大约他们会的,如果他们能得到张朗那样的条件。”令公鬼不需要纯熙夫人告诉他,雨师城人就是在睡着的时候也在进行权力游戏;也不需要万剑告诉他,他们会和弃光魔使做什么交易,那些大君和雨师城人都是同样的货色。 一场战役结束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新的、更加巨大的危险只是刚刚冒出了头。“不管怎样,我要把太阳王座送给有权获得它的人。” 令公鬼没有在意万剑若有所思的脸,大约这个人在昨晚帮了他,大约没有,但他不信任这个家伙,他不会让万剑知道他的计划。无论万剑的未来有多少是和他绑在一起,这名弃光魔使的忠诚也只是建立在迫不得已的基础上,而他也永远都是那个曾经把魂魄献给暗影的人。 “张朗想为我举办一场盛大的入城式,对不对?看来他想从我这里要的东西不会太少。”令公鬼有些想知道为什么鬼笑猝会显出赞同,他们所谈论的话题应该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只要他不站起来,那鬼笑猝的目的就达到了。“去把我的马备好,师卫古,还是必须由我自己去?” 万剑正式地作了个揖,至少在表面上,他显得很忠诚:“效忠于真龙大。人。” 令公鬼望着万剑离去的背影,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自己能信任这个人多少。这时,鬼笑猝突兀的动作让他大吃一惊,那名女子将手中的酒杯扔在地上,桂花酿溅湿了地毯。厌火族人不会浪费任何饮料,不仅仅是水。 鬼笑猝盯着地上的酒渍,显得跟令公鬼一样惊讶,但转眼间,她已经将双手叉在腰上,生气地瞪着令公鬼:“那就是说,朅盘陀王在才能坐起来的时候就准备开始入城式了?我说过,朅盘陀王不能只是个普通男人,但我还不知道他原来根本就不是个凡人。” “我的衣服在哪里,鬼笑猝?” “你也是血肉做的!” “我的衣服?” “记住你的义,令公鬼,如果我能记住节义的话,那么你也应该可以。”令公鬼觉得鬼笑猝的这句话有点奇怪,即使太阳在午夜时分升起,鬼笑猝也绝不会忘记任何一点节义。 “如果你一直保持这种态度,”令公鬼微笑着说,“我就要开始认为你是在意我的。” 令公鬼认为自己是在说一个笑话。对付鬼笑猝只有两个办法,跟她开玩笑,或者是完全不理她。跟她争论绝对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而且想到他们分享彼此的那一夜,这应该是个很温和的笑话。 但鬼笑猝立刻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同时猛地拉了一下那只奇玉手镯,仿佛是想要把它从手腕上脱下来,扔到令公鬼脸上。 “朅盘陀王既然远远超越凡人,那他也就不需要衣服,”鬼笑猝喊道,“如果他想走,他就光着身子走好了!我一定要请鬼营室和摩诃丽来吗?或者是沙木香,还是黎枫、鬼雷勒?” 令公鬼一听,立刻浑身僵硬,有许多枪姬众待他就如同照顾曾经走失了很久的儿子,而在这些枪姬众里,就数这三人最可怕。鬼雷勒甚至还要亲自帮他熬汤,那女人连糖水都调不好,却坚持要帮他熬汤! “你叫谁来都可以,”令公鬼用紧绷而刻板的声音对她说,“但我是朅盘陀王,我要到雨师城去。”运气好的话,他应该能在鬼笑猝回来之前找到衣服。黎枫几乎跟他一样高,而且以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她可能也比他更有力。上清之气对他没什么用,即使幽瞳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也没办法碰触阳极之力,更别说要维持它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鬼笑猝只是和他对视着,然后她突然捡起那只雕刻着豹的酒杯,从一只锻银壶中又倒了一杯酒。 “如果你能找到衣服,并且能自己穿上而不跌倒,”鬼笑猝平静地说,“那你就可以去,但我会和你一起,如果我认为你的身体太虚弱,没办法撑下去,你就要回到这里来,否则黎枫可以用双手把你架回来。” 令公鬼盯着她,看着鬼笑猝侧躺在地上,用一只手肘支住头,仔细地整理好裙子,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啜饮杯中的桂花酿。 如果令公鬼现在提到和鬼笑猝成亲,毫无疑问鬼笑猝会把他的脑袋给揪下来,但令公鬼觉得,从某种角度来看,鬼笑猝仿佛已经变成了自己的老婆,至少鬼笑猝具有身为老婆最可怕的一部分特质。沙木香和鬼雷勒等人最恶劣的态度也不过如此。 令公鬼低声嘟囔着,用毯子裹住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过鬼笑猝和火堆,去拿自己的靴子。他在靴子里找到了折叠整齐的干净黄麻袜,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可以叫屈从者来,但这么做就会让这里的事情传遍全营地,那样的话,枪姬众们肯定都会跑过来。令公鬼至今都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把他当成是必须惟命是从的朅盘陀王,或者只是个名叫令公鬼的平凡男子。帐篷角落里一张卷起的毯子引起他的注意,他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剑,那条龙形带扣的腰带被缠在剑鞘上。 鬼笑猝嘀咕了几声,闭上眼睛,看上去像是在打盹。“你不再需要……那个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嫌恶,听到她说这句话的人绝不会相信,这把剑正是她送给令公鬼的。23sk. “为什么要这么说?”帐篷里只有几口装饰着珍珠贝或包铜的小箱,还有一口包金箱子。厌火族人更喜欢把物品包成包裹。这些箱子里都没有他的衣服,那个包金箱子上雕满了陌生的鸟兽图案,当他打开箱盖时,里面飘出一股香料的气味,箱子里放满了被紧紧系住的皮袋子。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这仍然是件好事 “鬼足缺已经死了,令公鬼。” 令公鬼惊讶地停下动作,抬头盯着鬼笑猝。“你在说什么?”孔阳和她谈过话?应该没有别人知道了,但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没有人对我说过什么,如果这是你正在怀疑的事。我现在了解你了,令公鬼,我对你的了解一天比一天深。” “我没有在怀疑什么。”令公鬼生气地说,“谁又能把那件事说清楚?”他烦乱地拿起那把剑,有些笨拙地用手臂夹着它,继续寻找他的衣服。鬼笑猝也继续喝她的酒,令公鬼觉得她似乎是用酒杯掩住了一丝微笑。 一切都很好。晋城的大君们在令公鬼面前满身冷汗;雨师城人会把他们的王座献给他;这个世界上空前强大的楼兰军队在朅盘陀王————首领的首领率领之下越过了龙墙;诸国在转生真龙的声威中颤抖。 天下诸国!但如果令公鬼找不到衣服,他就得枯坐原地等待,等外面那些自以为什么都比他懂的一大群女人们允许后才能出门。 令公鬼终于找到自己的衣服。他注意到一只红色绣金长衫袖口从鬼笑猝身下露出来,原来鬼笑猝一直将身体压在他的衣服上。他走过去要求鬼笑猝挪开,鬼笑猝没好气地嘟囔了几句,但还是照令公鬼吩咐的去做了。 像往常一样,鬼笑猝看着他刮胡子、穿衣服,在他第三次刮破了脸、并嘟囔着水太冷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导引真气上清之气替他烧热了水————他可没求她,事实上,他不在乎他笨拙的举止被她当成虚弱,反倒是担心被误会为尴尬。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时间够久,最后你都会适应,令公鬼讽刺地想。 鬼笑猝误解了令公鬼摇头的动作,“仪景公主不会介意我看看你的,令公鬼。” 令公鬼双手停在扣了一半的中衣上,盯着鬼笑猝:“你真的这么相信?” “当然,你属于她,不过她不能阻止别人看你。” 令公鬼无声地笑了笑,继续扣着中衣。即使不管别的,能发现她刚刚养成的莫测高深态度中依然暗藏着无知,这仍然是件好事。 当令公鬼终于穿好衣服、将佩剑扣在腰带上、拿起那根霄辰锥枪时,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微笑。但看到手中的锥枪,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令公鬼本来想用这根断枪提醒自己,霄辰人还存在这个世界上,但它现在却会让他想起所有那些麻烦————雨师城人和晋城人、幽瞳等弃光魔使、突阕和那些仍然不知道他的国家、在面对末日战争前他必须让这些国家承认他。与这些事情相比,对付鬼笑猝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 当令公鬼掩饰着自己虚浮的脚步,快步走出帐篷时,枪姬众们立刻跳起了身。令公鬼不知道自己的掩饰会不会让人感觉欲盖弥彰。鬼笑猝一直跟在他身边,仿佛不止是准备着万一他栽倒时能扶住他,而是认为他绝对会跌倒。 令公鬼很不高兴地看到仍然缠着绷带的苏琳向鬼笑猝投去询问的目光,直到鬼笑猝点了头,她才命令枪姬众们准备行动————她们根本就不尊重他! 万剑骑着他的骡子回到山丘顶,手里还牵着紫电,他还趁着这段时间换了新衣服————一套暗绿色的丝衫,上面当然还装饰着白色的绢丝。镀金琵琶被他挂在背上,不过他脱下了那件破旧的说书先生披风,而且也不再举着那面绘有古代鬼子母徽章的红色旗帜了。3sk. 这件差事被他推给一个名叫屈重的雨师城难民去做,那是个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灰色粗黄麻农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家伙。他骑着一头棕色的骡子,令公鬼觉得那头骡子一定是连续拉着大车赶了几年的路,现在只应该让它去草地上好好歇几个月。一道仍旧呈红色的长疤横在他的窄脸上,从下巴一直延伸进他稀疏的头发里。 屈重已经在饥荒中失去了他的老婆和妹妹,在内战里失去了他的弟弟和一个儿子,他不知道是哪个家族的人杀死了他们,也不知道哪个家族支持谁登上太阳王座。 在向锡城古国逃亡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儿子死在锡城古国士兵手里,而另一个弟弟则被强盗杀死了。回来的路上,他最小的儿子被突阕楼兰的矛尖刺穿,孩子被突阕掳走,只剩下他一个人等死。 这个男人极少说话,令公鬼觉得他只剩下了一个信念————真龙已经转生,末日战争即将到来。只要他留在令公鬼身边,他就能在世界毁灭前看到家仇得报。世界必将终结,但这没有关系,一切都已经不要紧了,只要他能看见家仇得报。当他抵达丘顶时,他在鞍子上无声地向令公鬼作了个揖,他的面孔僵硬冰冷,但他将那面旗笔直而坚定地举着。 令公鬼爬上马鞍,不等鬼笑猝踩上马镫,就将她拉到自己背后,表明自己还有力气。没等鬼笑猝坐好,他就踢了一下花斑马的腹侧,示意它向前走去。 鬼笑猝双臂环抱住令公鬼的腰,又嘀咕了些什么,令公鬼依稀能听出来,她是在说一些对于令公鬼和朅盘陀王的评论。不过她至少没有放开双臂的意思,这让令公鬼感到很高兴,不止是因为让她靠在背上感觉很舒服,也是因为令公鬼现在也需要她的支撑。 当令公鬼将鬼笑猝拉到身后的那一瞬间,令公鬼差点被她的体重拖下马背。令公鬼希望鬼笑猝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希望她不是为了支撑他才紧紧地将他抱住。 绘着黑白两色圆碟的猩红色旗帜在屈重的头顶飘扬着,他们以“之”字形路线走下山丘,一直沿着狭窄的山谷前进。像往常一样,虽然那面旗帜和轻易就跟上紫电步伐的几百名女武神的信徒清楚表明了这是谁的队伍,但附近的厌火族人对这支队伍并没有给予太多注意。他们走过一座又一座帐篷,周围的人们顶多是因为听到蹄声而抬起头瞥上一眼。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抱得太紧了 令公鬼很惊讶地知道,至少有两万鬼足缺的追随者成了他的俘虏。在离开红河之前,他从不真正相信一个地方可以聚集这么多人,而看到这些人更是让他倍感惊讶。 俘虏被分成四五十人的小队,像一畦畦卷心菜般分散在山坡上。男人和女人们都裸身坐在太阳下,每一队人都有一名屈从者看管。人们同样对他们毫不在意,只是偶尔会有一名穿着圣保衣的人走到一支小队前面,从队里叫出一个人,被叫到的人立刻就会跑出来执行命令,同样也不会没人看着他。 令公鬼还看见几个裸身的人跑回他们的队伍里,其它人始终都平静地坐在地上,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无聊,仿佛他们根本没什么理由去别的地方,也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大约他们会以同样的平静穿上白色长袍,但令公鬼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人曾经怎样轻易地亵渎了他们的律法和习俗。大约那些暴行的发起者是鬼足缺,但他们都遵从了他的命令。 令公鬼皱起眉看着这些俘虏————两万,而且还在陆续增加,他绝不相信他们能成为屈从者。片刻之后,他才注意到那些不是俘虏的厌火族人中有个奇怪的现象。 枪姬众和持矛的楼兰男人从不会将束发巾以外的东西戴在头上,也从不会让衣服上有任何与岩石和阴影色泽不协调的颜色,但现在令公鬼看见有不少人————差不多每四五个持矛的楼兰男人之中就有一个————将一条红布系在额头上,并在眉头上方画了或刺了一个圆形,圆形由一黑一白两滴扭曲的泪滴组成。 最让令公鬼感到奇怪的是,许多屈从者也有这样的装束,大多数屈从者还是系着兜帽,但每个放下兜帽的屈从者都在额头上系着红布,眉头上方有同样的饼图案。而且不论有没有戴红布,在所有的圣保衣上,令公鬼都能看见“勇夺人前”的字样。屈从者身上当然不会出现任何与兵刃有关的东西,永远也不会。 “我不知道。”当令公鬼询问鬼笑猝这是什么意思时,鬼笑猝只是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令公鬼想坐得更直一些,鬼笑猝确实把他抱得太紧了。 过了一会儿,鬼笑猝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令公鬼必须很努力去听才能听清楚她的话。“摩诃丽说如果我再提起它,就要打我。鬼营室已经用棍子在我肩膀上敲了一下,但我觉得他们就是那些宣称我们楼兰是‘虬怒角触''的人们。” 令公鬼想开口问这个词的意思,他对古语知道的并不多,但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飘进他的脑海。“虬怒角触”,字面上的意思是“龙之枪矛”。 “有时候,”万剑笑着说,“想要分清楚自己和敌人的差别并不容易,他们想拥有世界,不过看样子你至少已经拥有了一个族群。” 令公鬼转头盯着万剑,直到他退去脸上的笑容,不安地耸了耸肩。万剑让自己的骡子落后了一些,跟在屈重身边。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名字确实暗示着,或者大约不止是暗示,意味着占有的权力,这个信息同样来自真龙的记忆。一个人拥有一个族群,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真是这样,也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我只是想利用他们,令公鬼讽刺地想。 “我发现你们不相信这个。”令公鬼转过头说道。枪姬众之中没有人把自己弄成那样的。 鬼笑猝犹豫了一下才说道,“现在有太多的信念,”她的声音像刚才一样低微,又夹杂了恼怒和不确定,“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智者们经常一言不发,似乎她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有人说,只要跟随着你,我们就能赎清我们的祖先对……鬼子母犯下的罪行。”23sk. 鬼笑猝声音中的迟疑让令公鬼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鬼笑猝大约像其它楼兰一样,会为他所揭示的楼兰的过去而感到忧心,更准确地说,大约是羞愧。 羞耻心是节义很重要的一部分,厌火族人因为他们曾经遵循楼兰之血而感到羞愧,也因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誓言而感到羞愧。 “现在有太多人听说过昆莫预言,”鬼笑猝的语气显得稍微冷静了一些,实际上,就连鬼笑猝自己也是在开始接受智者训练时,才对这个预言有所了解。“但这个预言被许多人误解了,他们知道你会毁灭我们……” 鬼笑猝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于是有许多人相信,你会在无尽的枪矛之舞中把我们全都杀光,要我们以牺牲来弥补罪行。还有人相信荒季本身就是一种试炼,软弱的人被淘汰,留下来的将成为终极之战中坚强的核心。我甚至还听一些人说,楼兰只是你此刻的梦,当你从现世中觉醒时,我们便不复存在了。” 真是种残酷的信仰,让他们感到羞愧的已经不止是令公鬼告诉他们的历史了,令公鬼只是感到惊讶,厌火族人竟然没有全部离开他或是陷入疯狂。 “那些智者们相信什么?”令公鬼用鬼笑猝那种低弱的声音问。 “该来的总会来,我们只能挽救我们所能挽救的,令公鬼,我们别无所求。” 我们。鬼笑猝把自己也包括在智者们之中,就像半夏和仪景公主把她们包括在鬼子母之中一样。 “好吧!”令公鬼轻声说,“我估计鬼营室至少相信我应该被打几个耳光,大约摩诃丽也是,鬼斯兰则肯定如此。” “最糟的是,”鬼笑猝喃喃地说着,推开他的身体,只是还用两只手抓着他的长衫,这让令公鬼感到有些失望,“她们相信的许多事情都是我希望她们不会相信的。” 令公鬼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那就是说,鬼笑猝不相信他需要被打耳光了。这是他醒过来之后知道的一个令人高兴的改变。 沙陀信的马车队停在距离令公鬼的帐篷一里外的地方,这是两山之间的一片洼地,周围有死海众在看守。这名鹰钩鼻的魁梧魔尊的爪牙身上紧绷着一件茶白色的大氅。 当令公鬼和他的旗帜以及那一队大步奔跑的护卫走过他面前时,他抬头看着,用不离身的大手绢抹了抹脸颊。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归于转生真龙 纯熙夫人也在这里,她正在检查那辆装载着门框形密炼法器的马车,它就绑在驭手座的正后方,上面还包着帆布。在沙陀信和纯熙夫人说话之前,她甚至没有朝周围瞥上一眼。 看沙陀信的手势,他大概是很希望纯熙夫人会到令公鬼身边去。直到现在他的魔尊的爪牙身份都没有被发现,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但在鬼子母身边待得愈久,他的身份肯定就愈容易暴露。 实际上,令公鬼也很惊讶这个人竟然还在这里,自从跨过龙墙以来,至少有半数的马车夫已经逃走了。令公鬼亲自从雨师城的难民中挑选出人来填补他们的空缺,以确保这些递补者不是原本的那种人。 每天早晨,令公鬼都以为会看到那家伙也逃走了,特别是在铁勒娜逃走之后。为了找到那个女人,枪姬众们几乎撕碎了沙陀信的那些马车,也让沙陀信的汗水湿透了三块手绢。 如果沙陀信趁着黑夜偷偷溜走,令公鬼绝不会有什么遗憾。楼兰卫兵们也都得到了任由他离开的命令,只要他逃跑时没带走纯熙夫人重视的那些马车。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纯熙夫人对那些马车上的货物愈来愈重视,令公鬼不会让她失去它们的。 令公鬼向背后瞥了一眼,但万剑只是昂头盯着前方,根本没看马车这边一眼。万剑被令公鬼抓住之后声称自己和沙陀信没有任何关系,令公鬼觉得他说的大约是实话。这名商人从不曾离开过他的马车队,也都处于楼兰卫兵的监视下,除了他待在自己的马车里时。 在马车对面,令公鬼没多想就勒住了缰绳。纯熙夫人肯定想跟着他进入雨师城,她大约已经在令公鬼的脑袋里塞满了知识,但似乎总是犹嫌不足。这一次如果有她在身边,自然会向令公鬼提供各种适当的建议,但纯熙夫人只是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就又转过身去查看马车了。 令公鬼皱起眉,踢了一下花斑马。他最好记得她毕竟还有别的羊要剪毛,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变得有点太信任别人了,最好还是对这名鬼子母有点戒心,就像对万剑一样。 不能信任任何人,令公鬼冷冷地想。片刻之间,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念头,还是真龙的,但最后,他觉得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自己的渴望,除了自己之外,最好不要太相信任何一个人。但令公鬼也在思考,当自己的思想正逐渐被另一个思想渗透时,他对自己又能有多少信任????.23sk. 无数秃鹰伸展着黑色的翅膀,盘旋在雨师城周围。落在地上的秃鹰则不停地在一团团烟尘般的苍蝇中挥动着翅膀,同时用嘶哑的吼声恫吓那些想要从它们爪下抢一口腐肉的亮羽鬼鸮。 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厌火族人逐一掩埋了死者。成群结队的黑色恶鸟向厌火族人发出充满怒意的尖叫,直到那些活着的人远离,它们才会停歇下来。秃鹰、鬼鸮和苍蝇不可能让阳光变得黯淡,但令公鬼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强忍着胃肠纠结的不适,令公鬼竭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些死尸。他踢了一下紫电,马儿突然加速让鬼笑猝再次抱住了他的背,枪姬众也随之奔跑了起来。没有人对骤然加快的行进速度表示反对,令公鬼相信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厌火族人的步行速度可以和奔马媲美。眼前的景象让万剑一脸苍白,而屈重的面容却没改变过,但令公鬼觉得飘扬在他头顶的那面旗帜很像是一种嘲讽。 等在他们前方的情景并不比他们刚刚经过的战场好多少。在令公鬼的记忆里,首门是个如同蜂窝般喧嚣嘈杂的地方,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塞满了各种噪音和颜色,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片覆盖着厚厚尘灰的死寂,从三个方向上围绕着雨师城灰色的方形城墙,烧焦的屋梁凌乱地堆积在石块房基上,偶尔还能看见一座摇摇欲坠的乌黑烟囱。原先是街道的地方零星散落着一些碎裂的家具、被丢弃的包袱,或是一只破烂的布娃娃,这些景象让此地更显荒凉。 城墙上的旗帜在风中飘摇着,其中一半是雪白底色上金红两色的游龙,另一半是晋城的新月纹章。章嘉门敞开着,它们是一组三座方形的大门,守门的是戴宽边头盔的晋城士兵,其中一些人骑在马上,但大多数都是徒步的。他们灯笼袖上不同颜色的条纹说明他们是分属于几名庄主的扈从。 城里的人对这场战争的理解是:楼兰盟军及时来援,他们获得了胜利。出现在城门前的五百名女武神的信徒在守门卫兵中间引起一场骚动。一只只犹疑的手放在剑、矛和长盾上,一些士兵仿佛是要关上城门,却还在看着他们的长官。 那名军官的头盔上插着三根白色大羽毛,他也在犹豫着。他在马镫上站直身体,手掌放在眼前挡住阳光,仔细地端详着那面红色旗帜,以及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令公鬼。 突然,那名军官坐回马鞍上说了些什么,随后就有两名骑兵飞快地向城里跑去。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挥手示意其它人让开道路,嘴里还高喊着:“为真龙大人令公鬼让路!光天圣人真龙大人!所有荣耀均归于转生真龙!” 士兵们仍然在看着那些枪姬众,露出踌躇的神情,但很快就在门两侧排成队列,开始向骑马走向城门的令公鬼深深地打恭。鬼笑猝在令公鬼背后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到令公鬼的笑声,她立刻又哼了一声。她不知道,令公鬼也不想解释。 让令公鬼感到有趣的是,无论晋城人、雨师城人,或者是其它什么人怎样让他头脑发胀,他至少还可以依赖鬼笑猝和这些枪姬众,她们会让他脑子里的燥热冷却下来。还有半夏、纯熙夫人,以及仪景公主和湘儿————如果他们还有机会相见的话。现在仔细想想,身负重任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而已。 穿过城门,令公鬼的笑容冻结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凯旋式 城里的街道都铺着石板,有些石板宽阔得足以让十几辆大马车并排驰过,所有街道都笔直得如同刀裁,全都以标准的直角相互交叉。在城外连绵起伏的丘陵,到了城里完全被修砌成平直的石块台阶,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人们从平地堆砌起来的,就如同那些棱角分明的方形建筑物和那些仍然被鹰架包围、尚未完工的巨塔一样。 人们簇拥在街道上,全都目光呆滞,双颊深陷,他们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凑合着搭起来的帐篷,甚至有许多人只能蜷缩着挤在露天的地上。雨师城人喜欢的暗色衣着、首门居民喜欢的亮色衣着和村民们的粗布衣服交杂在一起。 就连巨塔旁的鹰架都挤满了人,从底层到顶端皆然,不过顶端的人们看起来很渺小。在令公鬼和枪姬众队伍经过的街道上,人们勉强为他让出一条路,等他们一通过,街道就重新被占满了。 饥饿、困顿的人们如同一群绵羊挤在太小的羊圈里,看着他们,令公鬼的心中没有一丝愉悦,但他们都在向他欢呼。令公鬼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识他,大约只是因为城门处军官的喊声被他们听见了。 很快的,雷鸣般的喊声充满整条街道。枪姬众们不得不挤开人群,为令公鬼开出一条路。实际上,除了一声声“真龙大人”之外,令公鬼什么也听不清。但他看得出人们的心情:男人和女人们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他,便将小孩高高举起。从窗户里向外观望的人们挥舞着无数条围巾和头巾,周围的人们都向他伸出双手,努力想挤过枪姬众的人墙。3sk. 为了能用指尖碰一下令公鬼的靴子,他们显然已经不再害怕厌火族人了。数以百计的人不停涌向令公鬼,难免会有一些钻进枪姬众人墙。 实际上,有许多人摸到的是万剑,衣着光鲜的万剑看上去确实很像是个大人物。大约这些人认为真龙大人一定要比队伍前方这名穿红长衫的年轻人年长许多。不过,就连那些碰到屈重的靴子或马镫的人,也都是喜气洋洋地呼喊着“真龙大人”,同时被枪姬众用盾牌赶回人群里。 闹出了这么大的骚动,张朗自然很快就出现在令公鬼面前,十二名低阶晋城贵族和五十名熊渠武~卫军用骑枪柄为他开出了道路。他是一个强健而瘦削的灰发男人,身上穿着上等云锦长衫,袖子上的条纹和袖口绢丝是绿色的。 这名大君骑在马上的身姿挺直如剑,却又有着刚会走路就已经开始学习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人才有的那种轻松。他无视于自己脸上的汗珠,也不在意自己的护卫是否会踩到别人,对他来说,大约汗水比后者还更重要一些。 曾经前往三丘求救的红脸贵族少爷江隆也在这支队伍里,他已经不像原先那么胖了,所以他的红条纹袖长衫仿佛是挂在了他身上。 令公鬼在这群人里惟一认识的另一个人是肩膀魁梧、身穿绿长衫的唐疾风,在令公鬼的回忆里,这个人在海门通时很喜欢和马鸣玩牌。剩下的就都是一些老人了,他们和张朗一样不在意被自己挤开的人群,整支队伍里没有一个雨师城人。 令公鬼点头之后,枪姬众才允许张朗策马走到他面前,但其它晋城人全都被她们挡在外面。大君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走进她们组成的人墙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黑眼睛里立刻燃起一股怒火。张朗还在海门通时就非常容易发怒,这点令公鬼很清楚。 人群的喧闹声随着晋城人的到来而减弱,当张朗坐在马鞍上僵硬地向令公鬼打恭时,围观的人们由欢呼转成了沉闷地窃窃私语。张朗用带着火气的目光瞥了鬼笑猝一眼,然后似乎决定对这个女人视而不见,就像他对那些枪姬众一样。 “老天爷保佑您,真龙大人,您能来雨师城真是太好了。我必须为这些贱农向您道歉。我不知道您现在就要入城,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把他们都清理干净。我本来打算为您准备一场盛大的凯旋式,这样才符合转生真龙的身份。” “我已经有了一场凯旋式。”令公鬼说。面前的晋城人眨了眨眼。 过了片刻,张朗才说道:“依您的吩咐,真龙大人。”他的语气说明他并没有弄清楚令公鬼的意思。“请您随我至王宫,我已经在那里为您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恐怕这个欢迎会有些太小了,因为我不知道您现在会来,但即使如此,我保证————” “你现在安排的就可以了。”令公鬼打断他的话。张朗又向他作了个揖,同时给了他一个油滑的微笑作为回答。这家伙现在一脸谄媚,但目光里却闪烁着对令公鬼不识好歹的轻蔑与憎恨,他以为令公鬼根本看不出这些。 令公鬼原本就让张朗轻蔑与憎恨,张朗蔑视令公鬼,因为令公鬼根本没有贵族血统;他憎恨令公鬼,因为令公鬼的到来让他失去了在这里的生杀大权,让他不再是最高的掌权者。相信真龙预言终会实现是一回事,因为它的实现导致自己的权力受到削减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苏琳在令公鬼下了命令后才允许其它晋城贵族骑马跟在万剑和屈重的旗帜后面,但这已经引起了一场小骚动。张朗原本打算让熊渠武~卫军再次把街道净空,但令公鬼只是断然命令他们跟在枪姬众后面。 晋城士兵们听从了命令,他们在宽边头盔下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头盔上插着白羽毛的军官却不停地摇着头。大君脸上则露出一副纡尊降贵的微笑,但当他看见人群在枪姬众面前迅速向两侧分开时,笑脸立刻又僵住了。 她们不必用棍棒敲出一条路来,张朗对令公鬼说,这全都是因为厌火族人残暴的名声。看到令公鬼没回答,他又皱起眉头。令公鬼注意到一件事:当晋城人跟在他身边时,欢呼声便没有再响起来。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天降真龙以救万民 雨师城王宫位于城市里最高一座山丘的正中心,暗色的方形建筑显得巨大而稳重,实际上,王宫下方一层层平直的石阶很难让人想到那里面还有一座小山。 高大的柱廊,离地很远的高窄窗户,灰色石塔立在一个个同心方形的四角,由外向内逐层升高。街道在这里变成一道长而宽阔的斜坡,一直通到一座青铜大门前。门后巨大的方形广场上站立着一排排晋城士兵,他们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钩镰枪都以同一个角度斜立着。在宫殿的露台上还站着更多的晋城士兵。 枪姬众出现的时候,晋城士兵的队列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就被一阵整齐的呼喊声取代了————“天降真龙以救万民!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和晋城!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和张朗大君!”如果看着张朗的表情,人们搞不好会以为这些喊声根本不是他事先安排的。 当令公鬼下马的时候,一些穿着暗色制服的仆人从宫殿中跑了出来,手里端着雕金碗和白色木棉布巾,这是令公鬼看见的第一批来自雨师城王宫的雨师城人。紫电的缰绳也被另一些仆人接了过去。令公鬼借着清洗手脸让鬼笑猝独自下了马,以他现在的体力,如果他想扶鬼笑猝下马,他们两个都会跌在石板地面上。 苏琳挑选了二十名枪姬众随她一起护卫令公鬼走进王宫,令公鬼很高兴她没有让所有枪姬众都围在自己身边,但他也希望沙木香、鬼雷勒和黎枫能不在这二十人里面。 她们投在令公鬼身上的目光,特别是鬼雷勒,她是名深红色头发、瘦削但下颌粗壮的女人,比令公鬼大了将近二十岁。让他不得不一边送给她们一个安心的微笑,一边狠狠地咬紧了牙。???.23sk. 鬼笑猝一定背着他和苏琳说了些什么。大约我对枪姬众莫可奈何,令公鬼将木棉手巾扔回给一名仆人,一边生气地想着,但如果连一个知道我是朅盘陀王的楼兰女人都找不出来的话,就真是没法说了! 在从广场通往宫殿的灰石宽阶梯上,其它大君正在迎候令公鬼。他们都穿着各种颜色的云锦长衫,在袖子上装饰着彩色条纹缎带,靴子上镶嵌着各种白银装饰,很显然,他们事后才知道张朗已经单独出去迎接令公鬼了。 脸长得像个芋头的北辰一直焦躁不安地嗅着一块喷了香水的手绢,他是个相当粗壮的男人,却奇怪地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冯有嘉涂了油的胡子让他的脑袋显得更加光可鉴人,他紧握着一双小号腊肉般的拳头,就在向令公鬼打恭时,仍然对张朗怒目而视。 苏白茅的尖鼻子似乎正因愤怒而颤抖着。杨生稊有着在晋城很少见的大眼睛,他紧紧地抿着自己的薄嘴唇,直到它们几乎完全消失在嘴缝里。 虽然黄离的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也在无意中拉了几下自己的耳垂,他只有在怒不可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动作。 只有长刀般细瘦的王用征没有任何情绪的表示,他总是能隐藏住自己的火气,直到他想让它们爆发出来。 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令公鬼在心中感谢着纯熙夫人教给他的那些课程。纯熙夫人曾经说过,绊倒一个傻瓜比打倒他要容易得多。 令公鬼立刻紧紧握了握北辰的胖手,又拍了拍冯有嘉宽厚的肩膀,同时向黄离还以一个同伴间热情的微笑,又无声地向王用征点了点头,并伴随着似乎是别有深意的一瞥。至于苏白茅和杨生稊,他只是用冰冷苍白如冬日池塘般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就把他们完全忽略掉了。 现在令公鬼要做的就是这些,他不能只是紧张地逐一扫视他们的眼睛和面孔,他们在进行权力游戏————权术游戏,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现在他们身处于雨师城人中间,也就是身处于眼神和暗语的海洋里,这只能让他们变得更加敏感。 这些人全都知道令公鬼没理由对他们表示友谊,所以每个人都会怀疑他的问候是不是在向别人隐瞒什么。苏白茅和杨生稊显然是这些人里最感忧心的,但其它人却都在看着他们两个,仿佛这两个人是最值得怀疑的。 大约令公鬼的冰冷实际上正是一种伪装,大约这种伪装只不过是误导。 而令公鬼现在所想的是纯熙夫人会因为他的表现感到骄傲,还有谢铁嘴。他不知道这七个人此时此刻是不是在谋划对抗他,不过他觉得,即使是马鸣也不会打赌他们没有这样的图谋,他们拥有足够的权势干扰令公鬼的计划。 即使没有别的原因,他们出于习惯也很有可能会这么做————他们以前就是如此。现在令公鬼已经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不安的种子,只要悉心照料这些种子,他们就会花费更多的精神去彼此窥视,同时还要提防被别人窥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有什么精力来打扰令公鬼了。 他们甚至有可能在忙乱中依照令公鬼的命令去行事,当然,这点对他们来说可能期望过高了。 看到万剑讽刺的笑容,令公鬼心中的得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更糟糕的是,鬼笑猝正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鬼笑猝也去过海门通,她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以及为什么令公鬼会把他们派到这里来。我只是在做我必须做的事,令公鬼有些厌烦地想着,同时希望这不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进去吧!”令公鬼的声音比他想要的更加尖锐。七名大君都打了个冷颤,仿佛突然想起他是什么人。 当令公鬼踏上台阶的时候,大君们都想簇拥在令公鬼周围,但除了允许张朗在前面引路之外,其它所有人都被枪姬众组成的人墙挤了出去,大君们只能和万剑还有普通贵族们跟在后面。 当然,鬼笑猝紧贴在令公鬼身边,而苏琳则占据了令公鬼的另一侧,黎枫、鬼雷勒和沙木香紧随在令公鬼身后。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欢呼 令公鬼给了鬼笑猝一个责备的眼神,但鬼笑猝只是挑起眉弓,带着疑问的神情望着令公鬼,让令公鬼差点就以为她和这样的队列安排没有任何关系,差一点。 宫殿的走廊里除了穿着暗色制服的仆人之外没有任何其它人,当令公鬼经过的时候,男仆会打恭到胸口贴膝盖的程度,女仆们也会以同样地恭敬行叩拜礼。但是当令公鬼进入太阳大厅时,他才发现雨师城贵族们并没有完全被驱逐出宫廷。 “转生真龙驾临!”在镶嵌着以黄金铸成的日出图案大门里,一名白发男子以吟咏的声音高声说道。他的红色长衫上绣着蓝色的六芒星,表明他是张朗家族一名管家,在雨师城的日子让他变瘦了,长衫显得有些太大。“全体向真龙大人,令公鬼欢呼,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3sk. 一片呼吼声立刻在这座大厅里腾起,一直冲上一百五十尺高的直角拱顶。“向真龙大人,令公鬼欢呼!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光天圣人真龙大人!”吼声退去之后,大厅里显得加倍寂静。 大厅里有许多方形大理石立柱,柱子上装饰着近乎黑色的深蓝色条纹。站在柱子之间的晋城人比令公鬼预期的要多。一排排晋城地方的男女庄主们穿着他们最好的礼服————尖顶挑花缂丝帽和条纹灯笼袖长衫、各种颜色的长裙、绢丝高领、与头部正合适的帽子上装饰着精致的刺绣、珍珠和小颗宝石。 晋城人身后是穿着及膝深色长衫或是同样颜色长裙的雨师城人,胸口处有着数量不一的彩色横纹。横纹愈多,表示位阶愈高,但即使是从领口一直到腰际都是彩色横纹的雨师城人,也要站在位阶最低的晋城贵族身后。 那些低阶晋城贵族的衣着刺绣只是黄色丝线,而非金线;衣着质料也是黄麻,而非云锦。很多雨师城男人,特别是年轻人,剃光了前额的头发,并在那里敷上了粉。 晋城人仿佛都在期待些什么,但也伴随着一丝不安,雨师城人的面孔则像是冰雕一般。很难判断刚才那阵欢呼都是谁喊出来的,不过令公鬼怀疑后排中有许多人没开口。 “这里有非常多的人一心希望能为您效劳。”张朗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带领令公鬼走过铺着蓝色地砖的大厅,大厅地板上有一个镀金绘制的日出图案。令公鬼走进这群人中间的时候,一阵叩拜礼和打恭形成的波澜立刻随着他的步伐扩散开去。 对于张朗的话,令公鬼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响应。他们愿意为他效忠?不需要纯熙夫人的指导,令公鬼知道这些低阶晋城贵族想在雨师城获得更大的封地。毫无疑问,张朗等七人肯定已经暗示大约诺要分封他们某些土地了。 在大厅末端,太阳王座被安放在一个深蓝色大理石基座的正中央,即使是气派的王座,仍然不失雨师城人一贯拘谨的风格。王座粗重的扶手因为镏金和金色丝幔而光彩熠熠,看上去完全是由朴实的直线条组成的,除了靠背顶端那个放射着波浪状光辉的朝阳。 令公鬼早已经意识到这个王座是准备献给他的。鬼笑猝跟随他一同踏上通向王座的九层台阶,还有万剑————他的古彩艺人,他也可以登上高台。 然而苏琳很快就将枪姬众部署在高台周围。她们拿着短矛,轻松地将张朗等多名大君挡在外面,挫败的神情出现在这些晋城人的脸上。大厅里变得异常安静,令公鬼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这个座位属于另一个人,”最后令公鬼说道,“而且,我在马鞍上坐了很久,不想再坐这么硬的座位了,给我拿把舒服的椅子来。” 大厅中的寂静因为震惊而持续了一段时间,人群中逐渐响起窃窃私语。张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的神情,但立刻又被他压了下去。令公鬼看到他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万剑对这个人的估量很可能是对的。现在万剑正瞥着令公鬼,眼里闪烁着几乎无法掩饰的猜疑。 一小会儿之后,那名穿着六芒星图案长衫的仆人气喘吁吁地跑上高台,在他身后,两名穿暗色制服的雨师城人抬着一把有云锦坐垫的太师椅。张朗的仆人一边指挥他们把椅子放好,一边忧心忡忡地偷眼望向令公鬼。这把椅子粗重的椅腿和靠背上也镀着平直的黄金线,但它与太阳王座比起来就毫不起眼了。 在那三名仆人仍然一边深深鞠着躬、一边向后退去的同时,令公鬼已经将椅子上大半的垫子扔到一旁,带着感激的心情坐了上去。那根霄辰断枪被他横放在膝上,他小心地不让自己发出叹息的声音。鬼笑猝随时都在注意着他,他也看见黎枫不停地瞥着他和鬼笑猝,这更证实了他的怀疑。 但令公鬼得暂时不管自己与鬼笑猝和黎枫的问题了,现在要对付的是台下这些人,他们正在等他说话,那种样子又像是期待,又像是畏惧。至少,如果自己说“蛤蟆”,他们一定会趴在地上蹦跳起来,令公鬼心想。他们大约不喜欢这样,但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 有了纯熙夫人的指点,令公鬼已经大致知道在这里自己必须做什么。有些事即使纯熙夫人不说,他也知道一定要做。如果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是可以在必要时对他耳语提示的纯熙夫人、而不是等待着给黎枫发讯号的鬼笑猝就好了。但现在多等无益,城里所有的晋城和雨师城贵族一定都聚集在这座大厅里了。 “为什么雨师城人要被挡在后面?”令公鬼大声说道。台下的人群中立刻发生一阵骚动,人们彼此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晋城人是来援助雨师城的,但并不能因为这点就把雨师城人挤到后面去。所有人都要按照自己的位阶列队,所有人。” 很难说清这番话让晋城人还是雨师城人更感震撼。张朗看样子仿佛是要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他身旁的六名大君更是如此,就连那个向来不动声色的王用征脸色也变得惨白。男子们摩擦着皮靴,小姐们拖拉着身上的裙子,但他们还是开始移动脚步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呼喊连天 在两方阵营冰冷的对视中,贵族们重新排好了队列。现在站在前排的全都变成了彩色条纹铺满胸腹的雨师城人,只是在第二排有寥寥几名晋城人,七名晋城大君和两倍于他们数量的雨师城人一起站在高台下面。 这些雨师城人的头发大多已经变成灰色,衣服上的彩色条纹从领子几乎延伸到膝盖。不过,“一起”这个词并不确切,他们分成了两群,彼此之间的距离隔了差不多有十尺远。 两群人都凶狠地瞪着对方,似乎立刻就要向对方挥舞拳头,大声喊叫了。晋城人的目光中燃烧着怒火,雨师城人的还像原先一样冰冷,不过他们的每一只眼睛都没有错过令公鬼。雨师城人在审视令公鬼的时候,目光中出现了一丝解冻的迹象。 “我注意到了雨师城头的旗帜,”等到大厅中恢复安静之后,令公鬼继续说道,“升起那么多晋城新月旗是应该的。没有晋城的谷物,雨师城人将无法再活着升起任何一面旗子;没有了晋城的剑,今天还活在这座城里的人,无论是贵族或平民,可能都已经成了突阕楼兰的奴隶,这是晋城应有的骄傲。” 当然,这番恭维让晋城人都挺起了胸膛,他们用力地点着头,同时更加用力地微笑着。但那些大君们一定对这些话感到困惑,他们愣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挂起了笑容。相反,台下的雨师城人全都充满疑虑地彼此对看着。 “但我不需要这么多我自己的旗帜,只留下一面真龙旗,挂在城里最高的塔上,让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能看见,把剩下所有的真龙旗都取下,换上雨师城的旗帜。这里是雨师城,日升旗必须在这里骄傲地飘扬,雨师城有她自己的骄傲。” 大厅里突然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连墙壁似乎也随之震颤。枪姬众立刻握紧手中的短矛,苏琳飞快地打着枪姬众的手语,但已经被拉起的面纱很快又落回到颈侧。 雨师城贵族们像刚才街上的人们一样尽情地欢呼,像首门人在节日中一样雀跃,挥舞着手臂。这次换成晋城人在一片喧哗之中无声地交换着眼神,他们并没有愤怒的表示,就连张朗也只是显露出犹疑不定的神情,也像北辰等其它晋城人一样,他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身边的高阶雨师城贵族。片刻之前,他们还是那么冰冷、严肃,现在他们却在为真龙大人而手舞足蹈,呼喊连天。 令公鬼不知道这些人会如何解读他的言词,他相信,这些人对他的理解肯定不止是他表面的言词,特别是雨师城人。大约甚至有人能知道他真正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要应付这样的局面。 令公鬼很清楚,雨师城人的冷漠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时候他们会爆发出别人预料不到的勇敢。尽管纯熙夫人尽力灌输给他一切知识,但她对这件事却语多保留,她只是强调过,如果这种冷漠被打破,随之出现的局面将是惊人的。确实很惊人。 当欢呼声终于止歇时,贵族们开始向令公鬼立下效忠的誓言。第一个跪下的是张朗,他紧绷着面孔,以上天和救赎与转生的希望立誓,将忠诚地为令公鬼服务,听从他的命令。 这是个古礼,而令公鬼希望今日在此地立誓的人之中,确实会有一些能被这个誓言所束缚。张朗立下誓言之后,亲吻了霄辰短枪的枪尖,然后立刻用拉胡子的动作掩饰自己面容的抽搐。 在他之后是羌活小姐,她是个相貌清秀的中年女子,袖口上的深奇玉色绢丝遮住了她的双手,彩色条纹从她的高领上延伸到膝盖。她将双手放在令公鬼的双手之间,以清亮、坚定的声音立下誓言,她乐韵般的腔调和纯熙夫人颇为相像,黑眸里那种估量和审度的眼神也经常会在纯熙夫人的眼里出现,特别是在她看向鬼笑猝的时候。 最后,她行了个叩拜礼,就退下了高台。下一个是北辰,他在说出誓言时不停地出汗。接下来是崔戍大人,他深陷的双眼露出探询的目光,他是少数几个剃去额前灰色长发的年老雨师城人之一。然后是王用征…… 随着这项仪式的进行,令公鬼逐渐感到不耐烦。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他面前,雨师城人、晋城人、雨师城人……而他不得不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宣谕。 纯熙夫人说过,这是必需的。在他的脑子里,真龙也说着同样的话。但对令公鬼来说,这只是在耽搁时间。他需要他们的忠诚,即使只是表面上的,这样他才能开始维护雨师城的次序,做完这件事之后,令公鬼才能把注意力转到幽瞳身上。 我迟早会对付他的!我未来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任由他躲在灌木丛里刺我的脚!他早晚会知道刺激龙的下场是什么! 令公鬼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在走到他面前时都汗流不止,还不停地舔着嘴唇,发誓效忠时也都是结结巴巴的,因为他看不见燃烧在自己眼中的冰冷火焰。 完成了早晨的梳洗之后,湘儿用毛巾擦干身体,不情愿地穿上一件干净的云锦衬衣。云锦不像木棉那么凉爽,虽然太阳才刚刚升起,但马车里的热气已经预示着另一个炎热白天的到来,而且这件衬衣的低胸领口让她怀疑自己只要大喘一口气,它就会掉落到自己脚边的地上。不过它至少是干爽的,不像她刚刚换下的那件一样被她睡觉时的汗水湿透。 恼人的梦一直在湘儿睡觉时折磨着她。关于燕痴的梦总会让她从床上跳起来,而这也比她没有醒过来的时候要好;她还梦到瑶姬射向她的箭矢偏了方向;梦到那些先知的追随者们发动暴~乱,暴民们冲进百戏团;梦到他们永远地滞留在平陆,束手无策,因为再没有船会到这里来了;梦到他们终于到了独狐陈,却发现厉业魔母已经控制了那里;然后她又梦到燕痴,让她哭着醒了过来。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最好适应它 当然,这些都只是因为她忧心过度,他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三天,却没有一艘船出现。在连续三个闷热的白日里,湘儿都要被蒙上眼睛,站在那块被诅咒的木板前面,即使没有燕痴的威胁,光是这件事也够让人发疯了。 话说回来,燕痴只是知道她们藏身在某个百戏团里,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在平陆找到她们。除了聚集在这里的许多百戏团之外,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还有很多旅行百戏团。理性地分析无须担心的理由很容易,不过真的要做到不担心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为什么我会为半夏担心?将一根被劈开的小树枝在盥洗架上的一小碟苏打盐水里蘸了蘸,湘儿开始用力地刷起牙。 几乎在每个梦里,半夏都会突然冒出来向湘儿叫喊,但湘儿不知道半夏是怎么出现在那些梦里的。 实际上,担忧和缺乏睡眠并不是湘儿今早心情恶劣的全部原因,还有另外一些小事,只是它们都是很实际的事情。鞋里有一颗石头自然比不上被砍掉脑袋,但石头毕竟是实际存在的,斧头却不一定会立刻落到脖子上…… 湘儿最终总是免不了要看见镜中自己的模样。头发松垂在肩后,没有结成端庄的辫子,无论她怎么梳自己的头发,染在上面那种泛红的黄铜色总是让她厌恶。 而且湘儿非常清楚,一套蓝色的裙装正铺展在她背后的床上,那种鲜艳的蓝色即使是匠民女子看了也会眨眼。它的领口像挂在墙钉上那件红艳裙装一样低,所以湘儿才要穿上这种晃晃身子就会掉下去的贴身衬衣。 一件这样的衣服还不够————古冶子是这么认为的。白英正在缝制一件充满挑逗意味的黄色裙装,据说那上面还有镂空的条纹,湘儿不想知道什么条纹。 至少那个家伙应该让我选择颜色,湘儿一边想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搅动着手里的树枝,或者是白英也行。但那个家伙自有主张,从来都不会征求别人的意见,这就是古冶子。他选择颜色的品位有时候甚至会让湘儿忘记那些衣服的低胸领子。 我真该把它扔在他脸上!但湘儿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瑶姬总是喜欢穿着这种裙子到处炫耀,脸都不会红一下,这个女人和传说中的那个女英雄完全不一样!但湘儿并不会因为瑶姬就毫不反感地接受这种愚蠢的穿着。她不会与瑶姬有任何竞争,只不过…… “如果你一定要做一件事,”湘儿咬着树枝,口齿不清地嘟囔着,“那么你最好适应它。”m.23sk. “你在说什么?”仪景公主问,“如果你要说话,请先把那东西从牙齿间拿开,那种呜噜声并不好听。” 湘儿擦擦下巴,回头瞪了仪景公主一眼。仪景公主正侧身坐在自己的窄床上,将染成黑色的头发结成辫子。她已经穿上那条缀满小亮片的白裤子,还有那件在颈部有着褶皱花样的紧身衣,那种雪宋锦绸的质料实在是有些太透明了。 同样缀着金属亮片的白色长衫还放在床上。仪景公主也有两套演出服,第三套正在制作当中,她的衣服全都是白色的,不过看起来并不素雅。“仪景公主,如果你要穿成这种风格,你就不该用这种姿势坐着,这种样子显得很放荡。” 仪景公主赌气地瞪了湘儿一眼,不过还是将穿着软鞋的脚放回地上,然后用那种傲慢的方式扬起下巴,“我大概会在今天上午进城去走走,”她一边继续结辫子,一边冷冷地说着,“这辆马车很……闷。” 湘儿漱了漱口,大声地将漱口水吐到洗脸盆里。这个车厢确实仿佛是一天比一天狭小了。大约她们确实应该尽量避开旁人的视线,这是她的主意,但现在她开始为这个主意感到后悔。 三天时间里,除了演出之外,她一直和仪景公主待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她觉得日子仿佛是过了二十来天,或者是三个月,以前她从没意识到仪景公主有着一条多么刻薄的舌头。 必须有一艘船到这里,什么样的船都行,湘儿会交出藏在砖炉里的每一枚铜钱,每一件珠宝,一切的一切,只要今天她能找到一艘船。 “嗯,这样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对不对?但大约你可以进行一下练习,或者你很喜欢被这条裤子裹住臀部的感觉?” 仪景公主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怒火,她仍然昂着头,用冰冷的语调说道:“昨晚我梦到了半夏,那时她跟我说到了令公鬼和雨师城,我担心那里出了什么事,尽管你可能根本不担心这个。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说你正在变成一个只知道尖叫的悍妇。当然,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你已经和鱼贩婆差不多了。” “你最好,听我说,你这个捣蛋的小丫头!如果你不————” 湘儿猛地闭上嘴,但仍然用力瞪着仪景公主,缓缓地吸着气,她努力迫使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你梦到半夏?” 仪景公主点了一下头。 “她说起令公鬼和雨师城?” 年轻的姑娘继续结着辫子,只是用夸张的样子翻起眼珠,表示自己的愤怒。 湘儿松开紧抓在手里的红铜色头发,让自己不要去想该如何教这个他娘的锡城古国公主学习一些简单的礼貌。如果她们不能尽快找到一艘船…… “如果你能想一想炫耀大腿以外的事,大约这会让你感兴趣————她也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说令公鬼昨天在雨师城赢得一场巨大的胜利。” “我的两条腿大约有些暴露,”仪景公主高声说道,脸颊上出现了两片红晕,“但至少我没有露出我的————你也梦到她了?” 她们很快就交换了梦中的状况,虽然仪景公主的舌头还像刚才那般毒辣;湘儿大约有充分的理由向半夏大喊大叫。仪景公主大约还在梦里向令公鬼炫耀了她穿着那套~紧身衣的模样————大约还不止这样。 湘儿的评论可是实话实说。即使如此,很快她们就发现,在两个人梦中出现的半夏说了同一件事,于是她们就很难对这些梦表示怀疑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相信这个梦 “她一直在说她是真的在我梦里,”湘儿喃喃地说,“但我以为这只是梦的一部分。”半夏跟她们说过,和某个人在他的梦中交谈是可能的,但她从没说过她能这样做。“为什么我要相信?我的意思是,她说她终于发现令公鬼一直拿着的一支矛是霄辰人的物品,这太荒谬了。” “当然,”仪景公主有些气恼地挑起一侧眉弓,“就像我们发现石榴和她的短毛猛犸一样荒谬,一定还有其它的霄辰流民,湘儿,难道他们不会留下几支矛吗?” 为什么这女人的话里总是带着刺?“你倒是很相信这个梦。” 仪景公主将结好的辫子甩到背后,然后又傲慢地昂起头:“我就是希望令公鬼会好好的。”湘儿哼了一声。半夏说过,令公鬼需要休息几天才能重新站起来,不过伤口已经得到了治疗。对面的女子还在说话:“根本没有人告诉过他,不能过度消耗自己,他不知道过度导引真气上清之气或者在疲惫时进行编织会让他丧命吗?这种危险对他就像对我们一样是存在的。” 那么仪景公主是要改变话题了?“大约他不知道,”湘儿用甜润的声音对仪景公主说,“毕竟没有供男人们学习的白塔。”这让湘儿想到另外一些事。“你认为那真的是幽瞳?” 仪景公主咬住舌头,将攻击湘儿的话咽了回去。她恼怒地瞥了湘儿一眼,然后暴躁地叹了一口气。“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对不对?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再次使用那枚戒指,不止是要和半夏见面,我们还有许多知识要学习。我学到的愈多,就愈了解自己有多么无知。” “不要。”湘儿并不真的以为仪景公主立刻就会把那枚戒指密炼法器拿出来,但还是向砖炉那里后退了一步。“不要在夜摩自在天里乱闯了,我们两人都不要,除非是要去和她见面。” 仪景公主似乎并没注意湘儿在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这样做并不需要导引真气,我们不会泄露行踪的。”她没有看湘儿,但声音里仍然藏着刺。她一直认为她们可以使用上清之气,只要够小心,就湘儿所知,仪景公主曾经背着她这样做过。“我打赌,如果今晚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去秦望石髓大厅,半夏一定会在那里。想一想,如果我们能在她的梦里和她说话,我们就不必担心会在夜摩自在天里碰到燕痴了。” “那么,你认为这是很容易学会的?”湘儿淡然地问,“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她没教我们?” 湘儿的心思并不在这件事上,真正让她担忧的还是燕痴。仪景公主知道这个女人是危险的,但这就像她知道一条毒蛇是危险的一样,仪景公主只是知道而已,但真正被这条蛇咬过的是湘儿。即使没有燕痴,如果能不进入梦的世界就进行交流,确实也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 但不管怎样,仪景公主还是没理会湘儿。“我很疑惑,为什么半夏一再强调我们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这听起来没什么道理。”她担忧地咬紧了嘴唇。“我们还有一个理由要尽快和她取得联系。她最后一次和我说话的时候,刚说到一半就消失了,我记得那时她突然显得非常惊讶,而且还很害怕。” 湘儿深吸了一口气,将两只手紧压在胸前,想抑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最后,她终于用比较平静的语气问了一声:“燕痴?” “当然不是,你的想法倒真是精彩!不,如果燕痴能进入我们的梦,我觉得我们早就知道了。”仪景公主微微地哆嗦了一下。她毕竟还是清楚燕痴有多么危险。“不管怎样,看上去并没有发生这种事,半夏很害怕,不过还没有害怕到那种程度。” “那么大约她并不是遇到危险了,大约……”湘儿强迫自己放下双手,她恼怒地抿紧嘴唇,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生气。 她们应该将那枚戒指好好收起来,只有在与半夏见面时才使用它,任何冒险进入梦的世界的行动都有可能让她们遇到燕痴,保持距离才是上策。湘儿已经在她面前一败涂地。每次想到这个,湘儿都会忿恨满胸,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半夏现在需要帮助,大约她们能帮上半夏的机会不大,大约燕痴很可怕,但大约她们能做些什么。半夏说,另一名弃光魔使正在像燕痴追杀她们那样追杀着令公鬼,雨师城与龙墙的袭击已经让人草木皆兵。湘儿不知道自己能为令公鬼做些什么,而对于半夏…… 有时候,湘儿觉得自己已经忘记她是为什么才会离开红河————她是为了保护陷入鬼子母罗网的同村年轻人,他们比她小不了几岁,但她是思尧村的禁魇婆。 当然,现在村里的女事会一定已经选出一名新的禁魇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需要对思尧村、对她的村民负责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依旧是一名禁魇婆。 一开始,湘儿是要保护令公鬼、半夏、马鸣和子恒免受鬼子母伤害,后来她变成要帮助他们活下来,最后,无数其它的需要淹没了她最开始的目的。她刚刚进入白塔的时候,一心想着学习到足够的能力,打垮纯熙夫人,后来却变成了如饥似渴地学习治疗技能。 湘儿原来一直痛恨鬼子母随意控制别人的生活,现在却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鬼子母。不,她并不是真的想成为鬼子母,但只有这样,她才能学到更多知识。所有事情都变得像鬼子母的罗网那样混乱,她自己也被编进了这张网里,不知道该如何逃脱。 我还是我,我要帮助他们,尽我所能。 “今晚,”湘儿大声说道,“我要使用那枚戒指。”她坐在床边,开始穿袜子。厚黄麻袜并不适合这样的天气,但至少她一部分的穿着可以保持端庄,厚实的黄麻袜,厚实的鞋子。瑶姬会穿上浮花鱼口缎软鞋,薄纱丝袜,那种感觉一定很凉爽。 湘儿生气地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我只是要看看半夏是不是在海门通里,如果她不在,我就回来,在定好的下次见面日期之前,我们不能再使用那枚戒指了。”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他迟早都会来的 仪景公主看着湘儿,眼睛眨也不眨,这让湘儿觉得脚上的袜子更不舒服了。这女人一言不发,但她冰冷的目光却暗示出湘儿可能在说谎,至少湘儿看来是如此。 湘儿确实不禁想到睡觉时可以不让戒指碰到自己的皮肤,毕竟她没有什么理由相信半夏今晚一定会等在秦望石髓大厅,但她绝对没有认真考虑过要这么做,这个想法只是下意识地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即使是这样,湘儿也很难正视仪景公主的眼睛。她在害怕燕痴,但承认这点依然让她感到痛苦。 我会做我必须做的事。湘儿用力压下心中的悸动。当她将衬衣放下,让下摆挡住那双黄麻袜时,湘儿已经迫不及待要穿上那件蓝裙装,走进马车外的炎热中了,因为那样她至少可以躲开仪景公主的眼睛。 仪景公主刚刚帮湘儿扣好背后的小钮扣,她一直嘟囔着没有人帮她穿衣服,仿佛穿裤子也需要别人帮忙似的。马车门突然猛地打开了,一阵热浪立刻冲进车厢里。湘儿惊讶地跳起身,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是瑶姬而不是古冶子,她立刻装成是在调整胸口领线的样子。 瑶姬比湘儿高出许多,穿着和湘儿一样的锭青色裙装。她抚平了裙子在臀部的褶皱,将黑色的粗辫子绕过赤裸的肩膀拉到身前,然后饶有兴味地嬉笑道:“如果你想吸引别人的目光,不必玩那些小把戏,那太明显了,只要深呼吸就好了。”她一边说还一边示范着,又看着湘儿紧皱眉头的表情笑了起来。 湘儿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几乎已经不认为自己应该为发生在瑶姬身上的事而有罪恶感了。温去疾大约会很高兴能甩掉这个女人呢!而且瑶姬还可以随意处置自己的头发,不像她要把头发染成这种奇怪的颜色,不过这不是湘儿看她不顺眼的原因。 “舞凤,在我们红河也有一些和你一样的人,比如武眔,她能说出每一个商人保镖的名字,而她对他们来说绝对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瑶姬微笑的面容变得僵硬了:“我也曾经认识过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上官瑟娜总是睥睨男人,一个不小心看见她裸泳的可怜家伙还被她判了死刑。她甚至一直都没有接过吻,直到林白羽从她那里偷了一个吻。你会认为她从那个时候才第一次认识了男人,因为她开始热情如火,一发不可收拾,林白羽为了躲避她,不得不逃进深山里生活。小心第一个吻你的男人,他迟早都会来的。” 湘儿握紧拳头,向瑶姬走近一步————或者她是想这样做的————不知怎么回事,仪景公主高举着双手,出现在她和瑶姬之间。 “你们两个都立刻停下来!”仪景公主用同等严厉的目光看着两个人,“李嬷嬷总是说:‘等待会让男人变成谷仓里的熊,让女人变成麻袋里的猫。’但你们也不用现在就伸爪子互相乱抓!我已经受不了了!” 让湘儿惊讶的是,瑶姬红着脸,闷闷不乐地低声道了歉,当然,她道歉的对象是仪景公主。瑶姬选择听从仪景公主的命令,她并不需要掩饰这一点,但这三天的酷热显然对她和仪景公主都有着同样糟糕的影响。 而湘儿自己则用最冷的目光瞪了公主一眼。湘儿觉得自己在这种笼居中好歹还算维持了一个比较平稳的情绪,但仪景公主显然没有做得像她一样好。 “现在,”仪景公主依然用那种冰冷的语气说道,“你这么像公牛一样冲进来是因为很有必要,还是仅仅因为你忘了敲门?” 湘儿张开嘴,想说些关于猫的话。只是一个温和的提醒,但瑶姬抢在她前面说话了,虽然箭手的声音显然比湘儿想象的更紧张。 “谢铁嘴和李药师从城里回来了。” “回来了!”湘儿喊道。瑶姬瞥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头看着仪景公主。 “不是你派他们去的?” “我没有。”仪景公主冷冷地说。 仪景公主说完就走出马车,瑶姬紧随在她身后。湘儿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一边嘟囔着,一边跟了上去。仪景公主最好不要忽然认为她自己成了发号施令的人,湘儿还没原谅她那种暴露的穿着呢! 车厢外的干热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然而太阳的下沿还贴在围住场地的帆布墙上。还没等湘儿走下马车的台阶,汗水已经从她的眉间冒了出来,但这次她的脸色没有任何改变。 那两个男人坐在火堆旁的三腿凳子上,脏乱的头发和衣服仿佛是刚从土里滚出来的一样。谢铁嘴将一块布压在头上,一股红色的细流还挂在那块布的下面,他的一侧脸颊上全都是干结的血痂,就连白色的长胡子也被染红了一边。 李药师的眼睛旁边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瘀肿,他握着那根带结木杖的手上粗略地裹了一条染血的绷带,那顶可笑的锥形红帽子戴在他的脑后,看上去像是被踩扁了。 听帆布墙场地中传来的声音,管马人已经在清理笼子了。石榴肯定在她的短毛猛犸那里,其它人都不会靠近那些巨兽,不过马车营地里还算平静。 张唐正叼着他的长柄铜烟锅,帮白英准备他们的早餐。一对昆仑兄弟正在和那个名叫清芷的百戏演员一同研究着某样装备,而阿班和阿金两人则正在跟两名从逢丑父那儿雇来的女杂耍演员窃窃私语。 古冶子一共从那个百戏团中雇用了六名杂耍演员,她们宣称自己是慕容六姐妹,虽然彼此肤色与瞳色的差异比昆仑兄弟还大。其中两姐妹与阿力和高渠弥在一起,一人蓝眼白发,另一人的肤色却几乎和瞳色一样黑。 大家都已经穿上了演出服装,男人们赤裸着胸膛,穿着五颜六色的裤子;清芷穿着紧身背心和红色薄纱;白英穿着高领裙装,上面缀了许多绿色亮片。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你就不能少管一些吗 谢铁嘴和李药师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幸运的是,没有人认为应该过来询问一下他们的状况。大约是因为他们那副颓丧的坐姿————他们都垮着肩膀,眼睛盯着靴底的地面。毫无疑问,他们知道湘儿会用舌头剥了他们的皮。湘儿确实有这种打算。 但仪景公主一看到他们的样子,立刻大惊失色地跑过去,跪在谢铁嘴身边。刚才她脸上的那股怒气全都消失了。“出了什么事?哎哟,谢铁嘴,你可怜的脑袋,一定很痛吧!我没办法帮你。湘儿会带你进马车,为你治伤的。谢铁嘴,你这种年纪不能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谢铁嘴恼怒地推开仪景公主,同时还要注意固定住头上的敷布。“不用管我,孩子,我以前摔下床时受的伤比这个还严重,你就不能少管一些吗?” 湘儿并不打算进行什么治疗,尽管她已经愤怒得足以导引真气了。她双手叉腰站在李药师面前,用不容辩驳、要对方立刻从实招来的语气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告诉我一声就偷偷溜出去?” 她这也是要让仪景公主知道有权力发号施令的是谁。“如果你的喉咙被割开,而不止是在眼睛上多了个包,我们又怎么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你们没有理由溜出去,没有理由!我已经安排好找船的事了。” 李药师抬头瞪了她一眼,将帽子推到额头上。“安排好了?所以你们三个才这么大摇大摆地————”谢铁嘴来回摇晃着发出响亮的呻吟声,李药师立刻闭上了嘴。 老说书先生一边大声嚷嚷着自己的伤口早就不疼了,现在就连参加摔跤比赛也没问题,一边制止着仪景公主喋喋不休的询问,同时意味深长地偷瞥了李药师一眼,他显然以为女人们都没看见。 湘儿用危险的眼光瞪着这个皮肤黝黑的晋城人,一心想要知道这个男人认为她们在大摇大摆地干什么。 李药师却只是用严肃的口吻说:“我们这次出去是应该的。平陆就像是一大块被冉遗鱼群围住的鲜肉,每条街巷里都塞满了暴徒,他们在捕猎魔尊的爪牙和所有不向先知————即真龙代言者欢呼的人。” “那是三个时辰以前开始的,在靠近河边的地方,”谢铁嘴插话进来。仪景公主这时正用一条蘸湿的毛巾为他擦脸,让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显然正在竭力不去理会仪景公主无休止地唠叨。 湘儿听到仪景公主不止一次用又怜又恼的语气说着“老傻瓜”和“一定要有人照顾你,不能让你把命都丢了”。 而谢铁嘴则是对湘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开始的,我听到他们在咒骂鬼子母、白袍众,还有黑水修罗。他们全部人都骂了,就差霄辰人,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名字的话,一定也会开骂的。”仪景公主用力按了按,让他退缩了一下。“最后我们自己也陷了进去,反而没查出东西来。” “着火了!”瑶姬说。张唐和他的老婆注意到瑶姬的动作,站起身,担忧地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在城镇的方向腾起两股黑烟。 李药师站起身,毫不退让地盯着湘儿的眼睛:“是离开的时候了,现在我们大概也不用害怕燕痴会找到我们,到处都是拼命逃难的人群。再过一个时辰,那里就不会只有两处地方失火,而是会有五十处。如果我们被暴徒撕成碎片,也就不必躲开燕痴了,那帮暴徒在毁掉城镇之后就会向这边来。”天籁小说网 “不要说出那个名字!”湘儿厉声说道。这么说的时候,她朝仪景公主皱了皱眉,而那个姑娘根本没看见。让男人知道太多永远都是个错误,虽然李药师是对的。“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李药师,我讨厌毫无原因的逃跑,更不希望在我们离开之后这里却来了一艘船。” 李药师瞪着湘儿,仿佛湘儿已经疯了。虽然仪景公主用一只手捧住了谢铁嘴的下巴以便擦洗,但说书先生还是摇了摇头。这时,一个穿过马车的身影让湘儿的眼睛一亮。“大约船已经来了。” 乐净绘着火红色眼睛的眼罩、脸上的伤疤、秃头上的顶髻和背后的大剑让张唐和昆仑兄弟向他点了点头,清芷却哆嗦了一下。他每天傍晚的时候都会来营地一趟,但一直没有带来过有用的讯息。现在他的出现一定意味着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像平时一样,他一看见瑶姬就朝她笑了笑,然后转动着他的独眼,有些夸张地盯着她暴露的胸口。也像平时一样,瑶姬向乐净还以笑容,并慵懒地上下打量着他。只是这一次,湘儿完全不在乎他们的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有船了吗?” 乐净的笑容退去。“有了一艘该……船,”他边说边皱紧了眉头,“如果我能让你们平安到达那里的话。” “我们知道发生暴~乱了,十五名北宁人肯定能保护我们的安全吧!” “你们知道发生暴~乱了。”乐净喃喃地说着,转头看了谢铁嘴和李药师一眼,“你们火烧……你们知道令公鬼的人正在街上和白袍众作战吗?你们知不知道他该……他已经命令他的人用火和剑占领奇肱国?已经有几千人跨过那条该……啊……那条河了。” “大概吧!”湘儿坚决地说,“但我认为你会信守承诺,你说过会遵从我的命令,你可别忘记这点。”她稍微在“我的”二字上加强了一点语气,同时别有用意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 仪景公主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拿着满是血渍的手巾站起身,把注意力转向乐净。“一直都有人告诉我,北宁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战士。”她原先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声音,突然变得像云锦和蜂蜜一样柔滑甜润,“我在小的时候听过许多北宁勇士的故事,”她将一只手放在谢铁嘴的肩膀上,但眼睛还是望着乐净,“我还记得那些故事,我希望我能一直记得它们。”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一场暴动 瑶姬走到乐净身边,伸手按摩乐净的颈后,同时直视着他的双眼,乐净眼罩上那个恶狠狠的红眼睛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守卫了妖境三千年,”她温柔地说。温柔,两天来,她从没对湘儿这样说过话!“三千年岁月,无论流多少鲜血,也绝不会后退一步。大约已经不再是安花杮,或者是法章,但我知道你能做得到。” “你在干什么,”乐净咆哮道,“唠叨他妈的边境国历史吗?”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有些畏缩地望了湘儿一眼。湘儿已经告诉过乐净,要把话里所有的脏字都拿掉,但这种要求对这名北宁人来说显然太严苛了。湘儿认为瑶姬当然不应该为了这个就朝她皱眉。 “你们能和她们谈谈吗?”乐净指了指谢铁嘴和李药师,“她们竟然想这么做,真是火……傻瓜。” 李药师挥了挥双手,谢铁嘴则笑出了声。“难道你曾见过能听进去道理的女人吗?”说书先生说道,立刻又猛哼了一声————仪景公主将压住他伤口的布巾撕下来,用大约是有些过大的力量擦拭着他裂开的伤口。 乐净摇了摇头:“嗯,要陷进去的话,总是会陷进去。但是记住一点:令公鬼的人找到了一艘船————水蛇号,或者是类似的什么名字,它刚刚靠岸不到半个时辰,又落入白袍众的手里,这场小动~乱也是因为这个开始的。坏消息是白袍众仍然占据着港口。更糟的是,令公鬼似乎已经忘记了那艘船,但是他懒得一一吩咐所有的信众也跟着他一起忘记。我去找过他,他好像完全没听说过任何关于船的事,只是不停地谈论着要吊死所有的白袍众,让奇肱国跪伏在真龙脚下,否则他就把那个地方烧成焦土。在河边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大约那里现在还在打,能让你们安全地从那些暴徒中走过去并不容易,但如果那里还有战斗,我就更没办法做出任何保证了。而且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把你们带到一艘白袍众手中的船上去。”他长长地一呼一吸,用满是伤疤的手抹去额头的汗水。这么长一段不带脏字的演说,肯定费了他不少力气。3sk. 湘儿此刻本来大约会同情乐净的用字遣词,但是她已经因为这个讯息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一定只是巧合。苍天啊,我是为了要找到一艘船,但我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不该是这样的! 湘儿不知道为什么仪景公主和瑶姬会用那种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她,她们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但她们一定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而三个男人只能皱起眉互相交换着询问的眼神,显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湘儿觉得她应该为此而感谢一下苍天,他们确实不该什么都知道。这一定是巧合。 这时,一个男人穿过马车走了过来,湘儿很乐意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这让她有理由躲开仪景公主和瑶姬的目光。但看清楚走过来的人是楚狂,她的心立刻沉到了脚底下。 楚狂穿着一件朴素的棕色长衫和一顶挑花缂丝扁帽,没有穿他的白色罩袍和光亮的盔甲,但佩剑还挂在腰间。 楚狂以前从没来过这处营地,他的面孔很快就在马车间引起相当有戏剧性的效果。清芷不自觉地向他走了一步,两名苗条的百戏演员也半张着嘴靠了过去。 昆仑兄弟完全被忘记了,他们只好皱着眉头,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就连白英也在看到他的时候慌忙整理着身上的裙子,直到张唐从嘴边拿开铜烟锅,说了些什么,白英便走到张唐所坐的凳子旁,笑着把张唐的脸靠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但她的视线仍然越过男人的头顶,一直跟随着楚狂。 湘儿毫无心情去欣赏楚狂的俊美容貌,她的呼吸没有半点急促。 “是你干的,对不对?”还没等楚狂走到她面前,她问道,“你控制了水蛇号,为什么?” “是灌灌号,”楚狂纠正了湘儿的错误,同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湘儿,“是你要我为你找一艘船的。” “但我没有要你引发一场暴动!” “一场暴动?”仪景公主插嘴说,“那是一场战争,一场侵略,全都是一艘船引起的。” 楚狂平静地答道:“我已经答应了湘儿,妹妹,我最重要的责任就是确保你能安全返回玄都,当然,还有湘儿。拜火教众迟早要和这个先知开战。” “你就不能把有船的讯息告诉我们就好吗?”湘儿虚弱地问。男人总是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时他们这种独断专行的风格确实让人感到羡慕,但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听听仪景公主对这个男人的评价。 “我不知道这个先知想要一艘船干什么,但我不认为他们是为了让你们顺流而下才占船的。”湘儿听到这里,不禁哆嗦了一下。“而且,我在那艘船卸货时替你们给了船长船钱,然后我留下两个人看着那艘船,免得他偷溜掉。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看船的人跑来告诉我,他的同伴已经死了,先知强占了那艘船。你为什么心烦?你们需要一艘船,我已经为你们找到了一艘。”楚狂皱起眉,看了谢铁嘴和李药师一眼。“她们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挤眉弄眼?” “女人。”李药师只说了这么一声,就被瑶姬拍了一下后脑。他抬头瞪了瑶姬一眼。 “马蝇要叮你。”箭手嬉笑着说。李药师调整了一下歪了的帽子,生气的眼神变成了不确定的样子。 “我们可以在这里坐上一整天,讨论谁对谁错,”谢铁嘴淡然地说,“或者我们可以到那艘船上去,既然船费已经付了,大概也要不回来了。” 湘儿又哆嗦了一下。无论谢铁嘴这么说的用意为何,她知道自己是怎么理解这段话的。 “现在到河边可能会遇到危险。”楚狂说,“我穿上这身衣服是因为拜火教众此时在平陆已经不受欢迎了,然而那些暴徒可能会伤害任何人。”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你们两个 楚狂犹疑地看了一眼白发白须的谢铁嘴,和看上去比谢铁嘴好不了多少的李药师————尽管蓬头垢面,这名晋城人也愤怒得想老拳相向————然后转向了乐净:“你的朋友在哪里?在我找到我的人之前,即使多一把剑也好。” 乐净的微笑显得相当凶恶,很显然的,他对楚狂的好感并不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来得多。“他会来的,大约还会多一两个人,我会把她们护送到码头的,如果你的白袍众能守住那里的话。如果不行,也不要紧。” 仪景公主张开嘴,但湘儿立刻就说道:“够了,你们两个!”仪景公主想再试试她甜润的嗓音。这个办法大约会有用,但她现在只想找个借口骂人,任何借口都行。 “我们需要尽快行动。”湘儿知道,自己原来应该考虑一下让两个疯子去完成同一个任务是否会造成某些意外。“乐净,尽快集合你所有的人。”乐净想告诉她,他们已经等在营地外了,但湘儿没有容他开口。他们全都是疯子,他们两人都是,所有的男人都是疯子!“楚狂,你————”23sk. “起来!”古冶子的喊声打断了湘儿的话。百戏团主一瘸一拐地跑过马车,脸上还有一块瘀伤,红披风已经脏污破损了,看来,今天早晨不是只有谢铁嘴和李药师进城去了。“阿力,去告诉管马的,立刻准备好车队!我们只能放弃那些帆布篷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古冶子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但我要在半个时辰内上路!深香、瑰安,把你们的姐妹都拖出来!把所有还在睡觉的人都叫醒,如果他们在洗漱,就叫他们立刻穿好脏衣服,否则就光着身子出来吧!快点,除非你们准备宣誓效忠先知,并向奇肱国进军!齐员外和他半数的演员已经丢了脑袋;逢丑父和她的十几名演员因为速度太慢而被抽了鞭子!快点!”这时候,除了湘儿马车外面的人之外,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开始忙乱起来。 古冶子拖着瘸腿跑到湘儿一群人面前,用警戒的眼光打量着楚狂和乐净,虽然他以前见过这个独眼男人不止一次。“煜月,我觉得和你谈谈,”他低声说,“单独谈谈。” “我们不会和你走的,古冶子大爷。”她对古冶子说。 “单独谈谈。”古冶子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向一旁拖去。 湘儿回头想叮嘱其它人不要来阻止他们,却发现并没有这个必要。仪景公主和瑶姬飞快地跑向了被帆布墙围住的场地,那四个男人只是瞥了她和古冶子一眼,就聚在一起聊了起来。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是一帮好男人,看见一名女子被强行拖走,却连问也不问一声。 湘儿挣脱开手臂,大步走在古冶子身边,在腿上来回摆动的云锦裙子更加增添了她的不悦。“我猜你是想要钱了,反正现在我们要走了,好吧,你会得到那些钱的,一百瓜子金。但我觉得,我们要留下的马车和马匹也应该值些钱。还有,我们肯定为你增加了不少观众,林染和李药师的走高索、我被射的那些箭、谢铁嘴————” “你以为我觉得要金子,女人?”古冶子转过身直视着她,“如果我真的想要金子,我在过河的第一天就会向你们要了!我要过吗?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尽管不愿意,湘儿还是后退了一步,她用力将双臂抱在胸前,想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却立刻又后悔这么做了————这个姿势让她暴露出更多的胸部。但她仍然顽固地抱着手臂,不想让古冶子以为她在害羞,尤其在她真的感到害羞的时候。 让湘儿感到惊讶的是,古冶子仍然只是望着她的眼睛。大约这个百戏团主真的是病了,以前古冶子从没放弃过窥看她胸部的机会。如果古冶子对前胸和黄金都不感兴趣…… “如果不是要瓜子金,那为什么你要和我单独说话?” “我在从城里回来的路上,”古冶子缓缓地说着,向前走了一步,“我一直在想,现在你终于要走了。” 湘儿拒绝继续后退,虽然古冶子几乎已经碰到了她的身子,至少他依旧只是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在逃避什么,煜月,有时候,我几乎相信你的故事了。至少,林染肯定有贵族的气质,但你绝对不是一名贴身侍女。最近这几天里,我几乎以为你们就要互相抓着头发,滚在地上厮打一番了,或者舞凤也会和你打一架。”一定已经在湘儿的脸上看见了什么,所以古冶子清清喉咙,加快了说话的速度:“重点是,我能找别人作舞凤的靶子。你尖叫得是那么美妙,任何人都会以为你是真的在害怕,但————” 古冶子又清清喉咙,后退了一步,用更快的速度说:“我觉得说的是,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这个世界很大,有上千座城市正等着我们去做表演。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无论是谁在追你,他都不会找到你,有几个还没渡河的卿和逢丑父的人已经跟了我,古冶子的演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出。” “留下?我为什么要留下?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们只想去海丹,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 “为什么?当然是留下来和我一起养育几个孩子。”古冶子一把握住湘儿的双手,“煜月,你的眼睛吸走了我的魂魄,你的嘴唇点燃了我的心,你的肩膀让我的脉搏加速,你的————” 湘儿急忙打断他的话,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说:“你想和我成亲?” “成亲?”古冶子眨眨眼,“嗯……唔……是的,是的,当然。”他的声音恢复了力量,同时他将湘儿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我们会在我们到达的下一个城市中举行婚礼,我从没要求过别的女人嫁给我。”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你有胆就试试 “我非常相信这一点。”湘儿虚弱地说道,她用了一些力气才把两只手拉了回来,“我对此很感荣幸,古冶子大爷,但————” “古冶子,煜月,叫我古冶子就好。” “但我必须拒绝你,我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讲,湘儿说的没错,孔阳大约认为他的玺戒只是一件礼物,但她并不这么想。“而且我要走了。” “我真该把你捆起来,扛着你一起逃走。”古冶子用他的披风耍了一个花式,却因为披风上的脏污和破损而显得不那么好看。“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忘掉那个家伙的。” “你有胆就试试,我会让乐净把你变成几段烂木头。”这种威胁似乎没能让这个蠢男人有所退缩,湘儿用一根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胸口。“你不了解我,古冶子,我的一切你都不了解。你小看了我的敌人,他们会剥掉你的皮,再让你在自己的骨骼上跳舞,而且这已经算是你得感激的好运了。现在我要走了,我没时间听你瞎说。不,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改变不了我的决定,所以你也不用再鬼扯了。” 古冶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我来说,你是惟一的女人,煜月,我不会像其它男人那样,怀着一颗悸动不安的心躲在一旁唉声叹气。一个接近你的男人应该知道,他必须走过火焰,空手驯服一头雌狻猊,每一天都是一次冒险,每一晚……”他的微笑几乎为他赢得了一个耳光。 “我会再找到你的,煜月,你最终会选择我的,我这里知道。”古冶子夸张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然后他摘下帽子,耍了一个更加自命不凡的花式。“而你也知道,我最心爱的煜月,在你美丽的心里,你一定知道。” 湘儿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吃惊,男人全都是疯子,所有男人都是。 古冶子坚持要护送湘儿回马车,一路上,他挽着湘儿的手臂,仿佛他们是在舞会上一样。 仪景公主快步跑过一团混乱的营地,管马人正忙着把马匹套上马车。人喊、马嘶、熊吼、豹啸混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仪景公主发现自己一边跑,一边还在不停地嘟囔着。湘儿根本没资格说她的大腿,仪景公主明明看见她在古冶子和楚狂走过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站直了身子,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更厉害了。她并不是特别喜欢穿裤子,只是裤子确实比裙子更舒服,而且也比裙子更凉快。 现在仪景公主几乎知道为什么紫苏会选择穿男人的衣服,只是要习惯长衫的下摆不能像裙子那样遮住臀部的感觉,确实有些困难,不过她现在终于也习惯这件事了。 当然,仪景公主不打算让湘儿知道,这女人可真是口无遮拦。她实在是应该知道,楚狂为了实现诺言,什么都不会顾忌,她早就不止一次提醒过湘儿了。现在就连那个先知也卷了进来!湘儿根本就没认真想想她在干什么。 “你刚才在说什么?”瑶姬问。为了能跟上仪景公主的步伐,她将裙摆提在手中,使得双腿从蓝浮花丝鞋一直到膝盖以上的地方都露了出来,但她却没有任何羞愧的表情,那双薄薄的丝袜肯定没有仪景公主的粗布裤更能遮住双腿。m.23sk. 仪景公主猛地停下来:“你对我这身衣服的看法如何?” “行动起来很方便。”瑶姬避重就轻地说。仪景公主点了点头。“当然,幸好你的臀部不会太大,要不然绷得那么紧————” 仪景公主迈开大步向前奔去,一边还拼命地向下拉着长衫。湘儿的舌头固然毒辣,但永远比不上瑶姬,她真应该让瑶姬立下服从的誓言,或者至少要让她对自己表示一点应有的尊敬。 仪景公主要小心记住这一点,等将来约缚令公鬼的时候,这会是很有用的经验。瑶姬这时追了上来,箭手的脸色并不好,她大概不喜欢这么没命地奔跑。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淡色头发的霄辰女子穿着缀满绿色亮片的衣服,正用棒子引导巨大的公短毛猛犸,让它用头颅推动装有黑鬃狻猊的重型马车。一名穿着破旧皮背心的管马人抓住车轭,要将马车的位置调整到一个可以套上马匹的位置。马车上,笼中的狻猊不停地来回走动,甩动着尾巴,偶尔还会闷吼几声。 “石榴,”仪景公主说,“我必须和你谈谈。” “再等一会儿,林染。”石榴的话语快速而模糊,仪景公主差点就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现在,石榴,我们没时间了。” 但直到那个管马人喊着说马车已经就位了,石榴才让短毛猛犸停住,转过身不耐烦地对仪景公主说:“你要说什么,林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还要去换衣服,这条裙子并不适合走远路。”站在她身后的巨兽却显得很有耐心。 仪景公主暗中咬了咬牙:“我们要走了,石榴。” “是的,我知道,发生了暴动,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如果那个先知想要伤害我们,他会知道灰灰和蔚蔚能做出什么反击。”她转身用棒子搔了搔灰灰满是褶皱的肩膀,灰灰也用长鼻子碰了碰她的肩头。石榴称它的鼻子叫“树干”。“有些人更喜欢在战场上使用劳帕或者饕餮,但只要正确地使用短毛猛犸————” “安静听我说,”仪景公主坚定地说。面对这个迟钝的霄辰女人和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的瑶姬,她真是很难保持平静,她确定瑶姬随时准备要打断她的话。“我不是说要和百戏团一起走,我和煜月要自己走,我希望你也和我们一起。我们今天早晨找到了船,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就能永远地离开那名先知的势力范围了。” 石榴缓慢地摇着头:“河上的那些小舟无法载运短毛猛犸,林染。即使你找到一艘够大的船,它们和你们在一起又能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离开古冶子大爷,我和它们就挣不到什么钱,即使加上你的走高索、舞凤的弓箭和谢铁嘴的戏法也不行。不,我们最好还是留在百戏团里。”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于他自己的位置 “只能把短毛猛犸留下了。”仪景公主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我相信古冶子大爷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们,我们不会再需要演出了,石榴。我要去的地方有人会想知道————” 仪景公主意识到那个管马人就站在她们身边,便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管马人是个瘦子,却有一个肥大的圆鼻子。“会有人想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止是你告诉我们的那些。”???.23sk. 管马人并没有在意她们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只是在瑶姬的胸部和仪景公主的双腿之间来回游移。仪景公主用阴沉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抛给她们一个傲慢又令人厌恶的笑容,然后跑去完成他的任务了。 石榴又摇了摇头:“要我把灰灰、蔚蔚和远舟留给害怕靠近它们的人照顾?不,林染,我们会留在古冶子大爷这里,你们最好也留下来。还记得你刚来的那一天是多么狼狈吗?你不会想再沦落成那样的。” 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又向石榴走近一步,除了瑶姬之外,附近已经没有别人了,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任何差错。“石榴,我真正的名字是黑戈壁家族的仪景公主,锡城古国的公主,将来有一天,我会成为锡城古国的女王。” 根据这个女人在她们相逢第一天时的表现,以及仪景公主告诉她们的关于霄辰的状况,这个名号足以让她放弃任何反抗。然而,石榴只是直视着仪景公主的眼睛。“你刚来的时候,说你是一位小姐,但……”她又看了仪景公主的双腿一眼,咬咬嘴唇,“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走索人,林染,只要有足够的练习,总有一天你将能在女王面前表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片刻之间,仪景公主的嘴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石榴不相信她!“我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石榴。” 仪景公主伸手抓住石榴的手臂,如果有必要,她会就这样把石榴抓走。但石榴反抓住她的手一拧,双眼圆睁的仪景公主叫喊一声,踮起了脚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脱臼了,腕骨似乎也立刻就要断了。瑶姬只是站在旁边,双臂仍然抱在胸前,甚至还带着疑问的神情挑起了一侧的眉弓! 仪景公主咬紧了牙,她绝对不会求救的。“放开我,石榴,”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那么窒息,“我说了,放开我!” 片刻之后,石榴依她的话做了,同时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是我的朋友,林染,永远都会是,将来你可能会成为小姐,你有这种气质,如果你吸引了一位贵人,他大约会让你成为他的一名姬妾,姬妾有时会成为正妻。愿你走在正道之中,林染,我必须完成我的干活。” 石榴伸出棍棒,让灰灰将鼻子缠在上面,然后带着那只巨兽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开了。 “石榴,”仪景公主大喊着说,“石榴!”淡色头发的女人没有回头。仪景公主瞪了瑶姬一眼:“你倒真是帮忙了。”没等瑶姬回答,她就转头迈着大步走了。 瑶姬追到仪景公主身边。“我曾经听说过,也曾经亲眼见过你用了许多时间教她要有主见,你希望我帮你把骨气再从她身上拿走吗?” “我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仪景公主嘟囔道,“我只是想要照顾她,她远离家乡,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个陌生人。如果有些人知道她来自什么地方,他们一定不会好好对待她的。” “她似乎有能力照顾自己,”瑶姬淡然地说,“不过话说回来,这大约同样是你教给她的?大约她在你找到她之前只是个弱女子?”仪景公主冰冷的目光对瑶姬毫无影响,如同冰块滑下热钢。 “你只是在冷眼旁观,你应该是我的————”仪景公主向周围瞥了一眼,她只是飞快地一瞥,但有好几名管马人将头转向了一边,“我的护法,你应该在我不能导引真气的时候保护我。” 瑶姬也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不幸的是,周围并没有人可以让她管住自己的舌头。“我会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你,但如果你只是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那样被别人惩罚一下,大约让你受一点教训会帮助你避开真正的危险。你竟然告诉她你是王位的继承人!真是的!如果你要成为鬼子母,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练习该如何扭曲事实,而不是把它打成碎片。” 仪景公主张大了嘴,猛地哆嗦了一阵,才终于能开口说道:“但我真的是!” “是吗?”瑶姬转动着眼珠,望向仪景公主缀满亮片的裤子。 仪景公主感觉自己快崩溃了,湘儿的舌头如同一根钢针,石榴比两头骡子更顽固,而现在瑶姬还对她这样。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一阵充满挫败感的尖叫。 当仪景公主的叫声停下来的时候,仿佛那些动物们也都变得沉默了。管马人都站在原地盯着她,她却只是冷冷地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摧毁她的仪态了,她要像冰块一样冷静,完美地控制自己。 “这是寻求帮助的喊叫吗?”瑶姬歪着头问道,“或者是你饿了?我觉得我能找到一位奶妈————” 仪景公主又发出一声足以震撼任何一头豹的尖叫,飞快地跑走了。 当仪景公主回到马车旁的时候,湘儿正一边换上一身正经的衣裙,一边还在夸张地抱怨着要自己一个人对付裙装背后的那些扣子。这是一套朴素的灰色黄麻裙,质料和剪裁都很不错,但肯定算不上精致。这身衣服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显得非常惹眼,但在这种天气里无疑会显得很热。 然而,仪景公主依旧很庆幸自己的穿着终于又恢复端庄了。但不知为什么,她也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穿了太多衣服,这一定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 一穿好衣服,湘儿立刻跪倒在小砖炉前面,打开铁制的炉门。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如果失败了 那枚扭曲的石戒指被牢牢地放进湘儿腰间的口袋里,和孔阳的沉重玺戒、她的黄金巴蛇戒放在一起。妙用夫人给她们的镀金珠宝小箱子和她从河湾村的答里呵那里得到的草药、小药臼、药杵都被放进了皮口袋里。 湘儿刻意用指尖隔着装药的小袋子,一一辨别了每个袋子里装的草药————从百药草到可怕的叉根,然后是可以支领巨额钱款的授权书。六个钱袋中的三个已经不那么饱满了,里面的钱支付了百戏团前来海丹一路上的花费。 大约古冶子对那一百枚瓜子金没什么兴趣,但他在路费上绝对没有半点含糊。丹景玉座的授权信和戒指放在一起,在平陆这里,跟嘉荣城相关的讯息至今只有一些发生灾祸的模糊谣言,她大约还能用到这封信,即使信上签名的是金灵圣母。 那只暗色木匣被她留在了原地,旁边是另外三个钱袋,还有那个装着罪铐的粗黄麻口袋,她完全不想去碰后者。最后是仪景公主在那个遇见燕痴的不幸夜晚找到的银箭。 片刻之间,湘儿皱起眉盯着那支箭,脑子里回想着燕痴,要尽一切可能躲开那个弃光魔使。我曾经击败过她!而她们第二次遭遇的时候,湘儿却像一根被挂在厨房屋梁上的老腊肉,如果不是瑶姬……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那女人是这么说的。这是事实。我可以再次打败她。我可以的,但如果我失败了……如果她失败了…… 湘儿知道自己只是不想去碰炉子最深处的那个软皮袋,它给她带来的嫌恶感丝毫不亚于想到自己败在燕痴手里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伸手进去,拖着软皮袋的系口细绳把它拖了出来。 湘儿立刻就觉得自己做错了,她的手似乎就浸泡在邪恶之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的邪恶,仿佛魔尊就被封在这块泑山雅石中,正在全力攻破它。 将它拿在手里,那种感觉比落在燕痴手里还糟糕。幻想和现实是天差地远的,这一定是幻想,虽然湘儿在忽罗山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感觉。她真希望能让仪景公主拿着这道封印,或者就把它丢在这里。 不要傻了,湘儿严厉地对自己说,它封死了魔尊的牢狱,你只是在胡思乱想。但湘儿仍然把那个袋子像扔死了一周的老鼠一样,丢在古冶子给她的红色裙装上,然后手忙脚乱地把那东西紧紧地捆扎起来。 这个云锦的小袋被扔到湘儿要带走的一堆衣服中间,随它们一同被放进她的灰色旅行披风里。一两寸的间隔终于挡住了那种阴森的感觉,但湘儿还是想好好把手洗一下。如果她能忘记这个东西就好了。她真是在说傻话,仪景公主一定会嘲笑她的,还有瑶姬,而且她们会笑得理直气壮。 实际上,湘儿把要带走的衣服足足打了两个包裹,舍不得留下任何一根线,即使是那件低胸蓝丝裙装,她当然不想再穿那条裙子。至于那条红裙装,湘儿在把它连同里面的东西交给独狐陈的鬼子母之前都不会再碰它。 但湘儿总是禁不住要计算从忽罗山以来她们损失的所有衣服、马匹、马车、那辆四轮厢车,还有那些染料。想到这些,她相信即使是仪景公主也会为此感到痛惜的,那个年轻姑娘总是相信她的荷包里永远都会有钱。 当湘儿还在打第二个包裹的时候,仪景公主回到了车里,一言不发地开始换上一条蓝色丝裙。一直到她将双手伸到背后、开始系背上的扣子时,她才低声地嘟囔了几句。 如果湘儿请求的话,湘儿一定会过来帮忙的,但既然她没开口,她就只能在旁边看着这个姑娘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湘儿觉得自己在仪景公主进来之前听到了尖叫声,可能她和瑶姬真的打起来了……最后,她没有在仪景公主身上找到任何瘀肿,她不知道是否该对此感到高兴。 河上的一艘船就像这辆马车一样封闭、狭窄,如果这两个女人又要像斗鸡一样彼此乱啄的话,那它肯定比马车还要难熬,不过,这样大约可以帮她们发泄掉一些糟糕的脾气。 仪景公主在收拾自己的行李时什么都没说,湘儿很和蔼地问她,刚才她为什么要像被刺草扎了屁股的兔子一样跑出去,又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姑娘却只是扬起下巴,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仿佛她已经坐在她母亲的王座上了。 有时候,仪景公主的沉默甚至比毒舌还令人难以忍受。发现留在炉子里的三个钱袋,仪景公主顿了一下才拿起它们。车厢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许多,虽然那些钱本来就有仪景公主的份。 湘儿觉得应该让仪景公主带着那些钱袋,她已经厌倦了不停地批评仪景公主撒钱的作风,就让她自己管管钱,尝尝一枚枚钱币从手中流走的滋味吧!但仪景公主肯定发现了那枚戒指已经被拿走,还有被留在那里的小木匣…… 仪景公主拿起那个盒子,打开盒盖,看着里面的东西咬了咬嘴唇。这是她们在晋城时就已经得到的另外两件密炼法器————一个两面都雕刻着紧密螺纹的小铁碟,还有一根五寸长的窄片,看上去像是一片琥珀,却比钢还要硬,里面不知用什么方法雕刻着一名沉睡的女子。 这两件密炼法器都可以让使用者进入夜摩自在天,但不像那枚戒指那样好用,使用它们必须导引真气纯阴之气,这是先天五行中惟一可以在睡眠时导引真气的一种上清之气。???.23sk. 湘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她保管那枚戒指,那么就应该把这两件密炼法器给仪景公主。仪景公主用力将盒盖关上,转头瞪着湘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后将木匣和那支银箭一起塞进自己的包裹里。她的沉默却让湘儿有种遭受雷击的感觉。 仪景公主也打了两个包裹,只是她的更大,除了那套缀满亮片的紧身衣裤外,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湘儿原本以为仪景公主没看见它们,想要提醒一下,却打消了念头,面沉似水的仪景公主应该是看到它们了。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没看见它们 湘儿深知和睦的重要,所以当仪景公主示威似的将那副罪铐放进她的行李中时,湘儿压抑住自己的脾气,只是夸张地哼了一声。 但光是从仪景公主看过来的目光里,湘儿已经感觉到了足够的压力,等到她们离开马车的时候,仪景公主的沉默已经可以敲成碎块用来冻酒了。 男人们都已经在马车外做好出发的准备,他们低声交谈着,向湘儿和仪景公主抛来不耐烦的眼神。这不公平,楚狂和乐净根本没有行李要准备,谢铁嘴只是在背后背了装着竹笛和琵琶的皮匣,还有一个小包袱。李药师将蛇形匕首佩在腰间,手里拄着那根齐身高的细木杖,肩头上捆扎整齐的包袱比谢铁嘴的还要小。男人们在衣服烂掉之前绝不会换第二套衣服。 当然,瑶姬也做好了准备,手里拿着弓,箭袋挂在腰间,一个用披风打成的包裹比仪景公主的小不了多少,就放在她的脚边。湘儿原本以为瑶姬还会穿着古冶子给她的裙装,但看到她的装束,湘儿不禁愣了一下。天籁小说网 瑶姬的开叉裙和她在夜摩自在天中穿的肥腿裤子几乎完全一样,只是颜色更近似金色,而不是黄色,脚踝处的裤管也没有扎起来,她上身的蓝色短长衫也和原来那件没有任何差别。 当白英跑过来的时候,这套衣裤来源的疑团才被解开。白英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耽搁太久了,一边将另外两条裙裤和一件长衫折好,放进瑶姬的包裹里,将包裹重新打好之后,还说着自己是多么遗憾没能看到舞凤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表演中。 白英并不是惟一在一片忙乱中抽时间过来和他们道别的人,柳湘茹带着她的骆驼城口音祝他们一路平安,无论他们要去什么地方。然后她又送了他们两匣火棒。 湘儿叹息着将它们塞进包裹里,她刻意留下了柳湘茹以前送给他们的火棒,仪景公主把它们推进了储物架最里面,一袋烙饼的后面————那时她还以为湘儿没看见它们。 张唐提出要护送他们到河边,同时假装没看见老婆紧绷的眼角。提出同样要求的还有昆仑兄弟、变戏法的两人。不过当湘儿告诉他们没这个必要的时候,虽然张唐皱起了眉,但他们却难以掩饰地松了一口气。 湘儿必须尽快把话说完,楚狂他们看上去已经快没耐心了。令人惊讶的是,就连黛督戎也过来露了一面,她带着微笑,口里说着为他们的离开感到遗憾,眼神却仿佛是在说,如果能让他们走得更快一些,她宁可为他们背行李。 湘儿很惊讶石榴没有来,但也因此感到庆幸。仪景公主大约和这个女人有些交情,但自从那次意外冲突之后,湘儿一直对这个女人会出现在她周围而感到紧张,大约石榴对这件事轻松的态度更加增添了她的紧张。 古冶子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人,他挤过人群,手里还拿着一把要送给湘儿的枯干憔悴小花————苍天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花的。 古冶子向湘儿表明了矢志不渝的爱恋,用无数溢美之词赞颂了她的美貌,戏剧化地立下誓言————就算是走到世界尽头也会重新找到她。 湘儿不知道这些话中哪一句让她的脸颊变得更热,不过她很快就用冰冷的目光抹去李药师的笑容和乐净的惊讶。她不知道谢铁嘴和楚狂是怎么想的,至少这两个人有足够的理智,保持了表情的庄重。湘儿没办法让自己去看瑶姬和仪景公主。 最糟糕的是,湘儿必须站在这里听古冶子把话说完,当古冶子将花束塞进她手里时,她的脸变得更红了。如果她想说些冷嘲热讽的话把古冶子气走,只会更加激发古冶子的斗志,同时为周围的人增添更多闲聊的话题。当这个白痴终于以精心安排的动作舞起披风、打恭离开的时候,湘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湘儿手里还拿着那束花,大步走在其它人前面,以免看到他们的面孔。她一边走,还一边气恼地猛推着没有背好的包裹。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那片马车营地的地方,她才用力地将那束破烂小花扔在地上,充满暴力感的动作让刚才没走进营地的于彪等北宁人相互对望了几眼。 这些穿着粗布衣服的北宁士兵刚才一直蹲伏在路边的草丛里,每人在背后的大剑旁背着一卷毯子。当然,都是很小卷的毯子。但身上都挂着足以支撑数日的水囊,每三个人就带着一只罐子或锅。 这很好,把烹饪的任务交给他们就行了!湘儿没等他们决定靠近她是否安全,已经一个人走上了泥土大道。 古冶子是湘儿怒火的源头,他竟敢那样羞辱她!她应该把他那颗灌满了魔尊口水的脑袋砸个稀巴烂!但她怒火的目标是孔阳。孔阳从不曾送花给她,当然,花不是重点,孔阳曾经用真正深沉而诚挚的话语表达过对她的心意,这是古冶子完全无法相比的。 湘儿对古冶子的威胁不是说着玩的,但湘儿相信,如果孔阳说要带走她,那么任何威胁都无法阻止孔阳,即使是导引真气也不行。即使她要导引真气,只要一个吻,她的意志和双膝都会降服在孔阳的脚下。 然而,能有一束花依然很好,总比徒然地解释他们的爱为何不能成真要好得多。男人和他们说的话!男人和他们的骄傲!与死亡成亲了,是吗?他与暗影的孤独战斗!他一定要活下去,他一定要和她成亲。 如果他敢有别的想法,她一定要把他紧紧抓在手里。现在干扰他们的只有一件小事,那就是他和纯熙夫人的约缚。想到这里,湘儿差点就发出了挫折的尖叫。 当其它人追上来的时候,湘儿已经沿着大路走了百多步远,所有人全都斜眼望着她。仪景公主大声地哼着,一边努力调整着背上的两个大包裹,她一定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了。 瑶姬假装低声地自言自语,但湘儿完全能听见她的声音,箭手所说的话依稀是在嘲讽某个女人跑步快得像跳下河崖的九原姑娘。湘儿对她们两个都没做出任何响应。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身周也出现了光晕 男人们的队形相当松散,楚狂与谢铁嘴和李药师走在最前面,北宁人跟随着乐净,在三名女子的两侧组成长形列队。他们全都警戒地搜索着每一丛灌木、每一个坑洼,并且做好随时拔剑作战的准备。 走在男人们中间,湘儿觉得自己很愚蠢,这些男人一定以为这片空地上会突然冒出一支军队,他们也一定以为她、仪景公主和瑶姬都是无力自保的弱女子。 实际上,一路上他们没看见任何陌生人,就连路边那些低矮的村舍显然也早就被抛弃了。楚狂的佩剑还留在鞘内,但李药师已经提起了他的手杖,而不是拄着它作为步行的借力工具。 小刀出现在谢铁嘴的手间,立刻又消失不见,而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就连瑶姬也将一支箭扣在弓弦上。湘儿摇摇头。想袭击这支队伍的暴徒们一定都要有些勇气才行。 当他们到达平陆的时候,湘儿觉得自己真应该接受张唐和昆仑,还有她能找到的任何人的帮助。 平陆的城门都敞开着,根本无人守卫,六股黑色的烟柱从灰色城墙后面冒了出来。湘儿经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破碎的窗琉璃在她脚底吱嘎作响,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声之外,这是湘儿能听到的惟一声音了,而那让她觉得这座城里似乎充满了一群群大黄蜂。 家具、破碎的衣物、陶制和铁制的壶罐,以及一切能在商店和住宅中找到的物品,在石板路面上比比皆是。它们是被暴徒抢出来的,还是被逃难的人们丢弃的,湘儿不得而知。 平陆的居民们承受的不仅是财产的损失,一具穿着优质绿丝长衫的尸体从一扇窗户里半挂出来,一个衣衫破烂的人被吊死在一家锡镴店铺的屋檐下。有时候,她能瞥见路边的小巷子里倒放着一个像是破旧衣服包成的包裹,她知道那其实并不是包裹。 这时他们走到一栋房屋旁边,房子破碎的大门只有一扇还挂在仅存的一根铰链上。门里面,一团火焰正舔舐~着木制楼梯,烟尘刚刚从火中冒起。 湘儿在这条街上没看到别人,但放火的人应该离开没有多久。她牢牢地握住腰间的匕首,拼命地四下张望,似乎是要将四面八方同时尽收眼底。 有时候,那种夹杂着怒气的喧嚣声会变得更大一些,仿佛那种含意不清的愤怒吼叫就来自相隔不到一条街以外的地方。有时候,它又消退成一片模糊的噪音。但麻烦来得突然而又毫无声息,那一大群男人迈着大步从前面的街角转了出来,整条街道立刻被他们挤满了。 他们的样子像是一群正在猎食的饥饿的狸力,没有一个人说话,队伍里只传出靴子踩踏地面的声音。看到湘儿一行人,他们就像是被扔进一根火把的干草堆,整整一群人都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号叫,手里挥舞着干草叉、刀剑、斧头、棍棒等所有可以当成兵刃的东西。 湘儿的心头还燃烧着足够的怒火,让她能够拥抱上清之气,她想也没想便这样做了。片刻之后,仪景公主身周也出现了光晕。 湘儿有十几种方法可以阻止这群暴徒,只要她愿意,她能杀死比他们多十倍的人,但这样做有可能会引起燕痴的注意。她不知道仪景公主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只知道自己渴望这样的怒火和真源。 是燕痴,而不是这些暴徒让湘儿这样的渴望难以实现。她拥抱着上清之气,却不敢做任何事。不能心存侥幸,她几乎希望自己能切断仪景公主正在进行的编织,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一个高个儿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红色长衫,从那件长衫上的金、绿两色刺绣来看,它原先一定不属于这个男人。他凭借着两条长腿跑在暴徒队伍的最前面,头顶高高挥舞着一柄劈柴斧。 瑶姬的箭射穿了他的一只眼睛,他跌倒在地上,立刻被其它人踩了过去。暴徒全都面孔扭曲,发出一声声混乱的咆哮,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湘儿半是恼怒、半是恐惧地尖叫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匕首,并且开始认真准备导引真气了。 如同撞在礁石上的波涛一样,暴徒们的冲锋被北宁人的钢刃粉碎了。这些只留着顶髻的男人穿着之破烂丝毫不亚于他们的敌人,但他们有条不紊地使用着他们的双手大剑,暴徒们的冲击只能止步于他们单薄的横队前面。 人们叫嚷着“先知”便倒在地上,但又有更多的人爬过他们攻了上来。傻瓜李药师还戴着锥形圆帽,细木杖被他舞成一片虚影,不停地挡开各个方向的攻击,敲坏了许多手臂和头骨。 谢铁嘴留在防线后面,来回奔跑着,干掉了一个个挤过防线的暴徒,瘸腿似乎完全没影响他的速度。他的两只手里只是各握着一把匕首,但不止一个持剑的人死在他面前,说书先生满是皱纹的面孔如同冰雕一般冷硬,但是当一个穿铁匠皮背心的粗壮大汉抡动着干草叉挥向仪景公主的时候,他发出不亚于任何暴徒的激烈吼声,一刀割断了那个人的喉咙,用力之猛,几乎把整颗头颅砍了下来。 瑶姬站在所有人的最后面,冷静地射穿了一颗又一颗的眼珠。 但真正冲散这群暴徒的却是楚狂一个人。他双手交握,静静地看着他们冲过来,仿佛在等待下一首舞曲响起。甚至直到他们的脚快踢到他时,他才抽出自己的佩剑,然后开始了舞蹈,伴随着无比的优雅和流淌在他身后的死亡河流。m.23sk. 楚狂没有和组成阵线的北宁人站在一起,而是挥开一条道路,一直走进了暴徒群的中心。一路上留下了一块空地,正是他佩剑所及的范围,往往是五六名手持刀剑、斧头和棍棒的暴徒向他围攻过来,却在眨眼间全都丢了性命。 到最后,所有暴徒的疯狂和他们对鲜血的渴望都已经无法继续与他对抗。他的身边出现了第一批逃跑的人。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湘儿咬了咬牙 暴徒们丢下兵刃,纷纷逃向他们刚才转出来的那个街角。当所有暴徒都从湘儿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楚狂已经走到距离北宁人二十步的地方,一个人站在许多死人和将死之人中间。 湘儿打着哆嗦,看着他弯腰在一具尸体的长衫上揩净了剑刃,即使在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动作还是那么优雅而美丽。湘儿觉得自己要吐了。 湘儿不知道这场战斗持续了多长时间。一些北宁人靠在他们的剑上,大声地喘着气,同时用尊敬的眼神望着楚狂。谢铁嘴弯下腰,一只手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试图挡开仪景公主,一边对仪景公主说他只是在喘喘气。一小会儿?还是半个时辰?湘儿完全不知道。 但这一次,看着躺满街道的伤者、那些向远处爬去的人,她没有任何治疗的欲望、任何的怜悯。在不远的地上,扔着一把干草叉————一根叉尖上穿着一颗男人的头颅,另一根穿着一颗女人的头颅。 湘儿只能感到从心中泛起的一阵阵寒意,她有些庆幸那不是她的头颅,那种死亡的冰冷不属于她。 “谢谢你们,”湘儿大声说道,“非常感谢你们。”她的感谢没有特别针对谁,而是对每个人。这样说的时候,她不禁咬了咬牙。 湘儿不愿承认有些事情是她无法做到的,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诚意的。瑶姬表示接受地向她点了点头,这让湘儿心里有点不悦,但这个女人的功劳绝不少于在场的任何男人,肯定比她要多得多。她将匕首插回到鞘内,“你……射得很好。” 瑶姬歪着嘴笑了笑,仿佛知道要湘儿说出这句话有多么困难,随后她就走进死者之中,逐一收回她的箭。湘儿打了个哆嗦,尽量不去看她。 大多数北宁人都受了伤,谢铁嘴和李药师的身上也都多了不止一处伤口。楚狂竟然奇迹般毫发未损,当然,这大约只是因为他超凡的剑法。 然而,都到了这种时候,这帮人还是要摆出那副男人的德性,全都苦苦地支撑着,嘴里说着他们身上只是有些小伤。乐净的一只手臂无力地垂在体侧,脸上又多了一道几乎和旧疤完全对称的刀伤,但即使是他也坚持他们必须立刻继续前进。 实际上,湘儿并非不愿尽快赶到河边,但湘儿告诉自己应该先对伤者进行治疗。仪景公主用一只手臂搀起谢铁嘴,谢铁嘴拒绝靠在她身上,而且开始用太古史诗的腔调背诵起一个故事。湘儿差点没能从华丽的言辞中听出这个故事颂扬的是卓异女王————黑水修罗战争中美丽的战士女王。 “即使在最心平气和的时候,她的脾气也像是掉进石南丛里的蛊雕。”瑶姬低声喃喃道,装作自己的话没有特别针对谁,“完全不像我身边的女人。” 湘儿咬了咬牙。她决定,无论这个女人再做什么,都绝不再夸赞她了。现在仔细想想,任何红河男人都能射得跟她一样好,任何男孩都可以。 咆哮声一直跟随着他们,而且不止一次,湘儿觉得那些没有琉璃的窗洞里有眼睛正在窥视他们。但应该已经传开了,或者旁观者也看见了事情的经过,因此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碰到别的活人,直到二十多名白袍众突然出现在他们前方的街道里,其中一半拖着弓弦,另外一半抽出了佩剑。北宁人立刻又将大剑握在手中。 白袍众的队伍中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楚狂和他飞快地说了几句话,但那个男人还是带着怀疑的神情看了几眼北宁人、谢铁嘴、李药师,还有瑶姬。这已经足以勾起湘儿的怒火了。???.23sk. 从这些白袍众中间通过时,仪景公主一直扬着下巴,仿佛这些白袍众只是她的仆人。这种举动固然很好,但要得到白袍众的允许才能通过,这让湘儿感到非常不高兴。 河岸距离他们已经不远了,再走过几座狭小的石砌仓库,就是平陆的三座石砌码头了,现在它们全都陷在河边的泥地里,勉强只能碰到河面。一艘宽大的双桅河船正低低地停泊在一座码头的尾端。湘儿希望他们能得到分开的舱房,也希望这艘船不会颠簸得很厉害。 一小群人聚集在距离码头大约二十步的地方,其中有将近十来个男人,大多已经上了年纪,而且全都衣衫破烂,脸上带着青肿的伤痕。 还有数量两倍于男人的妇女,大多身边带着两三个孩子,有一些还怀抱着婴儿。四名白袍众卫兵正监视着这群人,还有另外两名白袍众就站在码头上。孩子们都将面孔藏在母亲的裙子里,但成年人都带着渴求的神情望着那艘船。 那种目光绞痛了湘儿的心,在忽罗山,她看过更多这样的目光。人们渴望一条通往安全的道路,而她那时没能为他们做任何事。 还没等湘儿有所行动,楚狂已经抓住了她和仪景公主的手臂,一直拖过码头,踏上通往那艘船的摇摇晃晃的跳板。六名面色冷硬、穿着白色罩袍和光亮扎甲的人正站在甲板上,看管着一群蹲在平直的船头上、赤着脚和胸膛的男人。船长站在步桥的末端,用同样厌恶的神情盯着那些白袍众和正在上船的人员杂驳的这支队伍。 暴鸢是一名瘦骨嶙峋的高个儿男人,他穿着一件暗色长衫,耳朵翘起在头侧,显得非常突出,一张窄脸上布满了阴云,滚落脸颊的汗珠并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你付给了我两个女人的船钱,你是想让我免费搭载另一个婊~子和那些男人吗?” 瑶姬向他投去危险的一瞥,但他似乎没发觉。 “你会得到公平的报酬的,好船长。”仪景公主冷冷地对他说。 “只要是价钱合理就行。”湘儿说着,没理会仪景公主严厉的目光。 暴鸢的双唇变得更薄了,虽然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他又转向了楚狂:“那么如果让你的人离开我的船,我就起航,我比任何时候都不想留在这里,即使现在是白天。”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我做出过承诺 “只要你也带上其它那些乘客。”湘儿说着,朝岸上的那一群人点了点头。 暴鸢望向楚狂,却发现楚狂已经去和白袍众说话了,于是他看了岸上的人们一眼,对着湘儿头顶的空气说:“任何能付得起船钱的人,看样子那些人里没几个能做得到,而且即使他们有足够的钱,我也没办法带上这么多人。” 湘儿踮起脚尖,让暴鸢没办法对她的微笑视而不见,而看见她笑容的船长不由得将扬起的下巴缩进领子里。“他们每一个人,船长,否则我就用剃刀切掉你的耳朵。” 暴鸢愤怒地张开嘴,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直视着湘儿的身后。“好的好的,”他飞快地说,“但提醒你,我希望能得到一些报酬,我施舍别人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 湘儿将脚跟落回到船板上,疑惑地回头望去。谢铁嘴、李药师和乐净站在她身后,温和地看着暴鸢。湘儿想象不出乐净的面孔上怎么能出现温和的样子,但他们确实是非常非常的温和,同时还挂着满脸的血渍。 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在他们全部上船之前,不许任何人碰一下缆绳,我会盯着的。”然后她就回身去找楚狂,她认为应该对楚狂表示一点谢意。楚狂总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其实这是大多数男人的毛病,他们总是以为他们在做正确的事情。不过,无论这三个男人做了什么,他们确实帮她省去了一场争论。 湘儿发现楚狂和仪景公主在一起,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布满了挫败的神情。看到湘儿的时候,他的眼睛立刻一亮。“湘儿,我已经为你们支付了直到丰润东的船钱,那里是下雉河汇入大阳河的地方,到那里,前往黑齿国的路程只走了一半,但我没办法支付更多船钱了,霁林船长拿走了我荷包里的每一个铜子,我还必须再借一些才凑够了钱,这家伙把船钱提高到了平时的十倍。恐怕你们到了那里之后,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前往玄都了,我真的很对不住。” “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仪景公主一边说着,目光却飘向正在平陆城头升起的烟柱。 “我做出过承诺。”楚狂疲倦而无奈地说。显然,在湘儿过来之前,他和仪景公主之间已经有过同样的对话了。 湘儿努力地向楚狂道了谢,楚狂以优雅的态度婉拒了她的谢意,但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说,她同样无法理解。湘儿承认自己确实无法理解。 楚狂为了遵守一个承诺而挑起了一场战争。仪景公主是对的,这场暴~乱早晚会发展成一场战争,但即使是用武力占据了这艘船,楚狂也不会强行压低船钱。 这是暴鸢的船,船钱要由暴鸢来定,只要他能带上仪景公主和湘儿就行。楚狂从来不会计较实现正义所需要的代价,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其它任何人。这是真的。 走到步桥上的时候,楚狂停了一下,向城中望去,仿佛是看到了未来。“不要靠近令公鬼,”楚狂生硬地说,“他带来了毁灭,他会在他死去之前再次毁灭这个世界,不要靠近他。”随后他就快步走向了码头,同时高声喊着,让卫兵们把他的装备拿过来。 湘儿发现自己正在和仪景公主惊讶地彼此对望着,但很快就尴尬地别开了目光。要跟一名自己知道随时都可能与之吵架的人分享这种时刻确实有点困难,至少,湘儿觉得这肯定是她不舒服的原因。 湘儿不知道为什么仪景公主的样子会如此狼狈,除非这女人终于开始恢复理智了。楚狂肯定没有想过她们根本就不会去玄都,肯定没有,男人们从来都不会这么聪明。她和仪景公主很久都没有再看对方。 让那群拥挤在码头上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上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湘儿向霁林船长说清楚了,无论他要什么样的价格,都必须在船上为这些人找到房间,她知道自己要为了让这些人到丰润东而付出多少钱。 当然,在和船长交涉的过程中,湘儿和乐净低声交谈了几句,这可能也帮助霁林船长做出了决定。十五名面孔凶恶、光头壳只留着顶髻的北宁人,身上粗布衣衫沾满了血迹,背后背着超乎寻常的大剑,脸上带着看到羔羊时那种贪馋的笑容————这种景象所产生的效果确实相当有用。 湘儿将暴鸢要的船钱一五一十地放进他的手心。在这个过程中,湘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自己在忽罗山码头上所看到的那些难民,才让自己有勇气继续把钱数下去。???.23sk. 暴鸢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这些人没有多少钱,况且他们还需要用仅剩的那些铜子继续以后的生活。但湘儿还是咬紧了牙,紧到仪景公主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嗓音询问她是否在拔牙。 当这群人中的最后一个还在用手臂夹着他最后一点财产爬上船板的时候,暴鸢已经高声喊着起航的命令了。实际上,看着挤在这艘塞得满满的船上的这群人,湘儿也开始怀疑,暴鸢的看法大约是正确的,船有可能真的载不下这么多人。 但是看见这些人在双脚踏上船后、脸上燃起的一点希望时,湘儿立刻开始为自己竟然会这么想而感到羞愧。这些人在得知是湘儿为他们付了船钱之后,立刻聚拢到她身边,争着要亲吻她的手或是裙边,带着哭声说着感谢和祝福的话。有一些人满是尘土的脸颊上已经挂满了泪水————有男人也有女人。 湘儿真希望自己能沉到脚下的船板里去。 甲板上如同聚集了一群群黄蜂般嘈杂繁乱。船帆很快就被升起,平陆消失在湘儿的视野中,她却还是没办法从这群人的感激中脱身。但她已经决定了,如果仪景公主或瑶姬敢对此说一个字,她就会把她们轰下船。 这以后,她们乘着灌灌号,在大阳河上度过了闷热的五天时间。缓慢吹拂的河风不能让这艘船有多快的速度,也不能给她们带来多少凉爽,即使在夜晚亦然。虽然湘儿觉得状况总算是渐渐变好了,但这次航行的开始并不算顺利。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弄坏了谁赔钱 第一个真正的问题是暴鸢在船尾的船舱,这是船上除了甲板之外惟一可以住人的地方。 霁林船长并不是不愿搬出去,正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搬了出去。他就这么跑出原先属于他的船舱,肩上和手臂底下夹着裤子、长衫和中衣,一只手拿着剃须缸,另一只手拿着剃刀。 湘儿为此狠狠地瞪了谢铁嘴、李药师和乐净几眼,他们应该按照她的命令行事,而不是为了照顾她而搞什么小动作。但这三个家伙却摆出一副清白无辜的表情,仪景公主为此引用了李嬷嬷的另一句谚语:“口袋藏不住东西,房间藏不住家具,但男人坦诚的脸后面什么都藏得住。” 暂且不管那些男人制造的问题,真正让湘儿感到苦恼的是这个舱房本身。即使打开它惟一的一扇小窗户,房间里还是充满了腐败的霉味,而且根本就不会有多少光线透进这个潮湿的空间里。 这个“牢笼”比马车里的空间还要小,而且大部分空间都被固定在地板上的一张厚重桌子和一把太师椅占据了。一个盥洗架被嵌进了墙里,架子上放着肮脏的大水罐、碗,还有一面污秽的铜镜子,再有就是几个空架子和挂衣服的墙钉了。 即使以湘儿和仪景公主的身高来说,房顶的横梁也差点就要碰到她们的头顶了,而且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比她们在百戏团时马车里的床要宽一些,但怎么看都不够两个人一起睡。 对于像暴鸢这么高大的人来说,他还真像是住在一口箱子里,这家伙一定是把船上每一寸可能的地方都挪出来装货了。 “他在晚上到了平陆,”那时仪景公主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放下肩上的行李,又将双手叉在腰上,带着轻蔑的神情向四周望去,“他又想在晚上离开。我听他对手下说,他要在晚上航行,无论……无论那些婊~子有什么意见。很显然,他不喜欢白天被别人看见。” 想到仪景公主的手臂肘和冰冷的脚丫,湘儿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到甲板上去和那些难民睡在一起。“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是一名走私犯,湘儿。” “走私用这艘船?” 湘儿放下肩上的行李,将它放在桌上,回身在床沿坐下。不,她不会睡到甲板上去,这里的味道大约不好,但只要保持通风就行了。床可能挤了些,但它毕竟有一个厚丝棉床垫。这艘船确实很颠簸,她最好尽可能让自己待在舒适的环境,仪景公主不能把她赶出去。 “在这个箱子里,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十几天内到达丰润东。而我们要用多久才能到独狐陈,大概只有苍天知道。”她们都不知道独狐陈到底有多远,不过现在还不是和霁林船长谈论这件事的时候。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艘走私船,甚至是它的名字,灌灌号,有哪个诚实的商人会给他的船取这种名字?” “好吧,那又怎样?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利用一名走私犯了。” 仪景公主气恼地一甩手,她确实总是以为遵守律法是重要的,无论那是多么愚蠢的律法。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和楚狂确实有许多共同点。原来暴鸢偷偷叫她们婊~子,是吧? 第二个难题是其它人的生存空间。灌灌号虽然很宽,但并不是一艘很大的船,现在这艘船上已经有了一百多人。除去船员干活所需要的空间之外,留给乘客的地方并不多。 而且那些难民还总是尽量与北宁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他们对于持有兵刃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结果能让所有人都坐下来的位置几乎都不够,更别说要躺下了。 湘儿直接和暴鸢说过这件事:“这些人需要更多的地方,特别是女人和小孩,既然你没有更多的舱房,那用一下你的货舱也可以。” 暴鸢阴沉着脸,别过头不去看湘儿:“我的货舱都装满了有价值的货物,弄坏了谁赔钱?” “不知道大阳河这一带是否有关税人员?”仪景公主懒洋洋地说着,一边用眼睛瞥着树木茂密的河岸。河道在这里只有一两百步宽,两旁是干硬的黑泥和赤裸的黄色黏土。“一边是海丹,另一边是奇肱国,看起来有点奇怪,你带了满船的南方货物,现在却又向南方行驶。当然,你大约拥有一切完税的证明文稿,你也可以解释没有卸货的原因是平陆的暴~乱。我听说那些处理关税的人是非常通情达理的,真的。” 暴鸢的嘴角弯了下去,他仍然没有看她们两个。 现在暴鸢紧盯着的是谢铁嘴的双手。谢铁嘴刚刚抖了抖空空的双手,两把匕首旋转着出现在他的指间,其中一把又立刻消失了。 “只是练一练,”谢铁嘴说着,用剩下的一把匕首搔了搔他的长胡子,“必须不断练习才能保持……技巧。”他白发中的伤痕、脸上的鲜血,再加上衣服上染血的裂口,让他几乎像乐净一样凶神恶煞。 而那名北宁人龇着牙齿的笑容、脸上的伤疤和翻着红肉的伤口,让他比任何人都显得更加凶悍。就连眼罩上那颗圆睁着的红色眼珠和他新的伤口相比,也显得黯然无光了。 暴鸢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货舱门被打开,一箱一箱货物被扔出船舷,其中有些很重,但大多数都相当轻,并散发着香料的气味。每扔出一箱货,暴鸢的面孔都要抽搐一下。 只有当湘儿命令将几匹云锦、几捆地毯和几大包细黄麻留下的时候,暴鸢的脸色才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发现,湘儿留下它们是用来当床铺,这时暴鸢的脸几乎变成了凝固的鸡汤。 自始至终,暴鸢没说过一句话。当女人们开始从提起一桶桶河水、在甲板上为她们的孩子洗浴的时候,暴鸢踱到船尾,双手紧握在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在船后渐渐漂远的几口箱子。m.23sk. 从某种角度来讲,暴鸢对待女人的特殊态度正在磨平仪景公主和瑶姬的尖牙利嘴,湘儿发觉到了这一点。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我的动作很快 当然,湘儿已经重新获得了往日的地位。暴鸢不喜欢女人,他的船员在向他报告时如果不得不提到那些女人,他们就会加快说话的速度,同时不住地偷瞥着船长,直到他们匆匆跑回到干活岗位上去。 如果一名闲着的船员和别人聊了几句关于女人的话,暴鸢会立刻大声吼叫着命令他跑步去做某件事情。那些船员在匆忙中低声的相互警告清楚地表明了暴鸢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花费男人的金钱,她们像街头野猫一样好斗,她们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麻烦。男人们总会发现,他们遇到的所有问题其实都是女人引起的。 暴鸢认为他的甲板上的这些女人之中,有一魔兵会在第一次日落前就相互扒抓起来,她们全都会勾引他的船员,并让船员们也因为各种纷争而斗殴不断。如果暴鸢能把所有女人永远地轰下船,他会非常高兴;如果他能让她们永远地离开他的生活,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天籁小说网 湘儿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唉,她以前确实听过男人们谈论女人乱花钱,仿佛男人们从没有过花钱如流水的时候,实际上,那些男人对金钱毫无概念,比仪景公主更没概念。 湘儿也听过男人们如何把所有的过失都算在女人头上,虽然那其实根本就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只是除了暴鸢之外,湘儿不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真正不喜欢女人的男人。 但她非常惊讶地得知,暴鸢在狐仙城竟然有一位老婆和一群孩子,当然,他在那个家里停留的时间,只限于船只在狐仙城装货的日子,对于这一点,湘儿倒是并不感到惊讶。 有时候,湘儿发现自己会偷瞥一眼暴鸢,就像是在偷看一个匪夷所思的动物————一个远比短毛猛犸和古冶子的其它任何展示品都更加奇怪的动物。 一般时候,仪景公主和瑶姬都不会在他能听到的地方发泄怒气。谢铁嘴那些人之间相互交换的眼神已经够让人受不了了,但他们至少还会在湘儿面前隐藏这些小动作,暴鸢随时随地都准备好要印证自己对女人的荒谬看法有多么正确,那种公开嚣张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他让女人们别无选择,只能彼此停息战火,面带微笑。 对于湘儿自己,在没有暴鸢的时候,她可以对谢铁嘴、乐净和李药师稍微有一点耐心。现在这些男人正在忘记他们的身份,忘记他们应该依照她的命令行事,这不要紧,她可以等待。 虽然他们那些关于打破脑袋、割裂喉咙的黑色笑话一直在折磨着暴鸢,但只有在那间舱房里,湘儿才会相信自己能完全躲开暴鸢。 谢铁嘴和乐净都不是很庞大的男人,但谢铁嘴很高,乐净的肩膀很宽,他们挤在这间小舱房里的时候,确实对湘儿造成了压迫感,这对于会时常谴责他们的湘儿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处。 所以湘儿戴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具,同时对谢铁嘴和李药师惊讶的皱眉、乐净和于彪难以置信的眼神完全视而不见。而且她这样做的时候,仪景公主和瑶姬也不得不装成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这让她感到很愉快。 她努力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直到她发现航行如此顺利的原因。她看着灌灌号鼓满的风帆,起伏不定的河岸在午后的阳光中如同奔马般时刻不停地向船后冲去。 暴鸢已经命令船员们收起所有船桨,把它们靠在船栏上,那名船长看上去甚至显得几乎算是高兴,几乎。在奇肱国一侧的河岸全都是低矮的黏土崖壁;海丹的一侧则是河水与林木间夹着一条宽阔的芦苇带,因为水位下降的原因,芦苇大部分都变成了枯黄的颜色。这时距离他们离开平陆只有几个时辰。 “你导引真气了。”湘儿从牙缝里对仪景公主说。她用手背抹去眉毛上的汗水,克制着冲上甲板去透透气的欲望。船上的其它人都在距离她们和瑶姬十尺以外的地方,但她还是竭力压低了声音,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蔼。 湘儿的胃仍然在随着这艘船的缓慢起伏而不停翻涌,这对她的脾气没什么好处。“那些风是你的杰作。”她真希望在自己的行李中能有足够的红茴香。 看着仪景公主湿润得微微发亮的脸颊和睁大的眼睛,湘儿觉得这姑娘的嘴里一定会立刻就涌出甜言蜜语来。“你已经变成了一只被吓坏的兔子,打起精神来,平陆已经在我们身后几里远的地方了,没有人能从这么远的距离感觉到上清之气。除非她和我们在同一艘船上,否则她什么都不会察觉,我的动作很快。” 湘儿觉得如果自己还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她的脸一定要裂成碎片了。但从眼角的余光中,她能看见暴鸢正在审视着他的乘客,并且不断地摇着头。 此刻相当恼火的湘儿还能看见仪景公主编织的残迹,用导引真气改变天气就像是滚着石头下山,一旦开始,天气会依照改变的趋向发生愈来愈显著的变化。但石块不会一直依照炼气士设计的路线滚下去,它时刻都会滚出路边,这时炼气士就要适时将它扭转回来。 燕痴如果在平陆的话,湘儿有可能会感觉到这种规模的编织,大约可以,但她绝对无法确定这个编织的具体位置。在纯粹的力量上,湘儿和燕痴大致相当,如果湘儿没有能力做到,这名弃光魔使应该也做不到。 湘儿确实希望这艘船能走得更快一些,和这两个女人一起住在这个狭小的船舱里,让她觉得即使是和暴鸢共享这个房间大概也不过如此,这种悲惨状况愈早结束愈好。而且,她在任何时候都不喜欢这种水面上的生活,在这么平静的河面上,一艘船怎么还会颠簸得这么厉害? 微笑已经让湘儿的嘴唇感觉酸痛了。 “你应该问我一下,仪景公主,你总是想也不想就独断专行。你应该知道,现在如果你在瞎跑的时候掉进坑里,你的老嬷嬷是不会把你拖出来,帮你把脸洗干净的。” 湘儿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仪景公主的眼睛瞪得像茶杯一样大,露出一副立刻就要张嘴咬人的样子。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很荒谬 瑶姬伸手按住了她们两个,带着仿佛是喜气洋洋的神情靠向她们。“如果你们两个不停下来,我就把你们扔到河里去,让你们发热的脑袋冷静一下。你们就像是一对染上冬季疥癣的迎客酒馆女!” 三个女人别开表情甜蜜而僵硬的汗湿面孔,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在甲板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远离对方。 到了将近日落的时候,湘儿听到于彪说,她们三个一定在为脱离了平陆而高兴,从她们相互微笑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其它男人大概也都有同样的看法。但甲板上的女人们都对她们摆出了过于谨慎的面孔,她们显然能看出有什么不正常。 但她们之间的问题在随后的日子里逐渐淡去了,湘儿不知道是为什么,大约仪景公主和瑶姬装出来的欢快表情终于也影响了她们的心境。竭力装出的亲切微笑和友善言词大概确实会让一个人内心的想法发生改变,虽然这显得很荒谬。 不管怎样,湘儿不应该抱怨这样的结果。几天之后,她们甚至会偶尔为自己先前的恶行恶状而感到羞愧。她们并没有为此而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对此湘儿当然也很理解,如果她也曾经像她们那样愚蠢和凶恶,她肯定不想对任何人提起这样的过去。 在仪景公主和瑶姬恢复平和的过程中,孩子们也起了重要的作用。她们的变化应该始于在河面上的第一个早晨,当时湘儿正在为那些男人治疗伤口。 湘儿从行李中拿出所有的草药,制作药膏,并且割出一条条绷带。而后,那些伤口让湘儿生气得导引真气起了上清之气————疾病和伤患总是让她非常生气————于是她用治疗异能治好了一些受伤最严重的人,虽然她这么做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伤口的骤然消失一定会引起人们的闲话,而且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暴鸢是如何看待鬼子母的。这名船长很有可能在晚上派个人偷偷在奇肱国一侧上岸,向白袍众报告她们的行踪,而且这样的讯息也很可能会让一些难民对她们产生反感。 所以,湘儿使用治疗异能的时候一直都很谨慎。比如对乐净,她在他瘀肿的肩膀上涂了一点气味辛辣的三七药膏,又用几滴百药草药膏敷了他脸上的伤口————药材不该浪费————然后用绷带包住了他的脑袋,直到他几乎没办法挪动自己的下巴,湘儿才对他使用了一点上清之气。 当乐净大张着嘴哆嗦个不停的时候,湘儿则爽快地说道:“不要像个小孩似的,一点疼痛不该让一个壮汉变成这样。以后三天都不要碰这些伤口,只要你碰它们一下,我会让你有一些不会很快忘记的经历。” 乐净慢慢点点头,用懵懂的眼光望着湘儿,他显然不知道湘儿刚才做了什么。如果乐净最后在取下绷带时意识到了湘儿对他做了什么,运气好的话,别人不会记得治疗前乐净的伤口有多么严重,而且乐净也应该有足够的脑子管住自己的嘴。 湘儿一旦开始,就自然而然地把其它乘客也都当成了自己的病人。那些难民的身上很少没有受伤的,一些孩子表现出了发烧和蛔虫的症状,对于这样的病,湘儿可以放心地治疗。 孩子们只要吃到味道不像蜂蜜的药就会表现出各种大惊小怪的样子,所以即使他们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们也只会认为那是他们的幻想。 在小孩子身边的时候,湘儿从没真正惬意过。她确实希望能和孔阳生个孩子,至少心中有一部分是这么希望的,但小孩子经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他们似乎总是习惯于在大人转身时,立刻违反你所叮嘱要遵守的一切,目的只是为了看大人会如何反应。但湘儿在抚平一个高度只到她腰部的男孩的黑发时,她觉得男孩那双严肃认真的黑色大眼睛非常像孔阳的眼睛。 仪景公主和瑶姬也在帮助她,一开始,她们只是帮助维持秩序,但也都对孩子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奇怪的是,瑶姬对付那些将她围在中间的小孩子完全是游刃有余,她两条腿上各坐着一个小孩,给他们唱起一首关于动物会跳舞的歌曲。 仪景公主则拿出一个袋子,发给孩子们一些红蜜饯,鬼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出这些糖果的,还有她为什么要找。当她偷偷往自己嘴里放了一个蜜饯而被湘儿抓住时,她竟然连一点愧疚的表示都没有,只是咧嘴笑着,把一个姑娘的拇指从她的嘴里轻轻拉出来,又往里面放了一个蜜饯。 孩子们又记起了该如何欢笑,他们依偎在这三个女人的裙子里,就像依偎在他们母亲的裙子里一样。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人还会继续乱发脾气。 甚至在隔天,仪景公主在舱房里重新开始偷偷研究那副罪铐的时候,湘儿也只是轻哼了一声。这个女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在这副手环、项圈和银索之间存在着某种怪异的联系。 湘儿甚至在仪景公主进行研究时曾经坐到她身旁一两次,只要看一眼这个邪恶的对象,就足以让她拥抱太一、医治难民了。 三名女子在照料那些难民的时候,听难民说了许多他们自己的故事。亲人离散,生死不明;农庄、店铺和小作坊被烧毁,混乱向各处蔓延,中断了一切生意,人们买不到外面的商品,也没办法把自己的产品卖出去。 先知只是压断车轴的最后一块砖。当一个只剩下稀疏灰发的人用指节揉着自己满是皱纹的额头、想要亲一下仪景公主的手背时,仪景公主塞给他一枚瓜子金。 湘儿看见了仪景公主所做的一切,却什么也没有说,反正仪景公主很快就会知道瓜子金消失的速度。而且,湘儿自己同样给出了几枚钱币,嗯,可能并不止几枚。 这群难民中的男人们除了两个之外,全都已经头发花白或者是秃顶,满脸皱纹,手上全是硬茧。年轻一些的男人全都被抓进军队里,或者是成了先知的信徒,那些拒绝走上这两条路的全都被吊死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放心不下 那两个年轻的男人其实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湘儿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正经地剪过胎毛。 他们的目光都在不断地向四处逡巡,北宁人只要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哆嗦一下。有时候,上了年纪的男人们会谈论着去远处找个地方,在那里重新建起农庄,开辟新的贸易路线。 但他们的这些话更像是空洞的吹嘘,而不是真切的希望。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低声谈论着他们的家人————失去联系的老婆、儿女和孙辈,声音里充满了失落。 在船上的第二个晚上,一个有着招风耳的男人消失了,他一直都显得比别人更加悲伤。日出时,谁也没有再找到他。他大约已经游上岸去了,湘儿希望会这样。 但真正让湘儿感到忧心的还是那些女人,她们跟男人们一样看不到未来,也一样不安,但其中的大多数却有着比男人更重的担子。 男人全都不在身边,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不是还活着,只有压在肩头的责任让她们继续走下去,女人的韧性让她们永远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但即使没有孩子的女人也会决定继续面对未来。 当男人们只能用自我欺骗聊以自~慰的时候,她们至少还有着一丁点儿真实的希望。在所有的女人中,有三个最让湘儿放心不下。 柳若邻的年纪、身高都和湘儿差不多,她是一名身材苗条、有一双大眼睛的黑发裁缝,本来她就要和一个名叫顾云的男孩成亲了,但那个男孩现在拜倒在先知的脚下,成为转生真龙的追随者。他承诺,等他完成自己的责任,就会和她成亲。 责任对顾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会成为一位尽职尽责的好男人和好父亲————至少这是柳若邻的看法,只是他脑子里的那些责任并没能阻止一把斧子劈开他的脑袋。 柳若邻不知道那是谁干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只想尽量远离那名先知,去一个没有杀戮、可以让她坦然走过街道的地方。 兰岚比湘儿要大几岁,显然曾经相当丰满,但现在磨损的棕色衣裙只能松松地挂在身上,而迟钝的面孔已经不能只是用疲惫来形容了。 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他们彼此扶持着,用瞪得太大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他们似乎害怕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甚至是自己的母亲。 兰岚在平陆做过治疗和调配草药的干活,但她对这两件事情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事实上,这并不奇怪,河对岸就是白袍众控制的奇肱国,在这种地方从事治疗的女人必须保持低调,甚至她一开始只能靠自学求得治疗知识。 兰岚想做的只是治愈疾病,虽然她说自己的治疗技术已经很好了,但她却没能挽救她男人的生命。在失去男人的五年时间里,她的日子过得很艰苦,而先知的到来并没有对她有任何帮助。 在兰岚救活了一名发烧的男子之后,谣言愈传愈离谱,最后变成她让死人复生,结果搜寻鬼子母的暴徒追得她不得不躲藏起来。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对于鬼子母知之甚少,他们认为上清之气能起死回生,甚至就连兰岚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 此刻,她兰岚像柳若邻一样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她希望能找到一处小村子,她可以在那里平安地用草药帮助别人。 卜叨沐是这三名女子中最年轻的一个,满是紫黄瘀肿的脸上有一双坚定的大眼睛,这完全不是海丹人的外貌。 卜叨沐的衣服也同样不是海丹人的样式————一件深色的短长衫和一条宽大的裤子————倒是和瑶姬的衣服没什么差别,这就是她全部的财产。 卜叨沐没有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湘儿从她的话里推测出她在踏上灌灌号之前所经过的一些地方。卜叨沐本来是去云梦泽找她弟弟,在她弟弟发誓成为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之前把他带回家,但在那座城市里的数千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中,她一直没能找到她弟弟,而她最终却发现自己立下了那个誓言,被派出来在世界各地搜寻那只号角。 卜叨沐并不十分相信那只号角的存在,她只希望能找到年轻的卜正民,并带他回家,但她的境况愈来愈……艰难。卜叨沐并非完全不愿意与别人交流,但她费了很大的努力粉饰自己的遭遇…… 卜叨沐不止一次被从村子里赶了出来,被抢劫,被殴打,即使这样,她仍然不打算放弃目标,找一个容身之所居住下来。世界还在她的眼前,她要与这个世界抗争到底。她没有这样说过,但湘儿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 湘儿也很清楚为什么这三个人给她的感触最深,她们的故事都反映了她自己人生的某一部分。 湘儿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最喜欢卜叨沐。她觉得,把所有的线索总结分析一下,卜叨沐的麻烦几乎全部来自于有一条太缺乏管束的舌头,她总是把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 有一次卜叨沐仓皇地被赶出一座村子,甚至没来得及带着她的马,因为她称呼那个村的村长是扁脸乡巴佬,还和那个村子里的几个女人说,像她们这种骨瘦如柴的厨房杂工没资格盘问她为什么一个人旅行。 会得到这种下场可不是巧合,而且这还只是卜叨沐自己承认的部分。湘儿觉得,只要让卜叨沐和自己共处几天,自己待人处事的态度一定能对她产生好的影响,她也一定能为另外那两个女人做些事情。她知道,和平与安全对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第二天早晨又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大家的脾气都还算平和,但有些人的舌头还是那么尖利!湘儿只说了一些相当温和的话,比如仪景公主不是在她母亲的宫殿里,所以她别妄想湘儿会每晚都去睡靠墙的颠簸床位。 仪景公主扬起下巴,但还没等她张开嘴,瑶姬已经飞快地说道:“你是锡城古国的公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先看看周围是否有其它人会听到。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喜极而泣 “是的。”仪景公主回答的语气比湘儿记忆中的更多了一份威严,但嗓音中却蕴含着一种情绪————大概可称为满意? 瑶姬板起脸,转身走到船头,坐在一捆缆绳上,盯着前方的河道。仪景公主望着她的背,皱起眉,然后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她们在那里轻声交谈了一段时间。 湘儿当然不会过去,即使她们求她!不管谈话内容是什么,这次交谈似乎让仪景公主有点不高兴,仿佛是交谈的结果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但在那之后,她们两个人之间几乎一句话都不说了。 在那一天稍晚时,瑶姬恢复了自己的原名,但契机却是因为她最后一次发的脾气。燕痴已经被她们甩到了身后,她和仪景公主都用刺叶泡的水洗去了头发上的黑色染料。 暴鸢看见了她们黄褐色的鬈发和发黄的编结细密的辫子,还有瑶姬的长弓和箭囊之后,刻薄地嘀咕了一句:“瑶姬从他娘的故事里面跑出来了。”而暴鸢倒霉的是,瑶姬听到了他的话。 瑶姬用严厉的声音对暴鸢说,这就是她的名字,如果暴鸢不喜欢这个名字,她可以把暴鸢的耳朵用箭钉在他选择的任何一根桅杆上,而且在射箭的时候,她可以把眼睛蒙起来。 暴鸢红着脸大步走开了,还一边对船员们叫喊着,要把紧得不能再紧的缆绳再拉紧一些。 湘儿此刻并不在乎瑶姬是不是真的会将她的威胁变成事实,在用刺叶洗过头发之后,头发上还留有一点轻微的红色痕迹,但这足以让她喜极而泣了。 反正她还有足够的刺叶再洗一次头发,除非全船的人都牙龈酸痛或牙痛。她也还有足够的红茴香,可以帮助她安抚肠胃的痉挛。当她安稳地晒干头发,重新将它们结成一根端庄的辫子时,不由得满意地叹了口气。 当然,在仪景公主导引真气出的强风吹拂下,暴鸢日以继夜地赶路。两岸不时会掠过茅草屋顶的村庄和农田,白天可以看见在田间劳作的人们,晚上则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看样子,上游地带并没有受到暴动波及。这艘名不符实的船只沿着河道一路平稳地摇晃了下去。 暴鸢一方面似乎在为这阵好风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又因为要在白天行船而显得忧心忡忡。不止一次,他热切地凝望着一条隐蔽的河湾,一条被林木包围的溪流,或者是河道旁的一个水池,看样子,他很想让灌灌号驶进那些地方,先隐藏起来。 有时湘儿会故意在暴鸢能听到的地方谈论,早些让平陆的难民离开他的船会让他感到多么高兴,同时还夹杂着评论几句这个女人现在的气色有多么好,那个孩子显得多么有活力,这就足够让暴鸢打消停船的念头了。 如果让北宁人、谢铁嘴和李药师去威胁他,大约会更容易一些,但这些家伙在这样做过之后已经开始自鸣得意了。而湘儿肯定不会和一个既不正眼看她、也不和她说话的人进行争论。 在第三个早晨灰色的黎明中,船员们重新将船桨探入水中,将灌灌号驶进丰润东的一个港口。丰润东是一个比平陆还要大的城镇,位于乐央川南方,湍急的下雉河汇入相对缓慢的大阳河时形成的一个尖角上,在高峻的灰色城墙中甚至还嵌着三座碉塔。 一座有着红色瓦顶的亮白色建筑物显然应该是一座宫殿,虽然它比都市中的宫殿要小许多。当灌灌号被固定在一座码头尾端的木桩上时,它的一半船身都陷在了烂泥里,湘儿惊讶地大声说,为什么暴鸢要跑去平陆,而不是在这里卸货。 仪景公主用下巴朝码头上一个粗壮的男人点了点,那个人的胸前用链子挂着一枚徽章。码头上还有几个像他那样的人,全都穿着蓝色的长衫,挂着同样的链子,他们专注地看着另外两艘在其它码头上卸货的宽身船。 “我敢说他们是凌霜大君女王的税吏。”暴鸢用手指敲打着船栏,竭力不去看那些正在仔细检查其它船只的官员。“大约暴鸢在平陆的人脉关系不错,但我不认为他想和这些人打交道。” 来自平陆的难民们不情愿地沿着步桥逐个走上码头,那些税吏们全都对此视而不见,从船上下来的乘客不用缴关税。 对于平陆人,这只是一个不确定的开始,他们将要踏上一段新的人生之路,惟一的依靠只有身边的旅伴,以及湘儿和仪景公主给他们的资助。 在簇拥着走过码头时,所有的男人和部分女人已经变得垂头丧气了,有些人甚至哭了起来。仪景公主的脸上满是苦恼的表情,她总是想照顾所有的人,湘儿希望仪景公主不会发现她又把一些银子塞进了几名妇人的手里。 并非所有人都下了船,卜叨沐、柳若邻和兰岚留了下来。兰岚紧紧地抓着她的孩子,那两个小孩紧闭着嘴巴,焦急地看着其它孩子消失在进城的方向,从平陆到这里,湘儿从没听见他们说过一句话。 “我觉得和你一起走。”柳若邻一边不自觉地扭搓着双手,一边对湘儿说,“在你身边,我会感到安全。”兰岚用力地点着头。卜叨沐什么也没说,但她走到了另外两名女子身边,直视着湘儿,无声地表达着自己要留下来的决心。 谢铁嘴微微地摇了摇头,李药师则苦着一张脸,但湘儿看着的是仪景公主和瑶姬。仪景公主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瑶姬在仪景公主之后也立刻点了头。湘儿拢起裙子,大步走到正站在船尾的暴鸢面前。 “我觉得应该让我的船离开了,”他望着船和港口之间的某个地方说道,“不能太晚了,这是我经历的最糟糕的一次航行。” 湘儿咧开嘴笑了一下。第一次,暴鸢先将目光转向了她,几乎转向了她。 暴鸢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不能引起丰润东官员的注意,即使他不喜欢湘儿支付的船费他也只能把船驶向下游。所以灌灌号离开了港口,掉头朝狐仙城的方向驶去。湘儿等到丰润东消失在视线外后,才对船长提起中间停泊站的名字。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每数一百下 “独狐陈!”暴鸢瞪着湘儿的头顶,咆哮了一声,“独狐陈在白袍众战争的时候就荒废了,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在独狐陈上岸。” 即使脸上还带着微笑,湘儿的怒火仍然足以让她拥抱真源了。暴鸢咆哮着拍打自己的脑袋和腰,而湘儿只是同情地说:“这个季节的马蝇还真是厉害。”瑶姬在甲板上发出响亮的笑声。 站在船头,湘儿深吸着气。仪景公主正导引真气起一阵强风,灌灌号驶入了下雉河汇入大阳河之后形成的湍急水流。她已经连续几顿饭只是吃了一些红茴香,但即使是她在到达独狐陈之前什么都不吃,她也不会在乎。他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为了这个,她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值得的。当然,她并不总是这么想,仪景公主和瑶姬的利舌也不是让她愤懑不平的惟一原因。 她们上船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只穿着衬衣,躺在舢板舱的窄床上。仪景公主打着哈欠占据了椅子,瑶姬靠在门边,头顶都碰到了房梁。 湘儿在那时使用了扭曲的石戒指。当时那间舱房里的光源只有墙壁上一盏生锈的油灯,令人惊讶的是,油灯里还散发着一股香料的气息,大约暴鸢也不喜欢这里的霉臭。 湘儿故意将戒指放在胸前明显的位置上,让另外两个人看清楚它贴上了她的皮肤。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两个人在最近一段时间里表现得还像是普通人,但她还是对她们满心戒备。 秦望石髓大厅和她之前每次来过的样子没什么差别,黯淡的光芒弥漫在各个地方,却又找不到光源。闪耀的寒冰般的剑神威万里伏插在巨大穹顶下方的岩石地面上,一排排抛光的巨型苍石圆柱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在夜摩自在天中几乎是无所不在,湘儿只能勉强让自己不拔腿逃开,不会疯狂地去搜寻那片圆柱之间的影子。她强迫自己站在神威万里伏旁边,缓慢地数到一千,每数一百下,就叫一次半夏的名字。 事实上,这就是她现在能做的一切事情了,她原先如此骄傲的自制能力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心里不停地闪过她自己、燕痴、半夏、令公鬼和孔阳,让她身上的衣服也在不停地闪烁着,时而变成结实的红河黄麻裙,时而变成一件带着深兜帽的厚重披风或者是一套白袍众的铠甲,甚至是一套透明的红丝长裙! 然后又飞快地变成了一件更加厚重的披风……她觉得自己的面孔也在改变。她瞥了自己的双手一眼,看见手上的皮肤比李药师的还要黑。大约如果燕痴认不出她…… “半夏!”沙哑的喊声回荡在石柱群中,湘儿浑身颤栗地又开始数下一个一百。除了她以外,巨大的厅堂中仍然空无一人。虽然带着一点遗憾,但她仍然揣着更多的慌张心情走出了梦境…… ……她用手指摸索着拴在皮绳上的那枚戒指,盯着粗重的房梁,耳边传来船身在水面上起伏时传来的一阵阵吱嘎声。 “她在那里吗?”仪景公主问,“你走了没多久,但————” “我已经厌倦了畏惧,”湘儿嘴里说着,眼光却没有离开房梁,“我是那……那么厌倦当个懦……懦夫。”湘儿说出的最后一个字融入了她既不能阻止、也无法掩饰的泪水里。 仪景公主立刻走到她身边,拥抱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下一瞬间,瑶姬也出现在她身边,用沾了冷水的毛巾擦拭着她的颈背。湘儿哭泣着,竭力不去听她们安慰她,说她不是一个懦夫。 “如果我认为燕痴在追猎我,”瑶姬最后说,“我会逃走的,即使只有一个獾洞,我也会钻进去,缩成一团,满身汗水,直到她离开。如果石榴的短毛猛犸朝我冲来,我也不会站在那里不动,但这都不算是懦弱。你必须选择你自己的时间和场合,在她最无法预料的时候向她发动袭击。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向她复仇,但现在时机仍然未到,否则就是愚蠢。” 湘儿其实并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但她的眼泪和她们的安慰,让她与她们之间竖起的荆棘篱笆裂开了一道缺口。 “我会向你证明,你不是懦夫。”仪景公主从架子上拿下那只暗色的木匣,取出里面的螺旋纹路铁碟,“我们一起回去。” 这是一句湘儿更加不想听到的话,但她无法逃避这个要求。她们已经说过,她不是懦夫,于是她们一同回去了。 她们来到海门通,盯着神威万里伏————这总比不停地向身后窥望、担心燕痴会突然出现要好得多。然后在仪景公主的带领下去了玄都的王宫;在湘儿的指引下去了思尧村。 湘儿以前也见过宫殿,见识过它们高大的柱廊、宽阔的彩绘天花板和大理石地面、镀金饰品、精致的地毯和壁挂,但雨师城王宫是仪景公主长大的地方。 看着这座宫殿,湘儿对仪景公主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个女人当然会认为世界要向她低头,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当她们在雨师城王宫的时候,仪景公主因为她使用的密炼法器的关系,所以她在梦的世界里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像。奇怪地显得非常安静。但话说回来,湘儿在思尧村也同样是一言不发,部分原因是思尧村比她记忆中的更大了许多,有了更多的茅草屋顶和木架房屋。 有人在村外建了一栋很大的、不规则形状的三层楼,一座十五尺高的方石柱屹立在绿地上,表面雕了许多名字。在这些名字里,有许多都是仪景公主认识的,几乎全都是锡城人的名字。 方石柱的两侧各立起了一根旗杆,其中一面旗子上绘着一只红狼头,另外一面上绘着一只红鹰,每样东西都显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气息。当然,仪景公主看不见村民是什么心情。但她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那些旗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谁盖了这么一栋大房子?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让自己不再畏惧 下一个瞬间,她们进入了白塔,直入厉业魔母的书房。这里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留在厉业魔母书桌前的椅子只剩下了六把。关于习雯的那三张绘图消失了。令公鬼的画像还在,只是在令公鬼的脸上有一处经过粗糙修补的残破,看上去好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砸在那上面。 她们又匆忙地将放在有金鹰标志的漆匣里和前厅太微玄使案头的文稿翻检了一遍,虽然所有的公文和信笺在她们查看时就开始改变了,她们还是了解到了一些信息。 厉业魔母已经知道令公鬼跨过龙墙,进入雨师城,但她们看到的文稿里并没有提及厉业魔母会对此采取何种行动。一份措辞严厉的公告要求所有鬼子母立刻返回白塔,除非她们有厉业魔母另外给予的命令。 厉业魔母的火气似乎比先前旺盛了许多,毕竟,在她发布特赦令之后返回白塔的鬼子母少之又少。骆驼城的绝大部分眼线仍然沉默着。天愚上尊仍然在召唤所有白袍众回到奇肱国,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白塔似乎并不知道。 李义府仍然渺无音讯,虽然他率领着一整支军队。厉业魔母在每一份文稿上的签名都充满了怒意。除了白袍众那份文稿之外,所有其它的文稿在湘儿看来都没有什么用处,看来,只要她们还在灌灌号上,她们就不会遇到什么困难。 当她们回到船上她们的身体里时,仪景公主沉默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将那只碟子放回到木匣里。湘儿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帮助仪景公主脱下长衫。当她们都穿着衬衣挤到床上去的时候,瑶姬爬上了梯子,她说她可以睡在梯子顶上。 仪景公主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中躺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说:“那座宫殿是那么……空无,湘儿,它让人觉得是那么的空无。”天籁小说网 湘儿不知道夜摩自在天中有什么地方会是熙熙攘攘的。“是因为那件密炼法器的缘故,你用那件密炼法器的时候,看起来好模糊。” “嗯,我觉得自己看起来还好。”仪景公主的声音里只有一丝气恼。说完这句话,她们就分别睡下了。 湘儿还清楚记得仪景公主的手臂肘,和她抱怨自己有一双冰凉的脚,但这些并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做到了。大约忘记恐惧和不恐惧并非完全一样,但至少她回到了梦的世界。大约有一天,她能够找到勇气,让自己不再畏惧。 一旦开始,想要停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那之后的每一晚,她们都会一同进入夜摩自在天,每一次她们都会去白塔,想看看能得到什么这倒是真情报。 这方面的收获并不多,除了一份文稿,厉业魔母命令派出使者去独狐陈邀请那里的鬼子母返回白塔。不过,这份邀请更像是厉业魔母在命令那些鬼子母立刻拜倒在她脚下,而且还要感谢她允许她们如此。 没等湘儿把它看完,它已经变成了一份关于以适当手段筛选有潜质的初阶生的报告,她不知道这份报告是什么意思。然而,前一份文稿进一步证实了她们的目标是确实存在的。之后她们又看到许多文稿的只言片语,但问题是她们已经掌握的信息没办法让她们把这些残片组合起来。 谁是那个叫李义府的人?为什么厉业魔母那么急着要找到他?为什么厉业魔母要以严厉的惩罚作为威胁,禁止任何人提起伪龙萧子良的名字? 为什么滕州的宋怀王女王和北宁的通天巫都写来客气而言语冰冷的信,抱怨白塔过分干涉他们的事务?这些只是让仪景公主嘀咕了一句李嬷嬷的谚语:“欲知二,必得先知一。”湘儿只能同意这句话确实是没有错。 除了探察厉业魔母的书房之外,她们还在梦的世界里练习控制她们自己和她们周围的环境,湘儿不想让自己再经历一次被半夏和智者们抓住的窘境。她竭力不去想燕痴,把心思集中在智者身上会让她感觉好得多。 对于半夏出现在她们梦中的技巧,她们依旧一无所知。现在每次召唤半夏的尝试都一无所获,反而增加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半夏也没有继续在她们的梦里出现过。将别人固定在夜摩自在天中的尝试也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挫败。 仪景公主偶然发现了这个技巧,它的办法是把另一个人视为这个梦的一部分。一开始,仪景公主做到了这一点。湘儿以她能表现出的最友善的态度向她表示了祝贺,但接连几天湘儿都做不到这一点。仪景公主在她面前就仿佛是一团薄雾,总是能带着微笑从她眼前瞬间消失。当湘儿终于固定住仪景公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如同正在抬着一块巨石般吃力。 依靠想象创造花朵等东西显然要有趣得多,这样的努力是否会成功要看她们想象的东西的巨大程度,以及是否真正存在。 一株开满了红、金和紫色花朵的大树,要比一面检查衣着的立镜更难以出现,想要让一座光辉灿烂的水晶宫殿拔地而起就更加困难了,即使它有了坚实的质感,也会不断地随着想象者思想的波动而改变,并在想象消失时立刻随之消失。 她们被一只动物,很像是一匹在鼻子上长了角的马,追上山顶,让它消失之后,两人立刻达成了默契————不要再想象动物了。这次事故还差点引起一场争吵,两个都认为那只动物是对方造成的。 不过,一等仪景公主恢复了正常,她就开始咯咯地笑着,描述着她们当时的样子有多么可笑————提起裙摆,拼命逃向山顶,大声叫喊着驱赶那只动物离开。即使仪景公主顽固地拒绝承认这是她的错,湘儿还是不禁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仪景公主轮流使用那片铁碟和那块雕刻成睡眠女子形状的琥珀,但她并不太喜欢使用这两件密炼法器,虽然她努力地向它们导入上清之气,但她始终没办法像使用戒指时那样,在夜摩自在天中有实在的感觉。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不自觉 而且要使用它们就必须不断地导引真气,这种纯阴之气的能流是不能被固定住的,否则炼气士就会立刻被弹出梦的世界。在这种状况下,做其它任何导引真气似乎都是不可能的,虽然仪景公主仍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两件密炼法器比较让她感兴趣的是它们的构造,而当她发现,它们并不像罪铐一样轻易就会暴露自己的秘密时,她就显得很不高兴。这种困扰就像是她的袜子里被塞进了几粒沙一样。 在离开丰润东的那一夜,湘儿试着使用了这样一件密炼法器。那时正好是她们要与半夏见面的夜晚,她本来并没有生气到可以导引真气的地步,但那时她的痛脚又被踩住了,原因自然还是男人。 事情是暴鸢引起的,当太阳开始落下的时候,暴鸢在甲板上来回转着圈,嘀咕着船上的货被偷了。湘儿当然不会理他。然后是在后桅下面搭铺的谢铁嘴。说书先生平静地说:“他说的也不算错。” 在逐渐消沉的夕阳中,谢铁嘴显然并没有看见湘儿,蹲坐在谢铁嘴身旁的李药师显然也没看见她。“他是个走私犯,但他已经为那些货物付了钱,湘儿没有权利扔掉它们。” “女人有什么他娘的权利要由她们他娘的自己说了算,”乐净笑着说,“反正,北宁的女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这时他们看见了湘儿,立刻都闭上了嘴。像往常一样,男人们总是要迟一步才能找回他们的脑子。乐净搓了搓没有疤痕的一侧脸颊,他已经把头上的绷带都拆下来了,现在他知道了湘儿对他做了什么。湘儿觉得他显得有些窘迫,但这在苍茫的暮色中很难看得清,而另外两个男人的脸上则看不到任何表情。23sk. 当然,湘儿还是没有对他们有任何表示。她只是用手抓紧了辫子,大步向远处走去,甚至在爬下梯子的时候,她仍然迈着大步。仪景公主这时已经将铁碟握在手里,那只乌木匣被打开盖子放在桌上。湘儿从中拿起那块内部雕刻着熟睡女子的黄色琥珀。 它感觉起来光滑而柔软,根本不像是一块能够划伤金属的材料。现在她的心里郁积着怒火,太一的温暖光芒正从她身周散发出来。“大约我可以检查一下,为什么这东西让你只能导引真气那么一点上清之气。” 最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秦望石髓大厅,一股纯阴之气能流正由她导引真气进那块琥珀。在夜摩自在天里,那块琥珀已经被收进她腰间的口袋里。就像以往在梦的世界里一样,仪景公主穿着一件完全适合在她母亲的宫廷中出现的礼服,绿色云锦的领口处绣着金线,黄金项链和手镯上镶嵌着石榴石。 同时湘儿惊讶地发现,她自己的穿着和对方也差不了多少,她的头发依然是结成了辫子,颜色也没有改变,但她身上穿了一件淡蓝色和银色的礼服,虽然领口开得不像古冶子的裙装那么低,但仍然要比她所想象的要低许多。 不过,她很喜欢那颗由银链系住,在她胸前闪烁着光彩的绿莹火石。半夏绝对无法轻易胁迫一名穿着如此高贵的女子,但这并不是她选择这身华服的原因————即使是不自觉的。 湘儿很快就发现了仪景公主以前所说的“觉得自己看起来还好”是什么意思,湘儿觉得自己的样子和脖子上挂了扭曲石戒指的仪景公主没什么差别,但仪景公主说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团薄雾。而太一给她的感觉也像是一团薄雾,只有那一股她清醒时导引真气出的纯阴之气除外,就连那种从来不会变化的真源的温暖也弱了许多。 她的怒火仍然足以让她进行导引真气,对那些男人的怒气可能已经消退了,但现在这种困扰的情况本身就让她相当生气了。更何况,她还要摆好姿态对付半夏。不,她没有因为半夏而紧张。她的舌头似乎还能感觉到猫蕨草和苗叶的味道,这简直没道理! 但现在即使让她像初阶生第一个课程所要求的那样导引真气出一个火星,也比要她把孔阳从肩头扔过去更加困难。即使在她自己眼中,火星也很微弱,而且每次她固定住一个编织,那个编织都会立刻开始消散,几秒钟之后就无影无踪了。 “你们两个?”这是鬼纳斯的声音,她和半夏出现在神威万里伏的另一边。她们全都穿戴着楼兰的裙子、上衣和披巾,不过,至少半夏没有戴着那么多项链和手镯。“为什么你显得这么奇怪,湘儿?你学会醒着走进这里了吗?” 湘儿稍微有些吃惊,她讨厌有人偷偷出现在她身边。“半夏,你们怎么————”她一边说,一边整了整裙子。而仪景公主也在同时说道:“半夏,我们不知道你们是怎么————” 半夏打断了她们的话:“令公鬼和厌火族人已经在雨师城赢得一场巨大的胜利。”随后,半夏的话就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她说了曾经在梦中告诉她们的每一件事,从幽瞳到霄辰的短枪,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是紧压着前一个字蹦出来的,同时她又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湘儿和仪景公主说话的冲动。 湘儿和仪景公主困惑地对望了一眼,这些事她全都告诉过她们。这不可能是她们的想象,毕竟半夏现在的话就是证实。就连有着一头白发、面容颇有点鬼子母年岁莫辨特质的鬼纳斯,也对半夏的滔滔不绝感到讶异。 “马鸣杀了鬼足缺?”湘儿忽然喊道。这肯定不是她们的梦,半夏所说的根本就不是她们印象里的马鸣。率领士兵?马鸣? 当半夏的话音终于停歇下来的时候,她整了整披巾,呼吸的速度变快了一些————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停下来吸过一口气。 仪景公主低声说:“他还好吗?”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仿佛她已经在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真是运气 “要有多好,就有多好。”鬼纳斯说,“他把自己逼得很紧,不听任何人的话,除了纯熙夫人之外。”鬼纳斯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愉快。 “鬼笑猝无时无刻不陪在他身边,”半夏说,“她正在为你认真照顾着他。” 湘儿对此表示怀疑,她对厌火族人知道的并不多,但她觉得如果鬼纳斯都会说“逼得很紧”,任何其它人就会说“快逼死了”。 看来,仪景公主也同意湘儿的观点:“那为什么鬼笑猝会任由他那样逼自己?他在干什么?” 根据半夏的描述,令公鬼做的事情显然非常多。令公鬼每天要和孔阳或者任何他能找到的合适的人练一个时辰的剑。半夏说到这里时,鬼纳斯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 令公鬼还要用一个时辰研习楼兰的徒手格斗技巧。半夏大约会认为令公鬼这种举动很奇怪,但湘儿很清楚在无法导引真气的时候会有多么无助的感觉。 不过,令公鬼肯定不会遇到这种状况,他已经成为一位王者,或者是地位更崇高的人。他的身边围绕着女武神的信徒卫兵,连贵族们也要对他俯首帖耳。 实际上,他每天都要用很多时间向那些贵族发出命令,并且严格监督他们确切执行他的命令。如果枪姬众们不给他送饭过去,他就连用餐的时间都省了。 这一点让半夏和仪景公主都有些生气,但不知为什么,鬼纳斯露出了莞尔的表情,但当湘儿望向鬼纳斯的时候,智者的脸又立刻变回了厌火族人的那种石板面孔。 令公鬼每天还要花半个时辰时间在他建立的一所奇怪的学校里,那所学校不仅会邀请学究,还会邀请各种手艺匠人,从眼镜师傅,到一名会制造一种带着滑轮、可以将钩镰枪射出一里远的巨型弩车的女子。 令公鬼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目的,大约只有纯熙夫人例外,但鬼子母对于此事给半夏的惟一答案是:所有人都渴望留下一些什么。纯熙夫人似乎并不在意令公鬼正在干什么。 “突阕的残党都退向北方了。”鬼纳斯冷冷地说,“但每天都有更多的人越过龙墙加入他们,然而令公鬼却似乎已经忘了他们。他派遣军队前往南方,目标是晋城,现在忠于他的楼兰已经有一半去了那里。鬼玄元说他甚至没有告诉首领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我不认为鬼玄元会对我说谎。除了鬼笑猝之外,纯熙夫人是最靠近令公鬼的人,但她拒绝去询问他的想法。”鬼纳斯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虽然鬼笑猝有事情瞒着我,但我可以断定,对此她也一无所知。” “隐瞒秘密最好的办法是不告诉任何人。”仪景公主对鬼纳斯说。智者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鬼纳斯瞪人的目光并不比摩诃丽柔和多少。 “我们在这里研究不出什么结果的。”湘儿说着,看了看半夏,半夏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现在可能正是扳回她在半夏面前颓势的好机会。“我觉得知道的是————” “你是对的,”半夏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不是在浣花夫人的书房里闲聊。你要告诉我们什么?你们还在古冶子大爷的百戏团里吗?” 湘儿的呼吸停滞了一下,许多问题一下子飞出了她的脑海,她有许多事要说,有许多事又不能说。她说她跟踪兰飞儿,看到了弃光魔使的聚会,却只是说到了看见燕痴在刺探那场聚会。 并不是她不想说出燕痴是怎样抓住她的,真的不是,确实不是,只是瑶姬并没有允许她们放弃不能把她的存在告诉别人的承诺。这种局面显得很是尴尬。23sk. 半夏知道瑶姬在帮助她们,湘儿清楚这一点,但她又要装作半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湘儿终于还是做到了,虽然她有些结巴的语调让半夏挑起了眉弓。真是运气,仪景公主帮她隐瞒了平陆的事情,让那些事看上去只是楚狂和令公鬼的错。那当然是他们的错,如果他们双方只是派人来告诉她找到船只了,剩下的那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当湘儿最终说到独狐陈的时候,鬼纳斯平静地说:“你们确定她们会支持朅盘陀王?” “她们一定像厉业魔母一样清楚真龙预言,”仪景公主说,“对抗厉业魔母最好的办法是依附令公鬼,向全世界表明她们将全力支持令公鬼,直到终极之战。” 仪景公主的声音里仍带着一丝颤抖,她始终没办法以冷静的心态陈述任何关于令公鬼的事。“否则,她们就只是一帮叛徒,没有任何正统性可言,她们需要他,正如同他需要她们。” 鬼纳斯点点头,但并没有表现出赞同的样子。 半夏说:“我还记得令公鬼,那个眼窝深陷、面带凶相的家伙?”看到湘儿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我真看不出那家伙身上有什么地方像是个先知,但他能挑起一场暴~乱或战争我一点也不奇怪。我相信楚狂一定只是在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半夏的脸有一些微微泛红,仅仅只是因为她回忆起楚狂的脸。“令公鬼会想知道令公鬼,还有独狐陈,只要我能让他有耐心听完我的话。” “我觉得知道为什么你们两个会同时出现在这里,”鬼纳斯说。她听完了她们的解释,然后从湘儿那里拿过琥珀看了看。被另一个人摸到她正在使用的密炼法器,湘儿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相信你在这里的存在比仪景公主要弱。”智者最后说道,“当一名古尔格丽在睡眠中进入梦的世界时,她只有少部分的自我还存留在她体内,只是能让她的身体维持生命而已。如果她只是在浅睡,她可以进入梦的世界,同时还能在醒来的世界中与周围的人交谈,那时她的样子就和你现在一样,大约你也处在这种状况。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情形————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都有能力进入夜摩自在天,即使是以这种状态进入。”说完,她就把密炼法器还给了湘儿。 湘儿松了口气,急忙将琥珀收起来,她的肠胃还在微微悸动着。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片刻之后 “如果你们已经把所有的事都说了————”鬼纳斯停了一下,因为湘儿和仪景公主都在抢着说她们已经说完了,智者的大眼睛变得难以想象地锐利,“那我们就必须走了。我必须承认,在这样的聚会中,我得到的信息比我预想的要多。但我今晚还有许多事要做。”她瞥了半夏一眼,她们两个同时消失了。 湘儿和仪景公主没有丝毫犹豫,在她们周围,巨型苍石圆柱在眨眼间变成了一个狭小的、墙壁上铺着暗色嵌板的房间,这里寥寥几件家具也都显得朴素而坚固。 湘儿的怒意本来已经发生了动摇,她紧紧握住太一,但初阶生导师的书房让两者都得以确保存在。真是顽固的挑衅!她希望浣花夫人会在独狐陈,那样她就能以平等的地位与浣花夫人面对,这对她来说肯定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 但她仍然希望自己现在不必待在这里。仪景公主盯着那面边框上金漆剥落的镜子,满不在乎地用双手整理着她的头发。只是在这里,其实她并不需要使用双手,她同样不喜欢走进这个房间。为什么半夏会暗示和她们在这里碰面?厉业魔母的书房大约不算是最舒适的地方,但那里也比这里要好些。 片刻之后,半夏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站在那张宽书桌的对面,双手叉在腰上,眼里射出冷冽的光芒,仿佛她正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没等湘儿张开嘴,半夏已经说道:“你们这两个没脑子的大舌头真的没脑子了?如果我要你们隐瞒什么秘密,你们是不是会立刻把它告诉你们遇到的第一个人?难道你们不知道,不必向所有人说出每一件事?我本来以为你们可以保密的。” 湘儿的脸颊变得更热了,不过至少她的脸不可能像仪景公主那么红。而半夏还在不停地说下去:“至于我是怎么做到那件事的,我不能教你们,你们必须是古尔格丽才行。即使那枚戒指有碰触别人梦境的功能,我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我同样不认为另外两件密炼法器可以办到这一点。将你们的精力集中在你们正在做的事情上,独狐陈的情况大约跟你们预期的大不相同。我今晚还有别的事要忙,现在,至少试着让你们的脑子还留在脑壳里吧!”然后她就突然消失了,仿佛她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从空气中蹦出来似的。 困窘侵蚀着湘儿的怒意,当半夏说话的时候,她差一点爆发出来。还有瑶姬:如果对方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她又怎么能守住它?最后困窘胜利了,太一像沙子一样从她的指缝间流走了。 湘儿猛然醒了过来,那件黄色的密炼法器还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墙上的油灯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亮。仪景公主挤在她身边,仍然在熟睡中,拴在皮绳上的戒指已经滑到了她的喉窝里。 湘儿低声嘟囔了两句,爬过仪景公主的身子,将琥珀收好,然后在脸盆里倒了一些水,洗了洗自己的脸和脖子。盆里的水并不算清凉,但总可以让湘儿感觉到一点爽快,在昏暗的光线中,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仍然是红着脸。 湘儿在半夏面前似乎已经找不回以前的地位了。如果她们是在别的地方见面,如果她没有像个没脑子的姑娘一样乱说话,如果没有出这些事就好了。如果她用的是那枚戒指而不是像鬼魂一样出现在那里,情况一定会好得多。 这全都是谢铁嘴和李药师的错,还有乐净,如果他们没有让她生气……不,这是暴鸢的错,他……她用双手拿起嫩树枝,用力刷了刷牙。她只想抹掉睡觉时留下的味道,那当然不是猫蕨草和苗叶的味道,完全不是。 当她从盥洗架前站起身的时候,仪景公主正从床上坐起身,解下皮绳上的戒指。“我看见你失去了太一,所以我自己去了一趟厉业魔母的书房,但我觉得我不该在那里停留太长时间,让你担心。我在那里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除了抓夏茉琳、并把她降格为见习使的命令。”她站起身,将戒指放进匣子里。 “她们能这样做?将一位鬼子母降职?” “我不知道,我觉得厉业魔母在为所欲为。半夏不该穿着楼兰衣服,那不适合她。” 湘儿呼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很显然的,仪景公主想要忘记半夏所说的话。湘儿很愿意她这样做。“确实不适合。”她又爬上床,躺到了靠墙的位置。她们轮流睡在外侧床位。 “我甚至没机会让她为我带句话给令公鬼。”仪景公主也走到盥洗架旁边。这时油灯彻底熄灭了,只有一点月光从小窗口里投洒进来。“还有,也应该给鬼笑猝带句话过去,如果她在替我照顾令公鬼,她就应该好好照顾他。” “他不是一匹马,仪景公主,你并不拥有他。” “我从没说过我拥有他,如果孔阳勾搭上了某位雨师城女人,你又会有什么感觉?” “别傻了,去睡觉吧!”湘儿用力拍打着她的小枕头。大约她应该给孔阳也带些话过去,那些贵族女人们,无论是晋城的还是雨师城的,都是一个德行。她们总是用甜言蜜语去欺骗男人,而不是和男人说实话,孔阳最好不要忘记他是属于谁的。 在丰润东的下游,两侧的河岸上长满了树木,到处都是未经破坏的大树和藤蔓的丛林。村庄和农舍消失了,大阳河仿佛正在穿过一片千里之内都不会有人烟的荒野。 离开平陆五天之后,灌灌号在午后时分在一道河湾的中间抛了锚,船上剩余的乘客被一艘小艇载运到河边干裂的泥滩上。再往岸上不远就是森林覆盖的山丘,森林里就连枝繁根深的柳树和榕树上都出现了一些棕黄色的叶子。 “其实不需要把那条项链给那个男人。”已经上岸的湘儿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小艇靠在岸边,那上面有四名桨手、李药师和最后五名北宁人。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他看的是我 湘儿希望自己没有受骗。暴鸢给她看了这片地区的地图,指出独狐陈在地图上的标记。那是一个距离大阳河两里远的地方,但在那周围没有任何其它村庄或居民标志,这片森林仿佛也显示着,这里不会有任何居民。“我已经给了他够多的钱了。” “还不足以抵偿他的货物,”仪景公主回答,“他是一名走私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利把他的东西拿走。”湘儿想知道仪景公主有没有和李药师讨论过这个问题,大约没有,这只不过又是一个律法问题。“除此之外,黄蛋白石其实是一种华而不实的东西,那串项链的工艺也不怎么样。反正,只要看看他的表情就值得了。”仪景公主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这次,他看的是我。”湘儿忍不住也笑了。 谢铁嘴站在树林边,正从他的袖子里不断地变出彩色球来,想要逗兰岚的两个孩子笑。阿大和阿二拉着手,静静地望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当兰岚和柳若邻请求和她们一起走的时候,湘儿并不感到惊讶。 柳若邻可能也在看着谢铁嘴,并且在愉悦地笑,但只要湘儿允许,她会一直半步不离地跟着湘儿。卜叨沐也想跟着她们却让湘儿很惊讶。她正坐在一株倒下的原木上看着瑶姬,瑶姬则在为她的弓上弦。m.23sk. 等到了独狐陈,这三个女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至少柳若邻可以在那里找到她的避难所,兰岚甚至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医药的事业,如果那里没有太多全丹派鬼子母的话。 “湘儿,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会如何接纳我们?” 湘儿惊讶地看着仪景公主。她们已经穿越了半个世界,两次击败玄女派鬼子母,嗯,在晋城,大约她们只是帮帮忙,但忽罗山的战斗是她们独力赢得的。 她们携带着厉业魔母和白塔的最新信息。她愿意打赌,这些信息对独狐陈来说仍然是一无所知的,最重要的是,她们能帮助这些鬼子母与令公鬼建立联系。“仪景公主,我不觉得她们会把我们当成英雄一样欢迎,但如果她们在今天晚些时候亲吻我们,我一点也不会惊讶。”只是令公鬼就足以让她们这样做了。 两名赤脚的船员跳下小艇,在水流中抓住了船身,李药师和北宁人蹚着水走上了岸。船员们随后就跳回了小艇。在灌灌号上,人们已经开始拉起船锚了。 “为我们开路,乐净,”湘儿说,“我要在天黑之前到达那里。”从这片森林中密生的藤蔓和矮灌木判断,两里路可能确实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如果暴鸢没有骗她的话。现在这件事是她最为担心的。 、 大约四个时辰以后,从湘儿脸上流下的汗水和不合季节的炎热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现在她怀疑,即使是暴鸢骗了她,他们的下场也未必会比这个更糟糕,或者暴鸢根本就应该在丰润东把他们扔下的。 将近黄昏的阳光从边框破裂的窗户中斜射进屋里,她怀着愤怒和不安的心情紧抓着裙子,竭力避免去看那六位鬼子母。她们正围坐在墙边一张~坚固的老桌子周围,只能看见她们的嘴在无声地开合着,因为她们正在一道太一的屏障后面交谈。 仪景公主高扬着下巴,双手平静地交叠在腰部,但眼神里和嘴角处的紧张破坏了竭力保持的优雅。湘儿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鬼子母的交谈内容,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满怀期望的她变得晕头转向了。如果再有什么刺激,她觉得自己一定立刻会尖叫起来,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尖叫是来自怒意,还是来自纯粹的撕心裂肺。 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她们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摆到那张桌子上。瑶姬的银箭放在矮胖的琦玮面前,三件密炼法器放在浣花夫人面前,镀金的小箱子放在黑眼睛的灵之真面前。 这些女人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龙葵的面孔仿佛是从冰块中雕出来的一样,就连面容慈祥的璐瑶安夫人也罩上了一层严厉的面具,花楹那双永远大睁着的眼睛明显流露着苦恼和另外一些情绪。偶尔,花楹似乎想碰碰那块覆盖在泑山雅石封印上的白布,但她的手总是停在中途,又立刻缩了回去。 湘儿用力将视线从那块布上移开,她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树林里团团围住他们的护法态度并不粗鲁,虽然有点冷酷,至少在她命令乐净等北宁人放下武装后,情况不算太糟。 紫苏用欢笑和拥抱给了她们热切的问候,但街上的鬼子母和其它人只是在为自己的事务奔忙着,对这支队伍连多瞥一眼的工夫都没有。独狐陈是个相当拥挤的小镇,几乎在每一片空旷处都有人在进行战斗训练。 除了护法和紫苏之外,第一个注意到他们的是瘦削的临月盟鬼子母齐梦泽。在一间曾经是客栈大厅的厅室里,她和仪景公主把商量好的故事告诉了齐梦泽。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她们被留在那里,齐梦泽严厉地命令她们不准挪动一步,也不准再说一个字,即使是她们之间进行交谈也不行。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们困惑地彼此对视着,周围站满了见习使、穿白裙的初阶生、护法、仆人和士兵。 在这些人身后,鬼子母们坐在桌边,一边盯着她们,一边不停地发出命令。随后她们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簇拥到另一个房间里,浣花夫人等鬼子母开始对她们进行讯问,态度丝毫不像是在迎接英雄,倒像是在审问犯人。湘儿用手绢轻轻擦了擦脸,将手绢收回到袖子里之后,立刻又抓紧了裙子。 站在彩色云锦地毯上的并不是只有她和仪景公主,丹景玉座穿着一条质料优良但样式朴素的蓝色黄麻裙子,脸色显得冷静沉着。如果不是对情况有些了解,湘儿大约会以为丹景玉座的出现只是偶然,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平静的思绪之中。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最严重的伤口 桑扬至少还在看着那些鬼子母,表情和丹景玉座一样平静,实际上,不知为什么,湘儿觉得现在的桑扬比以往显得更有自信,古铜色皮肤的身躯也更加苗条柔美了。 大约这和她穿的这套放荡裙装有关,这件淡绿色的丝裙并不比丹景玉座的高领裙更暴露,但那一层几乎是半透明的云锦裹紧了桑扬身上的每一条曲线。23sk. 然而,真正让湘儿吃惊的是这两个人的面孔,湘儿根本没想过她们能活下来,更没想到她们会变得这么年轻————看上去,她们顶多只比她大了一两岁。自始至终,这两个人只是偶尔朝对方瞥上一眼,湘儿能明显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寒意。 她们和这里的人还有一点不同,这是湘儿刚刚才发现到的。虽然包括紫苏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她们已经遭受遏绝的事实保持小心翼翼的态度,但并没有人将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 湘儿逐渐感觉到了那种缺失,大约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导引真气能力,或者大约是知道她们已经被遏绝了,湘儿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仪景公主和周围其它女性所具有的这种能力。丹景玉座和桑扬失去了这种能力,被夺走、割除了这种能力,这就像是一道伤口,大约是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最严重的伤口。 好奇心战胜了湘儿。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口?真正被割除的是什么?她大约可以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还有搀杂在紧张心情中的愤怒。她向太一伸展了过去…… “谁允许你在这里导引真气的,见习使?”浣花夫人问道。湘儿愣了一下,急忙放开了真源。 那位碧眼睛的鬼子母率领其它鬼子母,回到这四名站立的女子面前,坐到六把排成半圆形的参差不齐的椅子里,桌上的东西也被她们拿了一些过来。 她们盯着湘儿,刚才脸上的情绪都被鬼子母的冰冷所吞没了。尽管天气炎热,但这些看不出年龄的面孔上连一滴汗珠都看不见。最后,璐瑶安夫人用带有轻微责备语气的声音说道:“你离开我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孩子,无论你在这段时间里学到了什么,你显然忘记了很多。” 湘儿红着脸行了个叩拜礼:“请原谅我,鬼子母,我没有想要冒犯的意思。”她希望她们会认为她脸颊上的红热是因为羞愧而产生的,她确实已经离开她们很长时间了,就在一天以前,她还在不停地发号施令,人们会因为她的话而奔忙不休,现在她变成了听从命令的人,这让她觉得很恼火。 “你告诉了我们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龙葵显然并不相信她的陈述,这名绀珠派鬼子母用修长的手转动着鬼子母的银箭,“而你也带回来了一些奇怪的对象。” “忽罗山的大阿亚图拉妙用夫人给了我们许多礼物,鬼子母,”仪景公主说,“她似乎认为是我们拯救了她的宝座。”仪景公主的声音算是相当平稳,但说话时仿佛正走在一层薄冰上,湘儿并不是惟一为了失去自由而气恼的人。龙葵平滑的面容绷紧了。 “你们带来了令人烦扰的讯息,”浣花夫人说,“还有一些令人烦扰的……东西。”她扫视着桌面,眼角微微翘起,朝那副银色的罪铐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仪景公主和湘儿。自从知道那是什么、有什么用处之后,绝大多数鬼子母看着它的时候都像是在看着一条红毒蛇。 “如果这东西真的像这些孩子们说的那样,”琦玮心不在焉地说,“我们需要对它进行研究,如果仪景公主真的相信她能制造出一件密炼法器……”这名临月盟鬼子母摇了摇头,真正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遍布着红、蓝和棕色斑点与条纹的石戒指上。 这枚戒指现在正放在她的手心里,另外两件密炼法器摆在她粗壮的大腿上。“你说这是鬼子母连翘给你的?为什么我们以前一直不知道这件事?”这次她讯问的对象不是湘儿和仪景公主,而是丹景玉座。 丹景玉座皱起眉,但并不是湘儿记忆中那种严厉骇人的皱眉,她的表情夹杂着一丝畏怯,似乎知道现在与她交谈的人地位比她高,她的声音里同样包含着这样的情绪。这是另一个湘儿几乎无法相信的改变。“连翘从没跟我说过这件事,现在我也很想问她几个问题。” “关于这个,我也想问问你。”灵之真阴沉着葡萄色的脸,打开了一张湘儿熟悉的纸条,谁知道她们怎么会把这张纸条一直保留到现在,大声读起上面的内容:“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我的命令,遵从我的权威,服从我的指挥,不得异言。金灵圣母,封印监守者,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她将那张盖着印章的纸条在手中揉成一团,“这不是应该交给见习使的东西。” “在当时,我不知道可以相信谁,”丹景玉座流利地回答道,六位鬼子母现在全都瞪着她,“而且那时我有这样的权力。”六位鬼子母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丹景玉座用带着一点怒意的声音恳求着说:“你们不该认为这是我的过失,我必须这样做,而且那时我有充分的权力这样做。船沉的时候,你必须用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把漏洞堵好。”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们?”浣花夫人平静地问,声音听起来像铁一样硬。身为初阶生导师,浣花夫人从没提高过声音,但永远都会让人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三名见习使————见习使!————被派出白塔,追猎十三名玄女派鬼子母,你是否要用婴儿堵住你的船上的洞,丹景玉座?” “我们不是婴儿!”湘儿激烈地响应道,“那十三名玄女派里已经有人死了,我们两次破坏了她们的计划,在晋城,我们————”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停止讯问 龙葵用冰冷、尖利如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关于晋城的事,你们已经全都说过了,孩子,还有忽罗山的事情,以及击败燕痴的事情。”她带着挖苦的神情撇了撇嘴角。 这位鬼子母刚才说过,湘儿竟然会走到距离一名弃光魔使一里内的地方,十足愚蠢,而她能活着逃出来完全是因为她的好运气。龙葵完全不知道湘儿有多赞成这种意见————湘儿和仪景公主绝对没有将实情和盘托出————但这只是让湘儿的肠子仿佛打了几个结。 “你们还是孩子,我们不打你们的屁股是你们的好运。现在,闭上嘴,直到你们被命令开口。”湘儿闭上了嘴,但脸色已经变得火一样通红,她希望鬼子母们仍然只会把这种表现当成是她正感到羞愧。 浣花夫人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丹景玉座:“那么,为什么你从没说过派出三个孩子追猎狻猊的事?” 丹景玉座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交叠起双手,以悔过的样子低下了头:“那时我觉得没这个必要,鬼子母,有很多其它事情比这个重要得多。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只要是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说了对于玄女派的每一点了解。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这两名见习使身处何地,她们要做什么,重要的是她们现在到了这里,还带来了三件密炼法器。您必须注意到,她们去了厉业魔母的书房,查看了那里的文稿,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这样,您就不会知道厉业魔母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 “我们注意到了。”璐瑶安夫人说着,看了琦玮一眼,后者仍然紧皱眉头望着那枚戒指。“我们只是对她们的手段感到有些惊讶。” “夜摩自在天,”灵之真喘了口气,“一直以来,在白塔这只是个学术问题,或者说,只是一个传说,还有楼兰的古尔格丽。有谁能想得到,楼兰智者竟然能够导引真气,更别说是这种技巧?” 湘儿真希望能把这件事当成秘密藏起来,就像隐瞒瑶姬的真实身份和另外几件事一样,但在几个能用目光钻透岩石的鬼子母不断的讯问中,顺口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事情实在是在所难免的。 好吧,其实湘儿觉得她们隐瞒秘密的工夫已经不错了,夜摩自在天一旦被提起,接着又得知她们可以进入其中,这些女人简直像是要到老鼠把猫赶上树的时候才会停止讯问。 桑扬向前迈出半步,完全不看丹景玉座:“重要的是,有了这些密炼法器,你们可以和半夏交谈。通过半夏,你们可以联系到纯熙夫人,这样不仅可以知道令公鬼的动向,你们甚至还可以影响他在雨师城的行动。” “我以前就说过,他离开黑荒漠之后会进入雨师城。”丹景玉座说道,目光和声音指向鬼子母们,但话里所蕴含的意味却像是在说给桑扬听。 桑扬哼了一声,说道:“做得不错,两名鬼子母已经被派到荒漠去追赶鸭子了。”桑扬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寒意。 “够了,孩子们,”璐瑶安夫人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命令两个小孩停止吵架的母亲,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其它鬼子母一眼,“能够和半夏交谈应该是一件好事。” “如果这些密炼法器能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发挥作用。”琦玮掂了掂手心里的戒指,同时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划过腿上的两件密炼法器。没有确实的证据,这个女人连天空是蓝色的也不会相信。 浣花夫人点点头:“是的。这是你们的第一个任务,仪景公主,湘儿,你们将有机会教导鬼子母,告诉我们该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湘儿行了个叩拜礼,同时向鬼子母们龇了龇牙,她们可以把这个表情当成是在微笑。教导她们?是的,然后她就永远也没办法再碰到那枚戒指,还有那两件密炼法器。 仪景公主的叩拜礼显得更加僵硬,面孔仿佛变成一张冰雕的面具,她的眼珠几乎是带着渴望的神情向那件愚蠢的罪铐转了一下。 “这些钱款授权书会很有用,”龙葵的声音里显示着绀珠派的冷静和逻辑性,但充满力度的语调仍然流露出烦躁的心情,“孙希龄总是想要我们给他更多的瓜子金,有了这些,我们说不定可以让他满意了。” “是的,”浣花夫人说,“但我们必须把大部分的钱留下来给自己用,现在这里和别的地方,我们要提供食物和衣服的人愈来愈多了。” 仪景公主以亲切的姿态点了一下头,就好像鬼子母们要经过她的许可才会拿走这笔钱一样,但湘儿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瓜子金、授权书,还是密炼法器,这些只是一部分而已。 “对于其余的问题,”浣花夫人继续说道,“我们同意你们离开白塔是奉命行事,无论这样的行动有多么荒谬,你们不需要为此事负责。现在,你们平安地回来了,你们要继续你们的学习。” 湘儿缓缓地一呼一吸,自从讯问一开始,她就不敢多奢求什么了,但她依然不喜欢这种结果,只是这次她不会让人有机会指责她的坏脾气。毕竟,发脾气在这里毫无益处。 仪景公主却在这时突然说道:“但————!”她刚刚说出这个字,浣花夫人就以更加强硬的语气打断了她: “你们要继续你们的学习,你们都很强,但你们还不是鬼子母。”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盯着她们,直到浣花夫人相信她们已经听从了命令。然后她又用稍微柔和了一点、但依然坚定的声音说道:“你们回到了我们身边,虽然独狐陈不是白塔,但你们依旧可以把这里当成是白塔。根据你们告诉我们的信息判断,你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说出来。” 湘儿屏住了呼吸,这时浣花夫人的目光转向了那副罪铐。 “很可惜,你们没能让那名霄辰女子跟你们一起回来,你们真的应该带上她。”浣花夫人这样说时,不知为什么,仪景公主的脸突然通红,神情中也夹杂了许多气恼。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尽量不去看 但对湘儿来说,知道对方说的是那霄辰女子,只是让她又松了一口气。 浣花夫人继续说道:“但见习使不能因为无法像鬼子母那样思虑周全而遭到惩罚,丹景玉座和桑扬会有许多问题问你们,你们要与她们合作,尽力回答她们的问题。我相信,我不需要提醒你们,不要利用她们现在的状况欺压她们。一些见习使,甚至有一些初阶生都曾经自以为可以指责,甚至是惩罚她们。”稍显温和的声音又变得像钢铁一样冷硬。“这些幼稚的女人们现在都为这种错误感到极为懊悔,还要我再说什么吗?” 湘儿和仪景公主急忙结结巴巴地表示已经领会了浣花夫人的意思。湘儿根本没想过要指责她们两人,依照她的了解,所有的鬼子母都有错,但她不想惹怒浣花夫人,她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自由的日子真的一去不返了。 “很好,你们可以拿走大阿亚图拉送给你们的珠宝,还有这支箭,等到有时间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她会送你们这样一件礼物。现在你们离开吧!会有见习使为你们找到睡觉的地方。见习使的制服大约不太好找了,但她们会为你们找到的。我相信你们会忘记你们的……冒险,并很快回到你们应在的位置上。” 虽然没有明说,但浣花夫人的意思很确切————如果她们自己不能很快回到自己的位置,自然会有人来帮她们。看到她们知道了自己的意思,浣花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太一的屏障被消去到现在,花楹始终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当湘儿和仪景公主行叩拜礼的时候,这名无为派鬼子母站起身,走到堆放这两名见习使物品的桌子旁边。 “而这是什么?”她带着很重的骆驼城口音问着,伸手掀开了覆盖着魔尊封印的白布,看到白布下面的东西,绽青色的大眼睛里喷出的怒意远多于震惊。“没有人对这个问什么问题吗?你们全都打算对此视而不见吗?”那个黑白两色的碟子躺在众人面前,已经碎成了十几片,虽然这些碎片仍然紧密无间地拼合在一起。 湘儿拼命润了润喉咙,才说出话来:“它在袋子里的时候还是完整的。”她刚才一直都竭力不去看覆盖它的那块白布,但她毕竟还是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当她们的东西被一一放在桌上的时候,桑扬看见那条红裙装,还嘲笑她……不,她不能逃避它,不能胡思乱想了!“为什么我们要特别照顾它?它是泑山雅石!” “我们一直都尽量不去看它和动它,”仪景公主喘息着说,“它感觉起来非常……邪恶。”龙葵将泑山雅石的碎片分发给鬼子母们,要求她们说出感觉到了什么样的邪恶,但现在它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们刚才说过这件事,而且不止一次地说过,只是现在没有人注意她们了。 浣花夫人站起身,走到有伽罗色头发的无为派鬼子母面前:“我们没有对任何事视而不见,花楹,问更多的问题也不会有用,她们已经把知道的全部告诉了我们。” “多问些问题总会有好处。”琦玮说。她不再摆弄手中的密炼法器,而是像其它人一样,将视线转向那道破碎的封印,死死地盯住了它。它应该是泑山雅石。琦玮和花楹都对它进行过测试,确认了这一点,但琦玮也曾经亲手折断了它的一块碎片。 “这七道封印中还有多少是完整的?”灵之真低声喃喃自语着,“还有多久魔尊就会重获自由,终极之战就会到来?”根据自身的特长和喜好,每一位鬼子母会完成不同的任务,而每个宗派都有它们专注的部分。 鼍龙派自称为战斗宗派,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末日战争中与新的惊怖庄主全力作战,所以在灵之真的声音里几乎包含着一丝激动与渴望。 “三个,”璐瑶安夫人稍有些颤抖地说,“据我们所知,还有三个是完整的。但愿我们真的掌握了所有信息,但愿真的还有三道封印吧!” “但愿那三个会比这个更强一些!”琦玮喃喃地说道,“泑山雅石不能这样被打破,不可能是泑山雅石,不可能。” “我们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讨论这个问题,”浣花夫人说,“现在还有很多急迫的事情需要解决。”她从花楹手里拿过那块白布,将破碎的封印重新遮盖起来。“丹景玉座、桑扬,我们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是关于————”她看到仪景公主和湘儿还在屋里,立刻停住了话头,“我不是已经要你们离开了吗?”她的外表还是平静的,但忘记了她们的存在表明她内心很混乱。 湘儿急忙又行了个叩拜礼,急急地说道:“请容我们告退,鬼子母。”然后她就转身向门口快步走去,鬼子母们,还有丹景玉座和桑扬,都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和仪景公主离开,湘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她们的目光推走的。仪景公主紧随在湘儿身后走出那个房间,她最后又看了那副罪铐一眼。 湘儿关上房门,立刻将身子靠在粗木门板上,她紧紧地将镀金小箱抱在胸前,在走进这幢古老的岩石客栈之后,终于第一次舒服地一呼一吸。 湘儿不想再去考虑那个破碎的封印,另一个破碎的封印。还是不要去想了,那些女人简直能用眼睛去剪黄麻。她倒是很想看看,如果这些鬼子母与智者们见面,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当然,她得不被夹在中间才好。 湘儿第一次前往白塔学习如何俯首听命是一段非常艰难的经历,而在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发号施令。当然,她经常都会和仪景公主商量的,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学会拔黄麻和擦地板了。 在大厅里,匆匆抹就的石膏天花板下面和濒临坍塌的冰冷石砌铜炉子旁边,人们仍然像她刚进来时那样忙碌着。没有人看她,她也没有去看任何人,但有一小群人正在这里等着她和仪景公主。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找不到一张友善的脸 粉刷过石膏的墙边,谢铁嘴和李药师坐在一张粗木长凳上,正和蹲在他们面前的乐净低声耳语着,北宁人的大剑重新回到了乐净的背上。 卜叨沐和柳若邻惊愕地望着每一个地方,同时又竭力掩饰自己惊愕的心情,而与她们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兰岚,正在看着瑶姬。瑶姬笨拙地耍弄着谢铁嘴的三颗彩色木球,想要逗笑阿大和阿二。 紫苏跪在那两个孩子身后,一边搔他们痒,一边在他们耳旁低声说着话。但他们只是彼此握着手,两双大眼睛冷冷地望着前方。 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显出一副闲适的模样,他们是灵之真三名护法中的两个,这两个家伙靠在长凳附近的墙边,正慢条斯理地闲聊。他们身边的另一侧就是通往厨房走廊的小门。 陈乞是个黄头发的年轻石脸瘦子,锡城古国人,从侧脸看过去还算俊美。陈恒有着鹰钩鼻和方下巴,上唇灰白色的胡子如同两枝向下弯的尖角。没有人会说陈恒的相貌俊美,在他的黑眼睛前面,任何人都会感到喉咙发干。 两名护法的视线根本没有向长凳这边转过一次。当然,他们只是恰巧无事可做,想在这里聊聊天而已。 看到湘儿和仪景公主走进大厅,一颗彩球从瑶姬手中掉了出去。“你们对她们说了什么?”她平静地问道,仪景公主手中的银箭似乎完全没引起她的注意,她的箭囊还挂在腰带上,但长弓则被靠在墙边。 湘儿走到她身边,小心地不去看陈乞和陈恒。然后以同样的小心压低声音,以稍显强调的语气说:“我们回答了她们所问的一切。” 仪景公主碰了碰瑶姬的手臂:“她们知道了你是我们的朋友,曾经帮过我们大忙,这里欢迎你留下来,就像欢迎卜叨沐、柳若邻和兰岚一样。” 看到瑶姬稍显轻松的表情,湘儿才意识到她刚刚有多么紧张。大眼睛的箭手拾起掉落的黄色木球,以流畅的动作将三颗球扔回给谢铁嘴。谢铁嘴用一只手抓住它们,眨眼间就让它们消失了,瑶姬的嘴角显出一丝最轻微的宽慰笑容。 “真是无法形容看见你们两个我有多高兴。”紫苏已经是第四次或第五次这样说了。她的头发变长了些,只是还没办法完全遮住脖子。在另外一方面,她也有了稍许的不同,只是湘儿还没办法确切地看出来。 让湘儿吃惊的是,紫苏长衫的领口上出现了刺绣的花朵,她以前一直都只穿着朴素的衣服。 “这里根本找不到一张友善的脸,”紫苏的目光向那两名护法闪烁了一下,“我有好多话要跟你们说,但必须先找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我已经等不及要听你们在离开嘉荣城之后的经历了。”如果湘儿没猜错的话,紫苏还要跟她们谈谈将来的打算。 “我也很想跟你说说话。”仪景公主相当严肃地说道。紫苏看着仪景公主,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表情不像刚才那样迫切了。 谢铁嘴、李药师和乐净在瑶姬和紫苏之后走了过来,看他们的表情,这些男人一定是要说一些他们认为女人不会喜欢的事情了。但没等他们开口,一名穿着见习使服装、卷头发的女子推开李药师和乐净,瞪了那些男人一眼,站到湘儿面前。 在华幽栖身上,带着七色镶边的见习使长裙已经不像以往那样雪白了,她的黑脸上堆满了怒容:“看见你出现在这里真是令人吃惊,野人,我以为你已经跑回你的村子里去了,我们的好公主也跑回到她母亲那里去了。” “你仍然是那么喜欢让鸡汤发酸吗,华幽栖?”仪景公主问。 湘儿仍然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虽然这样做很勉强。在白塔的时候,华幽栖有两次被安排对她进行教导,在华幽栖看来,课程的重点是让湘儿知道自己的身份。即使老师和学生都是见习使,只要课程还在继续,老师就有着相当于鬼子母的权力,华幽栖肯定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 这个卷头发的女人在初阶生的位置上待了八年时间,又当了五年的见习使,所以从来都不喜欢没当过初阶生的湘儿和只穿了不到一年纯白色衣服的仪景公主。 华幽栖给湘儿上过两次课,湘儿就两次因为态度不好而去了浣花夫人的书房,那时记录她脾气、固执等错误的单子像她的手臂一样长。 湘儿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有人待丹景玉座和桑扬很不好,我认为浣花夫人打算要惩一儆百,彻底消除这种现象。”她让自己一直以稳定的目光看着华幽栖,华幽栖有些害怕地睁大了眼睛。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自从浣花夫人————”华幽栖用力闭上了嘴,脸猛地涨红了,紫苏用手捂住了嘴。华幽栖猛地转过头,从瑶姬到兰岚,逐一审视身边女子的脸庞。她随手向柳若邻和卜叨沐指了指:“我觉得,你们两个可以,跟我来,快点,别拖拖拉拉。”她们缓缓地站起身,卜叨沐警觉地望着华幽栖,柳若邻的手指不停地摩搓着腰间的裙带。m.23sk. 仪景公主走到她们之间,高扬着下巴,用专横而冰冷的大眼睛望着华幽栖:“你要她们干什么?” “我奉浣花夫人的命令行事,”华幽栖回答,“我本人认为她们现在进行测试已经年纪太大,但我只是在遵从命令。孙大人的征兵队里总会有一位鬼子母,现在就连像湘儿这种年纪的女人都要接受测试。” 她突然露出一丝毒蛇般的微笑。“我是否应该告知浣花夫人你不赞成这样做,仪景公主?我是否应该告诉她,你不同意让你的随从接受测试?”仪景公主的下巴沉了下去,但她不会就这样退缩,她需要转移一下话题。 湘儿碰了碰华幽栖的肩膀,“她们找到了多少人?” 现在华幽栖显然不愿意和湘儿说话,但她还是转过了头。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治疗技术 湘儿瞥了仪景公主一眼,看见她正在安慰卜叨沐和柳若邻,向她们解释她们不会受到伤害,或者被迫做任何事情。 湘儿想不到这些鬼子母会这么做,一般情况下,当鬼子母找到像仪景公主和半夏那样迸发出上清之气火星的姑娘时,她们会尽全力让这个姑娘接受导引真气的训练,不管姑娘本人的意愿如何,因为上清之气迟早会在这样的姑娘体内爆发。 她们对于必须在接受训练以后才能碰到上清之气的姑娘和野人则要宽大许多,理论上,鬼子母会允许她们自己选择是否要成为鬼子母。野人指的是那些自己寻找到导引真气方法的姑娘,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四个天生能碰触到真源的姑娘里只有一个能活着成为野人。 野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有导引真气的能力,而且经常会像湘儿一样,以某种方式封锁自己的导引真气能力。湘儿自己选择了进入白塔,但她怀疑如果自己当时选择离开,鬼子母们仍然会设法让她就范。 大约她们会为此而把她的手脚都绑起来,在她们眼中,任何有机会拥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大概都是一只宴会上的羔羊。m.23sk. “三个,”华幽栖过了一会儿说道,“费了这么多力气之后,她们找到了三个,其中一个是野人。”她实在是不喜欢野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这样如饥似渴地寻找初阶生。除非夺回白塔,否则根本没办法让初阶生晋升为见习使,这全都是金灵圣母的错,她和桑扬的错。” 华幽栖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她意识到了这句话可能会让别人怀疑她恶待了前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她急忙抓住卜叨沐和柳若邻的手臂:“过来,我是在执行命令。你们必须接受测试,无论这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恶心的女人,”紫苏低声说着,斜睨了快步走过大厅的华幽栖一眼,“如果真的有公正存在,她一定不会有快乐的未来。” 湘儿想问问紫苏在这个卷发女人身上看到什么幻象,她有上百个问题要问紫苏,但谢铁嘴和另外那两个男人执拗地站在她和仪景公主面前。 李药师和乐净站到谢铁嘴两侧,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可以监视所有方向的态势。瑶姬将阿大和阿二带到他们的母亲身边,然后带着他们走到更远一些的地方。紫苏知道这些男人要干什么,她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他们,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最后她只是耸了耸肩,到瑶姬那里去了。 看谢铁嘴的表情,他似乎是想谈谈天气,或者是问问晚饭有什么可吃。“这个地方充满危险的傻瓜和做梦的人,她们以为能打垮厉业魔母,所以孙希龄才会在这里,他要为她们组建一支军队。” 李药师的笑容几乎把他的黑脸分成了两半:“不是傻瓜,是疯女人,还有发了疯的男人。我不在乎厉业魔母是不是从成少卿出生那天起就当上丹景玉座了,她们以为可以从这里推倒一位坐镇在白塔中的丹景玉座,只有疯子才会这么想。我们能在一个月内到达雨师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于彪等人已经确定了马匹的位置。”乐净也是满面笑容,表情和眼罩上那颗火红的眼睛极端地不协调,“那些卫兵被设置的目的是防止有人进来,而不是阻挡里面的人出去,我们可以在森林里甩掉他们。很快就天黑了,他们绝对找不到我们。”在河上旅行的日子里,两个戴着巴蛇戒的女人对他的言谈举止造成了很大的改变,虽然他确信,当这两个女人不在场的时候,他肯定还会故态复萌。 湘儿看着仪景公主,后者微微摇了摇头。为了能成为鬼子母,仪景公主什么都可以忍受,而湘儿自己呢?如果这些鬼子母已经决定要控制令公鬼,而不是单纯地支持他,她和仪景公主大概也没什么让她们改变主意的好办法,实际上,可以说是毫无办法。 但是……还有治疗技术,在雨师城,她在这方面不会有任何收获,但在这里……就在距离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身材苗条、有着长鼻子的全丹派鬼子母宫之奇正在一份文稿上勾勾画画地写着什么。 一名秃头黑须的护法在门旁与晚萧说着话,那名护法只有常人的身高,但肩膀已经超过了那位鬼子母的头顶。达大娟的肩膀像这个房间里的许多男人一样宽,而身高更是比大多数男人来得高。 她正在一座冷铜炉子前面指挥一群初阶生站好队,然后用洪亮的声音逐一向她们安排任务。晚萧和达大娟同样是全丹派鬼子母,达大娟头上的灰发表明她已经是一位年纪相当大的鬼子母了,据说她掌握的治疗知识比任何两位鬼子母加起来都多。 如果湘儿现在去令公鬼身边,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令公鬼陷入疯狂。如果能继续增进自己的治疗能力,大约终有一日,她可以阻挡那种疯狂。鬼子母们对太多的事情都容易感到绝望,随意就放弃,她不会这样的。 所有这些事飞快地闪过脑海,她看着仪景公主,然后又将头转向男人们:“我们要留在这里,乐净,如果你们想去找令公鬼,你们可以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只是恐怕我没有钱可以给你们了。” 鬼子母们拿走了所有瓜子金,而湘儿对于自己口袋中仅剩的几块散碎银子又实在是舍不得。这些男人因为各种错误的理由而跟随她当然还有仪景公主,但这并不能减轻她对他们的责任。 他们的忠诚是对令公鬼的,他们没理由被卷进白塔内部的斗争。瞥了一眼怀中的镀金匣子,湘儿又不情愿地说道:“但我有些东西,你们可以沿途变卖筹钱。” “你也必须走,谢铁嘴,”仪景公主说,“还有你,李药师,你们留在这里没有意义。现在我们不需要你们,但令公鬼会需要你们的。”她想把手中的珠宝盒塞进谢铁嘴手里,但被谢铁嘴拒绝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要听从我的命令 三个男人用那种让人气恼的方式交换了一下眼神,乐净甚至翻了翻眼睛,湘儿觉得李药师似乎是在低声埋怨她们太顽固了。 “大约过几天吧!”谢铁嘴说。 “过几天。”李药师表示同意。 乐净点点头:“如果要逃过护法们的追击前往雨师城,那我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什么休息的机会。” 湘儿用最冷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又故意拉了一下辫子。仪景公主把下巴扬到最高,傲慢的大眼睛差不多可以把冰块瞪碎。 这些男人们一定看得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胡说八道是不被允许的。仪景公主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认为你还在遵守令公鬼的命令,在照顾我们————”同时湘儿也在用火烈的声音说:“你承诺过,要听从我的命令,现在我要————” “根本不是这样,”谢铁嘴打断了她们的话,用满是皱纹的手将仪景公主的一绺头发拨到脑后,“根本不是这样,就不能让一个瘸腿的老人休息一下吗?” “说实话,”李药师说,“我会留下只是因为谢铁嘴还欠我的钱,玩骰子的时候他输的。” “你以为我们要从护法手里偷走二十匹马,会像从床上滚下那么容易吗?”乐净生气地嘟囔着,他似乎忘记那正好是他刚刚提出的建议。 仪景公主盯着他们,似乎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湘儿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他们。他们已经跟她们走了多远?现在他们就站在距离她们不到一步的地方。 问题是,她突然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她曾经决定要让他们离开,不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卑躬屈膝的样子,当然不是。但无论多么不愿意,她必须承认,在这个令她大失所望的独狐陈,知道她和仪景公主除了瑶姬之外还有别人可以依靠,这种感觉很……舒服。 当然,她不会跟着他们一起“逃亡”,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他们的存在确实让人感觉很……舒服。当然,她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个。况且这也没必要,因为他们还是要走的,无论他们怎么想。令公鬼可以用到他们,而他们在这里只会碍事,除非…… 粗木门被打开,丹景玉座走了出来,桑扬跟在她身后。她们冷冷地对看了一眼,桑扬哼了一声,袅袅婷婷地绕过陈乞和陈恒,走进通往厨房的那条走廊。湘儿微微皱了皱眉,在那一片冰冷之中,湘儿差点就没看见在她面前迸出来的一点火花…… 丹景玉座向湘儿走过来,但她突然停在半路上,脸变成了一块平板。又有人走进了那一小群人里面。 孙希龄浅黄色的朴素长衫上挂着一副有凹痕的护心镜,一双铁手套被他别在剑带里,显示着指挥官的威仪,大部分变灰的头发和坚毅的面孔表明了他广博的经历与见闻。看样子,他是一个可以承受任何状况的男人。 仪景公主带着微笑,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与他们在独狐陈的街道上初次相见时她那种惊讶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不能说在这里看见你是一件很好的事,孙大人,我听说母亲和你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可以弥补的,你知道,有时候母亲行事会有点急躁。她会来请求你回玄都去的,你应该相信这一点。”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仪景公主。”他并没有理会仪景公主的惊讶。 湘儿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在知道仪景公主的身份时还会态度这么唐突,而是转向了乐净,“你有没有考虑过我说的话?北宁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重骑兵,而我有一些急需得到训练的年轻人。” 乐净皱起眉,独眼向仪景公主和湘儿那儿转了一圈,然后,他缓缓地点点头:“我还没什么事情可做,我会问问其它人。” 孙希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就好了,还有你,谢铁嘴。”谢铁嘴在孙希龄走过来时把脸别了过去,一边拉胡子,一边出神地盯着地板。现在他也只是用一只眼回望着孙希龄。孙希龄则继续说道:“这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的名字,他非常像你,他是一个非常擅长某种游戏的人。” “我也曾经认识一个非常像你的人,”谢铁嘴回答,“他竭尽全力要把我用铁链锁起来。我觉得,如果我被他抓住的话,现在我的脑袋大概已经不属于我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不对?男人有时候会为了女人而做出一些奇怪的事。”孙希龄瞥了一眼丹景玉座,摇摇头,“你愿意和我下一局棋吗?就下一盘吧?我有时发现自己很想找一位精通那种游戏的人,那种在上等人中流行的游戏。” 谢铁嘴眯起了眼睛,但并没有让目光离开孙希龄。“大约我会玩一两个游戏,”他最后说道,“只要我先知道赌注是什么。但你必须知道,我不打算把这一辈子里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和你下棋。我不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我的脚底总会感觉有些发痒。” “只要它们不在一个关键的游戏中发痒就行。”孙希龄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们两个跟我来,不必再想睡觉的事了,这里全都是昨天就应该做好的事,除了那些上周就应该做好的事之外。”他停了一下,又看了丹景玉座一眼:“今天我的中衣被送来时只洗好了一半。”然后,他就带谢铁嘴和乐净走了。丹景玉座瞪着他的背影,又皱起眉看了紫苏一眼,紫苏苦着脸朝桑扬离开的方向跑过去。3sk. 湘儿完全不知道这几个眼神的交换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些男人的胆量。他们竟然会认为,他们可以在她面前说这种她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反正她是受够了。 “好啊,他不需要一名捕盗者。”李药师瞥了丹景玉座一眼,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李药师至今还在为能见到金灵圣母而感到震惊,湘儿不知道李药师是不是知道丹景玉座已经遭到遏绝、不再是丹景玉座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除了死亡之外 捕盗者在丹景玉座面前显得相当不安。“那样我就可以坐下聊聊天了,我看见有不少人都是一副想喝杯浑酒、松口气的样子。” “他故意不理我,”仪景公主难以置信地说,“我不在乎他和母亲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没有权利……嗯,我以后再去找孙大人。我必须和紫苏谈谈,湘儿。” 湘儿跟着仪景公主向厨房跑去————紫苏一定能回答她们的问题,但丹景玉座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那个在鬼子母面前温顺地低下头的丹景玉座消失了,现在她们身边也没有穿长衫的人。丹景玉座先看了李药师一眼,捕盗者吓了一跳,立刻定在原地。她没有提高声音,因为没有必要。“ 捕盗者,小心说话,否则你会被挖出肚肠,摆到市场上去卖。” 那双冰深邃的眼睛又向瑶姬和兰岚转了过去。兰岚咬了咬嘴唇,仿佛吃到了某种味道非常差的东西,就连瑶姬也眨了眨眼。“你们两个去找一名叫作沈悠悠的见习使,要她给你们安排今晚睡觉的地方。那些孩子看上去应该去床上躺躺了,不是吗?快去吧!” 两名女子拔腿就向外走去,瑶姬比兰岚移动得更快。最后丹景玉座转向了湘儿:“我有问题要问你,她们已经命令你要配合我,而我建议你照做,如果你知道什么是对你好的话。” 湘儿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裹进了一阵强风之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丹景玉座已经将她赶上了摇摇晃晃的楼梯。楼梯的扶手也是用粗木草草拼凑而成的。她们沿着楼上刚刚铺了地板的走廊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间的一面墙上一上一下钉着两块床板。 丹景玉座坐在惟一的凳子上,示意湘儿坐到墙边靠下方的那张床上去,湘儿选择继续站着,这样至少可以表明她不需要完全听从丹景玉座的命令。 房间很小,但仍然显得很空旷,一个盥洗架用砖块支住了一条腿,上面放着缺口的水罐和洗脸盆,几件衣服挂在墙钉上,一卷看上去应该是毛毯的东西靠墙角放着。???.23sk. 湘儿的地位在这一天里掉落了许多,但丹景玉座没落的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不认为自己在对付这个女人时会有什么麻烦,即使丹景玉座仍然有着那样一双眼睛。 丹景玉座哼了一声:“那就随你吧,姑娘。那枚戒指,它不需要导引真气?” “不,你听我和浣花夫人说过————” “任何人都能使用它?一个不能导引真气的女人也行?一个男人也可以?” “男人大约可以。”不需要上清之气的密炼法器,一般对女性和男人都能产生同样的作用,“对任何女人都行。” “那你要教我使用它。” 湘儿挑起一侧眉弓。大约可以用这个当作把柄,得到她想要的;如果不能,她还有另一个把柄,大约。“她们知道吗?那时我们谈论的只是告诉她们如何使用,你根本就没有被提到。” “她们不知道,”丹景玉座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她甚至露出了微笑,虽然那微笑中并没有愉悦。“她们也不会知道的。否则她们就会知道,你和仪景公主离开白塔之后就以正式的鬼子母身份行动。纯熙夫人大约会允许半夏这么做————我敢打赌半夏也这么做了————但浣花夫人和龙葵?她们会让你像一只产卵的石鲈那样尖叫。我向你保证,这还只是开始而已,漫长折磨的开始。” “这太荒谬了。”湘儿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床沿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坐下的。谢铁嘴和李药师是能管住他们的舌头的,其它人不会知道这件事。她必须和仪景公主谈谈。“我们没有做任何伪装。” “不要对我说谎,姑娘,如果我需要证实,你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你的胃在翻筋斗,对不对?” 她的胃确实在翻筋斗。“当然不是,如果我教你任何东西,那也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湘儿不会让这个女人压倒自己,她心里的最后一点怜悯也消失了,“如果我这样做,我希望得到一些回报,我觉得研究你和桑扬,想知道遏绝是不是可以被治愈。” “不可能,”丹景玉座冷漠地说,“现在————” “除了死亡之外,任何疾患都应该能被治好。” “‘应该’不代表‘可以’,姑娘,桑扬和我已经得到了承诺,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你去问问华幽栖和元胡,就能知道骚扰我们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她们不是最先这么做的,下场也不算是最糟,但她们哭得最久。” 她的另一个把柄,刚刚的慌乱差点让她忘记了这个。湘儿不确定那把柄是否存在,毕竟,她的线索只是一个眼神。“如果浣花夫人知道你和桑扬根本不打算揪掉对方的头发,她会怎么想?” 丹景玉座只是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她们认为你们是驯顺的,对不对?现在你越对无法反抗的人趾高气扬,鬼子母就越认为你对她们只敢唯唯诺诺。一点阿谀奉承就让她们忘了你们两个是携手合作多年的同伴?或者你已经让她们相信,遏绝真的改变了你的一切,而不仅仅是这张面孔?当她们发现你们正在她们背后秘密谋划、正在操纵她们的时候,你的叫声将比任何一只石鲈都响亮————虽然我不知道石鲈是什么。” 丹景玉座眨了眨眼,并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样子,也不像要承认湘儿的判断,但她的眼神中包含着某种东西,湘儿确信这一点。 “我觉得研究你,还有桑扬,在任何时候;当然,还有成少卿。” 大约她也能从成少卿身上学到一些东西,男人是不一样的,研究他们相当于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即使她找到了方法,她也不打算治疗成少卿,令公鬼的导引真气能力是必要的,但她并不打算让这个世界再出现一个能够使用上清之气的男人。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你也看见了 “如果不行的话,那你就最好忘记那枚戒指和夜摩自在天。” 丹景玉座为什么要这样做?大约只是想重温一下任何与鬼子母相关的东西,湘儿急忙踩熄了心中重新燃起的一点怜悯的火苗。 “如果你说了任何我们伪装成鬼子母的话,那我就别无选择,只能把你和桑扬的事说出去。仪景公主和我大约为此而感到不悦,但你们会因此而哭泣得比华幽栖和元胡加在一起还要久。” 寂静在房间里持续着,这个女人怎么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湘儿一直认为这是身为鬼子母才会有的特质。她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如果她错了,如果丹景玉座愿意公开测试她的判断,她知道最后要哭泣的是谁。 最后,丹景玉座喃喃地说道:“希望纯熙夫人能让半夏的背脊比这个软一些。”湘儿不知道她的意思,但她没时间考虑这些。眨眼间,丹景玉座已经向前倾过身子,伸出了一只手。“你保守我们的秘密,我保守你们的。教我使用那枚戒指,你可以研究遏绝和镇压,直到你心满意足。” 湘儿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候差点没有重重地一呼一吸。她做到了,终于有人在试图恐吓她的时候却失败了,虽然这个过程仿佛是经历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准备好去面对燕痴了,几乎是这样。 仪景公主在客栈后门外面追上了紫苏,紫苏手臂下似乎夹着两三件白中衣。太阳已经落到了树梢上。在逐渐减弱的阳光中,马厩场院的土地上能模糊地看到许多泥土翻起的痕迹,一个巨大的榕树桩还立在院子的正中央。 茅草屋顶的石砌马厩并没有门,仪景公主可以看到男人们在排满马匹的马槽间来回移动。让她感到惊讶的是,桑扬正在马厩阴影的边缘和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从他身上粗糙的衣着来看,他可能是一名铁匠,或者是名街头恶棍。 仪景公主吃惊地看见桑扬站得近到身体几乎贴上了对方,歪着头,双眼盯着他。然后桑扬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才转回身跑进了客栈。那名壮汉望着桑扬的背影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马厩的阴影中。 “不要问我她在干什么,”紫苏说,“总是有奇怪的人来找丹景玉座或是她,而一些男人,她……嗯,你也看见了。” 仪景公主并不真的在乎桑扬做了什么,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和紫苏单独说话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带入正题。“你在干什么?” “洗衣服。”紫苏嘟囔着,焦躁地晃了晃那些中衣,“能看到丹景玉座变成老鼠的样子,真是说不出有多痛快,她不知道猎鹰是会吃掉她还是将她当作宠物。她可以尝尝以前别人被他处置时的滋味了!” 仪景公主加快步伐,追上走过院子的紫苏。这不算是个好的交谈开端。“那时你知道谢铁嘴会提出这种建议吗?我们会留下。” “我告诉他们,你们会留下的,不是出自幻象。”紫苏的步伐再次缓慢下来。她们在马厩和一段残缺的石墙中间继续向前走着,脚下是一条刚刚开出来的小路,路面上遍布灌木的残根和被踩倒的草叶。“我不认为你会放弃学习的机会,你总是渴望学习,湘儿也一样,虽然她不会承认这一点。真希望我错了,我应该和你们走的,至少,我……”她又恼怒地低声嘟囔了几句,“你们带来的那三个是麻烦,这是幻象表现出来的。” 这就是了。仪景公主需要谈话的契机,但她还是没有问出想问的问题,反倒说:“你是说兰岚、柳若邻和卜叨沐?她们怎么可能是麻烦?”只有傻瓜才会忽视紫苏所看见的。 “我知道得并不确切,只是用眼角捕捉到了那道灵光的闪现。我用正眼看她们,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正眼直视才有办法看清楚。你知道的,灵光并不多见。麻烦,大约她们会散布闲话,你们有没有什么事是不想让鬼子母知道的?” “当然没有。”仪景公主急忙说,紫苏斜睨了她一眼,她又说道:“嗯,除非必要,我尽可能少告诉她们,反正她们是不可能知道那些事的。”只是这样没办法让她知道她真正关心的事。 深吸了一口气,仪景公主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了:“紫苏,你看到过关于令公鬼和我的幻象,对不对?”她又向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停住了。 “是的。”紫苏的话里带着机警的意味。 “你看见了我们会一同坠入爱河。” “不是很确切,我看见你爱上了他,我不知道他对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只是他以某种形式和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仪景公主闭紧了嘴,她预料到了会是这样,但这并不是她想听到的。“希望”和“想”会阻止烦恼,但只有确切的答案才能让道路顺畅,李嬷嬷是这样说的。要对付的是现实,而不是愿望。“而且你还看到了其它人,其它我必须……与之分享他的人。” “两个,”紫苏嗓音沙哑地说,“另外两个人,而且……而且我是其中的一个。” 仪景公主开口正要问下一个问题,却停在一半,只能愣愣地瞪着紫苏:“你?”她终于把话说出口。 紫苏带着怒意说道:“是的,我!你以为我不会爱一个人吗?我不想,但是会出这样的事我也没办法。”她绕过仪景公主,继续沿着那条巷子走下去,这一次,仪景公主迟了一会儿才追上去。 这确实解释了一些事————紫苏以前一直对这个问题的闪烁其辞;她衣领上的绣花;还有,紫苏抹了花片,仪景公主认为那不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我对此作何感想?仪景公主在心中暗暗地寻思,但她就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第三个是谁?”她低声说。 “我不知道,”紫苏嘟囔着,“我只知道她的脾气很大,真是运气,不是湘儿。”她虚弱地笑了一下。“如果是湘儿,我大概就活不下去了。” 紫苏又一次瞥了仪景公主一眼:“这件事对于你我又有什么意义?我喜欢你,我从没有过姐妹,但有时候,我觉得你……我觉得成为你的朋友,仪景公主。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喜欢你,但我禁不住就是爱他。”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沁凉的池水 “我不是很喜欢分享男人的感觉。”仪景公主僵硬地说,她这句话说得相当含蓄。 “我也不喜欢,只是……仪景公主,承认这一点让我感到害羞,但只要我抓住了他,我一定不会放手。看样子,我们都没有什么选择。苍天啊,他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占满了,他爬进我的脑子里,就再也不出去了。”紫苏说话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她是想哭还是想笑。 仪景公主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紫苏的错,说实话,与她分享令公鬼的人是紫苏,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如果换成是夜娇靡或者其它什么人,她又该怎么办? “缘起,他扭曲了他周围的世界,我们只是被卷进漩涡的木片。但我还记得,你、我和半夏说过,我们绝对不会让男人影响我们的友情,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紫苏。等我们找出第三个人是谁……嗯,我们也会解决的,不管用什么办法。” 第三个!她会是夜娇靡吗?哎哟,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一定能的,”紫苏黯然地说道,“但现在你和我陷在这个地方不得脱身。我知道还有一个人,我知道我对此无能为力。要解决你和我的问题已经够让我头痛了,而……雨师城女人并不都像纯熙夫人那样。我在凤台见过一名雨师城贵妇,表面上端庄得让纯熙夫人和桑扬没什么差别,只是她有时会说一些大约另有深意的话。而她的灵光!那座城市里不会有任何男人在与她单独相处时会是安全的,除非他是丑鬼,是残废,或者是个死人。” 仪景公主用鼻子猛吸一口气,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不必在意这种事,我们还有一位姐妹,我们共同的姐妹,虽然你还没见过她。鬼笑猝正在严密地监视着令公鬼,而且在令公鬼身边十步范围内肯定会有楼兰枪姬众的卫兵。”m.23sk. 一名雨师城女人?至少她见识过夜娇靡,知道那种女人是什么德性。不,她不打算像那种没脑子的姑娘一样为这种事情烦心,一名成熟的女人能够应付这个世界,并永远达成最好的结果。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时她们走到了一片开阔的院子里,院子的地面上有一些成堆的冷灰。许多刚被刮去锈迹、带着凹痕的大铁罐立在环形的石墙边上,有几棵树木从倒塌的石墙缺口中探了进来。 尽管阴影已经覆盖了院子,但仍然有两只放在火上的罐子冒着热气,三名头发湿透了汗水、裙摆系在腰上的初阶生正在盛满了澡豆泡水的大洗衣盆旁边,趴在洗衣板上拼命地劳碌着。 瞥了紫苏手臂下面的中衣一眼,仪景公主运起了太一。“让我帮你一下吧!”用上清之气完成杂役是被禁止的————鬼子母们说,体力劳动会铸造性格————但这次并不一样,既然可以让中衣自己在水中猛烈搅动,她就没理由让她们两个的手沾上水。“把一切都告诉我,丹景玉座和桑扬的改变真的像她们看上去那么巨大?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成少卿真的在这里?为什么你要洗男人的中衣?全都告诉我。” 紫苏笑了,显然,她很愿意改变一下话题。“如果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一定需要六七天的时间,但我会尽力向你多说一些。一开始,我帮助丹景玉座和桑扬逃出了厉业魔母的牢房,然后……” 仪景公主压低嗓音惊叹了一声,同时导引真气风之力,将一只盛满沸水的罐子从火堆上举起。她几乎没注意到那些初阶生难以置信的目光,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力量,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假思索做出的一些事情是一些正式的鬼子母也完全没办法做到的。谁是第三个女人?鬼笑猝最好盯紧他了。 一股稀薄的蓝色烟雾从齿间朴素的短柄铜烟锅中升腾起来,令公鬼将一只手放在露台的石栏杆上,望着下方的花园。黑色的阴影正在逐渐延伸,太阳变成了一颗红球,从无云的天空中冉冉落下。 令公鬼已经在雨师城停留了十天,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能安安静静地站一下。兮柔贴在他身边站着,正仰起白皙的面孔看着他,而不是花园。她的头发没有像高阶女贵族盘得那么错综复杂,但也让身高足足增加了半尺。 令公鬼竭力不去看她,但想要忽视一个一直在用力将胸部挤在自己手臂上的女人并不容易。这次会面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令公鬼本来想休息一会儿,但兮柔跟着他走出来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知道一处幽静的水池,”她悄声说道,“那里大约不会如此炎热,一处隐蔽的水池,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万剑琵琶曲在他们身后的方形拱厅内缭绕着,那是一阵轻盈舒爽的乐音。 令公鬼有些用力地喷出一口烟。天气很热,虽然无法和荒漠相比,但……秋天应该来了,然而在这个薄暮时分,热气却像盛夏时一样扑面而来。一个无雨的夏天。 只穿着中衣的男人们正在花园里用水桶给花草浇水,他们刻意避开正午时浇水,以免水分过度蒸发,但花园里还是显露出太多的枯黄和凋萎。这不可能是自然的气候,骄炽的太阳仿佛正在向他发出嘲笑。纯熙夫人和万剑同意他的看法,但跟他一样,他们对此一筹莫展。幽瞳。至少他现在可以对幽瞳采取些行动。 “沁凉的池水,”兮柔喃喃地说道,“只有您和我。”她将令公鬼拥得更紧了些,虽然令公鬼本来已经觉得无法再紧了。 令公鬼想知道,幽瞳对他的下一次嘲弄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无论那名弃光魔使要怎么做,他都不能着急,只要他在晋城的部署完成,就是他放出闪电的时候。他要用决定性的一击让幽瞳完蛋,并且将云梦泽纳入他的囊中。有了云梦泽、晋城和雨师城,再加上一支足以在一个月内占领任何一个国家的楼兰大军,他…… “您不喜欢游泳吗?我自己游得不是很好,但您肯定可以教我。”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大约这一次 令公鬼叹了口气,他突然希望鬼笑猝能在他身边。不,现在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就是满脸青肿、衣服被撕掉一半的兮柔尖叫着从这里逃走。 令公鬼低头看着兮柔,仍然咬着铜烟锅,平静地说道:“我能导引真气。”兮柔眨了眨眼,肌肉都没有动一下,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了一些。这些人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令公鬼总会提起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竭力去掩饰、忽略的事情。“他们说我会变成疯子,但我还没有疯,还没有。” 令公鬼从胸腔中发出一阵笑声,然后又突然将笑声中断,板起了脸:“教你游泳?我可以用上清之气在水里把你撑起来。你知道,阳极之力受到了污染,它被魔尊碰触过,但你不会感觉到。它就在你周围,但你什么都不会感觉到。” 令公鬼又笑了一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喘息,兮柔瞪大了一双黑眼睛,微笑变成了病态的咧嘴。“那么,等以后吧!我觉得一个人思考一下……”令公鬼弯下身,似乎是想吻吻她,但兮柔尖叫一声,猝然行了个叩拜礼,令公鬼觉得这女人大概是有点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 兮柔向后退去,退一步又行了个叩拜礼,嘴里胡乱地说着会忠心侍奉他,自己最深切的愿望就是向他效忠。她愈说愈显得撕心裂肺,直到最后跳进了一道方形的拱门里。 令公鬼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他又转身望向露台外面。令人恐惧的女人们!如果令公鬼要求或者命令她离开,她一定会找出各种拖延搪塞的借口,况且……大约这一次,传闻会播散开去。 他必须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最近实在是太容易失控了。令公鬼对这场干旱无能为力,各种问题如同野草一般四处丛生。他又叼着铜烟锅站了一会儿。如果能做一些简单的干活,比如用筛子将水带到山顶上去,又有谁愿意统治一个国家? 在花园的另一边,皇宫中两座阶梯形高塔中间,令公鬼可以俯瞰雨师城的全景。这座城市里充满了严格平直的棱线和夹角,被城市覆盖的丘陵也都经过了精确的削砍,而不仅仅是被一层房屋和街道覆盖。 令公鬼那面绘有古代鬼子母徽记的猩红色旗帜无力地垂挂在其中一座高塔顶端,另一座高塔上则挂着那条长带形真龙旗的复制品。这种真龙旗还被挂在城中的十几个地方,包括最高的一座未完工的巨塔顶上,那座塔就在他的正前方。 对于这件事,令公鬼的命令和呵斥都无济于事。无论是晋城人还是雨师城人都不相信他真的只是要挂起一面真龙旗,厌火族人则不会在乎旗子该怎么挂。 即使是现在,在这座宫殿的深处,令公鬼仍然能听到这座拥挤到几乎要爆炸的城市中传来的喧嚣声。难民们从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奔向这里。即使转生真龙就在身边,他们也不愿意回到家乡去。 商人们在难民群中出没,出售这些难民可以购买的一切,同时收买他们没有能力再保留的一切。贵族们和配备着武装的人们到这里来,集结在他的旗帜或其它人的旗帜下面。 弯月夔牛角探宝者认为在令公鬼身边一定能找到弯月夔牛角,也正有几十个,或者是几百个首门人要把弯月夔牛角卖给那些探宝者。来自曹福聚落的黄巾力士石匠们在这里寻找机会展露他们传奇的技艺。 冒险者们,其中一些人在一周之前大约还是强盗。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油水可捞。这座城市里甚至还有一百多名白袍众,不过围城刚一结束,他们立刻就骑马跑走了。天愚上尊召集白袍众是否与他有关?半夏给了他一些线索,但半夏只会从白塔的立场看问题,鬼子母的观点和他的并不一样。 至少来自晋城的运粮马车算是有些规律了,饥饿会引发一连串的暴动,令公鬼只希望能在离开这些人的时候看到他们不再那么饥饿。强盗比以前少了一些,内战也停息了,但令公鬼还需要更多的好消息。 令公鬼必须在离开这里去对付幽瞳之前,确定这里的一切已经步入正轨,为此,他还有上百件事情要处理。现在,从昆莫就开始追随他、被他所信任的部族首领里,只有鬼玄元和沙达奇留在雨师城。 但如果令公鬼不能信任后来投向他的四个部族前往晋城,他能信任他们留在雨师城吗?那四名部族首领承认他是朅盘陀王,但他们不了解他,如同令公鬼不了解他们。 今天早晨传来的讯息大约是个麻烦,占西留候夜娇靡已经到了雨师城以南一百多里的地方,她正率领一支小军队来加入他的阵营,令公鬼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这支军队带过晋城的。 奇怪的是,夜娇靡在信里问令公鬼子恒是不是在他身边。毫无疑问,夜娇靡害怕令公鬼会忘记她的小国家。看看她会如何与雨师城人勾心斗角大概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历史上,历代占西留候都是靠权术游戏避免了晋城将占西吞掉。 大约,如果令公鬼让夜娇靡管理这个地方……到时候,他会带走张朗等晋城人,如果那个时候到来的话。 思考这些不比回室内处理正事更愉快。令公鬼轻轻敲掉铜烟锅里剩下的烟丝,又将烟丝中的火星踩灭。如果不加留意,这点火星就有可能将整个花园点燃。 这种干旱,这种不自然的天气!令公鬼意识到自己紧咬住了牙,先要完成他力所能及的干活。在走进房间之前,他费了一些力气才让自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万剑穿得如同贵族一般奢华,领口上镶了几重绢丝,令公鬼正靠在角落里的暗色墙板上,用琵琶弹拨着柔和悦耳的旋律,仿佛是在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其它坐在椅子上的人看见令公鬼进来,立刻都跳了起来。令公鬼用力地挥挥手,他们立刻又坐回到椅子里。张朗、北辰和王用征占据了深红色绣金地毯一侧的三张镏金雕花椅子,背后各站着一名年轻贵族,地毯的另一侧完全是雨师城人。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我不想再听 崔戍和宫祺宇的背后也各有一名年轻贵族,那两名年轻人全都像崔戍一样,剃光了头顶前端的头发,并在上面敷了粉。面色惨白的兮柔站在羌活的肩后,令公鬼看她的时候,她打了个哆嗦。 令公鬼一边调整着脸上的表情,一边大步走向他的椅子。光是他这张椅子就需要他好好控制自己的表情了,这是羌活和另外那两名贵族奉献给他的新礼物。 他们以他们所想象的晋城风格做了这把椅子,觉得令公鬼一定会喜欢晋城的豪华富丽,因为他统治晋城,并且派晋城人到这里来。椅子的四条腿和两个扶手都被雕成了龙形,每条龙都用珐琅和黄金镶嵌出黄褐色的鳞片,金色的眼睛用巨大的日长石雕成。 椅子的高靠背也完全是用龙形雕成的。为了做这把椅子,一定有数不清的匠人从入城时就开始日夜不停地劳作到现在,令公鬼觉得自己坐在上面就像是个傻瓜。万剑弹出的乐声变得庄严隆重,如同一首凯旋进行曲。 但那些看着令公鬼的雨师城眼睛里又有了更多的警觉和谨慎,晋城人亦然。在令公鬼出去之前就已经是这种情形了。大约他们现在才渐渐知道,想这样奉承逢迎他其实是一种错误。他们全都竭力不去在意他是什么人,装作他只是一位征服了他们的年轻王者,一个能够被欺骗和控制的人。而他们面前的这把椅子————这个王座————却知道地宣示了他的身份。 “士兵们都按照计划行进吗,崔戍大人?”令公鬼一开口,琵琶声立刻消失了,万剑显出一副全心注意着琵琶的样子。 那名满脸皱纹的贵族露出冰冷的微笑:“是的,真龙大人。”就是这样了,令公鬼并不会以为崔戍能够比其它任何贵族对他有更多的好感、更少的贪欲,但在表面上,崔戍确实显出了一副要忠于誓言的样子。他长衫胸口处的彩色条纹上能看见磨损的痕迹,那是他佩戴的护心镜磨出来的。 宫祺宇从他的椅子上向前倾过了身,他的身材像鞭子一样瘦,但在雨师城人中算个高个子。他的一头白发几乎碰到了肩膀,却没有剃掉额上的头发。他长衫上几乎延伸到膝盖的彩色条纹也没有磨损的痕迹。 “我们需要那些军队留在这里,真龙大人。”他望着那个镏金王座,眨了眨眼,立刻又把目光转向令公鬼,“现在这个国家里还有许多大规模的盗匪集团。”他又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不必看见那些晋城人。张朗等三人都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我已经派厌火族人去剿灭盗匪了。”令公鬼说。厌火族人确实奉命要扫荡沿途的所有盗匪,只是他并没有命令他们离开行军路线去搜寻盗匪,即使是厌火族人也不可能在这样做的时候依然保持很高的行军速度。 “三天前我接到报告,死海众在下辨道附近杀死了两百名强盗。”那几乎已经是近年来雨师城所宣称的边境最南端,差不多相当于从雨师城到阳泉河中间的地方。不需要让这些人知道,厌火族人现在应该已经接近那条河了,厌火族人长途行军的速度比骑兵更快。 宫祺宇不安地皱起眉,却仍然在坚持着:“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们在望江以西的一半土地都落在锡城古国手里。”他犹豫了一下。他们全都知道令公鬼是在锡城古国长大的,有谣言说他是某个锡城古国家族的后代,甚至说他就是银蟾女王本人的儿子,因为能够导引真气才被丢弃了,或者是在被鬼子母抓住并镇压之前就潜逃了。 那名瘦高的老者显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仿佛是被人蒙住眼睛、剥去鞋子、又被推上一片竖着许多匕首的地面上。“银蟾女王看上去并没有继续侵略的意图,但她所占领的地方必须收回,她的使者甚至宣称她应该得到————”宫祺宇突然停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令公鬼要如何处置太阳王座,大约他真的属意银蟾女王。 羌活的黑眸让令公鬼又恢复了平稳的心境,今天这个女人几乎没有说话,在她知道兮柔的脸为什么会这么苍白之前,她大概是不会开口的。 令公鬼突然感到疲倦,他厌倦了贵族们的顽固,厌倦了权力游戏的心机与阴谋。“等我准备好,锡城古国人对于雨师城的要求会得到处理的。那些士兵要去晋城。你们应该学习张朗大君的服从精神,我不想再听到对于这件事的争论了。” 令公鬼像晋城人那一边挥了挥手,“你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不是吗,张朗?还有你,王用征。如果我明天骑马出城,肯定不会发现应该在两天前就已经向晋城出发的一千名熊渠武~卫军和两千名晋城贵族的扈兵正驻扎在南边十里以外的地方,对不对?” 大君们脸上稀薄的笑容随着令公鬼说出的每一个字而渐渐消退。张朗身体僵直,黑眼睛不停地闪烁着。王用征的窄脸变得毫无血色,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令公鬼不得而知。北辰不停地从袖子里拉出云锦汗巾子,擦拭着自己的脸。 令公鬼是晋城真正的统治者,插在秦望石髓大厅正中心的神威万里伏就是证明,所以他们没有反对令公鬼派遣雨师城士兵进入晋城。他们盘算着要在这里占据新的领土,大约能以此建立他们的王国,在这个远离令公鬼统治的地方。天籁小说网 “您不会看到这种事的,真龙大人,”张朗终于开口道,“明天我会亲自陪您去那里看看。” 令公鬼并不怀疑他的回答。一名骑兵会立刻被派往南方,明天那些士兵就会在前往晋城的路上,现在这件事算是解决了。“那我就放心了,你们可以离开了。” 有几双眼睛里闪现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被遮掩了,仿佛那只是出于令公鬼的想象。贵族们站起身,向令公鬼打恭或是行叩拜礼。兮柔和年轻的贵族们向后退去,他们本以为会有更多的机会。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你都会知道 对转生真龙的觐见总会是个漫长而又曲折的过程,真龙大人总是会尽全力逼他们就范,比如禁止晋城人在没有通过婚姻关系进入雨师城家族的情况下就宣布对雨师城土地的所有权;禁止驱逐首门人;或者是制定贵族和平民要共同遵守的律法。 令公鬼的目光在兮柔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最近这十天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十个,甚至第二十个。他确实受到了诱惑,至少在第一个的时候是这样。他拒绝了苗条的女子,丰满的女子立刻出现在他身边;高个子的换成矮个子的;皮肤黝黑的换成皮肤白皙的,他们不停地在寻找可以取悦他的女人。 枪姬众赶走了那些试图在晚上溜进他卧室的女人,行动很坚决,但比起鬼笑猝,她们就温柔多了。鬼笑猝显然把仪景公主对他的所有权当成一件生死攸关的事,而她的楼兰式幽默也让她从这种对令公鬼的折磨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 在那天晚上,当鬼笑猝处理过那名被她抓住的女子、脱衣服准备睡觉时,令公鬼叹息着遮起面孔,同时也看见鬼笑猝脸上满足的表情。如果令公鬼不是很快就知道了这一连串美女后面隐藏着什么,他可能已经在怨恨鬼笑猝了。 “羌活小姐。” 听到真龙大人叫自己的名字,羌活立刻停在原地,乌黑鬈发盘成的高耸发髻下面,一双眼睛显示着冰冷和镇静。兮柔别无选择,只能随她一起停住,虽然兮柔显然不喜欢留在这里,正如同其它人不愿意离去一样。 张朗和宫祺宇是最后行礼离开的,他们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羌活身上,竭力想弄清楚为什么她会被令公鬼叫住,以至于没发现彼此正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的眼睛惊人地相似,黑色的瞳仁里隐藏着食肉兽的残忍和贪婪。 包裹着暗色嵌板的大门关上了。“兮柔非常漂亮。”令公鬼说,“但有人会喜欢那种更加成熟……更加知性的……女人。晚钟第二响之后,你今晚会与我一同进餐,我期待着这次欢愉。” 没等羌活有机会说话,令公鬼已经挥手示意她退下了。显然,羌活也没想好该说些什么,这名贵妇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但她的叩拜礼显出了一丝不稳定。兮柔的脸上则堆满了震惊,以及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等到大门第二次被关上,令公鬼仰起头发出一阵笑声,一阵充满讽刺意味的刺耳笑声。他厌倦了权术游戏,所以不假思索地玩着它。他厌恶自己吓坏了一个女人,但结果他又吓坏了另一个。 为了这些事,令公鬼完全应该大笑一场。羌活就是那一串美女的幕后主使,为真龙大人找一个床伴————一个可以由她控制的年轻姑娘,那样羌活就可以将一根线牢牢地拴在令公鬼身上,但她想要放在转生真龙床上、甚至是与转生真龙成亲的是别的女人。m.23sk. 在晚钟第二响之前,她身上的汗水大概会把她的衣服全湿透。羌活一定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美艳迷人,也是颇有姿色,如果令公鬼拒绝了她派来的所有年轻女人,大约正是因为他想得到一名比她们成熟十几岁的女性。 而且羌活很清楚自己没有胆量拒绝一个将雨师城握在手中的男人,今晚,她应该知道顺从,应该停止那种白痴的行径。鬼笑猝很可能会宰掉任何一个出现在令公鬼床上的女人,另外,他没时间去对付那些自认为是在为雨师城和羌活牺牲、又很容易遭受惊吓的鸽子们。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了,他没有时间。 老天啊,如果羌活决定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呢?这是有可能的,羌活很容易让自己变得足够冷血。那我就只好让她的血因恐惧而变冷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令公鬼能感觉到阳极之力,就好像有某样东西就在他的视野边缘,他能感觉到那上面的污染,有时候,他觉得那就是存在于他自身内部的污染。阳极之力已经将渣滓留在他的体内。 他发现自己正在对万剑怒目而视,那个人也在端详着他,脸上毫无表情。音乐已经重新响起,就如同流水滑过石块,给人一种宽慰的感觉。他需要宽慰,不是吗? 没有敲门声,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纯熙夫人、半夏和鬼笑猝,两名年轻女子的楼兰服装陪衬着鬼子母的淡蓝色长裙。其它任何人,哪怕是鬼玄元,或者另一名还留在雨师城附近的部族首领,或者是任何一位智者,如果他们想见他,都会有一名枪姬众进来先行通报。 而这三个人,即使在他洗澡的时候,枪姬众也会让她们直接进来。半夏瞥了师卫古一眼,皱了皱眉,琵琶的曲调立刻低了下来,经过一阵仿佛是舞曲的复杂变调之后,削弱成叹息般的如缕细音。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一种扭曲的微笑,双眼直盯着手中的琵琶。 “看到你真让我吃惊,半夏。”令公鬼说,他抬起一条腿,跨在椅子扶手上,“你避开我已经有……六天了?是不是带来了更多的好消息?孔阳将霍山纳入我的名下了吗?还是你说过会支持我的那些鬼子母最后证明实际上只是一群玄女派?你注意到了,我没有问她们是谁,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没有问过你是怎么知道她们的。我没有要你泄露鬼子母的秘密,或者是智者的秘密,或者是其它什么人的秘密。你愿意透露给我什么,我就听什么,而你不愿意告诉我的那些是否会在夜里刺伤我,只要我自己去担心就可以了。” 半夏平静地看着他:“你需要知道的,你都会知道,对于那些你不应该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这句话她在六天前也说过,她已经是和纯熙夫人一样的鬼子母了,尽管她们一个穿着楼兰服装,另一个穿着淡蓝色的丝裙。 鬼笑猝则没有丝毫平静的样子,她和半夏并肩站在一起,绿色的眼睛闪耀着,眼光刚硬得仿佛是铁铸的一样。他很惊讶纯熙夫人没有加入到她们两个中,她们可以一起瞪他。纯熙夫人顺从的誓言实际上留有很大的余地,而且自从他与半夏争吵以来,她们三个的关系就变得非常紧密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天眷世主 实际上,那也算不上是争吵,和一个眼神冰冷、任何时候都不会抬高音量、对他的质问只给予一个拒绝之后就听而不闻的女人之间的任何交涉都很难被看成是一场争吵。 “你们想要什么?”令公鬼问。 “这是刚刚给你送来的。”纯熙夫人说,声音和万剑的伴奏显得非常和谐。她拿出两封仍然完好的信。 令公鬼站起身,带着狐疑接下那两封信。“如果是给我的,又怎么会落在你们手上?”其中一封信上用精确而棱角分明的笔迹写着“令公鬼”,另一封信上用流畅但同样不失~精确的笔迹写着“转生真龙大人”。 两封信的火漆印都是完好的。又看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看起来,两道蜡封用的是同样的红色蜡漆,其中一个的印章图案是嘉荣城之焰,另一个是一座高塔压叠在一座岛的地图上,他认得那座岛是嘉荣城。 “大约是因为寄信的地点,”纯熙夫人回答,“或者是因为寄信的人。”这不是解释,但如果他不继续追问的话,他能得到的将只有这些。 令公鬼只能一点点地从纯熙夫人的嘴里刺探出一些信息来。纯熙夫人遵守了誓言,但是以她的方式遵守的。“火漆里没有毒针,也没有陷阱的编织。” 令公鬼将拇指压在嘉荣城之焰上,停了一会儿。令公鬼原先根本没考虑过这种危险,然后按破了它。在签名的旁边有另一个红色火漆的嘉荣城之焰印章————厉业魔母,签名的字迹显得相当潦草,下面是厉业魔母的头衔。信上其余的字迹则很工整: 不可,则豫言之士,多以此败,为此世界,不足以逞。已有二国屈膝于前,楼兰蛮夷为仆隶,而王座权侔上清,尘埃无足。白塔当护汝,抗拒必受命。白塔当终日用兵。白塔之外,无人能及。鬼子母左右当来引至嘉荣城,当加骄敬,保护之。 “她甚至没有问一下我的意思。”令公鬼带着挖苦的语气说。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厉业魔母,一个严厉得足以让纯熙夫人显得像只小猫的女人。他应有的“骄傲和尊敬”————他打赌,这支鬼子母的护卫队一定恰巧是十三人。 他将厉业魔母的信递给纯熙夫人,打开了另一个信封,信中的字迹和信封上的字迹一样: 秉兹敬心,恭乞大人转生真龙,天眷世主。 举世皆畏首,颂公一日而服两师之功。伏乞警悟,多生英异,虽无阴德。虽白塔之内,有不见光景方照盲者,亦复有欣来喜来,满意期以骄效忠者矣。非所以窃荣窃宠,俯伏于前,洒洒于后也。以言救世,世亦将属矣。 所羞者,臣请必勿示于人,必于读之而后毁之。吾裸而立于欲篡之威者之间,唯君是赖,吾亦不知左右有如我者。臣闻纯熙夫人正当与君为一,其忠以事君,守令如法,当如臣,臣不知其所以然。我之所记,诸密妇人,善筹策,如雨师城。虽信公者,乞必秘之。已置命指间,转生真龙大人,某是仆隶。 苦菊 令公鬼又仔细阅读了一遍,眨眨眼,将它递给纯熙夫人。纯熙夫人扫了一眼,就将它递给半夏。半夏此时正探头到鬼笑猝身边,和她一起读着厉业魔母的信。大约纯熙夫人已经知道这些信的内容了? “你立下誓言是一件好事,”令公鬼说道,“依照你以前那种隐瞒一切的方式,现在我大约真要怀疑你了。现在你比以前更加坦诚,这很好。”纯熙夫人并没有响应,他便问道:“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她一定已经听说过你的狂妄自大。”半夏低声说。令公鬼觉得半夏并没有想让他听到这句话。半夏摇了摇头,用更大的声音说:“这完全不像是苦菊的口气。” “笔迹是她的。”纯熙夫人说,“你怎么看,令公鬼?” “我认为白塔内部存在裂缝,只是厉业魔母并不一定知道这一点。我觉得,鬼子母在书写的时候并不会比她们在说话的时候更容易说谎吧?”他没等纯熙夫人点头,“如果苦菊的信没写得这么花哨,大约我还可以认为她们想合力把我拖进白塔。我不能想象厉业魔母会有任何与苦菊信中相同的想法,我也不能想象她会安排一名写这种信的太微玄使,如果她知道的话。”3sk. “你不能去做这种事。”鬼笑猝说。厉业魔母的信被她揉成了一团,她的语气并没有疑问。 “我不是个傻瓜。” “有时候你不是。”鬼笑猝勉强地说,然后更糟糕的是,她又带着疑问向半夏挑起眉弓。半夏考虑了一会儿,耸了耸肩。 “你还看出了什么?”纯熙夫人问。 “我看见了白塔的细作,”他冷冷地说,“他们知道我控制着这座城。”在那场战役之后至少两到三天内,突阕楼兰仍然切断着除了鸽子之外的任何通讯手段。从信件抵达的时间判断,即使是一名知道可以在何处换马的信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往返于雨师城。和白塔。 纯熙夫人露出了微笑:“你学得很快,你会做得很好的。”片刻之间,她甚至露出疼爱之情,“对此你要采取什么行动?” “什么也不做,除了确保厉业魔母的‘护送队’不会走近距离我一里范围之内。”在融合之后,即使是十三名最弱的鬼子母也会对他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而且他不认为,在这个护卫队中,厉业魔母会安排她最弱的手下。“还有要小心,不能让白塔很快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在得到更多的消息之前,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苦菊是你的神秘朋友之一吗,半夏?” 半夏犹豫着。他突然开始怀疑,半夏告诉纯熙夫人的事情会不会比告诉他的更多?她所隐瞒的是鬼子母的秘密,还是智者的秘密?最后半夏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我有我的自尊 一阵敲门声传来,淡黄色头发的黎枫将头探进房间,“马鸣来了,朅盘陀王,他说是你要他来的。” 四个时辰以前,令公鬼一得知马鸣回到了城里,就立刻派人去找他了。这次马鸣出城的借口是什么?现在是他终止马鸣推托的时候了。“等一等。”他对面前的女人们说。智者们几乎像鬼子母一样让马鸣不安,面前的这三个人也会让马鸣的精神发生动摇。他在不假思索地利用她们,他也会这样利用马鸣。“让他进来,黎枫。” 马鸣带着笑意走进房间,仿佛这只是酒馆大厅,他的绿色长衫敞开着,中衣的扣子只系了一半,银狐狸头挂在汗水淋漓的胸口上。虽然天气炎热,但那条用来掩盖疤痕的暗色丝巾仍然围在脖子上。 “对不住耽误了这么久,有几个雨师城人自认为他们很会玩牌。他就不会弹点快乐的曲子吗?”马鸣嘴里问着,猛地将头转向万剑。 “我听说,”令公鬼说,“现在每个能拿起剑的年轻人都想加入貔虎军,奚齐和彬蔚不得不将他们赶走,楚焱已经将他的步兵数量扩充了一倍。” 马鸣正准备坐到刚才为王用征准备的椅子里,听到这话却愣了一下:“这倒是真的,有许多小……年轻人想成为英雄。” “貔虎军,”纯熙夫人喃喃地说,“古语称为‘失突虎贲’,传说中一支英雄的军队,虽然在持续三百余年的战争中,它的成员一定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更替。有人说,锡城被摧毁之后,他们守卫着简翊本人,是在黑水修罗的猛攻中倒下的最后一批战士。传说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涌出了一股泉水,纪念着他们的牺牲,但我宁愿认为那股泉水是早已经在那里的。” “这些我可不知道。”马鸣碰了碰狐狸头徽章,声音重新有了力量,“一些傻瓜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这个名字,他们就全都用它了。”天籁小说网 纯熙夫人轻蔑地瞥了那枚狐狸头一眼,挂在她额头上的那颗紫龙晶微微闪烁了几下,但它的角度应该不会反射灯光。 “看起来你很勇敢,马鸣。”纯熙夫人的话里不带任何情绪,随后的沉默却让马鸣的面孔渐渐变得僵硬。“很勇敢,”她最后说道,“率领失突虎贲渡过望江一直向南,去抗击锡城古国人,甚至比这个还要勇敢。有谣言说,你独自一人去探察道路,奚齐和彬蔚全力奔驰才追上了你。”半夏重重地哼了一声,作为对纯熙夫人的陪衬。“但这对于一名率领军队的年轻贵族来说算不上是明智。” 马鸣的嘴唇扭曲着:“我不是贵族,我有我的自尊。” “但确实是很勇敢,”纯熙夫人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马鸣在说什么,“锡城古国人的补给车队被烧,前哨站被摧毁,爆发了三场战斗。三场战斗,三次胜利,虽然你的人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却没有什么损失。” 纯熙夫人用手指抚过马鸣肩膀上一处衣服的裂口,马鸣则尽量向椅子里面缩进去。 “是你被战争所吸引,还是你引起那些战争?看到你能回来,我几乎要感到惊讶了。人们纷纷传说,只要你继续留在那里,你就能把锡城古国人赶回到漆水河那边去。” “你认为这很好笑吗?”马鸣几乎是咆哮着说道,“如果你有话要说,那就说吧!你尽可以去扮演一只猫,但我不是老鼠。”他瞥了半夏和鬼笑猝一眼,看见那两个女人正抱着胳膊盯着他,便又用手指摸了摸银色的狐狸头。他肯定要在心里估量一下,银狐狸头可以阻止一名女子对他进行导引真气,但如果是三个呢? 令公鬼只是看着这一切。看着他的朋友节节败退,让令公鬼更容易对他施展手段。我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吗?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要做他必须做的事。 鬼子母的声音如同蒙上了一层冰霜,令公鬼几乎觉得她正在响应他的想法。“我们全都在做着我们必须做的事,这是因缘为我们立下的定数。某些人要比其它人缺乏自由,这和我们是在选择还是在被选择并无关系,定数中的事情,必然会发生。” 马鸣完全没有任何软化,是的,他显得相当警觉,甚至有些愤怒,但态度依然强硬。他就像是一只被三条猎犬逼到角落里的公猫,很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就会猛烈地反扑过来。除了他自己和这三个女人之外,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 “你总是不得不将一个男人推到你计划中的某个位置上,对不对?如果他不愿意被你牵着鼻子走,就把他踢到那里去。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不要瞪着我,半夏,我爱怎么说话是我的事。真不让人活!现在就差湘儿站在这里拉自己的辫子,还有仪景公主的趾高气扬了。好吧,听到那个讯息的时候,我很高兴她不在这里,但即使湘儿在这里,我也不会任由————” “什么讯息?”令公鬼厉声问道,“什么讯息仪景公主不能知道?” 马鸣看了纯熙夫人一眼:“也就是说,有些事情你还没刺探出来?” “什么讯息,马鸣?”令公鬼又问道。 “银蟾女王死了。” 半夏张大了嘴,将双手捂在嘴上。纯熙夫人悄声说着什么,仿佛是在祈祷。万剑的手指依然流畅地拨弄着琴弦。 令公鬼觉得自己的肠胃几乎都被翻出来了。仪景公主,原谅我。在他的心底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回音。风乐瑶,原谅我。“你确定?” “我没见到尸体,但我可以确定,穆成桂似乎已经被立为锡城古国国主了。当然,他也宣称自己是雨师城的国主,这会是银蟾女王做的事情吗?难道她认为,在这个非常时刻,需要一个强硬的男人来力挽狂澜?会有什么人比她更强硬吗?只不过,南方的锡城古国人中传出了谣言,人们已经有几十天没看见过她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一次奇袭 马鸣继续道:“你告诉过我,没有单纯的谣言。锡城古国从不曾有过男人国主,但现在它有了一个,而女王却消失了。穆成桂就是那个想要仪景公主命的人,我曾经想要提醒她这件事,但你知道,她总是自以为比乡下农夫懂得更多。我不觉得那个穆成桂在割开一位女王的喉咙时会有什么犹豫。” 令公鬼发现自己正坐在马鸣对面的椅子上,但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移动过。鬼笑猝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眼里流露出关切的神情。“我还好,”他粗声说道,“不需要叫黎枫进来。”鬼笑猝的脸变红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仪景公主绝不会原谅他,令公鬼早就知道穆成桂是尸冥,知道银蟾女王成了弃光魔使的囚徒,但他对此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弃光魔使大约会算到他要帮助银蟾女王,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采取他们预料不到的行动。 但是令公鬼却沦落到必须追逐鬼足缺,而不是按部就班实行自己的计划。他早就知道了,但他却将注意力集中在幽瞳身上,因为这名弃光魔使羞辱了他。 令公鬼认为银蟾女王的事可以再等一等,等他粉碎了幽瞳的军队和幽瞳本人之后再处置。现在银蟾女王死了,仪景公主的母亲死了,仪景公主一直到死都会诅咒他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马鸣还在说着,“南方那边有许多忠于女王的锡城古国人,他们对于为男人国主作战并不怎么热情。只要你找到仪景公主,他们中会有一些兵聚集在你的旗下,将仪景公主推上————” “闭嘴!”令公鬼吼道,愤怒让他剧烈颤抖。半夏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就连纯熙夫人也在小心地看着他。鬼笑猝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肩头,但他将那只手甩开,挺身从椅子里站起来。 银蟾女王因为他的无所作为而死,也就是说,他像尸冥一样握着刺死她的匕首,而仪景公主……“要为她复仇,马鸣,穆成桂就是尸冥,即使现在不做任何其它事情,我也要先捆住他的手脚!” “哎哟,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马鸣呻吟了一声。 “这太疯狂了。”半夏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但仍然保持着坚定而平静的声音,“现在雨师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处理,更不要说向北方流窜的突阕楼兰和你对于晋城的计划————不管那计划到底是什么。你是想挑起另一场战争吗?在另外两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一个荒废的国家急需修复的时候?” “不是战争,我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到达玄都。一次奇袭,对不对,马鸣?一次奇袭,不是一场战争,我会把尸冥的心掏出来。”令公鬼的声音如同一把铁锤,他觉得酸液已经充满了自己的血管。“我倒真希望能带上厉业魔母的那十三名鬼子母,用上清之气淹没他,让他得到公正的审判。他要被判决,然后以谋杀罪被吊死,这才是公正。但无论是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他死。” “明天。”纯熙夫人低声说。 令公鬼瞪了她一眼,但她是对的,明天会更好一些。他需要一个晚上让怒火冷静下来,他需要冷静地面对尸冥。现在他一心只想抓住上清之气,将尸冥轰成碎片。 万剑的音乐再一次改变了,这次是本城的街头音乐家们在国家爆发内战时演奏的音乐,有时候他也会在雨师城贵族面前演奏这个曲子————“自以为是国主的傻瓜”。“出去,师卫古,出去!” 万剑轻松地站起身,作了个揖,但面孔已经变得像雪一样白。他快步走过房间,仿佛不知道如果多停留一秒会招致什么样的结果。万剑总是找机会刺激令公鬼,只是这次的刺激大约太过分了一些。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令公鬼又说道: “今晚我要见到你,否则我就要见到你的尸体。” 这次万剑打恭的姿势已经不那么优雅了。“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他用沙哑的声音一说完,立刻就走出去,把门紧紧关上了。 房里的三个女人看着令公鬼,脸上毫无表情,也完全不眨一下眼。 “你们也离开。” 马鸣向门口跳去。 “不包括你,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马鸣定在原地,大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拨弄着胸前的徽章。他是房里惟一挪动脚步的人。 “你没有十三名鬼子母,”鬼笑猝说,“但你有两名,还有我。大约我并不像鬼子母纯熙夫人那样博学多闻,但我像半夏一样强,而且我对舞蹈并不陌生。”厌火族人嘴里的舞蹈指的就是战斗。 “尸冥是我的。”令公鬼平静地对鬼笑猝说。如果他能为仪景公主的母亲复仇,大约她会稍微原谅他。大约不会,但至少他可以稍微原谅自己。他强迫自己的双手留在身侧,不让它们紧握成拳头。 “你会在地上画一条线,让他不得越过吗?”半夏问,“你在激动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尸冥现在已经是锡城古国的国主,时刻有人随侍在侧。是不是当一名卫兵用箭射穿你的心脏时,你就满意了?” 令公鬼还记得自己暗暗祈祷半夏不要对他大嚷大叫的时光,但现在的半夏比那时棘手多了。“你以为我要一个人去?”他原来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从没考虑过要有人护卫他的背后,但现在他能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他喜欢袭击你的背后和侧翼。他几乎想不清那是什么,他的怒火似乎自有生命,正在体内愈来愈炽烈地燃烧。“但和我去的人不是你,这很危险。如果纯熙夫人愿意的话,她可以跟我去。” 半夏和鬼笑猝毫不停顿地走了过来,直到鬼笑猝扬起的面孔几乎贴到令公鬼的下巴。她们并没有看对方一眼,却行动如一。 “纯熙夫人如果愿意的话,就可以去。”半夏说。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明天要小心 半夏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冰刀,鬼笑猝的则像是能熔化岩石的烈焰,“但对于我们却很危险。” “你变成我父亲了吗?你的名字是不是变成了令老典?” “如果你有三根矛,你会因为其中的两根比较新而把它们放到一边去吗?” “我不想让你们冒险。”令公鬼僵硬地说。 半夏扬起了双眉:“哎哟?”她没有再开口。 “我不是你的屈从者。”鬼笑猝咬牙切齿,“你不能为我们选择该冒什么样的险,令公鬼,绝不能。现在开始知道这一点。” 他能……什么?将她们包覆在阳极之力中,把她们留在这里?令公鬼还不能屏障她们,所以她们大约会反而将他抓住。真是一团混乱,这全都是因为她们的顽固。 “你想到了卫兵,”纯熙夫人说,“但如果在尸冥身边的是吉陀婆,或者是砉砉,那又该怎么办?如果是兰飞儿呢?如果兰飞儿和尸冥在一起,你能单独战胜他们吗?” 纯熙夫人在说到兰飞儿的名字时,声音中包含着某种特别的情绪。难道她害怕兰飞儿会在那里吗?她害怕令公鬼最终会投向兰飞儿?如果兰飞儿真的在那里,他又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她们爱跟就跟吧!”令公鬼咬着牙说,“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吗?” “听从你的命令。”纯熙夫人说,但并没有立即照命令去做。鬼笑猝和半夏故意仔细地整理着她们的披巾,缓慢地向门口走去。贵族们大约会以最快的速度去执行他的命令,但她们永远都不可能这样。 “你完全没有阻止我。”令公鬼突然说道。 他令公鬼说话的对象是纯熙夫人,但开口的是半夏,虽然她是带着微笑在和鬼笑猝聊天,“阻止一个男人去做他想做的事,就像是把糖从孩子的手里夺走,有时候你只能这么做,但有时候没必要去惹这种麻烦。”鬼笑猝点了点头。 “上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纯熙夫人这样回答道。她站在门口,看上去比令公鬼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位鬼子母。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黑色的眼睛似乎正要将他吞没,苗条单薄的身躯却充满了帝王气质,仿佛即使她无法导引真气一个火花,也能指使站满一整个房间的君王。她额前的那颗紫龙晶再次闪烁起来。“你能做好的,令公鬼。” 大门在三名女人背后关上,令公鬼盯着门口,看了很久。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才让他想起马鸣还在房里,马鸣正悄悄地向门口走去,显然是不想让他发现。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马鸣。” 马鸣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又碰了碰那枚狐狸头,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他转过身看着令公鬼:“如果你认为我会像那些蠢女人一样一头栽进这个漩涡里,那你可以把这个念头忘掉了,我不是什么他娘的英雄,我也不想当。银蟾女王是个漂亮的女人,我甚至有些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位女王一样,但尸冥就是尸冥,玩命一搏吧,我————” “闭嘴听着,你必须停止逃跑。” “如果要我放弃逃跑,那就真不让我活了!这不是我选择的游戏,我不会————” “我说了,闭上嘴!”令公鬼用手指狠狠地将银狐狸头按在马鸣的胸口上,“我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得到它的,我也在那里,不记得了?我割断了那根勒住你脖子的绳子。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你的脑袋,但无论那是什么,我需要它。部族首领们了解战争,但不知为什么,你对这项技艺的掌握大约比他们更加精深。我需要你的能力!所以这就是你的任务,你和貔虎军……”m.23sk. “明天要小心。”纯熙夫人说。 半夏在她房间的门口停住了脚步,“当然,我们要小心。”她的肠胃有些抽搐,但仍能保持声音的稳定,“我们知道面对一名弃光魔使会有什么样的危险。”看鬼笑猝的表情,她们就像是在谈论晚餐该吃什么,但话说回来,她从没害怕过什么事情。 “是吗?”纯熙夫人喃喃地说道,“不管怎样都要小心,无论你们是不是认为弃光魔使就在附近。令公鬼会在未来需要你们两个,你们善于控制他的脾气————虽然我要说,你们的手段并不寻常。他需要不会因为他的怒恼而疏远他、奉承他的人,只有你们能告诉他逆耳之言,而不是揣测他的心意,告诉他顺耳的话。” “你正在做这件事,纯熙夫人。”半夏对她说。 “当然,但他以后仍然会需要你们。好好休息吧,明天对我们将是……很艰难的一天。”纯熙夫人向走廊深处走去,身影在墙壁上油灯昏暗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夜幕在走廊中涂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油灯里的油不多了。 “愿意和我一起待一会儿吗,鬼笑猝?”半夏问,“我不想吃饭,只想说说话。” “我必须告诉鬼纳斯我明天的约定,而且我必须在令公鬼去睡觉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 “仪景公主绝不会抱怨你没有时刻紧盯着令公鬼的。你真的揪着杜桂小姐的头发,把她一路拖到走廊?” 鬼笑猝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你认为那些在……独狐陈?……的鬼子母会帮他?” “小心这个名字,鬼笑猝,没有准备好的话,不能让令公鬼找到她们。”以令公鬼现在的状况,她们很有可能会镇压他,或者至少会派出十三位鬼子母。她将不得不在夜摩自在天中面对这些鬼子母,她、湘儿和仪景公主。她希望能在她们察觉到他的威胁之前,说服她们做出忠于他的承诺。 “我会小心的,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多吃一些。早晨就不要吃东西了,带着一肚子食物舞蹈没有好处。” 半夏看着鬼笑猝大步向远处走去,用双手按住了肚子,她不觉得今晚或明早她能吃下什么东西。尸冥,大约还有兰飞儿,或者是另外一名弃光魔使。湘儿曾经战胜过燕痴,但湘儿在能够导引真气的时候,比她和鬼笑猝都要强大。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颇有微辞 大约尸冥不会有帮手。令公鬼说过,弃光魔使彼此之间不存在信任。她几乎希望令公鬼是错的,或者至少不那么确定。她有时能察觉另一个人正从令公鬼的眼睛里望着他,正用令公鬼的嘴说着话,每次想到这个,她都会不寒而栗。 不该是这样的,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每个人都会转生,但转生真龙只有一个。纯熙夫人从不谈论这样的事。如果兰飞儿在那里,令公鬼会怎么做?兰飞儿爱过玄武翊圣真君,但当时的真龙对她又有什么感觉?令公鬼还有多少是令公鬼?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把自己逼疯了。”半夏坚定地对自己说,“你不是孩子了,要像个成年人。” 一名女仆为她送来作为晚餐的秋葵、芋头和新鲜的烙大饼,半夏强迫自己将它们都吃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嚼了满嘴的灰。 马鸣走过灯光昏黄的宫殿走廊,猛地打开为战胜突阕楼兰的年轻英雄准备的套房大门。他并不常待在这里,事实上很少会来这里。仆人们已经在房里点亮了两架油灯。 英雄!他根本不是英雄!英雄能得到什么?在派你出去完成任务之前,鬼子母会像爱抚猎犬一样拍拍你的脑袋;贵族女子会纡尊降贵地赏你一个吻,或者在你的墓前放一束花。 马鸣在套房的前厅里来回踱步,竟然没有去为绣花的云梦泽地毯和桌椅上的镀金和奇玉雕刻装饰估个价码。 与令公鬼暴风雨般的会面一直持续到了日落时分,他一直在躲避、拒绝,令公鬼却像过堂白虎神在九真隘口时一样执拗地追逐着他。他该怎么做?如果他再次骑马出城,奚齐和彬蔚一定会聚集所有能上马的人随他而去,他们会期待着在他的率领下投入另一场战斗。 而且他大概真的会碰上战斗,所以他现在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虽然马鸣不愿承认,但鬼子母是对的,不是他被战争所吸引,就是那些战争因他而起。在望江另一侧,没有人像他一样竭力要躲过任何发生战斗的可能,就连奚齐也对此颇有微辞。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马鸣第二次小心地躲过一群锡城古国人,却无可避免地撞上另一群锡城古国人的时候,那之后,他也就不再试图避开战斗了。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骰子在他的脑海中翻滚,在警告他战斗正在下一座山丘后面等着他。 在码头上那些谷物驳船旁总会出现一艘船,而在河中心的一艘船上是不会有战斗爆发的,除非锡城古国人完全控制了雨师城下游的河岸。他的运气伴随着他,他的船一定能绕过锡城古国军队驻扎的河西岸。3sk. 剩下的就是令公鬼想让他做的事了,他能应付。 “明天见段干木大君,还有其它那些大君们。我是个赌徒,一个乡下人,我来接受你们他娘的军队!他娘的转生真龙大人处理完他那些他娘的小麻烦之后就会来我们这里!” 马鸣从房间角落里抓起黑杆钩镰枪,将它向房间对面掷去,矛锋刺穿了一幅绘有狩猎场景的壁挂,被后面的石墙撞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那些猎人们被割裂成两片。马鸣咒骂着跑过去捡起钩镰枪,两尺长的矛刃没有任何缺损。当然不会有,这是鬼子母的作品。 马鸣用手指摩搓着矛刃上的鬼鸮图案:“我能摆脱鬼子母吗?” “你在说什么?”门口传来鬼怛化的声音。 马鸣回头看了她一眼,将钩镰枪靠在墙上。他觉得这名灰发碧眼、身体强健的女子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似乎每一名楼兰迟早都会去望江边,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么多水汇聚在同一个地方,但鬼怛化现在每天都会去那里。“沙陀信还没找到船?”沙陀信不会乘坐运粮船去嘉荣城的。 “那名卖货郎的马车还在,我不知道有没有……船。”鬼怛化有些笨拙地说出那个依然让她感到陌生的词汇,“为什么你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是为了令公鬼。”后半句话是马鸣匆忙加上去的。鬼怛化的面孔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变得十分僵硬。“如果可以,我会带你一起走,但你不会想离开枪姬众的。” 一艘船,还是他的马?去哪里?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如果有一艘快船,马鸣到达晋城的速度就会比骑着果仁更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愚蠢地选择那里,他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选择。 鬼怛化的嘴唇绷紧了一下,让马鸣惊讶的是,她不悦的原因并不是他的离开。“那就是说,你又回到了令公鬼的阴影里。你已经得到了许多荣耀,无论是厌火族人还是湿地人都认同这一点,这荣耀是你的,不是朅盘陀王照射在你身上的。” “他可以拥有他的荣耀,带着它去玄都或者是末日深渊,我不在乎。你不用担心,我会得到足够的荣耀,我会从晋城给你写信,把我得到的荣耀告诉你。”晋城?如果马鸣这样选择,那他将永远也无法逃离令公鬼或鬼子母了。 “他要去玄都?” 马鸣强压住瑟缩的冲动,他不该说出来的,无论他对别的事情会怎样决定,他绝不该把这件事说出口。“我只是恰巧想到那个地方而已,我觉得,是因为锡城古国人就在南边,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没有任何预兆,鬼怛化刚刚还站在门口,转瞬间脚已经踹在马鸣的肚子上。一阵窒息让马鸣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马鸣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凸出了眼眶。 马鸣挣扎着想要稳住步伐,站直身体,竭力思考到底出了什么事。鬼怛化如同舞蹈般旋转身体,向后退去,另一只脚踢在马鸣的头侧,让马鸣又连续踉跄了几步。没有丝毫停顿,鬼怛化沿直线向前跳去,软靴的靴底让马鸣的面孔猛然充血成紫红色。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你不要死 当马鸣的眼睛重新可以看清东西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地上,鬼怛化站在距离他几步以外的地方。他能感觉到脸上的血液,脑袋里似乎全部都是浆糊,房间在他眼前不停地摇摆。 这时,马鸣看见鬼怛化从腰带中抽出了匕首,细长的刀刃反射着灯光,比手掌长不了多少。她飞快地将束发巾围在头上,拉起了黑色的面纱。 马鸣摇摆着身体,却又迅速地、不假思索地开始了行动。小刀从袖子里窜出来,飞离手掌,仿佛是在皮冻中漂浮,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将那把小刀拉回来。 刀柄在鬼怛化的胸口之间激起一团血花,她蹒跚着跪在地上,身子软倒下去。 马鸣手脚颤抖地支起身体,即使现在这个房间里着了大火,他也站不起来。但他拼尽全力向鬼怛化爬过去,嘴里狂乱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马鸣拉掉鬼怛化的面纱,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正望着他,鬼怛化甚至还在微笑。他没有去看那把属于自己的匕首,他的匕首,他知道那匕首正插在她的心脏。“为什么,鬼怛化?” “我总是很喜欢你漂亮的眼睛。”鬼怛化虚弱地喘着气,马鸣必须仔细倾听才能知道她在说什么。m.23sk. “为什么?” “一些誓言比另外一些更重要,马鸣。”细刃匕首疾速刺出,残存在她体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这把匕首上,匕尖刺中了在马鸣胸前来回摇晃的银狐狸头,将它紧紧抵在马鸣的胸口上。徽章上的纹路凹槽卡住了匕首的尖锋,让马鸣有时间抓住她的手。“你真是有至尊暗主的运气。” “为什么?”马鸣问,“你不要死啊,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已经得不到答案了,鬼怛化依然张着嘴,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但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马鸣重新用面纱覆盖住她的面孔,然后任由自己的手落下。他杀死过男人、黑水修罗,但他从没杀死过女人,从没有过,直到现在。 女人们都会因为他的出现而高兴,这可不是吹牛,女人们总是向他微笑,甚至在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她们也会微笑着,仿佛是在欢迎他再回来。他只想从女人那里得到微笑、舞蹈、亲吻,还有甜美的回忆。 马鸣意识到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他从鬼怛化手中抽出那把折断了锋刃的刀柄,这是一把用翡翠雕成的刀柄,上面镶嵌着金蜂。他将刀柄扔进大理石铜炉子,希望它会在那里被砸得粉碎。马鸣想哭,想号叫。我不杀女人!我只亲吻她们,我不…… 马鸣必须理清思路。为什么?不是因为他要离开,肯定不是,鬼怛化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而且,她会认为他是在寻求骄傲。她一直都是赞成他这样做的。 马鸣想起鬼怛化刚刚说的一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至尊暗主的运气,他不止一次听过与此类似的话————魔尊的运气。“魔尊的爪牙。”这是疑问还是确认?他希望这个想法能让自己的内心轻松一些,他在进入坟墓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她的脸。 晋城,马鸣告诉了鬼怛化自己要去晋城。那把匕首————镶嵌金蜂的翡翠,不必再看第二眼,他也能确定那上面有九只金蜂。翠绿底色上的九只金蜂,这是云梦泽的徽记,现在统治那里的是幽瞳。 幽瞳会害怕他吗?幽瞳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状况?只是在几个时辰之前,令公鬼才要求他,不,是向他下达了命令,而且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听从。大约幽瞳不愿意冒这种风险?是啊,弃光魔使之一会害怕一名赌徒,虽然大约是一名脑子里被塞满战争知识的赌徒,这太荒谬了。 当然,马鸣可以相信鬼怛化根本不是魔尊的爪牙,只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才要杀掉他。那个嵌着金蜂的翡翠匕首和他要去晋城率领军队与云梦泽作战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马鸣是一头蠢牛的话,大约他可以这样认为。贸然行动也比坐以待毙好,马鸣总是这样说,弃光魔使已经注意到了他,他现在绝对不再是躲在令公鬼的阴影里了。 马鸣向后退去,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用膝盖支住下巴,盯着鬼怛化的脸,开始用力思索该做些什么。当一名为他送晚餐来的仆人敲门的时候,马鸣叫喊着让仆人离开,现在他最不想要的就是食物。他要做什么?他希望自己没有感觉到有骰子在脑海中旋转。 放下手中的毛巾,令公鬼擦去脸上的水滴,开始系上中衣的扣带。清早的阳光从通向阳台的方形窗口照射进来,厚重的白色窗帘已经被拉上,只留下一道透气的窄缝。 他在杀尸冥的时候一定要像点样子————这个想法让一个饱含怒意的气泡从肚子里冒了出来,令公鬼又用力把它压了回去。他要保持仪态和镇定,冷静,不能犯错。 当令公鬼从镀金镜框的镜子前转身时,鬼笑猝正坐在她靠墙的垫褥上。她的头顶上方是一幅壁挂,描绘着一座直插天际的黄金高塔。令公鬼曾经提出在房间里另摆一张床,但鬼笑猝说床垫太软了,让她没办法睡觉。 她现在正专注地望着令公鬼,一只手拎着衬衣,却忘记要穿在身上。洗脸的时候他一直很小心地不向周围看,好让鬼笑猝能从容地穿好衣服,但除了脚上的白色长袜之外,她现在身上连一片布都没有。 “我不会在其它人面前让你蒙羞的。”鬼笑猝突然说道。 “让我蒙羞?这是什么意思?” 鬼笑猝毫无羞涩地站起身,肌肤不见日光之处白嫩得令人吃惊,苗条的身体映出清晰的肌肉曲线,但那种圆润温软的感觉至今仍然不停地出现在令公鬼的梦中。 这是令公鬼第一次允许自己毫不遮掩地看着她的身体,但她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那双碧色的大眼睛正凝视着他。“我进城那天并没有刻意要苏琳带着沙木香、黎枫和鬼雷勒一起,我也没有要求她们死盯着你,或者是做任何让你感到为难的事,那都是她们自己的决定。” 第一千四百章 她就会对你惟命是从 令公鬼:“你只是让我以为,如果我走路的时候绊一下,她们立刻就会把我像不会走路的婴儿一样抱在怀里,这有很大的差别吗?” 鬼笑猝却仿佛没听出令公鬼讽刺的语气:“这可以让你知道要小心。”23sk. “我知道。”令公鬼淡淡地说,“嗯,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不会让我蒙羞的承诺。” 她露出了微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令公鬼,我只说不会在其它人面前让你蒙羞。如果你要自找麻烦,为了你好……”她的笑容更愉悦了。 “你想一直这样吗?”令公鬼有些生气地指了指她,同时又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鬼笑猝从不曾因为在令公鬼面前赤身裸体而有过任何一点羞赧,从来没有,但她现在瞥了自己的身体一眼,又看了看令公鬼,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 眨眼间,鬼笑猝的身体已经被暗褐色的黄麻和白色的亚葛裹住了,动作那么快,令公鬼甚至怀疑她是把这些衣服导引真气穿上身的。 “你已经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好了吗?”鬼笑猝在穿衣服的同时还在说道,“你是不是和智者们谈过了?昨天夜里你很晚才回来。还有谁会和我们一起去?你最多能带多少人去?我希望不会有湿地人,你不能信任他们,特别是那些伐木人。你真的能带上我们在半个时辰内到达玄都?那会像我在那晚做的……我是说,你会怎么做?我没办法让我完全信任我不知道和无法理解的事情。” “每件事都安排好了,鬼笑猝。”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啰嗦?为什么她在竭力避开他的眼睛?令公鬼已经见过了鬼玄元等还留在雨师城附近的部族首领,他们并不真的喜欢他的计划。但他们都从节义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所以没有人认为他有别的选择。 他们很快地讨论了这件事,对令公鬼的决定表示赞同,就开始讨论其它事情了。弃光魔使、云梦泽和战争都被他们暂时搁到了一旁,女人、狩猎、雨师城的浑米酒是否能和奇亚水相比,或者是湿地烟草与荒漠中的烟草有什么差异。 在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令公鬼几乎忘了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有什么在等着他,他希望昆莫预言会有错误的地方,他不必真的毁掉这些人。智者们的代表团已经为他的决定拜访过他,鬼笑猝事先给了他警告,那是一个由鬼纳斯、鬼斯兰和摩诃丽率领的超过五十人的团队,不过令公鬼觉得团队的实际领导者是鬼营室。 他经常搞不清在智者之中到底是谁握有决策权。她们没有逼令公鬼做出任何让步,同样是因为这涉及到了节义,但她们还是把令公鬼留在会客室里,喋喋不休地要他知道,他对楼兰的责任比对仪景公主的责任要重得多。 直到令公鬼让她们感到满意,她们才放他走。除非他让她们满意,否则他就得用导引真气才能把她们轰出去。只要她们想,这些女人就会像现在的半夏一样对他的大喊大叫充耳不闻。 “到我准备出发的时候,就能知道我可以带多少人了,只有厌火族人。”运气好的话,要到他离开之后,张朗、宫祺宇等贵族才会知道他已经不在雨师城。如果白塔有奸细在雨师城,弃光魔使大约同样安插了奸细在这里,而且他怎么能信任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玩弄权力游戏的人? 令公鬼穿上一件绣着金线的红色大氅,一件无论在雨师城宫廷还是在玄都宫廷中都可以尽显奢华的细棉布衣,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灰色的幽默。这时鬼笑猝差不多已经将衣服完全穿好了,她竟然能这么快地将衣服套在身上,还不会让衣服有丝毫凌乱,这让令公鬼感到很是惊奇。 “昨晚你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来过。” 苍天啊!他竟然忘了羌活。“那你做了什么?” 鬼笑猝停了一下,将长衫的扣带一一系好,她的目光似乎是要在令公鬼的脑袋上钻出一个窟窿,口吻却很平淡从容,“我把她带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我们在那里谈了一会儿。不会再有掀起裙子的伐木人来扒弄你的帐篷了,令公鬼。” “这倒是我所希望的,鬼笑猝,大概是!你有没有把她伤得很严重?你不能随便殴打女贵族,那些人已经给我找了许多麻烦,你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鬼笑猝重重地哼了一声,继续系着她的扣带。“贵族!女人就是女人,令公鬼。”她接着又谨慎地补充道,“除非她是智者。她今早坐椅子时会很不舒服,但她可以把青肿的地方掩藏起来。休息一天之后,她就能离开她的房间了,而且现在她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我告诉她,如果她再给你任何……打扰,我就会再去找她谈一次,那时我们会谈得久得多。现在,只要你开口,她就会对你惟命是从。她可以成为那些人的榜样,那些伐木人就只懂得这些。” 令公鬼叹了口气,这不是他会选择的手段,但这也许真的有用,或者这也可能让羌活等人变得更加狡诈。鬼笑猝大约不会担心羌活会对她采取什么样的报复,实际上,如果她真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反而会让令公鬼很惊讶。 但一名显赫家族的家主与一名低阶年轻贵族女子是不一样的,不管对他本人会有什么影响,鬼笑猝有可能会发现自己在黑暗的走廊中遭遇突然的袭击,施加在她身上的暴力将是羌活所承受的十倍,或者更加凶狠。 “下一次,让我以我的方式处理,记住,朅盘陀王是我。” “你耳朵上的水珠还没擦干净,令公鬼。” 令公鬼低声嘟囔着,抓起了毛巾,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令公鬼大声喊道:“进来!” 万剑走进了房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在领口和袖口上装饰着白色的绢丝,琵琶匣子挂在他的背上,腰间还有一把剑。看见他面孔的人大概会以为现在还是冬天,不过他的眼睛里一直闪烁着警觉的光芒。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畅快地呼吸 “你想要什么,师卫古?”令公鬼问,“昨晚我告诉过你,你应该做些什么。” 万剑舔舔嘴唇,瞥了鬼笑猝一眼,后者正皱起眉头盯着他。“你的建议很睿智,我觉得我留在这里细心观察,大概能知道一些对你有用的信息。今天早晨大家都在谈论昨晚从羌活小姐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尖叫声,据说她惹你生气了,不过看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各种猜疑让所有人都变得蹑手蹑脚。我猜,如果不能确定你对这件事的态度,今后几天时间里都不会有人畅快地呼吸了。” 鬼笑猝的脸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走了?”令公鬼轻声说,“你想在我面对尸冥的时候站在我的背后?” “还有什么位置更适合真龙大人专属的古彩艺人?当然,如果能在你的眼皮底下大约会更好,我可以在那里向你展示我的忠诚。我并不强大。” 万剑做的鬼脸可以在任何一个男人的脸上出现,但在一瞬间里,令公鬼感觉到阳极之力充满了对面这个男人的身体,感觉到让万剑嘴角微微抽搐的污染,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但已经足够令公鬼做出判断了。如果这就是万剑尽全力能够导引真气的上清之气,那么他甚至很难比得上一名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 “并不强大,但大约我还能帮上些小忙。” 令公鬼希望自己能看见兰飞儿在万剑身上编织的屏障。兰飞儿说过,这道屏障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但现在万剑的导引真气能力似乎并不比他第一天落入令公鬼手里时更强。 大约是兰飞儿撒了谎,给了万剑一个虚假的希望,同时让令公鬼相信这个男人会逐渐强大,强大到足以传授给他更多的东西。 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令公鬼不知道这是他的想法还是真龙的,他觉得这猜测绝对没错。 令公鬼长时间的沉默让万剑又舔了舔嘴唇:“在这里留上一两天不会有什么关系,那时你就会回来,或者是死了。让我证明我的忠诚吧!大约我能做些事。即使在你这一边加上一根羽毛的重量,也可能会成为扳动天平的关键。”阳极之力又一次在片刻间注入万剑的身体。令公鬼感觉到了对方的努力,但这次仍然只是一股虚弱的能流。 “你知道我的选择,我抓着从悬崖缝里的一丛枯草,祈祷着它能多坚持一会儿。如果你失败了,我的下场会比死亡更可怕,我一定要让你取得胜利,并且活下去。”他突然看了鬼笑猝一眼,似乎意识到自己大约说得太多了,于是他发出一阵空洞的笑声:“否则我该怎么谱写真龙大人的颂歌?一名古彩艺人有他自己的目标。” 炎热的天气从来不会触及万剑,万剑声称这只是个思考的把戏,与上清之气无关,但他现在额上确实出现了一些汗珠。 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或者是留下他?当他发现玄都的真实情况时,大约他很快就会逃走,去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令公鬼会死亡,转生,但万剑永远都会是原来那个万剑。 “留在我的眼前,”令公鬼平静地说,“如果我怀疑那根羽毛的重量会让我不快……” “我信任真龙大人的仁慈,”万剑喃喃地说着,作了个揖,“有了真龙大人的允许,我会等在外面。” 万剑一边鞠着躬,一边向后退去。向周围瞥了一眼,他的剑和霄辰短枪都放在床脚旁镀金的柜子上,有龙形带扣的剑带包裹着剑鞘。 今天要进行的杀伐不会用到钢刃,至少他不会。令公鬼碰了碰衣袋,感觉到那个持剑胖男人的小雕像,这是他今天惟一需要的剑。片刻之间,他想到了先浮行回晋城,取出神威万里伏,甚至是回昆莫,取出藏在那里的密炼法器。 借助这两样宝物中的任何一件,令公鬼能在尸冥察觉到他的存在之前就摧毁他,他甚至能一举摧毁玄都。但他能信任自己吗?那样强大的真气,那么巨大的上清之气。阳极之力就浮在他眼前,污染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怒火在地底奔行,那是对尸冥,对令公鬼自己的怒火。如果在它骤然爆发的时候,他的手里握着神威万里伏……他会做出什么事?他将无坚不摧。如果再加上另外一件宝物,他甚至可以一直浮行到煞妖谷,将一切做个了结,某种形式的了结。不,这不止是关系到他一个人,除了胜利之外,他无法承受任何后果。 “世界压在我的肩上。”令公鬼喃喃地说道。突然间,他尖叫一声,一只手用力地拍在左侧屁股上,感觉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但不必等到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消退,令公鬼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干什么?”他向鬼笑猝咆哮道。 “只是看看真龙大人是不是和我们凡人一样是用肉做的。” “我当然是。”令公鬼刻板地说道,同时抓住了阳极之力。感觉到被愉悦和污秽充盈,他仍然坚持了片刻,直到自己做出一个导引真气。 鬼笑猝睁大了眼睛,但没有丝毫退缩,只是看着令公鬼,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他们走过前厅时,她还是趁着令公鬼转头的时候偷偷揉了揉屁股,看起来,她也是用普通皮肉做的。 真是自找麻烦!我以为,我已经让她学会一点礼貌了。 令公鬼拉开门走了出去,双脚却定在了原地,马鸣正靠着那根古怪的钩镰枪站在他面前,那顶宽边帽又被他戴在了头上,并且被拉得很低。 在马鸣的旁边就是万剑,但这不是令公鬼停下脚步的原因。周围没有枪姬众。在万剑没人通报就敲门的时候,令公鬼就该意识到外面出问题了。鬼笑猝惊讶地看着四周,仿佛她希望能在壁挂后面找到她们。 “昨晚鬼怛化要杀掉我,”马鸣说,令公鬼立刻不再去想枪姬众了,“我们谈了一会儿话,然后她就想把我的头踢掉。”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马鸣尽量简短地描述了昨天发生的事,那把有金蜂镶嵌的匕首,他的推断,最后他闭上眼睛,用一句“我杀了她”作为陈述的终结。 但马鸣立刻又睁开了眼睛,仿佛在眼皮后面看到了他不想去看的东西。 “很遗憾你必须这么做。”令公鬼低声说,马鸣阴沉着脸耸耸肩。 “我觉得,她死总比我死好,她是魔尊的爪牙。”但马鸣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轻松的意味。 “我会去对付幽瞳,等我一准备好就去。” “还有多少事情没准备好?” “弃光魔使不在这里,”鬼笑猝突然怒声说道,“而且枪姬众也不在这里。她们去哪里了?你做了什么,令公鬼?” “我?昨晚我上床的时候这里还有二十名枪姬众,从那时起我就再没见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大约是因为马鸣……”万剑开口道,但马鸣看了他一眼,又让他闭上了嘴。马鸣紧绷着嘴唇,脸上混杂着痛苦和暴力的表情。 “不要傻了,”鬼笑猝用坚定的声音说,“女武神的信徒不会因为这个向马鸣追索节义的。鬼怛化想要杀死他,所以他杀死了鬼怛化,即使是鬼怛化的亲近姐妹也不会对马鸣做任何事,而且她也没有任何亲近姐妹。更不会有人因为别人做的事情而向令公鬼追索义,除非那个人的行动是出于令公鬼的命令。你一定做了什么,令公鬼,做了什么严重而黑暗的举动,否则枪姬众们不会凭空消失的。”???.23sk. “我什么都没做,”令公鬼对鬼笑猝大声说,“而且我不打算一直站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你做好去南方的准备了吗,马鸣?” 马鸣将一只手伸进长衫口袋里,用指头拨弄着什么东西,他一般都会把骰子和骰盅放在那里。“玄都,我已经厌倦了等着他们偷袭我,我要去偷袭他们。我只想他娘的被拍拍脑袋,不想被摆上那束他娘的花。”他扭曲着面孔说出最后一句话。 令公鬼没问马鸣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另一个缘起,两个缘起在一起大约能扭曲注定的未来。没有办法说清是怎样发生的,甚至不能确定是否会发生,但……“看起来,我们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分开了。”马鸣只是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他们沿着挂满织锦的走廊没走多远,纯熙夫人和半夏迎上了他们。两名女子不疾不徐地走着,仿佛今天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花园中漫步。 半夏的手指上带着黄金巴蛇戒,眼神冰冷而镇静,虽然穿着楼兰衣裙和披巾,又用一条叠起的头巾围住了额头,但她的样子十足是一位鬼子母。 而纯熙夫人……光彩熠熠的金线点缀着她身上的幽亮蓝丝长袍,蓝色小宝石垂坠在她额前,金质系链缠绕着她的深色鬈发,与颈上的嵌金大紫龙晶互相辉映。 这样的穿戴并不适合他们将要完成的任务,但令公鬼自己既然穿着同样奢华的红色长衫,自然也就没办法对纯熙夫人予以置评。 大约这是因为他们所在的地方,姜氏家族曾经在这里拥有太阳王座,现在的纯熙夫人比令公鬼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充满了帝王威仪,即使是“师卫古”的存在也丝毫没有影响那种女王般的静穆。 但令人惊讶的是,纯熙夫人给了马鸣一个温暖的微笑:“那么你也要一同去了,马鸣,要学会信任因缘,不要浪费你的生命去尝试改变不能改变的事情。”从马鸣的表情判断,他大约很想立刻就改变心意,转头跑开,但鬼子母没有任何忧虑地转向了令公鬼:“这些是给你的,令公鬼。” “又有信了?”令公鬼说。一个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令公鬼立刻认出了那种优雅的笔迹。“是你写的,纯熙夫人?”另一个信封上写着谢铁嘴的名字。两个信封都用蓝色的蜂蜡封锢,印在蜡封上的显然是巴蛇戒的纹路。“为什么要给我写这封信?还要将它封上?你从没害怕过将想说的话当着我的面说出来。鬼笑猝也会时常提醒我,我只是普通血肉做成的凡人。” “你已经不是我在酒泉客栈外面看见的那个男孩了。”纯熙夫人的声音柔和如银铃,“完全不同了,我祈祷你已经有了足够的成长。” 半夏悄声说了几句什么,令公鬼觉得那像是“我祈祷你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她紧皱眉头,看着令公鬼手中的信笺,仿佛一心想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鬼笑猝也和她一样。 纯熙夫人继续用轻快得甚至有些响亮的声音说道:“封签保证了隐私。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信中的内容,不是现在,而是你有时间进行思考的时候。而谢铁嘴的信,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放在你的手中更安全。等你再见到他的时候请把信给他。现在,码头上有些东西你必须去看一看。” “码头?”令公鬼说,“纯熙夫人,大约改天可以,但今天上午我没时间————” 但纯熙夫人已经向前走了过去,仿佛知道令公鬼一定会跟过去,“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匹,也给你准备了一匹,马鸣,当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半夏只犹豫了片刻,就跟了上去。 令公鬼张嘴想叫纯熙夫人回来,纯熙夫人发过誓要听从他,无论纯熙夫人要给他看什么,他可以等其它时候再看。 “再等半个时辰又有什么害处?”马鸣嘟囔了一句,大约他仍然在害怕前往玄都。 “今天上午公开露面一下也不错,”万剑说,“尸冥大约会迅速掌握你的行动,大约他在这里安排了细作,可以从钥匙孔中偷听你的谈话,至少去一趟码头可以混淆一下他们的视听。” 令公鬼看着鬼笑猝:“你也要劝告我应该耽搁一下吗?” “我劝告你要听鬼子母纯熙夫人的话,只有傻瓜才会无视鬼子母的意见。”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一直不太正常 “码头上能有什么东西比尸冥更重要?”令公鬼发着牢骚,摇了摇头。在红河有一句俗话,但没有人敢在女人能听到的地方说这句话:“昊天上帝造出女人是为了让我们的眼睛高兴,让我们的脑袋疼痛。”鬼子母在这方面肯定也是一样,“半个时辰。” 雨师城墙在朝阳的斜射中仍然拉着长长的影子,沙陀信的马车在石砌码头上排成了一列长队,那名卖货郎还在用一块大手绢抹着他的脸。 天气的炎热并不是他满面汗水的全部原因。巨大的灰色幕墙从排列在河岸边的码头两端伸展进入河道,让整个港口看上去仿佛像是一只盒子,将沙陀信装在了里面。 停在码头上的只有一些圆形船头的谷物驳船,还有另外一些同样的驳船停锚在河道中,等待着进港卸货。沙陀信曾经考虑过偷偷溜上一艘驶离码头的驳船,但这意味着要放弃他拥有的全部财产,而且他不相信这种慢吞吞的驳船会将他送到除了死亡之外的任何其它地方去。 兰飞儿一直没有再来过沙陀信梦里,但胸口烧灼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要遵从兰飞儿的命令,光是想到违背星主的命令就会让他不寒而栗,虽然汗水不停地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 沙陀信想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最后几名和他立下同样誓言的马车夫也在两天前消失了,很可能是爬上一艘运粮船逃走了。他仍然不知道是哪个楼兰女人将那张纸条塞进了他的马车门缝————“你在异类之中并非孤独一人,一条道路已经中选。”————但他已经想到了几种可能。 现在这座码头上聚集的厌火族人和苦力一样多,他们到这里来都会愣愣地看着河面一会儿,沙陀信觉得有几张面孔出现在这里的次数似乎不太寻常地频繁,其中一些人更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同样给他留下这种印象的还有几名雨师城人和一名晋城贵族。当然,这本身不说明任何问题,但如果他能找到一些可以合作的伙伴…… 一队骑马的人出现在幕墙的一道门外,领头的是纯熙夫人和令公鬼,鬼子母的护法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从装运粮食的大车之间穿行而过,所到之处都会激起一阵欢呼声: “一切骄傲归于真龙大人!” “向真龙大人欢呼!” 偶尔还会传来一句:“骄傲归于马鸣大人!骄傲归于马鸣大人!” 鬼子母掉转马头,走向马车队的尾端,这次她甚至没有瞥沙陀信一眼。沙陀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即使纯熙夫人不是鬼子母,即使纯熙夫人没有用那种仿佛洞悉他内心所有黑暗角落的眼光看过他,他也绝不会与那些被她装上马车的东西靠得太近。 昨天黄昏的时候,纯熙夫人让他卸掉了那道古怪的扭曲苍石门框上的帆布。每次纯熙夫人似乎都是带着一种恶意的愉快让他亲手处理她想要研究的东西。如果沙陀信能强迫自己走近,他一定会再次把那东西遮盖起来,或者是让自己手下的马车夫去做这件事。 毕竟,现在沙陀信底下的这些马车夫都没见过在昆莫时,单子的一半身体消失在这道门框里的样子。单子是他们离开章嘉隘口后第一个逃走的人,自从被护法从那道门框里拖出来之后,那名马车夫的神智就一直不太正常。 但那些马车夫还是会被那道门框错乱的结构吓到,很难想象能有人在沿着它扭曲的脉络看过一圈之后能够不头晕目眩。 沙陀信没去理会那支队伍的前三个人,正像鬼子母没有理会他一样。对于马鸣,他的视线只是一掠而过,那个家伙还戴着沙陀信的帽子,而沙陀信后来一直没能再找到一顶合适的。 那个叫鬼笑猝的楼兰婊~子和那名年轻的鬼子母同骑一匹马,拉高的裙子下露出了双腿。只要瞧一眼那个婊~子看着令公鬼的样子,就知道她夜里一定是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只有让男人上了自己床的女人,才会在看那个男人的时候露出那种无法掩饰的占有欲。 更重要的是,师卫古也和他们在一起,这是越过世界之脊以来沙陀信第一次如此靠近师卫古,那个在魔尊的爪牙中具有极高地位的师卫古。如果他能避开枪姬众,走到师卫古身边…… 突然间,沙陀信眨了眨眼。枪姬众去哪里了?令公鬼身边总是会有那些使枪的女人们随行护卫。他皱起眉,意识到自己在港口中的厌火族人里找不到任何一名枪姬众。 “不认识老朋友了吗,沙陀信?” 悦耳的嗓音让沙陀信猛地回过头,张大了嘴看着那张中央拱起一个斧刃般尖利的鼻子、两只黑眼睛几乎被肥肉盖住的面孔。“铁勒娜?”这不可能,除了厌火族人之外,没有人能在荒漠中独自生存下来。铁勒娜一定是死了。但现在她就站在沙陀信面前,白色的云锦衣衫紧紧地裹住她肥大的身躯,黑色的鬈发中插着奇玉梳子。 铁勒娜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沙陀信至今还感到惊讶,那样肥大的身躯却有那么轻盈优雅的动作。这时她已经爬上了沙陀信住宿马车的阶梯。 沙陀信犹豫了片刻,急忙跟上她,他宁愿铁勒娜真的死在了荒漠里。这个女人专横跋扈,只知道惹人讨厌,至于他努力抢救出来的那一点财物,她一个子儿都别想分到。但她在魔尊的爪牙中的地位跟师卫古一样高,大约她能解答他的一些问题,至少,他能有一个合作伙伴了。 如果情况有异,沙陀信也可以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在上位可以带来权势,但上位者往往必须替手下的失败负责。沙陀信曾经不止一次将他的上司出卖给位置更高的人,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过失。 沙陀信小心地关上车厢门,转过身,却将一声惊叫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他告诉了我 站在面前的女人仍然穿着纯白的丝裙,但身上已经没有一丝赘肉,她是沙陀信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一双无底深潭般的黑色眼睛,纤腰上围着用银丝编织的细带,在闪亮的乌黑发丝上缀着银色的新月。沙陀信在梦中见过这张脸。 沙陀信双膝颤抖着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说道:“伟大的主人,我该如何为您效忠?” 兰飞儿看沙陀信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只渺小的虫子,一个她只要抬抬脚就可以压得粉碎的卑微生命。“向我表现你的顺从就可以了,我一直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监视令公鬼。告诉我,他除了征服雨师城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他有什么样的计划。” “这很困难,伟大的主人,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接近他的。”沙陀信知道,那双眼睛正在告诉他,他是一只虫子,只是因为还有用处才能活下来。沙陀信拼命搜索着自己看到、听到,甚至是想象出来的一切:“他派遣了大批厌火族人南下,伟大的主人,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晋城人和雨师城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件事,但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厌火族人彼此间的差异。”沙陀信同样不能,他不敢对兰飞儿说谎,但如果兰飞儿认为他没有尽职……“他建立了一所学校,校址在城中的一座宫殿里,原先拥有那座宫殿的家族已经全部死光了……”一开始,沙陀信还不知道兰飞儿是否喜欢他提供的这些信息,但随着他的话,主人的脸色愈来愈阴沉了。 “你想让我看什么,纯熙夫人?”令公鬼不耐烦地说着,将紫电的缰绳系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轮子上。 纯熙夫人正踮起脚尖,越过马车货物的护栏,望着里面的两口木桶。如果令公鬼没记错,这两口木桶里放着两道泑山雅石的封印。为了保护它们,木桶中填满了黄麻,因为现在这两块泑山雅石已经不再牢不可破,他能感觉到魔尊的污染蕴含在其中,变得愈发强大,几乎正在从桶中逸散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隐秘的角落中腐烂,渗透出有毒的气体。 “它们在这里会是安全的。”纯熙夫人喃喃地说。她优雅地提起裙摆,向前面的马车走去。孔阳紧跟在她身后,如同一匹半驯服的狸力,垂挂在背后的披风完全混淆了他与周围的景物。 令公鬼忿忿地瞪了纯熙夫人一眼:“她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有什么,半夏?” “她只是说你必须来看看,不管怎样你都要来这里。” “你一定要信任鬼子母,”鬼笑猝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但仍然没能掩饰住一点犹疑的痕迹。马鸣哼了一声。 “嗯,我不想浪费时间了,师卫古,去告诉沙达奇,我要去他那里,等到————” 在马车队的另一端,沙陀信的住宿马车突然爆炸,碎片击打在厌火族人和码头苦力们的身上。令公鬼知道发生了什么,不需要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令公鬼立刻向那辆马车飞奔而去,纯熙夫人和孔阳已经跑在他的前面。时间似乎变慢了,每件事都在同一瞬间发生,仿佛凝滞的空气将所有瞬间都粘在了一起。 兰飞儿缓步走出马车,除了受伤者的哀嚎和尖叫之外,码头上没有任何其它声音。当她优雅地步下阶梯时,一件柔软、苍白、带着红色条纹的东西被她拖在身后,她的面孔如同一块冰雕。 “他告诉了我,真龙。”她几乎是尖叫着,将那件苍白的东西扔向半空。那东西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开始膨胀,最后变成了鲜血淋漓的、透明的沙陀信的人形。3sk. 那是她从沙陀信身上剥下来的一张完整的人皮,那堆皮掉落在地上,塌陷成一团。而兰飞儿的声音变得愈发高亢尖利:“你又让另一个女人碰了你!”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还没等兰飞儿的脚底碰到码头上的石板,纯熙夫人已经拔腿向她奔去,而孔阳的速度比纯熙夫人更快。纯熙夫人高喊了一声:“不,孔阳!”护法对鬼子母的喊声充耳不闻,他拔出佩剑,一双长腿带着他直扑过去,变色披风在他的背后猛烈地摇晃,虚幻了他的身形。 突然间,孔阳似乎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石墙,被猛地弹了回来。他摇摆着身体又想向前,却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拍到了一旁,他在半空中飞行了几十尺,撞到一堆石头上。 当孔阳还在半空中的时候,纯熙夫人一直快步向前,最终与兰飞儿面对面。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弃光魔使看着她,仿佛奇怪是什么挡住了自己的路。然后纯熙夫人打着滚飞向旁边,一直消失在一辆马车下面。 码头上出现了一片混乱,现在只有瞎子才看不出这名白衣女子正在使用上清之气。码头边缘亮起一片斧刃的闪光,许多根缆绳被砍断,驳船上的船伙儿拼命地推拉着船桨,让驳船以最快的速度驶离河岸,赤裸~胸膛的码头苦力和穿着暗色衣服的雨师城人拼命地想要跳上那些船的甲板。 在另一个方向,男人和女人们挤在一起,尖叫着想要在混乱中挤出一条路,向城里逃去。混乱之中,许多身穿圣保衣的身影已经戴上了面纱,擎着短矛、匕首,甚至是徒手冲向了兰飞儿。 毫无疑问,这名白衣女子是敌人,毫无疑问她在用上清之气作战,他们毫不犹豫地跳起了枪矛之舞。 火焰如同波浪般滚过他们,烈焰凝成的利箭刺穿了一个个已经燃烧起来的躯体。兰飞儿并没有与他们作战,她甚至没有真正注意到他们,她只是在扫除烦人的蚊虫。 那些逃跑的人和那些试图战斗的人同样陷入了火海。兰飞儿向令公鬼走过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只有心跳。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消失殆尽 当兰飞儿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令公鬼抓住了属于男人一半的真源。熔融的钢铁和让钢铁崩裂的冰,愉悦如蜜,腐臭如尸。在虚空深处,为了生存的挣扎已经遥不可及,他面前的战斗也同样不再重要。 当纯熙夫人消失在马车下时,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将兰飞儿火焰中的热量吸走,注入河水之中。刚刚还在吞噬人体的火舌在片刻之间已经消失殆尽。在同一时刻,他又开始编织能流,一片淡灰色出现在周围。 令公鬼和兰飞儿,以及大部分马车都被包裹进了一个长卵形的空间里,一道几乎是透明的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甚至就在他固定这股能流的时候,他依然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约这是源自真龙的记忆,但兰飞儿的火焰在撞到这层薄壁的时候就停息了。令公鬼能模糊地看见外面的人,有无数人形正在地面上来回翻滚,他消去了烈焰,却不能愈合那些人的伤口。 烧焦皮肉的恶臭仍然弥漫在空气中,但现在没有人会继续被烧伤了。在封闭空间的内部也存留着一些躯体,烧焦衣服的残片,一些人还在无力地挣扎、呻吟着。兰飞儿并不在乎,她导引真气的火焰熄灭了,小虫子被驱走了,她从没有对此多看一眼。 心跳。令公鬼在虚空中感到寒冷,如果他在为那些已死、将死和受伤的人感到难过,那种感觉也仿佛遥远到了根本不存在。令公鬼就是冰冷本身,只有阳极之力的狂怒充盈着他。 鬼笑猝和半夏移动到了两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兰飞儿,令公鬼本想将她们挡在这个空间之外,但她们一直都紧跟在他身旁。马鸣和万剑在外面,同样被挡在外面的还有最后几辆马车。 在冰冷的镇静中,令公鬼导引真气风之力,他要引诱兰飞儿。半夏和鬼笑猝能够在他干扰兰飞儿时将这名弃光魔使封闭住。 某种东西切断了令公鬼的能流,上清之气猛地撞击回来,让他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们其中之一?”兰飞儿吼叫着,“哪一个是鬼笑猝?”半夏猛地将头甩向后方,双眼外凸,发出一阵悲鸣,全世界的痛苦似乎都在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哪一个?”鬼笑猝只有两个脚尖还能碰到地面,她颤抖着、号叫着,追赶着半夏。她们两个在空中升得愈来愈高。 意念突然出现在虚空中,如此编织纯阴之气,融入火之力和地之力。这样。令公鬼感觉到有某样东西被切断了,一样他看不见的东西。半夏萎靡地倒在地上;鬼笑猝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低垂的头不停地摇晃着。 兰飞儿踉跄了一下,目光从半夏和鬼笑猝那里转移到令公鬼身上,无底的深潭中喷涌出黑色的火焰。“你是我的,真龙!我的!” “不!”似乎经过了一条一里长的隧道,令公鬼的声音才传进他自己的耳朵。干扰她,别让她去注意那两个少女,他毫不躲闪地向前冲去。“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毕舍遮,我永远都是属于风乐瑶的。” 虚空因悔恨和失落的冲击而颤抖。除了全力吸收阳极之力之外,他还在拼命做着另一番抗争,片刻之间,他的平衡发生了摆动。我是令公鬼————风乐瑶永远都是我的心。平衡支撑在刀刃上。我是令公鬼!另外那个意识竭力想要吞没他:风乐瑶、毕舍遮、他能用什么办法战胜她。 令公鬼强行把这些想法压了下去,甚至还包括最后那个想法。如果他这样选择是错误的……我是令公鬼!“你的名字是兰飞儿,如果要我爱上一名弃光魔使,我宁可去死。” 一种可以认为是痛苦的表情掠过了兰飞儿的脸,但那张面孔很快又变成了大理石的面具。“如果你不是我的,”她冷冷地说,“那么你就要死。” 剧痛出现在胸腔中,仿佛心脏立刻就要爆裂了。在令公鬼的脑袋里,白热的钉子插进了他的脑袋。疼痛是如此强烈,即使处在虚空当中,令公鬼还是想要高声尖叫。 令公鬼知道,死亡正在等待他。他狂乱地编织出纯阴之气、火之力和地之力,再拼尽全力将编织掷出。虚空在晃动、萎缩,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了,黑暗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虚空的表面,灰色的纱幕覆盖住他的眼睛,但他感觉到了掷出的编织勉强切断了兰飞儿的编织。 烈焰般的空气冲入干瘪的肺囊,心脏重新开始了不稳定的跳动,令公鬼又能看得见了,银色和黑色的条纹在他和毫无表情的兰飞儿之间来回飘飞。 遭受编织反震,兰飞儿仍然在努力地恢复着平衡,令公鬼头部和胸部的疼痛仍然像伤口一样停留在原处,但虚空重新变得坚固了,肉体的痛苦已经变成了遥远的事情。 虽然变得遥远了,但令公鬼并没有时间恢复,他强迫自己向前移动,用风之力攻击兰飞儿,由风之力凝成的棍棒足以将兰飞儿打得失去知觉。她毁掉了那个编织,令公鬼再次发起攻击,然后又是第三次、第四次,每次兰飞儿都会切断他上次的编织。 令公鬼的攻击如同狂烈的暴雨,虽然兰飞儿一直都能看清并予以反击,但令公鬼也一直在逐渐靠近她。只要他能继续让她在一段时间里无法分神,只要那些棍棒中能有一根落在她的头上,只要他能走到足够接近她的地方,用拳头直接攻击她……只要她失去了知觉,她就会像其它任何人一样软弱无力。 突然间,兰飞儿似乎意识到了令公鬼要干什么,她仍然不停地轻易封锁住他的每一次攻击,同时舞蹈般地向后轻跳着,直到肩膀碰到了身后的马车。她露出充满寒意的微笑:“你会慢慢地死去,并在死前乞求我爱你。” 这次她攻击的目标不是令公鬼,而是令公鬼与阳极之力的连结。 虚空中出现慌乱的巨响,就像一片边缘锋利如刃的铜锣切向它,随着切割在他与真源之间逐渐深入,令公鬼体内的上清之气也在逐渐减少。 令公鬼用纯阴之气、火之力和地之力反转过去切割那根刀刃,令公鬼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它,他知道自己的连结在哪里,他能感觉到出现在连结上的裂缝。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看着你向我哀求 兰飞儿对令公鬼的切割消失了,但又立刻重新出现,并且接二连三地向他袭来,让他应接不暇。有几次,阳极之力差点就被从令公鬼的体内割走,使得他几乎没有足够的力量反制攻击。 现在令公鬼已经有能力同时控制十个或者更多编织,控制两个对他来说应该很容易才对,但他只能将全部力量集中在抵挡兰飞儿狡猾的攻击上。 而还有另一个人的思想在不停地试图钻入虚空内部,告诉令公鬼应该如何击败兰飞儿。如果令公鬼听从了那个声音,大约走出这个封闭空间的将是玄武翊圣真君,而令公鬼将只是一个飘浮在他脑海中的声音了。 “我会让这两个婊~子看着你向我哀求,”兰飞儿说,“然后,我是应该先让她们看着你死,还是你先看着她们死?” 她是什么时候爬上那辆马车的?令公鬼一定要仔细观察,寻找兰飞儿身上任何一丝疲惫的迹象,和任何一点精神上的空隙,但这种努力似乎全是徒劳的。兰飞儿正站在那道扭曲的门框密炼法器旁边俯视着他,如同一位正要宣判的女王,她甚至还有余暇在指间转动着一把暗色的奇玉梳子,脸上带着一丝寒冷的微笑。 “什么能让你受伤最深,真龙?我觉得伤害你,我觉得让你知道什么是无法想象的痛苦!” 从真源涌向令公鬼体内的能流愈强,他和真源的连结就愈难以被切断。他在长衫口袋里握紧了拳头,那个持剑胖男人的小雕像顶住了他掌心的龙形疤痕,他竭力汲取更多的阳极之力,污染如同雾雨般涌入虚空。 “痛苦吧,真龙。” 痛苦确实存在着,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被它吞噬,这次不止是心脏或头部,而是令公鬼身体的每一寸,红热的钢针刺进了虚空。令公鬼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热钢在他的皮肉中发出的吱吱声,每一次针刺得都比上一次更深。 兰飞儿想要屏障他的攻击也没有丝毫减缓,反而一次比一次更迅疾、更强大。令公鬼无法相信,兰飞儿竟然会如此强大。他拼命维系着虚空,紧运起阳极之力的酷热与严寒,疯狂地抵御着攻击。 令公鬼能够结束这一切,结束兰飞儿的存在,他能召唤闪电,或者用兰飞儿刚才使用过的烈焰将她吞没。 不同的影像冲进痛苦的海洋:一名身穿黑色商人服装的女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手中握着一把火红色的剑,她率领着其它几名魔尊的爪牙,前来杀死他。马鸣阴沉的眼睛。我杀了她。一名灰发女子躺在一片已经变成废墟的厅廊之中,那些墙壁似乎都在高热之中熔融成了液体。风乐瑶,原谅我!这是一声绝望的呼号。 令公鬼能结束这一切,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可以去死,大约这世界会随着他的死亡一起毁灭,但他依然不能让自己再杀死一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这似乎是这个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了。 擦去嘴角的血渍,纯熙夫人从马车尾端下面爬出来,蹒跚地站直身体,耳朵里回响着一个男人的笑声。一阵阵晕眩仍然冲击着大脑,但她还是竭尽全力搜索着孔阳。 她发现孔阳躺在地上,身体几乎正靠在一道薄雾般的灰色墙壁边,那堵墙围绕成了一个相当大的封闭空间。孔阳的身体抽搐着,仿佛是想找到能站立起来的力气,又仿佛是已经濒临死亡。 纯熙夫人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孔阳。孔阳无数次拯救过纯熙夫人的生命,纯熙夫人早就应该属于他,但纯熙夫人很早以前就做好了安排,以确保孔阳能在与暗影的孤独战斗中幸存。现在孔阳必须在她缺席的情况下面对生死了。 那是令公鬼的笑声。他跪在码头的石板地面上,一面狂笑,但一面却如同遭受酷刑的人,溪流般的泪水从扭曲的脸上滚落。纯熙夫人感觉到一阵寒意。如果令公鬼已经陷入了疯狂,那么局势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她只能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必须去做的事情。 看到兰飞儿,纯熙夫人仿佛又受到了重重一击。这并非出于惊讶,自从昆莫之后,这一幕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纯熙夫人只是对梦境成真感到震撼。 兰飞儿站在马车上,太一如同太阳般在她身上放射出刺眼的光芒。扭曲的苍石门框就在她背后。她俯视着令公鬼,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她的手里转动着一只手镯————一件法器。 除非令公鬼也使用了他的法器,否则兰飞儿现在一定已经将他碾碎了。而纯熙夫人现在真正注意的并不是令公鬼在做什么,或者兰飞儿是不是在玩弄令公鬼。 那只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发暗的奇玉手镯十分令人厌恶,外观像是一名百戏演员向后弯下身子,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只有仔细观察之后,才能看出那个人的手腕和脚踝是被捆在一起的。 纯熙夫人不喜欢那件东西,但她还是将它带出了昆莫。昨天她把这只手镯从一只放了许多零碎物品的袋子里拿出来,就把它留在那道门框的旁边。 纯熙夫人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在爬上马车的时候,马车甚至没有晃动一下。当她的裙子勾到马车,撕裂出一道口子的时候,她不禁哆嗦了一下,但兰飞儿并没有回头。 那个女人一定认为除了令公鬼之外,身边的一切威胁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她已经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令公鬼身上。 一个希望的泡沫从纯熙夫人的脑海中升起,却立刻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纯熙夫人不能允许自己沉溺于这种奢侈的希冀。她在车尾平衡了一下身体,然后拥抱真源,向兰飞儿跃去。一瞬间,弃光魔使有所发觉,抢在纯熙夫人攻击她、抢走手镯之前转回身。她们面对面地倒进了门框形的密炼法器。白光淹没了一切。 在萎缩的虚空深处,令公鬼看见纯熙夫人似乎突然凭空出现,扑向兰飞儿。那两个女人在一片白光中摔进门框形的密炼法器,对他的攻击也在同一时刻消失了。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上天带给我和平 但那片白光并没有消失,它溢满了巧妙扭曲的苍石门框,仿佛正在撞击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要从那道门框中喷涌出来。愈来愈剧烈的银色和蓝色闪电沿着那件密炼法器的纹路飞快地游走,在空气中发出一阵阵细微的爆裂声。 令公鬼蹒跚地站起身,他体内的痛苦还没有消失,但压力已经不见了,所以痛苦应该不久也会离开。现在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那件密炼法器上,纯熙夫人,她的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滑过了虚空。 孔阳迈着不稳定的步伐走到他身边,眼睛同样盯着那辆马车。护法的身体向前倾着,仿佛只有不停地向前走才能阻止他栽倒下去。 而现在令公鬼只有站着的力气了,他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用风之力抓住了护法。“你……你无能为力,孔阳,你不能随她而去。” “我知道。”孔阳绝望地说道。他被风之力捆住,还保持着迈步的动作,但他并没有挣扎,只是盯着那件吞噬了纯熙夫人的密炼法器。“上天带给我和平,我知道。” 马车上现在已经冒出了火苗,令公鬼试图将火焰平息下去,但在他不停地从那些火苗中吸走热量时,从门框中流散出的闪电又点燃了其它地方,就连门框本身也在开始冒烟了,虽然它是石雕的,刺鼻的白烟在灰色的穹幕下愈聚愈浓。 令公鬼不禁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被白烟接触到的皮肤立刻就产生了一种刺痛的感觉。他急忙解开穹幕的编织,等不及穹幕自动消散,他以最快的速度消除了它,同时他又在那辆马车周围用风之力编织了一根琉璃般的烟囱,将密炼法器发出的白烟送到高空中散掉。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放开了孔阳。他怀疑,如果能让孔阳碰到马车,孔阳还是会立刻追随纯熙夫人而去。现在那辆马车已经变成了一团熊熊烈火,苍石门框也在火焰中如同蜡一样融化。但对于一名要追随鬼子母的护法而言,这些全都是无足轻重的。 “她走了,我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悲凉的声音似乎撕裂了孔阳的胸膛,从他的胸口直接倾泻下来。他转过身,沿着货车向前走去,没有再回头。 令公鬼的视线跟随着护法,看见跪在地上的鬼笑猝正扶着半夏。他松开阳极之力,跑下码头,曾经遥远缥缈的肉体疼痛返回他的身上,但他还是在跑着,无论姿势多么笨拙。万剑也在那里,不停地向四周窥望着,仿佛以为兰飞儿会突然从马车或倒塌的粮车后面跳出来。马鸣蹲在地上,将钩镰枪倚在肩头,正用帽子给半夏扇着凉风。 令公鬼停在他们面前。“她……” “我不知道。”马鸣带着哭腔说。 “她还有呼吸。”鬼笑猝这样说着,但她的语气却仿佛是不太确信半夏还能继续呼吸下去。令公鬼忽然被人一把推到了旁边,鬼纳斯、摩诃丽在前,鬼斯兰和鬼营室在后,四名智者站在半夏面前。半夏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智者们围着半夏跪了下去,一边检视着半夏的身体,一边低声彼此交谈着。 “我觉得……”半夏虚弱地说了一句,咽了口口水,她的脸毫无血色,“我……受了伤。”一滴泪水从她的脸颊滚落。 “你当然受了伤。”鬼营室声音清晰地说,“你让自己落入了一个男人的谋略,才出了这种事。” “她不能跟你走了,令公鬼。”灰发鬼斯兰的美丽面孔表现出明显的怒意,但她并没有看着令公鬼,所以令公鬼不知道她是在对自己生气,还是在对所发生的这一切生气。 “只要……喝些水……休息一下,我就……好了。”半夏的声音微不可闻。 摩诃丽从身边的人那里拿来一块浸透凉水的毛巾,将它敷在半夏的前额上。“你要休养很久才会好,恐怕今晚无法去见湘儿和仪景公主了,你必须有一阵子无法靠近夜摩自在天,那得等到你恢复健康再说。不要用那种顽固的眼光瞪我,姑娘,我们会注意你的梦,以确认你不会擅自行动。如果你胆敢反抗,我们会拜托鬼营室亲自照顾你。” “你不会违背我两次的,不管你是不是鬼子母。”鬼营室说道,她皱纹堆积的脸上铺满了严厉,却又夹杂着一道同情的纹路。半夏的脸上全都是挫败的表情。 “至少,我还足以去做我必需要做的事情。”鬼笑猝说。实际上,她憔悴的样子并不比半夏好多少,她努力用挑衅的眼光瞪了令公鬼一眼,完全是一副要吵架的神态。当她意识到四位智者都在看着她的时候,气焰立刻收敛了不少,只是又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没问题。” “当然。”令公鬼茫然地应了一声。 “我没问题的。”鬼笑猝继续坚持着,同时小心避开智者们的目光,“兰飞儿用在我身上的时间比半夏少一些,所以我比她好得多。我负义于你,令公鬼,如果不是你,我们无法幸存,她非常强大。”鬼笑猝的眼睛望向那辆燃烧的马车。在那根琉璃般的烟囱里,猛烈的火焰已经将马车变成了一堆不成形的焦炭,苍石雕成的密炼法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我没看见刚才出了什么事。” “她们……”令公鬼清了清喉咙,“她们两个全都消失了。兰飞儿死了,纯熙夫人也是。”半夏开始啜泣,将一滴滴热泪洒在鬼笑猝的怀中。鬼笑猝将头靠在半夏的肩头,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你是个傻瓜,令公鬼,”鬼纳斯站起身,在她的满头白发下面,那张年轻得令人吃惊的面孔如同石雕一般冷硬。“对于这件事和其它许多事情,你都极为愚蠢。” 令公鬼在智者指责的目光中转过头。纯熙夫人死了。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放手去杀死一名弃光魔使,所以她才会死,他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狂笑。只是他觉得,如果他的神智现在出了轨,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苍天助我,我做不到 刚才令公鬼布下穹幕时空旷的港口现在又重新充满了行人,只是极少会有人靠近灰色穹幕出现过的地方。智者们来回走动着,救治伤患,让死者得到安息,许多身穿白袍的屈从者和穿圣保衣的男人们在帮助她们。 呻吟声和哭嚎声撕扯着令公鬼的神经。他的动作太迟钝了,纯熙夫人死了,即使是最严重的伤患也无法得到治疗。因为他……我不能。苍天助我,我做不到! 更多的楼兰男人们在看着令公鬼,其中一些现在才摘下面纱,令公鬼仍然看不见任何一名枪姬众。出现在这里的不仅是楼兰。崔戍骑在一匹黑色的阉马上,光秃着前额,自从到了码头之后,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令公鬼。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是奚齐、彬蔚和楚焱,他们骑在马上,在看着令公鬼的同时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马鸣。高峻的城墙上站满了人,围绕港口的幕墙上人就更多了。 上午的太阳将无数人影清晰地印在幕墙上,其中两个身影在令公鬼抬头望过去的时候转过了身,他们相隔大约有二十步。看见对方的时候,他们都退缩了一下,令公鬼打赌,这两个人是张朗和宫祺宇。 孔阳正站在马车列尾端、他们的坐骑旁边,抚摸着马儿白色的鼻子。那是纯熙夫人的马。 令公鬼向他走过去。“对不住,孔阳,如果我快一点,如果我……”他沉重地喘息着。我不能杀死一个,于是我杀死了另一个,我真是该死啊!在这个时刻,即使他真有会死的话,令公鬼也不会在乎。天籁小说网 “上古神镜的宿命,”孔阳向白蹄乌走去,开始为检查那匹乌骓战马的肚带而忙碌,“她是一名士兵,一名和我一样的战士。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刻不下两百次,她清楚这一点,我也是。今天是个适合死亡的日子。”他的声音坚毅如同往日,但那双冰冷的碧眼里已经出现了点点红丝。 “但我还是要道歉,我应该……”仅仅一句“我应该”是不可能让这个男人得到安慰的,这些言辞同样在切割着令公鬼的魂魄,“我希望你仍然会是我的朋友,孔阳,在发生了……我会重视你的建议,还有你的剑术训练,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两点对我非常重要。” “我是你的朋友,令公鬼,但我没办法留在这里。”孔阳跳上了马背,“纯熙夫人在我身上做了一件数百年来都没有人做过的事,自从在鬼子母会无视对方意愿而约缚护法的时代结束之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做了。她改变了我的约缚状态,所以当她死亡的时候,她对我的约缚将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现在我必须找到那个人,并成为她的护法之一,实际上,我已经是她的护法了。我能模糊地感觉到她,在遥远的西方,而她也能感觉到我。我必须走了,令公鬼,这是纯熙夫人的遗愿。她说过,她不会允许我在为她复仇中死去。”孔阳紧紧抓住缰绳,仿佛是在努力拉住白蹄乌,在努力阻止自己用马刺去踢白蹄乌的肚子。 “如果你还能遇见湘儿,告诉她……”在一瞬间里,那张岩石般的面孔因为剧烈的苦恼而出现了无数皱纹,但这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那张脸已经重新变成了花岗岩的雕像。孔阳低声喃喃自语了几句,但令公鬼听到了他的话,“长痛不如短痛。”然后,他大声说道:“告诉她,我已经变心了,鼍龙派鬼子母有时候对待她们的护法就像对待她们的男人一样,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告诉她,我已经成为一位鼍龙派鬼子母的爱人和剑。移情别恋的人屡见不鲜,而且距离我与她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很久。” “我会把你的话向她转述,孔阳,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相信我。” 孔阳从马鞍上弯下身,用力抓住令公鬼的肩膀,令公鬼记得自己曾把这个男人看成是一匹半驯服的狸力,但现在望着他的这双眼睛让狸力也显得像小狗一样乖巧。“我们在很多地方都非常像,你和我,我们的内心中存在着黑暗。黑暗、痛苦、死亡,我们是释放它们的源头。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令公鬼,那就离开她,让她去找别人,这是你能给她最好的礼物。”说完,他坐直身体,举起一只手:“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古血之荣耀。”这是古代的敬礼,意思是“濮阳曲水的真正血脉”。 令公鬼也举起手:“古血之荣耀。” 孔阳踢了一下白蹄乌的肋侧,战马向前一跃,冲开人群绝尘而去,仿佛白蹄乌会背着西渭最后的血脉,驰向任何他要去的地方。 “母亲最后的拥抱带你回家,孔阳。”令公鬼喃喃地说道,打了个哆嗦,这是北宁等边境国的悼词。 他们仍然在看着令公鬼,那些厌火族人,还有那些城墙上的人。只要一只鸽子飞到白塔,厉业魔母就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虽然大约她了解的状况和实情会有所不同。如果尸冥也有办法监视这里,自然会有鬼鸮和老鼠将讯息带给他。厉业魔母会认为他被削弱了,变得更容易受到控制,而尸冥……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不禁打了个哆嗦。停下来!至少停下来一小会儿,哀悼一下!令公鬼不想让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厌火族人像避开白蹄乌一样在他面前退开。 码头官员的石板屋只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靠墙放置的架子上放满了各种账簿、卷宗和文稿,一张粗木桌子上摆着许多税讫封条和关税印花,屋里惟一的光源是桌子上的两盏油灯。令公鬼用力关上屋门,将那些眼睛挡在外面。 纯熙夫人死了,半夏受了伤,孔阳走了,这是兰飞儿让他付出的沉重代价。 “哀悼一下,你为什么如此麻木!”令公鬼咆哮道,“这是你应该为她做的!难道你连一点良心都没有了吗?”但令公鬼只是感觉到麻木,他的肉体受了伤,但在那里面的东西只剩下了死寂。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是你抛弃了我们 令公鬼收紧肩膀,将双手插进口袋里,碰到纯熙夫人给他的信。他缓缓地将它们抽出来,纯熙夫人说过,他应该认真考虑信中的内容。将谢铁嘴的信放回口袋,他撕开另一封信的封口,纯熙夫人优雅的笔迹映入他的眼帘: 如果信纸离开你的手,上面的字迹就会消失,这是一个与你相适应的阵法,请注意这一点。如果你正在阅读这封信,就意味着发生在码头上的事情————如我的希望…… 令公鬼盯着那几行字,停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读了下去: 自从我到达昆莫的第一天开始,我已经知道,当关于银蟾女王的讯息抵达雨师城的那天,就是此事发生之时。你不必知道我是如何得知这一点的,这是属于其它人的秘密,我不会随意泄露它们。 如果我们听到的讯息属实,苍天眷顾银蟾女王的魂魄,她是个任性而顽固的人,有时候,她的脾气和一只狻猊差不多,但不管怎样,她是一位善良而高尚的女王。我不知道这一天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但接获讯息的隔天,我们必定会到达雨师城的码头,而且随之而来的是三种可能的状况。如果你读到了这些,那就是说我已经走了,兰飞儿也是…… 令公鬼捏紧了那些信纸。她已经知道了。她知道,但她还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他又急忙将被捏皱的信纸抚平: 另外两种可能要糟糕得多:其中一种是兰飞儿将你杀死;另一种是她将你带走,我们再次相见时你会称自己为玄武翊圣真君,并成为兰飞儿矢志不渝的爱人。 我希望半夏和鬼笑猝能够安然无恙地幸存。你知道,我不知道那之后还会发生什么。当然,有一件与你无关的小事大约应该算是例外。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也不能告诉孔阳。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看起来,锡城人保留了许多传说中锡城人的特质,一些同样保留在边境国人身上的特质。据说一名边境国人即使被女人的匕首刺伤,也会竭力避免去伤害那个女人。我恐怕你会将我的生命置于你的生命之上,我不能冒这种险,即使有着宿命的责任,你还是有可能做出这种决定。恐怕这不是冒险,而是一种愚蠢的命中注定,至少今天就可以证明…… “我的选择,纯熙夫人,”令公鬼喃喃地说道,“这是我的选择。” 还有最后几点附注: 如果孔阳还没离开,告诉他,我对他所做的安排,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好意。我希望终有一天他会理解我,并因此而祝福我。 不要完全信任鬼子母,我说的不止是玄女派。当然,你必须时刻小心她们,你要像怀疑苦菊那样怀疑连翘。我们已经操纵这个世界起舞了三千年时间,这是一个难以被打破的习惯,我在依从你的歌声舞蹈时知道了这一点。你必须自由地舞蹈,即使是我的姐妹最善意的行动也有可能是要按照她们的意愿引领你,就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 当你下次见到谢铁嘴时,请将他的信平安地转交到他的手中。那封信里记述了一件小事,我曾经对他说过,我一定会向他解释清楚,让他不再为此而心烦意乱。 最后,也要小心师卫古大爷。我不能完全赞同你的做法,不过我理解,大约这是惟一的办法,但一定要小心他。他仍然是原先那个人,一定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愿上天照耀并保护你。你会做好的。 信的最后只有一个简单的签名————“纯熙夫人”,她几乎从不会使用自己的族姓。 令公鬼将倒数第二段仔细重读了一遍。不知为什么,纯熙夫人知道万剑是谁,她一定知道,知道有一名弃光魔使就站在她面前,却从未眨过一下眼睛。 如果令公鬼理解的没错,纯熙夫人一定也知道万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纯熙夫人本可以直接向他说出这些事,以及她有着什么样的打算,但他现在必须望着一封离开他的手就会化为虚无的信苦苦思索。 不止是关于万剑,还有纯熙夫人是如何在昆莫知道那些事的————除非令公鬼猜错,否则这一定与智者有关,但他不可能从智者那儿得到什么解释,就像这封信无法解除他的疑惑一样。 还有鬼子母。纯熙夫人为什么会特别提到连翘?为什么她提到了苦菊,而不是穆成桂?甚至还有谢铁嘴和孔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纯熙夫人并没有给孔阳留下信,那名护法并不是惟一认为长痛不如短痛的人。 令公鬼差点就拿出谢铁嘴的信并打开它,但纯熙夫人大约在那封信上施加了同样效果的阵法。鬼子母兼雨师城人,纯熙夫人步入重重谜团之中,直到最终都操纵别人,直到最终。 令公鬼一直都不喜欢纯熙夫人这样,一直不断埋怨着纯熙夫人行事诡秘。纯熙夫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知道她即将死亡,却又像厌火族人一样勇敢地去面对这样的未来,面对着未来等待的死亡。她因为他狠不下心杀掉兰飞儿而死。他不能杀死一个女人,因此而导致了另一个女人的死亡。他的视线落在最后的那句话上: ……你会做好的。 那些字迹如同冰冷的剃刀划过了令公鬼的心。 “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流泪,令公鬼?我听说过,一些湿地人认为被别人看见自己流泪是一件可耻的事。” 令公鬼瞪了苏琳一眼,站在门口的苏琳全副武装,弓匣绑在背上,腰间挂着箭囊,手里拿着皮圆盾和三根短矛。“我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一片潮湿,他急忙抹了一把脸,“只是因为这里太热了,让我的汗冒得好像……你想干什么?我以为你们已经决定抛弃我,回三绝之地去了!” “不是我们抛弃你,令公鬼。”苏琳走进屋里,回手关上门,然后坐在地板上,将圆盾和两根短矛放在身边,“是你抛弃了我们。”她双手横握住第三根短矛,一只脚踏在两手之间的矛杆上,一下子将短矛折断成两截。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愚蠢的想法 “你在干什么?”苏琳将手中的断矛扔在一边,又拿起另一根短矛。“我说,你在干什么?”白发枪姬众的表情甚至让孔阳都会望而却步,但令公鬼弯下腰,抓住了她两手之间的矛杆。苏琳的软靴踏在他的指节上,力道相当重。 “你会不会让我们穿上裙子,嫁给男人,整日在铜炉子前面劳作?还是我们会趴在你的火炉边,在你赏我们一块肉的时候舔你的手?”苏琳绷紧肌肉,那根矛折断了,也划伤了令公鬼的手掌。 令公鬼咒骂一声,抽回手,甩去上面细小的血珠。“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苏琳拿起最后一根矛,将脚踏上去。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编织风之力绑住了苏琳,苏琳只是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真不让人活,你什么都不说!是我阻止枪姬众参加对鬼足缺的战斗。那一天不是所有人都在厮杀的,而你们从没说过一个字。” 苏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是你禁止我们舞起枪矛吗?是我们在禁止你舞蹈。你就像是个刚刚与枪矛结合的姑娘,一心只想冲上战场,亲手杀掉鬼足缺,却从没想过大约会有矛尖从背后将你刺穿。你是朅盘陀王,你没有权利做这种无谓的冒险。”她的声音变得刻板生硬,“现在你要去和弃光魔使作战,你将这件事隐瞒得很好,但我已经从其它战士团的领导者那里听到了许多信息。” “那么你们也想阻止我进行这次战斗吗?”令公鬼平静地问。 “不要傻了,令公鬼,任何人都能与鬼足缺进行枪矛之舞,你进行那种冒险完全像是个孩子。但我们之中没有人能对抗那些暗影的魂魄,只有你可以。” “那为什么……”令公鬼闭上了嘴,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在那个攻击鬼足缺的流血的日子之后,他已经让自己相信,她们是不会介意的。他一直欺骗自己她们不会介意。 “和你一起去的人已经选定。”苏琳这句话就好像是朝令公鬼扔出一块石头,“每一个战士团都有男人被选出来,男人!没有枪姬众,令公鬼,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你的骄傲,而你却把我们推开来。”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努力寻找着词汇:“我……不喜欢看见女人死去,我痛恨这种事,苏琳,它会让我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也凝固了。我不能杀死女人,即使不那样做的话我就要死。”纯熙夫人的信在他的手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因为他不能杀死兰飞儿而死的纯熙夫人,有时候要付出的并不是他的生命。“苏琳,我宁可一个人去对付尸冥,也不愿意看见你们有人死去。” “愚蠢的想法,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照顾他的后背。原来敌人是尸冥,即使是雷行众的穿封戍和死海众的图罗也不肯透露这一点。”苏琳瞥了一眼自己被固定住的脚和双手。“放开我,我们好好谈谈。”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犹豫了片刻,才将编织拆开,他准备着如果有必要,立刻将苏琳重新固定住。但苏琳只是盘起双腿,将短矛在掌心里掂了掂:“有时候,我会忘记你不是由我们抚养长大的,令公鬼。听我说,这就是我。”她说着举起了那根短矛。 “苏琳————” “听着,令公鬼,我就是枪矛。当一名爱人介入我和枪矛中间的时候,我选择了枪矛。有些人会选择别的道路,她们认为已经和枪矛共处了够长的时间,她们想要一个男人,还有孩子,我从没想要过这些。任何首领都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派往舞蹈最激烈的地方,如果我死在那里,我的日和姐妹会为我哀悼,就如同在我们的首兄弟倒下时一样。即使是一名在我入睡时刺穿我心脏的伐木人也不会比你让我损失更多的骄傲,你现在知道了吗?” “我知道,但……”令公鬼确实是知道了。苏琳在要求令公鬼正确地看待她,令公鬼能做的只有正视她的死亡。“如果你折断了最后一根矛,会出什么事?” “如果我在这一生中没了骄傲,大约在另一个人生中能得到骄傲。”她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只是在继续刚才的解释,令公鬼用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她的意思。他能做的只有正视她的死亡。 “你没有给我任何选择,是不是?”就像纯熙夫人一样。 “一直都是有选择的,令公鬼,你有一个选择,我也有一个。节义不允许其它选择。” 令公鬼想要朝她大声吼叫,咒骂节义和所有信守节义的人。“选出你的枪姬众来,苏琳,我不知道我能带多少人去,但去那里的女武神的信徒会和其它战士团的成员一样多。” 令公鬼走过脸上绽放出微笑的苏琳身旁,苏琳的微笑里并没有轻松,而是充满了喜悦,因为她能有机会赴死而感到喜悦。令公鬼觉得自己应该用阳极之力继续把这名白发枪姬众捆住,直到他从玄都回来。他用力打开门,走出屋外,却又立刻停住了脚步。 沙木香站在一队枪姬众的最前面,队伍里的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三根短矛,队尾一直消失在城门里。码头上的楼兰男人好奇地看着她们,但这显然只是女武神的信徒和朅盘陀王之间的事情,与其它任何战士团无关。 鬼纳斯和另外三四位曾经是枪姬众的智者都用更加关切的目光望着这里。绝大多数的非厌火族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一些车夫还在紧张地扶起翻倒的载谷物的马车,同时竭力不去看那些厌火族人。 沙木香走向令公鬼,看到苏琳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同样的微笑,并没有轻松,而是充满了喜悦。这种为赴死而欢愉的表情立刻沿着枪姬众的队伍向后传去。智者们也在微笑,鬼纳斯用力向令公鬼点了一下头,仿佛令公鬼终于结束了一种白痴的行为。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脱离哀伤 “我原本还以为她们会一起涌进屋里,用亲吻让你脱离哀伤。”马鸣说。 令公鬼皱起眉看着马鸣,马鸣靠着他的钩镰枪站着,正朝他咧嘴而笑,宽边帽被他推到脑后。“你怎么能那么高兴?”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烧焦皮肉的气味,以及正在受智者照料的受伤男女发出的呻吟声。 “因为我还活着,这还不够吗。”马鸣哼了一声,“你希望我怎么做,痛哭流涕吗?”他像是不舒服地耸耸肩。“鬼纳斯说,半夏真的再过几天就没事了。”然后他向周围看了一圈,但似乎又不想看见他所见到的一切。“这可真是麻烦,如果我们真要这么做,那就让我们行动吧!” “什么?” “我说,现在是扔骰子的时候了,苏琳让你变聋了?” “该是扔骰子的时候了。”令公鬼表示同意。风之力的烟囱里,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但那股白烟仍然在升腾,仿佛火焰还没将那件密炼法器完全吞噬。纯熙夫人,他本应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枪姬众正簇拥在苏琳身边,整个港口几乎都被她们填满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它们已经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了,死亡对于他来说,大约会是一种解脱。“让我们行动吧!” 五百名枪姬众在苏琳的率领下,陪同令公鬼回到了王宫。沙达奇正在王宫大门后的大型庭院里等待他,排列在沙达奇身边的是雷行众、幽瞳众、觅泉众和来自其它每一个战士团的楼兰男人。 他们站满了庭院,又一直挤进从宫殿正门到仆人走廊的每一个门口。一些厌火族人从宫殿低层的窗户向外望着,等着轮到自己出去。整个庭院里只有一名非厌火族人在等待他。 在厌火族人聚集的地方,晋城人和雨师城人都会远远地避开,那个例外和沙达奇一起站在通往宫殿正门的宽大灰石阶上————屈重手里擎着旗杆,猩红的旗帜垂挂在旗杆顶端,一如往常,与周围的厌火族人一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鬼笑猝坐在令公鬼的鞍后,她紧紧地抱着他,胸口压在他背上,直到他下马时才将他放开。在码头的时候,鬼笑猝和智者们说了一些话,令公鬼觉得那不会是他应该听到的话。 “随天道而行,”鬼纳斯一边说,一边碰了碰鬼笑猝的脸,“小心守卫他,你知道他肩上有多么大的责任。” “你们两个的责任。”摩诃丽对鬼笑猝说。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鬼斯兰焦躁地说:“如果你成功了,现在就会容易很多。” 鬼营室哼了一声:“在我那个年代,就连枪姬众也知道如何控制男人。” “她比你们所知道的更成功。”鬼纳斯对她们说。鬼笑猝摇了摇头,抬起一只手臂,阻止智者们继续说下去,那只雕刻着枸骨和荆棘的奇玉手镯从她的手腕上滑落到臂肘的位置。 但鬼纳斯不理会她表达到一半的抗议,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等她告诉我们,但既然她不肯————”她看了令公鬼一眼,猛地闭上了嘴。 现在令公鬼就站在距离她们不到十步的地方,手里牵着紫电的缰绳。鬼笑猝转过身,看到鬼纳斯注视的目标,红晕立刻涌上双颊,又飞快地退去,让她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也仿佛失去了血色。四位智者则用无法解读的木然眼光盯着令公鬼。 万剑和马鸣牵着他们的马走到令公鬼身后。“女人在摇篮里就学会了这种眼神吗?”马鸣嘟囔着,“还是她们的母亲教她们的?我要说,伟大的朅盘陀王如果在这里继续停留一会儿,他一定会挨耳光直到耳鸣的。” 令公鬼摇了摇头,伸手扶住正在下马的鬼笑猝,将她从花斑马的背上抱了下来。片刻间,他抱着鬼笑猝的腰,低头望着她碧色深邃的眼睛。鬼笑猝没有将头别开,表情也没有任何改变,但双手逐渐握紧了他的手臂。 智者们所说的成功是什么意思?他本以为鬼笑猝是智者派到他身边的细作,她也确实问过他向智者隐瞒的一些秘密,但那只是因为她非常生气他对智者们敬而远之的态度。 她从没有对令公鬼使过手段,从没有刺探过他,她大约很粗鲁,但没有任何狡诈。令公鬼曾经考虑过鬼笑猝有可能和羌活派来的那些年轻女人们是一样的,但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假设。 鬼笑猝绝不会让自己被如此利用,而且,就算她真的是被派来引诱他的,但在他们已经有了那样共同的体验之后,她却会拒绝他吻她一下,更别说那是他将她追逐了半个世界才拥有的体验。 这种猜测绝对不可能。虽然她能很随意地在令公鬼面前赤裸身体,但这肯定和楼兰特异的习俗有关系,而令公鬼在她没穿衣服时的尴尬表情一定让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那么,她的成功到底指的是什么?在令公鬼的身边隐藏着无数阴谋,所有的人都在算计他吗?他能在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脸。这条银项链是谁给她的? “我也很喜欢这么爱抚一下。”马鸣说,“但你不觉得这里有太多人在看着吗?” 令公鬼放开鬼笑猝的腰,向后退了一步,鬼笑猝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她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裙子,同时慌乱地嘟囔着骑马给裙子增添了多少皱褶。他看见她的脸颊变得通红,嗯,他并不是有意要让她感到困窘的。m.23sk. 他皱起眉向庭院里扫视了一圈:“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能带走多少人,沙达奇。”现在枪姬众已经簇拥在庭院通向正门的坡道上,这里几乎已经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了。每个战士团都派出了五百名成员,意味着这里聚集了六千名楼兰。宫殿里的走廊也一定挤满了人。 高大的楼兰首领耸了耸肩,如同这里的每一名楼兰一样,他已经将束发巾围在了头上,随时准备拉起面纱。没有猩红色的头带,但至少有半数厌火族人在额前都画了黑白两色的碟形图腾。“每根枪矛都会追随你的意愿。那两位鬼子母很快就会过来了吗?”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前进的方向 “不。”看来鬼笑猝没有让令公鬼再碰她是对的。因为不知道哪一个是鬼笑猝,兰飞儿试图同时杀死。她和半夏。沙陀信是怎么知道的?不要紧,孔阳是对的,女人们如果过于靠近他,只能得到痛苦和死亡。“她们不会过来了。” “据说在河边出现了……麻烦。” “一次伟大的胜利,沙达奇。”令公鬼疲倦地说,“以及极高的骄傲。”但那不是我赢得的。屈重走过沙达奇,站在令公鬼侧后,瘦长的刀疤脸显得肃穆而庄严。“那么,整座宫殿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令公鬼问。 “我听说,”屈重挪动着下巴,似乎是在考虑着该怎么说,令公鬼发现屈重身上原来那件破旧的乡下衣服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优质红色麻料直裰,在胸口两侧各绣着一条龙,“你要走了,不知在哪听见的。”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令公鬼点点头,在这座宫殿里滋生的谣言如同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霉菌,但只要尸冥还不知道就可以。他搜索了一下覆盖着瓦片的宫殿屋顶和高塔的顶端,没有鬼鸮,他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看见过鬼鸮了,但听说有人宰杀过,大约现在那些鬼鸮全都在躲着他。“准备好。”他抓住了阳极之力,飘浮在虚空中,摒除一切思想。 遁道的入口出现在台阶下面,先是一条似乎在不断旋转的耀眼细线,然后细线张开成为一个十二尺宽的方形窟窿。厌火族人的队列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站在前排的厌火族人能看见那个入口,如同一块烟雾缭绕的琉璃,空气中一片朦胧的闪光。但对于厌火族人来说,即使让他们从宫殿的墙壁中穿过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如果从侧面看过去,就只能看见一条发丝般的光线,只有最靠近的寥寥数人能看见。 十二尺是令公鬼力量能达到的极限,万剑告诉过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对于遁道,导引真气多少阳极之力并没有很大关系,上清之气的作用只限于制造出入口,而在遁道里面则存在着另外的因素。梦中之梦,万剑这样称呼它。 令公鬼迈步走过入口,他的脚下升起一个平台,外观非常像刚才庭院里的石板地面,但在平台以外的地方,只有彻底的黑暗。四面八方都通向虚无,永远地虚无,这与黑夜并不一样。令公鬼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和脚下的石板,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他可以看看自己能做出多大一块平台了。随着这个想法,更多的石板同时出现在他周围,完全都是那座庭院地面的复制品。令公鬼想象着它继续变大。 灰色的石板迅速地扩张,一直延伸到他视野的边缘。他愣了一下,发觉自己的双脚正在石板上向下沉陷,石板看上去和原先没有差别,但它确实变得有些像软泥一样,不停地从他的靴子下面冒出来。他急忙将平台缩回成只有一块铺底石板大小,然后以铺底石板的宽度一圈圈逐渐向外扩张。 很快他就发现,顶多只能让面积达到比他第一次扩张平台时稍大一些的程度。这时的平台看上去还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让他向下陷,但只要再向外扩大一圈,它就变得仿佛是……一层薄壳,只要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将它踩裂。 这是因为它所模仿的石板材质最大只能支撑到这种程度?还是因为令公鬼一开始没有把它想象得更大一些?我们的限度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这个想法不知从什么地方滑了出来,让令公鬼吃了一惊。而且我们还会毫无道理地用它们去限制别人。 令公鬼感觉到自己正在发抖,在虚空中,这种感觉就像是察觉到另外一个人在发抖。这提醒了他,真龙还在他体内,在与尸冥战斗的时候,令公鬼必须小心不会陷入争夺自己的战斗里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大约已经……不,发生在港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会反复咀嚼无可挽回的往事。 令公鬼消去平台最外圈的石板,转过身。沙达奇正等在一步之外、方形入口外面的阳光中,在他身边,沉默不语的屈重和部族首领同样镇定。 屈重会高举着他的旗帜,紧跟在他身后,哪怕是直入末日深渊也不会眨一下眼。马鸣将帽子推到脑后,抓了抓头皮,然后又将它扣回脑袋上,嘀咕了一些骰子在他脑子里之类的话。 “壮观,”万剑低声说,“相当壮观。” “等别的时候再歌颂他吧,琵琶手。”鬼笑猝说。 她是第一个走进入口的人,眼睛看着令公鬼,而不是自己双脚所踩的地方,就这样一直走到令公鬼面前。但当她走到他身边时,她忽然用力转过了脸,将披巾挂在臂肘上,开始仔细端详周围的黑暗。有时候,女人真是昊天上帝创造出来的最奇怪的生物。 沙达奇和屈重紧跟着鬼笑猝踏上平台,然后是万剑,一只手抓住勒在胸前的琵琶匣带子,另一只手紧抓着剑柄,连指节都握得发白了。 马鸣大摇大摆地走进入口,脸上却显露出一点不情愿的神情,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仿佛是正在和自己争论着什么,令公鬼只能听出他说的都是古语。 苏琳以维护令公鬼的骄傲为理由,是沙达奇之后第一个踏上平台的楼兰战士。在她身后,楼兰战士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不止是枪姬众,还有盾沙雷————真血众、鲜血的守卫————血鹰众、铁狱众、曙奔众、死海众和刀手众,所有战士团的代表不分先后地走了进来。 随着人数的增加,令公鬼从平台上靠近入口的地方移动到了平台最前端,他也想在这里看着自己前进的方向,虽然这样做其实并没有必要。他可以在平台移动时停留在平台的任何位置,方向在这里是不确定的,只要能顺利前进,无论他选择哪个方向,最终都能到达玄都,而如果出现错误,他们就会被无尽的黑暗给吞噬掉。 23sk.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后一道闪光 厌火族人在令公鬼周围留下很小的一片空间,围绕他站立的是沙达奇、苏琳、当然还有鬼笑猝、马鸣、万剑和屈重。 “不要靠近边缘。”令公鬼说。距离他最近的楼兰们向后退了一尺,他无法越过这片带着束发巾的森林看到远处的情况。“已经满了吗?”他喊道。这座平台大概能承载半数想要随他一起去的人,不能再多了。“满了吗?” “是的!”一个女性的喊声最后传了过来,充满了不情愿,他觉得那是鬼雷勒的声音。但入口处还是挤满了人,厌火族人总是相信平台上至少还能再多站一个人。 “够了!”令公鬼喊道,“不要再进来了!离开入口!所有人都离开那里!”他不想那根霄辰断枪的事发生在这些有生命的肉体上。 停了一下,又有喊声传来:“已经都离开了。”确实是鬼雷勒。令公鬼愿意用自己的最后一个铜子打赌,沙木香和黎枫也挤上了平台。 入口愈来愈窄,在最后一道闪光中消失殆尽。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马鸣嘟囔着,厌烦地靠在他的矛上,“这比那他娘的道门还要糟糕!”万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而沙达奇的目光则显出他正在思考马鸣这句话的意思。马鸣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忙着看向那片黑暗。 这里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没有一丝风搅动屈重手中的旗子,所有人也都僵直地站着。但令公鬼知道更多的事情,他几乎能感觉到他们的目的地正在迅速向他们靠近。 “如果你在出去的时候靠他太近,他会感觉到的。”万剑舔了舔嘴唇,同时极力避免去看任何人,“至少,我听说是这样的。” “我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令公鬼说。不能太靠近,但也不能太远,他清楚记得那个地方。 没有动作。无尽的黑暗,所有人都停滞在这样的环境里,在一片死寂中度过了大约半个时辰。 一阵轻微的骚动出现在厌火族人群中。 “怎么了?”令公鬼问。 喃喃声在平台四处蔓延。“有人掉下去了。”靠近他的一名高大的男子说道。令公鬼认识他,他是一名阴阳火————夜枪众,名字叫沙希洲,他戴着红色的头巾。 “不会是一名————”令公鬼开口说道,然后看见了苏琳严肃的目光。 令公鬼转过头,盯着面前的黑暗,愤怒如同一个污点沾染在没有情绪的虚空中。就是说,即使是枪姬众掉下去了,他也不该有丝毫在意,对不对?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地跌坠下去,是不是在死亡之前,神智就会因为饥渴和恐惧而彻底崩溃? 那种坠落方式,即使是一名楼兰人,最后也会因为强大的恐惧而使心脏停止跳动。令公鬼几乎希望会有这样的结果,其它的结果一定比这个更可怕。 这又是怎么了,凭什么我要为这个台子坚固感到骄傲?无论是枪姬众还是死海众,一杆矛就是一杆矛。只是,这么想并不能对事实有什么改变。我会变得强硬!令公鬼会让枪姬众在她们希望的地方舞起矛枪,他会的。他还知道,他会找出每一名死者的名字,每个名字都会成为他魂魄上的一道刀痕。我会变得强硬,苍天助我,我会的,苍天助我。 悬挂在空虚中的死寂。 平台停住了,很难说令公鬼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知道在这之前平台是移动的,而现在它停下来了。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和雨师城的庭院中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入口在众人面前打开。阳光的角度几乎没有改变,但在这里,仍然是清早的阳光照亮了石板街道。前方有一片逐渐升高的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死于干旱的花草。 在斜坡顶端是一道高度超过两幅的石墙。砌墙的石块没有经过刻意的雕琢,让这堵墙表现出某些自然的状态。越过那堵墙,令公鬼能看见锡城古国王宫的金顶,几座白色的尖塔上,白狻猊旗在微风中高高飘扬,墙对面就是他与仪景公主第一次见面的那座花园。 带着责备神情的大眼睛从虚空中飘出,回忆袭上心头————在晋城的偷吻、那封信里写着她已经将心和魂魄放在他的脚下、求半夏转达的爱的讯息。如果她知道了鬼笑猝和他在雪屋中度过的那一晚,她又会怎么说?对另一封信的回忆,信里只有对他冰冷的弃绝,如同一位女王将一名养猪人放逐到漆黑的深夜。 这不要紧,孔阳是对的,但令公鬼想……什么?谁?深邃的眼睛,绿色的眼睛,深褐色的眼睛。是仪景公主吗?她是爱令公鬼的,还是依然无法下定决心?鬼笑猝?她是在利用她不让他碰触的东西奚落他吗?紫苏?她总是笑话令公鬼,认为他是个榆木脑袋的傻瓜?这些全都从虚空的边缘飘过。令公鬼竭力要忽视这些,要忽视另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她躺在那道倾颓的宫廊里,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令公鬼必须站在这里,看着戴上面纱的厌火族人跟随沙达奇冲出去。他要维持着这座平台的存在,只要他走出遁道,平台将不复存在。鬼笑猝和屈重仍然平静地等在他身后,不过鬼笑猝偶尔会皱着眉头向外面的街道望两眼。天籁小说网 万剑将手指搭在剑上,异常快速地呼吸着,令公鬼很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会不会使用他挂在腰上的这把剑。当然,他其实也不需要用到它。马鸣盯着那堵墙,仿佛是在回味一段糟糕的往事,他也曾经从这里溜进过锡城古国王宫。 最后一名戴面纱的厌火族人走过令公鬼身边,令公鬼示意身边的人先出去,最后自己才走出遁道。遁道出口消失了,令公鬼的周围已经环绕了一队高度警戒的枪姬众。 厌火族人沿着弯曲的街道疾步飞奔,迅速地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周围看不见任何其它人,大概所有会发出警报的人都被处理掉了。更多的厌火族人正爬上那道斜坡,甚至有些人已经爬上了宫墙,墙面上的微小凹凸已经足以让他们轻盈地攀附而上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蠢姑娘 突然间,令公鬼愣在原地。他左侧的街道地势下弯,末端消失在视线之外,让他可以清楚看见几座铺满瓷片的高塔,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瓷片变幻出上百种绚烂的颜色。 越过那些高塔,令公鬼甚至能看见远处内城里的一座园林。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园林里的白色人行道和纪念碑组成了一个狻猊首图腾。在他的右侧,街道微微凸起,然后弯去,他可以看见更多有着闪亮尖顶和圆顶的高塔。 布满街道的厌火族人迅速从由王宫中蜿蜒而出的街道上向周围散去,令公鬼能看见的只有厌火族人,但现在早已经应该是人们出外忙碌的时候了,即使在王宫附近也不该这么肃静。 如同噩梦一般,斜坡上的宫墙在五六个地方向外倾倒,人体和石块落到那些仍然在向上攀爬的人身上。还没等摔在地上的厌火族人跳起身,崩碎的石块沿着斜坡滑到街上,黑水修罗已经出现在墙壁的缺口中。 它们向斜坡扔下许多树干一般粗的撞槌,然后抽出镰刀一样的弯剑、长钉战斧和倒刺钩镰枪。披挂黑甲的巨大人形,在肩膀和臂肘处突出着尖钉,扭曲的凡人面孔上长出了兽口、鹰喙、长角和羽毛。 无眼的黑水将军如同午夜的毒蛇,率领着它们冲下斜坡。号叫的黑水修罗和寂静无声的黑水将军从建筑物的门口和窗口中跳上街道,无云的空中落下了一道道闪电。 令公鬼编织出火之力和风之力去对抗袭来的火之力与风之力,一道缓慢扩展的屏障挡住了落下的闪电。扩展的速度太慢了,一道闪电劈落在他头顶的屏障上,碎裂成一片刺目的白光,但同时有数道闪电击落在他周围的地面上,气流本身就几乎要将他击倒在地。 令公鬼全身毛发直竖,几乎要放开编织,放开虚空。在一片闪电之中,他目不视物,但他仍然继续编织,将屏障扩大。他能感觉到闪电,能感觉到天空之火撞击在屏障上的力量。 天空之火持续撞击,即将劈向他,但这并非无法阻止。从口袋的法器中抽取着阳极之力,令公鬼将屏障扩大到覆盖了半个内城,将它固定住。然后他从地上撑起身子,视觉开始逐渐恢复,充满泪水的眼睛仍然能感到疼痛。他必须迅速行动,尸冥知道他在这里,他必须…… 实际上,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尸冥并不在乎他自己的手下会损失多少。被闪电击昏的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从斜坡上栽倒下来,落到枪姬众的矛尖上,其中有许多还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最靠近令公鬼的一些枪姬众也正从地上爬起来。屈重仍然站立在原地,稳稳地举着红色的旗帜,刀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多的黑水修罗从墙壁的缺口中涌出,鏖战的喧嚣声充满了街道,但令公鬼只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地方的事情。 在尸冥的第一轮攻击中,闪电并非全部劈向令公鬼一个人。马鸣冒着烟的靴子被扔在地上,他本人则躺在距离靴子十几步远的地方,他的黑杆钩镰枪、长衫,甚至是被甩出中衣的银狐狸头上也在冒着缕缕青烟。 那颗狐狸头并没有能从一个男人的导引真气中拯救他。万剑的身体变成了一团扭曲的黑炭,只是从他背上那只焦黑的琵琶匣上还能认出是他。而鬼笑猝……她毫发无伤,仿佛正躺在地上休息,如果她能在大睁双眼、直瞪着太阳的时候休息的话。 令公鬼弯下身去碰触她的脸颊。已经冰冷了,那种感觉……不像还有生命迹象。 “雷————威————辛!” 从令公鬼喉咙里发出的这个喊声让他微微吃了一惊,他似乎正坐在自己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虚空包覆着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巨大,更加空旷。阳极之力在他体内爆发出狂烈的力量,他不在乎这样的力量是否会将他冲走。污染浸透了一切的存在,侵蚀着所有地方,他不在乎。 三名黑水修罗冲破枪姬众的阵线,多~毛的手中握着长钉巨斧和弯钩钩镰枪,与凡人过于相似的眼睛盯住了手无寸铁的他。那个从嘴里生出蛊雕獠牙的黑水修罗被沙木香刺穿后背,轰然倒在地上。另外两个长着鹰喙和熊嘴的黑水修罗还在向他冲过来,其中一个脚上穿着靴子,另一个脚上则是一双爪子。 令公鬼感觉到自己在微笑。 火焰从两个黑水修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跳跃出来,穿透了黑色的铠甲。就在它们张开嘴想要尖叫的时候,一个遁道入口在它们站立的地方打开。两具仍然在燃烧的躯体被切成两半、喷溅着鲜血倒在地上。 但令公鬼只是盯着那个入口。入口对面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座高大的圆柱大厅,大厅的墙壁上装饰着狻猊浮雕,一个黑发中夹杂着宋锦的高大男人坐在镏金王座上,正从对面惊讶地盯着令公鬼。十几名或穿华服、或披盔甲的男人也转过头,朝他们主人注视的方向望过来。 令公鬼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人。“尸冥。”他说道,或者这是另一个人说的,对此他无法确定。 令公鬼向入口中释放出闪电和火焰,然后走了进去,让它在自己身后关闭。 他代表死亡。 湘儿轻易就让自己生气到可以导引真气的程度,将一股纯阴之气能流注入了口袋中那个有睡眠女子图案的琥珀里,甚至被看不见的眼睛窥视她的感觉也无法影响她在上午的愤怒。 丹景玉座站在她面前,她们已经身处于夜摩自在天中独狐陈的街道上了。除了她们以外,街上空无一人。几只苍蝇在空中飞舞,一只狐狸好奇地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就跑走了。 “你一定要集中精神,”湘儿吼道,“你在第一次的时候比现在控制得更好,集中精神!” “我正在集中精神,蠢姑娘!”丹景玉座朴素的蓝色黄麻裙突然变成了云锦质地的,七色的丹景玉座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从脖子上垂挂下来,一条咬住尾巴的金色巴蛇盘绕在她的手指上。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是故意的 丹景玉座皱起眉看着湘儿,似乎并没有察觉自身的变化,她今天已经有五次穿上这样的衣服了。“如果我这样做有什么困难,那只是因为你给我灌的那种可怕的东西!呸!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它的味道,那就像是死猫的胆汁。”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和戒指消失了,云锦长裙的高领却突然低了下去,一直露出了她用一根细链挂在胸口的石戒指。 “如果你不坚持要我教导你,让我不得不为你配一剂催眠药,你本来没有必要尝那东西。”当然,在那副汤药里,湘儿还加了羊蕨根和另外几种并不真正需要的药材,这个女人的舌头就算打几个哆嗦也是活该。 “你还要教浣花夫人她们,根本没多少时间教我。”丝裙变成了白色,衣领又升高了,围绕着丹景玉座的脖子出现了一圈白色的绢丝,一顶嵌着珍珠的小帽戴在她的头上。“或者你宁愿让我紧接着她们?你说过,你需要一些不受打扰的睡眠时间。” 湘儿哆嗦着,双手在身体两侧握紧了拳头。浣花夫人她们并不是刺激她怒火的最大原因。她和仪景公主轮流带着她们进入夜摩自在天,每次两个。 有时候她们在一个晚上就要让那六个人都进入一次梦的世界。即使湘儿是老师,她们还是不会让她忘记她是见习使,而她们是鬼子母。只要稍微批评她们的错误……仪景公主只被派去刷过一次锅子,湘儿的双手却已经因为热澡豆泡水的浸泡而布满皱纹,至少,她在清醒世界的双手是如此。 但她们并不是最可恨的,她真正的忿恨也不是来自于她几乎没时间对遏绝和镇压进行研究。成少卿比丹景玉座和桑扬更配合她的研究,或者至少他对此更抱希望。 真是运气,他总算是还懂得要对这件事保密,大约他真的相信湘儿最后可以治好他。比起这件事,华幽栖大约要更可恨一点,现在华幽栖已经接受测试,并晋升为……不是鬼子母,因为镇岳乾坤杖还在白塔里。 但她现在的地位已经比见习使要高。华幽栖现在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穿着,虽然她还不能披上长衫并选择宗派,但她已经被授予了其它权力。 湘儿觉得自己在最近这四天里,取送茶水、书籍、别针、墨汁瓶和其它无用杂物的次数,比她在白塔时做这种事的总次数还要多————她肯定,华幽栖是故意的!但即使是华幽栖也不能让她如此气恼,她甚至不想记起这件事,她的怒火足以烧暖冬天里的一幢房子。 “今天是什么钩住了你的腮帮子,姑娘?”丹景玉座现在穿着一条桑扬穿的那种长袍,只是比桑扬的更显透明,以至于湘儿已经看不出那种轻薄的丝绢是什么颜色。 丹景玉座在今天也不是第一次穿这种衣服了,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梦的世界里,衣着的改变会泄漏一个人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某些想法。 “你之前一直都算是不错的同伴,”丹景玉座继续焦躁地说道,然后她停了一下,“但今天不是这样,我现在看出来了。昨天下午,浣花夫人安排沈悠悠帮助你,让你打破对自己建立起来的封锁。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自己的衬裙扭成这样的?你不喜欢让沈悠悠告诉你该如何去做?她也是野人,姑娘。如果说有人能帮助你不受伤地学习导引真气,她————” “那么你为什么这么神经过敏,不能让自己的衣服有个固定的样式?”沈悠悠……这才是真正让湘儿受伤的事,失败。“大约是因为我昨晚听到的一些事?”沈悠悠个性温和,人很幽默,对待湘儿也很耐心。她已经告诉湘儿,这种事不能一下子就做好,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打破自己的封锁,而她在进入白塔之前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会导引真气了。 但失败感仍然伤害着她,最糟糕的,如果有人看见————在沈悠悠安慰的怀抱里,她像个孩子一样,因为自己的失败而痛哭流涕……“我听说你把孙希龄的靴子扔到他头上,因为他要你把它们重新擦干净。他还不知道是紫苏帮他擦的靴子,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按在膝盖上,然后————” 丹景玉座用最大的力气,猛地甩了湘儿一巴掌。片刻之间,湘儿只能盯着对面的女人,眼睛愈瞪愈大。然后她尖叫一声,一拳打向丹景玉座的眼睛。 她没有成功,因为丹景玉座已经用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只过了一会儿工夫,她们已经倒在泥土街道上,一边尖叫着一边来回翻滚,不顾一切地互相厮打起来。 湘儿哼着,觉得自己已经占了一点优势,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上面的时候多一些,还是被压在底下的时候多一些。丹景玉座正一手抓住她的辫子,另一只手胡乱敲打着她的肋骨和她身上的其它地方,湘儿也在以同样的方式殴打着丹景玉座。丹景玉座的力气明显在地削弱,湘儿相信,只要再过一小会儿,自己就能把她打晕,把她头发扯光。 这时,湘儿尖叫了一声,她的小腿被狠狠踢了一脚。这个女人竟然踢人!湘儿竭力要用膝盖把她压住,但她的裙子给她造成许多障碍。打架时踢人太不公平了! 突然间,湘儿意识到丹景玉座在打哆嗦。一开始她以为丹景玉座是在哭,但很快她就发现,那个女人正在笑。湘儿用双手支起身子,将脸上的散发拂到后面,她的辫子已经差不多完全散开了。她瞪着丹景玉座说道:“你在笑什么?笑我?如果你……” “不是笑你,是笑我们。”身体仍然因为发笑而颤抖,丹景玉座将湘儿推开。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散开了,现在穿在她身上的黄麻裙沾了许多泥土,有几处被撕破了,还有几处破口已经被整齐地织补了起来,而且丹景玉座也是光着脚的。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傻笑的咯咯声 “两个成年女人,却滚在地上,好像……自从我……十二岁以来,就没做过这样的事了。我觉得,我所需要的只是让胖思安揪起我的耳朵,告诉我姑娘不许打架。我听说她曾经打倒过一名喝醉的排字工,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她又发出一阵很像是傻笑的咯咯声,然后安静下来,站直身子,将裙子上的泥土掸掉。“如果有争执,我们可以像成年人那样将它解决掉。”然后她又带着谨慎的语气说道:“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论孙希龄。”她身上的破衣服突然变成一件枸骨色低胸裙装,裙边上装饰着黑金两色的绣花,这让她吓了一跳。 湘儿仍然坐在地上,抬头盯着她。她还是一名禁魇婆的时候,如果看见两个女人这样滚在地上,她会怎么办?这个想法又让她感到一阵愤懑。 丹景玉座似乎仍然不了解,在梦的世界里,衣服上的尘土是不用掸掉的。移开正在结辫子的手,湘儿飞快地站起身。还没有等她站直身体,她的辫子已经完美地垂在她的肩头,身上的红河细棉布衣裙也焕然一新了。 “我同意。”湘儿说道。任何两个这么做的女人如果被她抓到,她都会让她们在被揪到女事会之前就后悔自己被生出来。她怎么会像那些蠢男人一样想用拳头解决问题?先是石榴————她不想去回忆那件事,但它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然后是黛督戎,现在又出了这桩事。 难道她要用时时刻刻保持愤怒状态的方法来解决她的封锁问题吗?不幸的是,或者应该说是一种幸运,她在这样想的时候,胸中的火气丝毫没有消减。“如果我们有了争执,我们可以……对它们进行讨论。” “那大概表示我们会朝对方大嚷大叫,”丹景玉座冷冷地说,“嗯,也总比这个样子好。” “我们本来没必要大嚷大叫的,如果不是你————”湘儿深吸一口气,猛地别过了头。那口气一下子噎在喉咙里,她用最快的速度转回头,仿佛她只是摇了一下头,她也希望看着她的人会以为她是在摇头。 就在那一瞬间,她在街边一扇窗户里看见了一张脸。她的肠胃开始不停地抽搐,怒火中泛出了恐惧的泡沫。“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她低声说。 “回去!你说过,那种恶心的药汁会让我睡上整整一个时辰,我们在这里的时间连半个时辰还没有到呢!” “这里的时间和醒来世界的时间是不同的。”那会是燕痴吗?那张脸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让她觉得那可能只是某个正在做梦的人在无意中进入了夜摩自在天。如果那是燕痴,她们就绝不能————万万不能————让她知道,湘儿已经看到她了,她们必须离开这里。恐惧的泡沫,燃烧的怒火。“我告诉过你,夜摩自在天中的一天大约只是醒来世界中的半个时辰,或者情况会完全相反,我们————” “我总算是把船舱里的积水都舀光了,不能就这么让船靠岸,姑娘。你别想敷衍我,你要把教给其它人的每一件事都教给我,这是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可以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再离开。” 没时间了,如果那真是燕痴的话。丹景玉座现在穿上了一套绿丝裙装,丹景玉座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和巴蛇戒又回到她身上。让湘儿感到惊讶的是,她的领子在胸口处开得像她刚才穿的那些裙装一样低。那枚密炼法器戒指垂挂在她的胸前,串戒指的项链上缀满了方形的翡翠。 不假思索,湘儿已经开始行动。她伸手抓住丹景玉座脖子上的项链,一把将它拉断。丹景玉座瞪大了眼睛,但随着那件密炼法器离开她的身体,她立刻就消失了,项链和戒指也在湘儿的手中化为乌有。片刻之间,她只是盯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这样被送出夜摩自在天的人会平安无事吗?丹景玉座是不是回到了她的身体里?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甚至像这枚戒指一样消失了? 混乱抓住了她的心神,她站在原地,想象自己在逃跑。周围的梦的世界发生了飞速的变化。 她站在一条泥土街道上,周围有许多木制平房,显然这里是一座小村子。锡城古国的白狻猊旗飘扬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一座石砌的码头伸进一条宽阔的大河,一群长嘴的鸟雀正从南方飞掠过河面。 这一切都很熟悉,但她还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下相,在雨师城境内。这条河是漆水河,她、半夏和仪景公主在这里乘上了旋龟号,那是一艘和灌灌号一样名不副实的胖船。她们搭乘那艘船一路前往晋城,那似乎已经是从书卷中读来的遥远往事了。 为什么她会跳到下相来?答案很简单,而且几乎就在她问出的同时,答案已经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下相是惟一一个她相信自己可以准确到达、同时燕痴又不知道的地方。在燕痴发现她之前,她们已经在那里待了半个时辰。她相信,她和仪景公主都没有提起过这个地方,无论是在夜摩自在天还是在清醒的时候。 但这样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从某种角度来说,它跟第一个问题其实没什么不同。为什么她要来下相?为什么她没有走出梦的世界,在自己的床上醒来?难道说洗盘子和擦地的干活让她如此疲劳,以至于她真的沉睡不醒了?她还是能走出去的。 燕痴看见了她在独狐陈,如果那真是燕痴的话。燕痴现在知道独狐陈了。我能告诉浣花夫人。但怎么告诉她?承认她在教导丹景玉座?除了和浣花夫人以及其它鬼子母在一起的时间之外,她是不能去碰那些密炼法器的。 湘儿不知道丹景玉座是怎么拿到这些密炼法器的。不,她不害怕将双手在热水里浸泡更长时间。她害怕燕痴。怒火猛烈地燃烧着她的心脏,她真希望自己能带些草药袋里的鹅薄荷进来。我……我他娘的已经厌倦恐惧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无法学习了 在一幢房子前面有一条长凳,从那里可以俯瞰码头和河道。湘儿坐到长凳上,从每一个角度思考着她的情势。这太荒谬了,真源显得苍白黯淡,她在掌心中导引真气出一团火苗。 大约她自己的存在是稳定实在的,至少,在她自己的眼中是如此,但她能透过那团火苗清晰地看见河水。她固定住火苗的编织,那个编织却立刻如同雾气一般消散了。 现在独狐陈最弱的初阶生都有可能比她强,她该怎样去对抗燕痴?所以她虽然没有离开夜摩自在天,却逃到了这里。恐惧,还有因为自身的恐惧而引起的愤怒,太多的愤怒让她无法清楚地思考,认真想想自己的虚弱。 她应该走出这个梦,无论丹景玉座的计划是什么,它都得终止了,她得跟湘儿一起承担事迹败露的下场。但想到要用更多的时间去擦洗地板,她的手就紧紧地抓住了辫子。大约不会是只多了几个时辰,大约要多上几天,大约还要被浣花夫人用鞭子抽一顿,她们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让她靠近这些密炼法器了。她们会派华幽栖来取代沈悠悠。研究丹景玉座和桑扬的计划也会告吹,更不要说研究成少卿了。大约她连治疗的技艺也无法学习了。 她带着强烈的怒意导引真气出另一团火苗,但她看不出这团火苗比之前那一团强多少,而她已经费了那么大力气积蓄怒火。“看来,除了告诉她们我见到燕痴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喃喃地说着,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这就麻烦了。她们会派华幽栖来看着我,那样的话,我还不如自杀算了!” “但你似乎很喜欢听从她的支使。” 这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声音如同一只手,将湘儿猛地从长凳上拖了起来。全身黑衣的燕痴站在街道上,正对她所看到的一切不停地摇头。 湘儿用尽全部力量编织出一道纯阴之气的盾牌,将它掷向那个女人和太一之间,感觉却像是用裁纸刀去劈砍树干。燕痴还真的笑了笑,才消去了湘儿的编织,就如同从自己的脸上拂去了一只小爬虫。 湘儿盯着她,就好像被大棒打晕脑袋。经过了这么多波折之后,最后的结局却变成这样。上清之气没了用处,在她体内沸腾的怒意没了用处。她所有的计划,她的希望,都没有用了。燕痴并不屑于对她进行屏障,湘儿对她毫无威胁可言。 “恐怕你已经看见了我,当你和丹景玉座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我放松了警觉。竟然会徒手打架。”燕痴轻蔑地笑了笑,她正在做着某种编织,速度并不快,因为没有什么让她着急的理由。湘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想尖叫。怒火在她体内喷涌,但恐惧压抑了神智,将双脚束缚在地面上。“有时候我觉得你们真是太无知了,甚至于忽视了训练。我说的是你、那个前丹景玉座,还有所有的其它人。不过我不能让你泄露我的行踪。”那个编织开始向湘儿伸展。“看来,是收拾你的时候了。” “站住,燕痴!”瑶姬喊道。 湘儿张大了嘴。是瑶姬,就像原来那样,她穿着白色的短长衫和黄色的肥腿裤子,盘结细致的漂亮垂在肩上,手中的银弓扣着一枝银色的箭。这不可能,瑶姬已经不再是夜摩自在天的一部分了,她还在独狐陈为湘儿和丹景玉座把风,确保不会有人发现她们两个正在白天睡觉。???.23sk. 燕痴也显得同样震撼,她编织的能流消失了,但这样的震撼在转瞬之间也消失了。闪耀的银箭射到半途就被蒸发掉,随后银弓也化作一团轻烟。似乎有某种力量抓住了箭手,猛然拉起她的胳膊,将她拖离地面。几乎在同一瞬间,那股力量又抓住了她的脚踝,让她的身体紧紧地绷在离地一尺的地方。 “我应该想到你的。”燕痴转过身,背对湘儿,向瑶姬走去,“没有了温去疾,你还喜欢这副肉体吗?” 湘儿想到了导引真气,但她又能怎么做?即使她导引真气变出一把匕首,也没办法刺破燕痴的皮肤,她导引真气的火焰也无法烧黑她的裙子。燕痴知道她有多么无能,所以甚至不多看她一眼。如果她停止向那块琥珀中导引真气纯阴之气,她就会在独狐陈醒过来,向鬼子母们发出警报。 湘儿看着瑶姬,泪水差点涌出眼眶。那名灰发女子还被挂在半空中,用挑衅的眼神盯着燕痴。燕痴则认真地注视着她,如同一名雕木苦力看着一块木头。 只有我一个,湘儿想,就算是我根本不能导引真气了,也只有我一个。 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湘儿觉得自己仿佛是行走在齐膝的泥潭里,而她蹒跚的第二步也没有丝毫改善,燕痴在她面前如同一座高塔。“不要伤害我,”湘儿哭喊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一阵寒意涌过她的身体,瑶姬消失了,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大约是三四岁的小孩,身穿一件白色的短长衫和宽大的黄色裤子,正站在地上玩一张玩具银弓。 女孩将发辫甩到背后,用弓瞄准湘儿,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将一根手指塞到嘴里,仿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湘儿跪倒在地上,要她穿着裙子在地上爬行实在是困难,但她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继续站着。 湘儿终于努力地伸出了一只乞求的手,呜咽着说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她一步又一步地向弃光魔使爬去,如同一只断了翼的甲虫在泥土中挣扎。 燕痴一言不发地看着湘儿,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曾经以为你会更强一些,现在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看见你这样跪着。差不多够了,姑娘,我不认为你有足够的勇气来揪我的头发……”她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幽默。 湘儿伸出的那只手猛地从燕痴面前挥开。这个方法只能近距离使用。 第一千四百十八章 让她恢复原样 只有湘儿一个,和夜摩自在天。她拼命地回想着那个东西,于是那东西出现在她的手中,银色的手环套在她伸出的手腕上,一只银色的项圈透过一根银索与之相连,现在银索已经箍住了燕痴的脖子。 这副罪铐和她想象中的并不完全一样,但燕痴毕竟已经被铐住了。燕痴与罪铐,这是她在夜摩自在天中做出的想象,她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事。 在折翼镇的时候,她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佩戴罪铐手环的经历。透过某种诡异的途径,她能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到燕痴的身体和情绪。 燕痴仍然是独立于她的,但燕痴的一切都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仪景公主一直坚持她的观点是对的,现在湘儿也期盼仪景公主是正确的————这东西确实是一种融合,她能通过燕痴的身体感觉到真源。 燕痴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双手向项圈抓去,湘儿能清晰地感觉到燕痴又怒又怕的心情,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心情一样。 一开始,恼怒要强于恐惧,燕痴一定知道这是什么,但她仍然极力想要导引真气。湘儿能够感觉到罪铐中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波动,燕痴想要让夜摩自在天依照自己的想法发生改变。想要制服燕痴的企图非常简单,罪铐形成了融合,而湘儿处在控制的地位。 知道这一点,要制服她就很容易了。湘儿不想让燕痴继续导引真气下去,于是那些导引真气停止了。燕痴想要反抗她大约就像徒手搬起一座大山那么难,恐惧压倒了愤怒。 湘儿站起身,在脑子里将罪铐的形象固定一遍。这时她不止是想象着燕痴戴着罪铐,她知道燕痴戴着罪铐的这个事实,正如同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但那种挣扎的波动仍然没有停止,让她的皮肤产生了一阵阵刺麻的感觉。 “停下!”她严厉地说道。罪铐没有任何动静,但它似乎正在以某种看不见的形式颤栗着。她想象着黑蜂荨麻轻轻地抚过燕痴的全身,燕痴打着哆嗦,发出一阵阵痉挛性的喘息。“我说了,停下,否则我就让你尝尝更厉害的。” 挣扎停止了,燕痴小心地看着她,双手仍然抓在项圈上,似乎随时都会拔腿逃走。 那个可能是瑶姬的孩子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们。湘儿集中注意力,将那个小孩想象为一名成年人,小姑娘将手指放回嘴里,开始研究起那张玩具弓。???.23sk. 湘儿恼怒地喘息着,想要改变另外一个人已经造成的状态竟然会这么困难。而且燕痴说过,她能造成永久性的改变,但燕痴自己造成的,自己一定能够解除掉。“让她恢复原样。” “如果你放开我,我————” 湘儿又一次想到荨麻,而且这一次不止是轻轻擦过燕痴的身体了。燕痴紧咬住牙齿,一阵阵地吸进冷气,浑身哆嗦得如同狂风中的一面旗子。 “这是她在我身上造成的最可怕的事。”现在瑶姬已经恢复了原样,她还穿着那件短长衫和宽松的裤子,但她已经没有了弓和箭囊。“我是个孩子,但就在那时候,真正的我如同幻想的烟雾飘浮在那个孩子的意识里。我知道发生的一切,我也知道自己会看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并且只能————”她将金色的发辫甩到身后,狠狠地瞪了燕痴一眼。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湘儿问,“看到你我好高兴,但……你是怎么做的?” 瑶姬又冷冷地瞥了燕痴一眼,然后解开长衫领口的口袋,拉出一根皮绳,皮绳末端拴着那枚扭曲的石戒指。“丹景玉座醒过来一会儿,立刻又睡过去,她在那段时间里嘟囔着说你把这个从她身上抢走。但你并没有跟着她醒过来,我知道一定出了意外,所以我拿了这枚戒指,喝下丹景玉座没喝完的药汁。” “那碗里除了药渣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足够让我入睡了,顺便说一句,那味道真可怕,让我很快就找到了在上殷台看羽毛舞者的感觉。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甚至觉得自己几乎依然在————”瑶姬闭住嘴,又瞪了燕痴一眼。银弓重新出现在她手中,装满银箭的箭囊挂在了她的腰间,但只过了一会儿,它们又消失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未来还在前面,”她坚定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都有办法在意识清醒时进入夜摩自在天,看见你们在这儿,我可没有多惊讶。我到了这里,看见你们两个的时候……我知道另外那个人一定是她。看上去她已经捉住你了,但我希望如果我对她造成干扰,你大约能有所行动。” 湘儿感到一阵羞愧的刺痛,她曾经考虑过要抛弃瑶姬,而且她几乎真的这样做了。虽然她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但它确实是在她的脑海里出现过。她是个胆小鬼,瑶姬就从没被恐惧控制过心神。“我……”一股微弱的煮沸猫蕨草和苗叶粉末味道在她的嘴里漾起,“我几乎逃走了,”她虚弱地说,“我害怕得舌头都僵硬了,我几乎丢下你逃走了。” “哎哟?”瑶姬望着湘儿的眼光让湘儿更加感到忐忑不安,“但你并没有逃走,不是吗?我应该在发出喊声之前先射一箭,但我从来都不喜欢在别人背后射箭。即使是对她,我也不喜欢,但危机毕竟已经解决了,我们现在该拿她怎么办?” 燕痴显然已经克服了恐惧的情绪,她没有再理会脖子上的银项圈,而是看着湘儿和瑶姬,仿佛她们两个才是囚犯,而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在考虑该如何处置她们。她除了偶尔会扭动一下双手之外,仿佛是在努力抹去关于荨麻的回忆,除此之外,她表现出来的只有如同她黑色长衫一样的冰冷、沉静。 只是那副罪铐让湘儿知道这个女人的心中带着恐惧,她强行将心中恐惧的喧嚣压抑到只剩下了一些微弱的呻吟。湘儿希望罪铐除了能让她知道燕痴的情绪之外,还能让她知道燕痴的想法。 但话说回来,她也同样庆幸自己不必去接触到那双冰冷的黑色眼睛后面的世界。 第一千四百十九章 你知不知道 “在你考虑……猛烈的手段之前,”燕痴说,“记住,我知道许多对你非常有用的信息。我一直在监视着其它星主,窥测他们的谋划,这难道没有价值吗?” “告诉我,我会考虑它们是不是有价值。”湘儿说。她能对这个女人做些什么? “兰飞儿、砉砉、尸冥和幽瞳正在一同制定计谋。” 湘儿猛地一拉罪铐,让燕痴踉跄了一下:“我知道这件事,告诉我一些新鲜的。”这个女人在梦的世界里是一名俘虏,但这副罪铐却只能存在于夜摩自在天里。 “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引诱令公鬼去攻击幽瞳,但如果令公鬼上钩了,他会在那里遇到其它星主为他设下的圈套,至少砉砉和尸冥会伏击他。我觉得,兰飞儿在玩着另一个游戏,另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游戏。” 湘儿和瑶姬忧虑地对望了一眼。令公鬼一定要知道这件事,他会知道的,今晚湘儿和仪景公主就会和半夏见面,只要她们能将这些密炼法器私自隐藏足够长的时间。 “不过,”燕痴喃喃地说,“令公鬼不一定能活到发现那些陷阱。” 湘儿抓住银索连接到银项圈的部分,将那名弃光魔使拖到自己眼前。那双黑色的眼睛仍然不带一丝表情地看着她,但湘儿能够透过罪铐感觉到对方的恼怒,以及那种强行被压制的恐惧。 “听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装出如此合作的样子?你以为只要你一直这样说下去,就能找到我心里的空隙,让你有机会逃脱。你以为我们谈话愈久,我就愈难杀死你。” 燕痴其实并没有想错,冷血地杀死任何人,即使是一名弃光魔使,对湘儿来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大约她真的做不到。她该怎样处置这个女人? “但你要知道一点,我不会允许任何的语焉不详,如果你想对我隐瞒什么,我会在你身上做出一切你想对我做的事。”惊恐爬过罪铐的银索,显示着燕痴心中那种刺骨的寒意。大约燕痴对罪铐的了解并不像湘儿认为的那么详细,大约她相信湘儿能阅读她的思想。“现在,如果你知道关于令公鬼的线索,任何比幽瞳那些人更重要的事情,告诉我,马上!” 燕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并且不停地舔着嘴唇:“令公鬼打算攻击尸冥,就在今天上午,因为他认为尸冥杀死了银蟾女王。我不知道尸冥是不是那么做了,但令公鬼相信这件事。然而尸冥绝不会信任兰飞儿,他从来没有信任过另外那三个人,他又有什么理由信任呢?他认为这全都有可能是为他设下的某种陷阱,所以他自己也设了一个陷阱。他在玄都设立了阵法,只要有男人在那里导引真气一个火星,他立刻就会知道。令公鬼会直撞进去,他现在肯定已经撞进去了。我觉得,他是要在日出的时候就离开雨师城。我并没有参与这件事,我什么都没有做,我————” 湘儿想让这个女人住嘴。畏惧的汗水从燕痴的脸上不住滚下,让湘儿感到一阵恶心。她不想听到燕痴用这种苦苦哀求的语气说话……她开始导引真气,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封住燕痴的舌头,然后她笑了。 她正在与燕痴融合着,而且她处在控制的地位。燕痴凸起了双眼,自己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紧紧地绑住自己的舌头。湘儿又让燕痴堵住自己的耳朵,然后才转向瑶姬:“你怎么想?” “仪景公主的心会碎的,她爱她的母亲。” “我知道!”湘儿猛吸一口气,“我会和她一起痛哭,而且每一滴眼泪都是真心的,但现在我必须先为令公鬼担心。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我差不多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她晃了晃那根银索,“但大约这只是我的想象。你相信什么?” “她说的是实话,她绝不会有多么勇敢,除非她确定自己占了优势,或者认为她能达到目标,而且你已经让她感到恐惧了。” 湘儿的面孔扭曲了一下,瑶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她的胃里添加了一个愤怒的气泡。她绝不会有多么勇敢,除非她确定自己占了优势,这完全可以用来形容湘儿自己。 湘儿已经让燕痴感到了恐惧,是的,她恐惧了,她不敢在说出的任何一个字里添加虚伪的成分。甩别人耳光是一回事,但如果是威胁要进行虐刑,即使是对于燕痴,她也难以让自己把这样的威胁付诸实现。 湘儿大约正在想要逃避一些她不得不去做的事,除非确认自己已经占据优势,否则就不会有多么勇敢。这次,湘儿愤怒的原因变成了她自己。“我们必须去玄都,至少我要去,再带上燕痴。大约我在这里能导引真气的力量还不足以撕破一张纸,但只要有罪铐,我就能使用她的力量。” “从夜摩自在天,你无法对醒来的世界造成任何影响。”瑶姬平静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必须做些事情。” 瑶姬仰起头,放声大笑:“哎哟,湘儿,你这样的懦夫真是会让别人感到惭愧呢!”突然间,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只碗里剩下的药实在太少了,我觉得我要醒————”话说到一半,她就消失了。 湘儿深吸一口气,解开燕痴身上的能流,或者她是让燕痴这样做的,因为罪铐的融合,她很难确定这样做的到底是谁。她希望瑶姬还在身边,瑶姬有双犀利的眼睛,有着对于夜摩自在天的丰富知识,有着她所没有的勇气。 “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燕痴,你要用你全部的力量帮助我。如果我遭到意外……我可以向你保证,戴手环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相同的事情都会发生在戴项圈人的身上,只是程度要更加严重十倍。”燕痴惨淡的面容说明她相信湘儿的话,当然,这是事实。 湘儿又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脑海里构筑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影像————玄都的王宫,仪景公主曾经带她去过那里。尸冥一定在那里,但他在醒来的世界,而不是在梦的世界。她必须有所行动。夜摩自在天在她的四周发生了改变。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像冰一样冷静 令公鬼停住脚步。沿着走廊墙壁向前延伸的烧焦痕迹让六幅昂贵壁挂都变成了灰烬,另外一道火焰将几只镶嵌橱柜和桌案变成了木炭。这不是他做的。 三十步以外的地方,穿戴红色长衫、护心镜和饕餮面甲头盔的男人们死在白色石砌地面上,手中还握着无用的剑。这也不是他做的。尸冥曾经尝试与令公鬼正面对决,这浪费了他许多力气,于是他采取了更加聪明的战术————他从那个王座所在的大厅中逃走了。 这之后,他一直对令公鬼采取游击战术,每发动一次攻击之后立即逃走。尸冥很强,大约像令公鬼一样强,而且比令公鬼拥有更多的知识。但令公鬼的口袋里有那件胖男人雕像的法器,而尸冥一无所有。 这条走廊让令公鬼倍感熟悉,一来因为他以前见过这条走廊,二来因为他以前也见过一条与此非常相似的走廊。 我在遇到银蟾女王的那天,与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一同走过了这里。这个想法带着痛苦滑过了虚空的边缘,令公在虚空中没有一丝感情。阳极之力在激烈地燃烧、咆哮,但他像冰一样冷静。 另一个想法则如同一根荆刺。她躺在和这里一样的地板上,她的灰发散开来,仿佛她正在熟睡。灰发风乐瑶。我的风乐瑶。 穆成桂那一天也在这里。她预言了我带来的痛苦,她知道我的黑暗。她知道得不完全,但已经足够了。 风乐瑶,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疯了!我疯了。哎哟,风乐瑶! 穆成桂知道我,至少她知道我的一部分,但她甚至没有把她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如果她全都说出来就好了。 这感觉不太对,真的不存在宽恕吗?我在疯狂中做了这一切,难道我得不到任何慈悲吗?23sk. 孙希龄如果那时知道了我是谁,他一定会杀死我。银蟾女王会下令对我处以死刑。大约那样银蟾女王就能活下来,仪景公主的母亲就能活下来。鬼笑猝能活下来,还有马鸣、纯熙夫人。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如果我死了。 我已经得到了对我的惩罚,我应该得到死亡。哎哟,风乐瑶,我应该死亡。 我应该死亡。 靴子敲击地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过身。 他们出现在距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一处宽阔十字路口,二十多名男子穿着护心镜、头盔和女王卫兵才会穿的白领红色长衫。只是锡城古国现在已经没有女王了,这些男人也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向她效忠过。 一只黑水将军率领着他们,没有眼睛的死白面孔上看不见任何经过阳光照射的痕迹,相互交叠的黑色甲片让它在移动时仿佛是一条披着黑鳞的毒蛇,漆黑披风并不随着穿着者的移动而飘起。 看到无眼者就会在心中感到恐惧,但恐惧已经被虚空阻挡在遥远的地方。他们在看到令公鬼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然后那只魔兵举起了黑剑,在它身后,还没抽出剑的人们都把手放在剑柄上。 令公鬼————他觉得这是他的名字————以一种他以前不知道的方法开始导引真气。 人们和黑水将军都僵直在原地,白色的冰霜在他们身上愈结愈厚,冰面上冒起了袅袅的青烟。黑水将军举起的手臂随着一阵碎裂声掉落在地上,手臂和黑剑一碰到地板,立刻碎成了粉末。 令公鬼能感觉到那片冰冷————是的,这是他的名字,令公鬼————如同刀刃一样的冰冷。他走过那些冰柱,转进刚才这群人跑出来的走廊。冰冷,但比阳极之力要温暖。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蜷缩着靠在墙上,穿着红色和白色的仆人制服,年纪大概还不到中年。两人互相拥抱在一起,仿佛是在彼此寻求着保护。 那男人本来已经从黑水将军率领的队伍旁躲开了,但是看见令公鬼的时候————不仅仅是令公鬼,不仅仅是这个名字————他站起了身,但那个女人又把他拉了回去。 “快点离开吧!”令公鬼说着,伸出一只手。真龙,是的,令公鬼。“我不会伤害你们,但如果你们继续留在这里,会有别人伤害你们的。” 那个女人棕色的眼睛向上翻过去,如果不是被那个男人扶住,她已经倒在地上了。那个男人的两片薄嘴唇快速地开合着,仿佛他正在祈祷,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令公鬼向那个男人死死盯住的地方看过去,在他伸出长衫袖子的手腕上,金色鬃毛的龙头在他的皮肤上熠熠生辉。“我不会伤害你们。”他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将那两个人留在原地。他还要去追踪尸冥,杀死尸冥,然后呢? 除了靴子敲击在铺地石板上的声音之外,周围完全是一片寂静。在令公鬼脑海深处,一个虚弱的声音一直在哀伤地呢喃着风乐瑶和宽恕。他感到全身一阵紧张————尸冥在导引真气,那个男人的身体里充满了真源。 但没有任何事情是重要的。阳极之力烧焦了令公鬼的骨骼,冻碎了他的肌肉,冲刷着他的魂魄,但又让他难以察觉到它的危险。一头潜伏在高草中的狻猊————万剑曾经这样说过,一头狂暴的狻猊。万剑也是不他娘的吗?或者还有兰飞儿?不,不———— 一瞬间,令公鬼感觉到编织的存在。刚刚来得及让自己倒伏下去,一道手臂粗的白光————液体的火焰切穿了墙壁,如同一把利剑扫过刚刚他胸口所在的地方。光柱经过的地方,墙壁、梁柱、门扇和壁挂全部消失了,被切断的墙壁悬挂在天花板上,一团团石块和石膏如雨一般泼洒下来。 弃光魔使害怕使用烈火。这是谁告诉他的?纯熙夫人,她绝对不该死的。 烈火从令公鬼的掌中跃出,灿烂的白色流焰射向攻击所发出的地方。他的烈火刚穿过墙壁,敌人的攻击立刻停止了,只在他视野中留下一片紫色的盲区。他放开自己的编织。成功了吗?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闪电的轰鸣 蹒跚地奔跑着,令公鬼导引真气风之力,将面前门板的残片撞得粉碎。房里空无一人。这是一个起居室,巨大的大理石铜炉子前面摆放着几把椅子。他的烈火射穿对面的一道拱门,一直打进门外一个有喷泉的小院子里,又穿过院子里廊柱中的一根凹槽圆柱。 但尸冥没有从那条路逃走,也没有死在那道烈火里,空气中还悬浮着阳极之力编织的残迹。令公鬼能认出它来————和他来到玄都时打开的浮行遁道并不一样,也不同于他进入王座大厅的神行。现在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那一点的了。但他曾经在晋城见过与此相似的编织,他曾经自己做过一个。m.23sk. 令公鬼开始编织————一个遁道,或者是一道裂缝————一个真实世界的空穴,在开口的另一侧并不是黑暗。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早就知这种状况,如果不是他这次看见了编织的残迹,他大约就不会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令公鬼面前是同样的拱门,通往同样有喷泉的院子,同样的柱廊,也同样显示着他的烈火造成的破坏。但只是转瞬之间,他的烈火在拱门和柱廊上形成的整齐圆洞就在裂缝另一侧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个裂缝通向另一个世界,一个锡城古国王宫的倒影,正如同那个海门通的倒影。 令公鬼感到一阵模糊的悔意,他应该和万剑谈谈他在晋城的那次遭遇,但他从没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这不要紧,在那一天,他的手中有神威万里伏,但现在他口袋里的法器也足够让他战胜尸冥了。 快步走过那道裂缝,令公鬼松开编织,然后在裂缝完全消失之前就跑过了院子。如果距离够近的话,尸冥很可能已经知道他打开了裂缝。有那个石雕的小胖男人并不代表着他可以轻松地等待着敌人的攻击。 除了令公鬼自己和一只苍蝇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这种感觉也和在晋城那次一样。走廊里的油灯并没有点燃,那些白色的灯芯肯定从没碰触过火焰,但即使是在建筑物最深处的走廊里也闪烁着黯淡的光,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发光,却又找不到任何光源。 有时候能看见灯架和其它东西被移动过了,只要一转眼,一座高灯架大约会被移动一尺的距离,或是一只花瓶被移动一寸,似乎有人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挪动了它们。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令公鬼知道,这里有许多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揣度的。 就是那种感觉,当令公鬼跑过另外一条柱廊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尸冥。自从导引真气了烈火之后,他就再没有听到过哭喊风乐瑶的声音,大约他已经将真龙赶出了脑海。 很好。令公鬼站在一座宫廷花园的边缘,这里的优婆罗花和白星树看上去就像真实世界中的一样干枯萎蔫,在几座高过宫殿的白色尖塔上飘扬着白狻猊旗,但那是会在眨眼间就发生改变的尖塔。很好,如果我不必分心去———— 令公鬼感到有些奇怪,那是一种虚幻的感觉。他抬起手,立刻愣住了,他能透过自己的衣袖和手臂看见对面的花园。他低下头,透过自己的身体看见铺路的石板。他似乎变成一团正愈来愈稀薄的雾气。 不!这不是令公鬼的意念。一个影像出现在他的体内,一个高大的黑眼睛男人,脸上布满忧虑的皱纹,棕褐色的头发大部分已经变成了白色。我是朅盘陀王———— 我是令公鬼,令公鬼打断了他。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手臂上的龙纹正在褪去,手臂的皮肤也开始逐渐变得黝黑,手指变得更长了。我是我。这个声音回荡在虚空中。 我是令公鬼。 令公鬼拼命在脑海中固定自己的形象,挣扎着回想每天剃胡子时从镜里看到的面孔,从穿衣镜里看到的身形。这是一场狂乱的战斗,他毕竟从没真正地看见过自己。年长的黑眸男子,年轻的碧眼少年,两个形象相互交融、挤压,年长的形象逐渐消退了,年少的形象恢复稳固。 令公鬼的手臂慢慢变回了实在的样子,龙纹盘曲在上面,龙形疤痕重新浮上了手心。他曾经痛恨这些斑痕,但现在,即使还包覆在虚空中,他也几乎对着它们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真龙要取代他?要让令公鬼成为真龙的一部分?他确信那个满脸沧桑的黑眼睛男人就是真龙。为什么是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这个地方吗?真龙坚定地喊着“不”。这不是真龙的攻击,是尸冥干的。如果尸冥能在真实世界中的玄都做出这种事,他一定已经做了。而如果尸冥在这里能以这样的方式攻击,他大约也可以。这时,他已经努力地让自己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原样。 令公鬼将注意力集中在身边一片大约有六尺高的蔷薇树丛上,想象它逐渐变得矮小、模糊,那片树丛顺从地消失不见了。但他脑海中的想象刚一消失,它立刻又恢复了原样。 令公鬼冷冷地点点头,那么,这样做是有限制的。任何世界都会有限制和规则,只是他还不熟悉这里的。但他了解上清之气,万剑教了他许多,他同样也自学了许多。 阳极之力仍然在令公鬼体内,澎湃着生的愉悦和死的恶臭。尸冥一定看见了他,所以才能发出攻击。上清之气可以让一个人察觉到许多事情,甚至是细微如发丝的事情,他相信这一点在这里和真实的世界是一样的。他几乎希望真龙并没有悄无声息地离开,真龙大约熟悉这个地方和这里的规则。 花园周围的建筑物有四层高,上面有许多能够俯视花园的窗户和阳台,尸冥可能就是从那里试图……让他消失。他通过口袋里的法器引导着阳极之力的狂流,闪电从天空中落下,如同数百枝攒簇在一起的银色利箭。 每一扇窗户、每一个阳台都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被击毁。花园里充满了电光和崩碎的石块,空气发出嘶嘶的电流声,他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放开闪电的编织,破碎的石块仍然不停地从周围的建筑物上掉落下来,耳朵里仍然充满了闪电的轰鸣,根本听不见那些石块撞击地面的声音。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小声一点 现在,所有的窗户和阳台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窟窿,那些建筑物就像是巨型怪兽破碎的头骨,黑色的窗洞是它们的眼睛,阳台的残迹则是它们长满獠牙的嘴。如果尸冥刚才躲在那里,他一定已经死了。但他要看到尸体才能相信这一点,他要亲眼见证尸冥的死亡。 带着自己没察觉到的狰狞面容,他重新走进了宫殿,他要看到尸冥的死亡。 湘儿趴倒在地上,勉强躲开了穿透身边的墙壁射过来的某样东西。燕痴的动作像她一样快,让湘儿不必用罪铐将她强行拖倒。这是令公鬼干的?还是尸冥? 湘儿看见了白色的光柱,或者是液体的火焰,就如同在忽罗山看见的一样。她绝对不想再接近那东西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想治疗伤患。老天爷收了这两个男人吧,他们只知道杀人! 她仍然蹲在地上,转头向她们来时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一条空旷的宫殿走廊,只在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各有一道十尺长的断裂,走廊的地板上摊着壁挂的残片,任何石匠都不可能在石块上凿出如此整齐的切口。至今为止,她还没看到这两个男人的踪影,只看见他们的杰作,而且那杰作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幸好她能利用燕痴的愤怒,让这种情绪在她的体内翻涌。当然,首先要排除掉和怒火夹杂在一起的想要逃走的恐惧才行。她自己的怒火只能让她勉强感觉到真源,几乎不够让她导引真气纯阴之气并留在夜摩自在天了。 燕痴双膝跪地,正在干呕。湘儿咬了咬嘴唇。这个女人又在想除掉罪铐了。当她们发现令公鬼和尸冥真的也在夜摩自在天中时,燕痴立刻又开始了反抗。 好吧,当罪铐绕在你的脖子上时,企图打开它的下场就是呕吐,这是自然反应,甚至不劳湘儿自己动手。至少这次燕痴的胃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求求你,”燕痴抓住湘儿的裙子,“听我说,我们必须离开。”慌乱的情绪让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恐惧的神情已经清晰地显露在脸上。“他们是以肉体的方式进入这个世界的,以肉体的方式!” “安静,”湘儿心不在焉地说道,“除非你对我说谎,否则这就是一个对我有利的条件。” 燕痴宣称,带着真实的身体进入梦的世界,会限制一个人控制梦的能力。或者,在不小心泄漏了一些关于梦的世界的信息后,至少她承认了这一点,她也承认了尸冥对于夜摩自在天的了解并不像她那么深。 湘儿希望燕痴的意思是尸冥像自己一样不了解这里。湘儿毫不怀疑,至少自己对这里的了解要比令公鬼多。那个榆木脑袋的蠢男人!无论他追赶尸冥的理由是什么,他绝对不该让那个男人把他引到这里来。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里,用意念就可以杀人。 “你怎么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即使他们只是在睡梦中进入这里,他们也会比我们更加强大。而现在他们的真实身体也进入了这里,他们可以不眨一下眼就杀死我们。他们在肉体中能够导引真气的阳极之力会远远超过我们在梦中能导引真气的太一。” “我们是融合在一起的。”湘儿仍然没有在意燕痴的话。她用力地拉了一下辫子,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完全看不见、也感觉不到那些男人导引真气的能流,湘儿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一座刚刚被切成两段的灯架突然恢复了完整,但立刻又断开了。那股白色的火焰一定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夜摩自在天总是很快就能恢复在这里出现的任何变化。 “你这个没脑子的傻瓜,”燕痴抽泣着,用双手拉扯着湘儿的裙子,仿佛想摇醒她,“无论你如何勇敢,在这里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是被融合在一起的,但你现在没有力量,一点都没有。我们有的只有我的力量,还有你的疯狂。他们是以实体进入这里的,他们没有在做梦!他们拥有的力量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他们就会把我们摧毁!” “小声一点!”湘儿厉声喝道,“你想把他们引过来吗?”她匆匆地向前后各望了一眼,但走廊里仍然空空如也。那是脚步声吗?靴子的声音?令公鬼还是尸冥?现在这两个人她都要小心。一个在做生死之争的男人,无论看见谁都有可能立刻发起攻击,即使是对他的朋友。嗯,反正,如果是她自己就会这么做。 “我们必须离开。”燕痴依然坚持着,但她确实是放低了声音。她站起身,阴沉的脸上带着挑衅的神情,恐惧和愤怒盘结在她的心中,彼此之间不停地消长变化着。“为什么我还要帮助你?这太疯狂了!” “你又想尝尝荨麻的滋味了?” 燕痴打了个哆嗦,但黑色的眼睛仍然保持着顽固:“你认为你这样伤害我,就能让我甘心被他们杀死?你已经疯了。在你准备带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就站在这里,绝不再动一步了。”23sk. 湘儿又拉了一下辫子。如果燕痴拒绝走下去,她就只好拖着这个女人,这样她就没办法以很快的速度搜索这里,而这座宫殿里大概有几里长的走廊需要她搜索。 燕痴第一次反抗她的命令时,她真应该更加严厉一点。如果现在戴着手环的是燕痴,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湘儿;或者她会编织上清之气控制湘儿的心神,让湘儿对她俯首帖耳。 在忽罗山的时候,湘儿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使湘儿知道了这样的编织是如何做出来的,她也不觉得自己会把它用在别人身上。湘儿蔑视这个女人,全心全意地痛恨着她,但即使燕痴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湘儿也不能因为她拒绝走路就杀了她。现在的问题是,湘儿害怕燕痴也知道她的想法。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小孩子的主意 但湘儿毕竟是曾经主导过女事会的禁魇婆————虽然女事会有时对她并不全然心服,女事会也会对违反律法和严重违反习俗的男女们进行惩罚。她大约不能像燕痴那样随意杀人,或者是玩弄别人的思想,但…… 燕痴张大了嘴,湘儿用风之力塞满了她的嘴,或者该说,是她利用罪铐迫使燕痴塞住了自己的嘴,这种感觉与自己亲身导引真气没什么差别,但燕痴知道湘儿运用的是她的能力。 在承受塞噎之苦的同时,燕痴还在因为自己像工具一样被使用而怒不可遏,黑色的眼睛喷射着怒火,而她自己的能流已经将她的手脚紧紧地捆住。而后,湘儿开始代替她想象肉体的感觉,就像刚刚那些荨麻触感一样,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除了感觉之外。 燕痴僵直了身体,似乎一根鞭子正抽在她的屁股上。愤怒和耻辱沿着罪铐如潮水般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轻蔑。与燕痴精心钻研的折磨方法相比,这个办法完全是小孩子的主意。 “等到你准备与我合作的时候,”湘儿说,“你只要点点头就好了。”不能耽误太长的时间,令公鬼和尸冥正全力想要杀死对方。如果她为了躲避风险而一直在这里拷打燕痴,如果因为这个而让尸冥杀死了令公鬼…… 湘儿记得她十六岁时的那天,就在成年人们认为她已经到了可以结辫子的年纪时,她和老缺牙打赌,从曹大姐那里偷了一块蜜枣包子。她刚刚走出厨房,恰好撞到了小玲。于是她将那时自己的遭遇一股脑地加在罪铐上,燕痴的眼睛一下子凸出了眼眶。 湘儿又凶狠地重复了一遍。她不能阻止我!又一遍。无论她怎么想,我一定要帮助令公鬼!又一遍。即使那样会让我们没命!又一遍。这感觉不太对,她可能是对的,令公鬼会在认出我之前就杀死我们两个!又一遍。这感觉不太对,我讨厌害怕!又一遍。我讨厌她!又一遍。我讨厌她!又一遍。 她突然意识到,被捆缚的燕痴正狂乱地挣扎着,拼命地点着头,似乎要将头从脖子上点下来。一时间,湘儿惊讶地看见,泪水正从燕痴的脸上不停地流下。她急忙停止自己的想象,解开了风之力的绑缚。苍天啊,我做了什么?我不是燕痴! “那么,你不会再给我添麻烦了?” “他们会杀死我们的。”燕痴虚弱地说着。因为她还在不停地抽泣,湘儿几乎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她确实是在匆忙地点着头。 湘儿努力让自己狠下心肠,燕痴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她应该得到更厉害的惩罚。如果是在白塔,一名弃光魔使在经过审讯之后会立刻被遏绝,并处以死刑,而且一旦证实她的身份,判刑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好吧,现在我————” 霹雳摇撼着整座宫殿,墙壁发出劈啪的声音,地板上扬起了一层灰尘。湘儿倒在燕痴的身上,她们踉跄着,吃力地保持着平衡。还没等到剧烈的震撼结束,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猛烈的火焰正从山一样巨大的烟囱中爆发出来。 咆哮声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随后是一阵似乎所有声音都已经消失的寂静。不,有靴子的声音,有一个男人正在奔跑。那个声音回荡在走廊里,是从北方传来的。 湘儿用力去推另一个女人:“快走。” 燕痴呜咽着,但湘儿拖着她快步前进时,她并没有反抗。她大睁着眼睛,呼吸愈来愈快。湘儿觉得能有燕痴在身边是件好事,不止是因为可以使用她的上清之气。 在暗影中隐藏了这么多年,这只蜘蛛已经变得如此懦弱,与她相比,湘儿觉得自己还是很勇敢的,几乎是勇敢。现在她只是因为生气于自己的畏惧,才勉强能导引真气足够的纯阴之气,让自己留在夜摩自在天。燕痴早已经连骨头都在打哆嗦了。 将燕痴用银索拖在身后,湘儿加快了步伐,向远处的脚步声一路追了过去。 令公鬼警觉地走进了这座圆形的庭院,他的背后是一幢三层建筑物,以这幢建筑物为基线,面前的地上用白色石板铺成了一个半环形。 沿着半环形的边缘有一排十五尺高的白石柱,柱子顶端用同样颜色的石雕连在一起。在半环形的外面是另外一座花园,用砾石铺成的林阴~道分散在低矮的树丛中。在石柱的围绕中,大理石长椅围绕着一个铺满了莲花的池塘,池水里游动着金色、白色和红色的鱼。 突然间,那些长椅晃动着,变成面貌不清的人形,只是那些人看上去仍然像原先的大理石一样苍白而坚硬。他已经知道了想要影响尸冥做出的改变有多么困难。闪电从他的指尖爆出,将那些石人炸成了碎片。 空气变成了水,令公鬼在窒息中挣扎着向那些圆柱游去。他能看见前面的花园,尸冥一定在柱子之间设立了屏障,让水不会灌到花园里去。 还没等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金、红、白色的形体已经冲向了他。它们比刚才池子里的鱼更大,口中生满了利齿,它们撕咬着他的皮肉,一股股鲜血在他四周形成了红色的薄雾。 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挥打那些鱼,令公鬼处在虚空中冰冷的那部分已经在导引真气了。烈火喷薄而出,射向石柱间的屏障,射向每一个尸冥能看到这个院子的地方。水流翻卷着,从他身边涌过,灌入他用烈火穿出的孔洞。 金、白、红色的闪光仍然持续向令公鬼射来,在水中添加了更多的红丝,他漫无目的地朝四面八方射出烈火。他的肺里没有气息了。他开始竭力想象空气,把水想成空气。 突然间,水变成了空气,他重重地跌在石地板上,周围落下了许多不停扑腾的小鱼。他翻过身,从地上爬起来。所有的水都变成了空气,连他的衣服都干了。 石柱组成的半环在完整无缺地站立和倒塌成一堆废墟之间来回变幻着。花园里的一些树时而躺倒在它们的树桩上,时而又像刚才一样沿道而立。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身陷其中 令公鬼背后宫殿的白色墙壁上出现了许多窟窿,甚至有一个窟窿穿透了高高在上的镀金圆顶。许多窗户,包括一些窗户外面的镂空石砌窗栏都被切开。这些损伤也同样在闪烁着,不停地消失又重新出现,这并不是之前缓慢的变化,而是瞬息万变。倾颓、消失、残余、消失,接着又是完好无缺。 令公鬼哆嗦了一下,用手按住肋侧那个无法痊愈的伤口,那里传来了一阵阵刺痛,似乎是刚才的搏斗差点将旧伤撕裂。他全身各处的十几个咬伤也在疼痛着,这些都没有改变。 令公鬼的长衫和裤子上全都是血染的裂口。是他将水变回空气的?还是有一道烈火击中了尸冥,甚至杀死了他?如果不是最后一种可能,其它的可能完全没有意义。 抹去眼睛上的血,令公鬼仔细审视着花园周围的窗口和阳台,以及远处高大的柱廊。他刚要迈步,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在柱廊下面,他勉强能分辨出一个编织的残迹。 从现在的位置上,令公鬼能看出那是一个空间的开口,但他必须走得更近一些才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开口,通向什么地方。他跳过一堆时隐时现的石雕碎块,躲避着不时会倒在地上的树干,跑过了花园。那个痕迹几乎要消失了,他必须在它完全消失前赶到贴近它的地方。 令公鬼突然扑倒了下去,砾石地面擦伤了他的手掌,但他看不见任何有可能绊倒他的东西。他感觉到虚弱和晕眩,仿佛头部被重击了一下。 令公鬼竭力想站起来,想继续向前奔跑,身体却只是在徒劳地挣扎。长长的毛发覆盖了他的双手,他的手指似乎在向手掌中抽~缩,几乎变成了爪子的模样。一个陷阱。尸冥并没有逃走,那个开口是一个陷阱,而他已经身陷其中了。 令公鬼拼命紧抓着虚空,想要固定住自己。他的双手,它们还是双手,几乎还是。他强迫自己站起来,两条腿却不正常地弯曲着。真源在向后退去,虚空在迅速萎缩,混乱的条纹压缩着没有情绪的空无。 无论尸冥要把令公鬼变成什么,这一定和导引真气没有关系。阳极之力正从令公鬼身上滑走,即使是那件法器也无法阻止导引真气能流的减弱。???.23sk. 在令公鬼周围,空无一人的阳台和柱廊全都紧盯着他。尸冥一定躲在一扇有石雕窗栏的窗户后面,但会是哪一扇?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力量引发上百道闪电了。 如果令公鬼的速度够快,他还能引发一道闪电。哪一扇?他和自己战斗着,努力将更多的阳极之力引导进身体,欢迎着流入身体的每一点污染,至少它们证明了上清之气还没有离开他。他蹒跚着环顾四周,徒劳地寻找着,叫喊出尸冥的名字,那叫声就像是一头野兽的嗥吼。 拖着燕痴,湘儿转过走廊的转角。在她前面,一个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转角里,在他身后留下了一连串靴子声。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跟踪这个靴子声走了多久。 有时候,这个声音会突然停息下来,她就只好停在原地,等它重新响起,才能确定追踪的方向。有时候,它的消失会伴随着另外一些事情的发生,她完全看不到那是什么事情。 只是有一次,整个宫殿仿佛一口被敲响的大钟,发出震耳的轰鸣。另一次,她的头发似乎都要竖直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嘶嘶声,还有一次……这些并不重要。但这是第一次,湘儿看见了人影。她看见了那个人黑色的长衫,她认为应该不是令公鬼。高度和令公鬼相仿,但那个人的身材更加魁梧,胸部更加壮硕。 湘儿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她早已经将结实的步行鞋改成挑花缂丝的软鞋。如果她能听到那个男人的脚步声,那个男人也就能听到她的脚步声。燕痴激烈的气喘声比她们的脚步声还要大。 湘儿跑到那个转角,停了下来,小心地贴着墙角望过去。她透过燕痴连结着太一,随时做着导引真气的准备。她不需要导引真气,走廊已经空了。 走廊一侧的墙壁上排列着有蔓草花纹石窗栏的窗户,走廊的尽头是一道门,但湘儿觉得那个人来不及跑进那扇门。在更靠近湘儿的地方,有另外一条向右侧延伸的走廊。她急忙跑到那个走廊口旁边,小心地向里面望去,那里也是空的。然而,在距离走廊口不远的地方有一道螺旋形的楼梯。 湘儿犹豫了一下。那个男人显然是正跑向一个确定的目标,这道走廊通往她们来时的地方。他会跑回去吗?那么他一定是跑上去了。 拉了一下身后的燕痴,她慢慢地爬上了楼梯,同时努力克服着背后那名弃光魔使几乎撕心裂肺的呼吸声和血液在自己耳部血管中的冲刷声,想听到其它一些声音。如果她走上去,发现那个男人就站在她对面……她已经发现了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并没有发现她。主动权在她这一边。 沿着楼梯向上走了一层,湘儿停下了脚步。这里的走廊和下面的完全一样,而且同样也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他继续向上走了吗? 湘儿脚下的阶梯微微颤抖着,仿佛这座宫殿被一只巨大的攻城锤猛~撞了一下。然后又是一次,一道白色的火焰射穿了一扇石窗栏,向上划出一道长而深的裂口,当它开始切穿天花板的时候,突然又消失了。 湘儿咽了一下口水,眨眨眼,徒劳地想要除去视野里紫色的盲斑。那一定是令公鬼,他在攻击尸冥。如果她过于靠近令公鬼,令公鬼大约会不小心把她杀死。如果他真的如此失控————在湘儿眼中,那确实是失控————甚至当他杀死她时,他自己可能都毫无所觉。 阶梯的颤抖停止了,燕痴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恐的神色。感觉着从罪铐传来的情绪,湘儿很惊讶燕痴为什么没有滚倒在地上、满嘴白沫地尖叫起来。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尸冥却挡住了它 湘儿自己也有一点想要尖叫的冲动了。她强迫自己踏上另一级台阶,反正向上走也不会比其它路线差。第二步几乎像第一步一样困难。但她很缓慢,因为不需要太过匆忙地走到他面前。燕痴跟在她身后,仿佛一只被鞭子抽打过的狗,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湘儿继续向上走去,一边竭尽所能拥抱太一。当然,是接近燕痴的所能,以至于极致的愉悦感甚至让她感到了痛苦。这是警告的讯号,如果她吸收更多的太一,她就有可能将自己遏绝,淤滞自己的导引真气能力。 那样的话,大约遭到遏绝的会是燕痴,但也有可能是她们两个,而这些可能中无论哪一种如果现在发生,都意味着一场灾难。但她并没有消减体内的太一……生命力……充满了她的身体,只要再多加一根针的量,她的皮肤就会爆裂。 湘儿自己在导引真气的时候几乎也可以吸入这么大量的太一。她和燕痴在导引真气的力量上是相当的,忽罗山一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样就够了吗?燕痴坚持说尸冥比她更强大,至少燕痴是了解尸冥的。 如果令公鬼比尸冥弱,他不可能在这场战斗中活到现在。男人的体力比女人强,运用上清之气的力量也比女人强,这太不公平了。白塔中的鬼子母总是说,男人和女人在上清之气上的力量是一样的,其实并不是———— 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深吸一口气,湘儿拉着燕痴离开了楼梯,她们已经上到了最顶层。 走廊里仍然是空的。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贴着墙角向另一边窥望过去。他就在那里,一名高大魁梧的黑衣男人,鬓角的黑发大半已经变成了白色。他正透过一扇窗栏弯曲的缝隙向下望去,脸上带着汗水和吃力的痕迹,但似乎正在微笑。一张俊美的面孔,像楚狂一样俊美,但这张脸并没有让湘儿的呼吸有丝毫加快。 湘儿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望着令公鬼,但那一定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湘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导引真气,但湘儿绝不会让他有机会注意到自己。她运用了自己掌握的所有太一,将它们化作火焰,灌满了尸冥周围所有的空间。尸冥周围的石块立刻冒起了青烟,热量逼得湘儿后退了几步。 尸冥在火焰中发出惊骇的尖叫,踉跄着朝通往柱廊的方向退去。但只是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当湘儿还在后退的时候,尸冥已经站稳了脚跟。虽然还被火焰围绕着,但他的身周裹了一层洁净的空气。那团大火用光了湘儿所有的太一,但尸冥却挡住了它。 湘儿能看到尸冥走过火焰,虽然四周是一片火海,但她还是看得见。被烧焦的黑色长衫还冒着烟,尸冥的面孔被烧毁了,一只眼睛变成了浑浊的乳白色。但是当他望向湘儿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都闪烁着骇人的凶光。 没有情绪沿着罪铐传过来,只有阴郁的麻木。湘儿的肠胃颤抖着。燕痴已经放弃了,因为她相信,等待着她们的只有死亡。 许多根手指粗的火柱从令公鬼头顶上方石窗栏的孔洞中喷发出来,一直向柱廊而去。与此同时,他体内的混乱也消失了,他突然变回原来的自己,速度之快,甚至吓了他一跳。 令公鬼一直在拼命地导引真气阳极之力,想要依靠这个阻止身体的变化。现在,大量的阳极之力猛然涌入他的身体,火焰和寒冰的崩塌让膝盖不停地颤抖,痛苦在虚空中像梭子一样来回穿行,引发虚空阵阵震颤。 尸冥步伐不稳地退到了柱廊里,双眼还在望着屋里的某个地方。他浑身环绕着火焰,却很快就站稳了身体,似乎那些火焰完全无法碰到他,但他绝不是毫发无伤。 令公鬼只能从他高大的身材上判断出那绝对是尸冥,全身都是焦黑的痕迹和鲜红的血肉,任何治疗者看见这样的伤势都会感到紧张。尸冥现在一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只是因为虚空将肉体的感觉隔绝在遥远的地方,他才能表现出对这些伤口毫不在意的样子。 阳极之力在令公鬼体内咆哮着,他将它释放出去,不是为了治疗。 “尸冥!”令公鬼高喊了一声。烈火从他的手中射出,熔融的白光比一个人的身体更粗,令公鬼将全部上清之气都倾注到那里面。 它击中了弃光魔使,尸冥消失了。潜入昆莫的暗之猎犬在消失之前先变成了发光的尘埃————无论它们是什么样的生命,它们在抗争着,拒绝彻底消失,或者是因缘在拒绝这种造物彻底地消失,即使那是暗之猎犬。但这一次,尸冥只是……消失了。 令公鬼熄灭了烈火,将阳极之力推开一点,同时连续眨动眼睛,想消除视野中的紫色斑块。他抬头盯着那片大理石廊柱上切出的圆洞,宫殿屋顶上与之相对应的另一个圆洞。 它们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刚那一击的真气太过强大,梦的世界已经无法将这个地方恢复成原样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个结果似乎来得太过容易了,大约他需要一些证据才能相信尸冥真的死了。他向一扇门跑去。m.23sk. 湘儿慌乱地拼尽了所有力量,想要让自己的火焰再一次烧到尸冥身上,湘儿想自己应该使用闪电的。现在她真是后悔得要命,她快死了,那双恐怖的眼睛盯住的是燕痴,而不是她。但她也快死了。 液体的火焰如同烈马般冲进柱廊,与之相比,湘儿的火焰立刻像是泉水一样清凉。巨大的震撼逼得她放开自己的编织,想要举起双手护住面孔。但还没等她将手举到面前,那道白焰已经消失了,尸冥也是。 湘儿不相信尸冥逃走了,那么极短的一瞬,短到她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想象————她看见白火碰到了尸冥,尸冥立刻变成了……灰尘。只是那么短短一瞬。这可能只是她的想象,但她不相信真的会是这样,她打着哆嗦吸了一口气。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他死了吗 燕痴将脸埋在手中,抽泣、颤抖着。湘儿从罪铐中感觉到极度的宽慰,其它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在其中。 疾速的脚步声在她们下面的楼梯上响起。 湘儿转过身,向楼梯走了一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深深地汲取着太一,做好了导引真气的准备。 当令公鬼出现在视野中,她才放松下来。令公鬼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孩子了,脸还是原来那张脸,但上面雕刻着严峻的神情,一双眼睛仿佛蓝色的寒冰,衣服上血染的裂口、脸上的凝血似乎很适合这张脸。 看着令公鬼的样子,湘儿毫不怀疑:如果他知道燕痴的身份,会立刻出手杀掉她,但她对湘儿还有用处。令公鬼认识罪铐。湘儿没有多想,立刻改变了罪铐的形状。她消去了那根银索,只剩下戴在手腕上的手环和燕痴脖子上的项圈。 当湘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感到一阵慌乱,但她很快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发现自己仍然能够感觉到燕痴。罪铐的功能和仪景公主说的完全一样。大约令公鬼没看见刚才那根银索,她刚才是挡在燕痴前面的,那根银索一直在她的身后。 令公鬼甚至没有多瞥燕痴一眼:“那些火焰让我赶到这里,我觉得到这大约会是你,或者是……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和半夏见面?” 湘儿看着他,竭力摆出自然的表情。那么寒冷的一张脸。“令公鬼,智者们说过,你做的这种事是非常危险的,甚至是邪恶的。她们说,如果你以肉体的方式进入这里,你就会失去一些特质,一些人性。” “智者们无所不知吗?”令公鬼从她身边走过,专注地盯着那道柱廊,“我原先也以为鬼子母无所不知,这不要紧,我不知道转生真龙可以拥有多少人性。” “令公鬼,我……”湘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少让我给你治疗一下吧!” 令公鬼将头放在湘儿伸出的手里,湘儿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的皮肉伤并不严重,只是数量非常多,湘儿确定其中大部分是咬伤,却想不出是什么把他咬成这样的。但真正让湘儿感到心寒的是那处旧伤,那个经过了治疗,却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口————一个凝聚着黑暗的污池,湘儿觉得那一定和阳极之力的污染很像。 湘儿导引真气出复杂的能流————风之力、水之力、纯阴之气,甚至掺杂了一丝火之力与地之力,将它们引入令公鬼的身体。他没有号叫或抽筋,他甚至没有眨眨眼,他只是颤抖。 仅此而已。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将湘儿的双手从他脸上拿开。湘儿并没有怎么反对。令公鬼皮肉的破裂和瘀肿早已消失了,但那处旧伤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死亡之外,任何伤病都是可以治愈的,任何伤病都可以! “他死了吗?”令公鬼平静地问,“你看见他死了吗?” “他死了,令公鬼,我看见了。” 令公鬼点点头:“但还有其它人,对不对?其它的……星主。” 湘儿感觉到从燕痴那里传来一阵恐惧,但她并没有回头看一眼。“令公鬼,你必须离开这里,尸冥死了,这个地方现在对你非常危险。你必须离开,不要再以肉体状态回到这里了。” “我会走的。” 湘儿没有察觉到令公鬼做出任何行动,当然,她是不可能察觉到的。但片刻之间,她觉得令公鬼身后的柱廊……发生了某种改变,那里看上去和原先并没有不同,除了……她眨眨眼,令公鬼背后柱廊里的大洞消失了。 令公鬼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着话:“告诉仪景公主……求她不要恨我,求求她……”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容。在那一瞬间里,湘儿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思尧村的那个男孩正为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而难过。 湘儿伸过手去,想拍拍他,他却后退了一步,面孔重新变成了冰冷的石雕。“孔阳是对的,告诉仪景公主,要她忘记我,湘儿。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别的爱人,她在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位置了。孔阳也要我告诉你同样的话,孔阳也找到了另一个人,他请你忘记他。与其爱上我们,还不如当初就别出生。”他又向后退去,退出三大步,他周围的空间随着他的动作而扭曲,然后,他消失了。 湘儿盯着令公鬼消失的地方,完全没去在意在闪烁中重新出现的残损柱廊。孔阳要令公鬼告诉她这些? “一个……不平凡的男人,”燕痴轻声说,“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男人。” 湘儿转头瞪着燕痴,一些从未有过的情绪透过罪铐传到她这里,畏惧仍然是其中的主要成分,但其间渗透着……大约用“期待”来形容是最合适的。 “我还是很有用的,不是吗?”燕痴继续说着,“尸冥死了,令公鬼得救了。如果没有我,肯定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湘儿现在知道了,燕痴的希望更多于期待。湘儿迟早都会醒过来,那时罪铐就会消失。燕痴在向她邀功————仿佛这些并不是湘儿逼她做的,她害怕湘儿会在离开夜摩自在天之前狠下心杀了她。 “也是我应该离开了。”湘儿说。燕痴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从罪铐传来的畏惧与希望都增强了。一只大竹杯出现在湘儿的手中,杯子里盛满了茶汁。“把它喝下去。” 燕痴退缩了一下:“这是……?” “不是毒药,如果我觉得杀你,就不必费这样的力气。毕竟,你如果在这里死亡,醒来后你也不会活着。”希望的情绪已经远远强过了畏惧。“这会让你入睡,深深地入睡,你将无法在这样的沉睡中进入夜摩自在天,这种药的名字叫叉根。” 燕痴缓缓地拿过杯子:“那么,我就不能跟踪你了?我不反对。”她仰头将杯子里的茶汁全部灌入口中。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平静的睡眠 湘儿看着她。这么大的量应该会让她迅速陷入沉眠,一个残酷的念头让她想说些话,她知道这很残酷,但她不在乎。不该让燕痴得到任何平静的休息。 “你知道瑶姬没有死。”燕痴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一点,“你知道华幽栖是谁。”对面的女人竭力想睁大眼睛,但眼皮止不住地粘在了一起。 湘儿能感觉到叉根的药效在她体内迅速扩展。湘儿集中精神看着燕痴,让她在夜摩自在天中多停留一会儿,不该让一名弃光魔使得到平静的睡眠。 “你也知道丹景玉座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早已不是丹景玉座了,但我在夜摩自在天里从没提到过这些,从来都没有。我们很快就能再次见面了,我相信,我们见面的地方会是独狐陈。” 燕痴的眼睛向上翻去,湘儿不知道这是因为叉根的效力,还是她单纯地晕过去了,不过这不要紧。她放开燕痴,这名弃光魔使眨眼间就消失了。那只银项圈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至少仪景公主会为这个感到高兴的。 湘儿走出了梦境。 令公鬼沿着宫殿走廊一路跑去,宫殿各处的破坏比他想象中要少一些,当然,他并没有认真去看。他跑向宫殿前面的大广场,强劲的风之力将高大的宫门撞开,同时撞断了半数固定门板的铰链。m.23sk. 在巨大的椭圆形广场边缘,他找到了目标————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尸冥死了,其它弃光魔使不在这里,但玄都城中还横行着许多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 它们正在激战,大约几百,甚至是几千名魔界杂兵将它们的敌人包围在其中。黑甲的黑水修罗和骑在马上的黑水将军挡住了令公鬼的视线,让他看不见深陷战团的是什么人,但他终于辨认出,在战场的正中心飘扬着一面血红的旗帜。而现在已经有一些魔界杂兵被宫门爆开的声音吸引,朝他转过了头。 此时令公鬼却僵立在原地————一团团火球正冲破黑色甲胄的包围,将许多黑水修罗烧成了火炬,这不可能。 令公鬼不敢再保有什么希望和幻想,他开始导引真气。一根根细长的烈火柱向外疾速射出,一等攻击奏效,立刻切断能流。令公鬼精细地操纵着威力被压低很多的烈火,竭力避免让它们触及到战场的核心区域,但它的杀伤力并没有减低多少。 第一个被烈火击中的黑水将军浑身颜色发生了彻底的翻转,死黑色的披风变成了耀眼的白色,随后变成飘飞的尘埃,彻底消失了,它刚才骑的马发狂地向远处跑去。 黑水修罗、黑水将军,每一个扑向令公鬼的魔界杂兵都遭遇了同样的下场。然后他开始让烈火卷入那些还在围攻中的魔界杂兵,不停泛起的发光尘埃四处飘飞,似乎永远也不会止歇。 魔界杂兵们无法抵挡这样的攻击,残忍的嘶嚎和啸吼变成了畏惧的尖叫,它们朝所有远离令公鬼的方向逃去。令公鬼看见一只黑水将军竭力想重新聚拢黑水修罗,却连人带马被踩在脚下,践踏至死,但其余的黑水将军都掉转马头,随着黑水修罗一同逃走了。 令公鬼没有再去追杀它们,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从魔界杂兵的包围中冲杀出来的厌火族人身上。厌火族人的队伍没有旗帜,但这次,一名戴着面纱、在束发巾下隐约可见红色头巾的厌火族人正举着那面旗帜。 通向广场的街道上也在进行着战斗。厌火族人、玄都的百姓,甚至是身穿女王卫兵制服的士兵都在与黑水修罗相互厮杀着。显然,那些想要干掉女王的人更无法容忍黑水修罗的出现。令公鬼完全没有去注意这些,他只是在厌火族人的队伍中拼命地搜索着。 就在那里,一名女子穿着白色的宽松上衣,一只手抓着宽大的裙子,正在猛砍一名逃跑的黑水修罗,而她手里的兵刃是一把短匕首。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火焰就裹住了那个熊嘴的黑水修罗。 “鬼笑猝!”令公鬼嘶声高喊着,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大步狂奔,“鬼笑猝!” 马鸣也在那里,长衫已经破烂不堪,剑刃钩镰枪上染满了鲜血。现在他正靠在黑色的矛杆上看着逃跑的黑水修罗,显然他已经满足于把剩下的战斗交给别人去处理了。 万剑笨拙地握着剑,不停向四周观望着,提防有黑水修罗突然杀回来,向他发动袭击。令公鬼能感觉到万剑体内的阳极之力,只是非常弱小,但他不认为万剑会把手中的剑当成主要的战斗兵刃。 烈火,烈火烧断了因缘的丝线。愈强的烈火,烧断的丝线就愈长。被烧死的人在这段丝线中所做的事,都将变成从未发生。令公鬼不在乎他对尸冥的那一击会不会将因缘拆散一半。他只要这样的结果。 他感觉到有泪水在脸颊上滚落,便放开了阳极之力和虚空,他想要感觉到自己的心情。“鬼笑猝!”他抱起鬼笑猝,转了一圈。鬼笑猝却只是吃惊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带着万分的不愿,他放下了鬼笑猝,这样他才能拥抱马鸣。 不过马鸣推开了他:“你出什么事了?你以为我们死了吗?是差不多了,但还没有,当一名将军也不会有这么危险!” “你还活着。”令公鬼笑着说。他理了理鬼笑猝的头发,鬼笑猝的头巾已经遗失了,一头秀发都披散在脖子周围。“真高兴你还活着,就是这样。” 令公鬼又扫视了一遍大广场,愉快的心情减弱了。现在没有任何事能彻底削去他的好心情,但看着尸体狼藉的战场,他的心确实冷了许多。 这些尸体中有许多太过娇小,不可能是男人。令公鬼在死者之中看到了黛督戎,她的面纱和半边脖子都不见了,她不会再为他煮汤了。 屈重双手抓着一根手腕粗细的黑水修罗钩镰枪,矛尖穿透了他的胸膛。令公鬼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表情————惊讶。烈火从因缘中夺回了朋友的生命,但太多的人、太多的枪姬众都回不来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将它们全部猎杀 珍惜你还拥有的,欣喜于你所挽救的,不要沉溺在对失去的哀悼中。 这不是令公鬼的想法,但他接受了这个想法。在被阳极之力的污染毁掉神智之前,这样的想法似乎能让他不至于因为其它事情而提早陷入疯狂。 “你去了哪里?”鬼笑猝问,她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一丝宽慰,“一秒钟之前,你还在这里,但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我必须去杀死尸冥。”他平静地说。鬼笑猝张大了嘴,但他将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然后轻轻将她推开。珍惜你还拥有的。“不要说这个了,他死了。” 沙达奇瘸着腿走了过来,束发巾仍然围在头上,但面纱已经被挂到了胸口,大腿和手里最后一根短矛上都沾满了鲜血。“黑罗睺和黑影众正在逃亡,朅盘陀王。一些湿地人加入了对抗它们的舞蹈,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武装士兵————他们一开始舞蹈的对象是我们。”苏琳跟在沙达奇身后,同样没有戴着面纱,脸颊上横着一道可怕的伤口。 “,无论要追多远,”令公鬼说完便向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尽量离鬼笑猝远一些。“我不想让它们逃散到乡下去。注意那些士兵,我要找出他们谁是尸冥的人,谁是……”他继续走着,说着,没有再回头。珍惜你还拥有的。 这扇高窗供令公鬼站立的空间绰绰有余,上框远远高过他的头顶,左右两侧也各距离他有两尺。 令公鬼上身只穿着挽起袖子的中衣,透过窗户望着下面王宫中的一座花园。鬼笑猝正用手拨弄着苍石喷泉池里的池水。用掉这么多水,却只是为了观赏和养育色泽鲜艳的鱼,鬼笑猝至今无法完全理解这件事。 令公鬼不允许她进入街道去追击黑水修罗时,她变得相当生气。实际上令公鬼怀疑,如果不安排相当数量的枪姬众护卫,苏琳不会让她靠近街道。 当然,关于这一点令公鬼不应该有所注意,而且苏琳也不会当着令公鬼的面提醒鬼笑猝,她已经不再是枪姬众,而且也还不是一位智者。马鸣没有穿长衫,但还戴着那顶遮阳帽,他正坐在喷泉边上和鬼笑猝说着话。 毫无疑问,他是在向鬼笑猝刺探厌火族人是否会阻止人们离开玄都。即使马鸣决定接受命运,也肯定不会停止各种各样的抱怨。万剑坐在红香桃木的树阴下,正在弹拨着琵琶。 令公鬼想知道这个男人是否清楚在雨师城战斗时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否对此有所怀疑。他应该不记得那时候的情况,对他来说,那些事都是没发生过的。但谁能知道弃光魔使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一声礼貌的咳嗽让他从窗前转过了身。 他站立的高窗离地九尺,正位于王座大厅的西墙上,这里实际上是将近一千年以来锡城的女王接见使者、发布命令与判决的王宫大殿。 令公鬼相信,他只有在这里看着马鸣和鬼笑猝,才能不被发现,才不会打扰他们。大殿两侧立着一排排六十尺高的白色圆柱,从墙壁上的高大窗户里射进的阳光和穹顶上彩色琉璃窗中射进的七彩光线混合在一起。 那些彩色琉璃窗上的图案除了锡城古国白狻猊之外,还有锡城古国的诸代女王和每一次伟大胜利的场景。这番恢弘的景象被沙木香和黎枫看在眼里,却似乎没有给她们留下什么印象。 令公鬼爬下了窗户:“沙达奇有消息吗?” 沙木香耸耸肩:“对黑水修罗的追猎还在继续。”听她的语气,这名小女人很想去参加那场追猎,而不是站在这里。站在黎枫的身边,令公鬼只觉得她更加娇小了。“城里的一些居民向我们提供了帮助,但大多数人都躲起来了,我们控制了城门。我觉得,黑影众们逃不出去,但恐怕我们挡不住所有的黑罗睺。” 黑水将军很难被杀死,也同样难以被追踪。有时候,令公鬼真的以为黑水将军就像老故事里说的那样,可以用影子当坐骑,一转身就会消失。 “我们给你带来了一些汤。”有着一头浅褐色秀发的黎枫说着,朝手中盖着一块木棉布的银盘子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摆着银蟾王座的高台上。 镏金的银蟾王座是一张四条腿被雕刻成狻猊爪形状的大椅子,摆放在有四级台阶的白色大理石高台上,一条红地毯覆盖在台阶上,两端分别连接着王座和大殿正门。 这是锡城古国的王座,靠背的上半部分铺了一层红宝石作为底色,上面用石榴石拼出了锡城古国狻猊的图案。当银蟾女王坐在王座上时,那只狻猊就会悬在她头顶上方。“鬼笑猝说你今天还没有吃饭,这是以前鬼雷勒经常为你做的那种汤。” “我猜,宫里的仆人都还没回来吧?”令公鬼叹了口气,“这是宫里一名厨师做的?还是厨师助手?”沙木香轻蔑地摇摇头。如果她成为屈从者,她会尽全力完成自己的职责,但她对于用一辈子时间服侍别人的人,总是抱着厌恶的态度。 令公鬼沿阶梯走上高台,俯身揭去盘子上的盖布,鼻子却不禁抽搐了一下。根据汤的气味判断,这盘汤并不会比鬼雷勒以前给他做的更好喝。这时,一阵男人靴子踏地的声音给了他离开那只盘子的理由,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大约能逃过把那盘汤喝进嘴里的命运。m.23sk. 那个沿着红白相间瓷砖地板走近的男人肯定不是锡城古国人,他穿着灰色的短长衫,宽松的裤腿被塞进从膝盖向下卷边的长靴里。他很瘦,而且只比沙木香高一个头。 他有着鹰钩鼻、一双眼角上翘的黑色眼睛,黑发里已经有了不少灰丝,而向下弯曲成角形的大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嘴。他以优雅的姿势将一条腿后撤半步,微微弯曲,手指轻触腰间的弯剑,向令公鬼作了个揖。但他一手拿着两只竹杯,一手提着一只封口的陶罐,这些东西完全破坏了他的仪态。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他们两个都死了 “请原谅我的打扰,”他说道,“但这里没有人替我通报。”他的衣服相当朴素,还因为长途旅行而沾染了风尘,但在他的佩剑后面插着一根奇玉短杖,杖头上嵌着一个黄金虎头。 “我是李义府,滕州的元帅,我到这里来是要见真龙大人,城中有传闻说他正在王宫里。我觉得,现在我所见的就是他?”一瞬间,他的视线扫过了令公鬼手臂上闪亮的金红龙纹。 “李大人,我就是令公鬼,转生真龙。”沙木香和黎枫移动到令公鬼和那个男人之间,将手放在长匕首的握柄上,并做好戴上面纱的准备。“能在玄都见到滕州的贵族让我很感吃惊,更别说你还想见我。” “实际上,我骑马赶来玄都本来是要见银蟾女王的,但我被穆成桂大人的手下耽搁了。或者,我应该称呼他穆成桂国主?他还活着吗?”李义府的语气表明他不认为穆成桂还活着,而且他也并不真正关心穆成桂的死活。他毫不停顿地继续说着:“城里有许多人说银蟾女王也死了。” “他们两个都死了。”令公鬼阴郁地说。他坐到了王座上,后脑正好压住石榴石拼成的锡城古国白狻猊,这张王座是按照女性的身材设计的。“我杀了穆成桂,在他杀死银蟾女王之后。” 李义府一侧的眉毛抽动了一下:“那么,我应该向锡城古国的令公鬼国主欢呼吗?” 令公鬼恼怒地向前俯过身:“锡城古国过去一直都由女王统治,现在也不例外,仪景公主是锡城古国的公主,她的母亲死了,她就是女王。大约她需要进行称王————我不了解锡城古国的律法————但我认为她是锡城的女王。我是转生真龙,这就够了。还有,你找我有什么事,李大人?” 令公鬼看不出李义府是否因为自己的恼怒而受影响,那双眼角翘起的眼睛谨慎地看着令公鬼,但其中并没有任何不安的神色。“白塔放走了伪龙萧子良。” 他停了一下,确认令公鬼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继续说了下去,“宋怀女王不想让滕州再蒙受灾变,所以我再一次受命追捕他,并且结束这个人的生命。我已经跟踪他向南走了许很长时间。你不需要担心我会率军入侵锡城古国,除了一支十人护卫队之外,我让其它军队都驻扎在了土垠森林。两百年以来,锡城古国宣称的边界从没有到过那么北边的地方,但萧子良在锡城古国,我确信这一点。” 令公鬼又靠回到椅子里,他在犹豫:“你不能得到他,李大人。” “我能知道原因吗,真龙大人?如果你愿意用厌火族人去追捕他,我不反对。在我回去之前,我的人会一直留在土垠森林。” 令公鬼还不打算太早透露他的这一部分计划,时间的耽搁虽然会付出昂贵的代价,但他必须先牢牢地控制住这个国家。然而,他大约可以现在就开始他的计划。 “我会发布特赦令,我能够导引真气,李大人。为什么其它男人会因为和我有同样的能力就要遭到追捕、杀戮和镇压?我要宣布,任何能够碰触到真源的男人,任何想要学习这个能力的男人,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接受我的保护。终极之战即将到来,李大人,大约它会在我们变成疯子之前爆发,我不会因为风险就浪费了这种男人的能力。在黑水修罗战争的时候,黑水修罗在惊怖庄主的率领下杀出妖境,而惊怖庄主就是为暗影使用上清之气的男人和女人。我们在末日战争中会面对同样的情况,我不知道有多少鬼子母会支持我,但我不会赶走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只要他们愿意跟随我。萧子良是我的,李大人,不是你的。” “我知道了。”李义府的声音生硬平板,“你已经得到了玄都。我听说,晋城也是你的了,雨师城同样即将属于你,如果它还没有成为你的囊中之物。你是要用你的厌火族人和能够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的男人征服全世界吗?” “如果我必须这样的话,”令公鬼用同样平板的声音说道,“我会欢迎任何愿意与我结盟的统治者,只要他们有诚意,但至今为止,我所遇到的只有龌龊的阴谋和彻底的敌意。李大人,骆驼城和白水江城陷入了混乱,雨师城也不见得比它们更有秩序,而奇肱国对黑齿国觊觎已久。你在滕州大概已经听说过关于霄辰人的传闻,最糟糕的是,这些传闻是真的————他们盘踞在世界的另一端,正在图谋将我们全部鲸吞。末日战争正在地平线上蠢蠢欲动,凡人却还在为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彼此厮杀。我们需要和平,需要用时间来准备对抗黑水修罗、甚至是获得自由的魔尊的大举侵袭。如果能让我为这个世界争取到时间与和平的惟一办法就是征服这个世界,我会这样做的,我不想这么做,但我会的。”23sk. “我读过《阴肆餍魔录》。”李义府说。他用手臂将酒杯夹住,停了一会儿,然后打破了罐子的蜡封,将罐中的酒倒进杯子里。“更重要的是,宋怀女王也读过那些预言。我不能代替坎多、斗姆崮和北宁发言,我相信它们也会投向你。在边境国,任何一个孩子都知道暗影正在妖境里等待着机会,要将我们一举吞没。但我不能替他们发言。” 沙木香犹疑地看着李义府递给自己的酒杯,但最终还是拿过酒杯,登上高台,将酒杯递给令公鬼。 “实际上,”李义府继续说道,“我甚至不能代替滕州发言,那里的统治者是宋怀王,我只是她的将军。但我相信,只要我派信使过去,得到的回报一定会是滕州将追随转生真龙。现在我宣布,我和另外九千名滕州骑兵将为你效忠。”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那是暗主的礼物 令公鬼转动着那只多棱杯,望着杯中暗红色的酒液。幽瞳在云梦泽,其它弃光魔使的行踪依然无从知晓。霄辰人在葬月之海的另一边,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这里的人们都在为自己的一己私利而争斗不休,丝毫不在意世界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和平还很遥远,”令公鬼轻声说道,“未来还有更多的流血和死亡。” “总是如此。”李义府平静地回答,令公鬼不知道李义府是在评论他哪一句话,大约两者都是。 将琵琶夹在手臂底下,万剑从马鸣和鬼笑猝身边走开了。他喜欢弹奏乐器,但不是为两个不会倾听、不懂欣赏的人弹奏。他不知道今天早晨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知道。 有太多的厌火族人在看到他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说已经看见他死了。马鸣不想去探究细节。在他面前的墙壁上有一道长长的缺口,缺口的表面像冰一样平滑,又仿佛被抛光了上百年的时间,他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缺口。 马鸣懒洋洋地,但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寻思着,以这种形式重生是否会让他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他不这样认为。他已经不再拥有不朽的肉体,那是暗主的礼物。 无论令公鬼对他的言谈有什么要求,他仍然在脑海中使用着“至尊暗主”一词————这一点足以证明他还是他自己。不朽消失了,有时候,他以为自己能感觉到时间正将他拖向坟墓,那个他以前从未想过会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地方。 当然,令公鬼知道这肯定是他的想象,而现在他能导引真气的一点阳极之力只能带给他喝下了一口口污水的感觉,所以对于兰飞儿的死,他并不觉得有多么难过。他也不会同情尸冥,但兰飞儿毕竟对他施展过那种手段,所以她的终结让他有了另一番快慰。 等剩下的弃光魔使死掉的时候,令公鬼也会笑上两声,他尤其会为最后一位死亡者欢笑。就算重生,他还是原先的那个他,但他会竭尽所能地继续抓住悬崖上那丛枯草。草根最后总会被拉断,到那时,他会长久地向下坠去,但在那以前,他还活着。 令公鬼拉开一扇小门,想要去食品储藏室,那里应该有一些好酒。只迈出一步,他定在原地,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你?不!”他的声音还悬在半空中的时候,死亡已经带走了他。 银蟾女王抹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将手绢收回袖子里,又重新整了整头上的草帽。至少,她终于有了一身像样的圆领袍,只是这种厚实的灰棉布衣裙在炎热的天气里仍然非常不舒服。 这身衣服实际上是马季淩为她找到的。她放松了缰绳,看了一眼身边这个高大俊逸的年轻人,虽然是骑马走在树丛中,但马季淩仍然挺直了身体。身 体圆胖的熊笑三更加衬托出马季淩挺拔、俊秀的身姿。那时马季淩将这身圆领袍捧给她,说这身衣服要好过她逃出宫时穿的那身令人发痒的东西。他低头望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声音里不带着任何恭敬。 当然,是她自己想到,让别人认出她会很不安全,特别是在发现孙希龄已经离开难老泉之后。为什么当她需要孙希龄的时候,这个男人却要跑出去追赶几名烧牛棚的贼?不要紧,即使没有孙希龄,她也能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但是当马季淩只称呼她为银蟾女王的时候,她能看见从这名年轻人的眼里流露出了许多困扰。 她叹了口气,转头向身后望去。魁梧的倪彪正一边前进,一边扫视着这片树林。风彩裳靠在他身边,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一边还不时看倪彪一眼。 自从离开玄都之后,银蟾女王的军队一直都没有再增添过一人一丁,已经有太多的人听说了她在首都无缘无故流放贵族,制定不公正的律法,所以人们全都在以嘲笑的口吻谈论着她,并且对于支持她这位合法统治者的主意嗤之以鼻。 银蟾女王觉得即使人们真的相信她就是锡城的女王,也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忠诚了,所以她一直骑马穿过黑齿国,一路上尽量在树林中前行,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拿着兵刃的人。 现在她身边有一名刀疤脸的街头流氓、一名胡涂又落魄的雨师城女贵族,加上每次被她看到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要跪倒下去的一名矮胖客栈老板,一名有时候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仿佛她还穿着那种取悦穆成桂的服装的年轻士兵,还有李嬷嬷————当然,她不会忘记李嬷嬷。 这个想法仿佛是一个召唤,那名老嬷嬷催马靠近了她。“最好仔细看着前面,”老嬷嬷平静地说,“‘年轻的狻猊扑得最快,而且会在你最不注意的时候。’” “你认为马季淩是危险的?”银蟾女王气恼地说。李嬷嬷瞥了她一眼,脸上显露出思考的神情。 “在这样的状况里,任何男人都会是危险的。看上去很不错的一个男人,你不这样想吗?只是有点太高了,我相信那双手一定很有力。‘没必要等到蜂蜜放老才吃掉它。’” “李嬷嬷。”银蟾女王警告地说,这名老妇人最近经常会说出这种话。马季淩是一名俊美的男人,他的手看上去确实很强壮,小腿匀称坚实,但他太年轻了,而且她是他的女王。 现在最不应该的事情就是把马季淩看成一个男人,而不是她的下属和士兵。她要和李嬷嬷谈谈。如果李嬷嬷认为银蟾女王会接受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他一定比她小了十岁————那这个女人一定是丢掉了她的脑子,她们必须谈一谈,但这时马季淩和熊笑三都转过了身。 “管住你的舌头,李嬷嬷,如果你把愚蠢的想法塞进那个年轻人的脑袋里,我就把你丢下。” 李嬷嬷哼了一声。在锡城古国的时候,即使地位最高的贵族对她有这种表示,她也一定会把那个人扔进监牢,让他好好反省,当然,如果王位还是她的话。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一丝颤动都没有 李嬷嬷道:“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姑娘?‘如果你已经跳出了悬崖,再想改主意已经晚了’。” “我会找到盟友的。”银蟾女王顽固地对李嬷嬷说。 马季淩勒住缰绳,在马鞍上挺直了坐姿,汗水滚下他的脸庞,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的周围的燥热。他只是拉了拉他的领子,仿佛是很想把袍子脱掉。 “树林前面有农庄,”马季淩说,“不过这里不会有人认识你的。”银蟾女王冷冷地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眼睛,日复一日,她觉得自己的视线愈来愈难以离开那双眼睛了。“再走十里,我们就能到达三水,如果那个在九真郡的家伙没有说谎,那里有一座渡口,我们可以在天黑之间到达奇肱国一侧。你确定你要去那里吗,银蟾女王?” 他说出她名字时的那种口吻……不,她一定是被李嬷嬷荒谬的幻想影响了,一定是因为这种讨厌的热天气。“我已经决定了,年轻的马季淩。”她冰冷地说,“我不认为你会质疑我的决定。” 她用力地踢了一下坐骑,让那匹马向前冲去,拉开了彼此的凝视。女王冲过他的身边,他可以追上来。她会找到盟友,她会夺回她的王座,让穆成桂或者任何以为能坐上去的男人悔恨万分。 韩咒踏上煞妖谷黑色的山坡。他背后的空穴,一个在真实空间中打开的通道立刻就消失了。在他的头顶上,翻腾的灰色云层遮蔽天空,如同一片倒转的海洋,灰白、迟缓的浪涛不停拍击着周围的高山,吞没了那些峰顶。 在下面,诡异的光芒闪过荒凉的峡谷,惨淡的蓝色和红色被一片黑沉的影子覆盖,让人看不到它们来自何处。闪电在云层里留下一道道光痕,随之而来的是阵阵沉闷的雷声。山坡上,蒸气和烟尘不时从一些孔穴中喷发出来,有的孔穴只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有的则足足能吞下十个人。 韩咒立刻放开上清之气,愉悦的感觉和对周围敏锐的知觉都消失了。阳极之力的离开让他感觉到肉体的空虚,但在这个地方,只有傻瓜才会流露任何导引真气的痕迹,也只有傻瓜才会希望清楚地观察周围的状况。 在称为传说纪元的时代,这里曾经是清凉海面上一座田园诗般的小岛,一个乡村生活的乐园。现在,尽管有水蒸气不停从地底喷出,这里却非常寒冷。韩咒下意识地拉紧挑花缂丝披风上的皮毛领子,呼出的气息变成一缕缕白烟,很快又被干冷的空气吞没。再往北几百里,世界就会变成一块纯粹的寒冰,但魔界永远都像沙漠般干燥,永远都刮着刺骨的寒风。 不过这里也有水,一条墨黑小河在巉岩上缓缓地蠕动着,河岸边是一座灰色顶棚的锻造作坊,那里日夜不停地传出金属敲击的声音,所有的狭窄窗户都闪耀着火光。 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绝望地蜷缩在锻造作坊粗粝的石墙边,怀里还抱着个婴儿。一名纤瘦的姑娘将脸埋进那女子的裙里。毫无疑问,他们是在对边境国的袭击中虏获的囚徒。 但人数这么少,黑水将军一定正恨恨地咬着牙了。尽管袭击的次数减少了许多,但它们的黑剑经过一段时间就会损毁,必须重新打造。 一名锻造苦力走出作坊,动作迟缓、粗壮,仿佛是从山岩中雕出来的一样。这些锻造苦力没有真正的生命,如果它们离开煞妖谷,就会变成石块或灰尘。它们也不算是铁匠,它们锻造的唯一物品就是黑水将军的黑剑。 这名苦力用长柄钳夹着一根剑刃,那根剑刃经过了淬火,白亮如月光下的新雪。它小心翼翼地将发光的剑刃浸入黑色的溪流中————这种水可以终结任何形式的生命,即使对于已经不能算是生命的生命。剑刃被提出水面时,变成了死黑色。但黑剑的铸造还没完成,苦力又拖着脚步走回作坊。突然间,一个男人绝望的尖叫声从作坊里传出来。 “不————不————不!”尖叫声渐渐低沉下去,但凄厉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仿佛发出声音的人正被拖往一个遥远而难以想象的地方。现在,那把剑才算完成。 又一名苦力出现在作坊外,大约是原先那个,大约是另外一个。它抓住石墙边那名女子的双脚,要将她拖进作坊。女子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婴孩放到姑娘怀里,婴儿和姑娘同时哭嚎起来,女子也同样泪如雨下。 她拼命地踢蹬着、狠抓着那名苦力。但岩石一般的苦力对此毫无反应。一进作坊,女子的哭声就停止了。铁锤敲击的声音再次响起,吞没了孩子们的呜咽。 另一把黑剑的制造开始了,除此之外,还可以多制造两把。在韩咒的记忆里,以前每次进行这种铸造时,作为贡品被献给至尊暗主的俘虏都不少于五十个。黑水将军们这次一定恨得要把牙给咬碎了。 “你在蒙召的时候都会这样四处闲逛吗?”传来的说话声如同腐烂皮革的碎裂声。 韩咒缓缓地转过身。一名魔兵怎么敢用这样的腔调跟他说话?但所有的斥责都被他硬生生地压回喉咙里。让他这么做的不是那张苍白面孔上无眼的凝视————黑水将军的凝视会将恐惧刺入人的心中,但韩咒在很早以前就让恐惧与自己彻底隔绝了。 让他噤口不言的是这个黑色生物本身。黑水将军的躯体一般都精细地模仿男人的形状,它们的身高相当于一名高个儿的男人,而且外形完全一样,像是用同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而这名黑水将军的肩膀却要比其它黑水将军的头顶更高。 “我会带你去暗主那里,”这名黑水将军说道,“我的名字是乌臂仆。”说完这句话,它就转身往山坡上走去,如同一条毒蛇蜿蜒爬行。它的黑色披风呈现不自然的静止状态,一丝颤动都没有。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释放烈火 韩咒犹豫了一下才跟上去。魔兵的名字全都来自拗口的黑水修罗语,但“乌臂仆”一词,是来自被现世的人们称作“古语”的语言,它的意思是“黑暗之手”。这是另一件让韩咒吃惊的事情。韩咒不喜欢吃惊,特别是在煞妖谷里。 入山的路应该也是被喷发的地热炸出的裂隙,只是它现在已经不再释放烟尘和蒸气。它的宽度足以让两个人并肩走进去,但那名黑水将军一直走在韩咒前面。 这条隧道几乎从一开始就是向下延伸的,隧道的地面已经被磨蚀得光滑平坦,仿佛经过打磨的地砖。韩咒看着乌臂仆宽阔的后背,一直不停地向下走,感觉空气的温度正一点点升高。 当然,他不会让这种变化触及自己。这里的岩石散发出一种暗淡的光,充满了隧道,让这里显得比外面那片永恒昏暗的天地还要更亮一些。利齿般的尖石从隧道顶上低垂下来,仿佛是噬人巨兽张开的大嘴。它们当然不是自然形成的岩石————这些至尊暗主的牙齿会撕碎任何贰臣和反叛者,无人可以逃脱。 韩咒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每次他走进这里的时候,这些尖石都刚好擦到他的头顶,而现在,它们却距离那名黑水将军的头顶有两拳,甚至更远。这让韩咒感到惊讶。让韩咒惊讶的不是隧道的高度————高度并无改变,毕竟此处的一切不能以常理判断————而是暗主对这名黑水将军的宽纵。暗主通常对黑水将军会像对凡人一样时刻给予警告。他应该好好记住乌臂仆头顶上这片被“宽纵”的空间。 隧道突然变为突出于峭壁外的一座宽阔平台,从平台上可以俯瞰一片熔岩湖泊,红色的湖水中夹杂着黑色的斑块,一人高的火焰不断地从湖面上腾起。向上望去,一个巨大的窟窿穿透山顶,一直通向天空。 与这片天空相比,魔界的天空也没有任何怪异可言了。这里,条纹状的云层疯狂地流动着,仿佛正被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风驱赶。人们称呼这里为末日深渊,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是多么贴切。 即使三千年来,韩咒已经多次蒙召来此,但他还是会由衷地感到敬畏。在这里,韩咒能感觉到那个孔洞————那个钻透了从造物之始起,暗主就被封印其中的远古牢狱的孔洞。 暗主的威仪让他无地自容。这个地方与孔洞的实际距离并不比与世界其它地方的更短,但在因缘中,这是一个极为靠近孔洞,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地方。 韩咒竭尽所能做出微笑的表情————那些反抗暗主的人完全是一帮傻瓜。是的,孔洞仍然被封锁着,但与他从长眠中醒来、打破自己的封印时相比,它的封锁又薄弱了许多,仍被封锁着的孔洞比他醒来时又大了许多。 而且孔洞仍在变大,虽然还不像混元之战末期他们被掷入封印时那么大,但醒来之后,每次到这里,孔洞都会变得更宽一点。很快的,封印就会消失,暗主会重临大地,那就是回归之日。他将从那时起永远地统治世界,当然,是在暗主的威仪之下,也当然,是和幸存的星主共同掌握权柄。 “你可以离开了,魔兵。”韩咒不想让这东西在这里看到他被震慑心神的丑态,不想让它看见自己的痴迷和苦痛。 乌臂仆一动也不动。 韩咒张开嘴————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爆响。 韩咒。 在这个声音里,高山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卵石。这个声音说不好从何处传来,似乎不是从外面传入耳朵,而是从内心向来传播。韩咒蜷缩在自己的颅骨里,心中充满狂热的欢喜。他跪倒在地。那名黑水将军仍然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但沐浴在暗主的声音中,韩咒几乎已经完全注意不到它。 韩咒,这个世界怎么样了? 韩咒从来都无法确定暗主对这个世界有多少了解。暗主对世界的无知和无所不知,都曾经给过他巨大的惊骇。但他知道暗主想听到些什么。23sk. “尸冥死了,暗主,就在昨天。”他的声音中流露出痛苦,过于强大的欢喜很快就变成了痛苦,他的手臂和双腿抽搐着,皮肤渗出了汗水。“兰飞儿不知所终,万剑也是一样。砉砉说,燕痴没有出现在她们约好的会面地点。这些都发生在昨天,暗主,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星主的数量在缩减,韩咒。弱小的遭到淘汰,背叛我的将注定身死而万劫不复。万剑被他的软弱所扭曲,尸冥则死得其所,他对我是忠心的,但即使是我也不能从烈火中拯救他,即使是我也不能走出时光之外。 威严的声音在瞬间出现令人颤抖的愤怒,而且……那会是挫折感吗?但这些在转瞬间就消失了。那是我在远古的敌人造成的,被称作龙的那个。你会为了效忠我而释放烈火吗,韩咒? 韩咒犹豫了一下,一滴汗珠趴在他的脸颊上,他感觉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在琼霞战争爆发的第一年里,交战双方都在使用烈火,直到他们发现烈火会导致时间逻辑崩溃,于是在没有约定、没有协议的情况下,双方都放弃了烈火。 在那之前的一年里,整座城市被烈火摧毁,因缘中的几十万根丝线被烧毁。真实本身几乎被彻底拆散,世界万物都如同烟雾一般蒸发、消散。如果烈火再一次被无限制地使用,大约他就不再有世界可以统治了。 还有另一个事实在刺激着韩咒。暗主已经知道尸冥是怎么死的,而且他对万剑的了解也比他更多。“如您所令,暗主,我将遵从您的指派。”他的肌肉大约在剧烈地抽搐,但他的声音却如同岩石一般稳定。他的膝盖被滚烫的岩石烫出了血泡,但他并不觉得这伤痛是属于他自己的。 你自当如此。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十方杀神鬼王 “暗主,真龙是可以被毁灭的。”死人就不会再使用烈火了。大约那样的话,暗主将不会继续要求他使用烈火。“现在他仍然无知而弱小,并且将注意力分散在十几个方向上。尸冥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傻瓜,我————” 你想成为十方杀神鬼王吗? 韩咒的舌头冻在嘴里。十方杀神鬼王————仅次于暗主的位阶,统治着所有暗影的造物。“我只想侍奉您,暗主,尽我所能。”十方杀神鬼王。 那么就听我的命令,为我效力。听清楚谁必须死,谁可以活。 韩咒尖叫着,忍耐这闯进他脑海的声音。欢喜的泪水从他脸上滚滚滑落。 那名黑水将军仍然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不要那么烦躁不安的,”湘儿试着把自己的长辫子甩到肩膀后面去,“如果你们像个浑身刺痒的小孩一样动来动去,这东西就没用了。” 在这张破桌子两边的女人看起来并不比湘儿大多少,但实际上,她们都比她年长二十多岁。而且事实上,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烦躁不安的表现,只是湘儿几乎要被这种闷热给逼疯了。 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好像根本就不存在空气。湘儿不停地在出汗,而她们两个却显得冰冷而干爽。桑扬穿着一件轻薄的白水江城蓝丝裙,她只是耸耸肩,这名古铜色皮肤的高个儿女子似乎有着无穷的耐心。丹景玉座的皮肤比她白皙,个子比她矮小结实,同时也不具备她这样的耐心。 现在丹景玉座正一边烦躁地整理身上的衣服,一边低声咕哝着。她平常都会穿上朴素而庄重的衣裙,但今天上午,她穿了一条黄色的细木棉裙,在开得相当低的领口周围镶了一圈晋城风格的花纹。 她的大眼睛冰冷如同深井中的水,不过,在这种疯狂的天气里,即使是深井中的水大概也无法有多冰冷了。丹景玉座改变了衣着,但并没有改变她的眼睛。 “无论怎样都不会有用的。”她严厉地说道。她说话的态度也和原来一样。“当整条船都燃烧起来的时候,你即使补上一块船板也没用。好吧,这是在浪费时间,但我已经答应你了,所以你就继续吧!不过请快一点,桑扬和我还有事要做。”现在她们两个负责操纵独狐陈鬼子母的情报网,收集世界各地的眼线传回来的报告和谣言。 湘儿理了理身上的裙子,同时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神。她穿着一条素白色的黄麻裙,在裙边上镶着代表七个宗派的七色彩带————这是见习使的制服。这身衣服给她带来的苦恼远超过她的想象。 她只想穿上那条被她收起来的绿丝裙,她承认自己喜欢精美的衣服,当然,她只会对自己承认,那条裙子又薄又轻,让她觉得很舒服。也当然,这与孔阳喜欢绿色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23sk. 当然,她只能在做梦时想想这件事。任何见习使如果穿上镶边白裙以外的衣服,都会立刻知道自己和鬼子母之间的巨大差别……她用力地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苦恼那些艳俗的衣服。孔阳也喜欢蓝色。不! 她用微弱的上清之气刺探面前这两个女人,先是丹景玉座,然后是桑扬。准确地说,她其实没有真正进行导引真气。除非是正在生气,否则她导引真气不出任何一点上清之气,甚至无法感觉到真源。然而她现在做的事与导引真气大同小异。太一的细丝随着她的编织穿过两个女人的身体,但她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湘儿在左手腕上戴了一只没有任何嵌饰的细银手镯,不管怎样,手镯的成分大部分还是白银,只不过它的来源有些特殊,虽然这点无关紧要。这是湘儿除了巴蛇戒之外唯一佩戴的一件首饰。 鬼子母们从不认为见习使佩戴太多珠宝是一件好事。一条与湘儿的手镯相配的项链正紧紧地系在房间里第四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背靠着用粗木板拼成的墙壁,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她穿着一身褐色的粗粗麻衣服,脸也像农夫一样皮粗肉厚,满是皱纹,但那张脸上没有一滴汗水,肌肉也没有一丝颤动,只是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 在湘儿眼中,太一的光晕环绕着那个女人,但控制导引真气的人是自己。手镯和项链在她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融合,和鬼子母之间为了合并上清之气而进行的融合很相似。根据仪景公主的解释,鬼子母的融合是一种“绝对一致的复合”。 当然,仪景公主愈解释,湘儿就愈不知道。实际上,湘儿觉得仪景公主对这些也只是一知半解,所谓的解释无非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 湘儿当然对这件事完全一无所知,她只是能感觉到身边这个女人的每一点情绪,如同对自己的感觉。她将这些感觉塞进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她所在意的只是她能完全控制那个女人体内的太一。有时候,湘儿觉得如果这个坐在凳子上的女人死了,可能会更好一些,这样情况就会简单得多,也干净许多。 “有……某样东西断裂了,或者是被切断了。”湘儿喃喃地说道,一边不经意地抹去脸上的汗水。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湘儿差点就忽略了它。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在一片空虚之中感觉到了东西。不过,这可能只是她在拼命而又徒劳地搜索了许久之后所产生的想象。 “隔绝,”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女人说,“现在你们管发生在女人身上的这种事叫遏绝,发生在男人身上的叫镇压。” 房里其余三人都将头转向她,三双瞪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丹景玉座和桑扬以前都是鬼子母,但厉业魔母在白塔发动了一场篡夺丹景玉座权位的政变,对她们两个实行了遏绝。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 跳蚤在咬 遏绝,这是一个让人颤栗的词汇,受刑者永远也无法导引真气,但却永远都会记得导引真气的愉悦滋味,永远都会感受到这种缺失。受刑者仍然能感觉到真源,但同时也知道自己无法再碰触它。 这种伤害真的像死亡一样无法治疗吗? 反正,现在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湘儿坚信上清之气可以治愈死亡之外的所有伤害。“如果你还能提供什么信息,兰岚,”湘儿严厉地说道,“那就说出来。如果没有,就保持安静。” 兰岚缩回到靠墙的位置里,闪烁不定的眼睛仍然盯着湘儿,恐惧和忿恨的情绪顺着手镯滚滚涌来,但这和平常相比也没什么差异,只不过是程度强弱不同罢了。 俘虏很少会喜欢俘虏他们的人,即使他们知道这样的下场,甚至更可怕的惩罚都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很可能反而会因此更加痛恨俘虏他们的人。 但现在的问题是,就连兰岚也说隔绝是无法被治愈的。哎哟,先前兰岚一直自信满满地宣称,在传说纪元里,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伤害都是可以被治愈的。 那些全丹派鬼子母们说现在的治疗术只不过相当于传说纪元里在战场上最粗浅的紧急救护。但湘儿一直无法从兰岚嘴里挖出任何详细的信息。 实际上,兰岚对治疗的了解大概和湘儿对打铁的了解差不多————把铁块插进热煤里,然后用铁锤去敲打。湘儿肯定打不出一副马蹄铁;兰岚也没办法治好比擦伤更严重的伤口。 湘儿在椅子上转回身,端详着丹景玉座和桑扬。已经过了好几天,每次她都要费尽心力让她们放下手边的干活,坐下来接受她的诊视,但迄今为止,她还是一无所获。 湘儿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转动手腕上的手镯,她讨厌和这个女人融合在一起,无论这为她带来多大的好处。只要一想到这种关系,她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至少我能学到一些事情,她心想,而且这也不比我遇到的其它事情更糟糕。 湘儿小心地解开那只手镯————除非知道方法,否则想找到它的扣锁是不可能的————然后将那只手镯递给丹景玉座。“戴上它。”失去上清之气是痛苦的,但她必须如此。而没有了那些情绪的冲击,却让她觉得像是洗了个澡那般清爽。兰岚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只细小的银环,脸上露出恍惚的表情。 “为什么?”丹景玉座问,“你说过,这东西只对————” “戴上它就对了,丹景玉座。” 丹景玉座顽固地看了她一眼————真难说话,这女人可真够倔的!————然后才将那只手镯合拢在手腕上。惊诧的表情立刻出现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睛,望着兰岚。“她恨我们,我知道这一点。还有恐惧,和……惊讶。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分毫,但她心里极为震惊。我觉得,她跟我一样没料到我也能使用这个东西。” 兰岚不安地动着身体。原本只有两个知道她底细的人能使用这只手镯,而现在却变成了四个人,她以后肯定会受到更多拷问。表面上,她尽力与她们合作,但她实际上又隐瞒了多少?湘儿很肯定,她绝对能瞒多少就瞒多少。 丹景玉座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我不能。我应该可以通过她碰触到真源的,对不对?嗯,我不能。如果我能做到,那么石鲈也能爬上树了。我已经被遏绝,就是这样。你怎么把它拿下来的?”她边说边摸索着手镯。“该死,你是怎么拿下它的?” 湘儿轻轻地按住丹景玉座戴着手镯的手腕。“你不知道吗?这只手镯和那条项链对于不能导引真气的女人不会起任何作用。如果我将它们戴在那些厨师身上,她们只不过是多了一件漂亮的装饰品。” “不管什么厨师,”丹景玉座冷冷地说,“我不能导引真气,我已经被遏绝了。” “但这是可以被治疗的,”湘儿坚持说道,“否则你就不会从手镯那里得到任何感觉。” 丹景玉座猛地抬起手臂,将手腕伸到湘儿面前,“把它拿下来。” 湘儿摇了摇头,替丹景玉座拿下了手镯。有时候丹景玉座简直像男人一样顽固! 湘儿又将手镯递给桑扬,这位白水江城女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腕。桑扬一直像丹景玉座一样,装作对遏绝毫不在意,但她始终都无法像丹景玉座伪装得那么成功。3sk. 理论上,在遭到遏绝之后能继续生存下去的办法,就是找到另一些事情填满自己的生活,填补人生中失去上清之气之后出现的空洞。 对于丹景玉座和桑扬,她们现在的干活是操纵情报网,以及更重要的————说服独狐陈的鬼子母承认令公鬼为转生真龙,并全力支持他,同时还不能让这些鬼子母察觉到她们的意图。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是否足以填满她们的生活?丹景玉座脸上的苦痛,还有桑扬在手镯合拢时表现出的欢乐,仿佛在说明,大约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事物足以弥补那份缺憾。 “哎哟,是的。”桑扬用平常惯用的轻快语调说道。她只有在面对男人时才会改用甜腻的嗓音,毕竟她是白水江城女人,她现在正尽全力补回在白塔里损失的光阴。是的,她非常吃惊,对吧?但她现在已经在控制那种情绪了。” 片刻之间,桑扬只是一直看着那个坐在凳子上的人,兰岚也警觉地盯着她。 最后,桑扬耸了耸肩。“我也没办法碰触真源。刚才我试着让她感觉到脚踝上有跳蚤在咬,如果起作用的话,她一定会有一些表现的。”戴这只手镯的人可以让戴项链的人产生肉体上的感觉,只是感觉而已,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 但只要湘儿想象一两下被鞭子狠抽的感觉,兰岚立刻就会知道,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或者她还可以选择在迅速地审判之后,立即被执行死刑。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 禁止我说起它 虽然尝试没有成功,桑扬还是仔细地看着湘儿解下手镯,将它戴回自己的手腕上。看起来,至少桑扬还没彻底放弃能够重新导引真气的希望。 重新得回上清之气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虽然还不像自己汲取太一、让它充满全身的感觉那么好,但只要能通过另外那个女人碰触到真源,就仿佛有生命力灌进了她的血液,得到太一就如同在纯粹的欢乐中欢笑和舞蹈。 湘儿相信,总有一天她会习惯这种感觉。正式的鬼子母一定都很习惯这个。与这种喜悦相比,即使和兰岚融合在一起也是值得的。“现在,我们知道遏绝是有可能治愈的,”她说道,“我觉得————” 房门猛地被打开,湘儿下意识地站起身。她差点叫出声来,但她没想到要使用上清之气。有这种表现的不止她一个,但她几乎没注意到丹景玉座和桑扬也跳了起来。从手镯上奔涌而来的恐惧,似乎正是她自身情绪的反映。 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子又用力地将那扇破木门摔回门框里,似乎根本没看见她在这个房间里造成的混乱。在她绷直的身上穿着一套见习使的镶边白裙,赤红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个疯子。 虽然她脸上全都是怒火和汗水,但看上去仍然是那么美丽,这是仪景公主独有的特质。“你知道她们做了什么?她们要派使节团去……去玄都!但她们不让我去!浣花夫人禁止我再提出这件事,甚至禁止我说起它!” “你不知道要敲门吗,仪景公主?”湘儿扶起椅子,重新坐了下去,她差不多是摔到椅子上的,刚才的紧张还让她的膝盖感到一阵阵虚软。“我还以为是浣花夫人。”门被推开的时候,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就像湘儿预料的那样,仪景公主立刻红着脸向她们道歉,但她在道歉后又说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紧张。瑶姬还在门外,你知道,她会及时向你发出警告。湘儿,她们一定要让我走。” “她们绝不能这么做。”丹景玉座粗暴地说。她和桑扬也坐了回去,丹景玉座像往常一样挺直了后背,但桑扬则几乎瘫在椅子里,就像湘儿的膝盖那样虚软。兰岚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双眼紧闭,双手用力按在墙上,松弛和彻底的恐惧在手镯中猛烈地激荡着。 “但————” 丹景玉座没容仪景公主说出第二个字,“你认为浣花夫人,或者其它任何一名鬼子母,会让锡城古国公主落入转生真龙手里吗?在你的母亲已经死去————” “我不相信!”仪景公主喊道。 “你不相信是令公鬼杀了她,”丹景玉座毫无怜悯地说道,“这是另外一件事了。我也不相信。但如果银蟾女王还活着,她一定会现身并承认他是转生真龙。或者,如果她不顾这么多证据,仍然相信令公鬼是伪龙的话,她自然会组织反抗军。但我的眼线没有得到任何与此有关的讯息。不止是在锡城古国,即使在黑齿国和三江口也没有任何关于银蟾女王的讯息。” “确实是有反抗军,”仪景公主不服气地说,“在西部。” “如果那个讯息是真的,那是反抗银蟾女王的叛军。”丹景玉座的声音如同木板一样生硬,“你的母亲死了,姑娘,最好承认这一点,为她哭泣吧!” 仪景公主扬起了下巴,这是她一个非常惹人厌的习惯。她这副样子显得冰冷又傲慢,但大多数男人似乎都认为她这种模样很有魅力。“你总是在说,要过多么长的时间才能和你所有的密探取得联系,”她说,“但我才不在乎你是否能得到那边完整的情报。不管我母亲是活着还是死了,现在我的位置是在玄都,我是公主。” 丹景玉座响亮地哼了一声,让湘儿也吓了一跳,然后丹景玉座继续说道:“你当见习使这么久,该学到些东西了。”仪景公主强大的潜力在最近这一千年来都是极为罕见的,虽然她还不如能够导引真气时的湘儿那么强大,但已经足以让任何一名鬼子母双眼一亮。 仪景公主皱了皱鼻子,她很清楚,即使自己已经登上了银蟾王座,那些鬼子母仍然会以进行训练为借口把她揪回来。她们可能会先提出要求,如果她拒绝,她们就会把她塞进桶子里提回来。 她张开嘴,但丹景玉座甚至没有减慢说话的速度:“没错,她们不会在意你早一点或晚一点得到王位,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过鬼子母女王了,但她们会等到你成为正式鬼子母时才会放开你。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因为你是公主,而且即将成为女王,她们也不会让你接近那个他娘的转生真龙,直到她们知道他究竟有多值得信任。特别是在他颁布了那个……特赦令之后。”在说出这句话时,丹景玉座的嘴抽搐了一下,桑扬的面孔则出现了明显的扭曲。 湘儿也感觉到舌头一阵僵硬。从小的时候起,大人们就不断地告诉她,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有多可怕,他们命中注定会陷入疯狂,暗影对真源男人那一半的污染会让他们恐怖地死去,同时让灾难落在他们周围的每一个人头上。 但令公鬼是她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是转生真龙,是命中注定要在终极之战中对决魔尊的战士,是凡人唯一的希望,当然,也是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 有时候湘儿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像是有什么人对她开一个巨大无比的玩笑。像是所有人都联合起来了,和她闹着玩,而这个玩笑未免也有点太长了。 可怕的是,有情报说他正在召集其它像他一样的男人,虽然这样的男人不会太多。任何鬼子母都会追猎这样的男人,这也是凌日盟鬼子母唯一的职责。而根据记录,鬼子母们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男人了。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一个流亡长老会 仪景公主并不打算放弃,这是她令人佩服的一个特质,即使被压在断头台上,斧头即将落下,她也不会放弃自己认定的事情。她依旧高扬下巴,直视着丹景玉座的目光。湘儿经常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仪景公主道:“我要去是因为两个很重要的原因:首先,无论我的母亲出了什么事,她现在失踪了,身为一名公主,我可以安抚人群的情绪,并让他们相信国家会保持安定;第二,我能与令公鬼~交流,他信任我。对于这项任务,我会比长老会选出来的任何人更能胜任。” 独狐陈的鬼子母已经选出她们的白塔长老会————一个流亡长老会,她们的职责是确定新丹景玉座的人选。这名合法的丹景玉座将讨伐篡夺白塔权位的穆成桂,但湘儿却没看到她们在这件事上有过任何行动。 “孩子,你愿意如此牺牲自己,实在是很高尚。”桑扬淡淡地说。仪景公主的表情没有改变,但整张脸却变得通红。所有鬼子母都不知道一件事————但湘儿毫不怀疑,仪景公主到了玄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令公鬼找个无人之处,来个深情的吻。 桑扬这时还在说话:“既然你的母亲已经……失踪了……如果令公鬼有了你和玄都,他就有了锡城古国。长老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她们不会让他继续控制更多的地方。他已经将晋城和雨师城纳入囊中,似乎还有厌火族人,现在他又占领了锡城古国。如果他握紧手指,那么三江口和黑齿国,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同样会落入他的手里。他变得愈来愈强大,膨胀得太迅速,大约他会因此而认为他不需要我们。现在纯熙夫人死了,他身边已经没有人能让我们信任了。” 这番话让湘儿打了个哆嗦。正是鬼子母纯熙夫人带着她和令公鬼离开红河,并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她、令公鬼、半夏、马鸣和子恒的命运。她曾经是那么渴望让纯熙夫人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现在失去了纯熙夫人,她觉得仿佛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但纯熙夫人死在雨师城,和兰飞儿同归于尽,她迅速地成为独狐陈鬼子母的传奇。她是唯一杀死弃光魔使的鬼子母,而且是杀死两名弃光魔使!湘儿从这件事中能找到的唯一好处,就是孔阳终于从纯熙夫人的护法约缚中解脱了。如果她能找到孔阳就好了。 丹景玉座紧接着桑扬说道:“我们不能让那个男孩在没有指导的情况下肆意妄为,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是的,是的,我知道你要为他辩护,但我不想听。我正努力将一条活冉遗鱼在我的鼻子上放稳,姑娘。我们不能让他在接受我们之前变得过于强大,但我们也不敢对他造成太多阻碍。我正在让浣花夫人等人相信她们应该支持他。现在长老会里有半数人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另外半数人则由衷地相信不管他是不是转生真龙,都应该被镇压。不论你要说什么,我建议你应该留意浣花夫人。你无法改变任何人的主意,而游女门主底下的初阶生还不够多,所以她现在很无聊。”天籁小说网 仪景公主的面孔因为气恼而绷紧。游女门主,这名无为派鬼子母是独狐陈的初阶生导师,见习使只有在严重违规时才会被送到游女门主那边去,而且被初阶生导师教训的见习使,总会得到更多的羞辱和痛苦。 游女门主大约会对初阶生有一点怜悯,但她坚信见习使早该对自己的职责有清楚的了解,而且她会确认见习使也有这样的认知后,才能离开她那个狭小的书房。 湘儿一直在仔细观察丹景玉座,她的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那些……使节团的事,你全都一清二楚,对不对?你们两个一直都和浣花夫人那个小团体搅在一起。”在选出新的丹景玉座之前,长老会在理论上拥有绝对的权威,但浣花夫人等几名最初到达独狐陈的鬼子母一直掌握着这里的实权。 “她们要派出多少人,丹景玉座?”仪景公主猛吸一口气,她显然没想到这一点,这表示她心里现在肯定是一团乱麻了,以往都是她会注意到湘儿所忽略的事情。 丹景玉座没有否定湘儿的疑问,自从被遏绝之后,她就能像黄麻商人一样随意说谎了,但当她决定坦诚待人的时候,她的话里不会有任何虚假。“九个人。‘足以荣耀转生真龙的身份’————鱼肚子!就算是被派去会见国主的使节团也极少会超过三个人!————‘但还不至于让他感到恐惧。’如果他了解得够多,就会知道为何该恐惧。” “你最好希望他已经了解了,”仪景公主冷冷地说,“如果他还不了解,那九个人里大约有八个会是多余的。” 十三名鬼子母是危险的人数。令公鬼很强大,大约是世界崩毁以来最强大的男人,但十三名融合在一起的鬼子母可以在力量上压倒他,切断他和阳极之力的联系,让他成为俘虏。 每次镇压一名男子都会有十三名鬼子母参与。虽然湘儿开始相信,镇压人数的安排只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情况需要。鬼子母所做的很多事都是因为她们一直以来总是这样做的。 丹景玉座的微笑里丝毫没有喜悦,“你以为别人就不会想到这点吗,姑娘?考虑清楚再说话!浣花夫人和长老会都想到了这个问题。一开始只会有一名鬼子母靠近他,直到他相信她们之后,其它人才会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他会预先知道这次去的是九个人,也绝对会有人告诉他,这是多么大的骄傲。” “我知道了,”仪景公主小声地说,“我应该知道你们会考虑这一点的,我很对不住。”这是仪景公主的另一个优点。她可以像骡子一样顽固,但当她相信自己错了的时候,她就会像所有的乡下姑娘一样,老实地认错。很少有贵族能做到这一点。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闭上你的臭嘴 “紫苏也会去,”桑扬说,“她的……能力在令公鬼那里大约会有很大的用处。当然,鬼子母们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会严守她的秘密。” 好像这有多重要似的。 “我知道了。”这次仪景公主的语气变得低沉许多,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有力一点,却失败了。“嗯,我知道你们正忙着……忙着处置兰岚,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们的,请不要被我打断了正事。”没等湘儿开口,她就走出了房间,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湘儿恼怒地转向桑扬:“我本来以为丹景玉座是你们两个里面比较恶劣的,但你这次也太坏了!” 答话的是丹景玉座:“两个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永远都意味着麻烦,而当这个男人是令公鬼……只有苍天知道他还剩下多少理智,还有她们会让他做出什么事来。如果她们两个要撕扯对方的头发,抓破对方的脸,那还是让她们先在这里做完吧!” 湘儿想也没想,就抓住自己的辫子,用力拉了一下,“我应该……”问题是,她对此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我们继续我们的事情吧!但,丹景玉座……如果你们再对她做出这种事,”或者是对我,她心想,“我会让你们后悔————你们要去哪里?” 丹景玉座这时已经推开椅子站起来。湘儿眼角一瞥,桑扬也站起了身。 “我们还有干活。”丹景玉座随口说着,迈步朝门口走去。???.23sk. “你答应过要协助我的,丹景玉座,浣花夫人也叮嘱过你了。”浣花夫人和丹景玉座一样认为这只是在浪费时间,但湘儿和仪景公主确实因为她们的功绩而获得了回报,拥有某种程度的特权。比如让兰岚成为她们的女仆,还获得更多时间进行见习使的学业。 已经走到门口的丹景玉座带着幽默的神色回头看了她一眼:“大约你可以找浣花夫人去抱怨?然后解释一下你是怎么进行研究的?今晚我要见一下兰岚,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她。” 当丹景玉座离开的时候,桑扬伤心地说:“这样会好些的,湘儿,但我们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可以试试成少卿。”然后,她也走了。 湘儿满脸怒容。与这两个女人相比,她在成少卿身上更是一无所获,她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了。不管怎样,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治疗一名被镇压的男人。成少卿总是让她感到紧张。 “你们就像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只知道互相乱咬。”兰岚说,“看起来,你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大约你应该考虑……其它的手段。” “闭上你的臭嘴!”湘儿瞪了她一眼,“闭上它,我知道老天必不容你!”恐惧仍然从手镯里渗透出来,但也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几乎微弱到无法察觉的东西。一点希望的火星,大约。“上天必不容你。”湘儿还在咕哝着。 这个女人真正的名字并不是兰岚,而是燕痴————弃光魔使之一。她因为过度的骄傲而被湘儿抓住,现在成了混迹于鬼子母之中的一名囚徒。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五个女人知道这件事,这其中并没有鬼子母,隐瞒燕痴的秘密是必须的。这名弃光魔使的罪行绝对会让她被处死,这点就像日出日落一样肯定。 丹景玉座就这件事和她们达成了共识。但任何鬼子母如果知道此事,都会立刻要求对燕痴进行审判,那样的话,燕痴就会带着她所有关于传说纪元的知识被送进一座无名的坟墓。那些关于上清之气的知识是今日世人做梦也无法得知的。 湘儿不知道这个女人对传说纪元的描述可信度有没有一半,但她能理解的肯定还不到一半。想从燕痴嘴里挖出信息来并不容易。有时候,这么做就像是治疗病患一样,让湘儿费尽了心力。燕痴从不会对没有利益的事情感兴趣,而且这个女人极少会说出事实。 湘儿甚至怀疑她在发誓将魂魄献给魔尊的时候,大概也没完全说实话。有时候,她和仪景公主根本不知道该问些什么。燕痴很少会主动提供信息,湘儿至少能肯定这一点。但即使如此,她们还是从她那里得到很多东西,还把其中的大多数信息转告给了鬼子母。 当然,她们把这些信息都说成是她们在身为见习使进行研究时得到的成果。为此,她们在鬼子母那里得到了很高的威信。 如果可以的话,湘儿宁愿和仪景公主彻底隐瞒住燕痴的秘密,但瑶姬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丹景玉座和桑扬则是两个必须知道这件事的人。 丹景玉座已经知道了太多的事情,足以让她对燕痴的俘虏事件产生质疑,而她握有这个把柄也让湘儿不得不对她做出解释。湘儿和仪景公主只了解丹景玉座和桑扬的一部分秘密,但丹景玉座和桑扬却好像知道她和仪景公主的所有事情,只有瑶姬的事例外。 这当然是对丹景玉座和桑扬有利的。而且,燕痴透露的关于魔尊的爪牙等弃光魔使的阴谋,只有在被丹景玉座和桑扬伪装成来自情报网的线报之后,才能转达到鬼子母那里。 不过丹景玉座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关于玄女派的信息,但她们在这方面仍然一无所获。魔尊的爪牙只是让丹景玉座感到厌恶,但一想到鬼子母会发誓向魔尊效忠,丹景玉座的脸上就会流露出阴森的怒容。 燕痴声称害怕靠近任何鬼子母,这一点应该是可信的,恐惧是这个女人心中永远存在的一部分,她一直都隐身于暗影之中,所以才会被称为蜘蛛。 总而言之,燕痴是一座宝库,不该随便就扔给刽子手,但绝大多数鬼子母都看不清这一点,她们会拒绝接触和相信任何来自燕痴的东西。 内疚和厌恶感刺激着湘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很重的誓言 难道只是因为一些信息就让弃光魔使逃脱审判吗?但现在交出燕痴将意味着因为隐瞒这个秘密而遭受惩罚,甚至会是死刑的惩罚。不只是对湘儿一个人,仪景公主、丹景玉座和桑扬也会牵扯进来。 交出燕痴就意味着瑶姬的秘密也会被曝光,而所有那些知识都将得而复失。燕痴大约真的对治疗一无所知,但她已经让湘儿得到了十几个提示,而且她的脑子里肯定还有更多的东西。有了这些知识的指引,谁又能知道湘儿最后能有什么样的发现? 湘儿想洗个澡,虽然这与炎热无关。“我们应该谈谈这个天气。”她忿忿地说。 “对于控制天气,你比我了解得更多。”燕痴的声音很疲倦,手镯中也同样滑过来疲倦的感觉。湘儿早就问过她这个问题了。“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些是至尊……是魔尊做的事,”她边说边做出一个逢迎的微笑,“凡人是没有能力改变这种状况的。” 湘儿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让自己紧咬住牙齿。仪景公主是独狐陈最精通于控制天气的人,而她也自认为对这种天气无能为力,同时她也相信这是魔尊干的。 除了傻瓜以外,这谁都知道。现在已经快到了要下雪的季节,天气却仍然这么炎热,没有雨水,溪流都干涸了。“那么我们就谈谈使用不同的编织,治疗不同的病痛。”这个女人说过,这样做会比现在通行的做法耗费更多的时间,但这样做的话,全部用于治疗的力量都将来自上清之气,而不是来自病人和进行导引真气的女人。燕痴还说过,男人在治疗某些病痛方面比女人更擅长,湘儿不打算相信这个。“你至少看见过别人这么做。” 湘儿打定主意要从残渣里淘一些黄金出来。一些知识值得她付出代价,她只希望自己不要感觉这是在垃圾堆中进行无望的挖掘。 仪景公主走出房间,向瑶姬挥了挥手,就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了下去。瑶姬的灰发结成细密复杂的辫子,一张弓靠在她身边的墙上。 她正一边和两个小男孩玩耍,一边监视着这条狭窄的巷子。或者说,她正在尝试和这两个男孩玩耍。阿大和阿二只是盯着这名身穿古怪黄色宽松裤子和暗色短长衫的女人,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动静了。 他们总是这样,从不会说什么话。他们原先被认为是那个“兰岚”的孩子,瑶姬很喜欢跟他们玩,但难免又有点哀伤。她总是喜欢和孩子玩,特别是小男孩,而她在与他们玩耍的同时却总是带着哀伤的心情。仪景公主知道瑶姬的心情,正如同她知道自己的感受。 如果她曾经怀疑过燕痴对这两个孩子动过什么手脚……但燕痴说她在海丹捡到他们两个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这样了。那时他们是两个在街上流浪的孤儿。全丹派鬼子母说他们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他们在平陆的暴~乱中看到太多的惨事。 仪景公主相信这样的说法,因为她当时就在平陆。全丹派鬼子母说,时间和细心的呵护可以帮助他们恢复。仪景公主希望能够如此,她希望自己没有成为此事的帮凶,没有协助必须为此负责的人逃避审判。 她现在不愿去想燕痴。她的母亲,不,她也不愿去想她。紫苏,还有令公鬼。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没等瑶姬向自己点头致意,就已经沿着小巷跑到独狐陈的主街上,她的头顶上是一片无云酷热的正午天空。 独狐陈已经荒废了许多岁月,直到在穆成桂发动的变乱中逃离白塔的鬼子母聚集在此地。现在,这里的房屋都铺上新的干草屋顶,进行了整修。特别是那三座曾经是客栈的石砌高大建筑,现在已经有一些人称其中最高的一座叫小白塔了,那里是长老会的集会地点。 不过现在的整修干活只是保障了人们最基本的居住条件,有许多窗户的琉璃还是破碎的,有的窗户或者根本没有琉璃。人们没有精力去装饰房间,因为还有许多更重要的干活需要完成。 泥土街道上挤满匆匆往来的行人————鬼子母,穿镶边裙的见习使,穿着纯白色裙子、匆忙跑过的初阶生,迈着致命的步伐、或壮或瘦的护法,还有从白塔跟随鬼子母们来到这里的仆人和一些仆人的孩子,以及孙希龄召集的士兵。 这里的长老会正在加强力量准备对抗穆成桂,现在所缺的就是一位真正的丹景玉座。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中夹杂着从村外铸造作坊里传来的铁锤敲击声,马蹄铁、盔甲和兵刃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 一名灰白色头发的方脸男子穿着浅黄色的大氅和有凹痕的护心镜,正骑着马走过人群,他的身边跟随着一队肩扛长枪和长弓的男人。 仪景公主至今仍然对孙希龄被允许征集并统率独狐陈长老会的军队感到非常奇怪,这一定与丹景玉座和桑扬有关,但仪景公主想象不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孙希龄对待这两个女人都很粗鲁,特别是对丹景玉座。而丹景玉座和桑扬好像是在履行对孙希龄立下的某种誓言,丹景玉座总是抱怨要在完成其它干活之前,先为孙希龄整理房间、清洗衣服。虽然不停地抱怨,但她还是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些事都做好,看来她一定立下了很重的誓言。 孙希龄的眼睛毫不停顿地扫过仪景公主。仪景公主到独狐陈以来,孙希龄对待她的态度一直是礼貌而又疏远,虽然仪景公主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孙希龄就已经认识了她。 而且就在不到一年之前,他还是锡城的女王卫队的最高统帅,仪景公主曾经以为他总有一天会和母亲成亲。不,她不打算去想她的母亲!紫苏,她必须找到紫苏,和她好好谈一谈。 ???.23sk.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我毫不怀疑 仪景公主刚刚挤进泥土街道上的人群里,就有两位鬼子母找上了她。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停住脚步,在不停涌动的人潮中向她们行叩拜礼。 两位鬼子母的表情显得很愉快,脸上没有一滴汗珠。仪景公主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擦了擦脸,她真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学到这些鬼子母避暑的方法。“您好,鬼子母璐瑶安夫人,鬼子母开砂。” “你好,孩子,你今天有什么发现可以告诉我们吗?”像往常一样,开砂用飞快的速度说道,“你和湘儿在研究上取得了显著的成果,这对于见习使来说是非常特别的。湘儿在使用上清之气方面还有那么多困难,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些的,但必须承认,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与大多数只专心于书本和研究,对其它事都心不在焉的临月盟鬼子母不同,鬼子母开砂的外表非常整洁,精心梳理的黑色短发映衬着她毫无瑕疵的鬼子母面孔。 她的身材相当苗条,然而一条朴素、结实的灰黄麻裙确实显示着她所属的宗派————临月盟鬼子母都认为衣服只要足以蔽体就够了。 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开砂总是会微微蹙起眉,仿佛心不在焉,如果没有这种皱眉的表情,她会显得更漂亮。 “那种用光包裹住自己,让自己完全隐形的办法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我相信会有人找出阻止它发生波动的办法,那时你就能在隐身状态下行走了。湘儿发现的那种偷听的小把戏让卜氏娜非常兴奋,她竟然会想到那种把戏,实在是有些顽皮,但很有用。卜氏娜认为她可以将这个把戏发展成和他人进行远距离对话的方法。想一想,我们可以和一里外的人交谈!或者同时有三个人,甚至————”璐瑶安夫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开砂闭上了嘴,对另一位鬼子母眨了眨眼。 “你们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璐瑶安夫人平静地说,这位相貌平庸的鬼子母说话时永远都是平静的,“面如慈母”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女人的,她通常给人舒适的感觉,虽然她拥有的是鬼子母年岁莫辨的面容。 璐瑶安夫人是和浣花夫人一同掌握独狐陈实权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你们的成果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期望,虽然我们对你们的期望实际上已经很高了。你是在世界崩毁后第一次制造出密炼法器的人,这很杰出,孩子,我希望你知道,你应该为此而感到骄傲。” 仪景公主盯着前方的地面。两个齐腰高的小男孩正跑跳着钻过人群,一边发出阵阵笑声。仪景公主希望没有人会听到这两位鬼子母说的话,过往的行人没有多看她们一眼。这么多鬼子母聚集在一个村子里,就连初阶生也只是在被鬼子母叫到的时候才会行叩拜礼了。每个人都在为昨天就应该做好的事而忙碌着。 仪景公主根本无法为这些事感到骄傲,她们的这些“发现”全都来自于燕痴。她们从她身上获得不少知识,先是“反转”这个编织,让编织者以外的人都看不见它。但她们并没有把这些知识对鬼子母全盘托出,比如隐藏自身的导引真气能力。 如果不这样做,燕痴在几个时辰之内就会被鬼子母发现————任何鬼子母都能感觉到身边数尺之内其它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女性。如果她们知道了这样的伪装,她们就有可能找到办法撕破这种伪装。还有易容编织,让兰岚拥有与燕痴毫不相似的外表。 而燕痴掌握的一些东西又过于邪恶,比如心灵压制————让人们屈从于炼气士的意志。被这种方法控制心神的人,在依照炼气士命令行事时,甚至不会记得是谁向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还有另一些更加邪恶、更加危险的,她们甚至不敢冒险去进行研究。湘儿说她们必须研究这些事情,这样才能对抗弃光魔使,但仪景公主不想那么做。 她们两个隐瞒了那么多秘密,对自己的朋友和同伴说了那么多谎,现在仪景公主几乎想立刻就握住镇岳乾坤杖,立下三誓,而不必一定要等到成为鬼子母的时候。这样她至少不必再承受说谎的压力了。 “我在密炼法器方面做得还不够好,鬼子母璐瑶安夫人。”至少这件事可以算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功劳。她做出的第一件密炼法器就是那副手镯和项链,但那只是一件肮脏物品的变形复制品————入侵这片大陆的霄辰人在折翼镇被赶回到海里的时候,他们留下了罪铐。天籁小说网 然后她又做了一个绿色的碟子,可以让力量不足以隐身的人做到这件事,这才是她的第一项发明。她没有法器和上古法宝可以研究,所以也没办法做出它们。但即使在轻松地复制了霄辰人的罪铐之后,制作密炼法器仍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密炼法器不能增强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的能力,它们只是利用上清之气实现一些特殊的目的。有一些密炼法器可以被无法导引真气的人使用,甚至还可以被男人使用。它们的结构应该比法器和上古法宝简单,但这并不代表它们可以轻易地被制造出来。 仪景公主的谦逊引来开砂的一顿教训:“胡说,孩子,完全是胡说。啊,我毫不怀疑,只要我们一回到白塔,我们就会对你进行测试,并将镇岳乾坤杖放在你的手上。你会得到长衫,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你正在实现我们在你身上预见到的一切潜力,并且还不仅于此,没有人能想到————”璐瑶安夫人又碰了碰她的手臂。这动作似乎有特别的含意,因为开砂又停下话,眨了眨眼。 “不需要过度褒扬这孩子,”璐瑶安夫人说,“仪景公主,我不想再看到你闹别扭,你早就不该有这种幼稚的行为了。”这位长辈平时虽然和蔼,但她在表现威严时也毫不含糊。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无数暗流 开砂道:“我不容许你因为一点小挫折就闷闷不乐,毕竟你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绩。” 仪景公主在制作那只石碟子时尝试了五次,两次没有任何效果,两次只是让使用者变得模糊,同时还会让使用者感到恶心。发挥正常效用的那一次是她第三次尝试的时候。在仪景公主的字典里,这不算是小挫折。 开砂又道:“你和湘儿做的每一件事都很精彩。” “谢谢您,”仪景公主说,“谢谢您两位。我会试着不再闹别扭。”当鬼子母指控你闹别扭时,你万万不可否认。“我现在可以离开一下吗?我知道前往玄都的使节团今天就要出发,我觉得去和紫苏道别。” 两位鬼子母立刻就放仪景公主走了。不过,如果璐瑶安夫人不在场,开砂大约还会再教训仪景公主半个时辰。璐瑶安夫人用锐利的目光瞥了仪景公主一眼,她肯定知道仪景公主和浣花夫人的对话,但她什么都没说。有时候,一位鬼子母的沉默会比大声呵斥更令人紧张。 仪景公主用拇指拨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几乎以奔跑的速度向前赶去。她的双眼一直盯着远方,以便可以宣称没看见想拦下她、向她道贺的人。 大约这样会有用,但大约这样会让她去见游女门主。即使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能得到的优待也是有限的。但在这个时刻,她宁愿去见游女门主,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应付自己不应得的祝贺。 她手指上的金戒指镶着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巴蛇戒是鬼子母的标志,不过见习使也可以佩戴。 等到仪景公主选择了宗派,披上了所属宗派颜色的长衫,她就能选择将巴蛇戒戴在任何一根手指上。她决定要选择鼍龙派,只有鼍龙派鬼子母才能拥有超过一名的护法。 她想拥有令公鬼,至少,尽可能拥有。现在的问题是,她已经约缚了瑶姬————有史以来第一名女性护法。所以她能感觉到瑶姬的感觉,知道今天早晨瑶姬的手上划了一道伤口。 现在只有湘儿知道她们之间的约缚。只有正式的鬼子母才能拥有护法,违反这条法规的见习使绝不会得到任何纵容。但当时如果仪景公主不这么做,瑶姬就死定了,然而仪景公主不觉得自己因此就有可能被饶恕。 打破一条与上清之气相关的规矩是极为严重的,这是鬼子母们早就印在仪景公主脑子里的概念。而且鬼子母很少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宽恕违反任何一条规矩的人。 当然,在独狐陈隐藏着无数暗流,绝不仅仅是瑶姬和燕痴。三誓让鬼子母无法说谎,但并没有阻止她们隐瞒事实。 纯熙夫人原先就知道该如何编织一张隐形的护网,大约和她们从燕痴那里学来的一样。湘儿曾经看见纯熙夫人这样做过,那时湘儿根本不知道上清之气是什么。 但独狐陈的鬼子母们却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手段,或者,至少没有鬼子母承认她原先就知道。瑶姬已经证实了仪景公主所怀疑的一件事:大多数鬼子母,大约是所有鬼子母,都隐瞒了一部分她们的研究成果,都有自己秘密的技巧。 如果有足够多的鬼子母发现了同样的知识,那些知识就会成为初阶生和见习使的学习内容;而另外一些被发掘出来的知识又会随着发掘者的死亡重新被埋没。 有两三次,当仪景公主示范新的“发现”时,她瞥见了别人眼中异样的光芒。卜氏娜掌握偷听技巧的速度就快得令人怀疑。当然,见习使不能因为这个就对鬼子母提出质疑。 仪景公主并不能因为知道这些而喜欢自己的鬼祟行为,不过这至少可以让她有一些安慰。这么做是必须的。但如果她们能停止这种谬赞就好了。 她知道能在什么地方找到紫苏。虎跳河就在独狐陈西边不到三里之处,一条穿过丛林的小支流正好流经村子边缘。鬼子母来到这里之后,村子里大多数的树木都被砍掉了。 但在几幢房子后面,溪流边上的一片小树林,因为过于狭窄无法利用,而被保留下来。紫苏说她最喜欢大城市,但她经常会去那个树林里坐一坐。紫苏在那里至少能躲开鬼子母和护法的环伺,现在这样的空暇时间对她来说几乎是必需的了。 当仪景公主绕过一座石头房子,走到那条溪流旁边的时候,看见紫苏正背靠着一棵树干坐着,望着汩汩流过石块的清亮溪水。现在这条小河水面的宽度还不到河床的三分之一,这片树林的枝桠上也看不到多少叶子了,周围的森林大多已经开始干枯,甚至连高大的榕树也难逃厄运。 一根干树枝在仪景公主的软鞋下断裂,发出响声,紫苏立刻跳起身。像往常一样,紫苏穿了一件灰色的男式长衫,下身穿着长裤,但奇怪的是,她的领子和粗布裤管上绣着蓝色的小花。 有件事一直让仪景公主感到奇怪,紫苏说抚养她长大的三位姑姑都是裁缝,但她似乎连针尖和针鼻都分不清。她盯着仪景公主,脸上露出苦闷的神情,手指不停地摸着已经垂到肩头的黑发,过了许久,只说了一句:“你知道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紫苏又拨了一下头发,“丹景玉座今天早晨才告诉了我,我从那时起就想鼓起勇气对你说,丹景玉座想让我去刺探他。丹景玉座还把她在玄都安插的密探告诉了我,让我通过他们把情报送回来。” “当然,你不会这样做的。”仪景公主对此没有一丝怀疑。紫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是紫苏,为什么你会害怕来找我?我们是朋友。我们彼此给过承诺,不会让一个男人离间我们的友谊,即使我们两个都爱他。” 紫苏的笑声显得颇富磁性,仪景公主肯定有许多男人会喜欢这样的笑声。紫苏很漂亮,给人一种狡黠灵动的感觉。她比自己要大一两岁,这是她的优势,还是劣势?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一阵怒意 紫苏:“哎哟,公主,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他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失去你就像失去一位姊妹一样,但如果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变了心呢?” 最好不要问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会变心。仪景公主竭力不去想象用上清之气绑住紫苏,塞住她的嘴巴,然后将这些编织反转,再把紫苏藏到地窖里去,直到使节团离开。 “我们不会的。”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她不能这样对待紫苏。她希望令公鬼能完全属于自己,但她不能伤害紫苏。大约她能求求紫苏等到她能离开的时候,两个人再一起离开,但她只是说道:“孙希龄答应解除你的誓言了?”23sk. 这一次,紫苏的笑声变得难听许多。“不可能的,他说可以等到以后再让我履行誓言。丹景玉座才是他真正想留住的人,只有苍天知道这是为什么。”紫苏脸上显露出轻微的紧张,仪景公主觉得紫苏可能是在孙希龄和丹景玉座身上看到什么幻象,但仪景公主并没有问紫苏看到什么,紫苏也不会将自己看到的幻象告诉无关的人。 在独狐陈,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紫苏的这种能力————仪景公主、湘儿、丹景玉座和桑扬,就连瑶姬也不知道。而紫苏也不知道瑶姬和燕痴到底是谁。 这么多秘密,但紫苏的秘密毕竟是属于她自己的。有时候,紫苏会看见环绕在人们身体周围的灵光,有时她甚至会知道这些灵光预示着什么。 如果她知道灵光的意义,那她所知道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如果她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成亲,那么这两个人迟早都会在一起,即使他们现在可能互看对方都不顺眼。 桑扬称这种能力是“解读因缘”,这是一种与上清之气无关的能力。大多数人的身边只是偶尔会出现灵光,但鬼子母和护法总是被灵光环绕着。紫苏离开这里也是为了躲开这么多灵光聚集在一起产生的压力。 “你能为我带封信给令公鬼吗?” “当然。”紫苏立刻就答应了,她的脸上只有坦诚。仪景公主的脸立刻红起来,如果角色互换,仪景公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紫苏一样。她匆忙地说道:“紫苏,你绝不能让他知道你在他身上看到的事情。我是说,关于我们的事情。” 紫苏曾在令公鬼身上看到有三个女子会陷入对他无望的爱,被永远地与他捆缚在一起;而那三个女子中的一个就是紫苏,第二个应该就是仪景公主。“如果他知道了那个幻象,他大约会认为这只是因缘的安排,或者是他身为缘起的力量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他会认为只有远离我们才是高尚的行为。” “大约吧!”紫苏犹疑地说,“男人都很奇怪。更有可能的是,如果他知道只要勾勾手指我们就会跟着他跑,他便会多勾几次,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我见过别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下巴上长毛的人大概都会这么做。” 看紫苏的表情,仪景公主真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紫苏似乎对男人很了解。紫苏因为喜欢马,过去多半在马厩里干活,但紫苏说过,她曾经做过酒馆女侍。“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告诉他的。你和我可以像分一张饼一样把他分开,如果第三个人出现了,我们大概可以给她一点渣渣。” “我们要怎么办,紫苏?”仪景公主不想这样说,更不想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她心里的一部分模糊地告诉她,她永远也不会为了一根勾起的手指而奔波忙碌,但她心里的另一部分却渴望着他立刻勾勾手指。 她心里的一部分在大声叫喊着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令公鬼,即使是和一位朋友,她要把紫苏看到的幻象扔进末日深渊去;而另一部分却想要甩令公鬼耳光,因为他对自己和紫苏所做的这一切。 这些想法都是那么孩子气,让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土里,但它们已经让她心绪纷乱,难以镇定。她尽量让语气平静下来,抢在紫苏说话之前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聊聊天。”她找了一片落叶堆积较厚的地方坐了下去,将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不要再说令公鬼了,我会想念你的,紫苏。能有一个我信任的朋友,感觉真好。” 紫苏盘腿坐到她身边,懒洋洋地捡起小石子,又将它们扔进溪水里。“湘儿是你的朋友,你信任她。瑶姬应该也是你的朋友,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和湘儿在一起的时间多。”她微微皱起眉,额头上出现了几条纹路。“她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瑶姬?我是说,那张弓和辫子————每个传说里都有它们,虽然那张弓并不是白银的————我不相信那是她的本名。” “那确实是她的本名。”仪景公主小心地说。从某种角度来看,仪景公主说的是真的,但仪景公主觉得最好转移话题。“湘儿仍然无法决定我是她的朋友,还是某个她必须靠恫吓与命令来驱使的人。她在很多时间里都记得我是她的女王的孩子,比我还严重。我觉得,她有时候会因此而排斥我,但你却不会。” “大约我没有这种印象,”紫苏笑了笑,但她随后的语气又显得很严肃,“我出生在迷雾山脉那里的矿区,仪景公主,你母亲的手指伸不到那么遥远的西方。”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对不住,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强自压抑住一阵怒意————紫苏应该像湘儿一样,也是银蟾王座的子民!————她仰头靠在树干上,“让我们谈些高兴的事情吧!”熔金般的太阳正高挂在树梢上,湛蓝的天空无比干净,一直到远方的地平线都看不见一丝云彩。仪景公主忽然一阵冲动,向太一打开了自己,仿佛这样便能让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变成快乐的生命精华。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正在胜利 只要她能制造出一丝云彩,就表示所有事情都能变好————她的母亲还活着、令公鬼会爱她、燕痴……可以得到妥善的处置。她用风之力和水之力编织了一张铺满天空的细网,仔细寻找着任何一点水气。 只要她能伸展得够远……愉悦的感觉很快就浓烈到近乎痛苦,这是危险的迹象。如果她导引真气了过量的上清之气,她就会将自己遏绝。只要一点云就好。 “高兴?”紫苏说,“嗯,我知道你不想谈论令公鬼,但除了你我之外,他现在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也是最高兴的人。弃光魔使一个个死在他手中,诸国纷纷向他低头,这里的鬼子母准备支持他……我知道她们会支持令公鬼的,仪景公主,她们别无选择。啊,下一步,厉业魔母就会把白塔交给他。终极之战对他来说将只是一次狩猎,他正逐步获得胜利,仪景公主,我们正在获得胜利。” 仪景公主放开真源,颓然向后坐倒,盯着空旷的天空。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像这片天空一样空虚了。不必拥有导引真气能力,就能看见混沌妖皇正在改变这个世界。如果这就是他的威能,如果他终将现身于世…… “正在胜利?”仪景公主说道,但她的声音太轻,紫苏并没有听到。 庄主官邸尚未完成,大厅里的木制嵌板还没有油漆过,但小丹每天下午都要在这里进行庭议,履行庄主夫人的职责。她的座椅是一张厚重的太师椅,上面雕刻着猎鹰的图案,在她背后是一座未经装饰的石砌铜炉子,另一座铜炉子在远处面对着她的墙壁上。天籁小说网 她身边的空椅子雕刻着狸力的图案,在椅背最高点雕着一只大狼头,那是她男人的座位————子恒,金眼子恒,红河的庄主。 当然,这座官邸只不过是一座放大的农庄,大厅的纵深还不到五十尺。而子恒在她坚持指定厅堂的大时辰,甚至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子恒仍然习惯把自己当成一名铁匠,或者甚至是一名铁匠学徒。 小丹的家族给她的名字不是小丹。这并不重要。从前那个名字只适合懒洋洋地对着一本诗集无病呻吟的女人。小丹,这是她立誓成为弯月夔牛角探宝者时选择的名字,它在古语中是“猎鹰”之意。 只要看到她高耸的鼻子、细俏的脸颊,和在发怒时会变得锐利如剑的黑色凤眼,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什么样的名字才最适合她。她也意志坚定,而且重视正确与合理。 这时她的眼睛正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这不是因为子恒的顽固,也和这种不明原因的炎热无关,徒劳地挥动着雉鸡羽扇,忍受着滑下脸颊的汗水,并不能帮她平息火气。 现在时间已近黄昏,前来找她排解纠纷的人大多已经回去了。实际上,他们是来这里找子恒的,但一想到要对看着自己长大的人们进行裁决,子恒就被吓坏了。 每天接见领民的时候,如果小丹没有紧紧地拉住他,他就会像雾中的狸力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好人们并不介意由小丹小姐来代替子恒大人听取他们的申诉,即使有人介意这点,也都会把这种情绪隐藏起来。 “你们要说的这件事。”小丹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站在她前面的两个女人不安地在双脚之间来回移动着重心,眼睛只是盯着抛光的地板。 古铜色皮肤的梅婧楠用一件高领、却几近透明的白水江城裙装掩映着自己丰满的曲线,这条裙装的裙边和袖口上装饰着淡金丝的镶边,沾染在上面的旅途风尘还没得到清洁,但云锦毕竟是云锦。 在这里,这种衣服是非常少见的。进入迷雾山脉搜索夏季黑水修罗侵略军残余的巡逻队只发现了少数黑水修罗————真是运气,它们之中没有黑水将军,但巡逻队几乎每天都会找到一些难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很狼狈。 他们往往是几个、几十个地聚在一起,其中大多数来自野驴草平原,也有许多来自骆驼城,还有一些像梅婧楠一样,来自白水江城。他们的家园都已经毁于内战,小丹不愿去想在山那边到底死了多少人。 缺乏路径的迷雾山脉即使在最好的时节,也不是个适宜行路的地方,而现在肯定不是什么好时节。这些活着走过迷雾山脉的人,不仅带来可怕的讯息,也带来了以前锡城人从未见过的技艺。 他们的到来补充了因为黑水修罗的侵掠而减少的人口,让战争中被闲置的农庄不至于被彻底荒废。 夏沁不是难民,尽管她穿着一件仿骆驼城样式的黄麻裙,柔软的灰色毛料被加工出细腻的皱褶花纹,论大胆,丝毫不亚于梅婧楠的纤薄丝裙。 她是一名漂亮的圆脸女子,出生在距离这座官邸不到两里远之处。她的黑发被编成一根手腕粗细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在红河,姑娘要一直到被女事会认可能够成亲的年纪才会将辫子编起来。 那可能是十五岁,也可能是三十岁。不过极少会有姑娘超过二十岁还没结辫子。 实际上,夏沁要比小丹年长五岁以上,她在四年前就结起辫子了,但她看上去还像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已经在为自己异想天开的愚蠢主意后悔了。梅婧楠看上去比夏沁还要窘迫,因为她比夏沁大一两岁;因为她身为一名白水江城女子,发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显得谦卑一些。小丹想各甩这两个女人一耳光,把她们打成斗鸡眼————当然,一位庄主夫人不能这么做。 “一个男人,”她尽量保持声音的冷静,“不是一匹马,或一片农田,你们两个都不能拥有他,或者是要我确认你们之中哪一个对他有所有权……”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是汪泽引诱了你们两个,大约我会对这件事有所评判。”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更糟的是 汪泽对这两个女人都有意思,她们也对他很有好感,但汪泽从没做出过任何承诺。梅婧楠一副羞愧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模样,毕竟,白水江城女人素来以玩弄男人著称,反过来被男人玩弄的可不多。 “我对此事的判决是,你们去禁魇婆那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丝毫不差地告诉她,她会处理这件事。我希望在日落之前知道她已经见过你们了。” 两个女人哆嗦了一下。现在思尧村的禁魇婆是冷晴方。她绝不会容忍这种胡闹的。她除了不能容忍之外,还会采取严厉的手段制止这种胡闹。 但她们还是行了个叩拜礼,绝望地嘟囔着:“是的,小姐。”她们大概很快就会因为浪费了晴方的时间而后悔不已了。 还有因为浪费了我的时间,小丹坚定地想着。所有人都知道,子恒很少会坐在这里接受人们的拜见,否则他们绝不敢把这些愚蠢的“案件”闹上这儿来。如果子恒确实履行职责,人们会选择悄悄溜走,而不是把“案件”推到他面前。小丹希望晴方因为炎热而变得更加火爆,只可惜她无法把子恒送去给禁魇婆管教。 英布还没等那两个拖着脚步的女人走开,就取代了她们的位置。尽管要倚着一根几乎像他一样粗糙多瘤的拐杖,他才能迈开步子,但他还是正式地向小丹作了个揖,但他弯下腰的时候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拨了拨稀疏到没剩几根的头发,结果就把这个礼节完全破坏掉了。 像往常一样,他褐色的粗布长衫满是皱褶,仿佛他是穿着这件衣服睡觉的。“苍天保佑你,小丹小姐,还有你骄傲的男人,子恒大人。”这段赞颂的辞句用他模糊沙哑的嗓音说出来,显得有些古怪。“村老会的那帮人大概已经祝福过你了,我也祝你能一直快乐下去,你的智慧和美貌让我的人生也亮了起来,还有你公正的判决。” 小丹用手指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次变成花言巧语的恭维,不是阴沉着脸的抱怨了。小丹提醒自己,英布是思尧村村老会的成员,是一个有影响力、备受尊敬的男人。 这名泥瓦匠手里的拐杖只是他博取同情的一个花招,实际上,他的身手可以和年龄小他一半的人同样敏捷。他一定是想要些什么。“今天你有什么事,英布大爷?” 英布直起身体,忘记这么做的时候要用拐杖把身子撑起来,同时他也忘记了不能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过于有力和激烈,“都是那些涌进来的外地人,他们带来各种各样我们不想要的东西。”他似乎忘记小丹也是外地人,大多数锡城人都忘了这一点。“奇怪的处事方法、不像样的衣服……我的小姐,你真该听听我们的女人如何评论那些白水江城女人的下贱衣服。你已经听到过了吧?” 小丹确实听过了,但她看见了英布眼里一闪而过的亮光,于是她知道,如果她真的答应那些女人的请愿,英布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英布这时接着说道:“陌生人从我们嘴里偷走食物,抢走我们的生意。例如,那个骆驼城傻瓜就在这里搞什么瓦片制造,他的那双手本该去做些真正有用的干活。他根本不在乎我们锡城人,啊,他……” 小丹摇着扇子,没有再去听英布说些什么,却依旧装出一副在认真倾听的模样。这是她父亲教她的一个技巧,为的就是应付这种状况。当然,如果有胡沃大爷给屋顶铺上瓦片,可能就不会有人去求英布铺茅草屋顶了。 并非所有人都像英布一样对外地人抱着排斥的态度,思尧村的铁匠欧阳潜已经和一名白水江城的刀匠,以及一名来自野驴草平原的锡镴匠合伙干活了。宋大爷雇用了三男两女五个人,他们懂得制造家具、雕刻和镀金的手艺,只是这里并没有黄金。 小丹和子恒的椅子就是他们的作品,这些家具跟小丹在其它地方看到的工艺品一样精致。其实英布现在雇用的几名帮手也不完全是锡城人。当黑水修罗来袭的时候,许多屋顶都被烧毁了,而且现在还有许多新房在兴建中。子恒没有权利让她一个人听这些胡说八道。 锡城人在子恒的率领下战胜了黑水修罗,他们已经宣称子恒是他们的庄主。子恒徒劳地阻止他们向自己行礼,称他为子恒大人,虽然他心里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人们的这个愿望,但他还是想尽各种方法不让庄主的重担落在自己肩上,逃避乡民们对庄主应有态度的期待,更糟的是,逃避身为一名庄主应尽的职责。 小丹很清楚身为庄主该知道的一切,毕竟,她是李义府活下来的孩子中最年长的。她的父亲是李庄,瀛川和饶阳的庄主,妖境边界卫士,鹰扬武~卫军,滕州之主宋怀王的元帅。 实际上,她是在逃离家之后才成为弯月夔牛角探宝者的,然后她又为了男人而抛弃了狩猎弯月夔牛角的生涯,这一点至今都让她感到吃惊。但她依然记得父亲对自己的教诲。子恒会倾听她的解释,甚至会在他认为正确的地方点头,但让子恒自己去处理这类事情,就像要一匹马跳立部伎舞那么难。 英布终于停止了他的胡言乱语。说了这么久,他竟然都还记得要把骂人的脏话吞回肚子里。 “子恒和我选择茅草屋顶。”小丹平静地说。当英布还在满意地点头时,她又说道:“不过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完成我们的屋顶。”英布愣了一下。“你接下的干活量似乎已经超过你的能力了,英布大爷,如果我们的屋顶还要这样拖延下去,恐怕我们就只能去求胡沃大爷为我们做一些瓦片了。” 英布的嘴唇剧烈地蠕动了半天,如果小丹让这幢官邸有了瓦片屋顶,那么其它人也都会竞相效仿了。???.23sk. “很高兴听到你的言论,英布大爷,不过我相信,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闲谈,你会更愿意先完成我的屋顶。当然,我很高兴听你说话。”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没什么兴趣 英布瘪着嘴瞪了脚趾前的地面一会儿,然后草草地作了个揖,嘴里嘟囔了一些令人费解的字句,便转过身,用拐杖戳着赤裸的木地板离开了。 小丹只听见他在最后用近似被勒住喉咙的声音说着“是的,少奶奶”。子恒应该和她分担这些浪费时间的琐事,哪怕绑住子恒的手脚,也一定要让他坐在这里。 幸好剩下的申诉并不那么让人恼火。一名曾经身材丰满的女子,一条有着补丁的绣花裙子几乎像麻袋一样挂在她身上。她来自千童,那个地方距离这里比野驴草平原还要远,她说她会采集药草和治疗疾病。 笨重的汪旻召不停地揉搓着他的秃头;削瘦的楚墨染拧着衣领,他们为了田地边界的纠纷一直吵到小丹这里来。两名皮肤黝黑的白水江城男人穿着长皮背心,留着整齐的胡子,他们自称是矿工,并且说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在靠近山脉的地方发现了金矿和银矿的痕迹;另外还有铁矿,不过他们对铁矿没什么兴趣。 最后是一名身材细瘦的骆驼城人,她的窄脸上戴着一块透明的面纱,浅色的头发被编成许多细辫子。她说她是一名地毯编织师傅,并且知道如何制造地毯的编织机。 小丹将那名对药草有兴趣的女人推荐给当地的女事会。如果玉宸真的拥有她所说的那些知识,那么女事会会指派她成为某个村子的禁魇婆学徒。穿过迷雾山脉的人都有一段很糟的经历,所以现在红河的禁魇婆们全都配备了不止一两名学徒,而且还在寻找更多的助手。 大约玉宸并不想只当一名助手,但她必须从这个位置上开始做起。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小丹就知道楚墨染和汪旻召其实早就忘了他们田地的边界在哪里,显然他们在小丹出生前就在为这个问题而争吵了。只是村老会一直没有给他们一个确切的结论,所以这个问题就一直拖到现在。小丹命令他们商量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授予那两名矿工开发他们寻找到的矿藏的权利。他们并不真的需要这种许可,但最好让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地方的权威所在。同时小丹还为他们提供足够的银钱以购买装备、补给。 小丹让两名白水江城人同意将他们所发掘出来的矿藏的十分之一提供给子恒,作为对于许可和赞助金的交换,同时要确定那处铁矿的具体位置。 子恒不会喜欢这样的,红河没有过税收,但一位庄主却需要钱来做各种事情和提供各种东西。那些铁矿会像黄金一样有用。至于莫凤文,如果这名骆驼城人并不像她声称的那样技艺精湛,她的事业就不会持续太久,但如果她真的能够……已经有三名织布者向小丹确保明年从凤台来的商人们,将发现红河绝不只是出产未经加工的黄麻。 漂亮的地毯也会是另外一项能带来更多利润的贸易品。莫凤文承诺会把她的第一批,也是最好的一批作品呈献给这座官邸。小丹以优雅的姿态点头接受了这份礼物。等到地毯织出来的时候,她自然会给予更多的报酬。官邸的地板确实需要装饰一下。最后,所有人看上去都相当满意,甚至是楚墨染和汪旻召。 当那名骆驼城女子一边行着叩拜礼,一边向后退去的时候,小丹站起身,心里为一天干活的结束而感到高兴。 但她立刻又停在原地————四名女子从房间对面的门口走了进来,她们全都穿着厚实的红河黄麻裙,满脸是汗————冷晴方,像大多数男人一样高大魁梧,比其它三位禁魇婆都高出一个头,同时也因为她的村子正是官邸所在地,所以她自然就走在其余禁魇婆前面。 段琇莹是望山的禁魇婆。她身材苗条,辫子已经变成了灰色。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僵硬,显然她认为,更加年长、担任禁魇婆的时间也更久的她,才应该处在晴方的位置上。 苏薇柔是迁安集的禁魇婆,她是四个人之中身材最矮小的,甚至在她强迫别人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时,她的脸上也会带着母亲一般的慈祥微笑。 最后是来自三湾渡口的米星河。她也是她们之中最年轻的,年轻到甚至可以当梅天的孩子了,面对周围的人,她总是会显出不安的神情。 小丹仍然保持着站姿,缓缓地摇动着扇子,现在她真的开始希望子恒会在她身边了,非常非常地希望。这些女人在她们的村子里拥有和村长一样的权威;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她们的权威甚至还超过村长。 对待她们要相当地谨慎,要给予她们足够的重视与尊敬,这当然会让小丹感到头痛。她们围绕着子恒的时候就变成了傻笑的姑娘,一心只想讨好子恒,而面对小丹的时候…… 这些锡城人已经有几百年没和贵族打过交道了。他们七代以前的祖先才见过来自玄都的女王使者。现在这里的每个人————包括这四个人————都还在确认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一位庄主和他的夫人。 有时候,她们会忘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小丹小姐,只把她当成是一个刚刚在几个月之前由晴方主持过婚礼的年轻姑娘。她们会一边行叩拜礼,嘴里说着“是的,当然,小姐”,一边却在教训她对于某件事该怎么做,完全不在意这样子看上去有多么不协调。你不能再把这些全都扔给我一个人了,子恒。 现在这四名禁魇婆正以不同的姿势向她行着叩拜礼。“上天保佑你,小姐。”四个声音此起彼落地传入小丹耳中。 晴方的脸上没有任何愉快的表情,她还没完全直起身就说道:“又有三个男孩跑掉了,小姐。”她的声音里一半是尊敬,另一半却像是对年轻女子的训诫,“东子、韦瀚靖、耀青,他们听了子恒大人的故事之后,就决定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水 小丹惊讶地眨眨眼。他们三个几乎已经不能算是男孩了,东子和耀青差不多跟子恒一样大,而瀚靖的年纪和小丹是一样的。子恒很少也极不愿意讲述他的故事,而且他的故事现在也绝非锡城人唯一的外界传闻来源。天籁小说网 “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可以要子恒来和你们说话。” 四名禁魇婆出现了一些骚动。晴方显露出期盼的神情;梅天和米星河下意识地抚平了裙子;吟宣同样心不在焉地将辫子拉到肩膀前面,小心地将它摆好。她们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便立刻僵在原地,既不敢看其它禁魇婆,也不敢去看小丹。 小丹的一个优势就在于知道她的男人对这些禁魇婆的影响力。有许多次,小丹看见她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在与子恒会面之后,强硬地责令自己绝不能再次重复在子恒面前的丑态;而小丹也有许多次看见她们又在子恒面前将这样的决心扔出了窗外。 这些禁魇婆们自己大概也不知道,是更愿意与小丹争论这个问题,还是与小丹的男人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 “这没必要,”过了一会儿,梅天说道,“跑掉的男孩们是让人烦恼,但这也只不过是个烦恼而已。”随后她说出“小姐”的时候,语调比晴方的更加走样。 身材丰满的吟宣带着母亲照看孩子时的微笑,对小丹说道:“既然我们来找你,亲爱的,我们大约还应该说些别的事情。水,要知道,已经有人开始为此而担忧了。” “已经有几个月没下雨了。”梅天说。晴方点点头。 这一次,小丹眨了眨眼。她们很聪明,应该能想得到子恒对此也无能为力。“泉水都还在流淌,子恒也已经命令开挖更多的井了。”实际上,子恒只是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但幸运的是,这和命令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种植季节到来之前,通往水林的灌溉渠道就可以完成了。”这是她下令做的。滕州半数的田地都需要人力灌溉,但这里的人似乎从没听过这种事。“不管怎样,雨总是会落下来的,渠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晴方又慢慢地点点头,吟宣和梅天也跟着她做同样的动作,虽然她们像她一样清楚这些事。 “我们说的不是雨,”米星河嘟囔着,“并不完全是,这种天气不正常。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听风解语的能力。”其它禁魇婆立刻皱起眉头,米星河则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她显然是说得太多,泄露了她们的秘密。所有的禁魇婆应该都能够借助听风来预测天气,至少禁魇婆们都是这样宣称的。 但米星河还是顽固地说道:“是的,我们不行!我们的办法是观察云层、鸟类的行为,还有蚂蚁、毛虫,和……”她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但仍然躲避着其它禁魇婆的目光。 小丹想知道米星河是如何主导三湾渡口女事会的,更别说是村老会了。当然,米星河的女事会成员几乎都像米星河一样年轻,那个村子在黑水修罗的袭击中,失去了全部的人口,现在那里的人都是新移民。 “这不正常,小姐,六七天前初雪就应该到来了,但现在的天气却仿佛还是盛夏。我们不是担心,小姐,我们是害怕!即使别人不承认,但我得承认,我在大多数夜晚都无法入眠。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不曾好好睡过,而且……”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双颊泛起了红晕,她意识到自己大约说得太多了,一位禁魇婆应该时刻保持冷静,她自己也不曾这样公开宣泄过自己的恐惧。 其它人将目光转向小丹。她们什么话都没说,没有表情的面孔几乎和鬼子母的完全一样。 现在小丹知道了。米星河只是说出简单的事实。天气并不正常,而且绝非自然界应有的不正常。小丹经常整夜清醒,祈祷雨水或雪花从天而降,同时竭力不去思考是什么潜伏在这种干旱和燥热之后。禁魇婆有责任安抚其它人,但当她们需要安抚的时候,又该去找谁? 这些女人大约还不知道她们正在做什么,但她们找到了正确的地方。小丹从出生时就被灌输一种观念————贵族和平民之间契约的一部分,就是贵族需要为平民提供保护和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的内容之一,就是提醒人们可怕的日子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今天很糟糕,那么明天就会好一些;如果不是明天,那就会是后天。小丹希望自己能有信心,而且她所接受的教育也在命令她,即使没有这样的信心,也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抚慰别人,要深藏自己的恐惧,不能让自己成为传播恐惧的源头。 “子恒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对我说过他的同胞,”小丹说道,子恒不是一个吹牛的人,但小丹必须找到一个契机,“当冰雹打坏你们的庄稼,当冬天杀死你们半数的羊只,你们会勒紧裤带,继续前行;当黑水修罗摧毁红河的时候,你们奋力反击;当黑水修罗被赶跑的时候,你们一步不停地开始重建家园。”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小丹也不会相信这些。这不是南方人能做到的事情,滕州的人们拥有这样的素质,但在那里,黑水修罗的袭击如同家常便饭,至少在北部是如此。 “我不能告诉你们,明天的天气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我只能告诉你们,子恒和我会竭尽全力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无须我多言,你们会认真面对每一天,无论在那一天里需要面对的是什么。这就是锡城人的血脉,是你们所拥有的力量。” 禁魇婆们是聪明的,如果她们刚才没有承认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们现在已经承认了。如果她们不够聪明,她们就会因为小丹的这番话感到不悦。 但是这些她们自己常常用来教训村民的话,现在由别人口中说出来,也颇有效果,当然,她们还是会感到尴尬。现在她们都盯着地面,双颊通红,似乎是宁愿自己没有来过这里。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而不是汗味 “嗯,当然,”晴方说着,将结实的拳头叉在腰上,她瞪着其它禁魇婆,不容她们反对她,“我也说过的,不是吗?这个姑娘说的话很有道理。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这样说过了。我说过,这个姑娘是有头脑的。” 梅天哼了一声:“有谁说过她没头脑吗,晴方?我可没听到过。她做得很好。”然后她又向小丹点点头:“你确实做得很好。” 米星河行了个叩拜礼:“谢谢你,小丹小姐。我知道,我已经对五十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但从你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 晴方重重地哼了一声,打断米星河的话。米星河又说多了,她的脸也变得更红。 “你的衣服很漂亮,小姐。”吟宣向前靠过来,指着小丹偏爱的开叉裙装说,“不过,迁安集来了一名骆驼城女裁缝,她能为你做出更好的衣服。恕我冒昧,我已经训诫过她了,现在她除了为已婚女子置装之外,只做端庄的衣服。” 母亲般的微笑又出现在她脸上,里面既有纵容,又有威严。“或者是帮恋爱中的人置装,她能做出美丽的衣服。啊,如果能让她来装扮你,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还没等吟宣说完,晴方已经露出自得的微笑:“目前人在思尧村的马静若已经为小丹小姐做了几件衣服————真是最美丽的礼服。”吟宣向前迈了一步,梅天咬住了嘴唇,就连米星河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小丹看来,这次会见应该已经结束了。对于那位白水江城裁缝静若,小丹需要经常性的监视和严格告诫,才能避免她将自己的礼服做成黑盐城的宫廷样式。 缝制这些礼服是晴方的主意,本来她是想给小丹一个惊喜。但即使裁缝给小丹缝制的是滕州风格的礼服,而不是白水江城风格,小丹也不知道有什么场合适合穿这些衣服,红河大概还要很长时间才会有宴会和游行活动。现在这些禁魇婆们却已经准备比赛哪个村庄可以为她做衣服了。 小丹为她们沏了茶,同时不经意地说起她们应该讨论一下,该如何在天气的问题上让人们振作起来。这几乎正中禁魇婆们的痛处,只过了一小会儿,她们就一边为不能在这里久留而对不住,一边匆忙地履行她们的职责去了。她们的步履是如此匆忙,以至于差点将自己绊倒在地上。 小丹若有所思地看着禁魇婆离去,米星河像往常一样走在最后,如同一个跟在姐姐后面的小妹。大约小丹可以私下和三湾渡口女事会的一些成员说几句话。每个村子都需要强有力的村长和禁魇婆,为村民争取利益。 说这些话需要隐密而谨慎。当三湾渡口选举村长时,她就曾找那里的男人们谈过话————如果一个男人有足够的智慧和坚毅,符合她和子恒的要求,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参与选举的男人们知道她和子恒属意于谁? 但她的这个行动被子恒发现了……子恒是一个温和的人,不轻易发火,但为了自身的安全,她在那时不得不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直到子恒冷静下来。而为了让子恒冷静,她不得不承诺不再“干涉”任何村长的选举,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瞒着他的。 最后这一点是最不公平的,也最让小丹感到棘手。但小丹当时并没有提到过女事会的选举。好吧,最好是不要让他知道,这对他、对三湾渡口都比较好。 想到子恒,让小丹回想起自己许下的承诺,羽扇挥动的速度不自觉加快了许多。今天那些人无聊的诉求并不算很糟糕,甚至那些禁魇婆也还可以忍受————至少今天没有人问到子恒大人的继承人,天可怜见!大约是这种无法忍受的酷热将她的怒气激到了顶点。子恒应该担负起他的责任,否则…… 雷声在官邸上方滚滚而来,闪电照亮了窗户。小丹的心中刹时又充满了希望。如果能够下雨…… 穿着软鞋的双脚在她跑动时并没有发出声音,小丹要找到子恒,她想和他分享这场雨。不过她还是有些话要对他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会是一场长谈。 子恒就在小丹所预期的地方。她全力跑上三楼,在直接与屋顶相接的走廊里,这个满头卷发的男人穿着一件朴素的棕色大氅,他有着粗壮的肩膀和手臂,宽大的背正朝向小丹。他的身子靠在走廊墙壁的一根圆柱上,眼睛盯着楼下的地面,而不是天空。小丹停在走廊门口。 雷声再次震响,蓝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焦热的闪电在没有云彩的天上翻滚,这不是雨水的预兆。没有熄灭热气的雨,也不会有随之而来的雪。小丹的脸上渗出汗水,但她的身体却在颤抖。 “会见结束了?”子恒说道。小丹吓了一跳。子恒没有抬头,小丹并不一直都记得子恒的耳朵有多么灵敏,或者他是闻到了她的气味。小丹希望那会是香水的味道,而不是汗味。 “我还以为你会和卜正民或洪健在一起。”这是子恒最严重的错误之一。小丹尽力训练仆人,但那些仆人对子恒来说,却是可以一同欢笑饮酒的朋友。不过,子恒至少眼睛不会乱瞟,他从没发觉到武眔要在这幢官邸里当仆人,是因为她希望能做一些为子恒大人整理床铺以外的事。子恒甚至没注意到是小丹用火把将卡勒赶出了官邸。 小丹走到子恒身边,看见子恒所看的情景。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下面挥舞着两把练习木剑————令老是一名筋骨结实的灰发汉子,平措更加苗条,也更年轻。平措学得很快,非常快。令老典曾经是一名士兵,一位剑法高手,但现在平措正在对他展开猛烈的攻势。 小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西林的方向。在那边半里之外,一片被石栏围绕的田地里,簇拥着一片帐篷,在战火中活下来的匠民都居住在那里。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他需要我 在那片营地旁边围绕着匠民们制造了一半的房车。当然,自从平措拿起剑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认为平措是他们的一员了。不管怎么样,涂牙州从来不会使用暴力。 小丹想知道,当那些马车做好之后,他们是不是会像他们计划的那样上路。在聚集起躲进树林中的匠民之后,他们仍然有一百余人。大约他们最后会将平措留给他自己的选择。她没听说过任何涂牙州会长久居住在一个地方。23sk. 但在黑水修罗的灾祸之后,即使是喜欢宣称他们从不曾有过改变的锡城人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就在这座官邸以南百多步的思尧村,已经比她刚到这里时扩大了许多,所有被烧毁的房屋都得到了重建,更多的新房舍正拔地而起。 一些房屋使用了瓦顶,还有一些是用砖砌的,这是另一种新风貌。新来的移民仍然不停地定居于此,很快的,这幢官邸就会成为思尧村的一部分了。人们在讨论是否要搭建围墙,以免黑水修罗再次来犯。 改变。村里的街道上,几个孩子正跟在巫咸高大的身躯后面,就在几个月以前,巫咸毛茸茸的耳朵、几乎和脸一样宽的鼻子和他超过普通人半个身躯的身高,还让村里的每个孩子在看见他时都会吃惊地张大嘴巴,孩子们的母亲则会害怕地竭力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现在,母亲们都会送孩子到巫咸那里,让巫咸读书给他们听。身穿奇异服饰的外地人在思尧村各处都能看见。在锡城人中,他们几乎像巫咸一样与众不同,但没有人会多看他们一眼。也没有人会继续在意村里的那三名厌火族人,对他们穿着灰褐色衣服的修长身材有什么议论。 就在几十天以前,这里还有两位鬼子母,人们只是会对她们报以尊敬的打恭和叩拜礼。 改变。草地上,距离酒泉并不远的两根旗杆远高过了所有屋顶,其中一根旗杆上红色镶边的旗帜中央绘着一只红狼头,那已经成为子恒的徽记;另外一面旗上飞翔的红鹰是锡城的标志。 两千年以前,锡城在黑水修罗战争中被毁,但这片土地是锡城的一部分。飘扬的红鹰旗得到了锡城人无数的欢呼。一切都在改变。他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大、多么不可遏制的改变。但子恒会看清这些,有她的帮助,子恒会看清的。 “我经常会跟卜正民一起去捉兔子,”子恒说,“他只比我大一两岁,他也常常会带我一起去狩猎。” 小丹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他在说什么。“卜正民正在学习当一名仆人,你让他在马厩里和你一起抽烟、谈论马匹,并不能对他有任何帮助。”她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这并不容易。“你对这些人负有责任,子恒,无论有多么困难,无论你是多么不愿意,你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我知道,”子恒轻声说,“我能感觉到他在牵扯着我。” 子恒的嗓音显得非常奇怪,小丹伸手抓住他的短须,让他看着自己。对小丹来说,他金色的眼睛仍然像以往一样怪异而神秘,可现在那双眼睛里隐含着哀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约你是想对卜正民好一点,但他————” “我说的是令公鬼,小丹,他需要我。” 小丹心中那个被她竭力否认的结勒得更紧了。她曾经让自己相信,危险已经随鬼子母一起离开。这个想法真愚蠢。她嫁给了一个缘起,一个命中注定会扭曲因缘丝线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是和另外两个缘起一起长大的,其中一个正是转生真龙。她必须与他分担这一切,虽然她不喜欢这样,但她无法逃避。 “你要怎么做?” “去找他。”子恒移开目光,但小丹的眼睛追了上去。在墙边靠着一把沉重的铁锤和一把斧头,斧柄大约有三尺长,半月形的斧刃光看就会让人心生寒意。 “我没……”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我没办法告诉你,我今晚就要走,当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没多少时间了,我却有很长的路要赶。如果你需要帮手的话,令老典和欧阳誉会帮你对付那些村长的,我跟他们提过了。”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更轻一些,那种努力的样子真是让人觉得心疼。“禁魇婆们不会对你造成麻烦的。真有趣,当我还是男孩的时候,禁魇婆总是那么可怕,但只要你足够强硬,她们就会变得容易相处了。” 小丹咬紧了嘴唇。那么他已经告诉了令老典和欧阳誉他要离开,却没有告诉她?他现在还有心思说那些禁魇婆!她真该让子恒当一天的她试试,让子恒看看禁魇婆们是多么好相处。“我们不能这么快就离开,我们需要时间组织扈从队伍。” 子恒眯起了眼睛:“我们?你不能离开!那太————”他咳嗽着,降低了语调,“我们之中最好有一个人留下来。如果庄主离开了,庄主夫人应该继续照料这里才好。每天都会有更多的难民来到这里。所有的争执都需要调解,如果你也走了,这里的状况就会比被黑水修罗包围时更糟。” 子恒怎么能以为她不会注意到自己男人笨拙的掩饰?他一定是想告诉她,这次的旅途会很危险。小丹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但同时她也觉得非常恼火。“就依你所认为最好的方式去做吧!”她不愠不火地说。子恒抓抓胡子,怀疑地眨了眨眼,然后才点了一下头。 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子恒看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至少子恒没有直接说出来她不能走。一旦子恒打定主意,小丹想要撼动他,就像空手举起一座谷仓那么难了。但只要小丹够小心,这种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小丹忽然伸手抱住了子恒,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子恒强壮的双手轻轻抚过小丹的头发,他大约以为小丹是因为他即将离去而担忧。是的,她是在担忧,但并不是为了他会将她留下,单独离开。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一切正常 子恒还不知道,拥有一名滕州老婆意味着什么。小丹担忧的是,他们已经离开令公鬼这么久,为什么转生真龙现在会如此迫切地需要子恒,以至于子恒甚至能跨越千百里远的距离,感觉到这种需要? 为什么会如此紧急?为什么?子恒的中衣贴在他满是汗水的胸口。不正常的高热让更多汗水流过小丹的脸颊,但小丹还是在发抖。 一只手放在剑柄上,丙火王子将一颗小石子在手掌上抛掷着,又扫视了他的部下一圈,检查他们围绕这座被树木覆盖的山丘所分布的位置。一阵干热的风带着灰尘掠过不住翻滚的褐色草原,扬起他背后的绿色披风。 除了枯草和点缀其间的灌木与矮树外,什么都看不见。这里的战线太长,丙火王子的人并不足以守御。他命令剑士五人一组在山下列阵,箭手则被部署在五十步后的山坡上。还有五十名装备着骑枪和马匹的人等在山顶的营地附近,作为应付紧急时刻的预备队。他希望今天可以不必使用这些骑兵。 一开始,丙火王子的少白~军并不多,但他们的声誉吸引来新的兵员。这些新兵成为他有用的主力,但任何新兵若达不到标准,就不会被允许离开嘉荣城。和别人一样,丙火王子并不认为今天会爆发战斗,但战斗从来不会在人们预料中的时刻爆发。鬼子母们会一直等到最后一小会儿,才告诉一个男人今天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好吗?”丙火王子说着,停在一组剑士旁边。尽管天气酷热难耐,但还是有人披着胸口绣有白色展翅蛊雕的绿披风————白蛊雕是丙火王子的徽记。 岳秋迟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他在咧嘴露出笑容时还像是个男孩子,但他是这五个人里唯一在领子上缀有小银塔的人。这是他参与过白塔作战的标志。他回答道:“一切正常,大人。” 少白~军这个名字可谓名符其实。丙火王子自己才二十来岁,但已经算是这支军队里最老一辈的人了。这支军队有条规矩,不接收任何曾经在其它军队服役,或是当过贵族扈兵,甚至是当过商人保镖的人。 第一批少白~军全部由在白塔里接受护法训练的男孩和青年组成。鬼子母的护法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剑手、最好的战士,他们至少继承了护法的部分传统,但现在护法已经不再训练他们了。年轻没有坏处,他们在六七天前才刚为第一名留出胡子的人举行了一个小型典礼。 周逸闻终于从下巴上剃下了真正能算是胡子的东西,他的脸在白塔的战斗中留下了一道伤疤。鬼子母们在丹景玉座被废黜后的日子里,一直忙着治疗伤员。如果不是少白~军在白塔的走廊里对上了自己的老师,并战胜了他们,大约丹景玉座现在还是丹景玉座。 “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大人?”王洪健问道。他比秋迟大两岁,和许多没有佩戴银塔徽章的人一样,他很遗憾没能参加那次战斗。他会学到教训的。“连个楼兰人的影子都没有。” “你认为没有?”没有任何预兆,丙火王子突然将手里的石块全力掷向他们附近唯一的一丛灌木。一阵凌乱的声音响起,干枯的树叶纷纷落下,但那丛灌木抖动得似乎厉害了点,仿佛有个藏在后面的人被打中身上某个柔软的部位。 新兵们发出一阵惊叹,而秋迟只是调整了一下佩剑的位置。“一名楼兰人可以蜷成一团潜伏在地上,你在走路时甚至会绊倒在他身上,洪健。”丙火王子对于楼兰的知识全都来自于书籍,他读过白塔图书馆里每一本和楼兰进行过战斗的人写的书。男人必须为未来做好准备,而这个世界的未来应该只有战争。“但如果苍天垂怜,今天应该不会有战斗。” “大人!”喊声从山上瞭望兵那儿传来。丙火王子很快也发现了瞭望兵指示的目标:三个女人从西边一两百步远的一片灌木丛里走出来,正朝山丘这边靠近。西方,这是丙火王子没想到的,楼兰总是会有出其不意的行动。 丙火王子在书上读到过,楼兰女人会与男人们并肩战斗,但这些穿着暗色宽松裙子和白中衣的女人绝对不是战士。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们仍然将长衫挂在手臂上。但她们是如何在完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走进那丛灌木的? “睁大你们的眼睛,但不是盯着她们。”丙火王子说完,就违反自己的命令,将目光转向那三位智者。他对她们很有兴趣,在这个地方,她们只可能是突阕楼兰的使者。 她们迈着庄重的步伐向这里走来,仿佛站在她们面前的并不是一大群全副武装的男人。她们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用一块方巾束在脑后。丙火王子读到的书里说,楼兰女人也会把头发削得很短。她们身上佩戴着许多金、银和奇玉的手镯与长项链,丙火王子甚至觉得在一里之外的人都能看见那些首饰的闪光。 三名女子挺直了背,带着傲慢的神情走过那些剑士。对于身边和山上的士兵,她们没有多看一眼。走在最前面的女人有一头灰发,宽松的上衣没系衣带,露出了胸前的沟。另外两个人发色灰白,满面皱纹。领头的这个女人年纪一定还不到后面两个人的一半。 “我倒想和前面的这个跳跳舞。”当三个女人走过的时候,一名少白~军艳羡地说。他比那个灰发女人至少要小十岁。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想,雷余,”丙火王子冷冷地说,“大约你的邀请会引起她的误会。”那些书告诉丙火王子,厌火族人称呼战争为“舞蹈”。“那时她大概会用你的心脏当晚餐。”丙火王子看见那个女人淡绿色的眼睛微微一闪,他从没见过更加凶狠的眼睛。 丙火王子看着那些智者们爬上山坡,一直走到六名鬼子母和她们的护法那里,那些鬼子母之中有两名属于凌日盟,凌日盟鬼子母是没有护法的。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都有了怀疑 当那些女人消失在山顶白色高帐篷后面的时候,五名护法便站立在周围进行警戒。丙火王子则继续在山下巡视。 厌火族人到来的讯息传开之后,少白~军才提高了警戒,这让丙火王子很不高兴。他们刚才就应该保持这样的警戒,即使是那些没有佩戴银塔徽章的人,至少也应见过嘉荣城周围的战斗。 白袍众的指挥官岑三易在一个多月前向西撤离了嘉荣城,几乎所有白袍众都跟着他走了。但剩下的那几名白袍众仍然想继续统率岑三易所聚拢的土匪和打手。 至少,少白~军驱散了他们————白塔一直让自己的军力远离这些冲突,虽然白袍众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要伤害白塔。丙火王子希望自己能相信是少白~军赶走了岑三易,但他怀疑岑三易的离开另有原因。很可能是天愚上尊向这里的白袍众下达了命令。 丙火王子很想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命令。苍天啊,他痛恨信息的匮乏,这就好像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丙火王子承认,他在生气。不仅是因为厌火族人,也不仅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这一次的会面。甚至直到他和少白~军被鬼子母童艺带到这里之前,他完全不知道今天要去什么地方。这名无为派鬼子母是今天这支鬼子母队伍的首领。 厉业魔母在玄都当他母亲的顾问时,就是一名专横而沉默寡言的人。自从成为丹景玉座后,原先那个穆成桂和现在的她相比,也显得开朗而温和了。毫无疑问,穆成桂催他组成这支卫队,有很大的原因是想让他离开嘉荣城。 少白~军在那场战斗中站在穆成桂这一边————前任丹景玉座被长老会剥夺了令牌和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为了释放她而爆发的叛乱是非法的,这点简单而清晰。但丙火王子在对丹景玉座的指控宣读之前很久,就对所有的鬼子母都有了怀疑。 鬼子母挑动各种丝线,让诸国的王座依照她们的意思起舞,这种说法丙火王子已经听过太多,根本懒得去注意了。但那时他亲眼见到了丝线被挑动,至少,他看见鬼子母这种行为的结果。他的妹妹仪景公主一直在鬼子母的手指间舞蹈,舞出了他的视野,彻底跳出他所知晓的范围。 因为仪景公主,还因为另一个人。他为了囚禁丹景玉座而战斗,随即又纵容丹景玉座逃走。如果穆成桂发现这一点,就算是他母亲的王冠,也无法保住他的性命。 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丙火王子仍然选择留在嘉荣城,因为他的母亲一直都支持白塔,因为他的妹妹想成为鬼子母。还因为另一名女子————半夏。 丙火王子甚至没权利想到她,但放弃白塔就意味着放弃她。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原因,一个男人选择了他的命运。但这并不能让丙火王子改变自己的选择。 丙火王子瞪了在热风中翻滚的枯草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因此他在这里,心中希望厌火族人不会发动攻击。大约那些突阕智者们与鬼子母的会谈不会有结果,大约这次会谈反而会促使楼兰下定决心挑起战争。 丙火王子怀疑,即使他们这一方有鬼子母,埋伏在周围的厌火族人还是会将他们淹没。实际上,他正在前往雨师城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这一点。 童艺命令他发誓对这次任务保密,那名鬼子母仿佛是在害怕她说到的某件事,这种反应很正常。仔细推敲鬼子母所说的话是有必要的————她们不能说谎,但她们可以把事实说得扑朔迷离。 但这次,她们的言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陷阱。这六名鬼子母的任务是要求转生真龙随同她们前往白塔,锡城的女王之子所统率的少白~军,将成为他骄傲的卫队。 唯一有可能让童艺感到害怕的是她略微提到的一件事,这件事也让丙火王子震惊不已————厉业魔母打算向世界宣称,白塔将支持转生真龙。 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厉业魔母在成为丹景玉座之前属于凌日盟,凌日盟痛恨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同样也不会对普通男人有什么好感。但不可征服的海门通陷落,确实与预言相符合,这证明了令公鬼是转生真龙。 即使是厉业魔母也承认终极之战即将到来。丙火王子很难把那个一头栽进玄都王宫、被吓坏的乡下男孩,和传闻中正溯着漆水河而上,前来嘉荣城的男人想成同一人。 据说,他吊死了晋城的大君们,纵容厌火族人洗劫了海门通。他确实率领厌火族人跨越了世界之脊,这种事情在世界崩毁后只出现过两次。现在他们正在蹂躏雨师城。丙火王子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疯了————他相当喜欢令公鬼。对于令公鬼现在的身份,他只能感到深深的遗憾。 等丙火王子转回到秋迟那一队时,他看见又有人从西边向这里走来。那是一名戴着邋遢帽子的卖货郎,那个人牵着一头驮满货物的骡子,径直朝这座山丘走来。他一定已经看见这些人了。 秋迟动了一下,丙火王子碰碰他的手臂,他立刻又停止了动作。丙火王子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但如果厌火族人决定杀死他们这些人,他们也没办法阻止。如果他挑起了和厌火族人的战争,正在和他们会面的童艺一定也不会高兴的。 那名卖货郎满不在乎地走过刚才被丙火王子丢石子的树丛,停在众人面前,那头骡子开始随意地咬嚼着地上的枯草。卖货郎摘下帽子,向面前的众人作了个揖,然后开始用肮脏的汗巾擦抹他灰色的面孔。 “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大人们。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在这个危险的时刻,你们的旅行装备一定非常齐全。但如果你们还需要什么小东西,大约还不算老的吴十三能在他的货品里为你们找出来。方圆十里之内,再没有人比我的价格更公道了,大人们。”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快说 丙火王子怀疑方圆十里之内连一片农田都不会有。“现在确实不太平,吴大爷,你不害怕厌火族人吗?” “楼兰,大人?他们全都在雨师城。老十三能嗅到楼兰,他能的。实际上,他倒是希望这里会有些楼兰,跟楼兰做买卖能赚不少钱。他们从雨师城得到了许多金子,而且他们不讨厌卖货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 丙火王子忍住了质问他的冲动,如果雨师城的厌火族人是那么好的贸易对象,这家伙就不必跑到北边来了。“有什么讯息吗,吴老爹?我们从北方来,大约你知道南方出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事。” “哎哟,南方出大事了,大人。你听说雨师城那个自称为真龙的人吗?”看到丙火王子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嗯,现在他占领了锡城古国,至少是锡城古国的大部分。锡城的女王死了。有人说他会占领全世界,而且要赶在————”那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变成一阵窒息的喘气,丙火王子这才意识到,他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衣领。 “银蟾女王死了?快说,快一点!” 十三向四处转动着眼珠寻求协助,但他也同时飞快地说道:“这都是他们说的,大人,老十三不知道,只是他觉得他们说的不是瞎话。所有人都这么说,大人,所有人都说是真龙干的,大人。老十三的脖子,大人!大人!” 丙火王子突然松开双手,仿佛被火烫到一样,他感觉到内心燃起的烈火,现在他希望抓在手里的是另一个人的脖子。“公主,”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有公主仪景公主的讯息吗?” 十三一被放开就立刻向后退了一大步:“老十三不知道,大人,有人说她也死了。有人说是他杀了她,但老十三不清楚。” 丙火王子缓慢地点点头,思绪似乎正在从井底飘上来。我的血在她之前而流;我的生命在她之前牺牲。“谢谢你,吴老爹,我……”我的血在她之前而流……这是他刚刚长高到可以看见摇篮中的仪景公主时,就立下的誓言。“你可以和……我的手下进行贸易……”孙希龄跟他解释过这段誓言的意思,从那时起,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中无论辜负了什么,只有这个誓言是他一定要坚守的。秋迟等人都担心地看着他。“照顾这名卖货郎。”他随口说了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他的母亲死了,还有仪景公主。这只是谣言,但得到所有人认同的谣言有时就会变成事实。他向鬼子母的营帐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手在痛。他低头去看,发现两只手都紧抓在剑柄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手松开。 童艺率领的鬼子母使节团要将令公鬼带往嘉荣城,但如果他的母亲死了……还有仪景公主,如果她们死了,他就要看看转生真龙被刺穿心脏之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童艺玎整了整红色穗子的长衫,与帐篷里的其它女人一同从软垫上站起来。听到虚胖的童艺拖着长声说:“既然双方都已经同意,那就这样吧!”她差点哼出了声。这是一次和野蛮人的会面,她们得到的也绝不是白塔与统治者之间达成的协议。 那些楼兰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和表情,如同她们刚刚到来时一样,这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诸国的王者在面对两三位鬼子母时,都无法让自己的心神平静,更别说是六名了。 这些野兽般的野蛮人早就该在她们面前颤抖了,但她们却几乎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大约这也是恐惧的表现。她们的领头者,那个名叫沙奇娜,又带着一堆“各氏族”、“突阕”和“智者”之类名衔的女人说道:“只要我看到他的脸,协议即可达成。” 她的口气显得相当阴沉。她那个专门为吸引男人眼神而敞开的领口,看上去也很不顺眼。厌火族人竟然会选择这样的人当他们的领袖,也显示出他们是多么的低劣。“当他被击败的时候,我觉得看见他,也让他见到我。唯有如此,你们白塔才能和突阕结盟。” 沙奇娜声音中的渴望让解蠡压抑住了自己的微笑。智者?这个沙奇娜是个十足的傻瓜。白塔没有同盟者,只有自愿侍奉白塔的,和心不甘情不愿侍奉白塔的,没有其它。 童艺抿紧的嘴角泄露了她的恼怒。这名无为派鬼子母是一名优秀的谈判者,但她不喜欢这样的谈判结果,她要求每一步都确切地落在计划中的位置。“毫无疑问,你的服务可以让你得到你所要求的。”m.23sk. 一名灰发的厌火族人眯起了眼睛,但沙奇娜点了点头。她听到了童艺想让她听到的内容。 童艺率领鼍龙派的乌茜和临月盟的毛茛,连同五名护法,一直护送这些楼兰女人到山脚。解蠡一直走到营地边缘,看着她们离去。这些厌火族人被允许单独进入营地,这符合她们请愿者的身份,但现在她们被给予了全部的荣宠,让她们相信她们真的是白塔的朋友和盟军。解蠡怀疑她们的文明是否能让她们懂得这种变化的微妙之处。 丙火王子正在山脚下,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远方的草原。如果这个年轻人知道了他和他那些年轻人们会在这里,只是因为要将他们遣离嘉荣城,他会怎么想?穆成桂和长老会都不喜欢在身边养一群拒绝套上索具的小狸力。大约突阕能解决这个问题。穆成桂已经对此有所暗示,不能让他的死亡成为他母亲敌视白塔的原因。 “如果你再这样盯着那个年轻人,解蠡,我就要以为你应该是一名鼍龙派了。” 解蠡迅速压灭了胸中愤怒的火花,恭谨地低下头:“我只是在推测他的想法,鬼子母羽涅。”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一死解脱 在如此公众的场合,这样的恭谨有些过头了。罗羽涅看上去比解蠡的实际年纪要小,但她的岁数是解蠡实际年龄的两倍。 这名圆脸的女人身为凌日盟领袖已经有十八年了,当然,这种事情是不为其它宗派所知的,这是凌日盟自己的安排。羽涅甚至不是凌日盟在白塔长老会中的宗派守护者,解蠡怀疑大多数其它宗派的领袖也不在长老会里。 厉业魔母本来想任命羽涅为这次使节团的首领,而不是妄自尊大的童艺。但羽涅指出一名凌日盟鬼子母大约会让令公鬼产生疑虑。丹景玉座属于所有宗派,又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派,成为丹景玉座之人必须断绝她旧有的从属。但如果厉业魔母还有可能服从谁的话,她会服从羽涅。 “他会像童艺所预测的,自愿前来吗?”解蠡问。 “大约,”羽涅不动声色地说,“这支使节团所给予他的骄傲,足够让一名国主扛着他的王座走到嘉荣城了。” 解蠡连头都懒得点一下:“只要一有机会,那个叫沙奇娜的女人就会杀掉他。” “那么就绝不能给她机会。”羽涅的声音很冷,她抿起丰满的嘴唇,“丹景玉座不会喜欢计划被干扰。如果出了那种事,你和我会在黑暗中连续尖叫几天后才得以一死解脱。” 解蠡下意识地将长衫扯上肩头,但还是打了个哆嗦,空气中全都是尘埃,她应该披上她的轻披风。穆成桂的怒火无法杀死她们,不过那确实会是个很大的麻烦。 解蠡成为鬼子母已经有十七年,但直到她们离开嘉荣城的那天早晨,她才知道自己和羽涅所共事的宗派并非只是凌日盟。她投入玄女派已经有十二年,却从来不知道羽涅同属玄女派,而且服侍暗主的时间比她更久。 玄女派鬼子母要隐瞒自己的身份,甚至不能暴露给其它玄女派鬼子母知道。在她们极少进行的聚会中,参与聚会的成员也要遮住面孔,扭曲声音。 在羽涅之前,解蠡只知道另外两名玄女派鬼子母。授予她的命令或者放在她的枕头上,或者放在她披风的口袋里。如果有除她之外的任何人碰到那张纸,那些墨汁会立刻消失。 她有一个秘密的地点,可以把同样经过处理的情报和命令传给其它人。对于这些命令,她从不曾违背过。在一天之后跟上来的鬼子母之中,可能也有玄女派的成员,但她不知道那会是谁。 “为什么?”她问道。命令她们保护转生真龙很不合常理,即使是为了把他交到厉业魔母手中。 “对于立下誓言,奉上无限忠心的人,质问是危险的。” 解蠡又打了个哆嗦,膝盖差点就撞到地面。“是的,鬼子母羽涅。”但她还是不禁思忖,为什么? “她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尊重和骄傲,”赛莱维怒气冲冲地说道,“她们允许我们走进她们的营地,仿佛我们是没有牙齿的狗;然后她们又看押我们走出来,仿佛是在看押可疑的盗贼。” 沙奇娜没有向周围看,在重新走进树林之前,她不会这么做。鬼子母正在盯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到紧张的痕迹。“她们同意了我们的要求,赛莱维,现在这已经足够了。”现在这是足够了,但总有一天,这些土地将成为突阕的战利品,包括白塔在内。 “想到这些就让人觉得很糟糕。”第三名女人用绷紧的声音说,“智者要避开鬼子母,一直都是这样。大约这对你来说是足够了,沙奇娜————身为鬼足缺的寡妇,还有赤刺温的寡妇,在我们另派一个男人去昆莫之前,你拥有部族首领的权力————但我们这些人不该参与这样的事。” 沙奇娜几乎无法再强迫自己镇定地走下去。沙乌娜在她被选为智者时就曾出言反对她,说她既没当过智者的学徒,也没去过昆莫;而且宣称她既然已经得到部族首领的权力,就不能再成为智者。 另外,她不仅是一名,而是两名部族首领的寡妇,大约她的身边伴随着厄运。幸运的是,有足够的突阕智者站在沙奇娜这一边;但不幸的是,也有许多人听从沙乌娜,所以没办法将沙乌娜安全地除去。 智者们不该与暴力有染————她们甚至还和那些在雨师城的叛徒与傻瓜们自由来往————但沙奇娜迟早会找到办法除掉她。 沙乌娜的疑虑似乎也影响了赛莱维,她开始低声嘟囔着什么,沙奇娜只能听到其中的只言片语,“对抗鬼子母是不应该的。我们在世界崩毁之前侍奉她们,却又失信于她们,所以我们被放逐到三绝之地。如果我们再次失信于她们,我们将只有毁灭一途。” 所有人都相信这一点,这是古老传说的一部分,几乎已经成了厌火族人的习俗,沙奇娜对此却不认同。那些鬼子母在她眼里显得虚弱而愚蠢。她们只有一支几百人的护卫队,而真正的厌火族人,突阕楼兰可以用十倍于他们的数量将他们淹没。 “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她用严厉的声音重复着她在智者们面前的演讲,“我们已不再被三绝之地所捆缚,任何人都能看见这种改变。我们一定要改变,否则我们就会彻底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当然,她从没告诉过智者们她要进行多大的改变,按照她的想法,突阕的智者们永远也不会再派男人去昆莫了。 “无论时代新旧,”沙乌娜嘟囔着,“如果我们真的从鬼子母那里带走了令公鬼,我们该拿他怎么办?还不如在她们护送他前往北方时,用一把刀子插进他的肋骨,这样会更好,也更容易。” 沙奇娜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还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她得到了那个所谓的朅盘陀王,那个楼兰首领的首领,将他像恶狗一样拴在自己的帐篷门口,那么这片土地就真正属于突阕、属于她了。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紧急的事情 她很早就清楚这一点,甚至不必等到那个奇怪的湿地人在被称作弑亲者之匕的山峰中找到她的时候。那个男人给了她一个用某种坚硬岩石制成的小盒子,上面雕刻着奇怪而复杂的图案,他告诉她这个盒子的用法。 只要有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帮助,她就能让令公鬼逃不出她的手心。她一直都将那个盒子放在腰间的口袋里,现在她还没决定该怎么处理这个盒子,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她只是高昂着头,大步走在秋日那个酷烈的太阳下。 宫殿的花园里如果还能剩下一棵树,大约会有一点阴凉的假相,但现在那里最高的也只是一些经过修剪的灌木丛了,它们被修剪成奔马、杂耍熊等形状。 只穿着中衣的园丁正在毒辣的烈日下提着水桶来回奔忙着,竭尽全力想挽救他们的作品。他们已经放弃了花朵,被排列成各种图案的花床都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干枯的草坪。 “这种炎热真是糟糕。”仲雍说着,从黄色云锦长衫的绢丝镶边袖里抽出绢丝手绢,轻轻拍了拍脸,然后将手绢扔到一旁。一名穿着黄褐色制服的仆人立刻将它从砾石走道上捡起来,又迅速退开,另一名仆人将一条新的手绢放在国主的手中。当然,仲雍不会注意到这些事。“这些家伙通常总是能让所有东西一直活到春天,但我在这个冬天可能要失去一点了。不过我们好像不会有任何冬天的样子。寒冷对它们来说应该比干旱更好一些。你不觉得它们很不错吗,亲爱的?” 仲雍,天命之子,奇肱国之王和武~卫军,南门的守护人。他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么俊美,但话说回来,银蟾女王在多年前第一次与他相见时,就已经觉得那些传闻的源头大约正是他自己。 他波浪状的黑发还算浓密,只是前额的发际线明显地后退了,他的鼻子显得太长了点,耳朵太大了点,整张脸给人一种松弛的感觉。银蟾女王很想问,那道“南门”是通往哪里的? 她打开手中的奇玉扇,看着一个园丁的……作品,那看上去就像是三名被放大的赤身女子,正绝望地和许多巨型毒蛇搏斗着。“真是令人难忘。”她说道。身为乞丐,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天籁小说网 “是的,是的,难道不是吗?啊,好像有国家事务要等我去处理了。恐怕是一些紧急的事情。”十几名男子身上的衣服,就好像那些曾经有过的鲜花一样鲜艳,他们出现在走道远处的大理石矮阶梯上,他们面前还有十几根没有支撑任何东西的凹槽圆柱。“等到今晚,亲爱的,我们会继续讨论你那些糟糕的问题,还有我可以做些什么。” 他握住银蟾女王的手,作了个揖,差点就吻在银蟾女王的手背上。银蟾女王微微行了个叩拜礼,低声说了些应酬的话。然后他就转身走开了,身后跟着那些无时无刻不跟着他和银蟾女王的仆人。只有一名仆人留在银蟾女王身边。 仲雍离去之后,银蟾女王开始狠狠地挥动手中的扇子,毕竟他在场时,这种举动是不恰当的。她转身朝她的房间走去————那个男人假装完全不受这种炎热的影响,但汗水早已经湿透了他的脸。 她同样也在忍耐这种高热,身上这条淡蓝色的礼服是仲雍送她的礼物,尽管天气炎热,但她坚持只要高领的裙装。低领对她来说具有某些含意。 她的身后紧随着仲雍留给她的那个仆人,当然,还有马季淩。马季淩仍然坚持穿着旅途中那件绿色粗布长衫,佩剑还挂在腰间,仿佛他认为在重华中也会遭遇攻击。 这座行宫距离霍山还不到两里。银蟾女王竭力想忽略掉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但和往常一样,他是无法被忽略的。 “我们应该去海丹,银蟾女王,去乐央川。” 她对他实在已经过于纵容了,银蟾女王猛地转过身,瞪着马季淩的双眼中闪耀着火花:“在路上的时候,保持一定谨慎是有必要的,但现在这些人知道我是谁。你也要记住这一点,并对你的女王表现出适当的尊敬。跪下!” 让银蟾女王感到震惊的是,马季淩并没有动作。“你是女王陛下,银蟾女王?”至少他压低了声音,那名仆人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再把他们的话传出去。 但马季淩的眼睛……在那种赤裸裸的渴望和愤怒面前,银蟾女王几乎倒退了一步。“我至死也不会放弃你,银蟾女王,但你在将锡城古国放弃给穆成桂的时候已经放弃了太多。当你重新找回那些的时候,我会跪在你的脚下。那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砍掉我的头,但在那之前……我们应该去海丹。” 现在锡城古国已经没有任何贵族愿意支持银蟾女王,但这个年轻的傻瓜会为她一直战斗到死。自从银蟾女王决定自己唯一的选择,是寻求外国的帮助之后,他开始变得愈来愈傲慢且不顺从。 银蟾女王可以要求仲雍砍下他的脑袋,仲雍一定会欣然从命,但银蟾女王不确定这样做会让仲雍对她产生怎样的想法。她在这里只是一名乞丐,绝不能随意对主人提出要求。 而且,如果没有马季淩,她就无法来到这里。她会成为穆成桂大人的囚徒,比其它任何囚徒都更可怜的囚徒。只是因为这些,马季淩才能保全他的头颅。 银蟾女王的军队守卫着通往她房间的那两扇雕刻精致的门板————熊笑三是个粉红脸颊的男人,他所剩不多的灰色头发被努力地梳到后面,想遮住已经变秃的头顶。他的皮马甲缀着许多钢片,紧紧地裹住了他的肚子。他也带着佩剑,但在追随银蟾女王之前,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碰过这把剑了。倪彪的身体看上去魁梧而坚硬,但他厚重的眼皮让他看上去总像是昏昏欲睡。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再过一两天 倪彪同样佩着一把剑,他脸上的伤疤和断了不止一次的鼻梁,却说明了他更喜欢使用拳头和棍棒。他们一个是客栈老板,另一个则是街头流氓。他们再加上马季淩,这就是银蟾女王的军队,是她从穆成桂手中夺回锡城古国王座的力量。 看到银蟾女王走过来,熊笑三和倪彪都笨拙地作了个揖。但银蟾女王快步走过他们,进房之后,她用力摔上门,将马季淩关在门外。然后她大声说道:“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男人的话,一定会好得多。” “那肯定要变得空虚许多。”银蟾女王的老嬷嬷坐在前厅里,一扇有挑花缂丝窗帘的窗户旁边,正低头专心地刺绣。她的身材像芦苇般削瘦,但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虚弱。 “仲雍今天不会再来了吧?或者是因为马季淩,孩子?你一定要学会别让男人将你激怒,愤怒让你的脸色很难看。”李嬷嬷仍然不会承认她已经不是银蟾女王的保姆,尽管她早已经成了银蟾女王孩子的保姆。 “仲雍很吸引人。”银蟾女王谨慎地说。房里的第三个女人正跪在地上,从一口箱子里拿出叠好的床单。这时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银蟾女王努力让自己不去瞪她。风彩裳是倪彪的……同伴,这个皮肤被太阳晒黑的矮小女子总是跟在倪彪身边,但她是雨师城人,一开始她就知道地说过,银蟾女王不是她的女王。 “再过一两天,”银蟾女王继续说道,“我觉得我就能从他那里得到承诺。今天他终于同意我需要军队从外面攻占玄都了,只要将穆成桂赶出玄都,那些贵族就会再一次聚集到我身边。”至少银蟾女王是这么希望的。现在她身处奇肱国,是因为她受到了穆成桂的蒙蔽,因而恶待了自己在各贵族中的一切朋友。 “‘脚慢的马不总是能跑完全程的。’”李嬷嬷继续着手中的刺绣,引用了一句谚语。这位老嬷嬷很喜欢引用古老的谚语,银蟾女王甚至怀疑其中有一些是她临时编出来的。 “这一匹会的。”银蟾女王坚持着说。根据仲雍的说法,马季淩所说的海丹将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那个国家已经因为转生真龙的先知而陷入濒临崩溃的状态,重华中的仆人们也都在悄悄议论着那名到处宣讲真龙已经转生的先知。“我需要一杯寒潭香,风彩裳。”但风彩裳只是看着她,直到她又说了一句“谢谢”。即使是这样,风彩裳在给她倒酒时仍然阴沉着一张脸。 混合了果汁的寒潭香,让银蟾女王在炎热的天气中感觉到精神一振。喝过一口之后,她将银制多棱杯贴到额头上。马车队正源源不绝地将迷雾山脉高处的冰雪送进仲雍的宫殿里。 李嬷嬷也要了一杯。“至于马季淩————”说完这半句话,她抿了一口酒。 “省点力气吧,李嬷嬷!”银蟾女王喊道。 “他比你年轻。”风彩裳说。她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即使她曾经是雨师城贵族,但她现在也只不过是一名仆人。“如果你想要他,那就把他握进手里。倪彪告诉我,马季淩向你发过誓,我也见过他看你的眼神。”风彩裳说到这里,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他不会拒绝的。”雨师城人令人厌恶,但至少他们大多知道要隐藏自己的放荡风情。 银蟾女王刚要命令风彩裳离开房间,却听到一阵敲门声。没等银蟾女王允许,一名身材精瘦结实的白发男人已经走进房间,他雪白色的披风在胸口上用金线绣着阳光普照的图案。 银蟾女王本来希望能避开白袍众,直到仲雍在她的协议书上盖好印章。高粱酒的寒意突然一直渗进她的骨髓。马季淩他们在哪里?怎么会就这样让他走进来? 白发男人用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银蟾女王,以最小的幅度作了个揖。他的面孔显得相当苍老,皮肤在骨骼上绷得紧紧的,仿佛一把坚硬的铁锤。m.23sk. “锡城古国的银蟾女王?”他用坚定而沉厚的声音说道,“我是天愚上尊。”这次来的是拜火教众的最高领队本人。“不必害怕,我并不是来抓你的。” 银蟾女王挺直了腰:“抓我?以什么样的罪名?我可不能导引真气。”刚刚说完这段话,她立刻恼怒地咬住自己的舌头。她不该提到导引真气,她摆出这种防御姿态只会说明她的慌乱。 她说的不是假话。在每五十次尝试感觉真源的努力中,她只能成功一次;即使她找到了真源,她在每二十次向真源敞开自己的行动中,只有一次能抓住一点上清之气的泡沫。 一位名叫连翘的临月盟鬼子母告诉过她,当她能安全地控制住自己那一点微小的能力时,就没必要继续留在白塔了。当然,后来白塔也确实送走她了。但即使是这么一点导引真气的能力,在奇肱国也是非法的,她完全可以被处以死刑。她那使仲雍痴迷不已的纤葱玉指上,仍然戴着那枚巴蛇戒,但它现在却仿佛已经红热得发出光来。 “在白塔接受训练,”天愚上尊喃喃地说道,“这也是被禁止的。但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来不是为了抓你,而是要帮助你。让其它人出去,我们好好谈一谈。”他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伸手拉过一把厚垫扶手椅,又一挥手将披风甩到椅背后面。“在她们离开之前,也给我倒一杯喝的吧!” 让银蟾女王不悦的是,风彩裳立刻就向天愚上尊送上一只多棱杯。奉酒时,她双眼望着地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银蟾女王费了些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们会留下来,天愚。”即使在称谓上,她也不会让这个男人得意。不过这点似乎并未让天愚上尊的情绪受到影响。“我留在门外的人出了什么事?如果他们受到伤害,我不会和你善罢甘休的。而且为什么你认为我会需要你的帮助?”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为所欲为的机会 “你的人并没有受伤,”天愚上尊一边喝酒,一边不屑地说,“你以为仲雍会遂你所愿?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银蟾女王,仲雍很喜欢灰发的女人,他每天都会朝你寻求的目标更靠近一点,却从不会真正地达到那个目标,除非你决定……付出一定的牺牲,大约那时他会做出口头承诺。但无论你付出什么,他绝不会把你真正想要的给你。那个伪先知所召集的暴民已经蹂躏了奇肱国北部,骆驼城西部陷入了混乱的内战,强盗们向自称为转生真龙的人宣誓效忠。关于鬼子母和伪龙的谣言早已经吓坏了仲雍,给你军队?如果要他从手下挑出十个武装士兵给你,甚至是两个,他一定更愿意把他的魂魄给你。但我能派遣五千名拜火教众,在你的率领下直奔玄都。只要你向我提出要求。”3sk. 银蟾女王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维持着庄重的姿态,走到天愚上尊对面的一张椅子前,在双腿彻底失去力量前坐了上去。“为什么你想帮我赶走穆成桂?”她问道。很显然天愚上尊知道她的一切,仲雍的仆人中一定有他的奸细。“我在锡城古国的时候从没有给过白袍众为所欲为的机会。” 这一次,天愚上尊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拜火教众们并不喜欢这个称呼。“穆成桂?你的爱人已经死了,银蟾女王,那个名叫令公鬼的伪龙将玄都变成了他的战利品。”李嬷嬷轻轻地叫了一声,仿佛针尖刺到了她的手指,但天愚上尊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银蟾女王。 银蟾女王用力握住椅子扶手,才没让自己将双手按在胸前。如果不是她已经将多棱杯放到扶手上,她一定会将高粱酒洒在地毯上。穆成桂死了?那个欺骗她,让她变成一名淫妇,篡夺她的权威,以她的名义压迫锡城古国,最后还自立为锡城古国国主的人死了?而她现在怎么会有一种淡淡的遗憾,怎么还是会回忆起他双手的抚摸?这太疯狂了,如果不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以为穆成桂对她使用了上清之气。 而令公鬼占据了玄都?这会让一切状况都发生改变。她曾经见过令公鬼,那是一个被吓坏的年轻农民。他来自锡城古国西部,在那次会面的全部时间里,他都竭尽全力向他的女王表现出应有的尊敬。但他携带着一把代表剑法高手身份的苍鹭徽剑,而且穆成桂曾经对他相当警觉。 “为什么你会称他为伪龙,天愚上尊?”如果天愚上尊打算直呼她的名字,那么他就连那个法号后面的“上尊”也得不到了。“海门通已经陷落,正如真龙预言中记述的那样,晋城的大君们早已拥戴他为转生真龙了。” 天愚上尊的微笑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出现,他的身边都会跟着鬼子母。在我看来,他所进行的导引真气都是她们动的手脚,他不过是白塔的傀儡。我在许多地方都有朋友。”当然,他所说的是他的细作,“他们告诉我,有证据显示是白塔扶植了成少卿————在时间上距离我们最近的伪龙。大约是因为成少卿变得过于高傲自大,所以她们不得不了结他。” “没有证据能证实这一点。”银蟾女王很高兴自己的声音还算稳定。她听到关于成少卿正在前来霍山的谣言,但那些只是谣言而已。 天愚上尊耸耸肩:“随你怎么想吧!但我更喜欢事实,而不是愚蠢的幻想。转生真龙会做出他所做的那些事吗?你说晋城大君们拥戴他,那么在活下来的晋城大君向他打恭之前,他已经吊死了多少大君?他纵容厌火族人掠夺了海门通,以及雨师城全境。他说雨师城将有一位新的统治者,他会任命这样一个人,但雨师城的实权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他说玄都也要有一位新的统治者,你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件事吗?我相信,戴玲小姐会得到提名。而他本人已经坐上了银蟾王座,在那之上行使权力。不过我觉得那个王座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小,毕竟那是为女人订作的王座。他已经将它当成了一件战利品,用自己的王座代替了它,就在你的王宫大厅内。当然,他并非事事顺心,一些锡城古国贵族认为是他杀了你。因为你死了,所以人们也就对你产生了同情。但他用铁腕统治着锡城古国,他的手下是由一伙厌火族人和一支由边境国的流氓组成的军队,毫无疑问,那是白塔为他雇用的。但如果你以为他会欢迎你返回玄都,将你的王座交还给你……” 天愚上尊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刚才说的那一大段话,如同冰雹般击打着银蟾女王的神经。如果仪景公主死了,戴玲才有权利继承锡城古国王位。这感觉不太对,仪景公主!她在白塔还安全吗?她会对鬼子母如此反感,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曾经一度让仪景公主失踪了。 没有人敢向白塔提出任何要求,但她要求白塔将仪景公主送回玄都。然而,现在她却希望白塔能将她的孩子紧抓在手中。她记得仪景公主在去嘉荣城之后,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仪景公主后来还给她写过信吗? 在成为穆成桂的奴隶之后,那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了。仪景公主一定要安全。她也应该为丙火王子感到担忧,还有楚狂————天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但仪景公主是她的继承人,锡城古国的和平依赖于王位顺利地继承。 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信息,以及巧妙夹杂在其中的谎言,她必须仔细思考。这个男人是个玩弄谎言的大师,而她需要的是事实。锡城古国人认为她已经死亡并不奇怪,当时她只能悄悄溜出她的国家,好躲开穆成桂和那些可能将她出卖给穆成桂的人,以及那些因为穆成桂的苛政而向她实施报复的人。如果人们对她报以同情,那么她就能在死而复生时利用这样的同情心。 “我需要时间思考。”她对天愚上尊说。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怕 “当然,”天愚上尊动作利落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银蟾女王也应该站起身,以避免天愚上尊俯视她,但她不确定自己的双腿是否能支撑住身体。“我会在一两天内再次造访,在此期间,我希望能确保你的安全。仲雍只关心他自己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有谁会潜入这座宫殿,意图伤害你。我已经获得在这里安排一些拜火教众卫兵的权力,仲雍同意了我的要求。” 银蟾女王一直都听说,白袍众才是拥有奇肱国实权的人。她相信天愚上尊所说的只是在证明这点。 天愚上尊在离开时显得正式了些,向银蟾女王打恭的幅度也稍微大了点,像是对待同等身份的人。毕竟,天愚上尊已经让银蟾女王知道,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刚刚离开,银蟾女王就站起身,但风彩裳用比她更快的速度跑向门口。不过没等她们迈出第三步,房门猛然被撞开,马季淩、熊笑三和倪彪冲了进来。 “银蟾女王!”马季淩气喘吁吁地说着,仿佛是想把银蟾女王吞到自己的眼睛里,“我怕————” “怕?”银蟾女王轻蔑地说道。他大概还没学会什么是害怕。“这就是你对我的保护?一个男孩都能比你做得好!但话说回来,你确实只是个男孩。” 马季淩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又瞪了她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推开熊笑三和倪彪,走掉了。 客栈老板站在那里,不停地扭动着双手。“他们至少有三十人,女王。马季淩努力地战斗过了,他想要叫喊,想要警告您,但他们用剑柄打他。那个老家伙说他们不会伤害您,但他们除了您之外不需要其它任何人。如果他们必须将我们杀死……”他的眼睛转向了李嬷嬷和风彩裳。风彩裳正仔细地上下端详着倪彪,确定他没有受伤,倪彪也对风彩裳显示出同样的关心。“女王,如果当时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对不住,我让您失望了。” “‘良药苦口。’”李嬷嬷低声地嘀咕着,“特别是对于一个只知道发脾气的孩子。”至少这次她没有让整个房间的人听到她的话。 李嬷嬷是对的,银蟾女王清楚这一点。当然,她并不是在乱发脾气。熊笑三可怜的样子似乎是在说,即使接受砍头的刑罚他也愿意。 “你没让我失望,熊笑三大爷。大约有一天我会求你为我而死,但那必须是为了值得的事情。天愚上尊只是想和我谈一谈。”熊笑三立刻振作起精神,但银蟾女王能感觉到李嬷嬷正在望着她,眼神非常苦涩。“你能不能叫马季淩来见我,我……我觉得为我鲁莽的言辞向他道歉。” “向男人道歉最好的办法,”风彩裳说,“就是在花园中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推倒他。” 银蟾女王的心中有一样东西被折断了,还没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将手里的多棱杯扔向了风彩裳,寒潭香洒了一地。“出去!”她尖声叫道,“你们全都出去!你可以将我的道歉转达给马季淩,熊笑三大爷。” 风彩裳平静地从裙子上抹去酒汁,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倪彪身边,挽住他的手臂。熊笑三仿佛是恨不得立刻将他们从房里赶出去。 让银蟾女王感到惊讶的是,李嬷嬷也走了。这不是李嬷嬷的作风,李嬷嬷应该留在房里,用老谚语教训她,仿佛她还只是十岁一样。银蟾女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容忍这一切,然而,她差点就要开口叫李嬷嬷留下来。但他们还是都离开了,房门也重新被关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思考,没时间去担心李嬷嬷的心情是否受到了伤害。 她来来回回在地毯上踱步,竭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仲雍会要求锡城古国在贸易上让步————大约还有天愚上尊所谓的“牺牲”————作为他提供支持的代价。 银蟾女王愿意给予他贸易的让步,但她担心天愚上尊的话是对的,仲雍根本拨不出军队。从某种角度来说,天愚上尊向她提出的要求大约更容易实现。他大概会要求白袍众可以随意进入锡城古国,可以轻率指控民众为魔尊的爪牙,可以鼓动暴徒去侵害孤立无援的妇女,指控她们是鬼子母,也可能会有真正的鬼子母被他们杀死。天愚上尊甚至有可能要求她立法禁止导引真气,禁止所有女性前往白塔。 在重新稳定自己的统治之后,再将白袍众赶走是有可能的,虽然过程会困难且充满血腥。但有必要将他们引入锡城古国吗?无论天愚上尊怎么说,她确信令公鬼是转生真龙,她几乎能确信这一点,但据她所知,预言中并没有真龙会统治诸国的记载。无论是转生真龙还是伪龙,都不能占据锡城古国。但她又怎么能知道令公鬼是不是真龙?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她猛地转过身,厉声说道:“进来。” 房门缓缓地打开了,站在门外的是一名面带笑容、身穿黄褐色制服的年轻男子,他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瓶新的冰镇寒潭香,白银酒壶上已经缀满了水珠。银蟾女王本来有些期待敲门的会是马季淩,但她只看见倪彪一个人守在门口,那名大汉正无聊地靠在走廊的墙上,仿佛一名酒馆里的保镖。银蟾女王挥手示意那名年轻人将托盘放到桌上。 她重新开始踱步,只是这次她的步履间充满了恼怒————马季淩应该来的,他应该来的!熊笑三和倪彪大约听到了临近村庄里传来的谣言,但那毕竟只是谣言,大约正是由天愚上尊散布的。仆人们之间的谈论同样有可能是天愚上尊的安排。 “女王,我能说几句话吗,女王?” 银蟾女王困惑地转过身,传进她耳中的是纯正的锡城古国口音,那名年轻人跪倒在地上,微笑的面容在犹豫和骄傲之间来回闪动。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鼻梁曾经折断过,而且没有经过妥善的照料,他的相貌应该是非常俊美的。和倪彪那种狰狞的样子不同,这个小伙子仿佛是曾经一头栽倒,鼻梁正好撞在地上。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你还可以告诉我 “你是谁?”银蟾女王问,“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名叫苏函翼,女王,来自杜陵。”仿佛是害怕银蟾女王不知道一样,他又加了一句,“那里是锡城古国的属地。”银蟾女王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我跟着我的叔叔一起来到霍山,他是四王镇的一名商人,他认为大约能在这里找到一些骆驼城染料。因为骆驼城的混乱状况,所以它们已经变得非常昂贵了,所以他以为它们在这里大约会便宜————” 银蟾女王绷紧了嘴唇,那名男子立刻加快说话的速度:“我们听说您在这座宫殿里,您曾经在白塔接受过训练,依照奇肱国的律法……我们觉得我们可以帮助您……”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口水,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帮助您逃走。” “你们准备帮助我……逃走?”这不是最好的计划,但她可以向北方赶往海丹,这样马季淩就心满意足了。不,他不会满意的,而且这样只会使状况变得更糟糕。 但函翼可怜地摇了摇头:“我叔叔本来拟了一个计划,但现在这座宫殿里到处都是白袍众了。我不知道除了来找您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是他叫我来找您的。我叔叔会想出办法来的,女王,他很聪明。”???.23sk. “我相信这一点。”银蟾女王喃喃地说道,海丹又在她的脑海中闪动了一下。“你们已经离开锡城古国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看到函翼点头,银蟾女王叹了口气,“那你们不知道玄都现在的情况了。” 年轻人舔舔嘴唇:“我……我们在霍山有一名商人同伴,他有鸽子,所以他能从许多地方得到讯息,其中也包括玄都。但我听到的全都是坏消息,女王。大约还要再等一两天的时间,但我的叔叔很快就能想出别的办法。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援军就在您身边。” 那么,她还有可能拿回主动权,这是天愚上尊和函翼那个叔叔之间的竞争。银蟾女王希望自己并不是那么清楚天愚上尊占有多大的优势。“现在你还可以告诉我,玄都都传来什么样的坏讯息。” “女王,我的任务只是让您知道援军的存在。如果我停留太长的时间,我叔叔会生气————” “我是你的女王,函翼,”银蟾女王坚定地说,“也是你叔叔的女王,他不会介意你回答我的问题。” 函翼露出一副想逃掉的样子,但银蟾女王稳稳地坐进椅子里,开始一点一滴地从他口中挖出事实。 天愚上尊在九阳圣城的主广场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名马夫。现在他的感觉很不错,银蟾女王已经被他握在手中,而且这次他不必说谎。他并不喜欢谎言。虽然他在事件的阐述中加进了一些自己的解释,但他相信那都是事实。 令公鬼是伪龙,是白塔的工具。这个世界充满了没有思考能力的傻瓜。终极之战绝不会只是魔尊和转生真龙————一名区区凡人的搏斗。 昊天上帝早已抛弃了凡人。不,终极之战的爆发一定会像是两千年前的黑水修罗战争一样,只是程度会更加激烈。当成群的黑水修罗和其它魔界杂兵涌出妖境,撕裂边境国,让全凡人陷入血海的时候,他所领导的拜火教众绝不会让凡人仍旧以分裂和无准备的状态面对这场危机。 他走进城堡的石砌走廊,一路上的拜火教众纷纷向他打恭,直到他走进自己的私人觐见室。在觐见室的前厅,他满脸皱纹的文书司徒鹰扬立刻跳起身,送上一堆等待最高领队签署的文稿。 但天愚上尊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名正从靠墙的一张椅子里轻松站起的高个儿男人身上。在他披风的金色阳光下绣着一根红色的放羊的钩形手杖,下面有三个代表其位阶的金结。 冷清羽,圣火灵官的圣火判官。他看上去像往常一样强硬,但天愚上尊在他的额角上看到更多的灰发。他深陷眼眶中的黑眸里隐藏着忧虑,这是理所当然的,最近他接受的两个任务都以灾难告终,这对一个热衷于成为最高裁判长,甚至是最高领队的人来说,绝不是件好事。 天愚上尊将披风扔给鹰扬,又示意冷清羽跟他走进觐见室的正厅。在正厅暗色的墙壁上,挂满了在战场上夺取的敌人旗帜,地面上用金箔铺成的巨型阳光普照图案,足以让大多数世人瞠目结舌。 除了这些之外,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营房————完全体现了天愚上尊的个人品味。天愚上尊坐到一张厚重、精致,却没有任何装饰的太师椅里。房间两端的两座铜炉子已经冰冷了将近一年,依照季节,现在它们早该燃起熊熊的火焰了,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终极之战临近了。 冷清羽深深作了个揖,跪倒在阳光普照的图案上,那片地面几百年来已经被无数的脚底和膝盖磨擦得平滑如镜。 “你想到我为什么会叫你来了吗,冷清羽?”经过野驴草平原和折翼镇之后,经过忽罗山之后,冷清羽很有可能会认为这次是要抓他。但即使他有这样的怀疑,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分毫显露,像往常一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要表现出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更多过他应该知道的。 “有许多鬼子母在黑齿国,最高领队,就在我们的家门口,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一举除去半数的嘉荣城巫婆。”这种说法实在夸张了,独狐陈的鬼子母数量,绝不会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一。 “你对朋友们说过这些吗?”天愚上尊怀疑冷清羽是否会有朋友,但冷清羽确实会和人一起饮酒,最近还喝醉过。然而,这个男人颇有些手腕,一些很有用的技巧。 “不,最高领队,我知道不该这样做。” “很好。”天愚上尊说,“你不会靠近独狐陈,任何火德星君弟子都不会。”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确定从冷清羽脸上一闪而过的是不是放松的表情,如果是这样,这与冷清羽的个性并不相符,这个男人从没有过缺乏勇气的表现,他不该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但这实在是消灭她们的大好时机,有证据证明,那些谣言是真的,白塔已经分裂。我们可以毁掉这批鬼子母,而另外一批绝不会伸手援助她们。白塔将遭到严重的削弱,甚至足以被毁灭。” “你是这么想的?”天愚上尊冷冷地说。他将手指搭在自己的腹前,保持着声音的温和。圣火判官们从来都是一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即使是白塔也不可能公开支持那个名叫令公鬼的伪龙。如果他变得像成少卿一样,白塔该怎么办?然而,如果是一帮叛逆的乌合之众就不要紧了,白塔会支持他,但无论出了什么事,白塔的裙子仍然会是干净的白色。” 天愚上尊确信自己的推测,即使他的推测有误,他也可以利用白塔的一切失误削弱白塔,但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不管这个世界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我不会让他们看到一场单纯由拜火教众和白塔进行的战争。”他要等待,等待这个世界看清白塔的真面目————一伙魔尊的爪牙,玩弄着凡人不该碰触的力量,导致世界崩毁的力量。“这是一场世界对抗伪龙令公鬼的战争。” 冷清羽问道:“那么如果我不去黑齿国,最高领队,我将得到什么样的命令?” 天愚上尊叹息一声,将头向后仰去。他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似对一切突然都失去了兴趣,他似乎想对这一切麻烦事放手了。不过,这种想法在在的时候不长。那是他经历的全部岁月压在他肩上的重担,甚至不止如此。“哎哟,你会去黑齿国的,冷清羽。”23sk. 在折翼镇的跨海侵略军被摧毁之后不久,天愚上尊就知道了令公鬼的名字和面孔。这完全是鬼子母的阴谋。那场战争断送了上千名拜火教众,伪龙的奴仆们也从那时起在骆驼城和白水江城四处扩散。 他已经知道了令公鬼的身份,并且相信他可以让令公鬼变成一根鞭子,藉以将诸国驱赶在一起。一旦诸国在他的领导下成为一体,他们就能赶走令公鬼,并做好对抗黑水修罗大军的准备。 他已经派遣使者去见各国的统治者,向他们指出他们所面临的危险,但令公鬼行动之迅速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本想让一头狂乱的狻猊在街头游荡,恐吓街上的每一个人,但这头狻猊却茁壮成一头巨兽,行动快如闪电。 但他并没有全盘输掉————他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在一千多年以前,一名叫做假应化天尊崔东升的伪龙征服的地方比令公鬼更多,他还有导引真气能力。但一位名叫卫符的年轻国主起兵反抗他,最后并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天愚上尊并没有将自己当成另一位过堂白虎神卫符,但他是这个世界的支撑,只要他活着,他就不会放弃。 他已经开始反制令公鬼正在增长的力量,除了向各国派去使者之外,他还派遣人员前往骆驼城和白水江城。虽然那些人的数量不多,但他们能找到正确的听众,在暗中告诉他们,将所有的麻烦都归咎给那些伪龙奴仆,那些由白塔幕后主使、宣称效忠令公鬼的蠢货和魔尊的爪牙。 在骆驼城,关于鬼子母操纵内战的谣言已经四处流传,虽然是谣言,但它们可以帮助人们认清事实。现在是时候实行天愚上尊新计划的下一步了,要让那些墙头草们知道该倒向哪一边。时间,他缺少的是时间,但他还是不禁露出了微笑。曾经有一些早已死掉的人说过:“当天愚上尊微笑,就是他想~舔血之时。” “黑齿国和三江口,”天愚上尊对冷清羽说,“将会受到伪龙奴仆的折磨。” 这个房间看上去应该是一座宫殿的起居室,拱形的天花板上装饰着实木雕塑,白色的地板上铺着工艺精致的地毯,墙壁的嵌板上全都是细腻的浮雕。但这里与任何一座宫殿之间的距离都非常遥远,实际上,这里距离任何凡人可以理解的地方都很遥远。 空青赤黄色的丝裙不停地发出窸窣的响声,她正绕着一张青金石的桌子来回走动,将奇玉骨牌堆积成一座结构复杂、一层比一层巨大的高塔。对此她很感骄傲,不使用上清之气,纯粹依靠她对受力和杠杆的知识,她已经将这座塔叠到了第九层。 实际上,她这么做除了取乐之外,更是想避免与同伴交谈。吉陀婆正坐在一张铺着红色织锦的太师椅上,一针一线地做着女红,细长的手指灵巧地编织出迷宫般的图案,组成了一簇簇小花。 空青总是会对这个女人竟然喜欢如此……普通的事情感到惊讶。吉陀婆黑色的裙子和她座椅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连韩咒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评论说,她这么喜欢黑色的衣服是因为兰飞儿喜欢白色。 空青已经不止一千次地尝试分析过,她为什么会因为吉陀婆的存在而感到不舒服。空青清楚自己的力量和弱点,无论是在上清之气上,还是在其它方面。她在许多地方与吉陀婆旗鼓相当,虽有些地方不如吉陀婆,但有些地方她却强到足以弥补她败给吉陀婆之处。 可是这都不是原因所在。吉陀婆以残忍为乐,她让别人痛苦往往纯粹只是为了获得快乐,但同样不是因为这个。如果有必要的话,空青也可以变得极端残忍,她也不在乎吉陀婆对其它人做了什么。一定有什么原因,只是空青还没找到。 空青焦躁地放上了另一块骨牌,高塔颓然倒下,奇玉片撒得满地都是。空青咬了一下舌头,转过身,将双臂抱在胸前。“韩咒在什么地方?他去煞妖谷已经有十七天了,但他一直等到现在才给我们讯息,却又一直不出现。”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他在哪里 空青自己去过两次末日深渊,在拷问之路上行走,被那些石牙擦过头发,她在那里只看到一名非常高的黑水将军,却从没听它说过话。 封印的孔穴就在那里,但暗主并未对她做出过回应。每一次她都没有停留很长的时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超脱了恐惧,至少一名魔兵的注视不该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但她两次前往煞妖谷,那名黑水将军无声又无眼的注视,都让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空青必须严格地控制住自己,才不会拔腿逃跑。如果在那里进行导引真气不会招致死亡的惩罚,她可能已经摧毁那名魔兵了,或是直接以神行的手段离开末日深渊。“他在哪里?” 吉陀婆从手中的活计上抬起头,不眨一下的黑眸嵌在平滑黝黑的脸上。她以优雅的动作将针线放在一旁,站起身。“他该来时就会来。”她平静地说道。吉陀婆的面容永远平静无波,一如她永远优雅的仪态。“如果你不想等下去,那就走吧!” 空青在无意中踮起了一点脚尖,但她还是要抬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吉陀婆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但她的身材极其匀称,以至于人们往往会忽略了她的身高,直到她睥睨自己的那一刻。“走?我会走的,他可以————” 毫无预兆,当然,男人的导引真气从来都不会有预兆。一道耀眼的垂直细线凭空出现,然后向两旁扩张成一个通道,韩咒从里面走出来,向房里的两位小姐分别微微作了个揖。今天他穿着一身暗灰色衣服,只是在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绢丝,韩咒在穿着上很喜欢追随时代的潮流。 韩咒的鹰钩鼻从侧面看上去相当俊美,但是距离那种让女性怦然心动的程度,恐怕还差一点。从某种角度来说,韩咒的人生充满了“几乎”和“差一点”,他不幸地比玄武翊圣真君晚一天出生,前者成为真龙,而当时还被称作黄魔神的他,在经年累月的努力之后,只是几乎达到了真龙的造诣,却没办法像真龙那样闻名遐迩。23sk. 如果没有真龙,他大约会成为那个纪元中最著名的人。他始终都认为那个男人的智力比他低下,只是一个胆小的傻瓜,经常是因为太好的运气才能获得成功。 如果那时他取代了那个男人的位置,今天他还会站在这里吗?不过,现在再思考这些事情就显得太无聊了,虽然空青曾经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不,现在的重点在于韩咒轻视真龙,而真龙已经转生,韩咒对他的蔑视也丝毫没有减弱。 “为什么————” 韩咒抬起一只手:“再等等其它人,空青,我不想重复我的话。” 空青先是感觉到太一的编织,然后才看见闪耀的细线变成通道,砉砉从中走出,但她这次并没有带着半裸身体的仆人。和韩咒一样,她一出来,通道立刻就闭合了。 砉砉是一名肉感的女人,留着精致的梳理过的卷发,她穿着以轻纱布料缝制的高领裙装,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找到这种早已不存于世的布料。虽然裙装是高领的,但如同薄雾般透明的布料显示了裙子主人的喜好。有时候,空青很想知道,除了情欲之乐外,砉砉是否会真正注意到其它什么事情。 “我还在想,你们会不会真的在这里,”砉砉轻快地说,“你们三个做什么事都是这样鬼鬼祟祟的。”她发出一阵放荡而又有些愚蠢的笑声。不,要是光凭砉砉的这些表现就对她做出评价,将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将她当作傻瓜的人都活不久,轻视她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她的牺牲品。 “幽瞳会来吗?”韩咒问。 砉砉摇了摇一只戴满戒指的手:“哎哟,他不信任你们,我觉得他大概连自己也不信任了。”轻纱布料变暗了些,遮住了砉砉的身体。“他正在云梦泽整编军队,一边还在抱怨没有破甲矛可以武装他的士兵。另外,他还花了很多精力搜寻可以使用的法器和上古法宝。当然,他要增加他的力量。” 他们的目光全都转向了空青。空青深吸一口气。为了能得到法器和上古法宝,他们都会付出任何……几乎是任何代价。他们比现在那些没经过正式训练,却自称为鬼子母的孩子们强大许多,但足够多的孩子融合在一起,便足以将他们压倒。 当然,前提是她们必须记得如何融合才行。只有超过十三名女性进行融合的时候,才需要有一名男人参与其中;而融合的人数超过二十七人的话,就需要第二名男人。 其实,那些姑娘并不构成真正的威胁,但这一点无损于他们对法器,甚至更强大的上古法宝的渴望。有了那些与他们属于同一时代的遗物,他们就能导引真气原本可以将他们烧成灰烬的上清之气。 为了得到那些宝物,只要不是必须的,他们都可以付出。那些宝物对他们来说还算不上是必需品,然而,这一点同样无损于他们的渴望。 空青自动地让语气中流露出训诫的意味:“现在白塔已经分别在储藏室的内外都设置了卫兵与阵法,再加上她们每天都要对每样东西清点四次。海门通的内库藏也被设置了阵法,那道阵法很强大,如果我试图穿过或解开它,它就会牢牢地将我绑住。除了编织它的人之外,大概没有其它人能解开它。除了它的主人之外,它对于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都是一个陷阱。” “我听说那只是一堆无用的垃圾,你根本没必要分心去管那个,”韩咒不屑地说,“晋城人什么都要,甚至只是谣传与上清之气有关的东西。他们什么东西都会当成宝贝的。” 空青怀疑韩咒对那里并非漠不关心,要不是围绕着内库藏也有一个针对男人的陷阱阵法,韩咒早就能得到上古法宝,并向令公鬼发起攻击了。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有什么区别 “毫无疑问,在雨师城和昆莫也有一些,但即使令公鬼不在那里,那里也全都是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 “都是些无知的姑娘,这样的愚蠢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砉砉哼了一声。 “如果一名厨娘将一把菜刀插进你的背里,”吉陀婆冷冷地说,“那和你跌进高垩的一个沙劫度中又有什么区别?” 空青点点头:“那么就只有去被埋没的古代遗迹中碰碰运气了。我不会去的,除非有人知道某个停滞匣的确切位置。”她最后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停滞匣应该不会遭到世界崩毁的破坏,但经过那样的剧变之后,它们很可能早已被海洋和高山所覆盖了,只是在传说中留下几个模糊的名字。 砉砉的微笑显得很甜蜜:“我原来一直都认为你应该成为一位教师,哎哟,很对不住,我都忘记了。” 空青的脸阴沉了下去。她投向暗主的契机,是在他们否认了她的能力的那个年代,他们说她不适合进行研究,但她仍然可以从事教学干活。好吧,她确实成了一名教师,她给他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 “我还在等着听暗主的话。”吉陀婆喃喃地说。 “没错,我们要杀死令公鬼吗?”空青意识到自己抓紧了裙子,便急忙将双手放开。真奇怪,她从不曾让任何人这么干扰过她的心神。“如果一切顺利,在两个月,顶多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就会出现在我能安全地接近他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孤立无援。” “你在什么地方能安全地接近他?”砉砉带着嘲弄的意味挑起一侧眉弓,“你的巢穴?不要紧,虽然显得有些赤裸裸的味道,但这是我近来听到的一个好计划。” 韩咒仍然保持着平静,只是站在原地,用一双眼睛打量着她们。不,他没有看砉砉,他只是看着吉陀婆和空青。这时韩咒说话了,仿佛半是对他自己,半是对她们两个:“我始终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盘踞在什么地方。暗主知道多少,已经知道了多久?有多少发生的事情是他早已安排好的?” 没有人回答他。最后,他说道:“你们想知道暗主告诉我什么?很好,但这些信息绝不能外流。既然幽瞳选择置身局外,他就将对此一无所知。其它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也都不会知道。暗主的话第一部分很简单:‘御万众者,混沌之王。’”3sk.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空青觉得那仿佛是他的微笑。然后他又说了暗主其余的吩咐。 空青发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这样做应该能成功,应该能让他们得到一切,但这需要运气,而赌博总让她感到不舒服。 韩咒是赌徒,他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真龙获得的好运正如同铸币厂铸造钱币,源源不绝。在她看来,令公鬼迄今为止也有同样的好运。 除非……除非暗主在这个计划后面还隐藏了另一个计划,这是让空青最感恐惧的可能。 有着镀金外框的镜子映照出房间里的情景————墙壁上令人目眩的镶嵌图案、镀金的家具和精致的地毯、另外一面镜子和装饰织锦。 一座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宫殿房间。这面镜子还映照出一名女子,她穿着血红色的礼服,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空青美丽的面孔上混合着愤怒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其中难以置信更多过愤怒。 镜子也映照出他自己的面孔,他对这张面孔的兴趣要远超过那个女人。他已经碰触过他的鼻子、嘴和脸颊不下上百次,确定它们是真实的,却仍然不停地重复这种举动。 这张脸不算年轻,但比他那次漫长的睡眠后第一次醒来时所用的脸要年轻,那场沉睡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噩梦。一张平凡的脸,他一直都痛恨平凡。他认出了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一阵幼稚的笑声,一阵咯咯声。他将那声音压了下去,他没有疯,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但他没有疯。 在他的第二次沉睡中,他被赐予了一个名字,然后,他就以这副面孔和躯体醒来了。叶扫————他认识这个声音,对这个声音,他从不敢有丝毫违逆。他原来的名字————那个被轻蔑地赐予、被骄傲地接受的名字已经永远地完结了,他主人的声音是这样告诉他的。那名女子的名字是紫霜,过去的她也已经完结了。 这两个名字很有趣。叶扫和紫霜是在一种比武形式中,对左手匕首和右手匕首的称呼。在封印孔穴被打开,到琼霞战争爆发的这段时间里,这种比武形式曾经短暂地流行过一段时间。 他的记忆中充满了空洞,在漫长与短暂的睡眠中,有太多东西已经遗失了,但他记得这件事。那种比武流行的时间很短,因为比武双方都无法逃避死亡,那些匕首都被涂上了慢性毒药。 有什么东西在镜子里闪动了一下。他转过身,速度不是很快。他必须记住自己是谁,并确定其它人也会记住。仍然没有门,但一名黑水将军出现在房间里。在这座宫殿中,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但这名黑水将军比叶扫以前见到的都要高。 叶扫没有着急,就让那名魔兵等着吧!但没等他开口,紫霜已经气急败坏地喊道:“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我会被放进这副躯体里?为什么?”最后的那一声几乎变成了凄厉的尖叫。 叶扫觉得那名黑水将军没有血色的嘴唇正扭曲成一丝微笑。当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在此处也一样。即使是黑水修罗,也会在邪恶和暴力中感觉到一点幽默,但黑水将军绝不会。“赐给你们的都是能在边境国找到的最好的躯体。”它的声音如同毒蛇爬过干草,“这是一具好躯体,强壮而健康,比另外那种状态好。”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感到不安 这话没错。这是一具好躯体,在原先的日子里,丹恩舞者的身体也不过如此。光滑的肌肤,绿色的眼睛嵌在奇玉色的鹅蛋脸上,映衬着茂密闪耀的黑发。而且,任何一方面都比另外那种状态要好。 大约紫霜另有看法,怒火扭曲了那张美丽的面孔,她大概会不计后果地做出一些事来,叶扫清楚这一点。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会出现问题。兰飞儿与现在的她相比,也显得谨慎得多。叶扫开始向阳极之力伸展,在这里进行导引真气是危险的,但总好过真让她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来。 他向阳极之力伸展。什么都没找到。他并没有被屏障。他能够感觉到屏障,如果屏障不是很强,而他又有充裕的时间,他知道该如何绕过它,或者是打破它,而现在的感觉却仿佛是他被隔绝了。惊骇,让他呆立在原地。 大约紫霜发觉了同样的状况,但她却有着不同的表现,她发出猫一般的尖叫,伸出指甲,猛地扑向那名黑水将军。 当然,这种攻击是毫无意义的,黑水将军甚至没有挪动脚步,伸手便掐住了她的喉咙,将她向上提起,直到她双脚离地,尖叫变成沉重的窒息声。 紫霜用双手抓住了魔兵的手腕。无眼者任由紫霜吊在自己的手上,转头望向叶扫:“你们并没有被隔绝,但你们在得到允许之前不能导引真气。你们永远也不得攻击我,我是乌臂仆。” 叶扫竭力想咽下一口口水,但他的嘴里仿佛全都是干灰。他现在的状况肯定不是这只生物造成的,黑水将军拥有力量,但并不是在这方面,但这名黑水将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扫从来都不喜欢魔兵。他参与过制造黑水修罗,将凡人和野兽的血脉融合在一起————对于这件事,对于应用在其中的技术,其中难题的克服,他感到骄傲————但这些在偶然中发生变异的作品总是让他感到不安。 乌臂仆将注意力转回抓在手中的女人上,她的面孔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双脚在半空中无力地踢蹬着。“你会适应的。肉体会屈从于魂魄,但思想会屈从于肉体,你已经适应了。很快你就会觉得你从不曾拥有其它躯体,或者你可以拒绝,那么就会有另一个人接替你的位置,你会被交给……我的兄弟们,而且你将一直被这样封锁着。”那双薄嘴唇再次扭曲了。“它们很想念它们在边境国的运动。” “她不能说话了,”叶扫说,“你正在杀死她!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吗?把她放下,魔兵!遵从我!”这种东西必须遵从星主。 但黑水将军只是冷冷地打量着紫霜逐渐灰白的脸,过了许久,才让她的双足落在地毯上,放松掐住她脖子的手。 “我遵从暗主,仅此无他。” 紫霜摇摇欲坠地站立着,咳嗽着,大口地喘着气。如果黑水将军彻底将手拿开,她一定会跌倒在地上。“你会服从暗主的意志吗?”这不是在询问,只是在用刺耳的声音说出一个形式上的问题。 “我……我会的。”紫霜努力地发出嘶哑的声音。乌臂仆放开了她。 紫霜仍然摇晃着,抚着自己的喉咙。叶扫急忙上去想要帮她,但她反而朝他挥舞着拳头,并用凶狠的眼光阻止他靠近。叶扫抬起双手,向后退去,他不需要树立这样的敌人。但这是一具不错的躯体,一个不错的玩笑。叶扫一直以自己的幽默感为傲,但这次尤其杰出。 “你们没有心怀感激吗?”黑水将军说,“你们死了,又复活过来。想想尸冥,他的魂魄已经被抛弃在乾坤之外,无法挽救了。你们有机会再次侍奉暗主,挽回你们的错误。” 叶扫急忙向它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宣称自己一心只想侍奉主人,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赎罪。尸冥死了?出了什么事?不要紧,星主少一个,就意味着在暗主自由时多一分得到权能的机会。 向一名黑水将军卑躬屈膝让叶扫感到折磨,毕竟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一样,只是他创造出来的东西。但对于死亡,他记忆犹新,如果能避免那种可怕的遭遇,他宁肯向一条蛆虫下跪。他注意到,尽管双眼满是怒火,但紫霜宣誓的速度绝不比他慢。她一定也清晰地记得那种感受。 “那么,现在就是你们再次进入世界,侍奉暗主的时候了。”乌臂仆说,“除了我和暗主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你们的复活。如果你们成功了,你们会获得永恒的生命,并凌驾于诸人之上。如果你们失败……但你们不会失败的,不是吗?”这次,这名魔兵确实是在微笑,那就像是看见死亡在微笑。 上古神镜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 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上古神镜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一直向西,吹过荒弃的村庄和农田————其中有许多只剩下了烧焦的木桩。内战、入侵和由此导致的混乱不停地让雨师城经受摧折。现在,即使在战火已经平息的范围内,回到家乡的人仍然屈指可数。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不会在短期恢复生机,但从更宏大的视角来看,这又只是沧海桑田中的又一瞬了。 风中没有一丝湿气,太阳正全力将泥土中残存的一点水分烤干。小镇平谷与更大一些的卢奴分别坐落在漆水河两岸。风从这里进入锡城古国。两座城镇都充满了燠热,大约祈雨声在卢奴响起得更多,但那只是因为来自雨师城的难民已经塞满了卢奴,如同塞满桶子的死鱼。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相同的源头 就连驻满平谷周围的士兵也在不停地向昊天上帝祈祷,有些祷辞充满了醉醺醺的酒气,有些则热切而又虔诚。 冬季早该来临,应当落下初雪的时日已经过去许久。浑身汗水的人们畏惧着有什么隐藏在异常的气候里,但没有几个人敢说出这种畏惧。 风继续向西,干枯的叶片在风中颤抖,萎缩的溪流被吹起一阵阵波纹,溪水两侧是被晒得干硬的泥地。锡城古国没有战火过后的废墟,但村民们都用紧张的眼神瞥着大大的太阳,农夫们竭力不去看没有作物的农田。 风向西,一直吹到玄都。黄巾力士建起的内城中心,王宫上飘扬着两面旗帜。 一面旗帜如同鲜血一样红,上面绘着一个被蜿蜒曲线分成两半的圆形,一半是耀眼的白色,一半是深沉的黑色。 另一面旗帜如同横过天际的一抹雪白,描绘在上面的图案仿佛是一条有黄金鬃毛的四腿大蛇,赤红色的眼睛,黄褐色的鳞片,在半空中飘舞的身姿似乎正在御风而行。3sk. 人们不知道哪一面旗帜更令人畏惧,有时候,同样的心中会同时怀有恐惧和希望。对于救赎的希望和对于毁灭的恐惧————它们来自相同的源头。 有许多人说玄都是这个世界上第二美丽的城市,而锡城古国人经常会说它是最美丽的,连嘉荣城也比不上它。高耸的圆塔排列在高大的外城墙上,砌叠城墙的灰色岩石上点缀着银色与白色的条纹,内城墙的高度甚至超过了那些圆塔。 白色和金色的圆顶在炽烈的阳光中闪耀着。这座城市建筑在一片丘陵上,它的中心————古老的内城地势比周围更高,环绕内城的城墙是纯粹闪亮的白色。内城中的紫色、白色、金色高塔与圆顶,以及装饰在上面的镶嵌瓷片全都散发着熠熠光彩。从这里可以俯瞰已经有两千年历史的新城。 内城不仅是玄都地理位置上的中心,也是它的核心,王宫则是内城的心脏。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无数次地描述过这里雪白的尖塔、金色的圆顶、如同绢丝般细腻华丽的石雕。现在这颗心脏正在那两面旗帜的阴影下跳动。 赤着上身,轻松地用前脚掌平衡着身体,此时此刻,令公鬼早已将外界的一切置之度外,包括宫中的这座白石院子和周围柱廊里的旁观者。 汗水让他的头发和前额闪闪发亮,又滑落到他的胸膛上。肋侧半愈合的圆形伤疤让他感到火一般的疼痛,但他拒绝去注意那里。和绘制在那面白旗上完全一样的形象也缠绕在他的一双前臂上,闪耀着金、红两色的金属光泽。 龙————厌火族人首先这样称谓它,其它人也认同了这个名字。令公鬼能够模糊地感觉到两只手掌上深深的龙纹烙印,但这只是因为它们现在正紧贴在木制未开锋的练习剑的长柄上。 令公鬼与剑融为了一体,以流畅的动作,不假思索地转换招式,双脚轻盈地掠过白石地面。丘上狻猊变成月弓,再变成晨星塔。不假思索。 五名同样赤裸着胸膛、全身汗水的男人围绕着令公鬼,警戒地用未开锋的练习剑挥舞出一个个招式。他们是令公鬼真正注意的目标。这些表情刚毅而自信的人是孔阳离开之后,他找到的最好的剑士。不假思索,这是孔阳教导他的;与剑融为一体,与这五个人融为一体。 令公鬼突然向前跑去,包围他的人迅速移动,要让他停留在包围圈的中心。就在这五名剑士中的两个人将要失去平衡时,他又突然停住脚步,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们竭力做出反应,但已经太迟了。随着重重的一击,他用未开锋的练习剑的剑刃劈在一名对手的剑脊上,让那把剑断成两截,同时他的右脚踹到了旁边灰发剑士的胃部,那人哼了一声,身体弯了下去。 令公鬼封住袭来的剑刃,迫使一名断了鼻子的对手转过身,然后又踢了那名已经弯下腰的剑士一脚。灰发剑士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断鼻子的剑士倒退一步,想要抽回他的剑,令公鬼却趁势抢得了先机,盘旋的剑身舞出缠藤乱,击中了他的胸膛。大汉仰面摔倒在地上。 只是心跳几下的时间,另外三个人已经靠近令公鬼身边。第一个冲上来的是一个身手敏捷的小个儿男人,他本来想以断鼻子大汉的身体为掩护,再绕过断鼻子发动攻击。 当断鼻子摔倒的时候,他不由得喊了一声。令公鬼的未开锋的练习剑敲在他的小腿上,让他踉跄了一下;随后令公鬼反手砍中了他的后背,让他趴在石板地面上。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但他们两个是最强的————一名肢体灵动的瘦削剑士,手中的剑如同蛇信般迅疾;一名身材壮硕、剃秃了头顶的剑士,招式严谨,从不出一点错误。他们分别从左右两侧向令公鬼袭来。 令公鬼没有停留在原地,他飞快地向那名瘦子靠过去,另外那名剑士要绕过倒下的人才能接近他,这让他得到了一点空隙。 这名瘦子动作迅捷,招式也同样灵巧。令公鬼出重金聘请最好的剑士,才延聘到了他们。就锡城古国人而言,那名瘦子是个高个子,但令公鬼比他还要高上一拳。不过个子的高矮与剑术的强弱并没有关系,虽然有时力量会起一定的作用。 令公鬼全力向他攻击,那名剑士不住后退,长脸绷得如同一块铁板。断山血牙突裂开一柱承天和三娑霹雳,汹涌而至。未开锋的练习剑重重地砍在那个人的颈侧,他发出一声窒息的闷哼,颓然倒在地上。 令公鬼立刻向右侧伏倒,以跪姿猛地挺起身,发动了烈焰曝狂澜。秃头剑士的速度并不快,但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令公鬼的行动,在令公鬼的剑砍过他胸口的时候,他也一剑劈在令公鬼的头上。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把钱都付给他们 片刻之间,令公鬼摇晃着,眼冒金星。他甩了甩头,努力想看清眼前的景物。他用未开锋的练习剑支撑自己站起来。秃头剑士粗重地喘息着,同时戒备地看着他。 “给他金子。”令公鬼说,疑虑的表情从那名秃头男人的脸上消失了。这完全是没必要的疑虑,令公鬼早已承诺,任何击中他的人都能得到额外一天的酬金,而能在一对一的战斗中击败他的人,则会得到三倍的酬金。 这样是为了让人们不会因为他是转生真龙而有意退让。他从没问过他们的名字,如果那些人把这种疏忽当成一种冒犯,大约这样可以刺激他们更加努力地战斗。 令公鬼只想要有对手来测试自己的能力,而不是结交朋友。他的朋友早晚有一天会诅咒和他相遇的那一刻,如果他们还没有这样诅咒的话。这时,其它剑士也都有了动作。 在战斗中,被“杀死”的剑士都要留在他们摔倒的地方,像真正的尸体那样作为战场上的障碍。现在那名矮小的男子正在帮助灰发男人站起来,灰发男人没有别人帮忙的话,连站立都显得有些困难。身子瘦长的剑士试着转了转脖子,哆嗦了一下。今天不会再有练习了。“把钱都付给他们。” 凹槽细圆柱支撑的走廊中响起一阵掌声和赞叹声,那里站了许多男女贵族,他们全都穿着有华丽色彩与绣花装饰的云锦衣裙。令公鬼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将未开锋的练习剑扔到一旁。 当这些人的君主————银蟾女王,在她自己的王宫中成为囚徒时,他们只知道向穆成桂大人逢迎谄媚。但令公鬼现在需要他们。抓住荆棘,总会被刺痛,他心想。至少他希望这是他自己的想法。 苏琳,这名满身筋骨的白发枪姬众,是令公鬼身边枪姬众护卫的首领,也是世界之脊这一侧所有枪姬众的首领。她从腰带上的荷包里掏出一枚嘉荣城瓜子金扔了出去。她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因为紧皱眉头的动作而被扯动一下。枪姬众不喜欢令公鬼用剑,即使是一把未开锋的练习剑,厌火族人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剑。 秃头男子接下那枚瓜子金,朝正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的苏琳,小心地作了个揖。所有人对待枪姬众都非常小心。这些女子穿着灰褐色的男式长衫、裤子和系带软靴,让她们可以完美地隐藏在荒漠晦暗的环境里。 现在,为了适应这片被她们称作湿地的地方,她们之中有一些人已经在衣服上添加了绿色。虽然这里现在也已经干旱了很久,但与黑荒漠相比,却仍然是湿润的。 在离开荒漠之前,几乎没有厌火族人见过无法被他们一步迈过的水面。往往是两三步宽的水塘,就可以引起部族间的世代仇杀。 和所有楼兰战士一样,和围绕在院子里其它二十名淡色眼睛的枪姬众一样,苏琳将头发剃得很短,只是在颈后留了一绺长发。她带着三根短矛,左手拿着一面牛皮小圆盾,腰间佩着一把重匕首。 院子里所有的枪姬众,包括十六岁的、脸颊还有一点婴儿肥的蜚零都配备着这些兵刃。苏琳知道如何让这些兵刃发挥巨大的威力。至少龙墙这边的人都认为,随便一点挑衅就会让她使用这些兵刃。 院子里的枪姬众们监视着除了苏琳之外的每一个人、每一扇有着镂空窗栏的窗户和白色的石雕阳台、每一片阴影。一些枪姬众的手里拿着扣上箭的短角弓,更多的箭插在她们腰间的箭袋里。 她们是女武神的信徒————维护预言中朅盘陀王骄傲的枪姬众,她们誓死也会保护令公鬼的安全。每想到此,令公鬼的胃就会翻滚许久。天籁小说网 苏琳仍然带着冷笑扔出瓜子金————令公鬼很喜欢用嘉荣城瓜子金支付这些酬金————秃头男子又得到一枚瓜子金,其它人也分别得到一枚瓜子金。比起对剑,厌火族人对大多数湿地人的感觉也好不了多少,这包括了所有非厌火族人生、非厌火族人养的人。 在大多数厌火族人的眼里,虽然令公鬼拥有楼兰血统,但他同样是湿地人。只是令公鬼的双臂上盘绕着龙纹,一条龙纹是部族首领的标志,只有冒着生命危险证明自己的精神力量的人能够得到;而两条龙纹则标志着朅盘陀王————诸首领的首领,当来下生弥勒尊。而且,枪姬众有特别的理由支持令公鬼。 剑士们收集起未开锋的练习剑、中衣和长衫,然后向令公鬼作了个揖,便转身走开。“明天,”令公鬼朝他们的后背喊道,“早一点。”他们又回身更庄重地打恭,表明已经听到了令公鬼的命令。 没等那些赤着胸膛的剑士离开院子,那些锡城古国贵族们已经从柱廊中涌了出来。令公鬼身边仿佛环绕了一圈云锦的彩虹,这些贵族全都在用绣有花边的手绢拍着自己汗涔涔的面孔,他们让令公鬼的胆汁都涌到了胃里。 利用你必须利用的,否则就让暗影覆盖大地,纯熙夫人曾经这么对他说过。他几乎偏爱这些人,与雨师城人和晋城人相比,他们差不多可以算是诚实的人了。说这些人是诚实的,这个念头几乎让他笑出了声。 “您实在太棒了!”李触龙边喘气边说着,将一只手放在令公鬼的手臂上,“您真是又敏捷又强壮。”她棕色的大眼睛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妩媚。她显然愚蠢得根本想不到令公鬼有什么样的品味:她的绿色长裙上覆盖着银线绣成的藤蔓,以锡城古国标准来看,裙装的领口开得很低,稍稍露出一点胸部。她很漂亮,但年纪已经大到可以当令公鬼的母亲。这些贵族没有一个比她年轻的,但都争着要舔令公鬼的靴子。 “真是惊人,真龙大人。”伽罗色头发的戴己几乎要用手肘将李触龙顶到一边去。微笑的表情让这个女人狡猾的面孔显得很古怪,她以泼辣凶悍著称,当然,在令公鬼身边的时候,她从不曾显露出这一点。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嘲弄的表情 “在锡城古国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像您这样的剑客。过堂白虎神卫符麾下最伟大的将军,锡城古国开国女王的男人丁飞蓬只是同时与四名剑士对战就丢掉了性命。那四名剑士是在百年战争第二十三年的时候刺杀他的刺客。不过他在死之前把那四个人也都杀死了。” 戴己很少会错过表现自己对锡城古国历史有多么了解的机会,特别是在一些比较偏僻的领域,比如那场在过堂白虎神卫符死后让他的帝国四分五裂的战争。不过今天她至少没有在叙述中加进一堆她应该坐上银蟾王座的理由。 “只是因为他最后有点倒霉。”戴己的男人令狐苦兴致勃勃地插话道。他是个身材敦实的男人,在锡城古国人之中算是皮肤黑的。在他红色长衫的袖口和长领上绣着漩涡状的花纹和金色的蛊雕————那是令狐家族的标志。 戴己同样颜色的长裙在高领和长袖上绣着锡城古国的白狻猊。令公鬼想知道,戴己是否以为他不知道这些白狻猊代表着什么。令狐苦是令狐家族的家主,但戴己才是这个家族野心和行动的源头。 “真是不可思议,真龙大人,”紫葳激动地说道。她微微发光的灰色长裙剪裁得像她的面孔一样方正,但在袖子和裙边上缀着厚重的银穗子,几乎和她黑发中的银丝不相上下。“您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剑士。”尽管她这样说,但这名身材短粗的女人目光却像铁锤一样坚硬,如果她的大脑能与她的顽固相比,那她就会变成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了。天籁小说网 文澜是一名身材苗条、脸蛋白皙的美丽女子,她有一双碧色的大眼睛,一头闪亮的波浪状黑发。她对五名离开的剑士投去冰冷的嘲笑,她脸上几乎永远都带着嘲弄的表情。 “我怀疑他们预先已经谋划好了,才能让一个人打到您。他们一定会平分额外的那枚瓜子金的。” 和戴己不一样,这个女人在她蓝裙装的长袖上绣着文氏家族的三枚钥匙徽记。令公鬼也从没听说过她对锡城古国王座有所企图,至少她从不曾亲口对他说。她假装满足于做一位古老家族的家主,如同一头伪装成家猫的雌狻猊。 “我能永远让我的敌人各自为战吗?”令公鬼平静地问。文澜的嘴唇惊讶地动了动,她并不蠢,但她也认为所有反对她的人都应该立刻在她面前拜倒在地。而如果这样的要求没有得到实现,她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脾气暴躁的赤发枪姬众沙木香完全无视于那些贵族的存在,径自走到令公鬼面前,递给他一条白毛巾。 在厌火族人中,她算是矮个子,而看到一些湿地女人竟然会比她高的时候,她几乎要把牙咬碎了,因为绝大多数的枪姬众都能平视湿地男人的眼睛。锡城古国贵族们也都竭力忽略沙木香的存在,一个个都敢怒而不敢言地盯着别的地方,这种举动让他们的伪装显得很笨拙。沙木香转头又走出了人群,仿佛他们完全是隐形人。 庭院里的寂静只持续了片刻。“真龙大王英明,”廖胜大人微皱着眉头,轻轻作了个揖。这名廖氏家族的家主穿着镶金穗子的黄色长衫,他如同刀刃一般瘦削,也如同刀刃一般刚硬。 但他在令公鬼面前永远都是恭顺有加,只有偶尔的皱眉会表现出他心中的波澜。不过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他也会在令公鬼面前皱眉,但朝令公鬼瞥来古怪眼神的并不止他一个,贵族们在令公鬼面前都会偶尔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敌人迟早都会聚拢在一起,我们必须在他们得到机会之前认出他们来。” 矮个、秃头、目光严厉的虎仗大人;有一头灰色卷发,面容开朗、心思曲折的紫菀小姐;一直在傻笑、肥胖的戴乐欣;薄嘴唇、神经质的晁恒等十来名其它贵族都以更加华丽的言辞赞颂了令公鬼的智慧。权势强大的贵族说话之前,低阶贵族是不能说话的。 那些低阶贵族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因为戴己又一次张开了嘴:“在敌人自我暴露之前要认出他们来总是有困难的。而等到敌人自我暴露的时候,往往又太迟了。”她的男人带着贤明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总是说,”文澜声明道,“不支持我的人就等于是在反对我,我发现这是一条很正确的规律。那些躲避您的人,大约就在等待着您的背后被插上刀子的时刻。”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向令公鬼散布对于其它不在场贵族的怀疑,从而试图巩固自己的地位了。令公鬼希望自己能制止他们,可是又不能明令禁止。他们玩弄权力游戏的水平,和狡猾的雨师城人相比,甚至是和晋城人相比,都显得太可怜了。 他们很惹人厌,但令公鬼还不想让他们之中出现一些想法。让他惊讶的是,帮他解围的竟然是卜氏家族的家主卜子夏。 “另一位栾道成。”那个白发男人说道。他憔悴的窄脸上笨拙地挂上一副阿谀的微笑。他这句话引来一片恼怒的目光,甚至连一些低阶贵族也不由自主地瞪了他一眼,才急忙收回了目光。 自从令公鬼入主玄都之后,卜子夏就显得有一点糊涂了。现在他的淡蓝色翻领长衫上并没有绣着标志卜氏家族的星星与剑,而是装饰着花朵、月滴石和爱人结。他有时还会像个求爱的乡下青年一样,在稀薄的头发上戴一朵花。 但卜氏家族实在是太强大了,即使是令狐苦和文澜也不能将卜子夏挤到一旁。卜子夏这时又摇晃着他那颗长在细长脖子上的脑袋,继续说道:“您的剑技真是特别,真龙大人,您是另一位栾道成。” “为什么?”这个声音从院子的另一头传过来,让这些锡城古国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是在问什么 李义府显然不是锡城古国人,他有一双眼角上翘、几乎是纯黑色的眼睛,鹰钩鼻,密实的灰色鬓角从脸侧一直延伸下来,像两个钩子般围住了一张大嘴的嘴角。 他的身材瘦削,比沙木香稍微高一点,穿着一件灰色的翻领长衫,在袖口和领子上绣着银线,宽松的裤腿被塞进及膝的折统长靴里。在锡城古国人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滕州元帅已经将一把镀金椅子放在庭院里,坐了上去,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环形护手的佩剑放在伸手就可以握住剑柄的地方。汗水在他黝黑的面孔上闪烁着,但他对此毫不在意,正像他对待这些锡城古国人的态度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令公鬼问。 “这种剑术练习,”李氏轻松地说,“和五名对手?没有人会同时与五个人进行练习,这是件蠢事。即使用的只是未开锋的练习剑,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斗殴里,你的脑浆迟早都会泼溅到这片地面上。” 令公鬼咬了咬牙:“栾道成曾经击败了十个人。”23sk. 李氏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笑了:“你以为你能活得了那么久,让你可以比得上历史中最伟大的剑客?”一阵愤怒的议论声从锡城古国人之中传出来————令公鬼知道,这只是装出来的愤怒————但李氏并没有在意那些声音。“毕竟,你就是你。”他突然像松开的弹簧一样一跃而起,匕首如同闪电般掷向令公鬼的心脏。 令公鬼没有挪动一根肌肉,没有唤起任何意念,在呼吸之间,他抓住了阳极之力。上清之气的洪流涌入他的体内,带来魔尊的污染。散发着恶臭的冰川,熔融金属的河流,它们要吞没他,将他卷走,他驾驭着它们,如同在崩塌的巨峰尖端维持平衡。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一道风之力的编织裹住了那把匕首,将它定在距离令公鬼一臂远的地方。虚空环绕着他,他飘浮在其中,所有思想和情绪都被隔绝到遥不可及的地方。 “去死!”令狐苦高喊着,抽出佩剑向李义府冲去。廖胜、虎仗、晁恒等所有锡城古国贵族也都拔剑出鞘,就连看上去连剑柄都握不牢的卜子夏也不例外。枪姬众们用束发巾裹住了头脸,举起长刃的枪矛,黑色面纱覆盖住她们的面孔,只露出黑色和绿色的眼睛。厌火族人在搏杀之前一定要戴上面纱。 “住手!”令公鬼喊道。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锡城古国人困惑地眨着眼,枪姬众们仍然踮着脚尖,保持着随时发起攻击的姿势。李义府坐回椅子里,又将一条腿跨在扶手上。 令公鬼伸手从编织中抽出那把角柄匕首,放开真源。即使那种最终会将他摧毁的污染在绞动着他的内脏,离开上清之气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有阳极之力在体内,他的视觉、听觉都会变得更加敏锐,他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状态,只是当他飘浮在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虚空中时,肉体的感觉和情绪都会变得模糊,但所有的感官却会被放大许多。 脱离了这样的状态,他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一半。一些污染似乎留了下来,这并不是正在减退的阳极之力的光耀————在与这种光耀的对抗中,只要他有一寸的动摇,就会立刻被它杀死。 在手中转动着那把匕首,令公鬼缓缓向李义府走去。“如果我当时眨眨眼,”他轻声说道,“我就死了。我可以当场杀死你,无论是锡城古国的律法还是其它任何地方的律法都不会说我是错的。”令公鬼意识到自己已经准备好这样做了,冰冷的怒火代替了阳极之力,几十天的相识并不能作为李义府脱罪的借口。 这名滕州人依旧懒洋洋地斜躺在椅子里,上翘的眼睛平静如常,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家。“我的老婆不会喜欢这样的,所以,你也不会喜欢。海蓉大约会代替我统率全军,继续展开猎杀萧子良的行动。她不赞成我追随你的决定。” 令公鬼微微摇摇头,愤怒的锋芒已经在他心中钝去了一些,原因是李义府的镇静,还有他的话。当他知道,在李义府的九千名滕州骑兵中,所有贵族和大多数平民军官都携带着他们的老婆时,令公鬼感到非常惊讶。他不知道一个男人怎么能让自己的老婆身处险地,但这是滕州的传统,只有进入妖境的战斗才不会让女人参加。 令公鬼避免去看枪姬众们。她们是彻头彻尾的战士,也全都是女人。而他也承诺过,不会让她们远离危险,甚至是死亡。但他没有承诺过自己不会害怕驱使她们去战斗,所以当他必须做出这种决定时,内心总会因矛盾而感到痛苦。他尽量遵守自己的承诺,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情,虽然他因此而痛恨自己。 令公鬼叹了口气,将匕首扔到一旁。“你的问题,”他客气地说,“是在问什么?” “因为你就是你,”李义府大声地说道,“因为你,和听从你的号召聚集在你身边的那些男人,你们就是你们。”令公鬼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那些锡城古国人无论怎样也无法掩饰和隐藏住对那道特赦令的恐惧。“你完全可以像这次一样对付这种匕首,” 李义府将脚放回地上,向前倾过身子,“但任何想要接近你的刺客,都必须先通过你的厌火族人和我的骑兵。呸!如果这样还有人能靠近你,那他就不是人。” 他摊开双手,又坐回椅子里。“嗯,如果你想练剑,那就练吧!男人需要练习,需要放松,但不要让你的脑袋被打成两半。有太多事要依靠你,而我在你身边并没有看到可以对你进行治疗的鬼子母。” 他的胡子几乎遮住了他突然的笑容:“而且,如果你死了,我觉得我们的锡城古国朋友大概就不会对我和我的手下有什么优渥的款待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我没事 锡城古国贵族们已经收起佩剑,但仍然用狠毒的眼光看着李义府, 当然,这不是因为他差点杀死令公鬼。虽然李义府是一名率领外国军队进入锡城古国领土的外国将军,但平时这些贵族在他面前还能保持面容的平静,因为转生真龙要李义府在这里。 只要转生真龙愿意,他们也会对一名黑水将军保持微笑。但如果令公鬼有可能会倒向他那边……那就不需要对他有任何掩饰了。他们原本就是一些想以银蟾女王为食的秃鹰,如果有半点机会,他们会立刻将李义府,甚至是令公鬼吞下去。令公鬼知道这点,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掉他们。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令公鬼的脑海里。曾经有人以一种他不得不相信的口气这样对他说过,但这个念头实际上并不是他的。我一定要死,我只该得到死亡。他转过身,用双手抱住了头。 李义府从椅子里跳起来,伸手抓住令公鬼的肩膀。虽然那肩膀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出什么事了?那一下子真的打裂你的头了吗?” “我没事。”令公鬼拉开他的双手。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为另一个男人的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中而感到震撼。李义府并不是唯一盯着他的人,枪姬众们也都在监视周围的同时专注地看着他,特别是沙木香和黄头发的黎枫,后者是这些枪姬众之中个头最高的。她们两个大概会在完成值勤任务后立刻为他送草药茶过来,并且亲眼看着他完全喝下去。 戴己、文澜等锡城古国人都大口地喘着气,紧抓住她们的长衫和裙子,睁大眼睛紧盯着令公鬼,仿佛惟恐成为令公鬼陷入疯狂后的第一批牺牲品。 “我没事!”令公鬼高声对院子里的人说道。只有枪姬众们放松了心情,虽然沙木香和黎枫仍然流露出担心的样子。 厌火族人不在意什么“转生真龙”,对他们来说,令公鬼是朅盘陀王,预言中将他们团结为一体的人,也是摧毁他们的人。虽然会为此而担忧,但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也同样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导引真气,以及因导引真气而发生的一切事情。 其它那些人称呼他为转生真龙,却从没认真想过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相信他是玄武翊圣真君转生,那个被称为真龙的男人在三千年前封印了魔尊牢狱的孔穴,结束了暗影战争。 那时魔尊最后的反击污染了阳极之力,从真龙和他的阳九百六开始,所有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都逐渐陷入疯狂,传说纪元也因此而结束。 他们称令公鬼为转生真龙,却从没怀疑过他的脑子里还存留着玄武翊圣真君的一部分思绪,存留着疯狂之年代和世界崩毁的肇因,存留着曾经让这个世界面目全非的狂暴。 那些声音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进入他的心神,随着他对上清之气了解得愈多,操控阳极之力的能力愈强,真龙的声音就愈大,他就必须更加努力地将那个死人赶出脑海。所以令公鬼才会喜欢练剑,让精神专注在其它方面可以帮助他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们需要找到一位鬼子母,”李义府喃喃地说,“如果那些谣言是真的……苍天老天爷收了我的眼睛吧,真希望我们没有放走那一位。” 在令公鬼和厌火族人占据玄都后,有许多人都逃走了,玄都王宫几乎空了一整夜。令公鬼很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些人,一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但他们全都消失了,而且仍然有人不断地离开。 在最初几天逃走的人群里就有一位年轻的鬼子母,她年轻得脸上还没完全呈现出那种无瑕的面容。李义府的人传来讯息,说他们在一间客栈里找到那位鬼子母,但当她知道令公鬼是什么人时,立刻尖叫着逃跑了。 令公鬼甚至没能知道她的名字和宗派。有谣言说玄都城里还有一位鬼子母,但现在玄都正飞窜着成百上千个谣言,一个比一个更荒谬。 令公鬼肯定不能靠这些找到鬼子母。楼兰巡逻兵已经发现了几位绕过玄都的鬼子母,她们显然都朝着确定的目的地匆忙前进,而且都无意要进入一座由转生真龙占据的城市。 “我能信任鬼子母吗?”令公鬼问,“只是一点头痛而已,我的脑袋还没结实到在被击中时一点感觉也没有。” 李义府重重地哼了一声,喷出的鼻息将他的大胡子吹动起来:“无论你的脑袋有多么结实,你迟早都要信任鬼子母。没有她们,你就只能用强力征服所有国家,才能把它们统一起来。人们需要这个。无论你实现了多少预言,有许多人仍然会等待鬼子母将她们的印章盖在你身上。” “毕竟我无法避开战斗,你知道这一点,”令公鬼说,“白袍众不会欢迎我进入奇肱国,即使我能得到仲雍的同意。不经一战,幽瞳肯定不会放弃云梦泽。”幽瞳、尸冥和燕痴,还有……他急忙将那个声音赶出脑海。这并不容易,它们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这样做从来都不容易。 一声闷响传来。令公鬼回头望去,看见李触龙倒在石板地面上。紫葳跪到她身边,将她的裙子拉到脚踝下面,又揉搓着她的手腕。晁恒摇晃着身体,仿佛也要倒下去了。卜子夏和戴己的情况同样好不了多少。 大多数锡城古国贵族都显出一副奄奄待毙的样子。说出弃光魔使的名字就会造成这样的效果,特别是自从令公鬼告诉他们,穆成桂大人实际上就是尸冥之后。令公鬼不确定他们到底相信多少,但只要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大多数人膝盖发软了。 他们的惊讶,正是他们得以保住一命的理由。如果令公鬼认为他们在效忠穆成桂的时候就知道……不,他心想,如果他们早就知道,如果他们全都是魔尊的爪牙,你还是可以利用他们。有时候,令公鬼觉得自己是那么令人恶心,还不如死掉的好。 23sk.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会着凉的 但至少他说的是事实。鬼子母在竭力隐瞒弃光魔使已经自由这个秘密,她们害怕让世人知晓此事会引起更多的混乱和惊恐。令公鬼则在竭力将实情告知人们,人们大约会惊恐,但他们会有时间恢复过来的。 如果依照鬼子母的方法,事实和混乱都将到来得太晚,让人群再没有机会恢复过来。而且,人们有权利知道他们面对着什么。 “云梦泽不会坚持太久。”李义府说。令公鬼猛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李义府是一名老军人,应该知道什么话是不该在外人面前说的,他是在将话题从弃光魔使上引开。然而,令公鬼不知道是什么让李义府如此紧张————是弃光魔使,还是其它什么东西。“云梦泽会像坚果一样被铁锤敲碎。” “你和马鸣拟定了一个很完美的计划。”令公鬼说。这个计划的基本思想是令公鬼的,但马鸣和李义府完善了无数个细节,才让它成为一个可以实行的计划。而马鸣做的比李氏更多。m.23sk. “马鸣,一个有趣的小伙子,”李义府仿佛陷入了沉思,“我很想再和他谈谈,他从来都没说过谁是他的导师。百佗?我听说你们两个全都去过北宁。” 令公鬼什么也没说。马鸣的秘密属于他自己,何况就连令公鬼自己也不太清楚那些秘密的细节。 李义府侧过头,用一根指头挠着胡子:“他太年轻了,年纪并不比你大,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学生。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座图书馆?我很想看看他读过的书。” “你可以去问他,”令公鬼说,“我不知道。”他心想,马鸣大概确实是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读过书,虽然马鸣对书籍并没有什么兴趣。 李义府只是点点头,当令公鬼不想谈论某件事的时候,李义府多半也会搁置这个话题,多半都会。“下次你去雨师城的时候,为什么不带着那里的那位鼍龙派鬼子母?鬼子母半夏?我听厌火族人提到过她,他们说她和你来自同一个村庄。你可以信任她,对不对?” “半夏有其它的责任。”令公鬼笑了。一位鼍龙派鬼子母?如果李义府知道实情,他会怎么想? 黎枫出现在令公鬼身边,手里拿着他的木棉中衣和长衫,长衫是一件锡城古国风格的红色黄麻翻领衫,做工非常精致,在长领上绣着龙的图案,月桂叶从翻领一直伸展到袖子上。 黎枫比一般楼兰女子更高,差不多只比令公鬼矮一个拳头,像其它枪姬众一样,她已经放下了她的面纱,但灰褐色的束发巾仍然包住了她的头部,只露出一张脸。 “朅盘陀王会着凉的。”她低声说道。 令公鬼对这点存疑。厌火族人大约会觉得现在的气温只是一般,但令公鬼出汗的速度几乎不比练剑时慢多少。不过他还是将中衣套过头顶,又把中衣的衣襟塞进了裤腰里,只是没有系上扣带,然后他又穿上了长衫。 令公鬼并不认为自己不这样做,黎枫真的会亲手将衣服套在他身上,至少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做。但如果他拒绝穿衣服,黎枫和沙木香难免又会有一番喋喋不休的唠叨,还有可能会在草药茶里加上别的什么东西。 对大多数厌火族人来说,令公鬼是朅盘陀王,对于枪姬众也是————至少在公开场合是如此。但在与这些放弃了婚姻和厨房,而选择枪矛的女人单独相处时,事情就变得复杂许多。 令公鬼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这种状况,但他对她们有亏欠,所以他只能接受这种状况。有些枪姬众已经为他而死,未来还有更多的会死去,这全都是因为他的承诺。 希望老天爷收了他吧!如果他能允许她们去死,他也要允许她们去做其它的事。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中衣,并在长衫上形成深色的汗渍。 “你需要鬼子母,令公鬼。”令公鬼希望李义府在战场上的顽固程度有现在的一半就好。这个男人以顽固著称,但现在令公鬼只知道他的一些名声和这几十天的表现。“你不能承受鬼子母们反对你的后果。如果不能让她们以为你身上系了几根她们的丝线,大约她们真的会与你为敌。鬼子母计谋多端,男人是没办法知道她们会做什么、为什么要做。” “如果我告诉你,已经有数百名鬼子母准备支持我,你会怎么想?”令公鬼知道那些锡城古国人在偷听,他一定要保持谨慎,不能说出太多。而且他知道的也不多。大约他所知道的只是一些夸张和想象,他一直都怀疑半夏所提到的那个“数百名”有多大的真实性。 李义府眯起了眼睛:“如果白塔派出了使节,我会知道的,那么……”他的声音低到接近耳语的程度,“分裂?白塔真的分裂了?”他仿佛并不相信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这段话。 所有人都知道前任丹景玉座金灵圣母已经被废黜,并遭到遏绝,有谣传说,她已经被处死。但对大多数人而言,白塔的分裂只是一种无端臆测,并没有什么人相信这件事。 三千年以来,白塔一直都是一个整体,凌驾于所有王座之上的巍峨高山。但这名滕州人是一个会考虑到所有可能性的男人。他的说话声变成了真正的耳语,同时又向令公鬼走近了一步,以免那些锡城古国人听到:“那一定是为了支持你而爆发的反叛。你可以向她们争取到更好的条件。她们需要你,就像你需要她们,甚至有可能她们更加需要你。但一群反叛者,即使是鬼子母反叛者,也无法与白塔相比,你不会因为她们而得到更多的王冠。平民大约不知道其中的区别,但国主们会知道的。” “她们仍然是鬼子母,”令公鬼用同样低的声音说,“无论她们是什么人。”无论她们在什么地方,他冷冷地想,鬼子母……人众的奴仆……使者殿堂已经破碎……永远地破碎……破碎……风乐瑶,我的爱……他狠狠地压下真龙的想法。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大约你会是第二个 有时候,那些话确实能提供帮助,提供令公鬼所需要的信息,但它们已经太多了。如果他真的有一位鬼子母在身边————一名全丹派鬼子母,对治疗了解最多的鬼子母————大约她……曾经有一位他所信任的鬼子母,但在她得到他的信任不久后,她就死去了。 纯熙夫人留给了令公鬼一些关于鬼子母的建议,关于所有其它戴着长衫和戒指的女人。“我绝不会信任任何鬼子母,”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怒气,“我会利用她们,因为我需要她们。但无论是白塔还是反叛者,我知道她们也会利用我,因为这就是鬼子母。我绝不会信任她们,李义府。” 滕州人缓慢地点点头:“如果你能做得到,那就利用她们吧!但记住,没有人能够一直违逆鬼子母的意志。”他突然笑了一声,“就我所知,过堂白虎神卫符是最后一个这样的人。也许如果我不死的话,我会看见!大约你会是第二个。” 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说明有人来到庭院里。是李义府的人,一名宽肩膀、高鼻子的年轻人,比他的将军高上一个头。他的下巴和上唇留着茂密厚重的黑胡子。 他走路的姿势说明他是一个在马背上的时间多过在地面上的人,但打恭的时候,他控制着腰间佩剑的手很平稳。他打恭的方向更偏向李义府,而不是令公鬼,李义府大约在追随转生真龙,但夏圣骞追随的是李氏。沙木香等四名枪姬众注视着这名刚出现的滕州人,她们不信任所有围绕在朅盘陀王身边的湿地人。 “有一个男人在宫门外,”夏圣骞不安地说,“他说……他是萧子良,李大人。” 萧子良。在令公鬼之前的几个纪元中,不断有男人自称为转生真龙。在最近的几年里,令公鬼见到了伪龙们制造的无数灾厄,其中一些伪龙确实可以导引真气,萧子良就是其中之一。 他召集了一支军队,在滕州四处劫掠,直到最后被俘。李义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紧紧抓住了剑柄,指节都泛白了。夏圣骞看着他,等待他下达命令。 萧子良在被押往嘉荣城接受镇压的路上逃跑了,所以李义府才会率领军队来到锡城古国。滕州人对萧子良又怕又恨,在李义府出兵的时候,宋怀女王向他下达的命令是一直追杀这个男人,无论他逃到哪里、要用多长时间,务必确保萧子良永远不会再次危害滕州。 枪姬众们仍然平静如常,但这个名字却在锡城古国人之中引起一阵骚动,如同将火炬扔进一堆干草中。李触龙才刚刚站起身,立刻又翻了白眼,如果不是有人扶着她坐到地上,她一定又会一头栽倒下去。 晁恒摇摇晃晃地走到圆柱中间,弯下腰大声地呕吐起来。其它人也都显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或者将汗巾子捂在嘴上,或者用力按住了剑柄,甚至连表情木讷的紫葳也神经质地舔了舔嘴唇。 令公鬼从长衫口袋里抽出手。“我已经颁布了特赦令。”他说道。两名滕州人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许久。 “如果他不是来接受你的特赦呢?”过了一段时间,李义府说道,“如果他仍然自称为转生真龙呢?”混乱的脚步声从锡城古国人那儿传来,他们大概以为这里会出现一场用上清之气进行的比武,为此,他们很愿意立刻逃到几里外的地方去。 “如果他认为自己是转生真龙,”令公鬼坚定地说,“我会让他醒悟的。”在他的口袋里有一件最为罕见的法器,是为男人制作的法器,一个持剑胖男人的小雕像,无论萧子良有多么强大,也绝对抵挡不了他的力量。 “但如果他是来接受特赦的,就应当给予他赦免,对于任何其它人也是如此。”无论萧子良在滕州做了什么,令公鬼不能让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变成他的敌人,而且还是一个不需教导就掌握了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他需要这样的男人。除了弃光魔使之外,他不会主动赶走任何人。韩咒、幽瞳、吉陀婆、空青、万剑……令公鬼用力把真龙的思绪压了下去,现在他也不能让任何事情分散他的心神。 李氏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点头,放开了剑柄。“当然,要遵守你的特赦令。但请记住,令公鬼,如果萧子良再踏进滕州一步,他就绝不能活着离开,我们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忘记,即使我或者宋怀王下达命令,也无法阻止人们那样做。” “我会让他远离滕州的。”萧子良必须投奔他,否则就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他。令公鬼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隔着衣服碰了碰那个小胖男人。“让我们看看他吧!” 夏圣骞看了李义府一眼,李义府迅速地一点头,夏圣骞立刻作了个揖,看上去倒像是在回应令公鬼说出的命令。令公鬼的心中闪过一阵怒意,但他什么都没说。 夏圣骞立刻沿着略有些起伏的小路跑开了。李氏双臂环抱在胸前,一条腿微曲地立在原地,摆出一副悠闲的姿势。他一双黑眼盯住了夏圣骞离去的方向,又从里头流露出浓浓的杀机。 锡城古国人那儿的脚步声变慢了,他们往往是犹豫地迈出半步,又慢吞吞地拖回来,他们都喘着大气,仿佛是刚刚跑了几里路的样子。 “你们可以离开了。”令公鬼对他们说。 “我要留下来陪着您。”廖胜说道。文澜也同时用尖细的声音说:“我不会逃跑————” 令公鬼打断了他们的话:“离开!” 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他是转生真龙,要奉承他就要遵从他,而现在遵从他就意味着做他们想做的事。在一阵慌乱的打恭和深叩拜礼、一堆“告退了,真龙大人”和“如您所命,真龙大人”之类的告别辞后,那些贵族们……严格来说并不是逃跑了,只是以他们最快的速度走进柱廊消失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一切都烧光 他们都选择了与夏圣骞相反的方向,毫无疑问,他们不想冒险在半路撞见萧子良。 等待的时间因为炎热的天气而显得漫长。要带领一个人穿过复杂的走廊,从宫门走到这里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在那些锡城古国贵族们离开之后,庭院里就再没有人挪动一下。 李义府一直紧盯着萧子良将会出现的方向,枪姬众监视着所有地方,但她们永远都是这样,即使在她们准备戴上面纱的时候,她们也同样会监视着任何一个角落。除了她们的眼睛之外,她们看上去就像是雕像。 最后,靴子击地的回声传进庭院,令公鬼差点就碰触了阳极之力,但他立刻又收了回来。只要那个人一进入庭院,令公鬼就能知道他是否握着上清之气。令公鬼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畏惧。 夏圣骞首先走进了庭院的阳光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比一般人稍高的黑发男子,他黝黑的面孔、眼角上翘的眼睛、鹰钩鼻和高颧骨,显示着他也是一名滕州人。 但他剃光了胡子,并且穿得像一名曾经富裕、现在已经因为艰难的时势而落魄的锡城古国商人。他深蓝色的长衫曾经是用优质黄麻镶暗色挑花缂丝边做成的,长期的磨损已经让镶边都破烂了。 他的裤子在膝盖处松垂了下去,裂开的靴子上满是尘土,但他的步履之间仍然充满了骄傲,丝毫不在意紧跟在他背后的四名李氏的士兵,那些士兵手中微弯的刀刃距离他的背不到几寸。 炎热的天气似乎也对他毫无影响。枪姬众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令公鬼审视着萧子良和他的监视者们走过院子。萧子良至少比他要年长十五岁,大概有三十五岁,或者再大一点。记述能够导引真气男人的数据非常少,大多数正派的人都会极力避免这个问题,但令公鬼竭尽所能搜集了资料。 相对而言,能发现自己有这种能力的男人并不多,这是令公鬼面临的问题之一。自从世界崩毁之后,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几乎都是生来就有这种能力,阳极之力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蹿入他们体内。 有些人能够成功地抵抗污染的侵蚀许多年,直到鬼子母找到并镇压他们;有些人在被找到时往往已经陷入毫无希望的疯狂,有时距离他们初次碰触阳极之力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至今为止,令公鬼坚持神智健全已经有两年了,但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至少已经坚持了十到十五年,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收纳这个人。 夏圣骞打了个手势,这一行人停在令公鬼面前一两步的地方。令公鬼张开嘴,但没等他说话,真龙已经带着恨怒闯入他的脑海。幽瞳和韩咒恨我,无论我给他们什么样的荣耀,荣耀愈多,恨意愈强,最后他们出卖了自己的魂魄,变成了我的敌人。特别是韩咒,我真该杀了他!我应该把他们全都杀死!即使烧焦大地也要把他们杀死!把一切都烧光! 令公鬼表情僵硬,全力为自己的心智进行抗争。我是令公鬼,令公鬼!我从不认识幽瞳、韩咒,或是其它什么人!我这是在想什么,我是令公鬼!如同虚弱的回音,另一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出来。老天爷可是真会安排麻烦!这声音就像是在乞求。然后,真龙消失了,被赶回他存身的阴影中。 李义府趁令公鬼沉默时抢先说话了:“你说你是萧子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令公鬼困惑地看着他。这是不是萧子良?或者他只是个冒用这个名字的疯子? 那名囚徒翘了翘嘴角,然后抹了一把下巴:“我把胡子刮掉了,李氏。”他的声音里则满是嘲讽。“在这么靠南的地方,天气实在有些太热了,或者你完全没注意到?即使在这里,气温也高得异乎寻常。你想要我证明自己的身份吗?我是不是应该为你导引真气一下?” 他的黑眸瞥了令公鬼一眼,然后又转回到李义府身上,现在滕州元帅的面孔变得更加阴沉了。“大约等以后吧!我记得你,在伊林金宝。我在战场上一直都处上风,直到天空中出现那些影像,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有什么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和萧子良却会知道的?” 萧子良将注意力集中在李氏身上,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些卫兵,还有他们举向他的剑刃。“我听说你隐瞒了发生在木沙、雷哈达和他们老婆身上的事情。”嘲讽的表情消失了,“他们不该试图在一面会谈的旗子下杀死我。我相信你在仆人的队伍中为他们找到了好位置?他们现在想做的大概只有侍奉和遵从了,否则他们不会高兴的。我本来可以杀了他们,他们四个人全都抽出了匕首。” “萧子良!”李义府咆哮了一声,伸手向剑柄抓去,“你————!” 令公鬼一步跨到李义府面前,抓住他的手腕,压下已经抽出一半的剑刃。卫兵们,包括夏圣骞的佩剑都划破了萧子良的长衫,但萧子良甚至没有一丝颤动。 “你是来见我,”令公鬼问,“还是来侮辱李大人?如果你再这么做,我就让他杀掉你。我的特赦令宽恕了你过去的行径,但它并不允许你炫耀你的罪行。” 萧子良审视着令公鬼,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在这样的酷热中,他的脸上却看不见一点汗水。“我是来见你的。你就是那个出现在天空中的人,他们说与你作战的是魔尊本尊。” “不是魔尊。”令公鬼说。李义府并无意与他为敌,但他能感觉到李义府手臂上的力量,如果他放开手,李义府的剑会在瞬间刺穿萧子良的身体,到那时,能阻止李义府的就只有他或者是萧子良的上清之气了。这种情况是一定要避免的。他继续扣着李义府的手臂。“他自称为百眼魔君,但我认为他是骞淼,我后来在海门通里杀死了他。”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没有合作 “我听说你已经杀死了几名弃光魔使。我是不是应该称你为真龙大人?我听许多人都用这个名衔称呼你。你是要杀死所有的弃光魔使吗?” “那么你是否知道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可以对付他们?”令公鬼问,“如果他们不死,就只能等世界毁灭。除非你以为能说服他们像原来抛弃苍天那样抛弃暗影。” 现在庭院里的情形变得相当荒谬。萧子良身周的五根剑刃已经染上了鲜血;令公鬼还按着第六把想将萧子良彻底刺穿的剑。他们两个人却在谈论着与此毫不相干的事。不过,李义府的部下至少还被严格的规矩约束着,没有将军的命令,他们不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李义府毕竟还能控制自己的嘴巴。令公鬼很羡慕萧子良的镇静,虽然对方仍然气定神闲,但他还是尽量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罪行,萧子良,它们和弃光魔使的所作所为相比,都微不足道了。你是否曾经折磨过一整座城市,让成千上万的人缓慢地自相残杀,让他们亲手杀死他们的挚爱?吉陀婆就这么做过,而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证明她做得到,为了让自己高兴。你有没有杀过儿童?砉砉做过,她称此为仁慈。她将那些孩子的父母当成奴隶带走,然后声称是为了不让那些孩子因此受苦才杀死他们。” 令公鬼希望其它滕州人也能听听他说的这番话。而萧子良确实倾过身子,认真地听着他的话。令公鬼希望他们不会过问这些讯息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将凡人当成黑水修罗的食物?所有弃光魔使都在这样做————幸存没死的俘虏,如果不愿效忠暗影,最终都会被扔给黑水修罗。韩咒曾经攻占了两座城市,因为他认为自己在投向暗影之前,曾经被这两座城市的人轻视过。那里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进了黑水修罗的胃囊。空青在她控制的地方建立了许多学校,在那些学校里,孩子和年轻人被教导以魔尊的荣光,要杀死他们那些学得不够好或不够快的朋友。我还可以继续说下去,在十三名弃光魔使的名字之下,我可以记录上百条如此深重的罪行。无论你做过什么,都不能与之相比。而现在你来接受我的宽恕,决定顺从我,行走在苍天之中,与魔尊进行坚决地战斗。弃光魔使正在世上作恶,我要将他们全部猎杀,彻底根除。你会帮助我的,为此,你得到了宽恕。我绝不向你虚言,在终极之战结束之前,你的所得有可能会百倍于这次宽恕。” 他终于感觉到李义府放松了手臂,感觉到那个男人的剑缓缓滑回鞘中。令公鬼差点就呼出一口长气。23sk. “我觉得,没必要如此严密看守这名男子,将你们的剑收起来。” 夏圣骞等士兵开始缓慢地将剑刃收回鞘内,速度很慢,但他们毕竟做了。这时,萧子良开口了: “顺从?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应该是合作。”滕州士兵们立刻又绷紧了肌肉,李氏还在令公鬼身后,但令公鬼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变得僵硬了。枪姬众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有蜚零的手指朝着她的面纱动了一下。萧子良歪过头,似乎对这些人的反应一无所知。“当然,我是比较次要的合作者,但我对上清之气的研究时间比你要久许多,我有很多事情可以教给你。” 愤怒从令公鬼的心中升起,直到在他眼里涨出血丝,为了能让这个家伙的行径看上去不那么黑暗,他已经说了许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大约他的这番话会产生出十几条他和弃光魔使之间的谣言,而这个人却还在厚颜无耻地说什么合作! 真龙又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咆哮。杀死他!现在就杀死他!杀死他!这一次,令公鬼没有去压制那个声音。 “没有合作!”他也同样咆哮道,“没有合作者!我是转生真龙,萧子良!我!如果你的知识能够被我使用,我会的,但你要去我说的任何地方,做我说的任何事,在我说的任何时候。” 萧子良立刻单膝跪倒在地:“我顺从于转生真龙,我会侍奉并遵从。”他站起身的时候,嘴角又向上翘了一下,夏圣骞则是张大了嘴瞪着他。 “这么快?”令公鬼轻声说,他的怒意并没有消失,而是变得更加暴烈。如果他没有努力控制自己的心神,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真龙仍然在阴影里毫不停歇地咆哮着。杀死他!一定要杀死他! 令公鬼将真龙推到一旁,让他的声音只剩下一阵阵模糊的咕哝。大约他不该对此感到惊讶,古怪的事情总会发生在缘起周围,特别是像他这么强大的缘起。 一个男人大约会在片刻之间就改变自己的主意,即使他的意志像是被刻在石头上一样地坚定。这不是很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但他无法消解自己的怒气,还有深深的疑心。 “你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在全滕州掀起战争,只因为受到撞击后失去知觉才被逮,而你现在却这么快就放弃了?为什么?” 萧子良耸耸肩:“我有什么选择?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永远地被追杀,你却在不停地获取骄傲!而且这一切的前提还是我能活着离开这座城市,不被李义府或你的楼兰女人杀死。即使逃过了他们,鬼子母迟早也会把我逼上绝路,我怀疑白塔是否会忘记萧子良。如果我跟随你,至少你的一部分骄傲将是我的。” 他第一次向周围望去,看了那些滕州卫兵和枪姬众一眼,又摇了摇头,仿佛他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状况。“大约我真的是那个人,我凭什么要怀疑这点?我能导引真气,而且我很强。为什么我要否认自己是转生真龙?我必须做的就是要实现那些预言中的一项。”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接受训练 “比如让自己能够出生在龙山上?”令公鬼冷冷地说,“这是预言中的第一条。” 萧子良的嘴角又翘了翘,这次肯定不是微笑,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笑意:“胜利者记述历史,如果是我占领了海门通,历史就会表明我是生在龙山上的,一名从未被男人碰过的女子将是我的母亲。天空会打开,苍天播撒大地,昭示我的到来。现在他们就是用这种口吻说你,因为你带着你的厌火族人拿下了海门通,所以全世界都称呼你是转生真龙。我知道和你对抗是愚蠢的,你才是那个人。好吧,既然整条大饼不属于我,我也可以安心地享受落在我面前的那一片。” “你会得到骄傲的,萧子良,你也有可能一无所获。如果你还在为此而烦恼,就想想其它那些和你一样的人都有些什么样的遭遇吧!成少卿被捉住,并且被镇压了,有谣传说他已经死在了白塔。一个没有名字的家伙在砀山被晋城人砍了头,另一个则被三江口人烧死了,活活地烧死了,萧子良!云梦泽人在四年前也是这样对待吕钊的。”23sk. “这不是我愿意拥抱的命运。”萧子良毫无表情地说。 “那么就忘记骄傲,想象终极之战吧!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在为终极之战做准备,我让你做的所有事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这是你唯一的目的!” “当然,”萧子良摊开双手,“你是转生真龙,我不怀疑这一点,我公开承认此事。我们正在向终极之战进军,预言中说你会取得胜利,而历史学家们则会说,萧子良就是你得力的左右手。” “大约。”令公鬼只说了这么一个词作为响应。他经历过太多预言,已经无法相信它们真的会按照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成为现实,它们大约不代表任何结果。 在令公鬼现在的观点里,预言只是设置了一些条件,只有在符合这些条件的时候,才会有事情发生;但光是符合这些条件,并不代表着事情一定会发生。而真龙预言的某些条件暗示着,他必须死亡才有机会赢得胜利,这一点丝毫不会让他减少怒火。 “愿苍天不会让你的机会来得太快。那么,你有什么样的知识是我所需要的?你能教导男人进行导引真气吗?你能测试一个男人以确定他是否可以接受训练吗?” 和女人不一样,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在平时并不能感觉到其它男人的导引真气能力。男人和女人在上清之气方面的差别,如同男人和女人本身的差别一样,有时候,只是毫厘之差,有时候却有着石块与云锦般的差异。 “因为你的特赦令?真的有傻瓜愿意学习成为像你我这样的人?” 李氏只是叉开双腿,双手抱胸,轻蔑地盯着萧子良,而夏圣骞和卫兵们则不安地挪动着身体。枪姬众依然毫无动静,令公鬼不知道枪姬众是怎样看待那二十几名回应他号召的男人,她们从不曾对此表示过任何看法。 但那些滕州人都还记得萧子良是怎样强大的一名伪龙,所以他们很难隐藏内心的不安。 “回答我,萧子良,如果你能做到我觉得要的,那就告诉我。如果不能————”这是令人恼怒的对话,他不能将这个人赶走,即使他每天都要和这个人有一番争斗,但萧子良似乎认为他会这样做。 “你说的两件事我都能做到。”萧子良快速地说道,“虽然我在这几年里并没有真正努力去寻找,但也已经找到了五个人,可是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有勇气在测试后~进行导引真气学习。”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他在两年之后疯了,我不得不在他杀死我之前将他杀了。” 两年。“你坚持的时间比这个长得多,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也在为这个担心?”萧子良轻声问了一句,然后耸耸肩,“我不能帮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做到了。我现在神智健全,就像……”他向李义府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于对方的瞪视,“……就像李大人一样。” 但令公鬼突然感觉有些奇怪,半数枪姬众已经恢复监视院子的状态,她们不会将注意力过度集中在一个可能的威胁上,却忽略其它地方————这个可能的威胁就是萧子良————而剩下一半的枪姬众仍然紧盯着他们两人,捕捉着萧子良所有危险的迹象。 任何人都要小心她们,注意她们眼中和手里的死亡,令公鬼很清楚这点,虽然她们一心只是要保护他。夏圣骞和卫兵们仍然紧握着剑柄,时刻准备拔剑出鞘。 如果李义府的部下和厌火族人决定杀死萧子良,无论这个男人怎样进行导引真气,想要逃出这个庭院都将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除非令公鬼帮助他。 但那些士兵和枪姬众在萧子良眼中,却仿佛与支撑走廊的圆柱和脚下的石地板没有任何差别。这是他在伪装勇敢,还是真的有勇气,或者有别的原因?一种疯狂的表现? 片刻的寂静之后,萧子良又开口说道:“你还不信任我,当然,你没理由要信任我,但你会的。为了表达今后的信任,我为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从长衫里拿出一个用破布包住的包裹,包裹比一个男人的两个拳头合起来还要大一些。 令公鬼皱起眉,接过那个包裹,当他感觉到那个包裹中坚硬的形状时,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许多。他飞快地打开各种颜色的破布,露出一个有他手掌那么大的碟子,碟子上的图案和宫殿上方那面红色旗帜上的图案完全一样————半是白色、半是黑色的圆形,这是在世界崩毁之前,古代鬼子母的徽记。令公鬼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抚过这两颗交融在一起的黑白水滴。 这是泑山雅石的雕刻,全世界只有七件这样的作品,它们是魔尊牢狱的封印,阻隔在魔尊与世界之间的屏障。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打破它们 令公鬼手中还有另外两个这样的封印,它们都被谨慎地藏了起来,非常小心地被保护着。没有任何力量能打破泑山雅石,甚至连上清之气也做不到————玉虚石的薄片能划开钢铁和钻石。 但现在七道封印中已经有三道破碎了,他亲眼见到它们的碎片,他也看见纯熙夫人从一道封印的边缘切下了一片。这些封印正在被削弱,只有苍天知道它们是怎么被削弱的。 现在他手中的这只碟子仍然有泑山雅石那种坚硬光滑的质感,如同最细腻的瓷器混合了抛光的钢铁。但他相信,如果他松手让碟子落在地上,碟子一定会破成碎片。 已经有三道封印破碎了,另外三道封印他也知道了,那么第七道封印在什么地方?如果它还完整的话,现在凡人和魔尊之间就只剩下四道封印了。这四道被削弱的封印还能支撑多久? 真龙的声音如同霹雳般在他脑中震响。打破它……全部打破它们……必须打破它们……必须……必须……必须全部打破它们……打破它们……并且攻击……必须尽快攻击……必须攻击……现在打破它……打破它……打破它…… 令公鬼摇着头,努力要把那个声音压下去,要赶走如同蛛网般缠绕在自己心中的迷雾。他感觉到肌肉的疼痛,仿佛自己正在与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巨人角力。他一把一把地将真龙的迷雾塞进思想最深的缝隙中,最黑暗的阴影里。 突然,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呢喃声:“现在一定要打破它全部打破它打破它打破它打破它。”他发现自己已经将双手高举过头,举着那道封印,准备将它摔在脚下的白石地板上。唯一阻止他的是李氏,那名滕州人正踮起脚尖,双手紧抓着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李义府平静地说,“但我觉得,大约你应该在决定打破它之前先等一下,是不是?” 夏圣骞等卫兵们已经不再看着萧子良了,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着令公鬼,甚至连那些枪姬众也都将目光转移到令公鬼身上,眼中充满了关切。苏琳向令公鬼这里迈了半步,蜚零把手伸向了令公鬼,自己却好像并没有察觉到。 “不。”令公鬼咽了口口水,他感觉到喉咙像火烧般疼痛,“我觉得我不该打破它。” 李义府缓缓地向后退去,令公鬼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放下了双手。如果说萧子良刚才显得镇定自如,现在他完全变了个样,惊骇已经扭曲了这名男子的面孔。 “萧子良,你知道这是什么?”令公鬼问,“你一定知道,否则你就不会把它带来给我。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你还有另外一块吗?你知不知道另外一块在哪里?” “不,”萧子良说道。他的声音很不稳定,严格来说并不是恐惧,而像是一个人发现脚下的悬崖突然崩塌,又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坚实的地面上。“这是唯一被我……我从鬼子母那里逃出来时听到了许多谣言。怪物凭空出现,奇怪的野兽,人和动物说话,动物也和人说话。我们还没疯,但鬼子母已经开始疯了。所有的村庄都疯狂了,他们彼此杀戮。其中一些可能是真的。而我所知道的事实,有一半也是疯狂的。我听说有些封印已经被打破了,一把铁锤就能把这个打破。”23sk. 李义府皱起眉,盯着令公鬼手中的封印,然后他忽然倒抽了一口气,他知道了。 “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令公鬼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如果他能找到最后那一道……那又怎样?真龙问。但他拒绝去听。 “在你最预料不到的地方,”萧子良回答,“我觉得,其它封印也应该隐藏在那样的地方。那是滕州一个衰败的小农庄,我在那里求一口水喝,那里的农庄主人将它给了我。他很老了,没有子孙可以继承它,他以为我是转生真龙。他说他的家族守卫这道封印已经超过两千年时间,说他的祖先是黑水修罗战争时期的国主和女王、过堂白虎神卫符属下的贵族。他的故事可能是真的。比起在距离妖境几天马程的小茅屋内找到这个,那故事也就不怎么荒谬了。” 令公鬼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将破布包裹重新包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身边发生各种不可能的事。他将匆匆收拾好的包裹递给李义府:“小心看守它。”打碎它!他用力将那个声音压下去。“绝对不能让它出任何事。” 李义府虔诚地用双手接过那个包裹。令公鬼不确定他是在向自己打恭,还是对这道封印行礼。“无论是十个时辰还是十年,它都会安全地等到你需要它的时候。” 令公鬼仔细地端详着李义府:“每个人都在等我疯掉,并且为此而恐惧,你却不是这样。你刚才一定以为我已经疯了,但你那时甚至没露出害怕的样子。” 李义府耸了耸肩,在灰色的胡子后面露出一个笑容:“当我第一次在马鞍上睡觉的时候,章昌邑是我们的元帅,那个人疯狂得就像是春天解冻时的兔子。 每天他都要对他的贴身仆人搜身两次,只为了从那个仆人身上找到毒药。除了掺了醋的水,他什么都不喝,他说这样可以消解那个仆人喂给他的毒药。 但就我所知,他会吃掉那个仆人为他准备的一切食物。他曾经下令砍光一小片榕树林,因为他认为那些榕树在看着他,然后他坚持要为那些榕树举行正式的葬礼,由他致悼词。你能想象为二十三棵榕树挖掘坟墓要用掉多少时间吗?” “为什么没有人为他做些什么?他的家人呢?” “那些不像他那么疯狂的人,或者比他更疯狂的人,都怕看见他,但宋怀王的父亲不让任何人动他。他大约是个疯子,但他的军事才能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他不曾打过败仗,而且每次都赢得非常漂亮。” 令公鬼笑了:“那么你追随我是因为你认为我的军事才能比魔尊优秀?”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什么农庄 “我追随你是因为你就是你。”李义府平静地说,“这个世界必须追随你,否则即使是那些活下来的,也将宁可死去。” 令公鬼缓慢地点点头。预言中说,他会打破诸国,并将它们绑缚在一起。他不想这么做,但只有预言能够指引他赢得终极之战,而且他也认为让世界变成一体是有必要的,终极之战将不止是他与魔尊之间的战争。 他无法相信会是如此。即使他正陷入疯狂,他也还没疯到会忘记自己只是个凡人。在那场战争里,凡人必将对抗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所有其它被妖境吐出来的魔界杂兵,以及隐藏在凡人之中的魔尊的爪牙。 而且在通往终极之战的道路上还存在着其它危险,如果这个世界不能联合起来……你要做你必须做的。他不知道这句话来自他自己还是真龙,但这句话没有错,至少他觉得没有错。 令公鬼快步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廊柱,同时又对背后的李义府说:“我要和萧子良谈谈那个农庄的事,你想过来吗?” “农庄?”萧子良说。 李义府摇了摇头,“谢谢你,不了。”他冷冷地说。他大约不会允许自己有紧张的表现,但令公鬼和萧子良肯定已经对他的神经造成足够的负担了,那个农庄的计划是他更不想知道的。“因为一直在维持街道治安,我的部下已经有些软弱了,我要让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回到马背上,训练几个时辰。你要在今天下午检阅他们的,计划有变吗?” “什么农庄?”萧子良说。 令公鬼叹了口气,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不,没有改变,如果可以,我会去的。”这件事太重要了,没办法改变,这点只有李义府和马鸣清楚。 他必须让其它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而没有实际意义的仪式,是一个掌握大权的人逐渐变得虚荣的表现,转生真龙将要接受他的士兵们欢呼。 今天他还要进行一次拜访,一次要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在竭力隐瞒的拜访。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会是一个真正的秘密。但他想让一些人知道这件事,他也毫不怀疑他们一定会知道。 令公鬼拿起靠在一根细圆柱上的佩剑,将它挂在敞开的衣服外。他的腰带是用未经装饰的暗色蛊雕皮制成的,剑鞘和长剑柄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只有腰带扣进行了装饰,上面用黄金刻嵌在纯钢中,形成了龙的图案。 他应该去掉这个腰带扣,另找一个朴素点的,但他办不到,这是鬼笑猝送给他的礼物。也因此,他才应该让自己离开它。他永远都没办法理清这一团乱麻。 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在等着他————一把两尺长的枪,在锐利的枪头后面有着绿色和白色的穗子。在他回身转向庭院里的时候,他也将这把枪拿了起来,一名枪姬众在这根短枪杆上也雕刻了龙的图案。戴己等一些锡城古国贵族已经称呼它为真龙令牌了。令公鬼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提醒自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存在着另外的敌人。 “你说的是什么农庄?”萧子良的声音变得严厉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令公鬼审视着这个男人许久。他不喜欢萧子良,这家伙的态度中有某种特质,或者是他本身有某种特质,让令公鬼无法喜欢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有令公鬼一名男人能在想到导引真气的时候,不会浑身冷汗地回头去看有没有鬼子母在背后。 嗯,似乎真的是过了很长时间了,至少鬼子母不会想要镇压他,即使只是因为现在她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难道他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是独一无二而恼火?有这么简单吗?还是自己想太多了。 令公鬼不这么想。即使不论其它,他也真心希望能有更多可以导引真气的男人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阳光下。他终于不再是畸形怪物了。不,现在想这些还太早,末日战争之前不容他如此乐观。他是唯一的,他是转生真龙,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人。???.23sk. 杀死他!真龙凄厉地叫喊着。把他们全都杀死!令公鬼压下了那个声音。他没必要喜欢萧子良,只要利用那个人就可以了,当然,还要信任那个人。这是最困难的部分。那种从心里喊出来的声音,好不容易才被压了下去。 “我要带你去你可以侍奉我的地方。”令公鬼的语气冰冷。萧子良没有发抖或皱眉,他只是看着令公鬼,等待着,他的嘴角向上翘了翘,这一次,几乎就像是微笑一样。 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还有真龙的喃喃自语,令公鬼向阳极之力伸展过去,将自己投入虚空之中————那为了控制和生存进行的搏斗里,现在他对此已经非常熟悉了。 当他导引真气的时候,污染不停地向他渗透,即使是在虚空里,他也能感觉到那种污染侵蚀了他的骨髓,大约还侵蚀了他的魂魄。 他无法形容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因缘被折叠了一下,一个穿过因缘的孔洞便出现了,这是他自学所得,他的老师并不善于对传授的知识进行解释。 一根闪亮的竖线出现在空气中,迅速扩展成一个相当于宽大房门的孔洞,实际上,它似乎是旋转成这样的。孔洞对面是一片阳光下的空旷地面,周围簇拥着在干旱中枯萎的树木。旋转在这时停住了。 沙木香等三名枪姬众戴上了面纱,没等孔洞稳定下来就跳进去;又有六名枪姬众紧跟在她们身后,其中有的人手里握着搭好箭的角弓。不过令公鬼并不认为那里会有什么对她们发动攻击。他将另外一端放置在这片空旷地带上,因为在人群中打开一个通道是有危险的。但告诉枪姬众或其它楼兰男人那个地方不会有战斗,就像告诉一条鱼那个地方不需要游泳一样。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把它当成事实 “这是一个通道,”他对萧子良说,“如果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示范给你看。”萧子良只是瞪着他。如果萧子良刚才仔细地观察,他应该能看清楚令公鬼对阳极之力的编织,任何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都能看清楚的。 当令公鬼走过通道的时候,萧子良跟在他身后,苏琳和其余的枪姬众走在最后。她们从令公鬼身边走过时,有些人向他腰间的佩剑投来轻蔑的眼神。枪姬众用无声的手语彼此交谈着,毫无疑问,那些手语里也表达了轻蔑的看法。 沙木香率领的前卫已经在那些枯树之间散开来,她们身上穿的圣保衣让她们能完美地隐藏在树林的阴影里。为了适应湿地的环境,她们还在这种灰褐色的衣服上加进了绿色。 因为上清之气的关系,令公鬼能分辨出每一根干枯和未干枯的松针————前者已经多过后者了,他能闻到羽叶木树干里汁液的酸气。空气本身则只能感觉到热、干燥,以及灰尘。这里没有危险。 “等一等,令公鬼。”一名女子急迫的声音从通道另一侧传来。那是鬼笑猝的声音。 令公鬼立刻放开了编织和阳极之力,通道开始飞速地缩小。让她过来是危险的。 萧子良好奇地看着令公鬼。部分枪姬众们————无论有没有戴上面纱————将目光从令公鬼身上移开,彼此对望了几眼,飞快地晃动手指,发出一串串枪姬众的手语。她们显然不赞成令公鬼的举动,但她们知道要管住自己的舌头,令公鬼很确切地向她们表明过这一点。 令公鬼没理会这些好奇和不赞成,而是径自走进这片树林里,萧子良就跟在他身边,干枯的树叶和细枝在他们脚下不断发出劈啪的响声。 枪姬众围绕着他们形成了一个宽阔的环形。她们的齐膝软靴踩在地面上,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她们已经没有任何责难令公鬼的表示,而是恢复了冷静的警戒。 她们之中有些人曾经和令公鬼一起走过这条路,一直没遇到过意外,但她们永远也不会相信绝没有人在这片树林里准备伏击令公鬼。在令公鬼到来之前,荒漠中将近三千年的生活里充满了袭击、冲突、仇杀和战争,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突然死于非命。 他肯定能从萧子良身上学到一些东西————虽然大约不像萧子良想象的那么多;他也一定能向这个比自己年长的人传授一些东西。现在就是他这样做的时候。 “迟早你要跟随我和弃光魔使作战,大约在终极之战之前。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我听到了传闻,他们已经获得自由了。” 那就是说,讯息传开了。令公鬼不由得冷笑一下。鬼子母们不会高兴的,即使没有别的原因,这样挫挫她们的锐气也让人感到愉快。“任何时刻都可能有事情发生,黑水修罗、黑水将军、狌狌、仆厮鬼、古蓝……” 他停了一下,龙纹烙印的手掌拍击着他的长剑柄。他不知道古蓝是什么,真龙也没有在他的脑子里说什么,但他知道这个名字来自真龙。信息的残片不停流过他和那个声音之间脆弱的藩篱,变成令公鬼记忆的一部分,而令公鬼往往不知道这些记忆真正的含意。 最近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出现得愈加频繁。他没办法像对待那个声音一样,与这些残片争斗。不过,他的停顿只持续很短一段时间。 “不止是在北方靠近妖境的地区,那些怪物也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或者出现在任何地方。它们在使用道。” 这是他要应付的另外一件事。但他该怎么做?道的培育有阳极之力的参与,现在道也像阳极之力一样遭受污染,转入了黑暗。即使是魔界杂兵也不能避开道中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会杀死生灵,或者是让生灵落入更加恐怖的下场。 但魔界杂兵还是在使用道。道虽然不像浮行或神行那样快捷,但在其中行走仍然可以用一天时间跨越数百里的距离。不过这个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再解决,他现在已经有太多问题要处理了。他烦躁地用真龙令牌在一颗羽叶树干上敲了一下,许多片宽大、坚韧的叶片掉落下来,其中大多数都是棕色的。 “如果你已经听到了传闻,那就把它当成事实吧!即使是暗之猎犬也是存在的。不过,虽然它们可能又开始了野猎,至少魔尊还没得到自由,不能在后面驱赶它们。反正,它们已经很可怕了。其中有一些是你能杀死的,但就像传说中说的那样,有一些只能被烈火杀死,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知道烈火吗?如果你不知道,我也不会传授给你。如果你知道,除了对抗魔界杂兵之外,不要拿它做任何事,也不要传授给任何人。” “你听到的一些传闻可能来自于……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们,大概只能叫它们‘邪恶的泡沫’。它们就像是偶尔从沼泽中升起的一些气泡,只是这些气泡的源头是封印被削弱的魔尊。充满它们的不是沼泽的臭气,而是……嗯,是邪恶。它们沿着因缘四处飘散,直到突然爆开。这种时候,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你自己的倒影也可能从镜子里突然跳出来,竭尽全力要杀死你,相信我。” 令公鬼看不出这番长篇大论是否让萧子良感到沮丧,萧子良只是说道:“我去过妖境,我也杀死过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他推开一根挡路的低垂树枝,并且压住了那根树枝,好让令公鬼过去。“我从没听说过烈火,但如果暗之猎犬要来对付我,我会想办法杀死它们的。” “很好。”令公鬼称赞的既是萧子良的自信,也是他的无知。如果烈火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令公鬼大概不会感到遗憾。“如果运气好,你不会在这里遇到我说的那些东西,但这永远都是无法确定的。”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这很重要 树林突然变成了一个院子,院子后方是一座有着茅草屋顶的破旧两层房屋,房屋的一根烟囱里正冒着烟,房子旁边的一座大谷仓已经明显倾斜了。 这里的天气并不比几里外的都城凉爽,阳光也是一样地耀眼夺目。一群鸡正在土地里啄着食物;两头母牛在一圈围栏里安静地反刍着;一群被拴住的黑山羊匆忙地剥食着周围灌木上的叶片;一辆高轮拖车停放在谷仓的阴影里。 但这个地方看上去并不像个农庄,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半块田地,森林完全包围了这座院子和房屋,只有一条蜿蜒向北的泥土路在树林间打开了一个缺口。看上去,很少有人利用这条路到城里去,而且,这里显然有太多的人。 四名妇女,其中有三名已届中年,她们正在两根绳子上晾晒洗净的衣服,差不多有十几个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正在鸡群中玩耍。这里也有男人,他们大多在忙着各种日常杂务。 一共有二十七名男人,其中有一些年纪还算不上是男人。骨瘦如柴的卜振敏正从井里吊起一桶清水,他自称已经二十岁了,但实际年龄不会超过十五六岁,他的鼻子和耳朵似乎是身上最明显的部分。 王独嵘正在和另外两个人挥汗如雨地更换着屋顶的旧茅草,他比振敏要高大许多,脸上的青春痘也少许多,但他肯定不会比振敏更年长。那些男人中有超过一半的人年龄不过才十八九岁。 令公鬼差点就要把这些大孩子轰回家,至少是振敏和独嵘,只不过白塔招收的初阶生有时候比他们还要年轻。这些男人里也有几个头发上已经出现了灰丝。 满脸皱纹的高烨道正在谷仓前面用剥了皮的树枝教导两名年轻人如何用剑,他的腿有些瘸,白色的头发只剩下发际边缘稀疏的几根。烨道曾经是一名女王卫兵,直到三江口人用钩镰枪刺中了他的大腿。 他不是剑士,但他还有能力教导别人如何不让剑刺中自己的脚。这些人之中大多是锡城古国人,也有几名雨师城人,还没有晋城人到这里来,虽然特赦令已经传到了那里,但那么遥远的人如果想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烨道是第一个注意到枪姬众的人,他扔下树枝,然后提醒他的学生们注意令公鬼。然后是振敏喊了一声,一失手水桶掉了下来,水洒得他全身都是。 所有人都在忙乱地向屋里叫喊,同时快步跑到烨道身后。又有两名妇女跑出屋外,她们都系着围裙,整张脸被炊食的炉火熏得通红。她们一出来就帮助其它女人将小孩聚拢在男人们的身后。 “他们都在这里,”令公鬼对萧子良说,“你差不多还有半天的时间。你可以测试几个?我觉得立刻知道谁可以接受训练。” “这帮人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萧子良轻蔑地说道,却又突然停住了。这时他们正站在院子中间。萧子良盯着令公鬼。小鸡们就在他脚边的土地里啄食着。“你还没测试过他们?为什么,以苍天的……你不能,是吗?你能神行,但你不知道如何测试这种能力。” “有些人并不是真的想拥有导引真气能力。”令公鬼放开握住剑柄的手,他不喜欢向这个男人承认他知识的缺陷,“有些人只想得到机会获取骄傲、财富和权力,但我觉得让全部有潜力的男人都聚集在我身边,无论他的原因是什么。” 这些将要成为学生的男人们都站在谷仓前看着他们,刚才那阵骚动已经逐渐平息。毕竟,他们来玄都的目的全都是为了向转生真龙学习,或者以为自己有这样的志向。 枪姬众们已经围绕这座院子建立警戒,并进入那幢房子和谷仓,这让聚集在谷仓前的人们眼神中多了一丝警戒,甚至是担忧。女人将孩子们聚拢在身边,专注地盯着令公鬼和萧子良————其中有一些的表情木然,另一些则担心地咬着唇。 “过来,”令公鬼说,“来见见你的学生们。” 萧子良没有挪动脚步:“你真的只想让我做这些?教导这些渣滓?他们之中真的会有能接受教导的人?在屈指可数的这么几个盲目投到你脚下的家伙里,你真的以为能找到有用的人?” “这很重要,萧子良,如果我能,如果我有时间,我会自己去做的。” 时间总是那么关键,那么缺乏。他已经将萧子良收编到自己的麾下,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意识到自己并不很喜欢萧子良,但他不需要喜欢这个人。他继续向前走去,没有等萧子良。过了一会儿,萧子良大步跟了上来。 令公鬼继续对萧子良说:“你提到过信任,我在这件事上信任你。”不要信任!真龙在黑暗的缝隙里喋喋不休地叫喊着。绝不要信任!信任是致命的。“测试他们,并且尽快开始对有能力的人进行训练。” “听从真龙大人的吩咐。”萧子良挖苦地嘟哝着。这时他们已经走到那群人面前。那些人全都在向他们打恭或行叩拜礼,只是没有一个人的姿势算得上漂亮。 “这是萧子良。”令公鬼高声说道。当然,这番话让正在行礼的人们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一些年轻人紧盯着他们,仿佛令公鬼和萧子良就要开始战斗了,而其中有些人还以为会有一场好戏可看。“向他介绍一下你们自己,从今天开始,他就会对你们进行训练。” 萧子良咬着牙看了令公鬼一眼。这时他的学生们已经慢慢聚拢到他面前,逐一向他报上姓名了。 那些男人对萧子良的到来反应各种各样。独嵘迫不及待地挤到最前面,就站在烨道旁边;而振敏则一直躲在最后面,一脸惨白。其它人有的犹豫,有的怀疑,但最终也都和萧子良说了话。 令公鬼的声明意味着他们十几天的等待结束了,他们多年的梦想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从今天开始,他们大约将开始导引真气,并承受男人因此要承受的一切。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接受测试 一名壮实的黑发男子并没有理会萧子良,而是从人群中退出来,走到了令公鬼面前。他比令公鬼要大上六七岁,穿着一件农夫的粗布长衫,令公鬼记得他叫翟凝孤。 翟凝孤不停地在两脚间交换着重心,厚实的双手拧着一顶布帽,视线在帽子和破靴子间来回移动,偶尔抬头瞥令公鬼一眼。“唔……真龙大人,我已经想过了……嗯……我父亲正在照看我的田地。如果溪水没干的话,那是很好的一块地,如果下雨的话,大约那上面还能有收成。还有……还有……”他将帽子扭成一团,然后又小心地抚平它,“我已经想过要回家了。” 女人们并没有聚集到萧子良身边,她们紧紧地看守着孩子们,同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男人们的行动。她们之中最年轻的是秀英,一个身材丰满的淡色头发女子,一个四岁的男孩正在玩着她的手指。 这些女人跟着她们的男人来到这里的,令公鬼怀疑有半数的老婆会把他们的男人再带回去。已经有五个男人离开了,虽然他们都没有将婚姻当成退出的理由,但他们五个全都成了亲。有哪位女子能安心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在这里等待着学习导引真气?那种感觉一定像是看着男人等待着进行自杀。 有些人会说,这里不是成家的人该来的地方,或者那些人最有可能说的是,这里根本不是男人该来的地方。令公鬼认为鬼子母们让自己与世界隔绝完全是个错误。 除了鬼子母、想成为鬼子母的女人,和侍奉鬼子母的人之外,很少会有人进入白塔,去那里寻求帮助的人也屈指可数,而且那些人在这么做的时候会觉得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当鬼子母离开白塔的时候,大多会避开世人,有些鬼子母则终生不会离开白塔。对鬼子母来说,世人只是棋子,世界则是棋盘,并非是她们的生活之处,在她们的意识里,只有白塔才是真实的。而在自己的家人面前,没有男人会忘记世界和芸芸众生。 这种情况只需要持续到终极之战。到那时还有多久?一年?两年?现在的问题是,这样做是否有成果。他会成功的,家人会让男人们记得他们在为何而战。 秀英正专注地望着令公鬼。 “去吧,如果你想的话。”他对翟凝孤说,“你在正式开始学习导引真气之前,随时都可以离开。只要你迈出那一步,你就如同一名普通士兵一样了。你知道的,翟凝孤,为了终极之战,我们需要我们能找到的每一名士兵。为了操纵上清之气,暗影会制造出新的惊怖庄主,他们拥有导引真气能力。但这是你的选择。大约你可以安心地待在你的农庄里,对这一切袖手旁观,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有地方躲过这一切。我希望如此。不管怎样,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会竭尽全力保护更多的人以避开灾祸。但至少你可以把名字告诉萧子良,如果你连自己是否能学习导引真气都不知道就离开这里,那就是一种耻辱了。” 令公鬼转过身,避开秀英的目光,只留下烦恼不已的翟凝孤。你还在谴责鬼子母,说她们蛊惑操纵人心,他痛苦地想着。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 萧子良仍然在听着人们自报家门,也仍然忍不住朝令公鬼投来压抑着怒火的目光。突然间,萧子良的耐心似乎完全消耗光了:“够了,名字可以以后再报上来,反正明天前还没逃跑的人都可以。谁第一个接受测试?” 大家的舌头立刻僵住了,有些人甚至不眨眼地死瞪着他。萧子良用一根手指指着烨道:“我大约应该先把你踢出去,过来。”烨道仍然呆立在原地,直到萧子良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走到人群外。 令公鬼注意着萧子良的一举一动,也向他靠近了一些。 “我使用的上清之气愈多,”萧子良对烨道说,“就愈容易侦测到反应,但太大的反应会对你的意识造成不愉快的效果,甚至会杀死你,所以我会从很小的量开始。” 烨道眨眨眼。很显然,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萧子良说什么。或者他可能只听懂自己会被杀死这句话。令公鬼知道,萧子良的解释其实是针对他说的,他觉得萧子良正在弥补自己先前显露的无知。 突然间,一朵小火苗在与三个人等距离的半空中凭空出现。令公鬼能感觉到萧子良体内的上清之气,但只是微量而已,同时他也看到萧子良编织的火之力细流。 这个火苗让令公鬼感到一阵放松,同时也惊讶地发现,他还在怀疑这个萧子良是不是真的能够导引真气。李氏最初的怀疑一定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印象。 “将精神集中在这个火苗上,”萧子良说,“你就是这团火,这个世界就是这团火,除了这团火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眼睛痛之外。”烨道嘟囔着,用粗糙的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集中精神!”萧子良喊道,“不要说话,不要思考,不要移动,集中精神。”烨道点点头,然后又向紧皱眉头的萧子良眨眨眼,接着他就凝立不动,无声地盯着那团小火苗。 萧子良似乎非常专注,但令公鬼无法确定这一点。他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大约是在寻找他所说的反应。令公鬼集中精神,开始倾听、感觉着……某样东西。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不曾挪动一块肌肉。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六分钟、七分钟,烨道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这名老人喘着大气,身上汗水直流,仿佛刚被一桶水从头顶浇了下去。这种状况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突然间,令公鬼感觉到了那种反应。在萧子良的上清之气细流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回声,似乎是来自烨道,那一定就是萧子良所说的反应,但萧子良并没有任何动作。大约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大约令公鬼的想法是错的。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谁下一个 又过了不多一会儿,萧子良终于点点头,放开火焰和阳极之力:“你能学习……烨道,不是吗?”萧子良似乎很惊讶。毫无疑问,萧子良并不认为这个首先接受测试的家伙能够通过,毕竟他老得连头发都快掉光了。烨道虚弱地笑了笑,看上去像是要呕吐的样子。 “我觉得,如果这帮笨蛋中的每一个人都能通过测试,我也不该感到惊讶。”萧子良喃喃地说着,瞥了令公鬼一眼,“你一个人的好运似乎抵得上十个人。” 不稳定的脚步声在剩下的“笨蛋”们中间响起,显然有些人已经在希望他们会落选了。现在他们不能退出,但如果落选,他们就可以坦然地回家了。 令公鬼自己也感觉有些惊讶,毕竟除了那一点回声之外,并没有其它任何征兆。而且,他还比萧子良更快察觉到那回声。萧子良应该比他更熟悉这个才对。 “过些时候,我们就会知道你的力量能有多强。”萧子良对着退回人群里的烨道说道。其它人都和烨道保持着一点距离,同时竭力避免去看烨道的眼睛。“大约你真实的力量可以比得上我,甚至比得上真龙大人。”烨道周围的空地变得更大了。“这一点只有时间能证明。在我测试其它人的时候,你也集中注意力,如果你的感觉够敏锐,我再找出四五个,你就应该能掌握这种技巧了。” 萧子良飞快地瞥了令公鬼一眼,表明这句话是对令公鬼说的。“现在,谁下一个接受测试?”没有人移动。 这个滕州人用指头敲了敲下巴:“你。”他指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笨重家伙说道,这名黑头发的男人名叫胡志蓁,他原来是名织布工。这时在女人们之中,传来胡志蓁老婆的呻吟声。 继续测试这二十六个人会用去整个白天的时间,大约还会更多。失败的测试要比成功的花上更多时间,以进行确认。虽然天气炎热,但白天仍旧像冬天来临时一样在逐渐缩短。李义府在等着令公鬼,他还要去会见段干木,还有…… “继续。”令公鬼对萧子良说,“明天我会回来看你的成果。记住我对你的信任。”不要信任他,真龙呻吟着。这个声音似乎来自令公鬼脑海里,某个阴影角落中跳动的影像。不要信任,信任就是死亡,杀死他。把他们全都杀死。 哎哟,死亡就是结束,一切的结束,没有梦的长眠,风乐瑶的梦,原谅我,风乐瑶,没有原谅,只有死亡,应该死亡……令公鬼在内心的挣扎快要表现在脸上的时候转过了身。“明天,如果我能来的话。” 萧子良在令公鬼和枪姬众走向树林时抓住了令公鬼,“如果你再多留一会儿,你就能学会进行测试,”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恼怒,“如果我真的再找到四五个,我觉得我也不会惊讶。你似乎真的拥有魔尊的运气。我觉得你是愿意学会这种方法的,除非你是要把所有这些事都堆到我肩上。我警告你,这样会让训练的进度变得非常缓慢,无论我多么努力,这个烨道大约要用几天,甚至是几十天才能感觉到阳极之力,更不要说抓住它了。即使他抓住了阳极之力,也没办法导引真气出一个火星子来。” “我已经知道该怎样测试了,”令公鬼回答,“这并不困难。而且我确实是要把这件事完全堆在你肩上,直到你能找到更多的人,训练他们帮助你去测试别人。记住我说的,萧子良,快点训练他们。” 这其中是有危险的。令公鬼知道,学习导引真气阳极之力,意味着学习拥抱,学习顺从它,它也将顺从于炼气士。炼气士引领一股巨大的真气,这不会对炼气士本身产生伤害,除非引领出现错误。 仪景公主和半夏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而令公鬼几乎无法相信能如此轻松地操纵上清之气。导引真气阳极之力,意味着一场控制与生存的永恒战争。 跳入得太远、太快,炼气士就会如同全身赤裸的男孩被扔进战场,去抵抗全副武装的敌军。即使已经知道该如何导引真气,阳极之力仍然有机会摧毁你、杀死你,或是抹去你的意识,如果运气好,大约受到的伤害只是被毁掉导引真气的能力,正如同被鬼子母捉住后镇压的那些男人一样。 只要有片刻疏忽,心灵有片刻失守,就会有这样的结果。现在谷仓前的这些人并非都能承受这样的代价,胡志蓁的圆脸老婆正揪住男人的中衣前襟,急切地对他说着什么,胡志蓁则不确定地摇着头。 其它成了亲的男人也都不安地看着他们的老婆。但这是战争,战争就会有伤亡,这点并不会因为是否有家室而有所不同。苍天啊,他真的已经变成铁石心肠了。他稍稍转过身子,这样就不会看见秀英的眼睛了。 “努力驱策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教导他们。”令公鬼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萧子良咬了咬牙。“以最快的速度教导他们,”他几乎毫无表情,“教导他们什么?我觉得,应该是一些能被当作兵刃的技巧。”天籁小说网 “兵刃。”令公鬼表示同意。他们必须成为兵刃————他们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兵刃能拥有家人吗?兵刃能让自己有爱吗?但这样的想法又是从哪里来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学,但这些要学得最多。” 人数这么少,只有二十七个。即使这些人之中只能再找出一个像烨道那样的人,令公鬼也会感谢缘起吸引其它炼气士的力量。鬼子母只能捉住并镇压已经确实开始导引真气的人,有了三千年经验的鬼子母们对此已经非常精通了。 一些鬼子母显然相信她们已经成功地做到了并非其初衷的一件事————将导引真气能力从凡人中剥除掉。白塔内部有三千间供鬼子母居住的房间,以及另外供千百名姑娘接受训练的房间。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没那么多 但在白塔分裂之前,白塔中只有四十多名初阶生和不到五十名见习使。“我需要更多的成员,萧子良,不管用什么办法,找更多的人来。现在先教会他们测试别人的办法吧!” “那么,你是想建立像鬼子母那样的组织了?”萧子良似乎并没有对这件事感到太吃惊,他眼角上翘的黑眼睛仍然镇定如常。 “鬼子母一共有多少人?一千名?” “我觉得,没那么多。”萧子良慎重地说。 竟然削弱了凡人的导引真气能力,那些鬼子母可真是可怕,即使她们的行动是有理由的。“嗯,不管怎样,我们有足够多的敌人。” 他不会缺乏敌人。魔尊和弃光魔使、魔界杂兵和魔尊的爪牙、白袍众,很可能还有鬼子母,或者是鬼子母的一部分————那些玄女派鬼子母和那些想控制他的鬼子母。 令公鬼认为最后那些人也是他的敌人,虽然她们自己可能并不这么认为。一定也会有惊怖庄主出现,就像令公鬼自己说的那样。除此以外,还会有别的敌人,足以摧毁他全部计划的敌人,足以将一切摧毁的敌人。他紧紧抓住真龙令牌的握柄。时间是他最大的敌人,也是他最无法战胜的敌人。 “我要打败他们,萧子良,打败他们全部。他们以为他们能毁掉一切。总是毁灭,却没有任何建设!我要建设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无论出了什么事,我要做到这些!我会击败魔尊,净化阳极之力。那样男人就不必害怕会陷入疯狂,世界也不会害怕男人的导引真气,我会……” 白绿色的枪穗随着他恼怒的痉挛而不断抖动,他不可能做得到,高热和灰尘都在嘲笑他。有些计划是必须完成的,但是它们成功的机会却全都渺茫。他们能希望的最好下场,可能只有在陷入疯狂之前先赢得胜利。 即使是这样,令公鬼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到,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努力。应该有办法的,如果这世上还有正义可言,应该有办法的。 “净化阳极之力。”萧子良低声说,“我以为做这件事所需要的力量会超过你的想象。”他若有所思地闭上双眼,“我听说过被称为上古法宝的物品,你是不是有了这种东西,让你认为你真的可以————” “不用管我有什么,”令公鬼打断他的话,“你教他们你能教的一切,然后找更多的人,继续教导他们。魔尊不会等我们的,苍天啊!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萧子良,但我们必须做到,必须!” “我会尽我所能。但不要期望烨道明天就能推倒城墙。”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萧子良,注意任何学习速度过快的学生,立刻让我知道。大约会有一名弃光魔使混入这些学生里。” “弃光魔使!”萧子良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这是萧子良第二次显露出震惊的表情,而且这次他是真的被吓到了,“为什么会————” “你有多强大?”令公鬼又打断了他的话,“运起阳极之力,竭尽全力去做。” 萧子良看着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上清之气片刻之间涌入他的身体。令公鬼并不能像女性炼气士那样,在另一名同性炼气士导引真气时看到他身周出现光晕,他只能感觉到力量和威胁。 现在,令公鬼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甚至可以判断,萧子良拥有的阳极之力足以在几秒之内摧毁这座农庄、这里的每一个人,直到令公鬼目力所及之处。3sk. 这和令公鬼在没有助力时能做到的差不多。不过,这个男人大约会有所保留?大约萧子良不想让令公鬼看到自己全部的力量,不想因此造成紧张。他想过令公鬼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吗? 阳极之力的感觉从萧子良身上消退了,而令公鬼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内也充满了属于男人那一半的真源。在这股狂怒的洪流里有他从衣袋的法器里抽取而来的每一丝阳极之力。 杀死他,真龙嘟囔着,现在就杀死他!片刻之间,惊骇抓紧了令公鬼,虚空随他一起颤动着。他在上清之气就要摧毁虚空和自己时放开了真源。抓住真源的是他还是真龙?杀死他!杀死他! 令公鬼狂怒地在脑海中尖叫着:闭嘴!令他惊讶的是,另一个声音消失了。 汗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他用一只几乎要颤抖的手将它们抹去。一定是他自己抓住了真源,一个死人的声音做不到这一点。他下意识地不信任萧子良,不敢在自己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让对方控制着如此强大的阳极之力。一定是因为这样。 “注意任何学习过快的人。”他喃喃地说道。大约他告诉萧子良的事情太多了,但人们有权利知道他们将会面对什么,他们也需要知道这一点。 他不敢让萧子良或其它任何人知道这些事情他是从哪里得知的。如果他们知道他曾经将一名弃光魔使囚犯留在身边,又任由那名弃光魔使逃走……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谣言一定会把囚禁的那部分干净利落地省略掉。 白袍众宣称他是伪龙,而且很可能是魔尊的爪牙,对于任何能碰触到上清之气的人,他们都是这样描述的。如果这个世界知道了万剑的事,大概有更多的人会相信这种说法,没有人会体谅令公鬼,认为必须有人教导他运使阳极之力的技巧。 女人不可能教他这些,正如同她们看不见他的编织。男人都是乐天派,女人总相信最黑暗的时刻还没到来,这是一句红河的老谚语。如果万剑再出现,令公鬼会自己对付他的。 “只要注意就好了,要不动声色。” “听从真龙大人的吩咐。”萧子良真的只是微微作了个揖,然后回身向院子另一边走去。 令公鬼意识到枪姬众们正在看着他,沙木香和黎枫、苏琳和蜚零,还有全部其它人,她们的目光里全都充满关切。她们几乎接受了他做的每件事,每件让他自己也会觉得胆颤的事。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他需要一名老婆 厌火族人对许多事都不会在意,然而让他们毛发倒竖的事情往往又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她们接受他,同时又为他担忧。 “你不要让自己太累了。”黎枫平静地说。令公鬼看着她,这名木棉色头发的女子立刻红了脸。这里应该不算是公众场合————萧子良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得到他们说话————但她这句话流露出太多的关心。 沙木香却从腰间抽出另一条束发巾递给令公鬼。“太多的阳光对你不好。”她喃喃地说。 另一名枪姬众也同样喃喃地说道:“他需要一名老婆来照顾他。”令公鬼没看到是谁说的,即使是黎枫和沙木香也会注意不多谈这件事。 令公鬼知道她们指的是谁————鬼笑猝。对于枪姬众的儿子,有谁能比一位放手弃枪、即将成为智者的前枪姬众更适合成为他的老婆? 令公鬼压抑住一阵怒意,将束发巾围在头上,又对此产生一分感激。太阳确实是太毒辣了,这块灰褐色的布遮挡阳光的效果实在令人惊讶。他的汗水立刻将布浸湿透了。难道萧子良也知道鬼子母那种寒暑不侵的办法?滕州在遥远的北方,但这个男人几乎像厌火族人一样从不出汗。 尽管心存感激,但令公鬼只是说了一句:“我不该做的是站在这里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年轻的蜚零用显得过于天真的声音说道,她边说边卷着颈侧的束发巾,露出了像沙木香一样的红色短发,“朅盘陀王怎么可能在浪费时间?我最后一次像他这样汗流浃背的时候,是因为一直从太阳升起跑到太阳落下。” 微笑和直率的笑声立刻在枪姬众之间响了起来。赤发的鬼?烈比令公鬼至少年长十岁,现在她正不停地拍着大腿;灰发的黛秀英用手遮住微笑的面容,她一直都是这样;脸上有伤疤的文竹兴奋得上下跳跃;苏琳几乎笑弯了腰。 厌火族人的幽默都是非常奇怪的。故事里的英雄从不会被别人用玩笑捉弄,即使是奇怪的玩笑。令公鬼怀疑国主也不会受到这种待遇。 但楼兰首领,甚至朅盘陀王,都不是国主。令公鬼大约在许多方面拥有权威,但任何厌火族人都能走到一名首领面前,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这不是她们爱取笑他的主因。 令公鬼在红河流域被令老典抚养长大。他五岁的时候,令老典的老婆去世了。 令公鬼真正的母亲是一名枪姬众,她在龙山山坡上生下令公鬼时失去了生命。她是枪姬众,却不是厌火族人,只有令公鬼的父亲是厌火族人。 现在,楼兰比律法更强的习俗在影响着他,不是影响,而是包裹着他。没有枪姬众能在成亲后仍然手持枪矛,除非她放手弃枪,否则她生下来的孩子也都要由智者们交给别的妇女抚养。 这样,枪姬众就不会知道孩子被送给了哪一位妇女。枪姬众生育孩子和抚养这样的孩子都会被认为是幸运的事,但只有抚养孩子的妇女和她的男人会知道。 楼兰的昆莫预言中说,朅盘陀王就是枪姬众生下的孩子,只是他将由湿地人抚养长大。对于枪姬众们而言,令公鬼代表了所有那些她们失去的孩子,是第一个枪姬众们知道属于她们的孩子。 枪姬众们,无论是年老如苏琳,还是年少如蜚零,都像欢迎一位失散已久的兄弟一样欢迎他。在公众场合,她们给予他一种对首领的尊重,虽然有时也会加一些额外的东西。然而,当他与枪姬众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就完全被当成一位兄弟了。 只是,到底是被当成兄长还是弟弟,并不由她们与他的年龄差距来决定。他很高兴像沙木香和黎枫那样待他的人并不多,让年龄并不比自己大的女子像照顾儿子一样对待自己,实在是件很困扰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应该去个我不会出汗的地方。”他说着,努力做出一副笑容。他对她们是有亏欠的,她们之中已经有人因他而亡,在一切结束之前,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枪姬众们很快就收敛住她们的嬉笑,准备好要前去朅盘陀王所说的任何地方,保卫朅盘陀王度过任何危险。 问题是,要去哪里?李义府正在等着他进行那次小心的临时访问。而且如果鬼笑猝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她大约正在李义府那里。 令公鬼一直都尽可能地躲开鬼笑猝,特别是避免和她单独相处————因为他想和她单独相处。他也一直对枪姬众们隐瞒着这个心思,如果她们对此稍有一点怀疑,她们一定会让他一生都凄惨不堪。 实际情况是,他必须远离她,他携带着死亡,如同携带着可怕的传染病。他是箭靶,但他身边的人却会先他而死。他必须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任由枪姬众死亡————为了这个承诺,但愿苍天永远地灼烧他!————但鬼笑猝已经放手弃枪,学习当一位智者了。 他不确定自己对鬼笑猝有什么样的感情,但如果她因他而死,他心中的一部分一定也会死去。幸运的是,令公鬼认为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纠葛。 她要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智者们要她监视他,因为她要为了仪景公主而监视他。但不管原因为何,令公鬼绝不会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反而只是让他更觉沉重。 不过,决定去哪里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李氏必须继续等下去,这样他也可以躲开鬼笑猝,而与段干木会面的时间就要到了。他本来想从王宫开始这次神行,为的是让某些人探察到这次会面,但现在看来要从这里开始了。23sk. 不过,大约这样效果会更好。那些应该知道这次会面的人还是会知道,大约他们会相信这次会面更为重要,因为这是一次真正隐密的会面。因为时间拖延得更晚,大约会让他对李氏和滕州人的造访显得更加随意一些。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红河谚语 是的,他应该玩的是雨师城人的权力游戏,在乱麻中添进更多乱麻。真是个愚蠢的理由,但当一个女人拒绝讲道理的时候,男人又能怎么办? 他运起阳极之力,打开了通道,光线扩展成的入口里,出现了一座绿色条纹大帐篷,空旷的帐篷内部只有绣着晋城迷舞图案的各色地毯。 他在这座帐篷里不可能受到伏击,比那个农庄周围更不可能,但沙木香、鬼?烈率领的枪姬众们仍然戴上面纱才飞快地跃进入口。令公鬼又回头看了一眼。 胡志蓁正低垂着头朝那幢农舍走去,他的老婆赶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跟在他身边,她一直安慰地拍着胡志蓁的背。即使从院子的这边望去,令公鬼仍然能看到他老婆脸上的笑容。 很显然,胡志蓁没有通过测试,现在站在萧子良面前的是翟凝孤,他们两个全都在盯着一个火苗的编织。秀英将他们的儿子抱在胸前,却没有去看她的男人,而是定定地望着令公鬼。女人的眼睛比利刃更伤人,这是另一句红河谚语。 令公鬼走过通道,等待着其余的枪姬众跟进来,然后便放开了真源。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 帐篷里的光线很暗,和这里相比,大约在北方八百里外的玄都也变成凉快的地方。当令公鬼推开帐帘时,不由得眨了眨眼,这里的阳光如同铁锤般,他非常高兴自己戴了束发巾。 一面真龙旗的复制品挂在这顶大帐篷上方,在这面旗帜旁有许多红色的旗帜,上头绣着古代鬼子母的徽记。这是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原,除了几丛杂草之外,这里的草木都已经被马蹄和靴子踩成灰土。 许多尖顶、平顶的帐篷分布在大帐篷周围,大多数帐篷都是白色的,装饰着彩色的条纹,只是都已经显得相当肮脏了。它们的条纹颜色和插在它们上方的旗帜代表不同的庄主。 这是一支聚集在晋城边境的军队,他们现在的位置是涿鹿平原的边缘,这里聚集了成千上万来自晋城和雨师城的士兵。厌火族人和湿地人的营地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他们的数量是晋城人和雨师城人的五倍,而且每天还有更多的厌火族人来到这里。这是一支可以将云梦泽连根拔起的军队,一股可以将沿途的一切全部扫平的力量。 沙木香率领的枪姬众前卫已经部署在帐篷外,她们放下了面纱,在她们身边还有十几名楼兰男人。这些楼兰男人一直守卫着这座帐篷,他们的衣着和兵刃与枪姬众们一样,他们的身高都不比令公鬼矮,甚至有人还高过他。 如果枪姬众是豹,他们则是一群狻猊。这些面孔坚毅、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们,有着黑色、绿色或灰色的眼睛,都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今天守卫这里的是驱雷御电————雷行众,由穿封戍亲自率领,他是雷行众在龙墙这一侧的统领。枪姬众维护着朅盘陀王的骄傲,但每个战士团都想要承担一份守卫责任。 这些男人的衣着与枪姬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之中有一半的人在额头上系着一根红布带,并在额角处打了结。在这条布带前额处画着代表古代鬼子母的黑白饼图案。 这并不是厌火族人的习俗,只是在几个月之前,这种图案才出现在他们的额头上,系这种头带的人称自己为负龙守律————这是古语,意思是“龙之枪矛”,或者更精确地说,是“龙所拥有的枪矛”。 这些头带和它们所代表的意义,都让令公鬼感到不舒服,但他对此无能为力,因为这些男人甚至拒绝承认他们有这样的装束。他不知道为什么枪姬众没有佩戴这些标志,至少他没见她们佩戴过这些,她们几乎像楼兰男人一样不愿去谈论这种装束。 “我看见你了,令公鬼。”穿封戍严肃地说。他黄色的头发大多已经变成了灰色,他的肩膀宽厚,脸上有不止一道横过脸颊和鼻子的伤疤,这张坚毅的面孔完全可以被铁匠当作铁锤和铁砧。 但与他冰深情的眼眸相比之下,他的脸庞显得柔和多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避免去看令公鬼的剑,“愿你在今天找到阴凉。” 当然,这句祝愿并不能改变熔金般的太阳和万里无云的天空,使用它的人们来自一个太阳永远在灼烤大地、树木极为罕见的地方。而现在使用它的穿封戍几乎完全没有出汗的迹象。 令公鬼也答道:“我看见你了,穿封戍,愿你在今天找到阴凉。段干木大君呢?” 穿封戍朝一座侧面装饰着红色条纹的红顶大帐篷点点头。环绕在那座帐篷周围的士兵披挂着磨光的护心镜,穿着海门通武~卫军的金黑色长衫,他们手中的钩镰枪都倾斜成完全一致的角度。 在那座帐篷上方挂着晋城的三新月旗————白色的新月浮在金红的底色上。还有一面光芒四射的初升朝阳旗帜,金色的太阳在蓝底色上,这是雨师城的标志。 这两面旗帜分别插在令公鬼自己的红旗两侧。三面旗帜都在一阵仿佛烤箱中吹来的微风里缓缓摇曳着。 “湿地人全都在那里,”穿封戍直视着令公鬼的眼睛,“尸颂已经有三天没被邀请去那里了,令公鬼。”尸颂是凤翔楼兰的部族首领,穿封戍也属于这个部族,他们两个又同属于盐原氏族。“鄯善的尸尧和白帐的沙达台也没去过了,任何部族的首领都没有。” “我会跟他们说。”令公鬼说道,“能不能告诉部族首领们我来了?”穿封戍仍旧严肃地点点头。 沙木香侧眼看着令公鬼和穿封戍,走到蜚零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被称为雷行众吗?因为即使是在他们静立不动的时候,你还是会不停地看着天空,担心有闪电会落下来。”虽然是压低了声音,但沙木香清脆的嗓音在十步之外都能听到。枪姬众的队伍中传出了一阵笑声。 m.23sk.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他是谁 一名年轻的雷行众跳起在半空,穿着齐膝软靴的脚一下子踢到了令公鬼头顶的高度。他的相貌本来很是俊美,但一道白色伤疤贯穿他的一只眼睛,他用一条黑布裹住那只空眼窝。他就是戴着头带的人之一。 “你知道为什么枪姬众会使用手语?”他在跳到最高点时喊了一声,然后落在地上,面孔迷惑地扭曲着。不过他并没去理睬枪姬众,而是对着他的同伴们说话:“因为甚至是在她们不能说话的时候,她们也控制不住要说话。”驱雷御电们像刚才的枪姬众一样齐声大笑起来。 “只有雷行众会把看守一座空帐篷看成是骄傲,”沙木香摇着头,悲哀地对蜚零说,“下次他们要喝酒的时候,只要屈从者给他们送去几个空杯子,他们就会比我们喝了奇亚水更醉了。” 雷行众们显然认为沙木香在言语上占了上风,那名独眼男子和几名同伴向沙木香举起手中的皮盾,用矛杆在盾面上不断敲击。沙木香只是听了一会儿,便自顾自地点点头,和其它枪姬众一起跟上令公鬼。 令公鬼一边思考着厌火族人的幽默,一边审视着这片营地。食物的香气从数百个营火堆上传来,那是在煤堆上烤大饼的气味、肉叉上的烤肉味,还有锅子里熬汤的味道。 尽管战争造成食物短缺,但士兵们总是吃得很好,只要时间允许,进餐次数也很频繁。营火中有一种发甜的味道,在涿鹿平原,可以用来当成燃料的牛粪比木头要多得多。 营地各处都有箭手、十~字弩手和长枪兵来回走动,他们有些人身上穿着缀有钢片的皮马甲,有些人只是穿着填充了棉絮的长衫。但晋城和雨师城贵族都轻视步兵,欣赏骑兵,所以令公鬼看到最多的还是骑兵。 晋城骑兵都戴着宽边有脊的头盔,身上披挂着护心镜和灯笼袖长衫,长衫袖子上绣着代表他们所属庄主的彩色条纹。雨师城人则穿戴着暗色长衫和相对破旧的护心镜,以及完全包住头、只露出面孔的钟形头盔。 一些人的背后插着短杆小旗,表明他们是雨师城的低阶贵族和贵族的幼子,或者只是雨师城军官。实际上,雨师城和晋城都很少有平民能得到军衔。这两个国家的军人虽然聚在一起,却仍然有着很深的隔阂。 晋城人经常是懒洋洋地骑在马鞍上,不时向附近的雨师城人抛去一阵嘲笑。身材矮小的雨师城人则僵硬地骑在马背上,仿佛是尽量要让自己的身高能多出一寸。对于晋城人,他们完全视而不见,在令公鬼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之前,他们之间进行过不止一次战争。 衣着粗陋的灰发老者和一些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在帐篷周围来回搜索。当一只老鼠被他们吓出来时,他们就会用粗棍把老鼠打死,挂在腰带上。 一个只穿着脏污皮马甲而没穿中衣的大鼻子男人,手里拿着弓,腰间挂着箭袋,正把一长串鬼鸮放在一座帐篷前的桌上,并从桌后一名没戴头盔的晋城人那儿接过一个钱袋。 那名晋城人显得非常无聊,在这么远的南方,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黑水将军会将老鼠和鬼鸮当成细作。苍天啊,除非亲眼见过,否则这些南方人根本不相信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的存在!但如果真龙大人想在营地中清理这些生物,他们很愿意遵从,特别是真龙大人还会支付银子作为报酬。 当然,令公鬼所到之处都会引来一阵阵喝彩。只有真龙大人会用枪姬众作为护卫,而且他的手里还拿着真龙令牌。“光天圣人真龙大人!”,“苍天眷顾真龙大人!”,诸如此类的喊叫声不断从各地传来。 大约这些喊声中有不少是真心真意的,但至于扯着嗓子大喊的人有多少真心,就很难判断了。还有一些人只是木讷地望着他,或者掉转马头,以缓慢的速度向远处走去。 毕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从天上召唤出闪电,或者让地面裂开来。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肯定会发疯,谁知道疯子会做出什么事?又有谁知道他的疯狂何时会发作?不论人们是否欢呼,他们都会用警戒的眼光看着那些枪姬众。 他们并不习惯看着女人像男人一样携带着兵刃,而且,所有这些人都认为厌火族人像疯子一样不可预期。 这些噪音并没有阻止令公鬼听到枪姬众们在他背后说的话。 “他的幽默感很不错,他是谁?”这是沙木香的声音。 “他叫雷浩临,”黎枫回答,“查林部族,火山石氏族的,你觉得他有幽默感是因为他认为你的玩笑胜过了他。他的手看上去确实很强壮。”几名枪姬众立刻笑出了声。 “你认为沙木香很风趣吗,令公鬼?”苏琳走在令公鬼身边,“你没有笑,你从来都不笑,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根本就没有幽默感。” 令公鬼立刻停下脚步,猛地转过头。他的动作是如此突然,让几名枪姬众甚至伸手抓起了面纱,准备对抗任何将令公鬼吓到的事情。 令公鬼清了清喉咙:“一位名姓胡的老农夫脾气很暴躁,有天早晨,他发现他最好的一只公鸡飞上了他农庄池塘边的一棵大树,却下不来。于是他去找邻居老汪求助,这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合作过,但老汪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两个男人走到池塘边,开始往那棵树上爬,老胡在前面。他们想吓唬那只公鸡,让它从树上飞下去,但那只鸡却愈飞愈高,从一根树枝跳上另一根树枝。然后,就在老胡和那只公鸡将要爬上最高处的树枝时————当然,老汪紧跟在他们身后————老胡脚下的树枝断了,他一头栽进池塘里,将池水和烂泥溅得到处都是。老汪马上爬下了树,伸手要把老胡拖出来。但老胡却任由自己愈沉愈深,直到只有鼻子露出水面。这时恰巧有另一位农夫看见这边出了事,就急忙跑过来,将老胡从水里拉出来。” ???.23sk.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仍旧屹立 ‘为什么你不握住老汪的手?’他问老胡,‘你差点就淹死了。’‘为什么我现在应该握他的手?’老胡生气地说,‘我刚刚在大白天经过他身边,他连个招呼都没打。’”令公鬼说完便期待地等着看枪姬众们的反应,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看见什么? 枪姬众们只是交换着呆愣的目光,最后,黎枫说道:“那个池塘怎么样了?这个故事的重点肯定是那些水吧?” 令公鬼甩了甩手,转身继续朝那座红条纹的帐篷走去。他听到身后传来文竹的声音:“我觉得这应该是个笑话。” “我们连那些水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笑得出来?”鬼?烈说。 “重点是公鸡,”沙木香插嘴说,“湿地人的幽默都很奇怪,我觉得这故事说的应该是那只公鸡。” 令公鬼竭力不去听她们又说了些什么。 当令公鬼走到帐篷前的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守卫帐篷的那些熊渠武~卫军们站得更加僵硬了。站在金穗子帐帘前的两名武~卫军向旁边跨了一步,同时将帐帘拉开,他们的视线却都避开那些楼兰女子,落到她们身后的某处。 令公鬼曾经率领熊渠武~卫军们与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进行过激烈的战斗,那时的战场就在海门通的大厅里。在那一夜,他们会追随任何勇往直前的人,而那个人正好就是令公鬼。 “海门通仍旧屹立。”令公鬼平静地说道。这曾经是他们的战号,一些卫兵的脸上露出微笑,不过他们很快又板起了脸。晋城人不会在贵族说话的时候笑,除非他们确信这位贵族想让他们笑。 大多数枪姬众都轻盈地蹲在帐篷外面,将短矛横放在膝头。她们可以用这个姿势待上几个时辰,不会挪动一下肌肉。苏琳、文竹、沙木香和蜚零则跟随令公鬼走进帐篷,如果这些晋城卫兵是令公鬼从小的朋友,枪姬众们还会谨慎一些,但帐篷里的这些人和令公鬼没有任何友谊可言。 帐篷里铺满了缀有穗子的彩色地毯,上面绣着精致的蔓叶花样和晋城迷舞图案,在帐篷中的主位上有一把高大的镏金座椅,上面雕刻了精美的花纹,镶嵌着无数奇玉和绿松石。 要运送这把椅子很可能需要一辆单独的马车。被地图覆盖的桌子两边各有一群人,一边是十二名满脸汗水的晋城人,另一边是人数只有晋城人一半的雨师城人。 他们比晋城人更难以忍受这种酷热。他们全都拿着一个金杯,由身穿金黑色制服的仆人不停地向杯里倒着寒潭香。这些贵族全都穿着云锦衣服,只是身材矮小、肤色更为白皙的雨师城人都穿着深色的长衫,除了胸前标示家族和位阶的彩色条纹之外,衣服上也没有过多的装饰。 而晋城人大多在胡子上涂了油,并弄成尖尖的形状,他们的衬垫长衫十足像是五颜六色的花园,上面绣满了彩缎、织锦、金线和银线。 雨师城人都显得很严肃,甚至有些阴沉,他们大多面容憔悴,每个人都剃光了前额,并在剃光的部位敷了粉。这种发型曾经只在雨师城士兵中流行过,贵族里是没有的。 晋城人全都微笑着,嗅着洒了香水的手绢和香盒,让帐篷里充满了浓郁的香气。除了寒潭香之外,晋城人和雨师城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用冰冷的眼光瞥着枪姬众,同时又装作这些厌火族人完全不存在。 段干木大君头发花白,胡须涂了油,穿了一双精致的镶银靴子。看到令公鬼进来,他便深深地作了个揖,他是这里的四名晋城大君之一。 其它三个是过度肥胖的建鼎;身材如枪杆般瘦削,让铁灰色的胡须看起来仿佛枪尖的沙浩临;鼻子像芋头一样,比大多数农夫更像农夫的北辰。 不过令公鬼一开始就将指挥权交给段干木。另外八名都是次级贵族。他们之中有一些剃光了胡子,但头顶的灰发并不比大君们少,他们都是为了履行对这四名大君中某一名的效忠誓言,才会来到这里。不过他们都有实战经验。 段干木在晋城人里并不算矮,但令公鬼还比他高出一个头。看到他时,令公鬼总是觉得仿佛看到一只挺胸阔步的好斗公鸡。“向真龙大人欢呼!”他弯着腰,拉长声音说道,“欢呼您即将成为云梦泽的征服者,向朝阳之君欢呼。”其它人也立刻紧随他吟诵起来,晋城人张开双臂,雨师城人则把手放在胸前。 令公鬼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朝阳之君曾经是真龙的名号之一,至少在史籍的残片中是这么写的。在世界崩毁之时,大量书籍与史料都散失了,而更多的知识在黑水修罗战争和随后的百年战争中化成烟尘。 到了现在,任何信息残片的存留都是令人惊讶的事,而令令公鬼惊讶的是,段干木使用这个名号的时候,真龙竟然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发出任何气恼或悲哀的叹息。23sk. 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刚才对那个声音发出怒喝之后,它就没再出现过。他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与那个声音进行对话。隐藏在这后面的可能性,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真龙大人?”建鼎揉搓着肥胖的双手,他的视线似乎在竭力避开围在令公鬼脖子上的束发巾,“您是否————” 他用力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脸上摆出一副逢迎的笑容。问一个可能会疯掉的人是否安好,大概是非常不妥当的。“真龙大人想不想喝些寒潭香?这是用道安边最好的高粱酒混合蜜瓜汁调和而成的。” 一名个子瘦高的该地庄主向建鼎立下了效忠誓言,这个名叫林志蓁的人有一副坚硬的下巴和更加坚定的眼睛。他飞快地打了个手势,一名仆人立刻跑到帐篷侧边的一张桌子上,拿了一只金杯,另一名仆人急忙将杯子斟满。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怎么了 “不必,”令公鬼说完之后,又加强语气说了一句,“不必了。”同时挥手示意那名仆人退开,连看都懒得看。真龙真的听到了?这种想法让情况变得更糟糕。现在他不想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他根本不愿去想这些事。 “只要黄离和苏白茅到了这里,一切就差不多完备了。”这两名大君早就该到了,他们在一个月前率领最后一支晋城大军队离开雨师城。当然,在通往南方的道路上还有其它晋城小军队、雨师城人,以及更多的厌火族人。楼兰的队伍会将其它人都甩在后面。“我觉得看————” 突然间,他意识到帐篷里变得非常安静,极为安静。只有北辰猛然仰头喝下杯中残酒的声音,他随后用手抹了抹嘴,将金杯伸出去,让仆人再给他斟酒。但仆人们似乎都想竭力躲进帐篷壁上红色的条纹里。苏琳等四名枪姬众都踮起了脚尖,准备立刻将面纱戴上。 “怎么了?”令公鬼平静地问。 段干木犹豫了一下:“黄离和苏白茅已经……去了砀山。他们不会来了。”北辰从一名仆人手中抓过雕金酒壶,倒满手中的酒杯,但同时也将不少寒潭香洒在地毯上。 “为什么他们会去那里?”令公鬼没有提高声音,他知道答案。这两名大君,以及另外五名大君,原先被派往雨师城的原因,是为了让他们无暇谋划对抗他。 怀有恶意的微笑出现在雨师城人的脸上,但他们很快就举起酒杯,掩住了这些笑容。沙角峥是那些雨师城人中位阶最高的,他胸口的彩色横纹一直延伸到腰部以下,这个长脸男人额角上的头发已经有不少变成了灰白,一双黑眼睛却锐利得仿佛能切碎岩石。 沙角峥僵硬的动作是因为在内战时受的伤,但他的瘸腿却是在与晋城人作战时被砍伤的。他能够与晋城人合作的主要原因是双方都不是厌火族人,晋城人对雨师城人也是如此。现在他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冷笑。 回答令公鬼的是沙角峥的同胞,一个名叫鬼犀月的年轻贵族,他长衫上的横纹只有沙角峥的一半。脸上一道内战时留下的伤疤拉起他左侧的嘴角,让他永远都是一副冷笑的表情。“这是反叛,真龙大人,反叛和谋乱。” 段干木刚才大约还在犹豫,是否该当着令公鬼的面说出这些话,但他不打算让一个外人抢走他说话的权力。“是的,反叛。”他急忙说道,同时又瞪了鬼犀月一眼,但很快又恢复那种华丽的嗓音。“不止是他们,真龙大人,武泰大君、天明章大君和越古金轮女大君也在那里。老天爷收了我的魂魄吧,他们全都在一道向您挑衅的檄文上签了名!此外,参与这件事的还有二三十名低阶贵族,以及一些暴民,都是些该被苍天烧掉的傻瓜!”23sk. 令公鬼几乎要钦佩武泰了,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公开反对他。他在海门通陷落时逃离了晋城城,从那以后,他就一直竭力从地方贵族那里召集反对令公鬼的力量。 天明章和越古金轮就不一样了,像黄离和苏白茅一样,他们总是对令公鬼恭敬有加,称他为真龙大人,只在他背后筹划各种计谋。 现在,令公鬼的忍耐终于得到了回报。北辰又灌下一杯酒,在自己花白的胡子上也洒了不少酒汁。这举动并不奇怪,他与天明章、黄离和苏白茅的交情都很深。 “他们写在那道檄文里的内容不止是挑衅,”沙浩临用冰冷的声音说,“他们声称您是伪龙,海门通的陷落和您抽出非剑之剑的壮举,都被他们说成是鬼子母的诡计。”沙浩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海门通陷落的那一晚,他并不在场。 “你相信哪一方,沙浩临?”那些反叛者的檄文在这个国家会很有号召力,在令公鬼改变这里的律法之前,在这里进行导引真气是违法的,鬼子母在这里几乎没有容身之地,而海门通已经屹立三千年不倒。 这样的檄文肯定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令公鬼想知道,当那些反叛者被捉住的时候,他是否会从他们的背后找出白袍众。他认为天愚上尊大约有足够的智慧,不会让白袍众搅进这滩烂泥里。 “我认为是您拿下了神威万里伏,”这个瘦削的男人在片刻后回答,“我认为您是转生真龙。”他在两次说出“认为”时都将语气加重了些。沙浩临是有勇气的。林志蓁缓缓点点头————另一个有勇气的人。 令公鬼并不讶异于他们为何没提出那个明显的问题————他是否想要根除这些反叛者。 首先,砀山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域,那里是一片巨大的丛林,村庄和道路都非常稀少。在它北边起伏不定的山地里,任何人能在一天时间里走出几里远的路程,都是很幸运的事。 即使有数支军队穿插行军,也可能在精疲力竭、粮草耗尽之后依然找不到对方。大约更重要的原因是,任何提出这个问题的人都有可能被当作主动请缨去平定这次叛乱,更可能被怀疑是要去投奔武泰。 晋城人大约不像雨师城人那样精通权力游戏,能够在只言片语中察觉到许多信息,但他们也早已习惯了谋划、窥探与猜忌。他们相信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而令公鬼也想把这场叛乱暂时搁置,他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云梦泽,必须让人们相信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但他也不能让人们觉得他软弱无力。这些人暂时还不会背叛他,但不管是否会有终极之战,只有两件事能让这些晋城人和雨师城人不会立刻出刀砍向对方的喉咙。 如果是厌火族人,他们更愿意与对方相处,而且他们害怕转生真龙的怒火。如果他们失去了这种恐惧,他们一定会在令公鬼骂一句“千杀的”之前先杀死对方,然后向厌火族人开战。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包括每一个女人 “有没有人为他们辩护?”令公鬼问,“有没有人知道他们有什么理由?” 即使有人知道,他们也都紧紧地闭上嘴,包括那些仆人在内,二十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等待着。大约看着他的人里面,仆人是最专注的。苏琳率领的枪姬众们则监视着除了令公鬼之外的每一个地方。 “他们的封号将被剥夺,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会被没收,对每一个已知姓名的反叛者发出抓令,包括每一个女人。” 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晋城律法中,对于叛乱者的惩罚是死刑,他已经改变了一些律法,但还没来得及改动这一条,而现在要更改已经太迟了。 “对外公布,任何杀死反叛者的人不被视为杀人犯,任何帮助反叛者的人都以同罪论处,投降者则可免于一死。”大约这可以解决越古金轮给他出的难题。他没办法下令对一名女子处以死刑,他希望自己能想出解决之道。“坚持叛乱者将被吊死。” 晋城和雨师城贵族们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彼此窥望着,不止一个人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们肯定想到了死刑的判决,对于叛乱者绝不能有任何宽贷,毕竟那会引起战争,但剥夺封号的命令确实让他们感到震惊。 尽管令公鬼在这两个国家改变了许多律法,尽管贵族们现在也会被传唤到文职官员面前、会因为杀人被吊死、因为伤人而被处以罚金,但他们仍然认为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一些理所当然的规则让他们像狻猊,而平民只是绵羊,即使被腰斩的大君仍然是大君。但现在武泰和他的同党,将以贱民的身份被推上绞架,这对他们来说,一定比死亡更加可怕。而那些仆人们则泰然自若地端着他们的酒壶,准备斟满每一只被很快倒光的杯子,他们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但一些仆人的眼里似乎正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欢喜。 “就这样了,”令公鬼一边说,一边扯下脖子上的束发巾,走到桌边,“让我们看看地图,幽瞳比几个在砀山腐烂的傻瓜更重要。”他希望他们真的能腐烂在那里,老天爷收了他们吧! 段干木闭紧了嘴,沙浩临迅速地展平紧皱的眉头,建鼎的面孔一直平滑得像一块琉璃,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其它晋城人都露出疑虑的神情,雨师城人也是一样,不过沙角峥这次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 这些贵族中有些人在海门通的战斗中见过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或者是在雨师城见过令公鬼与幽瞳的对战,但他们仍然认为令公鬼声称弃光魔使的出现是他发疯的前兆之一。 令公鬼已经听到有人在偷偷议论,说雨师城的破坏是他一手造成的,说他在暴躁时会不分敌友地狂乱攻击。 令公鬼无意中看见文竹岩石般的面孔,他相信,如果这些贵族没有管好自己的表情,枪姬众的矛尖一定会刺穿他们的胸膛。 他将束发巾扔到桌上,翻检着铺成几层的地图,贵族们也渐渐聚拢到桌边。李氏是对的,人们会追随打胜仗的疯子,只要这个疯子一直在赢。当他找到想要的云梦泽东部地图时,楼兰首领们到了。 凤翔楼兰的尸颂是第一个走进帐篷的,他身后紧跟着色拉得的哲朗、白帐的沙达台、鄯善的尸尧和查林的鄂锐,他们每个人都和帐篷中的四名枪姬众彼此点头致意。 尸颂是名高大的男人,有一双阴郁的灰色眼睛,他是这五个南下部族的统帅,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尸颂奇特的平静神态掩饰了他的战斗技能。 首领们穿着圣保衣,束发巾松松地挂在脖子上,除了腰间的重匕首之外,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兵刃。但即使当厌火族人只有一双空拳的时候,也绝不能小觑他们的战斗能力。 雨师城人只是假装厌火族人不存在,但晋城人则一边冷笑着,一边故意大声地嗅着香盒和洒香水的手绢。晋城只是将海门通失陷给厌火族人,而他们相信,厌火族人是依靠转生真龙的力量(或者是鬼子母的力量)才夺取了海门通。但雨师城遭受厌火族人两次的蹂躏,受过双重的失败和羞辱。 除了尸尧之外,其它厌火族人对这些湿地人完全视而不见。满头白发的尸尧有张布满皱纹如同皮革的脸,他在瞪着那些湿地人的时候,眼里总闪烁着杀气。 他是个脾气刚硬的男人,一些晋城人身高与他相当的事实,也不会让他有什么好心情。尸尧在厌火族人中算是矮个子,即使这样,他也比大多数湿地人要高。他像沙木香一样很容易因此而大发脾气。当然,厌火族人蔑视“伐木人”,这个称呼是专门使用在雨师城人身上,他们对雨师城人的另一个称呼是“背誓者”。 “云梦泽人。”令公鬼坚定地说着,伸手将地图抚平,他用真龙令牌压住地图的一边,用一组覆金的墨汁瓶和沙碗压住另一边。他不需要这些人现在就开始彼此杀戮,至少他还在这里,他认为他们还不会这样做。在故事里,联军最后一定能彼此信任和喜爱,他怀疑这些人是否能有这样的结局。 起伏不定的涿鹿平原在延伸进入云梦泽之后不久,就变成森林丘陵,随后是红河,以及红河的分支北藁河。跨越十里范围的五道墨汁线表明这些山丘东端的边界,这就是清化丘陵。 令公鬼将手指点在这段墨汁线中部的交叉点上。“你们确定幽瞳没有扩展营地?”段干木脸上一阵轻微的扭曲让令公鬼恼怒地说道,“那么就是布令公鬼大人,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名字,或是朝参内廷,或是别的什么人,如果你以为云梦泽国主仍然掌权的话。他们有什么行动?” “我们的斥候是这么说的。”哲朗平静地说。他像长刀般细瘦而刚硬,浅褐色的头发有许多都变成了灰色。自从令公鬼到来,色拉得和于阗楼兰四百年的血仇了结之后,他就一直显得非常平静。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运气好的话 “沙汾奈和水的发现者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那里。”说到这里,哲朗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沙达台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在成为首领之前,哲朗曾经属于沙汾奈————刀手众;沙达台属于水的发现者————觅泉众。“跑者会在五天内给我们带来一切讯息。” “我的巡逻兵相信他们的数量在增加。”段干木说道,他的语气仿佛是哲朗从来没说过话一样,“每隔六、七天,我都会向那里派遣一支军队。他们需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往返,但我向您保证,我一直在以这个距离所允许的最短时间,获取最新的情报。” 厌火族人的面孔仿佛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令公鬼没理会这些人对彼此有什么看法,他已经厌倦用力去弥合晋城人、雨师城人和厌火族人之间的裂隙;即使他这样做了,每次他转过身时,他们立刻又会变得势不两立。这种努力完全是徒劳。 至于云梦泽的营地……令公鬼知道那里仍旧只有五处营地,他曾经以特殊的方式去过那里。有另外一种……空间……他知道如何进去,那是一个特殊的、真实世界的映射,只是那里没有人存在,他在那里走过了巨大山丘堡垒的木墙。 他知道他想要知道的每一个答案,但他要在计划中隐藏其它的计划,如同说书先生巧妙地藏起火焰一样。“幽瞳仍然向那里派遣更多的军队吗?”这一次,他故意在说出这个名字时加重了语气。 厌火族人的表情没有改变,弃光魔使重获自由就重获自由,世界必须面对这个不因任何人的愿望而会有所改变的事实。但其它人立刻都以担忧的眼神望向令公鬼。他们迟早要接受这件事,他们迟早要相信它。 “几乎每一个能够握住钩镰枪,同时又不会被矛杆绊倒的云梦泽人都被派去了。” 沙浩临带着阴沉的表情说道。他像任何其它晋城人那样渴望和云梦泽人作战,不过他似乎并不像其它晋城大君一样,以为只要一次漂亮的冲锋就能赢得这场战争。 晋城和云梦泽在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帝国中分裂出来时,就已经开始彼此仇视,这两个国家的历史就是一段纷争不休的战争史,而往往是一些琐碎到荒诞的借口,就可以在它们之间挑起一次战争。 “每一名回来的巡逻兵都报告说那些营地正在扩大,云梦泽人在那里建立了更加强大的防御。” “我们应该现在就行动,真龙大人,”段干木激动地说道,“昊天上帝收了我的魂魄吧,我会在那些云梦泽人还没穿好裤子时就抓住他们,他们是在作茧自缚。啊,因为他们几乎没有骑兵!我会把他们砍成碎片,到那时,通往云梦泽城的道路就被打通了。” 云梦泽与晋城和雨师城一样,都城的名字就是国家的名字。“老天爷收了我的眼睛吧!我会在一个月时间里将您的旗帜插上云梦泽的城头,真龙大人,顶多两个月。” 然后他瞥了雨师城人一眼,又咬着牙说道:“沙角峥和我会为您做到的。”沙角峥非常轻微地一打恭。 “不。”令公鬼只是说了这么一个字。段干木的计划将导致无可挽救的灾难,从这里到幽瞳的巨型山丘堡垒足有二百五十里的路程。 这是一片巨大的草原。在其间,五十尺高的土丘就可以算是高山,两皮方圆的树林就可以算是密林了。幽瞳在这片区域同样有探子,他可以使用任何一只鬼鸮和老鼠探察这里的情况。 运气好的话,晋城人和雨师城人通过这片区域需要十二到十三天,如果厌火族人坚持急行军,他们大约能在五天时间里走完这段路程。单独的一两名斥候移动速度比军队要快,即使是厌火族人也是如此。 但厌火族人当然不在段干木的计划之内。根本不用等到段干木到达清化丘陵,幽瞳早已做好毁灭晋城人的准备,不会有别的可能了。一个愚蠢的计划,甚至比令公鬼丢给他们的更加愚蠢。 “我已经向你们下达了命令,你们驻守在这里,直到马鸣前来接管指挥权。即使到了那时,在我认为已经聚集了足够兵力之前,也不能有人向东迈出一步。还有更多的军队正在路上,晋城人的,雨师城人的,厌火族人的。我要碾碎幽瞳,永远地碾碎他,让真龙旗飘扬在云梦泽。”他这番话是真心的。“我只希望我能和你们在一起,但锡城古国还需要我去注意。”3sk. 段干木的面孔仿佛变成冒着酸气的石头。沙角峥紧缩起五官,似乎他喝下的不是寒潭香,而是醋。 沙浩临没有一点表情,但不赞成的意思清晰地写在脸上,如同他被人一拳打中了鼻子。沙角峥担心的是进军的延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指出,如果说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也一定会有更多的兵员进入云梦泽人的堡垒。 毫无疑问,段干木只是迫不及待地要建立丰功伟业。沙浩临的疑虑集中在马鸣身上,尽管他已经听说马鸣在雨师城的战绩,但沙浩临认为那只是一群傻瓜对他的阿谀奉承,因为他只不过恰巧是转生真龙的朋友。 毕竟他们的反对都是真诚的,沙角峥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只不过令公鬼另有其它的计划,不过幽瞳的细作应该不止是老鼠和鬼鸮。令公鬼相信这片营地中也有其它弃光魔使的凡人细作,大约还有鬼子母的内线。 “就依您说的,真龙大人。”段干木喘了口大气。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有足够的勇气,但他也是一个纯粹的傻瓜,眼里只能看到冲锋带来的骄傲、对云梦泽人的痛恨,还有对雨师城人和楼兰“野蛮人”的蔑视。令公鬼相信段干木就是他需要的人,只要段干木还握有指挥权,沙浩临和沙角峥就不可能行动得过于迅速。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绰绰有余了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令公鬼只是倾听他们的陈述,偶尔问几个问题。已经没有人继续反对他了,没有人再提出关于现在就发动攻击的建议,他们根本没有再讨论过关于进攻的事。 令公鬼只是询问段干木等人关于马车和马车上所装载的货物。涿鹿平原上很少有村庄,距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北方的毋极海,这里的农庄勉强只能养活原先就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支巨大的军队需要马车队持续不断地从晋城运来包括从面粉到蹄铁钉在内的每一样东西。 除了沙浩临之外,晋城大君们都认为这支军队可以携带所需的一切穿越涿鹿平原,并在云梦泽境内维持自己的生存,似乎他们都在想着像蝗虫一样啃光他们古老敌人的土地。 而雨师城人则有不同的观点,特别是沙角峥和鬼犀月,在雨师城内战和突阕楼兰围困雨师城的时候,指挥官也都曾有过饥饿欲死的经历,现在他们深陷的脸颊仍然说明了这一点。 云梦泽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就连清化丘陵地区也有许多农庄和葡萄园,但沙角峥和鬼犀月不敢相信他们的士兵能在那里找到充足的粮草。至于令公鬼,他绝不想让云梦泽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劫掠。 令公鬼并没有认真催逼谁。建鼎向令公鬼保证,马车正在不断地被征集,他早已知道,对令公鬼阳奉阴违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补给正从全晋城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 令公鬼离开的时候,贵族们向他奉上了更多堂皇的废话和典雅的打恭。令公鬼只是重新用束发巾裹住头,拿起真龙令牌。 楼兰首领们安静地跟随着令公鬼,帐外的枪姬众和苏琳四人一起组成一个环形,包围住这六名男人,他们一同向那座绿色条纹的帐篷走去。 这一次,令公鬼听到的欢呼声并不多。一直等到他们走进了帐篷,首领们都没说话,直到令公鬼问起的时候,沙达台才说:“那些湿地人不想听到我们说话。”他是个嗓音沙哑的男人,大概比令公鬼高出一根手指的宽度。他有个大鼻子,金色的头发中已经隐隐泛起灰白的颜色,大眼睛中充满了轻蔑。“他们只想听到刮风的声音。”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有人起兵要反抗你?”鄂锐问,他比沙达台高,有着一副好斗的下巴,头上的白发几乎和剩下的赤发一样多。 “他们说了。”令公鬼回答。尸尧向他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打算派那些晋城人去对付他们的同族,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使他们值得信任,我还是认为他们办不到。派遣枪矛过去,一个部族就绰绰有余了。”???.23sk. 令公鬼摇了摇头:“武泰和他那些反叛者可以过一段时间再处理,幽瞳才是重要的。” “那就让我们现在去云梦泽吧!”哲朗说,“忘记那些湿地人,令公鬼,这里已经聚集将近二十万枝枪矛。段干木和沙角峥仍然在半路上时,我们已经将云梦泽人摧毁了。” 片刻之间,令公鬼猛地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要和他争论这件事吗?这些厌火族人可不会因为转生真龙皱一下眉头就噤若寒蝉。“我觉得得到你们的保证,你们会留在这里,直到马鸣告诉你们可以行动。你们每个人都要向我做出保证。” “我们会留下,令公鬼。”尸颂听似温和的声音中带着刚硬的棱角,其它人承诺的语调甚至更加僵硬,但他们毕竟还是答应了。“但这是在浪费时间,”尸尧一边说着,一边撇了撇嘴,“如果我的话有错,但愿我永远也不知道阴凉的存在。”哲朗和鄂锐也点了点头。 令公鬼并不认为他们这么快就会放弃:“有时候,你只有浪费时间才能争取到时间。”尸尧只是哼了一声。 现在雷行众已经将这座绿条纹帐篷的侧壁用杆子撑了起来,让风可以从帐篷下面吹过。在这种干热的天气中,厌火族人似乎觉得这样非常凉爽,只是令公鬼不觉得。 令公鬼拉下束发巾,和首领们面对面地坐到地毯上。枪姬众和雷行众一起围绕住帐篷,彼此揶揄的话语和笑声不时从他们中间传出来。这次,雷浩临似乎比刚才发挥得好,至少,枪姬众们两次向他用矛杆敲击盾牌。令公鬼对此则几乎完全无法理解。 令公鬼用拇指在短管铜烟锅的烟锅里塞满了烟草,然后将山羊皮的烟袋递给首领们,让他们也把铜烟锅装满————他找到了一盒优质的红河烟草。 当首领们派雷行众去营火堆取火种时,令公鬼则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点燃了手中的铜烟锅。所有铜烟锅都被点燃之后,他们开始满意地抽着烟,继续进行商谈。 只要令公鬼和那些贵族们进行过会谈,他和这些楼兰首领们就必须同样进行会谈,不是因为他们有很多事情要谈,而是因为令公鬼刚刚和湿地人说了话。 厌火族人对于骄傲非常敏感,有时候骄傲似乎才是他们的灵魂,而不是一群人拥有骄傲。在平时的行为里,主导他们人生的是节义————骄傲和义务,关于这个概念具体而复杂的条规,如同他们的幽默一样让人难以理解。他们谈论仍然在从雨师城向这里赶来的楼兰军队,关于马鸣的到来和如何处理突阕楼兰。 他们谈论狩猎、女人和浑米酒是否像奇亚水一样好,以及楼兰的幽默。即使是耐心的尸颂最终也摊开双手,表示放弃了向令公鬼解释到底怎样才是厌火族人的笑话。 但苍天在上,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一名女子失手刺中他的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娶了他所爱的女人的姐妹,这些又有什么好笑的?尸尧咕哝着,完全拒绝相信令公鬼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刚刚还因为那个误伤男人的故事而大笑得几乎仰头躺了下去。他们唯一没有谈论的就是即将到来的与云梦泽的战争。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他不该那么殷勤 当首领们离开的时候,令公鬼站起来,斜视着正在向地平线落下的太阳。尸尧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误伤的故事,离去的首领们又都发出了笑声。 令公鬼将铜烟锅里的烟灰敲到地上,现在应该是回玄都去见李义府的时候了,但他只是看着西沉的太阳,太阳碰到地平线的时候,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沙木香和黎枫为他拿来一盘足够两个人吃的炖羊肉、一个圆大饼和一壶放在井水中冷却的薄荷茶。 “你总是吃得很少。”黎枫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捉住令公鬼来回闪避的头,要抚平他的头发。 沙木香看着令公鬼:“如果你不躲着鬼笑猝,她应该可以照顾你吃饭的。” “你勾起了她的兴趣,又从她身边跑开了,”黎枫嘀咕着,“你一定要再引起她的兴趣。为什么你不为她洗洗头发?” “他不该那么殷勤,”沙木香坚定地说,“为她梳头就够了,他不会希望她以为他有那么迫不及待。” 黎枫哼了一声:“她不会认为他有多么迫不及待,因为他已经从她身边跑开了。你实在是太矜持了,令公鬼。” “你们应该知道,你们不是我母亲,对不对?” 两名穿着圣保衣的女人困惑地彼此对望着。“你觉得这是另一个湿地人的笑话吗?”沙木香问,黎枫只是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她拍了拍令公鬼的背,“我相信这是个好笑话,但你一定要向我们解释一下。” 令公鬼只能一言不发地咬着牙,在两名女子的目光下开始吃饭。她们专注地看着他吃下每一口食物,当她们带着空盘子离开时,情况并未好转————苏琳来到他面前。她总是会向他提出一些最生硬、最不中听的建议,好让他能重新吸引鬼笑猝的注意,在厌火族人里,这一般都是日和姐妹为首兄弟做的事。 “你一定要在她的面前显示出足够的矜持,”这名白发枪姬众对他说道,“但不能矜持到让她以为你很无趣。要她在蒸汽帐篷里为你刮刮背,但一定要带着害羞的表情,要放低你的眼睑。当你在睡前脱衣服时,最好跳一段小舞,仿佛你正因生活而感到高兴。然后装作突然意识到她就在身边的样子,向她道歉,再全身僵直地缩进毯子里。你能假装脸红吗?” 令公鬼只能继续咬牙,这些枪姬众在某些方面知道得太多,在某些方面却好像一无所知。 当他们回到玄都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了,令公鬼将靴子抓在手里,偷偷溜进他的卧室里。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过前厅,走进卧室。他知道,鬼笑猝会在这个房间里,就躺在墙边她的地铺上,而且他已经感觉到她了。 在夜晚的寂静中,令公鬼能听见她的呼吸,这次他似乎终于捱到了她已经入睡的时候。他曾经想阻止鬼笑猝晚上和他同室而眠,但鬼笑猝对他的建议毫不理睬。枪姬众们只是笑话他的“羞怯”和“矜持”。她们同意,单独看个人,这两项特质算是男人的优点,只要别太严重。 令公鬼爬上床,确认鬼笑猝真的睡着了,才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烦恼自己不敢点灯梳洗一下。这时,鬼笑猝在地铺上翻过身,很可能她一直都是醒着的。 “好好睡一觉再起来。”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令公鬼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阵满足,但他立刻又觉得自己很白痴。自己不是一直要躲开这个女人吗?他将一只鹅毛枕塞进头下。鬼笑猝大约会认为这是一个漂亮的玩笑,嘲弄别人对厌火族人来说几乎是一种艺术。 而与之相近的更好的一种艺术,大概就是让鲜血飞溅了。睡意袭来,令公鬼最后的一个意识是他开了个大玩笑,虽然现在还只有他、马鸣和李义府知道这件事。 幽瞳没有任何幽默感,但一支驻扎在晋城边境的大军,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玩笑。如果够幸运,还来不及领悟这笑话的精髓,幽瞳就没命了。 “黄金鹿蜀”大致称得上名副其实,腿上装饰着枸骨浮雕的抛光的桌子和长椅分散在这座大厅里。一名身穿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仆专门负责打扫这里的白石地板。 蓝色和金色的蔓叶花样饰带在白灰墙上环绕了一圈,上面就是离地颇高的天花板,石砌的铜炉子满是花纹,在炉边雕着常绿树的枝叶。 所有铜炉子横眉上都雕刻着一头鹿蜀,鹿蜀的叉状角上撑着一只酒杯。一个稍有些镏金的高座钟被安放在一个铜炉子架上,一组乐手正在大厅里的一个小台子上演奏着乐曲————两个只穿着中衣、浑身汗湿的人吹着竹笛;另外两个人弹拨着九弦筝;一名面孔红润的女子穿着蓝条纹的裙装,用一对小木棰敲击着放在细腿支架上的响板琴。 十几名穿着淡蓝色裙装和围裙的女侍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她们大部分都很漂亮,只是其中一些人的年纪已经和高乐夫人不相上下了,这名身材圆胖的小个子老板娘在脖子后面留了一个灰色的小发髻。 这个到处都散发着舒适和金钱气息的地方让马鸣很中意,他会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地点几乎就位在这座城镇的正中心。当然,这里的其它条件他也很喜欢。 当然,这家平谷第二好的客栈并非事事都合人意。从厨房中传来的又是羊肉和酿瓜的气味,还有那种一成不变的香料大麦汤,这些气味之中还混合着从窗外飘进来的尘土和马匹的气味。 嗯,这座城镇中拥挤着许多难民和士兵,还有更多的士兵驻扎在城外,想要在这里找到丰盛的食物自然是不可能的。街上不时传来沙哑的军歌声、靴子和马蹄的敲地声,还有人们咒骂炎热天气的声音。 大厅里同样很热,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如果现在打开窗户,灰尘立刻就会覆盖每一个角落,而屋中的热气绝不会有半分减少。平谷简直变成了一口热锅。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找一匹好马吧 在马鸣的眼里,这个他娘的世界正在慢慢干瘪下去,他不想去思考这是为什么,他只希望能忘记这种酷热,忘记他来平谷的原因,将一切都忘记。 他身上的绿色长衫在领子和袖口上绣着金线。他将这件长衫和里面的木棉中衣都敞开来,但他仍然像虚脱的马一样浑身流淌着汗水,大约解开绕在脖子上的黑丝巾能好受一些,但马鸣很少在别人能看见的场合里这么做。 他喝干杯中最后一点酒,将光亮的锡镴杯放在桌上,拿起他的宽边帽,用力地扇了起来。无论他喝下什么饮料,其中的水分都会飞快地变成汗液,从他的体内流出来。 当他选择留在黄金鹿蜀的时候,貔虎军的贵族和军官们也随他一同住了进来,这就意味着其它房客都被轰了出去。高乐夫人通常不会因此而不高兴,她可以从貔虎军的贵族少爷们那里要到五倍的房钱。 这些高阶军官一向出手阔绰,而且甚少斗殴,即使偶尔出现状况,他们也会在见血前到屋外去。但今天中午,只有不到十个人占据了大厅中的桌子,高乐夫人不时会向那些空椅子眨眨眼,拍拍她的发髻,叹一口气。 在晚上之前,她的酒大概不会卖出很多了,她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她的高粱酒。乐手们还是卖力地演奏着,几位喜欢音乐的贵族扔出的赏金会比满满一屋子的普通士兵多得多。在乐手眼中,任何掏得出瓜子金的人,都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大人”。 不过现在这些乐手很不幸,全场唯一的听众只有马鸣,而且马鸣每过三个音节就会撇撇嘴。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如果你不去在意听的是什么,他们的曲子还算不错,但马鸣知道这是什么曲子,这首曲子就是他教给这些乐手的,他们从马鸣打着拍子的哼唱中学会了这首曲子。不过这里的人肯定有超过两千年没听过这首曲子了。马鸣能给这些乐手的最高评价是,他们没有弄错拍子。 一阵说话的声音吸引了马鸣的注意力。他扔下帽子,摇晃着酒杯,要侍者再将酒杯斟满,又向旁边的桌子探过身,对那张桌上的三名酒客说:“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正在讨论该如何从你那里赢回一点钱来。”奚齐将酒杯凑在嘴边,一脸严肃地说。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烦恼过,他比二十岁的马鸣大不了几岁,也比马鸣矮一个头。马鸣很少见他笑过。马鸣总觉得这个男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弹簧。“没有人能在玩牌上赢过你。” 他是貔虎军半数骑兵的指挥官,也是雨师城的一名贵族,但他像普通士兵一样剃光前额,并敷了粉,不过汗水已经将一些粉冲掉了。现在有许多年轻的雨师城贵族都接受了这种士兵装束。奚齐的长衫也很朴素,胸口没有一道代表贵族身份的彩色横纹,实际上,他的贵族位阶并不低。 “当然不是这样。”马鸣不赞同他的说法。确实,当他的运气在的时候,这种说法绝对没错,但这种状况并非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特别是当他参与的牌局有许多规则的时候。“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几天之前你就从我这里赢了五十枚瓜子金。” 五十枚瓜子金,大约一年前,他就算只能赢一枚瓜子金都会心跳加速;如果是输一枚瓜子金,他一定会哭出来。不过,一年前他根本就没有一枚瓜子金可输。 “那我们已经输掉几百枚了?”奚齐冷冷地问,“我觉得找机会赢一些回来。”但如果他真的开始一直赢马鸣,他也要开始担心了。像大多数貔虎军一样,他认为马鸣的运气是一种可以依靠的奇迹。 “骰子可不是什么他娘的好选择。”楚焱说,他是貔虎军步兵的指挥官,正往嘴里猛灌着高粱酒,完全不在乎一旁彬蔚藏在油胡子后面的厌恶表情。马鸣遇到的大多数贵族都认为骰子是低级的东西,只有贱农才会喜欢。“你玩起骰子来总是好运到无法停手,我们必须找到你无法产生影响的赌局,了解我的意思吧?” 楚焱只比他的雨师城同胞奚齐高一点,不过他的年纪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他的鼻子断过不止一次,三道白色的伤疤交叉在他的脸上。他是这三个人里唯一非贵族出身的,一辈子都是一名士兵。 “我们觉得应该赌马。”彬蔚一边摇晃着手中的锡镴杯一边说。他是名壮实的男人,比两名雨师城人都要高,他统领着貔虎军另外一半的骑兵。马鸣总是觉得很奇怪,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他为什么还要留着他那茂密的黑胡子,他每天早晨都会将胡子梳理一番,让它保持整齐的尖形。 楚焱和奚齐身上的灰色长衫都敞开着;彬蔚则将条纹灯笼袖、金缎子袖口的绿云锦长衫一直系紧到领口,他的脸上闪烁着汗水的光亮,但他似乎不以为意。 “老天爷收了我的魂魄吧!但你的运气确实从来也不会从战场和牌局中逃走,还有骰子。”他说这句话时,朝楚焱做了个苦脸,“但在赛马上,依靠的只能是马匹。” 马鸣微笑着,将手肘支在桌上,“为你们自己找一匹好马吧,让我们看看谁能赢。”他的运气大约不会影响到赛马。除了骰子和牌之类的东西外,他还没办法确定他的运气能有什么样的作用,但他从小就看着他父亲做马匹交易,他看马的眼光是相当厉害的。 “你是不是想要斟酒?如果我够不着你的杯子,是没办法往里头倒酒的。” 马鸣回头瞥了一眼,一名女侍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只抛光的锡镴酒壶。她的身材矮小苗条,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还有白皙的皮肤,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很漂亮,那种精致的、音乐般的雨师城声调,让她说话时仿佛是一串风铃随风发出悦耳的韵律。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马鸣知道这名女子叫闻小璐,马鸣从走进黄金鹿蜀的第一天开始就注意到她了,但这还是马鸣第一次有机会和她说话。马鸣总是有许多立刻要办的事情和更多昨天就应该处理好的事情。这时其它人已经重新把脸埋在酒杯里,只剩下马鸣和那名女子。他们倒是很有礼貌,甚至那两名贵族也不例外。 马鸣咧开嘴笑了笑,一条腿跨过长椅,将酒杯举到女子面前,“谢谢你,小璐。”女子微微一屈膝。不过,当马鸣邀请她给自己也倒一杯酒,和他一起坐一会儿的时候,小璐将酒壶放到桌子上,双臂抱在胸前,侧过头,上下打量着马鸣。 “我觉得,高乐夫人大概不会喜欢这样的,唉,不,她肯定会不高兴的。你是一位贵族吗?他们好像都是你的手下,但又没有人喊你一声‘大人’。那些平民看见你也没鞠过躬。” 马鸣扬起了眼眉。“不,”他的口气比他预期的还要粗鲁,“我不是贵族。”令公鬼可以让人们在他身边来回乱转,称呼他“真龙大人”之类的,但这不是马鸣的风格,完全不是。马鸣深吸一口气,让微笑又回到脸上。有些女人喜欢以退为进,但是马鸣太熟悉这种把戏了:“叫我马鸣就好了,小璐,我相信如果你只是和我坐一坐,高乐夫人不会介意的。”???.23sk. “哎哟,她会介意的,但我觉得,我们能聊一会儿。你一定有和贵族差不多的身份,为什么你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还要系着这个?”还没等马鸣反应过来,她已经将丝巾掀开了一点。 “这是什么?”她用手指抚摸着环绕马鸣颈间的那片苍白伤疤,“有人想吊死你?为什么?你这么年轻,不可能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吧?” 马鸣向后仰回头,匆忙地用丝巾掩好那道伤疤。但小璐并没有罢休,她伸手探进马鸣敞开的中衣,掏出那枚用皮绳挂在马鸣脖子上的银狐狸头徽章。 “是因为偷了这个东西吗?它看起来很值钱,是不是?”马鸣拿回那只狐狸头,将它塞回衣服里,这个女人连喘口气的空隙都不给他。他听到彬蔚和楚焱正在他背后偷笑,不由得沉下了脸,有时候,他在赌博上的运气到了女人面前却会彻底失效,而他们总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不,如果这是你偷的,你就没办法把它保留到现在了,对不对?”小璐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如果你有着跟贵族差不多的身份,那我觉得,你有这样的东西就很正常了。大约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虽然很年轻,但看上去却像是个知道很多事情的人,至少你自以为如此。” 她面带微笑,完全像是一个想把男人灌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并不会对你有多少了解,但她们能让男人们以为她们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们是不是认为你知道得太多,所以要吊死你?或者是因为你假装成贵族?你真的不是贵族吗?” 楚焱和彬蔚已经笑出了声,就连奚齐也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呵呵声,但他们还在竭力装作是在为别的什么事而笑。楚焱一边喘着气,一边在说着一个笑话,在那个笑话里,一个男人一喘气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马鸣完全听不出那有什么好笑的。 但马鸣还是重新让自己咧开嘴,即使这个女人说话的速度比他奔跑还快,他也不打算被她打败。她非常漂亮,而他在这几十天里一直只能和楚焱这种满身臭汗、偶尔会忘记刮胡子、经常没机会洗澡的男人说话。 小璐的脸颊上挂着汗珠,但身上散发着薰衣草香皂的气味。“实际上,我有这道伤疤是因为知道得太少。”他轻声说道。女人总是喜欢男人卖弄他们的伤疤,天知道,他长大了,应付得了她们。“现在我知道得太多,而那时却知道得太少,你可以认为我是因为‘信息’才被吊起来的。” 小璐摇摇头,咬住了嘴唇:“你大概觉得这段话很聪明,马鸣,贵族少爷们才会不停地说聪明话,但你说过,你不是贵族。而且,我只是个简单的女人,聪明的话总是一下子就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了。我觉得,简单的话才是最好的。既然你不是贵族,你就应该把话说得简单一些,否则就会有人以为你在假装是贵族了,没有女人喜欢男人伪装自己的身份。大约你能解释一下你在说什么?” 马鸣费了不少力气才维持住自己的微笑。和这名女子发生口舌之争实在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搞不清楚小璐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傻瓜,还是想把他搞胡涂。 不管怎样,她是个漂亮姑娘,而且她身上散发着薰衣草香。楚焱和彬蔚似乎已经快被憋死了,奚齐现在哼起了“华山畿”,那么,他也像那首歌里的青蛙一样,在四脚乱蹬? 马鸣放下酒杯,站起身,握起她的手作了个揖:“我就是我,但你的面孔把所有辞句都从我的脑子里赶走了。”小璐眨眨眼,无论女人如何否认,她们总喜欢别人夸赞她们的相貌。“跳个舞如何?” 没等小璐回答,马鸣已经牵着她向桌子间的空地走去。运气好的话,跳舞能让女人拨弄舌头的速度慢一点————他的运气总是很好,况且,他从没听过有哪个女人的心不为舞蹈而软化。和她跳舞,她就会原谅许多事情;舞跳得好,她就会原谅一切事情。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非常古老。 小璐在马鸣身后拖着脚步。她咬着嘴唇望向高乐夫人,但那名圆胖的小个儿老板娘只是微笑着,挥手示意小璐跟上马鸣。然后她无聊地拍了拍松开的发髻,开始向其它女侍发出一连串催促,仿佛大厅里坐满了客人一样。 高乐夫人能打倒任何她认为举止不端的男人,虽然她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她一直在裙子里藏着一根短棒。每次她靠近的时候,彬蔚都会小心地看着她。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闪亮的光彩 但如果一个花钱如流水的男人想跳一支舞,又会有什么坏处?马鸣握住小璐的双手,向两侧展开。桌子间的空地刚刚好。乐手们奏乐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点,虽然并不见得更加动听。 “跟着我,”马鸣对小璐说,“开始的舞步很简单。”随后他就跟随节拍舞了起来。起步,然后向右侧滑步,接着左脚滑步跟上。点,滑,再滑,双臂向外伸展。23sk. 小璐很快就跟上步伐,且脚步很轻快,当他们到达乐手那里时,马鸣顺畅地将她的手高抬过头,转到她背后,再带着她转过身。然后是继续点步和滑步,面对面的旋转,点、滑和旋转,一次又一次。一直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小璐很快就全心投入其中,不停向马鸣投来欢愉的微笑。她真是漂亮。 “现在是复杂一点的。”马鸣喃喃地说着,转过身。现在他们都是侧脸对着乐手了,他们手腕交叉,四只手在身前交握,右膝提起,稍微踢向左侧,然后向前滑步,向右转身。左膝提起,稍微踢向右侧,向前滑步,向左转身。 小璐笑着,和马鸣一起迈着复杂的舞步又一次向乐手们靠近。每往返一次,舞步都变得更加复杂,但只需要示范一次她就能跟上他。马鸣带着她不停地扭动、转身和旋转,觉得她轻得仿若一片羽毛。最让马鸣满意的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音乐占领了他的心神,恍惚间,他似乎迷失了周围的一切,包括脚下的舞步,记忆在舞步间流入他的脑海。在记忆中,他比现在还要高出一个头,有着金色的胡须和一双大眼睛。 他穿着有红色肩带的琥珀色云锦长衫,环状皱领用的是最好的巴辛绢丝,胸前的钮扣是来自亚朗玛的黄色紫龙晶。和他共舞的是一名皮肤黝黑、面容秀丽的雕题————讨海人使者,一条细金链连缀着她的鼻环和诸多耳环中的一只,挂在那些耳环上的许多小徽章表明她的身份是守鼎部族的波涛长。 他不在乎她有多么大的权势,要为此担心的是国主,而不是一名中阶贵族。她在他的手臂中,美丽而轻盈,他们在沙峨姆宫廷的巨大水晶圆顶下翩翩起舞,而现在全世界都在羡慕科尔曼达的光彩与力量。其它记忆飘浮在他理智的边缘,遮住一些关于那段舞蹈的回忆。 第二天,黑水修罗大军杀出大妖境的讯息将会传来。再过一个月,黄金尖塔之城————巴辛被劫掠并烧毁,黑水修罗继续杀向南方。后世的人们称这场浩劫为黑水修罗战争,但此时还没有人为它取名字。 第三天,三百年不间断的战争。当黑水修罗被驱逐回妖境、惊怖庄主全数被猎杀时,剩下的只有血、火焰和废墟。在这场灾难中,第一批沦为焦土的就是科尔曼达和她的财富与权势,埃森尼亚和她的哲人学究与学术典籍,锡城、于齐等十国联盟。 虽然凡人取得胜利,但她们已经变成齑粉。她们原先所在的土地上将有新的国家兴起。只有在人们茶余饭后的传说故事里,才能找到一些关于十国联盟的痕迹,但这些仿佛就在他眼前。他努力驱赶这些记忆和那个比他高的人。今晚,他是在跳舞,和…… 他眨眨眼,在这一瞬间,他只是惊诧地望着眼前这张美丽的面孔。从窗口注入的阳光照射在这张浸润着汗水的脸上,让它泛起闪亮的光彩。 他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小璐正在跳的复杂舞步是什么,但他总是能在绊倒小璐之前找回平衡。这些舞步仿佛是他天生就会的,就像那些记忆一样,这支舞蹈是属于他的。他不知道这些是他借来的还是偷来的,但它们和那些他真正经历过的事实毫无间隙地交织在一起。他如果不认真思考,已经无法将它们分开了。 他向小璐说的那些关于伤疤的话是真的,他是因为缺乏信息才被吊起来的。他曾经两次像傻瓜一样走进一件密炼法器,那时他完全是个乡下白痴,以为走进那里就像走过一片草地那么简单。 好吧,确实是那么简单没错,但这种愚行的结果只是让他更加不信任所有与上清之气有关的事情。他在第一次走进密炼法器时得知,他命中注定将要死亡,并且重生,还有其它许多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又让他第二次走进一件密炼法器,这次,他被一根绳子紧紧地勒住脖子。 一系列复杂的舞步,每一步都是那么巧妙而又必要,每一步都会造成他想象不到的效果。他发现自己一直落入这种舞蹈的陷阱。如果那时不是令公鬼切断绳子救了他,他就死定了。他开始第一百次向自己许下一个承诺————从现在开始,他要看清自己迈出的每一步,绝不会再不假思索地跳进什么地方。 实际上,他在那一天得到的不仅是伤疤,还有挂在胸前的银狐狸头。狐狸的两只眼睛各有一半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让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古代鬼子母的徽记。 有时候,他想到这枚徽章就会拼命地大笑,一直笑到自己肋侧发痛。他不信任所有鬼子母,所以他甚至在洗澡和睡觉时也会将这样东西挂在脖子上。这个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总是那么奇特而有趣。 他的另一项收获就是信息,即使那不是他想要的信息。一片片其它人的人生现在塞满了他的脑袋,成千上万的残片,有时只是几时辰的场景,有时却是绵延数年的回忆。 优雅的宫廷和血腥的杀戮跨越了千年以上,从黑水修罗战争以前很久一直到过堂白虎神卫符崛起的最后一战,这些都是他的,跟他的没两样。 彬蔚、楚焱、奚齐,还有其它桌旁的酒客都在随音乐打着拍子,他们都是貔虎军的成员,都在为他们跳舞的指挥官鼓掌。苍天啊,“貔虎军”这个名字只会让马鸣的肠胃抽搐不已,这个名字原先属于传说中一支英雄军队,他们誓死保卫锡城,直至战斗到最后一刻。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自寻死路 而现在这些站在貔虎军旗帜下的步兵和骑兵,绝不会想到他们也会有传说中那样的结局。高乐夫人同样在打拍子,其余的女侍也都停下脚步,朝这里望过来。 正是因为那些陌生的记忆,这支貔虎军才会追随马鸣,不过他们一直都以为那是马鸣自己的能力。马鸣的优势在于他的脑海里储存着许多战斗和战役,即使一百个男人也不可能经历这么多战火。 不管他那时是属于胜利的一方,还是失败的一方,他都清楚地记得那些战争是如何胜利和失败的。只需要一点智慧,就能运用它们,让他率领的军队获得胜利。 至少迄今为止都还是这样————当他找不到办法逃避战争的时候。不止一次,他希望能把这些记忆赶出脑海,没有它们,他就不会待在这里,指挥将近六千名士兵。 每天还有更多人投入他的旗下。他要率领他们向南进军,前去指挥一场他娘的侵略战争,而他的目标是占领被他娘的弃光魔使控制的一个他娘的国家。他不是英雄,也不想成为英雄。 英雄有一个坏习惯,总是喜欢自寻死路,当你是英雄的时候,别人会扔给你一根肉骨头,就把你丢到墙角去,然后你要等到可以再次去狩猎的时候,再去为另一根肉骨头而拼命。当然,这也是士兵们的命运。 不过,若没有这些记忆,他就不能让六千名士兵环绕在他身旁,那样他将只是个被和转生真龙捆缚在一起的缘起,一个为弃光魔使所知的、赤裸裸的目标。 一些弃光魔使显然对马鸣这个人相当了解。纯熙夫人曾经说过,他是非常重要的,大约令公鬼需要他和子恒两个人才能赢得终极之战。如果纯熙夫人是对的,他就只能去做他必须做的事。 他会的,他必须让自己接受这点,但他不打算成为他娘的英雄。如果他能想到该怎样去对付那只他娘的弯月夔牛角……他为纯熙夫人的魂魄稍稍祈祷一下,他希望纯熙夫人会是错的。 他和小璐最后一次舞到了空地的末端。当他止住脚步的时候,姑娘瘫软在他的怀里,欢笑不已:“哎哟,这真是太奇妙了。我觉得仿佛正在一座王宫中跳舞。我们能再来一次吗?哎哟,我们能吗?能不能?”高乐夫人鼓了一会儿掌,才发现女侍们全都呆立在原地,她立刻挥动着手,仿佛赶鸡一样驱赶她们各自去做事。 “‘九月之女’和你有关吗?”这句话突然从马鸣口中吐了出来,这是他从密炼法器里得到的信息。他设想过许多和九月之女见面的地方————苍天啊,还是让那个时刻晚点来吧————却从没想过会在一个挤满了难民和士兵的小镇客栈里,将一名女侍看成九月之女。但又有谁能知道预言会如何实现? 那确实是预言,某种形式的预言,虽然他并不十分知道它的意思————死亡并重生,与九月之女成亲,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以拯救世界。毕竟,当他挂在那根绳子上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如果那段预言所指的是这个,其余的也都将一一实现。这是他无法逃避的。 “九月之女?”小璐有些喘不过气,但这并没有让她降低说话的速度,“那是一家客栈吗?酒馆?在平谷没有这个地方,大约是在河对岸的卢奴?我从没去过————”3sk. 马鸣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不要紧。让我们再跳一支舞吧!”这次是乡村舞蹈,是他在这里学会的舞蹈,这次他用到的只有他自己的记忆。但是,他现在必须努力分辨才能认清哪些到底是他真正的记忆了。 一阵清喉咙的声音让马鸣回头瞥了一眼,叹了口气————江隆正站在门口,剑带后面别着铁手套,手臂下夹着头盔。这名年轻的晋城贵族曾经是一名粉红脸颊的肥胖男人,只知道和马鸣在海门通里玩牌,但离乡北行以来,现在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黑色,看上去比原来坚毅许多。 他的宽边头盔上也没了羽毛,裂纹和凹陷破坏了护心镜上精美的镏金花纹,长衫的灯笼袖是黑底色上绣着蓝色的条纹,也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你告诉过我,要在这个时辰提醒你该巡查了,”江隆将拳头挡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故意装作没看见小璐,“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晚点再来。” “我现在就去。”马鸣对他说。每天例行的巡查是很重要的,因为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需要及时察觉的事情。这是那些记忆告诉他的,他现在已经在这些方面信任它们了。如果他无法摆脱这些干活,他就应该把它们做好,大约把它们做好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而且,小璐已经离开他的怀抱,正用围裙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梳理散乱的头发,刚才那种欢欣与兴奋已经从她的脸上退去了。这不要紧,她会记得他的。和一个女人跳舞,马鸣得意地想,她差不多就是你的了。 “把这个给那些乐手。”马鸣一边对小璐说着,一边将三枚瓜子金塞进她的手里。不管那些乐手演奏得多么糟糕,至少他们让他暂时忘却了平谷和即将到来的未来,而且,女人们总是喜欢慷慨的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马鸣作了个揖,就差没吻小璐的手了。然后他说道:“再晚一些吧,小璐,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再跳舞。” 让马鸣感到惊讶的是,小璐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子底下来回摇晃着,又带着劝诫的神情向他摇了摇头,仿佛已经完全将他看透。是啊,他从没自以为能搞懂女人。 他将帽子扣在头上,从门边拿起黑杆钩镰枪。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密炼法器时得到的另一件礼物,它的黑色长杆上雕刻着用古语写成的铭文,如同短剑般的古怪矛锋上刻着两只鬼鸮。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至今都是如此 “今天我们从喝酒的地方开始。”他对江隆说。他们迈步走进了正午的炎热和平谷的混乱中。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但也比他离开红河前所看到的任何村镇都要大上五十倍,实际上,这里应该是一个过度膨胀的村子。镇里的砖石房屋很少有超过一层的建筑,只有几家客栈有三层高。 木板或茅草屋顶的房子与石板或瓦片屋顶的房子一样多。结实泥土路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行人,其中主要是雨师城人和锡城古国人。 虽然这里位于漆水河雨师城的这一侧,但平谷现在不属于任何国家,它成为这两个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带,来自几个不同国家的人都居住在这里,或者从此经过。 自从马鸣到这里以后,这里甚至来了三四名鬼子母。即使马鸣戴着那枚徽章,他仍然选择尽量远离她们————不需要在这时候自找麻烦,而那些鬼子母也都像她们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离开了。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的运气一向很好。至今都是如此。 镇民们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人去理睬那些衣着破烂、盲目地到处游荡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全都是雨师城人。他们之中很少会有人选择回到家乡,宁可住在环绕平谷镇的难民营里。雨师城的内战大约是结束了,但那里还有许多盗匪,他们也害怕厌火族人。马鸣知道,他们最害怕的是靠近转生真龙。 拥挤的人群中也有许多貔虎军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在店铺和酒馆之间来回晃荡,或者是集结成正规的队形。到处都有披护心镜的骑兵————戴宽边头盔的晋城枪骑兵和戴钟形头盔的雨师城骑兵,甚至还有一些戴锥形头盔和格栅饕餮面甲的锡城古国骑兵。 尸冥将一些忠诚于银蟾女王的士兵从女王卫队中剔除掉,现在他们有些人加入了貔虎军。小贩们举着托盘穿过人群,叫卖着针线,号称能愈合任何伤口的药膏,能治好水泡、腹泻、营地热及其它各种疾病的药材,澡豆泡,保证不会生锈的马口铁罐和杯子,细棉长袜,用最好的锡城古国钢打制的小刀和匕首等士兵们大约需要,或者商贩认为能向士兵们兜售出去的东西。但巨大的嘈杂喧嚣让所有商贩的叫卖声传不到三步远就被淹没了。 士兵们一见到马鸣就立刻认出了他,都向他发出欢呼声,其中有许多人只能远远地看到他的宽边帽和异形钩镰枪。现在人们都将这两样东西看作他的标志,如同贵族的徽记一样。 马鸣已经听过许多关于他为什么会鄙弃甲胄和头盔的谣言,有人说这只是因为近乎他疯狂的勇敢;而另一些人则相信只有魔尊本尊铸造的兵刃才能杀死他;还有人说那顶帽子是鬼子母给他的,只要他戴着这顶帽子,就没有人能杀死他。 实际上,这只是一顶普通的帽子,马鸣戴着它是因为它有很好的遮阳效果,而且这样可以提醒他不要随意冲进需要穿戴盔甲的地方去。围绕着他这柄钩镰枪的故事就更多了,即使在贵族中,也没有几个人能读懂矛杆上的铭文,更没有一个故事能接近这杆矛的实况。 它雕刻着鬼鸮的矛刃是在暗影之战时期由鬼子母制作的,所以它是一件经历过世界崩毁的遗物。它从不需要磨砺,而且马鸣相信它不会被折断。 马鸣向那些高喊“苍天照耀马鸣大人”和“马鸣大人必胜”的人们挥手致意,和江隆一同挤过人群。至少他不必用力将人们推开,人们一看见他走到身边,立刻就会闪身让出道路。 他希望这么多难民不要用这种眼光瞪着他,仿佛解救他们灾厄的钥匙就放在他的口袋里。除了确保他们能够从来自晋城的马车队中获得食物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对这些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人做些什么。 “营地里没有人在用那些澡豆泡?”他低声说道。 虽然四周人声嘈杂,江隆还是听到了马鸣的话:“是的,大多数人都用澡豆泡去和小贩们换廉价酒了。他们不想要澡豆泡,他们想要过河,或者是其它可以让他们忘记苦难的东西。”23sk. 马鸣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前往卢奴是他不能给他们的。 直到内战和更可怕的灾难让雨师城四分五裂之前,平谷一直都是雨师城和晋城贸易的中继站,所以这座小镇里的客栈和酒馆几乎和民房一样多。 即使马鸣连续走进五家酒馆,也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无论是“绿绮院”,还是“远香亭”,都是石头房屋里拥挤着酒桌。偶尔马鸣还会感觉到即将爆发斗殴的气氛,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在这些酒馆里,马鸣没有找到喝醉的部下。 “水门”位于小镇的另一边,它是平谷最好的客栈,但它雕刻着太阳图案的大门被厚木板钉死了,这是为了提醒全镇的店老板和酒保们,不要让貔虎军的士兵喝醉。 即使是没喝醉的士兵也会打架,晋城人对雨师城人,雨师城人对锡城古国人,步兵对骑兵,一名贵族的部下对另一名贵族的部下,老兵对新兵,士兵对镇民。 不过所有争斗都会在失控之前被镇压下去,负责这个干活的是手拿棍棒、戴着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臂肘的红色臂章的士兵们。每支军队都要轮流提供人员担任这种被称为“红队”的治安纠察员,每天执行此任务的人都不能是同一个。红队要负责赔偿值勤当天出现的任何破坏,这让他们更勤勉认真地维持着这里的和平。 在“绿绮院”里面,一名说书先生正在耍弄着火棍,那是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在“寿春客栈”里则有一名皮包骨的秃顶说书先生,正弹着琵琶,朗诵着一段寻猎号角史诗。尽管天气炎热,这两名说书先生却都穿着他们与众不同的披风,披风上补缀着上百块彩色布片,随着主人的动作随风飘扬。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一边大口饮酒 说书先生即使是断掉一只手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这件披风。他们都吸引了不少专注的观众。 甚至在一家叫作“老家”的酒馆里,一名站在桌上唱歌的姑娘也无法吸引那么多观众,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头黑色长卷发,但一首关于真爱的歌曲并不能让一边大口饮酒、一边发出沙哑笑声的男人们感兴趣。 其余的酒馆除了一两名乐手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娱乐可言了。但那些地方同样人声鼎沸,半数的桌子上都有人在玩骰子,这让马鸣的手指总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 他确实几乎每次都会赢,至少在玩骰子的时候是这样,而这样从自己的士兵手里牟取钱财是不应该的。坐在酒桌边上的几乎全都是他的士兵,难民们没有钱到酒馆里来消费。 不过在士兵们当中还是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其它几个人。一名身材瘦削,留着分叉状胡子的坎多人,在一只耳垂上戴着一枚拇指指甲大小的石榴石,一条银链横过他红色长衫的胸口。 一名古铜色皮肤的白水江城女子,虽然只是穿着十分端庄的蓝色裙装,但有一双灵巧的眼睛,十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在另一家酒馆里,一名骆驼城人戴着一顶圆锥形的平顶蓝色小帽,浓密的胡子藏在透明的纱巾后面。 还有几名身材圆胖的晋城男人,长衫紧勒在腰上;瘦骨嶙峋的三江口人长衫则一直垂到膝头;目光锐利的女子穿着高领或长达脚踝的长裙,这些长裙的剪裁都很精良,以冷色调为主。他们全都是商人,等待着锡城古国和雨师城贸易重新开启。 在每个喝酒的大厅里,都有两三个人坐在距离其它人很远的地方,他们多半也不会坐在一起。这些人大部分都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其中有一些穿得很好,而另外一些衣着只比难民整齐一点;但每个人看上去都仿佛知道该如何使用他们腰上或背上的剑。 马鸣在这些人当中还看到两名女人,但她们都没有露出身上有兵刃的模样,其中一人的桌边靠着一根长行路杖,马鸣认为另外一人的骑马裙里藏着小刀,他自己的身上也带着几把投掷用的小刀。他相信自己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如果那名女人真的没带兵刃,那她一定是个傻瓜。 当马鸣和江隆走出“远香亭”时,他停下了脚步,一名穿褐色开叉裙的矮壮女人正从人群中走过,圆脸上显得很平静,但毫不眨动的眼睛正在收集着街上的一切信息。 她的腰带上挂着一根满是凸起颗粒的短棍,和一把完全可以由楼兰男人携带的重匕首,那么这就是那些人之中的第三名女性了。他们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传说中的弯月夔牛角可以从坟墓中唤回死去的英雄,让他们参与终极之战,无论是谁找到它,必将名垂史册。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能活下来,去记录他娘的历史,马鸣讽刺地想。 有些人相信,弯月夔牛角会出现在动~乱和战火频繁之地。上次狩猎弯月夔牛角的召集令还是四百年前所发出的;这一次,各种地方都有人前去云梦泽立下狩猎弯月夔牛角的誓言,只差有人从树上跳下来参加狩猎了。 马鸣曾在雨师城的街道上看见成群的探宝者,他相信自己到晋城时,会看见更多。毫无疑问,也有许多探宝者正赶往玄都。马鸣真希望他们之中会有人已经找到那个东西,就他所知,那个他娘的弯月夔牛角应该是躺在白塔某个隐密的角落里,而同样就他对鬼子母的了解,应该不会有超过十名鬼子母知道弯月夔牛角就在白塔。 一队步兵跟在一名骑马的军官后面,那名军官穿戴着带凹痕的护心镜和雨师城头盔。现在他正好走到马鸣和那名矮个儿女人之间。他率领的队伍里有两百人的长枪兵,组成了一片钩镰枪密林,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五十多名箭手,腰上挂着箭袋,肩头挂着弓。 他们的弓并不是马鸣所熟悉的红河长弓,但也足以应付战场上的厮杀了。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战斗,马鸣必须找到足够的十~字弩,但这些箭手又不会喜欢那种兵刃。他们一边行军,一边还在唱歌,响亮的歌声冲破街上的喧嚣声: 三餐将饼烂干草。 名公日中唯有马蹄跳。 汝当流汗血,至汝为老。 金在梦中,乃可得见。 此所以报于军也。 军还报。 女子与人相失。 坟墓,君之封也。 人莫之哀。 汝诅汝生。 此所以报于军也。 军还报。 还有一群平民跟在这支队伍后面,他们之中既有镇民,也有难民。但他们全都是年轻人,好奇地看着这些士兵,听着他们的歌。马鸣总是会为这种情景感到吃惊,士兵们唱的歌愈可怕,被吸引的人就愈多。 而实际上,这首绝不是他们最可怕的军歌。马鸣相信,这些围观的人之中一定会有一部分在今天之内去找负责征兵的人,而且大多数人会在征兵簿上签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一定认为这样的歌是为了吓跑他们,好让唱歌的士兵们能独享骄傲和战利品。???.23sk. 至少那些长枪手还没唱起“疾如风云忽变色”。马鸣恨那首歌。有些小伙子一知道“驰千仞之杳冥”指的是死亡,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去找征兵人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总会有事情令人吃惊,”江隆不经意地说着,看着那支队伍拐过前面的街角,以及仍然跟在后面的傻瓜们,“关于我们向南进军的时间,已经有谣言传出来了。”他从眼角瞥着马鸣,估量着马鸣的心情。“我注意到那些蹄铁匠正在为补给车队检查马匹的蹄铁。” “我们该出发的时候自然会出发,”马鸣说,“不需要让幽瞳知道我们要过去了。”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全镇查完 江隆毫无表情地看了马鸣一眼。这个晋城人不是傻瓜,彬蔚也不傻,但他有时对于某些东西会有过度热切的渴望。而江隆有个精明的头脑,彬蔚永远也不会注意到那些蹄铁匠。 江隆家族的势力在彬蔚家族之上,这点确实很糟糕,如果不是这样,马鸣一定会让江隆顶替彬蔚的位置。愚蠢的贵族,愚蠢的地位和位阶。 不,江隆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只要貔虎军向南移动,讯息就会顺着漆水河道先一步传过去。大约细作的鸽子会让南方人更早知道这件事,即使自己的运气强到能打破自己的脑袋,马鸣也不会打赌平谷没有细作。 “还有谣言说真龙大人昨天就在这个镇上。”江隆在喧嚣声中尽量压低声音。 “昨天最大的一件事,”马鸣带着挖苦的神情说,“就是我在六七天的时间里第一次洗了澡。继续做事吧!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要花半个白天的时间才能把全镇查完。” 如果能查出这个谣言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马鸣会支付很大一笔钱。令公鬼刚离开半天,而且肯定没有别人看见他。那是在清晨时,一道光突然出现在黄金鹿蜀的房间里。 马鸣当时拼命地跳到四柱大床的另一侧,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上的靴子还没来得及套上。当他从背后肩胛骨之间抽出匕首时,才看见令公鬼从那个讨厌的洞里走了出来。在那个洞缩小的时候,马鸣看见对面林立的圆柱,推测那应该是玄都王宫。 让马鸣吃惊的是,玄都那边好像还是深夜。而且令公鬼没带半个厌火族人来,就那么突然出现在马鸣的房间里,这让马鸣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马鸣恰好站在那道光出现的地方,那东西肯定会将他切成两半,马鸣不喜欢上清之气。这件事也让他感到非常奇怪。 “别着急,马鸣,”令公鬼一边说一边在房里四处走动,却没有看马鸣一眼,汗水还挂在他的脸上。马鸣能看出他正咬着牙。“他必须要看到这些完成,一切都要依靠它。” 马鸣坐到床上,将脱下一半的靴子扯下来,扔到高乐夫人为他铺的地毯上。“我知道,”他生气地说着,用手去揉刚才他撞在床柱上的脚踝,“这个他娘的计划是我帮忙拟的,你忘了?” “你该如何判断你是否爱上一个女人,马鸣?”令公鬼并没有停下脚步,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好像他们就是在讨论这个话题。 马鸣眨眨眼:“他娘的末日深渊,我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有把脚插进这个陷阱里。你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令公鬼只是耸了耸肩,仿佛是要甩掉什么:“我会解决掉幽瞳,马鸣,我保证。这是我死也要做的事。但其它麻烦呢?我必须把它们全部都解决掉。” “一件一件来。”马鸣勉强控制住自己发问的冲动,他完全不知道最近这些日子里有什么进了令公鬼的脑袋里。 “在三江口有真龙信众,马鸣,在黑齿国也有,人们发誓向我效忠。一旦我拿下云梦泽,黑齿国和三江口就会像熟透的李子一样落入我手里,我会和骆驼城与白水江城的真龙信众建立联系。如果白袍众想把我挡在奇肱国之外,我会压碎他们。先知已经取得了海丹,我听说,他几乎已经占领了奇肱国。你能把令公鬼想象成一名先知吗?滕州会投向我,李氏已经向我做了保证。所有边境国都会投向我。他们只能这样做!我要将它完成,马鸣,所有国家会在终极之战之前统一为一体。我一定要完成它!”令公鬼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亢奋的情绪。 “当然,令公鬼,”马鸣缓缓地说着,脱下另一只靴子,“但事情总要按部就班,对吧?” “一个人的脑子里不该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令公鬼喃喃地说道。马鸣正在扯下黄麻袜的手僵住了,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思考这双袜子是不是又多了个破洞。 令公鬼知道他在昆莫走进了那件密炼法器,也知道他在那里遇到的一些状况,知道他从那里得到了关于军事的知识。但令公鬼并非无所不知————马鸣认为他并不完全清楚这件事,至少令公鬼并不知道这些知识来自他人的记忆。 令公鬼却似乎没注意到马鸣有什么反常,他只是用手指拨着头发,继续说道:“他是可以欺骗的,马鸣————幽瞳总是以直线进行思考————但现在是否有什么破绽会让他逃脱?如果出现了什么错误,会有成千上万人死亡。成千上万的人。虽然仍旧会有许多人死去,但我不希望会是成千上万。” 马鸣的面孔猛烈地扭曲了一下,一名满脸汗水的小贩正卖力地向他兜售一把匕首,匕首柄有一半覆盖着彩色琉璃“宝石”。看到马鸣的表情,小贩连忙逃进人群里,还差点将匕首掉在地上。 这就是令公鬼现在对他说话的方式————从入侵云梦泽突然跳到弃光魔使,又突然跳到女人身上。苍天啊,令公鬼才是有办法对付女人的人,他和子恒都可以。 令公鬼会和他说终极之战、枪姬众,以及各种马鸣难以理解的事情,但他很少会听马鸣回答,有时候他甚至根本不给马鸣答话的机会。令公鬼谈论幽瞳的时候,仿佛对那名弃光魔使有很深的了解。马鸣知道令公鬼最终会变成疯子,但如果疯狂已经在渗入令公鬼的脑子…… 还有那些聚集到令公鬼身边、想要导引真气的傻瓜们,再加上那个叫萧子良的家伙————他已经可以导引真气了吧?他们又会搅起什么样的风浪。对于这件事,令公鬼从没认真地说过。萧子良,他娘的伪龙在教导令公鬼他娘的学生们,如果他们全都变成疯子,马鸣绝不想待在距离他们一千里内的地方。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云之端 但他就像漩涡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完全没有选择。他是缘起,令公鬼的身份却还不止是缘起。在真龙预言中没有马鸣的位置,但他被抓住了,如同被压在篱笆下的小猪。苍天啊,他只希望自己从没见过弯月夔牛角。 马鸣表情阴沉地走过另外十几家酒馆和客栈大厅,它们和前面那些并没有差别。在离开“云之端”酒馆和那个有一副纯真面孔的歌手时,他依然是一副凶狠阴冷的脸色。大约正因为如此,当前面另一家客栈里突然传出叫嚷声时,他才会立刻向那里跑去。 如果那里的骚动有士兵参与,红队们自然会去处理,但马鸣还是不顾一切地挤开人群,朝那里奔去。令公鬼在发疯,丢下他被挂在风暴里;萧子良和那些白痴们又在追随令公鬼,要和他一起发疯;幽瞳等在云梦泽,其余的弃光魔使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他们大约都在找机会砍掉马鸣的脑袋。 这甚至还没算上那些鬼子母会对他做些什么————至少那些发现他知道太多秘密的鬼子母是不会放过他的。而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一心想成为他娘的英雄! 他总是竭力想用和谈,而不是武力解决问题,如果他不能避开那个问题的话。但在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个理由,在某个人的鼻子上打一拳。而现在他眼前的情景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群镇民————衣着颜色单调的矮个儿雨师城人,和零星几名个子高一点、衣服颜色也更加鲜亮的锡城古国人包围住两名瘦削的高个儿,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两名被包围的高个儿男人留着卷曲的胡子,身穿亮色云锦的三江口长长衫,携带的佩剑有着纹饰华丽的镀金剑柄和剑鞘。 其中穿红色长衫的那个人一边狞笑,一边望着另外那个穿黄色长衫的人,后者用双手揪住一名差不多有马鸣的腰那么高的男孩,像狗咬住老鼠一样用力地摇晃他。 马鸣克制住火气,提醒着自己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放下那个男孩,”他用一只手按住黄衣人的手臂,“他做了什么————?” “他碰了我的马!”那个带着江畔口音的男人说道,他用力甩开马鸣的手。江畔人总是洋洋自得地宣称他们是三江口人中脾气最差的,并认为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我要打断他皮包骨的乡下脖子!我要扭断他细柴般的————”m.23sk. 马鸣一言不发地抡起钩镰枪,矛杆正打在那个人的两腿之间。那个三江口人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眶里完全是死鱼般的白眼珠,然后他跪倒下去,脸朝下倒在地上。被抓住的男孩急忙挣脱逃跑了。“不,你不能这么做。”马鸣说。 当然,事情并不会这样就结束。红衣男抓住了剑柄,但他才抽出剑刃一寸,马鸣就用矛杆打断了他的手腕。他哼了一声,放开剑柄,用另一只手去抽腰间的长匕首。马鸣将矛杆敲在他的耳朵上方,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那个人已经倒在黄衣人的身旁。他娘的蠢货!马鸣不确定这句话是在骂这个红衣人,还是在骂自己。 终于有六名红队们推开旁观者走进人群里,他们是穿着齐膝长靴的晋城骑兵,改成步行的时候,显得有些笨重,金黑色的灯笼袖被裹在臂章里。 江隆已经抓住了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大约六七岁,面容憔悴而阴沉。他在泥土中扭动着赤裸的脚趾,不时会猛力挣扎一下,想挣脱江隆的手。他大约是马鸣见过最丑陋的孩子,和他的脸相比,他的嘴和耳朵都显得太大了,而扁平的鼻子仿佛贴在脸上。根据他衣裤上的破洞判断,他应该是个难民,身上肮脏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处理一下这件事,肖志蓁。”马鸣说。肖志蓁是这支小队的队长,他有个方下巴,一张久经风霜的脸,左侧脸颊上还刺着一只画工拙劣的鹰,现在这种刺青似乎在貔虎军里很流行,但大多数人只是把鹰的图案刺在可以被衣服掩盖住的地方。“查清具体情况,然后将这两个蠢货赶出镇去。”无论那男孩如何挑衅他们,这是他们应得的。 一个穿暗色三江口麻料直裰的瘦子挤进了人群,跪倒在那两个人身边。那个穿黄衣的已经开始发出窒息的呻吟声,穿红衣的用手抓住头,嘟囔着一些像是咒骂的话。 刚刚赶来的那个人发出的噪音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多,他着急地喊道:“哎哟,大人!夏伯大人!施隆大人!你们还活着吗?”他向马鸣伸出颤抖的双手。“哎哟,不要杀死他们,大人!他们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大人。我是他们的仆人,我的名字叫席松。他们是英雄,大人。” “我不打算杀死任何人,”马鸣厌恶地打断他的话,“但你要把这两个英雄扛到马背上去,在日落之前把他们带出平谷,我不喜欢威胁要折断小孩脖子的成年人。在日落之前!” “但是,大人,他们受了伤。他只是个贱农的孩子,而且他骚扰了夏伯大人的马。” “我只是在它上面坐了一下,”那个男孩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马鸣表情严厉地点点头:“男孩们不该因为在马背上坐一下就被折断脖子,席松,即使是‘贱农’的孩子也不该。你把他们两个弄走,否则我就折断‘他们的’脖子。”他向肖志蓁望了一眼,肖志蓁用力地向其它红队点点头。队长不会亲自做事,至少不会比旗手做得更多。红队们粗鲁地抓住夏伯和施隆,拖走了这两个还在呻吟的人。席松跟在他们后面,扭动着双手,哀求着。 马鸣发现,江隆仍然抓着那个闹事源头的一只手臂。红队们已经走了,镇民们也纷纷散开,没有人再向那个男孩多瞥一眼。他们还有自己的孩子要照看,这对他们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 马鸣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难道你不知道,骑在陌生的马背上很容易受伤吗,孩子?像那样的男人骑的肯定是牡马,那种马会把小男孩一脚踩进地里去。”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如果她有什么意见 “是一匹阉马。”男孩又扯了一下被江隆抓住的手臂,发现没有挣脱开来,显得更生气了,“那是一匹阉马。它不会伤害我的,马喜欢我。我不是小孩了,我今年九岁,我的名字是阿泽,不是小孩。”m.23sk. “阿泽,是吗?”九岁?他大约已经九岁了。对于这一点,马鸣判断不出来,特别是对雨师城的小孩。“嗯,阿泽,你的父母在哪里?我必须让你回到他们身边去。” 阿泽咬住嘴唇,没有回答,一颗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他恼怒地将泪水抹掉。“厌火族人杀了我爸爸,一个……突阕楼兰。妈妈说,我们要去锡城古国。她说我们要在一个农庄生活下去,那里会有许多马。” “她在哪里?”马鸣轻声问。 “她病了,我……我把她埋在一个有花的地方。”阿泽突然开始拼命地踢打江隆,泪水不停地从他脸上滚下来。“你放开我,我能照顾自己,你让我走。” “照顾好他,直到我们能找到人照顾他。”马鸣对江隆说。江隆一边抓着男孩,一边还在费力地抵挡着他的拳脚。 “我?我该拿这个老虎一样的小老鼠怎么办?” “先让他吃顿饭,”马鸣皱了皱鼻子,阿泽至少在马厩的地板上待了一段时间,“再给他洗个澡,他浑身都是臭气。” “你看着我说话,”阿泽一边抹着脸一边喊道,泪水让他脸上的泥垢变成了一片片花纹,“你看着我说,不要对我的头顶说话!” 马鸣眨眨眼,然后弯下腰:“我很对不住,阿泽,我也一直都恨人们这样对待我。现在,事情是这样的,你身上的味道很臭,所以江隆会带你去黄金鹿蜀,那里的高乐夫人会让你洗个澡。”阿泽只是显得愈来愈生气。“如果她有什么意见,你就告诉她,是我说的,你要洗个澡。她不能违抗你。” 看着这个男孩惊讶的神情,马鸣压抑住自己笑出来的冲动,现在笑的话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阿泽大约不喜欢洗澡这个主意,但如果有人想要阻止他…… “现在,你照江隆说的去做,他是真正的晋城贵族,他会为你准备一顿好吃的热饭,还有一些没破洞的衣服和一双鞋。” “我不喜欢晋城人。”阿泽嘟囔着,皱起眉望向江隆和马鸣。江隆正闭上眼,自言自语地叨念着什么。“他真的是贵族?你也是贵族吗?” 还没等马鸣说话,曲长风跑了过来,脸涨得通红,上面全是汗水,他带着凹痕的护心镜上还残留了一些以往镀金的痕迹,黄色衣袖上的红条纹也都磨损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晋城最富有的贵族的儿子,但话说回来,他确实不曾像过。“马鸣,”他喘息着,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拨起垂落到额头上的发绺,“马鸣……在河那边……” “什么?”马鸣焦躁地打断他的话,他本来正在想是不是要将“我不是他娘的贵族”绣在衣服上。“幽瞳?突阕?女王卫兵?还是他娘的白狻猊军?出了什么事?” “一艘船,马鸣,”曲长风仍旧喘着气,拨着头发,“一艘大船,我觉得那是讨海人的船。” 这不太可能,雕题从不会将船驶到远离开放海域的地方,但……沿着漆水河向南的路上并没有很多村庄,马车能够运载的供给在貔虎军到达晋城之前会少得可怜。马鸣已经雇用了内河船跟随军队一同出发,而一艘大型船只肯定会更加有用。 “照看好阿泽,江隆。”马鸣没去理会江隆糟糕的表情。“曲长风,带我去看那艘船。”曲长风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如果不是马鸣抓住他的袖子,他肯定会拔腿向河边跑去。曲长风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而且他又很不容易接受教训,所以现在他身上才有了五处被高乐夫人的棍子打出的瘀伤。 马鸣愈向河边走,难民的数量就愈多。六艘宽大的渡船被绑在涂了煤油的木制长码头上,但船上的桨和橹都被拿走了,而且码头和船上都看不见半个船员。 只有六艘河上舢板看上去是可以行驶的,这些短粗的双桅船是为了临时使用而准备的。赤脚的船员们待在这些舢板里,也很少会有什么行动。 这些船的货舱都被装满了,它们的船长已经向马鸣保证,他们只要接到命令,马上就能出发。漆水河上也有不停颠簸的宽大方帆船和细长三角帆船在行驶,但在平谷和有城墙包围、飘扬着锡城古国白狻猊旗的卢奴之间,没有任何船只往来。 那面旗帜也曾经在平谷上空飘扬过,驻守在这里的锡城古国士兵并不情愿将这座城镇让给貔虎军。 令公鬼大约控制着玄都,但他的命令无法被传达给这里的女王卫队,或是穆成桂组建的军队,比如白狻猊军。现在那些白狻猊军应该驻扎在平谷东边的某个地方,至少他们是向那里逃跑的,那些关于强盗劫掠的讯息很可能都是他们干出来的。 其余的锡城古国军队在与貔虎军进行过短暂的冲突之后,都已经渡过了漆水河。 真正吸引马鸣注意的是一艘停泊在宽阔河道中央的大船,那确实是一艘讨海人船,它比河上任何船只都更高、更长,船体也更流线,在船上有两根倾斜的桅杆。 许多身影在索具间来回攀爬,其中有一些赤裸着胸膛,穿着宽松的裤子,在岸上还能看到他们黝黑的肤色;另外一些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上衣,表明她们都是女性,那些忙碌的讨海人之中有半数都是女人。巨大的方形帆已经被拉起,收拢在横桅上,但它们绑得很松,随时都能被放开。 “为我找一艘小艇,”马鸣对曲长风说,“还有一些桨手。”他总是需要向曲长风提醒这样的小事。这名晋城人向他眨眨眼,又拨了拨头发。“快点!”曲长风哆嗦似的点了一下头,向码头跑去。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原因所在 马鸣将钩镰枪斜倚在肩上,向距离他最近的码头走去,一边从衣袋里掏出千里镜。当他将那个小铜管放到眼前的时候,那艘船立刻变得清晰了。 船上的讨海人们显然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在等什么?一些讨海人在向平谷观望,但大多数人都在朝对岸眺望,包括所有站在后甲板上的人————那里应该是领航长等人所在的地方。 马鸣将千里镜向对岸转去,看见一艘细长划艇正快速接近讨海人船,划艇上的桨手都袒露着黝黑的皮肤。 在卢奴的长码头上似乎正发生着某种骚动,那座码头几乎跟平谷码头的一模一样,一小群穿着白领的红色长衫、披挂着光亮护心镜的女王卫队正在迎接一队刚刚登岸的讨海人。 马鸣轻声吹了个口哨,因为他在那队讨海人里看见两顶花边红阳伞,其中一顶是双层阳伞。有时候,那些过去的回忆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双层阳伞是部族波涛长的标志,另外一顶则属于她的掌剑手。 “我找到船了,马鸣,”曲长风跑回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说,“还有桨手。” 马鸣将千里镜转回到讨海人船上。甲板上的人们正在将那艘划艇拖到船边上,同样有许多船员在卖力地转动锚链绞盘,拉起船锚,船帆也被抖开。“看样子,我不需要舢板了。”马鸣喃喃地说道。 河对岸的雕题使节团已经在女王卫队的护送下离开了码头,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即使从那些记忆中,他也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讨海人到了距离大海九百里以外的地方。波涛长的地位仅次于大船主,掌剑手的地位则仅次于剑士长。这些完全没有意义。 马鸣只“记得”,雕题是如同楼兰一样神秘的族群。他在亲身经历中对于楼兰的了解,远比他从那些记忆中得到的更多,但他依然所知甚少。大约有人了解现在的讨海人,大约那样的人能从这件事里找到一些信息。 讨海人船上的帆篷已经完全张开,船锚还在被拉上前甲板,看起来,那些讨海人有一段时间不会回到海里去了。随着船速缓缓加快,讨海人船向上游驶去,转向望江的泥沼河口,那里位于平谷北方几里之外。 这件事现在和马鸣完全没有关系了。最后带着遗憾看了那艘船一眼,马鸣将千里镜塞回口袋里,转身向岸上走去。曲长风仍然不知所以地瞪着他。 “告诉那些桨手,他们可以走了。”马鸣叹了口气。那名晋城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开了————他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还在用手拨着头发。 比起马鸣几天前来这里的时候,河边的淤泥更多了。河两侧是两道一拳宽的黏稠泥浆,靠外面的泥地都已经干硬龟裂了。即使是像寿春这样的大河也在逐渐枯竭。马鸣又向那些酒馆和大厅走去。今天似乎没有超乎寻常的事,这才是重要的。 当太阳西斜的时候,马鸣回到黄金鹿蜀,又开始了和小璐的舞蹈。小璐取下了围裙,乐手们也用最大的声音演奏着舞曲,这次他们跳的是乡村舞。 桌子都被推到一旁,空出一片可以让七八对舞伴跳舞的空地。黑夜带来了一点凉意,但也只是比白昼好一点而已。欢笑饮酒的男人们坐满了长椅,女侍们小跑着将羊肉、酿瓜和大麦汤端到桌上,同时不停地将酒杯斟满。???.23sk. 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女人似乎认为跳舞是端盘子干活空当的一种休息。至少当轮到要跳舞的时候,她们都会带着期待的微笑,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利落地摘下围裙,做好跳舞的准备。 但只要一迈开舞步,汗水又会立刻湿透她们的面孔。大约高乐夫人修改了一下干活安排,小璐显然已经从其它女侍中被分了出来,现在这名苗条的年轻女子只为马鸣斟酒,只和马鸣跳舞。 而且这名老板娘总是向这对人儿投来灿烂的笑容,仿佛一位母亲在她孩子的婚礼庆典上一样,这让马鸣觉得很不舒服。实际上,小璐一直在和马鸣跳舞,直到马鸣的双脚和小腿都已经感到疼痛。而且她从没停止过微笑,她的眼睛里闪耀着纯粹的欢乐。 到后来,马鸣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喘口气,但她却显然不需要休息。当他们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的舌头立刻就会开始飞快地动起来。每次马鸣想要亲她的时候,她都会转过头,朝着某样东西发出惊叹或欢呼,于是马鸣只能亲到她的耳朵或是头发。而每次被马鸣亲到,她似乎都会吃惊一下。马鸣仍然搞不清她纯粹只是个蠢姑娘,还是非常非常地聪明。 当马鸣终于告诉她,今晚已经跳够了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午夜后的一个时辰。失望的表情堆满了姑娘的面孔,她撅了撅嘴,似乎是想一直跳到黎明才肯罢休。除了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女侍正靠在墙边,按摩着脚踝之外,大厅里其它的女侍都像小璐一样,双眼洋溢着光彩,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而大多数男人都显得很疲倦了,任由女侍们把他们从椅子上拉起来,另外有许多人只是挥手向那些女人们表示拒绝。马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男人们在跳舞时负责了大部分动作————他觉得这就是原因所在。 毕竟托举和转身这种动作都是男人在做,女人们就轻松多了,只是偶尔会小跳一步而已。马鸣朝一名正在和曲长风转个不停的矮胖女侍眨眨眼,然后将一枚瓜子金塞进小璐手里————一枚厚重的锡城古国瓜子金————这个足够让她买些漂亮衣服了。 小璐将这枚铜钱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尖,轻吻了一下马鸣的嘴唇,轻得仿佛羽毛碰一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吊起来。明天你会和我跳舞吗?” 还没等马鸣回答。她已经笑着跑开了。当她将江隆拖进跳舞区的时候,还回过头来看着马鸣。高乐夫人拦住他们,将一条围裙塞进小璐手里,另一只手用力地向厨房指了一下。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我会睡觉的 马鸣稍有些瘸地向墙角处的一张桌子走去,奚齐、楚焱和彬蔚都躲在那里。奚齐正盯着他的酒杯,仿佛是要从里面寻找出人生的答案。楚焱正笑着看彬蔚拒绝一名身材丰满、浅褐色头发、灰色眼睛的女侍的邀请,同时又不承认他的脚已经酸痛不堪了。 马鸣将拳头拄在桌上。“貔虎军在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向南出发,你们最好现在就开始做准备。” 三个男人立刻张大了嘴瞪着他。 “只剩几个时辰了。”奚齐表示反对。彬蔚也同时说:“这点时间只够把他们从酒馆里轰出来。” 楚焱哆嗦了一下,不停地摇着头:“今晚我们是睡不成觉了。” “我会睡觉的,”马鸣说,“你们之中的一个要在一个时辰后叫醒我,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我们就要出发。”23sk. 马鸣在黎明前灰色的天光中跨上果仁————他强健的褐色阉马,他的钩镰枪横放在鞍头,没有挂弦的长弓插在马肚带下面。困倦和头痛缠绕着他,但他还是在看着貔虎军从他面前源源不断地走过。 全部六千人,半数骑兵,半数步兵,他们发出的噪音足以将死人惊醒。尽管时间还早,人们仍然涌到街上,或是从窗户里观望着这支军队的离去。 队伍最前方是貔虎军方形的红边旗帜,雪白的底色上画着一只红色的手,下面用红线绣出貔虎军的铭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该是扔骰子的时候了”。 彬蔚、楚焱和奚齐都走在那面旗下。十名骑兵击打着用红色带子挂在马上的黄铜鼓;同样数量的号手以同样巨大的声音吹着铜号。他们后面是彬蔚的骑兵军队,这其中混着晋城骑兵和熊渠武~卫军、插着背旗的雨师城贵族和他们的扈从,以及为数不多的一些锡城古国人。 每个分队都有他们自己的长三角旗,上面绘着红色的手、一把剑和一个数字。马鸣要求所有人抽签决定他们从属于哪个分队。 这种混合招致不少抱怨。一开始,雨师城骑兵全都要跟随奚齐,晋城人则服从于彬蔚,步兵则从一开始就是一群杂烩。虽然有人在讨论应该让每个单位都有同样的规模,以及单位配置的数量。 贵族和将军们过去总是尽可能将多数人召集到自己身边,这些人都被称为江隆的人、张丑的人,或是张宿的人。直到现在,这种现象依然存在,比如江隆的五百人就自称为江隆之锤,而不是第一小队。 但马鸣要将这个概念砸进他们的脑子里————所有人都属于貔虎军,无论他碰巧出生在什么地方。任何不喜欢按照马鸣的方式做事的人都可以自由地离开,不过让马鸣吃惊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离开。 为什么所有人都会留下来?这点实在令人费解。当然,在他的率领下他们可以打胜仗,但总会有人死亡。他也曾有过没办法让他们吃饱饭、找不到钱发给他们薪饷的时候。 他们大约已经忘了他们曾经夸口要去夺取的财富,至今为止都没有人看到过一枚这样的铜钱,而且他也看不到他们会有获得这些财富的机会。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们会有这种选择,只能说他们都疯了。 第一小队发出的欢呼很快就被第四和第五小队压下去了,这两支伍称呼自己为马处谦之虎和唐疾风之鹰。“马鸣大人必胜!马鸣大人必胜!” 如果马鸣手里有块石头,他一定会朝那些人扔过去。 步兵排成长队跟在骑兵之后,每个小队前面都有一名击打节拍的鼓手和一面长三角旗,旗子后面是二十名长枪手和跟随长枪手的五名箭手或十~字弩手。每个小队都有一两支竹笛或类似的乐器,步兵们都在随着音乐唱歌: 复一杯酒甚欢。 臣名震岳。 姊姊不知。 我无过悲。 何必一枝恋。 急饮之不尽,米酒 忘彼不如意。 再来两杯酒未醉。 马鸣一直等到唱歌的步兵过去,第一批奚齐的骑兵出现,然后用脚跟踢了一下果仁的肋侧。 不需要等到最后的补给马车队和替换马匹过来再加入队伍,从这里到晋城的路上,一定会有马匹瘸腿或是死于蹄铁匠无法治疗的伤病。然而,没有马匹的话,骑兵就没什么用处了。 在河面上,七艘挂着三角帆的河船正顺流行驶,它们的速度比河水的流速稍微快一些,每艘船上都有一面白色的小红手旗。那些舢板也都随军出发了,它们都张满了帆,以更快的速度赶到了军队前面。 当马鸣赶到全军最前面的时候,太阳终于露出了地平线,用第一缕曙光扫过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灌木林。马鸣压低帽子,挡住那道耀眼的光亮。 彬蔚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捂住嘴,压下去一个大哈欠。楚焱消沉地坐在马鞍上,眼皮不停地向下坠,仿佛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只有奚齐挺直脊背,警觉地睁大了眼睛。马鸣觉得楚焱更值得同情。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用盖过鼓号声的嗓音喊道:“等到城镇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就派出侦察兵。”南方的地形有开阔地和森林,一条通畅的大道贯穿了这两种地形,通往南方的主要交通是水路,但足够多的脚步和车轮经过经年累月的碾压,已经开出一条坚实的道路。“停止这些可恶的噪音。” “侦察兵?”彬蔚有些惊诧地说,“老天爷可真能跟我开玩笑,在十里内都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军队,除非你认为白狻猊军已经停止了逃窜。即使他们停下来了,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势力,他们就绝不会靠近距离我们五十里的范围内。” 马鸣没有理他:“今天我打算前进三十五里,当我们每天都能前进三十五里的时候,我们要将速度再加快一些。”当然,他们都朝他张大了嘴。 马匹不可能保持这个速度行走太久,除了厌火族人之外,任何人都会认为步兵一天行军二十五里已经是很不错的速度了,但他必须这样去逼他们。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痛苦心灵 “轸宿凶曾经写过,‘发动攻击的地点、时间和方向要出乎敌人的预料,守御在敌人以为你会疏忽的地方。在敌人以为你会逃跑的时候站稳脚跟。出敌预料是胜利的关键,而速度则是出敌预料的关键。对于士兵,速度就是生命。’” “谁是轸宿凶?”过了一会儿,奚齐问道。马鸣恍惚了一下才做出回答:“一名将军,死了很久了,我曾经看过他的兵书。”不管怎样,他确实记得自己看过那本书,还不止一次,他怀疑现在那本书是否还有一本留下。 而且,马鸣还记得自己在一场败给轸宿凶的战役之后见到过他,那大概是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前六百年的事情了。那些记忆不断地爬进他的脑海。不过,他至少没有把那段话用古语直接说出来,现在他已经可以避免这种事了。 看着侦察骑兵成扇形向远处飞驰而去,马鸣感觉松了一口气。计划中他的这一部分开始了,这次匆忙的启程会造成他想要偷偷溜向南方的假相,而且这样的排场已经足够造成一些人的注意了。 造成这种状况,他完全像是个傻瓜,不过这也就是他们需要的效果。让貔虎军快速行军是个好主意————迅速行动可以避开战斗————他们的进展肯定会被别人从河面上监视到。马鸣抬头看了天空一眼,没有鬼鸮,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也没有鸽子,但如果说今天早晨没有鸽子从平谷飞走,他就把马鞍吃掉。 顶多再一两天,幽瞳就会知道貔虎军正在靠近,而且速度很快。而令公鬼在晋城散布的讯息会让人们清楚,只要马鸣一到,就表示入侵云梦泽的行动将要开始。 即使以貔虎军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到达晋城也需要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运气好的话,马鸣不必走到距离幽瞳一百里之内,那名弃光魔使就会像两块石头间的虱子一样被碾死。 幽瞳能看到任何事物向他靠近————几乎是任何事物————但这场舞蹈将和幽瞳所预料的完全不同。只有令公鬼、马鸣和李氏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舞蹈,这才是他们真正的计划。马鸣发现自己正在吹口哨,这一次,所有事情都要依照他的预料进行了。 幽瞳一脸严肃地在丝织编花地毯上踱着步。他没有关闭通道,为的是能够继续导引真气大量的阳极之力,或者是及时撤退。一般他都会拒绝在非中立的,或是不属于他的场合会面,但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了,因为有其必要。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信任别人的人,自从听说韩咒和另外那三个女人的会面之后,他能给的信任就更少了。 关于那次会面,砉砉告诉他的内容肯定仅限于能为砉砉自己争取到利益的部分,对此他非常清楚。他也有自己的计划,其它星主同样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十方杀神鬼王只能有一个,而这个奖赏的价值和不朽的肉身是完全一样的。 他正站在一座十尺高的台上,台的一端用大理石栏杆围住,台上摆放着用镀金和奇玉雕刻装饰的桌椅,光是细看那些雕刻就会让人感到非常厌恶。 这座高台俯瞰着下方长形的廊柱大厅,高台和大厅之间没有阶梯连接,下面这个巨大、奢侈的大厅完全是为了表演娱兴节目。阳光透过高窗照射进来,窗户上用彩色碎琉璃拼出精致的图案,但阳光中的酷热完全被隔绝在这些窗户之外。 空气相当清凉,不过这对幽瞳来说只是很遥远的感觉。砉砉和他一样,其实完全不需要布置这样的环境,不过她愿意这样做。然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让这张网覆盖整座宫殿。 在下面的大厅里有些地方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但他看不出是什么不一样。三道细长的浅水池贯穿了大厅中央,每个水池中都有一座喷泉,喷泉中喷出的水几乎碰到了天花板上的大理石横梁。 男人和女人们穿着小片的丝布,甚至更暴露的衣料,在水池里做着各种动作。另一些人穿着同样轻薄的衣服,在池边表演着百戏、戏法、各种风格的舞蹈,演奏着竹笛、号角、鼓和各种丝弦乐器。 所有体形、肤色、发色和眼睛颜色的人种在这里都能看见,一具比一具更完美的肉体,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为站在高台上的人提供娱乐。这真是白痴的行径,对时间和力量的浪费是砉砉的标准风范。23sk. 当幽瞳步出通道时,高台上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但被阳极之力充满的幽瞳能够闻到砉砉愉悦的香水味,那种气味就像是花园中的花香随后他听到了软鞋擦碰地毯的声音,过了许久,才有人声传来:“我的宠物不漂亮吗?” 砉砉走到幽瞳的身边,微笑着望向下面的表演。她轻薄的蓝色白水江城长裙紧贴在身上,毫无遮拦地暴露出身体的许多部位。像往常一样,她在每根手指上都戴了一枚不同宝石的戒指,两只手腕上都挂着四五只镶满宝石的手镯,一条由大颗紫龙晶镶嵌成的宽项圈紧紧地围绕在她长裙的高领外。 幽瞳对打扮没研究,但他怀疑她那一头太阳金色的长衫卷发,和点缀在卷发中的月滴石要用几个时辰才能做好。那里面每一个随意安排的细节,似乎又都蕴含着某种精密的契合。 幽瞳有时候会对砉砉保持某种好奇。在放弃了那个失败的人生、开始追随暗主之后,他才和砉砉见过面。但那时所有人都知道砉砉,知道她的名誉与骄傲,她是一位奉献出一切的苦修者,专职安抚那些上清之气治疗无法触及的痛苦心灵。 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是他在砉砉面前第一次向暗主立下誓言之时,那时他看见的砉砉已经不再有任何刻苦奉献的痕迹,仿佛她故意要彻底抛弃以前的她。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任何感情 表面上,她似乎只专注于自己的享乐,这几乎掩饰了她对权力的欲望,实际上,她无法容忍任何人与她分享权势,任何拥有权力的人,她都想毁灭。但她很少会公开表现出这些欲望,砉砉善于将秘密隐藏在单纯的表象之下。 幽瞳认为自己比其它星主更加了解砉砉————她曾经陪同幽瞳前往煞妖谷向魔尊表明效忠之心————但即使是幽瞳也不知道真正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的身上蒙了许多层黑影,如同棘彀身上覆盖着许多鳞片,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换面相。那时她是主人,深具军事造诣的幽瞳只是她的助手,而现在情势已经改变了。 下面的表演者没有人抬起过头,但砉砉一出现,他们的表演立刻更加卖力,姿势更加优美,他们要表现出自己最好的状态以取悦她。砉砉让他们不会有别的想法。 砉砉指了指下面四人一组的百戏演员,那是一名黑发男子正在支撑着三名身材苗条的女子。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涂着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我觉得,他们是我喜欢的宠物。翼宿得是白水江城国主的兄弟,那个站在翼宿得肩膀上的女人是他的老婆,另外两个是那个国主的幼妹和长女。只要有适当的奖励,任何事情都是能被学会的,你不觉得这点很有趣吗?想一想那些被浪费的能力吧!” 这是砉砉很喜欢的一个概念————一个人人有归、各得其所的环境,其中的成员都根据个人能力和社群所需而选择,而真正的需求似乎总是以她的欲望为核心。这个概念让幽瞳感到相当无聊,即使砉砉的规则施行到他身上,他仍然会站在他所在的地方。天籁小说网 那名男人百戏演员缓缓地转过身,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更好的视野。他伸展开的双臂上各撑着一名女子,第三名女子站在他的肩膀上,也伸开双手,各抓住两侧女子的一只手。 砉砉这时又转移了目标,现在她注视的是一对深黑色皮肤的卷发男女,他们两个都异常美丽,这两名身材修长的人正在演奏一种形状古怪的长琵琶,一连串的音符伴随着水晶一起共鸣。 “我最新的收获,来自黑荒漠另一侧的国度,他们应该感谢我拯救了他们。齐为月是那里的摄政王,这个是个相当于女皇的位置。她刚刚成了寡妇;沙鸥凡将要和她成亲,成为护国主。齐为月将拥有七年时间的绝对统治权,然后就要死掉。那时护国主将选择一名新的摄政王,并行使绝对的统治权,直到再七年后死掉。他们在三千年时间里一直沿袭这个制度,从未中断。”砉砉轻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摇了摇头,“沙鸥凡和齐为月坚持说这种死亡是自然的事情,他们称这个为因缘的意愿,对于他们,一切都是因缘的意愿。” 幽瞳同样在望着下面的人。砉砉像个傻瓜一样在喋喋不休地唠叨,但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怀疑砉砉的智慧。 砉砉看似无意中在闲聊时透露的信息都是经过严格安排的,如同一枚锐利的钢针,最关键的是要查清她想要得到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得到。为什么她突然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攫取宠物?她很少会跑到无意义的地方去,砉砉是想让他以为她对荒漠对面的那些国度有兴趣,想让他将注意力转移到那里吗? 但这里才是战场。当暗主获得自由时,他最先碰触的就会是这里,世界其余的地方会受到暴风边缘的抽打,甚至被暴风肆虐,但这些暴风的发源地是这里。 “既然有那么多白水江城王族合你的胃口,”幽瞳冷冷地说,“我很惊讶你没有继续从那里挑选宠物。”如果砉砉真的想让他转移注意力,她就会再次让那个信息在谈话中出现,她从不认为会有人了解她的伎俩,并看穿那些伎俩。 一名肢体柔软的黑发女子出现在幽瞳的身侧,她已经不再年轻,但那种美丽的白皙皮肤和优雅姿态是她终生都会拥有的。她的双手捧着一只黄金雕花多棱杯,杯中盛着深色的寒潭香。 幽瞳拿过杯子,但他并不打算喝下杯中的饮料,只有没经验的傻瓜才会瞪着眼睛去寻找大队人马的袭击,却任由一名独行刺客潜到背后。无论多么短暂的联盟都会让他得到好处,但存留到回归之日的星主愈少,成为十方杀神鬼王的机会也就愈大。 暗主一直都鼓励这种……竞争,只有最合适的人才值得成为他的奴仆。有时候,幽瞳相信,最终能够永远统治世界的人,将是最后一个幸存的星主。 那名女子朝一名肌肉强健的年轻男人转过身去,男人手中的金托盘里放着另一只多棱杯和一只细高的酒瓶,他们两个都穿着透明的白色长袍。 两个人始终没有朝那个通道看一眼,通道对面是幽瞳在云梦泽的寝室。当那名女子向砉砉奉上酒杯的时候,她的表情完全像是在侍奉她的神。 在砉砉的宠物和奴仆面前说任何事都不要紧,即使他们之中根本找不出一个魔尊的爪牙。砉砉不信任魔尊的爪牙,她说他们太容易动摇,而这些被施以心灵压制的人,除了对砉砉的崇拜之外,心中不会再有其它任何感情。 “我大概能看到白水江城的那个国主亲自在这里奉酒。”幽瞳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只选择那些最美丽的,米淮达不到我的标准。”砉砉看也不看地拿过酒杯。幽瞳早已不止一次地思忖过,这些宠物是否像她的闲聊一样,隐藏着一些需要被刺探的信息。一点挑衅大约会让她出现破绽。 “迟早你会因此而吃亏的,砉砉,你的拜访者之中会有人认出为他奉酒或铺床的奴仆。如果那个人有足够的理智,他就会管住自己的舌头,直到离开你这里。大约就会有一支军队前来攻打这座宫殿,拯救男人或姐妹。一支箭大约没有破甲矛那么厉害,但它仍然会杀死你。” 第一千五百章 既然你坚持 砉砉昂起头,发出一阵笑声————充满欢愉的婉转颤音,仿佛听不懂他的嘲讽,但只有不了解她的人才会以为她真的听不懂。 “哎哟,幽瞳,为什么我不能让那些人只看到我觉得让他们看到的东西?我不会让我的宠物去侍奉他们,无论是米淮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甚至是那些真龙信众在离开时都会相信,我支持他们,而且只支持他们,而且他们不会想打扰一名病人。” 当砉砉开始导引真气时,幽瞳的皮肤感到一阵轻微的刺麻。转瞬间,砉砉的外形改变了,皮肤变成灰暗的黄铜色,头发和眼睛变成呆板的黑色。 她显得憔悴而虚弱,成为一名曾经美丽、却已逐渐败给疾病的白水江城女人。沙马奥勉强压抑住翘起嘴唇的冲动。只要碰一下就能知道这副干枯凄惨的面孔不是砉砉的,只有最精妙的幻像术才能瞒过这种测试,只是他从没见过砉砉会让自己有这样的外貌。 一眨眼的工夫,砉砉又变成原先的模样,同时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们是多么信任我,听从我的建议。” 砉砉会选择留在这样一座在白水江城闻名遐迩的宫殿里,被内战和动荡所环绕,这点总是让幽瞳感到吃惊。当然,他不认为砉砉还会让其它星主知道她的巢穴,而砉砉给予他的这份信任只会让他产生更多的戒心。 砉砉喜欢舒适的环境,又从不想费力去保持,但在这座能够望见迷雾山脉的宫殿之中,需要相当的能力才能让骚乱远离这里,让其它人不会怀疑这座宫殿原先的主人和他全部的家人、仆人们去了哪里。 现在,每一个白水江城人在来过这里之后,都坚信这块土地自从世界崩毁时开始,就一直属于砉砉的家族,连幽瞳也不会感到惊讶。砉砉经常像抡动铁锤一样粗暴地滥用心灵压制,以至于人们甚至会忘记她可以用极为精巧的手法和细小难察的力量施展这种异能。 她能够扭曲思维,让甚至最严密的检查也可能错失每一点关于她的痕迹,实际上,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现存最擅长此道的大师。 幽瞳放开了通道,但并没有放开阳极之力,心灵压制的伎俩不会作用在被真源包覆的人。老实说,他也喜欢为了生存的斗争,哪怕是在无意中的斗争,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资格活下来,在这样的战斗里,他每天都在证明自己的强韧。 砉砉不可能察觉到他还紧握着阳极之力,但她却望着手中的酒杯笑了笑,仿佛是知道些什么。幽瞳不喜欢别人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如同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你要告诉我什么?”他的口气比他想象的更加粗鲁。 “关于真龙?你似乎对别的事完全没兴趣。现在,他将变成一只宠物,我会让他成为我每个展示场的焦点。他还不够俊美,但他的身份可以弥补这点。”她望着酒杯,又笑了一下,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展示焦点还是身材高大的好些。”如果幽瞳的体内没有阳极之力,他就不可能听到这句话。 幽瞳很努力地压抑住自己挺直身体的冲动。他的个子不算矮,但每次想到自己的身高无法匹配自己的能力,他就会感到愤懑不已。真龙就比他要高出一个头,令公鬼也是一样,人们总是荒谬地认为更高的人就会更强。 幽瞳又费了点力气才没让自己去碰那道从发际一直贯穿到胡须的伤疤,那是真龙给他的,他一直留着这道伤疤,作为对自己的提醒。他怀疑砉砉是故意误解了他的问题,是在引诱他。 “真龙已经死去很久了,”幽瞳严厉地说道,“令公鬼只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乡下男孩,一个运气好的蠢蛋。” 砉砉向他眨眨眼,仿佛是感到很惊讶。“你真的这么想?他所拥有的绝对不止是运气,运气不可能让他前进得这么远、这么快。” 幽瞳本来并没有打算谈到令公鬼,但他的背脊还是泛起了一阵寒意,他已经强迫自己驱散的念头又悄悄回到他的脑海里。令公鬼不是真龙,但令公鬼是真龙魂魄的重生,这和真龙本身已经重生没两样。23sk. 幽瞳不是圣贤或重玄派道士,但骞淼同时拥有这两种身份。他曾经声称在这个事实中隐藏着神圣的秘密。骞淼已经在疯狂中死掉了,但在他神智依然健全的时候,在他们似乎已经将玄武翊圣真君彻底打败的时候,他就在宣称这场战斗是从造物时就已经开始的了,这是暗主和昊天上帝利用凡人进行的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 而且,骞淼还公开宣布,暗主在获得自由的时候就会让真龙投向暗影。大约骞淼那时已经有点疯了,但确实存在过要转变真龙的力量,而且骞淼认为这种事情在以前同样发生过。昊天上帝的战士创造出魔界杂兵,最终被培养为暗影的战士。 骞淼的这些宣告有一些令人不安的暗示,幽瞳不想去考虑那些被牵连到的可能,但有一个直接被推到他面前的可能就是:暗主大约真的会让令公鬼成为十方杀神鬼王。当然,这不是凭空就能实现的事情,令公鬼需要帮助。帮助————难道这就是他所认为的令公鬼的好运? “你知道令公鬼将万剑藏在什么地方了吗?或者兰飞儿的行踪?或者是燕痴的?” 当然,燕痴总是将自己藏起来,那只蜘蛛永远都在你相信她已经死亡的时候突然蹦出来。 “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少。”砉砉表情愉悦地说着,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至于我自己,我认为是真龙杀死了他们。哎哟,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既然你坚持,那就是令公鬼吧!”这件事似乎完全不会影响到砉砉的心情。但话说回来,她绝不会公开和令公鬼发生冲突,这不是她的方式。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落到我手里了 即使令公鬼发现她,她也只是会丢掉眼前的一切,在其它地方重新建立巢穴,或者甚至在令公鬼发起攻击前就主动投降,然后让令公鬼相信她是不可缺少的助力。“在雨师城流传着谣言,说真龙在杀死尸冥的那一天,也让兰飞儿死在他手里。” “谣言!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敢说兰飞儿从一开始就在帮助令公鬼。如果不是有人派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去救他,他在海门通的时候,脑袋就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我相信那是兰飞儿干的。我已经受够她了,下次我遇到她的时候,我会杀了她!为什么令公鬼要杀死万剑?如果我找到他,我倒是会杀死他。他已经投向了令公鬼那一方,他在训练令公鬼!” “你总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砉砉望着酒液悄声说道,这次她的声音仍然低弱到幽瞳如果没有阳极之力就无法听见的程度。然后她又提高声音说:“如果你愿意,就保持你自己的想法好了,你甚至有可能是对的。我所知道的只是真龙似乎正逐一将我们从这场游戏中剔除掉。” 幽瞳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在他镇定住自己之前,他杯中的酒也差点被振得泼溅出去。令公鬼不是真龙,幽瞳还活着,但伟大的玄武翊圣真君已经死了,那个他娘的家伙将幽瞳自己无法取得的胜利施舍给他,以为他会因此而感激涕零。现在幽瞳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个家伙没有留下一座坟墓,让他将口水吐在那上面。 砉砉随着下方传来的一段乐曲摇晃着手指,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仿佛她真正的注意力已经被那段旋律吸引过去了。 “我们之中有那么多人死在和他的争斗上,雷负、龚鬼、骞淼、关老和尸冥,还有兰飞儿和万剑————无论你是否相信。可能还有燕痴,她也可能正潜伏在黑影里,等着看我们全部完蛋————她真是够蠢的。我真心希望你已经准备好逃亡的路线,毫无疑问,他的下个目标就是你,我觉得应该快了。我在这里不会看见什么军队,但真龙正在聚集一支大规模的军队,准备对你发起攻击。你的上清之气和军队都不足以作为你的依靠。” 幽瞳确实准备好了撤退路线。当然,这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但听到砉砉那种口气,他不由得还是在胸中燃起了一股怒火。“那么,就算我毁掉令公鬼,也不算违背暗主的旨意了。”他不理解暗主,但暗主不需要理解,只需要遵从。“这是我依你所言做出的判断,但如果你隐瞒了任何事……” 砉砉的眼睛仿佛变成了刺骨的坚冰,她大约会回避正面的冲突,但她不喜欢受到威胁。不过只是转瞬之间,她已经恢复了那种空洞的微笑。“韩咒将暗主告诉他的事情告诉了我,而我将这些事转达给你,幽瞳。一字不差。我怀疑他是否敢以暗主的名义说谎。” “但你根本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我多少。”幽瞳低声说,“他、吉陀婆,还有空青,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已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砉砉气恼地叹息一声,大约她说的是实话,她似乎对自己缺乏情报而感到很懊恼。大约。但她是一个无时无刻都能表演的人。“至于其它的……自己想吧,幽瞳,我们曾经操纵阴谋,彼此对抗,几乎像我们与真龙的争斗一样激烈,但我们终究还是赢了————直到他在煞妖谷抓住我们所有人之前。”23sk. 她打了个哆嗦,片刻之间,她的面孔变得很憔悴。幽瞳同样不想回忆那一天,以及随后的岁月————一个无梦的长眠。这个世界在他的长眠中变成完全陌生的样貌,他曾经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已消失殆尽。 “现在,在我们醒来的这个世界里,普通凡人已经无法和我们相比,甚至不能再被看作和我们同类的生物,而我们却一个个地死去。先将谁会成为十方杀神鬼王的事情忘记一段时间吧!令公鬼————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称呼他————在我们刚刚醒来的时候就像婴儿一样软弱无助。” “骞淼不会这样认为的。”当然,骞淼那时已经疯了。砉砉却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肆意妄为,仿佛对这个世界了如指掌,但我们实际上对它知之甚少。我们逐渐凋亡,而令公鬼却愈来愈强壮。国家和人群都在他身后聚集,我们却在死亡。我有不朽的肉身,我不想死亡。” “如果他把你吓坏了,那就杀死他。”这句话刚一出口,幽瞳就恨不得将它全吞回去。 不可置信和轻蔑的表情扭曲了砉砉的脸:“我侍奉并遵从暗主,幽瞳。” “正像我一样,像任何人一样。” “那样的话,你能跪倒在我们的主人面前倒真是件好事。”砉砉的声音和微笑都充满了寒意。幽瞳沉下了脸:“我要说的就是,真龙现在是危险的,如同他在我们人生中任何时候一样危险。害怕了?是的,我害怕了,我要永生,而不是得到尸冥那样的下场!” “住嘴!”这句亵渎的话至少让砉砉眨了眨眼,认真地望向了他。“令公鬼!令公鬼,砉砉!他只是个无知的男孩,无论万剑怎样训练他!一个粗笨的家伙,他大约还在相信,十分之九你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令公鬼强迫几名贵族向他恭敬行礼,就以为他征服了一个国家。他没有足够强大的意志,能够握紧拳头,真正征服他们。只有那些楼兰————那些危险的人!有谁能料到他们的改变会这么大?” 幽瞳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一些,他从不曾这样咒骂过,这是一种缺陷。 “只有他们在真正追随他,而且还不是全部厌火族人。他只是被吊在一根线上,早晚会掉下来。”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他当然知道 “他会吗?如果他……”砉砉停住话音,迅速地举起酒杯,甚至让杯中的寒潭香溅到她的手腕上。她大口地吞下杯中的酒,直到杯子被彻底倒空。那名仪容典雅的侍女急忙捧来水晶酒瓶,砉砉用力伸出酒杯让她斟满,同时有些气喘地说道:“在他掉下去之前,我们还要死多少人?我们一定要团结在一起,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 这不是砉砉刚刚要说的,幽瞳没有理会背脊中再次泛起的寒意。令公鬼不会被选为十方杀神鬼王,他不会的!那就是说,砉砉想让他们团结起来,是吗? “那就与我融合吧!我们两个融合在一起足以超越令公鬼,让这成为我们新团结的开始。” 他的伤疤随着他的微笑而绷紧,但砉砉突然绷紧了脸。这种融合必须从砉砉开始,但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砉砉必须让他掌握控制权,并完全由他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融合。 “那么,看来我们要和以前一样了。”关于这一点,实际上从不曾有过什么问题,信任不属于他们。“你还要告诉我什么?”这才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而不是听砉砉关于令公鬼的唠叨,令公鬼是可以对付的,无论是用直接的手段还是间接的手段。 砉砉盯着他,眼里闪烁着空洞的光芒,她肯定是在平静自己的心神。最终她说道:“没什么了。”她不会忘记幽瞳曾经看见过她失控的样子。 她的声音没有流露出怒意,而是显得圆润柔和,甚至有些懒散:“吉陀婆没有在最后的聚会中出现,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我相信空青和韩咒一定也不知道。空青对此尤其感到担忧,虽然她在竭力隐藏这一点,她认为真龙很快就会落入我们手中,但她每次都是这样说的。她曾经相信关老会在晋城杀死或捉住他,对于那个陷阱,她感到非常骄傲。韩咒也警告你要谨慎行事。” “那么韩咒知道你和我的会面了?”幽瞳冷冷地说。为什么他会以为真的能从砉砉这里得到什么信息?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我会透露给你一些信息,只是他不知道我告诉了你多少。我正在努力将你们聚拢在一起,幽瞳,在一切都太————” 幽瞳厉声喝断她:“你替我捎讯给韩咒,告诉他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南方所有那些动荡都有韩咒的影子,他总是喜欢利用傀儡。“告诉他要小心,我不会让他或他的朋友干扰我的计划。” 大约韩咒会把令公鬼的注意力转移到他那里,果真如此,韩咒就完了,即使他其它的手段没奏效。“只要他们避开我,他的手下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们必须避开我,否则他就等着跟我算账。” 在暗主的牢狱被打开孔穴之后,曾经有过长时期的斗争。经过多年聚集力量之后,行动最终才被公开。这一次,最终的封印破碎的时候,他会向暗主献上那些准备追随他的诸国。即使他们不知道将要向谁效忠,又有什么关系?他不会失败,不会落到关老和尸冥那种下场。暗主会知道谁是他最能干的奴仆。 “你把这些告诉他!” “如果你希望这样。”砉砉的面孔不情愿地扭曲了一下,眨眼间,那种懒散的微笑又出现在她脸上,善变的女人。“这些威胁让我感到厌倦,好了,听听音乐平静一下。”幽瞳本想告诉她自己对音乐没兴趣,但砉砉已经转头望向栏杆外面:“他们就在这里,听一听吧!” 那一对黑色皮肤的男女已经带着他们的琵琶来到高台下。幽瞳觉得他们的弹奏中增添了一些东西,但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看到砉砉正在俯视他们,这两个人露出了虔诚的微笑。???.23sk. 尽管砉砉建议幽瞳欣赏一下琴声,她自己却没有住口:“他们来自一个特别的地方,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只能嫁给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的儿子。 所有带着这种血脉的人,一出生就要在脸上留下刺青,任何有这种标记的人都不能和没有标记的人成亲,否则他们生下的孩子都将被处死。被刺青的男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一定要处死,在此之前则要遁世隐居。他们甚至不能学习认字。” 砉砉又开始玩弄她那套伎俩了。她一定以为幽瞳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幽瞳决定放一个他自己的倒刺进来:“他们会像对待罪犯那样把他们捆起来吗?” 一阵困惑的表情闪过砉砉的面孔,又迅速被她压下去。很显然,砉砉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这会是罪行,她没有理由能想清楚。在他们的时代里,几乎没什么暴行,更别说是更严重的罪行了,至少在孔穴被打开前是这样。 当然,砉砉不会承认自己的无知,有时候隐藏自身的无知是有必要的,但她经常在这种事情上犯错,所以幽瞳才要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这样可以让砉砉难堪,既然砉砉丢给他一些没用的碎片,他也应该回敬砉砉一些东西。 “当然没有,”砉砉仿佛是完全知道幽瞳在说什么,“那些人称呼自己为楚蛮人。他们居住在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城镇里,竭力避开普通的人群。除非是护国主或摄政王许可,否则他们不能进行导引真气。实际上,他们才是那个国家真正的力量,也是那些护国主和摄政王只统治七年时间的原因。” 一阵笑声逸出砉砉的双唇,她总是相信权力背后的权力。“是的,一个迷人的国度,只是距离中心太远,许多年都不曾有过任何作用。”她颤动戴满戒指的手指,微微做了一个轻视的手势,“等到回归之日后,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看看它能有什么样的用处。” 是的,砉砉就是想让他以为她对那里感兴趣,但如果她真的有兴趣,可绝不会说出口。幽瞳将没有动过的酒杯放在那名壮硕男仆捧过来的托盘上。砉砉确实将她的仆人训练得很好。 “我相信他们的音乐是很好的,”虽然他对此毫无兴趣,“不过我还有一些准备干活要做。”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置于他之上 砉砉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我相信,那应该很谨慎地准备,暗主不会高兴你干扰了他的计划。” 幽瞳咬了咬牙:“除了向令公鬼投降,让他相信我没有威胁之外,我几乎做了每一件事。但这个男人很令我困扰。” “你可以放弃云梦泽,在其它地方重新立脚。” “不!”幽瞳从不曾在真龙面前逃开过,他更不会害怕这个乡下小丑。暗主不能将这样一个人置于星主之上,置于他之上!“你已经把暗主的命令全部告诉我了?” “我不喜欢重复说过的话,幽瞳,”砉砉的声音和眼神中都蕴含着一丝恼怒,“如果你不相信我第一次说的话,我说再多次也是枉然。” 幽瞳又盯了她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很可能她说的是实话,涉及到暗主的谎言很可能会招致死亡。“除了吉陀婆有没有出现之外,我希望你还能再告诉我一些别的信息。如果没有的话,我认为我们不必再见面了。” 他向那两名琵琶手皱了皱眉,这应该足以让砉砉相信她的误导成功了。幽瞳将厌恶的目光转向水池里的那些人和岸上的那些演员,这样可以让那个皱眉的表情不那么突兀。而且,所有这些被浪费的力量,所有这些皮肉的展示,确实让他感到非常厌恶。 “下次,你可以到云梦泽来。” 砉砉耸耸肩,仿佛这完全无关紧要,但她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着,在阳极之力的包覆下,幽瞳能听到她在说:“如果到时你还在那里。” 幽瞳冷着脸打开回云梦泽的通道。那名身材健壮的年轻男仆没来得及躲开,连同他手中的托盘和水晶瓶一起被从中间削成了两半,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来,即使是剃刀的锋芒也无法与通道边缘相比。砉砉望着自己失去的宠物,恼怒地咬住了嘴唇。 “如果你想帮我活下去,”幽瞳对她说,“查清楚韩咒等人打算如何执行魔尊的命令。”他走过通道,眼睛却还一直盯着砉砉。 砉砉维持着躁怒的表情,直到通道在幽瞳身后关闭,然后才允许自己用指甲在大理石栏杆上敲了一下。一头灰发的幽瞳曾经相当俊美,甚至能达到作为她宠物的标准,如果他能允许吉陀婆除去他脸上那道烧伤的话。 吉陀婆是现存唯一还有这种技巧的人,虽然从前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这真是个无聊的想法,现在真正的问题是,她的努力是否有所收获。???.23sk. 沙鸥凡和齐为月仍然在演奏着那种古怪的、没有韵律的音乐,其中充满了复杂的合音和怪异的散音,不过听起来相当优美。他们的面孔闪耀着欢喜的光彩,因为他们能够取悦她。她点点头,几乎能感觉到他们的欢喜。 他们现在比到这里来之前愉快多了,她耗费了那么多力量才得到他们,而这样做只是为了和幽瞳交谈的这一小会儿。当然,她可以省些麻烦————只要随便从那个国家里找两个人就可以了————但即使是一个临时的安排,她也有严格的标准。 很久以前,她已经决定要得到世上一切的欢乐,以此否定一切可能在暗主面前威胁到自己的因素。 她的目光落到那堆污染了地毯的肉块上,恼怒地皱了皱鼻子。这块地毯应该还可以挽救,但让她不悦的是,她必须亲自导引真气以除去这些血渍。她发出一个命令,暗之蝶立刻跑过来,指挥仆役们换走地毯,清除掉上面的残迹。 幽瞳是个一眼就可以看透的傻瓜,不,他还不算是傻瓜,当他有直接的战斗目标,能够看清局势的时候,他是非常致命的;但是当局势变得微妙的时候,他就与瞎子无异了。幽瞳很可能相信她在竭尽心思要遮掩住他们这些人真正的图谋。有一件事幽瞳绝对无法想到————她清楚幽瞳每一点思想的波动。 毕竟,她耗费了将近四百年时间研究比幽瞳更为复杂的思维。他是一眼就可以看透的,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掩饰,也无法隐藏自己的狂躁。他被陷在一个由自己造成的盒子里,一个他誓死也要守卫的盒子,一个他很可能死在那里面的盒子。 她抿了一口酒,双眉微蹙。大约她和幽瞳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虽然她本来以为幽瞳要来访四五次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她必须找些理由再把幽瞳从云梦泽邀请过来,即使病人已经在朝预期的方向发展,最好也要保持对他的继续观察。 那个男孩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人,还是真龙的转生?这个问题又回到她的脑海里————她找不出确切的答案————令公鬼已经证明他是非常危险的。 她忠心于至尊暗主,但她不想死,即使是为了暗主而死也不行。她要永生。当然,没有人敢违逆暗主最微小的意旨,除非他想要在永恒的死亡中忍受无可忍受的痛苦。 总之,令公鬼必须除掉,但承担这个罪责的将是幽瞳。如果幽瞳真的能意识到自己成了被用来对付令公鬼的一头猎犬,她一定会感到很惊讶。不,如此精妙的手腕不是男人能识破的。 还有另外一件事,当然谈不上愚蠢————如果能查清楚幽瞳对那种约缚知道多少,那一定会很有趣。只是因为当吉陀婆缺席的时候,空青在恼怒中犯下了极为罕见的错误,她才了解到一些事情,而怒不可遏的空青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什么。 空青在白塔里隐藏了多久?现在她只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契机。如果能有办法发现韩咒和吉陀婆的巢穴,那就有可能查出他们有什么样的目的。 他们不信任她,唉,一点也不,虽然从琼霞战争以前到现在,这三个人在许多事上都是同谋,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相信,他们彼此之间的敌意绝不亚于其它星主,但她还没能在他们之间找到一个可以钉进楔子的缝隙。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直至死亡 一阵靴子击地的声音传来,但来的不是更换地毯的男仆。贺哲泽是一名身材修长、匀称的白水江城青年,身上穿着红色的紧身马裤和软质布料的白中衣,如果他不是一名商人的儿子,他本该能成为一只不错的宠物。当他跪下的时候,一双闪亮的黑眼睛还在专注地望着砉砉。“柳泉大人到了,伟大的主人。” 砉砉将杯子放到桌上:“那么他就是来拜访凌泉小姐了。” 贺哲泽敏捷地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扶住眼前这位衰弱的白水江城女子。他知道这层幻象下的女子的真正身份,但即使是这样,他的敬意还是稍稍减退了一些。 她知道他崇敬的是砉砉,而不是凌泉,不过此刻她并不在乎这一点。幽瞳和令公鬼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甚至大约已经开始了。至于韩咒、吉陀婆和空青……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曾经去过煞妖谷,到了火焰深潭。 只有她知道,暗主几乎已经答应封她为十方杀神鬼王了,只要令公鬼不复存在,暗主的诺言就会实现,她将成为暗主最忠心的仆人。她将散布混乱,直到她的收获让韩咒气炸了肺。 吉陀婆任由箍铁的门扇在背后关闭。只有暗主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遗留下的闪耀球为屋里提供了照明,其中一个闪耀球时断时续地闪烁着,但它们发出的光线仍然比蜡烛和油灯要强许多。 在这个时代里,吉陀婆不得不接受许多不堪使用的蠢笨事物。除了这些闪耀球之外,这个房间完全像是一座牢房————粗石墙壁、没有遮掩的地板,一张未经雕琢的小木桌放在角落里。 这里不符合她的品味,她会让房间完全成为白色的,不见一个污点,到处都是闪耀的柯兰丝,光鲜整洁、一尘不染。她准备这个地方本来并不是为了什么确定的目的。现在,一名身穿丝衣的白发女子正四肢张开悬浮在屋子正中央,用挑衅的眼睛瞪着她。一名鬼子母。吉陀婆痛恨鬼子母。 “你是谁?”这名病人问道,“一名魔尊的爪牙?一名玄女派鬼子母?”???.23sk. 吉陀婆没有理会她的吵闹,而是先迅速地检查了这名女子和太一之间的阻隔。如果阻隔失效了,她能毫无困难地再次封闭这个可怜的家伙————对于这个弱小的女人,她完全不必注意在她身上留下的编织————但小心谨慎是她的第二天性,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要精确地落在设计好的位置上。 下一步,她要处理的是这个人的衣服,有些人在穿着衣服的时候会认为比赤身裸体更安全。 她精确地操纵火之力和风之力,除去这名病人的裙装、衬衣、鞋子和她身上的每一片布。等到这些布片在女子眼前被压成一团之后,她又开始导引真气火之力和地之力,于是一团细尘洒落在石板地面上。 这名女子瞪起她的大眼睛,吉陀婆怀疑她根本没见过这样的手段。 “你是谁?”这一次,妇人的声音中带着颤音。是害怕,这种情绪早点出现是件好事。 吉陀婆精确地锁定妇人脑中接受疼痛讯号的区域,开始小心地用纯阴之气和火之力刺激那里,开始只是很小的一股力量,然后逐步加强。 一开始就注入太强的力量会让承受者立刻死亡,但只要精细地逐步灌入真气,即使是血肉的身体也可以承受相当大的压力。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处理无法用肉眼观测的对象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她是现今对人体最为了解的人。 伸展着四肢的病人拼命摇晃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将痛苦摇出去。当她意识到这样做毫无意义时,她又重新瞪着吉陀婆。吉陀婆只是看着她,维持着自己的编织。即使在如此紧急的时刻里,她还是能允许一点耐心的存在。 她是那么痛恨所有自称为鬼子母的人,她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一名真正的鬼子母,而不是吊在她面前这种无知的白痴。她曾经威名卓著,人人皆知,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知道她能够治愈任何伤病的能力。 即使是被所有人断言再无生机的病患,她也能将他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而一支使者殿堂的代表团给了她一个无可选择的选择:接受约缚,让她再也无法触及她的乐趣。这种约缚会让她看到生命尽头的到来。 否则她就会被割绝,被驱逐出鬼子母的行列。他们以为她会接受约缚,这才是合理、正确的行为,而他们全都是合理、正确的人士。他们绝没预料到她会逃走,结果她成为第一个前往煞妖谷的人。 大颗的汗水从病人苍白的脸上冒出来,下巴颤抖着,鼻翼随着大口的喘息而不停地翕动,偶尔发出一声低弱的咕哝。耐心,不会坚持太久了。 这全都是因为嫉妒,是那些没有能力的弱者对她的嫉妒。有哪个被她从死亡中夺回来的人,宁可死掉也不愿意承受一些她所要求的额外的东西?还有其它人呢?总有些人是罪有应得的,她只不过是从中享受一点乐趣,又有什么不可以? 使者殿堂里那些伪善的家伙只是在唠叨什么法规和正义。这是她应有的权利,是她努力赢得的权利,比起所有那些为了取悦她而尖叫的人们,她对于这个世界更有价值。使者殿堂是因为忌妒心和敌意才想将她毁掉! 至少,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在那场战争中落入她的手里。只要有时间,她可以摧折掉最强壮的男人、最骄傲的女人,将他们塑造成她想要的形态。这个步骤可能比心灵压制要慢一些,但这样的乐趣会更大。而她相信,即使是砉砉也无法消除她做出的改变。 心灵压制可以解除,但她的病人……他们会跪在地上,乞求将他们的魂魄献给暗影,并且会全心效忠,直至死亡。 每一次有使者殿堂的高阶成员公开宣称效忠于暗主的时候,韩咒都只是注重在使者殿堂受到的打击。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第一次感到恐惧 但她最喜欢的是看到他们那种苍白的面孔,以及在多年之后,他们见到她时仍然会惶急地表白自己仍然忠实于她对他们的改造。 这时,悬在空中的女子发出第一声抽泣,虽然她仍然在拼命克制自己。吉陀婆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加快速度可能是必须的,但过于匆忙就会毁掉一切。更多的抽泣声爆发出来,压倒了病人克制的努力,那声音愈来愈大,直到变成一阵哭嚎。 吉陀婆等待着。这女子全身都散发出汗水的光泽,她拼命地甩着头,发丝披散开来。她以常人无法想象的程度抽搐着,发出一阵阵撕裂耳膜的尖叫,直到肺里的空气全部被挤光。 当肺部再次充满空气的时候,尖叫声立刻又会重新响起。那双凸出眼眶外的大眼睛仿佛成了两颗琉璃球,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在应该开始了。 吉陀婆突然切断了自己伸展出去的太一丝线。又过了一小会儿,尖叫声才减弱成一阵阵费力的喘息。“你的名字是什么?”她温和地问道。问什么没有关系,只要这名女子愿意回答就可以。???.23sk. 她本想问:“你还要违抗我吗?”她很喜欢一直对病人问这个问题,直到他们迫不及待地表白他们再也不敢这样做。但现在她只能先问一些有价值的问题。 那个悬空的女人全身又掠过一阵不自觉的颤抖。她警觉地瞪了吉陀婆一眼,舔着嘴唇,咳嗽着,终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苏白敛。” 吉陀婆露出了微笑:“跟我说实话是好事。”在脑子里有痛苦的中心,也有快乐的中心。向这名病人走近的时候,她刺激了一个快乐的中心,速度很快,但用的力量很大。 白敛猛地将双眼瞪到极限,大口地喘着气,摇晃着身体。吉陀婆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抬起女子带着惊愕表情的脸,温柔地擦去上面的汗水。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白敛。”她用温暖地声音说,“你不该让自己受这种苦。”她轻轻地将湿透汗水的头发从女子脸上拨开。“你想喝些东西吗?喝一点吧,你会好受些的。” 没等到回答,她便开始导引真气。一只破旧的金属细颈瓶从角落里的小桌子上飘进她的手里。这名鬼子母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吉陀婆,但她已经在大口地喝着瓶中的水。喝过几口之后,吉陀婆将瓶子拿开,放回桌上。 “这样就好多了,不是吗?记住,不要让自己受苦。” 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那名女子用刺耳的声音说道:“我诅咒你万劫不复不得超生的怪物,魔尊的爪牙!你听见我说话吗?我……” 吉陀婆没再去听。如果是在其它时候,她会因病人还没完全被磨碎的倔强而感到一丝愉快。将病人的敌意和尊严一点点削成碎片,看着病人最终意识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只能屈服于她,这会让她感到纯粹的喜悦。 但吉陀婆现在却没这样的时间。她又一次小心地将痛苦的丝网缠绕在白敛脑子中感觉疼痛的那点上,并将之系上。一般,她喜欢亲自控制病人,现在却必须加快速度了。 吉陀婆固定好那张网,然后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熄灭闪耀球,走出房间,关紧背后的房门。黑暗中的孤独可以加重痛苦的感觉。 不过吉陀婆还是不高兴地吐了口气。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不喜欢这种被迫的匆忙,更不喜欢这样远离她的俘虏,不喜欢遇到这种棘手的状况————这姑娘实在是太任性顽固了。 走廊里跟那个房间一样阴暗,石砌的地面和墙上覆盖着黑影。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偶尔能看见朝侧向伸展的岔路,更远处就只剩下一团她没兴趣去探索的黑暗。除了背后这扇门外,她只能看见另外两扇门,其中一扇通往她目前的住所。 如果她不得不留在这里,那些房间也还能算得上是舒适,但她并没有向那里走去。乌臂仆正站在那扇门前,黑色的长衫如同缭绕的烟雾般模糊。它让她觉得肃穆、死寂,以至于当它说话的时候,她差点被吓了一跳。只有骨骼被磨碎时才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你查到了什么?” 吉陀婆被召唤到煞妖谷去的时候,暗主曾经告诫她:遵从乌臂仆,就是遵从我;而违逆乌臂仆……这样的告诫让她感到愤懑,但她不需要暗主再多说什么了。“她的名字叫苏白敛,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还没办法查到更多信息。” 它以那种令人视线错乱的动作飘过走廊,黑色的披风却没有一丝波动。刚刚它还如同一座雕像立在十步以外,而眨眼间,它已经逼到她面前。如果她不后退的话,就只有仰起头才能看见它死白色的无眼之脸。当然,她是不能后退的。 “你要把她彻底抽取干净,吉陀婆。你要把她榨干,不能有任何耽搁,然后告诉我你得到的每一点信息。” “我向暗主承诺,我会的。”她冷冷地说。 无血的嘴唇扭曲出一个微笑,这是它唯一的回答,它猛地转过身,穿过那一片片阴影,瞬间便消失了。 吉陀婆希望自己知道黑水将军是怎样行动的。这与上清之气无关,但在阴影的边缘,光影交界之处,黑水将军能够从那里突然转移到远处的影子里。 很久以前,雷负曾经测试过超过一百名黑水将军,仍然没办法弄清楚它们是怎样做到的。黑水将军自己也不知道————她自己证实了这一点。 突然间,吉陀婆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用力地按在胃部,那里似乎变成了一团冰球,除了在末日深渊中觐见暗主之外,她在这么多年里还是第一次感到恐惧。 当她向另外一扇牢门走过去的时候,胃里的冰块才开始融化。以后她会冷静地分析这种情绪,乌臂仆大约和她以前见过的黑水将军不一样,但它仍然是黑水将军。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心中带着怒意 她的第二名病人是一个矮壮的方脸男人,身上穿着绿色的长衫和裤子,很适合躲藏在森林里。像第一名病人一样,他也被悬挂在半空中。 这个房间里的闪耀球已经有一半在熄灭的边缘闪烁着————任何能保存这么长时间的闪耀球都可以算得上是奇迹了————不过白敛的护法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人物,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那名鬼子母的脑子里。 但那名黑水将军接受的命令是捉获一名鬼子母,而不知为什么,在黑水将军的思想里,似乎鬼子母和护法是不可分开的一体。但这也不无好处,她以前还没有过机会摧残这些传说中的战士。 当她除去这名护法的衣服和靴子,像在白敛那里一样将它们在他面前毁掉的时候,他一双黑色的眼睛仿佛是要瞪穿她的脑袋。他的全身都是毛发,大块的肌肉上布满了伤疤,他没有任何退缩,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的反抗和那名女子的不一样。白敛暴烈,带有攻击性;而他只是平静地拒绝屈服。他大约比他的主人更加难以屈服,也就是说,会引起吉陀婆更多的兴趣。 吉陀婆停了一下,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在他的嘴角和眼角周围……有一种紧绷的迹象,仿佛他已经在与痛苦抗争了。当然,这是因为鬼子母和护法之间那种奇特的约缚。奇怪的是,这种粗糙的手段中包含着某种星主们全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从自己有限的了解中,吉陀婆知道这个家伙很可能承受了至少一部分另外那名病人的感觉。如果是别的时候,这种情况可能伴随着很有趣的可能,而现在,这只是意味着他知道他将面对什么。 “你的所有者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她说道,“如果她没那么无知,那么你就不会有这么多伤疤了。”他的脸上只是多了一分轻蔑。“那么,好吧!” 这一次,吉陀婆将网覆盖在愉快的中心上,并缓缓地增强刺激。他皱起眉,摇着头,然后用眯起的双眼紧紧地盯住吉陀婆,如同两片黑色的冰。 他很聪明,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逐渐增强的快感,但他看不见那张网,只知道这是面前这个女人干的,所以他在努力与之抗争。 吉陀婆几乎露出了微笑,毫无疑问,他认为欢愉比痛苦容易抵抗。只是在很偶然的场合里,她才会用这种手段制服病人。 这样无法让她获得什么乐趣,而且这样处理过的病人往往会失去逻辑思考的能力,只是渴望着曾经绽放在脑海里的那种迷醉,但这样可以很快就让病人屈服,而且这样的病人为了继续获得快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任何事。 吉陀婆没有对另一名病人这样做,是因为她会因此而失去理智,而吉陀婆需要她回答问题。这个家伙很快就会知道其中的不同了。 不同。吉陀婆在沉思中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为什么乌臂仆和其它黑水将军不同?她不喜欢在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些异常的事情,把一名黑水将军置于星主之上。即使只是偶然的,绝不仅仅是异常的事情。 令公鬼是盲目的,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幽瞳身上,而砉砉在向幽瞳透露一些信息,以免幽瞳会因为他的骄傲而毁掉一切。 当然,砉砉和幽瞳肯定在为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密谋,不管他们是否有合谋。 幽瞳是一头狂犬,砉砉就不是那么容易预料了,不过,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所有的权能都来自于暗主。暗主只凭自己的意愿和目的将权力赐予凡人,如果想要保全自己的脑袋,就必须小心暗主的所有旨意。 更让她感到困扰的是那些已经失踪的星主。韩咒坚持说他们已经死了,但她和空青并不确定。兰飞儿。如果真的有公正存在,假以时日,兰飞儿就该落入她手里。 那个女人总是在她最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又总是理所当然地染指与她无关的计划,等到将计划搅乱之后,她又会立刻溜到安全的地方去。 燕痴。 她总是躲藏在别人的视线之外,但她从不会消失这么久,她总是会让别的星主记得,她也是星主之一。 万剑。 一个注定要完蛋的叛徒,但他也真正地消失了。现在,赛夷鞑的出现和她接到的命令全都在告诉她,暗主要亲自夺取他的目标了。 星主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无论是“相”还是“塔”,他们仍旧只是棋子。如果是暗主秘密地将她移到这里,难道他不会移动燕痴、兰飞儿,以及万剑吗?难道乌臂仆不会将秘密的命令传达给砉砉和幽瞳?或者是韩咒和空青? 他们令人不安的联盟,如果这种关系可以称之为联盟的话,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这并不能让她知道他们是否从暗主那里得到了密令,也不能让她将自己得到的命令透露给他们,包括先前那个派遣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去海门通与幽瞳的军队作战的命令。 如果暗主要让令公鬼成为十方杀神鬼王,她会跪倒在他脚下,等待着他的失误让他落到自己的手里。永生意味着她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等待,而她尽可先以别的病人作为消遣。 真正让她苦恼的是乌臂仆,它是棋盘上一枚新的棋子,她不了解它的力量和目的。而如果想要捉住对方的“后”,并将它反转到自己这边,一个大胆的办法就是在佯攻中牺牲掉自己的“塔”。如果有必要,她会下跪,但她不会让自己牺牲掉。天籁小说网 那张网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暂时停止了沉思。她看了那名病人一眼,立刻恼怒地咬了一下舌头。病人的头已经无力地垂到一边,下巴被血染成黑色,那是因为他嚼烂了自己的舌头,他睁大的眼睛已经覆上了一层白翳。 她不小心让刺激增强得太快、太深了。心中带着怒意,她面容平静地停止了导引真气。刺激一具尸体的大脑是没有意义的。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一个突然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如果这名护法能感觉到鬼子母承受的刺激,那么是否反之亦然? 看了布满护法身体的伤疤一眼,她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要承受这么多伤痛,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会解开这种约缚。但她还是稍有些匆忙地抛下这具尸体,走进了走廊。 还没等她打开那扇箍铁的牢门,尖叫声已经传入她的耳朵,这让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如果没等她榨出一切口供,这女子就死了的话,她就得被迫待在这里,直到擒得另一名鬼子母了。事实上,她获得的处罚很可能不会如此轻松。 在那些撕裂喉咙的嚎叫中,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理解的辞句,那只是这名病人的魂魄拼尽全力发出的哀鸣:“求求你————这感觉不太对,求求你!” 吉陀婆轻轻地微笑了一下。毕竟,这种干活并非全无乐趣。 仪景公主坐在垫子上,结束了用左手进行的一百下梳头,将发梳放回她的旅行小皮匣里,又将皮匣推回窄床下。用一整天的时间进行导引真气、制作密炼法器之后,她的眼睛隐隐有种酸痛的感觉,制作密炼法器的尝试进行得太多了。 湘儿坐在她们那张榫头已经松动的凳子上,早已梳完她齐腰的长发,准备入睡。汗水为她的脸颊增添了一层光亮。 即使是开着一扇窗户,这座小屋依然十分闷热。满月悬挂在缀满星星的黑色天空上,她们快燃烧完的蜡烛为她们提供着最后一点光亮。独狐陈缺乏蜡烛和灯油,除了必须在夜晚使用纸笔的人,其它人都只能得到很有限的照明。 这个房间实在是太狭窄了,放下两张短窄的床铺之后,几乎就没什么容身之地。她们大部分的行李都被塞进两只破旧的铜箍箱子里,见习使的白衣和披风被挂在墙上。 墙壁上发黄的石膏裂开了许多道缝,露出里面的木板条。一张有些歪斜的小桌子塞在两张床之间,墙角处有一个站不稳的盥洗架,上面放着白色的水罐和脸盆,那两件东西上面都有数不清的裂纹。即使是受到无数赞扬的见习使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待遇。 一束已经凋萎的蓝白色野花。它们受到天气的愚弄,在错误的季节绽开了算不上健康的花朵。从一只破裂的黄色花瓶中探出头。花瓶两旁有两只棕色的陶杯。 子里唯一另外的亮色是一只关在柳条笼里的绿纹歌雀,仪景公主正在照顾这只伤了翅膀的鸟。她已经在另一只鸟身上尝试过她微弱的治疗技能,但这只鸟太小了,大概抗不过上清之气造成的震撼。 不要抱怨,她坚定地对自己说。鬼子母的居住条件比她们好一点,初阶生和仆人们则更差一点。孙希龄的士兵大多睡在地上。不能改变的就必须忍受,李嬷嬷总是这样说。独狐陈很少有舒适,绝没有奢侈,也没有凉爽。 脱下身上的衬衣,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我们要在她们之前过去,湘儿。你知道如果要她们等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空气将汗水从每一个毛孔中挤出来。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对付这种天气。当然,如果有办法,讨海人的寻风手应该已经做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有所作为,只要鬼子母们不逼着她把全部时间都用来制作密炼法器。 作为见习使,她应该能决定自己的研究方向,但……如果她们认为我可以在吃饭时向她们讲述如何制作密炼法器,我就连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了。至少她在明天可以休息一下。 湘儿坐到床上,皱着眉拨弄着手腕上那只罪铐的手镯。她总是坚持她们之中要有一个人戴着这只手镯,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摘下,但这样总是会产生出古怪而令人不舒服的梦。 其实这样做是完全没必要的,罪铐即使只是挂在墙上,也能够牢牢控制住燕痴。现在燕痴和瑶姬共享一个小房间,没有任何守卫会比瑶姬更优秀。现在瑶姬几乎只要一皱眉,燕痴立刻就会落下眼泪。瑶姬应该是最不想让燕痴活下来的人,燕痴也很清楚这一点。今晚,这个手镯的用处要比平时更少。“湘儿,他们不会等我们的。” 湘儿响亮地哼了一声,她不喜欢听别人命令,但她还是拿起桌上两枚宽戒指中的一枚。这两枚戒指对于手指来说都显得太大了,其中一枚戒指上布满了蓝色和棕色的条纹斑块,另一枚则是蓝色和红色。 两枚戒指都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且只有一个边缘。湘儿解开脖子上的皮绳,将蓝棕色的戒指串上去,和另一枚沉重的金戒指并列挂在一起。那是孔阳的玺戒。她抚摸了一遍厚实的黄金戒环,然后才将它们收进中衣里。 仪景公主拿起蓝红色的戒指,皱起眉看着。这两枚戒指是她依照一件古老密炼法器制作的仿制品,那件密炼法器现在由丹景玉座掌握着。尽管这些戒指的外形简单,但它们的复杂程度却远远超乎想象。 在入睡的时候将它们之中的一个贴身佩戴,睡眠者就会进入夜摩自在天————梦的世界。那是真实世界的一个镜像,大约是所有世界的镜像————有些鬼子母宣称同时存在着许多个世界。 它们表现着因缘各种不同的变化。所有这些世界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因缘。不过重要的是,夜摩自在天反映着这个世界,这使它成为一件非常有用的工具,特别是据她们所知,现在白塔还不知道该怎样进入那个世界。 这两件仿制品都不像最初的那件密炼法器那么好用,但它们确实能起作用。仪景公主在仿制方面的成绩比较好一些,每四次尝试里,只有一次会失败,这比她独立钻研制作出来的物品要好多了。但如果她在失败中制造出来的物品没作用的话,那又会怎样?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梦境总是如此 不止一位鬼子母在研究密炼法器时失去了导引真气的能力————鬼子母们称这种意外导致的遏绝为淤滞,并认为这同样是无法治疗的伤害。当然,湘儿绝不会赞同这种观点,以她的脾气,就算是她救活了已经死掉三天的人也不会满足。 仪景公主将戒指握在手里,她能理解它的作用,但还是不知道它的原理,“原理”与“原因”才是关键。她认为这种戒指的图案像它的形状一样有着重要的作用————任何形状上的改变都让戒指变得毫无用处,而一件只有蓝色花纹的仿制品只能给佩戴者带来可怕的噩梦————但她到现在都无法确定如何才能复制出最初那件密炼法器红、蓝和棕色的花纹。 虽然她的复制品即使在最精细的结构上都和原品一样,甚至是只能用上清之气才能探测出来的细枝末节也毫无差异。为什么这些颜色会如此重要? 需要导引真气才能干活的密炼法器都有一个共同的细微结构;而那些可以自行利用上清之气的密炼法器似乎另有一个共同的细微结构————因此仅是尝试凭空制作一件密炼法器,也困难重重————她实在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要猜测。 “你要整夜坐在那里吗?”湘儿冷冷地问。仪景公主愣了一下,将手里的一只陶杯放回桌上。湘儿在床上躺好,双手交叠在肚子上。“你刚才还说不要让她们等,要我说,我可不想让那些母鸡有借口啄我的尾巴。” 仪景公主急忙将那枚斑点戒指,它实际上已经不是石质的了,虽然它的原始材料是石头。穿到她脖子上的皮绳里。这第二只陶杯里也盛着湘儿调置的药剂,湘儿在里面加了蜂蜜,以消解其中的苦味。 仪景公主喝了半杯,根据以往的经验,即使在她头痛的时候,这么大的量也足以让她入睡。今晚也像那些晚上一样,她不能耽搁。 在狭窄的床上伸展开身子,仪景公主稍稍地导引真气一下,熄灭了蜡烛,然后掀动衬衣,想制造一点凉风,或者至少是一点气流。“我希望半夏会好一些了,我已经厌倦了浣花夫人她们丢给我们的零碎消息,我觉得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知道,自己触及了一个危险的话题。一个半月之前,半夏在雨师城受了伤。在那一天,纯熙夫人和兰飞儿死了,孔阳消失了。 “智者们说她逐渐好转了。”黑暗中传来湘儿带着睡意的嘟囔,这一次,她的口气倒不像是要追随孔阳而去的样子,“这就是浣花夫人她们说的,她们不能说谎,当然也没理由说谎。” “嗯,希望明晚我能比浣花夫人的位置高一点。” “也希望————”湘儿停下来打了个哈欠,“也希望长老会选你为丹景玉座,你大约真的有希望也说不定。因为等她们真正进行选举的时候,我们的头发大概都已经灰得足以配上丹景玉座这头衔了。” 仪景公主张开嘴想要回答,但像她的同伴一样,她也打了个哈欠。湘儿开始打鼾了。仪景公主任由眼皮合上,但她还希望能想些事情。 长老会的干活肯定是相当困难,宗派守护者们每隔几天才会有一次不到半个时辰的会面,甚至有时连这样的会面也会取消。如果和宗派守护者交谈,她们从来不会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急迫的态度。 当然,六个宗派的守护者们不会告诉其它鬼子母她们谈论的是什么,更不会告诉见习使,她们绝对有行动迅速的必要。 就算她们把自己的企图秘而不宣,也无法阻止这里鬼子母聚集的情况外泄。穆成桂和白塔不会永远忽略她们的,白袍众就盘踞在几里外的奇肱国,有谣言说,真龙信众就出现在黑齿国。 如果令公鬼没有控制住那些人,只有苍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那位可怕的先知就是个好例子————也是个可怕的例子。暴~乱,家园被烧毁,没有狂热支持转生真龙的人被杀死。 湘儿的鼾声听起来就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有布匹被撕裂的声音。另一个哈欠又扯开了仪景公主的下巴,她转过身,将脸埋进小枕头里。迅速行动的必要。幽瞳就在云梦泽。 这里距离云梦泽边境只有几百里,竟然距离一名弃光魔使这么近。只有苍天知道其它弃光魔使在哪里,正在谋划着什么。还有令公鬼,他们的目标一定是令公鬼。 当然,令公鬼一点也不危险,他永远也不会是危险的。但他是解决一切危难的钥匙,现在他真的变成全世界的中心。她会约缚他的,不管用什么方法。 紫苏,她和那个使节团现在应该已经快到玄都了,她们不会因为降雪而耽误行程。不过她们应该再过一个月才能到那里。她并不是在想紫苏到了令公鬼身边会怎样。那个姑娘是怎么想的? 紫苏。 睡意覆盖了她,她滑进了夜摩自在天……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深夜滕州最宽的一条街道上,只有月光照亮了整个寂静的空间,她能将周遭看得很清楚,似乎不止是月亮在为她提供照明。 在梦的世界里总有一种弥漫于空间里、却找不到光源的光线,就仿佛黑暗自有其光芒。但话说回来,梦境总是如此。这是一个梦,虽然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梦。 这个村庄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反映出真正的独狐陈,即使是在真实的深夜里,也不会有如此的寂静。每扇窗都是黑暗的,一种空虚的气氛沉重地压迫着仪景公主的神经,似乎这些建筑物里一个人都没有。 当然,这里确实没有人。一只夜鸟发出清脆的叫声,又得到另一只的响应,然后是第三只。有什么东西在模糊的光线中蹿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马厩是空的,还有设立在村庄外面的警戒哨,以及饲养着牛、羊的空地上都没有半点声息。 23sk.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不断地变化 梦的世界里有许多野生动物,但不会有驯养的牲畜。有许多地方在第二眼望去的时候会发现一些轻微的改变————茅草顶的房屋一如原样;但一只水桶会被挪到稍微不同的地方,或者消失;敞开的房门会关起来。真实世界里愈不稳定的东西,在这里也会相对出现愈频繁的变化。 偶然间,阴暗的街道上会突然有人出现,在走过几步之后又消失掉,甚至有人会如同飞行一样飘浮在地面上。许多人都会在梦中触及夜摩自在天,但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这对他们来说应该算是好运。 梦的世界另一个特点就是,人们在这里的遭遇同样也会出现在醒来的世界里,如果在这里死掉,在醒来的世界里同样会死。这是一个奇怪的镜像。糟糕的是,这里也像醒来的世界一样闷热。 湘儿站在她面前,身上穿着有彩色镶边的见习使白衣,丹景玉座和桑扬站在她身边。 当然,湘儿显得很不耐烦。她还是戴着那只银手镯,但这只手镯并不能影响到醒来的世界。燕痴还会受到罪铐的束缚,只是湘儿现在无法靠它感觉到任何燕痴的情绪和状态。 身材苗条的桑扬显得雍容典雅,但在仪景公主眼里,桑扬身上那件几乎透明的白水江城云锦薄裙装是个败笔。这袭裙装的颜色还在不断改变,如果没学会控制的方法,在梦的世界里经常会出现衣饰改变的情况。 丹景玉座比桑扬要好一些,她穿着一条样式朴素的蓝色裙装,低胸领上刚好露出那个扭曲的戒指,不过她的裙摆上也会偶尔出现绢丝镶边。挂着戒指的银项链会忽然变成缀有红宝石、绿莹火石和祖母绿的金项链,耳朵上还会出现与之相配的耳环。 因为丹景玉座佩戴的是那件古老的密炼法器,所以她显得像周围的建筑物一样坚实。仪景公主觉得自己也和她一样,但她知道,在别人眼里,她会显得有些模糊,就像湘儿和桑扬一样,而月光几乎能直接透过湘儿和桑扬的身体。这就是仿制品能做到的程度。 仪景公主能感觉到真源,但即使她努力导引真气,她也只能聚集很少的太一。如果是戴着丹景玉座脖子上的那枚戒指,导引真气上清之气就会变得很容易,但这就是被人抓住把柄的代价。 比起仪景公主的仿制品,丹景玉座更信任这个原版的密炼法器,所以,丹景玉座要戴这个戒指,有时候也会由桑扬佩戴,而能够使用太一的仪景公主和湘儿却只能使用仿制品。 “她们在哪里?”丹景玉座问。她的领口有时开得浅,有时开得深,现在她的裙装变成了绿色,脖子上的项链变成一串大颗的石榴石。“她们想要插根桨到我的干活里。任意乱划船已经够糟糕了,现在还要让我等她们。”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这种事发火,”桑扬对她说,“你是喜欢看着她们犯错的。她们只是一帮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而已。” 片刻之间,她的长裙几乎变成完全透明的,一条大珍珠串成的短项链出现在她的脖子上,又立刻消失了。桑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经验比丹景玉座还要少。 “我需要一些真正的睡眠。”丹景玉座嘟囔着,“孙希龄总是把我逼得喘不过气来,但我还要等待着取悦那些要用半个晚上的时间回忆怎么走路的女人。更别说还得和这两个家伙纠缠不清。”她皱起眉看了仪景公主和湘儿一眼,然后翻了翻白眼。 湘儿用力地抓住辫子,这是她要发火的表示,这一次,仪景公主衷心地同意湘儿的想法。当老师本来就比当学生困难,更别说这些学生竟然以为她们知道许多东西,每次都不等老师苛责她们,就先要苛责老师了。当然,另外那些人又比丹景玉座和桑扬更可恶。但她们现在在哪里? 街上出现了一阵变动。六名女子,她们身上都环绕着太一的光晕,并没有片刻间就消失。像往常一样,浣花夫人和她理事会中其余的成员在她们各自的卧室里入睡,然后再走到街上。 仪景公主不确定她们对于夜摩自在天有多少了解,即使在明显还有更好的办法时,她们还是坚持以她们自己的方式做事。有谁能比鬼子母知道得更多? 这六名鬼子母确实是夜摩自在天的初学究,仪景公主每次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的衣服都会有所改变。一开始是其中一个人披着鬼子母的穗子长衫,长衫在背后绣着泪滴状的嘉荣城之焰;然后是四个人的肩头出现了这样的长衫;接着所有的长衫又全部消失了。 有时候她们会披上旅行轻披风,仿佛要挡开街上的灰尘,在披风背后和左胸部位都绣着嘉荣城之焰。她们不受岁月侵蚀的脸上没有丝毫炎热的痕迹,当然,鬼子母从不会觉得炎热,也没有迹象表明她们知道自己的衣服正在不断地变化。 她们像湘儿和桑扬一样模糊。这些鬼子母更信任需要导引真气才能带她们进入夜摩自在天的密炼法器,她们就是不愿意相信夜摩自在天与上清之气并没有关系。 仪景公主看不出她们之中谁使用的是她的仿制品。她们之中有三个人应该是各拿着一个曾经是铁制的小碟子,碟子两面都雕刻着精致的螺纹,可以将一股纯阴之气能流注入其中。 纯阴之气是先天五行中唯一可以在入睡时导引真气的上清之气。当然,此处情况又与平常梦境不同了,在夜摩自在天里可以导引真气纯阴之气以外的上清之气。 另外三个人拿着的是曾经为琥珀质地的薄片,薄片里面雕刻着一名睡眠女子的图案。即使她们将这六件密炼法器摆在仪景公主面前,她也没办法将最初的那两件挑出来了。这些仿制品做得很好,不过,它们毕竟只是仿制品。 23sk.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少见的 当鬼子母一同沿着泥土街道走过来的时候,仪景公主听见她们最后交谈的几句话,但她无法理出头绪。 “……会嘲笑我们的选择,龙葵,”火色头发的浣花夫人正在说话,“但她们会嘲笑我们做出的任何选择。我们应该坚持我们的决定,不需要我再把理由列一遍了。” 琦玮是一名矮胖的临月盟鬼子母,头发上已经有了灰丝,她哼了一声:“毕竟我们已经对长老会下了这么多苦工,现在要改变她们的想法会很棘手的。” “只要没有国家统治者敢嘲笑我们,我们还在意什么?”灵之真语气激动地说。她是这六人中最年轻的,成为鬼子母还没几年,她显得非常恼怒。 “有哪个统治者敢这么做?”璐瑶安夫人问。她的样子很像是在问有哪个孩子敢把泥巴带到她的地毯上。“反正君王们对鬼子母的事都不清楚,遑论理解。我们只需要关心鬼子母们会怎么想,而不是他们。” “让我担心的是,”龙葵冷冷地说,“如果她很容易就接受我们的指引,那么她是否也会很容易就接受别人的指引。”这位皮肤白皙、眼睛几乎是纯黑色的绀珠派鬼子母,总是如此冷若冰霜。 无论她们在说什么,那都不会是她们想在第四人面前谈论的内容。走到仪景公主身边的时候,她们已经闭上了嘴。 丹景玉座和桑扬对这些鬼子母的反应是立刻背对她们,仿佛是这些鬼子母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仪景公主则迅速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现在她穿上了正式的镶边白裙,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不假思索地穿着正确的衣服出现在梦的世界里这件事。???.23sk. 她可以打赌,湘儿一定是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后才有意识地改变了身上的衣服。湘儿比她更有勇气,那些她已经默认的限制,湘儿还在努力地做着抗争。如果她的母亲真的死了,她怎么有能力统治锡城古国?如果。 有一双高颧骨、微胖的浣花夫人转过眼角上翘的碧眼睛看着丹景玉座和桑扬,在这时候,她身上出现了蓝色穗子的长衫。 “如果你们两个不能学会好好相处,我发誓会送你们到游女门主那里去。” 不过浣花夫人的话里并没有什么认真的成分,仿佛只是一再重复的习惯威胁。 “你们合作已经很久了。”花楹带着很重的骆驼城口音说道。她是一名漂亮的无为派鬼子母,一头伽罗色的长发被编成了许多小辫子。她那双绽青色的大眼睛让她总是一副显得吃惊的样子,但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花楹真正吃惊。 除非亲眼看见,否则她甚至不相信太阳会在早晨升上来。即使真的有一天,太阳没升上地平线,仪景公主怀疑花楹是否会因此而弄乱一根发丝,这只会让她去搜集更多的证据。“你们可以,而且必须再次合作。” 仿佛因为经常说这句话,所以花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所有这些鬼子母都很快就适应了丹景玉座和桑扬现在的身份,她们大概已经将这两个人看成是没办法停止吵架的姑娘。鬼子母总是喜欢将不是鬼子母的人看成小孩,即使是这两个人曾经是鬼子母。 “现在不是谈论要不要把她们送到游女门主那里去的时候。”灵之真打断了她们的话题。仪景公主不认为这位皮肤黝黑的美丽女人是在向丹景玉座和桑扬发火,她的火气并不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件事的,她这种暴烈的脾气在鼍龙派里也是少见的。 她金黄的云锦裙装变成了高领,但在领结下有个卵圆形的缺口,甚至露出了一点胸部。她还戴着一条奇特的项链————仿佛挂着三把小匕首的宽项圈,匕首柄正位于她的胸口,第四把匕首才一出现又立刻消失了,速度快得仿佛那只是仪景公主的想象。 灵之真吹毛求疵地上下打量着湘儿:“我们要去白塔,对不对?如果我们真得如此,我们最好能完成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仪景公主知道灵之真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了。当她和湘儿还没到独狐陈的时候,她们每隔七天会与半夏见一次面,分享她们得到的信息。 这样做并不算容易,因为半夏的身边总是会陪伴着至少一位楼兰释梦者————半夏正跟从那些厌火族人学习占梦的技巧————在没有智者陪同下进行的会面,已经让她们尝到了苦头。 但这种会面在她们到达独狐陈的时候中断了,因为当时只有三件原始的密炼法器,所以这六位浣花夫人理事会的鬼子母就独占了会面的权力,虽然她们仅仅知道如何进入梦的世界。 恰巧那时半夏受了伤,鬼子母们能见到的只有楼兰智者。这两群女人全都骄傲而武断,又都在怀疑对方的企图,双方都不肯后退半寸,或是稍稍低一下头。 当然,仪景公主不知道在那些会面中发生了什么,但凭着她的经验和鬼子母们偶尔流露出的一些零碎讯息,她也能猜出会面大概的状况。 鬼子母们相信自己的全知全能,要求别人对她们要有像对女王般的尊敬,同时习惯了别人将她们想要知道的事情用简洁而确切的语言告诉她们。 她们显然要智者把一切信息都提供给她们————令公鬼的计划,什么时候半夏可以到梦的世界来见她们,是否能在夜摩自在天里刺探别人的梦境,能否以肉体进入梦的世界,能否在违抗某人意愿的情况下将那个人带入梦的世界。 她们甚至不止一次地问过是否有可能通过在这个梦里的所做所为,影响到真实的世界。虽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她们还是对此保持着怀疑的态度。琦玮曾经读到过一点关于夜摩自在天的书籍,所以才会问出这么多问题。 而且仪景公主怀疑丹景玉座也将她对梦的世界的一点了解告诉了鬼子母们,她觉得这是丹景玉座在引诱鬼子母们允许她也参加那些会面,但鬼子母们似乎认为允许她使用那个戒指以协助情报网的干活已经够宽容了。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她们是对的 至于那些楼兰……智者们,至少是那些释梦者们,仪景公主和她们打过交道。她们知道关于梦的世界的一切信息,但绝不会将这些信息泄露给外人;她们不喜欢任何无知的人走进梦的世界,所以对待她们认为是愚蠢的人都很粗暴。 这些口风很紧的女人对令公鬼具有烈火般的忠心,她们大概只会告诉鬼子母令公鬼还活着,半夏伤愈之后就会进入夜摩自在天。对于不恰当的问题,她们绝不会回答哪怕一个字。她们所认为的“不恰当”,指的可能是她们认为提问者不可能了解答案的含意,或者是问题和答案冒犯了她们那些关于骄傲和义务的奇怪哲理。 仪景公主知道“节义”一词的存在,但除此之外她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这涉及许多怪异又敏感的行为。 不管怎样,这种会面只会导致灾难,而且仪景公主觉得这种每隔七天发生一次的灾难,每一次都会有新花样,至少从鬼子母的样子来判断是这样的。 浣花夫人等六个人一开始就提出每晚都要进行相关的课程,但现在她们只在两个时间里进行这种课程:一是和智者们会面的前一天晚上,鬼子母们大概是想在那个时候临阵磨枪一下。 还有就是会面的后一天晚上,那时候她们都会紧绷着嘴唇,仿佛是要弄清楚有什么出了错,以及该如何应对这些错误。而现在,灵之真大约已经预见到了明晚的灾难,那确实算是某种形式的灾难。 琦玮朝灵之真张开嘴,但突然间,她们之间出现了另一名女人————百薇,独狐陈镇上的一名厨子。仪景公主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她披着一条绣着嘉荣城之焰的绿色穗子长衫,面容变得光润无瑕,苗条的身材比现实中瘦了有一半以上。百薇带着警告的意味向鬼子母们挑起了一根手指……然后就消失了。 “这就是她的梦了,对不对?”龙葵冷冷地说,她雪宋锦裙的袖子长到覆盖了双手,高硬领顶住了下巴。“应该有人和她谈一谈。” “算了,龙葵,”璐瑶安夫人咯咯地笑了两声,“百薇是个好厨子。让她去做她的梦吧!我知道她的心情。”突然间,她的身材变得细瘦高挑,不过她的面容还是像往常一样朴素而慈祥。又笑了两声,她将身材改变回来:“你看不到其中有趣的地方吗,龙葵?” 龙葵仍然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很明显的,”琦玮说,“百薇看见我们了,但她会记得吗?”她钢铁般的黑眸里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朴素的暗色黄麻裙装是六个人之中最稳定的一套衣服,大约在细节上有些变化,但已经细微到仪景公主辨认不出的程度了。 “她当然会记得。”湘儿刻薄地说,她以前解释过这个问题。六名鬼子母都将目光转向她,并且挑起了眉弓。湘儿让声音缓和了一点,一点而已,她也讨厌刷洗碗盘:“她很有可能记得这个梦,但这对她来说只是个梦而已。” 琦玮皱起眉,她几乎像花楹一样重视证据。不论口吻如何,湘儿那副“我受够了”的表情马上就要为她带来麻烦了,但还没等仪景公主说些什么岔开鬼子母的注意力,桑扬已经带着一种近似媚笑的表情开口了。 “大家不认为我们现在应该走了吗?” 丹景玉座轻蔑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在嘲讽桑扬的毕恭毕敬。桑扬立刻回头瞪了她一眼,但丹景玉座在说话的时候也显得很没有自信:“是啊,应该有充分一点的时间去白塔。”丹景玉座说道,桑扬也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回敬她。 她们确实伪装得很好。浣花夫人等人已经深信,丹景玉座和桑扬只是两名被遏绝后在努力找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在拼命抓住以前人生边缘的两个时刻都恨不得要掐住对方喉咙的小孩。 这些鬼子母应该记住,丹景玉座曾经以意志坚定和心思深沉著称,桑扬也只是比丹景玉座稍差而已。如果她们表现出协力合作的样子,或者显露出她们真实的面孔,这六个人就会回忆起她们的过去,并且用认真的眼光去看待她们的一言一行了。 而她们现在摆出一副誓不两立的样子,在鬼子母面前又显得卑怯胆小,只差向鬼子母匍匐跪拜,同时又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这些表现……她们装出被迫听命于人的模样,偶尔又提出此类琐碎的抗议,这是削弱他人戒心的手段。 仪景公主知道,她们在利用这种假相,试图引导浣花夫人等鬼子母支持令公鬼,仪景公主还想知道除了这些之外,她们还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她们是对的。”湘儿坚定地说,同时厌烦地看了丹景玉座和桑扬一眼。她们的伪装让湘儿很不悦,即使为了活命,湘儿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你们应该知道,在这里耽误的时间愈长,真正能休息的时间就愈少。当你们进入夜摩自在天时,你们的睡眠和平时是不一样的。现在,记住要小心你们看到的任何不寻常的事。” 湘儿讨厌重复自己说过的事————这个事实清晰地表现在她的声音里————但对于这些女人,仪景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这样说话经常是必需的,只是湘儿最好不要让语气听起来仿佛是对没脑子的小孩训话一样。 “总会有人像百薇一样在梦中进入夜摩自在天,如果她们在这个时候做噩梦,有时这种噩梦就会生存在夜摩自在天里,它们是非常危险的。一定要避开任何看上去不正常的事物。这一次,尽量控制住你们的思想,你们在这里的想象都有可能变成真实的。上次那只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黑水将军,大约是一个噩梦的残余,但我认为那是你们之中的一个人没有管住自己思绪的结果。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你们那时谈到了玄女派,你们在争论她们是否在将魔界杂兵引入白塔。”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似乎忘记了 仿佛这还不够糟糕,她又说道:“如果你们明天让一只黑水将军突然出现,那些智者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好印象的。”仪景公主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孩子,”璐瑶安夫人调整了一下突然出现在身上的蓝色穗子长衫,温和地说,“你做得很不错,但这并不能成为你言语不恭的借口。” “你已经被授予了许多特权,”灵之真的口气则完全没有和蔼可言,“但你似乎忘记了,它们只是特权而已。”她紧皱双眉的表情,应该足以让湘儿发抖了。在过去几十天里,灵之真对湘儿的态度变得愈来愈严厉了,她也披上了长衫。现在所有鬼子母的身上都有了长衫,这不是个好现象。 琦玮不加掩饰地哼了一声:“当我还是见习使的时候,任何以这种态度对鬼子母说话的姑娘,都得擦整整一个月的地板,即使她在第二天就要成为鬼子母。” 湘儿换上了一副大约她认为是温和的面孔,但她的脸上仍然堆满了阴沉和顽固。试图阻止灾难在这里发生的仪景公主急忙开口说道:“我相信她没有任何恶意的,鬼子母。我们只是干活得太卖力了,请原谅我们吧!” 把自己加上去大约会对湘儿有帮助,虽然她其实什么也没做,大约这会让她们两个得一起去擦地板,但至少这让湘儿将视线转向了她,而且显然是开始思考了。 所以现在湘儿的面容才真正显得平和,而且行了个叩拜礼,低垂下头,望着地面,仿佛很不安的样子。大约她真的是在感到不安,大约。 仪景公主急忙又开始说话,仿佛湘儿已经进行了正式的道歉,而且道歉已经被接受了:“我知道你们全都希望尽可能多花些时间在白塔里,所以,大约我们不该继续等下去了?你们是不是要出现在厉业魔母的书房里,就像你们上次看见的那样?”她们不会称厉业魔母为丹景玉座,所以白塔中丹景玉座的书房也被改了称呼。“所有人都要专注地去想象那里,这样我们才能都出现在那个地方。” 璐瑶安夫人是第一位点头的鬼子母,即使龙葵和花楹也不再计较湘儿的无礼了。 仪景公主不知道是她们十个人在移动,还是她们周围的夜摩自在天在移动。对于梦的世界里几乎无限的可塑性,仪景公主同样不甚了解。 片刻之前,她们还站在独狐陈的街头,现在她们却已身处一个华丽的大房间。鬼子母们满意地点点头,她们仍然缺乏经验,所以会对这种环境依照想法而发生改变的情况感到欣喜。 就如同夜摩自在天反映着真实世界,这个房间丝毫不差地反映着醒来现实世界里,它的主人们用三千年时间积累的权势。镏金灯架上并没有亮光,但空间中弥漫着梦的世界的怪异光线。 砌成高大铜炉子的是来自锡城古国的青色大理石,铺地的抛光苍石地板来自迷雾山脉。相对来说,墙壁上的白木嵌板时间要短一些,只有一千年。有着古怪斑纹的嵌板上雕刻着奇异的飞禽走兽,仪景公主相信那些鸟兽绝对只是出自雕刻者的想象。 一扇高拱窗户嵌着闪烁珍珠光泽的石框,窗外是可以俯瞰丹景玉座私人花园的阳台。出产这些珍珠色石块的无名城市,已经在世界崩毁时沉入了风暴海。除了丹景玉座的书房之外,现在世界上再没有其它地方能找到这样的石头了。 每一位女性在拥有这个房间的时候,都会在这里留下她自己的印记,即使只能留存到继任者接任。 厉业魔母也不例外。一把王座般沉重的椅子,高大的椅背上镶嵌着奇玉雕刻的嘉荣城之焰。椅子前面是一张同样厚重的书桌,书桌边缘围绕着繁复的三环连缀花纹。 书桌上只有三个等距离摆放整齐的黑齿国漆匣。墙边的一根纯白色立柱上放着一个白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枸骨,花的数量和颜色每一次都会有所变化,但永远都会保持着极为整齐、统一的样式。 在这个季节、这样的气候里,竟然会有枸骨!上清之气都被浪费在培育这些花朵上了。厉业魔母在当仪景公主母亲的顾问时也做过同样的事。 在铜炉子上方有一幅挂上并不算久的画,长方形的画布上描绘着两个男人在云端战斗,互相投掷闪电。其中一个男人有着火焰的面孔,另一个则是令公鬼。 仪景公主当时就在折翼镇,她知道这幅画离事实并不远。画布上令公鬼的面孔有一处被撕裂,仿佛有某样沉重的东西被扔到那上头,不过那处撕裂已经被修补得几乎看不见了。 很显然,厉业魔母要不断地提醒自己,真龙已经转生,而同样明显的是,她不喜欢看到这幅画。 “请原谅,”没等鬼子母们满足的点头动作结束,桑扬已经在说道,“我必须确认一下我的人是不是收到了我的传讯。”除了绀珠派之外,所有宗派都有分散在各国的情报网,有许多鬼子母还有独立的情报网。但桑扬的状况非常特殊,大约是独一无二的。身为太微玄使,她在嘉荣城内部创建了一个情报网。她话一出口,就消失在众人眼前。m.23sk. “她不该一个人在这里乱走,”浣花夫人生气地说,“湘儿,找到她,然后留在她身边。” 湘儿揪了一下辫子:“我认为————” “你经常会有自己的主见,”灵之真打断了她的话,“这次就听从命令吧!你要接受命令,见习使。” 湘儿和仪景公主交换了一个阴沉的眼神后,点点头,明显地压下一声叹息,然后才消失不见。仪景公主并不怎么同情湘儿,如果不是湘儿在独狐陈时那么肆无忌惮地发泄脾气,现在她们至少有机会向鬼子母解释,桑扬可能出现在嘉荣城的任何地方,所以想要找到她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桑扬冒险单独进入夜摩自在天已经不止六七天了。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分辨是非 “现在看看我们能了解到什么吧!”琦玮说。但还没等任何人有机会移动,厉业魔母已经出现在书桌后面,两只眼睛直盯着这些人。她是一个面容坚毅不屈的女人,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在她的脸上,男人的英挺更胜过女性的美丽。她穿着一身血红色的裙装,肩头披着丹景玉座的彩纹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正如我所预言的那样,” 她用庄重的声音说道,“白塔会重新在我的手中统一,在我的手中!”她用力地指了一下地板。“跪下,为你们的罪行乞求宽恕!”随后,她就消失了。 仪景公主长吁了一口气,同时有些欣慰地发现这样做的不止她一个人。 “一个预言?”花楹的额头出现了代表她正在思考的皱纹。她的声音里没有流露出忧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有这种心情。 厉业魔母确实有预言的能力,虽然它只是偶尔才能发挥效用。但是当一名女子通过预言异能得知一件事将要发生的时候,那件事就会发生。 “一个梦。”仪景公主说。她稳定的声音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厉业魔母正在睡觉和做梦,她会梦到她所喜欢的事,这一点不足为奇。”苍天垂怜,让事实真的只是这样吧! “你们注意到那条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了吗?”璐瑶安夫人询问,但她的问题并没有针对任何人,“那上面没有蓝色条纹。”丹景玉座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应该有代表七个宗派的七色条纹。 “一个梦。”浣花夫人平静地说。她的声音里没有畏惧,但她又披上了蓝色穗子披巾,并紧紧地抓着它。璐瑶安夫人也一样。 “不管有没有,”琦玮平静地说,“我们最好开始我们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能让琦玮害怕。 这名临月盟鬼子母突然的插话,让众人想到了自己的任务,于是琦玮、龙葵和璐瑶安夫人飞快地走进前厅,那里是太微玄使的办公桌所在之处。厉业魔母手下的太微玄使是苦菊,一名绀珠派鬼子母————这点显得很奇怪,因为太微玄使一直都应该和丹景玉座出于同一个宗派。 丹景玉座用焦躁的眼神盯着那三位鬼子母的背影。她早就告诉过她们,从苦菊的文稿中获取的信息,往往会多过厉业魔母的文稿,有些时候苦菊似乎比她名义上应该效忠的人知道得更多。 丹景玉座曾经两次找到明显的证据,说明苦菊取消了厉业魔母的命令,而且显然没有遭到厉业魔母的反对。她没有告诉仪景公主和湘儿那是什么样的命令,丹景玉座所谓的情报共享是很有限的。 浣花夫人、花楹和灵之真走到厉业魔母的桌边,打开一只漆匣,开始翻检里面的文稿,厉业魔母一直将最新收到的信件和报告放在这里。这只匣子上绘着蓝天白云之间金色的飞鹰在相互搏斗的场景。 每次当鬼子母松开匣盖,它就会立刻复原成关闭的样子。文稿真的是转瞬即逝,鬼子母们不停地发出气恼的啧口声和困扰的叹息声,但她们还是坚持着阅读下去。 “这里有一份来自楚凤楼的报告。”灵之真一边说着,一边匆匆浏览着手中的纸张。 丹景玉座想要加入她们————楚凤楼是一名年轻的临月盟鬼子母,也是罢黜她的反叛集团中的一员————但花楹向丹景玉座严厉地一皱眉,让丹景玉座一边嘟囔着一边退回到角落里。 没等丹景玉座退后几步,花楹又迅速地将注意力转回匣子和文稿上,另外两位鬼子母则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 灵之真还在说话:“楚凤楼报告说马山亭已经完全接受了;畴无余仍然在试图两面讨好;凌霜大君和泰琳还需要更多时间考虑她们的回答。 下面是厉业魔母笔迹的批示:‘继续施加压力!’”当那份报告从她手中消失的时候,她生气地轻呼了一声。“上面没说是关于什么事,但只有两件事能够完全涉及到这四个人。” 马山亭是云梦泽国主,畴无余是三江口国主,凌霜大君是海丹女王,泰琳是黑齿国女王。灵之真所指的两件事是令公鬼或反抗厉业魔母的鬼子母。 “至少我们知道了我们的使者并不比厉业魔母缺乏机会。”浣花夫人说。当然,独狐陈并没有派使者去见马山亭,云梦泽真正的掌权者是朝参内廷中的布令公鬼大人————幽瞳。 仪景公主很想知道厉业魔母有什么样的提议能让幽瞳愿意支持,或者至少是让马山亭宣称自己愿意接受。她相信这三位鬼子母绝对也很想知道这个提议,但她们只是继续将一份份文稿从匣子里拿出来。 “纯熙夫人的通缉令,仍然有效。”花楹说着,摇了摇头,而她手中那张纸也突然变成厚厚的一份卷宗。“她还不知道纯熙夫人已经死了。”望着新出现的卷宗,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任由那些纸片从她手中落下,像落叶一样四处翻飞,不等碰触地面就消失在空气里。“厉业魔母还是要为自己建一座宫殿。”天籁小说网 “她会的。”浣花夫人冷冷地说。她的双手展开一张纸条,颤抖了一下:“夏茉琳逃走了,见习使夏茉琳。” 三位鬼子母不约而同地瞥了仪景公主一眼,然后才将注意力转回匣子上,并不得不再次掀开匣盖。没有人对浣花夫人的话做出反应。 仪景公主几乎咬紧了牙。她和湘儿已经告诉过这些鬼子母,厉业魔母将全丹派鬼子母夏茉琳降为见习使。 当然,她们不会相信她的话,一位鬼子母可以被勒令苦修、忏悔,可以被流放,可以被遏绝,但不能被降阶。厉业魔母似乎并不在乎白塔的律法有什么样的规定,大约她已经重写了白塔的律法。 这些鬼子母对于仪景公主和湘儿告诉她们的许多事情都不相信。这么年轻的姑娘,位阶还只是见习使,不可能真正有能力分辨是非。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怒火藏在心里 年轻人喜欢捕风捉影,容易受骗,她们还需要学习该如何去伪存真,如何才能不将自己绊倒。见习使必须接受鬼子母给予她们的一切,并且不能对鬼子母没有给予她们的事物提出质疑————比如道歉。仪景公主只能保持面容的平和,将怒火藏在心里。 丹景玉座却不会有这样的克制,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她不会有。当鬼子母没有看着她的时候,她就会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她们。当然,如果有一位鬼子母向她瞥一眼,她的面容立刻会变得恭顺有加。 她对这种事极为擅长。她曾经对仪景公主说过,狻猊以狻猊的方式生存,老鼠以老鼠的方式生存。虽然丹景玉座是一只可怜但并不情愿的老鼠。 仪景公主觉得自己从丹景玉座的眼里看到了担忧。自从丹景玉座向鬼子母们证明了她可以安全地使用那个戒指之后,也是在她和桑扬秘密接受了湘儿和仪景公主的训练之后,搜查厉业魔母书房就一直是丹景玉座的任务,也是她获得情报的一个主要来源。 要和分散在诸国的眼线重新建立联系,以及让他们将情报从白塔转而提供给独狐陈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所以至今情报网还没有很实际的价值。 如果鬼子母们要接手这个干活,丹景玉座大约就没什么用处了。在白塔的历史上,控制情报网的只能是正式的鬼子母。只因丹景玉座熟知丹景玉座的眼线,在成为丹景玉座之前又是卿月盟情报网的管理者,她才能主管独狐陈的情报网。 花楹和龙葵公开表示她们不愿意依靠一名已经不属于她们一员的女人,其它鬼子母也是如此。实际上,有一名遭受过遏绝的女人在她们身边,会让她们感到极不舒服。 这里也没有仪景公主可做的事情。鬼子母们大约会称这样的行动为课程,她们甚至有可能是这样认为的。但仪景公主知道,根据过去的经验,如果鬼子母没有提出要求,她是绝不能主动教授任何知识的。她的责任只是回答鬼子母提出的任何问题。 她开始想象一张凳子————一张腿上雕刻着蔓草花纹的凳子出现在眼前————她便坐了上去,等待着。一把椅子会更舒服一些,但这大约会遭到鬼子母的批评,一名坐得太舒服的见习使会被认为是犯了无所事事的毛病。 片刻之后,丹景玉座给自己做了一张几乎完全一样的凳子,她僵硬地向仪景公主笑了笑,又朝鬼子母的后背瞪了一眼。 仪景公主第一次来到夜摩自在天中的这个房间时,这里曾经有十几张这样的凳子,围绕那个沉重的书桌排列成一个半圆形。以后她每一次到这里都会看见凳子少了一两张,现在,这样的凳子一张也没有了。 仪景公主相信,这代表着某种讯息,但她想不出那会是什么。她相信丹景玉座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丹景玉座很有可能已经找出原因了,只是没告诉她和湘儿。 “北宁和斗姆崮的战争停止了,”浣花夫人有些像是喃喃自语地说道,“但它们爆发的原因却还不清楚。那只是一些小冲突,但边境国是不会彼此攻击的,他们要对付的是妖境。”浣花夫人是滕州人,所以她也是一名边境国人。 “至少妖境还是平静的,”灵之真说,“几乎有些太平静了,这不可能持续太久。厉业魔母有足够的眼线分布在边境国各处,这倒是好事。”丹景玉座似乎打了个哆嗦,但她同时又用凶狠的目光盯着鬼子母。 仪景公主觉得丹景玉座应该是还没和边境国的任何眼线取得联系,边境国距离独狐陈太遥远了。 “如果骆驼城也能这样,我就会感觉好多了。”花楹手中的纸片变得更长、更宽了,她浏览着上面的文字,哼了一声,将它扔到一边。“骆驼城的眼线,他们仍然悄无声息,所有骆驼城的眼线都是这样。她得到的唯一关于骆驼城的讯息是奇肱国放出的谣言,说鬼子母已经参与了那里的战争。” 一边说着,花楹又朝那份荒谬的报告摇了摇头。鬼子母不会参与内战,至少绝不会公开到被别人察觉的地步。“看来,白水江城的情报也只是一团混乱。” “再过几十天,我们自己就能知道骆驼城的状况了。”浣花夫人用安慰的语气说。 这种搜检持续了几个时辰。匣子里的文稿是看不完的,有时候,从里面拿出一份文稿,里面的文稿反而会堆得更高。当然,每一份文稿在阅读者的手里停留不了多久,就又会回到匣子里,而有时阅读过的文稿又会重新出现。 房间里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片寂静,偶尔有几份文稿会引来鬼子母的评论,只有极少的一些文稿会让她们进行讨论。 丹景玉座的两只手开始玩起了花绳游戏,而她却完全没注意到。仪景公主希望自己也能有这种心情,或者最好是能读些东西————一本书出现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徐振之游记》,她急忙又让那本书消失了————丹景玉座不是鬼子母,比正在被训练成为鬼子母的仪景公主有更多的自由。但从那些鬼子母的对话里,仪景公主几乎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讯息。 鬼子母参与骆驼城的战争并不是从厉业魔母的文稿匣里找到的唯一谣言。天愚上尊召集白袍众的举动,引发了各种各样的谣言————他要夺取奇肱国主位;他要镇压骆驼城和白水江城的战争与动~乱;甚至是他打算支持令公鬼。如果要相信这种谣言,仪景公主宁可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上来。 有报告说,云梦泽和雨师城发生了反常的事情。目击者声称,那里的村庄陷入了疯狂,梦魇在白昼四处横行,双头牛开口说话,魔界杂兵凭空出现。鬼子母们并没有注意这些讯息。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 这毫无意义 同样的故事已经从黑齿国、三江口和河对岸的奇肱国传到了独狐陈,她们认为这些都是人群在得知真龙已经转生后撕心裂肺的表现。仪景公主不像她们那样确定。 虽然这些鬼子母的年龄和阅历都远超过她,但她见识过她们没见过的东西。谣言中说她的母亲在锡城古国西部聚集了一支军队,而那支军队用的竟然是古老的千百年前的旗帜! 也有谣言说她成为令公鬼的俘虏,或者是逃到任何人们能想到的国家,包括边境国和奇肱国。尤其是最后这个逃亡地,完全是无法想象的,白塔显然也完全不相信这些。仪景公主希望自己知道该相信什么。 当她听到浣花夫人叫出她的名字时,她停止了惦念母亲身在何处的烦恼。浣花夫人并不是在对她说话,只是匆匆地念着一张方形纸上的文字,那张纸很快就变成了长方形,在最底下出现了三道印章————仪景公主必须被找到,并送回白塔,不惜一切代价,任何耽误这件事的人都会“羡慕答里呵的下场”。 这让仪景公主打了个哆嗦,在她们前往独狐陈的路上,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妇人差点将她和湘儿捆成一团送进了白塔。浣花夫人随后读到的内容里说,锡城古国的统治家族是“关键”。这毫无意义,到底是什么的关键? 三位鬼子母甚至没有向仪景公主瞥过一眼,她们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继续查看其它文稿了。大约她们已经忘记她在旁边,大约她们会有这种反应正是因为她们没有忘记她,鬼子母的行为不是旁人能够理解的。 她们可能会决定让她远离厉业魔母,也可能会选择将她捆住手脚,交给厉业魔母。“筷子插下去的时候不会等青蛙允许。”她记得李嬷嬷是这样说的。 厉业魔母对于令公鬼发布特赦令的反应,在那份报告上清晰地体现出来。仪景公主几乎能看到厉业魔母将那张纸在手中揉皱,差点将它撕碎,又冷冷地将它抚平,放回到匣子里的模样,厉业魔母的愤怒几乎总是冰冷的。 在那份文稿上,她没有写下任何批示,而她在另一份文稿上用潦草、凶狠的字迹,写下了白塔内鬼子母的名单。这清楚地表明,她已经准备好公开宣布任何不遵从她的命令返回白塔的鬼子母,都会被视为叛徒。 浣花夫人和另外两位鬼子母低声地讨论了一下这种可能。无论有多少鬼子母打算遵守这个命令,她们之中肯定有些人需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回到白塔。 甚至有些鬼子母可能至今还没收到这样的命令。不管怎样,这样的声明只会向世界证实,白塔已经分裂。厉业魔母一定是神经错乱、失去理智,才会想到这种方法。 一阵颤栗滑过仪景公主的背脊,不是因为厉业魔母的可怕或她的企图。二百九十四位鬼子母在白塔支持厉业魔母,这个数量接近于全部鬼子母的三分之一,几乎像聚集在独狐陈的鬼子母一样多。 能预期的最好的可能是,其余鬼子母支持独狐陈或白塔的比例为一半对一半。在最开始的大逃亡之后,进入独狐陈的鬼子母数量已经非常少了。大约进入白塔的鬼子母也在减少,希望如此。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三位鬼子母只是沉默不语地检查着文稿,直到花楹突然喊道:“厉业魔母已经派遣使者去见令公鬼了。”仪景公主一下子跳了起来。如果不是丹景玉座急忙向她打了个手势,她一定会叫出来,而丹景玉座还没来得及消去勒住手指的花绳,因为打这个手势差点让身子失去平衡。天籁小说网 浣花夫人向那张纸伸过手去,但那张纸已经变成一份三页纸的文稿。“那些使者的目的地是哪里?”灵之真也同时问道:“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嘉荣城的?”距离鬼子母的情绪失控只差毫厘。 “目的地是雨师城。”最后花楹说,“我没看到她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但她们在发现他已经去了锡城古国之后,一定会立刻转往玄都了。” 这个情报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从雨师城前往玄都大概需要一个月或更多时间,独狐陈使节团肯定会抢在她们之前见到令公鬼。仪景公主在独狐陈她的床垫下藏了一张粗糙的地图,每天她都会依照她的推测在那上面标出使节团距离玄都还有多远。 那名无为派鬼子母还在说着:“看来,厉业魔母是要支持他了,而且还要将他护送到白塔。”浣花夫人挑起了眼眉。 “这太荒谬了,”灵之真葡萄色的脸颊变暗了许多,“厉业魔母是凌日盟的。”丹景玉座理论上既属于所有宗派,也不属于任何宗派,但没有人能彻底摆脱她的本源。 “那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浣花夫人说,“令公鬼大约真的会被白塔的支持所吸引。” “大约我们能通过那些楼兰女人送信给半夏?”灵之真的语气中带着犹豫。 丹景玉座响亮地假咳了两声,仪景公主还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当然,警告半夏是必须的————厉业魔母的人如果发现她在雨师城,肯定会将她拖回白塔,不管半夏是否愿意————但这些鬼子母的推测…… “你们怎么能认为令公鬼会听厉业魔母的话?你们以为他不知道厉业魔母属于凌日盟吗?他不知道凌日盟所代表的意义吗?她们不会支持他的,你们清楚这一点。我们一定要警告他!”仪景公主知道,自己的话是有矛盾的,但忧虑已经钳住了她的舌头。如果令公鬼出了什么事,她宁可死掉。 “你有什么建议,见习使?”浣花夫人冷冷地问她。 仪景公主觉得自己现在这副大张开嘴的样子一定像一条死鱼,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远处的一声尖叫救了她,随后又是一阵慌乱的叫喊从前厅传来。仪景公主距离房门最近,所以她第一个冲进了前厅。前厅里摆放着太微玄使的桌子,桌面上堆放着许多文稿、卷轴和卷宗。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这真是一场噩梦 靠墙有一排椅子,前来觐见厉业魔母的鬼子母等待时就坐在那些椅子上。除了这些之外,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了。璐瑶安夫人、琦玮和龙葵不见踪影,但通往外面的门正缓缓关上,一阵女子狂乱的尖叫从逐渐关上的门缝中传了进来。 浣花夫人、灵之真和花楹在朝走廊冲过去的时候,几乎把仪景公主撞倒在地。虽然看上去有些模糊,但她们还是有足够的分量。 “小心!”仪景公主喊道。她别无他法,只能抓起裙子,和丹景玉座一起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迈出前厅,她们踏进了一个真正的噩梦。 在她们右侧三十步远的地方,墙壁上挂满织锦的走廊,突然变成一个宽阔且看不见尽头的岩石巨洞,只有一些零星的红色火焰为洞里的黑暗提供了一点亮光。 那里到处都是兽口鹰喙、獠牙利角的黑水修罗,远处的黑水修罗要比近处的模糊许多,似乎还没有完全成形,而距离她们最近的黑水修罗足有凡人的两倍高,甚至比真正的黑水修罗还要巨大。它们全都穿着插满黑色长钉的皮甲,围绕在营地火堆上同样满是铁刺的大锅咆哮跳跃。 这真是一场噩梦,即使是半夏和智者们也没有对仪景公主说过如此庞大的噩梦。噩梦都是由不经意的念头而生的,这样的念头有时会飘进梦的世界,有时会固定在某一点上。 楼兰释梦者们只要在梦的世界里找到这样的噩梦,就会随手将它们除去,但她们和半夏都叮嘱过她,遇到这种情况最好远远地避开。不幸的是,龙葵显然没有认真领会仪景公主和湘儿的教导。 这位绀珠派鬼子母已经被紧紧地捆住,一根铁链绑在她的脚踝上,将她头向下吊了起来,铁链的另一端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中。 仪景公主能看到上清之气的光晕仍然围绕着龙葵,但龙葵拼命挣扎、尖叫着,身体却一点点往下坠,逐渐接近一口盛满了滚油的黑色大锅。 当仪景公主奔进走廊时,璐瑶安夫人和琦玮正好停在那个巨洞前。片刻之间,她们凝立不动,但她们模糊的影像仿佛突然被拉长了,就像是两股轻烟被吸进了那个黑洞。刚一碰到洞口边缘,她们就已经出现在里面了。 琦玮叫喊着,两只黑水修罗转动巨大的铁轮,将她的身体愈拉愈紧;璐瑶安夫人被铁链拴住腰,悬挂在半空中。黑水修罗围绕她舞蹈,用带铁钉的鞭子抽打她,在她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道裂口。 “我们必须融合上清之气。”浣花夫人说。围绕着她的光晕立刻与灵之真和花楹的光晕融合在一起。即使是这样,光晕的亮度还是不及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清醒时进行导引真气的程度,毕竟她们现在置身于形体如雾的梦境。 “不!”仪景公主急迫地喊道,“你们绝不能将眼前的情景当真,你们必须把这些当作————”她用力抓住浣花夫人的手臂。但三位鬼子母编织的火之力,那道即使三人融合也如此微弱的火之力,已经碰到了那个噩梦的边缘。 编织彻底消失了,如同被噩梦吸了进去,在同一瞬间,三位鬼子母的身形也被吸起,向那个噩梦卷去。她们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消失在黑洞里。当她们重新出现的时候,浣花夫人的头从一个黑色的金属钟形容器中探了出来,黑水修罗操纵着那个容器外面的把手和拉杆。 浣花夫人拼命甩动她红色的头发,发出愈来愈凄厉的尖叫。仪景公主看不见另外两位鬼子母在哪里,但她觉得自己能听到远处传来凄惨的“不”的喊声,以及另一个令人颤栗的求救声。???.23sk. “你还记得消除噩梦的方法吗?我们教过你的。”仪景公主问。 丹景玉座盯着面前的情景,点了点头:“否定它的存在,竭尽全力想象噩梦不存在时,万物的真实情景。” 这是浣花夫人的错,大约是那三位鬼子母全体的错。想用上清之气对抗噩梦,代表着她们已经在心中接受了这个梦境,这样一来,这种接受就会将她们拖进去,就像她们自己走进去一样。 她们会软弱无助地陷在那里,除非她们记起已经忘记的真实情景,而现在这些鬼子母显然是已经把这些“真实”彻底遗忘了,只剩下愈来愈凄厉的尖叫撕扯着仪景公主的耳膜。 “走廊,”仪景公主喃喃地说着,竭力在脑海里回想她上一次看到这里的情景,“回想你记得的走廊。” “我正在努力,姑娘,”丹景玉座咆哮道,“但这样不管用。”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丹景玉座是对的,这个噩梦没有丝毫动摇。浣花夫人的头在那个金属容器上面颤抖着,琦玮的哭嚎中开始出现了窒息的声音,仪景公主几乎觉得自己能听见那个女人的关节被拉开的断裂声。 龙葵垂下去的头发几乎要碰到那锅滚油了。两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这个噩梦太大了。“我们需要其它人。”仪景公主说。 “桑扬和湘儿?姑娘,等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浣花夫人她们已经死……”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两只眼睛紧盯着仪景公主。“你说的不是桑扬和湘儿,对不对?你说的是浣花夫人和……”仪景公主只点了一下头,她已经害怕得不能说话了。 “我不认为她们能从这里听到我们说话,或者是看见我们。那些黑水修罗甚至没有朝我们瞥过一眼,所以我们必须进去。” 仪景公主又点点头。 “姑娘,”丹景玉座用有些低哑的声音说,“你有狻猊般的勇气,但你的理智比鱼鸥好不了多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她又说道:“但我也找不出别的办法了。” 除了对自己勇气的评价,仪景公主同意丹景玉座的每一句话。她知道,如果不是膝盖已经僵硬了,她一定会瘫倒在七色地板上。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 走廊 她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剑————一根闪亮的大钢条。即使她知道该怎么用这个东西,这东西也绝对没有半点用处。她丢下那把剑,它在碰到地面之前就消失了。 “等待不会有半点用处。”她咕哝了一句,如果再等下去,她聚集起来的那一小点勇气肯定会被蒸发掉。她和丹景玉座并肩走向噩梦的边缘。天籁小说网 仪景公主的脚刚一碰到分界线,她就感觉自己被吸了进去,如同液体被吸进吸管。 瞬间之前,她还站在走廊里,望着这副恐怖的景象。瞬间之后,她趴在粗糙的灰色石块上,手腕和脚踝被反绑在她瘦小的背上。所有的恐怖就围绕在她身边。 巨大的洞窟变成了没有边际的黑暗空间,白塔的走廊已经再也看不到了,一阵阵尖叫回荡在巉岩块垒和低垂的钟乳石之间。几步以外,咆哮的营火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黑铁锅,正向外喷出一股股蒸气。一只猪嘴獠牙的黑水修罗将一块块树根般的东西扔进火里。那是一口煮菜锅,黑水修罗什么都吃,包括凡人。 仪景公主想象着自己的手脚是完全自由的,但粗硬的绳子仍然紧勒着她的皮肉,就连最后一点太一的的影子也从她体内消失了。她再也不能感觉到真源,一个真实的噩梦,她真真正正地陷入了其中。丹景玉座的声音在这时压住了痛苦的呻吟。 “浣花夫人,听我说!”只有苍天知道丹景玉座正处在怎样的险境中。仪景公主完全看不见其它人,只能听到她们的声音。“这只是个梦!啊……啊啊啊!想想真实的情景!” 仪景公主接着丹景玉座的话说道:“浣花夫人、璐瑶安夫人,你们每个人,听我说!你们必须想清楚这条走廊原本的样子!想象它真实的样子!你们必须相信这只是一条走廊!” 她坚定地将这条走廊的样子印在脑海里————七色地砖按顺序排列,镀金的灯架和颜色绚烂的织锦壁挂。没有任何改变,充满她耳内的仍旧是绝望的尖叫声。 “你们一定要把走廊想出来!用力在脑子里呈现走廊的样子,它就会成真!你们能击败这个噩梦,只要你们努力!” 那只黑水修罗看了仪景公主一眼,现在它的手里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浣花夫人、璐瑶安夫人,你们必须集中精神!灵之真、花楹,集中精神回想走廊的样子!” 黑水修罗翻过她的身体,让她侧身躺着。她竭力想要挪开身子,但一只沉重的膝盖毫不费力地压住了她,那把匕首开始割开她的衣服,如同一名猎人在给一头鹿剥皮,她只能竭尽全力地回想那条走廊的模样。 “龙葵、琦玮,为了苍天,集中精神!想走廊!走廊!你们所有的人!努力地想!” 黑水修罗咕哝着某种凡人舌头无法承受的粗嘎语言,将她重新脸朝下按在地上,再次用膝盖压住她,沉重的膝盖几乎压断了她的手臂。 “走廊!”她尖叫着。坚硬粗大的手指拉起她的头发,强迫她的头向上仰起。“走廊!想走廊!”黑水修罗的刀刃碰到了她左耳下方紧绷的脖子。“走廊!走廊!”刀刃开始划了下去。 突然间,她的鼻子下面变成了彩色的地砖。她用双手捂住喉咙,又因为手脚获得自由而吃了一惊。她的手指有一种湿润的感觉,细看手指,那上面已经被血染红了,不过出血量并不大。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如果那个黑水修罗真的割开了她的喉咙……上清之气也无法治愈她。又打了个寒颤,她缓慢地爬起身。这里是白塔中丹景玉座书房门口的走廊,没有黑水修罗和岩洞。 丹景玉座就在她身边,衣衫破烂,满身瘀伤。还有那些鬼子母,她们模糊的身影几乎完全崩解掉了。龙葵是她们之中状况最好的,她站立着,大睁双眼,不停地发抖,手指拨着头发,现在那些深色头发都已经卷曲干枯,大概只剩一手长了。 浣花夫人和璐瑶安夫人不停地哭泣着,身上只剩下一堆染了血的破布。灵之真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一丝不挂的身体上布满了长长的红色伤痕。 琦玮稍微移动一下就会呻吟不止,而且她的动作很不自然,仿佛她的关节已经不能再正常干活了。花楹的衣服仿佛是被爪子撕成了碎片,她跪在地上,依靠墙壁支撑着身体,大口地喘息着,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仪景公主突然意识到她自己的裙装和衬衣都已经被从前方整齐地割开了,松垂在肩膀上————一名割开鹿皮的猎人。她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甚至让她差点就摔倒在地上。修复这身衣服只需要简单地想想就可以,但她不知道自己要用多长的时间修复自己的记忆。 “我们必须回去了。”琦玮说道,她笨拙地跪在浣花夫人和璐瑶安夫人之间,尽管她动作僵硬,不时会呻吟一声,但她的语气仍然像平时一样冷硬,“我们需要治疗,但我们在这里的能力不行。” “是的,”龙葵又碰了碰自己残存的头发,“是的,我们最好返回独狐陈。”她的声音和平时那种冰冷的语调相比,显得极不稳定。 “如果没人反对,我要再留一会儿。”丹景玉座对她们说。她的语气更像是在谦卑地建议,只是声音仍显得不自然。她的衣服已经恢复了完整,但身上的瘀伤仍在。“我大约能再找到一些有用的讯息,我只是受到一些碰撞,我曾经在一条舢板上有过更严重的摔伤。” “你看上去更像是有人把一条舢板砸到你身上,”琦玮对她说,“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也要留下,”仪景公主说,“我能帮助丹景玉座,而且我根本没有受伤。”每次她咽下口水,都能感觉到脖子上的那道割伤。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丹景玉座说。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 没有完全抛弃她 与此同时,琦玮用更加坚定的声音说:“今晚你的脑子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孩子,现在不要让它变糊涂了。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仪景公主愤懑地点了点头,争论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让她陷入水深火热。这种样子就仿佛这名临月盟鬼子母是老师,而仪景公主才是学生。她们大约以为仪景公主犯了和她们相同的错误才进入了那个噩梦。 “记住,你们能走出这个梦境,直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必先回到独狐陈。” 仪景公主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听了她的话。她点头的时候,琦玮已经转过身去了。 “放轻松,浣花夫人。”这名矮胖的鬼子母用安慰的语气说,“我们再过一会儿就会回到独狐陈了,放轻松,璐瑶安夫人。” 浣花夫人至少已经停止了哭泣,但她仍然在痛苦地呻吟着。“龙葵你能扶一下灵之真吗?你准备好了吗,花楹?花楹?”无为派鬼子母抬起头,盯着琦玮。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点点头。 六位鬼子母消失了。 仪景公主最后瞥了丹景玉座一眼,紧跟着鬼子母们离开了走廊,但她并没有去独狐陈。如果鬼子母们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伤口,很可能会有人来为她治疗。 但所有的人暂时都会聚集到那六位满身伤痛的鬼子母身边去,仪景公主还有一小会儿时间可以利用,她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 玄都,母亲宫殿里的正厅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耗费了许多力气。在一阵被抗拒的感觉过后,她才站到巨大穹顶下的红白两色地板上,身边是一排排巨大的白色圆柱,空间中又一次弥漫着暗淡的光线。 高处的彩绘大窗户描绘着锡城古国的白狻猊军、历代女王肖像,和锡城古国每一次伟大的胜利。在窗外夜色的掩映下,这些图案都显得模糊不清。 她很快就发现这里为她造成障碍的变化。大厅尽头的王座台上,本来应该是银蟾王座所在之处,摆放着另一把高大厚重的座椅。 那把椅子上雕刻着许多蜿蜒盘旋的龙,金色和红色的龙鳞用黄金和珐琅做成,龙的双眼是一颗颗日长石。她母亲的王座并没有被移走,而是放在那个巨大座椅后面的另一个高台上。 仪景公主缓缓地走过大厅,沿着白色的大理石台阶走上王座台,凝望着锡城古国王座。王座的靠背上,用石榴石拼成的锡城古国白狻猊军昂首立在红宝石底色中,下面就是她母亲曾经安坐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令公鬼?”她严厉地悄声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她真害怕没有自己的指引,令公鬼会从他正在行走的独木桥上摔下去。是的,令公鬼是好好地控制住了晋城,显然雨师城也是如此,但她的人民是不一样的。 他们直率、坦诚,不喜欢被控制和欺骗。在晋城和雨师城通行无忌的手段,在这里会遭到当头痛击,像光明使的烟火一样爆炸。 只要她能在他身边就好了,只要她能警告他,绝不能轻信白塔的使者就好了。 厉业魔母一定隐藏着诡计和图谋,会在他最疏于防备的时候突然向他发起攻击。他能看穿那些阴谋吗?她也不知道那些独狐陈使者会带来什么样的使命。 尽管丹景玉座那么努力,大多数独狐陈的鬼子母对于是否要支持令公鬼仍然举棋不定。他是转生真龙,预言中凡人的拯救者,但他也是一名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注定无法摆脱疯狂、死亡和破坏。 照顾好他,紫苏,她想道。快点到他身边去,照顾好他。 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嫉妒。紫苏会去他身边,为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大约可以和紫苏分享他,但他一定要有一部分完完全全地属于她。无论怎样,她都要约缚他,让他成为自己的护法。 “一定能做到。”她向银蟾王座伸出一只手,像锡城古国历代女王一样立下誓言。那个王座台对她来说有点太高了,但她的心意很坚定。“一定能做到。” 时间流逝得太快了,在独狐陈很快就会有鬼子母来叫醒她,为她治疗脖子上那个可怜的伤口。叹息一声,她走出了梦境。 韩咒从圆柱后面走出来,望着两个王座前,那个姑娘消失的地方。仪景公主————不会错。从她模糊的身影看来,她使用的是一件低等级的密炼法器,一件接受训练的初级学生制作的密炼法器。 韩咒很想知道那个姑娘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过她的言辞和表情都表达着很确切的含意————她完全不喜欢令公鬼的所做所为,而且要对此采取行动。 他认为她是一名意志坚定的年轻姑娘,不管怎样,这是乱网中的另一根线,无论它能拖动的力量是多么微弱。 “御万众者,混沌之王!”他对着两个王座说道,虽然他还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安排,然后他打开通道,离开了夜摩自在天。 第二天早晨,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湘儿清醒过来,仍然能感觉到心中的怒意,同时还有一种恶劣天气即将来临的感觉。但窗外仍然灰色的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又是烤箱般的一天。 她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因为翻来覆去而粘在身上。她曾经十分信任自己听风解语的能力,虽然这种能力在她离开红河之后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并没有完全抛弃她。 等待着使用洗脸盆,以及听仪景公主讲述在她离开厉业魔母的书房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无法让她心情变好。她自己的夜晚全都浪费在嘉荣城的大街小巷里,那里除了她之外,有的只是鸽子、老鼠和一堆堆垃圾。 这让她吃了一惊,嘉荣城一直都是一尘不染的,厉业魔母一定已经把这座城市完全抛于脑后了。有一次,她透过南港附近一座酒馆的窗子瞥见了桑扬,但当她跑进去的时候,大厅里只剩下刚油漆过的蓝色桌子和长凳。 m.23sk.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无所不知 她早就该放弃了,但灵之真最近一直在为难她,她想不在良心上有任何亏欠地告诉那个女人,她确实是努力过了。湘儿从没见过或听说过有谁像灵之真这样,对虚假的借口敏感而又严厉。 当她昨晚走出夜摩自在天的时候,发现仪景公主的戒指已经放回桌上,而仪景公主正在熟睡。她白费的力气实在是够多的,而现在,听到那六名鬼子母差点送掉了性命……就连正在柳条笼子里叽叽喳喳唱歌的小鸟,都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她们以为她们无所不知,”湘儿轻蔑地嘟囔着,“我跟她们提过噩梦的事,我警告过她们,而且昨晚还不是我第一次警告她们。” 但六位鬼子母并没有因为她的警告而免于接受治疗。这件事很可能会有一个更加可怕的结局————这全都是因为她们的刚愎自用。 她用力揪了几下辫子,她已经因为这种动作过于频繁而延迟了编辫子的速度。罪铐的手镯有时候会勾住头发,不过她并没有将它摘下来的意思。 今天应该是仪景公主戴这只手镯了,只是她不想把它交给仪景公主,正如同她不想把它挂在墙上。通过这只手镯,她能感觉到一阵阵担心和恐惧的情绪,但最为强烈的还是深深的挫败感。 毫无疑问,“兰岚”正在准备早餐,被迫操持杂务显然比成为阶下囚更让她痛苦。“想一想,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有好处的,仪景公主。为什么大费唇舌警告别人后,你自己反倒陷入那种窘境了?你没解释这一点。” 仍然在用毛巾擦脸的仪景公主打个哆嗦:“想置身其外并不容易,毕竟那种规模的噩梦需要我们共同的力量才能压制下去。大约这次她们能学会要谦逊些,大约今晚和智者们的会面,不会那么糟了。” 湘儿暗自点点头,事情的确如她所料。不是指浣花夫人她们的事,她并不认为她们真的会变得谦逊,鬼子母变谦逊时,连山羊也能拍打着翅膀飞舞了,而智者比她们更加骄傲自大。她指的是仪景公主。 这姑娘八成是自愿踏入噩梦的,不过她绝不会承认这点。湘儿甚至怀疑,仪景公主会以为承认自己的勇气是一种狂妄自大的行为,或者是仪景公主从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勇敢。3sk. 湘儿真羡慕仪景公主的勇气,也真希望仪景公主能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我觉得我看见令公鬼了。”这句话让仪景公主的毛巾掉进了脸盆里。 “他是以肉体进去的吗?”智者们认为这种行动是非常危险的,它会让一个人失去某些他身为人的基本要素。“你要警告他别这样做。” “他什么时候能听进一句好话?我只是瞥见他一眼。大约他是在梦中偶然擦过了夜摩自在天。”这不太可能。令公鬼为自己的梦设下了很强的防护阵法,不可能会接触到梦的世界。他又不是释梦者,也没有密炼法器,所以他只可能是带着肉身进入那里。“大约另一个看上去有些像他的人。我说过,我只是瞥见他一眼,在白塔前的广场上。” “我应该去那里找他的。”仪景公主嘟囔着,将脸盆里的水倒进夜壶里,然后让出了盥洗架前的位置。“他需要我。” “他需要很多东西。”湘儿恼怒地重新在脸盆里倒上水。她讨厌用放了一夜的水洗漱,这些水都不凉了,这里再也没有凉水这种东西。“应该有人每周抽他一记耳光,让他不要忘记最基本的道理,让他记得要走正道。” “这不公平,”仪景公主将一件干净的衬衣套过头顶,让自己的话音变得有些模糊,“我一直都在担心他。”她的脸从领口冒了出来,写在脸上的担忧远远超过了气恼。然后她从墙上拿下一件镶边白裙装:“我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在担心他!你觉得他会无时无刻地想念我吗?他肯定不会。” 湘儿又点点头,虽然她心里不是特别赞同仪景公主。令公鬼知道仪景公主安全地留在鬼子母身边,虽然他不知道仪景公主真正身处何方,而令公鬼自己何曾有过安全可言? 她朝脸盆弯下腰,孔阳的戒指从衬衣里滑脱出来,悬挂在皮绳上。不,仪景公主是对的,无论孔阳在做什么,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不会像自己想念他那样想念自己,程度连一半都不到。 苍天啊,让他活下来吧,即使他已将我完全忘记。但一想到真的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湘儿又恨不得把辫子连根拔下来。幸好她的手已经被毛巾和澡豆泡塞满了。 “你不能整天想着男人,”她有些生气地说,“即使你真的想成为鼍龙派鬼子母。昨晚她们都找到了什么信息?” 说来话长,但大部分是废话。没多久,湘儿就坐到仪景公主的床上,倾听仪景公主的描述,向仪景公主提问。但仪景公主的回答也没能告诉她更多的信息,毕竟没有亲眼看见文稿,只是听到鬼子母们透露的一麟半爪。 厉业魔母终于知道了令公鬼发出的特赦令,她又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关于白塔在和各国的统治者们取得联系的证据,大约实际上会是一个好消息,这样会在长老会的屁股下点上一把火,一定要让她们行动加快。 厉业魔母派遣使者去见令公鬼,这个讯息确实让人担心,但令公鬼不可能会愚蠢到听信穆成桂的话。他会吗?仪景公主听到的毕竟是太有限了。 而令公鬼将银蟾王座放到高台上又是为什么?他是如何看待王座的?他大约是转生真龙,还有厌火族人嘴里的那个卡什么,但他逃不掉一件事————是湘儿把他从一个孩子拉扯大,揍他的屁股对湘儿来说,就像家常便饭。 仪景公主把衣服全部穿好之后,丢下一句“剩下的我以后再告诉你”,就匆匆地跑出了门。 湘儿嘟囔了几句,开始不慌不忙地穿起了衣服。仪景公主今天要第一次给初阶生上课了,湘儿还没被允许这样做。即使她还没接到这样的任务,她也还有燕痴要对付。燕痴很快就会做完早餐了。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什么都没做过 但让湘儿感到麻烦的是,当她找到燕痴的时候,这个女人双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正浸在澡豆泡水里。罪铐的银项圈看上去十分抢眼。燕痴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另外十几名妇人在卖力地用洗衣板搓洗着衣服。 这里是一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许多冒着蒸汽的煮水锅分散在院子各处。还有更多的人将洗净的衣物挂在一排排晾衣绳上,成堆的木棉床单、中衣和各种纺织品在等待着被放进洗衣盆里。 湘儿觉得燕痴望向她的目光,仿佛是洒在她身上的一勺热油。憎恨、羞愧和愤怒的情绪透过罪铐滚滚而来,几乎淹没了其中的每一点恐惧。 负责管理这地方的是黄牙婆婆————一个瘦得像根棍子的灰发妇人。看见湘儿,她便挤开人群走过来。她以握持令牌的姿势拿着一根扁头短棒,暗色的黄麻裙系紧在膝盖上,以免沾到地上的泥巴。 “你好,见习使,我觉得你是要找兰岚,对吧?”她平淡的声音里有一些尊敬的意思。但她知道,任何见习使都有可能被罚到这里洗上一天,或一个月的衣服,她对待这样的见习使绝不会比对待手下的洗衣妇更好。 “嗯,我还不能让她走,我的人手缺得厉害。今天我的一个姑娘成亲了,另一个逃走了,还有两个不能干粗活,因为她们怀孕了。鬼子母灵之真告诉我能用她。大约我只能放她离开二个时辰,大约。” 燕痴抬起头,张开了嘴,但湘儿用一个凶狠的眼光,她同时也在手镯上加了些力气,让燕痴又把嘴闭上,埋头去干活了。燕痴只会说一堆不合时宜的话来————她应该是一名乡下妇女,但她的伪装总是会出各种各样的纰漏————这会让她被遏绝,然后被砍头。湘儿和仪景公主的下场也不会比她好多少。 当燕痴一边悄声嘟囔着,一边重新趴到洗衣盆上的时候,湘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强烈的羞耻和愤怒几乎冲破了罪铐。 湘儿努力向黄牙婆婆挤出一丝微笑,嘟囔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大步走向一个公共厨房,去那里找早餐吃。又是灵之真。 她想知道,这名鼍龙派鬼子母是否和她有什么私人恩怨。她也想知道,看管燕痴的干活是不是要让她永远被坏脾气缠绕着。自从给这个女人戴上罪铐之后,她已经在像吃糖一样吃鹅薄荷了。 在陶土杯里倒满蜂蜜茶,从烤炉中拿出一个热的小圆大饼,她边吃边离开了厨房。汗水不停地从她的脸上渗出来,即使还只是早晨,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和干燥了,正在升起的太阳在森林上方洒下了一片明亮的金光。 泥土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一般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是这样了。鬼子母以优雅的步伐踱过街道,完全无视灰尘和炎热,神秘的面孔后面隐藏着神秘的使命。 护法跟在她们身后,冰冷的眼神从驯服的外表下流露出狸力的杀意。到处都是士兵————成队列行进的步兵和成群的骑兵。 湘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明明在树林里有自己的营地,却还被允许拥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孩子们也在街道上玩耍,他们经常用木棍当成刀枪,模仿士兵们的样子。穿白衣的初阶生小跑着穿过人群,去完成她们的差事。???.23sk. 仆人们的动作比初阶生要慢一些。女仆们抱着从鬼子母床上换下来的床单,或者是提着装满大饼的篮子。男人们赶着装满木柴的牛车,提着箱子,或者是扛着整只绵羊送到厨房去。独狐陈并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这个村子现在几乎已经要爆开来了。 湘儿一直在向前走着。见习使的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除非她在教导初阶生,或者是单独研究自己选择的题目,或是选择与鬼子母共同研究某个项目。 不过一名无所事事的见习使很容易被鬼子母捉去做事情,她不打算把这一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帮某位临月盟鬼子母编纂书籍目录,或者是为一位无为派鬼子母抄写纪录簿。 她痛恨抄写,只要她在纸上落下一滴墨点,就会招来一顿责备。即使一切平安,鬼子母也会慨叹她的笔迹没有文书员的整洁。所以她装作匆忙的样子,不停地在人群中来回穿行,一边搜寻着丹景玉座和桑扬。她已经郁积了足够的怒气,即使没有燕痴也能导引真气了。 每次她感觉到胸前那个沉重的金戒指时,她都会想,他一定要活着,即使他已经忘了我,苍天啊,让他活着吧!当然,这个想法只会让她更加生气。 如果孔阳真的忘记了她,她一定会让他清醒过来。他必须活下来。护法经常会死于为鬼子母的复仇中————没有一个护法会让其它事情阻碍复仇,这几乎就像太阳会升起来一样确定————但现在孔阳并没有为纯熙夫人复仇的可能,就像纯熙夫人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孔阳也无法为她复仇一样。 纯熙夫人最后是和兰飞儿同归于尽的,所以他只能活下来。但她为什么又会对纯熙夫人的死有罪恶感?没错,孔阳已经从纯熙夫人那里解脱了,但她什么都没做过。 只是当她得知纯熙夫人已经死去的时候,无论有多么短暂,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为了孔阳的自由而欣喜若狂,而不是为纯熙夫人感到哀伤。她不能让自己摆脱这个羞耻,这比任何其它事情都更让她生气。 突然间,她看见灵之真正朝她走过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黄头发的陈乞,她的三名护法之一。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已经像石头一样坚硬了。 这名鬼子母的脸上表现出决绝的神态,完全看不出她昨晚有什么样的经历。湘儿不知道灵之真是不是在找她,但她还是快步躲进了一栋高大的石砌建筑里面,这栋建筑曾经是独狐陈的三座客栈之一。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刺绣丝衣 宽敞的大厅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并且被布置成会客室。它的石膏墙壁和高天花板也都修补好,墙上也悬挂了一些颜色鲜亮的织锦。 几块彩色的小地毯被分散地铺在地板上,地板已经被打磨平整过了,虽然还没有被打蜡抛光。在阳光下奔波许久之后,这个阴凉的大房间确实让人感觉到些许凉爽。 成少卿傲慢地站在一个没有生火的高大铜炉子前,身上的绣金红长衫被他拢在身后。辛蜚零正用警戒的眼神看着成少卿,她的蓝色穗子长衫让这个场合显得很正式。 辛蜚零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平时总是显得十分威严,但有时她又会给予别人温暖的微笑。她是独狐陈白塔长老会卿月盟的三位守护者之一。今天湘儿一走进这里,就注意到她锐利的眼神。 屋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穿着华丽的刺绣丝衣,佩戴着黄金珠宝。这三个人的头发都已经变成了灰色。其中一个男人的头发几乎掉光了,下巴上被修得平整方正的胡须和上唇留得很长的胡子倒是很茂密。 他们是掌握实权的黑齿国贵族,前天,他们在强大卫队的护送下来到这里。他们忌惮这支由鬼子母在境内聚集起来的军队,而他们彼此之间也同样有着深深的猜忌。 黑齿国人效忠的对象是他们的庄主或城镇,却对这个被称作黑齿国的国家没什么忠心。没有多少贵族会向国家缴税,或者是留意居住在狐仙城的女王有什么旨意,但他们会注意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的军队。 只有苍天知道,真龙信众流传的谣言在他们之中产生了什么影响。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全都忘了对彼此的傲慢和要对鬼子母摆出的威仪,三双眼睛全都紧盯着成少卿,仿佛他们看见的是一条色彩鲜艳的巨型毒蛇。 屋里的最后一个人是古铜色皮肤的沙幽云。他看上去就像是从一株老树根中雕出来的一样,但能在瞬间就敏捷地动武。辛蜚零的这名护法是这里唯一警戒成少卿的人,理论上,成少卿在独狐陈是拥有个人自由的,现在他的主要责任是保护这个男人不会被来访者用匕首刺穿心脏。 就成少卿而言,他在这些人的注视下倒是很有精神。这个留着长衫卷发的高大男人皮肤黝黑,面容俊美而坚毅,看上去就像一只鹰一样骄傲、自信。但点燃他眼中光芒的,是一个对于复仇的承诺,即使他不能报复所有他想报复的人,至少他在这件事上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在我自称为转生真龙的前一年,六名凌日盟鬼子母在柯杉墨勒找到了我。”湘儿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说话,“她们之中领头的人叫毕升玉,但一个叫韩修静的和我谈得最久。她们跟我提到了穆成桂,似乎是她知道她们的目的。她们在我睡觉的时候找到了我,当她们屏障我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完了。” “鬼子母————”那名女贵族厉声说道。这名矮壮的女人有一双凶狠的眼睛,一道细长的疤痕横过她的脸颊。湘儿觉得女人脸上出现这样的疤痕,实在是很不协调,当然,黑齿国女人以性情暴烈著称,但在大多数时候是有些夸大其词了。“鬼子母,怎么能确认他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确认,紫葳小姐,”辛蜚零平静地说,“但有一个不能说谎的人向我确认过,他说的是实话。” 紫葳的表情没改变,但双手在背后握成了拳头。她的同伴之一,那名高个子、面容憔悴、头上灰发多过黑发的男人将两只拇指都插进剑带里,竭力装出从容的样子,但他抓住剑带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就像我说的那样,”成少卿继续带着平静的微笑说道,“她们找到了我,让我选择当场死亡或者接受她们提供给我的一切。真是个奇怪的选择,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但我在那时没时间多想。 她们没有说以前是否也这样做过,但我觉得她们对于这种事倒很熟悉。她们没告诉我理由,但现在看来,她们的理由是很清楚的。扶植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让他得到一点骄傲,然后扳倒一名伪龙,但……” 湘儿皱起眉。成少卿的语气是如此随意,仿佛一个男人正在谈论一天的狩猎。他说的是自己的陨落,但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穆成桂棺材上的一根钉子,大约是整个凌日盟的棺材。m.23sk. 如果是凌日盟鬼子母将成少卿推上了转生真龙的宝座,难道她们不曾对吕钊和萧子良做同样的事?大约历史上所有的伪龙都是这样产生的? 湘儿能看见这样的想法出现在黑齿国人的脑海里,如同推动石磨的齿轮,先是吃力而缓慢的,然后整个磨坊运转得愈来愈快。 “在一整年的时间里,她们帮我躲避其它鬼子母,”成少卿说,“只要有鬼子母接近我,她们就会给我送信来,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在我正式宣布为转生真龙、开始聚集追随者之后,她们就送信告诉我国家军队所在的方位和数量,要不然你们以为我凭什么总是能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发动攻击?”他咧嘴一笑。其它的听众们此时动了一下身体,半是因为他的笑容,半是因为他的言词。 成少卿痛恨鬼子母,湘儿在勉强自己为他检查身体的几次机会中确认了这一点。自从紫苏离开之后,湘儿还没能再找到这样的机会。而在以前的检查里,她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曾经以为研究成少卿能让她从另一个角度观察遏绝。虽然她像不了解男人本身一样,不了解他们是如何使用上清之气的,但实际上,对成少卿的研究比盯着一个没有光的黑洞还糟糕。 那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个洞都没有。待在成少卿身边只会让她感到不安,成少卿总是用明亮如炬的双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有想要发抖的感觉。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更加恐惧 尽管她知道,只要成少卿错动一根手指,她就会用上清之气立刻将他压倒。成少卿的目光里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轻薄,而是一种纯粹的轻蔑,虽然这种轻蔑从不曾出现在成少卿的表情里,这些都只会让湘儿感到更加恐惧。23sk. 鬼子母已经让成少卿永远地失去了上清之气,湘儿能够体会到,如果有人对她做了这种事,她会有什么感受。无论如何,他不能向所有的鬼子母复仇,他能做的只有摧毁凌日盟,而现在他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这是第一次三名贵族同时来到独狐陈,迄今为止,每周大约都有一名黑齿国或三江口的贵族来听成少卿的故事。而每名贵族在离开的时候,似乎都被成少卿压得透不过气来。 比起成少卿的故事,更让湘儿感到惊讶的是,鬼子母们承认了玄女派的存在。不过,她们并不打算公开宣布这件事。差不多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她们并没有大肆宣扬成少卿的故事。 大约凌日盟做过这样的事,但她们毕竟是鬼子母。大多数人是分不清鬼子母宗派的。不管怎样,只有很少的人有机会来听成少卿的故事————一些强大家族的家主。 这些家族可以支持独狐陈的鬼子母,即使不是公开的;不管情况再糟,至少他们不会支持穆成桂。 “当更多鬼子母来对付我的时候,毕升玉送信给我,”成少卿说,“告诉我谁在猎捕我、她们在什么地方,这样我就能在她们发觉之前攻击她们。” 辛蜚零静美无瑕的面孔片刻之间严肃了许多。幽云握住了剑柄。在成少卿被捕之前,有不止一位鬼子母牺牲了。但成少卿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反应。 “凌日盟从不曾给过我虚假的情报,直到她们最后出卖我的时候。” 留胡子的贵族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成少卿,显然他是故意这么做的。“鬼子母,他的追随者们该怎么办?他在白塔的时候大约是安全的,但他就是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被捉的。” “这些追随者或者被杀,或者被捉,”面容憔悴的贵族插嘴道,“大多数都逃走了,一哄而散。我知道这些,鬼子母。黑水河龙退魔师的追随者在他们的主人被抓后妄想要攻击白塔,假应化天尊崔东升的也是一样。我们记得很清楚,成少卿的军队曾经穿越我们的土地,想要把他救出来。” “你们不需要害怕这件事,”辛蜚零向成少卿抛去一个笑容,仿佛是一名女子在安抚被绳索拴住的狗,“他对荣耀已经失去了兴趣,现在只想为他过去造成的伤害做一些补偿。而且,我怀疑即使他发出召唤,他过去的追随者有多少会回到他身边?毕竟他曾经被装在笼子里送去嘉荣城,并在那里遭到了镇压。” 鬼子母轻松的笑声得到了黑齿国人的应和,但两声干笑之后,他们又沉闷下来。成少卿的面孔则如同铁铸的面具。 辛蜚零突然扬起了眼眉,她注意到湘儿正站在门口。她和湘儿有过不止一次愉快的谈话,也赞扬过湘儿和仪景公主所谓的新发现,但她会像任何鬼子母一样责罚出错的见习使。 湘儿行了个叩拜礼,又指了指已经空掉的陶土杯:“请原谅,鬼子母辛蜚零,我必须把这个送回厨房去。”还没等鬼子母说话,她已经跑过房间,从后门溜出去了。 湘儿的运气不错,现在她已经看不见灵之真了,她不打算让另一位鬼子母教训她一顿关于义务、克制和诸如此类的愚蠢东西。而湘儿的好运还不止于此,丹景玉座就站在距离她。不到三十步的地方。 她站在街道中央,孙希龄站在她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能从他们两个背后挤过去。像灵之真一样,丹景玉座没有任何仪景公主所说的那种被殴打的痕迹。 如果她们没有就这么简单地走出梦的世界,由鬼子母治愈她们的伤口,大约她们会对夜摩自在天有更多的尊敬。湘儿又向他们靠近了一些。 “你到底怎么了,女人?”孙希龄带着抱怨的口气对丹景玉座说道。一头灰发的他叉开双腿,两只拳头叉在腰间,俯视着这名外表青春秀丽的女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大石头,汗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但他却仿佛丝毫不觉。“我只是赞美你把我的中衣洗得很柔软,你却像是要把我的脑袋咬下来。我是说你看上去气色很好,不是想和你开战。我是在赞美你,女人,虽然我没有送你优婆罗花。” “赞美?”丹景玉座恶狠狠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我不想让你赞美我!我不得不给你烫中衣,你就高兴了?你是个比我觉得象中还小气的男人,孙希龄。难道你以为当军队开拔的时候,我会像营妓一样跟着你,希望得到你的赞美?还有,你不能对我喊什么‘女人’!那听起来就像是在喊‘狗儿,过来’!” 孙希龄的额角冒出几条青筋:“我高兴的是你信守承诺,丹景玉座。而如果军队离开这里,我觉得你应该继续跟在我身边。我从没要求你立下这样的誓言,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那时只是想找机会开溜,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履行这个誓言,对不对?说到军队开拔,你在亲吻那些鬼子母的脚时有没有听到什么讯息?”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丹景玉座的情绪已从极度的愤怒变成冰冷的镇静:“这不在我的誓言范围内。”她的姿态像极了年轻的鬼子母,挺直后背的身姿充满了冷静、傲慢与蔑视,只是面容没有那种长期接触上清之气后的圆润无瑕。“我不是你的细作。你效忠的是白塔长老会,孙希龄,为此你也立下了誓言。长老会将决定你的军队何时启程,听她们的命令,好好遵守吧!” 孙希龄的改变也如同闪电一样快。“你是个值得让我拔出剑的敌人,”他赞赏地笑了笑,“你会是一个更好的……”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与你无关 笑声突然变回一阵怒吼————“长老会,是吗?呸!你告诉浣花夫人,她最好不要再躲着我了。在这里能做的事情我已经都做了,告诉她,一头猎犬在笼子里被关久了,当真正有狸力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是头猪了。我将这些人召集起来不是为了把他们拉到市场上去卖的。”孙希龄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便转头走进了人群。丹景玉座盯着他的背影,紧皱双眉。 “你们都在说什么?”湘儿问。丹景玉座愣了一下。 “与你无关。”丹景玉座恨恨地说着,伸手抚平裙子,从她的反应看来,好像湘儿是故意在探听的。这个女人本来就不会和别人分享任何事情。 “别太在意。”湘儿有些僵硬地说,她关心的不是这个,“我还要继续对你进行研究。”她今天一定要有收获,哪怕这会要了她的命。丹景玉座张开嘴,向周围看了看。“不,我没有带兰岚,而且现在我不需要她。自从我在你身上找到某种有可能治愈的线索后,你只让我接近了你两次!两次!今天我要研究你,如果不行,我就会告诉浣花夫人,你在违抗她的命令,你没有充分合作。我发誓我会的!” 片刻之间,湘儿以为对面的这名女子是要杀了她,但丹景玉座只是恶狠狠地说:“今天下午。上午我很忙,除非你认为你想做的事比帮助你的红河朋友更重要!” 湘儿向丹景玉座逼进了一步,街上的行人根本没注意她们,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她们对他有什么计划?你一直都说,她们还没决定该怎么做,但这次她们一定是有什么结论了。”如果她们真的有了结论,丹景玉座会知道的,不管那些鬼子母是否想让她知道。 桑扬突然出现在她们身边,湘儿只能闭上嘴。丹景玉座和桑扬彼此瞪视着,挺起后背,仿佛是被关在同一个小房间里的两只陌生的猫。 “怎么样?”丹景玉座紧绷着下巴低声说。 桑扬哼了一声,她的卷发随着她甩头的动作飘舞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但说出的内容与她的表情和语气却完全不相称。“我竭力劝说她们不要那么做,”她呸了一声,动作很轻,“但她们对这件事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今晚你没办法见到那些智者了。” “鱼肠子!”丹景玉座咆哮了一声,转身就走。她迈着大步,速度并不比朝反方向走去的桑扬更快。 湘儿几乎是颓丧地摊开了双手。她们两个只自顾自地说话,根本不在意她,仿佛她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这种忽视让人非常生气。 丹景玉座最好今天下午能如约出现,否则湘儿一定会想办法把她身子里的水分都拧出来,然后挂到太阳底下晒干!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把湘儿吓了一跳。 “应该把这两个家伙送到游女门主那里去,让她们好好挨一顿鞭子。”辛蜚零从湘儿背后走过来,先是看着丹景玉座,然后又看了桑扬一眼。她竟然这样到处偷偷摸摸听人谈话!成少卿、幽云和那些黑齿国贵族都不在她身边。 这位卿月盟鬼子母整了整长衫:“当然,她们已经没有过去的身份了,但我以为她们至少可以保留一点端庄。如果她们真的在大街上互揪头发,这点体面也荡然无存了。” “有些人就是合不来。”湘儿说。丹景玉座和桑扬那么竭尽全力地维持着她们彼此忿恨的样子,湘儿最起码也要帮她们一下。她真是痛恨别人悄悄溜到她背后。???.23sk. 辛蜚零看了湘儿抓住辫子的手一眼,湘儿急忙将手放开,有太多人知道她这个习惯了,她也很努力地想改掉这个习惯。不过鬼子母只是说了一句:“只要不会损害鬼子母的尊严就好,孩子。侍奉鬼子母的女人无论在私人事务上多么愚蠢,她们在公众场合也应有所保留。”湘儿当然不能对这种话给予任何评论,反正她说什么都可能祸从口出。“为什么你刚才会在我展示成少卿的时候走进去?” “我以为那里没人,鬼子母,”湘儿急忙说道,“很对不住,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她当然不能回答说她是为了躲避灵之真。卿月盟鬼子母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你认为令公鬼会怎么做,孩子?” 湘儿困惑地眨眨眼:“鬼子母,我已经有半年没看见他了,我知道的只是我听说的一些讯息。长老会……鬼子母,长老会对他做出了什么决定?” 辛蜚零仔细端详着湘儿的脸,咬住了下唇,那双黑色的眼睛似乎能看进湘儿的脑子里去,只是其中充满了不确定:“真是个引人注目的巧合。你和转生真龙,以及那个名叫半夏的姑娘来自同一个村庄。她在成为见习使的时候,我们就对她寄予莫大的期望。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 没等湘儿回答,她继续说道:“还有另外那两个男孩,欧阳子恒和马鸣。我知道,他们两个同样是缘起,真是引人瞩目。还有你,尽管你还有许多不足,但你已经有了一些非同凡响的发现。无论半夏在哪里,她也会做出我们无法企及的突破吗?你可以想象一下,你们在鬼子母之中引起了多少讨论。” “我希望她们都能说一些好话。”湘儿慢慢地说道。自从来到独狐陈之后,特别是自从前往玄都的使节团被派出之后,她总是会被问到许多关于令公鬼的问题————一些鬼子母只要一向她开口,就会提到这种事————但辛蜚零的这一席话似乎和其它鬼子母有所不同。 这就是和鬼子母交谈的困难之处,有半数时间,湘儿不知道她们真正的意思,或者她们有什么目的。 “你仍然希望能治愈丹景玉座和桑扬,孩子?”辛蜚零说完之后点点头,仿佛湘儿已经回答了,然后她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灵之真是对的,我们对你过于纵容了。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发现,我们大约应该让沈悠悠管束你,直到你意识上的导引真气封锁被打破。想想你在这两个月的成绩。如果你打破了封锁,又会取得怎样的成绩。”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红眼睛 湘儿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辫子,她很想插句话,很想小心地做出一些反驳。但辛蜚零没有在意她的任何举动,大约这是最好的。 “你帮不了丹景玉座和桑扬的,孩子,让她们忘记自己过去是什么人,满足于现在的自己吧!从她们的行为判断,现在唯一还让她们无法彻底忘记过去的就是你,还有你想要治疗她们的愚蠢尝试。她们不再是鬼子母了,为什么还要抱着这种虚幻的希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以及一点轻蔑。毕竟,不是鬼子母的人不能和鬼子母相比,丹景玉座和桑扬在她们眼中已经算是下等人了。 而且,独狐陈有不少人将白塔的灾祸归罪于丹景玉座,认为是丹景玉座身为丹景玉座时的种种失误,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她们很可能认为丹景玉座受到的惩罚是应该的,甚至还不够。 而过去的历史也增加了湘儿的困难。遏绝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在丹景玉座和桑扬之前,已经有一百四十年时间没有女性接受过遏绝了。 淤滞的事故也至少有十几年时间没再发生过。被遏绝的女人总是会尽量远离鬼子母。毫无疑问,如果辛蜚零被遏绝了,她会尽可能忘记自己曾经是鬼子母。 她现在就很想忘记丹景玉座和桑扬曾经是鬼子母,以及在她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她们可以被当成两个从来都不曾与导引真气和鬼子母有关的普通女人,一定有许多鬼子母感到更加舒服。 “浣花夫人已经许可我进行尝试了。”湘儿鼓起最大的勇气,坚定地说道。辛蜚零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低下头去。只有满脑子黄麻的见习使才会想和鬼子母彼此对视。 “我们都会有犯傻的时候,孩子,但一个明智的女人通常会知道自己的限度。看样子你已经结束了你的早饭,我建议你在放回那只杯子后去找些事做,以免给自己惹上麻烦。你有没有想过把头发剪短一点?算了,你走吧!” 湘儿行了个叩拜礼,鬼子母不等她的身子低下去就已经转身离开了。确认辛蜚零没有再看她之后,她才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女人竟然要剪她的头发! 她举起辫子,向逐渐远去的鬼子母摇晃了两下。她知道,如果自己胆敢当着鬼子母的面发泄怒火,下场只会是和燕痴一起去洗衣服,之前还得去一趟游女门主那里。 她已经在独狐陈滞留了几个月,虽然她和仪景公主从燕痴的嘴里挖出了一些东西,但在实际行动上仍然一事无成。这些鬼子母只会空谈和等待,任由世界一步步崩坏。 而辛蜚零却在想剪她的头发!她追捕过玄女派鬼子母,而且已经捉住了其中两个,甚至还逮住一名弃光魔使,当然,鬼子母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她还帮助骆驼城的大阿亚图拉夺回她的宝座,虽然只是很短暂的。而现在,她只是闲待在这里,靠着从燕痴身上榨取信息来为自己赢得声誉。剪她的头发?她大约最好是剃一个大光头! 她看见乔星南从人群中大步走过来,她的肩膀和街上的这些男人一样宽阔,而且她比大多数男人都来得高。这位圆脸的全丹派鬼子母也让湘儿很生气。 湘儿留在独狐陈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想要跟从全丹派鬼子母学习治疗技术,全丹派鬼子母掌握的治疗技术多过所有其它的鬼子母,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这些鬼子母却都不愿将她们独有的技巧跟一名见习使分享。 全丹派鬼子母本该鼓励她治疗任何病患,甚至是遏绝的热情,但她们给她的却只有激烈的反对。如果不是浣花夫人干涉,星南会让她从日出到日落一直不停地擦地板,直到她放弃“愚蠢的念头和浪费时间的行为”。 晚萧————一位身材娇小、严厉的目光几乎能穿透木头的全丹派鬼子母,甚至拒绝和湘儿说话,因为湘儿坚持要“改变因缘已经注定的编织”。 但现在最让她关心的是她对天候的感觉仍然在告诉她,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和赤灼的太阳,却仿佛是在嘲笑她。 湘儿低声嘟囔了几句,将陶土杯塞进一辆经过的木材车里,然后挤进人群。在燕痴自由之前,她除了来回走动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而燕痴还要等多久才能自由,只有苍天才知道。整整一个早晨都浪费了,在浪费了这么多天之后。 许多鬼子母都向她点头微笑,她每次都会回给她们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加快脚步,仿佛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去做一样。如果她停下来,一定又会有一堆问题砸到她头上,询问她是否又有什么新发现。 以她现在的心情,大约真的会把所想的事情认真地告诉她们。这当然是一件极端愚蠢的事。这些人什么都不做,只知道问她令公鬼有什么打算,要她去剪头发。呸! 当然,鬼子母对湘儿也不全都是微笑。对她完全不理不睬的并不止晚萧一个人,当这个小女人朝湘儿走过来的时候,湘儿不得不敏捷地躲到一旁,才没让她撞到自己。 一名神态傲慢、长下巴、浅色头发的鬼子母,骑着一匹高大的花斑阉马从人群中走过。经过湘儿身边时,她朝湘儿皱了皱眉,一双大眼睛犀利得吓人。 湘儿没有认出她。这名女子穿着一身整洁的淡灰色云锦圆领袍,一件轻木棉的防尘披风折叠在她的马鞍前,说明她刚刚来到此地。一名穿绿色长衫的瘦高护法,骑着一匹高大的灰色战马跟在她身后,表情有些不安。 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护法有不安的表情,不过湘儿觉得加入一场针对白塔的叛乱,大约可以算是例外。苍天啊,就连新来的人都打算整治她了! 随后她又遇到了疤脸的乐净。乐净按照北宁战士的风格剃光了头发,只留下一个顶髻,他的那只空眼窝盖着一块皮革,皮革上画了一只怒视前方的凶恶的红眼睛。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完全没机会离开 他正在为一匹战马卸马具,马的主人是一名穿戴盔甲的年轻人,牵着马缰,表情显得十分窘迫,他的骑枪还拴在马鞍上。 乐净朝湘儿抛来一个热情的笑容,嗯,如果不看他的眼罩,这个笑容还满温暖的。湘儿扭了扭面孔。乐净眨眨眼,又匆忙去为士兵卸铠甲了。 让湘儿胃里发酸的不是乐净和他的眼罩,严格来说不是。乐净曾经陪伴她和仪景公主一路来到独狐陈,又曾经答应过湘儿,如果她和仪景公主要离开独狐陈,他会为她们偷马。他管这个叫“借”。 当然,现在她们完全没机会离开。乐净破旧的黑色长衫上的袖口处,多了一段金线的镶边。他现在是一名军官,负责为孙希龄训练重骑兵,所以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精力来打扰湘儿了。 不,话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湘儿说想走,乐净会在几个时辰里为她准备好马匹。那时她就能在一队北宁战士的护送下离开这里。这些北宁人都是忠于令公鬼的,他们留在独狐陈只是因为她和仪景公主将他们带来这里。 只是,她必须承认留在这里的决定是错误的;必须向乐净承认,她以前说的那些留在这里很快乐的话是谎言。但她做不到这点。乐净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照看湘儿和仪景公主。她什么都不会向乐净承认! 离开独狐陈————这个想法因为乐净而在她心中升起,并且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要是谢铁嘴和李药师没有去奇肱国就好了,当然,他们不是为了好玩才去那里的。 在之前的一些日子里,这里的鬼子母确实摆出了一副要有所作为的样子,那时他们自告奋勇要去侦察河对岸的情况。他们已经出发超过一个月,因为要尽量渗透到奇肱国内部,所以几天之内应该是不可能回来的。 当然,他们并不是唯一的探子,为了获取外界的信息,甚至连鬼子母和护法都被派遣出去。但大多数探子的目标都是更遥远的西方————骆驼城。 等待他们回来,看看他们能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这倒是劝说自己暂时留下的好理由。湘儿希望当时她没让他们离开,只要她不答应,他们绝对不会走的。 谢铁嘴是一名年老的说书先生,只是他的技艺远远超过一名说书先生的水平。李药师是来自晋城的一名潜行者。他们两人都有很强的能力,能够在许多特殊的场合中来去自如,以各种手段完成任务,他们也一直陪伴着她和仪景公主来到独狐陈。 如果对他们说她想离开,他们绝对不会多问一个字。毫无疑问,他们会在她背后说一堆闲话,但他们不会当着她的面说。不过,乐净会的。 她真的需要他们,承认这点也让湘儿很感烦恼,但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偷匹马出来。不管怎样,一名见习使在马匹旁边晃荡别人一定会注意到,无论马厩或兵营马桩都一样。如果她不穿这身白衣,还没等到接近马匹就会被发现,并被报告给鬼子母。即使她真的偷到了马匹,也一定会遭到追缉。 逃走的见习使和逃走的初阶生一样,肯定会被抓回去,遭受惩罚,直到脑子里抹去一切再逃走的念头。当一个人开始被训练成鬼子母而尚未成为鬼子母时,她只能任凭鬼子母们摆布。 当然,阻止她的并不是惩罚。被抽上一两顿鞭子怎么能与玄女派和弃光魔使相比?关键是,她是不是真的想离开。她要去哪里?去玄都找令公鬼?去雨师城找半夏?仪景公主会和她一起走吗?当然,如果她们的目标是玄都的话。她要离开是因为渴望做些事情,还是害怕燕痴会被发现? 如果燕痴被发现,逃跑所受到的惩罚就完全不值一提了!湘儿满心烦乱地转过街角,发现面前就是仪景公主的初阶生班,学生们聚集在两座茅草屋顶的石头房屋中间的空地上,这里本来是第三座石头房屋的废墟,不过已经被清理光了。 超过二十名穿白色裙装的女子坐在矮凳上,围成了一个半圆,看着仪景公主指导她们之中的两个进行练习。太一的光晕包围了这三名女子。石零榆是一名碧眼睛、雀斑脸的姑娘,年纪大约有十六岁;柳若邻是一名年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年纪和湘儿差不多。 她们两个正摇摇晃晃地让一小团火苗前后移动。火苗不停地跳动着,如果一个人没有及时从对方那里接过火苗,并维持住它,火苗还会熄灭一会儿。因为怒火中烧的关系,湘儿能清晰地看见她们编织的能流。 当浣花夫人等鬼子母逃出白塔的时候,有十八名初阶生随同她们一起逃了出来,石零榆就是其中一人。但这个初阶生班里的大多数人都像柳若邻一样,是鬼子母聚集到滕州之后重新召集的,柳若邻也不是她们之中唯一年纪超过正常初阶生的人,这里有半数初阶生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在湘儿和仪景公主前往白塔的时候,鬼子母极少会测试年纪超过石零榆的姑娘,湘儿的年纪和她野人的身份同样显得很与众不同。但大约是出于绝望的心情,这里的鬼子母们将测试范围扩大到甚至比湘儿还要年长一两岁的女性身上。 这样做的结果是,独狐陈现在的初阶生比白塔原先的初阶生还多。显著的成果让鬼子母们纷纷前往黑齿国,逐村寻找有潜质的姑娘。 “你想带这样的初阶生班吗?”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湘儿心头一颤。一个上午就遇到两次,湘儿真希望自己的口袋里能有一些鹅薄荷。如果总是这样被惊吓,还不如去为临月盟鬼子母整理书卷。 当然,这位苹果色脸颊的白水江城女子并不是鬼子母。如果是在白塔,沈悠悠已经会披上长衫了,但在这里她只是被晋升到一个超过见习使的位阶,还不如正式的鬼子母。 她将巴蛇戒戴在右手,而不是左手上,一件绿色的裙装很配她的古铜色皮肤,但她还不能选择宗派和长衫。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 上清之气的封锁 “比起教导一帮蠢笨的初阶生,我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天籁小说网 沈悠悠只是向湘儿尖酸的话语报以微笑。“笨见习使才会教笨初阶生,”通常来说,她的心肠都很好,“嗯,等到你可以心平气和地导引真气,不会去乱敲她们的脑袋时,你也会教导初阶生的。如果你很快就得到晋升,我不会惊讶,你已经有过那么多的发现了。知道吗,你还从不曾告诉过我你有什么样的把戏呢!” 野人几乎全都有些自学的小伎俩,也就是她们导引真气能力初次展露的形式。而另一个大多数野人都有的,是对上清之气的封锁。她们在思想中建立这种封锁,让所有人,甚至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导引真气能力。 湘儿很努力地维持住平和的面容。随心所欲地导引真气,成为鬼子母,这些对于燕痴的问题都无济于事。但那时她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进行自己的研究,再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或那个是不能治疗的。 “在我面前,人们在不可能康复的时候康复。如果有人要死了,我就会着急得几乎疯掉。那时我的草药知识总是没办法……”她耸耸肩,“于是他们就好了。” “比我好多了。”沈悠悠叹了口气,“我能让男孩想亲吻我,或者是让他们不想接近我。我的封锁是男人,不是愤怒。”湘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悠悠笑了:“嗯,也可以说是情绪。如果有一个男人出现,我非常喜欢他或者非常讨厌他,我就能导引真气了。如果我感觉不到这种情绪,或者根本没有男人,对于太一,我和一棵树也没什么两样。” “那你是怎么打破封锁的?”湘儿好奇地问。仪景公主现在已经让所有的初阶生两人一组,让她们试着来回移动火苗。 沈悠悠的笑意更深了,脸颊上出现了两团红晕:“白塔马厩里有个叫阿金的年轻人,他总是很在意地看我,那时我十五岁。他有最灿烂的微笑。在我上课的时候,鬼子母让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我就能导引真气了。当时我还不知道,一开始就是浣花夫人安排他和我相见的。” 她的脸颊更红了,“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阿金有一位双胞胎妹妹,坐在角落里的阿金实际上是梅尔。几天后,当梅尔在我的课程中脱下长衫和中衣的时候,我吃惊得晕倒了。但从那之后,我就能随意导引真气了。” 看着沈悠悠紫红色的脸颊,湘儿不禁笑出了声:“我希望我也能这么容易,沈悠悠。” “不管容不容易,”沈悠悠的笑意逐渐退去,“我们一定会打破你的封锁。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我要研究丹景玉座。”湘儿急忙说道。沈悠悠绷紧了嘴唇。 “你一直在躲着我,湘儿。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你和我只进行了三次课程,我能接受你努力后的失败,但我不能接受你对努力的畏惧。” “我没有畏惧。”湘儿生气地说。一个微小的声音却在问她,她是不是对自己隐瞒了事实。但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尝试、再尝试……最后总是失败,这太让人气馁了。 沈悠悠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既然今天你已经有约,那就算了,”她温和地说,“明天我要见到你,还有这以后的每一天,否则我就要被迫采取其它手段了。我不想这么做,你也不希望我这么做的,但我要打破你的封锁。灵之真已经要求我在这件事上多花些力气,我发誓我会的。” 湘儿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这和她对丹景玉座说的话太像了,这还是沈悠悠第一次用自己的权威逼压她。如果她在今天的运气一直是这样的话,那她和丹景玉座最后只能肩并肩地等着游女门主来教训她们。 沈悠悠没等湘儿回答,只是点点头,仿佛湘儿已经同意了。随后她就转身朝街上走去,湘儿似乎能看见穗子长衫已经盖住沈悠悠的肩头。今天上午实在是糟透了。又是灵之真!湘儿真想放声尖叫。 在那些初阶生中间,仪景公主向她投来一个骄傲的微笑,但湘儿只是摇摇头,就转过了身,打算回房去。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没等她走多远,乔星南冲了过来,将她撞倒在地上。 鬼子母竟然在奔跑!这身材高大的女人并没有停下来,也没说一声“对不起”,一头又钻进了人群。 湘儿爬起身,掸掉衣服上的泥土,忍着疼痛走回房里,一把摔上了房门。房间里闷热而又狭小,床铺还等着燕痴来收拾。 而最糟糕的是,湘儿直觉到,现在就会有一场冰雹落在独狐陈了。但她现在对任何事都不会吃惊,也不想再受任何人的蹂躏了。 倒在满是皱褶的床单上,她抚弄着手腕上的银手镯,时而想到今天能从燕痴身上榨出什么样的信息,时而想到下午丹景玉座会不会出现。 她又想到了孔阳,想到自己是不是还要留在独狐陈。即使她离开也绝不算是逃走。她大约会去玄都,去找令公鬼,令公鬼需要有人照顾他,让他的头脑不至于膨胀得太厉害。 而且仪景公主肯定喜欢这样。湘儿想要离开,不是逃走!听过沈悠悠的决心之后,她就更想离开了。 她以为当燕痴结束干活,必须来找她的时候,从罪铐上传来的情绪应该出现相对的一些变化。但通过罪铐涌来的耻辱和愤怒一直都没减弱过,所以当房门突然被撞开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原来你在这儿。”燕痴咬着牙说,“你看看!”她伸出双手。“全都毁了!”在湘儿看来,这两只手和任何做久了洗涤干活的手没有差别————皮肤上泛起了一层白色皱皮,但这是可以恢复的。“我必须住在那个肮脏的匣子里还不够,还要像仆人一样被呼来唤去。现在,我又要像个劳工————”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除非我猜错了 湘儿用一个念头打断了燕痴的话————她想象了一下被鞭子抽击的感觉。燕痴立刻瞪大了黑眼睛,紧紧地咬住嘴唇。湘儿没有打得太狠,她只是要提醒一下这个女人。 “关上门,然后坐下,”湘儿说,“你可以等一会儿再铺床,我们先上一课。” “我以前活得比这个好多了,”燕痴用模糊的声音抱怨着,“下隽的夜工也比我活得好!” “除非我猜错了,”湘儿严厉地说道,“任何地方的夜工都不会得到一纸绞刑的判决。我们随时都可以告诉浣花夫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这纯粹是在吓唬燕痴,每次想到这个秘密可能被揭穿,湘儿都觉得自己的胃仿佛被放在一颗火球上。 一股令人颤栗的恐惧洪流从燕痴身上涌了过来。这个女人竟然还能保持如此平静的面容,湘儿几乎要羡慕她了,如果换成是自己,她一定会尖叫着用牙齿啃咬地面。 “你想要我给你表演什么?”燕痴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问。每次都要湘儿或仪景公主先进行询问,她才会给予解答。燕痴从不会主动说什么,除非她们在罪铐上施加的压力让湘儿觉得已经到了刑讯拷问的程度。 “我们要试一试你教得并不怎么成功的一件事————探察男人的导引真气。”至今为止,这是唯一一项她和仪景公主无法很快掌握的技能。如果她决定前往玄都的话,这种技能就非常有用了。 “这不容易,特别是没有男人可以实际练习。你不能治愈成少卿,这实在太可惜了。”燕痴的语气和表情里都没有任何嘲讽的成分,但她瞥了湘儿一眼,急忙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不过,我们可以再试一试。” 这次课程确实不容易。每一次课程都不是容易的,即使燕痴传授的是湘儿只要看见编织就能学会的技能。没有湘儿的允许,燕痴不能导引真气,实际上,这允许意味着湘儿要引领燕痴。 但对于湘儿完全不知道的技能,只能由燕痴来控制能流的走向,于是就造成了许多混乱。正因为如此,湘儿和仪景公主才没有办法每天都学到十几项新技能。 在侦测男人的导引真气上,湘儿已经了解了其中一些能流的编织方式,但这个技能需要对先天五行进行复杂绵密的编织,而且这种编织一直都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变幻着,与之相比,治疗也显得简单许多。 燕痴说,它之所以没有被频繁地使用,就是因为它的复杂,如果将这种编织持续得太久,炼气士免不了感觉头痛难忍。 湘儿躺回床上,竭尽全力想要掌握这种编织。如果她真的要去找令公鬼,就需要这个,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出发。她完全在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导引真气,只要偶尔想到孔阳或沈悠悠,就能有足够的怒火让她抱紧真源。 燕痴迟早要接受审判,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如果习惯了使用这个女人的力量,那到时候湘儿又该怎么办? 她必须解决自己的局限。沈悠悠能找到办法打破她的封锁吗?孔阳必须活着,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他。头痛变成一把钻挖她额角的锥子。燕痴眼睛周围的肌肤开始绷紧,她有时会揉一揉头部,但在罪铐传来的恐惧之下,还有着一种几乎是满意的情绪。 湘儿猜想,即使燕痴不想传授她知识,当她有良好的表现时,燕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某种满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燕痴这种普通人的反应。 湘儿不知道这次课程持续了多久,燕痴只是不停地嘟囔着“差不多了”、“还不行”。但当房门突然被撞开的时候,她几乎是挺直身子从床上跳起来。燕痴强烈的恐惧和对面女子的叫喊声,几乎给她带来了同样巨大的震撼。 “你听说了吗,湘儿?”仪景公主的一只手仍然按着门板,“白塔派来了使者,穆成桂的使者。” 湘儿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她几乎没听到自己在喊什么,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头痛:“使者?你确定?” “当然确定,湘儿,你以为我跑过来是为了闲聊吗!整个村子都乱了。” “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的,我们告诉过她们,穆成桂知道独狐陈的事。”湘儿没好气地说。疼痛又回到她的脑袋里,即使草药袋里所有的鹅薄荷也不能冷却她烧灼的胃。这个姑娘从没有学过要敲门吗?燕痴将双手按在胃部,似乎也想要吃点鹅薄荷的样子。 “大约她们相信我们,”仪景公主说着,一屁股坐到湘儿的床上,“大约她们不相信,但这次不由得她们不信了。穆成桂知道我们的位置,很可能她也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这里的任何一名仆人都有可能是她的眼线,大约甚至这里的鬼子母之中也有她的人。我看见那名使者了,湘儿,她的头发是浅黄色的,一双大眼睛几乎能冻住太阳。她是凌日盟鬼子母,名字叫李宛童,是华幽栖告诉我的,她由一名负责站哨的护法护卫进村。她看你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湘儿看着燕痴:“课程先结束,半个时辰以后回来铺床。”燕痴咬着嘴唇,双拳紧紧地抓住裙摆。湘儿一直等到燕痴离开,才转身对仪景公主说:“她带来了什么……讯息?” “她们没告诉我,湘儿,我见到的所有鬼子母都想知道这件事。我听说,当宛童被告知她已经被白塔长老会迎接时,她笑了,不过那好像不是愉快的笑。你认为……”仪景公主咬了咬下唇,“你想她们不会真的决定……” “回去?”湘儿难以置信地说,“穆成桂会让她们用膝盖走完最后的十里路,爬着走完最后一里!即使她不这样下令,即使凌日盟说:‘回家吧,一切罪行都会被饶恕,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难道你以为她们会那么容易放过成少卿的事?”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请考虑我的意见 “湘儿,鬼子母会不计一切代价让白塔恢复统一,不计一切代价。你不知道她们,但我知道,从我出生起,宫廷里就有鬼子母。现在的问题是,宛童对长老会说了什么?她们又对她说了什么?” 湘儿焦躁地揉搓着手臂,她没有答案,只有希望。她的感觉告诉她,那场并不存在的冰雹正在轰击着独狐陈的屋顶,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你将这些光明使带到霍山来了?”天愚上尊坐在他朴素的高背座椅里,他冰冷的声音会让许多人瑟缩不止,但站在天愚上尊面前的这个男人显然不属于其中之一。他站在金箔铺成的阳光普照图案上,如同自信与能力的化身。 天愚上尊继续说着:“我派遣两千名拜火教众守御骆驼城边界是有原因的,宫云玳,骆驼城必须被隔离,没有人能从那里跨越边界。如果我有办法,一只麻雀也不能过来。” 宫云玳完全是一名拜火教众军官所应有的形象————高大、威严,一张无畏的面孔,强有力的下巴,额角有几缕宋锦。他的黑眸似乎在最恐怖的战场上,也不会流露出丝毫气馁,而事实也正是这样。 此时此刻,他的黑眸又显现出深思熟虑的神情,代表着圣火之涂膏者、军队指挥官的金白色战袍非常适合他。“最高领队阁下,他们希望在这里建立一座礼堂,”他的声音醇厚舒畅,和他的形象很相称,“光明使到处旅行,在他们之中插入密探是很容易的事,所有城市、贵族庄园和统治者的宫殿都欢迎光明使。请您考虑一下!”在表面上,宫云玳那是光眷会议中位阶较低的一名成员,实际上,他可以说是拜火教众的细作首脑。 但天愚上尊考虑的是,光明使行会全都是由骆驼城人组成的,而他不能让骆驼城的混乱和疯狂渗透进奇肱国。即使他现在不能疗救骆驼城的传染病,至少可以先将它隔离。“对他们的处置和所有潜入奇肱国的人一样,宫云玳,将他们看管起来,不允许他们和别人说话,立刻把他们护送出奇肱国。” “请考虑我的意见,最高领队阁下,他们十分有用,即使他们会传出一些闲话,也是值得的。而且他们很少与外人来往,都是一些深居简出的人。除了利用他们作为我的密探之外,光明使礼堂也会为霍山带来极高的声誉,这将是唯一的光明使礼堂,雨师城的礼堂已经被荒废,骆驼城的肯定也无法再坚持很久了。”3sk. 声誉!天愚上尊揉了揉左眼,想缓解一下不觉间出现的痉挛。惹怒宫云玳是没好处的,但克制也需要花费力气。上午的热气缓慢地烧灼着他的额角。 “他们确实是不与外人来往,居住和外出都要与人群隔绝,很少与外人交谈。你是想让你的细作和光明使成亲吗?光明使极少与他们行会以外的人成亲,而除了生为一名光明使之外,没有其它办法能够成为光明使。” “嗯,我确信可以找到一个办法。”没有任何事能减损他的自信和强硬。 “这件事要照我说的去做,宫云玳。”这个男人居然还敢开口,但天愚上尊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带着烦躁的神情打断了他的话:“照我说的做,宫云玳!我不会再听什么意见了!现在,告诉我你今天得到了什么讯息?有什么有用的情报?这才是你的职责,而不是为仲雍表演烟火。” 宫云玳犹豫了一下,很显然,他仍想为他宝贝的光明使再提出什么请求,但最后,他只是自负地说道:“有报告说,黑齿国出现真龙信众的讯息并非仅是谣传,看起来……在三江口也有真龙信众了,他们在那些地方的规模还很小,但一定会有所成长的。现在只要来一次大规模的扫荡,就能同时剿灭他们以及独狐陈的鬼子母————” “你要现在背诵拜火教众的条规吗?你只要收集情报就可以了,判断由我来做。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这个男人对于发言被打断的反应只是默默地作了个揖,宫云玳善于保持平静,这大约是他最擅长的事:“我有好消息。马山亭准备加入您,他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公开宣告,但我在云梦泽的人向我报告,他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他迫不及待。” “这非常好。”天愚上尊冷冷地说,似乎完全没有一丝高兴。 这确实非比寻常。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马山亭在黑底色上绘着三头银豹的旗子,悬挂在黄金穗子的云梦泽王室旗帜旁边————绿色云锦旗面上绣着九只金蛟。 云梦泽国主终于站到这场纠纷的前台来了,他至少要推行一个条约,以确保奇肱国和黑齿国之间原来的疆界。但天愚上尊怀疑山亭大概不会忘记他在之前的一战里虽然占有地形和人数的优势,却仍然兵败被俘的经历。 如果不是云梦泽同袍军掩护其余的军队逃出天愚上尊的陷阱,黑齿国现在已经是拜火教众的一片采邑了。很可能三江口,甚至云梦泽也都会落入天愚上尊手中,这在以前可是不敢想的。 更糟糕的是,马山亭延聘了一名嘉荣城巫婆作为他的顾问,虽然他竭力隐藏这个事实。天愚上尊会派使者过去,因为他不想放弃任何机会,但马山亭会加入他,这确实是值得注意的事。 “继续,话说得简短一些,今天我还有很多事情,我可以过些时候看你的书面报告。” 但宫云玳还是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汇报,他用清晰而确定的语气告诉天愚上尊:令公鬼在锡城古国几乎没有把他的力量拓展到玄都以外,而且他的闪电攻击也在最后时刻停滞下来。 宫云玳小心地指出,他以前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在近期内,边境国应该不会加入拜火教众对抗伪龙的行动。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过于强大了 北宁、宁平和司吾的贵族们,都趁着妖境平静的机会发动了叛乱。滕州之主已经让她的国家隔绝了和其余边境国的往来,宫云玳认为这是因为她害怕滕州出现同样的叛乱————但他的密探还是可以从那里送来情报。 等那些小叛乱平息之后,边境国的统治者们因为局势所迫,只能依附于拜火教众。另一方面,三江口、黑齿国和海丹的统治者们即将投向拜火教众,他们现在做出的种种假相只是为了迷惑嘉荣城的巫婆们。 海丹的凌霜大君知道自己的王位不稳,知道她需要拜火教众的支持,才能让自己避免像前任诸王一样突然垮台。 黑齿国的泰琳和三江口的畴无余都希望能借助拜火教众的力量,让自己不再做傀儡王者。很显然,宫云玳认为这些地区已经是天愚上尊的囊中之物了。 依照宫云玳的观点,奇肱国国内的局势更加乐观,大量新兵涌向拜火教众的旗帜,超过了以往几年的总和。严格来说,这和宫云玳并没有关系,但他总是用能搜集到的任何好讯息装点他的报告。 先知已经不会再侵扰这片土地了,目前他的乌合之众正在劫掠北方的村庄和贵族庄园。仲雍的军队只要再展开一波攻击,他们就会被轰回海丹去。 监狱里几乎没剩下什么空间,因为抓魔尊的爪牙和嘉荣城奸细的速度,要比吊死他们的速度更快。迄今为止,嘉荣城巫婆只捉到了两名,但已经有超过一百名妇女受到拷问,从这点可以看出搜查者干活的细致。 来自骆驼城的流民已经日渐稀少,证明隔离干活十分有效,那些被捉住的流民都在第一时间被扔回了骆驼城。最后这件事他说得很快,因为这会显出他在对待光明使问题上的愚蠢。 天愚上尊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是在必要的地方点点头。宫云玳在战场上是一名称职的指挥官,只要有人告诉他该做什么,但在他现在的位置上,他的轻信和愚蠢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他在报告里声称银蟾女王已经死亡,她的尸体已经被发现,并且经过了确认————就在天愚上尊将银蟾女王本人引见给他的当天。 他曾经嘲笑过关于海门通陷落的“谣言”,确认讯息无误之后,他又坚持认为那座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绝不会被任何外来力量攻陷。 他相信一定是海门通发生了叛变,一名大君将那座城堡出卖给令公鬼和嘉荣城。他一直以为折翼镇的灾祸和骆驼城与白水江城的动~乱是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军队跨过葬月之海,返回这片大陆之后造成的。 他认为金灵圣母根本没有被废黜,令公鬼只是个疯子,而且濒临死亡;是嘉荣城谋杀了姬佗国主,造成雨师城的内战。而这三个“事实”纠缠在一起,造成了那些荒谬的谣言在四处流传,让人们相信有人突然爆成火焰,或者是梦魇凭空出现,屠杀整个村庄之类的无稽之谈。 他不知道这些谣言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但他宣称自己正在构筑一个宏大的理论,等到这个理论形成之日,只需依照它行事,一切巫婆的阴谋都会被揭穿,嘉荣城终将落入天愚上尊手中。23sk. 这就是宫云玳的方式,他或者是为已经确定的事实杜撰各种令人费解的理由,或者是随意生吞活剥各种街谈巷议。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听取人们的闲聊,从高官宅邸到深街窄巷都不放过,不止一个人看见他在酒馆里和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喝酒。 人人都知道一个秘密————他花费巨款购买了至少三支以上所谓的弯月夔牛角,每一次他都会把新买来的号角偷偷带到乡下去,将它一连吹上几天,直到连自己也承认,并没有死去的传奇英雄从坟墓中冲出来。 但一连串的失败似乎不能阻止他继续从巷子深处或酒馆的暗室里购买新的号角。 等到宫云玳终于住嘴的时候,天愚上尊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报告,宫云玳,你做得很好。”面前的家伙立刻得意洋洋地整了整身上的袍子。“现在退下吧!你出去的时候叫鹰扬进来,我有些信件要向他口述。” “当然,最高领队阁下,啊!”宫云玳打恭到一半的时候,伸手在白色上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根小骨管,递给天愚上尊,“这是今天早晨鸽子带来的。”骨管上有三道红色的细线,说明这是要呈给天愚上尊的。骨管的蜡封完整无损,然而,这家伙竟然差点就把它忘了。 宫云玳仍然站在原地,毫无疑问,他想知道骨管里装着什么情报,但天愚上尊朝房门指了指。“不要忘记鹰扬。如果马山亭要加入我,我必须给他写封信,看看能不能对他施加一点压力,让他做出正确的决定。”宫云玳别无选择,只能再次打恭,离开房间。 直到房门在宫云玳背后关上的时候,天愚上尊仍然只是用手指抚弄着这根骨管,这种罕见的情报通常不会带来好讯息。缓缓地直起身,最近他经常感觉到年岁在压迫自己的骨骼。 他在一只朴素的竹杯中倒满寒潭香,却只是任由那只杯子立在桌上。然后他打开一卷用木棉线系住的皮革,皮革里保存着一张厚重的画纸。 纸张曾经被揉皱过,并有部分破损,上面由一名街头画师用彩色石灰粉画了两个男人在云端战斗的情景。其中一个男人的脸部是一团火焰,另一个有着深红色的头发————令公鬼。 他希望减缓这个伪龙征服的脚步,希望转移他的力量,但针对这个伪龙的计划全部受到了挫折。他是否等待得太久,让令公鬼膨胀得过于强大了? 如果是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快速解决令公鬼的办法了。黑暗中的一把匕首,从屋顶上射来的一支箭。他还敢再等多久?但他敢放弃等待吗?过于匆忙的行动只会像太久的耽搁一样带来灾祸。 “阁下,您找我?”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悬而未决 天愚上尊看着那个悄无声息走进房间的人。单从外表来看,很难想象他平时走路时连一点窸窣声都没有,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显得窄小皱瘪,褐色的长衫仿佛是悬挂在他多节的嶙峋瘦骨上,那两条腿看上去似乎随时会被他微不足道的体重压断。 他迈步时好似非常卖力却又有些笨拙的小鸟。“你相信弯月夔牛角会召唤死去的英雄拯救我们吗,鹰扬?” “大约,阁下,”鹰扬一边说,一边用有些夸张的动作将双手交叠在一起,“大约没这种事,这个我搞不清楚。” 天愚上尊点点头:“你认为马山亭会加入我吗?” “这个也是无法确定的,他应该不想死掉,或者是安心当一名傀儡。他唯一关心的只有保住他的月桂王冠,而聚集在晋城的军队一定已经让他出过不止一身冷汗了。” 鹰扬冷漠地笑了笑,或者只是挤了挤嘴唇。 “他已经公开说过,要接受阁下您的建议,但我也刚刚知道,他也和白塔有联系。很显然,他和白塔达成了某种协议,只是我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协议。”???.23sk. 全世界都知道宫云玳那是拜火教众的细作首脑,这样的职位当然应该是秘密,但马夫和乞丐也能在街上认出他来,对这个奇肱国最危险的男人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实际上,宫云玳只是个诱饵,一个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副面具的傻瓜。真正戴着这副面具的人一直躲在九阳圣城里,司徒鹰扬,天愚上尊的文书,古板、干瘪、整日只是阴沉着脸。没有人会怀疑他,或者想到他和细作有什么关系。 能够让宫云玳相信的理由,绝不会让鹰扬相信,即使是魔尊的爪牙和魔尊。能让鹰扬相信的只有人们在暗中的耳语,从阴影里挖掘的秘密。 当然,他可以像侍奉天愚上尊一样侍奉任何主人,但天愚上尊需要他。鹰扬提供的信息从不会因为他本人的心态而受到任何扭曲。怀疑一切,只有这样才能挖出事实。 “反正我对云梦泽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鹰扬,但即使是山亭也是可以被说服的。”他必须做到这一点,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边境国有什么新讯息吗?” “还没有,阁下,但李义府在玄都。我得到的情报说,他有三万轻骑兵,但我觉得他的实际军力应该不到这个的一半。无论妖境有多么平静,他不能将滕州削弱得太厉害,即使这是宋怀王向他下达的命令。” 天愚上尊哼了一声,左侧的眼角抖动了一下。他用手指抚过那张绘图————这应该是一张比较真实的令公鬼肖像。李氏在玄都,所以宋怀王会回避他的使节。 无论宫云玳是怎么认为的,边境国一直没有传来过好讯息。宫云玳报告的那些“小叛乱”确实很小,而且完全不是那个家伙所想象的叛乱,现在所有边境国人都在争论令公鬼到底是另一名伪龙,还是转生真龙。 边境国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这种争论会变成小规模的冲突。最初的战斗开始于北宁,差不多是在海门通陷落的时候,这种时间的巧合就证明了幕后有巫婆操纵。根据鹰扬的情报,所有这些是如何部署的尚未查清楚。 令公鬼被限制在玄都是宫云玳少数没有出错的情报之一,但拥有了李氏、厌火族人和巫婆的令公鬼为什么会停滞不前?即使是鹰扬也无法回答这一点。 不管怎样,应该为此而谢天谢地!先知的信徒们确实只是一心侵犯奇肱国北方,但他们在巩固他们已经占领的地方,他们杀死或驱逐任何拒绝宣称拥护真龙先知的人。 仲雍的士兵只能停住撤退的脚步,因为那个被诅咒的先知停止了进犯。 宫云玳相信会加入天愚上尊的凌霜大君等人,实际上只是一群墙头草,他们在找出各种无稽的理由敷衍拜火教众的使者。 天愚上尊相信,这些统治者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投向哪一方。 在表面上,整个局面似乎都在顺从着令公鬼发展,除了他被局限在玄都这个事实之外。但天愚上尊知道,在敌人力量远超过自己、自己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 如果谣言可以相信,那么冷清羽在黑齿国和三江口的进展应该是不错,但还不像天愚上尊希望的那么快。时间对天愚上尊来说,是如同令公鬼和白塔一样的敌人。 即使冷清羽只是在谣传中做得很好,这样也足够了。大约该是将“真龙信众”拓展进锡城古国的时候了,大约还有云梦泽。但如果聚集在晋城的军队仍不足以让马山亭决心归顺,烧掉几座农庄和村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这种规模的军队即使天愚上尊也会感到畏惧,即使它的真实规模只有鹰扬情报中的一半,或者是四分之一,天愚上尊仍然会畏惧。 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时代之后,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军力,那些人大概不会因为害怕令公鬼的力量而与天愚上尊联合,反倒可能会跑到那面真龙旗下面去。 如果能有一年或者半年时间,他就能向世人证明,令公鬼的军队只不过是一群傻瓜、恶棍和楼兰野蛮人。 当然,天愚上尊还没有输掉全局,只要还活着,他就不算彻底失败。骆驼城和白水江城对于他或者令公鬼和那些巫婆们都没什么用处,它们只是两个堆满了蝎子的深坑,只有傻瓜才会将手伸进去。 聪明人会等着那些蝎子自相残杀到一只不剩。如果他对独狐陈已经无能为力,他仍然不能承认这一点,至少北宁、斗姆崮和司吾仍然悬而未决,不过,这种暂时的平衡可能很快就会被打破。 虽然马山亭想同时骑上两匹马,他总是喜欢这么做,他最终还是要选择正确的一匹。黑齿国和三江口会被驱赶到正确的一边来,锡城古国会落入他手里,无论他是否决定在那里用一下冷清羽的鞭子。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保持着沉默 在晋城,鹰扬的密探已经说服天明章和越古金轮与武泰连手,将挑衅的行动变成真正的战争,而且鹰扬相信在雨师城和锡城古国也可以造成同样的效果。 再过一两个月,岑三易就能从嘉荣城赶回来,他对于天愚上尊来说不是必须的力量,但那时绝大部分拜火教众的军力就会被聚集在一起,随时可以用在能取得最大战果的地方。 是的,他还有许多筹码,还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挽回的,但距离最终摊牌的时刻已经不远了。他需要的就是时间。 天愚上尊发觉自己仍然捏着那根骨管,他用拇指的指甲将蜡封挑开,小心地抽出卷在里面的薄纸片。 鹰扬保持着沉默,但他的嘴唇又抿紧了,这次不是微笑。他可以容忍宫云玳,那个傻瓜给了他一片可以从容藏身的影子,但他不喜欢天愚上尊避开他,从他不知道的人那里获取情报。 一些如同蜘蛛足印的细小文字组成了一段密码,除了天愚上尊之外,能阅读它们的极少几个人都不在霍山。对于天愚上尊,阅读这些文字就像看自己的双手一样轻松。纸片结尾的记号让他眨了一下眼,纸条的内容又让他眨了一下眼。 耶律文思曾经是天愚上尊最好的私人密探,一名地毯商人,曾在纠纷期间发挥了很大作用。他在黑齿国、三江口和云梦泽各处贩卖他的商品,成为忽罗山的一位富商。 他的地毯和美酒定期供应给国主和大阿亚图拉的宫殿,以及那里的大多数贵族,他也借此获得了许多情报。天愚上尊本以为他早已经死在那里的动~乱中了,这是他隔了一年后第一次向天愚上尊传来讯息。 看着耶律文思写下的内容,天愚上尊觉得他还是一年前死了可能会比较好,这些文字仿佛是一个濒临疯狂的人以痉挛的手写下来的。 混乱的语言记述了骑着怪异野兽和巨大飞禽的人、被绳索系住的鬼子母和河洛人,最后这个词来自古语,意思是古遗民。但纸条的内容里完全没解释为什么耶律文思会害怕那些被他记录下来的东西,很显然,他已经因为看到自己的母国分崩离析而精神崩溃了。 天愚上尊烦闷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旁边。“我先是要忍耐宫云玳的白痴行径,然后又要看这种东西。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鹰扬?”李义府,如果他能成为令公鬼军队的将军,情况就更加恶化了,这个人并非浪得虚名。需要为他准备一把匕首吗? 鹰扬望着天愚上尊,眼睛眨也不眨,但天愚上尊知道,地板上的那个小纸球最后一定会落在面前这个人的手里,除非自己把它烧掉。 “有四件事是比较有趣的,阁下,我先从最不重要的说起。关于黄巾力士聚落间会面的谣传是真实的,他们似乎有某件很紧急的事情。” 当然,鹰扬没有说出这些会见的目的,让凡人刺探黄巾力士的事就像让黄巾力士来刺探凡人一样,是不可能的,大约让太阳在晚上升起还会比这个更容易些。 “另外,在南方的港口出现了数量超常的讨海人船,那些船里没有装载货物,也没有要远航的样子。” “难道说,他们在等待什么?” 片刻之间,鹰扬绷紧了嘴唇,仿佛有一根线突然拉起了他的下颌。“我还不知道,阁下。”鹰扬从不愿承认有什么凡人的秘密是无法刺探出来的,但想要探察雕题的内部信息,就如同想要知道光明使行会如何制作烟火一样徒劳无益。至少黄巾力士还有可能公开他们会面的目的。 “继续。” “更有趣一些的是……非常奇特,阁下,有可靠的讯息报告令公鬼出现在玄都、晋城和雨师城,有时他在同一天里就会出现在这三个地方。” “可靠吗?应该是疯狂才对,那些巫婆手里大约还有两三个看上去像是令公鬼的人,这足以愚弄不认识令公鬼的人的眼睛了。这可以解释许多问题。” “大约,阁下,但,我的信息绝对是可靠的。” 天愚上尊折起桌上的皮卷轴,盖住了令公鬼的脸。“最有趣的讯息呢?” “我从黑齿国的两个来源得到讯息————可靠的来源,阁下————独狐陈的巫婆宣称是凌日盟扶植成少卿成为了伪龙。她们将成少卿带到了独狐陈————或者是一个被她们宣称是成少卿的男人————并将那个男人展示给被她们带到那里的贵族。我没有证据,但我认为她们在将那个故事传达给任何她们能接触到的统治者。” 天愚上尊皱起眉,端详着墙壁上悬挂的旗帜。它们代表着来自几乎每一个国家的敌人,极少有人击败过他,没有人曾经击败过他两次。 现在,这些旗帜都在岁月的侵蚀中逐渐失去了色彩,像他一样,但他还没到只能看着自己开创的事业最终结束的时候。每一面旗帜都是从血战中夺得的。超出视野之外的事情,没有人能看到,胜利和失败都只是暂时的。 他经历过最糟糕的一场战役是在纠纷期间,在黄陵附近,敌我双方在深夜时分纠缠在一起,只能用一团混乱形容当时的状况。与那时相比,现在他至少是在明亮的阳光下作战。 难道他错了?难道白塔真的分裂了?宗派之间出现了纷争?为了什么?令公鬼?如果巫婆们发生了内斗,拜火教众内部肯定会有许多人支持冷清羽的解决办法,一举攻下独狐陈,大肆屠杀。 岑三易就是这样的人,大约他没有回到霍山还要好一些。还有,裁判团的最高裁判长西门白青也是这种人。岑三易总是想挥舞斧头,即使是在更适宜使用匕首的时候。白青只想把所有去过白塔的女人全部吊死,把每一本提及鬼子母和上清之气的书全部烧掉,将与此相关的词汇列为禁忌。 这是白青唯一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天愚上尊付出了太大精力,冒了太多风险,他不能允许拜火教众和白塔在全世界的眼前混战成一团。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完全没有 实际上,他是否错了并没有关系。如果他错了,他仍然很有可能从中获取利益,大约还会超过他的判断是正确时的状况。 要是运气再好一点,他可以将白塔摧毁到无法修复,让巫婆们成为地上的尘埃,那时令公鬼也会随之完蛋。当然,他也可以留下令公鬼,作为威胁别人的棍棒。他并没有远离事实,完全没有。 双眼仍然望着那些旗帜,天愚上尊开口说道:“白塔的分裂是真实的,玄女派已经崛起。胜利者掌握了白塔,而失败者则被驱逐出去,在独狐陈舔她们的伤口。” 他望向鹰扬,几乎露出一个微笑。如果是拜火教众,大约会反对,指出玄女派并不存在,或者所有巫婆全都是魔尊的爪牙,至少那些新兵们会这样说的。鹰扬只是看着他,仿佛他刚才并没有亵渎拜火教众存在的基础。 “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玄女派是胜是败,我觉得她们应该是胜了。大多数人会以为任何控制白塔的人都是真正的鬼子母,让他们把真正的鬼子母和玄女派混淆在一起吧!令公鬼是白塔创造出来的、一名玄女派的附庸。” 他从桌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过这并不能帮助消解暑热。 “大约我可以用这个来解释,为什么我还没有对独狐陈有所动作。” 通过他的使者,他用自己的这种引而不发证明了他预见到的令公鬼的威胁有多么可怕。他要注意的是伪龙的危险,所以暂时可以容忍那些聚集在奇肱国门口的巫婆。 “那些女人因为玄女派的树大根深而胆寒,对她们深陷于其中的邪恶嫉恨不已……”他的创意仿佛耗干了————她们全都是魔尊的仆人,有什么邪恶能让她们嫉恨的?————不过在片刻之后,鹰扬又有想法了。 “大约她们已经决定来乞求阁下的怜悯,她们甚至可能会寻求阁下的保护。她们是叛乱的失败者、敌人面前的弱者,她们害怕被粉碎,一个掉下悬崖的人甚至会向他最痛恨的敌人伸手求援。大约……”鹰扬若有所思地用干柴般的手指敲打着嘴唇,“大约她们准备好了忏悔罪行,不再当鬼子母了?” 天愚上尊盯着鹰扬,他怀疑嘉荣城巫婆的罪行是否也在鹰扬的不相信之列。“这种推测是荒谬的,”他冷冷地说,“如果宫云玳有这样的推测,我倒不会觉得奇怪。” 天愚上尊的文书仍然像往常一样面容古板,但他揉搓双手的样子显示出他认为自己遭到了侮辱。 “阁下能够从宫云玳那里听到的,将是这个推测在街巷中和贵族们的酒杯间被重复无数遍之后,再由他转述给阁下的故事。荒谬的事情在那里不会惹人发笑,只会引人倾听。过于荒谬以至于无法让人相信的事,反而是可信的,因为不会有人说出这么荒谬的谎言。” “那你怎么把谣言散布出去?我不会让人群中出现拜火教众正在和巫婆进行交易的谣言。” “只会是谣言而已,阁下,”天愚上尊的目光变得严厉了,鹰扬则摊开了双手,“让我来解释。每一个讯息被重复的时候都会由讲述者进行修饰,所以一个简单的故事才最有可能保留原始的内容。我建议散布四个谣言,而不是一个。首先,白塔的分裂是由玄女派的崛起导致的;第二,玄女派胜利了,控制了白塔;第三,独狐陈的鬼子母们心中充满了厌恶和恐惧,要放弃鬼子母的身份;第四,她们要来见您,寻求您的慈悲和保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每个谣言都是其它谣言的证据。”鹰扬整整衣领,露出一个表示满意的干瘪微笑。 “很好,鹰扬,就这样做吧!”天愚上尊长饮了一口酒,这种炎热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年迈。他的骨骼似乎变得松脆了,但他还可以坚持到伪龙垮台、世界团结起来面对末日战争的时候。即使他不能活着指挥那场战争,苍天肯定也能满足他的这些心愿。???.23sk. “我觉得要找到仪景公主和她的哥哥丙火王子,鹰扬,把他们带到霍山来,这件事一定要做到。现在,你可以走了。” 鹰扬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犹豫了一下:“阁下知道,我从没建议过您采取任何行动。” “那么你现在是要提这样的建议了?是什么建议?” “向银蟾女王施加压力,阁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而她仍然在考虑您的提议,她……” “够了,鹰扬。”天愚上尊叹了口气。有时候,他希望鹰扬不是一名奇肱国人,而是一名从母乳中汲取权力游戏菁华的雨师城人。 “不管银蟾女王是怎样认为的,她每天都更接近我,我当然希望她能够立刻接受————我也希望今天就可以鼓动锡城古国对抗令公鬼,然后让拜火教众进驻那里————但她接受我招待的每一天,都将更紧密地绑在我身上。最终她会发现,她已经成了我的联盟,因为全世界都相信她是,那时她将没办法从我这里逃开。没有人能说是我在强迫她,鹰扬,这很重要。如果全世界都相信你自愿组成联盟,你就很难摆脱它,而如果是被迫组成的,就不一样了。不计后果地匆忙行事只会导致失败,鹰扬。” “依阁下吩咐。” 鹰扬作了个揖,退出了房间。银蟾女王是个棘手的对手,如果逼得太紧,她会不计代价地予以反抗,但只要施以合适的压力,她就会努力和看得见的敌人作战,却注意不到脚边的陷阱。 时间在催逼着天愚上尊,他已经活了许多年,他至少还需要许多个月,但决不会让匆忙的行动毁掉他的计划。 向下俯冲的猎鹰击中了那只大鸭子,爆起一团羽毛后,又在瞬间分开。鸭子吃力地游向岸边。猎鹰在无云的天空中十分显眼,它转了一圈,再一次扑击,将鸭子抓起到半空。鸭子的重量让它显得很是费力,但它还是努力地飞向了等在下面的人们。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再没有消退过 银蟾女王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那只猎鹰,过于骄傲,过于坚决,意识不到要争取的是一件自己的双翅无法承受的目标。她想让戴着手套的双手不要那么紧地抓着缰绳。 她的宽边白帽和上面的白色羽毛稍微能挡住一部分炽烈的阳光,但汗水仍然在不停地从脸上滑落。她穿着一套绿色云锦圆领袍,上面绣着金线,从外表看,她和囚犯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这片铺着棕色干草的草地上到处都是步行或骑马的人,一群乐师穿着绣着白色花纹的蓝色短披风,用竹笛、筝和小鼓演奏着适合于在下午品啜冰酒时倾听的轻快音乐。 十几名驯鹰人穿着蓬松的白中衣和工艺精致的雕花皮马甲,每个人戴着皮手套的手臂上都站着一只双眼被头套遮住的猎鹰。有人抽着一种短铜烟锅,将一股股蓝色烟雾吹向他们的猎鹰。 数量大约是驯鹰人两倍的仆人们穿着颜色鲜亮的制服,用金托盘端着斟满的白银酒杯和水果四处走动。一队披挂明亮盔甲的士兵环绕着这片草地,他们全都在为银蟾女王和她的随员们服务,以保证他们在这次狩猎中平安无事。 至少银蟾女王得到的解释是这样的。虽然先知的追随者们还在距离这里两百里外的北方,强盗们似乎也不愿意到如此接近霍山的地方来。 现在银蟾女王身边围绕着许多骑着母马或阉马的女子,她们穿着颜色鲜亮的云锦圆领袍,宽边帽上插着五彩缤纷的羽毛,长发都被烫卷了,这是奇肱国宫廷的流行款式。 但她们并不是银蟾女王的随员。真正能算银蟾女王手下的人只有熊笑三和苏函翼。熊笑三笨拙地骑在马上,身子歪向一边,一件缀着金属片的皮革短上衣包裹着他的肚子,皮衣下面是一件红色云锦长衫。 熊笑三穿上这件衣服后总算是显得比那些仆人高等了些。函翼甚至比熊笑三显得更加笨拙,他穿着青年侍从的红白色长衫,脸上的紧张表情自从银蟾女王将他选为随员后就再没有消退过。m.23sk. 这些女人们都是仲雍宫廷的贵妇,“自愿”成为银蟾女王的伴游。可怜的熊笑三将手指按在剑柄上,不停地用愁闷的眼光看着那些白袍众卫兵。 每次银蟾女王离开九阳圣城时,都会由他们进行护卫,不过他们并没有披上白披风。他们是卫兵,但如果银蟾女王想要走远一些,或是停留时间长一点,他们的指挥官————一名叫作肖陵游的年轻人就会“建议”银蟾女王返回霍山。毕竟炎热的天气不适合出游,而且城外难免会遭遇盗贼。 和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也有损于银蟾女王的威仪。肖陵游一开始甚至跋扈到想直接抢过银蟾女王手中的缰绳,所以银蟾女王从不让马季淩陪她进行这样的出游。 那个年轻的傻瓜即使在面对一百名士兵的时候,也会坚决维护女王的尊严和权力。最近马季淩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练习剑技,就好像他要为银蟾女王杀出一条自由之路一样。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阵微风忽然吹过她的脸颊。她意识到是莱乌兰正从马背上倾过身来,用一把白绸扇为她扇风。莱乌兰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总是带着一种有些傻气的笑容,只是她的一双黑眼睛稍微有点斗鸡眼。“陛下如果知道您的儿子已经加入了拜火教众,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吧!而且他晋升得很快。” “这并不令人惊讶,”爱塔琳说道。她也拿着一把扇子,正在往自己的胖脸上扇风。“陛下的儿子当然会迅速晋升,这就和太阳一定会发光一样。”她这句愚蠢的双关语引来旁边几个人的低声赞叹,让她很享受。 银蟾女王有些费力地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昨晚天愚上尊在一次突然的拜访中让她知道了这件事,她着实为此大吃了一惊。楚狂竟然成了白袍众! 但至少他还算平安————天愚上尊是这么说的。只是因为拜火教众的职责所限,楚狂现在还没办法回霍山来见她。不过天愚上尊已经向她保证,当她返回锡城古国的时候,楚狂将率领一队拜火教众作为她的护送军队。 不,楚狂并不比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更安全,大约反而还更危险。苍天保佑,仪景公主由白塔护卫着,也愿苍天保佑丙火王子还活着。 天愚上尊声称不知道丙火王子在哪里,只是肯定不在嘉荣城。楚狂简直就像是抵在她喉咙上的一把匕首。天愚上尊绝不会粗暴到明说出这件事,但他只需要下一个简单的命令,楚狂就将被派遣到注定会要了他性命的地方。 唯一能保护楚狂的就是,天愚上尊大约认为她并不像在乎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那样在乎楚狂。 “如果这是他所追寻的目标,那我很高兴他能做出选择。”她不动声色地对那些女人说,“但他是黑泉亲王的儿子,不是我的。你们要知道,我关心他只是因为我和黑泉亲王有婚姻关系。真奇怪,可能是因为他死得太早了,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他的脸是什么样子。楚狂想做什么都可以,当仪景公主继承我的王位时,丙火王子将是靖虏将军领兵王子。” 她挥手遣退了一名捧上酒杯的仆人。“天愚上尊至少可以给我们准备一些象样的高粱酒吧!” 一阵有些忧虑的低笑回应了她。她已经成功地将这些女人吸引到她身边。没有人敢如此轻率地冒犯天愚上尊,这里的一言一行肯定都会被天愚上尊知道。 但银蟾女王利用每一个机会在她们面前进行这样的表演,这可以让她们相信,她是勇敢的,这对于博取这些陪侍们的好感与忠心非常重要,即使只是脆弱的支持。 在她的意识里,更重要的是这样至少可以维持一种假相————她并不是天愚上尊的囚徒。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让护卫集合 “我听说那个令公鬼正把银蟾王座当成一件狩猎战利品来展示。”这次说话的是马兰黛,一名有着一张心形脸的漂亮女人,在这群女人中算是年纪比较大的一位。 她是西门家族家主的妹妹,掌握着相当大的权力,她甚至能违逆仲雍的旨意,但不能是天愚上尊的。其它人都勒马向一旁退去,好让她的枣红阉马能走在银蟾女王身边。银蟾女王知道,想要得到马兰黛的友谊和忠诚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也听说了,”银蟾女王语音轻快地回答,“对猎人来说,狻猊是危险的动物,银蟾王座则更加危险。特别是对于一个男人,它总是会杀死想要得到它的男人。” 马兰黛露出一丝微笑:“我还听说,他对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赐予高官厚禄。” 这句话引起周围一阵不安的骚动。一名叫玛瑞芬的年轻女子大概比一般姑娘也大不了多少,她在高鞍尾的马鞍上摇晃了几下,仿佛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关于令公鬼赦免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的讯息衍生出许多恐怖的故事————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聚集到玄都,在王宫中狂欢作乐,用恐怖的手段统治那座城市————银蟾女王衷心地希望那些都只是谣言。苍天保佑,但愿那些都是谣言吧! “你知道不少信息,”银蟾女王说,“你是全部时间都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吗?” 马兰黛的微笑更深了一些。她因为不能违抗的命令而成了银蟾女王的陪侍,但她的权势让她可以无所畏惧地表现自己的不悦。她就像一根扎进银蟾女王脚底的荆刺,无法拔去,让银蟾女王每走一步都会感到一阵疼痛。 “我的时间都用来侍奉陛下了,没时间去听什么讯息,但我确实是在尽量收集锡城古国的讯息,这样我就能和陛下有话可说了。我听说那名伪龙每天都和锡城古国贵族们厮混在一起,李触龙小姐、文澜小姐、玄诚大人和廖胜大人,还有其它的贵族、贵族的朋友们。” 一名驯鹰人摘下了猎鹰的头套,将黑翼灰身的猎鹰举到银蟾女王面前。当银蟾女王碰到驯鹰人的手套时,她颤抖了一下,猎鹰脚带上的银铃发出叮当的响声。 “谢谢,但今天的放鹰已经够了。”银蟾女王对驯鹰人说完,又提高了声音,“董大叔,让护卫集合,我要回城里去了。” 董士顿愣了一下,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任务只是紧跟着银蟾女王的脚跟,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向白袍众们喊出了命令,仿佛他相信他们会遵从一样。 银蟾女王则飞快地掉转过胯下黑色母马的马头。当然,银蟾女王并没有让这匹马迈开步子奔跑,每当她发现有逃跑的可能时,肖陵游都会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没等银蟾女王的黑母马走出十步,没穿披风的白袍众们已经聚在一起,排成了护送队形。这时银蟾女王连草地的边缘都还没走到,肖陵游就已经跟在她身边,十二名士兵走在前面,其余的跟在银蟾女王背后。仆人、乐手和驯鹰人都分别聚成一队,尽可能迅速地跟着他们。 董士顿和函翼紧跟在银蟾女王身后,他们后面是那些陪侍。马兰黛脸上仍然挂着那副笑容,仿佛那是胜利的徽章,但其它陪侍中有一些不赞成地皱起了眉头,悄悄地皱眉————即使马兰黛必须屈从于天愚上尊,她在仲雍的宫廷依然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是被迫的任务,但大多数贵族确实在努力展现良好的态度。 事实上,她们大部分都很愿意陪伴银蟾女王,让她们却步的是必须居住在九阳圣城内。 如果不是有马兰黛看着,银蟾女王几乎就要笑出来了。在几十天前,银蟾女王之所以没有坚持要把马兰黛遣走,就是因为马兰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马兰黛想要刺痛银蟾女王,让她知道锡城古国已经不再由她掌握,但马兰黛选择的名字却为银蟾女王带来了安慰。那些人在继承战争时就曾经反对过她,后来他们又向穆成桂奴颜谄媚,她对他们没有什么期待。m.23sk. 如果马兰黛说的是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大约结果就会有所不同————曹茂大人、姬孙兴大人、鲁隐大人、寻雁小姐、信石小姐、芜荑小姐,还有其它一些人。 他们从没被马兰黛提起过,这说明锡城古国没有传来任何能让马兰黛想到他们的讯息。只要马兰黛没提起他们,就有可能意味着他们并没有跪倒在令公鬼面前。他们都是当初支持银蟾女王登上王位的人,他们大约还会支持她,苍天保佑。 几乎掉光了树叶的树林,为泥土大道让出了空间,他们沿着大路一直向南方的霍山前进。一段段树林之间偶尔会出现低矮的灌木、被石墙包围的田地、茅草屋顶的石砌房屋和远离大路的畜棚。路上有许多行人。 扬起的尘土让银蟾女王只好将一块云锦手绢裹在脸上。但路人一看见这样一支军队,就立刻躲到路边上去,有些人甚至躲进树林,或者跳过篱笆,朝田地的另一边逃走。 白袍众们完全不理会这些人。即便如此,也看不见有农夫出来斥责那些踩踏他们田地的人,有几座农庄已经荒弃,看不见任何鸡鸭和牲畜。 行人中不时会出现一辆牛车、几只绵羊,或是由年轻姑娘驱赶着的一群鹅,很明显他们都是本地人。有些人肩上扛着大包裹,或是背着沉重的旅行袋,但大多数人都两手空空,即使在走路,也仿佛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银蟾女王每次离开霍山,都会看见更多的人这么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银蟾女王瞥了肖陵游一眼。他的年纪和身高都和马季淩差不多,但他和马季淩的相同之处也只有这么多了。在他光亮的圆锥形头盔下,一张红润的面孔已经被太阳晒伤脱了皮,他的相貌中真是没有半点俊美可言,瘦长身材和凸出的大鼻子让银蟾女王想到了锄头。 每次银蟾女王离开九阳圣城,他都是“护卫队”的指挥官,而每次她都想和他多聊几句。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颓败的迹象 不管是不是白袍众,银蟾女王觉得他怎么看都像是看管自己的狱卒,能稍稍动摇他也算是个小小胜利。“这些人是那名先知造成的流民吗,肖陵游?”他们不可能全都是逃避先知的难民,因为他们之中向北走的人并不比向南走的人少。 “不。”肖陵游口气粗鲁,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瞥她一眼,只是审视着道路两侧,仿佛会有人突然从路边杀出来,将银蟾女王救走。迄今为止,银蟾女王都只能得到这样的响应,但她还是坚持着。“那他们是什么人?肯定不是骆驼城人,你们把骆驼城人全都赶走了,这个任务你们完成得很好。” 银蟾女王曾经看见过一队骆驼城人,他们大约有五十个,其中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和小孩,全都肮脏不堪,几乎因为疲倦而无力迈步。骑马的白袍众把他们像一群牲口般赶向西方。看着那种她完全无能为力的痛苦,银蟾女王当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奇肱国是一片富饶的土地,即使是这种干旱,也不会在几个月之内就把那么多人从他们的农庄上赶走。” 肖陵游的脸抽搐了一下。“不,”他终于说道,“他们是伪龙造成的难民。” “怎么可能?他还在距离奇肱国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啊!” 那名男子被太阳晒伤的脸上又显露出挣扎的神情,仿佛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话,又该说些什么。 “他们相信他是真的转生真龙。”最后他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他们说,他已经打破了一切束缚,预言里就是这样说的。男人抛弃他们的庄主,学徒抛弃他们的师傅,男人抛弃家庭,老婆抛弃男人。这是一场随风传播的瘟疫,而风就是从伪龙那儿吹来的。” 银蟾女王的目光落在一对彼此环抱着手臂、看着队伍通过的年轻男女身上,汗水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道泥痕,灰尘布满了朴素的衣衫。 他们已经饱受饥饿的折磨————脸颊下陷,眼睛大得异常。锡城古国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吗?令公鬼在锡城古国也是这样做的吗?如果他是的,他就要付出代价。 现在的问题是,疗救锡城古国的结果会不会让它比现在染病的状况更加糟糕?即使是为了避免锡城古国陷入这种困境,而把它交给白袍众…… 她竭力想继续这次的谈话,但肖陵游在说过那仅有的那几句话之后,又回复到以单字作答的状态。这不要紧,只要能将肖陵游的防线打破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银蟾女王在马鞍上转过身,想再看看那对年轻男女,但他们已经被白袍众完全遮住了。这也不要紧,那些面孔会常留在她的记忆里,伴随着她的承诺。 片刻之间,令公鬼真希望能有那么一段日子,可以单独在这座宫殿的走廊中漫步。今天早晨陪伴他的是苏琳和二十名枪姬众;于阗楼兰的首领沙达奇;六名沙汾奈————刀手众,他们来自尉犁氏族,任务是维护沙达奇的骄傲;还有李氏和另外六名像他一样有着鹰钩鼻的滕州人。 他们拥挤在挂满织锦的宽阔走廊里。身穿圣保衣的女武神的信徒和沙汾奈,紧盯着每一名匆匆打恭或行叩拜礼后立刻跑走的仆人。年轻的滕州人都高傲地昂着头,穿着短长衫,松腿裤的裤脚被塞进了靴子里。 即使在不见阳光的走廊中,空气仍然闷热不堪,充满了灰尘。一些仆人穿着银蟾女王时代的红白制服,但大多数仆人的衣服都是新的,实际上就是他们来应聘干活时所穿的衣服————从农夫的粗布衣到商人的细黄麻衫,一应俱全。其中大多数都很深沉朴素,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亮色衣衫,甚至是有一点刺绣或绢丝。 令公鬼特别叮嘱嬷嬷阿芙大妈要找到足够的制服,这样新来的人就不会觉得需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才能干活。毕竟宫廷制服比任何乡下的日常服装要好。 现在的仆人数量比银蟾女王时代要少,有许多穿红白色制服的人都已经头发花白,腰弯背驼了,这些人都来自退休者居住区。他们没有像别的仆人那样逃离王宫,对他们来说,即使要脱离退休生活,他们也不愿意看见王宫有任何颓败的迹象。 令公鬼还叮嘱阿芙大妈,嬷嬷确实不算很吸引人的名衔,但这座宫殿中的日常事务完全是由阿芙打理的。尽快多招收一些仆人进来,这些老人们就能重新享受他们的退休生活了。 银蟾女王死后,这些退休的人还能拿到津贴吗?他早该考虑到这件事的。李瑞是这里的职员总管,应该知道这件事。令公鬼有一种要被羽毛压死的感觉,他想到的每一件事都会牵涉出更多的事来。不过,道的问题不是羽毛,他已经派遣士兵看守住玄都、晋城和雨师城附近的道门。但他不知道这些地区还有没有另外的道门分布。 是的,所有这些打恭和叩拜礼,这些骄傲卫兵,这些问题和负担,这些需要给予满足的人,他希望都抛掉,回到那种他要为了买一件长衫而担忧的日子。 当然,在那种日子里,他是绝对不会被允许走进这些长廊的,即使他能走进来,也要在另一种卫兵的陪同下。那种卫兵的职责是看管他,以免他会从壁柜里偷走一只金或银的杯子,从镶嵌青金石的桌子上顺手拿走一件奇玉雕刻。 至少真龙的声音今天早晨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至少他似乎已经掌握了萧子良教给他的精神技巧。汗水从李义府的脸上渗了出来,但现在这种炎热已经无法触及令公鬼了。 李义府将身上这件刺绣银线的灰云锦长衫的一直系到脖领,虽然感到了一点暖意,但到现在一滴汗都没出过。萧子良向他保证,再过一段时间,对于能让其它人失去活动力的高热和高寒他甚至也会感觉不到。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但是他不为所动 这些都将变得很遥远,只要他将注意力完全内敛————有点像他准备拥抱阳极之力时的样子。奇怪的是,这种行为理当让他与上清之气极度靠近,但它却和上清之气没有任何关系。鬼子母也是这么做的吗?他从没见过一位鬼子母出汗,不是吗? 令公鬼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竟然在思考鬼子母是否会出汗!大约他还没疯,但他确实是个榆木脑袋的傻瓜。 “难道我说了什么很有趣的话吗?”李义府用指节拨着胡子,冷冷地问。一些枪姬众也以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她们在努力理解湿地人的幽默。 令公鬼不知道李义府是怎么保持镇定的。今天早晨,一个谣言传进了宫里————边境国发生了战斗,是边境国之间的战斗。 旅人的故事如同雨后的杂草,但这个讯息是从北方传来的,向人们讲述这件事的商人们至少去过嘉荣城。谣言里没说到战斗发生在哪里、有谁参加,有可能战斗就爆发在滕州。 李义府自从几个月前离开滕州后,至今还没从家乡得到任何讯息。但是他不为所动,仿佛这些谣言只是在说边境国的酿瓜价格上涨了。 当然,令公鬼也不知道红河出了什么事————大约这些日子里的传闻中,西方发生的一场起义涉及到他的家乡,或者那只是无意义的谣言————但红河之于他和滕州之于李氏是不一样的,他已经抛弃了红河。 鬼子母到处都有眼线,他也绝不会赌一个铜子说弃光魔使没有细作。转生真龙对那个抚养令公鬼长大的小村子没兴趣,他的志向早已超出了那里。 如果他不这样,思尧村就会变成敌人用来对付他的人质。反正,他不会再为那里忧心忡忡了,抛弃了就是抛弃了。 如果我能找到一条路逃避我的命运,我有资格走吗?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不是真龙的。 他突然感到肩部传来一阵模糊的疼痛,但他还是保持着轻快的语气:“请原谅,李氏,我突然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不过我一直在听你说话。你是在说玄都已经人满为患了,虽然有人会因为害怕我是伪龙而逃走,但又有两倍的人因为相信我是转生真龙而涌进来。是吧?” 李氏语焉不详地咕哝了一声。 “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其它原因而来的,令公鬼?”沙达奇是令公鬼见过的最高的人,他比令公鬼高出了一掌以上。 他与李氏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比,李氏比除了沙木香之外的任何枪姬众都要矮。沙达奇的深红色头发里已经出现了大片灰丝,但他的面孔瘦削而坚硬,一双大眼睛如同刀刃一般锋利。 “在这里,你的敌人有成千上百,记住我说的,他们会再次袭击你。在他们之中甚至会有暗影跑者。” “即使不考虑魔尊的爪牙,”李义府插话道,“各种麻烦都堆积在这座城市里,让这里变得像是已经煮开却仍然留在火上的茶壶。有许多人因为怀疑你不是转生真龙而受到严重的伤害,有个可怜的家伙被从酒馆拖进一座谷仓里,活活吊在屋梁上,只因为他嘲笑你的奇迹。” “我的奇迹?”令公鬼难以置信地说。 一名满脸皱纹的白发男仆穿着有些太大的制服,手中拿着一只大花瓶,一边打恭一边为他们让出了路。向后退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坐倒在地上。 那只淡绿色的花瓶是纸一样薄的讨海人瓷器,它从老仆人的手中飞出去,在暗红色的地砖上一路翻滚了一段路之后,最后立在地上,距离它飞出去的地方差不多有三十步远。 老仆人爬起身,满脸惊愕地跑过去抓起了那只花瓶,一边难以置信地失声惊呼,一边用两只手在上面来回摸索,直到他确认上面没有半点裂纹和缺损,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其它仆人也都以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然后突然又都开始忙碌自己的干活了。他们都拼命地让自己的视线躲开令公鬼,甚至有几个人忘了打恭或行叩拜礼。 李义府和沙达奇交换了一个眼神,李义府吹了一下自己浓密的胡子。 “奇怪的事情,”他说道,“一个孩子头朝下从四十尺高的窗口栽落到石板路面上,身上却连一块瘀伤都没有;或者一位老奶奶陷进了狂奔的惊慌马群中,但那些马完全没有碰到她,更不用说踢伤或踩伤了;有人将五枚铜钱扔了二十二次,铜钱都是直立在地上,有时扔骰子也会出类似的事。每天都会有这种故事流传开来,他们把这些全都归在你身上。他们倒真是有好运气。” “据说,”沙达奇又说道,“昨天有一篮屋瓦从屋顶上掉下来,完整无缺地散落在地上,排成了古代鬼子母徽记的图案。”他瞥了那名大张着嘴的白发仆人一眼。当他们经过的时候,那名老仆人只是紧抱着花瓶,呆立在走廊边上。“我并不怀疑会有这种事。” 令公鬼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当然,他们没有提到另外一种事————一个男人绊了一下,脖子被套进挂在门把手的方巾里。从屋顶上被风刮下来的石片,穿过一扇敞开的窗户和一道门,杀死一名正和家人一起坐在桌边的女人。 平时,这样的事情也确实会有可能发生,但肯定极为稀少,而这样的事情在他身边就不会少。坏事发生的频率和好事是一样多的。不管是好是坏,他扭曲了方圆几里范围内事物运行的轨迹。 不,即使手臂上的龙纹和掌心的龙纹烙印全部消失,他仍然无法摆脱自己的印记。边境国人有一句谚语:“责任重过高山,死亡轻如绒羽。”一旦将高山扛在肩上,就没办法放下它,也没有别人能扛起它,对此哀哭抱怨没有用。 他仍然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轻快:“吊死那个人的凶手,你们找到了吗?”李义府摇了摇头。“那就找到他们,以谋杀罪抓他们,我觉得要阻止这种事。怀疑我,并不是罪行。”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都不要紧 有谣言说,那名先知已经把怀疑转生真龙定为罪行,但现在他还没有精力处理这件事,他甚至不知道令公鬼在哪里。 令公鬼现在应该是在海丹或奇肱国的某处,但也有可能已经流窜到别的地方。不过,还有另外一些原因,让令公鬼必须找到令公鬼,并对他加以限制。 “无论对你的怀疑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不要紧?”李义府说,“有人在悄悄议论,说你是伪龙,你在鬼子母的帮助下杀死了银蟾女王。人们打算发动起义反抗你,为他们的女王复仇。这样的人大约并不少,虽然我们对此还不清楚。” 令公鬼板起了脸。他能够容忍人们对他的怀疑与议论————他必须容忍这些,有太多变化是他无法掌控的,也是他无法抛诸脑后的————但他不会容忍挑起叛乱的行为。 他不允许锡城古国陷入战火,他会将这片土地完整无缺地留给仪景公主,就如同锡城古国落入他手中时一样。如果他能找到她的话。 “找出是谁在挑起叛乱,”他用严苛的语气说,“将他们丢进监狱。”苍天啊,该怎么找到这些悄声议论的源头呢?“如果他们想得到饶恕,他们可以向仪景公主去乞求。” 一名穿着棕色粗布裙的年轻女仆正在抹去一只蓝色琉璃丝碗上的灰尘,看见令公鬼的面孔,她手一颤,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令公鬼并非总是能带来奇迹。“有什么好讯息吗?我觉得听听。” 那名年轻女子有些颤抖地弯下身,将碎片捡起来,但苏琳瞥了她一眼,只是一眼,她立刻向后跳去,瞪大了眼睛,紧靠在一幅描绘着狩猎豹子的织锦壁挂上。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确实有些女人似乎对楼兰女人比对楼兰男人更加害怕。这个姑娘看着沙达奇,仿佛是希望沙达奇会保护她,沙达奇却仿佛完全没看见这个姑娘。 “这要看你是怎么定义好讯息。”李义府耸耸肩,“我听说独孤家族的信石和曹氏家族的曹茂在三天前进入了这座城市,可以说,他们是潜进来的。 两个人应该都没靠近过内城。街上有人谈论说,戴氏家族的戴玲就在靠近这座城市的乡下,他们都没有响应你的邀请。不过我还没听说他们和那些议论有什么关系。”他瞥了沙达奇一眼,后者微微摇摇头。 “我们听到的讯息比你少,李义府,湿地人在湿地人面前才会自由地说话。” 不管怎样,这算是个好讯息,令公鬼需要这些人。如果他们相信他是伪龙,他可以想办法向他们解释。如果他们相信是他杀死了银蟾女王…… 嗯,如果他们真的还能如此忠诚于对她的记忆,这是好事情。他们同样也会忠诚于她的血脉。“再次邀请他们来见我,也包括戴玲,他们大约知道戴玲在哪里。” “如果我送出这样的邀请,”李义府犹疑地说,“大约这只会提醒他们,有一支滕州军队正驻扎在锡城古国。” 令公鬼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突然他笑了:“派李触龙小姐去送邀请吧!我毫不怀疑她会充分利用这个机会炫耀和我的关系有多么紧密,但信要由你来写。”纯熙夫人关于权术游戏的课程,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沙达奇说,“但铁狱众告诉我,有两名鬼子母已经住进新城的客栈。”铁狱众一直在帮助李氏手下维护玄都的治安,而现在,这座城市的治安已经由他们单独负责了。沙达奇朝满脸懊恼的李氏微微笑了笑:“我们听到的不多,李义府,但大约有时候我们会看到更多。” “她们之中有我们那个爱猫的朋友吗?”令公鬼问。关于鬼子母的故事在玄都一直到处流传,有时候故事里是两位鬼子母,或者是三位鬼子母,或者是整整一队鬼子母。但李氏和沙达奇能搜集到的故事里,只是说一位鬼子母治好了一些受伤的猫狗,那些故事永远都是从另一条街上传过来,是朋友的朋友在酒馆或市场上听来的。 沙达奇摇摇头:“我不认为她们之中有那个人,铁狱众说,她们应该是深夜到达的。”李氏看上去很感兴趣————李氏很少会错过任何让令公鬼相信他需要鬼子母的机会————但沙达奇微皱起眉头,大概只有厌火族人才会注意到他如此轻微的表情变化。厌火族人对待鬼子母总是非常小心,甚至是有些不情愿。 沙达奇的这几句话包含了许多令公鬼需要思考的信息————与他本身密切相关的信息。两位鬼子母进入玄都一定有原因,因为其它鬼子母都尽可能避开这座有他存在的城市,她们很可能是为他而来的。 即使在太平的时候,也极少会有人连夜赶路,现在更不是什么太平的时候。鬼子母在深夜住进客栈大约是为了避开别人的注意,而最可能要避开的,也正是他的注意。 然而,她们也可能只是急着赶往什么地方,要为白塔完成某个紧急的任务。事实是,他想不出现在对于白塔有什么比他本身更加重要。或者她们只是要去加入那些半夏坚称会支持他的鬼子母。 无论事实是什么,他只想把它查清楚。只有苍天知道鬼子母的打算,不论是白塔一方,还是与仪景公主一起躲藏的一方,但他必须把它们查清楚。 鬼子母危险而且数量众多,他没办法忽略她们。穆成桂知道他的特赦令时,白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鬼子母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当他们到达走廊末端的门前时,令公鬼打算要沙达奇去邀请一名鬼子母进宫来见他。他有能力对付两名鬼子母,只要她们没有对他发动突袭,但他不打算在将情况弄清楚之前让她们有机可乘。 骄傲充满了我,我对毁灭我的骄傲感到恶心!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自己爱她吗 令公鬼踏空了一步。这是今天第一次真龙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且这句话太像是他自己对于鬼子母想法的诠释,这让他很不舒服,但并不是真龙的话让他僵立原地,失去了想要向沙达奇下令的念头。 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所以门没关,门外是一座花园,只是花园里并没有花朵,里面的枸骨和白星草都已经枯萎了,但遮荫的大树仍然耸立着,虽然上面已经没有多少叶片。 花园中心的白色大理石喷泉旁边站立着一名女子,她穿着宽松的褐色黄麻裙和白色亚葛中衣,一条灰色的披巾披在两只手臂上。她带着好奇的神情望着喷泉中喷涌出的水流,直到现在,清水仅仅被用来观赏这件事,仍然会让她感到惊异。 令公鬼目不转睛地望着鬼笑猝的侧脸,波浪般的浅红色头发从她系在额头上的灰色头巾下绽放出来,一直垂到她的肩头。不可否认,她真是漂亮极了。她只是盯着水面,还没看见令公鬼。 自己爱她吗?他不知道。她和仪景公主和紫苏,她们和他的梦在他的脑海里纠缠不休,但他知道自己的危险,他能给她们的只有痛苦。 风乐瑶,真龙哭泣着,我杀了她!愿苍天永远毁灭我! “两位鬼子母现身大约是很重要,”令公鬼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应该去一趟那家客栈,看看她们为什么会在那里。”其它人也全都随着他停下了脚步,只有沙木香和蜚零交换了一个眼神,快步走进花园。 令公鬼将语气加强了一点:“这里的枪姬众都跟我去,任何想要穿上裙子、谈婚论嫁的人都可以留下。” 沙木香和蜚零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气愤地看着他。黎枫今天没在这里确实值得庆幸,她大约会做出更加激烈的事来。苏琳舞动手指,飞快地打着枪姬众的手语,她的话让那两名枪姬众退去了脸上的怒火,换上一片窘迫的红晕。 在不适合说话的场合里,厌火族人会用手势传达各种讯息。每个部族、每个战士团都有他们表达独特含意的手法,但只有枪姬众发展出一套完整的手语系统。 令公鬼没等苏琳的手语结束,就转过了身,那些鬼子母大约会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鬼笑猝仍然盯着水面,她没看见他。他加快了脚步。“李义府,你能不能派人去南厩门准备好马匹?”那里是王宫通往女王广场的主要门户之一,挤满了想观看他一眼的民众,如果顺利的话,他到那里需要半个时辰。 李义府打了个手势,一名滕州人立刻迈开惯于骑马的人那种起伏很大的步伐向前跑去。“男人必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从一名女人面前撤退,”李义府对着空气说道,“但一个聪明的男人会知道,有时候他必须停下来面对她。” “年轻人,”沙达奇带着纵容的意味说,“年轻人一心追逐影子,却要逃避月光,到最后,他们自己的矛尖会刺在他们自己的脚上。”一些厌火族人笑了起来,其中既有枪姬众也有刀手众,不过笑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 令公鬼有些生气地回过头:“你们两个穿上裙子都不会好看的。”让他吃惊的是,枪姬众和刀手众们又笑了,而且这次的笑声更大。大约他真的开始掌握了一点厌火族人的幽默。 当他骑马走出南厩门,进入内城中一条曲折的街道时,如同他所料想的一样,紫电欢快地小跑着,在石板路面上留下了一串蹄声,这匹花斑牡马最近很少被牵出马厩。 街上的行人很多,但还比不上新城,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看到令公鬼一行人,有许多人都会对他们指指点点,并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大约是认出了李义府————和令公鬼不一样,李义府经常会去城里。但任何从王宫中走出来的人,尤其是还有厌火族人护卫的,肯定是大人物。这些指指点点一路跟随着他。 尽管对于这么多目光的注视感到有些不舒服,令公鬼还是尽量调整心情去欣赏这座由黄巾力士建起的内城。他发现自己几乎没时间欣赏一些精美的事物。 许多条街道从闪亮的白色王宫中蜿蜒散出,沿着丘陵的地势迂回转折,如同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到处都屹立着覆盖彩色瓷片的纤细高塔,映衬着金色、紫色或白色的圆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在一些地方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园林中成片的树林,另一些地方则能越过整座城市以及高大的玄都银白城墙,鸟瞰起伏不定的丘陵平原和森林。 内城的建筑风格就是为了取悦人们的视觉,黄巾力士都认为只有嘉荣城和传说中的锡城能够超越这座城市。而许多凡人,尤其是锡城古国人,都相信玄都丝毫不比那两座城市逊色。 内城纯白色的城墙之外就是环绕它的新城了,新城中也有许多圆顶和高塔,其中有许多高塔显然是要和内城的塔一较高下,但内城的塔都是建在更高的山丘上。 这里的街道更加狭窄,其中有许多很人性化的布置,比如宽阔的大路中间也会种植树木。街道上充满了行人、牛车、马车,以及骑马和坐轿的人,空气中弥漫着喧嚣声,如同来自一个巨大的蜂房中一样。 虽然人群会主动让出路来,但在如此稠密的人群之中,令公鬼的行进速度还是明显减慢了。像玄都内城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不知道令公鬼是谁,只是没有人愿意打扰厌火族人。 速度迟缓单纯是因为人烟稠密。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人,穿着粗粗麻衣服的农夫和穿着精致衣裙的商人,为自己的营生而忙碌的工匠和用推车、托盘装载商品沿街叫卖的小贩。23sk. 小贩的货品从针线丝带到水果烟火一应俱全,不过后两者现在已经相当昂贵了。一名穿百衲披风的说书先生和三名厌火族人擦肩而过,那三名楼兰正在端详着一个刀匠作坊前桌子上展示的刀剑。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你们怎么在这 两名身材瘦削的男人将他们的黑发编成许多小辫子,背后带着长剑。令公鬼相信他们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他们站在街角,一边和几名滕州人闲聊着,一边听着一男一女用手鼓和竹笛演奏的音乐。 身材矮小、皮肤白皙的雨师城人和肤色黝黑的晋城人在锡城古国人之中都非常显眼。令公鬼也看见了穿长长衫的三江口人、穿精致马甲的黑齿国人、留着分叉胡须的司吾人,甚至还有两名留细长胡子、戴耳环的白水江城人。 还有另一种人也很显眼————那些衣衫肮脏破旧、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的人,他们呆愣的目光说明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该做些什么。 这种人往往是从很远的地方到这里来寻找他们的心中的目标————他,转生真龙。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些人,但他们是他的责任,虽然并不是他要求他们抛弃原来的人生,丢掉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他们是因为他才会这样做的。 如果现在这些人知道他是谁,他们一定会踩过这些厌火族人的身体,为了想要碰一下他而把他撕成碎片。 他摸了摸长衫口袋里那个圆胖男人形状的小法器。他有可能会用上清之气对付这些为了他而放弃一切的人,这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正因为这些人,他才很少会走进这座城市,至少这是原因之一。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也没时间到城里来闲逛。 由沙达奇领路,他来到这次行程的目的地。这家客栈位于城市的最西端,名字叫“老酒家”,它是一座三层的石头建筑,屋顶铺着红色的瓦片。 客栈大门外是一条曲折偏僻的街道,令公鬼一行人停在那里的时候,街上的行人纷纷为他们让出了道路。令公鬼又碰了一下那件法器————两位鬼子母,即使不使用它,他也能对付。 他跳下马,走进了客栈。当然,三名枪姬众和两名刀手众已经抢在他的前面。他们在进入客栈时全都踮着脚尖,做好了立刻拉起面纱的准备,如果想让他们不要这样做,不如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留下两名滕州人看管马匹之后,李义府率领的滕州人和沙达奇一起跟随令公鬼走了进去。其余的厌火族人分成两队,一队随令公鬼进入客栈,一队守在外面。他们在客栈中看到的情景和令公鬼料想的并不一样。 客栈的大厅和玄都城内任何一百家客栈的大厅并没有什么不同。巨大的酒桶里装着淡浑酒和高粱酒,排列在一堵朴素石灰墙边,上面放着装浑米酒的小桶,一只灰斑猫正趴在酒桶的最顶端。 两座石砌铜炉子里空空如也。桌子和长凳间能看到三四名穿围裙的女侍。大厅中心留出了一片空地,能看见屋梁的天花板直接对着木地板铺成的地面。 这家客栈的老板是一名有着三层下巴的圆脸男人,一条白围裙裹住了他的大肚子。他小跑着迎了过来,一边揉搓着双手,一边不时瞥一眼厌火族人,流露出一点紧张的情绪。 玄都人已经知道他们并不打算将这里劫掠一空,并将剩下的全部烧毁,要让厌火族人相信锡城古国并不是一片被征服的土地,他们不能拿走这里全部财富的五分之一,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名客栈老板显然不太能适应二十几名厌火族人同时出现在他的大厅。 客栈老板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令公鬼和李义府身上————主要是李义府。从穿着就能知道,他们两个是这队人的领头,而李义府比令公鬼年长许多,应该是更重要的人物。 “欢迎,大人,客爷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我有三江口和锡城古国的高粱酒,我的浑米酒是……” 令公鬼没有理他。这里和另外一百间大厅不同的是它的客人,在这个时间,令公鬼本以为至少能看到几名男人酒客,但大厅里一个男人都没有。 大多数桌子旁边都坐满身穿朴素裙装的年轻女子,她们之中大部分甚至还只是姑娘。这些人都在长凳上转过了身,手里拿着茶杯,有些发愣地看着刚走进大厅的这群人。 她们之中不止一个人为沙达奇的身高而惊愕不已。并非所有人都在盯着厌火族人,有将近十几个人都吃惊地看着令公鬼,她们也让令公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认识她们。他对她们并非全部都很熟识,但他确实认识她们,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 “景汐?”他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声。那个大眼睛的姑娘也在盯着他————她是什么时候结起辫子的?欧阳景汐,马鸣的妹妹。他还看见了圆润的荆希希,她的身边坐着皮包骨的丽琳,还有漂亮的秀梅,她用双手轻拍着自己的脸颊,她在吃惊的时候总是这副样子。体态丰满的莲花、秋菊、凤兰,还有……她们全都是思尧村或是思尧村附近的人。 再次将这些姑娘仔细看了一眼,令公鬼相信即使是那些他不认识的姑娘一定也是锡城人,至少其中大部分都是。他也看见了一张应该是白水江城人的面孔,以及另外一两名其它地方的人,所有的红河姑娘们都穿着她们的日常衣服。 “我没看错吧,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正在前往嘉荣城的路上。”景汐很快就从惊讶中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身上唯一和马鸣一样的地方,就是那种偶尔会从眼里流露出来的恶作剧神情,现在她的惊讶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融和着好奇和喜悦的灿烂微笑。“我们要成为鬼子母,就像半夏和湘儿那样。”天籁小说网 “我们也要问你这个问题啊!”腰肢柔细的凤霞插嘴说。 她似乎是很随意地将她的粗辫子沿着肩膀垂到了胸前。她是这些思尧村姑娘中最年长的,整整比令公鬼要小三岁,这些姑娘里只有她和景汐结了辫子。她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姑娘,而且也有不止一个男孩向她证明了她的美丽。 “子恒大人除了说你在外面冒险之外,没多说过一个字。我知道你穿的这身衣服是上等货。”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都是他家乡的人 “马鸣还好吗?”景汐突然露出很焦急的神情,“他和你在一起吗?母亲很担心他,如果没人提醒他,他连换上干净袜子都不知道。” “不,”令公鬼缓缓地说,“他不在这里,但他很好。” “我们没想到能在玄都找到你。”葛简馨用她清亮的声音说道。她不可能超过十四岁,至少在思尧村的姑娘里,她是最年轻的。“我打赌,鬼子母连翘和鬼子母采蓝一定会很高兴,她们总是在追问我们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么,应该就是这两位鬼子母了。他认识连翘,他对这位临月盟鬼子母还算认识颇深。现在连翘出现在这里,他不知道应该对这件事有何看法。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姑娘都是他家乡的人。 “红河一切都好吗?思尧村还好吗?子恒平安回家了?等等!子恒大人?”天籁小说网 令公鬼的问题立刻让他陷进了滔滔不绝的洪流里。其余的红河姑娘都对厌火族人更感兴趣,她们偷偷地打量着那些厌火族人,特别是沙达奇,偶尔她们也会瞥一眼滕州人。 但所有思尧村的姑娘都聚到令公鬼身边,急着要把一切事情告诉他,同时又不停地问着关于他自己、马鸣、半夏和湘儿的问题。而那些问题中大部分都需要超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能回答清楚。 黑水修罗袭击红河,但子恒大人将它们赶走了,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对他讲述那场伟大的战争,这让他没听清楚任何细节。当然,那时所有人都在全力奋战,但是子恒大人救了大家。 只能说“子恒大人”,无论何时只要他说一声“子恒”,立刻就会有人纠正他的错误————绝不能用这种马虎的称谓称呼子恒大人,就像不能将“马车”叫做“马”。 即使得知黑水修罗已经被击败,令公鬼仍然感到胸膛一阵发紧。他抛弃了他们,如果他回去,红河就绝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其中有那么多他所熟悉的名字。 但如果他回去了,他就不会得到厌火族人的支持。雨师城将不会落入他的手中。尸冥很可能率领锡城古国的军队攻击他和红河。任何决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身份就意味着巨大的代价,但付出这种代价的将是其它人。 他一直在提醒自己,如果没有了他,那些人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但这种提醒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安慰。 看到令公鬼脸上的哀伤,姑娘们急忙将话题转到快乐的事情上。子恒和小丹成亲了,令公鬼希望自己能为此而感到快乐,却又在担心子恒和小丹的快乐能持续多久。 姑娘们都认为他们的亲事既浪漫又精彩,只是有些遗憾他们没能举办盛大的婚宴。她们对小丹感到很满意。她们很钦佩小丹,也有一点妒忌她,甚至连蕾铃也是如此。 白袍众也去了红河,他们还带着冷子丘————那个曾经每年春天都会去思尧村的老卖货郎,姑娘们不知道那些白袍众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但夏司命的出现让令公鬼很清楚该如何看待那些白袍众,夏司命是一名魔尊的爪牙,甚至比魔尊的爪牙更加可怕,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地伤害令公鬼、马鸣和子恒,特别是令公鬼。 大约她们带给他最糟糕的讯息就是没有人知道夏司命是不是死了。但白袍众毕竟是走了,黑水修罗也没了,随后就是大批难民越过迷雾山脉涌进了红河。 他们带来各种新鲜的东西,从风俗到贸易品,从植物、种籽到布料。除了红河本地姑娘之外,她们之中还有一名白水江城姑娘、两名骆驼城姑娘和三名来自野驴草平原的姑娘。 “蕾铃买了一件白水江城裙装,”小简馨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做了个鬼脸,“但她妈妈要她把那件衣服退给裁缝。” 蕾铃抬起手,似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只是整了整辫子的位置,然后哼了一声。简馨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谁会在乎衣服怎么样?”汪莎喊道,“令公鬼才不在乎衣服。”汪莎虽然身子很单薄,但总是显得活力十足,现在她也是一边跳着一边说话。“鬼子母采蓝和鬼子母连翘测试了所有的人,嗯,差不多是所有人————” “黄莺也想接受测试。”矮壮的秋雁插话进来。令公鬼不太记得这名姑娘,在他的记忆里,她仿佛从来都只是把鼻子埋在书本里,甚至走在街上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一定要接受测试,结果她通过了,但她们告诉她,她的年纪已经太大了,不能当初阶生了。” 汪莎的声音压过了麦丝:“……我们全都通过……” “自从到了白桥之后,我们就开始用整个白天赶路,整个晚上进行练习,”景汐插话说,“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一会儿实在太好了。” “你见过白桥吗,令公鬼?”简馨用超过景汐的声音说,“那座白色的桥?” “……我们要去嘉荣城,成为鬼子母!”汪莎被景汐瞪了一眼,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麦丝、简馨和她一起喊道:“嘉荣城!” “我们还不能去嘉荣城。” 从客栈正门传来的声音让所有姑娘的注意力都从令公鬼身上移开了。正走进来的两位鬼子母一摆手,压下了所有姑娘想要提问的冲动,但她们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令公鬼。虽然拥有相同的光洁面容,但她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 连翘个子矮,身材丰满,有一张方脸,发丝中能看到一点灰色;而连翘身边应该就是采蓝了,她身材窈窕,皮肤黝黑,有一头波浪状的黑发,她是一名婀娜多姿的女人,但她眼里的光彩说明她的脾气并不小,而且她的眼睛周围稍有一点发红,似乎是刚刚哭过。 令公鬼很难相信鬼子母也会哭。采蓝的圆领袍是灰色丝料上装饰着绿色条纹,看上去就像是全新的;而连翘的浅褐色圆领袍就显得有些皱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不会有事的 虽然连翘并不很在意自己的衣服,但她的黑眸里闪动着明察秋毫的光芒。她们的目光一直紧锁在令公鬼身上,仿佛是粘在岩石上的藤条。 两名穿暗绿色长衫的男人跟随她们走进大厅。其中一个身材矮壮,头发都已经变成了灰色;另一个瘦高如同一根黑色的鞭子。两个人的腰间都有佩剑。即使没有鬼子母在身边,那种流畅的步伐也足以清楚地说明了他们护法的身份。 他们完全没有理会令公鬼,而是将精神集中在厌火族人和滕州人身上。凝滞不动的身体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强有力的攻击。厌火族人没有任何动作,但他们似乎在瞬间就会戴上面纱,不论枪姬众和刀手众都是如此。 年轻的滕州人手指突然靠近了剑柄,只有沙达奇和李义府还保持着轻松自在的神态。姑娘们则只是注意着鬼子母。感觉到气氛不对的肥胖老板正用力地揉捏着双手,毫无疑问,他是在想象着自己的大厅,甚至是整座客栈被打烂的惨状。 “不会有事的。”令公鬼提高声音,平静地说道。他是在对客栈老板、在对厌火族人说,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听见他这句话。“不会有事的,除非你一定要闹出事来,连翘。”几名姑娘朝他瞪大了眼睛,惊讶他竟然会这样对鬼子母说话。蕾铃响亮地哼了一声。 连翘用她那双鸟一样黑亮的眼睛端详着他:“在你身边,我们要向谁闹事?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你变了很多。” 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想提及那段往事。“如果你已经决定不去嘉荣城,那就是说,你已经知道白塔分裂了。”这句话在姑娘之中引起了一片惊愕的议论。她们一定还没听说过这件事,鬼子母们则没有任何反应。“那你知道反对穆成桂的鬼子母在哪里吗?” “我们需要单独谈谈,”采蓝平静地说,“乔海山大爷,我们需要用一下你的小餐厅。”客栈老板忙不迭地向鬼子母保证,房间立刻就会为她们准备好。 连翘向一道侧门望去。“这边走,令公鬼。”采蓝看着他,带着疑问的神情挑起了眼眉。 令公鬼苦笑了一下。她们刚一进来就掌控了局面,但这对鬼子母来说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红河姑娘们现在都在看着他,对他报以不同程度的同情,毫无疑问,她们一定以为如果他说错了话或者是坐姿不对,鬼子母就会立刻剥了他的皮。 大约连翘和采蓝真的会这么做。令公鬼一躬身,示意采蓝走在他前面。他改变了很多,是吗?她们还不知道他到底改变了多少。m.23sk. 采蓝一点头,当作对他打恭的回应,然后她拉起裙子,走在连翘身后。但这时出事了。两名护法似乎是打算要跟上鬼子母,但还没等他们迈出一步,两个眼神冰冷的人已经挡在他们前面。 苏琳飞快地打着手语,沙木香和另一名叫做黛珍妲的身材矮小的枪姬众立刻移向鬼子母刚刚走进的门。滕州人都望向李义府,李义府示意他们不要有动作,但他自己却向令公鬼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采蓝有些气恼地说道:“我们要单独和他谈话,剑残。”瘦高的护法皱起双眉,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连翘回头瞥了一眼,看样子有些惊讶,仿佛刚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什么?哎哟,是的,当然,枫十四,请留在这里。”灰发护法显得有些犹疑。然后他用严厉的目光看了令公鬼一眼,才踱到正门旁边,靠在墙上,显出一副懒散的样子————如果绷紧的弹簧能够显示出懒散的话。 直到这时,刀手众才放松下来————那种厌火族人的放松。 “我觉得单独和她们谈话。”令公鬼看着苏琳说道。片刻之间,他觉得苏琳是想和他争辩。苏琳绷紧的下巴显示出顽固的棱线,但最后她只是又向沙木香和黎枫打了几个手语。 她们移回原位,看着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苏琳的手指又晃动了几下,所有枪姬众都笑了。他很想学一点手语,但每次他向苏琳提起这件事,都会惹来苏琳的困窘,仿佛这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 令公鬼跟随鬼子母离开时,看见红河姑娘们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关上那道侧门的时候,又听见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骤然响起。 这家客栈的私人餐厅是一个小房间,不过,抛光的椅子在这里代替了长凳,两张同样经过抛光的桌子上摆放着锡镴烛台,铜炉子台上雕刻着藤蔓花纹。 这里的两扇窗户都紧闭着,自然也没有人想要将它们打开。他想知道,这两位鬼子母是不是注意到了他像她们一样没有受到炎热天气的困扰。 “你们要让她们也卷进反叛吗?”一进屋,他立刻就问道。 连翘紧皱双眉理了理裙子。“你知道的要比我们多许多。” “我们到了白桥之后才听说白塔出事了。”采蓝的声音冰冷,但她紧盯着令公鬼的眼里却燃烧着火焰。“你知道……反叛?”她似乎对这个词极为厌恶。 那么她们就是先在白桥听到了谣传,然后急忙赶到这里,一点情报也没泄露给那些姑娘。依景汐等人的反应来看,她们不去嘉荣城是刚刚才做出的决定,似乎她们在今天早晨得到了关于白塔动~乱的证实。 “我不认为你们会告诉我你们在玄都的细作是谁。”她们只是看着他。 连翘歪过头,仔细审视他。曾经,鬼子母这种宁静、知性的目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会引起他深深的不安,现在想来都让他觉得非常奇怪。 现在,不管是有一位鬼子母还是两位鬼子母盯着他,都不会让他有心悸的感觉了。骄傲,真龙疯狂地笑着。令公鬼狠狠地将他压下去。 “有人告诉我发生了反叛。你们还没否认你们知道她们在哪里。我不会伤害她们,绝对不会,我有理由相信她们大约会支持我。”他隐瞒了想要知道那些鬼子母身处何方的主要原因。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就告诉我吧 大约李义府是对的,大约他确实需要鬼子母的支持,但他最希望的是见到仪景公主。 李义府需要仪景公主恢复锡城古国的和平,这是他要找到她的唯一原因,不再有其它原因了。他对于她是危险的,就像对于鬼笑猝那样。 “就不要猜来猜去了,如果你们知道,就告诉我吧!” “即使我们知道,”采蓝说,“我们也没权力告诉任何人。如果她们决定支持你,她们自然会来找你。” “这是她们要决定的,”连翘说,“而不是你。” 他只能再次苦笑。他应该想到,自己能得到的只有这么多,甚至可能更少。纯熙夫人的建议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要信任任何活着的、戴着长衫的女人。 “马鸣和你在一起吗?”采蓝问。她的语气仿佛是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件事。 “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们?有来有往吧?”她们似乎并不认为这句话很有趣。 “像敌人一样对待我们是愚蠢的。”采蓝喃喃地说道。她向他靠近了一步,“你看上去很疲倦,你有足够的休息吗?”他在采蓝抬起的手掌前退了一步。采蓝停住了。“随你吧,令公鬼。我不是要伤害你,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绝不会让你受伤。” 既然采蓝这么直接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应该是不会有问题了。他点点头,采蓝将手贴到他的前额,一阵微弱的刺麻感掠过他的皮肤————采蓝运起了太一,一阵熟悉的暖意涌过他的身体。这是采蓝在检查他的健康状况。 采蓝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间,暖意变成了热力,猛冲过他,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咆哮的熔炉之中。这种感觉在刹那间就消失了,而他又有了另外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种对自己从未有过的知觉,对于采蓝的知觉。他摇晃着,头脑空空的,肌肉松软,一阵困惑和不安的回声从真龙那里传来。 “你做了什么?”令公鬼问道。他在怒火中运起阳极之力,让它的力量帮助自己站稳身体。“你做了什么?”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击打着他和真源之间的能流。她们想要屏障他!令公鬼编织出自己屏障,向她们掷去。从上次与连翘见面以来,他确实已经变了很多,学到了很多。连翘蹒跚着,一只手扶在桌子上,采蓝哼了一声,仿佛被他打了一拳。 “你做了什么?”即使是身处虚空的冰冷中,他的声音仍然凶恶可怕。“告诉我!我没有承诺过不会伤害你,如果你不告诉我————” “她约缚了你,”连翘飞快地说道,但她立刻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态,“她约缚了你,让你成为她的一名护法,就是这样。” 采蓝恢复得更快,虽然还是被屏障着,但她只是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平静的面容里带着一点满足。她竟然会感到满足!“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我所做的完全不会伤害你。” 令公鬼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像一只小狗般轻易就走进了圈套,愤怒在虚空边缘爬行。 冷静,他一定要冷静。她的一名护法,那么采蓝就是鼍龙派的了,但这并不会有什么差别。他对于护法了解得很少,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约缚,或者它是否可以被打破。 令公鬼能够从真龙那里感觉到的只有惊骇与震撼。令公鬼又一次想起孔阳,又一次希望孔阳没有在纯熙夫人死后立即就离开了他。 “你们说你们不会去嘉荣城。既然你们似乎是不清楚你们自己是否知道那些反叛者在哪里,那么你们可以先留在玄都。” 采蓝张开嘴,但令公鬼的声音立刻压过了她。 “如果我决定松开屏障,而不是就这样把你们丢在这里,你们应该要感到庆幸!” 这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连翘绷紧嘴唇。从采蓝眼睛里冒出的火焰几乎可以和他刚才感觉到的热力相比。 “但你们不能靠近我,除非我召唤你们,否则你们不能进入内城。如果想违抗这条规定,我就会屏障你们,并将你们扔进监狱。你们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完全了解。”尽管眼里仍然喷着怒火,采蓝的声音却如冰一样寒冷。连翘只是点了点头。 令公鬼猛地推开门,又停住脚步,他忘记那些红河姑娘了。现在有些姑娘正在和枪姬众交谈,有些则打量着枪姬众们,同时用茶杯做掩饰悄悄地说着话。 景汐和几名思尧村的姑娘正在向李义府提问题。李义府的手里拿着一只锡镴杯,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听他说话的姑娘们看上去半是兴奋,半是惊骇。猛然被推开的门撞在墙壁上,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令公鬼,”景汐喊道,“这个人正在说你的事情,真可怕。” “他说你是转生真龙。”蕾铃着急地说着。屋子里其它地方的姑娘们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她们立刻都显出震惊的神情。 “我是。”令公鬼疲倦地说。 蕾铃哼了一声,将双臂抱在胸前:“我一看见你的这身衣服,我就知道你跟着鬼子母跑掉后就脑袋一定是被太阳晒晕了,在你用那么傲慢的语气对鬼子母采蓝和鬼子母连翘说话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你真的变成了一个瞎眼的傻子。” 在景汐的笑声中,惊骇的成分比愉快更多:“即使是开玩笑,你也不该这么说,令公鬼,令老典不会把你教成这样的。你是令公鬼,现在,不要再犯傻了。” 令公鬼,这是他的名字,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令老典抚养他长大,但他的父亲是一名楼兰首领,而且已经死去很久了。他的母亲是一名枪姬众,却不是厌火族人。这就是他对自己的了解。 阳极之力仍然充满着他,他用风之力包裹住景汐和蕾铃,将她们举起,直到她们的双脚离地一尺高的地方。“我是转生真龙。否认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希望也无法改变这一点。我不是你们在思尧村熟悉的那个人了。你们现在知道了吗?知道吗?”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他在颤抖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在高声喊叫,急忙用力闭上嘴。他的胃在搅动,他在颤抖。 为什么采蓝对他这样做?这名鬼子母美丽的面孔后面藏着什么样的阴谋?不要信任她们,纯熙夫人这样告诉过他。 一只手碰到他的手臂,他猛地转回头。 “请让她们下来吧!”采蓝说,“求求你。她们非常害怕。” 她们已经不止是害怕了。蕾铃的面孔似乎完全失去了血色,她的嘴张到了不能再大的程度,似乎想要尖叫,却又忘了该怎么做。景汐的身体不住地抖动,脸上全都是眼泪。 有这种反应的姑娘不仅仅是她们两个,其余的红河姑娘都蜷缩到尽可能远离他的地方,她们之中大多数人也都在哭泣。女侍们也都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呜咽着。 客栈老板跪倒在地上,双眼凸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令公鬼急忙将那两个姑娘放回地上,然后放开了阳极之力。“很对不住,我不是要吓你们。”景汐和蕾铃一站稳脚跟,立刻就逃进了其它姑娘缩成的人堆里。 “景汐?蕾铃?我很对不住,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保证。”她们没有看他,没有任何一个姑娘看他。苏琳肯定是在看着他,其余的枪姬众也是,她们都阴沉着脸,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不赞许的神情。 “覆水难收,”李义府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有谁知道什么是应该的?大约这么做就是最好的。” 令公鬼缓缓地点点头。大约是,最好她们能够远远地离开他,这对她们是最好的。他希望自己能和她们多聊一些家乡的事,能多一些时间在她们眼里只是令公鬼。 他的膝盖仍然有些虚浮,一定是因为刚才的约缚。但当他迈开步伐的时候,他就没有再停下,直到骑在紫电的背上。她们最好害怕他,他最好忘记红河。 他想知道,这座高山什么时候能够稍微轻一下,至少,不要变得愈来愈重。 令公鬼一走出门,连翘立刻呼出那口她一直憋在胸中的气。她曾经告诉过丹景玉座和纯熙夫人,他是多么危险,但她们两个都没听她的话。 而现在,仅仅在一年之后,丹景玉座遭到了遏绝,大约已经死了;至于纯熙夫人……街上到处都流传着谣言,说转生真龙就在王宫里,其中大多数都是不可信的,但在所有可信的描述中都不曾提及一位鬼子母。 纯熙夫人大约是决定让他经历一下自行其事的下场,但她是绝不会允许令公鬼远离她的,特别是现在令公鬼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承受着如此巨大风险的时候。 难道说令公鬼对纯熙夫人有过比对她们更激烈的举动?比起令公鬼离开自己的时候,他变得更加成熟了,他的脸上留下了战斗的痕迹。只有苍天知道他和纯熙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而这其中是否也包括他和疯狂的战斗? 看来,纯熙夫人死了,丹景玉座死了,白塔分裂,令公鬼可能正在疯狂的边缘。 连翘焦躁地啧了一声。冒险就意味着账单可能会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候,以最想象不到的方式摆在自己面前。几乎在七十年的时间里,她辛勤而精心地完成着自己这部分的干活,而现在,一切似乎都要因为一个年轻人而毁于一旦。 但她已经活得太久,经历过太多,让她无法允许自己惊惶失措。首先,要关注现在能做到的,而不是担心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这一课她是被强迫接受的,但她已经将这一课印在心里。 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些年轻女子们安顿好。她们仍然像一群绵羊般瑟缩着,啜泣着,将脸藏在彼此的怀里。连翘理解她们的感受,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更何况令公鬼是转生真龙。 她忍住自己不断反胃的感觉,开始用温暖的言语安慰那些被吓坏的姑娘们,轻拍她们的肩膀,抚摸她们的头发,让她们相信令公鬼已经走了————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劝她们睁开眼睛————逐渐平缓她们紧张的情绪。 至少,哭泣声已经停息下来了,但简馨一直在拼命地要求有人来告诉她,令公鬼是在说谎,这只是一场捉弄人的恶作剧。 景汐芠一直尖叫着要她的母亲来救她————连翘愿意付出一大笔钱,只要能知道马鸣在哪里。蕾铃哭闹着说她们一定要立刻离开玄都,一小会儿也不停留。 连翘将一名女侍拉到一旁,这名长相普通的女子至少比这些红河姑娘要大上二十岁。她大睁着眼睛,仍然在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用围裙抹着眼泪。 在问过她的名字之后,连翘说:“给她们端上新茶来,阿芮,一定是要加了许多芝麻和盐的热茶,在里面掺一点浑米酒。”她端详了这名女子一会儿,然后又说道:“每一份茶的量都要很大。” 这应该能帮助姑娘们平缓神经。“你和其它侍者也要喝一些。”阿芮抽着鼻子,眨着眼睛,不停地抹着脸,但还是行了个叩拜礼。让她忙碌点似乎能减少些眼泪,虽然不一定能让她不再害怕。 “把茶送到她们的房间去。”采蓝说,连翘同意地点点头。睡眠可以达到非常好的效果。她们刚刚起床几个时辰,但浑米酒和一路的艰辛跋涉能帮助她们迅速入睡。 但鬼子母的命令却导致了一场骚动。 “我们不能躲在这里,”蕾铃终于停止了抽噎,“我们必须离开!就是现在!他会杀死我们的!” 景汐芠的脸颊上仍然闪动着泪光,但她的眼里已经闪动着坚定的光芒。锡城人的顽固让这些姑娘变得非常棘手。“我们必须找到马鸣,我们不能把他丢给……丢给一个男人……我们不能!即使那是令公鬼,我们也不能!” “我觉得看看玄都!”简馨尖声说道,虽然她还在打着哆嗦。 其它姑娘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其中有几个虽然在害怕地打着哆嗦,却还是赞成简馨的想法,但大多数人倾向立刻离开。一名来自望山名叫冷纹的漂亮姑娘又开始大哭起来。 3sk.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脾气更糟了 连翘恨不得赏她们每人一巴掌。那些小姑娘的失态还有情可原,但蕾铃、冷纹和其它已经结起辫子的应该已经算是女人了。她们并没有受到伤害,而且危险已经离开了。 另一方面,令公鬼的来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震撼,所以她们现在肯定已经因此而疲惫不堪,但她们很快就会有许多与此相似的遭遇了。想到这点,连翘就忍住了要对她们发泄的火气。 采蓝却不像连翘那么宽容,即使是在鼍龙派里,她也是以脾气暴躁而著称,而且最近她的脾气更糟了。 “你们现在就回房去。”她神色冷峻地说。连翘看着另一位鬼子母用风之力和火之力编织出幻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房间里立刻充满了沉重的喘息声,已经睁大的眼睛更是向眼眶外凸了出来。其实不一定非要这么做不可,但采蓝的脸上已经堆满了阴云。 而实际上,连翘觉得冷纹的哭嚎能够停止下来实在是件令人感到宽慰的事,她自己的情绪也不见得比采蓝要好多少。 这些没经过训练的姑娘看不见能流,在她们眼中,采蓝只是变得更加高大,更有压迫感。她的语调没有改变,但声音的重量随着她外表的变化也在急遽增加。 “你们是要成为初阶生的人,而初阶生的第一课就是必须遵从鬼子母。马上回房去,不许有抱怨和争辩。”采蓝仍然站在大厅中央,没有任何变化————至少在连翘眼里是这样————但她编织的幻象已经碰到屋梁了。“现在,动起来!我数到五的时候,任何没有在她房间里的人都会一直后悔到死的。一、二……” 没等她数到三,姑娘们已经蜂拥着挤到楼梯上。令人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人被踩着。 采蓝没再去数四,最后一名红河姑娘已经消失在楼上。她放开太一,幻象立刻消失,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连翘相信这些受骗的姑娘们大概已经不敢再向房门外探一下头了。大约这样也好,以现在的状况,连翘不想再有任何姑娘为了想看玄都一眼而偷偷溜出去,让她不得不费力把她们找回来。 当然,采蓝的行为也造成另外的影响,连翘不得不耐心地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女侍们一一劝出来,再扶起那名瘫软在地上、正在向厨房爬过去的女侍。 她们全都一言不发,只是像寒风中的树叶一样不停地瑟缩。连翘不得不逐一提醒她们回到自己的干活中去,又向阿芮重复了三遍关于浑米酒茶的要求,才让她不再用那种呆愣的目光望着自己。 那名客栈老板的下巴似乎一直都垂在他的胸前,他的眼睛也仿佛准备好从眼眶里掉出来。连翘看了枫十四一眼,示意他去摇晃一下客栈老板。 枫十四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当连翘要求他完成各种琐碎的清理干活时,他总是摆出这副臭脸,但他极少会质疑连翘的命令。他用手臂揽住乔海山师傅的肩膀,用轻快的嗓音问他是否愿意和自己喝两杯客栈里最好的高粱酒。 枫十四是个好人,而且在一些方面很有令人惊奇的一套方法。剑残一直都背靠墙坐在凳子上,两只脚跷在桌上,他似乎能一只眼看着门外的街道,一只眼看着采蓝,而他看着采蓝的那只眼睛总是带着谨慎。 自从采蓝的另一名护法高畅死在红河之后,剑残对她就有了一份超乎寻常的惦念与关怀。而剑残也很明智地小心着她的脾气,虽然采蓝通常都能控制住它,很少会出现今天这样反常的状况。23sk. 采蓝本人则似乎没任何兴趣帮助清理她造成的这一片混乱,她站在大厅中央,交叠着双臂,两只眼睛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如果是鬼子母以外的人看到她,大概会以为她是平静安宁的化身,但在连翘眼里,采蓝是一名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女人。 连翘碰了碰她的手臂。“我们必须谈谈。”采蓝看着她,眼里闪动着复杂难解的神情,然后,她一言不发地朝那间私人饭厅走去。 连翘听到背后传来乔海山师傅颤抖的声音:“你觉得我能请求转生真龙资助我的客栈吗?毕竟他确实是进来过的。”她不禁笑了一下。至少乔海山师傅已经恢复过来了。 当她关上房门,将她和采蓝封闭在这个小空间里的时候,她的微笑消失了。采蓝正在这个小房间里飞快地来回踱着步,她的裙裤圆领袍发出一阵阵仿佛剑刃滑出剑鞘的磨擦声。现在她的脸上再没有什么平静了。 “他娘的男人,该死!!竟然拘留我们!限制我们!” 连翘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张开口。她用了十年时间才从子淼的死中恢复过来,约缚了枫十四。采蓝的情感因为高畅的死而受到伤害,而她将这种伤害埋藏得太久了,离开红河之后,她偶尔从眼角抹去的几滴泪水完全不足以让她得到解脱。 “我觉得,他会在内城的城门处设立卫兵阻止我们进去,但他不可能真正限制我们在玄都的活动。” 当然,这句话只能得到采蓝气恼的一瞥。她们想要离开这里不会很困难————无论令公鬼让自己学到了什么,他不太可能知道该怎样设立阵法,但这就意味着她们要放弃那些红河姑娘。 连翘不知道鬼子母已经有多久没有找到过像红河那样的宝藏了,大约自从黑水修罗战争之后就没有过了。她和采蓝将接纳培养对象的年龄限制在十八岁,因为超过这个年龄的人就比较难接受初阶生的严格约束,但只要她们将年龄限制提高五年,能够入选的人数就会超过现在的两倍。 这些姑娘中竟然有五个人天生就有上清之气的火花,其中包括马鸣的妹妹、冷纹和年轻的简馨。 即使没有人教导她们,她们迟早也会拥有导引真气的能力,而且她们的导引真气能力将会非常强大。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我讨厌这种可能 她和采蓝还留下了两名有这类潜质的培养对象。她们本来打算等到一年以后,那两个姑娘年长到可以离开家时再去接走她们。 即使天生有导引真气能力的姑娘,如果没有接受过训练,在十五岁以前也极少会接触到上清之气,所以暂时把她们留在家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使是其余的姑娘也都表现出相当强的能力。红河对鬼子母来说简直就是个金矿。 既然已经吸引了采蓝的注意力,连翘就改变话题。她当然不打算放弃这些姑娘,也不打算离开令公鬼。“他说那是反叛,你认为他说得对吗?” 采蓝狠狠地抓了一下裙子。“我讨厌这种可能!难道我们真的要……” 她的声音逐渐变弱了,听起来有些失落,她的肩膀沉了下去,泪水充盈在她的眼眶,差点就从她的脸颊滚落下去。不过她的火气算是平息了些,在她重新发火之前,连翘还有问题要问她。 “关于嘉荣城的事,你的屠夫能再告诉你一些吗?如果你再逼她一下的话?” 那个女人并非真的是采蓝的手下,她是鼍龙派的密探,因为采蓝注意到挂在她店铺外的代表紧急讯号的标记,才发现了她。当然,采蓝没有告诉连翘那是什么样的标记,连翘肯定也不会向外人泄露任何临月盟的标记。 “不,她已经把她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了,最后我已经逼得她语无伦次了。所有忠诚的鬼子母都要回到白塔,一切罪行即可得到宽恕。” 这就是她得到的所有信息了。采蓝的眼里重新燃起了怒火,但这次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谣言,我是不会让你知道她是谁的。”虽然她的情绪还很不稳定,但至少她已经不再踱步了。 “我知道,”连翘说着,坐到一张桌子上,“我会尊重你对她的信赖。你必须承认,这条信息证明那些谣言都是真实的。白塔分裂了,很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有反叛的鬼子母存在。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做?” 采蓝看着连翘,仿佛连翘已经疯了。她会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白塔长老会一定是根据律法废黜了丹景玉座,即使违抗白塔律法的提议也是无法想象的。不过,白塔会分裂本来就是无法想象的事。 “如果你现在没有答案,那就再考虑一下,仔细考虑一下,金灵圣母是最初找到年轻令公鬼的参与者之一。” 采蓝张开嘴,她肯定是想问连翘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连翘自己是不是参与者之一,但连翘没给她机会:“只有傻瓜才会相信这和她的垮台无关,如此巨大的巧合是不存在的。所以,想一想穆成桂对令公鬼抱有什么样的看法。记住,她属于凌日盟。在你考虑的时候,回答我,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约缚他?” 这个问题本来不该让采蓝感到惊讶的,但她确实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上去,整理好裙摆才回答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他就站在我们面前,很久以前就应该有人这样做了。你不能,或者你不会这样做。” 像大多数鼍龙派一样,其它宗派坚持一名鬼子母只能约缚一名护法的想法会让她感到某种愉快,而拒绝约缚护法的凌日盟自然更会让鼍龙派鬼子母觉得高兴。 “他们全都应该被尽快约缚,他们太重要了,绝不能放任自流。而他是最重要的。”她的脸颊突然变得通红,她还没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个好机会。 连翘知道她是在为什么而脸红,采蓝曾经在无意中向她透露过,在她们测试红河姑娘的几十天里,子恒就待在她们眼前,但采蓝很快就放弃了约缚子恒的打算。 原因很简单,小丹私下给了采蓝一个决绝的承诺,如果她这样做了,她就绝对不会活着离开红河。如果小丹对鬼子母和护法之间的约缚有更多了解,这个威胁就不会成为事实,但正是她的无知阻止了采蓝。 很可能正是因为那次挫败,再加上她不稳定的情绪,才让她对令公鬼做出这种事,不仅约缚了他,而且还是在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这种事情已经有几百年没发生过了。 嗯,连翘默然想道,我也打破过几条规矩。“理所当然?”她用微笑掩饰着言语中的芒刺,“听上去你很像是绀珠派的。嗯,现在你得到他了,你要拿他怎么办?想想他教你的那一课。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在火炉边听到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讲的是一个女人将马鞍放在狻猊的背上,她发现骑在狻猊背上的感觉好极了;但她很快又发现,自己永远也下不来,永远无法睡觉了。” 采蓝打了个哆嗦,揉搓着她的手臂。“我仍然不能相信他是那么强大,如果我们连结得快一点就好了,我试图……我失败了……他是那么强大!” 连翘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冲动。她们不可能连结得更快了,除非采蓝在约缚他之前就与他进行连结,连翘不确定那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不管怎样,那是一段极为糟糕的时间,从发现她们不能将他与真源隔开,到他如此轻易地就屏障了她们,一举割断她们与太一的联系,如同割断两根丝线。想要屏障他并维持住这种屏障最少需要多少鬼子母的连结?最多的十三人?对于别的男人,十三人的连结只是出自于传统,而对于他大约确实是有必要的。不过这样的问题可以放到明天再去思考。“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的特赦令了。” 采蓝睁大了眼睛:“你肯定不会相信那种事吧!所有伪龙都被人们传说过会召集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但这些传说全都是假的。他们贪婪权势,不会和其它男人分享权力的。” “他不是伪龙,”连翘平静地说,“这让他与众不同。如果一条谣言是真的,那么另一条也就可能是真的。从白桥开始,所有人都在谈论这道特赦令。”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她是怎么死的 “即使真的有特赦令,大约没有人会投向他,没有哪个男人想要导引真气。如果真的有几个男人跑去了,我们就每隔六、七天都会有伪龙要对付了。” “他是缘起,采蓝,他会将他所需要的吸引到他身边。” 采蓝的嘴唇动了动,她将握成拳头的双手放在桌上,手上的指节都已经泛白了。残存在她身上的每一点鬼子母的冷静都消失了,她的身体在明显地发抖。 “我们难道会允许……男人导引真气?允许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横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必须阻止它,必须阻止!”她又一次到了爆发的边缘,眼里再次燃烧起火焰。 “在我们能决定如何对待他们之前,”连翘依然平静地说,“我们需要知道他把他们安置在哪里,看样子很可能是王宫,但想要查清这点大约很困难,毕竟他禁止我们进入内城。所以我的建议是……”采蓝专注地倾过了身子。 现在有许多事需要解决,不过其中大部分可以先搁置一下,有许多问题需要回答,但这些同样可以先放在一旁。比如纯熙夫人的死————如果她的确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真的有反叛鬼子母存在吗?她和采蓝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与她们取得联系?她们是应该将令公鬼交给穆成桂,还是交给那些反叛者?她们在哪里?无论其它问题有着什么样的答案,这个信息都会是非常有用的。 她们该怎样利用采蓝套在令公鬼身上那脆弱的缰绳?她们两个是不是正在重蹈纯熙夫人的覆辙?看着采蓝因为失去高畅而受伤的心情浮出水面,连翘第一次开始为她将这种伤害隐藏这么久而感到高兴,正因为这样,采蓝才会变得如此失控。 陷入混乱的采蓝将更容易服从她,接受她的指引。这样连翘知道了那些问题之中有几个该怎样回答。她相信那些答案中有一部分不会让采蓝喜欢,所以最好不要让采蓝知道,因为大约它们会发生改变。 令公鬼纵马向王宫疾驰而去,甚至在他身边飞跑的厌火族人也渐渐落后。他不去理会他们的喊声,也不理睬从紫电前面跳开、挥舞着拳头向他叫骂的人们,以及轿子翻倒或大车相撞所造成的混乱。 李义府和滕州人催赶着他们矮小一些的坐骑,刚好能跟在他身后。令公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急切,所有这些事情不该让他有这种急迫的心情。 但是当震撼的感觉从他的四肢逐渐消退之后,他便愈发清楚————自己能察觉到采蓝。他能感受到她。就仿佛她爬进了他的脑海,盘踞在那里。 如果他能感觉到她,那么她对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她还能对他做些什么?他必须远离她。 骄傲,真龙高声笑着。这一次令公鬼没有将那个声音压下去。 令公鬼有另一个目的地,不是王宫,但穿行需要对起点的了解比对终点的了解更多。到了南厩门,他把缰绳抛给一名穿皮背心的马夫,向王宫跑去。 在宫中的走廊里,令公鬼的长腿将滕州人抛在后面。沿途的仆人们都张大了嘴看着他,甚至直到他跑过去都没来得及打恭或行叩拜礼。到了王宫大厅里,他运起阳极之力,打开孔洞,纵身冲了进去,双脚落在一片农庄旁的空地上。然后他放开了真源。 他长长地一呼一吸,双膝跪倒在枯黄的叶片上,聚集在光秃树枝下的热气朝他扑面而来。他已经放开精神的内敛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仍然能感觉到她,但在这里这种感觉弱了一些————虽然他仍然能准确地判定感觉传来的方向。 令公鬼闭上眼就能指出那个方向。片刻之间,他再次运起阳极之力,感受着炽烈冰寒的洪流和其中的黏稠腐臭。他手中出现了一把火焰长剑,微微弯曲的红色剑刃上铭刻着一只苍鹭,他不记得自己这样做的时候曾经思考过。 这把剑是用火之力做成的,但它的长握柄让他觉得冰冷而坚固。虚空无能为力,上清之气无能为力。采蓝仍然盘绕在他脑海的一角,注视着他。 苦笑了一下,他放开上清之气,继续跪在地上。他曾经是那么有信心。只有两位鬼子母,他当然应付得了她们,他曾经压倒过半夏和仪景公主的合力啊! 她们怎么可能撼动他?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在笑,他似乎没办法停下来。是啊,这很有趣。他愚蠢的骄傲、过分的自信,他以前就因此而经历过危机,也让其它人受到伤害。他曾经是那么有信心地认为,他和阳九百六能够一劳永逸地封住那个孔穴…… 叶片发出一阵碎裂的声音,因为他踩着它们。他勉强站立起来。“那不是我!”令公鬼嗓音沙哑地说,“那不是我!离开我的脑子!你们全都给我离开我的脑子!”真龙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模糊地嘟囔着。采蓝则在他的脑海深处,平静而耐心地等待着。而那个声音似乎也在害怕采蓝。 令公鬼命令自己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他不会放弃。不要信任鬼子母,从现在开始,他会记住这一点。没有信任的人还不如去死,真龙冷笑着。他不会放弃。 农庄上看不到丝毫变化,农舍、谷仓、鸡群和牛羊群依然如故,秀英正从一扇窗户里向他这儿望过来,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现在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了。 其它所有的老婆和情人都带着她们没有通过萧子良测试的男人离开了这里。萧子良和他的学生们都在谷仓前一片有几丛野草的红色硬土地上,这些学生一共有七个人,除了秀英的男人翟凝孤之外,只有高烨道、卜振敏和王独嵘通过了第一次测试。其它的都是新人。他们全都像独嵘和振敏一样年轻。 除了白发的烨道之外,那些学生背对着令公鬼排成一条直线坐在地上。烨道站在他们面前,紧皱双眉,盯着三十步外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块。 “开始!”萧子良说道。令公鬼感觉烨道抓住了阳极之力,接着看见他生疏地编织出火之力和地之力。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安全吗? 那块石头爆炸了,烨道和其它学生都趴在地上,躲避着飞溅的石片。 萧子良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飞向他的碎石都被他在最后一瞬掷出的风之力护盾弹开了。 烨道小心地抬起头,抹去左眼下方一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 令公鬼绷紧了嘴唇。只是因为运气好,所以没有一粒石屑击中他。他回头看了农舍一眼,秀英仍然在那里,显然没有受伤。她的眼睛还在盯着他。那些鸡仍然在土里刨挖着,它们似乎已经熟悉这种事了。 “下次大约你会记得我说的,”萧子良放开自己的编织,平静地说,“在你攻击的时候也要注意防护自己,否则你就会杀死自己。”他瞥了令公鬼一眼,仿佛他早就知道令公鬼已经来到这里。“继续!”他对学生们说了一声,就向令公鬼走来,他有着鹰钩鼻的面孔今天看上去似乎多了一层残酷的影子。 当烨道坐到那一排人中的时候,脸上还有疹斑的振敏站了起来,紧张地捏着自己的大耳朵,开始用风之力举起一块石头,把它移到另一边。他的能流在不停地摇晃,在他将石块放到指定位置之前,还让它掉落到地上一次。 “就这样让他们自己去做安全吗?”令公鬼问走过来的萧子良。 第二块石头像第一块一样爆炸了,不过这一次,所有的学生都编织了护盾。萧子良的护盾挡住了他和令公鬼。 令公鬼一言不发地运起阳极之力,编织出自己的护盾,将萧子良的护盾挡在一边。萧子良脸上近乎微笑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你说过要给他们压力,真龙大人,我就给他们压力。我要求他们做任何事都必须使用上清之气,包括日常杂务。他们之中最新的人昨晚才有第一顿热饭可吃,如果他们不能自己把饭弄热,他们就必须吃冷的。现在他们做大多数事情时所用的时间,还是要比只用双手时长两倍,但他们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学习导引真气了,相信我。当然,这里的人仍然不是做什么?当你被鬼子母屏障的时候,如果你知道怎么用剑,如何徒手搏斗的话,大约你是有机会逃出来的。” “我逃出来了,我就在这里。” “我听说,是你的一些追随者让你重获自由,不然你就会像成少卿一样被镇压,在嘉荣城结束一生。” 萧子良动作流畅地作了个揖:“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真龙大人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吗?普净和他的剑?”他的声音中仍然隐含着轻蔑,但令公鬼没有在意。 “玄都有鬼子母,你和学生们不能再去城里了,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在半路上撞见鬼子母,被鬼子母认出来,只有苍天知道会出什么事。”而这些学生肯定是能认出鬼子母的。如果他们在慌乱中发动攻击或逃走,连翘和采蓝会像对付小孩一样将他们制服。 萧子良耸耸肩:“对于他们,砍掉鬼子母的头并不比砍掉这些牛头困难,只需要很简单的编织。”他回头看了一眼,抬高声音说道:“集中精神,重宾,集中精神。”那名瘦高的男子站在其它学生面前,正全力以赴地进行着导引真气。萧子良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失去了阳极之力,他急忙又摸索着将阳极之力找回来。当萧子良转过头的时候,另一块石头爆炸了。“而且,我可以亲自……除去……她们,如果你打算袖手旁观的话。” “如果我觉得让她们死,我已经杀死她们了。”令公鬼认为自己会那么做的,如果她们试图杀死他,或者是镇压他。他希望自己能那样做。但在约缚他之后,她们还会伤害他吗?他不打算让萧子良知道自己被约缚了。即使没有真龙的嘟囔,他也不会信任这个男人。苍天啊,是怎样的莽撞让我任由采蓝对我做出那种事?“如果到了该杀死鬼子母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但在那以前,除非鬼子母要杀死你,否则你就算是骂鬼子母一声也不行。你们都要尽量远离鬼子母,我不想有意外发生,不能让她们成为我的敌人。” “你以为她们还不是你的敌人?”萧子良喃喃地说道。令公鬼还是没有理会他,这一次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不想有任何人因为头脑发胀而死亡或遭到镇压,确实让他们都清楚这点,你要为他们负责。” “你看着办。”萧子良又耸了耸肩,“迟早有人会死,除非你要让他们永远地缩在这里。即使你真的这么做,还是有人会死,这不可避免,除非我放慢训练的进度。你本来不必为这样的事情费心的,只要你让我去寻找学生。” 进行演练的学生又换了一个。令公鬼向那里望去,一个满脸汗水、浅色头发、大眼睛的年轻人正艰难地将石块移动到位。 再过几个时辰,马车就会装载着昨天中午抵达的志愿者离开王宫了。这次是四个人,原先来的人只有三个或两个,但人数正在逐渐增加。 自从七天前,他将萧子良带到这里以后,已经来了十八个人,但他们之中只有三个人能够学习导引真气。萧子良坚持说,能从可怜的几名志愿者中挑选出这么多学生,已经是非常惊人了。 他也不止一次地指出,以这样的速度,他们在六年之内就能有可比拟于白塔的规模。但令公鬼不需要别人提醒他并没有六年的时间。他也不能让他们减缓训练速度。 “你打算怎么做?” “用通道。”令公鬼示范给萧子良的一切技巧,萧子良都能很快就学会。“我一天能访问两到三个村庄。在最开始,村庄比小城镇容易处理,我会留下烨道负责训练————他是他们之中学得最快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翟凝孤、振敏和独嵘的进展也很快。你还要为我们准备一些像样的马匹,那些拖大车的驽马都不中用。”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太让人生气了 “你要干什么?骑马跑进村子,宣布你在寻找想要导引真气的男人?如果村民们没把你吊起来就是你的运气了。” “我可以稍微谨慎一些。”萧子良冷冷地说,“我会说,我在招募想要追随转生真龙的人。”更谨慎些?看样子并没有多谨慎。“这样可以将人们先吓退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召集到志愿者,也可以将还没准备好支持你的人剔除掉。我不认为你要训练那些在找机会反对你的人。” 萧子良带着疑问的神情挑起一侧眉弓,却没等待令公鬼不必要的回答:“一旦我带着他们安全地离开村子,我就能通过通道将他们带到这里,这大约会造成一些混乱,但应该不会太难控制。一旦他们同意追随一名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他们就很难会拒绝我对他们进行测试了。那些没通过的,我会送他们去玄都,你也该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而不是倚靠他人了。李义府可能改变想法,如果宋怀女王要他改变,他会的。而有谁能知道那些所谓的厌火族人会干什么?” 这次,萧子良停了一下,但令公鬼没有说话。他考虑过自己的军队,如果不是厌火族人的话,但萧子良不需要知道这个。片刻之后,萧子良又换了一个话题,仿佛他从没提到过先前那个建议一样:“我和你打赌,你来定赌金,我进行招募的第一天能召集到的人就会和一个月内走进玄都的志愿者一样多。一旦烨道和另外一些学生能够从我这里独立了……” 萧子良伸开双手:“那时我的规模就能赶上白塔,而我所需要的时间不会比一年更久。那时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是一件兵刃。” 令公鬼犹豫着,给予萧子良这样的自由是一种冒险,这个男人有太强的侵略性。如果他在征召途中遇到鬼子母呢?大约他会服从命令,留下鬼子母的性命,但如果是鬼子母发现了他呢? 如果鬼子母要屏障、抓他,该怎么办?这是令公鬼不能承受的损失。他不可能在忙碌于其它事的时候训练学生。需要六年时间才能与白塔匹敌,还要确保这六年时间里鬼子母不会找到这个地方,摧毁这里和还没有自卫能力的学生。 或者是不到一年。最后,他点了点头。真龙的声音已经遥远到渺不可闻。 “你会得到你的马。” “怎么样?”湘儿以最大的耐心问。平静地坐在床上,让双手能够一直不离开膝盖确实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她压下一个哈欠。时间还早,到现在,她已经有三个晚上没能好好睡一觉了。那只柳条笼已经空了,歌雀被放归自然,她希望自己也能像那只小鸟一样自由。“怎么样?” 仪景公主正跪在自己的床上,头和肩膀都从窗口探了出去。窗外是房子背后一条狭窄的小巷,从这里,她隐约能看见小白塔的后方。在那里,大多数宗派守护者正在会见白塔来的使节,即使是在这里,她也能看见那座客栈外面防止有人借助上清之气偷听的阵法。 片刻之后,仪景公主坐回到自己的脚跟上,脸上堆满了挫败的神情。“什么也没有。你说过,可以不被察觉地绕过那些能流,我觉得我应该没有被注意到,但我肯定是什么都没听见。” 仪景公主说话的对象是燕痴,她正坐在角落里那张摇摇欲坠的凳子上。这个女人一滴汗水都没有的样子总是让湘儿非常生气,她说这种不受寒暑侵扰的特性,必须经过长期与上清之气的接触才能获得。 而鬼子母们也只是含混地告诉她们,这种能力她们“最终一定会拥有的”。湘儿和仪景公主在不停地出汗,燕痴看上去却仿佛置身于早春的阳光中一样鲜活凉爽。这太让人生气了! “我说过可以潜进去,”燕痴的黑眸不停地向四下窥望,眼里闪烁着戒备的神色,但她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会盯着仪景公主————她总是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戴着罪铐的人身上,“就是可以的。穿过阵法的办法有几千种,有些阵法需要用几天时间才能穿过。” 湘儿勉强能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她们已经试过几天了,这是李宛童到这里之后~进行的第三次会谈,而长老会仍然没有公布穆成桂信使带来的讯息。 当然,浣花夫人、灵之真她们会知道,如果她们是更早于长老会知道的,湘儿也不会吃惊,但即使是丹景玉座和桑扬也被挡在这些日常会议之外。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湘儿意识到自己正在拉身上的裙子,便急忙让双手停了下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她们必须查清楚穆成桂想要什么;还有更重要的————长老会的回答。她们必须查清楚。 “我必须走了,”仪景公主叹息了一声,“我必须去为鬼子母们示范密炼法器的制作方法。”独狐陈的鬼子母们极少有人能领会仪景公主示范中的诀窍,但她们全都想学会这种技能。大多数鬼子母都相信只要仪景公主向她们示范够多,她们肯定就能学会。 “你可以试一试,”仪景公主一边解下手镯一边说道,“我觉得在示范结束后试着做一些新的东西,然后我还要给初阶生上课。” 听仪景公主的语气,这两件事她都不愿意去做,她在最开始接到这些任务时那种兴奋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了。现在每一次课程结束之后,她都会装了一肚子火气回来,仿佛一只被惹怒的猫。 那些小姑娘们都迫不及待地要掌握那些她们还没有一点概念的技巧,经常是没有求得许可就莽撞尝试。年长些的初阶生虽然会更谨慎一点,但也更喜欢和她争论,或者干脆拒绝和这名比她们年轻六七岁的女子合作。 仪景公主现在已经像有十年资历的见习使一样,一张口就是“蠢初阶生”或“顽固白痴”。“或者你可以继续从她嘴里挖讯息出来,运气好的话,大约你能把侦测男人导引真气的办法弄得更清楚一些。”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抄写五十遍 湘儿摇摇头:“今天上午我要帮开砂和黛兰娜整理笔记。”她的面孔也因气恼而扭曲了。黛兰娜是无为派的守护者,开砂是临月盟的守护者,但湘儿却没办法从她们那里刺探到任何信息。“而且沈悠悠还要给我上课。” 又是一桩浪费时间的事情,独狐陈的每个人都在浪费时间。看见仪景公主要把手镯挂在墙上,她急忙对仪景公主说:“戴上它。”灰发姑娘重重地叹了口气,但还是重新戴上了手镯。 湘儿觉得仪景公主对这副罪铐过于信任了,实际上,只要那只项圈还留在燕痴的脖子上,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都能借助这只手镯找到她,控制她。 如果没有人戴上这只手镯,燕痴只要走到距离它十几步处,就会呕吐着倒在地上。如果燕痴想将这只手镯稍微移动几寸,或者想摘下脖子上的项圈,她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大约即使把手镯挂在墙上,燕痴也无可奈何,但大约给一名弃光魔使足够的机会,她就能想办法解开这副罪铐。湘儿在忽罗山时曾经将燕痴封闭并固定住编织,但她还是逃脱了。 再次捉住她之后,湘儿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她在忽罗山时是怎么逃跑的。湘儿几乎拧断了她的脖子才问出一点答案。似乎一个固定住后被炼气士放开的编织是很脆弱的,如果被屏障的女人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她就有办法打开编织。 仪景公主坚持说罪铐不是这样的————罪铐没有可以攻击的结点,而且如果没有得到允许,燕痴甚至不能碰触太一。但湘儿不打算给燕痴任何机会。 “抄写的时候别着急,”仪景公主说,“我以前为黛兰娜做过抄写,她痛恨任何一点错误。如果有必要,她会为了得到一页干净的文本而让你抄写五十遍。” 湘儿气恼地瞪了仪景公主一眼。她的笔迹大约不像仪景公主那样整洁精雅,但她并不是个只知道该把狼毫的哪一端蘸进墨汁瓶的傻瓜。 仪景公主并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是又给了她一个微笑,就跑出门。大约仪景公主真的是一番好意。如果鬼子母知道湘儿这么痛恨抄写,她们说不定会将这个作为对她的惩罚方式。 “大约你们应该去令公鬼那里。”燕痴突然说道。她的坐姿比刚才稍有一些不同————似乎腰更直了。她的黑眼睛注视着湘儿的眼睛。她这是怎么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湘儿问。 “你和仪景公主应该去玄都,去令公鬼那里。她可以成为女王,而你……”燕痴的微笑里没有半点愉悦,“迟早她们会对你们产生怀疑,并开始调查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发现,但同时你们在为她们做导引真气的时候又会像偷糖块时被抓住的姑娘一样战战兢兢。” “我没有……”她不打算向这个女人解释什么。为什么燕痴突然会对她说这种话?“你只要记住,如果她们发现实情,不管我会出什么事,你的脑袋肯定会先被放到断头桩上。” “而你会受更久的苦。吉陀婆曾经让一名男子在五年之中全部清醒的时间里不曾停止地尖叫,她甚至让他无法失去理智,但到了最后,即使是吉陀婆也无法让他的心脏继续跳动。我怀疑那些孩子能不能有吉陀婆十分之一的能力,这点你倒是有机会体验一下。” 这个女人怎么会说到这个?她平时那种阿谀、焦虑的神态如同蛇蜕皮一般脱落了,她们仿佛是两个平等的人正在谈论某个随意的话题。不,比那个要糟。燕痴的态度仿佛是在表明,这对她自己是一个随意的话题,但对湘儿却是一件可怕的事。 湘儿希望那只手镯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样她会感到舒服一些,燕痴的情绪不可能像她的表情和声音那样平静、冷漠。 湘儿的呼吸停滞了一下。那只手镯。原来是这样,那只手镯不在这个房间里,她觉得自己的胃里仿佛郁结了一块冰,汗水从她脸上滚落的速度似乎突然加快了。 从逻辑上说,那只手镯是不是在这里并不重要,仪景公主戴着它————苍天护佑,千万别让仪景公主把那只手镯拿下来!————而罪铐的另外一半正牢牢地固定在燕痴的脖子上。 但逻辑与此完全无关,湘儿从没有在手镯不在身边时和燕痴独处过。而在燕痴戴上罪铐之前,她们的交锋都差点导致了无可挽回的灾难。燕痴是弃光魔使之一,她们再次单独相处,而这次湘儿仍然没办法控制她。她抓住了裙子,以免自己会抽出腰间的匕首。 燕痴的笑容更深了,仿佛她看到湘儿的想法。“在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同样都很感兴趣,这个,”她的手绕着那只项圈转了一下,很小心地不要碰到它,“在玄都也一样能锁住我。在那里做奴隶也要比在这里死掉好。不要花太长的时间做决定,如果那些所谓的鬼子母决定回归白塔,有什么比你更适合作为礼物献给那个新丹景玉座的?一个关系与令公鬼如此紧密的女人,还有仪景公主。如果令公鬼对她的感觉有她对他感觉的一半,那么抓住仪景公主就是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根他没办法割断的绳子。” 湘儿站起身,强迫自己挺直膝盖。“现在,你可以整理床铺、清扫房间了,我回来的时候不能看见一点尘埃。” “你还要用多少时间?”燕痴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说道,她的语气就像是在问是否水已经烧开,可以沏茶了。“在她们将答案送去白塔之前几天?几个时辰?为了让她们珍爱的白塔恢复统一,对于令公鬼或者穆成桂的罪行,她们会如何取舍?” “特别是那些壶罐,”湘儿在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身,“这次它们要全部被清洗干净。” 还没等燕痴说完,她已经走出了房门,用力将门板在身后关上。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发誓这是真的 她靠在那块粗木门板上,在没有窗户的走廊里沉重地呼吸着。然后她将手探进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袋子,将两片萎皱的鹅薄荷叶塞进嘴里。 鹅薄荷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平缓胃部的烧灼感,但她用最快的速度咀嚼、吞咽着,仿佛这样会让这些叶片快一点生效。在她离开房间之前那段短暂的时间里,燕痴在她面前打碎了一个又一个希望,也仿佛是一拳又一拳地打在她的胃上。 她不信任燕痴,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恐吓她。是假话,这感觉不太对,都是假话。但她曾经相信燕痴对于仪景公主和令公鬼之间的事情像鬼子母一样毫无了解。 这感觉不太对,是假话。而燕痴会建议去他那里……她们在燕痴面前时,说话实在是太随便了。她们还泄露了什么,燕痴会怎样利用那些信息? 另一名见习使从这座小房子的前厅走进阴暗的走廊,湘儿直起身体,收起鹅薄荷,抚平裙子。除了前厅之外,这座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被当成宿舍,里面住满见习使和仆人,往往是每三或四个人才能住上一个不比湘儿和仪景公主的宿舍大多少的房间,有时要两个人同睡一张床。 对面那名见习使是个腰身纤细的女子,有双灰眼睛和愉悦的面容,名字叫元胡,是云梦泽人。她不喜欢丹景玉座和桑扬,这点湘儿非常能够理解。她认为应该把那两个女人送走,以体面的方式,这也是她的看法。 就像所有遭到遏绝的女人一样。除此之外,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甚至从没因为仪景公主和湘儿的“大房间”和“兰岚”为她们两个收拾杂务而怨恨她们。在独狐陈,这样的见习使实在是不多。 “我听说你要为开砂和黛兰娜做抄写,”元胡轻盈地走过自己的房间,一边用清亮的嗓音说道,“听我的话,尽量抄快一些,开砂不在乎一点涂改,她要的是足够多的量。” 湘儿瞪了元胡一眼。为黛兰娜要抄得慢,为开砂要抄得快,真是些令人气恼的建议,但不管怎样,她现在没有心思为抄写而烦恼。燕痴也被抛到了脑后。当然,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会和仪景公主谈一下燕痴。 她摇摇头,低声嘟囔了两句,然后向外走去。大约她一直都过于疏忽,随意说了太多东西,但现在她会好好提醒自己,停止这种错误。 她知道她必须找到谁。在最近几天里,独狐陈陷入一种平静,虽然街道上仍然像以前一样拥挤,但就连村外的铸造厂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受到告诫,当宛童在这里的时候要管住自己的舌头,绝不能泄露独狐陈已经派遣使者前往玄都,以及成少卿的事。 现在成少卿被安全地藏到了士兵营地里,而即使是这些士兵和他们聚集的原因也是要保密的。这让所有的人谈论所有事情的时候,都不敢让声音高过耳语,但无数的窃窃私语又造成另一种令人烦躁不安的气氛。 所有人都受到了影响。原先总是一路小跑地完成干活的仆人,现在犹豫地迈着步子,带着畏惧的神情不停地瞥向背后,即使是鬼子母,在她们平静的表情下似乎也多了一份警觉,仿佛在审视经过的每个人。 现在街上已经很少能看到士兵了,仿佛宛童在刚来的那一天看见的挤满街道的军队是幻象。长老会的一个错误的答案,大约会让所有这些士兵的脖子都套上绞索。 即使是那些想要避开这场白塔争端的统治者和贵族们,一定也会将他们能捉到的这些士兵全部腰斩,以免让他们沾染上反叛白塔的罪名。士兵们可能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出现在街道上的少数几名全都小心地板着脸,或者忧心忡忡地紧蹙双眉。 只有孙希龄除外,每次长老会和宛童在小白塔会面的时候,他都会耐心地等在小白塔门外,从那些人进去一直到她们离开。 湘儿觉得他是想让她们还记得他,还有他为她们做的一切。湘儿曾经见过一次宗派守护者们和孙希龄相遇的情形,她们看见他时并不曾显露出任何高兴的神情。 只有那些护法的神情和凌日盟鬼子母来之前没什么两样,还有那些孩子们。当三个小姑娘像鹌鹑般蹦跳着来到湘儿面前时,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们的头发上绑着缎带,满脸汗水和泥巴,一边笑一边向对面跑去。 这些孩子们不知道独狐陈正在等待着什么,即使她们知道,很可能也不知道。而每名护法都会跟从他的鬼子母,无论她有什么样的决定,要去什么地方,他们甚至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人与人之间大多数无聊的谈论都是关于天气,还有一些从其它地方传来的怪事————双头牛在说话;人被大群的苍蝇埋住,窒息而亡:一个村子里的小孩在子夜时分突然全部消失;人们在白天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打死。 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这种干旱和不合季节的炎热代表魔尊的手已经碰触到世界。尽管仪景公主和湘儿坚持认为其它这些事也是真的,但大多数鬼子母都在怀疑她们的看法是否正确。 随着封印的削弱,邪恶的泡沫正从魔尊的牢狱中升起,沿着因缘四处飘散,在各处爆裂。大多数人都无法认识到这点。有些人把这些事归罪于令公鬼;有些人说是因为凡人没有聚集到转生真龙身边,昊天上帝因此而发怒;还有人说让昊天上帝发怒的原因是鬼子母们没有捉住并镇压转生真龙,或是鬼子母们在反对现任的丹景玉座。 湘儿听到过人们说,只要白塔再次统一,天气就会恢复正常。她挤过人群,继续向前走去。 “……发誓这是真的!”一个满手面粉的厨子嘟囔着,“一支白袍众的军队正在虎跳河的另一侧聚集,只要穆成桂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向这里发起进攻。”除了天气和双头牛之外,关于白袍众的讯息现在也多了起来,但白袍众在等待穆成桂的命令!这个女人的脑子一定是被热天气搞昏了!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 从你的脸上看 “老天爷不会欺骗眼睛,这是真的。”一名头发花白的马车夫对一个紧皱眉头的女子悄声说道。那女子穿着剪裁优良的黄麻裙,表明她是鬼子母的侍女。“厉业魔母死了,凌日盟是来请浣花夫人回去当丹景玉座的。”女子点着头,似乎毫不怀疑他讲的每一个字。 “我觉得厉业魔母是一位好丹景玉座,”一个穿着粗布长衫的樵夫一边说着,一边挪了挪肩膀上的柴捆,“就像其它丹景玉座一样好。”这些话他是大声说出来的,但他似乎又竭力不去看周围有谁在听他说话。 湘儿撇了撇嘴。这个人是想让别人听到他的话。厉业魔母怎么会如此迅速地发现独狐陈?宛童一定是在鬼子母们开始向这个村子聚集的时候就离开了嘉荣城。 丹景玉座曾经在暗中指出,有许多卿月盟鬼子母仍然处于失踪状态,在滕州聚集的最初讯号正是出自于卿月盟————而苦菊是非常善于审讯犯人的。 这样就导致了一个令人反胃的推断。但比这个推断更加令人不安的是普遍流传在人们的议论中的解释:在独狐陈有厉业魔母的秘密支持者。每个人都在偷窥别人,这名樵夫并不是湘儿第一个听到以这样的方式说这种话的人。 鬼子母大约不会这么说,但湘儿怀疑其中有人是想这么说的。独狐陈变成了一锅混合着各种食料的大乱炖,而味道并不鲜美,这就使她正在做的事情变得更加正确了。 找到她要找的人需要一点时间。这个人应该在有孩子游戏的地方,而在独狐陈并没有很多孩子。果然,瑶姬正在看着五名男孩互相投掷一个装了石头的小袋,无论是谁被打中了,都会引来所有人的一阵笑声,就连被击中的人也会笑。 这和大多数男孩或者男人的游戏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瑶姬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她很少会是一个人,除非她不想让其它人待在身边。 卜叨沐站在她身边,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竭力不表现出厌烦的样子。她将黑头发编成像瑶姬的灰发一样的辫子,但她的头发才刚到她肩膀下面一点而已,瑶姬的则一直垂到了腰际。 她的衣服也是依瑶姬的样子做的,一件浅灰色齐腰长衫,青铜色的松腿裤,裤脚在脚踝处收紧,脚上穿着高跟的短靴,而且她也拿着一张弓,在腰间挂上了箭袋。 湘儿不认为卜叨沐在遇到瑶姬之前曾经碰过弓箭。她并没有理会那个女人。“我需要和你谈谈,”她对瑶姬说,“单独谈谈。”卜叨沐瞪了她一眼,深邃的眼睛里抛出轻蔑的眼神:“这么好的天气,我本来以为你会戴上你的长衫的,湘儿。哎哟,天哪,你像马一样在出汗,这是为什么?” 湘儿绷紧了面孔。最开始全心善待这个女人的是她,而不是瑶姬,但她们的友谊在到了独狐陈之后就结束了。在知道湘儿不是正式的鬼子母之后,卜叨沐的反应并不止是失望。只是因为对瑶姬有所求,她才没有向鬼子母告发湘儿曾经冒充鬼子母。 卜叨沐曾经立下弯月夔牛角探宝者誓言,瑶姬肯定已经变成了她的人生典范,湘儿还曾经可怜过她的身上的瘀伤呢! “从你的脸上看,”同样在出汗的瑶姬向湘儿一笑,“你像是要掐死什么人————大约就是卜叨沐————又像是你的裙子在一群士兵中间掉落了,而你却没穿中衣。” 卜叨沐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看上去有些震惊,湘儿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女人和瑶姬共处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能听得懂瑶姬所谓的幽默了。这种幽默其实更适合一个没有刮胡子,将鼻子伸在酒杯里,同时已经灌了一肚子酿米酒的男人。 湘儿看了那些男孩一会儿,让自己有机会平息一下怒火。当她要向人家求助的时候,随便发火是毫无益处的。 阿二和阿大也在那些互相投掷、躲避沙包的孩子们之中,全丹派鬼子母对他们的诊断是对的,他们需要的药饵是时间。在独狐陈和别的男孩为伴,远离恐惧的两个月后,他们已和其它孩子一样大笑大叫了。 一个突然的想法如同一把铁锤般击中她,“兰岚”仍然在照看他们,给他们洗澡和喂食,虽然大约她是极不愿意的。但现在这两个孩子已经开始说话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说出那个女人不是他们的母亲,也可能他们已经说了。 这样大约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而怀疑会让她们用树枝搭起来的房子砸到她们的头顶上。冰块重新出现在湘儿的胃里。为什么以前没想到过这件事? 瑶姬碰了碰她的手臂,让她打了个寒颤。“出什么事了,湘儿?你看上去仿佛是你最好的朋友死了,死的时候还用最后一口气诅咒了你。” 卜叨沐已经走开了,她后背挺直,最后还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这个女人会眼也不眨地看着瑶姬喝酒和卖弄风情,甚至会仿效,但每次瑶姬想要与仪景公主和湘儿独处的时候,她都会怒不可遏。 男人不是威胁,只有女人才能是卜叨沐的朋友,但只有她才能是瑶姬的朋友,而有两个朋友的观点对她来说绝对是陌生的。 “你能为我们准备马匹吗?”湘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这本来不是她要问的,但阿二和阿大让这个问题显得非常必要了:“要用多少时间?” 瑶姬拉着她离开街道,来到一条窄巷里。她又小心地向周围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会偷听或注意这里之后,才回答道:“一或两天,乐净刚刚告诉我————” “不要乐净!我们会把他留在这里,只有你、我、仪景公主和兰岚,除非谢铁嘴和李药师能及时赶回来。大约还有卜叨沐,如果你坚持的话。” “从某种角度讲,卜叨沐是个傻瓜,”瑶姬缓缓地说,“但生活会把她的愚蠢挤掉,或者把她挤掉。你知道,如果你和仪景公主不愿意,我绝不会坚持带着她的。”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否则就会有人教你 湘儿没有说话,这个女人的态度就仿佛湘儿是在嫉妒卜叨沐!如果瑶姬想带着像卜叨沐那种翻脸不认人的人,这可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瑶姬用指节磨了磨嘴唇,皱起眉头:“谢铁嘴和李药师都是好人,但避开麻烦最好的办法是确认不会有人麻烦你,十几名武装的北宁人可以在长途旅行中产生这种作用。我不知道你和乐净的关系,他很粗鲁,但他会跟随你和仪景公主直到末日深渊。”她突然露出一个笑容。“而且,他是个很有型的男人。” “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拉着我们的手。”湘儿僵硬地对瑶姬说。很有型?那个画出来的眼睛只会让湘儿感到恶心,还有那道伤疤。这个女人对于男人的品味真是怪极了。“我们可以打理一切,我相信我们已经证明这一点了,而且这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我知道我们可以,湘儿,但我们会招惹来麻烦,如同粪堆会招惹来苍蝇。黑齿国的局势并不平静,每天都会冒出一个真龙信众的故事。我用我最好的丝裙和你的旧中衣打赌,他们之中有半数人在看见四名女子的时候,会立刻变成真正的强盗,我们每天都要向那些人证明我们不是容易欺负的。我听说三江口的情况更糟,那里全都是真龙信众和强盗,还有因为害怕转生真龙而从雨师城流散过来的难民。我觉得你不会去奇肱国,你的目标应该是玄都。”她侧过头,带着疑问挑起了一侧眉弓,编织繁复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仪景公主同意你抛弃乐净吗?” “她会的。”湘儿嘟囔着。 “我知道了,嗯,如果她同意了,我会准备足够数量的马匹。但我觉得让她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带上乐净。” 瑶姬强硬的口气让湘儿的脸立刻被怒火烧热了,即使她真的让仪景公主柔声细语地告诉瑶姬,乐净要留在这里,她们大约仍然会发现乐净等在路上。 而瑶姬一定会吃惊地问他怎么知道她们要走,从哪条路走。这个女人大约是仪景公主的护法,但有时候湘儿会感到奇怪,她们之中谁真的说话算数。等她找到孔阳的时候,她一定会让他立下能让他的头发立起来的誓言,要他听从她的一切决定。 湘儿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和一堵石墙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大约最好是回到她来找瑶姬的目的上。 她随意地朝巷子里走了一步,让那个女人跟在她身后。虽然这里的道路也经过了清理,但棕褐色的杂草仍然在妨碍着她的脚步。她一边装出随意的样子,一边向街上仔细看了一眼。 没有人朝她们多瞥一下,但她还是放低了声音:“我们需要知道宛童对长老会都说了什么,还有她们是怎么对宛童说的。仪景公主和我试过偷听她们,但她们设下了阵法,但那些只是上清之气的阵法。她们只注意到有人会使用上清之气的手段,却忘记可以将耳朵贴到门缝上。如果有人能————” 瑶姬语音平板地打断她的话:“不。” “至少考虑一下。仪景公主或者我被抓住的可能都会比你多十倍。”湘儿认为加上仪景公主是个聪明的办法。但瑶姬只是哼了一声:“我说不!从我认识你开始,我看到了你的很多特点,湘儿,但我从没见你愚蠢过。你在想什么,她们在一两天之内就会向所有人公布了。” “我们现在就要知道,”湘儿用力压低了声音,又咽了一口口水,“你这个男人脑袋的白痴。”愚蠢?她当然从没愚蠢过!她绝不能生气。如果她能说服仪景公主离开,她们大约一两天之后就不在这里了。不再打开装蛇的袋子也好。 瑶姬打了个哆嗦,湘儿觉得她的动作很卖弄,靠在长弓上:“有一次,我进行侦察的时候曾经被鬼子母发现,她们在三天之后才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扔出去,我找到一匹马之后立刻离开了沙峨姆。我不会为了替你争取到你不需要的一天时间而再经历这些了。” 湘儿维持着自己的平静,努力让没有表情的面容不因为咬紧牙关而扭曲,更不能拉自己的辫子:“我从没听说过任何关于你曾经刺探过鬼子母的传说。”这句话一出口,她就想收回来。瑶姬的秘密在于她就是传说中的瑶姬,任何时候,这件事都是不能被提起的。 片刻之间,瑶姬的面孔变得如同石雕般,将所有情绪都藏在里面。这已经足以让湘儿发抖了。瑶姬的秘密中包含着太多的痛苦。 但最终,石像又恢复了活气,瑶姬叹息一声:“时间会改变一切,关于我的传说,大概我只能勉强认出一半而已,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这很显然不是个建议。 湘儿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想再次触及这名女子的痛处,但既然她两个简单的要求都被拒绝了————第三名女子的声音这时突然在巷口响起: “湘儿,开砂和黛兰娜要你立刻去她们那里。” 湘儿竭力抓住空气爬起身,她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在巷口外,穿着初阶生衣服的柳若邻显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瑶姬也是一样。然后柳若邻将瑶姬的长弓仔细看了一遍,又变得很愉快了。 湘儿不得不咽下两口口水才强迫自己发出声音。这名女子听到了多少?“如果你认为能以这种方式向见习使说话,柳若邻,你最好快点多学一些东西,否则就会有人教你了。” 这是一句正经的鬼子母风格的话,这名身材苗条的女子用一双黑眼睛检验、估量、揣度着湘儿,然后行了个叩拜礼,说道:“很对不住,见习使,我会努力更小心一些的。” 她的叩拜礼刚好到为见习使而行的标准,她的语音是冰冷的,却又还没有冰冷到可以招致责骂的地步。卜叨沐并不是唯一因为仪景公主和湘儿的真实身份而失望的,不过柳若邻已经同意要保密,而且似乎很惊讶于她们竟然要向她叮嘱这种事。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我需要思考 而在柳若邻经过测试,被发现有学习导引真气的潜质之后,那种检验、估量、揣度的眼神就出现在她的眼里。 湘儿对此看得非常清楚。柳若邻缺乏那种天生的火花————如果没有教导,她永远也不会碰触到太一————但鬼子母们认为她有相当强的潜力。 如果是在两年以前,柳若邻的潜力要比几个纪元以来的任何初阶生都要强,那时她一定能引起白塔的兴奋,但这必须是在仪景公主、半夏和湘儿进入白塔之前。柳若邻从没说过什么,不过湘儿确定她是要赶上仪景公主和湘儿,甚至超越她们。她从没做过越界的事,但她经常会在界线前踱步。 湘儿向她用力地一点头,理解并不能阻止她将治疗白痴行为的三倍羊舌根药剂灌进这个蠢女人的嘴里。“注意你的行为。去告诉鬼子母,我马上就过去。” 柳若邻又行了个叩拜礼,但当她转过身的时候,湘儿又说:“等等。”那名女子立刻停下了脚步,现在她的脸上没有那种表情了,但在片刻之间,湘儿确信自己是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满意?“你把该向我说的事都告诉我了吗?” “我被派来就是要告诉你鬼子母在等你,见习使,该说的我都说了。”她温和的口气就像是在水罐中放了六七天的水。 “她们是怎么说的,把原话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一字一句?见习使,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记得确切的字眼,不过我会试一试。记得她们是这样说的,我只是在重复,鬼子母开砂说的是,‘如果那个蠢姑娘还没立刻到我面前来,我发誓她在成为老祖母之前都不能舒服地坐着了’。鬼子母黛兰娜说,‘看样子她在决定过来之前就会有这么老了,如果她在一盏茶之内还没到这里,我会把她的皮变成尘土’。”柳若邻的眼睛显得很无辜,“这是大约二一盏茶的时间前的事了,见习使,大约还要更久一点。” 湘儿几乎又咽了口口水。鬼子母不能说谎并不代表说出来的每个威胁都会实行,但有时这其中的差别很可能连粒米都放不进去。如果站在面前的不是柳若邻,她一定会呻吟一声“这感觉不太对”,然后立刻向鬼子母那里奔去。 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这样一个知道她许多把柄的女人面前,她不能这样。“既然如此,我觉得你不需要去跟鬼子母说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然后她便转过身,用后背对着行叩拜礼的柳若邻,一副对此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对瑶姬说:“我以后会再和你谈,我建议在那之前你不要着手于那件事。” 运气好的话,这大约能让瑶姬不去找乐净————如果她的运气非常好的话。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瑶姬严肃地说道。但她的表情中只流露出同情和饶有兴味的情绪。这个女人了解鬼子母,在某种程度上,她对于鬼子母的了解更胜于任何在世的鬼子母。 除了接受和抱持希望之外,湘儿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向街上走去,柳若邻走在她的身边。“我告诉过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她们要我找到你之后就回去,见习使。这是你的草药吗?为什么你会使用草药?这是因为你不能……原谅我,见习使,我不该提到那个的。” 湘儿向手中那袋鹅薄荷眨了眨眼————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把它拿出来————她急忙将它塞回口袋里,但她真想把这一整袋叶片都嚼下去。她没理会柳若邻的道歉,谁知道这道歉是不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装出来的。 “我使用草药是因为治疗疾病并非总是需要上清之气。” 全丹派鬼子母们听到这样的话会不会不赞成?她们蔑视草药,而且她们似乎只对需要上清之气治疗的病患感兴趣,对于不需要浪费上清之气的微小病痛完全不予理会。她为什么要担心自己向柳若邻说的话会传到鬼子母的耳里?这个女人是初阶生,无论她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和仪景公主。 “闭嘴,”她恼怒的说,“我需要思考。” 柳若邻果然闭上嘴,一言不发地跟随湘儿穿过拥挤的街道,但湘儿觉得这女人似乎是故意放慢脚步。大约这只是想象,因为湘儿的膝盖确实在渴望着要超过她,又不能让柳若邻看出任何慌张的表现,这种情形让湘儿觉得仿佛有一股火苗缓慢地灼烧着内脏。 任何被派来找她的人都要比有这样一双眼睛的柳若邻好。瑶姬大约在这时候已经跑去找乐净了。宗派守护者们大约正在告诉宛童,她们准备好了要跪倒在的厉业魔母的面前,亲吻她的戒指。 阿二和阿大大约在对浣花夫人说,他们并不认识什么“兰岚”。大约这些事全都发生了,而熔金般的太阳到无云的天顶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距离了。 开砂和黛兰娜正等在她们住宅的前厅里。这幢小房子是她们和另外三位鬼子母共同的宅邸,当然,每一位鬼子母都有自己的卧室,每个宗派都有一幢用于集会的房屋,但鬼子母是根据她们到这里来的先后次序分散住在全村的。 开砂紧皱眉头盯着地板,用力抿住嘴唇,似乎完全不知道她们的到来。浅色头发的黛兰娜,她的发色浅到湘儿说不出那到底是白色还是其它颜色,在她们刚一踏进门的时候,就用同样浅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们。 柳若邻吓了一跳,湘儿也不比她好多少。平时这名矮胖的无为派鬼子母的眼睛和其它鬼子母并没有不同,但当她真的望向一个人的时候,其它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有人说,黛兰娜是一位成功的仲裁者,因为接受仲裁的双方都会为了避免自己被她盯住而同意她的判决。在她面前,即使清白无罪的人也会思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想法让湘儿不由自主地行了个像柳若邻一样深的叩拜礼。 “啊!”开砂眨眨眼,仿佛她们是突然从地板里冒出来的,“你们来了。”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我能走了吗 “请原谅我的迟到。”湘儿急忙说道。就让柳若邻听到她想听的东西吧!被黛兰娜盯在眼睛里的是她,而不是柳若邻。“我那时迷了路,然后……” “不要紧。”黛兰娜的声音对女人而言有些过于沉厚,重音像乐净和其它北宁人般有种喉音的共鸣,所以矮胖的黛兰娜能有如此优美的语调和典雅的动作,实在让湘儿感到奇怪。“柳若邻,你可以走了,你要去听从华幽栖的差遣,直到下次上课。” 柳若邻立刻又行了个叩拜礼,跑了出去。大约柳若邻很想听听鬼子母们会对迟到的湘儿说些什么,但没有人会寻找鬼子母的界线在哪里。 即使柳若邻是拍着翅膀飞出去的,湘儿也不会在乎。她刚刚意识到在鬼子母们吃饭的桌上并没有墨汁瓶,没有砚台,没有狼毫,也没有纸,她所需要的工具都没有。她是要自己把那些工具带来吗?黛兰娜仍然盯着她,这个女人从没盯着任何人看过这么长的时间。除非是有理由,她也不会盯住任何人。 “想喝杯凉薄荷茶吗?”开砂说道。这回轮到湘儿眨眼了。“我觉得喝了茶会舒服一点,这样可以让我们的沟通更方便,这个我有经验。” 没等湘儿回答,这位鸟一样的临月盟鬼子母已经从餐具柜上拿下一只有蓝色条纹的茶壶,将里面的茶水倒在三只并非是一套的茶杯里。 那个餐具柜断了一条腿,用一块石头作为替代,鬼子母大约比别人有更多的房间,但她们的家具也同样破烂。 “黛兰娜和我决定可以等到另外的时间再整理笔记,我们这次只想谈一谈。要点心吗?我个人不太喜欢,不过姑娘们总是喜欢点心。你真是做出了不少精彩的成绩,你和仪景公主。” 一阵响亮的清嗓子声音让开砂带着疑问的表情望向黛兰娜。片刻之后,她才又说道:“啊,是了。” 黛兰娜已经将一把椅子从桌边拖到房间的空地中央,一把藤条椅。开砂提到谈话的时候,湘儿就知道,她们之间要进行的根本不会只是一场谈话。 黛兰娜示意她坐到椅子上,湘儿压着椅子边坐下,伸手接过开砂用缺口托盘递来的一杯茶,低声说道:“谢谢,鬼子母。”她不需要等待太久。 “跟我们说说令公鬼。”开砂说,她显然是还想说些什么,但黛兰娜又清了清喉咙,开砂眨眨眼,闭上了嘴,不急不徐地吮着杯子里的茶。 她们就站在湘儿的两侧。黛兰娜瞥了开砂一眼,叹了口气,用风之力将第三只杯子带到自己手里,然后她继续用那种能在脑袋上钻出洞的目光盯着湘儿。开砂似乎又走神了,视线完全不在湘儿身上。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跟你们说了,”湘儿叹息一声,“嗯,都向鬼子母说了。”实际上是她知道的所有不会伤害令公鬼的事————大致只有令公鬼在小的时候的样子————她想让鬼子母们将令公鬼看成一个普通的人,而不是一名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想对转生真龙造成这样的效果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 “不要生气,”黛兰娜严厉地说道,“也不必慌张。” 湘儿将茶杯放回托盘上,用裙子擦了擦手腕。 “孩子,”开砂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悯,“我知道你认为你已经说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但黛兰娜……我无法想象你会故意隐瞒……” “为什么她不会?”黛兰娜喊道,“生在同一个村子里,照看他长大,她对他的忠诚大约比对白塔的更多。”那种剃刀般的目光又落回湘儿身上。“告诉我们一些你以前没说过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所有的故事,姑娘,所以我会知道你话中的真伪。” “试一试,孩子,我相信你不想让黛兰娜发火,为什么————”开砂被另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打断了。 湘儿希望她们认为自己手中茶具的碰撞只是因为她的慌乱,她必须用畏惧。不,不算是畏惧,但至少是一种担忧,掩饰住她的愤怒。虽然鬼子母总是教导她要认真倾听她们的话,但这样往往不会知道她们真正的意思。 反倒是不那么认真地领会时,大约还有机会听懂她们的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对付鬼子母的。这两个人从没真正地说出她们认为湘儿有所隐瞒,她们只是想吓唬她,找机会从她嘴里抖一些东西出来。她不害怕她们,嗯,不是很害怕,她只是非常愤怒。 “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湘儿小心地说道,“他会毫不争辩地接受对他的惩罚,只要他认为那是他应得的;但如果他认为他没有错,他就会寸步不让地反抗。” 黛兰娜哼了一声:“这个你对所有听你说话的人都提到过,说些别的,快点!” “你可以引导他,或者说服他,但他不会被推动。他会死死地站稳脚跟,如果他认为你————” “这个你也说过。”黛兰娜将双手叉在粗腰上,俯下身,平视着湘儿的双眼。湘儿几乎希望盯着她的还能是柳若邻。“说些你没有对独狐陈每一名厨子和洗衣工说过的事情。” “试一试,孩子。”开砂说道。令人奇怪的是,这次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们俩在分工合作,开砂施舍同情,黛兰娜施加威严。湘儿的脑子里泛起能记得的每一件事,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每一件事情甚至没来得及被她过滤就被说出来了。 但就像黛兰娜“温和”地指出的那样,这些事都已经被湘儿说过许多遍了。等到湘儿终于有时间喝一口茶的时候,才发觉茶水完全走味了————甜得她几乎卷起了舌头,开砂显然是真的相信年轻女人都喜欢很多的糖。这个上午过得很慢,非常非常慢。 “这些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最后黛兰娜说道。她瞪着湘儿,仿佛全都是湘儿的错。 “那么,我能走了吗?”湘儿疲倦地问。湿透她衣服的每一滴汗水似乎都是鬼子母从她身上榨出来的,她只是感觉疲软无力,几乎想要在这两张鬼子母凉爽的面孔上各扇一巴掌。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惊人的发现 黛兰娜和开砂交换了个眼神。无为派鬼子母耸耸肩,走到餐具柜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当然可以。”开砂说,“我知道这对你一定很难,但我们确实需要了解令公鬼更胜于他对自己的了解,才能决定该如何行动,否则,一切大约都将变成灾难。哎哟,天哪,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孩子,但我对你有很高的期待。你能有那么多发现,而且还是在有障碍的……嗯,我相信你一定还会有惊人的发现,想一想……” 鬼子母在说了一大堆废话之后,终于让湘儿蹒跚着走了出来。她确实是蹒跚着脚步,膝盖一直在打颤。每个人都在谈论她,她本该听仪景公主的话,把所有那些所谓的发现都丢到仪景公主头上。 燕痴是对的,迟早她们会开始调查她是怎么做出那些发现的。那么,鬼子母们在决定怎样才是避开灾难的最好办法。这并没有让她得到任何与令公鬼有关的线索。 她瞥了一眼几乎升到头顶的太阳,和沈悠悠的约会已经耽误了,至少这次她有个好理由。 沈悠悠的房子,这座房子里一共住了二十五名女子,坐落在小白塔的另外一边,当湘儿经过那座以前的客栈时,她放慢了脚步。在孙希龄身边的许多护法说明会议仍在进行中,心中残余的怒火让湘儿能够看见那道阵法。 那是个扁圆形的护罩,大部分由火之力和风之力构成,其中还有一点水之力。它在湘儿眼前闪耀着,覆盖了整座建筑。系住这个编织的结点似乎正在吸引着湘儿要去解开它,但碰触这个结点很可能会让她的皮被送去硝皮场————在街道上有许多鬼子母。 护法们都在来回走动,相互攀谈,不时会有一名护法出入这道闪光的护罩,他们是看不见它的。仪景公主无法渗透这道防止借助上清之气偷听的护罩。 沈悠悠的房子在大约一百步外的街上,但湘儿先走进了老客栈附近一座茅草顶房屋旁边的院子里。一排摇摇摆摆的木栅栏立在这一小片只剩下一些干枯的杂草的空地上,不过栅栏上有一道门,悬挂在一根几乎完全生了锈的铰链上。 当湘儿将门打开的时候,铰链发出尖细刺耳的声音。湘儿急忙向周围看了一眼————没人看见她————她拢起裙子,穿过那道门,冲进一条窄巷里,一直跑到她和仪景公主努力想要探察的那幢房子外面。 片刻之间,湘儿犹豫了一下,在裙子上擦了擦汗湿的双手。她还记得瑶姬所说的,她知道自己在心里是一名懦夫,虽然她极为痛恨这个事实。 湘儿曾经以为自己是很勇敢的,就算不像瑶姬那样是一位英雄,但也够勇敢了。这个世界让她学到了许多事情。只要想想如果那些鬼子母抓住她的话,会对她做些什么,她就想立刻转过身,跑到沈悠悠那里去。她不太可能找到一扇窗户通向那些宗派守护者们开会的房间,完全不可能。 她竭力在嘴里弄出一些湿气————她的嘴怎么会这么渴?当她身体其余的地方几乎已经湿透的时候。她悄悄向那个房间靠过去,总有一天,她会想要知道勇敢是什么样的,如何才能变成像瑶姬和仪景公主那样,而不是一名懦夫。 当湘儿穿过阵法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刺麻感,实际上,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她知道这样做是不会有感觉的。碰触它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她还是让自己趴伏在粗石墙壁上,石块裂缝中的爬墙虎残茎擦过她的脸颊。 湘儿缓缓沿着一扇铰链窗户的边缘摸索了一圈,它关得很紧,所有琉璃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能够透光的油布,但肯定没办法透过这种油布看到或听到里面的情形。 不知道窗户对面有没有人,没有一点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她向另一扇窗户溜过去。这里的一扇窗户也被油布封死了,但她能从另外一扇窗里看到一张曾经有着华丽纹饰的破桌子上堆满了纸张和墨汁瓶,还有几把椅子。除了这些,这个房间完全是空的。 她念了一句从仪景公主那里听到的脏话,这个姑娘知道的脏话数量简直令人吃惊,摸索着石墙继续向前走去。第三扇窗户是打开的,她将鼻子靠过去,又立刻退了回来。 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运,但宛童就在那里,和她在一起的不是宗派守护者,而是浣花夫人、灵之真等人。如果湘儿的心跳不是如此剧烈,她本来应该能在看见她们之前先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湘儿跪下身子,尽量靠近窗口,窗子的下沿磨到了她的头顶。 “……这就是你们希望我带回去的讯息?”这个钢铁般的声音一定是宛童的,“你们需要更多时间考虑?还要考虑什么?” “长老会……”浣花夫人开口道。 “长老会,”白塔使节带着嘲笑的声音说,“不要以为我是瞎子,看不见这里的权力掌握在谁手里,那个所谓的长老会只会按照你们告诉她们的去思考。” “长老会已经要求有更多的时间,”花楹坚定地说,“有谁知道她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厉业魔母必须等待她们的决定,”琦玮用与宛童同样冰冷的声音说,“对于白塔的统一,她就不能有耐心点吗?” 但宛童的回答更加冰冷:“我会带回你们……长老会的……讯息,呈递给丹景玉座。我们看看她会怎么想吧!”随后就是开门声和震耳的关门声。 湘儿几乎失望得叫出声来。现在她知道答案了,却不知道问题。只要开砂和黛兰娜早一点放她走。嗯,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也总要好过听到“我们会回去,并遵从厉业魔母”。现在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她。 她正准备离开,却听见灵之真说:“大约我们应该送信过去,大约我们应该召唤她。”湘儿皱起眉头,没有挪动。她?她是谁? “形式必须符合规范,”琦玮粗声说道,“必须沿用正确的仪典。”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彻底地屈服 花楹用坚定的声音说:“我们必须符合律法的每一个字,即使是最小的疏失也会被用来针对我们。” “如果我们已经犯下错误了呢?”龙葵的声音大约在她生命中第一次有了热度,“我们还要等多久?我们还敢等多久?” “所需要的那么久。”琦玮说。 “我们所必须的那么久,”这是花楹的声音,“我还会等待那个顺从的孩子,这样的等待现在还不会让我们的计划被放弃。” 不知为什么,房里安静下来。湘儿只听见有人喃喃地说着“顺从”,仿佛是在检查这个词汇。什么孩子?一名初阶生?一名见习使?不会是这样,鬼子母从不会等待初阶生和见习使的。 “我们已经走了太远,无法回头了,龙葵。”浣花夫人最后说道,“或者我们将她带来这里,并确认她做了她应该做的。或者我们把一切丢给长老会,希望她们不会带领我们走向灾难。”从语气上判断,浣花夫人认为这第二个办法完全只是个愚蠢的希望。 “只要有一个疏忽,”龙葵的声音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我们就全都会把脑袋插到矛尖上。” “但谁会这么做?”璐瑶安夫人若有所思地问,“穆成桂,长老会,还是令公鬼?” 之后又是沉默,裙子的窸窣声,又一次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湘儿冒险向窗里窥望了一眼,房间已经空了。她焦躁地哼了一声。她不知道她们要等什么,也没找到任何有意义的线索,璐瑶安夫人的话表明她们仍然对令公鬼和穆成桂保持着同样的警觉。 大约对令公鬼的更多。厉业魔母并没有聚集能导引真气的男人,而谁又是那个“顺从的孩子”?不,这不重要,她们可能正在谋划着五十个她完全不知道的计划。 阵法发生了闪动,湘儿吓了一跳,她已经失去了离开这里的最佳时机。她爬起身,用力掸掉膝盖上的泥土,从墙边走开。刚迈出一步,她就停住了,以最快的速度弯下腰去,双手僵在膝盖的泥渍上,两只眼睛直盯着沈悠悠。 粉红色脸颊的白水江城女子也在盯着她,紧闭的双唇没有吐出一个字。 湘儿匆忙地考虑着又抛弃了那个有东西掉在地上的愚蠢借口,而是重新直起身,缓缓地走过沈悠悠身旁,仿佛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 沈悠悠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双手叉在腰间。湘儿拼命考虑着该怎么办。她能打晕沈悠悠的头,然后逃跑:她能回过身,跪下来乞求沈悠悠。她知道这两个办法全都是破绽百出,但她就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行。 “你一直都能保持这么镇静吗?”沈悠悠问道,眼睛望着前方。 湘儿打了个哆嗦。这是沈悠悠昨天在尝试打破她的封锁后给她的指点,保持镇静,非常镇静,只去想平静舒缓的事情。“当然,”她虚弱地笑了笑,“有什么能困扰我的?” “这很好,”沈悠悠由衷地说,“今天我要试一些更……直接的办法。” 湘儿瞥了她一眼。没有问题?没有指控?她完全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如此轻松地度过今天。 她们两个都没看见那个从一座建筑物二楼窗户中看着她们的女人。 考虑着是否应该解开辫子,湘儿越过捂在脸上的破旧红条纹毛巾,恼怒地瞪着她的裙子和衬衣。现在那两件衣服都被挂在椅背上,衣服上的水正滴在清扫干净的地板上,她身上裹着一条绿白色条纹的大毛巾。 “现在我们知道了,惊吓是没有用的。”湘儿瞪了沈悠悠一眼,又打了个哆嗦,她的下巴很痛,脸颊上仍然有针刺的感觉。沈悠悠的手臂倒真是强壮又敏捷。“我现在是能导引真气了,但那时候,太一在我的脑海里却是最最遥远的东西。” 湘儿说的是那个浑身湿透、挣扎着要吸进一口气时,她的脑子已经容不下任何想法,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主控的位置。 “嗯,那么导引真气一下,让你的衣服变干吧!”沈悠悠喃喃地说道。 这让湘儿的下巴感觉好一点。她看见沈悠悠专注地盯着已经破碎成三角形的镜子,用手指抚摸着眼眶,那里看上去有点肿胀。湘儿怀疑,如果放着不管的话,那个地方会肿得非常厉害。她的手臂也还算有力,一处瘀伤完全是沈悠悠应得的! 大约这名白水江城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叹了一口气:“我不会再做这种尝试了,但我总能想办法教会你顺从太一,而不是气愤时去咬它。” 湘儿紧皱双眉看着那些湿透的衣服,思考了一会儿,她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禁止用上清之气做日常杂务的律令非常严格,而且理由很充分。 太一是诱人的,导引真气得愈多,想要的就更多,而承受的风险也就愈大,最后炼气士会因为引入太多太一而遏绝或杀死自己。现在真源的愉悦很容易就能充满她了,一个简单的水之力编织让她衣服上所有的潮湿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水,然后这滩水又迅速地和从桶中泼出的水混在了一起。 “我并不擅长顺从。”湘儿说道。要她顺从,除非是一切斗争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只有傻瓜才会在完全没希望的地方努力。她不能在水里呼吸,她不能拍打着翅膀飞起来,她也不能导引真气,除非是在她愤怒的时候。 沈悠悠紧皱眉头,目光从地上的水洼移到湘儿身上,双拳叉在腰间。“这我知道,”她用过于刻板的声音说道,“根据我接受过的教导判断,你完全是不应该能导引真气的。我被教导过,导引真气一定要镇静,平和、冷静,开放自己,并彻底地屈服。” 太一的光晕环绕在沈悠悠身周,水之力将地上的水洼凝聚成一个水球,稳稳地立在地上。“你在能够导引真气之前必须先要顺从,但你,湘儿……无论你多么努力地试图顺从————我确实见到了你的努力————但你仍然用你的指甲牢牢地扣着你拼命要忘记的东西。”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你的思想里 风之力举起了那个水球,有那么一刻,湘儿以为沈悠悠是要将那个水球掷向她。 但水球只是飘过房间,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飘飞出去,然后泼洒向地面。一只猫发出了惊讶而愤怒的尖叫。大约到了沈悠悠的等级,那种禁令就不起作用了。 “为什么不能就像现在这样?”湘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些,但她觉得自己是失败了,她想要随时随意地导引真气,但就像那些老话说的:“如果愿望是翅膀,猪也能飞上天。” “放开它,”沈悠悠对正要用水之力编织处理头发的湘儿说,“放开太一,让它自然干燥。把衣服穿上。” 湘儿眯起眼睛:“你没有另一个意外在等着我吧?” “没有。现在,开始准备你的意念,你是一朵花蕾,感受到真源的温暖,正准备朝向那个温暖而开放。太一是河流,你是河岸,河水比河岸更有力量,但河岸包容、指引着河水。清空你的意念,只留下那朵花蕾,除了花蕾之外,在你的思想里一无所有,你是花蕾……” 湘儿将衬衣套过头顶,对着沈悠悠催眠般的吟诵叹息了一声。这是初阶生的练习,如果这样对她有效,她早就能随意导引真气了。 湘儿想自己应该停下这个,看看自己真正能做些什么,比如说服仪景公主去玄都。但她也希望沈悠悠能成功,即使要把她的脑袋浸到十桶水里去。见习使不能随意外出,见习使不能挑衅权威,她痛恨被命令不能做什么,更甚于痛恨被命令必须做什么。 几个时辰过去了,她们现在面对面地坐在一张乡下破桌子的两边。在这几个时辰里,她们一直在重复那种初阶生的训练,甚至是初阶生用这么长的时间可能都已经掌握导引真气的方法了。 花蕾,然后是河岸,夏日的微风,汩汩的小溪。湘儿要尽量做一朵飘飞在风中的蒲公英。土地喝饱了春雨,根茎在土壤中缓缓延伸。全都没有结果,至少没有沈悠悠想要的结果。 沈悠悠甚至建议湘儿想象自己躺在爱人的怀里,结果引起了一场灾难,因为这让湘儿想到了孔阳。他怎么敢就这样消失不见!但每一次的挫败都仿佛像热煤落在干草上一样点燃了她的怒火,让太一落在她的掌握之中。 沈悠悠每次都会让她放开太一,重新开始,和缓,镇静。这个死脑筋的女人简直是疯了,湘儿觉得她大概能教骡子们该如何顽固。她从来不会有挫败感,保持平静对她来说简直已经成为一门艺术了。 湘儿真想把一桶冷水浇到她头上,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但考虑到自己疼痛的下巴,大约这不是个好主意。 沈悠悠在湘儿要离开时治好了她的下巴,她在治疗异能上的能力也仅限于此了。湘儿也治疗了她的眼睛,那时沈悠悠的眼睛周围已经变成一个漂亮的紫色肿包了。 湘儿真是恨不得把那个肿包留在沈悠悠的脸上,好提醒她今后做事要小心些,但既然沈悠悠帮她治了伤,她也必须为沈悠悠做同样的事才算公平。 而且沈悠悠在被纯阴之气、风之力和水之力能流穿过身体时的喘息与颤抖,也算是对于她被淹在水里时狼狈样子的报偿。当然,她在接受治疗时也会打哆嗦,万事没有十全十美的。 在屋外,太阳已经西斜到了天空一半的高度。下面的街道上,一片打恭和叩拜礼的动作在人群中移动着,然后向两旁退开的人群中出现了李宛童。如同一位女王从一群肮脏的贱民中穿行而过,红色穗子的长衫松垂在她的双臂上,如同一面炫耀的旗帜。 即使是在五十步远的地方,她高昂着头的姿态、惟恐裙子沾上灰尘的模样,和无视于人们礼敬的神态都清晰可见。在宛童到来的第一天,有许多人认为她毫无礼貌,更多的人甚至会对她呵斥谩骂,但鬼子母毕竟是鬼子母,至少独狐陈的鬼子母们是这样认为的。 为了在人们心中建立这样的概念,有两名见习使、五名初阶生和十来名男女仆人被罚在他们的自由时间清理厨房垃圾和各处的夜壶,并将这些污物埋到树林里去。 湘儿不想让宛童看见她,所以很快就溜走了。她看见路上有个人背着一篮酿瓜,立刻感觉到肚子里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因为仪景公主要尝试进入那道阵法,所以她们并没有吃早饭,午饭时间又是在沈悠悠的练习中度过的,而且她今天和那个女人的纠缠还没结束————沈悠悠命令她今晚不要睡觉。如果惊吓不管用,大约精疲力竭会管用。 任何封锁都是可以被打破的,沈悠悠这样对她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不妥协的信心,我会打破你的封锁,只需要成功一次,一次你在没有愤怒的情况下导引真气,太一就是你的了。 但在这个时候,湘儿想要的只是一些食物。那个背酿瓜的人早已经走过去了,但一股炖羊肉和烤猪肉的气味从厨房里飘出来,让她接连抽动了几下鼻子。但她的伙食只有两个可怜的李子、一点各种咸菜和一块大饼,今天也不会比平时更好。 回到房里时,她发现仪景公主正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这姑娘瞥了她一眼,连头都没抬,就又翻起眼珠继续盯着破裂的天花板。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湘儿。”仪景公主叹了口气,“爱花杮还不够强,却坚持要学习制造密炼法器,玖愿倒是做出了一样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加工的那块石头在她手里变成了一团……嗯,那并不能说是火焰。如果不是星南,我觉得她是死定了,那里没有别人能为她治疗,而且我不认为当时还来得及从别的地方叫能治疗那种伤的人过来。那时我觉得到了兰岚。如果我们学不会如何探测男人的导引真气,大约我们能学会探测男人做过的事情。”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残疾的野人 仪景公主道:“我似乎记得纯熙夫人暗示过,这是有可能的。我觉得我确实————不管怎样,就在我觉得到她的时候,有人碰了我的肩膀,我立刻大声尖叫起来,就好像我被针刺了。结果原来只是某个可怜的车夫想问我关于一个愚蠢的谣言,但我把他吓坏了,他差点就逃走了。” 仪景公主终于喘了口气,湘儿打消了将最后一颗李子核扔到她头上的念头,趁着她说话的空隙急忙问道:“兰岚在哪里?” “她已经整理过房间————她做得倒是不着急————我让她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我还带着手镯,看见了吗?”她向上举了一下手臂,然后又任由它落回床垫上,但她说话的速度仍然没有减慢。“她还在用那种糟糕的方式抱怨我们应该立刻就到玄都去,我再也无法多忍受一小会儿了,任何事情都比这个容易忍受些。我的初阶生班真是个灾难,那个可怕的柠优————就是鼻子长成那样的那个————一直在嘟囔着她在家乡时绝不会让一个姑娘对她下命令。还有华幽栖过来要求知道为什么我会让柳若邻在班里上课————我怎么会知道柳若邻是要去帮她跑腿的?————然后晴辰决定想看看她能弄出多大的火焰,结果几乎把整个班都点着了。华幽栖当着所有人的面责骂我没有将初阶生班管好,而柳若邻说她————” 湘儿放弃了想要插话的努力————大约她真的应该将那个李子核扔到仪景公主头上去————最后她大喊了一声:“我觉得燕痴是对的!” 这个名字让仪景公主立刻闭上嘴,坐起身,直盯着湘儿。虽然这其实是她们两个的私人房间,但湘儿还是不禁向周围扫视了一眼,确认没有别人在听她说话。 “这太愚蠢了,湘儿。” 湘儿不知道仪景公主指的是她的意见,还是大声喊出燕痴的名字,也不打算向仪景公主查问。 湘儿坐到自己的床上,面朝仪景公主,调整了一下裙子:“不,不是的,现在阿大和阿二随时都有可能说出兰岚不是他们的母亲,也可能他们已经说出来了。你有没有准备好应付因此而产生的疑问?我没有。鬼子母们随时都有可能开始调查我是怎么做出那么多发现的,毕竟我并没有从日出到日落一直都在发怒。几乎所有和我说话的鬼子母都会提到这点,星南最近已经在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我了。而且,那些鬼子母除了空坐在这里之外,什么也不干,或者她们就是在决定是否要回白塔去。我溜到小白塔旁边,听见宛童和浣花夫人————” “你什么?” “我溜过去听她们说话。”湘儿冷冷地说,“她们送给穆成桂的讯息是她们需要更多时间考虑,这意味着她们至少考虑过要忘记凌日盟在成少卿身上做的事情。她们怎么能这样,我不知道,但她们肯定是这么做了。如果我们留在这里太长时间,我们大约就会成为送给穆成桂的礼物。至少如果我们现在走的话,我们还可以告诉令公鬼,不要指望鬼子母会支持他。我们可以告诉他,不要信任任何鬼子母。” 仪景公主蹙起一双秀眉,歪着身子跪坐起来:“如果她们仍然在考虑,这就意味着她们还没决定,我觉得我们应该留下来,大约我们能帮助她们做出正确的决定。而且,除非你要连沈悠悠一起带走,否则你永远也没办法打破你的封锁。” 湘儿没理会这句话。沈悠悠倒是对她做了不少好事,成桶的凉水、今晚不能睡觉,下一个又会是什么?这女人曾经说过,她要尝试一切办法,直到找到有效的手段,但这一切都让湘儿觉得有些难以承受了。 湘儿道:“帮她们做决定?她们不会听我们的,连丹景玉座几乎都不听我们的,如果她还能揪住我们的脖子走,我们连她的脚趾都拉不动。”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留下来,至少等到长老会做出决定。那样的话,我们最差也能告诉令公鬼一个事实,而不是一个猜测。” 湘儿道:“我们该怎么查出来?别指望我第二次还能找到正确的窗户。如果我们等她们公开宣布,我们大约会被看管起来,至少是我。这里的鬼子母全都知道我和令公鬼同是思尧村人。” “丹景玉座会在任何事情公布之前告诉我们,”这个蠢姑娘认真地说,“你不认为她和桑扬会温顺地回到穆成桂那里去吧?” 确是如此,穆成桂会在丹景玉座和桑扬行叩拜礼之前砍掉她们的脑袋。“但这样还是没办法解决阿大和阿二的问题。”湘儿坚持说。 “我们可以想想办法。不管怎样,这里有许多难民的孩子不是由亲人抚养的。”仪景公主带着酒窝的笑容很能给人安慰,“我们就用脑袋赌一赌吧!至少我们应该等谢铁嘴从奇肱国回来,我不能丢下他。” 湘儿摊开双手,如果真的是相貌反映性格,那么仪景公主一定应该长得像是一头从岩石里雕出来的骡子。这个姑娘已经让谢铁嘴取代了她从小就死去的父亲的位置,她有时甚至会以为如果没有她牵住谢铁嘴的手,谢铁嘴一定连晚餐的桌子都找不到。 突然,房门被风之力猛然撞开,李宛童走进了房间。在此之前,湘儿得到的唯一警告只是太一正在附近被拥抱。湘儿和仪景公主立刻跳起了身。鬼子母就是鬼子母,有许多人光是因为宛童的一句话,就被罚去埋垃圾了。 这名黄头发的凌日盟鬼子母审视着她们,傲慢的面孔如同冬日的大理石:“是了,锡城的女王和那个有残疾的野人。” “还不是,鬼子母,”仪景公主用冰冷而礼貌的语气答道,“我还没有在王座大厅称王,我的母亲也没被证实死亡。” 宛童的微笑能够冻住暴风雪:“当然,她们在竭力隐藏你,但这里毕竟是有谣言的。”她看了那两张窄床和破旧的凳子、挂在墙上的衣服和满是裂纹的石膏墙一眼。“我以为你们应该有更好的住处,毕竟你们做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你们是在白塔,就算我看见你们两个接受测试,得到长衫,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我不会咬你的 “谢谢你。”湘儿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仪景公主一样优雅有礼。宛童看了她一眼,那双大眼睛比她脸上的任何地方都更加冰冷。“鬼子母。”湘儿急忙又把敬称加上。 宛童转回头看着仪景公主:“丹景玉座在心中有个特殊的位置是属于你、属于锡城古国的,她为了寻找你而耗费的心力肯定超乎你的想象。我知道,如果你跟随我回到嘉荣城,她一定会非常高兴。” “我的位置在这里,鬼子母,”仪景公主的声音仍然显得很愉快,但她的下巴却扬得像宛童一样高,“等其它人回白塔的时候,我也会返回白塔。” “我知道,”凌日盟鬼子母冷冷地说,“很好,现在你出去一下,我要和这名野人单独谈谈。” 湘儿和仪景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但仪景公主只能行个叩拜礼,然后走出房间。 当房门关上的时候,宛童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坐到仪景公主的床边,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背靠着有缺损的床头板,双手交叠在肚子前面,她的表情中已经没有冰冷的感觉,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你看起来很不安,别这样,我不会咬你的。”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的眼神也发生了改变,湘儿本来还会有点相信她的。她的微笑从没触及到那双眼睛,实际上正好相反,那双眼似乎比原先更严厉了十倍,更冰冷了百倍。 这让湘儿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并没有不安。”湘儿僵硬地说着,暗自压住脚跟,以免两只脚会向门外迈去。 “啊,你对我有敌意,对不对?为什么?因为我说你是‘野人’?你要知道,我也是个‘野人’,罗羽涅亲自打破了我的封锁。她比我更早知道我会加入哪个宗派,而且对我很感兴趣。她总是特别关照那些她认为会选择凌日盟的人。” 她摇了摇头,发出一阵笑声,眼睛却像是冰冻的匕首:“在我可以不用紧闭双眼就能找到太一之前,我连续嚎叫、哭泣了几个时辰。如果你看不见能流,你就不能编织。我知道,沈悠悠正在使用温柔的手段处理你。” 湘儿尽管拼命克制,仍然移动了一下脚步。沈悠悠肯定不会对她那么做的,肯定不会!挺直膝盖并不能让她抽搐的胃好受一些。她不该这么有敌意,是吗?她是否也不愿意“有残疾”?“你要跟我说些什么,鬼子母?” “丹景玉座想确保仪景公主的平安,但在很多方面,你和仪景公主一样重要,大约更重要,你的脑子里关于令公鬼的信息大约更有价值。当然,还有半夏,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湘儿想要抹去脸上的汗水,但她一直将双手固定在体侧。“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鬼子母。”自从她们最后一次在夜摩自在天中见面后,确实已经过了几个月。“我能否问一下……”在独狐陈,没有人称呼厉业魔母玉座,但她对这个女人还是应该保持敬意的,“……丹景玉座打算怎样对待令公鬼?” “想知道,孩子?他是转生真龙,丹景玉座知道这一点,她打算给予令公鬼应得的所有荣耀。”宛童的语气稍微增强了一些,“想一想,孩子,当这些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们自然会回到她们应有的位置上,但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至关重要的。白塔在三千年时间里一直在指引诸国的统治者,如果没有白塔,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更多的战争和更可怕的灾难。如果没有人指引令公鬼,这个世界将面临的必然是一场浩劫。但我们必须要了解他才能指引他,就像我原先必须要闭上眼睛才能导引真气一样。对他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你现在跟随我回到白塔,把你对他的了解告知丹景玉座,而不是等到几十天,或者几个月之后。这对你也是最好的,你在这里也绝不能成为鬼子母,镇岳乾坤杖还在白塔,只有在白塔才能进行这种测试。” 汗水刺激着湘儿的眼睛,但她拒绝眨眼。这个女人竟然认为可以向她行贿?“实际情况是,我在令公鬼身边的时间并不长,我是生活在那个村子里,但令公鬼却是生活在西林中的一座农庄中,那里距离村子很远。我能记得的令公鬼只是个不愿听劝的男孩,就我所知,他大约已经改变了,大多数男人只是个子长高的男孩,但他可能真的是长大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宛童只是用那种凛冽的目光盯着湘儿。“嗯,”她飞快地站起身,让湘儿差点要退一步,但在这个小房间里已经没有空间可以退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微笑仍然挂在宛童的脸上,“这里聚集了一些如此古怪的人。虽然没看见,但我知道从前的丹景玉座和桑扬一定也在独狐陈,明智的女人当然不会和她们接近。大约还有其它怪人?你最好是跟我一起走。我明天早晨离开,今晚让我知道,我是否应该期待在路上和你相遇。” “我恐怕不————” “想一想,孩子,这大约是你做过的最重要的决定,好好想一想。”宛童抹去了亲切的面具,转身走出房间。 湘儿的膝盖软了下去,让她一屁股坐到床上。这女人竟然能将差异那么大的情绪塞进她的脑子里————不安和愤怒和愉悦纠缠在一起,湘儿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希望这名凌日盟鬼子母能有办法与正在寻找令公鬼的白塔鬼子母取得联系,然后她能变成一只苍蝇,趴在那名鬼子母卧室的墙上,听听她们是怎么评估令公鬼的,她们要贿赂她,要恐吓她,而这第二件事她们做得相当成功。 宛童如此确定这里的鬼子母会跪倒在穆成桂面前,认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她的暗示里是否还包括成少卿?湘儿怀疑宛童对于独狐陈的了解要远超过长老会和浣花夫人的料想。大约穆成桂在这里确实有支持者。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应该留下 湘儿一直等着仪景公主回来,但过了半个多时辰,她还没看见仪景公主。湘儿出门去找她,先是在所有街道上转了一圈,然后又问了许多路人,不停地向一个又一个的人群中观望。 太阳已经接近树梢时,她才一边嘟囔着,一边拖着脚步回到房间。一进门,她就看见仪景公主正在房里。 “你去哪了?我以为宛童把你绑走了!” “我从丹景玉座那里得到了这些。”仪景公主张开手,两个扭曲的石戒指出现在她的掌心。 “有那个真的吗?拿到它们是个好主意,但你应该尽量把那个真的拿过来。” “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湘儿,我仍然认为我们应该留下。” “宛童————” “她只是在说服我。如果我们走了,浣花夫人和长老会就会选择白塔的统一,而不是令公鬼,我清楚这点。”她将双手放在湘儿的肩头,湘儿则任由她将自己压到床上。 仪景公主坐到对面的床上,倾过身子,专注地望着湘儿:“你应该还记得,你告诉过我依靠需要在夜摩自在天中寻找某样东西的办法!我们需要的就是找到办法劝说长老会不要投向厉业魔母。” “怎么做?做什么?如果成少卿还不够————” “我们会知道该做什么的,只要我们找到它。”仪景公主坚定地说。 湘儿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抚着她手腕粗细的辫子。“如果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的话,你会同意离开吗?我不太喜欢在这里无所作为,直到她们决定将我们看管起来。” “那样我会同意离开的,如果你同意假如我们找到可行的办法,你就会留在这里。湘儿,我觉得见到他,但我们在这里会更有用。” 湘儿犹豫着,最后才嘟囔着说道:“好吧!”看来这个约定没什么问题。仪景公主不知道她们该做些什么,也就无法想象她们到底要寻找什么。 如果这一天的时间在刚才还只是让人感到缓慢,那么现在它简直就是停在原地不动了。她们在一个厨房前排队拿到了盛有切片腊肉、酿瓜和秋葵的盘子。 太阳似乎在树梢上停了几个时辰。大多数独狐陈人都会在日落后睡觉,但还是会有几扇窗口亮起灯光,特别是在小白塔里,长老会今晚在那里设宴招待宛童,偶尔会有一段用琵琶演奏的音乐从那座原先是客栈的地方飘出来。 鬼子母们在士兵里找到了一个会弹琵琶的人,让他刮了胡子,把他塞进一套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侍从制服里。走过小白塔的人们都只是飞快地朝那里瞥一眼,然后就匆匆向前走去,或者是用力一甩头,根本就不看那里。 孙希龄这次又是例外,他吃着晚饭,坐在街道中间的一只木箱上,那些长老会的成员们只要向窗外一探头就能看见他。虽然是以极慢的速度,但太阳还是滑落到树林后方。 黑暗突兀地来临,完全没有黄昏后所应有的那种朦胧夜色,街道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琵琶手悠扬的乐声再次响起,孙希龄仍然坐在那只木箱上,从一个窗口里射出来的宴会灯光洒落在他身边的地面上。湘儿摇摇头,她不知道孙希龄是值得钦佩,还是一个傻瓜,她怀疑这两者都有一些。 直到湘儿躺在床上,将斑点石戒指和孔阳沉重的金玺戒串在一起,看着蜡烛熄灭的时候,她才记起沈悠悠的命令。嗯,现在再想这个已经太迟了,不管怎样,沈悠悠不会知道她是不是睡了。孔阳在哪里? 仪景公主的呼吸声逐渐缓慢下来。湘儿轻轻叹口气,将她的小枕头垫在头下,然后…… ……她站在她的空床旁边,看着模糊的仪景公主站在夜摩自在天昏暗的夜色里。现在没有其它人看见她们。她们不想被浣花夫人和她的那个小圈子,还有丹景玉座和桑扬看见————她们有权进入梦的世界,只是她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今晚的任务。 仪景公主显然是把这个看成了一次狩猎,只是不知道她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身上穿着和瑶姬一样的衣服,只不过变成绿色长衫和白色裤子。她朝手里的银弓眨眨眼,它连同箭袋一起消失了。 湘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一件蓝色的舞会裙装,黄金花朵的刺绣环绕着低胸领,又形成缠绕纠结的花纹,一直延伸到裙摆上,她能感觉到脚上套着挑花缂丝舞鞋。 在夜摩自在天穿什么并没有关系,但她到底为什么会选择这身衣服?“你要知道,这样大约不会有用。”湘儿说着,将衣服改回成朴素的红河黄麻裙和坚固的鞋子。仪景公主没有权力笑成那样。一张银弓,哈!“我们至少应该想想我们要找什么。” “一定要成功,湘儿。你说过,智者们认为需要愈强烈,就愈有可能找到目标。我们肯定是需要什么,否则我们答应过要给予令公鬼的帮助就全都会成为泡影,剩下的只有穆成桂愿意给他的。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湘儿,我不会的。” “把你的下巴放低下来。如果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做的,我也绝不会放弃。我们大约可以从这点开始。”她握住仪景公主的手,闭上眼睛。需要,她希望自己的脑子里能大约知道她们到底需要什么,大约什么都不会发生。需要。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从她身边滑走,她感觉到夜摩自在天在倾斜,在骤然下降。 她猛地睁开眼睛。依靠需要而前进的每一步都是盲目的,也是必要的,每一步都会让她更加靠近她所寻找的,但她有可能掉进毒蛇窝里,或者是打扰到一头正在捕猎的狻猊。 这里没有狻猊,但这里的情景仍然让她感到十分困扰。这里是明亮的正午时分,当然这不会让她吃惊,时间的流动在这里是不一样的。 她和仪景公主正牵着手,站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她们身边全都是砖石建筑,屋顶上都装饰着工艺精美的飞檐和中楣,纹饰华丽的圆顶点缀在瓦片屋顶之间,石砌或木制的拱桥横过街道,有时候足有三四层高。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我不喜欢这样 一堆堆垃圾、旧衣服和破烂的家具堆积在街角,周围有老鼠来回乱窜,有时候那些老鼠还会停下来,毫无畏惧地向她们发出挑战似的尖叫声。 不时会有某个人的梦境擦过夜摩自在天进入这里,又立刻消失。一个男人尖叫着从一座桥上摔下来,在碰到鹅卵石地面前消失了。一名哭嚎着的女人穿着被撕烂的裙子,向她们跑了十几步,又在眨眼间消失了。 突然发出,又突然终止的尖叫和喊声回荡在每一条街道上,有时候还会响起濒临狂乱边缘的粗嘎笑声。 “我不喜欢这样。”仪景公主担忧地说。 在远处,一座骨白色的巨型圆柱傲然耸立在这座城市之上,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其它高塔。那些高塔中有许多借助桥梁和它连在一起。她们所在之处是嘉荣城,上次进入梦的世界时,湘儿就是在这里瞥见了桑扬。桑扬那次并没有说她都做了什么,就像神秘的鬼子母一样,她只是给了湘儿一个微笑。 “这不要紧,”湘儿用刚硬的语气说,“在嘉荣城,没有人知道梦的世界的事,我们也没遇到任何人。”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一名浑身是血的男人突然出现,蹒跚着向她们走来,在他应该长有双手的地方,只留下喷着鲜血的残肢。 “这不是我要找的。”仪景公主嘟囔着。 “让我们继续搜寻吧!”湘儿闭起双眼。需要。 变化。 她们到了白塔里,身处于一条悬挂织锦的弯曲走廊中,一名穿着初阶生衣服的胖姑娘突然凭空出现在距离她们不到三步的地方。当她看见她们的时候,她的大眼睛睁得更圆了。“求求你们,”她呜咽着说道,“求求你们?”然后她就消失了。 突然间,仪景公主张大了嘴,“半夏!” 湘儿急忙转过身,却只看见一条空旷的走廊。 “我看见她了,”仪景公主坚持说,“我知道我看见她了。” “我觉得,她也可以像其它人一样在一个普通的梦中进入夜摩自在天。”湘儿说,“让我们继续我们的任务吧!”但她现在觉得更加不安了。她们再一次牵起手。需要。 变化。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储藏室。沿墙壁立着两排架子,上面整齐地排放着各种尺寸和形状的箱子,有些只是朴素的木箱,有些则有雕刻装饰或涂上了油漆。 还有许多用布包裹住的东西,以及用金属、琉璃、水晶、石头或光滑的陶瓷做成的形态各异的小雕像。湘儿看一眼便知道,这些一定是与上清之气有关的物品,很可能是密炼法器,其中有一些甚至可能是法器和上古法宝。如此种类繁多、摆放严整的收藏,不可能是白塔里的其它地方。 “我觉得,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有意义的收获,”仪景公主沮丧地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这里带走任何一样东西。” 湘儿快速地拉了一下辫子。如果这里真的有什么她们可以利用的,这里一定会有,除非是那些智者们说谎。那她们就要想办法在醒来的世界中到达这里。 她在白塔的时候,这里对于法器的看管并不严格,监守它们的只是门锁和初阶生。这个房间只有一扇沉重的厚木门,门上有一把同样沉重的黑铁锁。毫无疑问,它是经过加固的,但湘儿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它被打开的样子,就将门推开了。 门外是一间守卫室,几张双层窄床排列在一侧墙边,另一侧墙上是放着长戟的兵刃架。屋子中间是一张沉重的旧桌子和几张凳子,对面是另一道箍铁的门,门板上有一个可以打开的小窗口。 当她转回身去看仪景公主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那扇门又关上了。“如果我们不能在这里得到我们所需要的,大约我们能在别的地方找到。我是说,大约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点线索。我觉得,眼前这些应该都是还没被发掘出用处的密炼法器,所以才需要这样守卫着,因为即使在它们附近导引真气可能也是危险的。” 仪景公主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但如果我们再试一次,难道我们不会又回到这里吗?除非……除非智者们告诉过你该如何在搜寻的过程中排斥一个地点。” 智者们并没有提过这样的方法,她们从来都不愿意对她说任何事情。但在一个用想象就能打开铁锁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我们确实要这样做,只要我们用力地在脑子里想,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嘉荣城就可以了。”湘儿皱起眉,望着那些架子,继续说道:“我打赌我们需要的一定是一件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使用的密炼法器。”但它要怎么让长老会决定去支持令公鬼,她完全想象不出来。 “我们需要一件不在嘉荣城的密炼法器。”仪景公主的语气仿佛是在说服自己,“很好,我们继续吧!”她伸出双手,过了一会儿,湘儿才抓住它们。 湘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成为要坚持这么做的人,她想离开独狐陈,而不是找一个理由留下来。但如果这样就能确保独狐陈的鬼子母会支持令公鬼…… 需要。一件不在嘉荣城的密炼法器。需要。 变化。 这座正处于黎明曙光中的城市肯定不是嘉荣城。在不到二十步外,宽阔的石板街道连接着一座白色的石桥,拱形石桥跨过一条有石砌堤岸的运河,在石桥的两端全都矗立着雕像。 在五十步外的地方还有另一座桥。到处都有环绕着露台的细瘦高塔,如同钩镰枪穿过一片片纹饰绚丽的扁圆形糖块。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白色的,门和窗户上端都是尖拱的形状,在那些宏伟的建筑物上,镶嵌着漆成白色的铸铁阳台,花纹繁复的铁栅栏藏住了所有会站在那些阳台中的人。 沿着街道和运河望去,装饰着猩红色或金色镶边的白色圆顶上,都伸出了像那些细塔般的尖顶。 需要。 变化。 她们仿佛来到一座完全不同的城市,街道狭窄坑洼,两侧挤满了五六层高的建筑物,墙壁上的白色石膏有很多都剥落了,露出底下的砖块。这里没有阳台,只有四处乱飞的苍蝇,因为这里都已经被建筑物的阴影覆盖了,所以很难确认这里是否还是黎明。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湘儿和仪景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在这里似乎并不能找到密炼法器,但她们已经走了太远,不能停下来。 需要。 变化。 湘儿在睁开眼之前打了个喷嚏。当她们睁开眼时,发现每迈出一步都会扬起大片的烟尘。 这间储藏室和白塔中的那间完全不同,箱子、柜子和桶子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堆积在一起,几乎没剩下什么能够立足的地方,这里的所有地方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湘儿用力地打着喷嚏,差点就觉得应该把鞋子脱下来————然后灰尘全都消失了,房间里变得一尘不染。仪景公主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湘儿什么都没说,仪景公主刚刚一定是在想着房间里没有灰尘的样子。 看着混乱的房间,湘儿叹了口气,这个房间并不比她们在独狐陈的房间大,但要将所有东西都搜检一遍……“一定要用掉几十天的时间。” “我们可以再试试,大约我们至少可以知道,要检查的是什么样的物品。”仪景公主的声音里带着和湘儿心中一样的怀疑。 但这毕竟还是一个可行的建议。湘儿闭上眼睛,又一次进入了变化。 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她正站在这个狭窄房间的最里面,看着一只比她的腰高一些的方形木箱,木箱的铁箍似乎全都生锈了。这个木箱本身看上去仿佛被铁锤砸了二十年一样,根本看不出它还能装什么有用的东西。 湘儿想象不出这里面会有什么密炼法器,但仪景公主也站在她身边,同样盯着这只箱子。 湘儿将手放在箱盖上,想象铰链被打开,然后掀起了箱盖,她甚至连铰链磨擦声都没听见。放在箱子里的是两把沉重的锈剑,还有一副同样已经变成棕褐色,上面还有个窟窿的护心镜。 它们下面有一堆布包袱,那种样子就像是从某个老衣橱里清理出来的垃圾。另外还有几件炊具。 仪景公主用手指抚过一只破了嘴的小壶:“用不了几十天,但也要用掉今晚剩下的时间了。” “再来一次?”湘儿建议,“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仪景公主耸耸肩。闭上眼睛。需要。 湘儿伸出手去,碰到某个坚硬的圆东西,那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已经变得薄脆易碎的布。当她睁开眼睛时,仪景公主的手和她的手几乎贴在一起。那姑娘正咧开嘴,开心地笑着。 要把那东西拿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它并不小,她们不得不先移开它上面的破烂长衫、带凹痕的罐子和包裹着人或动物雕像的小包袱,以及其它各种垃圾。 它被拿出来的时候,是由她们的四只手端在她们两个人中间。这是一只用烂布包裹的、非常大的盘子,将布揭去之后,她们看见一只水晶浅碗,它的直径超过两尺,上面深深地雕刻着漩涡云朵的图案。 “湘儿,”仪景公主缓缓地说,“我觉得这是……” 湘儿愣了一下,差点失手把碗给掉了下去,因为它突然变成淡淡的水蓝色,那些雕刻的云朵图案也在缓缓移动。在很短的一瞬之后,碗又恢复成透明的水晶,云朵图案也固定在上面。但湘儿相信,这些云朵和开始时已经不一样了。 “是了,”仪景公主喊道,“这是一件密炼法器。而且我拿我的一切打赌,它和天气有关,但我还不够强,没办法让它发挥作用。” 湘儿咽下一口口水,竭力让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平静下来:“不要这么做!难道你忘了,随意探究一件陌生的密炼法器会把你自己遏绝的!” 这个傻姑娘的胆子总是让湘儿大吃一惊。“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湘儿,你认为还有谁对于密炼法器的了解能超过我?” 湘儿哼了一声,即使仪景公主是对的,她给仪景公主一点警告也是应该的:“如果它能作用于天气的话,我当然认为这是件好事,但我看不出它对我们有什么用。它不会让长老会通过什么途径去支持令公鬼的。” “‘需要的并不一定就是想要的’,”仪景公主说,“李嬷嬷在不让我骑马或爬树时经常会这么说,但大约这句话在这件事上是对的。” 湘儿又哼了一声。大约是,但她现在只想得到她想要的,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碗从她们的手中消失了。这回吃了一惊的是仪景公主,她喃喃自语地说着她永远也适应不了这种事。那只箱子也合上了。 “湘儿,当我向那只碗里导引真气时,我感觉到……湘儿,它不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密炼法器。我觉得这里应该也有法器,甚至是上古法宝。” “这里?”湘儿难以置信地说道。她回头望着这个混乱的小房间。但如果有了一个,为什么不会有两个?或者是十个、一百个?“不是吧,不要再导引真气了!如果你让它们之中的一件发生意外怎么办?你还能————”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湘儿。真的,我知道。我们要做的下一件事是找出这个房间的确切位置。” 她们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件简单的任务。虽然在夜摩自在天里,已经将门板固定在门框里的生锈铰链不会对她们造成障碍,但问题出在她们走出那个房间之后。 房间外是一条昏暗狭窄的走廊,只在走廊末端有一扇小窗户,从那里向外望去,除了街对面一堵石膏剥落的白色墙壁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即使爬下了石砌的窄楼梯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外面的这条街道应该就是她们第一次到这座城市时看到的那片街区。所有这些建筑都没什么差别,沿街的小店铺没有招牌,客栈的唯一标志是漆成蓝色的门,红色则似乎是酒馆的标志。 湘儿不停地向前走着,想找到某种地标,某种能告诉她们身在何处、这是什么城市的东西。她看到的每一条街道似乎都和前一条没有差别。但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座桥,那座桥用普通石块砌成,和她刚才见到的那些桥不一样,而且这里也没有雕像。 她走到这座拱桥中间,看见桥下的运河两端连接着其它运河。那上面有更多的桥、更多石膏剥落的白色建筑。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这样会有用吗 突然间,她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仪景公主?”除了回声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仪景公主?仪景公主!” 灰发姑娘从桥基附近冒了出来。“你在这呀!”仪景公主说,“这地方比兔子窝还乱。我刚一转头,你就不见了,你有找到什么东西吗?” “没有,”湘儿又低头看了运河一眼,才走到仪景公主身边,“什么也没有。”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我们在哪里了,狐仙城,一定是那座城市。”仪景公主的短长衫和宽松裤子变成一件绿丝裙装,花边缎带一直垂到她的手边,精致的刺绣高领在胸前有一道相当宽的开口。“除了云梦泽之外,我觉得象不出有什么城市会有如此众多的运河,而这里肯定不是云梦泽。” “我希望应该不是。”湘儿虚弱地说,她从没想过这种盲目地搜索会把她们带到幽瞳的巢穴~里。她这时才发觉,她的衣服也发生了改变,现在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云锦旅行裙装,披着一条木棉防尘披风。她让那条披风消失,保留剩下的衣服。 “你会喜欢狐仙城的,湘儿,狐仙城的智妇们比其它任何地方的智妇都知道更多关于草药的知识,她们可以治疗所有的病患。这是她们必须做的,因为在狐仙城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男人还是女人,光是打个喷嚏就会挑起比武。” 仪景公主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谢铁嘴说这里曾经是有老虎的,但它们都离开了,因为它们发现狐仙城人的暴躁脾气实在是难以相处。” “这样就很好了,”湘儿对她说,“他们是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与我无关。仪景公主,我们大约应该放下戒指,安心去睡觉了,即使只要走回那个屋子里就能得到长衫,我也走不回去了。只要这里能有路,做一张地图……” 湘儿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如果能把一张地图带出夜摩自在天,那她们也就能把那个碗带出去了。大约在醒来的世界里让自己长出一双翅膀比这个还容易些。 “那么我们就只能来狐仙城搜寻了,”仪景公主坚定地说,“在真实的世界里,至少我们知道应该搜寻这座城市中的哪个部分。” 湘儿的眼睛一亮。狐仙城位在虎跳河的下游,距离独狐陈不过几百里远。“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而且这样我们也可以在一切都落在我们头上之前离开那里。” “湘儿,这个对你来说还是最重要的事?” “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你还能想到要在这里做什么吗?”仪景公主摇摇头。“那我们就回去吧!今晚我很想有一些真正的睡眠。”没有人能确定身处于夜摩自在天中的时候,醒来的世界里过去了多少时间。有时候醒来的世界过去半个时辰,在梦的世界里也会过去半个时辰,但有时却会是一天,甚至一个月。幸运的是,梦的世界里时间流逝的速度总是比醒来的世界快,否则进入这里的人就有可能陷入长久的沉眠了。 湘儿走出了梦境…… ……湘儿的眼睛猛然睁开,盯着自己的枕头,汗水已经将她的头发和枕头都湿透了。敞开的窗户里没有一丝气流,寂静笼罩了独狐陈,最大的声音只是夜鹭轻细的鸣叫。 湘儿坐起身,解开脖子上的皮绳,取下那个扭曲的石戒指。手指碰到孔阳的戒指时,她停了一下。仪景公主翻了一下身,打着哈欠坐起来,用上清之气点亮了那一小段蜡烛。 “你认为这样会有用吗?”湘儿悄声问。 “我不知道。”仪景公主含混地说着,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这个女人怎么在打哈欠的时候还是如此美丽?而且她现在的头发还是一团乱,脸上还有在枕头上压出来的粉红色皱纹。这真是个鬼子母应该好好调查一番的秘密。 仪景公主道:“我知道的就是那个碗大约能影响天气,我知道有个隐藏着密炼法器和法器的地点必须被妥善处理,我们有责任把它交给长老会,虽然其实也就是交给浣花夫人。我知道,如果这还无法让她们支持令公鬼,我会再继续搜寻,直到找到能让她们这样做的东西。我还知道,我觉得睡觉,我们能明天早晨再谈这些吗?” 没等湘儿回答,她已经熄灭了蜡烛,重新蜷起身体,呼吸也变得沉重了。她的头一碰到枕头,喘气声立刻就变成睡觉时那种悠长的样子。 湘儿在床上躺直,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至少她们很快就会踏上前往狐仙城的旅程了,大约就是明天,顶多再过一两天,她们要为长途旅行做好准备,还要拦下一艘过往的河船。至少…… 突然间,她想起沈悠悠。如果她们要用两天时间进行准备,沈悠悠就会继续给她上两次课,这就像鸭子有羽毛一样肯定。而沈悠悠要求湘儿今晚不能睡觉,自己是否睡了,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但…… 重重地叹了口气,湘儿爬下床。房里并没有太多空间可以踱步,但满心怒火的她占用了全部这些空间。她只想离开,她已经说过,自己不擅长顺从这种事,但大约她正在变得擅长逃跑。如果能随心所欲地导引真气,那种感觉一定是棒极了。她甚至没注意到,泪水已经开始润湿她的脸颊。 看见湘儿和仪景公主的时候,半夏没有走出梦境,她用最大的力量跳了出去。现在时间还早,所以她没有回到雨师城睡眠的身体里,而是进入一片充满着闪烁光点的巨大黑暗里。 这些光点的数量远比最清澈的夜空中的星星还要多,每一个都清晰耀眼,同时又在眼睛所能看到的最远方————如果她在这里有眼睛的话。 实际上,她只是无定形地飘浮在夜摩自在天和醒来世界之间无限的空间里————这也是梦境和真实之间的狭窄缝隙。 如果她在这里拥有一颗心脏,那么它一定会像正在急速乱敲的鼓槌一样狂跳不止。她觉得仪景公主和湘儿应该没看见她,但苍天在上,她们去那里干什么?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冷汗惊醒的噩梦 白塔的那个部分根本不存在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这些晚上的行动中,半夏小心地避开了丹景玉座的书房、初阶生宿舍,甚至是见习使的宿舍区。 即使湘儿和仪景公主没在那里,一定也会有别的什么人到那些地方去。半夏早就应该去找湘儿和仪景公主了,她们肯定知道要保守秘密,但有什么东西告诉她不要这么做。 半夏曾经梦见自己这么做了,而那些梦似乎总是噩梦。不是那种会让她带着一身冷汗惊醒的噩梦,而是让她焦急地绞拧手指的噩梦。 那些独狐陈的鬼子母是不是知道有陌生人在梦的世界里的白塔中徘徊?至少,那些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如果鬼子母们不知道,她也没办法警告她们。她想不出任何办法,这让她感到相当沮丧! 巨大、闪烁的黑色海洋在半夏身周旋转,似乎半夏真的站稳了脚跟。她如同一条回到海里的鱼,安心地浮游着,脑子里想的事情也不比一条鱼更多。这些闪光全都是梦,全世界的人们的全部的梦,还有全部的世界————她不了解的世界,与她的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些是鬼子母连翘最先告诉半夏的信息,智者们又向她确认了这点,她自己也曾经朝那些闪光中窥望过。但即使是在梦中,她也无法相信那些情景。 那些并不是噩梦,但那些有着红色、蓝色,或者是灰暗底色的情景中,充满了不可能的事物。最好避开它们,半夏肯定不属于这些世界。 窥望这样的梦境就像是突然被破碎的镜子围绕,一切都在眼前旋转,整个空间分不清上下左右,这让半夏只想呕吐。不过,如果她不在这里、进入这些梦境中的一个,她就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即使是呕吐也不能成为回去的理由。 智者们也教过半夏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她自己也单独学到过一些,这让她甚至可以冒险进入一些智者们禁止她涉足的领域。但……如果能有一位释梦者在她身边,她相信自己会知道得更多。 释梦者当然会告诉半夏某些事非常危险,不许她做这个、做那个,但她也能从释梦者那里得到中肯的建议,知道有什么是可以去尝试的。半夏已经掌握了所有那些简单的技能,已经到了可以自己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的程度,当然,这永远都是不容易的。 但这些早已是智者们驾轻就熟的事。半夏需要用一个月才能掌握的技能,她们能用一个晚上,甚至是半个时辰就教会半夏,但她们要等到她准备好的时候才会教给她————半夏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每次想到这个,她都会觉得胆汁正在自己的胃里翻涌。她想要学习,学习每一点知识,立刻就学会。 每个光点看上去都和其它光点不同,不过半夏已经学会识别其中的几个。 虽然半夏只能苦恼地承认,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识别精不精确,但即使是智者们也不清楚这点。但只要她识别出哪个梦属于哪个人,她以后就会一直认得这个人的梦,即使那个人可能是在世界的另一边,就像有一支箭头为她指出目标一样。 这个光点是夜娇靡的,令公鬼让这名身为占西留候的女人管理雨师城,窥看夜娇靡的梦让半夏感到不舒服。通常这些梦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不同。 那些对于权力、政治和最新款衣饰同样感兴趣的女人。但有时候,夜娇靡会梦到男人,甚至是半夏认识的男人,而那些男人在这种梦境里的样子总是让半夏一想起来就会脸红。 那边那个稍微有些暗淡的光芒是令公鬼的,他的梦被挡在一个阳极之力的阵法后面。这堵石墙般的阵法让夜娇靡完全无法看到或感觉到令公鬼的任何信息,这当然会让半夏恼火,她几乎想再试一次穿透这道阵法,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再把一个夜晚用在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上,并不怎么吸引人。 如同夜摩自在天对于时间的扭曲一样,这里完全扭曲了空间。令公鬼睡在玄都,除非他跳到了晋城。半夏很想知道令公鬼是怎样做到这件事的。 在距离令公鬼梦境不远的地方,半夏找到了另一个光点,那是摩诃丽的。摩诃丽在雨师城。令公鬼无论在什么地方,和摩诃丽的距离都要超过几百里。她真想知道令公鬼怎么能这样跳来跳去。 半夏从那位智者的梦前面迅速跑开,她身边的光点也因为她的飞速移动而延展成一条条光带。如果她也看见了鬼纳斯和鬼斯兰的梦,她大约就不会逃走了。 但如果那两位释梦者没有入睡和做梦,她们大约正在梦行,她们大约会看见她,甚至可能已经准备要抓住她,把她扔出梦境,或者是拖进她们自己的梦里。 半夏怀疑自己还没有力量阻止她们,那样就只能乞求她们的怜悯了。想要在某个人的梦境中维持住自己是非常困难的,即使那只是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普通人。而如果真的进入了别人的梦里,除非做梦的人醒过来,否则想要离开同样是极为困难的,而想要摆脱释梦者的梦境肯定是不可能的,她根本无法想象在那里会有怎样可怕的遭遇。 夜娇靡渐渐知道了自己的愚蠢,逃跑是没有用的,如果鬼纳斯和鬼斯兰已经找到了她,她早就不在这里了。现在她倒是很可能正奔向她们。她周围的光带一下子恢复成了光点。在这个地方就是这样。 半夏焦急地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除了自学能够在夜摩自在天做些什么事之外,她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探察全世界各处都在发生什么事情。 有时候,她觉得如果自己不亲眼来看,那些智者们连太阳是否升起都不会告诉她。她们只是说她不能有激动或不安的情绪,但她怎么能不为自己的一无所知而懊恼愤懑? 所以她要去白塔察看厉业魔母和苦菊有什么打算,她希望能找到一些与此有关的线索,哪怕只是一点蛛丝马迹。她痛恨无知,痛恨这种又聋又瞎的感觉。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满意地点着头 但现在整个白塔已经从她的探察名单中被剔除了,她只能这样,因为她已经无法确定那里的哪些地方是安全的。 嘉荣城的其余部分她也不能去了。她已经有四次差点就迎面撞上一名古铜色皮肤的女子,最后这一次,那名女子正看着一张像是刚刚被漆成蓝色的桌子,满意地点着头。 无论那名女子是什么人,她绝不是在梦中偶然进入夜摩自在天的,她不像那些普通的做梦人一样转眼就消失,而且她的身影仿佛只是一片模糊的薄雾。显然她是利用密炼法器进入梦的世界,这几乎就代表了她是一位鬼子母。 半夏只知道一件不必导引真气就可以让使用者进入梦的世界的密炼法器,而那件密炼法器正在湘儿和仪景公主的手里。不过这名腰肢婀娜的女人显然成为鬼子母还不久,她非常漂亮,总是穿着极为暴露、轻佻的衣服。她看上去和湘儿的年纪差不多,还没有那种长久使用上清之气后的无瑕面容。 半夏曾经想要跟踪她,因为她大约是玄女派鬼子母,而那些玄女派鬼子母偷走了不少能进入梦的世界的密炼法器。但半夏顾忌到万一被发现,甚至被捉到的风险,而且她也不能将得到的信息告诉任何人。除非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她才可以联系湘儿和仪景公主。但玄女派是鬼子母自己的事情,即使她知道了,也要别无选择地严守秘密。 半夏心不在焉地打量着黑暗中离她最近的那些光点,完全认不出它们都属于什么人,它们完全静止地围绕着她,如同冻结在黑色冰块中的星星。 最近在夜摩自在天中出现了太多奇怪的事情,让她无法平静心神。除了那名古铜色皮肤的女子之外,还有另外一名美丽而又面容刚强的女子,有目的地在这里来回走动,那名女子的一双大眼睛里总是充满坚定的神情。 半夏觉得这名女子一定能以自身的力量进入夜摩自在天————她的形体非常坚实,没有半点虚幻的感觉。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什么样的原因,她进入白塔的次数要超过湘儿、仪景公主、浣花夫人和其它所有人的总和,她似乎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除了白塔之外,半夏在最后一次去晋城时也惊讶地看见了她。当然,她那次并不是要与仪景公主和湘儿见面。那时那名女子正在秦望石髓大厅里来回踱步,恼怒地嘟囔着什么。而半夏最后两次去玄都时也都看见了她。 这两名女子都有可能是玄女派鬼子母,但她们也都有可能来自独狐陈。不过半夏从没见过她们一起行动,也没有在她们身边看见任何独狐陈的鬼子母。 她们也有可能是白塔的鬼子母,那些鬼子母们一定也有需要彼此窥探的秘密,而且白塔迟早也会知道夜摩自在天。这两名陌生人只是给半夏增加了更多没有答案的问题。而半夏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避开她们。 半夏在梦的世界里要避开所有的人,她已经习惯时刻注意自己的背后,假想有人正悄悄地向自己靠近的可能。她觉得自己有几次曾经瞥到了令公鬼、子恒,甚至孔阳。当然,这只是她的想象,或者是她在偶然间触及到了他们的梦。毕竟她在这里就像一只跳进狗舍里的猫一样紧张。 半夏皱起眉,如果她还有面孔的话。这些光点中的一个————并不熟悉,她不知道它————但它看上去……正在吸引她。无论她将视线移到哪里,它都会重新在她的视线中闪烁。 大约半夏能再试试找到独狐陈。这就意味着要等湘儿和仪景公主离开夜摩自在天————她能认出她们两个人的梦。想到这里,她不禁咧嘴笑了笑。不过至今为止,她已经做过了十几次确定独狐陈位置的尝试,而她得到的成果并不比她试图穿越令公鬼的阵法时更多。 这里的距离和位置和真实世界中的确实没有任何关系。鬼纳斯说过,这里没有任何距离和位置可言,不过,这样也能让在这里的人…… 半夏忽然惊讶地发现那个不停吸引她视线的光点正朝她飘过来,刚刚它还像是一颗遥远的星星,现在却已经膨胀成一轮满月。她的心中迸出了一点恐惧的火星。 碰触一个梦,向其中窥望,就如同用指尖碰触水面,虽然水面会微微下陷,但并不会破裂。这些应该完全出自她自己的意志,是释梦者在寻找梦,而不是梦来寻找她。她应该能随心所欲地让这些梦远离,让这片缀满星星的空间或静或动。而现在只有这个光点在移动。白光迅速地铺满了她的视野。 半夏慌乱地想要离开这团光。白色的光,除了白光之外一无所有,她被吸了进去…… 半夏眨眨眼,困惑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在她身周,围绕着一片没有边际的白色巨柱,其中大多数看上去都遥远而又模糊,只有一个形象清晰而真实————丙火王子,他正在白色地板上向她快步跑来。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长衫,脸上混合着焦虑和宽慰的表情。不管怎样,那几乎就是丙火王子的脸,丙火王子大约不像他的同父异母兄弟那样光彩耀人,但他仍然是名俊美的男子。 而这张脸看上去……很普通。半夏想要移动身体,却做不到,她一步也无法挪动。她的后背贴到一根圆柱上,锁链将她的手腕在头顶上方牢牢地拴住。 这一定是丙火王子的梦。在所有那些无穷无尽的光点中,半夏最后停在他身边,又被吸引进来。半夏现在不想思考这是怎么发生的。现在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丙火王子会在梦中让她成为俘虏。 半夏坚定地在自己的脑海里固定住这个事实————这是一个梦,另外一个人的梦。她是她自己,她不是这个梦能够随意摆布、控制的。 半夏不接受这里的一切,这里的每样东西都不会涉及到她的真实。真实如同圣歌般在她脑海里不断地吟咏。 半夏要想起任何其它事情都很困难,但只要她留住它们,她就能冒险留下来。至少她可以停留到找出这个男人的脑子里到底翻滚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俘虏她!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不要好奇 突然间,一团巨大的火焰在地板上冒出,辛辣的黄色烟雾四处翻腾。 令公鬼走出那团烈火,直视着丙火王子,他像国主般穿着刺绣金线的红色衣服。火焰和烟雾瞬间便消失了,但半夏却觉得那不像是令公鬼,真正的令公鬼高度和身材都和丙火王子差不多,但这个人形却比丙火王子要高出一个头。 那张脸仿佛是令公鬼的,只是显得更加粗糙和坚硬,带着杀人犯一般的冰冷。这个男人正在冷笑。“你不会得到她!”他用咆哮般的声音说道。 “你不能控制她。”丙火王子平静地回答。突然间,两个人的手中都出现了长剑。 半夏倒抽了一口气。丙火王子并没有在梦里俘虏她,他是要在梦中解救她!从令公鬼手里!该是结束这种疯狂的时候了。她集中注意力,想象自己离开这里,回到黑暗中,从外部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发生。 剑刃撞击在一起,两个男人跳起了死亡之舞。如果不是在梦里,这场战斗中必定会有人死去,但现在这却是一场胡闹,这只是一场关于比武的梦。并不是噩梦,一切看起来都是正常的,虽然有一点模糊,但还是看得见。“男人的梦都是一团乱麻,就连做梦的人自己也不了解。”摩诃丽曾经这样告诉过她。 半夏闭上眼睛,集中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外面,她在外面,在观看里面的一切。她的脑子里再没有别的事情。在外面,看进来。在外面,看进来。外面! 她又一次睁开眼睛。战斗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刻,丙火王子的剑插进令公鬼的胸口,令公鬼颓然倒下。钢刃被抽出,滑过一个耀眼的圆弧,令公鬼的头颅滚过地板,来到她的脚边,几乎碰到她的脚,而令公鬼的眼睛正好盯住了她。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声尖叫已经迸出她的嗓子。一个梦,只是一个梦,但这双死亡的眼睛实在太真实了。 这时丙火王子已经走到她面前,长剑也收回鞘里。令公鬼的头和躯体都消失了,丙火王子向锁住她的铁链伸出手,它们也消失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半夏虚弱地说道。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是她自己!她不能放弃,片刻也不能,否则她就真的会被陷在这里了。 丙火王子微笑着将她拥入怀中:“很高兴你知道,我应该来得更快一些,我不该把你丢在险境这么久,能原谅我吗?” “我可以原谅你的一切。”现在出现了两个半夏。一个心满意足地依偎在丙火王子的臂弯里,任由他带着自己走过挂满彩色织锦和镏金大镜的宫殿走廊;而另一个半夏则骑在第一个半夏的脑子里,拼命想要控制住她。 情况开始变得严重了。半夏一边拼命地想着自己在外面,一边依然留在这里,通过另一个她看着这一切。她匆忙地压下了想知道丙火王子会如何对待她的好奇,这种好奇是危险的。她完全不接受这些!但她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变。 在她的眼中,这条走廊显得非常真实,但她从眼角瞥到的一些景物还是有些模糊。她自己的影像出现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引起她的注意。 如果可以,她一定会立刻别过头去,但她只是依附在丙火王子梦中的这名女子身上。在镜子里,她看不出这名女子的脸与她真实的面孔有什么差别,但这张脸……只能用美丽来形容。这让她感到震撼。在丙火王子眼中,她就是这样的吗?不!不要好奇!外面! 丙火王子又迈出一步,走廊变成一片铺满野花的山坡,轻柔的微风带来阵阵花香。真正的半夏愣了一下。这是她自己做的吗?她和另外那个半夏之间的隔阂变小了。她拼命集中精神,这不是真的,她拒绝接受这一切。她是她自己。外面,她想要到外面去,从外面看进来。 丙火王子轻柔地将她放到一件已经铺在山坡上的披风里,跪倒在她身边。她抚过丙火王子落到脸颊上的一缕发丝,任由丙火王子的指尖擦过她的嘴角。想要将精神集中在任何东西上都是非常困难的。半夏控制不住这个身体,但她能感觉到它的一切感觉。丙火王子的手指似乎在她的身体上点燃了一串串火花。 “我的心是你的,”他轻柔地说道,“我的魂魄,我的一切。”他的长衫变成了鲜红色,上面绣着黄金叶片和白银狻猊。他庄重地用手指了指心口和头顶:“当我觉得到你的时候,这里就再容不下其它念头了,你的芬芳充满了我的脑海,点燃了我的血液。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即使这个世界裂成两半,我也听不到。你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我的星星,我的天与地,对我来说,你比生命,比呼吸更重要,比……” 他忽然停了下来,面孔扭曲了一下。“你听起来就像个傻瓜。”他喃喃自语道。 半夏如果能控制自己的声带,她一定会对丙火王子的评价表示不同意。但听到这些话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即使它们确实有些肉麻。但只是有一些而已。 当他扭起面孔时,半夏感觉到一种失落,但…… 闪烁。 丙火王子轻柔地将她放到一件已经铺在山坡上的披风里,跪倒在她身边。她抚过丙火王子落到脸颊上的一缕发丝,任由丙火王子的指尖擦过她的嘴角。半夏控制不住这个身体,但她能感觉到它的一切感觉。丙火王子的手指似乎在她的身体上点燃了一串串火花。 不!她不能让自己接受任何一点他的梦! 他的面孔变得痛苦,他的长衫变成了荒凉的灰色。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我无权对你说我觉得说的那些话,”他僵硬地说道,“我哥哥爱你。我知道楚狂正为你而陷入巨大的苦恼中,他会成为白袍众,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他认为鬼子母虐待了你,我知道他……” 丙火王子用力闭紧眼睛。“这感觉不太对,帮帮我!”他呻吟道。 闪烁。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所剩无几了 丙火王子轻柔地将她放到一件已经铺在山坡上的披风里,跪倒在她身边。她抚过丙火王子落到脸颊上的一缕发丝,任由丙火王子的指尖擦过她的嘴角。 不!她正在失去最后一点控制!她必须出去!你在害怕什么?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来自于她自己还是另一个半夏,她们两个之间的隔阂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是丙火王子,丙火王子。 “我爱你。”丙火王子迟疑地说道。现在他又穿上绿色的长衫了,面孔仍然没有他在现实中那样俊美,他扯下自己长衫上的一颗钮扣,才让自己的手垂了下去。 丙火王子看着她,仿佛是在害怕她的回答,他努力地隐藏这种情绪,却做得不够好。“我从不曾对别的女人说过这句话,也从不想说。你不会知道,我对你说出这句话有多么难。我当然想这样对你说,” 丙火王子又急忙挥舞着手说道,“但说出这个,又得不到鼓励,就像是把我的剑扔到一旁,露出胸膛,等待着一把剑砍下来。我当然不觉得你会……苍天啊!我说不出来。我有没有机会……你大约会……有时候……对我……有感觉……不止是友谊的那种?” “你这个傻瓜,”她轻声地笑着,“我也爱你。”我爱你。这个声音回荡在真正的半夏心中,她感觉那道隔阂消失了。又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于是只剩下一个半夏,一个高兴地环抱住丙火王子脖子的半夏。 昏暗的月光里,湘儿坐在凳子上,用拳头捂住打哈欠的嘴,眨了眨仿佛塞满沙子的眼睛。一定要有效果,哎哟,一定要有。如果不能睡觉的话,她真该把沈悠悠也叫起来! 湘儿的下巴沉了下去,她猛地挺起身子。这张凳子像石头一样,让她的屁股都麻了,不过这种不舒服还不够让她保持清醒。大约出去走走会好一点,她伸出双手,摸索着向门外走去。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撕裂了夜幕。同时,那条凳子狠狠地敲中湘儿的背,让她一下子扑到粗木门板上。她也惊讶得尖叫了一声,有些晕眩地回头望去,发现那条凳子已经翻倒在地板上,一条腿明显地歪斜了。 “那是什么?”仪景公主一边喊,一边从床上坐起了身。 更多的尖叫和喊声在独狐陈各处响起,有些叫声就来自她们居住的这幢房子,低沉、模糊的碰撞声似乎正从每一个角落里传出来。湘儿的空床也发出吱嘎的响声,在地板上滑行了一尺距离。仪景公主的床则直立起来,几乎把仪景公主扔了出去。 “邪恶的泡沫。”湘儿很为自己冷静的反应感到吃惊。没必要四处蹦跳,乱甩手臂,但在内心深处,湘儿正在这样做。“我们必须叫醒所有仍然在睡梦中的人。”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混乱中还有谁能睡得着,但那些没醒来的人会在她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就失去性命。 没等仪景公主回答,湘儿已经冲出房间,推开隔壁的房门,又急忙跳到一旁————一只白色的脸盆飞过她刚才脑袋所在的地方,砸在走廊对面的墙壁上。 那个房间里住了四个女人,她们睡在两张比湘儿和仪景公主的床稍宽的床上。现在那两张床之中有一张正四脚朝天地倒扣着。两个女人费力地要从它下面爬出来。在另一张床上,见习使元胡和琳琅正拼命地挣扎着,发出窒息的声音,她们的身体被床单紧紧地裹在一起。 湘儿先从那张倒扣的床下拉起一个人,这名身材削瘦的女人叫艳梅,是名女仆。湘儿用力将她推向门口。“去!把所有还在房间里睡觉的人叫醒,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快去!”艳梅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湘儿又将另一个正在床下颤抖的人拉起来。“帮我,银瓶,帮我救元胡和琳琅出来。” 这名身材丰满的女子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点着头,用坚定的眼神望着湘儿。当然,解救行动并不只是简单地扯开床单,这床单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它像粗大的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两名见习使,好似要把她们勒碎才罢休。 在湘儿和银瓶就要将它从那两名女子的脖子上拉开时,盥洗架上的大水壶突然飞了起来,在天花板上撞得粉碎。银瓶吓了一跳,松开了双手,床单立刻从湘儿的手中松脱,重新裹紧了两个人的脖子。 那两名女子挣扎的力量变弱了,一个的喉咙里还有咯咯的声音,另一个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借着窗口透进的一点月光,湘儿能看见她们的面孔正在肿胀、变黑。 湘儿再一次抓住床单,向太一打开自己,却什么都没找到。我在服从,玩命一搏吧!我在服从!我需要力量!什么也没有。她用膝盖顶住的床板在微微颤动。银瓶发出了尖叫。“不要光站在那里!”湘儿喊道,“帮帮我!” 突然间,床单再一次从她的双手中松了开来。这次它没有重新缠住元胡和琳琅,而是猛地向另一面卷去,元胡和琳琅被甩在一旁,挤做一堆。随着床单的飞快旋转,她们几乎出现了虚影。湘儿注意到仪景公主正站在门口,急忙用力咬紧牙关。床单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当然,这是用上清之气做到的。 “所有人都醒了。”仪景公主说着,递给湘儿一件长袍,她自己已经在衬衣外面套上另一件长袍。“有几个人摔伤和擦伤,有一两个人被严重割伤,不过已经得到了治疗。我觉得,大概所有人都要做几天噩梦了,但损失也就仅此而已。给你!” 喊声仍然在夜色中此起彼伏。当仪景公主让那条床单落下来的时候,银瓶又吓了一跳,但现在那条床单只是安静地躺在地板上。翻倒的床仍然摇晃着,不停地发出吱嘎声。 仪景公主俯身去看那两名在床上呻吟的女子:“我觉得她们只是还有些晕眩,银瓶,帮我扶她们起来。”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微弱的颤动 湘儿瞪着手中的那件长袍,像那样被旋转过,她们当然会头晕。只能怪自己,她真是没用,却像个傻瓜般跑进来想要主导一切。没有上清之气,她一点用处都没有。 “湘儿,能帮我一把吗?”仪景公主正扶着摇摇晃晃的元胡,而银瓶几乎是扛着琳琅走向了门口。“我觉得元胡快要吐了,我们还是出去比较好,这房间里的壶罐应该都已经碎了。” 房里的味道说明仪景公主是对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碎陶片,还有许多陶片正在从那张翻倒的床下面滑出来。 湘儿生气地将手臂伸进长袍的袖子里。现在她能感觉到真源了,一团看不见的温暖光芒,但她故意不去理会它。她不靠上清之气也过了这么多年,现在她同样不必依靠它。她将元胡的一只手臂跨过自己的肩膀,帮助这名正在呻吟的女子向街上走去,还没等她们走出房门,元胡就吐了出来。 当她们给元胡擦过嘴,将她扶到屋外时,房子里的其它人都已经簇拥在房子前,身上披着长袍或被单。仍然饱满的月亮挂在晴朗的天空中,洒下清亮的白光。 人们正从其它房子里一涌而出,造成一阵阵混乱与喧嚣,篱笆上的木板不时会发出一片急遽的嘎吱声。一只木桶突兀地落在街道上,一辆装木柴的大车突然向前驶去,车辕在坚硬的地面上犁出浅浅的沟印。远处的一幢房子上升起了烟雾,要水的喊声从那里传来。 躺倒在街面上的一个身影将湘儿吸引了过去。看见他摊开的手旁有一盏明灭不定的油灯,湘儿判断是一名守夜人,还能看到他圆瞪的双眼反射着月光。鲜血覆盖了他的面孔,在他头侧的那道凹痕应该是被斧头之类的东西砍出来的,但湘儿仍然在摸索着他颈侧的血管,希望能找到一丝微弱的颤动。 湘儿只想愤怒地咆哮,走过漫长的生命道路后,人们应该在家人和朋友的环绕中,安息在自己的床上,如果不是这样,就是对生命的浪费,最悲惨的浪费! “那么,今晚你已经找到太一了,湘儿,很好。” 湘儿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见了璐瑶安夫人。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在吸纳着太一,但即使拥有了上清之气,她也没办法再对这个人做些什么。她站起身,疲倦地掸去膝盖上的尘土,竭力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名死者。如果她的速度更快一点,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上清之气的光晕包围了璐瑶安夫人,不止是她,同样的光晕也包围了另外两位着装整齐的鬼子母、一名穿长袍的见习使和三名初阶生。其中有两名初阶生只穿着衬衣,那两名初阶生里有一个是柳若邻。 湘儿还能看见其它闪耀着上清之气光晕的人群,她们都是十来人聚在一起,在街上各处行走着。其中有一些小队完全由鬼子母组成,但大多数不是。 “放开你自己,准备连结。”璐瑶安夫人继续说道,“还有你,仪景公主,还有……元胡和琳琅怎么了?”在知道她们只是头昏之后,璐瑶安夫人低声嘟囔了几句,然后命令她们在头脑恢复清醒后立刻找一个连结环加入。然后她又匆忙地从聚集在仪景公主身边的人群中找出四名见习使。 “幽瞳或者其它弃光魔使会知道,我们绝非软弱无能,快点,拥抱真源,然后一直让自己维持在拥抱的状态。你们要放开自己,并且服从。” “这不是弃光魔使干的————”湘儿开口道。但这位充满母性威严的鬼子母打断了她的话:“不要争辩,孩子,只要打开你自己。我们预料到会遭受攻击,虽然我们设想的形式和这个并不相同,我们也制定了防御计划。快点,孩子,没时间浪费在愚蠢的争论上了。” 湘儿用力闭紧嘴,竭力将自己放在拥抱的边缘,那个顺从的时刻上。这么做并不容易,有两次,她感觉到上清之气的能流并不是进入她的身体,而是透过她进入了璐瑶安夫人的身体,而两次能流都反弹了回来。 璐瑶安夫人紧闭双唇,瞪着湘儿,仿佛认为湘儿是有意这么做的。第三次,湘儿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勒住了脖子,太一通过她涌向璐瑶安夫人。 当湘儿试图将能流往回拉的时候,这次她意识到了回撤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能流本身。她的能流被固定住了,融入一股更加巨大的真气中。 一种敬畏的感觉进入湘儿的内心。她发现自己正看着其它人的面孔,想要知道她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是某种存在的一部分,某种超越了她、比她更伟大的存在,它所包含的不止是上清之气。 强烈的情绪在湘儿的脑海中翻滚————恐惧、希望、安慰,还有压倒一切的敬畏。一阵平静的心情从鬼子母那里传来,她无法一一分辨出她们每个人的情绪,这原本应该是一种令人颤栗的感觉,但她只是感觉和她们的关系要比和任何姐妹之间的更亲近,仿佛她们已经在血肉上融为一体。 一位名叫秋叶的身材细瘦的无为派鬼子母给了湘儿一个温暖的微笑,她似乎知道湘儿在想什么。 湘儿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有愤怒了,不由得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下。愤怒消失了,被惊讶所吞没,太一的流动仍在继续,只是受到了璐瑶安夫人的控制。 湘儿的目光落在柳若邻身上,却没发现温暖的微笑,只看见一种若有所思的审慎。湘儿试着从连结中撤出来,却没有任何效果,在璐瑶安夫人打破连结之前,湘儿一直都会是其中的一部分。 仪景公主进入连结时显得要轻松许多,她进入连结前先让手腕上的银镯落进长袍的口袋里。湘儿的脸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如果仪景公主没有先除去罪铐,她进入连结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湘儿对此毫无概念,这只会让她更加感到害怕。柳若邻皱起眉,分别向湘儿和仪景公主望了一眼,她肯定分不清这些情绪的波动到底是来自于谁,即使是湘儿自己也分不清楚。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邪恶的泡沫 最后两名进入连结的人也像仪景公主一样轻松————赵萱萱是一名漂亮的黑眼睛锡城古国女子,她在白塔分裂前刚刚成为见习使;卫茵诗是一名骆驼城人,她的黑发梳成许多细小的辫子,她当见习使已经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了。 这两个女人一个比初阶生大不了多少,另一个无论学什么都要拼尽全力,但她们进入连结时却毫无困难。 突然间,柳若邻说话了,她的样子仿佛是正在梦呓:“狻猊剑,献出的矛,看见远方的她。三个在那条船上,死了的他还活着。大战结束,但世界并没有随大战而结束。土地由回归而分裂,守护者制衡仆人。未来在锋刃上蹒跚。” 璐瑶安夫人立刻紧盯住她:“那是什么,孩子?” 柳若邻眨眨眼,虚弱地问:“我说了什么,鬼子母?我感觉……很奇怪。” “嗯,如果你要呕吐的话,”璐瑶安夫人高声说道,“就把它压下去,第一次连结时会有一些人有特别的反应,但我们没时间娇惯你的胃。”仿佛是要证明这点,璐瑶安夫人拢起裙子,向街上走去。“现在,你们都跟紧我,如果你们看到有什么异常,就大声喊出来。” 这个命令倒不算难以执行。街上已经挤了许多人,无数个声音叫喊着发现了异常情况,或者仅仅是单纯地叫喊着。所有的东西也都在移动。门板猛地撞进门框里,窗户突然打开,碰撞和碎裂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壶罐、工具、石块,任何没有被固定住的东西都会随时飞起来。一名只穿中衣的壮实厨子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大笑着,抓住了一只凌空飞过的桶子。而一名皮肤苍白、身材削瘦、只穿着内裤的男人想要拨开一根劈柴时,折断了手臂。绳子不停地缠绕着人们的手和腿,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开始在来回“爬动”了。 她们看见一名有着浓密毛发的男人被中衣裹住了脑袋,那个男人拼命地挥舞着手臂,让其它想要帮助的人根本无法靠近,直到他窒息倒地,人们才拥上前帮他扯下那件中衣。 一名穿裙子的女人被那条裙子粘在一幢茅草顶屋子的屋檐上,在她刺耳的尖叫声中,那条裙子正带着她越过屋顶,或者只是单纯地升到半空。不过处理这些事情并不比发现它们更困难。 璐瑶安夫人通过连结所能使用的上清之气能流足以停住一群发疯猛冲的公牛,其它连结所拥有的力量也大致相当。对付一些飞起来的壶罐之类的东西轻而易举,而且一旦某件东西被停下来,无论是否借助了上清之气,几乎都不会再动了。 但还在不停飞舞的东西有那么多,鬼子母们甚至没时间对受伤的人一一进行治疗,只能先救治有生命危险的伤员。流血、断骨的人们也只能等待着鬼子母们先把乱飞的篱笆和木桶压制住,以免它们切断人们的脖子,砸断人们的腿。 挫败感不停地在湘儿心中膨胀。有这么多东西要压制,虽然它们都只是一些小东西,但被平底锅打碎头颅的男人和被衬衣勒住脖子的女人,会像受到上清之气打击的人一样死去。 这种挫败感并不只是她有,她能感觉到连结中的每一名女子都有这样的情绪,即使那些鬼子母也是一样。但湘儿能做到的只有和别人共同行动,看着璐瑶安夫人用她们的力量与上千个危险作战;她则失去了自我,和其它十二名女子融为一体。 最后,璐瑶安夫人突然停下来,皱起了眉头。湘儿惊讶地发现连结消失了,她蹒跚了一下,难以理解地望着其它人。呻吟和哭泣代替了刚才的叫喊声,光线昏暗的街道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人们来回奔忙着帮助伤者。 湘儿看看月亮,判断这阵混乱持续不到半个时辰,但却仿佛过了十个时辰。刚才被凳子打到的背还在痛,膝盖也在不停地摇晃。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被砂子打磨过一样,重重地打个哈欠,两只耳朵里传出一阵嗡嗡声。 “我根本没想到弃光魔使会发起这样的攻击。”璐瑶安夫人喃喃地说道。她听起来也很累了,但她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样子。她抬手抓住柳若邻的肩膀:“你已经快站不住了,到床上去吧,孩子,我觉得在明天早饭前第一个和你说话。妍慧,你留下,你可以再次参与连结,为治疗提供一点力量。婧宸,到床上去。” “不是弃光魔使干的,”湘儿低声咕哝着,苍天啊,她累了,“这是邪恶的泡沫。”三位鬼子母都盯住了她。于是,除了仪景公主之外,所有的见习使和初阶生也都望向了湘儿,就连还没离开的柳若邻也不例外。这一次,湘儿不在乎柳若邻怎样审视、估量她。她太想睡觉了,其它的都已经不在乎了。 “我们在晋城时曾经见到过一个,”仪景公主说,“在海门通里。”实际上,她们见到的只是那个邪恶泡沫造成的后果,但她们都绝不想再见到那种情景。“如果幽瞳攻击我们,他不会只是扔木柴的。” 秋叶和荆饮飞汀交换了一个不带情绪的眼神。荆饮飞汀是一位鼍龙派鬼子母,身材极为细瘦,长鼻子,但却给人一种雍容优雅的感觉。 璐瑶安夫人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仪景公主,你看上去还有些力量,你可以帮助进行治疗。还有你,湘儿……你又失去它了,对不对?嗯,看起来需要有人把你背回床上去,但你还是要自己走回去。赵萱萱,站起来回床上去。卫茵诗,你跟我来。” “鬼子母璐瑶安夫人,”湘儿小心地说,“仪景公主和我在今晚找到了一些东西,如果我们能单独和您谈————” “明天吧,孩子,回床上去,不要让自己就这样倒在地上。”璐瑶安夫人甚至没去看湘儿是否听从了命令,就带着卫茵诗大步朝一名正在呻吟的男人走去。那个男人头枕在一个女人的大腿上,女人正俯身查看他的伤势。 秋叶拉着仪景公主向另一边走去,荆饮飞汀则带着妍慧。仪景公主在走进人群里之前,回头看了湘儿一眼,向她轻轻摇摇头。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沉重的负担 嗯,大约现在并不是告诉鬼子母关于那只碗和狐仙城的事的最好时机。璐瑶安夫人的反应中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仿佛知道了这并非弃光魔使的攻击让她感到失望。 为什么?湘儿太疲倦了,已经想不清楚任何事情。控制能流的是璐瑶安夫人,但太一不停地通过湘儿的身体,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即使对好好睡了一夜的人来说,也算是个沉重的负担。 湘儿在摇晃着往回走时看见了沈悠悠。这名白水江城女子在两名白衣初阶生的陪同下,正一瘸一拐地在人群中行走着,为每一个她能应付的伤者进行治疗。她没看见湘儿。 我会回到床上去,湘儿不高兴地想,璐瑶安夫人要我这样做。为什么璐瑶安夫人会显得失望?一些想法出现在她脑海深处的角落里,但她太困了,根本抓不住那些想法。她拖着脚步,即使在平坦的地面上也差点摔跤。她会去睡觉,沈悠悠将完成她想要做的事。 半夏睁开眼,盯着面前的虚无。片刻之间,她只是躺在床上,懒懒地抚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巴蛇戒。将这个戒指戴在手上会引来许多怪异的目光。如果没有人认为她是鬼子母,那么智者学徒的身份会让她感到更轻松。她当然不是鬼子母,她是见习使,但伪装成鬼子母这么长时间,让她有时差点都忘了这点。 一缕清晨的阳光从帘子透进来,照亮了帐篷内部。她几乎完全没睡觉。她额角的血管在不停地抽搐。自从兰飞儿差点杀死她和鬼笑猝,最后与纯熙夫人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之后,每次进入夜摩自在天都会为她带来一阵头痛,但这种头痛还没真正对她造成困扰。 在家乡时,湘儿曾经传授给她一些关于草药的知识,而她也在雨师城找到了一些有用的草药。好睡根会让她昏昏欲睡,或者这只是因为她的疲惫,但它能清除她的每一点头痛。 从床上爬起来,她抚平身上浸湿汗水、满是褶皱的衬衣,赤脚踩着小地毯向洗脸盆走去。实际上,那是一只雕花的水晶碗,以前的用处大约是为贵族们盛酒,不管怎样,它盛水的作用和镀蓝釉的大陶罐是一样的。 她把清水泼到脸上,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凉意。她抬起头,从挂在帐篷壁上的那面镀金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眼睛,她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 “那么,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悄声说道。她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但镜中她的那张脸只是变得愈来愈红。 这只是一场梦。这和夜摩自在天不一样,在这样的梦里发生的事情等到她醒来时就不复存在,但她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瞬间,就如同它们都是真实的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脸颊要燃烧起来了。只是一场梦,是丙火王子的梦,丙火王子无权梦到那样的她。 “那都是他做的,”她生气地对镜中的自己说,“不是我!我在那里没有选择!”她可怜地闭上了嘴。她在因一个男人的梦而指责他,又像个白痴一样对着镜子说话。 在帐篷口停下脚步,她先弯下腰向外观望。她的矮帐篷位于楼兰营地边缘,在西边两里外,灰色的雨师城墙隔着赤裸的丘陵与这里遥遥相对,在城墙外是一片焦土,那里原先是环绕雨师城的首门区。太阳刚刚从地平线探出头,却已经射出了刺目的光芒,有许多厌火族人正在帐篷间来回奔忙。 今天她起得并不算早。在离开身体一整夜之后。她的脸颊又变红了,苍天啊,她一辈子都要为一场梦而脸红吗!她很害怕自己真的会这样。她现在能一直睡到下午,煮小米粥的味道完全无法与她沉重的眼皮竞争。她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床铺上,坐倒下去,用双手揉着额角。 她太累了,根本没力气准备好睡根,而且她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好睡根大概也没什么用了,那种迟钝的疼痛总是会在半个时辰左右消退。等她醒来的时候,它就会消失了。 当丙火王子充满了她的梦时,她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有时候她只是在重复丙火王子的梦。当然,这些梦都依照她的想法发生了改变。那些令人困窘的事情都没发生,或者是很快就掠过去了。 丙火王子用更长的时间向她倾诉爱意,紧搂着她,和她一起观看日出和日落,在对她说爱她时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看上去像真实的他一样俊美。还有许多梦完全是她自己的,永远不会分开的温柔亲吻。 他跪在地上,她用双手捧着他的头。而另外一些梦则毫无意义。有两次,她梦见他们之中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抓住他的肩膀,要违抗他的意愿转开他,让他去看别的方向。其中一次,他粗鲁地拨开她的双手;而另一次,她则比他要强大。 这两个梦模糊地混杂在一起。在另一个梦里,他开始关上一道她面前的门。她知道如果那道释放出光亮的狭窄缝隙消失了,她就会死亡。 不同的梦在她的脑海里翻涌,并不完全与丙火王子有关,而且它们都是一些噩梦。 子恒站在她面前,一头狸力躺在他脚边,一只鹰和一只猎鹰栖息在他的肩膀上,越过他的头顶彼此瞪视着。而子恒似乎没有注意到它们,他只是不停地扔掉他的斧头,直到最后他开始拔腿狂奔,而那把斧头仍然飘飞在半空,追赶着他。 又是子恒,他从一名匠民面前转过身,开始奔跑,他跑得愈来愈快,虽然她一直在呼唤他回来。马鸣说着她几乎完全不知道的奇怪话语————她认为那是古语。两只鬼鸮落在马鸣肩上,爪子深陷他衣服下面的皮肉中,而马鸣似乎像子恒没有察觉鹰和猎鹰一样没有察觉到它们,挑战的神情出现在马鸣脸上,又变成严酷的容忍。 在另一个梦里,一名被阴影遮住面孔的女子向马鸣招手,指引他走进巨大的危险中,半夏不知道那是什么危险,只知道那是惊人的凶恶与恐怖。还有一些关于令公鬼的梦,并非全部是可怕的,但却都是古怪的。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检查自己 仪景公主用一只手强迫他跪在地上。仪景公主、紫苏和鬼笑猝沉默地环绕他坐着,轮流伸手按在他身上。他正走向一座燃烧的大山,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发出碎裂声。 半夏翻滚着、呜咽着。那些被他一步步踩碎的东西是魔尊的封印,她知道,她不用看到它们也知道。 在恐惧的心情中,她的梦变得更可怕了。那两名她在夜摩自在天中见到的陌生女子抓住了她,将她拖到一张桌子前。桌子后面坐满戴头巾的女人,当她们摘下头巾时,每一个人都是琼霄夫人————那名在晋城捉住她的玄女派鬼子母。 一名面孔刚硬的霄辰女子向她递来一副用银索连在一起的银手环和项圈,这是一副罪铐,她哭喊起来。霄辰人曾经用罪铐铐住过她,她宁死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令公鬼跳跃着穿过雨师城的街道,大笑着用闪电和火焰摧毁建筑与人群,还有另一些男人跟着他,他们也在使用上清之气。他那道可怕的特赦令已经传到了雨师城,但肯定不会有男人愿意导引真气的。 智者们在夜摩自在天中抓住了她,将她像牲畜一样卖到黑荒漠对面的那片土地上,厌火族人总是这样处置他们在荒漠中找到的雨师城人。 半夏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的面孔融化,颅骨裂开。她模糊地看见有各种身形的东西用坚硬的棍子戳她,戳她,戳…… 半夏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身穿白色黄麻长袍的柯温迪坐在她脚边,被兜帽遮住的头低垂着。 “请原谅,鬼子母,我只是要叫醒您,让您吃早饭。” “但你也不必在我的肋骨上戳个洞出来吧!”半夏喃喃地说道。话刚一出口,她就感到一阵歉意。 柯温迪深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气恼,但她很快就把那点怒火压了下去,重新戴上了屈从者顺从忍耐的面具。 屈从者都必须发誓在一年又一天的时间里柔顺地服从所有命令,不能碰触兵刃,要不做抗拒地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论是粗暴的言语、殴打,甚至是一把刺进心脏的匕首。 但对厌火族人来说,杀死一名屈从者就像是杀死一个孩童,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对于犯下这种罪行的人,即使是他的亲兄弟姐妹也会将他杀死。 但半夏相信眼前这名屈从者的表情只是一副面具,屈从者虽然忠实地遵守着自己的誓言,但他们仍然是厌火族人。半夏完全无法想象会有真正温顺的厌火族人————即使是柯温迪这种在一年又一天之后仍然拒绝脱下白袍的人,她的拒绝是因为她顽固的自尊心和对逆境的不屈与挑战,因为她对楼兰节义的认知与忠诚,就像一名战士拒绝在面对十名敌人时退却一样。 正因如此,半夏在对屈从者说话时一直都尽量小心,特别是对柯温迪这样的屈从者。他们认为如果恢复战士的身份,他们就亵渎了他们所相信的一切。 而另一方面,柯温迪是一名枪姬众,如果她能说服自己脱下这身白袍,她一定还会作一名枪姬众。如果没有上清之气,她大约能在磨利一把钩镰枪的同时将半夏捆成一团。 “我不想吃饭。”半夏对她说,“让我睡一会儿。” “不吃饭?”这是鬼纳斯的声音。当这位智者走进帐篷时,奇玉、白银与黄金手镯和项链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她没有戴戒指,厌火族人不戴戒指,但她戴在其余地方的首饰分给三名女子都还显多。“我以为你至少是恢复了食欲。” 摩诃丽和鬼斯兰跟在鬼纳斯之后走进了帐篷,她们两个同样戴着许多珠宝。这三位智者来自于不同的部族,但她们的帐篷总是聚在一起,而其它越过龙墙的智者都会靠近她们的氏族宿营。 她们坐到半夏床角边的彩色穗子垫子上,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暗色披巾,除了女武神的信徒之外,似乎所有楼兰妇女都无时无刻不戴着披巾。 鬼纳斯和摩诃丽一样满头白发,但摩诃丽老祖母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白色的头发相比,鬼纳斯的面容显得出奇的年轻,她说过,在她还是小孩时,头发就已经接近白色了。 这三位智者中,通常都是摩诃丽或鬼纳斯居于领导位置,但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却是有着赤红色头发和碧色眼睛的鬼斯兰。她首先对半夏说道:“如果你不吃饭,你的身体就无法恢复,我们本来已经考虑让你参加下次与其它那些鬼子母的会面,她们每次都会问何时能与你见面————” “而且她们每次都会表现出湿地人的愚蠢。”鬼纳斯气恼地说道。 鬼纳斯不是坏脾气的人,但独狐陈的鬼子母似乎很倒她的胃口。大约会见鬼子母这件事本身就让她不高兴,根据习俗,智者们都要避开鬼子母,特别是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比如鬼纳斯和鬼斯兰。而且,她们也很不喜欢那些智者代替了湘儿和仪景公主。 半夏也不喜欢这一点,半夏怀疑智者们已经相信湘儿和仪景公主知道了夜摩自在天的危险。而从她听到的智者们对于那些鬼子母的零星评论中,她认为那些鬼子母完全没意识到这些危险,很少有人能让鬼子母郑重对待某件事情。 “但我们大约应该再考虑一下。”鬼斯兰继续平静地说道。在鬼斯兰成亲之前,她曾经像是一丛多刺的山楂林,但现在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她的沉稳。“你在体力完全恢复前绝不能回到梦境里。” “你有黑眼圈。”摩诃丽带着专注的神情说。她的声音像她的面孔一样苍老,但她在许多方面都是这三个人之中最强硬的。“你好好睡觉了吗?” “她怎么可能睡得好?”鬼纳斯的声音里依然充满着火气,“昨晚我看了她的梦三次,什么都没找到。如果不做梦,没有人能睡得好。” 半夏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她的舌头和上颚粘在了一起。在她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前,她们隔几个时辰就会检查自己一下。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提问是好的 鬼斯兰皱起眉头,她盯着的不是半夏,而是仍然垂头跪侍的柯温迪。 “在我的帐篷附近有一堆沙子,”她的声音中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原先的锐气,“你要一粒一粒地找,直到找出一粒红色的沙子为止。如果那不是我要找的那一粒,你就要重新找过。现在,去吧!” 柯温迪作了个揖,脸一直垂到彩色地毯上,然后才跑出帐篷。 然后鬼斯兰带着愉快的微笑望向半夏:“你似乎很惊讶。如果她的认知有偏差,我会让她做出正确的决定。既然她说要继续侍奉我,她就仍然是我的责任。” 摩诃丽的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不会有用的。”她调整了一下瘦削肩膀上的披巾。虽然太阳还没完全升上来,但半夏衬衣下的皮肤仍然不停地冒汗,厌火族人则早已习惯比这个炎热得多的气候。“我打琳琅和琳莱一直打到手软,但无论我要他们脱下白袍多少次,他们总会在日出前重新将白袍穿在身上。” “这真是令人生气,”鬼纳斯喃喃地说道,“自从我们进入湿地以来,有四分之一的屈从者在期满后仍然拒绝回归他们的氏族,他们误解了节义的内涵。” 这是令公鬼干的,是令公鬼告诉所有厌火族人原先只有部族首领和智者们才会知道的秘密————曾经所有的厌火族人都拒绝碰触兵刃和进行各种暴力。 现在,一些厌火族人相信屈从者才是他们所有人的正确身份,还有一些人因此而拒绝承认令公鬼是朅盘陀王。直到现在,每天仍然会有几名厌火族人前往北方的山里,加入隐藏在那里的突阕部族。 有些厌火族人只是扔下兵刃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厌火族人说那些人是被荒季带走了。而最让半夏感到奇怪的是,除了突阕楼兰之外,没有任何厌火族人责备令公鬼。 昆莫预言中说,朅盘陀王会带他们回归,并摧毁他们。回归到什么地方,似乎没人知道,但厌火族人都知道他会摧毁他们。他们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如同柯温迪接受这个毫无希望的任务。 但就在此时,半夏并不介意雨师城所有的楼兰都穿上白袍。如果这些智者怀疑她做了什么……她宁可接受搜检一百堆沙子这种惩罚,但她不认为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只要鬼纳斯知道她没按照她们说的去做,梦的世界是危险的,没有她们的许可,不能进入。她们就不会继续教导她,而这才是她最害怕的惩罚。在炽热的阳光下翻检一千堆沙子也比这样更好。 “不必这么害怕,”摩诃丽笑着说,“鬼纳斯并不是对所有湿地人都会发火,特别是不会对你发火,你已经像是我们的孩子了。反倒是你的那些鬼子母姐妹,那个名叫龙葵的鬼子母建议我们违抗你的意愿将你拘禁。” “建议?”鬼纳斯的白眉毛几乎扬到她的发际上,“那个女人只会命令别人!” “她最好学会管住自己的舌头,”摩诃丽依然笑着,在猩红色的坐垫上晃了晃身体,“我打赌她会的。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大声喊叫着,拼命要把裙子里的那些红膨蛇弄出来。”她又用安慰的语气对半夏说:“红膨蛇看上去很像红蝰蛇,湿地人迟钝的眼睛是分辨不出来的。红膨蛇并没有毒,它们很擅长在狭窄的缝隙里蜿蜒而行。” 鬼纳斯哼了一声,“如果她认为那些红膨蛇不存在,它们就不会存在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传说纪元侍奉的鬼子母不可能是这种蠢货。”不过她说这段话时语气倒是很平和。 鬼斯兰发出响亮的笑声,半夏发现自己竟然也在笑着。她对于厌火族人的幽默还有许多不知道,但她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她只见过龙葵三次,但想象那个僵硬、冰冷、目空一切的女人慌乱地蹦跳着,从裙子里抓出一条条小蛇来————她能做到的只有不让自己的笑声太过嘹亮。 “至少你的情绪还不错,”鬼斯兰说,“没有再头痛过了?” “我的头还好。”半夏说了谎。摩诃丽点点头。 “很好,我们还一直担心你的头痛会持续下去。只要你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保持不进入梦境,你就可以彻底摆脱头痛了。不要害怕自身的病痛,身体用病痛提醒我们注意休息。” 这差点让半夏又笑出来,但这次不是因为幽默。厌火族人不在意皮肉伤和骨折,他们认为这不会对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 “我还要再等多久?”半夏问。她痛恨对她们说谎,但她更加痛恨无所作为。在兰飞儿击伤她之后的最初十天里,她什么都没做,这已经让她受不了了,那时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一样。当她觉得自己有些力量的时候,她就结束了她母亲所说的那种“人闲手发痒”的日子,瞒着智者们进入夜摩自在天。躺在床上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的。“下次会面吗?就像您说的那样?” “大约,”鬼斯兰耸了耸肩,“我们到时候再看看。但你一定要吃东西,如果你对食物不再有欲望,那么你的身体一定是出了我们还不知道的毛病。” “哎哟,我能吃东西。”从帐篷外面传来的小米粥气味确实是很好闻。“我觉得,我只是觉得有点懒。”要动作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确实费了她一些力气,她的脑袋似乎并不愿意被挪动。“昨晚我在思考一些刚刚想起的问题。” 鬼斯兰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睛:“自从你受伤之后,你对每个人都至少已经问了五个问题。” 因为半夏要弄清楚自己的疑问。当然,她不能这样说。所以她只是从排列在帐篷壁边上的小箱子里挖出一件干净的衬衣,换下自己身上被汗湿的衣服。 “提问是好的,”摩诃丽说,“问吧!” 半夏小心地选择着言辞,一边心不在焉地穿起白色的亚葛外衫和智者们穿的宽大黄麻裙。“有没有可能在违背自己意愿的状况下,被拖进某个人的梦里?”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你真的想这么做 “当然不会,”鬼纳斯说,“除非你在碰触梦的时候非常笨拙。” 但摩诃丽也在鬼纳斯说话的同时说道:“除非这其中出现了极为强烈的情绪。如果你在窥看某个非常爱你或恨你的人时,你就会被拖进去,或者是在你爱或者恨那个做梦的人时。因为后面这个原因,所以我们不敢窥望沙奇娜的梦,甚至不敢在梦中向突阕的智者们说话。” 这些智者们,以及另外那些忠于令公鬼的智者们都去找过突阕楼兰,和突阕的智者们进行过会谈,这点仍然让半夏感到惊讶。智者们超越一切部族仇恨和战争,但那些人都已经发誓反对朅盘陀王,要杀死他,同时率领突阕犯下许多罪行。 摩诃丽最后说道:“离开那些恨你的人和爱你的人的梦,就像是爬上一段垂直的峭壁那么难。” “是的,”鬼纳斯似乎突然恢复了幽默感,她瞥了鬼斯兰一眼,“所以没有释梦者会错误地去看自己男人的梦。” 鬼斯兰瞪着前方,面色阴沉下来。 鬼纳斯又说道:“不管怎样,不会有人两次做这种事。” 摩诃丽咧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不过她有意地不去看鬼斯兰。“这种窥望往往会给人巨大的震撼,特别是如果他正朝你发火的话。随便举个例子吧,比如节义要让他离开你的身边,而你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他说如果他爱你,就不会离开你。” “这跟她的问题毫无关系。”满脸通红的鬼斯兰僵硬地说。摩诃丽大声地笑了起来。 半夏强自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和笑出来的冲动,用尽量随意的口气问:“那如果当时你没有向里面看呢?” 鬼斯兰感激地看了半夏一眼,这让半夏感到一阵内疚,但这并没有打消半夏想要知道整个故事的念头,她只是决定以后再问这件事。任何能让鬼斯兰脸红的事都让她觉得非常刺激。 “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摩诃丽说,“在我年纪很轻,刚开始进行学习的时候,科拉堡的智者鬼漠拉负责训练我。她说如果爱或恨的情绪极为强烈,以至于再容不下任何其它东西,你只要注意到那个人的梦,就会被吸进去。”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鬼斯兰说。鬼纳斯的眼里也露出狐疑的神情。 “我也只是从鬼漠拉的口中知道这件事。”摩诃丽对她们说,“她是一名非常特别的女人。据说她是被血蛇咬伤而死的,当时接近她三百岁生日,而她看上去就跟你们一样年轻。那时我只是个姑娘,但我对她的印象很深。她知道许多事情,能够导引真气强大的上清之气,其它各部族的智者都来向她求教。我认为这么强大的爱和恨都是非常罕见的,但她说这种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了两次,一次是第一个与她成亲的男人,另一次是想成为她第三任男人的男人。” “三个男人?”半夏失声喊道。齐膝软靴的带子从她手中落了下去。即使是鬼子母肯定也活不了那么久。 “这些我也只是听人说的,”摩诃丽微笑着回答,“有些女人确实会衰老得比别人慢,就像鬼纳斯。而如果这个女人刚好是像鬼漠拉那样的人,就会有许多传说出现了。以后我会告诉你鬼漠拉是怎样移动一座山的,至少有人这样说过。” “要等到以后吗?”鬼斯兰的声音有些过于客气。很显然的,她在沙达奇梦里的遭遇给了她很大的刺激,肯定比其它人知道的还要大。“我还是小孩时就听说过关于鬼漠拉的每一个故事,我把它们全都记在心里。如果半夏穿完衣服,我们必须看着她吃饭。”她的绿眸中闪烁的光芒说明她要看着半夏吃下每一口食物。很显然,她怀疑半夏并没有恢复健康。“我们可以在那时回答她其余的问题。” 半夏拼命地想再找些问题出来,她平时总是有一堆问题,但昨晚发生的一切让她根本完全无心去思考其它事情了。但如果她只是一再问这种问题,智者们就会开始怀疑她是否曾经偷偷溜去窥看某个人的梦。 另一个问题,却又不能和她那些诡异的梦有关,那些梦之中可能有一部分别有深意,只是她暂时还没办法把它们弄清楚。璐瑶安夫人说半夏是一名占梦者,能够预言未来的时间,而这三位智者也有这样的看法。 但她们说,在这方面半夏只能从自身学习,而且半夏并不想和其它人讨论自己的梦。关于她脑子里的事情,这些女人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嗯……有没有不是智者的释梦者?我是说,你们在夜摩自在天中有没有见过别的女人?” “有时候会有,”鬼纳斯说,“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如果没有接受过训练,即使有这种潜力的女人也只是会以为自己的梦比别人更生动丰富一些。” “当然,”摩诃丽补充说,“像这么无知的人,大约梦境会在她接受训练之前就杀死她……” 终于安全地离开了危险的话题,半夏松了一口气。这次她得到的答案远比她希望的要多。她已经知道了她爱丙火王子————你是爱他的?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悄声说道,你愿意承认这点?————而丙火王子的梦肯定也表明他是爱她的。不过,既然男人会在醒来时口是心非,他们的梦会是毫无虚假的吗?但依照智者们的说法,他对她的爱已经强大到会压倒一切…… 不,这件事可以等到以后再处理。她甚至还不知道丙火王子在什么地方。现在重要的是,她知道了有这种危险的存在。下一次,她可以认出丙火王子的梦,并避开它。 你真的想这么做吗?那个微小的声音又在向她耳语。她希望智者们会将她脸颊上的红晕当成恢复健康的表现。她希望能知道自己的梦有着怎样的含意。如果它们确实代表某种意义的话。 仪景公主打了个哈欠,爬上石砌的台阶,好让自己能从人们的头顶上看过去。今天独狐陈镇里没有士兵,人们都拥挤在街上或窗前,安静地等待着,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有人死掉了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小白塔。仪景公主只能听见缓慢的脚步声和在飞扬的烟尘中偶尔的咳嗽声。尽管这又是个热气逼人的上午,但几乎没有人会挥动一下扇子或帽子。 桑扬站在两幢茅草屋中间,靠在一名身材高大、面孔刚硬的男人怀里,仪景公主以前从没见过那个男人,毫无疑问,那是桑扬的一名密探。大多数鬼子母的眼线都是女性,但桑扬的却好像都是男人。 她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不会和他们在一起,但仪景公主曾经有一两次注意到她会拍抚一张陌生的面孔,或者是向一对仪景公主不认识的眼睛露出微笑。 仪景公主不知道桑扬是怎么做到这些的,这种白水江城人的手腕肯定会让那个家伙想入非非。所有这些被桑扬拍过,或者得到桑扬微笑的男人离开时,都是脚步轻快、表情愉悦,仿佛被奖赏了一箱瓜子金。 在人群中,仪景公主看见了瑶姬。今天上午,瑶姬聪明地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瑶姬身边,仪景公主没看见那个讨厌的卜叨沐。 昨天晚上实在是一个狂乱的夜晚,直到天空变成灰色的时候,仪景公主还没能躺到床上去。实际上,如果不是瑶姬告诉秋叶她觉得仪景公主已经不行了,仪景公主到现在也没机会躺一下。 当然,仪景公主的疲惫并不是瑶姬看出来的,对于护法的约缚作用是双向的。虽然那时仪景公主是累了,但还有许多干活要做,而且她仍然能比半数以上的独狐陈鬼子母导引真气更多的上清之气。 尽管这样,她还是像一名初阶生般被命令去睡觉。但仪景公主现在通过约缚知道,瑶姬一直没睡觉!她整夜都在搬运伤者和清理罹难者。 仪景公主又向桑扬那里瞥了一眼,发现她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正挤进人群,想找个好的观看位置,仪景公主没有再看到那名高个子男人。 一阵哈欠声传来,睡眼迷蒙的湘儿爬到仪景公主旁边,又向一名穿着皮围裙的砍柴工瞪了一眼。那个人本该在她之前占据这个位置的,他只是嘟囔几句,就挤回人群里。 仪景公主希望湘儿别再打哈欠了,这让她都不禁要跟着一起打哈欠,下巴都快掉下去了。瑶姬的疲惫是有道理的,大约是有点道理。但湘儿则是毫无道理可言。在发生昨晚那种事之后,沈悠悠不可能还会要求她继续醒着。 而且仪景公主也听到璐瑶安夫人命令湘儿去睡觉了。不过当她回到房里的时候,却看见湘儿在那张瘸了一条腿的凳子上撑着,每两分钟点一下头,一边还在嘀咕着要让沈悠悠看看,让所有人看看。 仪景公主从罪铐中感觉到了恐惧,这是当然的,但她也感觉到了一点应该是兴致盎然的情绪。燕痴整晚都躲在床下,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因为她躲得很好,所以没有人把她揪出去做各种杂役,骚乱平息之后,她甚至还睡了一个好觉。看起来老话里说的那种魔尊的运气确实是存在的。 湘儿又打了个哈欠,仪景公主急忙将视线转到一旁。即使这样,她还是用拳头堵住了从嘴里冒出来的半个哈欠。那种拖曳的脚步声和咳嗽声让人觉得非常烦躁。 宗派守护者们仍然和宛童在小白塔里,但那名凌日盟鬼子母的花斑阉马已经站在小白塔前的街道上了,它旁边还有十几名牵着马缰的护法。他们的变色披风让别人在看见他们时总会觉得不舒服。作为礼仪,他们要护送宛童走过返回白塔的第一里路。这支仪仗队比送别独狐陈使节团时的规模还要大,但仪景公主觉得这些护法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显得疲倦而无聊。 “你应该认为她……她……”湘儿用手捂住嘴,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哎哟,该死。”仪景公主嘟囔着,或者是竭力想嘟囔出一些声音来。实际上,她刚刚只说出一个“哎哟”字,剩下的话就被长长的哈欠淹没了。 李嬷嬷说,喜欢说粗话是一个人心智开始迟钝的表现,但仪景公主认为,有时候用几个字表现一下自己的心情也是应该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多说一些粗话的。 “为什么她们不全体出来欢送她?”湘儿忿忿地说,“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要为她安排这种仪式。”然后她又打了个哈欠! “因为她是鬼子母,瞌睡虫。”丹景玉座来到她们身边,又瞥了仪景公主一眼,“两只瞌睡虫,如果你们再这样,你们就很像是两条吐泡的鲤鱼了。” 仪景公主猛地合上嘴,用最冰冷的眼神瞪了丹景玉座一眼,而她的瞪视却像落在屋瓦上的雨滴般,从丹景玉座身上滑走了。 “宛童是鬼子母,姑娘们。”丹景玉座继续说着,朝等在古老客栈前的那群战马望去,或者她注视的是那辆被拖到小白塔前、经过了清洗的大车。“鬼子母就是鬼子母,任何事都不能改变这一点。”湘儿看了她一眼,她却没有注意到。 仪景公主很高兴湘儿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她要说的话肯定很伤人。“昨天晚上有人死了吗?” 丹景玉座目不转睛地看着宛童将要出现的地方。“村里死了七个人,营地里死了将近一百名士兵,那里到处都是飘飞的刀剑钩镰枪,却没有人用上清之气压制它们。现在已经有鬼子母去那里治疗伤者了。” “孙大人平安吗?”仪景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安。那个男人现在大约对她很冷淡,但仪景公主还是孩子时总是会看见他温暖的微笑,从他的口袋里找到小饼干。 丹景玉座用力哼了一声,引得周围的人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家伙,”她喃喃地说道,“是一条宁可断了牙齿也要去咬人的恶犬。” “今天早晨你的脾气似乎很不错。”湘儿说,“你终于搞清楚白塔的某个讯息?孙希龄向你求婚了?有人死掉了,留给你……” 仪景公主竭力不去看湘儿,她甚至能听见湘儿打哈欠时下巴的磨擦声。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愚蠢至极 丹景玉座冷冷地看了湘儿一眼,湘儿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和丹景玉座对视着,虽然她的眼眶里还挤着好多泪水。 “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什么,”仪景公主打断了她们这种无聊的对视,“那就告诉我们。” “一个说谎自称为鬼子母的女人,”丹景玉座嘟囔着,仿佛是在说一个无聊的想法,“已经将自己的脑袋伸到沸水里。如果她还声称自己属于某个宗派,那个宗派就会先找上她。灵之真有没有对你说过她们在东珠港抓住的那个自称为鼍龙派鬼子母的女人?那是一名在晋升见习使的测试中失败的前初阶生。等灵之真有时间的时候问问她吧!这件事可就说起来话长了。和被灵之真捉住相比,那个蠢姑娘大约宁愿被遏绝,并且被砍掉脑袋。” 因为某种原因,这个威胁并不比丹景玉座瞪向湘儿的目光更有效果。仪景公主甚至连个哆嗦都没有,大约她们只是太累了。 “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事,”仪景公主压低了声音说,“否则下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教教你该怎样坐好。而你会跑着去向浣花夫人哭诉,如果你想的话。”丹景玉座眯起了眼睛。突然间,仪景公主惊呼一声,用手捂住了屁股。 丹景玉座抽回捏了仪景公主屁股的手,她做这个动作时丝毫没有偷偷摸摸的意思。“我不吃这一套,姑娘,对于穆成桂说的东西,我知道的跟你一样多。你们比这里的任何人知道得都更早。” “回来,一切都可以被饶恕?”湘儿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说。 “基本上就是这样,还有一堆鱼肠子一样的废话,比如白塔现在比其它任何时刻都更需要统一。再加上一点挑拨离间,说是除了那些‘真正的反叛者’之外,其余的人完全不需要害怕受到惩罚。大概只有苍天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反叛者’,我是不知道。” “为什么她们要对这些话保密?”仪景公主问,“她们不可能以为会有人回到穆成桂那里去的,她们只要把成少卿展示出来就行了。”丹景玉座什么也没说,只是朝那些等待的护法皱起了眉头。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要更多的时间,”湘儿嘟囔着,“她们知道只能做些什么。”丹景玉座保持着沉默,但湘儿缓缓地挑起了眉弓:“你不知道她们的回答?” “我不知道。”丹景玉座清楚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又从牙缝中迸出一些“软骨头的傻瓜”之类的话。仪景公主同意她的这个说法。 突然间,老客栈的前门被打开了,六名戴着长衫的宗派守护者从里面走出来,每个人代表一个宗派。然后是宛童。其余鬼子母跟在她身后。如果等待的人群想要看到什么仪式,那他们一定要失望了。 宛童爬上马鞍,目光缓缓地扫过宗派守护者们,然后又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看了人群一眼,踢了一下马腹,向前走去。护法组成的护卫队跟在她身后。人们纷纷后退,让出道路。人群中响起一阵关切的议论,仿佛是一个巨大蜂群的嗡嗡声。 这种嘈杂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宛童走出村子,离开人们的视线。这时罗花休爬上那辆大车,动作流畅地整理好肩头的黄穗子长衫。人群又陷入一阵死寂。 根据传统,最年长的宗派守护者会宣布长老会的决定。罗花休丝毫没有老年人那种动作迟缓的迹象。她的面容像其它鬼子母一样光洁无瑕,但她的头发上已经有了许多灰丝,扎在颈后的发髻完全变成了淡灰色。仪景公主很想知道她有多大年纪。但询问一位鬼子母的年纪,是种最为无礼的行为。 罗花休做了一个简单的风之力编织,好让自己高亢的声音能传到更远的地方,即使在仪景公主这里也能清晰地听到,就好像站在罗花休身边一样。 “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在这几天都很担心,但这是没必要的。如果鬼子母宛童没有来找我们,我们也会送信去白塔。毕竟,我们并不是要躲在这里。”她停了一下,仿佛是要给人群一个发笑的时间。但所有人都只是盯着她,于是她又整了整自己的长衫。“我们在这里的目标并没有改变,我们在寻求事实和公正,实现正义……” “对谁的正义?”湘儿嘟囔了一句。 “……我们既没有投降,也没有失败,去完成你们各自的任务吧!我们会保护你们。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们会保证你们得到你们在白塔中应有的位置。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所有的人,苍天照耀我们。” 嘈杂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人群开始慢慢散去。罗花休爬下了大车。丹景玉座的面容仿佛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一样,用力抿起的嘴唇毫无血色。 仪景公主想要发问,但湘儿已经跳下石台,朝那幢三层高的石砌建筑挤了过去。仪景公主急忙跟到她身后。昨天晚上,湘儿已经打算毫无顾忌地抛出她们获取的信息。 但如果真的要撼动白塔的决心,对于这个信息的表露就必须经过谨慎的安排,而且这些鬼子母必须被撼动一下。罗花休的声明只是一堆废话,这一定让丹景玉座非常不安。 仪景公主踮起脚尖,从两名正在瞪着湘儿后背的壮汉中间钻了过去。然后她回头瞥了一眼,看见丹景玉座正看着她和湘儿,但丹景玉座一看见仪景公主的眼睛,就立刻装作在看着人群中另外一些人的样子,跳下石台,仿佛是要朝他们那里走去。 仪景公主皱皱眉,快步向前走去。是丹景玉座在不安,还是她?丹景玉座的愤怒和无知有多少是装出来的?湘儿要去玄都的打算,仪景公主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放弃这个打算,真是愚蠢至极。 仪景公主打算去狐仙城,去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情。所有这些秘密和怀疑仿佛是她心中永远也碰不到的痒处。如果湘儿不给她捣乱就好了。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一百年以来 她几乎是和湘儿一同赶到浣花夫人面前。她们现在站到那辆大车旁边,琦玮和龙葵也在这里,三位鬼子母都戴着长衫。今天上午,所有鬼子母都戴着长衫。龙葵的短发被梳成一绺绺黑色的卷浪,这是她们在夜摩自在天中遭遇灾难的唯一痕迹了。 “我们需要单独和您谈一谈,”湘儿对浣花夫人说,“私下。”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这不是好的开始,毕竟也不算是最糟的。 浣花夫人审视了她们两个一会儿,然后瞥了琦玮和龙葵一眼,说道:“那么,进来吧!” 当她们转过身时,罗花休站到她们和客栈前门之间,她是一名面容刚毅俊俏、有着黑眼睛的女人,她肩上的黄穗子长衫除了嘉荣城之焰以外,绣满了花卉和藤蔓的图案。 罗花休没有去看湘儿,而是微笑着望向仪景公主————那种仪景公主预料到会出现在鬼子母脸上,也是仪景公主最害怕的微笑。而当她望向浣花夫人、龙葵和琦玮时,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她朝她们高昂起头,直到她们微微行了个叩拜礼,喃喃地说道:“请您让开,姐妹。”她才响亮地哼了一声,退到一旁。 当然,周围忙碌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番情景,但仪景公主早就听过鬼子母们议论浣花夫人和她的小理事会。有些人以为她们只是在管理独狐陈的日常事务,好让长老会有精力处理更重要的事件。有些人知道她们在长老会中的影响力,但影响力有多大,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 罗花休认为她们的影响力大得过分了,而更糟糕的是,这个小理事会里有两名卿月盟鬼子母,却没有全丹派的成员。仪景公主在跟随其它人走进客栈时,还能感觉到罗花休的眼光。 浣花夫人领着她们走进毗邻大厅的一个私人房间里,有着许多虫咬痕迹的木板墙边放着一张堆满文稿的桌子。当湘儿要求设立阵法防止偷听时,浣花夫人挑起了眉弓,但她一言不发地在房间周围编织出了阵法。仪景公主想起湘儿的那次偷听经历,便检查了一下房间的两扇窗户,确认它们都关紧了。 “我希望能听到一些重要的讯息,比如令公鬼正赶往这里。”琦玮冷冷地说,另外两位鬼子母飞快地对望了一眼。仪景公主感到一阵气恼,她们真的以为她和湘儿隐藏了令公鬼的秘密,但她们不也同样隐瞒了秘密吗?! “不是这个,”湘儿说,“而是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属于另一方面的。”然后她就一股脑地说出她们前往狐仙城,找到那件碗形密炼法器的经过。她叙述的顺序并不正确,也没有提到白塔,但所有的要点她都说到了。 “你们确定那个碗是一件密炼法器?”湘儿结束叙述之后,浣花夫人问道,“它能够影响天气?” “是的,鬼子母。”仪景公主简单地回答。作为谈话的开始,简单的就是最好的。琦玮咕哝了几句,这名女子对一切都保持怀疑。 浣花夫人点点头,整理了一下长衫:“那么,你们做得很好,我们会送信给易巧。”舒易巧是前去说服狐仙城女王支持独狐陈的无为派鬼子母。“我们需要你们能够提供的一切细节。” “她永远也找不到那件密炼法器,”没等仪景公主张开嘴,湘儿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但仪景公主和我可以。”鬼子母的眼睛闪过一片寒意。 “这对她来说大约是不可能的,”仪景公主急忙说道,“因为即便我们见到过碗的位置,现在让我们去找也可能同样困难,但至少我们知道我们所见到的情景,在一封信里把它形容出来就完全不同。” “狐仙城不是见习使该去的地方。”龙葵冰冷地说。 琦玮的语气稍微和缓一些,但也是生硬得可怕:“我们全都要尽力去完成我们的职责,孩子,你认为天冬、亚法拉和琪馨想要去骆驼城吗?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将动荡带回给那片土地?但我们必须试一试,所以她们去了。苍术夫人和鬼去疫现在大约正在世界之脊,她们要去黑荒漠寻找令公鬼,只因我们之前怀疑他大约在那里,而现在令公鬼离开了荒漠,让她们的行动失去了意义。我们都在做我们能做的事、我们必须做的事。你们两个是见习使,见习使不能跑去狐仙城或者其它任何地方。你们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就是,留在这里完成学业。如果你们是正式的鬼子母,我仍然要让你们留下。一百年以来,还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多发现。” 湘儿就是湘儿,她完全不去理会她不想听到的东西,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龙葵身上。“谢谢你们,我们以前一直做得很好,我怀疑狐仙城是否能有忽罗山那么糟糕。” 仪景公主不认为湘儿察觉到自己已经抓紧了辫子,难道湘儿不知道,适当的态度有时候会赢得诚实完全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我知道你们的关心,鬼子母,”仪景公主说,“但无论这样做有多么不合适,事实是我比独狐陈的任何其它人都更擅长于找到一件密炼法器。湘儿和我知道该去什么样的地方寻找,而这些在纸上是完全无法写清楚的。如果你们派我们去找鬼子母易巧,在她的指挥下,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找到那件密炼法器。乘船的话,只要几天就能到达狐仙城,然后用几天时间陪同鬼子母易巧完成任务,再用几天就能回来了。” 仪景公主费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与此同时,你们可以送信给丹景玉座在玄都的眼线,信送到的时候,鬼子母梅兰娜和使节团应该也到达玄都了。” “苍天在上,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琦玮嘟囔着。 “我以为湘儿告诉过您,鬼子母,我还不确定,但我觉得,这碗如果要发挥效用的话,也需要一名男人参与导引真气。”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趴窝的母鸡 这番话当然引起一场短暂的混乱。 龙葵倒抽了一口气;琦玮仍然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浣花夫人只是大张着嘴;湘儿也一脸惊诧地看着仪景公主。但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仪景公主相信她们没来得及注意到她的掩饰。过度的震惊影响了她们的判断,事实上,这是个谎言,纯粹而简单。简单是它的关键。 既然传说纪元最伟大的成就都是男女共同完成的,甚至可能是他们在连结后完成的,那么这件密炼法器就很有可能需要男人的上清之气才能运作。不管怎样,如果她不能单独让这只碗起作用,那么除了湘儿还有可能之外,独狐陈肯定就没人能做得到了。 鬼子母们不会拒绝任何可能改变天气的契机,即使这需要令公鬼的力量,而等到她偶然“发现”单纯由女性组成的连结也能运作这只碗的时候,独狐陈的鬼子母大约已经将自己和令公鬼紧紧地捆在一起,无法再挣脱了。 “这很好,”浣花夫人最后说道,“但这并不能改变你们是见习使的事实。我们会送信给易巧,现在独狐陈已经有了一些关于你们的议论————” “议论!”湘儿喊道,“只有你们才能做出决定,你们和长老会!议论!仪景公主和我能找出那件密炼法器,但你们却像是群无聊趴窝的母鸡。” 话语一连串地从她的嘴里迸出来,她那么用力地拉扯着辫子,让仪景公主怀疑她会把辫子给扯断。 “你们坐在这里,希望谢铁嘴、李药师和其它人回来告诉你们白袍众不打算攻打我们,但实际上白袍众随时都有可能追赶着他们冲杀过来。你们嘀咕着穆成桂的命令、摸索着令公鬼的脾气,却没做到任何你们所说的责任。你们向玄都派出了使节团,但你们知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令公鬼?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只是坐在这里夸夸其谈?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害怕白塔分裂,害怕令公鬼,害怕弃光魔使和玄女派。” 湘儿顿了顿,不知道是在控制自己的愤怒,还是在延伸自己的愤怒。 “昨天晚上,璐瑶安夫人说你们为了抵御弃光魔使的攻击而制定计划。但那些为了压制邪恶泡沫而进行的连结————你们相不相信那只是邪恶的泡沫?————那些连结错误百出,初阶生的数量比鬼子母还要多,因为只有很少几位鬼子母知道这个计划。你们认为玄女派就在独狐陈,你们害怕幽瞳会知道你们的计划,你们就连彼此都不信任。你们不信任所有的人!所以你们才不会派我们去狐仙城?你们认为我们属于玄女派,还是我们会跑到令公鬼那里去,还是……还是……” 湘儿狂暴地喘息着,声音逐渐变得杂乱无章,低弱了下去。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几乎没喘气。 仪景公主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安抚鬼子母的情绪,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这大概比要抚平一座山更加困难。而那些鬼子母让仪景公主忘记了担心湘儿是不是已经搞砸了一切。 那些没有表情的面孔、能够看穿岩石的眼睛————没有任何讯息被传达出来。但仪景公主觉得她得到了一些讯息————并不是那种寒冰般的怒意————她们只是在掩饰,而唯一需要掩饰的就是事实,她们不想承认的事实————她们在害怕。 “你说完了吗?”龙葵用能够冻住太阳的声音说道。 仪景公主打了个喷嚏,脑袋猛地撞在倒扣的大锅上,烧焦的汤汁气味充满她的鼻孔。 上午的太阳灼烧着锅底,让锅中阴暗的空间里变得极为炎热,仿佛这口锅还坐在火上一样。汗水不停地从她身上滚落,不,简直就是从她的身体里涌流出来,落在粗糙的岩石地面上。 仪景公主用膝盖支撑身体爬出锅子,瞪着身旁的那名女子,那名女子只有一半的身体从另一口稍小的锅里伸出来。她捅了一下湘儿的屁股,听到锅里发出一记沉闷的碰撞声和一声惊呼,才恶狠狠地笑了一下。 湘儿从锅里退出来,生气地瞪着仪景公主,但她立刻又用脏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仪景公主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就是要乱说话,对不对?你连好好控制脾气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都做不到。我们本来已经控制住了局势,而你却一定要把我们绊倒。” “不管怎样,她们都不会让我们去狐仙城的,”湘儿嘟囔着,“而且我也并不止是在绊倒我们。” 她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扬起下巴,这样她就要越过鼻尖才能看见仪景公主了。 “‘鬼子母要控制自己的恐惧’,”她的口气就像是在指责一名挡在自己坐骑前面的醉汉,“‘她们不允许恐惧控制住她们。由你领头,我们很乐意跟随,但必须是你领头,不要退缩,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让你的麻烦消失’。” 仪景公主感觉到脸颊发热,她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她肯定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嗯,大约我们都太过分了,但————”听到一阵脚步声,她立刻闭上了嘴。 “鬼子母的宠儿们决定要休息一下了,对不对?”华幽栖的微笑中完全没有丝毫善意,“你们知道,我到这里来不是要寻开心的。今天我本来打算做一些自己的事,我觉得,应该是一些不比你们这两个宠儿差多少的事,现在我却要监督见习使为了赎罪而刷洗锅子。看着你们,以免你们会像那些糟糕的初阶生一样溜走,你们根本就只该是初阶生。现在,去干活,在你们做完之前我不能离开,但我不打算把一整天都浪费在这里。” 这名皮肤黝黑的卷发女人有着和沈悠悠一样的地位————比初阶生更高,但还不到鬼子母的水平,如果湘儿没有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她和仪景公主本来也能获得这样的地位了。不过仪景公主非常不情愿承认,她也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浣花夫人已经告诉她们,要在多长一段日子里用她们“空闲”的时间在厨房里干活,完成这里能找到的最脏的活计。但她们不能去狐仙城,这点是非常清楚的,一封信会在今天中午之前送往易巧那里。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并没有佩剑 “我……很对不住。”湘儿说。仪景公主朝她眨了眨眼,湘儿的道歉简直就像仲夏时的雪花一样难得。 “我也很对不住,湘儿。” “是的,你们都很对不住,”华幽栖对她们说,“就像我看到的那样。现在,回去干活!不要让我找理由送你们去游女门主那里。” 仪景公主懊悔地看了湘儿一眼,重新爬进自己的大锅里,用浮石拼命敲打着那些烧焦的汤垢,就像是在敲打华幽栖,石屑和焦黑的蔬菜残渣四处飘飞。不,不是华幽栖,是那些坐以待毙的鬼子母。 她要去狐仙城,她要去找到那件密炼法器,她要用那件密炼法器将浣花夫人和所有那些鬼子母绑起来,献给令公鬼。她要让她们跪倒在令公鬼面前!她的喷嚏几乎要把她的鞋子都震掉了。 浣花夫人停止对那两名姑娘的窥看,从墙壁的缝隙前转过身,沿着满是干枯乱草的窄巷向前走去。“对此我感到遗憾。”想起湘儿的话,还有她的语气;还有仪景公主的话————这个恶劣的孩子!————她又说道,“在某种程度上。” 龙葵发出一声冷笑,她很擅长这样笑。“你想要将不超过二十位鬼子母知道的事情告诉见习使吗?”浣花夫人严厉的目光让她立刻闭上了嘴。 “在我们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往往会有人偷听我们。”浣花夫人低声说。 “那些姑娘说对了一件事,”琦玮说,“令公鬼让我觉得真的是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嘴。我们对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浣花夫人也不知道她们还剩下什么选择。 将真龙令牌放在膝头,令公鬼懒洋洋地靠在王座里,或者,他至少表现出了慵懒的样子。王座并不是能让人放松的地方,尤其是这个座位,但这并不完全是让他难受的原因,更让他难受的是,他随时都会感觉到采蓝。 如果他告诉枪姬众,她们就会……不,他怎么能想到这种事?他已经很严厉地吓唬了她,足以让她远离自己了。采蓝至今都没有任何想进入内城的意思,如果她这么做了,他立刻就会知道。此时,采蓝并不比这个坚硬的坐垫更让他不舒服。 尽管绣银的蓝色长衫连领扣都已经扣上了,但周遭的炎热并不能触及他,他已经开始习惯了萧子良的技巧。不过,如果纯粹的急躁能让人出汗的话,他一定已经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一样浑身湿透了。 保持凉爽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要保持平静。他要献给仪景公主一个没有受过伤害的、完整的锡城古国,今天上午他就要向这个目标迈出第一步了,如果他确实要开始行动的话。 “……另外,”站在王座前的高瘦男人用平板的声音说道,“有一千四百二十三名难民来自三江口,五百六十七人来自黑齿国,一百零九人来自云梦泽,城里难民数量已经如此庞大,让我不得不加快干活速度。” 李瑞头顶上最后几缕灰发仿佛是几根别在他耳后的羽毛笔,他从成为银蟾女王的首席职员时起,就是这副样子。 “我又雇用二十三名职员进行难民的统计干活,但人数显然还不够……” 令公鬼没有继续听下去,这个人不像其它人一样逃跑,他已经很感激了。不过令公鬼觉得,对贺文来说,唯一真实的只有他账目上的数字。 无论是这周的死亡人数,还是从乡下运进城来的酿瓜价格,在贺文口里都只是没有差别的数字。无论是安排埋葬死去的难民,还是雇用泥瓦匠修缮城墙,在他眼中大概都只是一份计划书而已。 云梦泽对贺文来说,只是一个异邦,所谓幽瞳的巢穴是没有意义的,令公鬼也只是另外一名统治者而已。 她们在哪里?令公鬼焦躁地想着。采蓝至少也应该试着向我靠近一下吧!要是纯熙夫人就绝不会这么容易被吓退。 那些死掉的都在哪里?真龙悄声说道。为什么他们不安静下来? 令公鬼发出冷酷的笑声。这肯定是个笑话。 苏琳轻盈地坐在王座旁的台阶上,红头发的乌伦坐在另一侧。今天有二十名死卫行者————铁狱众,和枪姬众一起分散在王座大厅的圆柱中间,其中有一些系着红色的头巾。 他们或站或蹲或坐,一些人在低声交谈着,但像任何时候一样,所有这些人都会在眨眼间跳起身,展开最猛烈的攻击,即使是正在玩骰子的那名枪姬众和两名铁狱众也是一样。 随时都至少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贺文,没有厌火族人能放心地让湿地人如此靠近令公鬼。 李义府突然出现在大厅门口,当他点头时,令公鬼坐起了身。终于来了,他娘的,终于来了。他挥了一下雕刻着龙纹、缀着绿白色枪穗的霄辰枪。“你做得很好,贺文大人,你的报告确实巨细靡遗,我会提供你所需要的黄金。但我现在必须处理其它事务了,请原谅。” 突然被打断的贺文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好奇或是遭到冒犯的表情,他只是停止发言,深深作了个揖,用同样冰冷的语调说:“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然后倒退三步,转身离开了,他甚至没有瞥一眼从身边经过的李义府。他的心里只有他的账目。 令公鬼不耐烦地朝李义府点点头,在王座中坐直身体。厌火族人也都沉默下来,他们的样子显得比刚才更加警戒了。 当那名滕州人走进来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跟在他身后,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身上穿着华贵的云锦和鱼口缎衣服。 他们都尽量装作李义府不存在的样子,但在圆柱群中注视他们的厌火族人却是他们完全无法忽视的。灰发的戴玲还只是踉跄了一步,而同样是灰发,表情刚硬的姬孙兴和鲁隐则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才发现自己今天并没有佩剑。 黑发的信石是一名身材圆胖的女子,如果不是如此强毅果决的面容,她本来应该算是个美人的。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我不会欢迎你们 她先是停下脚步,瞪视着大厅中的一切,然后才好像是反应过来的样子,快步跟上其它人。当这四个人看清令公鬼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吃了一惊,用诧异的眼神彼此对望了一眼,大约他们以为令公鬼不该是这么年轻。 “真龙大人,”李义府停在台阶前,用庄重的长音说道,“晨光王子,黎明君主,苍天真正的守护者,在他面前,世界将敬畏地跪倒。我向您介绍戴氏家族的戴玲小姐、姬氏家族的姬孙兴大人、独孤家族的独孤信石小姐,和曹氏家族的曹茂大人。” 四名锡城古国人紧绷嘴唇,用严厉的目光瞥了李义府一眼,李义府的语气仿佛是他向令公鬼献上了四匹马。然后他们都挺直了背脊,直视着令公鬼。当然,他们的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令公鬼背后高台上光华闪烁的银蟾王座。 令公鬼看着他们满脸愤慨的表情,止不住地想笑。愤慨,但又夹杂着谨慎,大约还有一点震撼。关于他的那段称号,是他和李义府一同想出来的,但那句“世界将敬畏地跪倒”是李义府自己加上去的。 纯熙夫人以前也给过他这方面的建议,他几乎还能听见纯熙夫人银铃般的声音。人们对你的第一印象是留在他们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全世界莫不如此。你可以从王座上走下来,甚至如果你在一个猪舍里当农夫,人们总还是会记得你是从王座上走下来的。 但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只是看到一个来自乡下的年轻人,他们就会怨恨你篡夺了王座,无论你有什么样的道理和权力。一两个能够给人们留下印象的名衔,会让所有事情处理起来都更容易一些。 我是晨光王子,真龙嘟囔着,我是黎明君主。 令公鬼一直保持着面容的平静:“我不会欢迎你们————这是你们的土地,是你们女王的宫殿————但我很高兴你们接受我的邀请。” 他们足足耽搁了五天,而且又声明只会停留几个时辰,但令公鬼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他站起身,将真龙令牌放在王座上,然后小跑着下了台阶,脸上带着笑意————永远不要显露出敌意,除非你必须这样。 纯熙夫人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但更重要的是,不要显露出过分的友谊,永远也不要着急。他伸手指了一下五把排成环形的软垫椅,“一起坐下吧!我们可以喝一些凉酒,聊聊天。” 当然,他们跟随他向椅子走去,同时不停地望向那些厌火族人,眼神里流露出同等的好奇和憎恶。对于这两种情绪,他们都没有任何掩饰。 当他们全部坐定之后,穿着兜帽白袍的屈从者走上前来,送上来高粱酒和外侧已经有水珠凝结的白银酒杯。每把椅子后面都站着一名屈从者,用羽扇不停地扇出轻柔的微风,只有令公鬼身后没有屈从者。 他们注意到了这点,也注意到令公鬼不见一丝汗迹的面孔,那些穿着白色长袍的屈从者和厌火族人也都没有出汗。令公鬼将酒杯捧到面前,越过酒杯上缘看着这些贵族。 锡城古国人以坦诚率直而自傲,他们总是夸耀他们的土地上没有那些盘根错节的权术游戏,但他们也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在权力游戏中绝不会弱于别人。 但事实是,雨师城人,甚至是晋城人都认为他们完全没有控制权力游戏的技巧和手腕。这四个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还能保持镇静,但对于经历过纯熙夫人的训练,和雨师城与晋城人打过不少交道的令公鬼来说,他们的眼神和表情的变化泄露了许多信息。 首先,他们注意到这里没有李义府的座位,眼里立刻闪过几道光芒。当他们看到李义府离开王座大厅时,全都瞥向李义府的背,露出非常微弱却实在的满意微笑。 他们肯定像文澜和其它人一样不喜欢滕州军队进入锡城古国,现在他们的想法表露得很明显:大约外国军队的影响并不像他们害怕的那样严重。李义府的待遇大约只是一名高级仆人。 没多久,戴玲和鲁隐的眼睛就稍稍睁大了一点,然后姬孙兴和独孤信石也露出同样的表情。片刻之前,他们全都专注地望着令公鬼,同时尽量避免去看其它人。李义府是外来者,但他也是滕州的元帅,三地的庄主,是宋怀女王的叔叔,如果令公鬼只把他当成一名仆人…… “真是好酒,”鲁隐望着杯子,又过了一会儿才犹豫地说道,“真龙大人。”这个词像是被拴住绳子,从他的喉咙里拖出来的一样。 “来自南方,”独孤信石抿了一口之后说道,“是舜耕丘陵的葡萄。您竟然能在这种天气里在雨师城找到冰,这真令人惊讶。我听人们称呼现在是‘无冬的一年’。” “你认为当世界正在被如此众多的灾难困扰时,”令公鬼说道,“我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寻找冰块吗?” 姬孙兴棱角分明的面孔开始变得苍白,他似乎是强迫自己又咽下一口酒。而在另一边,鲁隐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然后将杯子向捧酒的屈从者伸过去。 那名屈从者被太阳晒黑的面孔维持着和顺的表情,眼里却闪过一阵怒火,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古怪。侍奉湿地人会让自己变得像是一名仆人,而厌火族人极为蔑视仆人这个概念。将仆人与屈从者混为一谈,会引起厌火族人怎样的嫌恶,令公鬼至今都还不是很清楚。 戴玲用力将酒杯按在膝盖上,就再也没有理它。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令公鬼能看见她灰发中的灰丝。她的相貌仍然很可爱,但除了头发的颜色之外,她与银蟾女王和仪景公主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身为下一个顺位的王位继承者,她至少应该是银蟾女王的表亲。 现在戴玲微微向令公鬼皱了一下眉,似乎有种要摇头的冲动,但她只是说道:“我们也关心世界上的灾难,但我们更关心锡城古国受到的影响。你要我们来这里是想要找办法解决锡城古国的困难吗?”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这是件好事 “如果你有办法当然最好,”令公鬼答道,“如果你没有,我就必须再从其它地方找一找。有许多人认为他们知道疗救锡城古国的方法,如果我找不到我觉得要的,我会退而求其次,接受我认为可行的办法。” 所有人都闭紧了嘴。在前来这里的路上,李义府有意地带他们穿过一个院子,李触龙、廖胜和其它那些贵族都等在那里,他们肯定会显示出在这座宫廷里闲适从容的样子。“我相信你们想帮助锡城古国重新团结成一体,你们知道我宣布的命令了吗?”他不必说出是哪一个命令。 “任何人报告与仪景公主有关的讯息都能得到奖赏,”独孤信石不带表情地复述道,她的面容变得比刚才更加刚硬了,“银蟾女王死后,仪景公主将成为锡城的女王。” 戴玲点点头:“在我看来,这是件好事。” “我看不是!”独孤信石喊道,“银蟾女王背叛了她的朋友,抛弃了她的支持者,我们要看到黑戈壁家族在银蟾王座上终结。”她似乎忘记了令公鬼,他们似乎都忘记了令公鬼。 “戴玲,”鲁隐说。戴玲摇了摇头,似乎是知道鲁隐要说什么,但鲁隐还是继续说道:“她是最有权力得到银蟾王座的人,我提议由戴玲执掌锡城古国王位。” “仪景公主才是公主,”灰发女子冷冷地对他们说,“我拥护仪景公主。” “我们说拥护谁又有什么用?”姬孙兴问道,“如果他杀死了银蟾女王,他也会————”姬孙兴突然用力闭上了嘴,扭曲着面孔望向令公鬼。他的表情算不上明显的挑战,但也清楚地向令公鬼表明,他不会采取任何激烈的行动,同时也不会害怕令公鬼的任何反应。 “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令公鬼悲伤地瞥了高台上的银蟾王座一眼,“苍天在上,为什么我要杀死银蟾女王,只为了把那东西交给仪景公主?” “没有人知道该相信什么。”独孤信石僵硬地说,她的脸颊上仍然有两片红晕,“人们会谈论许多事情,其中大部分是愚蠢的。” “比如?”令公鬼向独孤信石问道。 但回答的是戴玲,她在说话时直视着令公鬼的眼睛:“你会在末日战争中战斗,杀死魔尊。你是伪龙,或者是鬼子母的傀儡,或者两者都是。你是银蟾女王的私生子,或者是一名晋城大君,或者是一名厌火族人。” 她又皱了一下眉头,但并没有停止说话。 “你是鬼子母和魔尊的儿子,你是魔尊,或者是昊天上帝在人间的化身。你会毁灭世界,拯救它,征服它,带来一个新的纪元。这几个月里,锡城古国流传着无数这种议论,其中大多数都说是你杀死了银蟾女王,还有许多人说你把仪景公主也杀死了。他们说你宣布那个命令只是为了掩饰你的罪行。” 令公鬼叹了口气,这些议论中有一些比他听到的还要糟糕。“我不会问你们相信什么。”为什么戴玲要一直朝他皱眉?戴玲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鲁隐也和她一样,而姬孙兴和独孤信石不停地在瞥他,那种眼神完全像是李触龙那些人偷窥他时的样子。 观望,观望。这是真龙的声音,一阵沙哑的窃笑。我看见了你,谁看见我? “我只想问,你们会帮助我让锡城古国重新成为一体吗?” 我不想让锡城古国成为另一个雨师城,或者更糟糕,成为骆驼城和白水江城。 “我知道《阴肆餍魔录》中的一些内容,”姬孙兴说,“我相信你是转生真龙,但《阴肆餍魔录》里并没有说你会统治世界,那里只说你会在末日战争中与魔尊作战。” 令公鬼的手紧紧地握住多棱杯,直到暗色的酒浆表面开始不住颤抖。如果这四个人是四名晋城大君,或者雨师城贵族,对付他们就容易多了,但他们想的并不是如何为自己掠取更多的权势。 他是在他们的杯子里倒进冰冷的酒浆,但他怀疑他们是否感受到了上清之气的威胁。他们大概会要求我杀死他们,再诅咒我会因为这个罪行而被烧死吧! 被烧死。真龙愤懑地回应着。 “我要说多少次?我不想统治锡城古国。当仪景公主坐上银蟾王座的时候,我就会离开锡城古国,永远不再回来,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说王座该属于谁,”独孤信石寸步不让地说,“那也应该属于戴玲。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就让她戴上王冠,然后离开这里,那时锡城古国就能恢复统一了。而我毫不怀疑,锡城古国士兵将跟随你参加末日战争,即使它真的是我们的末日。” “我拒绝!”戴玲用强硬的声音回答,然后她转身望着令公鬼,“我会等待并考虑你的话,真龙大人。当我看到仪景公主活着,加冕为王,你离开锡城古国的时候,我会派遣我的士兵跟随你,无论锡城古国的其它人是否会这么做。但如果时日耽搁,而你仍然在这里发号施令,或者如果你的楼兰野蛮人在这里做了我听说他们在雨师城和晋城做过的那些事,” 她向枪姬众、铁狱众,甚至是那些屈从者们投去一个愤怒的目光,仿佛她看见他们在烧杀抢掠,“或者你让……那些被你赦免的男人在这里肆意妄为,那么我就会反抗你,无论锡城古国的其它人是否会这么做。” “我会跟随你。”鲁隐坚定地说。 “还有我。”独孤信石说。随后是姬孙兴的回应。 令公鬼向后一扬头,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半是高兴,半是挫败。苍天啊!我本以为诚实正直的人会比想要偷袭我背后的人,和想要舔我脚趾的人更容易对付的! 他们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毫无疑问,他们认为这是他发疯的表现。大约真是这样,他自己也不确定。 “去考虑你们必须怎样做吧!”令公鬼站起身,示意会见已经结束,“我没有半点虚言,当然,这句话也由你们去考虑。末日战争已经临近,我不知道你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考虑。”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巨大的灾祸 他们互相道别————锡城古国人谨慎地不让自己低头的幅度比令公鬼更大,不过这已经算是比他们来时要客气了。但是当他们转身要离开时,令公鬼抓住了戴玲的袖子。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锡城古国人全都停下脚步,半转过脸看着他。“一个私人问题。”片刻之后,戴玲点点头。她的同伴们都向远处走了几步,虽然他们听不见令公鬼和戴玲的交谈,但全都专注地看着这两个人。“你看我的样子……很奇怪。”令公鬼说道。你和我在玄都遇到的所有贵族都是这样。至少所有锡城古国贵族都是这样。“为什么?” 戴玲注视着他,最后微微点点头:“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令公鬼眨眨眼,“我母亲?” 他的母亲是欧阳沐清,他是这么认为的,当他还是婴儿时,那名女子养育他长大,直到去世。但他决定说出那个他在荒漠中知道的冰冷事实。 “我的母亲名叫罗珊娜,她是一名枪姬众。我的父亲是鬼尸劫,他是乌孙楼兰的部族首领。” 戴玲怀疑地挑起了眉弓。 “对于这件事,我会以你选择的任何誓言发誓。这和你看我的眼神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早已经去世了。” 戴玲的脸上出现了放松的表情:“看来,只是个巧合而已,我并不是要说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但你有锡城古国西部的口音。” “巧合?我在红河长大,但我并没有说错我父母的事。我到底像什么人,让你一直这样盯着我?”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我觉得,这应该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你有厌火族人的父母,却在锡城古国长大。二十五年前,锡城古国的公主在某天夜里消失了,她的名字是狐射姑,她丢下了她的男人黑泉亲王和儿子楚狂。我知道这只是巧合,但我似乎在你脸上看到狐射姑的影子,这太令人感到惊讶了。” 令公鬼自己也感到一阵惊讶。他有一种冰冷的感觉,智者们所讲述的一些零星往事在他的脑海中旋转……一名灰发的年轻湿地人,穿着云锦衣衫……她钟爱的儿子,她不爱的男人……罗珊娜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她从没说过自己有别的名字……你的容貌中有一些属于她的东西。 “狐射姑是怎么消失的?我对锡城古国的历史很有兴趣。” “如果你不把它称为历史的话,我会感谢你,真龙大人。当那件事发生时,我还是个姑娘,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时我经常会进宫来,那天早晨,宫里任何人都没看见狐射姑,以后也没有人再看见她。有人说看见黑泉亲王在那时有异常的行为,但当时黑泉亲王已经因为悲痛而几乎半疯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他的孩子成为锡城的女王,儿子成为雨师城国主。这场婚姻的目的就是结束锡城古国与雨师城之间的战争,它确实达到了效果,但狐射姑的失踪让雨师城人以为锡城古国想要破坏和约,这让他们做出了新的决定,让傲慢的太武王上台,你也知道由此而导致的后果。”她又用干涩的语音说,“我的父亲本来还说鬼子母鬼卿完全错了。” “鬼卿?”令公鬼很惊讶自己怎么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个名字,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位鬼子母的全名是鬼卿白芷,她有预言的能力,她宣称真龙已经在龙山的山麓上转生,纯熙夫人和丹景玉座也因此才会进行长久的搜索。也是白芷在多年前告诉“罗珊娜”,除非她不告诉任何人,只身前往荒漠,成为枪姬众,否则锡城古国和全世界都将遭受巨大的灾祸。 戴玲有点不耐烦地点点头,“鬼卿是摩黛伦女王的顾问,”她加快了语速,“但她总是用更多的时间陪着狐射姑和她的表兄弟长孙彦,长孙彦前往北方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鬼卿让长孙彦相信,他要在妖境中建立功勋和名誉,或者是他命中注定要去妖境。还有人说他要在那里找到转生真龙,或者他去那里是末日战争的关键。那大约是在狐射姑消失前一年的事。我自己则怀疑鬼卿对狐射姑和长孙彦的行动其实没有任何影响,她一直都是女王顾问,直到摩黛伦女王去世。人们都说,摩黛伦女王是因为失去了长孙彦和狐射姑才伤心而死的。当然,随后就引起了继承战争。” 她向其它人瞥了一眼,他们都不耐烦地挪动着脚步,带着怀疑的神情皱起眉头。 但她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如果没有这些波折,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锡城古国。狐射姑是女王,银蟾女王只是黑戈壁家族的家主,仪景公主则根本不会出生,银蟾女王在得到王座之后就嫁给了黑泉亲王。有谁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样的改变?” 令公鬼看着戴玲和其它人一同离开,想到了另外一件可能会发生改变的事情。他将不会在锡城古国,他大约根本不会被生出来。无尽的轮回将每件事情都连系在一起。 狐射姑秘密进入荒漠,导致太武王为了制作自己的王座而砍倒不死神苍木————厌火族人赠送给雨师城的礼物,使得厌火族人跨越世界之脊来取他的性命。 这是厌火族人唯一的目的。但诸国都称此一役为楼兰战争。在这场战争里,一位名叫罗珊娜的枪姬众死于难产。这么多人生被改变,这么多人生被终结,只是为了能让她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生出他,而她自己也要因此死亡。 欧阳沐清是令公鬼记忆中的母亲,虽然那些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他也很想知道狐射姑、罗珊娜,或者是用其它任何名字称呼自己的那位女子,即使只能和她见上一面,只要能见见她就好了。 但这是无用的梦想。她早已死去,一切都已结束。而这些往事为什么还要来烦扰他? 上古神镜,或是一个人命运的转轮,都没有任何怜悯和仁慈可言。真龙喃喃地说。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你说的没错 你真的在吗?令公鬼心想。是不是还有其它的声音和一点古老的回忆,回答我!你在吗?他得到的只有寂静。他可以听从纯熙夫人的建议,或者是其它某个人的。 突然间,令公鬼意识到自己正盯着王座大厅白色的大理石墙壁,盯着西北方,那是采蓝所在的方向。那位鬼子母已经不在老酒家客栈了。不!不管她是谁!令公鬼不会让一名偷袭他的鬼子母取代纯熙夫人的位置,他不能信任任何与白塔有关的人。除了她们三个————仪景公主、湘儿和半夏。他希望自己能信任她们,即使他的信心并不是那么强。 不知为什么,令公鬼抬头望向富丽堂皇的天花板,望向那些描绘着战争和女王肖像、中间用白狻猊图案隔开的彩绘琉璃窗。那些比真人更加巨大的女子肖像似乎都在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又似乎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当然,这是令公鬼的想象,但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象?因为他知道了狐射姑的事?想象,还是疯狂? “有人来了,我觉得你应该见一见他。”李义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公鬼猛地从那些女子面前转过身,他真的也在瞪着她们吗?李义府的身边还带着一名滕州骑兵,他比矮个子李义府要高一些,留着黑色的胡须与髭髯,有一双眼角上翘的碧眼睛。 “除了仪景公主,我谁也不见,”令公鬼的语气比他想象的更严厉,“或者是能证明魔尊已经死亡的人,今天上午我要去雨师城。” 在话音脱口而出之前,他甚至根本还没有这个打算。半夏在那里,而且那里也没有这些女王肖像。 “我已经有一个来月没去过那里了,如果我不留意一下他们,大概就会有某位贵族或小姐背着我占据太阳王座了。”李义府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他解释得实在太多了。 “你说的没错,但你会想要先见见这个人的,他说是布政使大人派他来的,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厌火族人全都立刻站了起来。他们知道是谁在使用这个名字。 令公鬼只是惊讶地盯着李义府,他最预料不到的事情就是幽瞳会派使者来。“带他进来。” “小五子。”李义府转过头说道。那名年轻的滕州人立刻跑了出去。 一小会儿之后,小五子带着一队滕州人,警觉地看守着一名中年男子走进大厅。看上去,这个人并不值得滕州士兵们如此小心,他并没有携带兵刃,身上穿着一件立领的灰色长长衫,留着卷曲的胡子,但没有髭髯,这些全都是标准的云梦泽风格。 他有着短鼻子和一张正露出笑容的大嘴,但是当他走近时,令公鬼意识到他的嘴一直是这样咧开着的。这个男人整张面孔都被冻结在这种愉快的表情里,与此相反的是,他的黑眼睛从这张面具里望出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当距离令公鬼还有十步的时候,李义府抬起手,卫兵们停住了脚步。那名云梦泽人却仍然盯着令公鬼,继续向前迈步。直到小五子用剑尖抵住他的胸口,才让他停下来。他只是瞥了那根微微弯曲的剑刃一眼,就继续带着笑脸-,用那双畏惧的眼睛看着令公鬼。他的两只手垂在身侧,却不停地扭动着。 令公鬼本来要向他靠近一些,但苏琳和乌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并没有完全挡住他的路,但令公鬼还是必须推开他们才能走过去。 “我觉得知道,这个男人被怎么了?”苏琳一边说,一边端详着他。一些枪姬众和铁狱众已经从圆柱中走了出来,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戴上了面纱。“如果他不是魔界杂兵,他一定也接触过暗影。” “这样的生物大约会有我们不知道的能力,”乌伦说,他是那些系了红头巾的人之一,“大约他有利用碰触来杀人的能力。向敌人派来这样一个信使是能产生很大作用的。” 苏琳和乌伦都没有看着令公鬼,但令公鬼点了点头。大约他们是对的。“你叫什么名字?”令公鬼问。苏琳和乌伦确认他会留在原地之后,就向旁边让出了一步。 “我是……是从幽瞳那里来的,”那个带着笑容的男人有些迟钝地说道,“我为……为转生真龙带来了讯息,为你。” 嗯,这算是够直接的了。他是一名魔尊的爪牙,还是一个被幽瞳用可怕手段陷住的可怜魂魄?那肯定是比万剑告诉过他的更加可怕的手段。“什么讯息?”令公鬼问。 那名云梦泽人翕动着嘴唇,挣扎着,而从他的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和他刚才的说话声完全不同,这个声音更加深沉,充满自信。 “在暗主回归那天,我们会站在不同的两边,你和我。但为什么我们现在要彼此攻杀,却让韩咒和砉砉踩着我们的骨头,瓜分这个世界?” 令公鬼认识这个声音,他的脑子里有真龙关于这个声音的记忆残片。幽瞳的声音。真龙发出没有言辞的咆哮。 “你已经有太多东西要消化了,”那个云梦泽人还张着嘴,发出幽瞳的声音,“为什么还要吃下更多?在你费力去咀嚼时,你不害怕吉陀婆和万剑从背后偷袭你吗?我建议我们之间暂时休战,直到回归之日。如果你不攻击我,我也不会攻击你,我保证向东不会越过涿鹿平原,向北不越过东边的戎卢和西边的乐央川。你知道,我留给你的部分远比我自己的要大。我不能代表其它星主,但至少你可以不必再害怕我和我控制的国家。我保证绝不帮助他们对抗你,也不会帮助他们抵御你的攻击。现在你已经除去不少星主,我毫不怀疑你会继续干下去。如果你不必担心你的南翼,又知道他们得不到我的帮助,你一定会比以前做得更好。我怀疑等到回归之日时,只有你和我会留下,最后一定会是这样。” 那个人的牙齿猛地咬在一起,脸上重新出现了那个冻结的笑容。从他的眼睛看,他几乎已经要发疯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这可麻烦了 令公鬼盯着那个男人。和幽瞳休战?即使幽瞳真的能遵守这个约定,即使这意味着他能暂时搁置一个危险,但这么做会让成千上万人要乞怜于幽瞳的仁慈————幽瞳绝不会有任何仁慈。 令公鬼感觉到愤怒滑过虚空表面,才发现自己已经抓住了阳极之力,灼热的甜蜜和刺骨的污秽组成的洪流似乎在响应他的愤怒。真龙的疯狂和他的怒火共鸣在一起,直到他无法将自己和他区分开来。 “带信给幽瞳,”他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他醒来之后造成的每一个死亡,我都要和他清算,要他偿还。他所进行和导致的每一场谋杀,我都要和他清算,要他偿还。他在景妙境,在九鬼滩,在午清屷逃脱了正义的惩罚……” 更多真龙的记忆涌现出来,那些记忆中的痛苦,真龙的眼睛所看到的苦难在虚空中燃烧。 “……但我现在要让他接受正义,告诉他,我不会和弃光魔使休战,不会和暗影休战。” 那名信使抬起一只痉挛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不,不是汗水,他拿开手的时候,那上面全是红色,猩红的颜色从他的毛孔中渗透出来,他从头到脚都在打着哆嗦。 小五子倒抽了口气,后退一步,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李义府扭曲着面孔,用指节抚过胡子,连厌火族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全身都变成红色的云梦泽人瘫倒在地上,从他身上溢出的鲜血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深色的浅潭,又被他来回抽动的四肢抹得到处都是。 令公鬼深埋在虚空中,看着他一点点死去,没有任何感觉。虚空摒除了情绪。而他对这个人做不了任何事,即使他掌握了治疗异能,他也不认为自己能阻止这个人的死亡。 “我觉得,”李义府缓缓地说,“大约幽瞳不需要这个人回去就能知道你的答案。我听说过有人会杀死带回坏讯息的信使,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当着对方的面杀死信使,以此表明自己不喜欢这个讯息。” 令公鬼点点头,这个死亡改变不了任何事,正如同他即使知道了狐射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叫人把他埋了,为他祈祷一下不会有什么坏处,虽然这么做也不会有什么用。” 为什么彩绘琉璃窗上的那些女王看上去仍然是在责备他?她们在一生中肯定见过同样可怕的事情,大约同样就是在这个大厅里。现在令公鬼仍然能指出采蓝的方向,感觉到她,虚空并不能阻挡这种感觉。他能信任半夏吗?她也对他隐瞒着秘密。 “大约我会在雨师城度过今晚。” “一个有奇怪结局的奇怪的男人。”鬼笑猝说着,绕过王座台阶走了出来。王座台阶后面有小门通向更衣室,从那里就有通向别处的走廊了。 令公鬼下意识地要挡住鬼笑猝,不让她看地上的那团血肉,但又停住了脚步。鬼笑猝好奇地瞥了那具尸体一眼,就没有再去看那里了。 当她还是枪姬众时,她见过的死人肯定不比令公鬼见过的少。在她放手弃枪时,她杀死的人大约就和令公鬼在那之前见过的死人一样多了。 鬼笑猝真正关心的是令公鬼,她上下打量了令公鬼许久,最后才确定他真的没受伤。一些枪姬众朝她笑了笑,然后她们为她让开一条通向令公鬼的路,同时也把铁狱众都推到一旁。 但鬼笑猝只是停在原地,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披巾,一边端详着令公鬼。无论枪姬众是怎么想的,这样就很好了,她会留在他身边,只因智者们命令她这么做,要她刺探他。 而令公鬼却想立刻就把她抱进怀里,鬼笑猝不想让他拥抱她,这样很好。她手腕上的奇玉手镯是他送她的,上面雕刻着荆刺中的枸骨,很符合她的个性。除了脖子上的银项链之外,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首饰,那条项链错综复杂的花纹在司吾被称为“雪花”,令公鬼不知道那是谁送给她的。 这可麻烦了!他厌烦地想着。鬼笑猝和仪景公主,他都想要,而他知道他得不到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比马鸣想要当的那种人还坏。即使是马鸣也知道,如果他会伤害某一名女子,就一定要避开她。 “我也一定要去雨师城。”鬼笑猝说。 令公鬼的面孔抽搐了一下。雨师城夜晚的吸引力就是他不必和鬼笑猝同室而眠。 “这完全无关于……”鬼笑猝猛地咬了一下自己丰满的下唇,蓝绿色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我必须和智者们,和鬼纳斯谈一谈。” “当然,”令公鬼对她说,“你当然可以去谈一谈。”他还有机会能把她丢下。 李义府碰了碰他的手臂。“今天下午你还要再次检阅我的骑兵。”他的口气显得很随意,但他上翘的眼睛流露出另一种含意。 这件事很重要,但令公鬼却只想离开玄都,离开锡城古国。“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必须离开这些女王的眼睛。她们是不是在怀疑她们的后代,会像撕裂许多其它国家一样撕裂她们的国家。他还要离开采蓝。即使只是一个晚上,他必须离开。 令公鬼用风之力拿到放在王座旁边的剑带和真龙令牌,就在台阶前面打开了通道。一道亮光飞速地旋转着,向外扩张,显露出通道对面一间有暗色嵌板的空房子,那里是距离玄都六百里的雨师城王宫————太阳大厅。 为了能让令公鬼顺利开启通道,那里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只有抛光的深蓝色石地板和木板墙反射着通道的光芒。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但依然相当明亮,八盏镀金的灯台昼夜不息地亮着。 镜子又将油灯的火光进一步放大,令公鬼停下脚步,将剑带扣在腰上,苏琳和乌伦这时打开通向走廊的房门,引领戴面纱的枪姬众和铁狱众先走了出去。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这可麻烦了 令公鬼盯着那个男人,心里在想,和幽瞳休战?即使幽瞳真的能遵守这个约定,即使这意味着他能暂时搁置一个危险,但这么做会让成千上万人要乞怜于幽瞳的仁慈————幽瞳绝不会有任何仁慈。 令公鬼感觉到愤怒滑过虚空表面,才发现自己已经抓住了阳极之力,灼热的甜蜜和刺骨的污秽组成的洪流似乎在响应他的愤怒。真龙的疯狂和他的怒火共鸣在一起,直到他无法将自己和他区分开来。 “带信给幽瞳,”令公鬼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他醒来之后造成的每一个死亡,我都要和他清算,要他偿还。他所进行和导致的每一场谋杀,我都要和他清算,要他偿还。他在景妙境,在九鬼滩,在午清屷逃脱了正义的惩罚……” 更多真龙的记忆涌现出来,那些记忆中的痛苦,真龙的眼睛所看到的苦难在虚空中燃烧。 令公鬼又说““……但我现在要让他接受正义,告诉他,我不会和弃光魔使休战,不会和暗影休战。” 那名信使抬起一只痉挛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不,不是汗水,他拿开手的时候,那上面全是红色,猩红的颜色从他的毛孔中渗透出来,他从头到脚都在打着哆嗦。 小五子倒抽了口气,后退一步,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李义府扭曲着面孔,用指节抚过胡子,连厌火族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全身都变成红色的云梦泽人瘫倒在地上,从他身上溢出的鲜血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深色的浅潭,又被他来回抽动的四肢抹得到处都是。 令公鬼深埋在虚空中,看着他一点点死去,没有任何感觉。虚空摒除了情绪。而他对这个人做不了任何事,即使他掌握了治疗异能,他也不认为自己能阻止这个人的死亡。 “我觉得,”李义府缓缓地说,“大约幽瞳不需要这个人回去就能知道你的答案。我听说过有人会杀死带回坏讯息的信使,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当着对方的面杀死信使,以此表明自己不喜欢这个讯息。” 令公鬼点点头,这个死亡改变不了任何事,正如同他即使知道了狐射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叫人把他埋了,为他祈祷一下不会有什么坏处,虽然这么做也不会有什么用。” 为什么彩绘琉璃窗上的那些女王看上去仍然是在责备他?她们在一生中肯定见过同样可怕的事情,大约同样就是在这个大厅里。现在令公鬼仍然能指出采蓝的方向,感觉到她,虚空并不能阻挡这种感觉。他能信任半夏吗?她也对他隐瞒着秘密。 “大约我会在雨师城度过今晚。” “一个有奇怪结局的奇怪的男人。”鬼笑猝说着,绕过王座台阶走了出来。王座台阶后面有小门通向更衣室,从那里就有通向别处的走廊了。 令公鬼下意识地要挡住鬼笑猝,不让她看地上的那团血肉,但又停住了脚步。鬼笑猝好奇地瞥了那具尸体一眼,就没有再去看那里了。 当她还是枪姬众时,她见过的死人肯定不比令公鬼见过的少。在她放手弃枪时,她杀死的人大约就和令公鬼在那之前见过的死人一样多了。 鬼笑猝真正关心的是令公鬼,她上下打量了令公鬼许久,最后才确定他真的没受伤。一些枪姬众朝她笑了笑,然后她们为她让开一条通向令公鬼的路,同时也把铁狱众都推到一旁。 但鬼笑猝只是停在原地,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披巾,一边端详着令公鬼。无论枪姬众是怎么想的,这样就很好了,她会留在他身边,只因智者们命令她这么做,要她刺探他。 而令公鬼却想立刻就把她抱进怀里,鬼笑猝不想让他拥抱她,这样很好。她手腕上的奇玉手镯是他送她的,上面雕刻着荆刺中的枸骨,很符合她的个性。除了脖子上的银项链之外,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首饰,那条项链错综复杂的花纹在司吾被称为“雪花”,令公鬼不知道那是谁送给她的。 这可麻烦了!令公鬼厌烦地想着。鬼笑猝和仪景公主,他都想要,而他知道他得不到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骂自己,你比马鸣想要当的那种人还坏。即使是马鸣也知道,如果他会伤害某一名女子,就一定要避开她。 “我也一定要去雨师城。”鬼笑猝说。 令公鬼的面孔抽搐了一下。雨师城夜晚的吸引力就是他不必和鬼笑猝同室而眠。 “这完全无关于……”鬼笑猝猛地咬了一下自己丰满的下唇,蓝绿色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我必须和智者们,和鬼纳斯谈一谈。” “当然,”令公鬼对她说,“你当然可以去谈一谈。”他还有机会能把她丢下。 李义府碰了碰他的手臂。“今天下午你还要再次检阅我的骑兵。”他的口气显得很随意,但他上翘的眼睛流露出另一种含意。 这件事很重要,但令公鬼却只想离开玄都,离开锡城古国。“明天,或者是后天。”他必须离开这些女王的眼睛。她们是不是在怀疑她们的后代,会像撕裂许多其它国家一样撕裂她们的国家。他还要离开采蓝。即使只是一个晚上,他必须离开。 令公鬼用风之力拿到放在王座旁边的剑带和真龙令牌,就在台阶前面打开了通道。一道亮光飞速地旋转着,向外扩张,显露出通道对面一间有暗色嵌板的空房子,那里是距离玄都六百里的雨师城王宫————太阳大厅。 为了能让令公鬼顺利开启通道,那里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只有抛光的深蓝色石地板和木板墙反射着通道的光芒。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但依然相当明亮,八盏镀金的灯台昼夜不息地亮着。 镜子又将油灯的火光进一步放大,令公鬼停下脚步,将剑带扣在腰上,苏琳和乌伦这时打开通向走廊的房门,引领戴面纱的枪姬众和铁狱众先走了出去。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每次都一样 令公鬼总是认为他们这种警戒有些可笑。 外面的宽走廊是唯一能进入这个房间的通道,而那条走廊里会有三十名鲜血的守卫和二十几名夜娇靡的占西士兵守卫,那些占西士兵都披挂着漆成红色的护心镜和有护颈与边缘的罐形头盔。 在雨师城,令公鬼甚至可以比在晋城更不需要枪姬众。当令公鬼走出房门时,一名血鹰众已经沿走廊大步向远处跑去。一名占西士兵笨拙地抓着钩镰枪和短剑,跟在那名高大的厌火族人身后。 实际上,那名鲜血的守卫身后几乎是跟了一支小军队————身穿各种制服的仆人、一名身穿磨光护心镜和金黑色长衫的晋城熊渠武~卫军、一名剃光前额的雨师城士兵,他的护心镜比晋城人的要多出许多凹痕、两名穿着暗色厚裙子和白色宽松外衫的年轻楼兰女子————令公鬼认出她们是智者学徒。像以前每次一样,他到来的讯息很快就会传播开来。 至少采蓝距离他已经很远了,当然也有连翘的关系,但采蓝是主要的。即使是隔了这么遥远的距离,他仍然能感觉到她。不过他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她在西边的某个地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手捂在他的脖子上,和他的后颈之间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却没有碰到他的皮肤。有什么办法能摆脱她?他又抓住了阳极之力,但这样不会有任何差别。 你永远也逃不掉这个你把自己卷进去的陷阱。真龙嘟囔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烦恼。只有更大的力量能打破前一股力量,但那样你又会被陷住,永远地被陷住,连死都没办法。 令公鬼打了个哆嗦。有时候这声音真的像是在对他说话。如果这声音能保持一定的理智,让它留在自己的脑子里也会容易一些。 “你还活着,朅盘陀王。”一名血鹰众说道。他的灰眸可以平视令公鬼的双眼,一道横过他鼻子的伤疤在他被太阳晒黑的脸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白色。“我是于阗楼兰狼堠氏族的阿慢,愿你今天能够找到阴凉。” 令公鬼还没来得及用正确的敬语回答阿慢,一名粉红色脸颊的占西军官已经挤了进来。实际上,以他瘦小的身躯,他应该是从比他高出一个头、肩膀比他宽一半的厌火族人中钻到了令公鬼面前。他的手臂下夹着深红色的头盔,头盔上插着一根红色细羽毛。 “真龙大人,我是刑奔雷,是翼卫队的领军长。”令公鬼这时注意到他的头盔上雕刻着翅膀的图案,“我向占西留候,夜娇靡大人效忠,也向您效忠。”阿慢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 “你好,刑奔雷。”令公鬼严肃地说道。那个男孩眨了眨眼。男孩?想来他大约并不比自己更年轻。令公鬼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吃了一惊。“请你和阿慢带我……” 突然间,令公鬼发现鬼笑猝不见了。他拼命想要躲开这个女人,这是几十天以来他第一次允许她靠近自己,而她却在他一转头的工夫就溜掉了! “请带我去见夜娇靡和鬼玄元。”他粗声地说道,“如果他们不在一起,就先带我去见比较近的那一个,然后再去见另一个。” 毫无疑问,鬼笑猝是跑去向智者们报告他的一举一动了。他一定要在这里丢下这个女人。 你想要的是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是你想要的。真龙发出癫狂的笑声。令公鬼已经不再为这个声音而感到困扰了,如果他必须要忍受这个声音,他就能做到。 阿慢和奔雷开始讨论起谁距离这里更近。他们的人在他们身后形成有些壮观的队列,再加上枪姬众和铁狱众,一下子有许多人簇拥在这条方形的走廊里。 尽管走廊各处都亮着油灯,这里仍然给人一种阴暗、沉重的感觉,除了偶尔能见到的壁挂织锦外,走廊整体都显得缺乏色彩。即使是那些织锦中的图像,无论是花卉鸟雀、狩猎中的鹿和老虎,还是战斗中的贵族,也都经过严格齐整的排列。 匆匆跑过的雨师城仆人们都只是在袖口、领口或袖子上有一段代表不同家族的彩色条纹,或者是在胸口绘有家族纹章,几乎没有人穿着全身彩色的衣裙,只有管家衣服上的色彩才会稍多一些。 雨师城人喜欢秩序,不喜欢艳丽的色彩。墙上偶尔会出现一个壁龛,里面放着金碗或者是讨海人花瓶,那些艺术品也都以直线条为主。稍有一点曲线的,都被尽量掩饰起来。 有时走廊中会出现一段露天的方柱廊,柱廊外面的花园小径也都是平整的直线条。每个花圃都是同样大小,灌木丛和小树也被修剪成严整的形状,如果不是这种干旱的天气让所有植物都枯萎了,令公鬼相信这些花圃中开出的花朵一定也都是正方形的。 令公鬼希望戴玲能看看这些金碗和花瓶。在全雨师城境内,突阕楼兰带走他们能够搬走的一切,烧光所有他们拿不走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严重亵渎了节义。 跟随令公鬼的楼兰拯救了这座城市,但根据楼兰的律法,他们只会拿走占封地的五分之一财富,除此之外,他们连一把勺子都不会多拿。沙达奇甚至不情愿地同意了不从锡城古国取走任何战利品。令公鬼相信,没有掌握太阳大厅物品清单的人,完全不会相信这里有什么物品被拿走了。 虽然一边讨论一边前进,阿慢和奔雷最终既没找到鬼玄元,也没找到夜娇靡。最后还是他们两个找到了令公鬼。 令公鬼在一道柱廊中遇到这两个人,他遣退了所有跟随他的人,那些人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率领一支游行队伍。鬼玄元穿着圣保衣,暗红色的头发里有许多灰色的条纹,他的个子比夜娇靡高出许多。 夜娇靡皮肤白皙,年轻貌美,穿着一件蓝白色裙装,领口开得极低,以至于在她行叩拜礼时,令公鬼不由得清了清喉咙。鬼玄元让束发巾松垂在脖子上,除了一把楼兰重匕首外,没有携带任何兵刃。夜娇靡戴着占西留候的王冠,上面有一只飞翔的金鹰,她波浪般的闪亮黑发,一直垂到赤裸的肩膀上。 第一千五百八十五章 全都扭曲 大约鬼笑猝还是离开一下比较好,如果她认为有某个女子在令公鬼面前大献殷勤,她很可能会有相当粗暴的反应。 突然间,令公鬼发觉真龙正发出一种不成调的哼声,那种声音里包含着某种困扰,但是什么?哼声,就像一个男人在欣赏一名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漂亮女子。 停下!令公鬼在脑子里喊道。不许再通过我的眼睛去看!他不知道真龙是否听到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在听。不过哼声是停止了。 奔雷单膝跪倒,夜娇靡则毫不在意地挥手示意他起身。“我相信真龙大人和锡城古国应该都还不错,”她有那种会让男人驻足倾听的嗓音,“还有您的朋友们,马鸣和欧阳子恒。” “都还好。”令公鬼对她说。她每次都要问候一声马鸣和子恒,无论令公鬼告诉她多少次马鸣已经去了晋城,而他在进入荒漠前就没见过子恒了。“那么你呢?” 夜娇靡瞥了令公鬼另一侧的鬼玄元一眼。这时他们走进了另一道走廊里。“就像您能预料的那样好,真龙大人。” “还可以,令公鬼。”鬼玄元说。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当然,他的脸上一直都缺乏表情。 令公鬼知道,这两个人都知道为什么他要让夜娇靡管理这个地方。占西留候一开始就无条件地成为令公鬼的盟友。令公鬼能够信任她,因为她需要令公鬼,她需要依靠与令公鬼的联盟而让晋城不会将刀架在占西的脖子上。 那些大君们总是想让占西变成晋城的一个省,而且,身为从南方数百里外的一个小国来到这里的一名外国人,夜娇靡没理由偏袒任何雨师城小集团,她也没有攫取权力的希望。而且她熟知管理国家的技巧。 如果让鬼玄元管理雨师城,考虑到厌火族人和雨师城人对于彼此的看法,流血冲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而雨师城已经流了太多的鲜血。 这种安排看上去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既然段干木已经回晋城去了,又有沙角峥共同执政,雨师城人也就接受了一名占西人作为统治者,因为她是由令公鬼任命的,也因为她不是厌火族人。 夜娇靡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她至少会听取鬼玄元的建议,现在鬼玄元成为留在雨师城的部族首领们的代表。毫无疑问,夜娇靡必须对付那些智者。智者们对于日常事务倒不是太关心,在这点上她们和鬼子母差不多。不过她至今都没向令公鬼提过这方面的问题。 “那么半夏呢?”令公鬼问,“她好些了吗?” 夜娇靡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她不喜欢半夏,半夏同样也不喜欢她。令公鬼认为她们没道理会彼此厌恶,但事实就是这样。 鬼玄元摊开双手:“鬼纳斯告诉我,半夏还需要休息、轻度的练习、充足的食物和新鲜空气。我觉得她已经在一天中凉爽些的时间里出来散步了。” 鬼纳斯是他的老婆之一,鬼玄元有两位老婆,这是让令公鬼感到奇怪的那些楼兰习俗之一。夜娇靡白了鬼玄元一眼,她脸上的细小汗珠完全无损她的美丽。当然,鬼玄元完全没出汗。 “我真想见见她,如果智者允许的话。”令公鬼说道。智者们也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位鬼子母一样,十分看重自己的特权,即使是氏族首领、部族首领,甚至朅盘陀王也不能冒犯她们。“但首先,我们————” 一阵嘈杂的声音引起令公鬼的注意。 这时他们所在的走廊有一侧墙壁被替换成立柱栏杆,栏杆外面传来一阵阵未开锋的练习剑相互敲击的声音。 令公鬼向外面随意扫了一眼,但下面石板庭院里的情景却让他咬住自己的舌头,停下了脚步。一名后背挺直的雨师城人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衫,十二名被汗水湿透的女子分成六组,正在互相拼斗。 她们之中有些人穿着骑马的裙裤,有些穿着男人的长衫和裤子。她们之中大部分人虽然很卖力,动作却相当笨拙,还有一些在招式之间的转换还算流畅,只是挥舞未开锋的练习剑时显得很是犹豫。她们的表情都十分严肃,但在做错动作时,又总是会露出懊悔的笑容。 那名雨师城男人拍了拍手。女人们都气喘吁吁地靠在未开锋的练习剑上,有些人拿剑的手法表现出明显的生疏。令公鬼看见有许多仆人从远处向这里跑来,一边打恭、行叩拜礼,一边奉上了放在托盘上的水壶和杯子。而这些仆人穿的又不是雨师城仆人的制服,他们身上的长衫、裤子和裙子全都是纯白色的。 “那是什么?”令公鬼问。鬼玄元厌恶地哼了一声。 “枪姬众给一些雨师城女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夜娇靡微笑着说,“她们也想成为枪姬众。不过,我觉得她们比较喜欢用剑,而不是枪矛。” 苏琳恼怒地哼了一声。枪姬众之间闪过一片手语,那些手势看上去都表达着愤怒的情绪。 “她们都是贵族的孩子,”夜娇靡继续说道,“我让她们留在这里,因为她们的父母不会允许她们这么做。现在这座城市里有将近十来所学校会教导女子用剑。但有许多女子为了去那些学校,必须先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当然,受到影响的不仅是女人。年轻的雨师城人似乎都很痴迷于厌火族人,他们甚至开始奉行节义了。” “他们只是在破坏节义。”鬼玄元面色阴沉地说道,“有许多人询问我们的处世之道。本来愿意学习正道的人都应该得到教导,即使是伐木人。”他看上去仿佛是要吐口水的样子,“但他们把我们告诉他们的道理全都扭曲了。” “不该算是扭曲,”夜娇靡表示反对,“我觉得,只是继承。” 鬼玄元挑起一点眼眉,夜娇靡叹息了一声。奔雷看见自己的主人受到挑衅,脸上立刻露出遭受冒犯的表情,不过鬼玄元和夜娇靡都没注意到他,他们全都在看着令公鬼。令公鬼怀疑他们两个已经为这件事进行过不止一次的争论。 第一千五百八十六章 矮小植物 “他们改变了我们的道理,”鬼玄元加重语气重复道,“那些穿白衣服的蠢货被称为屈从者,屈从者!” 厌火族人中响起了一阵低沉的议论声,枪姬众们又打起手语。奔雷看上去有点不安。 “这些姑娘发动过什么战争或袭击?她们亏欠了什么义?夜娇靡,你在这座城市里贯彻了我不许争斗的禁令,但她们只要认为不会被发现,就会立刻展开比武,斗败的人要穿上白衣。如果两个人都有兵刃时,一个人撞了另一个,被撞的就会要求比武,拒绝的话也要穿上白衣。这与骄傲和责任又有什么关系?她们把一切都扭曲了,她们的行为甚至会让最卑鄙者感到脸红,这应该被禁止,令公鬼。” 夜娇靡顽固地扬起下巴,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裙子。“年轻人总是会争斗。”她严肃的语气甚至会让人忘记她有多么年轻。“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在这种比武中死亡。一个都没有,只是因为这点就值得让她们继续下去了。而且,我已经说服了一些很有权势的父母,让他们不要把自己的孩子带回家去。我不会违背向这些姑娘们做出的承诺。” “如果你愿意,就留下她们吧!”鬼玄元说,“让她们学习用剑,如果她们愿意的话,但不要让她们再炫耀什么节义了。不要再让她们穿上白衣,自称为屈从者,她们这么做完全是种冒犯。”鬼玄元冰深邃的眼睛直盯着夜娇靡,而夜娇靡黑色的大眼睛则一直望着令公鬼。 令公鬼只是犹豫了片刻。他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节义会如此吸引这些年轻的雨师城人,他们在二十几年的时间里两次被厌火族人征服,他们一定想知道是否厌火族人的秘密就藏在节义之中,或者大约他们认为他们的失败表明了厌火族人的办法会更好。很显然的,厌火族人觉得这是对他们信仰的嘲笑,所以会为此感到不安。但实际上,一些被奉为节义的楼兰方式确实显得很奇怪。 比如,和一名男子谈论他的岳父,或者和一名女子谈论她的婆婆,厌火族人称呼他们的方式是小父和良母,会被认为是充满敌意的行为,足以让谈话的人抽出兵刃,除非是谈话者先提起自己的岳父母。 如果因此被冒犯的人在对方说完自己的岳父母之后空手碰触了他,根据节义的解释,这就和空手碰触一名带兵刃的人,却没有伤害他一样。 这会为那个伸出手碰触对方的人赢得许多节,并获取很多义,但被碰到的人可以要求成为屈从者,以此减少对方的骄傲和他们自己的责任。 根据节义,适当的成为屈从者的要求,是可以得到巨大骄傲的事,所以人们可以通过提及别人的岳父母而成为屈从者。雨师城人很可能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因为这些,令公鬼也必须让夜娇靡管理雨师城,他必须支持夜娇靡。“鬼玄元,雨师城人会冒犯你们,只因为他们并非真正的厌火族人。不要再理他们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大约他们最终能够学会足够多的东西,让你们不会再恨他们。” 鬼玄元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夜娇靡露出微笑。让令公鬼惊讶的是,夜娇靡好像很想向厌火族人吐一下舌头,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夜娇靡只比令公鬼大几岁,但令公鬼在红河牧羊时,她就已经在统治占西了。 令公鬼命令阿慢和奔雷回去担负起他们的职守,然后继续向前走去。鬼玄元和夜娇靡走在他两侧,其余的人跟在他们身后。真是一场游行,就差吹号打鼓了。 未开锋的练习剑的敲击声又在他的身后响起。这是另一个契机,虽然只是很小的契机。即使是耗费了漫长时间研究真龙预言的纯熙夫人,也不知道预言中说他将再次打破世界是否意味着会带来一个新的纪元,但他肯定会带来变化,无论是什么样的变化。看起来,有许多变化会是他有意而为,也有许多变化会是偶然产生的。 当他们到达夜娇靡和鬼玄元分享的书房门口时,令公鬼停住了脚步。这个书房抛光的暗色木制嵌板上装饰着升起的太阳,表明这以前是王室成员使用的书房。他转身看着苏琳和乌伦,如果他不能在这里摆脱他们,他就找不到地方摆脱他们了。 “明天日出后大约半个时辰我就要回玄都了,在那之前,你们可以去营地看看,找找你们的朋友,尽量不要挑起任何血仇。如果你们坚持,你们两个可以留在这里,帮我赶一赶老鼠。我不想在我回来时这里会有很多人。” 乌伦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又看了雨师城人一眼,低声说道:“这里的老鼠可能会很大。” 片刻之间,令公鬼觉得苏琳想要和他争论,但苏琳只是盯着令公鬼看了一会儿,虽然她仍然抿紧了嘴唇,但也点了点头。令公鬼丝毫不怀疑,等到身边只剩下枪姬众时,他一定会听到一大堆唠叨的。 这个书房是个非常宽大的房间,房中的布置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在雕花石膏的高天花板上,直线条和尖角构成了繁复精巧的图案,周围的墙壁和宽阔的铜炉子上覆盖着深蓝色的大理石。 一张巨大的桌子被放在地板中央,上面覆盖着许多纸张和有各种分界线的地图。两扇狭窄的高窗位于铜炉子的一旁,长窗台上放着几只陶土小盆,里面有一些开着红白色花朵的矮小植物。 桌子一侧的墙壁上挂着海上行船的巨大绘画,一名男子正拉起装满脂鲤的鱼网,那是占西的财富之源。一只针线篮子放在一把太师椅上,里面有一件半完成的绣品,红色的丝线从那件绣品上垂挂下来。那把太师椅宽大得足以让夜娇靡蜷起身躺在上面了。 地板上铺着一整张的地毯,上面绘制着金色、红色和蓝色的花卉图案。那把太师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用银托盘盛装的银制酒壶和多棱杯,上面还有一本用红色镶金皮革封皮的薄书,这就是夜娇靡的居所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 真实情况是什么 桌子另一侧的地板铺着许多块颜色鲜亮的小地毯,还有许多红色、蓝色和绿色的穗子软垫。 一只烟草袋、一柄短铜烟锅、一个夹子,和一只有盖的黄铜碗,放在一只覆铜的小箱上。另一只稍大些的箍铁箱子上摆放着一只奇玉雕刻的笨重兽类,令公鬼觉得那并不是实际存在的野兽。 二十几本各种尺码的书整齐地靠墙排列着,其中既有能放在口袋里的小册子,也有即使是鬼玄元也必须用双手才能拿起的沉重典籍。厌火族人能够从荒漠中获得他们生活所需的一切,只有书籍除外,商贩们依靠书籍从厌火族人那里获得了相当的财富。 “那么,”当房门被关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之后,令公鬼说道,“真实的情况怎样?” “就像我说的,”夜娇靡回答,“一切都如同预料的一样,街上有了更多关于姜舒月和狐齐叔的议论,但大多数人都不想再有战争了。” “据说已经有一万名锡城古国士兵加入了他们,”鬼玄元开始将他的铜烟锅装满,“谣言总是会把人数增加十倍或二十倍,但如果这是真的,也会是很麻烦的事。斥候说他们的数量不算大,但如果任由他们发展的话,大约他们会变成一个恼人的问题。黄蝇是小得几乎看不见,但如果让它们的卵留在皮肤上,你就会在它们孵化之前失去一条手臂或是一条腿,或者连性命也没了。” 令公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武泰在晋城的反叛并不是他唯一要解决的问题,狐氏家族和姜氏家族,这是两个最后把持着太阳王座的家族。在令公鬼出现以前,它们一直在苦斗不休;如果令公鬼现在消失,它们很可能立刻又会争斗起来。 现在它们暂时把彼此之间的仇恨放到了一旁————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而表面下的雨师城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像武泰一样,齐叔和舒月开始在一个他们认为是安全的地方集结力量。 他们挑中的是世界之脊的山脚————尽量远离城市,但仍然在雨师城境内。他们的军队也像武泰一样杂驳混乱,主要是中阶贵族,加上一些难民、佣兵,大约还有一些原来的强盗。天愚上尊的手大约同样伸到了那里,就像他向武泰伸出了手。 世界之脊的山脚丘陵地带并不像砀山那样难以进入,但令公鬼至今还无法顾到那里。他在太多地方有着太多敌人,如果他停下来拍打这里的黄蝇,他大约就会发现有一头老虎爬到了他的背上,他必须先将老虎处理掉。但他甚至还不知道所有的老虎都在哪里。 “突阕有什么动静?”他一边问,一边将真龙令牌放在一张半打开的地图上。这张地图绘制的地域是雨师城北部,上面的那座山被称为猨翼之山脉。突阕楼兰大约不是一头像幽瞳那样巨大的老虎,但他们比武泰大君和舒月小姐要庞大得多。夜娇靡递给他一只盛着高粱酒的多棱杯,他向夜娇靡表示了谢意。“智者们有没有说过沙奇娜有什么企图?” 令公鬼觉得那些智者们去猨翼之山脉的时候,至少应该能听到或看到一点蛛丝马迹。他打赌,那些沿戈阳河而下的突阕智者们肯定带回许多情报,当然,他对此什么都没说过。 突阕楼兰大约抛弃了节义,但鬼玄元对于细作行为永远都会抱着传统楼兰的观点。智者们的观点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那根本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事。 “她们说,突阕正在构建聚居地。”鬼玄元停了一下,用夹子从放着沙子的铜碗里夹起一块热煤。把铜烟锅吹亮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他们不认为突阕还会回到三绝之地去,我也认为他们不会。” 令公鬼抓了抓头皮。舒月和齐叔可以先放在一边,让他们自己烂掉,突阕盘据在龙墙的这一侧,这才是远比武泰更加危险的事。采蓝看不见的手指似乎总是要碰到他。“有什么好讯息吗?” “在燕子沟发生了战斗。”鬼玄元叼着铜烟锅说道。 “哪里?”令公鬼问。 “燕子沟,或者是白沙塔。他们给他们的土地取了许多名字————野狼坡、白鹭漳、黄鸟坞,还有其它的。那些人说谎时从不用思考,和他们交易就必须把他们的每一匹丝绢都彻底打开,否则你就会发现那些绢匹只有外面一层是真的。 即使你下次在交易场上遇到了骗你的人,他也会矢口否认以前见过你,跟你做过生意。如果你坚持到底,他们会为了安抚你而杀了他,然后说只有他会出售假云锦,然后再把水当高粱酒卖给你。” “为什么白沙塔的战斗算是好讯息?”令公鬼轻声问。他并不真的想听到答案。夜娇靡则感兴趣地听着。除了厌火族人和讨海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荒漠那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人们只知道所有的云锦和奇玉都来自那里。 记述那片土地风情的《徐振之游记》显然充满了太多幻想,不值得采信,不过,令公鬼确实记得那本书里写过那里的人喜欢说谎,那片地方有许多名字。只是徐振之记录下的名字和鬼玄元所说的,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鬼玄元道:“白沙塔从没有过战争,令公鬼,据说黑水修罗战争曾经波及到那里。”黑水修罗也曾进入过黑荒漠,从那之后,黑水修罗就将那片荒漠称作“死地”。“但我们在交易场里从不曾听说过那里有战争。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地方并不能听到太多来自外部的讯息。他们说,他们的世界永远都是统一的,永远都是和平的,和这里完全不同。当你成为朅盘陀王从昆莫出来的时候,关于你的讯息和你在湿地人中的名号就在向四处传播了。你是转生真龙,这个讯息沿着大裂隙和黎明崖壁一直传到交易场。” 鬼玄元的眼神平静而稳定,这件事从不曾对他造成困扰。 “现在有讯息从那里返回了三绝之地。在白沙塔发生了战斗,交易场中的白沙塔人都在问,转生真龙什么时候会打破世界。”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 杀人 突然间,令公鬼觉得喝进嘴里的高粱酒有一股酸味。 另一片土地变得像骆驼城和白水江城一样,因为他的讯息而四分五裂。这种波澜会扩展到多远?会不会在他从不曾听说过的地方爆发了他不知道的战争,而原因却是由他而起? 死亡骑在我的肩膀上,真龙嘟囔着。死亡随我的脚印而行,我就是死亡。 令公鬼打了个哆嗦,将多棱杯放在桌上。 预言中那些隐晦琐碎的提示和模棱两可的韵文中,到底包含着多少信息?白沙塔或者那片被称为别的什么名字的土地,也要像雨师城和其它地方一样成为他的负担吗?他要扛起全世界吗?当他连晋城和雨师城都无法完全掌握的时候,他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只用一个人一生的时间是做不到的。 锡城古国。即使他要丢掉其它所有地方,丢掉全世界,他也要为仪景公主守护锡城古国的和平。他一定要做到。 “白沙塔,或者无论被称为什么的那个地方,距离这里还很遥远,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幽瞳是第一个。” “幽瞳。”鬼玄元表示同意。夜娇靡打了个哆嗦,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然后他们谈论了一下仍然在向南方移动的楼兰。鬼玄元提醒令公鬼,在晋城凝聚的铁锤已经足以打碎幽瞳设置的任何障碍了。鬼玄元似乎对雨师城的防御还算满意,夜娇靡则一直抱怨说,雨师城需要保留更多的军力才能保证安全。 直到最后鬼玄元向她嘘了一声,她还是嘟囔了几句令公鬼太顽固,只是按他自己的想法做事的话。然后她将话题转到了让流散的农民们重新安居的努力上,她认为到明年就不需要从晋城向这里运输谷物了,当然,前提是这场干旱要在那时结束,如果干旱继续下去,到时候就连晋城自身也会出现粮食匮乏,更不要说别的地方了。 现在雨师城已经重新出现了贸易的迹象,商人们正从锡城古国、晋城、三江口,甚至是边境国进入这里。就在今天早晨,一艘讨海人船停泊在城外的河道里,这让夜娇靡感到很奇怪————讨海人不会进入距离海洋如此遥远的内陆。不过她当然非常欢迎这艘船。 夜娇靡的面容显得专注认真,她的声音清晰干脆。她转过桌子,拿起一份文稿,开始陈述雨师城需要购买的物品和有能力购买的物品,以及有什么是需要卖出的。 计划书被划分成现在、六个月内和一年内三个阶段,当然,以后的贸易计划还需要根据天气情况进行调整。每次提起天气时她都一语带过,仿佛这并不是重要的事情。但她也会看令公鬼一眼,仿佛是在说,身为转生真龙,他有义务找到办法阻止这种炎热。 令公鬼见识过她妖娆诱人的样子,见过她害怕、轻蔑,或是用傲慢自大掩饰自己的样子,却从没见过她现在这种样子。她看上去完全变成另一个女人。鬼玄元坐在一个软垫上,抽着铜烟锅,显然是觉得令公鬼看夜娇靡的样子很有趣。 “……你的那座学校大约会发挥些作用。”夜娇靡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盯着一份长长的清单。那张清单上用清楚精确的字迹罗列出许多项目。“但他们先要停止考虑新的东西,才有足够的时间把他们已经设想的东西做出来。” 夜娇靡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你说过,把他们要求的黄金给他们,但我希望你能让我在金钱的发放上有所保留,除非他们真的————” 蜚零从门口探进她的圆脸蛋,厌火族人似乎并不懂得敲门,她说道:“令公鬼,芒金要见你和鬼玄元。” “告诉他我很高兴稍后再和他谈话————”令公鬼的话刚说一半,一直保持沉默的鬼玄元开了口。 “你应该现在就见他,令公鬼。”部族首领的表情很严肃。夜娇靡将那张长长的清单放回桌上,盯着地面。 “好吧!”令公鬼缓缓地说。 蜚零的脸消失了。芒金走进房间。芒金的个子比令公鬼要高。他是那些先前跨过龙墙,寻找当来下生弥勒尊的楼兰之一,也参加了攻占海门通的战斗。“六天前,我杀死了一个男人。”芒金直接就说道,“一名伐木人,我必须知道我是否对你亏欠了义,令公鬼。” “对我?”令公鬼说,“你可以保护你自己,芒金。这么说吧,你知道……”片刻之间,他的话音消失了。芒金的灰眸里只有冷静,没有丝毫恐惧。令公鬼有点好奇。鬼玄元的表情什么也没告诉他,夜娇靡仍然没有从地板上抬起她的目光。“他攻击你了,对不对?” 芒金微微摇摇头:“我认为他应该死,所以我杀了他。”他仿佛只是在和令公鬼谈一件事情,比如他看见排水沟需要清理,他就清理了它。“但你说过,我们不能杀死那些背誓者,除非是在战场上,或者是他们攻击我们的时候。现在我欠你的义了吗?” 令公鬼记得自己说过的……我就会吊死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发紧。“为什么他应该去死?” “他的身上出现不该有的东西。”芒金回答。 “什么?他有什么,芒金?” 回答的是鬼玄元,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臂。“这个。”他说的是盘绕在他手臂上的龙纹。部族首领并不会经常展示他们的龙纹,甚至很少提起它们,几乎所有围绕这个标记的事情都是神秘的,而部族首领们都满足于对此避而不谈。“当然,那是用针和墨汁画出来的。” “他伪装成一名部族首领?”令公鬼意识到自己正在为芒金找理由……我会吊死他。芒金是第一批追随他的人。 “不,”芒金说,“他喝醉了,到处炫耀他不该有的东西。我看得懂你的眼神,令公鬼。”他突然笑了,“这是个难题。我杀死他是对的,但现在我对你亏欠了义。” “你杀死他是错的,你知道对于杀人的惩罚。”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 古明的机器 “一根绕过脖子的绳子,就像那些湿地人做的那样。”芒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会去那里。愿你今天找到水和阴凉,令公鬼。” “愿你找到水和阴凉,芒金。”令公鬼悲伤地对他说。 “我觉得,”当房门在芒金背后被关上时,夜娇靡说,“他真的会自己走到绞刑场去。哎哟,别那样看着我,鬼玄元,我不是要责难他或是楼兰的骄傲。” “六天!”令公鬼向夜娇靡咆哮了一声,“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见我。已经过去六天了,你们却把它丢给了我。杀人就是杀人,夜娇靡。” 夜娇靡摆出庄严的仪态,但她的口气却像是要保护自己。“我不知道如果有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说他犯了杀人罪时该怎么办。他娘的节义,他娘的楼兰和他们他娘的骄傲。”粗话从她嘴里冒出来让人觉得很奇怪。 “你没理由对她生气,令公鬼。”鬼玄元插嘴说,“芒金的义是对你的,不是对她的,也不是对我的。” “他的义是对那个被他杀死的人的。”令公鬼冷冷地说。鬼玄元看上去非常震惊。“下次如果有人杀了人,不要再等我,你们要执行律法!” 大约他没办法再向一个他认识并喜欢的人宣判死刑了。他知道,如果没有选择,他还会这样做,但这让他哀痛至深。自己都变成了什么? 一个人命运的转轮。真龙喃喃地说着,没有仁慈,没有怜悯。 “还有什么问题你们想要我处理的吗?”令公鬼的声调明显地告诉他们,所有问题都要由他们自己去解决。鬼玄元微微摇摇头,夜娇靡的脸红了一下。“好。那么安排一下芒金行刑的日子……” 这很痛苦吧!真龙发出沙哑的笑声,那就去伤害别人,让他们代替你。这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他挺起背脊,不让那座高山压倒他。 “明天执行绞刑,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令公鬼不想也不能沉浸在这件事里,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办,还要人要见,匠人们等他很久了。 在这些手艺匠人之中,令公鬼认识金一,他是一位制作透镜的师傅。他正站在一组各种尺寸的透镜旁,不停地用一块条纹手绢擦着自己光亮的头顶。 “用它们能在一里之外数清一个男人的鼻毛。”他说道。 金一的一片透镜像他的脑袋一样大。他还画了一张十八尺长的千里镜结构图,这是用来观星象的。金一总是想看到很遥远的东西。 当令公鬼仔细研究金一画的结构图时,夜娇靡装出一副平静而又满意的神情,事实上她对于不切实际的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在突阕围攻雨师城时,她亲自制造出一张巨大的十~字弩,上面装满了杠杆和滑轮,它能将小型钩镰枪发射到一里外的地方,然后射穿一个人的身体。如果学校完全依照她的想法运作,就绝不应该有人把时间浪费在不切实际的东西上。 “制造它。”令公鬼对金一说。大约它不像那张犁,没有实际的用处,但他喜欢金一。夜娇靡摇摇头,叹了口气,金一则立刻满面红光。 “而且我会奖赏你一百瓜子金,这东西看起来很有趣。”这句话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而令公鬼一时也没能分辨出是谁的下巴掉得更厉害————是夜娇靡的,还是金一的。 和大厅里的其它装置相比,金一的装置也变得像那个筑路工程设计一样,还算是有道理的东西。一名圆脸男子用牛粪产生出一种气体,把它引到一根黄铜管的末端,并在那里点燃了蓝色的火焰,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东西能干什么。 一名身材高瘦的年轻女子做出了一个纸壳,这个纸壳可以飘浮在一只点着火的小铜火盆上方,如果不是用绳子系住,它就飘走了。她嘟囔着一些关于飞行,令公鬼相信自己没听错。还有一些和鸟的弯曲翅膀之类的话,她还绘制了设计图,令公鬼觉得那是一只木制的大鸟,但她说起话来非常辞不达意,让转生真龙完全无法知道她在说什么,而旁边的人也无法为她做出更详细的解释。 然后又是一名秃头男子,他向令公鬼展示了一大堆黄铜管、圆筒、杠杆和轮子。这些东西覆盖了一张沉重的大木桌,那张桌子上有许多沟槽和刮痕,其中一些沟槽深得几乎要穿透桌面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的半张脸和一只手都被裹上了绷带。令公鬼一走进大厅时,他就开始焦急地在他的一个圆筒下面点火。当令公鬼和其他人站到他面前时,他挪动了一根拉杆,同时骄傲地露出微笑。 接着这套装置便开始颤抖,从它上面两三个地方嘶嘶地冒出蒸气。很快的,嘶嘶声就变成一阵阵尖鸣。而这东西抖动的幅度也变大了,发出不祥的呻吟声,尖鸣声又变成刺耳的长鸣。 装置也因为抖动得太剧烈而开始在桌面上移动。那个秃顶男人扑到桌上,摸索着从最大的圆筒上拔掉一个塞子,蒸气猛地喷射出来,变成一团白雾,然后那东西就停下来。男人吮着被烫伤的手指,努力做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很精细的工艺。”令公鬼说完就跟着一位主管走开了,“那是什么?”他压低声音问道。 主管耸耸肩:“他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有时候,他的房间里会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甚至连其它房间的房门都会随之颤抖,而他至今为止已经被烫伤六次了。但他说,只要他完成自己的干活,一个新的纪元就会随之到来。”主管说到这里,不安地瞥了令公鬼一眼。 “如果他能做到,我倒是很欢迎。”令公鬼冷冷地说。大约这东西是用来演奏音乐的?只要把那些尖鸣声改进一下?“我没看见李森科,他忘记下来了吗?” 主管又叹了口气。李森科一名锡城古国人,他一直留在雨师城的王室图书馆里————他称自己为一名历史和玄学研究者,而这种知识显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真龙大人,除了前往图书馆之外,他从来不会离开他的研究。”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 你想谈什么 令公鬼需要进行一次短暂的演讲才能离开这里,他在一张凳子上进行了这次演讲。他将真龙令牌抱在臂弯里,告诉他们,他们创造出来的物品都很精彩。 就他所知,至少其中有一些还算挺有用的,然后他就能带着蜚零和戴序溜走了,当然,还有真龙和采蓝。令公鬼的演讲引来老师们一阵愉快的议论。而令公鬼想知道,除了主管外,他们之中是否还有人想到要制作一些兵刃出来。 李森科的书房在宫殿的上层,那里除了学校的灰瓦屋顶和一个方形广场之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的风景全都被阶梯形的高塔挡住了。反正,金一说他从不会向窗外望一眼。 “你们在这里等着。”令公鬼在书房的窄门前说道。这座宫殿内部的房间都很狭窄。让他惊讶的是,蜚零和戴序立刻就同意了。 令公鬼这时又想起一些小事情。在会见过鬼玄元和夜娇靡之后,蜚零一直都没有用不赞成的眼光看过他的佩剑,这不像她平常会有的表现。她和戴序也没有在他骑上马背时,用不屑的眼神去看他的长腿————这同样是她平常会有的行为之一。 仿佛要进行确认一样,令公鬼朝房门转过身,这时蜚零飞快地上下打量戴序一眼,速度确实很快,但蜚零眼神中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和笑意。 戴序努力地不去看她,几乎是直着眼睛盯住前方。这就是厌火族人的方式,装作完全不懂,直到她彻底表白。如果是戴序从一开始看她,她也会这样做。 “祝你们有一段好时光。”令公鬼说完就走进房里,只留下两名满脸惊愕的厌火族人站在走廊上。 这个小房间里堆满了书籍、卷宗和一捆捆纸张,拥挤的书架完全挡住了墙壁,一直顶到了天花板,只空出门口和两扇敞开的窗户。书籍和纸张覆满了一张占据屋子大部分空间的桌子和多出的那张椅子,甚至还堆了很多在地板上。 李森科是名矮个子男人,看上去,他今天早晨似乎忘记梳理自己稀疏的灰发。他咬在牙齿间的铜烟锅没有点燃,在他满是褶皱的棕色长衫前襟上还沾了不少烟灰。 李森科先是朝令公鬼眨眨眼,然后才说道:“啊,是了,当然,我这就……”他皱眉望向手中的书,然后又坐回桌子后面,用手指在面前一些散落的纸张中摸索着,不出声音地嘟囔着什么,又合起书,看着书的封面,抓了抓头。最后,他重新望向令公鬼,再次惊讶地眨眨眼:“哎哟,是了,你想谈什么?” 令公鬼清理了一下房里的第二把椅子,将上面的书册纸张放到地板上,再将真龙令牌靠在那堆书上,然后坐了下来。他已经试过和这里的其它人交谈————圣贤智者、史学家和学究,但这些交谈就像是在和鬼子母们说话。 他们都对自己所确定的事情非常确定,对于其它事,令公鬼觉得自己会被他们可能包含着各种意思的辞令活活淹死。 如果令公鬼一定要逼问他们,他们或者会极为愤怒。他们似乎认为令公鬼在怀疑他们的学识,这当然是严重的罪行。或者会成倍地增加术语的用量,直到令公鬼完全不知道其所以然。 或者他们会竭力试探出令公鬼想听什么,然后再把这种话告诉令公鬼。李森科和那些人不同,他总是忘记令公鬼是转生真龙,这点让令公鬼感到很中意。“你对于鬼子母和护法都知道些什么,李森科?关于约缚呢?” “护法?约缚?我觉得,对于这些我和其它不是鬼子母的人知道得一样多,这代表我对此并不了解。”金一吸了一口铜烟锅,却似乎没注意到铜烟锅已经熄灭了。“你想知道什么?” “它可以切断吗?” “切断?哎哟,不,我不这么想,除非你是指护法或鬼子母死亡,我觉得,这可以将约缚终止。我记得曾听别人说过关于约缚的事,但我记不起……”他看见桌上的一份笔记,就把它挑出来,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他紧皱双眉,不停地摇着头。这份笔记似乎是他记录的,但他又好像完全不同意上面的内容。 令公鬼叹了口气,他觉得如果自己转头的速度够快,大约就能看见采蓝的手正放在他身上。“上次我问你的问题怎么样了?李森科?李森科?” 那名矮个子男人猛地抬起头:“哎哟,是的,啊,问题,上一次。终极之战。嗯,我不太记得了。我觉得,是黑水修罗?惊怖庄主?是的,惊怖庄主。但我一直都在思考,那不可能真的是终极之战,我不认为会是那样。大约每个纪元都有终极之战,或者大多数纪元都有。”他忽然皱起眉看着咬在自己齿缝间的铜烟锅,然后开始在桌上到处翻找。“我把火绒匣放到哪里去了?” “你说不可能是终极之战是什么意思?”令公鬼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李森科总是能说到事情的重点,但必须先把他赶向那里。 “什么?是,就是这样,那不可能是终极之战。即使转生真龙再次封印魔尊的牢狱,就像昊天上帝所做的那样,当然,我不认为转生真龙能做得到。”李森科倾过身子,压低声音说:“要知道,他不是昊天上帝。无论街上那些人是怎么说的,但一定会有人重新封印那里。这是上古神镜的转动,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令公鬼的声音愈来愈小。 “是的,你知道,你进行过很好的研究。”李森科从嘴里抽出铜烟锅,用它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上古神镜,纪元随着它的转动来而复往,这就是一切的答案。”突然间,他在那个想象的转轮上指住了一个点。“在这里,魔尊的牢狱是完整的。在这里,他们在那上面钻出一个洞,又将它封印。” 然后李森科沿着那个圆的轮廓移动铜烟锅:“我们在这里,封印正在削弱,但这不要紧,当然。”铜烟锅又将那个圆完整地画了一遍。“当轮回转到这里,回到他们最初钻孔的那一点时,魔尊的牢狱又会完整了。” “为什么?大约下次他们会钻穿那个补丁,大约他们上次也是这样做的,大约他们上次只是钻穿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补丁。”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 我是来看令公鬼的 李森科摇着头,片刻之间,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铜烟锅,然后又一次发现它没有点燃。 当令公鬼觉得大约又要把他从沉思中叫醒的时候,李森科却眨眨眼,继续说道:“首先一定要有人去那样做,除非你认为是昊天上帝在制造魔尊的牢狱时留了一个孔洞,然后又用补丁堵上它。”他的眼眉因为这个假设而抖动了两下。“不,它在开始时是完整的,我觉得当第三纪元再次来临时,它还会变完整的。嗯,他们会称它为第三纪元吗?” 李森科匆匆地用狼毫蘸一下墨汁,在那本打开的书的留白上写下一些文字。“嗯,现在没有关系,我不认为转生真龙会让牢狱恢复完整,不会是在这个纪元。但在第三纪元再次到来之前,它一定会恢复完整的,这其间还有很漫长的时间————至少一个纪元————那时就没有人还会记得魔尊和他的牢狱了,没有人记得了。嗯,我觉得……” 他看着自己做的笔记,又抓了抓头,然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握着狼毫,结果他的头发上留下了一片墨汁的污渍。 “任何封印被削弱的纪元一定都会记得魔尊,因为他们必须对抗他,努力将他重新封印回去。”他将铜烟锅重新插回到牙缝里,狼毫没有蘸墨汁就开始做另一段笔记。 “除非魔尊获得了自由,”令公鬼平静地说,“打破上古神镜,以他的思想重新塑造时间和世界。” “就是这样。”李森科耸耸肩,皱起眉看着手中的狼毫,最后,他想到了墨汁瓶。“我不认为你和我能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作为,为什么你不和我在这里一同做研究?我不认为终极之战明天就会开始,你最好利用你的时间————” “你能想到有什么原因必须打破那些封印吗?” 李森科一下子扬起了眉毛:“打破封印?打破封印?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这么做?难道他是疯子?它们是可以被打破的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它们是无法被破坏的,只是我觉得不起来那个原因是什么,是什么让你想到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令公鬼叹了口气。在他的脑海深处,真龙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打破那些封印,打破那些封印。结束它,让我永远地死去。 无聊地用披巾的一角为自己扇着风,半夏在两条走廊交叉处来回望着,希望自己没有再迷路。她很怕自己会迷路,太阳大厅有好几里长的走廊,和外面的建筑一样,这里也没有什么色彩可言。她在这里没待过多少时间,所以其中大部分地方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这里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枪姬众,比令公鬼平时带在身边的要多得多,而比起令公鬼不在时就更多了。她们似乎只是在到处闲逛,但在半夏眼里,她们却显得有些————偷偷摸摸。 半夏认得其中一些人,她本来想和她们友善地打个招呼。枪姬众们都把半夏当成是智者学徒,而不是鬼子母,这让半夏很高兴。但是当她们看见半夏时,却显示出厌火族人程度的惊讶————用慢了一拍的速度向半夏一点头,话也不说一句就跑走了,所以半夏一直都没办法找人问路。 半夏皱起眉,望向一名满脸汗水的仆人,他穿着蓝色薄长衫,袖口上绣着一道金线。 半夏觉得他有可能知道该怎样从这里走到她要去的地方,但问题是,半夏并不能确定那里是否真的是她想去的地方。更不幸的是,这个家伙已被如此众多的厌火族人搞得心神不宁了,看见一名楼兰女子正紧皱眉头盯着他。 他们似乎从没去注意过半夏的黑眼睛,厌火族人肯定不会有黑眼睛的,他的脑子里大概是充满了关于枪姬众的种种传说,所以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跑走了。 半夏焦躁地哼了一声,她并不真的需要人指路,迟早她能找到一个认识的地方。从她过来的路往回走肯定行不通,那么剩下的三条路呢?她选择其中一条,坚定地迈开大步,甚至有一些枪姬众都为她让开了路。 她现在的脾气确实相当糟糕,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能够重新见到鬼笑猝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但那个女人却只是冷冷地向她点了一下头,就钻到鬼纳斯的帐篷里去了。半夏跟进去的时候,却被告知那是私人会面。 你没有受到召唤,鬼纳斯严厉地说道,鬼笑猝盘腿坐在一只软垫上,沮丧地盯着面前的地毯。去和别人聊聊天,吃点东西,一个女人不该显得这么轻浮。 摩诃丽和鬼斯兰都匆匆赶了过来,她们都受到了节义的召唤,只有半夏被排除在外。这让半夏看出智者们有所图谋,但也只是仅此而已。毕竟,她是鬼笑猝的朋友,如果鬼笑猝遇到麻烦,她很想帮忙。 “你为什么在这里?”鬼营室的声音在半夏背后响起。 半夏对自己能保持镇静很感自豪,她平和地转过身望着这位和顺城的智者。鬼营室属于查林楼兰刺马氏族,她有一头稀疏的白发,脸部的皮肤如同褶皱的皮革紧绷在颅骨上,全身仿佛只剩下筋腱和骨骼。 虽然她能导引真气,但她的力量比半夏见过的大多数初阶生还弱。实际上,半夏从白塔出走之前,也只不过是个初阶生。当然,导引真气的能力并不受到智者们的重视,管理智者的是另一种神秘的规则。当鬼营室在场时,领导权总是属于她,半夏觉得那应该是因为纯粹的精神力量。 像大多数楼兰女性一样,鬼营室比半夏足足高了一个头。她用一双碧眼睛盯着半夏,严厉的目光完全能把一头公牛击倒,但半夏却感到一阵放松。鬼营室平常看任何人的时候都是这样,说夸张一点,被鬼营室看到的地方,石墙也会碎裂,壁挂也会燃烧起来。 “我是来看令公鬼的,”半夏说,“而且离开营地走一走,进行一下轻度练习应该能帮助我恢复体力。”要是绕着城墙快步走上五六圈肯定会更好————这就是楼兰们通常认为的轻度练习。半夏希望鬼营室不要再追问下去,她真的不喜欢对智者说谎。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 我同意她的看法 鬼营室只是盯着她,仿佛嗅到了她在隐瞒着什么,然后她将披巾拉到瘦削的肩膀上,说道:“他不在这里,他去学校那里了,夜娇靡建议不要跟着他,我同意她的看法。” 对半夏来说,想要保持面容的平静实在是件很费力的事。智者们竟然会听从夜娇靡的话,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对于湿地人的权位,智者们向来丝毫不在意,但她们认为夜娇靡是有理智和值得尊敬的女子,而且这并不是因为令公鬼给予夜娇靡权力,这对半夏来说实在是无稽之谈,简直太荒谬了。 在半夏看来,那个占西女人只会穿着暴露的衣服四处招摇,用各种不合礼仪的手段和男人们调情。她相信,除了这些夜娇靡什么都做不了。鬼纳斯根本不该总是对她报以如此温暖的微笑,仿佛是看见宠爱的孩子,鬼营室也绝不该说出这种话。 丙火王子突然不期而至地飘进她的脑海。那只是一个梦,是他的梦,当然不能把她在那里所做的事和夜娇靡相提并论。 “姑娘的脸如果莫名其妙地变红了,”鬼营室说,“那么她的脑子里经常会有个男人。是哪个男人引起你的兴趣?我们很快就能看见你把新娘花冠放在他的脚边吗?” “鬼子母很少会成亲。”半夏冷冷地对她说。 满脸皱纹的智者响亮地哼了一声,如同布匹被撕裂。枪姬众和智者们,实际上是所有厌火族人大约都不认为她是鬼子母,只要她还从师于智者们。 但鬼营室的看法还不止于此,她似乎认为半夏已经是厌火族人了,所以她觉得插手半夏的事情是她理所当然的权力和义务。 “你会的,姑娘,你不是那种会成为女武神的信徒、认为男人像狩猎一样只是种运动的姑娘。你有个擅长生孩子的屁股,你会得到他们的。” “能告诉我可以在哪里等令公鬼吗?”半夏问。 如果继续听鬼营室说下去,她大约就要晕倒了。鬼营室不是释梦者,不能解释梦境,而且她肯定也没有预言的能力,但她的意志是如此坚定,她所说的话仿佛最终都会无可避免地成为事实。 丙火王子的孩子,苍天啊,她怎么可能会有丙火王子的孩子?实际上,鬼子母几乎从不成亲,也没有男人想娶一位鬼子母当老婆,拥有上清之气的鬼子母可以把男人当小孩一样玩耍。 “往这边走,”鬼营室说,“是杉督因吗?我昨天在鬼纳斯的帐篷旁见过的那名魁梧的真血众?那道疤让他脸上其余的部位看上去更俊美……” 鬼营室一边引领半夏穿过宫殿,一边不停地叨念着一个个名字,同时从眼角观察着半夏的反应。她还尽力罗列出每个男人的魅力所在,其中还包括一些人不穿衣服时的样子————楼兰男人和女人会在同一座出汗帐篷里洗浴。半夏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了。 等她们走到令公鬼将要在这里过夜的房间时,半夏高兴地向鬼营室匆匆道别,就用力关上这个起居室的门。她的运气不错,这位智者看起来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否则她有可能会跟进房里继续唠叨。 深吸一口气,半夏开始抚平裙子,调整披巾。她并不需要这么做,但半夏觉得自己好像刚翻着跟斗从山坡上滚下来。这女人真喜欢当媒人,她一定会亲手为姑娘们编出新娘花冠,然后把她们拉到她选中的男人面前,将花冠放在他脚下,再揪住男人的手臂,让他把花冠捡起来。 大约没这么夸张,但实际上也差不多了,当然,鬼营室应该不会对半夏这么做。不过想象这番情景时,半夏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毕竟,鬼营室并不真的认为半夏已经变成了厌火族人。她知道半夏是鬼子母,或者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不,她当然不必为此担心! 在整理包住头发的灰色头巾时,半夏的双手突然僵住了,她听见寝室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令公鬼能从玄都一下子跳到雨师城,大约他会直接跳回他的寝室。大约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在等着他。 半夏运起了太一,编织出几样可怕的东西,准备随时使用。一名女屈从者走了出来,抱着一大堆床单被褥,看见半夏,她愣了一下。半夏放开太一,同时希望自己的脸已经不再那么红了。 杨声晚长得非常像鬼笑猝,不注意看的话,很容易把她们搞混,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她比鬼笑猝要大上六七岁,而且皮肤颜色比鬼笑猝稍浅一点,大约还比鬼笑猝丰腴一些。 她是鬼笑猝的表姐,但从没当过枪姬众,只是一名织工。现在她一年又一天的屈从者时间已经完成大半了。 半夏没有向杨声晚问好,因为这会让杨声晚感到困窘。“令公鬼就快回来了吗?”她问杨声晚。 “朅盘陀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杨声晚谦恭地低垂着目光回答道。半夏觉得这副情景很奇怪,鬼笑猝的面孔不该显得这么柔顺,即使她比鬼笑猝稍微要胖一点。“而我们要在他来之前做好准备。” “声晚,你知不知道鬼笑猝要与鬼纳斯、摩诃丽和鬼斯兰进行什么样的密谈?”这肯定与梦行无关,鬼笑猝在这方面的能力并不比鬼营室更强。 “她在这里?不,我不知道。”但杨声晚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你知道一些事,”半夏坚持道,她大约能因为屈从者的顺从而获得一些优势,“告诉我是什么,杨声晚。” “我知道如果朅盘陀王发现我站在这里闲聊,而他的床却还是一团乱,鬼笑猝一定会用鞭子抽我,直到我坐不起来。”杨声晚可怜地说道。半夏不知道这是否与节义有关————鬼笑猝总是以两倍于其它屈从者的严格标准对待她姐姐。 杨声晚匆匆向门口走去,长袍一直拖过花纹地毯。但半夏抓住了她的衣袖说道:“等你的时间结束时,你会脱下这身白衣吗?”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 我没有权利 这不是个正式的问题,杨声晚脸上的柔顺消失了,换之以枪姬众的骄傲。 “当然,否则就是对节义的嘲笑了。”杨声晚强硬地说道。突然,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而且,我的男人会来找我的,那样的话他可不会高兴。”柔顺的面具又回到她脸上,她垂下目光。“我能走了吗?即使鬼笑猝在这里,我也会尽量避开她,而且她肯定会来这个房间。” 半夏放开她,她已经无权再问什么了,和一名屈从者谈及她穿上白袍之前和之后的生活,都会让她感到羞耻。半夏自己也觉得有一点羞愧,但她当然不会跟从于节义,这只是个礼貌问题。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坐进一把雕刻精致的镀金扶手椅里。在长久地盘腿坐在垫子上和地上之后,她发现这样坐着竟然是如此舒服。将双腿交叠在身下,她又开始寻思鬼笑猝和鬼纳斯她们在谈论什么。 令公鬼,肯定没错,他总是被智者们注意。智者们不在乎湿地人的真龙预言,但她们重视昆莫预言,那个预言中说他会摧毁楼兰,又说楼兰因此能够存留下“残片的残片”。智者们全力要做到的就是让这个残片尽可能地大。 所以她们命令鬼笑猝留在令公鬼身边,甚至要和他接近到无法再保持礼仪的范围。如果半夏现在走进令公鬼的寝室,一定会发现一个为鬼笑猝准备的地铺,但厌火族人却不这么看这个问题。 智者们是要让鬼笑猝教导令公鬼楼兰的方式和习俗,随时提醒令公鬼,他的血液里流着厌火族人的血统。很显然,智者们认为只要令公鬼醒着,这种提醒就绝不该间断。 考虑到智者们面对着怎样的问题,半夏觉得不能完全误解她们,不过她似乎也不该完全赞同她们。让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这毕竟是不合礼仪的事。 但半夏对于鬼笑猝的问题无能为力,特别是当鬼笑猝似乎并没发觉问题所在时。用臂肘撑住身子,半夏开始思考该怎么和令公鬼进行这次谈话。 她的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但是当令公鬼走进这个房间时,她还是没想到应该先跟他说什么。令公鬼在走廊里和两名楼兰说了些话,然后才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半夏从椅子里跳起身:“令公鬼,你必须帮我和智者们说一说,她们会听你的话。”把这句话说完,她才急忙闭上了嘴,这根本不是她要说的事情。 令公鬼道:“我也很高兴又能见到你。” 令公鬼微笑着。他拿着那根霄辰枪,半夏上次就看见那杆枪上雕刻出了龙纹,半夏希望能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东西的,任何霄辰人的东西都会让半夏头皮发麻。 “我很好,谢谢你,半夏,你呢?你看上去又变成你自己了,而且比以前更充满活力。” 令公鬼看上去是如此疲倦,又如此刚硬,刚硬得连他的微笑都变得奇怪了。现在半夏每次看见他,都觉得他变得更加刚硬一些。 “你不需要以为你的话很风趣。”半夏没好气地说道。最好开始继续她已经开始的话题吧!这总比再去慌乱地寻找别的话题,让他有更多的理由嘲笑自己要好。“你会帮我吗?” 令公鬼:“怎么帮?” 令公鬼将那根带穗短枪扔在一张四条腿被雕刻成虎腿形状的小桌子上,脱下剑带和长衫。一切都仿佛是在他自己的家里一样————当然,这里确实是他的房间。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的汗水并不比厌火族人更多。 令公鬼继续道:“智者们听我的,但她们只会听到她们想听的话。我已经能看出来,当她们用那种不带表情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她们就是认为我在胡言乱语。她们不会这样对我说,因为这样我会感到困窘,她们也不会和我争辩,她们只会不予理睬。” 他拖过来一把镀金椅子,面朝半夏坐了下去,然后全身仰靠在椅子里,穿着靴子的脚直伸出去。即使以这样的姿态,他依旧显示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现在一定有许多人在向他打恭了。 “有些时候你还不会胡言乱语。”半夏嘟囔着。不知为什么,半夏没有心思去考虑自己的想法。仔细地调整了一下披巾,半夏在他面前站稳了身体。“我知道你想听到仪景公主的讯息。” 为什么他的表情变得如此哀伤?而同时又像冬夜一样冰冷?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听到仪景公主的讯息了吧! 令公鬼道:“我怀疑浣花夫人不会将仪景公主写给你的信转交给智者们。” 半夏根本不知道曾有过这样的事,而且他现在很少来雨师城,也没什么机会收信。 “仪景公主会放心地把信给我,我可以把它们转交给你,只要你能说服鬼纳斯,我已经足够强壮,可以……可以重新开始我的工作。” 半夏真希望自己的这段话能够毫无滞塞地说出来,但他已经知道太多关于梦行的事,虽然他可能还不知道夜摩自在天。除了梦行这个名字之外,与梦行相关的所有事情都是智者们严格保守的秘密,特别是对那些能够梦行的智者来说。她无权泄露太多她们的秘密。 “你能告诉我仪景公主在那里吗?”他的口气就像是在讨一杯茶。 半夏犹豫着,但她已经答应湘儿和仪景公主————苍天啊,她们达成这个协议已经有多久了?但协议是不能被破坏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与她一同长大的男孩了,他是个完全的男人,无论他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他那双坚定的眼睛正在向半夏要求答案。 如果鬼子母和智者们之间的碰撞会激发出火星,那么鬼子母和他之间的碰撞一定会引发巨大的爆炸。在这两者之间一定要有缓冲的力量,而能起缓冲作用的只有她们三个,这是她们的责任,但半夏希望她们不会因此而被烧成灰烬。 “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令公鬼。我没有权利,现在还不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这是事实。所以,半夏也不能告诉他独狐陈就在黑齿国对面、虎跳河岸边的某个地方。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 那就是他的梦 令公鬼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 “我知道她和鬼子母在一起。你告诉过我,那些鬼子母支持我,或者她们有可能会支持我。她们害怕我吗?我会立下誓言不去侵扰她们,只要她们不来干涉我。半夏,我要把银蟾王座和太阳王座交给仪景公主,她有权得到这些,雨师城会像锡城古国一样接受她。我需要她,半夏。” 半夏张开嘴,然后才发现自己差点要把关于独狐陈的一切都告诉他。她急忙用力地咬紧牙,连下巴都因为牙齿的撞击而感到疼痛。 然后她向太一张开了自己,生命的愉悦感是如此强烈,其余一切都被它吞没。这帮助半夏安定了自己的心神,渐渐地,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消退了。 令公鬼叹息一声,坐回椅子里。半夏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是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后最强大的缘起,但半夏却开始注意到另外一些东西,这让半夏拼尽了全力才没有打着哆嗦抱住双肩。 “你不会告诉我的。”令公鬼说道。这不是一个问题,他隔着中衣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前臂。这提醒了半夏,自己还拥抱着太一,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有一种微弱的刺麻感。“你认为我会强迫你说出来?”令公鬼突然愤怒地喊道,“现在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让你必须用上清之气来保护自己?” “在你身边,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保护自己。”半夏尽量平静地说道。她的胃仍然在缓缓地抽搐着。 他是令公鬼,是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半夏心中的一部分想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和哭嚎,她为此而感到羞愧,但半夏没办法让那种情绪消失。她带着一点不舍的心情放开太一,其实,即使半夏不放开太一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他们之间在导引真气力量上的差距,就像他们在体力上的差距一样大,甚至更大。 “令公鬼,很对不住我不能帮你,我真的不能。不过我还是请你能帮我,你知道,这样也能帮助你自己。” 令公鬼的愤怒被一个疯狂的笑容所吞没,急速变化的表情把半夏吓了一跳。“‘猫成了帽子,帽子成了猫。’”他说道。 但一无所有只能是一无所有,半夏心想。半夏在小的时候听三湾渡口的人们说过这句俗话,“你把你的猫塞进了你的帽子里,又把它们塞进你的裤子里,令公鬼。”她冷冷地对他说。走出房间时,她努力不让自己太用力甩上门,但也差不多了。 一边大步向前走着,半夏一边寻思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必须说服智者们让她能够苍天正大地进入夜摩自在天。令公鬼迟早要和独狐陈的鬼子母们会面,而如果她在那之前能与仪景公主和湘儿谈一谈,一定会对令公鬼有很大的帮助。 让半夏有些惊讶的是,独狐陈鬼子母至今还没见到令公鬼,是什么阻碍了浣花夫人她们的行动?半夏对此无能为力,而仪景公主和湘儿大约比她知道得更多一些。 她有一件事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仪景公主————令公鬼需要她。令公鬼在这样说的时候仿佛是在对半夏表明,这对他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这应该能打消她对于令公鬼是否爱着仪景公主的疑虑了。只有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以这样的方式说出他需要她。 令公鬼盯着那扇在半夏身后关上的门,和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姑娘相比,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穿着那身楼兰服装,她看上去十足像是个智者,只是个子有点矮————一位身材娇小的智者,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 但即使这样,半夏在做任何事时仍然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半夏已经变得像鬼子母一样冷静,在感觉受到威胁时就会抓住太一。这是他必须记住的。 无论半夏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的愿望是成为一名鬼子母,她会保守鬼子母的秘密,即使他告诉她,他需要仪景公主是想为两个国家重新带来和平。他必须将半夏视为鬼子母,这让他从内心感到悲伤。 令公鬼疲倦地站起身,再次穿上长衫。他还要去见那些雨师城贵族————羌活、宫祺宇、崔戍和其它人;还有那些晋城人,张朗和王用征一伙人会因为他给雨师城人的时间稍微多一点而疑神疑鬼。那些智者们也一定会来见他,还有鬼幽泉和其它部族首领。 为什么他要离开玄都?嗯,与李科森的交谈是令人愉快的,虽然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但能够和一个意识不到他是转生真龙的人交谈,能带给他很好的感觉,而且他也得到了一点没有厌火族人簇拥的时间。他还希望能得到更多这样的时间。 令公鬼从一面镀金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至少你没让她看出你已经累了。”他对着镜中的身影说。这也是纯熙夫人对他提出的一个建议,绝不要让别人看出你的虚弱。他已经开始习惯将半夏看成别人了。 用最省力的姿势蹲在令公鬼房间窗外的花园里,苏琳将一把小刀掷在地上,似乎正专心玩着这种掷刀游戏。一扇窗户里传出的岩枭叫声让她骂了一声,站起身,将小刀插回腰带上。 令公鬼又离开房间了。用这种方法看护他不会有效的,如果有沙木香或黎枫在身边,她会让她们跟上他,她总是要在这些没有意义的活动中保护他,就像保护她的首兄弟一样。 快步向最近的一个门口跑去,她加入另外三名枪姬众之中。她们都不是跟她一起来的枪姬众。她们开始在这片交错复杂的走廊中来回搜寻,同时又竭力装作是在无事闲逛的样子。无论朅盘陀王是怎么想的,绝不能让枪姬众们唯一回来的儿子遇到任何危险。 令公鬼觉得今晚他应该能睡个好觉,他已经疲惫到几乎忘记了采蓝的碰触。更重要的是,鬼笑猝去智者的帐篷那里并没有回来,他不必战战兢兢地脱衣上床,也不必被她的呼吸声干扰自己的休息了。 但还有些事情让他感到不安,那就是他的梦,他总是会为自己的梦设下阵法,以阻挡弃光魔使,还有那些智者们,但阵法挡不住已经在里面的。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 都是错的 梦变成了巨大的白色物体,仿佛是没有鸟的巨型鸟翼。它滑过天空,看见许多宏伟的城市,里面矗立着一座座高度无法想象的建筑,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它们的形状像倒伏的甲虫和水滴,沿街道排列。令公鬼以前在昆莫的那座大型密炼法器里见过这些,他就是在那里得到了手臂上的龙纹。 令公鬼知道这是传说纪元的影像,但这次完全不同了。一切都仿佛遭到了扭曲,那些颜色……都是错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的视觉。 奇肱飞车颤抖着向下坠落,每一架上面都携带着数百个即将死亡的生命,建筑物如同琉璃般碎裂。一次又一次,令公鬼面对着一位美丽的灰发女子,看见她的面容从爱意转变为恐惧。 令公鬼的一部分认识她,他的一部分想要拯救她,从魔尊手中,从一切灾厄中,从他自己的所做所为中。他分成了那么多部分,思想裂开成闪烁的碎片,而所有碎片都在尖叫。 令公鬼在黑暗中醒来,满身汗水,颤抖不止。真龙的梦。他以前从不曾梦到过那个人的梦。之后的几个时辰里,他躺在床上,双眼盯着虚空,直到日出。 令公鬼害怕闭上眼睛。他握持着阳极之力,仿佛能够用它与那个死人战斗。但真龙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当苍白的阳光终于出现在窗口时,一名屈从者无声地走进房间,手里捧着一只盖着布的银托盘。看见令公鬼已经醒了,屈从者并没有说话,只是作了个揖。 因为上清之气的关系,令公鬼能闻到黄藤酒和热馒头、蒸鱼和肉汤,还有小米粥的气味,如同他的鼻子就在托盘上一样。放开真源,他穿好衣服,佩上剑。但他没有去碰那些被盖住的食物,他没什么食欲。将真龙令牌捧在臂弯里,他离开卧房。 枪姬众们跟随着苏琳站在宽阔的走廊里,还有乌伦率领的铁狱众。人们簇拥在这些卫兵组成的防御线外面,他们里面则站着鬼笑猝和一个智者们的代表团————鬼纳斯、摩诃丽、鬼斯兰,当然,还有鬼营室。属于巫师山楼兰沙狮氏族的摩嫚姒,在她深红色的头发上已经出现了灰丝。还有精绝部楼兰狼纛氏族的鬼婆四,她看上去并不比令公鬼年长,但她的大眼睛里已经有一种不可动摇的镇静,和不输于其它任何智者的强硬。 夜娇靡也和她们在一起,但所有的部族首领都不在。昨天令公鬼要对她们说的事情都已经说了,而且厌火族人不会拖延事情。那么,这些智者为什么又会在这里?为什么夜娇靡也在?她现在穿的白绿色裙装在胸口处露出很大一片赏心悦目的肌肤。 聚集在厌火族人防卫线外的全都是雨师城人。羌活有着吸引人的俊俏面容,她刚近中年,黑发被卷成结构精细的塔状发髻,平行的彩色横纹从她的绣金高领一直延伸到裙摆的膝盖下,她是这群人之中彩色条纹最多的。 身体坚实、方形脸的崔戍依照士兵的风格,将灰发的前额部分剃光了,他的上衣外面还用皮带拴着护心镜。 宫祺宇站得如同剑刃一般直,白发一直垂到肩膀,他没有剃光前额。他的黑色云锦长衫像崔戍一样,彩色横纹铺到了接近膝盖处,这身衣服更适合出现在舞会中。 另外还有二十几个人挤在他们后面,其中大多数都比较年轻,没有几个人的横纹能到达腰际的。他们一边纷乱地说着“仁慈眷顾真龙大人,仁慈因真龙大人而眷顾我们”,一边手捂胸口向令公鬼行礼,或是向他行叩拜礼。 晋城人也派来他们的使节团,他们全都由男女大君组成,没有普通贵族。其中男人戴着尖顶的挑花缂丝帽,穿着镶缎条纹的灯笼袖云锦长衫;女人穿着有缎带环领的亮色裙装,戴着用珍珠或宝石串成的小帽。 他们向令公鬼说着:“天佑真龙,洞察万物。”当然,张朗站在他们最前面,瘦削、严厉、面无表情,下巴上的尖胡子都已经变成灰色。 在他身后,费欧妲强硬的表情和铁灰色的眼睛却无损于她的美丽,而腰肢绵软的安奈伊莱的假笑却让她的容貌逊色不少。 在杨生稊的脸上则找不到任何形式的笑容,他有着一双在晋城人中非常罕见的大眼睛。秃顶的冯有嘉和王用征同样是一脸严肃,王用征足足要比魁梧的冯有嘉瘦一半,而他,甚至是张朗都要比黄离和苏白茅更胖一些。 令公鬼昨天并没有提到黄离和苏白茅,当然也没有提到他们的叛逆行为,但他相信这些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而他的沉默会在他们心中造成不同的想法。自从他们来到雨师城之后,他们就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事。现在他们看着令公鬼的眼神,仿佛是在等待令公鬼突然宣布抓这两个人。 实际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另外一些人。有许多双眼睛紧张地看着厌火族人,而在那些眼睛里也不同程度地掩饰着忿恨的情绪,还有一些人用同样专注的神情看着夜娇靡。 让令公鬼感到惊讶的是,即使在那些晋城男人的脸上,思考的成分也多过了想入非非。但大多数人都在看着他。羌活冰冷的目光一直在他和鬼笑猝之间来回移动着,那道目光中一直闪动着憎恨的火焰。 但鬼笑猝似乎完全忘记了羌活这个人,只是羌活肯定不会忘记,当鬼笑猝发现她在令公鬼的房间里时对她的那一顿痛打,她当然也不会因为鬼笑猝和令公鬼众所周知的关系就原谅鬼笑猝。 张朗和宫祺宇都尽量躲避着对方的视线,他们两个全都想得到雨师城的王座,也都认为对方是自己的首要竞争者。崔戍看着张朗和宫祺宇,只是他为什么会看着他们,在不同人的心中就会有不同的推测了。鬼斯兰审视着令公鬼,而鬼营室却审视着她。鬼笑猝则紧皱眉头,盯着地板。 雨师城人中间有一名大眼睛的年轻女子,她松垂的头发在肩膀被修齐,并没有盘成精巧的发髻。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 有两位老婆 那名女子穿着黑色的骑马裙,佩着一把剑,衣服上只有六道横纹。 其它许多人在瞥向她的时候都毫不掩饰蔑视的微笑,但她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不停地在枪姬众和令公鬼之间移动着,看枪姬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而看令公鬼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变成了畏惧。 令公鬼记得她,兮柔,羌活用来引诱转生真龙的众多女子之一。现在令公鬼总算是让羌活相信,这招是没用的。不幸的是,这其中鬼笑猝未经令公鬼要求就帮了他很大的忙。 令公鬼现在只希望羌活能够足够惧怕他,忘记向鬼笑猝复仇。但他也希望能让兮柔相信,完全不需要惧怕她。 你不能让所有人都高兴,纯熙夫人曾这样对他说,你不能安慰所有人。纯熙夫人可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厌火族人们监视着除了智者之外的所有人,但夜娇靡不在他们的监视之列。他们总是会以怀疑的目光盯着湿地人,而夜娇靡似乎也被他们当成了一位智者。 “你们全都得到我的欢迎。”令公鬼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太过僵硬。他又要带上一支游行队伍了。他现在想知道半夏在哪里,大约她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只想找到半夏,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不,如果半夏执意不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 缘起的作用在他最需要时却没发挥出来,这实在太糟糕了。“但很不幸,今天早晨我不能和你们进行更多的交谈,我要回玄都了。”锡城古国现在还有令公鬼要处理的问题,锡城古国,还有幽瞳。 “你的命令会得到执行,真龙大人。”夜娇靡说,“就在今天早晨,所以你可以作为见证人。” “我的命令?” “芒金,”她说道,“他被告知是在今天早晨。”大多数智者的脸上都戴上了冰冷的面具,而摩诃丽和鬼营室则直接表现出不赞成的神情。令令公鬼感到惊讶的是,这些智者们所针对的都是夜娇靡。 “我不打算见证每一个杀人犯被吊死。”令公鬼冷冷地说。实际上,他已经忘记这件事,或者至少是把它从自己的思考范畴内排除了。吊死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谁都愿意去记得的,鬼玄元和其它首领甚至没有再向他提到过这件事。 另一个问题是,他不能让这次绞刑变得特殊。厌火族人必须像任何其它人一样依照律法生活。雨师城人和晋城人必须看到这一点,知道他不会特别袒护厌火族人,当然更不会袒护他们。 你要利用所有人,所有事,令公鬼心想。这让他感到恶心,但至少他希望自己是这么想的。他不想看见任何绞刑,特别是芒金的。 张朗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汗水出现在王用征的额头,不过这大约是因为炎热的天气。羌活的脸色变白了,仿佛这一生里第一次看见令公鬼。 夜娇靡沮丧地向摩诃丽和鬼营室望了一眼,智者们点了点头。她们是否告诉过夜娇靡他会给出这样的回答?看起来确实是有可能的。其它人的反应从惊讶到满意都有。令公鬼特别注意了一下兮柔,那名女子大睁着眼睛,显然已经忘记了枪姬众。 如果她刚才看令公鬼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还是畏惧,那么她现在的表情就是彻底的恐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我马上就要去玄都了。”令公鬼对他们说。雨师城人和晋城人中间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将令公鬼送到他用于穿行的房间时,就不会再多走一步了,令公鬼对此丝毫不感到奇怪。只有夜娇靡除外。枪姬众和铁狱众一直将湿地人挡在远离令公鬼的地方,他们尤其不喜欢让雨师城人靠近令公鬼,而今天他们把晋城人挡在远处也让令公鬼很高兴。 有许多人对此怒目而视,但从没有人对他提过这件事,连夜娇靡也没有。她现在与智者们和鬼笑猝走在一起,紧跟在令公鬼身后。她们一边走一边低声地交谈着,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笑声。 这让令公鬼脖子上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夜娇靡和鬼笑猝会一起聊天,竟然还有说有笑? 令公鬼在那个雕刻着方形花纹的房门前,认真地看着夜娇靡向他行深深的叩拜礼。 “我会照料雨师城,没有畏惧,没有偏袒,直到你回来,真龙大人。” 大约,尽管出了芒金这样的事,她今天早晨到这里来真的只是为了说这件事,大约她是要让那些贵族们听到他的判决。鬼营室给了她一个宽容的微笑。 令公鬼需要查清楚她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打算让智者们干涉夜娇靡。其余的智者将鬼笑猝拉到一边,她们似乎是在依次和她说话。智者们的样子显得很坚定,但令公鬼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 “等你下次见到子恒,”夜娇靡又说道,“请替我向他转达最诚挚的祝福,还有马鸣。” “我们热切地期盼着真龙大人回来。”羌活在说谎,但小心地保持着真诚的表情。 张朗瞪了抢先说话的羌活一眼,然后发表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致词,他说出的实话并不比羌活多。然后是宫祺宇更加华丽的致词。费欧妲和安佑儿双双走出队列,颂扬真龙大人的伟大。 令公鬼只是焦急地看着鬼笑猝,但智者们仍然在和她说话。崔戍说完“直到真龙大人回来的时候”以后,杨生稊、冯有嘉和王用征嘟囔了一些关于要提高警觉的话。 当令公鬼将房门关上,把那些人挡在外面的时候,确实松了一口气。让他惊讶的是,鬼斯兰在鬼笑猝之前走到他面前,令公鬼疑惑地挑起了眉弓。 “我必须和沙达奇商谈关于智者们的事情。”她郑重其事地对令公鬼说道,然后又立刻瞪了鬼笑猝一眼。鬼笑猝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让令公鬼相信她一定是在掩饰什么。鬼笑猝经常是坦然直率的样子,但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表现出天真的模样。 “就依你。”令公鬼说道。他怀疑那些智者们一直在等机会派她去玄都。如果沙达奇没有老婆管束,有谁能知道他会不会受到令公鬼错误的影响?沙达奇就像鬼玄元一样,有两位老婆,令公鬼一直不知道这应该算是梦想还是噩梦。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 气息 当令公鬼打开前往玄都王座大厅的通道时,鬼笑猝一直在仔细地看着。 鬼笑猝一直都会这样观察令公鬼的导引真气,但她看不见令公鬼的能流。她曾经自己打开过一个通道,那是在她极度混乱时做到的,之后她一直没能记起当时自己做出的编织。 今天不知为什么,这道旋转的光芒显然是让鬼笑猝想起那时发生的事情,她茶褐色的脸颊立刻涨得通红,而且她突然就在令公鬼面前转过头去。 因为被上清之气充满,令公鬼能闻到她身上那种草药澡豆泡的香气,还有另一种芳香的气息,令公鬼不记得自己以前从她身上闻到过这种气息。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地想要摆脱阳极之力。他是第一个走进空旷的王座大厅的,采蓝似乎立刻就冲进他的脑海。令公鬼觉得她仿佛正在面前看着自己。她哭过了,令公鬼心想,因为自己离开了吗?嗯,就让她因为这个而哭泣吧!他必须摆脱她。 当然,枪姬众和铁狱众并不喜欢他第一个走出去。乌伦只是嘟囔着,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而苏琳却脸色惨白地踮起脚尖,差点让自己的鼻尖撞在令公鬼的鼻尖上。 “伟大和强大的朅盘陀王应该由女武神的信徒来维护他的骄傲,”她用压低的嘶声说道,“如果强大的朅盘陀王在伏击中死掉了,女武神的信徒就不再有任何骄傲可言。如果征服一切的朅盘陀王不在乎,大约沙木香是对的————无所不能的朅盘陀王只是个任性的男孩,应该好好抓住他的手臂,以免他闭着眼睛跑到悬崖外边去。” 令公鬼的下巴绷起一道道棱线。如果是私底下,他也就咬咬牙忍了,他对枪姬众是有所亏欠的,但即使是沙木香和黎枫也没有公开斥责过他。 鬼斯兰这时已经走进大厅很远了,她用手拉着裙子,几乎是一路向前小跑,她显然是等不及要去实行智者们对沙达奇的影响了。令公鬼不知道乌伦是否听到了苏琳的话,但那个男人似乎正笨拙地全力指挥戴面纱的死卫行者协同枪姬众对王座大厅进行检查,实际上这种行动根本不需要指挥。鬼笑猝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皱起了双眉,但令公鬼确信她的表情中也混杂着赞同的成分。 “昨天就很平安。”令公鬼坚定地对苏琳说,“从现在开始,我认为两名卫兵就足够了。” 苏琳的眼睛几乎从眼眶中凸出来,而且她似乎是已经窒息得说不出话来了。现在是该让步的时候了,否则她一定会像光明使的烟火一样爆裂开来。“当然,我在宫外时就不一样了,那时你可以为我安排护卫。但在这里,或者是在太阳大厅和海门通里,两个人就够了。”当苏琳还在无声地翕动嘴唇时,他就转过了身。 当令公鬼绕过放置着王座的台阶时,鬼笑猝走到他身边,他们并肩向王座后面的那些小门走去。令公鬼走到这里而不是直接回他自己的房间,目的就是为了能摆脱她。即使没有阳极之力,他仍然能闻到她身体的气息,或者这只是他的回忆。不管怎样,他希望自己能因为感冒而失去嗅觉,他太喜欢这股气味了。 鬼笑猝用披巾紧紧地裹住身体,瞪着前方,仿佛是遇到什么极为困扰的事。甚至当令公鬼为她打开通往一个有狻猊图案嵌板的房间时,也完全没注意到令公鬼的动作。 通常令公鬼这么做的时候,总会招致鬼笑猝的一点恼怒,因为这对她来说就像是用嘲讽的口气问她哪只手断了。令公鬼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愣了一下。 “没事,苏琳是对的,但……”突然间,她不情愿地笑了笑,“你看见她的表情了吗?没有人能让她这样惨白,即使是鬼玄元也不行。” “知道你站在我这边,让我感到有点惊讶。” 鬼笑猝用那双大眼睛盯着他。令公鬼觉得如果要确定这双眼睛到底是青色的还是绿色的,一定要用去他一整天的时间。不,他无权去想她的眼睛。她开出那个通道之后,她从他面前逃走,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会造成任何区别。他尤其无权去想那些。 “你让我如此困扰,令公鬼。”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苍天啊,有时候我觉得昊天上帝造你出来只是为了困扰我。” 令公鬼想告诉她,这是她自己的错。令公鬼曾经不止一次找机会送她回智者们那里去,虽然这样只会让智者们找别人来代替她的位置。 但还没等令公鬼开口,蜚零和文竹已经跑了过来,还有两名铁狱众紧跟在她们身后,其中一个人的头发已经开始变成灰色,脸上的伤疤比文竹多三倍。 令公鬼要求蜚零和那名满脸伤疤的人回到大厅里去,这差点引起了一场争吵。那名铁狱众只是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耸耸肩就走了回去,但蜚零却不屈不挠地朝令公鬼走了过来。 令公鬼指着通往大厅的门口:“朅盘陀王希望女武神的信徒听从命令,去他所指的地方。” “你大约是湿地人的国主,令公鬼,但不是楼兰的,”一阵粗暴的怒意抹去蜚零的镇定,让令公鬼记起她的年纪是多么小,“枪姬众永远不会在枪矛之舞中辜负你,但这不是舞蹈。”不过,在和文竹交换了一连串复杂的手语之后,她还是离开了。 现在只有文竹和另一名身材瘦削的铁狱众留了下来。这名乌发男子名叫蛮骨,他的个子比令公鬼还要高。令公鬼在他们的护卫下快步穿过宫殿,朝他的房间走去,当然,鬼笑猝也在他身边。 如果他以为那条宽大的裙子会减慢鬼笑猝的脚步,那他就完全错了。文竹和蛮骨留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这卧房的起居室是个很大的房间,在高天花板下有着狻猊纹样的大理石雕刻横梁,墙壁上的挂毯描绘着狩猎的场景和云雾缭绕的山峰。鬼笑猝紧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你不是应该和鬼斯兰在一起吗?”令公鬼问,“难道你不需要去处理那些智者们的事务?” “不,”鬼笑猝说道,“如果我现在打扰鬼斯兰,她一定会不高兴的。”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 我问过了 令公鬼认为自己不该因为她没有离开而感到高兴的。将真龙令牌扔到四条腿雕刻着镀金藤蔓的桌子上,他解开剑带,又说道:“鬼纳斯她们有没有告诉你仪景公主在哪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鬼笑猝只是站在蓝色地板的中央看着他。令公鬼看不懂她的表情。 “她们不知道,”最后,她说道,“我问过了。” 令公鬼相信她是问过的。在随令公鬼第一次来到玄都之前,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令公鬼,他是属于仪景公主的,不过她已经有几个月没再提过这个了。 这就是鬼笑猝的看法,无论在她打开的那个通道外面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都无法改变,而且那样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她很清楚地向他表明过这一点,但他却还想再有那样的经历,所以他只能带着懊悔的心情骂自己比猪还要蠢。 鬼笑猝没有看那些镀金椅子一眼,而是盘腿坐到地板上,用优雅的动作整理她的裙子。“但她们确实说到了你。” “为什么我不会因此而惊讶呢?”令公鬼冷冷地说。让他惊讶的是,鬼笑猝的脸颊变红了。鬼笑猝不是个容易脸红的女人,但今天她却接连脸红了两次。 “她们都做了一些梦,一些关于你的梦。”鬼笑猝的声音有点奇怪,然后她清了清喉咙,又用稳定、坚决的目光看着令公鬼。“鬼斯兰和摩诃丽梦到你在一条舢板上,” 在湿地生活了这么多个月之后,鬼笑猝在说到“船”这个字时仍然显得很生涩,“你身边还有三个女人,但她们的相貌都没办法看清楚。舢板在剧烈地左右摇晃。鬼斯兰和鬼纳斯梦到一个男人站在你身边,用一把匕首刺向你的喉咙,但你却没看见他。摩诃丽和鬼纳斯梦到你用剑将湿地人劈成两半。” 鬼笑猝用轻蔑的眼神瞥了那把放在真龙令牌上面、插在鞘里的兵刃一眼,那种轻蔑里还带着一点愧疚感。那把剑是她给令公鬼的,它曾经是太武王王的佩剑。 鬼笑猝在将那把剑给令公鬼时,还小心地用毯子将它裹住,以免碰触到它。“她们不能解释这些梦,但她们认为你会知道。” 对于第一个梦,令公鬼只觉得像那些智者们一样迷茫,而第二个梦看起来就很明显。一个拿着匕首、看不见的男人一定是一名仆厮鬼,他们已经将魂魄献给了暗影,不止是抵押,而是彻底地抛弃了魂魄。 这样的人即使是正眼看到时也很容易被忽略,所以他们可以从容溜过许多护卫的眼睛,而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行刺。为什么智者们不知道如此明显的事情?至于最后那个梦,他害怕那也是同样明显的。 他已经让许多国家分裂了,骆驼城和白水江城成为了废墟,晋城和雨师城的反叛任何时候都可能不再仅限于暗中的密谈。云梦泽肯定也会感受到他的剑的重量。这还不包括那名先知,以及黑齿国和三江口的真龙信众。 “我觉得后面那两个梦没有任何神秘可言,鬼笑猝。”但是当他解释的时候,鬼笑猝只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智者们不能解释的梦肯定也不是别人能解释的。令公鬼咕哝了几声,滑进鬼笑猝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她们还做了什么梦?” “还有一个我能告诉你,但它大约和你无关。”这么说意味着鬼笑猝有一些事是不会说的。令公鬼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智者会和她讨论梦的事呢,鬼笑猝并不是释梦者。 “三位智者都做了那个梦,这让它显得特别重要,那就是雨,”她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也显得很笨拙,“雨从一个碗里冒出来,围绕着那个碗有陷阱和深渊。如果正确的手拿起它,从那些陷阱和深渊中大约能找到如同那个碗一样巨大的财富;如果错误的手拿起它,世界就将毁灭。找到那个碗的关键在于找到那个已经‘不久的人’。” “‘不久的人’?”这点听起来比这个梦的其它部分更重要,“你是说某个就要死去的人吗?” 鬼笑猝深红色的头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抚过肩背:“她们只知道这些。”她忽然站起来,让令公鬼吃了一惊,她像所有其它女人一样,又在抚平自己的衣服。 “你……”令公鬼故意咳嗽了一声。你一定要离开吗?他是要这样说。苍天啊,他肯定是想让她离开的,在她身边的每个时刻都像是种刑罚,但离开她的每个时刻同样是种刑罚。但他能做出对他自己是正确的、好的选择,这个选择对她则是最好的。 “你想回智者们那里去吗,鬼笑猝?继续你的学习?你留在这里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你教了我这么多,我已经和在厌火族人中长大没什么两样了。” 鬼笑猝哼了一声,这一声似乎代表很多含意,但她当然没有就此罢休:“你知道的比一个六岁的男孩还要少。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听从他的良母胜于他自己的母亲,一个女人会听从她的小父胜于她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一名女子可以嫁给一名男子,而不必制作新娘花冠?什么时候一位长老必须遵从一名铁匠?如果你得到一名身为银匠的屈从者,为什么你让她为你干活一天就必须让她为自己干活一天?为什么对织工就不必这样?” 令公鬼挣扎着想找到答案,却不得不承认他完全不知道。鬼笑猝突然扯着自己的披巾,仿佛完全忘记了他。 “有时候,节义会造成很大的笑话。如果我自己不是笑柄的话,我一定会因此而大笑一场的。”她的声音低弱成了耳语,“我会符合我的义。” 令公鬼觉得她是在自言自语,但还是小心地回答了她:“如果你指的是兰飞儿,不是我救了你,是纯熙夫人做的,她用她的生命拯救我们所有的人。” 太武王的剑已经让她偿清了对令公鬼欠下的其它的义,虽然令公鬼从来也不知道她欠自己什么义。对兰飞儿的那场战斗应该是鬼笑猝知道的唯一对他的亏欠了。他只能祈祷鬼笑猝永远也不会知道另一件事,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也会把它看成是对令公鬼的亏欠,但令公鬼并不这么认为。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 我所毁灭的我都爱 鬼笑猝侧过头眯起眼睛看着他,唇边带着一点微笑,她已经恢复了能让鬼营室感到骄傲的冷静:“谢谢你,令公鬼。摩诃丽说,应该不时提醒自己,男人并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一定要让我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我不会晚回来吵醒你的。” 鬼笑猝走后,令公鬼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门口。 一名精通权力游戏的雨师城人也要比任何并非有意玩弄玄虚的女人更好理解。令公鬼也不知道自己对鬼笑猝到底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只知道,那种感觉让一切都更加混乱不堪。 我爱的,我就会毁灭,真龙大笑着。我所毁灭的,我都爱。 闭嘴!令公鬼凶狠地想。那个狂乱的笑声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爱谁,但他知道自己要拯救谁,他要拯救一切,但他更要拯救自己所爱的。 在走廊里,鬼笑猝颓然靠在门板上,悠长地呼吸着。不管怎样,她要平静下来,她的心脏仍然在竭力冲破她的肋骨。 靠近令公鬼就如同在热煤上拉直她赤裸的躯体,直到她感觉自己的骨骼逐一断裂。令公鬼为她带来如此巨大的羞耻,而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玩笑,她这么告诉他,她心中的一部分确实非常想笑。 她欠令公鬼义,但对仪景公主就欠得更多。令公鬼只是救了她的性命,如果没有他,兰飞儿就会将她杀死,而且兰飞儿特别想杀死她,用最痛苦的手段杀死她。兰飞儿一定是知道什么。和欠仪景公主的义相比,她欠令公鬼的就如同世界之脊脚下的一个白蚁巢。 蛮骨几乎没有瞥她一眼。从他的衣服判断,鬼笑猝知道他是于阗的死卫行者,但她认不出他属于哪个氏族。现在他正蹲在墙边,短矛横放在膝上。当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文竹正在朝鬼笑猝微笑。 即使和文竹并不相识,鬼笑猝也知道那微笑里显然有着太多的鼓励,任何看到的人都会知道其中的意思。鬼笑猝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想文竹,从她的衣服判断,鬼笑猝知道她属于查林部族。 经常会溜出去鬼混的事,她从没想过枪姬众还会有女武神的信徒以外的生活。令公鬼切断了她的思绪,她的手指愤怒地晃动着。为什么你要微笑,姑娘?你没有其它事情可以消磨时间了吗? 文竹微微竖起了眼眉,仿佛她刚才微笑的事情变得十分有趣了。她晃动手指回答了鬼笑猝。你叫谁姑娘,姑娘?你还不是智者,但也不再是枪姬众了。我觉得你会把魂魄编进一只花圈里,然后把它放到一个男人的脚边。 鬼笑猝恼怒地向前迈出一步————在枪姬众之中没有比这个侮辱更甚的了————但她立刻又停在原地。如果是穿着圣保衣,她不认为文竹能强过她,但现在她穿着裙子,她会被击败。 更糟糕的是,文竹大约会拒绝让她成为屈从者。如果一名不是枪姬众,但还没成为智者的女人攻击文竹,又被文竹打败,文竹就能让这个女人成为屈从者,或者文竹可以要求在所有能聚集起来的乌孙楼兰面前鞭打鬼笑猝————这个羞耻没有被拒绝成为屈从者大,但也绝不算小。 更糟糕的是,无论鬼笑猝是否打赢,鬼斯兰肯定会找一种手段让她记得她已经离开了枪矛,这种手段会让她宁愿让文竹在所有部族面前鞭打十遍。在一位智者的手里,羞耻比刀子更锋利。文竹连一根肌肉都没动,她像鬼笑猝一样清楚这些。 “你们终于只是盯着对方了,”蛮骨懒懒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学会你们的手语。” 文竹瞥了他一眼,发出清脆的笑声:“你穿上裙子一定很漂亮,铁狱众,我等你来加入枪姬众。” 当文竹转开视线时,鬼笑猝放松地吸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首先移开目光还能维持自己的骄傲。她自然而然地开始晃动手指,这是所有枪姬众第一个学习的手语,也是新枪姬众使用得最多的手语————我亏欠你的义。 文竹马上发出响应————很小的,枪之姐妹。 鬼笑猝露出感激的微笑。文竹没有把小指勾起来————那是嘲笑的意思,它经常会被用在放弃枪矛却又想装作仍然拥有它们的女人身上。 一名湿地人的仆人沿走廊跑了过来,鬼笑猝努力保持着表情的平和,但心底仍然泛起了对于终生侍奉别人的厌恶。她向另外一条路走去,这样就不必和那名仆人擦身而过了。 杀死令公鬼会实现一个义,杀死她自己会实现第二个,但这两个义都让彼此的解决手段无法实行。无论智者们说了什么,她一定要找出办法来实现这两个义。 令公鬼才将烟草塞进他的短铜烟锅里,文竹从门口探进头来。还没等她说话,一名穿着红白色制服,气喘吁吁的圆脸男人已经从她身边挤了进来,一下子跪在令公鬼面前,让文竹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真龙大人,”那个男人仍然喘息着,用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来了黄巾力士,足有三个!我们给他们奉上了美酒和其它招待,但他们只是要见转生真龙。” 令公鬼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他不想吓坏这个男人:“你在宫里有多久了?”这个人的制服很适合他,而且他早已不年轻了。“恐怕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跪在地上的男人圆瞪着双眼:“我的名字?道骸,真龙大人,唔,到冬日告别夜就有二十二年了,真龙大人。真龙大人,那黄巾力士呢?” 令公鬼曾经两次访问过一个黄巾力士聚落,但他仍然不知道怎样才是接待黄巾力士的正确礼仪。诸多伟大的城市都是黄巾力士建造的,现在那些建造城市的黄巾力士即使仍然健在,也是这个族群中最老的一辈了,而年轻的黄巾力士会偶尔离开聚落,对这些城市进行修缮。 令公鬼怀疑即使国主和鬼子母来了,道骸也不会如此兴奋。他将铜烟锅和烟草袋收回口袋里:“带我去见他们。” 第一千六百章 这是不对的 道骸立刻跳起了身。令公鬼觉得自己可能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当这个人听到真龙大人要去见黄巾力士,而不是将黄巾力士召到面前时,他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 令公鬼没有带上佩剑和令牌,黄巾力士不会喜欢这两样东西。当然,文竹和蛮骨也已经走了进来,显而易见,如果不是要跟随着令公鬼的步伐,道骸一定会以同样快的速度跑回去。 黄巾力士等在一个有喷泉的庭院里。喷泉池里铺满了百合花叶,水中游动着黄褐色的鱼。一位白发的男人黄巾力士穿着衣襟一直垂到高筒靴上面的长长衫,高筒靴的靴筒在顶端向下反折。 另外两位黄巾力士是女性,其中一位比另一位要年轻许多。她们的裙子上绣着藤蔓和叶片,而长者裙子上的花纹要比年轻者的精细繁复。凡人使用的金杯握在他们的手中显得小了许多。 庭院里的几棵树上只剩下不多的叶片,提供阴凉的是宫殿本身。黄巾力士并不是单独在等待,当令公鬼出现时,苏琳和三十多名枪姬众正围绕在他们身边,还有乌伦和五十多名楼兰男人。 厌火族人在看见令公鬼的时候,全都恢复了平静。 那名黄巾力士男子说道:“你的名声已经传进我的耳里,令公鬼。”他用闷雷般的声音自我介绍。 他是巫曼,巫欧之子,巫罗之孙。那名年老的女性黄巾力士是巫芙,巫拉之女,巫菘之孙。年轻的是巫纹,巫伊之女,巫红之孙。令公鬼记得自己见过巫纹,那是在曹福聚落,如果从雨师城出发的话,需要快马疾驰两天才能到达。他想不出她为什么会来玄都。 和黄巾力士相比,厌火族人全都变成了小个子,他们甚至让这个庭院都显得狭小许多。巫曼的身高超出令公鬼的一半,依照他的身高,他的身材算是匀称的。 巫芙比巫曼要矮一个头,黄巾力士的头。连巫纹也足足比令公鬼高出一尺半。但这已经算是黄巾力士和凡人之间最小的差距了。巫曼的眼睛像茶杯一样又大又圆,宽大的鼻子几乎占满了脸颊,他的耳朵钻出头发,向上翘着,上面长了一丛丛白毛。他留着长长的白色髭髯和胡须,眼眉一直垂到脸侧。 令公鬼不太能分辨巫芙和巫纹的脸和巫曼的有什么不同,当然,她们没有胡须,而且她们的眼眉也没有那么长而浓密。仔细端详,她们的五官也比巫曼的更加纤细。巫芙的面容更加坚定一些,令公鬼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面熟。巫纹显得很担忧,耳朵都垂了下去。 “请原谅,你们是否————”令公鬼对厌火族人说。 苏琳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只是来和树兄弟聊天的,令公鬼。” “你必须知道,楼兰一直都是树兄弟的水朋友,我们经常会去他们的聚落和他们进行贸易。” “没错。”巫曼喃喃地说。对于一位黄巾力士,这确实只是低微的喃喃声而已,但令公鬼却觉得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正发生着雪崩。 “我相信其它人是来聊天的。”令公鬼对苏琳说。他在这些人里找到了所有今天早晨离开他的枪姬众卫兵,蜚零的脸都红透了。而另一方面,除了乌伦以外,今天早晨离开的铁狱众在这里只能看见三四个。“我不会喜欢让沙木香和黎枫接替你的职责。” 苏琳茶褐色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更深了,让她在追随令公鬼后脸上留下的那道伤疤变得更加明显。“我要和他们单独谈谈,单独。”令公鬼加重了语气,同时用眼睛看着文竹和蛮骨,“除非你们认为他们也会伤害我?” 这句话让苏琳的脸色更加阴沉,她用手语让枪姬众快速地聚集在一起,任何厌火族人都认得她快速翻舞的手指表明了她气恼的情绪。一些楼兰男人在离开时偷偷地发出笑声,他们一定认为令公鬼是开了某种玩笑。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巫曼抚了抚自己的长胡子:“你知道,凡人并非总是相信我们是无害的,嗯嗯。” 他沉思时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大群飞行的黄蜂:“在古老的典籍里,非常古老的,现在只剩下一些残片了,那里记载着,当————” “巫曼长老,”巫芙礼貌地说,“我们是否应该先说要紧的事?”这次大黄蜂的嗡嗡声变得清亮了些。 巫曼长老,令公鬼觉得以前听过这个名字。每个聚落都有它的理事会和长老。 巫曼重重地叹了口气:“很好,巫芙,但你这种匆忙的表现是没必要的。我们来这里之前,你甚至没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整理洗漱。你这种躁动不安的样子就像是……” 那双大眼睛看了令公鬼一眼,然后他用腊肉般粗大的手臂遮住嘴,咳嗽了一下。黄巾力士总是认为凡人过于匆忙,今天就要把明天的事情做好,甚至要把明年的事情都做好,黄巾力士总是用长远的眼光看待任何事。但黄巾力士又认为告诉凡人他们有多么紧张焦躁是对凡人的冒犯。 “那真是一场最艰难的行程,”巫曼向令公鬼继续说道,“当我们发现突阕楼兰围攻越前龙城的时候,着实大吃了一惊,而更让我们吃惊的是,你竟然会在那里。但我们还没来得及见到你,你就离开了。而且……我觉得我们有些过于鲁莽了,不,不,这是不对的,巫芙。我是为了你才抛下我的研究和教学,跑到世界上的这个地方。现在我的学生们一定已经是一团混乱了。” 令公鬼几乎咧嘴笑了起来。黄巾力士总是这样对待一切。其实巫曼的学生们肯定要用半年时间才能确定老师真的离开了,然后要再用一年时间讨论该如何对待这件事。 “母亲是有权焦急的。”巫芙说着,毛茸茸的耳朵开始颤抖。对于长老应有的尊敬和黄巾力士最不该有的躁动,似乎正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战。但是看向令公鬼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平静,尖耳朵竖直起来,面容显得更加坚定。“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令公鬼吸了口气:“您儿子?”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愚蠢地死去 “巫咸!”她盯着令公鬼,仿佛盯着一个疯子。巫纹也在焦急地偷望着令公鬼,双手交握在胸前。“你告诉过曹福聚落最年长的长老,你会照顾他的。” 巫芙的语气愈来愈强烈,“他们告诉我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你还没有管自己叫真龙,但那是你说的。对不对,巫纹?巫红说的难道不是令公鬼吗?” 她连点一下头的时间都没给那名年轻女子。随着她说话的速度逐渐加快,巫曼开始露出痛苦的神情。“我的巫咸还太年轻,不应该出去,更不应该在全世界乱跑,去做那些肯定是你指派他去做的那些事。巫红长老把你告诉了我,我不和道我的巫咸和黑水修罗还有弯月夔牛角有什么关系?现在就请你把他交给我,我要让他正式和巫纹成亲,巫纹会让他安顿下来的。” “他很俊美。”巫纹害羞地嘟囔着。她的耳朵因为困窘而剧烈地颤抖,甚至连上面的黑色茸毛都显得模糊了。“我认为他一定也非常勇敢。” 令公鬼花了一些时间才让自己的心神恢复平衡。如果黄巾力士们在某件事上表现出执着,撼动他们就会像撼动山峰一样难,而一件让黄巾力士执着到如此急迫的事情…… 在黄巾力士眼中,刚过九十岁的巫咸还非常年轻,不该单独离开聚落————黄巾力士的寿命十分漫长。令公鬼第一次见到巫咸的时候,他就充满了了解这个世界的渴望。 而且巫咸一直在担心长老们会如何看待他的离家举动,他最害怕的就是母亲会带着一位新娘来找他。他告诉令公鬼,男性黄巾力士在婚事上没有任何发言权,女性黄巾力士也说不上多少话,决定婚事的权力完全掌握在双方的母亲手里。 如果有一天,母亲向你介绍一位你从未见过的姑娘和她的母亲,说你已经和这位姑娘订婚,这就是你未来的新娘和岳母,那在黄巾力士之中也绝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巫咸似乎认为婚姻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的终结,尤其是对于他看看这个世界的愿望而言。不管巫咸的看法是否正确,令公鬼也不能让一位朋友自己去面对他所害怕的事情。 令公鬼刚刚张开嘴,要说自己不知道巫咸在哪里,建议他们回聚落耐心等待时,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为自己差点就忘记了对巫咸如此重要的事情而感到羞惭:“他离开聚落有多久了?” “太久了。”巫曼的声音如同巨石滚下山坡,“那孩子从不想想什么对自己才是合适的,总说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应该仔细研读书籍,那上面记载着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而这些事情是不可能这么快就会改变的。嗯,嗯,即使凡人在不停地改变地图上的那些线,又会有什么真正的改变?大地仍然————” “他已经离开聚落太长时间了。”巫咸的母亲坚定地插话进来,如同一根硬木插进干燥的松土。巫曼皱起眉看着她,虽然她的耳朵有些困窘地颤抖着,但她仍然努力地和长老对望着。 “……现在已经超过五年了。”巫纹说。她的耳朵抽动了一下,然后倔强地挺直起来,那样子很像巫芙。她继续说道:“我觉得让他成为我的男人,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不会让他死去,不会让他愚蠢地死去。” 令公鬼和巫咸谈论过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中的一件就是思乡之情,虽然巫咸从来都不喜欢谈论这个。当世界崩毁,凡人为了能找到安全的庇护所而四处逃亡时,黄巾力士也被赶出了聚落。 在漫长的时间里,凡人在世界上游荡着,渴求着安全与温饱;黄巾力士也在四处漂泊,在面目全非的土地上寻找着聚落,那时,思乡之情入侵他们的心灵。离开聚落的黄巾力士想要回家,而长期离开聚落的黄巾力士必须回家,离开聚落太久的黄巾力士就会死亡。 “他和我说过一位留在外面更久的黄巾力士,”令公鬼平静地说,“我觉得,他跟我说的是十年。” 没等令公鬼说完,巫曼就摇了摇巨大的脑袋:“不可能。据我所知,在外面停留五年就必须回家,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有能停留更多时间的个案,我会知道的,如此疯狂的事情一定会被记录下来,告诫后辈。有五名黄巾力士一年没回家,其中三个失去了生命,第四个在残废中度过余生,第五个也好不了多少,她需要用拐杖才能行走,虽然她还可以继续书写。嗯,嗯,巫芙说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是关于……” 这次,当巫芙张开嘴的时候,巫曼猛地转过头盯着她,眼眉也鼓了起来。巫芙只得用力整了整自己的裙子,但也毫不避让地瞪着巫曼。 “我知道,五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巫曼一边对令公鬼说,一边还用眼角严厉地看着巫芙,“但我们现在已经和聚落拴在一起了,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找到任何巫咸的痕迹。从人们看见我们的兴奋表情判断,他应该不在这里。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他在哪里,你就是为他做了一件非常大的好事。” “红河,”令公鬼说,挽救一位朋友的生命并不是背叛他,“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很好的同伴一起出发去那里,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红河是一个平静的地方,在那里会很安全的。”令公鬼在心里又一次感谢了子恒。“就在一个月以前,他在那里还是很安全的。”景汐告诉他家乡的近况时说了很多事情。 “红河,”巫曼喃喃地说道,“嗯,嗯。是了,我知道那是哪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黄巾力士极少骑马,也几乎没什么牲口能负担他们的体重。他们更喜欢走路。 “我们必须立刻就出发。”巫纹雷鸣般的坚定声音响起。巫芙和巫曼都惊讶地看着她,巫纹的耳朵立刻缩了起来,毕竟,她在巫曼长老和另一名女性长者面前只是个姑娘。 而且令公鬼相信这位女性长者在这件事上有很大的权力。巫纹大约还不到八十岁,大约只是个七十岁的小姑娘。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道门的位置 想到这个,令公鬼不禁微微笑了笑。“请接受这里的招待,大约休息几天会让你们的脚程更快。而且你们大约能帮助我,巫曼长老。” 当然,巫咸总是提到他的老师————巫曼长老,在巫咸嘴里,巫曼长老是无所不知的。 “我需要确定道门的位置,所有道门的位置。” 三位黄巾力士同时脱口说道:“道门?”巫曼的耳朵和眼眉都竖了起来,“道门十分危险,极为危险。” “几天?”巫纹表示反对,“我的巫咸可能正在走向死亡。” “几天?”巫芙的声音更高过了巫纹,“我的巫咸会————”她闭上嘴,盯着黄巾力士姑娘,抿紧了嘴唇,耳朵不停地颤抖。 巫曼皱起眉望着她们两个,不安地抚着自己的胡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让自己卷进这种事,我应该教导我的学生,在聚落会议上讲话。如果你不是一位如此值得尊敬的言客,巫芙————”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你没和我的姐姐成亲,”巫芙强硬地说,“难道没有人已告诉过你,要担负起你的责任来,巫曼。” 巫曼的眉毛低垂下去,眉梢碰到了脸颊,他的耳朵似乎也软了下来。“我是说,她是这样请求你的。”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也没有丝毫犹豫,“以树与平静,我没有恶意,巫曼长老。” 巫曼重重地喷了一下鼻息————即使对黄巾力士而言,这个声音也非常大了。然后向令公鬼转过头,抚了抚自己的长衫,仿佛那上面全是褶皱。 “魔界杂兵在使用道,”令公鬼抢在巫曼之前说道,“我已经在能找到的几座道门前设立了防卫。” 也包括曹福聚落外面的那座道门。但从时间上判断,令公鬼在那里设置防卫时,他们一定已经离开了。 令公鬼道:“我只找到了屈指可数的几座。所有这些道门都需要防卫,否则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就会从任意地方突然大批出现,无论那里距离妖境有多么遥远,而我还完全不知道那些道门在哪里。” 当然,令公鬼要担心的还不止是道门。有时候他会感到奇怪,为什么弃光魔使不会突然用通道把几千名黑水修罗扔进这座宫殿,大约他们有能力运输一两万名黑水修罗过来,那样他想要抵挡就会非常困难,如果他能够抵挡的话。 即使是最好的情况,也会导致一场屠杀。令公鬼对于通道无可奈何,除非他当时就在那里,但他至少能对道门采取一些行动。 巫曼和巫芙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退到一旁,悄声地说了些什么。让令公鬼惊讶的是,他们低沉的声音像是屋顶上的一群蜜蜂,他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言客,令公鬼以前听到过这个名衔。他想到了运起阳极之力,那样就能听到他们说话了,但他立刻厌恶地摒弃这个想法,他还没堕落到要窃~听他们的地步。巫纹将注意力平均分给了令公鬼和她的长辈们,两只手不自觉地抚弄着裙子。 令公鬼希望他们不会探究自己为什么没有向曹福聚落的长老理事会询问道门的位置。巫红是曹福聚落最年长的长老,也是一位非常固执的人。 没有任何事会比将道门的控制权交给一个凡人更奇怪————这是以前从没有人想过的事情。巫红坚持这件事一定要由聚落会议来决定,现在聚落会议正在进行,而令公鬼的身份对于巫红就像对于这三位黄巾力士一样,毫无意义。 最后,巫曼紧皱双眉走了回来,他的手揉搓着长衫的翻领,巫芙也皱着眉头。 “这太匆忙了,太匆忙了。”巫曼用沙砾层滑下山坡般缓慢的声音说,“我希望我能讨论它……嗯,我不能。你说,魔界杂兵?嗯,嗯。很好,如果一定要匆忙的话,那就必须匆忙。绝不能让别人说黄巾力士在有需要的时候却裹足不前。大约它们正在行动。你必须知道,任何聚落的长老理事会都会拒绝你,聚落会议也会拒绝你。” “地图!”令公鬼喊道,响亮的喊声让三位黄巾力士都吓了一跳。“我需要地图!” 令公鬼转身寻找总是会出现在他身边的仆人和屈从者,无论是什么人都行。苏琳从一道门里向庭院中探进头,无论令公鬼是怎样对她说的,她总是会出现在令公鬼附近。 “地图!”令公鬼对她吼道,“我要这座宫殿里的每一张地图,还有一支笔,还有墨汁。立刻!快点!” 苏琳几乎是带着轻蔑的态度看着令公鬼。厌火族人从不使用地图,也不相信真的会有人需要它们,但她还是立刻就转过了身。 “快跑,女武神的信徒!”令公鬼还在高喊。苏琳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拔腿跑开了。令公鬼希望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这样他以后也可以回忆起这种表情来,并好好利用它。 看巫曼的样子,如果他不是在努力地保持长老的尊严的话,现在一定已经在为难地绞拧手指了。“实际上,我们有可能告诉你而你又不知道的信息应该不会很多,每个聚落外面只有一座道门。” 道门不能建在聚落内部,因为聚落本身封锁了上清之气的作用。即使是在黄巾力士得到保生神符,能够自己让道生长,并建立新的道门时,所有这些道与道门仍然蕴含着上清之气的作用。 “你们的都市全都有黄巾力士树林,这里的树林已经超过了原先的范围,但越前龙城的……”令公鬼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 将近三千年以前,曾经有一座黄巾力士建造的城市被称作越前龙城,今天,它的名字是雨师城。黄巾力士建筑者为了思念树林而在那里种植的树林成为了巴百齐家的官邸,现在又变成了令公鬼的学校。 除了黄巾力士和可能的一些鬼子母之外,再没有人记得越前龙城,即使是雨师城人自己也不记得了。无论巫曼是怎么想的,三千年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巨大的、由黄巾力士建筑的城市已经不复存在,有些只剩下一个名字。不曾有黄巾力士参与建筑的巨大城市拔地而起。 纯熙夫人告诉过令公鬼,霍山就是在黑水修罗战争之后才出现的,此外还有司吾的东珠港、斗姆崮的浮山镇,还有北宁的法中堡。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严密监管的地窖 在白水江城,黑盐城是在百年战争中被毁的废墟上重新建起的。纯熙夫人知道那座城市的三个名字,却又无法确定它真正的名字是哪一个,而这座城市也是建立在黑水修罗战争中一座城市的废墟之上,最早的那座都市的名字早已失传。 令公鬼知道北宁有一座道门,就在一座中等城市附近的郊野中,这座中等城市的名字是一座古代巨城名字的一部分。那座巨城已经成为黑水修罗的牺牲品。还有一座道门在妖境里,在被暗影谋杀的西渭。就像巫曼指出的那样,其它地方也都发生了变化。玄都的道门现在位于一座地窖里————一座受到严密监管的地窖。 令公鬼知道在晋城也有道门,它在一片巨大的牧场上,晋城大君们在那里放养他们著名的马群。在迷雾山脉中应该有一座道门,位于锡城的故地,因为去过曹福聚落,令公鬼才知道该怎样再去那里。纯熙夫人在对他进行教导时,似乎不认为聚落和黄巾力士是必须让他了解的重要内容。 “你不知道聚落在什么地方?”等令公鬼解释过之后,巫曼仍然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是厌火族人的幽默吗?我从来就不懂得厌火族人的幽默。” “对于黄巾力士,”令公鬼温和地说,“从道建成到现在只是经历了很长的时间,但对于凡人,这段时间却是无比漫长。” “但你甚至还记得铜鞮山、独松关、青石峪,还有————” 巫芙将一只手放在巫曼肩上,但她怜悯的眼神却是给令公鬼的。“他不记得的,”她轻声说,“他们的记忆都已经失去了。”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说凡人失去了能够想象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巫纹用手捂住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苏琳回来了,她故意一步步走回到令公鬼面前。她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屈从者,他们的手臂上捧满了一卷卷各种尺寸的地图,其中有一些长得足以拖到庭院的铺石地面上。一名穿白袍的男子拿着一只奇玉雕刻的书写匣。 “我已经让屈从者去找更多的地图了,”苏琳僵硬地说,“也让一些湿地人去找了。” “谢谢你。”令公鬼对她说。苏琳的表情和缓了一点。 令公鬼蹲下身,把地图直接在石板地面上摊开,将它们一一分类。其中有一定数量的玄都地图,也有许多锡城古国各地区图。他很快就找到一张诸边境国全图,只有苍天知道玄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张地图。有一些地图已经陈旧破烂了,上面绘制了不复存在的国境线和数百年前的地名。 依照不同的国界和地名就可以按年代对这些地图进行排列。在最古老的地图上,潞安与雨师城北部接壤。随后潞安消失了,雨师城的边境向北扩展,甚至连接至北宁,随后又逐渐回缩,显示出太阳王座无法控制那么多的土地。 涿鹿位于晋城和云梦泽之间,随后涿鹿消失了,晋城和云梦泽的边界在涿鹿平原相交,又像雨师城的边界一样缓缓地退了回去。花杮兰消失了,然后是安定州、山南军和四柳村,以及其它国家。 有时候它们是被邻国并吞,但大多数最终都成为无主的土地和荒野。这些地图讲述了一个自从过堂白虎神的帝国崩溃之后文明的萎缩史,凡人放弃了一片又一片领土。 第二张找出的边境国地图只显示了滕州和一部分斗姆崮,但它显示出现在的边境国界再往北五十里范围内的情况。凡人在退缩,暗影在扩张。 一名骨瘦如柴的秃头男子穿着不合身的宫廷制服,怀里抱着又一堆地图跑进了庭院。令公鬼叹了口气,继续捡选并丢弃无用的地图。 巫曼满脸严肃地看着由屈从者捧到他面前的书写匣,然后从自己的长衫口袋里拿出一枝样式朴素的狼毫。这枝狼毫有经过抛光的木制笔杆,比令公鬼的大拇指还要粗,但与它的长度相比,它还是显得相当纤细,它在黄巾力士粗大的手指间显得非常合适。 巫曼手膝并用地趴在地上,一张张审视着令公鬼捡选过的地图,偶尔会将狼毫在屈从者的墨汁瓶里蘸一下,在地图上写下一些注释。大约你会认为那些文字显得太粗大,但把它们和黄巾力士的身材相比,你才能知道巫曼已经尽量把它们写得小一点了。 这对令公鬼来说就像是上了一堂课。有七个聚落分散在边境国各处。黑水修罗惧怕进入聚落,即使是黑水将军也必须在极重要的原因驱赶下才会进入那里。 世界之脊中隐藏了十三个,包括猨翼之山脉中的一个————从南方的商台聚落到齐京聚落,再到北方的仙县聚落,它们之间仅隔着几里距离。 “从世界崩毁到现在,这片土地真的改变了。”巫曼对令公鬼说道。他仍然继续快速地在地图上做出标记。“沧海桑田,高山平陆,咫尺天涯,但没有人能说齐京和仙县曾经有过些许远离。” “你忘记了开同。”巫芙说着,示意另一位跑过来的穿制服的仆人放下捧在手臂中的地图。 巫曼看了她一眼,在沈水河边写下了这个名字,那里距离砀山北部不远。在龙墙西侧,从北宁北部边界一直到风暴海岸边的范围内只有四个聚落,全都是黄巾力士新找到的、最年轻的聚落。 其中曹福聚落在六百年前已经有黄巾力士居住,而另外三个在一千年之内还没有黄巾力士居民。有些存在聚落的地域居然像边境国一样大,比如有六个聚落的迷雾山脉,还有阴影海岸。黑丘也有聚落,还有粟水河北边的森林,落松河北边的山地,以及白水江城北部。 让人感到悲哀的是被放弃的聚落名单。那些聚落都衰败得太厉害了,世界之脊、迷雾山脉和阴影海岸中许多聚落都是这样。还有一个深入野驴草平原、靠近花萼社大森林的聚落,一个位于千童北部矮山中、面对葬月之海的聚落。 大约最令人悲伤的是那个被标记在斗姆崮方向上的、妖境内部的聚落。大约黑水将军不愿进入一个聚落,但随着妖境年复一年地向南扩张,一切都会被它吞噬。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筋疲力竭 巫曼停了一下,悲哀地说:“宣度聚落在一千八百四十三年前被妖境吞没,商达聚落是在九百六十八年前。” “愿它们的记忆留存,与苍天并行。”巫芙和巫纹一同喃喃道。 “我知道你们没有标出的一个。”令公鬼说。子恒告诉过他,曾经在那里受到庇护。他拉出一张锡城古国地图,那里标示出鹰愁河东部地区。令公鬼用手指着从玄都通往白桥的道路北方的一点,那里距离玄都并不算远。 巫曼的脸上出现了几乎可以算是愤怒的表情:“那里应该是过堂白虎神的都城,那里有几个聚落,但我们不打算得到它们。我们要尽量远离凡人的土地。” 所有聚落的标记都在山里,在凡人难以进入的地方,或者至少是远离任何凡人居住的地方。比起其它聚落,曹福聚落所在的位置过于靠近凡人。令公鬼知道,只要一天的行程就可以走到距离那里最近的村子。 “大约等到以后再讨论这件事会好一些,”巫芙对令公鬼说道,但看她的眼神,这些话显然是说给巫曼听的,“我觉得在日落之前尽量向西多赶一些路。”巫曼沉重地叹了口气。 “你们一定要在这里停留一会儿,”令公鬼表示反对,“从雨师城一直走到这里,你们一定筋疲力竭了。” “女人才不会精疲力竭,”巫曼说,“她们只会让别人精疲力竭。这是我们非常古老的一句俗语。” 巫芙和巫纹同时哼了一声。巫曼自顾自地嘟囔着,继续在地图上画出标记,现在他开始标记出黄巾力士建筑的城市,还有那些城市中树林的位置。每座树林中都有道门,黄巾力士可以通过道门往返于城市和聚落之间,而不必穿越充满凡人纷争的地方。 当然,玄都也被标记出来,还有嘉荣城、晋城、云梦泽、雨师城、潢川和狐仙城。这是所有仍然存在的城市,狐仙城的名字被写成了流坡城,大约流坡城是属于另一个地方的名字。巫曼在那个名字旁边标出小点的地方顶多只可能是一个村子。 铜鞮山、独松关、青石峪,当然,还有锡城、堂庭、幽冥涧、雨师妾、崇吾、土垠、边春、女床门、招摇……随着名单的加长,令公鬼开始在巫曼标记过的每一张地图上看见点状的水渍。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位黄巾力士长者正在无声地哭泣,用泪水祭奠那些已经死亡并被遗忘的城市。大约他是在为那些逝去的生灵哭泣,大约他是在为消失的记忆哭泣。 令公鬼能够确定的是,他不是在为那些城市本身、为那些失落的黄巾力士造物而哭泣。对黄巾力士而言,石匠技艺只是他们在放逐期得到的一项技能,被雕刻的岩石怎么能与神奇的树木相比? 巫曼标出的一个名字和它的位置牵扯着令公鬼的记忆。它在凤台东边,白桥北方,鹰愁河边距离白桥几天路程的一个地方。“这里有树林?”令公鬼指着那个标记说。 “在幽冥涧?”巫曼说,“是的,是的,那里有,那也是一件悲伤的往事。” 令公鬼没有抬起头。“在历下城,”他纠正说,“一件非常悲伤的往事,你……可不可以……指出那座道门?如果我带你去那里的话。” “带我们去那里?”巫芙朝令公鬼手中的地图紧皱眉头,“如果我没有把红河的位置记错,这会让我们绕很远的路。在找到巫咸之前,我不会浪费任何一天的。”巫纹坚定地点点头。 巫曼的脸颊上仍然沾着泪水。他朝两名匆忙行事的女子摇摇头,但他也说道:“我不能允许这样。幽冥涧,或者是你们的历下城,不是像巫纹这样的姑娘应该去的地方。实际上,那里不是任何人应该去的地方。” 令公鬼放开手中的地图,站起身。他了解历下城,虽然他自己并不想这样。“你们不会耽误时间的,实际上,你们会争取到时间。我会打开一个通道,用穿行带你们过去,今天你们就能走完从这里到红河的大部分路程。我们在那里不会停留很长时间,我知道你可以带我直接去道门那里。”黄巾力士能感觉到道门,只要他们距离道门不是太远。 这让黄巾力士在喷泉对面进行了另一次秘密讨论,巫纹也坚持要参加。令公鬼听到其中的只言片语。很显然,巫曼固执地摇着头,反对这个计划;而巫芙的耳朵坚硬地挺着,完全绷直了身体,看上去正在用自己的每一点力量坚持这个计划。 一开始,巫芙在瞪着巫曼时也会皱起眉瞥巫纹一眼。无论黄巾力士中婆婆和儿媳之间的关系是怎样,她显然认为这名姑娘不该参与这场对话。但她很快就改变了看法,黄巾力士姑娘不停地从侧面攻击巫曼,毫无顾忌地否定他的一切看法。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巫曼的声音仿佛遥远的雷声。 “……只要今天一天……”巫芙的雷声要轻一些。 “……他已经出来太久……”巫纹的声音仿佛是巨大的银铃被敲响。 “……匆忙会导致失败……” “……我的巫咸……” “……我的巫咸……” “……那样魔煞达就会在我们脚下……” “……我的巫咸……” “……我的巫咸……” “……身为一名长老……” “……我的巫咸……” “……我的巫咸……” 巫曼一边拉着自己的长衫,一边走回到令公鬼身边,仿佛这件衣服刚才被这两个女人扯掉了,女人们则跟在他身后。巫芙维持着平静的面容,巫纹强压住微笑的冲动,她们的耳朵全都竖直起来,表达着满意的心情。 “我们已经决定,”巫曼僵硬地说,“接受你的建议。让我们快点结束这次荒谬的旅程吧!这样我就能回到我的学生那里去了,还有聚落会议。嗯,嗯,关于你,我还有很多话要在聚落会议里说。”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真是难以理解 令公鬼不在乎巫曼是否会告诉其它聚落长老他在仗势欺人。除非要维修古老的石雕作品,否则黄巾力士绝不会与凡人来往,也不会对凡人造成任何影响。 “很好,”令公鬼说,“我会派人去客栈取你们的行李。” “我们的一切都在这里。”巫芙走回喷泉后面,弯下腰,拿出两个包裹。它们之中的每一个对凡人来说都过于沉重了。她将一只包裹递给巫纹,将另一只斜过胸前背在肩上。 “如果巫咸在这里,”巫纹一边背上包裹,一边向令公鬼解释,“我们就打算立刻返回曹福聚落。如果他不在,我们就会马上继续旅程,我们不会做任何耽搁。” “实际上,这里的床实是在太小了,”巫曼说着,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大约有凡人孩童大小的尺寸,“曾经外面的每一家客栈都有两或三间黄巾力士房间,但现在这样的客栈似乎很难找到了,真是难以理解。”他瞥了那些被做出标记的地图一眼,叹息一声:“真是难以理解。” 令公鬼等巫曼也背起包裹,就运起阳极之力,在喷泉旁边打开一个通道。遁道对面显示出一条荒废的、长满杂草的街道,到处都是倾颓的建筑。 “令公鬼。”苏琳冲进庭院,站到一群捧着地图的仆人和屈从者前。文竹和蛮骨也在她身边,他们都装成是偶然和她相遇的样子。“你还要更多地图。”苏琳瞥了通道一眼,就差直接责问令公鬼了。 “我在那里比你更有能力保护自己。”令公鬼冷冷地对她说。他不想让自己的话语这么冰冷,但被包覆在虚空中,他没办法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冰冷和遥远。“那里没有任何能被你的枪矛制服的敌人,有些东西你完全无法对抗。” 苏琳仍然显得非常顽固:“我们有理由去那里。” 如果以这种方式对待非厌火族人可能是错的,但……“我不会争论这一点。”令公鬼说。如果他拒绝,苏琳就一定会紧跟着他。即使他在关闭通道时,也一定会有枪姬众朝缩小的通道里跳。“我希望你只叫来今天当班的卫兵,但所有人都必须紧跟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能碰,动作一定要快。我希望立刻集结完毕。”关于历下城的回忆并不让他感到愉快。 “我依照你坚持的将她们解散了,”苏琳气恼地说,“慢数到一百。” “十。” “五十。” 令公鬼点点头。苏琳晃动手指,蜚零立刻飞奔进宫殿里。苏琳的手指再次晃动。三名屈从者丢下怀里的地图,惊愕地看着她。厌火族人从不会有如此的表现,然后他们拢起长袍,朝另一个方向跑进了宫殿。虽然他们的动作非常快,但苏琳已经跑到他们前面。 当令公鬼数到二十时,楼兰开始纷纷冲进庭院,甚至从窗口和阳台跳进来,令公鬼差点就数错了。每一名楼兰都戴着面纱,而其中并非全都是枪姬众。当他们看见庭院里只有令公鬼和三位正好奇地向他们眨眼的黄巾力士时,都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有些人放下面纱,而仆人们早已躲到旁边,缩成一堆。 直到苏琳回来的时候,人潮仍然不停地涌入庭院。苏琳没有戴面纱。当令公鬼数到五十的时候,她的一只脚刚好踏进庭院,这时庭院中已经挤满了楼兰。很快令公鬼就会知道了,苏琳散播出去的讯息是朅盘陀王正在危险之中,这是她认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唯一能召集到足够多楼兰的办法。 楼兰男人们中间传出了一点不愉快的咕哝,但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玩笑,有些人还笑着用矛杆敲起手中的圆盾,但没有人因此而离开。他们看着令公鬼打开的通道,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令公鬼因为上清之气增强了听力,所以能听见一位叫鬼千拓的枪姬众。她的头发中灰色已经多过黄色,但她仍然显得强壮有力,且面容俊俏。对苏琳耳语说:“你像对女武神的信徒那样对屈从者说话。” 苏琳的大眼睛注视着鬼千拓的碧眼睛:“是的,我们等今天令公鬼安全之后再处理这件事。” “等他安全之后。”鬼千拓表示同意。 苏琳很快就选出了二十名枪姬众,其中有些是今天早晨的卫兵,有些不是。但是当乌伦开始挑选铁狱众时,其它战士团的人都坚持说他们也应该加入,通道对面的那座城市看上去很可能是个潜伏着敌人的地方,而朅盘陀王必须受到保护。 令公鬼相信,如果自己告诉他们那里不会有厌火族人所擅长的战斗的事实,这些厌火族人中愈是年轻的,就愈有可能想要从那里找一个可以作战的敌人来。 当令公鬼说男人的数量不能超过枪姬众时,几乎又引发了一场争论————因为令公鬼已经将骄傲交给她们维护,这个决定将有损女武神的信徒的骄傲。 但令公鬼是要带他们去一个战斗技能无法保护他们的地方,每多一个人,令公鬼就要多分一份心去看顾。但令公鬼并没有解释,他还不能确切地知道,如果自己解释,又会损害谁的骄傲。 “记住,”所有的卫兵都被选出来后,令公鬼对他们说道,“什么也不能碰,什么也不能拿,甚至是喝那里的一口水也不行。一定要留在我的视线里,绝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而进入任何一幢房屋。”巫曼和巫芙用力地点着头。而比起令公鬼的话,黄巾力士的反应似乎给楼兰们留下更深的印象,如果他们的表情中真的有所表现的话。 他们开始走过通道,进入一座早已死亡的城市,一个不仅是死亡的城市。 一轮升到半空的金色太阳炙烤着这片宏伟的遗迹,不时还能看见一座巨大的穹顶立在浅色大理石宫殿上,但更多的穹顶都碎裂、塌陷了,只留下一些弧形的残片。 长长的立柱走廊连接着那种雨师城人所梦想的巨型高塔,而那些塔都只剩下了犬牙嶙峋的残桩。到处都是没有屋顶或者完全塌倒的建筑,砖块和石头铺散在碎裂的石板地面上。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让人害怕 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毁坏的喷泉和纪念碑,碎石堆积成的大山丘上,矮小的树木在干旱中死亡,街道和建筑的缝隙中充塞着干枯的野草。没有任何活的东西,没有鸟,没有老鼠,甚至没有一丝风。寂静包裹着历下城,历下城————暗影等待之地。 令公鬼消去通道,所有厌火族人都戴着面纱。黄巾力士不停地扫视着周围,面容紧绷,耳朵僵硬地贴在脑后。令公鬼仍然握持着阳极之力,就像萧子良说的那样,这样可以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在自己还不能导引真气的时候,大约特别是在那个时候,他在这里一直想要提醒自己这一点。 幽冥涧在黑水修罗战争时期曾经是一座巨大的都市,是锡城的盟友,十国联盟之一。当黑水修罗战争甚至百年战争都只像是一段短暂的时间,当暗影在所有地方取得胜利,而苍天的每一个胜利都似乎只是在争取一段苟延的时间时。 一个名叫铁背苍狼的人成为幽冥涧的掌权者,他提出一个取得胜利、让国家得以生存的办法————幽冥涧必须比暗影更加严厉,更加残忍,更加缺乏信任。慢慢的,幽冥涧人将这个方法付诸实践,直到最后,幽冥涧变得像暗影一样黑暗,甚至有可能比暗影更加黑暗。 随着对抗黑水修罗的战争日趋激烈,幽冥涧抛弃了自己,让自己堕入黑暗,最终吞噬了自己。 但有些东西被留了下来,这些东西让一切生灵不能在这里存活,甚至这里的一颗石头都浸染着杀死幽冥涧、只剩下历下城的恨意和猜疑。 留在这里的并不仅是这种随时间而浸透一切的污染,任何有理智的人都绝不会向这里迈出半步。 令公鬼在他站立的地方缓缓地转过身,盯着空眼窝般的残破窗口。随着太阳的逐渐升高,他能感觉到看不见的监视者。当他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这种感觉直到日落时才会变得如此强烈,那比这里的污染更可怕。 一支在这里宿营的黑水修罗军队曾经彻底被抹煞掉,只留下用血写在墙上的一些文字。它们在那些文字中向魔尊乞求拯救。夜晚是绝不能在历下城滞留的。 这个地方吓坏了我,真龙在虚空外喃喃地说,你不害怕吗? 令公鬼的呼吸停滞了。难道他是受到这个声音的感染?是的,它让自己害怕。 这里存在着黑暗,比黑暗更深的黑暗,如果魔尊要选择居住在人间,那么他就会住在这里。是的,他会的。我一定要杀死韩咒。 令公鬼眨眨眼,韩咒和历下城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终于杀死了骞淼。在那个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惊诧,仿佛真龙刚有了什么新发现。他应该去死。兰飞儿也应该去死,但我很高兴她不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声音对他说的这些话只是巧合吗?真龙是否听到了他的问题?是否在回答他? 我怎么……是你杀死了骞淼?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死亡,我觉得要其余的死亡。但不是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 令公鬼叹了口气。只是巧合,他也不想死在这里。他身边的一座宫殿前面的柱子都已经朽坏了,整座宫殿都朝街上倾斜,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将他们埋在下面。“带路吧!”他对巫曼说。然后他又对楼兰说道:“记住我所说的,什么也不要碰,什么也不要拿,留在我的视线里。” “我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巫曼嘟囔着,“这里的黑暗几乎淹没了道门的感觉。”巫纹发出一声呻吟,巫芙看上去也在极力压抑呻吟的冲动。黄巾力士对环境非常敏感,过了一会儿,巫曼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他脸上的汗水和炎热并没有关系。“那边。” 破碎的铺路石板在令公鬼的靴子下面发出断裂的声音,仿佛令公鬼所踩的是一片枯骨。巫曼引领他们走过一条条街道,拐过一个个转角,经过一座又一座废墟,但他的方向始终都很确定。 环绕他们的楼兰在行动时全都踮起了脚尖,在他们黑面纱上方的眼睛里所显示的不是准备迎接攻击的眼神,而是投入到已经开始的战斗中的光芒。 看不见的监视者和毁坏的建筑勾起令公鬼惟恐避之不及的回忆。马鸣从这里开始了走向弯月夔牛角的道路,但也几乎在那条路上丧命。大约马鸣同样是从这里开始走上了前往昆莫,得到那件他从不想提起的密炼法器的道路。 子恒在这里的逃亡中和令公鬼失散,当令公鬼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远离此处,并有了一双金色的眼睛,眼神悲伤。纯熙夫人从不曾将子恒的秘密告诉过令公鬼。 虽然历下城没有直接伤害令公鬼,但他也没能从这里安然脱身。冷子丘跟踪他们进入了这里。那时他们还在一起,他、马鸣和子恒,纯熙夫人和孔阳,湘儿和半夏。 冷子丘————一位经常造访红河的卖货郎;冷子丘————一名隐秘的魔尊的爪牙。纯熙夫人说,他已经不止是一名魔尊的爪牙,他变得比一名魔尊的爪牙更加可怕。那种转变也是在这里发生的,夏司命已经不止是夏司命,或者,他身上夏司命的成分减少了许多,但那些仍然属于夏司命的成分也在渴望着令公鬼的死亡。 他威胁着一切令公鬼爱的人,只为了能让令公鬼落入他手中。然而令公鬼现在还没有去找他,现在对抗夏司命、守护红河安全的是子恒。 苍天在上,红河到底遭受了多么大的伤害,夏司命和白袍众都在那里做了什么?天愚上尊是不是魔尊的爪牙?如果鬼子母会成为玄女派,那么拜火教众的最高领队会投向暗影也是很自然的事。 “就是这里。”巫曼说。令公鬼愣了一下。历下城绝不是他可以走神的地方。 长老站立的地方曾经是一片广阔的方形广场,但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长久腐蚀后的碎石堆。在广场中央应该有一座喷泉的地方却有着一圈工艺精致、依然闪烁着光泽的金属围栏。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一同寻找 它有黄巾力士那么高,上面看不见一点锈蚀,环绕着一座雕刻有藤蔓和叶片的高大石碑,那些雕刻是如此栩栩如生,观看它们的人甚至会吃惊于它们为什么不是绿色而是灰色。 如果有风吹过,它们仿佛会随风摇动。这就是道门,虽然它看上去不像任何一种门。 “黄巾力士返回聚落后,他们立刻就砍伐了树林,”巫曼气愤地嘟囔着,眉毛低垂了下去,“不到二三十年后,整座城市就毁了。” 令公鬼用风之力碰了碰那道栅栏,心中思忖着该如何过去。那道栅栏却一下子就碎裂成二十几片,塌倒在地上。金属栏杆撞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响声,黄巾力士们吓了一跳。 令公鬼摇摇头,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锈迹的金属当然是上清之气做成的,大约甚至是传说纪元的遗存,但固定住它们的接口一定都被腐蚀掉了,它们所缺的只是一次撼动。 巫芙将一只手放在令公鬼肩上:“我请求你不要打开它。巫咸肯定告诉过你该如何打开道门————他总是对这类东西表现出太多的兴趣,但道门是危险的。” “我能锁住它,”巫曼说,“这样如果没有保生神符,它就没办法被打开了,嗯,这很简单。”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很想这么做的神情,甚至一步也没有向那座道门靠近。 “它大约能被用来迅速传输某些东西。”令公鬼对他说。全部的道都可以有这种作用,无论它们有多么危险,如果他能纯净它们……那几乎就像他对萧子良吹嘘的要纯净阳极之力一样宏大。 令公鬼开始在道门周围编织阳极之力。他使用了全部的先天五行,甚至还将一部分围栏恢复原位。从他导引真气第一股能流开始,污染就在他体内跳动————一阵逐渐增强的颤抖。 一定是历下城的邪恶和阳极之力的污染形成共鸣,即使在虚空里,令公鬼仍然因为这种共鸣而感觉迷乱,仿佛这个世界正在他脚下随着它们的悸动而摇摆。他想吐出自己吃过的每一点食物,但他将这一切都压抑了下去,他不能派人在这里守卫。 令公鬼所编织然后反转的是一个凶恶的陷阱,很适合这个邪恶的地方。这是一个针对暗影污秽的阵法,凡人可以毫发无伤地通过它,或者连弃光魔使也可以安全通过,而且即使是一名男性弃光魔使也无法侦测到它————他能编织或针对凡人,或针对魔界杂兵的阵法,但不能同时编织针对这两者的。 如果任何种类的魔界杂兵通过,它们不会立刻死亡,甚至有可能活着走到这座城市的边缘,最后死在远离这里的地方,这就是这道阵法凶恶的地方。这样下一个来到这里的黑水将军就不会因此而心生戒惧。 一整支黑水修罗军队现在仍然能活着从道门走出来,通过这里,但等待它们的是在别的地方死亡。这让他感到恶心,就如同阳极之力中的污染一样。 固定住编织,放开阳极之力,这让他感到一阵轻松。每次都会残留在体内的污染,仍然在一阵阵悸动着,那种感觉就像是地面刺穿了他的鞋底,他的牙齿和耳朵都在疼痛。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 深吸一口气,他准备再次导引真气,打开一个通道————他突然停下来,皱起眉头。他迅速地清点了一遍人数,然后又用慢一点的速度重新数了一遍。“有人不在,是谁?” 厌火族人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文竹。”苏琳在面纱后面说。 “她刚才就在我身后的。”这肯定是蜚零的声音。 “大约她看见了什么。”令公鬼觉得这次说话的是黛秀英。 “我说过,所有人都要集中在一起!”愤怒冲过虚空,如同在巨石上打碎的波浪。一个人在这里走失了,而他们还保持着那种苍天诅咒的厌火族人的冷静。一名枪姬众走失了,一名女子走失了,在历下城。“等我找到她的时候……” 令公鬼一点一点地将怒火压了回去,不让它吞没自己的虚空。他想要对文竹大声斥责到让她昏厥,然后把她送回到鬼营室那里去,让她在那位智者身边度过余生。但这股怒火中却混杂着白热的杀意。 “每两人一组,四处察看,但不要为了任何原因而走进建筑物,不要走进阴影里,否则你们有可能在有所知觉前就全部丧命。如果你们看见她在一座建筑物里,即使她看上去平安无事,你们也一定要先来找我,如果她自己不主动走出来找你们的话。” “我们如果单独行动的话会找得更快。”乌伦说。苏琳点头表示同意,有许多人也都在点头。 “两人一组!”令公鬼努力将怒火压下去。该被苍天烧的楼兰的顽固!“这样你们会有人照顾你们的背后。照我说的去做,我来过这里,知道一些这里的状况。” 厌火族人们又用一小会儿时间讨论该在令公鬼身边留下多少人,然后二十对厌火族人分散开来。令公鬼觉得留下的人之中有蜚零,但因为面纱的关系,他无法确定这点。这一次,她没有因为守卫在令公鬼身边而感到高兴,那双绿眸里流露出郁闷。 “我觉得我们也可以结成一组。”巫曼看着巫芙说道。 巫芙点点头:“巫纹可以留在这里。” “不!”令公鬼和巫纹几乎是同时说道。黄巾力士长者们转过头,严肃的脸上充满了责备的神情。 巫纹的耳朵垂了下去,仿佛要掉下去的样子。 令公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火气。那股怒火最初只是在虚空外某个遥远的地方,只不过是通过一根细线连接着他,但它现在却愈来愈强,仿佛是要吞掉他,也吞掉虚空。这大约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而且,除此之外…… “很对不住,我不该向您叫喊,巫曼长老,还有您,巫芙言客。”这样说正确吗?它是不是一个名衔?他们的表情没有给令公鬼任何答案。“如果你们留在我身边,我会非常高兴,我们可以一同寻找。”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请原谅我的打扰 “虽然,”巫曼说,“我确实看不出我们在你身边能为你提供什么保护,但这应该听你的。”巫芙和巫纹全都赞成地点点头。 令公鬼不知道巫曼为什么会这么说,但现在似乎不是问这个的时候,而三位黄巾力士似乎都做好了要保护他的准备。令公鬼放下心来,如果他们三个留在他身边,他就能保护好他们。 “只要你遵守自己的命令就可以了,令公鬼。”那名留下的枪姬众确实是蜚零,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的心情。令公鬼真希望他能够让这些人对这个地方有更多一些的了解。 一开始,搜寻干活相当令人沮丧。他们走过一条条街道,有时还会爬上碎石堆,向四周高声叫喊“文竹!文竹!”,巫芙的喊声让那些倾斜的墙壁发出轻微的骚动,巫曼的喊声则让那些墙壁发出不祥的呻吟。但他们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传来的只是其它搜寻小组的喊声和彼此嘲笑的声音。“文竹!文竹!” 当太阳几乎爬到天顶的时候,蜚零说道:“我不认为她会走这么远,令公鬼,除非她故意要离开我们,但她不会这么做的。” 令公鬼这时正站在一道宽阔的台阶上,努力想透过面前那些圆柱的阴影,看清圆柱后大厅里的情形。但他觉得那座大厅里除了灰尘之外什么都没有,一个脚印都看不见。那些看不见的监视者变弱了,即使是现在,它们也没有消失,但已经快察觉不到了。“我们要搜寻尽量大的范围,大约她……”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我不会把她丢在这里,蜚零。” 太阳升到了更高的地方后,开始下沉。令公鬼正站在一座小丘上,这里应该曾是一座宫殿,或者是一幢完整的建筑。经过长久岁月的磨蚀,现在只剩下一堆瓦砾和几块从干燥土地中伸出的石雕。“文竹!”令公鬼用双手捂在嘴边喊道,“文竹!” “令公鬼!”一名枪姬众在下面的街道里喊他,放下了面纱。是苏琳,苏琳身边的另一名枪姬众还戴着面纱,她们正站在蜚零和黄巾力士身边。“下来。” 令公鬼从山丘上爬下来。因为跑得太快,他有两次还差点摔倒。“你们找到她了?” 苏琳摇摇头:“如果她还活着,我们就应该找到她了,她自己不可能走这么远。我觉得,也没有人能将她活着带走,她不是那种容易被捉住的人。如果她受了重伤,无法回应我们,我觉得她现在也应该是死了。”巫曼悲哀地叹息了一声,两位黄巾力士女子的眼眉都垂到了脸颊上。不知为什么,他们的悲伤似乎是出于对令公鬼的怜悯。 “继续搜寻。”令公鬼说。 “我们能进入建筑物吗?这里有许多房间从外面是看不见的。” 令公鬼犹豫着。现在还不到下午,但他又能感觉到那些眼睛了,就像他刚刚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强,历下城的阴影里绝不是安全的地方。“不,但我们要继续搜寻。” 他不知道自己在一条条街道上又喊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伦和苏琳一起站在了他面前,都没有戴面纱。太阳落到西方的树尖上,变成了无云的天空中一个血红色的球体,阴影延伸过了一堆堆废墟。 “我会按照你的意愿进行搜寻,”乌伦说,“但叫喊和观望的作用毕竟有限,如果我们能搜索建筑物————” “不!”令公鬼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他清了清喉咙,苍天啊,他真想喝口水。看不见的监视者充满了每一扇窗户,每一个门洞,数量成千上万,它们等待着,期盼着。阴影正在覆盖这座城市,在历下城,阴影是不安全的,黑暗则会带来死亡,魔煞达将会随着日落而升起。 “苏琳,我……”令公鬼不能让自己说出就这样放弃,丢下生死不明的文竹。大约文竹只是昏迷在某个地方,在一堵墙后面,或者是被一堆倒塌的砖块压在下面,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我觉得,那些看着我们的东西正在等待日落。”苏琳说,“我往一扇窗子里看的时候,发觉那里有什么也正在看着我,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和看不见的东西进行枪矛之舞并不是容易的事。”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想要苏琳再说一遍文竹已经死了,那样他们就可以离开。但文竹可能只在某个地方受了伤。他碰了碰自己的长衫口袋,那个肥胖小男人形状的法器和他的剑、令牌都被放在玄都。 令公鬼不确定自己在夜色降临时能否在这里保护每一个人。纯熙夫人认为倾尽白塔的力量也无法杀死魔煞达,如果那东西可以被认为是活着的。 巫曼清了清喉咙。“根据我对幽冥涧的记忆,”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对于历下城的记忆,如果太阳落下,我们大约会全部死亡。” “是的。”令公鬼不情愿地吐出这个字。文竹大约还活着,但他还要为所有这些人负责。巫芙和巫纹在一旁将脑袋凑在一起,令公鬼从她们的嘟囔中听到了一声“巫咸”。 责任重过高山,死亡轻如绒羽。 真龙一定是从他这里知道这句话的,他们两个的记忆交流,看样子是双向的,但这句话直击到他心里。 “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了,”令公鬼对他们说,“无论文竹是否还活着,我们……必须走了。”乌伦和苏琳只是点点头。巫纹走到他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手能一下捏碎他的脑袋,但令公鬼却吃惊地发现它是如此轻柔,仿佛温暖的羽绒垫。 “请原谅我的打扰,”巫曼说,“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比我们预期的要长许多。”他指了指正在下沉的太阳。“如果你能用那种方法将我们带出这座城市,我们会非常感激你的。” 令公鬼还记得历下城外面的那座森林,这一次那里不会有黑水将军和黑水修罗了,但那是一片浓密的野林,天知道从那里该怎样才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我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令公鬼说,“我能直接把你们带到红河去。”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鲜血流淌出来 两位年长的黄巾力士严肃地点了点头:“愿苍天和平静赐福于你的好心。”巫芙又轻声嘟囔了一些什么,巫纹的耳朵激动地颤动着,大约离开历下城和见到巫咸同样让她感到期待。 令公鬼犹豫了一会儿。巫咸大约正在思尧村,但他不能把他们带到那里去,因为他的通道完全有可能将某个锡城人切为两半。那么,他就要远离村庄,同时还要远离农庄密集的地方。 耀眼的垂直光线出现并迅速加宽。污染又一次对他造成重击,比以前更加严重,地面似乎正在轰击他的脚底。 六名厌火族人先跳了过去,然后是三位黄巾力士,他们匆忙的样子在现在的环境里显得很自然。令公鬼又回头看了这座死寂的城市一眼,他曾经答应过自己,可以让枪姬众为自己而死。 当最后一名厌火族人跳过通道时,苏琳发出一个从牙缝间倒吸一口气的嘶声。令公鬼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正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皮肉里,鲜血流淌出来。 因为被包覆在虚空中,令公鬼只觉得那种痛苦是属于别人的。肉体的伤痛没有关系,它是可以被治愈的,但在他内心深处的伤口,没有人可以看见。每一名死去的枪姬众都会留下一道这样的伤口,他从没让它们愈合过。 “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令公鬼说着,就穿过通道走进了红河。一到了通道的这一边,那种悸动就消失了。 令公鬼皱起眉,尽力想要恢复自己的方向感。将一个通道精确地放在一个自己从没到过的地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他确实挑选了一片他已不再认识的原野。 这里应该是思尧村向南一个时辰路程的一片杂草地,令公鬼记得没有人在这片草地里做过任何事情。但在黄昏的阳光中,他看见了不小的一群绵羊,一个拿着弯钩手杖,背上挂着一张弓的男孩。 那名男孩正在一百步外的地方盯着他们,令公鬼不需要上清之气就知道那男孩的眼睛一定瞪得又圆又大。然后那名男孩就丢掉手杖,朝一座农舍跑去,令公鬼完全不记得这里还有一座农舍,而且还是一幢瓦片屋顶的农舍。 片刻之间,令公鬼开始寻思自己是否真的到了红河。不,这片土地的感觉告诉他,这里就是红河,空气中的味道呼喊着家的感觉。 景汐和那些姑娘告诉他家乡有了多么大的改变,但她们并不了解————红河没有任何改变。他应该让那些姑娘回到这里来吗?你应该做的就是不要插手她们的人生。这真是个令人气恼的想法。 “思尧村就在那个方向,”令公鬼说道。思尧村,子恒,令老典大约也在那里,在酒泉客栈,和半夏的父母在一起。“巫咸应该在那里,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连夜赶路。你们也可以向那幢农舍的主人借宿一晚,我相信他们会给你们一个睡觉的地方。不要跟他们说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个男孩已经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但一个男孩在看到黄巾力士时,完全有可能编出各种故事。 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包袱,巫曼和巫芙交换了一个眼神。巫芙说:“我们不会说我们是怎么来的,让人们自己去想象吧!” 巫曼抚着胡子,清了清喉咙:“你可不能杀死你自己。” 即使还在虚空中,令公鬼仍然吃了一惊:“什么?” “你面前的道路,”巫曼用隆隆的声音说道,“漫长、黑暗,大约会充满血腥,而你恐怕会拉住我们,让我们全部走上那条路,但你一定要活着走到那条路的终点。” “我会的,”令公鬼简单地答道,“再见。”他竭力想让那个声音里有一些温度,一些感情,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成功了。 “再见。”巫曼说,两位女性黄巾力士也向他道别,然后朝那幢农舍走去,即使是巫纹仿佛也相信巫曼长老说的是真的。 令公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幢农舍里已经有人走出来,看着正在接近的黄巾力士。令公鬼望向了西北方,不是思尧村的方向,而是他长大的那座农庄。当他转过身,打开通往玄都的通道时,他觉得仿佛撕裂了自己的手臂。这种痛苦比一道抓伤更适合纪念文竹。 五颗石头在马鸣手里抛接成一个稳定的环形,其中一颗红色,一颗蓝色,一颗是纯净的绿色,其它两颗上面有着有趣的彩色条纹。他骑在马上,用膝盖引导着果仁。黑杆钩镰枪插在他的马鞍后面,鞍后的另一侧插着他没有挂弦的长弓。 这些石头让马鸣想到了谢铁嘴,他的杂耍技艺全都是谢铁嘴教的,他有些想知道那个老家伙是不是还活着。大约已经死了。令公鬼派他跟着仪景公主和湘儿,要他照顾她们,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马鸣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是否真的需要照顾,但他相信,没有任何女人比她们两个更适合杀死一个男人了————她们当然不会听从谢铁嘴的任何劝告和建议。 湘儿会在男人所做的、说的和想的任何事中找出错误,然后一边扯着她他娘的辫子,一边朝那个男人大发雷霆。那个他娘的公主仪景公主像湘儿以前一样,只要把鼻子探进风里闻一闻就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而且仪景公主比湘儿更糟糕,因为如果摆凶相没有达到效果,她又会露出动人的微笑,还有迷人的酒窝————只因她长得漂亮。 马鸣希望谢铁嘴能从那两个女人手中活下来,其实,他希望他们全都能平安无事,但如果那两个女人发现自己乱跑到了天知道什么地方,结果却一头栽进泡菜罐里,他倒不会很介意。 让她们看看如果没有他马鸣拉她们出来,她们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他拼死拼活地为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她们连个“谢”字都不会说。不过她们最好不要掉进一口油锅里去————只要能让她们希望马鸣还会像白痴一样再把她们救出来就好了。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 不要吹号 “你觉得呢,马鸣?”彬蔚一边问,一边催马走到马鸣旁边。“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样子就像护法一样?” 马鸣几乎掉落了手中的石头。楚焱和奚齐也在看着他,满脸汗水地等待着答案。太阳正滑向地平线,再不久他们就要宿营了。随着白天的缩短,黄昏持续的时间似乎变长了一些,但马鸣想在日落前安安静静地抽上一口烟。而且在这样的地形里,一旦失去阳光,马匹就有断腿的可能,人也是一样。 貔虎军跟随他们一直向北前进,骑兵和步兵都在腾起的尘土中越过一座座零星分布着灌木丛的低矮丘陵,旗帜仍然飘扬,但鼓声已经息了。 自从离开平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一天,他们已经走完了前往晋城路程的一半,大约还要更多一些。这支军队的行军速度比马鸣希望的要快一些。他们只有一个整天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马鸣确定自己并不急于接替段干木的位置,但他总是禁不住会想,他们从日出到日落最远能前进多少路程,到现在为止,他们的最好成绩是四十五里,这差不多是现在军队行军的极限了。当然,他们后来又等了半夜,补给马车才追上来,而他的步兵在长途跋涉中能够一直跟上骑兵,为他们赢得了一分。 在他们东边靠后一些的地方,一支楼兰军队分为三股,正轻盈地向前奔跑,并逐渐拉近和他们的距离。很可能他们从日出一直跑到了现在,而且他们会一直跑到日落,甚至更晚。 如果他们在仍然有阳光的时候跑过貔虎军身边,就会对貔虎军明天的行军给予鼓励。每次被厌火族人追过,貔虎军在第二天都会尽量再多走一两里。 再往前几里,灌木丛就会重新变成茂密的森林,他们有必要在到达那里之前靠近漆水河宿营。当他们登上一座山丘的时候,马鸣能看见那条大河。他雇用的五艘河船上飘扬着红手旗,还有另外四艘河船现在已经回平谷重新补给了,那些船上装的主要是马匹饲料。 虽然他看不见,但他知道从上游到下游都有行人,有很多人在看到这支队伍之后就转向逃开了。其中有一些人还能有大车,但经常是由他们自己拖着,极少能见到一辆马车。 大多数人除了背在背上的东西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是最愚蠢的强盗也知道,抢劫这些人毫无益处。马鸣不知道他们要去那里,他们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但他们已经足以堵塞沿河的大路了。如果没有这一群群的行人,貔虎军的行进速度一定能更快。 “护法?”马鸣将石头塞进鞍袋里。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这种石头,他喜欢它们的颜色。他还有一支鹰羽毛、一块被磨蚀的雪白石头,那上面大约曾经雕刻着旋涡状图案。他还找到过一块大石头,看上去像是一座雕像的头部,但如果要运送那块石头肯定要用一辆马车。“当然不,他们全都是傻瓜和笨蛋,任凭鬼子母牵着鼻子转圈圈。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情?” 彬蔚耸耸肩。他出了不少汗,但仍然穿着长衫。今天是镶红条纹的蓝色长衫,而且扣子一直扣到脖领。马鸣的长衫敞开着,还觉得酷热难耐。“我觉得这全都是因为那里的鬼子母,”这名晋城人说道,“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不可能不让你这么想。我是说,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们要干什么?”他所说的是漆水河对岸的鬼子母,据传闻她们正朝上游快速行进,或者至少她们的速度比同样壅塞在那里的流浪者们要快。 “要我说,最好别去想她们。”马鸣隔着中衣碰了碰银狐狸头。 即使有了它,马鸣仍然很高兴鬼子母只是在河对岸。每艘河船上都有他的一些士兵,虽然沿河的村庄并不多,但依照马鸣的命令,那些士兵会坐舢板去拜访河对岸的每座村庄,去看看能收集到什么样的讯息。至今为止,马鸣还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而且经常都是令人不悦的。一群鬼子母对他来说还不算是多糟糕的事。 “我们怎么能不想她们?”奚齐问,“你认为白塔真的曾经操纵过成少卿?”这是他们新得到的讯息,传进他们耳里不过两天时间。 马鸣拉下帽檐,遮住前额。夜晚时天气会变得凉爽一点,但他没有酒,没有女人,没有赌博。谁会选择当一名士兵?“我对鬼子母没什么可说的。”他将一根手指探进包住脖子的围巾里,将它拉松一些。他倒是从没见过孔阳出汗。“不过关于这件事,奚齐,我倒是宁可先相信你是鬼子母。你不是,对不对?” 楚焱笑得在马鞍上俯下了身子,彬蔚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奚齐先是绷起了脸,但很快也笑了,而且差点就笑出了声。这个男人没有太多幽默感。 但奚齐很快就恢复了严肃:“那么真龙信众呢?如果那是真的,马鸣,那可是个麻烦。”其它人的笑声都像是被斧头砍过一样,突然中断了。 马鸣的面孔扭曲了一下。这是他们最新得到的讯息或谣言,是在昨天传来的————一个三江口的村子被烧毁。更可怕的是,那些真龙信众杀死了每一个不向转生真龙发誓效忠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如果那是真的,令公鬼会对付他们。鬼子母、真龙信众,这些都是问题,但这些问题与我们无关,我们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 这番话并没有让任何人的表情显得轻松一些。他们已经见到太多被烧毁的村子,而且他们认为在到达晋城之后,很快就会见到更多被烧毁的村子。谁会成为一名士兵? 一名骑兵出现在前方的山丘上,并且飞速向他们奔来,即使在下坡时,那名骑兵遇到灌木丛也是让坐骑一跃而过,而不是从旁边绕过去。马鸣示意队伍停下,同时又说道:“不要吹号。”命令被快速传向后方,但马鸣只是看着那名骑兵。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 告诉转生真龙 满身汗水的万宁在马鸣面前勒住他深褐色的阉马,他的头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一身粗布灰长衫套在他身上,仿佛是一只麻袋,他坐在马鞍上的样子也像是一只麻袋。 万宁是个胖子,即使是现在这种奔波的生活也没能让他瘦下来,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能骑任何马匹,甚至是野马,而且能将每匹马的能力都发挥到极致。 在他们还没到达平谷的时候,彬蔚、楚焱和奚齐就因为马鸣的一个命令而大吃一惊:搜寻队伍中最好的偷猎者和盗马贼。那两名贵族尤其不想承认自己的军队里会有这种人,但在施加督促之后,他们还是交出了一张名单,上面记录着三名雨师城人、两名晋城人,让人惊讶的是,还有两名锡城古国人。在此之前,马鸣从没想过貔虎军里还会有锡城古国人。 马鸣将这七个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他需要斥候,而一名优秀的斥候所需的技能和偷猎者与盗马贼的非常相像。奚齐和彬蔚都曾经雄辩滔滔地向马鸣指出,他们曾经犯下怎样可耻的罪行,他们的雄辩中也加进不少粗话。 马鸣则完全不予理会。他饶恕了这七个人以前所有的偷盗行为,付给他们三倍的薪饷,免去他们的一切日常劳役,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向他报告实情。如果他们说一个谎言就会被吊死————一名斥候的谎言会导致许多人的死亡。即使有这样的威胁,他们依旧是欣然从命,大约轻松的干活比起更多的瓜子金更让他们感到高兴。 但七个人是不够的,马鸣要求他们再推荐别人,同时叮嘱他们所举荐的人一定也要有他们的技能,因为能否活着拿到三倍薪饷完全要依靠这些能力。这导致许多人的咬牙切齿和侧目相向,但他们还是在队伍中又找出十一个人。 无论是楚焱、奚齐或彬蔚都没怀疑过这十一个人,但他们没能逃出前面那七个人的眼光。马鸣向这些人提出同样的条件,并要求他们也去寻找同样的人。等马鸣再也得不到新的人选时,他已经有四十七名斥候。艰难的时世让许多人无法用自己的技艺生存,只能投身行伍。 最后一个人选同时被三个人找到,就是现在马鸣面前的万宁,一名居住在平谷的锡城古国人,但他的活动范围却遍及漆水河两岸。 万宁能不惊动雉鸡却偷走它正在孵育的蛋,然后再把那只雉鸡也塞进麻袋里。他能从一名贵族的眼皮底下偷走一匹马,而那名贵族很可能要几天后才会察觉,至少他的推荐者们是用郑重其事的语气说出这些的。 而天真的圆脸蛋上总是露出一副缺牙微笑的万宁坚持说,他以前只是一名找不到干活的马夫和蹄铁匠,他要求得到四倍薪饷才会接受这份干活。至今为止,他发挥的作用要超出马鸣付给他的酬劳。 而现在万宁看上去显得很不安。他知道马鸣不喜欢被称作“大人”,尽管他对每个人都鞠了躬,却还是只对马鸣用指节碰了一下额头,行了个粗略的军礼。“我觉得你应该自己去看看,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等在这里。”马鸣对其它人说,然后他将头转向万宁,“带路。” 他们并没有走很远,只是走过了两座山丘,来到漆水河一条盘绕的小支流,河水两侧也有宽阔的干泥带旁。马鸣闻到一股气味。他知道万宁想让他看什么。 这时,一只秃鹰蹒跚着飞向空中,还有许多秃鹰跳了几下,又重新落回地上,昂起没有毛的头,发出挑衅般的叫声。而更可怕的是那些始终没有从它们的大餐上抬起头来的秃鹰,它们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黑色的羽毛堆。 一辆翻倒的马车就像是一间有轮子的小屋,被油漆成鲜亮的绿色、蓝色和黄色。这是匠民的马车,但大多数车子都被烧毁了,到处都是尸体————男人、女人,还有小孩,颜色鲜艳的衣服被血染成黑色。 马鸣心中的一部分在进行冰冷的分析,而另一部分却想呕吐,想逃跑,但果仁仍然稳稳地站在原地。攻击是从西边开始的,大多数男人和大男孩的尸体都在那里。他们中间还有许多大狗,似乎是想组成一道障碍,用他们的身体挡住屠杀者,好让女人和孩子能有时间逃跑。一场徒劳的逃亡。堆积的尸体表明逃跑的人迎头撞上了第二波攻击。现在这里还活着的只剩下秃鹰了。 万宁从齿缝间吐了口痰:“你要在他们偷走太多东西之前就赶走他们。如果你不看紧一些,他们甚至连小孩都会偷走,再把小孩养成他们这样的人,大约你踢他们一下反而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地这么做。这会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强盗吧!”所有马匹都不见了。但强盗们只注重偷抢,不注重杀戮。而即使偷光匠民的最后一分钱,再加上他们的长衫和靴子,他们也绝不会有任何反抗。 马鸣强迫自己的双手放开紧握的缰绳。无论他望向什么地方,都会看见死去的女子和儿童,做这件事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活口。马鸣缓缓地围着这片尸场绕了一圈,竭力不去看那些向他张开翅膀、发出恐吓声的秃鹰。 地面因为过于干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马鸣认为马匹是分几个方向被带走的。最后他回到万宁面前:“你可以告诉我的,我没必要亲自来看。”苍天啊,我不想看到这些! “我是可以告诉你这里没有什么清晰的痕迹,”万宁说着,掉转马头走下那条浅溪,“但大约你需要看看这个。” 火焰大约烧掉了这辆马车的一大部分,但马车底座保留了下来,还有红色轮辐的黄车轮。一名男子靠在这辆车旁,身上的长衫还能看见一点刺眼的蓝色,一只摊开的手完全被血染成了黑色,而他用颤抖的字迹写在马车上的血字,仿佛比他的手更黑。 告诉转生真龙———— 告诉他什么?马鸣心想。有人杀死一整队的匠民?或者这个人没有把话写完就死了?这不是匠民第一次揭示出重要的讯息了。在某一段往事里,他很希望自己能活着写完这些潦草的字迹,那样的话,他这一方至少能获得胜利。嗯,无论这个讯息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能从这句话里推测出更多。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 他们自己干的 “你是对的,万宁。”马鸣犹豫了一下。告诉转生真龙什么?没理由再传播任何谣言了。“在离开前将这辆马车彻底烧掉,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里有许多男人的尸体。”还有女人的,还有孩子的。 万宁点点头。“肮脏的野蛮人,”他嘟囔着,又从牙缝里吐了口痰,“我觉得,可能是他们自己干的。” 那队厌火族人已经追了上来,他们差不多有三四百人。现在他们已经跑下山坡,涉过溪流,距离这些马车不到五十步远了,其中一些人抬起手向马鸣致意。 马鸣不认识他们,但有许多厌火族人都听说过这位令公鬼的朋友————那个戴着大帽子、逢赌必赢的家伙。那些人又跑上另一座山丘,转眼就消失在山丘背后。 他娘的厌火族人,马鸣心想。他知道厌火族人会刻意避开匠民,对他们视而不见。但这个……“我不这么想,”他说道,“把它老天爷收了,万宁。” 奚齐和另外两个人还等在马鸣刚才离开的地方。当马鸣告诉他们前方发生的事情,并命令他们指派人手埋葬死者时,他们都面容严峻地点了点头。楚焱怀疑地嘟囔了一声:“匠民?” “我们就在这里宿营。”马鸣又说道。他相信会听到反对的意见————现在的阳光还可以让他们再走几里,而这三个人已经习惯于用貔虎军每天行进的里程打赌了。但只有彬蔚说道:“我会派人去给那些船发讯号。” 大约他们感觉到了他的心情,至少他们从这里能看到那些盘旋在天空中的秃鹰。但即使只是死了一个人,马鸣也不会因此而高兴。现在马鸣觉得如果多看那些秃鹰一眼,他真的会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等到早晨的时候,那里就只会剩下坟墓,不会有任何东西继续刺激马鸣的眼睛了。 但记忆不会从他的脑海中消失,即使是在他的帐篷立在这座小丘顶上的时候。他们把马鸣的帐篷立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至少能感觉到从河面上吹来的一丝微风。马鸣的脑海中仍然不停地浮现出当时的场景————身体被凶手砍伤,又遭到秃鹰的蹂躏。 这比突阕围攻雨师城的时候更加可怕。那时战场上死了许多枪姬众,但他并没有看见,而且那里更不会有孩子。匠民甚至不会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战斗,没有人会杀死匠民。他拿起自己那一份牛肉和烙饼,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帐篷。彬蔚也不想说话,奚齐显得比平时更加严肃。 关于那场屠杀的讯息已经传遍营地,营地在今晚变得一片寂静。平时,黑暗中至少会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或是几段荒腔走板的歌声,直到旗手将最后几个不愿睡觉的人赶进他们的毯子里去。 当他们发现一座只剩下死人的村庄,或是在路上发现一群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而被强盗杀光的难民时,夜晚的营地就会变得如此寂静。没有人会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后仍然能放声谈笑。即使是那些真的还想说话的人也都得不到别人的响应,只会有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马鸣躺在帐篷里,抽着铜烟锅,但帐篷里的空间显得过于狭小。而记忆中那些死去的匠民,以及更为远久的记忆中那些逝去的人,都让他无法入睡。太多的战役,太多的死者。他用手指抚着钩镰枪,感觉着黑色矛杆上古语的铭文: 因此我们的条约被写出,因此协议达成。 思日月之箭,未尝消释。 曾被求者将与之,代偿其直。 已于此市中得最劣之偿。 又过了一段时间,马鸣拿起一条毯子,然后又拿起这根钩镰枪,穿着睡衣走出帐篷。银狐狸头垂挂在他赤裸的胸口,反射着月光。 将毯子铺在灌木丛中,马鸣躺了上去。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也曾睡在星空下。现在这片无云的天空中,月亮发出的光芒淹没了大多数的星星,但马鸣能看见的星星也够多了。 马鸣看见高悬在头顶的虚日鼠、鬼金羊,还有指向北方的斗宿、牛宿、女宿、虚宿、危宿。厌火族人称呼危宿为龙座。盾牌座,有些人称呼它为过堂白虎神盾。想到这里,他哆嗦了一下,在他的一些记忆里,他完全不喜欢天相带来的一些预示。室宿、壁宿、奎宿。娄宿的娄三星为天狱,显得十分显眼。 某种声音传进马鸣的耳朵,但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声音。如果今晚不是如此寂静,那个微弱的声音大约根本不会被他听到,但那声音是确实存在的。有谁会溜进这里?他带着好奇用手肘支起身体————立刻僵在原地。 如同月影一样,许多身影正在他的帐篷周围移动。月光让他看清其中一张戴着面纱的脸。厌火族人?苍天在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座帐篷,还在逐渐逼近。 金属的光泽在夜色中闪耀,然后是布片被割开的刷刷声,然后他们就消失在帐篷里。但只是片刻之后,他们又从帐篷里蹿出来,开始向四周搜寻。马鸣借助月光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马鸣悄悄蹲起身,如果他不站起来,大约他能不被察觉地溜走。 “马鸣?”奚齐在山腰处喊道,听起来他是喝醉了。 马鸣一动也不敢动,大约奚齐会认为他已经睡着了,返身回去。所有的厌火族人似乎都凭空消失了,但马鸣相信他们只是躲回他们刚才躲藏的地方。 奚齐的靴子声愈来愈近:“我有些浑米酒,马鸣,我觉得你应该会需要它,它能让你做个好梦,马鸣,你不会记得他们的。” 马鸣开始考虑,如果自己现在溜走,那些楼兰是不是会因为奚齐的关系而听不到他。他和睡觉的士兵之间最近的距离应该只有十尺————他们是骑兵第一旗队,是奚齐的雷霆队,今晚是他们拥有这样的骄傲。 楼兰距离他的帐篷不到十尺。他们的速度更快,而他至少可以比他们先跑出一两步,如果他能先跑到那五十名士兵旁边,他们就没办法抓到他了。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 拔剑 “马鸣?我不相信你睡了,马鸣,我看见你的脸,你还是喝点不会做梦的东西吧!相信我,我知道。” 马鸣蜷起身子,抓住他的钩镰枪,深吸一口气。两步。 “马鸣?”奚齐更近了。那个白痴随时都有可能一脚踩在厌火族人身上,他们会悄无声息地割断他的喉咙。 玩命一搏吧!马鸣心想。我只需要迈出两步。“拔剑!”马鸣高喊着,一跃而起,“营地里有楼兰!”他冲下山坡。“向旗帜集结!向红手旗集结!集结,你们这些无所事事的懒鬼!” 马鸣就像是踏进石南丛的公牛一样大吼大叫,喊声惊醒了所有人。随后喊声朝每一个方向传去,号手们吹起了集合号,第一旗队的士兵们也吼叫着从毯子里跳起来,挥舞着刀剑朝红手旗跑了过来。 但事实是,厌火族人和他之间的距离比士兵们和他之间的更短,而且清楚他们的目标。营地中的喧嚣已经让马鸣的听觉彻底失去了作用,但大约是因为缘起的幸运。 马鸣下意识地转过身,看见第一个戴面纱的身影,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他背后。没有时间思考,他用矛杆挡住对方刺来的矛尖。厌火族人用小盾挡住他的反击,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都压了出去。 绝境激发了马鸣的力量,让他撑住了身体,没有倒在地上。他拼命转过身,躲开刺向肋骨的矛尖,同时用自己的矛杆敲中那名厌火族人的小腿,又一矛刺穿了他的心脏。苍天啊,他希望这是他自己干的。 马鸣刚刚抽出钩镰枪,就迎上楼兰的第二波攻击。该死,我有机会的时候应该自己跑掉就好了!他将钩镰枪当成棍棒,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挥舞着,挡开一次又一次短矛的进攻,却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 厌火族人太多了。我应该闭上他娘的嘴,立刻就逃跑的!马鸣终于又吸进一口气:“集结,你们这些好吃懒动的偷羊贼!你们都聋了吗?把耳朵挖干净,集结!” 马鸣寻思着自己怎么还没死掉————他的运气不错,但光靠运气肯定没办法再撑下去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一名皮包骨的雨师城人只穿着短裤倒在他身边,发出凄厉的嚎叫,立刻又有一名穿着中衣的晋城人抡着剑补上他的空位。又有更多的人涌了上来,他们全都高喊着“秋恒大人胜利”、“貔虎军”,或者是“杀死黑眼歹徒”。 马鸣退了下去,让士兵们去对付那些厌火族人。冲在最前线的将军只会是个傻瓜。这句话来自他那些古老的记忆,是一句不知流传自什么时候的谚语。再留在这里肯定没命。这是马鸣的话。 最后,马鸣这方的人至少是从数量上彻底压倒了对方。十二名楼兰人。而这边即使不是整支貔虎军,也有几百人冲上了山坡。最后一共死了十二名楼兰,十八名貔虎军,受伤人数是死者的两倍以上。 即使马鸣在战场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他的身上也还有十几处出血的地方,其中至少有三处他认为需要缝合。他将钩镰枪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躺在地上的奚齐面前。楚焱正用力压住奚齐的左腿,要给他止血。 奚齐的白中衣被解开了,上面能看到两块血污。“看起来,”他喘息着说,“夏金瑞又要在我身上试试裁缝手艺了,老天爷收了那个拳头像腊肉一样的公牛吧!”夏金瑞是他的仆人,在为他的主人缝补衣服的同时,也经常会缝补他的主人。 “他有危险吗?”马鸣低声问。 只穿着一条裤子的楚焱耸耸肩。“我觉得他流的血比你少。”他抬头瞥了一眼,马鸣才发现他脸上的伤疤又多了一道。“虽然你没去惹他们,马鸣,但他们显然是主动来找你的。” “幸好他们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奚齐哆嗦了一下,扶住楚焱的肩膀,挣扎着站起来,“把貔虎军的运气丢在几个野蛮人的手里,实在是件耻辱的事。” 马鸣清了清喉咙:“大概是吧!”厌火族人消失在他帐篷里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全身颤抖了一下。苍天在上,为什么厌火族人想杀他? 彬蔚正在摆放厌火族人尸体的地方,即使是现在,他仍然穿着长衫,只是没有扣扣子。他一直皱紧眉看着衣领上的血污,那大约是他的血,大约不是。彬蔚道:“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知道这些野蛮人迟早会找上我们的。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昨天超过我们的那些人的。” “我怀疑不是,”马鸣说,“如果他们想要我的命,他们昨天在我和万宁单独去勘察那些匠民时,就可以取下我的头颅当晚餐了。” 他瘸着腿走到那些厌火族人旁边,开始仔细查看他们。有人给他递来一盏油灯,让他不必只依靠模糊的月光。当确定所有厌火族人都是男人之后,放松的心情差点就让他跪倒在地上。马鸣完全不认识这些人,不过,他认识的厌火族人并不多。 “我觉得,是突阕楼兰。”说完这句话,他就提着油灯回到其它人身边。他们可能是突阕楼兰,也可能是魔尊的爪牙。马鸣很清楚,在厌火族人中是有魔尊的爪牙的,而魔尊的爪牙当然有理由置他于死地。 “明天,”楚焱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找找河对岸的鬼子母。奚齐大概要等到他身体里所有的浑米酒都流光了才会没命,但另一些人就不像他那么幸运了。”彬蔚什么也没说,但他轻蔑的神情已经表达了许多意思。毕竟,他是晋城人,他不会比马鸣更喜欢鬼子母。 马鸣毫不犹豫就表示同意。他不会让任何鬼子母对他导引真气。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代表着他又一次胜利地躲开了鬼子母,但他不能任由人们这样死去。然后,他告诉他们另一件他要做的事。 “壕沟?”奚齐用难以置信的语调说。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被微风吹动 “环绕整座营地?”彬蔚的尖胡子哆嗦了两下,“每天晚上?” “还要木栅栏?”楚焱喊道。他向周围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周围还有不少士兵,而他们已经因为他的喊声把视线转向了这边。“你会引发兵变的,马鸣。” “不会的,”马鸣说,“等到早晨,所有人都会知道厌火族人穿过整座营地,找到我的帐篷,那样营地中会有半数人再也睡不着觉,因为他们害怕会被厌火族人的矛枪刺穿肋骨。你们三个要让他们知道,栅栏大约能让厌火族人无法再溜进来。”至少他们的速度会因此而减缓。“现在,离开我,让我今晚能睡一会儿。” 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马鸣开始查看自己的帐篷。帐篷壁上有一道长长的切口不时被微风吹动,那里应该是厌火族人进入的地方。马鸣叹了口气,回身向灌木丛中的那张毯子走去,但他又迟疑了一下。那个声音提醒了他。而厌火族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任何耳语。厌火族人发出的声音不会比影子更多。那个声音到底从哪里来的? 靠在钩镰枪上,马鸣瘸着腿绕帐篷走了一圈,检查着地面。他不确定自己要找什么。厌火族人的软靴没有留下任何他能借助灯光辨别出来的痕迹。两根固定帐篷的绳子被割断了,但……他将油灯放在地上,用手指摸着那两根绳子。 那声音可能是绷紧的绳子被割断时发出的声音,但厌火族人进入帐篷并不需要割断绳子。两根绳子是并排落在地上的,这引起他的注意。他拿起油灯,向周围望去。不远处一丛干枯的灌木有一面被整齐地切了下来,被切断的树枝末端非常平滑,仿佛被木匠打磨过一样。 马鸣颈后的汗毛竖直了起来,这是令公鬼凭空打开过的那种洞。厌火族人想要杀他,而且派他们过来的人也能够打开这种……通道————令公鬼是这么称呼它们的。 上天啊,如果他在貔虎军中也逃不开弃光魔使的攻击,他还能躲到哪里去?他开始想象着以后在帐篷周围点起监望的营火,又开始考虑那样的话,他该怎么入睡。 还有卫兵,表明他身份的卫兵,这样的说法至少不会那么令人不安,他们要站在他的帐篷周围。下一次,冲进帐篷的大约会是一百个黑水修罗,或者是一千个,而不止是几个厌火族人。 但他真的重要到值得这么做吗?如果他们认为他非常重要,大约会有一名弃光魔使亲自来对付他。该死,他从不想成为缘起,也从不想和他娘的转生真龙绑在一起。 “该死……” 土块在靴子下面碎裂的声音引起他的警觉。他转身举起钩镰枪,又急忙停住。阿泽已经尖叫着躺倒在地上,瞪大眼睛盯着那根矛尖。 “他娘的哪来的熊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马鸣喊道。 “我……我……”男孩咽了口口水,“他们说有五十名厌火族人想要在您睡着的时候杀死您,马鸣大人,但您却杀死了他们,我觉得看看您是不是有事。还有……江隆大人给我买了一双鞋,看。”他抬起一只穿着鞋的脚。 马鸣咕哝了几声,将阿泽揪了起来:“这不是我的意思,你为什么不留在平谷?江隆没有找到人照看你吗?” “她只想要江隆大人的钱,不是我,她自己已经有六个孩子了。家乐师傅给了我很多吃的,我要做的就是给他的马喂饭喂水,并把它们刷洗干净。我喜欢这样,大人,但他不让我骑它们。” 一阵清嗓子的声音传来:“是奚齐大人派我来的,大人。”瘦小的夏金瑞即使在雨师城人中间也是个矮个子,这名灰发男子的一张长脸似乎总是在说————任何事都好不起来了,还不如就得过且过吧! “请大人原谅,大人能否把衣服脱下来,让我看一下大人的伤口?”他的手臂下面还夹着他的针线盒。“你,孩子,取些水来,不许顶嘴,为大人取些水来,快去。”夏金瑞一边打恭,一边拿起那盏油灯。“我们能进去吗,大人?夜晚的风对伤口不好。” 在几个简短的命令之后,马鸣已经躺到床铺旁边,因为夏金瑞对他说:“大人不会想弄脏自己的床单的。”,夏金瑞洗去他身上的血渍,开始缝合他的伤口。奚齐是对的,做缝纫干活的时候,这家伙真是有一双腊肉般的拳头。但因为阿泽在旁边,马鸣别无选择,只有咬紧牙关忍耐着。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马鸣指着阿泽肩膀上破旧的布袋,喘着气说:“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阿泽抓住那只破袋子,将它按在胸前。他肯定是比原先更干净了,虽然没有变得更漂亮。那双鞋显得很结实,他的黄麻中衣和裤子也是新的。“它是我的。”他带着反抗的神情说,“我什么都没偷。” 又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那只袋子,开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那里面有一条裤子、两件中衣和几双袜子。但他的另一些东西引起马鸣的兴趣。 “这是我的红鹰羽毛,马鸣大人。这块石头和太阳的颜色完全一样,你看。”他又拿出一个小荷包。“我已经有五枚铜子和一枚银锞子了。”然后是用线绳系在一起的一个布卷和一只小木匣。“我的蛇与狐狸游戏,是我爸爸给我做的,他画了棋盘。”片刻之间,阿泽的脸皱了一下,然后他又继续说道:“看,这块石头里面有一个鱼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海龟壳,一只蓝黑色的海龟,看到上面的条纹了吗?” 夏金瑞用力的一针让马鸣哆嗦了一下。马鸣伸出手,用手指摸了摸那个布卷。如果他不必用嘴吸气就好了。嵌在他真实记忆中的那些东西真奇怪,他能记起蛇与狐狸是怎么玩的,但他从没玩过这个游戏。 “这真是个漂亮的海龟壳,阿泽,我以前也有过一个,是绿色的。”他伸手到另一边,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两枚雨师城瓜子金。“把这个也放到你的荷包里吧,阿泽,一个男人需要在口袋里放点金子。” 第一千六百一十五章 我怀疑不是 阿泽僵硬地把东西一一塞回到自己的袋子里:“我不是乞丐,大人,我能做工挣我的晚饭。我不是乞丐。” “我没说你是,”马鸣急忙放弃了找理由让阿泽接受这两枚瓜子金的想法,“我……我需要有人为我送信,我不能让貔虎军做这种事,他们都是忙碌的士兵。当然,你也必须照顾你的马,但我找不到任何人能为我做这件事。” 阿泽坐直了身子。“我能有自己的马吗?”他有些不相信地问。 “当然,这是必要的,我的名字是马鸣,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大人,我就把你的鼻子拴成一个结。”然后他又立刻大吼一声,猛地坐起身,“饶不了你,夏金瑞,这是一条腿,不是他娘的炖猪蹄!” “如大人所言,”夏金瑞嘟囔着,“大人的腿并非炖猪蹄。谢谢大人指点。” 阿泽犹豫地揉着鼻子,仿佛是在考虑那东西是否能打成一个结。 马鸣压抑住一阵呻吟的冲动,现在他已经将一个男孩塞到自己的马鞍上,但这对这个男孩没有任何好处————他还不知道弃光魔使下一次刺杀缘起的行动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如果令公鬼的计划成功,弃光魔使又会减少一个。而如果马鸣能按自己的意愿行动,他一定会躲开所有的麻烦和危险,直到弃光魔使一个不剩。 砉砉努力不让自己在走进房间时显得眼神发直,但她的轻纱长裙却在不注意时变成死黑色,她急忙控制住自己,将它变回原来薄雾般的蓝色。 幽瞳在这里做了许多布置,任何人都不会认为这房间是在云梦泽的议政大厅里。如果除了幽瞳外还有人能看出这里其实是“布政使”大人居室的一部分,她一定会感到惊讶。 空气让人觉得很凉爽,在房间的一角放置着对流机的空圆筒。闪耀球明亮而稳定,以古怪的样式立在沉重的金烛台上,发挥着比蜡烛或油灯好得多的照明效果。 一只小音乐匣被放在大理石铜炉子台上,从里面传出三千年来不曾被演奏过的轻柔音乐。砉砉认得墙上的几件艺术品,她停在袁道问的《地狱变相图》前面,发现这是原作。“大约会有人以为你抢了一座珍宝馆,幽瞳。”她有些费力地掩饰着声音中的嫉妒。当她看见幽瞳微微翘起的嘴角时,她意识到她失败了。 幽瞳斟满两只雕银多棱杯,将其中一只递给砉砉。“你喜欢吗,我觉得人们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往往会竭力拯救一些东西。”他的目光扫过房里的每一样东西,微笑的表情扯动着脸上的伤疤。 能看出来,他特别喜欢那副人骨的围棋,它的棋盘被摆放在显眼的地方,显示出上面依然清晰的框格。当然,一副这样的人骨棋意味着他的这些东西来自一个追随暗主的人。对于另一方的势力来说,拥有这种以活人为材料的玩具的人,至少也要被判处监禁的刑罚。他还找到了什么? 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砉砉压抑住叹息的冲动,她一直希望能得到一件精致的天云锦长裙或是那些美丽的银鼠裘中的一件。她用戴着戒指的手抚弄着自己的长裙。“我也找到了一个,但它已经不再停滞了,而且里面只有一堆糟糕而无用的垃圾。”毕竟,既然幽瞳会邀请她到这里来,给她看这些,他一定是对自己的收获有相当自信的。渺小的自信。 “真是为你感到可惜。”又是那种似有若无的微笑,他一定找到了一些不仅是玩具和摆设的东西。“另外,”他继续说道,“想一想,如果打开一个匣子,却唤醒了什么封印的妖物、一只梼杌,或者是别的什么妖兽的话,那又会有多糟糕。你知道还有梼杌分散在妖境吗?长大的梼杌,但它们现在再也不能变形了,那些人称它们为巨虫。”幽瞳笑得连身子都颤抖起来。 砉砉的微笑比她的心思要温暖得多,大约她的衣服又变了颜色,但那种些微的变化是无法察觉的。雷负这样的创造品曾经给过她极为不悦的、几乎是致命的体验,那个家伙在他的那一方面才华出众,但他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能做出古蓝来。“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为什么心情会不好?”幽瞳有些夸张地说,“我差不多已经将双手放在一个法器的宝藏上,难道我说错了吗?别露出惊讶的表情。当然,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背后窥看,希望我能引你到那里去,这对你没好处。是的,我会和你分享的,但那必须在它属于我之后,在我首先进行选择之后。” 幽瞳坐进一把镀金的椅子里。那大约是一把纯金的椅子,这是幽瞳所喜欢的。他将一只脚的脚跟搭在另一只脚的脚尖上,抚着自己的金胡子。“而且,我已经派一名信使去见令公鬼,他的答案让我感到很愉快。” 砉砉杯中的酒几乎溅了出去:“是吗?我听说他杀了你的信使。” 砉砉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对幽瞳内心是否造成了震撼。他只是继续微笑着。 “令公鬼没有杀死任何人,那个送信的就是要去死的。你以为我会在乎送信的人或鸽子?他的死亡方式告诉了我令公鬼的答案。” “什么答案?”砉砉谨慎地说。 “我们之间的停战协议。” 冰冷的手指似乎挖进了砉砉的头皮。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自从醒来之后,砉砉还没见过如此气定神闲的幽瞳。“真龙绝不会————” “真龙早死了,砉砉。”幽瞳的语气显得很愉快,甚至有些嘲讽意味,没有丝毫怒意。 砉砉假装饮酒,偷偷深吸了一口气。这会是真的吗?“他的军队仍然在晋城集结,我已经见到了,那可不像是要停战的样子。” 幽瞳径自笑了起来:“改变一支军队的动向需要时间。相信我,那不是针对我而来的。” “你认为不是?我的一两个小朋友说他很想杀死你,因为你弄死了他的一些枪姬众宠物。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考虑找一个不是那么惹人注目的地方,一个他大约不会找到我的地方。” 幽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所有扯动他的丝线都断掉了。 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 我会试一试 “死了几个枪姬众又有什么关系?”幽瞳脸上确实地显示出不理解的表情,“这是一场战争,士兵们当然会死在战场上。令公鬼大约是个农夫,但他拥有几位能替他打仗,并向他解释局面的将军。我怀疑他自己甚至都没注意到这点。” “你确实从没认真看过这些人,他们像这片土地一样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幽瞳。不止是楼兰,其余的有可能改变得更多。那些士兵是女人,而这对于令公鬼就不同了。” 幽瞳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砉砉不让自己轻蔑的心情显示在脸上,也保持着轻纱稳定的薄雾状态。幽瞳从来都不知道,你必须理解别人,才能让他们按照你的意愿行事,心灵压制很有效,但心灵压制控制不了全世界。 砉砉想知道,这只洞冥匣是否就是来自幽瞳声称的他很快就会着手处理的隐秘地点。如果他能从那里得到法器……那么砉砉一定可以查清楚,但在此之前,大约幽瞳就会把这些告诉她。 “我觉得我们应该看看原来那个真龙有没有变得更精明些。”砉砉说完,让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却又疑惑地挑起眼眉。毫无反应?幽瞳是在哪里找到根缰绳勒住自己的脾气?以往,真龙的名字每次都会让他控制不住脾气。“如果他没能把你像只爬上树的魁萨一样赶出云梦泽,大约————” “那大约要等很长的时间,”幽瞳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对你来说,会有些太长了。” “这是个威胁吗,幽瞳?”她的长裙变成了浅枸骨色,砉砉就让它维持在那种颜色上,让幽瞳知道她发怒了。“我以为你早已经学会,威胁我是个错误。” “不是威胁,砉砉。”幽瞳平静地回答。他的所有敏感点似乎都麻木了,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脱离这种愉快的冷静。“只是事实。令公鬼不会攻击我,我不会攻击他。而当然,我同意不帮助任何其它弃光魔使。这与暗主的旨令非常符合,你说是吗?” “当然。”砉砉维持着自己面容的平静,但轻纱的枸骨色加深了,而且失去了一些朦胧感。它的一部分颜色仍然代表着恼怒,但现在已经不止这些了,而她又怎么知道其中还有什么? “这意味着,”幽瞳继续说道,“在回归之日,我很可能会是唯一面对令公鬼的人。” “我怀疑他真的能把我们全部杀死。”砉砉不悦地说道,而胃酸已经在她的胃中翻涌。已经有太多星主死亡了。幽瞳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他袖手旁观,直到最后。这是唯一的解释。 “你认为他不会?即使他知道你们所在的地方?”微笑的表情加深了,“我相信我清楚韩咒在计划什么,但他藏在哪里?吉陀婆在哪里?空青呢?万剑和兰飞儿呢?燕痴呢?” 那些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弯下,在她的头颅中烙下那些名字。他的这些话不会只是闲聊,他不敢提出那个他已经提出的建议,除非……“万剑和兰飞儿死了,我相信燕痴一定也死了。”砉砉惊讶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不稳定,高粱酒似乎并不能润湿她的喉咙。 “那其它人呢?”这只是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中没有任何强硬的成分。砉砉为此打了个哆嗦。 “我已经将我知道的告诉了你,幽瞳。” “这不要紧,当我成为十方杀神鬼王时,我会选择站在我脚下的人,那个人必须能够或接受暗主的碰触。” “你是在说你已经去了煞妖谷?魔尊向你承诺……” “时间到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但这之前,不行。不过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砉砉,现在就做好准备吧。他们在哪里?” 砉砉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各种念头。幽瞳一定是得到了那样的承诺,他一定是。但为什么是他?不,现在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暗主依照他的意愿进行选择,而幽瞳至少知道她在哪里。 她可以逃离白水江城,在别的地方重建势力,这并不困难。和受到令公鬼或者是真龙的追击相比,丢弃那些小游戏,甚至是更大的游戏都只是微小的损失。 她从没想过要直接对抗令公鬼,如果幽瞳和尸冥败在他手中,她当然不会冒险耗费自己的力量。幽瞳一定得到了那个承诺。而如果他现在死掉……他肯定握持着阳极之力,否则他这样说出这些事情就一定是疯了。 而砉砉在拥抱太一的瞬间会被幽瞳感觉到,她会是那个死掉的人。“我……不知道韩咒和吉陀婆在哪里,空青……空青在白塔,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我发誓。” 看到幽瞳点了点头,她胸口的一阵紧张才终于释去。“你要为我找到其它人。”这不是在提问,“他们所有人,砉砉。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他们之中有谁死了,就让我看到尸体。” 砉砉希望自己敢把幽瞳变成一具尸体,她的裙装在抖动中变成刺眼的红影,反映着她无法控制的愤怒、恐惧和羞愧。很好,就让幽瞳以为自己已经受到恐吓吧!如果幽瞳将空青喂给令公鬼,如果他将他们全都喂给令公鬼,那也听任他吧!只要幽瞳不让令公鬼抓住她的喉咙。“我会试一试。” “不只要试一试,砉砉,绝不能只是试一试。” 等到砉砉离开之后,通往白水江城宫殿的通道完全闭合。幽瞳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为了维持这种微笑,他的下巴已经酸痛不堪。砉砉想得太多,她习惯让其它人跟着她走,却忘记自己也可能受到别人引诱。 幽瞳想知道,如果砉砉发现他是在操纵她,就像她精巧地操纵那么多傻瓜一样,她会说些什么。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打赌,砉砉绝没看出他的真实目的。 那么,空青是在白塔,而砉砉在白水江城。如果砉砉这时能看到幽瞳的脸,就会知道真正该恐惧些什么。无论出了什么事,幽瞳要成为能坚持到回归之日的那个人,要受封成为十方杀神鬼王,并打败转生真龙。 第一千六百一十七章 可以再浪费 街角的两名乐手,一个是正在吹着竹笛、满脸汗水的女子,另一个是弹奏着一张九弦筝的红脸男子。 半夏从他们面前转过身,带着轻松的心情穿过人群。熔金般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灼热的石板地面隔着软靴底炙烤着她的双脚,汗水从她的鼻子上流下来,她觉得悬垂在臂肘的披巾仿佛是条沉重的毯子。 街上飘扬的尘土让她觉得非得好好洗个澡才行。但她还是在微笑。一些人会偷偷地斜眼瞥她,这让她觉得很好笑,这就是他们看厌火族人的样子。人们总是带着自己的想法看待任何事物,他们看见一名女子穿着楼兰服装,却从没注意到她的眼睛和她的身高。 小贩和卖货郎叫卖着他们的货物,和屠夫、制烛匠比拼着谁的喊声更大,各种嘈杂的噪音来自银匠和制陶匠的店铺,以及没有涂油的车轴。 满口粗话的马车夫和赶大车的人堵塞了道路,让黑漆轿椅和车门上镶着贵族家徽的马车无法通过。到处都有卖艺的乐师、百戏演员和变戏法的人。 一小群皮肤白皙的女人穿着圆领袍,佩着剑,招摇过市,模仿着她们想象中男人的行为,用过于沙哑的声音大笑着,不停地推开路人。 如果她们是男人,她们在一百步之内就会引起十几场斗殴。一名铁匠锤打着他的铁砧。各种细碎的喧嚣混杂在一起,充满每个角落。半夏在厌火族人中住久了,几乎忘记了这种城市的声音,大约她甚至有些想念这种声音。 她确实是在笑,就在这拥挤的街道上,她第一次听到都市的喧哗时,差点惊讶得失去了神智。有时候,这个大眼睛的姑娘甚至会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半夏了。 一名女子驱赶着她枣红色的母马穿过人群拥挤的街道,经过半夏身边时,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半夏。那匹马在它的长鬃毛和尾巴上拴着小银铃,而那名女子垂到背后的黑发上系了更多的银铃。 她很漂亮,看年纪不会比半夏大多少,但面容中包含着一种刚硬,而且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她的腰带上插着不止六把匕首,其中一把几乎像楼兰的重匕首一样长大。毫无疑问,她是一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 一名高大俊美的男人穿着绿色的长衫,两把剑绑在背后,一双眼睛看着那名骑马而过的女子。他大约是另一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他们似乎到处都是。 当那名女子隐没在人群之中的时候,那个男人转过身,发现半夏正在看他。微笑中露出突然而来的兴趣,他挺起宽阔的肩膀,向半夏走了过来。 半夏急忙换上最冰冷的面容,竭力模仿出鬼营室的严厉,又想象自己是披着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丹景玉座。 那名男子停下脚步,看上去显得很是惊讶,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半夏依稀听到他抱怨着:“他娘的楼兰人。”半夏不禁又笑了。尽管人声鼎沸,但那名男子一定听到了半夏的笑声。他停住脚步,摇了摇头,但他并没有再回头。 半夏有两个好心情的原因,其中一个是智者们终于同意让她在城市里走动,以锻炼她的体力。 鬼营室特别不理解为什么半夏想把时间花在那一群群湿地人中间,特别是在那一圈狭窄的城墙里。而更让半夏感到高兴的是,她们告诉她,既然她曾经让她们深感困惑的头痛已经完全消失了,她没办法向她们假装她已经好了,她很快就可以回到夜摩自在天之中了。 她还不能参加三天后的下一次会面,但她能在再下一次会面之前进入梦的世界。这让半夏在很多事情上都松了一口气。她不必再偷偷摸摸地进入梦的世界;不必害怕智者们会逮住她,拒绝继续教导她;也不必继续劳累地自己去探察一切;更不必继续说谎了。 半夏没时间可以再浪费,有太多东西要学,而她不能相信自己有时间学到所有她想学的。这些她们永远也不会懂,她只能对她们说谎。 街上的人群中偶尔能看见厌火族人,他们或者穿着圣保衣,或者穿着屈从者的白袍。屈从者们因为有命令要完成而显得行色匆匆,而其它厌火族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一切,显然是第一次走进城市,很可能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走进城市。 厌火族人似乎并不喜欢城市,有许多厌火族人都在六天前走进过这圈城墙,来看芒金被吊死,据说芒金是自己把绳圈套在脖子上的。 有些厌火族人还开玩笑地讨论是绳子会勒断芒金的脖子,还是芒金的脖子会切断绳子。半夏听见有几个厌火族人重复过这个笑话,但没有人评论那场绞刑,令公鬼喜欢芒金,半夏相信这一点。 夜娇靡将判决告诉了智者们,那种样子仿佛是在告诉她们,明天她们的洗浴已经准备好了,智者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听取了夜娇靡的通知。 半夏不认为自己能够理解楼兰人,她也非常害怕自己没办法再理解令公鬼了。至于夜娇靡,半夏对她很清楚,那个女人只对活着的男人感兴趣。 因为心中出现了这些想法,半夏又费了些力气才恢复好心情。这座城市肯定不比外面更凉爽。即使有城墙包围,街道上仍然飘扬着许多尘土。 没有风的人群里,只会比外面更热,但至少她一路上不会只是看到首门的灰烬了。再过几天,她就能重新开始学习,真正的学习,这让微笑又回到她的脸上。 半夏停在一名骨瘦如柴、满脸颓丧的光明使身边。半夏很容易看出他的身份,或者只是他以前的身份。 那个人浓密的胡子并不能被骆驼城人经常会戴着的透明面纱遮住,他的裤子松垂在两条腿上,在裤腿部位有绣花,同样宽松的中衣在胸口也有绣花,这些都显示出了他的身份。他正在贩卖关在粗糙笼子里的鸟雀,因为礼堂被突阕楼兰烧毁,有许多光明使都在竭力想办法回骆驼城去。 第一千六百一十八章 白塔的细作 “我是从最可靠的来源得到它的。”他正在和一名面容俊俏的灰发妇人说话。那名妇人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衣裙,毫无疑问是名商人,想要在寻求好生活的雨师城人身上赚些金钱。“那些鬼子母,”那名光明使靠在一只鸟笼旁,用低微但确定的声音说,“她们分裂了。鬼子母之间爆发了战争,她们成了自己的敌人。”商人同意地点了点头。 半夏停下脚步,假装观看一只绿头雀的样子,而她立刻又不得不跳到一旁,为一名圆脸的说书先生让开路。那名说书先生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将他的百衲披风挥舞出一个个花样。说书先生都知道,他们属于在荒漠受欢迎的极少数湿地人,厌火族人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至少这名说书先生假装是这样。 这个谣言让半夏非常担心。她并不是担心白塔的分裂,这早已不能成为秘密了,但鬼子母之间真的爆发战争了吗?对半夏来说,知道鬼子母对抗鬼子母,就像知道她的一部分家人正在对抗另一部分家人。 虽然知道各种理由,但半夏还是很难接受这个现实,而一想到这样的对抗正变得激烈……如果能有办法让白塔愈合,让她在不流血的状况下重新统一就好了。 在街上稍远处有一名满脸汗水的首门女子,如果她的脸不是那么脏,她应该是相当漂亮。她的胸前有一只靠挂在脖颈上的带子固定的大托盘,除了贩卖托盘里的缎带和针线之外,她还不断地向路人们传播着谣言。 她穿着一条蓝色的丝裙,上面装饰着红色条纹,那条裙子显然是为个子更矮一些的女子制作的。裙摆下缘磨损的宽厚镶边,完全遮不住她结实的鞋子,而在袖子和胸衣上的小洞显示出被取掉绣花的痕迹。 “我告诉你一件事,”她对那些在她的托盘中挑挑捡捡的女人们说,“这座城市周围有黑水修罗出没。啊,是呀,这种绿色跟你眼睛的颜色很配。几百个黑水修罗,还有……” 半夏一步都没停。即使雨师城附近只有一个黑水修罗,厌火族人也会在它成为街谈巷议之前很久就知道它的存在。半夏希望智者们也能像这些人一样多说一些闲话,智者们有时候确实会说闲话,但她们只是会谈论其它楼兰,绝不会涉及这些湿地人所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半夏至少可以在夜摩自在天中钻进穆成桂的书房,阅读那个女人的信函,以此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半夏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审视着街道上不同的角落,注意着每一个人的面孔。在雨师城有鬼子母的眼线,这点就如同她正在出汗一样确定,穆成桂每天至少会收到一封鸽子从雨师城带去的信,甚至有可能更多。 白塔的细作,宗派的细作,某一位鬼子母的细作。他们到处都是,经常会以你最想不到的身份,出现在你最想不到的地方。为什么那两名杂耍艺人会站在那里?他们是在屏住呼吸看着她吗?他们马上又开始继续表演。其中一个人用双手倒立在另一个人的肩上。 一名全丹派的细作曾经依照穆成桂的命令,想要把仪景公主和湘儿绑到嘉荣城去。半夏不知道穆成桂是否也想要她,但只有傻瓜才会心存侥幸,半夏不能相信穆成桂会原谅任何曾经与那个被她废黜的女人密切合作的人。 而独狐陈鬼子母大约在这里同样有眼线,如果她们知道了“鼍龙派鬼子母半夏”……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眼线。那个站在店铺门口的瘦女人像是在研究一捆深灰色的布匹。 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懒洋洋地靠在酒馆门边,用围裙为脸上扇着风。那个手推车上堆满馅饼的胖家伙,为什么他在看她的时候眼神会那么奇怪?半夏头也不回地向距离她最近的城门快步走去。 那个胖家伙让半夏停住了脚步,或者不如说是他突然想要用双手遮住馅饼的动作让半夏停了下来。他会盯着半夏是因为半夏在盯着他,他大约是害怕一名楼兰“野蛮人”会不付钱就拿走他的商品。 半夏虚弱地笑了笑。厌火族人,即使看清她长相的人也认为她是厌火族人,正在寻找她的白塔密探会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现在半夏感觉好多了,她又开始在街上漫步,倾听她能听到的一切话语。 现在的问题是,半夏已经习惯了在许多事件发生几十天,甚至是几天之后就知道它们,而且确定知道它们的真实情况。谣言传过一百里的时间大约是一天,大约是一个月,而谣言一天就会生十个孩子出来。 今天半夏知道了丹景玉座已经被处以死刑,因为她发现了玄女派;或者是丹景玉座属于玄女派,并且她还活着。是玄女派将不是玄女派的鬼子母赶出了白塔。 这些都不是新故事了,只是老故事的改编。不过有一个新故事正在像夏天草原上的野火一样四处传播————白塔是所有伪龙的幕后操纵者。 这个故事让半夏非常生气,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她都会挺直后背,大步走开。半夏又听说卢奴的锡城古国人已经拥戴某位女贵族成了新的锡城的女王————普速完、德琳,新女王的名字在每个人的嘴里都有所不同————那大约是真的。 鬼子母正在白水江城各处做着非常诡异的事情————这就完全是不可能的。 先知已经到了雨师城境内;先知已经称王成为海丹的国主————不,是奇肱国的国主。转生真龙因为先知的亵渎而杀了他。厌火族人全都要离开;不,他们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夜娇靡将要登上太阳王座。 在一座酒馆外,一名皮包骨、目光闪烁的小个儿男人差点就被他的听众们狠狠打一顿了,因为他说令公鬼是一名弃光魔使。 半夏想也没想就走到那群人中间。 第一千六百一十九章 压迫感 “你们毫无廉耻吗?半夏冷冷地问道。 那四个已经抓住瘦小男人、满脸凶横的大汉都朝半夏眨了眨眼。他们是雨师城人,个子比半夏高不了多少,但身材都很粗壮,曾经折断的鼻梁和粗大的骨架说明他们都是打架的好手。 但半夏给了他们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而且现在街上还有其它厌火族人。他们不是傻瓜,更不会对一位楼兰女子动粗。 “如果你们一定要因为某个人说的话而打他,那就一个一个地和他对打,这才是有骄傲的。这不是战争。你们四个对一个是在让自己蒙羞。” 他们盯着半夏,仿佛半夏是个疯子。慢慢的,半夏的脸变红了,她希望他们认为这是她在发怒。一对一地以强凌弱就是对的吗?她在用节义评价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奉行节义,大约她就不会说出这么一堆话来了。 四个男人中的一个半打恭似的低下了头,他的鼻子不仅是被打断了,鼻尖也没了。“唔……他已经走了……唔……小姐,我们也能走了吗?” 这话倒是不错,那名皮包骨的男人已经趁着半夏打岔的时候消失了。半夏心中升起蔑视的感觉,因为害怕要和四个人对打而逃走,他怎么能忍受这种羞耻?苍天啊,她又来了。 半夏张开嘴,想说他们当然可以离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三个人将半夏的沉默当作是允许,或者大约是宽恕,匆匆地溜走了。而半夏几乎没注意到他们的离开,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街上一队骑马前进的人。 半夏不认识那二十多名身穿绿色披风,在人群中开辟道路的士兵,但他们所护卫的人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她现在只能看见那些女人的一部分背影,但也已经足够了。 半夏认为她们有五或六个人。那些女人穿着防尘轻披风,木棉披风上已经出现了棕褐色的痕迹。半夏发现自己盯着的是那些披风背后绣着的纯白色近似圆形的图案————绀珠派鬼子母的披风必须靠针脚的轮廓才能将嘉荣城之焰分辨出来。 她还看见了绿色和红色的披风。红色!五或六位鬼子母正骑着马向王宫前进。在王宫中的一座阶梯高塔上,飘扬着真龙旗的复制品和一面绣着古代鬼子母徽记的猩红色旗帜,人们称它为“令公鬼旗”、“鬼子母旗”,或者是其它十几个名字。 半夏钻过人群,跟在她们身后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然后又停了下来。一位凌日盟鬼子母————她至少看见了一位凌日盟鬼子母,这就意味着她们是早在意料中的白塔使节团。 厉业魔母给她们的命令是护送令公鬼前往嘉荣城。超过两个月以前,快马信使将厉业魔母的一封信送到了雨师城,她们一定是在信使出发后不久就启程了。 她们在这里找不到令公鬼。除非令公鬼未经宣告地突然来到雨师城。半夏相信那种被称作穿行的异能是被令公鬼重新发现的古老异能,但半夏至今也没能对这种异能有丝毫了解。但不管她们是否会找到令公鬼,她们绝对不能找到半夏。 否则半夏能期待的最好结果就是自己被轰出白塔,而这种结果的前提必须是厉业魔母没有在捕猎她。不管怎样,她一定会先被抓回嘉荣城去,任由厉业魔母处置,而她绝不会幻想自己能够对抗五六位鬼子母。 半夏最后看了那些鬼子母一眼,然后就拢起裙子,朝反方向跑去。她不停地在车辆间钻来钻去,在匆忙中躲避着行人,但有时候还是会免不了会撞到他们,气恼的喊声一直跟在她背后。 半夏终于冲出一道高大的方形城门,感觉到热风直吹在脸上。没有了建筑物的阻碍,风中的一团团尘土让她不住地咳嗽,但她不停地向前奔跑,一直跑回智者们的矮帐篷那里。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匹皮毛光亮的灰色母马正站在鬼纳斯的帐篷外面,它的身上配备着装饰黄金镶嵌与穗子的全副鞍具,有一名屈从者在负责照顾它。除了偶尔会拍拍这匹姿容俊美的动物之外,那名屈从者一直都低垂着目光。 半夏一头冲进了帐篷,看见那匹马的主人————夜娇靡,她正慵懒地躺在色彩鲜艳的穗子软垫上,与鬼纳斯、摩诃丽和鬼营室一同品尝着高粱酒。一名叫作罗海蓉的女屈从者跪在一旁,谦恭地为她们倒酒。 “有鬼子母进了城,”半夏一跑进帐篷就说道,“她们直接朝太阳大厅去了,那一定是厉业魔母派来找令公鬼的使节团。” 夜娇靡以优雅的姿态站起身,即使不情愿,半夏也必须承认,这名女子真的是非常优雅,她的衣裙剪裁得非常合体,她并没有愚蠢到会穿着她平时的衣服在这样的太阳下骑马。智者们也随她一同站了起来。 “看来,我必须回到宫殿去了。”夜娇靡叹了口气,“只有苍天知道,如果她们没在那里找到人迎接她们,她们会有什么想法。鬼纳斯,如果你知道鬼玄元在哪里,能否派人送信给他,请他来见我?” 鬼纳斯点点头,但鬼营室说道:“你不能如此倚重鬼玄元,姑娘。令公鬼是指派你照料雨师城,如果让男人随便染指你的事情,他们就会在你发觉之前把整只手伸进来;而如果让一名部族首领染指,他就会把整只手臂都伸进来。” “这是真的,”鬼纳斯喃喃地说,“鬼玄元是我心中的阴凉,但这话确实没错。” 夜娇靡从腰带上抽出纤小的骑马手套,将它们戴在手上。“他让我觉得起我的父亲,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像了。”一丝悲伤的神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但他能给我很好的建议,而且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施加压力,该施加多少压力。我觉得,即使是鬼子母一定也会被鬼玄元的目光所影响。”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我已经恢复了 鬼纳斯闷闷地笑了两声:“他是个很有压迫感的人,我会让他去找你的。” 她轻吻了夜娇靡的额头和两侧脸颊,半夏吃了一惊,这是母亲给儿女的亲吻。夜娇靡和这些智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半夏不能问这些,这种问题对她和智者们来说都是一种羞耻,对夜娇靡也是。但夜娇靡并不知道这一点。而半夏也不会介意羞辱她,或者是看看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当夜娇靡要离开帐篷的时候,半夏用手按住那名女子的手臂:“一定要小心对付那些女人,她们不会对令公鬼表现什么友善,但错误的言辞或举动会让她们变成公开的敌人。”这是肯定的,但半夏其实并没有必要说这些话,她宁可舌头被撕掉也不会接受夜娇靡任何的好意。 “以前我和鬼子母打过交道,鬼子母半夏。”对面的女子冷冷地说。 半夏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深吸进一口气,她不要让这个女人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无论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困难。“厉业魔母不会对令公鬼有好心,就像黄鼠狼不会对鸡有好心。那些鬼子母都是厉业魔母的手下,如果她们知道有一名鬼子母站在令公鬼这一边,而且她正在她们伸手可及的地方,那名鬼子母大约很快就会失踪了。”看着夜娇靡没有表情的脸,半夏没办法让自己再说些什么了。 过了许久,夜娇靡一抿嘴角,向半夏露出微笑:“鬼子母半夏,为了令公鬼,我会全力以赴。”她的微笑和语调都……有些讽刺。 “姑娘。”鬼营室严厉地说道。让半夏惊讶的是,夜娇靡的脸颊上出现了两片红晕。 她没有看半夏,而是用一种谨慎的中性语调说道:“如果你们不告诉鬼玄元,我会非常感激的。”实际上,夜娇靡没有看任何人,但她特别在忽视半夏的存在。 “我们不会的,”鬼纳斯立刻就说道,而鬼营室刚刚张开嘴。“我们不会的。”鬼纳斯向鬼营室重复了一遍,又像是肯定,又像是询问。最后,最年长的智者点点头,虽然有些不情愿。夜娇靡终于轻松地叹了口气,才弯腰走出帐篷。 “那个孩子很有精神,”夜娇靡离开之后,鬼营室笑着说,她重新倒卧在垫子上,向半夏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我们应该为她找一个好男人,一个能配得上她的男人,不知道湿地人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半夏用罗海蓉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和脸,心中还在思量着询问夜娇靡的事是否符合骄傲。她又接过一只绿色讨海人瓷器的茶杯,然后坐到智者们中间。如果其它智者响应了鬼营室刚才那句话,大约她就能问下去了。 “你确定那些鬼子母会害朅盘陀王吗?”但鬼纳斯却问道。 半夏的脸红了一下,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担心,而她却还在想那些琐碎的事情。“是的,”她快速地答道,然后她放慢了语速,“至少……确切来说,我不知道她们是否要伤害他,她们可能不会有意地伤害他。” 厉业魔母的信中提到了要给令公鬼所有他应得的“骄傲和尊敬”。一名前凌日盟鬼子母会认为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应该得到怎样的骄傲和尊敬? “但我不怀疑,她们一定意图要控制他,让他按照厉业魔母的意愿行动,她们不是他的朋友。”独狐陈鬼子母会是他的朋友吗?苍天啊,她需要与湘儿和仪景公主谈谈。“她们绝不会在意他是不是朅盘陀王。”鬼营室面色阴沉地哼了一声。 “你相信她们会想要伤害他?”摩诃丽问。半夏点点头。 “如果她们发现我在这里……”半夏竭力用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颤抖。无论是为了控制令公鬼,还是为了处罚违规的鬼子母,她们一定会把她抓回白塔去。“她们不会给我自由的,厉业魔母会不惜一切让令公鬼只听从她的命令。”摩诃丽和鬼纳斯交换了一个严峻的眼光。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鬼营室的语气仿佛是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你要留在营地,她们才不会找到你。智者们要尽量避开鬼子母。如果你在我们身边继续生活几年,我们会让你成为一名好智者。” 半夏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您太看得起我了,”她小心地说,“但或早或晚,我都必须离开。” 看样子,鬼营室并不相信她的话。半夏已经学会在鬼纳斯和摩诃丽面前保持自己的隐私,但在鬼营室面前…… “我觉得,不会很快,”摩诃丽对半夏说道,同时用微笑掩饰住话中的锋芒,“你还有很多要学。” “是的,而且你迫不及待地要重新开始学习。”鬼纳斯说道。半夏竭力不让自己脸红。这时,鬼纳斯皱起了眉,“你看上去很奇怪,你今天早晨用力过度了吗?我本来相信你已经恢复到————” “我已经恢复了,”半夏急忙说道,“真的,我恢复了,我已经几天没头痛过了。是因为灰尘和一路跑回这里,我才会这样的,而且拥挤在城市里的人比我记得的还要多。当时我太兴奋了。我的早饭也没吃好。” 鬼营室点头示意罗海蓉:“如果还有蜂蜜大饼,就拿些过来,还有咸菜,还有你能找到的水果。”她戳了戳半夏的肋骨。“一个女人身上应该要有点肉才好。”虽然她自己身上的肉似乎都已经被太阳晒干了。 半夏并不是不想吃东西,今天早晨她只是兴奋得没心思吃东西。但鬼营室要看着她吃下每一口食物,她的目光让半夏觉得吞咽都有点困难了。 智者们在半夏吃饭时还在一直讨论该如何对付那些鬼子母,这也分去了半夏的许多心思。如果鬼子母对令公鬼有敌意,那就一定要小心注意她们,并想办法保证令公鬼的安全。 谈到智者们有可能必须要正面对抗鬼子母的时候,即使是鬼营室也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并不是害怕,但这么做违背她们的习俗,让她们感到不安。但是,为了保护朅盘陀王,就必须去做。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 直到眼冒金星 对半夏而言,她担心智者们会将鬼营室让她留在营地的话当成命令执行,如果真是这样,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只要她走出自己的帐篷,可能就会有五十双眼睛在盯着她。 令公鬼是怎样穿行的?智者们会采取所有她们认为有必要的行动,只要那不会触及到节义:不同的智者大约会对节义有不同的解释,但她们像任何楼兰一样,都严格坚守她们对节义的解释。 这些事可真麻烦,罗海蓉是突阕楼兰,是雨师城下那一战中数千名被捉住的俘虏之一,但在半夏眼中,智者们对待她和其它屈从者并没有差别。罗海蓉的行为也和任何其它屈从者没有丝毫差异。她们不会违背节义,无论她们有多么必要。 幸运的是,这次并没有出现这种问题;不幸的是,半夏的健康问题依然存在。智者们不会治疗,也不会用上清之气检查人体的健康状况。 她们使用她们自己的方法进行检查,其中有些办法和半夏从湘儿那里学到的禁魇婆治疗知识非常相似:观察病人的眼睛,用一根木管听病人的心跳。 有些则是厌火族人独有的办法:半夏要摸到自己的脚趾,直到头晕;在原地上下跳跃,直到她觉得眼珠立刻就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绕着智者的帐篷奔跑,直到眼冒金星;然后有一名屈从者从她的头顶向下倒水,她也要喝尽量多的水;再拢起裙子,跑上一段路。楼兰非常相信严酷的环境,如果半夏跑慢一步,如果她在鬼纳斯说可以停之前蹒跚着停下来,智者们就会相信她的健康并没有完全恢复。 当鬼营室终于点点头说“你像一名枪姬众一样健康了,姑娘”时,半夏正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口喘息着。她相信即使是一名枪姬众也做不了这些,但她觉得很骄傲,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软弱的姑娘,可是她很清楚,如果自己没有过和厌火族人共同生活的经历,她在测试进行到一半时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再过一年,她心想,我就能跑得像女武神的信徒一样快了。 而另一方面,半夏绝不能返回城里了。测试之后,她和智者们一同在出汗帐篷里洗浴。这一次,智者们没有再让她负责向热煤上浇水,负责这项干活的变成了罗海蓉。 她沉溺在潮湿的热气里,放松肌肉,直到鬼玄元和另外两位部族首领————巫师山的鬼幽泉和蒲犁的阴风西来加入她们。这些高大魁梧的灰发男人面容都像岩石一样冷静镇定。 但半夏立刻用披巾裹住身体,匆匆跑出了帐篷,她总以为自己这样做的时候身后会传来一阵笑声。但看样子,厌火族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有男人走进出汗帐篷,她就会匆忙地跑开。半夏很高兴他们并没有把她的这种行为和楼兰幽默联系在一起。 从出汗帐篷外面叠放整齐的衣服中拿起自己的衣服,半夏跑回自己的帐篷里。太阳现在已经快落下了,吃了一顿清淡的晚餐之后,她准备好好睡一觉。她已经非常疲倦,甚至连夜摩自在天也不愿意想了。 同样是因为疲倦的关系,半夏记不清自己做的大多数的梦————智者们告诉过她,疲惫会让人忘记自己的梦————但她记得每一个关于丙火王子的梦。 不知为什么,当柯温迪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唤醒她的时候,半夏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已经准备好去看看能在城里找到些什么了。长长地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她站起身,一边嘟囔着,一边飞快地洗漱穿衣,几乎没来得及把头发梳好,因为鬼营室刻意过来带着她去鬼纳斯的帐篷里吃早饭。 “你不该那么快就离开出汗帐篷,”鬼纳斯一边对她说,一边从罗海蓉手上接下一碗小米粥和一些干果。大约有二十几位智者聚集在鬼纳斯的帐篷里,罗海蓉、柯温迪和另一名来自突阕楼兰,名叫鬼辫尾的男人屈从者忙碌地侍奉着所有人。“鬼玄元说了许多关于你的姐妹的话,大约你能做一些补充的。” 经过几个月的伪装之后,半夏不需多想就知道智者所说的“姐妹”指的是那个白塔使节团。“我会告诉您我能说的一切,鬼玄元都说了些什么?” 首先,使节团中有六名鬼子母,其中两名是凌日盟鬼子母,而不是一名————半夏无法相信厉业魔母的这种傲慢,或者是愚蠢————不过至少使节团的首领是一名无为派鬼子母。那些智者们大部分躺卧成一个环形,仿佛一个车轮的轮辐,还有一些在她们的空隙中站着或是跪坐着。鬼子母的名单被念完之后,她们的目光全都转向了半夏。 “恐怕我只认识其中两个人,”半夏小心地说,“毕竟,白塔有许多鬼子母,而我成为鬼子母还不久,认识的人并不多。”智者们纷纷点点头,她们接受了这个说法。“夹谷琥珀的心思精细而清晰,她会在做出结论之前倾听各方的意见,而且她能找出别人话中最小的漏洞。凡是她见过的,都会记住,她朝一页纸看上一眼,就能一字不差地把那页纸上记录的内容全都默写下来,即使是一年前听过的话,她仍然可以清楚地记得。但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下意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鬼玄元说她对王室图书馆很感兴趣,”摩诃丽搅动着面前的小米粥,看着半夏,“他说听到她有时会嘟囔一些关于封印的话。”智者们之间传来一阵轻微的议论声。鬼营室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帐篷里立刻安静下来。 半夏往嘴里送了一勺小米粥,她在粥里吃到一片干李子和某种甜浆果,一边仔细地思考着。如果厉业魔母在处死丹景玉座之前对她进行了刑讯,那么厉业魔母就会知道已经有三道封印被打破。 令公鬼藏起了两道封印————半夏希望自己能知道他把封印藏在哪里,但他现在似乎不信任任何人了。 第一千六百二十二章 另一个是谁 湘儿和仪景公主在忽罗山找到了一道封印,并将它带到了独狐陈,但厉业魔母不可能知道这些。除非,大约,她在独狐陈有细作。不,这是可以放到以后再思索的问题,厉业魔母一定在拼命找寻剩下的那道封印。派琥珀前往仅次于白塔图书馆的世界第二大图书馆是有用意的。她吞下干李子,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昨晚我就说过了,”鬼营室阴沉着脸,“鬼乾一、沙轻扬、鬼婆四,你们三个去图书馆,三名智者应该能在一名鬼子母之前找到该找到的任何东西。” 那三位智者都拉长了脸————王室图书馆非常巨大。但鬼营室就是鬼营室,虽然那三个女人都叹着气,不高兴地嘟囔着,但她们都放下粥碗,立刻离开了。 “你说你认识两个人,”没等她们走出帐篷,鬼营室就继续问道,“其中一个是夹谷琥珀,另一个是谁?” “刑奈春。”半夏说,“您要知道,我对她们都不是很熟。奈春就像大多数绀珠派鬼子母一样,会依照严格的逻辑推测每一件事,会惊讶于人们竟然凭自己的心情采取行动。但她是个有火气的人,大多数时候,她都会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但只要和她打交道时出现错误,她就会……在你能眨一下眼之前咬掉你的鼻子。不过她能听取别人的意见,而且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要不是在她发脾气的时候。” 将一勺浆果和小米粥放进嘴里,半夏竭力想看清智者们的表情,同时又拼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智者们似乎并没注意到她话中的迟疑,她刚才差点就说出“奈春会在你能眨一下眼之前就让你去擦地板”,在智者们的概念里,半夏也是白塔的“鬼子母”,而不是擦地板的初阶生。琥珀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有着鸟一样的眼睛,即使有人在她背后走了神,她也能立刻察觉,半夏曾经上过她的课。 对于奈春,半夏只听过她两次关于自然的真实的训话,但半夏很难忘记她用那种绝对严肃的语气告诉她,美和丑是相同的两种性质————比如面孔具有这两种性质的女人都会让男人多看一眼。 “我希望你能记得更多一些。”摩诃丽说着,将身子靠在了臂肘上,“看起来,你是我们唯一的信息来源了。” 半夏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把这句话想清楚。是的,当然,昨晚摩诃丽和鬼纳斯一定曾试图窥看那些鬼子母的梦,但鬼子母的梦都是有阵法保护的。 半夏很遗憾自己在离开白塔之前没能学会这个技巧。“我是否能问一下,她们住在宫殿里的什么地方?” 如果令公鬼下次来的时候她要见他,她最好小心不要经过她们居住的地方,被她们抓住。特别是不要遇到琥珀。奈春大约不会记得她这个初阶生,但琥珀极有可能会记得她。大约还有哪位她不认识的鬼子母,却认识她。半夏在白塔里一定引起了许多话题。 “她们甚至拒绝了夜娇靡提供一晚阴凉的好意。”鬼纳斯皱起眉头。在厌火族人中间,款待对方的好意是一定要接受的,即使是双方有血仇,拒绝这种好意也是一种羞耻。“她们住在一个叫桃香的女人那里,她是一名伐木人们的头头。鬼玄元相信,那个武童艺以前就认识桃香。” “她应该是童艺的一名细作,”半夏用确定的语气说,“或者是无为派的细作。” 几位智者恼怒地嘟囔着。鬼营室厌恶地重重哼了一声,鬼纳斯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其它智者也有不同的反应。珂芮娜的一双碧眼睛如同鹰眼般锐利,木棉色头发大多已经变灰了,她现在怀疑地摇着头。鬼怜遥是一名瘦削的赤发女子,有着很高的鼻子,她看着半夏,眼里直接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细作是对节义的严重冒犯,但半夏总是不知道,那释梦者们窥看别人的梦境又算什么?向智者们强调鬼子母不奉行节义是没有用的。智者们知道这一点,她们只是难以真正相信或理解竟然有人不奉行节义,无论那是鬼子母还是其它什么人。 不管智者们是怎么想的,半夏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打赌,自己是对的。姬佗是雨师城最后一任国主,他在被刺杀前一直有一位鬼子母顾问————穆真帆,这位鬼子母一直处于幕后状态。姬佗死后,她也失踪了。不过半夏知道一件事,真帆偶尔会去拜访桃香小姐的乡间庄园,她是一位无为派鬼子母。 “她们显然在那座宫殿里安排了一百名卫兵。”过了一会儿,摩诃丽说道。她的语气变得非常冷漠。“她们说,这座城市的治安仍然没有恢复,但我觉得,她们是害怕厌火族人。”有几位智者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这表情让半夏感到不安。 “一百人!”半夏喊道,“她们带来了一百人?” 鬼纳斯摇摇头:“超过五百人。鬼幽泉的斥候发现其余那些人的宿营地,在雨师城北方,距离城墙不到半天的路程。鬼玄元向她们提到了这件事,武童艺说那只是礼仪卫兵,但她们还是把大部士兵都留在了城外,以免引起我们的警戒。” “她们认为她们会护送朅盘陀王去嘉荣城。”鬼营室的声音几乎能压裂岩石,表情则比声音更加严厉。半夏没有向她们隐瞒厉业魔母写给令公鬼信件中的内容,智者们每次提到那封信都不会高兴。 “令公鬼不会愚蠢到听从厉业魔母的命令。”半夏说。 但她现在的心思并不在这件事上。五百名士兵有可能只是礼仪卫兵,厉业魔母大约认为转生真龙想要得到这样的排场,大约她还以为令公鬼会因此而受宠若惊。 半夏想到了一些建议,但她必须小心,如果言语有失,鬼纳斯、摩诃丽或鬼营室会向她下达无法拒绝的命令。这其中最可怕的就是鬼营室,半夏觉得要躲开鬼营室就像是要爬出一片石南地。 第一千六百二十三章 令人不悦的东西 “我觉得,首领们正在注意着城外的那些士兵?”北方半天时间的路程。 因为不是厌火族人,所以他们很可能得用上一天,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威胁,但多加小心从不会有害处。鬼纳斯点点头;鬼营室看着半夏,仿佛她是在问太阳到正午时是不是会升上天顶。 半夏清了清喉咙:“是了。” 首领们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 “嗯,我的建议是,如果那些鬼子母中的任何人去了宫里,你们之中能够导引真气的人应该跟着她们,以确定她们没有留下任何陷阱。” 智者们点点头。这些智者之中有三分之二能够使用上清之气,其中有些人的能力并不比鬼营室更强。其它的则大致相当于鬼纳斯,不弱于半夏见过的大多数鬼子母。 楼兰智者中有能力炼气士的基本比例就是这样。她们的技能和鬼子母们不一样————在一些方面要弱于鬼子母,在不多的几个方面比鬼子母强————但她们应该能够察觉出鬼子母们留下的任何令人不悦的东西。 “我们必须确认只有六名鬼子母。” 半夏必须向智者们解释。智者们都读过湿地人的书,但即使是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也并不真的知道鬼子母对付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的方式。 在厌火族人之中,发现自己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会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他们会前往北方,进入妖境猎杀魔尊。当然,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而半夏也是在进入白塔之后才知道了鬼子母们的方式,以前她听到的故事和事实完全大相径庭。 “令公鬼能同时对抗两名女性,”半夏说,这是她亲身经历的事实,“他甚至有可能同时对抗六名女性。但如果鬼子母的人数多于她们已经告知我们的,那这至少证明她们说了谎,虽然不是直接的说谎。” 面对所有皱起眉的智者,半夏几乎哆嗦了一下。说谎的人对任何听了他谎言的人都亏欠了义,但半夏必须说出这些话。 在早饭剩余的时间里,智者们开始讨论今天应该由谁去宫殿里进行检查,以及可以让哪名部族首领派遣男人和枪姬众去寻找其它鬼子母。 不管怎样,还是有一些智者不愿意对抗鬼子母。虽然那些智者没有把这种想法直接说出来,但她们阴郁的语气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其它智者们大约认为任何对于朅盘陀王的威胁,哪怕是来自鬼子母的威胁也要用枪矛去对付,少数几位智者甚至是有些激动地坚持着这个观点。 鬼营室对于每一个迂回提出鬼子母离开之后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的智者,都予以严厉地抨击,到最后,鬼玄元和鬼何卒成为所有智者都能同意的两个人选。 “要确保他们不会派遣任何龙之枪矛。”半夏说。 那些人会为了任何一点细小的威胁而诉诸武力。但半夏的这个提醒又惹来许多智者的目光,眼神从冰冷到讽刺,不一而足。智者们不是傻瓜,这次她们完全没提到一件事,一件厌火族人几乎每次提起鬼子母时都要谈及的事:楼兰曾经辜负过鬼子母,如果他们再次辜负鬼子母,就将毁灭。 说完那句话之后,半夏没有再参与讨论,只是忙着喝下第二碗放了干梨和干李子的小米粥,这让鬼营室对她赞扬地点了点头。半夏并不是为了得到赞扬,她只是饿了,而且更主要的是,她想让智者们忘记她在这里。看来,她的目的是达到了。 早饭和讨论结束之后,半夏懒洋洋地朝自己的帐篷走去。她在弯腰进帐篷时,看见一小群智者向城里走去,领头的是鬼纳斯。当智者们消失在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门中之后,半夏又从帐篷口退了出来。 这里到处都是厌火族人,有屈从者,也有战士,但智者们已经进城去了。如果她向城墙那边走,没有人会多瞥她一眼,只要她的脚步不是特别快。即使有人注意到她,他们也会认为她是在进行晨练。 进城后,半夏第一个询问的人是一名身材瘦长的女子,她在以极高的价格贩卖着一辆大车上的皱苹果,并不知道桃香小姐的宫殿在什么方向。然后半夏走进一间裁缝铺,铺子里圆胖的女裁缝瞪大了眼看着这名厌火族人,最后也没告诉她任何有用的信息。 半夏向一名刀匠询问,那名刀匠却认为这名厌火族人只是对他的匕首感兴趣。最后,一名细眼睛的银匠一边小心地盯着走进自己店铺的半夏,一边告诉了她想要的信息。 挤过人群,半夏摇摇头,她有时候真会忘记雨师城这样的都市到底有多大,即使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也没办法完全了解它。 就这样,在迷了三次路,又问了两次路之后,半夏终于靠在一座马厩旁边。拐过街角的路对面有一堆黑色的石头建筑,由许多狭窄的窗户、方形阳台和阶梯高塔组成。作为一座宫殿而言,它显得太小了些,但肯定是一幢巨大的房屋。 如果半夏没记错,桃香在雨师城贵族中应该属于刚刚超过中等阶层的地位。穿着绿色长衫的士兵披挂着护心镜和头盔,守卫在宽阔的阶梯和半夏能看见的每一个门口,甚至在阳台上都有。 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但半夏并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座建筑物里有女人在导引真气,那肯定不是少量的太一。太一的量突然锐减下去,但依旧相当可观。 半夏咬着下唇。她不知道那些鬼子母在干什么,从这里她看不到能流,但鬼子母们一定要看得见能流才能编织它们。即便半夏看不见,但所有流出这座官邸的能流一定是指向南方的。那个方向背离太阳大厅,也背离城市的其它部分。她们在干什么? 一道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了一辆由六匹枣红马拉着的黑色马车,紧闭的马车门上漆着贵族徽记————有绿条纹的红底色上有两颗银星。 马车穿过人群,向北驶去,穿制服的马车夫挥舞着九节长鞭,一边催促马匹,一边将路人赶到一旁。坐在马车里的是桃香小姐,还是使节团的人? 第一千六百二十四章 那只是个梦 嗯,她到这里来不是发呆的。半夏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刚好能绕过街角看到那座建筑的地方,然后从腰带荷包里掏出一块小苍石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导引真气。如果这时有一名鬼子母向这个方向看过来,她就会看到半夏编织的能流,只是看不到半夏。这么做非常冒险。 她手里只是一块经过打磨抛光的苍石头,但半夏从纯熙夫人那里学到了这个技巧。纯熙夫人用一块石头当成焦点————她使用的是紫龙晶,但石头的材质并没有关系。 她编织的大部分是风之力,再加上一点火之力。偷听————智者们会说这是细作行为,但半夏不在乎这个,只要她能知道白塔的鬼子母们想干什么就行。 她谨慎地让编织碰触到一扇敞开的窗户,然后另一扇,再一扇,动作要无比精细。寂静。然后…… “……于是我对他说,”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如果你想让她们的床单整齐一些,你就不要再搔我的下巴了,洪杏儿。”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咯咯地笑着说:“哎哟,你不会吧!” 半夏皱了皱眉头。两名仆人。 一名身材结实的妇女扛着一篮大饼从半夏身旁经过,用困惑的眼神瞥着半夏。她可能也听到那两个姑娘的声音,却只看见半夏站在这里,而且半夏的嘴唇也没有动一下。半夏用最快速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狠狠地瞪了那名妇人一眼,那名妇人立刻就钻进人群,连肩头的大饼都几乎要掉落了。 半夏不情愿地降低了编织的强度,这让她也有可能听不见,但总比再吸引来旁观者要好。即使是这样,仍然有许多人会多瞥她一眼,一名靠在墙上的楼兰女子并不多见。 但所有人都在瞥一眼之后就加快脚步离开了,没有人想惹上厌火族人的麻烦。半夏很快就不再理会那些路人。一扇窗,又一扇窗,她移动着编织,汗流浃背————不仅仅是因为愈来愈热的天气。 只要有一名鬼子母瞥见她的能流,即使那名鬼子母认不出这些能流的目的,她也会知道有人正在向她们导引真气,也一定会怀疑这个人的意图。半夏又向后退了一点,只剩下稍稍能瞥到那座建筑的空间。 寂静。 寂静。 一阵窸窣的声音,有人在移动?是软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但没有说话的声音。寂静。一个男人嘟囔的声音,显然他是在清理房里的夜壶,而且非常不情愿。半夏感到耳朵发热,急忙将编织转到下一扇窗户。寂静。寂静。寂静。 “……真的相信这是必要的?”即使听起来只是耳语,那个女人的声音仍然表现出许多情绪和压倒一切的高傲。 “我们必须为各种不可测的情况做好准备,童艺。”另一个女人用铁一般的声音回答。“我听到一个引人注意的谣言……”重重的关门声打断了剩下的话语。 半夏颓然靠在马厩的石墙上。她几乎要灰心地尖叫起来,那是率领使节团的那名无为派鬼子母,另一个人也一定是鬼子母。半夏不知道想从她们口中听到什么样的讯息,而她们现在肯定是离开了。 什么引人注意的谣言?什么不可测的情况?她们要准备什么?官邸内的导引真气又改变了。太一的量在加大,她们要干什么?深吸一口气,她再次小心地探出上清之气。 太阳逐渐升高,半夏听到许多日常的噪音,不少仆人的调笑和闲聊。有个叫京子的又要有孩子了;鬼子母要沙美和拿更多的高粱酒来,无论她去哪里找酒,同时沙美和还要把她们的午餐拿来。最有趣的讯息是桃香实际上正在那辆马车里,她是要去乡下看她的男人。仅此而已,一个上午就这样浪费了。 官邸的前门突然打开了,穿着制服的仆人开始打恭,那些士兵们神情也显得更加专注。夹谷琥珀从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名高个儿年轻男子,他的样子仿佛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半夏急忙放开了编织和太一,又拼命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的心神平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琥珀和她的护法商量了几句,然后这名黑发的临月盟鬼子母向街道两端各望了一眼。很明显的,她是在寻找什么。 半夏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心神,缓缓地后退着,以免被琥珀那双锐利的眼睛注意到。直到彻底离开了那个女人的视野,她立刻转过身,撩起裙子拔脚就跑。推开拥挤的行人,她刚跑了三步就仿佛撞到一堵石墙,坐倒在地,而灼热的铺路石板又让她向上跳了一下。 半夏头晕目眩地抬头望去,立刻又因为强烈的心跳而变得更加头晕目眩。那堵石墙是丙火王子,他正在盯着她,看起来和她一样震惊。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深情,被风抚起的发梢也很动人,半夏想再次把它们握在指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火烧得发痛。绝不要有幻想,她坚定地想,那只是个梦! “我伤到你了吗?”丙火王子焦急地说着,跪到她身边。 半夏爬起身,匆忙地掸掉裙子上的灰尘。如果现在能让她实现一个愿望,那就是她永远也不会再脸红。这时他们已经吸引了一圈旁观者。半夏揽住丙火王子的一只手臂,拉着他沿街道向远处走去。 半夏回头瞥了一眼,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即使琥珀向这边走过来,她也什么都不会看到了,但半夏并没有减缓脚步。人群为这名楼兰。女子让开路,她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很可能也是厌火族人,虽然他佩着一把剑。丙火王子走路的样子说明他知道该怎样使用这把剑,他的姿态就像一名护法。 走了十几步之后,半夏不情愿地放开环绕丙火王子的手臂,但丙火王子立刻就抓住她的手,半夏就让他这样一直牵着自己。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我觉得,”丙火王子又沉思了一下,“我不该理会你穿得像厌火族人,我最后听到你的讯息是你在云梦泽。我觉得不应该评论你为什么会逃离一座住有六位鬼子母的宫殿,这对一名见习使来说非常奇怪。” 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 我爱你 “我从没去过云梦泽。”半夏说着,又匆匆向周围看了一圈,确认附近没有其它厌火族人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有几名厌火族人向她这里瞥了几眼,但距离他们都相当远。突然间,丙火王子的话让她的心神一震。她仔细看了丙火王子身上的绿色长衫一眼,和那些士兵们穿的一模一样。 “你跟她们在一起。那些白塔的鬼子母。”苍天啊,她真是个傻瓜,她应该在看见丙火王子时就意识到这一点的。 丙火王子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他的脸曾经在一瞬间变得非常严肃。“我指挥骄傲卫队,随鬼子母来护送转生真龙去嘉荣城。”他的声音里混合着嘲讽、愤怒和疲惫,听起来非常奇怪。“如果他选择去那里的话,如果他在这里,我知道他……有时会出现,有时不会出现。童艺非常焦急。” 半夏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我……我必须请你帮我一个忙,丙火王子。” “我不会伤害仪景公主和锡城古国,我不会成为真龙信众,除此之外,我能做到的一切,我都会为你去做。” 有一些人的视线转向了他们,是丙火王子提到真龙信众吸引了他们。四名肩头缠绕着马车夫皮鞭、面孔凶悍的男人不约而同地瞪了丙火王子一眼,同时将拳头握得喀喀作响。 丙火王子只是看着他们。他们都是些壮汉,但在丙火王子的目光中,他们挑衅的神情都消失了。最后,他们之中有两个人朝着丙火王子挥了挥拳头,然后就全都溜进了人群里。但还是有许多人在看着他们两个,还有许多人装作没在听他们说话的样子。 半夏穿成这样,即使一个字都不说也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再加上一名超过一幅高,看上去很像护法的赤发男子,这种组合自然会让人产生太多的联想。 “我需要和你私下谈谈。”半夏说。如果已经有其它女人约缚了丙火王子,我……让半夏奇怪的是,这个想法并没有让她脸红。 丙火王子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向附近的一家客栈走去,这家客栈的名字叫“老友宿”。丙火王子将一枚瓜子金扔给客栈的老板娘,换来一个深深的作揖礼和一个小房间。 房间的墙壁上铺着暗色嵌板,中间摆了一套厚重的抛光桌椅,铜炉子上的花瓶里插着干燥花。丙火王子关上门,和半夏独处的时候,他突然变得笨拙了许多。苍天啊,但他是如此灿烂耀眼,轻易就超过了楚狂,他耳边的发卷…… 丙火王子清了清嗓子:“天气似乎一天比一天热了。”他抽出一条手绢,擦了擦脸,然后把它递给半夏,又突然意识到这条手绢已经用过了,连忙又清了清嗓子。“我觉得,我还有一条。” 半夏在丙火王子搜检口袋时拿出自己的手绢:“丙火王子,你怎么会在厉业魔母做出那种事之后效忠于她?” “少白~军效忠白塔,”丙火王子僵硬地回答,但他又不安地摇了摇头,“我们会效忠白塔,只要……金灵圣母……”他的眼睛变成了两片寒冰,但那种样子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半夏,我母亲总是说,‘即使是女王也必须遵守她制定的律法,否则就不会有律法可言。’”他又恼怒地摇摇头。“发现你在这里,我不该吃惊,我应该知道你会在令公鬼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你会恨他?”蕴含在丙火王子声音中的一定是恨意。“丙火王子,他真的是转生真龙,你一定已经听说了在晋城发生的事,他————”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昊天上帝的肉身,”丙火王子咬紧了牙,“令公鬼杀死了我的母亲!” 半夏的眼睛几乎掉出了眼眶:“丙火王子,不!不是他干的!” “你能发誓吗?她死的时候,你在场吗?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转生真龙占领玄都,杀死了银蟾女王,他大约还杀死了仪景公主,我一直没有仪景公主的讯息。” 所有的怒气全都从丙火王子身上发泄出来,他仿佛突然塌了下去,低垂着头,紧握双拳,闭起眼睛。“我什么都找不到。”他低声说。 “仪景公主毫发无伤。”半夏说道。 半夏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丙火王子面前,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伸进丙火王子的发丝中,将他的头捧了起来。一切都恍若她的记忆。她猛地抽回双手,仿佛被火烧到一样,她相信,自己的双颊一定已经燃烧起来了,只是……丙火王子的脸颊上也出现了红晕。他也记得,但他会认为那只是他的梦。丙火王子的神情稳定了她的心情,甚至让她微笑起来。 “仪景公主是平安的,丙火王子,我可以发誓。” “她在哪里?”丙火王子的声音显得非常苦恼,“她去了哪里?现在她应该在玄都,嗯,不是玄都————令公鬼大约还在那里————但她应该在锡城古国。她在哪里,半夏?”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丙火王子端详着她,脸上看不到表情,最后,他叹息一声:“每次我看见你,你都更像是鬼子母了,”他仿佛是努力挤出了一些笑声,“你知道吗?我经常会想到成为你的护法,这是不是很愚蠢?” “你会成为我的护法。”没等半夏意识到,这句话已经离开她的双唇,但半夏知道,这句话是真的。那个梦。丙火王子跪在他面前,任由她捧着自己的头。这可能意味着很多,又可能毫无意义。但她知道。 丙火王子朝她笑了笑。这个白痴以为她在开玩笑!“肯定不是我,我觉得,应该是楚狂,但你在那之前一定要用根棍子把其它鬼子母赶走。鬼子母、侍女、女王、女仆、女商人、农妇……我看见她们全都在盯着他。不必不好意思,你一定认为他————” 制止这种胡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我不爱楚狂,我爱你。” 这个男人仍然想装作半夏只是说了一句俏皮话。他在她的手指后面微笑着:“我不能成为护法,我要成为仪景公主的靖虏将军领兵王子。” 第一千六百二十六章 请不要惊讶 “如果锡城的女王可以是一名鬼子母,那么王子也能成为护法。‘你会是我的’,把这句话放进你的脑袋里。我是认真的,我爱你。”丙火王子盯着她,至少,这次他没有微笑。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她。半夏将手拿开。“怎么了?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当你将一个梦想在心底隐藏了那么久,”他缓缓地说,“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它变成了真实,那就像是闪电和暴雨同时落在干旱已久的土地上。你会呆住,但你绝对没听够。”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半夏微笑着对他说,“够了吗?” 作为答案,他将半夏抱起,亲吻了她。一切就像梦中那样美好,是更好,是……当他终于将她放下的时候,她紧抱着他的手臂。她的膝盖似乎已经不管用了。 “我的楼兰鬼子母小姐半夏,”他说道,“我爱你,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你约缚我。”收起一本正经的腔调,他用轻柔的声音说:“我爱你,半夏,你说你想要我帮忙,帮什么?要月亮做链坠吗?我会让金匠在半个时辰之内做好。要星星装饰你的头发吗?我会————” “不要告诉童艺和其它人我在这里,绝对不要提到我。” 半夏本来以为丙火王子会犹豫一下,但他只是说道:“她们绝不会从我这里知道你的任何讯息,如果我能做到,她们不会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你的讯息。”他停了一下,然后抓住半夏的肩膀。“半夏,我不会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不,但你要听我说,我知道丹景玉座让你陷进了她的阴谋里,我知道你忠于一个和你同村长大的男人,这不要紧。你应该在白塔里进行学习。我记得她们都说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强大的鬼子母。你有没有什么计划,能让你回去,又不会受到……处罚?” 半夏无言地摇摇头,他立刻继续说道:“大约我能想到些办法,如果你还没有办法的话。我知道你没有选择,只能服从丹景玉座,但我怀疑厉业魔母不会因此而宽容你,现在即使在她身边提到从前的丹景玉座的名字也会被判处斩首。但我会找到办法的,我发誓。你也要答应我,在我找到办法之前,你不会……做任何傻事。”他的手将她的肩头抓得更紧,几乎弄痛了她。“答应我,你会小心照顾自己。” 苍天啊,这实在是奇妙的讽刺。她不能告诉丙火王子,只要厉业魔母还坐在丹景玉座上,她就不打算回白塔去,而所谓的傻事肯定指的是所有和令公鬼有关的事。他看上去是那么担忧,为她而担忧。 “我会小心的,丙火王子,我答应你。”尽可能地小心,她在心中道着歉。这只是一个小改变,但这让她后面必须说的话难以出口了。“我还要你帮我第二个忙,令公鬼没有杀你母亲。”她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话对他的伤害最小?“答应我,你不会反抗令公鬼,直到我能证明他没有杀死你母亲。” “我发誓。”同样是毫不犹豫,但丙火王子的声音变粗了一些。她肩头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握了一下。她没有退缩,她已经对他造成了痛苦,这种轻微的痛苦是她偿还他的。 “只能这样,丙火王子,他没那么做,但证明这点需要时间。”苍天在上,她该怎么证明?令公鬼的话并不够。所有这些事都纠缠在一起,她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那些鬼子母要干什么? 丙火王子沙哑的吸气声吓了她一跳:“为了你,我会放弃一切,背叛一切,跟我走吧,半夏。我们把一切都抛下。我在白桥以南有一座小庄园,还有一个属于我的村子和一个葡萄园,那里位于乡野深处,就连太阳升起的时间也比别的地方晚。在那里,这个世界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可以在路上成亲。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令公鬼、末日战争————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在一起。” 半夏困惑地盯着他,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把最后一个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那些鬼子母要干什么?而那个词————背叛————滑进她的脑海。 丙火王子以为她想要他监视鬼子母,而他会这么做的,即使绝望地想要找个方法不这么做,但他还是会做的,只要她向他要求。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无论要他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半夏对自己做了一个承诺,一个对他的承诺,但她不能将这个承诺大声地说出来。如果他恰巧有什么能被自己利用,半夏会利用————她必须这样,但半夏不会主动去寻找他身上可利用的东西,即使是一点点也不会。无论这要半夏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刑奈春永远也不会理解,但半夏唯有这样做,才能对得起他。 “我不能,”她轻声说,“你绝对想象不到我有多么想这样,但我不能。”她忽然笑了,感觉泪水充盈在眼眶。“背叛?丙火王子,这个词适合你就像黑暗适合太阳。”没有说出的承诺她会坚守,但她不能把这件事丢下。她会利用丙火王子给她的,用这些去对抗丙火王子所相信的,但必须是丙火王子给她的。“我睡在帐篷里,但每天上午我都会来城里,日出后不久,我就会从龙墙门进来。” 当然,他知道,半夏信任他,半夏的自由就在他的口袋里。他握住她的双手,温柔地亲吻那双手心。“你交给我、要我守护的是一样宝贵的东西。如果我每天早晨都去龙墙门,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我大约不能每天早晨都有机会离开那里。但如果在大多数日子里,我突然出现在你身边,请不要惊讶。” 当半夏终于走出那家客栈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下午最热时的位置上。人群变得稀疏了点。和丙火王子的告别花费了远比她想象中更多的时间,亲吻丙火王子大约不是智者们想让她进行的那种练习,但她的心脏仍然跳得如同奔跑了很长的路程。 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 任何意思 用力将他置于思绪之外————那几乎不是半夏能承受的力量————她回到马厩旁边那个有利的位置上。 那座建筑里仍然有人在导引真气,大约不止是一个人,除非那个人在进行着非常大的编织。感觉起来,太一不像先前那么强大了,但还是有很大的强度。 一名半夏不认识的黑发女子正要走进那栋房子,但她那张没有瑕疵的强硬面容表明了她的身份。半夏没有再尝试窃~听,也没有逗留很长时间————如果她们总是这样进进出出,不管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都有太多机会被她们发现。但是当她匆匆离开的时候,一个念头仍然在撞击着她的神经————她们想要干什么? “我们要护送他前往嘉荣城。”解蠡玎说着,微微动了动身子。她一直都不知道,雨师城的椅子是像它们看上去那么不舒服,还是只因为它们看上去那么不舒服,才会让人有这种感觉。“只要他离开雨师城,前往嘉荣城,这里就会出现一段……空白。” 羌活小姐不苟言笑地坐在她对面的镀金椅子上,稍微向前倾过了一点身子。“你引起我的兴趣,鬼子母解蠡。下去。”她向那些仆人喊道。 解蠡露出了微笑。 “我们要护送他前往白塔。”琥珀说道,她感到心中一闪而过的怒意。尽管这个晋城人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他一直来回挪动的脚步表明了他在鬼子母面前的焦躁。他大约在担心她会导引真气。只有奇肱国人的表现会比这个更糟。“只要他前往嘉荣城,雨师城就需要其它力量的介入。” 张朗大君舔了舔嘴唇:“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个?” 琥珀的微笑可能代表着任何意思。 当奈春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只有童艺和乌茜在房间里喝茶,还有侍立在旁的一名仆人。奈春示意那名仆人出去,等房门关上后,她说道:“夜娇靡大约是个难以对付的人,我不知道对她最有效的是苹果还是鞭子。明天我觉得去见见王用征。他大概也不会让我有什么收获,但我认为对付夜娇靡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苹果或鞭子,”乌茜用紧张的声音说,“两者都是有必要的。”她的脸像大理石一样白,被鬼鸮羽毛般的黑发围绕在中间。奈春私下有个不良嗜好————诗歌,但她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会对如此……情绪化的东西感兴趣。 她曾经用一行行优美的句子描写过他的护法林全禅里恩,认为在所有优雅、强壮和危险的动物中,只有老虎能与他相比,但如果林全禅里恩知道这件事,她一定会羞死的。 “镇静,乌茜,”像往常一样,童艺的语气仿佛正在训话,“奈春,让乌茜感到困扰的是羽涅听到的一个谣言。当年轻的令公鬼在晋城时,就有一名鼍龙派姐妹在他身边,而现在,她就在雨师城。”童艺总是说“年轻的令公鬼”,仿佛在提醒她的听众们,他是年轻的,所以他没有什么经验。 “纯熙夫人和一名鼍龙派。”奈春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这确实是个麻烦。厉业魔母坚持认为光是纯熙夫人和丹景玉座两个人的行动就让令公鬼失去了管束,如果还有另一名鬼子母在令公鬼身边,这就意味着已经有其它鬼子母和令公鬼建立了联系,大约这将改变一些,甚至是许多逃亡鬼子母的趋向。“但这只是谣言而已。” “大约不是,”羽涅一边说,一边走进房间,“你们没听说吗?今天早晨有人在对我们进行导引真气。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相信那与我的推测非常相近。” 奈春摇头的时候,辫子上的小珠子发出一连串咯答的碰撞声。“这不能证明那是鼍龙派鬼子母,羽涅,这甚至不能证明那是鬼子母。我已经听说,一些楼兰女人同样可以导引真气————那些智者。或者那大约只是一些离开白塔的可怜家伙,一个没有通过见习使测试的人。” 羽涅,银色的牙齿映衬着夜一般的严厉眼眸。“我觉得那应该是纯熙夫人。我听说过,她会使用一种偷听的技巧。我不相信那个说她已经死亡的传闻,没有人见过她的尸体,也没有人能把当时的细节说清楚。” 这同样让奈春感到相当烦恼。一部分原因是她很喜欢纯熙夫人,她们在初阶生和见习使时期一直都是朋友,但纯熙夫人比她早一年成为鬼子母,那之后,她们的友谊在长久年月的不多几次见面中一直都保持着;另外也因为这个讯息太模糊,太巧合了————纯熙夫人死了,消失了,刚好在她的通缉令发出后不久。在这种环境下,纯熙夫人很可能是在用死亡掩饰自己的行踪。 “所以你相信我们要对付的是纯熙夫人和一名不知姓名的鼍龙派姐妹?但毕竟只是怀疑,羽涅。” 羽涅的微笑没有改变,但她的眼睛闪烁着光亮。她个性强硬,并不在乎事物的逻辑,无论事实如何,她只相信她所相信的。奈春相信,羽涅内心深处一定咆哮着猛烈的火焰。 “我相信,”羽涅说,“纯熙夫人就是那名所谓的鼍龙派。还有什么办法比假装死亡,然后以另一个宗派的身份出现更适合逃避通缉令?我甚至听说那名鼍龙派的个子不高,我们都知道纯熙夫人不是一个高个子女人。” 乌茜已经坐得笔直,她的棕色眼睛里蕴含着怒火,“当我们着手处理那名鼍龙派姐妹的时候,”羽涅对她说,“我建议在我们返回白塔的路程中由你来管理她。”乌茜猛力点了一下头,但那股怒火并没有从她的眼里退去。 奈春感到震惊,纯熙夫人?她竟然会声称自己属于别的宗派?肯定不会。奈春从没结过婚————认为两个人能和谐地度过一生完全是不合逻辑的,但她觉得纯熙夫人如果这样做,唯一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事只有和另一名女子的男人睡觉。 不过,真正让奈春感到惊讶的是羽涅错误的逻辑。她刚要向羽涅指出,世界上有许多矮小的女子,却听到童艺用强势的声音说道:“奈春,又该轮到你了。我们必须准备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千六百二十八章 运气好的话 “我不喜欢这样,”乌茜坚定地说,“这就像是在准备失败一样。” “这只是逻辑,”奈春对她说,“将时间分为一段段最小的可能区间,而要确定任何实际的变化发生在某一个区间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果我们去玄都寻找令公鬼时,有可能会发现他已经回到这里,我们不如就留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的,虽然那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下个月。在这种等待中,任何半个时辰中可能发生的任何单一事件,或者是任何彼此关联的事件,让我们别无选择。因此,做好准备是符合逻辑的。” “很细致的解释。”乌茜冷冷地说。她根本没有逻辑头脑。有时候奈春会认为漂亮的女人都没有逻辑头脑,虽然她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们有我们所需要的时间。”童艺宣称。当她不在训话的时候,她就在发表宣言。“华灯绯今天到了,她占了一个靠河的房间,但麦杨还要过两天才能到。我们必须注意,这让我们有了时间。” “我仍然不喜欢为失败做准备。”乌茜拿着茶杯,嘟囔着。 “我不会出错的,”羽涅说,“如果我们能够有机会让纯熙夫人伏法,我们就要等待这么久,不必太急着去处理令公鬼。” 奈春叹息了一声。她们将要做的事情做得很好,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们简直全无逻辑可言。 走进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奈春坐到黑冷的铜炉子前面,开始导引真气。那个令公鬼真的知道了穿行的方法?这让人不安,但这是唯一的解释。他是什么样的人?等见到他的时候一切都会知道了,但在这之前不行。让自己体内充满太一,直到舒服的感觉几乎要变成痛苦的程度,奈春开始重复各种初阶生的练习。能做做这些事也好,进行准备是符合逻辑的。 雷声不停地滚过棕褐色矮草覆盖的丘陵,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燃烧的太阳在逐渐攀高。令公鬼等在一座小山顶上,手里抓着缰绳,真龙令牌横放在鞍头。 雷声愈来愈大,他很难不让自己时常回头看南方一眼————采蓝所在的方向。今天早晨她撞伤了脚踝,又刮破了手,而且她的脾气也很差。 令公鬼不知道这都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雷声就在他的耳边震响。那些滕州骑兵出现在旁边的一座山丘顶上,他们三人一排,形成了一支长队,正飞速地跑下山坡,冲入两座山丘之间宽阔的谷地,九千人形成了一条相当壮观的巴蛇。 跑到山脚下时,队伍分开了,中间的队伍奔上山来,其余两支向左右分开。队伍分了又分,直到数百路烟尘同时扬起。骑手们彼此超越,有些站在马鞍上,有些倒立在马鞍上,还有人从马鞍一侧坠下身去,直到手掌能碰到地面,然后又挺起身,从另一侧坠下去。 有人离开马鞍,蜷缩在奔马的肚子上。或者是跳到地上,随着奔马跑上几步,然后再跳回马鞍上,然后又从另一侧跳下去,重复这种表演。 令公鬼扬起缰绳,两脚一踹紫电。当他的花斑坐骑迈步时,厌火族人已经包围了他。今天早晨跟随他的是岳舞众————岳枪骑,超过半数的厌火族人都系着龙之枪矛的头巾。头发半变成灰色、体魄坚韧的乌索普说服了令公鬼让他率领超过二十人,有这么多武装湿地人在周围,厌火族人已经完全无暇用蔑视的眼光去看令公鬼的剑了。 鬼千拓用更多的时间监视着跟在他们后面的两百多名奇怪的骑马女子,她似乎认为那些滕州的女贵族和军官老婆比士兵更具威胁。虽然已经和一些滕州女子见过面,但令公鬼并不知道该怎样打消鬼千拓的这种疑虑。 大约在这件事上,苏琳能帮他一些忙。令公鬼想起,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苏琳了……自从离开历下城之后就没见过她,八天了,他想知道是否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冒犯了她。 现在不是担心苏琳或节义的时候。令公鬼绕过那座山谷,走到对面滕州骑兵出现的山丘上。当第一组骑兵从山丘顶上驰过的时候,李义府就在这里开始检阅了,他自己也站到马鞍上。 令公鬼运起阳极之力,瞬间之后又将它放开,当视力被上清之气增强的时候,他毫不费力地看见山脚下间隔十二尺的两块白石头。昨晚李义府一个人将它们放在那里。 运气好的话,不会有人看到他这样做,或者不会有人在今天早晨问太多问题。下面的山谷里,现在有些人骑着两匹马,两只脚各站在一只马鞍上,而那两匹马仍然在全速奔驰。还有的骑手肩上站着或倒立着另一个人。 令公鬼听见有马匹向这里走来,转过头,看见海蓉正穿过厌火族人的警戒线。她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身上只有一把插在银鞘里的小匕首,仿佛完全不相信厌火族人敢攻击她。她穿着一件灰丝圆领袍,在袖子和高领上绣着银丝。她的个子像许多枪姬众一样高,几乎比她的男人高出一个头,而且她是个高大的女子,身材不算壮硕,不算丰满,只是高大。她的黑发双鬓上已经有了少许白发,眼角上翘的黑眼睛看着令公鬼,令公鬼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在这里让她变了脸,这位面色刚硬的女子应该是个美人。 “我男人……让你觉得开心了吗?”她从没称呼过令公鬼任何名衔,也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令公鬼看了看其它滕州女子,她们看着他,就像是一队准备冲锋的骑兵,面色冷峻、双眼如同寒冰,全都在等待着海蓉的命令。令公鬼很相信那些滕州女子捡起男人掉落的剑,率领战士重新投入战斗的故事。 看到令公鬼稍微有些惊愕的表情,李义府只是耸耸肩,告诉令公鬼,他的老婆有时候是个很难相处的女人,但李义府脸上的笑意只是表示着他的骄傲。 第一千六百二十九章 吊死他们 “请对李大人说,我很高兴。”令公鬼说完,就转过紫电的马头,朝玄都的方向走去。那位滕州女子的目光似乎正盯着他的背。 真龙正在窃笑,令公鬼只能用这个词去形容他。绝不要刺激一个女人,除非迫不得已。女人杀死你的速度会比男人快,而且需要的理由也比男人少,即使她在那之后会为你哭泣。 你真的在吗?令公鬼问,你只是一个声音吗?回答他的只有一阵阵低沉、疯狂的笑声。 令公鬼就这样忍受着真龙,一路回到玄都。即使在他们经过由瓦顶房屋排成的市场长街进入新城时,那个笑声还是没有退去。令公鬼担心自己会陷入疯狂,担心自己无法完成自己必须去做的事,但他一直没察觉到自己有发疯的迹象。 如果他的心智已经在崩碎,他会知道吗?令公鬼从没见过疯子。他只是要忍受真龙在他脑海中的唠叨。所有男人在发疯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吗?他最后会不会变成那样?为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而狂笑痛苦?他知道自己有机会活下来,虽然那看上去是不可能的机会。. 你会活下去,你必须死。这是令公鬼知道的必属于真实的三件事之一,他从一件密炼法器里得到了这句话,在那里他得到的信息必然是事实,但答案全都不易理解。但如果是活得像……他不确定自己一定不愿意死。 新城中的行人们为四十多名楼兰让出道路,其中有些行人也认出了转生真龙。大约认识他的人不少,但只有寥寥几声“苍天照耀转生真龙!”、“苍天的荣耀属于转生真龙!”和“转正真龙,锡城古国王!”从人群之中传来。 令公鬼每次听到最后这个呼声都会哆嗦一下,而他不止一次听到了这个呼声。他必须找到仪景公主。他能感觉到自己咬紧了牙齿。他不能去看街上的那些人,因为他想把他们打倒在地,朝他们吼叫————仪景公主才是他们的女王。 令公鬼努力不去听他们在喊什么,而是观察着天空、屋顶,或者是除了人群之外的任何东西。所以他看见了那个穿着白披风的人从红瓦屋顶上站起,并举起一张十~字弩。 一切都发生在心跳之间,令公鬼运起阳极之力,朝那支飞来的弩箭展开导引真气。弩箭击中了一片银蓝色的风之力,发出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团火球从令公鬼的手中射出,在弩箭从风之力盾牌上弹落的同时击中了白袍人的胸口。火焰吞没了他,他尖叫着从屋顶上滚落下来。有人跳向令公鬼,把他从马鞍上推了下去。 令公鬼和那个人一起重重地跌在石板地面上,呼吸和阳极之力一同离开了他。他挣扎着想要吸进一些空气,同时把身上那个人推下去,然后才发现自己抓着黛秀英的手臂。 黛秀英向他露出了微笑,一个美丽的微笑,然后她的头垂到了身侧。一双大眼睛失去了焦距,从她肋骨间突出的箭头戳在令公鬼的腰上。为什么她以往总是要藏起这么美丽的微笑? 枪姬众和岳舞众抓住令公鬼,将他拉起来,拥到街边一家锡铁匠的店铺前面。戴着面纱的战士紧紧地包围住他,手中擎着角弓,眼睛搜寻着街道和屋顶。 到处都传来喊声与尖叫声,但街上已经露出了一块五十多步的空地,人们拼命拥挤着向远处逃窜。空地上只留下几具尸体。除了黛秀英的,还有另外六人,其中三个是厌火族人,令公鬼觉得那里面有一个是枪姬众,但从远处看倒卧在地上的尸体很难判断。 令公鬼向前走去,他周围的厌火族人形成了一道更紧密的血肉墙壁。“这些地方就像是兔子窝,”鬼千拓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同时她的眼睛还在不住地向四周搜寻着,“在这里跳舞,在发觉危险前就有可能被从背后捅上一刀。” 乌索普点点头:“这让我觉得到了一次靠近西达割的时候,那是在……我们至少已经抓到一个了。”他的几名岳枪骑从对街的一座酒馆里走了出来,一个手臂从臂肘以下被捆到身后的人被他们推在前面。那个人不停地抗争着,直到他们按着他跪在石板地上,并用矛刃抵住他的喉咙。“大约他会告诉我们谁是主谋。”乌索普的语气仿佛是他完全不怀疑这一点。 片刻之后,枪姬众从另一幢建筑中走出来,带来第二个被紧紧捆住的人,这个人瘸了一条腿,脸上也全都是血迹。不久之后,一共有四个人跪到了街上。直到此时,围住令公鬼的人墙才松了一些。 这四个人全都露出凶狠的神色,但那个脸上有血污的家伙不时用眼睛瞪着厌火族人;另外两个只是沉着脸,眼神中充满了挑衅;第四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令公鬼的手抽搐了一下。“你们确定他们都参与了行刺?”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平静、稳定。烈火能够解决一切。不要烈火,真龙喘息着喊道,永远也不要。“你们确定?” “是的,”一名枪姬众说道。因为面纱的关系,令公鬼看不到她是谁。“我们杀死的那些人全都戴着这个。”她从那个被绑住的受伤者背后拉起他的披风。一件破烂脏污的白披风,在胸口处有着阳光普照的黄金图案,另外三个人也都披着这样的披风。 “这些人是被指派来监视行刺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岳舞众说,“如果刺杀失败,他们要向主使者报告。”他冷笑了一声,“派他们来的人不知道这种行动会有多么失败。” “这些人没有弩箭?”令公鬼问。烈火。不,真龙在遥远的地方凄厉地叫喊着。厌火族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摇了摇戴着面纱的头。 “吊死他们。”令公鬼说。那个脸上带血的人几乎瘫倒在地上,令公鬼用风之力抓住他,将他拖到自己脚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握持着阳极之力。他欢迎这股要吞没他的洪流,他甚至欢迎这种污染————如同酸液腐蚀着他的骨骼。它们让他不再能感觉到他不愿记得的事,他不愿有的心情。 “名字?” 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他们想要什么 “戚……戚三,大人,戚……小人叫戚三。”他从血污后面瞪着令公鬼,眼睛几乎迸出了眼眶,“请……请不要吊……吊死我,……大人,我会行……圣火昭昭,圣火耀耀,我发……发誓!” “你是个很幸运的人,戚三。”令公鬼的声音如同他听到的真龙的嚎叫一样遥远,“你要看着你的朋友们被吊死。”戚三开始抽泣。“然后你会得到一匹马,去告诉天愚上尊,总有一天,我会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把他也吊死。” 当令公鬼放开风之力的时候,戚三瘫软成一堆,哭嚎着说他会一刻不停地回霍山去。而另外那三个要死的人都轻蔑地盯着泣不成声的戚三,其中一个向他吐了一口痰。 令公鬼没有再去想他们。天愚上尊是他唯一要记住的,但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他推开阳极之力,连同抗拒被吞没、不愿失去它的挣扎,他不想让自己和自己的情绪之间留有屏障。 一名枪姬众放平了黛秀英的身体,为她戴上面纱。当令公鬼伸手要去揭下那块黑面纱时,她挡住了令公鬼,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令公鬼的脸,退了回去。 令公鬼揭去面纱,他记得黛秀英的脸,黛秀英看上去仿佛已经入睡,她属于白帐楼兰的隐月氏族。那么多名字,文竹,查林楼兰火山石氏族;戴琳,乌孙楼兰深谷氏族;鬼雷勒,巫师山楼兰沙狮氏族……那么多。有时候,他会一个一个地记起这些名字。这一长串名字中,有一个不是他加上去的:风乐瑶。他不知道真龙如何在他脑中放进了这个名字,但他不会将它抹去,即使他知道该怎样抹去。 从黛秀英面前转过身的时候,他同时感觉到吃力和轻松。当他看见自己以为是枪姬众的那位死者是一名男子时,他心中得到了巨大的安慰。 令公鬼为因他而死的男人心痛,但对于男人,他会想起一句老话:“让死者得安息,让生者得照料。”这不容易,但可以让自己做到。而面对的如果是女性,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想起这句话。 铺散在地面上的裙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死亡的不仅是厌火族人。 弩箭射在她的双肩正中央,几乎没有血从她的衣服里渗出来,死亡一定来得很快,算是一个小小的仁慈。令公鬼跪倒下去,尽量轻柔地将她翻转过来。 箭尖立在她的胸口。这是一名中年女子,有一张方形的脸,头发里有一点灰丝。她的黑眼睛大睁着,里面露出惊讶的神情,令公鬼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会记住她的脸,她因为与令公鬼站在同一条街道上而死。 令公鬼抓住鬼千拓的手臂。鬼千拓将他的手挥开,因为她的手里还撑着角弓,但她还是将目光转向令公鬼。 “找到这名妇人的家人,把他们需要的一切都给他们,黄金……”这并不够,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他不能将这些给他们。“照顾好他们,查清楚她的名字。” 鬼千拓向他伸出一只手,又将手重新放在弓弦上。当令公鬼站起来的时候,所有枪姬众都看着他。哎哟,她们把这一切当成是很平常的事,只是确实有更多戴面纱的脸转向了他。苏琳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她有可能不知道他心中的这一串名字。但他不知道苏琳是否将这些告诉了她们,也不知道如果她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令公鬼走回他刚刚落马的地方,捡起真龙令牌,弯下腰的时候,他感觉到吃力,而那根短枪变得十分沉重。紫电并没有走远,这匹马受过良好的训练,令公鬼爬上花斑马的背。“我在这里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说。随便他们怎么想吧!然后他就踹了一下马的肋侧。 如果他不能离开自己的记忆,他可以离开楼兰,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在鬼千拓和乌索普追上他之前,他已经将紫电的马缰交给宫里的一名马夫。三分之二的枪姬众和岳舞众都回来了,剩下的人要为死者处理后事。乌索普看上去很不高兴。从鬼千拓眼中的火气判断,令公鬼觉得她没戴上面纱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没等鬼千拓说话,阿芙大妈已经找到令公鬼,并向他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真龙大人,”她用厚重宏亮的声音说,“红柳部族的通天巫呈上函书,请求您的接见。” 如果阿芙剪裁优良的红白色裙子还不足以表明这位“首席侍女”的权威,那么她的态度也足以说明一切了。 她是一位身材有些丰满的妇人,下巴很长,头发半数变成了灰色。她稍稍仰起头,看着令公鬼的眼睛,神情中带着适度的恭顺,但绝对没有谄媚,而且她还有着一种大多数贵族女子所不具备的傲然冷漠。 像李瑞一样,当大多数仆人职员都逃走的时候,她留了下来,但令公鬼有些怀疑她留下来的原因是为了守护这座宫殿,不让它遭到入侵者的破坏。她会定期去令公鬼的房间里检查有没有宫中的贵重物品被隐藏起来,令公鬼对此完全不感惊讶。当她打算搜检厌火族人的时候,令公鬼同样没感到惊讶。 “讨海人?”令公鬼说,“他们想要什么?” 她充满耐心和宽容地看了令公鬼一眼:“函书上什么都没说,真龙大人。” 令公鬼不知道纯熙夫人对讨海人是否了解,她并没有将这个作为对令公鬼教育的一部分。但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令公鬼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非常重要,而通天巫这个头衔听起来也很重要。他应该要在王座大厅见她,从雨师城返回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过那里,并不是他有意躲避那个地方,只是没有去那里的必要。 “今天下午,”令公鬼缓缓地说,“告诉她,我会在今天下午的午中时分见她。你已经为她和她的随从安排好房间了吧?” 有这种头衔的人当然不可能单独行动。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整整一代人 “她拒绝了,他们住在烟雨客栈。”木梨稍稍抿了抿嘴。显然,无论通天巫有多么高贵,她在阿芙眼中也是不合礼仪的。“他们风尘仆仆、劳累不堪,几乎连站立都有困难了。他们是骑马来的,我相信他们并不习惯马匹。”她眨眨眼,仿佛是惊讶于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然后她重新披上了冷漠的袍子。“另外还有人想见您,真龙大人,”她的语调也恢复了那种稍有疏远的感觉,“戴己小姐。” 令公鬼的脸几乎扭曲起了起来,毫无疑问,戴己又准备好了一篇关于她有权力得到银蟾王座的演讲。至今为止,令公鬼已经做到了戴己说三个字的时候,他听见的只有不到一个字。拒绝她并不困难,只是令公鬼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知道一些锡城古国的历史,而令狐戴己正是他最方便请教的人。“请让她去我的房间。” “你真的是要让公主得到王座吗?”木梨的语调并不刺耳,但那其中的顺从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但令公鬼相信,如果自己回答错了,阿芙大妈一定会高喊着“为了仪景公主和白狻猊”,然后用尽全力把他的脑袋打爆,不管他身边有没有厌火族人。 “是的,”令公鬼叹了口气,“银蟾王座是仪景公主的,以老天爷和我重生与救赎的希望起誓,是这样的。” 木梨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展开裙子,又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我会让她来见您,真龙大人。”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脊背挺直着,但她一直都是这样。令公鬼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了自己一个字。 “狡诈的敌人,”乌索普有些激动地对令公鬼说,“会安排一场你可以轻易打破的伏击,让你以为可以轻易消除他对你的威胁,那样你的防御就会松懈,而你也会遭遇到第二场更强的伏击。” 乌索普刚刚说完,鬼千拓就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年轻男人可以冲动,可以鲁莽,可以愚蠢,但朅盘陀王不能让自己只是个年轻男人。” 令公鬼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继续向前走去。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说道:“我们现在已经回到宫里了,选出你们的两个人吧!”让令公鬼有点惊讶的是,鬼千拓和乌索普立刻选了他们自己,他们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在令公鬼卧房门口,令公鬼吩咐他们看到戴己时就让她进来,然后就将他们留在走廊里。卧房里已经放好一只盛着惠泉酒的雕银酒罐,但令公鬼并没有去碰它,他只是盯着那只酒罐,计划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才惊讶地哼了一声。有什么需要计划的? 一阵敲门声之后,伽罗色头发的戴己走进来,向令公鬼行了个叩拜礼。她穿着一套绣有金枸骨的裙装,如果是其它女子,令公鬼会认为那些绣花是枸骨,但对戴己来说,那些一定代表着枸骨王冠。“真龙大人的接见真让我受宠若惊。” “我觉得问你一些关于锡城古国历史的事情。”令公鬼说,“想喝些惠泉酒吗?” 戴己欣喜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又急忙将眼帘垂低。毫无疑问,她一直在计划如何通过这种方式将话题引向自己的诉求,这对她来说一定是非常拿手的。微笑的表情绽放在她狐狸般的脸上。 “我能有这样的荣耀,为真龙大人斟酒吗?”没等令公鬼表示同意,她已经将酒杯倒满了。她显得如此兴奋,令公鬼甚至认为她会立刻将自己压到椅子里,请求为他脱靴洗脚了。“我能为您讲述哪些历史?” “一位将军,他有些……”令公鬼皱起眉,这样她一定会先背出一长串祖先的名字功业的,“……丁飞蓬是如何将他的老婆带到这里来的。他是玄都人吗?” “是尤伊将飞蓬带到这里的,真龙大人。”戴己仿佛是对令公鬼的无知笑了笑,“尤伊的母亲是尤招娣,她是过堂白虎神卫符指派在这里的地方官————那时这里的封邑就叫锡城古国————她是长乐主,霾雾四塞末代国主的孩子。飞蓬只是……只是一位将军。” 令公鬼打赌,她本来想说飞蓬只是一位平民。 “当然,他是过堂白虎神最好的将军。尤招娣顺从了他的安排,跪倒在尤伊女王面前。” 令公鬼不相信当时发生的事情会如此简单。 “当然,那时的情况非常恶劣,我相信,那像黑水修罗战争时期一样恶劣。过堂白虎神死了,所有贵族都想成为至高王,但尤伊知道,没有人能掌握过堂白虎神的全部遗产。全世界有太多的势力派系,联盟的建立和瓦解一样轻易而快速。她说服飞蓬结束了对嘉荣城的围困,让飞蓬能够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军队和这片土地。” “是丁飞蓬围困了嘉荣城?”令公鬼惊讶地问。过堂白虎神卫符曾经对嘉荣城进行过二十年的围困,并对每一颗鬼子母的头颅都标出了赏金。 “围攻的最后一年,”戴己显得有点不耐烦,“几乎就像历史学家记述的那样。”很明显的,她对飞蓬没什么兴趣,认为那只不过是尤伊的男人而已。“尤伊是睿智的,她向鬼子母承诺,她的长女会前往白塔学习,以此获得白塔的支持。一位名叫李玟娥的鬼子母成为她的顾问,她是第一位延聘鬼子母顾问的统治者,当然,其它统治者也纷纷效仿她的行为,但他们仍然想要过堂白虎神的王座。” 说到这里,戴己脸上显得生气勃勃。她忘记了多棱杯,而是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打着手势,不停口地说了下去,“等到这个野心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去整整一代人。 虽然崔贤宇在百年战争的最后十年中几乎实现了这个野心,但仅仅又过了一年,他的头颅就被插到钩镰枪上。在他之前三十年,盖法宪也曾经占领相当巨大的领土,但她攻占锡城古国的行动让她自己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成为明正女王的宾客。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我不是很知道 戴己道:“法宪最后被刺而亡,但史籍中并没有记载为什么在明正女王毁掉她的权力之后,仍然有人想让她死亡。尤伊之后的女王,从恭惠女王到天安女王秉承了尤伊的一切政策,这不仅是派遣一名孩子前往白塔。尤伊先让飞蓬确保了玄都周围地区的安全,一开始,那只是几个村庄,然后她控制的土地逐渐拓展,她用了五年时间才让自己的领土到达漆水河。但锡城的女王的国土一直都是稳固安全的,而其它那些国主们只是对获取更多的土地感兴趣,却不知道要巩固他们已经拥有的疆域。”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令公鬼急忙插话进去。戴己谈起这些人的时候,仿佛令公鬼都认识他们一样,但他的脑子已经快被这些他从没听过的名字弄晕了。“为什么没有尤伊的儿子继承?” “尤伊的儿子没有能活过二十岁的。”戴己耸耸肩,抿了一口酒,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不过这毕竟给了她一个新话题。“在百年战争时期,锡城古国经历了九位女王的统治,而她们的儿子没有能活过二十三岁的。战争一直在持续,锡城古国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压力。明正女王在位时期,有四名国主率领军队来攻打她,甚至后来在那片战场上兴起的一座城镇都以那场战役为名。那些国主是————” “但所有女王都是飞蓬和尤伊的后代?”令公鬼急忙又插话道。如果没人阻止,这个女人会整日整夜地向他讲述那些历史。令公鬼坐进椅子里,也伸手示意戴己坐下。 “是的。”戴己不情愿地说。她的不情愿大约是因为令公鬼提到了飞蓬,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您要知道,尤伊的血脉延续了多么长久,有许多人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传承线,而我也————” “我不是很知道,比如说狐射姑和银蟾女王,银蟾女王是狐射姑的第一继承人,我觉得,这意味着她的血缘和狐射姑最近?” “她们是表亲。”戴己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被打断这么多次之后产生的恼怒,特别是现在,她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想狠狠咬上一口鸡肉的狐狸,而那只鸡却只是不停地从她的嘴边滑走。 “我知道了。”表亲。令公鬼啜了一大口酒,将杯中的酒汁喝光了一半。 “我们全都是表亲,所有的家族。”令公鬼的沉默似乎鼓舞了她,微笑又回到她的脸上。“经过一千年的姻亲关系,每个家族都拥有一份尤伊的血脉,但血脉的密切程度和有多少条传承线才是重要的,对于我————” 令公鬼眨眨眼:“你们全都是表亲?你们所有人?这似乎不可……”他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戴己,如果银蟾女王和狐射姑曾经是……商人,或者是农夫……她们的血脉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 “农夫?”戴己叫了一声,睁大眼睛盯着令公鬼,“真龙大人,这是什么……”血色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令公鬼就曾经是一名农夫。她润湿了一下嘴唇,她的舌头也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我觉得……我应该想到的。农夫。我觉得这意味着设想所有家族都是农夫。” 她发出一阵紧张的笑声,又急忙用喝酒掩饰过去。 “如果她们是农夫,我觉得没有人会认为她们有什么血缘关系,所有的联系都需要追溯到太久以前。但他们不是,真龙大人……” 令公鬼坐进椅子里,没有再去注意戴己说了些什么。没有血缘关系。 “……有三十一条传承线可以追溯到尤伊,戴玲只有三十条,而且……”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觉得如此轻松?令公鬼绷紧的肌肉松弛了下来,而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它们曾经绷得那么紧。 “……请允许我说一句话,真龙大人。” “什么?请原谅,我走神了……关于,我没听到你刚才说的事。”但戴己刚才的话里确实有一些扯动了一下他的耳朵。 戴己的脸上堆满了谄媚逢迎的微笑,让她的表情显得很古怪。“我只是说,您的脸上有许多与狐射姑相似的地方,您甚至有可能拥有尤伊的血脉。您的————”戴己忽然尖叫了一声,令公鬼意识到自己正踩在她的脚上。 “我……觉得有点累了。”令公鬼竭力用正常的语调说道,但那听上去就像是他深陷在了虚空里。“请离开吧!” 令公鬼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戴己一下子就跳出椅子,慌张地将酒杯放到桌上。她在发抖,如果刚才她的脸上是没有血色,那么现在它看上去已经变得像雪一样白。 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仿佛是被发现正在偷吃东西的厨房女助手一样。她匆匆地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快,又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直到她拉开房门,接着走廊里传来一阵软鞋奔跑的声音。鬼千拓将头探进来,检查了一下令公鬼的情形,然后才将房门关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令公鬼站在原地,茫然地盯着前方。毫无疑问,那些前代女王正在盯着他,她们知道他正在想什么,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自从知道自己母亲的真正名字之后,不安的蠕虫就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啮咬他。但狐射姑和银蟾女王并没有血缘关系,他的母亲不是仪景公主母亲的血亲,他也就没有…… “你真是比纵欲者还要糟糕,”他大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你是个傻瓜,是个……”他希望真龙能对他说些话,这样他至少可以和他说话,那个疯子。 我是个疯子。那种感觉是来自那些正盯着他的锡城古国统治者们,还是来自采蓝?令公鬼向门口走去,猛地将门拉开。鬼千拓和乌索普正蹲在一副描绘着许多飞鸟的织锦下面。“召集你们的人,”他对他们说,“我要去雨师城。请不要告诉鬼笑猝。”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无法平静 从城里出来,向楼兰大营地走去,半夏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一团团灰尘被热风吹到她脸上,她咳嗽着,希望智者的衣装里也能有面纱这一项。 即使用披巾裹住头脸,效果也及不上面纱,而且那种感觉就像是进了出汗帐篷。半夏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是不是踩在地上,她知道它们应该是,但她却只觉得自己踩在了空气上。她感觉到一阵阵头晕,但这些都不是因为天气的炎热。 一开始,半夏以为丙火王子不会来找她了,但当她穿过人群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他们在老友宿的那个私人房间里度过了一整个上午,握着彼此的双手,在两盏茶后倾心交谈。 半夏是那样不知羞耻,房门刚一关上,她就吻了他,然后他才吻了她。她还坐到他的膝盖上,虽然这样的时间并不长。这让她想起了他的梦,想起那些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那完全不是正派的女子应该想到的!至少不是一名没有成亲的女子该想的。想到这些时,她像一只受惊的母鹿,从他怀里一下子跳了起来,也把他吓了一跳。 半夏匆匆向周围看了一圈。这里距离营地还有半里路程,她的身边没有一个活着的魂魄,没有人会看见她羞红的脸庞。这时她发现自己正像傻子一样用披巾紧紧地捂着脸,便急忙将它放了下去。苍天啊,她必须控制住自己,忘记丙火王子强壮的手臂,记起他们为什么要在那家叫“老友宿”的客栈里用去那么长的时间。 那时半夏穿过一群群行人,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寻找着丙火王子,还要困难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她不想让丙火王子认为她是如此渴望。突然间,一名男子向她靠过来,激动地向她耳语:“跟着我去老友宿。” 半夏吓了一跳,她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丙火王子。丙火王子穿着一件朴素的棕色衣服,一条防尘薄披风垂在他背后,披风的兜帽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他不是唯一穿着披风的人,除了厌火族人之外,所有要出城的人全都会披上一条披风,但并没有多少人会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仍然戴着兜帽。 当丙火王子要走到她前面的时候,她用力抓住他的袖子:“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跟你一起去一家客栈,丙火王子?”她眯起眼睛问道,但她也将声音压得很低,没必要让别人注意到他们的争吵。“我们只需要在大街上走走,你太自以为是了,不要以为我会————” 他紧皱着眉头,匆忙地对她耳语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些女人正在找一个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她们在我面前说得很少,但我偶尔还能听到她们的只言片语。现在,跟我来。”没有再回头瞥一眼,丙火王子大步向前走去。她只好满腹怨气地跟在后面。 这些回忆让半夏的脚步稳定了一些。滚烫的地面像城里的石板路面一样炙烤着她的脚底,她在灰尘中跋涉着,脑子里的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止。 比起第一次,丙火王子并没有得到太多的信息,他坚持说她们要找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半夏。半夏只要尽量谨慎地导引真气,同时一定要躲开她们的视线就可以了。 只是,如果丙火王子要以这种伪装来见她,那么他就是连自己也不相信,她们要找的人不是半夏了。半夏没有向他提到他的衣服。他非常担心如果鬼子母找到半夏,会让半夏遭遇到灾难;担心他会将鬼子母引到半夏面前。 虽然他没这么说,但他的眼神已经将这些全都告诉了半夏。而他似乎也相信,半夏需要以某种方式回到嘉荣城,回到白塔,或者直接与童艺她们和解,回到她们身边。 现在这是怎么了,丙火王子竟然以为自己比半夏更知道怎样对她来说才是好的。半夏觉得自己真该对他发火,但这只是让半夏直到现在还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溺爱他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半夏没办法用一般的理智去对待他,而他却仿佛爬进了半夏的所有心思。 咬住嘴唇,半夏将思绪集中在真正的问题上————白塔鬼子母。只是问几个小问题不算是背叛丙火王子,如果她能问出口。她们的宗派,现在她们要去哪里,还有……不!她已经对自己许下了那样的承诺,打破承诺会让他遭受羞耻。她不会主动去问,只能听丙火王子自愿告诉她的。 从丙火王子的话里,半夏听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她们正在寻找半夏,但她也不情愿地承认,同样没有真正的理由认为她们不是在找她。他们所有的只是一些假设和希望。 大约白塔的密探们认不出穿着楼兰服装的半夏,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听过这个名字,甚至听说过鼍龙派的鬼子母半夏。半夏打了个哆嗦,从现在开始,她在城里必须小心行事,非常非常小心。 这时她已经来到营地边缘,这片营地方圆足有几里,覆盖了城市东方的稀疏山丘,楼兰们在低矮的帐篷中间来回活动。但她只能看见屈指可数的几名屈从者,而智者则一个都没看到。 半夏已经违背了一个对于她们的承诺,实际上,是对于鬼纳斯的,但也相当于对所有智者的。她必须这样做————这似乎变成了支持她所有行为的唯一一根芦苇,而且是愈来愈细的芦苇。 “到我们这里来吧,半夏。”一名女子的声音传进半夏耳里。即使用披巾蒙着头,半夏也很容易被认出来,除非她是和一群没有长大的楼兰姑娘在一起。苏兰妲是鬼营室的学徒,半夏能看见她满头的暗金色头发,她正从一座帐篷里探出头来,向半夏挥着手。 “所有智者们正在会谈,她们将一整天的时间都交给我们支配,一整天。” 这确实是一项奢侈的赠与,半夏当然也很乐意接受这项赠与。 第一千六百三十四章 你还没听说 在帐篷里面,女人们躺在软垫上,其中一些在油灯旁阅读书籍。为了防尘,帐篷的帘子都紧闭着,所以要点起灯。另一些人在做缝纫、编织或各种刺绣。还有两个人在玩翻绳游戏,帐篷里充满了低微的交谈声。 有几个人微笑着向半夏问好。她们并不全都是学徒,有两位学徒的母亲和几名日和姐妹也来拜访她们————两位年长的妇人身上像智者们一样佩戴着许多珠宝。 所有人都半解开外衫的系带,将披巾围在腰际,不过炎热的天气似乎并没有对她们造成任何影响。一名屈从者不停地倒满每个人身边的茶杯,他的步伐说明他是一名匠人,而不是持枪矛者。 他的面容同样很刚硬,但相对而言要柔和一点,而且柔顺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更自然些,但是他系着一条代表龙之枪矛的头巾。虽然屈从者是不该穿戴任何白色以外的衣饰,但帐篷里的女子们都不会向他多瞥一眼。 半夏将披巾系在腰间,感激地接过递来的清水,将手和脸洗净,然后解开一点外衫的系带,靠在苏兰妲和子宁塔之间的一个穗子红软垫上。红头发的子宁塔是鬼乾一的学徒。 “那些智者们在商谈什么?有谁知道吗?”半夏的心思并没有在智者们那里,她完全不打算躲开那座城市。她已经答应丙火王子,每天上午去老友宿看看他在不在那里,但每次那位老板娘的笑容都会让半夏脸颊发烫。 只有天知道那个女人在想什么!但半夏绝不能再偷听桃香小姐的官邸了。离开丙火王子之后,她又去那里感觉了一下在那幢房屋中持续的导引真气,但她只是从街角瞥了那里一眼就离开了。即使只是站在那里,她也总是惴惴不安地觉得琥珀好像立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当然是在讨论你的姐妹们。”苏兰妲笑着说。她是一名俊俏的女子,有一双碧色的大眼睛,而笑容让她变得更加美丽了。她比半夏大五岁左右,有导引真气的能力,而且她的导引真气能力像许多鬼子母一样强大。 苏兰妲渴望着能够自主的那一天,不过现在当然是鬼营室要她蹦跳,她就会立刻蹦跳。“还有什么能让她们这样如坐针毡?” “我们应该让鬼营室去和她们对话。”半夏说着,从屈从者手中接下一只绿色条纹的茶杯。丙火王子告诉半夏,他的少白~军塞满了没有被鬼子母占据的所有卧室,甚至还有些人睡在马厩里,同时他也在无意中说出那里已经连多一个女仆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了,还有鬼子母们没有进行任何准备。这是个好讯息。“无论是多少鬼子母,鬼营室都会让她们在板凳上坐直。” 苏兰妲仰起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子宁塔的笑声有些微弱,而且其中搀杂着一些反感。这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有一双严肃的灰眼睛,她在任何时候都显得仿佛有一位智者正在看着她。 半夏总是觉得很奇怪,鬼营室会有一名如此开朗有趣的学徒,总是带着微笑,让人感到愉悦。而从不说一句厉害话的鬼乾一,竟然会有一名似乎在追逐着规则要遵守的学徒。“我相信她们应该是在讨论朅盘陀王。”子宁塔用最郑重的语气说。 “为什么?”半夏不在意地问。 她只是要躲开那座城市,但她当然要去见丙火王子,虽然承认这点会让她很不好意思。无论是因为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与丙火王子见面的机会,除非是琥珀正等在老友宿客栈。这就意味着无论有多么大的尘土,她还是要去进行绕城行走的练习,她也不打算让智者们有任何理由推迟她返回夜摩自在天的时间。今晚智者们会单独与独狐陈鬼子母见面,但只要再过七个晚上,她就能和智者们一起去了。 半夏问:“又出了什么事?” “你还没听说?”苏兰妲喊道。 再过两三天,半夏就能去找湘儿和仪景公主,或者是在梦里和她们说话,或者是尽量和她们说话。毕竟,大约她们只会把她当成是一场梦。 她们还不习惯这种联系方式,以前半夏只是这样对她们说过一次话。但不管怎样,能够去找她们的想法仍然让她感到一些模糊的不安。 对于这件事,她有过一个模糊的噩梦,每次只要她们之中的一个说出一个字,她们就会跌倒在地上,或者是掉落一只杯子、一只盘子,或者打破一只花瓶,而那些东西总是会撞得粉碎。 大约那个丙火王子成为她的护法的梦只是她一厢情愿,但她相信这个噩梦有它的含意,大约最好还是等到下次会面时再和她们说话。而且,她有可能再次被吸入丙火王子的梦。光是想到这个,她的脸颊就会变红。 “朅盘陀王已经回来了。”子宁塔说,“今天下午,他要会见你的姐妹们。” 所有关于丙火王子的梦的思虑都消失了,半夏捧着茶杯皱起眉头。在十天里来了两次,这么高的频率是不正常的,这其中有什么原因?他是通过某种方法知道白塔的鬼子母要来吗?像以前一样,令公鬼捉住她和仪景公主的情景又让她有了那个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什么?”子宁塔问。半夏眨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把心中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他怎么这么容易就让我觉得不安?” 苏兰妲同情地摇摇头,但她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他是个男人,半夏。” “他是朅盘陀王。”子宁塔用加重的语气说道,其中充满了敬意。 如果子宁塔的头上系了一根那种愚蠢的头巾,半夏丝毫也不会感到惊讶。苏兰妲立刻用难为人的口气问子宁塔将来该如何去对付一名堡首领,即使他是一名首领,但他仍然是男人。 子宁塔只是顽固地坚持说朅盘陀王是不同的。一名年长的妇人梅拉,她来看她的孩子,向这边靠过来对她们说,对付任何首领,无论是堡首领、氏族首领、部族首领,还是朅盘陀王,办法都是一样的,就像对付男人一样。这让帐篷里的另一位母亲玲夏立刻笑了起来。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走到了一起 然后玲夏说这么做的话,很可能会召来大总管将一把匕首放在你脚边,宣布和你结下仇恨。 玲夏在成亲前是一名枪姬众。厌火族人可以向任何人宣布结下仇恨,除了铁匠和智者。没等梅拉再说话,帐篷里除了屈从者之外的所有人都参加了这场讨论,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可怜的子宁塔————朅盘陀王是首领的首领,仅此而已。 大家的争论集中在是应该直接去对付首领好,还是通过大总管去对付他比较好。 半夏没注意这场讨论。令公鬼一定不会做傻事的,他已经对厉业魔母的信产生了怀疑,而且他听鬼笑猝的话,他对鬼笑猝简直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他认为在白塔里会有他的朋友,甚至是追随者,但鬼笑猝不这么想。不管有没有三誓,鬼笑猝相信厉业魔母和苦菊连手炮制出了第二封信,在那上面写下“跪倒在他的光辉中”之类的荒谬句子,要把令公鬼诱入白塔完全是她们的诡计。 懊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半夏叹了口气,将茶杯放下。还没等她的手彻底离开茶杯,屈从者就将它拿了起来。 “我必须走了。”她对那两名学徒说,“我发现有些事情必须去做。”苏兰妲和子宁塔都说要和她一起去————不止是说说而已,如果厌火族人说什么,他们就真的有这个意思————但她们已经完全被这场讨论吸引住了,所以当半夏坚持要她们留下来的时候,她们也没有争论。 半夏再次用披巾包住头脸,将逐渐升高的争论声抛在身后————梅拉正用确定的声音对子宁塔说,大约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智者,但在那之前,她就要听一位妇人的话,特别是这位妇人拥有一个男人,并且在没有姐妹老婆帮助的情况下,独力养育了三个孩子和两个儿子————半夏俯身走进了帐篷外的风沙中。 在城里,半夏竭力以泰然自若的姿态溜过街上的人群,一边尽量监视着所有方向,又装作只是看着她前进的方向。迎面撞上琥珀的机会并不大,但……在她前面,两名穿着素色裙子和整洁围裙的女子迎面碰上,她们想要绕开对方,却选择了同一个方向,结果差点将鼻子撞在一起。 两名女子低声说着道歉的话,又向旁边让去,结果她们这次又选择了同一个方向,然后她们又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仿佛是跳舞一样,她们又在让路时走到了一起。 当半夏经过她们的时候,她们还在以完全的一致从一侧让到另一侧。她们的脸色开始发红,道歉的言语也被吞回紧紧抿住的嘴唇里。 半夏不知道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但这很容易让她想起令公鬼就在这座城市。苍天啊,在令公鬼周围,如果她在路上恰巧遇那六名鬼子母,又恰巧有一阵风将她的披巾吹开,三个人喊出她的名字,称她为鬼子母,也绝不是不可思议的事。在令公鬼周围,即使她迎面遇上厉业魔母也是有可能的。 半夏快步向前走去,心中愈来愈害怕自己会陷在缘起搅起的漩涡中,眼神愈来愈激动。幸运的是,当看见一名眼神狂野又遮住面孔的厌火族人时,他们是否分得清披巾和面纱的差别?人们都纷纷向旁边退去,这让半夏能够以接近小跑的步伐快速前进,一直到她从一道供仆人们进出的后门溜进了太阳大厅,她才平缓地吁了一口气。 一股强烈的烹调气味飘荡在狭窄的走廊里,身穿制服的男女不停地来回奔忙着,而那些穿着中衣或围裙的人则困惑地盯着推开门跑进来的半夏。 很可能这个地方经年累月进出的只有仆人,绝不会有厌火族人,他们看起来就好像以为半夏会从裙子底下抽出一根钩镰枪来。半夏用手指着一个正在用手绢擦着脖子的小个儿圆胖男人:“你知道令公鬼在哪里吗?”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向其它人翻翻眼睛,那些人立刻都散去做他们的干活了,而他只能在原地挪动脚步,满心希望着能随他们一起去。“真龙大人,唔……小姐?他大概在寓所里吧?我觉得应该是。”他开始拖着脚步向旁边退去,一边还在鞠着躬。“请小姐……唔……请小姐原谅,我必须回到我的……” “你带我去。”半夏坚定地说。这次她不打算在那些走廊里转圈子了。 那个男人向他消失的朋友们最后转了一次眼珠,又飞快地压下自己的一声叹息,用害怕的眼神看了半夏一眼,看自己有没有冒犯她,然后就跑去拿他的长衫了。 看样子,这个男人很熟悉这一堆复杂纷乱的走廊,他一路快步向前走着,每到要拐弯的地方都会打恭向半夏示意,最后他一边打恭,一边指着一道高大的镀金房门。 那道门的两扇门板上用镀金描绘出初升朝阳的图案,在门外有枪姬众和男人楼兰战士守卫着。半夏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同时心中又对他产生了一种鄙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毕竟这名仆人只是做了她所吩咐的事。 当半夏走到门前时,厌火族人都站了起来。其中有一名身材很高的中年男人,有着公牛般的胸膛和肩膀,以及一双冰冷的灰色眼睛。半夏不认识他,而他显然是要半夏离开,幸运的是,半夏认识门旁的枪姬众。 “让她过去,马锐。”黎枫笑着说,“她是鬼纳斯的学徒,鬼纳斯、摩诃丽和鬼斯兰的学徒,我知道的唯一一位侍奉三位智者的学徒。看她跑过来的样子,她们一定是有紧急事情派她来告诉令公鬼。” “跑过来?”马锐发出咯咯的笑声,但他的表情没有显出半点和缓,“看上去像是爬过来的。”说完他就回去守着走廊了。 半夏没必要问马锐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从腰带的荷包里拿出手绢,匆匆地擦了擦脸,没有人会在一张满是灰尘的脸上看到郑重的神情,而令公鬼必须听她的话。 “是重要的事情,黎枫,我希望他是一个人,那些鬼子母是不是还没来?”变成灰色的手绢随着一声叹息回到了她的荷包里。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我在努力帮助你 黎枫摇摇头:“还要再等好一段时间她们才会过来。你是来警告他要小心吗?我不是对你的姐妹不敬,但他在采取行动时是不会小心的,他是个很任性的人。” “我是要警告他。”半夏不禁笑了起来。以前她听黎枫这样说过————就仿佛是一位既生气又自豪的母亲在说自己四处乱闯的小儿子。 会像黎枫这样说令公鬼的枪姬众并不多,这一定是某种楼兰玩笑,即使半夏不知道,她至少是很喜欢有些东西能让令公鬼的头脑不至于过度膨胀。 “我也会叮嘱他把耳朵洗干净。”黎枫用力点点头,才控制住自己。 半夏深吸一口气:“黎枫,我的姐妹们绝不能在这里找到我。”马锐好奇地瞥了半夏一眼,一边还在监视着每一名进入走廊的仆人。半夏必须小心:“我们不能见面,黎枫,实际上,你可以认为我们虽然是姐妹,但还是要尽量彼此远离。” “最可怕的嫌隙是日和姐妹之间的嫌隙。”黎枫点了点头,“进去吧!她们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你的名字。如果马锐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会给他打个结的。”黎枫的头顶还没有马锐的肩膀高,体重肯定也只有他的一半,而马锐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看黎枫。 枪姬众们总是让半夏自己进去,从不会帮她通报一声,这一直都让半夏感到非常困窘。但这一次,令公鬼至少没有坐在浴盆里。这间寓所显然是国主使用的,前厅完全是王座大厅缩小后的样子,在抛光的石地板上描绘着一个放射出波浪状光芒的黄金太阳,面积足有一幅之大。 而这是半夏唯一能见到的弧线了。高大的长方形镜子贴墙排列,周围镶着黄金镜框。墙壁与天花板相接处由鳞片般的黄金三角交叠形成,沉重的镀金太师椅排列在那个黄金太阳两侧,形成两条严格的直线。 令公鬼坐在位于那两排椅子末端中间的一把椅子里,那把椅子的宽和椅背高度都是其它椅子的两倍,摆放在一座小的镀金台子上。他穿着绣金线的红色云锦长衫,那根雕刻龙纹的霄辰枪被他托在臂弯里。他阴沉着脸,就像是一位国主,一位要杀人的国主。 半夏将双拳叉在腰间。“黎枫说你应该洗洗耳朵,年轻人。”令公鬼猛地抬起了头。 令公鬼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又有一点愤怒,但这都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笑着走下台子,将霄辰枪扔到椅子里。“真是意外,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大步走过房间,握住半夏的肩膀,让她转身去看最近的一面镜子。 半夏突然非常想笑,但也不禁退缩了一下,那些钻进披巾的灰尘和她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已经变成了泥巴,然后又被她刚才用手绢擦过,在她的脸颊形成了一条条直线的花纹,在额头上则是螺旋形的花纹。 “我会让黎枫送些清水过来,”令公鬼说,“大约她会认为那是我用来洗耳朵的。” 半夏觉得他那一脸笑容真是让人无法忍受! “不需要。”半夏带着尽量庄重的神态对他说。她不打算让令公鬼站在这里看自己洗脸,于是她又抽出已经脏了的手绢,想把脸上最脏的地方尽力再擦一擦。“你很快就会见到童艺她们了,我不需要警告你她们是危险的,对不对?” “我觉得你正在警告我。她们并不会全部都来,我已经命令每次来见我的鬼子母不能超过三个。看样子,她们已经到了。”在镜子里,令公鬼侧过头,仿佛是在倾听什么。然后他点点头,说话的声音也变成喃喃自语。 “是的,我能对付三个,如果她们不是特别强大的话。”令公鬼突然注意到半夏正在看他。“当然,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是戴着假发的燕痴,或者是吉陀婆,我大约就有麻烦了。” “令公鬼,你绝对要认真对付她们。”手绢没有起什么作用。带着最不愿意的心情,半夏向手绢上吐了口口水,向手绢上吐口水永远也无法有庄重的感觉。 “我知道你有多强大,但她们是鬼子母,你不能把她们当作乡下妇人对待。即使你认为苦菊真的会带着她的朋友们跪在你的脚下,至少这些人是厉业魔母派来的,她们的目的就是给你的脖子套上缰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她们轰走。” “然后信任你那些藏起来的朋友?”令公鬼轻声问道,非常轻的声音。 半夏的脸已经没法改善了,她真该让令公鬼叫水过来,但现在她已经拒绝了令公鬼,不能再提出这种要求了。 “你知道你不能信任厉业魔母。”她小心地说着,转过头看着令公鬼,想起上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她甚至不想提起独狐陈的鬼子母。“你知道的。” “我不信任任何鬼子母,她们……”令公鬼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犹豫,仿佛他是要换一种说法,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会利用我,而我会利用她们。一个漂亮的环形,你不这么想吗?”如果半夏考虑过令公鬼会靠近独狐陈鬼子母,那么他的眼睛就向她做出了解释————那么强硬,那么冰冷。半夏从内心发出了颤抖。 大约如果令公鬼能足够愤怒,如果他和童艺之间撞击出足够强的火花,让那个使节团空手返回白塔…… “如果你认为这很漂亮,我觉得它应该是的。但记住,她们是鬼子母。即使是国主也会带着敬意听从鬼子母,即使是他不同意的时候。而如果受到嘉荣城的召唤,国主们会立刻启程上路。即使是晋城的大君们,或者是天愚上尊也不敢违抗。” 这个蠢男人还在笑她,或者,至少是在向她龇牙咧嘴。他脸上的其余部分都像河中的石头一样冷硬。 “我希望你会注意,我在努力帮助你。”只不过不是他所想的那种帮助。“如果你要利用她们,你就不能让她们像被弄湿的猫一样竖起毛来。转生真龙给她们留下的印象不会比他给我留下的更深刻,虽然你穿着这种怪模怪样的衣服,坐在那把椅子上,拿着这根愚蠢的令牌。”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你感觉还好吗 半夏轻蔑地看了那根有穗的枪头一眼,苍天啊,那东西只会让她浑身发麻!“她们看见你的时候,是不会想跪下的,而她们不这样做也不会让你没命。你对她们有礼貌一点也不会让你没命,弯一下你那根硬脖子,表现出一点正当的尊重和谦逊,不代表你向她们投降。” “正当的尊重。”令公鬼若有所思地说,然后他叹息一声,沮丧地摇摇头,用一只手抓了抓头发,“我觉得我不能对待鬼子母就像对待一些在我背后密谋策划的贵族一样。这是个好建议,半夏,我会试试的。我会谦逊得像只耗子。” 半夏竭力不显出匆忙的样子,又用手绢擦了擦脸,同时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瞪大的双眼。她并不真的确定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从眼眶里凸出来了,但她觉得它们一定是这样的。在她的一生里,每次她向令公鬼指出右边的路更好时,令公鬼都会翘起下巴,向左边走去!为什么现在他却会听她的? 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至少让他表现出一点尊敬是不会有害处的。即使如果那些鬼子母追随的是厉业魔母,想到鬼子母会受到冒犯,半夏还是会感到不安。但半夏又希望令公鬼会粗鲁一些,会像他往常一样傲慢。但现在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令公鬼不是个思维迟缓的人。但这只是让半夏感到气恼。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吗?”令公鬼问。 半夏并不满足,大约她有机会纠正一切,或者至少能确定他不会愚蠢得前往嘉荣城。“你知道在河上的一艘船里有一位讨海人的通天巫吗?那艘船的名字叫白浪花。”这倒是个可以转移话题的好借口,“她是来见你的,我听说她已经变得很不耐烦了。” 这个讯息是丙火王子告诉半夏的。乌茜曾经乘舢板去那艘讨海人船,想要查清楚讨海人为什么会进入如此遥远的内陆,但讨海人拒绝让她登上他们的船,她回来的时候,气恼得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半夏相信自己知道讨海人们为什么会深入这里,但她不打算将她推测的原因告诉令公鬼,这次就让令公鬼见一些不会向他打恭的人吧! “看起来,雕题到处都是。”令公鬼坐在一张高台下的椅子里。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显得很开心,但半夏敢发誓,这与讨海人无关。“夜娇靡说,我应该先见过那个双风。但如果她的脾气就像夜娇靡报告的那样,她会等下去的,现在已经有够多的女人让我烦恼了。” 令公鬼并没有向她掩饰自己的脾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有这种动人的地方。”半夏立刻就希望能把这些话吞回去,这么说只能让令公鬼更加朝她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 令公鬼皱起眉,似乎完全没听到半夏在说些什么。“半夏,我知道你不喜欢夜娇靡,但情况还不至于超出限度,对不对?我是说,现在你差不多已经变成厌火族人了,我可以想象你要和她进行枪矛之舞的样子。她正因为一些事情而感到困扰,她很不安,但她没说过那是什么事。” 大约是夜娇靡终于发现了一个会拒绝她的男人,这足以从根基上震撼这个女人的世界了。“自从离开海门通以后,我和她说的话还不到十个字。即使在海门通,我们也没有说过多少话。令公鬼,你不认为……” 两扇房门中的一扇被推开一点,黎枫溜了进来,然后立刻又关上了门。“鬼子母来了,朅盘陀王。” 令公鬼向门口转过头,面孔如石头般冷硬:“她们就不能等……以为能对我出其不意,是不是?她们必须知道是谁在制定这里的规矩。” 半夏不在乎她们是否要在令公鬼只穿着中衣的时候闯进来。所有关于夜娇靡的想法都消失了。黎枫打了个大约是代表着同情意思的小手势,不过看上去她也不在乎这种事。如果半夏要求,令公鬼不会让她们带走她,但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她要一直留在令公鬼身边。否则,只要她将鼻子探到街上去,她们就有可能屏障她,并将她掳走,这意味着要请求令公鬼保护自己。 是躲在令公鬼羽翼之下,还是被塞进一只麻袋里运回嘉荣城,这两种选择之间似乎没什么差别,都只是会让她的胃部发痛,她永远也不要成为躲在令公鬼背后的鬼子母,但想到要躲起来,她也不由得咬紧了牙。 只是她们已经到了这里,正等在门外,如果不采取行动,再过半个时辰她就有可能会被塞进麻袋里了,深呼吸并不能平缓她绷紧的神经。 “令公鬼,还有能够从这里离开的路吗?如果没有,我要先躲到其它房间里。她们绝对不能知道我在这里,令公鬼?令公鬼!你在听我说话吗?” 令公鬼说话了,但绝不是在对半夏说,“你在,”他用沙哑的耳语说道,“现在你会想到那个,实在是太巧合了。”令公鬼盯着前方,眼里充满了怒火,大约还有恐惧。“玩命一搏吧,回答我!我知道你在!” 半夏不禁舔了舔嘴唇。大约黎枫还在用那种母亲溺爱的眼光看着他————令公鬼甚至没注意到黎枫那有些玩笑神情的目光————但半夏的胃已经在慢慢抽搐了。他不可能会突然就变成一个疯子,不可能,刚才他似乎是在倾听一个隐密的声音,大约他还在和那个声音交谈。 半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令公鬼面前的,但她突然就把手按在令公鬼的额头上。湘儿总是说,要先检查病人有没有发烧,但现在她该怎么办……如果她能掌握一些治疗异能就好了,但这也不会有用的,如果他真的…… “令公鬼,你……你感觉还好吗?” 令公鬼仿佛又恢复了神智,他从半夏面前退开,怀疑地盯着她,但片刻之后,他已经抓住半夏的手臂,拉着她走过前厅。他走得非常快,让半夏差点就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下。“就站在这。”他将半夏拉到高台旁边,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你到底以为 半夏故意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手臂,让令公鬼看看她被拉得有多么疼,然后她迈步要追上令公鬼。男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力量,就连丙火王子也是如此,虽然她并不介意丙火王子这样。“你到底以为————” “不要动!”令公鬼用厌烦的语气说道,“老天爷收了他吧!好像你一动,它就会有波动。我会将它固定在地上,但你不能有大动作。我不知道我能让它有多大,现在也没时间确认这一点了。”黎枫的下巴在一瞬间垮了下来,但她立刻又闭上了嘴。 将什么固定在地上?他在说什么?半夏的脑子里充满这样的疑问,甚至让她忘记去思考令公鬼话里的“他”是谁。令公鬼在她周围编织了阳极之力。 半夏睁大了眼睛,快速地呼吸着,但她不能阻止自己。阳极之力距离她有多近?即使她的理智在告诉她,那种污染不会从令公鬼的导引真气中渗出来,而且令公鬼以前也用阳极之力碰触过她,但这些想法只是让她的感觉更糟。她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抓紧裙子。 “你……你在干什么?”半夏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很自豪,虽然音调不是很稳定,但至少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尖叫起来。 “看看镜子。”令公鬼笑着说。他竟然在笑! 半夏不高兴地照做了……然后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银色的琉璃只照出高台上那把镀金的座椅,却没有她。“我……隐身了。”半夏喘息着说。纯熙夫人曾经将他们隐藏在一片太一的屏幕后面,但令公鬼又是怎么学会这种技巧的? “总比藏在我的床底下要好。”令公鬼朝半夏头顶上方的空气说道,仿佛她曾经这么想过一样!“而且,我觉得让你看看我有多尊敬她们。”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许多,“大约你能察觉到一些我忽略的事情,大约你甚至愿意把它们告诉我。” 令公鬼笑了一声,跳到高台上,捡起那根穗子枪头,坐进椅子里。“让她们进来,黎枫,让白塔的使者们来见转生真龙吧!”他扭曲的微笑像半夏身边的阳极之力一样让她感到极不舒服。那些他娘的编织距离她到底有多近? 黎枫消失了,片刻之后,房门被左右敞开。 一名身材丰满、仪容庄严的女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走了进来,这一定是童艺了。她的两侧身后一步的地方跟着穿朴素褐色黄麻裙的琥珀和一名穿绿色丝裙的鬼子母————她是个圆脸的漂亮女人,一头黑发像鬼鸮羽毛一样黑,有一双微微撅起的肉感嘴唇。 半夏希望鬼子母一直都能穿着代表她们宗派颜色的衣服。似乎只有绀珠派鬼子母每次都会穿白衣服,半夏相信那个女人肯定不是鼍龙派的,那个女人一走进房间就狠狠地瞪着令公鬼,那不是鼍龙派鬼子母会有的反应。 冰冷的平静勉强能掩饰住她的轻蔑,大约不了解鬼子母的人会受到这种面具的欺骗。令公鬼能看穿这种面具吗?大约不行,他似乎正把注意力集中在童艺身上,那名鬼子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琥珀那双鸟一样的眼睛则已经将房间里的一切都一览无遗。 半夏非常高兴令公鬼为她进行的编织。她想用仍然拿在手中的手绢擦擦脸,动作却又僵在半截。令公鬼说过,他会将它固定在地上,他做了吗?苍天啊,她大约正毫无遮拦地站在她们面前。不过琥珀的目光从她面前一扫而过,毫无停滞,汗水从半夏脸上连续不停地滚落下来。这个男人到底靠不靠谱啊!半夏宁可躲在他的床底下。 在鬼子母身后又进来了十二名女子。她们穿着素色衣裙,背上披着粗糙的木棉披风,其中大多数都身材矮壮。她们扛着两个大箱子,箱子抛光的黄铜箍上刻着嘉荣城之焰的图案。 这些女仆们将箱子放下的时候,都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喘息,房门关上的时候,她们全都在偷偷地揉搓着自己的肩背和关节。童艺和另外两名鬼子母行了个仪态完美,但不算很深的叩拜礼。 没有等她们站直身体,令公鬼已经走下了椅子。太一的光晕包围着三名鬼子母,她们已经连结在一起。半夏竭力记忆着自己看到的一切,观察着她们是怎么做的。当令公鬼走来的时候,除了那团光晕之外,鬼子母们似乎保持着完全的平静,但令公鬼只是走过了她们,开始逐一端详起那些女仆的面孔。 他在做什么?当然,令公鬼是在确认那些女仆里没有鬼子母无瑕的面容。半夏摇摇头,立刻又停住了动作。令公鬼真是个傻瓜,那些女仆里大多数人都显得有一定年纪了,但有两个年轻人的面容和刚成为鬼子母的女性差不多————她们不是鬼子母,半夏只能从前面那三名鬼子母身上感觉到上清之气,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她的感觉不会有错。不过令公鬼似乎还不能确认这一点。 他用手指挑起一名年轻女子的下巴,微笑着盯住她的眼睛。“别害怕。”他轻声说道。那名女子摇晃了一下,仿佛是要晕过去的样子。令公鬼叹息一声,转过了身。当他再次经过鬼子母身边时,他还是没看她们。“你们不能在我周围导引真气,”他坚定地说,“放开它。” 琥珀的脸上闪过一阵思索的神情,但另外两个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令公鬼回到座位上。令公鬼揉搓着手臂,半夏知道他有刺麻感,用更加严厉的声音说道:“我说了,你们不能在我周围导引真气,也不能拥抱太一。” 房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半夏只能无声地祈祷,如果她们不放开真源,令公鬼会干什么?切断她们与太一的联系?在一名女子导引真气的时候切断她和太一的联系远比在她没有导引真气时屏障她要困难。 即使是令公鬼,半夏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同时切断三名连结在一起的鬼子母。更糟糕的是,如果令公鬼这么做了,鬼子母又会采取什么行动?但光晕最终消失了。半夏差点就重重地喘息起来。虽然令公鬼让她的影像消失了,但他肯定没有消除掉她的声音。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鬼子母的镇静 “这样就好多了,”令公鬼向三名鬼子母露出微笑,但那种笑意并没有触及他的眼睛,“让我们开始吧!你们是受尊敬的客人,而你们刚刚走进房间。” 当然,她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令公鬼要的是直接知道。童艺微微哼了一声,而那名黑发女子则瞪大了眼睛,琥珀仅仅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心里记下了什么。半夏现在只希望令公鬼能更小心一些,琥珀绝不会忽略任何事情的。 童艺明显地振作了一下精神,抚平了一下裙子,又差点要去整理并不在她肩上的长衫。“我是应当得到尊敬的,”她用吟咏般的语调说道,“鬼子母童艺,白塔使节;封印守护者,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厉业魔母的使者。”然后,她又用同样充满敬意的言辞简介了另外两位鬼子母,其中那个目光严厉的叫罗羽涅。 “我是令公鬼。”简洁的言辞和鬼子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没有提到转生真龙,他也没有,但屋子里还是有几个轻微的声音念出了这个名字。 童艺深吸一口气,侧过头,仿佛是在倾听那些轻微的议论声。“我们向转生真龙致以高尚的邀请,丹景玉座充分认识到了重重迹象和预言的实现,例如……”这段语音圆润沉厚的陈述用了一些时间才涉及到问题的重点————令公鬼应该随她们“因为所有骄傲和应尽之责任” 而前往白塔,如果令公鬼接受这个邀请,厉业魔母将不仅会向令公鬼提供白塔的保护,还会用白塔所有的权威与影响力支持他。然后,童艺又进行了一大段华丽精彩的演讲,最后她说道:“……为了表明诚意,丹景玉座送来了些许薄礼。” 然后她转向箱子,抬起一只手,脸上却又稍稍颤了一下,显出一点犹豫。她又做了个手势,那些仆人才知道她的意思,打开了箱盖,很显然的,童艺本来打算用太一打开箱盖的。箱子里装满了皮袋子,童艺又用力地打了个手势,那些女仆们才急忙开始解开那些袋子。 半夏压抑住一阵惊呼的冲动。怪不得刚才这些女仆们扛着箱子时会如此费力!那些被打开的袋子里装满了各种大小的瓜子金、戒指、项链和未经镶嵌的宝石。即使这些袋子下面的东西都是垃圾,这两只箱子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令公鬼斜靠在王座般的椅子里,看着箱子,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微笑的表情。鬼子母们都在审视着令公鬼,脸上戴着沉着的面具,但半夏觉得童艺的眼里含着一丝满意,而羽涅丰满的嘴唇间又多了一分不屑,琥珀……琥珀才是真正危险的。 突然间,箱盖猛然合上,那些女仆们全都惊叫着向后跳去,鬼子母全都僵在原地。半夏在涔涔汗水中用力地祈祷着。她希望令公鬼能傲慢,甚至有一点无礼,但也只要把她们挡退就够了,不要让她们决定现在就镇压他。 半夏忽然意识到,令公鬼至今为止都还没表现出他所说的“谦逊得像只耗子”,令公鬼从没有过这样的打算。这个男人在耍她!如果她不是不敢移动半步,她一定会走到令公鬼面前,抽他一耳光。 “好多金子,”令公鬼说道。他显得非常放松,微笑占据了他的整张脸。“金子对我总是会有用的。”半夏眨眨眼。他听上去真的是很贪婪! 童艺同样带着满意的微笑,泰然自若地答道:“当然,丹景玉座非常慷慨。当你到达白塔之后————” “当我到达白塔之后,”令公鬼仿佛是在思考什么,同时大声打断了她的话,“是的,我很期待我站在白塔里的那一天。”他俯下身子,臂肘支在膝盖上,手里晃动着真龙令牌。“这还需要一点时间。你要知道,我还有事情要做,在这里,在锡城古国,还有其它地方。” 童艺抿了一下嘴唇,但她的声音仍然像刚才一样平静圆润:“我们肯定不会反对在返回嘉荣城之前休息几天。与此同时,我是否能提议,我们之中的一人留在你身边,为你提供建议?当然,我们已经听说了纯熙夫人的不幸。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但我觉得,琥珀和羽涅会很愿意的。” 令公鬼听到这两个名字时,皱起了眉。半夏屏住呼吸,令公鬼似乎又在倾听着什么。琥珀和令公鬼毫不掩饰地审视着对方,羽涅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她的裙子。 “不必了,”最后令公鬼说道。他将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坐回椅子里,现在那把椅子更像是王座了,“这样大约并不安全,我不会喜欢你们中间会有人不小心将一根矛尖插进我的肋骨里。”童艺张开嘴,但令公鬼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你们未经许可,不该走进距离我一里范围内的地方。如果你们没得到许可,最好不要进入距离王宫一里内的地方。当我准备好和你们走的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这点我可以答应你们。” 突然间,令公鬼站起了身。站在那座高台上,鬼子母们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他。很显然的,她们不喜欢这种高度的差距,更不喜欢他对她们做出的限制,三张如同石雕般的脸盯着令公鬼。 “现在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我愈早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就能愈早前往白塔。我可以再次见你们的时候,我会给你们送信过去。” 鬼子母们不喜欢令公鬼这么突然地拒绝她们。其实,她们根本不喜欢令公鬼拒绝她们,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鬼子母们说出的话必然会得到执行————但她们除了行一个浅浅的叩首礼之外,什么也做不了,这让她们差点就打破了鬼子母的镇静。 当她们转身离开的时候,令公鬼又不经意地说道:“我忘记问了,苦菊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羽涅睁大了眼睛,双唇也有一段时间没合上————那明显是惊讶的表情。 童艺犹豫着,似乎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利用这个空档再说些话,但令公鬼已经不耐烦地站起身,用脚尖轻拍着地面。鬼子母离开之后,令公鬼走下高台,手中握着那根枪头,盯着关上的房门。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我敢打赌 半夏立刻就大步走到他面前:“你在玩什么游戏,令公鬼?”她足足走了六步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身影,由此她才知道令公鬼的编织到底有多大。而她一直对这些编织毫无感觉。“嗯?” “她是苦菊的人,”令公鬼若有所思地说道,“羽涅,她是苦菊的朋友,我敢打赌。” 半夏站到他面前,哼了一声:“你就是个丢了口袋里的铜钱,又踩在干草叉上的傻瓜。羽涅一定是凌日盟鬼子母,否则我就从没见过凌日盟鬼子母。” “因为她不喜欢我?”令公鬼看着半夏,半夏几乎希望他不要这样看着自己。“因为她害怕我?”他没有瞪大眼睛,面容也很平静,甚至连眼神也不算严厉,但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诉半夏,他知道半夏并不知道的事情。 半夏不喜欢这样。令公鬼突然露出微笑,让半夏不由得眨了眨眼。“半夏,你认为我会相信你能通过一个女人的面孔就确认她的宗派吗?” “不,但————” “不管怎样,即使是凌日盟最终大约同样会追随我。她们像其它人一样知道预言————‘无垢之塔破裂,向被遗忘的徽记屈膝’,这是白塔出现之前就被写下的语句。‘无垢之塔’还能指什么?那么被遗忘的徽记呢?我的旗帜,半夏,古代鬼子母的徽记。” “饶不了你,令公鬼!”这句骂人的话从半夏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比她想象的更加笨拙。半夏并不习惯这些粗话。“上天必不容你!你不能真的以为可以跟她们去,你不能!” 令公鬼饶有兴致地露出了牙齿,他竟然会有兴致!“你不想做的事,我就不能做吗?只能做你告诉我的事,只能做你想做的事。” 半夏生气地咬住嘴唇。他不止在嘲笑她的无知,还要用这么粗鲁的方式把嘲笑扔到她脸上。“令公鬼,听我说,厉业魔母————”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你回到营地去,又不让她们发觉你在这里。我觉得,她们在宫里一定是有眼线的。” “令公鬼,你必须————” “藏在那些大洗衣篮里怎么样?我可以让几名枪姬众把它拿出去。” 半夏感到了一阵无力,他在努力摆脱她,就像努力摆脱那些鬼子母一样。“我自己走出去就好了,谢谢你。”洗衣篮,亏他想得出来!“如果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随意在玄都和这里之间来回穿行的,我就不必担心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以这么刺耳的方式提出这个要求,但她已经提出来了。“我知道你不能教我,但如果你能告诉我是怎样做的,大约我能自己摸索出用太一做这件事的办法。” 半夏虽然在语气中有些玩笑的意味,但她还是有些热切地期待着。令公鬼用双手拿起半夏披巾的一端。“因缘,”令公鬼说,“玄都,”他用左手的一根手指在披巾上撑起了一个小帐篷,“以及雨师城。”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撑起另一个帐篷,然后他将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我扭曲了因缘,并在其中钻了一个连通它们的洞。我不知道我钻穿了什么,但这两者和孔洞之间没有空隙。”他松手放开了披巾。“这有用吗?” 半夏咬着嘴唇,不高兴地皱起眉,看着披巾。这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但只要想到要在因缘中撕破一个洞,半夏的心里就打了个哆嗦。她本来希望令公鬼的办法能和她在夜摩自在天中的行动方式有些相似。 半夏当然不是要这么做,但她现在有很多时间无事可做,而且智者们一直都在抱怨,鬼子母们总想知道该如何以肉身进入梦的世界。半夏觉得这种办法在真实世界和作为真实世界映射的梦的世界里应该是相似的。 即使在现实世界里,也应该能制造出一个地方,从那里只需要迈一步就可以走到自己想去的目的地。如果令公鬼的办法和她想象的稍微有一点相同。半夏都很想试一试,但如果是那样……太一会做到她想做的事,但它比她本身的强大很多,必须得到柔和地导引真气,如果要强迫它去做错误的事,她就会死亡或被烧毁,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来不及发出来。 “令公鬼,你确定它绝对不像……或者……”半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没等她继续说下去,令公鬼已经在摇头了。 “这听起来就像是改变了因缘的编织,我觉得,如果我试图这么做,我就会被撕裂。我只是钻了个洞。”他挑起一根手指,向半夏做了一下示范。 嗯,继续追问下去也没意义了。半夏气恼地掀起披巾。“令公鬼,关于那些讨海人,我只是从书中对他们有一些了解。”半夏确实还知道一些书本以外的信息,但她还不打算告诉令公鬼,“但一定是什么非常重要的原因才会让他们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来见你。” “你还是这样!”令公鬼心不在焉地嘟囔着,“你转移话题的速度倒是真快,有时间我会去见他们的。”片刻之间,他揉搓着额头,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眨了眨眼,他又重新看着半夏。“你真的要留在这里,直到她们回来吗?”令公鬼确实是想摆脱她。 在房门口,半夏停了一下,但令公鬼已经朝内室走过去了。他将手握在背后,一路上不停地和自己说着话。他的声音很低,但半夏还是能听到一些,“你躲到哪里去了?饶不了你!我知道你在!” 半夏打了个哆嗦,走出令公鬼的住所。如果令公鬼真的要疯了,她也无力改变,上古神镜按照上古神镜的意愿进行编织,而他们只能接受它的编织。 半夏这时意识到自己正看着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仆人,思量着他们中间有谁会是鬼子母的密探。她让自己停止了这种思考,这些全都是上古神镜的意愿。她朝黎枫点点头,缩起肩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步伐,朝距离这里最近的仆人出入口走去。 桃香小姐最好的马车离开了太阳大厅,后面跟着运箱子来的货车,现在那辆车上只有女仆和车夫了。马车里没有人说话,琥珀将手指拢在一起,若有所思地敲打着嘴唇。 一个令人着魔的年轻男人,一个令人着魔的研究对象。她的脚碰到了座位下面的一只标本箱,如果不带上适当的标本箱,她绝不会去任何地方。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不得安眠 可能人们会以为这个世界的物种清单早已被写好了,但她这次离开嘉荣城的路上收集了五十种植物、两倍于植物的昆虫,还有一只狐狸的皮毛和骨骼、三种鸟雀以及不少于五种地鼠,她相信这些都是原先的记录上不曾有过的物种。 “我还不知道你和苦菊会是朋友。”过了一会儿,童艺说道。 羽涅哼了一声:“不需要当她的朋友也能知道我们离开时她还不错。”琥珀想知道羽涅是否知道她已经撅起了嘴,大约那只是因为羽涅的嘴形如此,但一个人必须了解自己的容貌,并予以适当控制才对。 “你认为他真的知道吗?”羽涅继续说道,“知道我们已经……这不可能,他一定是猜的。” 琥珀的耳朵竖了起来,但她还是在轻敲着自己的嘴唇。羽涅显然是要改变话题,那就是说,童艺的问题让她感到了紧张。马车中又开始陷入寂静,因为没有人想提起令公鬼,而她们也想不到其它话题可说。 为什么羽涅不想谈到苦菊?她们两个肯定不是朋友,凌日盟极少会和本宗派以外的人成为朋友。琥珀将这个问题记在自己的脑子里。 “如果他是猜的,他的运气就相当不错了。”童艺并不是傻瓜,大约她喜欢夸夸其谈,但她绝不是傻瓜。“无论这看起来有多么荒谬,我们必须认为他能够感觉到女人体内的太一。” “这就太可怕了,”羽涅嘟囔着,“不,这不可能,他一定是猜的。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都会认为我们运起了太一。” 羽涅撅嘴的表情让琥珀感到气恼,这次整个使节行动都让她感到气恼。如果她受到邀请,她会很高兴地参加这个使节团,但林权辉根本没问过她,而是直接就把她推上马背。 无论其它宗派是怎么做的,这位临月盟理事会的首脑并不打算效仿她们。最糟糕的是,琥珀的同伴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年轻的令公鬼身上,似乎对其它一切都已经视而不见了。 “你有什么看法,”她在沉思中大声说道,“关于那个我们与令公鬼会见时同样在场的姐妹?” 那大约不是她们的姐妹————她在王室图书馆里遇到了三名楼兰妇人,其中有两个人能够导引真气————但她想看看这两个人的反应。 她没有失望,或者说,她失望了,童艺只是坐直了身子,羽涅则是愣愣地盯着她。琥珀只能暗暗吐出一声叹息,她们真的是眼瞎了,就在几步之外有一名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而她们完全感觉不到她,只因她们看不见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起来的,”琥珀继续说道,“但如果能够发现其中的奥妙,那一定会是很有趣的事。”那只会是令公鬼干的。她们能看见任何太一的编织。另外两名鬼子母没有问琥珀是否确定,她们知道,琥珀会把猜想和事实分得很清楚。 “这是纯熙夫人还活着的证据,”羽涅带着残酷的笑容坐回座位里,“我建议,我们派华灯绯去找她,然后我们就把她抓起来,关进地下室去。先把她从令公鬼身边拿开,然后我们将她和令公鬼一同带回嘉荣城。只要我们让足够的金子在令公鬼的鼻子底下放光,我怀疑他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纯熙夫人的失踪。” 童艺用力摇了摇头:“关于纯熙夫人,我们并没有得到更可靠的证据,她有可能是那个神秘的鼍龙派。如果能查出她是谁,我同意将她抓起来,但我们必须谨慎考虑其它可能,我不会用如此谨慎的计划进行冒险。我们必须知道,令公鬼和那名姐妹有联系————无论她是谁————而令公鬼对于时间的要求有可能只是个计谋。幸运的是,我们有时间。”羽涅不情愿地点点头。如果要用她们的计划冒险,她宁可找个农庄安居下来,成亲生子。 琥珀让自己微微叹了口气,除了喜欢炫耀之外,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童艺唯一的毛病了。童艺确实有个好脑子,只要她能够使用它。不过她们确实还有时间。她的脚又碰到了一只标本箱,无论情况会如何发展,她记述令公鬼的一章将是她人生的顶点。 真龙就在这里,令公鬼确信这点,但他一直没有从脑子里听到一声耳语。在今天剩余的时间里,他已经在思考其它事情了,虽然那些可能都是无用的事情。 因为他不停地来这里向夜娇靡查问她所擅长的各种干活,夜娇靡几乎要火冒三丈了,他怀疑夜娇靡已经在躲避他了,虽然他还不能确认这点。 即使是鬼玄元,在令公鬼第十次追问他关于突阕的事情后,现在也不太容易被找到了。突阕楼兰一直没有动静,而鬼玄元能做的只有把他们放在猨翼之山脉不管,或者是去那里把他们挖出来。 李森科出去流浪了,林佳树告诉令公鬼,他经常会这样,而且他出去流浪的时候,谁也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当金一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他也往往会迷失在城市的街道里。 令公鬼为此还朝林佳树吼了两句,然后把面色惨白、颤抖不止的林佳树甩在身后,但这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责任。令公鬼的脾气仿佛是出现在天边的闪电,他朝张朗和宫祺宇吼叫,直到他们在靴子里颤抖不止,以踉跄的脚步离开了他。他让羌活满脸泪水,语无伦次;让安佑儿转身逃走,裙摆都扬起到膝盖上。 当鬼营室和鬼纳斯前来问他都对鬼子母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同样朝她们大吼大叫。看鬼营室离开时的脸色,他怀疑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在这位智者面前提高声音。因为他知道,真龙真的在这里,而不止是一个声音————有一个人正藏在他的脑子里。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入睡的勇气,他害怕真龙会在他熟睡时控制住他。当他真正睡着的时候,他的噩梦让他一直翻来覆去,不得安眠。 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时,他裹着被汗水浸湿的中衣醒来,眼睛酸麻得要命,嘴里仿佛塞了放了六天的生马肉,双腿也传来一阵阵酸痛,他记得自己在梦里一直在逃避某个他看不见的东西。他从四柱大床上撑起身子,开始在镀金的盥洗架上洗漱。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我在哪 外面的天空已经开始变成灰色,应该送新水来的屈从者还没出现,但昨晚的水就很好了。 令公鬼在差不多快洗完脸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逃避。他以前相信自己在梦中逃避的是弃光魔使,或者是魔尊,或者是末日战争,或者大约是真龙。 他相信转生真龙会梦到被魔尊追逐。他坚持说自己是令公鬼,似乎这样他就能像其它人一样轻易忘记自己的身份。令公鬼在逃离仪景公主,从他对仪景公主之爱的恐惧中,就像他逃离对鬼笑猝的爱。 镜子破碎了,碎片掉落在细瓷脸盆里,镜框中的残片映照出一张他的残缺的脸。 令公鬼放开阳极之力,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很疲惫的样子,他想了想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不要再逃避了,他会做他必须做的,但不会再有逃避了。 两名枪姬众正等在走廊里。哈瑞林是一名瘦高的赤发女子,年纪和令公鬼差不多,当令公鬼出现在走廊中时,她立刻就跑去通知其它人了。琪亚芮是一名有一双欢快眼睛的灰发枪姬众,年纪大得足可以当令公鬼的母亲,她陪同令公鬼走过还看不到几名仆人的走廊。 而所有已经开始忙碌的仆人们都惊讶地看着令公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早起。通常和琪亚芮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开一些令公鬼的玩笑,令公鬼懂得其中一些。 她将令公鬼看成是自己的一名年轻兄弟,只是需要让这位小兄弟不要过于头脑发热,但今天早晨,琪亚芮感觉到了他的脾气,所以一个字都没说。她确实朝令公鬼腰间的佩剑投去了厌恶的一瞥,但也只是瞥了一眼。 在令公鬼走向那个用于穿行的房间时,鬼千拓和其余枪姬众追上了他,她们也全都保持着沉默,守卫着那道雕刻着方形图案房门的占西士兵和幽瞳众也是如此。正当令公鬼以为他可以这样安静地离开雨师城的时候,一名穿着红蓝色占西仆人制服的年轻女子跑过来,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这时令公鬼已经将通道张开了。 “占西留候送这个给您。”那名侍女还喘着气,将一封有绿色大蜡封的信呈了过来,很显然,她是一路奔跑着找到这里来的。“这是讨海人的信,真龙大人。” 令公鬼将那封信塞进长衫口袋,然后走进了通道,根本没理会那名还在询问真龙大人是否有回答的侍女。寂静在今天早晨很适合他,他用拇指抚过雕刻在真龙令牌上的纹路,他将变得强大和刚硬,将所有那些顾影自怜抛到脑后。 在幽暗的玄都王座大厅里,采蓝的抚摸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这里还是夜晚,但采蓝是醒着的,令公鬼知道这点,就像知道她在哭泣。而且他也知道,当最后一名枪姬众走进王座大厅,他关闭通道后不久,采蓝就不再流泪了。 只是一股紊乱、无法解读的情绪仿佛小球般,仍然坠在令公鬼的脑后。采蓝肯定已经知道他回来了,毫无疑问,采蓝和她的约缚一定也是他在梦中要逃避的,但他现在接受了这个约缚,即使他并不喜欢它。 这几乎让令公鬼冷笑起来。他最好接受它,因为他无法改变它。采蓝已经在他身上系了一根线。只不过。是一根线而已,苍天啊,就让它只是一根线吧。这应该不会导致什么麻烦,除非他让采蓝过于靠近,让那根线变成了一根绳索。 令公鬼希望谢铁嘴能在这里,大约谢铁嘴了解护法和约缚,那位老说书先生知道许多令人惊讶的信息。嗯,找到仪景公主就能找到谢铁嘴,这就是问题所在。 从阳极之力中抽出火之力和风之力,令公鬼制造出一个光球,照亮了离开王座大厅的路。古代的女王们藏在他头顶的黑暗里,没有对他造成困扰,她们只是彩色琉璃上的绘画。 但鬼笑猝并不是绘画。在他的寓所外面,鬼千拓解散了枪姬众,只留下她自己和蜚零。然后她们两个跟随令公鬼走进寓所,开始检查各个房间。令公鬼用上清之气点亮了油灯,将真龙令牌扔到一张镶嵌奇玉的小桌上。 这张小桌比太阳大厅里相同的家具要少许多镀金,这里的家具全都是如此,镀金更少,但雕刻更多。经常的雕刻形象是石头和枸骨。一张巨大的红地毯覆盖了地板,上面用金线绣着枸骨。 如果没有阳极之力,令公鬼怀疑自己能否听到枪姬众的脚步声,但她们还没走出前厅,鬼笑猝已经从仍然没有光亮的寝室中走了出来。她散乱着头发,手中握着匕首,身上什么也没穿。看到令公鬼,她先是像根柱子一样僵在原地,然后立刻大步朝她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一点微弱的光亮出现在寝室门口,那是一盏被点亮的油灯。鬼千拓轻声地笑着,和蜚零交换着开心的眼神。 “我绝对无法理解厌火族人。”令公鬼嘟囔着,将真源推开。枪姬众其实并不会对许多事情感到可笑,只是他早已放弃探究厌火族人的幽默。让他头痛的是鬼笑猝,她大约认为在他面前脱衣上床是件有趣的事,但如果是她不愿意被他看到的时候,哪怕他只是看到了她赤裸的脚踝,她都会立刻变得仿佛一只被烫到的猫,更不要说她会怎样责备他了。 鬼千拓还在咯咯地笑着:“你不能理解的不是厌火族人,而是女人,没有任何男人能理解女人。” “而男人,”蜚零插嘴说,“则非常简单。”令公鬼盯着她。蜚零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立刻浮现出一点红晕,鬼千拓看上去则像是立刻就要放声大笑的样子。 死亡。真龙轻声说道。 令公鬼忘记了其余一切。死亡?你是什么意思? 死亡来了。 什么样的死亡?令公鬼问。你在说什么? 你是谁?我在哪里? 令公鬼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勒紧了。他已经确定了这件事,但……这是真龙第一次对他说出具体的信息,一些清晰而且引起他注意的信息。我是令公鬼。你在我的脑子里。 在……不!我是我自己!我是玄武翊圣真君!我是我!那个喊声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两封信 回来,令公鬼喊道。 什么死亡?回答我,玩命一搏吧! 寂静。 令公鬼不安地耸动着身体。他知道这种状况,但一个死人在他身体里谈论死亡,这让他感到污秽,如同他体内阳极之力最稀薄的污染。 有什么碰到了令公鬼的手臂,他差点又抓住了真源,随后才发现那是鬼笑猝。 刚才还一丝不挂,刚从床铺上爬起来的鬼笑猝,现在已经仿佛用半个时辰的时间整理好了她的每一根头发。人们说厌火族人没有情绪,其实他们只是比其它人有更多的保留。如果你知道该怎样去看,他们的脸像其它人一样会告诉你许多事情。鬼笑猝的脸上现在就同时充满着关切和想要发怒的神情。 “你还好吗?”她问。 “我只是在想事情。”令公鬼对鬼笑猝说。他没有说谎。回答我,真龙!回来,回答我!为什么他会以为寂静适合这个早晨? 不幸的是,鬼笑猝相信令公鬼的话,如果他现在没有需要关心的地方……她将双拳叉在腰上,令公鬼知道女人摆出这种姿势代表着什么,无论那个女人是来自楼兰还是来自红河,这个姿势就意味着灾难。 令公鬼觉得自己其实不必费力去点灯的,鬼笑猝充满烈火的眼睛就足以把房间照亮了:“你又丢下我跑了,我答应过智者,要留在你身边,直到我必须离开的时候,但你让我的承诺变得毫无意义。因为这个,你亏欠了我的义,令公鬼。鬼千拓,从现在开始,无论他去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去的,都必须告诉我。如果我应该陪同他,那么,没有我的话他就绝对不能走。” 鬼千拓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就依你,鬼笑猝。” 令公鬼瞪了这两个女人一眼:“等等!除非是我说的,否则不能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我已经答应了,令公鬼。”鬼千拓用刻板的声音答道,同时也毫不退缩地看着令公鬼。 “我也是。”蜚零的声音像鬼千拓一样刻板。 令公鬼张开嘴,然后又将嘴闭上。他娘的节义。即使他是朅盘陀王也不会有用的,而他这种想要反对的样子似乎就让鬼笑猝感到了些许惊讶,鬼笑猝显然认为她的结论是勿庸置疑的。 令公鬼不自然地耸动了一下肩膀,但这并不是因为鬼笑猝,那种污秽的感觉仍然存在,而且更强烈了,大约真龙回来了。令公鬼在寂静中叫他,但没有得到回答。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阿芙大妈就走了进来,像往常一样,她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当然,这位首席侍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起得太早的样子。无论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阿芙都是一副衣着光鲜、一丝不苟的样子。 “城里来了访客,真龙大人,李大人认为应该尽快告诉您。芜荑小姐和汤用大人昨天下午进入了玄都,他们住在曹茂大人那里。寻雁小姐在他们之后半个时辰也进入了玄都,随行的还有一支规模很大的扈从队伍。萧睿大人、冰升大人、千傲小姐和百薇小姐分别于晚间进入了城区,他们只带了很少的扈从。现在还没有人前来王宫。”她的声音始终平静冷漠,丝毫没有表露她自己的情绪。 “这是个好讯息。”令公鬼对阿芙大妈说。这确实是好讯息,不管他们是否对令公鬼有所尊敬,芜荑和她的男人汤用几乎像曹茂一样拥有强大的权势,寻雁的力量仅次于戴玲和鲁隐。 其它人都属于二流家族,而且只有萧睿是家族的家主,但反对“厉业魔母”的贵族们已经开始聚集了。至少,如果他能在他们决定从他手中夺走玄都之前找到仪景公主,这就是个好讯息。 阿芙大妈看了令公鬼一会儿,然后递上一封有蓝色蜡封的信笺,“这是昨天很晚的时候被送来的,真龙大人,送信的是一名马夫,一名肮脏的马夫。讨海人的通天巫在等待谒见您的时候,您却离开了,对此她非常不高兴。” 这次,阿芙大妈的嗓音中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但令公鬼不知道她的不满是对于通天巫、对于他自己的失约,还是对于这封信被送来的方式。 令公鬼叹了口气,他已经完全忘记身在玄都的那些讨海人,这让他想到自己在雨师城收到的那封信。他将那封信也掏了出来,两个绿色和蓝色的蜡封都有同样的图案,但令公鬼分辨不出那图案描绘的是什么————两只浅碗,中间连接着细腻繁复的纹路,每封信上都写着“致摩那斯龙王”。 令公鬼认为这个称呼是在说他,大约这是讨海人对转生真龙的称呼。他先打开了那道蓝色的蜡封,信上没有称谓,而且令公鬼也从没见过用这种语气向转生真龙写的信: 如天之愿,终当返玄都。然行远若此,当待汝还,吾当得见。 燧石部族之通天巫 看起来,阿芙大妈是对的,这位通天巫并不高兴,而那封绿色蜡封的信言辞则要和缓一些: 若苍天乐意,当候便于白浪花上相待。 白刺氏族的通天巫 “这是坏讯息吗?”鬼笑猝问。 “我不知道。”皱起眉看着这封信,令公鬼模糊地察觉到阿芙大妈正在和一名穿着红白色衣服的女子低声地说着什么。 这些讨海人女人感觉上并不像是他喜欢见到的那种人。他已经读过他能找到的每一种版本的每一段真龙预言,但即使是其中最清晰的言辞也是含混晦涩、难于理解,他不记得有任何提到雕题的文字。 大约,在远洋的航船中,在那些遥远的岛屿上,大约生活着他和末日战争所无法触及人们。他对翟妲负有歉意,不过大约李义府能够先搪塞一下翟妲,毕竟李义府也有一串名衔,足够满足任何人的虚荣心了。“我觉得应该不是。” 那名仆人跪到令公鬼面前,已经是满头白发的头低垂着,向令公鬼高举起了另一封信————一封写在厚黄皮纸上的信。 这个仆人的行为让令公鬼眨了眨眼,即使是在晋城,他也没见过如此谦卑的仆人,在锡城古国更不可能有这样的行为。阿芙大妈皱起眉,摇了摇头。 那名跪着的女人仍然低着头说道:“这是呈给真龙大人的。”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白日梦 “苏琳?”令公鬼大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穿上这身……裙装?” 苏琳抬起头,她的样子非常糟糕,完全像是一头竭力要装成兔子的狸力。“为了钱而服侍别人、听人命令的人就要穿成这样。”她用仍然高举的双手晃了晃那封信,“我接受命令,将这个呈给真龙大人,送信的是一名……骑马的人,他留下信之后就立刻离开了。”首席侍女生气地一咋舌。 “我要你直接回答我!”令公鬼说着,拿起那卷同样有着蜡封的黄皮纸。信一离手,苏琳立刻跳了起来。“回来,苏琳,苏琳,我要个回答!”但苏琳飞快地跑出房门,速度几乎和她穿着圣保衣时没有差别。 不知为什么,阿芙大妈瞪着鬼千拓:“我告诉过你,这不会有用的。我也告诉过你们两个,只要她穿着这座宫廷的制服,她就不能损害这座宫廷的骄傲,无论她是厌火族人,还是滕州之主。”然后她行了个叩拜礼,匆匆说了一句“真龙大人”,就离开了。一路上,她还在嘟囔着“疯狂的厌火族人”之类的话。 令公鬼同意阿芙大妈的看法,他的目光从鬼千拓转到鬼笑猝,又转到蜚零身上,她们的脸上都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普通的日常事务。“苍天在上,你们能否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是苏琳!” “首先,”鬼千拓说,“苏琳和我去了厨房,她认为刷锅子或者与之类似的劳作适合她。但那里有个家伙,说他手下的人已经足够了,他似乎认为苏琳会在那里挑起无休止的战斗。他的个子不是很高,”鬼千拓比划了一个不到令公鬼下巴的高度,“但他很粗壮。我觉得当时如果我们不离开,他大概会和我们进行枪矛之舞。然后我们去找了那个叫作阿芙的女人,因为看样子她是这里的大总管。” 她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一下,厌火族人的概念里只有大总管,没有什么首席侍女。“她不知道,但至少她同意了,当阿芙要苏琳穿上那身衣裙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苏琳要改变主意了,但她并没有。苏琳比我更有勇气。我宁可成为一名新黑暗中的眼睛的屈从者。” “我,”蜚零坚决地说,“宁可在一年时间里每天在我母亲面前被我最大敌人的首兄弟鞭打。” 鬼千拓不赞成地眯起眼睛,手指动了动,但她最后并没有使用手语,而是直接说道:“你就像是一名突阕一样在吹牛,姑娘。”如果蜚零的年纪大一些。她大约会认为鬼千拓和听到鬼千拓这句话的另外两个人对她造成了侮辱,并因此而导致麻烦,但现在她只是用力闭紧了眼睛,不去看那些听到她的羞耻的人。 令公鬼用手抓了抓头发:“木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鬼千拓。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她放弃枪矛了吗?如果她嫁给了一名锡城古国人,”他身边永远都会发生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会给她足够的金子,让她购买一座农庄和他们想要的一切,她不必当一名仆人的。”蜚零猛地睁开眼睛,无力的三个女人都在瞪着令公鬼,仿佛令公鬼是个疯子。 “苏琳正在承担她的义,令公鬼。”鬼笑猝坚定地说。她笔直地站着,注视着令公鬼的眼睛,样子和鬼纳斯真是像极了,现在鬼笑猝身上每天都会多一点鬼纳斯的影子,少一点对于鬼纳斯的效仿。“这与你无关。” 蜚零赞同地用力点点头,鬼千拓只是站在旁边,无聊地检查着一根矛尖。 “苏琳与我有关。”令公鬼对她们说,“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突然间,令公鬼记起在去历下城之前听到的对话。那时鬼千拓指责苏琳按照对待女武神的信徒的方式向屈从者说话,苏琳承认是自己犯了错误,并且说等以后再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从历下城回来之后,令公鬼就没再见过苏琳,他原先还以为苏琳是在生他的气,让其它人负责守卫他的干活了。他早就该想到这件事的,任何人在楼兰身边待久了都会学到一些节义,而在坚守节义上能够和枪姬众相比的,大概只有死海众和幽瞳众了。况且鬼笑猝一直在努力要把他变成一个厌火族人。 这个状况很简单,或者像任何与节义有关的事情同样简单。如果令公鬼不是被那么多事情分了心,他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的。 人们甚至可以向一名身穿屈从者白袍的大总管不断地提起她的大总管身份————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羞辱,但这是被允许的,甚至有时候是被鼓励的————但对于十三个战士团中的九个,向这些战士团中成为屈从者的成员提起他们原先的身份,是一种严重损害骄傲的行为,只有在屈指可数的情况下可以有例外————令公鬼不记得那些都是什么样的情况了。 女武神的信徒是这九个战士团中最坚持这点的,对屈从者亏欠义的方式很少,这就是其中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最严重的方式。看样子,苏琳承担这种义的办法就是蒙受更大的羞辱————在楼兰眼中更大的羞辱。 这是她的义,所以她要选择如何承担它,她也要选择这种承担的行动要持续多久。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骄傲有多大价值,她承担了多么大的责任?那时她只是要先完成自己必须的任务。 “这是我的错。”令公鬼说。 令公鬼的这句话完全说错了,蜚零震惊地望着他,鬼笑猝的脸上充满了困窘的红晕————她一直在向令公鬼强调,对于节义绝没有任何理由可言,如果一个人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欠下自己血仇敌人的义,那他也要二话不说地偿还。 鬼千拓望向鬼笑猝的目光只能被称作蔑视:“如果你不再因为他的眼眉而做白日梦,你就能更好地教他了。” 鬼笑猝生气地沉下了脸,但鬼千拓已经在飞快地向蜚零打着手语了,蜚零这时猛地仰起头,笑出了声。鬼笑猝的脸颊变得更加火红,表情也变回纯粹的羞窘,令公鬼怀疑自己会看见有人提出进行枪矛之舞的要求。 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 死了 嗯,应该不会,鬼笑猝已经教过他,智者和智者学徒都不能做这种事。但如果鬼笑猝抽鬼千拓的耳光,令公鬼绝不会感到惊讶。 所以在这种事发生之前,令公鬼已经抢先说道:“既然是我导致苏琳做了她已经做的事,难道我对她不负有义吗?” 很显然的,这么说可能会让令公鬼在这些女人的眼中变得更愚蠢,至少鬼笑猝的脸变得更红了。蜚零似乎突然对脚下的地毯产生了兴趣,就连鬼千拓似乎也对他的无知产生了一点懊恼。一个人可以被告知令公鬼负有义,但这是一种侮辱;或者别人也可以提醒他;但主动询问这种事只能表明他的无知。 令公鬼知道自己很无知,他可以让苏琳离开那份荒谬的仆人干活,重新穿上圣保衣,然后……然后不让苏琳继续去承担义。但他想要减轻苏琳负担的任何行动都会损害苏琳的骄傲。 她的义,她的选择,至今为止,令公鬼还没办法把这些全都搞清楚。大约他可以问鬼笑猝,或者还是以后吧,如果鬼笑猝这次没有羞死的话。这三个女人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令公鬼让鬼笑猝羞愧得有多么厉害。苍天啊,简直是一团乱麻。 心里思忖着该如何找一个解决的办法,令公鬼意识到自己仍然拿着苏琳给他的信。他将那封信塞进口袋,然后解下佩剑,将它放在真龙令牌上面,再把那卷黄皮纸拿出来,打开。 有谁会送这样一封信过来,让骑马的信使连停下来吃一顿早饭都不肯?纸卷外面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个跑走的信使说了该将它交给谁。 这个蜡封他同样不认识————一个应该是某种花朵的紫色蜡封。这张黄皮纸本身很重,应该是最昂贵的那种纸,信纸上的字迹精雅细致,看着它,令公鬼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吾之至友: 今甚微妙,但觉须与书信,且望得此意耳。无忧,吾知汝之,奉承汝甚多,不近汝笑。除君火中见信外,别无所求。 凌霜大君 “你在笑什么?”鬼笑猝一边问,一边好奇地探过头来看那封信。她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刚才那件事让她产生的怒意。 “我只是因为看到了一些人用简单的方法做事而感到高兴。” 令公鬼对她说。和节义相比,权力游戏是简单的,信尾的这个名字让他很清楚这是谁写给他的。如果这张黄皮纸落在错误的人手里,它看上去也只是一封写给朋友的信,或者是向某一个求告者的热切回应。 凌霜大君,明章之治,海丹的女王,她肯定不会向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写下一封如此亲密的信,除非那个人是转生真龙。她显然是在担心奇肱国的白袍众,还有那个名叫令公鬼的先知,令公鬼一定要对令公鬼采取一些行动。 凌霜大君非常小心,不敢冒险在一张纸上写下任何多余的东西,而且她也提醒了令公鬼要把这封信烧掉————心灵之火,不过这毕竟是第一次有一位统治者没等令公鬼把剑架在她的国家的脖子上,就已经向他暗通款曲。但现在令公鬼只是想找到仪景公主,在锡城古国陷入另一场战争之前把这个国家献给她。 房门被轻轻打开,令公鬼抬起头,却什么都没看见,于是他重新让目光落到那封信上,思考着自己是否已经将信中的一切信息都挖了出来。他一边读着信,一边揉搓着鼻子。真龙和他谈论的死亡,令公鬼无法摆脱那种污秽的感觉。 “蜚零和我会守在外面。”鬼千拓说。 令公鬼不在意地点点头。谢铁嘴大约只要将这封信看一眼,就能找出六个被他忽略掉的讯息。 鬼笑猝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执著地说:“令公鬼,我必须和你认真谈谈。” 突然间,所有事情都集中到了他的脑海里。房门被打开,他闻到了污秽,而不止是感觉到它,但那又不是真正的气味。丢下信纸,令公鬼用力将鬼笑猝推开。鬼笑猝惊呼一声,摔倒在地上,离开了他,也离开了危险。他运起阳极之力,转过身————一切都缓慢下来。 鬼千拓和蜚零刚刚转身来看是什么让鬼笑猝发出喊声。令公鬼必须聚精会神地搜索,才能看到那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高大男人,那个男人在经过两名枪姬众身边时,她们完全没看到他。 那双没有生命的黑眸一直盯着令公鬼。即使已经集中了精神,令公鬼仍然发觉自己的目光总是想滑过这名仆厮鬼————暗影的刺客。当信纸落到地板上的时候,那名仆厮鬼才意识到令公鬼正在看着他。 鬼笑猝的喊声仍然萦绕在空气里,一把匕首出现在仆厮鬼的手中,令公鬼向前冲去。带着轻蔑的心情,令公鬼让风之力包裹住仆厮鬼的身体。 一道火柱射过令公鬼的肩膀,在仆厮鬼的胸口老天爷收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这名刺客没来得及抽搐一下就死了。他的脑袋歪到一旁,那双眼睛像刚才一样,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盯着令公鬼。 死了。 那种让仆厮鬼难以被看见的作用也消失了,他一下子变得像普通人一样。鬼笑猝刚刚开始从地上爬起来,又惊讶地喊了一声。 令公鬼感觉到身上的鸡皮疙瘩————这代表着鬼笑猝已经运起了太一。鬼千拓压下一声惊呼,迅速向面纱伸出了手;蜚零的面纱已经被提起一半。 令公鬼让那具尸体倒落下去,但他仍然持握着阳极之力,转过身,看着站在他寝室门口的萧子良。“为什么你要杀死他?”令公鬼冷硬的声音并不是完全因为虚空的关系,“我要抓住他,他大约能告诉我一些信息,大约我甚至能知道是谁派他来的。你又为什么会溜进我的寝室里?” 萧子良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袖子上盘绕着蓝色和金色的龙。鬼笑猝爬起身,虽然体内充满了太一,但她的眼神说明她正准备从腰带上抽出匕首,刺萧子良一刀。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 让你惊讶 鬼千拓和蜚零已经戴上面纱,踮起脚尖,手中擎起了短矛。萧子良没有理会她们,令公鬼感觉到上清之气已经离开了这个男人,看样子,萧子良甚至不在意仍然充盈着阳极之力的令公鬼。他瞥了那名仆厮鬼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着。 “肮脏的东西,没有魂魄的家伙。”其它任何人都有可能发抖,但不是萧子良,“我用通道走进了你的阳台,因为我认为你会想立刻听到那个讯息。” “有人学得太快了?”令公鬼插嘴说。萧子良的嘴角又翘了翘。 “不,并没有弃光魔使冒充学徒,除非那名弃光魔使能让自己完全像是个刚过二十岁的男孩。他的名字是丁景桓,他天生就有火花,但那还没有到来,男人通常会比女人显现得稍晚一些。你应该回学舍去看看,那里的改变会让你惊讶的。” 令公鬼并不怀疑这点。丁景桓绝不是一个锡城古国人的名字————穿行可以让萧子良不受限制地前往遥远的地方。令公鬼什么都没说,只是瞥了地毯上的尸体一眼。萧子良的脸扭曲了一下,这次是因为生气。 “相信我,我像你一样希望他还活着。我看见了他,没有思考就行动了。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白白送命。你抓住他的同时,我导引真气了,那时想要停下已经太迟了。” 我一定要杀了他,真龙嘟囔着。上清之气在令公鬼体内澎湃,僵立在原地,令公鬼拼尽全力将上清之气推走。真龙却想要拉住上清之气,想要导引真气。最后,缓缓地,上清之气消退了,如同桶中的水从一个孔穴中渗漏出去。 为什么?令公鬼问,为什么你想杀死他?没有回答,只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疯狂笑声和哭声。 鬼笑猝用充满关注的目光望着令公鬼,她已经收回手中的匕首,但令公鬼皮肤上的刺麻感说明她留下了太一。两名枪姬众放下了面纱,现在已经很清楚,萧子良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发动攻击。她们都用一只眼睛盯着萧子良,另一只眼睛盯着这个房间,同时还彼此交换着惭愧的眼神。 令公鬼走到放着他的佩剑和真龙令牌的桌边,坐进一张椅子里。这场战斗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他已经感到膝盖发软。真龙几乎占据了他的躯体,至少是几乎夺取了对阳极之力的控制。以前,在那座学舍的那一次,他还能敷衍自己,但这次不行了。 萧子良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是否注意到了令公鬼的异常。他弯下腰,捡起那封信,向上面瞥了一眼,才微一打恭,将它交给令公鬼。 令公鬼将黄皮纸塞进口袋里,没有任何事情能撼动萧子良,能打破他的平衡。为什么真龙想要杀死他? “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想要对抗鬼子母,做着努力,但我很惊讶你从没提出过攻击幽瞳。你和我一起,大约再加上一些强有力的学生,直接通过通道去云梦泽向他发动攻击。这个人一定是幽瞳派来的。” “大约,”萧子良又瞥了地上的仆厮鬼一眼,“但我还需要更多证据才能相信。”这当然是个简单的事实。“至于云梦泽,我怀疑那并不像处置两个鬼子母那么简单。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处在幽瞳的位置,我会怎么做,我会在云梦泽城布满网络一样的阵法。这样,只要有人想到导引真气,我就能立刻知道他在哪里,我会在他喘出一口气之前把那片地方烧成焦土。” 令公鬼也有这样的考虑,没有人比幽瞳更擅长守御一片地方。大约只是因为真龙疯了,大约他是在嫉妒萧子良。令公鬼竭力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因为真龙的嫉妒而刻意避开那所学舍,但令公鬼总觉得萧子良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刺激着他。 “你已经说完了你的讯息,我建议你去认真训练那个丁景桓,好好训练他,大约他很快就必须使用他的力量了。” 片刻之间,萧子良的黑眸闪烁着,然后他稍一躬身,便一言不发地运起阳极之力,在令公鬼面前打开了通道。令公鬼让自己坐在椅子里,体内没有一点阳极之力,直到那个人消失,通道缩成一道刺目的亮线。 令公鬼不能再冒险和真龙进行一场争斗,大约他最终会失去自己,发现自己已经和萧子良展开了战斗。为什么真龙想要这个男人死?苍天啊,真龙似乎想让每个人都死,包括他自己。 这真是个变故繁多的早晨,直到现在,窗外的天空还是灰色的,不过好讯息比坏讯息要多。令公鬼看了躺倒在地毯上的仆厮鬼一眼,他身上的伤口在出现的时候就被烧焦了,但即使地毯上留下了一滴血,阿芙大妈也一定会让令公鬼知道,而且她不会为此说一个字。 至于那名讨海人的通天巫,她可以先发一阵子脾气。令公鬼已经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不愿意再增加一个暴躁的女人了。 鬼千拓和蜚零仍然站在门口,在双脚之间来回挪动着身体的重心。萧子良离开的时候,她们就应该回到她们在门外的岗位上去。 “如果你们两个因为这个仆厮鬼而感到不安,”令公鬼说,“那现在就忘了他吧!只有傻瓜会认为自己能主动注意到混沌妖皇,你们都不是傻瓜。” “不是这样的。”鬼千拓僵硬地说。蜚零的下巴紧绷着,她显然是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舌头。 令公鬼立刻就懂了,她们并不是相信她们可以看到仆厮鬼,但她们仍然在为此感到羞愧。她们为此羞愧,又害怕她们“失败”的讯息被广为传播。 令公鬼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萧子良来过这里,以及他说了什么,人们已经在因为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学舍而焦虑不安了。他们肯定不愿意知道,萧子良或那个学舍的某个学生能够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今天早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守口如瓶,我们不能对一具尸体的出现保密,但我希望你们答应,对外你们只能说是有一个男人想要行刺我,却被杀死了。我对所有人都会这么说,我不愿意你们让我在别人眼中成为说谎的人。”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 铁背苍狼 两名枪姬众脸上的感激之情显而易见。“我负有义。”她们几乎是同时喃喃地说道。 令公鬼用力清了清喉咙。这不是他要达到的效果,但至少他已经缓和了她们的情绪,突然间,一个对付苏琳的办法在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苏琳不会喜欢这样,但这样可以让她承担下义,大约因为她不愿意,所以这样的效果会更好。而这也能让令公鬼在某种程度上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并至少能让令公鬼承担下一些对于苏琳的义。 “现在去站岗吧!否则我会以为你们是在想我的眉毛。”这是鬼千拓说过的话,鬼笑猝在为他的眉毛着迷?“去吧,再找人来把这家伙拖走。” 她们在离开时,还在微笑着彼此打着手语。令公鬼站起身,抓住了鬼笑猝的手臂。“你刚才说,我们必须谈谈。我们进寝室去,让人先把这里清理干净。”如果真的有血污,大约他能用阳极之力把脏东西抹掉。 鬼笑猝从他的手里挣脱了手臂。“不!不要去那里!”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调和缓一些,但她看上去仍然满是疑心,而且还带着不小的怒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这里谈?”除了地上的那个死人以外,并没有其它理由,而且鬼笑猝似乎并不认为这个死人算是什么理由。 她几乎是粗蛮地将令公鬼推回到椅子里,然后紧盯着他,又吸了一口气,才开始说话:“节义是楼兰的核心,我们就是节义。今天早晨,你把我羞辱到骨头里去了。”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瞪着令公鬼的眼睛,开始向令公鬼训话。 她表明了令公鬼有多么无知,并且告诫令公鬼要将这些无知认真隐藏起来,直到她逐一进行矫正。然后她又强调了这一事实————义必须得到承担,无论要花费多么大的代价。 令公鬼相信,当鬼笑猝刚才告诉他有话要跟他说的时候,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但令公鬼惊讶地发现,自己只是很高兴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喜欢看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他挖出从她眼神带给他的喜悦,将它们碾碎,只留下迟钝的疼痛。 令公鬼以为这些都是自己在暗中进行的,但他的表情肯定有了变化。鬼笑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只是站在他面前,盯着他,大口地呼吸着。然后鬼笑猝显然是很努力地将目光挪到了一边。 “至少你现在知道了,”她喃喃地说道,“我必须……我需要……只要你知道。”她撩起裙子,快步走出了门。那具尸体仿佛只是个她要绕过的矮树丛。 现在这个房间仿佛比刚才更显昏暗,房里只剩下令公鬼一个人,还有一具死尸。这太合适了。当屈从者来清理那名仆厮鬼时,他们发现令公鬼正在轻声地笑着。 夏司命坐在椅子里,将双脚放在椅子前的脚凳上,端详着手中这把反射着朝阳光线的匕首。这把锋刃弯曲的匕首已经不知道被他在手中翻转了多少遍,将它佩在腰间并不够,他必须经常把它拿出来把玩一番。 镶嵌在匕首柄末端那颗硕大的红宝石闪烁着深沉的恶意。这把匕首是他的一部分,或者他是这把匕首的一部分。这把匕首是幽冥涧的一部分,现在的人们都已经管那里叫历下城了。 夏司命是幽冥涧的一部分,或者那是他的一部分。他非常疯狂,而且自己很清楚这点,但他不在乎疯狂。阳光照耀在钢刃上,现在这段钢刃比魔界更加致命。 一阵窸窣声引起他的注意。他瞥了那名黑水将军一眼,那名黑水将军正坐在房间的另一侧,等待着取悦他。它并不想看夏司命的眼睛,夏司命早已经让它失去了这样的妄想。 夏司命想回到对匕首的沉思中,继续欣赏这种完美的美丽,完美的死亡,那是幽冥涧曾有的美丽,而现在它又会重现于人间。但那名黑水将军打断了他的沉思,搞糟了他的心情,他几乎要走过去杀掉这东西。 魔兵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死掉。如果他用这把匕首,它会经过多长时间死掉?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想法,黑水将军又开始骚动。不,它还有用。 但对于夏司命来说,将精神长时间集中在一样东西上是很困难的。当然,除了令公鬼以外。他能感觉到令公鬼,能够指出令公鬼的所在,令公鬼在吸引他,让他痛苦。 然而最近,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一个突然出现的变化。几乎就像是有人突然拿走了令公鬼所拥有的一部分,也因此让夏司命所拥有的一部分消失了。不要紧,令公鬼是属于他的。 他希望自己能感觉到令公鬼的痛苦,他肯定已经让令公鬼感到过痛苦了,虽然迄今为止,那还只是一些针孔,但针孔也足以吸干令公鬼。白袍众在激烈地对抗着转生真龙。 夏司命的嘴唇拧出一丝冷笑。天愚上尊不会比厉业魔母更加支持令公鬼,但最好不要对他娘的令公鬼过于想当然。嗯,他已经用自己从幽冥涧里带出来的东西刷拂过这两个人,现在他们大约还能信任他们自己的母亲,但绝对不会是令公鬼。 屋门猛地被推开了,年轻的闻一航被他的母亲追着冲进了房间。昙清是一名俊俏的妇人,但夏司命现在已经很少会注意女人的相貌了。她是一名魔尊的爪牙,原先她以为自己的誓言只是稍微沾了一点邪恶,直到冷子丘出现在她的家门口。 她相信夏司命也是一名魔尊的爪牙,一名高阶魔尊的爪牙,当然,夏司命远不止如此。如果让一名弃光魔使找到他,他就会没命。这个想法让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闻一航和他的母亲在看到黑水将军时,都吓得后退了一步。不过男孩先恢复了过来,当昙清还在竭力恢复呼吸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夏司命的面前。 “铁背苍狼大人,铁背苍狼大人,”穿着红白两色长衫的男孩尖声叫嚷着,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我有你想知道的讯息。” 铁背苍狼,他用的是这个名字吗?有时候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用的是什么名字,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了。将匕首插回长衫下面的鞘中,他堆起一副温暖的微笑:“什么讯息,小子?”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 集中精神 “今天早晨有人想要杀死转生真龙,一个男人,现在他死了。他溜过所有厌火族人和其它人,直接走进真龙大人的房间。” 感觉到自己的微笑变得狰狞了。想要杀死令公鬼?令公鬼是他的!令公鬼要死夏司命在他手里,而不是其它人手里!等等,那名刺客越过厌火族人,进入令公鬼的房间? “仆厮鬼!”他没有认出咬牙说出这个词的是他的声音。仆厮鬼意味着星主。他永远也不能摆脱那些人的干扰吗? 所有这些怒火必须在爆发之前被引到别的地方去,他几乎是不经意地用手抚摸着那个男孩的脸颊,男孩的眼睛凸了出来,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停地相互撞击。 夏司命并不真正地知道自己玩弄的把戏,大约是这种小手段可能有一点来自于魔尊,有一点来自于幽冥涧。在他不再只是冷子丘之后,这些能力开始缓慢地显现出来。他所知道的就是现在他能做一些事了,只要他碰触到某个目标。 昙清跪倒在他的椅子旁边,紧抓住他的长衫。“求您宽恕,铁背苍狼大人,”她喘息着喊道,“求求您,饶了他吧!他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 片刻之间,铁背苍狼侧过头,好奇地端详着她,她确实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将一只脚踏在她的胸口,铁背苍狼将她踹到一旁,好让自己能站起来。那名黑水将军偷偷地向这里望了一眼,看到他的眼睛时,又急忙将自己无眼的脸转到一旁。它很清楚他的……把戏。 夏司命来回踱着步。他必须有所行动,令公鬼的垮台必须是因为他的行动,他的!不是星主们的!他要怎样才能再次伤害这个人,一直伤到他的心? “老酒家”里有那些爱唠叨的姑娘,但是当锡城人在受苦的时候,令公鬼并没有去,即使夏司命烧光了那家客栈和里面的那些小妞,令公鬼又怎么会在意?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使用?他手下的拜火教众只剩下了几个。 那实际上只是一场测试。如果真的有人在那一次杀死了令公鬼,他会让那个人乞求被活着剥掉外皮!但他的部下确实遭到了耗损。他有这名黑水将军,有屈指可数的几个黑水修罗藏在城外,还有从嘉荣城到这里的一路上,以及在玄都城中搜集到的一点魔尊的爪牙。 令公鬼在吸引他。关于魔尊的爪牙,他的身上也出现了一个引人注意的改变,他本来并不能从普通人之中区分出魔尊的爪牙,但最近,他发现自己只是瞥一眼就能知道某人是魔尊的爪牙了,即使那个人只是想过要向暗影发誓,仿佛这些人都在额头抹上了黑色的标记。 不!他必须集中精神,集中精神!理清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他的目光落在那名妇人身上,她正一边哭嚎一边抚摸着发出模糊喊声的儿子,轻声向儿子说话,仿佛这样能让她的儿子好受一些。 夏司命不知道该怎样停止自己的把戏。这个男孩应该能活下来,那个把戏会停止,只是会留给这个男孩一点比疲倦更糟的感受。夏司命并没有认真地去做那个把戏。理清了一下思路,夏司命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一个漂亮的女人,他有多久没有享受过女人了? 夏司命微笑着抓住那个女人的手臂,却又不得不将她从那个蠢男孩身边拖开。“跟我来。”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加宏亮、庄严,其中的戎卢语调也消失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他从来都不曾注意到这件事。 “至少,我相信你知道如何表现真正的尊敬,如果你让我高兴,你就不会受伤。”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反抗?他知道自己是有魅力的,他不得不伤害这个女人了,这全都是令公鬼的错。 在小白塔前面的影子里停下脚步,湘儿小心地擦了擦脸,然后把手绢收回袖子里。这并没什么用,汗水立刻又从她的皮肤中冒了出来,但她想以最好的形象走进去。她希望自己能显得冷静、沉着、威严,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她额角的血管在不停地跳动,她的胃非常……虚弱,今天早晨她甚至没吃早饭。 当然,都是因为这种炎热。但她总是想躺回到床上去,蜷缩在那里,直到死掉。而她对天气的感觉又在烦扰她。天上明明只挂着一轮熔金般的烈日,她却总觉得应该有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在小白塔前面闲逛的护法们乍看并不像是卫兵,但他们确实在守卫这里。他们让湘儿想到了自己在海门通见到的厌火族人,这些人大约在睡觉时看上去都会是狸力的样子。 一名秃头方脸的男人从小白塔里小跑出来,沿着街道向远处跑去,他的个子并不比湘儿高,而他的宽度几乎和他的高度一样。剑柄从他的背上伸出,突起在肩头。他是琦玮的护法乔锐。即使是有这样的身材,他看上去同样很像一匹狸力。 留着顶髻的乐净经过湘儿身边,牵着他的马在人群间穿过。这名北宁人从肩膀向下全都覆盖着钢扎甲和锁甲,但他却好像完全没感觉到空气的炎热。他在马上转过身,用唯一一只眼睛看着湘儿。湘儿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瑶姬一定告诉他了,现在每次这个男人看湘儿的时候,都显然是在等待着湘儿命令他去偷马。湘儿也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即使是仪景公主也说不清她们留在这里还能做些什么。是的,仪景公主有事可做,而且她正在做,但她们不该只是做那些事。 乐净已经绕过了街角。湘儿叹息了一声,她只是在拖延进去的时间。灵之真大约会在。又擦了擦脸,她朝自己满是皱纹的双手皱起了眉————今天是刷锅子的第十一天,这样的日子还要再过二十九天。二十九天!她走了进去。 在这个大厅里比外面会稍微凉爽一些,也让湘儿一直在痛的脑袋轻松了点,现在所有人都称这里为“等候室”。鬼子母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来修缮这个地方。 这里的石砌铜炉子少了许多石块,墙壁上的石膏上有许多窟窿,露出后面的板壁。卜叨沐和柳若邻正在和另外一名初阶生扫地,但古老残破的地板即使被扫干净了,也不见得有多美观。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 松了一口气 卜叨沐满脸怒容,她从来不喜欢和初阶生一起做杂役,但在独狐陈,没有人能逃避杂役。 在房间的远处,罗花休正在和两名细瘦的老年鬼子母说话————她们的面容大约仍旧没有瑕疵,但她们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白色,从她们背上的薄防尘披风判断,她们一定是刚刚才到的。 湘儿没看见灵之真,这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个女人从不会放过任何折磨湘儿的机会!鬼子母们坐在桌边。她们的座椅并不一致,但至少被仔细地排列整齐了。 她们都在书写文稿,或者是向护法和仆人发出各种命令,但现在这里的人已经比湘儿第一次进来时看见的要少了许多。只有宗派守护者和她们的仆人还在,其它人都为在这里干活的鬼子母让出了空间。 小白塔和白塔一样,精确的礼仪比任何事都重要。当湘儿第一次看见这个房间时,这里正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充满了一种要做什么大事的气氛,但也只是气氛而已。现在,一切都缓慢了下来,就像在白塔中的感觉一样。 湘儿走到稍远一些的一张桌子前,小心地行了个叩拜礼:“请原谅,鬼子母,但我被告知丹景玉座和桑扬在这里,您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们吗?” 崔妲的狼毫停止了移动,她抬起头,用冰冷的黑眸看着湘儿。湘儿会选择崔妲,而不是更靠近门口的鬼子母,是因为她是极少几个从没向湘儿逼问过令公鬼情况的鬼子母之一。 而且,当丹景玉座是丹景玉座的时候,丹景玉座也选择崔妲作为一名可以信任的鬼子母。这与湘儿现在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关系,但面对这位鬼子母的时候,湘儿会稍微感到一点安慰。 “她们和一些守护者在一起,孩子。”崔妲的声音清脆悦耳,但像她白皙的面孔一样毫无感情,绀珠派鬼子母很少会显示出任何情绪,崔妲则从没有显示过情绪。 湘儿压抑住一个气恼的叹息。如果是守护者们在听取她们关于眼线的报告,她们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都不会有时间,大约整整一天都会这样被浪费掉,而那时湘儿早已经要埋头在刷锅子里了。“谢谢您,鬼子母。” 崔妲用手势阻止了湘儿的叩拜礼:“昨天沈悠悠和你有什么进步吗?” “没有,鬼子母。”如果说湘儿的声音有一点紧张,有一点草率,那是有原因的。沈悠悠说过,她要在湘儿身上尝试每一种手段,很显然的,她就是这个意思。昨天的尝试包括喝酒让湘儿松弛,只是湘儿不小心多喝了几口。 湘儿不相信自己还能忘记唱着歌被架回房间时的样子————自己竟然在唱歌!以后她只要想起那时的情景,一定都会满脸通红的。崔妲一定也知道了这件事,每个人一定都知道了。想到这个,湘儿的肠胃就会翻腾个不停。 “我会问这个只是因为你的学习似乎很不顺利,我听到有几位姐妹认为你的精彩发现差不多已经到了尽头。你的额外杂役大约是个问题,但仪景公主即使还要教导初阶生,以及在那些锅碗中干活,每天仍然能提供一些新东西。有几位姐妹都很想知道,她们是否能比沈悠悠给你更多一些的帮助。如果我们每天轮流和你共同探讨,时时不辍,大约我们的收获会比那种非正式的人更多,毕竟沈悠悠自己也不过比见习使要高一些。” 崔妲的这番话完全是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没有半点谴责的意味,但湘儿的双颊已经烧得烫手了。 “我相信沈悠悠最终是可以找到问题关键的,鬼子母,”湘儿几乎是用耳语说着,“我会更加努力的,鬼子母。” 匆忙地行了个叩拜礼,湘儿抢在崔妲阻止她之前转过了身,结果她一下子撞到了那两位新来的白发鬼子母中的一位。她们看上去就像是对方在镜子里的映像,任何人都会以为她们是一对姊妹,两个人都有着一副纤细的骨架和一张充满贵族气质的长面孔。 这一下撞得不轻,湘儿急忙想道歉,但那名鬼子母盯着她的一双眼睛比鹰隼更加犀利。“小心看路,见习使,在我当见习使那个时候,一名想要撞鬼子母的见习使会一直被罚擦地板,直到她的头发比我的更白。” 她的同伴碰了碰她的手臂:“哎哟,让这个孩子走吧,范采蓝,我们还有干活要做。” 范采蓝朝湘儿严厉地哼了一声,但还是跟随她的同伴走了出去。 湘儿站了一会儿,等那两位鬼子母先离开,然后看见浣花夫人从后面的一间会议室中走出来,灵之真、琦玮和花楹跟在她身后。灵之真也看见了湘儿,她刚要向湘儿走过来,浣花夫人和琦玮已经各抓住这位鼍龙派姐妹的一只手臂,飞快地向她低声说着什么,同时也不停地瞥向湘儿。这四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房间,消失在另一道门里。 湘儿一直走出了小白塔,才狠狠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昨晚她们见过了智者,要猜出她们为什么会阻止灵之真并不困难。如果半夏终于去了秦望石髓大厅,她们肯定不会想让她知道。 湘儿失宠了。她在本应该比见习使更进一步的时候却像初阶生一样在刷锅碗子;她和沈悠悠毫无进展,她那些精彩的发现也已经枯竭;她永远也不会成为鬼子母。 她已经知道了,泄露那些通过仪景公主从燕痴那里得到的信息是个错误。她已经知道了!她的舌头抽搐了一下,因为想起了那种可怕的味道————猫蕨草和苗叶粉的味道,她以前经常用这帖药剂治疗那些总是禁不住要说谎的孩子。 是的,她自己就应该喝一帖这种药剂。但这确实是个错误。鬼子母已经不再谈论她的创新,她们谈论她已经不再有创新。鬼子母们只是对她的封锁有暂时的兴趣,她们不会帮她把封锁打破的。她不可能成功,即便鬼子母们从她的头发检查到脚趾,从日出检查到日落。 她更加用力地拉了一下自己的发辫,让头皮都感觉到了疼痛,但这样并不能让她的脾气缓和下来。一名戴着箭手扁头盔,穿着镶皮短上衣的士兵好奇地看着她,但湘儿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踉跄了一下,立刻消失在了人群里。为什么仪景公主要这么顽固?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 笑得更厉害了 一只男人的手按在她的肩头,湘儿猛地转过身,想把那个男人的脑袋揪下来,但她却僵在了原地。 白胡子的谢铁嘴正带着笑容看着她,锐利的大眼睛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着光。“你好,湘儿,我几乎以为你在发火,但我知道你是个愉悦的人儿。不过,我记得你是一个好姑娘,一个像桂花糖一样让人喜欢的姑娘。” 李药师就在谢铁嘴的旁边,这个瘦子靠在他拇指粗的竹竿上,仿佛是从乌木中雕出来的一样。李药师是名晋城人,不是骆驼城人,但他却始终没有丢下那顶可笑的平顶圆锥形红色小帽,这顶帽子比湘儿上次看见时更加破烂了。 当湘儿瞥向他的时候,他连忙把帽子抓了下来。这两个人全都风尘仆仆、衣衫破烂,原本就不算丰满的面容更是憔悴许多。看样子,他们在离开独狐陈的这几十天里,每天晚上不是在马鞍上度过,就是和衣睡在地上。 没等湘儿开口,仪景公主就扑到谢铁嘴身上。谢铁嘴踉跄了一下,虽然腿有些瘸,但他立刻就用双手抱起仪景公主,把她像小孩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当谢铁嘴把仪景公主放回地上时,还在笑着,仪景公主也一样。她伸手抓住谢铁嘴的一绺胡子,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谢铁嘴仔细看着仪景公主的手,那双手像湘儿的一样被泡得皱起皮来。他急忙问仪景公主,没有他照看的时候遇到什么麻烦被弄成这样。仪景公主只是回答说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该怎样做,但已经是满脸通红了。不过她还是咬着嘴唇,吃吃地笑着。 湘儿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这两个人扮父女实在是过分了,仪景公主以为她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谢铁嘴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今天上午你还要教初阶生,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用眼角瞪了湘儿一眼,才恢复自己应有的姿态,伸手抚平了彩边长袍,不在意地说道:“我已经求卫茵诗帮我代课了。”然后她又笑着对谢铁嘴说:“我觉得我可以陪你一会儿,我很高兴能这么做,现在我们能听你说在奇肱国经历的每一件事了。” 湘儿哼了一声,实际上仪景公主是想让他们两个陪她罢了。昨天的事情,湘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她还记得太阳没有落下的时候,仪景公主是怎样一边笑着,一边为她脱衣服,将她放到床上的。她还记得这个女人是怎样问她是否需要一桶水凉凉脑袋。 谢铁嘴什么都没注意到,大多数男人都是瞎子,但谢铁嘴平时还算是目光敏锐的。 “我们尽量想要早一点脱身,”他说道,“浣花夫人已经把我们榨干了,她还要我们对一些宗派守护者进行单独汇报,但愿她们只是会大略问一问吧!沿虎跳河部署的白袍众并不足以拦住想过河的老鼠,除非那只老鼠在过河的前一天先用大鼓和喇叭宣告自己的存在。天愚上尊向骆驼城边境派遣了一支大军,又安排了相当多的军力阻挡侵入奇肱国北部的先知,他似乎把剩下的每一名白袍众都集中到霍山周围,仲雍也在聚集他的士兵。我们离开之前,关于独狐陈的传闻就已经出现在霍山的街头巷尾了,但我没能确认天愚上尊是否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地方。” “骆驼城,”李药师端详着自己的小帽,喃喃地说道,“那个邦国已经彻底毁了,任何人都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恢复过来。我们听说是这样的。” 湘儿不确定这两个家伙之中谁更擅长装假,但她确定,他们当面说谎的伎俩会让任何黄麻商人都相形见绌。现在,湘儿相信他们都隐瞒了一些事情。 仪景公主比湘儿看到得更多,她揪住谢铁嘴的衣领,死死地盯着他,冷静地说:“你听到关于母亲的讯息了。”她不是在提问。 谢铁嘴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霍山的每条街上都流传着一百条谣言,孩子,每一个都比其它的更匪夷所思。”他粗糙的脸上写满了清白和诚实,但这个男人从他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不是清白的。 “有人说整座白塔的人都已经到了独狐陈,有一万名护法准备跨过虎跳河。还有人说鬼子母已经占领了忽罗山,令公鬼有一双翅膀,能够在黑夜中飞翔,还有————” “谢铁嘴?”仪景公主说。 谢铁嘴喷了一下鼻息,瞪着李药师和湘儿,仿佛这都是他们的错:“孩子,那只是谣言,像我们听到的任何谣言一样疯狂。我没办法确认任何事,相信我,我一直都在努力。我只是无意中提到了他,无意中破触了你的痛处,让它过去吧,孩子。” “谢铁嘴。”这次,仪景公主的语气更加坚定。李药师在双脚之间移动着身体的重心,看上去仿佛是很希望自己能在别的什么地方。谢铁嘴的表情则相当阴沉。 “嗯,如果你一定要听,奇肱国的每个人似乎都认为你的母亲在九阳圣城,她要率领一支白袍众的军队返回锡城古国。” 仪景公主摇摇头,轻声笑了笑:“哎哟,谢铁嘴,你以为我会担心这种事吗?母亲绝不会去找白袍众的,我倒是希望她能这样做,我只希望她还活着。即使她这样做是亵渎了她曾经教给我的一切————带领侵略军进入锡城古国,还是白袍众!我希望是这样,但如果希望只是什么黑夜中的翅膀……” 她的微笑显得很悲伤,一种被深深压抑的悲伤。 “我能够承受自己的悲伤,谢铁嘴,母亲死了,我必须尽全力不要辜负她。她就绝不会相信任何荒谬的谣言,或者为这种谣言而落泪。” “孩子。”谢铁嘴笨拙地说。 湘儿想知道谢铁嘴自己对于银蟾女王的死有什么感觉。她很难相信谢铁嘴曾经是银蟾女王的爱人,那时银蟾女王还很年轻,仪景公主更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在那时候,谢铁嘴肯定不是这副在太阳底下被晒干的样子。谢铁嘴后来逃出了玄都,身后紧跟着一道对他发出的通缉令。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相当美丽的画 不过关于这段恋情的结束,湘儿还知道更多一点————这并不是那种标准的爱情故事。 但此时此刻,谢铁嘴关心的只有仪景公主是否说了实话,还是她将伤痛藏在心底。他不停地拍着仪景公主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如果湘儿不是满心希望他们能像普通人一样好好说话,她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幅相当美丽的画面。 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打破了这幅画面。“谢铁嘴大叔?”青青展开她的白裙,飞快地行了个叩拜礼,“李药师?浣花夫人说,宗派守护者已经准备好接见你们了,她说你们不该离开小白塔的。” “小白塔?那个房子?”谢铁嘴冷冷地说着,看了那幢古老的客栈一眼,“仪景公主,她们不能永远抓住我们,等和她们说完话,你和我可以讨论……你的一切想法。” 然后他示意青青在前面带路,走进了老客栈,瘸得很明显。当他疲惫的时候,就会这样。李药师耸了耸肩,跟在谢铁嘴后面,仿佛是要上绞刑架。毕竟,他是晋城人。 湘儿和仪景公主站在原地,并没有去看对方。 终于,湘儿说道:“我不……”与此同时,仪景公主说道:“我不应……”她们同时闭上了嘴,片刻之间,两个人只是红着脸,摆弄着裙子。 “站在这里实在太热了。”湘儿最后说道。 看样子,听丹景玉座和桑扬报告的宗派守护者与听谢铁嘴和李药师报告的不是同一帮人。大约现在成少卿还闲着,但湘儿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信息。只是,无论做些什么,也总比在这里数手指,等一群鬼子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为她安排一堆临时任务要好。 叹了口气,湘儿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仪景公主跟在她身边,仿佛湘儿邀请她这样做似的。突然间,湘儿发现仪景公主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手镯在哪?”她轻声问。街上没有人会懂得她在问什么,但一次忘记谨慎,以后每次就都可能忘记谨慎。“兰岚在哪?” “手镯在我的口袋里,湘儿。”仪景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向旁边迈出一步,让一辆高轮大车过去,然后又回到湘儿身边,“兰岚正在洗衣服,她周围大概有二十个女人,现在她每挪动一下都会呻吟一声。她嘟囔着说什么她没想到会让瑶姬听见,而瑶姬……我必须把这东西先拿下来,湘儿。瑶姬有这样的权力,但这让我也会很痛。我告诉兰岚,她要说是从楼梯上跌下来。” 湘儿哼了一声,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最近她戴这只手镯的时候并不多,不是因为她已经无法从燕痴身上挖出东西了,她仍然相信燕痴知道一些关于治疗的技巧,而且燕痴也没有跟她们说清楚该如何察觉男人的导引真气。 真正原因是,她害怕自己会做出比瑶姬更可怕的事情来。湘儿不喜欢自己因为燕痴的痛苦而感到心满意足,即使那种痛苦是来自于她从燕痴身上挖掘知识的时候。 大约这让她想起了她没有手镯时,单独面对燕痴的情形;大约她开始愈来愈厌恶自己隐藏一名弃光魔使,让她免于被审判的行为;大约是所有这些原因的总和。而她知道的是现在必须让自己戴上这只手镯,还有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她看见燕痴的脸,都想要在那上面狠狠挥上一拳。 “我不该笑的,”仪景公主说,“我很后悔那样。” 湘儿突然停住脚步,让一名骑马的人连忙勒住缰绳,以免马蹄踩到她。那个人向湘儿喊了些什么,就被人群裹挟着继续向前去了。但惊讶万分的湘儿根本没听见那个人喊话的内容,她不是在为仪景公主的道歉而感到惊讶,而是惊讶于她自己要说的话,她应该说的话,没有虚假的话。 湘儿没办法去看仪景公主,只能继续向前走去。“你完全有权力笑,我……”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完全是个傻瓜。” 沈悠悠只让她喝几口,湘儿却喝光了几乎一整壶酒。如果打算失败,最好找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 “你真的应该拿一桶水来,把我的脑袋压进去,直到我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颛顼平定九黎乱》全诗。”湘儿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瞥了一眼仪景公主,仪景公主的脸颊上还留着小块的红晕,那就是说,仪景公主当时确实是提到水桶了。 “任何人都有可能出这种事。”仪景公主说道。 湘儿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当这种事发生在仪景公主身上的时候,湘儿确实是将这个姑娘按进水桶里,直到把她的酒气全部都洗掉。“你应该做一些能让我……让我清醒过来的事。” 这是湘儿有过的最奇怪的争论,她竟然会坚持说自己是个傻瓜,应该受到惩罚,而仪景公主则在努力地为她开脱。湘儿不知道这样承认所有的罪责为什么反而会让自己感到如此舒爽,她不记得以前这样做过。 遇到这样的事情,湘儿总是会竭尽所能为自己辩护。现在,仪景公主不同意她是个孩子气的小丑,她甚至有些生气了,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村边的那座小茅草屋前面。这是成少卿居住的地方。 “如果你不停下来,”仪景公主最后说道,“我发誓,我立刻就会拎一桶水过来。” 湘儿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即使她刚刚发现承认错误能让她感到心情愉快,但她这样做毕竟还是过分了些,而且这样的好心情让她没办法对成少卿做任何事。现在,没有燕痴和那只手镯,她体内几乎就没有上清之气了。 湘儿瞥了守在那扇石头门框外的两名护法一眼,他们距离她还很远,应该听不到她说话,但湘儿还是压低了声音:“仪景公主,我们走吧,就在今晚。”有谢铁嘴和李药师在独狐陈,她们不需要让乐净去找马了。“我们不去玄都,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去狐仙城,易巧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碗,浣花夫人也永远不会让我们去找它。你觉得怎样,今晚?” “不,湘儿,如果她们认为我们是逃走的,我们还能为令公鬼做些什么?你答应过我的,湘儿,你答应过不会逃走,只要我们找到了某样东西。”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 窟窿以外 “我答应的是我们找到某样能让我们使用的东西,现在我们却只找到了这个!”湘儿将一双满是皱纹的手伸到了仪景公主的鼻子下面。 坚定的神情从仪景公主的脸上滑走了,她咬住嘴唇,眼睛盯着地面。“湘儿,你知道,我告诉过瑶姬我们会留下。嗯,看起来她已经对乐净说过,除非是她的命令,否则绝不能单独为你准备马匹。她告诉过乐净,你想要逃走,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的。”仪景公主焦躁地一摆头,“如果有一名护法就会出这种事,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有护法。” 湘儿觉得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所以乐净才会用那种眼神瞪她,愉快的情绪消失在半是愤怒、半是耻辱的情绪里了。那个男人知道了,他以为湘儿……等等,湘儿皱起眉看着仪景公主,然后才决定不说出那个突然蹿进脑子里的问题。 瑶姬只是向乐净提起了湘儿吗?还是仪景公主也被提到了?仪景公主现在就像是一个突然找到家人的孤儿,谢铁嘴是一位纵容的父亲,努力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教给她;瑶姬是她的姐姐,认为保护她的安全,让她不要从野马背上栽下来摔断脖子是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湘儿冷冷地说道,“先让我看看能从成少卿身上找到些什么吧!” 这是一幢小房子,只有两个房间,但厚实的石墙让房间里比外面要凉爽一些。成少卿只穿着中衣,叼着铜烟锅,正借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看书。 鬼子母们将他照顾得很好,房间里的桌椅都像其它独狐陈的家具一样,虽然不算精致,但做工都很考究,一张螺旋花纹的黄褐色地毯覆盖了大部分地板,而且显然是经过了仔细的打扫。湘儿怀疑这不会是成少卿扫的。 成少卿放下书本,似乎完全不介意这两个不敲门就走进来的女人。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磕了磕铜烟锅,穿上长衫,然后才向她们打了招呼:“很高兴在这么久之后又看见你们,我以为你们已经忘记我了,愿意和我喝杯酒吗?鬼子母给我的东西很少,但她们给我的东西都很不错。” 湘儿差点打了个哆嗦,喝酒的邀请就已经足够了,她不需要更多了。 湘儿想到了乐净,想到了他是个男人,这就足够了。不需要再从小白塔那里寻找怒火了,虽然这个想法确实又给湘儿添了点怒火。真源突然出现在湘儿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感觉到了视野以外那团看不见的温暖,然后她张开自己,太一流入她的身体。 如果她刚才的情绪是愉悦,那现在她的心中已经充满了迷醉。她完全地服从于它。都怪那个多事的沈悠悠! “坐下,”湘儿冷冷地对成少卿说,“我不会和你闲聊,被问到问题的时候要回答,其它时间里就管住你的舌头。” 成少卿只是耸耸肩,听从湘儿的吩咐,温驯得如同一只小狗。不,那不是温驯,那种微笑只能被称作高傲。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对于鬼子母的感觉,另一部分……成少卿看着仪景公主坐进另一把椅子里,细心地整理好裙子。 即使湘儿没看见成少卿在看什么,从成少卿的眼神中她也能知道,他一定是在看着一名女人。那种眼神里没有嬉笑,没有轻浮,只是……湘儿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当成少卿用同样的眼神望向她的时候,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而成少卿是个男人。 大约成少卿相貌俊美,肩膀宽大,但湘儿喜欢认为自己更好一些。当然,这没有其它的意思。 湘儿清清喉咙,编织出太一的细丝进入成少卿的身体,风之力和水之力、火之力和地之力、纯阴之气。所有用于治疗的元素,但现在只是用于探测。如果她将双手放在成少卿的身上应该会更有效一些,但她不能让自己这么做,用上清之气碰触他已经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了。成少卿像一头公牛一样健康,甚至也像公牛一样健壮,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毛病————除了那个窟窿以外。 那并不是真正的窟窿,只是感觉上那里中断了,所有平滑和通畅都绕过了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湘儿很清楚这种感觉,在以前,她相信自己真的能有所收获的时候,就已经有过这种感觉了,但现在这种感觉仍然会让她产生鸡皮疙瘩。 成少卿专注地看着湘儿,湘儿不记得自己向他靠近过,他的脸上仿佛戴上一副轻蔑的面具。大约湘儿不是鬼子母,但她和鬼子母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你怎么能同时做到这么多?”仪景公主问,“我连其中的一半都看不清。” “安静。”湘儿喃喃地说着。尽量不显出强迫自己的样子,她用双手捧住了成少卿的头,果然,有了直接接触以后,感觉清晰了很多。 湘儿将全部能流指向那个窟窿应该在的地方,却惊讶地发现一片无边的空虚,当然,她并不期待能得到什么。男人在上清之气方面和女人有着巨大的差异,就像在肉体结构上一样,大约甚至比肉体的差异更加巨大。湘儿研究成少卿总有一种缘木求鱼的感觉,湘儿很难让精神集中在她正在做的事情上,她知道自己只是在重复自己以往的行为,在打发无聊的时间。 灵之真打算说什么?她是否隐瞒了半夏要鬼子母转达的一些讯息?那个空洞是那么小,让她可以一掠而过,但当她向其中注入能流时,它又变得那样巨大,足以将她注入其中的一切都吞噬干净。 只要自己能和半夏谈谈,湘儿敢打赌,一旦半夏知道白塔向令公鬼派去了使节团,而这里的鬼子母却仍然在束手待毙,她一定会帮自己说服仪景公主,让仪景公主知道她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巨大的空间,什么都没有。那么她在丹景玉座和桑扬身上找到的呢?那种被切断的感觉?她相信那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它多么微弱。男人和女人大约是有不同,但大约……自己要做的就是见到半夏,她会知道,我们三个都在令公鬼身边肯定对令公鬼会更好。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快去 仪景公主也会听半夏的,仪景公主认为半夏比任何其它人都更了解令公鬼。 就是这里了,有什么被切断了,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在丹景玉座和桑扬体内的一样。自己该怎样找到她?如果她能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好了。湘儿打赌,她可以说服半夏加入她们,三个人对令公鬼一定更好。 她们能够告诉令公鬼在夜摩自在天中获取的一切信息,让他免于对那些鬼子母犯下愚蠢的错误。半夏会知道的。那种切断……如果那是火之力与纯阴之气的桥梁,那么…… 成少卿微微张开的眼睛让湘儿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粗重地喘息着,飞快地从他面前退开,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湘儿,”仪景公主坐直了身体,“出了什么事?” 只是在心跳一次之间,湘儿将她能聚集的所有太一编织成一面盾牌。“去找浣花夫人,”她匆匆地说道,“只找浣花夫人一个人,告诉她……”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她只吸了这一口气,心跳快得如同一匹飞奔的烈马。“告诉她,我已经治好了成少卿。” 有什么东西撞击到湘儿固定在成少卿和真源之间的那面盾牌上,盾牌开始弯曲,编织在崩溃的边缘颤抖。湘儿让太一涌过自己的身体,甜蜜的感觉几乎变成了痛苦,她将每一根纯阴之气的丝线都编入了那面盾牌。 “快去,公主!”她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尖叫了。 仪景公主吃了一吓,她毫不迟疑地从椅子里跳起来,全速冲出了房间。 成少卿连一根发丝都没动过,他的眼睛看着湘儿,里头闪耀着光芒。真不可思议,他是如此巨大。她向腰间的小刀摸去,又意识到这是多么荒谬,成少卿一滴汗都不用出,就能将她的小刀夺走。 成少卿的肩膀突然变得如同山峰一样巨大,湘儿急忙分出一些风之力,将成少卿捆在椅子里,紧紧地捆住他的手脚。成少卿仍然很高大,但突然间,他似乎已经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完全可以被控制住。 只是在这时,湘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削弱了屏障的力量,但已经不能再多导引真气一丝太一了。她已经……太一所造成的、纯粹的生命喜悦是如此强大,让她几乎有要哭的感觉。成少卿却在向她微笑。 一名护法探头进来,那是一名黑发男人,有高大的鼻子,一道深深的白色伤疤横贯了他瘦削的下巴。“有什么问题?那名见习使跑得仿佛是刚刚坐在荨麻里。”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湘儿冷静地对他说,用最冷静的语气。不能让别人知道,任何人都不行!她必须先把这件事告诉浣花夫人,先把那个女人争取到她这边来。“仪景公主只是想起了一件刚才被她忘掉的东西。”这个借口真够蠢的,“你可以离开了,我很忙。” 薜宇君————这是他的名字,薜宇君,花楹的护法。可是说回来,现在想他的名字有什么用?薜宇君咧嘴向湘儿笑了笑,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作了个揖,才退出门去。护法很少会容忍见习使像鬼子母一样指使他们。 湘儿费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自己舔嘴唇的欲望,审视着成少卿。成少卿的外表非常平静,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 “不必这样,湘儿,你以为我会攻击一座有几百名鬼子母的村子?不等我迈出一步,她们就会把我削成碎片。” “你安静。”湘儿机械地说。她在背后摸索着,找到一把椅子,坐到上面,同时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成少卿。真是烦人,浣花夫人怎么还没赶过来?浣花夫人一定要知道,这只是一起意外。她一定要知道!愤怒是唯一能让她继续导引真气的东西,她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就像是个瞎眼的白痴? “别害怕,”成少卿说,“现在我不会反抗她们。她们正在做我觉得做的事,无论她们是否知道这一点。凌日盟完了,在一年之内,将不会再有任何鬼子母敢承认自己是凌日盟的。” “我说了,安静!”湘儿喊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只恨凌日盟鬼子母?” 成少卿说:“告诉你哦,我曾经见过一个男人,他肯定会制造比我更大的麻烦。大约他是转生真龙,我不知道。那是在我被捕之后,她们押着我穿过玄都街道的时候。他距离我很远,但我看见了一……一团光芒,于是我知道了,他会撼动这个世界。虽然那时我被关在笼子里,但我仍然止不住要笑出来。” 湘儿又抽出一小团用来捆住他的风之力,将它塞进他的嘴里,成少卿恼怒地沉下了脸,但这种表情立刻又消失了,不过湘儿不在乎。现在她安全地控制住了成少卿,至少……成少卿完全没有要挣扎的意思,但这大约是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 但成少卿刚才是怎么想打破那道屏障的?那强大的推力。没有用很长时间蓄积力量,速度也绝对不算快,几乎就像是一个男人在活动长久没有使用过的肌肉,用那些肌肉去推一样东西。成少卿不是要推倒它,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肌肉,这个想法让湘儿的胃几乎变成了冰块。 成少卿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睛,仿佛知道湘儿脑子里所有的事情。这实在是让湘儿感到恼火。成少卿坐在那里,嘴巴被撑开成愚蠢的样子,被捆住、遭到屏障,而他却是那个轻松自在的人。湘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傻瓜了?她真是不适合当个鬼子母,即使封锁现在被打开,她也不适合,她不适合单独处理任何事情。她们应该委托瑶姬照看她,不要让她走过街道的时候栽倒在泥土里。 湘儿并非是有意这么做,但这样指责自己能让她保持自己的怒火,直到屋门被猛力推开。站在门口的并不是仪景公主。 浣花夫人跟随罗花休走了进来,她们身后是灵之真、琦玮和花城,然后是辛蜚零、开砂、黛兰娜、荆饮飞汀和花楹,之后又挤进更多的鬼子母,直到这个房间完全充满了鬼子母。 湘儿能够看到门外还站着更多的鬼子母。所有站在屋里的鬼子母都在盯着她,还有她的编织,她们的目光让湘儿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心里最后一点愤怒也彻底消失了,于是她的屏障和对成少卿的捆绑也完全消失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 怎么做的 没等湘儿要求鬼子母们再把成少卿屏障住,晚萧已经站到她的面前。晚萧的个子很矮,但她仍然对湘儿造成了压迫感:“这就是你所谓的治疗了他?” “她是这么说的?”成少卿的声音里确实是有些惊讶。 玖愿挤到晚萧身边,这位身材苗条、红头发的无为派鬼子母显得几乎像成少卿一样高大,“我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原来所有人都会夸赞她的发现,一旦那些发现没有了,人们也不再夸她了,她就开始产生了幻想,妄想把那些称赞再找回来。” “这就是纵容她在丹景玉座、桑扬和这家伙身边乱转的结果,”罗花休坚定地说,“早就该告诉她,有些东西是无法治疗的,早就该结束这种荒唐的行径了!” “但我做到了!”湘儿大声反对,“我做到了!请屏障他,你们必须屏障他!”她面前的鬼子母全都转过头去看成少卿。现在湘儿面前也只剩下了一点空间,让她刚好能看到成少卿,成少卿只是带着温和的表情面对所有注视他的目光,他甚至还耸了耸肩! “我觉得,至少我们可以先屏障他,直到我们最终确认状况。”浣花夫人提出建议,罗花休点点头。一时之间光晕几乎包围了房里的每一名鬼子母,一道强大的屏障围住了成少卿。罗花休随后指定六名鬼子母维持住了一道稍弱一些但仍然有足够强度的屏障。 灵之真伸手抓住了湘儿的手臂:“请原谅,罗花休,我们需要和湘儿单独谈谈。” 浣花夫人抓住湘儿的另一只手臂:“最好我们不会用去太长时间。” 罗花休不在意地点点头,她正皱起眉头看着成少卿,大多数鬼子母都在看着他,没人有要离开的样子。 浣花夫人和灵之真将湘儿拉起来,推着她向屋门走去。 “你们要干什么?”湘儿喘息着问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她们挤过了许多鬼子母,很多鬼子母都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湘儿,许多目光还包含了责备的神色。 湘儿只能对被她挤开的鬼子母报以歉意的表情。她不期望仪景公主能帮她,但这是她最不想见到的情景。浣花夫人和灵之真用力地推着她快步前进,让她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湘儿回头看了一眼,花楹一边向人群里挤着,一边正在对仪景公主说着些什么。“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湘儿呻吟着说。 “我们可以让你的一生都在盆盆罐罐中间度过。”浣花夫人一本正经地说。 灵之真点点头:“你可以整天在厕所中干活。” “我们可以每天抽你一顿鞭子。” “把你的皮剥下来。” “把你钉在桶里,从桶壁上的洞窿里给你喂食,直到你老死为止。” “我们只会喂你玉米糊糊,用尿煮成的玉米糊糊。” 湘儿的膝盖在发抖:“这只是一起意外!我发誓!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 浣花夫人不停地用力摇晃着她:“不要傻了,孩子,大约你做了不可能的事。” “你相信我?你相信我!为什么晚萧和玖愿和————为什么你不说些什么?” “我说的是‘大约’,孩子。”浣花夫人的声音里毫无感情,让湘儿觉得很郁闷。 “还有另一种可能,”灵之真说,“就是你的脑子已经因为过度疲惫而出了问题。”她一直眯起眼睛盯着湘儿。“告诉你一件让你吃惊的事,其实有不少见习使,甚至是初阶生都会宣称她们重新发现了一些早已失传的异能,或者是找到一种新的异能。当我还是初阶生的时候,一名叫作杜琪的见习使非常相信她知道该如何飞行,所以她从白塔顶端跳了下去。” 湘儿感到头晕目眩。她从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她们到底有没有相信她?她们真的认为是她的脑子出毛病了?苍天在上,她们想对我做什么?她竭力想找出一些言辞来说服她们————她没有说谎,没有疯,她治好了成少卿————但当她们快步走进小白塔时,她仍然只是在无声地翕动着双唇。 直到她们走进一间单独的长形会议室,湘儿才意识到身后跟了一串人,另外十几名鬼子母也走进了这个房间。晚萧将双臂紧抱在胸前,星南扬着下巴,仿佛是要撞破墙壁,夏真儿、宫之奇……除了浣花夫人和灵之真之外,屋子里全都是全丹派鬼子母。看这个房间的布局,这里应该是供文书办公的地方,而长条桌边的那一排严峻的鬼子母面孔却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审讯。湘儿用力地咽了口口水。 浣花夫人和灵之真让湘儿站在那里,然后走到其它鬼子母中,开始低声地进行讨论。她们全都背对着湘儿。当她们转过身来的时候,湘儿没有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 “你说你治疗了成少卿。”浣花夫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蔑,“你说你治疗了一名被镇压的男人。” “你一定要相信我,”湘儿抗争道,“你说过,你相信我的。”湘儿的屁股突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抽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 “记住你的身份,见习使。”浣花夫人冷冷地说,“你坚持你刚才说的事吗?” 湘儿盯着那个女人,浣花夫人才是疯狂的、摇摆不定的家伙,但她还是努力用尊敬的声音说:“是的,鬼子母。”星南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帆布被撕裂的声音。 浣花夫人伸手压下了全丹派鬼子母们发出的一阵议论声:“你说,这是一次意外。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你就没办法再次证明你做到了这件事。” “她怎么可能?”灵之真带着愉悦的神情说。她竟然在笑!“如果她是盲目摸索出来的,她怎么可能重复它?但除非她现在真的能重复这种治疗,否则这件事就毫无意义。” “回答我!”浣花夫人喊道。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抽了湘儿一下,这次,湘儿努力没有让自己表现出任何惊惶。“你是否还有可能记得你是怎么做的?”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 不必再刷锅子了 “我记得,鬼子母。”湘儿沉着脸,准备再受一鞭,预想中的抽击并没有到来,但她能看见包围浣花夫人的太一光晕,那团光晕让她觉得很有威胁性。 门口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龙葵和花楹挤开了全丹派鬼子母的人群,其中一个人推着丹景玉座,另一个人推着桑扬。“她们不想来。”花楹用恼怒的声音说道,“你们能相信吗,她们竟然说她们很忙?”桑扬看上去像鬼子母一样面色冰冷,但丹景玉座则是面色阴沉,愤怒地看着每一个人,特别是湘儿。 湘儿终于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脑子里融汇在一起。全丹派鬼子母们的反应;浣花夫人和灵之真先是相信她,后来又是不信,威胁她,鞭打她。 这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愤怒,让她可以用上清之气治疗丹景玉座和桑扬,让她向全丹派鬼子母们证明自己。不,看她们的表情,她们在这里是为了见证她的失败,而不是成功。 湘儿毫不掩饰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然后她又拉了一下,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她想要狠狠地抽打所有这些面孔。她想要调制一种药剂,让她们闻了它的气味就会坐在地板上,像婴儿一样哭泣。她想揪住她们的头发,用她们的头发将她们统统勒死。她想…… “我还要忍受这种胡闹吗?”丹景玉座气愤地说,“我还有重要的干活要做,对于这种用榆木脑袋想出来的事————” “哎哟,闭嘴。”湘儿暴躁地说着,向前跨出一步,双手捧住丹景玉座的头,仿佛是要揪断这个女人的脖子。她竟然会相信那些胡说八道,会相信那什么被钉在桶子里的话!她们在玩弄她,就像是玩弄一只布娃娃! 太一充满了湘儿。湘儿像对成少卿那样导引真气,混合了五种力,这次,她知道自己要找什么,那个几乎不存在的感觉、被切断的感觉。用纯阴之气和火之力修补断缺,然后…… 片刻之间,丹景玉座只是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太一的光晕包围了丹景玉座,一时房间里发出了许多惊呼声。缓缓地,丹景玉座向前倾过身子,吻了湘儿的双颊。 一滴泪水从她的脸上落下,突然间,丹景玉座失声痛哭,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闪耀的光晕从她身上褪去了。浣花夫人立刻将她抱在怀里,看上去,浣花夫人仿佛也要哭出来了。 房里其余的人都盯着湘儿。看到鬼子母平静的面容都被震撼打破,湘儿感到相当满意,但心中也难免充满了怨怼。夏真儿淡深邃的眼睛似乎都要从她黝黑漂亮的脸上掉下来了,晚萧大张着嘴,直到湘儿看到她,她才急忙把嘴闭上。 “你怎么会想到使用火之力的?”星南仿佛被别人捏住了嗓子,一个如此高大的女人竟然发出了尖细得刺耳的声音。“还有地之力?你使用了地之力,治疗用的是纯阴之气、水之力和风之力。”这句话打开了洪水的闸门,所有的全丹派鬼子母立刻开始向湘儿发问,她们问的实际上是相同的问题,只是使用着不同的言辞和语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湘儿终于找机会说出一句话,“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我几乎总是把一切力量都用上。” 她的话立刻引来一片警告。治疗使用的是纯阴之气、水之力和风之力,在治疗中进行试验是危险的,一个错误不仅会杀死治疗者,还会杀死病人。 湘儿没有做任何回答,但发出警告的鬼子母立刻都安静了下来,一边抚弄着自己的衣裙,用懊悔的眼神互相瞥着。湘儿没有杀死任何人,而且湘儿治好了她们认为不可能治好的伤残。 桑扬的脸上露出了充满希望的微笑,那种样子却几乎要让人感觉到痛苦。湘儿走到她面前,用微笑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怒火。她曾经那样向全丹派鬼子母们乞求她们吹嘘的所有那些治疗技巧,恨不得向她们跪下来,而现在,她拥有的治疗技能比她们更强!“现在,小心地看着,你们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它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切断的地方被重新连在一起,但她仍然说不清是什么被连了起来,这种感觉和在成少卿身上不一样,和丹景玉座很像。就像湘儿一直告诉自己的一样,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苍天啊,幸好这个办法在她们身上也有用!但这引来了一连串让湘儿感到不舒服的思考。是不是有些涉及到治疗的因素在男人和女人身上肯定是不同的,她的这个办法里是不是有这样的因素?大约她对治疗的了解并不比全丹派鬼子母们更多。 桑扬的反应和丹景玉座的不同。她没有流泪,而是运起了太一,露出美丽的微笑,然后她放开上清之气,脸上的微笑却没有消失。然后她张开手臂运起了湘儿,直到湘儿觉得自己的肋骨都快断了。她轻声地对湘儿说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一遍又一遍。 全丹派鬼子母们又开始低声地议论。湘儿已经准备好享受她们的赞扬了,同时她也会优雅地接受她们的道歉,这时,她听到了她们所说的话:“……使用火之力和地之力,好像她要在石头上钻个洞出来。”这是星南的声音。 “如果是柔和一些的碰触,应该更好一些。”夏真儿表示同意。 “……大约火之力能在解决心脏问题上有用处。”宫之奇一边说着,一边敲着她的长鼻子。霏怡是一名身材丰满的斗姆崮人,她的头发上缀着许多银铃铛。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地之力和风之力这样混合,你要知道……” “……将火之力编织进水之力……” “……地之力和水之力的混合……” 湘儿张大了嘴。她们已经彻底将她忘记了,她们认为看过她的一次示范之后,就能做得比她更好! 灵之真拍了拍湘儿的手臂。“你做得非常好,”她喃喃地说道,“不要担心,她们以后都会赞扬你的。但现在,她们只是还有一点保留。” 湘儿响亮地哼了一声,但那些全丹派鬼子母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希望这至少意味着我可以不必再刷锅子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实在太好了 浣花夫人带着惊讶的表情摇着头。“为什么,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的一只手臂仍然抱着丹景玉座,而丹景玉座正困窘地用一条鱼口缎手绢擦着眼睛。“如果有人认为可以随便违犯任何规矩,然后只需要做些好事就能免于受到惩罚,那这个世界就要乱了。” 湘儿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应该知道的。 晚萧从全丹派鬼子母的人群中走出来,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只能被称作是指责的眼神瞪了湘儿一眼。“我觉得,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重新镇压成少卿。”她的语气仿佛是想否定刚才发生的一切。 许多鬼子母开始点头。这时,龙葵说话了,她的声音如同一根冰柱插进了这个房间。“我们可以吗?”所有的视线都转向了她,但她只是冷静地继续说道:“我们是否能一方面考虑支持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在召集其它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另一方面却又像以前一样,镇压那些我们找到的男人?这种行为从道德上是否说得过去?而且,如果那个男人知道了这件事,他又会怎么想?现在他大约认为我们已经从白塔分离,更重要的是,已经和厉业魔母与凌日盟不再是同一种人。如果我们镇压了一个男人,他大约就不再会认为我们有差别了,那样大约我们将没机会在厉业魔母之前掌握他了。” 龙葵的发言结束之后,房间里陷入了寂静,鬼子母们交换着困扰的眼神。不少鬼子母开始用比晚萧更严厉的目光瞪着湘儿。为了捉拿成少卿,她们死了不止一名姐妹,即使现在成少卿已经被安全地屏障了,他也重新变成鬼子母们要处理的难题,甚至比以前变得更加难以处理。 “我觉得,你应该走了。”浣花夫人轻声说道。 湘儿并不打算争论,她谨慎而又快速地行了个叩拜礼,在离开时又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跑起来。 在小白塔门外,仪景公主从石头台阶上站起身。“我很对不住,湘儿,”她拉着自己裙子说道,“当时我太兴奋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浣花夫人,然后才发现罗花休和黛兰娜也在那里。” “不要紧,”湘儿沉重地说道,她向街道两端看了几眼,“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的。”但这真是不公平。我做到了她们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刷锅子!“仪景公主,我不在乎你说什么,我们必须离开。龙葵在谈论如何‘掌握’令公鬼,这帮人比厉业魔母好不了多少。谢铁嘴和李药师能为我们弄到马,瑶姬只能去咬她的手指了。” “恐怕已经太迟了,”仪景公主悲惨地说,“讯息已经传出去了。” 林凝如和霍雅诗像两只鹰一样从街道两端扑向了湘儿。凝如是一名骨感的女人,即使不是鬼子母,她的脸上可能依然不会有一丝纹路;雅诗微有些发胖,即使是两位女王加起来也不一定会比她更傲慢,但现在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热切的期望。 她们都是全丹派鬼子母,只是当湘儿治疗丹景玉座和桑扬的时候,她们不在那个会议室里。 “我觉得看你一步一步重复你刚才做的一切,湘儿。”凝如说着,抓住湘儿的一只手臂。 “湘儿,”雅诗说着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如果你将你的编织向我重复足够多遍,我打赌我能找到一百种你从没想到过的技巧。” 华筠枫,她是晋城人,几乎像讨海人一样黝黑。好突然就冒到湘儿面前。“有人抢在我前面了,如果我一定要排队的话,那就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是第一个来的,筠枫。”雅诗坚定地说着,同时握紧了湘儿的手臂。 “我是第一个。”凝如也握紧了湘儿。 湘儿恐惧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得到仪景公主同情的回视。然后仪景公主耸了耸肩。这就是仪景公主所谓的太迟了,从此以后,除了睡觉之外,湘儿大概不会再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愤怒?”雅诗还在说话,“我知道五十种现成的办法,可以让她气恼到能啃碎石头。” “我能想到一百种办法,”凝如说,“我一定要打破她的封锁。” 刘媛楚挤进了人群————她是个很魁梧的女人,如果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剑,或者是一把铁锤,看上去也需要合适得多。“你打破封锁?凝如?哈!我已经想了几个办法,一定能把她的封锁彻底揪出来。” 湘儿只是想尖叫。 丹景玉座正在等候室里,她必须努力地压抑住自己,才能让自己不会一直拥抱着太一,而且她觉得自己几乎又要哭泣了。不能这样,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能变得像是个愚蠢的初阶生。所有人都露出了惊奇和欢快的表情,所有人都向她致以温暖的欢迎,仿佛她已经离开她们数年之久,这让丹景玉座得到很大的安慰。 特别是那些在丹景玉座成为丹景玉座前就已经和她是朋友的人,那些被时间和责任从她身边拖走的人。辛蜚零和黛兰娜抱住了她,就像是很久以前那样。纯熙夫人曾经是丹景玉座唯一亲近的人,除了桑扬之外丹景玉座唯一一位戴着长衫的朋友,而丹景玉座和纯熙夫人的友谊也是因为她们的责任才能一直维系下来。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辛蜚零笑着说。 “实在太好了。”黛兰娜热情地喃喃道。 丹景玉座笑着,又不得不从脸颊上抹去泪水。苍天啊,自己这是出了什么事?她还从没有过这样哭得像个小孩! 大约这只是因为喜悦,因为重新得到了太一,因为身边所有这些温暖。苍天知道,这一切足以撼动任何人的神经。她从不敢梦想会有这样一天到来,而现在,它来了。她完全不怪这些女人们————对于她们之前对她的冰冷和疏远,对于她们要求她谨守身份的命令————鬼子母和非鬼子母之间的界限是清晰的。 在她被遏绝之前,她也在坚持着这条界限,她知道被遏绝的女人该如何对待自己,如何对待那些仍然能导引真气的人。而现在,她恢复了导引真气能力,自然又跨过了这条界限。这一切都不再需要了,这甚至让她有了一点奇怪的感觉。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 请原谅 她从眼角看到孙希龄正快步走上房间侧面的楼梯。“请原谅。”她说了一句,就匆匆地追到孙希龄的身后。 虽然丹景玉座在尽量加快脚步,但她每走两步,就要接受一名鬼子母的祝贺,所以一直到了二楼的走廊上,她才追上孙希龄,她跑到他前面,回身拦住了他。 孙希龄大部分已经变成灰色的头发上带着明显被风吹过的痕迹,方脸和旧软皮长衫上都是灰尘,但他看上去就像岩石一样坚硬。 他举起一捆纸,说道:“我必须把这个放下,丹景玉座。”然后就想要绕过她。 丹景玉座又一次迈步挡住他:“我已经被治好了,我又能导引真气了。” 他却只是点了点头:“我听到人们正在谈论这件事,我觉得这意味着你从现在开始可以用上清之气清洗我的中衣了,大约它们现在能真正变得干净些。我很后悔那么轻易地就放走紫苏。” 丹景玉座瞪着他,这个男人不是傻瓜,为什么他要装作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我又是鬼子母了,你真的想让鬼子母为你洗衣服!” 为了让孙希龄有一点清晰的概念,丹景玉座运起了太一————那种久违的甜蜜是如此美妙,让她颤栗不已。风之力将孙希龄包裹,将他举起————试图将他举起。 在惊讶中,丹景玉座导引真气更多的上清之气,她很努力地导引真气,直到那种甜蜜像一千只钩子刺穿她的身体,而孙希龄的靴子却丝毫没有离开地板。 这是不可能的,确实,将重物举起看似简单,确实导引真气中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但丹景玉座曾经能举起接近自身体重三倍的重物。 “这是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孙希龄冷静地说,“还是要吓唬我?浣花夫人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对这件事说过话,长老会也对此说过话,更重要的是,我还记得你说的话,丹景玉座。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即使你重新成为了丹景玉座。现在,解开你所做的,否则等我得回自由的时候,我会因为你的幼稚而抽你耳光。你很少会有幼稚的表现,所以你不需要以为现在我会让你离开。” 丹景玉座几乎是有些头晕地放开了真源。不是因为孙希龄的威胁。孙希龄会这样做,他以前也这样做过,但丹景玉座不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因为无法将孙希龄举起来。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她希望放开太一能帮助自己阻止它们,但仍然有一些泪珠滚落她的脸颊,无论她如何用力眨眼。 没等丹景玉座反应过来,孙希龄已经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你怎么流泪,女人,不要告诉我,我把你吓到了。我以为即使把你扔进老虎窝里,你也不会被吓到的。” “我没有被吓到。”丹景玉座僵硬地说。很好,她还能说谎,但心中的泪水已经愈来愈多了。 “我们必须想办法,不要总是这样非把对方逼得发疯不可。”他低声说道。 “我们不需要想任何办法。”它们来了,它们来了,这感觉不太对,她不能让他看到。“离开我,求求你,请离开我就好。”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孙希龄犹豫了一下,就照她说的做了。 听到身后的靴子声逐渐远去,丹景玉座努力绕过走廊十字路口的拐角,泪水的洪流已经冲垮了堤坝,她跪倒在地,哀恸地哭泣。现在,她知道这是什么了。温九渊,她的护法,她死去的护法,厉业魔母在废黜她的时候杀了温九渊。 她可以说谎,三誓并没有回来,但一些属于她和温九渊的东西回来了————一种血肉之间、心灵之间的连结,她重新感觉到了它们。 温九渊死亡的痛苦先是被穆成桂造成的剧变所掩盖,又被遏绝所埋没,这种痛苦现在充满了她,把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她蜷缩在墙边,哭嚎着,现在唯一让她高兴的事就是孙希龄没看见这些。我没有时间陷入爱情,老天爷收了他! 这个想法好像一桶凉水泼到她的脸上,痛苦还在,但泪水已经停止了。丹景玉座从地上爬了起来,爱?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就像……她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像这件事一样不可能。不可能是那个男人! 突然间,丹景玉座意识到桑扬正站在两步以外的地方看着她,她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但又放弃了。桑扬的脸上只有同情。“你是如何度过安金的……死亡的,桑扬?”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哭泣,”桑扬说,“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在白天的时候强打精神,到夜里的时候,就在床上缩成一团,把床单撕得粉碎,不停地颤抖、流泪。又过了三个月,我还是会发现泪水毫无先兆地就会流出来,一年之后,我才能够不再感到伤痛。所以我再没有约缚过别人,我不认为自己还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但它已经过去了,丹景玉座。”她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个狡黠的笑容。“现在,我觉得我能对付两三名护法,或者四名会更好些。” 丹景玉座点点头,她可以等到夜里再哭泣,至于那个他娘的孙希龄……没有什么“至于”,没有!“你认为她们准备好了吗?”在下面要进行的对话只有一次机会,鱼钩必须被迅速放好,否则她们就会失去一切机会。 “大约,我没有太多时间,而且我必须小心。”桑扬停了一下,说:“你确定你想完成它,丹景玉座?它正在改变我们一直为之努力的一切,虽然改变得不是那么引人注目。而且……我不像以前那样强大了,丹景玉座,你也应该和我一样。现在,这里大多数女人的导引真气能力都会比我们强。苍天啊,我觉得,有些见习使都能达到我们的水平,更不要说仪景公主和湘儿了。” “我知道。”丹景玉座说。她们必须冒险。另一个计划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因为那时她已经不再是鬼子母,但现在,她又是鬼子母了,难道她不会再成为丹景玉座吗? 挺起肩膀,她走下去,进行和长老会的战争。 穿着衬衣躺在床上,仪景公主压抑住一个哈欠,将桑扬给她的乳液擦在手上,这东西似乎确实有些用处,至少它感觉上很柔软。一阵夜风吹过窗户,让长蜡烛上的火焰抖动了一下,仪景公主只觉得这个火苗也让房里的温度高了不少。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你再试一次 湘儿蹒跚着走了进来,猛地关上门,一头栽倒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仪景公主。“媛楚是全世界最卑鄙、最可恨、最粗俗的女人,”她嘟囔着,“不,凝如才是,不,罗花休才是。” “我觉得,她们一定是一直让你发怒到可以导引真气的程度。”湘儿哼哼了两声,脸上充满了深恶痛绝的表情。仪景公主急忙说道:“你为多少人做了示范?我很早以前就以为你要回来了,我在晚饭的时候去找你,却找不到。” “我晚饭的时候吃了一个芝麻卷饼,”湘儿嘟囔着,“一个芝麻卷饼!我为她们所有人做了示范,每一名独狐陈的全丹派鬼子母,但她们还是不满意,她们想要我一个一个地单独示范给她们看。她们还安排了一个进度表。凝如要我明天早晨去————要在早饭之前!然后是雅诗,然后……她们在我面前讨论该如何让我发怒,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湘儿从被单上抬起头,仿佛是一直被许多猎人追逐的猎物。 “仪景公主,她们在比赛谁能打破我的封锁,她们就像是一群在节日里追逐肥猪的男孩,而我就是那只猪!” 仪景公主又打了个哈欠,将那罐乳液递了过去。片刻之后,湘儿翻起身,开始把乳液涂在手上。毕竟,湘儿还要刷锅子。 “很对不住那时我没有按你说的去做,湘儿,我们本可以像燕痴一样编织出伪装。那样无论我们从谁的面前走过,她们都不会认出我们了。”湘儿的手停了下来。“怎么了,湘儿?” “我从没想过这个,我从没想过!” “你没有?我觉得你一定想过。毕竟,你是先学到它的。” “我那时还努力不去想有什么是不能告诉鬼子母的,”湘儿的声音像冰块一样冷漠而生硬,“现在已经太迟了,即使你把我的头发点燃,我也累得没有力气导引真气了。如果她们还是这样折腾我,我永远也不会有力气试一试。今晚她们放我走的唯一原因是我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太一,甚至当晚萧……”她打了个哆嗦,然后她的手指开始在乳液上面来回滑动。 仪景公主小小地呼了一口气,她差点就说错话了。她也累了,承认自己错了总是能让对方感觉好一些,但她本来没有打算提到使用太一做伪装的事。从一开始,她就害怕湘儿会这么做。留在独狐陈,她们至少能够留意这些鬼子母们会有什么样的打算,大约还能通过半夏向令公鬼传递讯息,只要半夏能够回到夜摩自在天。再不然,她们也能通过丹景玉座和桑扬造成一些影响。 仿佛仪景公主的想法真的能产生某种效果,房门被打开,门外站的正是那两个女人。桑扬捧着一只木头托盘,上面放着大饼和一只碗汤、一只红陶杯和一只白瓷罐,甚至在一个蓝色的小花瓶里还插了一枝绿叶。 仪景公主道:“丹景玉座和我认为你大约会很饿,湘儿,我听说全丹派把你给累坏了。” 仪景公主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站起来。她们只是丹景玉座和桑扬,但她们又是鬼子母了,至少,她认为她们是鬼子母。不过,她们两个已经帮仪景公主解决了这个问题————丹景玉座坐到了仪景公主的床角;桑扬坐到了湘儿的床角。 湘儿用怀疑的眼神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才坐起身,背靠在墙上,接过那只木盘放在膝头。 “我听到谣传说你们向长老会做了演讲,丹景玉座,”仪景公主小心地说,“我们应该行叩拜礼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鬼子母?我们是的。她们吵得就像是赶集天的渔妇们,但她们至少承认了这一点。”丹景玉座和桑扬交换了一个眼神,丹景玉座的脸颊微微红了一下。仪景公主怀疑丹景玉座从来不知道她有什么是不会得到承认的。 “灵之真好心地找到我们,让我们知道了这件事。”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桑扬说道,“我觉得我要选择鼍龙派了。” 湘儿咬着勺子噎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你能改变宗派?” “不,你不能。”丹景玉座对她说,“实际上,长老会的决定是,虽然我们恢复了鬼子母身份,但我们以前所有的联系、关联、地位和名衔都已经被扔下了船。”她声音中的芒刺已经可以锉木头了。“明天,我就去要求卿月盟接纳我,不管她们是否会同意。我从没听说过任何宗派会拒绝某个人。当一个人从见习使得到晋升的时候,她会得到指引,加入她应该加入的宗派,不管她自己是否知道————但依照现在的情况,如果她们将门板摔在我的鼻子上,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现在的情况如何?”仪景公主问。她觉得这种情形有点奇怪————丹景玉座应该吓唬她们,刺激她们,拧痛她们的手臂,而不是送来热汤,又坐在她们的床边,像朋友一样和她们说话。“我还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变得像预期中的那样好。” 湘儿瞪了她一眼,憔悴的眼光里充满了怀疑。其实,湘儿应该知道她的意思。 丹景玉座转过脸来看着仪景公主,同时对她和湘儿说道:“我经过成少卿的房子,有六名姐妹正在维持着对他的封闭,就像他被抓住时那样。当他发现我们知道他已经被治愈的时候,他曾经试着打破屏障。姐妹们说,如果当时维持屏障的是五个人,大约成少卿就成功了。那就是说,他还像以前一样强壮,但我不是,桑扬也不是。我觉得让你再试一次,湘儿。” “我就知道!”湘儿将勺子扔到托盘上,“我就知道你们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现在我太累了,已经没办法导引真气了,即使我还可以,也没办法,已经被治好的不可能再被治疗一次。你们出去,把你们恶心的汤带走!”现在汤碗里恶心的汤只剩下了一半,而那是一个很大的碗。 “我知道这不会起作用!”丹景玉座也生气地说道,“今天早晨,我还知道遏绝不会被治愈!”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必须有人掌舵 “等一下,丹景玉座,”桑扬说,“湘儿,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冒险来这里的?这里不止是有你们射箭的朋友在守卫,这里还住着许多女人,有许多能看的眼睛和能说话的舌头。如果有人发现丹景玉座和我在瞒着所有的人制定计划,即使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嗯,鬼子母也是可以被判处苦修的。我们有可能会一直到头发全白的时候,还在某个农庄里进行着苦修。我们来是因为你对我们所做的,你让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一位全丹派鬼子母?”仪景公主问,“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现在一定已经知道得像湘儿一样多了。”湘儿只是愤怒地瞪着那只汤匙。恶心的汤? 丹景玉座和桑扬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丹景玉座不情愿的说:“如果我们去找一名姐妹,迟早每个人都会知道,如果由湘儿来做,大约任何今天测试过我们的人都会认为她们错了。而按照习惯,除了丹景玉座和宗派守护者之外,上清之气弱的人总要向上清之气强的人退让。” “我不知道,”仪景公主说。她还上过与此有关的课程,鬼子母层级的分配看上去很有道理,但仪景公主也知道,除非真正成为鬼子母,否则外人永远也不会了解真正的状况。她已经从许多事情上感觉到,真正要受到的教育只能从戴上长衫以后开始。“如果湘儿能再次治疗你们,你们就可以更加强大了。” 桑扬摇了摇头:“以前没有人在被遏绝之后又被治愈过。大约别人会认为,这就像成为野人一样,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比应有的力量要低一些,大约即使弱一些也是值得的。湘儿可能让我们恢复到了原来三分之二,或者是一半的程度,即使是这样也好多了。但这里还是有很多人比我们强。” 仪景公主看着她们,比刚才更困惑了,湘儿则仿佛是被人在两眼中间打了一拳。 “所有事情都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丹景玉座解释说,“谁学得最快,谁在初阶生和见习使时期花费的时间最少。有各种各样暗中的比较,没有人能精确地评估某个人有多么强大。两个女人大约看上去有相同的力量,大约她们没有,唯一能够确定的办法就是进行比武。苍天祝福,我们不至于这样。除非湘儿让我们恢复全部的力量,否则我们就有可能只是站在很低的位置上。” 桑扬又说道:“这种层级理论上并没有什么强制的力量,但它实际上决定着除了日常生活之外的所有事情,高位者的建议比低位者的更加有说服力。我们被遏绝的时候,这些都没有关系。我们没有任何地位,她们只会考虑我们的建议中对她们有利的地方,但现在不会是这样了。” “我知道。”仪景公主虚弱地说。怪不得人们都认为是鬼子母发明了权力游戏!她们让权力游戏都显得简单了许多。 “如果能看到这次治疗给其它一些人造成的麻烦比对我造成的麻烦更大,我一定会很高兴的。”湘儿嘟囔着,盯着那只碗的碗底,然后她叹了口气,用最后一片大饼把碗底擦干净。 丹景玉座的脸沉了下去,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能知道,我们赤裸着身子站在你们面前,不止是为了说服你再试着为我们治疗一次。你……将生命还给了我,虽然这么说是很简单,我一直在说服我自己,我并没有死,但我的感觉却总是仿佛和死了差不多。现在我们至少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当我是朋友,如果不行,我们至少是在一艘船上同舟共济的盟军。” “朋友,”仪景公主说,“朋友在我听来更好。” 桑扬向她露出微笑,但她和丹景玉座都还望着湘儿。 湘儿从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仪景公主有一个问题,我也有一个,浣花夫人她们昨晚从智者们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不要说你们不知道,丹景玉座,我会要你告诉我那些鬼子母在半个时辰前心里都想了些什么。” 丹景玉座绷紧了下巴,深深邃的眼睛中释放出压迫的力量,突然间她喊了一声,弯下腰去捂住了脚踝。 “告诉她们,”桑扬说着,抽回了脚,“否则我就告诉她们,把全部都说出来,丹景玉座。” 丹景玉座瞪了桑扬一眼,然后开始用力吸气,直到仪景公主以为她大约是要爆炸了。但丹景玉座的目光碰到了湘儿的时候,她又泄气了。言辞仿佛是从她嘴里被拖出来的一样:“穆成桂的使节团已经到达雨师城,令公鬼会见了她们,但令公鬼似乎只是在玩弄她们,至少我们可以希望他就是那样。浣花夫人她们都很高兴,因为这次她们终于没有在那些智者们面前出丑。下次的会面半夏就能参加了。”不知为什么,最后这句话是丹景玉座最不愿意说出口的。 湘儿眼睛一亮,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半夏?哎哟,这太好了!她们这次终于没有像傻瓜一样离开。我还在奇怪,她们为什么没有一回来就拉着我们要开始课程。”她斜睨着丹景玉座,但即使这样,她的眼神里仍然充满着欢愉。“一艘船,你说的?谁是船长?” “我是,你这个小————”桑扬急忙清了清喉咙,丹景玉座闭上嘴,又吸了一口气。“我们同舟共济,我们是平等的,但必须有人掌舵。”当湘儿开始露出微笑的时候,她又这样说道:“那个掌舵的是我。” “好吧!”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湘儿才说道。她又玩弄了一会儿那只勺子,然后才以随意的口吻说:“你能不能帮我……我们……离开厨房?” 仪景公主立刻有了一种无力感。现在丹景玉座和桑扬的面孔并不比湘儿更显得年长,但她们做鬼子母已经很长时间,她们的眼睛都还记得怎样是鬼子母的瞪视。湘儿望着那两双眼睛,神情比仪景公主预料的要镇定许多————湘儿只不过是肩膀动了两下。 但最后,湘儿还是嘟囔了一声:“我觉得是不行。” 第一千六百六十章 她就要哭出来了 “我们必须走了。”丹景玉座说着,站起了身,“桑扬至少会知道我们被发现的代价。我们可能会是第一批被当众剥皮的鬼子母,而我刚刚获得了一个我觉得要的。” 让仪景公主惊讶的是,桑扬弯腰运起了她,并悄声对她说:“朋友。”仪景公主也运起了她,并用温暖的语调重复了这个词。 之后桑扬又运起了湘儿,用耳语说了一些仪景公主没有听到的话。丹景玉座也像桑扬一样运起了她们,并向她们说了“谢谢”,虽然那声音听上去既生硬,又不情愿。 至少,丹景玉座的话传到仪景公主耳中时是这样的。但她们离开之后,湘儿对仪景公主说:“她就要哭出来了,仪景公主,大约她是真心的。我觉得,我应该试着对她好一点。”她叹了口气,却又变成了一个沉闷的哈欠,“特别是自从她再次成为鬼子母之后。”说完这句话,她就睡着了,连膝盖上的托盘都没拿开。 仪景公主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将房里的一切都收拾整齐,把那只托盘放到湘儿的床底下。她花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给湘儿脱下衣服,让她在床上躺舒服,但即使这样,湘儿还是没醒过来。 然后,仪景公主只是吹熄了蜡烛,靠在枕头里,望着眼前的黑暗,思考着。令公鬼想要对付穆成桂派去的鬼子母?她们会活吞了他。仪景公主几乎希望自己能找到办法接受湘儿的建议,并让这个建议能够成功。 仪景公主能指引令公鬼平安度过她们设下的一切陷阱,她相信这一点。母亲对此教过她许多知识,谢铁嘴也教了她很多,而且令公鬼会听她的。 而且,这样的话,她就能约缚他了。毕竟,她还没等到戴上长衫就已经约缚了瑶姬,为什么对于令公鬼她反而要等待? 仪景公主挪了挪身子,又向枕头里挤了挤。令公鬼只能等待,他在玄都,而不是独狐陈。等等,丹景玉座说他在雨师城,他是怎么……仪景公主太累了,这个想法很快就飘出她的脑海。但丹景玉座,丹景玉座仍然在隐瞒着什么。仪景公主确信这一点。 睡意袭来,也带来了一个梦。一艘船,桑扬坐在船头,正在和一个男人调情。仪景公主每次看那个男人的面孔,都会觉得有所不同。在船尾,丹景玉座和湘儿正在争斗着,两个人都想把船舵转向一个不同的方向————直到仪景公主站起来,开始管理一切。船长理所应当要保留一些秘密,以免船员们造反。 到了早晨,湘儿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丹景玉座和桑扬已经回来了。湘儿还没有足够的怒气能让自己导引真气。而且,这样也没有用。已经被治愈的不可能再次被治愈。 “我会尽我所能,丹景玉座。”黛兰娜说着,俯过身去拍了拍对面女子的手臂,现在这个起居室里只有她们两人。她们之间小桌上的茶杯始终没有被碰过。 丹景玉座叹了口气,看上去很是沮丧。但当她在长老会面前爆发过之后,她还能期待些什么,对此黛兰娜并不知道。早晨的阳光照射进窗户,黛兰娜想到自己还没吃早饭,但她所面对的是丹景玉座,这种状况令人不安,黛兰娜不喜欢感觉到不安。 丹景玉座已经能够让自己不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看到她的老朋友。这张脸不够坚强,也没有任何岁月的感觉,黛兰娜在那上面找不到任何她记忆中金灵圣母的影子。 她只能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丹景玉座,这让她感到震惊,另一个震惊是丹景玉座在太阳还没升起时就站在她的房门口,请求她的帮助,丹景玉座从来不会请求帮助。而最让她震惊的是,自从那个叫湘儿的女人实现了她不可能的奇迹之后,每次黛兰娜和丹景玉座面对时,她似乎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现在她比丹景玉座强大,强大很多,而以前一直是丹景玉座比她强大,丹景玉座在她们是初阶生时就一直是最强的。但她还是丹景玉座,充满不安的丹景玉座。 黛兰娜不记得见过丹景玉座不安,丹景玉座有可能会不安,但她从不会让别人看出来。黛兰娜感到一阵悲哀,她不能再为这个女人多做些什么了。她们曾经一起偷过蜂蜜点心,又曾经不止一次因为共同参与的恶作剧而受到责备。 “丹景玉座,至少我可以做到这个。罗花休很想将那些做梦的密炼法器收纳进长老会的仓库,她没有足够的宗派守护者支持这个提案。但如果浣花夫人认为罗花休想这样做,如果她认为你已经运用你的影响力,让辛蜚零和我阻止这件事,那么她就不能拒绝你。我知道辛蜚零会同意的,但我觉得象不出为什么你想要会见那些楼兰女人。看见浣花夫人在那种会见之后恼火的样子,罗花休每次都笑得像是掉在黄酱里的猫。以你的脾气,你很可能会对那些楼兰女人发火的。” 这也是一个改变,曾经黛兰娜绝不会想提起丹景玉座的脾气,现在她却不假思索。 丹景玉座气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希望你能做一些这样的事,我会和辛蜚零谈一谈,还有开砂。我觉得开砂也会帮忙,但你必须确保罗花休不会做出这种事。虽然我知道得不多,但浣花夫人似乎是在装出一副与厌火族人合作愉快的假相,恐怕罗花休要从最开始做起了。当然,这对长老会来说大约不重要,但我宁愿在所有人的鳃上都有钩子时,不需要先花费力气对付她们。” 黛兰娜微笑着陪丹景玉座走到门前的台阶上,运起了她。是的,保持那些智者们的平静对长老会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丹景玉座不可能知道这个。 黛兰娜看着丹景玉座匆匆走过街道后,才转身返回屋里。看样子,她会是那个要起保护作用的人了。她希望自己能做好这个干活,就像她朋友以前做的那样。 茶水仍然是温热的,她决定叫梅枝————她的侍女去为她准备一些芝麻卷饼和水果。但她听到了一阵胆小的敲门声,那不是梅枝,而是空空————被黛兰娜带出白塔的初阶生之一。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 至少速度不慢 这名瘦高的姑娘紧张地行了个叩拜礼,空空总是这么紧张。“鬼子母黛兰娜?今天早晨来了一个女人。鬼子母璐瑶安夫人说我应该带她来见您?她的名字是宋蕴齐?她说她认识您?” 黛兰娜本想说她从不认识什么宋蕴齐,一个女人却已经出现在门口,黛兰娜不由得紧紧盯住了她。那个女人身材苗条,颇有风韵,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圆领袍,衣服出奇的暴露,闪烁着黑色光泽的长发衬着一双碧眼睛。 每个男人看到这张脸,肯定都会惊叹不已。当然,这并不是黛兰娜盯着她的原因。这个女人的双手一直放在身侧,但她的两根拇指都从食指和中指中间伸出来,黛兰娜从没想到会在任何没有穿长衫的女人那里看到这个手势,而这个宋蕴齐甚至没有导引真气能力。黛兰娜和她的距离很近,完全能确定这一点。 “是的,”黛兰娜说,“看样子我认得你。退下,空空,还有,孩子,记住,并不是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要提问。” 空空又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速度快得差点让她跌倒。如果是其它时候,黛兰娜大概会叹口气。她从来不曾很好地和初阶生们相处过,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几乎就在那名初阶生离开房间之前,宋蕴齐已经坐到刚才丹景玉座坐的椅子上,没等黛兰娜发出邀请,她拿起一只没有动过的茶杯,叠起双腿,开始不急不徐地喝茶,眼睛越过茶杯上沿看着黛兰娜。 黛兰娜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女人?不管你以为自己有什么样的地位,没有人能及得上鬼子母。你是从哪里学到那个手势的?”大约是黛兰娜平生第一次,这种瞪视没有起任何效果。 宋蕴齐看着她,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你真的以为那个秘密……或者说,那个颜色深一些的宗派,是个秘密?至于你的地位,你很清楚,如果一名乞丐做出了正确的手势,你也必须彻底服从。我的故事是我曾经和一个叫作苏白敛的人共同旅行过一段时间,她是一名卿月盟鬼子母,很不幸,白敛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了。她的护法在那以后就拒绝离开他的毯子,也没有再吃一点东西,于是他也死了。” 宋蕴齐微笑着,仿佛是在问黛兰娜是否知道了。“白敛在死前和我谈过许多事情,她告诉了我关于独狐陈的事,她还告诉我许多她听说的白塔对于你们的计划,对于转生真龙的计划。”她又笑了笑,两排白牙一闪而没。然后她就开始继续喝茶,看着黛兰娜。 黛兰娜从来都不是个容易放弃的女人。她会用棒槌敲打想发起战争的国主,逼迫他们建立和平;她会揪着女王的头发,让她们签署必须签署的协约。 而实际上,她也会遵从做出正确手势、说出正确的话的乞丐。但尽管宋蕴齐用手势说明她自己是玄女派鬼子母,而她显然不是。大约这个女人认为这是唯一能让黛兰娜承认她的办法,大约她想炫耀自己拥有被禁绝的知识。 黛兰娜不喜欢这个宋蕴齐。“我觉得,我的任务是确认长老会是否应该接受你的讯息,”黛兰娜粗暴地说道,“只要你对白敛知道得够多,你的故事应该就没问题。对此,我不能帮助你,我和她只见过两次面。我觉得她不会在这里出现,搞砸你的故事吧?” “绝对不会,”又是那种一闪而逝的嘲讽的微笑,“我能复述白敛的生平。我知道很多她自己都已经遗忘的事情。” 黛兰娜点了点头。杀死一名姐妹总是让人感到哀痛,但必须要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那么,这就完全没问题了,长老会会将你当成一位客人接待,我能确保她们会听你的陈述。” 宋蕴齐:“客人并不确切符合我的设想,我觉得,应该是一种更持久的方式。你的文书,或者更好一些,你的同伴。我需要确认你的长老会能得到谨慎的指引。除了白敛的讯息之外,我偶尔还会给你一些指示。” “现在你听我说!我————” 宋蕴齐用提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我被告知,要向你提起一个名字,一个我有时会使用的名字:紫霜。” 黛兰娜沉重地坐了下去。这个名字曾经在她的梦中被提到过。在许多年中,黛兰娜感到了恐惧。 当岑三易缓缓地穿过霍山街道上的人群时,他胯下黑色阉马的蹄声完全被城市的喧嚣声给吞没,汗水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渗流出来。他身上被打磨得光滑晶亮的甲片虽然蒙上了一层灰尘,但仍然反射着日光,雪白的披风覆盖在黑马强壮的臀部上。 大约这是个晴朗的春日,但岑三易完全没心思注意天气。他在极力忽略那些有着失落表情和破烂衣衫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九阳圣城,由巨大的石墙、高塔和旗帜组成的堡垒,代表着坚不可摧的天理与正义。但生平第一次,这副景况没有鼓舞岑三易的精神。在城堡的主庭院下了马,他把马缰扔给一名拜火教众,用严厉的口吻命令他照顾好这匹马。 当然,这个人知道该怎么做,但岑三易只是想发泄胸中的火气。穿白披风的人四处奔跑着,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仍然显示出高昂的士气。岑三易希望除了展示士气之外,这些人还能有一些其它的东西。 年轻的无为子小跑着穿过庭院,将拳头按在披甲的胸口上,热切地行了个军礼。“天必佑之,指挥使者,你是从嘉荣城一路疾驰回来的吧?”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一股浑米酒的气味从身上散发出来。白天喝酒,这种错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开脱。 “至少速度不慢。”岑三易恼怒地说着,用力扯下铁手套,将它们塞进剑带后面。 他会记住这个男人现在的样子。这次长途行军的速度确实很快,岑三易打算等到城外的营地构建结束之后,让他的军团在城市里过一晚,作为奖赏。虽然一直在加紧行军,但岑三易并不赞同召唤他回来的命令,现在应该集中一支强大的力量,攻陷已经遭到削弱的白塔,将那些巫婆全都埋在瓦砾下。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 总有一天 在他赶回的路上,每天都会传来坏讯息。令公鬼在玄都,不管那个男人是伪龙还是真龙,他能导引真气,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都是魔尊的爪牙;真龙信众在黑齿国聚众闹事;那个所谓的先知和他的渣滓们盘据在海丹,甚至已经侵入了奇肱国。 至少他已经杀死了一些渣滓,但和这些总是四处逃窜的害虫作战非常困难,他们会混杂在那些可憎的难民潮里,还有那些没脑子的流浪者。他们似乎认为令公鬼已经改变了所有秩序,他们比普通难民更糟糕。 但岑三易已经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虽然并不是一个能够完全令人满意的办法。现在他的军团身后的道路上都是一片狼藉,有许多鬼鸮正在那里饱餐美味。 如果没办法从难民中分辨先知的渣滓,那就把所有堵塞路面的东西都杀掉好了。无罪的人应该留在他们的家里,昊天上帝会护佑他们的。在岑三易的概念里,那些流浪者应该是点缀在这块点心上的梅子。 “我在城里听说银蟾女王在这里。”岑三易说道。他不相信这个谣言————现在所有的锡城古国人都在思索是谁杀死了银蟾女王。看到胡隐遥点点头,他不禁愣了一下。 岑三易的惊讶很快就变成厌恶,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银蟾女王的住所和她的狩猎,她得到了多么优渥的款待,她必然会和拜火教众签订协约。岑三易表露出明显的愤怒,他不该对天愚上尊有什么期望的,那个人在他那个时代是一名最好的士兵,一位伟大的将军,但他已经年老懦弱了。 当他的命令到达嘉荣城的时候,岑三易就知道了这点。当令公鬼的讯息第一次从晋城传来时,天愚上尊就应该挥师讨伐那里,他应该聚集所有的力量发动攻击,到时候,诸国都会跟从拜火教众讨伐伪龙,他们在那时就能取得成功。 现在,令公鬼在玄都,强大到足以震慑那些懦弱的国家,但银蟾女王却在这里。如果是岑三易掌握了银蟾女王,那么这位锡城的女王在第一天就会签下协议,即使那样需要有人握住她的右手签下她的名字。 他能让银蟾女王学会,在他说“跳”的时候就要跳起来。如果银蟾女王拒绝带领拜火教众返回锡城古国,他会将银蟾女王的手腕捆在领军进入锡城古国的旗杆上。 胡隐遥停下来,等待着他的响应,毫无疑问,他希望岑三易邀请他共进晚餐。作为一名下属,他不能向高级军官发出这样的邀请,但他肯定希望和他的老上司聊一聊,关于嘉荣城,甚至大约还有他死去的父亲。岑三易对于无为子并没有太多的看法,那个人一直都很软弱。 “我要在六点晚餐时在营地看见你,我要见到你冷静的样子,火德弟子胡隐遥。” 胡隐遥肯定是喝酒了,当他行过军礼,离开的时候,还在打着嗝,口吃得厉害。岑三易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胡隐遥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年轻军官,有些过于注重细节,比如对于一些罪行,他一定要找到相应的证据,但他总体来说都很不错,不像他父亲那么软弱。看到他将人生浪费在浑米酒里,岑三易只觉得羞耻。 岑三易低声嘀咕了几句————军官在九阳圣城喝酒,这是天愚上尊已经腐败的又一迹象。然后他进入城堡,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要睡在营地里,但一个热水澡不会有什么坏处。 一名肩膀宽阔的年轻拜火教众出现在没有装饰的石砌走廊里,在他胸口上,除了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之外,还有一个代表圣火灵官的猩红色放羊的钩杖。 这名圣火判官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看岑三易一眼,只是尊敬地低声说道:“指挥使者大约愿意去一下天理圆顶。” 岑三易看着那个男人的后背,皱起双眉。他不喜欢圣火判官,他们在干活上很尽职,但岑三易总是禁不住会想,他们佩戴上那个钩杖只是因为那样就不必去对抗手持兵刃的敌人。 岑三易本想叫住那个人,却又停了下来。圣火判官们确实不注重规矩,但一名普通的拜火教众绝不会如此散漫地对一位指挥使者说话。大约那个热水澡还是迟一些比较好。 走进天理圆顶,他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纯白色的外观,在里面,黄金叶片反射着一千盏吊灯的光芒,粗大的白色圆柱环绕着大厅,朴素而又光润。圆柱环中间是横跨三百尺没有支撑的圆顶,顶高达到一百五十尺,圆顶下面,白色大理石地面中央是一座样式简单的白色大理石高台。 拜火教众最高领队会站在这座高台上,向聚集于此地的拜火教众发表最庄严的演讲,举行最隆重的典礼。总有一天,他会站在这里。天愚上尊不会永远活下去的。 几十名拜火教众正在这座大厅里来回巡行,这是一个值得一看的景观,当然,只有拜火教众能够看到。他相信针对他的命令还没有到来,所以他还有时间欣赏一下这座圆顶。 在排列成环形的大圆柱后面是一些更细的圆柱,同样是经过了抛光,却没有装饰。高处的壁龛里陈列着拜火教众在千年以来每一次巨大胜利的壁画。岑三易漫步于其中,逐一观赏它们。最终,他看见一名高大的灰发男人正在观看一幅壁画————李楚媛被送上绞刑台,她是拜火教众吊死的唯一一名丹景玉座。 当然,那时她已经死了,活着的巫婆很难被送入绞索,不过这并不重要。六百九十三年以前,正义曾经依照律法而实现。 “你感到困扰吗,吾子?”声音很低,几乎算得上是温和。 岑三易微微僵硬了一下。西门白青是至高圣火判官,但毕竟只是一名圣火判官,而岑三易是指挥使者,圣火之涂膏者,不是他的“吾子”。 “我倒是没注意。”岑三易刻板地说道。 白青叹了口气,他憔悴的面孔完全是一副殉道受难的标准形象,大约会有人将他的汗水当作眼泪,但他深陷的眼窝里却似乎燃烧着烈火,将他身上所有多余的肉块都已烤干。 他的披风上只有放羊的的钩杖,没有黄金太阳,仿佛他并不属于拜火教众,或者是高于所有拜火教众。 “现在的局势很棘手,九阳圣城里窝藏了一名巫婆。”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局势很棘手 岑三易压抑住眼睛里的一丝冷光,不管是否懦弱,圣火判官即使对于一名指挥使者而言也是危险的。 白青大约永远也不能吊死一名丹景玉座,但他大约在梦想着吊死一名女王。岑三易不在乎银蟾女王的生死,大约现在银蟾女王的利用价值还没完全被榨干。他什么都没说。白青浓密的灰色眉毛低垂下来,两只眼睛看上去仿佛是从两个黑色的洞窟中向外窥望。 “局势很棘手,”他又说了一遍,“绝对不能允许天愚上尊毁掉拜火教众。” 很长一段时间里,岑三易只是端详着墙上的绘画。大约这些画师的水平很高,大约没什么水平,他不了解这种艺术,也对此毫不关心。那些卫兵们的兵刃盔甲都很齐备,绞索和绞架看上去也很真实,这就是他知道的。 “我准备好倾听了。”他最后说道。 “那么我们就谈一谈,吾子,等到稍晚一些,在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多的地方。天必佑之,吾子。”白青转身就走,白色的披风在身后扬起,靴子击地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仿佛每一步都要将脚下的岩石踩碎。一些拜火教众在他经过的时候,都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 从庭院高处的一扇窄窗里,天愚上尊看着岑三易下马,和年轻的胡隐遥说话,然后带着怒意大步走开。岑三易总是这样怒气冲冲,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将嘉荣城的拜火教众带回来,只把岑三易丢在那里,天愚上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采纳。这个男人是一名称职的战地指挥使者,但更是个激起暴动的好手,他的所有战术和战略就是冲锋,再冲锋。 天愚上尊摇摇头,朝接见室走去,他还有比岑三易更重要的事要关心。银蟾女王仍然像一支拥有足够饮水和高昂斗志的军队一样在顽强抵抗,拒绝承认自己已经身陷谷地,无路可逃,而她的敌人正在山腰处,随时可以置她于死地。 当天愚上尊走进接见室时,鹰扬从桌边站起。“宫云玳来了,大人,他给您留下了这些。”鹰扬碰了碰桌上用红色缎带系住的一卷纸。“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小骨管时,抿紧一双薄嘴唇。 天愚上尊低声说了些什么,拿过那支骨管,走进内室。宫云玳愈来愈没用了,将报告丢给鹰扬已经是很糟糕的事,虽然那些报告里只有一派胡言,但即使是宫云玳也应该知道,这种有三道红线的骨管必须交给天愚上尊本人。 天愚上尊将骨管放到油灯附近,检查上面的蜡封。没有磨损。他应该在宫云玳脚下点上一堆火,让他知道对于苍天的畏惧,幸好那个傻瓜只是他设给别人的圈套。 这封信又是耶律文思送来的。一张薄纸上用疯狂、繁乱的笔迹写满天愚上尊的私人密码,天愚上尊几乎没有看就要把它烧掉,但在信尾的一些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天愚上尊开始从头细读这些密码,他要完全确认这些内容。就像上一封信一样,这封信里一直在胡说些什么被锁住的鬼子母和奇怪的野兽,但就在最后……耶律文思帮助杨雪在忽罗山找了一个藏身之地,他会试着将杨雪偷渡出去,但古遗民们看守得十分严紧,没有许可,就连个口讯都传不出城墙以外。 天愚上尊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杨雪是他派去骆驼城的部下之一,他的任务是察看还有什么可以抢救。杨雪对于耶律文思毫无了解,耶律文思也不该认识杨雪,古遗民严密看守着忽罗山,连一个口讯都不能传到城墙外。都是疯子的胡言乱语。 天愚上尊将那张纸塞进口袋,转身回到了前厅。“鹰扬,从西边传来的最新讯息是什么?”在他们之间,“西边”的意思是指骆驼城的边境。 “一直没有变化,大人,深入骆驼城境内的巡逻兵没有回来,现在边境最大的问题是不断试图越境的难民。” 过于深入骆驼城境内的巡逻兵,骆驼城已经变成一个翻腾着无数毒蛇和巨鼠的深坑,但……“你能用多快速度让一名信使到达忽罗山?” 鹰扬甚至没有眨眼,即使某一天他的马对他说话,这个男人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惊讶。“这其中的问题在于信使越过边境之后该如何换马,大人。一般情况,我会说这段路程往返需要二十天时间,运气好的话,需要的时间会更少一些。现在,运气好的话,往返的时间应该会加倍。可能时间加倍,信使也只刚刚到达忽罗山。”在那个深坑里,一名信使会被彻底吞进去,连根骨头都不留。 没有让信使回来的必要,但天愚上尊并没将这点告诉鹰扬。“安排信使,鹰扬,我要在半个时辰内送出一封信,而且我要亲自和那名信使谈话。” 鹰扬应允地点了一下头,但同时也揉搓着双手,似乎遭到天愚上尊的侮辱。就随他去吧!这件事如果要成功,很难不让耶律文思曝光。当然,如果耶律文思已经疯了,有些防范就是不必要的,但如果不是……曝光他不会让任何事更快发生。 回到接见室之后,天愚上尊又细看了一遍耶律文思的密信,然后才将那张纸放在油灯上,看着它被火焰吞没,纸灰在手指间碾碎。 对于行动和信息,天愚上尊有四条准则:对敌人没有做到尽量了解之前,不制定任何与之有关的计划;如果得到这倒是真情报,不要害怕改变原先的计划;绝不要相信自己知道的一切;但一定要在知道一切之后才有所行动的人在帐篷里空等的时候,敌人已经将火把扔到了他的帐篷顶上。 天愚上尊一生中只有一次抛弃了这些准则,任由自己跟随感觉前进。那是在伊川的时候,他只是因为头皮一阵发紧,就派遣三分之一的军队去察看一片所有人都认为无路可走的山地。 在他调遣其余人马攻击三江口和黑齿国军队时,一支本该在一百里外的云梦泽人的军队突然从那片“无路可走”的山地中杀了出来。那一次,他能够顺利撤退,免于惨败的唯一原因就是一种“感觉”。现在,他再次有了那种感觉。 “我不信任他,”马季淩坚定地说,“他让我觉得起一个年轻的骗子。一个娃娃脸的家伙,他可以看着你的眼睛,对你笑,同时又一把抢过你手里的馒头。”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 现在就去 这一次,银蟾女王轻易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年轻的函翼已经报告说,他的叔叔终于找到一条路,可以让她和随从们偷偷溜出九阳圣城。要带走其它人一直是个难题,姜钦明很早以前就说可以让银蟾女王一个人出去了,但银蟾女王不会将其它人丢给白袍众,尤其不会丢弃马季淩。 “我会注意你的感觉,”银蟾女王纵容地说,“但不要让这些情绪干扰你。你有关于这方面的谚语吗,李嬷嬷?一些适合年轻的马季淩和他的感觉的谚语?”苍天啊,为什么她会因为奚落马季淩而如此高兴?马季淩现在的行动甚至接近于叛国,但她是他的女王,不是……后面的思绪被她压回到了心里。 李嬷嬷坐在窗口附近,正在卷着一个蓝纱线球,风彩裳用两只手为她撑住纱线。“函翼让我觉得起了那个小马夫,那时刚好是你去白塔之前,那个人让两名侍女有了身孕,当他要逃出庄园的时候被抓住了,他背上的袋子里装满了你母亲的金银盘子。” 银蟾女王咬了咬牙,但没有任何事能破坏她的好心情,即使是风彩裳瞥向她的目光也不行。函翼早就因为银蟾女王即将逃离这里而大喜了,部分原因是他认为他的叔叔可以给他一些奖赏。他曾经向银蟾女王提到过,这可以补偿他在家时犯下的一个错误;而当那个年轻人得知银蟾女王同意带他们全部离开这座城堡,并在明天日出离开霍山时,他简直是手舞足蹈了。 离开霍山,前往海丹,那里不会有能被派往锡城古国的大军队。两天前,钦明亲自来向银蟾女王说明了计划,那时他伪装成一名前来交送针线货品的店主。 钦明是一名矮胖的大鼻子男人,有着暴躁的眼神,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冷笑,但他对银蟾女王说话时一直都是毕恭毕敬。很难相信他竟然是函翼的叔叔,他们看上去完全不一样,而且钦明的样子也完全不像是个商人。 但钦明的计划却简单而有效,虽然这个计划肯定会让人觉得有损尊严。只需要先将足够多跟随银蟾女王的人疏散到城堡外面,这个计划就能实行。而只要能离开这座城堡,银蟾女王完全不在意自己要躲在运送厨房垃圾的马车下面。 “现在,你们全都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对他们说。 只要银蟾女王待在自己的房里,她的随从都可以有相当的行动自由,这个行动就是基于这一点。或者说,除了银蟾女王之外所有人的逃脱都要基于这一点。 “李嬷嬷,当钟声响到高音时,你和风彩裳一定要在洗衣院子里。” 李嬷嬷带着微笑点点头,但风彩裳只是咬着嘴唇看了银蟾女王一眼。这个计划他们已经复习了二十遍,银蟾女王不允许有任何错误让某个人被留下来。 “马季淩,你要放下你的剑,等在一家被称作‘东篱下’的客栈里。” 马季淩张开嘴,但银蟾女王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听过了你的争论,你可以再找一把剑,如果你没有带剑,他们就会相信你会回来。”马季淩紧皱着双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倪彪要等在金头,熊笑三在————” 一阵匆忙的敲门声传来,房门被打开,熊笑三探进了头。“女王,有个男人……一名拜火教众……”他回头瞥了走廊一眼,“来了个圣火判官,女王。” 马季淩的手伸向剑柄,银蟾女王接连向他打了两个手势,又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才让他将双手从剑柄上移开。 “让他进来。”银蟾女王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但衣服下面仿佛有无数只狐狸在拼命地抓着。一名圣火判官?难道迄今为止一直顺利进行的事情最后被证明其实只是一场突然来临的灾难? 一名鹰钩鼻的高大男人推开熊笑三,走进房间,又在熊笑三的鼻子前面关上了房门,在他金白两色的战袍上肩膀部位绘着猩红色的钩杖,表明他是名裁判官。银蟾女王以前没见过施乐允,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银蟾女王,他的脸上有着一种不可更改的信心。“领队尊者召唤你,”他冷冷地说,“现在就去。” 银蟾女王脑子里各种念头流过的速度比胃部的颤抖更快,她已经习惯了受到召唤。自从将她软禁在城堡中之后,天愚上尊就不会来找她了,但天愚上尊会时常叫她过去,向她宣讲她对锡城古国应负的责任;或者是进行所谓友谊的交谈,向她表明天愚上尊对她和锡城古国具有最真挚的善意。 银蟾女王已经习惯了这些,但每次来找她的信使不会是这种人。如果她已经被交给了裁判团,这名信使也不会使用这种托辞,白青会派遣足够的人来将她和她的全部随从拖走。 银蟾女王和白青有过短暂的会晤,那次她几乎连血液都被冻住了。为什么会派一名裁判官过来?她说出了这个问题。 施乐允用同样冰冷的语调回答:“我刚才和领队尊者在一起,而我恰巧要过来这边。我已经结束了我的事务,现在我要带你过去。毕竟,你是一位女王,应该得到尊敬。”他显得有些无聊,甚至有些不耐烦,到最后,他的脸上扭曲出一丝冷冷的嘲笑。 “很好。”银蟾女王说。 “我能否陪同女王?”马季淩庄重地一打恭,至少他在外人面前会显示出足够的顺从。 “不。”银蟾女王宁可带上倪彪。不,带上任何男人都会让别人以为她需要保镖。施乐允几乎和白青一样让她感到危险,但她绝对不会让这名裁判官察觉到丝毫事实。银蟾女王让脸上露出随意而宽容的微笑:“我在这里肯定不需要保护。” 施乐允也在微笑,或者至少他的嘴在微笑。他似乎是在笑她。 走出房门,熊笑三和倪彪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银蟾女王。银蟾女王几乎要改变自己的主意了,但如果真的有什么陷阱,两个男人也不可能保护她,而且现在改变主意会让她显得软弱。 跟随着施乐允走过一道道石砌走廊,银蟾女王确实感觉到了虚弱,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一位女王。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 为了圣火 如果裁判团将她扔进地牢,大约她会像其它人一样发出尖叫————嗯,不存在什么“大约”,银蟾女王还没有愚蠢到以为有王室血统的人就会和其它人有什么区别————但直到此时,她还应该是一位女王。她用力压下了自己颤抖不止的胃。 施乐允领着她走进了一座用石板铺地的场院,在这里,许多赤裸胸膛的男人正在用剑劈砍一根根木柱。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这不是以前我去领队尊者书房的路。他在别的地方吗?” “我走的是快捷通道,”施乐允答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放慢脚步。 银蟾女王没有选择,只能继续跟着他。他们走过一条走廊,走廊两侧全都是长形的房间,里面排列着窄帆布床,房间里有许多赤裸着胸膛,或者是穿得更少的男人。 银蟾女王的眼睛一直盯着施的后背,心中构思着要掷向天愚上尊的激烈言辞。他们又经过一座马厩的院子,马匹和马粪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一名蹄铁匠正在院子的一角为马匹上蹄铁。 然后又是一道排列着士兵营房的走廊,一道在一侧全部是厨房的走廊,里面充满浓重的大乱炖气味。最后他们走进另一座院子……银蟾女王僵立在原地。 一座高大的绞刑台立在院子中央。三个女人和十几个男人站满了上面每一个位置,他们被捆住手脚,脖子上已经套住了绞索。其中有一些人在悲哀地哭泣着,而大多数人只是睁着恐惧的眼睛。 那些男人中的最后两个就是姜钦明和函翼,那个男孩只穿着中衣,那件银蟾女王让人为他做的红白色长衫已经不见了。函翼并没有哭泣,但他的叔叔在哭,而函翼似乎因为过于恐惧,已经忘了要流泪了。 “为了圣火!”一名白袍众军官大声喊道,另一名白袍众军官用力推动了绞刑台末端的一根长杆。 随着一阵巨大的声音,绞刑台下面的活门被打开,所有受刑的人都掉了下去,从银蟾女王的视野里消失了。一些绞索还在颤抖着,挂在那些绞索上的人并没有被刚才的掉落拉断脖子,还在做最后的抽搐。 函翼的绞索就在颤抖,而银蟾女王精妙的逃亡计划也随着他的死亡而破灭了。大约银蟾女王应该对函翼有更多一些关心,但她现在只是想着自己的逃亡,想着走出这个陷阱的办法。是她自己走进了这个陷阱,整个锡城古国也随她一起被陷住了。 施乐允正在看着她,显然是在等待她晕过去,或者是趴在地上呕吐。 “一次吊死这么多人?”银蟾女王很为自己稳定的声音而感到骄傲。函翼的绳子已经不再抖动了,而是缓慢地来回摇摆着。没办法逃走。 “我们每天都要吊死魔尊的爪牙,”施乐允冷冷地回答,“大约在锡城古国,你发表一篇演讲就会放了他们,但我们不会。” 银蟾女王和他对视着。这就是快捷方式?那么,这又是天愚上尊的新手段了。施乐允丝毫没提到她的逃亡计划,这并不让她感到惊讶。天愚上尊非常狡猾。 银蟾女王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客人,函翼和她的叔叔只是碰巧被吊死,因为一些与银蟾女王无关的罪行。下一次会是谁被推上绞架?倪彪还是熊笑三?或者是李嬷嬷?马季淩? 奇怪的是,马季淩被一根绳子吊起的形象比李嬷嬷的更让她感到心痛,一个人的心思真是奇怪。越过施乐允的肩膀,银蟾女王看见了站在远处的白青,他正从一扇窗户里俯视这座绞刑台,俯视着她。大约这是他干的,而不是天愚上尊,但这没有不同。 银蟾女王不能让她的人无故死去,她不能让马季淩死去。真是奇怪的心思。她带着讽刺的神情挑起一侧眉弓,说道:“如果这让你的膝盖发软,我觉得我肯定可以等到你重新找到力量的时候。”银蟾女王的声音很轻松,完全没有受到眼前情景的影响。苍天啊,不要让她在这里呕吐吧! 施乐允的脸沉了下来,他转过身,迈开了步子。银蟾女王以平稳的步伐跟随着他,没有抬头去看那扇有白青在的窗户,同时竭力不去想那座绞刑台。 大约这真的是快捷方式。在下一道走廊里,施乐允引领她走上一段陡峭的阶梯,随后就把她带到了天愚上尊的接见室,比她以前几次走过来所需的时间都要短。 像往常一样,天愚上尊没有站起身,房间里也没有椅子可以让银蟾女王坐下,所以她只能像一名求告者一样站在天愚上尊面前。他看上去很烦躁,一言不发地坐着,盯着银蟾女王,但并不是真正在看她。 天愚上尊赢了,而天愚上尊甚至不在看她,这让银蟾女王感到非常恼怒。苍天啊,天愚上尊赢了。大约她应该回自己的房间去,如果她命令马季淩、倪彪和熊笑三为她挖一条地道出来,他们也一定会全力去挖的。 那样他们就会死,然后她也会死。她从没有拿过剑,但如果她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她也会拿起剑。她会死,仪景公主会登上银蟾王座,令公鬼将被赶下台。 白塔会让仪景公主得到她应得的。而如果是白塔保卫仪景公主得到王座……这似乎是疯狂的,银蟾女王对于白塔的信任甚至比她对天愚上尊的信任更少。不,她必须自己救锡城古国,但是代价,她必须偿付相应的代价。 银蟾女王强迫自己开了口:“我已经准备好签署你的协约了。” 天愚上尊一开始似乎没有听清楚,然后他眨眨眼,突然间,他冷笑着摇了摇头。这让银蟾女王更加愤怒。假装惊讶,假装银蟾女王完全没有想过要逃走,假装她是一位客人。银蟾女王真希望能看见天愚上尊被挂在绞刑架上。 但天愚上尊又飞快地开始行动,仿佛刚才那个表情冷漠的老人根本就是另一个人。片刻之间,天愚上尊那个干皱的小个子文书带着一张长长的黄皮纸走了进来,一切都已经写在了上面,而且那名文书还带来了一个仿冒的锡城古国国玺,但银蟾女王完全看不出它和真正的锡城古国国玺有什么差别。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 玩一局 不管是否能有选择,银蟾女王还是显出一副逐项阅读条款的样子。它们和银蟾女王所预想的没有不同。天愚上尊会率领白袍众恢复她的王座,但这是有代价的,虽然它们在名义上不是这样。 一千名白袍众将驻扎玄都,他们将设立自己的法庭,遵循与锡城古国不同的律法,此条款永久执行。在锡城古国各处,白袍众与女王卫兵有同等权力,此条款永久执行。 签下这个协约,她要用一生时间取消它,还有仪景公主的一生时间。但如果不签,银蟾王座就仍然是令公鬼的战利品,即使能有女人再次坐到上面,那也一定是戴己或文澜之类的人,她们只不过是令公鬼的傀儡。或者仪景公主有可能作为白塔的傀儡而得到银蟾王座。她不能信任白塔。 银蟾女王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那个仿冒的国玺按在那名文书滴在协约末尾处的红色蜡漆上。印章的图案是锡城古国的石子被枸骨王冠所环绕。从此,银蟾女王成为了第一个接受外国军队踏上锡城古国领土的女王。 “再过多久……”要说的话比银蟾女王想象中更难以出口,“再过多久,你的军团就能出发?” 天愚上尊犹豫着,瞥了桌子一眼。那上面只有狼毫、墨汁、一只沙碗和刚刚被烤残的剩蜡,仿佛他刚刚并没有在这上面写下一封信。 他草草地在那张协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上自己的印章————一个闪耀太阳的金色印章,然后将那张黄皮纸递给他的文书。 “将这个放到档案室,鹰扬,恐怕我还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迅速行动,银蟾女王,现在局势的变化让我必须予以考虑。你不需要担心,我觉得的只是该如何进入锡城古国以外的地区。我觉得你可以把这当成是我继续享受一段有你陪伴的时光。” 鹰扬平稳而又恭谨地作了个揖,而银蟾女王几乎可以肯定,鹰扬惊讶地望了天愚上尊一眼。她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天愚上尊一直紧紧地逼她,而现在,他却要考虑其它事情? 鹰扬匆匆地走开了,仿佛是害怕银蟾女王会夺回那份协约,将它撕毁,但银蟾女王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份协约。至少,不会有更多的绞刑了,其余的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处理。一次走一步,她顽固的反抗失败了,但现在,她又有了时间,这是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但绝不应该浪费。享受她的陪伴? 银蟾女王装出一副热情的微笑。“看起来,一副重担已经从我的肩上被移开了。告诉我,你下棋吗?” “我被认为是一名不错的棋手。”天愚上尊的微笑先是夹杂了一些惊讶,然后又显得很愉快。 银蟾女王脸红了一下,但她没有让愤怒显现在脸上,大约最好让天愚上尊以为现在她已经被打垮了,没有人会将一名被击垮的敌手看得太紧,或者将这样的敌手看得太高。 如果银蟾女王足够小心,过一段时间,甚至不必等到天愚上尊的士兵离开奇肱国,她就有可能开始恢复被她交出的东西了。对于权力游戏,她曾经有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 “如果你愿意玩一局,我会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差。”银蟾女王的棋艺相当精深,但是当然,她要输掉,而且不能输得太轻易,让天愚上尊有无聊的感觉。她痛恨失败。 白青皱起眉,用手指敲击着镀金的座椅扶手,在他的头顶上,红色的放羊的钩杖漆雕图案镶嵌在一只纯白色的盘子上。“那名巫婆被吓住了。”他喃喃地说道。 施乐允急忙做出回答,仿佛白青是在指责他:“有些人会被绞刑的情景影响。昨晚对魔尊的爪牙进行了搜捕,我被告知,当伍奢破开房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吟诵暗影的教义。我进行了检查,但没有人曾经想到要讯问他们是否和她有联系。”至少他没有挪动身体,他站得笔直,就像任何圣火灵官应该的那样。 白青微微摆了摆手,表示他不必进行解释。当然,这之间是没有关系的,他们之间唯一可能的关系就是她是一名巫婆,而他们是魔尊的爪牙。巫婆还在九阳圣城里,这才是让白青感到气恼的事情。 “天愚上尊让我去找她,就好像我是一条狗,”施乐允咬着牙说,“站在那么靠近巫婆的地方,我几乎要吐了,我只想掐住她的咽喉。” 白青没有在意施乐允说了些什么,他几乎完全没听进耳朵里。当然,天愚上尊恨圣火灵官,大多数人都恨他们所害怕的。不,他的心思在银蟾女王身上。 根据以往的各种纪录,银蟾女王不是软弱的人,她足以抵抗天愚上尊,虽然大多数进入九阳圣城的人很快就会崩溃。如果银蟾女王被证明是软弱的,那么他的一些计划就会遭到破坏。 白青本来已经在脑子里构思好了每一个细节:每天都会让来自不同地方的世界看到对银蟾女王进行的审讯,直到最后,她戏剧性地供认了一切罪行。整个过程极富技巧,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破绽,然后就是执行她死刑的仪式。要为她建立一座特殊的绞架,将她被腰斩的样子保留下去,以纪念这个功业。 “让我们希望她会继续抵抗天愚上尊吧!”白青的脸上出现一种会被人们认为是温和与虔诚的微笑。即使是天愚上尊,也不能将耐心永远持续下去,最终他还是会将银蟾女王交由正义来审判。 对半夏而言,令公鬼访问雨师城就像那些她只是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的光明使烟火盛会一样,会在全城引发爆炸性的效应,而随后的回响也是无穷无尽。 当然,她没有再走近过宫殿,但每天去寻找太一陷阱的智者们会告诉她情况的进展。贵族们总是斜着眼睛彼此窥望,晋城人和雨师城人都是如此。 夜娇靡似乎是躲了起来,拒绝去见任何不是非见不可的人。鬼玄元显然是认为她有别的任务,所以在不会造成巨大影响的范畴内忽略了一些她担负的职责,而鬼玄元自己似乎是宫殿里唯一没受到影响的人。 现在就连宫中的仆人们也都紧张兮兮的,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总是看见智者们在宫殿中一个角落接一个角落地仔细察看着什么。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 日夜不息 在帐篷里,除了智者们之外,情况要好很多。其余的厌火族人都像鬼玄元一样,平静而坚定,与他们相比,智者们就显得紧张不安了,当然,这也是必然的。 鬼纳斯和鬼营室在会见过令公鬼,回到营地之后,一直都在不屑地喷着鼻息。她们没说是为什么,至少半夏没听她们说过。而这种心情迅速扩散到所有智者们之中,没多久,所有智者都变得像是竖起毛的猫,仿佛随时准备抓烂任何能够移动的东西。 她们的学徒都拼命放轻了走路和说话的声音,但仍然总是被骂,以前根本不会被注意到的小事会招来责骂;以前会招来责骂的事情,现在更是会让这些学徒受到惩罚。 即使是出现在营地里的突阕智者们也无法改变智者们的心态。那三名突阕人中,鬼怯慑和乔怯是智者,第三个则是沙奇娜。沙奇娜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管营地里如何尘土飞扬,她衣带松散的宽松外衫暴露程度绝不比夜娇靡差。 鬼怯慑和乔怯说沙奇娜也是一位智者,虽然鬼营室不悦地嘀咕了几句,但她们没有选择,也只能接受沙奇娜是智者。半夏确信这三个人在窥探营地,当她提出这点的时候,鬼纳斯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因为习俗的保护,突阕智者们可以自由出入营地,所有智者,包括鬼营室在内都会欢迎她们,把她们当成日和姐妹一样接待。但她们的出现在磨耗着所有人的耐心,特别是半夏的。 那个自鸣得意的沙奇娜知道半夏是谁,而且她会毫无困难地隐藏起自己的愉悦,一本正经地命令“那个矮个子学徒”去给她拿一杯水,或者做诸如此类的事情。 沙奇娜也会不住地审视半夏,这让半夏想起一个人看着一只鸡,思考在将它偷走之后,该如何拿它来煮菜的情景。更糟糕的是,智者们不会告诉半夏她们谈论了什么。那是智者们的事务,与学徒无关。 不管突阕楼兰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盘踞在那里,其它智者们的心绪肯定是突阕智者们感兴趣的。半夏不止一次在营地里看见沙奇娜,那时沙奇娜往往是带着微笑看鬼纳斯、沙起栗或沙倦惮,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同时毫无意义地调整着长衫,而且沙奇娜总是以为没人注意到她。 当然,没有人会听半夏的话。最后,因为半夏对那些突阕女人们说了太多的话,她被命令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挖了一个“深到站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的坑”,当她终于满身泥汗地从坑里爬出来,开始将坑填平的时候,沙奇娜还在看那些智者。 令公鬼离开两天之后,鬼乾一和其它一些智者说服三名枪姬众,在晚上潜入桃香的官邸,想要看看能查出什么,而这让一切都变得更糟糕。那三名枪姬众避开了丙火王子的卫兵,虽然那比她们所预料的更加困难,她们还是成功了。 但鬼子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当她们从屋顶上爬进一间阁楼里的时候,上清之气已经将她们全身都裹住,把她们拖进屋里。幸运的是,鬼子母们似乎认为她们是来偷东西的,虽然枪姬众们大约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幸运,她们被扔到了大街上,虽然被摔伤得连走路都有困难,但她们仍然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营地。 智者们谴责了鬼乾一和她的朋友们,这种谴责通常都是在私下进行的,但鬼营室则刻意在尽可能多的人们面前指责她们。沙奇娜和她的两名同党以后在见到鬼乾一她们的时候,一定会露出嘲讽的冷笑,然后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讨论,如果鬼子母知道了实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对于突阕智者们的这种行径,就连鬼营室都会侧目相向,但没有人对此说过任何话。鬼乾一和她的朋友们开始像学徒一样小心走路,而她们的学徒开始努力想要躲起来,除非是在必须完成职责或是上课的时候。每个人脾气的锋芒都开始变得如同剃刀一般锐利了。 除了那个深坑之外,半夏总算是避开了一些最糟糕的事情,因为她在很多时间里都留在营地外。她要避开沙奇娜,以免自己会被这个女人给好好上一课,她知道那会是什么结局。 沙奇娜已经被接受为一位智者,不管有多少人为此暗中苦坏了脸,鬼纳斯和摩诃丽大约会让这个突阕女人亲自惩罚半夏。至少,躲开沙奇娜并不是很困难的事。大约半夏是智者们的学徒,但只有鬼营室会千方百计地教她各种智者必须知道的事情。 在鬼纳斯和摩诃丽最终允许她返回夜摩自在天之前,半夏的白天和晚上大部分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只要她能躲开苏兰妲她们邀她一同去洗盘子,或是为晚上的营火收集畜粪。 半夏不知道,为什么日子过得这么慢,她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在等鬼纳斯和摩诃丽的允许。丙火王子每天早晨都会去老友宿客栈,半夏已经习惯了那个肥胖的老板娘别有深意的笑容,只是偶尔还是想对这个女人踢上一两脚。和丙火王子在一起的时间总是眨眼间就过去,她总是刚刚坐到他的膝上,没多久又要梳直头发离开了。 现在坐到他的膝上已经不再让半夏受到惊吓了。并不是真的吓到,但一开始,那种心情确实不止是喜悦。如果半夏有时候觉得某件事情不应该去做,如果那些想法让她红了脸,丙火王子总是会用手指抚过她通红的脸颊,用一种半夏愿意用一辈子去听的声音念着她的名字。 从丙火王子口中说出的关于鬼子母的事情,还比不上半夏能从其它管道获得的信息多,而半夏根本无法让自己去在乎这些。 而其它的时间却像是陷在泥沼里一样难以前进。半夏几乎无事可做,仿佛要被心中郁积的挫败感炸开了。智者们一直在监视着桃香的官邸,但并没有带回来更多鬼子母的信息,因为负责监视的智者都有导引真气能力,所以她们确认鬼子母们一直在屋里操纵上清之气,日夜不息。 半夏不敢走近那里,即使她过去了,如果看不见能流,也不会知道鬼子母们正在做什么。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 有多远 如果智者们不是那么急躁,大约半夏能试着在帐篷里看看书,但现在除非是在晚上的油灯旁边,否则半夏一碰书本,摩诃丽就会叨念姑娘白天总是躺在帐篷里浪费时间。 这时,半夏就不得不嘟囔着自己刚好忘记了一些事情,然后在摩诃丽找到事情让她做之前匆匆溜出帐篷。和其它学徒聊天几句也是同样危险的,她曾经和苏兰妲躲在一座死海众的帐篷阴影里说了一会儿话,结果被鬼营室发现,罚她们洗了一个下午的衣服。 半夏觉得大约这样还好一些,至少她能有些事情做,但鬼营室在检查过晾在帐篷里面,这是为了避开外面飘扬的灰尘,绝对干净的衣服之后,只是哼了一声,就命令她们再洗一遍。这样的命令鬼营室一共下了两次!她们洗衣服的样子也被沙奇娜看见了。 在城里的时候,半夏总是禁不住要转回头去看看。在第三天,她像一只溜过猫身边的老鼠一样小心地去了码头。一个枯瘦的家伙驾着一条小窄船,挠着他稀疏的头发向半夏要一块散碎银子,作为载送她去讨海人船的酬劳。 现在一切的价格都变得非常昂贵,这实在太荒谬了。半夏冷冷地盯着那个家伙,告诉他其实这个活儿只值一个银锞子,即使是一个银锞子也太多了!同时希望这场讨价还价不会弄光她的钱包。 她没有多少钱。所有人都在拼命躲开楼兰,但在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又全都忘了这些穿圣保衣、拿短矛的人战斗起来像狻猊一样厉害。那个船夫也盯着半夏,张了张嘴,然后嘟囔着说半夏偷了他嘴里的大饼,这句话着实让半夏吃了一惊。 “上来吧!”船夫继续嘟囔着,“上来,我不能为这么点钱浪费一整天的时间,你们总是吓唬人、偷人家的大饼。” 即使在他开始划桨之后,他还是这么说着,不过小舟很快就进入望江宽阔的水面。 半夏不知道令公鬼是否见了这位通天巫,她希望他们已经见过面了。根据仪景公主的说法,转生真龙是讨海人们的摩那斯龙王————被选中者,只要令公鬼一出现,那些讨海人一定会激动万分,奔走呼告。 半夏希望讨海人们不会在令公鬼面前表现得过于卑躬屈膝,因为已经有太多人对令公鬼这样了,但她会坐上这名唠叨船夫的船并不是因为令公鬼。 仪景公主确实遇到过一些雕题,并且搭乘他们的船进行过长途旅行。她说讨海人的寻风手能够导引真气,至少她们之中有一些或大部分人都有这种能力,这是一个雕题严格保守的秘密。 但仪景公主搭乘的那艘船上的寻风手曾经热情地和仪景公主分享她的知识。讨海人寻风手了解气候,仪景公主说她们对于气候的了解比鬼子母更加精深,仪景公主认识的那位寻风手就能产生出巨大的有用风流。 半夏不知道仪景公主的话里有多少真实,有多少夸张,但如果她只能一边拧着手指,一边思考是被琥珀抓住更好,还是在智者们和沙奇娜那里受罪更好,那么她还不如找机会学习一点关于天气的知识。 以她现在掌握的技能,除非天空中已经乌云一团、电闪雷鸣,否则她一滴雨也弄不出来。当然,现在万里无云的空中只有一颗金色的太阳,幽暗的河水上也跳跃着燥热的反光。 当船夫终于收起船桨,让这条小舟靠在讨海人船边上时,半夏站起身,不去听船夫嘟囔她的这个动作会把他们两个都掀到河里去,而是抬起头喊道:“你们好!你们好?我能上甲板吗?” 半夏曾经搭过几艘内河船,所以很骄傲自己知道一些正确的船上语言————船上的人似乎对能否正确说话非常敏感。不过半夏在此之前从没接触过讨海人,她曾经见过一两艘比这艘船更长的内河船,但从没见过这么高的船。 讨海人船上有一些人正在索具间忙碌,或者是爬到倾斜的桅杆上。他们全都有着黝黑的肤色,男人讨海人赤裸着胸膛,光着脚,穿着用裤带系住的裤子,女性还多穿了一件宽松的外衫。他们的衣服全都有鲜艳多彩的颜色。 半夏刚刚要用更大的声音再喊一遍,一条绳梯已经从船舷上垂挂下来,甲板上没有人回答她,但讨海人邀请她上船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 半夏沿绳梯爬了上去,这很难,半夏不止要用力攀爬,还要努力不让自己的裙子散开。现在她知道为什么讨海人女性都要穿裤子了。最后她还是顺利抓住了船舷的围栏。 这时,半夏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不远处甲板上的一名女子身上。她的外衫和裤子是用蓝色云锦做的,系了一条颜色稍暗些的裤带。她的每只耳朵上都穿着三只雕花金环,一根细链挂在一只耳环和一只穿在鼻子上的圆环之间,细链上缀着许多闪光的徽章。 仪景公主形容过这种打扮,甚至还在夜摩自在天中表现过这种样子,但看到真正有人这样对待肉体,半夏还是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有另一件事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感觉到了导引真气的能力。她真的找到了一位寻风手。 半夏刚刚张开嘴,一只黝黑的手臂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手上还握着一把闪亮的匕首。没等半夏发出尖叫,那把匕首已经割断了绳梯的绳子,半夏抓住没用的绳梯,直线跌了下去。 这时她才发出一声尖叫,但只是心跳一次之后,河水已经冲进她张开的嘴里,淹没了她的喊声。半夏觉得自己吞下了半条河的水。她疯狂地挣扎着,想要从头顶脱下裙子,想要摆脱那根绳梯。她没有慌乱,她没有。 她跌下了多长的距离?周围全都是乌黑的泥水。哪个方向是往上去的?好像有铁箍勒住她的胸口。她用鼻子呼着气,看见一串串泡沫浮上去,那似乎是她的。她扭动着,努力想攀上水面。有多远?她觉得肺仿佛正被火烧着。 半夏的头冒出水面,咳嗽着,大口喘着气。让她惊讶的,是那名船夫伸手把她拖到他的舢板里,而现在这名船夫唠叨得更厉害了,他一边要半夏停止挥舞手脚,一边又说讨海人真是些难以对付的家伙。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 一片灼热 那男子还伸手从水里捞起半夏的披巾,半夏从他手里抓过披巾,把他吓得向后一蹦,仿佛以为半夏会用披巾打他。半夏的裙子沉重地挂在身上,外衫和衬衣都紧贴住了身体,她的包头巾歪在头顶上,脚下出现了一片愈来愈大的水渍。 这艘舢板现在已经飘到距离讨海人船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现在那名寻风手正站在船栏后面,她身边还有另外两个女人,一个穿着朴素的绿色丝衣;另一个穿着绣金线的鱼口缎红衣。她们都有耳环、鼻环和细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被拒绝通过!”那名穿绿色衣服的女人喊道。穿红衣的女子则喊道:“告诉其它人,伪装无法骗过我们,你没有吓到我们,你们全都被拒绝通过!” 那名瘦子船夫捡起他的桨,但半夏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的细鼻子说道:“停下来。”船夫停了下来。 一句讲理的话都没有,就这样把她扔进水里。深吸一口气,半夏拥抱太一,在那名寻风手有所反应之前导引真气出四股能流。她是了解气候的,对不对?她能同时分开半夏的四道能流吗? 能做到这个的鬼子母并不多。一股能流是纯阴之气构建的屏障,它可以让寻风手没办法给半夏捣乱,另外三股都是风之力。精密的编织包围了那三个女人,捆住了她们的手臂,将她们全部举起并不算很难,不过也不容易。 当那些女人飘到河面上的时候,船上响起一阵喧哗声,半夏听见瘦子船夫在呻吟。她对这名船夫不感兴趣。三名讨海人女子甚至没有挣扎一下。 半夏加了些力气,将她们举得更高,距离水面差不多有三十多尺。不管半夏再怎么用力,这似乎是她的极限了。嗯,你并不是真的想伤害她们,半夏心想,然后她放开了编织。现在轮到她们尖叫了。 讨海人女人一开始跌落的时候就蜷缩成球,然后翻滚了一下,又挺直身体。现在她们变成了倒立的姿势,双手伸直朝下。当她们掉进水里的时候,只激起三个很小的水花。又过了一会儿,三颗黑色的头颅冲出了水面,她们开始快速地向大船游去。 半夏闭上了嘴。如果我揪住她们的脚踝,把她们的脑袋插进水里,她们就……她在想什么?因为半夏尖叫过,她们就一定要尖叫吗?她们身上的水绝不比半夏更少。 我看上去一定像只淹死的老鼠!半夏小心地导引真气————对于自身的导引真气一定要小心,因为这时炼气士往往无法看清能流。水分从她身上滚落,从她的衣服里渗出来,这些水里还混杂着许多污泥。 瘦子船夫紧盯着半夏,眼睛和嘴都张得老大,这才让半夏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在河面上导引真气,如果这时恰巧有鬼子母来到河边,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她藏住。烈日当空,半夏突然觉得奇寒彻骨。 “现在你可以带我回岸边了。”半夏不知道现在码头上有什么人,从这个距离,她根本无法看清岸上的人是男是女。“不要去城市,去河岸。”那家伙立刻开始拼命划桨,半夏差点因为舢板的突然加速而摔倒在船底。 最后船夫将半夏载到一处全都是人头大小平滑岩石的河岸边,在这里看不见半个人。船一靠岸,半夏就跳下船,提起裙子,全速冲上堤岸的斜坡。她一直跑回到营地,瘫倒在自己的帐篷里,喘着气,不停地流着汗。此后,除了与丙火王子见面之外,她就再没有靠近过雨师城。 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在,几乎不会停止的风没日没夜地带来一波波尘土和沙粒。在第五个晚上,摩诃丽陪同半夏进入了梦的世界。她们只是进行一下测试,所以在梦的世界里只逗留了很短一段时间,而且去的是摩诃丽最熟悉的地方————黑荒漠。 那是一片灼热、崎岖的土地,与之相比,即使是干旱的雨师城也显得葱茏美丽。经过一阵短暂的旅行之后,摩诃丽和鬼纳斯就过来叫醒半夏,看看她是否有什么不适。 无论她们怎样让半夏奔跑、跳跃,无论她们如何观察半夏的眼睛,听她的心脏,最后她们还是同意半夏确实完全健康。但不管同意与否,第二个晚上,鬼纳斯又带着半夏在荒漠里进行了一次短途旅行,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检查,直到最后,半夏欣喜地趴在自己的床铺上,立刻陷入了熟睡。 这两晚,半夏没有再进入梦的世界,因为等智者们离开的时候,她早已经精疲力竭了。在这以前,半夏每天晚上都叮嘱自己,绝不能再偷偷去梦的世界了,如果在智者们即将对她解禁时被抓住,那实在太不值得。 但半夏又总是决定只进去很短一段时间并不会暴露行踪,她只需避开在夜摩自在天和醒来世界之间的那个空间,那个飘浮着无数个梦的地方。 半夏本来还以为如果自己非常小心,就可以窥看丙火王子的梦,同时不会被吸进去,但最后,她知道自己还是避开为妙。她坚定地提醒自己,她是一名成熟的女子,而不是个傻姑娘。 即使自己被拖进去,那也只是一个梦。现在半夏只能庆幸还没有别人知道那个男人是怎样把她的心思搅成一团乱麻的,如果鬼纳斯和摩诃丽知道了,一定会笑到流出眼泪。 在第七夜,半夏精心地为自己铺好床,放上一件干净中衣,将头发一直梳到闪闪发亮。这些和她在夜摩自在天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这样可以让她觉得心安不少。今晚,鬼子母会等在秦望石髓大厅,但不会有湘儿和仪景公主。 这应该不会有什么区别,除非……奇玉发梳停在半空,除非鬼子母揭露她只是一名见习使。为什么她以前没想到过这一点?苍天啊,她真希望能与湘儿和仪景公主谈谈,但又不知道和她们谈能有什么好处。而且她相信那个总有东西破碎的梦,一定预示着如果她和她们说话,就会出现某种非常不好的事情。 半夏咬着嘴唇,思考是否应该去找鬼纳斯,告诉她自己身体感觉不好。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胃不舒服,但她又希望今晚能够进入梦境。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 就是这样 在今晚的会见之后,智者们就要重新开始她的课程了,但……另一个谎言,一种懦弱的方式。她不是个懦夫,大约她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勇敢,但懦弱是可鄙的。无论今晚发生了什么,她必须自己去面对,就是这样。 半夏坚定地放下发梳,吹熄油灯,爬上床铺。她已经很累了,很容易就睡着了。其实,如果有必要的话,她现在已经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立刻入睡,或者是进入浅睡状态,让自己能够走进梦的世界。 在这种浅睡中,她还能继续走路,或者是和她肉体旁边的人咕哝几句话。这一次,在睡眠来临之前,她意识到了某件令人惊讶的事,不过,她的胃并没有不适。 她站在一座巨大的拱形房间里,周围立满了粗大的抛光苍石圆柱,这就是晋城的秦望石髓大厅。镀金吊灯挂在头顶的长链末端,都没有被点燃,这里弥漫着没有光源的光线。 鬼纳斯和摩诃丽已经到了,她们的样子和上午时毫无差别,只是项链和手镯比真正的黄金要更加晶莹透亮一些。她们在低声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很是恼怒,半夏只能听见几个零星的字眼,但她听见她们说了两次“令公鬼”。 突然间,半夏意识到自己穿着见习使的镶边白袍,她立刻换成智者的服装,只是没有任何首饰。半夏觉得那两位智者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当然也不会知道那套白袍代表什么意思。有时候,放弃战斗而投降可能会让自己少失去一些节,少承担一些义,但任何楼兰都不会不尝试战斗就立刻投降。 “她们又迟到了。”鬼纳斯表情冷漠地说着,走到碧瓦朱甍下面的开阔空间中。在那个空间正中央的苍石地面上,插着一把仿佛是水晶雕成的剑,那是预言中的神威万里伏,一件男人上古法宝,也是有史以来最强的上古法宝之一。 令公鬼将它插在这里,让晋城人能够时时想到他,仿佛他们有可能会忘记他一样。但鬼纳斯只是瞥了那把剑一眼,对于其它人,非剑之剑大约是转生真龙的标志,但对鬼纳斯来说,那只是湿地人要关心的事。 “至少我们能希望,她们不会再装成无所不知的样子,上一次她们已经好多了。” 摩诃丽重重地哼了一声,即使是鬼营室,如果听到她的声音大概也要眨眨眼。“她们不可能变得更好,但至少她们可以信守承诺,准时到————”她闭上了嘴,因为有七个女人突然出现在神威万里伏的另一边。 半夏认识她们,但那名大眼睛里充满着坚定神情的年轻女子————半夏以前在夜摩自在天里见过她。她是谁?鬼纳斯和摩诃丽向半夏提到过其它那些鬼子母,一般都是以相当刻薄的语气。但从没提到过她。她戴着蓝色穗子的长衫,她们全都戴着长衫,她们的衣服会不时改变颜色和样式,但那些长衫从不会闪烁一下。 鬼子母的目光立刻集中在半夏身上,仿佛那两位智者完全不存在一样。 “半夏,”浣花夫人庄重地说,“白塔长老会召唤你。”她眼角上翘的碧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被压抑的情绪。半夏的胃沉了下去,她们知道她伪装成正式鬼子母的事情。 “不要问你为什么受到召唤,”龙葵紧接着浣花夫人说道,她冰冷的声音在庄重之外还有更多的严厉,“你要做的只有回答,而不是提问。” 不知为什么,她将一头黑发剪短了。当然,半夏现在根本不会注意这种细节,她肯定不想去思考这些都意味着什么。鬼子母的话语庄严郑重,掷地有声。鬼纳斯和摩诃丽调整了一下她们的披巾,皱起了眉,她们的恼怒已经开始变成了关注。 “不要耽搁回来的行程,”半夏一直以为璐瑶安夫人为人很温和,但现在这个面容冷峻的女人说出的话如同龙葵一样坚定,正式的言辞中没有任何温暖,“你要听从命令,从速上路。” 然后这三个人同声说道:“畏惧长老会的召唤是应该的。应该立刻听命行事,谦恭而不得有疑问。你已受到召唤,要跪在白塔长老会前,接受她们的裁决。” 半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至少她没有喘息个不停。她所做的一切要受到什么样的处罚?看这些鬼子母的架势,处罚绝对不会轻。她们全都在瞪着她。 半夏想从这些鬼子母的脸上读到些信息,但这六张无瑕的面容只是从眼睛里射出了强烈的光芒。那名年轻的卿月盟鬼子母有一种经历过多年鬼子母生活后才会有的冷静沉着,但她并没有掩饰住一点满意的微笑。 她们似乎正在等着什么。“我能去的时候,立刻就会去。”半夏说。大约她的胃已经沉到了脚踝,但至少不会在声音上输给她们。她不会懦弱,她会成为鬼子母,如果在这些事之后她们还能给她机会的话。“但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那是一段很长的路程,而我并不确切知道独狐陈在哪里,我只知道它在虎跳河岸边的某处。” 浣花夫人和其它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的衣服从淡蓝色的丝衣变成深灰色的裙裤。 “我们相信有办法能让你快速到达,只要智者们帮一下忙。丹景玉座确信,你只要一两天就能到达独狐陈,只要你以肉身进入夜摩自在天————” “不!”摩诃丽喊道。鬼纳斯也同时大声说道:“我们不会教她这种事,那是邪恶的手段,那是邪恶的,无论是谁这么做,她都会失掉自身的一部分。” “你们并不能确认这点,”花楹耐心地说,“既然看起来你们自己也没这样做过,但如果你们知道这是可行的,你们一定也对具体的做法有一些了解,我们大约能看看你们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花楹可能以为自己很有耐心,但她的语气完全错了。鬼纳斯整了整披巾,将腰杆挺得比刚才更直。摩诃丽将双拳叉在腰上,瞪着鬼子母们,甚至还露出了牙齿。 片刻之间,智者们仿佛是要爆发了一样,她们要给鬼子母上一课,让鬼子母知道在夜摩自在天中什么是可以做的,同时也要让鬼子母知道自己是多么无知。 第一千六百七十一章 大约会更有用 鬼子母则全部镇静地看着她们,脸上写满了自信。她们的披巾稳稳地搭在肩上,但衣服变化的速度却像半夏的心跳一样快。只有那名年轻卿月盟鬼子母的衣服还能维持稳定,在这段长时间的寂静里只变化了一次。 半夏必须阻止这一切,她必须去独狐陈,如果她在这里看到这些鬼子母蒙羞,对她来说将不会有任何好处。“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觉得我知道,我愿意试一试。”如果不成功,她至少还可以骑马赶过去。“但我必须知道独狐陈在什么地方。” 鬼纳斯和摩诃丽将注意力转移到半夏身上,连龙葵和琦玮都不会有这两位智者如此冰冷的目光,半夏的心随着她的胃沉了下去。 浣花夫人立刻开始告诉半夏独狐陈的具体位置————在某个村庄以西多少里,以南多少里……但那名年轻的卿月盟鬼子母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样大约会更有用。”那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但半夏完全无法将它和这张面孔联想在一起。 大约年轻鬼子母控制衣着的能力是比其它鬼子母强不了多少————软绿色的云锦在她说话时变成了深蓝色,刺绣高领变成晋城风格的缎带环领,一顶珍珠小帽出现在她的头上,但她确实对夜摩自在天有所了解。 突然间,一盏大灯出现在众人身旁,然后是一个闪光的红点,旁边标示着“雨师城”,另一个红点旁标示着“独狐陈”。这幅地图开始扩展,并发生了改变,原本只是用线条表示的山脉,变成凸起的山形;森林出现了绿色和棕色的影子;河水变成在阳光下闪耀的蓝色。 这幅地图一直扩大,最后完全遮住了秦望石髓大厅的一侧,看着它就像是在看着微缩的世界。 就连智者们似乎也对这幅地图感到惊讶,从而放弃了不屑的表情。但那名女子的晋城长裙很快又变成一件绣银领口的黄色丝裙,这又减弱了智者们对她的重视。不过年轻女子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她只是以挑战的眼神盯着其它鬼子母。 “这很精彩,丹景玉座。”过了一会儿,浣花夫人说。 半夏眨眨眼。丹景玉座?这一定是个同名的女子。这位年轻的丹景玉座满意地哼了一声,然后快速地一点头,这个动作立刻又让半夏想起了从前的丹景玉座,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只是想让自己分心,她对自己说。 “这足以让我找到独狐陈了,不管我是否能……”她瞥了鬼纳斯和摩诃丽一眼。两位智者沉默着,脸上全都是不赞成的表情,冰冷得仿佛是用冬天的岩石雕刻而成。“不管我是否能以肉身进入这里,我答应我会尽快赶到独狐陈。”地图消失了。自己会不会麻烦了,她们会如何处置我? 半夏带着疑问的神情张开嘴,却被龙葵打断了。鬼子母恢复了那种庄严郑重的语调,而且比刚才更加严厉。“不要问为什么你会受到召唤,你只需回答,不要提问。” “不要耽搁,”璐瑶安夫人说,“遵从并立刻行动。” 鬼子母交换了一个眼神,就消失了,半夏甚至有些怀疑她们是害怕她会问什么问题。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她与鬼纳斯和摩诃丽,但当她转头望向两位智者,不知道是应该解释,还是道歉并请求谅解的时候,智者们也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无数苍石圆柱将她包围,神威万里伏在她脚边闪烁。智者们显然是认为这件事与节义无关。 悲哀地吁了口气,半夏走出夜摩自在天,回到她正在睡眠的身体里。 她立刻就醒了过来,随心所欲地醒来和睡去都是释梦者训练的一部分,而且她已经承诺过要尽快出发。她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点亮了所有油灯————她需要苍天。 半夏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跪到靠帐篷壁放置的几只小箱子前面,找出自从她进入荒漠后就没再穿过的衣服。她人生中的一段时光结束了,但她不会为了这个失落而哭泣,她不会的。 半夏刚刚消失,令公鬼从圆柱之间走了出来,他有时候会来这里看看神威万里伏。他第一次来是在万剑教他反转编织之后,那时他改变了这件上古法宝周围的陷阱,让它只能被他一个人看见。如果预言能够被相信,任何抽出它的人都会“追随”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多少,但心存侥幸是不应该的。 真龙在他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低沉地说着话————当令公鬼靠近神威万里伏的时候,他总是会说话。 但今晚,这把闪耀的寒冰般的剑丝毫引不起令公鬼的兴趣,他盯着那幅巨型地图曾经悬挂的地方。毕竟,那并不是一幅真正能存在下去的地图。那是什么地方?他只是碰巧在今天到了这里吗?还是因为缘起对于因缘的牵引?不要紧。半夏已经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召唤。 如果那是白塔和厉业魔母发出的召唤,她是绝对不会听命的。那个独狐陈应该就是她那些神秘朋友藏身的地方,是仪景公主所在的地方,她们已经把自己悬挂在他眼前了。 令公鬼笑着打开了通往玄都宫殿映像的通道。 半夏只穿着衬衣,跪在地上,皱眉看着这套深绿色的云锦圆领袍,她穿着这套圆领袍进入荒漠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已经匆匆写下了一张纸条,又从毯子里叫醒了柯温迪,命令柯温迪早晨把这张纸条放到老友宿客栈去。 半夏在那张纸条上只写了自己要离开————她自己也不知道更多的信息,但她不能不告诉丙火王子就离开,想到一些自己与丙火王子的事情总是会让她脸红————比如她说爱他。但她只能求丙火王子等她!她已经尽可能照顾丙火王子的心情了。现在,她必须为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做好准备,而她几乎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帐篷帘子被摔开,鬼纳斯走了进来,她的身后是摩诃丽和鬼营室。她们并排站在半夏面前,俯视着她,三张严厉的面孔上全是不赞成的神情。只穿着衬衣的半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将那件圆领袍紧抱在胸前,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态势实在是太不利了,不过也很惊讶智者们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才走进她的帐篷。 第一千六百七十二章 你们有理由 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们是来惩罚我的,我没有时间背水、挖洞,或者是做其它这种事情了。我很对不住,但我已经说了,会尽快赶去,我觉得,她们会以分钟计算我的路程。” 鬼纳斯惊讶地扬起淡色的眉毛,鬼营室和摩诃丽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我们怎么会惩罚你?”鬼纳斯问,“当你的姐妹们召唤你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学徒了。身为鬼子母,你必须去她们那里。” 半夏假装检查圆领袍,掩饰住了自己的颤抖,虽然被卷起来在箱子里放了几个月,但它上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皱褶。她让自己重新抬起头看着智者:“我知道你们对我很生气,你们有理由————” “生气?”鬼营室说,“我们并不生气,我以为你对我们应该有很多了解了。”确实,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怒意,但她们的脸上仍然都是责难的表情。 半夏望着这三位智者,特别是鬼纳斯和摩诃丽:“但你们已经告诉过我,我要做的事情是多么错误,你们说我甚至绝不能想到那种事。我说过我不会的,而那时我已经研究出这件事该怎么做了。” 让半夏感到惊讶的是,鬼营室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了微笑。她带着满意的神情整了整披巾,让手腕上的镯子发出一连串响声。“看到了吗?我告诉过你们,她会理解的,她可以成为楼兰人。” 鬼纳斯和摩诃丽的表情都轻松了些。半夏知道了,她们并不是在生气她要以肉体进入夜摩自在天,在智者的观点中,这么做是错的,但一个人一定要做她必须做的事。她们其实根本没有生气,真正让她们难过的是她的谎言。半夏的胃抽搐了一下,那个已被她承认的谎言,大约是她最小的一个谎言。 半夏又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话来:“我对其它事情也说了谎,我在承诺不会进入夜摩自在天之后仍然单独进入了那里。” 鬼纳斯的脸又沉了下来。鬼营室不是释梦者,她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承诺要像学徒一样遵守智者的命令,但是当你们在我受伤之后说梦的世界过于危险时,我还是去了。” 摩诃丽抱起双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鬼营室嘟囔了一些关于蠢姑娘的话,但她的声音里听不到任何火气。半夏第三次深深吸气,这次是她最难说出口的事情。她的胃已经不再抽搐了,它在剧烈地颤抖,剧烈得让半夏惊讶自己的全身没有随之一同颤抖起来。 “最糟糕的是,我不是鬼子母,我只是见习使,那也是一个和学徒差不多的身份。依照现在的情势,我在几年之内都不会成为鬼子母。” 鬼营室抬起头,薄嘴唇被压成了一条细线,但她们仍然什么也没说,一切事情都要由半夏自己纠正,她们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但…… 你已经承认了一切,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向她耳语,现在你最好集中心思去思考该如何尽快到达独狐陈。总有一天,你还是能成为鬼子母,但如果你让她们比现在更疯狂,你就没这种机会了。 半夏垂下目光,看着地上的彩色小地毯,她的嘴角拧出一个轻蔑的表情————她对那个耳语感到轻蔑。这个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就是她的羞耻,她能想到这一点。她要离开了,但在她离开之前,她必须将所有事情先纠正过来。 一切都要符合节义,一个人要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但也必须偿还这样做的代价。在几个月以前的荒漠里,鬼笑猝已经让她知道了一个谎言的代价是什么。 半夏聚集起自己能找到的每一点勇气,希望这足够支撑自己,然后将那件圆领袍放到旁边,站起了身。奇怪的是,只要开始了,继续下去似乎就变得容易了。 半夏仍然必须要抬起头才能看着她们的眼睛,但她骄傲地这样做着,高昂着头,而且完全不用强迫自己就把话说了出来,“我负有义。”她的胃已经不再颤抖了,“我请求你们帮助我承担我的义。”她必须等一等再去独狐陈了。 马鸣靠在臂肘上,看着摆放在帐篷地上的蛇与狐狸游戏。偶尔会有一滴汗水从他的下巴滴下来,消失在棋盘上。那并不是一副真正的棋盘,只是一片画着许多黑线的红布,上面还有许多箭头表明哪条线只许单向前进,哪条线可以朝两个方向前进。 十只白色的木制小碟上各用黑线画着一个三角形,它们代表狐狸;另外十只小碟上画着波浪线,代表蛇。两盏油灯放在棋盘两侧,将棋盘照得清清楚楚。 “我们这一次要赢了,马鸣,”阿泽兴奋地说,“我知道我们要赢了。” “可能吧。”马鸣说。他们的两只被涂成黑色的小碟已经快回到棋盘中心的圆环里,但下一轮是由蛇和狐狸行动。大多数时候,代表他们的黑棋甚至无法离开棋盘的边缘。“掷骰子吧!” 自从那天马鸣把这副骰盅给了阿泽之后,马鸣就再没有碰过它。如果他们要玩游戏,那就最好不要受到马鸣运气的影响。 阿泽笑着将他父亲做给他的木骰子放进皮骰盅里,开始摇晃。骰子停稳之后,他呻吟了一声。这一次,有三颗骰子翻出了三角形的花纹,另外三个是浪线花纹。 你必须将蛇和狐狸以最短的路线向代表自己的棋子移动,而如果它们之中的一个到了你所占据的位置……一条蛇碰到了阿泽,一只狐狸碰到了马鸣,马鸣能看出来,如果按照其余的骰点走下去,还有两条蛇会碰到他。 只是个小孩的游戏,而且是一个只要遵守规则就不会取胜的游戏。过不了多久,长大的阿泽就能知道这点,并像其它孩子一样,不再玩这个游戏。 只是个孩子的游戏,但马鸣不喜欢被那只狐狸追上,他更不喜欢那些蛇。这勾起了他很糟糕的回忆,即使这两个回忆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嗯,”阿泽嘟囔着,“我们几乎要赢了。再来一局,马鸣?”没等马鸣回答,他已经画出了开局的符号:一个三角形,一条浪线将其穿过。 然后他开始念道:“‘勇气刚强,火炎而盲,音乐眩,铁则系。’马鸣,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这里没有火,也没有音乐和铁。” 第一千六百七十三章 把棋收起来吧 “我不知道。”马鸣觉得这勾起了他脑海中的一些东西,但想不起那是什么。来自那件密炼法器的古老记忆大约随机被插进他的脑子里,而他的脑子里还是布满了缝隙,让他感到困惑和混乱。这个男孩总是在问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 楚焱从夜色中蹿进帐篷,让马鸣吃了一惊。他的脸上闪着汗水的光泽,身上仍然穿着长衫,只是没有系衣带。他最新的疤痕如同一道粉红色的沟槽,横过他脸上已有的交叉白线。 “我觉得你该上床的时间已经过了,阿泽。”马鸣说着站起了身。他的伤口让他感到一阵疼痛,但并不是很严重。它们已经得到治疗了。“把棋收起来吧!”马鸣走到楚焱面前,压低声音向他耳语道,“如果你告诉阿泽这棋是怎么回事,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为什么?”楚焱冷冷地问,“你已经变成一个好爸爸了,他在很多地方都像你。”他似乎是努力要露出一个笑容,但片刻之后,那个笑容就消失了。“真龙大人来到营地了。”楚焱的声音严肃得像死人一样。 马鸣打消了想要一拳砸在楚焱鼻子上的想法,将帐篷帘子推到一边,穿着中衣走进了黑夜。六名楚焱的部下环绕着这座帐篷,当马鸣出现的时候,他们都挺直了身体。他们全都是十~字弩手,长枪兵站岗没有什么意义。 现在已经是夜晚,但营地中并不算黑暗,接近满盈的月亮从无云的天空中洒下了银色的光芒,在成排的帐篷和席地而卧的士兵中间都燃着营火。每二十步就站着一名岗哨,直到营地的原木围栅。马鸣并不喜欢这样,但如果攻击会凭空出现…… 这座营地安置在几乎完全平坦的地面上,所以马鸣能清楚地看见令公鬼向他走来。令公鬼不是一个人,两名戴着面纱的厌火族人紧跟着他。每次有一名貔虎军在梦中翻身,或是一名岗哨挪动脚步,他们都会转头去看一眼。 那个叫鬼笑猝的楼兰女人也跟着令公鬼,背上有一个包裹。看她走路的姿势,仿佛无论是谁挡了她的路,她都会立刻割断那个人的喉咙。 马鸣不知道为什么令公鬼会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楼兰女人只会制造麻烦,马鸣阴沉地想,而且我从没见过哪个女人比她更麻烦。 “那真的是转生真龙?”阿泽喘息着问,卷起的棋盘被他紧抓在胸前,马鸣几乎都能听见他的心跳。 “是的。”马鸣说,“现在,去睡觉,这不是小孩待的地方。” 阿泽走了,不情愿地嘟囔着,但他刚刚走到下一个帐篷那里,马鸣就从眼角看到那个男孩一闪身转过了帐篷,然后从帐篷角探出脸来。 马鸣没有再理他,但在看清令公鬼。的面孔之后,马鸣开始寻思这个地方是不是成年人也不宜久留。 那张脸完全应该被用去砸墙,但另外一些情绪正在挣扎着想从那张脸上迸射出来————兴奋,或者大约是渴望,令公鬼的眼睛里有一种燥热的光芒。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大张卷起的黄皮纸,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拍着腰间的剑柄,那个龙形带扣反射着火光,偶尔会有一只龙头从他的长衫袖口探出来。 当他走到马鸣面前时,甚至没有浪费时间打招呼:“我需要和你谈谈,单独的,我需要你做些事。”夜晚如同一只黑色的烤箱,令公鬼穿着一件绣金的高领绿色长衫,但身上一滴汗都看不见。 楚焱、奚齐和彬蔚衣冠不整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们。马鸣示意他们等在这里,然后朝自己的帐篷点点头。跟随令公鬼走进帐篷时,他用手指隔着中衣摸了摸那个银狐狸头,至少,他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他希望自己不会担心。 令公鬼刚才已经说了要单独谈话,但鬼笑猝显然认为这话与她无关,她坚定地留在了距离令公鬼两步远的地方————不会更远,也不会更近。大多数时间里,她看着令公鬼的眼神里都没有任何感情。 鬼笑猝也会不时瞥一眼马鸣,皱起眉头,把马鸣上下打量一番。令公鬼则完全没注意她的举动,刚才他显得那样匆忙,现在却又变得从容不迫了。他在帐篷里看了一圈。 帐篷里面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阿泽已经将油灯放回那张小折叠桌上,椅子也被收起来了,还有就是盥洗架和一张帆布床。所有的东西都涂着黑漆,又装饰着镀金条纹。如果一个人有钱,他也应该好好地花一花。帐篷壁上那道厌火族人割开的裂口已经被整齐地缝起来了,但还是能一眼就被看到。 这种静默让马鸣感到不安:“出什么事了,令公鬼?我希望你并没有决定在这个时候改变计划。” 没有回答,令公鬼只是看着他,仿佛刚刚记起马鸣也在帐篷里。这让马鸣感到紧张,无论楚焱和貔虎军其它人怎么想,马鸣都在努力躲避战争。但有时候,缘起总会和他的运气作对,马鸣早已发觉了这点。 他相信令公鬼也在影响着他的运气,令公鬼是更加强大的缘起,有时候马鸣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正被拖向他。只要令公鬼插手,即使马鸣刚刚还在谷仓里酣睡,一睁眼却已经发现身陷战场,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再过几天,我就要到晋城了,那里的渡船会将貔虎军载过河去,然后我们和段干木会师。他娘的,不会是现在要————” “我觉得让你带仪景公主去……去玄都,”令公鬼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让你将她平安护送到玄都,无论出了什么事,在她坐上银蟾王座之前,绝不要离开她。”鬼笑猝清了清喉咙。“是的,”令公鬼继续说道。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全都冰冷而坚硬。如果他要疯掉,他需要什么理由吗?“鬼笑猝要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这样最好。” “你想这样最好?”鬼笑猝愤怒地说,“如果我不是醒着的,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已经找到她了。你不能把我送到任何地方去,令公鬼。我必须和仪景公主谈谈,为了……为了我自己的原因。” 第一千六百七十四章 然后怎样 “很高兴你已经找到仪景公主了。”马鸣小心地说道。 如果他是令公鬼,他绝不会去找那个女人。某种层度上来说,还是鬼笑猝好一些!至少楼兰女人不会把鼻子扬得半天高,或者认为只要吩咐一声,你就必须在她们面前蹦跳。当然,一些厌火族人的游戏实在有些粗暴,而且他们总是习惯于不时想要把你杀死。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我做这件事,从你的通道跳过去,给她一个吻,抱起她再跳回来就好了。”鬼笑猝将恼怒的目光转向了他。 令公鬼将那张黄皮纸在桌上摊开,用油灯压住黄皮纸的两端:“这就是她所在的地方。”这是一张地图,一张虎跳河沿岸百里范围内的地图,一个用蓝墨汁画成的箭头指在森林中的一点上,箭头旁边印着一个词————“独狐陈”。 令公鬼敲了敲这张地图东部边缘附近的地方,那里也是森林,这张地图上大部分区域都是森林。 “这里有一大片空地,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在将近二十里的北方,我会为你和貔虎军打开一个通道,直达这片空地。” 马鸣努力让自己扭曲的面孔上露出一点笑容。“如果必须是我去,那我就去吧!将你的通道直接开在独狐陈,我会把她扔到马背上,然后……” 然后怎样?令公鬼再从独狐陈开一个通向玄都的通道?骑马去的话,从虎跳河到玄都就是很长一段路程,而如果一路上还有一名傲慢的贵族女子和一名厌火族人作伴,那段路程肯定会变得极为漫长。 “貔虎军,马鸣,”令公鬼打断了他的话,“你和整支貔虎军!”他颤抖着长吸了一口气,语调变得柔和一些,但面孔没有丝毫松懈,眼睛里仍然充满了火焰。马鸣几乎要相信他是病了,或者正陷在深深的痛苦之中。 “在独狐陈有鬼子母,马鸣,我不知道那里有多少。我听说是几百个,但如果那里只有五十多个,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她们的行事风格和那些白塔里的鬼子母完全一样。我怀疑大约你遇到的鬼子母会比五十更多一些。我要让你距离她们有两到三天的路程,这样她们会知道你的到来,突然惊动她们不会有好处。她们大约会认为你是白袍众向她们发动突袭。她们反叛厉业魔母的统治,大约现在她们都很害怕。大约你应该向她们逼进一些,然后告诉她们仪景公主必须在玄都称王,让她们放仪景公主走。如果你认为她们是可以信任的,就为她们提供你的保护————还有我的保护,她们被认为是我这一边的人,大约她们会乐于接受我的保护。然后你护送仪景公主,以及所有想要随行的鬼子母直接穿过黑齿国和三江口,前往玄都。扬起你的旗帜,四处宣扬你的行动,我不认为你在黑齿国和三江口会遇到很多麻烦,只要你不停地向前行军。如果你在沿途找到真龙信众,将他们聚集起来,把他们带走。如果我不尽快用一根绳子拴住他们,他们大约都会变成强盗。我已经听过这方面的传闻了。扬起你的旗帜来。” 令公鬼突然露齿一笑,但那个笑容完全没有触及他的眼睛。 “一块石头可以打下多少只鸟,马鸣?你率领六千人穿过黑齿国和三江口,将真龙信众拖在你身后,你就可以让我得到两个国家。” 马鸣只想狠狠地咬牙。他才不在乎令公鬼是不是因为长了十颗蛀牙和满脚鸡眼才说出这么一堆话。让鬼子母以为他要攻击她们?他要威胁五十名鬼子母?如果是五六个鬼子母,大约他还不会害怕,但五十个!他发现自己又在隔着中衣摸那个银狐狸头。他倒是真要试一试自己运气的底限了。至于穿越黑齿国和三江口,马鸣完全知道那会出现怎样的状况,那些当地贵族们全都会像竖起毛的公鸡一样蹦起来,在他转身时啄他的背。如果再加上缘起的疯狂,他大约会发现一些当地豪强聚集起军队,挡在他面前。 马鸣又做了一次努力:“令公鬼,你不认为这大约会将幽瞳的视线吸引向北方吗?不记得吗?你想让他盯着东方,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我们要让他朝这个方向看。” 令公鬼用力地摇摇头:“如果他在你到达玄都之前得知此事,他看见的只有护送锡城的女王前往玄都的骄傲卫队。你能用多少时间准备好?” 马鸣张开嘴,然后又放弃了,他不打算说服这个男人。“一个时辰。”貔虎军准备好出发的时间要比这个短,但马鸣不打算过于匆忙,而且他非常不想让貔虎军以为他们是要去投入攻击。 “好,我需要半个时辰左右。”令公鬼没有说要这段时间做什么。“一定要留在仪景公主身边,马鸣,保证她的安全。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没能活着到达玄都,举行称王礼,这一切就没意义了。”难道令公鬼以为马鸣不知道他和仪景公主在海门通角落里的那些亲热行为? “我会待她像我的妹妹一样。”马鸣的妹妹们都在竭尽全力地让他的人生变得更加悲惨,嗯,仪景公主大约也是一样,虽然可能会使用不同的方式。大约鬼笑猝会好一点。“她不会离开我的视线,直到我把她塞进锡城古国王宫里。” 如果我觉得她太像个势利眼大妈,我他娘的就踹她屁股!马鸣心想。 令公鬼点点头:“我觉得起来了,景汐在玄都,她正跟着连翘和采蓝,还有另外一些红河姑娘也在那里。她们在前往接受鬼子母训练的路上,我不确定她们要去哪一边,但我肯定不会让她们去白塔。大约你带回去的鬼子母可以照顾她们。” 马鸣吃惊地张大了嘴。他的妹妹,鬼子母?景汐,那个每次他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就会跑去告诉母亲的小姑娘? “还有,”令公鬼继续说道,“半夏大约会在你之前到达独狐陈。我觉得,她们会发现她一直在称自己为鬼子母,尽量把她也带出来。告诉她,我会尽快让她回智者那里去。她大约会很愿意跟你走,但也可能不会,你知道她一直都是那么顽固的人。记住,主要的任务是仪景公主,不要离开她身边,直到她到达玄都。” 第一千六百七十五章 羞耻 “我答应你。”马鸣嘟囔着。 这可真奇怪了,半夏怎么跑到虎跳河边去了?马鸣确信,当他离开平谷的时候,半夏还在雨师城,除非半夏也学会了令公鬼打开通道的技巧,那样她随时都能跳回去啊!她也可以跳到玄都去,为马鸣和貔虎军打开一个通道。 “你也不必担心半夏,无论她遇到什么麻烦,无论她的脾气有多么强,我都会把她拉出来。”这已经不是马鸣第一次替半夏火中取栗了,这次他大概也得不到什么感谢。景汐要去当鬼子母?他娘的! “好,”令公鬼说,“好。”但他只是专注地盯着那张地图,然后他猛地将目光从那张地图上移开。在那一瞬间,马鸣以为他是要和鬼笑猝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从她面前转过了脸。“谢铁嘴应该和仪景公主在一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折好并用蜡漆封上的信,“把这个给他。”他将那封信塞进马鸣的手里,就匆匆离开了帐篷。 鬼笑猝紧跟在令公鬼身后,半扬起一只手,张开嘴唇仿佛是要说话,但她突然又合上了嘴,将双手埋进裙子里,用力闭紧眼睛。风是从那个方向吹过来的,不是吗?鬼笑猝想要和仪景公主谈谈。令公鬼怎么让自己陷进这坛泡菜里的?令公鬼一直都知道该如何对付女人,令公鬼和子恒都是。 但这和马鸣不要紧。他在手里转动着那封信,信上面谢铁嘴的名字是一只女性的手写出来的,马鸣不认识蜡封上的印章————一棵枝叶伸展的大树上有一个王冠。哪个贵族会给谢铁嘴这种干瘪老头写信?这也和他不要紧。将那封信扔到桌上,马鸣拿起铜烟锅和烟草袋。“阿泽,”他边说边在烟锅里塞满烟草,“叫奚齐、彬蔚和楚焱进来。” 帐篷帘外传来一个惊讶的叫声,然后是一声“是的,马鸣”,接着又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鬼笑猝抱着双臂,带着坚定的表情看着马鸣。 马鸣急忙抢在她之前说道:“只要你和貔虎军同行,你就在我的指挥之下,我不想惹麻烦,我也不希望你添麻烦。”如果鬼笑猝真的要添麻烦,他会把她捆到马背上,一路送给仪景公主,即使他要用十个男人才能做到这件事。 “我知道如何跟随战争首领,”鬼笑猝重重地哼了一声,“但你应该知道,并非所有女人都像湿地女人那么软弱。如果你在一个女人不想走的时候硬要把她架到马背上去,她大约会用一把匕首刺穿你的肋骨。” 马鸣的铜烟锅差点掉了,他知道鬼子母读不出别人的心思————如果她们做得到,马鸣的皮大约早就被挂到白塔的墙上去了。但大约楼兰智者……当然不会,这只是女人们用的一个花招。马鸣相信,如果自己仔细去想,就能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他只是不屑仔细去想罢了。 清了清喉咙,马鸣将没有点燃的铜烟锅插进牙缝里,弯腰去察看那张地图。虽然是在林地环境里,如果他加速行军,貔虎军大约能用一天的时间从那片空旷地赶到独狐陈。 但他要用两天,甚至是三天的时间,要让鬼子母们得到足够的警告,他不想让那些鬼子母受到更多的惊吓。他不知道一名被吓坏的鬼子母会做出什么事来。即使戴着这个徽章,他也不希望自己站在一名受到惊吓的鬼子母面前。 马鸣感觉到鬼笑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颈上,他听见一阵焦躁的咬牙声。现在鬼笑猝已经盘腿坐到靠着帐篷的地方,正一边用一块磨石打磨着她的匕首,一边看着他。 当彬蔚、楚焱和奚齐走进帐篷时,马鸣对他们说道:“我们要去挠挠鬼子母的下巴,援救一头骡子,把一个高鼻子的姑娘放到银蟾王座上去。哎哟,是的,这位是鬼笑猝,不要那样看着她,否则她会试着割开你们的喉咙,大约她也会不小心把自己的喉咙割开。”鬼笑猝大声笑了起来,仿佛马鸣刚刚说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但她并没有停止磨利匕首。 片刻之间,半夏不知道为什么痛苦没有继续增加,然后她把自己从地毯上撑起来,站起身,她用力地抽泣着,浑身都在颤抖。她非常想擤擤鼻子,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痛哭了多久,她只知道从屁股到膝窝都火烧地疼痛着。她几乎已经无法站稳身体了,她原本以为可以稍微保护一下自己的衬裙早已被扔在一旁。泪水从她的脸上滚落,她站在自己的帐篷里,继续大声哭嚎着。 鬼营室、鬼纳斯和摩诃丽严肃地望着她。这里不仅有她们三个,其余的人大都靠坐在软垫上,喝着由一名高瘦屈从者端来的热茶。 真是运气,那名屈从者是个女人。她们全都是女人————智者们和学徒们,所有从半夏口中得知她是鬼子母的女人。半夏庆幸这次惩罚没有包括那些单纯以为她是鬼子母的人,否则她一定没办法活过这场惩罚了!惩罚她的原因是她说谎,不过她们的反应又让半夏感到惊讶。 有一头乌发、身材瘦削的沙倦惮是巫师山楼兰岩脊氏族的智者,她粗声粗气地说半夏不亏欠她的义,她会留下只是想喝喝茶。子宁塔也是这么说。但鬼乾一却似乎想要将她劈成两半,还有苏兰妲…… 半夏眨着眼,想要除去模糊了眼睛的泪水,然后她向苏兰妲望了一眼。苏兰妲和三位智者坐在一起,一边聊着天,一边不时看半夏一眼。苏兰妲对她肯定是毫无同情可言,她们之中也没有人想要宽恕她。半夏从自己的一只箱子里找出的那根腰带又薄又软,但有她的手掌两倍宽,而那些女人全都很有力气,每个女人都会抽她六七下。 半夏一辈子从没感觉到如此羞耻,并不是因为她赤身裸体,红着脸,像婴儿一样哭泣。当然,哭泣也很让她感到羞耻,也不是因为所有这些人都在看着她被鞭打,或者是亲手鞭打她。真正让她羞耻的是自己接受惩罚时,反应竟然如此强烈,即使是一名楼兰小孩也会比她更克制一些。当然,小孩永远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但从道理上来讲就是这样的。 “结束了吗?”这个沙哑、不稳定的声音真的是她的吗?如果这些女人知道她是多么小心地聚积着自己的勇气,她们又会怎么笑她? 第一千六百七十六章 不亏欠我的义了 “只要你知道了你的骄傲的价值。”鬼纳斯不带感情地说道。她的手里拿着那根腰带,将宽带扣当作把手。帐篷里交谈的声音停了下来。 半夏一边呜咽,一边颤抖着长吸了一口气。只要她说结束,惩罚就会结束。在每一名女人打过她一次之后,她就可以说够了,她可以…… 她哆嗦了一下,跪下,趴倒在地毯上。她的手伸到摩诃丽的裙子下面,抓住这女人被软靴包住的细瘦脚踝。这次,她要坚持住自己的勇气,这次她不会哭出来。这一次她也不会踢蹬,不会挣扎,不会……腰带还没有抽到她,她抬起头,眨眨眼睛,望向她们。 “你们还在等什么?”她的声音仍然在颤抖,但那其中也蕴含着愤怒。一定要让她这样等下去吗?“我提醒你们,今晚我还要上路,快来吧!” 鬼纳斯将腰带抛到半夏头边。“这个女人不亏欠我的义了。” “这个女人不亏欠我的义了。”这是摩诃丽苍老的声音。 “这个女人不亏欠我的义了。”鬼营室用力地说道。她弯下腰,从半夏的脸上抹去被浸湿的头发。“我知道你的心里是一名厌火族人,但姑娘,不要太骄傲,你已经承担了你的义。起来吧,不要让我们认为你是在炫耀自己。” 然后,她们帮助半夏站了起来,拥抱她,擦去她的泪水,并给她一条手绢,让她用力地擤了擤鼻子。其它女人也都聚集过来,每个人都向她说了“这个女人不亏欠我的义了”。然后又将拥抱和微笑送给她。她们的微笑让半夏感到震惊。 苏兰妲仍然像以前一样向她报以灿烂的笑容。当然,义被承担之后就不存在了,亏欠义的事情也如同完全没发生过。不过半夏心中剩下那一点没有陷入节义中的部分在提醒她,大约她最后说的话也起了些作用,但那个声音小得可怜。大约她一开始对楼兰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到最后,鬼营室是对的,她的内心里已经是一名楼兰了。她觉得自己心中的一部分永远都会是楼兰。 智者和学徒们渐渐都离开了,很显然的,她们认为应该陪半夏过一整夜,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和她一起说笑聊天,但这只是习俗,不属于节义。在鬼营室的帮助下,半夏终于让她们相信,她确实没时间了。 最后,帐篷里只剩下了她、鬼营室和两位释梦者。那些拥抱和微笑逐渐让她停止了流泪,虽然不管她怎样努力,她的嘴唇还在颤抖,但她依旧能够露出微笑。实际上,她又想哭了,这次是为了完全不同的原因,一个让她感到激动的原因。 “我一定会非常想念你们的。” “胡说,”鬼营室哼了一声,“如果你的运气好,她们就会告诉你,你永远也不能成为鬼子母了,那样你就能回到我们这里。你会成为我的学徒,只要三四年时间,你就会有你自己的聚居地。我甚至已经为你挑好了男人,我的大女爱花婶最年轻的大子,阿克。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部族首领,那样你就必须认真找一位姐妹老婆作他的大总管。” “谢谢你。”半夏笑了。看起来,如果独狐陈的长老会真的将她赶走,她还有栖身的地方。 “鬼纳斯和我会在夜摩自在天里和你见面,”摩诃丽说,“告诉你我们在这里得知的各种信息,还有令公鬼的情况。现在你可以在梦的世界里单独行动了,但如果你愿意,我会继续教导你。” “我很愿意。”如果长老会还会让半夏靠近夜摩自在天的话,但她们其实并不能把她挡在梦的世界之外,不管她们做什么,她们没有这样的能力。“请时刻注意令公鬼和那些鬼子母,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但我相信,那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当然,鬼纳斯没有说什么教训半夏的话,她一直是通过行动把她要说的告诉半夏,即使让半夏承担义也无法将这些抹去。她只是说道:“我知道鬼玄元会后悔今晚不在这里,他已经去北方观察突阕的动静了,不要害怕你亏欠他的义还没有得到偿还。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会给你机会的。” 半夏惊讶地张大了嘴,然后又急忙擤擤鼻子掩饰过去,这已经是她第十次擤鼻子了。她早就忘了鬼玄元。当然,她不会以同样的方法偿还亏欠鬼玄元的义。大约她心中有一部分是楼兰,但现在她满心都在寻找其它的解决办法。一定能有一个,在见到鬼玄元之前,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它。 “我很感激。”她虚弱地说道。还有鬼斯兰,还有鬼笑猝,苍天啊!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结束这一切了。她的身子开始来回晃动,无论她如何努力想稳定住自己。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摩诃丽张开嘴,但鬼营室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必须让她先穿上衣服,她还要赶路。”摩诃丽的细脖子僵了一下,鬼纳斯的嘴角弯了下来。很显然,她们两个仍然非常不喜欢半夏将要尝试的事情。 大约她们是要留下来劝说半夏不要做这件事,但鬼营室已经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着,只有傻瓜才会阻止一个女人去做她认为必须做的事情。 两位年轻的智者抚平了她们的披巾。摩诃丽一定已经有七十或八十岁了,但她和鬼营室相比仍然是个年轻人。给了半夏惜别的拥抱。离开的时候,她们还在低声说着:“愿你总是找到水和阴凉。” 鬼营室又多留了一会儿:“想想阿克,我本来应该让他来一趟出汗帐篷,那样你就能好好看看他了。记住这件事。我们总是会没必要地过分害怕,但我们也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勇敢。坚持住你的心,鬼子母就不能伤害真正的你,你的心,她们并不像我们相信的那样高于我们。愿你总是能找到水和阴凉,半夏,永远要记得你的心。” 最后,只剩下半夏一个人,她又站了一会儿,盯着前方,思考着。大约她确实比自己想象的更有勇气,她已经结束了在这里的一切,她已经成为了楼兰。 在独狐陈,她需要这些。鬼子母的手段在某些方面和智者们不一样,但如果她们知道她曾经自称为鬼子母,她们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第一千六百七十七章 放开步伐 如果她们已经知道了呢?半夏想象不出她们还有什么原因会如此严厉地召唤她。但楼兰不会在开始战斗前就投降。 她愣了一下,思想仿佛才又回到了现在。如果我不打算在战斗之前就投降,她冷冷地想,大约我现在就应该前往战场了。 半夏洗了脸,洗了两次,然后找到自己的鞍袋,将它们装满。她的奇玉发梳、发刷和镜子被装了进去,然后是针线盒————一只精致的小镀金匣,很可能曾经是某位女贵族的首饰匣————再加上一块白色的枸骨香水皂、干净的长袜、衬裙和一些诸如此类的东西,直到两侧的皮口袋都被装满,她几乎没办法将带扣扣紧为止。 另外几件裙装和披风,还有一条楼兰披巾被打成一个包裹,用一条绳子紧紧地捆起来。随后半夏又在帐篷里找了一圈,看看还有什么是她想带的。这些全都是她的,就连这顶帐篷也是送给她的,但它和所有这些地毯、软垫显然都太累赘了。 半夏的水晶脸盆非常漂亮,但太沉重了。还有那些箱子,其中有几只在箱箍上有着美丽的花纹,或是很可爱的雕刻。 在这个时候,想着这些箱子和所有这些东西,半夏意识到自己正试图拖延启程的时间。“勇气,”她冷冷地说,“楼兰之心。” 只要不介意站不稳跳来跳去,不坐下来也能穿袜子————蹦跳着将长袜穿好后,她穿上一双耐磨的鞋子,为走远路的可能性做好准备。接着她套上一件柔软的宋锦绸衬裙,然后是那套深绿色的圆领袍和窄裙裤。 不幸的是,这条裙裤太过合身,让她刚被鞭打过的臀部感觉很不舒服。穿上这个,她完全不想在任何地方稍微坐一下。 半夏没有到帐篷外面去的必要,摩诃丽和鬼纳斯大约都已经回各自的帐篷去了,但她们也有可能正站在外面。半夏不想冒险让她们看见自己做那件事,那一定像是在抽她们的嘴巴。当然,前提是半夏的办法要有用,否则她只能骑马赶过一段漫长的旅程。 半夏紧张地揉搓着手指,运起了太一,让它充满身心。然后她又开始不舒服地移了移脚步。太一会让她对一切都更加敏感,包括自己的身体,但她现在可是一点也不想感觉到它。 半夏在尝试一些新的办法,一些就她所知没人曾经试过的办法,所以理应要缓慢而小心,但这一次,她真的想立刻就离开真源。她迅速导引真气了大量的纯阴之气,开始进行编织,帐篷里的空气随着她的编织而闪耀,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如果她半夏的是正确的,那么她就是在帐篷里创造了一个和在夜摩自在天中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差别的空间。但想要确认她是否正确只有一个办法。 半夏将鞍袋甩到肩上,用一只手臂夹住包裹,迈步穿过这个编织,然后放开了太一。 半夏能够从几个细节中确定自己在夜摩自在天里了:刚刚还冒着火苗的油灯现在已经熄灭了,但这里还是有某种程度的光照;同一件物品看两次,会发现它有了轻微的变化,譬如一个脸盆会变成一口箱子。她已经以肉体进入了夜摩自在天,这和她从梦中进入这里感觉上并没有什么差别。 半夏屈身走出帐篷,几近满盈的月亮照耀着营地。没有营火,也没有人移动,雨师城陷在一片阴影之中,而且让人感觉奇怪的遥远。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尽快赶到独狐陈,半夏考虑过这一点,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在这里是否能像控制自己的梦一样控制自己的肉体。 半夏将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固定在脑海里,绕过帐篷————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卷卷站在她面前。很久以前,半夏骑着这匹矮小的长毛母马离开了红河,这只是一匹梦中的母马,但它看见半夏时,便打着响鼻嘶鸣了一声。 半夏放下包裹,用双臂搂住卷卷的头,对它耳语道:“我也很高兴见到你。”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卷卷的,不管是不是映影。 卷卷背上高鞍尾的马鞍也是半夏想象出来的,这种马鞍虽然不柔软,但在长途旅行时却会让骑乘者感觉舒适。半夏斜睨着那副马鞍,想象着它铺上软垫的模样。在夜摩自在天中可以依靠想象改变一切,甚至是想象者本身,如果她的想象足以让卷卷出现……半夏开始对自己集中了精神。 带着一丝笑容,半夏将鞍袋和包裹固定在马鞍后面,爬上马背,舒服地坐进马鞍里。“这不是欺骗,”她对卷卷说,“她们不会让我这样一路骑到独狐陈去的。” 半夏并不确定这点,大约她们会,不管有没有楼兰之心,她们能接受的总是有限。半夏掉转过卷卷的头,轻踢一下它的腹侧:“我需要尽快到达,所以你可要跑得像风一样快啊!” 还没等半夏因为想象圆胖的卷卷像风一样飞驰而笑出来,这匹母马已经按照她的命令做了。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如箭般疾速射过她们身边,半夏只能抓紧马鞍,惊讶地大张着嘴。 仿佛卷卷每迈出一小步,她们就已经前进了好几里。卷卷踏出第一步时,半夏惊鸿一瞥地发现自己身在雨师城下的河岸上,几条船漂浮在闪动着月光的黑色水面上。半夏刚刚想要拉住缰绳,阻止卷卷冲进河里时,卷卷已经一步把她们带进了灌木丘陵区里。 半夏仰起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除了周围不停变幻的模糊景物外,她无法从其它地方感觉到自己前进的速度。她的头发几乎还来不及在稍纵即逝的风中向后飘扬,下一阵风又迎面而来。 卷卷的步伐就像她记忆中那种缓步前进的感觉一样,但周围所有向后飞速跳跃的一切让她感觉十分痛快,一会儿是一条充满寂静而暗淡月光的乡村小路,下个片刻又是一条盘绕在一座座山丘之间的郊野大路,然后是一片草地,长长的杂草几乎高及卷卷的肩膀。 半夏只是会偶尔停一停,让自己适应一下,然后再让卷卷放开步伐小跑。 第一千六百七十八章 智者们是对的 那个叫丹景玉座的女人制作的地图被半夏牢牢记在脑中,所以她在认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问题。 村庄和城镇都在一瞬间出现又消失,还有一些巨大的城市,其中一座半夏认为是玄都————它的城墙在晚上仍然是银白色的。有一次,在草木茂盛的丘陵区,一座巨大雕像的头和肩冒出地面,这一定是一片在历史中湮没的文明遗迹。 而那座雕像被磨蚀扭曲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卷卷身侧时,半夏差点尖叫起来,但它立刻又被卷卷甩到身后。不管卷卷如何奔驰,不会移动的只有挂在天上的月亮。一两天才能到达独狐陈?这是浣花夫人对她说的。 智者们是对的,这么长的岁月里,所有人都相信鬼子母无所不知,最后连鬼子母们自己也相信这点。她今晚就要向她们证明,她们是错的,但她们大概不会真正注意到她的证明,她们是无所不知的。 过了一段时间,当半夏确信自己已经深入黑齿国时,她让卷卷放慢速度,特别是当她看见村庄的时候,她甚至会让卷卷以正常速度走上一段。有时候,会有客栈用招牌标示出这个村庄的名字———— “洛边村”或是“后丘泉”,月光再加上夜摩自在天的奇怪光线让半夏很容易就能看清它们。渐渐地,半夏确信自己正在靠近独狐陈,于是她前进的步伐也愈来愈小。最后,她只是让卷卷以正常速度小跑前进。这里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绝大多数的底层植物都因缺乏阳光和水分而枯死了。 一座村庄突然出现在丛林之中,在月色里显得寂静而幽暗,半夏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这一定就是独狐陈了。 在那一片茅草顶的石砌房屋外面,半夏下了马,并拿下自己所有的行李。天色已晚,但在醒来的世界中大约还有人并未入睡,如果突然凭空冒出来,有可能会吓到他们。如果有一位鬼子母看见她那么做,对她产生误解,大约她就永远没机会面对长老会了。 “你真的跑得像风一样快。”半夏喃喃地说着,最后一次运起了卷卷,“我希望我能带你一起走。” 当然,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夜摩自在天中出现的东西只能存在这里,毕竟,这不是真正的卷卷,即使这样,半夏在转过身时还是感到一阵不舍。她不会停止想象卷卷,就让它尽量长久地存在吧!半夏编织出闪亮的纯阴之气帘幕,高昂起头,走了过去。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带着楼兰之心面对将来的一切。 刚刚迈出一步,半夏不由得睁大眼睛,急促地喊了一声:“啊!”她在夜摩自在天中做出的改变也都像卷卷一样消失了臀部上那种灼热的疼痛又回来了,那种感觉仿佛就是鬼营室在她耳边说,如果你为承担义而付出了代价,之后却又让它如同没发生过一样,那你要如何承担你的义?记住你的楼兰之心,姑娘。 是的,半夏应该记住,她来这里是为了战斗,无论鬼子母们是否知道这点。她准备为了捍卫自己成为鬼子母的权利而战斗,她准备面对……老天啊,面对什么? 在街道上还有不少人,窗口映射出的金黄色灯光中也能看见几个人影。半夏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名身材干瘦、穿着一条白围裙、面容严厉的女人面前,“对不住,我的名字是半夏,我是名见习使,” 那女人瞪了她的圆领袍一眼。“我刚刚来到这里,你能告诉我浣花夫人的住处吗?我需要找到她。”浣花夫人很可能已经睡了,但即使她真的睡了,半夏也要把她叫醒。她命令半夏尽快赶来,她就要知道半夏执行了她的命令。 “所有人都来找我,”那女人嘟囔着,“你们就不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吗?你们什么事都想让我来做,尤其是你们这些见习使最糟糕。嗯,我可没有一整晚的时间,跟我来,如果你愿意跟着我的话,否则你就自己去找她。”黄牙婆婆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走去。 半夏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她害怕如果自己一开口,就会告诉这个女人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管她在这里是不是只会停留很短的时间,这对她留在独狐陈并没有好处。她希望自己的楼兰之心和红河头脑能够和平相处,为她增加一些力量。 这段路并不算长,她们走过一段硬土街道,绕过一个街角,来到一条窄街上。一些屋子里传出了笑声。黄牙婆婆停在一幢房子前,这幢房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但能够从它的窗口看到灯光。 黄牙婆婆停下脚步,但只停了足以让她敲门的时间,没等屋里有人回答,她就走了进去。她行了个正式但速度很快的叩拜礼,用比刚才更尊敬些的声音说:“鬼子母,这姑娘说她的名字是半夏,她————”她没有再说下去。 去过秦望石髓大厅的七位鬼子母全都在屋里,完全没有要就寝的意思,不过除了一位年轻鬼子母之外,其余的人全都穿着睡袍。看她们的样子,半夏似乎是闯进了她们的会议里。浣花夫人是第一个从椅子里跳起来的人,她用力一挥手,示意黄牙婆婆出去。“我的天,孩子!你到啦?” 没有人注意黄牙婆婆的叩拜礼,还有她离开时故意哼的那一声。 “我们完全没想到,”璐瑶安夫人带着温暖的微笑揽住半夏的手臂,“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欢迎,孩子,欢迎。” “有什么副作用吗?”琦玮问道。她没有站起身,龙葵和那位年轻的鬼子母也没有,但琦玮专注地向半夏倾过身子。其它鬼子母的睡袍都是不同色泽的云锦,其中还有一些是鱼口缎的,或者有刺绣,只有她的睡袍是朴素的棕色黄麻,不过那种料子看上去很柔软,做工也很精细。“你这样过来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改变?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么做会导致什么结果,但说实话,我很惊讶这真的有用。” 第一千六百七十九章 下一任 “我们必须先看见它发挥作用才能知道结果有效到什么程度。” 花楹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和茶盘放到一张站立不稳只能靠墙摆放的桌子上。茶杯和茶盘并不相配,不过房间里没有任何两件家具是相配的,而且其中大部分家具看上去都像那张小桌子一样有残缺。 “即使她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可以治疗她,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 半夏快步从璐瑶安夫人身边走开,将行李放到门边。“不,我很好,真的。”一开始她还稍微犹豫了一下,璐瑶安夫人大约不需要她的请求就会为她进行治疗,但这是欺骗的行为。 “她看上去确实很健康。”龙葵冷冷地说。她的头发确实是变短了————黑色的卷发只稍微盖住她的耳朵————并不是她在夜摩自在天中刻意让自己变成短发。当然,她穿着白色的睡袍,连上面的刺绣也是白色的。“如果有需要,我们稍后可以请一位全丹派姐妹对她进行一次全身检查。” “让她先歇一下,”灵之真笑着说,她的睡袍上覆满了华美的黄红花朵,已经看不见绿底色了,“她刚刚在一个晚上走了上千里的路,只用了几个时辰。” “你们没时间让她休息了。”那名年轻的鬼子母坚定地说道。她看起来和屋里其它鬼子母完全格格不入:她穿着黄色的长裙装,裙摆上有蓝色条纹,深圆领上也有蓝色的绣花,而且她也是这些鬼子母中唯一能从面容推测出年纪的人。“到了早晨,长老会就会包围她,如果她没准备好,罗花休会像处理一条肥鲤鱼一样把她的肠子掏出来。” 半夏吃惊地张大了嘴,这声音比这段话的内容更让她感到惊讶:“你是丹景玉座,不,这不可能!” “哎哟,这是可能的,没错。”璐瑶安夫人冷冷地说着,用忍耐的眼神看了那名年轻女子一眼。 “丹景玉座又是鬼子母了。”灵之真的表情与其说是忍耐,不如说是愤怒。 这一定是真的,鬼子母们都这么说了。但是当浣花夫人向半夏解释时,半夏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湘儿治疗了遏绝!因为被遏绝了,所以丹景玉座看起来仿佛和湘儿年纪相仿?丹景玉座一直像是个板着脸的女工头,她的心肠也像她的脸一样硬,她绝不可能是这样一个有着黄酱般皮肤和如此精巧的小嘴的美人。 在浣花夫人说话的时候,半夏一直看着丹景玉座。只有那双大眼睛还跟以前一样。她怎么可能在看到这双能瞪碎石头的眼睛时,还没想到真实的情况?但丹景玉座在上清之气上一直是非常强大的啊! 当一个姑娘刚刚进入白塔的时候,鬼子母会测试她有多么强的导引真气潜力。半夏现在已经掌握了这个方法,可以在片刻之间就知道身边人的实力。 除了半夏自己之外,浣花夫人显然是这个房间里能力最强的,其次是灵之真,不过这点并不好确定,因为其余的鬼子母能力都很相近;只有丹景玉座除外,她比这些鬼子母都要弱得多。 “这确实是湘儿最惊人的发现,”灵之真说,“现在全丹派姐妹们都在谈论她的这个发现,并且也做出了自己的改进和发展,但一切的基础都在于湘儿。坐下,孩子,我们要说的话太多了。” “我还是站着好了,谢谢您。”半夏看了一眼灵之真指给她的那把直背木椅,差点就哆嗦了一下。“仪景公主怎么样了?她还好吗?我觉得知道她和湘儿的所有情况。” 湘儿最惊人的发现?那就是说,湘儿不止发现了这个?看来自己的学习已经落后了,一定要努力迎头赶上。至少现在她认为鬼子母们会允许她追赶她们的,如果她们认为她犯了什么罪行,就不会这么热情地向她打招呼了。 她至今还没行过叩拜礼,也没叫过她们鬼子母,完全是因为她一直没机会这么做,但鬼子母们都没有责备她。大约她们真的还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但那时她们为什么又会说那种话? “她和湘儿只是犯了些错误,偶尔要刷刷锅子;除此之外都还好。”浣花夫人说道,但丹景玉座用强硬的话语打断了她的话:“为什么你们都像没脑子的姑娘般在这里叽叽喳喳的?现在已经太迟了,没机会再让你们却步。已经开始了,是你们开始了这件事,或者你们把它完成,或者罗花休将你们和这个姑娘吊在太阳底下晒干。黛兰娜、易冷勒和其它所有长老会成员都会和罗花休一起连手拷问你们。” 浣花夫人和灵之真几乎同时转过了脸,然后所有鬼子母全都转了过来,琦玮和龙葵在椅子上也转过身来。在冰冷的鬼子母面孔上,是一双双冰冷的鬼子母眼睛。 一开始,丹景玉座用挑战的眼神迎向这些目光,除了比她们年轻许多之外,丹景玉座和一位鬼子母完全没差别。然后她的头低下了一点,双颊上出现两抹红晕,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仍然低垂着目光。“我说得太急了。”她低声喃喃道。她的眼神并没有改变————大约鬼子母们没注意到,但半夏看见了。她的脸看上去仍然不像是丹景玉座。 半夏还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光是丹景玉座在鬼子母的压力下竟然会变得像黄酱一样柔软————就算她只是表面上如此————她们开始了什么?为什么如果她们停止,她就会被挂在外面晒干? 鬼子母们这时又恢复了高深莫测,面面相觑。琦玮是第一个点头的人。 “你被召来是为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原因,半夏。”浣花夫人严肃地说。 半夏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们不知道她做过了什么,那她们又想要她做什么? “你,”浣花夫人说,“将成为下一任的丹景玉座。” 半夏盯着浣花夫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声大笑,大约在她和厌火族人共处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忘了鬼子母的幽默方式。浣花夫人那张看不出年龄的面孔冷静而严肃,眼角上翘的绿眸眨也不眨。半夏望向其它人,七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等待她的响应。丹景玉座的嘴角大约有一丝微笑,但半夏分不清那是不是她嘴唇的自然弧线,晃动的灯火让她们的形象突然变得奇怪而不具人性。 第一千六百八十章 由不得你 半夏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她想也不想,就让自己栽进那把直背椅里。然后立刻又站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确实让她的脑袋清醒一点。“我甚至还没成为鬼子母……”她喘息着说。这完全没道理,这一定是个玩笑,或者……或者……或者是其它什么。 “这可以解决。”浣花夫人坚定地说着,强调般地用力拉紧了淡蓝色睡袍的带结。 花楹点点头,伽罗色的辫子随之来回摆动:“丹景玉座,自然是鬼子母————律法上确实在几个地方知道地写着‘丹景玉座是一名鬼子母’,但整部律法里却没指出只有鬼子母才能成为丹景玉座。” 任何鬼子母都熟悉白塔律法,但身为仲裁者,无为派必须知道每个国家的律法。花楹的声音变成了演讲般的语调,仿佛是在向众人解释一件只有她才知道的事情:“律法上,写明丹景玉座该如何被选出的那一段只写了‘受到召唤的女人’和‘站在长老会之前的女人’,以及诸如此类的辞句。从头到尾,没有提到‘鬼子母’三个字,绝对没有。大约有人会说,律法的制订者一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实际的条款很清楚,无论制定律法的那些人有着什么样的初衷,这————”龙葵突然打断她的话,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毫无疑问,她们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但从逻辑上来讲,律法就是律法,无论它的制订者认为它们是什么意思。” “律法很少会与逻辑有关。”花楹带着讽刺的语气说,“然而,现在这种情况下,”过了一会儿,她仿佛让步地说,“你们是对的。”然后她又对半夏说道:“还有长老会,她们也承认这一点。” 所有的鬼子母都显得非常严肃,连璐瑶安夫人也是。她对半夏说:“你会成为鬼子母,孩子,就在你成为丹景玉座之时,这是必然的。”就连丹景玉座也是如此,她仍然带着一丝微笑。那确实是微笑。 “我们一回到白塔,你就可以立下三誓。”浣花夫人对她说,“我们考虑过让你直接立誓,但没有镇岳乾坤杖,这大约会成为一种虚伪的做法。最好还是等一等。” 半夏差点又跌回那把椅子里。大约智者们是对的,大约用肉体穿过夜摩自在天确实对她的脑袋造成了一些影响。 “这太疯狂了!”她表示反对,“我不能成为丹景玉座,我……我……”她有无数拒绝的理由,但这些理由塞满了她的嘴,让她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太年轻。 上一任丹景玉座已经是史上最年轻的丹景玉座,但她成为丹景玉座时也已经三十岁了。无论她对梦的世界了解多少,她几乎还没开始接受训练。丹景玉座必须是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人,而且还要非常睿智;丹景玉座肯定都是很睿智的,而她现在却只觉得脑子一团乱,仿佛被灌满了浆糊。 大多数女人都要在初阶生阶段度过十年时间,在见习使阶段继续度过十年。确实,有些女人的进展非常迅速,丹景玉座就是其中之一,但半夏自己当初阶生还不到一年,成为见习使的时间就更短了。 “不可能!”最后,她终于努力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琦玮哼了一声,让她想起了鬼营室。“镇静点,孩子,否则我就让你镇静下来,现在可没时间让你慌乱或昏倒。” “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连一开始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半夏深吸了一口气,这并不能让她的心跳平缓下来,但至少对她有一点帮助,一点而已。楼兰之心,无论她们要做什么,她不能让她们吓住她。 半夏看着琦玮的脸,现在那张脸如同岩石般坚硬。她们能剥掉我的皮,但她们不能胁迫我。 “这太荒谬了,我不会在众人面前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傻瓜,就是这样。如果这就是长老会召唤我的原因,我会拒绝她们的。” “恐怕你没有选择。”璐瑶安夫人叹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睡袍,那是一件孔雀绿的云锦长袍,有着精致的奇玉色缎带镶边。“你不能拒绝成为丹景玉座的召唤,正如同你不能拒绝接受审判的召唤,而这两种召唤的辞句几乎是一样的。”这可真是振奋人心啊,哎哟,是的,确实是振奋人心。 “现在选择权握在长老会手里。”灵之真的声音有些哀伤。这对半夏激动的心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浣花夫人突然微笑起来,伸手搂住半夏的肩膀:“不必担心,孩子,我们会帮助你,指导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的原因。” 半夏什么都没说,她想不出该说什么,大约遵循律法不算是被胁迫,但这在感觉上跟被胁迫并没有不同。鬼子母们把她的沉默视为默许,就连半夏也认为自己是默认了。 上一任丹景玉座恢复了从前的名字——楼烦。 楼烦被派去逐一叫醒宗派守护者们,让她们知道半夏来了。楼烦一边向屋外走去,一边还在不满意地嘟囔着。 没等楼烦走出屋门,房里其它鬼子母也全部忙碌起来。半夏的圆领袍引起鬼子母们一连串的议论,半夏并无法参与议论当中。一名正在内室打瞌睡的圆胖侍女被叫起来,鬼子母命令她立刻去找来每一件可能适合半夏的见习使裙装,同时用极为凶狠的口吻命令她绝不能把半夏到达的讯息说出去。 半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共试了八件裙装,最后才勉强找到一件合适的,但胸部还是觉得太紧;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臀部很宽松。当那名侍女不断拿来见习使裙装、半夏一件件试穿时,鬼子母们也轮流回自己的住所穿上正式的服装,其间还不停地指导半夏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以及她该怎么说、怎样做。 她们让半夏重复她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智者们认为事情说一遍就够了,没听懂的学徒只能自认倒霉。半夏想起自己在白塔初阶生课程上听到的某几段话,这让她在第一次复诵时就完全说对了,但鬼子母们只是把所有的事情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半夏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不是鬼子母,而是其它任何人,不管她们的表情是否镇定,半夏都会认为这些人是太紧张了。她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错,于是开始试着在语句不同的地方加重语气。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 我是女人 “像我们告诉你的那样说。”龙葵发出冰柱碎裂般的斥责声。灵之真的声音总算比龙葵的还多了一些火气:“你不能出错,孩子,一点错也不能!” 她们让半夏重复了五遍,最后,半夏坚持说她已经能正确地重复每一个字,也完全知道谁会站在什么地方、谁会说什么。她觉得琦玮、花楹和龙葵都很想抽她耳光,而她们皱眉的样子似乎已经让半夏的脸颊隐隐作痛了。浣花夫人看着半夏,仿佛她是一名正在赌气的初阶生。半夏叹息一声,又重新开始:“我走进去,你们之中的三个会陪在我身边……” 当这支队伍一言不发地走在街道上的时候,街上几乎已经完全空荡荡了,路面上覆盖着月影。为数不多的几名行人只是会瞥她们一眼————一名见习使被六位鬼子母围在中间。 不管这副情景是不是少见,它显然还没奇怪到足以引起别人的兴趣。刚才还亮着灯的窗户现在全都暗了下来,寂静笼罩整个小镇,所以她们的脚步声清晰地回响在硬土路面上。 半夏用手指捻着已经被牢牢戴在左手上的巴蛇戒,她的膝盖在颤抖,她已经准备好要面对任何状况,但在她概念里的“任何状况”从没包括此刻这种状况。 在一座方柱形的三层石砌建筑前面,她们停下了脚步。这幢建筑的窗户全都暗着,但在月光的照耀下,半夏能看清它是一间客栈。 龙葵、花楹和璐瑶安夫人要留在外面,龙葵和花楹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但她们没有任何抱怨。她们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必要地整理着裙子,同时僵硬地高昂着头,完全不去看半夏。 璐瑶安夫人安慰地抚着半夏的头发,“不会有事的,孩子。”她的手臂下夹着一个小包裹,那里放着半夏在一切结束后将要穿上的衣服。“你学得很快。” 这时从那幢石头建筑里传出一阵沉闷的锣声,一下、两下、三下,半夏差点跳了起来————刚刚周围还寂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声音。然后,锣声重复了一遍。灵之真无意识地抚平了裙子。又是一片寂静,随后是第三遍锣声。 浣花夫人打开建筑物的大门,半夏跟随她走了进去,她的身后紧跟着灵之真和琦玮。三名鬼子母将她围在中间,半夏觉得她们可能是防止她逃走的卫兵。 这个高大、宽敞的房间相当明亮,油灯排列在四座铜炉子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和俯视房间的走廊栏杆上排列着更多的油灯。每个屋角都立着一盏分枝灯架,又用镜子的反光让它们的照明效果更强。钉在窗口的毯子让房间里的光线丝毫无法渗透到外面去。 房间两侧各排列着九把面向中央的椅子,每一排又被分为三组。坐在上面的是独狐陈六个宗派的宗派守护者,她们戴着长衫,身穿符合所属宗派颜色的衣服。一行人走进房间时,她们的目光都转向半夏,脸上只有冰冷的平静。 在房间远端还有一把椅子放在一座似乎是个扁平箱子的小高台上,不过那把椅子显得沉重而高大,椅腿上雕刻着螺旋花纹。它被漆成类似镀金般的深黄色,一条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横搭在椅背上,上面排列着七色彩纹。半夏觉得自己距离那条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足有几里远。 “是谁来到白塔长老会之前?”罗花休用一种高亢、清晰的嗓音问道。她就坐在那把金色椅子下方,面对着三名卿月盟鬼子母。浣花夫人平稳地走到一旁,让身后的半夏面对罗花休。 “一名顺从而来、顺天应人之人。”半夏说道。稳定的声音让她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自己的声音会颤抖不止的。她们怎么可能真的这么做? “是谁来到白塔长老会之前?”罗花休再次问道。 “一名谦卑而来、顺天应人之人。”这些人随时有可能会审判她冒充鬼子母的罪行,不,不会,那样的话,她们早就屏障她、将她抓去锁起来了。但肯定…… “一名被长老会召唤、在正道之中顺从而谦卑之人,只求接受长老会的意愿。” 在罗花休身侧,无为派鬼子母的座椅上站起一名身材苗条、肤色黝黑的女子。身为最年轻的宗派守护者,米婕纱念诵着自世界崩毁后就一直流传下来的仪式问题。“除了女性之外,还有别人在吗?” 罗花休不疾不徐地向后掀起长衫,让它披在椅背上,然后站起身。身为最年长的守护者,她要首先作答。她以同样不疾不徐的动作解开自己的衣服,将它褪到齐腰的位置,然后朗声说道:“我是女人。” 米婕纱小心地将自己的长衫横放在椅子上,也将衣服一直脱到腰间。“我是女人。” 其它人也站起身,脱下衣服,每个人在证明自己是女人后都说了同样的话。半夏在脱下那件稍有些紧的见习使裙装时动作并不利落,还是灵之真帮她解开了扣子。但很快的,她们四个就像其它人一样赤裸上身了。 “我是女人。”半夏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说道。 米婕纱缓缓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在每个人面前都停了一会儿,几乎可以说是有些失礼地端详过每个人的身体,最后走回到她的椅子前,宣布说这里只有女人。 鬼子母们坐回椅子里,其中大多数开始穿好身上的衣服。她们的动作并不匆忙,不过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半夏几乎要为此而摇头了,她仍然不能穿上衣服,至少也要等到仪式后段。 要是以前,米婕纱会要求更多证据证明她的问题,那时候,正式的仪式需要“只穿着天地”,也就是说,身体要完全赤裸才行。这些女人对于厌火族人的出汗帐篷,或是北宁人的浴池会有什么想法? 现在没时间思考这种问题了。 “谁支持这名女子?”罗花休问,“并对她担保,以心对心,以魂魄对魂魄,以生命对生命?”她挺直了腰,表情充满威严,丰满的胸部依然赤裸着。 “我担保。”浣花夫人坚定地说道,随后是琦玮和灵之真有力的声音。 “向前来,半夏。”罗花休厉声说道。半夏向前走三步,跪了下去,感觉到一阵麻木。“为什么你要来这里,半夏?”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 请允许我侍奉 半夏真的麻木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记不起自己要回答的内容,但那些回答却自动从她口中冒了出来。“我受到白塔长老会的召唤。” “你在追寻什么,半夏?” “事白塔,不求益多。”苍天啊,她们真的要这么做! “你欲如何侍奉,半夏?” “以我心,我魂魄我生,于天中。无恐无宠,天之中也。” “你会在何处侍奉,半夏?” 半夏深吸一口气。她还有机会停止这种白痴行为,她不可能真的成为丹景玉座,“在丹景玉座上,如果白塔长老会乐意让我这么做。”她的呼吸停滞了。现在想挽回已经太迟。大约在秦望石髓大厅时,一切就都太迟了。 黛兰娜是第一个站起来的,然后是米婕纱和开砂,最后一共有九名宗派守护者站在她们的椅子前,表示接受半夏。罗花休仍然坚定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十八个人之中有九个人同意,半夏必须得到全体守护者的同意————长老会总是寻求全体同意的结果,但这样的结果需要经过大量讨论才能达成。 而今晚除了仪式以外,没有人进行讨论,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守护者们就差直接表示拒绝了。半夏曾经提出过可能发生这种状况,那时浣花夫人她们还为此而奚落她,她们奚落的速度快得几乎让她感到担心,如果不是整件事都显得如此离谱的话。 不过,她们也仿佛不经意地警告过她这件事还是有可能发生的。她们说即使那些守护者们会这样做,也不代表她们反对;她们只是在表示自己不甘于当一只任人戏耍的谄媚玩赏狗。 浣花夫人说这只是一种样子,一种姿态,但看着罗花休和同样赤裸胸膛的辛蜚零脸上那种严肃的表情,半夏对浣花夫人的话实在没什么信心。她们也说过,会这样做的人顶多也只会有三四个。 那些站起身的人一言不发地坐回椅子上。没有人说话,但半夏知道该做什么,她的麻木感消失了。 她站起身,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守护者,那是一名目光锐利、名叫茗逸的鼍龙派鬼子母,她没有站起身。当半夏跪倒在茗逸面前时,浣花夫人也跪在她身边,并用双手捧着一大盆水。 水面一直不停地波动,半夏脸上一直闪烁着汗光;浣花夫人的脸上没有一滴汗,但她的双手在颤抖。琦玮也跪下来,并递给半夏一条毛巾。灵之真等在旁边,臂弯里捧着一叠毛巾,因为某种原因,灵之真看起来相当生气。 “请允许我侍奉。”半夏说道。茗逸直视正前方,将裙子拉高至膝盖,她的双脚是赤裸的。半夏洗过这两只脚,将它们擦干,然后移到下一名鼍龙派鬼子母面前,这名有些微胖的鬼子母名叫娜瑜。浣花夫人她们已经将所有宗派守护者的名字告诉了她。 “请允许我侍奉。”娜瑜有张漂亮的脸蛋、丰满的嘴唇和一双仿佛总是在微笑的黑眼睛,但她现在并没有微笑。她是那些站起来的鬼子母之一,她的脚也是赤裸的。 每名守护者的脚都是赤裸的,半夏在房里转了一圈,洗过所有宗派守护者的脚。她想知道这些守护者们是否都清楚会有几个人留在座位里。很显然的,她们都知道会有人这么做,而且她们都要半夏进行侍奉。 半夏对于白塔长老会运作状况的了解与她在那些初阶生课程中学到的差不多————实际上,她对此根本没有任何了解,她能做的只有将仪式继续下去。 她洗净并擦干了最后一双脚————那是开砂的。开砂紧皱眉头,仿佛是在思考一些与半夏完全不相关的事情,至少,她刚才站起来了。半夏将擦脚巾放进水盆里,回到她刚才的位置,再次跪下。“请允许我侍奉。”再一次机会。 再一次,黛兰娜第一个站了起来,不过这次是茗逸紧跟着她站起身。没有人急着站起来,但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椅子。最后,只有辛蜚零和罗花休还坐在椅子里,她们彼此对望着,并没有看半夏。 最后,辛蜚零稍一耸肩,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站起身。罗花休转头看着半夏,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这样一直盯着半夏,直到半夏感觉汗水从自己的胸口一直流到肋骨上。 最后,罗花休庄重而迟缓地穿起衣服,加入其它人的行列里。半夏听到背后那三名鬼子母站着的地方传来一声松了口气的叹息。 当然,一切还没结束。罗花休和辛蜚零一同引领半夏走向那把涂着黄漆的椅子,半夏站在那把椅子前面,罗花休和辛蜚零为她穿好衣服,将丹景玉座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围绕在她肩头,同时她们和所有宗派守护者同声说道:“你已成为丹景玉座,在上天的荣耀中,白塔永远屹立。半夏,封印的守护者,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 辛蜚零从半夏的左手摘下巴蛇戒,将它交给罗花休。罗花休接着将它戴在半夏的右手。“愿上天照耀丹景玉座和白塔。” 半夏笑了,罗花休眨眨眼,辛蜚零则明显地吃了一惊。吃惊的并不止是她们两个。“我只是记起一些事情。”半夏说道,然后又说了一声,“孩子。” 这是丹景玉座对于鬼子母的称呼。半夏记起来的并不是这个。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这真是为了她轻松穿越夜摩自在天而要付出的代价。半夏,封印守护者,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却要努力地坐在这张硬木椅上,同时又不能显示出任何不自然的模样,更不能哆嗦一下。半夏认为这实在是对她意志的考验。 浣花夫人、灵之真和琦玮以优雅的步伐向前走来。不论之前松了口气的是谁,现在半夏从她们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惊讶的表情。宗派守护者们在她们身后排成一列纵队,一直延伸到门口。这列纵队是以年龄排序,罗花休站在队伍的最尾端。 浣花夫人展开裙子,深深地行了个叩拜礼。“请允许我侍奉,尊主。” “你应侍奉白塔,孩子。”半夏用尽量庄严的语调回答。浣花夫人亲吻了她的戒指,退到一旁。然后是灵之真向她行叩拜礼。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 继续当见习使吗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但守护者们的排列次序让半夏有些吃惊。虽然有着无瑕的面容,这些守护者肯定都不年轻了,半夏本以为白发的黛兰娜一定不比罗花休年轻多少,但黛兰娜却是站在队伍中间靠后一点的地方,而容貌都很漂亮,黑发中一丝灰发都没有的辛蜚零和开砂却站在罗花休前面。 房里所有的鬼子母都向半夏行过叩拜礼,并亲吻了半夏的戒指。她们全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有些人会瞥一眼半夏白裙上的彩带镶边。接着,守护者们一言不发地从后门离开了房间。在正常情况下,仪式还会有更多内容,但那些要等到明天早晨再进行了。 最后,半夏身边只剩下那三名为她担保的鬼子母,而半夏仍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代表什么。灵之真出门去叫另外三个人进来。半夏还站在椅子前面问道:“如果罗花休没有站起来,会发生什么事?” 理论上,半夏还能有一次机会,再帮她洗一遍脚,要求被允许侍奉。但半夏相信,如果罗花休在第二次没有赞同,那么第三次仍然不会赞同。 “那么她很可能会在几天内让自己成为丹景玉座。”浣花夫人回答,“她,或者是辛蜚零。” “这不是我觉得问的,”半夏说,“我要问的是,我会出什么事?我还能继续当见习使吗?”璐瑶安夫人、龙葵和花楹这时微笑着走进房间。灵之真帮半夏脱下镶边白裙,换上一条淡绿色的丝袍,是让她在上床睡觉前的这一小段时间穿着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丹景玉座绝不能穿着见习使的衣服。 过了一会儿,琦玮答道:“应该是的,但我不知道这应该算是幸是不幸————你还是一名见习使,但所有宗派守护者都知道你曾经差点成为丹景玉座。” “这种事极少发生,”花楹说,“但一名被长老会否决而无法成为丹景玉座的女人往往会遭到流放。长老会一直在为协调与融洽而努力,而一个被否决的女人必定会成为纷争之源。” 浣花夫人看着半夏的双眼,仿佛是要深深地强调自己的话。“我们肯定会被流放————灵之真、琦玮和我,因为我们为你担保,龙葵、花楹和璐瑶安夫人很可能也会被流放。”她突然又露出微笑,“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新一代丹景玉座应该在她的第一晚沉思和祈祷,但等灵之真扣完这些扣子,大约我们最好花一点时间告诉你独狐陈的现况。” 她们全都看着半夏,灵之真在半夏身后,正扣上最后一颗扣子,但半夏还是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目光。“是的,是的,我觉得最好应该这样。” 半夏从枕头上抬起头,环顾四周;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大房间,还有这张有篷盖的大床。早晨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一名身材丰满的漂亮姑娘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黄麻裙装,正将一只盛满热水的白色大水罐放在盥洗架上。 琪纱昨晚被引荐成为半夏的侍女————丹景玉座的侍女。一只有盖的大托盘已经被放在旁边一面镶银框镜子下方的窄桌上,就放在半夏的发梳和发刷旁。空气中飘散着热茶和点心的香气。 璐瑶安夫人早已为半夏准备好这个房间。这里的家具仍然不算匹配丹景玉座的地位,但它们是独狐陈最好的家具。软垫扶手椅上罩着绿色云锦;屋角立镜的镀金完好无损;雕工精致的衣柜里挂满了半夏的衣服。 不幸的是,璐瑶安夫人的品味似乎严重倾向于轻薄的绢丝和荷叶边。大床的篷盖幔帐、桌布,凳子和椅子的罩布,被半夏扔到地板上的被单和云锦床单,还有窗帘,全都是这种装饰风格。 半夏的头落回枕头上,枕头布边也充满了绢丝。这个房间让半夏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绢丝海洋中。 浣花夫人等人将半夏带到这个被她们称为小白塔的地方后,和半夏说了许多话,但半夏几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们对于她所认为令公鬼或是童艺等人心里的意图并不感兴趣。 独狐陈已经派出一支由梅兰娜率领的使节团前往玄都。这支使节团是浣花夫人她们授意派遣的,但她们也不清楚使节团的具体目的应该是什么,似乎只有梅兰娜本人知道。 半夏不停地听着她们说,而她提出的问题都被她们撇到了一边。她们说她那些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至少目前是如此。而她获得的少数解答都十分简洁,随即她们就又跳回到所谓“重要的问题”上了。 独狐陈已经向所有的统治者派出了使者,所有统治者都会被告知,他或她对于独狐陈是绝对重要的。她们没有知道地说如果有一名统治者反对她们,就有可能导致她们全盘皆输,但她们对每一位领导人的重视很显然地说明了这点。 孙希龄正在组建一支军队,最终这支军队将强大到足以支持她们————支持半夏————正式宣告反对穆成桂,不过她们认为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尽管穆成桂坚持下令她们回到白塔。她们似乎是相信,只要将半夏成为丹景玉座的讯息传播出去,世界各地的鬼子母,甚至白塔中也会有一些鬼子母来投奔她,这样穆成桂就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她的命令下台。 不知为什么,白袍众始终只是对独狐陈隔岸旁观,所以独狐陈现在可以维持一定限度的安全。成少卿已经像丹景玉座一样得到了治疗,还有桑扬也是。半夏对此稍稍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当然,如果桑扬在这里,她一定会受到治疗的。 “你在这里不必有任何担心,”浣花夫人安慰地说道。她站在半夏面前,俯视着坐在软椅里的半夏,其它五个人也都环绕着半夏。“长老会会一直争论是否该再次镇压他,直到衰老替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半夏竭力压住另一个哈欠————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璐瑶安夫人说道:“我们该让她睡了,明天几乎像今晚一样重要,孩子。”她忽然自顾自地轻声笑了笑,“明天也很重要,尊主,我们会派琪纱来帮您铺床。”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 不必担心 即使这些鬼子母离开了她,想要睡觉仍然不容易。当琪纱还在为半夏脱衣服的时候,罗花休出现在房间里,为半夏带来一连串对于丹景玉座的建议,并用郑重严肃的语气将这些话压进半夏的脑子里。 她刚一走,辛蜚零又来了,这位卿月盟姐妹似乎正等着刚才那位全丹派姐妹离开。辛蜚零将琪纱推出房间,动作温柔但十分坚决,然后她也对坐在床边的半夏送上了她的忠告。 这些忠告和罗花休的建议完全不同,也不太像浣花夫人的指点。辛蜚零的脸上一直挂着温暖,甚至是亲切的微笑。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认为半夏在身为丹景玉座的最初几个月里,需要一点她的指引和帮助。 这两个女人都没说她们自己可以来指导半夏,从而让白塔得到最大的利益。她们也没有说浣花夫人和她的小圈子大约会操纵半夏,会给半夏不好的建议,但她们的言辞中充满了这种暗示。罗花休和辛蜚零甚至还都暗示说对方大约会有自己的谋算,而且这些谋算毫无疑问都会对半夏造成灾难。 等到半夏用上清之气熄灭最后一盏灯时,她相信随之而来的睡眠里一定会充满噩梦。实际上,到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半夏只记得两个梦。 在一个梦里,她是丹景玉座,是鬼子母,但没有立下三誓,而她做的每一件事最终都导致了灾难,这个梦让她从睡眠中猛地惊醒。不过她相信,这并不是一个有意义的梦。 半夏在接受见习使测试时走进那座密炼法器,也曾经在里面经历过和这个梦非常类似的情景,任何人都知道,那种经历是和现实,这个现实,毫无关联的。 另一个梦正是半夏预料中那种愚蠢的梦。现在她已经对自己的梦有了很深的了解,但她还是不得不叫醒自己,以逃避那种可怕的场面————浣花夫人扯下了她肩头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所有人都在笑她,说她竟然会傻到去相信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能成为丹景玉座。 而且不止是鬼子母在笑她,还有全部的智者,令公鬼、子恒和马鸣,湘儿和仪景公主,几乎她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在笑她。而她赤身裸体地站在他们面前,拼命地想穿上一件只适合十岁孩童身体的见习使裙装。 “尊主,您不能整天在床上躺着。” 半夏睁开了眼睛。 琪纱的脸上带着些故意装出来的严肃表情,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她的年纪至少是半夏的两倍。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看着半夏的目光中就混合着尊敬和熟悉感,仿佛是半夏的一位老家人。“丹景玉座不能睡懒觉,今天不行,永远都不行。” “我觉得也是。”半夏僵硬地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才将自己湿透汗水的衬裙脱下。她真恨不得现在就可以因为长期使用上清之气而获得不会出汗的能力。“我要穿那件在领子上绣着白色晨星的蓝丝裙。”她注意到琪纱在将干净衬裙递给她的时候,很小心地不去看她的屁股和大腿。她为了承担义而留下的痕迹已经消退了许多,但那里仍然带着一些瘀伤。“我在来这里之前出了点事。”半夏一边说着,一边匆忙地将头探进了干净的衬裙里。 琪纱点着头,仿佛突然知道了什么:“马儿都是些糟糕的牲口,不能信任,你永远也别想让我骑马,尊主,结实的马车就安全多了。如果我像这样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绝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的。黄牙婆婆知道后一定会说很难听的话,还有沐清恩……哎哟,你绝对不会相信那些女人在你转过身时会说些什么。当然,丹景玉座应该和别人不一样,但我一定会三缄其口的。”她打开衣柜门,又瞥了半夏一眼,想看看半夏是不是知道她的意思。 半夏微笑地看着她。“人都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为位阶而有什么不同。”她严肃地说。 琪纱的脸上漾起一抹笑容,然后她找出那件蓝丝裙。琪纱大约是浣花夫人选的,但她是丹景玉座的侍女,她的忠诚是对于丹景玉座的。而且,今天要进行的一切,确实像她说的一样重要。 半夏吃得很快,尽管琪纱一直在低声嘟囔着吃太快对胃不好,但加了蜂蜜和香料的热鸡汤完全能管住任何打哆嗦的胃————然后半夏急匆匆地刷牙盥洗,让琪纱为她梳了梳头发,接着在琪纱的协助下快速地套上了蓝丝裙。 将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披到肩上之后,半夏在立镜前站了一下。不管有没有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她看上去实在不是很像丹景玉座。但我是的,这不是梦。 楼下大房间的布置仍然像昨晚一样,桌上都空无一物,宗派守护者们披着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根据不同的宗派分别聚在一起。只有浣花夫人单独站在一处。 当半夏走下楼梯时,她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半夏走下楼梯后,她们向半夏行了叩拜礼。罗花休和辛蜚零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将目光转到一旁,很明显的,她们没有去看浣花夫人。 随后,她们又开始彼此之间的交谈。这时半夏保持沉默,其它人也跟着安静下来,偶尔会有人瞥半夏一眼。在这种环境里,即使是她们的耳语也显得非常响亮,屋外则是一片寂静,绝对的寂静。半夏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拍了拍脸,其它人的脸上都没有一滴汗水。 浣花夫人站到半夏身边。“事情会顺利进行的,”她轻声说,“只要记住你要说的。”这是另外一件昨晚她们重复许多遍细节的事情————半夏今天早晨要发表演讲。 半夏点点头。她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胃应该抽搐不止,膝盖应该抖个不停,但这些都没有发生。对此,半夏并不理解。 “不必担心。”浣花夫人说。她似乎认为半夏此刻应该怕得要命,急需安慰。但没等她继续说下去,罗花休已经开口了:“是时候了。” 随着一阵裙子摩娑声,守护者们根据年龄排成了一列,这次是罗花休站在领头的位置,然后她们向外走去。半夏走到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全身上下依然平静如常,大约琪纱对于热鸡汤的评价是对的。仍然是一片寂静。然后罗花休用有些过于宏亮的声音说道:“我们有了丹景玉座。”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 没敲门就走进房间 半夏走出门,进入室外燥热的空气里。她踏上一座用风之力编织的高台。编织的能流从每一位宗派守护者那里伸向她,每一位守护者身上都闪耀着太一的光芒。 “半夏,”罗花休吟诵道,她的声音借助上清之气的编织传往各处,“封印的守护者,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 随着罗花休的声音,她们将半夏愈举愈高,直到半夏的头就要与背后建筑物屋顶齐平。除了能导引真气的女人之外,其它人完全看不见半夏脚下的高台。 半夏背后初升的太阳将她映衬成一个轮廓,第二道编织让阳光围绕半夏,让她全身都熠熠生辉。人们拥挤在所有的街道上,除了小白塔之外,每个门口、每扇窗户、每座屋顶上都挤满了人。 一阵呼喊声在人群中爆发,几乎淹没了罗花休的宣告。欢呼的波浪一阵阵涌过全村。半夏在人群中寻找着湘儿和仪景公主,但在这片面孔的海洋中,她看不清任何一张脸。等到她能够说话时,似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纪元。刚才那个传播罗花休声音的编织转移到了她这里。 浣花夫人她们已经准备好了她的演讲内容,那是一篇措辞严肃的训话,如果半夏的年龄是现在的两倍大,或者最好是三倍大。大约她就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把那些话说出口。不过,她自己也稍微将讲稿做了些更动。 “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寻求天理和正义,在伪丹景玉座厉业魔母离开她所篡夺的位置之前,我们的努力不会结束。”半夏做出的唯一改变是用“不会”代替了“不能”,她觉得这样会让语气更强一些。“身为丹景玉座,我会在这次寻求中领导你们,我不会有任何迟疑,正如同我知道你们也不会。” 不管怎样,她不打算站在这里,把她们想要她说的每一句训话都重复一遍。她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对于我的太微玄使,我提名浣花夫人。” 这引起人群中一阵小得多的欢呼,毕竟,太微玄使不是丹景玉座。半夏向下瞥了一眼,浣花夫人匆匆地从门里走出来,一边还在披上太微玄使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蓝色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代表她曾经属于卿月盟。 她们决定不复制丹景玉座手杖,那根杖头是一团金色火焰的手杖要由太微玄使握持,在夺回白塔里真正的手杖之前,她们只能先双手空空地凑合着。 浣花夫人本以为她要再等很长的一段时间,所以她现在望向半夏的目光里充满了恼怒。在宗派守护者的队伍里,罗花休和辛蜚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们两个都曾经强烈建议半夏该提名谁当太微玄使,当然,她们提出来的人选也绝对不是浣花夫人。 艾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回人群里。“为了庆祝这一天,我宣布,所有见习使和初阶生需要承受的苦修与惩罚一律免除。”这只是庆祝仪式的惯例,这次只有那群穿白袍的姑娘和几名忘记身份的初阶生发出一阵欢呼。“为了庆祝这一天,我宣布,沈悠悠、华幽栖、湘儿和仪景公主从此刻起得到长衫,成为正式鬼子母,我们的姐妹。” 人群只是以疑问的寂静响应半夏,其中不时会传来一阵低声议论。这不是惯例,完全不是,但半夏已经说出口了。幸好琦玮曾经向她提过沈悠悠和华幽栖,半夏觉得应该回到既定的发言上来了。“我宣布,今天是欢宴和庆祝的一天,我们要放下一切干活,尽情享受。愿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昊天上帝的手庇护你们。”半夏最后这句话,连同编织传出去的声音完全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淹没。有些人开始在街上跳舞,虽然他们几乎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 风之力平台的降落速度大约要比它升上来时快一些,守护者们全都盯着走下平台的半夏,还没等半夏的脚碰到地面,太一的光晕几乎就从她们的身上消褪。 浣花夫人从她们中间冲出来,抓住半夏的手臂,微笑着向那些面容冷峻的守护者们说道:“我必须领丹景玉座去看看她的书房,请原谅。” 半夏不能说是被浣花夫人硬推进屋里的,但也不能说不是。她用那只没有被浣花夫人抓住的手拢起裙子,迈开大步紧紧地跟上浣花夫人。她觉得浣花夫人应该不会对她有什么粗暴的动作,但她不打算对此进行尝试。 她的书房在那间等候室后面,比她的寝室要小一些,有两扇窗户,一张写字桌,写字桌后面有一把直背椅,前面有两把,其它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满是龟裂痕迹的墙板因为打了蜡而泛着暗淡的光泽,桌面上则是空空如也,在地面上还有一张花卉图案的地毯。 “请原谅我的冒犯,尊主。”浣花夫人说着松开半夏的手臂,“但我以为,在你和任何宗派守护者说话之前,我们应该先单独谈一谈。她们全都参与制定了您的演讲稿,而且————” “我知道我做了一点修改。”半夏带着明亮的笑容说道,“但我觉得站在那里,要说那么多东西,实在是太费力气了。”她们全都参与了?怪不得那篇训词完全像是一群老女人的唠叨,半夏几乎要笑出声来。“不管怎样,重点内容,该说的我都说了,厉业魔母一定要被推翻,我会领导他们做到这件事。” “是的,”浣花夫人缓缓地说,“但关于其它的……修改内容,大约还有些问题。只要我们夺回白塔和镇岳乾坤杖,沈悠悠和华幽栖肯定会成为鬼子母。仪景公主很可能也会得到晋升。但湘儿在不扯辫子的时候,连一支蜡烛都无法点亮。” “这也正是我要提出的一点,”罗花休说着,没敲门就走进房间,停了一下,她才又补上一句,“尊主。”辛蜚零将屋门在背后关上。她关门的时候,半夏看见屋外正有几位守护者要进来。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 完全是个意外 “这应该是有必要的。”半夏睁大了眼睛,“昨晚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没经过测试、也没握住镇岳乾坤杖就成为鬼子母,如果我是唯一一个,我就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有了另外四个这样的人,我看起来就不会显得那么奇特了。至少,对于这里的人们是这样的。厉业魔母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大约会在这上面做些文章,但大多数世人对鬼子母缺乏了解,他们不会知道该相信什么。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他们一定要对我有信心。” 大约鬼子母应有的冷静没有让她们惊讶地张大了嘴,但罗花休还是露出了一些慌乱的表情。 “大约是这样。”辛蜚零咄咄逼人地说道,但她又用力拉了一下蓝色穗子的长衫,停了下来。确实是这样。丹景玉座已经公开宣布这些女人是鬼子母,长老会大约能继续保持她们见习使的身份,或是沈悠悠和华幽栖现在的身份。 但长老会不能抹去人们的记忆。而且,这样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长老会从第一天起就在反对丹景玉座,这会严重打击所有人的信心。 “我希望,尊主,”罗花休用僵硬的声音说道,“下次您可以先和长老会商量一下,违背惯例的事情有可能导致预料之外的结果。” “而违背律法只会导致不幸,”辛蜚零大声说完这句,才又加了一声,“尊主。”这句话没有意义,或者是几乎没有意义。成为鬼子母的条件确实已经被写进律法条文中,但丹景玉座几乎可以宣布她所愿意的任何事,只是明智的丹景玉座不会与长老会进行原本可以避免的对抗。 “哎哟,以后我会先跟你们商量过,”半夏诚挚地说道,“但这件事确实应该是正确的。请原谅我好吗?现在我要和太微玄使谈一谈了。” 两人听了,身体微微一颤。她们的叩拜礼非常浅,而她们的离别致词虽然毫无差错,但罗花休只是从嘴里吐出一串不清不楚的嘟囔,而辛蜚零的声音却像刀刃一般锋利。 “你处理得非常好,”等那两人离开之后,浣花夫人说道,她的声音里有些惊讶,“但你必须记住,长老会可以为任何丹景玉座制造问题。我当你的太微玄使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能为你提供建议,让你避免这种问题。无论你做什么,事先都应该征询我的意见。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以咨询灵之真、琦玮她们。我们是在帮助你,尊主。” “我知道,浣花夫人,我答应仔细倾听你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见见湘儿和仪景公主。” “当然可以,”浣花夫人微笑着说,“但我可能得先把湘儿从全丹派姐妹那里拖走。楼烦将会教导您各种丹景玉座应有的礼仪,这方面有很多东西您需要学习。不过我会让楼烦晚一点再过来。” 半夏盯着那扇在浣花夫人背后关上的门,然后她转过身,盯着桌面。那上面一无所有,没有要批阅的报告,没有要审查的纪录,连可以写张便条的笔和墨汁都没有,想要写什么命令或规章就更不可能了。楼烦来教她礼仪。 当一阵拘谨的敲门声响起时,半夏还站在原地。“进来。”她说道,她不知道将要进来的会是楼烦,还是一名捧着切成小块蜂蜜点心的仆人。 湘儿犹豫地探头进来,然后被仪景公主推进房间。她们肩并肩地展开白色的镶边长裙,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一边喃喃地说道:“尊主。” “请别这样,”半夏说道。实际上,半夏的声音跟哀嚎差不了多少。“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如果你们也……”苍天啊,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仪景公主先有了动作,她伸开双臂抱住半夏。湘儿却只是沉默着,一边拨弄着手腕上的一只细银手镯。 这时仪景公主说道:“我们还是你的朋友,半夏,但你现在是丹景玉座了。苍天啊,记得我告诉过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丹景玉座,那时我还是……”仪景公主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嗯,不管怎样,你是丹景玉座了,我们总不能直接走到丹景玉座面前说,‘半夏,这件裙装是不是让我显得胖了?’这是不对的。” “就应该这样,”半夏坚定地说,“嗯,至少私底下应该这样。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希望你们告诉我,我身上的裙装让我显得胖了,或者……或者你们想说的任何事。”她朝湘儿笑了笑,温柔地拉了一下湘儿的粗辫子。湘儿则吃了一惊。“我觉得看到你在我面前拉它,只要你想这么做的时候。我需要朋友,不会……不会时时刻刻盯着这条荒唐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朋友,要不然我肯定会疯掉。说到裙装,为什么你们还穿成这样?我本来还以为你们现在肯定已经把衣服换过来了。” 这时湘儿确实拉了一下辫子,“晚萧对我说一定是出了什么错,就把我拉走了,她说她不想为了一个庆典而浪费掉轮到她的时间。”庆典的声音这时已经在屋外响起,虽然有厚重的石墙阻隔,但她们还是能听到轻微的喧哗声和音乐声。 “这件事没有任何错误。”半夏说。轮到晚萧的时间?半夏现在不打算问这件事,这件事让湘儿不高兴,而半夏想让此刻变成一段快乐的时间。她拖出桌子后面的那把椅子,看见椅子上放了两个鼓鼓的软座垫,不禁笑了笑————琪纱。“我们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然后我要帮你们找到独狐陈最漂亮的两件裙装。告诉我你们的那些发现。璐瑶安夫人和浣花夫人都提到过它们,但我没机会从她们那里听到任何关于那些发现的细节。” 正要坐下去湘儿和仪景公主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同时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为什么,她们似乎只愿意谈论仪景公主在密炼法器上的进展和湘儿对于丹景玉座和桑扬的治疗————湘儿不安地重复了三次,说治疗成少卿完全是个意外。 这些都是令人惊叹的成绩,特别是湘儿的,但她们只是在说这些。而半夏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们,她们所做的是多么不同凡响的事,她是多么羡慕她们。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 牵着我的手向前走 为半夏做的示范也没持续多久,因为半夏对治疗完全没有感觉,她尤其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编织;但湘儿却能想也不想就把这些编织做出来。 而尽管半夏对金属有种特别的亲和力,在火之力和地之力上也相当强大,但对于仪景公主所说的,她却只是觉得一头雾水。当然,她们也想知道厌火族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看着她们惊讶地眨眼,吃惊地发笑,然后又突然停住,半夏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相信她告诉她们的每一件事。 其实,半夏并没有把每件事都告诉她们。而谈到厌火族人,自然就会谈到令公鬼。半夏说到令公鬼会见鬼子母时的样子时,面前的两个女人全都吃惊地盯着她。 最后,她们都同意令公鬼正在走进一片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多的水里,必须有人在他踩进深坑前给他适当的指引。仪景公主认为紫苏应该能发挥这样的作用,当然,前提是那个使节团必须到达玄都。 这是半夏第一次知道紫苏在独狐陈待过,现在正赶往令公鬼身边。但仪景公主在说到这件事时,却显得相当冷漠,而且还低声嘟囔了些什么,仿佛完全不喜欢这件事的样子。 “紫苏是一位比我好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仪景公主这句话让湘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我希望我能在那里,”仪景公主用更有力的声音说道:“我是说,由我来指引他。”她看看半夏,又看看湘儿,脸颊逐渐红了起来。“嗯,别的,也是。”湘儿和半夏同时大笑起来,差点从椅子背后跌了下去,仪景公主几乎也立刻和她们一同笑了起来。 “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仪景公主。”半夏气喘吁吁地说着,一边想从大笑中恢复过来,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苍天啊,她一脚踏进了怎样的一个泥滩,而且还是大笑着踏进去的!“我为你的母亲感到哀伤,仪景公主,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她致以我的吊唁。” 仪景公主困惑地看着半夏,她当然会困惑。“现在,令公鬼要把银蟾王座和太阳王座给你。”让半夏惊讶的是,仪景公主立刻坐直了身体。 “他要这样做?”仪景公主用冰冷、刻板的声音说,“他要把它们给我。”她的下巴稍稍抬高了些。“我确实有一些得以得到太阳王座的权利,如果我选择这样做,我会以我自身的权利去做。至于银蟾王座,令公鬼根本无权把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给我!” “我确信他不是那个意思。”半夏反对说。他是那个意思吗?“他爱你,仪景公主,我知道。”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仪景公主嘟囔着。半夏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湘儿哼了一声:“男人总是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以当成他们是在说另一种语言。” “当我能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仪景公主坚定地说,“我会教他说正确的语言。‘给我’?!哼,那本来就是我的。” 半夏拼命克制才没有再笑出声来,下一次仪景公主回到令公鬼身边的时候,她一定会立刻就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与他独处,哪有时间教他什么,这一切就像是回到过去那美好的时光。“现在你是鬼子母了,你随时都可以去找他,没有人能阻止你们。”湘儿和仪景公主立刻飞快地对望了一眼。 “即使她可以走,长老会也不会让任何人随意离开的,”湘儿说,“我们已经找到另外一样东西,我觉得,现在那东西会比较重要。” 仪景公主用力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承认,当我听到你成为丹景玉座的讯息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大约我和湘儿能去找它了。嗯,这应该是第二个想法,第一个是,这真是个让人惊呆的玩笑。” 半夏困惑地眨眨眼,“你们找到了一样东西,但现在你们却要去找它。”两个人立刻从椅子上倾过身,抢着向半夏做出解释。 “我们找到了它,”仪景公主说,“但却是在夜摩自在天里。” “我们使用了‘需要’的办法,”湘儿说,“我们确实需要某些东西。” “那是一个碗,”仪景公主继续说道,“一件密炼法器,我觉得它大约强大到足以改变天气。” “只是,那个碗在狐仙城的某个拥挤、混乱的街区,那里没有任何明显的记号。长老会给易巧送去一封信,但她永远也找不到那件东西的。” “而且她现在正忙着说服泰琳女王,让她相信真正的白塔在这里。” “我们告诉她们,那东西需要一个男人参与导引真气。”湘儿叹了一声,“当然,那时成少卿还没得到治疗,但我不认为她们会信任他。” “那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男人,”仪景公主说,“我们只是想让她们相信,她们需要令公鬼。我不知道那东西需要多少女人,大约要全部十三个女人组成的连结。” “仪景公主说它非常强大,半夏,它能让天气恢复正常。我很希望它能让我对天气的感觉也恢复正常。” “那个碗能做到,半夏。”仪景公主和湘儿交换了一个快乐的眼神,“你只要派我们去狐仙城就行了。” 话语的洪水终于退去,半夏靠回到椅子里,“我会尽我所能,大约这件事不会有人反对,毕竟你们已经是鬼子母了。”但她有预感,一定会有人反对这件事,晋升她们是非常大胆的一击,而半夏现在已经开始相信,这一击所造成的后果并不会那么简单。 “尽你所能?”仪景公主难以置信地说,“你是丹景玉座,半夏,只要你下令,鬼子母就会立刻跳起来赶去执行。”她笑了一下,“说‘跳’吧!我来向你证明。” 半夏苦着脸在软垫上挪了挪身子:“我是丹景玉座,但……仪景公主,浣花夫人不必费太多力气就能想起一个叫半夏的初阶生,曾经目瞪口呆地看着每一样东西,还被命令去打扫新花园的步道,只因她在上床时间之后吃苹果。她要牵着我的手向前走,或是掐着我的脖子向前走。罗花休和辛蜚零全都想成为丹景玉座,而她们眼里看见的也都是那名初阶生,她们像浣花夫人一样,要告诉我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 一个人的秘密 半夏走出门,进入室外燥热的空气里。她踏上一座用风之力编织的高台。编织的能流从每一位宗派守护者那里伸向她,每一位守护者身上都闪耀着太一的光芒。 “半夏,”罗花休吟诵道,她的声音借助上清之气的编织传往各处,“封印的守护者,嘉荣城之焰,丹景玉座。” 随着罗花休的声音,她们将半夏愈举愈高,直到半夏的头就要与背后建筑物屋顶齐平。除了能导引真气的女人之外,其它人完全看不见半夏脚下的高台。 半夏背后初升的太阳将她映衬成一个轮廓,第二道编织让阳光围绕半夏,让她全身都熠熠生辉。人们拥挤在所有的街道上,除了小白塔之外,每个门口、每扇窗户、每座屋顶上都挤满了人。 一阵呼喊声在人群中爆发,几乎淹没了罗花休的宣告。欢呼的波浪一阵阵涌过全村。半夏在人群中寻找着湘儿和仪景公主,但在这片面孔的海洋中,她看不清任何一张脸。等到她能够说话时,似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纪元。刚才那个传播罗花休声音的编织转移到了她这里。 浣花夫人她们已经准备好了她的演讲内容,那是一篇措辞严肃的训话,如果半夏的年龄是现在的两倍大,或者最好是三倍大。大约她就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把那些话说出口。不过,她自己也稍微将讲稿做了些更动。 “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寻求天理和正义,在伪丹景玉座厉业魔母离开她所篡夺的位置之前,我们的努力不会结束。”半夏做出的唯一改变是用“不会”代替了“不能”,她觉得这样会让语气更强一些。“身为丹景玉座,我会在这次寻求中领导你们,我不会有任何迟疑,正如同我知道你们也不会。” 不管怎样,她不打算站在这里,把她们想要她说的每一句训话都重复一遍。她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对于我的太微玄使,我提名浣花夫人。” 这引起人群中一阵小得多的欢呼,毕竟,太微玄使不是丹景玉座。半夏向下瞥了一眼,浣花夫人匆匆地从门里走出来,一边还在披上太微玄使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蓝色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代表她曾经属于卿月盟。 她们决定不复制丹景玉座手杖,那根杖头是一团金色火焰的手杖要由太微玄使握持,在夺回白塔里真正的手杖之前,她们只能先双手空空地凑合着。 浣花夫人本以为她要再等很长的一段时间,所以她现在望向半夏的目光里充满了恼怒。在宗派守护者的队伍里,罗花休和辛蜚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们两个都曾经强烈建议半夏该提名谁当太微玄使,当然,她们提出来的人选也绝对不是浣花夫人。 艾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回人群里。“为了庆祝这一天,我宣布,所有见习使和初阶生需要承受的苦修与惩罚一律免除。”这只是庆祝仪式的惯例,这次只有那群穿白袍的姑娘和几名忘记身份的初阶生发出一阵欢呼。“为了庆祝这一天,我宣布,沈悠悠、华幽栖、湘儿和仪景公主从此刻起得到长衫,成为正式鬼子母,我们的姐妹。” 人群只是以疑问的寂静响应半夏,其中不时会传来一阵低声议论。这不是惯例,完全不是,但半夏已经说出口了。幸好琦玮曾经向她提过沈悠悠和华幽栖,半夏觉得应该回到既定的发言上来了。“我宣布,今天是欢宴和庆祝的一天,我们要放下一切干活,尽情享受。愿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昊天上帝的手庇护你们。”半夏最后这句话,连同编织传出去的声音完全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淹没。有些人开始在街上跳舞,虽然他们几乎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 风之力平台的降落速度大约要比它升上来时快一些,守护者们全都盯着走下平台的半夏,还没等半夏的脚碰到地面,太一的光晕几乎就从她们的身上消褪。 浣花夫人从她们中间冲出来,抓住半夏的手臂,微笑着向那些面容冷峻的守护者们说道:“我必须领丹景玉座去看看她的书房,请原谅。” 半夏不能说是被浣花夫人硬推进屋里的,但也不能说不是。她用那只没有被浣花夫人抓住的手拢起裙子,迈开大步紧紧地跟上浣花夫人。她觉得浣花夫人应该不会对她有什么粗暴的动作,但她不打算对此进行尝试。 她的书房在那间等候室后面,比她的寝室要小一些,有两扇窗户,一张写字桌,写字桌后面有一把直背椅,前面有两把,其它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满是龟裂痕迹的墙板因为打了蜡而泛着暗淡的光泽,桌面上则是空空如也,在地面上还有一张花卉图案的地毯。 “请原谅我的冒犯,尊主。”浣花夫人说着松开半夏的手臂,“但我以为,在你和任何宗派守护者说话之前,我们应该先单独谈一谈。她们全都参与制定了您的演讲稿,而且————” “我知道我做了一点修改。”半夏带着明亮的笑容说道,“但我觉得站在那里,要说那么多东西,实在是太费力气了。”她们全都参与了?怪不得那篇训词完全像是一群老女人的唠叨,半夏几乎要笑出声来。“不管怎样,重点内容,该说的我都说了,厉业魔母一定要被推翻,我会领导他们做到这件事。” “是的,”浣花夫人缓缓地说,“但关于其它的……修改内容,大约还有些问题。只要我们夺回白塔和镇岳乾坤杖,沈悠悠和华幽栖肯定会成为鬼子母。仪景公主很可能也会得到晋升。但湘儿在不扯辫子的时候,连一支蜡烛都无法点亮。” “这也正是我要提出的一点,”罗花休说着,没敲门就走进房间,停了一下,她才又补上一句,“尊主。”辛蜚零将屋门在背后关上。她关门的时候,半夏看见屋外正有几位守护者要进来。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 完全变了 等等,湘儿刚才说,瑶姬也知道燕痴的事。湘儿说的是那位在夜摩自在天里等待弯月夔牛角召唤的英雄吗?湘儿知道那个仪景公主一直拒绝向她承认的秘密?不,不该因为这种事而引发一连串的指控与辩驳。 “仪景公主,我是丹景玉座,真正的丹景玉座。我已经有了计划。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们可以做出很多不同于鬼子母的编织。”仪景公主已经知道了智者们的事,不过半夏不清楚鬼子母们,现在应该说是“除了仪景公主之外的鬼子母们”是否知道。“有时候,她们所做的会更加复杂,或者是更加粗糙,但她们的一些方法确实比我们从白塔学到的简单,而且一样有效。” “你想让鬼子母跟从厌火族人进行学习?”仪景公主饶有兴致地翘起嘴角,“半夏,再过一千年她们也绝不会同意这件事。我觉得,在她们发现智者的导引真气能力之后,她们倒是很想测试楼兰姑娘,从那里面寻找初阶生。” 半夏在椅垫上挪动着身体,犹豫着。鬼子母向智者们学习,当智者的学徒吗?这绝不可能,但对罗花休和辛蜚零来说,一点节义大约能让她们受益匪浅,还有浣花夫人、灵之真……半夏终于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然后便丢掉了她的胡思乱想。 “我怀疑智者们是否会同意让楼兰姑娘成为初阶生。”大约厌火族人曾经允许过,但肯定不是现在。对于现在的厌火族人,半夏认为他们能谦恭地向鬼子母说话也就足够了。“我是想建立起某种形式的联盟。仪景公主,现在的鬼子母不到一千名,如果包括留在荒漠中的,我觉得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应该多于鬼子母,大约要多很多。不管怎样,智者们不会放过任何有潜质的姑娘。” 而在龙墙的这一边,有多少姑娘因为突然能够导引真气而死于非命?因为没有人教导她们,所以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死的。 “我觉得加强我们的力量,仪景公主,有许多能够学习导引真气的女子不会被鬼子母找到,或者当她们被找到的时候,鬼子母已经认为她们年纪太大,不适合当初阶生了。我觉得,任何想要学习的女子都可以让她们试一试,即使她已经四十或五十岁,即使她的孙子又有了孙子。” 仪景公主捧腹大笑:“哎哟,半夏,见习使们‘一定’会很喜欢教导那些初阶生的。” “她们必须得到教导。”半夏坚定地说。 仪景公主没看到问题的所在。鬼子母们总是说某个人当初阶生年纪太大了,但如果她想学习……独狐陈的鬼子母已经改变了一些惯有的想法,在这里,半夏看见比湘儿年纪更大的人穿着初阶生的白袍。 “白塔总是严格地排斥人们,仪景公主。如果你不够强,你将被剔除。拒绝进行测试,你就要离开。在测试中失败,也要退出。她们应该被留下,只要她们愿意。” “但这些测试是为了确保留下的人足够强大,”仪景公主表示反对,“不止是在上清之气方面,而是这个人本身。你肯定不想看见鬼子母们在第一次承受压力时就倒下吧?或者是成为只能导引真气毫末力量的鬼子母?” 半夏哼了一声。鬼营室如果在白塔,根本等不到接受初阶生测试就会被赶走。“大约她们不能成为鬼子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是无用的。毕竟,她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使用上清之气,她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我的梦想是每一名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都能与白塔建立联系,一名不少。” “寻风手呢?”仪景公主看到半夏点点头,立刻又打了个哆嗦。 “你没有出卖她们,仪景公主,我真不敢相信她们已经把她们的秘密保持这么久了。” 仪景公主重重地叹了口气:“嗯,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你不能把蜂蜜放回到蜂巢里去。’但如果你的厌火族人能得到特别的保护,那么讨海人应该也要受到这种保护。让寻风手教导她们的姑娘,不能让鬼子母染指讨海人女子,不管她们有什么目的。” “好的。”半夏在自己的手掌上吐了口口水,然后将手掌伸到仪景公主面前。片刻之后,仪景公主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紧握住半夏的手,因为达成协议而露出笑容。 慢慢的,仪景公主的笑容褪去:“这是针对令公鬼和他的特赦令吗,半夏?” “部分是,仪景公主,那男人怎么能……”半夏没把话说下去,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什么。仪景公主带着一点伤感点点头,她理解并赞同半夏。 屋门被打开,一名穿着黑色黄麻裙的矮壮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双手托着一只白银托盘,上面放着三只竹杯和一只长颈银酒罐。她有一张普通农妇的脸,仿佛历经风霜,但是当她打量半夏和仪景公主时,一双黑眸闪烁不定。 半夏发现这个女人虽然衣着朴素,却戴着一串白银短项链。她刚为此感到吃惊时,湘儿已经走进屋里,关上了门。她一定跑得像风一样快,因为她已经找时间将见习使白裙换成了一条深蓝色的丝裙,在领口和裙摆上用金线绣着波浪花纹。这条裙子领口不像夜娇靡的衣服开得那么低,但也比半夏预料中湘儿会选择的衣服暴露多了。 “这是‘兰岚’。”湘儿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拉一下辫子,她的巴蛇戒在右手上闪动着金光。 半夏刚要问为什么湘儿会如此强调这个名字,却突然意识到这个“兰岚”的项链和湘儿的手镯非常相配。半夏不禁愣了一下,这个女人和她想象中的弃光魔使完全不一样。半夏直接就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湘儿笑了。 “看着,半夏。” 半夏所做的不止是看,她差点就从椅子里跳起来,运起了太一。在湘儿说话时,光晕已经包围了“兰岚”,那团光晕只出现了一瞬,但当它消失时,那个穿着黄麻裙的女人完全变了。 实际上,她的变化并不大,但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女人————俊俏大过美丽,但没有半点倦怠,一名高傲,甚至有着帝王威仪的女人。只有那双眼睛还像刚才一样,不停地闪烁着。半夏现在能相信这女人正是燕痴。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 像这样 “怎么做到的?”半夏立刻就问道。她仔细地倾听湘儿和仪景公主向她解释编织伪装和反转编织的方法。但半夏的眼睛一直看着燕痴。燕痴傲慢而自负,跟刚才那个女人完全不同。 “把她变回去吧!”讲解结束后,半夏说道。又一次,太一的闪光只持续了片刻,然后就消失了。半夏不再能看见她的编织。燕痴又变成一名普通的农妇,脸上满是艰辛生活留下的沧桑,比她应有的年龄显得更加衰老。那双闪烁的黑眼睛看着半夏,里头充满了恨意,大约还有一些对她自己的厌恶。 半夏意识到自己仍然握持着太一,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愚蠢。湘儿和仪景公主都没有拥抱真源;不过湘儿戴着那只手镯。半夏仍然站在原地,视线一直没离开燕痴,同时向湘儿伸出了手。湘儿似乎很想将那东西从手腕上拿下来。半夏理解她的心情。 湘儿将手镯交给半夏,一边说道:“把托盘放在桌上,兰岚,做好一点,半夏曾经和厌火族人共同生活过。” 半夏将那只手镯在双手间来回打量着,同时竭力不让自己打哆嗦。这东西做工精致,连接在一起的链环巧妙而坚固。她曾经被罪铐的另一端束缚过,那是一副霄辰罪铐,有银索连接着项圈和手环,但它们的作用是一样的。 半夏面对长老会和刚才的人群时,胃里也没像现在这样翻腾过。她用力将这只银镯扣在自己的手腕上,她已经大致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但还是差点被吓一跳。另一个女人的情绪和她身体的感觉涌入半夏的体内,在半夏的意识中聚集成一个被孤立并包围起来的部分,其中主要是一连串恐惧的脉动,而半夏刚才看到的那种自我厌恶的情绪也极其强大。 燕痴不喜欢她现在这副样子,大约在短暂地恢复了自己原来的模样之后,她更不喜欢现在这种样子了。 半夏想到了自己正在看着谁,一名弃光魔使,一名数个纪元以来名字被用来吓唬小孩的女人,一名即使死掉一百次也不足以抵偿其罪行的女人。 半夏想到了那颗头脑里的知识,她让自己微笑起来,那不是个美丽的微笑;半夏并不打算那么做,但她也不相信自己的表情会是自己想做出来的样子。 “她们说对了,我和厌火族人共同生活过,所以,如果你认为我会像湘儿和仪景公主那样温柔,那你最好不要将这种想法留在脑子里。在我面前走错一步,我会让你乞求死亡。只是,我不会杀你,我会找一些更加持久的办法,而如果你所做的不止是走错了一步……”半夏让自己的嘴咧得更开一些,直到露出牙齿。 恐惧的情绪立刻突显出来,并且不停地撞击着情绪的围栏。燕痴站在桌子前,紧抓住裙子的双手指节已经泛白,并且明显地在颤抖。湘儿和仪景公主都看着半夏,仿佛她们以前从没见过她。苍天啊,她们想让她对这名弃光魔使表现礼貌吗?鬼营室会让这个女人站到阳光下,直到被太阳晒死,或是直接切开她的喉咙。 半夏向燕痴走近了一些。这个女人比她高,但却后退着,直到靠在桌子上,撞得酒杯倒在托盘里,酒罐也摇晃了一下。半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冰冷,她并不需要多大的努力:“我发现你说一句谎言,我就亲手杀死你。现在,我在想该如何从一个地方穿行到另一个地方,通过一个孔洞————至少在说法上是这样的。一个穿透因缘的洞,让两个地方之间没有距离,这是怎么做到的?” “绝不可能,你或任何其它女人都做不到。”燕痴喘着气,飞快地说着。刚才还在暗中沸腾的恐惧现在已经确切地显露在她脸上。“这是男人穿行的办法。”听燕痴的语气,半夏确认了这是一种古老的异能。“如果你这样做,你就会被吸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大约是因缘丝线间的空间。我不认为你在那里可以存活太久,而且我知道你永远也回不来。” “穿行,”湘儿生气地嘟囔着,“我们从来也没想到过穿行!” “是的,我们没想到过,”仪景公主同样显得很不高兴,“我觉得知道,我们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半夏没理会她们。“那该怎么做?”她轻声问道。轻柔的声音总比高声大喊更好。 但燕痴的样子仍然好像是半夏刚刚朝她大喊过一样。“你在因缘中做出两个完全一样的点,我可以示范给你看,这需要费些力气,因为这个……这个项链,但我能————” “像这样?”半夏说着,运起了太一,然后开始编织纯阴之气。这次,她并没有试图碰触梦的世界,但她预期会产生与连通梦的世界差不多的效果,但实际上的情况却与她预估的完全不同。 半夏编织的薄幕并没有发出亮光,而且才一瞬间,它就收缩成一条闪耀着银蓝色光芒的直线。这道光迅速扩展开来半夏觉得它同时也在飞快地转动,变成了……某种样子,在她面前立着一道……一道门,不是那种她在帐篷里看见夜摩自在天那般模糊的景象,而是一个开口,开口对面是一片被太阳灼烧的土地,它让这里的干旱也显得青葱翠绿。 严峻的岩山和陡峭的石崖分布在飞扬着黄土的平原上,又被许多深深的裂隙割开,几丛干枯的灌木即使从远处望去,也能看见上面的荆刺。 半夏吃了一惊,这里是黑荒漠,保巴克城堡和昆莫山谷中间的地方。这里不会有任何人看见,也就不会有人被她的编织伤到————为了不造成误伤,令公鬼刻意在太阳大厅安排了一个专门用来打开通道的房间;半夏觉得自己也该做好同样的预防措施。原本她只是想要去这个地方看看,而她还以为自己会是透过一片微微发亮的帘幕看到那里的。 “苍天啊!”仪景公主喘息着说,“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半夏?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也能做到。如果你再把那个编织重复一遍,我一定就能记住了。” “记住什么?”湘儿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她怎么做到的?哎哟,他娘的封锁!仪景公主,踢一下我的脚踝好吗?” 第一千六百九十一章 我不是在请求你 燕痴的表情非常镇定,但狐疑的情绪却透过罪铐源源不断地传来,几乎变得跟恐惧一样强。理解情绪和理解一张纸上的文字完全不同,但半夏能清晰地感觉到燕痴的这两种情绪。 “谁?”燕痴舔了舔嘴唇,“是谁教你的?” 半夏学鬼子母那样露出微笑,至少,她希望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很神秘。 “永远也不要太确定我不知道答案。”她冷冷地说,“记住,如果对我说一次谎……” 突然间,半夏想起她这么说,湘儿和仪景公主会怎么想,毕竟是她们捉住了这个女人,并在最危险的环境里监押着这名俘虏,从她口中审问出各种信息。半夏转过身,带着歉意向她们两个微微一笑:“很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占有对她的主控权。” “你在对谁道歉?”仪景公主咧开嘴朝她笑着,“你应该占有这份主控权的,半夏。” 湘儿拉了一下辫子,然后又瞪着自己的辫子。“什么用都没有!为什么我愤怒不起来?哎哟,你就带着她吧!毕竟,我们不能带她去狐仙城。为什么我不能生气?哎哟,他娘的混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捂住嘴。 半夏瞥了燕痴一眼,现在这个女人正忙着将酒杯扶起,并朝杯中斟上一种散发着甜香气味的酒。在湘儿说话时,某些感觉从罪铐中传了过来。震惊?大约。大约比起她这个才刚见面就威胁要杀死她的女主人,燕痴还比较喜欢之前的那两个。 一阵结实的敲门声响起。半夏急忙放开太一,那个通向荒漠的开口消失了。“进来。” 楼烦向房里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她看着燕痴和半夏手腕上的手镯、湘儿和仪景公主,然后关上门,行了个像罗花休和辛蜚零那样轻微的叩拜礼。“尊主,我来向您介绍相关的礼仪,但如果您希望我稍后再来……”她的眼眉挑了起来,平静地问。 “出去。”半夏对燕痴说道。 如果原先湘儿和仪景公主能让她随意走动,那么表示这副罪铐即使长得不像之前的项圈,也一定能很好地束缚住她。半夏用手指抚了一下那只手镯。她痛恨这东西,但她要日夜戴着它。 她又说道:“但不要走远,我会将试图逃走视同于说谎。”恐惧感自罪铐上涌了过来,燕痴小跑着出了屋子。这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湘儿和仪景公主是怎么承受住这些可怕的情绪?但这是待会儿的事了。 半夏转过头看着楼烦,将双臂抱在胸前。“不必了,楼烦,我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孩子。” 从前的丹景玉座,现在的楼烦侧过头:“有时候,知道并不会带来好处,有时候它只意味着分担危险。” “楼烦!”仪景公主说道。她的语气半是吃惊,半是警告。让半夏感到惊讶的是,楼烦做了一件半夏绝对想不到楼烦会做的事————她脸红了。 “你们不能以为我在一夜之间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楼烦生气地嘟囔着。 半夏觉得湘儿和仪景公主有可能帮助自己完成那些必须去做的事,但如果她真的要当一名丹景玉座,她就必须自己单独完成那些事。 “仪景公主,我知道你很想脱下这身见习使衣服,为何不现在就去换掉呢?然后看看你还能找到什么已经遗失的异能。湘儿,你也一样。” 湘儿和仪景公主互望了一下,又看了楼烦一眼,接着起身对半夏行了个优雅的叩拜礼,尊敬地喃喃说道:“听从您的吩咐,尊主。”半夏没看出仪景公主和湘儿这么做对楼烦造成什么样的触动,只是在她们离开时,楼烦看着半夏的眼睛里流露出嘲讽的神色。 半夏短暂地又一次运起了太一,将她的椅子滑回桌子后面原来的位置上,然后她整理了一下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坐了上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楼烦。 “我需要你,”最后,她说道,“你知道成为丹景玉座代表着什么,什么是丹景玉座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你了解那些守护者,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她们的目的是什么。我需要你,我要得到你的帮助。浣花夫人、罗花休和辛蜚零大约认为在这条七以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下,我还穿着初阶生白袍;大约所有那些鬼子母都这么想。但你要帮助我让她们知道,她们错了。我不是在请求你,楼烦。我————要————得————到————你————的————帮————助。”接下来,她就只有等待了。 楼烦看着她,然后微微摇摇头,轻声笑了笑。“她们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是不是?当然,第一个犯错的人是我。准备端上桌的肥美石鲈,却变成和人腿一样长的活冉遗鱼。”她展开裙子,低垂下头,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尊主,请允许我侍奉,并献上建议。” “只要你知道,楼烦,我要的只是建议。已经有太多人认为可以在我的手脚上捆丝线了,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我宁可在自己身上捆些丝线。”楼烦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从没真正地喜欢过你,大约这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太多我的影子。” “既然这样,”半夏用同样冷冷的语调说道,“私底下你可以叫我半夏。现在,坐下,告诉我为什么长老会仍然在这里无所作为?我要如何才能让她们动起来?” 楼烦伸手拉过一把椅子,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又可以用上清之气做这件事了。“她们无所作为,是因为她们一旦开始行动,白塔就真的分裂了。至于该如何让她们行动,我的建议……”丹景玉座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向半夏讲述自己的建议,其中一些内容半夏已经考虑过,而且所有这些建议似乎都很不错。 在小白塔自己的房间里,罗花休将薄荷茶倒给其它三名守护者,她们之中只有一名是全丹派的。这个房间在小白塔的后方,但庆祝声仍然不时会传进来,罗花休刻意地忽略了那些声音。 这三名守护者本来是准备支持她成为丹景玉座的,而她们之所以赞同那个姑娘,有很大原因是为了避免辛蜚零成为丹景玉座,如果辛蜚零知道这点,她一定气炸了。 第一千六百九十三章 两面旗帜 “我觉得,这个效果会更好一些,浣花夫人。” 仪景公主说着,将一个扭曲的蓝红斑点戒指递给浣花夫人,这个戒指在今天早晨时还是颗石头,实际上,这个戒指和仪景公主制成的其它同类作品并没有差别。 现在仪景公主和浣花夫人正站在远离人群的一道窄巷的巷口处,红色的日光照射在她们周围;在她们身后不时传来奚琴和竹笛的声音。 “谢谢你,仪景公主。”浣花夫人将那件密炼法器收进腰间的荷包里,甚至没多看它一眼。仪景公主是在一群跳舞的人中间找到浣花夫人的。 现在浣花夫人的脸上除了鬼子母的冷静之外,还带着一点红晕,但那双清澈的绿眸一直盯着仪景公主的脸。仪景公主还是初阶生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在这双眼睛的瞪视下膝盖颤抖个不停。“为什么我有种感觉,这不是你找我的唯一理由?” 仪景公主苦着脸,转动着右手上的巴蛇戒。是右手,她必须记住,自己也是鬼子母了。“是半夏,我猜,我应该称她丹景玉座。她现在很担心,浣花夫人,我希望你能帮助她。你是太微玄使,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对这件事,我还没完全了解清楚。你知道半夏的脾气,她就算是被砍断脚也不会哼一声。我觉得,这应该和罗花休有关,但半夏也确实提到了辛蜚零。我觉得,她们两个至少有一个可能和这事有关。她们似乎是反对半夏留在独狐陈,反对现在还太危险、不能行动的说法。” “这是很好的建议。”浣花夫人缓缓地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危险,但我自己也会给半夏这样的建议。” 仪景公主摊开双手,无助地耸耸肩:“我知道,她告诉我你也这样建议她,但……她没直接说出口,但我觉得,她有点害怕那两个人。我知道她现在是丹景玉座了,但我觉得,她们让她觉得自己仍然是名初阶生。我觉得,她害怕如果她这次依照她们的吩咐做了————即使那是正确的建议————她们下次还会要求她完全听从她们的命令。我觉得……浣花夫人,她害怕自己只能听任她们予取予求,而且……我害怕我也会这样。浣花夫人,她是丹景玉座,她不该被罗花休或辛蜚零牵着鼻子走,任何人都不该牵着她的鼻子走。你是唯一能帮助她的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助她,但你能做到的。” 浣花夫人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仪景公主甚至要开始怀疑这个女人会对她说,她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很荒谬。 “我会尽我所能。”浣花夫人最后说道。 仪景公主压抑住一声放松的叹息,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半夏向前靠去,将手臂支在黄铜浴盆的边缘,任凭琪纱一边不停地唠叨着,一边为她搓背。半夏一直在梦想着一次真正的沐浴,但当她真的坐在覆满澡豆泡泡沫的热水里,周围充满植物香料的芬芳时,她却又开始思念楼兰的出汗帐篷,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里。 她已经迈出了身为丹景玉座的第一步,整编了她人数略逊一筹的军队,并且开始进攻。她记得鬼玄元曾经说过,当战争开始时,统帅就不可能真正控制住任何事情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即使这样,”她轻声说道,“我觉得,智者们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炽烈的太阳仍然在他背后向天顶爬升,马鸣很高兴自己的宽边帽能给他的脸一点遮蔽。这片黑齿国丛林像冬季时一样萧条,而且比冬天更显枯黄,松树、羽叶木和其它常绿树都已经干枯了,榕树、梣树和黄连木只剩下裸露的枯枝。 现在一天里最炎热的时间还没到来,但马鸣已感觉仿佛置身于烤炉之中。他将长衫搭在马鞍上,汗水让他的细木棉中衣紧贴在身上。果仁的马蹄踏在腐植土上干枯的蕨类植物和落叶上,不停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整支貔虎军的脚下都在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偶尔能看见几只飞鸟,但它们很快又消失在树丛中。一路上,马鸣没看见任何一只松鼠,但有许多苍蝇和蚊子。一切都仿佛是处在盛夏,而不是圣火节前的一个月。 这些情景和马鸣在漆水河边看到的毫无差别,但发现每个地方都是这样,让马鸣感到很不安。难道全世界真的都要被烤干了吗? 鬼笑猝走在果仁旁边,背上背着包裹。很显然的,她并不在意那些枯死的树和蜇人的飞虫,虽然她穿着裙子,但她发出的声音比果仁要小很多。 鬼笑猝的眼睛搜索着周围的树林,似乎并不信任貔虎军的巡逻兵和侧卫能让他们免于遭受伏击。鬼笑猝至今都不接受骑马前进,马鸣也不再有这样的期望了,他知道厌火族人对骑马的看法。 何况,鬼笑猝即使不骑马,也不会造成任何拖累。只是她在每次歇脚时都会磨那把匕首,这很刺激马鸣的神经。而且,阿泽因为鬼笑猝的出现也受到一些刺激。 阿泽骑在那匹马鸣从行军队伍里帮他找来的高大灰色阉马背上,和备用马群在一起;他总是用警觉的目光盯着鬼笑猝。鬼笑猝和貔虎军在一起的第二晚,他就想用小刀杀死鬼笑猝,那时他一直大喊着厌火族人杀死他的父亲。 当然,鬼笑猝只是从他手里夺走了小刀。但即使在马鸣给了阿泽一巴掌,并竭力向他解释突阕和其它厌火族人的差别之后————其中有部分马鸣怀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阿泽仍然不停地瞪着鬼笑猝。 他不喜欢厌火族人。而对鬼笑猝来说,阿泽似乎让她很不安。这也是马鸣完全无法理解的。 这里的树木都很高,所以树冠下还能有一些微风吹过。但他们的旗帜只是松垂在旗杆上。除了貔虎军的军旗之外,当令公鬼用通道将他们送到这一片黑夜覆盖的草原上时,又给了他两面旗帜。 一面是真龙旗————黄褐色的游龙现在被捂在低垂的白旗里;另一面被貔虎军称为“令公鬼之旗”,上面的图案是古代鬼子母的徽记,马鸣很高兴那个图案现在也被裹在旗子里。现在那面红手旗被一名发色斑白的高阶旗手举着。 第一千六百九十四章 有多少人 那名旗手有一双细眼睛,脸上的伤疤比楚焱还多。他坚持每天都要将红手旗举一段时间,除了他之外,几乎没有旗手会这么做。奚齐和楚焱已经为另外两面旗各派了一组人。这些面孔陌生的年轻人表现得够沉稳,应该能够承担这样的责任。 他们已经在黑齿国的丛林里行进了三天,至今还没看见一名真龙信众,或是其它任何人。 马鸣希望在到达独狐陈的最后这一天里,最好也能平平安安地度过。除了鬼子母之外,马鸣还要担心该如何让鬼笑猝不要去割断仪景公主的喉咙;他毫不怀疑鬼笑猝不断磨她那把匕首就是为了这个,现在那把匕首的边缘已经像宝石一样闪亮了。 马鸣很担心自己不得不在返回玄都的路上派人看押鬼笑猝,而那个他娘的公主又会不停地要求他将鬼笑猝吊死。令公鬼和他的这些可恶的女人们!在马鸣看来,任何能减缓貔虎军的行进速度、让他能够延迟与那些鬼子母见面的事情都是受欢迎的。 他一路上都早早宿营,很晚才出发,也为补给车在丛林里处处受阻而感到高兴。不过,貔虎军也只能走这么慢,万宁迟早会侦察到些什么的。 正当马鸣想到这个名字时,那名肥胖的巡逻兵立刻就像受到召唤似的出现在前方的树丛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另外四名骑兵。万宁在黎明前就出发了,那时一共有六名骑兵跟着他。 马鸣举起一只拳头,示意军队停下,低沉的传令声立刻向队伍后方传了过去。马鸣在离开通道时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不许吹号,不许击鼓,不许吹竹笛,不许唱他娘的歌。”大约开始时队伍里还有一些沉闷的面孔,但在第一天的林地行军后,就没有人对此有任何抱怨了,在这种地方,没有人能看清一百步之外的景象。 马鸣将钩镰枪横放在马鞍上,等待着。万宁停在他面前,随性地用指节碰了一下额头。“你找到她们了?” 这个即将秃头的男人在马鞍上侧过身子,从齿缝间啐了口口水,他浑身都在不停地流着汗,仿佛要融化了一样。“我找到她们了,在西边八到十里处。那片林子里有护法。我看见一名护法打中了马保。他穿着那种披风,好像凭空出现一样,一下子就把马保扫下马鞍。他大概伤得不轻,但护法没杀死他。我觉得,闻墨文大概也遇到同样的事了。” “那么,她们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马鸣用鼻子重重地喷出一口气。他不认为那两个人能够在护法面前保守任何秘密,更别说护法背后的鬼子母。鬼子母们迟早都会发现他,但他还是希望这种事能来得晚一些。他向一只蓝头蝇拍过去,但那只虫子立刻就飞走了,只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一个血点。“有多少人?” 万宁又吐了口口水:“比我觉得的要多。我徒步走进那个村子,村里到处都是鬼子母,大约有两三百人,大约有四百人。当时我不想暴露自己,所以没细数。”没等这个讯息在马鸣心中造成的震撼过去,万宁又说道:“她们组了一支军队,主要的军营分布在北方,比你的军队还多,大约要多一倍。” 奚齐、彬蔚和楚焱已经赶了过来,他们都是浑身汗水,并且不停地拍打着各种蚊虫。 “你们听到了吗?”马鸣问。 他们都严肃地点点头。马鸣在战场上的运气一直非常好,但如果敌军的数量是己方的两倍,再加上几百名鬼子母,再好的运气大概也没办法填补这种劣势。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要战斗的。”马鸣向他们强调,这三个人仍然拉长了脸,实际上这句话也没能让马鸣自己的感觉更好一些。他们现在只能希望鬼子母不会命令那支军队和他们开战了。 “让貔虎军做好应战准备,”马鸣发出命令,“尽量清出空地,用原木制造围栏。”奚齐的面孔扭曲得几乎像彬蔚一样厉害,他们在战斗时喜欢骑在战马上驰骋疆场。“记住,大约正有护法在监视我们的行动。”马鸣惊讶地看见万宁点点头,并向他们右侧瞥了一眼。“如果他们看到我们在准备防御,那显然我们就是不打算进攻了,这大约能让他们决定不来攻击我们。即使没达成这个目的,至少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接受了马鸣的解释。奚齐接受得比彬蔚更快,而楚焱一开始就在点头。 彬蔚拧了一下自己上油的胡子,“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坐下来等她们?” “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马鸣对他说。这些人的问题是不是多了点。“大约有五十名鬼子母”吧!老天爷收了他和他的“让她们感受到一点威胁”吧!在这里等到有人走出那个村子,前来询问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他们想做什么,似乎是个好主意。这次别再让缘起来牵动因缘了,如果有战斗,那将会是对方主动找上门来的,他绝不会自己一脚跨进去。 “她们是在那个方向?”鬼笑猝向西指了一下。没等有人回答她,她已经整了整包裹,大步向西方走去。 马鸣盯着她的背影。他娘的厌火族人。大约会有护法对她发动攻击,最后却丢了自己的脑袋,还让鬼笑猝捡回来还给他。或者不会,护法毕竟是护法;如果她想用匕首去刺杀护法,他们肯定会伤害她的。 而如果她要为了令公鬼的事去和仪景公主互扯头发,或者更糟糕,要用匕首去刺杀仪景公主……鬼笑猝前进的速度很快,几乎已经是小跑了,她迫不及待要去独狐陈。真是该死! “奚齐,你统率军队,直到我回来,但你不能有任何行动,除非有人将两只脚都踩在貔虎军上。这四个人会告诉你将要面对些什么。万宁,你跟我走。阿泽,留在楚焱身边,他大约需要传递快讯,你也可以教他玩‘蛇与狐狸’。”然后马鸣又对着奚齐咧嘴笑了一下,“他跟我说过,他很想学。” 楚焱的下巴垮了下去,但马鸣这时已经转头走了。如果他头上鼓了个包,被护法拖进独狐陈去,那就有趣了。但如何才能不让这种事发生? 马鸣看见了那些旗帜,“你留在这里,”他对那名花白头发的旗手说,“你们两个跟我来,将旗帜收紧。” 第一千六百九十五章 抱住我的腰 马鸣率领的这支奇怪的小队伍很快就追上了鬼笑猝。大约他现在这种样子能让护法们放他们过去,一个女人和四个男人是不会构成威胁的,而且他们举着两面旗,显然不是在刻意隐藏自己。 马鸣看了看那两名年轻的旗手,现在连一点风都没有,但他们都用手将旗帜压在旗杆上,面孔都紧绷着。只有傻瓜会在骑马闯进鬼子母群里时,让一阵风突然把这些旗吹开。 鬼笑猝瞥了马鸣一眼,然后伸手要把马鸣的脚从马鞍里推出去。“让我上去。”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苍天在上,她怎么又想骑马了?马鸣不想让鬼笑猝在往马背上爬的时候把他给扯下去。他曾经见过一两次厌火族人上马时的样子。 马鸣拍走另一只苍蝇,然后俯下身,握住鬼笑猝的手,“抓紧。”他一边说一边将鬼笑猝拉到自己背后,然后哼了一声。鬼笑猝几乎跟他一样高,而且身体很结实。“抱住我的腰。” 鬼笑猝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笨拙地扭动着,直到将身体坐稳。她的裙摆被拉高到膝盖上,她却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很漂亮的小腿。但马鸣不打算再和另一个楼兰女人发生什么关系了,即使她没有因为令公鬼而神经错乱。 过了一会儿,鬼笑猝在马鸣背后说道:“那个男孩,阿泽,突阕杀死他的父亲?” 马鸣眼望前方点点头。他能在护法们发动攻击之前看见他们吗?万宁在前面引路。他骑在马背上的样子永远都像是一袋牛油般无精打采,但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他的母亲死于饥荒?”鬼笑猝问。 “嗯,或者是疾病。”护法身上的披风可以让他们隐身在任何背景当中,极难被发现。“阿泽说得不是很清楚,我也没多问,他一个人埋葬了他母亲。怎么了?因为厌火族人让他失去了家人,所以你认为你亏欠他什么吗?” “亏欠?”鬼笑猝的语气显得很吃惊,“我又没杀死他们。就算我杀了,他们也是伐木人,我怎么会承担义?”然后她又一刻不停地接着说下去:“你没有正确地照看他,马鸣。我知道,男人对于养育儿童一无所知。他还太年轻,不能完全和成年男人生活在一起。” 马鸣转过脸看着她,又眨了眨眼。鬼笑猝这时摘下了头巾,正匆忙地用一把抛光的绿松石梳子梳理她深红色的头发,她仿佛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大约还有一些注意力被用在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掉下去。她还戴了一条花纹繁复的银项链,和一个用奇玉雕刻的宽手镯。 马鸣摇了摇头,又继续观察周围的树林。不管是不是厌火族人,所有的女人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即使世界濒临毁灭,女人也要花时间来梳理好她们的头发;即使世界濒临毁灭,女人也会告诉男人,他有些事情做错了。如果马鸣不是在忙着寻找周围是否有护法,他一定会为这件事笑上几声。 当森林突然变成开阔地时,太阳已经爬上天顶有一会儿了。不到一百步的一片开阔地将村落和树林分隔开来,而这片空地似乎是不久前才清理出来的。 独狐陈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村子,里面布满了茅草屋顶的灰色石砌房屋,街上到处都是忙碌的行人。马鸣穿上长衫。这是他最好的绿色麻料直裰,在袖口和高领上绣着金线,要会见鬼子母,穿这身衣服应该足够了。不过他并没有系上扣子,他总不能在还没见到鬼子母之前就先把自己热死。 当他们进入村子时,没有人想要阻拦他们,但他们所经过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每双眼睛都在看着这支奇怪的小队伍。是的,这些人知道他们来了,所有人都知道。 马鸣在数到五十张鬼子母的面孔后,就没有再数下去。要数到五十并不需要太久;这么多的鬼子母完全能打破任何人平静的内心。 在人群中没有士兵,不过有不少护法,其中有一些穿着那种变色披风,有一些一边看着这支队伍走过去,一边用手指抚摸着剑柄。没有士兵在村子里只是意味着他们全都集中在万宁所说的那个营地中,所有士兵都在营地聚集意味着他们准备有所行动。 马鸣希望奚齐能够执行他的命令,奚齐还算有理智,但他也像彬蔚一样,渴望着冲锋和拼杀。马鸣觉得自己真该让楚焱负责指挥,楚焱已经见识过太多战争,没什么想冲锋陷阵的渴望了,但那些贵族们绝不会接受这种指派。独狐陈似乎没有什么蚊虫。大约他们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办法。 一名女子吸引了马鸣的目光,那是个美丽的女人,穿着样式奇怪的衣服————宽松的黄裤子和一件白色短长衫,她的灰发编成许多样式复杂的细辫子,一直垂到腰际,她带着一张弓。 带弓的女人并不多。她一看见马鸣,立刻就钻进一条窄巷里,她似乎让马鸣想起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那些老记忆总是让他的头脑陷入一片混乱。 马鸣总是会看见某个人,勾起一段回忆,然后才想清楚自己想起来的应该是已经死去上千年的古人了。他现在已经不太能分得清填塞在自己意识空洞中的那些东西和自己的真实人生了。 大约他真的曾经见过某个和那女人一模一样的人,大约她只是一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马鸣带着一点嘲讽想着,然后就把那个女人扫出自己的脑海。 马鸣觉得不能等到有人说话时再把马停下来,因为这里似乎根本没有人想跟他说话。他勒住缰绳,朝一名正在看着他的黑发女人点点头。那女人身材瘦削,冰冷的眼神里带着疑问。 她很漂亮,但瘦得有些不合马鸣的胃口。谁愿意每次拥抱时都被骨头撞到,更何况她有那种无瑕的面容。 “我的名字是马鸣。”他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如果这女人想要他下马打恭,她可以打消这个念头了,但和她作对肯定是愚蠢的。“我正在寻找仪景公主和半夏,我觉得,应该还有湘儿。” 令公鬼没提到湘儿,但马鸣知道,湘儿是和仪景公主一起离开的。 第一千六百九十六章 冰冷无情 那名鬼子母惊讶地眨眨眼,但立刻又恢复了静如止水的面容。她审视着马鸣,又逐一看过马鸣身后的人。看到鬼笑猝时,她停了一下;看到那两名旗手时,她凝视了他们许久,让马鸣开始暗自寻思,她是不是能透过收紧的旗子看见里面的龙纹和黑白双色的鬼子母徽记。 “跟我来,”最后鬼子母说道,“我会看看丹景玉座是否会接见你们。”她拢起裙子,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当马鸣踢了一下果仁的腹侧,跟上那名鬼子母的时候,万宁走到马鸣身边,低声说道:“向鬼子母提出任何要求都是不明智的,我可以告诉你该去什么地方。”他转头望向一座三层的方形石头建筑。“他们管那里叫小白塔。” 马鸣不安地耸耸肩。小白塔?她们也有自己的丹景玉座了?他怀疑这个女人所说的丹景玉座并非厉业魔母。令公鬼又错了,这帮人并不害怕,她们只有傲慢和疯狂,绝没有害怕。 走到那幢石头建筑前面,那名皮包骨的鬼子母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在这里等着。”然后她就走了进去。 鬼笑猝跳下马背,马鸣也立刻跟着她跳下来。如果鬼笑猝想跑开,他就会一把抓住她;即使会流一点血,他也要阻止鬼笑猝切开仪景公主的喉咙。 至少,他还要先和这个所谓的丹景玉座谈几句。不过鬼笑猝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收在腰际,披巾落在她的臂肘上。马鸣觉得她显得很悠闲,但他也认为鬼笑猝说不定心里也充满了恐惧,如果她还有一些理智的话。此时他们周围已经聚集一群人了。 站在小白塔前面盯着他们的鬼子母愈来愈多。实际上,她们端详鬼笑猝的时间和端详马鸣的时间一样久,但马鸣只是觉得那些冰冷的、深不可测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几乎无法让自己不去碰触中衣底下的那枚银狐狸头。 一名面容普通的鬼子母挤过人群,走到这支队伍前面,她身后还带着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那名女子穿着白袍,有一双大眼睛。马鸣模糊地记得璐瑶安夫人,但璐瑶安夫人却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兴趣,她只是向那名初阶生问道:“孩子,你确定?” 那名年轻女子微微抿了抿嘴唇,但她没有让半点怒意进入她的声音。“他看上去仍然在闪光,我真的看到了,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璐瑶安夫人给了她一个喜悦的微笑:“他是缘起,柳若邻,你已经发现了你的第一个异能,你能看见缘起。现在,回到课堂去,快点,你肯定不想落后给别人吧!”柳若邻匆匆行了个叩拜礼,最后又瞥了马鸣一眼,然后就钻过环绕他们的鬼子母跑走了。 璐瑶安夫人这时才将目光转到马鸣身上,那种会让男人感到不安的鬼子母目光,至少,这够让马鸣感到不安了。当然,一些鬼子母知道马鸣————马鸣这才不情愿地想起来,有一些鬼子母对他有相当多的了解,而璐瑶安夫人似乎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在这么多鬼子母面前宣称他是缘起,在这么多冰冷的鬼子母目光前……他的手指抚摸着矛柄上的花纹。不管有没有那个银狐狸头,只要这些鬼子母一人伸出一只手,就足以让他丧命。他娘的鬼子母!他娘的令公鬼! 但璐瑶安夫人的兴趣很快又从他的身上移走了,这名鬼子母走向鬼笑猝,对她说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语气很和善,但其中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鬼笑猝板起脸看着璐瑶安夫人,她比这名鬼子母足足要高出一个头。“我是鬼笑猝,属于乌孙楼兰,深谷氏族。”璐瑶安夫人用一丝微笑响应了她挑战的神情。 马鸣想知道她们两个谁能赢得这场对视的胜利,但还没等马鸣和自己打个赌,另一名鬼子母也走到鬼笑猝面前。尽管这个女人的脸和棕色头发都显得平滑光润,但她棱角分明的面孔却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你知道你能导引真气吗,姑娘?” “我知道。”鬼笑猝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紧了嘴,仿佛根本不想和鬼子母说话。她开始集中精神调整自己的披巾,没有再抬头,但她所说的已经足够了。鬼子母们立刻聚集到她周围,把马鸣挤到一边。 “你多大了,孩子?” “你已经发展出很强的力量,但你在成为初阶生之后可以学到很多。” “是不是有很多楼兰姑娘在比你年轻几岁时会死于疲弱的疾病?” “你有多久……” “你可以……” “你真应该……” “你必须……” 这时湘儿突然出现在小白塔门口,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她将拳头叉在腰间,盯着马鸣:“你在这里干什么,马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觉得,你跟那支就要攻打我们的真龙信众军队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实际上,”马鸣冷冷地说,“我是那支军队的指挥使者。” “你————”湘儿立刻张大了嘴,然后她摇了摇头,拉着自己的蓝裙装,仿佛它已经是一团乱了。这件裙装在领口和下摆有黄色漩涡形刺绣,马鸣从没见过湘儿穿领口开这么低的裙装,低到已经能看见她的胸前的沟了。湘儿和她在家乡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么,跟我来吧!”她飞快地说道,“我带你去见丹景玉座。” “马鸣!”鬼笑猝喊道,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喘,她正越过鬼子母的头顶寻找着马鸣。“马鸣。”对于一名厌火族人而言,她的样子应该已经算得上是狂乱了。 围绕她的鬼子母还在不停地说着,她们的声音平静、条条有理,又冰冷无情。 “对于你,最好是……” “你必须考虑……” “……肯定要好得多……” “你绝不能以为……” 马鸣笑了,大约鬼笑猝再过一会儿就要抽出匕首了,但在这群人里,这么做显然不会有什么好处。至少她暂时不会去猎捕仪景公主了。马鸣一边想着等到自己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会发现鬼笑猝已经穿上了一身白衣,一边将钩镰枪扔给万宁。 “带路,湘儿,让我们看看你的这个丹景玉座。”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章 不许笑 湘儿凶狠地向他一皱眉,领着他走进了小白塔。她一边拉着辫子,一边用不算小的声音嘀咕着:“这是令公鬼干的,对不对?我知道是令公鬼,绝对是。他想用这种办法吓唬这里的人吗?小心自己的言行,马鸣大人。否则我发誓,你一定会更愿意让我捉住你在偷李子。想这样吓唬人!即使你是个男人也要有点理智!不许笑,马鸣,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这个大房间的桌子旁边也有许多鬼子母————马鸣觉得这里很像是客栈的大厅,即使这里有这么多起草文稿、发号施令的鬼子母,这些鬼子母都没有多看他和湘儿一眼,不过这副情景倒真是世所罕见。一名见习使大步走过房间,一边还在自顾自地嘟囔着,却没有任何鬼子母理她。 马鸣曾经努力让自己只在白塔停留了很短一段时间,但他知道,这不是鬼子母的行事风格。 在这个房间后面,湘儿推开一道仿佛是经历过一些岁月的门,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古老了。马鸣跟随湘儿走进那道门,立刻僵在原地。他看见艳丽无俦的仪景公主,她穿着一件有缎带高领的绿丝裙装,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散发出高贵的气质。 她向马鸣挑起一侧眉弓,露出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微笑。马鸣也看见了半夏;她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脸上带着质问的微笑,一条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正披在半夏的浅黄色裙子上。马鸣急忙向门外瞥了一眼,然后抢在那些鬼子母从门口看进来之前关上了房门。 “大约你们以为吓唬我很有趣,”马鸣几步走过面前的地毯,向半夏吼道,“但如果被她们发现了,她们一定会剥掉你的皮。她们,他娘的绝对不会放过你们,如果她们————” 他一把从半夏的身上扯下那条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当然为里面还有三层其它衣服),然后又把半夏从椅子上拉起来————那个银狐狸头在他的胸口散发出一阵阵寒意。他把半夏从桌边推开,然后瞪着这些女人。 半夏看起来很是疑惑;而湘儿又一次惊讶地张大了嘴;仪景公主碧色的大眼睛几乎已经要跳到地板上了。她们之中有人对他使用了上清之气。 马鸣从那座密炼法器中唯一得到的好处就是这个银狐狸头了,马鸣觉得这也是一件密炼法器,但他仍然很庆幸自己能得到它。只要它碰到马鸣的皮肤,上清之气就不能触及马鸣,至少,太一不能触及他。马鸣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他不愿意有的证据,但如果有人想用太一碰触马鸣,这个徽章就会变冷。 马鸣将自己的帽子和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扔到桌上,然后朝椅子里坐了下去,又从屁股下面把椅垫抽出来,扔在地上。他把一只脚架在桌边上,看着这些傻女人。“如果那个所谓的丹景玉座发现了你们的这个找死的恶作剧,你们就需要这些椅垫了。” “马鸣。”半夏用坚定的声音说,但马鸣立刻打断了她的话: “不!如果你想说话,你就不该使用你那他娘的上清之气。现在,你们可以听我说话了。” “你怎么……”仪景公主感到奇怪地说,“能流完全……消失了。” 几乎和仪景公主在同一时刻,湘儿用威胁的语气说:“马鸣,你犯了最大的————” “闭上嘴,我说,你们听!”马鸣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仪景公主,“你,我要带你去玄都,同时在路上我还要防止鬼笑猝杀了你,如果你不想那个漂亮的喉咙被划开,你就要留在我身边,照我说的去做,不许有疑问!” 然后那根手指转向半夏,“令公鬼说,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让你回到智者们那里去,而既然我看见了你在做这种事,我的建议就是你立刻按照令公鬼的话去做!我听说,你知道如何创造通道,”半夏稍微吃了一惊。 “你可以为貔虎军变出一个通往玄都的通道,我不想有任何争论,半夏!还有你,湘儿!我应该把你丢在这里,但如果你也想走,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只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在我面前拉一下辫子,我发誓我会让你的屁股痛起来!” 三个女孩全都盯着马鸣,仿佛马鸣已经像黑水修罗一样长出了角,但至少她们一直都没说话,大约马鸣已经让她们的脑子里有了一点理智。马鸣想:当然,她们绝不会感谢他挽救了她们的皮肉。当然,她们不会的,像往常一样,她们会说,只要再有一段时间,她们就能自己把一切问题都解决。如果女人们在你将她们从地牢中救出来时对你说,你干扰了她们,那她们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马鸣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当鬼子母选择的那个可怜的悲惨的傀儡蠢丹景玉座回来之前,说话的是我。那个家伙不可能很聪明,否则她们就没办法把她当作傀儡了,在这个他娘的荒野之地,一个他娘的、鸟不生蛋的村子里的丹景玉座。你们闭上嘴,行你们的叩拜礼就好了,我会把你们从火坑中救出来。” 她们只是在盯着他,马鸣觉得这很好。 “我知道她有军队,但我也有,如果她真是疯狂地以为能够从厉业魔母手中夺走白塔……嗯,她大约不会为了留住你们三个而冒险失去更多。半夏,你做出通道来,明天我会带你们去玄都。这些疯女人迟早会被厉业魔母杀掉。大约你们还有同伴,她们不可能都是疯子,令公鬼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只要行个叩拜礼,令公鬼就不会让她们的脑袋被厉业魔母插到嘉荣城的矛尖上去。她们不可能再有什么奢求了,不是吗?还有什么要说的?”马鸣觉得他说完这堆话的时候,她们甚至没有眨一下眼。“说一句‘谢谢你,马鸣’就可以了。”她们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眨一下眼。 门口传来一阵拘谨的敲门声,然后走进来一名初阶生,那是一名漂亮的碧眼睛姑娘。她大睁着眼睛,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我被派来看看您是否需要些什么,尊主。对……我是说,这位大人,要不要酒,或者……或者……” 第一千六百九十八章 你们全都会被砍头 “不,青青。”半夏将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从马鸣的手里抽出来,披回身上,“我觉得和马鸣大人再谈一会儿。告诉浣花夫人,我很快就会召她来,征询她的意见。” “闭上嘴,不要把苍蝇吞进去了,马鸣。”湘儿用极为满意的声音说道。 半夏调整了一下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看着马鸣。她以为马鸣会像一头被逼进角落里的熊,但马鸣只是浑身大汗,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一样。 半夏有许多问题要问马鸣————令公鬼怎么会知道独狐陈?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已经研究出穿行的方法?令公鬼以为他自己在干什么?————但半夏还不打算问这些问题。马鸣和他的貔虎军已经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了,大约令公鬼是从天上扔了一件礼物给她。 “我的椅子。”半夏平静地说道。她希望马鸣注意到她并没有出汗,仪景公主和湘儿也没有,虽然湘儿做得还不是很好。 丹景玉座已经告诉她们这个技巧,这和上清之气没有关系,只是以某种方式集中精神。因为楼烦以前从没和她们提到过这件事,所以湘儿相当生气;这并不意外,楼烦只是平静地回答,这是鬼子母才应该知道的技巧,并不是为见习使准备的。 半夏也因此能在其它鬼子母面前用冷静的表情掩饰自己的想法。一张冰冷的面孔确实比一张汗涔涔的脸更有威仪,至少对某些人是如此。这本来应该能让马鸣感到奇怪的,如果他能认真看一看的话。“马鸣?我的椅子。” 马鸣打了个寒颤,立刻起身站到了一边,同时仍然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们三个,仿佛她们是个令他大惑不解的谜团。嗯,湘儿和仪景公主也在以同样的眼神盯着马鸣。她们肯定更有道理这么做。 半夏掸了掸两只椅垫,带着对琪纱的喜爱将它们放在椅子上。其实,两天之后她就不需要椅垫了,但无论是洗澡还是椅垫,她都接受了琪纱的安排。如果半夏命令琪纱撤去椅垫,琪纱会听从命令。不管满脸汗水还是满脸冰冷,半夏是丹景玉座,国主们要向她行礼,女王们要行叩拜礼,虽然现在还没有任何统治者这么做。 她将审判厉业魔母,并判处厉业魔母死刑,为白塔挽回无上的权威和整个世界。但琪纱责怪的眼神会让半夏感到受伤,所以半夏宁可接受她的照顾,继续坐在椅垫上。 然后半夏将双手交叠在桌上,说道:“马鸣————” 但马鸣立刻就插嘴说道:“你知道,这真是太疯狂了。”马鸣的声音很平静,但也非常坚定,“你最后会被砍掉脑袋的,半夏,你们全都会被砍头,被————砍————头。” “马鸣————”半夏加强了语气,但马鸣还是不停地说着: “听着,你们还能逃出来,如果她们认为你是丹景玉座,你可以跟我去……去检阅貔虎军。你做出一个通道,我们不等这些山榆木脑袋的疯子眨一下眼,就能离开这里了。” 湘儿已经见过太一在马鸣身上失效,但她在学会导引真气之前已经对付过不少蛮横的男人。她气恼地嘀咕了一声:“让我的屁股热起来?”然后就抬腿狠狠踹了马鸣一脚,让他一直蹒跚着撞到了墙上,才恢复平衡。仪景公主大声笑了起来,很快又把笑声压下去,但她的身子仍然在颤动着,眼睛也闪着亮光。 半夏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但这实在是太好笑了。马鸣缓缓地转过头,盯着湘儿,睁大的眼睛里全都是狂暴的怒火。他低垂眉毛,拉了拉有些乱的长衫,仿佛是要把它拉直。他开始缓缓地向湘儿走去————步伐缓慢是因为他有些瘸。半夏掩住了嘴,这真的不是笑的时候。 湘儿强硬地站直身体,但她似乎是想起什么;她大约愤怒得可以导引真气了,但太一对马鸣来说显然是没用的。在锡城人中,马鸣的个子算是高的,比湘儿要高许多,也强壮许多。他的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湘儿瞥了半夏一眼,抚了抚裙子,竭力维持住脸上的强硬。马鸣向她愈走愈近,脸上仿佛有闪电划过。湘儿又匆匆地瞥了半夏一眼,忧虑已经出现在她脸上,然后她向后退了一小步。 “马鸣。”半夏用平板的声音说道。马鸣并没有停下脚步。“马鸣,不要再做傻事了,你现在的境况很危险,但我应该能让你脱离这种险境,如果你能仔细听我说。” 马鸣终于停下脚步,他最后瞪了湘儿一眼,警告地向她摇了摇手指,然后转过身,将拳头拄在桌上。“我处在险境里?半夏,你正在从树上朝熊坑里跳,而你却认为一切正常,只因你还没掉到地上!” 半夏平静地向他微笑着:“马鸣,在独狐陈没有什么人对真龙信众有好看法,孙大人和他的士兵们肯定也一样。我们已经听到一些非常令人困扰的故事,其中一些甚至极度令人厌恶。” “真龙信众!”马鸣喊了一声,“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他娘的真龙信众!” “你当然是,马鸣。”半夏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一件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而如果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是令公鬼派你来的,那你怎么能不是真龙信众?但如果你听我的,我可以阻止他们把你的脑袋插到矛尖上去。实际上,我不认为孙大人会浪费一根钩镰枪————他总是抱怨钩镰枪不够,但我相信,他会处置你的。” 马鸣看看另外两个女人。半夏抿了一下嘴唇,她一直让自己的表情镇定如常,但马鸣显然是在寻找她话中真正的含意。 仪景公主给了马鸣一个紧绷的笑容,并用力点了点头,大约仪景公主不知道半夏打算说什么,但她知道半夏要说的事情并不会像她的语气那样平静。 湘儿仍然竭力要保持住自己严厉的样子,并且不停地拉着辫子、瞪着马鸣,不过大约这种样子会更好一些。但湘儿已经在出汗了,她在生气的时候就无法再集中精神。 “现在听着,半夏,”马鸣说道,大约她们的响应还是不足以说服他,他努力让自己的话更为通情达理,但听起来还是相当令人恼火。 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 确实不想要流血 “如果你想称自己为丹景玉座,你当然可以这么叫自己,令公鬼会在玄都张开双臂欢迎你,即使你没有将所有这些鬼子母带给他。” 马鸣说:“但我知道,如果你做到了,令公鬼一定会很高兴。无论你和厉业魔母之间有什么问题,令公鬼都能解决。厉业魔母知道他是转生真龙。苍天啊,你记得她写给令公鬼的那封信。你可以在说完‘魔尊的鬼火’几个字之前就能让白塔恢复统一。没有战争,没有流血,你知道你自己不想要流血,半夏。” 半夏确实不想要流血。一旦独狐陈和嘉荣城之间迸出第一朵血花,想要让白塔重新统一就会变得非常困难,一旦有一名鬼子母死掉,这大约就会变成不可能。厉业魔母一定要被推翻,半夏会为此尽她一切所能;但她不喜欢这件事。 半夏也不喜欢马鸣对她说她已经知道的事情;尤其它说的都没错,更令她不悦,而他刚才的语气更是令她生气。半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双手静止在桌上,其实她非常想站起来抽马鸣一记耳光。 “无论我怎样对待令公鬼,”半夏冷冷地说,“你要相信,我绝不会率领鬼子母向他或者任何其它男人宣誓效忠。”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冷静地陈述着事实。“我怎样对付厉业魔母是我的事,不是你们的事。希望你理智些,马鸣,只要你在独狐陈,最好就闭上嘴,走路的时候脚步放轻一点。如果你告诉其它鬼子母,当她们跪倒在令公鬼面前时令公鬼会怎样做,你大约不会喜欢她们的回答。如果你谈论带走我、湘儿或仪景公主,那么只有祈祷你的运气能让你不会被剑刺穿。” 马鸣猛地抬起头,瞪着半夏:“当你准备好听取道理的时候,我会再跟你谈,半夏,谢铁嘴在这里吗?”半夏点了一下头。马鸣找谢铁嘴做什么?大约是要跟他喝一杯,嗯,如果他能在这里找到一家酒馆,那就是他的好运了。“等你准备好听道理的时候。”马鸣表情严峻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马鸣,”仪景公主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想要离开,进入独狐陈比出去要容易得多。” 马鸣傲慢地朝仪景公主笑了笑,并上下打量着仪景公主。仪景公主没有因为他的那种目光而打落他的牙齿,就已经是他的好运了。“你,我的小小姐,我会把你带到玄都去,即使我要把你捆起来才能交到令公鬼手里。如果我没有做到,那我可是不好交差!而且,我他娘的只要想离开就会离开。”他带着讽刺的表情对仪景公主和半夏作了个揖,然后又恶狠狠地瞪了湘儿一眼,再次向她摇了摇手指。 “令公鬼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蠢朋友?”仪景公主在门还没关上之前抱怨道。 “他的谈吐真是愈来愈无礼了。”湘儿沉着脸嘟囔道,然后一甩头,将辫子甩到背后。半夏觉得,湘儿如果不把辫子放在背后,大约会把这根辫子连根拔下来。 “我刚才真不该管他,湘儿。你必须记住,你现在已经是鬼子母了,你不能再那样随便踢人,或是抽人家耳光,或者用棒子乱打人。”湘儿瞪着她,嘴唇开合着,脸色变得愈来愈红。仪景公主只是仔细地研究着地毯。 半夏叹了口气,叠好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将它放到桌子的一边,她必须用这种方式让仪景公主和湘儿记起,她们身边没有别人。有时候,这条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会让她们两个把她当成丹景玉座,而不是半夏。像往常一样,半夏的这个动作起了作用,湘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还没等到湘儿说话,仪景公主已经说道:“你要让他和那支貔虎军加入孙希龄的军队吗?” 半夏摇摇头。那些护法说,马鸣的貔虎军有六七千人,这比半夏记忆中马鸣在雨师城统领的军队要多,虽然不像那两名俘虏所说的那么庞大,但这已经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了。但孙希龄的士兵们绝不会善待真龙信众,而且,半夏有自己的计划。当湘儿和仪景公主坐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时,她向她们解释了自己的计划,这很像是她们在厨房里聊天。半夏将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挪得更远一些。 “这太精彩了。”仪景公主发自内心地笑着说道,但仪景公主说的话也向来是真心的,“我不认为另外那个也能有效,但这个确实精彩。” 湘儿气恼地哼了一声:“你怎么会认为马鸣愿意听你的?他会为了好玩把棍子插进车轮里去。” “我觉得,他已经做出了承诺。”半夏说道。湘儿点点头,虽然动作很慢,充满了不情愿,但她确实是点头了。仪景公主看起来有些不明所以,她不了解马鸣。“仪景公主,马鸣总是照自己的心情去做事,他总是这样的。” “不管他小时候曾经因为这个毛病被惩罚过多少次,骂过多少次,”湘儿嘟囔着,“其实他经常是被抽鞭子的。” “是的,这就是马鸣。”半夏叹了口气。 马鸣是思尧村最淘气的孩子,大约是红河最淘气的孩子。 “但如果是他做出的承诺,他就一定会履行。我觉得,他已经向令公鬼做出承诺,要带你回玄都,仪景公主。你注意到了他向我让步,向我提出请求————以他的方式————但他的初衷绝不会有丝毫改变。我觉得,他会像你的腰包一样,一直贴在你身边。但我们不会让他见你,除非他按照我们的计划去做。”半夏停了一下。“仪景公主,如果你想跟他走,当然也可以,我是说,到令公鬼那里去。只要等到我们让马鸣和他的貔虎军充分发挥作用之后。” 仪景公主几乎没有犹豫,就坚决地摇了摇头:“不,狐仙城太重要了。”她刚刚赢得了一场胜利,虽然只是对于一句话的胜利,仪景公主和湘儿要去找正在泰琳女王宫廷中的易巧。“至少如果他在这里,我就能有几天的时间仔细看看他戴在身上的密炼法器。他一定是有一件密炼法器,半夏,不可能会有别的可能了。” 第一千七百章 野蛮之地 半夏只能同意,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她刚才想用风之力将马鸣举起来,用这种柔和的手段提醒他是谁站在他面前,但能流一碰到马鸣就瓦解了。 半夏现在还记得自己那种惊骇的感觉。 “我们可以让一些护法掏空他的口袋,”湘儿仿佛正在满意地想象着那副情景,“我们可以看看马鸣大人是不是喜欢这样。” “如果我们直接把东西从他身上抢走,”半夏耐心地说,“你觉得当我们告诉他该做什么的时候,他不会拒绝合作吗?”马鸣从没有愿意服从过任何命令,而且他通常对鬼子母和上清之气的反应都是一有机会就开溜。大约他对令公鬼的承诺能让他不会逃走。他一定是做出了承诺,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他现在的行为。但半夏不打算冒这个险。湘儿又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大约……”仪景公主用指尖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大约我们能带他去狐仙城,这样我大约能有更多机会研究那件密炼法器。但既然它排斥一切太一,我就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研究它。” “带那个小无赖一起去!”湘儿挺直了身子,“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仪景公主,他会让每一天都变成一场灾难,他很擅长这样。他从不会依你说的去做,而且,他绝不可能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他又那么想带你去玄都,你就算是给他戴上项圈,再用一队马牵着他,也不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但如果他就是要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返回玄都呢?”仪景公主对她说,“那样他别无选择,只能跟我们走,只有这样了。” “实在不行的话只有这样了,”当湘儿还在寻找争论的借口时,半夏说道。派她们两个去寻找那只碗应该是正确的,但每当想到她们要去的地方,半夏都会感到更多的担忧。“一些士兵大约是个好主意,除非你们已经选择了护法,却没告诉我。谢铁嘴和李药师都会很有用,还有瑶姬,但你们要去的地方是个野蛮之地。” “几名士兵大约是很好,”仪景公主的脸稍微有些变红,“只要他们能知道听从命令。” 湘儿没有看仪景公主,但她明显是停了一下,才恼怒地摇摇头。“我们又不是去作战,半夏,无论狐仙城人有多么难以对付,谢铁嘴和李药师也就足够了。依我看,我们听过的那些故事只是要让我们放弃这个决定。” 自从湘儿和仪景公主要去狐仙城的讯息传出去之后,所有人都听过那些关于狐仙城的故事了。琪纱也听到几个,每一个故事都比前一个更加悲惨、可怕。陌生人因为走错了地方,还来不及眨一下眼就被杀死;女人和孩子因为一句话就变成寡妇孤儿;女人们在街上用小刀彼此厮杀。 “我们在忽罗山的时候,身边也只有谢铁嘴和李药师,那时琼霄夫人和她的玄女派姐妹们就埋伏在我们身边。我们在狐仙城可以过得很好,不需要马鸣和任何士兵。马鸣指挥士兵!他甚至从不记得给他父亲的乳牛挤奶,除非他被按在板凳上,手里被塞了一个桶。” 半夏微微叹了口气。只要一提到瑶姬就会变成这样。仪景公主和湘儿先是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然后两个人全都会将话题绕过瑶姬,仿佛她完全不曾被提到一样。但只要看过一眼,半夏就能确认,那名女子是跟着仪景公主和湘儿的。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会跟着仪景公主,而且那名女子就是半夏在夜摩自在天中见过的那个人————传说中的瑶姬,从不会错失目标的神射手,一位正在等待弯月夔牛角召唤的死去的英雄。 一位死去的英雄,而不是一名活着的女人正走在沙。力达的街道上,但半夏肯定没看错。仪景公主至今都没有给半夏任何解释,她只是小心而困窘地对半夏嘟囔过,她们已经答应不会说出这件事,所以没办法告诉半夏。 瑶姬本人在看见半夏时总会躲进街边的巷子里,或者干脆转身跑开。半夏不能命令那名女子来她的书房,对她做出解释,毕竟,她已经对此做出承诺,无论她觉得现在这种状况有多么愚蠢。不过,这样似乎并没有什么坏处,她只是希望自己知道其中的缘由。 半夏将瑶姬推出脑子,然后向前倾过身望着湘儿。“大约我们不能让马鸣完全听从我们的命令,但如果让他成为你们的保镖,看着他在你们身边气闷难耐,这不是很好吗?” “如果令公鬼真的让他成为了一名军官,”仪景公主若有所思地说,“这肯定很值得。母亲经常说,最好的男人都不愿服从命令,但他们也都值得被教导学会服从。我看不出马鸣是最好的————李嬷嬷说过,‘傻瓜只听他们自己的话’————但如果我们能给他足够的教导,让他在没人可以援救他的时候不至于变成一个彻底的傻瓜,那我们就帮了令公鬼一个大忙。而且,我需要时间研究那件密炼法器。” 半夏竭力不露出微笑。仪景公主总是很快就能领会别人的意思,那么,她大约要从教马鸣坐直开始了。半夏确实有些期待这种教导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半夏喜欢仪景公主,也钦佩她的力量,但在这场较量中,半夏会把赌注放在马鸣身上,不过她只会赌很少的钱。 湘儿仍然没有表示赞同,马鸣是个顽固的人,如果她们说“向上”,哪怕只是为了和她们作对,马鸣也会说“向下”,他就算被钉在桶子里也会制造麻烦。如果带着他,她们就要不停地将他从酒馆和赌场中拖出来。 最后,湘儿抱怨说,到时候可能她一转过身去,马鸣就会把仪景公主偷走。半夏知道,她们终于说服了湘儿。马鸣肯定把很多时间都花在追逐女人上,对于他这种行为,半夏很难赞成。 但无论湘儿对马鸣有什么样的成见,她也很清楚一点————马鸣从不会纠缠对他没意思的女人。不幸的是,就在半夏相信湘儿打算放弃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宣告了浣花夫人的到来。 浣花夫人没等半夏许可就走进来,她走进这房间时从不曾等候过半夏的许可。她披着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一双眼睛冰冷清澈,看见湘儿和仪景公主的时候,她停了一下。 第一千七百零一章 回避 太微玄使虽然是丹景玉座的副手,但这个职位本身在鬼子母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权威。她当然没有权力命令湘儿和仪景公主出去,但那双眼睛里分明闪动着命令她们离开的意思。 仪景公主平稳地站起身,对半夏行了个正式的深叩拜礼:“请原谅,尊主,我应该去找鬼笑猝了。” 湘儿红着脸跳起身,“我也要走了,开砂说,她要跟我谈论一些关于失落异能的话题。” 重新发掘那些异能并不像半夏希望的那么容易,姐妹们倒是都很愿意谈论关于那些异能的零星信息,但仅凭这些模糊的描述或是往往只有一个名字就想让燕痴重现那个异能,这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比如能够让金属强度变大的“矩阵排列”,但燕痴对于金属比对于治疗更缺乏了解。而对于“回转业火”和“苦水”,燕痴仿佛从来就没听说过。 燕痴似乎非常想发挥些作用,特别是在丹景玉座教了她们那种忽略炎热的技巧之后。很显然的,她在这件事上对湘儿和仪景公主说了谎,而且她相信半夏会将这件事看成是她的“一个谎言”,所以她跪倒在湘儿脚下,一边哭泣,一边乞求,亲吻着她们的裙边,牙齿剧烈地打颤。 不管她是否真的在努力帮助她们,她的恐惧肯定已经升到了新高,那种令人作呕的恐惧更加频繁地从罪铐上涌流过来。现在那只手镯正放在半夏的口袋里,她本来应该把它给湘儿的。半夏很高兴能暂时摆脱掉它,但在其它人面前传递这种东西迟早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所以半夏只是说道:“湘儿,你最好避开马鸣,直到他的情绪平静下来。”半夏不相信马鸣真的会将他的威胁变成事实,但湘儿有能力刺激他这样做,到时候她就更不可能说服湘儿了。“或者,至少确保你在公众场合再跟他说话,最好是在有护法的地方。” 湘儿张开嘴,片刻之后,又一言未发地将双唇闭上。她咽了口口水,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是的,我觉得大约这样最好,尊主。” 浣花夫人看着屋门被关上,当她转回头望向半夏时,眉头还微微蹙起。“尊主,他们有过争吵?” “只是老友久别后的一点误会。湘儿仍然记得马鸣是个淘气鬼,但马鸣已经不再是十岁的小孩了,他对此很感气愤。”因为受到誓言的束缚,鬼子母不能说谎,所以她们发展出一套用真话表达另一种含意的艺术,半夏认为这是一门很有用的艺术,特别是在和鬼子母打交道的时候。三誓不是一样令人喜爱的东西,特别是对鬼子母而言。 “想到人们会改变往往是很困难的事。”浣花夫人没有向半夏提出请求,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她仔细地整平自己的蓝丝裙。“我觉得,应该是那支真龙信众军队的指挥使者派年轻的马鸣来送一封令公鬼的信?我希望你没有说任何可以被他当作承诺的话,尊主。一支真龙信众的军队就在距离我们不到十里的地方,这是一种微妙的局面,不该让他们的指挥使者相信我们会向他们宣誓效忠。” 半夏打量了面前的这个女人一会儿。浣花夫人没有任何担忧,至少她没有让任何人看出她在担忧。她对马鸣有相当的了解,在独狐陈的另外几名姐妹也是如此,这可以用来对马鸣施压,将他引到正确的方向上去吗?还是这会让他拔腿就跑?马鸣的事情可以留到以后再去考虑,半夏坚定地想,现在要对付的是浣花夫人。“你能请人送些茶过来吗,浣花夫人?我觉得有点渴了。” 浣花夫人的面容稍有些改变————只是在眼角周围有一点绷紧,完全无损于她的冷静。但半夏几乎能看见问题正要从浣花夫人的嘴里冒出来————半夏对马鸣说了什么她不想再提的话?有没有许下什么轻率的承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必须由自己来补救,而这种补救会不会让半夏在罗花休和辛蜚零那里失去地位? 而浣花夫人只是走出去,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当她回来坐稳的时候,半夏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半夏要一拳把这个女人打晕:“看起来,马鸣是这支军队的指挥使者,浣花夫人,而这支军队本身就是令公鬼要传达的讯息。很显然的,令公鬼想要我们全都去玄都,而且马鸣也提到了宣誓效忠的事。” 浣花夫人抬起头,睁大了双眼,但她的表情中恼怒的成分并不多,而真正被确切表达出来的是……嗯,如果这种表情是在普通人的脸上,半夏会称它为恐惧。当然,半夏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半夏已经答应了这个要求————这名丹景玉座和转生真龙来自同一个村子,是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也是她被选为丹景玉座的用途之一————那么这绝对是一个爬不出来的无底深渊。 无论浣花夫人如何补救,讯息都会流传出去,长老会大约将以此而责备浣花夫人,或将它视为浣花夫人的一个把柄。长老会中并非只有罗花休和辛蜚零因为半夏只听从浣花夫人的建议而深感不悦,实际上,黛兰娜似乎是唯一一名全力支持浣花夫人的宗派守护者。 但黛兰娜又同时建议她听听罗花休与辛蜚零的话,仿佛她真正能做到同时接受三方意见一样。即使浣花夫人能应付过长老会,一旦这个承诺被令公鬼知道,更重要的是,一旦令公鬼又知道她们取消了这个承诺,想要控制他一定会比现在更难上十倍、百倍。 半夏只是等待着,直到浣花夫人张开嘴,她却又抢先说道:“当然,我告诉他这是非常荒谬的事。” “当然。”浣花夫人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稳定了。很好。 “但你是对的,现在的情势非常微妙,真可惜,你对罗花休和辛蜚零提出的建议很好,但我不认为增加行动的准备就足够应付现在的情势。” 罗花休曾经咄咄逼人地教训半夏————仓促行动只会导致灭亡。孙希龄的军队一定要进一步扩大,扩大到足以震慑厉业魔母的程度。 同时罗花休又非常坚决地强调,必须将所有派往各国统治者那里去的使者召回,她们应该尽可能地不让除了鬼子母以外的人知道白塔的纷争问题。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 依令行事 辛蜚零则完全不在乎孙希龄的军队和各国的统治者们————她认为这两者与白塔并没有真正的关系————但她也提醒半夏要谨慎等待,要用分裂瓦解的办法处理仍然在白塔中的鬼子母,这样厉业魔母将无法继续留在丹景玉座的位置上,而半夏也将顺利取得丹景玉座,顺利得只有极少数姐妹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候,白塔曾经分裂的事实就会被当作乡野奇谈。如果半夏真的有足够的时间,大约这种办法真的会起作用,但它的前提是等待不会让厉业魔母有机会对这里的姐妹采取行动。 辛蜚零与罗花休的另一点不同是,她在和半夏说话时总是带着微笑,仿佛正看着一名她非常为之骄傲并宠爱的初阶生或见习使。半夏重新发现穿行的事情让许多鬼子母都对她有这种微笑,因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强大到制造出一个她们可以伸过一只手臂的通道。 罗花休想要借助通道从白塔里拿来镇岳乾坤杖。她肯定还想拿其它一些东西,但到底是什么,她没有告诉半夏。这样她们就能在独狐陈培养真正的鬼子母,而厉业魔母则会失去这个能力;半夏肯定也想成为真正的鬼子母。 辛蜚零同意后面这个提议,但她不同意将通道开在白塔内部。她们有太多机会被发现,而如果白塔中的鬼子母学会了穿行的办法,她们就会失去太多优势。这些观点让长老会陷入沉思,这让罗花休极为不悦。 浣花夫人也曾经因为和辛蜚零达成了某些协议而露出过微笑,但她现在肯定没有微笑。 “尊主,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知道了。”她的声音中有许多忍耐,“进行准备肯定已经足够让长老会知道,你并没有被她们吓住,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前展开行动一定会导致严重的失利。” 半夏努力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我知道,浣花夫人,没有你的建议,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真希望有朝一日能结束这一切。 浣花夫人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太微玄使————她甚至能成为一位好丹景玉座————但半夏很希望有一天能教教这个女人该如何当一名太微玄使,而不是丹景玉座。浣花夫人和长老会都需要这样的教导。 “现在马鸣和他的真龙信众军队已经到了我们的门口,孙大人要怎样做?他的士兵们要怎样做?每个人都在说孙希龄要派他的人去猎杀那些被认为曾经烧毁村庄的真龙信众。我知道孙希龄已经接到命令,要严格管束他的士兵,但————” “孙大人会严格依照我们……你的命令行事。” “大约。” 孙希龄并不像浣花夫人相信的那样乐于被拴上缰绳。丹景玉座和孙希龄共处了很长的时间,虽然她对那个男人总是满腹怨言,不过孙希龄确实也对她说过一些事。但半夏绝不能放弃丹景玉座的忠诚。 “我希望他的每一名士兵也都是这么想的。我们不能向西进入奇肱国,但我觉得,大约我们能前往下游的狐仙城,大约可以通过通道过去,鬼子母在那里肯定是受欢迎的,孙大人可以在那座城外扎营。这样的行动可以表明我们不打算接受令公鬼的……条件,如果那些可以被称作条件的话。如果我们还要做更多准备,我相信在一座大城市旁边,一切干活都能会容易许多,那里有通向各个地方的大道和远洋海港。” 浣花夫人的自控能力又一次打了折扣,她说话的声音里已经夹杂了一些喘息。“狐仙城并不会非常欢迎我们,尊主,一两名姐妹和几百名姐妹是完全不同的,况且我们还带着一支军队。尊主,即使是任何与此有关的暗示也会让泰琳认为我们是要攻占那座城市,泰琳和许多想要从她手中夺走劲风王座的黑齿国贵族都会这么想。这种事情会毁掉我们和每一名统治者的关系。不,尊主,这件事绝不能做。” “但我们还敢留在这里吗?马鸣不会有任何行动,但只要孙大人手下的几名士兵擅自行动,局势就有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半夏皱起眉,看着自己的裙子,用双手将它们抚平,仿佛正在忧虑地思考着。 然后,半夏叹了口气:“我们坐在这里,面对一支真龙信众的军队而无所作为,这样的状况持续愈久,最后的结果就会愈糟。如果听到他们会发动攻击的谣言,我绝不会感到惊讶,人们都说我们应该率先采取行动。” 即使半夏的这番话现在不起作用,谣言也会在外面散播开的,这是湘儿、仪景公主、丹景玉座和桑扬的任务。这是一次危险的行动,但半夏能找到一些办法,让马鸣在动~乱的火花出现之前撤退。 “而且,谣言传播出去之后,如果在一个月内有半数黑齿国人相信我们是真龙信众,我一样不会感到惊讶。” 对于这个谣言,半夏其实很想将它消灭,只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消灭一个谣言。自从成少卿被治愈之后,长老会就再没有让贵族来见过他,但孙希龄的征兵队还在四处活动,也不断有鬼子母出去寻找新的初阶生,更有许多仆人架着他们的大车和马车,经过漫长的路途去临近村子里购买食物。 谣言传播出去的途径有成千上百,而一个谣言只需要一条路径就可以生存发展下去了。“浣花夫人,我总是觉得我们被关进了一个匣子里,如果我们不挣脱出去,最终绝不会有好结果。” “那我们应该让真龙信众离开,”浣花夫人强自忍耐地说着,“我很后悔让马鸣再次脱离我们的掌握,但恐怕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你已经告诉他条件不能接受,那么现在就让他离开吧!” “我倒是希望事情能这么简单。但我不认为他会听我们的话,浣花夫人,他暗示要留在这里,直到情况有变,他可能在等待令公鬼的命令,甚至是令公鬼本人。在雨师城流传着一个谣言,令公鬼和他所召集的一些男人也会一起穿行,他似乎正在教那些男人导引真气。我不知道如果他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做。” 第一千七百零三章 怎么能怪她 浣花夫人盯着半夏,和她的平静面容相比,她的呼吸显得相当沉重。 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青青端着一只旧银盘走了进来。她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气氛,只是匆匆地将绿瓷茶壶、茶杯、银蜜盅、小鸡汤罐和有花边的木棉餐巾摆开来。 直到最后,浣花夫人用严厉的声音喝止了她。她尖叫一声,睁大眼睛行了个几乎让额头碰到地板的叩拜礼,就转头跑出去了。 片刻之间,浣花夫人只是整理着自己的裙子,直到恢复镇定。“大约,”她最后不情愿地说道,“毕竟,大约我们有必要离开独狐陈,虽然比我希望的要快。” “但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北方了,”半夏睁大了眼睛,有点被动,她真是痛恨这样!“而那样会让我们看上去像是在朝嘉荣城移动。” “我知道!”浣花夫人几乎喊了出来。她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音调:“请原谅,尊主,我觉得有一点……我不喜欢被迫做某些事。而我害怕令公鬼会在我们准备好之前迫使我们有所行动。” “等我见到他的时候,我会好好跟他谈一谈,”半夏说,“没有你的建议,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做。”大约半夏能找个办法派浣花夫人去当智者们的学徒。想到浣花夫人如果跟随鬼营室学习半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半夏露出了微笑,而浣花夫人也立刻用微笑响应了半夏。“要蜂蜜吗?”半夏说着,拿起了茶壶。 “你必须帮我让她们有些理智。”马鸣叼着铜烟锅说道,“谢铁嘴,你在听吗?” 他们正坐在两个倒扣的小桶上抽着烟,一座两层的建筑为他们提供了有限的阴凉。那名瘦高的老说书先生似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令公鬼给他的那封信上,现在他将那封信塞进了长衫口袋,而上面的树与王冠蜡封甚至还没有被弄破。 从巷子另一端传来的嘈杂人声和车轴转动的磨擦声似乎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汗水不停地从他们的脸上冒出来。至少有件事暂时不用担心了————当马鸣走出小白塔的时候,发现鬼子母们已经将鬼笑猝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她现在不会用匕首去捅什么人了。 谢铁嘴从嘴里拿下铜烟锅,那是一根长柄铜烟锅,上面雕满了榕树叶和橡实。 “我曾经想要救过一个女人,马鸣。春滢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枸骨,她嫁给了一个鞋匠,一个残暴的畜生。那时我正在旅途中,在她的村子里做短暂的逗留。真是个畜生。当他想要停工的时候,如果晚饭没准备好,他就会朝春滢大吼大叫。如果他看见春滢和别的男人说话超过两句,那个畜生就会用鞭子抽她。” “谢铁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鬼扯些什么?这怎么能让那些蠢女人有理智?” “听着,孩子,那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个畜生是如何对待春滢的。春滢哭着告诉我,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拯救她。那时我的口袋里有不少碎金子,还有一辆漂亮的马车、一名马车夫和一名仆人。我很年轻,长得也不错。” 谢铁嘴用指节捋了捋白胡子,叹息了一声。马鸣很难相信,这张皱纹堆积的面孔曾经好看过。然后他又眨了眨眼,一辆马车?说书先生怎么会有马车? “马鸣,那个女人的惨状拉住了我的心,我不否认,她的外表也有些吸引我。就像我说的,那时我还年轻,我以为自己已经坠入了爱河,就像故事里的那些英雄们一样。终于有一天,我们坐在开满鲜花的桃树下————当然,离那名鞋匠的房子很远————我告诉她要带她离开,我会让她拥有自己的侍女和小院,一座充满歌声和诗篇的庭院。等她终于知道我的意思,她就踢了我的膝盖,让我足足瘸了一个月,然后她就举起屁股底下的凳子不停地打我。” “娘们似乎都喜欢踢人。”马鸣嘟囔着,在小桶上换了个姿势,“我觉得她根本就不相信你,这又怎么能怪她?” “哎哟,她相信的,她只是因为我认为她会离开心爱的男人而感到万分恼怒。这是她说的————‘心爱的’,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回那个男人身边。当时我的选择只有杀死那个男人,或是跳上我的马车,结果我几乎丢掉了自己所有的行李,空着身子就逃走了。我觉得,现在她大概还和她的男人像以前那样生活着,每次当她男人想要进酒馆里喝杯酿米酒的时候,她就会紧握着钱包,或随手拿起什么东西把她男人的头敲开。这是后来我在几次小心的探察之后才知道的事实。”谢铁嘴将铜烟锅插回到牙缝里,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束。 马鸣抓抓头:“我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在你还没了解一件事的全貌之前,不要妄下评断。比如,你是否知道仪景公主和湘儿正打算前往狐仙城?李药师和我也要跟她们一起去。” “什么……”马鸣在铜烟锅就要掉到地上的干草丛之前抓住了它。彬蔚自称以前去过狐仙城,大约他在说到那里的女人和打斗时有些夸张,但以他的描述,那个地方确实是个野蛮之地。所以,她们以为她们能让仪景公主从他身边溜走,是不是?“谢铁嘴,你必须帮我————” “什么?”谢铁嘴打断了他的话,“从鞋匠那里把她们偷走?”他从嘴里喷出一缕蓝烟。“我不会这么做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全部的故事。你怎么看半夏和湘儿?或者,就说说半夏吧!” 马鸣皱起眉,心里寻思着这个男人是不是在跟他兜圈子。“我喜欢半夏。我……这话让我怎么说!谢铁嘴,她是半夏,这就足够了,所以我要替她挽救她那根蠢脖子。” “你是说,从她的鞋匠那里救走她。”谢铁嘴嘟囔道。但马鸣还继续说着:“她的脖子和仪景公主的脖子,甚至是湘儿的,不过连我自己都很想掐死她。天知道!我只想帮她们。而且,如果我让仪景公主出了什么事,令公鬼一定会掐断我的脖子。” 第一千七百零四章 我离开了她 “你有没有想过,帮她们做她们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是我觉得做的,我会立刻让仪景公主骑上马,赶往锡城古国,但我相信她需要做其它的事情,所以我只能跟在她身后,日夜担心会有人在我不能保护她的时候杀死她。等她准备好的时候,她自然会去玄都。” 谢铁嘴满足地抽了一口烟,但他最后那一句话中带着火气,仿佛虽然在极力掩饰,但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话。 “我只是觉得她们想把她们的脑袋交给厉业魔母。”谢铁嘴难道早就想把那个蠢妞拉到马背上带走了?一名说书先生带着公主去称王!谢铁嘴真是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想法。 “你不是傻瓜,马鸣,”谢铁嘴平静地说,“你最好知道,半夏……把这孩子当丹景玉座实在困难……” 马鸣郁闷地哼了一声,作为赞同。不过谢铁嘴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 “但我相信,她的背脊撑得起这个,现在要说某些事是否只是巧合还太早,但我已经开始相信,半夏也有能够胜任的头脑。现在的问题是,她够冷酷吗?如果她缺乏这个素质,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背脊和头脑,她们会活吞了她。” “谁会吞了她?厉业魔母?” “哎哟,她啊,如果她有这个机会的话,那个家伙丝毫不缺乏残忍。但这里的鬼子母甚至没有将半夏看成是鬼子母。大约半夏是丹景玉座,但她不是鬼子母,这真是难以相信。” 谢铁嘴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这是真的,她们对仪景公主和湘儿也是一样,虽然她们在竭力掩饰这点。鬼子母们总以为可以滴水不漏地隐藏住她们的想法,但只要你保持清醒的头脑仔细去看,自然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谢铁嘴又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将它在手里转动着,却不打开它。 “半夏正走在悬崖边上,马鸣,在独狐陈至少有三个相互争斗的派系————我能确认的是三个。如果半夏走错一步,她们就会将她推下深渊。” “就在独狐陈?”马鸣说着,平板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情绪。谢铁嘴平静地点点头。马鸣却不禁提高了音调:“那你还想让我把她们丢在这里?” “我是想让你不要再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摆布她们,她们已经决定该做什么了,而你不能改变她们。但大约————只是大约————你能帮助她们活下来。” 马鸣跳起来。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这不是那些外来的记忆。他踢翻了刚才坐着的那个小桶,让它沿着巷子滚了过去。帮助一名说书先生保护她们活下来? 马鸣模糊地记得玄都的一家客栈老板,好像叫作熊笑三。说过一些关于谢铁嘴的事情,但那些回忆就像薄雾一样缥缈,他刚想将它们抓住,它们就消失了。“那封信是谁给你的,谢铁嘴?你救过的另一个女人?还是你把她丢在了她会掉脑袋的地方?” “我离开了她,”谢铁嘴轻声说。他站起身离开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马鸣伸出手想拦住谢铁嘴,想要再和他说些什么,只是他想不出该说什么。老疯子!不,谢铁嘴并不疯。半夏像骡子一样顽固,但和湘儿比起来,半夏也像乖乖女一样了,但这两个家伙都是那种爬上树只为了能把闪电看清楚的人。至于仪景公主,贵族女人总是连雨天要打伞的常识都没有,而被淋湿之后又会大发脾气。 马鸣将铜烟锅里的烟灰磕掉,在它们点燃干草前把它们踩熄,然后从地上拿起帽子,瘸着腿走上了街道。他需要从更多的人那里获取信息,而不止是一个只知道在翘下巴公主屁股后面乱转的说书先生。 这时,马鸣看向左方,湘儿正从小白塔里走出来,便绕过沿路的大车,向她走去。湘儿能告诉马鸣他所需要的信息————如果她愿意的话。马鸣感觉到屁股上传来一阵疼痛。真是麻烦的女人!她欠自己几个答案。 就在这时,湘儿也看见了马鸣,立刻停下脚步,看着马鸣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她突然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显然是要躲开马鸣,在人群和大车把湘儿彻底遮住之前,她还回头看了两眼。 马鸣满脸怒容地停住脚步,将帽沿压低到脸上。这个女人先是毫无道理地踢他,现在又不跟他说话。她和半夏就是要这样磨耗他,直到她们挑起一根手指,他就会立刻温顺地跑开为止。嗯,她们为她们的游戏选错了人,早晚会自食恶果的! 万宁和其它人都在一座石砌建筑旁的马厩外面,这座石砌建筑显然曾经是一家客栈,不停有鬼子母在那里进进出出。果仁和他们其余的马匹都被拴在马厩外侧的横栏上。 万宁和那两名被俘虏的巡逻兵正蹲在墙边。马保和闻墨文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马保身材高瘦,面孔粗横;闻墨文身材短粗,面容却很柔和。他们两个在看到马鸣的时候,同时露出困窘的神情。 马鸣走到他们身边。这两个人都还没摆脱被俘虏的羞惭。那两名旗手还僵硬地站着,仍然紧紧握着他们的旗帜。他们看起来很知道现在的局势。一场战争是一回事————一个男人在战场上是有机会的————而这些鬼子母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有两名护法正在暗中监视着他们;那两名护法并不是刚好站在马厩院子对面的大太阳底下聊天的。 马鸣摸了摸果仁的鼻子,然后开始检查这匹马的眼睛。一个穿着皮背心的人从马厩里出来,推着一辆粪车向街上走去。万宁也走过来看着果仁的眼睛,马鸣看也不看他地说:“你能回貔虎军吗?” “可能吧。”万宁皱着眉,拨起果仁的眼睑,“大约需要一些运气吧。但是真不喜欢离开我的马。” 马鸣点点头,仔细端详那只眼睛。“告诉奚齐,我的命令是固守营地。我大约要在这里停留几天,我不想让任何人进行什么他娘的援救,然后尽快回到这里来。如果可以,不要被看见。” 第一千七百零五章 一切都在计划中 万宁向果仁身下的地上吐了口口水。 “和鬼子母在一起的男人就是给自己戴上了笼头和鞍子。我可以的时候就会回来。” 他摇摇头,走进人群里。一个肥胖、邋遢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没有人会怀疑他能溜到那里去。 一名旗手清清喉咙,犹豫地向马鸣靠近一步:“大人,情况……这是你的计划,对不对,大人?” “一切都在计划中,傲白。”马鸣说着拍了拍果仁。他已经一头栽进了麻袋里,袋口也被扎紧了。他答应令公鬼要将仪景公主平安带回玄都,所以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仪景公主;他也不能任由半夏把脖子放到断头台上。 大约————苍天啊,这真是让人头痛!————大约他应该接受谢铁嘴的建议,帮助那些可恶的女人实现她们疯狂到不可能的计划,让她们疯狂的脑袋能留在她们该死的肩膀上,顺便也能让他的脖子保持完整。而他还要保证鬼笑猝远离仪景公主的喉咙。嗯,至少他可以在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先把她们带走,不过这对他的心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一切都他娘的很顺利。” 仪景公主以为自己能在等候室或是小白塔门外找到鬼笑猝,但却都没有,而她也不需要打听就能知道为什么鬼笑猝不在。几乎所有她身边的鬼子母都在谈论两个话题,所有的文件都被扔在桌上,已经没有人去处理了。 大多数人谈论马鸣,就连在等候室里来回奔忙的仆人和初阶生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交换一点关于马鸣的讯息。 马鸣是缘起,让一个缘起留在独狐陈安全吗?马鸣真的曾经进入过白塔,又轻易被允许离开?他真的率领着一支真龙信众军队?他会因为那些四处流传的真龙信众暴行而被抓吗?他真的与转生真龙和丹景玉座来自同一个村子?传说有两个缘起和转生真龙联系在一起,谁是第二个,他在什么地方? 大约马鸣知道。似乎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观点。 仪景公主本以为自己会听到人们谈论两个问题,实际上却没听到任何人说起————马鸣想在独狐陈做什么?令公鬼是怎么知道要派马鸣来这里的? 没有人问这些。但仪景公主经常能看见鬼子母故作冷静地整理长衫,眼神却显得有些呆愣;仆人们困惑地盯着地板,却又突然打个冷颤,仿佛刚刚才发现自己还有事要做;初阶生们不停地用害怕的眼神瞥着鬼子母们。 马鸣不算是被放进一群鸽子里的猫,但也差不多了,光是想到令公鬼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就足以让她们止不住颤抖了。 提起鬼笑猝的人要少一些,但鬼子母们总忍不住要提到她,而且不单是为了将话题从马鸣身上移开。并非每天都会有野人走进独狐陈,特别是鬼笑猝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而且还是个厌火族人。最后这点确实吸引了每一名鬼子母。白塔还没训练过任何厌火族人,也几乎没有鬼子母进入黑荒漠。 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能知道鬼笑猝被带到什么地方,虽然她们并不会真的困住她,但仪景公主知道鬼子母想让一个女人成为初阶生时会怎么做。 “她到晚上就会穿上白袍。”咏梅自信满满地说,这名身材苗条的临月盟鬼子母几乎每说一个字就会点一下头作为强调。听她说话的鬼子母也像她一样确信地点着头。 仪景公主不赞成地嗤了一声,匆匆走出了门。仪景公主能看见湘儿正在她前面跑着,一边还在不停地回头观望,甚至经常因此而撞到其它人。仪景公主想要追上她————她不会介意有个伴的————但她自己不打算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奔跑,即使现在可以靠集中精神不出汗。不过,仪景公主还是拉高一点裙子,加快了脚步。 还没等走出五十步,她感觉到瑶姬正在靠近,扭头一看,瑶姬正沿着街道跑过来。卜叨沐也在,但她立刻停下了脚步,满脸怒容地抱起双臂。这女人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而且她肯定没有因为仪景公主已经成为真正的鬼子母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瑶姬平静地说,“我刚刚听说,在我们去狐仙城的时候,范采蓝和尹姝也要去那里。” “知道了。”仪景公主嘟囔道。这两位年迈的鬼子母可能是要去易巧那里,但在泰琳的宫廷里已经有三名鬼子母了,或者,她们去狐仙城是有自己的任务。对于这两个推测,仪景公主其实都不相信。卜叨沐有她的主意,长老会也是一样。仪景公主和湘儿要有两名真正的鬼子母作为陪护了,可是————“她要知道,她不能去。” 瑶姬沿着仪景公主的目光瞥了一眼,看见了卜叨沐,耸耸肩:“她知道,而且非常不高兴。至于我,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了。” 仪景公主只犹豫了片刻,她答应过要保密,她不喜欢这样。但她并没有答应过要停止劝说瑶姬,让她知道这样并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瑶姬,半夏————” “我不答应!” “为什么不?” 仪景公主在让瑶姬成为护法之前很久就打定主意要约缚令公鬼,她会让令公鬼答应依她说的去做,至少在重要的事情上会是这样。后来,她又决定要让令公鬼答应另外一件事:令公鬼必须回答她的任何问题。而瑶姬却可以按照自己的选择回答,按照自己的选择逃避,或者是按照自己的选择昂起一张倔强的脸,就像她现在这样。 “告诉我为什么不,如果你有一个好理由,我就绝不再问。” 一开始,瑶姬只是怒目而视,然后她突然抓住仪景公主的手臂,几乎是推着仪景公主走进一条巷子。来往的行人并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卜叨沐也还留在原地,只是表情比刚才更加阴沉了。 瑶姬仍然小心地向周围看了一圈,才悄声说道:“我总是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出生、生活并死亡,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绑在上古神镜上。我只有在两个人生之间,在夜摩自在天里才知道这些。有时候,我的人生会引人瞩目,辉煌灿烂,但我像其它所有人一样是个凡人,而不是传说中的人物。” 第一千七百零六章 为了杀我 瑶姬道:“这一次,我被剥离出来,而不是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出世。第一次,我在真实的肉体中,却仍然知道我是谁,这一次,别人也同样会知道我是谁。谢铁嘴和李药师就知道,他们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确信这一点。他们看我和看其它人的时候不一样。如果我说我要爬上一座琉璃山峰,空手杀死一名巨人,他们也只会问我是否需要帮助,而且他们会认为我不会需要任何帮助。” “我不知道。”仪景公主缓缓地说。瑶姬叹了口气,头垂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到。在其它的人生里,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或者所有看上去是正确的事,这对于舞凤、乔黄莺或是其它任何女人都足够了。现在,我是传说中的瑶姬,每个人都知道瑶姬能做到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走进了拓梵枢机团的羽毛舞者。” 仪景公主没有问什么是拓梵枢机团,当瑶姬提到以前人生中的经历时,随之而来的解释经常会让仪景公主感到更加混乱。“这话没道理,”她只是坚定地说道,同时抓住瑶姬的手臂,“我知道你,但我肯定不会以为你能杀死什么巨人。半夏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她已经察觉到了。” “只要我不承认,”瑶姬嘟囔着,“那就跟她不知道一样。不要再说这没道理了,我知道没道理,但这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那么这样说呢?她是丹景玉座,你是一名护法。她应该得到你的信任,瑶姬,她需要这个。” “你和她还没说完吗?”卜叨沐来到了她们身边,“如果你要离开,把我丢在这里,至少你能先帮我练练箭法,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考虑的。”瑶姬平静地对仪景公主说道,然后她转过身,抓住戴己的发辫。“我们来聊聊射箭,”她推着戴己向街上走去,“但首先我们要说说什么叫礼貌。” 仪景公主摇摇头,又突然想起了鬼笑猝,急忙快步向前走去。那栋房子并不远。 仪景公主过了一会儿才认出鬼笑猝。她已经习惯看见鬼笑猝穿着圣保衣,将深红色头发剪短的样子;现在的鬼笑猝却穿着裙子、宽外衫和披巾,头发已经垂到肩膀以下,用一条折起的方巾束在后面。 乍一看,鬼笑猝并没有显出任何为难的样子,她笨拙地坐在一张椅子里厌火族人并不习惯椅子,平静地和五名鬼子母一起在这间起居室里喝着茶。 鬼子母居住的房子都有这样的房间,而仪景公主和湘儿仍然住在她们的那个小房间里。但仪景公主仔细去看的时候,却觉得鬼笑猝在用警戒的眼神看着那些鬼子母,仿佛她是一只正在被追捕的猎物。不过仪景公主已经没机会再观察下去了,鬼笑猝一看到仪景公主,就立刻跳起身,连手中的茶杯都掉到被清扫干净的地面上。 除了在海门通里外,仪景公主几乎没再见过厌火族人,但她知道厌火族人总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而且鬼笑猝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只是现在,赤裸裸的痛苦堆满了鬼笑猝的面孔。 “很对不住,”仪景公主用平稳的语调对那些鬼子母说,“我必须带她离开一会儿,大约你们可以过一会儿再和她谈话。” 有几名鬼子母犹豫着,似乎是想表示反对,但这是她们不该做的事。这个房间里除了鬼笑猝之外,仪景公主显然是最强大的,而且这些鬼子母中也没有宗派守护者和浣花夫人一党的人。 仪景公主很高兴灵之真不在这里,那名鬼子母就住在这幢房子里。仪景公主已经选择了鼍龙派,并得到接纳,可随后她才发现,原来灵之真是独狐陈鼍龙派的首脑,虽然灵之真成为鬼子母还不到十五年时间。 从人们的闲话里,仪景公主知道在独狐陈的鼍龙派鬼子母中有戴上长衫超过五十年的人,不过这里所有的鼍龙派鬼子母头上都看不见一根灰发。如果灵之真在这里,并且想要留住鬼笑猝,仪景公主再强大也不可能和宗派首脑相抗。 现在仪景公主只看见纱娜张开了嘴,仪景公主总是觉得这名双眼凸出的绀珠派鬼子母像一条鱼,但她又一言未发地把嘴闭上了。当仪景公主挑起一侧眉弓望向她的时候,她的表情显得相当阴沉。 五名鬼子母都绷紧了嘴唇,但仪景公主并没有理会她们的情绪。“谢谢。”她带着一抹她并没有感觉到的微笑向她们说道。 鬼笑猝已经将一只暗色的包裹甩到了背上,但她还是在犹豫着,直到仪景公主叫她的时候,才向仪景公主走了过去。两人走到街上之后,仪景公主说:“我为她们向你道歉,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 仪景公主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否则半夏也一定会做到。 “恐怕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单独谈话的地方,我的房间在一天里的这个时间会非常热。我们可以找个有阴凉的地方喝些茶,如果她们还没用茶水把你灌饱的话。” “你的房间。”鬼笑猝现在显然还不想说话。突然间,她冲到一辆装满柴禾的大车旁,从车上拉出一根树枝————比她的手臂要长一点,比她的拇指要粗一些,然后她回到仪景公主的身边,从腰间抽出匕首,开始削下那根树枝的树皮。锋利的刀刃将细枝一根根切下,仿佛剃刀割下胡须一样。痛苦的表情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仪景公主一边走,一边侧眼瞥着鬼笑猝。无论马鸣胡说些什么,她不相信鬼笑猝真的要伤害她,但……她知道一点关于节义的事,鬼笑猝在海门通时曾经向她解释过一些。大约令公鬼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事,大约那些令人困惑的骄傲与义务让鬼笑猝必须……这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但大约…… 她们走进仪景公主的房间后,仪景公主决定先打开话题,她看着鬼笑猝,并抱着巨大的决心没有拥抱太一,说道:“马鸣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死我。” 第一千七百零七章 自己在笑 鬼笑猝眨眨眼,“湿地人说话总是很奇怪,”她有些惊讶地说着,将那根棍子放到湘儿的床脚,然后又将腰间的匕首仔细地放到棍子旁边。 “我的姐妹半夏要我为你看着令公鬼,我答应了她。”然后她把包裹和披巾放到门边的地板上。“我对她负有义,但负你的义更多。”她解开外衫的衣带,从头上将外衫脱下来,然后又将衬衣一直褪到腰际。 “我爱令公鬼,我也曾经和他躺在一起。我负有义,我要你帮忙让我承担下这份义。”她转过身,跪在两张床之间狭小的空地上。“你可以用棍棒或匕首,这是我亏欠的义,如何处罚由你来选择。”她扬起下巴,伸直了脖子,紧闭起双眼。“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都接受。” 仪景公主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软。紫苏说过,第三个女人是危险的,但鬼笑猝……等等!她说她……和令公鬼!仪景公主的手猛然向那把匕首探去,她急忙抱紧自己的双臂。 “起来,穿上衣服。我不会打你……”几下就好?她更加用力地抱紧手臂。“我也肯定不会去碰那把匕首,请把它收起来。”她本应该拿起匕首递给鬼笑猝的,但她很害怕自己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你对我不负有义。”她相信应该是这样说。“我爱令公鬼,但我不在乎你也同样爱他。”谎言烧灼着她的舌头。鬼笑猝真的和他有过亲密关系? 鬼笑猝跪着转过头,双眉紧皱。“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知道了。你是建议我们分享他?仪景公主,我觉得我们是朋友,但如果我们要成为姐妹老婆,就必须先成为日和姐妹,而我们是不是能成为日和姐妹,还要再共处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仪景公主这时发现自己的下巴已经掉了下去,便急忙用力将嘴闭上,又虚弱地说道:“我觉得应该是可以的。”紫苏一直都在说,她们会分享他,但肯定不是这样!即使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也让仪景公主觉得下流!“而且情况比你知道的还要复杂,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也爱他。” 鬼笑猝立刻站起身,速度快得好像没有经过任何中间过程。“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绿眸里燃烧着火焰,那把匕首已经被她握在了手里。 仪景公主几乎笑出了声。刚刚还在谈论分享他,但一眨眼,却愤怒得像……像……像我一样,仪景公主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想法。状况本来可能会比现在糟糕许多的,第三个女人本来有可能是夜娇靡,既然一定要有这个人,那如果是鬼笑猝的话,反而可能是最好的结果。我应该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像小孩一样乱踢自己的裙子。 仪景公主坐到床边,将双手夹在膝盖中间。“鬼笑猝,把刀子收起来,坐下,还有,请把衣服穿好,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有一个女人,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她的名字是紫苏……” 鬼笑猝终于穿好了衣服,但她又过了很久才坐下,又过了更久的时间,才听从了仪景公主的话,相信应该接受紫苏。她不情愿地说道:“我必须认识那个女人,我不会和一个我不能像日和姐妹那样去爱的女人分享他。”然后她仔细端详着仪景公主,仪景公主只是叹了口气。 鬼笑猝会考虑和她分享令公鬼;紫苏准备和她分享令公鬼。她是她们三个之中唯一正常的吗?从她床垫下面的那张地图推测,紫苏应该很快就会到达玄都了,或者她有可能已经到了那里,仪景公主不知道自己会希望那里发生什么事。但紫苏一定要用她看到幻像的能力帮助令公鬼,这就意味着紫苏要留在令公鬼身边;而仪景公主却要去狐仙城。 “在生命中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吗,鬼笑猝?” “如果有男人被牵扯进来,那就没有。” 仪景公主不确定是哪件事让她更吃惊————发现自己在笑,还是发现鬼笑猝在笑? 在上午炙热的阳光中,紫苏骑着马缓慢穿过玄都的街区,但她对这个城市却仿佛视若无睹。她几乎没有在意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轿子、大车和马车,只是偶尔会引导她的枣红色母马绕过堵塞街道的人群。 紫苏的梦想就是居住在大城市里,去陌生的地方旅行,但现在这些覆盖着闪亮瓷片的彩色尖塔和熙熙攘攘的街景却根本无法在她眼中停留。能够让她多看一眼的包括三五成群的厌火族人,他们在人群中穿行,行人们跟他们保持着距离。受到同样待遇的还有那些鹰钩鼻、经常是蓄有胡须的巡逻骑兵,但紫苏会注意到他们只是因为他们让紫苏想起了在三江口时就已经听到过的传言。 梅兰娜因为这些传言而感到愤怒,当她们看到真龙信众肆虐后的残迹时,这样的传言也在成倍增加。紫苏觉得另外一些鬼子母只是在担忧,对于令公鬼那个特赦令的谈论还是愈少愈好。 在皇宫前广场的边缘,紫苏拉紧了野枸骨的缰绳,仔细地用一块缎带手绢擦过自己的脸,然后把它收回长衫袖子里。大约是因为厌火族人守卫着敞开的宫殿大门,所以这座巨大的椭圆形广场上没有几个人,还有更多厌火族人站在宫殿的大理石阳台和镀金柱廊里。 他们走路的样子仿佛是一头头豹子。锡城古国的白狻猊旗飘扬在宫殿最高的圆顶上,还有一面猩红色的旗帜飘扬在一座尖塔上,比那座白色的圆顶要矮一些。微风将那面旗吹起一些,让紫苏勉强能看见旗子上的古代鬼子母徽记————黑色和白色组成的圆形。 那些厌火族人让紫苏很庆幸自己拒绝了两名护法要在她身边保护的好意,护法和厌火族人之间大约会碰撞出火星。那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好意,紫苏拒绝的方式则是在他们约定好的半个时辰之前先溜出来。 梅兰娜是玄都人,她们在天还没亮时进入玄都后,她就带着她们去了据她说是新城最好的客栈。 第一千七百零八章 他认识我的 虽然紫苏听说过各种关于那些戴着黑面纱的厌火族人的可怕故事,但让她止步不前并不是那些厌火族人,不完全是。 紫苏的长衫和裤子用的质料是独狐陈能找到最好的、最软的黄麻料,衣服的颜色是淡孔雀绿,在翻领、袖口和裤腿外侧绣着蓝色和白色的小花。她的中衣也像是男人的一样,不过是用茶白色的云锦做成的。 在凤台的时候,父亲死后,紫苏的姑妈们曾经要让她成为所谓的正常女人,但大约她的梅伦姑妈知道,紫苏已经穿着男孩衣服在那些矿道里跑了十年,再想把她塞回到裙子里已经太迟了,即使是这样,她们也没有放弃努力。 紫苏也顽固地和她们抗争着,拒绝穿上裙子,拒绝学习女红。后来紫苏在“风月酒馆”当了一段时间的女侍,那不是一段让人高兴的经历,那家客栈是个非常粗俗的地方。拉娜姑妈、姜恩姑妈和梅伦姑妈很快就找到了她,不顾她已经二十岁的事实,硬把她拖走了,所以紫苏也没有在那里待过多长时间。 除了那段时间之外,紫苏从没自愿穿上过裙子。现在,紫苏觉得大约自己真的应该穿上裙子,而不是这样的长衫和长裤,一条云锦裙子,裁剪合身,领口开低一些,然后…… 他必须接受我现在的样子,紫苏一边想着,一边气恼地扭着缰绳。我不会为任何男人改变。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她的穿着还像一名农妇那样朴实,而现在,她的发卷几乎已经要垂到肩头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对她耳语,你会变成他希望你变成的那样。她用力将那个声音踢开,就像她踢开那些想要对她无礼的马夫一样。然后她踢了一下野枸骨的腹侧,动作也并不轻柔。 紫苏恨那个“女人面对男人就会变得柔弱”的想法。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她确信自己很快就要知道这想法是怎么一回事了。 紫苏在一座宫门前下了马,拍拍野枸骨,算是道歉,同时又不确定地看着那些厌火族人。他们之中有一半是女人,除了其中一个之外,这些女人都比她高很多。那些男人都有令公鬼那么高,其中有一些甚至更高。 他们全都在看着紫苏,嗯,他们似乎在看着周围的一切,但肯定没有放过她,而且她没看见他们眨过一次眼。他们的手上拿着短矛和圆盾,背上背着角弓,腰间拴着箭袋和重匕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杀手的模样。那些挂在他们胸前的黑色布片一定就是那种面纱了,紫苏听说过,厌火族人一定要在戴上面纱之后才会杀死你。她希望会是这样。 紫苏走向那名个子最矮的女子,她亮红色的头发剪得就像紫苏以前一样短,被晒成茶褐色的面孔就如同从木头中雕刻出来的,但她的个子甚至比紫苏还要矮一点。 “我是来见令公鬼的,”紫苏说道,声音有些不稳定,“转生真龙。”他们真的不会眨眼吗?“我的名字是紫苏,他认识我,我有重要的讯息要带给他。” 那名赤发女子转向其它厌火族人,用一只手飞快地做着各种手势。当她转回身来的时候,其它楼兰女人都发出了笑声。 “我会带你去见他,紫苏,但如果他不认识你,你就会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一些楼兰女人又笑了一阵。“我叫沙木香。” “他认识我的。”紫苏红着脸对她们说。她的长衫袖子里有一双匕首,谢铁嘴教过她该如何使用它们。但她有种感觉————眼前这个女人会将它们夺走,然后用它们剥掉她的皮。一个幻象在沙木香头顶闪了一下,立刻又消失了————好像是一个花冠,紫苏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要把我的马也牵上吗?我觉得令公鬼应该不会想接见它。”让紫苏感到惊讶的是,一些厌火族人————有女也有男————因为她的这句话又发出了笑声。沙木香也微微抽动着嘴角,仿佛是想笑的样子。 一个男人向野枸骨走去。紫苏觉得他也是厌火族人,但他却谦恭地低垂着目光,身上穿着一件白袍。紫苏跟随沙木香走进大门,穿过一片宽阔的院子,走进了宫殿。当她看见挂满织锦壁毯的走廊里有许多身穿红白制服的仆人在来回奔忙时,心中确实松了一口气。 这些仆人们也会用警觉的目光瞥向走廊中的厌火族人,但他们的眼神仿佛只是在看着一条陌生的狗。紫苏本来以为自己会发现一座除了厌火族人外再没有别人的宫殿,令公鬼的周围也全都是厌火族人。大约他同样穿着那种灰色、褐色和绿色的衣服,不眨眼地盯着她。 在一道雕刻着狻猊图案、敞开着的高大门户前,沙木香停下脚步,飞快地向守在门外的楼兰卫兵打着手势。她们全都是女人,其中那名浅黄色头发的女人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她也向沙木香打着手势。 “等在这儿。”沙木香说完就走了进去。 紫苏跟着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名浅黄色头发的女人仿佛是不经意地将一根短矛放到了紫苏面前。但紫苏并不在乎,她看见了令公鬼。 令公鬼坐在一个雕满了龙的巨大镀金王座上,身穿一件红色长衫,长衫上用金线绣着许多花纹,手里拿着一根有绿白色穗子的短枪。在他背后的高台上还有一个镀金王座,那个王座的靠背上,在红宝石铺底中有一只用白色宝石雕刻的狻猊,那就是传说中的银蟾王座了。 在这个时候,即使令公鬼把它当成是脚凳,紫苏也完全不会在乎。令公鬼看上去很累,但他是那么俊俏,让她如此渴望。幻象不停地在他身边闪现。紫苏在鬼子母和护法身上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也一直在逃避这种情景。 在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像其它人一样,完全不知道那些幻象是什么意思,但它们总是会出现。而对于令公鬼,紫苏必须让自己去看它们,因为如果不看它们,她就会一直盯着他的脸。其中有一个幻象是紫苏在每次都能从他的身上看到的————千亿颗闪烁的光点,如同星辰或流萤,冲进一片巨大的黑暗里,想要将它填满,却又在转瞬间就被吞没。 虽然紫苏听说过各种关于那些戴着黑面纱的厌火族人的可怕故事,但让她止步不前并不是那些厌火族人,不完全是。 紫苏的长衫和裤子用的质料是独狐陈能找到最好的、最软的黄麻料,衣服的颜色是淡孔雀绿,在翻领、袖口和裤腿外侧绣着蓝色和白色的小花。她的中衣也像是男人的一样,不过是用茶白色的云锦做成的。 在凤台的时候,父亲死后,紫苏的姑妈们曾经要让她成为所谓的正常女人,但大约她的梅伦姑妈知道,紫苏已经穿着男孩衣服在那些矿道里跑了十年,再想把她塞回到裙子里已经太迟了,即使是这样,她们也没有放弃努力。 紫苏也顽固地和她们抗争着,拒绝穿上裙子,拒绝学习女红。后来紫苏在“风月酒馆”当了一段时间的女侍,那不是一段让人高兴的经历,那家客栈是个非常粗俗的地方。拉娜姑妈、姜恩姑妈和梅伦姑妈很快就找到了她,不顾她已经二十岁的事实,硬把她拖走了,所以紫苏也没有在那里待过多长时间。 除了那段时间之外,紫苏从没自愿穿上过裙子。现在,紫苏觉得大约自己真的应该穿上裙子,而不是这样的长衫和长裤,一条云锦裙子,裁剪合身,领口开低一些,然后…… 他必须接受我现在的样子,紫苏一边想着,一边气恼地扭着缰绳。我不会为任何男人改变。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她的穿着还像一名农妇那样朴实,而现在,她的发卷几乎已经要垂到肩头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对她耳语,你会变成他希望你变成的那样。她用力将那个声音踢开,就像她踢开那些想要对她无礼的马夫一样。然后她踢了一下野枸骨的腹侧,动作也并不轻柔。 紫苏恨那个“女人面对男人就会变得柔弱”的想法。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她确信自己很快就要知道这想法是怎么一回事了。 紫苏在一座宫门前下了马,拍拍野枸骨,算是道歉,同时又不确定地看着那些厌火族人。他们之中有一半是女人,除了其中一个之外,这些女人都比她高很多。那些男人都有令公鬼那么高,其中有一些甚至更高。 他们全都在看着紫苏,嗯,他们似乎在看着周围的一切,但肯定没有放过她,而且她没看见他们眨过一次眼。他们的手上拿着短矛和圆盾,背上背着角弓,腰间拴着箭袋和重匕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杀手的模样。那些挂在他们胸前的黑色布片一定就是那种面纱了,紫苏听说过,厌火族人一定要在戴上面纱之后才会杀死你。她希望会是这样。 紫苏走向那名个子最矮的女子,她亮红色的头发剪得就像紫苏以前一样短,被晒成茶褐色的面孔就如同从木头中雕刻出来的,但她的个子甚至比紫苏还要矮一点。 “我是来见令公鬼的,”紫苏说道,声音有些不稳定,“转生真龙。”他们真的不会眨眼吗?“我的名字是紫苏,他认识我,我有重要的讯息要带给他。” 那名赤发女子转向其它厌火族人,用一只手飞快地做着各种手势。当她转回身来的时候,其它楼兰女人都发出了笑声。 “我会带你去见他,紫苏,但如果他不认识你,你就会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一些楼兰女人又笑了一阵。“我叫沙木香。” “他认识我的。”紫苏红着脸对她们说。她的长衫袖子里有一双匕首,谢铁嘴教过她该如何使用它们。但她有种感觉————眼前这个女人会将它们夺走,然后用它们剥掉她的皮。一个幻象在沙木香头顶闪了一下,立刻又消失了————好像是一个花冠,紫苏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要把我的马也牵上吗?我觉得令公鬼应该不会想接见它。”让紫苏感到惊讶的是,一些厌火族人————有女也有男————因为她的这句话又发出了笑声。沙木香也微微抽动着嘴角,仿佛是想笑的样子。 一个男人向野枸骨走去。紫苏觉得他也是厌火族人,但他却谦恭地低垂着目光,身上穿着一件白袍。紫苏跟随沙木香走进大门,穿过一片宽阔的院子,走进了宫殿。当她看见挂满织锦壁毯的走廊里有许多身穿红白制服的仆人在来回奔忙时,心中确实松了一口气。 这些仆人们也会用警觉的目光瞥向走廊中的厌火族人,但他们的眼神仿佛只是在看着一条陌生的狗。紫苏本来以为自己会发现一座除了厌火族人外再没有别人的宫殿,令公鬼的周围也全都是厌火族人。大约他同样穿着那种灰色、褐色和绿色的衣服,不眨眼地盯着她。 在一道雕刻着狻猊图案、敞开着的高大门户前,沙木香停下脚步,飞快地向守在门外的楼兰卫兵打着手势。她们全都是女人,其中那名浅黄色头发的女人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她也向沙木香打着手势。 “等在这儿。”沙木香说完就走了进去。 紫苏跟着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名浅黄色头发的女人仿佛是不经意地将一根短矛放到了紫苏面前。但紫苏并不在乎,她看见了令公鬼。 令公鬼坐在一个雕满了龙的巨大镀金王座上,身穿一件红色长衫,长衫上用金线绣着许多花纹,手里拿着一根有绿白色穗子的短枪。在他背后的高台上还有一个镀金王座,那个王座的靠背上,在红宝石铺底中有一只用白色宝石雕刻的狻猊,那就是传说中的银蟾王座了。 在这个时候,即使令公鬼把它当成是脚凳,紫苏也完全不会在乎。令公鬼看上去很累,但他是那么俊俏,让她如此渴望。幻象不停地在他身边闪现。紫苏在鬼子母和护法身上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也一直在逃避这种情景。 在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像其它人一样,完全不知道那些幻象是什么意思,但它们总是会出现。而对于令公鬼,紫苏必须让自己去看它们,因为如果不看它们,她就会一直盯着他的脸。其中有一个幻象是紫苏在每次都能从他的身上看到的————千亿颗闪烁的光点,如同星辰或流萤,冲进一片巨大的黑暗里,想要将它填满,却又在转瞬间就被吞没。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 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这次,那些光点似乎比紫苏上次看见时更多了,但那片黑暗也在以更快的速度吞没它们。紫苏还看到了以前她没看到过的幻象————一团黄色、棕色和紫色的光晕,让紫苏觉得自己的肠胃仿佛被一只拳头紧紧地握住。 紫苏想从那些侍立在他面前的贵族们身上看到些幻象。从他们华丽的长衫和云锦裙装判断,他们肯定是贵族。但紫苏从他们身上什么都看不到。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身上都不会有幻象,而且即使有,紫苏也不知道那预示着什么。 虽然如此,紫苏仍然眯起眼睛寻找着,只要她能看到一个幻象,一点光晕,那大约都会对令公鬼有帮助。紫苏在进入锡城古国境内后听到许多传闻,如果这些传闻是真的,那么令公鬼就是在竭力寻找所有能帮助他的因素。 最后,紫苏重重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这种努力。如果一开始没看到,无论再怎么努力眯眼睛看,都不会有什么发现的。 突然间,紫苏发觉那些贵族们都在朝后退去。令公鬼已经站了起来。沙木香在挥手,示意她进去。令公鬼在微笑,紫苏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她曾经取笑过无数将自己抛到男人脚下的女子;这一定就是她们的感觉了。 不,她不是个轻率的姑娘,她的年纪比他还大,在他还认为不必再牧羊一定是世界上最令人高兴的事情时,她已经有了她的初吻,她……苍天啊,请不要让我的膝盖软下去吧! 令公鬼将真龙令牌扔在他刚才所坐的地方,一跃跳下高台,冲过王座大厅,将双手伸到紫苏的手臂底下,一下子将她举到了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戴玲在这时候正率领众人离开,有一些贵族在盯着他们,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令公鬼笑着说:“我的天啊,紫苏,能看到你实在是太好了。”这比戴玲或独孤信石死板的面孔要美妙多了。但如果芜荑、寻雁、曹茂、鲁隐和所有那些贵族们全部宣告他们因仪景公主正在前往玄都的路上而感到喜悦,而不是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甚至用眼睛说他是个骗子,他一定会像看见紫苏一样大喜过望。 当令公鬼把紫苏放回到地上的时候,紫苏立刻依偎在他的怀里,紧抓住他的手臂,剧烈地喘息着。“对不起,”令公鬼说道,“我不是要让你头晕,我真的是很高兴看到你。” “嗯,你真的让我头晕了,你这个榆木脑袋的放羊娃。”紫苏靠在他的胸前呢喃着。令公鬼将她从胸前扶起,她透过长长的睫毛瞪着他。“我走了很远的路,昨晚到了这里,你却把我像一袋烙饼一样扔来扔去,你学过要有礼貌吗?” “榆木脑袋,”令公鬼轻声地笑着,“紫苏,你可以认为我是在说谎,但我确实很期盼听到你这样叫我。”她没有再叫他,只是凝望着他,刚才装出的那一点火气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睫毛确实比他记忆中更长。 这时令公鬼忽然意识到他们在什么地方,就拉起紫苏的手,王座大厅并非老友相见的地方。“紫苏,跟我来,我们可以在我的房里喝些凉酒。黎枫,我要回我的房间去,你可以把所有人都遣散了。” 黎枫看起来并不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但她还是遣散了枪姬众,只剩下她和沙木香,她们两个看上去表情都有一点阴沉,对此,令公鬼并不能理解。他允许黎枫召集了这么多枪姬众进入宫殿,是因为戴玲和几名贵族来觐见,李义府也因为这个原因回到了北边他的骑兵营地里。 枪姬众的存在是为了提醒这些贵族,而李义府的离开是因为不能给这些贵族太多的提醒。令公鬼希望剩下的这两名枪姬众不会像母亲对孩子般又在帮他计划什么,他觉得她们两个轮流当他保镖的时间比她们应该分配到的要更久。 但在这样的事情上,鬼千拓像苏琳一样强硬。令公鬼能指挥女武神的信徒,但他不是枪姬众,所有这些事务都与他无关。 紫苏被令公鬼领着从走廊中穿过,一边欣赏着沿途的织锦壁挂、嵌宝柜橱、金青花瓷器皿和放在壁龛中的讨海人瓷器。她把沙木香和黎枫各打量了三遍,但她既没有看令公鬼,也没有和令公鬼说上一句话。令公鬼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快过马匹的狂奔,他希望紫苏真的没有因为刚才被他那样旋转而生气。 黎枫和沙木香站到了令公鬼房门口的两侧,这让令公鬼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当令公鬼要她们去拿一些寒潭香来的时候,她们都只是看着令公鬼,让令公鬼不得不把话重复一遍。在起居室里,令公鬼脱下长衫,把它扔到椅子上。 “坐下,紫苏,坐下,放松休息一下,酒很快就会来。你一定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你这段时间都在哪里,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为什么你会在晚上来到玄都?夜间赶路并不安全,而且现在比以往更加不安全了。我会让你住进宫里最好的房间……嗯,第二好的房间,这里才是最好的房间。还有一名楼兰护卫跟随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样任何流氓无赖都不会敢招惹你的,如果他们不是拔腿就跑的话。” 片刻之间,令公鬼觉得紫苏像是很想笑的样子。紫苏只是站在门边,并没有坐下,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我不能告诉你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答应过别人,令公鬼,但仪景公主原先和我在一起,而且……” “独狐陈。”令公鬼说道,看到紫苏睁大了眼睛,他不禁露出了微笑,“我知道一些,紫苏,大约比某些人想象的还要多。” “我……看出来了。”紫苏虚弱地说道。她将那封信塞进令公鬼的手里,然后又退了回去。她的声音也变得坚定起来:“我发过誓,我见到你的时候,就会把它交给你。打开看看。” 令公鬼认识那个蜡封————深黄色的蜡漆上印着一朵百合花。他的名字被仪景公主圆润的字体写在上面,在打开信封之前,令公鬼犹豫了一下。清楚地了断是最好的,他已经做到了一个,但有这封信在手里,他总是有情难自禁的感觉。他将信读了一遍,又坐到自己的长衫上,重新将信读了一遍。这封信很短。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 雅致精细 令公鬼: 我已知之,知其未改。吾望子之感我亦如子也。紫苏能助子,子能听之。妾爱之如姊妹,愿君亦如之。 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这封信写到最后的时候一定是没有墨汁了,因为信的最后几行字迹很潦草,完全不像前面的字迹那样雅致精细。 紫苏这时走到令公鬼身后,微微侧过头,想要读到信里的内容,同时又不被令公鬼发现。但是当令公鬼站起身,拿起长衫的时候,那件小胖男人雕像的法器就被装在这件衣服的口袋里。她急忙又退了回去。“所有女人都要把男人逼疯吗?”令公鬼喃喃地说道。 “什么!” 令公鬼只是盯着那封信,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仪景公主是那么美丽,让我的目光总是无法离开她,但在一半的时间里,我不知道她是想让我吻她,还是跪在她的脚下。说实话,有时候我真的想跪下……敬拜她,真是芳心难测,她认为我知道她的感觉。而在这之前,她写过两封信给我。其中一封充满了爱意;另一封说她绝对不想再看到我。我一直希望第一封是真的,另一封只是某种玩笑,一个错误,或者……还有鬼笑猝,她也是那么美丽,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战争。没有亲吻,再也没有了,她的感觉毋庸置疑,她离开我甚至比我看见她离开时还要高兴。只是,我一直期待着在转过身时能看见她,当她不在的时候,仿佛我心中的某样东西也失落了。我真的怀念那种战争,当我觉得到它的时候,就会觉得那确实是值得为之战斗的。” 令公鬼忽然觉得紫苏寂静得有些异样,就抬起头望向紫苏。紫苏这时正盯着他,一片空白的面孔如同一名鬼子母。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对一个女人谈论别的女人是不礼貌的吗?”紫苏的声音也是一样刻板,“而同时谈论两个女人显然就更不礼貌了。” “紫苏,你是我的朋友,”令公鬼表示反对,“我并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女人。”这些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哎哟?”紫苏扔掉长衫,将两只手放在臀上,这并不是令公鬼所熟悉的气恼姿势。她弯曲手臂,张开手指,这让她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令公鬼第一次开始真正地去看她,不再只是紫苏,而是这样的一个人儿。不再是平时那种平实无华的褐色长衫和裤子,而是粉红色的绣花衣衫。不再是那种刚到耳际的短发,而是掩住脖颈的卷发。“我看起来像男人吗?” “紫苏,我————” “我看起来像个男人吗?像匹马吗?”紫苏一步跨到令公鬼面前,坐到他的膝盖上。 “紫苏,”令公鬼惊讶地说道,“你在做什么?” “让你知道我是个女人,榆木脑袋,我看起来不像个女人吗?我的味道不像个女人吗?”现在令公鬼才注意到,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我感觉起来……嗯,这应该足够了。回答我,放羊的。” 两声“榆木脑袋”和“放羊的”让令公鬼从震惊中回神过来,不过他觉得紫苏坐在自己身上的感觉真好。但这毕竟是紫苏,她一直都认为他是个头发里挂着干草的乡下男孩。“苍天啊,紫苏,我知道你是个女人,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你是我的朋友,只是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舒服。如果我在你面前像个傻瓜,也不要紧,我可以告诉你我无法对别人说的事情,那些事我甚至无法对马鸣和子恒说。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所有心结都被解开了,所有紧张、疲惫都消失了。你知道吗,紫苏?我喜欢在你身边,我觉得依恋你。” 紫苏环抱双臂,皱起眉头,侧过眼睛看着他。她的腿抽动着,仿佛是要狠狠跺脚的样子。“所有那些关于仪景公主的话,还有那个……鬼笑猝。对了,她是谁?听起来她们两个你都爱。哎哟,别打哆嗦,你欠我答案,竟然说我不是……那么,回答我,你爱她们两个吗?” “应该是,”令公鬼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应该是的。我是个色鬼吗,紫苏?或者只是个贪婪的傻瓜?” 紫苏张开嘴,但没有说出一个字,她咬住嘴唇,恼怒地甩过头。但令公鬼并没等紫苏回答就又急忙开了口,其实他并不想让紫苏在那两个答案之中选择一个。 “不过这不要紧,这已经结束了,我让鬼笑猝离开,而且不会让她再回来。我不会走进她和仪景公主的一里范围之内,不会走进她们的十里范围之内。” “为了爱……为什么,令公鬼?你有什么权力为她们做出这种选择?” “紫苏,你不知道吗?我是一个目标,任何我爱的女人都会成为目标,即使箭尖是指向我的,也有可能会射中她们,而且同样会有利箭指向她们。” 令公鬼重重地一呼一吸,靠进雕刻着枸骨的椅子里。紫苏稍稍转过身体,用最严肃的表情审视着令公鬼,令公鬼从没见她这么严肃过。紫苏总是在微笑,总是能从一切事情里找到欢乐,但她现在盯着令公鬼的眼睛里只有严肃。不过令公鬼自己也是一样严肃。“孔阳告诉我,他和我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这是真的。他说有一种男人,会自动放射出死亡,他,还有我,都是这种男人。当一个这样的男人陷入爱情时,他能给对方最好的礼物就是尽量拉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你知道吗?” “我明白的是……”紫苏沉默了片刻,“很好,我是你的朋友,我很高兴你知道这点,但不要以为我会放弃。我会让你相信,我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匹马。” “紫苏,我说过,我————” “哎哟,不,放羊的,还不够好。”她在令公鬼的腿上扭动着,让令公鬼不得不清了清喉咙。然后,她用一根手指点住令公鬼的胸口:“我希望如果你再这样说的时候,泪水会流出眼眶,口水会流到下巴,声音会变得模糊不清。你别以为我不会让你为这些话付出代价。”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 她们还能怎样 令公鬼不禁笑出了声:“紫苏,你能在这里真好。在你眼里,我只不过是来自红河的一个乡下男孩,对不对?” 紫苏的情绪很快又变得乐观了。“我看见的是你,令公鬼,”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我看见了你。” 紫苏清清喉咙,将双手放在膝上,让自己显得端庄典雅,如果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时能显得端庄的话,“大约我最好还是说说我为什么会来。你知道独狐陈,这会让许多人挑起眉弓的。但大约你不知道的是,这次来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从独狐陈来了一个使节团要见你。” 真龙低声地说着话,如同远处传来的雷声。自从令公鬼被采蓝约缚之后,每次有人提起鬼子母,真龙就会醒来,几乎和提起萧子良时一样了。 即使听到了真龙的声音,令公鬼还是很想微笑。当紫苏把仪景公主那封信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怀疑了。依照他的看法,这支使节团本身就代表着她们的恐惧,她们还能怎样? 反叛已经逼得她们不得不藏身于白袍众权势的边缘。她们很可能也在思考着该如何爬回白塔去,正咬着手指忧心该怎样才能乞求厉业魔母的宽恕。根据令公鬼对厉业魔母的了解,她们的机会很小,对于这点,她们一定比他更清楚。如果她们已经派遣使节团来见转生真龙,见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那么这就表示她们准备接受他的保护了。 这和厉业魔母不一样。厉业魔母显然认为他是可以被收买的,而且可以像只歌雀般被放进柳条笼里去。现在,半夏那个关于鬼子母会支持他的含混承诺将要变成现实了。 “和你一起来的还有谁?”令公鬼问,“大约我认识她。”除了纯熙夫人之外,他并不真的认识任何鬼子母————而纯熙夫人已经死了————他只是以前见过另外几名鬼子母。如果这次来的鬼子母他见过,事情可能会变得稍微困难一些,那时候他真的只是紫苏眼中的乡下男孩,被鬼子母看一眼就会打哆嗦。 “来的鬼子母不止一个,令公鬼,一共来了九名鬼子母。”令公鬼愣了一下。紫苏急忙又说道:“这是对你的一种尊敬,令公鬼,三倍于她们派往任何国主那里的使节团。梅兰娜是无为派鬼子母,她是使节团的负责人,今天下午,她会单独来见你。除非你同意,否则每次来见你的鬼子母都将只有一个人。她们住进了新城的枸骨王冠客栈,她们和她们带来的护法与仆人包下了那家客栈的所有房间。梅兰娜先派我过来,因为我认识你,我要来为她们铺平道路。她们不会伤害你,令公鬼,我确定这点。” “是因为你看到了幻象,还是出于你自己的推测?”和一名坐在他怀里的女人进行这么严肃的谈话,这让令公鬼感觉很奇怪。但毕竟,她是紫苏,他要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 “是我的推测。”紫苏不情愿地承认,“令公鬼,从独狐陈到这里的一路上,我每天都在她们身上看见幻象。如果她们想要伤害你,我一定能看到什么的,我不相信这么长时间里还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紫苏转过身体,担忧地看了令公鬼一眼,但脸上立刻又显出坚定的神情。 “我大约应该再告诉你一些事。在王座大厅时,我看见一个幻象围绕在你身边。鬼子母要伤害你,至少是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这让我感到很困惑,我也不太确定是否是鬼子母,但这种事情大约会发生不止一次。所以我觉得这就是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幻象会如此混乱的原因。” 令公鬼一言不发地看着紫苏。而紫苏又向他露出了微笑。“我喜欢你这种样子,令公鬼,你接受我能做到的,也接受我不能做到的。你不会问我是否确定,或者它什么时候会发生。你从来不问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嗯,我要问一件事,紫苏,你能确信在我的幻象中看到的鬼子母不是随你而来的那些鬼子母吗?” “不确定。”紫苏简单地回答。这也是令公鬼喜欢的————紫苏从不会试图逃避。 我必须小心,真龙专注地耳语着,即使是那些没经过完整训练的姑娘,有九个在一起也是危险的。我必须…… 是我必须,令公鬼坚定地想。一阵困惑从真龙那里传来,然后他就逃回到阴影中去了。现在,只要令公鬼跟他说话,他就会这样。现在的问题是,真龙似乎能看见和听见的更多了,而且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干涉他的行动。 虽然在他运起阳极之力的过程中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但令公鬼现在变得更小心了。那个男人想要占据他的身体和意识,他认为这些都是属于他的。如果他真的有一次控制了这些,令公鬼将无法确定继续存在这个世上的会不会是玄武翊圣真君,而令公鬼变成了他脑海中的一个声音。 “令公鬼,”紫苏担忧地说,“不要这样看着我,如果真要选边站的话,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排除会变成这种情势。她们以为我会告诉她们你都说了些什么,我不会的,令公鬼。她们只想知道如何对付你,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但只要是你不想让我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如果你要我说谎,我就会说谎。她们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幻象。这些都是你的,令公鬼,我会为你而努力去了解任何人,包括梅兰娜和其它那些鬼子母。” 令公鬼强迫自己扭曲的面孔恢复正常,确保自己的声音是温和的:“不必担心,紫苏,我知道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是绝对的事实,怀疑紫苏就像是怀疑他自己。真龙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对付,先要对付的是梅兰娜和她的使节团。“告诉她们,她们一次可以来三个人。” 这是真龙在雨师城提出的建议,一次不能超过三个,他似乎相信他能对付三名鬼子母;他对现在这些人们自称为鬼子母非常蔑视。不过这个在雨师城的限制在这里还有别的用意。梅兰娜想让他安心,所以答应每次只会有一名鬼子母来找他,就让她去猜测为什么令公鬼会邀请三名鬼子母一同前来吧! 第一千七百一十二章 我有讯息要告诉你 “同时,如果没有我的允许,她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内城,她们也不能试图在我身边导引真气。告诉她们这些,紫苏,她们握持住真源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那样我是不会高兴的。告诉她们。” “她们也不会很高兴的,放羊娃,”紫苏冷冷地说,“但我会告诉她们。” 一阵撞击声让令公鬼猛地转过了头。 苏琳正站在房门口,身穿着她那身红白两色的衣服。她满脸涨红,脸颊上的那道疤比平时更显苍白。自从她穿上这身仆人制服后,就没再剪过头发,但那仍然比其它女仆的头发要短许多。 阿芙大妈将她的头发卷成了类似发髻的样子;苏琳痛恨这种发式。在她脚边放着一只镶金边的银托盘,旁边还倒扣着两只缀银丝的金多棱杯。 当令公鬼转过头的时候,那只酒罐刚刚转动了最后一下,奇迹般地立稳了,只是至少有半罐酒液洒在托盘和地毯上。 紫苏刚要从令公鬼的怀里站起来,就被令公鬼伸手搂回怀里。应该让她们知道,他和鬼笑猝已经结束了,紫苏不会介意帮他一下的。实际上,经过片刻的挣扎后,紫苏索性靠在他身上,将头倚在他胸前。 “苏琳,”令公鬼说道,“一名好仆人不会把托盘扔在地上的,现在,把它捡起来,做你该做的事。”苏琳阴沉着脸瞪着令公鬼,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令公鬼一直想为正在承担义的苏琳减轻一点负担,虽然这种事情并不见得有多光彩。苏琳现在负责管理他的房间,而且只为他一个人服务。 当然,她不喜欢这样,特别是让令公鬼每天都看到她在做这些,但她现在已经不用为了擦过整座宫殿的地板而累断了腰,或是为洗衣房搬运无数次沉重的水桶了。令公鬼怀疑,苏琳宁可让龙墙这一侧的所有厌火族人都看到她的这副样子,也不愿意让令公鬼看见,但令公鬼大大减轻了她的干活量,也以此减轻了自己的一些良心负担。 如果为令公鬼干活能让苏琳相信自己可以快点将所有的义承担下来,那这就太好了。苏琳属于圣保衣和她的矛枪,而不是穿着仆人服为他铺床。 苏琳捡起托盘,走过房间,用力地将它放在一张镶嵌奇玉的桌子上。当她转过身的时候,令公鬼说道:“这位是紫苏,苏琳,她是我的朋友,她不知道楼兰的习俗。我不愿意看到她遭遇任何不幸。” 令公鬼刚刚想起,对于他遣走鬼笑猝,立刻又抱住另一个女人的行为,大约枪姬众们会有自己的看法,她们也会用自己的手段去解决这个问题。“实际上,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都会认为是对我的伤害。” “除了鬼笑猝之外,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伤害这个女人?”苏琳冷冷地说道,“她用了太多时间为你做梦,却没有用足够的时间把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教给你。”然后她哆嗦了一下,粗着嗓子说了一声,“真龙大人。”令公鬼觉得那声音里充满了埋怨。她在行叩拜礼时差点摔倒两次,然后才站起身。走出房间时,她狠狠地摔上了门。 紫苏转过头看着令公鬼:“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仆,令公鬼,我相信如果她手里有刀的话,她一定已经刺穿你的身体了。” “大约她会踢我,”令公鬼发出咯咯的笑声,“但绝不会刺我,她认为我是她失散已久的兄弟。”困惑的表情笼罩着紫苏的眼睛,令公鬼能看见上百个问题从她的眼中浮起。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以后我再告诉你。”令公鬼会告诉紫苏其中一部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必须如何忍耐沙木香、黎枫和其它几个人。嗯,枪姬众们都已经知道了,但他不会再对她们之外的人说的。 鬼斯兰以厌火族人的方式走了进来————她先从门口探进头,向四下张望了一圈,然后身子的其余部分才跟进了房间。令公鬼一直都不知道有什么能阻止厌火族人走进他的房间,首领们、智者们和枪姬众都曾经在他只穿着中衣时、他躺在床上时,甚至还在澡盆里时径自走到他身边。 这名赤红色头发的智者走到他面前,盘腿坐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然后带着一阵阵首饰碰撞的声音仔细地整理好自己的裙摆。一双绿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盯着紫苏。 这一次,紫苏没有想要站起来。实际上,她只是躺在令公鬼的怀里,头靠在他的胸口,呼吸缓慢而均匀,令公鬼甚至有些怀疑她就要睡着了。毕竟,紫苏说她是在夜里到达玄都的。 突然,令公鬼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放在紫苏的腰上,便急忙用力将它移到椅子扶手上。紫苏似乎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向他的怀里挤了挤,她肯定是打算睡觉了。 “我有讯息要告诉你,”鬼斯兰说,“我确定是最重要的讯息。半夏已经离开了营地,她去了一个叫独狐陈的地方,那里聚集了很多鬼子母,那些鬼子母有可能会支持你。因为她的要求,我们以前并没有向你提到过她们。但现在我要告诉你,她们是一群刚愎自用、缺乏训练、不服管束、傲慢而不讲理的人。” 讲到最后,鬼斯兰向前倾过身子,音调变得相当激动。肯定是雨师城的一位释梦者在梦中将这些告诉了鬼斯兰,这是令公鬼对释梦者们能力的唯一了解。 尽管这个能力非常有用,但释梦者们并不是很愿意依照他的吩咐使用这个能力。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串关于刚愎自用等等的谈话,大多数厌火族人似乎都认为鬼子母要惩罚他们,而且相信自己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并且会毫不畏缩地接受她们的惩罚,即使是智者们以前也都会以尊敬的口吻谈论鬼子母。 但现在,有些事情显然发生了改变。对于鬼斯兰的话,令公鬼只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如果鬼斯兰想把她这样说的原因也告诉他,他就不必主动去问;如果她不想,问也不会得到答案。“关于半夏,还有独狐陈,现在刚刚有九名独狐陈的鬼子母进入了玄都,紫苏是跟她们一起来的。”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 你会有两个孩子 紫苏在他的胸前动了动,嘟囔了一些什么。真龙又开始吼叫,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令公鬼有些高兴真龙能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紫苏的感觉……真好,如果这让紫苏知道,她一定会觉得自己冒犯了她。但如果她打定主意要让他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她大约又会笑了吧!有时候,她真是像水银一样无法捉摸。 令公鬼对于情况的了解并没有让鬼斯兰显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她甚至没有动一下长衫。自从和沙达奇成亲后,她已经很少有激动的表现了,用“平静”可能都不足以描述她现在的生活状态。“这是我的第二个讯息。你必须对她们保持警戒,令公鬼,并且对她们施以强硬的手腕。除此之外,她们不会有任何理由尊敬你。”厌火族人对于鬼子母的态度确实变了。 “你会有两个孩子,”紫苏喃喃地说着,“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大约鬼斯兰刚才一直是静如止水,但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她睁大双眼,打了个冷颤,差点跳了起来。“你怎么能……”她用难以置信的声音说道,然后又立刻让自己恢复平静。即使这样,她还是用带着喘息的声音说:“我自己还不确定,我今天早晨才刚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你怎么会知道?” 紫苏这时已经站起身,又回头看了令公鬼一眼。令公鬼很熟悉这样的眼光,这是他的错————她并不是绝无瑕疵的,虽然只是有很小的一点缺点。紫苏穿上长衫,向四处扫视了一圈,只是没有去看鬼斯兰。当她的目光又落在令公鬼身上的时候,眼神和刚才并没有什么差别。是他让她陷了进来,他要负责把她弄出去。 “不要紧,紫苏,”令公鬼说道,“她是一位智者。我觉得,她知道一些足以令你惊讶得合不上嘴巴的事情。”————除了那些已经卷起来的头发之外。女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我相信她会答应保守你的秘密,你可以信任她的承诺。”鬼斯兰在向紫苏做出承诺的时候,口齿仍然不是很利落。 紫苏在坐到鬼斯兰身边的时候,又看了令公鬼一眼,大约那眼神中带着一些责备。紫苏希望他怎么帮她?因为令公鬼刻意提出了请求,所以鬼斯兰不会忘记这件事,但鬼斯兰会信守承诺,保守这个秘密。她已经保守足够多不让令公鬼知道的秘密了。 虽然很不愿意,但紫苏还是向鬼斯兰解释了自己的能力,而且比第一次对令公鬼解释时描述得更详尽,大约鬼斯兰不停的问题也发挥了作用。随着紫苏的讲述,鬼斯兰也逐渐改变了态度,似乎开始觉得紫苏的能力让她不再只是一名湿地人,而是成为和她们价值相当的一分子。 “这很惊人,”最后鬼斯兰说道,“就像是没有做梦,却有释梦的作用。你说的是两个?都是姑娘?沙达奇一定会很高兴的。鬼灵儿已经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但我们都知道,他喜欢孩子。”紫苏眨眨眼,又用力摇摇头。当然,紫苏不知道姐妹老婆的事。 然后这两个女人聊了许多生小孩的事,她们都没生过小孩,但全都当过助产妇的助手。 令公鬼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并不是这个话题令他感到不适:他也帮过母羊生羔羊,母马生马驹,还有母牛生牛犊,让他生气的是这两个女人只知道坐在那里热络地聊着天,仿佛根本当他不存在一样。直到他用这么大的声音清嗓子,她们才转过了头。 鬼斯兰靠近紫苏,用隔壁房间也能听到的耳语对紫苏说:“男人总是会晕倒。” “而且总是挑最糟糕的时候。”紫苏用同样的音调表示同意。 如果她们见识过他在马鸣父亲畜棚里帮忙的情形,她们会怎么想?那时鲜血和出生的马驹都堆在他肩上,而他的三根肋骨又被初次生产、毫无经验的母马给踢断了。但他那时有过丝毫的害怕吗?那是一匹好马驹,那匹母马下次生产的时候就没有再踢过人了。 “在我晕倒之前,”令公鬼挖苦地说着,也坐到地毯上,“大约你们之中的某个人能再说些关于鬼子母的事?”如果不是刚才腿上坐着人,他早就要坐到地上来了。在厌火族人之中,只有首领有椅子,而一名首领的椅子只有在宣布判决和接受敌人投降时才能被使用。 两个女人都识相地闭上嘴,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停地调整着披巾和长衫,躲避令公鬼的目光。但是当她们开始说话的时候,又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紫苏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独狐陈的鬼子母无意伤害令公鬼,而且可能会为令公鬼提供帮助,只要令公鬼在公众场合给予她们足够的尊敬。紫苏认为在私下里将听到的一切报告给令公鬼,就能妥善地控制住她们。 “鬼斯兰,你要知道,我不是她们的叛徒。除了纯熙夫人之外,我在见到任何鬼子母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令公鬼。事实是,在纯熙夫人死前很久,令公鬼就得到了我的忠诚。” 鬼斯兰并不认为紫苏是一名叛徒,相反,她似乎对紫苏的看法更好了。智者们确实对于细作有着自己的看法,这点和其它厌火族人又不一样,但鬼斯兰坚持认为鬼子母像突阕一样不可信任。这就是说,必须将她们俘虏,并让她们成为屈从者才行。 鬼斯兰并没有确切地建议要俘虏枸骨王冠客栈的鬼子母,但意思也差不多了。“你怎么能信任她们,令公鬼?我认为她们完全没有骄傲感可言。当然,除了半夏,她……”鬼斯兰又拧了一下她的披巾。“当一名鬼子母向我表明她像半夏一样有骄傲感的时候,我就会信任她,但在此之前不行。” 令公鬼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听她们说话,他从她们的争论里得到不少信息。为了回应鬼斯兰的辩驳,紫苏逐一描述了那个使节团的成员,列举出她们每一个人说过的关于支持令公鬼的话。不过紫苏也承认,这些鬼子母说的话并非都是正面的。梅兰娜和卿月盟鬼子母梦琪都是锡城古国人,虽然鬼子母应该抛弃一切,只效忠白塔,但大约是因为她们已经离开了白塔,所以她们都在担心是令公鬼占领了玄都,并杀死银蟾女王。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不完全是个坏人 之桃也是卿月盟鬼子母,她大约很高兴令公鬼在晋城做出的改变。以前在那个国家进行导引真气是违法的,被发现有导引真气潜质的姑娘都会被押出国境,但对此她说得很少,并也同样在担忧银蟾女王的事。 鼍龙派鬼子母问兰对于每一个关于她的家乡雨师城的谣言都会思考很久,并得出她自己的结论。同样是鼍龙派鬼子母的元香有时候会比较真龙信众在黑齿国、三江口和他们在骆驼城的暴行,她甚至拒绝谈论那个明显的事实————在第一个宣誓向真龙效忠的人出现以前,她的家乡已经被内战摧毁得残破不堪了。 但无论鬼斯兰如何步步紧逼,紫苏始终坚持所有那些鬼子母都承认令公鬼是转生真龙,并且在从独狐陈到这里的一路上,一直以最谨慎的态度询问紫苏,令公鬼是怎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接近他,才不会让他感到厌恶或恐惧。 听到她们会担心吓到自己,令公鬼哼了一声。但鬼斯兰又坚持说,如果那个使节团中的大多数女人都有如此众多的理由反对令公鬼,那么这个使节团肯定不能像用来烧火的畜粪一样值得信任。紫苏对着令公鬼做出一个充满歉意的扭曲表情,又匆忙继续解释。 白水江城的真龙信众似乎和骆驼城一样多,而那个国家同样陷入了内战。但临月盟鬼子母沛菡只是在谈论两件事:会见令公鬼和那个令公鬼在雨师城开设学舍的传闻。在沛菡的眼中,一个会开设学舍的人不完全是个坏人。 全丹派鬼子母熏姗是北宁人,她在独狐陈时就听她的北宁同胞们说过,令公鬼已经被紫桑寨的统帅————百佗庄主所承认,这个骄傲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她对令公鬼的看法,百佗庄主肯定不会承认一名无赖、一个傻瓜,或是一个恶棍。 这件事同样影响着傲痴,这名临月盟鬼子母来自北宁的邻国宁平。最后一位鬼子母是恨兰,根据紫苏的描述,这名绀珠派鬼子母表现出一种完全不符合她的宗派气质的迫切心情,希望令公鬼能将幽瞳赶出云梦泽。只要令公鬼给她一个承诺,甚至只是承诺会为这件事而努力,紫苏相信她就会向令公鬼宣誓效忠。 鬼斯兰露出怀疑的表情,甚至还转了转眼珠,她从没见过鬼子母会做这样的事。令公鬼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向那名鬼子母要求这样的誓言,鬼斯兰大约会当着他的面大声嘲笑他。但无论身边的这名妇人说些什么,紫苏一直坚持说这是真的。 “我不会向她们下跪,但我会尽量给予她们尊敬。”当紫苏的描述结束之后,令公鬼对紫苏说。对鬼斯兰,他又说道:“直到她们向我证明了足够的好意之前,我绝不会信任她们。”他觉得这番话应该让这两个人全都会满意,她们都已经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但从她们皱眉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又错了。 经过如此激烈的争论之后,令公鬼有些怀疑现在她们都恨不得要把对方掐死,但似乎鬼斯兰的怀孕和紫苏看到的幻象在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联系。当她们站起身的时候,全都微笑着拥抱对方。 鬼斯兰说道:“我原先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你,紫苏,但我真的喜欢你。我会给我的一个孩子取你的名字,因为是你最先认识她的。我必须去告诉沙达奇,那样他就不会嫉妒令公鬼在他之前知道了。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阴凉,紫苏。” 然后她又对令公鬼说道:“小心那些鬼子母,令公鬼。注意保护紫苏,如果她们知道她是忠于你的,她们将会伤害她。”当然,她在离开时也像来时一样行了礼————点了一下头。 现在房间里又只剩下令公鬼和紫苏,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气氛也随之变得尴尬了。 令公鬼和紫苏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最后,令公鬼说道:“愿意跟我一起去农庄看看吗?” 令公鬼的提意让紫苏有些吃惊:“农庄?” “实际上,那是一所学舍,为那些被特赦的男人建立的学舍。” 紫苏的脸立时变得惨白:“不,我还是不……梅兰娜还在等着我的讯息,我应该尽快让她们知道你的规矩。现在她们之中大约已经有人走进内城了。你不会想要……我真的应该走了。” 令公鬼不知道,紫苏甚至还没见过那些学员,为什么要害怕他们。如果是别人,令公鬼可以理解,但令公鬼自己也能导引真气,紫苏会抚弄他的头发、戳他的肋骨,当着他的面给他取绰号。“你需要护卫陪同你回枸骨王冠吗?现在这里即使是在白天也还有人为非作歹。这样的人不多,但我不想让你出事。” 紫苏的笑声有些不稳定,她确实为那个农庄而感到不安:“你还在照顾羊群的时候,我已经在照顾我自己了,放羊娃。”突然间,她的双手中各出现了一把匕首,它们只是闪动了一下,又回到她的袖子里,不过并不像它们弹出来时那么流畅。 她用更加冷静的语调说道:“你必须照顾好你自己,令公鬼,注意休息。你看起来很疲倦。” 她踮起脚尖,抬起头,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放羊娃。”然后她又给了令公鬼一个紫苏快的笑容,就转身离开房间。 令公鬼嘟囔了几句,将长衫穿回身上,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佩剑。这个布满了优婆罗花浮雕的暗色高大衣柜足以装下四个人的衣服。他真的是变成一个粗野的色鬼了。紫苏一定觉得那样做很有趣。他想知道,紫苏究竟要多久之后才会停止这种针对他偶然失言的不断逗弄。 令公鬼拉开一个镶嵌着青金石的柜子,从他的长袜下面掏出一个中等尺寸的布荷包,将它放进长衫口袋里,那个荷包被他拿起来的时候发出一阵叮当的响声。 另一个小得多的挑花缂丝袋子放在那件法器上面。那只大荷包里的东西是由一位银匠制成的,那名银匠很高兴能为转生真龙干活,甚至还因为从这项干活中得到的骄傲而打算拒绝收取报酬。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 情绪平抚下来 挑花缂丝口袋里的东西是一名金匠做的,令公鬼却要求得到李义府认定那件物品所值的四倍酬劳,直到两名枪姬众站到他面前,这件事才算了结。 令公鬼早就想去农庄了。他不喜欢萧子良,真龙在那个人身边时总是会激动万分。但他不能避开那个地方,特别是现在。据他所知,萧子良一直没有让任何一名学员靠近城市,至少现在他还没听到过一起与学员有关的事件。 但关于梅兰娜和使节团的讯息迟早会通过供给马车,或是新的学员传到农庄去,到时候,九名鬼子母在他们的耳中会变成九名凌日盟鬼子母,或者是九十名,正在四处缉拿男人进行镇压。不管这样的谣言最终是否会导致学员在晚上逃走,或是冲进玄都抢先发动攻击,他一定要先把学员们的情绪平抚下来。 玄都已经有太多关于鬼子母的谣言,这是他要去农庄的另一个原因。采蓝、连翘,还有那些红河姑娘已经被街谈巷议说成是半个白塔。 还有许多人传说鬼子母在晚上从城门悄悄溜进玄都。那个有鬼子母救治流浪猫的谣言在四处流传,甚至连令公鬼都有些相信了,但李义府追查这则谣言的结果却表示,它就像人们传说跟随转生真龙前往各处的女人们其实都是伪装的鬼子母一样,子虚乌有。 令公鬼在无意中转过身,盯着一面装饰着狻猊和枸骨浮雕的墙壁,但他的目光一直延伸到了墙壁以外。采蓝已经不在“老酒家”了,而且她的情绪很激动,如果她不是鬼子母,令公鬼一定会认为她已经精神失常了。 昨晚令公鬼曾经醒来过一次,那时他确信采蓝在哭泣,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有时候,令公鬼发觉自己几乎忘了她的存在,直到她身上发生了某件会令他惊醒的事情。令公鬼一直都以为一个人最终总能适应任何事情。 今天早晨,采蓝非常……渴望,“渴望”似乎是对她最贴切的形容。令公鬼愿意用整个玄都打赌,他望向采蓝的视线现在已经穿过了枸骨王冠。他还愿意打赌,连翘和采蓝在一起。不是九名鬼子母,是十一名。 真龙不安地嘟囔着,就像是一个男人在寻思自己是否已经被逼到墙角,后背靠在墙上。令公鬼也在思考。十一名。十三名鬼子母就能像玩弄小孩一样轻易地玩弄他,如果他给她们机会的话。真龙开始发出低沉的笑声,一种沙哑的、带着哭腔的笑声;令公鬼又让自己的心思松懈了。 片刻之间,令公鬼考虑了一下黎枫和沙木香,然后直接在卧室金蓝两色的编花地毯上打开了通道。从今天早晨开始,她们两个就阴沉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说不定她们在背后会说出什么话来。 想到上次去农庄的经历,令公鬼不想再让学员们为了二十几名枪姬众而害怕得六神无主了。这种事情绝对会打击男人们的信心,而如果他们想要活下来,他们就必须有充足的信心。 萧子良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一直握持着阳极之力,一个男人以此才能知道他是活着的,而不仅是会使自己的一切感官更敏锐。尽管有魔尊的污染,尽管那种油腻的秽恶感会一直渗入你的骨骼,当上清之气要将你熔融,将你冻碎的时候,当错走一步,有片刻的虚弱就代表着死亡的时候……上天啊,至少你知道你是活着的。 但是,令公鬼穿过通道之后,还是立刻推开了真源。他要推开那种让他想将胃里的东西彻底吐光的污染,这种污染似乎愈来愈恶劣、可怕了。但他要离开上清之气的真正原因是,他不敢在阳极之力与真龙同时存在时面对萧子良。 这片空地比他上次来的时候更显枯黄了,更多叶片在他的脚下碎裂,留在枝头的则更显稀疏。一些松树完全变黄了,有几株羽叶木已经枯死,干枯灰败地站在那里。不过,如果说这片空地有了改变,那么农庄的变化就让人完全认不出了。 那些农舍整修得焕然一新,房屋的茅草顶和谷仓显然都经过了彻底重建;谷仓比以前大了许多,也没有倾斜的样子。在谷仓旁边的一座大畜栏里站满了马匹。母牛和绵羊的围栏被移到更远的地方,现在山羊也被围了起来,整齐分隔得如同鸡笼一般。 林地又被砍伐平整了不少,谷仓后面出现了一排十二座白色的长帐篷,帐篷旁边还有两座比原先那幢农舍更大许多的房屋框架。一群妇女坐在屋外,一边做着女红,一边看着二十几名孩子在空地上滚铁环、扔球、玩布娃娃。 最大的改变是那些学员,他们大多穿着合身的高领黑长衫,其中极少有人出汗。各种年龄的学员一定已经超过了一百人,令公鬼完全想不出萧子良的招募措施怎么会如此成功。空气里充满了阳极之力的气息。 一些男人还在进行着编织————用火之力击碎石块,或者用风之力彼此进行绑缚;有人在用风之力提着水桶打水,或者从谷仓里推出粪车,或者是堆砌柴禾。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在导引真气,普净正在监督着一排赤裸胸膛的男人练剑。 普净有个球状的红鼻子,在鬓角依稀有一些白发,他身上的汗水比他的朋友们还要多。毫无疑问,他心里在想着喝酒,但他确实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学员们的动作,就如同他当女王卫兵的督剑官时一样。 灰发的沙瑞克是一名于阗楼兰,他已经没了右手,他那双石头般的眼睛正盯着两排没有穿中衣的男人。其中一排人同时将一只脚踢过头顶,向前迈一步,再将另一只脚踢过头顶,如此一步步前进;另一排人则在用最快的速度击打着面前的空气。令公鬼上次看见的那可怜的一小撮人已经完全无法和现在的规模相比了。 一名身穿黑长衫、将近中年的男人站到令公鬼面前,他有个尖鼻子,嘴角带着讥笑的神情。 “你是谁?”他用骆驼城口音问道,“我觉得,你是要来黑塔进行学习,对不对?你应该在玄都等待那里的马车载你过来,这样你就能多穿一天这身漂亮衣服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六章 黑庄 “我是令公鬼。”令公鬼平静地说道。他用平静压抑着突然涌出的怒火。礼貌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不过这个傻瓜最好能快些知道不礼貌会付出的代价。 但这个家伙讥笑的神情只是更重了。“那么,你就是他了,对不对?”他傲慢地上下打量着令公鬼,“我觉得你身上看不出什么庄严之相,我自己大概也可以————”一股风之力能流打在他的耳下,他立刻扑倒在地,瘫成了一堆。 “有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严格的规矩。”萧子良说着,站到那个男人原先站立的地方,他的声音显得很轻快,但他那双上翘的黑眼睛却闪动着要杀死这个男人的凶光。“你不能一边告诉一个男人他有撼动大地的力量,一边又希望他在走路时能放轻步伐。”绣在他黑长衫袖子上的龙纹在太阳下闪烁着光芒,金线可以让它闪烁金光,但那蓝色的闪光是怎么回事? 萧子良突然提高声音喊道:“施清睿!施清耀!把这个蠢货拖走,把他的头浸在水里,让他醒过来,不要给他治疗。大约一点头痛能让他懂得管住自己的舌头。” 两个比令公鬼更年轻的黑衣男子跑过来,向叶无恨俯下身,然后又犹豫地看着萧子良。过了一会儿,令公鬼感觉到上清之气充满了他们,风之力能流将叶无恨举起,然后他们两个让叶无恨飘浮在他们中间,就这样跑走了。 我早就应该杀了他,真龙喘息着说,早就应该……早就应该……他开始向真源伸展。 不,饶不了你!令公鬼想道。不,你不行!你只是个他娘的声音!随着一声拉长的嚎叫,真龙逃走了。 令公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萧子良正看着他,带着那种近似微笑的神情。“你教了他们治疗?” “我所知道的一点。这是我教他们的第一课,甚至还要早于如何在这种天气里不要出汗到死。一件兵刃如果在刚受一点损害时就倒下,那就不会有什么用处。现在已经有一个人因为导引真气过度而死去,有三个烧毁了自己,但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死于‘剑下’。”他似乎特别强调最后那个词。 “我知道。”令公鬼只说了这么一句。一个死了,三个被烧毁,鬼子母在白塔中也会有这样的损失吗?但鬼子母们进步得都很慢,她们能够承受如此缓慢的进步。 “这些人谈论的黑庄是什么?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萧子良。”真龙又开始嘟囔和哀嚎,只是声音中并没有清晰的辞句。这个鹰钩鼻的男人耸耸肩,带着骄傲的神情欣赏着这座农庄和他的学员们。“这是学员们取的名字,你总不能一直称呼这里为‘农庄’,他们觉得这样不对,他们想要一些更多的意义————平衡白塔的黑庄。” 他歪过头,几乎是用侧目瞥着令公鬼:“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禁止他们这么叫,不让男人们说一个词是很简单的事。” 令公鬼犹豫着。大约禁止说一个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从他们的心里抹去这个词却不容易。这里一定要有个名号,他以前并没有想过这一点,为什么不能是黑庄?看着那座农舍和那两座房架。它们更大一些,但同样是木头的,这个名字让他露出了微笑。“就这样吧!” 大约白塔也是从几间茅屋开始的,当然,黑庄没有时间发展成与白塔相匹敌的规模。这个想法抹去了令公鬼的微笑。他悲伤地看着那些孩子,他也在像他们一样尽情玩耍着,假装有机会建成一个能够长久延续的东西。 “召集学员,萧子良,我有一些事情要对他们说。”令公鬼本来以为可以让学员们站在他的周围,他可以点一下他们的人数,在那辆破烂的大车上对他们说话。 不过那辆大车应该是已经消失了,萧子良已经建了一座用来演讲的高台。那是一座毫无装饰的、用黑石砌成的高台,高台经过细致的抛光打磨,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高台背后有一道两级的台阶,它立在农舍外面的空地上,周围的地面都经过了填实压平。女人和孩子们也聚集在高台的一侧,准备听令公鬼演讲。 从这群人里,令公鬼大致能看出萧子良征募学员已经达到多大的范围。萧子良将丁景桓指给令公鬼看,这个年轻人天生就有上清之气的火星。他有一双姑娘般的黑色大眼睛,一张白皙的面孔上充满了自信,头发编成两股长辫子,辫稍上系着银铃。萧子良说他来自斗姆崮。令公鬼也认出一名剃光了头发、只留下顶髻的北宁人,还有两名带着透明面纱的男人,那通常是骆驼城人的穿着方式。 人群里也有眼角上翘的滕州人,和面色苍白、身材短粗的雨师城人。一名老人留着被涂了油的尖胡子,仿照成晋城庄主的样子,不过令公鬼相信这个满脸皱纹人不会是晋城贵族。不止三个人剃光了上唇,只留着下唇的胡须————令公鬼希望萧子良不要因为招募云梦泽人而引起幽瞳的注意。 他本以为学员主要会是年轻人。人群中确实有许多像振敏和独嵘那样的新面孔;但也有许多秃顶或满头灰发的人,有些人的白发甚至比烨道还要多。当然,能够接受训练的祖父不该比男孩更少。 令公鬼不知道该如何进行演讲,但他已经思考了很长的时间自己想说些什么,这不是他要讲的最重要的内容,但如果运气好,这是能最快解决的。“你们大约都已经听说了白塔……白塔已经分裂,是的,这是真的。有一些造反的鬼子母大约会决定跟随我,而且她们已经派使节团来见我。使节团一共有九名鬼子母,正在玄都等待我的接见。所以,当你们听说有鬼子母进入玄都的时候,不要听信任何谣言。你们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可以尽情嘲笑那些听信谣言的人。” 人群中没有反应,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萧子良的脸色很难看,非常难看。令公鬼碰了碰衣袋里那只大一些的袋子,继续他的演讲。 第一千七百一十七章 毕月使 令公鬼说道: “你们需要一个名字,在古语里,鬼子母的意思是众人的奴仆,或者是一些与此非常相近的意思。古语并不那么容易翻译。”令公鬼其实认识的古语并不多,万剑教过他一些,纯熙夫人也教过他几个词,还有一部分似乎是来自真龙的,但李义府在这方面为他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在古语里还有一个词————毕月使,它的意思是武~卫军,或是保护者,大约还有其它一些意思。我告诉过你们,古语是非常复杂的,守护者应该是它最贴切的意思,但又不是它全部的意思。如果守卫的对象不具备公正与正义,那么执行这个守卫任务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毕月使;如果守卫对象是邪恶的,就更不可以。一名毕月使是为所有人守卫真实、公平与正义的人,即使希望已经消失,也绝不会屈服。” 上天知道当终极之战到来的时候,希望注定会消失;甚至在那之前,希望可能就会消失。 “这就是你们来到这里要成为的人,等你们结束训练之后,你们就会成为毕月使。” 低微的议论如同风吹过叶片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人群,这个名字被重复了无数次。但人群很快又恢复了安静,所有眼睛都带着专注的神情望向令公鬼。他几乎能看到许多只耳朵都竖了起来,等待他说出下面的话,至少这比刚才好一些了。随着一阵轻微的叮当声,他从衣袋中拿出那个袋子。 “鬼子母从初阶生开始,然后是见习使,最后成为正式的鬼子母。你们也要分出等阶,但和她们不一样的是,我们之中不会有人被淘汰退出。” 退出?上天啊,为了不让任何一个能导引真气的人离开,他宁可捆住那个人的手脚。 “当一名男人第一次来到黑庄时……”令公鬼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会被称作一名士兵,这就是他加入我们的最初身份。你们全部都是,一名与魔军作战的士兵————不只是魔军,还包括所有反对正义、压欺弱小的人。当一名士兵拥有足够的能力后,他会被称为鬼金士,并佩戴上这个。”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徽章,那上面是一把闪烁着光泽的银色军刀,有着长刀柄、弯曲的刀锷和微弯的锋刃。 “萧子良。” 萧子良僵硬地走到高台前,令公鬼弯下腰,将那柄银刀别在他的长衫领子上,它在黑色麻料直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光亮了。此时萧子良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比令公鬼脚下石块的表情更多。令公鬼将那只袋子给他,低声对他说:“把这些给你认为已经准备好的人,一定要确认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令公鬼站直身体。他希望这些能够用,他真的没想到这里已经聚集了这么多人。“鬼金士在能力大幅度增强之后,就可以被称为毕月使,他们会戴上这个。” 他拿出那只小挑花缂丝袋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个工艺精致的黄金徽章在阳光下闪耀着,上面还镶嵌着许多红釉珐琅,它的形貌和真龙旗上的图案完全一样,这个徽章也被戴在萧子良另一侧的衣领上,于是军刀和游龙就在他的喉咙下面相映生辉。 “我觉得,我是第一个毕月使,”令公鬼对学员们说,“萧子良是第二个。”萧子良的面孔变得比石头还要坚硬,这个男人出了什么问题? “我希望你们最后全都会成为毕月使。但不管你们能否做到,记住一点,我们全都是士兵。有许多场战争在等待着我们,虽然并不一定总是我们预料之中的战争,但是到最后,我们将投入终极之战。愿上天保佑我们,我们将取得胜利。我们会赢,因为我们必须赢。” 当令公鬼停下来的时候,他觉得应该能得到几声欢呼。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那种能让人们欢呼雀跃的讲演者,但这些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告诉他们会取得胜利肯定能让他们感到鼓舞,无论效果多么微弱。但他看见的只有一片寂静。 令公鬼从高台上跳下来。萧子良喊道:“解散,继续课程和杂务。”那些学员————那些士兵们同样安静地开始继续刚才中断的事情,顶多只是传出些压低声音的议论。萧子良向农舍那边指了指,他紧紧地握着那只袋子,紧得让令公鬼有些惊讶,竟然没有一个军刀徽章戳破布袋,刺伤他的手。“不知真龙大人是否有时间喝一杯?” 令公鬼点点头。他要在回宫之前把这一切都搞清楚。 农舍的前厅就像令公鬼想象的那样,裸露的地板清扫得一尘不染,几把形状并不完全一样的梯状靠背椅摆放在红砖铜炉子前————那座铜炉子干净得让人怀疑里面有没有烧过火。 一张小桌上铺着一块绣花镶边的白桌布,秀英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将一只木托盘放在那张桌子上。托盘里放着一只浅蓝色的酒罐和两只白釉陶杯。 令公鬼本以为过了这么久了,秀英应该能以平常的眼光看他,但这名女人望向令公鬼时眼神中的谴责之意,让令公鬼很庆幸她终于转身离开了。令公鬼发现,那个女人一直在出汗。萧子良将那只袋子扔到托盘上,伸手拿起一只陶杯,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酒。 “你没有教那些女人集中精神的技巧吗?”令公鬼问,“让她们一直这样出汗是很残忍的事。” “她们大都完全不想和这种事搭上什么关系,”萧子良说,“她们的男人和情人都想要教她们,但大多数人甚至拒绝听上一听。你知道,对于女人,这大约必然是和太一相关的。” 令公鬼盯着自己杯中暗色的酒浆。他必须慢慢摸索前进,不应该只是因为生气就大发雷霆。“我很高兴看到有了这么多新成员。你说,你要赶上……白塔……白塔……” 白塔,黑庄,这会成就怎样的故事?如果还能有人将故事流传下去的话。 “你说,可以用不到一年时间做到这一点。如果你保持这样的发展速度,你是能做到的。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找到这么多人。” 第一千七百一十八章 你是死的 “筛过足够多的沙子,”萧子良僵硬地说道,“最后总能找到几粒金子。现在我已经让其它人负责这项干活了,我只是偶尔会出去走一走。烨道、翟凝孤,现在有十二个人,我可以信任他们单独离开一天时间。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不会做出傻事。还有一些年轻人拥有打开通道的能力,他们可以陪同没有这种能力的长辈一同外出。不出一年时间,你就能拥有一千人。我派往玄都的那些人怎么样了?你将他们组建成一支军队了吗?随着时间推移,你在那里也会有上千人。” “我把他们都交给李义府了。”令公鬼平静地说道。 萧子良带着嘲笑的意味弯了弯嘴角。令公鬼放下手中的陶杯,以免会将它捏碎。令公鬼知道,李义府已经对他们竭尽了全力,他在城市西边为他们安排了一处营地。正像那名滕州人说的那样,他们只是一群赤贫的农民、逃跑的学徒和破产的工匠,是一群从来没拿过剑、骑过马,或是走到过距离出生地五里以外的人。令公鬼有太多事情要关心,根本没精力再顾及这些人了。他已经告诉李义府,可以随便处置这些人,只要他们不发生暴动就行。 令公鬼看着丝毫不掩饰轻蔑表情的萧子良,将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真龙在远处嘟囔着,回应着他的愤怒。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自从我将这些徽章给你之后,你就一直神色不对。这和它们有关系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知道了。你从转生真龙那里接受任何东西的态度,都会对那些人造成很大的影响,大约你不必依靠用大棒敲他们的脑袋来维持你的规矩。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令公鬼对自己开始说话时的表现还觉得满意,他的声音平静却不温和。他绝不想有什么温和的态度,但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大,里面夹杂了愈来愈多的火气。他总算没喊出来,但最后这个问题却也像鞭子抽击般严厉了。 而令公鬼对面的这个人也在这时有了明显的改变,萧子良的身体明显地颤抖着————令公鬼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而不是因为恐惧————但当这一阵颤抖停止后,萧子良又恢复原先的样子。肯定没有友善,有一点嘲笑,更大部分是完全控制住自己之后的闲适。 “告诉你也无妨,让我担忧的是鬼子母,还有你。九名鬼子母到了玄都,再加上原先的两名,一共是十一名,大约这里还有另外一两名,只是我还没能找到她们,但————” “我告诉过你不要进入城市。”令公鬼冷冷地说。 “我找到了几个可以为我打探讯息的人。”萧子良的音调如同灰尘般干燥,“自从那次从仆厮鬼手中救了你之后,我就没再靠近过那里。” 令公鬼没有回应他的这句话。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太低沉,让他无法理解,却又像冰冷的闪电一样刺过他的神经。 “如果他们能查到事实,他们肯定早就能用手指抓住烟雾了。”令公鬼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萧子良救了他?萧子良似乎是抽搐了一下。在外表上,这个男人仍然从容不迫,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像黑宝石般不停地闪烁着光芒。 “如果她们里面有凌日盟鬼子母呢?”令公鬼的声音冰冷而充满了嘲讽,眼睛依旧闪着光。“现在这片乡野中就有凌日盟鬼子母。她们分成了几组,是在几天前到来的,她们在竭力阻挡前来这里的男人。” 我要杀了他。真龙喊道,令公鬼感觉到他在摸索着伸向阳极之力。 离开。他坚定地说道。那种摸索和声音还在持续。 我要杀死他,还有他们。他们一定会侍奉他,毫无疑问,一定会侍奉他。 离开!令公鬼在无声中喊道。你只是一个声音!而他却向真源伸展。 这感觉不太对,我杀死了他们,所有我爱的。但如果我杀死他,那就好了,我就可以做出补偿,只要我能杀死他。不,没有任何可以补偿,但我还是必须杀死他,杀死他们全部。我必须,我必须。 不!令公鬼在脑海中吼叫着,你死了,真龙。活着的是我。饶不了你,你死了!你是死的!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靠在桌上,用跪下的双膝支撑着自己,嘴里还在不停地叨念着:“你死了!活着的是我,你是死的!”但他并没有运起阳极之力,真龙也没有。他颤抖着,看着萧子良,惊讶地发现萧子良的脸上显露出关切的神情。 “你必须坚持住,”萧子良轻声说,“如果理智是可以坚持的,你就必须坚持住。如果你失败了,要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 “我不会失败的。”令公鬼说着,让自己站起来。真龙恢复了安静。他的脑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似乎已经没有了别人,当然,采蓝的感觉仍然存在。“那些凌日盟有没有抓住什么人?” “我还没听说她们抓住过任何人。”萧子良慎重地看着他,仿佛在预期他的第二次爆发。“现在大多数学员都是通过通道进出的。大路上有许多人,想要从中查出前往这里的男人并不容易,除非他过于口无遮拦。”他停了一下,“不管怎样,我可以轻松地处理掉她们。” “不!”真龙真的走了吗?他希望如此。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相信这一点,那就是个傻瓜。“如果她们开始抓捕男人,我就必须对她们采取行动。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她们待在乡野里并不会构成威胁。相信我,厉业魔母的人不会加入城里那些鬼子母之中。她们双方宁愿去欢迎你,也不会去欢迎对方的。” “不在乡野里的那些呢?那十一个呢?如果出一些意外,她们的数量就可以减少到一个安全的范围。如果你不想弄脏你的手,我愿意————” “不!我要说多少遍。不!如果我在玄都感觉到一个男人导引真气,我就会找上你,我发誓我会的。不要以为你待在远离王宫的地方,让我感觉不到,你就是安全的。如果那些鬼子母之中有人原因不明地死亡,我知道该找谁问罪。给我记住!”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 礼貌而勤谨 “你定的范围太宽了。”萧子良冷冷地说,“如果幽瞳和韩咒决定把几个鬼子母的死尸放在你的门口,好给你一个教训,这也要算到我头上吗?” “迄今为止,他们还没这么做过,你最好希望他们不会这么做。我说了,给我记住。” “当然,我会遵从真龙大人的命令。”这个鹰钩鼻的男人微微一打恭,“但我仍然要说,十一个是危险的数目。” 令公鬼不禁笑了起来:“萧子良,我要叫她们听着我的竹笛跳舞。”苍天啊,他已经有多久没吹过竹笛了?他的竹笛放到哪里去了?隐约间,他听见了真龙的笑声。 梅兰娜雇用的四轮马车缓慢地在密集的人群中颠簸着,驶向枸骨王冠。至少在外表上,她是平静的————一名黑发女子,有双冰冷的浅褐色瞳仁,纤细的双手安稳地交叠在淡灰色的丝裙上;但她的内心却和外表完全不同。 三十八年前,梅兰娜曾经碰巧参与过一场白水江城和骆驼城之间的谈判,谈判的目的是为了结束两国在野驴草平原上的纷争。白水江城人和骆驼城人在每一个回合中都用尽机谋,期间有三次,谈判差点破裂并爆发战争,但坐在谈判桌两侧的人始终是和蔼可亲,满脸真诚。等到协议上的签名墨汁渐干时,梅兰娜觉得自己仿佛被塞进一只装满碎琉璃的桶里,从一座崎岖的山峰上一路滚了下来。但谈判结束后,那纸协议却并不比封锢它的蜡漆和缎带更加牢固。 梅兰娜希望今天下午在王宫中进行的那场会谈能有个更好的结果————它必须有更好的结果。但在内心里,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刚刚又从另一只装碎琉璃的桶中爬了出来。 紫苏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只要没有鬼子母和她说话,她似乎就会打盹。马车里的另外两名姐妹不时会飞快地瞥这个姑娘一眼。问兰穿着绿色鱼口缎裙装,显得冰冷矜持。身材苗条的傲痴有双神情愉快的眼睛,她的褐色裙装在裙摆上绣着花草藤蔓。她们全都穿着正式,披着代表所属宗派的长衫。 梅兰娜相信,当她们看着紫苏的时候,心里有着和她一样的想法。问兰应该是知道的,但这又有谁能确认呢?问兰对付她的护法们很有一套,几乎就像是对待两匹她所喜爱的猎狼犬。 傲痴大约能知道,她的确很喜欢跳舞和卖弄风情,虽然如果她听说哪里隐藏着一份古老的手卷,就会立刻忘掉正在和她调情的可怜男人。梅兰娜在那个折翼镇第五条约之前很久就已经抛弃了爱情,但她确实还记得爱情的样子。只要看一眼紫苏望着令公鬼的样子,她就知道这个姑娘已经将理智扔出了窗外,正骑着自己狂跳的心闭着眼向前飞驰。 没有证据表示紫苏已经无视她们所有的警告,打破她的承诺,将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令公鬼。但他知道独狐陈,他知道仪景公主在那里,而且看见她们以种种借口逃避的时候,他显得很开心。很开心! 不管紫苏是否已经背弃了她们的信赖,以后在紫苏身边说话时一定要小心谨慎。即使是现在的情势,也让梅兰娜感到害怕。梅兰娜不习惯害怕,在舒雷死后的一年里,她经常会感到害怕。 她从来没约缚过第二名护法,至少一部分原因就是她不想再有那样的体验;另一个原因是她一直都很忙碌,分不出精力来找到合适的男人。但在楼兰战争之后,她就从未有过任何超越了忧心的情绪。现在,她感到了恐惧。她不喜欢这样。一切仍然可以顺利进行,她们并没有遭遇任何损失,但令公鬼这个人本身就让她的膝盖感到发软。 四轮马车停在枸骨王冠的院子里,马夫们穿着雕刻有优婆罗花图案的皮背心,从马厩里跑出来,接过缰绳,打开通向室内的门。 客栈大厅内的装潢很配得上这座三层白石建筑的外观,墙上铺着暗色抛光墙板,铜炉子外表覆盖着白色大理石。一座铜炉子台上摆放着高大的座钟,它的吊摆镀着金,每到整点时,它就会发出悠扬的钟声。这里的女侍都穿着蓝色裙装和绣着优婆罗花环的白围裙,她们全都面带微笑,礼貌而勤谨。 即使是那些不算漂亮的人也可以说是相当俊俏。枸骨王冠向来为锡城古国的地方贵族所喜爱,如果他们在玄都没有官邸,来玄都时就会住在这里,但现在,坐在大厅桌边的只有护法。采蓝和连翘坐在大厅靠后的地方。 如果依照梅兰娜的意思,她们应该等在厨房里,和那些仆人待在一块儿。其余的姐妹都出去了。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如果你们不介意,”紫苏说,“我觉得要出去走一走,我觉得在天黑前看看玄都。” 梅兰娜同意了紫苏的请求,这名年轻女人立刻跑出了客栈。梅兰娜和问兰、傲痴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倒是想知道,紫苏用多长时间能回到宫殿。 辛珂宁夫人很快就出现在她们身边,她就像梅兰娜见过的其它客栈老板一样圆胖。她不停地鞠着躬,揉搓着双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鬼子母?有什么需要的吗?”她在知道梅兰娜是鬼子母之前和之后对于她们的服务都很周到热心。 “浆果茶,”梅兰娜微笑着对她说,“放在楼上的私人起居室里。”当老板娘跑去向一名女侍发号施令的时候,梅兰娜的微笑消失了。她向采蓝和连翘打了一个严厉的手势,要她们和她一起去楼上。然后这五个人就无声地上了楼。 从这个起居室的窗户里能够俯瞰街景,但梅兰娜并没有这种兴致。她关上敞开的窗户,把街上的噪音关在外面,然后转身看着其它人。问兰和傲痴已经坐进椅子里,采蓝和连翘仍然站在那两名坐下的鬼子母中间。 连翘的暗色黄麻裙上似乎曾经有过不少皱褶,但实际上并没有。她的鼻尖上有个墨渍,但她那双鸟一般的眼睛正发出犀利而敏锐的目光。 采蓝的眼睛也在闪着光,那很像是怒火的光芒,她的手抓住身上有黄色胸衣的蓝丝裙,不时会微微颤抖一下,看上去,她仿佛在睡觉时也没脱下这身衣服。当然,她有一些理由,但并不足够。 第一千七百二十章 这是一件好事 “我还不知道,采蓝,”梅兰娜坚定地说,“是否你的行动导致了任何不利的后果。他并没有提起你对他的约缚————违抗了他的意志的束缚————但他说起话来很尖锐,非常尖锐,而且————” “他设下更多的限制了吗?”连翘忽然说道,她微微地侧过头,“在我看来,一切都正朝好的方向发展。他没有因为你们的到来而飞走,他已经见过你们之中的三个,而且至少保持了一定的礼貌,否则你们是有可能要面对一团雷电。他稍微被我们吓到了,这是一件好事,否则他就不会设下限制。但除非他设下更多的限制,只要我们还拥有以前那些自由,就说明他没有害怕。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把他吓得太厉害。” 梅兰娜面临的难题是,连翘和采蓝并不是使节团的成员,她对她们并没有权威可言。她们已经听说了关于成少卿与凌日盟的事情,并且同意不能允许厉业魔母留在丹景玉座的位子上,但这对于解决现在的问题毫无意义。 当然,采蓝并不是真正的问题,她和梅兰娜的力量相近,如果一定要区分出谁强谁弱,就必须进行一场实际的对抗。这种事很多初阶生会做,直到她们被抓起来,接受责罚。 采蓝在初阶生位置上停留了六年,梅兰娜只有五年,但更重要的是,当助产士将采蓝放在她母亲的胸前时,梅兰娜成为鬼子母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梅兰娜是前辈,这一点决定了一切。 如果没必要,她们并不会刻意去区分这些,但都会下意识地知道并自动调整自己的态度。采蓝并不会因此而服从她的命令,但这下意识的顺从可以让梅兰娜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她,尤其是在得知采蓝干了什么好事之后。 连翘才是问题的所在,她在力量和辈分上都超过梅兰娜。梅兰娜让自己再一次感受这个女人的力量,但是当然,她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她们都当过五年初阶生、六年见习使,任何鬼子母至少都会知道其它鬼子母的这些信息。 她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连翘的资历更深,也许她们之间的资历差距就像采蓝和梅兰娜的一样大,连翘头上隐约的灰发就说明了这点。如果连翘是使节团的成员之一,对付她倒不难,但她不是。结果梅兰娜发现自己会专心地倾听连翘说话,并且下意识地顺从她。 今天上午,她就曾经提醒自己两次,主管这里的不是连翘。唯一能让情况对梅兰娜有利的因素是,连翘一定认为她也要担负一部分采蓝的罪责。 如果没有这件事,她肯定会跟着大家一起坐下来,而不只是站在采蓝身边了。但梅兰娜仍然希望连翘只要日夜不停地在老酒家里,看着那些珍贵的红河姑娘就好了。 梅兰娜离开窗口,和问兰、傲痴坐在一起,将这两个人围在中间,仔细地调整好自己的裙子和长衫。坐下的人在心理上总会比站着的更多一些优势。对她而言,采蓝所做的事情和强奸一个人也差不多。 “实际上,他已经设下了另一个限制。你们找到他的学舍是一件好事,但现在,我强烈地建议你们放弃在这件事上的任何念头。他已经……命令我们……远离他的……部下。”梅兰娜似乎仍然能看见他————坐在那个怪异的王座里,向前倾过身子,手里拿着一根雕刻着奇怪花纹的短枪。银蟾王座成为了展示品,放在他的背后。 “听我说,鬼子母梅兰娜,”他声音显得很友善,但也非常坚定,“我不希望鬼子母和毕月使之间出现问题。我已经告诫那些士兵要远离你们,但我不会让他们成为鬼子母到口的肥肉。如果你们要猎捕黑庄的成员,说不定你们自己就会变成晚餐。我们都想要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梅兰娜已经当了很久的鬼子母,即使是有人给她挖好了坟墓,她也不会颤抖一下,但这次,她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镇静了。毕月使、黑庄、萧子良!一切怎么会发展得这般难以控制?采蓝已经向她确定,那里有超过一百名男人。采蓝并没有说她是怎样查到这些的,当然,没有任何姐妹愿意暴露自己的眼线。这不要紧。“同时追两只兔子,两只兔子都会跑掉。”这是一句很古老的谚语,而令公鬼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兔子,其它的都可以等到以后再去解决。 “他……他是不是还在这里?”连翘和采蓝似乎都将令公鬼能够穿行当成是很自然的事,但梅兰娜仍然对此有些不安。令公鬼还会什么鬼子母已经遗忘的异能?“采蓝?采蓝!” 那名身材苗条的鼍龙派姐妹愣了一下,才从失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她似乎经常会陷入这种神游的状态。“我觉得,他还在城里,在王宫中。”她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有一点梦呓的感觉,“那是……他的肋下有一处伤口,一个旧伤,并没有被完全治愈。每次我让自己去感觉它的时候,我都想哭泣。他怎么能忍受那种痛楚?” 问兰用明亮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任何有护法的女人都能感觉到护法身上的伤痛,但她知道采蓝失去高畅的感受,所以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只是稍微带着一点火气:“这没什么,如墨和如悬有时也会伤重得几乎要让我晕眩,虽然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比他们实际上的痛苦要轻很多,但他们从不会减缓步伐,一步也不会。” “我觉得,”傲痴平静地说,“我们必须改变惯有的策略。”她说话时总是很平静,但不像其它许多临月盟鬼子母一样,她的话总是直指重点。 梅兰娜点点头:“是的,我本来想代替纯熙夫人在他身边的位置————” 一阵敲门声之后,走进来一名穿着白围裙、端着托盘的女人,托盘上放着银茶壶和瓷杯;枸骨王冠的器具都是为贵族们准备的。等到托盘放好,那名女人离开后,采蓝的神情已经彻底恢复了清晰,她的黑眸里闪耀着梅兰娜从没见过的火焰。 第一千七百二十一章 不掩饰对我们的厌恶 鼍龙派鬼子母特别在意她们的护法,而令公鬼现在是属于她的,无论她是怎样约缚他的,在这种事情上,采蓝不会有任何顺从。她站得像剑刃一样直,等待着回击梅兰娜的任何一句话。 梅兰娜则一直等到所有人的茶杯都被沏满,每个人都坐好,她甚至让连翘和采蓝也坐下。虽然她有着失去高畅的痛楚,但这个蠢女人应该被吓唬一下,这根本就是强奸的行为。 “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梅兰娜终于继续说道,“但不得不放弃它。如果你没有那样做,大约我还能向他提出这个要求,采蓝。但他现在对鬼子母充满了怀疑,如果我做出这种提议,他一定会当着我的面笑出来。” “他像任何一位国主一样骄傲。”问兰说。 “就像仪景公主和湘儿说的,但还要更多,”傲痴摇摇头,“他宣称当女人在他面前导引真气时他会知道。当时我几乎要拥抱太一,以表明他是错的,但我那么做恐怕会让他产生过度的警戒。” “所有那些厌火族人,”问兰的声音绷紧了————她是雨师城人,“那些男人和女人。我觉得,如果我们眨眼睛的时候动作过大,他们就会用矛尖刺穿我们。其中只有一个赤红色头发的女人穿着裙子,她丝毫也不掩饰对我们的厌恶。” 有时梅兰娜觉得问兰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令公鬼自己大约就是个危险。 采蓝开始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就像一个姑娘一样。能有连翘照顾她实在是件好事,她现在这种状态并不适合单独行动。连翘则只是饮着茶,看着这一切,她的眼睛总是令人感到不安。 梅兰娜发现自己在怜悯采蓝,她一直都清楚地记得失去舒雷后自己脆弱的神经。“幸运的是,虽然他充满了猜疑,但这大约还是有好处的。他已经在雨师城见过了厉业魔母的使者,他完全没有隐瞒这件事。我相信,猜疑会让他跟她们保持相当的距离。” 问兰将杯子放回茶盘里。“他是想利用我们去戏耍对方。” “大约是这样。”傲痴冷冷地说,“但是我们比厉业魔母更了解他。我觉得,厉业魔母一定以为她的使节会见到一名放羊的,一名穿着云锦长衫的放羊的,但他已经变了。看来,纯熙夫人将他教得很好。” “我们有机会预先做好准备。”梅兰娜说,“但我觉得,她们应该没有这样的机会。” 采蓝盯着她们,眨了眨眼:“那就是说,我并没有将一切都毁掉?”看到她们三个全都点了点头,她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她抚着自己的裙子,并皱起眉头,仿佛刚刚才发现那上面全都是皱纹。“我大约还能让他接受我。” 采蓝不再皱眉了,她的面孔和声音也变得更加平静,更加自信,“至于被他特赦的那些人,我们大约要暂停对于他们的一切计划,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对他们撒手不管。这样的危险是绝对不能被忽视的。” 片刻之间,梅兰娜有些后悔自己的宽容。这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做了那种事,却还在为是否削弱了她们成功的机会而斤斤计较。但她也不情愿地承认,如果这个办法能让令公鬼屈服,她也会俯首承认采蓝的成功,管住自己的舌头。 “首先,我们必须让令公鬼服从我们,那些男人可以放到这件事之后再去处理,采蓝。”采蓝闭紧了嘴,但片刻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如何让他顺从?”连翘问,“我们必须谨慎对待这件事。一头狸力系在一个丝般粗细的项圈上。” 梅兰娜犹豫着,她原先并没有打算和这两个人分享一切,她们对于独狐陈的长老会并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如果连翘想要接掌控制权,或者连翘真的掌握了控制权,会导致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她自己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事。 梅兰娜被选为使节团的负责人,是因为她一辈子都在协调各种敏感的争议和冲突,在似乎是不可消弭的恨意中制定协议。协议被打破,条约被撕毁,这些都是出于凡人的本性,但在她四十六年的努力中,折翼镇第五条约是她唯一真正的失败。 她清楚所有那些手腕,这么多年的干活已经让她的某些本性深入到骨头里。“我们要去拜访一些贵族,如果运气好,他们现在都应该在玄都……” “我很担心仪景公主。”戴玲坚定地说。因为孤身和一位鬼子母在一起,所以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坚定。鬼子母会对孤身的人施以更强的压力,特别是在没有别人知道她和鬼子母在一起的时候。 鬼子母梦琪微笑着,但她的微笑和那双冰深邃的眼睛都没有传达出任何信息:“很有可能,公主还是会坐上银蟾王座。对其它人而言无法克服的事情,对于鬼子母却往往会是另一种样子。” “转生真龙说————” “男人会说很多事情,戴玲小姐,但你知道,我不会说谎。” 鲁隐拍着这匹晋城牡马的灰色脖颈,不停地向两侧望着,以免有马夫走进马厩被牡马咬到。如果出现意外,之桃的护法会发出警告,但鲁隐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了。特别是在这样的访客出现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弄清楚。”他说道。 “统一好过分裂,”之桃说,“和平好过战争,耐心好过死亡。”鲁隐在听到最后这个词时,猛地打了个哆嗦。这名圆脸的鬼子母露出了微笑:“难道让令公鬼在离开锡城古国时,留下一个统一而和平的国度不会更好吗,鲁隐大人?” 独孤信石紧紧抓着自己的浴袍,盯着这位在她洗澡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鬼子母。这名古铜色皮肤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看着躲在大理石浴盆另一侧的独孤信石,仿佛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那么,”独孤信石最后问道,“谁能够得到银蟾王座,鬼子母沛菡?” “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这就是回答。独孤信石知道,她不会得到其它答案了。 第一千七百二十二章 他去跳舞了 派万宁去通知貔虎军在原地固守之后,马鸣才发现独狐陈所有的客栈都被鬼子母占据了,五间马厩也都爆满了。不过,当他把一些银子塞给一名窄下巴的马夫后,那个家伙就挪开了堆在一座石墙院子里的烙饼袋和干草包,这个院子足够放六匹马了。他还指点马鸣和剩下的四个男人可以在哪里睡觉,这里并不比其它地方凉快多少。 “不要提任何要求。”马鸣一边将自己的钱分给手下们,一边对他们说,“一切东西都要付钱,不要接受任何礼物。貔虎军不会向这里的任何人低头。” 马鸣虚假的信心立刻就感染了他的部下们。当他命令他们将旗帜插在门外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犹豫一下。于是,黑白圆徽的红色旗帜和白色的真龙旗就悬挂在马厩前面,这让那位马夫的眼睛都从眼眶里凸了出来。他立刻手足无措地跑到马鸣面前,要求马鸣解释他想干什么。 马鸣只是笑着扔给那个窄下巴的家伙一枚瓜子金:“只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来了。”他想让半夏知道,他也有自己的立场,即使这样必须让自己做出一些夸张甚至愚蠢的事情来。 但马鸣很快就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两面旗帜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确实,每个人在走过这里时或者会大惊失色,或者会指指点点。还有一些鬼子母刻意过来察看,她们全都眼神冰冷,毫无表情。 马鸣本以为她们会义愤填膺地命令他取下旗帜,结果期待完全落空了。当他返回小白塔时,一名戴着褐色穗子长衫、面色红润的鬼子母语焉不详地告诉他,丹景玉座正忙着,大约能在一两天后见他。大约。 仪景公主仿佛已经消失了,还有鬼笑猝,但并没有人叫喊发生了谋杀案。马鸣怀疑那个楼兰女人大约已经在某个地方穿上了那身白袍。不过,只要一切平安就好,他不希望那两个女人将对方杀死,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将这件事告诉令公鬼的人。他确实有一次看见了湘儿,但追过去的时候,湘儿已经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了。 马鸣用那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去寻找谢铁嘴和李药师,他们两个肯定能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且,他也需要为自己对那封信所说的话向谢铁嘴道歉。不幸的是,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在哪里。 距离日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出结论————他们全都在躲着他。半夏是要磨磨他的性子,但马鸣要让半夏知道,他不会吃她这一套。所以,他去跳舞了。 看起来,庆祝新丹景玉座登基的活动要持续一个月,只是所有在独狐陈的人似乎在白天时都要忙碌着自己的干活。一旦夜晚来临,营火就会在每个街道交叉处点起。奚琴、竹笛,还有一两架响板琴都会奏起悠扬的乐曲,音乐和笑声充满在空气中,欢庆一直持续到上床的时刻。 马鸣看见了鬼子母在街道上舞蹈,她们的舞伴往往是还穿着粗布衣服的车夫和马夫。护法们也在和脱下围裙的女仆和厨娘们共舞。但这里面不会有半夏,他娘的丹景玉座不会跑到街上来蹓跶;也没有仪景公主和湘儿;甚至没有谢铁嘴和李药师。 如果不是另有原因,谢铁嘴就算是两条腿都断掉也不会错过一场舞蹈。马鸣只是尽情地娱乐,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满不在乎的模样,但这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产生作用。 他和一名这辈子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跳了一会儿舞。这个女人有着细腰纤足,但另一些部位却又丰满得引人遐思。她似乎很想知道一切关于马鸣的事情。她向马鸣献足了妖娆媚态,特别是当她邀请马鸣共舞时。 没多久,马鸣就觉得这个名叫宋蕴齐的女人似乎是故意挑逗他,甚至刻意摆出一些姿势,让马鸣总是能看到她衣服里面的春光。如果不是马鸣察觉到每次宋蕴齐瞥向他的眼里都带着一种犀利的眼神,她的微笑中也包含着某种讽刺的意味,马鸣大约会喜欢这样。 宋蕴齐不是个很好的舞伴————她一直想要处在主控的位置。最终,马鸣离开了她。 这大约都不代表什么,但是还没等马鸣走出十步的距离,他胸口的银狐狸头突然变得如同一块寒冰。马鸣猛地转过身,带着狂怒的眼神搜索着,而他只看到宋蕴齐用火光一样炽烈的眼神盯着他。眨眼间,她已经抓住一名高大护法的手臂,重新开始了舞蹈。但马鸣相信,他在那张美丽的面孔上看到了惊骇的表情。 奚琴拉出了一段马鸣熟识的乐曲,至少,那段乐曲存在他脑子里的那些古老记忆中。虽然已经过了千年之久,但它却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它的歌词早已完全改变了。而存在于马鸣记忆中的那些旧歌词,绝对不适合现在的气氛。 我子之信————鬼子母大呼。 我负天兮。 信我以好。 臣必能行,艰难无几。 然任情者,暗种之长也。 信任之者,血心之流。 信任之,魂魄以凄惶。 信任之色则死。 “鬼子母?”一名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子轻蔑地响应着马鸣的问题。她很漂亮,如果是在别的时候,马鸣会很想抱抱她,和她亲个嘴。“宋蕴齐只是鬼子母黛兰娜的文书,她总是在玩弄男人,就像一个小孩玩弄新的玩具。她玩弄男人只是为了要看看男人是否会被她控制。如果不是黛兰娜护着她,她早就应该被泡进热水里不下十次了。” 我子之信————鬼子母大呼。 须一人负重。 信我明睿,仁果是膺。 人皆然之。 然信任之声,冢前狗吠。 信声暗中刀砥。 信声魂魄,终以凄惶。 信声则死。 大约他错了,大约宋蕴齐只是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惊讶。不会有很多男人从那样的女人面前走开,无论她如何玩弄他,或是她的舞跳得有多差,一定是这样。但这就让马鸣必须重新去调查,是谁在对他这么做,又为了什么。 第一千七百二十三章 愿意跳个舞吗 马鸣端详着那些跳舞的人和在黑影边缘观看舞蹈、等待着上场机会的人们。那名看上去很面熟的灰发弯月夔牛角探宝者正在和一名面孔粗笨的家伙飞快地旋转着,她的辫子几乎被甩得平飞了起来。马鸣能透过面容识别出大部分的鬼子母,但他看不出是哪名鬼子母做了刚才的事。 马鸣大步走向另一处营火————他不喜欢听到那首歌。接着那段旋律换成了别的曲子,“高台国主”、“上山采蘼芜”直到“上邪”。在那个古老的记忆中,是他写出了这首歌,为了他那一生的挚爱。信任的味道就是死亡。在下一个街角,一名提琴手和一名吹竹笛的女子正在演奏“东门行”,一首很不错的乡村舞曲。 他对半夏能信任多少?半夏现在是鬼子母了。如果她是丹景玉座,她就一定会是鬼子母,即使只是一个破烂小镇里的破烂丹景玉座。但无论她是谁,她是半夏,马鸣不能相信半夏会在黑暗中袭击自己。 当然,湘儿确实趁他不注意时踢了他,但那又没有让他真的受伤,不过他的屁股到现在还能感觉到痛,那个被踢到的地方冒出了一个青紫色的大肿包。至于仪景公主会做出什么事,那就只有苍天知道了。 马鸣相信,她们仍然在努力将他赶走,她们大约还会再对他采取行动,而他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她们。他几乎有点希望她们能快一些行动了。她们的上清之气碰不到他,她们进行愈多的尝试和失败,她们就愈会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灵之真这时出现在他身边,眼睛看着那些舞蹈者。马鸣依稀记得她,这名鬼子母应该不会知道任何能够威胁到他的事情。当然,她不像宋蕴齐那么妖娆,但仍然比一般姑娘漂亮许多。营火在她的脸上映照出摇曳的光影,让马鸣几乎忘了她是鬼子母。 “暖和的夜晚。”她微笑着说道。她的样子相当随意,以至于正在欣赏她的面容的马鸣用了一点时间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不这么想。”马鸣礼貌地说。虽然她在向他示好,但他并没有完全忘记,鬼子母就是鬼子母。 灵之真只是笑了笑:“你有许多优势。我并不想将你钉在我的裙子上。许多优势。你已经选择了一个危险的人生,或者是这个人生选择了你。如果你是一名护法,大约会有更多机会活下来。” “我确实不这么认为,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好好想一想,马鸣,除非……丹景玉座约缚你了吗?” “没有。”半夏不会这么做的,她会吗?只要马鸣还有这枚徽章,她就做不到。但如果马鸣没有这东西,她会这样做吗?“请原谅。”马鸣浅浅地作了个揖,就快步朝一名美丽的大眼睛姑娘走了过去,那个姑娘的双脚已经在跟随音乐打节拍了。她有一双愉悦的嘴唇,吻起来一定很舒服,而马鸣很想让自己该死地高兴一下。“我看见了你的眼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走到你的面前。愿意跳个舞吗?” 等马鸣看到她右手上的巴蛇戒时,已经太迟了。然后,那张温润的小嘴里吐出了一种冰冷而熟悉的声音:“我曾经问过你,孩子,当房屋正在被烧毁的时候,你是不是还会待在那里。不过看起来你习惯直接跳进火堆里。现在,去找一个想和你跳舞的人吧!” 这是前任丹景玉座!她应该已经被遏绝,并且被处死了!但现在她却在瞪着他。这张漂亮的脸蛋一定是她偷来的。她还戴着巴蛇戒!自己是在邀请丹景玉座跳舞! 在马鸣仍然盯着前任丹景玉座时,一名腰肢窈窕的白水江城姑娘走了过来,她身上的淡绿色丝裙薄得几乎能让火光映照出她身体的曲线。她用冰霜般的眼神看了从前的丹景玉座,现在的楼烦一眼————楼烦也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就抓着马鸣,将他带进舞蹈的人群中。 她像一名楼兰女人一样高,黑眼睛甚至能平视马鸣的上眼皮。“顺便告诉你,我是桑扬。”她用蜂蜜般愉悦的声音说,“看样子你没认出我。”她轻柔的笑声也一样让人怡然神醉。 马鸣吓了一跳,几乎在旋转时摔倒在地上。桑扬也戴着巴蛇戒。马鸣像木头一样挪动着脚步。虽然比马鸣高一点,但桑扬在马鸣的手里就像羽毛一样轻盈,她的舞姿像天鹅一样美丽。但这并不能阻止无数个问题在马鸣的脑子里,像光明使的烟火般不停地窜出来。苍天在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等到一曲终结,还没等马鸣说话,桑扬已经用愉悦的声音说道:“你是个非常好的舞伴。”然后实实在在地吻了他。马鸣完全被吓呆?了,甚至没想到要躲避。桑扬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脸颊。“真是很好的舞伴,下次把心思放在跳舞上,你会跳得更好的。”然后她就笑着走开了。立刻有几个人和她重新开始了一段舞蹈。 马鸣觉得最好还是单独度过这个夜晚。他回到马厩,把马鞍当成枕头,开始睡觉。他的梦本来是很快乐的,只是里面一直充满了灵之真、楼烦、桑扬和宋蕴齐。当一个男人在做梦时,他就连将靴子中的水倒掉这种事也想不起来了。 马鸣认为在独狐陈的第二天肯定要更好一些,特别是他在黎明时分发现万宁已经在阁楼里,同样枕着马鞍睡觉。奚齐已经知道了马鸣的命令,会在原地固守。貔虎军发现有护法在监视他们进行准备。毫无疑问,护法们是故意让他们发现的,但并没有任何人靠近貔虎军。另一个让马鸣不高兴的惊讶是,阿泽的灰马也出现在马厩后面的院子里,而阿泽本人正盖着他的毯子,蜷缩在阁楼的一角。 “你需要有人照看你的后背,”阿泽沉着脸对马鸣说,“她肯定是不能信任的。”毋需明言,阿泽指的是鬼笑猝。 阿泽完全没兴趣和村中的孩子们玩耍,而当这个孩子跟在马鸣屁股后面走过独狐陈时,马鸣必须忍受无数投向他的惊愕或好笑的目光。阿泽一边竭力模仿着护法们的步伐,一边努力要同时看向九个方向,寻找着鬼笑猝。不过,无论是鬼笑猝、仪景公主或是湘儿,都没有出现过踪影。 第一千七百二十四章 疾风 “丹景玉座”也依然忙碌。谢铁嘴和李药师也是同样“忙碌”。 万宁打听到了一些事情,但都不能让马鸣感到高兴。如果湘儿真的治好了楼烦和桑扬,她就比以往更加可怕了。她一向就骄傲得厉害,在做出那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之后,她的脑袋一定比露蜜瓜更大了。 但这个讯息还不算什么,真正让马鸣打哆嗦的是成少卿和凌日盟的事,做出这种事情的鬼子母是绝对不能被饶恕的。如果率领这支军队的是孙希龄,那么它就不再只是一群被护法压制的乌合之众了。 万宁看到有许多人在将食物打包收集好,似乎是在为长途跋涉做准备,这不是个好兆头,这是马鸣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当然,大约还比不上马鸣发现一名弃光魔使坐在自己对面,十几名黑水修罗正从门外杀进来。 这说明这些女人不仅是傻瓜,而且是非常危险的傻瓜。谢铁嘴曾经劝他要“帮助她们完成她们的任务”。如果这名说书先生现在从他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大约马鸣会好好问问他,该怎么帮这些女人。 到了晚上,灵之真又和马鸣谈了一次成为护法的事。马鸣告诉她,从日出到现在,她已经是第五个被他拒绝的人了。灵之真的眼角变得有些发紧,马鸣不确定她是否相信自己,她离开的时候露出马鸣从未在鬼子母脸上看到过的怒意。 但马鸣说的是实话。他还在吃早饭的时候就有鬼子母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而这名鬼子母正是宋蕴齐为之干活的黛兰娜。她是一名身材短粗的女人,有着浅色头发和一双浅深邃的眼睛;她差点就要用威胁的手段迫使马鸣同意她的要求了。 这天晚上,马鸣没有去跳舞,而是早早在阁楼里睡了。音乐声和笑声不停地传入他的耳朵,只是他现在觉得这些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当马鸣在独狐陈度过了整整两天之后的下午时分,一名穿着白袍的姑娘找到了马鸣。她长得挺漂亮,脸上有一些雀斑。她在马鸣面前努力做出冰冷高贵的样子,而且她差点就成功了。 她向马鸣宣布:“你要立即前往谒见丹景玉座。”然后她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一句话。马鸣示意她带路,他的这种反应应该没有错。那个姑娘看上去也很喜欢这样。 她们全都在小白塔的那个房间里————半夏、湘儿、仪景公主和鬼笑猝。但马鸣又多看了几眼,才认出这个穿着质料上乘的蓝色黄麻裙、在领口和袖口上镶着缎带的楼兰女人。 至少,鬼笑猝和仪景公主都不像是要掐死对方的样子,不过她们的脸都像石头一样死板,半夏和湘儿也和她们一样。四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最后,肩披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坐在桌子后面的半夏看着他们,向马鸣宣布了他能做出的选择。马鸣总算是在半夏说话时管住了自己的舌头。 “如果你认为这两样你都做不到,”半夏最后说道,“那就记住,我可以把你捆在你的马上,赶回你的貔虎军去,独狐陈没有地方留给懒鬼和逃避责任的人。对于你,马鸣,或者陪仪景公主和湘儿去狐仙城,或者去看看你的那些旗子能吓唬到谁。” 这就是说,马鸣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当马鸣这样对她们说的时候,她们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湘儿的脸似乎变得更加刻板了。 半夏说道:“很高兴你能答应,马鸣。现在,我还有上千件事要处理,我会尽量在你出发前再见你一面。”丹景玉座要忙碌了,于是马鸣就像一名马夫一样被轰了出来,而且还没得到丹景玉座应该打赏的铜子儿。 所以马鸣在独狐陈的第三个早晨会站在村子和森林间的空地上。 “她们大约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我回来。”马鸣一边对奚齐说着,一边回头瞥着那些村舍。她们就快来了,马鸣不想让这次谈话的任何内容传进半夏的耳里,否则半夏大约会用钉子把他钉穿。 马鸣道:“不管怎样,我希望如此。如果她们移动,就一直跟着她们,但绝不要接近到会让她们感到害怕的距离。如果有一个名叫半夏的年轻女子来找你们,绝不要问任何问题,带上她直奔玄都,即使你们在这么做之前必须先割断孙希龄的喉咙。” 当然,她们大约本来就是要去玄都,这是有可能的。但马鸣仍然害怕她们的目的地会是嘉荣城————嘉荣城和断头台。“让夏金瑞留在你身边吧!” 奚齐摇了摇头:“如果你不让我派人照顾你的起居,我会感觉受到冒犯。” 夏金瑞站在和他们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牵着果仁和他身躯短胖的棕色母马,还有两匹背上的柳条筐里塞满了行李的驮马。他的身边站着彬蔚的仆人,他的名字叫罗平,是个身材矮壮的家伙,他牵着自己的高鼻子阉马、彬蔚高大的乌骓战马和另一匹驮马。 这并不是马鸣要带走的全部人马。现在马鸣对这次任务的了解仍然仅限于他们的目的地。昨天灵之真又找他谈了一次成为护法的事,同时也告诉他,只要不让貔虎军靠近独狐陈,他可以任意和他们取得联系。 马鸣当然不想让貔虎军靠近独狐陈半步,不过他也因此能为这次任务挑选了一些部下。万宁是第一个被他选中的,因为他需要探察他们到达的任何地方。然后是十二名身高体壮的骑兵,他们身为貔虎军的成员,曾经很好地维持了平谷的秩序。 根据彬蔚的建议,出击迅速的拳头和棍棒可以解决湘儿和仪景公主引出的任何麻烦,或是早早地将麻烦吓走。队伍中的最后一名成员是骑在灰马上的阿泽,他已经为这匹大灰马取了个名字————疾风,这匹健美的长腿马儿配得上这个名字。 马鸣挑上阿泽的时候并没有犹豫,貔虎军如果要跟着这样一群疯狂的女人,可能会遇到更大的麻烦。大约貔虎军不会和孙希龄发生冲突,但这样两支军队经过任何地方都会引起当地贵族的恐慌。他们很有可能会遭到夜袭或林间的冷箭。对于一个男孩而言,一座大城市可能还更安全一些。 第一千七百二十五章 教她一点礼貌 直到现在,太阳已经开始在树梢上放射出炽烈的光芒的时候,马鸣还是没看见任何鬼子母的踪影。 马鸣烦躁地扯下他的帽子:“彬蔚认识狐仙城,奚齐。”那名满脸汗水的晋城人笑着点了点头。奚齐的面孔没有任何改变。“哎哟,不会有问题的,夏金瑞跟着我就是了。” 最后,村子里仿佛是发生了一点骚动。一队女人牵着马匹走了出来,不止是仪景公主和湘儿,虽然马鸣并没有预料到还会有其它人。鬼笑猝穿着一身灰色的圆领袍,不停地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那匹身材纤细的暗褐色母马。 那名留着漂亮的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则对自己那匹臀胯宽大的鼠灰色阉马充满了信心,并且不停地向鬼笑猝劝说什么跟她的坐骑有关的事情。她们两个跟过来做什么?另外还有两名鬼子母————马鸣觉得那应该是鬼子母————这两名身材细瘦的女人头发都已经全白了,马鸣从没见过这样的鬼子母。 一个老家伙跟在她们身后,牵着他自己的坐骑和一匹驮马,这名骨瘦如柴的男人头上的灰发已经快掉光了。看见他身后那件会变幻色彩的披风,马鸣才意识到他是个护法。当护法就是这么一回事:鬼子母会尽情地利用这个男人,直到他的头发掉光,大约等到他死之后,鬼子母还会利用他的骨头。 谢铁嘴和李药师跟在她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们也有一匹驮马。那些女人和那名老护法停在距离马鸣五十多步的地方,仿佛是尽量不去看马鸣和他的部下。 老说书先生瞥了湘儿她们一眼,然后和李药师说了几句话。他们两个牵着马向马鸣走过来,又在和马鸣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来,仿佛不确定马鸣是否会欢迎他们。马鸣便向他们走了过去。 “我必须道歉,马鸣,”谢铁嘴抚着胡子说道,“仪景公主很确定地告诉我,不能跟你说话。直到今天早晨,她才解除了禁令。在几个月之前,我因为一时软弱,答应过一定会听从她的命令。现在每次遇到她和我说不通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个承诺扔在我脸上,她并不喜欢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湘儿威胁我如果靠近你,就会打爆我的眼睛。”李药师靠在他的竹杖上,郁闷地说。他头上那顶红色的骆驼城帽子并不能遮挡多少阳光,帽子本身仿佛也布满了阴云。 马鸣朝湘儿看了一眼,湘儿也正越过马鞍向他这边窥望,当她看见马鸣瞧过来时,立刻躲到了坐骑身后,那是一匹圆胖的棕色母马。马鸣根本不相信湘儿能把李药师打倒,但这名肤色黝黑的潜行者早已和马鸣在晋城与之并肩战斗过的那个人不一样了。 那时的李药师会斗志昂扬地迎接任何挑战;而这个李药师永远都紧皱着眉头,看上去仿佛从来都没停止过忧虑。 “这次旅行,我们会教她一点礼貌,李药师。谢铁嘴,我才是应该道歉的人,我对那封信说的那些话,都是些气话,是因为我对那些蠢女人们有点过分担心了。我希望信里写的是一些好讯息。” 这时马鸣想起谢铁嘴曾经对他说过的事情,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谢铁嘴曾经丢下这个写信的女人,完全不管她的死活。 但谢铁嘴只是耸耸肩,马鸣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披上那件说书先生披风。 “好讯息?我现在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好讯息。等你搞清楚一个女人到底是你的朋友、敌人,还是情人的时候,往往已经太迟了。有时候,她这三者都是。”马鸣以为谢铁嘴会笑一声,但谢铁嘴只是皱紧眉头,叹了口气。“女人似乎总是喜欢让她们显得很神秘,马鸣,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你还记得柳湘茹吗?” 马鸣不得不想了一下:“那个被我们在卢奴救了一命的光明使?” “就是她,李药师和我在旅途上又遇到了她。我们在旅途上说了不少话。柳湘茹只是不想认出我,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看不出她有什么要躲避的理由。我遇到她的时候是个陌生人,离开她的时候同样是个陌生人。现在,你是会称她为朋友还是敌人?” “大约是情人。”马鸣冷冷地说。他不会介意再遇到柳湘茹,那个女人送给他一些非常有用的烟火。“如果你想了解女人,那就去问子恒吧!不要问我,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本来以为令公鬼很清楚这个的,不过子恒肯定知道。” 仪景公主正在和那两名白发鬼子母说话,那名探宝者则一直在看着仪景公主。一名老鬼子母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向马鸣这里望过来。她们也像仪景公主一样,冰冷得仿佛是坐在他娘的王座上的女王。 “嗯,运气好的话,我不必忍耐她们太久。”马鸣自顾自地嘟囔着,“运气好的话,她们要在那里做的事情很快就能完成,我们过个五到十天就能回来了。” 运气好的话,他大约能在貔虎军跟着那些疯女人跑掉之前跟上她们。当然,寻找两支在一起的军队行踪会像偷馅饼一样容易,马鸣只是不希望在仪景公主身边待上太久。 “十天?”谢铁嘴说,“马鸣,甚至使用那种‘通道’,到达狐仙城也需要五六天时间,虽然比二十多天才能到那里好,但……” 马鸣没有再听下去,自从他在独狐陈第一眼看到半夏之后聚集起来的每一点怒火,全部冲进了他的脑袋。他从头上抓下帽子,向仪景公主和其它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让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已经很糟糕了,她们什么都不告诉他,又怎么指望他能为她们解决各种麻烦,而这就更加荒谬了。湘儿看见他走过来,急忙又躲到坐骑后面。 “和一名缘起旅行一定会是很有趣的事情。”一名白发鬼子母说道。虽然已经站到她们面前,但马鸣仍然无法确定这位鬼子母的年纪,只是她的面容让马鸣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她的同伴仿佛是她在镜子中照出的映射,大约她们真的是亲生姐妹。“我是范采蓝。” 第一千七百二十六章 请原谅 马鸣完全没心情去谈论什么缘起的事,他从来就不曾有过这种心情:“我听到的那个五六天才能到狐仙城的话是怎么回事?” 那名老护法挺直了腰杆。马鸣不由得重新对他进行了一番评估,大约他很瘦,但他肯定像老树根一样坚硬,但这并不能改变马鸣的语调。 “你们可以打开一个直接通向狐仙城的通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吓人的军队,你们是鬼子母,人们会理解你们为什么能凭空出现,或者是穿过墙壁。” “恐怕你找错人了。”范采蓝说道。马鸣看着另一名白发女子,她也像范采蓝一样摇着头。范采蓝又说道:“恐怕你和尹姝说也没用,我们不够强,弄不出那种新玩意儿来。” 马鸣犹豫着,然后将帽子按在头上,转身面对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高昂起下巴:“很显然,你所知道的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多,马鸣大人。”她冷冷地说道。马鸣发现她身上一滴汗水都没有,那两……另外那两位……鬼子母也完全没出汗。那名探宝者正以挑战的眼神盯着马鸣,她干嘛这么一副欠打的表情? “在狐仙城周围百里内都是村庄和农庄,”仪景公主的口气仿佛是在向一名傻瓜解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向那里打开通道是非常危险的。我不想杀死某个可怜人的牛羊,更不想杀死那个可怜人本身。” 马鸣痛恨仪景公主的口气。仪景公主是对的————马鸣同样痛恨这一点,但马鸣不打算承认这一点,至少不能向仪景公主承认。他开始寻找撤退的路径。 马鸣看见半夏从村里走出来,身边还有二十多名鬼子母,其中大多都披着穗子长衫。半夏扬起头,直视着前方,肩子上挂着那条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其它人结成小队跟在她身后。浣花夫人披着蓝色的太微玄使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正和灵之真及一名表情肃穆威严的鬼子母说话。 除了黛兰娜之外,马鸣就再认不出这群鬼子母中的任何其它人了。黛兰娜的灰发被卷成了发髻,鬼子母到底要活多少年才能让自己的头发彻底变灰,或者变白?所有这些鬼子母们都在自顾自地交谈着,完全不去理会那个被她们拥戴为丹景玉座的人。 半夏是孤独的,她的身边看不到任何同伴。马鸣了解她,知道她会努力担负她们丢给她的这份职责,但她们不会给她任何帮助,只会冷眼旁观。 如果她们以为能这样对待红河女人,就让她们都到末日深渊里去吧!马鸣恶狠狠地想道。 他大步走向半夏,脱下帽子,作了个揖。马鸣知道该如何做出最好的叩拜礼,做出最漂亮的敬礼手势;如果他一定要做,他肯定会做到最好。“早上好,尊主,老天爷保佑您。” 马鸣用全独狐陈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然后他跪倒在半夏面前,捧起她的右手,吻了戴在上面的巴蛇戒。他又回头瞪了奚齐他们一眼。因为半夏身体的遮挡,他相信那些鬼子母看不见他的这个动作。 那些士兵们立刻匍匐在地,高声喊道:“老天爷保佑您,尊主。”就连谢铁嘴和李药师也跪了下去。 半夏一开始显得很惊讶,但她立刻就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她微笑着轻声说道:“谢谢你,马鸣。” 片刻之间,马鸣只是盯着半夏,然后他清清喉咙,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浣花夫人和所有那些站在半夏身后的鬼子母都在瞪着他。 马鸣压低声音对半夏说:“我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不过,有很多事情是我预料不到的。丹景玉座总是会送她的手下启程吗?你不是要来告诉我所有这些是怎么回事吧?是吗?” 一开始,马鸣真的以为半夏要告诉他,但半夏咬了一下嘴唇,微微摇摇头:“我总是会送别我的朋友,马鸣,我跟你说过,如果我不是那么忙,我会来见你。马鸣,在狐仙城一定不要惹任何麻烦。” 马鸣气恼地盯着半夏,他在这里又向她下跪,又吻她的戒指,而她却要他别惹麻烦。如果不是要保护仪景公主和湘儿皮肉完整,他何苦要去狐仙城。“我会努力的,尊主。”马鸣稍带一点讽刺意味说道。浣花夫人那些人大约能听到他的话,所以不能太过放肆。“请原谅,我要去照看我的人了。” 马鸣又作了个揖,后退两步,转身向仍然跪着的奚齐等人走去。“你们要跪在这里直到生根吗?”他朝他们吼道,“上马!”除了奚齐之外,所有貔虎军都跟着他爬上了马鞍。 半夏和仪景公主、湘儿说了几句话,范采蓝和尹姝则和浣花夫人说了几句话。最后,终于到了该出发的时间。湘儿以为披着丹景玉座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半夏还会进行什么仪式,但她和所有不去狐仙城的人只是稍微后退了一点。 仪景公主走出队伍,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光线,又迅速扩展成一个开口,开口对面是一片覆盖着枯黄蒿草的低矮丘陵,旋转扩展的光线停了下来,那和令公鬼所做的东西像极了。 “下马!”马鸣命令道。仪景公主看上去显得很高兴————现在她正欢快地微笑着,又邀请湘儿和鬼笑猝一同分享她的喜悦,从那微笑中实在很难联想到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但不管她们高兴与否,这个通道并没有令公鬼为貔虎军做出来的通道那么大。当然,这次要通过的也没有那么多貔虎军,但她至少应该让他们可以骑着马走过这个通道吧! 在通道的另一侧,马鸣坐回果仁的背上。绵延起伏的枯草山丘一直延伸到他的视野之外,不过南方的一线黑暗表明那里有一片森林,到处都是灰尘。 “我们在这里不能让马跑得太狠。”尹姝说,她轻松地骑在一匹圆胖的枣红色母马背上。这时那个通道已经消失了。她的这匹枣红马看上去只适合在家乡的畜棚里吃草。 “哎哟,确实不能在这种地方赶马。”范采蓝说道。她的坐骑是一匹板状肋、步履轻盈的黑色阉马。她们说完就向南方走去,一边还示意别人跟上来。那名老护法催马紧跟在她们身后。 第一千七百二十七章 代表着麻烦的男人 湘儿和仪景公主交换了个气恼的眼神,然后用力一踢坐骑,追了上去,八只马蹄把灰尘翻上了天。灰发探宝者跟着她们,就像前面那名护法跟随着他的鬼子母。 马鸣叹了口气,解下围住脖子的黑色方巾,用它捂住口鼻。他很希望那两位老人能教教这两名新进为人处事的道理,但他更希望能进行一次风平浪静的旅行,在狐仙城停留一会儿,然后快点跳回独狐陈去,不要等到半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蠢事来。女人总是在给他添麻烦,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看见通道消失,半夏叹了口气。大约仪景公主和湘儿能阻止马鸣惹出太大的麻烦,如果要求他一点麻烦都别惹,那实在是期望过高了。利用马鸣让她感到一种歉意的痛苦,但马鸣毕竟应该发挥一些作用,而且让他离开貔虎军也是一项可以保证安全的措施。更何况,这也是马鸣应得的,大约仪景公主能教他一点礼貌。 半夏转过身,看着长老会和浣花夫人的小圈子:“现在必须开始我们要做的事情了。” 所有的眼睛都望向那名穿着黑色衣服的雨师城人,他正骑着马向树林走去,半夏记得马鸣说过,他的名字叫奚齐。她不敢问马鸣太多问题。奚齐打量了她们一会儿,摇摇头,催马走进树林。 “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名代表着麻烦的男人。”罗花休说。 辛蜚零点点头:“最好将那种人放到距离我们数里外的地方。” 半夏压抑住自己的微笑。马鸣的貔虎军已经起了它的第一个作用,但它是否能继续帮助半夏实现她的计划,还要看马鸣对奚齐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 半夏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可以对马鸣有所期待。丹景玉座说,那个叫万宁的男人还没等她将那些迹象塞到他的鼻子底下,就已经将它们全都挖了出来。如果她真的“恢复了理智”,跑到貔虎军去寻求保护,那么貔虎军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 “我们是否应该去马匹那里了?”她说道,“如果我们现在离开,我们应该能在日落前追上孙大人。” 谷凝率领他的骑兵巡逻队穿过新城的街道。高大的玄都外城墙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它的灰色石墙上布满了银色和白色的条纹,在正午的太阳下熠熠生辉。谷凝想着要剃掉自己的胡须,已经有一些人把胡须剃掉了。即使所有人都说这种炎热是不正常的,但滕州一定要比这里凉快许多。 谷凝在这种时候想一些别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甚至能在睡觉的时候继续控马前进,任何凶蛮的盗贼都不可能在十名滕州骑兵的身边作案。他们总是以随机的路线和时间进行巡逻,让那些盗贼找不到安全的作案时机。 实际上,他们很少捉拿盗贼,仅仅是抓那些主动向他们投案的人。玄都最狠恶的流氓宁愿让滕州人抓住,也不愿意面对厌火族人,所以谷凝只是不在意地扫视着街面,同时任由自己的心思飞到了别的地方。 他想到家乡渭州的那个姑娘,他想和她成亲。花休的父亲是名商人,他想要一名士兵儿子的心思甚至比花休想要一名士兵男人更迫切。他想到了那些楼兰女人提议的游戏;枪之吻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错,不过那些楼兰女人眼睛里的闪光让他有点不安。但他最常想到的还是鬼子母。 谷凝一直都想见到一位鬼子母,而玄都显然是个最适合见到鬼子母的地方,比这里更适合的只可能是嘉荣城了。现在玄都似乎到处都是鬼子母,他曾经去过老酒家,人们都说那里有一百名鬼子母。 但在最后一刻,谷凝还是无法强迫自己走进去。当他的手中有剑、胯下有马的时候,他可以勇敢地面对任何男人或黑水修罗,但一想到鬼子母却会让他感到羞怯。 而且,这家客栈不可能住得下一百名女人,他看见在客栈门口出入的那些姑娘也不可能是鬼子母。他也去过枸骨王冠,从街对面朝那里看过,但他不能确定那些女人是不是鬼子母,所以他相信她们应该不是鬼子母。 谷凝注意到一名有着宽大鼻子的瘦女人,从一栋高大的房子里走出来,那栋房子一定是属于某个商人的。那女人先是皱起眉头看着街道,然后戴上一顶宽边草帽,匆匆离开了。 谷凝摇了摇头,他说不清那个女人的年龄有多大,但这并不足以当成证据。他知道鬼子母应该是什么样子。吴易巧说鬼子母都非常美丽,光用微笑就能杀死男人;阿森坚持认为她们都比男人要高上一尺。但谷凝知道,可以从一名女子的面容判断她是不是鬼子母,那种不因时间流逝而出现瑕疵的面容,是不可能会弄错的。 当巡逻队向宏伟的白桥拱门前进时,谷凝已经忘了鬼子母的事。在这道门外,一片由农人组成的集贸市场沿着大路一直向远处延伸,形成了两排向街道敞开的石砌屋子,屋顶上都铺着红色或紫色的瓦片。 屋子旁边的围栏里装满了牛、猪、羊、鸡、鸭和鹅。店铺里贩卖着从豆类到酿瓜等各种食物。一般这样的市场都充满了农夫们叫卖货物的声音。 但现在,除了那些牲畜的叫声外,市场上再听不到其它声音了。与此同时,谷凝在这里见到了一支最为奇怪的队伍。 每四名骑在马上的农夫并肩立成一排,这样一排排连下去,形成了一列长队,在队伍后面似乎还有许多马车。这些穿着粗布衣服的人肯定是农夫,但谷凝看见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张他见过的最长的弓。 他们腰间一侧都挂着一只装满的箭囊,另一侧佩着一把匕首或一柄短剑。在队伍前方有一面镶红色边框、绘着一只红狼头的白色旗帜,旗帜下的一些人让这支队伍显得更加奇怪————三名厌火族人当然,他们是徒步的,其中两名是枪姬众;一个人穿着带亮绿色条纹的长衫和颜色炫目的黄裤子,这身打扮说明他是个匠民,但他的背上却有一把剑。 第一千七百二十八章 尽忠职守 匠民牵着一匹足有小骆驼那么高大的马,而那匹马背上的鞍子一定是为巨人准备的。一名身躯魁梧、毛发粗重、留着短胡子的男人,看上去是这支队伍的统帅,他的腰带上别着一把可怕的斧头。 而在他身边的一匹马上,坐着一名穿黑色窄裙裤的滕州女子,她一直用最温柔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谷凝不禁在马鞍上倾过了身子,他认识那名女子,现在谷凝的脑子里出现了李大人————他应该是在王宫里,不过,他想到更多的是海蓉小姐。 谷凝的心沉了下去,她也在王宫里。如果有某位鬼子母挥挥手,将这支军队变成一群黑水修罗,大约谷凝会很高兴。大约这是他做白日梦的代价,如果他专心察看街道,他的巡逻队前进的速度肯定会快得多,那就不会在这时候刚好来到这里了。但他必须尽忠职守。 他一边寻思着海蓉小姐是不是会拿他的脑袋当球踢,一边命令部下在城门前展开队形。 子恒让自己的棕色牡马走到距离城门十步远的地方,勒住了缰绳。快步很高兴能停下来,它不喜欢这种炎热。这些挡在城门前的骑兵是滕州人————他们都有着高鼻子和眼角上翘的眼睛,有些人留着光泽的黑胡须,有些人留着浓密的髭髯,也有一些人把胡子都剃掉了。 除了最前面的这名军官外,这些滕州人全都将手放在剑柄上,他们散发出一种激动的气息,但并没有畏惧的气味。子恒看了看小丹,小丹却弯腰拍抚着燕子弯曲的脖颈,又专注地玩弄起这匹黑母马的马缰,她身上那种淡淡的草药香皂气息中混杂着一种忧虑。 在最后两百里的路途中,他们已经听说了有滕州军队在玄都的讯息,而且这支军队的统帅很可能就是小丹的父亲。小丹似乎不因此感到担忧,而且她确定她母亲也会在玄都。她还对子恒说,自己并不会为这个担心。 “我们甚至不需要长弓手。”平措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用手抚摸着突出在他背后的剑柄,他的黑眸里似乎充满了渴望,身上也散发着渴望的气味。“他们只有十个人,你和我就能收拾掉他们。” 尸弃已经戴上了面纱,子恒相信,小丹另一侧的鬼断怨和鬼指残肯定也戴上了面纱。 “不许射箭,不许攻击。”子恒说,“收起矛枪,尸弃。”他没有对鬼断怨和鬼指残说话,毕竟她们只听小丹的————小丹至今没有把头抬起来。尸弃耸耸肩,放下了面纱。平措失望地皱起眉。 子恒保持着表情的温和,抬起头去看那些滕州人————他的黄眼睛总是会让一些人感到不安。“我是欧阳子恒,我觉得,令公鬼会想要见我的。” 那名没有握住剑柄的大胡子男人从马鞍上向子恒微作了个揖。“我是谷凝,子恒大人,是李义府大人部下的百户。” 他用非常大的声音将这句话说出来,同时又让目光极力躲避着小丹。小丹听到父亲的名字,叹了口气,又紧皱起双眉瞪着谷凝。看到谷凝对她视而不见,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而谷凝这时仿佛刚刚想起一样,又说道:“根据李大人的命令,以及真龙大人的命令,任何贵族都不能率领超过二十名武装人员和超过五十名仆人进入玄都。” 平措在马背上动了动身体,他比小丹更加注重所谓的子恒的骄傲,这对他似乎有很重要的意义。不过真是运气,除非子恒下令,否则他不会抽出他的剑。 子恒回头说道:“沈晋,带大家到三里外我们刚刚经过的那片草地去,在那里扎营。如果有农夫来向你抱怨,给他一些瓜子金,好言安抚他,让他知道我们会赔偿一切损失。平措,你跟他们一起去。” 沈晋个子瘦高,浓密的胡子几乎遮住了他的嘴,他用指节点了一下额头,实际上子恒总是告诉他,只要说一声“好的”就可以了。然后就立刻开始下达命令让所有人掉头。 当然,平措立刻就僵住了身子————他从来都不喜欢远离子恒;当然,同样的,他什么都没说。有时候,子恒觉得这名前匠民已经变成了他的一头猎狐犬,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并不好,但子恒不知道该如何改变他。 子恒以为小丹会说一大堆反对的话,她应该言之凿凿地提醒他那些所谓的地位和骄傲,并坚持要他带上谷凝所说的二十名士兵;甚至可以的话,就带上五十人。但小丹只是从马鞍上俯下身子,对鬼断怨和鬼指残耳语了几句。 子恒不让自己去听,但他还是能听清楚小丹的一些只言片语。小丹说了一些关于男人的话,仿佛是有些戏谑之意,女人们在谈到男人时不是戏谑就是恼怒。 因为小丹,他才带来这么多人,还打起了旗帜,但子恒至今都不太清楚小丹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在马车上还有仆人————男人和女人们都穿着肩膀处绣着狼头的仆人制服。锡城人甚至完全没有抱怨小丹的所作所为,他们似乎也像那些难民一样,因为这些而感到骄傲。 “这样可以了吗?”子恒问谷凝,“你可以护送我们这些人去见令公鬼,如果你不想我们跑掉的话。” “我觉得……”谷凝的黑眼睛看了小丹一下,立刻又转到了一旁,“我觉得这是最好的。” 当小丹在马背上立直身体时,鬼断怨和鬼指残跑向那队滕州骑兵,从他们中间直穿过去,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滕州人没有显示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他们一定已经习惯厌火族人了。所有的谣言都说,玄都现在装满了厌火族人。 “我必须去找我的枪矛兄弟们了。”尸弃忽然说道,“愿你们总是能找到水和阴凉,欧阳子恒。”然后他就追着那两名女子跑进了城里。小丹用戴着灰手套的手掩住了一个揶揄的微笑。 第一千七百二十九章 一群怪人 子恒摇摇头。尸弃希望鬼指残能嫁给他,但依照楼兰习俗,鬼指残必须主动向他提出请求。根据小丹的看法,虽然鬼指残愿意当尸弃的情人,但她是不会为了成亲而放弃枪矛的。 在这件事上,尸弃就像个类似情况下的红河姑娘一样感觉遭到了冒犯。鬼断怨似乎也被扯进这件事里。子恒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小丹对子恒说她也不知道————实际上,子恒那时候还没问过她。尸弃被问到这件事时总是会沉下脸。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滕州骑兵们在街上的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路。子恒则对这座拥挤的城市没有任何兴趣。他曾经来过玄都,但他现在不喜欢任何一座大城市。狸力很少会靠近城市。 子恒已经有两天时间没有感觉到一匹狸力了。现在他只是一直在用侧眼瞥着他的老婆,同时又竭力不让她注意到。他不得不去注意小丹现在的样子。小丹骑马的姿势总是非常优美,但现在,她却僵硬地坐在马鞍上,两只眼睛瞪着谷凝的后背。那个男人则一直缩着肩膀,仿佛能感觉到小丹的目光。一只猎鹰也没有小丹现在这样犀利的目光。 子恒觉得小丹应该是正和他思考着同一件事————她的父亲————即使他们思考的方式并不一样。小丹可能必须做出一些解释,毕竟,她是从家里逃出来,才成为一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的。 但真正要对付李义府————瀛川和饶阳庄主的是子恒。子恒要告诉李义府,自己是一名铁匠,娶了他的孩子和继承人。这不是子恒想做的事。他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勇敢————做自己必须去做的事算不上勇敢————但他至今都不认为自己会是个懦夫。 只是关于小丹父亲的念头让子恒的嘴巴有些发干。大约他应该先监督他们把营地建好,并送一封信给李大人,向他解释一切。一封谨慎措辞的信件可以写上两三天,或者是更多时间。他在遣词用句上并不擅长。 一面猩红色的旗帜缓慢地飘扬在王宫上方,将子恒猛地带回了现实。谣言也说到了这个。无论谣言是怎么说的,有些谣言里说那面旗帜代表着鬼子母侍奉令公鬼,有些则说是代表着令公鬼侍奉鬼子母,但子恒知道那不是真龙旗。他很奇怪为什么令公鬼没有打出那面真龙旗。 令公鬼。 子恒仍然能感觉到令公鬼对他的吸引。强大的缘起总会吸引弱一点的缘起。但这并不能让他知道令公鬼在哪里————它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拉扯。 子恒在离开红河之后,本来以为自己会去晋城,或是苍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只是因为散播在锡城古国西部的谣言和传闻才让他来到这里。这些谣言和传闻中有一部分非常让人困扰。不,他感觉到的不止是需要靠近令公鬼,或者是令公鬼需要他,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的肩胛骨之间在发痒,他却又抓不到。 现在,这个发痒的地方就要被抓到了,而他却开始希望这个时刻不要来。他有一个梦想,以小丹喜爱冒险的性格,一定会嘲笑他的这个梦想,他梦想和小丹一同住在乡下的小房子里,远离所有城市和纷争,在令公鬼身边总是充满了各种纷争。但令公鬼需要他,他要做他所必须做的。 在一座由圆柱环绕的大广场上,子恒将挂着斧头的腰带放到马鞍上,抬头望向广场对面建筑物上的许多阳台和塔尖。能够离开那把斧头一会儿总会让他感到轻松。身穿白袍的一男一女接过了快步和燕子的缰绳。 谷凝和那些眼神冰冷的厌火族人说了几句话,就把子恒和小丹交给他们,这些厌火族人中有很多头上系着绘有一只黑白两色圆碟的猩红头巾。 这些厌火族人将子恒和小丹带进宫中,跟守卫在里面的枪姬众说了几个字,就把他们交给那些面若冰霜的枪姬众。子恒没有在海门通里见过这些厌火族人,他想和她们交谈几句,却只是得到了一些刻板的目光。 枪姬众们晃动手指,彼此打着手语,很快的,她们之中就有一个人走出来,带领子恒和小丹向宫殿深处走去。子恒觉得这名身材瘦长、有着沙色头发的女人大概和小丹的年纪差不多,她告诉他们,她叫鬼裂车。除了警告他们不要四处乱走之外,这是她唯一跟他们说的话了。 子恒希望鬼断怨和鬼指残能在这里,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一定会让人高兴的。小丹不急不徐地前进着,显示出一名贵族女子的仪态,但每经过一个岔路口,她都会飞快地向左右各看一眼,很显然的,她不想突然被她父亲撞见。 最后,他们来到一道双扇门前,这两扇门板上各雕着一只狻猊。两名蹲在这里的枪姬众站起身,和鬼裂车打了几个手语,然后这名沙色头发的枪姬众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 子恒有些好奇令公鬼身边的情形是不是一直这样————厌火族人守在身边,没有人会说话。但这时,两扇门突然被彻底打开,令公鬼穿着中衣就走了出来。 “子恒!小丹!祝好运常伴你们左右,可惜没能参加你们的成亲之日。”令公鬼笑着,碰了碰小丹的手,“真希望那时我也能在。”小丹看上去像子恒一样困惑。 “你怎么知道的?”子恒惊呼道。令公鬼又笑了,他拍了拍子恒的肩膀。 “景汐在这里,子恒,景汐、简馨她们都在玄都,连翘和采蓝带着她们走到这里时听说了白塔的事情。”令公鬼看起来很疲倦,他的眼光低垂,但他还是在笑着。“老天爷,子恒,她们把你做的事都告诉我了,红河的子恒大人,向清大妈是怎么说的?” “她管我叫子恒大人。”子恒没好气地嘟囔着。向清在子恒小的时候打他屁股的次数比子恒的母亲还要多。“她向我行叩拜礼,令公鬼,她真的行了叩拜礼。” 小丹斜睨了子恒一眼,她总是对子恒说,如果在人们打恭和行叩拜礼时阻止他们,就会让他们感到困窘。至于人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子恒感到的困窘,小丹说那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第一千七百三十章 女人都很奇怪 沙色头发的枪姬众从令公鬼身边擦身而过,让令公鬼愣了一下,急忙又说道:“苍天啊,我让你们一直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进来,鬼裂车,告诉苏琳我需要更多寒潭香,把所有好吃的都送来,告诉她快点。”不知为什么,这三名枪姬众都笑了起来,仿佛令公鬼刚刚说了什么好笑的事。 刚向房间里走了一步,植物香水的气息就告诉子恒,这里还有一名女子。子恒看清楚她是谁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紫苏?”她留着短卷发,蓝色的长衫和裤子上绣着花,这和以前的紫苏不一样,但那张脸不会错。“紫苏,是你!”子恒笑着将紫苏抱起。“我们都在一起了,对不对?小丹,这是紫苏,我和你说过的。” 当子恒闻到老婆身上的气息时,便急忙将还在朝他笑的紫苏放下了。这时他才发现,紫苏身上那条紧身长裤清晰地显露出她两条腿的曲线。小丹在各方面都很不错,只是有时难免会爱吃醋,子恒不应该知道小丹曾经拿着一根棒子把武眔追了半里远的。有了小丹之后,他就不该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了。 “小丹?”紫苏说着握住小丹的手,“任何能够忍受这个多~毛家伙,甚至能和他成亲的女人都是我钦佩的。我觉得,只要经过训练,他还是能够成为一名好男人的。” 小丹微笑着握住紫苏的手,不过她的身上真的散发出一种辛辣的气息。“我在这方面还不算成功,紫苏,不过在我做好这件事之前,我会认真看好他的。” “向清大妈行叩拜礼?”令公鬼不敢置信地摇摇头,“我必须看到才能相信。巫咸在哪里?他来了吗?你们没有把他留在外面吧?” “他来了,”子恒一边说,一边竭力用不太明显的动作去看小丹,“但并没有一路跟着我们。他说他累了,需要一个聚落,我告诉了他我知道的一个,那是白桥北边一个废弃的聚落。他徒步去了那里,他说只要走到距离聚落十里的地方,就能感觉到它。” “我觉得,你应该很熟悉令公鬼和子恒?”小丹问紫苏,紫苏只是瞥了令公鬼一眼。 “和他们共处过一段时间,我是在他们第一次离开红河时遇到他们的,他们那时还认为凤台是个大城市。” “徒步走去的?”令公鬼问。 “是的。”子恒缓缓地说。小丹身上那种多刺的嫉妒气味已经消退了,这是为什么?“你知道的,他更喜欢使用双脚,他跟我赌一枚瓜子金,他会在我们之后十天内赶到玄都。”那两个女人正在彼此对望着,小丹在微笑,紫苏则稍有些脸红,紫苏的气息里出现了一丝羞窘。小丹则很是高兴,她也有些惊讶,但表情里并没有显露出多少痕迹。“我不想要他的瓜子金,他要走的路足有五十里远,但他坚持要这样做,他甚至还想把打赌的期限定在五天。” “巫咸一直都说他能跑得比马更快。”令公鬼笑着说。然后他停了一下,用严肃的语气说:“我希望他能一路平安。” 令公鬼很疲惫,在其它方面也改变了许多。子恒上次看到令公鬼时是在海门通里,那时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柔软的地方了,而现在的令公鬼让那时的令公鬼变得像是个天真的乡下男孩。 他很少眨眼,仿佛眨眼会阻碍他看到应该看见的东西。子恒意识到自己从令公鬼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也在锡城人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东西,那是在黑水修罗进攻之后,在第五次、第十次黑水修罗的攻击之后,希望已经消失,但你必须战斗下去,因为放弃的代价实在太大那样的表情。 “真龙大人,”小丹的声音让子恒愣了一下,小丹以前一直是称他为令公鬼的,虽然他们在白桥时就听到过这样的称呼,“请原谅,我要先和我的男人说句话,然后再让你们两个自己去慢慢聊吧!” 没等令公鬼惊讶地表示同意,她已经抓住子恒,背朝着令公鬼说道:“我不会走得太远,亲爱的,紫苏和我要聊一些会让你们感到无聊的话题。” 她整了整子恒的领子,把说话的声音压到非常低,小丹有的时候确实还记得子恒的耳朵有多么敏锐,“记住,他已经不再是你儿时的朋友了,子恒,至少,不止是。他是转生真龙,真龙大人,但你是锡城人的诸侯。我知道,你会为了你自己、为了锡城人而坚持住自己的立场。” 小丹对他的微笑充满了爱和信心。子恒很想亲她一下。 “那么,”小丹又用正常的声音说道,“你们聊吧!”她身上已经完全没有那种嫉妒的气味了。 小丹转身向令公鬼行过一个优雅的叩拜礼,说了一声“真龙大人”,然后就握住紫苏的手,说道:“来吧!紫苏。” 紫苏行了个动作生疏的叩拜礼,这让令公鬼很吃惊。 还没等她们走到门口,一扇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名身穿仆人制服的高个子女人闯了进来。她的手里有一只装着多棱杯和酒罐的银托盘,酒罐中散发出高粱酒和蜜瓜汁的香气。 子恒几乎吃了一惊。虽然穿着红白两色的制服,但这个留着白色短发的女人就像是鬼指残的母亲,或者是祖母一样。她皱起眉看了离开的两名女子一眼,然后大步走到桌前,放下托盘。她的脸上仿佛戴着一个显示柔顺表情的僵硬的面具。 “我被告知有四个人,真龙大人,”她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道,子恒觉得她大约是要表现出谦恭的语气,但仿佛又总是被什么东西卡着喉咙,“所以我拿来了四人份的酒。”她的叩拜礼让紫苏的那个也显得流畅而典雅。当她出去的时候,把门狠狠地摔上了。 子恒看着令公鬼:“你有没有觉得女人都……很奇怪?” “为什么你要问我?你才是成亲的男人。”令公鬼在一只雕银多棱杯中倒满寒潭香,将它递给子恒。“如果你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马鸣。每天我对女人的了解都变得更少了。” “我也是。”子恒叹了口气。这些寒潭香很凉,令公鬼似乎根本没出汗。“那马鸣在那里?如果一定要我猜,我猜他是在离这里最近的酒馆里,多半手里拿着骰子,腿上还坐着一个姑娘。” 第一千七百三十一章 最最糟糕的 “现在他最好这两样都别碰。”令公鬼面色严肃地说着,将没动过的寒潭香放回桌上,“他的任务是将仪景公主带回这里,让她成为女王,我希望他也会将半夏和湘儿带过来。苍天啊,在仪景公主到来之前,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熊一样晃着头,然后又猛然盯住了子恒。“你能为我去一趟晋城吗?” “晋城!令公鬼,我已经走了两个月,我的屁股都快变成马鞍状了。” “我可以今晚就让你到达那里,今天就可以,你能睡在将军的帐篷里,远离马鞍。” 子恒也盯着令公鬼,这个人看上去是认真的,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正在怀疑令公鬼的理智。苍天啊,令公鬼一定要有理智,至少他一定要坚持到末日战争之前。子恒长饮了一口酒想将这个苦涩的念头冲下去。他是怎么去想这个朋友的啊! “令公鬼,就算你有办法现在就把我送进海门通,我还是会说不,我还要先在玄都找人说几句话,我也很想见见景汐她们。” 令公鬼似乎没在听他说话。他坐进一把镀金的椅子里,用阴郁的眼光看着子恒。 “你还记得谢铁嘴是如何耍弄那些彩球,同时又让自己显得无比轻松的?我在耍弄我所有的一切,但这并不容易。幽瞳在云梦泽,其余弃光魔使只有上天知道他们在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不认为他们是最可怕的。最让我害怕的是那些认为我是伪龙的反叛者;还有那些以我的名义毁灭村庄的真龙信众。子恒,你有没有听说过先知?不要紧,他并不比其它人更糟糕。我拥有彼此痛恨的盟军。我能任命攻打云梦泽的最优秀的将军,只想着一路冲杀过去,然后被杀死。运气好的话,仪景公主再过一个半月就能到这里了,但在那之前,大约这里就会爆发针对我的叛乱。天爷啊,我觉得将锡城古国完整地交给她,我觉得自己去接她,但这是我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他用双手揉搓着脸颊,直接用手捂着脸说道,“最最糟糕的。” “纯熙夫人怎么说?” 令公鬼放下双手,看着手心。“纯熙夫人死了,子恒,她杀死兰飞儿,但自己也死了。已经结束了。” 子恒坐了下去。纯熙夫人?这应该不可能。“如果采蓝和连翘在这里……”他在手掌间转动着多棱杯,但子恒其实并不真的信任这两个女人。“你问过她们的意见了吗?” “不!”令公鬼比了个向下劈砍的手势,“她们要离我远一点,子恒,我已经跟她们说清楚了。” 子恒决定让小丹去看看采蓝和连翘出了什么事,这两位鬼子母经常让他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但小丹似乎和她们处得很好。“令公鬼,你跟我一样清楚,这样大约会触怒鬼子母。纯熙夫人来寻找我们————当然,她是来找你————但有时候我觉得她是要杀死马鸣、我,还有你。”令公鬼什么都没说,但他歪着头,看上去至少是在听。“如果我从凤台到这里一路上听到的故事有十分之一是真的,现在让鬼子母对你发怒大约是最不合适的,我不是不知道白塔出的事,但————” 令公鬼打了个哆嗦,向前倾过身子:“白塔一分为二了,子恒,有一半鬼子母认为我是一只可以用钱买到手的猪;另外一半……我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这三天里,我已经见过了她们的使者,今天下午我还要再跟她们见面,而我仍然不能确认她们的意思。她们的问题比答案还多,而且,因为我给她们的答案并不比她们给我的多,所以她们似乎不是很高兴。至少厉业魔母————她变成丹景玉座了,你听说了吗?————至少厉业魔母的手下确实对我说了一些事情,即使她们以为只要让我看到鬼子母在对我行叩拜礼,就会满意地不再追问什么了。” “老天爷!”子恒吁了一口气,“老天爷!你是说,真的有鬼子母造反了,而你正在白塔和那些反叛之中左右逢源?这是两头就要厮杀在一起的熊,而你却在她们之间跳来跳骈!难道你没想过,即使不这么做,你从鬼子母那里惹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我跟你说实话,丹景玉座让我的脚趾在靴子里打颤,但至少你会知道你在她身边是什么立场。她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匹马,而她会决定我适不适合在一段漫长艰苦的路程中前行。但至少,她肯定不打算骑到我背上。” 令公鬼沙哑的笑声里感觉不到任何欢愉。“你真的以为如果我不理鬼子母,她们就不会来理我?白塔的分裂对我来说可能是最好的一件事,她们在忙着对付彼此,不会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如果不是这样,我到任何地方都会有几十名鬼子母围着我。我已经将晋城和雨师城背在身后,也在这里有了立足点。没有这次的分裂,只要我张开嘴,就会有人说‘是的,但鬼子母的看法是……’,子恒,纯熙夫人一直在努力为我拴上缰绳,直到我最终制止了她,但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在那以后是否真的放弃了努力。当一名鬼子母说她会给你建议,但最终的决定权在你的时候,她的意思是她知道你应该怎么做,而且她会让你那样做。” 令公鬼拿起酒杯,深饮一口,当他放下杯子时,他看上去平静了一些。 “如果白塔是完整的,现在就会有无数根丝线勒住我。如果没有得到六名鬼子母的许可,我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子恒几乎笑了起来,不过他的心里也并不比令公鬼有更多欢愉。“所以你认为最好……怎样?操纵那些反叛的鬼子母对抗白塔?‘你可以调戏一头牛,或者你可以调戏一头熊;如果你同时调戏牛和熊,那么你肯定会完蛋。’” 第一千七百三十二章 皮毛商人 “不是这么简单,子恒,不过她们还不知道,”令公鬼有些得意地摇摇头,“除了她们之外,还有第三方正准备跪倒在我面前,如果他们再和我联系的话。真麻烦!我们不该把重聚的第半个时辰用来谈论鬼子母,谈谈思尧村吧!子恒。” 令公鬼的表情变柔和了,几乎变成了子恒记忆中的那个令公鬼,而且他露出了一些向往的笑容。“我和景汐她们只度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她们提到了各种各样的改变,告诉我那些改变,子恒,告诉我还有什么和原来一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谈论那些迁入红河的难民和难民,他们带来的所有新事物————新品种的豆类、南瓜、梨和苹果,细布和地毯的编织,烧制的砖瓦,石工和细木家具————锡城人很久都没见过如此精致的雕刻了。 子恒已经开始习惯了从迷雾山脉另一边进入红河的难民数量,但这个数量还是让令公鬼大吃一惊。有些人想要在思尧村周围建起围墙,其它村庄也都在讨论这样的事情,为它的好处和坏处、为了建石墙还是木墙争辩不休。 有时候,令公鬼似乎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因为他们聊到的内容而大笑不止。子恒告诉他红河女人们一开始是如何抗拒骆驼城和白水江城的裙子,后来又分成了两派,一派只穿结实的红河黄麻裙;另一派则恨不得把红河裙子全都撕成碎片。 有不少年轻人都像骆驼城人和白水江城人一样留起了胡子,偶尔还能看见有人蓄起了野驴草平原的山羊胡,那种样子倒很像是一头蠢牲口挂上了一个鼻环。子恒也告诉令公鬼,像他这样的胡子在红河更加流行。 但令公鬼清楚地告诉子恒,他不打算去营地,这让子恒很震惊,营地中的那些人有许多都是令公鬼的旧识。“我不能保护你和马鸣,”令公鬼轻声说,“但我能保护他们。” 在这之后,他们的谈话渐渐变得拘束而尴尬。最后,就连令公鬼都意识到他们的交谈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手捋着头发,用不高兴的神情向周围看了看。“你一定是想梳洗休息了,子恒,我不该一直拖着你,我会为你安排房间。” 看着子恒向门口走去,令公鬼忽然又说道:“你能考虑一下晋城吗,子恒?我需要你去那里,那件事不会有危险。如果你决定要去的话,我会告诉你整个计划,你是第四个知道这个计划的人。”令公鬼的表情变得坚硬起来。“你必须严格保密,子恒,甚至不能告诉小丹。” “我可以管住我的舌头。”子恒僵硬地说。他的声音里也有一点悲哀,那个新的令公鬼又回来了。“我也会考虑晋城。” 子恒没有太在意令公鬼向一名枪姬众下达的命令:“告诉苏琳,为子恒和小丹准备房间,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他们。” 那两名楼兰女人却拍着大腿笑了起来,仿佛令公鬼刚刚讲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子恒只是盯着走廊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他丝毫不怀疑,这男人就是李义府。他留着几乎把嘴完全遮住的弯曲髭髯,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小丹,大约他比小丹还要矮一点,但他那种交叠着双臂站在那里的模样,仿佛一只正在盯着鸡笼的雄鹰,这让子恒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个男人也一定知道他是谁了。 和令公鬼道过别,子恒深吸了一口气,向走廊走去,他发觉自己很希望还带着斧头,李义府的腰间佩着剑。 “李大人?”子恒作了个揖,但对方并没有任何回礼,这个男人浑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怒意。“我是欧阳子恒。” “我们要谈一谈。”李义府说完这一句,就转过了身。子恒别无选择,只能跟在他身后,尽管他有一双长腿,但他还是要加紧步伐才能跟上李义府。 转过两个弯之后,李义府带着子恒走进一个小起居室里,将门关上。高大的窗户让充足的光线射进房里,这里比高屋顶的房间更热。房里有两把雕刻着漩涡花纹的高背软垫椅,面对面地摆放着,一张青金石镶嵌的桌上放着长颈银酒罐和两只竹杯。闻气味,这次不是寒潭香,而是高浓度的高粱酒。 李义府倒满了酒杯,将一只杯子递给子恒,然后不容抗拒地指了指一把椅子。他的胡子下面露出了一点微笑,但那个微笑和那双眼睛就像是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人,那双眼睛里射出的目光能把钉子砸进墙里去。 “我觉得,在你们……成亲之前,小丹已经将我的一切背景都告诉了你,一切关于破碎冠冕的事。她总是像个小姑娘一样多嘴。” 李义府仍然站立着,所以子恒也站立着。破碎冠冕?小丹肯定从没提到过任何破碎冠冕的事。“一开始,她说您是一名皮毛商人,或者先是木材商人,然后才是皮毛商人,她说您也贩卖黑胡椒。” 李义府愣了一下,重复道:“皮毛商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的故事一直在变,”子恒继续说道,“但她总是提到,您告诉她一名将军应该如何如何,后来我直接问了她,然后……”子恒望着杯中的酒液,又抬起头来看向李义府的眼睛。“当我知道您是谁以后,我几乎改变主意,要放弃与她成亲,但当小丹下定决心的时候,想拉动她就像是要拉动一群绝不迈出半步的骡子。而且,我爱她,我爱她。” “小丹?”李义府喊了一声,“你在讲什么啊,谁是小丹?我们在谈论我的孩子好吧,以及你对她做的一切!” “小丹是她在成为弯月夔牛角探宝者时给自己取的名字。”子恒耐心地说,他必须给这个男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让你的岳父讨厌你就像让你的岳母讨厌你一样可怕。“那时她还没有遇到我。” 第一千七百三十三章 摸了摸剑柄 “探宝者?”李义府的声音闪耀着骄傲的光辉,他忽然笑了,身上愤怒的气息也几乎完全消失了。“那个小妮子从没跟我提过这种事。确实,小丹这个名字比起从前的来,更适合她。这曾经是她母亲的意思,而我……” 他忽然愣了一下,然后怀疑地瞪了子恒一眼,恼怒又开始在空气中弥漫。“不要想改变话题,小子,我们要谈的是你和我的孩子,还有你们的这个所谓的婚姻。” “所谓的?”子恒一直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向清大妈甚至说他从来就没有过脾气。 如果你在一同长大的孩子中总是最高大强壮的,很可能会不小心伤到别人,那么你就能学会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但在这个时候,子恒觉得控制脾气有些困难了。 “禁魇婆为我们举行了婚礼,从我们已经忘记的时代开始,所有锡城人都是这样举行婚礼的。” “小子,即使有一位黄巾力士长老和六位鬼子母见证,你的婚礼还是有问题。小丹还没有到不经母亲许可就能成亲的年纪,她也从没向母亲提出过成亲的请求,更不可能被接受。现在她在海蓉那里,如果她没能让她的母亲相信她已经到了可以成亲的年龄,她就要回营地去,大约要担负起成为她母亲的马鞍的职责,而你……” 李义府的手指抚过剑柄,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你,”他用一种几乎算得上是愉快的语调说道,“我会杀了你。” “小丹是我的!”子恒咆哮道。酒液洒到他的手腕上,他低头惊讶地看着那只酒杯————已经被他捏扁了,他小心地将被扭曲的竹杯放到桌上的酒罐旁,但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夺走她,谁都不行!无论你将她带回营地————还是其它任何地方!我都会去找她。” “我有九千人。”李义府用令人惊讶的温和声音说道。 “他们比黑水修罗更难对付吗?带走她试试看!试试看!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结果!”子恒发觉自己在发抖,他紧紧地握着拳头,连手都握痛了。这让子恒自己也非常吃惊。他已经这么久没有真正地愤怒过了,甚至已经忘了愤怒是什么样子。 李义府上下打量着他,然后摇了摇头:“杀死你大约不是个好主意,我们需要一些新血,家族的血已经变得稀薄了。我的祖父经常说,我们全都变得软弱了,他是对的,我的力量连他的一半都不到,承认这点总是让我感到很羞愧。小丹更是柔弱得可怕,注意,不是脆弱……”他紧皱起眉头,过了片刻,看到子恒并没有要说小丹弱小的意思,便点点头,“……总之,我们没有力量了。” 这番话让子恒很吃惊,他不自觉地走到椅子前,坐了下去。他几乎又忘记愤怒了。这个男人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他疯了吗?小丹真的柔弱吗?她有时确实温柔又愉悦,但任何男人如果真的以为小丹是软弱的,那他就有掉脑袋的危险,包括子恒自己。 李义府拿起那只被捏扁的酒杯,端详着它,然后将它放回原位,也坐到椅子里。“小丹在去她母亲那里前告诉我许多关于你的事,关于红河的子恒大人、黑水修罗的克星,这很不错,我喜欢能站在黑水修罗面前绝不后退的男人。现在,我觉得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他啜着酒,带着期许的神情等待着。 子恒希望刚才能多喝一些令公鬼的蜜瓜酒,甚至希望他刚才没有把那只杯子捏扁。他的喉咙干得厉害,他想要给李义府留下好印象,但他只能实话实说:“实际上,我并不是真正的庄主,我是一名铁匠,当黑水修罗出现……”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因为李义府正在一边抹着眼睛,一边用力地大声笑着。 “小子,昊天上帝从来没创造过家族,有些人忘记了这一点,但无论你去追溯哪一个家族的源头,你都会找到一个有着不平凡勇气的平凡人,或是某个人在其它人都像被拔掉毛的鹅一样乱跑的时候,保住了自己的脑袋,同时又掌控了乱局。记住,另一件容易被遗忘的事情是下坡路会突然出现,我在瀛川有两名侍女,如果不是她们两百年前的祖先做出了那些连蠢人都做不出来的蠢事,她们都应该有小姐的身份。饶阳的一名木工说他的祖先是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前的国主,他大约说的是真话,他是一名优秀的木工。道路不会是一成不变地向上或向下,而且往往是向下的路更光滑。” 李义府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连他的胡子也随之抖动了两下。 “蠢人会在命运将他拖下来的时候大声呻吟,而一个真正的蠢人会在命运将他拉上去的时候大声呻吟。我觉得知道的不是你不同于过去的地方,不是你的现在,而是你的内心。如果我的老婆能让小丹体肤完好地离开她,我又没有杀了你,你知道该如何对待老婆吗?嗯?” 子恒谨记要留下好印象的事,决定先不解释他更愿意重新成为一名铁匠的心情。“我以我的理解去对待小丹。”他小心地说。 李义府又哼了一声。“以你的理解,”他刻板的声音里渐渐出现了怒意,“你最好有着正确的理解,小子,否则我就……你听我说,老婆不是只要你大声叫喊就会向前狂奔的骑兵。在某些方面,女人就像是鸽子,你抓住她的力量一定只能有你认为必须的力量的一半,否则你就有可能会伤到她。你不想伤害小丹,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忽然很不协调地笑了笑,然后他的声音几乎是变得友善了。“你大约能当一个很不错的女婿,子恒,但如果你让她不高兴了……”他又摸了摸剑柄。 “我会努力让她高兴的,”子恒认真地说,“伤害她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第一千七百三十四章 一定要记住 “很好,因为这是你最不可能做到的事,小子。”这句话也是李义府带着笑意说出来的,但子恒毫不怀疑李义府的意思。“我觉得,现在应该带你去见见海蓉了,如果她和小丹现在还没结束她们的讨论,我们最好能抢在她们之中的一个被另一个杀死之前进去,她们在争论时总是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小丹现在也长大了,海蓉大概不能再靠打屁股结束争论了。” 李义府将酒杯放回桌上。在他们向门口走过去的时候,他又说道:“你必须知道一件事。女人说相信某件事,并不意味着那件事就是真的。有时她们会相信某件事,但那件事也并不会只因为一个女人相信它就变成事实。一定要记住。” “我会的。”子恒觉得自己知道这个人的意思,小丹有时候会把事实故意忽略掉。对于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或者是她认为不重要的事情,大约她承诺要去做,但实际上又不想去做,她就总是会想办法找个漏洞钻过去,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样子去实现承诺。子恒不知道的是,这和见小丹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宫殿里走了很长一段路,穿过柱廊,登上阶梯,这里似乎没有多少滕州人,却有很多楼兰男人和枪姬众。还有许多穿着红白色制服的仆人,一路上不停地向他们打恭或行叩拜礼,以及一些像那两名接过他们马匹的男人和女人一样穿着白袍的男女。 这些穿白袍的人全都捧着托盘,或是抱着大堆的毛巾,视线低垂,飞快地奔跑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其它人。子恒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们之中也有人在额头上系着厌火族人的那种红色头巾。 他们一定也是厌火族人。子恒同样注意到一件小事,系头巾的白袍女人和白袍男人一样多,而穿着褐色长衫和裤子的厌火族人里只有男人系头巾,子恒一直都没见到枪姬众系上这种头巾。尸弃跟他说过一点关于厌火族人的事,但他也从没提到过这种头巾。 最后子恒和李义府走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铺着绘有红色、金色和绿色图案的地毯,摆放着奇玉镶嵌的椅子和小桌子。子恒的耳朵听出内室里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因为厚重门板的阻隔,他分辨不出她们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其中一个说话的女人是小丹。 突然间,内室传出一声掌击,然后紧接着又是一声,子恒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只有彻底的榆木脑袋才会在老婆和丈母娘吵架时插一脚进去————根据他以往看到的例子,这种情况下,两个女人都会同时把矛头转向那个可怜的傻瓜。 他很清楚,小丹在平时会坚持自己的立场,但他也见过许多已经当了母亲,甚至是祖母的强硬女人,在她们的母亲面前仍旧只是个小孩子。 他缩了缩肩膀,向通往内室的门走去,但李义府已经走到了他前面,他用指节敲了敲门,显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然,李义府听不到子恒能听见的声音————那就仿佛是两只猫被塞进同一只袋子里,两只浑身湿透的猫。 李义府敲门的声音立刻打断了里面的吵闹声。“进来吧!”一个沉稳的声音高声说道。 子恒努力地不让自己抢在李义府前面走进去。他一走进去,焦虑的目光立刻就注意到了小丹。小丹坐在一张宽扶手的椅子里,窗户中射进来的阳光擦着她的身子落在地上。 这里的地毯呈现出大片的暗红色,让子恒想到了血渍。墙上的两幅壁挂中有一幅描绘着一名女子骑在马上,用钩镰枪杀死一头老虎的情景;另一幅描绘了一场激烈的战争,战场上舞动着一面白狻猊旗。小丹的气息里混杂着各种情绪,让子恒无法一一分辨。她的左脸颊上有一个红手印,但小丹对子恒微笑着,虽然只是很淡的微笑。 小丹的母亲让子恒眨了眨眼。李义府刚才告诉他女人就像鸽子,所以子恒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身材纤细的岳母,但海蓉夫人足足比她的男人高了几寸,而且她显得非常……健美。 不是向清大妈的那种粗壮,或者是冷晴方那种仿佛能抡得动铁匠锤的强悍,她有着凹凸有致的丰盈体态。当然,一个男人绝不该这样去看自己的岳母。 不过子恒能看出来,小丹的美丽来自哪里,小丹的脸几乎就是她母亲的翻版,只是没有鬓角上的斑白。如果小丹在鬓生白发的年纪也会是这种相貌,那么子恒就是个非常幸运的男人了。 而另一方面,那只高耸的鼻子和一双上翘的黑眼睛让海蓉夫人很像是一只鹰,一只将猎物置于爪下的鹰。她身上散发着恼怒和轻蔑的气息。但让子恒惊讶的是,她的脸上也有个红手印。 “爸爸,我们刚刚谈到了你。”小丹带着亲切的微笑说道。她走过来,握住李义府的双手,亲热地拉一拉。子恒突然有种不高兴的感觉,当男人只得到一个微笑的时候,父亲不该得到这样的优待。 “那么我应该跑开躲起来吗,乖女?”李义府笑着说。哎哟,他的笑声真是显得很开心,这个男人甚至仿佛没看见他的老婆和孩子刚刚打了对方! “她更喜欢小丹这个名字,李义府。”海蓉夫人心不在焉地说,她将双臂交叠在那对丰润的前胸下,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子恒。 子恒听到小丹用耳语对她父亲说道:“现在,全都靠他了。” 子恒也估计会是这样,毕竟小丹和她母亲都已经动手了。他挺起肩膀,准备告诉海蓉夫人,他会非常温柔地对待小丹,就好像她是只小猫一样,而他自己则会柔顺得像是一只小羔羊。 当然,后面这部分只是个谎言————小丹会把柔顺的男人插在烤肉叉上,当成晚餐。但子恒肯定会和小丹保持和平,而且,他确实在努力地温柔对待她。大约海蓉夫人才是李义府大谈温柔的原因,没有男人会有胆量用其它的态度对待这位女性。 还没等子恒开口,小丹的母亲已经说道:“黄眼睛不代表你能成为狸力,你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的孩子吗,年轻人?根据她对我说过的事情判断,你是个懦弱的人,只知道纵容她的每一个幻想,让她像玩翻绳一样把你玩弄在指头上。” 第一千七百三十五章 你不喜欢她 子恒一下子愣住了。李义府已经坐进小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里,现在,他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靴子,将一只靴子的靴跟叠在另一只靴子的靴尖上。小丹坐在父亲身边宽阔的椅子扶手上,气恼地向母亲皱起眉,然后又给了子恒一个充满信心的微笑。当她叮嘱子恒要在令公鬼面前坚持住自己时,也是这样对他微笑着。 “我不认为小丹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子恒小心地说道。实际上,小丹有过这样的企图,只是子恒不认为自己曾经让她的这个企图得逞过。当然,有时候为了能让小丹高兴,也会有一些例外。 海蓉夫人的语调依旧僵硬:“弱者从不会这么想。女人想得到强壮的男人,要比她更强壮的。”她的手指用力地点中子恒的胸口,让子恒差点哼了一声。“我从不会忘记李义府第一次抓住我的后颈,让我知道他是我们之中更强壮的时候。那实在是精彩极了!” 子恒眨眨眼,他完全想象不出当时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一个女人比她的男人强壮,她就会轻视他,她将只能变得凶横霸道,或者是比男人更弱一些,让他看起来没那么软弱。但如果是男人更强壮……”她更加用力地戳了子恒一下,“女人就能变得像自己应有的那样强壮。你必须向小丹证明,你是强壮的。” 然后是更加用力的一戳。“我的家族的女人都是豹。如果你不能训练她为你狩猎,小丹就会活吞了你,这是你应得的。你够强壮吗?”这一次,她的指尖让子恒后退了一步。 “你能别这样吗?”子恒沉声说道。他克制住去揉胸口的念头。小丹根本帮不上忙,只是坐在一旁用微笑鼓励他。李义府微抿着嘴唇,挑起眼眉看着他。“即使我有时候在纵容她,那也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我喜欢看见她的笑容。如果你想让我踩在她身上,那就忘记这个想法吧!” 子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他觉得小丹的母亲开始用一种非常特别的眼光看着他,她的气息也变得非常复杂,让子恒不太能分得清楚,不过愤怒和冰冷的轻蔑的成分依然存在。但不管是否能给她留下好印象,他不会拼命去说李义府和他的老婆想听的话。 “我爱她,她也爱我,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他的意思是,”李义府缓缓地说,“如果你带走孩子,他会再把她带回去。他似乎认为九千名滕州骑兵还比不上几百名红河长弓手。” 李义府的老婆若有所思地看着子恒,最后,她昂起头:“这很好,但任何男人都能耍弄一把剑。我觉得知道的是,他能不能驯服一个任性、倔强、不服————” “够了,海蓉,”李义府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已经认为小丹……小丹……不再是个孩子了,那么我觉得,子恒是可以做好的。” 让子恒感到惊讶的是,李义府的老婆顺从地低下了头。“就依你吧!亲爱的。”然后她又瞪了子恒一眼,眼中没有半点温柔,仿佛是在让子恒知道,一个男人应该像这样对付一个女人。 李义府又悄声嘟囔了一些强壮的血脉和孙儿之类的话。小丹呢?她带着微笑望向子恒,脸上有种子恒从没见过的表情,一种让子恒很不舒服的表情。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脚踝也交叉着,头歪向一侧,看上去很是……柔顺。小丹!子恒觉得自己大约进入了一个所有人都是疯子的家族。 令公鬼在子恒走后关上房门,喝尽了杯中的酒,然后四肢摊开躺倒在椅子上,思考着。他希望子恒能和李义府好好相处,不过,如果他们之间撞击出火星,大约子恒会更愿意去晋城,他需要子恒或马鸣去那里,让幽瞳相信他真的要发动攻击。 这个念头让他发出一阵低沉、苦涩的笑声,苍天啊,他是怎样去设计他的朋友。真龙在疯狂地笑着,用模糊的语句嘟囔着一些关于朋友和背叛的事。令公鬼希望他能睡上一年。 紫苏走进房间,当然,她没敲门。枪姬众有时候会以古怪地眼光看着她,但无论苏琳和鬼斯兰说过什么,紫苏现在已经成了少数几个可以随意进出这个房间的人之一,她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个特权。她曾经坚持拿一把凳子坐在令公鬼的浴盆旁边和他闲聊,仿佛这是很正常的事。 现在,紫苏在一只杯子里倒满寒潭香,然后坐进令公鬼的怀里。她的脸上闪烁着薄薄的一层汗光,她根本不想去学什么忽略温度的办法,只是笑着说她不是鬼子母,也没有要成为鬼子母的计划。 看起来,令公鬼已经成了她最喜欢的椅子,但令公鬼相信,只要自己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她迟早会放弃这种游戏,所以令公鬼只是尽量在浴盆里藏好自己的身体,而不是用风之力遮住紫苏的眼睛。 一旦让紫苏知道她正吸引着他,那她就永远也不会停止这种玩笑了。而且,虽然令公鬼羞于对紫苏承认,但有个姑娘坐在腿上的感觉确实很好,令公鬼并不是木头雕的。 “你和小丹聊得好吗?” “我们的谈话没持续多久,她的父亲就过来把她带走了。那时候她只知道挂在她父亲的脖子上,已经把我给忘了。那之后我就自己四处走了走。” “你不喜欢她?”令公鬼问。 紫苏睁大了眼睛,她的睫毛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女人从来也想不到男人会知道她们没有想让男人知道的事情。 “并不是我不喜欢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是……嗯,她想要什么,就绝不会轻易放弃。我很同情可怜的子恒,竟然会娶了她,你知道她要我怎么样吗?她要确定我对她心爱的男人没有任何企图。你大约还没有注意到吧?男人们从来都看不到这些事情。” 她闭上嘴,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猜疑的神情。毕竟,令公鬼已经表明他是能够看到一些事情的。 第一千七百三十六章 你的脸怎么红了 紫苏满意地确认了令公鬼并没有要笑的意思,也没有不喜欢这个话题的意思,然后才继续说道:“我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糊涂了,那个可怜的傻瓜;而她也同样地爱着他,我不认为他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但她根本就不相信,特别是如果有女人先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他的猎鹰,如果那另外那只鹰出现的时候,她将他杀死了,我一点也不会惊讶。” 忽然,她倒吸一口气,瞥了他一眼,就匆忙低头去喝酒了。 如果令公鬼问紫苏,紫苏会告诉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令公鬼还记得,紫苏曾经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看到的幻象,除非那些幻象和那个人有关,但现在的紫苏已经改变了。令公鬼现在希望她看谁,她就会去看谁,而且紫苏会告诉令公鬼她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这样做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闭嘴!他对真龙喊道。离开!你已经死了!但这并没有用,现在这种方法已经产生不了什么作用。那个声音还在低沉地继续喃喃着,大约说的是被朋友背叛,大约说的是背叛朋友。 “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令公鬼问。 紫苏感激地一笑,靠在他的胸口————嗯,大约她认为这是一种友谊的表现;或者,大约不是。紫苏开始一边啜着酒,一边说道:“当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那些光点和那团黑暗都比平时更加强大了。唔,我喜欢蜜瓜酒。但只要你们两个在同一个房间里,那些光点就会稳定住,而不是像你单独一个人时,它们还来不及聚在一起就已经被黑暗吞噬。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别的东西,有两次他要去那里,否则你……”她盯着手中的酒杯,让令公鬼看不见她的脸。 “如果他没去,你就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紫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害怕。“非常可怕。” 虽然令公鬼很想知道子恒要在什么时候去,去哪里,做什么,但紫苏肯定已经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那么我就要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了。”令公鬼尽量用高兴的语气说道,他不喜欢让紫苏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光是这样是否足够,”紫苏将嘴唇压在杯缘,一边嘟囔着,“如果他不在那里,那就会发生,但我看见的并没有表明如果他在那里,那就不会发生。那是非常可怕的,令公鬼,只是想到那个幻象,我就会————” 令公鬼捧起她的脸,惊讶地发现泪水正从她的眼眶里涌出。“紫苏,我不知道这些幻象会如此伤害你。”令公鬼温柔的说,“我很对不住。”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放羊的。”紫苏嘟囔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缎带花边的手绢,在眼睛上按了按。“只是进了点灰尘,你并不常让苏琳打扫这里。”那块手绢又被紫苏用力地塞回袖子里。“我应该回枸骨冠冕去了,我只是要来告诉你我在子恒身上看到的东西。” “紫苏,一定要小心,大约你不该这么频繁地到这里来。我不认为如果梅兰娜发现你的所作所为,会轻饶了你。” 紫苏的笑容很像她原来的样子,她的眼睛里虽然还闪动着泪光,却已经流露出了促狭的神情。“我自己由我来担心就好了,放羊的,她们认为我像所有那些乡下傻瓜一样,已经痴迷于玄都的美景了。如果我不是每天都来,你会知道她们正在会见那些贵族吗?” 昨天紫苏在前来王宫的路上偶尔瞥见了这样的情景————梅兰娜在一座宫殿的窗口一闪而过,紫苏记得那是曹茂大人的官邸,而说梅兰娜只找上曹茂和他的贵宾们,就像说她是去为他清理下水道一样不可能。 “你要小心,”令公鬼坚定地对她说,“我不希望你受伤害,紫苏。” 片刻之间,紫苏只是无声地看着令公鬼,然后她站起身,轻轻吻了令公鬼的嘴唇。至少……嗯,她的动作很轻。但她每天离开时都会这样做,而且令公鬼觉得她每天的动作都会更重一点。 尽管令公鬼对自己做出过承诺,但他还是说道:“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坐在他腿上是一回事,但亲吻就有一点不像是玩笑了。 “你并没有流泪,乡下男孩,”紫苏微笑着,“也没有口吃。”她抚弄着令公鬼的头发,仿佛令公鬼只有十岁大,然后她向门口走去。 但是像她有时候做的那样————她袅袅婷婷地摇曳着腰肢,让令公鬼即使没有流泪,也没有口吃,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的身姿,无论令公鬼如何努力阻止自己这么做。当紫苏又转过身来的时候,令公鬼急忙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 “放羊的,你的脸怎么红了?我以为你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炎热了。别介意,我觉得告诉你,我会小心的。明天我会来看你,一定要穿上干净的袜子。” 当房门在紫苏身后被牢牢地关上时,令公鬼长吁出一口气。干净的袜子?他每天都会换上干净的袜子!现在他只有两个选择————继续装作对紫苏无动于衷的样子,直到她退出;或者任由自己在紫苏面前口吃发傻。 或者大约他能求紫苏结束这一切,如果他好好求求紫苏,大约紫苏会停下来,但这样紫苏就一定会用这个揶揄他。紫苏是很喜欢揶揄人的。而另一个唯一的办法————减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对紫苏冰冷、保持距离————这是他绝对不会去考虑的。 紫苏是他的朋友,他可以冷淡地对待……鬼笑猝和仪景公主的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这样不合适。他可以冷淡地对待马鸣和子恒。他唯一不知道的一件事是,为什么他在紫苏的身边总是会觉得很舒服。紫苏总是那样嘲弄他,他不该觉得舒服的,但他真的有这种感觉。 第一千七百三十七章 我应该去死 当紫苏提到鬼子母时,真龙的声音变得更大了,而现在,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清晰,如果她们正在和贵族策划阴谋,那我必须对她们做些什么。 离开,令公鬼命令他。 九个太危险了,即使是未经训练的。太危险了,不能允许她们,不,哎哟,不。 离开,真龙! 我没有死!那个声音咆哮道。我应该去死,但我还活着!活着!活着! 你死了!令公鬼在脑海中大声喊着。你死了,真龙! 那个声音低弱了下去,它仍然在嚎叫,活着!随后就听不见了。 令公鬼颤抖着站起身,重新倒满酒杯,又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汗水从他脸上渗出来,他的中衣紧贴在身上。重新聚集起精神费了他很大的力气,真龙的力量愈来愈强了。不过他说对了一件事,如果梅兰娜真的在和那些贵族暗中策划阴谋,特别如果是那些见不到仪景公主坐上王位就要造反的贵族,那么他就必须要做些事情了。 很不幸的是,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杀死她们,真龙又开始悄声说道。九个太危险了,但如果我杀死一些,如果我赶走她们……杀死她们……让她们害怕我……我不会再死了……我应该死,但我觉得活下去……他开始哭泣,但那个耳语声也还在继续着。 令公鬼重新倒满了多棱杯,竭力不去听那个声音。 当进入内城的紫阳门进入视野的时候,沛菡放慢了脚步。人群中有几个男人在挤过她身边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大约已经叮嘱了自己一千遍,不要再穿自己故乡白水江城的衣服,但她也忘记了一千次。 穿什么样的衣服并不重要————她也有过在数年时间里只穿六种样式的衣服的经验————而如果一个男人没认出她是鬼子母,并且对她过于轻浮,让这种人接受一点教训是很简单的事。他们会飞快地从她的面前和脑子里消失。 这时候,她的兴趣全部集中在那道紫阳门上,那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拱门,镶嵌在闪烁着银光的白色城墙里,密集的人潮、大车和马车不断地在这道门中出入。门旁站着十二名厌火族人,沛菡怀疑这些厌火族人并不像他们看上去那样散漫无聊。他们大约能一眼就从人群中辨认出鬼子母————这些人有时会做出很令人惊讶的事。 而且,她从枸骨冠冕一直被跟踪到这里,那些能在岩石地带产生很好的隐蔽作用的长衫和裤子在城市的街道上就显得很惹眼了。所以,即使她想要进入内城,即使她不怕梅兰娜的怒火,她也没办法做到。 鬼子母的行动需要得到一个男人的许可,这是多么令人气恼的事。她只想见见萧尘————王宫第二守藏吏,跟随她将近三十年的密探。 这里的王宫图书馆无法和白塔的图书馆相比,也无法和雨师城的王家图书馆相比,甚至不能和黑盐城的特尸尧那图书馆相比,但她现在急着查找一些数据典籍。如果尘已经收到她发出的讯息,那么她的密探应该已经在寻找她想要的数据了。 王宫图书馆大约能保存一些关于魔尊封印的信息,甚至也有关于那些封印来源的编目纪录,不过,这样的期望大约是太高了。大多数图书馆都在角落里存放着几乎已经被人们遗忘了数百年,甚至更久的典籍,那些往往是守藏吏们都不知道的宝藏。 沛菡耐心地等待着,任凭人潮从她身边涌过。她注意着从城门中走出来的行人,但她一直都没有在那些人当中找到尘的秃头。最后,她叹了口气,很显然的,尘没收到她的讯息,否则他一定会找借口在约好的时间来见她。 现在沛菡只能等到陪同梅兰娜去会见年轻的令公鬼时,从令公鬼那里求得许可,进入图书馆进行调查————又是他的许可! 沛菡从城门口转过身,不经意看见了那个穿着马车夫背心的高个儿男人,在那个男人瘦长的面孔上,一双眼睛正带着过分的好感盯着她。而当他们的目光相对时,他还朝她眨了眨眼! 沛菡当然受不了在这样的目光中一路走回客栈。我真该记住出门要换上朴素的衣服,她一边想着,一边怀疑着自己怎么从来没这么做过。幸好她在数年前来过玄都,而且苏北熙会在枸骨冠冕等她,她可以依靠对苏北熙的感觉为自己指引方向。她走进一家刀剪铺和一家酒馆之间的狭窄缺口里。 上次她来玄都的时候,记得这里的窄巷都很泥泞。这次虽然路面上的泥泞已经干了,但她在巷子里走得愈深,周围的气味就愈不堪忍受。 这里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到一扇窗户,只是偶尔能见到一扇小门,而这些门也都是一副很久未曾被打开过的样子。骨瘦如柴的猫趴伏在桶上或墙头上,无声地窥看着她。流浪的野狗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它们俯贴着耳朵,有时会朝她吠两声,然后躲进巷子的拐角里。 她并不担心这些猫狗会伤害她,猫似乎对鬼子母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她从没听说过鬼子母被哪怕是最凶野的猫抓过。狗总是对鬼子母存有敌意,它们似乎认为鬼子母也是猫,但它们几乎总是在表露一下敌意后就跑开了。 这些巷子里的猫狗比她记忆中要多,也更加憔悴,但巷子里的人却大大减少了。她一直都没看见任何人,直到她转过一个巷角,才看见五六名厌火族人向她走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还在说笑着,看见沛菡的时候,他们显得很吃惊。 “请原谅,鬼子母。”他们之中的一个人低声说道。虽然小巷里有足够的空间,但他们全都紧贴在了巷子一侧的墙壁上。 沛菡寻思着他们是否就是刚才跟踪她的那些人————这些面孔中有一个人让她感觉熟悉,那是一个有着凶恶眼神的矮壮家伙。同时她向他们点着头,低声道过谢,便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第一千七百三十八章 我去刺探他 那根插进她肋侧的短矛让她如此震惊,以至于忘记了呼喊。她疯狂地伸展向太一,但她的肋侧立刻再次被刺穿。她倒在地上,那张她记忆中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嘲讽的光芒。那个人在向她咆哮着什么,但她没有去听,她只是努力地要得到太一,努力……黑暗笼罩了下来。 当子恒和小丹最终摆脱了和小丹父母冗长的会面后,那名被称作苏琳的奇怪仆人正在走廊里等他们。汗水湿透了子恒的中衣,又在他的长衫上留下大片深色的汗迹,他觉得自己好像跑了十里的路程,而且每跑一步都会被打一拳。 小丹则一直带着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她显得神采焕发,美丽而又骄傲,就像她带领望山的人们回来解救即将被黑水修罗攻陷的思尧村时一样。 每次他们看着苏琳时,苏琳都会向他们行叩拜礼,而且她每次行叩拜礼时都差点要摔倒。那张脸颊上有一道伤疤,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一副顺从的微笑,但那种微笑仿佛吹一口气就会碎掉似的。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枪姬众都在用手语交谈着,苏琳也不停地向她们行叩拜礼,但子恒能清楚地听见她咬牙的声音。就连小丹也在小心地看着她。 苏琳领着子恒和小丹走进为他们准备的房间,这套寓所包括一间起居室和一间卧室,卧室里的篷罩大床上足足能躺下十个人,长阳台可以俯瞰一座有喷泉的庭院。苏琳坚持要向他们解说屋里的一切陈设,甚至那些他们一眼就能看清用处的也要一一说明。 他们的坐骑都经过了梳洗喂饮,他们的鞍袋和子恒拴斧头的腰带挂在衣柜里,他们其余不多的行李都被整齐地放在橱柜的抽屉里。子恒的斧头靠在灰色大理石的铜炉子旁,仿佛是一把劈柴斧。两个银罐中的一个上面结满了露水,里面装的是薄荷冷茶;另一个罐里装的是梅子寒潭香。 墙上挂着两面有镀金外框的镜子,还有一面镜子放在一张桌子上,镜子前放着小丹的奇玉发梳和发刷。一面巨大的立镜镶嵌在雕刻镜框里,就连瞎子也能轻易摸到。 当苏琳还在给他们讲解洗澡水的引法和黄铜浴盆的用法时,子恒将一个瓜子金放在她满是硬茧的手掌里。“谢谢你,但如果你现在能离开我们————”片刻之间,子恒觉得苏琳要把那枚大瓜子金砸在他的头上,但她只是颤抖着又向子恒行了个叩拜礼,然后就走出房间,狠狠地将门摔上。 “我觉得,训练这名仆人的人并不了解她的干活。”小丹说,“不过,你做得不错,礼貌而坚定,如果你也这样对待我们的仆人就好了。”她将自己苗条的后背转向子恒,低声说:“帮我解开扣子好吗?” 为小丹解开这些小扣子时,子恒总是觉得自己的指头很粗,他很害怕自己会把这些小钮扣扯下来,或者把小丹的衣服撕破,但他也确实喜欢帮小丹脱衣服。小丹原先总是让一名侍女为她做这件事,子恒相信,这一定是因为交给他来做就会把扣子弄掉。“你对你母亲说的那些胡话是真的吗?” “你还没有驯服我吗,我的男人?”小丹说话时并没有看他,“难道不是你叫一声,我就会停在你的手腕上吗?我不会为了取悦你而奔忙吗?我没有服从你最小的手势吗?” 她的身上有一种取笑的气息,她的语气也肯定是在取笑他,但她又仿佛是认真的,就像她将同样的这些话告诉她母亲的时候一样。那时候她高昂着头,样子骄傲得不得了。女人都很奇怪————这是子恒得出的唯一结论。而小丹的母亲……还有她的父亲! 子恒觉得大约应该改变一下话题。李义府提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小丹,破碎冠冕是什么?”他确信李义府说的是这个。 小丹发出一些焦躁而含混的声音,她的气息也忽然充满了烦乱的情绪。“令公鬼离开王宫了,子恒。” “他离开了?”子恒弯下腰去盯着那些珍珠贝的小扣子,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知道?” “那些枪姬众,鬼断怨和鬼指残教过我一些她们的手语,别把这个说出去,子恒。鬼断怨和鬼指残知道这里有枪姬众的时候,我看她们的样子像是觉得不该教我手语。而且,如果枪姬众不知道我会手语,大约她们会在我面前透露更多讯息,她们在令公鬼身边似乎有很多人。” 小丹扭过身,淘气地看了子恒一眼,搔了搔他的胡子。 “我们第一批见到的那些枪姬众认为你有一副好肩膀,但她们对这个并没有想很多,楼兰女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欣赏漂亮的胡子。” 子恒摇摇头,一直等到小丹转回身去,他才把她刚才转身时被他扯掉的一颗扣子放进口袋里。大约小丹不会注意到。子恒就曾经把长衫口袋上的一颗扣子掉了整整六七天,直到小丹告诉他,他才发现。 至于胡子,根据尸弃的说法,厌火族人总是把胡子全都剃干净,鬼断怨和鬼指残就总是将他的胡子当成开各种古怪玩笑的目标。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他也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要剃掉这些胡子,但小丹确实喜欢他留胡子。“令公鬼怎么了?他离开王宫有什么关系?” “你应该知道他在你背后做了什么,很显然的,你不知道他要离开。记住,他是转生真龙,这个地位很像一位君王,一位君王国的君王。君王有时候会毫不留情地利用朋友,有时可能是无意的,有时可能是故意的。” “令公鬼不会这样做的。你有什么建议?我去刺探他?” 子恒这么说只是想和小丹开个玩笑,但小丹说道:“你不行,亲爱的,当细作是你老婆的特长。” “小丹!”子恒猛地直起腰,差点又扯掉了小丹的一颗扣子。他抓住小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你不能去刺探令公鬼,听到了吗?” 第一千七百三十九章 至少六个 小丹沉下脸,眯起眼睛,露出一副倔强的样子————她的身上也全都是倔强的气味,但子恒也可以倔强。 “小丹,我觉得看看你所吹嘘的顺从。”根据以往的经验,小丹在高兴时会很高兴地听他的话,否则就完全是另一种样子,那时她才不会理睬子恒是对的还是错的。“我是说,小丹,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不会进行任何————” “我答应,亲爱的,”小丹将手指压在子恒的唇上,“我答应不会去刺探令公鬼。你知道,我会顺从我的男人。你还记得我母亲想要多少个孙子吗?” 这个突然出现的话题让子恒眨了眨眼,但小丹已经答应了,这是重要的。“我记得是六个。当她在说哪个应该是男孩,哪个应该是姑娘的时候,我有些没数清。”海蓉夫人用直接得让子恒吃惊的方式给了他们一些如何生养这么多孩子的建议。 直到她的训话结束,子恒都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离开那个房间,而且他很庆幸自己对于那些训话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没有弄清楚。小丹则只是在点着头,仿佛这是全世界最正常的事,而那时她的男人和父亲都在她身边。 “至少六个。”小丹露出了个彻底淘气的笑容,“子恒,她会一直盯着我们,除非我能告诉她,她很快就能等到第一个了。我觉得,如果你能解开其它那些扣子……” 即使在共度了几个月的婚姻生活后,小丹还是会脸红,但她脸上那个淘气的笑容丝毫没有退去。“在这么长的时间之后,能有一张真正的床……我都快像是收割期的乡下姑娘了。” 有时候,子恒会好奇小丹一直在说的那些乡下姑娘是什么样子。不管小丹是不是脸红了,如果那些乡下姑娘一直都像小丹和他独处时的样子,那么滕州就连一粒粮食也采收不了了。子恒又扯下两颗扣子,才脱去了小丹的衣服。小丹一点也没介意,她把子恒的中衣彻底撕开了。 沛菡惊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枸骨冠冕她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她应该是死了,而不是被脱去衣服,裹在木棉被单里面。苏北熙坐在床脚的一张凳子上,脸上同时显出松了口气、关心和严厉的表情。 沛菡的这位雨师城护法身材单薄,比她还要矮一个头,虽然鬓角有了灰发,但他实际上要比沛菡年轻将近二十岁。有时他却像是沛菡的父亲,会斥责沛菡不懂得照顾自己,必须由他牵着手才行,沛菡很害怕这次意外会让苏北熙在他们几个月以来的争斗中占优势。梅兰娜坐在床的一侧,面色严肃;熏姗在另一侧。这名圆胖的全丹派姐妹表情永远都是严肃的,现在,她的面孔则是绝对的阴森。 “怎么了?”沛菡努力地问道。她觉得自己虚弱极了,这是治疗导致的结果,现在她连要将双臂放到被子外面都觉得很吃力。她一定曾经非常接近死亡。治疗没有留下疤痕,但记忆和虚弱的感觉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个男人走进大厅,”苏北熙说,“想要杯酒喝,他说他看见有厌火族人在跟踪一位鬼子母————他很精确地描述了你的相貌————然后他说他们打算杀了那位鬼子母。当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面孔扭曲成极为阴郁的表情。 “苏北熙要我去,”熏姗说,“他一路都拉着我拼命向前跑。实际上,直到你刚刚睁开眼之前,我都不确定我们是否及时赶到了。” “当然,”梅兰娜用冰冷的声音说,“这些全都是陷阱的一部分,那些厌火族人和那个男人————一个警告。很可惜,我们让那个男人跑掉了。我们那时把心思全都放在你身上,还没有人来得及想到要抓住他的时候,他就溜走了。” 沛菡一直在想尘和这件事对于她进入图书馆会有什么影响,或者是要用多久才能安抚好苏北熙。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梅兰娜说了什么。“抓住他?警告?你在说什么,梅兰娜?”熏姗嘟囔着说,如果是把这些话写在沛菡的书本上,她就能知道了。有时候,熏姗的舌头相当毒。 “自从我们到这里来之后,你可曾见到有人走进这个大厅里来喝酒?”梅兰娜耐心地问。 这倒是真的,沛菡还从没见过其它酒客走进这家客栈。在玄都,一位甚至是两位鬼子母在一家客栈里并不会引起什么不寻常的反应,但九位鬼子母就完全不同了,辛珂宁夫人近来已经在公开评论这件事了。“那么就是有人故意要让你们知道厌火族人会刺杀我,甚至是要你们能够在我死前找到我。”她还记得那个面色凶恶的家伙对她的吼叫。“我被告知要让你们知道,不许我们靠近令公鬼。他对我说的是,‘告诉其它巫婆,离转生真龙远一点。’如果我死了,我就不能把这个告诉你们了,对不对?我伤在什么地方?” 苏北熙在凳子上挪动着身体,带着痛苦的眼神望向她。“两处伤都避开所有的致命位置。但你失血的量————”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沛菡打断他的话,径自向梅兰娜问道。她不想听苏北熙指责自己有多愚蠢。 “我觉得应该找到那些要为此事负责的厌火族人,”熏姗坚定地说,“给他们一个教训。”她来自北宁的边境军,厌火族人的袭击是她儿时生活的一部分。“问兰也同意我的意见。” “哎哟,不!”沛菡表示反对,“我不会让我第一个研究厌火族人的机会就这样被毁掉。毕竟,流血的是我。而且,除非那个给我警告的人也是厌火族人。他们很明显是奉命行事的,而我认为在玄都只有一个人能命令厌火族人。” “我们其余的人,”梅兰娜一边说,一边用坚定的目光看着熏姗,“和你的看法一致,沛菡。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谈论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找一群猎犬的事了,那个放狗出来的人还在笑话我们呢!”熏姗先是显露出一阵怒意,然后才低下了头。她总是这样。 第一千七百四十章 明智的男人 “我们至少要让令公鬼知道,他不能用这种方式对待鬼子母。”熏姗厉声说道。梅兰娜的一瞥让她的声音和缓下来,虽然她的语调还是显得愤懑不平。“只是不必用很激烈的手段,因为这么做会毁掉我们的一切计划。” 沛菡用指尖撑着嘴唇,叹了口气,她确实感到很虚弱。“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们公开指控他的行为,他当然会否认,而我们也没有证据能扔在他脸上。不仅如此,大约我们像兔子一样不做任何反抗,会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梅兰娜和熏姗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可怜的苏北熙义愤填膺地紧皱起双眉,他从没放过任何伤害沛菡的人。 “什么都不说不是更好吗?这肯定会让他心神不宁。为什么我们什么都不说?我们有什么样的打算?我不知道我们能做多少,但至少我们能让他不停地回头去看背后。” “正确。”连翘在门口说道,“令公鬼必须尊重鬼子母,否则我们的努力将不会对他起什么作用。”她示意苏北熙离开。当然,苏北熙在看到沛菡点头后才走出房间。然后连翘坐到刚才苏北熙坐的那只凳子上。“自从你成为目标后我就在思考……”她皱起眉看着梅兰娜和熏姗,“你们能坐下吗?我不打算这样一直仰头看着你们,直到我的脖子抽筋。” 当她们还在把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和另外一只凳子拿到床边时,连翘已经继续说道:“既然你成为了目标,沛菡,你就应该确定如何给令公鬼大人上这一课。看样子,你已经有了一个开始。” “我觉得的是————”梅兰娜刚刚开口,就被连翘打断了。 “等一会儿,梅兰娜,沛菡有权先提出建议。” 沛菡屏住呼吸,等待着梅兰娜的爆发。梅兰娜总是提出建议,然后盼望得到连翘的许可;在自然的情况下,这样做除了有些尴尬之外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这还是连翘第一次直接夺走了控制权,至少在其它人面前是这样。但梅兰娜只是咬紧嘴唇盯着连翘,过了一会儿,她低下了头。 沛菡想知道梅兰娜这么做是否代表着她要将使节的地位也转交给连翘————她似乎也别无选择了。而所有的目光这时都已经转向黛兰娜,等待着她的发言。连翘的目光尤其犀利。 “如果我们想让他担心我们要做什么,我建议今天任何人都不要去王宫,也不必给他任何解释。如果这样显得有些过于生硬,就给一个他必定能一眼看穿的理由。”梅兰娜点点头。更重要的是,连翘也点了头。沛菡决定再冒一点险,“大约我们应该连续几天都不派人去,让他一个人去担心吧!我相信,只要我们注意观察紫苏,就能知道他什么时候被煎熬得够火候了,然后……” 无论她们决定做什么,她想要参与到其中。是她流了血,只有上天知道,现在她要把进入图书馆调查的时间延后多久了。就为了这个原因,她也很想好好给令公鬼上一课。 马鸣希望能平静地走到狐仙城,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算是遂了心愿。但和六个女人一同旅行,其中有四个人是鬼子母,这本身已经够他气愤难平的了。 第一天,当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时,他们到达了那片能够依稀看见的森林,然后又在树枝几乎完全光秃的天篷下放马奔跑了几个时辰,马蹄踩碎了无数枯叶干枝。 太阳即将落下之前,他们在一条已经萎缩了许多的小溪旁宿营。脸上刺着一只鹰、下巴方硬的肖志蓁是随行骑兵小队的队长,他负责率领貔虎军骑兵安营、照料马匹、设置岗哨和营火。夏金瑞和罗平一边忙碌着,一边抱怨怎么能不带帐篷赶路;抱怨主人一言不发,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在荒地里过夜;抱怨如果主人一早醒来发现他们死了,那也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一个瘦一个胖,说起话来也是一唱一和。当然,万宁可以照顾自己,他也在注意照看着阿泽。阿泽即使把马鞍当作凳子站,也无法刷洗到疾风的全身,他够不着的部位都是万宁帮忙刷洗的。每个人都在照顾阿泽。 那些女人也和他们一起宿营,但她们似乎和男人们保持了大约五十步的距离,一条隐形的线把营地分成了两半,提醒着那些骑兵们不可随意跨过。湘儿、仪景公主、两位白发妇人、鬼笑猝和那名灰发探宝者聚集在她们的营火周围,几乎没去看一眼躺在毯子里的马鸣和他的部下。 马鸣听得见她们低微的谈话声,但他只听清楚范采蓝和尹姝询问鬼笑猝是不是要一路牵着她的马,而不骑上去。谢铁嘴想和仪景公主说说话,仪景公主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就让他回来和李药师、小江坐在一起。干瘦的老小江是范采蓝的护法,他似乎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磨利他的剑。 马鸣不反对女人和他们保持距离,他觉得她们有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紧张气氛,至少湘儿和仪景公主是这样的,而那名探宝者似乎也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 她们有时候会非常专注地望着那两位鬼子母————另外那两位鬼子母,马鸣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习惯把湘儿和仪景公主也当成鬼子母。而范采蓝和尹姝则像鬼笑猝一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马鸣不打算深究这些女人的事情。马鸣觉得那些女人之间很快就要爆发一场争吵了,但不管最后的结果会是烈焰升腾还是闷火暗烧,一个聪明的男人不会在女人的争执中插一脚。不管有没有他的银狐狸头徽章,明智的男人也会尽量和鬼子母保持能远则远的距离。 但那些女人们还是让他们受到了一点小刺激,这是马鸣的错————食物,一股羔羊肉和某种汤的香气很快就从鬼子母的营火那里飘了过来。 马鸣只对万宁和其它人说了他们要快速到达狐仙城,但并没有说食物的事,这意味着他们只有从鞍袋中找出来的一点腌肉和硬大饼可吃。 第一千七百四十一章 我记起来了 一路上马鸣连一只鸟、一只松鼠都没有看见,更别说鹿了,狩猎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夏金瑞为马鸣立起了一张小折叠桌和一只凳子时,罗平也为彬蔚放了一只凳子,马鸣吩咐他把柳条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分享,但结果并不如他希望的那么好。 夏金瑞站在桌边,从一只锡罐里为马鸣倒出清水,仿佛那是高粱酒一样,他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准备的美食消失在那些骑兵的肚子里。 “野葱鸡蛋,大人,”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在念悼词,“它们本来是为大人在狐仙城准备的早饭。”或者是:“最好的上等火腿,大人,希望大人知道,我是如何翻遍那个可怜的村子,才找到这些金华火腿。那时我根本没时间,而且好东西都被鬼子母拿走了。” 实际上,他最懊恼的似乎是罗平为彬蔚找到了罐装的腌松鸡。每次彬蔚咯吱咯吱地嚼碎一只云雀的时候,罗平自鸣得意的微笑都会更明显一些,夏金瑞的脸则会拉得更长一些。不过,和一点金华火腿或是香菇肉酱比起来,这些男人显然更喜欢一块羔羊肉和一碗汤。他们全都嗅着飘在空气里的香味,阿泽直接就带着向往的神情盯着那些女人的营火。 “你想去和她们一起吃吗?”马鸣问他,“那就去吧!” “我喜欢腌鳗鱼,”阿泽倔强地说。然后,他又用郁闷的语调说:“但不管怎样,她大约会在食物里下药。”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鬼笑猝的一举一动。他似乎对那名探宝者也充满反感,大约是因为那名探宝者和鬼笑猝聊了很久,而且她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友善。鬼笑猝肯定感觉到了男孩的目光,因为她偶尔会皱起眉头,瞥阿泽一眼。 马鸣擦了擦下巴,看了鬼子母的营火一眼,其实他自己也更喜欢羔羊肉和汤。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小江不见了。当马鸣派万宁出去探察周围的情况时,万宁不高兴地咕哝了几声。 确实,小江已经去做这个干活了,但马鸣不想等着鬼子母选择该告诉他什么样的信息。他大约可以信任湘儿。马鸣不相信湘儿会对他说谎,湘儿在当禁魇婆的时候,会把任何说谎的人整治得七荤八素,但湘儿一直躲在尹姝的身后窥望着马鸣,让马鸣觉得很可疑。 让马鸣惊讶的是,仪景公主一吃完就站起身,迈步滑过那条分界线————有些女人走路时就好像在水面上滑行一样。“愿意陪我走走吗,马鸣大人?”她冷冷地问,语气并不礼貌,不过也算不上粗鲁。 马鸣示意仪景公主带路。仪景公主轻盈地走出岗哨范围,走进月色掩映的树林里,那头流泄在肩头的灰发和那张面孔会夺走任何男人的目光,不过月色让她傲慢的表情显得柔和了一些。 如果她不是现在的这种样子……不是鬼子母,也不是因为她属于令公鬼,令公鬼似乎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女人纠缠在一起。这时,仪景公主对他说话了,她的话让马鸣立刻把其它事情都忘光。 “你有一件密炼法器。”她没有看马鸣,直接说道,并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仿佛马鸣只是一条跟在她身后的猎犬,“有些人会认为鬼子母是所有密炼法器的合法拥有者,我不要求你把它交出来,没有人会从你那里把它拿走,但这东西需要进行研究。因此,我希望你在每晚宿营时把它借给我,每天早晨上路前我把它还给你。” 马鸣斜起眼睛瞥着她,她是认真的,这点毫无疑问。“还能让我保留我的东西,您真是太仁慈了,但,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有那种……你说的是什么?一件特什么?” 这次仪景公主的面孔变得僵硬了。她转过头来看着马鸣,马鸣很惊讶她的眼睛里竟然没有喷出照亮夜色的火焰。不过,她的声音完全像冰晶一样寒冷:“你很清楚什么是密炼法器,马鸣大人,我在海门通听纯熙夫人对你说过。” “海门通?”马鸣和气地说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海门通,我们在那里都有过一段好时光。但你在那里找到了什么,让你有权力命令我?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和湘儿在狐仙城不会被戳穿肋骨。等我把你送到令公鬼那里去之后,你可以向令公鬼要密炼法器。” 很长一段时间里,仪景公主只是盯着他,仿佛是要用目光将他击倒。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马鸣跟着她走回营地,却惊讶地看见她沿着被排成一排、一起拴住的马匹走过去。她检查了营火和毯子的摆设,又朝着骑兵吃饭剩下的残渣摇了摇头,马鸣完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最后她昂起下巴,回到马鸣面前。 “你的人表现得很好,马鸣大人,”她的声音传遍了整座营地,“我对他们感到非常满意。只是如果你事先计划得周详一些,他们就不必用这种无法让他们安然入睡的食物填饱肚子了。但整体来说,你做得很好,我相信以后你会多想到一些事情的。”她用冰冷的声音说完这些话,就走回她自己的营火旁,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马鸣站在原地。 这个把他当成下属的他娘的公主,还有那个鬼鬼祟祟地躲在范采蓝和尹姝身边的湘儿————但如果只是这样,马鸣大概就要跳快舞庆祝了。就在仪景公主给过“指示”之后,马鸣还没来得及钻进他的毯子,那枚银狐狸头变冷了。 马鸣惊骇地盯着胸前的银狐狸头,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要去看看那些鬼子母。她们在分界线的另一侧排成了一排,鬼笑猝也跟她们在一起。仪景公主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两名白发鬼子母点点头。尹姝不停地用狼毫在一个小本子上做着记录,她的腰带上竟然别着一只小墨汁瓶。 湘儿拉着辫子,自顾自地嘟囔着。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那种寒意就消退了。她们又回到营火旁,低声地交谈着,只是她们之中不时会有人朝马鸣瞥上一眼,直到马鸣最后缩进了毯子里。 第一千七百四十二章 什么是尊敬 第二天,他们走上一条大路,小江收起他的变色披风。这是一条宽阔的硬土路,有时候还能看见一点陈旧的铺路石板。但这条路并没有让他们的旅程更加顺利;它在愈来愈多的丘陵森林中不停地蜿蜒盘绕。 一些丘陵已经可以被称为小山峰了————峭壁和石峰不停地凸现在森林之中。而且,这条路上的两个方向一直都有行人陆陆续续地往返,虽然人数不是很多。他们大多满脸脏污、面色苍白,甚至连农夫的高轮牛车都不知道避让,更不用说那些由六匹或八匹马拉着的帆布大马车组成的商队了。在一些山丘的缓坡上能看见用浅色石头砌成的农舍和谷仓。到了旅程的第三天,他们看见了一个充满浅红色瓦片屋顶和白石膏墙壁的村庄。 每晚那种令他不悦的刺激都会来一次,仪景公主一直在研究马鸣的银狐狸头。在大路边宿营的第二天,当马鸣语气古怪地告诉仪景公主,很高兴能让她有心情愉快的时候,仪景公主却带着那种从容的尊贵微笑说:“你确实应该高兴,马鸣大人。”仿佛他是真的有那个意思! 他们开始在客栈歇宿之后,仪景公主也一直会去马厩里检查马匹,去阁楼上检查骑兵们睡觉的地方。如果马鸣要她不必做这种事情,她就会冷冷地挑起眉弓,却不会给马鸣任何回答。马鸣告诉她不要摆出这种臭脸,她却只是对马鸣不理不睬。她总是提醒马鸣去做他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比如在第一家有蹄铁匠的客栈为所有马匹检查蹄铁。 更让马鸣生气的是,有些事情真的要仪景公主提醒他,他才会知道,比如胡老刀的屁股上长了个疮,却一直隐瞒着;马远在他的鞍袋里藏了至少五瓶浑米酒。马鸣完全不知道仪景公主怎么会发现这种事。 当仪景公主不停地命令他去处理这些事的时候,马鸣的心情已经无法用生气来形容了。但老刀的疮必须被割开,一些貔虎军的成员也对用上清之气治愈病痛产生了和马鸣一样的看法;马远的浑米酒必须被倒掉,还有另外十几件事情也必须得到处理。 马鸣几乎要祈祷仪景公主能告诉他一些不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了,只要一件就行,那样他就可以拒绝她一次了,一次干脆利落、恶狠狠的拒绝!如果仪景公主再向他要一次那件密炼法器就太好了,但仪景公主没再提过那东西。 马鸣向骑兵们解释,他们没有义务服从仪景公主的命令,他也着实没看到有人那么做,但现在这些家伙每次听到仪景公主询问他们的马匹时,都会高兴地咧开嘴;如果仪景公主说他们是好士兵,他们会立刻将胸脯挺得老高。直到有一天,马鸣看见万宁在仪景公主面前用指节点着额头,一丝不苟地说道:“谢谢,小姐。”马鸣差点把舌头吞到肚子里。 马鸣努力地想让自己高兴一些,但那些女人都在打击他的兴致,不止是仪景公主。鬼笑猝说他没有任何骄傲。她还告诉马鸣,如果他不能对仪景公主表现出更多的尊敬,她就会教教他什么是尊敬。 鬼笑猝! 马鸣一直怀疑这女人还在等待机会割开仪景公主的喉咙,而她竟然已经称仪景公主为姐妹了!范采蓝和另一个女人一直在窥看马鸣,仿佛马鸣是一只被拍在某个人的脸上的奇怪虫子。 马鸣邀请那名探宝者与他比试射箭,无论是单纯的游戏还是搏取彩金都可以————那张弓一定激发了她的想象力,让她用“瑶姬”当作自己的探宝者之名。但她只是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远远地躲着马鸣。她总是像一个黏在仪景公主衣服上的刺果,但只要仪景公主靠近马鸣,她就会走开。还有湘儿…… 从独狐陈到这里的一路上,湘儿都在躲着马鸣,仿佛马鸣身上有什么糟糕的味道。他们在路上的第三晚,也就是他们第一次住进客栈时,那是一家名叫顺天南的小客栈,马鸣看见湘儿在瓦片屋顶的马厩里正在用一根干瘪的胡萝卜喂她的胖母马。 马鸣决定至少要和她谈谈景汐的事,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要成为鬼子母的妹妹,湘儿一定知道景汐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湘儿,”他几步走到湘儿面前,“我觉得要和你谈————”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湘儿向后跳了一步,朝他挥舞了几下拳头,但立刻又把拳头藏进裙摆里。“别靠近我,马鸣,”她差点就喊了起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别靠近我!”然后她就擦过马鸣的身子跑开了。 马鸣觉得她的辫子都要竖起来,就像一根猫尾巴。在这以后,马鸣不仅变得气味很糟糕,甚至就好像患了某种恶心的传染病,只要他想靠近湘儿,湘儿就会躲到仪景公主身后,隔着仪景公主的肩膀瞪着他,就差向他吐舌头了。女人就是疯子,如此而已。 至少谢铁嘴和李药师还愿意骑马走在马鸣身边,只要是仪景公主没有叫他们的时候。有时候仪景公主会叫他们过去,马鸣相信,这只是为了让他们远离他,但马鸣同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们找到客栈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愿意与马鸣和彬蔚分享一杯浑酒或烧刀子。这些都是乡间小店,能看见砖墙的大厅里很安静,往往是一只花斑猫就成为酒客们乐趣的来源。 客栈老板会亲自来为客人们服务————看上去都是一些男人捏一下她们的屁股就会折断指头的女人。他们主要是在聊狐仙城的事情。谢铁嘴从没去过那里,却知道很多那里的事。彬蔚往往是不等别人问起,就会大谈特谈他那一次前往狐仙城的经历,他谈的主要是在那里见到的比武和赌马。 李药师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那里听到过不少关于那里的传闻,在谢铁嘴和彬蔚证实这些传闻之前,它们听起来都是非常难以置信。在狐仙城,男人会为了女人挑起比武,女人也同样会为了男人挑起比武。在这两种情况里,奖品都会同意跟胜利者走。 第一千七百四十三章 我觉得她可以 当两个人成亲的时候,男人会给女人一把匕首,并向女人声明:如果男人让女人不高兴了,女人就要用这把匕首杀死男人————除非有特别的证据,否则女人以这种理由杀死男人会被认为是正确的。 在狐仙城,男人在女人身边要特别谨慎,即使女人们做了某些男人做就会惹来杀机的事,他们也要对她们强颜欢笑。仪景公主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湘儿一定也会。 他们还谈到另外一些事情,马鸣完全想象不到湘儿和仪景公主会不喜欢范采蓝和尹姝,她们只是在竭力隐藏这种情绪而已。湘儿显然满足于瞪她们两眼,或是低声嘟囔几句。 仪景公主不会瞪眼或者嘟囔,但她一直都在努力争取控制权,她似乎认为自己已经是锡城的女王了。即使鬼子母的面容显示不出年岁,范采蓝和尹姝也一定已经年长到可以当这两个年轻女人的母亲,甚至是祖母了。 如果说当湘儿和仪景公主出生时她们已经成为了鬼子母,马鸣也丝毫不会惊讶。谢铁嘴也没能完全知道她们这种紧张关系的原因,他的很多见识似乎都不该是一名普通的说书先生所有的。谢铁嘴问仪景公主这件事的时候,仪景公主差点没咬掉谢铁嘴的鼻子,她告诉他,他不会知道这种事的,而谢铁嘴不过是温和地给了她几句抗议。 在谢铁嘴和李药师看来,那两名年长的鬼子母对这两个后辈相当容忍。尹姝完全不计较仪景公主的发号施令,只是偶尔会和范采蓝表现出一点惊讶,仿佛刚刚才知道仪景公主正在指挥她们。 “范采蓝说,‘嗯,孩子,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我们当然会做的。’”李药师含着一口酒,语音不清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你可以想象几天前还是见习使的那两位听到被叫作‘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仪景公主的眼神让我觉得起冬日的风暴;湘儿狠狠地咬着牙,我觉得她那样一定会把自己的牙咬碎。” 他们这时正在顺天南的大厅里,万宁、肖志蓁和其它人都坐在别的桌子旁边。大厅里还有一些本地的居民,这些本地人都穿着长衫,有些长衫的颜色鲜亮得足以和匠民媲美,他们在长衫下一般都不会再穿中衣了。 这里的女人穿着浅色的裙子,上衣的窄领口都开得很深,裙摆一侧只到膝盖,露出了色彩鲜艳的衬裙,让那些男人的长衫也相形见绌。有许多男人和所有的女人都戴着大耳环。在他们的手上经常戴着三或四枚嵌着彩色琉璃的戒指。 男人和女人的腰带上都别着细长弯曲的匕首,并且会用阴沉的眼光看着这些陌生人。有两支来自奇肱国的商队也在顺天南歇宿,但那些商人都在房间里吃饭。他们的马车夫都留在了马车上。仪景公主、湘儿和其余女人也都留在了楼上。 “女人是……不一样的,”彬蔚手拈胡须,笑着回应李药师,眼睛却看着马鸣。平时他对待平民并不会这么僵硬,但李药师是一名晋城平民,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不一样的。特别是他在对李药师说话时,李药师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且晋城的农夫有一句谚语,‘一位鬼子母就是把十个女人塞进一个身体里变成的。’农夫有时候也是有智慧的。如果鬼子母不是这样,那就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至少她们并没有做什么激烈的事,”谢铁嘴说,“虽然在仪景公主不经意地说出她已经让瑶姬成为她的第一名护法时,我以为激烈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名探宝者?”马鸣喊道。有几名本地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马鸣急忙放低声音:“她也是护法?仪景公主的护法?”如果是这样,马鸣就能知道一些事了。 谢铁嘴和李药师叼着杯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你一直认为她是一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那她一定会很满意。”谢铁嘴抹去胡子上的酒沫。“是的,她是,这差点引起了一场斗殴。现在小江把瑶姬当成了他的小妹妹,但范采蓝和尹姝……”谢铁嘴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们都不喜欢仪景公主现在就选择护法————显然大多数鬼子母确认一名护法要用去数年的时间,而且她们特别不喜欢仪景公主选了个女人。她们的不赞成也让仪景公主很感气恼。” “她们似乎不喜欢做一些传统上所没做过的事。”李药师说。 “一名女护法?”彬蔚嘟囔着,“我知道转生真龙能改变一切,但一名女护法?” 马鸣耸耸肩。“我觉得,如果她真的会用那张弓,她是可以做好的。她会射箭吗?”他问李药师,李药师一下子被酿米酒呛到了。“对我来说,弓比箭好用,最好是镇山棍,不过弓也不错。我只希望在我把仪景公主交给令公鬼的时候,她不会阻碍到我。” “我觉得,她会用那张弓。”谢铁嘴俯过身子,为李药师拍了拍后背,“我觉得她可以,马鸣。” 但即使那些女人真的打算去拉彼此的头发。马鸣绝对要躲到十里之外去,不管他有没有银狐狸头。她们并没有在马鸣面前显露出任何痕迹。马鸣看见的只是一道女人组成的坚固战线,不断地在对他进行着导引真气。 第二天早晨,马鸣给果仁上马鞍的时候,她们就又对他导引真气了一次。那时马鸣正忙着将夏金瑞赶走————他认为为马鸣上马鞍是他的干活,而且还暗示自己能比马鸣做得更好。那阵寒意只持续了很短一瞬,马鸣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没有惊讶,没有怒目而视,也没有指责。他不会理睬她们,就让她们跳到自己煮沸的汤锅里去吧! 之后马鸣又有许多机会可以忽视她们。那个银徽章在他们找到大路前又变冷了两次,在那一天随后的时间里,那天晚上,以后的每一个白天和晚上又变冷了更多次。有时候,它在眨眼间就会恢复正常,有时候马鸣相信整个过程要持续整整半个时辰。 当然,他从来也分不清是谁在向他导引真气,至少通常是如此。有一次,当阳光炙烤着他的后背,他觉得绕在脖子上的那块方巾要把他的脖子锯掉时,他看见湘儿正在看着他,而徽章也在这时变冷了。 第一千七百四十四章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湘儿瞪着他的目光可谓凶狠至极,一名赶着牛车的农夫在走过她身边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害怕湘儿会将那道目光转向他,把他的牛瞪死。 但是当马鸣皱起眉望向她的时候,她又吓了一跳,差点从马鞍上跌落下来,那种寒意也消失了,这大概是马鸣仅有的一次知道是谁在对他做手脚。 有时候,马鸣会看到同时有两三个女人在看着他,包括鬼笑猝。有时马鸣只看见她们在相互交谈,或者是观看一只飞过无云天空的苍鹰、一头站在林间峭壁上的黑熊。唯一一件真正的好事是,马鸣相信仪景公主为此很不高兴。马鸣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在乎。检视他的部下、拍着他的脑袋称赞他,如果她真以为马鸣应该接受她的这一切作为,马鸣一定会狠狠踢她一脚。 实际上,马鸣有些得意,无论她们怎么做,她们对他造成的全部影响,只消在他的胸口上擦一点夏金瑞的药膏就可以消除了。夏金瑞向他保证,那还没有到冻伤的程度。 马鸣的这种得意一直持续到旅程的第四个下午。那时他们来到一个名叫西坡村的村子,村子全是由粉刷着白色石膏的破旧砖房组成的,这里的客栈是一幢粉刷白色石膏的二层砖砌建筑,也和村里的其它建筑一样破旧,客栈的名字叫南嘉。 当马鸣正将果仁送进南嘉的马厩里时,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轻轻打在他的肩胛骨之间,他带着满鼻子的马粪味转过身,准备在某个表情凶狠的马夫或是西坡村笨蛋的脸上送上一拳,不管对方的手里有没有匕首。但他既没看到马夫,也没看到笨蛋,只有尹姝匆忙地在她的小本子上记录着,一边还在不停地点着头,她的手里也没有任何兵刃。 马鸣走进大厅,让老板娘送寒潭香过来,然后他又改变了主意,让她拿浑米酒过来。结果那个身材细瘦的女人端上来的是一种黏稠的液体,她坚称这是用梅子酿成的浑米酒,但马鸣觉得它应该可以拿来去除铁锈了。 李药师只是嗅了一下就放下酒杯;谢铁嘴连酒杯都没碰;连彬蔚也只是抿了一口,就要老板娘换上了烧刀子————彬蔚可是号称什么都能喝下口的。马鸣不知道自己喝光了多少锡镴杯的酒,最后是夏金瑞和罗平两个人把他架到床上去。 马鸣从没想过这个银狐狸头是否会有极限,他有无数的证据可以证明它可以阻止太一,但如果她们只需要用上清之气举起一样东西,掷向他……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瘫软在床上,看着月影慢慢爬过天花板,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多了。但如果现在他能站起来,他一定会回去再喝更多的浑米酒。 在第五天的路上,马鸣的心情变得极度恶劣。他的嘴里似乎被塞满了破布,脑袋里仿佛一直有人在打鼓,汗水不停地被阳光挤压出来。他们沿着大路走上了一座山丘,狐仙城出现在下方。宽阔的虎跳河从城中直穿而过,远处一座巨大的海湾里停满了船只。 马鸣对于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是白,白色的建筑物、白色的宫殿、白色的高塔与尖塔。形状如同酿瓜或桃子的白色圆顶经常装饰着红色、蓝色或金色的条带,但这座城市的主要基调是白色,反射的阳光甚至刺痛了马鸣的眼睛。 这条大路通向的城门修筑成尖拱的形状,粉刷着白色石膏的墙壁非常之厚,让马鸣在门拱的阴影里足足走了六十尺才重新进入到阳光里。 这是一座充满了广场、运河和桥梁的城市,大广场上全都是人,广场中间都有喷泉或雕像。或宽或窄的运河上有许多用船篙推进的船只,各种尺寸样式的桥梁一应俱全,有的低矮,有的拱高,有些大桥旁边停泊着成排的船只。周边立着粗大圆柱的宫殿旁边就有贩卖地毯和布匹的店铺。巨大拱窗上挡着支摘窗的四层建筑紧邻着马厩、刀剪铺和鲜鱼铺。 范采蓝在一座广场上勒住缰绳,和尹姝交换着意见。湘儿紧皱眉头看着她们。仪景公主则是冷眼旁观,仿佛冰柱快要从她的鼻子和下巴垂挂下来。 经过仪景公主的催促,鬼笑猝在进城时爬上了她的瘦马,但现在又从马背上爬下来,动作像爬上去时一样笨拙。她对这一切就像阿泽一样感到好奇,那个男孩自从第一眼看到这座城市开始就一直睁大了眼睛。瑶姬似乎是模仿小江跟随范采蓝的样子,一直紧跟着仪景公主。 马鸣趁机用帽子给自己扇着风,向周围望去。 这座广场的一侧完全被马鸣见过的最大的一座宫殿充满了,那里面全都是圆顶、尖塔、距离地面三或四层的柱廊。广场的另外三边立满了雪白的高大房屋,既有客栈,也有商铺,在广场的正中央有一座穿着如水波般流动长袍的女性雕像。 她比黄巾力士还高,立在一座更高的台子上,举起一只手,指向南方的大海。在这座白色广场上行走的人并不多,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这并不奇怪。在那座雕像高台下面的台阶上,有几个人正在吃午饭,鸽子和海鸥群集在广场上,为他们掉下的食物残渣而争斗不休。 这是一幅平静的画面,但马鸣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骰子又在脑海中滚动了。他很清楚这种感觉。有时候,当他的运气在赌博中变得极强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当他在面对一场战争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出现;当他要做出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 “我们现在要从一道偏门里进去,”范采蓝高声说道,尹姝点了点头。“易巧会为我们安排休息的房间。”那么,这一定就是曜日宫了。 古魔国家族的巫马容川坐在这座宫殿中的劲风王座上,统治着大约只有狐仙城周围百里之内的地区。马鸣在这一路上知道的很少几件事之一是,他们会在这座宫殿里遇到其它的鬼子母,当然,还有巫马容川。 鬼子母要先见过女王才行。马鸣望着那一座由闪亮的大理石和粉刷成白色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巨大建筑物,想象着住在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第一千七百四十五章 烦死了 马鸣喜欢宫殿,至少,他喜欢随处都能见到仆人和黄金的地方,丝绒床也让他觉得很舒服。 但王宫意味着每次你转过身都会看见贵族,马鸣对贵族没什么兴趣,即使是彬蔚也会让人感到气恼。一座这种尺寸的宫殿将意味着他永远要担心湘儿和仪景公主去了哪里,想要保护她们几乎是不可能的。 马鸣也不确定如果自己以保镖的身份跟进王宫,结果会不会更糟。他几乎能听到仪景公主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说,请为马鸣大人和我的人找个住处吧!给他们弄一些食物和水。她会这么做的。仪景公主会突然来视察他的状况,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即使他已经准备要做了。 但如果说仪景公主和湘儿能在什么地方躲过麻烦,那最好的地方莫过于王宫。而马鸣则很想找个地方让两条腿歇一歇,喝一杯寒潭香,再找个姑娘坐在他的腿上,舒缓一下他紧绷的额角。湿毛巾一定也会很有用,他现在头痛得厉害。 今天早晨,仪景公主一本正经地训了他一顿,用事实向他讲解酗酒的邪恶,那些话至今还在他的耳朵里轰然作响。为了这个,他也必须要歇一下。那时他虚弱得厉害,只是想着自己能不能爬到马背上去,连回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而仪景公主已经做得太过头了,他再不阻止她,恐怕她就要期待他对她行军礼了。 这些事在范采蓝转过她板肋的枣红阉马的短短几秒间,飞快驰过马鸣的脑海,他大声说道:“我会和我的人在这里找一家客栈,湘儿,如果你和仪景公主要到街上来,你们可以先送个话出来,我会带几个人去陪你们。”她们应该不会送任何讯息给他,马鸣很清楚,这两个女人甚至在空手落入熊坑里时也会自信满满地认为可以保护自己安然无恙。 但马鸣愿意打赌,万宁肯定可以找到办法察知她们什么时候离开王宫,即使万宁做不到,潜行者李药师一定也可以做到的。“就那一家吧!”马鸣随意指向远处一座宽大的建筑,那座建筑的拱门旁挂着一块招牌,但因为距离太远,马鸣看不见那块招牌上的内容。 范采蓝看着尹姝,仪景公主看着湘儿,鬼笑猝则皱起眉头看着马鸣。 但马鸣没有给她们机会发言:“谢铁嘴、李药师,你们想不想喝一杯寒潭香?”大约还是清水好了,他这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多酒。 谢铁嘴摇摇头:“大约等以后吧!马鸣,我应该留在仪景公主身边,她大约会需要我。”然后,他带着父亲一般的慈祥向仪景公主露出微笑,但他的微笑很快就退去了————仪景公主这时正困惑不解地盯着马鸣。李药师没有微笑,他已经很少会笑了,但他也说要留在她们身边,等以后吧! “随便,”马鸣重新戴上帽子,“万宁,万宁!”他身边的胖子被吓了一跳,急忙把崇敬的目光从仪景公主身上移开。他还脸红了!不是吧,这女人真是个坏影响。 当马鸣转过果仁时,仪景公主的声音击打在他的背上,比早晨时更加一本正经。“你不能让他们饮酒过量,马鸣大人,有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你尤其不该让一个小男孩看见男人喝酒。” 马鸣咬紧了牙,头也不回地策马走过广场。阿泽在看着他。他本来已经打算警告那些人不要在这个孩子面前纵情饮酒的,特别是马远。烦死了,他真是痛恨仪景公主告诉他该做什么! 这家客栈的名字叫漠客居。看到大厅里的情形,马鸣相信这里能满足他的一切需求。高大的天花板比这栋房子的外观多了许多鲜艳的色彩。宽拱窗外挡着雕刻有藤蔓花纹的木制支摘窗,那些支摘窗在窗叶间都留着很宽的缝隙,但它们有很好的遮阳作用。 大厅里坐着不少外地人:一名留着弯曲胡子、身材细瘦的三江口人;一名矮壮的锡城古国人在长衫的胸口上挂着两条银链;其它人马鸣一时还认不出他们来自何方。一片稀薄的烟气弥漫在空气里。两名吹竹笛的女子和一个用双膝夹着一面鼓的男人演奏着一种奇怪的音乐。 最让马鸣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女侍都很漂亮,有四张桌子上的男人在玩骰子,有一些司吾商人在玩牌。表情庄重的老板娘在向马鸣做自我介绍时自称胡三娘,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表明她并不是狐仙城人。“大人,”她朝马鸣和彬蔚一打恭,挂在她耳朵上的黄金大耳环随着她的动作不住摇晃,“漠客居愿意为您提供谦恭的服务。” 尽管这位老板娘的头发上已经有了几缕灰丝,她的相貌仍然相当漂亮,但马鸣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短项链上挂着一把顺天南,镶嵌着红白宝石的匕首柄缀在她颇有深度的胸前的沟中间,她的腰带上也有那种弯曲的刀子。但马鸣还是不禁笑了起来:“三娘夫人,我觉得自己已经到家了。” 奇怪的是,他脑海中的骰子停住了。 湘儿用一条白毛巾裹住头,从黄铜大浴盆中爬出来,缓缓地将身子擦干。那名身材丰满的灰发侍女想要为她穿衣服,但湘儿将她支开了,完全不理会她惊讶的神情和反对的话语,自己一个人穿好衣服,又在高窄的立镜前仔细地检查一遍自己的样子。 现在穿在她身上的这条裙装有着很深的开领,领口镶着浅色的青鸾丝,孔阳那个沉重的金戒指被她放在口袋里,同样被放在口袋里的还有一个那种扭曲的戒指形密炼法器。巴蛇戒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闪耀着金光,最好也不要去想它。 这个房间的高天花板上只是简单地绘着蓝天白云的图案,这让湘儿很高兴。但房间里摆放着太多无用的家具,那些家具的腿都被镀了金,并雕刻成狻猊爪的模样。那些细床柱和其它许多地方也都有着太多的镀金和雕花,这完全不符合湘儿的风格。不过这个房间仍然比她预料中的更舒服————一个令人惬意的房间,这里比外面也凉爽了许多。但她现在只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第一千七百四十六章 跟你一样不喜欢她们 当然,湘儿的努力没得到效果,她能感觉到太一的编织。她一走出卧室,就能看见仪景公主在起居室里设下的防止偷听的阵法。瑶姬和鬼笑猝也在这里,她们全都将身体洗净,并换上干净的衣服。 四间卧室同时排列在这间起居室的两侧,瑶姬说这是一种很平常的安排。这里的天花板上的图案也是蓝天白云,四扇高拱窗外是一座长阳台,漆成白色的铁栏杆形成了繁复致密的花纹,让她们可以俯瞰宫殿前面的莫海拉广场,却不会被广场上的人看见。 一阵微风吹过窗口,带来了海洋的咸味,让湘儿惊讶的是,这股微风中确实蕴含着一点凉意。愤怒让她无法集中精神,而湘儿在进入曜日宫之后不久,就一直能感觉到周遭的燥热。 谢铁嘴和李药师得到了一个位于下人房深处的房间,对于这一点,仪景公主甚至比那两个人更加不高兴。那时,谢铁嘴甚至还笑了笑;但他确实有理由这样笑。 “这茶很不错,湘儿。”仪景公主说道。她的锭青色丝裙上放着一块白色的餐巾。像这间起居室里所有其它的家具一样,仪景公主所坐的宽大太师椅镀着黄金。鬼笑猝坐在她身边的地上,双腿盘在浅绿色高领裙装的裙摆下面,她那条做工精细的银项链很配这条裙子。湘儿从来不记得自己见过楼兰女人坐在椅子上,在那两家客栈里,人们都曾经以惊异的眼光看着鬼笑猝。 “用的是薄荷和黄梅。”瑶姬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镶金瓷杯重新斟满。瑶姬穿着宽松的灰色裤子和蓝色短长衫,她偶尔会穿裙子,但她穿裙子的品味让湘儿很高兴她穿裙子的时间并不多。她们三个全都换了干净的衣服,还打扮过了,却没有人要接见她们。 那只银罐上结满了水珠,清凉的茶水让湘儿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湘儿很羡慕仪景公主干燥而又清爽的脸;虽然不时有微风吹来,但她已经又感觉到脸上的潮气了。“我必须承认,”她低声说道,“我预料中的接待不是这样的。” “你真的那样想?”仪景公主问,“即使在范采蓝和尹姝以那种方式对待我们之后?” 湘儿叹了口气:“嗯,我当然那样希望过。我已经是鬼子母了,真正的鬼子母,但又好像没有人相信这点。我真的希望离开独狐陈能有所不同。” 她们和舒易巧的会面并不顺利。范采蓝只是马马虎虎地向易巧介绍了她们,然后她们就被命令离开了————她们还无权参与鬼子母的谈话。易巧说她们肯定想好好清洗一下————但那无疑是命令。她们只能选择是当顺从的鬼子母,还是成为倔强的孩子。想起这件事,湘儿一切保持平静的努力就完全白费了,汗水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实际上,只是被命令离开还不是最糟的。易巧是一名身材苗条、五官细致、皮肤白皙的雨师城人,有一头光润的黑发和一双水漾晶莹的大眼睛。看上去,仿佛任何事情都不会让这名无为派鬼子母感到惊讶,但当她被告知湘儿和仪景公主是鬼子母的时候,那双黑眼睛立刻睁大了;而当她得知半夏成了丹景玉座,那双眼睛又睁得更大。而瑶姬的护法身份让她真正地吃了一惊,虽然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反应,只是盯着瑶姬,咬了一下嘴唇。 整个会面过程中,鬼笑猝受到的压力最小,易巧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如果她成为初阶生,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然后她们就被赶了出来。当然,易巧没有命令,只是建议她们用几天时间好好休养,舒缓一下这次旅途的劳顿。 湘儿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扇着风,却丝毫没有帮助。“我仍然认为她们在隐瞒着什么。” “确实,湘儿,”仪景公主摇了摇头,“我跟你一样不喜欢她们对待我们的方式,但你把老鼠当公牛了。如果范采蓝和尹姝想要去找那些逃跑的人们,那就随她们去吧!难道你想让她们代替我们去寻找那个碗吗?”在这一路上,因为害怕被范采蓝和尹姝知道,她们几乎都没提起她们要寻找的那件密炼法器。 但湘儿总是觉得她们在隐瞒着什么,仪景公主只是不想承认这点而已。在她们到达狐仙城的时候,尹姝并没有意识到湘儿听到她在向范采蓝强调她们要寻找逃亡者。 而当湘儿问她们是否真的认为可以找到这种人时,范采蓝又有些过快地回答说,她们一直在注意寻找从白塔逃亡的年轻女子。这个回答根本就没道理。长年累月过着完全顺从别人的生活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甚至有些放弃获得长衫的希望的见习使也会逃出白塔。 但就湘儿所知,从白塔逃走的极少数人最后都会被捉回去,而且至今为止,还没有人从独狐陈逃走过。一个女人随时会被淘汰出去————因为不够强大;因为拒绝或没通过成为见习使或鬼子母的测试,湘儿和仪景公主对此可说是逃过一劫,但是否让一个人离开的决定权,永远掌握在拥有长衫的人手里。 如果成功逃走的人是如此罕见,为什么范采蓝和尹姝认为她们能在狐仙城找到这样的人?为什么当湘儿问起的时候,她们又像受惊的贝壳般紧闭起嘴巴?湘儿害怕自己知道真正的答案,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去拉自己的辫子。她觉得自己的自制力已经变强了。 “至少马鸣终于知道我们是鬼子母了。”湘儿气恼地说。至少她现在能对付马鸣了。让马鸣去为所欲为吧!只要她的能流裹住马鸣身边所有的东西,就能让他尝到失败的滋味。“马鸣最好清楚这点。” “所以你会像车坦人从税吏那里逃走一样躲避着他?”瑶姬笑着问。湘儿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红,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更好地掩藏情绪了。 “即使是对男人而言,他也是很容易令人发怒的。”鬼笑猝喃喃地说道,“你一定是去过很多地方,瑶姬,所以你经常会提起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走遍湿地,看过所有奇怪的地方。车坦在哪里?还是车鞑?” 第一千七百四十七章 变乖许多 鬼笑猝的问题立刻让瑶姬退去了笑容,无论她说的是什么地方,那里大约在一千年前就毁灭了,甚至那可能是上个纪元的遗迹。瑶姬又不小心说出那些古代的事情,湘儿真希望自己能看看瑶姬向半夏承认自己真实身份时的样子,而且半夏已经知道这些了。在厌火族人中的生活让半夏变得非常强势,现在她容不得任何人在她面前有半点胡言。瑶姬从她那里回来时,看上去确实是变乖许多。 虽然瑶姬总是会说出那种气人的话,但湘儿喜欢瑶姬仍然要多过鬼笑猝。鬼笑猝那种刚硬的目光和充满血腥味的言谈,总是让湘儿感到有些不安。而且,无论瑶姬如何令人气恼,湘儿答应过要帮她保守秘密,所以她必须说些什么。 “马鸣……威胁了我。”湘儿有些着急地说。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转移鬼笑猝注意的办法,却也是她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她的脸颊又在发烫了。 而仪景公主竟然在笑,只是她用喝茶的动作掩饰住了表情。当鬼笑猝皱起眉头,用手指去抚摸腰间的匕首时,湘儿急忙又说道:“不是那样的,”这个楼兰女人似乎认为一切的解决之道就是暴力,“那只是……”鬼笑猝和瑶姬全都朝她竖起了耳朵。“他只是说……”这时就像她救了瑶姬那样,仪景公主也救了她。 “我们不要再谈论马鸣大人了,”仪景公主坚定地说,“只是为了躲开半夏,他才会来到这里。以后我可以查清楚他的那件密炼法器。”她抿了一下嘴唇。范采蓝和尹姝擅自对马鸣进行导引真气,却连一句向她表示歉意的话都没有,这让她很不高兴;而马鸣竟然会溜进那家客栈里,这就让她更不高兴了。 当然,她对这些事都无能为力,她只能从告诉马鸣他所必须做的事情开始,让马鸣逐渐习惯。嗯,仪景公主希望自己能有些好运气。“马鸣大人是这次行动中最不重要的部分。”她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道。 “是的。”湘儿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情绪,“是的,那个碗才是重要的。” “我建议先由我去进行侦察。”瑶姬说,“狐仙城似乎比我记忆中更加野蛮了。你们所形容的那个区域有可能比……”她似乎是有意不去看鬼笑猝,“比这座城市其余的地方更加野蛮。”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如果一定要进行侦察,”鬼笑猝急切地说,“我愿意参与行动,我带来了一套圣保衣。” “侦察行动的第一点就是要混入人群,”仪景公主温和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全都换上狐仙城衣着。然后我们可以集体行动进行搜寻,不能有人单独行动。湘儿肯定能比我们做得更好。”她微笑着向瑶姬和鬼笑猝说了这最后一句话。迄今为止她们看见的狐仙城人都有着黑头发和几乎纯黑色的眼睛。 鬼笑猝郁闷地吁了一口气。湘儿觉得自己肯定和鬼笑猝有着同样的情绪————她们都不喜欢那种开得很深的领口,虽然那种领口很窄,但确实是开得太深了。瑶姬则露出了笑容————这个女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没等这场讨论继续下去,一名留着黑色短发的女人没敲门就走进了房间,她穿着古魔国家族的仆人制服。湘儿觉得这个人很无礼,更不符合仪景公主告诉过她的仆人应有的规范。她的衣服是纯白色的,裙摆在左侧只到膝盖,露出了绿色的衬裙,双绕曲裾的左胸上绣着绿色的船锚和剑。 像湘儿见到过的所有狐仙城裙装一样,收窄的领口开得很深。这是一名中年女子,身材显得很丰满。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向房里的四个人行了个叩拜礼。“巫马容川女王想见三位鬼子母,如果鬼子母们愿意的话。”四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好奇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说道:“这里只有两位鬼子母,大约你应该去找易巧?” “我被命令要来这里……鬼子母。”她只停顿了很短一瞬,几乎让人无法注意到,而她原先似乎是要把最后那个尊称化作一个问题的。 仪景公主站起身,抚平了裙子,普通人不可能看得出这张平静的面孔后面隐藏着愤怒,只是她的眼角和嘴角稍有些绷紧。“那么,我们应该去了?湘儿?鬼笑猝?瑶姬?” “我不是鬼子母,仪景公主,”鬼笑猝说。那名侍女急忙说道:“我被命令只是来找鬼子母。” 没等仪景公主开口,瑶姬已经说道:“你们去见女王的时候,鬼笑猝和我可以出去看看这座城市。”鬼笑猝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仪景公主用犀利的目光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嗯,至少要保持谨慎。湘儿,你来吗?还是你也想看看这座城市?”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很僵硬。仪景公主说完之后,又瞥了瑶姬一眼。 “哎哟,我不会错过这次会面的,”湘儿对她说,“至少终于有人认为……”有这名侍女在场,她总算没有把这句话完全说出来。“我们不该让女王一直等我们。” “哎哟,不,”那名侍女说道,“如果再耽搁,我的耳朵就要被割掉了。” 无论她的耳朵是否会被割掉,她们在这座宫殿的走廊中穿行的时间并不算短。仿佛是为了补偿这座宫殿缺乏色彩的纯白色外观,这座宫殿内部充满了各种颜色。在一道走廊里,天花板被粉刷成绿色,墙壁是蓝色的:而另一道走廊的墙壁则是黄色,天花板是浅孔雀绿。 地板上全都铺着红色、黑色、白色、蓝色或黄色的菱形地板砖,组合成各种形式的花纹。这里的壁挂很少,其中大多数都描绘着海洋的图画,还有许多放在拱形壁龛里的高大花瓶————它们全都是镶金的讨海人瓷器,还有许多大块的水晶雕刻成人像、花瓶和碗碟。不单是湘儿,就连仪景公主也完全被这些水晶雕刻所吸引了。 当然,宫殿中到处都有来回奔忙的仆人。那些男仆的制服包括一条白裤子,一件袖子宽松且上面有褶皱花纹的白中衣,和罩在中衣外面的一件绿色长背心。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 岁月的消磨 没走多久,湘儿看见一个人大步向她们走来,便立刻停下脚步,抓住仪景公主的手臂。 那是冷清羽。 湘儿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个面色阴狠的高大男人经过她们身边,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放射着残忍的光芒,却并没有向她们望一眼。白色的披风在他身后扬起。他满脸都是汗水,但他完全没在意这个,就如同完全没在意她们。 “他在这里干什么?”湘儿问。湘儿知道这个男人曾经在忽罗山大肆杀戮。只有老天知道他都在哪些地方杀死了多少人。 那名侍女带着探询的眼光望向湘儿。“那名拜火教众也是被派往这里的一名使者,他是几个月以前来的。女王……鬼子母?”她的话语中又出现了一次犹豫。 仪景公主优雅地向她点点头,但湘儿无法从自己的声音中抹去严厉的语气:“那么我们就不该让她等下去了。”易巧曾经向她们透露过,巫马容川是一名拘泥于小节和礼仪规范的女人,但如果她真的在怀疑她们的鬼子母身份,湘儿打定主意要向她证明这一点。 侍女将她们引至一个大房间里便离开了。这个房间有着浅蓝色的天花板和黄色的墙壁,一排高大的三扇拱窗外是一座雕花铁栏杆的长阳台。一阵阵略微带一些咸味的微风穿过那些窗户吹进房间,给人一种惬意的感觉。在这位女王面前,湘儿和仪景公主以鬼子母的方式向她行了叩拜礼————稍一矮身,点一下头。 巫马容川是一名第一眼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她并不比湘儿更高,但她所具有的女王威仪连仪景公主恐怕也不容易做到。面对湘儿和仪景公主的谦逊表示,她本该立刻予以还礼,但她并没有。她只是认真地审视着她们,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里放射出专横的光芒。 湘儿竭力向她还以颜色。光泽的黑色长发在巫马容川肩后垂下,但在鬓角处已经变成了灰色,如果脸上没有皱纹,她应该是一名相当俊美的女子。让湘儿惊诧的是,她的脸颊上有两道伤疤————两道很细的伤疤,而且经过了长久岁月的消磨,已经快要消失了。 巫马容川的编金丝腰带上也别着一把弯曲的匕首,匕首的握柄和鞘上都镶嵌着宝石,湘儿相信,这把匕首除了装饰之外不会有什么实际功用。巫马容川的蓝丝裙装肯定不是为了比武而设计的————袖口上的雪白绢丝在她垂下双臂时能把手指全部遮住;裙摆在她身前收在膝盖上方,露出一层层绿色和白色的衬裙,又在身后的地上拖了三尺多长;胸衣上缀着同样的白色绢丝。 湘儿在想,穿着这么紧的胸衣是坐着比较不舒服,还是站着会更不舒服?在裙装的高领上有一圈金丝镶边,更多的绢丝簇拥在她的下巴下。胸前深窄的长卵圆形领口中能看见一把插在白色鞘里的顺天南,刀尖朝上,挂在她的脖子上。 “你们两个一定就是仪景公主和湘儿了。”巫马容川坐进一张雕刻成竹藤状的镀金座椅里,仔细地铺摆好自己的裙摆,视线却一直没离开她们。她的声音浑厚、优美,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感觉。“我知道还有第三位,鬼笑猝?” 湘儿和仪景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巫马容川没有邀请她们坐下,甚至没有向身边的椅子瞥上一眼。“她不是鬼子母。”仪景公主镇静地说。 巫马容川没等仪景公主再说下去,就抢先说道:“你们难道就是吗?你顶多见过十八个冬天,仪景公主。还有你,湘儿,盯着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猫被捉住了尾巴。你见过多少个冬天?二十二个?二十三个?刺穿我的肝脏吧!我去过嘉荣城,还有白塔,我怀疑你们这种年纪的女人是不是能将这枚戒指戴在右手上。” “二十六个!”湘儿喊道。思尧村长老会里也有许多人认为她太年轻,不足以成为一名禁魇婆,她已经习惯于炫耀自己所度过的每一个命名日了。“我是一位二十六岁的鬼子母,属于全丹派。”湘儿这么说的时候,仍然能感到一阵骄傲的激动。“仪景公主大约是十八岁,但她同样是鬼子母,她属于鼍龙派。你认为易巧和范采蓝会让我们戴上这个戒指,只为了开个玩笑吗?有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巫马容川,丹景玉座半夏并不比仪景公主更年长。” “她?”巫马容川用刻板的声音说道,“我并没有被告知这件事。我父亲的鬼子母顾问,也就是从我继位时起就成为我的顾问的鬼子母,突然离开我回去白塔,且没有给任何解释。从那时起,我知道,关于白塔分裂的谣传是真实的。真龙信众似乎突然从地底冒出来。一位丹景玉座被选出,作为反抗厉业魔母的统帅。就在黑齿国境内,一支军队由一名强大的将军召集起来,而我对此竟然在很长时间里一无所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不能期望我可以再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 湘儿希望自己的脸不会像自己感觉的那么苍白。为什么她不能学会偶尔管住自己的舌头?突然间,她发觉自己感觉不到真源了。愤怒的情绪总是会因为困窘而减弱,但大约这样会好些,如果她能导引真气,大约会做出更蠢的事来。 仪景公主迅速地介入,想要缓和一下气氛:“我知道你听说了这件事,但还是让我代表我自己、易巧和其它人向你道歉,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在你的国境内组建军队是不合理的。我所能说的只有,情况的变化非常迅速,身在独狐陈的我们只能尽量追赶上这些变化,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我向你发誓,我们绝对无意危害黑齿国,绝对无意冒犯劲风王座的权力。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孙希龄已经率领那支军队向北出发,离开黑齿国了。” 巫马容川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在你们之前,我没听到过任何道歉和解释,但任何黑齿国的统治者都要学会不蘸盐地吞下一切强大力量带来的屈辱。”她深吸了一口气,挥挥手,袖口的绢丝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坐下,坐下,你们两个都坐下,靠在你们的匕首上,放松你们的舌头。” 第一千七百四十九章 如此荣耀 巫马容川突然微笑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咧开嘴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们锡城古国人是怎么说的,放宽心,随便想说些什么都可以。” 湘儿很高兴仪景公主睁大了那双大眼睛,因为她自己已经诧异地惊呼了一声。这就是那个易巧认为像大理石般坚持礼仪的女人吗?不过,湘儿很高兴能坐下来,想到独狐陈所有的那些暗流,她有些好奇巫马容川要……要做什么?湘儿已经设想过所有不是她亲密朋友的人试图操纵她的情形。仪景公主坐在椅子边上,全身僵硬地挺直着。 “我这些话是真心的。”巫马容川坚持说道,“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认为你们是在冒犯我。”但从她用手指敲击腰间匕首柄的样子看来,如果湘儿和仪景公主保持沉默,对她来说应该就是一种冒犯了。 “我不确定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湘儿谨慎地说道。她希望仪景公主并没有在她这么说的时候点头。仪景公主才是应该知道如何控制国主的人,为什么她不说些什么? “那就说说是为什么吧?”女王不耐烦地说,“为什么又有四位鬼子母从独狐陈来到这里?这不可能是为了压过厉业魔母使节团的气焰————焕文甚至没有自称为厉业魔母的使者,而且这里只有她和裘丽恩……你们还不知道?” 她笑着靠回到椅子里,将手指压在嘴唇上。 “那你们知道白袍众吗?知道了?”巫马容川挥了挥空出的那只手,笑声逐渐平息了下去。“那些白袍众的使者!但我必须和所有来找我的人见面,即使那是裁判官大人冷清羽。” “但为什么?”湘儿问,“我很高兴你不喜欢白袍众,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一定要去听冷清羽说些什么?那个人是一名屠夫。”湘儿知道自己犯了另一个错误,因为仪景公主突然盯住了那只宽大的白色铜炉子,端详着铜炉子台上被雕刻成高耸波浪形状的横楣,而巫马容川笑声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像蜡烛一样骤然间就熄灭了。 “不必担心,”女王平静地说,“我说过要你们放松自己的舌头,而且……”那双黑眼睛望向了地板,她似乎正在镇定自己的情绪。 湘儿向仪景公主望过去,希望仪景公主能提示一下她在什么地方出了错,或者是如何补救,但仪景公主只是斜睨了她一眼,用最微小的动作摇了一下头,然后又去端详那些大理石波纹了。湘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避免去看巫马容川,但那个女人紧盯住地板的样子又让她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巫马容川一只手抚摸着腰间的匕首握柄,另一只手则抚摸着胸前更细小些的那把匕首柄。 这把刺星刃透露了许多巫马容川的情况。范采蓝和尹姝很愿意向湘儿和仪景公主解说一些关于狐仙城的情况,而且她们的解说总是让人觉得,如果身边没有十几名保镖跟随,在这座城市里就绝对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那柄白色的刀鞘意味着女王正在寡居之中,而且无意再婚;镶嵌在包金握柄上的四颗珍珠和一颗绿莹火石说明她生育过四个儿子和一个孩子;火滴上的白色珐琅釉彩和三颗珍珠上的红色珐琅釉彩说明现在只有一个儿子活了下来,另外那四名死去的孩子至少也都活到了十六岁,而且是死于比武,否则那些珐琅就应该是黑色的。 这是怎样的一种标志啊!根据范采蓝的说法,女人们会认为这种红色和白色的珐琅釉彩是一种骄傲,无论它们包裹的宝石是珍珠、绿莹火石,还是彩色琉璃。范采蓝说,如果某个狐仙城人在超过十六岁之后仍然拒绝比武,他的母亲就有可能从自己的刺星刃上除去代表他的宝石,永远不再承认与他的亲子关系。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巫马容川终于抬起头。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表情,她的一只手离开了腰间的匕首,但另一只手还在不经意地抚摸着刺星刃。“我希望我的儿子能继承我的劲风王座。”她温和地说,“熊笑三兰跟你的年纪差不多,仪景公主。这在锡城古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他是个女人的话……” 她确实是在笑,而且脸上露出了真实的愉快:“或者除了三江口之外的任何国家也是如此,但三江口和黑齿国就是另外一种状况了。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后的一千年里,只有一个家族连续五代占据着劲风王座,而安步雷的迅速毁败让今天的安氏家族变成任何人都可以随意玩弄的小狗。只是除了他们之外,就再没有任何家族曾经两次统治黑齿国了。” “当我的父亲拥有了劲风王座之后,相比古魔国家族,其它家族控制了这座城市的更多部分。如果我父亲在没有卫兵的情况下走出这座宫殿,他就会被缝进一个装着石块的麻袋里,扔进河水中。他临死前给了我现在所拥有的,和其它统治者相比,这只是很小的一份,一个人骑着刚出马厩的快马,一天时间就能穿越我所统治的地区。但我并没有虚耗时日,当转生真龙的讯息传来的时候,我确定我可以将双倍于我所拥有的这一份交给熊笑三兰,而且还有更多的盟友。海门通和神威万里伏改变了一切。现在,我感谢天愚上尊安排云梦泽包围了上百里宽的黑齿国边界,而不是侵略进来。我听从冷清羽的要求,而不是把口水吐进他的眼里,无论有多少黑齿国人死于白袍众战争。我听从冷清羽,听从焕文,听从易巧。我祈祷能够给我的儿子留下一些东西,而不是被发现溺死在我的浴盆里,熊笑三兰也在同一天的狩猎中遭遇意外。” 巫马容川深吸一口气,那种愉悦的表情还在,但她的声音中确实出现了某种尖锐的情绪。“现在,为了你们,我已经赤裸胸膛站在渔市当中。回答我,为什么我会有如此荣耀,让另外四位鬼子母突然找上我?”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一件密炼法器,”仪景公主说道。虽然湘儿一直在用困惑的眼神盯着她,但仪景公主一口气地从夜摩自在天,一直说到了那个满是灰尘的房间里的那个碗。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坐到这里来吧 “让天气恢复正常将是一个奇迹般的福运,”巫马容川缓缓地说,“但你所描述的那个街区听起来像是横跨河两岸的双月区,在那里,即使是金羽兵也会放轻脚步。请原谅,我知道你们是鬼子母,但在双月区,你们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匕首刺穿后背。如果你们穿的衣服不错,他们会用窄刃匕首,这样就只会出一点血。大约你们应该把这个搜寻的任务交给范采蓝和尹姝,我觉得,她们在这方面应该比你们更有经验。” “她们也跟你提到过那个碗?”湘儿皱起双眉。但女王只是摇了摇头。 “她们只是说到这里来要找某样东西,如果不必要,鬼子母从不会多说一句话。”那种笑容又一次突然闪过女王的面孔。它看上去确实很愉快,只是它也让女王脸颊上交叉在一起的两道伤疤更加明显了。“至少你们两个之前的鬼子母都是如此,但愿岁月不会将你们改变太多。我经常希望雅歌没回去白塔,她是我能够以这种方式交谈的人。”她站起身,示意另外两个人继续坐着,然后走过房间,用一根奇玉棒敲了一下一只银锣。这么小的一根棒子却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会让人送凉薄荷茶来,我们要好好谈一谈,你们可以告诉我该如何帮助你们。不过,如果我派遣军队进入双月区,那只会酿成第二次梅酒暴~乱。大约你们还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海湾里充满了讨海人船,他们既不靠岸,也不贸易……” 她们在茶水和交谈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谈论的主要内容是双月区的危险和巫马容川不能做什么;随后熊笑三兰也加入了这次谈话。他是一名语音轻柔的年轻人,有一双美丽的黑眼睛。他尊敬地向湘儿和仪景公主打恭,当巫马容川说他可以离开时,他的眼神中似乎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他肯定没有怀疑她们是不是真正的鬼子母。 谈话结束后,当她们两个在色彩鲜亮的走廊里找路返回寓所时,湘儿嘟囔着说道:“那么,她们是要掌管这次搜寻了。”她向周围瞥了一眼,好确认那些仆人不会听到她们说话。巫马容川对她们了解得太多、太快,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笑容,她是在为独狐陈的鬼子母担忧的。“仪景公主,你认为将一切告诉她是明智的吗?她大约会认为确保儿子继位的最好办法是让我们找到那个碗,然后她再向焕文告发我们。”湘儿对焕文有一点印象,那是个不会让人喜欢的凌日盟鬼子母。 “我知道我母亲对于穿行于锡城古国境内的鬼子母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们从不会让她知道她们在做什么。我知道我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而且,我也终于记起那句话的意思————靠在你的匕首上。如果某个人对你说了这句话,那么冒犯他的唯一方式就是对他说谎。”仪景公主微微扬起下巴,“至于范采蓝和尹姝,她们只是自以为已经掌管了一切。那个双月区大约是危险的,但我觉得象不出它怎么能比忽罗山更加危险,至少我们不必担心玄女派。我打赌,只要十天时间,我们就能找到那个碗,还可以用这段时间搞清楚马鸣的密炼法器有什么样的功能和缺陷,然后我们就能回到半夏身边;那时候马鸣就会像万宁一样在我们面前用指节去点额头,而范采蓝和尹姝则会和易巧、焕文之类的人继续留在这里,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湘儿不禁大笑了起来。一名身材瘦长的男仆正在她们身边挪动一只镶金大花瓶,不由得抬起头看着湘儿。湘儿向他吐了一下舌头,这让他差点失手把那只花瓶倒在地上。“我不会跟你打赌,除了关于马鸣的事。就十天吧!” 令公鬼满意地抽着铜烟锅,他只穿着中衣,背靠在一根细长的白色圆柱上。这种圆柱环绕着这座椭圆形的小庭院,庭院中央的一座大理石喷泉正在向空中喷涌着清水,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宝石般闪耀着光芒。早晨的阳光仍然给这座庭院留下一片令人喜爱的凉爽。就连真龙也没发出半点声音。“你肯定不再考虑一下晋城?” 子恒靠在旁边的一根圆柱上,同样没有穿长衫。他吐出两个烟圈,然后把铜烟锅重新放回到嘴里,那只铜烟锅上以精湛的工艺雕刻着狼头花纹。“那紫苏看见的那些要怎么办?” 令公鬼也想吐个烟圈出来,但他在同时发出一声闷哼的结果下,最后却只喷出了一股烟。紫苏才无权在子恒面前说那些事情。“你真的想要挂在我的腰带上,子恒?” “自从我们在思尧村第一眼看到纯熙夫人时起,我觉得要的似乎就没有再被重视过了。”子恒冷冷地说道。然后,他叹了口气:“你就是你,令公鬼,如果你失败了,一切就都失败了。”突然间,他向前坐起,紧皱眉头看着他们左侧圆柱后面一道宽阔的门。 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令公鬼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太过沉重,不可能是凡人的。那个高大的身影穿过门口,走进庭院,比跑步跟在他身后的那名女仆高出了一倍以上。 “巫咸!”令公鬼一边喊着,一边急忙爬起身,他和子恒一同跑到了黄巾力士面前。巫咸笑着咧开了大嘴,几乎把他那张巨大的脸分成了两半。他的长长衫下摆一直垂到了齐膝高筒靴的卷边上缘,上头还沾染着旅途的风尘。宽大的衣袋里也都鼓鼓的,显示出书本的形状,巫咸的手边从没少过书籍。 “你还好吗,巫咸?” “你看起来很累了,”子恒一边说,一边将巫咸向喷泉拉过去,“坐到这里来吧!” 巫咸任由子恒牵着向前走去,但他挑起了长长的眼眉,目光在令公鬼和子恒身上来回移动着,毛茸茸的耳朵也困惑地打着颤。他坐下的时候,仍然跟站立的子恒一样高。 第一千七百五十一章 利用 “还好吗?累吗?”巫咸的嗓音就像大地震动的嗡嗡声,“当然,我很不错。即使我原先累了,我也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重新回到地面上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你知道你的双脚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但你永远都不知道一匹马想要往哪里走。不管怎样,我的双脚能比马走得更快。”他忽然发出雷鸣般的笑声,“你欠我一个瓜子金,子恒,你的那个十天的赌约。我会再用一个瓜子金打赌,你到这里不会超过五天。” “你会得到瓜子金的。”子恒笑着说道。然后,他又对令公鬼说:“尸弃让他变坏了,现在他学会玩骰子,而且还喜欢赌马,虽然他几乎连不同的马有什么区别还搞不太清楚。”子恒的这番话让巫咸很不高兴地晃了晃耳朵。 令公鬼露出了笑容。巫咸一直都不太相信马匹,毕竟他自己的腿比马的腿更长。“你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吗,巫咸?” “你找到那个荒弃的聚落了吗?”子恒叼着铜烟锅问,“你有没有在那里停留足够长的时间?”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巫咸不确定地皱起眉头,让眉梢一直垂到脸颊上。“我只是想再看一眼聚落,去感觉一下它,我已经准备好再留在外面十年了。” “这跟你母亲说的不一样。”令公鬼严肃地说道。 没等令公鬼说完,巫咸就站起了身。他慌乱地朝四下窥望着,耳朵贴在脑后,不停地颤抖。“我母亲?在这里?她在这里?” “不,她不在。”子恒对他说。巫咸的耳朵垂了下来,仿佛是松了一口大气的样子。“她似乎正在红河,至少一个月前她是在那里,令公鬼用某种办法带着她、巫曼长老……怎么了?” 巫咸刚要坐下,听到巫曼长老的名字,却又弯着双膝僵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闭上双眼,慢慢地坐了下去。“巫曼长老,”他用粗大的双手揉搓着脸颊,喃喃地说道,“巫曼长老和我的母亲。”他偷偷看了子恒一眼,又看了看令公鬼,用一种伪装得过于随意的语气问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人吗?”他的说话声对黄巾力士而言有些太低了,但仍然像一只大黄蜂在大水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还有一位名叫巫纹的黄巾力士,”令公鬼对他说,“你————”他的话立刻被硬生生地切断了。 巫咸呻吟一声,跳了起来。有许多仆人从门口和窗口探出头,想看看那个古怪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当他们看见令公鬼的时候,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巫咸开始来回不停地踱着步,耳朵和眼眉都无力地低垂了下去,仿佛是要融化掉的样子。 “老婆,”他嘟囔着,“这不可能有别的含意,竟然让母亲和巫曼长老同时来找我。老婆,我还太年轻,不能成亲!”令公鬼用手掌掩住了一个微笑。“她会把我拖回商台聚落去。我知道她不会让我跟你们旅行,但我还没有为我的书做好足够的笔记。哎哟,你当然能笑我,子恒,你说什么,小丹就会做什么。” 子恒显然是被烟呛了一下,直到令公鬼拍抚他的后背时,他还在不停地喘息着。 “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巫咸则继续说着,“如果你不按照老婆所说的去做,你就会被认为是粗暴无礼的人,非常无礼。我知道,她会让我过上稳定的生活,做一些受人尊敬的事情,比如咏树,或者是……”他忽然又皱起眉头,停止踱步。 “你们说是巫纹?”令公鬼点点头。子恒似乎是刚刚缓过气来,正用恶作剧般的眼神瞪着巫咸。“巫纹,巫伊之女,巫红之孙?”令公鬼又点点头。巫咸颓然坐回喷泉池上。“我认识她,你应该记得她,令公鬼,我们在曹福聚落见过她。” “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令公鬼耐心地说,这次他的语气显得很有兴致,“我记得,那时她就说你很俊美,还送给你一朵花。” “她大约这样说过。”巫咸不情愿地嘟囔着,“她大约这样做了,我记不起来了。”但黄巾力士的大手却在无意间摸索着一只装满了书本的袋子,令公鬼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打赌,那朵花正小心地被压在那里头的书本里。 黄巾力士清了清喉咙,用低沉的隆隆声说道:“巫纹非常美丽,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人,而且她也很聪明。她很专心听我解释巫柱的理论————是巫柱,巫库之子,巫林之孙,他在六百年以前写下这方面的著作————那时我向她解释巫柱关于道的理论……”巫咸注意到面前两个人的笑容,声音渐渐低弱了下去,“嗯,她确实听得很专心,她对此非常感兴趣。” “我相信她是的。”令公鬼有些心不在焉。巫咸提起道门,让他想起别的事情。大多数道门都在聚落附近,如果巫咸的母亲和巫曼长老的话是可信的,巫咸需要聚落。当然,他只能将巫咸带到聚落边缘,任何人都不能借助导引真气进入聚落,正如同不能在聚落内部导引真气。“听着,巫咸,我觉得为所有道门设置守卫,我不仅需要有人能找到它们,而且需要有人能说服长老们允许我这么做。” “不是吧!”子恒厌恶地说道,他将铜烟锅里残留的烟丝磕到靴跟下的石板地面上,“不是吧!你派马鸣去对付鬼子母。你想让我带着几百名锡城人冲进与幽瞳的战争里,那些锡城人中有不少都是你认识的。而现在巫咸才刚到,你就想把他派出去。我饶不了你,令公鬼,看看他吧!他需要休息。还有你不会利用的人吗?大约你想让小丹去猎杀燕痴和吉陀婆。你怎么回事啊!” 怒意涌上令公鬼的心头,让他浑身都在颤抖。那双黄眼睛严厉地盯着他,但子恒瞪回去的目光却如同一道闪电。“我会利用我必须利用的所有人,你说过,我就是我,我在拼命利用我自己,子恒,因为我必须这样。就像我必须利用其它人一样。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你没有,任何人都没有!”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充满了怀疑 “令公鬼,子恒,”巫咸担忧地说道,“安静下来,镇静下来,不要争吵。你们不该争吵。”他的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地按在他们的肩膀上。“你们都应该在聚落里休息一下,聚落是和平的地方,可以舒缓你们的心神。” 令公鬼和子恒仍然在彼此瞪视着。怒火燃烧在他脸上,雷电不时从风暴中闪现。真龙的吼声从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很对不住。”最后令公鬼喃喃地说道,既是为了他说的话,也是为了他的态度。 子恒做了个不要紧的手势,大约是表示没有需要道歉的事情,大约是表示接受了令公鬼的道歉,但他并没有向令公鬼道歉。他只是再一次将头转向巫咸走进来的那道门口,同样的,又是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才听到奔跑的脚步声。 紫苏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庭院,她没有看巫咸和子恒一眼,就直接抓住令公鬼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道:“她们来了,正在路上。” “放轻松,紫苏,”令公鬼说,“放轻松。我已经开始以为她们只会躺在床上高谈阔论,就像……你说她的名字是什么?沛菡?” 实际上,令公鬼确实感觉到松了一口气。但鬼子母被提到的时候,真龙的咆哮和喘息的笑声又渐渐地提高了。原本梅兰娜每天下午都会带着另外两名鬼子母前来见他,就像最优秀的时钟一样精确。但这种拜访在持续了三天之后,又突然停了五天,而且连一句解释也没有,紫苏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令公鬼有点担心她们是忍受不了他的规矩,打算离开了。 但紫苏现在却用充满苦恼的眼神看着他,令公鬼意识到,她在发抖。“听我说!她们这次来了七个人,而不是三个,她们也没有让我来求得你的许可,或是事先通知你。我抢在她们前面溜了出来,骑着野枸骨一直狂奔到这里,她们要抢在你得到讯息前进入王宫。我听到梅兰娜私下对沛菡说,她们要抢在你前面到达王座大厅,那样就是你去见她们了。” “你认为这是否就是你说的那个幻象?”令公鬼平静地问。紫苏曾经告诉过他,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会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七个!真龙沙哑地耳语道,不!不!不!令公鬼没理会他。不能给真龙任何机会。 “我不知道。”紫苏痛苦地说道。令公鬼惊讶地发现,紫苏的那双黑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如果我知道的话,你认为我会不告诉你吗?我只知道她们正在过来,还有————” “还有她们没什么可怕的。”令公鬼用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那些鬼子母一定已经把紫苏吓得快哭出来了。真龙在呻吟,我不能同时对付七个,不能是七个。令公鬼想到那件雕刻成小胖男人的法器。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低弱下去,但其中仍然充满了不安。至少采蓝不在那七个人里面,令公鬼能感觉到她在远处某个地方,并没有移动,至少肯定是没有向他靠近。令公鬼不确定自己是否敢再去面对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蜚零?” 那名脸颊丰满的年轻枪姬众突然从一根圆柱后面冒了出来,让巫咸吃惊得一下子竖起耳朵。紫苏似乎在这时才刚刚看见这位黄巾力士,还有子恒,让她吃了一惊。 “蜚零,”令公鬼说,“告诉鬼千拓我要去王座大厅,我将很快在那里会见鬼子母。” 蜚零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的面容,但得意的神情让她的面孔变得似乎更加圆胖了。“佳佳已经去通知鬼千拓了,朅盘陀王。”巫咸的耳朵听到枪姬众这样称呼令公鬼的时候,又吃惊地晃了晃耳朵。 “那么你是否可以去通知苏琳在王座大厅后的更衣室见我,带上我的长衫和真龙令牌?” 蜚零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苏琳已经穿着她那身湿地人的衣服在全速奔跑,就像是一只被扔到火掌刺上的灰鼻子野兔。” “既然是这样,”令公鬼说,“你可以将我的马牵到王座大厅去。”这名年轻枪姬众的下巴一下子掉了下来,子恒和巫咸同时笑了出来。 紫苏一拳打在令公鬼的肋骨上,让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这个呆头呆脑的放羊的!梅兰娜她们已经裹上了她们的长衫,仿佛是穿上铠甲。现在听我说,我会站在圆柱后面,让你看得见,而她们却看不见。如果我看到什么东西,我就会向你发讯号。” “你要和巫咸和子恒留在这里,”令公鬼对她说,“我不知道你能弄出什么让我看得懂的讯号,但只要她们瞥见你一眼,她们就知道你预先警告了我。”紫苏将双拳叉在后腰上,透过长睫毛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愠怒和倔强。“紫苏?”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紫苏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好的,令公鬼。”那声音柔顺得就如同婴孩一样。令公鬼对紫苏的这个回答充满了怀疑。如果仪景公主或鬼笑猝用这种声音回答他,同样会立刻引起他的怀疑。但他没时间深究这件事了。他只是点点头,同时希望自己的怀疑不要表现在脸上。 令公鬼一边寻思着是否应该让子恒和巫咸看住紫苏,紫苏会喜欢那样的,一边一路跑到王座大厅后面的更衣室里。蜚零紧跟在他身后,嘟囔着刚才要她去牵马的那个命令是不是玩笑。 苏琳已经等在更衣室里,手捧着绣金的红长衫和真龙令牌。这根枪头让苏琳满意地嗯了一声,但毫无疑问,如果它没有这些绿白色的枪穗和雕刻,同时长度更合适一些,大约她会觉得它更容易被接受。令公鬼摸了摸衣袋里的那件法器,确认它的存在。他的呼吸轻松了一些,但真龙还在焦躁地喘息着。 当令公鬼快步走出这间装饰着狻猊浮雕嵌板的更衣室,进入王座大厅时,他发现所有人的速度都像苏琳一样快。沙达奇双臂交叠在胸前,站在王座高台的一侧;鬼斯兰站在另一侧,冷静地调整着她的暗色披巾。 第一千七百五十三章 我们是鬼子母 至少有一百名枪姬众单膝跪地,从门口一直排进来,手中拿着短矛和圆盾,背挎角弓,腰间的箭囊里装满了羽箭。 鬼千拓是她们的统帅。所有这些枪姬众都将面纱升到了眼睛下方。蜚零飞快地跑了过去,加入枪姬众的队列里。 在她们身后,更多的厌火族人簇拥在粗大的圆柱中间,既有男人也有枪姬众。但那些人除了腰间的重匕首之外,没有再携带其它兵刃,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面色严峻。他们不会喜欢和鬼子母发生正面冲突,虽然他们并不畏惧上清之气。不管鬼斯兰和其它智者们现在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大多数厌火族人都还牢牢地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辜负过鬼子母。 当然,李义府不在这里,他和他的老婆都在滕州人的一处训练营地里。这里也没有那些盘据在王宫周围的锡城古国贵族。令公鬼确信文澜、戴己、廖胜和其它那些贵族们已经知道了这次会面。他们从不会错过来王座大厅觐见的机会,除非令公鬼不许他们前来。他们的缺席只能意味着他们在前往王座大厅的途中知道了鬼子母的行动,这就意味着鬼子母已经在王宫里了。 实际上,令公鬼刚刚在龙座中坐稳,将真龙令牌摆在膝头,阿芙大妈已经有些慌乱地跑进王座大厅,令公鬼从没见过她这种慌乱的样子。阿芙大妈带着惊愕的神情盯着令公鬼和大厅里的所有厌火族人,然后才说道:“我派仆人到处找您,鬼子母————”她刚说到这里,七名鬼子母已经出现在大厅门口。 令公鬼感觉到真龙在向阳极之力伸展,在碰触那件法器。但令公鬼让自己牢牢地控制住它,控制住那股火与冰、污秽与愉悦的咆哮洪流,正如同他紧紧握住了那根霄辰枪。 七个。真龙阴郁地喃喃说道,我命令她们只能来三个,她们却来了七个。我必须谨慎,是的,谨慎。 是我命令她们只能来三个,令公鬼朝那个声音喊道。我!令公鬼!真龙恢复了沉默,但很快的,那种遥远而模糊的嘟囔又开始了。 阿芙大妈的视线快速地从令公鬼滑到那七名戴着穗子长衫的女人身上,显然是决定自己不该站在他们中间。她先向鬼子母们行了叩拜礼,然后向令公鬼行了第二个叩拜礼,随后便平静地向一道侧门走过去。但当鬼子母们走进大厅,肩并肩地站成一横排时,阿芙大妈的脚步也逐渐变得愈来愈快。 梅兰娜以前的三次来访都带着不同的鬼子母。现在站到令公鬼面前的七名鬼子母中,只有一名是令公鬼不认识的。最右边的是元香,她的一头黑发编成许多样式复杂的细小辫子,上面缀着颜色鲜亮的小珠子。 在她右侧是恨兰,她的衣衫和长衫穗子都是白色的,所有这些鬼子母的衣着都表明了她们所属宗派的颜色。令公鬼知道那个他不认识的鬼子母是谁————她的古铜色皮肤和深青铜色的丝裙形成了一种典雅的女性之美————她是沛菡,紫苏的报告中那名一直卧床的鬼子母,但现在她站在这一排鬼子母的正中间,比她的同伴们更靠前一步。 梅兰娜只是站在元香和圆胖的之桃中间————这名卿月盟鬼子母比令公鬼六天前看到她时显得更加严肃。她们看起来全都非常严肃。 她们停顿了片刻,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令公鬼,丝毫不去在意那些厌火族人。然后她们向前走了过来,沛菡领头,后面是问兰和之桃,梅兰娜和傲痴紧跟在她们身后。七名鬼子母组成了一个直指令公鬼的箭头。不需要皮肤上那种刺麻的感觉,令公鬼就可以确定,她们已经运起了太一。每向前走一步,这些女人就会明显地变高一些。 她们想用雾镜术吓唬我吗?真龙的笑声从怀疑变成了疯狂。令公鬼不需要真龙向他解释,他曾经见到纯熙夫人这样做过,万剑也称它为雾镜术,或者是幻象术。 鬼斯兰气恼地拉着自己的披巾,用力地哼了一声,但沙达奇的样子似乎像是在孤身迎击百人的冲锋,他想要抵抗迎面而来的冲击,但并不预期有什么好结果。枪姬众队列中的一些人似乎也发生了动摇,只是在鬼千拓严厉的目光下,她们才能维持住阵形的严整。但鬼千拓也无法阻止圆柱之间的厌火族人群里发出轻微的挪动脚步声。 沛菡开始说话了,她的话音里显然也有上清之气的存在;她没有高喊,但声音充满了王座大厅,似乎正从所有的空间中散发出来。“根据现在的情况,我被决定代表所有人说话。今天,我们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伤害你。我们以前接受的那些限制,虽然会让你感觉到安全,但我们现在必须拒绝。很明显的,你从没有学会过要尊敬鬼子母,现在你必须学会这一点。从此之后,我们要随意来去,一切只听我们的选择。以后我们想要见你的时候,仍然会事先通知你,你的那些在客栈周围监视我们的厌火族人必须撤走,不能有人监视或跟踪我们。任何对我们尊严的冒犯都会受到惩罚,不过我们只会像惩罚孩子一样惩罚那些人,而你将为那些痛苦负责。一切事情都必须依此处理,一切事情都应该依此处理。要知道,我们是鬼子母。” 当那个箭头的队形停在王座前面时,令公鬼注意到鬼斯兰正紧皱双眉瞥着他,这位智者肯定是在考虑他是否被这种阵势吓住了。如果令公鬼不是事先得到紫苏的警告,大约他真的会大吃一惊;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确定自己的心神是否未受到撼动。 那七名鬼子母现在足有巫咸的两倍高,大约更高,她们的头顶几乎已经到了这座大厅穹顶的一半高度。沛菡从半空中俯视着他,冰冷的表情毫无波动,仿佛她正在思考,是否伸出一只手,将令公鬼抓起来。 令公鬼毫不在意地靠回椅子里,但他抿了抿嘴唇,意识到自己为了摆出这副姿态费了些力气,虽然不是很多。真龙仍然在不断地咆哮着,只是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一千七百五十四章 是否如此简单 他似乎是在喊叫着不要等待,现在就发动攻击。沛菡在一些特定的字眼上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令公鬼应该知道这段陈述的重要性。 这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的?她们以前接受了那些限制,为什么她们现在又要强调所谓的尊严、打破这些限制?为什么她们突然认为她们的尊严比让他安心更加重要,甚至不惜要为此威胁他? 令公鬼道:“在雨师城的白塔使者同样接受了这些约束,而且完全不认为这是对她们的冒犯。”嗯,至少她们认为这不是严重的冒犯。“她们并没有给我语焉不详的威胁,而是给了我许多礼物。” “她们不是我们,她们不在这里,我们不会收买你。” 沛菡轻蔑的语气刺激着令公鬼,令公鬼感觉到握紧着真龙令牌的指节传来一阵疼痛。他的愤怒从真龙那里得到了响应。突然间,他发觉真龙又挣扎着想要碰触真源。 饶不了你们!令公鬼想道。他想要屏障她们,但真龙说话了,他的喘息声已经接近于恐慌: 不够强。即使有那件法器,大约还是不够强,不足以对付七个。你这傻瓜!你等太久了!太危险了! 屏障任何人都需要相当的力量。借助这件法器,令公鬼确定他能做出七个屏障,即使她们已经拥抱太一。但即使只有一个人打破屏障……他要让她们知道他的力量,而不是给她们一个打败他的机会。不过他还有另一个办法。他编织出纯阴之气、火之力和地之力,将它们打出去,仿佛是要进行屏障的样子。 鬼子母的雾镜术破碎了,转眼间,令公鬼面前只站着七名满脸惊愕的普通女人,但震惊的表情立刻就被鬼子母的平静所取代了。 “你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要求,”沛菡用平常的声音说道,但她的语调里仍然充满了威严,仿佛刚才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们希望这些要求都会得到实行。” 令公鬼死死地盯着她们。他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们知道自己并没有受到恫吓?阳极之力在他体内沸腾,卷起阵阵狂涛。他不敢放开它。真龙正在狂乱地尖叫着,竭力想要将真源从他手中夺走。他只能紧紧握住真源。 缓缓地,他站起身,因为站在高台上,所以他比鬼子母们要高出许多。七名面如止水的鬼子母抬头看着他。 “那些限制仍然有效,”他平静地说,“还要再增加一条关于我自己的。从今以后,我要从你们那里看到我应得的尊敬,我是转生真龙。你们可以走了,觐见结束。” 鬼子母们站在原地,经过大约十次心跳的时间,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仿佛是要表明她们不会因为他的命令而挪动一步。随后,沛菡头也没点一下就转过了身,当她经过问兰和之桃身边时,那两名鬼子母也跟随她转过了身,然后依次是其它鬼子母。她们以平稳、缓慢的步伐走过红白两色的瓷砖地面,离开了王座大厅。 当鬼子母完全消失在走廊里的时候,令公鬼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朅盘陀王对她们处理得很好。”鬼斯兰响亮的声音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应该掐住她们的脖子,让她们一边哭泣,一边学会什么是骄傲。”听到她对鬼子母这样的评论,沙达奇并没有能成功地掩饰住自己的不舒服。 “大约这也是对付智者的办法?”令公鬼努力做出一个微笑。 鬼斯兰用力拉了拉披巾,压低声音说道:“不要当一个彻底的傻瓜,令公鬼。” 沙达奇笑出了声,结果被他的老婆狠狠地瞪了一眼。至少他还能笑出来。令公鬼却完全没感觉到这有什么幽默可言————不是因为他被包裹在虚空中。他几乎希望紫苏可以在场。鬼子母对他隐瞒了太多的东西,让他无法理解。他更害怕有些事情自己完全没察觉到。她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关上更衣室的小门后,紫苏靠在一块暗色的狻猊浮雕墙板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小丹把子恒叫走了。虽然巫咸坚持说令公鬼想让她留在那座庭院里,但紫苏只是告诉他,令公鬼无权决定她应该留在什么地方,黄巾力士就无可奈何了。当然,如果巫咸知道紫苏要干什么,他大约会把紫苏夹在手臂底下,当然肯定会很温柔地夹着她,然后坐在那座庭院里,读书给紫苏听。 最后的结果是,尽管紫苏听到了他们的一切对话,但她并没有看到太多东西。那些鬼子母变得比高台上的王座还要高,她们一定是导引真气了上清之气,而这样肯定会让她们身周的影像和灵光受到干扰。 不过紫苏已经被鬼子母的样子吓呆了,完全没注意到她们身周是否出现了什么。等她恢复过来的时候,鬼子母们已经恢复到正常的体形,沛菡的声音也不再像是在所有角落里轰鸣了。 紫苏咬着下唇,拼命地思考着。她觉得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令公鬼和他要求的尊敬,无论他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他是想要梅兰娜行叩拜礼时一直把头垂到地上,他就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等了,他的这种行为显然让鬼子母们相当不悦。她必须想办法安抚鬼子母的情绪,如果她知道有什么办法的话。第二个问题是那些鬼子母。令公鬼似乎认为鬼子母们只是在争强好胜,他只需要一只脚踏下去就能解决,但紫苏不确定鬼子母的心情是否如此简单。她相信鬼子母的心里一定藏着更严肃的问题,但能查出这些问题的唯一地方只有枸骨冠冕。 紫苏从王宫的前院马厩里牵出野枸骨,催赶着这匹枣红色的母马一路跑回客栈,把缰绳扔给一名大耳朵的马夫,并叮嘱他把野枸骨刷洗干净,再给它喂一些烙饼。 这一趟她能如此飞快地进入王宫,又飞快地回来,野枸骨应该得到奖赏。听到令公鬼那种蕴含着冰冷怒意的声音,紫苏不知道如果他在未经警告的情况下,知道有七名鬼子母正在王座大厅等着他,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第一千七百五十五章 怎么会来这里 枸骨冠冕的大厅看上去和她从厨房小门匆匆离开时完全一样,护法们坐在桌边,有些人在玩着牌和棋,另外一些人在掷骰子。 当紫苏走进大厅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她。看到是紫苏之后,他们又都低下了头。辛珂宁夫人正站在贮酒室的门口,枸骨冠冕的酒桶并不是沿大厅墙壁排列的。她的双臂交叠在胸前,脸上堆满了不愉快的表情。 酒桌旁边只有护法,而护法们很少会喝酒,即使喝也只是喝一点。无论桌上摆着多少只杯子,紫苏从来没看见它们被碰过。她在大厅里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大约能告诉她一点事情的人。 宾须无一个人坐在一张桌边,正在玩赌博游戏,他经常绑在背上的那两把剑正靠在他手边的墙壁上。他有着颇具贵族气质的鼻子,两鬓则已经完全变成灰色,虽然已经是满脸皱纹,但有着另一种样子的俊美。 当然,大概只有爱上他的女人会称赞他漂亮。他曾经是司吾的一位庄主。他曾经去过每一个国家的宫廷,在那些旅程中,他总是要随身带着一个小图书馆。在赌博中无论是输是赢,他的脸上总是一副轻松的笑容。 他能够背诵上古诗词,演奏琵琶,跳起舞来更像是梦幻一样。简而言之,除了是之桃的护法之外,他就是那种紫苏在遇到令公鬼之前很喜欢的男人的类型,实际上,紫苏现在也喜欢这样的男人,只要她能在想令公鬼之余注意到他们。 不知道算是幸还是不幸,宾须无似乎总是以一种不同于其它司吾人的眼光看待紫苏————就像是看待一个小妹妹,不时和她谈心,给她一点小建议,以免她在放荡不羁的生活中跌断脖子。 他告诉紫苏,她有一双美丽的腿,但他绝对没有想过要去碰它们。而且,如果有任何人未经紫苏的允许就想去碰它们,他一定会扭断他们的脖子。 他以灵巧的动作将那些结构复杂的铁片拼在一起,然后放进一堆已经拼好的铁片里,又从另外一堆铁片中取出了一份新的,然后朝着坐到桌子对面的紫苏笑了笑,“雪里青回来了,脖子没有摔断,没有被绑架,也没有成亲。”总有一天,紫苏要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总是对紫苏这么说。 “我离开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宾须无?” “你是在问,除了那些姐妹们从王宫里回来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像山中的狂风暴雨以外,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像往常一样,那些拼板在他手中被分解成碎片,仿佛是有上清之气在其中发挥作用似的。 “是什么让她们如此烦恼?” “我觉得,大概是令公鬼。”那些拼板像散开时一样在他的手里被轻松地拼接起来,然后被扔到玩过的那一堆里,接着立刻又有另外一组拼板被扔了过去。“我在几年前玩过这个。”他表示道。 “但她们为什么会生气,宾须无?出了什么事?” 黑色的双眼望着紫苏,如果豹的眼睛是黑色的,那就应该和宾须无的眼睛一模一样。“紫苏,一只羔羊如果把鼻子探进错误的兽穴~里,大约它的耳朵会被咬掉。” 紫苏打了个哆嗦。那句话真是没错————陷入爱河的女人会做出各种愚蠢的事情。“我当然要避免这种事,宾须无,我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要在梅兰娜和王宫之间传递讯息,有时我可能会不自觉地踏进某个不该涉足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鬼子母们会停止每天和他的会面;为什么她们又去了王宫;为什么今天去了那么多鬼子母,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是三个。我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就做出不止是耳朵被咬掉的事情。梅兰娜不会告诉我这种事,除了对我下达指令之外,她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只是提示一下好不好,宾须无?好不好?” 宾须无开始研究手中的拼板,但紫苏知道,他是在思考,因为那些复杂的铁片在他的长手指间转动着,却完全没有松开的迹象。 大厅后方出现的人影吸引了紫苏的注意。她半转过身,脖子却又立刻僵住了。两名鬼子母走进大厅,从她们的样子来看,她们刚刚沐浴过了。上一次紫苏看见这两个人还是在几个月以前,那时浣花夫人听到有许多传闻说令公鬼在黑荒漠的某个地方,就派她们去了那里。鬼去疫和苍术夫人的目标应该是荒漠,不该是玄都。 除了看不出年龄的无瑕容颜之外,鬼去疫的棕色短发和方形面孔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农妇,但现在这张脸上正显露出严酷的决心。 苍术夫人身材匀称,容貌端庄,看上去完全符合她的身份————斗姆崮国主的妹妹,一位拥有强大权势的贵族。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不停地闪烁着,仿佛在说明她要宣判一桩死刑,并且会很喜欢这个宣判。影像和灵光在她们身周不断闪现,就如同其它鬼子母和护法一样。 而当其中一个同时出现在两个人身上的时候,紫苏的视线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那是一片棕黄色和深紫色的灵光,它们的颜色没任何意义,但那道灵光让紫苏停止了呼吸。 紫苏所在的桌子距离楼梯并不远,但那两个女人在走上楼梯时并没有看紫苏一眼。在独狐陈的时候,她们也从没注意过紫苏,现在她们只是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她们的对话上。 “采蓝早就该让他俯首帖耳了。”苍术夫人的声音很低,但其中流露出来明显的怒意,“我就会这样做。等她到了,我会告诉她的,只有魔尊才会拘泥于习惯。” “他应该被套上缰绳,”鬼去疫用刻板的声音附和她,“不能让他对锡城古国造成更多的破坏。”她是锡城古国人。“依我看,愈快愈好。” 当那两个人走上楼梯时,紫苏意识到宾须无正在看着她。“她们怎么会来这里?”紫苏问道,她对自己完全正常的声音吃了一惊。苍术夫人和鬼去疫的到来让这里有了十三名鬼子母,十三名鬼子母,还有那道灵光。 “她们一直跟踪着关于令公鬼的讯息,当听说他在这里时,她们正在前往雨师城的半路上。我会远远地避开她们,紫苏,她们的护法告诉我现在她们的脾气都很差。”苍术夫人有四名护法,鬼去疫有三名。 第一千七百五十六章 去哪里 紫苏努力做出一个微笑。她想要冲出这家客栈,但这么做一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怀疑,就连宾须无也不例外。“这听起来是个好建议,给我的提示呢?” 宾须无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拼板放下。“我不会说什么是,什么不是,但如果你够聪明……大约你应该认为烦恼的将会是令公鬼。大约你甚至应该考虑是否还有其它人能传递一些讯息,比如我们之中的一个。”他指的是这些护法们。“大约姐妹们已经决定要就谦恭的问题给令公鬼稍微上一课,而这些,雪里青,大约不是我应该说的。你会考虑这个吗?” 紫苏不知道“稍微上一课”指的是已经在王宫中发生的那一幕,或者是别的什么尚未发生的事情,但这些都符合她所见到的情况,只是那道灵光让她始终无法释怀。“这听起来也是很好的建议,宾须无,如果以后几天里梅兰娜找我送信,你能告诉她,我正在游览内城吗?” “一次漫长的旅程,”宾须无善意地咯咯笑着,“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大约你会绑架个男人回来。” 当紫苏坚持要那名大耳朵的马夫将野枸骨牵出马厩,重新上鞍的时候,那名马夫诧异得睁大了双眼。紫苏让野枸骨缓步走出马厩场院,但刚转过第一个街角,她就猛地踢了一下野枸骨的腹侧,向王宫疾驰而去,使得街上的人们纷纷跳了起来,为她让开了道路。 “十三个。”令公鬼冷冷地说道。他这句话让真龙又开始努力想从他的手中夺走阳极之力的控制权,这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而他的敌人是一头狂暴的猛兽。 当紫苏第一次说出玄都有十三名鬼子母时,令公鬼差点就让真龙抢先抓住了上清之气。汗水从令公鬼的脸颊上滚下来,他的长衫上也出现了深色的汗渍,他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阻止真龙触及阳极之力。他的脸颊上有一根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抽搐,他的右手也在不住颤抖。 紫苏停止在他的起居室里踱步,几步走到他面前。“还不只这些,令公鬼,”她焦躁万分地说道,“还有那个灵光。血,死亡,上清之气,那两个女人和你,全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里。” 她的眼睛又开始闪光,但这一次,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的脸颊。 “苍术夫人和鬼去疫不喜欢你,完全不喜欢!还记得我在你身边看到的幻象吗?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在伤害你,就是那些灵光,还有十三,一切的一切,令公鬼,这太严重了!” 紫苏总是说,她所看见的就一定会成为真实,但她从没办法确定那些幻象变成真实的时间是在一天之后,一年之后,还是十年之后。而令公鬼觉得,如果自己留在玄都,大约这件事就会在今天发生。 真龙在他的脑海中吼叫,令公鬼知道真龙想要抢在梅兰娜发动攻击之前,向那些鬼子母发动攻击。令公鬼因为这个念头而感到不舒服,却又无法将它抹去。大约紫苏看到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大约他的缘起扭曲了他周围事件发生的几率,为他带来了灾厄,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就在今天,来到玄都的鬼子母增加到十三名,这就是梅兰娜对他的挑战。 令公鬼站起身,走进卧室,从衣柜中拿出佩剑,将龙形带扣在腰间扣紧。“你跟我来,紫苏。”他又伸手拿起真龙令牌,就向门口走去。 “去哪里?”紫苏一边问一边用手绢擦着脸颊。当她追上令公鬼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走廊。蜚零立刻跳起了身,佳佳的速度都没她快。佳佳是一名骨感的赤发姑娘,有一双大眼睛,嘴角总是带着一种野性的笑容。 如果周围只有枪姬众,佳佳会一直盯着令公鬼,仿佛是在考虑是否让令公鬼有这样的荣幸,可以命令她去做各种事情。但现在令公鬼用严厉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虚空让令公鬼觉得自己的声音遥远、干硬而冰冷。真龙的声音已经消退成一阵阵低弱的呜咽,但令公鬼不敢有丝毫放松。不能在玄都,不能在任何靠近玄都的地方。 “佳佳,去找鬼千拓,告诉她在子恒的房间见我,她想要带上多少枪姬众都行。”他不能丢下子恒,不是因为紫苏看到了什么。如果梅兰娜发现他离开了,大约就会有一名鬼子母像采蓝约缚他一样约缚子恒。“大约我不会回到这里了,如果有人看见子恒、小丹和巫咸,就告诉他们去子恒的房间找我。蜚零,去找阿芙大妈,告诉她我需要纸笔。” 他在离开前要写几封信,他的手又开始颤抖了,他又向蜚零补充说:“许多纸,快去!快!”两名枪姬众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开始拔腿快跑。令公鬼则朝与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紫苏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令公鬼,我们要去哪里?” “雨师城。”因为虚空的包覆,这个冰冷的词仿佛是一下子抽击在他的脸上。“相信我,紫苏,我不会伤害你,我宁可砍断我的手臂,也不会伤害你。”紫苏没有说话,令公鬼低头望过去,发现紫苏正以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他。 “这听起来真是太好了,放羊的。”她的声音像她的表情一样奇怪。那十三名鬼子母一定把她吓坏了,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紫苏,如果我一定要去面对她们,我就要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天下有哪个男人能对抗十三名鬼子母?真龙又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挣扎、尖叫。 让令公鬼感到惊讶的是,紫苏从长衫袖子里抖出那些匕首,并张开了嘴,但她立刻又以同样的动作将匕首收了回去————她一定是在进行练习————然后她说道:“你可以牵着我的鼻子去雨师城,或者是去任何地方,放羊的,但如果你想让我去一个远离你的地方,那么你就要费些力气了。”不知为什么,令公鬼相信这不是紫苏本来要说的话。 第一千七百五十七章 大约还不知道 当他们到达子恒的房间时,令公鬼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起居室的一侧是只穿着中衣的子恒和巫咸,他们盘腿坐在蓝色的地毯上,正和尸弃一同抽着烟,令公鬼记得这名跟随他攻陷海门通的死海众。 房间的另一边是小丹,她与鬼断怨和鬼指残也都坐在地上,这两名枪姬众同样参与过攻打海门通的战斗。从卧室的门口望进去,令公鬼能看见苏琳正在里面换床单,她的样子仿佛是想把那些床单全都撕成碎片。当他和紫苏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着他,苏琳也走到卧室的门前。 当令公鬼向众人说明已经有十三名鬼子母进入雨师城,以及紫苏所听到的鬼子母的对话后,房间里立刻发生了一阵骚动。不过,令公鬼并没有把紫苏看到的幻象告诉大家,这些人之中有人知道紫苏的能力,有些人大约还不知道。 没有紫苏的许可,令公鬼不会将她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当然也没有提到真龙,没有告诉他们,即使那十三名鬼子母安静地待在城里,他还是害怕自己会先去伤害她们。 如果那些鬼子母以为他是在惶恐不安,那就让她们那样想吧!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然镇定如常。真龙陷入了寂静,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如同一双炽热的眼睛正在黑夜中看着他,那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和愤怒,大约还有慌乱,如同大蜘蛛在虚空外缓缓爬行。 子恒和小丹立刻开始准备行装。鬼断怨和鬼指残飞快地彼此晃动了一阵手指,然后说她们要陪伴小丹。尸弃则说他要与子恒同行,令公鬼不知道他们之间出过什么事,但尸弃一直避免去看鬼断怨和鬼指残,鬼断怨和鬼指残的目光也在躲着尸弃,这看上去很不自然。 巫咸快步走出房间,一边还在嘟囔着雨师城比玄都距离红河更远,但他母亲的步行速度之快是非常有名的。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臂下面夹着半打包好的包裹,肩膀上扛着巨大的鞍袋,袋口还挂着一件中衣,一副马上就可以出发的样子。 苏琳也离开了一阵,当她回来的时候,她夹着一只似乎完全由红白色长裙卷成的包裹。她的脸上固定着那种与她的气势完全不协调的柔顺表情,怒气冲冲地对令公鬼说,她接受的命令是服侍他、子恒和小丹,只有被太阳晒傻的蜥蜴才会认为当他们前往雨师城的时候,她能在玄都执行这个命令。 她甚至还在话里加了一个“真龙大人”,虽然那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是在骂人。然后她又行了个叩拜礼,这次奇迹似的没有任何不稳的迹象,她自己也对此感到惊讶。 鬼千拓几乎是和阿芙大妈同时到来的,阿芙大妈带来的书写匣里放着几支狼毫和足够写五十封信的纸张、墨汁和蜡漆。事实证明,她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 子恒要给沈晋写信,告诉他率领所有锡城人前往雨师城————他也不想将他们之中的任何人留给鬼子母。他差点就要让沈晋带走居住在老酒家里的景汐和其它姑娘,但令公鬼和小丹全都向他指出:第一,鬼子母们不可能让她们离开;第二,那些姑娘们自己很可能也不愿意去雨师城。子恒和小丹不止一次去过那家客栈,即使是子恒也不得不承认,那些姑娘们都迫不及待地要成为鬼子母。 小丹匆匆地写了两封信,分别是给她的母亲和父亲,她说这样他们就不会担心了。令公鬼不知道这两封信分别是给哪一位的,但它们在措辞上应该是相去甚远。 小丹在写其中一封信时撕掉了十几张信纸,每写一个词都要皱一下眉头;但在写另一封信时则一直带着笑容,有时甚至还会咯咯地笑出声来,令公鬼觉得后面这封信一定是小丹写给母亲的。 紫苏给她在枸骨冠冕的一位名叫宾须无的朋友写了信,不知为什么,她刻意告诉令公鬼,那是一个老头子,而且她这么说的时候脸还红了一下。就连巫咸在犹豫片刻后也拿出狼毫,那是他自己的狼毫,一支凡人的笔很容易被他的大手捏碎。 将信封好之后,他把信笺交给阿芙大妈,并要求如果有机会,阿芙大妈一定要亲手将这封信交到收信人手中。一根大香肠般的手指遮住了收信人姓名的一大部分。它是同时用凡人文字和黄巾力士文字写成的。但因为上清之气让视力变得更加敏锐,所以令公鬼能看见那个信封上写着“巫纹”。不过,巫咸完全没有等待那个姑娘、将信亲手交给她的意思。 令公鬼在写信时像小丹一样感到困难,只是困难的原因和小丹不同。汗水从他的脸上滴落下来,冲污了墨迹,他的手不停颤抖着,让他不止一次因为墨汁弄脏了信纸而必须重写。但他很清楚自己要写什么。 一封信是给萧子良的,警告他玄都有十三名鬼子母,并向他重申要远离那些鬼子母的命令。然后是给梅兰娜的,信中包含着另一种警告,以及一个善意的邀请。想要躲起来是没用的,采蓝能在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里找到他,但掌握主动权的必须是他,如果他能做得到的话。 最后他用一个雕刻着龙纹的绿玉印章封好这些信,这个印章让令公鬼瞪了阿芙大妈一眼,不过她对此只是报以一个殷勤和善的眼神。然后,令公鬼转向鬼千拓:“已经将你的二十名枪姬众部署在门外了吗?” 鬼千拓挑起了眉弓:“二十?你说我带多少来都可以,还说大约你不会再回来了。我带来了五百人,如果不是我最后给出了限制,大约来的人还要更多。” 令公鬼只是点点头。现在他的脑海里除了他自己的想法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声音,但他能够感觉到真龙。他和他同在虚空中,像收拢的弹簧一样在等待时机。他打开通道,将所有这些人送到雨师城的那个房间里,又将通道关闭。 现在采蓝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让他知道她在西边的某个地方。直到此时,真龙似乎才离开,仿佛是在和他的搏斗中疲惫了,陷入沉眠。最后,令公鬼推开阳极之力,才察觉到这场搏斗让他自己变得多么疲惫。巫咸不得不将他一直背进他在太阳大厅的房间里。 第一千七百五十八章 东边的某个地方 梅兰娜平静地坐在起居室的窗户旁。她背对着窗外,令公鬼的信正在她的手中,上面的内容她早已熟记于心。 抬头是“梅兰娜”,并不是“鬼子母梅兰娜”。 梅兰娜: 臣友尝为臣言,多为骰局,以为魔目。臣亦以为十三者,不祥之数也。我往雨师城,汝可将鬼子母五人随我,当与白塔等使。更以人来,吾不喜也。勿复逼我,我无所信。 令公鬼 转生真龙 到最后,令公鬼写字时非常用力,已经快将信纸戳破了,最后这两行看上去甚至几乎像是另外一只手写的。 梅兰娜一言不发地坐着。房里还有其它人————使节团的其余成员,如果她们还可以被这样称呼的话。她们在靠墙的椅子里坐成了一圈,表情各不相同。 令她不悦的是,只有熏姗像梅兰娜一样低调;她靠在椅子的最里面,圆胖的双手交叠在膝上,头部微微低垂,双眼严肃地望着前方。除非被叫到,否则她一句话也不会说。 元香则傲慢地挺直身子,想说话的时候就会说话。傲痴和之桃也是如此。问兰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她们,她坐在椅子边上,不时地露出果决的微笑。其余的人则大都像恨兰一样,还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除了连翘和采蓝之外,所有人都在这个房间里。她们已经派遣护法去找那两个人了。苍术夫人和鬼去疫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脸上的表情比屋里其它的人更加决绝。 “竟然有人能给鬼子母写这种信,这让我感到十分厌恶。”苍术夫人并没有吼叫,她的声音虽然充满了压力,但仍然保持着平静,只有那双黑眸在不断地闪耀着电光。“沛菡,你的密探是否能确定令公鬼已经去了雨师城?” “穿行。”鬼去疫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真没想到他能重新发现这个异能。” 元香辫子上色彩鲜艳的小珠子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发出一连串碰撞的声音。“想象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这可以提醒我们,他大约比成少卿和萧子良更加强大,对不对?” “不能对萧子良采取行动吗?”之桃的圆脸通常总是温和而令人愉悦的,现在却像石雕一样生硬,愉悦的嗓音也变得冰冷,“那里至少有一百名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一百名!就在距离我们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梦琪用力地点点头,但并没有说话。 “处理他们还需要时间,”苍术夫人坚定地说,“上天和骄傲啊!我不知道需要多少名姐妹才能压倒那么多人。但令公鬼才是关键,而且我们能对付他一个。沛菡?” 沛菡正等着苍术夫人把话说完,她稍微点点头,说道:“我只知道他离开了,显然还带走一大批厌火族人,欧阳子恒很可能也跟着他走了。” 当沛菡发言的时候,连翘无声地走进房间,她跟着沛菡说道:“子恒肯定是走了,我已经派枫十四去看视锡城人的营地。他们似乎是派了两个人去王宫取走子恒和他老婆的马匹,剩下的人撇下了马车和仆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向东方出发了。他们在队伍前面高举着子恒的狸力旗和锡城的红鹰旗。”连翘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仿佛她觉得这十分有趣。 梦琪显然没有连翘的兴致,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又狠狠地咬住双唇。 梅兰娜同样不认为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但和其它的事情相比,这件事就完全微不足道了,就像是粪堆中飘过的一缕食物变坏的气味,狸力群旁边传来的一声狗吠。 她曾经那样担心连翘,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和连翘争强斗胜,但连翘实际上几乎没有对她的计划造成任何影响。只不过似乎是连翘指引沛菡提出建议,才会有今天这次不幸的会面,连翘这招确实非常有技巧,梅兰娜不相信有任何无为派以外的人能注意到连翘的这一招。 而现在,她除了要担心连翘之外,还要担心苍术夫人和鬼去疫,她们全都不属于她权威涉及的范畴,而且她们至少像傲痴、元香和之桃那样强大。 “现在,汤锅里扔进了一个臭鸡蛋。”鬼去疫严厉地喃喃说道。梦琪和其它几个人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只是一个小臭蛋。”苍术夫人用干硬的语调对她说。除了梅兰娜和连翘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点了头,梅兰娜只是叹了口气。连翘侧过头,用那双鸟一般的黑眼睛盯着苍术夫人。“什么事情耽搁了采蓝?”苍术夫人问道,“我不想把所有的话再重复一遍。” 梅兰娜认为现在的窘境是由她引起的,开端就是对连翘的尊敬。她仍然是这个使节团的首脑,所有成员仍然会遵从她的命令,即使是傲痴、之桃和元香也不例外,但她们全都清楚她的权威到什么程度。而且她不知道现在究竟是苍术夫人还是鬼去疫在掌权————她们一个出生在农庄上,一个出生在宫殿里,但这些和鬼子母并没有关系。 有件事梅兰娜很清楚,这个团队正在她周围崩溃。当白塔仍然统一,白塔和丹景玉座的力量在背后支持着使节团首脑的时候,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即使她是用三十年时间才得到长衫,而且她的力量只是勉强让她没遭到淘汰,她也不会有任何担忧。现在,这只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鬼子母,完全在用她们自己的标准评价她们之间的关系和位置。 仿佛被提到名字是一种召唤,鬼去疫刚刚张开嘴,采蓝就出现在房间里。鬼去疫和苍术夫人立刻走到采蓝面前。“令公鬼声称已经去了雨师城,”鬼去疫直接就说道,“你能提供什么信息吗?” 采蓝高傲地看着她们,黑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毕竟,她们是在说她的护法。“他在东边的某个地方,这就是我知道的,那可能是雨师城。” 第一千七百五十九章 他怎么可能不逃跑 “既然你没得到一名男人许可就约缚他,”苍术夫人颐指气使地说道,“我可真是没弄懂,为什么你没利用这个约缚让他服从你的意愿?和让他服从比起来,你就像是只摸了摸他的手腕。” 采蓝仍然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的脸颊泛红,部分是因为愤怒,就像她眼里闪烁的光芒一样;但也有一部分确实是出于羞愧。“没有人告诉你吗?”她有些过于激动地问道,“我觉得大概没有人希望提到这件事,我肯定不想。” 元香和问兰看着地板,这样做的并不只是她们两个。 “在约缚他之后,有时候我确实试图要控制他的行动,”采蓝继续说道,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别人的表情,“你有没有试过空手从地面拔起一株榕树,苍术夫人?那和这件事一样困难。” 苍术夫人唯一的反应就是缓缓地睁大了眼睛,并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深吸一口气。 鬼去疫则喃喃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采蓝扬起头,发出一阵笑声,她叉在腰上的双手让这阵大笑充满了轻蔑的意味。鬼去疫闭紧了双唇;苍术夫人的眼睛里放射出冰冷的光芒。连翘专注地望着她们,她的模样让梅兰娜想到一只望着虫子的秀眼鸟————这个想象让她非常不舒服。连翘似乎是服从了她们,但又不是真正地服从,不过梅兰娜完全不知道连翘是怎么做的。 “以前从没有人约缚过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采蓝在笑声退去之后说道,“大约这次的异常与此有关。” “那就这样吧!”鬼去疫坚定地说道,她的目光仍然像刚才一样强硬,“那就这样吧!至少你还能确认他的位置。” “是的,”苍术夫人说,“你要跟我们一起来,采蓝。”采蓝眨眨眼,仿佛刚刚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然后她低下头,表示默许。 梅兰娜认为现在是时候了,如果她要统合这个团体,这将是她最后的机会。她站起身,折叠着令公鬼的信,让她的手不会闲着。“当我率领这支使节团前往玄都的时候,”她以这句话作为开始,好提醒所有的人,她才是首脑,真是运气,她的嗓音相当稳定,“我被授予了相当大的自由,而我们该做的事也是知道无误的。”她要提醒她们,她们是一个团队。“我们开始实行计划时,对于成功的几率是相当有信心的。我们要让令公鬼离开玄都,这样我们就能让仪景公主返回锡城古国,并让她称王,将锡城古国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还要让令公鬼慢慢地信任我们,相信我们不会伤害他,并对我们保持适当的尊敬。我们之中的二或三个人将被精心挑选出来,取代纯熙夫人的位置,向令公鬼提供建议,对他进行指导。当然,这样的人里也包括采蓝。” “你怎么知道他没杀死纯熙夫人?”鬼去疫插话道,“现在所有人都说他杀死了银蟾女王。” “我们听到了关于纯熙夫人死亡的各种谣言,”苍术夫人说道,“有些人甚至说她是因为与兰飞儿战斗才会死的。大多数人都说,当她死亡的时候,她的身边只有令公鬼。” 梅兰娜努力让自己不回答她们,如果她顺着根深蒂固的直觉去说,最后她将会完全顺从,无法再取回地位了。“所有这些事情都在实行之中。”她继续说道,“但你们的到来————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你们也在奉命寻找他————但你们让这里的姐妹人数变成了十三个。像令公鬼这样的男人听到有十三位鬼子母聚集在一起,他怎么可能不逃跑?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们的计划所遭受的损害必须归咎于你们,苍术夫人、鬼去疫。”然后,她就只能等待了。如果这番话能为她在道义上赢取足够多的优势…… “你说完了吗?”鬼去疫冷冷地说。 苍术夫人的反应甚至更加强硬,她转过身去望着其它人。“元香,你要随我去雨师城,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有你们————傲痴、之桃。” 梅兰娜颤抖着,那封被折起的信在她的拳头里被揉皱成一团。“你们不知道吗?”她高声喊道,“你们说话的样子仿佛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雨师城有一支厉业魔母派遣的使节团,一支来自白塔的使节团,令公鬼知道这点。我们需要他更胜于他需要我们,恐怕他很清楚这一点!” 片刻之间,震撼的表情覆盖了除了连翘之外的每一张脸。连翘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暗自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而其它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恐。那句话似乎仍然在空气中鸣响————我们需要他胜于他需。要我们。她们不需要三誓就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这时,鬼去疫坚定地说道:“坐下,梅兰娜,平静下来。”梅兰娜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她仍然在颤抖,仍然想要叫喊,但她只是坐在椅子里,双手紧握着令公鬼的那封信。 苍术夫人故意转身背对着她。 “问兰,你当然也要来,多两名护法总是会有用的。我觉得,还要有连翘。”连翘点点头,仿佛这是对她的请求。“沛菡,”苍术夫人继续说道,“我知道令公鬼让你受了特别的委屈,但我们不想再让那个男人感到不安了,而且必须有人照看那些红河姑娘前往独狐陈。你,恨兰、童艺和熏姗必须帮助梅兰娜完成这个任务。” 这四个被提到名字的人毫不犹豫地低声应允了苍术夫人的指派,而梅兰娜只感到一阵寒意。这支团队没有崩溃,它直接变成了尘埃。 “我……”当鬼去疫和苍术夫人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她的声音低弱了下去。还有傲痴、元香和之桃的目光。一切都已经化作尘埃,随之灰飞烟灭的,就是她的权威了。“你们大约会需要一名无为派鬼子母,”梅兰娜虚弱地说道,“你们肯定会进行谈判,而且……”她的声音再一次低了下去。在白塔统一的时候,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 智者毕竟是智者 “很好。”鬼去疫最后说道。她的语气让梅兰娜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的面孔因为羞愧而变得通红。 “沛菡,你要照看那些姑娘平安回到独狐陈。”苍术夫人说。 梅兰娜没再说一句话,她祈祷长老会现在已经选出了一位新的丹景玉座,一位在上清之气和内心中都非常强大的人。她们需要另一位二仙夫人,另一位有领导力的人,让她们恢复往日的力量。她祈祷采蓝能带领这些人在令公鬼承认厉业魔母之前找到他,如果这些人迟误了,即使是另一位摩支利天也没有办法拯救她们。 这一天里剩余的时间,令公鬼都是在太阳大厅中度过的;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自己的床上。 这张床有四根粗大的方形乌木床柱,比他的腿还粗。经过抛光的乌木在奇玉嵌饰的缝隙中闪闪发光,仿佛是要与前厅和起居室里的镀金相映衬一样。这间卧室的家具全都是用乌木和奇玉做成的,只是和那些镀金家具一样棱角分明。 苏琳不停地跑进跑出,为他拍松羽毛枕头,或是整理他身上的木棉床单,一边嘟囔着躺在地上才是更健康的方式;然后又给他拿来他没有叫的薄荷茶,还有他不想要的寒潭香,直到令公鬼命令她停下来。 “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她一边做出愉悦的笑容,一边用埋怨的语气回答着。然后苏琳行了她第二个完美的叩拜礼,但是当她大步走出房间时,又是一副连开门都懒的样子。 紫苏也一直留在令公鬼身边,她坐在床垫上,握着他的手,一直紧皱着眉头,甚至让令公鬼怀疑紫苏是不是认为他要死了。最后,令公鬼也把紫苏赶出房间,但只维持了一会儿,刚好够他披上自己总是留在衣柜里的灰丝长袍。同时他也在衣柜里找到其它一些东西,一只朴素的窄木匣里面放着一根竹笛,这是谢铁嘴送给他的礼物,而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生的事情了。 他坐到一扇高窄的窗户旁,想要用这根竹笛吹出一支曲子来。过了这么久之后,他一开始只是吹出一些杂音和哑音,而紫苏又被这种奇怪的声音吸引了回来。 “为我吹一支曲子吧!”紫苏欢快地笑着,大约其中还有一些惊讶。她理所当然地坐到令公鬼的腿上,这时令公鬼刚刚吹出一些近似曲调的东西。而他们就是以这种样子迎接智者们的到来————鬼纳斯、摩诃丽、鬼营室和另外十几个人。 紫苏急忙面红耳赤地站起身,用全部力气拉直了长衫,仿佛他们先前是在摔跤一样。还没等令公鬼开口,摩诃丽和鬼营室已经走到他身边。“看左边,”鬼营室命令道。她用指头挑起令公鬼的眼皮,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贴到他面前,“看右边。” “你的脉搏太快了。”摩诃丽喃喃地说道。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正压在令公鬼的脖子上。 看样子,鬼千拓在令公鬼的膝盖软倒时就派枪姬众跑去找智者们了,而鬼营室立刻就拣选出这支智者的小军队,直奔王宫————肯定每位智者都想要来看视朅盘陀王。等到鬼营室和摩诃丽结束之后,她们的位置又被鬼纳斯和沙轻扬占据。 沙轻扬是一名削瘦的中年女子,一双敏锐的灰眸却闪烁着像鬼营室一样威严的光芒,实际上,房里所有的智者都有这样的眼神。令公鬼被她们仔细审视,用手指戳捏。当令公鬼拒绝上下蹦跳的时候,她们就用更加严厉的语气命令他。她们似乎很确定他会听话地照着跳。 当智者们轮流看视令公鬼时,紫苏并没有被忽略。许多智者都包围着她,向她问了上百个问题,全都和她能看到幻象的能力有关。紫苏睁大眼睛盯着她们和令公鬼,仿佛是在怀疑自己的心思是不是都已经被这些智者们看穿了。 鬼纳斯和摩诃丽向她做了解释————鬼斯兰还是把怀了一对孩子的讯息告诉了她们。而此时紫苏的眼珠已经差不多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就连鬼营室似乎也接受了鬼斯兰的观点————紫苏的能力让她和她们有了相当的地位。 但智者毕竟是智者,就像“鬼子母毕竟是鬼子母”一样。紫苏不得不将自己的回答几乎向每一位智者重复了一遍,因为那些在令公鬼身边忙乱的智者们,也都不想错过紫苏所说的每句话。 最后,鬼营室她们不情愿地得出结论————令公鬼只是需要休息,她们给了令公鬼无数遍叮嘱后终于离开了房间。紫苏又舒服地坐进令公鬼怀里。 “她们在做梦时交谈?”她一边问,一边摇了摇头,“真是无法想象,完全像是故事里才有的情节。”她微蹙起眉,让额头上出现了一点小皱纹。“你认为鬼营室有多大年纪?还有那个沙轻扬。我看见……不,不,这当然与你无关。大约是炎热的天气影响了我。我知道的时候,我总是会知道的,一定是因为这种热天气。” 一丝恶作剧的光亮闪过她的眼睛。她缓缓地向令公鬼靠过来,撅起嘴唇,仿佛是在索讨一个吻。“如果你把它们摆成这个样子,”当紫苏的双唇几乎碰到令公鬼的双唇时,她低声说道,“大约能吹得更好些,你最后吹的曲子有点像‘渔樵问答’。”看着近在眼前的紫苏,令公鬼过了一会儿才知道。而当他意识到她的意思时,他的表情一定很可笑,因为紫苏一下子倒在他的胸口上,大笑了起来。 又过了不久,童艺派人送信来,信中问候令公鬼的健康状况,并祝他身体安然无恙。童艺还询问她是否能带领两名姐妹来看视令公鬼,她们可以用上清之气对他进行治疗,这应该是令公鬼需要的。 当令公鬼在读这封信时,真龙仿佛从沉眠中转醒过来,开始传出一阵阵骚动。但他现在那种模糊、不满的嘟囔和他在玄都时狂暴的挣扎完全无法比。而当令公鬼将那封短信放下时,他似乎又睡了过去。 这和梅兰娜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这也提醒了令公鬼,太阳大厅中午发生的任何事情,童艺在日落之前就能了解清楚。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 便条 令公鬼在给童艺的回信中表达了礼貌的感谢,以及礼貌的拒绝————虽然他没再躺回床上,但仍然感觉到疲倦;他希望自己在面对任何鬼子母时都能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敏捷。 在给童艺的回信里,令公鬼还邀请丙火王子来见他,他和仪景公主的这位兄长只见过一次,但他很喜欢这个人。然而丙火王子从没有随白塔使者们来见过他,也从没给过他回应。 令公鬼只能伤心地得出结论,丙火王子相信了那些关于他母亲的谣言。这件事总是让令公鬼的心情忧郁。当令公鬼想到它的时候,即使是紫苏也无法让他快乐起来。当他有这种心情时,子恒和巫咸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三天之后,童艺又送信来提出请求,语气一样谦恭。以后她每隔三天都会送来这样的信,直到令公鬼到达雨师城之后的第九天。但令公鬼找借口拒绝了所有这些要求,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采蓝。 对于采蓝的感觉依旧遥远而又模糊,但她每个时辰都在向令公鬼靠近,令公鬼对此并不惊讶,梅兰娜一定会选择采蓝作为那六名鬼子母之一的。令公鬼并不打算让采蓝靠近到他的一里范围之内,更不想看见她。但他说过,要让她们和童艺有平等的机会,他自然要做到这一点,所以童艺只能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了。而且,他一直都很忙,总是有不同的事情要处理。 一次前往玉芙宫的快速拜访却花费他不少时间。林佳树又一次等在门口,向他展示了所有发明和发现,其中经常会出现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不过店铺里已经在售卖各种新型的犁、耙和收割农具了。 然而真正让令公鬼感到头痛的是李森科,或者大约是紫苏。像往常一样,金一的思路总是四处飘移,他的话题也跟着四处飘移,而他显然完全没有注意到紫苏。还没等令公鬼引导这个人进入正题,金一忽然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了紫苏,他立刻大吃一惊,一边不停地为了嘴里的铜烟锅向紫苏道歉。 实际上,他还没将它点燃,一边用力掸去衣服前襟的灰尘,又不停地梳理他那头稀薄的灰发。紫苏似乎很喜欢他这样,但为什么她喜欢一个人这么久都没注意到她,令公鬼完全不知道。 当她和令公鬼起身离开时,她甚至摸了一下金一的头顶,这让金一看上去就像是被斧头砍了一下似的。这当然无助于令公鬼理解金一对于魔尊封印和终极之战的认知。 第二天,令公鬼收到一张写在破旧黄皮纸上一角的便条: 信序与力。前筑必清碎石。后见君说。勿将女来,甚美。 金一 这是一张用匆忙笔迹写下的纸条,签名被塞在这张便条的一角;对令公鬼而言,这没什么道理。但是当令公鬼再次去找金一的时候,那个人似乎是告诉林佳树,他觉得自己恢复了年轻,并且打算去钓鱼了。 在这个干旱肆虐的时期,令公鬼怀疑是否这位老人的理智终于碎裂了。紫苏肯定是觉得这张便条很有趣,她问令公鬼自己是否能保留它,而且令公鬼不只一次看见紫苏朝着这张便条发笑。 不管金一的理智是否完整,令公鬼决定下次去找他时不带着紫苏。但实际上,当令公鬼想要紫苏的时候,把她留在身边又很困难,紫苏和智者们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比和他在一起的还要多。 令公鬼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让自己如此焦躁,但是他也发现当紫苏去智者那里时,自己就总是想严厉地训斥别人。紫苏没有经常陪在自己身边应该是件好事,人们会注意到他们的密切关系,人们会议论,并且怀疑。 在雨师城,就连那些仆人都在进行着他们的权力游戏,如果人们开始怀疑紫苏是不是一个重要人物,那对紫苏会是很危险的。紫苏离开他应该是好事,他要竭力不对别人太凶狠。 当然,他想要紫苏留在身边的原因只是希望紫苏去看看那些逐一前来探望他、看视他健康状况的贵族。他那次的膝盖软倒一定已经产生了不少流言。那些贵族向他微笑,询问他这次打算在雨师城停留多久,能否将他的计划告知他们,然后再向他奉上更多的微笑。 他们总是在微笑。唯一一个不向他微笑的人是崔戍,他仍然像士兵一样剃光了前额,横过长衫前襟的彩色条纹上留下了护心镜磨损的痕迹,他进入王宫时会把护心镜摘下。崔戍总是以极端阴沉的口吻向令公鬼问这些问题,所以他离开的时候,令公鬼要比看到其它贵族离开更觉得高兴。 在这些会面时,紫苏总是会暂时放下她和智者们所做的事情,回到令公鬼身边来。令公鬼从没问过她们在做什么,他考虑的只是该如何掩饰紫苏在场的原因。 “我可以假装是你的情妇。”紫苏笑着说,“我可以依偎在你怀里,喂你吃葡萄……嗯,蜜枣吧!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葡萄了。你可以叫我你的小甜嘴,那样就没人会怀疑为什么我在这里了。” “不行!”令公鬼断然说道。紫苏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你认为弃光魔使会为了这个就来追杀我吗?” “有这个可能,”他同样严肃地对紫苏说,“像冷子丘那样的魔尊的爪牙就会,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不会冒这样的险,紫苏,不管怎样,我不会让那些心思污秽的雨师城人和晋城人这样看你。”厌火族人是不一样的,他们都认为紫苏的玩笑非常有趣。 紫苏真是个变化多端的女人,刚刚她还是满脸严肃,一眨眼,她又变得神采焕发,愉悦的微笑一直浮现在她脸上,直到贵族觐见开始时才真正退去。 在前厅角落里摆放一副镀金浮雕屏风是错误的,宫祺宇的黑眼睛不停地闪烁着,一直避免去看那副屏风。但兰德知道,这个人为了查出是谁或是什么躲在那副屏风后面,一定会将太阳大厅掀个底朝天。 让紫苏留在暖屋里的效果更好一些,紫苏可以透过门缝向前厅里窥望。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紫苏的眼中显示出影像或灵光,而紫苏在这种接见中和在走廊里看到的幻象,也都是一些无关大局的琐碎事情。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 敌视 满头白发、像刀刃一样细瘦,像冰块一样寒冷的宫祺宇将会死于毒药。 羌活在得知这一次鬼笑猝没有随令公鬼前来雨师城时,俊俏非凡的脸上只有平静和镇定,紫苏则看出她将被吊死。留着尖胡子、声音油滑的张朗将被匕首刺死,这名晋城大君在未来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王用征、杨生稊和冯有嘉也全都会死,紫苏认为他们将在战场上满身鲜血地死去,她说她从没见到过死亡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一群人身上。 等到紫苏看见鲜血覆盖了冯有嘉的宽脸时,他们在雨师城已经停留了五十天。紫苏因为看到太多的死亡而感觉非常难受。令公鬼让她躺到床上,又让苏琳拿湿毛巾过来,敷在她的前额。 这一次,换成令公鬼坐在床垫上,握住紫苏的手,紫苏也紧紧握住令公鬼的手。 当然,紫苏一直都没错过任何揶揄令公鬼的机会。两种情况下她一定会出现:令公鬼练剑的时候————每次令公鬼都会同时和四五名最优秀的晋城和雨师城士兵过招————还有令公鬼、鬼玄元和尸弃的彼此对打————他们在这种打斗中竭力要踢到对方的脑袋。 每次紫苏都会用一根手指划过令公鬼赤裸的胸膛,开玩笑说放羊的从不会出汗,因为他们已经像他们的绵羊一样习惯了厚厚的羊毛。有时候,紫苏会碰到令公鬼肋侧那个半被治愈,却永远不会被治好的伤口,那片淡粉色的圆形伤疤。 紫苏每次碰到它时动作都非常轻柔,而且她从来没有对那里开过任何玩笑。有时紫苏还会捏令公鬼的屁股,令公鬼总是会被吓一跳,因为紫苏这样做的时候,往往他们身边还有别人。枪姬众和智者们看到令公鬼这种样子总是会大笑不停,苏琳虽然是在极力克制,但也是一副恨不得要笑破肚子的样子。 紫苏更不会放过任何亲吻令公鬼,或是坐进令公鬼怀里的机会,她甚至威胁要在令公鬼洗澡时为他搓背。当令公鬼假装被她吓到要哭泣落泪时,紫苏总是笑着说这还不够。 但每次如果有枪姬众从门口探进头来,告知他们有人来见令公鬼时,紫苏都会飞快地从他的怀里跳起来,特别是如果来的人是巫咸和子恒。 巫咸从没有在令公鬼身边停留很长的时间,他和令公鬼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这里的王室图书馆;子恒停留的时间则更短,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每次看上去都显得更加疲倦。如果小丹也陪他们一起过来,紫苏的动作就会更快。 小丹一共来过两次,每次紫苏都会匆忙地在令公鬼卧室中找一本书,坐下来假装阅读。她总是会把书从中间翻开,仿佛已经读了一段时间似的。 令公鬼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投给对方的那些冰冷的眼神,那并不是敌视,但也算不上不友善。令公鬼怀疑,如果这两个女人分别在一张名单上列出不愿与之共处的人,那么她们的名字都会被对方摆在很显眼的位置上。 不过第二次小丹来的时候发生了很有趣的事。那时紫苏找到的书恰巧是葛棠衡的《退思堂想》第一卷,令公鬼觉得那本书过于晦涩难懂,本来打算下次巫咸来的时候麻烦他送回图书馆去的。等到小丹离开后,紫苏却还在看那本书,而且一直皱着眉,低声地嘀咕着什么。那一晚,紫苏把它带回到了宾客区她自己的房间里。 如果说明和小丹之间只是冰冷的漠视,那么紫苏和夜娇靡之间根本就是敌视了。当令公鬼来到雨师城的第二天下午,黎枫告知夜娇靡来访时,令公鬼穿上长衫,大步走进前厅,坐到高台上的镀金椅子里,然后才命令黎枫让她进来。 紫苏走进暖屋的速度却慢了许多。夜娇靡袅袅娜娜地走进房间,像以往一样美丽,身上的蓝色的柔丝裙装也像往常一样领口开得很低。她很快就看见了穿着浅孔雀绿长衫和裤子的紫苏。 这一段时间里,令公鬼仿佛从这个房间中彻底消失了,夜娇靡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紫苏,紫苏似乎也忘记要躲在暖屋里,而是将双手叉在后腰上,曲起一只膝盖站立着,同样是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夜娇靡。她们都在向对方微笑。 令公鬼看着她们的模样,却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看着两只被放在同一个箱子里的猫。紫苏显然是认为继续躲起来已经毫无意义了,她摇曳着腰肢走进前厅,她的样子简直要让夜娇靡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像是个男人了。 然后她坐进椅子里,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令公鬼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些女人怎么能笑得出来。 最后,夜娇靡转向令公鬼,展开裙子,深弯下了腰。令公鬼听到真龙在脑海中发出细碎的声音,他似乎很高兴能看见一名非常美丽的女子在他面前尽情地展示自己的姿容。 令公鬼也很欣赏眼前的这番情景,虽然他还是在寻思自己是否应该在夜娇靡直起身前把眼光挪开。但出于某个原因,他最后还是让自己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里,同时他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而通情达理:“鬼玄元透露说你疏忽了你的职责,夜娇靡,似乎在我上次来过这里之后,你连续几天将自己藏在你的房间里。我听说他必须和你经过严肃的谈话后才让你走出了房间。” 实际上鬼玄元并没有这么说,这是令公鬼根据他的描述进行的推测。夜娇靡的脸颊立刻变红了,这让令公鬼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知道为什么负责管理这个地方的是你而不是他,你应该听取他的意见,而不是把一切都丢给他。我不需要雨师城人因为相信我让厌火族人统治他们而造反。” “我……有自己的问题,真龙大人。”尽管犹豫了一下,夜娇靡的脸颊依旧通红,但声音却很镇静,“自从那些鬼子母到来之后,谣言就像野草一样四处丛生。我能否问一下,您要让谁成为这里的统治者?”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 我怀疑这点 “仪景公主,锡城古国的公主,现任锡城的女王。”至少,她很快就能成为女王了。“我不知道你说的谣言是什么,你只需要担心如何管理雨师城,鬼子母是我要担心的事情。仪景公主将会感谢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紫苏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是个好选择,”夜娇靡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雨师城人会接受她的,甚至那些山中的反叛者也会接受她。” 夜娇靡的话让令公鬼感到高兴,她对于政治力量的判断非常敏锐,大约像任何雨师城人一样敏锐。 这时,夜娇靡深吸了一口气,让真龙发出的杂音停了一下:“至于鬼子母……有谣言说她们到这里来是要护送您去白塔。” “我说过了,鬼子母的事由我负责。”令公鬼并不是不信任夜娇靡。他会放心地把雨师城交到夜娇靡的手里,直到仪景公主坐上太阳王座,他甚至相信夜娇靡没有任何夺取这个王座的野心。但他也知道,关于他对付鬼子母的计划,知道的人愈少,童艺就愈不可能知道他除了黄金珠宝外还想要更多的东西。 房门刚在夜娇靡的身后关上,紫苏又哼了一声,这一次紫苏不止是单纯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了。“她干脆不要穿什么衣服算了,她迟早会碰壁的。我在她身上根本看不见任何对你有用的幻象,只有一个会让她爱得死心塌地的白衣男子。有些女人就是一点廉耻都没有!” 就在那天下午,紫苏向令公鬼要了钱,雇用了整整一个房间的裁缝。她离开玄都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服以外,一件衣服都没有带,而这些裁缝们很快就为她赶制出大量的云锦长衫、裤子和长裙,上面用彩色鱼口缎装饰出各种花领。有些衣服的开领非常低,让紫苏的前胸在长衫和抹胸裙间露出不少。 有些裤子,令公鬼完全不知道紫苏该怎样才能穿进去。她现在每天都要练习飞刀。曾经有一次,令公鬼看见鬼千拓和沙木香正在向她示范枪姬众的徒手格斗技巧,那和楼兰男人的格斗技巧有许多明显的不同。 那些枪姬众不喜欢令公鬼观看她们的示范,直到他走了之后,她们才重新开始。大约子恒能知道她们的心思,但令公鬼第一千次确定,他自己绝对无法理解女人,也永远都不会去试图理解。 每天鬼玄元都会来令公鬼的寓所,或是令公鬼去鬼玄元和夜娇靡合用的书房。 令公鬼很高兴看见夜娇靡努力地处理着各种关于谷物贩运、难民安置和战争损害修复的文件————尽管令公鬼努力想让人们将屡教不改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称作突阕战争,但雨师城人总是称呼它为第二次楼兰战争。 鬼玄元声称他已经决定不去在意那种雨师城人的游戏,那和节义没有任何关系。但每次他看见雨师城女子带着一把剑,或是年轻男女身穿全白的衣服时,他还是不禁要发几句牢骚。 那些反叛者似乎仍然在山区等待着,他们的数量在不断增加,但令公鬼已经不再关心他们了。让令公鬼关心的是突阕楼兰,以及每天还有多少枪矛会向南进入晋城。返回的巡逻兵一直在报告突阕在猨翼之山脉有所活动,但现在还看不出他们要朝哪个方向移动,以及何时开始移动。 鬼玄元也报告了仍然在抛下枪矛、陷入荒季的楼兰数量,以及在屈从者日期结束后仍然拒绝脱下白袍的楼兰数量,甚至还有极少数的厌火族人仍然在赶往北方,加入突阕楼兰之中。 这个迹象让令公鬼感到不安。让令公鬼惊讶的是,沙奇娜一直在在营地之中,甚至曾经出现在雨师城里,直到令公鬼到来的那一天,她才离开。鬼玄元只是不经意地提到了这件事。 “将她抓起来不会更好一些吗?”令公鬼问,“鬼玄元,我知道她自称为智者,但她不可能是智者,我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如果在没有了她之后,突阕变得通情达理,我完全不会惊讶。” “我怀疑这点。”鬼玄元冷冷地说,他靠墙坐在一只软垫上,抽着铜烟锅,“鬼纳斯和其它人都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沙奇娜的后背,但她们承认她是智者。如果智者们说沙奇娜是智者,那么她就是。我也见过一些首领,即使我有十潭水,也不会给他们一袋水,但他们还是首领。” 令公鬼叹了口气,开始研究摊开在桌面上的地图。鬼玄元似乎并不需要这些地图,即使不看它们一眼,他也能说出任何一处画在上面的地点和地形。 夜娇靡坐在写字桌另一侧的太师椅里;她将双腿盘在身下,膝盖上放了一堆文稿。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狼毫,一个墨汁瓶放在她椅子旁边的小桌上。她不时会瞥鬼玄元一眼,但每次鬼玄元看她时,她都会重新将头埋进报告里。 不知为什么,鬼玄元每次看她的时候都会皱起眉头,而她总是会脸红一下,并倔强地咬咬牙。有时鬼玄元会显露出不赞成的表情,令公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夜娇靡已经在努力地干活了。 “你必须停止将枪矛派往南方了。”令公鬼最后说道。他不喜欢这样————必须让幽瞳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军力正在针对他而集中,但他也必须留下足够的力量来防备突阕卷土重来。“我看不出还有其它的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塞满了各种事务。他要接见那些满脸微笑的贵族们————他们彼此之间显得那么热忱,以至于他确信他们在暗中一定都有彼此戕害的计划。 智者们向他提出各种对付鬼子母的建议————不管是来自白塔的鬼子母,还是来自独狐陈的鬼子母。与鬼纳斯和摩诃丽相比,鬼斯兰完全是一位温柔的好姑娘,鬼营室则往往让令公鬼觉得浑身发冷。 年轻的雨师城人在街头发动暴~乱,反对鬼玄元发布的关于禁止比武的命令,为了平息这场动~乱,鬼玄元让那些年轻人尝到了一些真正当屈从者的滋味————他们被看押着,赤身裸体地坐在太阳下。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 嫉妒之火 这确实有力地压下了他们的气焰。但鬼玄元并没有做那些过于违背习俗的事,让这些湿地人真正地穿上白袍。 实际上,即使是这样,那些被铁狱众抓住的人后来都在吹嘘他们的这次经历。令公鬼就听见兮柔对另外一名带着佩剑、剪短头发的年轻姑娘说,除非成为厌火族人的俘虏,否则她永远也不会真正知道什么是节义;那时兮柔的口气实在是非常骄傲。 不管兮柔是什么意思,那个听她说话的姑娘却显得很振奋。但尽管有那些突阕、贵族、智者和动~乱,尽管令公鬼一直在寻思金一是否会从钓鱼中返回他的书房,令公鬼却觉得这些日子很是……快乐,它们让他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大约这只是因为他来到这里时太疲倦了,大约他在玄都的最后几个时辰确实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现在真龙比那时安静多了。令公鬼甚至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紫苏的胡闹,甚至有一两次他必须提醒自己,紫苏只是在和他胡闹。 等到他在雨师城的第十天时,他觉得如果能就这样度过余生也是件不错的事,当然,他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对于子恒而言,这十天并不怎么让人愉快。他一直都很喜欢巫咸能陪伴在他身边,但巫咸在王室图书馆里找到了他的天堂。每个白天,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子恒也很喜欢阅读,他甚至有可能会喜欢上那些书籍一直堆到高高的拱顶上,似乎没有尽头的房间。他总是能看到一名鬼子母在这些房间里出没,她是一名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眼睛似乎从来没眨过一下。 她并没有注意到子恒,但子恒在玄都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就不曾信任鬼子母了。她让子恒留在巫咸身边的兴致大打折扣,于是子恒在很多时间里都会去找尸弃,有几次还和鬼玄元聊了几句,他在海门通就认识鬼玄元,而且他很喜欢这名厌火族人。 子恒的问题来自于他的老婆,或者来自于夜娇靡,或者来自于这两者。如果令公鬼不是那么忙碌,子恒一定会去问问他的建议。在很多方面,令公鬼都对女人非常了解,但也有些事情,一个男人是说不出口的。 子恒的问题从他到雨师城的第一天就开始了,那时他在太阳大厅的寓所刚刚被安排好。小丹与鬼断怨和鬼指残一起出去勘察情况,他脱光上身的衣服,开始清洗。 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香水的气味,不是很重,但充满了他的鼻腔。然后有一个温暖的嗓音从他背后传来:“我总是觉得你一定有个漂亮的后背,子恒。” 子恒飞快地转过身,差点撞倒了盥洗架。 “我听说你带来了一位……老婆?”夜娇靡站在暖屋门口,向他微笑着。 是的,他带来了一位老婆,而且这位老婆如果看到他没穿上衣,和一名衣着如此的女子单独相处,一定会非常不高兴;更何况,这名女子还是著名的占西留候。 子恒急忙将一件中衣套过头顶,并告诉夜娇靡,小丹出去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接待访客。然后子恒将夜娇靡推到走廊里,过程中他差点要把夜娇靡抱起来扔出去。 然后子恒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夜娇靡离开了,子恒在和她的对话中连续六次强调小丹是他的老婆,两次强调他是多么爱她。夜娇靡知道他成亲了,知道他爱自己的老婆,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当不久之后小丹回来时,她两步就走进了卧室,身上开始散发出充满了嫉妒和恼怒的气息。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目光如同刀子般锋利,让子恒差点流出鼻血来。 子恒不知道,他确实还能闻到夜娇靡的香水味,但他的嗅觉几乎像狸力一样敏锐,小丹肯定不可能有这么敏感的嗅觉,这实在太奇怪了。小丹向他微笑着,却没说出一句责怪的话。她还像以往那样可爱,却比平时更加暴烈,她用指甲狠狠地在子恒的肩膀留下了深深的血痕,这在以前是从没发生过的。 之后,当她在灯光下察看子恒肩上流血的伤口时,又用牙齿咬了一下子恒的耳朵,而且力道肯定不轻。“在独狐陈,”她喃喃地说道,“我们会给马耳朵打上缺口,我觉得,也应该给你打上这样的记号。”她身上那股嫉妒和恼怒的气息一直没有散去。 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就好了,小丹的嫉妒之火总是像铸铁炉的炉火般,一下子就会蹿上半空,但只要她知道实际的情况,那股火焰又会立刻平息下去。在第二天早晨,子恒看见她正在走廊里和夜娇靡说话,微笑遮住了两个人脸上的其它所有表情。 子恒的耳朵听见了夜娇靡转身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永远都会信守我的诺言。”这句话很奇怪地让小丹身上冒出了一股辛辣尖锐的味道。 子恒后来问小丹夜娇靡所说的诺言是指什么,大约那只是个误会。小丹眨眨眼,有时候就连小丹也会忘记子恒的听力有多好,然后说道:“我不记得了,她是那种许下一大堆承诺却不会遵守的女人。”子恒的肩膀上又出现了一道道抓痕,距离上次抓痕的出现还不到半天时间! 夜娇靡开始不时地遇上子恒,子恒一开始还没会意到她是有意的,在海门通时,这个女人曾经向他卖弄过风情。不过子恒相信,夜娇靡对他并没有任何真正的意思,何况她知道子恒已经成亲了。 看起来,这只是在走廊中的几次巧遇而已,他们所说的也只是几句清白无害的话。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子恒开始觉得大约这是他的缘起身份将他身边的事件几率扭曲得不成样子,或者这些都是夜娇靡的故意安排。 他努力想告诉自己这十分荒谬,他告诉自己,他一定是在妄想自己像汪泽一样俊美。汪泽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总是被女人追逐的男人,而女人们肯定没有追逐过欧阳子恒。但他和夜娇靡之间的“偶遇”确实是太多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 他是彻底错了 每次相逢,夜娇靡都会碰碰子恒,不是那种擦肩而过时不注意的碰撞————夜娇靡的手指总是会在子恒的手臂或肩膀上停留一会儿。 子恒本来并没注意到她的这种举动,但在第三天时,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子恒的脑海里,让他脖子后面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如果你在驯服一匹从未被骑过的马,你就要从轻轻地碰触它开始,直到那匹牲口知道你的碰触是毫无害处的,直到它在你碰触它时仍然能感觉到自在安逸。在那之后,就可以为它铺上鞍褥,然后是上马鞍,缰绳永远都是要最后勒上去的。 从此,子恒开始害怕夜娇靡的香水气味,每次这种香味从走廊拐角飘来的时候,他都会朝反方向跑走,但总是会有一些因素影响他注意夜娇靡的行踪。 比如,这座宫殿里总是有许多年轻的雨师城傻瓜昂首阔步地进进出出,其中大多数是姑娘,而且她们还都配着剑!子恒总是要绕过一些故意挡在他前面的男女。有两次,他必须把总是不让他过去的白痴打倒在地上,他们才肯罢休。他对这种事的感觉很糟糕————雨师城人几乎都比他矮小很多————但你不能对一个将手握在剑柄上的人掉以轻心。 曾经有一名年轻女子向子恒拔出佩剑,当子恒将她的剑夺走时,她立刻开始大哭大闹。子恒把剑还给她之后,她似乎非常震惊,然后又朝着子恒的后背大喊,说子恒没有骄傲。最后还是一些枪姬众将她拖到一旁,严厉地教训了她一顿。 而他遇到的另一个麻烦是人们都知道他是令公鬼的朋友,虽然他以前没来过雨师城,但一些厌火族人和晋城人在海门通时就认识他。这个讯息很快就从他们那里传了出去,子恒以前从没见过的贵族会在走廊中向他自我介绍。 而在海门通里从鼻尖上看他的那些晋城大君,在雨师城却好像都变成了他的老朋友。子恒从他们大多数人身上嗅到了恐惧,还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气味,他只是察觉到他们都想要同一样东西。 “恐怕真龙大人并没有完全地信任我,小姐。”他礼貌地对一名眼神冰冷、自称为羌活的女人说道,“如果他给了我什么权力,您肯定也不会想让我辜负他对我的信任吧!”这个女人的微笑仿佛是来自雪山的寒风,子恒觉得她似乎是正在考虑如何剥下自己的皮,做成一张小地毯。她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坚硬、平滑,而且很……强烈。 “我并不知道令公鬼打算做什么。”他对张朗说。这个男人几乎仍然在从鼻尖上看着子恒,他的微笑也和羌活没有什么差别,他同样有着羌活那种气味,也同样强烈。“大约您应该去问他。” “如果我真的知道,我也不能把它告诉全城的人。”他对一名满头白发,却又有着太多牙齿,长得仿佛一只鼬鼠,自称为宫祺宇的家伙说道。但这时,他已经厌倦了对这种人再保持温和的态度。宫祺宇的身上也有那种气味,也是一样的重。 在他们三个人身上,这种气味比其它任何人都要重许多。子恒从骨头里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气味,就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山。 子恒一边要警戒那些年轻的白痴,一边又被这种气味充满鼻腔,所以他往往是在夜娇靡潜行到他身边准备伏击时,才会认出她的香气。嗯,说实话,夜娇靡在走廊中缓步前行的身姿,像极了在平静池塘上滑行的天鹅,但她每次都会给子恒带来不小的冲击。 子恒不知道自己向夜娇靡叨念过多少次小丹,夜娇靡却仿佛完全没听到。他要求夜娇靡不要再这样,夜娇靡却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告诉夜娇靡,离他远一点;夜娇靡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脸颊,问他怎样才能离他远一点。 而在他躲开夜娇靡时,小丹却从走廊的拐角里走出来,小丹一定以为子恒是因为看见了她才躲开的。她没有半点犹豫,立刻转身向远处走去,脚步既不比刚才快,也不比刚才慢。 子恒急忙追上去,在痛苦的沉默中陪着小丹一步步向前走。一个人想说的话往往和人们想听的话是完全不同的。小丹在返回房间的一路上都很愉快地微笑着,但天哪,他的鼻子里全都是荆刺、荆刺、荆刺的味道。 “那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房门一关上,子恒就对小丹说道。小丹并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疑问的表情挑起眉弓。“嗯,那是……夜娇靡拍了我的脸……” 小丹仍然在微笑,只是眼眉阴沉地低垂下来,那些荆刺中散发出锋利的怒气。 “但她只是做那么一个动作,我没有要她那样做,小丹,她只是那么做了一下。”他希望小丹能说些什么,但小丹只是盯着他。他觉得小丹正在等待着什么,她到底在等什么?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他跟她说话时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形。“小丹,我很对不住。”怒气一下子变成一把把剃刀。 “我知道。”小丹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出房间。 看样子,他是彻底错了,但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错的。他已经道了歉,而他甚至没有做过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就在那天下午,他听到鬼断怨和鬼指残在讨论是否应该帮小丹打他一顿!她们没说这是不是小丹的提议————小丹确实很暴烈,但她真的暴烈到了这个程度吗?子恒也怀疑,那两名枪姬众是故意要让他听到,这让他非常气愤。 很显然的,他的老婆在跟她们讨论他和她之间的事情————那些都应该是仅限于夫妻间的事情。小丹还把他生活中的哪些事情在喝茶时当成话题告诉了别人?那天晚上,他惊愕地看见小丹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穿上了一件厚黄麻睡袍。 当他有些胆怯地想要亲吻小丹的脸颊时,小丹只是嘟囔了一句今天她很累了,就转过身,背对着子恒,她身上的怒气锋利得可以将剃刀劈成两片。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 实在是太疯狂了 在这种气味里,子恒没办法睡得好。 子恒躺在小丹身边,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愈来愈生气。为什么她要这样做?难道她看不出,他爱她,只爱她一个人吗?难道他没有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知道,他在这一生中只想永远地拥有她吗?难道因为一个蠢女人向他搔首弄姿了一下,他就应该受到责备吗? 他应该好好地打她一顿屁股,直到她恢复理智。只是他以前这样做过一次,那时小丹以为可以随意用拳头打他,他不得不纠正小丹这个错误的想法。 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次动手对他的伤害比对小丹的伤害要重得多,他甚至不喜欢想到小丹被伤害的样子,他想与小丹和平相待,他只想和小丹这样。 所以子恒最后只是平静地躺在小丹身边,直到灰色的曙光从窗口透进来,带来他们在雨师城的第六个白天。他记得在海门通时,夜娇靡曾经同时向十几个男人卖弄风情。 不管夜娇靡因为什么把他当成了目标,只要他躲开她足够长的时间,她就会选择另一个男人。等夜娇靡找到别的代罪羔羊,小丹肯定就能恢复理智了,这个方法看来很简单。 所以,子恒一穿上衣服就去找巫咸,和他一起吃早饭,然后又陪他去了王室图书馆。子恒又看见那名身材苗条的鬼子母,巫咸告诉他,那名鬼子母每天都会来————巫咸在鬼子母面前也很没自信,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身边是不是有五十名鬼子母围绕着。 子恒靠嗅觉找到了尸弃,问他是不是愿意出去打猎。现在城市附近的丘陵地带已经没有多少鹿和野兔了,它们像凡人一样饱受干旱之苦,但子恒的鼻子仍然能带领他们找到足够的猎物————如果他真的想要很多猎物的话。 实际上,子恒在狩猎中根本没有把箭搭在弓上。但他坚持要留在城外,直到天空中出现月亮时,尸弃问他是不是要狩猎蝙蝠。有时候,子恒也会忘记别人并不能像他一样在夜色中看清周围的一切。第二天,他同样是一直狩猎到黑夜,以后的每天都是这样。 而他这个简单的计划似乎遭到彻底的失败。在他回到太阳大厅的第一晚,肩上扛着没挂弦的弓,身上带着活动后令人愉悦的疲惫感。他刚刚要走进宫殿的主走廊时,一阵空气的波动将夜娇靡的香气带到他的鼻子前。 子恒挥手示意厌火族人安静,然后偷偷地向下人房的门口溜了过去。他得在门上使劲地敲,才有一名睡眼朦胧的男人出来让他进去。 第二天晚上,夜娇靡就等在子恒寓所外面的走廊里,子恒不得不在走廊转角藏了大半夜,夜娇靡才终于放弃离开。每天晚上,夜娇靡都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他,仿佛在这种只有几名仆人还醒着的深夜里,她依然能和子恒“偶然相遇”。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为什么她不去找别人?每天晚上,当子恒终于能手提着靴子、爬进卧室里的时候,小丹都穿着那件他娘的厚睡袍睡着了。 没等他第六个失眠的夜晚到来,子恒已经承认自己的失败,但他还是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只是看起来是他娘的这么简单。现在他只希望小丹能跟他说句话,稍微提示他一下应该说什么,或者应该做什么,而他得到的只是黑暗中自己的磨牙声。 到了第十天,令公鬼又从童艺那里收到了见面的请求,措辞就像前三封信一样恭谨有礼。片刻之间,他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这张柔软的黄皮纸,思考着。他还不能确定采蓝距离他有多远,只知道她现在应该是在玄都和雨师城路途中点附近。 这就是说,梅兰娜每天都在加紧赶路,这很好,他希望梅兰娜会着急。一点耐心大约同样会有些益处,但她是鬼子母,不该对鬼子母有太多期待。如果她们保持这个速度,在她们到达雨师城之前还有十天,她们应该能做得到。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多给童艺两次机会,他会给这两个使节团各三次觐见机会。 让梅兰娜去考虑该如何表现吧!她不会得到任何有利条件。白塔是她的对手。她不需要知道令公鬼宁可把手伸进毒蛇窝里,也不会靠近白塔,尤其是当厉业魔母是丹景玉座的时候。再过十天。 如果他不能让梅兰娜在随后的十天内同意独狐陈彻底拜倒在他的脚下,他就把自己的靴子吃下去。他不会让她们有任何指引或教导他的妄想,那时候,他就终于能把全部注意力转向幽瞳了。 令公鬼开始写信给童艺,告诉她可以带领她的两名姐妹,在明天下午前来太阳大厅。真龙开始发出清晰的声音。是的,幽瞳,这次要杀死他。韩咒和幽瞳,他们所有人。这一次,是的,我会的。 令公鬼几乎没注意到。 令公鬼任由苏琳为他穿上长衫。他允许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如果他想把长衫拿过来自己穿的话,那一定得从苏琳手里抢过来不可。 像往常一样,苏琳用力把那件衣服套在他身上,却丝毫不去在意手臂在哪里之类的细节,这样做的结果是让他在他的卧室中间进行了一次小小的舞蹈。真龙带着一种疯狂的快乐发出笑声,声音大到他刚好可以听见。幽瞳,哎哟,是的,但应该先是韩咒。我先要摆脱掉他,然后才是幽瞳。哎哟,是的。如果真龙有两只手,他一定会高兴地揉搓它们。令公鬼没有去理会他。 “要知道尊敬,”苏琳低声说道,“你没有对玄都的那些鬼子母表示尊敬,于是你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智者们……我听到智者们说的话……你一定要知道尊敬,真龙大人。”她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仿佛是刚刚想起来一样。 最后,令公鬼终于努力地让那件衣服在身上变得服帖。“紫苏来了吗?” “你看见她了,真龙大人?”苏琳从红丝长衫上摘下她想象出来的碎毛,然后开始给他一个一个地系扣子。令公鬼将双手放在身侧,任由她去做,因为这样速度会快一点。“紫苏要来的时候自然会来,鬼营室和她在营地里的事情该完成时自然会完成。” 第一千七百六十七章 落荒而逃了 她忽然以犀利的目光盯着令公鬼:“你想要她做什么?你肯定不想在接见鬼子母时被捏屁股,真龙大人。”苏琳的表情中没有任何揶揄的成分。就在这个下午,令公鬼将和鬼子母会面。 令公鬼很难不皱紧双眉,本来每件事都还算顺利,现在却出现这种麻烦。鬼营室知道今天他需要紫苏,比以往每次会面时更需要,紫苏必须要看一看童艺和另外两名厉业魔母的使者身上有什么。 鬼营室已经答应过要送她回来。令公鬼又向旁边迈了一步,但苏琳紧跟着他,双手还在系着他的扣子。“苏琳,请你去一趟鬼营室的帐篷,找到紫苏,把她带到这里来。不要提问题,苏琳,照我的话去做。” 苏琳努力向他笑了笑,一面用力地磨着牙,真是个令人瞩目的表情。“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她展开红白两色的裙子,以流畅的动作行了个叩拜礼,头垂到了她身高一半的位置。 “还要多久?”令公鬼向转过身的苏琳问道。他不需说明话中所指的是什么。苏琳犹豫的表情说明她知道令公鬼的意思。 最后,苏琳说话了,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其中没有任何怨怼:“直到我的羞耻等同于她们的。”她盯着令公鬼的眼睛,又变成旧日的那位苏琳,但很快的,那张面具又回来了。“请真龙大人原谅,如果我要执行您的命令,我必须快跑过去了。”然后她把裙子拉高到膝盖,飞快地冲出房间。令公鬼摇摇头,自己系上衣服上的最后一颗扣子。 实际上,他现在的感觉很不错,当然,除了对紫苏的这个小插曲的感觉之外。鬼营室答应过他,紫苏也答应过他,等他把童艺关于他何时会去嘉荣城的问题搪塞过去后,他会和紫苏坐在一起,然后……他不确定他们会做什么。但采蓝又向他靠近了一天的路程,他不会给童艺太长时间,因为他还想练半个时辰的剑。 韩咒,真龙发出嚎叫。他想要风乐瑶!像往常一样,关于风乐瑶的念头让真龙开始在遥远的地方呜咽和呻吟。风乐瑶!这感觉不太对,风乐瑶! 令公鬼拿起真龙令牌,走进前厅,一边寻思着童艺会带谁来。他坐进高台上的太师椅里,以免自己会来回踱步。不是为了鬼子母踱步,他是为了紫苏,明知道他需要她,她知道。 屋门被打开一道缝,走进来一名女子,但那是鬼指残,不是紫苏。“鬼子母到了,朅盘陀王。”她说出令公鬼这个称号时,语音仍然显得有些僵硬。她还不太能适应一名湿地人是楼兰首领的首领,也还不确定该如何将令公鬼看成是枪姬众的儿子。 令公鬼点点头,直起上半身,将真龙令牌竖在膝盖上。“让她们进来。”他一定要严厉地训紫苏一顿,让她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智者们那里。 童艺以平稳的脚步走进前厅,仿佛是一只丰满、骄傲的天鹅,跟在她身后的是羽涅和另一名有鸦黑色头发、强硬眼神和鬼子母面孔的女人。她们今天全都穿着灰色的衣服,令公鬼怀疑这样的选择是因为灰衣服上看不见尘埃。 让令公鬼惊讶的是,这次鬼子母的背后仍然跟着穿防尘轻披风的女仆。十二名女仆扛着两只沉重的黄铜箍箱子,一点也不比上一次的小,其中有些年轻的女仆会偷瞥令公鬼一眼,但大多数都低着头,只是将心思集中在她们的重担上,似乎是有些害怕的样子。 令公鬼的嘴唇微微翘起,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她们真的以为可以收买他。 “你的鼍龙派姐妹不在,真是可惜。”羽涅说。 令公鬼的目光从女仆那里转移到她身上,三名鬼子母全都在专注地看着他,她们怎么可能知道采蓝的事? 但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件事了,几乎就在羽涅说话的同一瞬间,令公鬼的皮肤出现了刺麻感。 怒火跃进他的心中,也刺激了真龙,令公鬼几乎是从真龙的手里夺过了上清之气。白炽的怒火在虚空的边缘咆哮,其中还夹杂着轻蔑。他瞪着童艺、羽涅和另外那个女人。童艺肉感的圆下巴现在已经因为决绝而变得坚硬,另外两个人却在微笑。她们的笑容里有着渴望,却没有什么欢愉。她们就像梅兰娜那帮人一样愚蠢。 切入他和真源间的屏障如同一道闭合的闸门。阳极之力的能流消失了,只剩下污染的秽恶残余,从他的脚踝到头顶的空气也逐渐凝固。屏障让他的眼球向外凸起。 这不可能,他已经抓住了阳极之力,三个女人不可能将他和真源隔开,除非她们像吉陀婆或空青一样强……他向真源伸展,却在那堵看不见的石墙上撞得粉碎。 他用力,再用力。真龙如同一头野兽在嚎叫、冲撞、疯狂地挣扎。他们之中的一个必须碰触到阳极之力,他们之中的一个一定能打破只有三个人建立起来的屏障。 屏障稳定后不久,一名女仆走到羽涅身边。令公鬼感觉到自己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四张没有皱纹的面孔上四双眼睛正打量着他。 “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惜了。”在那种平静、圆润的腔调中,童艺的语气却比一个男人还要强横。“我非常希望你能自愿前往嘉荣城,但很显然的,你只想拖延我们。我觉得,你应该和那些在丹景玉座被遏绝后逃走的蠢货有了一些联系。你真的相信她们能给你什么?真的相信她们能对抗白塔?”童艺的声音里确实充满了对他的失望。 现在令公鬼的眼睛是他全身唯一能够活动的部位,它们转向那些女仆。那些人正在一只敞开的箱子旁忙碌着,她们从里面拿出一只浅盘子。 那些人之中有一些面孔看上去很年轻,但其余的……令公鬼确信,她们全都是鬼子母。那五名年轻的女人只是还没有经历足够的岁月,让她们的面孔变得光润无瑕。 这五个人主动抬头看他,消弭了他的警觉,其它人却藏起了面孔。一共十五名鬼子母,十三名编织出男人无法打破的屏障,两名将他捆住。十三名……真龙发出一阵尖叫,落荒而逃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八章 注意棋局 羽涅从令公鬼手中拿下真龙令牌,望着它摇了摇头。“现在由我来掌管一切,童艺。”她甚至没有看令公鬼一眼,就仿佛令公鬼只是这把椅子的一部分。“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如果出现这种状况,凌日盟将掌管一切。”她将真龙令牌交给另外那名穿着灰裙的黑发女人。“把它收起来,解蠡,大约它可以成为奉上丹景玉座的一件有趣的纪念品。” 凌日盟。汗水从令公鬼的脸上渗出来。如果门外的枪姬众现在能走进来,智者,苏琳,任何人都可以用尖叫发出警告,让整座宫殿行动起来。十三名鬼子母,由凌日盟掌管一切。如果他能张开嘴,他一定会发出怒吼。 当屋门打开时,鬼断怨惊讶地抬起头————令公鬼刚刚让这些鬼子母进去————她看见那些女仆扛出那两只箱子,目光就自动转到了一边。 一位黑发鬼子母站到她面前,鬼断怨急忙从蹲伏的姿势中站起来。她很难相信枪姬众在玄都告诉她的那些故事————那些曾经只有首领和智者们知道的事,但这个黑眼睛的女人似乎完全知道厌火族人在很久以前对她们的辜负,那双眼睛让鬼断怨不敢挪动半步,让她只是模糊地察觉到另外一位漆黑发色的鬼子母正盯着鬼指残,而那位表情傲慢的鬼子母则带着扛箱子的女仆们沿走廊向远处走去。 鬼断怨不知道这位盯着她的鬼子母是否要因为她祖先的错误而杀掉她,如果她们打算进行这样的杀戮,肯定早就会动手了。但这个女人的黑眼睛里闪动着凶狠的光芒,那肯定是要杀人的光芒。鬼断怨不害怕死亡,她只希望自己能有时间戴上面纱。 “看起来,年轻的令公鬼大人喜欢随意来到或离开雨师城,”鬼子母用岩石般的声音对她说,“我们还不习惯有人如此无礼地从我们面前走开。如果再过几天,他回到这座宫殿里,我们也会回来见他,如果他没有……我们的耐心并不是无限制的。”说完,她就和另外那名鬼子母跟着那两只箱子离开了。 鬼断怨迅速地和鬼指残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急忙跑进令公鬼的房间。 “你是什么意思,他走了?”子恒问道。巫咸的耳朵朝他抖动了两下,但黄巾力士的眼睛一直盯着棋盘,就像小丹一样。她闻起来……子恒完全分辨不清小丹身上杂驳不清的气息,这种杂驳让子恒只想狠狠地咬自己的双手一口。 鬼千拓只是耸耸肩。“他有时确实会这样。”她显示出足够的平静,双臂交叠在胸前,表情冷漠,但她的气息中有焦躁的感觉,仿佛她心中有许多抹不掉的毛刺。“他有时会偷偷溜走,甚至没有一名枪姬众守在他背后。通常他这样会离开半天时间,他以为我们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你应该知道他去了哪里。”子恒觉得,如果鬼千拓知道令公鬼去了哪里,一定会立刻就追过去。 “不,”子恒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注意棋局,巫咸,”小丹低声说道,“你肯定不是要把棋子放在这里的。”子恒又叹了口气,今天他已经决定将所有时间都用来陪小丹了。 小丹迟早会和他说话,而且,如果他一直在老婆身边,夜娇靡肯定就不会来找他麻烦了。嗯,夜娇靡确实没找过来,但小丹一知道子恒不会再去打猎,就立刻缠上了巫咸,完全没让他有机会逃到图书馆去。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棋局。而且小丹仍然故意一言不发。子恒真希望他能到令公鬼所在的地方去。 仰躺在床上,令公鬼双眼无神地盯着这间地下室厚重的屋梁。这张床并不大,但它铺了两层羽绒床垫,还有柔软的枕头和上好的木棉被单。这个房间里有一把坚固的椅子和一张小桌子,上面没有任何花纹,但做工很好。 他的肌肉仍然能感觉到在箱子里颠簸的酸痛。上清之气轻松地将他卷成一团,让他的头被夹在双膝之间。她们只用绳子简单地捆绑了几下,就把他弄成了一个包裹。 金属敲击声让他转过了头,羽涅用一把大铁钥匙打开了将他的床和这套桌椅关在其中的铁笼。一名满脸皱纹的灰发女人将手臂伸进笼中,把一直盖着布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她立刻向后跳开。 “我要将你健康地送到白塔去。”羽涅一边重新将笼子锁上,一边冷冷地说道,“吃吧!否则我们就喂你吃。” 令公鬼将目光从屋梁上转过来,六名鬼子母坐在笼子周围的椅子里,维持着他身上的屏障。他也维持着自己的虚空,希望这些鬼子母能有瞬间的疏忽,他没有再去撞击那道屏障。 当她们把他踉跄地推进这只笼子的时候,他还努力过,那些注意到他在挣扎的人只是给了他一阵嘲笑。现在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激烈的行为,只是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阳极之力。 那股火与冰的风暴就在他眼角外的某个地方,他向那里伸展过去,感觉到那堵看不见的墙将他和真源挡开。他沿着那道墙壁向旁边滑去,想找到它的边缘。最后,他感觉那道墙壁归结于六个点。它们同样有效地阻止着他,它们是六个,不是一个,非常清晰的六个点。 他在这里已经多久了?一片阴暗覆盖了他,覆盖了时间,让他觉得了无生气。他已经饿了,但虚空让所有的感觉都变得非常遥远,甚至从那只托盘里传来的热汤和热馒头气味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站起身似乎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迄今为止,笼子周围已经轮流替换了十二名鬼子母,没有一张脸是他以前见过的。这幢房子里到底有多少鬼子母?大约这件事以后会比较重要。这幢房子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只箱子里被运送了多远的路程。 从颠簸的情形看来,那只箱子在大部分时间里应该是被放在一辆车上。为什么他会忘记纯熙夫人的叮咛?不要信任鬼子母,一丝一毫也不要信任。六名鬼子母导引真气的太一足以保持屏障的强度,也足以让这幢房子外面任何能导引真气的女人感觉到。 第一千七百六十九章 他所需要的 只要鬼纳斯、摩诃丽或是其它某个人经过房子外面的街道,产生怀疑。在童艺离开宫殿时,她们肯定已经在对他的消失产生怀疑了。如果外面有一条街道,他所需要的…… 他令公鬼又开始感觉这道屏障,他的动作很轻,这样鬼子母们就不会感觉到。六个点,六个柔软的点,一定能有些办法。他希望真龙可以说一句话,但在他脑海里唯一的声音是他自己划过虚空的意念。六个点。 沿着尘土覆盖的街道匆匆前行,鬼营室刚刚经过那幢鬼子母居住的大房子。她勉强能感觉到她们仍然在那里面导引真气,因为她导引真气的能力非常弱,所以她对上清之气的感觉也非常弱,但这不是她完全没在意她们的导引真气的原因。 自从她们到来之后,就在那里日夜不停地导引真气,智者们都对此习以为常了。现在鬼营室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在伐木人的宫殿里,枪姬众已经开始对令公鬼感到气恼,她们都在低声议论著朅盘陀王这次回来后一定要给她们一个解释。 鬼营室比这些枪姬众都要活得长久许多,不管她在上清之气上是否弱小,她比任何其它智者活得都更长久,但现在她非常不安。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令公鬼总是想走就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男人们在这方面就和猫一样。 但这一次,在令公鬼溜走的同时,紫苏也在营地和宫殿中间的路上消失了。鬼营室不喜欢巧合,无论朅盘陀王身边会有多少巧合。她用披巾裹紧了身体,因为她感觉到一阵突然的刺骨寒意,她加快步伐,向营地走去。 在“漠客居”的大厅里,坐在桌边的男人主要是本地人。那些人在宽袖白中衣的外面穿着颜色鲜亮的云锦或鱼口缎长衫,戴着镶嵌石榴石或珍珠的戒指,以及纯金,而不是镀金的耳环,石榴石和紫龙晶在从他们腰间伸出的弯曲匕首柄头上闪闪发光。有几个人肩上披着云锦长衫,在绣着花卉或动物的长衫窄领上穿着金银细链。 那些长衫看起来很奇怪————它们实在是太小了,可能只相当于一件小长衫。穿这种长衫的人除了弯曲匕首外,都佩着细长的剑。看样子,只要有一言不合,一个眼神不对,甚至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们都很愿意使用这两样东西。 大厅里也聚集了其它各个地方的人。两名三江口商人留着弯曲的髭髯和下巴上那一撮可笑的小胡须;一名白水江城人留着稀疏的胡须,头发一直垂到背后,身上戴着一只金手镯、一条黄金短项链,左耳垂上还有一颗大珍珠;一名肤色黝黑的雕题穿着鲜绿色的长衫,手上刺着纹身,两把匕首插在他的红腰带上;一名骆驼城人戴着透明的面纱,留着几乎将嘴完全遮住的厚密胡须;另外还有许多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的外地人。但所有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堆铜钱,只是铜钱堆的大小各有不同。在如此靠近曜日宫的地方,漠客居吸引了不少囊中多金的酒客。 马鸣用皮盅晃动着骰子,又把它们倒在桌上。最后稳住的骰花是两顶冠冕、两颗星,还有一只杯子。不错的一掷,只是不算很好。他的运气一直处在波动之中,在这个时候,这种波动似乎到了低点。 他玩骰子顶多只能赢到一半的程度了,迄今为止,他已经连续输了十次,这对他来说很不正常。骰子现在到了一名大眼睛的外地人手里,那是一名面容强硬的窄脸男人,他穿着一件朴素的褐色长衫,却仿佛有大量金钱可以随意挥霍。 万宁弯下腰,在马鸣耳边说道:“她们又出去了,谢铁嘴说他还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出去的。”马鸣瞪了这个胖男人一眼,立刻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直起身子,然后拿起自己的竹杯,喝掉了半杯寒潭香,皱起眉继续看着桌子。又完了!那个大眼睛的男人将骰子扔到桌上,骰花是三顶冠冕、一支枸骨和一柄令牌。他的胜利在桌子周围引起一阵轻声的议论。 “他娘的,”马鸣嘟囔着,“下一次,九月之女就会走进,将我据为己有了。”那个正在为庆祝胜利而痛饮的大眼睛男人突然咳嗽起来。“你知道这个名字?”马鸣问。 “只是被呛到而已。”那个男人用一种柔软、含混的语调说道。马鸣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口音。“你说是什么名字?” 马鸣做了个安慰的手势,他曾经见过这里的人因为比这个更琐碎的理由而挑起争斗。他将自己的金银子装回口袋里,站起身:“就这样吧!苍天祝福这里所有的人。”桌边所有的人都重复了这个祝辞,就连那个外地人也不例外。人们在狐仙城的时候都会变得很有礼貌。 虽然离中午还早,这间大厅里已经坐了许多人。这时,另一桌赌骰子的人群中又响起一阵欢笑和哀叹。三娘夫人的两个小儿子正帮着女侍们把早饭端给客人。 客栈老板本人则坐在大厅后面,白石楼梯附近,注意着大厅里的所有一举一动。她的身旁有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光彩,仿佛她知道一个其它人都不知道的笑话。 她的脸是一个完美的卵圆形,周围映衬着光润的黑发,她的灰色裙装束着一根红裙带,深深的领口显示出一副挑逗的模样。当她朝马鸣露出微笑时,眼角处那种愉悦的神情变得更浓了。 “您真是有好运,马鸣大人,”三娘夫人说道,“我的男人真该问问您该把他的渔船派到什么地方去。”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温度。 马鸣眼也不眨地接受了这个头衔。在狐仙城,没有人会向一名贵族挑战,除非他也是贵族。这里的贵族当然比平民要少很多,所以马鸣被某个人用匕首刺穿身体的机会也会小很多。即使是这样,他也在过去的十天里不得不打破三颗脑袋。“恐怕我的运气在这方面起不了作用,夫人。” 阿泽仿佛是突然从他的身边冒了出来。“我们能去赛马吗,马鸣大人?”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 大人要出去 小香是三娘夫人的孩子之一,她跑过来抓住这个男孩的肩膀。“请原谅,马鸣大人,”她焦急地说,“他从我身边溜走了,我就一会儿没注意,他真不好管。”她很快就要成亲了,挂着刺星刃的银制短项链已经挂在她细长的脖颈上。她主动提出要照看阿泽,并且还笑着说她是多么想要六个儿子。不过,马鸣怀疑她现在已经开始想要孩子了。 这时彬蔚从楼梯上走下来,马鸣立刻瞪了他一眼,马鸣的目光让这名晋城人一下子在楼梯中央停下了脚步。彬蔚让阿泽骑着劲风参加了两次赛马,这个地方都是让男孩负责骑马,而马鸣是在事后才知道的。 这两次的结果表明劲风确实无愧于它的名字,但这并不能让马鸣的心情好一点。成功两次之后,阿泽一定变得更加莽撞大胆了。“这不是你的错,小姐,”马鸣对小香说,“如果实在没办法,就把他塞进桶里吧!我会祝福你的。” 阿泽责怪地看了马鸣一眼,但片刻之后,他又转过脸,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粗鲁神态朝小香咧嘴笑了起来。这副表情在他的大耳朵和大嘴的衬托下显得很奇怪,他肯定不会变成一名俊美的小伙子。“如果我能看见你的眼睛,我就会安静地坐着,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小香和她母亲很像,不止是她们的容貌————她愉悦地笑着,搔了搔阿泽的下巴,让男孩立刻红了脸。她母亲和那名大眼睛的年轻女子也都笑了。 马鸣摇摇头,向楼梯走去。他必须跟这个男孩谈一谈,阿泽不能向他见到的每个女人都这样笑,再对那女人说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这不是他这种小鬼应该做的事!马鸣完全不知道阿泽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个坏毛病。 当他和彬蔚擦身而过时,彬蔚说道:“她们又溜走了,对不对?”他不是在向马鸣询问。看到马鸣在点头,他拉住自己的尖胡子,骂了一声,“我去召集部下,马鸣。” 夏金瑞正在马鸣的房里胡乱忙碌着,他用一块毛巾擦拭着桌子,仿佛女仆们并没有在早晨打扫过这个房间一样。他和阿泽一起住在邻门的一个小房间里,很少会离开漠客居,他说狐仙城是个放荡而未开化的地方。 “大人要出去?”夏金瑞看见马鸣拿起了帽子,就装作忧伤的样子说道,“就穿着这身衣服?我记得昨晚它在肩膀的位置上沾有一块酒渍。如果不是大人天一亮就急急忙忙地把它穿上,我本来可以把它洗干净的。而且它的袖子上还有一个破口————我相信那肯定是一把匕首弄的————我也可以把它缝好。” 马鸣只得拿出一件在袖口和高领上绣着银色螺旋图案的灰色长衫,把那件绣金的绿色长衫交给夏金瑞。 “我相信大人今天至少不会想要流血了,血污是很难清洗的。”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马鸣容忍夏金瑞忧伤的面孔、令人沮丧的意见,让这个人为他取送物品、清洁房间,将他可以轻易拿到的东西送到他的手里,以此换取夏金瑞不会亲手给他穿衣服————实际上,夏金瑞很不愿意就这样和马鸣妥协。 检查了一下藏在袖子、衣服下面和靴筒里的小刀,马鸣没有去拿靠在墙角里的钩镰枪和未挂弦的长弓,下楼走出了客栈。那根钩镰枪会像蜂蜜吸引苍蝇一样引来喜欢打架的白痴。 尽管戴着宽边帽,但马鸣一离开大厅的阴凉,汗水立刻从他脸上渗了出来,现在上午的阳光已经像平时仲夏中午的阳光一样强烈了。但正阳广场上却聚集了不少人。 一开始,马鸣。只是站在原地,皱起眉盯着曜日宫。有李药师和谢铁嘴在里面监视,万宁在外面监视,她们是如何悄然离开那里的?现在她们几乎每天都要离开宫殿。在她们偷偷跑掉三次之后,马鸣派人看住了所有通往那一堆白色碧瓦朱甍的道路,并且从天未亮时就让他的部下站好岗位,加上他和彬蔚,他们的人手刚好够。 他们看不见那些女人的一丝影子,但等到中午之前,谢铁嘴就会出来告诉他们,那些女人又溜了。这名老说书先生似乎已经智穷力竭,一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胡子扯下来的模样。马鸣知道,那些女人的这种行径让谢铁嘴非常苦恼。 彬蔚和其它人都已经在门外集合,他们全都阴沉着脸,汗流满面。彬蔚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剑柄,仿佛是很想在今天找机会使用它一下。 “今天我们要去河那边看看。”马鸣说道。有几名红队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他们听说过这里的故事。 万宁挪动着脚步,摇摇头。“是浪费时间,”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仪景公主小姐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大约那个厌火族人和瑶姬会去,但仪景公主小姐绝对不会。” 马鸣闭上眼睛,停了片刻。仪景公主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毁掉一个好男人?他一直希望在离开仪景公主足够长时间之后,万宁能够摆脱他所受到的不良影响,但现在马鸣已经开始失去希望了。苍天啊,他蔑视贵族。 “嗯,如果我们今天没找到他们,我们就能忘记那个双月区————她们在那里会像是麻雀群里的云雀一样显眼————但即使她们躲进末日深渊的一张床底下,我也要把她们找出来。像以往一样,两人一组进行寻找,彼此注意保护。现在,先去找些船夫让我们渡河过去。真不让人活!我希望那些船夫没有都跑到讨海人船那里去卖水果。” 在仪景公主眼里,这条街道就和她在夜摩自在天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五六层楼高的砖砌建筑,墙壁上覆盖着大片剥落的白色石膏,全部拥挤在坑坑洼洼的人行道旁边。 只是在一天的这个时间里,金色的太阳在头顶上放射出灼热的光芒,将所有阴影都从这些狭窄的路面上抹去了,到处都有苍蝇乱飞。这里和梦的世界中不同的就是挂在窗口的那些洗过的衣服、街道上不多的行人,以及这股气味————一股垃圾腐烂后浓烈的辛辣臭气,让仪景公主完全不敢深呼吸。不幸的是,双月区的每条街道看上去都完全一样。 第一千七百七十一章 人们都在注意我们 仪景公主伸手拉住瑶姬的手臂,看着一幢粗略建起的砖房。它的半数窗口都邋遢地挂着洗过的衣服,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正从里面传出来。 六层,层数没有错。仪景公主确定那是一幢六层的房屋,湘儿却坚持说是五层。 “我不认为我们应该站在这里盯着某个地方,”瑶姬轻声说道,“人们都在注意我们。” 瑶姬说的并不完全对,她只是有些过分担心了。这些街道上总会有只穿着一件破烂长衫、不穿中衣的男人大摇大摆地到处闲逛,让阳光照射在他们的黄铜耳环和镶着彩色琉璃的黄铜戒指上;或者是鬼鬼祟祟地像一条杂种狗随时都有可能乱叫或咬人的样子。 这里的女人们也是一样,穿着同样破烂的裙装,戴着黄铜和琉璃的首饰,每个人都在腰带上插着一把弯曲匕首。他们经常还会再多带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小刀。 实际上,并没有人会向仪景公主和瑶姬多瞥一眼,虽然瑶姬年老的面容常常显露出挑衅的样子,而且她又比大多数狐仙城女人都更高。这是其它人现在看到她们的样子。能做出这种效果是因为仪景公主固定并反转了一个并不算很简单的风之力和火之力编织。 当仪景公主看向瑶姬的时候,她只会看见一名黑眼睛、眼角有许多鱼尾纹、黑发上有一点灰丝的女人。这种伪装和本人真实的样貌愈接近,就愈容易做到。现在瑶姬的头发垂在背上,用陈旧的绿色缎带绑成了四股,比一般狐仙城女人的头发还要长一些。 仪景公主也没有将头发剪短,不过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仪景公主做出的伪装很完美,她只希望自己能够不必流汗。另外,用一个更加复杂的纯阴之气编织可以隐藏住女人的导引真气能力。今天早晨走出宫殿时,仪景公主和易巧擦肩而过,但易巧丝毫没察觉到是她。她们在河的这边也不止一次见到了范采蓝和尹姝。 当然,她们的衣服并不属于编织的一部分。她们现在都穿着破旧的黄麻裙装,在袖子和深窄领口的周围有磨损的绣花。她们的衬衣和长袜也是黄麻的,至少仪景公主觉得这身衣服让她又热又痒。 巫马容川为她们提供了这些衣服,还有各种各样的建议,以及插在白色鞘中的刺星刃。似乎结过婚的女人比单身女人不容易受到挑战,而拒绝婚姻的寡妇是最不容易招惹事端的。 年纪也对她们有帮助,没有人会挑战一名灰发的祖母,不过灰发祖母似乎很喜欢挑战别人。 “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看看。”仪景公主说。瑶姬走到她前面,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匕首柄上;拴住那把匕首的是一根棕色的粗黄麻腰带。她伸手推开未涂漆的屋门,里面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走廊两边排列着一些粗木门,楼梯末端是一道窄楼梯,砌成楼梯的许多砖块都碎裂了。仪景公主几乎是松了口气。 不管有没有白鞘匕首,在狐仙城,走进一幢不属于自己的房屋,往往会以一场匕首的战斗作为结束;向别人提问、对某件事情追根究底往往也会有同样的结果。 巫马容川劝过她们不要这么做,但不这么做,她们将不会有任何收获。根据她们的计划,仪景公主和瑶姬一组,湘儿和鬼笑猝一组,这样她们可以查看更多地方。 她们伪装成收买旧古董、翻新后再售出的商贩,从第一天开始就拜访了许多家客栈。这里的客栈只是将门板刷成蓝色,做为标识。那些客栈的大厅都是阴暗、肮脏的地方。 有两次,瑶姬都在真正的祸事发生前飞快地把仪景公主从里面拉了出来,那时她们的手里都握着匕首。第二次,仪景公主不得不短暂地进行导引真气,绊倒两名一直将她们追到街上的女人。 即使是这样,在之后的一天里,瑶姬还是确信有人在跟踪她们。湘儿则用凳子打了一个女人。在那之后,她们就连无害的问题都不敢问了。她们只希望不会在走过一道门口时被人捅上一刀。 瑶姬又是带头爬上了那道阶梯,一边又不住地回头瞥上一眼。烹调的气味混杂着双月区无所不在的臭气,让人觉得非常恶心。那个婴儿已经停止了啼哭。在这幢房屋的某个地方,一个女人开始叫喊。她们刚到第三层,一个肩膀宽厚的男人打开一扇屋门,他既没穿中衣,也没穿长衫。 瑶姬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举起双手,用两只空手掌对着她们,又从走廊中退进了屋里,一脚踢上了屋门。她们一直爬到顶层,如果仪景公主记得没错,那件储藏室就在这里。 一名面容憔悴的女人穿着粗木棉衬裙,正坐在走廊里的一只凳子上,享受着从走廊吹过的一点凉风,一边在磨利她的匕首。她朝她们转过头,那把匕首在磨石上停了下来,直到她们缓缓地退到楼梯上,她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她们。 她们又一直退到楼梯拐角,低微的磨刀声才再次响起。这时,仪景公主才放松地喘了一口气。 仪景公主很高兴湘儿没有来向她要赌注————十天,她真是个乐天派傻瓜。现在已经是第十一天了,在这十一天里,她总是觉得自己发现了那天晚上看见的街道。十一天里,她还没有找到任何有关那个碗的线索。 有时候,她们只能留在宫里,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最后她们只是觉得灰心丧气。不过,至少范采蓝和尹姝也没什么运气。根据仪景公主的观察,双月区没有一个人愿意和鬼子母多说一句话,人们一发现那两个老女人的身份,就会立刻散得无影无踪。 仪景公主还看见过两名女人想要用刀子去捅尹姝,毫无疑问,她们是看上了这个在双月区乱走的傻瓜身上的云锦长裙。等到这名临月盟姐妹用风之力将她们举起来,把她们塞进二层楼的两扇窗户里的时候,她们的视线内已经没有别人了。 仪景公主不会允许她们两个找到她的碗,从她的鼻子底下把它拿走。 第一千七百七十二章 看来太迟了 仪景公主和瑶姬回到街上后,才意识到在双月区还有比挫败更糟糕的东西。 就在她面前,一名瘦高男人从一扇门后跳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子,胸口上全都是血。他跳到街上之后,立刻转过身,迎上另一个在追赶他的男人。第二个男人更加高大魁梧,一侧脸颊上不停地流着血。 他们面对面绕着圈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不断用手中的刀子试探对方。他们周围很快就聚起了一小群人,仿佛是从坑洼的地面中冒出来的一样。这些人并没有急着跑过来,但也没有人一眼不看地就走过去。 仪景公主和瑶姬躲到街边,但并没有离开。在双月区,离开这种喧闹的场面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是她们最不想出现的状况。 她们也在看着这场混乱,但仪景公主并没有注意那两个男人,她只是看着两个快速移动的模糊影子。突然间,他们的动作缓慢下来。仪景公主眨眨眼,仔细看去,那个胸口上有血的男人正洋洋得意地转着圈,带着笑容挥舞着手中被染红的刀子。那个更加高大的男人趴在路面上,发出沙哑而虚弱的咳嗽声,他和仪景公主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二十步。 仪景公主下意识地走过去,她的治疗能力相当弱,但是对于一个即将流血至死的人来说,也总好过什么都没有。至于这里的人对鬼子母有什么想法,就让它们全到末日深渊里去吧! 她刚刚走出两步,另一名女子已经跪到那个男人身边,她大约比湘儿稍稍年长一点,穿着束红裙带的蓝色裙装,衣着比大多数双月区人都要好。 一开始,仪景公主把她当成了那个濒死男人的情人。那名比武中的胜利者很快就安静下来,周围没有人走开,每个人都沉默地看着那名女子将濒死的男人翻过来,让他仰面躺着。 仪景公主很快又愣了一下。那名女子并没有温柔地从男人的嘴唇上抹去血渍,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草药,匆匆地将其中一些塞进男人的嘴里。 没等她的手离开男人的脸,太一的光晕已经包围了她,她开始编织出治疗的能流————仪景公主做不出来的细密编织。那个男人仍然躺在原地,只是开始大口地喘着气,颤抖了一阵,最后就完全静止了,半睁的眼睛盯着太阳。 “看来太迟了。”女子站起身,对那个瘦男人说道,“你必须告诉萧飞的老婆,你杀死了她的男人,展白。” “好啦,俞佩玉。”展白顺从地回答。 俞佩玉没再看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一眼,就转身离开了,那一小群人为她让开道路。当她走到仪景公主和瑶姬身边几步远的地方时,仪景公主注意到她的两件事情。 第一个是她的力量,仪景公主有意地对她进行了探察,她本以为这名女子拥有相当强的力量,但俞佩玉的力量似乎甚至无法让她成为见习使。治疗一定是俞佩玉最强的异能,大约是她唯一的异能,她一定是一名野人,她应该是在许多次实验中熟悉了治疗的技巧,大约她依然相信是那些草药在起作用。 第二件事是,仪景公主注意到这名女子的面孔,它并没有像仪景公主想象的那样被太阳晒黑。俞佩玉很可能是一名白水江城人,一名白水江城野人怎么会跑到双月区来? 仪景公主本来想跟踪这名女子,但瑶姬把她拉到了一旁。“仪景公主,从你的眼神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瑶姬的眼睛一直在注意着街道,仿佛她认为会有行人偷听她们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跟踪这个女人,但她在这里显然是受尊敬的,如果和她搭话,大约我就挡不住所有要捅向你的刀子了。” 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而且那名白水江城野人也不是仪景公主来狐仙城所要找的。 仪景公主碰了一下瑶姬的手臂,朝刚刚从前面街角转过来的两个男人点点头。 身穿装饰着条纹缎带的蓝长衫,彬蔚完全像是一名晋城贵族。他连那件衬垫长衫的领扣都系上了,满是汗水的脸像他涂油的胡子一样闪着光,任何人瞥他一下,都会被他瞪一眼。像他这种样子,若非他仍然在不停地抚弄着剑柄,仿佛是非常想打一架似的,现在肯定应该已经陷入比武了。 而他身边的马鸣则没有任何凶狠的表情,他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看上去情绪高涨,只是他身上也散发着一种不悦的气氛。他的长衫敞开着,帽子压得很低,在脖子上仍然系着一条丝巾,他看上去整晚都是在酒馆里混过去的。 仪景公主惊讶地发觉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想过他了,仪景公主很想研究他那件密炼法器,但那个碗显然要重要得多。 “以前我从没注意到这个,”瑶姬喃喃地说,“但我觉得,马鸣是他们两个之中更加危险的。这可是有点奇怪了,不知道他们在虎跳河的这边要做什么。” 仪景公主转头盯着瑶姬。她在说什么?“他们大约是把对岸的酒都喝光了,真的,瑶姬,我希望你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要做的事情上。”这一次,她不打算问瑶姬说的是什么了。 等到马鸣和彬蔚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之后,仪景公主就不再想他们。她重新开始审视这条街道。如果今天能找到那个碗就太好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她们下次还要来找的话,她会和鬼笑猝一组,她已经开始喜欢上了那名女子————虽然鬼笑猝对于令公鬼和她们有着很奇特的想法,实在是太奇特了! 不过,鬼笑猝确实总像是在鼓励那些准备抽出匕首的女人,她甚至会对那些在她的瞪视前垂下眼睑的男人感到失望,仿佛他们也应该像那些女人一样对她拔刀相向,她才会感到满意! “那个。”仪景公主说着,向前面指过去。湘儿坚持说那是五层楼肯定是错的,她会是对的吗?仪景公主真希望半夏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半夏耐心地等待着成少卿又喝了一些水。成少卿的帐篷并不像他在独狐陈的那间小屋那么宽敞,但它还是比营地里大多数的帐篷更大。这里必须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容纳坐在凳子上的六名姐妹,她们要维持住对成少卿的屏障。 第一千七百七十三章 让我知道一下 半夏建议她们将这道屏障固定住,但这个建议立刻遭到所有人惊讶、甚至是藐视的反应。没有人愿意支持她,特别是在她如此草率地让四名鬼子母晋升,竟然完全跳过了测试和镇岳乾坤杖以后。 丹景玉座告诉半夏,说不定这些人以后也都不会支持她。依照规矩,这种屏障要由六个人维持,但如果成少卿像丹景玉座和桑扬一样遭到了削弱,营地里的任意三名姐妹肯定就能牢牢地锁住他。同样是依照规矩,对于一名男人的屏障必须由鬼子母维持,不能固定住。帐篷里只有一盏油灯散发出一些昏暗的光亮。半夏和成少卿都坐在铺于地面的毯子上。 “让我知道一下,”成少卿放下锡镴杯之后说道,“你想知道我对令公鬼的特赦令是怎么看的?”有几名姐妹在凳子上动了动,大约是因为成少卿没称呼半夏“尊主”,但更可能是因为她们不喜欢这个话题。 “我要知道你的想法。你肯定是有想法的。如果到了玄都,在他身边,你很可能会得到一个骄傲的地位。在这里,你每天都有可能被镇压。现在,根据你的说法,你已经阻止疯狂达六年之久。你认为这有多大的机会,任何投奔他的男人都能做到吗?” “她们真的要再次镇压我?”成少卿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委屈和愤怒,“我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你们,我已经做了你们要求的一切,我已经愿意立下你们提出的任何誓言。” “长老会很快就会做出决定,大约有些人很愿意你立刻就死掉。如果鬼子母告诉你什么,所有人都知道,鬼子母不能说谎,但我不相信你需要为此而害怕。对我而言,你为我们服务得非常好,不该让你受到伤害。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仍然可以为我们服务,并依照你自己的意愿,让凌日盟受到惩罚。” 成少卿猛地跪立起身子,满脸怒容。半夏迅速运起了太一,将成少卿安全地裹在风之力中。屏障成少卿的姐妹们已经将全部力量用在维持屏障上————这也是规矩之一,维持对男人屏障的人必须为此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但这些鬼子母中有几个人是能够同时进行两个编织的,如果成少卿意图伤害她们,她们也不会坐视不理,半夏也不想冒险让成少卿受伤。 能流让成少卿只能保持跪在原地的姿势,但成少卿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你想知道我对令公鬼的特赦令怎么想吗?我希望现在就能和他在一起!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人!我已经做了你们要我做的一切!上天必不容你们这些人!” “平静,成少卿。”半夏很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会如此平静。她的心脏在飞快地跳动,但肯定不是因为害怕成少卿。“我向你发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允许追随我的人伤害你,我会说到做到。前提是,只要你不会转而对抗我们。” 怒气从成少卿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木讷的神情。他在听她说话吗?“但长老会将做出自己的决定。现在你平静下来了吗?”成少卿疲倦地点点头,半夏放开了能流。他颓然坐倒在地上,眼睛并没有看半夏。“当你更加镇定些的时候,我会再和你谈那道特赦令。大约是一两天之后。”成少卿又点点头,眼睛依旧没去看她。 半夏走出帐篷,进入外面的暮色之中,两名在帐篷门口站岗的护法向她一打恭。至少护法们不在乎她只有十八岁,因为她是丹景玉座,所以从见习使一下子成为鬼子母。在护法们看来,鬼子母就是鬼子母,丹景玉座就是丹景玉座。但半夏直到走出那两名护法的听力范围,才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座营地相当大,几百座鬼子母居住的帐篷分布在林地各处,还有见习使、初阶生和仆人们居住的帐篷,到处都是大车、马车和马匹。 烹调晚餐的气味在空气中显得相当浓郁,在这片营地周围,是孙希龄的军队点起的煮饭营火。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只能睡在地上,而不是帐篷里。 那支所谓的貔虎军在她们南边不到十里处扎营,在这两百里的路程中,无论日夜,奚齐从没改变过和她们之间的这个距离。他们已经在半夏的计划中发挥了作用————就像丹景玉座和桑扬所建议的那样。 在离开独狐陈的六天时间里,孙希龄的力量一直在增长。两支军队缓缓地向北移动,穿越黑齿国,彼此之间没有显露出半点友谊,这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贵族们纷纷带着他们的军队出现,和这两支军队中更强大的一方结盟。 实际上,如果这些贵族们知道在他们的土地上并不会爆发大规模的战斗,他们肯定不会立下那些结盟誓言。如果他们知道半夏的真正目标是嘉荣城,并不是一支真龙信众的军队,他们立刻就会转身逃跑。 但他们已经对这位丹景玉座立下了誓言,有自称为白塔长老会的鬼子母们和另外几百人作为见证,打破这种誓言肯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即使半夏的脑袋最后被插到白塔的一根钩镰枪上,这些贵族也不会相信厉业魔母会忘记他们的誓言。 他们大约是被诡计引诱进这个联盟,被骗走了忠心,但他们现在肯定是半夏最热忱的支持者。如果他们想要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个陷阱,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半夏在嘉荣城披上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 丹景玉座和桑扬对此很有心地盘算着,半夏则无法确定自己有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赶走厉业魔母,同时又不必流一滴血,半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但她不认为能有这样的办法。 在吃过一顿由山羊肉、参汤和一些她没去问的东西组成的简便晚餐之后,半夏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这不是营地中最大的帐篷,但肯定是单人居住的最大帐篷。 琪纱也在这座帐篷里,等待着帮半夏脱下衣服。她迫不及待地告诉半夏,她从一名黑齿国女贵族的侍女那里得到了一些最薄的木棉布,可以缝制成最最凉爽的衬衣。 第一千七百七十四章 我还可以 半夏经常会让琪纱也睡在这座帐篷里,和她相伴。但用毯子铺成的地铺总是比不上琪纱自己的轻便小床。今晚,琪纱铺好床之后,半夏就打发她离开了。身为丹景玉座至少可以得到一些特权,比如单独的帐篷,比如在晚上必须睡觉时可以睡觉。 半夏还没疲倦到可以入睡的程度,但这对她来说不算困难。接受过释梦者的训练后,让自己进入睡眠就变成一件简单的事情。她走入了夜摩自在天…… ……站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在小白塔中,曾经短暂地成为过她的书房。当然,这里的桌椅都被留了下来,家具是不能在行军时被一起搬运的。 在梦的世界里,任何地方都让人觉得很空旷,而这个在醒来世界中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让她有着更强的空虚感。整座小白塔都是……空的。 突然间,半夏意识到丹景玉座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就披在她的脖子上,她急忙让它消失掉。没多久,湘儿和仪景公主也出现在这里,湘儿像她在醒来世界中一样真实,仪景公主则显得有些朦胧。 楼烦原先很不愿意交出那个原始的密炼法器戒指,让半夏不得不用坚定的命令迫使她就范。仪景公主穿着一件绿色裙装,缎带覆盖了她的手背,也装饰在这条裙装的领口周围。那个领口很窄,但深得令人惊讶,领口中露出一把挂在黄金短项链上的小匕首,匕首柄靠在她的胸前的沟上,上面镶嵌着众多的珍珠和绿莹火石。 仪景公主无论去哪里,似乎都会很快就接受当地的服饰风格。湘儿则像半夏预料的那样,穿着结实的深色红河黄麻裙,上面没有任何装饰。 “成功了?”半夏满怀希望地问。 “还没有,但我们会成功的。”仪景公主的声音非常乐观,让半夏吃了一惊。半夏也非常想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相信不会再过很久了。”湘儿的语气比仪景公主更加肯定。她们一定是脑袋在墙上撞晕了。 半夏叹了口气。“大约你们应该跟我们一起走。我相信再过几天你们就能找到那个碗,但我一直不禁会想到那些故事。”半夏知道,她们能照顾好自己,但如果她们出了事,就一切都太迟了。楼烦说过,那些故事之中没有一个是被夸大的。 “哎哟,不,半夏,”湘儿表示反对,“那个碗太重要了。这你知道,如果我们找不到它,一切东西最后都会被烤熟的。” “而且,”仪景公主又补充说,“我们能陷进什么麻烦里?我们每晚都睡在曜日宫中。别忘了,虽然巫马容川不会亲手给我们盖被子,但她一直都在关照我们。”她的衣服发生了变化,裙装的样式并没有改变,只是质料变得粗糙破旧了。 湘儿也穿着几乎和仪景公主一样的衣服,只是她的匕首柄上镶嵌着九或十颗琉璃珠,任何宫廷中都不可能见到这种衣服。更糟糕的是,湘儿正竭力显出一副清白无知的样子,实际上她从来都不擅长这样做。 半夏没有再和她们计较这些。那个碗是重要的,她们可以照顾自己。而且半夏很清楚,她们并不是在曜日宫内部进行寻找。毕竟,这些都是半夏无法亲自去完成的。“你们和马鸣处得好吗?” “我们……”仪景公主忽然意识到自己衣着的变化,不由得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真正让她吃惊的似乎是那把小匕首。她圆瞪着眼睛,抓住匕首柄,让上面的镶嵌变成一堆红色和白色的琉璃珠,她的脸则红得像火烧一样。 片刻之后,她的衣服变成了绿色云锦的高领锡城古国裙装。有趣的是,湘儿也随着仪景公主察觉到自己的穿着,并且和仪景公主有着同样的反应。唯一的差别就是如果仪景公主脸红得像是日落时的红云,湘儿脸上的红色就比她还要更深一倍。她用比仪景公主更快的速度把身上的衣服变回了红河的黄麻裙。 仪景公主清了清喉咙,喘着气说:“我相信马鸣非常有用,但我们不能允许他碍我们的事,半夏,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不过你可以相信,如果我们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我们会让他和他所有那些士兵严密地把我们裹在中间的。”湘儿没有说话,而且脸色看上去很差,大约她还记得马鸣对她的威胁。 “湘儿,你不会把马鸣逼得太狠吧?是吗?” 仪景公主笑了:“半夏,她根本没逼他。” “这是真的,”湘儿立刻插嘴说道,“自从我们到了狐仙城之后,我就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了。” 半夏狐疑地点点头。她可以让湘儿把实话说出来,但这会……她向下瞥了一眼,以确认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没有重新出现。不过她还是看到了一丝闪烁,幸好就连她自己也看不出来那一瞬间闪过的东西是什么。 “半夏,”仪景公主说道,“你还能和释梦者说话吗?” “是的,”湘儿说,“她们是否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我还可以,”半夏叹了口气,“但她们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那是一次奇怪的会面,只是在几天前,是从寻找摩诃丽的梦开始的。摩诃丽和鬼斯兰在海门通和半夏见了面,鬼纳斯说她不会再教半夏了,她也没有来。 一开始,半夏觉得很尴尬,当着她们的面,她说不出自己成为了鬼子母,更说不出自己已经成为了丹景玉座,她害怕她们会认为这又是一个谎言。 那时她要让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不出现倒是非常容易。她提起了还对鬼斯兰负有义,那时她还在想着第二天自己还要在马鞍上待多久。 但鬼斯兰的脑子里只有即将得到孩子的快乐,她一直在大谈特谈紫苏看到的影像,而且她不仅宣布半夏对她不负有义,还说要给自己的一个孩子取名叫“半夏”。这在一个充满徒劳和气恼的夜晚确实给半夏带来些许快乐。 “她们说,”半夏继续说道,“她们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两次根据需要找到同一样东西。摩诃丽认为,这就像是将同一个……苹果吃掉两次。”摩诃丽说的是一只茉苔,茉苔是能在荒漠中找到的一种肉虫,味道很甜,也很脆————至少这是半夏在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之前的感觉。 第一千七百七十五章 不要紧 “你是说,我们不能从这里回到那间储藏室了?”仪景公主叹了口气,“我还在希望是因为我们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哎哟,好吧!我们能够找到它的。” 她犹豫了一下,她的衣服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但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穿的仍然是锡城古国裙装,只是变成了红色,并在袖子和胸衣上出现了锡城古国白狻猊图。 虽然仪景公主黄褐色的卷发上没有出现枸骨冠冕,但半夏知道,她穿的是锡城的女王的穿着,只是锡城的女王的胸衣不该如此紧身,也不该开这么深的领口。“半夏,她们有没有说过任何关于令公鬼的事?” “令公鬼在雨师城,看样子,他正在太阳大厅里闲着。”半夏努力站稳身子。摩诃丽和鬼斯兰都不是很愿意提到这件事,鬼斯兰只是阴沉着脸,低声说这事和鬼子母有关。 摩诃丽则认为,不管鬼营室是怎么说的,都应该好好地把那些鬼子母敲打几顿,才能让她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半夏很害怕梅兰娜会造成不可弥补的错误,不过,至少令公鬼是在拖延和搪塞厉业魔母的使者。 但半夏认为令公鬼并不能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以精妙的手腕对付鬼子母。“子恒跟他在一起,还有子恒的老婆!他和小丹成亲了!”这让湘儿和仪景公主发出一阵惊呼。湘儿微笑着说,小丹对子恒来说实在是太好了,子恒根本配不上她。仪景公主说她希望他们能够一直快乐,但她的声音里却有某种怀疑的成分。“巫咸也在那里,还有紫苏。现在那里就差马鸣和我们三个了。” 仪景公主咬着下唇,“半夏,你能……送个信给智者,让她们转给紫苏吗?告诉她……”她犹豫着,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告诉她,我希望她能像喜欢我一样喜欢鬼笑猝,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她又笑了,“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湘儿以古怪的眼神看着仪景公主,半夏知道,自己看着仪景公主的眼神肯定也是一样古怪。 “当然,我会的,但我在一段时间里应该不会和她们见面了。”既然智者们不愿多说一些关于令公鬼的情况,又对鬼子母如此充满敌意,半夏跟她们见面大概也没什么意义了。 “哎哟,不要紧,”仪景公主急忙说道,“这确实不重要。嗯,如果我们不能在梦里找到它,我们就必须在醒来时更加仔细地寻找了。不过在狐仙城,现在我的脚还疼着呢!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要回到身体里,真正地睡一觉了。” “你先走吧!”湘儿说,“我要再留一会儿。”等仪景公主消失后,她向半夏转回过身,她的衣着又发生了改变。半夏知道湘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她的衣服变成了一条轻柔的低领蓝色裙装。在她的头发上出现了花朵,辫子中出现了缎带,这在红河是新娘的穿着。半夏的心充满了对她的同情。“你有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孔阳的讯息?”湘儿低声问道。 “没有,湘儿,我很对不住,我希望能说一些让你高兴的话。我知道他还活着,湘儿。我也知道,他爱你就像你爱他一样。” “他当然活着,”湘儿坚定地说,“我不会允许任何其它状况发生。我要让他成为我的,他是我的,我不会让他死去的。” 当半夏让自己醒来的时候,楼烦正坐在她的简易床旁边。在黑暗中,她的面孔有些模糊。“完成了吗?”半夏问。 楼烦的身上出现了光晕,她迅速地在她们身边编织出一个防止偷听的阵法。“从午夜开始的六名值勤姐妹中,只有三名有护法,那些护法会在外面看守。会有人给她们送去薄荷茶,添加在其中的一点东西她们是不会尝出来的。” 半夏将眼睛闭了一会儿。“我所做的是正确的吗?” “你问我?”楼烦似乎被噎了一下,“我只是听命行事,尊主。如果要我决定,我宁可跳进一个全都是饥饿的冉遗鱼的水池里,也不愿意帮助那个男人逃走。” “她们会镇压他,楼烦。”半夏已经说服了自己,但她觉得现在需要再说服自己一遍,她要让自己相信,她并没有犯错。“就连浣花夫人也不再听龙葵的意见了。辛蜚零和罗花休都对这件事步步紧逼,早晚会有人真正做出黛兰娜所暗示的事情来。我不允许有人被谋杀!如果我们不能审讯一个男人,并对他进行正式处决,我们就没有权力安排他的死亡。我不会让他被谋杀,我不允许他被镇压。如果梅兰娜真的激怒了令公鬼,这么做就相当于向火中泼油。我只希望我能确定他会去投奔令公鬼,而不是逃到只有上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做出只有天知道的什么事情。至少,这样我们还能有办法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他的行动。”半夏听见黑暗中,楼烦的身体移动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 “我一直都觉得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压在我肩上,远比三个男人更重,”楼烦平静地说,“丹景玉座的任何决定都很难是轻松的,更难以确定对错。做你必须做的,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有时候,即使你是正确的,你同样要付出代价。” 半夏轻声地笑了。“似乎我以前听到过这样的话。”过了一段时间,她的笑容消失了。“确保他在离开时不会伤害任何人,楼烦。” “听从您的命令,尊主。” “这太可怕了,”晚萧嘟囔着,“如果它被知道了,那些指控足以让你遭到流放,灵之真,我也会和你一样。四百年前,这大约是很平常的事,但今天没有人会这么想了,有人会称此为罪行的。” 灵之真很高兴月亮已经沉下去了,这样晚萧至少不会看见她面孔的扭曲。她自己就可以进行治疗,但晚萧一直在研究如何处理意志的虚弱,那是上清之气所无法触及的事情。灵之真不确定这是否应该算是一种虚弱,但她会尽力尝试任何可能有用的工具。晚萧怎么说都可以,但灵之真知道,她宁愿砍断自己的一只手,也不愿放过这个拓展她研究领域的机会。 第一千七百七十六章 这太疯狂了 晚萧能在这片夜色中感觉到他在逐渐靠近,她们距离营地和那些士兵都很遥远,现在她们周围只有零星的一些树木。她从他的约缚转到她身上时起,就感觉到了他————这也就是那个让晚萧感到为难的罪行————一名护法的约缚,在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从一名鬼子母转移到另外一名鬼子母。 晚萧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她们必须把这个秘密保守尽量长的时间。灵之真能感觉到他的伤口,其中有些几乎已经愈合了,有些还在流血,有些遭到了严重的感染。他不会主动去寻找战斗。他必须来到她身边,如同从一座山峰顶端翻滚下来的巨石,必定会一直滚到山底,但他也不会躲开路上的任何战斗。 灵之真能感觉到他漫长而血腥的旅程,那是他的血。穿过雨师城、锡城古国、三江口和黑齿国,穿过到处横行着的反叛者、暴徒、强盗和真龙信众的地方,一直将方向对准她,如同一支射出的羽箭,穿透了任何挡在路途中的武装男人。 即使是他,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做到这个。灵之真在脑子里估量了一下他的伤口,开始奇怪他怎么还能继续活着。 一阵平稳的马蹄声首先出现在灵之真耳边,然后灵之真才看见夜色中出现了一匹高大的乌骓战马。骑马的人似乎融进了夜色里,他一定穿着他的披风。那匹马停在距离灵之真五十步以外的地方。 “你不该派成大心和陈乞去找我,”那名看不见的骑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差点在看清他们之前把他们杀死。陈恒,你最好从那棵树后面出来。”树后的一片夜色似乎发生了移动,陈恒也穿着他的披风,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看见。 “这太疯狂了。”晚萧还在嘟囔着。 “安静。”灵之真悄声说道。然后,她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到我这里来。”那匹马没有移动,一头在死去主人身边哀悼的猎狐犬并不会愿意到新主人身边来。灵之真做出一个精细的纯阴之气编织,碰触到他身上包含着她的约缚的那一部分。这一定要非常精细,否则他就会有所察觉,而只有昊天上帝知道他察觉之后会爆发出什么反应。“到我这里来。” 这一次,那匹马向前走来,他跳下马,走过了最后一段距离。他是个高大的男人,月影让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如同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一样,他站在灵之真面前,比灵之真高出许多。当灵之真望向孔阳那双冰深邃的眼睛时,她看见了死亡。她真想问问,她该怎么让孔阳继续活足够长的时间? 在雨师城街道上跳舞的人们让子恒感到很烦恼,想从这些人群中穿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没穿中衣的大鼻子男人吹着一支竹笛,带领一长队跳舞的人从他身边经过。 队伍最后是一名欢笑舞蹈的圆胖小女人,她抓着前方男子从腰侧伸过来的一只手,同时又想把子恒带进队伍里。子恒摇摇头。可能是他的黄眼睛或严峻的面容吓到了那名女子,那名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在队伍的带领下很快就离开了子恒。 直到消失在人群中之前,她还不停地回头瞥上子恒一眼。一名相貌还算不错的灰发女人在暗色的丝裙上绣着一直到腰间的彩色横纹,她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搂住子恒的脖子,一双嘴唇渴望地向子恒噘了过来。 当子恒撑住她的腋下,轻柔地将她举起,放到一旁的时候,她显得非常惊讶。一群和子恒年龄相当的男女围成了一个圆圈,一边欢畅地笑着,一边舞蹈。他们跳到子恒面前,拉住子恒的长衫,他们完全不理会子恒摇头的动作,最后,子恒用力推开一名男子,用狸力一般的声音向他们发出一阵嗥叫。 片刻之间,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困惑的表情。但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一边还在努力模仿着子恒的嗥叫,然后又冲回到人群里。 这是圣火节的第一天,也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的一天,一年的最后一天。而这座城市庆祝节日的方式是子恒完全无法想象的。锡城人在这一天也会舞蹈,但像这种……雨师城人似乎是要在这两天的节日里补偿他们一整年的保守和沉默。 矜持的礼仪、平民和贵族的隔阂都被扔进了井里,至少在公开场合是如此。身穿粗布衣服、流着汗的女人将同样汗流满面,身上的暗色云锦衣服上却有彩色横纹的男人拖进舞蹈中;穿着马车夫长衫和马夫背心的男人们,有时甚至会围绕着一名彩色横纹一直到腰际的女子转圈。 赤裸着胸膛的男人不停地往自己的嘴里和周围所有人的嘴里灌着酒。任何男人都可以亲吻任何女人,任何女人也都可以亲吻任何男人。 凡是子恒能看到的地方,都有人在狂歌漫舞。子恒尽量不让自己把周围看得很清楚,因为有一些将头发盘成塔状细密发髻的贵族女子完全赤裸着上身,只披着一件薄披风,而且完全不在意披风前面是否敞开着。 在平民之中,完全脱掉上衣的女子很少寻求遮蔽,只用极长的头发覆盖住上身,她们也像那些男人一样狂野地向周围的每个人泼着酒。喧闹的笑声和千百种由竹笛、鼓、号角、扁琴、筝和响板琴演奏出来的曲调彼此争斗,形成了一种震耳欲聋的效果。 思尧村的女事会面对这种场面一定会尖叫起来,村老会则几乎会中风地把他们的舌头吞下去。但这些吵闹喧嚣并不是子恒烦恼的主要原因。 鬼千拓说令公鬼只会去几个时辰,但他现在已经离开六天了。紫苏或者是和他一起走了,或者是和厌火族人在一起,所有人都是一无所知。当子恒向那些智者们追问的时候,她们却像鬼子母一样只是推诿搪塞。 子恒觉得那个名叫鬼营室的智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鬼营室只是知道地告诉他,他最好还是把心思花在照顾老婆上面,不要随便把鼻子探进与湿地人无关的事情里。 第一千七百七十七章 大约是因为幸运 鬼营室怎么知道了他和小丹之间的麻烦?子恒不知道,但他也不在乎,他能感觉到令公鬼对他的需要,就像是在他的皮肤下面到处丛生的毛刺,每天都在变得更加锋利、坚硬。 他刚刚从令公鬼的学舍出来,这是他最后一个能去寻找的地方了,但那里的每个人都喝醉了,像其余雨师城人一样放荡地舞蹈着。有人告诉他,一个名叫林佳树的女人是这座学舍的校长,但子恒在找到林佳树之后,却必须先尴尬且困难地打断她和一名年轻得足以成为她儿子的男人之间绵长的亲吻。 最后林佳树只是告诉子恒,大约一个名叫金一的男人会知道一些事情,而子恒却发现金一在和三个足以成为他孙女的年轻女子跳舞。在那三名女子的怀里,金一似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令公鬼这家伙是怎么搞的! 令公鬼就这么一句话不说地跑掉了,他明明知道紫苏看到的幻象,知道他需要子恒,否则就有可能没命。很明显的,就连那些鬼子母也开始讨厌令公鬼了,就在这天早晨,子恒得知她们已经在三天前离开雨师城,返回嘉荣城了。 她们说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令公鬼到底要干什么?那种刺痒的感觉让子恒恨不得要咬断什么东西。 当子恒到达太阳大厅时,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每一个能够放置蜡烛的地方都放着点燃的蜡烛,所有走廊里都亮着无数闪光,仿佛太阳中的宝石。在红河,这个时候每幢房屋里的每一支灯烛也都会被点亮,直到明天太阳升起。 大多数宫殿的仆人都已经到街上去了,留在宫中的仆人即使还有干活,也全都在欢笑、舞蹈和歌唱。就连在这里,有些女人也赤裸着上身————其中既有在红河还没有到结辫子年纪的姑娘,也有灰发的祖母。 走廊里的厌火族人都露出非常厌烦的表情,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少见的。那些枪姬众们尤其显得暴躁易怒,但子恒怀疑这和那些放荡的雨师城女人并没有关系。自从令公鬼离开之后,枪姬众们每天都会变得更加焦躁。 和往日不同,子恒这次在走廊中大步行进着。他几乎希望夜娇靡正好和他迎面撞上,那样他就能抓住她的后颈,用力把她摔打一顿,让她夹着尾巴逃走。大约是因为幸运,子恒没看见夜娇靡的影子就走进了房间。 当子恒走进门的时候,小丹从石雕棋盘上抬起头。嫉妒的气味仍然不停地从她身上飘散出来,但这并不是她身上最强的气味,愤怒就比嫉妒更加刺鼻,但也没到最糟的状况,而最强的却是一种木然、阴郁的感觉————子恒觉得那应该被称为失望。 为什么她会对他如此失望?为什么她不跟他说话?只要能对他说一个字,给他一个提示,他愿意跪在她面前,接受她堆在他脑袋上的一切责骂。但她只是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棋,然后喃喃地说道:“该你了,巫咸。巫咸?” 巫咸的耳朵不安地哆嗦了一下,他的长眉毛低垂下来。这名黄巾力士并没有什么辨别气味的能力————嗯,不会比小丹的更好————但他能感觉到凡人无法识别的心绪。当与子恒和小丹同在一个房间的时候,巫咸看上去总是一副想哭的样子。 现在,他只是发出一声如同风吹过岩洞的叹息,然后放下一粒白棋————如果小丹再不注意,他就要围住小丹的一大片棋子了。小丹大约能注意到,她和巫咸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子恒则要比他们两个差很多。 苏琳走出卧室的房门,手臂上捧着一个枕头,朝小丹和子恒皱皱眉。她的气味让子恒想到一匹母狸力正在忍受咬着她尾巴玩耍的小狸力,而且快要到临界点了,她的气味中也充满了担忧,奇怪的是,还有恐惧。为什么一名白发侍女会感觉到害怕————而且这位侍女的脸上还有那样的疤痕————子恒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子恒拿起一本有镀金雕刻花纹的皮封书,坐进椅子里,随意将书翻开。他并没有去读,甚至没有去看他拿起的是什么书。他深深地吸着气,并过滤掉除了小丹之外的所有气息。失望、愤怒、嫉妒,在这些下面,甚至在那种微弱的清新草药香皂的气味下面,是她的气息。子恒饥渴地呼吸着,她只要说一句话就行。 一阵敲门声响起,苏琳走出暖屋,红白色的裙子随着她的步伐被高高踢起。她瞪了子恒、小丹和巫咸一眼,仿佛是在奇怪为什么他们全都没有去应门。 当她看见走进门的是崔戍时,便不做掩饰地冷笑了一声————自从令公鬼离开后,苏琳似乎经常会这样————但她很快又深吸一口气,仿佛是鼓起勇气一样,然后在脸上显出一副恭顺的笑容。然后她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脸几乎都要贴在地面上,仿佛是在恭迎一位要亲手砍掉自己脑袋的国主。 突然间,她开始颤抖。怒意从她的气味中融化了,甚至连那种担忧都被另一种气息掩盖住————那种气味就如同上千根发丝一样细的钢针。子恒以前从苏琳身上闻到过羞愧,但这次,他觉得苏琳大概要羞愧而死了。他闻到了女人在痛哭流涕之前散发出来的那种苦涩的甜蜜。 当然,崔戍完全没看苏琳一眼,他的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子恒。在他那个被剃光并敷了粉的额头下面,他的面孔非常冷静,甚至有些阴森。 崔戍的身上没有一丝酒气,他看上去应该也没跳过舞,上次子恒遇到他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有警戒的气味,算不上是恐惧,但他的样子仿佛正走过一片爬满毒蛇的密林,今天那种气味却变成了原先的十倍。 “老天爷恩宠你,子恒大人,”崔戍一边说着,一边侧过了头,“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子恒将那本书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天必佑之,崔戍大人。”如果这个人想要正式谈话,子恒可以和他正式谈话,但那是有限制的。“无论你要说什么,我的老婆都可以听,我不会对她隐瞒任何秘密,而巫咸是我的朋友。” 第一千七百七十八章 强烈的伤痛 子恒能感觉到小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突然间,她的气息几乎压倒了他。不知为什么,子恒想到了她对他的爱,当她在最温柔的时候,当她将最激情的吻给他的时候,那种几乎让他晕眩的芬芳。 子恒想命令崔戍离开————也让巫咸和苏琳离开。如果小丹有了这样的气息,他肯定能让她回心转意,但那个雨师城人已经坐下了。 “一个可以信任老婆的男人,子恒大人,就是拥有比财富更珍贵的宝藏。”但崔戍还是将小丹审视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今天,雨师城承受了两个灾难。今天早晨,宫祺宇大人被发现死在床上,看样子是被毒死的。之后不久,张朗大君在街上被一名小贼刺死了,在圣火节发生这样的事是很不寻常的。” “为什么你要把这种事情告诉我?”子恒缓缓地问。 崔戍摊开双手,“你是真龙大人的朋友,而他不在这里。”他犹豫着,当他再次开口时,每一个字仿佛都是被强逼出来的。“昨晚,羌活和一些小家族的客人共进晚餐————张氏、慕氏、崔氏、毛氏等等。这些家族都不大,但他们数量众多,他们在讨论与燕氏家族联盟,支持羌活登上太阳王座,羌活并没有刻意隐瞒这次聚会。” 他又停了一下,认真地审视着子恒。无论崔戍看见了什么,他似乎是认为需要对子恒进行更多的解释。 “这是最危险的,因为宫祺宇和张朗都想要得到太阳王座,而如果他们知道羌活也想要,他们两个都会将羌活闷死在枕头里。” 子恒终于知道了,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如此旁敲侧击地说出自己的推断。他希望小丹能说话,小丹在这种事情上比他要擅长得多。他从眼角向小丹望过去,看见小丹又把头埋在棋盘上,不过小丹似乎也在从眼角看着子恒。 “如果你认为羌活犯下了罪行,崔戍大人,你应该去找……去找鬼玄元。”子恒本想说夜娇靡,但还没等他说出口,嫉妒已经在小丹的气息中变强了。 “那个楼兰野蛮人?”崔戍哼了一声,“我还不如去找夜娇靡,但那并不会有用。我承认那个占西婊~子知道如何管理一座城市,但她把每一天都当成了圣火节,羌活会把她切成碎片,和辣椒一起炒熟。你是转生真龙的朋友。羌活————”这一次,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终于发现夜娇靡没敲门就走进了房间,她的手臂中还捧着一根用毯子裹起来的细长东西。 子恒已经听到了门栓转动的声音,并且看见了夜娇靡————这个女人的胸部有一半都露在衣服外面。怒火几乎扫光了子恒脑子里的一切,这个女人竟然径自走进他的房间,当着他老婆的面向他卖弄风骚?他怒不可遏地站起身,两只手掌狠狠地拍在一起:“出去!出去,女人!现在就出去!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我会把你远远地扔出去,远得让你可以在途中弹起来两次!” 夜娇靡吓得掉落了手中的东西,睁大眼睛后退一步,但她并没有离开。子恒在喊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才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崔戍的脸上一片冷漠,但他的气味显得相当困惑————就像是一片平原上冒出的一座石峰那样明显。 巫咸的耳朵像锥子一样僵硬地直立着,下巴几乎松垮到了胸口,而小丹带着那种冷冷的微笑……子恒完全不知道。他觉得应该能闻到嫉妒的巨浪,但为什么她的气息中只有强烈的伤痛? 子恒忽然看到夜娇靡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条毯子已经摊开,露出令公鬼的剑和那条有龙形带扣的腰带。令公鬼会把这些丢下就离开吗?子恒喜欢将事情都认真思考一遍————一个人在匆忙的时候,往往会在无意中伤害到别人。那把剑躺在地上,如同一根闪电。匆忙行事是愚蠢的,这在锻铁时会做出次级品,但子恒的毛发已经竖立起来,一声咆哮在他的喉头深处响起。 “她们抓走了他!”苏琳突然发出骇人的哀嚎。她仰起头,紧闭起双眼,凄厉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已经足以让子恒浑身颤抖了。“鬼子母抓走了我的首兄弟!”她的脸颊上满是泪光。 “镇静,别急,女人,”夜娇靡坚定地说,“到里面的房间去,镇静下来。”然后她又对子恒和崔戍说道:“我们不能允许她将讯息传播————” “你没认出我,”苏琳狂野地吼道,“我的衣服和头发变了。如果再这样说我,仿佛我完全不存在,我会让你尝尝鬼玄元在海门通让你经历过,而且现在理应继续经历的一切。” 子恒与崔戍和巫咸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他甚至还和小丹对望了一眼,只是小丹立刻又把目光转到了一旁。夜娇靡的脸色则变得乍红乍白,她的气息则变得羞辱、软弱和渺小。 没等其它人有所动作,苏琳已经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崔戍刚一迈步,却有一名黄头发的年轻枪姬众正从门口走过,她的脸上还带着兴致盎然的笑容。 “你给我正经一点,鲁隐!”苏琳喊道。她的双手似乎在飞快地做着动作,只是被她的身体挡住了,让房间里的人看不见她做了什么。鲁隐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告诉鬼千拓,她必须立刻到这里来,还有鬼玄元。带我的圣保衣来,还有剪头发的剪刀,快!你到底是女武神的信徒还是牢兰海!?”乌发枪姬众立刻向前冲去。苏琳满意地一点头,然后转回身,回手用力将房门摔上。小丹吃惊地倒抽一口气。 “苍天护佑我们,”崔戍呻吟道,“她竟然对厌火族人那样说话,那个女人一定是疯了,我们一定要先把她绑起来,塞住嘴巴,然后再考虑该怎样和厌火族人交代。”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从长衫口袋里抽出一条暗绿色的手绢,看样子是要立刻把他的话付诸实施。但子恒捉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厌火族人,崔戍,”夜娇靡说道,“一名枪姬众,我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一名侍女。”但苏琳立刻就警告地瞪了夜娇靡一眼。 第一千七百七十九章 我有证据 子恒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他本来还想要保护这名白发的老女人,不让她受到崔戍的伤害。那名雨师城人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子恒,稍稍抬起拿着手绢的手。很显然的,他还在想捆绑和堵苏琳的嘴。子恒站到他和苏琳之间,从地上捡起令公鬼的剑。 “我觉得确认。”突然间,子恒发觉自己距离夜娇靡已经很近了。夜娇靡正不安地瞥着苏琳,并一点点向他靠近,仿佛是在寻求他的保护。但夜娇靡的气息中只有果决,并没有不安,闻起来,就像是一名猎人。 “我不喜欢立刻就得出结论。”子恒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小丹身边,他的步伐并不快,就像是一名要走到老婆身边的男人。“这把剑并不能真正证明任何事情。” 小丹站起身,绕过桌子,从巫咸的手肘后面望着棋局。夜娇靡则又向子恒靠了过来,她仍然在用畏惧的目光看着苏琳,身上也仍然没有一丝畏惧的味道。她伸出手,仿佛是要抱住子恒的手臂。子恒跟在小丹身后,尽量显出不经意的样子。 “令公鬼说过,三名鬼子母不能伤害他,只要他保持警戒。”小丹从桌子的另一边转过去,重新坐回椅子里。“我知道,他从不会让超过三名鬼子母靠近他。” 夜娇靡跟着他,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他,同时又用害怕的眼神望着苏琳。 “他离开的那一天,我被告知只有三名鬼子母来见他。”子恒跟随小丹的脚步加快了一点,小丹又从椅子里站起来,回到巫咸身边,巫咸将脑袋埋在手臂里,发出一阵呻吟————对黄巾力士而言只是低声的呻吟。夜娇靡圆睁着双眼,追在子恒身后,像极了一名寻求保护的女人。子恒发现,她的气味中只有决心! 子恒转过身,面对着夜娇靡,用僵硬的手指杵在她的胸口,让夜娇靡发出了一声尖叫。“就停在这里!”他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地方,急忙将手抽开,仿佛被火老天爷收了一样。但他仍然保持着语气的严厉,“就停在这里!”他从夜娇靡面前退开,凶狠的眼神几乎能瞪裂石墙。他知道为什么小丹的嫉妒已经像闪电一样充满了他的鼻腔,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气息比以前更加痛苦? “极少有男人能让我遵从,”夜娇靡低声笑着,“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她的表情和语气————更重要的,是她的气味————变得严肃了,“我刚才去真龙大人的住所搜检了一番,因为我感到害怕。所有人都知道鬼子母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护送他去嘉荣城,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放弃。这段时间里,我和鬼子母进行过不下十次的会面,她们告诉我在他随她们返回白塔之后我要做什么,她们似乎对此非常确定。” 夜娇靡犹豫了一下,虽然她没有看小丹,子恒却觉得她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在小丹面前说出某件事。大约夜娇靡针对的是崔戍,但更像是小丹,那种猎人的气味又出现了。“她们给我强烈的暗示,似乎我应该返回占西,如果我不这样,我大约会被鬼子母护送回去。” 苏琳悄声嘟囔了几句,但子恒能够听得很清楚:“鬼玄元是个傻瓜,如果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他一定会任何事都不做,先好好抽她一顿。” “十次?”崔戍说,“只有一位鬼子母来见过我。当我向她表明,我已经向真龙大人宣誓效忠的时候,我觉得她很失望。但不管是十次还是一次,羌活一定是关键。她像其它所有人一样,知道真龙大人要把太阳王座送给仪景公主。”崔戍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姜氏家公主,这才应该是她的身份,黑泉亲王应该坚持让银蟾女王嫁入姜氏家族,而不是他入赘黑戈壁家族,是银蟾女王需要他,而不是他需要银蟾女王。嗯,不管是仪景公主,还是姜氏家族的公主,她远比羌活更有权利继承这个王座,但我相信,是羌活杀了宫祺宇和张朗,以扫清她登上王座的障碍,如果她认为真龙大人会回来,她绝不敢这么做。” “这就是原因所在了。”夜娇靡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焦急的小皱纹,“我有证据,羌活让一名仆人将毒药放进宫祺宇的酒里————她做事很粗心,而我带来了两名优秀的捕盗者,但我原先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微微低下头,接受了崔戍赞赏的目光。“她要为此而被吊死————如果有办法能让真龙大人回来的话。如果他回不来,恐怕我们都要开始考虑该怎样才能活下去了。” 子恒的手紧握在蛊雕皮的剑鞘上,咆哮道:“我会把他带回来。”沈晋和其它锡城人肯定还在前来雨师城的半路上,他们要受到马车的拖累,但他还有狸力群。“即使我必须一个人去,我也要带他回来。” “不是一个人,”巫咸的语气如同岩石般坚硬,“只要有我在,你就永远不是一个人,子恒。”他的耳朵突然困窘地动了动,任何人看到他勇敢的样子,似乎都会让他觉得困窘,“毕竟,如果令公鬼被关进白塔,我的书就不会有圆满的结局了。如果我不在场,我也就无法记录他被援救的过程。” “不会只有你们,黄巾力士,”崔戍说,“明天我就能召集五百人。我们需要多大力量才能对抗六名鬼子母,我不知道,但我会遵守我的誓言。”他看了苏琳一眼,那块手绢仍然被捏在他手里。“但我们对野蛮人能有多少信任?” “我们对伐木人能有多少信任?”鬼营室用像她一样又老又硬的声音说道,她没敲门就走进房间,鬼玄元跟在她身边,带来一股严峻的气息。他们身后是鬼纳斯,在她的白发中间,那张显得过于年轻的面孔比任何鬼子母更加冰冷。然后是浑身喷涌着杀人怒火的鬼千拓,她拿着一只灰色、棕色和绿色的包裹。 “你们已经知道了?”子恒难以置信地问。 鬼千拓将那只包裹扔给苏琳。“你应该承担义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乎有一个月了,即使是屈从者也认为你的自尊太强了。” 第一千七百八十章 谁信任谁 那两个女人消失在卧室里。 厌火族人一进门,子恒开口说话的时候,立刻从小丹身上闻到气恼的气味。 “枪姬众手语。”小丹低声说道。她的声音非常低,房里只有子恒的耳朵能听到。子恒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小丹只是显出一副关心棋局的样子。 为什么小丹一直都对这件事不理不睬?她能给出很好的建议,而且无论她愿意说什么,他都会非常高兴。小丹这时放下一粒棋子,朝巫咸皱皱眉,黄巾力士正专心看着子恒和其它人。 子恒努力克制住叹气的冲动,用平板的声音说道:“我不在乎谁信任谁。鬼玄元,你愿意派遣你的厌火族人对抗鬼子母吗?她们有六个,十万名厌火族人会让她们寸步难行。”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个数字让他眨了眨眼————一万人就已经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了————十万是鬼玄元说过的人数,子恒看到过丘陵地带的楼兰营地,所以他相信鬼玄元的说法。但让他惊讶的是,鬼玄元的气息中出现了犹豫。 “这么多人是不可能的。”部族首领缓缓地说。他又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跑者们今天早晨来了。突阕正从猨翼之山脉向南进军,已经进入雨师城的核心地区,我必须有足够的军力阻止他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们的目标就是这里,但如果我让如此众多的枪矛离开,我们可能就要把以前做过的事重新做一遍。至少,那时突阕会在我们回来之前洗劫这座城市。有谁能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前进多远,有多少人会被他们当成屈从者掳走?” 当鬼玄元说出最后这句话时,他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轻蔑气息,但子恒并不太知道他在说什么。和阻止令公鬼被囚禁在嘉荣城相比,需要重新征服多少地方,甚至是有多少人会死去,但子恒极不愿意想到这个,都不再是重要的事情了。 鬼营室一直在审视子恒,智者们的眼睛经常会让子恒想到鬼子母————她们都会把你称量到每一两、每一寸。鬼营室让子恒觉得自己如同一架被拆开的旧犁————每根钉子都被重新检查过,以确定是否应该修理或更换。“把一切都告诉他,鬼玄元。”鬼营室厉声说道。 鬼纳斯将一只手放在鬼玄元的手臂上,“他有权利知道,我心中的阴凉,他是令公鬼的兄弟。”鬼纳斯的声音很温柔,但她的气味很坚定。 鬼玄元用严峻的目光看了智者们一眼,然后又轻蔑地看了崔戍一眼,最后他站直了身体。“我只能带领枪姬众和负龙守律。”他仿佛宁可失去一只手臂,也不愿意说出这些话,“其它人之中有太多不愿和鬼子母进行枪矛之舞。”崔戍的嘴唇轻蔑地弯曲起来。 “有多少雨师城人愿意与鬼子母开战?”子恒平静地问,“六名鬼子母,我们除了钢铁之外,一无所有。”鬼玄元能聚集起多少枪姬众和那些斯什么的人?不要紧,他至少还有狸力群。有多少狸力会死去? 崔戍的嘴唇恢复了平直。“我会的,子恒大人。”他坚定地说道,“我和我的五百人,如果是六名鬼子母的话。” 鬼营室就连笑声也显得相当老辣:“不要害怕鬼子母,伐木人。”突然间,一点火焰出现在她面前。她能导引真气! 当他们开始制定计划时,鬼营室让那团火焰消失了,但它仍然留在子恒的记忆中。微小、虚弱、闪烁不定,但它比发出了比号角更强的宣战号令,号令着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争。 “如果你合作,”羽涅用安慰的声音说,“你的生活会变得更加愉快。” 这名姑娘阴沉地盯着羽涅,在凳子上动了动身子,仍然显得有点痛苦。她没有穿长衫,但她的身上在不停地流汗,这座帐篷一定很热,羽涅有时候会完全忘记气温。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对这个紫苏,或者是林紫苏,或者是叫其它什么名字的姑娘很好奇。羽涅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的衣着完全像是个男孩,那时她总是和湘儿及半夏在一起,还有仪景公主,不过另外那两个女人是和令公鬼绑在一起的。 第二次,林紫苏成为羽涅所痛恨的那种女人————虚荣、矫揉造作。那时她几乎是处在金灵圣母的个人保护之下,这只是让羽涅更加恨她。羽涅完全想象不出,厉业魔母怎么会那么愚蠢,竟然允许她离开白塔。这个姑娘的脑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信息?大约不该让厉业魔母立刻就得到她。在白塔正确地使用这个姑娘,她能帮助羽涅将厉业魔母变成一只被网住的燕子。 因为苦菊的关系,厉业魔母已经变得强壮,能够和苦菊一起坚定地控制住丹景玉座的每一分权力,将厉业魔母关在笼子里肯定会削弱苦菊。适当地利用…… 羽涅一直在感受的能流发生了一丝改变,让她坐直了身体。“等你进行了足够的思考之后,我会再和你谈,紫苏,仔细地想想,一个男人能值多少眼泪。” 走出帐篷之后,羽涅向那名站岗的矮壮护法厉声说道:“这次要看紧她。”昨晚出事的时候,并不是小四站岗,但护法们都被娇纵得很厉害。他们不该比士兵得到更多的优待。 羽涅没理会护法的打恭,离开那座帐篷后,她开始寻找丙火王子。自从令公鬼被捕之后,那个年轻人就变得孤僻而沉默。羽涅不想因为丙火王子要为他母亲进行愚蠢的复仇,而把一切事情搞糟。她看见丙火王子正骑在马上,在营地边缘和一群自称为少白~军的男孩说话。 因为必要的原因,她们今天提早了宿营时间。下午的太阳让帐篷和路边的马车投下长长的影子。起伏不定的原野和低矮山丘包围着这片营地,视野中只有几丛零散的矮小灌木。 除了使节团中的六名鬼子母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三十三名鬼子母,以及她们的仆人和护法————其中有九个人是鼍龙派的,只有十三名凌日盟,其余的则属于绀珠派,苦菊原先的宗派。 即使不算上丙火王子和他的士兵,这也是一片相当大的营地了。一些姐妹也走出了帐篷,或是在探头向外观望,她们也感觉到了羽涅所感觉到的事情。 第一千七百八十一章 惩罚 众人注意力的焦点落在七名鬼子母身上,其中六个人坐在围绕一只铜箍箱子的凳子上,那只箱子放在仍然能完全被西斜的太阳照射到的地方。 第7个人是乌茜,自从令公鬼在昨晚被放回这口箱子中之后,她就不曾远离过这只箱子。她们在离开雨师城后,令公鬼曾经被允许出来走动过一次,但羽涅怀疑乌茜要让令公鬼在剩下的旅途中都被塞在这只箱子里。 这名鼍龙派鬼子母一看见羽涅走过来,就立刻迎了上去。乌茜通常都很漂亮,她皮肤白皙,脸孔轮廓是优雅的卵圆形,但现在,她的脸颊变成了深红色,从前一晚到现在,她的脸色一直都是这样。她那双可爱的黑眸也被镶了一圈红边。 “他又在妄图打破屏障了,羽涅。”愤怒混合着对那个男人的轻蔑,让乌茜的声音变得浑浊而沙哑,“他一定要再次受到惩罚,我要成为那个惩罚他的人。” 羽涅犹豫着。惩罚紫苏的效果会好很多,这样可以对令公鬼产生震慑作用,昨晚看见他看到紫苏遭受惩罚时,肯定是被强烈地激怒了。紫苏会遭受惩罚,是因为她看见令公鬼被惩罚时,突然开始拼命地挣扎和反抗。 这起意外的起因是令公鬼发现紫苏在营地里,那时看守紫苏的护法粗心地允许紫苏走进帐篷外的夜色里,而不是将紫苏紧紧地看守在帐篷之中。但又有谁能想到,已经被屏障并且受到严密监押的令公鬼会变得那样疯狂? 他不仅是打破了屏障,而且还徒手杀死了一名护法,并且用那名死护法的剑重伤了另外一名护法,最后那名受伤的护法也在治疗中死去。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姐妹们克服了惊骇之心后,连忙用上清之气把他捆了起来的短暂时间内。 依照羽涅的意思,她在几天前就会聚集起其它凌日盟姐妹,将令公鬼镇压了,但这么做是被禁止的,所以她只能将令公鬼完整无缺地送去白塔。然而,这样做的前提是令公鬼必须表现出足够的礼貌。羽涅更在意的是做事的效果,如果将紫苏牵出来,让令公鬼听到紫苏的哀嚎和哭泣,让他知道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才会让紫苏如此受苦,这样做肯定会达到最好的效果。 但恰巧那两个死掉的护法都是乌茜的,大多数姐妹都认为乌茜有这样的权利,而且羽涅自己也想让这名像布娃娃一样可爱的云梦泽鼍龙派鬼子母尽快摆脱掉她的愤怒,如果这张瓷器般的脸能在剩下的路途中恢复白皙和光润,一定会好看得多。于是羽涅点了点头。 当光线突然射进箱子里的时候,令公鬼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真龙陷入了死寂的平静。令公鬼吃力地维持着虚空,但他被拖出箱子,拉直身体时,他很清楚自己的肌肉正在痉挛、呻吟。 令公鬼咬紧牙关,竭力不在这种对他来说像正午时分一样强的阳光中眯起眼睛。和箱子中相比,外面的空气真是清爽宜人,被汗水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上面仍然有汗滴在流。 没有绳索捆住令公鬼,但他一步都迈不出去,而如果不是被上清之气支撑住,他立刻就会跌倒在地上。直到他看清楚太阳已经西斜了多少,他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在双膝中夹了多长时间,那时他的全身都窝在由他的汗水形成的水洼里。 令公鬼对太阳的注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他的目光就落在站到他面前的乌茜身上。这名矮小、苗条的女人抬起头盯着他,黑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让他几乎又打了个哆嗦。和昨晚不一样,这个女人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就开始了。 看不见的能流抽在令公鬼的肩膀上,第二记是在胸口上,第三记在大腿后面。虚空破碎了。风之力,只是风之力。这样说听起来似乎比较轻柔一点,但每一击都像是被鞭子抽中,挥舞鞭子的手臂比任何男人的手臂都更加强壮。 在乌茜开始之前,令公鬼从肩膀到膝盖的所有地方都已经布满了鞭痕。他能感觉到它们,并不是他所希望的那种模糊感觉。即使被裹在虚空中,他仍然想要哭泣,而在虚空消失之后,他只想嚎叫。 但令公鬼只是咬紧了牙,有时候,他的牙齿缝里会迸出一阵咕哝声。每次发出这种声音,乌茜的力量都会加倍,仿佛是想听到更多的声音。令公鬼拒绝屈从,每次被这种看不见的鞭子抽中,他都无法阻止身体的颤抖,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给她的。他死死地盯着她的双眼,拒绝移开目光,拒绝眨眼。 我杀死了我的风乐瑶。每次鞭子落下,真龙都会发出哭嚎。 令公鬼也在进行他自己的忏悔。痛苦抽打着他的心口,那是因为对于鬼子母的信任。火焰灼烧着他的后背。绝不再信任,一丝一毫也不会。剃刀在刮削他的骨肉。这全都是因为对鬼子母的信任。 她们以为她们能让他屈服,她们以为她们能让他匍匐在厉业魔母脚下!他让自己做出一生中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情————他露出了微笑。虽然那微笑只是停留在嘴唇上,但他看着乌茜的眼睛,微笑着。 乌茜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鞭打从所有方向上同时而至。世界似乎充满了痛苦和火焰,令公鬼看不见,只能感觉。痛苦和灼烧。不知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双手正在那种看不见的绑缚中不受控制地颤抖。 但令公鬼已经将全部意志集中在紧咬的牙关上。我要……不能喊出来!我不会喊出……!绝不再……一丝……一丝一毫!绝不……!我不会!绝不!绝不!绝不! 令公鬼在急促地呼吸着,空气激烈地涌进他的鼻腔。他的全身都在抽搐,经历过一次次脉动的火焰,但鞭打停止了,就像它开始时那样突然————他身体中的一部分本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终于结束了。 令公鬼尝到了血腥味,意识到他的下巴几乎像他身体的其它地方一样痛。很好,他没喊出来,他脸部的肌肉纠结成僵硬的疙瘩。如果他要张开嘴,一定会费很大的力气。 第一千七百八十二章 他真的消失了 视觉是最后才恢复的,即使当令公鬼能看见的时候,他还在怀疑是不是痛苦让他产生了幻觉。在那些鬼子母中间站立着一队智者,她们整理着披巾,用她们能聚集起来的全部傲慢望着那些鬼子母。 当令公鬼相信她们是真实存在的时候,或者他真的是在做梦,羽涅正在他的想象中说话,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得救了。智者们终于……这是不可能的,但她们大约能……然后他认出了那名正在和羽涅说话的女人。 沙奇娜向他走了过来,一丝微笑挂在那双丰满而贪婪的嘴唇上。在灰发的映衬中,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正从一张美丽的面孔上望着他。与其盯着那张面孔,令公鬼更宁愿看着一匹发狂的狸力。 她的站姿有点奇怪————稍稍向前靠过来,肩膀挺起。她在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间,虽然全身都在疼痛,但他非常想笑。大约他已经笑出来了,只是他不确定从自己嘴唇间出来的声音到底算什么。 令公鬼是一名囚犯,刚刚被狠狠地鞭打过一顿,伤口发出火烧般的疼痛,汗水在蛰刺全身的每一个地方。他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痛恨他,将他视为杀死爱人的仇敌,但这个女人正在确认他是否在从她的衣领中窥看她的胸部! 缓缓地,沙奇娜用一根指甲划过他的喉咙————在他的脖颈上划了一个圈————仿佛是在想象割掉他的脑袋。当然,为了鬼足缺,这个女人肯定想这样做。 “我已经见到他了。”沙奇娜说着,满意地叹了口气,并伴随着一阵满意地微微颤抖着,“你们履行协议中你们的部分,我履行我的部分。” 鬼子母立刻又把令公鬼折叠起来,让他以头被夹在膝盖中的姿势回到箱子里,窝在那一片汗水之中。箱盖被关上,黑暗包围了他。 直到此时,令公鬼才开始活动下巴,让自己能张开嘴,颤抖地一呼一吸。他一直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不哭出来。苍天啊,但他真的像是在被火烧一样! 沙奇娜在这里干什么?她们有什么样的协议?能知道白塔和突阕之间有协议就很够了;现在还不是为这种事担心的时候。现在他要担心的是紫苏,他必须夺回自由。她们已经在伤害明了。这个心思是如此强烈,几乎大过了肉体的痛苦————几乎。 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虚空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令公鬼最终还是将自己包裹在虚空里,向阳极之力伸展……他发现真龙在做和他一样的事,如同两双手在摸索着,要抓住只有一双手能抓住的东西。 饶不了你!令公鬼在脑海中咆哮着。饶不了你!为什么你不能跟我合作一次,而不是对抗我! 不,是你跟我合作!真龙喊了回去。 令公鬼几乎在震惊中失去了虚空。这次绝对没错。真龙听到了他,并做出了回答。我们可以合作,真龙。令公鬼不想跟这个人合作,令公鬼想把他赶出自己的脑海。 但紫苏也被抓了。还有多少天他们就会被带到嘉荣城。他相信,如果她们将他带到了那里,他就不会再有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一个不确定的、但也不是疯狂的笑声回应了他。合作?又是一阵笑声,这次充满了疯狂。合作,无论你是谁。声音和真龙消失了。 令公鬼颤抖着,跪在箱子里,更多的汗水滴进正浸泡着他头部的水洼。 他在颤抖着。 他缓缓地向阳极之力伸展过去……又遇到了那道屏障。他缓慢而轻柔地感觉着屏障,直到平滑的阻碍突然变成了六个点,六个柔软的点。 柔软的,真龙喘息着说。因为有她们在,维持着这个缓冲。它们被固定住之后,就会变得坚硬。它们还是柔软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但如果它们被固定住,我就能拆开这个网,只要我有足够的时间。他又停了下来,许久没再说话,甚至让令公鬼以为他又消失了,忽然,他又耳语道,你是真的吗?然后,他真的消失了。 令公鬼小心翼翼地沿着屏障感觉着那些柔软的点。六名鬼子母。需要时间?直到现在,它们还从没有被固定过……已经过了多久?六天?七天?八天?不行,他不能等太久,每一天都会让他更靠近嘉荣城。 明天,令公鬼会再次尝试打破屏障,那就像是他用两只手拍打岩石,但他必须用全部力气去拍打。明天,当乌茜鞭打他的时候————他相信鞭打他的人一定会是乌茜,他会对她微笑,然后当痛苦加剧的时候,他会发出尖叫。 后天,令公鬼将要做的会仅止于碰这个屏障,顶多让她们感觉到他在碰它,不会再做更多了,而且不论之后她们会不会再惩罚他,他也不会再去碰第二次。 大约令公鬼可以向她们要水喝,她们在黎明时给了他一些水,但他已经渴了。即使她们让他一天不止喝一次水,求她们给水喝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如果令公鬼还被关在箱子里,他可以乞求她们让他出来。如果她们认为他还没接受教训,她们就不会让他出来。想到还要在箱子里滞留两三天,勒紧的肌肉又开始抽搐。这里没有任何可以挪动的空间,而他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两或三天,她们会相信令公鬼已经屈服,他会表现出恐惧的样子,避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他将成为一个可以随意被放出箱子的可怜人,更重要的是,他将成为一个她们不需要严密看守的可怜人。大约到那时,她们就会认为不需要六个人维持屏障,她们会将屏障固定住,或者……或者出现别的疏失。他需要她们的疏失! 这是一个绝望的想法,但他却发觉自己在笑,而且无法停下来。他无法停止去感觉那道屏障,如同一个瞎子在拼命地用手指摸索一片平滑的琉璃。 羽涅皱起眉看着那些楼兰女人,直到她们登上一座小山,又消失在山丘背后。除了沙奇娜之外,那些人都能导引真气,其中有几个相当强大。 毫无疑问,沙奇娜认为只要有十来个野人围绕在身边,她就是安全的。真是有趣的想法,这些野人根本就是靠不住的。再过几天,她会再次利用他们————沙奇娜所谓“协议”的第二部分————丙火王子不幸的死亡,连同他的大部分少白~军。 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到我的帐篷里来 回到营地中心,羽涅发现乌茜还站在那个装着令公鬼的箱子前面。 “他真的在哭泣,羽涅。”乌茜激动地说道,“你能听到吗?他真的……”突然间,泪水从乌茜的脸上落下。她也在无声地哭泣,她的双手紧抓着裙子。 “到我的帐篷里来,”羽涅安慰地说,“我有一些不错的李子茶,我还可以在你的眼眉上敷一块凉湿巾。” 乌茜在泪水中露出微笑,“谢谢你,羽涅,但我不能。知范和凧猟一定在等我,他们肯定比我受了更多的苦,他们不仅会感觉到和我一样的苦楚,还会因为我在受苦而更加痛苦,我必须去安慰他们。”她感激地握了握羽涅的手,就走开了。 羽涅看着这只箱子,又皱起眉。令公鬼似乎的确在哭泣,但也很像是在笑,虽然她并不相信他笑得出来。她抬起头向乌茜望去,那名鼍龙派鬼子母刚刚消失在她的护法的帐篷里。 令公鬼会哭泣的,她们还要再过十几天才能到嘉荣城,举行厉业魔母计划中的凯旋式————至少还要有二十天。从现在开始,不管乌茜是否愿意再做下去,他都要在每天黎明和日落时接受惩罚。 当羽涅把令公鬼带到白塔时,他会亲吻厉业魔母的戒指,听从命令说话,当他不被需要的时候温顺地跪在角落里。羽涅眯起眼睛。她要自己去喝李子茶了。 当她们走进林地时,沙奇娜转身面对其它人,并对于自己能够如此平心静气地看待身边这些大树暗自得意。翻越龙墙之前,她从未看过这么多树。“你们有没有看清楚她们束缚他的手段?”她问道,同时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像是在问一件她早已经完全掌握的事情。 鬼怯慑看了看其它人,她们都向她点点头。“我们可以做出她们所做的一切编织。”鬼怯慑说道。 沙奇娜点着头,用手指抚摸着口袋里的那只小石匣。那名将这个给她的奇怪湿地人说她在这样的时候就应该使用它,当令公鬼被俘虏的时候。 直到她真正看见他之前,她都在打算这样做,但现在,她决定把这个匣子丢开。她当过一位部族首领的寡妇,那个男人进入过昆莫;然后她成为了一个自称为首领的男人的寡妇,其实那个男人并没有进入昆莫。 现在,她要成为朅盘陀王的老婆,楼兰的每一根枪矛都会向她拜倒。她的指尖仍然存留着令公鬼脖颈的感觉,那时她的指尖正在画出一只项圈的形状————一只将被套在令公鬼脖子上的项圈。 “是时候了,沙乌娜。”她说道。 不出所料,沙乌娜惊讶地眨了眨眼,在随后的时间里,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沙乌娜一直在因沙奇娜的位置而满腹牢骚,沙奇娜却一直没时间理会她。除了沙乌娜之外,在场每个人都已经坚定地支持着沙奇娜,别的地方还有更多支持者。 沙奇娜专注地看着其它智者们的所作所为。上清之气总是令她感到痴迷,所有这些事情都显得如此不可思议,如此功效卓著。她们必须让其它人能够看出,只有上清之气能让沙乌娜变成这样。沙奇娜觉得这实在是令人吃惊————一具躯体被撕裂的时候,只流了这么一点血。 圣火节第二天,太阳还只是地平线的一条亮线时,雨师城街道上已经挤满了纵酒狂欢的人们。实际上,从昨夜到现在,这些街道从没真正地空旷过。 到处都充满了狂热的庆祝气氛,几乎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这个留着卷曲胡须、表情严肃,腰间挂着一把战斧的男人。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沿着狭窄、笔直的街道一直向河边走去。有些人注意到他的同伴————一名厌火族人,现在这在雨师城中已经很常见了,只是当庆典开始时,所有厌火族人都已经离开了街道;不过,一位黄巾力士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他比骑在马上的男人还高,而这名黄巾力士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背后绑着一把巨斧,斧头从他的肩膀上探出来,斧柄几乎和他的身高一样长。和这位黄巾力士相比,那名留胡子的男人似乎都显得欢快许多。 望江上的船只也都亮着灯,包括那艘在这里造成许多谣言的讨海人船,它沿河流上溯到如此远离海洋的雨师城,然后在这里停泊了这么久,却几乎和岸上没有进行任何联系。 根据子恒所听到的谣言,那些讨海人甚至比厌火族人更加不赞成这座城里的人们在这两天的行为。子恒本以为尸弃会被雨师城人这种放荡的样子吓死,那样做实在是很不成体统。但这些人在公众场所接吻,比起那些女人是否穿着衣服,似乎对尸弃产生更大的困扰。 在高大的围墙中间,长长的石码头一直延伸到河里。各种尺寸和形状的渡船被系在这些码头上,从只能运载一匹马的,到能装下五十匹马的,不一而足。 现在子恒在每艘船上顶多只能找到一个人。他在一艘系在石柱上的渡船前勒住了缰绳,这艘船没有桅杆,有六到七幅长,相当宽大,它和码头之间架着步桥。一名矮胖的灰发男人光着臂膀坐在甲板中间一只倒扣的木桶上,一名灰发女人坐在他的腿上,在她暗色裙装的胸口上绣着六道彩色的横纹。 “我们想要过河!”子恒大声说道,同时小心地看着这两个缠抱在一起的人是否有放开彼此的迹象。结果是没有。子恒将一个锡城古国瓜子金扔到渡船上,厚重瓜子金敲击甲板的声音才让那个男人转过了头。“我们想要过河!”子恒说着,又在手掌上亮出第二枚瓜子金。过了一会儿,他又拿出第三个。 那名船夫舔了舔嘴唇。“我必须把桨手们找回来。”他一边嘟囔着,一边盯着子恒的手。 子恒叹了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瓜子金。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只看见一个这样的钱币,双眼就恨不得从眼眶里跳出来。 船夫立刻跳了起来,让那名贵族女子一屁股跌坐到船板上。他一边爬上步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请等一会儿,大人,就一会儿。”那名女子生气地瞪了子恒一眼,努力以优雅的动作走上码头。但还没走出多远,她已经拢起裙子,跑进岸边舞蹈的人群中,子恒能清楚地听见她的笑声。 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章 他该怎样做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短,但那些金子显然让那名船夫尽量加快了速度。他为船上大多数的长桨位置都找到了人手。当渡船驶向河面上的时候,子恒抚摸着枣红马的鼻子,这是他从太阳大厅的马厩里找到的一匹马,现在子恒还没为它想好名字。 它的蹄上钉着上好的蹄铁,一双前蹄是雪白色的,看上去应该很有毅力,但它并不能代替快步在子恒心中的位置。 子恒的红河长弓没有挂弦,拴在马鞍的一侧,装满箭枝的箭囊挂在高鞍尾上,鞍尾的另一侧系着一个整齐的细长包裹。那里面是令公鬼的剑。小丹亲自准备了这个包裹,并亲手将它交给子恒,但她仍然没有说一个字。子恒知道不会得到一个吻之后,转过了身,那时他终于听到小丹开口了: “如果你倒下了,”她悄声说道,“我会拿起你的剑。” 子恒一直都无法确定小丹是否想让他听到这句话,她的气息变得纷乱混杂,子恒从中分辨不出任何信息。 子恒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思考些什么,但小丹总是悄悄溜进他的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相信她就要跟随他一同行动。那时他的心脏都紧缩成了一团。如果小丹真的这么说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拒绝她————在他给了她那样的伤害之后,他已经再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但他的敌人是六名鬼子母,那代表着流血和死亡,如果小丹死了,子恒知道自己一定会变成疯子。那个瞬间是发生在当夜娇靡说她会率领她的占西翼卫队参加这场追击时,而且很幸运地稍纵即逝,虽然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 “令公鬼已经将这座城市交给了你,如果你离开这座城市,”鬼玄元平静地说,“这里会出现多少谣言?如果你派出你所有的枪矛,这里又会有多少谣言?而这些谣言将引发什么样的变化?”这听起来像是建议,但部族首领声音中的某些东西,让它比命令要有力许多。 夜娇靡高昂起头,紧盯着鬼玄元,身上散发出倔强的气息。但缓缓地,这种倔强消失了,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有太多男人能……”这句话只有子恒听得见。然后,她又微笑着用堂皇的语气大声说道:“这是个不错的建议,鬼玄元,我觉得我会接受它。” 最让子恒难忘的是当时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气味————鬼玄元和夜娇靡————就像是一头年长的公狸力和一只刚刚长大的幼崽,一位溺爱孩子的父亲和一名敬爱父亲的孩子。但有时公狸力仍然要咬住小狸力的鼻子,纠正她的错误举动。而那时子恒真正注意的是行动的热情从小丹的眼里消失了。他该怎么做?而如果之后他能再见到小丹,他该怎样做? 一开始,那些赤裸胸膛的桨手时常开着一些粗俗但并没有恶意的玩笑,抱怨他们所错过的一切是无论多少金子都无法抵偿的。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在甲板上来回行进,推拉船桨。每个人都说自己正在和一名贵族女子跳舞,或是正在亲吻一名贵族女子。一名大下巴的瘦子甚至说当麦瑙把他喊过来的时候,一名晋城的女贵族正坐在他的腿上。 不过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子恒也不相信。那些晋城男人看到街上的这种情形,会立刻冲进欢庆的人群里;而那些晋城女人只要看一眼这种情形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让卫兵把门看紧。 玩笑和笑声并没有持续很久。尸弃尽量站在甲板中心,一双眼睛有些过于炽烈地盯着河岸,脚尖踮起,仿佛恨不得一下子跳起来似的————这只是因为厌火族人不适应这么多水,但船夫们不可能知道尸弃为什么要这样。 巫咸靠在他在太阳大厅找到的那把长柄斧上。那只巨型伐木斧般的斧头上雕刻着精致细密的花纹。黄巾力士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那张宽阔的脸真的像是从花岗岩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那些船夫很快就闭上了嘴,只是在用力推拉着船桨,几乎不敢看这些船客一眼。当渡船终于进入望江西岸的石码头时,子恒把剩下的瓜子金和一把用来分发给船夫们的碎银子交给了船主————他希望这个人是船主————那一把银子是为了补偿巫咸和尸弃对他们造成的惊吓。那个胖男人接下钱之后,就立刻哆嗦着后退了一步。虽然有个大肚子,但他还是在打恭时将头一直垂到了膝盖上。大约表情吓人的并不只是尸弃和巫咸。 许多没有窗户的巨大建筑被木制鹰架包围着,上面的石块都变成了黑色,有许多地方剥落了。谷仓已经在以往的各种动荡中完全被烧毁,整修干活现在才步入正轨。但所有的谷仓、马厩、仓库和马车场院都看不见任何人,在这里干活的人全都去城里了。过了许久,才有两个人骑马从一条侧街赶了过来。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子恒大人。”刑奔雷急切地说道。这名粉红脸颊的年轻人,比他的同伴要高许多,他穿着被漆成红色的护心镜,同样是红色的头盔上插着一根细长的红羽毛,显得有些华而不实。他的气息中也充满了急切的心情和年轻人特有的味道。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崔戍嘟囔着。他没戴头盔,只戴着臂鞲和一副破损的护心镜,上面还残留着一些镀金花纹。他瞥了子恒一眼,又说道:“苍天在上,我不是要冒犯你,子恒大人。”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子恒说着转过了枣红马。毅力?他该为小丹做些什么?令公鬼对他的需要正在他的皮肤下沸腾。“现在,她们已经超过我们四天了。”他轻轻磕了一下脚跟,让毅力以平稳的步伐前进。一场长距离的追逐,现在让坐骑有闪失是不明智的。巫咸和尸弃也以平稳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宽阔的直街变成嘉荣城大道————雨师城的嘉荣城大道;别的城市也有同名的路————一条宽阔的硬土路一直向西北方延伸过去,穿过一片片覆盖森林的丘陵。他们进入林地一里后,加入到两百名占西翼卫队和五百名乐正家族扈兵之中,他们的坐骑全都是雨师城最好的马匹。 第一千七百八十五章 追随他 占西人全都披挂着红色的护心镜和覆盖住后颈、盆子般的有檐头盔,他们的骑枪上都缀着红色飘带,有许多占西人看上去就像奔雷一样迫不及待。 矮个子的雨师城人披挂着没装饰的护心镜和钟形头盔,头盔开了个可以看见脸部的缺口,露出一张张刚硬的面孔。他们的头盔和护心镜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凹痕。他们的骑枪上也没有装饰。 有不少人戴着崔戍的背旗————一根短旗杆上拴着一面方形旗帜,蓝色的旗子上有两个白色的宝石形花纹,标示出他们是军官或是乐正家族的小贵族。所有的雨师城人脸上没有任何急切的神情,只有肃穆和冷酷,他们都经历过战争,在雨师城,他们称此为“见过狸力”。 想到这个,子恒几乎笑了出来。现在还不是狸力来的时候。 在将近中午的时候,一小群厌火族人跑出树林,沿着通往大道的山坡继续向前跑去。两名枪姬众跑在鬼玄元身边,其中一个是鬼千拓,子恒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另外一个是苏琳。穿上圣保衣的苏琳看上去和原先完全不同了,她的白发也剪短了,只留下颈后的一绺。她看上去比她穿着仆人制服的时候……自然多了。 鬼纳斯和鬼营室也和他们在一起,她们将宽大的裙摆拢在大腿上,披巾挂在臂弯里,奇玉黄金的项链和手镯随着她们奔跑的动作发出一连串碰撞声,但她们的速度完全不比其它人慢。 子恒抢在其它人之前策马赶了过去,劈头问道:“有多少人?” 鬼玄元回头瞥了一眼尸弃、巫咸、崔戍、刑以及他们身后的队伍。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很远,而且马蹄和鞍鞯的声音会把一切声音都压下去,说不定连子恒都听不见这段距离外的声音。 但鬼玄元还是压低了声音:“从不同的战士团一共来了五千人,比五千多一点,我不能带太多人来。我没有和鬼幽泉一起去对抗突阕,已经引起他的怀疑。如果鬼子母捉走朅盘陀王的讯息传播开去,恐怕荒季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吞没。” 鬼千拓和苏琳同时大声咳嗽起来。然后这两个女人又彼此瞪了一眼,过了一会儿,苏琳将目光转向一旁,脸颊变成了红色。鬼玄元瞥了她们两个一眼————他的气息中蕴含着怒意,随后,他继续低声说道:“我还有将近一千名枪姬众。如果不是我握紧了拳头,她们所有人都将会跟在我身后,每个人全都举起一支火把,告诉全世界的每一个人,令公鬼正处在危险之中。” 突然间,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现在跟随我的每一名枪姬众都确切地知道我告诉她们的话是认真的。” 苏琳和鬼千拓全都红了脸,红色出现在她们被太阳晒黑的坚毅面孔上,给人非常奇怪的感觉。 “我……”她们又同时开口说道。又一次,她们互瞪了一眼,而苏琳又一次把目光移开了,她的脸变得比刚才更加红润。子恒不记得鬼断怨和鬼指残曾经有过这种表情,那是他唯一认识的两名枪姬众。 “我已经做出过承诺,”鬼千拓僵硬地说,“所有枪姬众都做出了承诺,就如同首领向我们下达了命令。” 子恒没有问荒季是什么,他也没有问鬼玄元是怎样率领厌火族人渡过望江。厌火族人没有使用渡船,而宽阔的大河是世界上唯一能阻挡厌火族人脚步的东西。其实子恒很想知道答案,只是这件事现在并不重要。 六千名厌火族人、五百名崔戍的扈兵,以及两百名翼卫队;他们的敌人是六名鬼子母、她们的护法和大约五百名卫兵,优势在他们这一方。但鬼子母们手里有令公鬼,如果她们将匕首抵在令公鬼的喉咙上,他们还敢动手吗? “还有九十四名智者,”鬼纳斯说,“她们是这座城市附近上清之气最强的人。”鬼纳斯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不情愿的气味————子恒知道,楼兰女人不愿意承认她们能够导引真气。 但鬼纳斯又加强了语气:“我们本来不想带这么多人,但所有人都想来。”鬼营室清了清喉咙,鬼纳斯立刻就脸红了。子恒想问问尸弃这是怎么回事;厌火族人和子恒以前见过的所有其它人都完全不同。大约他们年纪大了就容易脸红。 “鬼营室率领我们。”鬼纳斯最后说道。那名年纪更大的女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她的气味闻起来也很满意。 子恒只是摇了摇头,他对于上清之气的全部了解都可以被塞进一支顶针里,而顶针里剩下的空间还可以插进一只肥大的拇指。不过子恒和纯熙夫人一同旅行过,他也见过连翘和采蓝在战斗中的表现,他还看到了鬼营室做出的那团火焰。如果鬼营室是智者中上清之气最强的人之一,子恒怀疑那六名鬼子母完全可以将这九十四名智者绑成一捆。但在这个时候,任何助力都是子恒欢迎的。 “她们一定超过我们七十到八十里路程,”子恒说道,“如果她们拼命催赶马车,大约她们能领先我们一百里。我们必须竭尽全力赶路。”当他爬回到马鞍上时,鬼玄元和其它厌火族人已经跑回山丘上。子恒抬起手。崔戍示意骑兵加快速度。子恒并没有多想为什么年龄足以当他父母的男人和女人、惯于发号施令的男人和女人都会如此毫无异议地追随他。 现在子恒担心的是他们能以多快的速度移动。他知道,穿圣保衣的厌火族人能够跟上马匹。本来他还在担心穿裙子的智者们,其中一些的年纪大约有鬼营室那么大。但不管是否穿着裙子,不管头发是否变成了白色,智者们的脚程绝不逊于任何人,她们在和马队同步前进的时候,还在平静地交谈着。 前面的道路非常空旷,没有人会在圣火节期间外出,除非他们的事情像子恒一样紧急。太阳爬得很高,山丘则愈来愈矮。等到他们在黄昏宿营时,子恒相信他们已经前进了三十五里的路程,对于如此大规模的一支军队来说,这一天走得是非常远了。 第一千七百八十六章 奔跑着 他们至少要比鬼子母的速度快一半,除非鬼子母打算让拉她们马车的马操劳致死。子恒不再担心是否能在到达嘉荣城之前追上她们,他开始担心在追上鬼子母的时候该怎样做了。 子恒躺在毯子里,头枕着马鞍,带着微笑望着空中的一弯上弦月。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所以才会如此清亮。这是个打猎的好夜晚,一个狸力的好夜晚。 子恒在思想中描绘出一幅画面。一头毛发卷曲的年轻野牛,骄傲威严,两只角如同抛光的金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拇指抚过身边的战斧,感觉着弯曲的斧刃和斧刃对面锐利的长钉。子恒的钢角,这就是狸力对他的称呼。 他让自己的意识伸展出去,将这幅画面送进夜色。这里一定会有狸力,它们会知道子恒。能够与狸力对话的人————这个讯息会像风一样掠过原野。 这样的人,子恒只遇到过两个,一个和他成了朋友,另一个则是一名没能守住自己人性的可怜人。他从进入红河的难民那里听到过一些故事,那是一些关于凡人变成狸力的古老故事。几乎没有人真正相信这样的故事,他们讲这个只是为了逗逗小孩子。 但有三个人坚持说他们知道有人变成狸力,跑进了荒野。虽然他们描述的细节在子恒看来有很多错误,但其中两个人一直避免去看子恒那双黄眼睛的不安神情让子恒得到了证实。 他们两个分别是来自骆驼城的一名女子和一个来自野驴草平原的男人,他们都不会在晚上走出屋门。不知为什么,他们还一直送子恒大蒜作为礼物,子恒倒是吃得很开心。现在子恒已经不再努力去寻找其它和他一样的人了。 他感觉到了狸力群,它们的名字进入了他的意识。双月、野火、老独眼和其它几十个景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它们实际上并不是名字,而是想象和感觉。对一头狸力而言,子恒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景象。 双月所表现的是一个夜色包围的池塘,平滑如冰的水面上被微风吹出一丝波纹,空气中出现了秋日的气息,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另一轮月亮倒映在水面。两轮月亮是如此相像,以至于分辨不出何者为真。而这已经是最简略的说明方式了。 片刻之间,子恒只是在和它们交换着名字和气息。然后他想道,我在寻找在我前面的人,鬼子母和男人,有马匹和马车。当然,这并不是他实际上所想到的,正如同双月并非真正的两个月亮。 人是“双腿”;马是“硬脚四腿”;鬼子母是“碰触风,挪动太阳,召唤火的双腿”。狸力不喜欢火,它们对于鬼子母比对其它人有更多的警觉。子恒无法用感觉将鬼子母和其它人分别开来,这让它们感到很惊诧。 子恒也是在偶然中知道它们可以轻易分辨出鬼子母,它们将这种能力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是从一群黑马中挑出一匹白马。这件事对它们而言不值一提,它们也无法将它解释清楚。 在子恒的脑海中,夜空似乎在旋转,夜空下突然出现了一座由马车、帐篷和营火组成的营地,它们看上去并不那么确切————狸力对于跟人有关的事物通常兴趣缺乏,所以那些马车和帐篷看起来很模糊。 营火危险地咆哮着,那些马匹则显得非常美味————这些讯息透过一头又一头狸力传进子恒的脑海。那片营地比子恒预料中的更大。但野火对此非常肯定,它的群落现在就围绕在那些“碰触风,挪动太阳,召唤火的双腿”的周围。子恒想问一共有多少人,但狸力对数字并没有概念,它们只是由看见了多少来表明一共有多少。而野火和它的群落一看见鬼子母,就不打算继续靠近了。 有多远?这次子恒得到了更好的答案。野火说,当月亮在天空中移动某个角度后,它能走到半尾,那是一头坏脾气的公狸力和它的群落正在分食一只鹿的山丘。 半尾在月亮移动到另外一个角度时可以走到兔鼻那里————那是一头性格暴烈的年轻公狸力。信息被这样一点点集中起来,最后到了双月那里。 双月保持了庄严的沉默,这很适合一位鼻子上的毛发已经变成白色的齐叔狸力。它和它的群落就在距离子恒不到一里的地方。如果认为子恒连它们的位置都无法判断清楚,那就是对子恒的冒犯了。 子恒经过一番统计,认为这段路程大约有六十到七十里。明天,他就能确定再用多少时间能追上她们了。她们带着马车,肯定不能像他一样快速移动。 为什么?这样问的是半尾,它的气息中流露出这样的意思。 子恒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害怕做出回答,他对这些狸力的感觉就像他对锡城人一样。她们将影杀捉进了笼子,最后他这么想道。这是狸力对于令公鬼的称呼,但子恒不知道狸力是否认为令公鬼是重要的。 充满子恒意识的震撼感给了他足够的回答,随后,夜空中传来一阵阵嗥叫,由远及近。那些嗥叫声中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营地里的马匹都害怕地嘶鸣着,用马蹄敲击地面,仿佛是要挣脱绊索的束缚。人们纷纷跑过去安抚马匹,也有许多人向黑暗的夜幕中望去,仿佛以为会有一大群狸力冲过来,吞噬掉所有这些马匹。 我们来了。半尾最后回答道。在它之后,又有无数的声音在响应它。它们之中有许多已经和子恒交谈过,也有许多原先只是在沉默中倾听着这名能说狸力语的双腿。现在它们全都在呼吼,我们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讯息。 子恒翻过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狸力,穿越过无尽的山丘。第二天早晨,到处都没有狸力的踪迹,甚至连厌火族人都报告说看不见一头狸力。但子恒能感觉到它们,有几百头狸力正在路上奔跑着。 第一千七百八十七章 拘灵遣将通天箓 在随后的四天里,丘陵变成了稍有起伏的平原,望江沿岸的那种山丘都已经消失了。森林变得稀薄,逐渐由草原替代;和森林一样,草原也都枯黄衰败了,灌木丛愈来愈稀疏。 子恒他们经过的河水和溪流的水只能打湿马蹄,河床上被太阳晒干的泥地和石块随处可见。每天晚上,狸力群都会告诉子恒前方鬼子母的情况。不过那些鬼子母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野火的群落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紧跟在鬼子母身后。子恒每天前进同样多的路程,每天他和鬼子母之间的距离都会缩短十里。但当他追上她们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每晚在与狸力群联系之前,子恒都会静静地和巫咸谈一谈,一起和他抽抽烟。子恒想要谈的就是他们追上鬼子母时该怎么办。崔戍似乎认为他们应该杀进鬼子母的阵营,殒身也在所不惜。鬼玄元只是说他们必须看太阳在明天升起时会照耀哪里,所有人最终都必须从梦中醒来。 子恒知道,他这种说法和崔戍的差不多。巫咸是一名年轻的黄巾力士,但他毕竟已经有九十岁了,子恒怀疑巫咸读过的书比他看见过的书还要多。而且,巫咸对于鬼子母的了解也深刻得令人吃惊。 “有几本书里记述了鬼子母如何处理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巫咸叼着铜烟锅,皱起眉头,那只雕刻成树叶形状的烟锅足有子恒的拳头那么大。“巫罗,巫玛之女,巫珂之孙在过堂白虎神卫符统治早期写下了《炁体源流八奇技》。巫黎,巫丁之子,巫容之孙就在三百多年以前写下了《拘灵遣将通天箓》,我认为这两本是最好的,尤其是巫罗的书,她记录了那种……不,我要说得简短一些。” 子恒对此有所怀疑,言简意赅很少会是巫咸在谈到书籍时所具备的美德。 黄巾力士清了清喉咙:“根据白塔的律法,男人在被镇压前必须被带到白塔接受审判。”巫咸的耳朵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他的长眉毛也低垂了下来,但他还是努力以安慰的样子拍了拍子恒的肩膀。“我觉得她们不会这样做的,子恒。我听她们说过,要给他荣耀,他是转生真龙,她们知道这一点。” “荣耀?”子恒平静地说,“大约她们会让他睡在丝绒床垫上,但囚犯依然是囚犯。” “我相信她们会好好待他的,子恒,我相信。”但黄巾力士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自信,他的叹息声如同一阵强风吹过。“至少他在到达嘉荣城之前是安全的。我不知道的是,她们怎么能抓住他。”那只巨大的脑袋困惑地摇晃着,“子恒,巫罗和巫黎都认为,当鬼子母找到一名拥有强大上清之气的男人时,他们总是会召集十三名鬼子母,然后再捉拿他。哎哟,那两位作者就这件事举了四五个实例,当然,他们全都提到了斛律光————她一个人将一名男人从将近两千里外带回了白塔,那时她的两名护法都已经被那名男人杀死了————但,子恒,他们也都记述了高归彦、假应化天尊崔东升,以及黑水河龙退魔师和崔暹。而让我担心的正是前面那两个。” 他们是自称为转生真龙的人里面最强的四个,而且全都是过堂白虎神卫符以前的人物了。 “六名鬼子母想要捉拿高归彦,他一个人杀死了其中三名,又捉住了其它的。六名鬼子母想要捉拿崔暹,他杀死了一个,又遏绝了两个。令公鬼肯定像高归彦和崔暹一样强大。这次的鬼子母真的只有六名吗?这很让人费解。” 大约这次来的鬼子母不止是六个。但这个想法让子恒很不舒服。十三名鬼子母有可能打退他能召集的全部力量,况且她们还有护法和卫兵。 如果他发动进攻,十三名鬼子母有可能威胁要镇压令公鬼。她们应该不会这样做————她们知道令公鬼是转生真龙,她们知道必须将令公鬼保留到末日战争。但就算有白塔律法,他能冒这种风险吗?有谁知道鬼子母会做什么? 子恒从来都无法让自己信任鬼子母,即使是那些向他表现出友谊的鬼子母,她们总是隐瞒着各种秘密。一个人怎么能信任总是在自己背后行动的人?不管她们在他面前露出多少微笑。有谁知道鬼子母会做什么? 实际上,巫咸也不知道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而且,巫咸对于谈论巫纹显然更有兴趣。子恒知道他在离开雨师城时给小丹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他的母亲,一封给巫纹。如果他遭遇什么不测,小丹就要把这两封信转给她们。 巫咸又费了很大力气向小丹保证他们不会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他总是非常担心自己会让别人担心。子恒也写下了给小丹的信。鬼纳斯将那封信带回楼兰营地,交给留在营地里的智者们保管。 “她是那么美丽,”巫咸喃喃地说着,眼睛望着夜空,仿佛是在望着她,“她的脸是那么细致,又是那么坚毅。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仿佛其它一切都看不见了。还有她的耳朵!”突然间,巫咸自己的耳朵用力地晃动起来,他被烟呛了一下。“不好意思,”他咳嗽着,“忘记我说的……我不该说到……你知道我没有下流的意思,子恒。” “我已经忘记了。”子恒虚弱地说。她的耳朵? 巫咸想知道成亲后是什么样子,他又急忙说,他当然不想成亲,他还太年轻,还要把书写完,还没准备好要过上安定的生活;除了拜访其它聚落之外,永远也不再离开聚落————他的老婆肯定会这样要求他的。他只是觉得好奇,如此而已。 于是子恒谈起了和小丹在一起的生活,谈到小丹如何在他发觉之前就已经改变了他的根。红河曾经是他的家,现在,家就是小丹所在的地方。想到小丹在等他,总是会让他加快脚步,小丹的存在会让屋子也变得明亮。只要她笑一笑,所有困难与麻烦都可以被抛到脑后。 第一千七百八十八章 气味很清晰 当然,子恒说不出小丹如何让他血液沸腾,或是只要看着她就会心跳加速————这些是不适合公开谈论的事————而他绝对不打算提到小丹塞进他骨头里的那些麻烦。他要怎么做?他已经准备好要跪倒在她面前,但他心中一颗顽固的种子也在要求她至少要先说一句话。只要她说一句还希望他们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那么她的嫉妒呢?”巫咸问。这回轮到子恒被烟呛了。“老婆们都是那种样子吗?” “嫉妒?”子恒倔强地说,“小丹没有在嫉妒,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她很完美。” “当然,她是完美的,”巫咸低声说着,眼睛觑着自己的烟锅,“你还有红河烟草吗?我抽完这一锅之后,就只剩下一些辛辣的雨师城烟草了。” 如果情况一直都是这样,这本来会是一次平静的旅程,至少就追逐的标准来看。平原上看不见任何其它人,熔金般的太阳将空气变得如同烤炉一样炙热,无云的蓝天中经常会看见鹰隼在盘旋。不想让凡人发现的狸力群将许多动物赶到路边,甚至超过了这支军队的需要。在队伍经过的地方,经常能看到有树杈一般的长角的雄鹿带着它的雌鹿们,或是几只尖角的羊。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只有没脑子的男人才会真正地放下心来。” 雨师城人当然和厌火族人处不来,他们经常会皱起眉瞥厌火族人一眼,甚至是发出一两声嘲笑。不止一次,崔戍会为厌火族人数量是他们的十二倍而发牢骚。他尊敬厌火族人的战斗能力,但那是一种对于发疯的豹的尊敬。 厌火族人没有瞪雨师城人,或者向他们冷笑,他们只是清楚地表现出雨师城人是完全不值得注意的。即使子恒看见一名厌火族人想从雨师城人身上直接走过去,只为了拒绝承认对方的存在,他也不会感到奇怪了。鬼玄元说只要伐木人不挑衅,就不会有麻烦。崔戍说只要那些野蛮人不要挡他的路,就不会有麻烦。子恒只希望他们不要在还没有看见鬼子母的时候,就开始互相残杀。 子恒本来希望占西人能够成为雨师城人和厌火族人之间的桥梁,但他仍然时常为此感到后悔。 那些穿红色护心镜的人们和那些穿朴素护心镜的矮个子相处得很好————占西和雨师城之间从没有过战争;占西人和厌火族人之间的关系也不错————除了楼兰战争之外,占西人从没和厌火族人打过仗。崔戍对待奔雷很友善,他们经常会共进晚餐。奔雷也和许多厌火族人一起抽过烟,特别是尸弃。这就是子恒后悔的由来。 “我和尸弃聊过了,”奔雷有些踌躇地说道。这是他们在路上的第四天,奔雷离开占西人的队伍,和子恒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子恒并没有完全注意这名占西人在说什么。 野火已经允许它的群落里的一头年轻公狸力悄悄靠近鬼子母行进的队伍,但那头狸力没有闻到令公鬼的气味,似乎每一头狸力都知道影杀的气味。根据晨云看到的信息,鬼子母的马车除了一辆之外全都覆盖着帆布罩棚,大约令公鬼就在那些马车中的某一辆里面,而且他肯定比子恒凉快;太阳将汗水从子恒的脸上榨出来,让它们从他的脖子滚落下去。 “他和我说了思尧村的战斗,”奔雷继续说道,“还有你的红河战役。子恒大人,如果能听您亲口谈一谈您的战斗,我将感到万分荣幸。” 子恒突然僵硬地在马鞍上坐直了身体,紧盯着这个男孩。不,他的年纪不应该是男孩了,虽然他还有着粉红色的脸颊和开朗的表情。奔雷肯定和子恒的年纪差不多,但他的气息却是如此鲜亮,那种微微有些颤抖的……子恒几乎呻吟了起来。他在家乡的那些年轻男孩身上闻到过这样的气息,但被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男人当作英雄崇拜,实在让他难以接受的。 然而,如果这是最糟的问题,他对于奔雷就没什么好烦恼的了。子恒想到了厌火族人和雨师城人不会相互喜欢,他却没想到一个从没见过战争的男人会怎样看待另一个曾经和黑水修罗厮杀的男人。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 这个问题开始不停地折磨他的神经。他害怕某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会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咬住他的脚踝。这无形中又让他多了一份担心。 除了尸弃和鬼玄元之外,每一名楼兰男子都在额头上系了一条猩红色的头巾,头巾在眉心上方绘着一个黑白两色的圆形。子恒在雨师城和玄都时都见过这种装扮。 但是当他问尸弃和鬼玄元,这是否就代表着鬼玄元所说的负龙守律,他们两个都竭力装作不知道子恒在说什么,仿佛他们根本看不见有五千个男人的头上系着那种红带。 子恒甚至向鬼玄元的一名手下————乌伦问了这个问题,子恒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这名属于白帐的厌火族人,但乌伦似乎也不知道他的问题。鬼玄元原来说他只能召集到负龙守律,这就是子恒对这些人的认识,虽然他完全不懂得这个词的意思。 不过,有件事子恒是知道的————在那些负龙守律和枪姬众之间大约存在着一些问题。当一些负龙守律看着枪姬众时,子恒能闻到一缕嫉妒的气息。当一些枪姬众看着负龙守律时,她们的气味让子恒想到了看守着一大块鲜肉,即使自己撑死,也不许同伴分享一口的狸力。子恒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些气味都很清晰。 但是那个“大约”,是可以以后再去担心的事,另外还有一些就在眼前的事情。在离开雨师城的最初两天,每次鬼玄元提到任何关于枪姬众的事,苏琳和鬼千拓都会抢着说话。每次都是苏琳红着脸做出让步,但到了下一次的时候,她肯定又会不由自主地开口。第二个晚上,营地被扎好之后,她们几乎想要空手杀死对方。 至少在子恒眼里,她们是要这样做。她们彼此拳打脚踢,努力要把对方摔在地上,用力拧弯对方的手臂————子恒相信,那种动作一定能把臂骨折断。 她们这样打斗着,直到两个人几乎都没了力气。 第一千七百八十九章 突然出现的朋友 当子恒想要阻止她们继续打下去的时候,鬼玄元阻止了他,而且他似乎很为子恒的行动感到惊讶。有许多雨师城人和占西人都聚集在她们周围旁观,还为她们下了赌注,但没有一名厌火族人瞥一眼这场争斗,甚至连智者们也没有。 最后,苏琳将鬼千拓的一只手臂拧到背后,让她面朝下地趴在了地上。她抓住鬼千拓的头发,用力把鬼千拓的脸向地面撞去,直到鬼千拓瘫软在地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名年纪更大的女子站在鬼千拓身边,看着这名被她打败的人。然后,苏琳将不省人事的鬼千拓扛在肩头,蹒跚地走开了。 子恒以为从此时开始,苏琳将从鬼千拓手中夺过说话的权力,但实际情况和他的推测完全不同。满身伤痕的鬼千拓仍然在回答鬼玄元的问题、接受他的命令;而满身伤痕的苏琳仍然保持着沉默。当鬼千拓要苏琳去做什么的时候,苏琳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子恒只能挠挠头皮,寻思一下那晚的战斗结果是否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智者们总是走在路边,组成一个个成员和数量都在不断变化的小队。在第一天结束时,子恒才知道了,所有这些变化都围绕着两名女人————鬼营室和鬼纳斯。 在第二天结束时,子恒确信这两个人坚持着完全不同的观点,她们彼此有着太多的瞪视和皱眉。鬼纳斯在鬼营室面前退缩的速度开始变慢了,脸红的次数也在变少。偶尔,当鬼玄元望向自己的老婆时,子恒能从他身上闻到焦虑的气味,这是子恒能够找到的唯一线索。第三次宿营时,子恒有些觉得苏琳和鬼千拓之间的打斗又要在这两位智者中间重演了。 但这两名女人只是拿着一袋水囊,走到和营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然后她们坐在地面上,拿下头巾,让她们的长发松垂下来。子恒看着她们坐在只有月光的黑暗里,他则保持着一段距离,以免自己不小心捕捉到她们的只言片语。直到子恒躺到床上的时候,她们仍然只是在喝水、谈话。 第二天早晨,其余的智者们仍然组成一个又一个小队,但他们还没走出三里,子恒就发现所有智者现在都以鬼营室为中心了。鬼营室和鬼纳斯仍然会不时走到一旁,进行单独的交谈,但她们已经不会再向对方怒目而视。 如果她们是一群狸力,子恒会认为一次争夺群落领袖地位的挑战已经被击败了,但从她们身上的气息判断,鬼营室以接纳一位平辈的态度接受了鬼纳斯。这完全不是狸力应该有的样子。 离开雨师城的第七天,在上午炽烈的阳光中前进着,子恒还在担心厌火族人又会让他有怎样的惊讶;担心厌火族人和雨师城人是否能平安地再度过一天;担心再过三四天,当他追上鬼子母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而半尾送过来的一段讯息让子恒不得不先将这些担心暂时放下。就在西方几里外,有一大群男人,大约还有女人,狸力对凡人的雄性和雌性并不能分得很清楚,他们正全力朝子恒前进的方向策马疾驰。引起子恒注意的是那支队伍领头处的两面旗帜,虽然半尾传过来的画面非常模糊。 子恒立刻转过头。崔戍和奔雷、鬼玄元和乌伦、鬼千拓和苏琳、鬼营室和鬼纳斯全都迅速围了过来。“继续前进。”子恒一边说一边让毅力转向西方,“大约有一些朋友会加入我们,但我们不能损失任何时间。” 当子恒向西跑去的时候,队伍确实在保持原速继续前进,但他们并没有让子恒一个人离开。他还没有跑过四分之一里,就有十二名翼卫队和同样数量的雨师城人追了上来,他们旁边还有苏琳率领的至少二十名枪姬众,以及数量相当的负龙守律。率领那些负龙守律的是一名灰发碧眼的男人,他的面孔看上去能用来敲碎岩石,唯一让子恒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一两名智者跟过来。 “朋友,”苏琳跑在子恒的马镫旁,喃喃自语道,“突然出现的朋友,没有任何迹象,他却突然知道了他们在那里。”然后她抬头看了子恒一眼,大声说道:“我不想再看见你被一个枕头绊倒、摔破鼻子了。” 子恒摇摇头,寻思着她扮成一名仆人的时候,自己是不是打过她。厌火族人真是奇怪。 根据太阳判断,他至少快跑了半个时辰。狸力一直在指引他,如同射向目标的箭那样确定。当他跑上一道缓坡的时候,他毫不惊讶地看见大约在两里外,骑马的人们组成了一支两列长队————锡城人高举着他的红狸力旗,一阵轻风让旗帜飘扬起来。 让子恒惊讶的是那支队伍里真的有女人,他很快就数清是九名女人,还有一些男人,子恒确定他们不是锡城人。而另一面旗帜让子恒咬了咬牙————锡城的红鹰旗。子恒记不清有多少次叮嘱他们不要将这种旗帜带出红河。在家乡的时候,他就没能阻止人们让这面旗帜飘扬起来,这是他不能阻止锡城人去做的少数几件事之一。幸好那些狸力传来的信息已经让他预先有了准备。 锡城人很快就看见山坡上的这群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眼光非常犀利。他们逐渐向子恒逼进,一些人从背上取下了上弦的长弓。红河长弓能够在三百步之外的地方杀死敌人。 “不许走到我前面,”子恒说道,“只要他们认出我,就不会射箭。” “似乎黄眼睛确实能看得很远。”苏琳刻板地说道。其它一些人也向子恒投来奇怪的目光。 “留在我的身后就好了。”子恒叹了口气。 当子恒向那支队伍驰去的时候,那支队伍中的成员纷纷将长弓收起,把箭放回箭囊。子恒高兴地看见他们带来了快步,但他看见燕子也在队伍里,不由得踌躇了一下,如果小丹的黑色坐骑受伤,她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能够骑回到他的褐色马背上感觉一定会很好,但大约他也应该留下毅力。一名庄主拥有两匹马是很自然的事,即使是一名大约只有四天可活的庄主。 第一千七百九十章 真是奇怪 沈晋跑出了锡城人的队伍,一边还用指节抚着他密实的胡须。他的身旁是平措,那些女人也跟在他们身后,子恒首先辨别出了她们光洁无瑕的鬼子母面孔,才认出跟在最后面的两名女人是连翘和采蓝。 子恒不认识其它鬼子母,但他知道她们是谁,虽然他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这么快就赶过来。九名鬼子母,这在三四天之后会非常有用,但他对她们能有多少信任?令公鬼告诉过她们只能过来六个,但她们却来了九个。子恒想知道谁是梅兰娜————她们的领袖。 没等沈晋开口,一名骑着一匹健壮的棕色母马,看上去像是农妇的方脸鬼子母已经抢先说道:“那么你就是欧阳子恒了,我应该称呼你为子恒大人。我们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 “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令人惊讶。”一名傲气十足的漂亮女人冷冷地说道,“你的同伴也真是奇怪。”她胯下的暗色阉马有双火烈的眼睛。子恒愿意打赌,这匹马一定是被当作战马训练的。“我们本来以为你还会在我们前面。” 子恒没有理会她们————梅兰娜一定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子恒现在还不知道该对梅兰娜说些什么————他转过头去看沈晋,“我不是不高兴,但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沈晋瞥了那些鬼子母一眼,用力地拉了两下自己的胡子:“子恒大人,我们依照您的吩咐从玄都出发,用最快的速度赶路,把马车和所有东西都留在了后面,因为我们觉得您这么着急地离开一定是有原因的。鬼子母苍术夫人、鬼子母鬼去疫和其它鬼子母在路上遇到了我们,她们说采蓝能够找到令公鬼————我是说,真龙大人————既然您是和他一起走的,我以为您一定还是和他在一起。但我们不知道您们是否会离开雨师城,而且……”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样,看起来她们是对的,不是吗,子恒大人?” 子恒皱起眉。他不知道采蓝怎么能找到令公鬼,但采蓝一定有这样的能力,否则沈晋他们就不会在这里了。采蓝和连翘仍然留在队伍后面,她们身边还有一名身材细瘦、浅褐色瞳仁的女子,不时地叹着气。 “我是鬼去疫,”那名方脸的女人说道,“这是苍术夫人。”她指着她那名面容傲慢的同伴说道。很显然的,她暂时没有介绍后面那些鬼子母的意思。“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而年轻的令公鬼————真龙大人————却在北方几天的路程之外?” 子恒没有做太多考虑,如果这九个人要加入前面的那些鬼子母之中去,他没有办法阻止她们。然而,如果他这一方能有九名鬼子母……“令公鬼被抓住,当作了囚犯,一名叫做童艺的鬼子母和至少五名其它鬼子母正在将他押往嘉荣城,我要去阻止她们。” 子恒的这番话引起了相当的震撼。沈晋睁大了眼睛,鬼子母们不约而同地说起了话。平措似乎是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人,他除了子恒和他的剑之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虽然鬼子母的表情还都保持着平静,但她们全都散发出了愤怒和恐惧的气味。 “我们必须阻止她们,鬼去疫。”一名留着骆驼城风格的细辫子,又在辫子上缀有许多小珠子的鬼子母说道。同时一名皮肤白皙,骑在一匹枣红色瘦母马背上的鬼子母说道:“我们不能允许厉业魔母得到他,鬼去疫。” “六个?”那名浅褐色眼睛的鬼子母难以置信地说道,“六个鬼子母不可能抓住他,我确信这点。” “我告诉过你们,他受到了伤害。”采蓝仿佛是要哭泣的样子。子恒能够清晰地嗅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痛苦。“我告诉过你们的。”连翘保持着沉默,但她的气息中蕴含着暴怒————以及担忧。 苍术夫人用轻蔑的目光扫过子恒和他背后的那些人:“你要用这个阻止鬼子母,年轻人?连翘并没有说过你是个傻瓜。” “我在嘉荣城大道上还有一些人。”子恒冷冷地说。 “那你可以让他们加入我们,”苍术夫人对子恒说道,她的语气仿佛是在给子恒一个恩准,“这样就很不错了,对不对,鬼去疫?” 子恒不知道为什么苍术夫人的态度会让他如此恼火,但现在没时间去想这种事。“我要率领这三百名红河长弓手回到大道上去。”采蓝怎么知道令公鬼是不是受了伤?“欢迎鬼子母们和我们一起来。” 鬼子母们当然不喜欢这样。她们聚到十几步之外,开始了讨论————她们一定使用了上清之气,就连子恒的耳朵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片刻之间,子恒以为她们就要单独前进了。 最后,她们终于同意了跟子恒一起走。但鬼去疫和苍术夫人在返回大道的一路上一直紧贴在子恒两边,轮流告诉他现在的情势是多么危险和复杂,他一定不能做出任何让年轻的令公鬼陷入危险的事情。 至少,鬼去疫偶尔还记得称令公鬼为转生真龙。她们很清楚地表达了一件事————没有先得到她们的许可,子恒一步也不能迈出去。鬼去疫很是气恼地意识到子恒并不会将她的话重复一遍;而苍术夫人似乎是认为子恒已经重复过了。子恒开始怀疑自己要她们一同行动是否犯了个错误。 看到这支由厌火族人、占西人和雨师城人组成的军队,鬼子母们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迹象,但她们确实是让烧热的汤上增添了更多的泡沫。看到九位鬼子母和十六名护法,占西人和雨师城人都显得非常振奋。每当有鬼子母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几乎都要脱帽打恭作揖。 枪姬众和负龙守律看待这些鬼子母的目光却像是在提防被她们踩碎在脚下。智者们虽然和鬼子母一样保持着面容的平静,但子恒能从她们身上闻到一波波强烈的怒意。除了一名叫做傲痴的临月盟鬼子母之外,其它鬼子母一开始完全不理睬智者们。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承诺 但在随后的几天中,傲痴至少被回绝了二十多次————傲痴非常坚持,但智者们都面不改色地躲开了她,让子恒怀疑她们一定是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对付鬼子母。 在这以后,鬼去疫、苍术夫人和其它鬼子母都开始不停地审视智者们,并在那种看不见的上清之气阵法后面进行讨论,让子恒一个字都听不到。 如果子恒有偷听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她们隐瞒的事情肯定不止是对于那些楼兰女人的讨论。采蓝就拒绝告诉子恒她怎么会知道令公鬼在哪里————“有些知识会烧掉除了鬼子母以外所有人的思想。”她这样告诉子恒,语气冰冷而又神秘。 但采蓝身上一直在散发出焦虑和痛苦的辛辣气息————采蓝甚至以某种方式拒绝承认她曾经说过令公鬼受到伤害的话。连翘几乎没有对子恒说过一句话,只是用那双鸟一样的黑眼睛看着一切,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但她也在不停地散发出焦躁和恼怒的气味。根据气味判断,子恒相信鬼去疫或苍术夫人是她们的领袖。 他觉得应该是鬼去疫,但她们两个的气息非常相近,有时候甚至很难分辨清楚。每天,她们之中的一个人都会在他身边走上一个多时辰,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向他重复她们的“建议”。 奔雷似乎真的认为队伍的指挥者变成了她们,严谨地执行她们的命令,甚至不会瞥子恒一眼。崔戍也只不过会多瞥子恒一眼。经过了一天半的时间后,子恒以为梅兰娜留在了玄都,而当他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就是那名身材细瘦、浅褐色瞳仁的女人时,他着实大吃了一惊。 令公鬼告诉过他,梅兰娜是独狐陈使节团的领袖。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些鬼子母都是平等的,但子恒认为梅兰娜在这群鬼子母中的地位应该是最低的,阴郁、颓丧和焦虑充满了她的气味。毫无疑问,鬼子母隐瞒着秘密。他要从童艺那伙人手中救出令公鬼,他也要努力弄清楚,能否再从苍术夫人和她的朋友们手中把令公鬼救出来。 至少,能够与沈晋他们重新会合确实是件好事,即使他们在鬼子母周围像占西人和雨师城人表现得一样糟糕。锡城人看到子恒是如此高兴,当子恒要他们将红鹰旗收起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怎么抱怨。 不过子恒相信,他们迟早还会找机会把红鹰旗举起来。沈晋的兄弟沈沙,他看上去几乎和沈晋完全一样,只是有个尖鼻子,胡子也是细长的白水江城风格,他仔细地将红鹰旗叠好,收进鞍袋里。当然,他们不会缺少旗帜,子恒的红狸力旗仍然被高举在队伍前面。 如果子恒要他们把这面旗也收起来,他们大概就不会理他了。不过不知为什么,苍术夫人那种冰冷、轻蔑的目光也让子恒想把自己的旗举起来。除此之外,崔戍和奔雷同样打起了旗帜,但他们的旗帜不是雨师城的日升旗或占西的飞翔金鹰,他们各打起了代表令公鬼的那一对旗————白底色上绣着黄褐色游龙,猩红底色上黑白两色的圆形。厌火族人好像对这些并不在意,鬼子母则变得更加冰冷,不过这两面旗帜似乎很适合他们此行的目的。 到了第十天,当太阳升到距离天顶还有一半高度时,虽然有旗帜在头顶飘飞,身边的锡城人们斗志昂扬,驱策着快步飞速前进,但子恒的心中却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过了中午之后不久,他们就要赶上那些鬼子母的马车了。但子恒仍然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办。这时,狸力传来了讯息,现在来了,许多双腿,许多,许多,许多!现在来了! 丙火王子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周围的自然环境里。这片起伏连绵的平原和分布零星的树丛会让人觉得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但实际上,一些绵长的山脊和低矮的山丘并不像它们看上去那般矮小,那后面可以隐藏住许多东西。 今天,劲风吹起了一团团尘土;尘土也可以成为很好的掩护。杜麦的井就在他右手的路旁————一小片灌木丛中有三口石井,透过灌木丛的树梢能看见井边的水桶,到下一个汲水点至少要四天时间。而且,现在很难确定雅连泉是否已经干涸。但羽涅已经下令————不许在这里停留。丙火王子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应该注意的地方,但他做不到。 他不时会从马鞍上转过身,看看那支长蛇般沿大道伸展的马车队。马车旁边跟着骑马的鬼子母和护法,以及徒步行进的仆人们。 大多数少白~军都在队尾,这也是羽涅的命令。丙火王子看不见那辆马车————那辆没有帆布覆盖、在队伍中间位置的马车,总是有六位骑马的鬼子母环绕在它周围。如果他可以,他会立刻杀掉令公鬼,但鬼子母的这种行为让他感到恶心。 即使在第二天之后,乌茜就拒绝再参与其中,苍天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理由,但羽涅是很强硬的。 丙火王子用力将目光转向前方,他碰了碰长衫口袋里半夏的信,那封信被小心地用几层云锦包起来。那里面的话不过短短几句,半夏说她爱他,但她必须走,仅此而已。他每天都要把这封信读五六遍。半夏从没提到过他的承诺。 是的,他一直都没有真正对令公鬼动手。他在令公鬼被抓住的几天后才第一次得知令公鬼已经成为阶下囚。他必须想办法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 他向半夏承诺过,不会做出反对这个人的事,所以他就算是死也不会这样做,但他也绝不会帮助令公鬼,半夏必须知道这点。苍天啊,她必须知道。 汗水从他脸上滚落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除了祈祷之外,他无法为半夏做任何事,但他能为紫苏做些事,他必须这样。紫苏不该被带到白塔去,成为一名囚徒,他不相信紫苏有罪。如果护法对紫苏的看押能够松懈一点,他就能……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苍天助我 突然间,丙火王子发现一匹马正穿过一片片尘土,迎头向马车队急驰而来,它的背上看不见骑手。“秋迟,”丙火王子命令道,“让马车停下来。洪健,告诉雷加让少白~军做好准备。”他们一言不发地掉转马头,向后面跑去。丙火王子则等在原地。 这是周逸闻的铁灰色阉马,当它靠近的时候,丙火王子看见逸闻趴伏在马背上,紧握着马的鬃毛。这匹马几乎从丙火王子身边一闪而过,但丙火王子抓住了它的缰绳。 逸闻没有直起身,只是回过头,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盯着丙火王子。他的嘴角流出了血沫,一只手臂用力捂在胸前,仿佛是要阻止自己的身体裂开。“厌火族人,”他喃喃地说道,“有几千人。我觉得,每个方向都有。”突然间,他露出了微笑,“今天很冷,不是————”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出来,他一头栽倒在路面上,不眨眼地盯着太阳。 丙火王子转过自己的牡马,飞速跑向马车队。如果他们之中还有人活下来,可以等以后再照料逸闻的尸体。 羽涅迎了上来,木棉防尘披风在她背后飘起。在那张平静的面孔上,黑色的眼睛闪耀着怒火。自从那天令公鬼试图逃跑之后,她的怒气就没消退过。“你以为你是谁,竟然命令马车停下?” “有数千名厌火族人正在向我们靠近,鬼子母。”丙火王子努力保持住自己语气的礼貌。至少马车是停下来了,少白~军也在结成阵形,但马车夫们都不耐烦地握着缰绳;仆人们一边用手掌扇着风,一边向这里观望着;鬼子母则与护法们交谈着。 羽涅的嘴唇轻蔑地扭曲起来。“傻瓜,毫无疑问,那是突阕人,沙奇娜说她会派人来护送我们。但如果你还在怀疑,就带你的少白~军自己去看看吧!这些马车将继续向嘉荣城前进。现在你要知道,我是发号施令的人,而不是————” “如果他们不是你的驯顺的楼兰呢?”在最近这几天里,羽涅已经不止一次建议丙火王子亲自带领人去进行侦察了。丙火王子怀疑如果自己这么做了,他将发现愤怒的厌火族人,而不是驯顺的厌火族人。“无论他们是谁,他们已经杀了我的一个人。”至少是一个人,现在仍有六名斥候没有归队。“大约你该考虑一下,这些会不会是令公鬼的厌火族人,他们可能是来援救他的。等他们冲杀进来的时候,就太迟了。” 直到此时,丙火王子才意识到自己在大声喊叫。但羽涅的怒气确实消退了,她抬起头,看着逸闻躺倒的路面,然后缓慢地点点头:“大约在这个时候谨慎些确实是上策。” 令公鬼费力地呼吸着,箱子里的空气浑浊而炎热。幸运的是,他不再能闻到这里面的气味了,她们每天晚上都会向他泼一桶水,但这很难算是一次洗浴。每天早晨,当她们关上箱盖,并将它拴死以后,阳光的曝晒都会让箱子里的臭味比前一天更加强烈。 坚持住虚空是一件相当费力的事情。现在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痕,从肩膀到膝盖的所有皮肤在没有被汗水蜇刺之前就已经火辣辣地疼痛了。在虚空边缘燃烧的千万股火焰时刻想要将虚空吞没。在他的肋侧,那个半愈合的伤口在遥远的地方发出一阵阵悸动,每一次悸动都撼动着虚空。 采蓝,他能感觉到采蓝正在接近。不,他不能浪费时间去想她,即使她真的向他赶来,六名鬼子母的力量不足以让他重获自由。而且,她们有可能是要来加入羽涅。不能信任,再不能信任任何鬼子母。毕竟这大约只是他的想象。 有时候,他确实会想象出一些东西————清凉的微风、行走。有时候他会失去一切思维,只是在幻想中自由地行走。只是行走。时间失去了重要性。 他只是在费力地呼吸,感觉着将他和真源分开的、冰片般光滑的屏障。一次又一次,他摸索着那六个柔软的点,轻轻地。他不能停止,这样的摸索是重要的。 黑暗,真龙在他的脑海发出呻吟,不要再有黑暗,不要再有。一次又一次。但这样并不坏,这次令公鬼已经可以忽视他了。 突然间,他大喘了一口气。这只箱子在移动,和马车发出了巨大的磨擦声。已经是晚上了吗?满是鞭痕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瑟缩着。他又会遭到鞭打,然后是吃下食物、被泼水,最后像一只鹅般被捆起来睡觉,不管他是否能睡得着。但他可以暂时离开这只箱子。 因为从箱盖的缝隙里透进的一点光线,所以箱子里实际上是一片深灰色,但他的脑袋被夹在膝盖中间,所以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而他的眼睛几乎也失去了视觉,正如同他的鼻子已经在这股恶臭中失去了嗅觉。不过,现在一定已经是晚上了。 当箱子倾斜的时候,他不禁呻吟起来。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动了动,让早已疲劳过度的肌肉承受着新的紧张。他的小监狱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箱盖很快就会被打开。在阳光的炙烤下已经过了多少天?过了多少个夜晚?他已经数不清了。这一次会是谁?不同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中轮换着。 他记住了所有拷打过他的女人,现在她们已经混成了一团,他记不清时间和地点,但他知道,羽涅、乌茜和解蠡拷打他的次数最多,她们都不止拷打过他一次。那些面孔在他的脑海中闪耀起凶悍的光芒。她们想要听他尖叫多少次? 突然间,他意识到以前箱子在这时候应该已经被打开了。她们打算这样让他待上一晚,然后就是明天的太阳,然后……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肌肉发出一阵疯狂的抽动。 “让我出去!”他沙哑地喊道,手指在背后痛苦而徒劳地抓挠着,“让我出去!”他尖叫着。他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个女人的笑声。 片刻之间,他哭了,但泪水很快又被怒火烤干。帮帮我!他向真龙吼道。 帮我,那个男人呻吟着,苍天助我。 暗自咕哝着,令公鬼重新开始盲目地摸索着那道平滑的屏障,直到那六个点。迟早她们会让他出去,迟早她们会放松她们的戒备,当她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发出了嘶哑的笑声。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我们会冲进去 正午的太阳下,子恒趴在平缓的土坡上,窥望着远处一幕仿佛魔尊梦境般的场景。 狸力群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传给了他一些讯息,但那样的讯息在现实面前也相形失色。大约在距离他一里外的地方,距离大道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一些人把许多马车绕成一个环形,而一支突阕大军已经将这些马车和人彻底包围了。 一些马车上燃起了火焰。许多火球————从拳头那么小到岩块那样大的,不停地落进厌火族人的队伍中。往往是一片火焰闪过,就有十几个身躯变成了火炬。闪电从无云的空中落下,爆起的地面和穿圣保衣的身躯被抛向空中。 但同样有银链般的闪电击中马车,火球也在从厌火族人的队伍里突射出来。这些火焰大多数都在没有击中目标时就消失或爆开了。有许多闪电在中途就停顿下来。现在的情势稍稍有利于鬼子母,但突阕人的数量看起来终将压倒一切。 “那里一定有两三百名女人在导引真气,甚至更多。”苍术夫人趴在子恒旁边————这位鬼子母的语气中也流露出了震撼。鬼营室在这名鼍龙派鬼子母的另一侧,下面的战斗肯定也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位智者的气味中流露出关注,没有恐惧,但相当困扰。“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进行编织。”鼍龙派鬼子母继续说道,“我觉得,在营地里至少有三十名姐妹。你把我们丢进了热锅里,年轻的子恒。” “四万名突阕人,”鬼玄元在子恒的另一侧。他的声音和气味都散发出同样的冷酷,“至少有四万,怪不得他们没有向南方派出更多的人。” “真龙大人在那里吗?”崔戍探询的目光越过鬼玄元,落在子恒脸上。子恒点点头。“那么你是否要冲进去,把大人救出来?”子恒再次点点头。崔戍叹了口气,他身上散发出听天由命的气息,但并不是恐惧。“我们会冲进去,子恒大人,但我不相信我们能出来。”这一次,鬼玄元点了点头。 苍术夫人看着那些男人:“你应该知道我们的人数不足以对付这样的麻烦。我们有九个人,而即使你的智者们真的能导引真气,我们也不足以与她们匹敌。”鬼营室重重地哼了一声,但苍术夫人并没有把目光转过去。 “那么就掉过头向南跑吧!”子恒对苍术夫人说,“我不会让厉业魔母得到令公鬼的。” “很好,”苍术夫人微笑着回答,“我也不会。”子恒希望鬼子母的微笑没有让自己的身上冒出鸡皮疙瘩。当然,如果苍术夫人看到背后鬼营室射向她的凶狠目光,她一定也会起鸡皮疙瘩的。子恒向山坡上的人们打了个手势,而鬼营室和苍术夫人也在同时开始倒退着爬下山坡,当他们可以站起来的时候,他们立刻朝坡下相反的方向跑去。 子恒想不出什么具体的计划。他们要找到令公鬼,让他恢复自由,然后希望令公鬼还有能力制造出一个遁道,让这么多人在被突阕或营地里的鬼子母杀死之前逃走。对于那些说书先生故事中的英雄,这肯定不费什么力气;但子恒希望能有时间制定一个真正的计划,而不止是他、崔戍和鬼玄元————他不断在马匹间奔跑,传递着讯息————临时拼凑成的方案。但时间是他们所缺少的许多条件之一,他们不知道白塔鬼子母是否还能在突阕的猛攻下守住半个时辰。 首先行动的是锡城人和翼卫队,他们被分成两队,其中一队围绕着徒步的智者们,另一队则有骑马的鬼子母和护法同行。他们从左右两侧绕过这道山坡。沈晋再次任由锡城人举起了红鹰旗,和红狸力旗并列在一起。鬼玄元甚至没有朝走在苍术夫人附近鬼纳斯瞥上一眼,但子恒听到他低声喃喃道:“愿我们能再次一同看到日出,我心中的阴凉。” 随后,占西人和锡城人将掩护智者们和鬼子母撤退,或者,让她们掩护他们撤退。鬼去疫和苍术夫人似乎非常不喜欢这个计划,她们很想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令公鬼身边。 “你确定不会骑马吗,子恒大人?”崔戍从马鞍上问。他肯定非常讨厌双脚站在地面上作战。 子恒拍了拍腰间的战斧:“这个在马背上挥不开。”实际上,虽然那是事实,但他只是不想让快步或毅力冲进前面这片战场。男人能选择让自己冲进钢铁与死亡之中,而他也要为他的马做出选择,今天他选择让它们离开。“大约如果时候到了,你可以借我一只马镫。”崔戍眨眨眼————雨师城人轻视步兵————但他又点了点头,似乎是知道了子恒的意思。 “该是让笛手吹出曲子的时候了。”鬼玄元提起了他的黑面纱。但今天不会有人吹笛子,虽然一些厌火族人并不喜欢这样。有许多枪姬众都不喜欢被命令在手臂上系一根红带子,好让湿地人能把她们和突阕枪姬众区分开来。她们似乎认为所有人都应该一眼就能区分她们和突阕的枪姬众。 戴黑面纱的枪姬众和负龙守律开始集结成密实的队形向山坡上跑去。子恒随同崔戍到了雨师城人队伍前面。巫咸也站在这里,双手握住他的巨斧,耳朵紧贴在脑后。平措同样在这里,双脚站在地上,出鞘的剑被握在手中,这名前匠民的嘴角流露出带着期盼意味的阴沉微笑。崔戍向前一挥手臂,在令公鬼的两面旗帜后,五百杆骑枪组成的一小片丛林随着厌火族人上了山坡。 战局还没有发生变化,这让子恒吃了一惊,然后他才意识到,从他刚刚观察战场到现在只过去了很短一段时间,只是子恒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而已。大队突阕人仍然在压迫着鬼子母的防线。马车上依旧燃烧着火焰————大约有更多的马车被点燃了。闪电持续地从空中落下,火焰和火浪不停地翻卷着。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何者是真龙 锡城人、占西人、鬼子母和智者们从容不迫地在平原上移动着————他们几乎已经就位了。子恒很希望他们距离战场能够更远些,能有更多的机会逃跑,但沈晋坚持说他们必须靠近到距离战场三百步以内的地方,长弓才能发挥效用。 奔雷则焦急地不想殿后。即使是鬼子母们也坚持不能距离战场太远————子恒相信她们只是要靠近到将战局情况完全看清楚的程度。 现在突阕们还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至少他们没有对这三支正在向他们缓慢移动的军队表现出任何警戒,甚至没有人向他们转过脸来。所有突阕人都在向马车环绕的营地猛冲,偶尔被闪电和火焰打出的缺口又会立刻被冲锋的人补上。子恒知道,只要有一个人回头看一眼,情况就会立刻发生改变;但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眼前的炼狱上。 八百步、七百步。锡城人都下了马,将长弓握在手上。六百步、五百步、四百步。 崔戍抽出佩剑,将它高举过头。“真龙大人,乐正,为了胜利!”战号从五百个喉咙里爆发出来。五百杆骑枪被平端在马前。 子恒急忙抓住崔戍的马镫,随着雨师城人挟雷鸣之势直冲下山坡。巫咸迈开一双长腿,速度丝毫不亚于疾驰的战马。子恒拉住马镫,大步向前跳跃着,他的心思奔向狸力群,呼唤着它们。来吧! 棕色的草地迅速向他们身后退去。空旷的原野上突然出现一千头饥饿的狸力————削瘦的、棕色毛皮的平原狸力,其中还有一些毛色更深、体形更大的狸力肯定是来自丛林地区的。当锡城人的第一波箭雨划过天空,落进厌火族人的队伍里时,它们也亮出獠牙,猛冲进厌火族人群之中。这时,第二波箭雨也滑过了半空,连同许多耀目闪电,炽烈火蛇。戴面纱的厌火族人刚刚转过身,开始对抗狸力群的攻击,雨师城人的骑枪和另外无数根楼兰短矛就已经纷纷戳穿他们的胸膛。 子恒抡开战斧,砍倒一名突阕,跳过他倒下的身体。他们必须冲到令公鬼身边,这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在他身旁,巫咸的巨斧不停地向四处斩落,立刻就砍开了一条通路。平措似乎在拿着剑跳舞,每当他砍倒一个人,都会发出一阵笑声。但子恒没有时间去想别人,他有条不紊地挥舞着斧头,他是在劈砍木头,不是人。他竭力不去看那些喷溅出的血肉,任由红色的液体喷在脸上却不去在意。他必须找到令公鬼,他要从荆棘丛中砍开一条出路。 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这个人的身上————他把他们都视为男人,虽然这个人的身高更像是一名枪姬众,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心中如果有了这种想法,是否还能挥下斧头————他集中注意力要砍开通路,但其它事情不停地涌进他的视线之中。 一道银色的闪电将穿着圣保衣的身躯打入空中,他们之中有一些系着红色的头巾,有一些没有。另一道闪电将崔戍从马背上打落马下。这名雨师城人吃力地站起身,用佩剑支撑住身体。火焰围绕住几名雨师城人和厌火族人,人和马都变成了尖叫的火炬————或者是悄无声息的火炬。 这些事情飞快地从子恒眼前闪过,但他并没有让自己去看它们。他的面前只有敌人————那些荆棘。他和巫咸的斧头,还有平措的剑要把这些全部清除干净。但很快有一些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一匹扬起前蹄的马,一名被楼兰短矛从马鞍上戳下的骑士————一名穿着红色盔甲的骑士,随后是成群的翼卫队。他们挺起骑枪,不停地向前猛冲,奔雷的羽毛飘扬在他的头盔上面。 片刻之后,子恒看见了苍术夫人,鼍龙派鬼子母一步步向前行进着,面色威严冷峻,如同战场上的女王。三名护法为她开辟出道路,火焰不停地从她手中喷涌而出。然后是鬼去疫,更远处,是元香、傲痴和……苍天在上,她们都跑到这里干什么?她们应该和智者们在战场外面的! 从前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轰鸣,压倒了所有喊声和喧嚣。片刻之后,一道闪光出现在距离子恒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它像剃刀一样切穿了几个人和一匹马,展开成为一个通道。 一名身穿黑衣的人拿着一把剑从通道里一跃而出,但立刻被突阕的短矛刺穿身体,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又有八九个人跳出通道,随后那个通道就消失了。 这些人也都拿着剑,在那名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周围结成一个圆圈。一些突阕人冲向他们,结果倒在他们的剑刃下,但更多的突阕人在他们面前爆成了一团团火焰;或者是脑袋像摔在地上的瓜果般骤然爆裂。差不多在他们一百步外的地方,子恒依稀看见了另外一个由黑衣人结成的环,这些人的周围出现了无数的火焰与死亡。但子恒没时间去考虑这些人,他的周围已经开始聚集了无数的突阕人。 他和巫咸、平措背靠背地站在一起,拼命地挥砍着手中的兵刃。现在他们已经不能继续向前了,他能做的只有坚持站在原地。血液冲击着他的耳膜,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他也能听到巫咸的喘息,如同一只巨大的风箱。 子恒格挡开一根刺来的矛,又用斧背的长钉刺中另一名厌火族人,同时伸手抓住一支刺来的矛锋,完全不在意它在手掌上割开的血口,并挥动斧头砍开了一张戴着黑面纱的脸。 子恒不认为他们能坚持很长时间,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拼命地为了能再多活过一次心跳的时间而努力。但在他心中的一个角落里,仍然只有小丹。那让他感到悲伤,因为他不能为无法回到她身边而向她道歉。 令公鬼身躯折叠在箱子里,痛苦地喘息着;他仍然在摸索他和真源之间的屏障。呻吟声不断地飘过虚空,狰狞的怒火和灼烈的恐惧在围绕着虚空边缘滑动。他已经不再注意何者是他,何者是真龙了。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她们要付出代价 突然间,令公鬼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六个点,但已经有一个变得坚硬,不再是柔软的,是坚硬的。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沙哑的笑声充满了他的耳膜,片刻之后,他意识到是他的笑声。第四个点变得坚硬了。他等待着,竭力压抑着自己几近疯狂的咯咯声。最后两个点仍然是柔软的。被压抑住的咯咯声逐渐消失了。 她们能感觉到,真龙绝望地呻吟着。她们能感觉到,她们能叫其它人回来。 令公鬼用几乎是干燥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体内所有的湿气似乎都变成汗水,流出了他的身体,刺激着他的鞭伤。如果他失败了,将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但他不能等待。大约过了这片刻的工夫,他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谨慎地、盲目地感觉着这四个坚硬的点。除了屏障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但他能在周围的空无中进行感觉,感觉到它们的形状,如同是四个结。在绳索和结之间总会有空间,无论它们纠结得多么紧,即使这些空隙比头发更细,只有空气才能通过。 缓慢地,极为缓慢地,他摸索进一道空隙里,挤进一个无穷小的空间里。极度的缓慢。其它人回来之前,还有多长时间?如果在他摸索清楚这些曲回转折的迷宫之前,她们回来了……极度的缓慢。突然间,他能感觉到真源了,如同用指甲的边缘擦过了它。阳极之力仍然在他身外,屏障仍然完好,但他能感觉到真龙流露出的希望————希望和颤抖。两名鬼子母仍然维持着屏障,仍然掌握着这个编织的状况。 令公鬼不能解释自己随后做了什么,但真龙告诉了令公鬼该怎么做————在他的疯狂中,在他的怒火和对风乐瑶的悲嚎中,在他应该去死、他不会让她们割绝他的吼叫声中,他告诉了令公鬼。令公鬼拼尽全力在那个结中蜿蜒伸展,那个结抵抗着令公鬼的进入。它开始颤抖,最后,它爆开了。 现在只剩下了五个点。屏障变薄了,令公鬼能感觉到它变弱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应该有六块砖的空隙里只填充着五块砖。那两名鬼子母应该也感觉到了,但她们大约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苍天垂怜,不要让她们现在发觉,还不要。 迅速地,几乎是狂乱地,他开始依次进攻剩下的结。第二个消失了,屏障变得更薄。他的速度也更快了,仿佛他正在逐渐熟练这个办法,但每次结被打开的方式都有所不同。第三个结消失了,随之出现了第三个柔软的点;大约鬼子母们并不真正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她们不可能任由屏障这样削弱下去。 令公鬼真正变得狂乱了,他拼尽全力冲击第四个结,必须在第四名鬼子母加入屏障中之前打开它。四名鬼子母大约能压制住他的一切努力。几乎是在哭泣中,他挣扎着冲破了这个复杂的空隙,从空无之间穿过去,拼命地爆开了这个结。屏障仍然存在,但现在只有三个人在维持它,只要他的速度够快就好了。 当他伸展向阳极之力的时候,那堵看不见的墙还在那里,但它已经不再是一堵坚硬的石墙了。它开始在他的压力下退让,弯曲,弯曲,弯曲。突然间,它像一块破布般被撕开。 上清之气充满了令公鬼,让他能够同时抓住那三个柔软的点,用纯阴之气的拳头凶狠地将它们击碎。而除了纯阴之气以外,他能导引真气的范围只有他能看见的范围,现在他的头仍然被压在两膝之间,能看到的只有箱子中的一片灰暗。在纯阴之气的拳头消失之前,他已经开始导引真气风之力。随着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箱子变成了他身边飞溅的碎片。 自由了,真龙喘息着喊道,这也是令公鬼想法的回应。自由了,或者大约是令公鬼在回应真龙的想法。 她们要付出代价,真龙咆哮着,我是朝阳之君。 令公鬼知道,现在的行动一定要更快,更加迅猛。但他只能先挣扎着让自己移动起来,他的肌肉每天要承受两次不知多长时间的抽打,在其余的时间都要被塞进箱子里,现在这些肌肉都在不停地哀叫着。 令公鬼全力咬紧牙关,缓缓地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那些哀叫都只发生在遥远的地方,是另外某个人肉体的痛苦,但无论他感觉到了多么强大的阳极之力,他也不能让这具躯体移动得更快。虚空包裹在他的情绪之外,但总是有一些类似于惶恐的东西要努力钻进来。 他正在一片零散的树丛中,大片的阳光从几乎没有树叶的枝干间倾泻下来。他这才惊讶地发现现在还是白天,甚至大约还是中午。他必须移动,会有其它鬼子母过来查看他。有两名鬼子母就躺在他身边,显然是失去了知觉,其中一个人的额头上有一道正在流血的可怕伤口。第三个是一名瘦骨嶙峋的女人。 她跪在地上,双眼迷茫地盯着前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脑袋,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她似乎是幸运地没有被箱子的碎片击中。令公鬼不认识她们之中的任何人,他只是稍稍遗憾了一下,这三个被他遏绝的人里没有羽涅和乌茜————令公鬼不确定这是不是他自己要做的,真龙一直在叫嚣着要隔绝每一个囚禁他的人。 令公鬼只希望这真的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思,无论他刚才的行动是多么慌张。这时,他看见另外一个身体趴伏在箱子的碎片之中,那个身体穿的是孔雀绿的长衫和长裤。 当令公鬼爬过那名瘦削的女子身边,将她撞倒在低矮的石砌井台上时,那个女人仍然没有停止尖叫,也完全没看他一眼。而令公鬼也在惊惧中感到奇怪,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人被她的尖叫声吸引过来。在接近紫苏的时候,他才发觉到有许多闪电正从空中落下,火球在不远处连连爆开。 他能闻到木头燃烧的声音,听见呼嚎和吼叫,金属的碰撞,以及各种战场上的噪音。他不在乎是否已经到了末日战争。如果他杀死了紫苏……他轻柔地将那个身体翻转过来。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 自己终于疯了吗 黑色的大眼睛直盯着他。“令公鬼,”紫苏喘息着说道,“你还活着,我真害怕去看那里发生了什么。那里传出一阵可怕的吼叫,到处都是木头碎片,我能认出,这些碎片都是那只箱子的……” 泪珠滚落紫苏的脸颊。“我以为她们已经……我真害怕你会……”她用被捆住的双手抹了抹脸,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脚踝也是被捆住的。“能给我松绑吗,放羊的?然后弄出一个通道离开这里?哎哟,或是别费力气松绑了,把我扛在肩上,赶快离开这里吧!” 令公鬼编织出精巧的火之力,将捆住紫苏的绳子变成碎屑。“不是这么简单的,紫苏。”他完全不清楚这个地方的状况。一个从这里打开的遁道大约会通往任何地方;或者在这里,他根本就打不开通道。痛苦和疲倦切割着虚空的边缘,他不确定自己能汲取多少上清之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能感觉到每个方向都有人在导引真气阳极之力。 在树林外面,在燃烧的马车外面,他能看见厌火族人正在与护法和丙火王子的绿衣士兵激战,在鬼子母的火焰和闪电中被迫后退,但立刻又猛冲过来。一定是萧子良找到了他,率领毕月使和厌火族人来解救他了。“我不能就这样离开。肯定是有一些朋友来救我了。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一道锯齿状的银色闪电击中了林地边缘的一棵树。它距离令公鬼非常近,甚至让令公鬼的头发也竖直了起来。紫苏打了个哆嗦。“朋友。”她一边揉搓着手腕,一边嘟囔着。 令公鬼示意紫苏留在原地————除了这道突然其来的闪电之外,这片灌木丛看上去还是完好无损的。但是当令公鬼站起身的时候,紫苏立刻跳起在他身边,扶住了令公鬼。他们蹒跚着走到稀疏的林地边缘。 令公鬼很高兴能有紫苏的搀扶,但他仍然努力撑直了身子,不让自己靠在紫苏身上。如果他需要紫苏的扶持才能不栽倒在地上,又怎么能让紫苏相信他可以保护她?他伸手扶住被闪电击碎的那棵树干,一缕缕烟尘仍然在从那棵树干上飘飞起来,不过它并没有着火。 马车在树林周围摆成了一个环形,一些仆人正在努力地安抚马匹,让它们平静下来,大多数仆人却都在慌乱地躲避着面前这一场恐怖的厮杀。不过马车圈内的局面似乎还处在控制之中。除了刚才那道偏移的闪电之外,其它所有闪电和火球都是以马车和战斗的人们为目标的,大约还有一些是以鬼子母为目标。那些鬼子母全都骑在马背上,分布在和厮杀的战线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其中一些人为了获得更好的视角,站立在了马镫上。 令公鬼很快就找到了乌茜,那名苗条的黑发女子骑在一匹浅灰色的母马背上。真龙发出了咆哮。令公鬼没有多想就发动了攻击。他感觉到真龙对他的失望。纯阴之气没有遭到多少抵抗就切断了她和太一的联系,当纯阴之气屏障被固定住的时候,一根风之力的棒子将她打晕过去,滚落到马下。 令公鬼想要遏绝她,但必须要让她知道自己遭到什么样的惩罚,还有为什么会这样。一名鬼子母呼喊别人来照顾乌茜,但没有人向树丛中看一眼。她们之中没有人能感觉到阳极之力,她们会以为乌茜是因为马车圈外面的攻击才晕倒的。 令公鬼的眼睛在其它骑马的女人之中搜索着,然后将目光固定在解蠡身上,那名凌日盟鬼子母不停地驱赶她的长腿枣红阉马来回移动,向厌火族人群中喷射出一片片火浪。纯阴之气和风之力,她瘫软地倒在地上,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 好啊,真龙大笑着。现在是羽涅,我特别想要她。 令公鬼眯起眼睛。他在干什么?是真龙如此渴望得到这三个人,令公鬼想让她们清偿她们对他做出的一切,但战争还在继续。当他在寻找某个鬼子母的时候,人们正不停地死去。毫无疑问,这些死者中有许多枪姬众。 他制服了解蠡左侧二十步外的另一名鬼子母,然后蹒跚地绕着林地缓慢潜行,在暗中发动一次又一次攻击。紫苏已经不再扶他了,但她的双手一直护在他身边,惟恐他会跌倒。 “她们会看见我们的,”紫苏悄声说道,“只要有一个人回一下头,就能看见我们。” 羽涅,真龙吼叫着。她在哪里? 令公鬼没有理会真龙,也没有理会紫苏。童艺倒下了,然后又是两个他不知道名字的。他必须尽力而为。 鬼子母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沿马车圈排列的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仍然清醒的鬼子母进一步展开她们的队形,竭力填补出现的漏洞。焦躁的情绪从她们控马的动作中流露出来。加倍的怒火随着火焰和闪电被倾泻进厌火族人的队伍里。一定是某个力量正在从外面发动进攻,但她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止鬼子母的进一步跌落。 她们的数量在减少,效果很快就体现出来。从空中落下的闪电数量变少了,而更多的闪电落在了护法和绿衣士兵的队列里,更多的火球击中了马车,而不是在半途中就消失或爆炸。 厌火族人开始冲进马车间的缺口,马车被逐一掀翻,片刻之间,鬼子母的阵地上已经充满了戴黑面纱的厌火族人,陷入一片混乱。令公鬼困惑地看着这一切。护法和绿衣士兵结成小队,和厌火族人作战。 鬼子母用雨点般的火焰将自己包围住,但厌火族人也在和厌火族人厮杀。系着红色负龙守律头巾的男人和在手臂上系着红色带子的枪姬众,在和没有这种标识的厌火族人作战,戴着钟形头盔的雨师城骑兵和披挂红色护心镜的占西人也出现在马车中间。他们并肩攻击着护法和厌火族人。 自己终于疯了吗?令公鬼感觉到紫苏正紧靠在他的背上,不住地颤抖。她是真的;他所看见的一定是真实的。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不可改变 十几名和令公鬼一样高,或者比令公鬼更高的厌火族人向他飞奔过来。他们的身上没有红带子,令公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跑到距离他只有三尺的地方,其中一个人反手举起短矛,仿佛是要把它当作棍棒挥舞。 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从所有方向喷出的火焰刺穿了这十几具躯体,被烧焦的扭曲肉体倒在他脚下,仍然在剧烈地抽搐着。 突然间,丙火王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牡马,出现在他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丙火王子的手中握着长剑,二十多名绿衣士兵骑马跟在他身后。片刻之间,他们只是彼此对视着。令公鬼暗暗祈祷他不必伤害仪景公主的这名兄长。 “紫苏,”丙火王子咬着牙喊道,“我能带你离开这里。” 紫苏从令公鬼的身后望着丙火王子,摇了摇头。她紧紧地抱着令公鬼,让令公鬼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甩脱她。“我要和他在一起,丙火王子。丙火王子,仪景公主爱他。” 因为在体内湍行的上清之气,令公鬼能看见丙火王子握住剑柄的手上苍白的指节。“秋迟,”他用僵硬的声音说道,“重整少白~军,我们要从这里冲出去。”如果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显得非常僵硬,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令公鬼,总有一天,我会看着你死掉。”他踢了一下坐骑的肋侧,疾驰而去,他和所有追随他的士兵都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少白~军!”更多穿着绿色长衫的士兵从战团中冲出来,加入到他们中间。 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冲到令公鬼面前,他紧盯着跑远的丙火王子,当那一队绿衣士兵冲到马车旁边的时候。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在火光中发生了爆炸,有几名士兵连同他们的坐骑被轰倒在地上。令公鬼用风之力把这名黑衣男人打倒在地上,同时他看见丙火王子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这名面孔刚硬的黑衣人向他大声吼叫着,令公鬼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个人的高衣领上别着龙形和剑形的徽章,他的体内充满了阳极之力。 似乎就在转瞬之间,萧子良出现了,他低头凝视着倒在地上的人,金蓝色的龙纹盘绕在他的黑衣袖子上,但他领子上一枚徽章也没有。“你不能攻击转生真龙,葛德芬。”萧子良说道。他的声音既柔和,又刚硬。那名硬面孔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将拳头按在心口上,行礼致敬。 令公鬼向丙火王子离去的方向望去,在那里,一大队士兵正簇拥在一面白色蛊雕旗后面,向厌火族人包围的阵势中杀过去,更多绿衣士兵在拼杀着要加入他们。 萧子良转身面向令公鬼,嘴角上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你不会反对我违犯你的命令,和鬼子母发生了正面对抗。我有些事情要去雨师城见你,然后……”他耸耸肩,“你看上去糟透了,还是让我……”当令公鬼后退一步,躲开他伸出的手时,他稍稍弯曲的嘴唇变得平直了。紫苏也随着令公鬼一起向后退去,她比刚才更用力地抱紧了令公鬼。 真龙又在吼叫着要杀死萧子良,疯狂地叫喊着要杀死弃光魔使和每一个人。但令公鬼没有去听他的叫喊,将他排斥在意识之外,让他变得仿佛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这是令公鬼在那只箱子里摸索出的办法。 在那里,令公鬼能做的只有摸索那道屏障和倾听脑海中这个疯狂的声音。但即使没有真龙,他也不想让萧子良对他进行治疗。令公鬼觉得如果萧子良用上清之气碰触他,无论萧子良的动机多么单纯,他也会把他杀死。 “随你,”这名鹰钩鼻的男人讽刺地说道,“相信我现在应该已经让这片营地的局势稳定下来了。” 这话似乎没错,地面上到处都是尸体,但在马车圈里,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还有战斗。一股风之力的圆顶突然笼罩了整座营地,火焰上冒出的烟尘都从圆顶上方留出的一个窟窿里逸散出去。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阳极之力编织,令公鬼能看见有许多人编织出独立的一块,然后将它们拼合在一起。 令公鬼觉得这只圆顶下面大概有两百名穿黑衣的男人。数道闪电和火焰击落在这座圆顶上,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却让天空本身仿佛是裂开,让所有人都心神震荡,一连串的轰鸣充满了所有空间。 手臂上挂着红带子的枪姬众和负龙守律沿他们看不见的墙壁站立着,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占西人和雨师城人,他们之中有许多也站到了地面上。在墙壁的另一侧,大批突阕人盯着这道将他们和敌人隔开的无形障壁,不住地用矛刃刺它,用肩膀撞它。但所有这些攻击都被反弹了回去。 在圆顶里面,最后的战斗终于结束了。在屈指可数的负龙守律和枪姬众的看押下,被取走兵刃的突阕人正表情麻木地剥下身上的衣服。在从此之后的一年又一天里,他们将穿上屈从者的白袍,即使突阕人现在冲进了这片营地,这点也无法改变了。 雨师城人和占西人则看押着一大群愤怒的护法和少白~军,他们之中还混杂着许多满脸恐惧的仆人。这批囚犯的数量和他们的看押者一样多,有十名左右的鬼子母被同等数量的毕月使屏障了。这些毕月使的衣领上都戴着剑形和龙形徽章。那些鬼子母看上去虚弱而害怕,令公鬼认出了其中的三个,但琥珀是他唯一能叫出名字的鬼子母,他也不认识那些看押鬼子母的毕月使。 一些被令公鬼屏障、仍然不省人事的鬼子母被排列在其它鬼子母俘虏旁边,她们之中已经有一些人开始有轻微的动作。穿黑衣的士兵和戴银色剑徽的鬼金士还在使用阳极之力将昏厥的鬼子母拖到那一排人里。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将树丛中那两名被箱子碎片打晕的鬼子母和那名瘦削的鬼子母也拖了出来,瘦削的鬼子母到现在依然没停止尖叫。当她们被拖到那一排人之中的时候,一些鬼子母突然转过身,呕吐了起来。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 撤去圆顶 圆顶中还有其它一些鬼子母,她们的身边环绕着护法,同样有黑衣人在监视着她们,但她们并没有被屏障。她们像那些鬼子母俘虏一样用不安的眼神看着这些毕月使。 她们同样在注意着令公鬼,很显然的,如果没有毕月使的监视,她们一定会立刻走到令公鬼面前。令公鬼向那些鬼子母瞪了一眼,采蓝就在那些鬼子母里面,这不是他的幻觉。他不认识所有采蓝的同伴,但这已经足够了。她们有一共。有九个人。九个。怒火在虚空外喷涌。真龙的嗡嗡声更大了。 见到这些人之后,再看见子恒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时,令公鬼已经完全不感到惊讶了。子恒的脸上和胡子上全都是血,他的身后还跟着手擎一把巨斧、一瘸一拐的巫咸,还有一名目苍天亮的男人————他身上的红色条纹长衫是标准的匠民穿着,但他手上拿着完全变成暗红色的剑。 令公鬼差点就想仔细查看一下马鸣是不是也在这里。他又看见了崔戍,这名雨师城人单腿站立着,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撑着令公鬼红色旗帜的旗杆。鬼千拓跑到子恒身侧,放下了面纱。还有另一名枪姬众,令公鬼一开始几乎没认出她来————能看见苏琳穿回圣保衣实在是太好了。 “令公鬼,”子恒一边说,一边还大声喘着气,“真是运气,你还活着。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制造出一个逃跑的通道,但我们全都失散了。鬼玄元和大多数厌火族人还在外面突阕的人群里,大多数占西人和雨师城人也在其中。我不知道锡城人和智者们怎么样了,这些鬼子母本来应该和他们在一起的,但……”子恒将战斧的斧头撑在地面上,靠在斧柄上喘着粗气,如果没有这个支撑,他可能就要倒在地上了。 在那道看不见的障壁外面出现了骑马的士兵,还有系红头巾的楼兰男人和手臂上有红带的枪姬众。这道障壁同样把他们挡在外面。无论他们出现在什么地方,突阕人都会簇拥过来,将他们吞没。 “撤去圆顶!”令公鬼命令道。子恒放松地叹了口气。他是否以为令公鬼会让自己的人遭受屠杀?但巫咸也在叹气。苍天啊,他们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紫苏开始拍抚着他的后背,低声对他说着安慰的话。不知为什么,子恒非常惊讶地看了紫苏一眼。 萧子良大约是有些惊讶,但他的脸上显然没有放松的表情。“真龙大人,”他用绷紧的嗓音说,“这里仍然有几百名突阕女人,她们的力量不容忽视,更别说还有成千上万名突阕人挥舞着利矛,除非你真的想确认你是否坚不可摧。我建议再等几个时辰,直到我们完全了解了这个地方,可以确实制造出能让他们离开的通道,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战争中总会有伤亡,今天我也损失了一些士兵————一共九个人,他们比起容易叛变的厌火族人更难以被取代。无论是谁死在这里,都是为转生真龙而死的。”如果萧子良注意到了鬼千拓和苏琳,他大约会让自己的语气更平和,选择用字的时候也会更谨慎一些。她们飞快地用手语交流着,看样子已经准备好立刻将萧子良置于死地。 子恒站直身体,黄眼睛盯着令公鬼,眼神中同时充满了焦虑和坚定:“令公鬼,即使沈晋和智者们能够撤退,只要他们看不到你,他们也绝对不会后退半步。”他向远处指了指,火焰和闪电仍然在不停地发出耀眼的光芒。“如果我们在这里空坐几个时辰,突阕人迟早会向他们发动攻击,大约现在突阕人已经在杀戮他们了。苍天啊,令公鬼!沈晋、班、汪泽和沈秦……鬼纳斯也在那里,还有鬼营室,还有……玩命一搏吧!令公鬼,死掉的人已经比你知道的要多了!”子恒深吸了一口气,“至少让我出去,如果我能再冲出去,我可以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让他们在被杀死之前撤走。” “我们两个可以钻出去,”巫咸平静地说着,举起了那把巨斧,“两个人的机会更大。”那名匠民只是在微笑,但他的微笑里充满了渴望。 “我可以在障壁上打开一个缺口。”萧子良说道。但令公鬼厉声喝止了他。 “不!”不能这样丢下锡城人。但他不能显露出担忧锡城人更甚于担忧智者们的样子,实际上,他对锡城人的担忧必须看起来更少。鬼纳斯在外面?智者们从不会参与战争,她们绝不会被战争和血仇触及,为了他,她们放弃了一切习俗,甚至可能还违犯了律法。就像他不可能让子恒回到战场上一样,他也不可能彻底抛弃他们,他不能这样对待智者和锡城人,“沙奇娜想要我的头,萧子良,很显然的,她以为今天就能达到目的。” 虚空遮盖住一切情绪,让令公鬼的语气和言辞完全符合。这确实让紫苏感到担忧,她不停地安抚着他的后背,仿佛是在安慰他。“我要让她知道她的错误,我说过,萧子良,你的任务是制造兵刃。让我看看他们有多么致命,驱散突阕人,击败他们。” “听从你的命令。”萧子良的声音如同岩石般生硬。 “将我的标志立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令公鬼命令道。至少这会告诉所有在障壁外面的人,是谁控制着营地,大约智者们和锡城人在看到之后会向后撤退。 巫咸的耳朵不安地哆嗦着。当萧子良走开的时候,子恒抓住了令公鬼的手臂。“我看见他们所做的一切,令公鬼。那————”虽然他的脸上和斧头上全都是血污,但他的脸上仍然明显地表现出了厌恶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样做?”令公鬼问,“我还能怎样做?” 子恒放开手,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但我不必喜欢这样的做法。” “翟凝孤,升起青天旗帜!”萧子良喊道。上清之气让他的声音震耳欲聋。翟凝孤导引真气纯阴之气,从惊讶的崔戍手中举起那面猩红色的旗帜,让它穿过圆顶上方的缺口,一直升上半空。火之力在它的周围爆发,放射出耀眼的红光,将所有火焰燃烧的烟尘都压了下去。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 跪下 令公鬼认出了一些穿黑衣的人,但除了翟凝孤之外,他只知道其中几个人的名字————烨道、独嵘、振敏、景桓和叶无恨。在这些人之中,只有叶无恨戴上了龙徽。“毕月使,组成战列!”萧子良用巨大的声音喊道。 除了翟凝孤和看管鬼子母的人之外,其它所有黑衣人全部冲到了紧靠障壁的地方。在那些白塔鬼子母之中,只有琥珀还在专注地看着这一切,其它人都只是无精打采地跪在地上,甚至不去看那些屏障他们的男人一眼。 即使是琥珀也流露出了疲弱的神态。而独狐陈鬼子母们只是冷眼看着那些看管着她们的毕月使,也不时会把冰冷的目光转移到令公鬼身上。采蓝则只是盯着令公鬼,令公鬼意识到,自己的皮肤上出现了微弱的刺麻感。如果他在这个距离还能有这样的感觉,那九个女人一定都拥抱着太一。 令公鬼希望她们能有足够的理智,不要进行导引真气,那些像岩石般面对着她们的男人正攫着几乎要到临界点的大量阳极之力,他们现在看上去和那些不停地用手指抚摸剑柄的护法们一样紧张。 “毕月使,将障壁升起两幅!”在萧子良的命令下,圆顶的边缘提升起来。一直在攻击障壁,却没有任何效果的突阕人一下子往前倾倒,但他们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一片黑面纱的波浪奔涌向前,但突阕人刚刚迈出一步,萧子良已经又喊道:“毕月使,杀!” 突阕人的前列顿时剧烈地爆炸开来。除了这样说之外,实在没有其它语言可以更贴切地形容,穿着圣保衣的躯体炸成了血肉的飞沫。阳极之力能流迅速穿透这片血雾,在眨眼间穿透了一具又一具肉体。第二排突阕人死光了,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仿佛突阕人是在冲进一架巨型绞肉机。 令公鬼盯着这场屠杀,感到喉咙无比的干涩。子恒已经弯下腰,吐出胃中的一切。令公鬼完全知道他的感受。又是一排人死了。鬼千拓用手掌捂住了眼睛,苏琳转过了身。血腥而支离破碎的人体开始堆积成一堵墙壁。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情景。在又一次死亡的爆炸之后。前排的突阕人突然开始拼命朝其它方向逃去,用尽全力想要挤进还在向前冲锋的突阕大队里。而爆炸又发生在混乱的突阕人群中,所有的突阕人都开始向后奔逃。撞击着障壁的火焰和闪电也开始变弱了。 “毕月使,”萧子良的声音再一次发出,“翻滚地之力和火之力圆环!” 在最靠近马车的突阕人脚下,地面突然爆发出火焰和尘土的喷泉。到处都有人被冲撞得飞上半空。还没等那些人体落下,更多的火焰已经咆哮着冲出地面,形成了一个围绕马车,逐渐向外扩大的圆环,追逐着突阕人,扩展到五十步、一百步、两百步。马车圈中的人能看见的只有混乱与死亡。短矛和圆盾被扔在地上。圆顶上方只剩下了马车燃烧的烟尘。 “停!”爆炸的声音吞没了令公鬼的喊声,就像它吞没了突阕人的尖叫声,他编织出萧子良用来增强音量的能流,“萧子良,停!”他的声音如同霹雷般,压住了所有声音。 又一圈爆炸之后,萧子良喊道:“毕月使,停止!” 片刻之间,空气中只剩下一片震耳欲聋的死寂。令公鬼在经过一阵耳鸣之后,才听到了尖叫声和呻吟声。受伤的人在尸堆中爬行。在远处,突阕人全都在奔逃,只剩下结成一个个小群的负龙守律和枪姬众、雨师城人和占西人————他们之中还有一些仍然骑在马上。这些人几乎都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开始向马车靠近。 一些厌火族人放下了面纱。令公鬼借助被上清之气增强的视力从他们中间分辨出了鬼玄元,鬼玄元瘸了一条腿,一只手臂也无力地垂在身侧,但他还站立着。 在更远的地方,穿红河长衫、手拿长弓的男人们护卫着一大群身穿暗色宽松裙子和浅色外衫的女人。他们距离太远,令公鬼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孔。但看那些锡城人盯着逃跑的突阕人的样子,他们像其它任何人一样震惊。 令公鬼全身上下都充满着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这并不足以让他绞动的胃平静下来。紫苏将脸用力地压在他的中衣上,不住地抽泣。他抚摸着紫苏的头发。 “毕月使,”令公鬼从没如此庆幸过虚空可以将他的情绪从声音中抽走,“你做得很好,我向你祝贺,萧子良。”他转过身,好让自己不再看到那片屠场。他几乎无法听到黑衣人如雷鸣一般的吼声:“真龙大人!毕月使!” 当令公鬼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些鬼子母。梅兰娜站在她们的最后面,但采蓝站在他面前,正专注地看着他,身边是两名他不认识的鬼子母。 “你做得很好。”那两名鬼子母之中方脸的一个说道。一名农妇,无瑕的面孔上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完全忽略掉她身边的毕月使,非常刻意地忽略。“我是鬼去疫,她是苍术夫人,我们来营救你————在采蓝的帮助下,”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她看见采蓝皱起眉头,临时加上去的,“看起来你并不怎么需要我们,不过,我们的用意是好的,而且————” “你们的地位和他们一样。”令公鬼指着那些被屏障和看押的鬼子母说道。他数清了她们有二十三个,羽涅不在其中。真龙的嗡嗡声膨胀起来,但他拒绝去听。现在不是疯狂发怒的时候。 苍术夫人高傲地昂起头,她肯定不是农妇。“你忘记了我们是谁,她们大约虐待了你,但我们————” “我什么都没忘,鬼子母。”令公鬼冷冷地说,“我说你们可以来六个,但我看到了九个。我说你们要和那些白塔的使者处于同一地位。既然你们来了九个,你们就仍然要和她们处在同等地位。她们现在跪到了我面前,鬼子母。跪下!” 第一千八百章 现在就走 冰冷、平静面孔回应着令公鬼。令公鬼感觉到毕月使已经准备好了纯阴之气屏障,挑衅的神情愈来愈明显地出现在苍术夫人和鬼去疫脸上,也出现在其余鬼子母脸上。 二十四名黑衣男人形成了一个环,围绕着令公鬼和那些鬼子母。萧子良的脸上又出现了令公鬼经常看见的那种似笑非笑。“跪下,向真龙大人发誓。”他轻声说道,“否则你们会被迫跪下。” 故事在向四处传播,随着商队、卖货郎和旅者们在客栈的闲聊,它们穿越雨师城,被带往南方和北方。就像故事应有的那样,它们随着每一次被重复而发生了改变————在杜麦的井边或是其它什么地方,厌火族人背叛转生真龙,并杀死了他;不,鬼子母救了令公鬼;是鬼子母杀死了他;不,镇压了他;不,是将他带去了嘉荣城,让他成为白塔地牢中的囚犯;不,是丹景玉座在嘉荣城亲身向他下跪。不过,和其它故事不太一样的是,大多数人最相信的版本恰好是非常接近于事实的。 在那个火焰与鲜血喷洒的日子里,一面残破的旗帜在杜麦的井上空飘扬,上面绘着古代鬼子母的徽记。 在那个火焰、鲜血和上清之气共同爆发的日子里,就像预言中记载的那样————无垢之塔破裂,向被遗忘的徽记屈膝。 九名鬼子母率先向转生真龙宣誓效忠,世界永远地改变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在某个地方,有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停了一下,将手落在轿子门边,当甘松从他的手指间拿走纸条的时候,他立刻就缩回手。还没等那名穿着曜日宫仆人制服的人推进广场中的人群里,甘松已经催促两名抬轿子的人继续前进了。 在这张正方形的小纸条上只有两个字————“走了”。甘松将纸条在拳头里揉成一团。她们又溜出去了,完全没有被她在宫中的眼线发现。不管燕痴是怎么想的,经过几个月徒劳的搜索,她相信这里完全没有藏匿任何法器。 她甚至考虑过审问这里的一两名智妇,如果那东西真正存在的话,她们之中大约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但这件事本身大约就是异想天开。她之所以仍然留在这座可怜的城市里,是因为如果星主下达了命令,唯一的选择只有遵从,除非这个命令被改变。任何有违命令的行为都只能导致痛苦的死亡。 但如果仪景公主和湘儿在这里,情况就不同了。她们毁掉了忽罗山的一切,不管她们是不是正式鬼子母,虽然看上去她们应该不是,甘松都不会将她们的出现当成巧合。大约这里真的有什么秘密。她第一次开始庆幸燕痴在几个月前的奇肱国向她下达命令后,就再也没有调遣过她。她觉得自己大约是被星主忽视了,但她现在有了在星主面前提升自己地位的机会。 仪景公主和湘儿大约能引领她找到那件东西,即使这个目的没有实现……燕痴似乎对于这两个人很感兴趣,将她们献上去肯定比虚无飘渺的法器更好。 甘松向后靠去,让轿子摇晃的感觉抚平自己的心神。她并不恨这座城市————当她还是一名初阶生的时候,她曾经逃亡到这里。但大约这次行动会有一个愉快的质问道。当她们在晚上派人来找她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会拿着一盏灯。 “叫我紫霜吧!燕痴。”这个声音似乎显得很愉快。一小团光在帐篷中亮起。 燕痴听到自己的名字,舌头一下紧紧贴住上颚。在这里,如果她的真名被泄露,对她来说将只有死路一条。她拼命地想要说话,想说她叫兰岚,而她这时才忽然意识到那团光。一个闪耀的苍白小球,悬浮在靠近她头顶的空中。因为戴着罪铐,所以她不经允许甚至不能想到太一,但她仍然能感觉到那片被编织出来的网。但这次她什么也感觉不到、看不到,只有一个由纯粹的光组成的小球。 她盯着那个自称为紫霜的女人,终于将认出她来————宋蕴齐,某一名宗派守护者的文书。她肯定是个女人,一个完全符合男人欲望的女人,一个女人。但那个光球是阳极之力形成的!“你是谁?”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而她却在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还可以如此稳定。 那个女人向她笑了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她坐到燕痴的床铺旁边。“我告诉过你,燕痴,我的名字是紫霜。如果你的运气好,你可以在未来知道这个名字。现在,仔细地听我说,不要问任何问题,我会告诉你该知道些什么。再过一会儿,我会除掉你这条漂亮的项链。我做好之后,你要像成少卿一样迅速而安静地消失。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会死在这里,这肯定是件羞耻的事情,因为就在今晚,煞妖谷向你发出了召唤。” 燕痴舔舔嘴唇。煞妖谷的召唤,这可能意味着永远被囚禁在末日深渊,或永远统治这个世界,或是其它任何可能。大概她不太可能会成为十方杀神鬼王————特别是如果暗主知道她在过去几个月里都干了什么,但这种召唤是不能拒绝的。而且,她也终于能摆脱这副罪铐了。 “好,除掉它,我会立刻就走。”再耽搁下去没有意义,她比这座营地中的任何人都强,但她不想和十三个人组成的连结相对抗。 “我觉得你也不会反对,”宋蕴齐————或是紫霜————用愉悦的声音咯咯笑着,碰了一下那串项链,却又微微打了个哆嗦。燕痴又一次对这个显然是在导引真气阳极之力的女人起了疑心。这个女人受了伤,虽然可能只是很轻的伤,而只有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才会如此受伤。但那条项链脱落了,被那个女人匆匆塞进了口袋,“走吧!燕痴,现在就走。” 当半夏走到这座帐篷前,提起油灯,探头望进去时,只看见一堆凌乱的毯子。她缓缓地从帐篷里退出来。 “尊主,”琪纱在她身后惊讶地喊道,“您不该在黑夜里跑出来,夜晚的空气总是不好。如果您想叫兰岚,我可以为您叫她。” 第一千八百零一章 天脊拱桥 半夏向四周看了一圈。她刚才感觉到了项链的脱落,也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痛苦————那意味着有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擦过了这个连结。 大多数人还在睡觉,但还是有一些人坐在帐篷外低矮的营火旁边,其中有一些人距离这里并不远。她有可能查清是哪个男人曾经来过“兰岚”的帐篷。 “我觉得,她逃走了,琪纱。”半夏说道。琪纱气愤地嘟囔着好女人不该抛弃她们的主人,跟随半夏回到丹景玉座的帐篷。这不可能是成少卿干的,是吗?他不可能再回来,也不可能知道燕痴在这里,是吗? 与此同时。 韩咒跪倒在末日深渊,这一次,他已经不在乎让乌臂仆用那种无眼的凝视看见他的颤抖。“我这样做不是很好吗,暗主?” 暗主的笑声充满韩咒的脑海。 无垢塔破,向遗徽屈膝。 海洋咆哮,风暴所不见。 地平分野,隐焰奔腾,蛇蛇蟠胸臆。 尝贵将倾,尝覆将起。 次第燃之,清出其路。 真龙预言 厉业魔母面前这扇高拱窗离地将近八十幅,已经离白塔的塔尖不远了。透过这扇窗户,厉业魔母的视野可以拓展到嘉荣城城外数里,越过漆水河岸边,直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平原和森林。 红河从西北方流向这里,被这座白色围墙的巨型岛城一分为二。晨光中,长长的影子想必遮住了这座城市的许多地方,但厉业魔母所在之处可以看清下面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 即使是传说中雨师城的“无尽高塔”也无法和白塔相比,嘉荣城这些较矮小的塔群更不用说了————虽然它们有着人们广为传颂的“天脊拱桥”。 在这样的高度,持续不断的微风明显减轻了肆虐全世界的不正常高温。圣火节已经过去,皑皑白雪早该覆盖地面,但现在的气候却仿佛是最炎热的夏日。 这是另一个终极之战临近、魔尊碰触世界的迹象,这样的迹象现在已经够多了。当然,无论在什么地方,厉业魔母都不会让这种高温触及自身,凉风并不是她不顾这层层麻烦的阶梯,将自己的居所移到这简朴房间的原因。 这些房间里朴素的黄褐色地砖、白色大理石墙面和墙上装饰的几幅织锦挂毯,完全无法和远在下方的辉煌的丹景玉座书房相比。厉业魔母仍然会偶尔使用那间丹景玉座书房————它在某些人的意识里是和丹景玉座的权威连结在一起的。但她居住在这里,也经常在这里干活。她喜欢这里的景观:不是下面的城市、河流和森林,而是正在白塔旁边慢慢构建的那一片建筑。 被挖出的大坑和地基散布在曾经是护法训练场的地方,高耸的木制起重机和堆叠的大理石、花岗岩随处可见。石匠和苦力们如同一群群蚂蚁在烈日下劳动,马车队络绎不绝地穿过大门,进入白塔周围的庭院,带来更多的石材。 在工地的一侧放置着一座木制的“大号模型”————石匠们是如此称呼它的。它的体积大到足以让任何人蹲着走进里面的每一个房间,看清里面的每一处细节、每一块岩石应有的位置。毕竟,大多数的苦力不善阅读————不论看的是文字还是石匠们的工程蓝图。整座“大号模型”就像某些贵族宅邸一样大。 既然任何国主和女王都有宫殿,为什么丹景玉座只能居住在比普通姐妹稍好一些的房间里?丹景玉座的宫殿应该像白塔一样宏伟,而且还要有一座比白塔更高十幅的尖塔。当石匠总管听到这个计划时,他脸上的血色立刻完全消失了。 白塔是黄巾力士的杰作,当时鬼子母也使用了上清之气予以黄巾力士许多协助。但蛮勒师傅只是看了厉业魔母的脸一眼,就急忙一打恭,结结巴巴地说,一切都会如她所愿地完成,不过好像要完成这件事可能还是会有些问题。 厉业魔母恼怒地咬住了嘴唇。她本来希望黄巾力士石匠能够前来为她服务,但不知为什么,黄巾力士只是顽固地坐守在他们的聚落里。她向位于黑丘的珍棠聚落发出召命,那里是距离嘉荣城最近的聚落,却遭到了拒绝。 黄巾力士礼貌而确切地拒绝了她,拒绝了丹景玉座,甚至没有任何解释。看起来,黄巾力士选择了隐遁,要避开现在凡人世界中的这些冲突。 厉业魔母坚定地将黄巾力士从思想中赶了出去,她一向以自己认清事情可行性的能力感到骄傲。黄巾力士只是一件小事,他们和这个世界的唯一关系,就是他们在很久以前建造的那些城市,而他们现在已经极少去修缮那些建筑了。 下面那些像虫子一样在工地忙碌的人群让厉业魔母微微皱起了眉,建筑正在一寸一寸地立起来,但进度实在太慢了。大约黄巾力士是不会来了,不过她至少还有上清之气可以使用,能够将地之力运用自如的姐妹非常少,但将石块固定、把石头结合在一起并不需要很多的地之力。 是的,厉业魔母的脑海中已经完整地构筑出了那座宫殿,那些柱廊,巨大的圆顶闪耀着镏金的光辉,高耸的尖塔直逼苍穹……厉业魔母抬眼望向无云的天空,那座尖塔将会到达的地方,长长地吁了口气。是的,那些命令将要在今天发布。 她背后的高大时钟正鸣响起第三响,城市里的各式大钟也同时发出了鸣音。传到这么高的地方,那些钟声已经变得很小了。厉业魔母微笑着离开窗边,抚平身上缀着红色条纹的茶白色丝裙,又整理了一下肩上宽阔的丹景玉座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 在那座工艺精致的镏金座钟上,金、银和珐琅制成的小雕像正在随着钟声表演。长有尖角和利齿的黑水修罗正从一位披着披风的鬼子母面前逃走;在另一个场景中,一个男人————一名伪龙正竭力避开一道劈向他的银色闪电,那是从另一位姐妹手中发射出来的。 在钟面的高处,戴着冠冕的王者们都跪倒在丹景玉座面前,那位丹景玉座肩头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用七彩珐琅制成,上面的嘉荣城之焰是一块巨大的石榴石,在她的头顶上方则是一道黄金环拱。 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终将重现 厉业魔母很少会笑,但每次看到这座钟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轻笑出来。它是以无为派晋升的丹景玉座无尘母尼命令制作的,无尘母梦想着要让白塔恢复黑水修罗战争以前的荣光。 在那时,没有白塔的许可,任何统治者都无法保住自己的王位。无尘母伟大的计划最终变成了一场空,她自己的命运亦然。在三百年的时间里,这座钟被放在储藏室中,积满尘埃,成为没有人敢公然展示出来的尴尬装饰品。 但厉业魔母将它重新找了出来。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曾经出现过的还是有可能重现,并且终将重现。 这座钟的对面是通往暖屋的门,里面还有厉业魔母的卧室和更衣室。来自晋城、司吾和白水江城的精美织锦上闪烁着金线与银线的光泽,在这个房间里以严谨的对称形式悬挂着:厉业魔母喜欢严格的秩序。 覆盖了大部分地板的云锦地毯来自骆驼城,上面绣着红色、绿色和金色的图案。丝质地毯是最为昂贵的。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各有一个方形大理石基座,上面各放着一只白色的讨海人瓷器花瓶,每个花瓶里精心插放着二十四朵红枸骨。 在这种炎热干旱的气候下,要让这些优婆罗花绽放需要上清之气的作用,厉业魔母认为这么做很值得。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椅子,现在已经没有人坐在她面前了和书桌,上面满是雨师城风格的镀金雕花————这实在是个简单的房间,它的天花板几乎还不到两幅高,但在宫殿完成之前,这里已经足够了,而且她很喜欢窗外的景观。 厉业魔母所坐的这把太师椅的椅背上方镶嵌着由石榴石组成的嘉荣城之焰。抛光的桌面上非常干净,只有三只整齐排列的黑齿国雕漆匣。她打开那只有白云和金鹰雕刻的匣子,从里面的报告和信函上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条。 这张纸条她一定已经读了上百次,一只鸽子在十二天前把它从雨师城带到这里来。在白塔,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张纸条的存在,而知道纸条内容的人只有她一个。想到这点,厉业魔母不禁笑了出来。 鼻环已经套在公牛的鼻子上,期待前往市场的愉快旅行。 没有签名,也不需要签名,只有罗羽涅会送出这个荣耀的讯息。除了自己之外,厉业魔母相信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只有羽涅。当然,厉业魔母并不会真正去信任任何人,但她对凌日盟首脑的信任总会比其它人更多一些,毕竟她晋升自凌日盟,而且至今她在许多地方仍然将自己视为凌日盟成员。 鼻环已经被套在公牛的鼻子上。 令公鬼————转生真龙,那个即将吞掉整个世界,并已经吞噬大半个世界的男人。令公鬼已经被屏障,并且处在羽涅的控制之中;而且支持他的那些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不是百分之百地确定这种情况,这封信中的言辞就绝不会是这样。 根据早先得到的信息判断,令公鬼似乎是已经重新发现了穿行的方法,这种异能在世界崩毁时就失传了,但这并不能拯救他。而且,这一点反而被羽涅所利用。 很显然,令公鬼习惯于不告知别人就随意前往其它地方。有谁会想到,这次他并不是自己离开,而是被抓走了?厉业魔母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再过六七天,顶多十几天,令公鬼就会被带到白塔,被严密地监管,直到末日战争,而他对世界的破坏将从此被制止。让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拥有自由,都是疯狂的行为,让预言中注定将要在终极之战中与魔尊对抗的男人拥有自由,则是最疯狂的行为。 虽然这种恶劣的天气似乎昭示着同样恶劣的前景,但厉业魔母希望终极之战还可以再拖个几年,她需要用几年时间让这个世界步入正轨————从消除令公鬼已经造成的影响开始。当然,令公鬼如果还是自由的,那么他已经造成的破坏就绝对无法和他将要造成的破坏相比,更不用说他有可能在发挥作用之前就将自己杀死。那个麻烦的年轻人将要被安全地裹进襁保里,像婴儿般放进母亲的臂弯里,直到他被带到煞妖谷。在那之后,如果他还活着…… 厉业魔母咬住嘴唇。根据真龙预言的内容推测,他大概不会活下来。毫无疑问,这会是最好的结局。 “尊主?”苦菊的声音几乎让厉业魔母吃了一惊,她走进来时竟然连门都不敲!“我从各宗派那里为您带来了讯息,尊主。”身材苗条、表情冰冷的苦菊披着白色的玄凤瑶华之帔,和她的衣服颜色完全一样,这些都表明她来自绀珠派。在她的嘴里,“尊主”这个词没有任何尊敬的含意,仿佛只是对另一个身份相当的人的称呼。 苦菊的出现完全破坏了厉业魔母的好心情。这名太微玄使来自绀珠派,而不是凌日盟,这件事永远都在啮咬着厉业魔母,让她知道自己的缺陷。至今为止,这些缺陷已经得到了部分修补,但还没完全除去。 厉业魔母已经懒得继续去懊悔她在锡城古国以外的地方是那么地缺乏私人眼线,而前任丹景玉座和太微玄使的逃脱,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助她们逃走的,让她失去了一些关键的要素,以至无法掌握庞大的丹景玉座情报网。 厉业魔母很想掌握本该属于她的情报网,但依照以往的习惯,各宗派都只是把她们愿意和丹景玉座分享的零星情报交送到太微玄使那儿。 而厉业魔母相信,即使是这种零星的情报,苦菊也没有完全告诉她。但她不能直接向各宗派询问情报,有这些缺陷就够糟的了,如果还向世人乞讨,那岂不是自曝其短?而这座白塔,重要性几乎就等同于整个世界。 厉业魔母保持着和苦菊一样的冷静,装作在检查匣中的文稿,只是向苦菊点了点头。她缓慢地一页一页翻阅着这些文稿,又将它们缓慢地放回匣子里。实际上,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让苦菊等待是痛苦的,因为这样的反击实在太过渺小,而对于这名应该是她奴仆的人,她却只能进行这样的反击。 第一千八百零三章 逮住她们 丹景玉座能随心所欲发布任何法令,她的话就是律法,必须得到绝对执行。但实际上,没有白塔长老会的支持,许多法令就只是在浪费墨汁和纸张。没有姐妹会违抗丹景玉座,至少不会直接违抗,但有许多法令还需要上百个其它条件才能得到执行。在最好的情况下,所有这些条件将慢慢具备,但有时候,这个速度缓慢到最终的结果永远不会实现————而现在远不是最好的时候。 苦菊只是站在她面前,平静得如同冰冻的池塘。厉业魔母合上那只黑齿国漆匣,只是将那张表明了她必然胜利的纸条留在手中,她正不自觉地用手指抚摸着那张纸条,如同抚摸着一个护身符。“焕文和裘丽恩终于肯告知她们安全到达之外的其它讯息了吗?” 厉业魔母要提醒苦菊,没有人能认为自己可以置身于丹景玉座的权威之外。没有人在乎狐仙城,厉业魔母最不在乎,即使黑齿国的首都沉没到海里,除了那些商人之外,就连其余的黑齿国人也不会注意。 焕文在将近十五年前就已经进入了长老会。如果厉业魔母能派遣一名宗派守护者,一名曾经支持她登上丹景玉座的凌日盟守护者,作为使者去见一名权势低微的统治者————而除了许多谣言四处流传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么所有人都会害怕自己成为厉业魔母的下一个目标。 裘丽恩被派去的原因则有所不同,她得到鼍龙派守护者的位置只有几十天,所有人都相信,鼍龙派会让她成为守护者只是表明她们不会被这位新的丹景玉座吓倒。这位丹景玉座也让裘丽恩经历了一次可怕的苦修。这种傲慢是绝对不会被纵容的,所有人也都应该知道这点。 厉业魔母要让苦菊知道,她是处在弱势的一方,但这名身材苗条的女人只是冷冷地微笑着。只要长老会还保持现状,她就可以无视丹景玉座的权威。 她漫不经心地翻检着手里的文稿,从里面抽出一份:“焕文和裘丽恩没有传来讯息,尊主,不过,从您已经收到的来自于诸王座的……”那种微笑逐渐变得明显,流露出某种危险的愉悦,“他们全都要试试自己的翅膀,看看您是否像……像您的前任那样强大。” 即使是苦菊也知道不要在厉业魔母面前说出金灵圣母的名字。但苦菊的话是真的,每一名国主和女王,即使是一些贵族,似乎也都在测试厉业魔母权能的底限。她必须让他们看到一些实例。 苦菊瞥了那张纸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还是有来自狐仙城的讯息,是无为派送过来的。”她强调这个是要将碎片刺得更深吗?“仪景公主和湘儿到了那里,她们正以鬼子母的姿态行动,和前去见巫马容川女王的……反叛的……使节们在一起。那里还有另外两名姐妹,没有确定身份,她们大约在和前两个人在做着同样的事。看来叛徒的名单并不完整,或者她们大约只是恰巧成为同伴,无为派对此无法确定。” “苍天在上,为什么是狐仙城?”厉业魔母不屑地说道。如果有这方面的讯息,焕文肯定会让她知道的。“无为派一定只是听信了谣言。宛童的讯息说她们在独狐陈,和其它的叛徒在一起。”李宛童的报告里还说金灵圣母也在那里;还有成少卿,他正在那里传播阴险的谎言。 没有任何凌日盟姐妹会自贬身份去承认这种事,更不会去否定这种事。那个叫丹景玉座的女人一定参与了这桩污秽的阴谋,否则明天的太阳就会从西边升起来。为什么她不能爬到阴暗的角落里安静地死掉,不要让别人再看到她,就像其它被遏绝的女人那样? 厉业魔母费力地压抑住自己想要深呼吸的冲动。当叛乱得到压制后,成少卿就可以立刻被安静地吊死。绝大部分的世人都以为他早已经死了,且那种凌日盟扶植他成为伪龙的丑恶谣言也将随他一同死亡。 当叛乱得到压制后,那个叫丹景玉座的女人将会交出丹景玉座眼线的控制关键,并供出帮助她逃跑的叛徒。厉业魔母有些希望丹景玉座供认的名单里会有苦菊,不过这是个愚蠢的希望。“我看不出为什么那个叫湘儿的姑娘会跑到狐仙城去伪装成鬼子母,仪景公主更不可能这么做了,你说呢?” “您命令要找到仪景公主,尊主。您说,这就像用套索拴住令公鬼一样重要。当她在三百名独狐陈叛徒中的时候,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但她在曜日宫中不会得到很好的保护。” “我没时间为谣言和胡扯烦恼。”厉业魔母轻蔑地吐出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苦菊提到了令公鬼和套索,她是否知道了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我建议你再读一遍宛童的报告,然后自问一下,是否叛徒们会允许见习使假装戴上长衫。” 苦菊明显忍耐着听厉业魔母把话说完,然后又检查了一遍手中的数据,从里面抽出四张纸。 “无为派的密探送来了草图。”她不带任何表情地说着,将那四张纸递了过来。“那个密探不太擅长绘画,但仪景公主和湘儿的形貌还是可以辨认的。”她等了一会儿,看厉业魔母没有接过那些草图的意思,将草图又收回其它文稿里。 厉业魔母感到脸颊因愤怒和羞窘而变红,苦菊没有一开始就拿出那四份草图,她巧妙地让厉业魔母被她牵着鼻子走。厉业魔母没有去看那些草图,现在任何东西都只会增加她的困窘。她的声音变得冰冷阴森:“逮住她们,并带回我面前来。” 苦菊脸上漠然的表情让厉业魔母又开始寻思,这个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她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个叫湘儿的姑娘和令公鬼来自同一个村子,她大约会成为一个牵制令公鬼的把柄。所有姐妹都知道这点,就像她们知道仪景公主是锡城古国的公主,以及她的母亲已经死了。 有一些含混的谣言将银蟾女王和白袍众牵扯在一起,这当然是无稽之谈,银蟾女王绝对不会向拜火教众寻求帮助,她死了,甚至连尸体也没留下,而仪景公主将成为女王。 第一千八百零四章 质问 当然,要在锡城古国贵族们将戴玲推上银蟾王座之前,将仪景公主从叛徒手里抓出来。比起其它特别有权力继承王座的贵族,仪景公主重要得多,但这其中的原因是别人不知道的。当然,仪景公主有朝一日会成为鬼子母,这点也很重要。 厉业魔母偶尔会有预言的能力————在她之前,很多人都认为这种异能已经失传了————而她很早就预见到锡城古国王族掌握着赢得终极之战的钥匙。二十五年前,当银蟾女王在继承战争后已经确定要继承锡城古国王位时,厉业魔母就把目标锁定在当时还是姑娘的银蟾女王身上。 现在厉业魔母还不知道仪景公主究竟有多重要,但预言绝不会错。有时候,厉业魔母几乎痛恨这种异能,她痛恨一切她不能掌握的事情。 “我觉得得到这四个人,苦菊,”另外两个肯定是不重要的,但她不能心存侥幸,“立刻将我的命令发给焕文,告诉她————还有裘丽恩————如果她们从现在开始再不送常规报告来,我会让她们希望自己从没被生出来过,也包括那个叫季月的女人的讯息。”说出这个名字时,厉业魔母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这个名字也让苦菊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这并不奇怪,答里呵那种肮脏的药剂,会让任何一名姐妹感到不舒服。璇霄散并不是致命的药剂,虽然喝下它的人会陷入沉睡,但迟早还是会醒来,但能够抑制女人导引真气能力的药茶,却肯定蕴含着对鬼子母的恶意。这个讯息是在羽涅离开后才传到白塔的,这点非常可惜,如果璇霄散对男人也有着对女人同样的功效,它肯定能让羽涅的任务轻松很多。 才一眨眼,苦菊所有不安的神情已经消失,恢复了高傲的姿态,如同一堵冰墙般不可动摇。“听您吩咐,尊主,我相信她们立刻就会二话不说地遵从您的命令,就像她们所应该做的那样。” 一阵突然的怒意扫过厉业魔母的心中,如同野火扫过干燥的草原。世界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中,而她却感觉到脚下出现愈来愈多窒碍难行的碎石。 那些叛徒和拒不从命的统治者们已经够让她头痛了,而她背后还有那么多心怀鬼胎或牢骚满腹的宗派守护者,那些人都成了她面前这个女人培养自身权势的肥沃土壤。 现在她确定握在手里的宗派守护者只有六个,她怀疑至少有同样数量的守护者在表决之前会听从苦菊的指示,除非苦菊同意,否则任何重要的事情肯定无法在长老会中通过。没有公开的同盟,没有任何人承认苦菊具有超越一名太微玄使的影响和权势,但如果苦菊反对……至少她们还没有到彻底拒绝厉业魔母命令的程度,她们只是一味地拖延,让厉业魔母的意愿经常无疾而终。 这种情况当然无法令人高兴。在白塔的历史上,确实有一些丹景玉座变成比傀儡强不了多少的角色————长老会在拒绝这种丹景玉座的提议时尝到了甜头,便习惯了拒绝她的一切提议。 厉业魔母握紧拳头,手中的纸条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鼻环已经被套在公牛的鼻子上。 苦菊看上去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像般沉静,但厉业魔母已经不在乎了。那名放羊的正在被带往这里的路上,叛徒必然受到镇压,长老会将被慑服,苦菊迟早要跪倒在她面前,所有那些妄自尊大的统治者们都会向她乞求饶恕————从滕州的宋怀女王开始,这个女人一直对她的使者避而不见;然后是云梦泽的马山亭王,他总是在左右逢源,想要同时讨好白塔和白袍众,据她所知,山亭甚至还在讨好令公鬼;仪景公主会被安置在玄都的王位上,并将深知是谁让她坐上了王位,同时她的哥哥不会从中作梗。只要让这个姑娘回到白塔,不必多久,她就能成为厉业魔母手中的泥偶。 “我要把那些男人连根拔除,苦菊。”不需要说明她指的是哪些男人。现在白塔里有一半的人唯一的话题就是那些黑庄中的男人,而另外一半也都在角落里悄声耳语着与他们有关的话题。 “有许多恼人的报告,尊主。”苦菊又一次在她的文稿中翻检着,但厉业魔母认为她的这个动作只是为了找些事情做。苦菊这次没有抽出任何报告,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持久地烦扰这个女人,那一定就是玄都城外那些不洁的垃圾了。 “更多谣言?你相信真的有几千人聚集在玄都,回应那污秽的特赦令?”这是令公鬼所有罪行中很严重的一桩,但还不足以为之过度担忧,他们只是一堆在仪景公主于玄都称王前必须清除的污秽而已。 “当然不,尊主,但————” “东方玉将成为这次行动的指挥使者,这个任务理当由凌日盟完成。”东方玉在被厉业魔母召回之前已经离开白塔十五年了,和她一起遭到压制,“自愿”退位的另外两名凌日盟守护者————紫心破和闭小月————现在已经变成了神经质的女人。和那两个女人不一样的是,东方玉在孤身流放的历程中只是变得更加刚强。“她要带五十名姐妹去。” 厉业魔母相信,那个黑庄里真正能够导引真气的人不会超过两或三个,五十名姐妹可以轻易压倒他们,但那里大约还有其它渣滓要处理————在那里混吃混喝的人、盲目跟从的人、脑子里充满各种虚妄幻想和疯狂野心的傻瓜。“她还要带上一百名……不,两百名卫兵。” “你确定这样是明智的吗?那里有几千人的谣言一定是疯狂的,但一名在玄都的鼍龙派密探说黑庄现在的人超过四百。那个密探是个聪明人,他似乎是根据出城的补给马车数量判断人数的。而且你知道,有传闻说萧子良也在那里。” 厉业魔母竭力保持住面容的平静,而她的努力差点就失败了。她禁止人们提到萧子良的名字,但她现在却不能以此处罚苦菊!这让她感到无比痛苦。这个女人直视着她的眼睛,现在连一个敷衍的“尊主”也懒得说了,而且她竟敢质问丹景玉座是否明智!厉业魔母是丹景玉座!不只是一群平等的人之中的领导,而是丹景玉座! 第一千八百零五章 四百名乌合之众 厉业魔母打开那只最大的漆匣,映入眼帘的是许多放在灰色挑花缂丝上的奇玉小雕像。玩弄她的这些收藏品总是能让她抚平自己的心神,而且这样做可以产生的效果并不止这些。 把玩这些小物件,能让任何前来谒见她的人知道她们的地位。在她的眼里,她们大约还不如这些匣子里的小雕像。 厉业魔母先是抚摸着一只姿态优雅、灵动而圆润的猫;然后是一个雕工细腻的长袍女子和一只精巧的小动物,那只小动物想必是雕工所想象出来的,长得就像一个浑身长满毛发的男人,正蜷伏在那名女子的肩头;最后,厉业魔母选择了一条鱼,它的雕工是如此精致,虽然奇玉本身已经因长久的岁月而泛黄,但它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地栩栩如生。 “四百名乌合之众,苦菊。”厉业魔母内心平静不少,因为她看到苦菊也抿起了嘴唇。她的表情变化很细微,但厉业魔母不会放过她那张面具上的任何一丝破绽。“如果真的有那么多人,也只有傻瓜才会相信那里能够导引真气的人会超过一或两个,最多也不过一两个!在十年时间里,我们只找到了六个有这种能力的男人,在过去二十年里也只有二十四个,你知道我们是如何搜索这个世界的。至于萧子良……” 这个名字灼烧着她的嘴。那是唯一落入鬼子母手中,又逃脱了被镇压命运的伪龙,这绝对不是她希望在自己统治时期被记录在史书里的事迹,尤其是她现在还没决定好该如何记录这件事。现在《历代记》中还没有任何关于萧子良被捉拿后的记录。 厉业魔母的拇指抚过那条鱼的鳞片。“他死了,苦菊,否则我们早就会听到他的讯息,而且他不会侍奉令公鬼。你能相信他从自称为转生真龙,转而去侍奉另一名转生真龙吗?你能相信他可以和李义府一同待在玄都,却不被李义府杀死吗?”当厉业魔母想起滕州元帅正在玄都听从令公鬼的调遣时,她的手指移动得更快了。宋怀王在玩什么把戏?但厉业魔母并没有表现出这些情绪,她的面容像手上的奇玉雕刻般沉静。 “二十四是一个危险的数字,”苦菊的平静中似乎带着凶恶的预兆,“如同两千一样危险,记录在《历代记》中的只有十六个。现在最不该出现的事情就是那些年代重新出现,或者那些姐妹们知道事实,即使是那些被你召回白塔的姐妹也都保持着沉默。” 厉业魔母刻意露出困惑的表情,就她所知,苦菊是在成为太微玄使之后才知道那些年代的事实。但厉业魔母还知道许多更加私密的信息,那是苦菊不可能知道的,至少她不可能肯定地知道。 “孩子,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有所畏惧,谁会处罚我进行苦修,以什么样的罪名?”这句话很巧妙地避开了事实,但它显然没有对苦菊造成任何影响。 “《历代记》记录了一些丹景玉座因为不明原因而进行公开的苦修,在我看来,有这种记录的丹景玉座都是因为别无选择————” 厉业魔母用力一拍桌子:“够了,孩子!我是白塔的律法!已经被隐瞒的仍然将被隐瞒下去,就像以前那二十年一样————这是为了白塔的利益。”直到此时,厉业魔母才感觉到手掌的疼痛,她抬起手掌,看见那条鱼断成了两截。它有多久的历史了?五百年?一千年?现在她只能勉强做到让自己不因愤怒而颤抖,她的声音肯定因此变得粗重了。 “东方玉将率领五十名姐妹和两百名白塔卫兵前往玄都,镇压黑庄,她们将镇压所有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将他们吊死,并把捕捉到的其余那些乌合之众也全都吊死。”对于这种严重违反白塔律法的命令,苦菊甚至没有眨一下眼,厉业魔母要在一切事情上成为白塔的律法,这一点她是认真的。“把那些战死的也都吊起来,让他们成为警告,告诫所有男人们不要妄想碰触真源。让东方玉来见我,我觉得听听她的计划。” “听从您的吩咐,尊主,”这个女人的回答仍如同她的面容一样冰冷平静,“但请允许我说一句,您大约应该重新考虑是否要派遣这么多姐妹离开白塔。很显然,叛徒们对您所提出的条件并不满意,她们已经离开了独狐陈,正朝这里进军,我得到的情报是从黑齿国传出来的,但现在她们一定已经到了三江口。她们还选出了一名丹景玉座。”她看了最上面的文稿一眼,仿佛是在搜寻伪丹景玉座的名字:“似乎是半夏。” 苦菊将这项最重要的讯息一直留到现在才说;这样本来应该会激怒厉业魔母的,但厉业魔母却只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她努力保持着庄重的仪态,让自己不至于狠狠地朝地板跺上一脚,苦菊惊讶的表情让她的笑声更大了,甚至不得不用手指抹了抹眼睛。 “你完全没看出来,”厉业魔母终于在笑声和喘息声中说出了话,“苦菊,还好你是太微玄使,不是宗派守护者,不然,在长老会里,像你这么盲目的人不出一个月就会被其它人关进笼子里,直到需要你表决时才会把你放出来。” “我看得很清楚,尊主,”苦菊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温度,更贴切的说法是,她的声音冷得足已让四面墙结满冰霜,“我看见了三百名反叛的鬼子母,大约还有更多,正朝嘉荣城进军,陪同她们的还有一支由孙希龄率领的军队,那是一名威名卓著的将军。除去那些不实的报告,那支军队的人数大约会超过两万人。有孙希龄的率领,他们在沿途村镇还会招募到更多的士兵。当然,我不认为他们凭借这样的军力就能够占领这座城市,但我们绝不能等闲视之。库班将军应该被授命增加白塔卫兵的数量。” 厉业魔母用厌恶的眼光看了那条断掉的鱼一眼。她站起身,大步走到离她最近的窗前,背对着苦菊。下面正在建造的宫殿和她手中的纸条除去了苦菊带给她的苦恼。 第一千八百零六章 必须遭到遏绝 厉业魔母低下头,带着微笑看着即将完工的宫殿。“三百名叛徒,是的,但你应该再读一读宛童的报告,至少有一百名叛徒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厉业魔母对宛童有着相当的信任,那名凌日盟鬼子母的脑子从没糊涂过,她报告说那些叛徒即使看到影子也会被吓一跳,并且说她们是在绝望中寻找放羊的的羔羊。当然,宛童是一名野人,但她也是个相当有理智的人。宛童很快就会回来了,那时她就能给出一份更完整的报告。但厉业魔母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她针对叛徒拟定的计划早已开始付诸实行,但这是她自己的秘密。 “宛童总是相信她能让人们去做他们显然并不会做的事情。”苦菊的语气是否在强调什么?厉业魔母决定不去理会。她不得不对苦菊太多的行为视而不见,但那一天总会来的,很快就会来了。 “至于她们的军队,孩子,宛童说那里顶多有两三千个男人。如果她们有更多人,她们一定会努力让宛童看到的,她们肯定会以此威慑我们。”在厉业魔母的观念里,眼线们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好让他们的情报显得更有价值。只有姐妹们会说真话,是可以相信的;至少凌日盟姐妹们是这样,至少一部分凌日盟姐妹是这样。“但即使她们真的有两万人,五万人,或是十万人,我也不会担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当厉业魔母转过脸时,苦菊的表情依然静如止水,如同一张覆盖在盲目与无知上的面具。“你应该熟知所有白塔律法的条文,叛徒将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对于主犯,”苦菊缓缓地说,“遏绝。”她微微皱起眉,裙摆随着双足的移动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很好,就连见习使也知道这些,而苦菊不会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非常好。“对于某些共犯,也是一样。” “大约。”那些主犯中的大部分大约能躲过这一劫难,如果她们以正确的方式向厉业魔母投降。律法中最轻微的惩罚是在全体姐妹前接受鞭笞,然后~进行一年零一天的公开苦修。但并没有条文指明这种苦修必须一次完成。她们会偶尔进行一个月的苦修,直到十年后,她们仍然要为犯下的罪行做出补偿,仍然要记得反抗厉业魔母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当然,有一些人是必须遏绝的————浣花夫人,还有几名伪宗派守护者————不过只要足以让其余那些人恐惧就好了,没必要让白塔遭到削弱。白塔必须完整,必须强大;强大而且被她牢牢地握在手中。 “她们犯下的罪行里只有一条应该遭到遏绝的惩罚。”厉业魔母说道。白塔在古代发生过叛乱,但这样的历史都被妥善地隐藏起来,极少有姐妹能知道这些事。《历代记》中的这些部分————那些被遏绝和被处死的名单只会向丹景玉座、太微玄使和宗派守护者们开放。另外知道它们的就只剩下不多的几名守藏吏了。 苦菊张开口,但厉业魔母没让她有机会说话:“任何冒称自己为丹景玉座的女人必须遭到遏绝,如果她们以为她们有胜利的机会,那么就该让浣花夫人成为她们的丹景玉座,或是辛蜚零,或是龙葵,或是其它人。”宛童的报告中提及本已经退休的罗花休也出现在独狐陈,只要罗花休能看见十分之一的机会,她一定会用双手紧紧攥住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但她们却选出一个初阶生!” 厉业魔母饶富兴致地摇了摇头。她能引用律法中所有关于丹景玉座选举的条文,毕竟,她自己也充分利用了这些条文————那些条文中没有一个字提到必须是正式鬼子母才能成为丹景玉座。很显然,制定这些律法的人认为这一点是不言自明的事情,而那些叛徒们则是钻了这个漏洞。 “她们知道她们的行为是毫无希望的,苦菊,她们的计划中只有虚张声势和威胁恫吓。她们想要为自己将要受到的惩罚找一些保护伞,所以那个姑娘就变成了她们抛出来的牺牲品。”这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那个名叫半夏的姑娘本来可以当成另一个控制令公鬼的把柄。而且,当她能够完全掌握自己的上清之气时,她将成为千年来最强大的鬼子母之一,这实在太可惜了。 “孙希龄和一支军队在我听来并不像是在虚张声势,”苦菊说,“他们要用五到六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嘉荣城。在这段时间里,库班将军可以扩充白塔卫兵————” “她们的‘军队’!”厉业魔母冷哼一声。苦菊真是个傻瓜,虽然她有一副冰冷的外表,但她的内心却像是只胆小的兔子,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相信丹景玉座胡说的弃光魔使已经得到自由了。当然,她还不知道这个秘密,但这不会有什么差别。“拿着草叉的农民、拿着弓箭的屠夫和骑在马背上的裁缝!他们每朝这里跨出一步,都妄想要攻破绝壁之墙。即使是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大军也被挡在那道墙外,一筹莫展。” 不,苦菊不是一只兔子,而是一只黄鼠狼,但她迟早会变成厉业魔母披风上的镶边黄鼠狼毛皮,苍天会让这一天马上到来的。 “他们每向这里走一步都会失去一个人,或者是十个人,如果我们的叛徒们最后出现在这里时只带着她们的护法,我完全不会感到奇怪。” 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白塔的分裂,一旦这场叛乱被镇压,她可以让世人以为这是一种策略,大约是为了控制年轻的令公鬼而进行的计划的一部分。但这需要数年的努力,大约是数世代的努力,才能让世人的记忆消退。所有叛徒都要为此而跪在她面前,付出代价。 厉业魔母紧握住拳头,仿佛是抓住所有那些叛徒的喉咙,或者是苦菊的喉咙。“我要打碎她们,孩子,她们会像一堆烂瓜一样爆开。”她的秘密为她保证了这一点,无论孙希龄召集了多少农夫和裁缝,无论苦菊是怎样想的。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自寻烦恼 突然间,预言的力量抓住了她————那些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就像已经摆在她面前的一切事实一样,对于这种力量的信心让她可以闭上双眼,迈步走到悬崖之外。 “白塔将重新统一,只有一些渣滓将遭到抛弃,成为被嘲笑的对象,统一的白塔将变得更加强大。令公鬼将面对丹景玉座,知晓她的愤怒。黑庄将陷入血与火焰之中,姐妹们将行走在它之上。这是我所预言的。” 像往常一样,厉业魔母在预言时就开始浑身颤抖,大口喘着气。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让呼吸平缓下来,她从不曾让任何人看到她虚弱的模样,但苦菊……苦菊睁大了双眼,张着嘴,仿佛已经忘了要说些什么。一张纸从她手中滑了出来,她急忙将手指握紧,才没让它落到地上。 只是在转瞬间,苦菊已经重新戴上那副冰冷的面具,恢复了鬼子母完美的平静,但刚才她绝对受到不小的震撼。哎哟,这样非常好,就让她为厉业魔母必然的胜利而咬牙切齿吧!最好她把自己的牙齿咬断。 厉业魔母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到书桌的后面,将那只断掉的奇玉鱼拨到自己视线之外的地方。现在应该是进一步扩展胜利的时候了。“今天还有干活要做,孩子,先要通知姜舒月小姐……” 厉业魔母解说着她的计划,对苦菊已经知道的信息进行更详细地解释,又让她知道了一些她还不知道的事情。丹景玉座毕竟还是要和她的太微玄使合作,无论她有多么痛恨这个女人。看着苦菊的双眼,想到她正在暗自揣度还有多少事情她仍不知道,厉业魔母感到一阵愉快。 当厉业魔母发布命令,为葬月之海和世界之脊中间的这一片世界做出各种安排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却在想象着年轻的令公鬼正被“运往”这里,如同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熊,她要教导他该用怎样的舞步来讨得自己的晚餐。 《历代记》中关于终极之战的纪录很难不牵扯到转生真龙,但她知道,有一个名字将要比其它所有名字写得更大————厉业魔母,三江口北部一个小家族中最小的孩子,会成为历史上最伟大、最强大的丹景玉座,这个世界历史上最强的女人,拯救了全凡人的女人。 在枯草覆盖的山丘之间,站立着许多雕像般的厌火族人,他们丝毫没有理会随风而来的一团团尘土。本该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覆盖大地的皑皑白雪仍然不见踪影,这点也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困扰,他们之中没有人见过雪。 而将要爬上天顶的太阳散发出来的高热,还不及他们在家乡已经习惯的热度。他们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南方的山地中,等待那个标志着突阕楼兰命运来临的信号。 沙奇娜的外表和其它人没有区别,但环绕在她周围的一圈枪姬众让她十分显眼。那些枪姬众都安闲地站立着,黑面纱已经遮住了她们眼睛以下的面孔。沙奇娜也在等待,而且内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平静。但她不会因此忽视其它事情。这是为什么她会发出命令,其它人只能服从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她知道摒弃捆住双手的陈年旧习与传统后该做些什么。 她的碧眼睛闪动了一下,看到左侧的十二名男人和一名女人,他们全都拿着皮制的小圆盾和三四根短矛,身上灰褐色的衣服像在三绝之地中一样完美地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艾法琳灰色的短发藏在束发巾里,不时瞥一眼沙奇娜,如果一名枪姬众也会表现出不安,那就是艾法琳现在的样子。 一些突阕枪姬众已经去了南方,加入那些在令公鬼身边蹦跳的傻瓜中,沙奇娜毫不怀疑其它枪姬众也在谈论这件事。艾法琳一定在怀疑,是否为沙奇娜提供枪姬众护卫可以平息这种议论。不过,至少艾法琳没有怀疑真正的权力握在谁的手中。 如同艾法琳一样,那些统领其余突阕战士团的男人们也不时地面面相觑,特别是身材粗壮的鬼力克和刀疤脸的鲜血的守卫代表本督因。过了今天,将不会再有任何事情阻止突阕楼兰派遣一名男人前往昆莫,接受成为部族首领的试炼。 在那之前,沙奇娜一直都会执掌部族首领的权力,因为她是最后一名突阕首领的未亡人————最后两名首领的未亡人。就让那些在背后诋毁她带来厄运的人继续自寻烦恼吧! 她理了理手臂上的暗色披巾,调整了一下项链,黄金和奇玉手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些项链大部分也是黄金和奇玉的,但其中有一条用珍珠和红宝石串成的项链,它原先属于一名湿地女贵族。这条项链末端缀着一颗和小鸡蛋差不多的红宝石,正落在她的胸口上。 现在那名女贵族已经穿上了白袍,和其它屈从者一起在那座名叫弑亲者之匕的山脉里劳动。湿地人聚集了大量的财富。一颗巨大的祖母绿正在沙奇娜的手指上反射着阳光,闪耀绿色的火光————戒指是值得采纳的湿地人生活习惯之一,虽然有不少人会因此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如果还能找到如此华丽的戒指,沙奇娜一定也会将它们戴在手上。 大多数人都相信鬼力克或本督因会成为第一个得到智者允许,进入昆莫的人。在那十三个人里,只有艾法琳怀疑不会有任何男人能得到这样的允许。她只是怀疑而已,她很聪明,只将这种怀疑以非常谨慎的方式对沙奇娜一个人透露过,其它人的思想还局限在旧的框架里。 不过,即使沙奇娜迫不及待地要立下新的规矩,她也知道要慢慢地引导他们就范。自从突阕人越过龙墙,进入湿地。和三绝之地相比,这里仍然算是湿润的。已经有许多事情改变了,但还有更多事需要改变。一旦令公鬼落入她手里,一旦她与朅盘陀王————所有楼兰首领的首领————成亲。 那些所谓转生真龙的故事只不过是湿地人的胡言乱语,厌火族人就会以新的办法任命部族首领和氏族首领,甚至是战士团的代表。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就会被毁灭 令公鬼将任命他们,当然,是在她的指导之下,而这还只是开始。湿地人会把自己的权势与地位让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继承,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向南吹的风更强了,它会遮掩住湿地人马匹和马车的声音。沙奇娜又整理了一下披巾,压抑住自己面容的扭曲,无论如何,她一定不能表现出紧张的模样。她向右瞥了一眼,紧张的情绪瞬间就消失了,就如来时般快速。在那里聚集了超过两百名突阕智者,如果在平时,其中至少一部分人看她的眼神和秃鹰毫无差别,不过现在她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山坡的方向。不止一名智者在不安地调整披巾或抚平宽大的裙子。沙奇娜的嘴角微扬。一些智者的脸上出现了汗水。她们的骄傲和勇气都到哪里去了? 当一名年轻的刀手众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都变得有些紧绷。那名沙汾奈一边跑下山坡,一边放低了面纱。他径直朝沙奇娜跑来,这是应该的,但让沙奇娜气恼的是,他高亢的声音所有人都能听到:“他们的一名前哨逃掉了!他受了伤,但仍然骑在马背上跑了。” 战士团的代表们没等他说完话就已经有了动作,这是绝对不可以的。他们是实际战斗的指挥者,沙奇娜自己从没用矛枪做过任何事,但她不会让他们有片刻忘记她是谁。“将所有握有枪矛的战士派出去,”她大声发出命令,“不要让他们做好准备。”话声一落,他们立刻不约而同不满地转向她。 “所有枪矛?”本督因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除了掩护————” 鬼力克瞪着沙奇娜,用比本督因更大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们不留下预备队,我们会————” 沙奇娜打断了他们的话:“所有枪矛!我们要与之舞蹈的人里面有鬼子母,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压倒他们!” 艾法琳和其它大多数人脸上都毫无表情,但本督因和鬼力克皱起眉,仿佛仍想争辩。真是愚蠢。他们要与之舞蹈的大概只是几十名鬼子母,再加上几百名湿地人士兵。他们拥有超过四万名持枪矛者,却还是希望能像与其它楼兰或湿地军队战斗时那样,留下掩护军队和预备队。 “我所说的一切如同部族首领,”沙奇娜不该这么说的,但提醒一下这些人不会有什么坏处,“他们的人数少到我们一手就能掌握。”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充满了轻蔑。“如果枪矛行动得够快,他们就会被击垮。你们已经准备好为沙乌娜报仇,难道我闻到了恐惧的气味?对于几个湿地人的恐惧?突阕的骄傲消失了吗?” 这番话让他们的面孔都变得像石头般僵硬,这正是她所预期的效果。就连艾法琳在戴上面纱时,眼睛也变得如同两颗光亮的灰宝石。她的手指打出一段枪姬众手语。当战士团的代表们开始行动时,沙奇娜周围的枪姬众们也全都跟了上去。这并不是沙奇娜想要的结果,但至少那些枪矛们都在行动了。 站在谷底,沙奇娜能看见那些仿佛突然从平地上冒出来的、身穿圣保衣的人影,所有那些人都正用快如奔马的速度大步朝南方奔去。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沙奇娜带着以后要和艾法琳谈一谈的心思,朝那些智者们转过头去。 这些都是最强的突阕智者,她们的数量是令公鬼身边鬼子母的六到七倍,但沙奇娜在她们的眼神中看到了犹疑。她们虽然竭力用僵硬的表情隐藏住这种心思,但沙奇娜看到了她们闪烁的眼神、舔润嘴唇的动作。 现在已经有许多传统被抛弃了,比如古老、强大得如同律法的传统————智者们不会参与战斗、智者们要远离鬼子母。她们知道那些古代的传说————厌火族人因为辜负了鬼子母而被流放到三绝之地;如果厌火族人再次辜负鬼子母,就会被毁灭。她们都知道那些历史,那些令公鬼向全体厌火族人公布的故事————那些她们的祖先侍奉鬼子母的故事。那时的厌火族人全都发誓绝不沾染任何暴力。 沙奇娜曾经相信所有这些故事都是谎言,但近来她已经相信了智者们全都把这些事当真,当然,并没有智者知道地告诉过她。但这不重要,沙奇娜本人从没依照成为智者的必须条件进入过昆莫,但全体智者已经接受了她,不管其中一些人是多么不情愿。现在她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接受,会有新的传统代替那些无用的老东西。 “鬼子母,”沙奇娜轻声说道,伴随着手镯和项链的轻微碰撞声,智者们纷纷向她靠近,想要听清她所说的话,“她们控制着令公鬼————朅盘陀王,我们必须把他从她们那里夺过来。”有一些智者皱起眉头,大多数智者相信她想要活擒朅盘陀王,为死去的鬼足缺————她的第二任男人复仇。她们理解这一点,但她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鬼子母,”沙奇娜愤怒地嘶声说道,“我们遵守了我们的誓言,但她们打破了她们的。我们什么也没触犯,但她们却触犯了一切。你们知道沙乌娜是怎么被谋杀的。” 她们当然知道,她们望向她的目光突然间变得锐利了,杀死一名智者等同于杀死一名怀孕的女子、一名孩子或是一名铁匠。一些目光锐利得如同刀刃,比如鬼怯慑的、发秃的…… “如果我们允许这些女人肆无忌惮地这样做,却无需付出任何代价,那么我们就连禽兽都不如,我们将没有任何骄傲。我要坚守我的骄傲。” 沙奇娜带着高贵的神态拢起裙子,高昂起头,朝山坡走去,她没有回头,确信其它人会跟在她身后。鬼怯慑、诺力和戴林会确保她们这样做。发秃、提盎、鬼逆和其它那些在过去几天跟随她去看鬼子母痛打令公鬼,并将他放回那只木箱里的智者也一样。她刚才的提醒对于这十三个人来说,比其它人更加严重。她们不敢辜负她,沙乌娜真正的死因将她们紧紧地拴在她身边。 第一千八百零九章 忍住怒气 智者们撩起裙子,迈开双腿,紧跟在那些持枪矛者身后跑开了;虽然她们的穿着让她们难以跟上那些穿着圣保衣、持枪矛的战士,但她们的速度仍然犹如疾飞。她们在起伏不定的丘陵间跑过了五里路程,最后跑上一座山丘,看到枪矛之舞已经以某种形式开始了。 成千上万戴着面纱的持枪矛者包围住湿地人的马车,形成一圈圈灰褐色的怒涛,向包围圈的中心涌去,那些马车则环绕在一片树丛周围。 沙奇娜恼怒地吸了口气:那些鬼子母甚至还有时间把她们的马匹全都牵进那一圈马车之中。环绕马车的枪矛不停地向她们施加着压力,箭雨朝那些湿地人倾泻,但那些在最前线的人似乎都在撞击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一开始,射得最高的箭还能越过那道墙,但很快便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反弹回来。智者群间传来一阵低沉的议论声。 “你们看见鬼子母在做什么?”沙奇娜质问道,那语气仿佛是她也能看清上清之气的编织。她想要冷笑,那些鬼子母都是傻瓜,还有她们所吹嘘的那个愚蠢的三誓。 当她们最终决定把上清之气当作兵刃,而不仅仅是一道障壁时,很可能已经太迟了。但她觉得智者们站在这里观察情况的时间似乎有些太久了。 令公鬼就在那一圈马车里的某个地方,大约仍然像一匹云锦般,被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等待着她将他握进手心。如果鬼子母能够控制住令公鬼,那么她也可以————她拥有这些智者的支持。她还能够从令公鬼那里得到她想要的承诺。 “鬼怯慑,现在带着你的一魔兵手去西边,准备好和我一同进行攻击。为了沙乌娜,还有鬼子母欠我们的义,我们要让她们承担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格地承担。” 谈论让某些人承担她们没有承认的义,只是一种愚蠢的吹嘘,但在那些女人愤怒的议论声中,沙奇娜听到她们凶狠地承诺要让鬼子母承担那个义。只有那些依照沙奇娜的命令杀死沙乌娜的智者们一言不发地站立着。鬼怯慑微微抿起嘴唇,但最后她说道:“就听你的,沙奇娜。” 沙奇娜轻松地大步奔跑着,率领她的一半智者赶往战场东侧————如果这片没有厮杀的混乱可以被称作战场的话。她本想留在一座视野良好的山丘顶上,就像一名指挥枪矛之舞的部族首领或战场指挥者那样。 但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支持她,连鬼怯慑和其它那些知道沙乌娜死因秘密的人也是一样。智者们依照她的命令排开队伍,她们的样子和那些持枪矛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白色的亚葛外衫和暗色的黄麻裙与披巾、光耀闪烁的手镯和项链,还有她们用头巾束起来的齐腰长发。 她们相信,如果决定要投入枪矛之舞,就要全身全心地投入,而不是站在远离战场的山丘顶上。沙奇娜则相信她们并没有意识到,今天这场战争的真正主角是她们,而不是那些持枪矛者。过了今天,一切都将会发生改变。给令公鬼拴上缰绳,只是这改变中的一小部分。 在那些包围马车的持枪矛者之中,沙奇娜只能凭借身高区分男人和枪姬众。面纱和束发巾藏住了面孔,且沙奇娜分辨不出不同部族、氏族和战士团成员身上圣保衣的差别。包围圈最外围的人们都显得相当困惑,一边等待着前方状况的改变,一边低声嘟囔着。 他们早已准备好要与鬼子母来场闪电之舞,而现在他们却只能不耐烦地在原地绕圈子。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甚至无法用角弓将箭射进马车队里去。但沙奇娜相信,他们不必再等多久了。 她双手叉腰,对其它智者说道:“在我左侧的打断鬼子母进行的编织,在我右侧的进行攻击,枪矛向前!”发布命令后,她转回头,等着看到鬼子母的毁灭————她们以为她们要对付的只有钢铁。 什么都没发生,在沙奇娜面前依旧只是一大群躁动不安的持枪矛者,她听到的最大声音只是矛杆和皮盾的撞击声。她忍住怒气,将它们缠绕起来,如同将丝线绕在纺锤上。她曾经坚信,在沙乌娜的尸体被公开展示后,这些智者们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如果她们仍然认为攻击鬼子母是无法想象的事,她会不择手段地让她们就范,即使要让她们蒙羞到穿上屈从者的白袍。 突然间,一个人头大小的耀眼火球向马车飞去,发出一阵刺耳的嘶嘶声,然后是另一个,另外几十个。揪在沙奇娜心中的结松开了。更多火球从西边鬼怯慑那里飞过来,烟雾开始从燃烧的马车上升起,先是一缕缕的灰烟,然后是一团团浓重的黑烟。持枪矛者的嘟囔声发生了变化。 沙奇娜面前的那些持枪矛者先前只是向前移动了一些,现在他们却推挤着涌上前去。马车那里传来了呼吼的声音,男人们愤怒地喊叫着,痛苦地嘶嚎着。鬼子母们建立的那道障壁已经被摧毁。 战斗开始了,而它只能有一个结果————令公鬼会成为沙奇娜的战利品。他将把楼兰拱手献给她,还有所有那些湿地人。在他死之前,他还会带给她继续统治楼兰的孩子和儿子们。她大约会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实际上,他非常俊美、强壮而且年轻。 沙奇娜并不认为鬼子母会很容易被击败,而事实上也是如此。火球开始落在枪矛中间,将穿着圣保衣的身躯变成一支支火把,闪电从晴空中劈落,将人体和土石抛向空中。 但智者们很快就从观察中学会了这些战斗方式,或者她们早已掌握了这些方法,只是刚才还有着最后的犹豫。大多数智者都极少进行导引真气,特别是在其它人能够看到的地方。 只有智者们知道谁有导引真气能力。无论真正的情况如何,闪电才刚开始在枪矛间击下,很快地,便有更多闪电朝马车中间落去。 第一千八百一十章 她们是智者 然而,并非所有的攻击都命中目标。现在,飞过空中的火球有一些已经像马那么大了,银色的闪电像落下晴空的钩镰枪般刺向地面,其中却有一些在半途偏转,或者是尚未击中目标便已经猛烈地爆开,仿佛撞在无形的盾牌上;还有一些闪电是突然消失了。 空气中充满吼叫与冲撞的声音,与之抗争的是各种喊叫与尖吼。沙奇娜欣喜地盯着天空,那番情景就像是她在书中读到的光明使的表演。 突然间,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变成了白色。她似乎飘浮了起来。当她恢复视力时,她正平躺在距离刚才站立点十几步以外的地面上,身上覆了一层尘土,每一寸肌肉都疼痛不堪。她挣扎着想要多吸进一些空气,觉得自己的头发仿佛都从头皮上挣脱开来。 其它智者们也都倒在地上,她们中间出现了一个一幅宽的大洞,一缕缕蔓须般的轻烟正从一些人的衣服上飘扬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击倒了————火焰和闪电的战斗仍在继续————但倒下的人绝对不少。她必须逼她们起来,重新舞蹈。 沙奇娜强迫自己继续呼吸,踉跄着站起身,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得掸扫,就用力喊道:“推进枪矛!”她抓住埃塔兰瘦骨嶙峋的肩膀,将这个女人拉起来,然后才从她那双碧眼里看见了死亡的气息,便放开手,让她重新倒在地上。然后,她拉起仍然处在晕眩之中的德瑞拉,又从一名倒在地上的雷行众手中拿起一根短矛,将它高高地挥舞:“枪矛向前!”一 些智者依照她所说,真地冲进了持枪矛者的人群中。其它人的头脑还算清醒,她们纷纷开始扶起还能站立的人。火焰和闪电的风暴仍然持续着,沙奇娜在智者的队列中大步巡行,继续高喊着:“推进枪矛!枪矛向前!” 沙奇娜觉得很想笑,她真的笑了,虽然她现在满身泥土,周围充满了战争的喧嚣,但她这一生中不曾如此愉快过。她几乎希望自己曾经选择成为一名枪姬众。 当然,女武神的信徒不可能成为部族首领,正如同男人不能成为智者。枪姬众取得权势的办法只有放弃枪矛,成为智者。而身为部族首领的老婆,沙奇娜在一名枪姬众刚刚被允许持有矛枪,或是一名智者学徒还在汲水的年纪时,就已经在玩弄权力了。 而现在,她拥有了这一切————智者和部族首领,虽然她还需要做一些事情,好让部族首领的名衔成为事实。只要她拥有权力,名衔并不重要,但为什么她不能两者兼得? 一阵突来的尖叫声让她转过身,惊讶地看见一头毛发粗硬的灰色大狸力咬断了多钝剑的喉咙。未经思索,她就用手中的短矛刺穿了那头狸力的肋侧。 当那头狸力扭曲着身体,一口咬住矛杆时,另一头齐腰高的狸力已经越过她,扑到一名持枪矛者的背上。然后是另一头狸力,更多的狸力,放眼望去,所有地方都有狸力牙在撕裂穿着圣保衣的躯体。 沙奇娜抽回短矛,一种茫然的恐惧戳进她的心中。鬼子母召唤狸力来为她们战斗。她没办法让自己的目光离开那头被自己杀死的狸力。鬼子母……不,不!这不能改变任何事,她不会让任何事有所改变。 她终于让自己的视线转到一旁,但还没等她再次向智者们发出激励的喊声,又有一番情景让她瞠目结舌————一队披挂着赤红色头盔和护心镜的湿地人骑兵,挺着骑枪冲进了持枪矛者的队列,并且纷纷举起长剑,大力砍杀。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沙奇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这个想法大声说了出来,直到发秃回答她说:“我告诉过你,沙奇娜,但你就是不听。”那名火焰色头发的女子厌恶地看着沙奇娜手中沾满鲜血的矛枪。智者不该使用矛枪,而沙奇娜则炫耀般地将矛枪斜倚在臂弯里————她看见首领们都是这么做的。 发秃只得继续说道:“湿地人从南方向我们发动了进攻,湿地人和负龙守律。”她说出最后这个意为“龙之枪矛”的词汇时,语调里充满了轻蔑。“还有枪姬众,而且……而且他们之中也有智者。” “她们是来战斗的?”沙奇娜稍后才意识到自己声音中难以置信的语气。南边那些被太阳晒瞎的傻瓜还在称呼自己为楼兰,但既然她能够抛弃那些过时的传统,她们当然也能这么做,但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毫无疑问,是鬼营室带她们来的,那名老妇人让沙奇娜联想到了一场势不可挡的山崩。“我们必须立刻对她们发动攻击,她们不能得到令公鬼,或是阻挠我们为沙乌娜进行的复仇。”看到发秃睁大的双眼,她急忙又加上最后这一句。 “她们是智者。”发秃用刻板的声音说道。沙奇娜痛恨这句话,但她知道发秃的意思。智者们加入枪矛之舞已经非常糟糕了,而即使是发秃也不会同意智者攻击智者这件事。 她当时同意必须置沙乌娜于死地————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其它智者和持枪矛者同意攻打鬼子母,才能让令公鬼落入自己手中,才能得到整个楼兰。但那是秘密进行的,参与其中的都是志同道合的人,而这次无论她做些什么,都会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这些傻瓜和懦夫! “那么,就和所有你可以与之战斗的敌人作战吧,发秃。”沙奇娜用最轻蔑的语气吐出每一个字。发秃只是点点头,调整了一下披巾,又瞥了沙奇娜臂弯里的短矛一眼,才转身回到队列里。 大约可以让那些从南边赶来的智者们先行动,然后对她们发动突袭。但不管怎样,不能让她们夺走将要落入她手心的令公鬼。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能够来个会导引真气又不至于桀骜不驯的智者,多么希望能够站到一座山丘上,看看战局到底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第一千八百一十一章 推进枪矛 沙奇娜紧握住手中的短矛,一边留意着周围的狸力,她视线中,所有的狸力,只要是还没死掉的,都正不畏死地攻击着身穿圣保衣的男女,接着又开始高声鼓励着突阕人。 在南方,更多火焰和闪电落在突阕人群之中,不过沙奇娜看不出突阕的攻势受到了什么影响。虽然战场上不断有火焰、土石和人体炸上半空,但持枪矛者们仍然都在猛烈地向前冲击着。 “推进枪矛!”她挥舞着手中的短矛,厉声高喊着,“推进枪矛!”在一片混乱的持枪矛者之中,她看不到任何在额头上绑着红头巾的愚蠢负龙守律。 大约他们的人数太少,完全不足以造成任何影响,那一点湿地人已经分散到战场各处,看上去也是少得可怜。她亲眼看到一名湿地人连人带马被蜂拥而上的枪矛所淹没。 “推进枪矛!推进枪矛!”她的嗓音充满了喜悦。即使鬼子母们召来一万头狸力,即使鬼营室带来一千名智者、十万柄枪矛,今天的胜利显然已经属于突阕了,属于突阕,也属于她。祖矛突阕的沙奇娜————这个名字将被永远铭记。 突然间,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出现在战场上的咆哮之中,那似乎是从马车的方向传来的,但沙奇娜看不出究竟是智者们还是鬼子母导致了那场爆炸。她不喜欢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过也不打算问发秃或者其它人,让她们有机会嘲笑自己的无知和缺乏力量。 在场的人之中,只有她是缺少这种力量的。虽然智者们并不把它当一回事,但另一件沙奇娜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别人拥有她所没有的力量。 她的眼角瞥到持枪矛者之中出现了一片光芒,仿佛是某种东西在转动。当她转头去看的时候,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一片光芒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她看过去时又是一无所获。有太多事情她不知道。 她一边发出鼓励的叫喊,一边去看突阕智者们的队列。一些智者的模样相当狼狈,头巾脱落,长发披散,裙子和外衫上满是泥土,甚至有烧焦的痕迹。至少有十来名智者躺在地上,被摆放成一排,不停地发出呻吟。 还有七个人一动也不动,面孔被披巾覆盖。吸引她目光的是那些还站着的智者————发秃和一头罕见黑发已凌乱不堪的莎莫林,近来她开始习惯敞开衬衣的领口,胸前露出的肌肤比沙奇娜还多;鬼逆,她的长脸比平时更加严峻;矮胖的提盎、皮包骨的贝林,还有像大多数男人一样高的穆大娟。 如果她们之中有人做了一些之前没做过的事情,应该要有人告诉她。沙乌娜的秘密让她们和她紧紧相系,即使对于一位智者,这样的罪行被揭露时,随之而来的也只能是一生的痛苦————以及比痛苦更可怕的羞耻,才足以承担这样的义。 然而更有可能的是,她们会被剥光衣服,扔到荒野去自生自灭,像野兽般遭到所有人猎杀。尽管如此,沙奇娜相信她们仍然像其它智者一样喜欢对她隐瞒一切————那些智者们在学徒生涯中以及前往昆莫的旅程上学会的事。沙奇娜必须对此采取措施,但这是以后要做的事情。她不会问她们正在做什么,这样只能显示出她的弱点。 她转回头去看战场,发现战局已经失去了刚才的平衡,而且似乎是对她有利。落在南边的火球和闪电还像刚才那样猛烈,但已经逐渐向马车处推进,西边和北边也是一样。落向马车的火球和闪电大多数仍然无法击中目标,但鬼子母的力量明显是比刚才减弱了。她们不得不在防御方面采取更多的行动。她就要胜利了! 就在这个火热的想法掠过她脑海时,那些鬼子母平静了下来,只有在南边,火焰和闪电还落在持枪矛者之中。沙奇娜张开嘴,想要发出胜利的呼喊,但随即又领悟到了什么,让她没有发出声音。火焰和闪电的风暴扑向马车,却仍然撞在某种看不见的障壁上。燃烧的马车上腾起烟柱,然后沿着某种球形的轮廓弯曲、聚集,最后从那个轮廓最顶端的一处洞中飘散开来。 沙奇娜猛地转过身,望着那些智者们,有几名智者甚至转过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抑或是不敢看她拿着那根短矛的样子。沙奇娜知道,她们一定以为自己真地要使用这短矛了。她确实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你们没有阻止她们?”沙奇娜吼道,“为什么?你们应该阻止她们的一切行动,不能让她们再做出任何障壁!” 提盎仿佛是要将胃里的一切东西吐出来的样子,但她将双手叉在粗壮的腰上,毫不躲闪地看着沙奇娜:“那不是鬼子母。” “不是鬼子母?”沙奇娜喊道,“那会是谁?另一方的智者?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们必须攻击她们!” “那不是女人干的,”发秃说道,她的声音有些犹豫,“那不是……”她面色苍白地吞了口口水。 沙奇娜缓缓转回身,盯着那座透明的穹顶,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要呼吸。某样东西正随着喷涌的烟雾一起从圆顶最高处的洞中升起来————一面湿地人的旗帜,那些烟尘完全无法将它遮住。那是一面猩红色的旗帜,上面有一个半白半黑的圆形图案,黑白两色在圆形中央相交会,形成一条蜿蜒的曲线。 沙奇娜在那些负龙守律的头巾上也见过这个图案,那是令公鬼的旗帜。难道他已强大到能够挣脱禁锢,压倒所有那些鬼子母,并升起那面旗帜?一定是这样的。 火焰和闪电的风暴仍然撞击着那座穹顶,但沙奇娜听到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那些女人想要撤退了。沙奇娜没有这个打算,她早已知道,获取权势的快捷方式就是征服那些已经拥有权势的男人,当她还是个小孩时,她已经相信自己生来就拥有征服他们的兵刃。 突阕的部族首领赤刺温在她十六岁时就拜倒在她脚下。当赤刺温死掉时,她已经选择了最有可能成功的对象,扎兰丁和鬼足缺都相信只有自己得到了她的青睐。 第一千八百一十二章 预言 当扎兰丁像其它许多男人一样没能从昆莫中回来时,一个微笑让鬼足缺相信自己征服了她。但部族首领的权力和朅盘陀王相比,显得那样黯淡,而现在呈现在她面前的却远远超越了她原本的想象。她颤抖着,仿佛在出汗帐篷里看到了最漂亮的男人。等到令公鬼落入她的手中,她就能征服整个世界。 “用力攻击!”她命令道,“再用力一些!我们要为了沙乌娜挫败这些鬼子母!”她一定要得到令公鬼。 突然间,战场前方传来一阵喊叫,那是男人的声音,是尖叫的声音。沙奇娜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无奈地咒骂。她又一次高喊着命令智者们施加更多的压力,但不管她如何叫喊,落在穹顶上的火焰和闪电开始变得稀少。很快地,她也依稀看到了前面的一些情景。 在靠近马车的地方,成堆的人体和泥土随着雷鸣般的爆炸声飞向半空,爆炸的地方不只是一个点,而是一条弧线。地面又一次爆炸,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距离马车更远一些。不只是一条弧线,而是一整个由炸裂开来的土地、男人与枪姬众连缀出来的完美圆环。 沙奇娜相信,这个圆环必然是绕到马车的另一边,将马车整个围住。一次、一次、又一次,环形爆炸不断地扩展。突然间,持枪矛者们冲过她身边,挤进智者们的队列里,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沙奇娜用手中的短矛抽打着他们的头和肩膀,丝毫不在意矛锋上出现的红色。“停下来,战斗!停下来,为了突阕的骄傲!”他们只是没命地跑着,完全不在意她的命令。“你们没有骄傲!停下来战斗!” 沙奇娜将短矛刺进一名枪姬众逃兵的后背,但其它人只是踩过那名女子的身体。这时,沙奇娜发觉有一些智者不见了,另一些智者正抱起那些受伤的人。发秃转过头也要逃,沙奇娜抓住那名高个儿女子的手臂,用短矛威胁她。她不在乎发秃的导引真气能力。“我们必须坚持住!我们仍然能得到他!” 发秃的脸上只有恐惧:“如果我们留下来,就必死无疑!或者我们会被她们用铁链拴在令公鬼的帐篷外!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等死吧,沙奇娜,我不是死海众!”她用力挣脱沙奇娜的手,向西方逃去。 沙奇娜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任由慌乱的男人和枪姬众们从她的身边推挤而过,然后她丢下短矛,摸了摸腰间的口袋,那里有一只雕刻着细密花纹的小石匣。她曾经想过要将这个东西丢掉,但这是她的一根备用弓弦。她拢起裙子,露出双腿,加入了混乱的逃亡中。其它人只是在惊恐中逃跑,但她的脑中却在酝酿新的计划。她会让令公鬼跪倒在她面前,还有那些鬼子母。 苦菊终于离开了厉业魔母的居室,像任何时刻一样冰冷而高傲,但在心里面,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被拧紧的湿抹布。她努力让自己以平稳的步伐走下弯曲的长阶梯。即使在这样的高度,这些阶梯仍然是大理石砌成的。 穿制服的仆人们在为自己的事务忙碌的同时,纷纷向她打恭或行叩拜礼,他们只看得见平静而高贵的太微玄使。随着楼层的降低,苦菊开始看到其它的姐妹们,其中有许多戴着表明宗派所属的长衫,仿佛在强调她们是正式的鬼子母。 当苦菊经过时,她们都会看她一眼,苦菊在不少人的眼里看到了不安。唯一对她视而不见的只有楚凤楼,一名心不在焉的临月盟姐妹。楚凤楼参与了推倒金灵圣母、让厉业魔母成为丹景玉座的行动,她是个孤单的人,即使在临月盟里也没有朋友,但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孤立了。 显得有些神思恍惚的她,似乎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被挤到了一边。但有这种表现的仅她一人。嫣英是一名身材削瘦、目光严厉的无为派鬼子母;凯拉有着在晋城人之中偶尔一见的淡紫色头发和大眼睛,以及在鼍龙派里经常能见到的傲慢。 她们两个向她行了叩拜礼。诺琳本来作势要行礼,但后来并没有这么做。这个女人像楚凤楼一样有双大眼睛,也几乎像楚凤楼一样神色恍惚,缺少朋友。她对苦菊怀有怨恨————她认为如果要从绀珠派里推选太微玄使,那也应该是徐诺琳,而不是苦菊。 姐妹并不需要对太微玄使行叩拜礼,但毫无疑问,她们认为必须由苦菊来缓和厉业魔母的严苛。而另一些人大约是在怀疑苦菊接受了什么样的命令,今天丹景玉座是否又挑了某个姐妹的毛病。 除非得到召唤,否则即使是凌日盟也不会靠近丹景玉座居室五层内的空间。当厉业魔母走下来的时候,绝对不止一名姐妹会躲起来。白塔中的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加酷热,而让气氛变得沉重的原因与那些叛徒和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几名姐妹似乎想要对苦菊说话,但苦菊只是匆匆走过她们身旁,甚至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她几乎也没去在意当她拒绝停步时,那些鬼子母目光中的担忧。 厉业魔母占满了她的脑海,就像其它人一样。厉业魔母,一个有着许多面的女人。第一眼看上去,她是个高贵、矜持、美丽的女人;第二眼,她变得如同出鞘的钢刃。当其它人试图用劝说、外交手腕和权术游戏解决问题时,她却喜欢强势压人,用绝对的力量压倒一切。 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是聪明的,但和她共处过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虽然她很有头脑,但她只会看到她想看的东西,只专注于让她认为是事实的东西成为事实。她有两个无疑是令人感到恐惧的特点————较小的一点是她经常会取得成功,较大的一点是她的预言能力。 预言的能力经常会被忘记,它是那样突兀而稀少,以至于它每次出现时,都会像迅雷般震撼人们的神经。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连厉业魔母自己也不知道;没有人能够预先断言它接下来会表明什么。 现在,苦菊几乎感觉到厉业魔母的影子正跟随着她,监视着她。 第一千八百一十三章 尊贵的主人 但杀死这个女人大约仍然是有必要的。如果真的有此必要,厉业魔母将不是第一个被她秘密杀死的人。苦菊仍然在犹豫的原因是她没有得到这样的命令,甚至没有得到这样的许可。 苦菊走进自己的居室时,心中才感到一阵轻松,仿佛厉业魔母的影子不能越过这个门槛。真是个愚蠢的想法,如果厉业魔母已经有所怀疑,即使是三千里的距离也无法阻止她将双手伸向苦菊的喉咙。 现在,厉业魔母会认为她正在勤奋地干活,亲手用丹景玉座的签名和印信发布命令;但哪些命令会真正得到实行并不是厉业魔母所能决定,也并非苦菊自己所能决定。 这间居室比厉业魔母占据的那间要小得多,而且天花板更高,一座阳台也可以俯瞰百尺以下白塔前方的巨大广场。有时候,苦菊会站在阳台上,眺望铺展在她面前的嘉荣城,这座全世界最宏伟的城市,充满了成千上万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的人。 房间里的家具来自白水江城,淡色条纹的木材上镶嵌着珍珠贝和琥珀,亮色的地毯上绣着花卉和螺旋纹样,颜色更加鲜亮的壁挂上绣着森林、花朵和悠闲嬉戏的鹿。它们属于这房间的前一名拥有者,苦菊没有淘汰它们,并不只是因为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它们也在提醒她失败的代价。 桑扬曾经试图玩弄权谋,但她失败了,现在她被永远地切断了与上清之气的联系,成为一名只能依靠别人的施舍而活着的难民,注定要在悲苦的一生之后默默死去。 苦菊知道有少数几名女性在遭受遏绝之后活了下来,但她对那些女性的故事深表怀疑;她也绝不想亲眼见证那种人的存在。 她朝暖屋内部走去。太阳刚刚爬过天顶,耀眼的光芒倾泻而至,但她刚刚走出几步,屋里的光线突然变得如同黄昏一般阴暗。这并没有让她感到吃惊。她立刻转过身,跪倒下去:“尊贵的主人,我以我的生命侍奉您。”一名高峻的女人带着阴影和银光站在她面前,是空青。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孩子。”那声音如同水晶般悦耳动听。 苦菊跪在地上,重复了厉业魔母所说的每一个字,虽然她怀疑这样是否有必要。一开始,她还省略了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但空青总是能发现她有所遗漏,并且命令她描述厉业魔母说每一个字时的每一个手势和脸上的表情。很显然地,空青偷听了她们所有的对话。苦菊曾经试图查出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从未成功过;不过在其它的事情上,她倒是能归纳出合理的结论。 苦菊也遇到过其它星主,当然,只有那些傻瓜会称他们为弃光魔使。兰飞儿也来过白塔,还有砉砉,她们拥有超凡绝伦的知识与力量;和她们相比,苦菊只不过是一名为各种杂役奔忙的奴仆,要为她们的一句赞赏而欣喜得颤抖不已。 关老曾经在深夜将苦菊从床上拉起来,将她带到她完全不认识的地方,那时苦菊只想回到自己床上去,那比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更让她感到恐慌。 对于关老,她甚至算不上是一条蠕虫,算不上是一个生命。她只是关老手中的一颗棋子,要依照关老的命令行动。而她见到的第一个是骞淼,那还是见到其它人之前数年的事情,是骞淼将她从玄女派里挑选出来,让她成为现在这个宗派的首脑。 她对每一名星主下跪,说她以生命侍奉他们,尊奉他们的命令,而所有这些话都是真的。不论他们下的是什么命令,她都会毫无例外地执行————毕竟,他们的位阶仅次于至尊暗主——混沌妖皇,她也想得到他们已经拥有的不朽生命,她愿意服从一切命令来换取这样的奖赏。 在所有她为之下跪的人中,只有空青不曾让她见过真实的面孔。这件用黑影和银光编织的披风一定是用上清之气制成的,但她看不出编织的方式。她曾经感受过兰飞儿和砉砉的力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有远远凌驾于她之上的强大力量,但在空青身上,她……找不到任何感觉,仿佛这个女人完全不能导引真气。 由此得出的结论清晰而又令人震惊————空青如此隐藏自己,是因为她大约会被苦菊认出来。她一定就居住在白塔内部。虽然这听起来不太可能,但苦菊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解释;而且,她一定是一名姐妹,而不是出卖劳力和汗水的仆人。 但会是谁?在厉业魔母发出召命前,太多女人已有好几年没回到白塔,她们之中有太多人没有亲密朋友,或者根本没有朋友。空青一定是她们之中的一人。苦菊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即使她暂时还无法利用这个信息,但更多的信息就意味着更多的力量。 “那么,我们的厉业魔母又有了一个预言。”空青以优美的声音说道。苦菊这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复述已经结束了。她的膝盖疼痛难忍,但她知道,如果没有得到允许,最好不要站起来。一根被阴影笼罩的手指正若有所思地敲击着银色的嘴唇。有没有哪位姐妹做过这样的姿势? “她所表露的信息是如此笃定,又是如此渺茫,这实在让人感到怪异。毕竟,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异能,而且大多数预言只有诗人能够知道。总是直到最后无可挽回时,我们才能知道它真正的含意。”苦菊保持着沉默,星主不会与她交谈,他们只会对她发出命令和要求。“有趣的预言,叛徒们分崩离析————像一个烂瓜————这也是预言的一部分吗?” “我不确定,尊贵的主人。”苦菊缓缓说道。厉业魔母是那样说的吗?但空青只是耸了耸肩。 “答案只有两种,是或不是;而不管答案是那一个,我们都能加以利用。” “她是危险的,尊贵的主人,她的异能会揭示出不该被揭示的信息。” 清脆的笑声回应了苦菊。“什么样的信息?关于你的?关于你玄女派的姐妹?或者大约你认为应该保护我的安全?有时候你真是个好姑娘,孩子。” 第一千八百一十四章 这一局是你的 那笑声显得很愉快。苦菊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她希望空青认为这只是因为她感到羞耻,而不是发怒。 “你认为我们的厉业魔母应该被除掉吗,孩子?我觉得,还不行,她还有用处。年轻的令公鬼还没落入我们的手心。即使在那之后,我们依然可以利用她。将她的命令发布下去,并确保它们得到执行,看着她玩弄她的小游戏实在让人愉快。你们这些小孩们有时候还真的有些宗派的样子了。她能够成功地绑架云梦泽王和滕州之主吗?你们这些鬼子母以前经常这么做,不是吗?不过这两千年里,你们没再这样做过了。她会让谁登上雨师城王位?对于武泰大君而言,成为晋城国主的诱惑是否能够胜过他对于鬼子母的反感?我们的厉业魔母是否会先被她的挫败噎住喉咙?真是可惜,她拒绝扩大军队,我本以为她的野心会让她迫不及待地这样做。” 这次接见将要结束了————这样的接见总是在苦菊做完报告,并接受了命令之后就会结束,但苦菊还有问题要问。 “黑庄,尊贵的主人。”苦菊悄悄舔了舔嘴唇。自从骞淼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她学会了许多事情。星主并非是全知全能的。苦菊能够成为玄女派的首脑,是因为骞淼杀死了玄女派的前任首脑————贾翼来,骞淼在发现贾翼来的行动后,恼怒地杀死了她。但在贾翼来死后的两年时间里,直到另一位丹景玉座死亡,贾翼来所开始的事情仍然无法完全终结。 苦菊经常在思忖:丹景玉座曦云飞宇的死是否与厉业魔母有关?玄女派从来没有想要谋杀这位丹景玉座。贾翼来杀死了温逆光————曦云之前的丹景玉座,她将那位丹景玉座如同一串葡萄般榨干,却没有得到什么汁液。 虽然那位丹景玉座在表面上是死于睡梦中,但在骞淼发现真相后,苦菊和其它十二名大理事会的姐妹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才让骞淼相信,她们并没有参与此事。星主不是全知全能的,虽然他们知道许多别人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不过,向星主提问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为什么”是最危险的词汇,星主从来不喜欢被问到“为什么”。“派遣五十名姐妹去镇压黑庄是安全的吗,尊贵的主人?” 空青一语未发,两只精光闪烁的眼睛如同两轮圆月瞪着苦菊。苦菊不禁感到背脊一阵寒冷,贾翼来的命运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贾翼来表面上属于无为派,她从未对不知用途的密炼法器表现出兴趣————直到有一天,她被一件几百年中无人问津的密炼法器攫住了。那件密炼法器是如何被启动的,至今仍然是个谜。 在十天时间里,没有人能接触到贾翼来,人们只能听到她喉咙里发出扭曲的尖叫。白塔中的大部分人都将贾翼来视作美德的典范。最后,身在嘉荣城和能够及时赶回嘉荣城的每一名姐妹,都参加了贾翼来的葬礼。 “你很好奇,孩子,”空青最后说道,“如果方向正确,这将会成为一种财富,而如果方向错了……”威胁的语气悬挂在空中,如同一把闪光的匕首。 “我的方向将依从您的命令,尊贵的主人,”苦菊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她觉得嘴里有如尘土般干涩,“只依从您的命令。”但她还是会确保随同东方玉前往镇压黑庄的鬼子母中没有玄女派。空青向她逼进,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那张黑影与银光交织的脸。突然间,苦菊开始怀疑这位星主是否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你要侍奉我,那么你就必须全心全意地侍奉和遵从我,而不是吉陀婆、韩咒、砉砉或其它任何人,只能是我。当然,还有暗主,但除了暗主之外,我要高于所有人。” “我以生命侍奉您,尊贵的主人。”苦菊的话语沙哑,但她努力说清楚每一个字。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银光四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俯视着她。然后,空青说道:“很好,我会教导你,但记住,学生不是教师。你要学什么由我来选择,我决定什么时候使用它们。如果我发现你把它们传出去————?就算只有一丝一毫,或是未经我的指示就利用它们,我将消灭你。” 苦菊的喉咙不那么干涩了,那优美的声音中没有恼怒,只有确定:“我以生命侍奉您,尊贵的主人,我只要活着就会遵从您,尊贵的主人。”她刚刚从星主那里学到了某些她原本不相信自己能学到的事情,而知识就是力量。 “你有一点力量,孩子,不是很多,但已经够用了。”一道编织仿佛是凭空出现。“这个,”优美的声音说道,“就是通道。” 当银蟾女王带着胜利的微笑将一颗白棋放在棋盘上时,天愚上尊哼了一声。如果是一般的棋手,大概还会再争上二十几手,但他能够看到那个必然的结果;银蟾女王也一样能看到。 一开始,坐在棋盘对面的那名灰发女子总是刻意失手,让棋局显得很惊险,以勾起天愚上尊的兴趣,但她很快就知道了,这么做只会招致一次次惨败。而且天愚上尊很聪明,能够看穿她的把戏,并不会对此有些许容忍。现在,银蟾女王用尽她全部的技巧才赢得将近半数的棋局。已经有许多年没人能给天愚上尊带来如此多的失败了。 “这一局是你的,”姬余祭对银蟾女王说。锡城的女王点了点头。她将再次成为女王。天愚上尊会为她确保这一点。银蟾女王现在穿着绿色的丝裙,缎带高领直至下巴。虽然平润的脸颊上闪着一层汗光,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彻彻底底地是一位女王。她显得非常年轻,根本不像是一名有了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那么大子女的女人。 “你没发现我看出你在第三十一手时设下的陷阱,天愚上尊大人,而你把我在四十三手的伪装当成真正的进攻。”她的大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神情,银蟾女王喜欢胜利,即使这只是一场棋局。 当然,这些棋局和这些礼貌都是对天愚上尊进行的哄骗。银蟾女王知道自己是九阳圣城中的一名囚犯,一名奢华的囚犯,虽然名义上并不是这样。 第一千八百一十五章 恭顺是一种战术 而且还是一名秘密的囚犯。天愚上尊并没有禁止关于她的传闻四处播散,但也没有公开宣布她在这里的讯息。 锡城古国和拜火教众间有过漫长而激烈的对抗。在挟持银蟾女王进军到锡城古国境内之前,天愚上尊不会公布任何讯息,银蟾女王也很清楚这一点。很有可能银蟾女王也知道自己安抚天愚上尊的手段都已经被他看穿。 银蟾女王签署的条约让拜火教众在锡城古国拥有了他们在奇肱国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不曾拥有的权力。天愚上尊相信,银蟾女王已经在计划该如何削弱拜火教众对锡城古国的控制,以及该如何尽快除去这种控制。 银蟾女王会签署条约只是因为她被逼进了角落,但即使被困在角落里,银蟾女王仍然继续以相当优秀的技巧反击着,正如同她在这个棋盘上所做的事情一样。 虽然姿容曼妙,但她是一名强硬的女人,不,强硬就是强硬,就是这样了。现在她确实过度地享受着这盘棋局,这也让天愚上尊得到许多愉悦,所以天愚上尊无法将此看成是她的失误。 如果天愚上尊年轻二十岁,他大约会在银蟾女王真正布局的游戏中多来几手。他已经做了许多年的鳏夫,而拜火教众领队尊者的职位让他没有多少时间享受女人的欢愉。 实际上,他几乎享受不到什么权位之外的快乐。如果他年轻二十岁————嗯,或者是二十五岁————而银蟾女王又没有被嘉荣城巫婆训练过。当然,在银蟾女王面前,这件事是很容易被忘记的。白塔是罪恶和暗影的渊薮,虽然银蟾女王在白塔只居住了几个月的时间,但她已经深受影响。如果天愚上尊许可,至高圣火判官西门白青会立刻对她进行审判,并将她吊死。想到这里,天愚上尊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银蟾女王一直保持着胜利的微笑,但那双大眼睛却一直在审视着天愚上尊的面孔,其中流露出她无法隐藏的聪慧。天愚上尊拿起银酒罐,倒满银蟾女王和自己的杯子,放置银酒罐的大碗里盛着冷水,这些水不久前还是冰块。 “天愚上尊大人……”适度的犹豫,纤细的手向天愚上尊半伸过来,停在棋盘中间,还有对他的尊称。银蟾女王曾经只是直呼他的名字,而且口气比叫一名喝醉的马夫时更加轻蔑。若不是他太清楚她的底子,她的犹豫就会是适度的了。“天愚上尊大人,你肯定可以命令楚狂前往锡城古国吧!那样我就能见到他,只要一天就可以。” “我很对不住,”天愚上尊毫不迟疑地回答,“楚狂的职责是坚守他在北方的岗位。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他是拜火教众中最优秀的一名年轻军官。”银蟾女王的继子是控制她的手段之一,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楚狂远离银蟾女王。那个年轻人是名好军官,大约是天愚上尊时代加入拜火教众中最好的军官。他已经立下誓言,所以不需要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在这里,而且是一位名义上的“客人”,以免他的誓言受到考验。 银蟾女王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但这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失望表情很快就消失了。这不是银蟾女王第一次提出这个请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银蟾女王不会因为被击败过就轻易投降。“就照你的意思吧,天愚上尊大人。”银蟾女王说道。她的声音是如此恭顺,让正在喝酒的天愚上尊几乎呛了一下。对银蟾女王而言,恭顺是一种新的战术,她要适应这种战术一定还有些困难。“这只是一名母亲的————” “大人?”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恐怕我有重要的讯息要立刻秉告您。”宫云玳那身穿代表拜火教众指挥使者的金白色战袍,骨骼粗大的面孔在鬓角处能看到几片斑白,显得深邃又深思熟虑。从头到脚,他都显出一副威严而令人敬畏的样子,而实际上,他是个傻瓜。当然,这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 银蟾女王在宫云玳面前绷紧了一下身体,不过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银蟾女王相信宫云玳是拜火教众的细作主管————所有人都相信这一点————并且认为这是个像白青一样可怕的男人,甚至更加可怕。 就连宫云玳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个装饰品,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人们不会注意到真正的细作管理者————那个只有天愚上尊自己才知道的人,司徒鹰扬,天愚上尊干瘦矮小的文书。尽管是装饰品,一些有用的信息偶尔确实会从宫云玳的手中流出去;偶尔还会有相当危急的信息,只是这种情形非常罕见。 天愚上尊相信,除非是令公鬼已经站在九阳圣城的大门外,否则这个家伙不会如此冒失地闯进来。圣火啊,但愿这只不过是宫云玳又一次的愚蠢表现。 “恐怕今天上午的棋局要结束了。”天愚上尊站起身,对银蟾女王说道,然后向银蟾女王微一打恭。银蟾女王也随之起身,稍稍点头作为还礼。 “大约今晚我们还可以再见面?”银蟾女王的声音仍旧保持着那种温顺的腔调,“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当然,天愚上尊接受了她的邀请。他不知道银蟾女王的新战术会指向何方————当然,绝不会是像一些蠢蛋所以为的那样————不过天愚上尊觉得顺从银蟾女王、观察她会如何行动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个女人总是让人感到惊讶,她受到那些巫婆污染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宫云玳一直走到用金箔铺在地板上的阳光普照图案中间,那个图案又已经被脚步和膝盖磨损了,在许多世纪里,它已经被磨损了无数次。这是一个朴素的房间,里面的装饰除了地板上的这个图案之外,只有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之下的敌军战旗,这些被虏获的战旗也在漫长的岁月中破旧磨损了。 宫云玳冷眼看着银蟾女王绕过他身边,一副对他视而不见的样子。当房门在银蟾女王身后关上时,他说道:“我还没找到仪景公主和丙火王子,大人。” 第一千八百一十六章 荒唐的幻想 “这就是你的‘重要’讯息?”天愚上尊气恼地问道。鹰扬报告说银蟾女王的孩子在狐仙城,仍然和那些巫婆们搅和在一起,关于她的命令已经被传达给冷清羽。 据推测,银蟾女王的另一个儿子也还在白塔里,但鹰扬在嘉荣城的眼线很少。天愚上尊长饮一口凉酒,感觉到体内骨骼的衰老、脆弱和冰冷,但魔尊造成的高温足以让他的皮肤渗出汗水,并烤干他的喉咙。 宫云玳愣了一下。“啊……不,大人,”他在白色上衣的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支小骨管,上面有三道红色的条纹,“您说过,这种东西只要被鸽子送到,就要立刻被送交————”话没说完,天愚上尊已经伸手把那根管子夺了过去。 这正是天愚上尊等待的东西,正是为了等它,拜火教众军团才没有驱赶银蟾女王向锡城古国前进。天愚上尊希望这不是耶律文思在疯狂中的胡言乱语,希望那个人没有因为见到混乱的骆驼城就变得神经错乱。锡城古国必须等待,其它更多的事情也必须等待。 “我……我已经确认白塔真的分裂了,”宫云玳继续说道,“那个……玄女派已经占领了嘉荣城。”提到那些异端时,他的声音变得非常紧张。玄女派当然是不存在的,所有巫婆都是魔尊的爪牙。 天愚上尊没理会他,低头用拇指的指甲撬开骨管的蜡封。他利用鹰扬将这样的谣言散播出去,现在,它们传回了他这里。宫云玳相信传进他耳朵里的每一个谣言,而且他会把所有谣言都塞进耳里。 “有报告说巫婆们在协助那名叫令公鬼的伪龙,大人。” 那些巫婆们当然会协助他!他是她们一手创造出来的,是她们的傀儡。天愚上尊忽略了那个仍然在喋喋不休的傻瓜,转身走到棋桌旁,从骨管中抽出一个细小的纸卷。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这种纸片中记录的信息,而且知道有这种纸片存在的人也只有极少几个。 当天愚上尊展开那张薄纸时,他的手一直在颤抖,自从七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踏上战场后,他的手就再没有颤抖过。现在这双手看上去只剩下一些骨骼和筋腱,但它们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去完成他要做的事。 纸条上的字迹并非来自耶律文思,而是杨雪,他被天愚上尊派往骆驼城,去完成另一项任务。读过纸条上的文字后,天愚上尊的肠胃纠成一团。 记录这些信息用的是正常的语言,不是耶律文思的暗语,现在耶律文思的报告总像是一个濒临疯狂的人写出来的,但杨雪却证实了情况比耶律文思的报告更加严重。 令公鬼是一头狂暴的野兽,一个必须被阻止的破坏者,但现在又有一头疯兽出现了,一头大约比嘉荣城巫婆驯服的伪龙更加危险的野兽。苍天在上,他该如何同时与两头疯兽作战? “似……似乎宋怀女王已经离开了滕州,大人,还有……真龙信众们在黑齿国和范阳各处烧杀抢掠。我听说弯月夔牛角已经在司吾被找到了。” 天愚上尊有些烦躁地抬起头,发现宫云玳正站在他身旁,一边舔着嘴唇,一边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毫无疑问,他很想瞥一眼纸条上写了什么。嗯,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似乎你那些荒唐的幻想中有一个还不算是非常荒唐。”天愚上尊说道。这时,他感觉到刀刃穿过了他的肋骨。 天愚上尊的身体在一瞬间因为惊骇而僵在原地,让宫云玳有时间拔出匕首,并再一次将它刺进去。天愚上尊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死掉的领队尊者,只是他从没想过这样做的会是宫云玳。他想要抓住这名刺客,但他的手臂已经失去了力量,他将全身重量靠在宫云玳的手臂上,两个人彼此注视着。 宫云玳满脸通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一定要这样做,一定要这样做,你让那些巫婆在独狐陈肆意妄为,还有……”他似乎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用手臂抱着那个被他刺杀的人,于是他急忙将天愚上尊推开。 现在,力量又从天愚上尊的腿上流走了,他重重地跌在棋桌上,把棋桌撞翻在地,黑色和白色的棋子散落在抛光的木地板上。银酒罐撞击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高粱酒洒了一地。天愚上尊骨骼中的寒意立时涌向他全身。 天愚上尊不确定是否只是他的时间变慢了,还是一切事情确实发生得这么快。靴子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天愚上尊无力地抬起头,看见宫云玳张大了嘴,圆睁着双眼,正在岑三易面前一步步向后退去。 宫云玳穿着金白色指挥使者战袍和纯白的上衣,样子高大威武;岑三易并不算高,也不显得孔武有力,但他黝黑的面孔像往常般冰冷严厉,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剑,是那把他极度珍视的苍鹭徽剑。 “叛徒!”岑三易咆哮着,用那把剑刺穿了宫云玳的胸膛。 天愚上尊如果做得到,一定会笑出声来,但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他能听到血液的气泡在喉咙中爆裂的声音。他从没喜欢过岑三易,实际上,他非常轻视这个人;但必须有人知道这件事。他的目光挪动着,在手边不远处找到那张来自忽罗山的纸条,大约这张纸条会被遗忘在这里,但如果他用手抓住它,它就不会被忽略掉————它绝对不能被忽略掉。 天愚上尊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是在地面上缓慢地蠕动着,碰到了那张纸条,他努力要攫住它,却只是将它向旁边推去。天愚上尊的视野变得模糊了,他强迫自己看清楚,他必须……雾气变得更浓了。 天愚上尊告诫自己,并没有雾。雾继续变得浓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一个敌人,像令公鬼一样危险,比令公鬼更危险。那个讯息。 什么?什么讯息?应该是跨上战马、抽出长剑的时刻,应该是最后战斗的时刻。苍天啊,无论是胜利还是死亡,他来了!天愚上尊想要吼叫。 岑三易在宫云玳的袍子上擦净剑刃,才忽然发现这老东西还在喘息,发出沙哑、模糊的声音。他扭曲着面孔弯下腰,想给天愚上尊做一个了结,却被一只瘦削、细长的手抓住了手臂。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章 任凭它尖叫 “现在你要成为领队尊者了吗,吾子?”白青那张憔悴的面孔完全是一副殉教者的模样,但他的黑眼睛里燃烧着猛烈的火焰。即使不知道他身份的人看见这双眼睛也会惊惶失措。“如果我证明你杀死了暗杀天愚上尊的刺客,你很可能会成为领队尊者。但如果我看见你同样切开了天愚上尊的喉咙,情况就不一样了。” 岑三易朝他龇了一下牙齿当作是微笑,然后站直了身子。白青喜爱事实————真是个奇怪的喜好,白青可以将事实扭曲成各种模样,或者把它吊起来活活剥皮,任凭它尖叫,但据岑三易所知,白青从没有说过谎。岑三易看了一眼天愚上尊失去焦距的眼睛,还有聚集在他身下的鲜血,感到很满意。这个老人的生命正在流逝。 “很可能,白青?” 至高圣火判官的目光燃烧得更加炽烈,他向后退去,从天愚上尊的血泊中移开雪白的长袍,即使岑三易是指挥使者,也不该用这么随便的口气跟他说话。 “我说很可能,吾子,你不愿意承认必须将巫婆银蟾女王交给圣火灵官,这点让我觉得很奇怪。除非你保证————” “银蟾女王还有用处。”打断白青的话让岑三易感到很是愉快,他不喜欢这些自称为圣火灵官的圣火判官,他们只把没有武装、被锁链捆住的人当作敌人,而且他们还将自己和其它拜火教众区别开来,自成一统。 白青的衣服上只绘着代表圣火判官的猩红色牧人钩杖,没有岑三易战袍上代表拜火教众的金色太阳图案。更恶劣的是,他们认为那些用刑架和热铁进行的干活是拜火教众唯一真正的干活。有谁会喜欢这样的人? “银蟾女王会把锡城古国送给我们,在我们得到锡城古国之前,你不能处置她。而在那个先知的暴徒们受到镇压之前,我们还无法得到锡城古国。” 必须先处置那名先知,他在各处鼓吹转生真龙已经到来,他的暴徒烧毁了许多村庄,只因那些村庄没有及时向令公鬼宣誓效忠。现在天愚上尊的胸膛已经看不到有起伏了。 “除非你想在得到锡城古国的同时丢掉奇肱国?我要吊死令公鬼,将白塔夷为平地,白青,我不会对你俯首帖耳,看着你把这一切都搞砸。” 白青没有退却,他并不胆小;至少在这座有几百名圣火判官,而且大多数拜火教众都对他们毕恭毕敬的城堡里,他不会胆小。他并不在意岑三易手中的剑,那张殉教者的面孔上出现了哀伤的神情,他的汗水看上去就像是遗憾的泪水:“既然是这样,既然江淹指挥使者相信律法必须得到遵守,恐怕————” “恐怕江淹会赞成我的,白青。”拂晓时江淹已经向岑三易表明态度,那时候岑三易率领半个军团进入城堡,江淹不是傻瓜。“问题并不在于我是否会在今天日落时成为领队尊者,而是应该由谁来引领圣火灵官寻求事实。” 白青并不胆小,而且他比江淹更聪明一些,他既没有退缩,也没有质问岑三易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知道。”过了一会儿,他用温和的语气说道,“你是要将律法完全玩弄于股掌之间吗,吾子?” 岑三易几乎笑了起来。“你可以探察银蟾女王,但还不能审讯她。等我利用过她之后,她就是你的了。”这大约需要一点时间,找到一个懂事的人坐上银蟾王座绝对不会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这个人必须要像这里的仲雍国主一样,能够认清自己与拜火教众之间的关系。 大约白青知道,大约他不知道,但他刚刚张开嘴,门口处突然传来一个吸气的声音。天愚上尊那名满脸皱纹的文书正站在那里,咬着嘴唇,眯起的眼睛试图审视房间里的所有地方,如果可以避开地上那两具尸体的话。 “一个哀痛的日子,鹰扬大爷。”白青用吟咏的语调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悲伤,但却依旧如同钢铁一般坚硬,“叛徒宫云玳刺杀了我们的领队尊者,上天照耀他的魂魄。”严整无误的事实。天愚上尊的胸口完全没了动静。杀死他是理所当然的背叛。“岑三易指挥使者进来得太晚,没能挽救领队尊者的生命,但他杀死了罪恶深重的宫云玳。”鹰扬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揉搓双手。 岑三易每次看见这个鸟一般的家伙,都会有一种浑身发痒的感觉。“既然你在这里,鹰扬,你大约能有些用处。”他不喜欢没用的人,而这个穷酸文人看上去一点用处都没有。“将讯息传达给城堡中的每一名指挥使者,告诉他们领队尊者被刺杀了,我将召集涂膏人议会。”他成为领队尊者之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将这个干瘪的小个子踢出九阳圣城,把他踢得一路滚出去,然后选一个体面一点的人当自己的文书。“不管宫云玳的主子是巫婆还是那个先知,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您说得对,大人,”鹰扬的声音也是又干又瘪,“您说得对。”他似乎是发现自己终于能去看天愚上尊的尸体了。当他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打恭退下时,他几乎没有再看任何其它的东西。 “看起来,你将成为我们的下一任领队尊者了。”鹰扬离开后,白青说道。 “看来是这样。”岑三易漠然答道。天愚上尊伸出的手边有一张纸条,是那种用信鸽送来的纸条。阿蒙弯下腰,把它拿起来,然后恼怒地呼了口气。这张纸条被泼出的酒弄湿了,上面的墨汁变成模糊一片,已经没人能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当你利用完银蟾女王的时候,就要把她交给圣火灵官。”这句话中没有半点询问的口气。 “我会亲自把她交给你。”大约能够先安排一点小东西,满足一下白青的胃口,同时也能够保证银蟾女王的顺从。岑三易将那张破纸扔到天愚上尊的尸体上,这条老狸力已经被年龄腐蚀掉了他的狡诈和勇气,现在该是岑三易惩治巫婆和伪龙的时候了。 丙火王子趴伏在山丘上,在下午的阳光中眺望着那场灾祸。杜麦的井在距他几里外的南方,他和那个地方之间分布着一些低矮山丘的平原,现在他仍然能看到从燃烧的马车上飘起的烟尘。 第一千八百一十八章 这点并不奇怪 在丙火王子聚集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少白~军,冲出战场之后,他不知道那里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令公鬼似乎已经控制了局势,他和那些能导引真气的黑衣男子已经压制了鬼子母和厌火族人。 丙火王子看见鬼子母在逃跑,他知道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希望自己能杀死令公鬼,为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死在令公鬼手上的,半夏向他否认这件事,但她没有证据————也为了他的妹妹,如果紫苏说的是实话。他真该把紫苏从鬼子母的营地中带走,不管紫苏是怎么想的。今天有太多事情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出相反的决定。 如果紫苏是对的,仪景公主爱上了令公鬼,那么他即使为了终结这个可怕的命运也要杀死令公鬼。大约那些厌火族人已经替他做了这件事,不过他对此表示怀疑。 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丙火王子抬起了千里镜。千里镜的一圈金箍上有一段铭文————“锡城的女王银蟾女王送给她心爱的儿子丙火王子,愿他成为他的妹妹和锡城古国的守护之剑”。现在,这段铭文也充满了苦涩的味道。 除了枯草和矮树丛之外,这里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强劲的风掀起一波波浪潮般的尘土,偶尔在山丘的间隙中能看到影子一闪而过,说明那里有人在行动。 丙火王子确信那是厌火族人,他们和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点穿着绿色长衫的少白~军完全做不到。苍天在上,但愿他没有找到的那些少白~军也能逃过这场劫难。他是个傻瓜,他应该杀死令公鬼,他必须杀死令公鬼。但他不能,不是因为那个人是转生真龙,而是因为他已经向半夏承诺,绝不做任何对抗令公鬼的事。 半夏还是个地位低下的见习使,她匆匆离开雨师城,丢下了丙火王子,只留给丙火王子一封信。现在那封信在被读过许多遍之后,几乎要沿着折痕裂开了。如果半夏已经去帮助令公鬼了,丙火王子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丙火王子不能食言,更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失望,无论他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希望半夏会接受他以自己的骄傲而做出的这种折衷选择,他绝不会伤害令公鬼,但也不会帮助令公鬼————但愿苍天让半夏永远不要向他提出那种要求。据说爱情会搅乱男人的脑子,他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忽然将千里镜压回到眼睛上。一个女人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在开阔地带一路疾驰,丙火王子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仆人们不可能身穿开叉的骑马裙,所以,至少有一位鬼子母逃脱了。 如果鬼子母能够逃出来,大约少白~军同样可以逃出来,运气好的话,他大约能在楼兰巡逻队杀死逃散的少白~军之前找到他们。但首先,他要关注的是那位鬼子母。 因为许多事情,丙火王子并不愿意和鬼子母同行,但如果丢下她一个人,她很可能会被一根流矢取了性命。丙火王子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站起身,向那名女子挥了挥手。那名女子的坐骑却突然倒了下来,将她抛了出去。 丙火王子骂了一声,当他看见一支箭正插在黑马体侧时,不由得又骂了一声。他急忙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咬紧牙再次发出一声咒骂。大约二十多名戴着面纱的厌火族人正站在一座山丘顶上,盯着那名女子和她的马,他们和那位鬼子母的距离还不到一百步。 丙火王子快速地转移他的目光,那位鬼子母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如果她还保持着清醒,能够使用上清之气,几名厌火族人将不会对她造成伤害,特别是如果她能够用那匹倒在地上的马当掩护,来躲避厌火族人的箭矢的话。 但丙火王子还是必须尽快为那位鬼子母提供保护。为了不让那些厌火族人看见自己,丙火王子滚下山顶,然后从山坡一直滑到山脚。 他在离开嘉荣城时率领着五百八十一名少白~军,他们全都接受过足够的训练,但在这座山谷里骑马等待他的少白~军已经不到两百名了。在杜麦的井遭遇伏击之前,丙火王子已经有一个确切的想法,就是有人计划要让他和少白~军们死在这次旅途中,无法回到白塔。 为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这个阴谋是出自厉业魔母还是羽涅,但谋划这次灾难的人显然成功了,虽然它的结果大约和预期并不完全一样。他不喜欢和鬼子母同行————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这点并不奇怪。 丙火王子停在一匹高大的灰色阉马旁,马背上的骑士很年轻,所有的少白~军都很年轻————其中有许多人连续三天不刮胡子都不要紧,甚至有一些人还根本不需要刮胡子。 这名叫秋迟的年轻人就属于那种在大多数早晨都不需要剃刀的孩子,但在他衣领上别着一枚银塔徽章,说明他是一名参与过废黜丹景玉座战斗的老兵。那场战斗中留下的伤疤至今还在他的衣服下面,他的一双黑眸应该属于比他年长三十岁的男人。丙火王子忽然想到,自己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又会是什么样子? “秋迟,我们要去救一位鬼子母————” 一百名左右的厌火族人小跑着越过西边的山丘,发现了山下的少白~军,立刻惊讶地停住脚步。但少白~军在数量上的优势并没有让他们退缩,转瞬之间,他们已经戴上面纱,冲下山坡,两人一组,短矛同时刺向少白~军和他们的坐骑。 厌火族人已经知道了该如何与骑在马背上的人作战。而少白~军也在刚刚的战斗中学习到该如何与厌火族人作战。在那样的战斗中,学习不够快的人活不了多久。他们携带的骑枪有一尺半细长的钢制枪尖,在枪尖末端的横档可以阻止枪尖刺得过深,而他们的剑技即使比不上剑法高手,也相距不远了。 他们两三个人一组,每个人都守护着同伴的后背,并且不停地让自己的坐骑移动,不让厌火族人有机会割伤马的腿筋,只有速度最快的厌火族人能冲进他们用钢铁筑成的环壁。 第一千八百一十九章 保持队形 那些经过战争训练的马匹本身也是兵刃,它们会用马蹄踏碎敌人的头骨,咬住厌火族人的脑袋,像狗咬住老鼠般来回摇晃,将厌火族人的脸从口部撕裂。 所有的马匹都在拼命地嘶鸣,人则在全力呼吼。喊声中散发着战场上炽烈的情绪————他们还活着,他们要看到明天的日出,即使他们为此要在深及腰际的血泊中跋涉。他们在杀戮中高喊,在死亡中高喊,所有的喊声都听不出任何差别。 丙火王子没时间去看或去听,他是少白~军中唯一站立在地面上的,所以他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三名穿着灰褐色衣服的身影从马匹间蹿了过来,向他刺出钩镰枪。大约他们以为三个人对付一名徒步的湿地人很容易取得胜利。 丙火王子让他们失望了。他的剑随着一道寒光离开了剑鞘,又在同一道寒光中变幻出鹰曲背、紧藤缠橡和青湖月影掠无光。丙火王子接连三次感觉到剑刃划入血肉的阻力,那三名戴面纱的厌火族人也随之倒地。其中有两个还在虚弱地移动着,但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而丙火王子遭遇的下一场战斗就不同了。 一名比丙火王子高出一拳、身材瘦削的家伙,像蛇般晃动着身体,在舞动钩镰枪的同时,用皮盾将丙火王子的剑挡在一旁,撞击在剑上的巨大力道让丙火王子的肩膀都为之震颤。断林舞变成破空斩,又变成扣扇斩,但只是在那名厌火族人的肋侧留下了几道割痕。而丙火王子的大腿上也出现了一道伤口,如果不是丙火王子及时躲闪,他的大腿大约就会被刺穿了。 他们不停地绕向对方的身侧,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对方身上,温热的血液流到丙火王子的腿上。那名厌火族人不停地做出假动作,想要引诱丙火王子失去平衡。丙火王子努力挥舞着长剑,希望能够捕捉到那些刚一刺出就立刻收回的短矛。 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一件偶然的事情。那名厌火族人突然绊了一下,没等他看见那匹阻挡自己的战马,丙火王子已经刺穿了他的心脏。 如果在以前,丙火王子会为这件事而感到懊悔,他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相信,如果两个男人必须进行战斗,这场战斗就应该是公平、清白、充满骄傲,但半年多以来的战争和冲突教给了他另一些东西。他一脚踏在那名厌火族人的身上,将长剑拔出来。不够华丽,但很快捷,在战场上,迟缓经常意味着死亡。 不过当丙火王子拔出剑刃时,他已经不需要着急了。战场上倒着许多少白~军和厌火族人,一些人还在呻吟,一些人已经完全没了动静。其余的厌火族人都在朝东方逃窜,在他们身后有二十几名少白~军在追赶,其中还包括一些本应该更清醒的人。 “保持队形!”丙火王子喊道。如果那些白痴分散开来,厌火族人会把他们像碎肉般切开。“不许追击!保持队形!保持队形,饶不了你们!”少白~军们不情愿地勒紧了缰绳。 秋迟掉转马头。“他们只是想从我们中间开出一条路来,好赶到他们的目的地,大人。”他的剑刃上还有鲜血滴淌下来。 丙火王子抓住自己枣红色牡马的缰绳,抓着还在流血的长剑就翻身上了马背。没时间去检视死者了。“忘记他们,那位鬼子母正在等待我们的救援。洪健,率领你的半支军队照看伤员。小心那些厌火族人,即使是濒死的厌火族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其余的人跟我来。” 洪健举起手里的剑,向丙火王子行了个军礼,但丙火王子已经催马疾驰而去了。 这场冲突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但在这个时候,任何耽搁都可能是致命的。当丙火王子到达山顶时,他只看见了那匹死马,马背上的鞍囊被打开来。丙火王子用千里镜搜寻了一番,却完全没看到那位鬼子母的影子。厌火族人也完全消失了,他的视线中没有半个活物。他只能看见被风吹起的尘土,还有马匹尸体旁随风摆动的一件裙子。 “她不可能跑得很远,”秋迟说,“如果我们散开队形,就能找到她。” “我们要在照看好伤者后再去寻找她。”丙火王子坚定地说。他不打算在周围有厌火族人活动的情况下分散自己的部下,距离日落只有一一个时辰了,他希望在那之前能够在地势高处扎起一个滴水不漏的营地。必须有人向厉业魔母报告这场灾难,丙火王子认为去面对厉业魔母怒火的应该是一名鬼子母,而不是他。 叹息一声,他掉转过枣红马,走下山坡去检查这回有谁上了死亡名单。这是他成为士兵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教训————你必须在死亡名单上写下一些名字。他有一种预感,再过不久,这张名单就会加长许多。随着未来一些事件的发生,杜麦的井将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 上古神镜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 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上古神镜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向东北方吹去,焦热的太阳在无云的天空中愈升愈高。风吹过干热的树林,在棕褐色的树叶和枯瘦的枝干间穿行。风吹过零散的村落,那里灼热的空气也似乎在发出刺眼的光亮。风中没有凉爽,没有一丝雨意,更没有下雪的预兆。风吹过一道雕刻精致的高大石拱,有人说那曾经是一座巨型城市的城门,又有人说那是一座纪念碑,纪念的是一场早已被遗忘的战役。 巨大的石块上只留下久经磨蚀、难以辨认的刻痕,无声地记述着白古失落久已的骄傲。距离石拱不远的地方有几辆马车正沿着嘉荣城大道缓缓前进,徒步的人们都用手遮挡着被马蹄、车轮和风掀起的灰尘,其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很不体面 世界已经被颠覆,最后一些幸存而有秩序的地方也开始陷入混乱。恐惧将一些人赶离了家园,另外一些人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的理由被吸引到了路上,虽然他们的心中也都满怀着恐惧。 风继续向前,越过灰绿色的漆水河。接连不断的航船仍然在把旅客和货物运往南方和北方,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贸易仍然不可缺少,虽然没有人知道现在还有哪个地方的贸易是安全的。 在河东岸,森林开始变得稀疏,出现愈来愈多覆盖着黄色枯草和零星小树丛的低矮丘陵。在一座这样的山丘上环绕着一圈马车,其中有许多马车的帆布车篷烧焦了,或者彻底被烧掉,只剩下一副铁框架。一棵枯死的小树被当成旗杆,绑在铁框架上。 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猩红色的旗帜,旗帜的中央绘着一只黑白两色的圆碟。有人称这面旗为苍天之旗,或者是令公鬼之旗;还有一些人给这面旗取了个相当黑暗的名字。当他们在窃窃私语中说出这些名字时,总是会伴随着一阵颤栗。风将那面旗帜猛烈地抖动了两下,随后就迅速地离开了,仿佛很高兴能摆脱它。 欧阳子恒坐在地上,宽大的后背靠着一只马车轮。他希望这阵风能够多吹一会儿,至少有风的时候感觉上还是会凉快一些,而且这阵从南方吹来的风带走了他鼻孔中死亡的气味,这股气味一直在提醒他应该要身处何地————他最不喜欢的地方。 子恒现在所在的地方比那里好多了:他坐在马车圈里,背向北方,竭力想要忘掉在那个方向发生的事情。在战火中残存下来的马车都在昨天下午被拉到了这座山顶上,士兵们在感谢过苍天仍然让自己呼吸之后,就积攒起力气做了这件事。现在,太阳又爬出了地平线,向大地投射下恼人的热浪。 子恒焦躁地搔着卷曲的短须,愈来愈多的汗水让他觉得刺痒难耐。除了厌火族人外,汗珠正在从所有人的脸上滚落。而水源在北方将近一里外之处————那个地方已经充满了恐怖和死亡的气味。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是个公平的交易。子恒应该履行他的职责,但这一点愧疚感并不能让他站起来。 今天是迎新日,红河家乡的人会整天庆祝,整夜舞蹈。这是一个追念的日子,你要回想起一生中所有美好的事情。如果有人在这一天说出一句怨言,立刻就会有一桶凉水泼在他头上,替他洗去一年的晦气。 在寒冷的季节里,没有人想受到这种祝福,但现在一桶凉水肯定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对一个运气好活下来的男人而言,子恒发现很难让自己有什么好心情。他在昨天,或者是在今天早晨,一切都结束之后,又了解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他还能感觉到几匹狸力,在那场战斗中活下来的狸力几乎是屈指可数,现在它们正朝各个方向分散开来,远离这个地方,远离凡人。狸力已经成为这座营地中的一个话题,人们都在不安地思索着它们是从何处来,为什么要来这里。 有几个人相信它们是应令公鬼的召唤而来,大多数人相信它们是被鬼子母召唤来的,而鬼子母们从不会说出她们的想法。狸力对子恒没有任何指责,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有子恒仍然无法适应它们的宿命观,它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子恒向它们发出召唤。 魁梧的肩膀让他看上去没有他实际上那么高,而现在,将他身躯压得更矮的是沉重的责任。他不时能听到其它没有来的狸力正在用轻蔑的语气和幸存的狸力交谈:这就是参与两条腿事情的下场,不可能再有其它的结果。 子恒总是需要花费相当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他想回到红河的家乡,但他也知道这个愿望不太可能会得到满足,大约他永远都回不去了。他想要大声嚎叫说那些没有来的狸力是对的。他想要和自己的老婆随便去什么地方,去过以前的那种生活。比起回到家乡的愿望,这个希望实现的几率也没好到哪儿去,大约更低。 而比起缅怀家乡,比起狸力的思维,更沉重地压在他心上的,是对小丹的焦虑。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头鼬鼠正在咬穿他的胸膛。小丹在看着他离开雨师城时似乎真的是很高兴。 他该怎样对她?他想不出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自己对老婆的爱恋,对她的需要。但小丹总是毫无理由地产生嫉妒之心,在他什么事也没做时感到受伤,又在他不明所以的状况下发火。子恒必须做些什么,但他该做什么?那个答案一直在躲避着他。他所能做的只有谨慎地思考,而小丹却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那些厌火族人应该穿上些衣服。”平措拘谨地嘟囔着,紧皱眉头的双眼盯着地面。他就蹲在子恒身边,一只手用力地抓着一匹长腿灰阉马的缰绳。他很少会远离子恒身边,绑在他背后的那把剑和他绿色条纹的匠民长衫极不协调。 因为炎热的天气,平措将长衫敞开着,又将一条手绢绑在额头上,防止汗水流进眼睛里。子恒曾经觉得这个男人的模样实在是太过俊秀,但现在平措的脸上多了一层阴狠,也经常流露出愤怒的表情。“这太下流了,子恒庄主。” 子恒不情愿地将对小丹的思念放到一旁。如果有时间,他总可以把关于小丹的难题想清楚,他必须想清楚:“这是他们的方式,平措。” 平措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仿佛是想吐口口水出来。“大约是吧!但这样是不成体统的。我觉得,这样可以控制住他们————没有人会在光着身子时跑很远,或者是制造麻烦————但这样很不体面。” 当然,他们身边到处都是厌火族人————高大、冷漠,穿着灰色、棕色和绿色的衣服,他们身上唯一的亮色是系在他们额头上的一条红头巾,红头巾上也有那种黑白两色的圆碟图案。他们自称为负龙守律。有时候,这个词会刺激到子恒的记忆,仿佛他应该知道这个词似的。子恒问过一名厌火族人这个词的意思,而那名厌火族人只是瞪着子恒,好像子恒正在胡言乱语。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章 她不会介意的 厌火族人好像都在努力对这些红头巾视而不见。没有枪姬众会系上这种红头巾,所有的枪姬众,不管是白发苍苍还是乳臭未干,全都会用带着挑战意味又有些得意的眼神看着负龙守律。 而那些负龙守律则会向她们报以冰冷的眼神,同时散发出一种渴望,或者是嫉妒的气味。子恒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管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这种情形并不是刚刚才出现的,不过它也不像是会引发暴力冲突的样子。 有几位智者也在马车圈里,她们穿着宽大的裙子和白色外衫,尽管天气热得要命,她们依然围着披巾,黄金、奇玉制成的手镯与项链闪烁着光泽,和她们身上朴素的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些智者似乎觉得枪姬众和负龙守律之间的关系很有趣,而另外一些则显然对这点相当生气。所有这些智者、枪姬众和负龙守律对于那些突阕人都视而不见,就像子恒对待一张凳子或者是一块地毯一样。 厌火族人昨天抓获了大约两百名的突阕俘虏,其中也有为数不多的枪姬众。看样子,这些俘虏并没有受到任何行动限制。如果能有人看守他们,再让他们穿上衣服,子恒一定会觉得更舒服一些,但他们却像出生时那样赤裸着身体,都在为诸如送水之类的差事忙碌着。在其它楼兰面前,他们像老鼠般恭顺,而楼兰之外的人如果注意到他们,他们就会回以骄傲而挑衅的目光。 子恒不是唯一竭力装作丝毫不注意他们的人,平措也不是唯一对此有微辞的人,营地中的许多锡城人都像他们一样,有许多雨师城人在看见突阕俘虏时都显出一副惊骇不已的样子。而那些占西人只是摇摇头,仿佛这不过是个玩笑,他们还向那些赤裸的女子抛去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这些占西人就像厌火族人一样不知羞耻。 “尸弃向我解释过这件事,平措。你知道什么是屈从者吗?为了负担节义,他们要在一年又一天的时间里侍奉别人。”平措点点头。这很不错,子恒自己其实并不很知道这些事。尸弃关于楼兰习俗的解释经常会让他更加迷惑,尸弃总是认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嗯,屈从者绝对不能穿那些雅加矛的服装————这个词古语之意为‘持枪矛者’。” 他看到平措起了眉头,连忙补充了这一句。这时,子恒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注视着一名女性突阕,而那名突阕正朝他的方向小步跑过来。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灰发女子,虽然她的下巴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全身其它地方还有不少伤疤,但她依然非常漂亮————而且是赤裸着。 子恒急忙清了清喉咙,将视线转到一旁。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热度。“不管怎样,这就是他们……他们的方式。屈从者只能穿长袍,但他们现在没有长袍。就是这样。”老天爷收了尸弃和他的解释吧!子恒心想,他们总能找到些东西把身体遮住的! “金眼子恒,”一名女子的声音说道,“鬼灰想知道你要不要水。”平措的面孔已经变成了紫色,他转过身,背对着这名女子。 “不,谢谢。”子恒不需要抬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那名灰发的突阕女子。他一直在望着另一个方向。楼兰的幽默感非常奇特,而枪姬众————鬼灰就是一名枪姬众————的幽默感是厌火族人中最奇特的。 他们很快就清楚了湿地人对于突阕俘虏的反应————实际上,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于是湿地人的身边忽然就多了许多屈从者。而厌火族人看见湿地人脸红、口吃,甚至是大声斥骂的模样时,都笑得差点就要在地上打滚了。 子恒相信那个鬼灰和她的朋友们现在一定在看着他,这至少已经是第十次屈从者女子被派来问他是不是需要水,或者是一块磨刀石,或者是其它什么愚蠢的东西了。 突然间,子恒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念头,那些占西人就很少会被这样打扰,还有屈指可数的几名雨师城人和年纪大一些的锡城人,他们也像占西人一样喜欢那些光身子的女子,虽然他们表现得不像占西人那样明目张胆,但屈从者同样不会往他们那里跑。 而屈从者最经常去找的人是……斥骂声最大的雨师城人,还有两三个年轻的锡城人,他们在女屈从者面前害羞得几乎要钻进地里去了。他们都被骚扰得拔腿就跑,现在根本不敢接近马车…… 子恒努力地抬起头,看着那名屈从者的眼睛。盯紧她的眼睛,子恒慌乱地想。那是一双碧色的大眼睛,眼神中丝毫没有柔顺可言,她的气息里更是只有愤怒。“替我谢谢鬼灰,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为我的马鞍上些油。另外,我也没有干净的中衣了,她介不介意你洗洗衣服?” “她不会介意的。”这名女子用绷紧的声音说道,然后就转身跑走了。 子恒急忙将视线转到一旁,但还是看到了她的身体。苍天啊,平措是对的!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大约能指望刚才的行动会阻止屈从者继续打扰他。他大约能把这个方法告诉平措,还有锡城人,大约雨师城人也会听他的。 “我们要如何处置她们,子恒庄主?”平措仍然将头转向一旁,他所说的已经不再是屈从者了。 “这要由令公鬼来决定。”子恒缓缓地说着。刚才一点满意的心情退去了,裸体的人们在身边走来走去只是个小问题,这个问题才是他真正极力避免的,就像他在避开北方的那些事物一样。 马车圈的另一边,有近二十几名女人坐在地上,她们全都穿着上等的旅行服装,其中许多人穿着云锦,大部分都披着轻木棉防尘披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一滴汗水,其中有三个人的面孔还很年轻。如果没有和小丹成亲,子恒甚至可能会邀请她们跳舞。 但她们是鬼子母。子恒冷冷地想。他曾经和一位鬼子母跳过舞,那一次,当他发现自己面前是谁的时候,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而那位鬼子母是他的朋友,如果鬼子母可以成为朋友的话。必须是多么近期加入的鬼子母,我才能看出她们的实际年龄? 第一千八百二十二章 无助的女人 其它鬼子母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大约她们才二十几岁,大约她们已经四十多岁了,子恒永远都无法确定这点。只有几名鬼子母头发上显露出的灰丝说明她们已经上了年纪。对于鬼子母的任何事情,子恒都无法确定。 “至少那些人已经不再危险了。”平措说着,又朝稍远一些的三名鬼子母瞥了一眼。 那三名鬼子母之中的一个将脸埋在膝盖之间,不停地哭泣;另外两名形容枯槁,双眼失神,一个正漫无目的地拉着自己的裙子。她们从昨天开始就是这副模样,不过现在至少已经不再尖叫了。如果子恒理解得没错,她们应该是在令公鬼夺回自由时被遏绝了,她们再也不能导引真气上清之气,对于鬼子母,这样大约还不如当场死亡。 子恒本以为其它鬼子母会安慰她们,照顾她们,但那些鬼子母对她们这三名姐妹完全视而不见。而且子恒看得出来,她们是故意这样做的。被遏绝的鬼子母也拒绝理睬那些鬼子母。 一开始,至少还有几名鬼子母会单独走到那三个人身边,虽然她们的眼神依然保持着平静,但她们的气息中却充满了厌恶和不情愿。她们什么都没得到,甚至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也没有。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再没有鬼子母靠近她们了。 子恒摇摇头,鬼子母似乎总是忽略她们不想承认的东西,比如那些站在她们身边的黑衣男子。每一名鬼子母身边都有一名毕月使看守,即使是那三名已经被遏绝的鬼子母也不例外。那些毕月使似乎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而他们在鬼子母眼中却仿佛是完全不存在的。 子恒很佩服鬼子母这点,他自己就无法忽视这些毕月使,而他甚至还不是他们的囚徒。这些毕月使中既有模样清秀的男孩,也有头发花白的老者、秃头的大叔,他们的危险并不来自于他们样式冷酷的高领黑长衫,或者是他们系在腰间的佩剑,每一名毕月使都能导引真气,也正是他们让那些鬼子母无法导引真气上清之气。 能够使用上清之气的男人————这是许多人的噩梦,当然,令公鬼能做这件事。但他是令公鬼,还是转生真龙。而这些人只会让子恒感到不寒而栗。 那些被俘鬼子母的护法有许多在战斗中幸存下来,现在全都坐在和鬼子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三十多名崔戍大人手下戴钟形头盔的雨师城士兵,和同样数量、穿着红色护心镜的占西翼卫队在看守着他们。 所有卫兵都保持严正警戒,仿佛是在看守一群老虎;子恒对卫兵的态度感到很满意。被俘的护法比鬼子母还多,因为鼍龙派鬼子母都有不止一名护法,而卫兵的数量则要比护法多许多,不过子恒觉得这些卫兵可能还是不够。 “苍天啊,不要再让他们发生什么悲剧了吧!”子恒低声说道。昨晚,护法们曾经两次试图夺回自由,而镇压他们的主要力量并不是雨师城和占西人,而是毕月使。在暴动中并没有护法丧命,但至少有十来名护法断了骨头,且他们只得到了一般的治疗,因为那些鬼子母被禁止对他们进行治疗。 “如果真龙大人不能做出决断,”平措压低声音说,“大约应该另外有人来做,这也是为了保护他。” 子恒瞥了平措一眼。“什么决断?鬼子母们已经命令护法不要再企图暴动了,他们会听从他们的鬼子母。”现在那些护法已经伤痕累累,被夺取了武装,双手又被绑在身后,但他们看上去仍旧像等待命令、随时都会勇猛冲杀的狸力群,除非他们的鬼子母获得自由,或者除非所有的鬼子母获得自由,否则他们绝不会安定下来。鬼子母和护法————简直就是一堆溅上一点火花就会燃起熊熊大火的橡木干柴,但鬼子母和护法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毕月使。 “我不是指那些护法,”平措犹豫了一下,然后靠近子恒,将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鬼子母绑架了真龙大人,他不能信任她们,永远也不能,但真龙大人同样不会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如果鬼子母在他知道之前死掉————” “你在说什么?”子恒几乎要窒息了,猛地站起身。他已经不止一次怀疑平措身上是否还留有一点匠民的特质。“她们已经没了力量,平措!她们只是一群无助的女人!” “她们是鬼子母。”黑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子恒的金眼,“她们不能信任,她们也不能被放走。谁能强迫鬼子母违背自己的意志?她们使用那种力量的时间比那些毕月使要长久得多,她们一定更加了解那种力量。她们对于真龙大人来说是危险的,对您来说也是危险的,子恒庄主,我已经看到她们在注意您了。” 在马车圈的另一边,那些鬼子母正在悄声议论着,即使是子恒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们之中不时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和平措一眼,但她们真正注意的是他。子恒已经知道其中一些鬼子母的名字:夹谷琥珀、叶莲安、解蠡玎、武童艺、刑奈春、爱萨、帕凤文、华灯绯和凌霄女,最后这几名是年轻的鬼子母,但不管是年轻还是面容已经变得光洁无瑕,她们都用静如止水的眼神看着子恒,仿佛她们并不是被毕月使看押的囚犯,而是掌控全局的人。击败鬼子母并不容易,让她们承认自己的失败就更不可能了。 子恒强迫自己相互紧握的双手分开,把它们放在膝盖上,尽量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她们知道他是缘起,因缘会因为他而改变形状,更糟糕的是,她们知道他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和令公鬼有着紧密的联系,这种方式即使是子恒和令公鬼自己也不清楚。 马鸣是另一个缘起,是他们这个三角形中的一角,只是子恒和马鸣都不像令公鬼那么强。只要有机会,这些女人一定会将他和马鸣、令公鬼一起拘禁在白塔里,就像把山羊拴住,等待狻猊的到来。她们刚刚还绑架了令公鬼,并且虐待他。 第一千八百二十三章 一个字都不要说 平措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她们不能被信任,但平措的建议……不,他不会那么做,他做不到!虽然这个建议似乎是个合理的推断。 这个念头让子恒哆嗦了一下。 “我不要再听这些了。”子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名前匠民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子恒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字也不要说,平措,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一个字都不要说!” “听从子恒庄主的命令。”平措嘟囔着,低下了头。 子恒希望自己能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脸。在平措的气息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这是最糟糕的,就在平措提出那个谋杀的建议时,他也没有半点怒意。 有两名锡城人爬上旁边一辆马车的车轮,越过车厢,向北方山下望去,他们都是在右侧腰上挂着一只箭囊,左侧腰上别着一柄几乎是短剑的长匕首。有三百多名锡城人离开家乡,追随子恒来到这里。子恒不止一次咒骂过第一个称他为子恒庄主的那个人,咒骂过他没有阻止别人这么称呼他的那一天。即使营地里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子恒还是能清晰听到那两个人的交谈。 欧阳隼比子恒年轻一岁,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山下的那一片地方,子恒几乎能感觉到这个身材瘦长的小伙子下巴的动作。欧阳隼的母亲很高兴自己的儿子能够追随金眼子恒,争取自己的骄傲。“一场名垂青史的胜利,”欧阳隼最后说道,“这就是我们赢得的,对不对,荆饮飞?” 头发花白的荆饮飞像是一棵粗糙的老榕树,他是锡城人队伍中少数几名上了年纪的人。除了令老典以外,他是锡城人中最好的射手,他的狩猎技艺也比任何其它锡城人都要强。不过他在红河的名声并不好,在他年长到离开他父亲的农庄前,除非必要,否则他没有多干活过一天,森林和狩猎才是他的最爱,他也喜欢在节日里痛饮到酩酊大醉。 现在他大声地啐了口痰:“你是这么想的吗,小子?真正赢得这场胜利的是那些他娘的毕月使。要我说,我倒是欢迎这场胜利。可惜的是他们没有远远离开我们,去庆祝他们的胜利。” “他们并不是那么坏,”欧阳隼表示反对,“我就不会介意自己成为一名毕月使。”欧阳隼的语气很像是在吹嘘自己的胆量,他身上也散发出外强中干的气味。子恒没有看他,但相信他一定在舔嘴唇。欧阳隼的母亲在几年前肯定还在用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吓唬这个孩子。“我是说,令公鬼……真龙大人,这个称呼听起来真奇怪,不是吗?令公鬼不就是转生真龙吗?”欧阳隼发出一个短短的、不安的笑声。“嗯,他能导引真气,而那并不会……他不会……我的意思是……”他吞了口口水,“而且,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该怎样对付那些鬼子母?”这句话他是用耳语说出来的,现在他的身上散发出畏惧的气息。“荆饮飞,我们该怎么做?我是说,对那些鬼子母战俘!” 年老的锡城人又啐了口痰,声音比刚才更加响亮,他根本没有放低声音。荆饮飞总是不分场合、不分听众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他坏名声的由来之一。“如果她们昨天都死了才好呢,孩子,我们迟早会因为她们而吃苦的。记住我的话,要吃大苦头了。” 子恒没有再听下面的话,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太容易。先是平措,现在又是荆饮飞和欧阳隼,虽然他们两个的话不像平措那么直接。荆饮飞这个浑球!不,大约和这个家伙相比,马鸣也能算是个老实人,但他把话说出来,其它人总是会思考。没有锡城人愿意伤害女性,但其它人又会如何看待这些鬼子母战俘?会不会有人将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 子恒不安地扫视着马车圈,想到大约自己不得不充当那些战俘的保护人,这个想法让他一点也不觉得愉快,但他并没有将这个想法推开。他对鬼子母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对眼前这群鬼子母,但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让他坚信,只要得到女人的许可,男人就必须保护这个女人的安全,哪怕要为此承受风险;至于是否喜欢这个女人,或者是认识这个女人,并不重要。 确实,鬼子母能够用许多办法紧紧掌握住一个男人,但现在她们被割断了与上清之气的联系,她们就变得跟普通人一样了。每次子恒看她们的时候,内心都要如此交战一番。二十几名鬼子母,二十几名如果没了上清之气,大约就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女人。 子恒又瞥了那些毕月使卫兵一眼。他们的面孔都像死人般冷峻,只有那三个看守被遏绝鬼子母的人还好一些。他们也竭力装出那种阴森的样子,但他们的努力中却夹杂了一些别的意味,子恒觉得是满意。但他无法靠近去探察他们的气息。 看起来,毕月使们时刻都感觉到鬼子母的威胁;当然,毕月使也在威胁着鬼子母,大约他们只是会将这些鬼子母遏绝。从子恒了解到的一点信息来看,被遏绝的鬼子母虽然不会横尸当场,也没有几年的寿命了。 无论有什么样的道理,子恒只能不情愿地承认,不能干涉毕月使的行动,唯一能命令他们的人是令公鬼。他们只和同伴交谈,对战俘说话,子恒怀疑除了令公鬼之外,他们不会听任何人的话。现在的问题是,令公鬼会说出什么话?如果令公鬼说错了,他又该怎么做? 子恒将这些问题放到一旁,用一根手指挠了挠胡子。雨师城人对鬼子母过于紧张,不会考虑要伤害她们;占西人对鬼子母则太尊敬,但他还是会注意他们的行动。有谁能想到荆饮飞会说出那种话?在雨师城人和占西人之中,子恒有一些影响力,但如果他们有了荆饮飞那样的想法,子恒的影响力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毕竟他只是一名铁匠而已。 然后还有厌火族人。子恒叹了口气,他甚至不确定令公鬼对厌火族人有多少真正的影响力。 第一千八百二十四章 战斧 周围聚集了这么多人,子恒很难分辨出他们个别的气息,但气味向他提供的信息并不比眼睛向他提供的少。那些在他附近的负龙守律都散发着镇定但警觉的气息,宁和而强大,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注意鬼子母的样子;而那些枪姬众芳香的气息中压抑着锋利的怒意,当她们望向那些战俘时,气息就会变得更加充满压迫感;还有那些智者…… 每一位从雨师城来到这里的智者都能导引真气,但她们并没有光洁无瑕的面容,子恒觉得这是因为她们极少使用上清之气。不过,无论是容貌俊秀的鬼婆四,还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鬼营室,她们都拥有不亚于鬼子母的雍容与镇静。在她们优雅华贵的眼睛里,完全没有鬼子母的位置。 鬼营室的目光毫无停滞地扫过那些战俘,她正在轻声对鬼婆四和另外一位智者说着话。那是一名高瘦的乌发女子,子恒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子恒很想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们走过子恒身边,脸上的线条没有丝毫变化,但身上的气息就是另一回事了。当鬼营室的目光扫过那些鬼子母时,她身上的气息显得冰冷、漠然、严厉而别有用心。当她向另外两位智者说话时,她们的气息也几乎变得和她一样了。 “一锅他娘的杂烩。”子恒低声埋怨着。 “有麻烦?”平措问道。他挺起身子,右手放在突出肩后的狼头剑柄上。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把剑练得十分纯熟,每次将这把剑抽出鞘时,他都没有半点不情愿的神情。 “没有麻烦,平措。”这并不算是谎言。子恒把那些阴沉的想法甩到一旁,用认真的眼光去看面前这些人。他不喜欢自己看到的情景。鬼子母只是他不喜欢的一部分。 雨师城人和占西人都带着猜疑的眼神看着厌火族人,而厌火族人回视他们的眼神中只有更多的猜疑,特别是对那些雨师城人。这并不让子恒感到惊讶,厌火族人对于出生在世界之脊这一侧的人没什么好感,尤其是雨师城人,事实上,厌火族人和雨师城人彼此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双方至今也没有真正将敌意撇到一旁,只是双方都在忍耐而已。 至少子恒相信他们还能继续忍耐下去————为了令公鬼。营地中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它正在侵蚀着所有人的心神。令公鬼被救出来了,暂时性的联盟还可以维系下去。厌火族人在看着雨师城人时都会握住他们的短矛;雨师城人的手指则会紧勒住他们的剑柄。 占西人也是这样。他们和厌火族人没有什么争端,在楼兰战争时,他们和厌火族人打过仗,但那时所有人都在和厌火族人战斗。不过,如果营地里发生战斗,他们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投入其中。大约锡城人也会搅进去。 情绪最为阴沉的是毕月使和智者们,那些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完全不在意枪姬众、负龙守律、雨师城人、占西人和锡城人,但他们审视智者们的目光如同他们看着鬼子母时一样阴森。这两种能够使用上清之气的女人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并没有什么两样,她们是危险的敌人。 十三名鬼子母聚集在一起是极度危险的,而营地中聚集的智者远超过九十名。这个数量还不到毕月使人数的一半,但如果她们有这样的意愿,仍然能够造成巨大的破坏。那些女人能够导引真气,但看上去是服从令公鬼的;看上去是服从令公鬼,但她们仍旧是会导引真气的女人。 智者们看待毕月使的目光也几乎和她们看待鬼子母的一样冰冷。毕月使是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只是他们效忠于令公鬼,但……令公鬼是一个特例。根据尸弃的说法,关于朅盘陀王的预言中并没有提到他能导引真气。 厌火族人似乎都装作这个令人烦恼的事实并不存在。但毕月使同样没有出现在预言里。这一定就像是发现自己要和一群狂暴的狻猊并肩战斗,他们的忠诚能够持续多久?大约最好现在就把他们除掉。 子恒将头靠在马车轮上,闭起眼睛,挤出一丝沉郁的笑声,胸口无声地起伏着。在迎新日里,只能想美好的事情。真不让人活!他带着讽刺的心情想,我应该和令公鬼一起去的。不,最好还是要知道,而且知道得愈早愈好,但苍天在上,他应该做些什么? 如果厌火族人、雨师城人和占西人因为这个讯息而开始彼此厮杀,或者发生更可怕的事情,那些毕月使和智者……这是一只装满蛇的桶子,从里面找出毒蛇的唯一办法只有将手伸进去。苍天啊,真希望我还在家里,和小丹在一起,铁匠炉在等着我去干活,没有人会称呼我他娘的庄主。 “您的马,子恒庄主,您没有说是要快步还是毅力,所以我……”在子恒金色眼睛的瞪视中,安成序害怕地躲到他牵过来的深褐色牡马身后。 子恒向他做了个安慰的手势,这不是成序的错,不能被纠正的事情就必须要忍耐。“放轻松,小子,你做得没错。快步是对的,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他痛恨用这种方式和成序说话。成序个子不高,身躯壮实,刚刚到可以成亲或是离开家乡的年龄。虽然他在努力蓄出和子恒一样的胡子,但他曾经在思尧村英勇地和黑水修罗作战,昨天也表现得很好。但他娘的金眼子恒庄主在赞扬他的时候,他还是会乐得合不拢嘴。 子恒站起身,从马车下面拿起战斧————他没办法彻底忘掉这把斧头,但至少可以暂时看不见它。他将斧柄插进腰间的带扣里。这是一把沉重的半月形战斧,斧刃背面竖着一根粗大的弯曲长钉,它的功用只有一个,就是杀戮。 现在子恒的手掌已经非常适应斧柄了,这让他感到不舒服,他是否还记得铸铁锤的锤柄是什么样的感觉?除了“子恒庄主”外,还有其它一些事情可能已经来不及改变了。 子恒的一位朋友曾经劝告他要保留这把斧头,直到他开始喜欢使用它为止。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这个想法让子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 小声说话 子恒跨上快步的马鞍,平措也骑上灰马,紧随在他身后。他们面朝南方,望着这一圈马车。 巫咸这时刚刚小心地跨过交错在一起的车辕,他比最高的厌火族人还要高出半个身子,看上去只要踏错一步,就能将那些粗硬的车辕踩断。像往常一样,黄巾力士的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根粗手指插在他刚刚读到的书页处,他长长衫的大口袋也被书给撑得鼓鼓的。 巫咸的早晨是在一片小树林中度过的,他说那里是一个宁静而且有阴凉的地方,但无论是否有阴凉,他也受到这种高热的影响。他看上去很疲惫,长衫没有穿好,中衣的扣子没有扣,靴筒在膝盖下面翻卷了下去,或者影响他的不止是炎热。 刚刚走进马车圈里,巫咸就停下了脚步,他偷偷望着鬼子母和毕月使,毛茸茸的耳朵不安地抖动着。当他像茶杯般的大眼睛转向那些智者们的时候,他的耳朵又晃动了起来。黄巾力士对于周围的情绪非常敏感。 当巫咸看见子恒时,便大步穿过了营地。子恒坐在马鞍上,比起巫咸还要矮两三拳。“子恒,”巫咸悄声说道,“这里完全不对,真的不对,而且这里很危险。”黄巾力士的耳语听起来就像是一只体型有獒犬那么大的黄蜂发出来的。一些鬼子母将头转向了他们这边。 “你说话的声音能再大一点吗?”子恒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锡城古国西部有些人还听不到你在说些什么。” 巫咸看起来很惊讶,然后他的面孔扭曲了一下,长眉毛垂到了脸颊上。“我知道该怎样小声说话。”这一次,大概距离他们三步之外的人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我们该怎么做,子恒?违背鬼子母的意愿拘禁她们是错误的,非常绝对的错误,以前我就说过,现在我还要这样说。而这件事甚至还不是这里最糟糕的,这里的感觉……只要一点火花,这个地方就会像装柴火的马车般猛烈地燃烧起来。令公鬼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子恒用这个答案回答了巫咸的两个问题。过了一会儿,黄巾力士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必须有人知道实际情况,子恒,必须有人采取行动。”巫咸向北方望去,目光越过了子恒背后的马车。子恒知道没办法再拖延了,不情愿地转过快步。他宁可就这样为鬼子母、毕月使和智者担忧,直到自己的头发都掉光为止,但必须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在迎新日里,只能想美好的事情。 一开始,子恒并没有朝山坡下他前进的地方看过去,他应该在今天早晨和令公鬼一起去那个地方。现在,他只是待在这一圈马车的边缘,环顾着周围其它的地方;然而这里所有目光可及的东西,都让他的肠胃开始痉挛,就像是铁锤打在肚子上一样。 重击。东方一座平缓山丘上的十九座新出现的坟墓,埋葬着十九名再也无法看到家乡的锡城人。通常,一名铁匠不可能看到人们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死。所幸锡城人听从了他的命令,否则这里会出现更多的坟墓。 重击。一片片方形的土堆沿着山坡向旁边伸展开来,那是将近一百名占西人和更多雨师城人的坟墓,他们来到杜麦的井时就已经有了赴死的觉悟。不论他们原先前来的理由为何,他们听从欧阳子恒的命令。 重击。在西边起伏的山丘上,有一千座以上的坟墓,上千名厌火族人站立着被埋葬在那里,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足足一千人,其中有许多是枪姬众。死去的男人让子恒心中绞痛,死去的女人让他想坐在地上大哭。 子恒努力告诉自己————来到这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这是真的,但下达命令的是他,他要为这些坟墓负起责任。不是令公鬼,也不是鬼子母,而是他。 活下来的厌火族人刚刚停止为他们死去的同胞歌唱,那是让人无法忘怀的歌声,它们的残断旋律一直萦绕在子恒的脑海: 浮生若梦————不容阴影。 浮生若梦————常怀苦痛。 梦醒时分————祈求苏醒。 梦醒时分————苏醒启程。 岂容鼾睡————当黎明在等待? 岂容鼾睡————当愉悦的风吹来? 梦必终结————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梦醒时分————我们苏醒并启程。 他们显然在这些歌曲中寻到了安慰。子恒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安慰,但到目前为止,他觉得厌火族人似乎真的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这样太疯狂了。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想活下来,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会用最大的力气逃离战场,逃到最远的地方去。 快步甩了甩头,下方传来的气味让它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子恒拍了拍褐色坐骑的脖子。平措看着那些子恒竭力躲避的情景,嘴角露出了笑容。 巫咸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硬木的雕像,他的嘴唇在轻轻开合,子恒觉得自己听到他说:“老天啊,让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种景象吧!”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其他人一起望向了杜麦的井。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里并不像那些坟墓一样可怕————那些坟墓中的人有些子恒从小就认识————但那里的一切都向他迎面扑来,滞留在鼻孔中的气味仿佛也凝固成坚硬的岩石,砸在他的两眼之间。 他想忘却的回忆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杜麦的井曾经是一个杀戮之地,一片死地;而现在,那里的情景只有更加可怕。就在不到一里远的地方,烧焦的马车残骸立在一片小树林周围,树林里掩藏着低矮的石砌井沿,而在那周围…… 一片沸腾的黑色海洋,组成它的是数以万计的秃鹫和鬼鸮。它们形成此起彼落的波浪,覆盖了残破的地面,子恒甚至有些感激它们遮住了一些更加残忍的景象。 毕月使的手段是子恒所见过最残忍的手段,他们以同样漠然的态度摧毁血肉和土石。有太多的突阕人死在那里,埋葬他们不知道需要多少人,多少时日,于是他们都被填进了秃鹰和鬼鸮的肚子。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 他在干什么 死去的狸力也都在那里,子恒想埋葬它们,但那不是狸力的方式。三名鬼子母的尸体也在那里被找到,她们的导引真气能力没能在那场疯狂的战争中拯救她们。死在那里的护法则有六名之多,他们被埋在靠近水井的空地上。 盘旋在死者身边的并不只是那些鸟。黑色羽毛的波浪不停地翻腾着的同时,穿行在其中的还有崔戍大人和他超过两百名的雨师城骑兵,以及领军长刑奔雷和他的占西翼卫队。 雨师城军官的背上都插着两支蓝色的小旗,旗上绣着白色的菱形花纹。崔戍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装饰。占西人披挂着红色的盔甲,骑枪上飘扬着红色细带。他们的样子很勇敢,但崔戍并不是唯一用布捂住鼻子的人,不时会有骑兵在马鞍上倾斜身子,想要把已经吐空的胃吐得更空一些。 徒步行走的萧子良几乎像令公鬼一样高,他穿着黑色的长衫,两只袖子上缠绕着蓝金色的游龙图案,跟在他身后的是百余名毕月使,他们之中也有人不停地呕吐。 那支队伍里还有为数众多的枪姬众,负龙守律的数量超过了雨师城人、占西人和毕月使的总和,率领他们的是几十名智者。由这么多人组成这支队伍,是为了防止突阕发动反击,或是有人装死,对他们实施突袭。但子恒觉得任何在这里伪装成尸体的人很快就会疯掉。所有这些人都围绕着一个中心————令公鬼。 子恒原本也应该率领锡城人到那里去,令公鬼曾经这样要求过。他对子恒说过,家乡的人是可以信任的,但子恒没有答应他。他必须满足于只有我一个人前往,而且是再过一会儿,子恒心想。再过一会儿,等到他能镇定地直视下面这一片屠宰场时。不,屠夫的刀子不会砍在凡人身上,它们比不上斧头的凶狠,比不上秃鹰的贪婪。 那些黑衣毕月使融进了黑鸟的海洋里,死亡吞噬了死亡,其它人也总是被飞起的鬼鸮遮挡住,但令公鬼在其中却非常显眼,他现在还穿着获救时那件破烂的白中衣。 子恒已经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需要他们的营救了。子恒又看到了紫苏,她紧随在令公鬼身旁,穿着粉红色的长衫和粗布裤,这让子恒的眉头紧皱了一下,那不是姑娘应该去的地方。但自从令公鬼被救出之后,她就一直跟在令公鬼身边,比萧子良还要贴近。 令公鬼在毕月使和子恒冲破鬼子母的防御之前,就已经救出了他自己和紫苏,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现在子恒怀疑令公鬼在紫苏的心目中已经成为唯一安全的保障。 令公鬼偶尔会拍拍紫苏的手臂,或者低下头,仿佛是在对紫苏说话,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完全放在紫苏身上。黑云般的食肉鸟盘旋在他们周围,小型鸟会躲开他们,去别的地方觅食;但秃鹰却总是不情愿让出自己的地盘,有的秃鹰甚至完全拒绝飞起,即使在后退时也要伸长没有羽毛的光脖子,发出挑衅的叫声。 令公鬼不时会停下脚步,弯腰查看一具尸体,有时候,火焰会从他的手中喷出,击向不让路的秃鹰。每一次令公鬼检视尸体,枪姬众的首领鬼千拓或是她的副手苏琳都会和他发生争论。有时候智者也会参与这种争论,她们会拉着那具尸体的衣服,仿佛是在向令公鬼展示什么。令公鬼则会点点头,继续前进,但他也经常会回头看看,直到自己的注意力被另一具尸体所吸引。 “他在干什么?”靠近子恒膝盖的地方传来一个傲慢的声音。根据气息,子恒已经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这名像雕像般典雅端庄的女性,穿着绿色的云锦圆领袍和一件薄木棉防尘披风————苍术夫人是斗姆崮国主培塔的妹妹,也是一名握有强权的贵族,成为鬼子母之后,她的威仪当然不会有丝毫减损。子恒刚才一直在专心眺望下方的情景,并没有注意到她走到了自己身边。“为什么他要去那里?他不该这样做的。” 营地中的鬼子母并非都是囚犯,那些不是囚犯的鬼子母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现在众人面前,子恒怀疑她们一定是在私下谈论些什么,或是在试图搞清楚目前的状况,甚至,她们也可能正在思索能够让她们钻过漏洞的办法。 现在,她们突然全体出现在众人面前。鬼去疫是另一名鼍龙派鬼子母,她正站在苍术夫人的身侧,虽然她有着光洁无瑕的面容和工艺精良的黄麻长裙,也有着和苍术夫人一样的傲慢神情,但她看上去还是像一名农妇。 子恒知道,这位农妇会用严厉的口吻命令一名国主在走进她房间的时候脱下靴子,并警告他小心一点。她和苍术夫人一同领导着和随子恒前来杜麦的井的鬼子母,或者这个领导权是轮流掌握在她们两人手中。子恒并不很清楚实际状况,更不清楚鬼子母的任何状况。 另外七名鬼子母像一群鹌鹑般聚集在不远的地方,但大约她们更像是一群骄傲的雌狻猊,因为她们的气息中有着掌控一切的气势。她们的护法排立在她们身后,如果说鬼子母们有着外表的平静,这些护法则仿佛没有了任何情绪。他们是一群参差不齐的人,变色披风让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似乎是完全消失了,不管高或矮,粗壮或削瘦,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被磨损的皮带系着的纯粹暴力物。 那些女人中有两个是子恒认识的————连翘和采蓝。连翘是临月盟鬼子母,她的个子很矮,身材圆胖,有时候,她有着母亲般的慈祥,但有时候她却会像一只鸟审视虫子般看着你。 采蓝属于鼍龙派,她肤色黝黑,身材苗条,相貌非常漂亮,但不知为什么,最近她的眼睛周围出现了许多憔悴的皱纹。这九名鬼子母里有六名是鼍龙派的。 以前,连翘曾经告诫子恒不要对采蓝太过信任,而他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子恒更不信任的则是连翘本人。他不信任任何鬼子母,令公鬼也不信任她们,虽然她们昨天曾经为令公鬼奋力作战,虽然在战斗之后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子恒仍然无法相信真的有那种事情发生,即使他也是在场的见证人之一。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 冰冷而决绝 十几名毕月使在距离这九名鬼子母二十几步外的一辆马车周围闲晃着。 一名叫露华浓的趾高气扬的家伙今天早晨是他们的领头,这个表情严厉的男人即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显得十分骄傲。这些人全都在长衫的高领上别着一只剑形的银色徽章。 除了露华浓之外,还有另外四五个人————包括葛德芬————在另一侧的衣领上别着用黄褐色珐琅镶嵌成龙纹的徽章,子恒相信这是一种表示阶级的标志,他在别的毕月使身上也看到了这些徽章。 这些毕月使并不真的是在看守这九名鬼子母,但他们会出现在鬼子母出现的任何地方,并且总是睁大眼注意着这些鬼子母。鬼子母们表面上仿佛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但鬼子母的气息中有警觉、困。惑以及愤怒,她们会有这种情绪一定多少跟毕月使有些关系。 “嗯?”苍术夫人的黑眸不耐烦地闪烁着。子恒怀疑她从未容忍过谁让她等待。 “我不知道,”子恒说谎了,他又拍拍快步的脖颈,“令公鬼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我。” 实际上,子恒知道一些,最起码他以为自己知道。但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所有人,有权告知别人这些事的是令公鬼。令公鬼目光所注视的全都是枪姬众的尸体,子恒确信这一点。 战场上只剩下突阕的枪姬众,但子恒不认为她们在令公鬼眼中会有什么差别。昨晚,子恒一个人离开马车,想独自静一静。当劫后余生的欢笑声远离他的时候,他看见了令公鬼————震撼世界的转生真龙坐在地上,一个人淹没在黑暗里,用手臂环抱着自己,身子微微前后摇摆着。 在子恒眼中,月光几乎像日光一样明亮,但就在此时,他宁可视野会模糊一些。令公鬼的面孔阴冷扭曲,既像是要嚎叫,又像是想哭泣,他的每一块肌肉一定都在奋力抗争着。 鬼子母那种阻隔外界炎热的方法,令公鬼和毕月使们也知道,但令公鬼现在并没有使用。这时的夜晚已经和酷暑时没两样了,滑过令公鬼脸颊的汗水和滑过子恒脸颊的一样多。 令公鬼并没有转过头,但子恒的靴子在干草中发出很大的声响。令公鬼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沙哑地说道:“一百五十一人,子恒,一百五十一名枪姬众在今天死了,是为我而死的。你知道,我答应过她们。不要跟我吵!闭嘴!离开!”尽管汗流不止,但令公鬼还是在不停地打着哆嗦。“我不是指你,子恒,不是你,我必须守住我的承诺,你知道。不管那有多么痛苦,我必须守住,自己一个人守住,不管有多么痛苦。” 子恒竭力不去思考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的命运,那些幸运的会在发疯前死去,不幸的在死前还要经历疯狂。不管令公鬼会是幸还是不幸,一切都要取决于他,一切的一切。“令公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 令公鬼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不停地前后摇晃着,摇晃着。“查林楼兰刺马氏族的伊丝安,今天她为我死了。巫师山楼兰岩脊氏族的楚恩蒂,今天她为我死了。西夜部楼兰的爱基林……” 除了停住脚步,倾听令公鬼用痛苦至极的声音背诵那一百五十一个名字之外,子恒什么都不能做。他一边倾听着,一边希望令公鬼还能够保持健全的神智。 但不管令公鬼的神智是否健全,子恒相信,即使现在他们发现身边少了一名枪姬众,她也必定跟其它战死的人一起被郑重地埋葬在了山丘上,他的名单也会增加到一百五十二个名字。这些事情————以及子恒自己的疑虑————与苍术夫人无关。只是令公鬼一定要保持清醒,至少是足够的清醒,没有其它选择的余地。苍天啊,一定要这样! 让老天爷可是真会安排麻烦,我怎么会如此冰冷地思考这种事。子恒想道。 子恒从眼角看到苍术夫人的嘴唇立刻紧绷了起来,她不喜欢等待,更不喜欢不了解状况。她是个美女,但太过威严,脸上全都是颐指气使的神情。她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只是坚信她的一切想法都是正确的,必须得到实行。 “有这么多鬼鸮聚集在一个地方,其中一定有几百只,大约是几千只黑水将军的眼线。”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焦躁,仿佛那几千名黑水将军的密探都是他带来的。“在边境国,我们一看见鬼鸮就会杀死它,你有士兵,而且他们都有弓箭。” 这话并没有错,鬼鸮很可能是暗影的细作,但厌恶感立刻涌入他的胸中。厌恶和疲惫的感觉。“这样有什么意义?”这么多鸟,锡城人和厌火族人即使射光所有的箭,也仍然会有细作回到黑水将军那里去。没有人能分清楚哪只鸟是真正的细作。“这里的杀戮还不够吗?很快又会有更多的杀戮了。苍天啊,女人,即使是那些毕月使也觉得够了!” 那些望向这里的鬼子母们纷纷挑起眼眉,没有人会这样对鬼子母说话,即使是国主也不行。鬼去疫看着子恒的眼神仿佛是要把子恒从马鞍上揪下来,甩他一记耳光。苍术夫人则仍然盯着那片屠场,双手整了整裙子,她的脸上显露出冰冷而决绝的神情。 巫咸的耳朵颤抖着,他对鬼子母有一种深厚但不安的尊敬。他的身高几乎是鬼子母的两倍,但有时候,他却觉得似乎只要自己碍着了鬼子母,她们就会直接踩着他的头顶走过去,完全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子恒没让苍术夫人有机会说话。给鬼子母一根手指,她就会把你整只手臂都拉过来,然后还会向你索取更多。“你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但我有一些事要告诉你。昨天,你没有服从命令,你是否想称此为改变计划?”苍术夫人张开嘴,但子恒继续说了下去,“那么就用这种说法也可以,如果你认为这样会好一些的话。”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 回头窥望 苍术夫人和另外八名鬼子母被命令要留在智者们身边,那里距离实际战场相当远,有锡城人和占西人的守卫,但她们在战斗一开始时就冲进了战况最激烈的地区,一直停留在那些人们挥舞着枪矛,努力将彼此砍得粉碎的地方。 子恒道:“你将刑奔雷一直带在身边,半数的占西人因此而死亡。从现在起,你不能再为了实现你的计划而不顾一切,我不会再让你因为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心血来潮的想法,将别人的心思都抛到魔尊那里去,而导致这么多人的死亡。你知道吗?” “你说完了吗,乡下小子?”苍术夫人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她看着子恒的面孔如同黑色的冰雕,而冰层下正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 虽然站在子恒的坐骑旁,她却好像是在俯视着子恒。这不是鬼子母的能力,子恒以前就看见小丹这样做过,他怀疑大多数女人都知道这个办法。 “对于昨天的状况,我会告诉你一些理由,但即使是最没有大脑的人也应该能推敲出原因。根据三誓,除非是抵抗魔界杂兵或者保卫自己和其它鬼子母与护法的生命,否则鬼子母不能使用上清之气作为兵刃。我们可以听从你的命令,袖手旁观,很有可能直到末日战争爆发,我们都无法有所作为,直到我们自己陷入危险。我不喜欢为我的行为做解释,乡下小子,不要再让我这样做了。你知道吗?” 巫咸的耳朵紧缩起来,他用力地盯着前方,显然,他希望自己能待在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甚至回到一直希望他成亲的母亲身边也好。 平措大张着嘴,他总是装作鬼子母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的模样。荆饮飞和欧阳隼爬下马车轮,荆饮飞还在故作悠闲地走向一旁;欧阳隼却已经在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窥望。 苍术夫人的解释听起来很有道理,大约她并没有说谎。不,根据三誓的另外一条,她只能说实话。但鬼子母的话总是有另外的含意,她们不会告诉你全部的事实,或者她们会避开事实。 鬼子母可以让自己身临险境,从而能够使用上清之气,但如果她们在那时不曾想过要抢在所有人之前得到令公鬼,子恒情愿把靴子吃下去。没有人能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子恒只是确信,她们的计划和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他来了,”巫咸忽然说道,“看啊!令公鬼来了。”然后他的声音又压低成一阵耳语:“小心,子恒,”这是黄巾力士的耳语,平措和苍术夫人应该能清楚听见,大约鬼去疫也能听到,“她们没有对你立下任何誓言!”巫咸的嗓音又恢复成正常的隆隆声。“你认为他会跟我谈论营地里发生的事情吗?这样我才能写好我的书。”他正在写一本关于转生真龙的书,至少是在为这样的一本书做笔记。“当……当战斗开始的时候,我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在战场上,巫咸一直和子恒并肩奋战,他的兵刃是一柄几乎和他等高的大斧,想要在那种环境里活下来,任何人都不可能太注意周围。如果光听巫咸的话,一般人会以为他在战况激烈时根本就不在场。“你认为他会跟我聊聊吗,鬼子母苍术夫人?” 苍术夫人和鬼去疫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言不发地向连翘等人走去,子恒看着她们的背影。巫咸叹了口气,如同一阵风吹过洞穴。 “你真应该小心一些,子恒,”黄巾力士低声说道,“你说话总是太过轻率。”他的声音就像是一只猫一样大的蜜蜂发出来的,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一只獒犬那么大的黄蜂了。 子恒觉得巫咸还是应该学习一下如何说悄悄话————毕竟他们还要在鬼子母身边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他示意黄巾力士不要说话,这样他才能听楚清别人的声音。那些鬼子母又开始议论了,但没有一个字能传进子恒的耳朵,很显然,她们用上清之气制造了一个阵法。 毕月使们也发现了这个阵法,现在他们已经不再保持着悠闲的姿态,而是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鬼子母身上。子恒看不出他们是否维持着阳极之力,但他愿意拿快步当赌注,他们正在这样做。露华浓冷冷地哼了一声,子恒觉得他正准备要使用阳极之力。 过了一会儿,鬼子母们应该是落下了她们的阵法。她们都交叠双手,一言不发地向山下望去。毕月使们交换着眼神,露华浓挥了挥手,他们又恢复成那种百无聊赖的模样。露华浓则显得很有些失望。子恒不悦地发出一声咆哮,转头向马车外望去。 令公鬼挽着紫苏的手臂走上山坡,他不时会拍拍紫苏的手,和她说几句话,有一次,他还仰头笑了两声。紫苏也和令公鬼一同笑了起来,黑色的发卷在她的肩头来回晃动,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乡下的一对年轻情侣。但令公鬼的腰上挂着佩剑,有时候,他会将手放在剑柄上。萧子良走在他的另一侧。智者们紧随在他身后,枪姬众和负龙守律环绕着他,后面则是雨师城人和占西人。 子恒松了口气,他不必走进那片屠场了,但他还是需要警告令公鬼今天上午他在营地中看到的混乱的敌意。如果令公鬼不听他的,他该怎么办?自从离开红河之后,令公鬼就变了,被童艺率领的鬼子母绑架之后,他变得更多。不,令公鬼一定要有清醒的神智。 令公鬼和紫苏走进马车圈。那支队伍的大部分都留在外面,不过他们的身边绝不会缺少随员。 萧子良肯定会跟在令公鬼身边,他的肤色黝黑,稍微有点鹰钩鼻。子恒相信大多数女人都会被那副面孔所吸引,一些枪姬众就总会多看他几眼,她们从不会掩饰这种事。当萧子良走进马车圈时,瞥了露华浓一眼,露华浓极轻微地摇摇头,萧子良的脸上出现了一片阴霾,又立刻消失了。 鬼千拓和苏琳肩并肩紧跟在令公鬼身后,她们的身后没有跟着二十名枪姬众,这让子恒有些吃惊。 子恒觉得,如果没有枪姬众在澡盆旁边守卫,她们甚至不会让令公鬼洗澡,子恒不知道为什么令公鬼能容忍这种事情。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 恐惧不止一点 鬼千拓和苏琳的束发巾都围在肩上,头发剪得很短,只是在颈后垂着一根小辫子。 鬼千拓是一位强健有力的女子,头上的灰发已经有大部分变成了灰色,不过她冷峻的面容仍然相当俊美。 苏琳的肌肉如同钢丝一般,脸上留着疤痕,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都是皱纹,鬼千拓和她相比都变成了一名漂亮而柔弱的女人。她们也似乎是无意地瞥了毕月使一眼,然后用审慎的眼光看着那两群鬼子母。 鬼千拓用手指打出一段枪姬众手语,子恒总是希望自己能弄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枪姬众宁愿放弃枪矛,嫁给一个丑陋的男人,也不会教任何男人枪姬众手语。子恒一直没注意到的一名枪姬众跪坐在距离露华浓几步外的一辆马车旁,用手语回应着鬼千拓;另一名正在囚犯旁边和自己的同伴玩着翻绳游戏的枪姬众,也立刻响应了鬼千拓。 鬼纳斯带着智者们走进马车圈,和鬼营室以及另外几名已经等在那里的智者碰了面。鬼纳斯的齐腰长发已经变成白色,与之相比,她的面容却显得非常年轻,她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在智者中的地位仅次于鬼营室。 她们并没有用上清之气遮蔽她们的谈话,但立刻有七八名枪姬众环绕住她们,开始轻声歌唱。这些枪姬众或站或坐,动作也不一致————她们在行动之前并没有人给她们统一的号令,但只有傻瓜会以为她们的行动出于巧合。 子恒叹了口气,似乎他与鬼子母和智者们搅在一起之后,就总是在叹气。还有那些枪姬众。女人们的行动总是出乎他的预料。 崔戍和奔雷牵着他们的坐骑,率领少数部下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奔雷终于见识了一场战斗,子恒想知道他是否急于再上战场,他的年纪和子恒差不多,而今天他的样子已经不像昨天看上去那样年轻了。 崔戍留着灰色的长发,但前额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这是标准的雨师城士兵发式。他已经不年轻了。昨天那场战争肯定也不是他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但他看上去同样显得更老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忧虑。奔雷也是一样。他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子恒。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子恒会等着看他们想说些什么,但现在,他只是滑下马鞍,把快步的缰绳扔给平措,向令公鬼走去。其它人却已经抢在他前面来到令公鬼面前。只有苏琳和鬼千拓保持着沉默。 当令公鬼走进马车圈时,苍术夫人和鬼去疫就已经迈开了步子。子恒走近时,苍术夫人正庄重地对令公鬼说:“昨晚你拒绝治疗,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你还在痛苦之中,即使采蓝真的不打算跳出她的……”鬼去疫碰了一下她的手臂,让她停了一下,但她几乎立刻又开口了:“大约你现在已经准备好接受治疗了?”她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大约你已经知道自己的愚蠢了?” “关于鬼子母的事情必须进行处理,不能再耽搁了,朅盘陀王。”鬼纳斯坚定地说道,她的声音盖过了苍术夫人。 “她们应该由我们来照管,令公鬼。”鬼营室说道。同时,萧子良也开口了:“鬼子母的问题不需要再处理了,真龙大人,我的毕月使知道该如何对付她们,她们可以被安全地拘禁在黑庄。”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黑眼睛对着苍术夫人和鬼去疫闪动了两下。 子恒这才惊骇地意识到,萧子良指的是所有的鬼子母,而不仅仅是现在的那些囚犯。虽然鬼纳斯和鬼营室都朝萧子良皱了皱眉,但她们看着那两名鬼子母的眼神却带着同样的意思。 苍术夫人朝萧子良微笑着,朝智者们微笑着,那种冷冷的微笑很适合她的嘴唇。对于那名黑衣男子,她的表情似乎更加严厉,但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萧子良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她以同样冰冷的语气说道,“我肯定鬼子母童艺和她的人会向我立下誓言,你不必担心……” 另一些人同时开口了: “这些女人没有骄傲。”鬼纳斯轻蔑地说。这一次,她的语气明显地包含了所有鬼子母。“她们的誓言能有什么用?她们————” “她们是‘歹藏’。”鬼营室用更加严厉的声音说道,仿佛是在对鬼子母进行宣判。鬼去疫向她皱皱眉。子恒觉得那个词是古语,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个词,但他不知道鬼子母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词而皱眉。或者为什么苏琳要忽然点头赞同那位智者,而那位智者还在说话,那势不可挡的样子就如同滚落山坡的巨石。“她们不该比其它————” “真龙大人,”萧子良仿佛是在不耐烦地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当然想得到鬼子母,想得到她们所有人,让你信任的人管束她们。这样的人还要有对付她们的能力,有谁会比————” “够了!”令公鬼喊道。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但他们的反应完全不同。萧子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上散发出狂怒的气息。鬼纳斯和鬼营室交换着眼神,用几乎一致的动作整了整披巾,她们的气息也是相同的,和她们的表情一样,充满果断,她们要得到她们想要的,不管对方是不是朅盘陀王。 苍术夫人和鬼去疫也在交换眼神,她们用极小的声音交谈着————子恒从中得到的信息还比不上他从气味中得来的多。他眼中见到的是两名平静的鬼子母,维持着颐指气使的威严,但他的鼻子却嗅到两个忧心忡忡的女人,而且恐惧不止一点。 他确信,那是对于萧子良的恐惧,她们似乎仍然以为可以用某种方式影响令公鬼和智者们,但萧子良和毕月使却让她们感到畏惧。 紫苏拉了拉令公鬼的袖子————她一直不停地端详在场的每一个人,她的气息几乎和鬼子母一样充满了忧虑。令公鬼拍拍紫苏的手,同时瞪着周围所有的人。 当子恒张开嘴时,他也瞪了子恒一眼。从锡城人到鬼子母囚犯,营地中的每个人都看着这里,但只有少数站在附近的厌火族人能听清楚他们的谈话。人们会注意令公鬼,同时也会尽量远离他。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那就遵从吧 “智者们将负责看管这些囚犯。”令公鬼最后说道。鬼营室身上突然传来十分满意的气息,让子恒不由得用力揉了揉鼻子。萧子良恼恨地摇摇头,没等他说话,令公鬼已经转过头直视着他。令公鬼的一根拇指叉在腰带扣的后面,紧握住腰带扣的手指节都泛白了,那是一只雕成龙形的镀金带扣。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裹着暗色蛊雕皮的剑柄。“毕月使的任务是训练和征募新兵,而不是负责看守,特别是看守鬼子母。”子恒察觉到令公鬼在望向萧子良时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由得寒毛直竖————憎恨,以及一点恐惧。苍天啊,他千万不要疯掉。 萧子良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听从您的命令,真龙大人。”紫苏不安地瞥了那名穿黑衣的男人一眼,朝令公鬼更靠近了一些。 苍术夫人散发出松懈的气息,但她最后看了鬼去疫一眼,然后顽固地昂起了头。“这些楼兰女人很有价值————她们之中的一些人如果进入白塔,能够做得很好————但你不能将鬼子母交给她们。这是不可想象的!鬼子母鬼去疫和我会————” 令公鬼举起一只手,鬼子母的声音消失了。大约是因为苍术夫人看见他那双铁深邃的眼睛,大约是看见从他破损的中衣袖子里露出的前臂————一条黄褐色的游龙正盘绕在前臂上,在阳光中闪耀着虹彩。“你是否已经向我宣誓?”苍术夫人的眼睛突了出来,仿佛胃部被狠狠地打了一拳。 片刻之后,虽然神情极为不愿,她仍点点头,脸上就像昨天那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时她在激战之后跪倒在那几座井旁,以苍天和救赎与重生的希望立誓,会遵从转生真龙,侍奉他,直到终极之战的到来及结束。 子恒理解她的震撼,即使没有三誓,苍术夫人也不可能否认这个誓言,否则子恒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九名鬼子母跪在令公鬼面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念诵着誓词,脸上带着震惊的表情。就是现在,鬼去疫的嘴唇紧皱了起来,仿佛她咬到一颗坏掉的杏。 一名楼兰男人加入这一小群人之中,他的身高和令公鬼差不多,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深红色的头发中带着一点灰。他向子恒点点头,又轻触了一下鬼纳斯的手臂,鬼纳斯也按了一下他的手。 鬼玄元是鬼纳斯的男人,但厌火族人在旁人面前并不会有过于亲密的表现。鬼玄元还是乌孙楼兰的部族首领————他和尸弃是这里仅有的两名不系负龙守律头巾的男人。从昨晚开始,他和一千名厌火族人一直在外面执行巡逻任务。 即使是一名远在别的城里的瞎子也能感觉到令公鬼周围的气氛,而鬼玄元并不是傻瓜。“现在时机对吗,令公鬼?”等到令公鬼示意他可以发言后,他才开口说道:“突阕的狗仍然在以最快的速度向东逃窜。我看见穿着绿色衣服的人骑马向北方去了,他们在躲避我们。你说过,如果他们不惹麻烦就放过他们。我觉得他们正在搜索逃亡的鬼子母,有几名女人和他们在一起。” 冰深邃的眼睛瞥了那两名鬼子母一眼,目光如同铁砧般平板而坚硬。鬼玄元曾经会在鬼子母面前放轻脚步,那时候任何楼兰都会这样做,但这种行为在昨天以前就消失了。 “好讯息,如果能捉住羽涅,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过这仍然是个好讯息。”令公鬼又握住剑柄,让剑刃在鞘中动了动,这个动作似乎是无意的。羽涅是一名凌日盟鬼子母,也是囚禁令公鬼的鬼子母首脑。 今天令公鬼的反应已经相当平静了。昨天,得知羽涅逃走的讯息,令公鬼曾经暴跳如雷;即使是现在,令公鬼的气息仍然让子恒感觉皮肤发麻。“他们要付出代价,他们每个人都要付出代价。”没有人知道令公鬼所指的是突阕还是鬼子母,或者两者皆是。 鬼去疫不安地摇摇头,令公鬼将注意力转回她和苍术夫人身上。“你们已经发誓效忠,我相信你们的誓言。”他抬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几乎贴在一起,似乎是在向鬼子母们表明他信任的程度。“鬼子母总是比其它人知道得更多,或者她们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相信你们会按我的吩咐去做。但如果没有我或智者的许可,你们想洗个澡也不可以。” 这次是鬼去疫看上去被打了一下,她浅棕色的眼睛转向鬼纳斯和鬼营室,其中充满了忿恨。苍术夫人颤抖着,努力不做出同样的表现。两位智者只是整理了一下她们的披巾,她们又一次散发出同样的气息————一阵阵心满意足的气息,毫无同情心的心满意足。 子恒觉得鬼子母没有和他一样的嗅觉是件好事,否则她们很可能立刻发动战争,或者是抛下威严,拔脚就逃。如果换作是他,他就会这样做。 鬼玄元悠闲地站在一旁,端详着他短矛的矛尖。这是智者们的事情,他总是说,他不会在意智者们做了些什么,只要她们的手指不触及部族首领的事务。但萧子良……他也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将双臂抱在胸前,用无聊的眼神扫视着营地。他的气息很奇怪,也很复杂,子恒只能认为这个男人现在的心情很愉快,觉得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很有趣。 “我们立下的誓言,”鬼去疫将双手叉在宽大的腰臀上,“足以约束除了魔尊的爪牙以外的任何人了。”她说出“誓言”这个词时的语气几乎和她说出“魔尊的爪牙”这个词时一模一样,不,她们不喜欢她们立下的誓言。“你竟敢污蔑我们……?” “如果我是那样想的,”令公鬼打断她的话,“你们就要和萧子良一起去黑庄了。你们发誓要遵从,好吧,那就遵从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鬼去疫犹豫着,却又在一瞬间恢复了任何鬼子母都拥有的帝王般的尊严。一位鬼子母可以让坐在王座上的女王也变得如同一名乡下蠢妇。鬼去疫行了个轻微的叩拜礼,僵硬地微微低下头。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 无知而犯错 苍术夫人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努力显而易见,她的声音也和她故意做出的镇静神情一样脆弱。“那么我们必须征得这些有价值的楼兰女人的许可,才能询问你是否愿意进行治疗了?我知道羽涅很粗暴地对待你,我知道你从肩膀到膝盖都是鞭痕,接受治疗吧,求求你。”就连这句“求求你”听起来也像是一句命令。 紫苏推了推令公鬼的手臂:“你该对此感到高兴的,放羊的,就像我一样。你不喜欢伤痛的,必须有人对你进行治疗,否则……”她淘气地笑了笑,就和子恒记忆中被绑架前的紫苏一样,“否则你连马鞍也坐不稳。” “年轻男人和傻瓜,”鬼千拓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总是会忍受他们不必忍受的伤口,作为他们自豪的徽章,也彰显他们的愚蠢。” “朅盘陀王,”苏琳冷冷地朝自己面前的空气说道,“不是傻瓜,我觉得不是。” 令公鬼亲切地向紫苏微笑了一下,然后斜眼瞪了鬼千拓和苏琳一眼。但是当他再次抬眼看着苍术夫人时候,他的目光又变成了石头。“好吧!”当苍术夫人向前迈步时,他又说道,“但不是你。”苍术夫人的表情僵硬得仿佛要裂开来一样。萧子良的嘴唇抽了一下,仿佛露出了一丝冷笑,然后朝令公鬼走去,但令公鬼并没有将目光从苍术夫人身上移开,只是伸手朝萧子良背后指了一下。“让她来,过来,采蓝。” 子恒愣了一下。令公鬼看都没看就准确地指出了采蓝,这让子恒觉得自己的后脑似乎被刺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想起什么确切的信息。令公鬼的行动似乎也刺激了萧子良,那个男人的面孔变成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黑色的双眼在令公鬼和采蓝之间不停地闪动着,从他身上翻涌而出的气息在子恒的概念里只能被称之为“疑惑”。 采蓝也愣了一下,不知什么原因,和子恒一起赶往这里的路上,她的神情一直非常紧张,她表面的平静顶多也只是一层脆弱的掩饰。现在她抚弄着自己的裙子,毫不掩饰地抛给苍术夫人和鬼去疫一个挑衅的瞪视,然后以平稳的步伐走到令公鬼面前。 另外两名鬼子母看着她,如同两位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却仍然无法相信这名学生能有良好的表现。子恒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们大约是这队鬼子母的首脑,但采蓝也是鬼子母,和她们是一样的。子恒知道,这些全都是他自己的猜测。 鬼子母就像水林里靠近沼泽的那些盘曲复杂的溪流,无论表面有多么平静,总会有奔涌的暗流将你卷入其中,这个地方似乎出现了愈来愈多的暗流,它们的源头并不止是鬼子母。 让子恒大吃一惊的是,令公鬼伸手挑起了采蓝的下巴。鬼去疫倒抽了一口气。子恒这次也赞同鬼子母的看法,在家乡时,令公鬼对舞会上的姑娘也不会如此冒犯,而采蓝根本不是舞会上的姑娘。更让子恒惊诧的是,采蓝的脸红了,身上只是散发出犹疑的气息。根据子恒的经验,鬼子母绝不会脸红,她们也绝不会有任何犹疑。 “治疗我。”令公鬼说道。这是一个命令,不是请求。采蓝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气息中流露出愤怒。当她捧住令公鬼的头颅时,双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子恒不自觉地揉搓着手掌,那只手掌昨天被厌火族人的矛刃割开了,苍术夫人治愈了他身上的几个伤口。他以前也接受过治疗,那种感觉就像是头朝下插进结冰的池塘里,你会大口喘气,全身哆嗦,膝盖发软,通常还会伴随着剧烈的饥饿感,但令公鬼只是一阵轻微的颤抖。 “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痛苦?”采蓝低声说。 “那么,已经结束了。”令公鬼说着,挪开采蓝的双手,从她面前转过身,连一声“谢谢”都没说。他仿佛是要说话的样子,却停了一下,半转过身望向杜麦的井。 “她们已经全部被找到了。”鬼纳斯轻声说。 令公鬼点点头,然后用更有精神的声音说道:“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鬼营室,你能不能任命智者们去从毕月使手中接管囚犯?以及陪同苍术夫人和……其它从属于我的那些女人。”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我不想让她们因为无知而犯错。” “听从您的吩咐,朅盘陀王。”满脸皱纹的智者坚定地拉了拉披巾,望向那三名鬼子母。“加入你们的朋友之中,直到我找人来牵住你们的手。”鬼去疫愤怒地紧皱眉头,苍术夫人的表情犹如严霜,这都在子恒的预料之中,采蓝却只是顺从地盯着地面,几乎可说是相当消沉。鬼营室并没有理会她们的反应,而是响亮地拍着手,催促着:“听到没有?快点!快点!” 鬼子母不情愿地听从着鬼营室的命令,同时还得表现出仿佛她们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鬼纳斯靠近鬼营室身边悄声说了一些话,子恒没能听得很清楚,但那三名鬼子母一定是听到了。她们停下脚步,三张非常惊讶的面孔转回头看着智者们。鬼营室只是更加响亮地拍着手,催促着她们。 子恒挠着胡子,却看见鬼玄元正望着自己。部族首领朝他微微笑了笑,耸耸肩,这是智者们的事,与他无关,厌火族人像狸力一样乐天知命。子恒瞥了露华浓一眼,那家伙正看着鬼营室对鬼子母们训话。不,他看的是鬼子母,如同一只狐狸盯着鸡窝里的母鸡。智者们一定比毕月使要好一些,子恒想,她们一定会更好一些吧! 子恒不知道令公鬼是否注意到了鬼营室的训话,他完全没理会智者的行为。“萧子良,智者们接管囚犯后,你就率领毕月使尽快返回黑庄,愈快愈好。记住要注意学习进展过快的人,记住我说过的征募新兵的事。” “我不可能忘记,真龙大人。”黑衣男子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我会亲自负责返程的事,但请允许我再说一次……你需要一名适当的骄傲近卫。” “我已经给过你答复,”令公鬼不耐烦地说,“我要将毕月使派往更需要的地方,我也不缺乏人选。子恒,你愿意————” “真龙大人,”萧子良打断他的话,“你需要有毕月使围绕着你,而且数量不应该太少。”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 忙碌了起来 令公鬼转头看着萧子良,他的面孔如同鬼子母一样冷静,但他的气息却让子恒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要紧贴在脑袋上————剃刀般锋利的怒气突然消失,变成了刺探的好奇和雾一样难以捉摸的警觉,巨大的、带着杀戮气息的怒火又将这两种情绪完全吞没。然后令公鬼微微摇了摇头,气味变得如同岩石般坚决。没有人的气息能够改变得如此之快,没有人。 当然,萧子良只能用眼睛观察,他能知道的只有令公鬼在摇头,而且动作很轻。“想一想,你已经选择了四名鬼金士和四名士兵,你应该选择毕月使。”子恒并不知道萧子良在说些什么,他以为他们全都是毕月使。 “你觉得我不能像你一样教好他们?”令公鬼的声音很轻,如同剑刃在鞘中滑动的轻响。 “我觉得真龙大人非常忙碌,没时间教导他们。”萧子良毫不迟疑地答道,那种愤怒的气息又出现了,“这太重要了,挑选出最不需要被教导的人吧!我可以选择在最大的程度上满足————” “一名,”令公鬼打断他的话,“我会选择的。”萧子良露出微笑,以默许的神情摊开双手,但挫败的气息几乎淹没了他的愤怒。又一次,令公鬼看也不看地指了一下,“他。”不过这次他似乎很是惊讶于自己的选择————他准确地指中一名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正坐在马车圈另一边的一只倒扣的桶子上,完全没注意令公鬼和聚集在令公鬼身边的人。他用手肘顶着膝盖,手掌撑住下巴,正皱起眉望着那些鬼子母囚犯,剑和龙的徽章在他黑色长衫的高领上闪烁着。“他叫什么名字,萧子良?” “柯朗,”萧子良审视着令公鬼,一边缓缓地说着。他的气息中有着比令公鬼更多的惊讶,并且同样含有恼怒。“柯朗,他来自黑丘的一处农庄。” “就是他了。”令公鬼说道,但他的声音并不是很确定。 “柯朗的力量成长得很快,但他的脑子经常是一团迷糊,总是不在清醒状态,大约是因为他喜欢做白日梦,大约阳极之力的污染已经侵入了他的神经。你还是应该选择陈无宇、施清耀,或者是————” 萧子良的反对似乎彻底消除了令公鬼的疑虑:“我说的是柯朗,告诉他,他要跟着我。然后将囚犯交给智者,你就可以离开了,我不打算用一整天时间争论这件事。子恒,让所有人做好上路的准备,然后来找我。”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令公鬼转身走开了,紫苏仍然挽着他的手臂,鬼千拓和苏琳像影子般跟着他。萧子良的黑眼睛闪烁着,他是独自走开的,临走时,他向露华浓、施清耀、叶无恨和施清睿喝喊着发出号令,黑衣男人们立刻跑了过去。 子恒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他有许多事要告诉令公鬼,却根本没机会开口。不过,大约远离鬼子母和智者们后再说才是正确的选择。还有萧子良。这里已经没什么干活还需要子恒了。 理论上,子恒是这次营救行动的主导者,但鬼玄元比他更清楚该怎样做。只要给崔戍和奔雷一个讯息,雨师城人和占西人也都可以打理好自己。他们仍然有话要说,但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和子恒独处,子恒问起他们的时候。 奔雷立刻说道:“子恒庄主,真龙大人自己去搜检那些尸体————” “这似乎有一点……过分了,”崔戍轻声插嘴道,“你知道,我们在为他担心,有许多事情都要依靠他。”崔戍是一名战士,但他也是一名雨师城贵族,已经在权力游戏中沉浸日久。现在他说话很小心,就像所有雨师城人一样。 子恒并不熟悉权力游戏。“他还是神智健全的。”他坦率地说道。崔戍只是点点头,仿佛在说这是当然的。然后他又耸了一下肩,表明自己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点,但奔雷的脸已经红了。子恒看着他们分别朝自己的部下走去,他希望自己没有说谎。 子恒聚集起锡城人,告诉他们为马匹备好鞍。他没有理会他们向他打恭致敬,他们看上去都是不假思索就这么做了。就连小丹也说,锡城人有时候行礼太过频繁了,她说他们仍然在摸索该如何与一位庄主相处。子恒想要对他们高喊“我不是庄主”,他以前这样做过,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当所有其它人都跑向他们的坐骑时,沈晋和沈秦却没有行动。他们是一对堂兄弟————两名瘦高的小伙子,长得很像,只是沈晋蓄出了骆驼城风格的向下弯的尖髭髯;而沈秦在镐尖般的高鼻子下面留了一道白水江城风格的黑色窄髭髯。难民们把许多新东西带进了红河。 “那些毕月使会跟我们一起走吗?”沈晋问。看到子恒摇头,他轻松地长长吁了口气,把自己的胡子都吹起来了。 “那鬼子母呢?”沈秦忧虑地说,“现在她们要得到自由了,是不是?我是说,令公鬼自由了————我是说真龙大人。她们不可能被当成囚犯,鬼子母不会被这样对待的。” “你们两个让所有人准备好启程就行了,”子恒说,“鬼子母就让令公鬼去担心吧!”这两个家伙甚至连哆嗦的样子都很像,两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挠着胡子,子恒急忙将自己的手离开下巴,一个男人在这么做的时候就仿佛他的胡子里长了跳蚤。 营地很快就忙碌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尽快地行动,但所有人都有事情还没做完。被俘鬼子母的仆人和马车夫们忙着将最后一些物品放进马车,开始在一片鞍鞯的响声中排列成队伍。检查马鞍和缰绳的雨师城人和占西人似乎到处都是。没有穿衣服的屈从者四处奔忙,虽然厌火族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马车圈外面的一片闪光宣告了萧子良和毕月使的离开,这让子恒感觉好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九名毕月使留了下来,除了柯朗之外,还有另外一名中年人,那是个有着农夫面孔的粗壮家伙。 另一个跛了一条腿,头发镶了一圈灰白,看样子已经到了祖父的年纪。其余的都很年轻,其中有些人刚刚脱离了小子的年纪,但他们都以镇静自若的神态看着身边忙碌的人们,如同已经见识过许多事情的男人一般。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 模糊 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只和自己的人彼此交流,但柯朗似乎被他们排除在外,他站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子恒想起萧子良关于这个男人的警告,暗自希望他只是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 子恒发现令公鬼正坐在一只木箱上,臂肘撑着膝盖。苏琳和鬼千拓轻盈地蹲在令公鬼两旁,全都刻意地避免去看令公鬼腰间的佩剑,她们的手里似乎是随意地握着短矛和皮盾。在这群忠于令公鬼的人之中,她们仍然警戒着任何靠近令公鬼的人或物。紫苏盘腿坐在令公鬼脚边,朝令公鬼微笑着。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令公鬼。”子恒说着,挪开腰间的斧柄,让自己能蹲下来。 除了令公鬼、紫苏和两名枪姬众之外,其它人距离他都很远,不过子恒还是希望苏琳和鬼千拓能够到智者们那里去。没多说什么客套话,子恒直接把今天上午他所看到和嗅到的信息告诉了令公鬼,不过他没有说出自己靠嗅觉收集信息的手段。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和狸力的关系,而令公鬼不包括在内。毕月使和智者们;毕月使和鬼子母;智者和鬼子母。在这片混乱而紧张的僵局中,冲突一触即发。 子恒也没有忽略锡城人:“他们都在担心,令公鬼。要知道,当有人开始担忧时,说不定已经有雨师城人和晋城人开始进行谋划了,他们大约只是要帮助囚犯逃走,大约还有更糟糕的想法。苍天啊,我几乎能看到沈晋、班和另外五十个人就要帮助她们逃走了,如果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话。” “你认为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会更可怕?”令公鬼平静地问。子恒感到皮肤一阵刺麻。 他直视着令公鬼的双眼,用同样平静的声音说:“更可怕一千倍。我不会参与谋杀,如果你这样做,我会阻止你。”两个人陷入一片寂静,不眨一下的绽青色眼睛望着不眨一下的金色眼睛。 紫苏皱起眉看着他们两人,用怒气冲冲的声音说:“你们两个榆木脑袋!令公鬼,你知道你绝不会下达那样的命令,或者让任何人发出这样的命令。子恒,你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现在,你们两个要变得像两只被丢进同一个鸡栏的陌生公鸡一样吗?” 苏琳发出了笑声。子恒却想询问紫苏对她刚才的判断有多确定,虽然这不是一个他能在这里提出的问题。令公鬼挠了一下头发,摇摇头,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否定自己,一个精神有点问题的人。 “这肯定是不容易的,不是吗?”过了一会儿,令公鬼说道,他的表情很悲伤。“让人痛苦的事实是,我说不出什么是更坏的,我没有任何好的选择。她们要为她们自己负责。”他显得很沮丧,但愤怒正在他的气息中沸腾。“无论是生是死,她们都是压在我背上的重担,是生是死,她们都会把我的背脊给折断。” 子恒顺着令公鬼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那些鬼子母囚犯。现在她们都已经站起来,被聚拢在一起,即使这样,她们仍然努力要和那三名被遏绝的鬼子母保持距离。围绕她们的智者正在执行命令。看着智者们的手势和鬼子母们紧绷的面孔,子恒觉得大约智者们比令公鬼更适合管束她们,但他不确定。 “有没有看到什么,紫苏?”令公鬼问。 子恒愣了一下,然后用警告的眼神瞥了一下苏琳和鬼千拓,但紫苏只是轻声地笑了笑,她靠在令公鬼膝头,看上去真的很像子恒认识的那个紫苏。从她在杜麦的井被救出到现在,她还不曾这样过。 “子恒,她们知道我的事,智者们还有枪姬众,她们大约都知道了,她们不会在意的。”紫苏有一种一直被她极力隐藏的能力,就像子恒一直隐藏他与狸力的关系一样。“你不可能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子恒,当它开始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我还不知道要对此保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假装的,直到我说临街的一个男人会和一个女人成亲。那时那个男人已经成亲了,当他带着那个女人私奔后,他的老婆带着一群人来到我姑妈家,说我要为这件事负责,说我在她男人身上使用了上清之气,或者是给她的男人和那个女人喝了某种药剂。” 说到这里,紫苏摇摇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那时开始有谣言说我是混沌妖皇的爪牙。那座小镇里一直有白袍众在兴风作浪。慧省姑妈说服我,要我承认只是偶尔偷听到了那对私奔男女的悄悄话。梅琴姑妈向大家承诺会为了我乱说别人的事情而打我的屁股,恩贞姑妈说她会好好地教训我。当然,她们没有这样做————她们知道事实,但如果她们不这样为我掩饰,如果她们不让大家知道我只是个孩子,我大约就会受伤,甚至被杀。大多数人不喜欢有人知道他们的未来,也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除非那是美好的,就连我的姑妈们也不喜欢。但对于厌火族人,我的能力会被他们好意地认为是一种智者的能力。” “有些人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鬼千拓说,仿佛这样的解释就足够了。 紫苏笑着拍拍那名枪姬众的膝盖:“谢谢你。”然后她重新坐好,抬头看着令公鬼,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光彩耀人。直到她恢复严肃的表情,子恒觉得那种光彩仍然没有完全褪去。严肃,而且不高兴。“至于说你的问题,我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萧子良在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充满了鲜血,但你也应该能想到这一点,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他们似乎正在聚集像鬼子母一样的影像。” 紫苏透过低垂的睫毛瞥了柯朗和其它毕月使一眼,表明了她话中所指的是谁。大多数人的身上很少会产生影像,但明说鬼子母和护法身边总是有影像环绕。 “问题是,我看到的全都很模糊,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维持着上清之气。鬼子母身边的影像总是很清晰,但当她们导引真气的时候,影像就变得模糊起来。苍术夫人她们的身上有各种影像,但她们总是站在一起,让影像全都……嗯……绞缠在一起,变得比囚犯身上的更加模糊。” 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 飘扬在他们头顶 “不必在意那些囚犯,”令公鬼对她说,“她们会一直保持那种样子的。” “但是令公鬼,我一直觉得有某种重要的事情,只是我还没办法辨别清楚,那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并不知道一切,你也必须利用你所知道的继续下去。’”令公鬼带着玩笑的意味说道,“我似乎总是有不知道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知道的都不太够用,但除了继续下去,我别无选择,不是吗?”这句话里当然没有疑问。 巫咸走了过来,他显然已经很疲倦了,但还是充满了力量。“令公鬼,他们说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但你答应过要尽快和我谈谈。”他的耳朵突然不好意思地抖动了两下,那种带着轰鸣的嗓音也变得哀伤。“我很对不住,我知道这不会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我必须知道,为了那本书,为了诸纪元。” 令公鬼笑着站起身,拉住黄巾力士敞开的长衫。“为了诸纪元?作者们都是这样说话的吗?不必担心,巫咸,那些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不会忘记的。”虽然令公鬼还在微笑,但一股严酷、刺鼻的气味突然从他身上发出来,又突然消失了。“还是先让我们回到雨师城,洗个澡,躺到床上以后再说吧!”令公鬼挥手示意柯朗到他身边来。 那个男人并不瘦小,但他移动时却显得很犹豫、瑟缩。他的双手收在腰间,更加深了子恒的这种印象。 “真龙大人?”他歪着脑袋说道。 “你能制造出遁道吗,柯朗?” “当然!”柯朗开始揉搓起双手,用舌尖舔着嘴唇。子恒有点好奇,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么战战兢兢的呢,还是因为他在和转生真龙说话?“只要学生表现出足够的力量,左庶长就会教导穿行的技巧。” “左庶长?”令公鬼眨眨眼。 “是萧子良大人的称号,真龙大人,在古语里,它的意思是,领导者。”那个家伙的笑容显得既紧张,又骄傲。“我在那座农庄里看了很多书,卖货郎带来的每一本书我都看过了。” “左庶长,”令公鬼不以为然地嘟囔着,“嗯,就这样吧!为我造一个通往雨师城附近的通道,柯朗。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又应该为它做些什么。”然后他仿佛是有些悔恨地笑了笑。那笑声让子恒又觉得皮肤开始发麻。 在雨师城东北方几里外,是一座远离道路和人居的宽阔低矮山丘。地面逐渐向四周倾斜,稍微有一些起伏;如果没有偶尔出现的灌木丛阻挡,视野可以达到一里外之处,直到看见环绕在周围的森林。突然间,山丘顶上出现一道垂直的光丝,它比骑在马上的人要更高一些。光丝迅速旋转展开,变成一个方形的开口。开口所在的地面上,棕色的枯草都被劈成了两半,任何剃刀都无法削得如此整齐。 通道完全展开的同时,戴面纱的厌火族人从里面纷纷涌了出来,男人和枪姬众迅速向周围散开,包围了这座山丘。四名目光锐利的毕月使也随着厌火族人走出遁道,占据了遁道周围的位置,所有人都警觉地监视着环绕这里的森林。周围虽然只有被风吹动的尘土、杂草和树枝,四名毕月使却依然如同饥饿的猎鹰搜寻兔子一样盯着前方,兔子在提防鹰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专注,只是眼神绝不会如此凶恶。 涌出的人潮并没有中断,厌火族人走过后,紧跟着的是骑马的雨师城人,他们呈两列纵队跑出通道。殷红的苍天之旗一过通道就立刻被高高举起,飘扬在他们头顶。 队伍全部出了通道后,崔戍马上在前方的山坡重组队伍,士兵们都戴好了标显军阶的头盔和臂鞲,骑枪抬起到完全相同的角度。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只要崔戍一挥手,他们就会朝任何方向冲锋。 跟随着最后一名雨师城人的步伐,子恒骑着快步跑出通道,这匹深褐色的骏马从杜麦的井附近的山丘一跃跨进了雨师城的山丘,子恒不由自主地随着它的动作俯下了身体。通道的上缘和他的头顶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他见识过这种通道的破坏力,他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当实验。 巫咸和平措紧跟在他身后,黄巾力士徒步走在地上,肩头扛着他的长柄大斧;走过通道时,他还要弯下膝盖。他们身后是锡城人。他们还没接近那道门时就已经俯下了身体。潘上造举着红狸力旗,那是子恒的旗帜,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沈秦举着红鹰旗。 子恒努力不去看那些旗,特别是那面红鹰旗。锡城人对于这件事有着自己的理解,子恒是一位庄主,所以他必须有旗帜。子恒是一位庄主,但当他命令他们拿掉这些他娘的旗帜时,旗帜消失的时间从不会很久。 红狸力旗标志着一些不属于子恒,子恒也不想得到的东西;而红鹰旗……超过两千年以前,锡城在黑水修罗战争中毁灭。将近一千年后,锡城古国吞并了一部分曾经是锡城的地方,竖起这面旗帜就意味着对于锡城古国的反叛。传说一直萦绕在一些人的脑海里,锡城人也并没有多少自己是锡城古国臣民的概念,但女王的意志是不容改变的。 子恒曾经见过新一代锡城的女王,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还是在海门通时。那个姑娘那时并不是女王。严格来说,现在她也不是,她还没有正式在玄都称王。 仪景公主是一名令人愉悦的年轻姑娘,而且非常漂亮,虽然子恒并不会特别被她的灰发吸引。当然,她有一点自负,毕竟她是一位公主。她应该很喜欢令公鬼,子恒不止一次见过他们在墙角里依偎在一起。 令公鬼不止是要将锡城古国的银蟾王座给她,还要把雨师城的太阳王座也一并交到她手里。她肯定会很感激令公鬼,也很可能会因此而放过这面红鹰旗。看着锡城人在这两面旗帜下列队,子恒摇了摇头,不管怎样,这件事可以留到以后再去担心。 锡城人并不像军队般严整,他们大多像欧阳隼一样,是农夫的儿子和放羊的,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每五人一组,其中第五个人抓住另外四匹马的缰绳,其它人则快速下马,擎起上弦的长弓。 第一千八百三十五章 排跪在那里 伫立在地上的人们排成有些松散的行列,他们四下环顾的目光中兴致胜过警戒,但他们预备弓箭的模样却十分熟练。即使已经拉紧弓弦,红河长弓仍然几乎和这些操弓人一样高。有了这些弓,锡城人可以把箭射到超乎想象的远,同时准确地命中目标。 子恒希望今天锡城人不需要用到他们的长弓。有时候,他会梦想一个从未出现过长弓的世界。而令公鬼…… “你相信我的敌人会在我……离开……的时候睡觉吗?”在他们等待柯朗打开通道时,令公鬼突然对他说了这句话。令公鬼穿了一件从马车里找出来的长衫,这件绿色麻料直裰做工非常精致,但并不是令公鬼现在经常穿的样式。 除了护法身上的衣着,以及楼兰的圣保衣,这是营地中唯一适合令公鬼的长衫了。实际上,子恒本以为令公鬼只会穿有刺绣的云锦衣服,因为从昨天一直到今天早晨,他命令人们把所有马车从上到下翻找了一遍。 马车被排成一列,马脚都被拴住,帆布篷和铁架被拆了下来。苍术夫人和其它向令公鬼发过誓的鬼子母们都坐在领头的马车厢里,郁郁寡欢。她们已经不再抗议,因为抗议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子恒仍然能听到冰冷而愤怒的嘟囔。至少她们勉强接受了。 她们的护法站立在那辆马车的周围,沉默而严肃。那些鬼子母囚犯都僵直而阴郁地站立着,周围环绕着所有没跟在令公鬼身边的智者们,也就是除了鬼营室和鬼纳斯之外的所有其它智者。囚犯们的护法被聚拢在一百步以外,他们用愤怒的眼光看着周围。 虽然他们大多受了伤,又有负龙守律看守,但他们身上仍然散发着冰冷致命的气息。苍术夫人的大黑马的缰绳被令公鬼握在手中,一匹四蹄健美的灰褐色母马成为了紫苏的坐骑。除了它们,其它鬼子母和护法的坐骑被分配给了毕月使,或者是充当马车队,其余的全都被拴在马车后面————这种分配引起相当大的骚动,相较起自己要徒步行进,鬼子母和护法们更加无法容忍他们的坐骑被别人骑乘。 “你们相信吗?烨道?翟凝孤?” 令公鬼问的是两名正准备走过通道的毕月使。其中一名身材粗壮,有着农夫般的面孔,他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令公鬼,接着看看身边那名跛腿、相貌坚毅的老人。他们都在衣领上佩着一只银剑徽章,却没有那枚龙形徽章。 “只有傻瓜才认为他的敌人会在他背后无所事事,真龙大人。”那名老人用粗哑的声音说道。他的话听起来很像是一名士兵。 “你说呢,柯朗?” 柯朗愣了一下,似乎是很惊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我……是在乡下长大的。”他毫无必要地拉直自己的剑带,毕月使应该同时接受剑术和上清之气的训练,但柯朗对前者却好像并不怎么了解。“我对敌人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尽管他表现得很笨拙,但神态里也有着傲慢的成分,就像其它所有毕月使一样。 “如果你一直留在我身边,”令公鬼轻声说,“你就会知道了。”他的微笑让子恒打了个哆嗦。令公鬼微笑着下达了穿过通道的命令,仿佛他们将在通道的另一侧遭遇攻击一样。他对他们说,到处都有敌人,要永远记住这一点。到处都有敌人,而且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个会是谁。 队伍仍然不停地从通道中涌出,在一片喧嚣声中,马车从杜麦的井到达了雨师城。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鬼子母们如同一群颠来倒去的冰塑雕像,她们的护法在马车旁边跑步前进,手握在剑柄上,眼睛不停地向四处搜寻着。 显然,他们在警戒尚未出现的敌人同时,也在警戒着已经在这座山丘上摆好阵势的军队。智者们带着她们看管的囚犯,结队从通道中走出,一些智者用棍棒驱赶着负责看押的鬼子母,那些鬼子母则完全装作智者和棍棒根本不存在的样子。 随后是突阕的屈从者,他们在一名枪姬众的看管下四人一排跑过通道。那名枪姬众给他们指了一个集合地点,自己就加入其它枪姬众的行列中了。 屈从者们成排跪在那里,像松鸦一样赤裸,像鹰一样骄傲。身为战俘的护法跟在屈从者后面,子恒从他们身上嗅到了强烈得盖过其它气味的怒火。然后是鬼玄元和其余的负龙守律与枪姬众,以及另外四名毕月使。这四名毕月使各牵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是之前那些毕月使的坐骑。随后出现的刑和他的翼卫队都擎着他们系有红带子的骑枪。 当令公鬼命令占西人殿后时,占西人显得很骄傲,大笑着,声音响亮地向雨师城人吹嘘如果突阕杀回来,他们会如何英勇地战斗。不过,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殿后,在所有人之后的是骑在苍术夫人的阉马背上的令公鬼和骑在灰母马上的紫苏。 鬼营室和鬼纳斯走在那匹黑马的另一侧,鬼千拓和六名枪姬众走在另一侧,柯朗牵着一匹模样驯顺的枣红马跟在他们身后。通道眨眼间一闪而逝,柯朗看着通道曾经所在的地方,眨眨眼,嘴角依稀露出一点微笑,然后笨拙地爬上那匹母马的马鞍。他似乎在和自己说着什么,大约是因为他的剑绊住了他的腿,让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总不会现在就已经疯了吧! 现在,这座山丘上所有的人都为抵抗显然是没有发生的攻击做好了准备。这是一支只有几千人的小军队,但在厌火族人这一次跨越龙墙之前,这已经是一支相当有规模的军队了。 令公鬼策马向子恒缓缓走来,一边扫视着周围的原野。那两位智者紧跟着他,低声交谈着,同时看着他。鬼千拓和枪姬众跟在他们身后,仔细观察着所有方位。如果令公鬼是一头狸力,子恒会认为他正在嗅着空气,确认四周的状况。 他的高鞍头上横放着真龙令牌,那是一根两尺长的短枪,上面缀着白绿色的穗子,雕刻着龙纹。他不时将那根令牌在手中掂量一下,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它。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章 荒季回来了 令公鬼勒住马缰,像审视周围的原野般审视子恒。“我信任你。”最后,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了点头。紫苏在马鞍上动了动。令公鬼又说道:“当然还有你,紫苏;也还有你,巫咸。” 黄巾力士不安地耸了一下肩膀,犹豫地瞥了子恒一眼。令公鬼又向周围看了一圈,目光扫过厌火族人、毕月使和其它人。 “我能信任的人是那么少。”他疲倦地悄声说道。他的气息非常混乱,就像是几个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愤怒和恐惧、坚定和绝望,而弥漫在所有这些气息之中的是————疲惫。 要把持住理智,子恒想这样告诉他,坚持住。但一阵愧疚感让他欲言又止。这句话是他想对转生真龙说的,而不是对他的儿时朋友说的。他希望自己的朋友保持清醒,但只有转生真龙是必须保持清醒的。 “真龙大人!”一名毕月使突然喊道。他看上去比男孩大不了多少,黑色的大眼睛就像姑娘一样。他的衣领上既没有剑,也没有龙,但他的脸上带着同样的骄傲,子恒知道他的名字是景桓。“看西南方。” 那里出现了一个身影,从一里外的树林中跑出来,是一名将裙摆拉到大腿上的女人。子恒能清楚地看见她是一名厌火族人,他觉得那是一位智者,虽然仅靠外表一般人无法辨认,但他就是很确定。 看到她的时候,子恒本已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有人在这里,恰巧在他们走出通道的地方,这不会是好事。当子恒出发去援救令公鬼时,突阕又开始骚扰雨师城了。但对于厌火族人,智者就是智者,无论她属于那个部族。 她们在部族之间彼此仇杀的时候也会相互拜访,喝茶聊天。如果有智者从两名拼杀在一起的厌火族人中间走过,两名厌火族人都会向后退去。大约昨天的事情改变了这个规矩,大约没有。子恒疲倦地叹了口气。这肯定不会是好讯息。 山丘上的每个人几乎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气氛,队伍各处都开始了轻微的骚动,枪矛被举起,箭扣在弦上。雨师城人和占西人在马鞍上坐直了身体。平措抽出长剑,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巫咸靠在大斧上,懊悔地用手指抚摸着斧刃,这把斧头与其它砍树用的斧头相差无几,除了它的末端用黄金镶嵌着树叶和藤蔓的花纹。经过昨天的战斗,这些镶嵌纹饰有些磨损了。如果黄巾力士一定要再次使用这把大斧,他会的,但他会像子恒一样感到深深的悔恨。 令公鬼只是坐在马鞍上,望着那个身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紫苏让坐骑紧贴着令公鬼,伸手拍抚着他的肩膀,如同在安抚一头毛发竖起的獒犬。 智者们没有显露出任何困扰的模样,但她们并没有静立不动。鬼营室打了个手势,十二名看押鬼子母的智者走到她和鬼纳斯身边。她们距离令公鬼和子恒都很远,子恒甚至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这些智者的头发里很少能看到灰色,鬼营室是她们之中唯一脸上有皱纹的,不过话说回来,这支队伍里的智者几乎没有一人有灰发,实际上,并没有很多厌火族人能够活到长出灰发的年纪。这些智者一定都具有相当的地位或影响力,不论她们是怎么决定这样的等级的。 子恒曾经看到鬼营室和鬼纳斯与同样这批人会晤。会晤大约并不是一个确切的词,因为每次都是鬼营室说话,偶尔鬼纳斯会插一句话,而其它人只是在听着。这一次,仿佛是鬼婆四说了一句反对的话,但立刻被鬼营室压制了下去;鬼营室甚至没有为了响应她而中断自己的滔滔不绝。然后鬼营室点出了两个人————索塔和沙倦惮,她们两个立刻提起裙子,朝那个跑来的人迅速地跑了过去。 子恒拍拍快步的脖子。不要再有杀戮了,现在还不要。 三位智者在将近半里外的地方会合。她们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全都朝山丘跑了过来,直接跑到鬼营室面前。新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鼻子很高,有一头浓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红头发。她匆忙地向鬼营室说话,鬼营室的面孔则变得愈来愈生硬。 最后,那名赤发女子结束了报告,或者是鬼营室打断了她的话,她们将面孔转向令公鬼,但没有一个人朝这里走过来。她们在等待着,双手交叠在腹前,披巾垂挂在手臂上,像鬼子母一样难以捉摸。 “朅盘陀王。”令公鬼压低声音,冷冷地嘟囔了一句。然后他滑下马鞍,又帮助紫苏下了马背。 子恒和他们一起下了马,牵着快步向智者们走去。巫咸和他们走在一起,平措骑在马上跟在他们身后,直到子恒发出命令他才下马。厌火族人不骑马,除非是不得已,而且他们认为骑在马上与一个人面对面是粗鲁的行为。鬼玄元和尸弃也来到了他们身边,不知为什么,尸弃紧皱着眉头。不用说,鬼千拓和苏琳也率领枪姬众跟随着令公鬼。 令公鬼刚一靠近,那名赤发女子就说道:“摩诃丽和梅格纳向各个方向派出使者,等待你返回这座伐木人的城市,朅盘陀王,但没有人能想到会是————” “鬼狞双!”鬼营室的声音尖锐得足以划出血来。那名赤发女子硬生生闭上了嘴,牙齿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一双亮深邃的眼睛紧盯着令公鬼,或者是在躲避着鬼营室的瞪视。 最后,鬼营室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令公鬼身上,用僵硬的声音说:“营地里有麻烦,谣言是从伐木人之间传出来的,他们说你和鬼子母一起去了白塔,要在丹景玉座面前屈膝下跪。知道实情的人都不敢开口,否则最后的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 “最后的情况怎样?”令公鬼平静地问,但从他身上流露出紧张的气息。紫苏又开始拍抚他的肩膀。 “有许多人相信你抛弃了楼兰,”鬼纳斯以同样平静的口吻对他说,“荒季回来了。每天都有上千人抛下枪矛,从营地消失,他们无法面对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过去,其中一些人大约会去加入突阕。” 第一千八百三十七章 局面很微妙 片刻之间,鬼纳斯的声音里出现了厌恶的情绪。“有人在悄悄议论,真正的朅盘陀王不会把自己交给鬼子母。阴风西说,即使你去了白塔,也绝不可能是出于自愿。他正准备率领蒲犁向北,向嘉荣城进军,与他找到的任何鬼子母进行枪矛之舞,杀死这次行军中遇到的任何湿地人,他说是湿地人背叛了你。鬼幽泉在暗中议论,说如果这些谣言是真的,你背叛了我们,他会率领巫师山返回三绝之地。但在此之前,他要看到你的死亡。鬼何卒和照白骨没有发表任何议论,但他们同时在听取阴风西和鬼幽泉的意见。” 鬼玄元的面孔扭曲了,他从齿缝间倒吸了一口气,对一名楼兰而言,这种表现已经相当于一名湿地人在撕扯自己的头发了。 “这不是好讯息,”子恒说道,“但你们把它说得像是判决死刑一样,一旦令公鬼现身,谣言就会结束了。” 令公鬼用手挠了挠头发:“如果是这样,鬼营室看起来就不会像是吞下一条蜥蜴了。”而鬼千拓和苏琳现在的模样,仿佛是她们吞下的蜥蜴仍然在她们的肚子里来回乱爬。“你有什么还没告诉我,鬼营室?” 那名满脸皱纹的女人露出一个浅浅的、欣赏的微笑。“你能理解我们有言外之意,这样很好。”但她的声音仍然像岩石般冷硬,“你是和鬼子母一同返回的,有些人会相信这意味着你已经向鬼子母屈膝了。无论你怎样说,怎样做,他们会认为你已经被鬼子母套上了缰绳。想要向他们解释清楚事实并不容易,而在他们知道你曾被鬼子母囚禁之后就更困难了。秘密会找到跳蚤也钻不过的缝隙渗透出去,而被这么多人知道的秘密就已经生出翅膀了。” 子恒看了崔戍和奔雷一眼,他们都和他们的部下一起望向此处。他不安地吞了口口水。有多少人追随令公鬼只是因为令公鬼可以倚重厌火族人的力量?肯定不是所有的人,肯定有许多人因为令公鬼是转生真龙而追随他。但受到厌火族人锋刃的光芒吸引或压迫的人,大约更多上五倍,甚至十倍。如果厌火族人离开了,或者是分裂了…… 子恒不想去思考这种可能性。守卫红河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甚至可能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不管是不是缘起,子恒并没有幻想过自己会名垂史册。 那是令公鬼的事情。村庄里的问题才是他能力所及的事情。但他也无法阻止自己。他的思绪一团混乱。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到来该怎么办?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谁会尽忠职守,谁会中途开溜?前者似乎很少,后者似乎太多。 子恒感到喉咙一阵发干。有太多人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仿佛从没听说过转生真龙和终极之战的预言。子恒怀疑,即使末日战争开始,仍然会有许多人为自己的利益用尽心思。最可怕的是,这些人中绝大多数将不会是魔尊的爪牙,他们只是一心为自己着想的普通人。 巫咸的耳朵无力地低垂着,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鬼营室刚刚和令公鬼说完话,她的眼睛却已经瞪向了令公鬼身边,愤怒的眼神几乎能在钢铁上钻出洞来。“你们被命令留在马车里。”鬼去疫和苍术夫人猛然停住脚步,采蓝差点撞到她们身上。“你们已经被告知,未经允许不得碰触上清之气,但你们偷听了我们在这里所说的一切。你们会知道,我说过什么话,我就会怎么做。” 尽管面对着鬼营室可怕的目光,三名鬼子母并没有退却。鬼去疫和苍术夫人显示出冰冷的威严,采蓝的眼神中更蕴含着挑衅的神情。 巫咸的大眼睛转向她们,又转向智者,刚才只是垂下来的耳朵现在已经完全皱缩了起来,长眉毛一直低垂到脸颊上。子恒还在脑海中思考着一个个名字,只是心不在焉地好奇鬼子母会怎样对抗智者。用上清之气偷听————智者对此做出的反应绝不会只是鬼营室的两声咆哮,令公鬼的反应也绝不止于此。 但令公鬼看上去并没有理会她们,他的目光越过了鬼营室,就像是在倾听某个其它人听不到的声音。“湿地人呢?”他最后说道,“羌活已经称王成为了女王,对不对?”他并没有真正地询问。 鬼营室点点头,拇指扣击着腰带上匕首的握柄,但她的注意力一直都没离开那些鬼子母。谁会成为湿地人的国主或女王对厌火族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特别是对于那些毁树的雨师城人。 一根冰柱戳进了子恒的胸膛。燕氏家族的羌活想得到太阳王座并不是秘密,她从姬佗国主被刺杀那天开始就在谋划这件事,那时候令公鬼甚至还未自称为转生真龙。当人们都已经知道,令公鬼意欲将太阳王座交给仪景公主之后,羌活仍然继续暗中计划着。没有几个人知道羌活是一名冷血的杀人犯。 而小丹现在还在那座城市里,不过,至少小丹不是孤身一人,鬼断怨和鬼指残会留在她身边。她们是枪姬众,也是小丹的朋友,就是那种在厌火族人之中可以彼此称为姐妹的人,她们不会让小丹受到伤害的。但那根冰柱并没有从子恒的胸中消失。羌活恨令公鬼,她也恨令公鬼身边所有的人,比如令公鬼朋友的老婆。不,鬼断怨和鬼指残会保护小丹平安的! “现在的局面很微妙。”苍术夫人没理会鬼营室,又故意朝令公鬼靠近了一些,干瘦的鬼营室目光已经变得如同一柄大锤。“无论你怎么做,都会引起巨大的反应,我————” “羌活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令公鬼用一种过于随意的语调问着鬼营室,“她有没有伤害夜娇靡?”夜娇靡,占西留候,令公鬼委托她管理雨师城。为什么他不问小丹? “夜娇靡平安无事。”鬼营室低声说着,目光却还停留在鬼子母身上。表面上,苍术夫人仍然保持着平静,对于自己的话被打断的事不做理会,但她瞪向令公鬼的目光几乎能冻僵熔炉中的火焰。这时鬼营室向鬼狞双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章 邪恶的泡沫 那名赤发女子愣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喉咙。很显然,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允许说话,所以她匆匆地恢复威严的神情,如同匆忙中穿上一件礼服。 “羌活说你去了玄都,朅盘陀王,或者大约是去了晋城。但无论你去什么地方,所有人都必须记住你是转生真龙,必须遵从你的命令。”说完这句话,鬼狞双哼了一声。转生真龙并不是楼兰预言的一部分,令公鬼对厌火族人来说只是朅盘陀王。“她说你会回来,确认她登上王位的事实。她经常和首领们交谈,怂恿他们将军力移向南方,她说,这样做才是服从你的命令。她不喜欢会见智者,我们说的话都被她当成了耳边风。”然后鬼狞双又哼了一声,这次几乎是和鬼营室同时出声。没有人能告诉部族首领们该做什么,而激怒智者的人更不可能说服首领们去做任何事。 这件事看在子恒眼里是很合理的————当他能够稍微放下对小丹的挂念时。羌活大约从未真正注意过那些“野蛮人”,从未真正搞清楚智者并不只是一些使用草药的女人,但她想让所有厌火族人都离开雨师城。问题是,如果处在这种环境里,是否会有首领听从她?不过令公鬼并没有问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城中还出了什么事?你听到的任何事都可以,鬼狞双,即使是一些看起来只对湿地人才重要的事情。” 鬼狞双轻蔑地一甩赤发:“湿地人就像是沙地蝇,朅盘陀王,谁能知道他们认为什么是重要的?我听说,城里有时会发生奇怪的事情,同样的事在营地里也有发生。有时候人们会看到不可能的景象,只是偶尔,但那确实是不可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有人死亡。” 子恒的皮肤一阵发麻。他知道,这就是令公鬼所说的“邪恶的泡沫”,它们从魔尊的牢狱中渗出,如同从沼泽中渗出的瘴气,它们飘浮在因缘中,直到突然破裂。子恒曾经见过这样的泡沫破裂,他绝不想再见第二次。 “如果你是说湿地人所做的事,”鬼狞双继续说道,“谁会有时间注意沙地蝇?除非它们咬了人。这倒让我觉得起一件事,我不知道那件事,大约你会知道。这些沙地蝇迟早会咬人的。” “什么沙地蝇?湿地人?你在说些什么?” 鬼狞双并不像鬼营室那样善于运用凶狠的目光,但子恒从没见过喜欢别人没有耐心的智者,即使是首领的首领也不行。她扬起下巴,收拢披巾,然后答道:“三天前,伐木人姜舒月和狐齐叔来到了这座城市附近,他们宣布羌活是篡位者,但他们只是停留在城市南边,除了偶尔派几个人进城外,什么都没做。如果是在他们的营地之外,他们的一百个人即使只遇到一名持枪矛者,甚至是一名屈从者,也会转头逃走。那个被称作武泰的和其它晋城人昨天乘船到了城下,并加入了他们。他们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设宴狂欢,大吃大喝,仿佛是在庆祝什么。伐木人的士兵依照羌活的命令聚集在城里,他们戒备我们的营地比他们戒备另外那些湿地人更甚,但他们也没有任何行动。大约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朅盘陀王,我不知道,摩诃丽、梅格纳和营地中的其它人也不知道。” 舒月小姐和齐叔大人统率着拒绝接纳令公鬼和楼兰的雨师城人;武泰大君则统率着反对令公鬼的晋城人,这两支反抗军的规模都不大。 前几个月,舒月和齐叔一直盘踞在世界之脊的山麓地带,只是发出各种恫吓和宣言;武泰则是躲在砀山做着同样的事情。但看起来他们已经不甘于躲藏了。 子恒发现自己正用拇指轻轻地抚过斧刃。厌火族人的力量正在流失,而令公鬼的敌人正在聚集;现在只差弃光魔使亲自现身了,还有沙奇娜和她的突阕。这样,万事皆俱备。但这些事并不比有人看见梦魇成真更加重要。小丹一定要平安,一定要。 “戒备总比战斗好。”令公鬼若有所思地低声说着。他又像是在听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了。 子恒完全同意令公鬼的话————任何事都比战斗好。但是有敌人出现时,厌火族人并不这样认为,鬼玄元、鬼营室、鬼狞双、鬼千拓和苏琳的表情都仿佛令公鬼是在说沙子比水更好喝。 鬼狞双努力站直身体,在楼兰女人之中,她并不算是高个子,她的头顶几乎还不到令公鬼的肩膀,但她显然是想用鼻子顶住令公鬼的鼻子。 “在那座湿地人的营地里差不多超过一万人,”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城里军队的规模也大致相当。对付他们很容易,就连阴风西也记得你有过命令————除非自卫,否则不能杀死湿地人————但如果丢下他们不管,他们就会制造麻烦。何况还有鬼子母在城里,谁知道她们会————” “鬼子母?”令公鬼的声音很冰冷,他握住真龙令牌的指节泛白了。“有多少?”子恒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气息,感觉自己肩胛中间的皮肤在一阵阵发冷。突然间,他能感觉到那些鬼子母囚徒正在看着这里,还有鬼去疫、苍术夫人,和其它鬼子母。 鬼营室完全失去对苍术夫人的兴趣。她的双手叉在腰间,眯起眼睛:“为什么你没告诉我这个?” “你没有给我机会,鬼营室。”鬼狞双喘着气回应道。她缩起肩膀,大眼睛转向令公鬼,然后她的声音才恢复了坚定。 “大约有十名或者更多,朅盘陀王,我们在避开她们,尤其是自从……”然后她的目光转回鬼营室身上,喘息着说,“你并不想听湿地人的事,鬼营室,你说过,只说关于我们营地的事情。”转回到令公鬼这一边时,她又挺直了腰。“她们大多停留在桃香的屋檐下,朅盘陀王,她们很少离开那里。” 然后她再度缩了缩,对鬼营室说:“鬼营室,你知道,我本来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是你不让我说的。”当她意识到有多少智者在看着她,有多少智者开始微笑时,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慌乱,脸也红了。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平安 她的头在令公鬼和鬼营室之间来回转动着,嘴巴一开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些智者开始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鬼婆四甚至没有用手去掩饰笑容。鬼玄元仰起头,发出响亮的笑声。 子恒没有一点想笑的情绪。厌火族人甚至在剑刃刺进身体时仍然能找到好笑的事情,尤其是关于鬼子母的事情。苍天啊!子恒忍不住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喊了出来。“鬼狞双,我的老婆,小丹平安吗?” 鬼狞双有些烦乱地瞪了子恒一眼,然后努力让自己恢复平稳的心态。“我觉得小丹很平安,子恒。”她用相当冷静的口气说着,一边还在试图用眼角观察鬼营室的动静。鬼营室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望向鬼狞双的目光让刚才她瞪着苍术夫人的目光都显得温柔了。 鬼纳斯用手按住鬼营室的手臂。“她没有错。”然后她又悄声耳语了几句,声音非常轻,只有鬼营室和子恒听到了。鬼营室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凶狠的目光又恢复成她平时难以相处的眼神。 鬼纳斯是子恒所见到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是鬼营室唯一不会抬腿就踩的人。不过,她也踩不倒鬼玄元,但那更像是巨大的山岩不在乎暴风雨的肆虐,而鬼纳斯是能够让雨停下来的人。 子恒想从鬼狞双那里知道更多的事————她觉得小丹很平安?但还没等子恒开口,苍术夫人带着她那种惯常的傲慢神态插话进来。 “现在,仔细听我说,”她一边说,一边在令公鬼的鼻子下面打着手势,“我说过,现在的局势很微妙,实际上,现在的局势远比你想象得更加复杂,大约只要吹一口气,精细的结构就会完全粉碎。鬼去疫和我会陪同你进入城市,是的,是的,采蓝,还有你。” 她不耐烦地朝那名身材苗条的鬼子母挥挥手。子恒觉得她正在努力使用她的交涉手段,她确实是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睨视着令公鬼,但毕竟为身高所限,令公鬼只是俯视着双眼只能平视自己胸口的鬼子母。 “你必须接受我们的指引,只要一个错误的行动,说错一句话,你就会让雨师城蒙受你让骆驼城和白水江城所受到的灾难。更可怕的是,你会对许多你几乎一无所知的事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子恒哆嗦了一下,没什么事能比这番话更激起令公鬼的怒火了,但令公鬼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然后才转向鬼营室。“带领鬼子母去营地,她们所有人,立刻就去,让所有人知道她们是鬼子母。让所有人认为,只要你说‘跳’,她们就会跳,就像当朅盘陀王这样说,你也会跳起来一样。这可以让大家相信,我并没有被鬼子母拴上缰绳。” 苍术夫人的脸变成了亮红色,她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怒火,让子恒的鼻子感觉一阵刺痛。鬼去疫努力想安抚苍术夫人,但并不是很成功,她看着令公鬼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名不懂事的小孩子。采蓝则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努力压抑着笑出来的冲动,但根据鬼营室和其它人身上的气息,采蓝一点也不该觉得高兴。 鬼营室向令公鬼微微笑了笑。“大约,朅盘陀王,”她不置可否地说。子恒觉得任何人都不可能让鬼营室跳起来。“大约会的。”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确认的成分。 令公鬼又摇摇头,就带着紫苏离开了,枪姬众们跟随在后。他开始发出命令,分配好哪些人该与他同行,哪些人跟随智者。鬼玄元开始向负龙守律发出命令。采蓝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令公鬼。子恒希望自己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鬼营室和其它人也都看着令公鬼,她们的身上散发出各种气味,但其中绝对没有半点柔和。 子恒发现鬼狞双一个人站着,他觉得现在是他的机会了,但是当他打算向鬼狞双开口时,鬼营室、鬼纳斯和其它智者已经包围了她,把子恒彻底挤到了外面。她们在开始向鬼狞双提出问题之前,又向远处走了一段路。在此之前,智者们最后瞪了苍术夫人和另外两名鬼子母一眼,清楚地表明她们绝不会再容忍鬼子母的偷听了。 苍术夫人接收到了这个讯息,她死死地瞪着智者们,直到她的黑发几乎要竖起来。鬼去疫坚定地对苍术夫人说了什么,子恒很清楚地听到“理智”、“耐心”、“谨慎”和“愚蠢”几个词,但他并不确定这些词分别指的是谁。 “我们到达城市时一定会发生战斗。”平措的声音里流露出渴望。 “当然不会,”巫咸顽固地说。他的耳朵抖动着,眼睛则不安地瞥着自己的斧头。“不会有战斗的,对不对,子恒?” 子恒摇摇头,他不知道,现在他只希望智者们能够离开鬼狞双,只要一下下就行。她们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说不可? “女人,”尸弃嘟囔着,“比喝醉的湿地人更奇怪。” “什么?”子恒不经意地问。如果他直接冲进那群智者里去会发生什么事?仿佛是读懂了子恒的心思,鬼婆四皱起眉瞪了子恒一眼,其它几名智者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有时候,女人似乎真的能看清楚男人的心思,嗯…… “我是说,女人很奇怪,欧阳子恒。鬼指残告诉我,她不会将新娘花冠放在我的脚旁,她真的是这样对我说的。”这名厌火族人的语气中充满了反感。“她说她会当我是她的情人,她和鬼断怨的情人,但仅此而已。”如果是在以前,子恒一定会为此感到震惊不已,但子恒已经听过这种事情了。厌火族人对这种事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自由开放。 “似乎我还不够当一名好男人。”尸弃气愤地哼了一声,“我不喜欢鬼断怨,但如果能让鬼指残高兴,我会娶鬼断怨的。如果鬼指残真的不打算做新娘花冠,她就不该再引诱我了。如果我不能引起她足够的兴趣,让她嫁给我,她就应该让我离开。” 子恒对尸弃皱起眉头。这名碧眼睛的厌火族人比令公鬼还要高,几乎比子恒高出一个头。“你说什么?” 第一千八百四十章 她能照顾自己 “当然是鬼指残,你没在听吗?她在躲着我,但每次我看见她时,她都会停下脚步片刻,让我能将她看清楚。我不知道你们湿地人是怎么做的,但对我们来说,这是女人所使用的方法之一。当你最想不到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你眼前,然后又离开。在今天早晨以前,我甚至不知道她就在和我们一起的枪姬众里。” “你是说,她在这里?”子恒低声说道。那根冰柱又回到他的心口,而且变出锋利的刀刃,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挖出来。“那么鬼断怨呢?她也在这里?” 尸弃耸耸肩,“她们两个很少会离开对方,但我在意的是鬼指残,而不是鬼断怨。” “老天爷收了他他娘的在意吧!”子恒喊道。智者们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实际上山丘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子恒。苍术夫人和鬼去疫完全不眨眼地看着他,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让子恒觉得浑身不自在。子恒努力压低声音,但他无法压抑住自己激烈的心情。“她们应该保护她的!她在城里,就在王宫里,和羌活在一起,羌活!她们应该保护她的。” 尸弃抓了抓头,看着巫咸。“这是湿地人的幽默吗?小丹已经不再穿短裙了。” “我知道她不是小孩!”子恒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保持语气平静实在非常困难,现在他觉得胃里充满了火热的胃酸。“巫咸,你是否能向尸弃……解释这件事,让他知道,我们的女人不会拿着枪矛乱跑。羌活不会直接向小丹挑战。她会命令别人割断小丹的喉咙,或者将小丹扔进一口井里,或者……”子恒突然想起许多可怕的情景,他差点要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巫咸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恒,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知道如果我觉得到巫纹会有危险,我会有怎样的感受。”他耳朵上的绒毛在颤抖着。他实在没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为了躲避他母亲和那名挑选了他的年轻黄巾力士女子,他会用最大的力量逃跑。“嗯,子恒,小丹正在等你,平安无事,我知道的,你也知道,她能照顾自己。她能照顾好她自己,也能照顾好你、我,还有尸弃。” 他发出一阵很勉强的、嗡嗡般的笑声,然后那笑声很快就消失了,表情变得沉重而严肃。 “子恒……子恒,你知道你不能永远保护小丹,无论你有多么想这样做。你是缘起,因缘为了某些目的让你出现,也会利用你达到这些目的。” “又是该死的因缘吧!”子恒咆哮道,“有什么让我承受就好,只要她平安就好。”巫咸的耳朵因为惊讶而紧缩起来,就连尸弃都显得很诧异。 这让我成为了什么?子恒心想。他曾经藐视过那些为自己的利益蝇营狗苟,却看不到魔尊的影子正在覆盖世界、终极之战即将到来的人,现在他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令公鬼在他身边勒住了缰绳:“一起来吗?” “好。”子恒阴郁地说道。他没有能为自己的问题找到答案,但他知道一件事————对于他,小丹就是全世界。 子恒恨不得用比令公鬼更快的速度前进,但他知道,那样的话,马匹坚持不了很久。在一半的时间里,他们骑着马小跑前进,另外一半的时间里,他们和马匹一起放步前奔。 令公鬼似乎察觉不到身边还有别人与他同行,但是在紫苏的身体不稳的时候,他总是会伸手将她扶住。对于其它人,他似乎完全是处在另一个世界里,每次他注意到子恒或是巫咸,都会惊讶地眨眨眼。说实话,其它人的状况也不比令公鬼好多少。 崔戍和奔雷的士兵都直瞪着前方,心中揣摩着他们将会遇到的麻烦。锡城人都受到了子恒情绪的影响,变得阴沉肃穆。他们喜欢小丹,实际上,他们有些人甚至崇拜那姑娘,如果小丹真的受到伤害……就连平措在意识到小丹可能正身处险境后,战斗的热情也冷了下来。 每个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引领他们赶往雨师城的道路上,只有毕月使除外。他们跟随在令公鬼身后,如同一群鬼鸮。他们仔细观察着不断掠过身边的原野,警戒着可能遇到的埋伏。 柯朗却瘫坐在马鞍上,就像是一个麻布袋,当不得不跑步前进时,他就会闷闷不乐地嘟囔几声,然后瞪着周围,仿佛希望遭遇到伏击似的。 子恒清楚,他们不太可能遭遇伏击。苏琳和十二名女武神的信徒正在队伍前方、子恒的视线内小跑前进,还有一队同样数量的女武神的信徒跑在更前面,负责探路,另外有两队负责保护队伍的侧翼。 她们之中有些人将短矛插在背后拴弓匣的带子里,矛尖从她们的脑后探出来,她们的手里拿着短角弓,弓弦上扣着箭。她们警觉地监视着任何可能威胁到朅盘陀王的蛛丝马迹,同时以同等的注意力留心着令公鬼,仿佛令公鬼会再次从她们眼前消失。任何陷阱,任何危险,她们一定都能提前发现。 鬼指残是跟随苏琳的枪姬众之一,她是一名高个儿女子,有着暗红色的头发和灰眼睛。子恒望着她的后背,希望她能落后一些,跟自己说两句话。她也会不时瞥子恒一眼,但一直在躲着子恒,仿佛子恒身上有严重的传染病。 鬼断怨并不在那支小队里。大多数枪姬众都和鬼玄元率领的负龙守律在一起,行动速度慢一些,因为和他们一同前进的还有马车和囚犯们。 小丹的黑母马跑在快步后面,它的缰绳拴在子恒的马鞍上。锡城人把燕子从玄都带了过来,每次子恒看到这匹马跑在他身后,老婆的影像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高鼻子和性感的嘴唇,光彩熠熠的黑眼睛,还有那对高颊骨。 小丹很喜欢这匹马,大约就像喜欢他一样,一个既骄傲又美丽、性格如火的女人。李义府的孩子不会隐忍任何事,甚至不懂得管住自己的舌头,这会让她在对付羌活时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们停下来四次好让马儿休息,但每次的耽搁都让子恒狠狠地咬牙,不过照顾好马匹是他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他心不在焉地检查着快步的状况,照惯例喂它一点水。 第一千八百四十一章 扫视着四周 照顾燕子时,他则更加用心,如果燕子平安到达雨师城……一个念头深植在他心里:如果他将小丹的坐骑安全地带到雨师城,小丹就会安然无恙。这当然是一个荒唐的念头,一个小子的幻想,一个小小子愚蠢的幻想,但这个念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心里。 每次休息时,紫苏都会努力让子恒安心。带着嘲弄的笑容,紫苏说子恒看上去像是一个死在冬天上午的人,正等着有人将他的坟墓填满。她告诉子恒,如果子恒带着这样的表情去见小丹,小丹一定会在他面前将门摔上。但紫苏最终也承认,她没有看到任何影像说明小丹没有受到伤害。 “苍天啊,子恒,”最后紫苏一边套上灰色的骑马手套,一边用恼怒的语气说道,“如果有任何人想伤害那个女人,她也会让那个人在走廊里等,直到她有时间见他。”子恒差点对紫苏吼起来。当然,他们两个实际上是很要好的朋友。 巫咸提醒子恒,弯月夔牛角探宝者都是能够照顾好自己的人,而且小丹在黑水修罗袭击红河时也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她不会有事的,子恒。”黄巾力士扛着大斧,在快步旁边小跑着,同时还在热情地唠叨说,“我知道她会的。”但是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二十遍,而且每一次他的热情都会消减一点。 黄巾力士最后想鼓舞子恒的努力却有些超出他的意图。“我相信小丹是能照顾自己的,子恒,她不是巫纹。我真是恨不得立刻成为巫纹的男人,好好照料她。我觉得,如果她改变了主意,我一定会死掉的。” 说到这里,巫咸大张着嘴,一双大眼睛几乎突出眼眶之外,耳朵抖动个不停。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从没想过要这样说,”他哑着嗓子说道,重新恢复稳健的步伐,但他的耳朵还在颤动,“我不确定我是想……我太年轻了,还不能……”他用力吞了口口水,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子恒一眼,又用同样的眼神瞥了前面的令公鬼一眼。“在两个缘起旁开口真不是件安全的事;什么话都有可能意外地冒出来!” 当然,巫咸不可能因为缘起的影响而说出自己根本没想过要说的话;不过如果没有缘起在他身边,他说出这些话的几率想必是千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巫咸自己也知道这点,而子恒还没见过什么事情把巫咸吓得如此厉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黄巾力士的耳朵才停止了抖动。 小丹充满了子恒的心思,但他并不是瞎子,不完全是。他们愈朝西南方前进,刚刚进入他的视野,却没进入他脑海的事情,也开始一点点渗进他的意识里。 当他们从雨师城出发向北追击鬼子母时,天气已经很热了。现在距离那时还不到十几天,魔尊的手似乎将这个世界握得更紧了,大地在这只魔掌中被压得粉碎。 干燥的草叶被马蹄踏成了粉末,枯萎的褐色藤蔓蛛网般攀附在山丘的岩石上;树枝上面的叶子都落光了,枝条本身也都已经干枯死去,随着干热的强风刮过,枯死的枝干也纷纷碎裂,常绿的松树和羽叶木上残存的枝叶也全都变得枯黄了。 又过了一两里,路旁出现农庄和用暗色石块砌成的方形房屋。一开始,它们还只是在林间空地中单独出现。逐渐林地变得稀疏,只剩下一些称不上是树木的树,人工的景色变得愈来愈多。不时会有供大车通行的道路从大道上岔开来,消失在山丘后面。 路旁用石墙围起的田地愈来愈多,其中大多数都荒芜了。许多房屋旁边或者倒着一把椅子,或者是能看到一个被丢弃的布娃娃。瘦得露出肋骨的牛和动作迟缓的羊零散分布在牧场上,还有许多鬼鸮在那里争夺着倒毙的牲畜。本来是溪水欢快流淌的地方只剩下干泥地面上的几股细流,本该被白雪覆盖的农田变成一块块干裂的土地,粉碎的土壤成为一团团风中的飞灰。 一股高扬的尘土勾画着这支队伍行进的路途,直到窄土路变成通往章嘉门的宽阔石板路面。路上也有其它的行人,但数量非常少,而且通常都是目光迟钝,仿佛快要睡着样子。 正在落下的太阳现在已经到了天顶和地平线的中点,空气像烤箱中一样干热。偶尔还有牛车和马车匆匆赶过,然后消失在小路或田间,那些车夫和乡民们都板着面孔,看那三面旗帜从他们身边经过。 一支上千人的武装队伍足以令人侧目,上千个全副武装的人,急匆匆地朝着某个既定的目标赶路。当他们从自己身旁消失时,实在是件值得感谢的事情。 最后,当太阳临近地平线时,出现了一块高地,再过两三里就要到雨师城了。令公鬼拉住缰绳,枪姬众们已经集结在一起。她们也都停下了脚步,但锐利的目光仍然不停地扫视着四周。 在城市周围没有树的山丘上看不到任何移动的东西,它们后面就是一片用灰色石块砌成的巨大建筑,一直向西延伸到望江岸边。方形的厚墙,方形的高塔,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河面上,有一些停在对岸的码头边————那里是谷仓的所在地。 有几艘船正在风帆或长桨的驱动下前进,一切都呈现出和平、繁荣的景象。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刺眼;巨大的旗帜飘扬在城中的那些高塔上,当它们被风吹起时,子恒能清晰地看到它们上面的图案。 猩红色的苍天之旗,蜿蜒着黄褐色游龙的白色真龙旗,雨师城蓝底色上绣着金色朝阳的日升旗,还有第四面旗,跟另外三面一样突出:交错的黄色和红色底纹映衬着一个银色的菱形。 紧皱眉头的崔戍从眼前拿下小千里镜,把它放进马鞍上的一只雕花皮管里。 “我本来还希望那些野人判断有误,但燕氏家族的旗帜和日升旗一同升起,这就表示羌活确实登上了王座。她现在应该是每天向人们发放礼物:钱币、食物、华丽的服饰,这是雨师城称王典礼的传统。一名统治者得到王位后的第一周,会是她最受到民众欢迎的时候。” 第一千八百四十二章 杀戮就会开始 奔雷用眼角觑着令公鬼。他试图直言劝谏,但这么做的压力抹去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如果人们不喜欢你所做的,他们就会暴动,街道上将血流成河。” 奔雷的灰色阉马不停踢蹬着地面,显露出主人焦躁的心情。奔雷的目光则一直不停地在令公鬼和那座城市间转换着。那不是他的城市,他绝不会在乎那座城市的街道上将要发生什么事,他在乎的只是他的主人的安全。 很长一段时间里,令公鬼只是眺望着那座城市,或者在表面上他是在这样做。无论他在看什么,他的脸上只有一片阴冷。紫苏端详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大约还有怜悯。“我会努力让这种事不发生。”他最后说道,“烨道,和士兵们留在这里,紫苏————” 紫苏用激烈的语气打断他的话:“不!我要去你去的地方,令公鬼,你需要我,你知道的。”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近乎恳求,而不是要求了。但是当一个女人将双手叉在腰上,眼睛死瞪着你的时候,你很难认为她是在向你恳求什么。 “我也要去,”巫咸靠在长柄斧上说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总是会做出一些特别的事来。”他的声音几乎显得有些哀伤了。“这样不行,令公鬼,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完成我的书了。如果我不是事件的见证人,我怎么能把记录做好?” 令公鬼仍然看着紫苏,朝她抬起手,又让手落了下去。紫苏毫不退缩地瞪着他。 “这……太疯狂了。”柯朗僵硬地拉住缰绳,催赶着他圆胖的坐骑靠近令公鬼,他的脸上满是不情愿的表情,大约就连毕月使也不愿意太过靠近令公鬼。“只要有一个人拿着一……一张弓,或者是一把匕首就够了,如果你没有及时发现。派毕月使去做需要做的事情吧!还有其他你认为有必要去做的事。打开一个通向王宫的通道,在那里的人发现之前,一切事情就都可以办妥了。” “然后坐在这里过夜?”令公鬼让黑马转过身,面对着柯朗,“直到他们对这里有了充分的了解,可以打开通道?这个办法肯定会造成流血。他们已经在城墙上看见了我们,除非他们是瞎子,迟早他们会派人来查清楚我们是谁,有多少人。” 队伍中其余的人都藏在高地的后面,他们的旗帜也都被藏在那里,但骑兵和枪姬众的混合军队肯定会引起很大的关注。 “我会用我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令公鬼的声音和气息中都出现了怒意,“除非是无法避免,否则不能有任何人死亡,柯朗,我已经担负了太多的死亡。你知道吗?任何人都不能死!” “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那个家伙歪了歪脑袋。他的声音很刺耳,而他的气味中…… 子恒揉搓着鼻子,这股气味……很轻,其中快速变换着恐惧、憎恨、恼怒和十几种情绪,变换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子恒根本来不及分清它们。子恒不再有犹疑————这个男人疯了,无论他的表情是多么正常。 不过子恒没有心情在意这件事,已经这么近了……他猛地踢了一下快步的肚子,朝那座城市和小丹直冲过去。 子恒不会再等其它人了,甚至没去注意紧跟在他的身后的平措,他不用看就知道平措一定会跟着他的。现在他心中想的只有小丹,如果他能将燕子平安地带进城里……他开始让马以快走的方式前进。一个全速疾驰的骑手非常抢眼,很容易引起人们的猜疑,这样反而会耽误时间。 其它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追了上来。紫苏最终还是遂了自己的心愿,还有巫咸。枪姬众以扇形队伍跑在最前面,跑过子恒身边时,一些人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鬼指残在跑过去时一直低头盯着地面。 “我还是不喜欢这个计划,”奔雷在令公鬼身旁嘟囔着,“请原谅,真龙大人,但我确实不喜欢。” 崔戍在令公鬼的另一边,他哼了一声:“已经不需要讨论了,占西人,如果我们照你说的去做,不等我们前进一里,他们就会将城门死死地封住。”奔雷气冲冲地低声咕哝了几句,还让他的马连跃了几下。他希望所有人都跟随令公鬼入城。 子恒回头望了一眼,目光越过那些毕月使,看到高烨道和几名锡城人还站在那道山脊上,他们的坐骑都被他们牵在身后。子恒叹了口气。他不会介意锡城人跟随他们进城。但令公鬼大约是对的,而且崔戍也支持令公鬼。 有些地方大约有机会让几个人进去,但一支小型军队肯定会被挡在门外。如果城门关闭了,厌火族人就必须攻打这座城市————如果他们还愿意这么做的话————那么杀戮就会开始。 令公鬼已经将真龙令牌塞进黑马的鞍囊里,只有握柄的末端露了出来,而他身穿的这件朴素长衫和转生真龙扯不上任何关系。这座城市里还没有人知道黑色长衫和毕月使代表着什么,即使他们之中有人能够导引真气,但几个人也比一支小型军队更容易被杀死。 子恒见到过毕月使被突阕的枪矛刺穿身躯,他们的生命并不比其它人更强韧。 柯朗悄声嘀咕着,子恒听到他用同样轻蔑的语气说出“英雄”和“傻瓜”这两个词。如果不是小丹,大约子恒会同意他的看法。途中,令公鬼向这座城市东方两三里外的楼兰营地望了一眼,让子恒立刻屏住了呼吸,但无论令公鬼是怎么想的,他还是沿着大道一直前进。没有任何事比小丹更重要。没有任何事,不管令公鬼是怎么想的。 在距离城门半里处,他们进入了另一座营地。这座营地让子恒皱起了眉头。它相当巨大,几乎已经可以被当成是一座城市了,是由一些用零碎材料拼凑起来、摇摇欲坠的棚屋和帐篷所组成的。 从这里直到高高的灰色城墙,曾经被烧成一片焦土。这个地方曾经被称为首门。在突阕将这里烧毁之前,这里遍布着弯曲的街道和小巷。 当这支拥有黄巾力士和枪姬众的奇怪队伍进入这个地方时,一些人沉默地盯着他们,但大多数人只是带着警觉、阴沉的表情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他们才会去注意。 第一千八百四十三章 寒冷和阴霾 其中许多人身上穿着首门人鲜艳花哨的衣服,但都已经陈旧破烂了。也有许多人穿着雨师城民色泽灰暗的衣服,还有乡下人的深色朴素衣服。 这些人之中有许多脸上带着伤,甚至还有割砍的伤痕,大多数伤口都没有包扎。他们一定都是被羌活驱赶出城的,他们自己绝对不会想离开城墙的庇护。首门人和难民们都害怕突阕人回来,就像是烫伤得痛彻心肺的人害怕烙铁一样。 通往章嘉门的大道直穿过这座营地。章嘉门是三重高大的方形城门,两侧有塔楼护卫,戴着头盔的士兵们在城垛上来回走动,从垛口中向下观望。还有一些士兵在眺望远处的那道山脊,更有几名插着背旗的军官在用千里镜进行观察。 令公鬼的小队伍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骑在马背上的人和楼兰枪姬众,这肯定是不寻常的组合。城墙上有人拿着十~字弩,但并没有人亮出兵刃,箍铁的城门仍然敞开着。子恒屏住呼吸,他真想放开马缰,朝太阳王宫和小丹直冲过去。 就在城门里有一座石砌的警卫室,进入城市的外地人都要在这里登记。一名方脸的雨师城军官紧皱着眉头看他们走过去,看到枪姬众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但他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我告诉过你们,”他们走过警卫室以后,崔戍说道,“羌活在称王庆典期间会允许人们自由出入,就连被通缉的人也不会被挡在城外,或者是遭到抓,这是传统。”但听他的语气,他仿佛也刚刚松了一口气。紫苏叹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巫咸呼气的声音在两条街以外就能听到。只有子恒的胸口仍然紧紧地绷着,连喘气都觉得困难。燕子已经在雨师城里了,现在,只要他能把燕子带到王宫去。 雨师城完全不负这座大都市的盛名,城中的山丘都被砌石覆盖,看不出丝毫原始的模样,挤满行人的宽阔街道都是完全平直的。在这座城市里,即使是小巷子也是平直相交的。随山丘起伏的街道并不多,它们往往直接从山丘中间切出一条通道。 无论是店铺还是宫殿,所有建筑物都是严整的长方和正方形。有不少山丘顶还端立着被鹰架围绕的方形高塔,那些就是曾经被人们广为传诵的无尽高塔。它们在二十年前的楼兰战争中被烧毁,至今仍然在重建之中。 这座城市看上去比岩石还要坚硬,是一个会让人感到伤痛的地方,而向所有地方延伸的阴影更加重了这种感觉。巫咸的绒毛耳朵几乎抖个不停,担忧的皱纹出现在他的额头上,眉梢晃呀晃,不停地拂过他的脸颊。 城里看不到什么称王庆典的迹象,更没有任何迎新日的感觉。子恒不知道雨师城人是如何度过这个节日的,但在红河,迎新日的第二天————感念日————应该是欢庆的日子,人们会在这一天忘记冬天的寒冷和阴霾。 而在这里,尽管街道上拥挤不堪,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接近寂静的气氛。如果是在其它地方,子恒会以为是因为不正常的高热压抑了人们的情绪。但除了首门人之外,雨师城人是一个严肃冷漠的社群,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实际是什么情况,子恒宁愿不要去想。 街上没有小贩和推车的卖货郎,乐手、杂耍艺人和演傀儡戏的也都不见了,那些人现在一定都去了城墙外的难民营。有几顶被涂成暗色的轿子紧闭轿门,在安静的人群中穿行着;其中一些轿子上插着代表家族的旗帜,比军官的背旗要稍大一点,它们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 同样在缓速前进的还有一些牛拉的大车,赶牛的车夫一声不响地走在车旁,只有轮轴的吱嘎声打破平静。外地人在这里显得很抢眼,不论他们穿的衣服色彩有多么暗淡,因为除了外地人之外,城里几乎没有人骑马。穿着暗色衣服、身材矮小的本地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只面色苍白的鬼鸮。厌火族人在这些人群中当然也很突出,无论是孤身一人还是成群结队,他们所到之处,其它人都会远远躲开。 当令公鬼的小队伍走过人群时,周围的楼兰面孔都会转向他们。即使并非所有厌火族人都能认出穿着绿色长衫的令公鬼,但他们全都知道一名高大的湿地人被枪姬众所护卫意味着什么。 这些楼兰面孔让子恒感觉背脊一阵凉————他们的脸上全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现在子恒很感谢令公鬼把鬼子母都丢在了后面。除了厌火族人之外,转生真龙一直在对他毫无察觉的人潮中穿行,而毕月使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后面。 雨师城王宫————太阳王宫,朝阳壮丽之宫,雨师城人喜欢响亮奢华的名号,他们取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更华丽。座落在城中最高的山丘上,是一座用暗色方形石块砌成的巨型建筑,每个角落里都耸立着有阶梯的高塔。 被命名为冠冕大道的街道在这里变成一条通往宫殿的宽阔坡道。当他们走上这条坡道时,子恒深吸了一口气。小丹就在前面,她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在那里,无论出了什么事,她一定要平安。子恒摸了摸燕子的缰绳系在他马鞍上的绳结,又轻轻抚过腰间的战斧。马蹄铁在石板路面上发出响亮的敲击声。枪姬众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站在巨大青铜门两侧的守卫一边看着他们缓缓靠近,一边交换着眼神。对于雨师城士兵的装束来说,他们算是色彩丰富的————十名士兵穿着绘有金色日升图案的黑色护心镜,他们的长戟前端系有燕氏家族纹章的飘带。 子恒几乎能清晰地看透他们的心思:十三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从容不迫地前进,只有两个人披挂着盔甲————其中一个是占西人的红色盔甲。他们大概以为麻烦只会来自姜舒月和狐齐叔,占西人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而且这支队伍里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位黄巾力士,这些人应该不是来找麻烦的。 但三十多名枪姬众跑在骑马的人前面,看上去绝对不可能只是来喝茶的。片刻之间,众人都没有行动。 第一千八百四十四章 金色的朝阳 但忽然,一名枪姬众戴上了面纱,那些卫兵们立刻像被惊吓的鹅群般骚乱起来。一名卫兵将长戟斜扛在肩上,朝宫门跑过去。他刚跑了两步,就死死地站住,如同一尊雕像般。这时所有卫兵又都僵立在原地,只是脑袋在来回乱晃。 “很好,”令公鬼喃喃地说,“现在,把能流固定住,以后再处理他们。” 子恒不自在地耸耸肩。那些毕月使在他们背后展开队形,占据了坡道宽度的一大半,他们肯定是使用了上清之气,这八个人大概有能力将整座太阳王宫撕裂。 大约令公鬼自己一个人就有这样的能力。但如果那些高塔上在此时射下十~字弩的箭雨,他们也会像其它人一样立刻死掉。想到这里,子恒觉得这条全无遮挡的坡道也不是那么宽阔了。 并没有人跑出来,宫殿高处的那些窄窗里和柱廊上向下窥望的眼睛,应该是没有看到什么异样。苏琳晃动着手指,打出一串枪姬众手语,那名戴上面纱的枪姬众急忙拉下脸上的黑纱,双颊泛起了红晕。 她们缓步走上坡道。一些卫兵戴着头盔的脑袋还在拼命地摇晃着,眼珠来回乱转。其中一个人似乎已经晕过去了,下巴垂在胸前,颓然直立着,他们都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子恒竭力不去想是什么塞在他们的口里。一行人缓缓穿过青铜门,走进了宫前广场。 这里没有士兵,广场四周墙壁上的阳台里也没有人影。穿制服的仆人们跑出来,接过马缰,扶稳马镫。他们的眼神都很沮丧。在他们暗色的长衫和长裙左胸的部位绣着金色的朝阳,袖子上缀着红色、黄色和银色的条纹。这种衣着比子恒以前见过的雨师城仆人服装多了更多的色彩。他们不可能看得见外面的卫兵,即使他们看见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其它的反应。 在雨师城,仆人也受到了权力游戏————权力游戏的影响,他们早已习惯对上位者的各种行为视而不见,注意太多不寻常的事情很容易让自己也卷入其中。在雨师城————大约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是如此,握有权力的人就算将一般人民践踏致死,也不会有人注意。 一名身材矮壮的女人牵走了快步和燕子,却没有看子恒一眼。燕子已经到了太阳王宫,但子恒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他仍然不知道小丹是死是生。蠢小子的蠢幻想。 子恒调整了一下腰间的斧头,跟随令公鬼踏上广场尽头宽阔的灰色石阶。这次当平措再次伸手到背后,想要抽出长剑时,他对着平措点了点头。穿制服的男人打开了雕刻着雨师城日升图案的青铜大门。 曾经,规模如此宏大的大厅让子恒惊叹不已。厚重的黑色大理石方柱支撑着距离地面三十尺高的平直天花板,地板上交错铺着深蓝色和暗金色的地砖。镀金的雨师城日升图案镶嵌在天花板下方的墙壁上,再往下则是纪念雨师城在战场上各次胜利的浮雕。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年轻人聚集在一幅胜利浮雕下。当子恒和其余人走进来时,他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子恒发现他们都佩着剑,但并非都是男人。这七个人里有四个是女人,这些女人都穿着样式和紫苏一样的长衫和粗布裤,头发则都像男人一样削短了。 实际上,这些男人和女人都将头发结成了垂到肩膀的辫子,并用暗色丝带系住。其中一名女子穿着对雨师城人来说稍嫌苍白的绿色衣服,另一个穿着浅蓝色衣服,其余的人都穿着深色衣服,他们的胸口只有一两道彩色横纹。 他们都在专注地审视着令公鬼的队伍————子恒发现自己吸引了他们最多的注意力,他的黄眼睛总是让人们感到惊诧,虽然他自己已经很少会意识到这点————他们在沉默中盯着令公鬼一行人,直到最后一名毕月使走进大厅,青铜大门关闭,关门的沉重响声掩盖住一阵激烈的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那些女人甚至显得比男人还要傲慢,就连他们跪下时都是一副傲气十足的模样。 那名穿绿色长衫的女人瞥了穿蓝长衫的女人一眼,看到她已经把头低了下去,才说道:“真龙大人,我是蜚零,兮柔是我们团的代表————”那名穿着蓝衣服的女人用力瞪了她一下,让她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虽然她那样瞪了蜚零一眼,兮柔的身上却散发出恐惧的气息,如果子恒没搞错她们谁是谁的话。蜚零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们以为您不会……我们没想到您会回来……回来得这么快。” “嗯,”令公鬼轻声说道,“我觉得,大概没有人会以为我能回来……回来得这么快。你们不需要害怕我,完全不需要,如果你们相信什么事,那就相信吧!”让子恒惊讶的是,令公鬼在说话时一直看着兮柔。兮柔猛地扬起头,瞪着令公鬼。那股恐惧的气息消退了,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程度已经减弱了不少。令公鬼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害怕的?“羌活在哪里?”令公鬼问。 蜚零张开嘴,但答话的却是兮柔:“在太阳大厅。”当她说话时,她的语气开始逐渐变强,恐惧的气息变得更弱了。奇怪的是,她向紫苏瞥了一眼,而此时子恒闻到了一丝嫉妒的气息。有时候,一些蛛丝马迹的气息会让子恒深感困惑。“她在举行第三次落日会议,我们不是重要人物,没资格参加。而且,我觉得我们这些战士团让她觉得很不安。” “第三次,”崔戍喃喃地说道,“那就是说,她的称王礼之后已经到了第九次日落,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那样的话,至少他们会集中在一起。任何阶级的人不能以任何借口缺席这种会议,无论是雨师城人,还是晋城人。” 兮柔仍然跪在地上,只是直起身体,努力直视令公鬼的眼睛:“我们已经准备好为您跳刀刃之舞了,真龙大人。”苏琳摇摇头,哆嗦了一下。另一名枪姬众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呻吟,还有几名枪姬众的表情和气息都说明她们已经准备动武了。 第一千八百四十五章 一定是有理由的 厌火族人一直都无法决定该如何对待这些年轻人。问题是,他们是在竭力想成为楼兰,信奉节义,至少是以他们的方式。这七个人还不算多,这样的傻瓜至少有几百个,全城到处都是他们的踪影。他们模仿厌火族人组成了战士团。和子恒谈过他们的厌火族人半数想帮助他们,另外一半却想掐死他们。 而子恒并不关心他们是否把节义搞得乱七八糟。“我的老婆在哪里??”子恒问道,“小丹在哪里?”那些年轻的傻瓜们交换着戒备的眼神。他们在戒备什么?! “她在太阳大厅,”兮柔缓缓地说,“她……她是女王……是羌活小姐的近侍之一。” “把你的眼睛塞回眼眶里,子恒,”紫苏悄声说道,“小丹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你了解她。” 子恒哆嗦了一下,竭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羌活的近侍?小丹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他非常确定这点。但那个理由是什么? 兮柔他们又开始交换那种戒备的眼神,其中一名尖鼻子的男子用低微但严厉的声音说:“我们发过誓,不会告诉任何人!不告诉任何人!我们以清水发过誓!” 没等子恒来得及继续追问,令公鬼已经说道:“兮柔,带我们去太阳大厅,不要将事情诉诸于刀剑。我来这里是为了正义的实现,为了每个人应得的正义。” 令公鬼声音中的某些东西让子恒的寒毛倒竖了起来,那是铁锤般的坚硬无情。小丹必须有个好理由,必须。 虽然这里的走廊宽敞高大,但子恒却觉得很狭窄。尽管有灯光从装有镜子的镀金高灯架上散发出来,但周围仍然相当阴暗。墙上悬挂的织锦并不多,上面的内容大多是狩猎和战争的场面,画中人物和动物的动作都很不自然。 稀疏的壁龛里放着杯碗和花瓶,偶尔会有一尊金、银,或是白色大理石的小雕像。就连这些雕像似乎也在强调它们冷硬的金属或岩石质地,仿佛雕刻它们的人对于曲线相当厌恶。 这里也弥漫着和城市中一样的寂静,他们的靴子踏在地上,响起一阵阵回声,一种空洞的不祥感似乎正在向他们逼近,子恒并不认为自己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 巫咸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打个哆嗦,并不停地向两旁的岔道里窥望着,仿佛是在害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紫苏的身体僵硬,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用力。当她偷看令公鬼时,脸上就会露出悲悯的神情,她似乎是在努力不让自己靠近令公鬼,同时又很讨厌自己这么做。 那些年轻的雨师城人都像孔雀般昂首阔步地向前走,但当他们脚步踉跄时,这种傲慢的姿势就被破坏了。就连枪姬众们也如此,在她们之中,只有苏琳不会时常将手伸向垂在胸前的面纱上。 当然,到处都有仆人在忙碌着。面孔苍白窄长的男人和女人们穿着暗色长衫和裙装,在左胸绣有朝阳图案,袖子上缀着代表羌活的纹饰。有些认出令公鬼的人惊愕地张大了嘴。有几名仆人跪倒在地,低垂下头,大多数仆人只是在深深打恭或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后,就又开始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了,就像在广场上那些人的模样。 对于上位者表示恰当的尊敬,无论他们是谁,遵从他们,忽视他们的所作所为,大约你就不会被麻烦缠上。这种生存方式总是让子恒感觉恼怒————没有人应该以这种方式生存。 两名穿着羌活侍从服装的人站在通往太阳大厅的镏金大门前,紧皱眉头看着面前这些枪姬众,还有那些年轻的雨师城人。年长的人们就像楼兰一样,经常会以质问的目光去看那些效仿楼兰的年轻人。有许多父母都想结束自己孩子的这种蠢行,他们命令自己的儿女回归正道,让自己的武装部下和仆人赶走与儿女志同道合的伙伴,就像驱赶游民或流氓一样。 如果这些看门人横起他们的镀金手杖,阻止兮柔和她的朋友走进大厅,而不管他们是不是贵族,子恒丝毫不会感到奇怪,即使是枪姬众,也很有可能会被他们挡在门外。已经极少有雨师城人还敢称呼厌火族人为野蛮人了,至少不会当着厌火族人的面这么称呼他们,但他们大多数私底下还是这么想的。 而当这两名看门人站直身体,深吸进一口气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枪姬众身后的令公鬼。他们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他们都侧目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然后同时跪了下去。其中一个死死地盯着地面,另一个紧闭双眼,子恒听到那个紧闭双眼的人正以极其低微的声音祈祷着。 “他们是如此敬爱我。”令公鬼轻声说道。他听起来似乎变了个人。紫苏碰了碰他的手臂,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令公鬼拍拍她的手,但并没有去看她,不知为什么,这似乎让紫苏感到更痛苦了。 太阳大厅非常巨大,以直线折角式拱起的天花板,在最高处距离地面有一百五十尺。大型黄铜吊灯悬挂在镏金锁链上,那些锁链粗得足以拉动城堡的大门。 但这么宽广的大厅里,现在却显得非常拥挤。在中央走道两侧立着两排粗重的蓝黑条纹大理石方柱,人们都簇拥在这两排石柱后面。站在最后面的人首先发现了这些新来者。 这些拥挤在大厅里的人穿着或长或短的长衫,有些人的衣服颜色鲜亮,或者装饰着绣花,有些人的衣服已经因为长途旅行而破损了。他们全都好奇而专注地盯着令公鬼一行人。在大厅后面的少数几名女子都穿着圆领袍,面孔像男人般坚毅,看人的时候也像男人一样毫不掩饰。 子恒认为他们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崔戍说过,所有能到这里来的贵族都会前来,而大多数弯月夔牛角探宝者都是贵族,或者自称为贵族。不管他们是否认识令公鬼,他们肯定感觉到了什么。有许多只手都在下意识地寻找腰间的佩剑和匕首,但他们今晚并没有携带这些东西。 大多数探宝者在寻找弯月夔牛角的同时,也在寻找其它利益和名垂史册的机会,即使他们不认识转生真龙,他们也能够察觉到危险的征兆。 第一千八百四十六章 恐惧的气息 大厅里的其它人并不像他们那样习惯于面对危险,或者说,比起直接的危险,他们更熟悉隐藏的阴谋。 子恒前行到中央走道三分之一处停下脚步,紧贴在令公鬼身后。这时,惊讶的呼声已经像风一样吹遍了整座大厅。面色苍白的雨师城庄主们在暗色云锦长衫的胸口上绣着彩色横纹,其中有一些剃光了前额,并敷了粉。 雨师城女贵族在暗色高领长裙装的胸前同样有彩色横纹,从袖口延伸出来的云鱼口缎带遮住了她们的双手;她们的头发被编成花样繁复的塔形发髻,其高度经常会超过一尺。 晋城大君和地方庄主们留着涂油的尖胡子,他们的挑花缂丝帽子和长衫有红、蓝和其它各种颜色,灯笼袖上都绣着彩色条纹。晋城女贵族们穿着颜色更加鲜艳的长裙装,有着宽阔的缎带环领;她们头顶的小帽都装饰着珍珠、石榴石、绿莹火石和红宝石。 他们认识子恒,也认识崔戍,甚至是奔雷和紫苏,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认识令公鬼。这些人全都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僵硬的模样几乎让子恒以为毕月使用上清之气把他们绑了起来,就像是对付外面那些卫兵一样。大厅里充满了香水的气味,在那气味下却是汗水的咸味,在这些味道中流露出来的则是恐惧,一股瑟瑟发抖的气息。 子恒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大厅的远端,放置太阳王座的深蓝色大理石高台上。那个王座闪耀着名副其实的金光泽,高高的椅背上是光芒四射的朝阳图案。羌活缓慢地站起身,盯着站在走道中的令公鬼。她那身几乎是黑色的长裙装上没有半点代表贵族的横纹,但她头顶的无数发卷显然经过特别的修整,好让冠冕能合适地戴在她的头上————那顶用黄金和黄钻制成的日升冠冕。 七名年轻女子站在太阳王座的侧旁,她们穿着暗色的紧身长裙装,缎带环领服贴着她们的下巴,裙子上的垂直条纹则是代表羌活的黄色、红色和银色。看来,雨师城女王和女王近侍的衣着样式,与一般雨师城人是不同的。 王座后面的一丝晃动让子恒看到了第八名年轻女子,她藏在那里,但子恒只在乎羌活右边的那名女子。小丹,她那双眼角微扬的凤目也死死地盯着子恒,就像是两轮晶莹的黑色月亮。她冷静自若的面容虽然没有丝毫改变,但子恒觉得她脸上的肌肉正在变得愈来愈紧。子恒的鼻子能闻到她的气息,但大厅中的香水味和恐惧的气味几乎掩去了一切。小丹出现在这座高台上是有原因的,是一个非常必要的原因,一定是。 令公鬼碰了一下苏琳的袖子,说道:“在这里等。”苏琳皱起眉头,脸上的伤疤变得像她的头发一样白。她仔细地看着令公鬼的脸,然后才带着明显的不情愿点了点头。她用空出的一只手打了个手势,大厅里立刻响起另一阵惊呼声,枪姬众全部都戴上了面纱。这种局面其实有些好笑。那八个身穿黑衣、监视四周的男人大约能在枪姬众掷出第一根短矛前,就杀死大厅里的所有这些人。 不过人们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能力,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只是一小群带剑的男人而已,枪姬众才是值得注意的,还有令公鬼。难道这些人没注意到,这一小群男人像令公鬼一样一滴汗都没流?子恒觉得自己简直是已经在汗水中沐浴了。 令公鬼从枪姬众之中走了过去,紫苏仍然紧跟在他身边。当令公鬼停住脚步时,以子恒为首,崔戍和奔雷也跟了上来;当然,还有平措,他就像子恒的影子一样。 令公鬼将他们每一个人都仔细地审视一遍,然后缓缓点点头,他看子恒的时间最长,也花了最长的时间才对子恒点头。那名灰发的雨师城人和年轻的占西人面容如同死人一般。 子恒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紧咬的牙关。没有人能伤害小丹,无论小丹做了什么,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无论他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保护她。 他们走过镶嵌在蓝色地板上的巨型黄金日升图案,直到王座前面才停住脚步,靴子敲击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显得十分宏亮。羌活双手抓住裙子,不停地舔着嘴唇,她的目光一直在令公鬼和大厅门口之间来回游移着。 “在找鬼子母?”令公鬼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一阵回声,他的微笑让人很不安,“我命令她们去了楼兰营地。如果厌火族人不能教会她们懂得礼貌,那么就没有人能做到了。”一阵惊骇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很快又沉寂了下去。恐惧的气息更强了。 羌活哆嗦了一下,“为什么我要找————”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庄严的神态。她是一名容貌俊美的中年女人,黑发上还没有半点灰丝,即使没有头上的冠冕,她也有着帝王般的雍容仪表。她天生就是统治别人的人,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她那双善于审时度势的眼睛显露出一种严酷的聪慧。 “真龙大人,”她行了个非常深的叩拜礼,反而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带有一点嘲讽的意味,“欢迎您回来,雨师城欢迎您回来。” 令公鬼缓缓地走上了王座高台,紫苏仿佛要跟随他,但她只是双臂交叠站在原地。子恒则跟了上去,他要靠近小丹,但他却突然停住。是小丹的目光让他停下了脚步,那目光像羌活的一样充满了刺探的意味。 既是对令公鬼,也是对他。子恒希望能嗅到小丹的气味,不是为了发现其中的原委,只是为了能嗅到她。但香水和恐惧的浪涛太过强烈了。为什么她不说话?为什么她不朝他走过来?或者给他一个微笑?一个微笑就好。 羌活稍显有些僵硬,但也仅此而已。她的头顶不超过令公鬼的胸口,但加上塔形的发髻几乎就和令公鬼一样高了。令公鬼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孔,又依次扫过王座旁的那些女子。看到小丹时,他大约停了一下,但子恒并不确定。 令公鬼用手按住太阳王座一侧厚重的扶手:“你知道我要把这个交给仪景公主。”他的声音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 第一千八百四十七章 你已经死了 “真龙大人,”羌活用平缓的声音回答道,“雨师城已经太久没有统治者了————一名雨师城人的统治者。您亲口说过,您对太阳王座没有兴趣。仪景公主确实拥有些许的继承权,” 她做了个小小的、否决意味的手势,“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有传闻说她已经死了,就像她母亲那样。”说出这件事是一个冒险的举动————有许多谣言说是令公鬼杀死了她们母女————但羌活不是个胆小的人。 “仪景公主还活着。”这句话就像令公鬼前面说的话一样刻板,但令公鬼的眼里燃烧着火焰。子恒也无法分辨出令公鬼的气味,但他不需要鼻子就知道,愤怒的风暴正在他面前凝聚。“她将戴上锡城古国的冠冕,以及雨师城的冠冕。” “真龙大人,已经做过的事不可能取消,如果您觉得遭到了冒犯……” 羌活拼尽一切努力保持庄严和勇气,让自己不至于颤抖,但令公鬼已经伸手抓住了太阳冠冕,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折裂声,冠冕断开了。当它离开羌活的头顶时,她的塔形发髻几乎没有遭到破坏。然后冠冕被缓缓拉直,有几颗闪亮的黄色石头从镶嵌它们的凹槽中蹦落在地上。 令公鬼举起那根被拉直的金属条,缓缓地,那段金属又自行弯回成圆圈的弧度,直到接合在一起……大约毕月使们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但子恒完全看不懂。那顶冠冕明明断裂了,但只是一瞬间之后,它又完整如初。 贵族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任何脚步挪动的声音。子恒觉得这种反应大约是因为恐惧所致,在他的鼻子里,彻底的惊骇已经压倒了任何其它气息,它所代表的不是颤抖,而是惶恐的痉挛。 “任何能做出来的事,”令公鬼轻声说,“都可以被复原。” 羌活的脸上完全没了血色,从头顶垂下来的几绺发丝让她的样子显得有些狂乱,仿佛是被逼到了绝境。她咽着口水,反复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真龙大人……”那是一阵带着喘息的耳语。但她接下来的声音愈来愈响,其中夹杂着绝望的情绪,她似乎已经忘了在场的所有其它人。 “我一直遵循您制定的律法,施行您的政策,即使它们有悖于雨师城古老的律法,有悖于所有传统。”她可能指的是那种允许贵族在杀死农夫或工匠后可以摆脱罪名的律法和传统。“真龙大人,太阳王座应该由您指任的人坐上去,我……知道这一点,我……我错了,我不该在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时就占据它。但我有这样的权力,这是血统赋予我的权力。如果我必须经由您的手才能得到它,那么就请把它给我吧!我有这个权力!”令公鬼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他似乎是在倾听,但并不是在听羌活说话。 子恒清了清嗓子。为什么令公鬼要做这种拖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或者是几乎结束了,就赶快把其它所有该做的事情解决掉吧!然后自己就能带着小丹离开,好好和她谈一谈。 于是子恒问道:“你是否有权力谋杀宫祺宇大人和张朗大君?”他确信这是羌活干的,他们是羌活在王位争夺中最大的竞争对手。至少羌活和他们两个会这样认为。为什么令公鬼只是站在那里?这些事他也全都知道。“夜娇靡在哪里?”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子恒就恨不得把它再咽回去。小丹只是瞥了他一眼,她的面容仍然像是罩着一副彬彬有礼的冰冷面具,但那一瞥足以让水中爆起火焰。俗话说,嫉妒的老婆就像是你床垫里的马蜂窝,无论你怎么躲闪,早晚总是会被叮到。 “你竟敢用如此卑劣的罪行指控我?”羌活问道,“你没有任何证据,本来就不可能有证据!我是无辜的。”突然间,她似乎回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正有无数贵族肩并肩地站在这里,听着、看着所发生的一切。不管怎样,她是有勇气的。她站直身体,努力瞪视着令公鬼的眼睛,同时又尽量不让自己的头仰得太高。 “真龙大人,九天前,日出之时,我根据雨师城的律法和传统称王为雨师城女王,我会遵守效忠您的誓言,但我是雨师城女王。”令公鬼只是盯着她,仍旧一言不发。子恒现在能确认,令公鬼感到了困扰。“真龙大人,我是女王,除非您废除我们所有的律法。”令公鬼保持着沉默,不眨眼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不结束这一切?子恒暗自寻思。 “这些对我的指控是虚假的,他们疯了!”看到令公鬼一直没说话,羌活不安地转过头:“秋桑,给我一些建议,秋桑!给我建议啊!” 子恒觉得她是在对小丹身边的某一名女子说话。从王座背后走出的那名女子并没有穿着近侍的条纹裙装,她有一张宽阔的脸、一张大嘴和鸟嘴般的高鼻子,她的一头黑发编成了几十根细长的辫子,她有一张光洁无瑕的脸。令子恒惊讶的是,奔雷的喉咙里响了一声,然后那名占西人就露出了笑容,而子恒身上的汗毛早已竖直起来。 “我不能这样做,羌活,”那名鬼子母带着骆驼城的口音说道,她的双手整理着有灰色穗子的长衫,“恐怕我让你误解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不……不需要这样,令公鬼大人。”她的声音一时间变得有些不稳定。“或者是真龙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这样称呼你。我向你保证,我对你绝无恶意。如果我有的话,在你知道我的存在之前,我就会攻击你了。” “如果你这样做,你早就死了。”令公鬼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铁,他的表情比他的声音更加冷酷。“我并不是屏障你的人,鬼子母。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回答我!我没有太多耐心对付……你这种人,或者你想被揪到楼兰营地去?我打赌,那里的智者会让你供出所有的话。” 这个秋桑不是个脑筋迟缓的家伙。她瞥了平措一眼,又转头望向走道上毕月使站立的地方。她知道令公鬼所指的就是那些身穿黑衣的人,他们的脸上像她和令公鬼一样,看不见半点汗滴。年轻的景桓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鹰看着老鼠。 第一千八百四十八章 让我说一句 巫咸也站在他们中间,一把大斧靠在他的肩头,看上去极不协调。而黄巾力士的一只大手正努力地同时握住一只墨汁瓶和一本书册,他笨拙地将书册的另一端顶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根比子恒的拇指还要粗的狼毫,用最快的速度在书册上记录着什么。他竟然在这个地方做笔记! 贵族们和秋桑同时听清楚了令公鬼的话。他们刚才一直在不安地看着那些戴面纱的枪姬众,现在他们则开始拼命从那些毕月使身边退开来,以至于他们挤得像是桶里的鱼。不时有人晕倒,但因为被挤在人群里,才没倒下去。 秋桑颤抖着,调整了一下长衫,才恢复了鬼子母的镇静和威仪。“我是秋桑,真龙大人,属于无为派,”她完全没提及自己被屏障的事,以及有男人导引真气的事,仿佛她做出回答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我是占西留候夜娇靡的资政。” 所以为什么奔雷会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他认出了这个女人。子恒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您知道,这是必须保密的,”她继续说道,“因为晋城对于占西和鬼子母的态度都很差。但我觉得,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对这个身份保密了,是不是?”秋桑又转向羌活,语气也变得严厉:“我让你思考你应该想到的事情,但鬼子母不会仅凭别人的命令就成为资政,尤其是当她们已经成为别人的资政时。” “如果夜娇靡确认了你的故事,”令公鬼说,“我会让她负责监管你。”他又看了冠冕一眼,才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堆黄金和宝石还在自己手里。他非常轻柔地将它放到覆盖着云锦的太阳王座上。“我不认为所有鬼子母都是我的敌人,并不完全是,但我不会被阴谋陷害,不会被控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选择权在你手上,秋桑,但如果你选择错了,你就会到智者那里去,或者那时你已经没命了,我不会捆缚住毕月使的手脚,而你将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毕月使,”秋桑平静地说,“我知道。”但她还是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真龙大人,羌活密谋要毁弃她立下的效忠誓言。”子恒是那么希望小丹能开口说说话,但当小丹真的开口说话时,他却吓了一跳。这时,小丹已经走出了近侍的队伍,她谨慎地选择着言辞,并且以将要捕食的猎鹰般的姿态俯视着那个将要成为女王的人。苍天啊,她真是美极了!“羌活发誓在所有事情上遵从您,支持您的律法,但她在暗地里拟定计划,要从雨师城驱逐厌火族人,让他们前往南方,并在您回来之前将一切恢复旧貌。她还说,即使您能回来,您也不敢改变她所做的任何事。她把这些都告诉了她的近侍麦芮,麦芮把这些告诉我以后,很快就消失了。我没有证据,但我相信她已经死了。我相信羌活在后悔自己向别人暴露了太多想法。” 崔戍抬步向高台上走去,他将头盔夹在胳膊下,面孔如同一块铁板。“羌活,”他庄重的声音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以我苍天之下不朽的魂魄,我,崔戍,乐正家族的家主,指控并确认你有背叛之罪,对此的处罚将是死刑。” 令公鬼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子恒知道,只有自己和令公鬼能够听见他在说些什么。“不,我不能,我不会的。”子恒知道了他迟迟不行动的原因。令公鬼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子恒希望他能找到。 羌活肯定没听见令公鬼在说些什么,但她也在寻找出路。她慌乱地向周围看着,看着太阳王座,看着其它近侍们,看着群集在下面的贵族,仿佛他们会上来保护她,但那些人的脚仿佛黏在地板上。 他们都保持着谨慎的漠然,汗涔涔的面孔对着她,目光却在躲避着她。一些人的眼珠不时偷偷转向毕月使,没有人敢正眼瞧他们。贵族和毕月使之间原本已经拉开很远的距离,现在正进一步变得更远。 “谎言!”羌活嘶声说道,她的手拉扯着裙摆,“全都是谎言!你这个卑鄙的————”她朝小丹走进一步。令公鬼伸出手臂挡在她们中间,但羌活似乎没看见他的这个动作。小丹看上去则仿佛是希望令公鬼让羌活这样做,任何攻击小丹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 “小丹没有说谎!”子恒咆哮着。至少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羌活再次恢复了镇静,虽然她个子不高,但她努力让自己的每一寸身高都发挥作用,子恒甚至对她的努力有些钦佩。但她谋杀了张朗、宫祺宇和那个麦芮,只有上天知道她还杀死了什么人。 “我要求得到公正的对待,真龙大人,”她的声音冷静、庄重而高贵,“对于这些……恶行,没有任何证据。难道凭一个已经不在雨师城的人就能指控我说过我从没说的话?我要求真龙大人秉公判决。以您自己的律法,必须有证据才能指控罪名。”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雨师城了?”崔戍问道,“她在哪里?” “我相信她已经走了,”羌活向令公鬼回答道,“丢下了服侍我的干活,我用文竹尔替换了她。”她朝左侧的第三名近侍指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如果她还在这座城市里,就把她带来吧!让她当着我的面用那些荒谬的罪行指控我,我会把她的谎言摔回她的脸上。”小丹用杀人的眼光看着她。子恒希望小丹不会向她掷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在极度愤怒时她很有可能这样做。 秋桑清了清嗓子,她一直过于仔细地审视着令公鬼,甚至让子恒都感到不舒服。她忽然让子恒想起了连翘,连翘也曾经用这种鸟观察虫子的眼神审视过他。“能否让我说一句,兰……啊……真龙大人?” 第一千八百四十九章 剥夺 看到令公鬼点头,她便整了整披巾,继续说道:“对于年轻的麦芮,我只知道有一天上午她还在这里,但没有等到天黑,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宫祺宇大人和张朗大君就不一样了,占西留候带来了她的两名最优秀的捕盗者,他们擅长于侦破罪行。他们已经将两个人带到我面前,就是这两个人在街上刺杀了张朗大君。不过这两个人坚称他们当时只是拉住了张朗的手臂,实行刺杀的另有其人。捕盗者还将一名仆人带到我面前,就是她在宫祺宇睡前爱喝的寒潭香中下了药。她也说自己是无辜的,如果宫祺宇不死,她那有病的母亲和她就都将性命难保。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她供认后解脱的神情不可能是假装的。两名匪徒和那名女仆都承认了一点: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出自羌活小姐本人之口。” 随着鬼子母的陈述,挑衅的神情从羌活脸上消失了,她的身体也像浸湿的抹布一样,一点点软了下去;她还能站着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她们承诺过,”她喃喃对令公鬼说着,“她们承诺过你永远也不会回来。”羌活急忙用双手捂住了嘴,但已经太迟了,她的眼睛从眼眶中突了起来。子恒希望自己没听到过从她喉咙中发出的声音,那不该是凡人发出的声音。 “背叛和谋杀,”崔戍的声音听起来很满意,那种尖锐的呜咽声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处罚仍然是一样的,真龙大人。死亡,根据您的新法,谋杀犯将被腰斩。”不知为什么,令公鬼现在注视的人是紫苏,紫苏望向令公鬼的眼神里充满深深的哀伤。不是为了羌活,而是针对令公鬼。子恒有些怀疑紫苏看到了某个幻象。 “我……我要求被斩首。”羌活用一种像是要被勒死的声音说道,她的脸上显露出颓丧的表情,此时,她似乎苍老了许多,眼睛里闪动着赤裸裸的恐惧,但仍然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争取最后那些微不足道的权利。“这是……这是我的权利,我不要……像平民一样被吊死!” 令公鬼似乎在和自己争斗着,他以那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摇着头。当他最后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如同冬夜般冰冷,和铁砧一样坚硬。“羌活,我剥夺你的爵位,”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根深深打进墙壁的铁钉,“我剥夺你的封地、宅邸和财产,你所拥有的一切,除了你穿的这身衣服。你是否……你有没有一片农庄?一个小农庄?” 令公鬼的每一句话都让这个女人踉跄一下,她仿佛喝醉酒般摇晃着,发不出声音地说着“农庄”这个词,好像以前从没听过这个词一样。秋桑、小丹,所有人,都带着困惑或好奇的神情望着令公鬼。子恒也一样。农庄?刚才这座大厅是寂静的,现在这里连呼吸的声音都快消失了。 “崔戍,她有没有一个小农庄?” “她拥有……曾经拥有……许多农庄,真龙大人。”那名雨师城人缓缓地回答,很显然,他并不比子恒更了解现在的状况。“其中大多数规模都非常庞大,但靠近龙墙的土地一直都被分割成许多小块,一般不超过五十顷。在楼兰战争期间,居住在那里的人把它们全都抛弃了。” 令公鬼点点头:“应该是对此进行改变的时候了,有太多土地荒废过久,我希望人们能迁回到那里,重新在那些土地上耕种!崔戍,你要找出羌活在龙墙附近拥有的土地中最小的一块,羌活,我将你流放到那个农庄去。崔戍会让你得到农耕干活所需的一切,会有人教你照料土地。有卫兵看守你,确保你终生不会离开那处农庄超过一日的距离。这是你的任务,崔戍。我希望她在六七天之内上路。” 崔戍满脸困惑地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子恒现在听到大厅的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羌活不会死,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处罚。财产没收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但从没有过没收一切财产和封地,爵位更是不可被剥夺的。贵族也会被流放,甚至是终生流放,但不会被流放到农庄去做工。 羌活立刻就做出了反应,她的眼睛向上一翻,全身瘫软地向下摔去,眼看就要从高台的阶梯上滚落。子恒冲过去想要扶住她,但已经有人在他之前行动了。还没等他迈出一步,羌活已经停住了。她的脑袋歪在一边,全身无力地垂挂在半空中,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那股力量将她抬起,轻柔地放在了太阳王座前面。子恒相信这是令公鬼干的。毕月使们一定会任由她跌到地面上。 秋桑啧了一声,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或不安的表情,只是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不停地揉搓着。“我猜她应该宁愿被斩首。我会看管她的,如果你的手下,你的……毕月使……” “她与你无关了,”令公鬼粗横地说道,“她还活着,而且……她是还活着。”他有些颤抖地、长长地喘了口气。紫苏站在他的身边,仿佛很想为他做些什么。慢慢地,他的面孔恢复了坚毅的神情。“秋桑,带我去见夜娇靡。放开她,景桓,她不会惹麻烦,她只有一个,但我们有九个。我要知道我不在的时候都出了什么事情,秋桑,还有夜娇靡瞒着我将你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不,不要说话,我会听她对我的报告。子恒,我知道你想和小丹待一段时间,我————” 令公鬼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厅,扫过所有鸦雀无声地在下面等待的贵族。在他的注视下,没有人敢动,恐惧的气味覆盖了一切,异常刺鼻。除了那些探宝者之外,所有站在这里的贵族都像羌活一样对令公鬼立下了誓言。大约只要站在这里就算是对令公鬼的背叛了?子恒不知道。 “觐见结束了。”令公鬼说,“我会忘记现在就离开的所有面孔。” 站在最前面的是位阶最高、最有权势的一些人,他们开始以不算匆忙的速度向门口走去,一边还在躲避着站在走道中的枪姬众和毕月使。 第一千八百五十章 为难的气息 其余的人都在等待着轮到他们行动的时候。他们的脑子里一定都已经把令公鬼的话回想了无数遍。令公鬼所说的“现在”是多长的一段时间?脚步开始逐渐加快,裙摆被提了起来。最靠近门口的探宝者们开始抢先溜了出去,开始是一个接一个,然后是成群结队。 看到这种情况,雨师城和晋城的低阶贵族们开始抢在高阶贵族前面向外跑去。片刻之间,门口处出现了混乱,男人和女人们互相推挤,用手臂为自己开路,没有人再回头看一眼那个曾经在太阳王座上短暂地坐过、现在躺卧在王座前面的女人。 令公鬼毫不费力地穿过混乱的人群,走了出去。大约是因为有枪姬众和毕月使为他开路,大约是令公鬼或那些黑衣人使用了上清之气,他所到之处,人群就会立刻分散开来。紫苏挽着他的手臂,秋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总是想要和他说话。 巫咸试图一边扛着他的斧头,一边费力地做着记录。子恒和小丹一直都在望着对方,合拢的人群很快就将他们和令公鬼一行人隔开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小丹一直没说话,子恒也没有。他想说的话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而且平措就站在他们身边,像忠诚的猎犬般注视着他们。还有崔戍,那名雨师城人看着要由自己处置的、仍然不醒人事的女人,皱起了眉头。 高台上就只剩下这几个人,奔雷已经跟着令公鬼去找夜娇靡了。令公鬼一离开,其它近侍也全都朝门口跑了过去,没有再多看子恒或小丹一眼。她们也同样没有理睬羌活;她们看也不看她,拉起裙子就跑。 现在人群里充满了抱怨和咒骂声————并不全都是男人的声音。即使令公鬼离开了,这些人仍然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大约他们以为留在这里的子恒会监视他们的行为,并向令公鬼报告。但他们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所以没人知道子恒的视线根本不曾转向他们。 子恒登上高台,拉住小丹的手,用力地嗅着她的气息。离她这么近,那些仍然盘旋在大厅里的香水味已经无法影响他了,任何其它的事情都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处理。小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红绸扇子,在打开扇子之前,她先用扇子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然后又碰了碰子恒的脸颊。 在滕州的习俗中,有一整套用扇子表达的语言,小丹曾经教过子恒一些。子恒希望自己知道这种碰触脸颊的动作是什么意思,那一定是某种美好的意思。不过,她的气息中还是带着一种子恒太过熟悉的尖刻意味。 “他应该送她去断头台的。”崔戍喃喃地说。子恒不安地耸了耸肩,从这个男人的语调中,子恒听不出他的意思是这样做才符合律法规定,还是那样做才更仁慈。崔戍不知道,令公鬼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做的。 扇子在小丹的手里动得非常缓慢,最后完全停住了,小丹越过扇缘侧眼瞥着崔戍。“她的死大约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原本的律法要求就是死刑。你会怎么做,崔戍大人?”虽然她是侧眼望着崔戍,但她的眼神却非常直接,并且意味深长。 子恒皱起眉头。小丹不对他说一句话,反而是和崔戍搭话?小丹的体香中仍然混杂着嫉妒的气息,让子恒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名雨师城人漠然地看了小丹一眼,同时将自己的臂鞲插在剑带上:“依照命令行事。我要遵守我的誓言,小丹小姐。” 扇子猛然被打开,又猛然被合上,速度比子恒能想象得更快。“他真的把鬼子母送到厌火族人那里去了?作为囚犯?”小丹的声音中流露出不相信的意味。 “其中一些,小丹小姐。”崔戍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有一些鬼子母已经跪在他面前宣誓效忠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她们也都去了厌火族人那里,但我不认为她们可以被称为囚犯。” “我也看见了,小姐。”平措站在台阶上插嘴道。小丹瞥了他一眼,他的脸上立刻出现欢快的笑容。 红绸扇面快速地扇动着。小丹却似乎没注意到她用扇子做了什么。“你们两个都看见了。”她的语气似乎是松弛了下来,她的气息也是一样。这样的松弛来得如此突然,让子恒愣了一下。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小丹?为什么令公鬼要说谎?而且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小丹并没有立刻回答子恒,她只是皱眉看着羌活:“她还没醒过来?我觉得,现在应该没有关系了,她知道的比我能在这里说的更多。我们那么努力地隐瞒,她却把它透露给了麦芮,她知道的太多了。” 崔戍伸出拇指,用不算轻柔的动作拨开羌活的一只眼睛。“就像是被铁锤给敲了一记,她没有在台阶上跌断脖子真是可惜。但她将要踏上流放之途,像农人一样生活了。”小丹的身上飘出一阵短暂的恼怒、为难的气息。 子恒突然被一个念头击中————他的老婆对令公鬼说那些话的意图,还有崔戍间接拒绝了的动作。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仿佛都要竖直起来。子恒早就知道,他娶了个危险的女人,但他一直都不知道小丹有多么危险。平措正盯着羌活,咬住了嘴唇,身上散发出阴暗、危险的气息。为了小丹,他能够做出任何事来。 “如果有什么事阻止她前往那个农庄,我不认为令公鬼会高兴,”子恒轮流看着平措和小丹,坚定地说道,“我也不会喜欢。”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他的话像他们的一样有着另外的含意。 平措点了一下头————他知道了,但小丹一边轻轻扇着绸扇,一边仍然想要表现出无辜的模样,仿佛是她并不知道子恒在说什么。突然间,子恒意识到并非所有的畏惧气息都来自于仍然拥挤在门口的人们,一股同样的气息正若隐若现地从小丹身上飘出来,仿佛一根颤抖的细线。 小丹控制着自己的畏惧,但她的畏惧真实地存在着。 第一千八百五十一章 他可不是好惹的 “怎么了,小丹?上天啊,你原先以为是童艺她们赢了,而不是————”小丹的表情没有改变,但那一丝畏惧的气味变得更重了。“所以你没有一开始就把一切都说出来?”子恒轻声问,“你害怕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傀儡,而控制线的是她们?” 小丹看了在大厅门口迅速缩小的人群一眼,他们距离王座高台都已经很远了,而且人群中充满了嘈杂的噪音,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鬼子母能做出这种事,我听说过。我的男人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即使是鬼子母想让你变成傀儡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驯服你要比驯服那个转生真龙更困难。但是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比你离开之后的任何时刻更感到害怕。” 愉悦的细流涓涓而出,在他的鼻子里像是一个个细小的泡沫,然后是温暖的欢喜、爱意,充盈在她的气息中,清晰、纯粹、强烈,但最后所有这些又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根若隐若现的、颤抖的细线。 “苍天啊,小丹,这是真的,令公鬼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崔戍和平措的话你也都听到了。”小丹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扇着扇子,但那根细线仍然在子恒的鼻腔中颤抖。该死,要怎样才能说服她?“如果令公鬼让连翘跳立部伎,你是不是就会相信了?如果令公鬼命令的话,连翘会跳的。”子恒其实是在开玩笑,他知道女人跳立部伎绝不是件好事。 小丹曾经承认自己知道如何跳这种舞,但现在她总是会回避这个问题,就差直接否定自己以前说过这些话了。子恒只是想开个玩笑。但小丹合上了扇子,在手腕上敲了敲,子恒知道这个意思: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足够的证明,子恒。”小丹轻轻打了个哆嗦,“如果白塔下达命令,有什么事是鬼子母做不出来,或是无法忍受的?我研究过历史,我也学过该如何读取隐藏在文字里面的信息。月色宵为一个她憎恶的男人生了七个孩子;闻天香将她钟爱的兄弟们连同白水江城的王座交给了他们的敌人;还有安丽愫……”她又哆嗦了一下,这次不是那么轻微了。 “放心,不会有事的,”子恒喃喃地说着,将小丹搂进怀里。子恒也看过几本史书,但他从不曾读到过这些名字,贵族孩子受到的教育和铁匠学徒确实不一样。“是真的。”崔戍移开了目光。平措也这么做,只是他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小丹一开始抵抗了一下,但并不是很用力。子恒从来都不知道,小丹什么时候不喜欢自己在别人面前抱她,什么时候又喜欢他这样。不过,如果小丹不喜欢,肯定会知道让他知道。这一次,小丹把脸依偎在他的胸口,也抱住了他,非常用力地抱着。 “如果任何鬼子母伤害了你,”她悄声说道,“我就把她杀掉。”子恒相信小丹是认真的。“你是属于我的,子恒,属于我的。”子恒也相信她的这句话。她将他抱得愈来愈紧,那股荆刺般的嫉妒气息也愈来愈浓,子恒差点就笑出了声,看来小丹还是保留了在他身上捅一刀的权力。但那一丝没有消失的畏惧让子恒笑不出来,还有小丹说的关于麦芮的事。子恒闻不到自己的气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气息中有什么————畏惧。旧的畏惧,新的畏惧————对于下一次的畏惧。 最后一批贵族从大厅里挤了出去,幸好没有任何人被踩倒在地上。子恒命令平措去告诉沈晋带锡城人进城,他很想知道平措会怎么对锡城人描述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他搂住小丹,两人一同走出了大厅,只留下崔戍和刚刚有清醒迹象的羌活。 子恒不打算让羌活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旁边,小丹也是一样。她把手搭在子恒的手腕上,两人快步前行,想尽快地赶往他们的房间;虽然不一定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那些贵族在离开大厅之后显然并没有减慢逃跑的速度,走廊里除了默默忙碌的仆人之外,已经看不见其它人了。但没走多远,子恒就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判断,他们被跟踪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人敢公开支持羌活了,但如果还有忠心于羌活的人,大约他们会想要利用令公鬼的朋友来打击令公鬼。 子恒猛地转过身,右手按在斧柄上,但他并没有拔出兵刃,而是愣在原地。跟着他们的是兮柔和她的朋友们,除了原先那七个人之外,又有了八九张新面孔。子恒转过身时,他们吓了一跳,都用不安的眼神互相望着。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晋城人,其中有一名晋城女子比在场大部分的人都要高,只比最高的那名雨师城男人矮一点,她穿着一件男式长衫和紧身马裤。兮柔和其它女人也都是同样的装束,并在腰间佩着剑。子恒还不知道这种胡闹也传到了晋城人之中。 “为什么你们要跟着我们?”子恒问道,“如果你们想用你们那些榆木脑袋的事情来烦我,我发誓我会把你们一脚踢到马厩里去!”他以前曾经被这些白痴们骚扰过。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他们的骄傲、比武、俘获屈从者,而最后这件事是让厌火族人咬牙切齿的真正原因。 “小心听我男人的话,”小丹严厉地说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刚才那些瞠目结舌的表情消失了,那些人开始向后退去,忙不迭地向子恒打恭行礼,很快就从走廊的转角消失了。 “他娘的小白痴们。”子恒嘟囔着,再次让小丹挽住自己的手臂。 “我的男人虽然很年轻,但已经很有头脑了。”小丹喃喃说着。她的语调相当严肃,但她的气味就是另一回事了。 子恒努力不哼出声来。确实,刚才那些人里有几个甚至比他还要年长一两岁,但他们全都像孩子一样,把楼兰的传统当作游戏。现在小丹终于有了好心情,看来是可以和她谈一谈的时候了,关于这些事,他必须和她谈一谈。“小丹,你怎么会成为羌活的近侍?” 第一千八百五十二章 担心我 “那些仆人,子恒。”小丹轻声说道,任何距离他们两步以外的人都绝对听不到她的声音。小丹了解男人的听力,她完全清楚自己的男人和狸力的关系;一个男人不可能向老婆隐瞒这样的事。她用扇子碰了碰自己的耳朵,这是在提醒子恒小心说话。 “仆人很容易被忘记,但仆人也有耳朵。在雨师城,他们会倾听许多事情。” 在子恒眼中,这些穿制服的人们完全没有在注意听他们说话。他们不是很快就消失在岔路上,就是用接近于小跑的步伐匆匆而过。他们的眼睛全都盯着地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在雨师城,任何讯息都传得很快,在太阳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已经流传出去了,它会成为街上人们的话题,大约它已经传到城外去了。毫无疑问,雨师城里有鬼子母、白袍众和各国君王的眼线。 尽管警告了子恒,小丹还是用那种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羌活知道我的身份以后,就迫不及待地接纳了我,我父亲和堂姊的名字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稍微点了一下头,仿佛已经回答了子恒的一切问题。 这是个好答案,几乎是好的。小丹的父亲是李义府,陇右李家的家主,李义府、瀛川和饶阳的庄主,妖境边界卫士,鹰扬武~卫军,滕州之主宋怀王的元帅,而小丹的堂姊就是宋怀王本人,这样的理由足以让羌活邀请小丹成为她的近侍了。 但子恒现在才有充分的时间来理清这些事情。让他感到骄傲的是,现在他已经开始习惯小丹的方式了,成亲会教会男人关于女人的事,至少是关于一个女人的事。小丹没有正面回答他,让他更加确认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小丹对于危险完全没概念,即使是她自己将会面临的危险。 当然,子恒不能在走廊里说这些事。即使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小丹没他那样的听力,而且毫无疑问,小丹会坚持说距离他们五十步以内的仆人都在偷听他们说话。坚持着自己的耐心,子恒一直和小丹走回他们的房间。 回到这里,子恒几乎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房里的灯已经点亮了,灯光照射在暗色的抛光墙板上,让墙壁也似乎在微微发亮。那些墙板表面都雕刻着以同一中心向外展开的矩形,方形的石砌铜炉子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里头只放了几根羽叶木树枝,它们几乎还都是绿色的。 小丹朝一张小桌子走去,那里放着两只金色的大水罐,罐壁上凝结着小水珠。“他们为我们准备了李子茶和寒潭香,我觉得,这酒是赛隆出产的,他们在宫殿地窖的水池里为饮料降温。你想喝哪一种?” 子恒解开腰带,将腰带和战斧一同扔在一张椅子上。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非常仔细地想好自己该说些什么。小丹可是个多刺的女人。“小丹,我觉得想念你,想念的程度我无法以言语形容,我也在担心你,但————” “担心我!”小丹猛地向子恒转过脸。她挺直身体,火烈的眼睛就像与她同名的猛禽“猎鹰”一样。她用扇子朝子恒的肚子指了一下,这不属于任何扇语,有时候她也会用匕首这样做。“你见到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在问……问那个女人!” 子恒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怎么能忘记刚才那股充满他鼻腔的气味?他几乎要摸摸鼻子,看那里是否流血了。“小丹,我觉得要她的捕盗者,贝……”不,现在说出这个名字绝不是明智之举。“在我离开之前,她说她有了下毒的证据,那时你也听到了!我只是想要得到证据,小丹。” 这没用,那股钉子般锐利的气味没有丝毫软化,其中还出现了一丝受伤害的刺鼻气息。苍天在上,他说的哪句话伤到她了? “她的证据!我所搜集的毫无用处,她的证据却将羌活推上了断头台,或是原本应该会这样。”子恒抓住空档想开口,但小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向他走过来,眼神有如匕首,同时也像挥舞匕首般挥舞着扇子,子恒只能一步步向后退去。“你知道那个女人在散播怎样的故事吗?” 小丹几乎发出了愤怒的嘶嘶声,即使是一条毒蛇也喷不出这么多毒液,“你知道吗?她说你不在这里是因为你去了离城不远的一座庄园,她可以去那里拜访你!我说了我准备好的故事————你去打猎了,只有苍天知道你会用多少天去打猎!但所有人都相信我是在为你和她掩饰!为你们两个掩饰!羌活对此感到很高兴。我相信,她接纳那个占西妓女成为近侍,只是为了能将我们凑在一起。‘小丹,夜娇靡,来为我系好裙子。’‘小丹,夜娇靡,来为发型师举镜子。’‘小丹,夜娇靡,来为我搓背。’……然后她就能站在旁边,看着我们把对方的眼珠抓出来!这就是我所忍受的一切!为了你,你这个毛耳朵的————” 子恒的背撞在墙上,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忽然断裂了。他原本为小丹感到害怕,简直是吓坏了,他愿意为了她与令公鬼或是魔尊本尊对抗。他确实是什么也没做,他根本没怂恿过夜娇靡,为了能将那个女人赶走,他已经用尽一切办法了,而她却是这样回报他的。 子恒温柔地握住小丹的肩头,将她举起,直到那双清亮的凤眼平视着他。“听我说,”他平静地说道,至少,他是在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不过那声音还是很像从他喉咙里喷发出来的咆哮,“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你怎么能?我害怕你受到伤害,担心得都快死了。我爱你,只爱你一个,我心里的女人只有你。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听到了吗?” 他将她抱在胸前,用力地抱着她,想让她永远留在那里。老天啊,他是那么害怕,直到现在,他甚至还在为那些可能发生的可怕事情发抖。 “如果你出事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小丹,我会躺倒在你的墓前死去!你以为我不知道羌活会盯上你吗?你却把自己送到她面前去了。”小丹曾经对他说过,刺探情报是老婆的干活。 第一千八百五十三章 我不是将军 “老天啊,女人,你很可能会落得像麦芮那样的下场。羌活知道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欧阳子恒,令公鬼的朋友,你难道没有想过她会怀疑你?她可能会……苍天啊,小丹,她可能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小丹在他的胸前发出声音,但他听不清楚小丹在说什么,他很奇怪自己怎么没听到小丹肋骨发出的吱嘎声。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急忙松开小丹,但还没等他道歉,小丹的手指已经抓住了他的胡子。 “那么你是爱我的?”她轻声说,声音非常轻,非常温暖。她在微笑。“女人喜欢听这样的话,以正确的方式说出来。”她已经丢掉了扇子,空出的一只手从子恒的脸颊上滑了下来,指甲差点就抠出了血,但她有些喘息的笑声充满了热情,燃烧在她眼睛里的火焰和愤怒全无关系。“幸好你没有说你绝没有去看别的女人一眼,否则我会以为你已经瞎了。” 子恒惊讶得说不出话,惊讶得张不开口。令公鬼懂得女人,马鸣懂得女人,但子恒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弄懂女人。小丹有时像猎鹰,但她也像翠鸟,变化的速度永远比子恒想象得更快,而现在……那些刺鼻的气味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子恒熟悉的气味————属于小丹的,纯粹、强烈、洁净。还有她的眼神,就像是收获季节的乡村姑娘,当然,是性格如火的滕州乡村姑娘。 “至于说,你要躺在我的坟墓上,”小丹继续说道,“如果你这样做,我保证我的魂魄一定会缠住你。你要哀悼我一段时间,然后你就要为你找一位新老婆,我希望,是一位令我满意的老婆。”她抚着他的胡子,轻声笑了出来。“你真的不太会照顾你自己,你知道的,我希望你答应我。” 最好不要咬牙。如果自己说不答应,她美妙的心情大约会立刻变成火焰风暴,那种变化的速度是他无法想象的。如果对她说自己会……根据她的气息判断,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苍天般真实,但即使是马都住到了树上,子恒也不会相信这些话。最后子恒清了清喉咙:“我需要洗个澡,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泡过澡了,现在我的气味一定像是从老畜栏里爬出来的。” 小丹靠在他胸前,深吸一口气。“你的气味棒极了,就像你一样。”她用双手攀住了他的肩膀,“我觉得就像是……”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来。 “子恒,夜娇靡不在……对不住,请原谅。”令公鬼来回挪动着脚步,完全没有转生真龙的样子。外面的走廊里站满了枪姬众。紫苏将头探进门里,朝子恒笑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门外。 小丹安然自若地退到一旁,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没人能猜到她刚刚说了些什么,或者她正打算说些什么,不过,在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两片发亮的红晕。“您真是好心,真龙大人,”她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访,很对不住没听到您的敲门声。”大约那两片红晕中所包含的,除了羞窘之外,还有恼怒。 令公鬼的脸也红了,他用手抓了抓头发:“夜娇靡不在宫里,她整夜都待在河中的那艘讨海人船上,直到我快走到夜娇靡的寝室时,秋桑才告诉我的。” 子恒很努力地不让自己打哆嗦。他为什么要一直提到这个女人的名字?“你是不是想跟我谈些别的,令公鬼?”他希望自己的语气中强调的意味不是那么强烈,但他也希望令公鬼能知道他的意思。他没有看小丹,但他的鼻子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空气。没有嫉妒,还没有,不过有许多恼怒。 片刻之间,令公鬼只是盯着他————看穿他,在听着另外某些东西。子恒双手抱胸,不让自己发抖。 “我需要知道,”令公鬼最后说道,“你仍然不愿意统率攻击云梦泽的军队吗?我必须知道,就是现在。” “我不是将军。”子恒声音沙哑地说。 在云梦泽一定会有战斗发生。各种景象从他的脑海中逐一闪过。他的周围全都是人,斧头在他的手中飞舞,为他劈开一条路。然后是更多的人,无论他已经砍倒多少人,前面的人总是无穷无尽。在他的心中,一粒种子在萌发、成长,他不能再面对那些了,他不会了。“而且,我觉得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紫苏曾经这样说过,这是她看到的一个幻象中所表达的信息————有两次,子恒必须待在令公鬼身边,否则令公鬼就会遭遇灾难。杜麦的井大约是其中一次,但还有另外一次。 “我们全都必须冒险。”令公鬼的声音非常平静,也非常坚定。紫苏又从门口探了探头,似乎是想走到令公鬼身边,但她最后瞥了小丹一眼,还是留在了外面。 “令公鬼,那些鬼子母……”聪明的人大约应该避开这个话题,但子恒从来就不被认为是个聪明人,“智者们一定是准备活剥了她们的皮,你不能让她们受到伤害,令公鬼。”门外的苏琳立刻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而子恒面前这个他以为很了解的男人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喘息。“我们全都要冒险。”令公鬼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让她们被伤害的,令公鬼。” 冰冷的大眼睛盯着他。“你不会?” “我不会。”子恒毫不退让地说道,“她们是囚犯,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而且,她们是女人。” “她们是鬼子母。”令公鬼的声音像极了平措在杜麦的井那时候。子恒几乎要窒息了。 “令公鬼……” “我在做我必须做的事,子恒。”片刻之间,他又变成了原先的令公鬼。片刻之间,他看上去几乎疲倦得快要死去。但这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新的令公鬼,坚硬得能在钢铁上留下痕迹。 “我不会伤害任何不应该伤害的鬼子母,子恒,我不能有更多的承诺了。既然你不想带领那支军队,我可以把你放在别的地方,你在那个位置能够发挥同样好的作用。我只能让你休息一两天,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做我们要做的事。请原谅打扰了你。” 他将手按在剑柄上,略微一颔首:“小丹。” 第一千八百五十四章 信任就是痛苦 子恒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已经走到了门外。没等子恒迈步,房门已经关上了。令公鬼已经不再是那个令公鬼了。一两天?苍天在上,如果令公鬼不强迫他去军队聚集的涿鹿平原,那么又会要他去哪里? “男人啊!”小丹喘息着说,“你的勇气抵得上三个男人,但你的理智却像是个走路时要被牵着手的孩子。为什么男人只要有这么大的勇气,智力就会跟着下降?” 子恒气恼地哼了一声。他本来想说,有些女人明知道杀人犯在防备别人刺探自己,却还要冒冒失失去刺探那个杀人犯,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女人总是说自己比男人们更加理智,但子恒觉得自己几乎没看过这方面的实例。 “嗯,大约我并不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使你有答案。”小丹环抱住子恒的脖子,用喉音朝他笑了两声。“而且,我并不想让他破坏我们的气氛,我现在仍然觉得自己像是个收获季的乡下姑娘……为什么你在笑?不要笑我,子恒!停下来,我说,你这个笨呆子!如果你不————” 结束她唠叨的办法就是吻她。在小丹的怀抱里,子恒忘记了令公鬼、鬼子母和战争,小丹在的地方,就是家。 令公鬼握着真龙令牌,感觉着上面雕刻的龙纹和他掌心的龙纹烙印相互摩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上面的一条条纹路,如同自己的指尖从上面抚过去一样,但那却像是另外某个人的手。如果一刀将它割断,他会感觉到疼痛,但也仅此而已。他会继续前进。那会是其它人的疼痛。 他飘浮在虚空中,被未知的空旷所包围;阳极之力充满了他,在冻碎钢铁的严寒和烧毁岩石的灼热中,要把他压成粉末,同时也将魔尊的污染压进他的骨骼。 他有时会恐惧,这样的污染大约已经注入了他的魂魄。现在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觉得那么恶心、难受了,但感到更加恐惧。穿过火焰、寒冰和秽恶的洪流,他能够感受到生命,那是另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阳极之力要毁灭他。充满他的阳极之力为他带来无限的生命。它威胁着要埋葬他,同时又诱惑着他。为生存而战斗,为了避免被吞没而战斗,相比之下,纯粹的生命欢喜广阔得没有边际。即使在秽恶的纠缠中,它仍然是那样愉悦。如果是洁净的,它又会是怎样?那是超出他想象的。他只想吸入更多,全部吸进来。 这样的诱惑是致命的,一次失足,导引真气的力量就会将他永远烧毁。一次失足,他的理智就会消失,大约连同他的肉体都会一并被摧毁,大约还有他周围的一切。 这不是疯狂,是为了存在下去而努力战斗。就像被蒙住眼睛,走在空中的一根绳索上,下面是立满了尖树桩的深坑。但沐浴在如此纯粹的生命力之中,想到要放弃它,就像是想到世界将永远变成灰色。不是疯狂。 他的思绪随着他和阳极之力的舞蹈飞速旋转,在虚空表面滑过。看着秋桑盯着他的那种鬼子母特有的目光,夜娇靡在玩什么把戏?她从没提到过她有鬼子母资政。还有雨师城的其它那些鬼子母,她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来?城外那些叛军,是什么让他们有胆量行军至此的?他们有什么意图?该如何阻止他们,或是利用他们? 他已经开始擅长利用别人了,虽然有时他仍会对自己的想法觉得恶心。沙奇娜和突阕。鬼玄元已经向猨翼之山脉派去了探子,但那些探子顶多也只能确定突阕的位置和行动方向。智者们能够刺探突阕的计划,但智者们不会这么做。沙奇娜身上还有许多疑团。仪景公主和鬼笑猝。 不,他不要想到她们,不要想到,不要。子恒和小丹。小丹真是个性格如火的女人,用猎鹰作为她的名字很适合她,她成为羌活的近侍真的只是为了搜集证据吗?如果转生真龙陨落,她也会保护子恒吧!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她会为了保护子恒而攻击转生真龙,她的忠诚是对子恒的,不过她会为了实现这样的忠诚而自行决定应该怎么做。 小丹不是那种听男人的话的柔顺女子。子恒那双金眼里散发出来挑战和轻蔑,为什么他在鬼子母的事情上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在杜麦的井那里和苍术夫人一伙人打过不少交道,鬼子母真的能在他身上动什么手脚吗? 鬼子母。令公鬼不自觉地摇摇头。绝不能再有了,绝对不能!信任就会遭到背叛,信任就是痛苦。 他想把这些思绪推开,这已经有点像胡思乱想了。没有人能活在绝对不信任的环境里。不能信任的只有鬼子母。马鸣,子恒,如果他不能信任他们……紫苏,绝对不要怀疑紫苏是不可信任的。 他希望紫苏能陪在他身边,而不是躺在她的床上。但所有那些身为囚犯的日子,那些充满焦虑的日子。紫苏对他的忧虑比对她自己的还要多。 那些受到羽涅审问,当她的回答无法取悦鬼子母时,她也同样要遭受虐待的日子————想到这里,令公鬼不禁咬牙切齿起来————所有这些,特别再加上最后接受治疗造成的影响,已经耗尽了紫苏的精力。 即使这样,紫苏仍然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她不支倒地。最后是令公鬼将她抱到卧室去的,而她在半睡半醒之中还在说着要和他在一起。没有紫苏在这里,他得不到安慰,也不会有笑容,更无法忘记转生真龙。留给他的只有和阳极之力的战争,还有纷乱的思绪,还有…… 他们必须要得到处置。你必须下手,你不记得上一次了吗?在那些井边的事情只是雕虫小技,烧毁整座城市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曾经毁灭了世界!听到我的话了吗?他们一定要被杀死,把他们从世界的表面抹去! 这不是他的声音,虽然它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叫喊着。不是令公鬼,是玄武翊圣真君,那个在三千年前就死掉的人。他在令公鬼的脑子里说话。上清之气总是将他从令公鬼意识的阴影中拉出来,令公鬼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千八百五十五章 只有寂静 他是真龙的转生,是转生真龙,他无意否定这点。但每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的转生,另外一百个人、一千个人的转生,这是因缘造就的结果。 每个人都会死去,然后转生,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永远没有尽头。但其它人从不会和他们的前生对话,其它人的脑子里不会有别人的声音,除了疯子之外。 我呢?令公鬼心想。他的一只手紧握住真龙令牌,另一只手握住了剑柄。你呢?我们和其它人有什么不同? 只有寂静。 真龙经常都不会回答他。大约他永远都不要回答最好。 你是真的吗?那个声音最后带着疑问的意味说道。它通常不是拒绝回答,就是否认令公鬼的存在。我呢?我对某个人说话,我觉得我是这样做的。在一个盒子里,一个箱子。喘息的笑声,非常低弱。 我是死了,还是疯了,或者两者都是?不要紧,我肯定是他娘的,我是他娘的疯子,这里是末日深渊,我是……该……他娘的,那个笑声变得疯狂,这里是末……末日深…… 令公鬼将那个声音压抑成如同小虫般的嗡嗡声,这是他被鬼子母塞在箱子里的时候学会的办法。那时,他孤身一人沉陷在黑暗里,陪伴他的只有痛苦、干渴,还有那个死掉的疯子的声音。 有时那个声音也会变成安慰,变成他唯一的伙伴,他的朋友。一些事情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不是景象,只是色彩和动作的残片。不知为什么,它们让他想到了马鸣,还有子恒。 这种光影残片的闪现是从他在那个箱子里时开始的,在那里,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些光影,还有千万种其它的幻觉。羽涅、乌茜和解蠡每天在拷打过他之后,就将他塞进那个箱子里。他摇了摇头,不,他已经不在那个箱子里了。他感觉到握住令牌和剑柄的手指处传来了疼痛。只有记忆留了下来,记忆是没有力量的,他并没有…… “如果我们必须在你吃饭之前进行这次旅行,就让我们开始吧!其它人早就吃完晚饭了。” 令公鬼眨眨眼,苏琳在他的瞪视下后退了一步。苏琳是一个站在猛豹面前也不会退缩的女人。令公鬼让自己的表情和缓下来,至少他努力这么做。他觉得那张脸是别人的,只是戴在他脸上的一副面具。 “你还好吗?”苏琳问。 “我在思考。”令公鬼松开双手,耸了耸肩。他已经换下了从杜麦的井穿回来的长衫,现在他身上是一件没有装饰的蓝黑色衣服。这件长衫合适多了。即使已经洗过了澡,他仍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干净的,因为还有阳极之力在他的体内。“有时候我会想太多事情。” 二十多名枪姬众簇拥在这个没有窗户、围着暗色墙板的房间一端。靠墙立着八支镀金灯架,灯架后面立着镜子用来增加照明。令公鬼很高兴有这些灯,他已经不再喜欢黑暗的地方了。 这里还有三名毕月使,厌火族人聚在房间的一端,毕月使在另一端。乔南虽然有着这样的名字,却是个黑齿国人。他将双臂抱在胸前,一跳一跳的眼眉如同黑色的毛虫,看样子,他正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他差不多比令公鬼大四岁,现在他正为了得到鬼金士的银剑而努力。卜振敏比起令公鬼第一次看见他时身上有了更多的肉,脸上的青春痘也少了一些,但他的鼻子和耳朵看上去仍然是身体上最大的部分,他总是用手指去摸衣领上的剑徽,仿佛是吃惊地发现它在那里一样。 王独嵘也有了那个剑徽,但他现在穿着一件绿色长衫,在袖口和翻领上有一点银线刺绣,好像是个富商或小贵族。他和振敏的年纪差不多,只是身体被振敏更壮实一些,脸上几乎没有青春痘。 他的黑色长衫放在他脚边的皮袋子里,这似乎让他很不高兴。他们就是真龙嚎叫着要毁灭的人,他们和其余所有毕月使。毕月使、鬼子母,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人都会让真龙变得狂暴凶野。 “想太多,令公鬼?”沙木香一只手抓着一根短矛,另一只手抓着皮盾和三根短矛,但她的神态仿佛是正在向令公鬼晃动着一根手指。毕月使们都皱起眉看着她。“你的问题是,你任何事都不想一想。” 其它一些枪姬众都轻声笑了起来。但沙木香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比这里的其它枪姬众至少要矮一拳,有着一头火焰色的头发,也有着同样火烈的脾气。 对于自己和令公鬼的关系,她有着特别的看法,她的朋友黎枫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黎枫有着木棉色的头发,肩膀比沙木香的头顶还要高。对于和令公鬼的关系,她的看法和沙木香完全一致。 令公鬼没有理会沙木香的评价,但他还是不禁叹了口气。黎枫和沙木香是最糟糕的。实际上,所有枪姬众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应该是对之唯命是从的朅盘陀王,还是唯一被枪姬众所知的枪姬众的孩子。枪姬众们全都把他看作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兄弟,甚至有少数枪姬众更把他看成是她们的儿子。 刚刚脱离童稚没几年的蜚零似乎也认为令公鬼是她的弟弟,而头发已经全灰,像苏琳一样满脸皱纹的齐蕴,却又像对待兄长般对待他。所幸她们只是在单独与令公鬼相处时会这样对待他。如果周围有别的厌火族人,她们就会把他当成是朅盘陀王了。他对她们是有亏欠的,她们为他而死,无论她们怎么想,他对她们是有亏欠的。 “我不打算把整夜时间都浪费在这里,让你们玩‘吻雏菊’的游戏。”令公鬼说道。苏琳瞥了他一眼————无论是穿着裙装还是穿着圣保衣,女人们全都擅长抛出那种目光,就像农夫们擅长于抛撒种子一样。 毕月使们没有再去盯着枪姬众;他们将行囊背到了肩上。令公鬼曾经命令萧子良对他们严加训炼,让他们成为兵刃,萧子良认真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他们都是优秀的兵刃,只要令公鬼能确定他们的锋刃不会突然倒转过来。 第一千八百五十六章 到了一百步 今晚令公鬼有三个目的地,其中一个是不能让枪姬众知道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另外两个之间的优先级是他早已确定的,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这次行动很快就会被别人知道,但为了某些原因,他还是要尽量保密。 当通道在房间中央打开时,一股任何农夫都很熟悉的甜香气息飘了过来,那是马粪的气味。苏琳在戴上面纱时皱了皱鼻子,然后就率领半数枪姬众跃过了通道。看了令公鬼一眼之后,毕月使们也跟着过去了。他们都吸纳、维持了最大限量的阳极之力。 因为这样,所以当他们经过令公鬼身边时,令公鬼能感觉到他们的力量。否则如果想确认一个男人是否有导引真气能力,就要费更大的力气和更长的时间,而且还需要对方的合作。没有人像他那么强大。现在还没有,除非一个男人的导引真气能力已经成长到了极限,否则没有人知道他的导引真气到底能有多强。 独嵘是他们三个之中最强的,但他有萧子良所说的阻滞。独嵘并不相信自己的上清之气能在一定距离外发挥作用,结果就是在五十步以外,他的能力就开始衰退了。到了一百步,他连一根阳极之力的细线都编织不出来。 看样子,男人导引真气能力的成长比女性快,这是一件好事。这三个人都已经可以制造出能够使用的遁道了。只有乔南在这样做的时候还很勉强。令公鬼留下的所有毕月使都已经超过了这个水平。 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杀死他们,在他们发疯之前。真龙悄声说道。杀死他们,杀死幽瞳,还有韩咒,所有的弃光魔使。我必须把他们全部杀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他又开始试图从令公鬼那里抢夺对上清之气的控制。经过一番争斗,他失败了。 最近他做这种争夺的次数似乎愈来愈多,他也总是想自己去运起阳极之力,这种尝试比前一种要危险得多。令公鬼相信当自己抓住真源时,真龙是无法夺走的。但他怀疑,如果真龙抢先抓住真源,他同样也无法从真龙手中把它夺回来。 那我呢?令公鬼想道。那几乎已经是吼叫了,而且像真龙一样凶恶。他被上清之气包裹着,愤怒如同蛛网般覆盖在虚空的表面。我也能引导。疯狂也等待着我,而你已经疯了!你杀死了你自己,弑亲者,在你杀死你的老婆、孩子和无数其它人之后。我不会进行不必要的杀戮!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弑亲者?回答他的只有静默。 令公鬼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覆盖在虚空表面的火焰蜘蛛网闪烁着,在远处发出刺眼的光芒。令公鬼以前从没这样对那个人说过话————那是一个人,不止是声音,而是拥有记忆的一个完整的人。大约这样能将真龙赶走。那个人半数的嚎叫都是对他死去老婆的哀悼。他真的想把真龙赶走吗?那个他被封闭进箱子里时唯一的朋友。 令公鬼答应过苏琳,要在数到一百下之后再过去,但他却是以五的倍数去数。然后他就跨过四百五十里的距离来到了玄都。 夜幕已经笼罩了锡城古国的王宫,月影罩住了结构精巧的尖顶和黄金圆顶,但夜晚的微风并不能带走空气中的炎热。几乎还是圆形的月亮挂在空中,散发出些许的光亮。 带着面纱的枪姬众在宫殿中最大的马厩后面奔跑着,她们身边是排列整齐的马车;这些马车是用来每天将马厩中的马粪拉出去的,它们的木板都已经被马粪浸透了。毕月使们都用手捂住了鼻子,振敏干脆把鼻孔捏住。 “朅盘陀王数得真快。”苏琳嘟囔着,但她还是放下了面纱。这里并不会出现任何预料之外的状况,没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停留。 其余的枪姬众过来之后,令公鬼关闭了通道。当通道一闪而逝时,真龙低声说,她消失了,几乎是消失了。他的语气显得放松了下来。护法和鬼子母之间的约缚在传说纪元并没有出现。 采蓝并没有真正消失,自从违抗令公鬼的意愿约缚了令公鬼之后,她的存在就不曾中断过。不过现在这种存在感确实减弱了,而这种减弱却让令公鬼想起了采蓝。一个人可以习惯于任何事情,并且把它当成是理所当然的。 令公鬼在采蓝附近时,她的情绪就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她的身体状况也是一样。如果令公鬼想到她,就会确切地知道她的位置,就像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一样。但也就像他对自己的手一样,除非他刻意去想,否则手并不会干扰他的思维。 在相隔很远的距离之后,令公鬼仍然能感觉到她在自己东边的某个地方。令公鬼想感觉到她。就算真龙陷入沉寂,就算在那个箱子中的所有记忆被他从脑中抹去,他仍然有一个约缚来提醒他————永远不要信任鬼子母。 突然间,他意识到乔南和振敏仍然维持着阳极之力,便严厉地说道:“放开。”这是萧子良使用的命令。他感觉到阳极之力从他们身上消失了。优秀的兵刃,至今仍然还是。 杀死他们,不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真龙喃喃地说着。令公鬼故意放开了真源,虽然他并不愿意这样做。他总是痛恨这种放弃生命的感觉,他对周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了许多。他依然保持着紧绷的情绪,随时准备将真源再次抓紧,现在他总是这样。 我必须杀死他们。真龙低声说着。 令公鬼猛地将那个声音推回去,命令一名叫作山奈的枪姬众,她是一名方脸的女子,进入宫殿。然后他就在马车旁踱步,思绪又一次转动起来,比以前更快。他不该到这里来的。他应该派独嵘送一封信过来。 仪景公主。鬼笑猝。子恒。小丹。秋桑。夜娇靡。马鸣。苍天啊,他不该来的。仪景公主和鬼笑猝。秋桑和夜娇靡。小丹和子恒,还有马鸣。闪动的色彩,一闪而逝的动作。一个疯子在远处恼怒地嘟囔着。 慢慢地,他开始觉察到枪姬众们正在议论着什么,好像是关于这里的气味,她们在暗示这种气味和毕月使们有关。她们想让别人听到她们说话,否则她们就用手语了。 第一千八百五十七章 踉跄了一下 这里的月光足够让她们看见彼此的手势,也足以让令公鬼看清振敏的脸色,以及独嵘咬牙的模样。大约在杜麦的井之后,他们不再是小子了,但他们仍然只有十五六岁。乔南的眼眉垂了下来,眉梢快要垂到脸颊上了,但至少没有人再次运起阳极之力。 令公鬼本想朝那三个人走去,转念一想,便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如果我能容忍枪姬众的愚蠢,你们也应该可以。” 振敏脸上的颜色变得更阴沉了,乔南咕哝了一声。他们三个全都连连作揖,向令公鬼致敬,然后他们开始相互交谈起来。乔南低声说了些什么,眼睛一直瞥着枪姬众,独嵘和振敏笑了起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枪姬众有这样的表现,以前他们总是既想多看这些陌生的人种两眼,又害怕这些在传说中杀人无数的楼兰会要了他们的性命。现在他们已经很难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他们需要重新学习畏惧。 枪姬众们瞪了令公鬼一眼,开始使用手语了。偶尔她们还会轻笑两声。她们虽然对毕月使保持着警戒,但枪姬众就是枪姬众————楼兰就是楼兰————危险只会让她们觉得更有趣。黎枫大声嘟囔着鬼笑猝会来对付他,众人用力地点头表明对她的赞同。那些传说里的英雄可从没有过如此混乱的人生。 山奈回来之后,报告说她已经找到了李义府和沙达奇,部族首领沙达奇负责统领驻扎在玄都的厌火族人。令公鬼解下剑带,独嵘也这样做。蜚零拿出一个大皮袋,将剑和真龙令牌放了进去。然后她拎着那个袋子,仿佛里面装满了毒蛇,或者是腐烂的死尸。 实际上,如果皮袋里装的真是这种东西,蜚零就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提着它了。令公鬼从齐蕴手中接过一件有兜帽的披风,将手腕在背后交叉,让苏琳把它们捆起来。她低声嘀咕了两句,但还是把绳子绑得很紧。 “真是胡闹,就连湿地人也会觉得这是胡闹。” 令公鬼尽量不让自己退缩,苏琳的力气很大,而且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你从我们身边跑掉的次数太多了,令公鬼,你根本不注意照顾自己。”苏琳把令公鬼看成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兄弟,只是这个兄弟有时候很不负责任。“女武神的信徒维护着你的骄傲,你却毫不在乎。” 独嵘在双手被绑的时候显得很是气恼,虽然绑他的那名枪姬众看上去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乔南和振敏看着这一切,紧皱起眉头。他们像苏琳一样不喜欢这个计划,而且也不知道令公鬼到底要做什么。转生真龙并不需要为自己做解释,朅盘陀王也是一样。不过毕月使什么都没有说。兵刃不会提问题。 苏琳绕到令公鬼面前,看着令公鬼的脸,她的呼吸停滞了。“她们这样对你。”她轻声说着,伸手握住了腰间的重匕首。那把匕首的钢刃长度超过了一尺,几乎可以算是一把短剑了,但只有傻瓜才会说厌火族人的腰间佩着一把“短剑”。 “给我戴上兜帽,”令公鬼粗声粗气地说,“这次行动的关键就是,我在见到沙达奇和李义府之前不能被别人看见。”苏琳犹豫着,注视着令公鬼的眼睛。“我说了,戴上兜帽!”令公鬼吼了一声。苏琳能用一双空手杀死大多数男人,但她将兜帽在令公鬼脸旁边整好的时候,手指非常轻柔。 蜚零笑着拉下令公鬼的帽沿,遮住他的眼睛。“现在你可以确定没有人会认出你了,令公鬼,但你必须跟着我们走了。”几名枪姬众也笑了起来。 令公鬼全身僵硬,他差点就抓住了阳极之力。真龙胡乱地吼叫着。令公鬼强迫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他的眼前并不是一片黑暗,月光从帽沿下面渗透了进来。即使这样,当苏琳和沙木香握住他的手臂,引领他向前走的时候,他还是踉跄了一下。 “我觉得你的年纪已经够大,应该能走得更好一些。”沙木香带着嘲笑的口吻,故作惊讶地叨念着。苏琳抬起手,令公鬼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她是在拍自己的手臂。 令公鬼眼前只能看见很小一片被月光照亮的石板地面,然后是石头台阶,被灯光照亮的大理石地面,有时又会是一段长长的地毯。当有人影从他眼前经过时,他总是会紧张地去感觉是否有人导引真气了阳极之力,或者更糟糕的,是否有女人导引真气太一时那种刺麻感出现。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很可能会无法及时发现突然出现的攻击。他能听见几名仍然在忙碌的仆人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但对于看管着两名囚犯的五名枪姬众,没有人会过来找麻烦。 现在是沙达奇和李义府住在这座宫殿里,他们的人管辖着玄都。宫殿的走廊里出现一些陌生人不会是奇怪的事。走在这里就像是行走在迷宫中一样,自从离开思尧村之后,他总是会走进一个接着一个的迷宫。甚至当他以为自己面前的道路毫无阻碍时,他其实仍然是陷在迷宫里。 如果我看见一条坦荡的道路,我能认出来吗?他心想。或者我会将它看成是一个陷阱? 没有所谓坦荡的道路,只有陷阱、机关和黑暗。真龙的嚎叫声显得吃力而绝望。就像令公鬼自己的感觉一样。 当苏琳终于引领众人走进一个房间,关上房门时,令公鬼用力扬起头,将兜帽甩到背后————随后他愣了一下。他预料到沙达奇和李义府会在这里,却没想到李义府的老婆海蓉也在,同样没想到在场的还有鬼斯兰和鬼灵儿。 “你还活着,朅盘陀王。”沙达奇是令公鬼见过的最高的人。 他盘腿坐在铺着白绿色地砖的地面上,显得闲适安逸,却又能在眨眼间就发动凌厉的攻击。这位于阗楼兰的部族首领已经不年轻了,没有任何部族首领是年轻的,他的深红色头发里有着不少灰丝,但任何以为他已经被岁月削弱的人,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悲惨教训。 “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阴凉。我立在朅盘陀王身边,我的枪矛立在我身边。” 第一千八百五十八章 确定无疑 “清水和阴凉是很好,”李义府说道,他坐在一把镀金椅子里,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但我自己更喜欢凉酒。”他比沙木香稍高一点,蓝色短长衫敞开着,汗水在黝黑的脸庞上闪闪发光。 他有一双眼角上翘、精光四射的眼睛,夹杂着些许灰色的浓密髭髯上面是高耸的鹰钩鼻。尽管他摆出一副慵懒的模样,但他比沙达奇更像是个厉害的人物。“为了您脱离险境和您的胜利,我向您祝贺。但为什么您会伪装成一名囚犯到这里来?” “我更想知道他是不是带来对付我们的鬼子母。”海蓉插话道。这名身材高大的女人穿着一件绿丝绣金长裙。 在场的枪姬众里,只有黎枫比海蓉更高。小丹的母亲留着长长的黑发,只是鬓角处的头发都已经变白了。她的鼻梁并不比她男人的矮多少,目光里有比她男人更多的烈性。在一件事上,她和她的孩子很像————她的忠诚是对男人的,而不是令公鬼。 “你已经让鬼子母成为了囚犯,我们现在是否可以期待白塔会为了取下我们的头颅而全体出动?” “如果她们这样做,”鬼斯兰整理着披巾,一边严厉地说道,“她们会得到她们应有的下场。”这位赤红色头发、碧眼睛、容貌美丽的智者,从面容判断,只比令公鬼大几岁。最近她成为了沙达奇的老婆。无论是什么改变了智者们对于鬼子母的看法,鬼斯兰、鬼纳斯和摩诃丽是智者当中改变最大的。 “我觉得知道的是,”等在房里的第三名女子说,“你会如何处置羌活。”海蓉和鬼斯兰气势逼人,鬼灵儿的气势却压倒了她们两个,但令公鬼很难说清楚这是为什么。 这位烟泉堡的大总管是一位坚定、有着母性威严的女子。她的相貌用“俊美”来形容更为贴切。她的眼角已经有了许多鱼尾纹,浅红色头发中的银丝几乎和沙达奇头发里的灰丝一样多。任何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在这三个女人里,她具有绝对的影响力。 “鬼斯兰说摩诃丽认为羌活并不重要,”鬼灵儿继续说道,“但智者们会犯和男人同样的错误————当她们关注于眼前的战斗时,却看不见脚下的蝎子。” 她朝鬼斯兰抛出一个微笑,除去了刚才那番话中的尖刺。鬼斯兰回报以一个微笑,向她表明自己并不介意。 “大总管的干活就是在人们被螫伤前找到那些蝎子。”鬼灵儿也是沙达奇的老婆,这种事情一直让令公鬼感到惶恐不安————这三名厌火族人的婚姻完全出自于鬼灵儿和鬼斯兰的选择,身为男方的沙达奇只能被动承受。在厌火族人当中,如果某个男人的老婆选择了一位姐妹老婆,那么这个男人并无权表达什么意见。 “羌活已经被流放到农庄去做工了。”令公鬼恼怒地说道。众人都朝他眨眨眼,寻思着这是不是个笑话。“太阳王座再次空出来,等待着仪景公主的到来。” 令公鬼考虑过是否要编织一个防止偷听的阵法,但阵法可以被任何进行探测的男人和女人察知,并让他们由此知道这里正有人在谈论重要的话题。不管怎样,这里所谈论的任何事,很快就会传遍从龙墙到大海的每一个地方。 独嵘正在揉搓自己的手腕,蜚零将匕首插回鞘里,没有人看他们一眼,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令公鬼身上。令公鬼皱眉看着山奈,摇晃着被捆住的双手,直到苏琳割开了绳结。然后令公鬼说道:“我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场家庭聚会。”山奈看上去似乎有点羞愧,但房里只有她有这种表情。 “等到你成亲后,”李义府带着微笑喃喃说道,“你就必须学习如何谨慎地选择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向你的老婆隐瞒的。”海蓉瞥了他一眼,咬住了下唇。 “老婆们是巨大的安慰,”沙达奇笑着说,“只要男人不告诉她们太多事情。”鬼灵儿微笑着用手指抚过男人的头发————然后突然抓住他的头发,仿佛要把他的头揪下来一样。 沙达奇哼了一声,但不只是因为鬼灵儿的手指。鬼斯兰在自己宽大的裙子上抹了抹小刀,把它收回鞘里。这两个站在沙达奇两侧的女人彼此笑了一下。她们的男人则揉着肩头圣保衣上的一小片血迹。海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有了什么主意。 “我对哪个女人能有那么深的恨意,会让她成为转生真龙的老婆?”令公鬼冷冷地说。这句话在房里造成了一阵让人喘不过气的静默。 令公鬼努力想拉紧自己愤怒的缰绳。他应该想到这个的,鬼斯兰不止是智者,她还是释梦者,就像鬼纳斯和摩诃丽一样。她们可以在梦中交谈,也可以在梦中将讯息告知他人。 这真是个有用的技能。但至今为止,这个技能她们只为他使用过一次。她们是智者,做什么事要由她们自己决定。鬼斯兰知道雨师城所发生的事情丝毫也不奇怪,她肯定也会把这些事全都告诉鬼灵儿,这两个女人既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姐妹。 鬼斯兰在告诉沙达奇绑架的事情之后,沙达奇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李义府。期待李义府会向他的老婆隐瞒这件事,就如同期待他不把家中着火的事情告诉海蓉。令公鬼一点一点地将怒火收了回来,在心里熄灭它们。 “仪景公主到了吗?”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随意,但是失败了。不要紧,所有人都知道他会为此而焦虑。锡城古国大约不像雨师城那样动荡,然而让这两个地方恢复平静最快的办法就是让仪景公主登上王位,大约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还没有。”李义府耸耸肩,“但已经有传闻从南方传来,说一支有鬼子母参加的军队正在三江口的某个地方,或者大约是黑齿国。那可能是年轻的马鸣和他的貔虎军,公主和逃出白塔的鬼子母应该是和他们在一起。” 令公鬼揉搓着被绳子弄痛的手腕。刚才他会那么无聊地装成囚犯,都是为了躲过仪景公主。仪景公主,还有鬼笑猝。那样他就可以在她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前来并离开。大约他会想办法看她们一眼。大约……他是个傻瓜,这点是确定无疑的。 第一千八百五十九章 毒蛇死了就不会咬人 “那些鬼子母也向你宣誓效忠了吗?”海蓉的音调和她的表情一样冰冷。她不喜欢令公鬼,在她看来,她男人现在走的这条路早晚会让他的脑袋被插在嘉荣城门口的矛尖上,而让她男人走上这条路的正是令公鬼。“你对鬼子母做的那些事,白塔不会置之不理的。” 令公鬼向海蓉微微颔首,如果海蓉将他的这个动作看成是嘲讽,那就可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海蓉从没有在称呼令公鬼时用过任何尊称,她甚至没叫过令公鬼的名字。她对令公鬼说话就像是在对一名步兵说话,而且还是一名愚笨又不被她信任的步兵。 令公鬼道:“如果她们选择立誓,我会接受她们的誓言。我怀疑她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真的想回到嘉荣城。如果她们有别的选择,她们可以走自己的路,只要她们不和我对抗。” “白塔已经在对抗你了。”沙达奇说。他将拳头杵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倾过来。那双大眼睛比海蓉的声音更加冷酷。“来过的敌人还会再来,除非他们被阻止,我的枪矛会跟随朅盘陀王到任何地方去。” 鬼斯兰点点头。她大概很想将每一名鬼子母都屏障住,让她们跪倒在地上,甚至被捆住手脚。鬼灵儿也在点头,还有苏琳。李义府若有所思地用指节搔着胡子。令公鬼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难道你们不认为我的盘子早已经盛满,再也放不下一场对抗白塔的战争了吗?厉业魔母是掐住了我的喉咙,但她已经遭到了挫败。”地面在火焰中崩裂,血肉四散纷飞。鬼鸮和秃鹰都塞满了肚皮。有多少人死了?这只是挫败了厉业魔母而已。“如果她够聪明,能够就此止步,我也会的。”当然,他不会信任厉业魔母。那个箱子。他摇了摇头。依稀察觉到真龙突然开始为那里的黑暗和干渴呻吟起来。他可以忽略,必须忽略,但他不能忘记,也不能信任。 沙达奇和李义府开始争论厉业魔母既然已经开始行动,她是否有足够的智慧知道自己该停手了。令公鬼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走向墙边一张放置有各种地图的桌子。 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织锦,织锦上描绘了一场锡城古国白狻猊取得辉煌胜利的战役。很显然,沙达奇和李义府一直是在这个房间里拟定各种计划的。 稍一搜检,令公鬼就找到了他需要的地图。那是一张巨大的卷轴地图,上面标明了从迷雾山脉到漆水河的全部锡城古国领土,以及锡城古国南边的一部分区域,包括海丹、黑齿国和三江口。 “被关在伐木人国度的那些女人禁止制造任何麻烦,那么我们为何要允许其它那些女人肆意妄为?”鬼斯兰说道,她显然是在回应某些令公鬼没听到的话,语气显得很恼怒。 “我们会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海蓉。”鬼灵儿平静地说。她的声音一直都是平静的。“坚持你的勇气吧!我们会去我们必须去的地方。” “当你从悬崖上跳下去的时候,”海蓉答道,“你能做的只有坚持住自己的勇气,希望悬崖底下会停着一辆干草车。”她的男人笑出了声,仿佛她在说一个笑话。但海蓉的语气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令公鬼展开地图,用墨汁瓶和沙瓶压住四角,以手指丈量着地图上的距离。如果传闻属实,那么马鸣的前进速度就不是很快;而貔虎军快速前进的能力已成为马鸣的骄傲。 大约是鬼子母减缓了他的速度,那些女人还带着仆役和马车;大约那里的鬼子母比他估计的要多。令公鬼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握成拳头,便将它们放开。 他需要仪景公主。仪景公主要掌握住这里和雨师城的王座,这是他需要她的原因,仅此而已。鬼笑猝……他不需要她,完全不需要,而且鬼笑猝也已经说清楚了,她同样不需要他。只要离开他,她就是安全的,他要让她们两个尽量远离他,这样才能保证她们的安全。 苍天啊,如果能看她们一眼就好了。但他需要马鸣,子恒太顽固了。他不知道马鸣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精通了战场上的一切知识,就连李义府也钦佩马鸣的观点,至少在战争方面是这样。 “她们将他当作歹藏对待。”苏琳恼恨地说,其它一些枪姬众的眼里也都射出了恼恨的目光。 “我们知道,”鬼斯兰凶狠地说,“她们没有骄傲。” “如果一切都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他真的能隐忍下来,就此止步吗?”海蓉用不相信的口吻问道。 地图所标明的范围并没有向南扩展到雨师城————桌上没有一张地图上有云梦泽的任何一部分出现,但令公鬼能够根据地图上的三江口大致估算清化丘陵的位置。 那片地区在云梦泽东北部边境,那里有一系列依附山丘而建的堡垒工事,任何入侵军队都不可能忽视那个地方。在东边大约两百五十里,穿过涿鹿平原,正驻扎着一支军队。 自从二十年前,诸国聚集在嘉荣城城下共同对抗厌火族人之后,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军队,大约要追溯到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时代才能找到如此大规模的军队。晋城人、雨师城人、厌火族人全都被部署在那里,准备一举击溃云梦泽。如果子恒不愿意率领这支军队,那么马鸣就必须指挥他们。只是现在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他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 “老天爷收了我的眼睛吧!”李义府喃喃地说道,“你从来没提到过这件事,鬼斯兰。舒月小姐和齐叔庄主就在雨师城扎营,还有武泰大君也在那里?他们在这时候聚集在一起绝非偶然,那是一个挡在家门口的毒蛇坑。” “让持枪矛者舞蹈吧!”沙达奇说,“毒蛇死了就不会咬人了。” 幽瞳总是最擅长自我防御。这是真龙在暗影之战中的记忆。两个处在同一颗脑子里的人,记忆总是会相互混淆的。真龙会不会忽然发现自己正在回忆牧羊、劈柴和喂鸡的情景?令公鬼还能听到他微弱的嚎叫,关于杀戮,关于毁灭。每次想到弃光魔使,真龙几乎都会被拉到他思绪的边缘。 第一千八百六十章 你误解她了 “海蓉说的是实话,”沙达奇说,“我们必须坚持我们已经在走的路,直到我们的敌人被毁灭,或者是我们被毁灭。” “这不是我的意思,”海蓉冷冷地说,“但你是对的,我们现在别无选择。敌人毁灭,或者我们毁灭。” 令公鬼研究着地图,死亡、毁灭和疯狂飘浮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军队发动攻击之后,幽瞳很快就会前往那些堡垒。幽瞳和他弃光魔使的力量,传说纪元的知识。 他自称为布政使大人,朝参内廷的成员,那些拒绝承认弃光魔使已经逃出封印的人们也这样称呼他。但令公鬼知道他是谁。根据真龙的记忆,他认识幽瞳的脸,对他的了解一直深入他的骨髓。 “戴玲会如何处置文澜和令狐戴己?”鬼灵儿问,“我承认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隔离她们。” “她做的那些事并不重要。”李义府说,“让我关心的是她和那些鬼子母的会晤。” “戴玲是个傻瓜,”鬼斯兰喃喃地说,“她相信关于朅盘陀王已经向丹景玉座下跪的谣言。如果没有鬼子母的允许,她连梳头都不敢。” “你误解她了,”海蓉坚定地说,“戴玲有足够的力量统治锡城古国,她已经在卢奴证明了这一点。当然,她会听取鬼子母的建议————只有傻瓜才会无视鬼子母————但听取并不等于遵从。” 从杜麦的井带回来的马车需要重新进行搜索,那个雕刻成小胖男人形状的法器一定是在那些马车里。逃走的鬼子母们不会知道那是什么,除非,大约,有人会拿走一样转生真龙的东西当作纪念品。不,它一定是在马车里。有了它,他的力量绝对就能超越任何的弃光魔使了。没有它……死亡、毁灭和疯狂。 突然间,那些他一直在无意中倾听的交谈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怎么回事?”他从那张奇玉镶嵌的桌边转过身问道。 人们带着惊讶的表情转向他,本来斜倚在门框上的乔南站直了身子,轻松地蹲在地上的枪姬众立刻露出警觉的神情。她们本来只是在聊天,但现在她们在令公鬼身边时比原先更加警戒了。 鬼斯兰用手指触摸着奇玉项链,与沙达奇和李义府交换了个决定的眼神,然后她率先说道:“有九名鬼子母正在踏歌客栈里,在李义府所称的新城一带。”她说到“客栈”和“城”这两个词时,语气都很古怪。越过龙墙之前,她只是在书本里看过这种地方。“他和沙达奇说我们不能去招惹她们,除非她们做出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放任鬼子母不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令公鬼。” “如果说有人犯错,”李义府叹了口气,“那就是我犯了错,但我并不知道鬼斯兰究竟想怎么做。几乎一个月以前,你刚刚离开后,就有八名鬼子母住进了踏歌客栈。偶尔会有新的鬼子母来加入她们,偶尔也有人离开。但同时在那座客栈里的鬼子母从没超过十个人。她们一直深居简出,没有制造过任何麻烦。据我和沙达奇所知,她们没有向别人询问过任何事情。也有少数几名凌日盟鬼子母进入玄都,她们的踪影被见到过两次。那些在踏歌客栈里的鬼子母全都有护法,这些却没有,我认为她们是凌日盟。被看见的凌日盟鬼子母有两个或三个,她们在查问前往黑庄的那些男人。只过了一天左右,她们就离开了,我肯定她们并没有得到什么信息。黑庄在保密方面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她们也没有制造麻烦。所以,除非我确定有必要,否则我宁可不去惹她们。” “我指的不是这个。”令公鬼缓缓地说。他坐进一张正对着李义府的椅子里,抓着椅子扶手,直到指节处开始疼痛。 鬼子母聚集在这里,鬼子母聚集在雨师城,是巧合吗?真龙吼叫着死亡和背叛,如同地平线远方的滚滚沉雷。应该警告萧子良,不是关于踏歌客栈的鬼子母————萧子良肯定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他没提到这件事?————而是要让萧子良记得离那些鬼子母远一点,管住毕月使。 如果杜麦的井是一个了结,那么现在就又有了新的开始。有太多事情似乎已经脱离了控制,他愈是努力想将一切掌握在手里,就有愈多出乎预料的事情,局势就变化得愈快。迟早一切都会坍塌下去,摔个粉碎。 这个想法让他的喉咙发干。谢铁嘴曾经教过他一点抛球的小戏法,但他从不曾将这些戏法练得很纯熟。而现在,他必须能够将远比那些戏法复杂许多的手段运用自如。他希望能有东西润润自己的喉咙。 蜚零站起身,跑到房间对面一张放着大银罐的小桌前,令公鬼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把想法说了出来。她将一只锻竹杯倒满,微笑着把它递给令公鬼。 令公鬼接过杯子时,她张开了嘴,令公鬼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教训或挖苦的话,但蜚零的表情变了变,只说了一声:“朅盘陀王。”就回到她原先的位置上。 她那种严肃的模样仿佛是在仿效鬼灵儿,或是海蓉。黎枫用手语和她交谈,突然间,所有枪姬众红着脸,咬住嘴唇,像是拼命想要克制住笑意的样子,而蜚零已经一脸通红。 竹杯中的酒尝起来是用李子调味的。令公鬼还记得小的时候河对岸果园里肥大愉悦的李子,他爬上树去摘它们……他一扬头,将杯中的酒喝光。在红河有李子树,但没有李子果园,而且红河肯定没有那么宽阔的河面。把你那些遥远的回忆留给你自己吧!他向真龙喊道。他脑海里的那个男人只是自顾自地咯咯笑着。 李义府对着枪姬众们皱起眉头,然后又瞥了沙达奇和他的老婆们一眼。那三个人全都像石头般毫无表情。 最后,李义府摇了摇头,他和沙达奇处得不错,但厌火族人总是令人困惑不解。 第一千八百六十一章 那五分之一 “既然没有人会为我倒酒,”令公鬼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为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然后抹抹胡子,“嗯,凉快多了。萧子良招募新兵的办法大概把所有愿意追随转生真龙的人都招揽来了。他还给了我一支不错的军队————那些遴选毕月使时被淘汰下来的男人。他们全都瞪大眼睛谈论那些一步就穿过空气中的窟窿,但这些人从来没接近过黑庄。我正在试验年轻的马鸣想出的一些点子。” 令公鬼挥了挥拿着空杯子的手,挥开这个话题。“告诉我关于戴玲的事。”如果仪景公主出了什么事,戴氏家族的戴玲将会是锡城古国王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令公鬼已经告诉过她,仪景公主正在返回玄都的路上。“如果她以为她能得到银蟾王座,我也可以为她找一座农庄。” “得到王座?”海蓉难以置信地说。她的男人大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湿地人的想法,”沙达奇说,“但我不认为那个女人想要这个。” “绝对不会。”李义府拿起酒罐,为令公鬼倒了更多的寒潭香,“一些低阶贵族本想拥戴她在卢奴称王,好从中获利,而戴玲小姐行动得很快,在四天时间里,她就腰斩了其中两名带头的人,对另外二十人判处鞭刑,罪名是背叛公主仪景公主。”他又赞许地笑了两声,他的老婆则哼了一声。如果换作是海蓉,从卢奴到玄都的一路上大概都要立满绞刑架了。 “那么那些关于她要统治锡城古国的谣言呢?”令公鬼问,“还有她为什么要监禁戴己和文澜?” “她们都在谋取王座。”海蓉说。她的黑眸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 李义府点点头,他比他的老婆更平静。“三天前,羌活称王的讯息传来,使得你已经去了嘉荣城的传言显得更加真实。两国的贸易恢复之后,每天都有许多鸽子在雨师城和玄都之间穿行,你甚至能踩着它们的背脊在天上走路了。”他放下酒罐,坐回椅子里。“文澜在那天上午宣布自己有权得到银蟾王座,戴己在中午之前发出了同样的宣告。日落时,戴玲、曹茂和鲁隐抓了她们两人。第二天,他们宣布戴玲为锡城古国摄政,直到仪景公主返回玄都,那时他们将拥戴仪景公主为锡城的女王。大多数锡城古国贵族都已经宣布支持戴玲,我觉得,其中有些人是希望戴玲自己坐上王座的,但卢奴让即使是最有权势的贵族也不敢乱说话了。”李义府闭上一只眼睛,瞄着令公鬼。“至于你,他们全都绝口不提。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像我这种脑子就想不清楚了。” 海蓉冷笑着望向令公鬼:“那些你允许他们随意进出宫殿的……势利小人,都已经逃离玄都了,有传闻说,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已经逃离了锡城古国。你应该知道的,他们或者支持戴己,或者支持文澜。” 令公鬼小心地将装满酒的竹杯放到椅子旁边的地毯上。他留下廖胜、李触龙和其它人是为了迫使戴玲和她的支持者与他合作,他们绝对不会把锡城古国丢给像廖胜大人这样的人。 只要有时间,只要仪景公主回来,这种办法大约仍然有用。但所有的事情都变化得愈来愈快,远远超出他力所能及的范畴。不过,仍然有些事情是他能够控制的。 “独嵘是一名毕月使。”他说道,“我在雨师城时,他可以向我报告这里的讯息,如果有必要的话。”说这句话时,令公鬼瞪了鬼斯兰一眼,鬼斯兰只是用最冷漠的目光回望着他。海蓉望向独嵘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过于热情的狗丢在她的地毯上的死老鼠。李义府与沙达奇的目光则带着若有所思的意味。而处在众人目光焦点的独嵘只是在努力地想把身体站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是谁,”令公鬼继续说道,“任何人都不行,所以他才没有穿上黑衣。今晚我还要送两名毕月使到沙角峥庄主和段干木大君那里去。当他们在清化丘陵和幽瞳作战时,会用得上毕月使的。看样子,我还要在雨师城忙一段时间。”大约锡城古国也有他要忙的。 “就是说,你终于要命令枪矛前进了?”沙达奇问,“今晚你就会下达命令吗?” 令公鬼点点头,而李义府怪笑了两声:“真该为这个好好喝几杯,不过现在这种天气已经让人的血变得像热小米粥了。”他的笑容很快又变成了满面愁容。“真不让人活!真希望我能在那里。不过,为转生真龙守住玄都应该也不是小事情。” “你总是想到刀剑出鞘的地方去,男人。”海蓉的语气中充满了喜爱。 “那五分之一,”沙达奇说,“幽瞳完结的时候,你会允许楼兰得到云梦泽的那五分之一吗?”楼兰的传统允许他们在战争后拿走战败一方的五分之一财产,但令公鬼禁止他们在玄都这样做,他不会将一座受到任何伤害的城市交给仪景公主。 “他们会得到那五分之一。”令公鬼说道,但他现在想的不是幽瞳或云梦泽。快点带仪景公主来,马鸣。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闪动着,压过了真龙混乱的叫喊。快点把她带来,不要让锡城古国和雨师城在我面前崩溃。蓝色玄凤瑶华之帔。和半夏不同,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条七明四照玄光丹裙非常适合浣花夫人。 “明天我们必须留在这里,”半夏小心地在她的折叠椅里挪了挪身体,有时候,这把椅子会自己折叠起来,“孙大人说军队已经开始缺乏补给了,我们的营地里所有的东西都很缺乏。” 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根短牛油蜡烛,这张桌子也是折叠的,但它比半夏坐的椅子更稳固一些。这顶帐篷的正上方架着一根横杆,杆子上挂着一盏油灯,那两支蜡烛只是为了补充油灯光亮的不足。 昏暗的黄色光线闪烁着,让同样昏暗的影子在帐篷布上舞动。这里和白塔恢弘堂皇的丹景玉座书房完全无法相比,但这点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第一千八百六十二章 风向 半夏知道,自己和丹景玉座应该拥有的威望仪表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她很清楚,自己身上只有肩头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能够让别人知道她是丹景玉座,或者更多的人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愚蠢的笑话。 白塔的历史上倒是发生过不少奇怪的事情————楼烦曾经告诉过她一些秘密的细节————但肯定没有发生过像她这样奇怪的事情。 “四或五天会好一些。”浣花夫人沉思着说道。她一直在研究放在腿上的一叠纸张。浣花夫人有些微胖,还有着高颧骨和一双眼角上翘的眼睛,虽然穿着深绿色的圆领袍,坐在桌前一张不太稳的凳子上,她仍然显得端庄典雅。她戴着太微玄使的浣花夫人似乎是相信那条七色的条纹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就披在她自己的肩头。“大约应该更久一些,充分补充一下食粮不会有坏处。” 楼烦坐在桌前另外一张摇晃的凳子上,微微摇了摇头,但半夏并不需要她的提醒。“一天。”半夏大约才十八岁,缺乏丹景玉座的威仪,但半夏并不傻。有太多鬼子母在寻找理由,想要停下脚步其中宗派守护者绝不在少数,如果她们停太久,想让她们重新上路大约就不可能了。浣花夫人张大了嘴。 “一天,孩子。”半夏坚定地说,无论浣花夫人是怎么想的。 事实是,浣花夫人是太微玄使,半夏是丹景玉座;如果她能让浣花夫人知道这一点。白塔长老会就更糟糕了。 半夏想要大声喊叫,想砸东西,但在将近一个半月之后,半夏仿佛已经用了一生的时间来练习在比这更严重的刺激面前保持面容的平静。“如果停留得更久,我们就要将这附近的区域吃成一片荒地了,我不会让人们遭受饥饿的苦难。从实际利益而言,如果我们从这里的人身上拿走太多东西,即使我们付了钱,他们也会给我们造成数以百计的问题。” “当地人会袭击、偷取我们的牲口和运货马车。”楼烦低声说。她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盯着自己灰色的裙裤,似乎是不经意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男人会在晚上用冷箭攻击我们的卫兵,大约还会放火。这不是好事,饥饿的人会因为绝望而不顾一切。”孙大人也是这么对半夏说的,辞句也几乎一样。 那名火色头发的女人严厉地瞥了楼烦一眼。有许多鬼子母都很难和楼烦相处,她的面孔大约是这个营地里最著名的————年轻得就像见习使,甚至是初阶生,这是被遏绝的副作用,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只要楼烦一出现在营地里,几乎立刻就会有姐妹盯着她。这位曾经是丹景玉座的女人,遭到废黜并被切断了与太一的联系,随后却又得到治疗,恢复了至少一部分的力量。 而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知道遏绝是绝对不可能被治疗的。有许多人热切地欢迎她再次成为姐妹的一员,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在她身上发生的奇迹。在那之前,鬼子母害怕遭到遏绝胜过害怕死亡。但也有同样多,甚至更多的人,给予楼烦的只有冷漠和傲慢。她们认为都是因为楼烦,她们才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 楼烦应该教导新任丹景玉座关于礼仪和类似的问题————浣花夫人属于这样认为的人之一。所有人都相信楼烦痛恨这么做,除非是被点到,否则肯定只会紧闭双唇。她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不再是丹景玉座,也不再拥有原来那么强大的力量。 不过在鬼子母看来,让楼烦做这个干活并不算是残忍。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一切都必须被接受,否则只会造成更大的痛苦。大体上,鬼子母接受改变的速度很慢,然而一旦她们接受了,她们就会认为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一天,尊主,听您吩咐。”浣花夫人最后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半夏相信,那不是因为屈服了,她只是在掩饰顽固的表情。只要浣花夫人能服从半夏,半夏会接受她的顽固。在这个时候,半夏只能这样。 楼烦也低下了头,为的是藏住一丝微笑。姐妹们会被分配不同的工作,但姐妹之间的尊卑次序是严格的,楼烦的地位远低于浣花夫人,这是原因之一。 浣花夫人膝上的纸张是丹景玉座报告的副本,正本放在半夏面前的桌上。那是关于所有事情的报告,包括从蜡烛和烙饼的数量到马匹的状况,以及孙大人军队中相同方面的情况。那支军队的营地环绕着鬼子母的营地,两个营地之间有一片大约二十步宽的环形空地。不过在很多方面上,大约两个营地之间的距离应该拉到一里远。令人惊讶的是,孙大人像鬼子母一样坚持必须有这样的距离。没有多少男人在鬼子母身边会觉得舒服,这样的女人也不多。 身为太微玄使,浣花夫人很想将这些小事的管理权从半夏手中拿走。为此她向半夏建议过许多次,丹景玉座不该把精力耗费在这种日常杂务里。 丹景玉座则站在与浣花夫人对立的角度,强调一名优秀的丹景玉座应该亲自关注这些事情,而不只是拿着几十名姐妹和职员的报告照本宣科,所以丹景玉座每天都应该挑选其中一些事务进行检查,这样丹景玉座就能了解有什么事情发生,需要采取什么措施,而不必等到有人带着紧急状况跑来求救,往往那时候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丹景玉座称这个叫“时常感觉一下风向”。 确保这些报告到半夏的手里可能需要一个来月的时间,而半夏相信,一旦她将这些交给浣花夫人,她以后所知道的将只能是一切行动的结果,或者一无所知。 当她们开始仔细阅读下一页报告时,帐篷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这里并非只有她们三个。琪纱坐在帐篷一角的垫子上。“光线太暗对眼睛不好,”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手里正织补着半夏的云锦长袜,“我就不会在这么暗的光线里阅读。” 半夏的这名侍女双眼清亮,总是带着愉快的微笑。她的脾气很随和,总是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向半夏提各种建议,现在她仿佛已经服侍半夏二十年,而不是短短的两个月。 第一千八百六十三章 三名侍女 有时候,她的年纪仿佛比半夏大了三倍,而不是实际上的一倍。今晚,半夏怀疑琪纱这么说只是为了填补寂静造成的空虚。 自从成少卿逃走之后,营地里就出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已经被屏障,并且被严密地看管着,但他却像一团雾般溜走了。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揣测这是为什么,他在什么地方,他要做什么。 半夏比其它人更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知道成少卿在哪里。 浣花夫人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纸张,皱起眉看着琪纱。她不知道为什么半夏会让她的侍女留在这样的会议之中,更不知道半夏为什么会允许这名侍女如此胡言乱语。 她大约没想到,琪纱的在场和她的胡言乱语经常会干扰她的思绪,让半夏将不想接受的建议和不想做出的决定蒙混过去。琪纱自己则肯定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她对不住地笑了笑,又开始手中的织补干活,只是偶尔还会自顾自地嘟囔几声。 “如果我们继续,尊主,”浣花夫人冷冷地说,“我们大约能在黎明之前结束。” 半夏盯着这下一页的报告,揉搓着自己的额角。琪纱对于照明的建议大约是对的,她又开始觉得头痛了。不过,这大约是因为报告上载明了她们现有的金钱数量。 半夏读过的故事里从没提到过维持一支军队需要多少钱。还有两张纸条钉在这页报告上,它们来自两名宗派守护者————罗花休和辛蜚零,她们都建议付给士兵薪饷的周期应该延长,这样就可以减少金钱开支。 实际上,这不能被看作单纯的建议,因为罗花休和辛蜚零也不仅仅是两名宗派守护者,其它的守护者都会听从她们,虽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 半夏唯一能指望的守护者只有黛兰娜,但也绝不能指望她太多。辛蜚零和罗花休很少能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但无论她们在什么事情上达成共识,都要比这件事好一些。确实有一些士兵已经立下了誓言,但更多的士兵留在这里只是为了钱,以及在可能的胜利之后~进行掠夺。 “士兵要像以前那样得到薪饷。”半夏喃喃地说着,将那两张纸条揉成一团。她不打算让她的军队瓦解,更不会允许他们进行掠夺。 “遵命,尊主。”浣花夫人的眼里闪烁着喜悦。她一定也清楚金钱短缺的问题。任何以为浣花夫人缺乏智慧的人都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但浣花夫人也有她的盲点,如果罗花休和辛蜚零都说太阳将会升起,那么浣花夫人很可能会坚称太阳正在落下。反之也是一样,那两个人会不假思索地反对浣花夫人的一切提议。浣花夫人曾经对长老会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但正是罗花休和辛蜚零终止了她的这种影响力。不管怎样,半夏可以对此加以利用。 半夏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当她发觉的时候,立刻停止了这个动作。一定要想办法筹到钱,但她没必要让浣花夫人看到她的忧虑。 “那个新人会做好的。”琪纱一边织补,一边嘟囔着,“当然,晋城人总是高扬着鼻子,不过以宁梅知道一名侍女需要具备些什么。茉丽和我很快就能让她步入正轨了。”浣花夫人气恼地翻了翻眼睛。 半夏则偷笑了一下。半夏有三名侍女,这一点就像肩头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一样让半夏难以置信。不过这个笑容眨眼间就消失了。侍女也要有薪酬,和三万名士兵相比,她们的薪酬很少;而且丹景玉座也不可能自己洗衣服、缝补衬衣。 不过即使只有琪纱一个人,半夏也觉得绰绰有余了。如果她能够选择,她会把另外两名侍女立刻遣走。不到六七天以前,罗花休决定丹景玉座需要另一名侍女,于是在难民中挑出了茉丽。那些难民壅塞在每一个村庄里,直到他们被赶走。很快地,辛蜚零也不甘落后地从难民中挑出了以宁梅。在半夏知道这件事以前,这两个女人已经和琪纱一起挤在她的小帐篷里了。 这实在是件荒谬的事情:半夏的钱不够支持她的军队前进到嘉荣城一半的路程,却拥有三名侍女。而实际上,半夏还有另一名仆人,只是她一个铜子也不会要————所有人都相信兰岚是丹景玉座的女仆。 在桌子下面,她摸索着自己腰带上的荷包,感觉到里面的手镯。她应该再戴上它,这是她的责任,于是她从荷包里取出手镯,将它套在手腕上。这个银圈是用上清之气制造的,在扣紧之后就看不到接痕了。而半夏将它扣紧时,又恨不得立刻将它扯开。 情绪的洪流冲进了她意识中的一角,情绪和感觉仿佛集中在一只小口袋里,仿佛半夏正在想象它,但那不是想象,那太真实了。这只手镯是罪铐的一半,它在半夏和戴着另一半罪铐的女人之间造成了一种连结。 另外那一半罪铐是一条银项链,戴着它的女人自己是无法将它摘下来的。这个连结不需要她们两个人拥抱太一就可以持续,而戴着手镯的半夏永远都是这个连结的主导者。 “兰岚”正在睡觉,她的双脚已经因为连续几天的奔波而酸痛不已。即使是在睡着时,恐惧仍然在她的情绪中占据着主要位置,只有憎恨偶尔会接近于恐惧的强度。 半夏不愿意戴上手镯,部分因为那个女人的恐惧不断啮咬着她,部分因为她曾经被系在罪铐的另一端,还有部分则因为她知道那个女人真正的身份。她痛恨分享那个女人的任何心情。 营地里只有三个女人知道燕痴是这里的囚犯,正隐身于一群鬼子母之中。如果这件事被揭发,燕痴很快就会遭到审判,遏绝,并处以死刑。随后就会是半夏,以及丹景玉座和桑扬————她们是另外两个知道这个秘密的女人。一旦被揭发,半夏至少会被剥夺掉七明四照玄光丹裙。 因为藏匿弃光魔使,让她逃避公正的审判,她严厉地想,如果我只是被她们踢回到见习使的身份,那大约是我的幸运。她不自觉地用拇指转动着戴在右手食指上的巴蛇戒。无论这样的惩罚有多么公正,那也不是半夏会喜欢的。 第一千八百六十四章 不要绕圈子 半夏原来被灌输的理念是————最睿智的姐妹才会被选为丹景玉座。不过现在她已经学到了更多的东西。 选举丹景玉座是一场激烈的竞争,就像锡城人选举村长一样,大约还要更激烈。当然,在思尧村没有人想过要反对半夏的父亲,但半夏听说过迁安集和三湾渡口的选举。 楼烦之所以能成为丹景玉座,只是因为她之前的三位丹景玉座都是在成为丹景玉座后几年内就去世了,长老会想要一个年轻点的丹景玉座。和一名姐妹谈论她的年纪就像是掴她的脸颊一样粗鲁无礼,不过半夏已经有些了解鬼子母能够活得多么长久。 一名鬼子母通常都是在得到长衫的七八十年之后才有可能被选为宗派守护者,而有资格被选为丹景玉座的时间一般都比这个更加漫长得多。当时,长老会选择丹景玉座时,候选者恰巧是四名获得长衫不到五十年的鬼子母,那时绀珠派的流蕾更是推荐了一名戴上长衫只有十年的女子。当长老会陷入这种僵局时,大约守护者们最终拥护丹景玉座的原因是出于疲于应付,而不是她的管理才能。 而半夏,这个在许多人眼中应该只是一名初阶生的姑娘呢?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政权,轻易就可以被揪着鼻子向前走;一个和令公鬼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姑娘,最后这点肯定是让守护者们做出决定的原因之一。她们不会收回半夏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但半夏也发现,她原来辛苦积攒下的一点威信已经荡然无存了。罗花休、辛蜚零和浣花夫人大约真的有一天会开始甩彼此的耳光,打起来的原因肯定是应该由谁来揪住半夏的脖子。 “那看上去很像是我见仪景公主戴过的一只手镯。”浣花夫人向前倾过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膝上的纸张随之发出一阵窸窣的声音。“湘儿也戴过,我记得她们都戴过。” 半夏愣了一下,她还不够谨慎。“是同一只手镯,是她们离开时留给我的纪念。”转动着手腕上的这只银环,她感觉到一阵负疚的刺痛。这只手镯的做工非常精巧,让人看不出它的接合处。自从湘儿和仪景公主前往狐仙城之后,半夏就几乎没想过她们了。大约她应该让她们回来,看样子,她们的搜索行动并不成功。但如果她们能找到那件东西…… 浣花夫人皱起了眉。半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手镯,但她不能让浣花夫人对这只手镯有太多关注,如果浣花夫人又注意到“兰岚”脖子上的项链和这只手镯很配,那就是个让人头痛而难以应付的问题了。 半夏站起身,抚平裙摆,绕过桌子。丹景玉座今天得到了一些信息,半夏可以充分地利用它们————她并不是唯一隐藏着秘密的人。当半夏站到浣花夫人面前,近到对方没有空间站起来时,浣花夫人看起来很是吃惊。 “孩子,我听说在丹景玉座和桑扬到达独狐陈的几天后,有十名姐妹离开了,除了卿月盟之外,每个宗派都有两名姐妹参与其中。她们去哪里了,为什么?” 浣花夫人眯起眼睛,但她的表情依然保持着平静。“尊主,我很难回想起每一个……” “不要绕圈子,浣花夫人。”半夏又靠近了一些,直到她们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不要用虚言掩饰,说实话。” 浣花夫人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皱纹:“尊主,即使我知道,您也不能让所有这些小事麻烦您的————” “说实话,浣花夫人,完整的事实。我是否必须在全体长老会前质问你,为什么我不能从我的太微玄使那里得到事实?我要知道,孩子,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知道。” 浣花夫人转了一下头,仿佛是在为自己寻找出路。她的目光落在正忙于缝纫的琪纱身上,立刻显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尊主,明天,等到周围没有别人时,我肯定可以对所有的事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我必须先和几位姐妹说一下。” 那么她们就能杜撰出浣花夫人明天应该告诉她什么了。“琪纱,”半夏说,“请到外面去。”琪纱的样子像是专心地在做缝补,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但半夏一说话,她立刻跳到地上,几乎跑着离开了帐篷。当鬼子母发生口角时,任何聪明人都知道要离开现场。 “现在,孩子,”半夏说,“事实,你所知道的一切。现在这样是你能得到的最私下的场合了。”当浣花夫人又瞥向丹景玉座时,半夏这样对她说。 片刻之间,浣花夫人调整着自己的裙摆,或者不如说是在撕扯它,不停地躲避半夏的目光。毫无疑问,她仍然在寻找借口,但三誓约束着她,她不能说不实之言。 无论她怎么看待半夏的真实地位,无论她在半夏背后如何独断专行,但当着半夏的面否定她的权威是不可能的,就连罗花休也要维持着表面上的恭谨,即使在很多时候这种恭谨非常勉强。 浣花夫人深吸一口气,将双手交叠在双膝间,低垂下头,不带感情地说道:“当我们知道凌日盟要为支持成少卿成为伪龙而负责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一定要为此采取一些行动。”这个“我们”所指的肯定是聚集在浣花夫人身边的那几名姐妹————龙葵、花楹和其余几个影响力与守护者相差无几的人。 “厉业魔母发出命令,要求所有姐妹回归白塔,所以我们选择了十名姐妹去服从她的命令,这是能够渗透进去的最快办法。现在她们应该已经进入白塔了,她们会不动声色地让白塔中的所有姐妹知道凌日盟对成少卿所做的一切,而不必……”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说道,“即使是长老会也不知道这件事。” 半夏后退了一步,再次揉了揉额角。不动声色地,希望能藉此废黜厉业魔母,这确实是个不坏的计划,它甚至有可能会产生效用。但那需要若干年的时间。 而对于绝大部分姐妹来说,愈是无所事事地度过这段时间就愈好。等到足够久的岁月之后,她们就能让世界相信,白塔从不曾真正分裂过,那时知道现在这种状况的人大约就已经屈指可数了。 第一千八百六十五章 新鲜空气 大约,如果有足够长的时间,她们真的能找到办法把一切事情调整过来。“为什么要向长老会隐瞒这件事,浣花夫人?你肯定不会认为她们之中会有人将你的计划出卖给厉业魔母吧!”现在营地中有一半姐妹会斜眼瞥着另一半姐妹,害怕她们在暗中支持厉业魔母。 “尊主,任何以为我们现在的事业是个错误的姐妹,都不会让自己成为我们的宗派守护者。实际上,这样的姐妹早已应该都离开我们了。”浣花夫人并没有放松下来,但她的声音变成了那种耐心的、指导性的腔调,她认为这种腔调对半夏的影响力最大。她是很善于改变话题的。“人们心中的疑虑是我们要面对的最糟糕的问题,大家彼此之间都没有真正的信任。如果我们能想办法————” “玄女派,”楼烦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这才是让你血液发冷的事情,就像一条冉遗鱼钻进了你的裙子里。有谁能知道哪个人是玄女派的,有谁能确定玄女派姐妹会做什么?” 浣花夫人狠狠地瞪了楼烦一眼,但那股力道很快就从她身上消失了,或者说,是一种紧张代替了另外一种。她瞥了半夏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看到她嘴唇扭曲的模样,半夏相信,她肯定又想要寻找逃避的借口,只是半夏不会允许她这样做了。 现在营地里的大多数姐妹都已经相信玄女派的存在了,但白塔已经连续三千年否认玄女派的存在,现在即使鬼子母们相信了,也都伴随着深深的不安和怀疑。几乎没有人会谈及这个话题,无论她们有多相信。 “尊主,问题是,”楼烦继续说道,“如果长老会发现了这个行动,会发生什么事。”她似乎又是在把自己思考着的事情说出来。“我觉得,任何守护者都不会接受这样的借口————她没有被告知这件事是因为她大约在暗中支持厉业魔母。而如果说守护者们被怀疑是玄女派的……是的,我觉得她们一定会感到非常不愉快。” 浣花夫人的脸有些微微发白,不过她的脸没有变成惨白的颜色已经让半夏感到奇怪了。宗派守护者们的反应绝不会是用一个“不愉快”就可以描述的,浣花夫人那时将要遭遇的问题更不止是“不愉快”那么简单。 现在应该是切实收取利益的时候了,但半夏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浣花夫人和她的朋友们已经派了……应该怎么称呼那些人?不是细作,应该是被送进屋里去捉老鼠的鼬鼠————如果浣花夫人已经派遣鼬鼠进入了白塔,是否…… 一阵突然的刺痛从她脑海深处的那只小袋里涌了出来,将其它所有的意识都挤走了。如果半夏直接触及到那种感觉,她一定会痛晕过去,即使这样,她的眼球也猛然鼓胀了起来。 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正在碰触环绕在燕痴脖子上的项链,这个连结不允许男人介入。痛苦,以及一些半夏从不曾在燕痴身上感知过的东西————希望。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那些知觉,那些情绪。项链断开了。 “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半夏努力地说道。浣花夫人和楼烦都站起了身,但半夏挥手示意她们坐下。“不,我觉得单独待一会儿。”她匆忙地说道。“楼烦,向浣花夫人问紫苏她对于那些鼬鼠所了解的一切。明白吗,我说的是那十名姐妹。”她们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不过真是运气,当半夏从横杆的钩子上提下油灯,跑出去时,她们并没有跟在她身后。 楼烦不该慌不择路地奔跑,但半夏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在这样做了。她用空出的一只手提起裙裤,用近乎小跑的步伐向前走着。无云的天空中,月亮洒下充足的光芒,在帐篷和马车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营地中的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了,但不时仍然可以看到一堆堆低矮的营火。还有一些护法和少数的仆人保持着清醒。如果她用跑的,就会引来太多双眼睛注意她。现在她最不想出现的事情就是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她意识到自己在剧烈地喘息,并不是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是因为惊恐的心情。 半夏将脑袋和油灯探进“兰岚”的小帐篷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本来被拿来当成地铺的毯子被散乱地扔到了一旁。 如果她仍然在这里呢?半夏心中寻思着。还有那个让她自由的人也在这里吗?颤抖着,她缓缓地退了出来。燕痴有很多理由————私人的理由————不喜欢她,而唯一可以和这名弃光魔使单独对抗的姐妹————在她能够导引真气的时候————远在狐仙城。 燕痴可以在其它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半夏,甚至即使有姐妹感觉到了她的导引真气,在这样的营地里也不会非常惹人注目。更可怕的是,燕痴大约不会杀死她,而直到燕痴带着她远离此地之后,别人才会发现出现了异常。 “尊主,”琪纱在她身后惊诧地说道,“您不该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夜晚的空气是坏空气。如果您想见兰岚,我会为您叫她来的。” 半夏差点跳了起来,她一直都没察觉到琪纱在跟着她。她逐一审视聚拢在附近营火边的人们。他们待在火边不是为了在这种邪恶的炎热中取暖,只是为了相互交谈、取乐。他们距离这里都很远,但大约有人看见过刚才谁进入了“兰岚”的帐篷。有些人来过“兰岚”的帐篷,但其中没有男人,男人来到这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我觉得她已经跑掉了,琪纱。” “什么,那个坏女人!”琪纱喊道,“我一直都说,她有一张刻薄的嘴和一双卑劣的眼睛。您从难民之中救了她,她却像个贼一样溜走了,如果不是您,她早就在路上饿死了,这种人真没良心!” 琪纱跟着半夏回到了半夏睡觉的帐篷,一路上都在唠叨着“兰岚”的忘恩负义,以及应该如何处罚这种人。要抽这种人鞭子,要在他们逃跑之前抢先把他们赶走。她还拐弯抹角地提醒半夏,最好检查一下珠宝首饰是否完好无损。 第一千八百六十六章 诡计 半夏几乎没听见琪纱在说些什么,她的思绪在飞快地旋转着。 这不可能是成少卿干的,是吗?他不可能知道兰岚,更不可能回来救她,是吗?而令公鬼召集的那些男人,那些毕月使呢?所有的村庄里都流传着关于毕月使和黑庄的谣传,人们全都在悄悄地议论这件事。大多数姐妹都装作不在乎有几十名天生能导引真气的男人聚在一起————只是谣言比实际情况夸张许多,谣言总是非常夸张的。但半夏想到那些人的时候,脚趾总是害怕得想要缩起来。毕月使是可以……但为什么?毕月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们跟成少卿一样,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半夏努力躲避着那唯一符合情理的结论,那是比成少卿,甚至比毕月使更加可怕的事情————一名弃光魔使放走了燕痴。湘儿告诉过她,尸冥已经死在令公鬼手上。令公鬼也杀死了骞淼,或者据推测是这样的。雷负和龚鬼也死了。纯熙夫人杀死了关老,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万剑、韩咒和幽瞳。 幽瞳在云梦泽,没有人知道另外两个在哪里。在女性的弃光魔使之中,纯熙夫人和兰飞儿同归于尽,但所有其它人都还活着,也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哪里。“兰岚”的逃脱当然与她们无关,这是个男人干的。 是哪一个?为了抵御弃光魔使对营地的攻击,她们早已制定了计划。这里没有任何姐妹能够单独抵挡弃光魔使,但如果她们连结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进入营地的弃光魔使都会发现身边围满了连结在一起的鬼子母。 但她们必须先认出弃光魔使来。不知为什么,弃光魔使并没有那种光洁无瑕的面孔,大约这是因为他们和魔尊的联系造成的。他们……想到这里,半夏觉得不寒而栗,她必须让自己的思路清晰一些。 “琪纱?” “……看样子您的头痛了,需要按摩一下……是,尊主?” “找楼烦和桑扬来。让她们来找我,但不要让其它人知道。” 琪纱咧嘴一笑,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之后就跑开了。她几乎无可避免地要知道围绕在半夏身边的暗流,但她觉得所有这些策划和密谋都很有趣。当然,她知道的不过是表面的一些东西,而且连这些也是所知有限。半夏不怀疑她的忠诚,但琪纱如果了解了旋涡深处的那些事情,她的兴奋大约就会变成其它的情绪了。 半夏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点亮了帐篷里的油灯,然后吹熄手中的提灯,小心地将它放到角落里。她应该要想清楚,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半夏坐在椅子里,这是营地中为数不多的几把真正的椅子之一,上面有一些样式朴素的雕花,看上去很像农人家中最好的扶手椅,宽大而舒适;不过她坐在上面时总会有点负罪感,毕竟这把椅子耗用了不少马车上宝贵的空间————半夏坐在那里,努力想把自己的思绪理清楚。这时,楼烦一把掀开帐帘,迈步走了进来。楼烦并不高兴。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跑掉?”她的语调并没有随她的表情一同改变。即使用最尊敬的腔调,楼烦还是可以将人痛斥一番,而她的一双碧眼盯着半夏,射出的目光就像制鞍匠的锥子一样锋利。“浣花夫人像赶苍蝇一样把我拨到了一边,”那精巧得令人惊讶的小嘴恨恨地扭曲着,“她几乎像您一样飞快地离开了。您没意识到她已经把她自己交给您了吗?她交出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璐瑶安夫人、琦玮和其它人。您也知道,今晚她们一定会把水往外舀并将漏洞都填平。她们能做到,我不知道她们会怎么做,但她们能做到。” 几乎就在楼烦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桑扬走了进来。桑扬是一名腰肢纤细、身材高挑的女子,因为同样的原因,她古铜色的面容像楼烦一样年轻。 而实际上她也和楼烦一样,比半夏的母亲还要年长。桑扬看了楼烦一眼,在帐篷允许的范围内用力一甩手:“尊主,这是一场愚蠢的冒险。”她那双秋波流转的黑眸里现在闪耀着愤怒的光亮,但即使是在她发怒时,声音依然有种慵懒妩媚的感觉,而半夏还记得以前桑扬那种清晰庄重的声音。“如果有任何人看见丹景玉座和我一起————” “即使整个营地知道了你们所谓的争吵只是在掩人耳目,我也不在乎!”半夏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在她们三个周围编织了一个很小范围的防偷听阵法。只要她一直维持着这个编织,而不将它固定住,那么就没有人能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穿过这个阵法。 实际上,半夏还是在乎这件事的,大约她不该叫她们两人一起来。那时她一心只是想叫这两名她唯一能指望的姐妹过来。营地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位前任丹景玉座和她的前任太微玄使极端痛恨彼此,就像丹景玉座痛恨教导她的继任者一样。 如果有任何姐妹发现了这个事实,她们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约就都要在苦修中度过了,而且会是相当艰苦的苦修————鬼子母痛恨被别人愚弄,即使是国主做了这样的事,也要付出代价————不过,她们这种所谓的彼此痛恨造成了一种特别的效果:在其她姐妹,包括宗派守护者的意识里,如果她们两个同时确认一件事,那么那件事就一定是正确的。 遏绝所造成的另外一种效果非常有用,一种其它人并不知道的效果————三誓已经无法约束楼烦和桑扬了,她们现在可以像黄麻商人一样满口谎言。 这座营地中到处都是阴谋诡计,就像是一片在迷雾中萌生着许多诡怪植株的恶臭沼泽。大约任何鬼子母聚集的地方都是这样,经过了三千年在密谋中的生活,即使那些密谋不是不可或缺,它们已经成为大多数姐妹的第二天性。 但真正让半夏感到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也已经开始喜欢上所有这些诡计;并非因为这些谋略本身,而是因为其中曲折的谜团。 第一千八百六十七章 我乞求原谅 即使是最复杂的拼图游戏,也绝对无法引起半夏这么大的兴趣。人们会怎么说她,她不想知道。无论其它人怎么想,她是鬼子母,她必须同时接受这其中的好与坏。 “燕痴逃走了。”半夏毫不停顿地说道,“一个男人从她身上移除了罪铐,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我在她的帐篷里没找到项链,我觉得,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带走了它。应该能借助某种方法使用这只手镯找到项链,但如果有这种方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番话立刻抹去了两人脸上严厉的表情,桑扬腿一软,像一只麻袋般跌坐在凳子上。楼烦缓缓地坐到帆布床上,双手紧握膝头,后背挺得笔直。半夏发觉她的裙子上绣着一些蓝色的小花,在裙摆处有一圈宽阔的晋城迷舞花纹,另一圈花纹围绕在她的胸衣上。 半夏觉得这种打扮和楼烦惯有的风格很不协调。现在楼烦的衣服不再只是合适,而是显得很漂亮,实际上,这些服饰的变化并不算大————楼烦从不会把任何事做得很极端————半夏觉得这些变化就像楼烦表情的变化一样激烈。而更让半夏困惑的是,楼烦痛恨这种改变,并且在抵制它。 而桑扬则以真正的鬼子母风格拥抱一切的改变。同样是一名恢复了青春的女人————半夏听一名全丹派姐妹惊叹过,从她能检查到的所有方面来看,她们两个都正值适合生育的年纪————桑扬的模样仿佛是从没当过太微玄使,从没有过与现在不同的面容。 原来那个公事公办、绝无废话的女人,变成了一名柔媚妖娆的、完美的白水江城女子。就连她的圆领袍也被剪裁成她家乡的风格。轻薄的浅绿色云锦质料几乎是半透明的,对于满是风尘的长途旅行而言,没有半点实用价值。 桑扬借口说遏绝已经断绝了原先所有的约束和联系,所以没有回归卿月盟,而是选择了鼍龙派。改变宗派是不被许可的,但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被遏绝后又被治愈过。楼烦则直接回归了卿月盟,虽然对于要“恳请和乞求接纳”这种白痴仪式充满了怨言。 “这感觉不太对!”桑扬重重地坐到凳子上,完全失她平时的优雅,“我们应该一开始就对她进行审判。和放走她相比,我们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没有任何价值!”桑扬确实是惊吓过度了,她平时都不会直接陈述这么明显的事情,她的脑子绝不像外表那样变得慵懒。慵懒妩媚的白水江城女人同样以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而著称。 “该死!我们应该严密看管她的。”楼烦咬牙恨恨地说道。 半夏挑起了眼眉。楼烦受到的震撼一定像桑扬一样剧烈。“由谁去看管,楼烦?华幽栖?沈悠悠?她们甚至不知道你们两个和我是一党。” 一党?五个女人,华幽栖和沈悠悠肯定不愿意追随她们,特别是华幽栖。湘儿和仪景公主当然也算在内,肯定还有瑶姬,即使她不是鬼子母。她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过着同舟共济的生活,但隐秘的行动和谋略仍然只能是半夏的主要力量,尤其是在人们认为她玩不出这些把戏时。 “我该如何向其它人解释,为什么她们要看管我的女仆?那能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好处?而且那一定是弃光魔使干的。你真的认为华幽栖和沈悠悠两个人加在一起可以阻挡弃光魔使吗?即使我与罗花休和辛蜚零连结在一起,我也没有这样的信心。” 罗花休和辛蜚零在营地中是力量仅次于半夏的人,她们像以前的丹景玉座一样强大。 楼烦明显是在努力抹去脸上的怒容,但还是不禁哼了一声。她经常说,如果她不能再次成为丹景玉座,她就会教导半夏成为历史上最优秀的丹景玉座,但从山顶的狻猊转变成脚下的老鼠仍然是困难的。因此,半夏对楼烦有着特别的宽容。 “我觉得让你们两个去询问一下燕痴帐篷附近的人,一定有人看见了那个男人,他肯定是走过去的。如果他在燕痴的帐篷里打开通道,就要冒着将燕痴切成两段的风险,无论他的编织有多么小,这个可能性都非常大。” 楼烦又哼了一声,声音比刚才的更大。“这有什么用?难道您要像说书先生的蠢故事里那些愚蠢的英雄一样去追赶她,把她捉回来?或者是把她和其它所有弃光魔使都用绳子一次绑回来?顺便还可以取得终极之战的胜利?即使我们得到了从头到脚的详细描述,我们也不知道弃光魔使们都是什么样子。这是我听过最没用的一桶他娘的鱼肠————” “楼烦!”半夏坐直身体,厉声说道。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即使是罗花休也不能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楼烦的脸颊上慢慢浮现红晕,她揉搓裙子,躲避着半夏的目光,努力想控制住自己,过了许久才说道:“请原谅,尊主。”她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几乎是真心的。 “今天对楼烦来说是艰难的一天,尊主。”桑扬带着那种俏皮的微笑向半夏说道。她现在很擅长于这种笑容,但她一般都是用它来加速某个男人的心跳。当然,她不是一个头脑混乱的人,很清楚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过迄今为止,她的大多数日子都很艰难。当然,只要她能够学会在生气时不要把每件东西都扔到孙希龄的脸上————” “够了!”半夏喊道。桑扬只是想从楼烦那里分担一些压力,但半夏没心情应付这种事。“我觉得知道关于燕痴被放走的一切细节,即使只是那个放走她的男人的身材高矮也行,任何细节都可以,只要能够让他不仅是藏身于黑暗中的一个阴影。我这样的要求应该不至于逾越我所拥有的权限。”桑扬静静地坐着,盯着脚趾前地毯上的绣花。 楼烦整张脸几乎都红了,看上去就像是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我……乞求您的原谅,尊主。”这一次,她听起来确实像是在悔过。她艰困地望向半夏的眼睛,这个动作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有时候,我很难……不,这不是借口,我乞求原谅。” 第一千八百六十八章 太仁慈了 半夏用手指抚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一语不发,不眨眼地看着楼烦。这是楼烦自己教她的办法。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不安地在帆布床上动了动身体。 当你知道自己犯了错,寂静就会像针一样扎心,这根针会让你彻底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很多情况下,沉默是种非常有用的工具。 “既然我已经想不起有什么需要我原谅,”最后,半夏平静地说道,“请求原谅似乎是没必要的。但,楼烦……不要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谢谢您,尊主。”楼烦的嘴角微微扭曲,似乎是在苦笑,“请容我说一句,我似乎已经把您教得很好了,但我能否建议一下……”她等待着,直到半夏不耐烦地点点头。“我们之中的一个应该将您的命令带给华幽栖或沈悠悠,让她们去问,而且我们应该表现出因为当这样的信使而非常气恼。比起我和桑扬,她们去做这件事更不容易引起人们的猜疑,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她们的恩主。” 半夏立刻就同意了楼烦的建议。直到现在,她还是没办法很清晰地思考问题,否则她自己就能预见到这一点了。那种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琪纱说这是因为半夏缺乏睡眠。但当你觉得自己像是一面绷紧的鼓膜,想要好好睡一觉是非常困难的。半夏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更大的脑子,才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才有足够的空间塞满所有那些忧虑。 嗯,至少现在她能抛掉那个窝藏燕痴的秘密,将那些技巧传授出去:包括用上清之气易容的方法,以及如何在其它能导引真气的女人面前隐藏自己导引真气能力的技巧。在这之前,向鬼子母们透露从燕痴那里榨取来的知识有太大的危险,因为这些可能导致她们发现燕痴的真实身份。 换来的只是几声赞扬而已。半夏讽刺地想。当她公布了久已失传的穿行法术时,她得到了姐妹们的热烈赞扬,至少那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在公布那些从燕痴身上榨取来的知识时,获得了更多赞誉。每次从燕痴身上榨取知识,就像拔掉她的一颗臼齿那样困难。但这些赞誉丝毫没有改善她的状况。任何人都会拍着一名天才儿童的脑袋称赞她,同时也不会忘记她是个儿童。 桑扬行了个叩拜礼之后离开了。临走时,她又冷冷地说,如果某人会有一个失眠的夜晚,她是不会感到同情的。楼烦仍然等在帐篷里,不能让别人看见她和桑扬同时离开。 一段时间里,半夏只是看着面前这名女子,两个人都没说话。楼烦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她仿佛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抚平裙摆,显然是准备离开了。 “楼烦。”半夏缓缓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说。 楼烦似乎是认为她知道半夏的意思。“您不仅是正确的,尊主,”她直视着半夏的眼睛,“您也是仁慈的,太仁慈了。我要说,您不该这样,您是丹景玉座,不能有人冒犯、冲撞您。如果您让我进行苦修,甚至让罗花休来同情我,那也没有超过我应得的。” “下次我会记住这点。”半夏说。楼烦低下头,仿佛是接受了半夏的话。大约真的是这样,但除非楼烦有更多的改变,否则就会有下一次,会有更多次————半夏觉得楼烦不太可能改变那么多。“但我觉得问的是孙大人……”一切表情都从楼烦的脸上消失了。“你确定不让我……介入调解一下?” “为什么我会想要这样,尊主?”楼烦的声音比冷掉的鱼汤更冰凉,“我唯一的职责就是教导您礼仪,以及将我从眼线那里得到的报告交给浣花夫人。”楼烦仍然拥有她以前的一部分情报网,虽然现在那些眼线是否知道自己的情报会送到谁的手里很值得怀疑。“为了不干扰我的工作,孙希龄已经很少占用我的时间了。”楼烦几乎总是直接叫孙希龄的名字,即使在他的名字上加一个头衔,她也总是带着忿恨的语气。 “楼烦,一座烧毁的畜栏和几头母牛不至于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和雇佣并养活如此众多的士兵相比,那肯定不是什么大事。半夏以前也用这种话劝慰过楼烦,而这次她所得到的僵硬回答也是一样的。 “谢谢您,尊主,但我不会让他说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发过誓要用干活清偿我的债务。”忽然间,楼烦僵硬的神情融化在一阵笑声里。当楼烦提及孙大人时,很少会这样,在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往往只会满是怒容。“如果您要担心某个人,那就担心他吧!不必是我。要对付孙希龄,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现在楼烦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的能力确实不强,但也还没弱到需要为孙希龄当仆人的地步。楼烦经常要将双手和手臂连续几个时辰泡在热澡豆泡水里,为他清洗中衣和中衣裤。 大约她这么做是为了发泄自己对于某人的怒火,而不必将这些怒火郁积在肚子里,无论原因为何,楼烦的这种行为惹出不少议论,让许多人都以奇怪的眼光看着楼烦毕竟,楼烦是鬼子母,即使在鬼子母中的位阶并不算高。 孙希龄对付楼烦脾气的办法总是会激怒楼烦,让楼烦对他发出可怕的威胁,用盘子和靴子丢他。但虽然楼烦能够用风之力将他捆住,让他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她现在却从不会在孙希龄身边碰触太一,即使是为他忙碌家务,甚至要对他挥拳相向时,楼烦也只会动用自己的体力。 至今为止,楼烦还把这些当作秘密隐瞒着大多数人,但当她怒不可遏,或是当桑扬开玩笑时,还是会有一些内情被透露给半夏。半夏完全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楼烦并不是一个软弱或愚蠢的人,她也没有向谁表示谦卑过,也没害怕过谁,她不…… “你该走了,楼烦。”很显然,有些秘密仍然是半夏不会知道的,“已经很晚了,我知道你想睡了。” “是的,尊主。还有,谢谢您。”楼烦说道。半夏不知道她在感谢自己什么。 第一千八百六十九章 耗尽了体力 楼烦离开后,半夏又一次揉搓额角。她想要走一走,帐篷里太狭小了;这顶帐篷几乎已经是营地中最大的帐篷,但它也才十二尺见方,而且它已经被帆布床、椅子、凳子、盥洗架、立镜和三个装满衣服的箱子挤满了。 这些是琪纱、浣花夫人、罗花休、辛蜚零和另外十二名宗派守护者为她添置的。她们总是不停地为半夏添置东西,从衬衣、长袜到可以在接见国主时穿着的华丽衣衫,一应俱全。 很快半夏就需要第四个箱子了。大约浣花夫人和宗派守护者们希望华贵的服装可以迷惑住半夏,让她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而琪纱只是认为丹景玉座一定要有符合身份的穿着。 看样子,仆人像长老会一样,相信正确的礼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快以宁梅就要来了,今天该由她来服侍半夏宽衣就寝————又是另外一场礼仪。只是,夹在自己的头脑和不得休息的双脚之间,半夏还没有睡意。 半夏没有熄灭帐篷里的油灯,就抢在以宁梅到来之前走出了帐篷。散步会让她的头脑清晰,大约还能让她感到足够的疲倦,从而睡个好觉。 让自己入睡对半夏来说并不困难,能够梦行的智者早已经教会了她这个技巧;但想要在睡眠中得到休息就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当她的思绪仍然在因各种忧虑而沸腾的时候。带给她忧虑的有罗花休、辛蜚零、浣花夫人、令公鬼、厉业魔母、燕痴,还有这种天气,以及其它各种她一时无法想到的事情。 半夏避开了靠近燕痴帐篷的地方。如果她亲自去询问,就会让一个逃跑的仆人显得太重要。大约是她太多虑,但缜密思考一切事情并判断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所进行的游戏不允许她出现闪失。对看似安全的地方掉以轻心,很可能会导致危险和失误。看似软弱的地方必须谨慎地加以重视,这又是楼烦的教诲。她确实是在竭尽全力教导半夏,而且她对这场游戏非常了解。 帐篷外面的月影中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在走动了,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懒散而疲倦地待在营火旁。在白天艰苦的跋涉和夜晚的劳动之后,他们已经被耗尽了体力。 那些看到半夏的人都疲惫地站起身,向走过的半夏行礼,嘴里嘟囔着“老天爷保佑您,尊主”或是之类的话。偶尔会有人要求她的祝福,半夏就会简单地说一句:“天必佑之,我的孩子。” 他们之中有一些年纪已经可以当半夏的祖父母了,但他们在坐回去时,脸上都会绽放出喜悦的光彩。半夏很想知道他们真正相信她哪一点,他们真正知道些什么。所有鬼子母向她们以外的世界展示出一个牢不可破的表面,这个外部世界里也包括她们的仆人。 但楼烦说过,如果你相信一名仆人知道的东西是他应该知道的两倍,那么你只知道了事实的一半。不管怎样,那些打恭、叩拜礼和喃喃的问候声一直跟随半夏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向她证明了,确实有一些人并没有把她看成是长老会别有用心地扶植起来的小孩。 半夏走过一片空旷地。这片地方被一圈立柱和拴在立柱上的绳子围绕起来。这时,一道刺眼的银光亮起,飞速旋转着形成了一个通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光线,它不会映出任何影子。 半夏停下脚步,在一根立柱旁看着,而周围那些坐在营火边的人甚至不会抬头看上一眼,现在他们已经习惯这种情景了。十几名姐妹,两倍于姐妹数量的仆人和一些护法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他们带回来讯息。他们抬着的柳条笼里装的是从独狐陈鸽房中取回的鸽子。现在独狐陈已经在这座营地西南五百里之外地了。 不等通道关闭,那些人就开始四散分开。有些人去宗派守护者那里,有些人返回自己的宗派,有些人则直接回到自己的帐篷。在大多数夜晚,楼烦会和她们一起行动。楼烦很少会信任别人带给她的情报,即使那些情报大多都是用密码书写成的。 鬼子母拥有庞大无比的情报网,但这些情报网现在大多遭到了严重的削弱。似乎各个宗派的大部分密探都变得非常低调,可能要到白塔的“困难”被解决之后,他们的活动才会恢复。而许多姐妹个人的眼线已经完全不知道他们要为之效劳的人在什么地方了。 有几名护法看见了半夏,便恭谨地向她打恭;至少他们会尊敬半夏肩上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鬼子母大约会看不起半夏,但长老会已经确定她为丹景玉座,护法们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有一些仆人们也向半夏打恭或行叩拜礼。但匆匆离开通道的鬼子母们没有一个人看她一眼,大约她们只是没注意到她,大约。 实际上,之所以还有些人能够从她们的眼线那儿得到情报应该算是燕痴的“礼物”。有足够的力量制造遁道的姐妹全都在独狐陈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对那里相当熟悉,所以她们能从独狐陈穿行到几乎所有的地方。 而如果想要依靠穿行回到独狐陈,她们就要用半个晚上了解她们当天扎营的地点。而半夏从燕痴那里审问出一种方法,可以从一个你不了解的地点快速到达一个你了解的地点,这个办法叫作浮行,比穿行慢。 它不是一个失传的法术,因为根本没人听过这个名字,所以就连“浮行”这个名字都被认为是半夏发明的。任何能够穿行的人都能浮行,所以每晚姐妹们都会浮行到独狐陈,检查那里的鸽房,然后再通过穿行回来。 这番情景本来应该让半夏感到高兴————反叛的鬼子母获得了白塔以为已经永远失落的法术,甚至还有新的法术,这些能力会帮助她们推翻厉业魔母。 但半夏并不高兴,她心里反而有一种酸楚,并不是因为被姐妹们看轻,至少这不是主要原因。她继续向前走着,营火距离她愈来愈远,最终消失在夜幕里。现在围绕在她身边的全都是马车的黑影,这些马车大多数有罩着帆布的铁架。 远处是月光中显得有些苍白的帐篷。更远的地方,军队的营火爬上了四周的山丘,如同星星落在地面。无论别人怎么想,渺无音讯的玄都才是让她内心纠结的地方。 第一千八百七十章 深层的动机 她们离开独狐陈的那一天恰好有一封信到达,但直到几天之前,浣花夫人才告知半夏。就在告诉半夏时,浣花夫人仍不断警告她要对信的内容保密。 除了长老会之外,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座营地里隐藏着成千上万个秘密,半夏相信,如果不是她一直在追问令公鬼的事情,她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这封信。她能够回想起那上面被谨慎选择的每一个字。那封信的字迹极为细小致密,纸张又是那么薄,半夏甚至有些吃惊狼毫笔尖没有把信纸戳破: 我们在我们所说的客栈住得很好,而且我们已经见到了黄麻商人。湘儿对他的描述没有错,而且我们感觉到他是个非同凡响的人。不过他对我们很有礼貌,我觉得他有些怕我们,这是件好事。情况对我们有利。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关于这个地方男人的谣言,包括一个来自滕州的人。恐怕这些谣言都是真实的。不过我们还没见过他们,如果可以,我们会尽量避开他们。同时追赶两只野兔,两只都追不上。 连翘和采蓝在这里。她们带着一群和黄麻商人来自同一地区的年轻女子。我会把她们送到你那里进行训练。采蓝和黄麻商人建立了关系,这将十分有用,但这也造成了麻烦。我相信一切都会发展顺利的。 梅兰娜 浣花夫人重视的是信中所写的好讯息。梅兰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交涉者,她已经到达了玄都,并且顺利地得到了令公鬼————也就是信中所说的“黄麻商人”的接待。 对浣花夫人而言,这是很精彩的讯息,而连翘和采蓝将带领红河姑娘到这里成为初阶生。浣花夫人确信她们一定在迎头朝这个方向赶来,她似乎认为半夏一定会为了能见到同乡而充满期待。梅兰娜可以控制一切,梅兰娜知道她在做什么。 “那只是一桶马奶。”半夏在黑夜中喃喃地说道。一名大牙缝的家伙扛着一只大木桶从她身边经过,听到她的话,那个家伙张大嘴盯着她,惊讶得忘记行礼。 令公鬼,对人有礼貌?!半夏亲眼见过他与武童艺的第一次会面。那是厉业魔母的使者,用“专横跋扈”来形容还差不多。为什么他对待梅兰娜会有不同?而梅兰娜认为他在害怕,认为这是好事情。 令公鬼很少会害怕,甚至在他应该害怕的时候,他也不会。而如果他真的害怕了,梅兰娜应该知道,恐惧会让最温和的男人也变得危险,她应该知道令公鬼本身就是危险的。采蓝所建立的关系是什么? 半夏并不完全信任采蓝,这个女人有时候会做出极为奇怪的事情,大约只是心血来潮,大约是有更深层的动机。半夏不会忽略采蓝是否想要爬到令公鬼的床上去,在一个这样的女人手中,令公鬼也会变成一块黏土。如果真的是这样,仪景公主一定会折断采蓝的脖子,但如果只有这样,那还算是好的。而最糟糕的是,滕州的鸽舍里一直没再出现过梅兰娜的鸽子。 梅兰娜应该送些讯息回来的————即使只是报告她和使节团其余的成员前往了雨师城。最近智者们顶多也只是告知半夏,令公鬼还活着,不过看样子令公鬼是在雨师城。 而且据半夏观察,他在那里什么事都没做,这足以引起半夏的警觉。浣花夫人却有不同的看法。有谁能知道男人做事有什么动机?大约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而对于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来说……平静就证明了一切顺利。 梅兰娜如果遇到任何真正的困难,肯定会报告的。她一定是在前往雨师城的路上,或者已经到了那里,在她取得进一步胜利之前,也没必要进行报告。 而且,令公鬼到达雨师城本身就是一个胜利,梅兰娜的次要目标之一就是让他离开玄都,这样仪景公主就能安全地返回那里,得到银蟾王座了,而且雨师城的危险也消失了。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智者们说,童艺和她的使节团已经离开雨师城,正在返回嘉荣城的路上。或者这件事并非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大约这是因为令公鬼的决定,大约那些鬼子母另有图谋。然而对于半夏,这一切都……有问题。 “我必须去找他。”半夏又说道。只要半个时辰,她就能把一切搞清楚。令公鬼的内心仍旧会是令公鬼。“就是这样,我必须去找他。” “这不可能,您知道的。” 半夏牢牢地控制住了自己,没让自己跳起来,但直到她借助月光看清来的人是桑扬后,她的心脏仍然在快速地跳动。“我以为你是————”半夏不由自主地说道。她差点就说出燕痴的名字。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到半夏身边,开始和半夏一起散步,同时还小心地观察着身边是否有其它姐妹经过。桑扬不像楼烦那样有理由待在半夏身边,如果有人看到她们在一起,虽然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坏处,但…… “不应该”并不总是意味着“不会”,半夏提醒自己。她从肩头拿下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将它叠好,放在一只手里。现在从远处看,她和桑扬大约会被认为是一对见习使,有许多见习使缺乏足够的镶边长裙可穿。虽然这个想法并不能给半夏太多安慰。 “沈悠悠和华幽栖正在兰岚周围的帐篷查问,尊主,她们并不是很高兴。带信过去时,我认为自己愤懑的样子很逼真。因为沈悠悠的阻止,华幽栖才没有因为这个而责骂我。”桑扬有些喘息地低声笑着。让楼烦咬牙切齿的事情却往往会让桑扬觉得很有趣,现在桑扬绝佳的适应性很得其它姐妹的宠爱。 “很好,很好。”半夏不经意地说,“桑扬,梅兰娜有些问题,否则他就不会在雨师城毫无动静了,而梅兰娜也不会这样一直保持沉默。”在远处,一只狗正在向月亮吠叫,然后其它狗也叫了起来,直到某个人高喊一声,那些狗吠声立刻停了下来。半夏觉得她没听懂他们在讲什么大约是件幸运的事。有一些士兵带着狗;在鬼子母的营地里没有狗,那里有一些猫,但是没有狗。 第一千八百七十一章 大约就无法挽回了 “梅兰娜知道她在做什么,尊主。”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一阵叹息。桑扬和苏琳都同意浣花夫人的看法,所有人都赞同浣花夫人,除了半夏之外。“把任务交给一个人,就必须信任她。” 半夏哼了一声,抱起双臂。“桑扬,如果一块湿布戴上长衫,那个男人也能在那块湿布上激起火花,而我从没见过哪个鬼子母的脾气能够和湿布一样好。” “我见过一两个。”桑扬咯咯笑着,但她很快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梅兰娜确实不是这种人。他真的相信他能在白塔里找到朋友?苦菊?我觉得,这大约会增加梅兰娜的困难。但我很难想象苦菊会进行任何可能失去她现有位置的冒险,她的野心比普通人的三倍还要多。” “他说他有一封来自苦菊的信。”半夏仍然能看到令公鬼同时从厉业魔母和苦菊那里收到信时那种得意的样子,那时她还没离开雨师城。“如果那封信真的是苦菊写的,那么大约苦菊的野心让她认为只要将令公鬼争取到她那一边,她就可以取代厉业魔母。他认为他很聪明,桑扬,大约他是很聪明,但他不相信自己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令公鬼会一直以为他能独自掌控一切,直到他的这个幻想让他重重地跌了个跟斗。“他的里里外外我都知道,桑扬,他一直待在智者周围,似乎被她们感染了,或者是智者们被他感染了。无论宗派守护者们怎么想,无论你们怎么想,鬼子母的长衫给他留下的印象绝不会比给智者们留下的更多。迟早他会激怒一名姐妹,让那名姐妹对他进行反击。或者她们之中的一个人会无视于他的强大,忽略了他当下的脾气,把他推上错误的方向。如果出了那种事,大约就无法挽回了,我是唯一能安全地和他交涉的人,唯一一个。” “他不可能像……像那些楼兰女人一样……令人恼怒。”桑扬表情冷漠地嘟囔着。就连她也认为和智者们的交往很难有什么乐趣可言。“不过这不要紧,‘丹景玉座就像白塔本身一样尊贵……’” 两个女人出现在前方的帐篷之间,她们一边走一边谈,移动得很慢。虽然因为距离和阴影的关系看不到她们的脸,但从她们走路的仪态看来,她们很显然是鬼子母。她们正朝半夏和桑扬走过来,桑扬很快就躲进马车之间昏暗的影子里。 愤怒的表情立刻占据了半夏的面孔,她差点就要把桑扬揪出来,和她继续散步。就让一切都公开吧!她要站在长老会面前,告诉她们,她们要知道丹景玉座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并不止是一块漂亮的围巾,她要……跟着桑扬躲进马车,她示意桑扬继续朝里面走,她不能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就把一切都扔进粪堆里去。 只有一条白塔的律法确切地限定了丹景玉座的权力。恼人的传统有一堆,不方便的事实则更多,但律法只有一条,但对于半夏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东西会比这条律法更糟糕了。 “丹景玉座就像白塔本身一样尊贵,她就是白塔的核心,没有绝对的必要,她绝不能陷身于危险之中。因此,除非白塔长老会宣布白塔进入战争状态,否则丹景玉座在有意要面临任何危险之前,都要寻求白塔长老会半数以上成员的同意,而且无论白塔长老会多数成员做出何种决议,丹景玉座都要服从。”半夏不知道是哪一位丹景玉座的轻率举动导致了这条律法的产生,但这是一条已经被遵守了两千年的律法。对大多数鬼子母而言,任何被遵守了这么久的律法都会被罩上神圣的光环,改变它是不可想象的。 罗花休曾经对半夏引用过这条……这条他娘的律法,那时她对半夏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教训一个智力不完全的呆子。如果锡城古国公主不能被允许待在距离转生真龙一百里的范围内,那么她们会给丹景玉座限定多大的距离? 当时辛蜚零的语气甚至有些失望,那很可能是因为她同意罗花休的意见,这点几乎让她们两个拒绝表达自己的想法。没有她们两个的同意,想要争取长老会半数以上的同意,几乎就像要争取她们全体同意一样不可能。 糟糕的是,即使是宣布进入战争状态也需要她们半数以上的同意!而如果半夏无法争取到许可…… 桑扬清了清嗓子:“如果您秘密地过去,您将不会取得什么成果,尊主。而长老会迟早会发现您的行动,到那时,我觉得您大概想要半个时辰的自由也很困难了。她们不敢派警卫看管您,但她们会有别的办法,我可以从……很多地方引用这样的例子。”除非有保护阵法,否则桑扬从不会提及那些隐藏的纪录。 “我那么容易被人看穿吗?”过了一会儿,半夏问道。在她们周围只有马车,马车下面的一堆堆黑影是熟睡的马车夫和马夫。 “不,尊主,”桑扬轻声笑着,“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您,我会怎么做。但既然众所周知我已经丢弃了所有的尊贵和理智,那么丹景玉座自然不能拿我当作榜样。我觉得您必须让年轻的令公鬼大人按照他自己的意志行事,至少在一段时间里需要如此,而您现在要致力于清理挡在您面前的障碍。” “他的意志正在牵着我们所有人冲向末日深渊。”半夏嘟囔着,不过她并不是要和桑扬争论。必须想个办法能在清除自己所有障碍的同时,阻止令公鬼犯下危险的错误,但半夏想不出有这样的办法,至少在这群鼓噪的青蛙之间她想不出来,那些马车夫和马夫的鼾声就像一百个锯子在锯着满是硬结的树干。“这里真不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我觉得我应该回床上去了。” 桑扬侧过头:“既然这样,尊主,请您原谅,在孙大人的军队里有个男人……毕竟,有谁听说过鼍龙派鬼子母没有护法呢?”听她突然变快的语调,半夏觉得她倒像是来这里和情人幽会的。 第一千八百七十二章 为了什么事 回到鬼子母的营地时,最后的营火都已经熄灭了,没有人敢在这种干燥的天气里留下继续燃烧的灰烬,只有几缕轻烟还在月光里缓缓上升————一些人并没有把熄灭火堆的干活做好。 一个男人在帐篷里嘟囔着梦话,不时有一两声咳嗽和打呼声从帐篷里飘出来,除此之外,营地里没有丝毫动静。所以当一个人从影子里走到半夏面前时,半夏吃了一惊,特别是这个人穿的是一件初阶生的白色裙装。 “尊主,我有话要对您说。” “柳若邻?”半夏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每一个初阶生的名字都记清楚。姐妹们在行军的一路上搜罗了这么多初阶生,所以要记住名字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主动搜寻初阶生的行为遭到不少人诟病————传统上,白塔要等待有志向的姑娘自己提出要求,最好是姑娘主动来到白塔,但现在营地中的初阶生已经是历年来白塔拥有的初阶生的十倍了。不过,柳若邻是一名应该被记住的初阶生,而且半夏经常发现这名年轻女子在注视自己。 “游女门主如果发现你这么晚还没睡会不高兴的。”游女门主是初阶生导师,以同时拥有承载初阶生泪水的柔软肩膀和严格执法的强硬意志而著称。 柳若邻哆嗦了一下,仿佛是要逃跑的样子,但她最后还是站直了身体,汗水在她的脸颊上闪烁着光亮。黑夜里的温度比白天还是要低一些,但只有戴上长衫的人才能学习不受冷热影响的简单技巧。“我知道我应该先求见鬼子母游女门主,然后请她允许我来见您,尊主,但她绝不会让一名初阶生来打扰丹景玉座的。” “为了什么事,孩子?”半夏问道。这个女人比半夏至少年长六七岁,但对初阶生必须如此称呼。 柳若邻揉搓着自己的裙子,又向前走了一步。一双大眼睛有违初阶生礼仪地直视着半夏。“尊主,我希望能将自己提升到我的最高限度。”她的手揪着身上的衣服,但她的声音像鬼子母一样冰冷沉静,“我不是说她们在压抑我,但我相信,我可以变得比她们所要求的更强,我知道我可以。您从来没被压抑过,尊主,没有人像您一样这么快就获得力量,我只要求能得到同样的机会。” 在柳若邻背后的影子动了一下,露出另一个女人满是汗水的面孔,这个人穿着短长衫和宽松的裤子,带着一张弓。她的头发被编成六股辫子,悬垂在腰间,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短靴。 柳若邻和卜叨沐这对朋友看上去总让人觉得奇怪。像许多年长的初阶生一样。现在比半夏年长将近十岁的女人也要接受测试,虽然有许多姐妹在抱怨,这些初阶生已经年纪太大,不可能接受规矩的管束,柳若邻饥渴地学习着。 呈递给半夏的报告不止一次地提到这种情况,柳若邻的潜质非常强,在现存于世的鬼子母中,只有湘儿、仪景公主和半夏的实力会强过她。实际上,柳若邻不停地有着巨大的进步,以至于她的导师常常不得不减缓她的步伐。 有些姐妹报告说,她学习编织极为神速,如同她早已对它们了如指掌,不仅如此,至今为止她已经显露出两种法术。其中能“观见”缘起的法术作用不大,但另外一个则是很强大的法术————预言;虽然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她所预言的内容是什么意思,而她自己则完全不记得自己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总之,后起之秀柳若邻已经被确切标记在鬼子母需要注意的名单之中。那些不同意对十七八岁以上的女子进行测试的姐妹,都在她面前哑口无言了。 而卜叨沐是一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她总是像男人那样昂首阔步,当她不练弓时,就会向周围的人讲述她的冒险————那些她亲身经历过的和那些她将要经历的。 实际上,她手里的这张弓和她的这身衣服大概都是在模仿瑶姬,除了这张弓本身之外,她对于其它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偶尔她会与男人调情————以相当直率大胆的方式————但最近她这样的动作也少了。 大约长途跋涉让她疲累得不想这样做了,但她对于弓箭还是一样喜爱。半夏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要跟着她们。卜叨沐当然不会相信弯月夔牛角会出现在她们的行军途中,她也不可能想到弯月夔牛角会刚好就藏在白塔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少,半夏甚至不确定厉业魔母知道此事。 卜叨沐看起来像是个矫揉造作的傻瓜,对于柳若邻,半夏则有着很大程度的同情。她理解这个女人的不满,知道她迫切想要提升自己的心情,半夏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阶段,大约现在还是处在这样的境地里。 “柳若邻,”半夏温柔地说道,“我们全都有自身的限制,比如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也无法及得上鬼子母湘儿。” “但我只想要一个机会,尊主。”柳若邻恳求地绞动着手指。她的声音也显出一点激动,眼睛仍然直视着半夏。“您所拥有的那种机会。” “那是因为我没有选择,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所做的被称作‘迫进’,柳若邻,那是非常危险的。”在丹景玉座为此对半夏道歉之前,半夏并不知道这个名词,而那是半夏唯一一次看见丹景玉座真正露出后悔的表情。“你知道,如果你试图导引真气的太一超过你可以控制的程度,你就要冒着被烧毁的危险,而那样你就永远不可能到达你真正力量的极限了。你最好学会耐心。只有到你做好准备的时候,姐妹们才会让你前进。” “我们是和湘儿、仪景公主乘同一艘船来到独狐陈的。”卜叨沐突然说道,她盯着半夏,眼里充满了挑战的神情,“还有瑶姬。”不知为什么,她说到这个名字时显得很苦涩。 柳若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需要提起那种事。”奇怪的是,她的语气似乎并不是在表达她话中的意思。 第一千八百七十三章 但我们听见了 半夏竭力压下心中忽然出现的不安,她希望自己的表情能够有柳若邻一半沉静,“兰岚”也是坐那艘船来到独狐陈的。一只猫头鹰在她们头顶上发出一阵啸声,让半夏打了个哆嗦。 有些人相信,在月光中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意味着会有坏讯息到来。半夏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 “不需要提起什么?” 另外两名女子交换了个眼神,卜叨沐点点头。 “是在从河边到独狐陈的途中。”柳若邻的语气中有些不情愿,而她的眼睛还是盯着半夏的眼睛,“卜叨沐和我听见谢铁嘴和李药师在聊天。他们一个是说书先生,一个是潜行者?李药师说,如果那个村子里有鬼子母————那时我们还无法确定鬼子母在独狐陈聚集的事————如果她们知道湘儿和仪景公主一直假装成鬼子母,那么我们就是在往一群冉遗鱼里跳。我觉得那应该是非常不安全的意思————” “那名说书先生看见我们,就要李药师安静下来,”卜叨沐插嘴道,手指摩搓着腰间的箭囊。“但我们听见了。”她的声音像她的目光一样严厉。 “我知道现在她们两个都是鬼子母了,尊主,但如果有人发现这件事,她们仍然会有麻烦,不是吗?我是说,如果被姐妹们发现的话。任何伪装成鬼子母的人如果被发现的话都会有麻烦,即使是在许多年以后。”柳若邻的面容没有改变,但她的眼睛似乎突然紧紧地盯住半夏,她专注地又向前靠近了一些。“任何人都是,对不对?” 半夏的沉默让卜叨沐的胆子大了起来,她咧开嘴笑了,在这样的黑夜里,那种笑容让人感到非常不愉快。“我听说那个叫楼烦的女人还是丹景玉座的时候,派遣湘儿和仪景公主离开白塔去完成某项任务。我听说你同时也被她派出去了。当你们回来的时候,你们陷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她的声音里流露出狡诈的暗示,“你还记得她们伪装成鬼子母吗?” 她们都在看着半夏,卜叨沐骄傲地靠在她的弓上,柳若邻则一副期待的模样,面前的空气简直就要爆裂开了。 “楼烦是鬼子母,”半夏冷冷地说,“湘儿和仪景公主也是,你们应该对她们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对于你们,她们是鬼子母楼烦,鬼子母湘儿和鬼子母仪景公主。”两个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实际上,半夏的胃正在狂怒地颤抖。 今晚她遇到了这么多事情,而现在她又被人威胁,威胁她的竟然是这些……她想不出一个足够凶狠的词汇。仪景公主肯定能想出来,仪景公主会倾听马夫、车夫和其它各种人的对话,记住那些她本该拒绝去听的辞句。半夏打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仔细地将它披在肩头。 “我不认为您知道了我的意思,尊主,”柳若邻急忙说道,她的声音中没有恐惧,只有企图实现目的的强硬,“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人发现您曾经————”半夏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哎哟,我知道,孩子。”这个愚蠢的女人是个孩子,无论她今年到底几岁。 其它年长初阶生所犯的错误通常只是对派去教导她们的见习使过于傲慢,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绝不能顶撞鬼子母。半夏的怒火已经到了白热的程度,这个女人竟然有胆来冒犯她。 她们两个都比她高,但半夏将双手叉在腰间,挺起了胸膛,那两个人立刻矮缩了下去。“你是否知道对一位姐妹进行指控,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特别是指控者只是区区一名初阶生的时候?而你所谓的证据只不过是一段你偷听到的对话,说出这段话的两个人更是身在千里之外!游女门主会活剥了你的皮,让你将一生剩余的时间全都用来洗碗盘。” 柳若邻一直想要插话,看样子,她是想要道歉了。她狂乱地想要把一切都改变过来,但半夏没再理会她,而是转向了卜叨沐。那名探宝者又退了一步,舔舔嘴唇,表现出明显的不安神情。 “不要以为你能轻松无事地走开,即使是一名探宝者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被揪到游女门主面前。如果你的运气好,大约你不会被绑在车辕上,这是他们对付犯偷窃罪的士兵的手段。不管怎样,你最后会被一个人扔在路上,陪伴你的只有满身鞭痕。” 半夏深吸一口气,双手在小腹前紧握,让它们不至于颤抖。对面的两个女人显露出遭受打击的模样,差点就要从半夏面前逃走了,半夏希望那些低垂的目光、消颓的双肩和来回挪动的脚步不是伪装的。 半夏可以立刻就将她们送到游女门主那里去,她不知道对于威胁丹景玉座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处罚,看样子,最少也要将她们驱逐出营地。对于柳若邻,要等到她的导师认为她的导引真气能力不会在无意中伤害到她自己和别人时才可以。那样的话,柳若邻将永远不能成为鬼子母,她的潜质就彻底被浪费了。 只是……任何冒充鬼子母的女人如果被逮住,都会遭到严厉的处罚,让她直到数年之后仍然会为此哭泣哀嚎。如果是这样做的见习使被逮住,她能做的只有幻想这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湘儿和仪景公主现在肯定是安全的,她们已经是真正的鬼子母了;她自己也一样。 只是,这样的事情只要变成人们偷偷谈论的话题,那么长老会承认她是真正丹景玉座的机会将彻底消失。比起偷偷去见令公鬼,再回来把一切向长老会当面说清楚,这件事的影响一样恶劣。她不敢让这两个人看到她有一丝犹豫,甚至是一丝怀疑。 “我会忘掉这件事。”半夏厉声说道,“但如果我听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无论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她颤抖着吸了口气————如果她真的听到人们议论这件事,那么她几乎就什么都不能做了————但从她们惊惶失措的样子看来,她们的理解与半夏的担忧完全相反。“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回到床上去。” 第一千八百七十四章 看不见的眼睛 那两个人立刻弯腰行叩拜礼,口中忙不迭地说着“是的,尊主”、“不会的,尊主”、“遵从您的命令,尊主”,然后转身就跑掉了。一边跑,她们还一边回头窥望着,脚下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快,直到她们开始拔腿狂奔。半夏必须用稳定的步伐走开,虽然她也很想狂奔。 当半夏回到帐篷里时,以宁梅正在等她。她是一名瘦得露出肋骨的女人,有着晋城人的深色肌肤,和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的自信神情。琪纱是对的,她永远都翘着高鼻子,仿佛是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但如果说她在其它侍女面前有多么傲慢自大,她在主人身边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半夏一走进帐篷,以宁梅就深深地行了个叩拜礼,额头几乎碰到了地毯,裙子也被展开到这个狭窄空间所允许的最大限度。没等到半夏在帐篷里迈出第二步,她就跳起身,开始忙着为半夏解钮扣,在半夏身边来回乱转。以宁梅没什么脑子。 “哎哟,尊主,您又没戴帽子就出去了。”其实半夏从没戴过这个女人喜欢的串珠帽,或者是茉丽中意的绣花挑花缂丝软毛,或是琪纱推荐的羽毛帽。“怎么了,您在发抖。没有长衫和阳伞的话,您绝对不该出去的,尊主。” 阳伞怎么能让她停止发抖?以宁梅自己的脸颊上正不停地渗出汗珠,无论她怎么擦也没办法擦干净,而她却根本没有想一下为什么半夏会发抖。 “而且您一个人在晚上出去,这是不正确的,尊主。而且,外面有那么多士兵,他们都是粗人,根本不懂得尊重女性,他们就连鬼子母也不尊重。尊主,您绝不能……” 半夏任由这些愚蠢的话语流过脑子,也任由这个女人帮自己脱下衣服,完全不去理会她。如果命令她保持安静,所换来的将是无数受伤的眼神和责备的叹息,结果不会有任何差别。 除了没脑子的喋喋不休外,以宁梅在干活上很尽职尽责,不过就是夹杂着太多花哨的手势和恭顺的叩拜礼。似乎没有人能比以宁梅更傻了。她永远都在关注外表是否端庄美丽,永远都在担心别人会如何看待主人的外表。 对于她,能够被视为人的只有鬼子母和贵族,还有那些人身边的高阶仆从。别人在她的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大约她并不认为那些“别人”会思考。 半夏不会忘记是谁第一眼就看上了以宁梅,谁看上了茉丽。实际上,琪纱是浣花夫人送给半夏的礼物,但琪纱不止一次向半夏表现了她的忠诚。 半夏想告诉自己,以宁梅口中所说的“发抖”只是因为她强烈的愤怒,但她知道,一条恐惧的小虫正在她的胃里翻滚。她已经走了太远,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她不能任由柳若邻和戴己在她的轮子里插进一根棍子。 当半夏从一件干净的衬衣领口处探出头来时,她注意到那个瘦女人的一句唠叨,不由得愣了一下。“你说母羊奶?” “哎哟,是的,尊主。您的皮肤是如此柔嫩,除了在母羊奶中洗浴之外,不可能有其它办法能将皮肤保养得这么好。” 大约她真的是个白痴。半夏将拼命表示反对的以宁梅推出帐篷,自己梳了头,打开帆布小床,将已经没有用的罪铐手镯放进雕花奇玉小匣里,那个匣子中还有另外几件半夏的首饰。最后,半夏吹熄了灯。全是我自己做的,她在黑暗中讽刺地想着。以宁梅和茉丽一定要气疯了。 在入睡之前,半夏封好帐篷的入口,又掀开帐帘上的一个小窗。外面是月光映照下的平静安宁,一阵苍鹭的叫声传来,却又戛然而止。周围的黑暗中还有猎人在活动。 片刻之后,有一道影子从帐篷前晃了过去,那看上去像是个女人。大约是白痴的以宁梅,大约是整天阴沉着脸的茉丽,或者是其它什么人;甚至可能是柳若邻和卜叨沐,虽然这个可能性非常小。半夏带着微笑,松开手中窗口的盖布。无论那个窥探者是谁,她不会看见今晚半夏要去哪里。 智者教半夏的入睡方法很简单。闭上眼睛,依次感觉身体的每一部分放松下来,将呼吸调节到和心跳同频,放松意识,任由它四处飘浮。除了一个细小的角落之外,一切都在飘浮。睡眠很快就涌了上来,但这是释梦者的睡眠。 她变成无定形的状态,飘浮在一片星星的海洋里。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闪烁着难以记数的光点,就好像黑夜中数不清的萤火虫。这些都是梦,全世界所有的地方,所有人的睡梦,或者大约是所有可能世界里所有人的梦。 这里是真实和夜摩自在天之间的空隙,分割醒来的世界和梦的世界的间隔。无论她看向何方,都有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消失————那些做梦的人都醒来了;又有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出现,代替了原来消失的。一幅无比巨大的、永远在改变的闪烁的美景。 半夏没有浪费时间欣赏这番景色,这个地方同样充满了危险,其中一些是致命的。半夏知道自己能避过其中一些,但如果她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就可能有一个针对她的危险出现,如果陷入这个危险之中,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半夏一边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向前移动。她没有行进的感觉,那就像是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那片闪烁的海洋在她身边翻涌盘旋,直到一个光点固定在她面前。这些闪光的星星看上去一模一样,但半夏知道现在她面前的是湘儿的梦。至于她怎么会知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连智者们对此都说不清楚。 半夏曾经考虑过寻找柳若邻和卜叨沐的梦。只要她将她们的梦找出来,她就有办法将恐惧深植到她们的骨头里去,她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禁忌,让她到这里来的动力是履行职责的决心,而不是对于禁忌的恐惧。她以前就做过不被允许的事情,而且她确信,如果有必要,她还是会那样做。做你必须做的,然后为此付出代价。 第一千八百七十五章 一轮满月 为半夏标记出那些禁忌区域的女人同时也教给她这句话。但即使那两个人真的睡了,想寻找完全陌生的梦境也是件辛苦而不容易成功的事情。大约需要许多天的努力,最终却可能一无所获。 穿过永恒的黑暗,半夏缓缓向湘儿的梦靠近。实际上,她仍然感觉自己一动也不动,而那个光点慢慢变大,变成一颗耀眼的珍珠,一个虹彩跃动的苹果,一轮满月,直到它充满她的视野,变成全部的世界。 但半夏并没有碰触它,她和这个梦境之间仍然隔着容不下发丝的一层空间。然后,她用最轻柔的动作穿过那层空间。她同样不知道自己这种没有躯体的存在状态,智者们说这是她的意志,但她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以是这样。 碰触到那个梦时,她觉得就像是用指尖碰到了澡豆泡泡。她极为小心地维持着这种碰触。闪耀的墙壁变幻着光彩,如同旋转的琉璃,又像心脏般发出一阵阵脉动,如同有生命的物体。半夏的碰触稍稍用力一些,她能够“观见”里面,“观见”湘儿梦的内容。 更加用力,她走了进去,变成了这个梦的一部分。这个行动是有风险的,特别是如果做梦的人意志坚定的话。无论是观察还是走进一个人的梦,都会对这个梦造成影响。比如做梦的人恰好梦到一个她特别感兴趣的男人的话,那么释梦者的突然闯入就会令她大为光火。 而如果采用一种攫取的方式,就像将一颗水珠滚过桌面一样,半夏就能把湘儿从她的梦里抓出来,带进一个由半夏自己构筑的梦境————夜摩自在天之中的一部分。在那里,一切都将由半夏控制。当然,这种行为是被禁止的,而且半夏不认为湘儿会喜欢这样。 湘儿,我是半夏,你们绝对不能回来,除非你们找到那个碗。我已经解决掉一个关于卜叨沐和柳若邻的麻烦,她们知道你们伪装的事情。下次我在小白塔见你的时候,会向你解释清楚。小心,燕痴已经逃走了。 那个梦开始收缩,澡豆泡泡破了。尽管是传达给湘儿如此糟糕的讯息,但如果半夏有喉咙的话,她还是会笑出声。一个没有实体的声音在一个人的梦里能够导致令人惊讶的效果,特别是当做梦的人害怕被那个说话的人窥看自己的梦时。湘儿不会忘记这一次的,即使半夏本来无心窥看她的梦。 光点的海洋再次旋转,直到半夏固定住另外一个点。那是仪景公主的梦。这两个女人在狐仙城睡觉的地方很可能距离不超过三十尺,但距离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这里的距离有着和醒来后的世界不同的意义。 这一次,当半夏传达讯息时,梦境突然发生波动,改变了。虽然新出现的梦和周围的梦看不出区别,但半夏知道它改变了。是否这些话将仪景公主拉进了另一个梦?但这些话会留下来,仪景公主清醒后仍然会记得它们。 针对柳若邻和卜叨沐的事情做完之后,该是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令公鬼身上的时候了。不幸的是,令公鬼的梦就像鬼子母的梦那样对她毫无用处。像鬼子母一样,令公鬼用某种手段屏障了自己的梦,虽然男人为梦设下的屏障和女人的显然不同。 鬼子母的屏障如同一层水晶甲壳,是用纯阴之气编织的、没有任何缝隙的球体,但无论它看上去有多么透明,它就像钢铁一样坚硬。半夏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用过多少时辰努力窥看令公鬼的梦,最终却一无所获。 鬼子母的屏障看上去光亮透明浑然一体;令公鬼的却显得昏暗而散乱。看着它,就像看进一滩泥水,有时候半夏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那些灰褐色的漩涡深处移动,但却永远看不清那是什么。 又一次,光点之海旋转,停顿,半夏找到了第三个女人的梦。这次她很小心。当她靠近鬼纳斯的梦时,就像是在靠近她母亲的梦。实际上半夏不得不承认,她在很多地方想效仿鬼纳斯,她渴望得到鬼纳斯的敬意,就像她渴望得到长老会的承认。 如果实在要让她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她会选择鬼纳斯。确实,没有任何宗派守护者能让她像对鬼纳斯那样尊敬。推开缺乏自信的心情,半夏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却没能成功。 鬼纳斯,我是半夏,我必须和你谈谈。 我们会来的。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向她。那是鬼纳斯的声音。 半夏吃惊地后退一步,她有点想笑自己。大约智者们只是在提醒她,和长年累月进入梦境的智者们相比,她的经验还少得可怜。 突然间,她从眼角处发现了一点动静。那些光点中的一个滑过闪烁的海洋,正朝她这里冲过来,变得愈来愈大。在一阵慌乱之中,半夏逃走了,她再一次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喉咙,好让自己尖叫,就算是能喊一声也好。而在她心灵的角落里,她却想留在原地,等待着。 这次那些星星并没有移动,它们彻底消失了。半夏靠在一根粗大的苍石柱旁,不停地喘息着,觉得心脏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仿佛刚刚快跑了一里路。过了一会儿,她低头看着自己,笑了两声,然后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她穿着一条有些闪亮的绿色云锦长裙,在胸衣和裙摆下沿用金线绣着华美的图案,清醒时,她绝对不会穿这么暴露的胸衣。一条宽织金腰带让她的腰显得比实际上更细。大约现在她的腰真的比实际上更细。 在夜摩自在天,一个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想象重塑自己的样貌。如果不够小心,内心中不经意的想法也会体现在自己的外表上。丙火王子对她造成了不幸的影响,非常不幸。 她心中的那一小部分仍然希望自己等在那里,被丙火王子的梦俘虏、吸纳。如果一名释梦者深爱着某个人,或者是没理由地恨着某个人,特别是这样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灵时,她就会被拖进那个人的梦里。 她会吸引那个梦,那个梦也会吸引她,如同磁石吸引铁屑。半夏肯定不恨丙火王子,但她现在不能陷入他的梦里,今晚不行。如果她进去了,就要一直等到丙火王子醒来她才能离开。 第一千八百七十六章 易如反掌 在丙火王子的梦里,半夏比醒来时更加美丽;奇怪的是,丙火王子却不会像他醒来时那样俊美。 在如此强烈的爱或恨之中,无论是坚强的意志还是集中心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一旦进入这样的梦里,在做梦的人醒来之前,是不可能离开的。半夏记得丙火王子在梦中对她做的事,记得他们在梦中做的事,她感觉脸庞在剧烈燃烧着。 “幸好没有宗派守护者能看见我,”她嘟囔着,“否则她们就只会把我当成是一个姑娘了。” 成年女子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心烦意乱,只想留在他身边,任何有智力的女人都不可能这样。丙火王子的梦会成真,但时机要由半夏来选择。获得母亲的允许大约要困难一些,但即使母亲不瞥丙火王子一眼,应该也不会反对半夏的抉择。 花婶相信孩子的判断,现在应该是她的小孩子表现出一些判断力的时候了。半夏决意将那些幻想先放到一旁,等到其它更好的时机再拾起它们。 半夏向周围看了一圈,立刻就希望能继续让丙火王子充满自己的思绪。数不清的粗重石柱朝四面八方延伸,支撑起一片高大的拱状天花板和一个巨型穹顶。 从穹顶垂挂下黄金锁链,挂在锁链末端的镏金吊灯都没有点亮。但这个没有光源的空间里还是有一种光,既不明亮,也不昏暗。这就是秦望石髓大厅,在被称作海门通的巨型堡垒中心。 实际上,这是那个地方在夜摩自在天中的投影,在很多地方,它都和真实的秦望石髓毫无差别。这里是半夏以前和智者们见面的地方,当时是智者选择了这里。这一点很奇怪。半夏觉得智者们应该选在昆莫。现在那里已经不再是禁忌之地了。或者是在黑荒漠里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是智者们现在身处之地。 除了黄巾力士聚落之外,醒来的世界中的所有地方在梦的世界里都有投影。实际上,即使是聚落也有它们的投影,只是那里无法进入,就像曾经封闭的昆莫。 当然,鬼子母的营地不在考虑之内。已经有相当数量的鬼子母得到了密炼法器,让她们可以进入梦的世界。因为并不真正理解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们经常会首先进入营地在夜摩自在天中的投影,仿佛还是在营地里进行一次正常的旅行。 就像法器和上古法宝一样,根据白塔的律法,密炼法器也是白塔的财产,无论是谁恰巧拥有了它们。不过白塔极少对外界的这些宝物宣布拥有权,所以才会有海门通的内库藏,收藏了许多白塔以外的法器和密炼法器。 鬼子母们相信这些宝物迟早会回归她们手中,如果有必要,白塔非常善于等待。而那些被个别鬼子母掌握的密炼法器都是长老会的礼物,或者说,是某些宗派守护者的个别赠礼。 实际上它们只是被借用出去,没有任何这样的宝物会真正赠与某个人。是仪景公主学会了仿制进入梦境的密炼法器,她和湘儿各拿了一个,其余的以及仪景公主制造的其它密炼法器现在都是长老会的财产,这也意味着浣花夫人和她的小团体能够随时使用它们。 辛蜚零和罗花休肯定也有这样的权力,不过她们通常是派遣其它鬼子母进入夜摩自在天,而不是亲自行动。梦的世界里已经有几百年时间看不见鬼子母的身影了,即使现在,鬼子母们在梦的世界里还有相当的困难,尽管大多数鬼子母相信她们可以自学关于梦的世界的知识。尽管如此,半夏仍然很害怕今晚有鬼子母跟随她来到这里。 似乎是担心被人窥看的情绪让半夏变得更加敏感,她又开始有那种被看不见的眼睛监视的感觉。在夜摩自在天里,这种感觉总是会出现,就连智者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真的有人在监视她,那并不是罗花休和辛蜚零。 半夏用一只手抚过柱子,绕着柱子缓缓走了一圈。她的眼睛紧盯着这片消失在阴影里的苍石柱森林。围绕着她的光是不真实的,任何人在那些阴影里会看到同样的光包围着自己,而阴影则遮住了半夏。 这里确实有其它人出现,但半夏对那些人没兴趣。那往往只是人们在自己的梦中偶尔擦过梦的世界的影子,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几次心跳。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在这种极少出现的情况里,普通人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幸运。 玄女派鬼子母的手中也有能够进入梦的世界的密炼法器,那是她们从白塔偷走的。更可怕的是,燕痴像释梦者一样了解夜摩自在天,大约燕痴对这里的了解更深,她能控制这个地方和任何进入这个地方的人,易如反掌。 此时,半夏真希望自己能在燕痴还是囚犯时检查那个女人的梦境,只要一次也好,这样她至少能把她的梦境和其它人的梦区分开来。 但即使真的识别出燕痴的梦,也无法确定现在她人在何处,而且半夏更有可能被不由自主地吸进去。她对燕痴的感觉更多的是鄙视,而这名弃光魔使对她肯定有无尽的痛恨。 发生在某个人梦境中的事情是不真实的,甚至不像夜摩自在天中这样真实,但经历过那些事的人会清楚地记住,仿佛它们真正发生过一样。如果真的在燕痴的梦里度过一晚,半夏很可能在余生中的每一次入睡时都会回忆起那个噩梦,即使在醒来的时候也不会忘记。 半夏又转了一圈。那是什么?一名肌肤黝黑、有着帝王般仪容的美丽女子戴着珍珠小帽,穿着有缎带高领的长裙,从阴影中走过,又消失了。 一个晋城女人的梦,一名女大君,或者是她让自己在梦中成为了一名女大君。而醒来后,那大约只是一名平庸矮胖的女人,一名农妇,或者一名商人。 如果要窥探梦境的话,成少卿的总比燕痴的好。半夏同样不知道成少卿在哪里,但对于成少卿的计划,半夏大约有一些了解。当然,被拖进成少卿的梦里大约并不比被拖进燕痴的梦好多少。 成少卿痛恨所有鬼子母,但安排他逃走是必须要做的事,半夏只希望为此付出的代价不会太高。忘记成少卿吧!燕痴才是危险的,特别是在这里,燕痴会向她追来,燕痴…… 第一千八百七十七章 暗影魂魄 突然间,半夏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是多么沉重,不禁发出气恼的声音,差点叫出声来。她身上华丽的丝裙变成了孙希龄的重骑兵身上那种全副重甲,一顶有面甲的头盔包裹住了她的头颅,头盔上还有嘉荣城之焰形状的钢制顶饰。这实在让人生气,她早已不应该如此容易地失去控制了。 半夏用力将这身盔甲改变成她以前和智者们见面时穿的衣服————深色黄麻长裙和宽松的白色亚葛外衫,就像在智者身边学习时那样。最后她又披上了一条深绿得接近黑色的穗子长衫,用叠起的方巾将头发束到背后。 半夏没有模仿智者们身上的珠宝,那一堆堆简直是累赘的项链和手镯————智者们会因此笑话她的。一个女人需要用经年累月的时间收集她的装饰品,而不能在梦中一眨眼就获得。 “成少卿正在前往黑庄的路上。”半夏大声说道。她希望成少卿会这样做,至少在那里,成少卿会受到一些约束————这也是出于她的希望。不管怎样,如果成少卿再次被捉住并被镇压,令公鬼就不能怪罪任何追随她的鬼子母了。“而燕痴并不知道我在哪里。”半夏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 “为什么你会害怕那个暗影魂魄?”身后有一个声音问道。半夏立刻跳了起来,差点就要跳到半空中了。这里是夜摩自在天,她是个释梦者;当半夏恢复理智时,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岩石地面。哎哟,是的,不能再犯这种初学究的错误了。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下次琪纱向她道早安时,她也要从床上跳起来了。 半夏让自己缓缓地落回地面,同时希望脸不要红得太过厉害。大约她还能保留一点尊严。 大约。 但摩诃丽满是沧桑的脸上出现了比平时更多的皱纹,笑得咧开的嘴角几乎贴到了耳朵。和鬼纳斯与鬼斯兰不一样,摩诃丽不能导引真气。导引真气和梦行没有关系,她像另外那两个人一样有着丰富的梦行技巧,在某些领域里,她的能力还要更强。鬼纳斯也在微笑,虽然不像摩诃丽笑得那么厉害,而赤红色头发的鬼斯兰已经仰头哈哈大笑了。 “我从没见过有人……”过了一会儿,鬼斯兰才费力地说道,“像只兔子一样。”她轻轻跳了一下,一直向上跃起了三尺。 “最近我对燕痴造成了一些伤害。”半夏很为自己平静的神情感到自豪。她喜欢鬼斯兰————这个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后就不是那么多刺了,她的肚子里正怀着一对双胞胎————但此时此刻,半夏觉得如果能把她掐死一定会让自己很高兴。“我的一些朋友和我至少抹去了她的傲慢,我觉得,她应该在找机会让我偿还代价。” 她心中一激动,又改变了身上的穿着。她穿上了现在每天都穿的圆领袍,质料是发光的绿色云锦,黄金巴蛇戒环绕在她的手指上。她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她们,但这些女人也是她的朋友,她们应该多知道一些信息。 “对于自尊的伤害比对于肉体的伤害更让人难以忘记。”摩诃丽的声音苍凉而高亢,充满了力量,如同一片铁打的芦苇。 “仔细说说看,”鬼斯兰带着期待的微笑说道,“你们是怎么羞辱她的?”摩诃丽的微笑同样充满了热情。生活在一个严酷的环境里,你或者学会对残忍的现实发笑,或者只能终生哭泣。在三绝之地,厌火族人很早以前就学会了笑,羞辱敌人被他们认为是很重要的一门艺术。 鬼纳斯盯着半夏的新衣服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觉得,这件事可以等到以后在说。你说,我们要谈谈。”然后她指了一下智者们喜欢进行交谈的地方————大厅中心,巨型穹顶下方。 为什么她们总喜欢在那个地方交谈,这是另一个半夏一直都感到迷惑的问题。三名女人盘腿坐在地上,整理好她们的外衫。距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柄闪耀的寒冰般的剑插在岩石地面上,智者们并不在意那个东西————那东西不属于她们的预言。她们也从不在意那些忽隐忽现的人影。 传说中的神威万里伏确实可以被当成一把利剑使用,但实际上,它是一件男人上古法宝,传说纪元最强大的宝物之一。想到男人上古法宝,半夏不禁微微一颤。如果这世上能够导引真气上清之气的男人只有令公鬼一个就好了。 当然还有那些弃光魔使。但现在又有了许多毕月使。借助神威万里伏,男人炼气士能在转瞬间毁灭一座城市。半夏不禁握紧裙子,远远绕开了它。 令公鬼在秦望石髓大厅拿起神威万里伏,实现了预言,然后他又依照自己的想法将神威万里伏放回这里,用阳极之力编织的陷阱包围它。这些陷阱也会投影到夜摩自在天里。如果在这里进行错误的编织,同样会触动它们。有些东西在夜摩自在天里实在是太真实了。 半夏来到三位智者面前,努力不去想禁忌之剑。智者们都将披巾扎在腰间,解开了外衫的系带,这是楼兰女人和朋友共处时的样子,她们的帐篷总是搭在炎热的太阳下面。半夏没有坐下,如果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名求告者,或者是在接受智者们的考验,那就这样吧!在她心里,她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会离开你们,而你们也没有问过。” “你准备好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们。”鬼纳斯满意地说。鬼纳斯的面容看上去差不多和鬼斯兰一样年轻,但她的齐腰长发却像摩诃丽的一样白————她在比半夏稍微年长一点时头发就开始变白了————她是这三名女子的首领,而不是摩诃丽。半夏第一次感到好奇,鬼纳斯到底有多大年纪,但她不能问智者的年纪,就如同不能问鬼子母的年纪。 第一千八百七十八章 这种事太荒谬了 “当我离开你们的时候,我是一名见习使。你们知道白塔的分裂。”摩诃丽严肃地摇摇头,她知道,但她不知道,她们全都不知道。对于厌火族人,部族或战士团产生分裂冲突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对智者们而言,大约这更是证明了鬼子母的名不副实。 半夏继续说着,她对于自己冷静、稳定的声音感到很吃惊:“反对厉业魔母的姐妹们拥戴我成为了她们的丹景玉座。当厉业魔母被推翻时,我将坐上白塔的丹景玉座。” 她在自己的肩头加上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等待着。她曾经对她们说过谎,那是对节义的严重违背。这次她不知道她们会如何对待这个被她隐瞒了一段时间的事实,不过,至少她们要先相信她的话。而智者们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是小孩才会做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鬼斯兰谨慎地说道。她的肚子还没有大起来,但她已经焕发出母亲的光彩,让她比平时更加美丽,而且又多了一分内在的、不可动摇的镇定。“孩子们全都想玩枪矛,全都想当部族首领,但最终他们知道了,部族首领很少会亲自舞起枪矛。于是他们做了一个傀儡,把它立在山顶上。” 大厅一侧的地板突然升了起来,平滑的地砖变成一段在烈日下曝晒了无数岁月的褐色山脊。在它的最高处立着一个用小树枝和一点破布做成的人偶。 “这就是领导他们进行枪矛之舞的部族首领,‘他’被立在山顶上,好看清下面的战场,但孩子们只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奔跑。他们的部族首领只是一堆木棍和破布。”一阵风吹起那些布条,让那个人偶显得更加空虚。随后,山脊和人偶都消失了。 半夏深吸一口气。当然,她已经主动选择了依照节义为她的谎言付出代价,这意味着她原先那些谎言等同于从没被说出过。而智者们对她现状的诠释直指核心,就好像她们已经在鬼子母的营地里生活了几十天。摩诃丽端详着地板,不想去看半夏羞愧的面容。鬼纳斯则用手撑着下巴,锐利的大眼睛似乎是要把半夏的心挖出来。 “确实有一些鬼子母是这样看待我的。”半夏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把事实说出来,“现在能够真正服从我的鬼子母屈指可数。等到我们结束战役时,她们会知道我是她们的首领,会按照我说的去跑。” “回到我们身边来吧!”摩诃丽说,“你有太多骄傲感,她们无法与你相比。鬼营室已经为你在出汗帐篷里挑选了十几名年轻男子,她非常想看见你做出新娘花冠。” “我希望她能参加我的婚礼,摩诃丽。”和丙火王子的婚礼,半夏这样希望着。她会约缚丙火王子,她知道自己的梦,但只有希望和确定的爱情能预期他们的结合。“我希望你们都在,但现在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 摩诃丽本来还想继续争辩,鬼斯兰也有这样的意图,但鬼纳斯抬起一只手。她们闭上了嘴,虽然都显得很不高兴。“她的决定中有巨大的节。她不会从敌人面前逃跑,而是会让敌人因她的意志而屈服。我希望你有一段优秀的舞蹈,半夏。”鬼纳斯曾经是一名枪姬众,至今她仍然时常把自己看成是一名枪姬众。“坐下,坐下。” “她的骄傲是她自己的,”摩诃丽皱起眉望着鬼纳斯,“但我还有另一个问题。”她水深邃的眼睛转向半夏,从里面射出的目光像鬼纳斯的一样锐利。“你会率领这些鬼子母向朅盘陀王下跪吗?” 正准备坐下的半夏惊讶得差点摔在地上,但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不能这样做,即使我能,我也不会这样做。我们的忠诚是对于白塔、对于鬼子母这个整体,这忠诚甚至超越了我们对故乡的忠诚。” 这是真的,至少在理论上是真实的,但半夏不知道智者们又会因此而怎样看待她和其余那些姐妹的反叛。 “鬼子母甚至不会对丹景玉座发誓效忠,当然也不会对任何男人发誓,就像你们绝不会对部族首领下跪一样。” 她学着鬼斯兰的样子做出一个幻象。这只需要她集中精神相信那幻象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你知道怎样做,夜摩自在天有无穷的可变性:神威万里伏的另一侧,三位智者在一名部族首领前屈下双膝,那个首领的样子像极了鬼玄元,那三位智者的模样则是半夏面前这三位智者的翻版。半夏只将这副影像持续了很短的一瞬。摩诃丽瞥了它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种事太荒谬了。 “不要拿那些女人和我们相比。”鬼斯兰的绿眸又绽放出旧时的锋芒,声音更是如同剃刀的刀刃。 半夏没有开口,智者们似乎很轻视鬼子母————除了她之外的所有鬼子母,而且是具有相当恶意的轻视,半夏觉得智者们大约也憎恨着把她们和鬼子母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预言。 在她被召唤到长老会那里任命为丹景玉座之前,浣花夫人和她的那一小群朋友们曾经有规律地和三位智者在这里会见,但后来这种会见终止了,因为半夏终于被召唤了回去,同样是因为智者们拒绝掩饰对那些鬼子母的轻蔑。 在夜摩自在天中会面,熟悉周围环境的人甚至可以任意改变对方的状态,智者们正是这样做的。现在半夏觉得智者和她之间也出现了距离。有一些事情她们肯定是不想和她讨论的,比如令公鬼的计划。以前半夏是她们的一分子,一个学习梦行的学生;以后,她将是鬼子母,甚至在半夏没有说刚才那番话时已经是这样了。 “半夏会做她必须要做的事情。”鬼纳斯说。鬼斯兰注视着她,双手没必要地整理着披巾,又抚了抚几根长长的奇玉和黄金项链,但什么都没说。鬼纳斯似乎比原来具有更高的权威了,原本半夏见过的智者里,能轻易让其它智者服从的只有鬼营室一位。 这时,摩诃丽想象的热茶出现在半夏面前。就像在帐篷里一样,地上放着雕着狻猊的黄金茶壶和边缘有绳结花纹的银托盘,小巧的绿色茶杯是讨海人瓷器。茶水品尝起来很真实,甚至喝下去的感觉也很真实。 第一千八百七十九章 味道正好 虽然茶里加了一些半夏不知道的甜浆果或是香草,但它对半夏的舌头来说还是太苦了些。半夏想象茶水中加了一点蜂蜜,然后又喝了一口。 太甜了。 稍微一丁点蜂蜜。 味道正好。 这样的事情不能用上清之气去做。半夏怀疑是否能有人做出如此精妙的编织,能把茶水中的蜂蜜也移走。 顷刻之间,半夏只是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的茶杯,想着蜂蜜、茶和精细的太一编织,但这并不是她沉默的原因。智者们想要指引令公鬼的欲望并不亚于厉业魔母、罗花休、辛蜚零,或者是其它任何鬼子母,当然,她们只想为朅盘陀王指出一条最有利于楼兰的道路,而那些姐妹们是想将转生真龙导向最有利于世界的方向————至少她们自己是这么想的。 半夏觉得自己和她们没有差别。帮助令公鬼,不要让他和鬼子母爆发无可挽回的冲突,这些也意味着在指引他。只是,我是对的。她提醒自己。我所做的一切在考虑所有人的同时也都是在为他好,那些人都没有为他考虑。最好要记住,这些女人并不只是她的朋友和朅盘陀王的追随者。没有人只有简单的一面,这是半夏正在学习的。 “我不认为你仅仅想告诉我们现在你是湿地人的女人首领了。”鬼纳斯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说,“你的烦恼是什么,半夏?” “让我烦恼的事情和以前一样。”半夏用微笑让自己的心情轻松下来,“有时候,我觉得令公鬼要让我现在就满头灰发了。” “没有男人,女人就不会有灰发。”如果在平时,这会是鬼斯兰开的一个玩笑。摩诃丽也很可能会开一个玩笑,取笑鬼斯兰是如何从她这短短两个月的婚姻中就学到这么丰富的、对于男人的经验。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三位智者只是看着半夏,等待着。 好吧,令公鬼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半夏只希望她们能够像她一样看待这件事。用指尖支撑着茶杯,半夏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们————关于令公鬼的一切,最后是玄都的寂静令她感到的恐惧。 “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梅兰娜又做了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说梅兰娜的经验是多么丰富,但梅兰娜没有对付过他那样的人。对于关系到鬼子母的事情,如果你在一片牧场上藏了一只杯子,他仍然会做到在三步之内就踩到它。我知道我能比梅兰娜做得更好,但————” “你可以回来。”摩诃丽再次提出建议,半夏坚定地摇摇头。 “身为丹景玉座,我能做得更多,而且丹景玉座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半夏咬了一下嘴唇。她不喜欢承认这点,特别是在面对这些女人时。“如果没有长老会的允许,我甚至不能去见他。我现在是鬼子母,我必须遵守我的律法。”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比她想象的更激动。那是一条愚蠢的律法,但半夏还没找到方法绕过它。智者们的脸上几乎完全没有表情,半夏相信她们一定都在肚子里不相信地窃笑着。即使是部族首领也无权限定智者的行动。 三个女人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鬼纳斯放下茶杯说道:“梅兰娜和其它鬼子母跟随朅盘陀王去了伐木人的城市,你不需要害怕朅盘陀王会对她或是你的任何其它姐妹招待有失。我们会尽量帮助朅盘陀王保持和鬼子母之间的良好关系。” “这听起来不像是令公鬼。”半夏犹疑地说。那么浣花夫人对于梅兰娜的看法是没有错的,但为什么她要一直保持沉默? 摩诃丽咯咯笑着:“大多数父母和儿女之间的麻烦都要比朅盘陀王和梅兰娜一行人之间的麻烦多。” “只要他不再孩子气就好。”半夏也笑了,智者们的情绪让她放了心。 如果智者们认为任何姐妹对令公鬼造成了影响,她们说话的样子一定会凶狠得像是要把钉子咬断。而另一方面,梅兰娜一定也对令公鬼造成了影响,否则她现在就应该离开了。 “但梅兰娜应该送报告过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这样做,你们确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半夏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令公鬼不可能阻止梅兰娜送一只鸽子回来。 “大约她是派人骑马回来送信。”鬼纳斯的面孔稍有些扭曲。像所有厌火族人一样,她觉得骑马是不适当的行为————只要用自己的两条腿就好了。“她并没有带来湿地人用的那种鸟。” “真是愚蠢。”半夏嘟囔了一声,甚至用愚蠢都不足以形容梅兰娜。身为鬼子母,梅兰娜的梦肯定有屏障,想要在梦里和她说话也不可能了。 苍天啊,这实在太令人焦急了! 半夏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鬼纳斯,答应我你不会阻止令公鬼和她对话,或者刺激她发怒,让她做出愚蠢的事情。”智者们很擅长做这种事,给鬼子母添麻烦几乎已经成为她们的一项法术。“梅兰娜只是要让令公鬼相信,我们对他没有恶意。我相信厉业魔母的裙子后面一定藏着某些肮脏的阴谋,但我们没有。”她要确保她的鬼子母们真的没有这种想法。她会做到的。“答应我,好吗?” 智者们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她们不可能喜欢让鬼子母接近令公鬼,特别是让鬼子母没有任何障碍地接近令公鬼。毫无疑问,每次梅兰娜和令公鬼会谈时,智者们肯定希望她们之中的一员会在场。只要智者的妨碍不是太严重,梅兰娜应该是可以忍受的。 “我答应,半夏。”鬼纳斯最后说道。她的声音僵硬得就如同从石头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大约半夏要求她们许诺的做法冒犯了她们,但半夏只觉得仿佛是心头的一块大石被移开了。实际上是两块大石。令公鬼和梅兰娜没有彼此勒住对方的喉咙;而梅兰娜将有机会完成她的任务。 “我早就知道,我会从你们那里得到未经修饰的事实,鬼纳斯。我真说不出自己有多么高兴,如果令公鬼和梅兰娜之间出现什么问题……谢谢你们。” 第一千八百八十章 我不需要援救 半夏忽然惊讶地眨了眨眼。片刻之间,鬼纳斯穿上了圣保衣,还打了一些小手势,大约那是枪姬众手语。摩诃丽和鬼斯兰依然在啜着茶,仿佛丝毫也没注意到鬼纳斯的异状。 鬼纳斯一定是希望自己能在别的某个地方,远离令公鬼对每个人的生活造成的混乱。对于一位智者和释梦者而言,在夜摩自在天中失去自我控制,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也是很羞耻的事情。对于厌火族人,羞耻的伤害要远大于肉体的伤痛,不过那必须是有别人见证的羞耻。 如果没有别人看见,或者看见的人不承认,那就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真是一个奇怪的族群,但半夏肯定不想羞辱鬼纳斯,所以她竭力压抑住自己,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必须请你们帮一个忙,这很重要,不要告诉令公鬼和其它任何人关于我的事。我是说,关于我今天所讲的事。”她举起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一端。智者们的表情变得比岩石更加坚硬。“我不是要你们说谎,”半夏急忙又说道,在节义的观点里,要求别人说谎并不比亲口说谎好多少,“只是不要提起这件事。令公鬼已经派人来‘援救’我了。” 如果令公鬼知道是我说服马鸣跟着湘儿和仪景公主去了狐仙城,他会发多大的火?半夏心想。但她必须这样做。 “我不需要援救,我也不想他这么做,但他以为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我害怕他大约会亲自来捉我。”而更让她害怕的是他一个人出现在营地里,暴跳如雷,周围却有三百名鬼子母包围着他。或者他会带一些毕月使过来?不管怎样,这都会是一场灾难。 “这实在是很……不幸。”鬼斯兰嘟囔着。她很少会修饰自己的话语。摩诃丽喃喃地说道:“朅盘陀王非常刚愎任性,就像我认识的所有男人和极少数几个女人那样。” “我们会担负起你的信任,半夏。”鬼纳斯严肃地说。 智者们这么快就同意了,让半夏不由得眨了眨眼,但大约这不是很值得惊讶的事。对于她们,朅盘陀王只是另一名首领,而智者们的许多事情是不会让首领们知道的。 她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说了,但她们还是继续喝茶,聊了一会儿。半夏很想多学习一些在梦中行走的知识,但她不想在鬼纳斯在场时提出要求,那样鬼纳斯就会走掉。 比起学习,半夏更想让鬼纳斯多陪她一会儿。智者们在闲聊中透露的唯一和令公鬼有关系的事情,是鬼斯兰发牢骚说令公鬼应该了结掉突阕和沙奇娜了,摩诃丽和鬼纳斯立刻同时对她皱了皱眉。 鬼斯兰的面孔一下子变成红色。毕竟,沙奇娜是智者————半夏只能对这个事实感到无奈,即使是朅盘陀王也不会被允许干涉智者的事情,哪怕是突阕智者的事情。 半夏也不能告诉她们关于自己现状的细节。智者们刚才直接就说到了最让她感到羞耻的地方,这当然不会鼓励她再提起这些事。现在楼兰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已经在半夏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没有遇到过楼兰,那一定是件羞耻的事。 而智者们关于如何对付鬼子母的建议可能连厉业魔母都不会采纳,那只会导致一场鬼子母的暴动。更糟糕的是,即使没有半夏火上浇油,她们对鬼子母已经是怒火中老天爷收了。 半夏曾经一度想在智者和白塔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但现在除非她能先熄灭这股怒火,否则她的心愿永远也无法实现。这是另外一件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做的事。 “我必须走了。”最后半夏一边说一边站起了身。她的身体还睡在帐篷里,但如果她留在夜摩自在天中,就无法得到真正的休息。智者们也跟随她站了起来。“希望你们全都要小心。燕痴恨我,她肯定会想伤害我的任何朋友。她对梦的世界非常了解,至少像兰飞儿一样了解。” 这是半夏能找到的最贴切的说法了,她不太敢说燕痴比智者们更了解这个地方,厌火族人的骄傲都是带刺的。不过智者们都知道半夏的意思,而且没有觉得被冒犯。 “如果暗影魂魄要威胁我们,”鬼斯兰说,“我觉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行动了,大约他们相信我们对他们不是威胁。” “我们已经瞥到了一些肯定是释梦者的人,其中还包括男人。”摩诃丽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无论她对弃光魔使有怎样的了解,她总是认为男人释梦者就像长了腿的蛇一样荒谬。“他们在躲避我们,他们所有人。” “我认为我们像他们一样强大。”鬼纳斯说道。在上清之气上,她和鬼斯兰并不比沈悠悠和华幽栖更强,实际上,她们并不算弱,大多数鬼子母都不如她们,只是绝不可能和弃光魔使相比。但在梦的世界,关于夜摩自在天的知识经常像太一一样强大,很多时候还要更强大。在这里,摩诃丽和任何姐妹都是平等的。“但我们会小心的,被低估的敌人往往是致命的敌人。” 半夏抓住鬼纳斯和鬼斯兰的手,向摩诃丽微笑着说道:“我永远也无法向你们说知道,你们的友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管怎样,这是最真实的话。“全世界似乎在我眨眼时也会发生变化,而你们是我能依靠的很少的几块基石之一。” “全世界都在改变,”鬼纳斯悲哀地说,“就连高山也会被风粉碎,没有人能两次爬上同一座山丘。希望我们在你眼中能够永远都是朋友,半夏,愿你永远都能找到清水和阴凉。”说完这句话,智者们就回去了。 这时的半夏朝神威万里伏紧皱双眉,却没有真正在看它。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突然愤怒地摇了一下头。她竟然一直在回想那个无尽的星星海洋,心想只要在那里等得够久,丙火王子的梦就会重新找到她,包容她,然后就是丙火王子的双臂,那样她就会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她是在孩子气地浪费时间。 第一千八百八十一章 希望您睡得好 半夏坚定地让自己回到睡眠的身体中,但她不打算进入普通的睡眠,她早已不再这样做了。她脑海中的一角仍然保持着完全的清醒,收集、整理着她的梦,记录下那些可能有预言成分的,哪怕其中只有一星半点的可能。 至少现在她能掌握这些信息了,虽然迄今为止,她能够从中解读的唯一信息是那个表明丙火王子将成为她的护法的梦。能够这样做的女人被称为占梦者,除了她之外,其它占梦者早已经死了很久。就像梦行一样,占梦和上清之气完全无关。 她首先会梦到丙火王子,大约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她在想他。 她站在一个巨大、昏暗的房间里,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看不清楚。只有丙火王子缓缓地朝她走来。一名高大俊美的男子,她真的曾经以为他的哥哥楚狂会比他更俊美?有着褐色的头发,眼睛是最奇妙的深蓝色。 他和她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他能看见她,他凝视着她,就像是箭手在望着自己的目标。空气中有一阵微弱但刺耳的摩擦声。半夏低头看去,便立刻想要尖叫起来。 丙火王子赤着脚,踏在铺满碎琉璃的地面上,他每一次缓慢地向前迈步,脚下的琉璃都会随之再一次碎裂。即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半夏还是能看见他身后的血迹。半夏挥舞着手臂,努力想发出喊声要他停下来,努力想向他跑去,但转瞬间,半夏已经到了别的地方。 在梦的道路上,半夏飞过一段漫长而笔直的大道,两边都是覆盖着青草的平原。她低下头,看见一个男人骑着黑色的战马,是丙火王子。然后半夏就站在大道中央。丙火王子拉紧了缰绳。 这一次不是因为他看见了她,而是原本笔直的大道在半夏站立的地方分岔了,而且岔路都翻过了一座高大的山丘,完全看不见它们延伸到了什么地方。但半夏知道。 走上其中一条岔道,丙火王子将死于暴力;走上另一条,丙火王子会在度过漫长的人生之后寿终正寝。在其中一条路上,丙火王子会和她成亲;在另一条上则不会。她知道路的终点,却不知道哪条路通往哪个终点。 突然,他看见了她,或者似乎是看见了她。他露出微笑,然后掉转马头,朝其中一条岔路走去……然后半夏就进入了另一个梦,另一个,又是另一个,又是…… 并非所有的梦都和未来有关。还有和丙火王子亲吻的梦;像儿时那样,在凉爽的春季草原和姐妹们奔跑的梦;在一个噩梦里,鬼子母们挥舞着鞭子,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中追赶她,各种丑恶的东西从周围的黑影中冒出来,狞笑的柳若邻在长老会面前指控她,谢铁嘴当场作证。半夏把这些梦都丢弃掉,只收集了一些有特别信息的梦,希望以后能够从里面读出一些讯息来。 半夏站在一面广阔无垠的墙壁前,在那墙壁上抓着,努力想用两只手将它推倒。砌成它的不是砖块或石块,而是数不清的圆形碟子,每张碟子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黑色。 这是古代鬼子母的徽记,它们和魔尊牢狱的七道封印完全一样。现在那些封印中有几个已经碎裂了,仍然完好的也都变得异常脆弱,但那是用上清之气也无法破坏的泑山雅石制造的。 半夏面前的这堵墙却坚不可摧地屹立着,无论她如何用力敲打也没有丝毫改变。她没办法让这堵墙倒下。大约重要的是那个徽记。大约她努力想要扳倒的是鬼子母,是白塔。大约…… 马鸣坐在一座被夜色笼罩的山丘顶端,看着一场盛大的光明使烟火表演。他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天空中一道燃烧的光,火焰的箭从他握紧的拳头里喷闪而出。 一阵恐惧突然充满了半夏的内心。许多人会因此而死亡。世界会改变。但这个世界正在改变,它一直都在改变。 在腰间和肩膀上的皮带将她固定在断头台上,刽子手的斧刃正在落下,但她知道,在某个地方,某些人正在奔跑。如果他们跑得够快,斧头就会停住。否则……在她意识的角落里,她感觉到一阵寒意。 成少卿在大笑着,走过了地上的某样东西,坐在一块黑石头上。她低头看去,觉得成少卿刚才踏过的是令公鬼的身体。令公鬼平躺在一座尸架上,双手交叠在胸前,但是当半夏碰触他的面孔时,他的脸像纸偶般裂开了。 一只金鹰展开翅膀碰触到她,她仿佛是和那只鹰被绑在了一起,她知道那只鹰是女性。一个垂死的人躺在一张窄床上,阻止他死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在外面,一座火葬堆正在被建起。欢乐和悲伤的歌曲响起。一名深色皮肤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样东西,那件东西发出刺眼的光芒,让她无法看清楚那是什么。 一幕一幕纷至沓来,半夏竭尽全力挑选着,努力想弄清楚其中的意思。她在这种状况下无法休息,但她必须完成干活。她会做她必须要做的事。 “您要求在日出前叫醒您,尊主。”半夏的眼睛猛地睁开。她已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醒来的时间,只是要再稍晚一些。躺在枕头上的半夏用力盯着悬在上方的这张脸————一张面相苛刻的脸上满是汗水,在早晨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情景就是这种样子,并不会让人感到高兴。 茉丽的态度很恭敬,但皱紧的鼻子、永远下垂的嘴角和一双充满责难神情的黑眼睛表明,任何人的优点在她眼中至少都要打个对折,无论那些优点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她平板的腔调里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希望您睡得好,尊主。”她这样说着,表情却很像是在谴责半夏的懒惰。她的黑头发覆盖住双耳,形成紧密的发卷,似乎正在痛苦地扯着她的脸。她总是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厚衣服,无论她为此出了多少汗也不见她换一件,只是因此变得更加阴沉。 没能真正地稍微休息一下,让半夏感到很遗憾。她打着哈欠,离开帆布窄床,用盐刷牙,洗净手脸。这时茉丽为她准备好白天穿的衣服、长袜和干净的衬衣。然后半夏忍受茉丽为她穿衣服的过程,“忍受”这个词很合适。 第一千八百八十二章 太懒惰了 “恐怕有一些打结的头发会扯到您的头皮,尊主。”这名永远闷闷不乐的女人嘟囔着,将发梳插进半夏的头发。半夏几乎要对她说,自己并不是故意在睡觉时把头发弄乱的。 “我知道今天我们要在这里休息,尊主。”看着镜子中茉丽的身影,半夏觉得她像是在责备自己实在太懒惰了。 “这身蓝衣服很适合您的肤色,尊主。”茉丽一边说,一边为半夏系上扣子,她的表情中充满了对奢侈浮华的指责。 半夏想到今晚会由琪纱来服侍她,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披上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几乎不等那个女人帮她整理好就跑了出来。 东方的山丘上甚至还看不到一点太阳的边。营地位于一座宽阔的山谷之中,被长长的山脊和杂乱的山丘环绕着。那些山有的高达几百尺,看上去就像是被巨大的手指捏挤过。 已经变得模糊的黑影仍然覆盖着营地,不过身在这从未真正消失的高温中,人们都已经起床了。烹调早饭的味道充盈在空气中,人们都在忙碌着,不过营地中并没有出现即将开始行军的匆忙景象。 只有穿白裙的见习使仍然用近乎奔跑的速度快步前行,明智的初阶生永远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她的杂务干活。当然,护法从不会表现出着急的模样,但就连为鬼子母送早饭的仆人们似乎都有些悠闲,至少和初阶生相比是这样的。 整座营地都在尽量“享受”这个停下来扎营的日子。一根起重杠杆滑落时传来的撞击声和咒骂声表明了马车匠人正在进行修理;远处传来的铁锤敲击声是蹄铁匠在重新为马匹钉马蹄铁;十二名蜡烛匠已经排列好他们的模具,大锅也已经烧热,准备开始熔炼一直被小心储藏的制蜡材料;更多的黑色大锅立在火上,烧煮着洗澡和洗衣的热水,男人和女人们已经在锅旁边堆积了大量的衣服。对于所有这些活动,半夏却几乎都没有注意。 半夏知道茉丽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她的表情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不过即使是罗花休亲自来当侍女,大概也不会比她更糟糕。这个想法让半夏大声笑了出来。 罗花休如果成为了某位小姐的侍女,一定会让她的女主人一刻不得休息地忙碌着,她却会成为被侍候的人。一名正从铁烤箱顶上耙去煤灰的灰发厨子向半夏咧嘴一笑,仿佛是在分享半夏愉快的心情。 然后他发现眼前是丹景玉座,而不是一个恰好走过的年轻女子时,他急忙苦着脸向半夏打恭,立刻又回到干活上了。 如果半夏遣走茉丽,罗花休只会找一名新的细作替补,茉丽则又会继续她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乞讨生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确实是还没等茉丽把她的衣服彻底整理好就溜出来了,半夏的手指在腰间碰到了一只木棉小袋子。 她不需要将那只袋子举到鼻子下面,就能嗅到一阵优婆罗花瓣混合药草的清冷香气。半夏叹了一口气,茉丽是有张刽子手的面孔,而且肯定也是罗花休的细作,但她还是在尽力做好自己的干活。为什么一切总会如此复杂? 走到被她用来当作书房的帐篷时,有许多人都称呼这里为丹景玉座的书房,就如同它是白塔中的那个房间一样。一种阴郁的报复心态代替了对茉丽的担忧。今天是休息日,但浣花夫人肯定会在她之前来到这里,拿着一大捆各式各样的陈情书。 一名洗衣妇乞求宽恕,她被指控偷窃罪,她把珠宝缝在自己的衣服里面,被别人发现;一名铁匠请求发给他一份资格证明,除非他要离开,否则那东西对他不会有用处;一名马具匠人请求丹景玉座为她祈祷,让她能生下一个孩子;一名孙大人的士兵请求丹景玉座祝福他和一名女裁缝的婚姻。 这其中总会有不少年长初阶生的陈情书,请求不要去见游女门主,或是不要承担额外的劳役。任何人都有权力向丹景玉座陈情,但那些服务于白塔的人很少会这么做,初阶生更不会。 半夏怀疑浣花夫人是在努力搜集更多的陈情书,就像给猫爪子涂上黄酱。半夏为这些事务忙碌不堪,太微玄使就能够安心解决比较重要的问题。这个早晨,半夏觉得自己大约会让浣花夫人吃掉所有这些陈情书当作早饭。 但是当半夏走进帐篷时,浣花夫人并不在里面。回想起昨晚的事情,这大约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帐篷并不是空的。 “今晨的老天爷保佑您,尊主。”沈悠悠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长衫上的褐色穗子也随之摇晃起来。沈悠悠拥有传说中那种白水江城女子的优美身姿,但她的高领长裙显得相当谦逊,但白水江城女人并不是以谦逊著称的。“我们依照您的命令做了,但所有人都没看见昨晚有人靠近兰岚的帐篷。” “那些男人里面有几个记得看到了宋蕴齐,”华幽栖面色阴沉地说,她只是朝半夏稍微屈了一下膝盖,“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连自己是不是回帐篷睡过觉都记不住了。”有许多姐妹不喜欢黛兰娜的这个文书。 华幽栖又用更加恼怒的声音说道:“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遇到了游女门主,她命令我们立刻回床上去睡觉。”她不自觉地揉搓着长衫上的蓝色穗子。新任鬼子母总是会戴着她们的长衫,即使是在没必要的场合里,丹景玉座是这么说的。 半夏给了她们一个微笑,她希望这个微笑里能有足够的鼓励神情,然后小心地坐到小桌子后面。那把折叠椅还是歪了一下,直到她用力蹬直双腿,才把椅子稳定住。一份折叠起来的文稿从石雕墨汁瓶下露出一角,半夏立刻想把手伸向它,但又阻止了这个冲动。 有太多姐妹把礼貌看得过轻,她不想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而且,她对这两个人负有责任。 第一千八百八十三章 这件事不需要保密 “很为你们的难处感到对不住,孩子。” 她们是半夏成为丹景玉座时提拔成为鬼子母的,所以也面临着和她一样的困境,而且她们没有丹景玉座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保护,大多数鬼子母仍然把她们像见习使一样对待。 宗派内部的事务很少会为外人所知,但有传闻说,她们确实是在经过恳求之后才被允许进入宗派的,而且宗派还为她们指定了监护人来监督她们的行为。没有人曾经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把这个看作是理所当然的。 半夏一直没有帮助过她们,虽然这也是一件有必要做的事情。“我会去和游女门主谈一谈。”大约这样能有些作用,大约这样的作用能持续一天,或者是半个时辰。 “谢谢您,尊主,”沈悠悠说,“但这不需要麻烦您。”她的手指还是在揉着长衫。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说道:“游女门主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么晚还没睡,我们没有告诉她。” “这件事不需要保密,吾女。”但她们没有找到目击者实在是很可惜,燕痴的援救者总应该留下一个影子,这种毫无线索的情形是最令人害怕的。她又瞥了那份被压住的文稿一眼,心中渴望着要阅读它。大约丹景玉座已经发现了什么。“谢谢你们两个。”沈悠悠意识到这是半夏在请她们离开,但华幽栖仍然立在原地。 “我真希望能握住镇岳乾坤杖,”华幽栖带着挫折的神情对半夏说,“那样您就能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不是打扰丹景玉座的时候。”沈悠悠说道,然后交叠起双手,再次转向半夏。她的脸上除了耐心之外,还有着另外的情绪。她的导引真气能力显然比华幽栖强,所以她一直都是她们两个之中的领导者,而这次她却打算退让,半夏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并不是镇岳乾坤杖让女人成为鬼子母。”无论一些人是怎么以为的,“对我说实话,我会相信的。” “我不喜欢您,”华幽栖用摇头来强调自己的语气,她的一头黑卷发也随之摆动起来,“您一定知道这一点。当您还是初阶生时,当您结束逃亡,返回白塔时,您一定认为我对待您很恶劣,但我现在仍然相信,您得到的惩罚还不到您应得的一半。大约我承认这些能帮助您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即使是现在,我们仍然并非别无选择,罗花休就提出她可以保护我们,辛蜚零也说过同样的话。她们说,返回白塔时,她们就会让我们经历试炼,并正式成为鬼子母————”华幽栖的脸上出现了怒意。 沈悠悠转了一下眼珠,插话道:“尊主,华幽栖一直在旁敲侧击,但她想说的是我们并非是别无选择才会依附您,而我们这样做也不是为了感谢您给予我们长衫。” 她咬了一下嘴唇,仿佛是在让自己相信,半夏以这种方式提升她们成为鬼子母,并不是真的要获取她们的感激之心。 “那是为什么?”半夏靠回到椅子里,椅子晃了一下,但稳住了。 没等沈悠悠再张开口,华幽栖立刻就说道:“因为您是丹景玉座。”她的声音仍然很愤怒。“我们能够看见发生了什么。一些姐妹认为您是浣花夫人的傀儡,但大多数人相信是罗花休或辛蜚零在命令您向什么地方前进,何时该迈步,这是不正确的。” 她紧皱起眉头,脸上满是阴霾。 “我离开白塔是因为厉业魔母的行为不正确。她们让您成为丹景玉座,所以我就是您的人,如果您能接纳我,如果您能信任我,即使没有镇岳乾坤杖,您一定要相信我。” “还有你,沈悠悠?”半夏飞快地问道,同时努力让自己的面容保持平静。知道那些姐妹的想法已经让她非常不舒服了,而亲耳听到却是……那么痛苦。 “我也是您的人,”沈悠悠叹息着说,“如果您愿意接纳我。”她沮丧地摊开手。“我知道,我们并不算什么,但看起来我们似乎是您所拥有的一切了。必须承认,我仍然心存犹豫,尊主,华幽栖一直坚持我们要这样做,坦白说……”她又一次整了整长衫,声音变得坚定了。“坦白说,我看不出您怎么能赢过罗花休和辛蜚零,但我们要像鬼子母那样做,即使我们还不是真的鬼子母。尊主,无论您怎么说,我们依然还不是鬼子母,必须要其它姐妹也都将我们看成是鬼子母的时候才可以,而这要一直等到我们接受试炼,并立下三誓时。” 半夏从墨汁瓶下面抽出那份叠起的文稿,一边思考着,一边用手指抚摸着那张纸片。这是华幽栖一直坚持的?感觉上就像狸力要成为放羊的的亲密朋友一样不可能。 半夏觉得“不喜欢”完全不足以形容华幽栖对她的感觉,而这个女人一定也知道半夏并不把她当作是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如果她们接受了宗派守护者的安排,告诉半夏这件事也是一个消除半夏疑虑的好办法。 “尊主……”华幽栖刚刚开口,又停了下来,对自己这么做感到惊讶,这还是第一次她对半夏这样说话。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尊主,我知道要让您相信我们一定还有一段艰难的时间,因为我们从没握住镇岳乾坤杖,但————” “希望你不要再提起那件事了。”半夏说。还是小心点为妙,但她不能因为害怕阴谋而拒绝一切帮助。“难道你们认为人们相信鬼子母是因为那三誓?了解鬼子母的人都知道,如果一名姐妹愿意,她能够随意玩弄事实,将事实变化成各种模样。我认为三誓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和它带来的帮助一样大,大约更大。我会相信你们,直到我知道你们对我说了谎;我会信任你们,直到你们向我表明,你们不值得信任。所有人对于其它人都是这样做的。” 半夏觉得那些誓言并不会真正改变这种待人方式。对于一名姐妹,她仍然只能像信任一般人那样给予信任。那些誓言只是让人们对此保持警觉,不断地思考鬼子母是否在玩弄权术,怎样在设置骗局。 第一千八百八十四章 遵从您的命令 “另一件事,你们两个是鬼子母,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必须接受试炼,或是握持镇岳乾坤杖的话题。你们不得不承受那些流言蜚语已经很糟糕了,你们自己也不要再这样说,知道吗?” 站在桌子对面的两名女子急忙低声响应说自己已经知道了,然后她们两个又对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这次显出犹豫神色的是华幽栖。最后,沈悠悠绕过桌子,跪到半夏的椅子旁边,亲吻她的戒指。 “以上天和我救赎与重生的希望起誓,我,沈悠悠,发誓忠诚于您,半夏,我将忠实地侍奉您,遵从您,无论痛苦或骄傲。”她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半夏。 半夏能做的只有向她点点头。这不是鬼子母的方式,这是贵族向君主立誓的方式,甚至有一些君主也不会强迫贵族立下如此重的誓言。沈悠悠刚刚带着一丝放松的微笑站起身,华幽栖已经取代了她的位置。 “以苍天和我救赎与重生的希望起誓,我,华幽栖……” 半夏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了,至少不会有其它姐妹对她这么做。如果半夏想让那些姐妹为她拿防尘披风过来,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华幽栖说完之后,仍然跪在地上,只是僵直地抬着头。“尊主,我需要进行苦修,因为我对您说了我不喜欢您。如果您同意,我会为自己进行安排,但这是您的权力。”她的声音像她的动作一样刚硬,其中没有一丝恐惧,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好瞪走一头狻猊,而且还非常渴望这么做。 半夏咬住嘴唇,差点大声笑了起来,她觉得想让自己的张脸保持平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约她们会误以为她在打嗝。无论她们如何坚称自己不是真正的鬼子母,华幽栖的表现却和鬼子母完全一样。有时候,为了维持自尊和谦逊的适当平衡,这种平衡被认为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它一般是鬼子母苦修的唯一理由。姐妹们会选择苦修,不过不会有人想要被命令进行苦修。 被别人强加于己身的苦修被认为是一种严厉的方式,而由丹景玉座下达命令比由宗派下达命令更加严厉,但不管是哪种方式,有许多姐妹在被迫服从上级制裁时都会表现得极度傲慢。因为谦逊,所以傲慢————丹景玉座如此称呼这种状态。 半夏一时倒是很想叫华幽栖吃下几块澡豆泡,再看看她的表情————华幽栖的舌头总是让半夏觉得不高兴————不过实际上她当然不能这样做…… “我不会因为有人说实话而命令她苦修,孩子,也不能因为某个人不喜欢我就命令她苦修。是否喜欢都随你的心情,只要坚守你的誓言就可以了。”除了魔尊的爪牙外,任何人都不能违背这个誓言,当然,任何事也都有其它方法可行。但在一个人要抵挡一头熊时,即使是细棍子也总比没有好。 华幽栖睁大了眼睛。半夏示意她站起来,同时叹了口气。如果华幽栖和她易位而处,华幽栖一定会用力把她的鼻子压到泥地里去。 “我要让你们去完成两个任务,做为这个誓言的开始,孩子。”半夏继续说道。 她们全都仔细地听着,华幽栖甚至完全没有眨眼,沈悠悠用一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按着嘴唇。这一次,当半夏让她们离开时,她们同声说道:“遵从您的命令,尊主。”又以相同的幅度行了叩拜礼。 但半夏的好心情很快就跑掉了。沈悠悠和华幽栖一离开,茉丽就捧着装有早饭的托盘走了进来。当半夏为枸骨香囊感谢她时,她只说了一句:“我有一点空闲时间,尊主。”看她的表情,就像是在指责半夏逼她做了太多的干活,而半夏自己整天游手好闲。这肯定不会让炖水果变得香甜,这个女人的表情甚至会弄酸薄荷茶,让焦皮小大饼硬得好像石块一样。所以半夏在开动之前就让她离开了。茶水还是有些淡,茶叶现在已经非常短缺了。 压在墨汁瓶下的那份文稿并不能让半夏的心情变好。“梦里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是楼烦精细的笔迹,那就是说,楼烦昨晚也进入了夜摩自在天。她一直在那里搜集大量情报,那些一般都是和燕痴无关的情报。如果要让楼烦去梦的世界里追踪燕痴,那简直是发疯的愚蠢行为,而且肯定会一无所获。 半夏皱起眉头,不只是因为楼烦的一无所获。楼烦昨晚在夜摩自在天,意味着今天桑扬会来找她抱怨。自从楼烦教导一些姐妹关于梦的世界的知识后,她就被确切地禁止拥有任何可以进入梦的世界的密炼法器。 实际上楼烦知道的并不比其它鬼子母多多少,而在教导的过程中,楼烦的舌头一直很尖刻,也没有任何耐心。大部分时间她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但有两次她高声叫骂起来,甚至还挥拳相向。 她只是被禁止使用那些密炼法器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一种运气。桑扬可以要求使用这种密炼法器,但经常是桑扬拿到之后,由楼烦秘密使用。这是她们真正为之而争吵的不多几个问题之一。如果她们能做到,她们恨不得每晚都进入夜摩自在天。 半夏皱着眉导引真气了一点火之力,将那张纸的一角点燃,拿着它直到火苗快烧到自己的手指。即使有人搜遍了她的一切物品,也不能找到任何可以引起怀疑的东西。 早饭几乎吃完了,她仍然是一个人,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浣花夫人大约是在躲着她,但楼烦应该已经来了。她将最后一块圆大饼塞进嘴里,用最后一口茶冲下去,站起身打算去找楼烦————她要寻找的目标也恰好在这时走进了帐篷。如果楼烦有一根尾巴,现在那根尾巴一定已经把她的帐篷甩倒了。 “你去了哪里?”半夏一边问,一边编织出一个防止偷听的阵法。 “子苓把我从毯子里揪出来,”楼烦满脸怒容地坐到了一张凳子上,“她还以为能从我的嘴里套出丹景玉座的眼线,没有人能做得到,没有人!” 第一千八百八十五章 我不喜欢 当楼烦刚刚到达独狐陈时,她只是一名被遏绝的逃亡者,一个全世界都以为已经死掉的废黜丹景玉座。只是因为她知晓丹景玉座情报网的密探信息,姐妹们才收留了她,而且她还掌握着卿月盟的情报网。 在成为丹景玉座之前,楼烦已经是那个情报网的管理者了,这些让她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就像桑扬在嘉荣城的密探让桑扬有了影响力一样。而子苓的到来改变了丹景玉座的状况。 她是楼烦下一任的卿月盟情报主管,在知道楼烦已经联系到一些卿月盟的密探,并将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情报交给宗派之外的人后,子苓愤怒异常。 而子苓本身职位的暴露,即使在卿月盟内部,也只有两三名姐妹知道这件事。更是让她几乎要被气死,她不仅夺回了卿月盟情报网的控制权,用一里外就能听到的粗野喊声咒骂楼烦,更恨不得要掐断楼烦的喉咙。 子苓来自于锡城古国境内,迷雾山脉中的一个矿业村落,据说她的歪鼻子就来自她还是姑娘时的一场拳脚斗殴。而子苓的行为则引起了其它人的思考。 半夏坐回那张不稳定的椅子里,将早饭托盘推到一旁。“子苓不会从你手中夺走那些资源的,楼烦,其它人也不行。”当子苓重新接管卿月盟的眼线时,其它人已经在考虑卿月盟不该同时也接管丹景玉座的情报网,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认为那个情报网应该由半夏控制。长老会本想得到它,罗花休和辛蜚零都对此发表了意见,当然,她们都想成为第一个从丹景玉座情报网接收情报的人。子苓认为既然丹景玉座是卿月盟的,这部分情报网就应该加入卿月盟情报网中。而现在,浣花夫人很满意能像以往那样,首先获得丹景玉座的所有报告;至少通常是如此。“她们不能让你放弃这个资源。” 半夏重新倒满了茶杯,又将茶壶和蓝釉蜜盅放到靠近楼烦的桌边上。楼烦却只是盯着它们,怒意已经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消失了,她颓然坐在凳子上。 “您从没有考虑过力量,”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您知道这一点,是否您比其它人更强,但您不会去考虑它。您只是知道,她顺从您,或者您顺从她。以前,没有人比我更强,没有人,自从……”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那双手正不安地在膝头绞动着。 “有时候,当罗花休教训我,或者是辛蜚零教训我的时候,那就像是一阵强风向我迎面撞来。她们现在远远超过了我,我应该管住我的舌头,直到她们允许我说话,甚至连子苓也是一样,而她只不过是中等水平而已。” 楼烦强迫自己抬起头,绷紧的嘴唇中发出苦涩的声音。 “我觉得我应该把自己调整到现实中来。这种习惯在我们之中已经是根深蒂固了,在我们为长衫接受试炼之前就已经深植在我们心里。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 半夏从墨汁瓶和沙罐旁边拿起狼毫,一边摇着笔杆,一边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楼烦,你知道我是怎样看待改变的。有太多事情,我们会这么做只是因为鬼子母总是这样做,但情况在改变,无论有谁相信一切都应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在我之前,就没有过非鬼子母而成为丹景玉座的先例!” 半夏的这句话其实又牵涉到了白塔的秘密记录————楼烦经常说,没有任何事是白塔历史上没发生过的,但这件事确实是第一次发生————但丹景玉座仍然是气馁地坐在对面,像一只空虚的麻袋。 “楼烦,鬼子母的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甚至不可能永远都是最好的方式。我要让我们能够一直以最好的方式做事。任何不能学会改变,或者不愿学会改变的人,最好都要学着忍受它。”半夏向前倾过身子,竭力让自己的表情充满了鼓励。“我从没弄清楚智者们如何决定该服从谁的意见,但那绝对不是由上清之气的强弱决定的,即使是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也要服从不能导引真气的。在她们之中,鬼营室的力量比不上任何一名见习使,但即使是力量最强的智者也会依照她的吩咐跳舞。” “野人。”楼烦不以为然地说,但她的声音缺乏力度。 “而对于鬼子母,我被选为丹景玉座并不是因为我是最强的。长老会也总是选择最聪明、最富有技巧的鬼子母作为使者和资政,而不是力量最强的。”最好不要说明是什么样的技巧,丹景玉座本人肯定也极为擅长这些技巧。 “长老会?长老会大约会派我去煮茶,然后等她们坐定后就会把我轰出去。” 半夏坐回到椅子里,将狼毫扔在桌上。她很想用力摇晃这个女人。丹景玉座在无法导引真气时也一直在努力奋斗着,难道现在她的膝盖发软了?半夏很想告诉她关于沈悠悠和华幽栖的事,这应该能帮助她振作一下,也能让她承认半夏的能力。但这时,半夏看见一名葡萄色皮肤的女子骑马从敞开的帐篷门外经过,她戴着遮挡阳光的灰色宽边帽,仿佛正陷入沉思之中。 “楼烦,那是灵之真。”说完这句话,半夏就冲了出去。“灵之真!”她喊道,楼烦需要一个胜利好从她嘴里洗去被欺凌的味道,大约这正是她所需要的。灵之真是浣花夫人那个小团体里的人,而她显然有着自己的秘密。 拉住栗色阉马的缰绳,灵之真向周围看了一圈,当她看见半夏时不禁愣了一下。从她的表情判断,这名鼍龙派姐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过的是营地的哪个部分,一件薄防尘披风遮住了她浅灰色的圆领袍。“尊主,”她犹豫地说,“请您原谅,我————” “我不会原谅你。”半夏打断她的话,让她打了个哆嗦。毫无疑问,昨晚浣花夫人已经和她们商议过了,“我要和你谈谈,现在。” 楼烦也走了出来,但她没有去看战战兢兢地从马鞍上下来的灵之真,而是把目光投向那一排排帐篷。那里站着一名身材健壮的灰发男人,他穿着浅黄色长衫,外面套着一副有凹痕的护心镜。 第一千八百八十六章 站在原地 那人正朝她们这里走过来,身后还牵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他的出现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孙希龄经常只是通过信使与长老会沟通,即使在很偶尔的情况下他来到鬼子母营地,等到半夏听说的时候,往往也已经走了。丹景玉座的面容恢复了鬼子母的平静,那种神色甚至会让看到的人忘记她的年轻与秀美。 孙希龄瞥了丹景玉座一眼,然后下意识地以优雅的姿势将佩剑扶到一旁,单膝向半夏跪倒。他是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个子不算高,而他的动作身姿让他比看上去要更高一些,但其中没有任何艳俗的成分。他满脸汗水的宽脸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尊主,我是否能和您单独谈一谈?” 灵之真转过身,似乎是要离开的样子,半夏喊道:“你就留在这!站在原地!”灵之真的下巴垮了下来。灵之真的惊诧一方面是因为半夏命令般的声音,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的服从。但出现在她脸上的失败情绪很快就被冰冷的镇定所替代了,只有她的手指还在紧握着缰绳。 孙希龄甚至没有眨一下眼,但半夏相信,他至少对半夏现在的状态有了一点了解。半夏怀疑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个男人感到惊讶或不安。 只是看了他一眼,丹景玉座就已经在准备反击了,虽然显然是丹景玉座挑起了他们之间大多数争端。她已经将拳头叉在腰间,一双眼睛直瞪着他,这种怒气勃勃的瞪视会让所有人感到不安,更何况有这种目光的人还是一位鬼子母。而现在灵之真也正用不善的眼神看着孙希龄。 “我本打算今天下午让你来的,孙大人,所以请你原谅,我们可以那时再谈。”半夏确实有一些问题要问他。 孙希龄并没有接受半夏的拒绝。“尊主,我的一支巡逻队在日出前找到了一样东西,我觉得您应该亲自去看看,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护卫————” “不需要护卫。”半夏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灵之真,你跟我们来。楼烦,你是否可以去叫人带我的马过来?不要耽搁。” 如果丹景玉座那些零碎的线索真的指出了某个重点,那么跟灵之真骑马离开这里要比在这里与她对质更好,而且半夏可以在马背上向孙希龄提出问题。不过这两件事都不会让她着急。 半夏刚刚看见辛蜚零从帐篷群里大步向她走来,花城走在她身边。除了一个特例之外,所有在丹景玉座被废黜前就成为宗派守护者的人或者追随了辛蜚零,或者追随了罗花休,而大部分新选出的守护者都依照自己的决定行动。在半夏看来,她们比那些老守护者稍微好一点————只是很少一点。 即使还有一段距离,半夏已经能看出辛蜚零强硬的气势,似乎无论是什么东西挡在她面前,她都会一举冲破。丹景玉座也看见了她,但丹景玉座完全没有停顿地跑走了,并没有向她行叩拜礼。除非半夏立刻跳上孙希龄的马,否则大概是没办法躲开辛蜚零了。 辛蜚零站到半夏面前,但钉子般的目光指向了孙希龄。她一定是在考虑孙希龄在这里干什么,不过她还有更大的鱼要放到锅里。“我必须和丹景玉座谈一谈。”她不容分说地朝灵之真那里指了一下,“你等在那里,我也有话要跟你说。”孙希龄微一打恭,牵着坐骑朝辛蜚零指的地方走去。任何有脑子的男人很快都会知道,和鬼子母争论不会有什么好处,和宗派守护者争论的结果只会更糟。 没等辛蜚零开口,罗花休突然也出现在半夏面前,身上散发出迫人的压力,让半夏一开始甚至没注意到玖愿跟随在她身后————这名红头发、身材苗条的无为派守护者比大多数男人还要高几寸。 唯一让半夏惊讶的是罗花休这么晚才出现,她和辛蜚零总是像鹰一样盯着对方,绝不让对方单独靠近半夏。这两个女人身上同时出现了上清之气的光晕,而且她们各自编织了一个阻止偷听的阵法,将这五个女人包覆在其中。她们用挑战的目光彼此瞪视着,神情冰冷肃穆,都拒绝消去自己的阵法。 半夏咬住了舌头,在公共场合里,一场谈话是否要设立阵法保护要由在场最强的姐妹决定。理论上,丹景玉座在场时当然要由丹景玉座来决定,当然,半夏并不期待她们会为此而向她道歉。 如果半夏一定要求道歉,她们会道歉的,但那种道歉的样子就会像是在安慰刚刚会走路的坏脾气小孩。半夏咬住了舌头,但心中如同热油翻滚。丹景玉座去哪了?这不公平————她知道,为马备好鞍需要一些时间————但她真希望能抓住自己的裙子,好让自己的双手不会去揉搓额角。 罗花休首先移开了瞪视辛蜚零的目光,并非因为她失败了。她突然一步绕到半夏的另一边,让辛蜚零的瞪视落了空,反而显得有些愚蠢。 “黛兰娜又在惹麻烦了。”罗花休高亢的声音几乎可说有着愉悦的音色,但是当她用加重的语气说出那个没有头衔的名字时,嗓子里如同喷出一根刀刃般。罗花休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在颈后盘成一个整齐的圆形发髻,但漫长的人生岁月肯定没有消磨她的锐气。 花城有一头黑色的长发,肤色如同年代久远的奇玉。她身为临月盟守护者几乎有九年时间了,无论是在教室还是在长老会,她都是一个强有力的角色,但她现在只是恭顺地站在罗花休背后一步的地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 罗花休一直在用和鬼营室一样的强硬手腕统率着她的小团体,她是一名坚决认为力量压倒一切的人。在这一点上,辛蜚零似乎也比她差不了多少。 “黛兰娜计划要在长老会中发表一个提议。”辛蜚零气恼地插话道。现在她完全不去看罗花休了,罗花休竟然和她有相同的见解,罗花休竟然抢在她前面说话,这些都让她感觉更加气愤。察觉到辛蜚零恼恨的心情,罗花休的嘴角扬了扬,算是笑了一下。 “关于什么的提议?”半夏问。半夏在拖延时间。她相信自己知道那个提议的内容,所以她很费力气才压抑住自己叹息的冲动,才没有用双手去揉搓额角。 第一千八百八十七章 要跟她说什么呢 “当然是关于玄女派的,尊主。”玖愿答道。她抬起头,仿佛是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她应该会感到惊讶。黛兰娜对玄女派的问题有着近乎偏执的兴趣。“她想让长老会公开指称厉业魔母为玄女派鬼子母。” 辛蜚零抬了一下手,她立刻闭上嘴,辛蜚零对于她的追随者比罗花休更宽容一些,或者大约她只是没有罗花休那么强硬的手腕。 “您必须和她谈一下,尊主。”有必要的时候,辛蜚零会使用很温暖的微笑。楼烦告诉过半夏,她们曾经是朋友,辛蜚零也曾经以欢迎的姿态接纳丹景玉座的回归。但半夏觉得这个微笑更像是一个熟练的工具。 “要跟她说什么呢?”半夏的双手拼命想去揉一下额头。这两个人都在努力确保长老会只会通过她们各自想要通过的议题,其中与半夏想法相符的并没有多少,结果是长老会几乎无法通过什么决议。她们现在却想让半夏来调解宗派守护者的矛盾? 黛兰娜确实会支持半夏的意见————当那些意见符合她的意思时。黛兰娜更是一棵墙头草,最后会随着确定决议而见风转舵,即使她最近几乎总是站在半夏这边,也没什么意义,玄女派似乎才是她唯一确定不移的方向。是什么拖住了丹景玉座? “告诉她,她必须停止这样做,尊主。”辛蜚零的微笑和声音就像是在安慰一名正在向她倾诉的孩子,“这种愚蠢的行径————比愚蠢更糟糕的行径————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坐到匕首尖上的,甚至已经有一些姐妹开始相信这件事了,尊主。很快这种说法就会在仆人和士兵之间传开来。”她带着疑虑的眼神看了孙希龄一眼。孙希龄似乎正试图和灵之真聊天,灵之真则盯着这五名被阵法包覆的女人,用戴手套的手不安地抚摸着缰绳。 “相信一件知道的事情不能被说成是愚蠢,”罗花休喊道,“尊主……”在她的嘴里,这个称谓听起来很像是“孩子”。“必须阻止黛兰娜的原因是她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好效果,反而很可能会受到伤害。大约厉业魔母真的是玄女派,我个人对此表示强烈的怀疑,但黛兰娜的依据只是那个下流的宋蕴齐带来的一些流言蜚语。厉业魔母是个顽固而不知错的人,但我不能相信她是邪恶的。即使她真的是,鼓吹这种事情只会让外人对所有鬼子母产生怀疑,并让玄女派藏得更深。我们不该吓跑那些玄女派,总有办法可以把她们挖出来。” 辛蜚零重重地哼了一声:“即使这些胡言乱语是真的,任何有自尊的姐妹都不会屈从于你的手段,罗花休,你的建议已经近乎审讯了。”半夏困惑地眨眨眼。对于这件事,丹景玉座和桑扬完全没有对她透露过丝毫的讯息。幸运的是,守护者们并没有多注意她,就像平时一样。 罗花休将双拳叉在腰间,绕过半夏,站到辛蜚零面前。“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当然,我不排除有人要坚持把自己的尊严放在揭发魔尊奴仆的干活之上。” “你这句话很危险,听起来就像是一种指控。”辛蜚零眯起眼睛。 现在微笑的人变成了罗花休,只不过这个微笑冰冷而坚硬。“我会是第一个照我的方法去做的人,辛蜚零,如果你愿意做第二个。” 辛蜚零真的发怒了,她朝罗花休走了半步,罗花休也向她倾过身体,用下巴对着她,她们看上去像是立刻就要抓住对方的头发,把对方推到地上乱打一通。鬼子母的尊严都已经被她们抛在了脑后。玖愿和花城也彼此凶狠地瞪视着,如同支持各自主人的女仆,又像是一只长腿鹭鸶和一只鹪鹩正在酝酿着一场激战,她们好像全都忘了半夏。 楼烦戴着一顶大草帽跑了过来,她牵着一匹有白色后蹄的褐色母马。当她看见阵法中的情景时,马上停住脚步。她的身边还跟着一名马夫,那是一个高瘦的家伙,穿着一件磨损的长背心和一件满是补丁的中衣,牵着一匹高大的花色马。 他是看不见这两重阵法的,但他能看清这些鬼子母的样子,立刻就瞪大了眼睛,然后又舔了舔嘴唇。路过这里的人都已经远远地绕到了帐篷群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这些人里有护法、仆人,也有鬼子母。 只有孙希龄皱起眉头审视着她们,仿佛是在好奇这些鬼子母正在争吵什么。灵之真正在重新系紧她的鞍囊,显然打算离开了。 “等你们决定我应该说些什么之后,”半夏对四名宗派守护者宣布,“我就能决定该做什么了。”她们真的已经忘记她了。当她从罗花休和辛蜚零之间穿过去,走出两重阵法时,她们都愣住了,四双眼睛惊讶地盯着她。当然,她穿过阵法的时候没有多费半点力气,这种阵法是不会阻挡任何有形物体的。 当半夏骑上花色马时,灵之真深吸了一口气,顺从地也骑上了马背。阵法消失了,但上清之气的光晕仍然包围着两名守护者。她们两个看着半夏,一脸挫败的神情。 半夏急忙从马鞍上拎起轻木棉防尘披风,披在背后;又从披风的口袋里找出一副骑马手套,从高鞍头上拿起一顶宽边帽。这顶深蓝色的帽子很配她的衣服,帽子前面用别针固定着一簇白色的羽毛。这肯定是琪纱的手艺。 炎热她可以忍受,但刺眼的阳光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摘下别针和羽毛,将它们放进鞍袋里,然后将帽子戴在头上,系好勒住下巴的缎带。 “我们可以走了吗,尊主?”孙希龄问道。他早已经上了马。刚才还挂在马鞍上的头盔已经罩住了他的头,将他的脸挡在一片钢栅后面。那种样子看上去很自然,仿佛他天生就是穿戴盔甲的人。 半夏点点头。宗派守护者们并没有拦阻他们。辛蜚零不会在公开场合大声喊叫让半夏停下,这有失她的颜面,但罗花休……当坐骑向前行进时,半夏终于松了口气,但她还是觉得脑袋就要爆开了。她能对黛兰娜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第一千八百八十八章 脸色有点苍白 这个地区的主要道路是一条宽阔而坚硬的实土路,马蹄踩在上面并不会溅起尘土;这条路穿过军营,沿着军营和鬼子母营地之间的空地绕了一圈。跑在最前面的孙希龄拐了过去,带领她们穿过另一边的军营。 虽然军营中的人是鬼子母营地的三十倍,甚至更多,但这里的帐篷肯定没有鬼子母的营地那么多。这些帐篷零散分布在平地和山丘上,但大多数士兵是露天而眠的。已经很难记起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了,天空中肯定看不见一丝云彩。 奇怪的是,这里的女人比鬼子母营地里的还要多————虽然夹杂在这么多男人里,而且第一眼看上去她们的数量好像很稀少————这些女人中有正在大锅旁忙碌的厨师,有努力清洗脏衣堆的洗衣妇,还有一些人的干活位置在马匹和马车旁。 其中有相当数量的人是士兵们的老婆,她们或者在缝补衣服,或者在小锅旁烹调菜肴。到处都有兵器工匠在用大铁锤锻打钢铁;造箭人增加着他们脚边箭矢的数量;蹄铁匠检查着马匹。 到处都是各种样式和大小的马车,大约有几百甚至几千辆。这支军队似乎把一路上所有的马车都带来了。大多数征收粮草的人已经被派出去了,只有不多的几辆高轮大车和载重马车正离开营地,去寻找农庄和村庄。当半夏一行人骑马经过时,到处都有士兵站起身高喊“孙大人!”和“公牛!公牛!”公牛是孙希龄的徽记。没有人为鬼子母和丹景玉座欢呼。 半夏在马鞍上转过身,想确认一下灵之真是否还跟在后面。她还在,正任由她的坐骑向前奔跑,只是和半夏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楼烦跑在队伍的最后面,好像是放羊的在照管落单的羊;或者她只是害怕让她的马跑到前头去。那匹褐色马体型圆胖矮小,但即使是一匹马驹对丹景玉座来说也像战马那样难以对付。 半夏对自己的坐骑有些气恼。这匹马的名字叫天骄,在古语中是骄傲之意,而半夏更愿意骑着卷卷。那匹多~毛的小母马只比丹景玉座现在骑的这匹褐色马稍微瘦一点,半夏就是骑着那匹马离开了红河。半夏觉得现在这匹可以被当作战马的坐骑,让自己显得像是个小娃娃般。但丹景玉座必须有符合身份的坐骑,绝不能用多~毛的拉犁马凑合,这种规矩让半夏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处处受限的初阶生。 半夏转回身问道:“你认为前面会有敌人吗,孙大人?” 孙希龄瞥了她一眼。离开独狐陈时,半夏就问过同样的问题;在穿过黑齿国时,半夏又向他问过这样的问题。问这个问题的次数应该还不至于让他起疑心,半夏心想。 “三江口就像黑齿国一样,尊主。邻居总是把全部精力用在谋划、算计邻居上,或者直接和邻居作战。除了战争之外,没有别的理由能让他们结盟;而且即使他们有了盟约,也会非常薄弱。”孙希龄的语调中带着嘲讽的意味。他曾经是锡城的女王的卫队大将,和三江口人有着长年累月的小规模冲突。“恐怕锡城古国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并不期待前往那里。”他转向另一边,爬上一座山丘的缓坡,以躲过三辆在岩石地面上隆隆驶过的马车。 半夏竭力不让自己的面孔扭曲。锡城古国。以前,孙希龄对那个地方绝口不提。这里是昆巴丘陵的末端,再往北就是三江口的首都戎卢了。即使他们的运气好,至少也要十天以上才能到达锡城古国边境。 “当我们到达嘉荣城时,孙大人,你计划如何攻占那座城市?” “还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尊主。”孙希龄以前的语气只是冷漠,现在则是确切的否定了。“等我们到达嘉荣城的时候,如苍天所愿,我的军队数量就是现在的两到三倍了。” 半夏想到要付给那么多士兵薪饷,不禁哆嗦了一下。孙希龄似乎并没注意到。 “那时候,我可以包围那座城市。最困难的事情是寻找船只,将它们击沉,封锁北港和南港。那些港口和桥头城镇的封锁是攻城的关键,尊主。嘉荣城比雨师城和玄都加在一起还要大,一旦食品供给中断……”他耸耸肩,“当不必行军时,大多数军人所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那么如果你没有那么多士兵呢?”半夏从没想过会让那么多人陷入饥饿,包括妇女和孩子。她从没真正想到过除了鬼子母和士兵之外,其它人也会被卷入其中,无辜受难。她怎么会如此愚蠢?她曾经见过雨师城战争的结果。孙希龄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些,当然,他是一名士兵,穷困和死亡已经成为士兵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只有……比如说……你现在统率的这些士兵呢?” “围攻?”他们谈论的内容终于把灵之真从沉思中吸引了过来。灵之真踢了一下自己的栗色马,让它向前赶过来。有几个人急忙向一旁跳开,其中还有人摔在了地上。一些人愤怒地张开嘴,但当他们看到灵之真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孔时,又急忙把嘴闭上,只向灵之真怒目而视,而他们对灵之真来说大约是完全不存在的。 “过堂白虎神卫符用二十年的时间围攻嘉荣城,最后还是失败了。”她忽然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听,就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仍然充满了尖刻的讽刺。“你想让我们等待二十年吗?” 这些尖酸的话语拂过孙希龄的耳朵,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那么您打算发动直接攻击了,鬼子母灵之真?”他的语气就像是在问灵之真茶想要甜一点还是苦一点,“一些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将军们尝试过直接攻击,但他们的士兵都被屠戮殆尽,没有军队能攻破嘉荣城的城墙。” 半夏知道,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在黑水修罗战争中,一支由惊怖庄主率领的黑水修罗军队曾经攻掠并烧毁了白塔本身的一部分;在第二次龙之战争末期,一支想要援救假应化天尊崔东升的军队也攻进了白塔。 但灵之真不可能知道,孙希龄更不可能知道,这些都只记载于白塔的秘密史籍中,收藏在白塔图书馆里。 第一千八百八十九章 你和他聊天 白塔有一条本身就是秘密的律法,如果泄露这部史籍的存在,或是泄露这条律法本身的存在,罪名都是叛乱。 楼烦说过,在阅读这部史籍时,也能从字里行间寻找到一些暗示,它们表明仍然有一些事实没有被记录在这部书中。鬼子母非常善于隐藏事实,甚至是向她们自己隐瞒,只要她们认为这是有必要的。 “无论是有十万士兵,还是只有现在这些士兵,”孙希龄继续说道,“都会是由我带头冲锋,我的目标就是封锁港口,卫符的将军们没能做到这一点,鬼子母总是能及时升起铁链,阻止他们的船只进入港口,那些船不等到达航线区就被鬼子母们弄沉了。食物和供给源源不断地被运进嘉荣城。您要求的直接攻击最终会发生的,但请容我说一句,必须等到城市被削弱之后才可以。” 灵之真张开嘴,然后又缓缓地闭上,很显然,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孙希龄刚刚来到独狐陈时,浣花夫人、灵之真和其余那几个管理独狐陈的人就已经向他承诺过独立领军的权力。不管灵之真如何气恼,这一点是无法反悔的,即使是宗派守护者也无法忽略这个承诺,虽然做出承诺的并不是她们。至今为止,孙希龄都能避开鬼子母对军队的干涉。 半夏感觉有些难受。她见过战争,一些情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男人们拼争着,在嘉荣城的街道上杀出一条血路,然后死亡。她看见一个方下巴的男人一边用舌头舔着嘴角,一边在打磨一枝矛尖。 他会死在那些街道里吗?那个灰发、秃顶的男人正用手指仔细地抚过每一支箭,然后将它们插进自己的箭囊里,他会死吗?那个小伙子正在炫耀他的高筒靴,他还那么年轻,甚至不需要刮胡子。苍天啊,这里有这么多小子。有多少人会死掉?为了她,为了正义,为了公理,为了世界,但实际上只是为了她一个人。 丹景玉座抬起手,又放下来,就算她离半夏再近一些,她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拍丹景玉座的肩膀。 半夏挺起后背。“孙大人,”她用绷紧的声音说道,“你想让我看什么?”她觉得孙希龄在回答她之前又瞥了灵之真一眼。 “最好您自己来看,尊主。” 半夏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裂开了。如果丹景玉座的线索真的指向某些问题,她大约应该剥掉灵之真的皮。如果那些事并不存在,她就应该剥掉丹景玉座的皮,大约她应该同样把孙希龄算进去。 环绕营地的散乱丘陵和山脊全都显示出干旱与这种不明高热所造成的后果,实际上,这是挟带着污秽气息的炎热。就连最迟钝的洗碗工也能察觉到魔尊对世界的碰触了。 西边的森林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这里只有从山坡的岩石缝隙中长出的矮小榕树,样子陌生的光叶珙桐和松树,以及一些半夏叫不出名字的树。 所有的树都赤裸着枝干,变成了棕色或黄色,这不是冬天造成的干枯,是因为炎热和缺乏湿气导致的。全世界都在死亡,如果这种气候不尽快改变。 跑过最后一片军营之后,一条向西南方流淌的河水出现在他们眼前,这是忘羡河。这里的河道有六十尺宽,在河道两侧是布满砾石的干硬泥地。河水冲过岩石,形成一个个漩涡,这些漩涡以前肯定会对渡河的人造成很大的危险。 但是当半夏一行人踏进河水中时,河面只淹至马腿的膝盖位置。这时,半夏觉得自己的问题并不是那么重要,尽管头痛得厉害,她还是为湘儿和仪景公主做了小小的祈祷,她们的搜寻比她所要解决的问题更加重要。如果半夏失败了,世界还会存留下来,但如果湘儿和仪景公主失败了,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未来。 他们以慢跑的速度向南前进。当山坡过陡,或者马匹要穿过树林或灌木丛时就让马速减缓下来,在平地上则用尽量快的速度前进。孙希龄的大鼻子阉马脚步坚实强劲,几乎完全不在乎是不是有山坡,地面是平坦还是崎岖。天骄也一直以轻快的步伐前进。 有时候,楼烦的圆胖小马显得很吃力,但那也可能是它背上的骑手在给它添麻烦。虽然楼烦在马背上已经度过了许多时间,但她现在还是一名非常糟糕的骑手,笨得就像是一只在陆地上奔跑的鸭子。 上坡时,她几乎是用双臂环抱着那匹母马的脖子;下坡时,她又仿佛要从马鞍上掉下来。现在她的眼睛已经瞪得和她的坐骑差不多一样大了。灵之真看着楼烦的样子,似乎是恢复了一点好心情。她的白蹄栗色马像燕子般以精巧的步伐奔跑着,她自己则以充满信心的挺拔身子坐在马鞍上。和她相比,孙希龄就像是个不起眼的木桩。 他们没有走出很远,就看见西边的山脊上出现了骑兵,那是一支大约有上百人的队伍。正升起的太阳在他们的护心镜、头盔和枪尖上洒下点点光芒。在他们头顶上方飘扬着一面白色的长三角旗,半夏还看不清那面旗帜的图案,但她知道那上面绣着一只红手。她没想到会在如此靠近鬼子母营地的地方遇到他们。那队骑兵出现后,就一直和他们保持着平行路线前进。 “向龙立誓的畜生。”灵之真嘟囔着。她戴着手套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缰绳————是因为愤怒,而不是因为恐惧。 “貔虎军在巡逻。”孙希龄平静地说。他瞥了半夏一眼,继续说道:“上次我和奚齐大人聊天时,他似乎对您非常关心,尊主。”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依旧十分平静。 “你和他聊天?”灵之真脸上一切的平静神情都消失了,她终于可以把压抑在心中的对半夏的愤怒完全释放到孙希龄身上了,因此她的全身都开始颤抖。“这已经很接近于背叛了,孙大人,这就是背叛!”楼烦已经把注意力都用在自己的坐骑和山脊上的人身上了,所以无暇去看灵之真,但她还是哼了一声。以前还没有人把貔虎军和背叛相提并论。 第一千八百九十章 相差多么悬殊 他们沿着山谷拐了个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位在山坡上的农庄,或者曾经是一片农庄。那座石砌小屋的一面墙已经倒塌了,被灰烟覆盖的烟囱旁散立着几根烧焦的木柱,如同肮脏的手指。 没有顶的畜棚变成了一个空空的石头匣子,零散的灰烬痕迹标志着曾经立有棚屋的地方。在黑齿国境内各处,他们也看见了同样的景象。 有时候是整个村子被烧毁,死人躺在街上,成为鬼鸮、狐狸和野狗的食物,从遥远的骆驼城和白水江城传来的故事突然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现在真是盗匪横行————半夏强烈地希望会是这样,但所有幸存者的嘴里都有一个词:“真龙信众。”姐妹们全都在谴责令公鬼,仿佛那些房舍都是他亲手点燃的。但只要可以,她们仍然会利用他,如果找到方法,她们仍然会控制他。鬼子母里面,并非只有半夏坚信要做自己必须去做的事。 灵之真的怒气对孙希龄的影响就像雨滴对石块的影响般微不足道。半夏看着孙希龄的样子,突然觉得仿佛有一团风暴正在他头顶吹袭,洪水在他的膝下卷起一个个漩涡,但他却只是迈着稳定的大步向前行进。“鬼子母灵之真,”孙希龄带着本应属于灵之真的平静神情说道,“当一万人正跟在我背后的时候,我希望能知道他们的意图,特别是现在的那一万人。”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孙希龄突然说起真龙信众而提到了她的名字时,半夏已经为了那个男人提起她的事恨得牙根发痒了。她刚刚还在庆幸这个问题被轻轻带过,孙希龄却又开始说真龙信众的事,半夏惊讶得立刻在马鞍上坐直了身体。“一万?你确定?”貔虎军在马鸣的率领下刚刚到达独狐陈时只有六千人。 孙希龄耸耸肩:“我在一路上不断招募新兵,他也是一样。加入他的人没有加入我的人多,但有些人确实对服侍鬼子母有自己的看法。”在三名鬼子母聚在一起时谈论这种事,绝对会引起许多人的不安,孙希龄说话时则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而且,貔虎军在雨师城的战斗似乎为它赢得了相当的骄傲。人们都说,失突虎贲永远不会失败,不论他们与对手的力量相差多么悬殊。”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黑齿国,人们会加入这两支军队的原因是,许多人都认为两支军队必定意味着一场战争,袖手旁观的结果大约和选择了错误的一方一样可怕,胜利的一方不会给中立者留下生存空间。 “我的队伍里有一些从奚齐那里逃出来的新兵,有些人似乎认为貔虎军的运气是和马鸣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运气。” 灵之真的嘴唇扭曲成冷笑的形状。“这些蠢三江口人的恐惧肯定是有用的,但我不认为你也是傻瓜。奚齐跟随我们是因为害怕我们大约会转而反对他珍贵的真龙大人,但如果他真的想要攻击,难道你不认为他们现在就会这样做吗?等到更重要的事情结束之后,这些真龙信众就可以一次处理掉。然而,和他联络……”灵之真哆嗦了一下,不过她还是竭力维持住表情的镇定,但声音却仿佛能点燃木柴,“我警告你,孙大人……” 半夏没有注意去听在说些什么,孙希龄在提到马鸣时又看了她一眼,姐妹们认为她们知道貔虎军和马鸣的状况,并且对此并不会给予太多关注。而孙希龄显然与她们不同。她侧过头,让帽沿遮住自己的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孙希龄。 孙希龄已经立下誓言,要为她们组建并统率军队,直到厉业魔母垮台。但为什么他要立下那样的誓言?他完全也可以立下某个不是那么严重的誓言,即使那样,姐妹们也会接受他的誓言,因为她们只是将这支军队当作吓唬厉业魔母的愚人节面具;而且有孙希龄率领一支军队跟随在身边,也会让半夏和许多鬼子母有种安全感。 就像半夏的父亲一样,孙希龄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安定,可以依赖。想到这里,半夏突然意识到,如果孙希龄反对自己,大约会像长老会反对自己一样糟糕,更不要说孙希龄手中已经有了如此大规模的一支军队。 楼烦唯一给过孙希龄的正面评价。即使那时楼烦立刻又想把这个评价转移到别人身上。他是个厉害的对手。任何让丹景玉座有这样的评论的人都是必须加以留心的。 他们跑过一条小溪,溪水只能沾湿马蹄。一只全身污泥的鬼鸮正在吃一条被困在浅滩里的鱼,马匹经过时,它展开翅膀仿佛想要飞走,但很快就又全神贯注地啄食眼前的美味食物。 楼烦也在看着孙希龄,当她忘记拉紧缰绳或用力夹住马腹时,她的矮马跑得就顺畅多了。半夏曾经向楼烦询问过孙希龄的动机,但楼烦在提到孙希龄时往往只会发表一堆冷嘲热讽。她要不是对孙希龄从头恨到了脚底,就是爱上了他,而想象楼烦陷入爱河,就像是想象那只鬼鸮在游泳。 貔虎军骑兵所在的山脊现在只能看见一些枯死的针叶树了。半夏没注意到那些骑兵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马鸣竟然被称颂为卓越的将领!即使是会游泳的鬼鸮也没这么荒谬。她只能勉强相信令公鬼的评价,却无法从心里接受这种说法。自以为是是危险的,她看着孙希龄,这样提醒自己。 “……应该被抽鞭子!”灵之真的声音仍旧充满了火气,“我警告你,如果我听说你再去见真龙信众……” 雨水仍然在徒劳地冲刷着岩石表面,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孙希龄轻松地坐在马鞍上,偶尔会说一句“是的,鬼子母灵之真”或者“不会,鬼子母灵之真”,无论肯定还是否定,他的声音都是一样漠然,视线也一直停留在周围的原野上。 毫无疑问,那些士兵从出现到消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但不管他如何有耐心,半夏相信这种耐心中绝对没有恐惧的成分,半夏自己却一点也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心情。 第一千八百九十一章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安静,灵之真!没有人要对孙大人采取任何措施。”半夏揉搓着额角,考虑着要让营地中的一名姐妹为她进行治疗。 楼烦和灵之真在这方面都没什么能力,但如果她的头痛只是缺乏睡眠和忧虑所导致的,治疗也无法产生什么作用。她不想让人们议论她已经因压力而垮掉了。而且,还有其它的方法可以对付头痛,但不是在这里。 灵之真咬住嘴唇,向旁边一甩头,脸颊上出现了红晕。孙希龄则突然开始专注地看着一只红翅膀的鹰在他们的左侧盘旋,勇敢的男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小心。 那只鹰收起翅膀,向一片干枯的羽叶木后面直扑下去。半夏能体会它的心情。她自己正在向看不见的目标垂直扑落,希望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目标,希望她落下的地方会有目标。 她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显得更坚定。“不过,孙大人,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继续和奚齐见面了,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他的意图了。”苍天啊,但愿奚齐不要说出太多事情吧!可惜的是她不能派楼烦或桑扬去警告奚齐。即使奚齐真的会接受警告,姐妹们也会认为她这么做跟冒险和令公鬼接触没有多大差别。 孙希龄在马鞍上一打恭。“听从您的命令,尊主。”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嘲讽,一路上他的语气里都没有半点嘲讽,他显然已经学会了该如何与鬼子母说话。 楼烦紧皱眉头看着他,大约楼烦能搞清楚孙希龄的忠诚到底是针对谁的。虽然对孙希龄恨得咬牙切齿,但楼烦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他身边度过的,实际上,她并不需要在孙希龄身上花那么多时间。 半夏努力让自己的双手抓住天骄的缰绳,不去抚摩额头。“还有多远,孙大人?”维持耐心更让她感到费力。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尊主。”因为某些原因,孙希龄又向灵之真转过头,“不远了。” 进入他们视野的农庄愈来愈多,平地上和山坡上都有,半夏觉得这些都无法和思尧村相比。低矮的灰石屋舍和谷仓,没有篱笆的草原上只有几头瘦得露出肋骨的牛和一些羸瘦的黑尾绵羊。不过被烧毁的农庄并不算多,它们零散分布在完好的农庄之中。烧毁它们的目的应该是警告当地人,不向转生真龙立誓效忠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在一处农庄上,半夏看见了孙大人的征粮队和一辆马车。孙希龄在经过他们身边时向他们点了点头,而这些人也没有打着白色三角旗,所以半夏立刻就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貔虎军一直都在炫耀自己的身份,除了旗帜以外,有些人最近还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红巾。那些骑在马背上的人看管着大约六头牛和二十几只羊,还有一些人正从谷仓里将许多麻袋搬运出来。 一名神情消沉的农夫和他的家人在旁边看着,他们都只穿着深色的粗粗麻衣服。几名姑娘戴着深兜帽,其中一名姑娘把脸埋在妈妈的裙子里,显然是在哭泣,几名小子都紧紧地握着拳头,仿佛想要打架的样子。 这名农夫会拿到钱的,但如果他不愿意卖出这些食物,如果他胆敢对抗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那些被烧毁的农庄就会让他冷静下来。孙希龄的士兵经常会在那些废墟中找到被烧焦的尸体,其中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有,从尸体的样子上往往还能看出挣扎着想要逃出来的痕迹。 半夏很希望能有办法让农夫和村民们相信,她的军队并不是强盗。她非常想,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否则她就只能让自己的士兵忍饥挨饿,直到他们逃光。如果姐妹们不知道强盗和貔虎军的不同,那又怎么能指望普通人会正确地看待这支鬼子母的军队?那座农庄已经被甩到了身后,半夏强迫自己不回头去看,回头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孙希龄并没有胡说,差不多就在与营地直线距离三四里的地方。因为道路曲折,所以他们走了大约两倍的路程。他们从一座山的山腰绕过去,看见一些灌木丛和树林。孙希龄在这里拉住了缰绳。太阳这时升到了天顶高度的一半。下方出现了另一条路,比穿过军营的那条路更窄,更曲折。 “他们认为夜间赶路可以躲过强盗。”孙希龄说,“看结果,这应该不是个坏主意,或者他们就是有魔尊的运气。他们是从玄都来的。” 那是一支商队,五十几辆马车排成大约十队,沿道路排开来,马车周围全都是孙希龄的士兵。有几名士兵已经下了马,正在指挥一些人将商队马车上的桶和袋子搬到六辆士兵们的马车上。 一名穿着深色朴素裙装的女人正挥舞着双臂,神情激动地指着这样或那样东西,仿佛是在大声抗议,又像是在和士兵们讨价还价。而她的随从们只是面色阴沉地聚在一起,一言不发。更远一些的地方,一株枝干伸展的榕树上垂挂着许多可怕的‘果实’————每根树枝上都有一个人被拴住脖子吊在上面。 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上站满了鬼鸮,让那棵树看上去几乎像是覆满了黑色树叶,这些大鬼鸮可不是一点鱼肉就能喂饱的。即使在很远的距离,这番景象还是让半夏的脑袋和肠胃感到极不舒服。 “这就是你想让我们看的?这些商人?或者是那些强盗?”她看着那些被吊着的尸体,其中并没有穿裙装的,如果是强盗干的,他们吊起来的人就会同样包括女人和孩子。这种杀戮可能是任何人做的————孙希龄的士兵、貔虎军。貔虎军像鬼子母的士兵一样,把他们捉住的所谓真龙信众全部吊死,但对鬼子母们而言并没有造成什么差别。甚至是本地的庄主也可能会这样做。如果三江口的贵族们通力合作,现在这里所有的强盗可能都已经被吊死了,但让这些贵族合作就像命令猫跳舞那么难。等等,孙希龄刚才提到了玄都。“这和令公鬼有关吗?还是和毕月使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孙希龄毫不掩饰地让自己的视线在半夏和灵之真之间来回移动。灵之真颓然坐在马鞍上,脸藏在帽沿的阴影里,满面阴郁,完全不再是刚才那名充满自信的骑手了。 第一千八百九十二章 看来您做得很好 孙希龄看了半晌,似乎是做出了决断。“我觉得您似乎应该在其它人之前先知道此事,但大约是我误会————”他又看了灵之真一眼。 “知道什么,你这个耳朵里长毛的蠢货?”楼烦怒气冲冲地说着,将矮胖的坐骑向前催了催。 半夏一边向楼烦打个手势,一边说道:“灵之真能听到我听的一切,孙大人,她拥有我完全的信任。” 那名鼍龙派鬼子母猛一抬头。从她震惊的眼神看来,似乎并没想到半夏会那样说。最后,孙希龄点了点头。 “我知道,情况已经……改变了,是的,尊主。”他摘下头盔,将它挂在鞍头,然后有些不情愿地开口,谨慎地选着合适的字眼,“商人喜欢传播谣言,就像狗身上带着虱子一样,那些商人就带来了一个相当耸动的谣言。当然,我不是说我相信他们的话,但……”孙希龄似乎是在犹豫,“尊主,他们在路上听到一个故事,说令公鬼已经去了白塔,并向厉业魔母宣誓效忠了。” 片刻之间,灵之真和楼烦脸上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她们的样子就像是看到了无可挽回的灭顶之灾,灵之真甚至在马鞍上摇晃了一下。而半夏只能盯着孙希龄,然后仿佛回过神来一样突然大笑起来,让周围的人又吓了一跳。天骄惊讶地跳了两步,最后立定在岩石山坡上。半夏的神经也在此时镇定了下来。“孙大人,”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坐骑的脖子,“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相信我,昨晚我已经确认这件事了。” 楼烦立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随后灵之真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半夏看见她们的模样,又有了想笑的冲动,她们的样子就像是被大人安慰床下没有怪物的孩子,而不是波澜不惊的鬼子母。 “听到您这样说实在是太好了,”孙希龄的话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但即使我遣走我所有的部下,这个故事还是会传到我的队伍里,它会像野火掠过这片原野般迅速传遍整支军队。”半夏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如果放任不管,这确实会酿成灾难。 “明天我会派遣姐妹向你的士兵们公布事实。六位了解状况的鬼子母是否足够?这里的灵之真,以及浣花夫人、龙葵、花楹、璐瑶安夫人和琦玮。”这些姐妹不会喜欢与智者们见面,但她们也不能拒绝她的要求。因为她们同样会努力阻止这个谣言的流传,至少她们应该会努力这样做。灵之真稍微退缩了一下,随之又听天由命地抿了抿嘴。 孙希龄将一只手臂靠在头盔上,端详着半夏和灵之真,他一直都没有瞥楼烦一眼。他的枣红马在岩石上蹬了两下,一群浅蓝色翅膀的鸽子从几步外的灌木丛中飞上半空,让天骄和灵之真的栗色马惊退了几步。 孙希龄的坐骑纹丝不动。他显然已经听说过通道的事情,只是他不可能真正知道所谓的通道是什么,而且他肯定不知道夜摩自在天。 鬼子母习惯于隐瞒秘密,而且反叛的鬼子母不会让厉业魔母知道这些秘密,尤其是梦的世界,因为外人看不到关于它的迹象,所以这个秘密是很容易守住的。不管怎样,孙希龄不会对这些事主动提出疑问,大约他现在已经习惯了鬼子母和她们的那些秘密。 “只要她们直接把情况说清楚,”最后孙希龄说道,“但即使她们只有些许的隐晦……”他的目光并不是在胁迫,只是在强调重点,他似乎很满意自己从半夏脸上看到的讯息。“看来您做得很好,尊主,我希望您能继续获得成功。今天下午我会来找您,我们应该定期见面,我会前去您指派给我的一切地方。我们应该开始拟定坚实的计划,确保您在我们到达嘉荣城后能立刻登上楼烦。” 孙希龄的语气仍然带着戒备,很可能他并没有完全确信未来会有什么样的进展,或者能对灵之真信任到什么程度。而半夏在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这让她的呼吸停滞了一下。大约她已经习惯于鬼子母别有深意的言辞,但……孙希龄刚刚所说的意思是,这支军队是她的。半夏确信这一点————不是长老会的,不是浣花夫人的,是她的。 “谢谢你,孙大人。”这样似乎并不够,因为孙希龄只是谨慎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是在确认她刚才的想法。 突然间,半夏心中出现了成千上万个问题,其中大多数即使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也不能提出来的。可惜的是,半夏还不能让自己完全信任这个男人。保持谨慎,直到你完全确信,然后再给自己多一点谨慎。这句古老的谚语很适合用在所有与鬼子母有关的事情上。即使是最好的男人也会向他们的朋友透露一些事情,大约愈是机密的信息,他们愈喜欢挂在嘴边。 “我相信你还有上千件事情要关心,所以今天上午你的时间并不充裕。”半夏说着,收拢了缰绳,“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们要单独跑一会儿。” 孙希龄当然表示反对,他几乎变成了一名护法,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鬼子母也不可能同时兼顾所有地方,也会被一支暗箭杀死。半夏决定,下一个这样教训她的男人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三名鬼子母的战力绝不亚于三百个男人。不过,虽然孙希龄一直还在不悦地嘟囔着,但除了遵命之外,他别无选择。戴上头盔后,他并没有循原路返回,而是策马沿着崎岖的山坡向商队跑去。在半夏看来,他这样做确实会更好一些。 “你来带路,楼烦。”孙希龄跑出十几步之后,半夏说道。楼烦瞪着孙希龄的背影,仿佛他一直都在骚扰她。然后她哼了一声,扶正草帽,掉转马头————或者说是猛地扯过马头,催赶着矮马向前走去。半夏示意灵之真跟上,像孙希龄一样,这个女人别无选择。 第一千八百九十三章 您全都知道了 一开始,灵之真不停地用眼角瞥着半夏,显然以为半夏立刻就要提起派遣姐妹前往白塔的事情,并在为隐瞒这件事而寻找借口。半夏在马背上沉默得愈久,她就愈难以在马鞍上坐稳。 没多久,灵之真就开始舔嘴唇了,她还保持着鬼子母的平静,但这层平静的外壳上已经出现了裂缝。沉默真是个非常有用的工具。 一段时间里,她们只能听到马蹄声和灌木丛中偶尔的鸟鸣。但随着楼烦在返回营地的路上稍微向西一拐,让她们都知道接下来的目的地。灵之真似乎是更加不安了,仿佛她的屁股下面铺了一层荨麻般。大约楼烦搜集的那些零碎信息确实有些价值。这时楼烦又向西拐了个弯,她们面前的道路两侧出现了两座奇怪的山丘,模样就像是正在朝对方打恭。灵之真在这里勒住了缰绳。 “在……在那个方向有一座瀑布,”她一边说,一边指向东方,“在干旱之前,它也不是很大,但即使是现在,那里也很漂亮。”楼烦也停下来,带着一点微笑回头看过来。 灵之真在隐藏什么?半夏对这一点很好奇。她瞥了那名鼍龙派姐妹一眼,却惊讶地发现灵之真帽沿阴影的边缘闪烁着一丝汗光。能让鬼子母出汗的事情————半夏绝对不会放过。 “我觉得楼烦带的路肯定能让我们看到一些更有趣的东西,对不对?”半夏一边说一边掉转马头。灵之真几乎要蜷缩在马鞍上了。“走吧!” “您全都知道了,是吗?”当她们跑过那两座山丘时,灵之真一边微微颤抖,一边嘟囔着。现在已经有不止一滴汗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她受到的震撼一定彻底撼动了她的心扉。“一切的一切,您怎么……”突然间,她在马鞍上绷直了身体,两只眼睛紧盯着楼烦的后背。“是她!楼烦从一开始就是您的人!”她的语气几乎可以用愤慨来形容,“我们怎么都瞎了眼?但我仍然不知道,我们一直都那么谨慎。” “如果你想要隐瞒什么,”楼烦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就不要故意到南方去买铜钱辣椒。”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 铜钱辣椒是什么东西?她们在说什么?灵之真的身体在发抖,楼烦并没有加重语气就似乎快把灵之真压倒了。灵之真又舔了舔嘴唇,仿佛她的唇忽然干裂了。 “尊主,您必须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我们的原因。”她的声音已经到了狂乱的边缘,仿佛她只穿着衬衣,面前却站着一半的弃光魔使。“不只是因为纯熙夫人这样要求,不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他们死。我恨那样!我们之间的束缚有时候对我们很严厉,但对他们只会更严厉。您必须知道,您必须知道!” 就在半夏认为灵之真要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楼烦拉住坐骑,转头看着她们。这让半夏差点就要甩楼烦一巴掌。“如果你带我们走完剩下的路,对你大约会更轻松一些。”楼烦冰冷而又厌烦地说道,“合作大约能让状况更和缓一点,虽然大约只是一点。” “好,”灵之真点着头,两只手不自然地揉搓着缰绳,“好的,当然。” 随后她走到了最前面,眼里就像是马上要落下泪水的模样,楼烦跟在后面。半夏相信,在这一瞬间,楼烦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半夏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什么束缚?和谁的束缚?让谁死?“我们”指的又是谁?浣花夫人她们?但她不能问楼烦,灵之真会听到她们的对话,而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无知不会是个好主意。一无所知的时候,闭上嘴才算聪明。 谚语就是这么说的。半夏又想起了另一个谚语————隐瞒一个秘密,就要隐瞒另外十个秘密。除了跟在这两名姐妹身后,继续保持沉默之外,半夏什么都做不了。但楼烦是应该受到指责的,楼烦不该向她隐瞒秘密。半夏咬着牙,努力显示出耐心和冷漠的样子。聪明的样子。 继续向西走了一两里,灵之真走上一座长满松树和羽叶木的低矮山丘。两株巨大的榕树压抑了这里所有植物的生长,在厚重紧密的枝干下立着三个满是补丁的尖顶帐篷,还有一排拴住的马和一辆大车,另外有五匹高大的战马被小心地分开系住。 晚萧穿着样式朴素的青铜色圆领袍,等在一顶帐篷门前的遮阳篷下,仿佛正要迎接客人。巽风站在她身边,穿着在护法之中很流行的葡萄绿色长衫。 晚萧的这名护法是个蓄着浓重黑胡子的秃头男子,身材就像是矮树桩般,但还是要比晚萧高。几步之外,灵之真三名护法中的两名正谨慎地看着半夏一行人朝这片林子里走过来。 这两名护法是身材瘦高、黄头发的陈乞,和黝黑高大,剃光了上唇、只在下巴有胡须的成大心,但所有这些人都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像灵之真一样舔着嘴唇。不过,如果晚萧是在欢迎她们,为什么还要不停地摩搓骑裙的裙摆?她的样子就像是宁可遭到屏障,被推到厉业魔母面前。 有两个女人从一顶帐篷的门缝里向外窥望一眼,立刻又缩回了头,但半夏还是认出了她们————是柳若邻和卜叨沐。突然间,半夏感到非常不安。楼烦带她来这里是要让她看什么? 楼烦神情安闲地下了马。“带他出来,灵之真,就是现在。”她终于报了仇。锉刀和她现在的声音相比,也会显得像琉璃一样平滑。“现在还想隐瞒就太晚了。” 灵之真对楼烦皱了一下眉,但这个动作看上去实在很勉强。她努力打起精神,从头上扯下兜帽,一言不发地下了马,朝一顶帐篷快步走去,消失在里面。晚萧紧盯着她,一双本来就已经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似乎被冻结在原地。 现在只有楼烦靠在半夏身边,其它人应该听不到她说话。“为什么你要打断她的话?”半夏尽量压低声音,“她肯定就要坦白……不管那是什么,我现在却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什么是铜钱辣椒?” 第一千八百九十四章 可怜的束缚 “在北宁和西渭非常普遍的一种辣椒,”楼烦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今天早晨我摆脱子苓的时候刚刚听说这种东西。我必须让她带路,实际上我知道的不多,看样子,发现这些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不知道晚萧会与此有关,我本以为她们两个连话也不会多说过一句的。” 她瞥了那名全丹派姐妹一眼,有些不悦地摇摇头,楼烦无法容忍自己在信息探察上的失误。“除非我变得又蠢又瞎,这两个……” 她扭曲着面孔,仿佛是吃了一嘴脏东西。半夏能看出来,她是在匆忙地想找一个合适的称谓。突然间,楼烦抓住半夏的袖子。“他们来了。现在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灵之真第一个走出帐篷,她身后是一名只穿着靴子和马裤,手里却握着剑的男人。那个男人必须弯下腰才能走出帐篷门。他的胸毛不算多,胸口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他的肩膀比半夏的头顶还要高,在场的护法全都比他矮。 半夏注意到他的头发被一条绕过额角的皮绳系成一束,其中的灰发比半夏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更多了,但孔阳的刚硬丝毫没有减损。半夏觉得这个令她迷惑的拼图中似乎有几片被摆在了正确的位置上,但她仍然无法将这个拼图完全看清楚。 孔阳曾经是纯熙夫人的护法————那位鬼子母将半夏、令公鬼和其它人带出红河的日子,似乎已经在一个纪元以前了。现在纯熙夫人已经被兰飞儿杀死,在那之后,孔阳几乎是立刻就从雨师城消失了。大约楼烦已经知道了一切,但半夏仍然是有如坠入五里雾中。 灵之真低声对孔阳说了些什么,又碰了碰他的手臂。孔阳稍微退缩了一下,如同一匹受惊的马,但他坚毅的面孔一直对着半夏。最后,他点点头,转过身,走进榕树的树阴里,然后双手握紧剑柄,高举过头,剑刃倾斜向下。他用一只脚的前脚掌撑住身体,就不再有半分动作了。 片刻之间,晚萧皱起眉头看着孔阳,仿佛也像半夏一样正在面对着一个混乱复杂的拼图。然后,她的目光和灵之真的交会在一起,两个人又一同望向半夏。她们没有向半夏走过来,而是先走在一起,焦急地用耳语交谈起来。 至少她们一开始是在交谈,然后晚萧就只是站在那里,不相信或者是否决地摇着头。“是你把我拖进来的!”最后晚萧大声吼道,“我竟然会信你的话,我真是个瞎眼的傻瓜。” “这应该……很有趣。”楼烦说道。这时,那两名姐妹终于朝半夏和她走了过来。楼烦的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 灵之真和晚萧一边走,一边匆匆地整好头发和裙装,让一切恢复正常。半夏仍然不知道这次灵之真和晚萧到底被抓住了什么马脚,但她们显然是要以最好的状态来面对她的责难。 “请先进来吧,尊主。”灵之真指着最近的帐篷说道,她的面容冷静如常,但声音中一点极轻微的焦躁出卖了她的心情。当然,她已经抹去了脸上的汗水,也没有新的汗滴再渗出来。 “谢谢,不必了,孩子。” “要来些寒潭香吗?”晚萧带着微笑问。这名全丹派姐妹将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还是有些焦躁。“楼烦,让柳若邻拿些寒潭香来。”楼烦没有动作。晚萧惊讶地眨眨眼,咬了一下嘴唇,但她的微笑立刻回到脸上,她又将声音提高了一点。“柳若邻?孩子,拿些寒潭香来,这些年滋味还不够。”她急忙又转头对半夏说,“不过是很滋补的。” “我不想要寒潭香。”半夏只说了这么一句。柳若邻从帐篷后面走出来,不过她丝毫没表现出着急要遵从命令的样子,她只是盯着这四名鬼子母,咬着下唇。晚萧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又有一片拼图复位了————半夏的呼吸也轻松了一点。“孩子,我觉得要的,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 不管那两名姐妹如何努力,她们的伪装终究是薄弱的。灵之真恳求地伸出双手:“尊主,纯熙夫人选择我并非只因我们是朋友,我的两名护法————陈恒和成大心原先都属于已经去世的姐妹,几个纪元以来都不曾有其它姐妹拯救过多余一名护法。” “我被卷进来只是因为他的意识,”晚萧急忙说道,“我对于意识上的疾病有些兴趣,而他肯定是有这类疾病的。是灵之真把我拖进来的。” 灵之真抚弄着裙子,阴沉地瞪了那名全丹派姐妹一眼,而她也回报以一个饶富兴味的眼神。“尊主,当一名护法的鬼子母死去时,他就仿佛是吞掉了这个死亡,并被这个死亡吞噬了自己的内心,他————” “我知道,灵之真。”半夏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关于这种事,楼烦和桑扬已经和她说过不少,只是她们都不知道,半夏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的原因是丙火王子。 灵之真管约缚叫作“可怜的束缚”,大约真的是这样,当一名姐妹的护法死去时,哀恸就会包覆住她的心。有时候,她能控制住这种哀恸,将它压抑在心中,但它迟早会咬穿她的心防,奔涌出来。 在其它人面前,无论楼烦伪装得有多么好,她仍然会在许多夜晚为她的温九渊暗自哭泣,他正是在楼烦被废黜的那一天被杀害的。但即使是几个月的泪水又怎能和死亡本身相比?有无数的护法在为他们的鬼子母复仇时死去。 他们的心中在那时只剩下了对死亡的渴望。而让半夏感到最为恐怖的,大约是所有护法们都知道这些,他们知道,如果鬼子母死亡,他们的命运将会怎样,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力量的驱使,知道他们无法改变这一切。半夏不能想象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勇气才能接受这种束缚。 半夏向旁边迈了一步,好让自己能看清孔阳。孔阳仍然纹丝不动地站着,看上去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柳若邻显然忘记了端饮料过来,她盘腿坐到地上,也在看着孔阳。 第一千八百九十五章 你们的努力有收获吗 卜叨沐蹲在柳若邻身边,双手揪着自己的辫子,注视孔阳的神情比柳若邻更加专注。柳若邻偶尔还会偷偷瞄半夏和其它鬼子母一眼。其余护法都聚在了一起,一边装作也在看着孔阳,一边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的鬼子母。 一阵热风吹过,卷起铺在地上的枯叶。就在这一瞬间,孔阳突然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动了起来。他舞出一个又一个剑式,剑刃随着他的动作变成了一阵旋风,速度愈来愈快,但每一个剑式却又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程度。 半夏等待他停下,或者至少是速度慢下来,但半夏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的速度只是在持续变得更快。卜叨沐的下巴慢慢垮了下来,同时敬畏地睁大了眼睛;柳若邻也和她一样。 她们向前倾过身体,仿佛是两个正在看着餐桌上的糖果的孩子。就连其它护法现在也开始注意孔阳了,但和那两名初阶生不同,他们的目光都像是在看着一头随时都有可能扑向众人的狻猊。 “看得出你们在努力地操练他。”半夏说。这确实是拯救护法的一种办法。很少有姐妹愿意做这种尝试,因为失败的可能性太大,而这样做的姐妹却要为此付出太大的代价。再次约缚他是第一步,毫无疑问,灵之真已经处理好这个细节了。可怜的湘儿,她大约会掐死灵之真,但她也可能会支持一切能让孔阳活下来的手段。可能。而对于孔阳,无论他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都不为过————他明明知道湘儿正因他而憔悴,却任由自己被另一个女人约缚。 半夏觉得必须保持自己的声音清晰冷静,但必定还是有部分情绪泄漏了出来,因为灵之真又开始试图解释了: “尊主,转移一个约缚并没有那么严重,这实际上就像一个女人决定在她死后要由谁来照顾她的男人,她一定要让自己的男人归属于正确的人。” 半夏狠狠地瞪着灵之真,让灵之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不过半夏这么做只是因为她对此感到惊讶。每次半夏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最古怪的传统时,都会有一个更加古怪的传统忽然冒出来。 “我们并非都是狐仙城人,灵之真,”楼烦冷冷地说,“护法也不是男人,对我们大多数来说不是。”灵之真忿忿地抬起头。确实有一些姐妹和护法成亲,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多。没有人会认真追究这种事,但有谣传说,灵之真和她的三名护法都成了亲,这肯定是对传统的冒犯,即使是狐仙城的律法也不允许这样。“并没有那么严重,你是这样说的,灵之真?没那么严重?”楼烦的表情和语气都仿佛是吃到了某种腐坏的东西。 “并没有律法禁止这样做。”晚萧表示反对,她说话的对象是半夏,不是楼烦。“没有律法禁止转移约缚。”然后她皱眉瞪了楼烦一眼,似乎是想让楼烦闭上嘴,退到后面去。但楼烦显然没受到影响。 “这些并不是重点,不是吗?”楼烦问道,“即使已经过了————四百年,对不对?已经有四百年,甚至更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即使传统已经改变,如果你和纯熙夫人所做的只是单纯转移约缚,那你们很可能只需要躲过一些人的视线和责难,但你们没有征求他的许可,对不对?他没有选择。你大约是违背他的意愿约缚他的,实际上,你他娘的就是这么做的!” 所有的拼图终于都出现在它们的位置上。半夏知道自己应该像楼烦一样感到嫌恶,违抗男人意愿的约缚和强奸没两样,而孔阳在这种事情上毫无抵抗力的程度,就像是一个乡下姑娘被孔阳这么高大的男人逼到谷仓角落一样,大约是三个像孔阳这么高大的男人。 在一千年前,鬼子母们对这种事并非如此反感————即使是在今天,对于男人接受约缚时是否真正了解状况并真心同意,鬼子母之中仍然会偶尔引发争论。有时候,伪善像阴谋和隐藏秘密一样,是鬼子母精通的一项技艺。 但问题是,半夏知道孔阳一直拒绝承认他对湘儿的爱,他总是胡说些什么他注定会被杀死,不能让湘儿因他而成为寡妇。男人们总是在满口胡言乱语时却以为自己是理智而实际的。 无论孔阳对她说些什么,如果湘儿有机会,她会放过孔阳而不约缚他吗?半夏自己又会放过丙火王子吗?丙火王子说他会接受约缚,但如果他改变了主意…… 晚萧嗫嚅着嘴唇,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她瞪着楼烦,仿佛这都是楼烦的错,但这跟她瞪着灵之真的凶狠目光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真不该听你的话,”她狠狠地说道,“我一定是疯了!” 灵之真仍然保持着平静的面容,但她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是膝盖软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才这样做的,尊主,您一定要相信我。这是为了救他。只要他安全了,我就会将约缚转给湘儿,纯熙夫人是想让我这样做的,只要湘儿————” 半夏扬起一只手,灵之真立刻闭上嘴,仿佛是半夏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将孔阳的约缚转移给湘儿?” 灵之真不确定地点点头,晚萧点头的幅度则比灵之真还要大,楼烦则嘟囔着重复错误只会让结果更糟糕。孔阳的动作仍然没有慢下来。两只蚱蜢从孔阳背后的落叶中跳出来,孔阳转过身,剑光一闪,两只虫子几乎同时被劈碎了。 “你们的努力有收获吗?他是否比以前好些了?他在你们这里有多久了?” “只有十几天,”灵之真回答,“今天是第二十天。尊主,这种治疗可能需要几个月,而且治疗结果也不能保证。” “大约应该试试别的方法了。”半夏自言自语地说道。她是在说服自己。孔阳现在的状况是任何人都难以掌握的,但不管有没有约缚,他应该属于湘儿,而不是灵之真。 但是当半夏向孔阳走过去的时候,心中突然冒出了强烈的疑虑。孔阳在剑舞中转过身,剑锋直接朝半夏刺来,却蓦然停在半空,距离半夏的脸只有几寸远。有人在半夏背后惊呼了一声,半夏则很高兴喊出声来的不是她自己。 第一千八百九十六章 怪不得 紧皱的眉头下,一双气势夺人的碧眼注视着半夏,孔阳的面孔如同由刚硬线条组成的石雕。他缓缓地放下长剑。虽然长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但孔阳的呼吸丝毫不显急促。 “那么现在的丹景玉座就是你了,灵之真告诉我,她们推选出新的丹景玉座。看来,你和我在很多地方非常像。”他的微笑像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半夏调整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手停了下来。她暗自提醒自己是鬼子母,是楼烦,但她还是想要拥抱太一。原来她一直都没发觉孔阳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人。“湘儿现在也是鬼子母了,孔阳,她需要一名优秀的护法。”她的背后传来一阵女人的嘟囔声,但半夏一直把目光钉在孔阳身上。 “希望她找到一名传说中的英雄,”孔阳大笑了一声,“她的脾气需要一位英雄来对付。” 冰冷生硬的笑声让半夏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湘儿在狐仙城,孔阳,你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一座城市,她正在搜寻一件我们迫切需要的物品。如果玄女派鬼子母知道了她的任务,她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杀死她,并夺取那件物品。如果弃光魔使知道了……”半夏之前就觉得孔阳的脸色很苍白,但现在他听见湘儿面临危险时,眼角突然痛苦地紧绷起来,这让半夏确信,有权力得到他的是湘儿,不是灵之真。“我要派你去找她,以一名护法的身份去守护她。” “尊主!”灵之真在后面急迫地说道。 半夏一甩手,示意她噤声。“湘儿的安全就在你的手中,孔阳。” 孔阳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瞥灵之真一眼。“到狐仙城至少需要一个月,卜叨沐,给白蹄乌备鞍!”就在她将要转过身去时,孔阳抬起手,仿佛是要碰触半夏的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我向你和湘儿道歉,为了将你们带出红河。”然后他就迈着大步离开了,消失在他刚才走出来的帐篷里。没等孔阳走出两步,灵之真、晚萧和楼烦已经跑过来将半夏围在中间。 “尊主,您不知道您在做什么,”灵之真喘息着说,“您这是在给一个小孩一盏点亮的油灯,又让他去谷仓里玩耍。当我感觉到孔阳的约缚转移到我身上时,我就在为湘儿做准备了,我本以为还能有一些时间,但她在眨眼间已经有了长衫,她还没有做好掌握孔阳的准备,尊主。不能是孔阳,不能是现在这种样子的孔阳。” 半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们仍然不知道。“灵之真,即使湘儿连一个火星也导引真气不出来……”湘儿确实不行,除非她处在愤怒的状态,“即使是这样,事情也不会有差别,你知道这一点,这与她是否能掌握他无关。有一件事是你做不到的,你没办法给孔阳一个任务,让孔阳相信自己必须活着去完成它。”这是拯救护法的最后一种方法,这个方法应该会比其它的办法都来得有效。“对于孔阳,只有湘儿的平安才是重要的,他爱她,灵之真,而湘儿也爱着他。” “怪不得……”灵之真低声说道。但晚萧难以置信的声音压过了她: “哎哟,肯定没这回事,不能是孔阳。湘儿大约是爱孔阳的,或者她以为自己爱着孔阳,但自从孔阳还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少年时,女人们就在不停地追逐着他,偶尔也能将他虏获一天或一个月。他那时是个很漂亮的小子,虽然现在他的样子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但他依旧充满了吸引力。”晚萧瞥了灵之真一眼,灵之真微微皱起眉头,双颊出现一点红晕。这样的反应不算强烈,但也能说明一切了。“不,尊主,任何自以为虏获孔阳的女人,最终都会发现她们只是抓住了一把空气。” 半夏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姐妹相信,对于约缚断裂的护法,最好的解救之道就是将他放进女人的怀中,让他和女人一同入梦,那样男人们就不会一心只想着死亡了。灵之真似乎是打算亲自这样照顾孔阳。至少,灵之真没打算和孔阳成亲,如果她是要将约缚转移给湘儿的话。只要湘儿不知道有这回事,她这样做就不必有什么担心。 “就这样吧!”半夏心不在焉地对晚萧说。卜叨沐正熟练地勒紧白蹄乌的肚带,那匹高大的乌骓战马高昂着头,并没有排斥卜叨沐的动作,显然这不是卜叨沐第一次碰触这匹黑马了。柳若邻站在远处的那株榕树旁边,双臂抱在胸前,盯着半夏和其它人,看上去仿佛是要逃跑的样子。“我不知道卜叨沐从你们这里得到了什么,”半夏低声说,“但对于柳若邻的额外课程要立刻停下来。” 灵之真和晚萧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楼烦的眼睛瞪得如同两只茶杯,幸好她在别人注意到之前就恢复了平静。“您真的是什么都知道,”灵之真无力地低语道,“卜叨沐只想待在孔阳身边,我觉得她是相信孔阳能够教导她作为弯月夔牛角探宝者所需要的技能,或者大约她能让孔阳跟随她一同进行狩猎弯月夔牛角之旅。” “柳若邻想成为第二个斛律光,”晚萧挖苦般地悄声说道,“或者是第二个纯熙夫人,我觉得她是认为自己有办法让灵之真将孔阳的约缚转给她。嘿!孔阳终于还是没有被藏住,但至少我们能让她们两个得到她们应得的处置。无论我会得到什么惩处,只要想想她们要尖叫上一整年,我也就高兴了。” 楼烦终于意识到自己所遭遇的问题,她的脸上出现了恼怒的表情,同时注视半夏的目光里充满了讶异。别人已经完全掌握了状况,她却仍一无所知,这种情形对她而言大约就像是半夏被柳若邻和卜叨沐威胁那样令人恼恨。 或者大约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柳若邻和卜叨沐不是鬼子母,楼烦只是还不能适应现在这种急遽变化的状况,其实几乎所有鬼子母都不适应现在的状况。 柳若邻立刻就处在几道冰冷目光的笼罩之下,她向后退去,背脊撞在榕树干上。等回到营地之后,她很可能会和她身上这件满是污点的白裙一同被扔进滚水里。卜叨沐仍然在专心地照看孔阳的坐骑,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了。 第一千八百九十七章 这里没有半点风 “这样处置是正确的,”半夏表示同意,“但你们两个也要得到公正的处置。” 没有人再看柳若邻了,灵之真睁大的眼睛几乎要占满整张脸,晚萧的眼睛睁得比灵之真更大,她们两个似乎都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勇气。楼烦的表情显得严厉而又满意,一直以来的那种恭谨神情完全消失了。她肯定认为灵之真和晚萧绝对不值得姑息,半夏也同意这种看法。 “这件事我回来之后还要再谈。”当孔阳重新走出帐篷时,半夏对她们说道。孔阳将佩剑绑在背后,肩上扛着鞍袋,绿色长衫和中衣都没有扣扣子。会变幻颜色的护法披风垂挂在他的背后,随着他的脚步不停地扭曲着其它人的视觉。 半夏撇下那些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心惊肉跳的姐妹们,朝孔阳走了过去。如果她们因此而以为能够松一口气的话,楼烦会继续勒住她们的喉咙。“我可以让你不必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赶到狐仙城。”她对孔阳说道。孔阳只是不耐烦地点点头,然后就叫卜叨沐把白蹄乌牵过来,他猛烈的气势令人畏惧,如同高山上厚重的积雪,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塌落。 半夏在他刚才舞剑的地方编织出一个足有八尺多高的空间裂隙,裂隙对面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和一艘漂浮在黑暗中的渡船。浮行需要一个承载的平台,不过平台的样式可以随编织者的意愿而改变。 每一名姐妹似乎都有自己喜欢的样式,半夏所喜欢的就是这种船舷上有矮栏杆的木头驳船。如果她从这艘船上跌落下去,她还能在脚下造出另一艘船,只是那样的话,她就不知道自己会从什么地方出来了。 对于任何不能导引真气的人,这种跌落只能意味着在这片黑暗中永远地落下去。只有在靠近船头的地方有一点光,从裂隙外射入的阳光轻易就把那点光淹没了,但它确实是存在的。至少半夏能在这种光里看清周围,就像在夜摩自在天中一样。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这片黑暗其实正是梦的世界的一部分。 孔阳不需要指示就牵起马缰,跟在半夏身后。走过空间裂隙时,他仔细地检查这个入口,他的靴子和白蹄乌的马蹄踏上船板时他开始打量这片黑暗。而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我用多久能到狐仙城?” “不会到狐仙城,”半夏一边说着,一边导引真气上清之气关闭了裂隙,“不是直接到达那座城市。”渡船的移动是无法被感觉到的,这里没有半点风,也没有任何航标,但他们确实是在动,而且速度很快,比半夏能想象到的任何移动都更快,他们要跨越的距离超越了六百里。“我能把你放在距离狐仙城只有五六天路程的地方。”她见过湘儿和半夏在依靠穿行前往狐仙城时编织的遁道,凭记忆,她可以借助浮行到达那个地方。 孔阳点点头,继续向前望去,仿佛能看到他们的目的地。他让半夏想到了一支被扣在弓弦上的箭。 “孔阳,湘儿住在曜日宫里,是巫马容川女王的客人,她大约会否认她有危险。”她肯定会否认,依照半夏对湘儿的了解,湘儿还会因为别人担心她的安危而生气。“尽量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你清楚她有多么顽固,但也绝对不要掉以轻心。如果有必要,就在不让她知道的情况下保护她。” 孔阳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瞥半夏一眼。半夏觉得如果自己是孔阳,现在一定有上百个问题想问。“孔阳,当你找到她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她,灵之真会将你的约缚转给她,只要你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的话。” 半夏曾经考虑过亲自把这件事告诉湘儿,但她还是觉得最好不要让湘儿知道孔阳正赶往她那里。对于孔阳,湘儿糊涂得就像……就像……就像我对丙火王子一样,半夏忧郁地想。如果湘儿知道孔阳就要来到她身边,她可能就没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那时最好的状况就是仪景公主要独立承担所有的任务。湘儿将两眼迷蒙,什么都看不清楚,甚至会跌进白日梦里,完全无法醒来。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孔阳?” “曜日宫,”孔阳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他的视线也没有丝毫移动,“巫马容川女王的客人。大约她会否认自己身处险境,她很顽固,仿佛我不知道这点。” 这时他将面孔转向半夏,而半夏几乎希望他不要将脸转过来。现在半夏的身体中充满了太一,充满了温暖、喜悦、力量和纯粹的生命,但那双冰冷的碧眼里蕴含着一种刻板而原始的狂怒、对生命的否认。这双眼睛让半夏感觉到恐怖。 “我会把她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告诉她,你看,我听进去了。” 半夏让自己直视孔阳的眼睛,压抑住颤抖的冲动,但孔阳已经将目光移开了。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瘀伤,那大约,仅仅是大约,是被咬伤的。大约她应该警告孔阳,让孔阳在向湘儿解释他和灵之真之间的关系时不要太……强调细节,这个想法让半夏觉得脸颊发烫。她竭力不去看那道瘀伤,但一旦她注意到了,她就很难再去注意别的细节了。但无论如何,他应该不至于那么愚蠢,不能期望男人有理智,但也不能以为男人很迟钝。 他们在寂静之中继续漂浮,进行着无法察觉的移动。半夏并不害怕弃光魔使或其它什么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浮行有它自身的特异之处,这个过程隐密且安全。 即使两名姐妹在同一个地方先后编织出裂隙,向同一个目的地浮行,她们也不会看见彼此,除非是她们所处的地点完全相同,做出的编织完全相同,任何细节都不能有丝毫差别;而这点说来容易,却很难做到。 一段时间之后,这里的时间很难确定,但半夏相信应该还不到半个时辰。渡船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处在半夏的编织里,感觉不到任何变化,但半夏能够知道船停下来,就如同她刚才知道船在飞速行进。 半夏在船首处打开一个裂隙,她不知道在船尾打开裂隙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想对此进行求证,即使是燕痴也不敢这么做。示意孔阳先出去。她一走出这个空间,渡船就会消失,这也和夜摩自在天一样。 第一千八百九十八章 我的责任还没结束 孔阳牵着白蹄乌走出裂隙,当半夏走出来时,他已经跨上了马鞍。为了回去方便,半夏没有闭合裂隙。她的周围全都是起伏不定的低矮山丘,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地面上覆盖着枯草,整片原野上没有一棵树,零星分布的灌木丛也全部都枯干了。白蹄乌的马蹄扬起一团团尘土,空中的太阳比三江口的更加炽烈。展开翅膀的秃鹰分别在南方和西方盘旋着。 “孔阳————”半夏还想叮嘱孔阳要注意该对湘儿说些什么,但孔阳抢在她前面开口了。 “你说,五或六天,”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南方,“我能更快。她会安全的,我保证。”白蹄乌不耐烦地踢蹬起来,这匹战马能够了解主人的心意,但马缰仍然松垂在孔阳的双手中。“自从离开思尧村,你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 他低头看着半夏,露出笑容,虽然大眼睛里仍然散发着阴森的寒气,但这个笑容是温暖的。“现在,灵之真和晚萧已经有把柄落在你手上,不要再让她们敢于反抗你。听从您的命令,尊主,我的责任还没结束。”他微一打恭,便催马向前走去,确定马蹄扬起的尘土不会溅到半夏身上之后,白蹄乌在他的叱喝中开始扬蹄疾驰。 看着白蹄乌以愈来愈快的速度向远处跑去,半夏闭上了嘴。是的,孔阳在剑舞中已经注意到了周围发生的一切,他注意到了,并且做出正确的评估。即使是半夏戴着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也没有产生任何误解。湘儿最好聪明一些,她总是严重低估男人的思考能力。 “至少她们不可能遭遇到真正严重的问题。”半夏大声对自己说。孔阳这时已经翻过一座山丘,彻底消失了。如果狐仙城真的有危险,仪景公主和湘儿一定早就和她联系了。半夏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她们不能经常碰面,但她们已经确定了一个在夜摩自在天中的独狐陈为对方留下讯息的方式。 一阵如同来自烤箱中的热风向半夏卷起一片沙尘,半夏用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一角捂住口鼻,一边咳嗽着,一边匆忙走进空间裂隙,踏上了浮行的渡船。回程寂寞而无聊,半夏一直在担心自己送走孔阳是否正确,将湘儿蒙在鼓里是否正确。已经完成了,她一直这么对自己说,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神平静下来。 当半夏回到那座山丘顶端榕树下的小营地中时,灵之真的第三名护法陈恒也出现在营地里。他有个鹰钩鼻,浓密的胡须如同向下弯曲的钩子,里面已经出现了许多灰丝,所有这四名护法都在努力地干活着。帐篷已经被放倒,就要被完全折叠起来了。 柳若邻和卜叨沐来回奔跑着,将营地中的用具装载到马车上,那里大饼括毯子、碗盘和黑铁盥洗壶。现在她们两个已经不敢有丝毫怠慢了,不过她们至少有一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树林旁的丹景玉座和另外两名姐妹身上。护法们对这三名鬼子母的关注只有更多,他们的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鬼子母的问题在他们心中造成的压力,可能比对鬼子母自己更大。 “……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楼烦。”说话的是灵之真,即使是站在空地另一边的半夏也能清楚地听到她的话,而且她冰冷的语气足以让气温凉了下来。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挺直身子,将自己所有的每一点强悍的气势都发挥出来。“听见我的话了吗?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你不知道适当的礼仪吗,楼烦?”晚萧的双手紧握裙子,徒劳地想阻止自己身体的颤抖,她声音中的热度丝毫不亚于灵之真的冷冽。“如果你忘记了,我们可以教你再次学会它!” 楼烦双手叉在腰间,用力摇着头,努力地回瞪着她们。“我……我只是……”当她看见半夏出现,放松的表情立刻绽放在她的脸上。“尊主……”她几乎是喘息着说道,“我正在向她们解释她们可能遭受的处罚。”她长长地吸了口气,才继续镇定地说,“当然,长老会一定会向她们提出质询。我觉得,长老会的第一个措施很可能是让她们两个将护法转移给别人,毕竟她们似乎是喜欢这样的。” 灵之真紧闭双眼,晚萧转过头看着那些护法。她的表情仍然能保持平静,虽然在她的脸颊上能看到一点红晕,巽风却踉跄了一下,飞步向晚萧跑来。但晚萧立刻抬手制止了他。一名护法能感觉到他的鬼子母的心情,她的痛苦、恐惧和愤怒,那种感觉敏锐又精确,正如同原先半夏戴上罪铐时对燕痴的感觉一样。 营地中所有的护法都已经踮起脚尖,仿佛是要采取什么紧急的行动,他们大约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们的鬼子母陷入疯狂的边缘,但他们知道这两名鬼子母就要崩溃了。 这正是半夏要达到的效果,虽然她心中对此感到厌恶。所有这些手腕和计谋都是一场激烈的角逐,但这样做……我在做我必须做的。她这样告诫自己,同时又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者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楼烦,请让柳若邻和卜叨沐回到营地去,”让这两个女人知道太多事情是危险的,“我们不能不防备她们的舌头,在那里让她们知道有什么在等着她们。告诉她们,因为楼烦的仁慈,所以她们还有一次机会,但她们绝不会再有更多机会了。” “我觉得这个我能做到。”楼烦拢起裙子,大步向远处走去。没有人能迈出楼烦那样的步伐,但她也明显是想远离灵之真和晚萧。 “尊主,”晚萧谨慎地选择着言辞,“在您离开以前,您说了些什么……那意思似乎是……我们可以避免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她又瞥了巽风一眼。灵之真一直在审视着半夏,她大约精通于保持鬼子母的镇定,但十根手指已经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的轮廓明显突出在薄皮手套上。半夏抬手示意她们暂时噤声。 第一千八百九十九章 一种安全的方法 柳若邻和卜叨沐已经在马车旁站住了,看到楼烦朝她们走过来,她们的身子僵硬得如同两根木桩。 有这种反应是正常的,因为楼烦的模样就像是要直接从她们身上踩过去。当卜叨沐转过头,开始考虑逃走时,楼烦已经伸手抓住了她们两人的耳朵。 半夏听不清楼烦在说些什么,只是卜叨沐已经不再挣扎着想要挣脱楼烦的手。她的双手握住了楼烦的手腕,她的这个动作现在似乎只是为了防止自己跌坐在地。 柳若邻的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以至于半夏开始怀疑楼烦是否做得有些过分了。但无论楼烦怎么说大约都不算过分,因为现在的状况让半夏还不能去处置她们的罪责。半夏真想有一种法术,让她可以得到所有她不知道的信息,一种安全的方法。 虽然半夏不知道楼烦说了些什么,但是当楼烦松开那两个女人的耳朵时,她们立刻向半夏转过身,行了个叩拜礼。柳若邻的脸几乎碰到了地面,卜叨沐则差点栽倒在地。楼烦用力一拍手,那两个女人立刻跳起来,手忙脚乱地从一排马匹中牵出两匹长毛载货马,爬上没有马鞍的光马背,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营地,她们的动作快得像是长了翅膀。 “她们即使是睡觉时也不敢说出今天的事了,”楼烦回到半夏身边,刻薄地说,“至少我还能对付初阶生和一些无赖,至少。”她的目光停留在半夏脸上,对旁边两名姐妹完全视而不见。 半夏压抑住一阵叹息的冲动,向灵之真和晚萧转过身。她必须为楼烦做些什么,但这并不是她现在要做的事,眼前这两名鼍龙派和全丹派的姐妹正警觉地盯着她。 “现在的情形很简单,”半夏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没有我的保护,你们很可能会失去你们的护法。等到长老会最终处置你们的时候,你们肯定会认为即使被活着剥皮也是好的,你们的宗派同样无法宽恕你们。大约要到数年之后,你们才能抬起头来,大约还要许多年,姐妹们才不会对你们另眼相向。但我为什么要保护你们免受公正的裁决?这让我也要背负责任,而且你们大约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大约更糟。” 半夏现在处理问题的方式受到了智者们的影响,但这并不是确切的节义。 “如果我要负起这样的责任,那么你们也必须有你们的责任,我必须能够绝对信任你们,而要做到如此,我只知道一个办法。”她想到了华幽栖和沈悠悠,“你们必须向我宣誓效忠。” 灵之真和晚萧刚才一直紧皱着眉头,她们大概在寻思半夏的目的,但她们肯定没想到半夏会有这样的要求。现在她们的表情确实值得一看。晚萧的下巴垮了下来;灵之真看上去就像是被铁锤敲中了眉心,就连楼烦也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气。 “不……不可能,”灵之真慌乱地说道,“没有姐妹曾经……没有楼烦要求过……你不会真的以为……” “哎哟,闭上嘴,灵之真,”晚萧喝道,“这全都是你的错!我真不该听你的……嗯,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就无法挽回。”她从低垂的睫毛下窥视着半夏,嘴里嘟囔着:“您真是个危险的年轻女人,尊主,非常危险的女人。在您决定歇手以前,您大约会让白塔更加破碎。如果我能确定这一点,如果我有勇气担负起我的职责,面对我的……” 但她还是动作流畅地跪了下去,将嘴唇按在半夏的巴蛇戒上。“以苍天和我重生与救赎的希望……”她的誓词与华幽栖和沈悠悠的并不完全一样,但内容同样郑重,甚至更加郑重。 根据三誓,鬼子母不能立下并非本意的誓言。当然,除了玄女派之外。玄女派似乎能够不受三誓束缚,能够说谎,这两个女人是否属于玄女派只能留待以后去察证了。站在一旁的楼烦这时瞪大了眼睛,嘴唇一开一合,仿佛是正在泥地中挣扎的鱼。 灵之真还想争辩,但半夏只是向她伸出了戴着戒指的右手。灵之真的膝盖终于痉挛着跪了下去,她用痛苦的语调立下誓言,然后抬起了头。“您已经做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尊主,破坏先例永远都是危险的。” “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半夏对她说,“实际上……我对你们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你们不能对任何人谈论楼烦的事情,让别人对楼烦产生怀疑。第二个命令是,你们要服从楼烦向你们下达的任何命令,就像服从我一样。” 两名鬼子母立刻转头看向楼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遵从您的命令,尊主。”她们齐声喃喃地说道,而楼烦则好像要晕过去的样子。 当她们走到大路上,转向东方,逐渐靠近鬼子母和军队营地时,楼烦的眼神仍然显得很茫然。太阳还没有越过天顶,像几十天以来的大多数上午一样,这个上午发生了许多事。半夏松开马缰,任由天骄缓步向前。 “灵之真是对的。”最后,楼烦在半夏身边低声说道。因为背上的骑士心思在别处,那匹矮母马开始以平稳的步伐小跑起来,楼烦现在倒很像是一名合格的骑士了。“宣誓效忠,没有人这样做过,没有人。就连秘密的史籍中对此也没有任何记载,而且还要求她们服从我。您不止是改变了一两件事,您是在一场暴风雨中想要重新拼装承载我们的舢板!一切都在改变。还有柳若邻!在我的日子里,一名初阶生只要有了威胁鬼子母的念头,都会为此而付出令她们害怕得失禁的代价!”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试图这样做了。”半夏用尽可能简短的言辞向楼烦描述了她的遭遇。 半夏本以为楼烦会为此而大发雷霆,但她只是平静地说道:“恐怕我们这两名爱冒险的少女要出事了。” “不!”半夏猛地扯住缰绳。楼烦的母马又向前走了几步,楼烦一边恼怒地悄声咒骂着,一边费力地拉住马缰,让坐骑掉转过头。 第一千九百章 知道总比无知好 楼烦看着半夏,眼神中的责备与无奈比辛蜚零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尊主,她们有一根能砸破您的头颅的大棒,如果她们聪明得能想得到的话。到时候,即使长老会没有强迫您进行苦修,您也会发现自己原先抱持的希望都被扔到地平线另一端去。”楼烦厌烦地摇摇头。“我已经知道您会这样做,在我派遣您……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但我从没想过,仪景公主和湘儿会愚蠢到带着知道这件事的人回来。如果这件事被揭发了,那两个姑娘就是自作自受,但您不能让这件事被揭发。” “柳若邻和卜叨沐身上不能出任何事,楼烦!如果我因为她们所知道的事情而杀死她们,那么谁又会是下一个?反对我的罗花休和辛蜚零?这种行为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 半夏感觉到对自己的厌恶。曾经,她可能还不理解楼烦话中的意思,知道总比无知好,但无知往往会让人觉得更舒服。半夏轻踢了一下天骄的腹侧,催促它前进。 “我不会让一天的胜利因为谈论谋杀而遭到玷污。灵之真甚至不是开始,楼烦。今天早晨,华幽栖和沈悠悠就等在……”楼烦让圆胖的坐骑靠近半夏,开始听她说话。 半夏所说的事情显然没让楼烦因柳若邻和卜叨沐而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但半夏的计划让她的眼里闪出一点火星,在唇角出现一丝期待的微笑。当她们到达鬼子母营地时,楼烦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她的下一个任务了。她要去通知浣花夫人和灵之真的其它朋友,她们要在中午前往丹景玉座书房。她甚至可以很诚实地说,她们不会遇到任何特别的、史无前例的事情。 虽然口中在说着胜利,但半夏并不觉得有多振奋,她几乎没有去听人们向她祝福的喊声和请求得到祝福的呼声,只是向人群挥挥手做为回应。她知道,大部分向她欢呼的人都被她忽略掉了。她不能将谋杀当作自己的手段,但柳若邻和卜叨沐确实需要被监视。 我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这么多层出不穷的难题?半夏心想。如果一次胜利不会永远都伴随着一个新的危险就好了。 当半夏走进帐篷时,她的心情沉到了脚底,头正一阵阵地抽痛,她已经在希望自己能彻底远离这座帐篷了。两份经过仔细折叠的纸张被整齐地放在桌上,每一份上都印着蜡封,并且签上了“奉上嘉荣城之焰”的字样。除了楼烦以外的任何其它人拆开这种蜡封,都会被看成是对于楼烦的冒犯。半夏希望自己不必打开它们。她确信自己知道这是谁写的。不幸的是,她是正确的。 罗花休建议,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要求”,丹景玉座应该发布一条“奉上长老会”的法令————密封的信笺上如果有“奉上长老会”的字样,则只有宗派守护者能够开启并阅读里面的内容————要逐一召见姐妹们,任何拒绝前来觐见的都要被屏障,被怀疑为玄女派。 而召见姐妹的理由却相当含混。不过,这个理由在今天早晨却被辛蜚零透露了不少。辛蜚零自己的信笺则充满了她的风格,就像母亲教训孩子,向半夏逐一指出怎么做对她才好,对所有人才好。 她想让半夏发布的法令只需要依据“奉上巴蛇戒”的规定————这样的信笺内容只能让所有姐妹知道,当然,这种信笺中的内容也是她们必须知道的————辛蜚零认为应该禁止提到玄女派,这样做的人应该被以煽动混乱论罪并予以惩罚。这在白塔律法中是一条严重的控罪。 半夏呻吟一声,跌坐在折叠椅里,椅子一歪,差点让她摔倒在地毯上。她可以拖延回避,但她们会持续不断地逼迫她批准这些白痴的行径,而且迟早她们其中的一个会谦逊地向长老会提出她的建议,那就是把狐狸扔进鸡窝里了。 她们瞎了吗?煽动混乱!辛蜚零这么做会让所有姐妹相信,不仅她们之中有玄女派,而且半夏很可能就是玄女派的一员。在那之后,大批鬼子母跑回白塔,拜倒在厉业魔母脚下的情况就指日可待了。罗花休的办法则会直接引发政变。 在秘密历史中,这样的政变有六次。三千年历史中有六次大约并不算多,但每一次都导致了丹景玉座和整个长老会垮台。罗花休和辛蜚零都知道这些。辛蜚零身为宗派守护者有将近四十年的时间,所有秘密纪录她肯定都已经看过;而罗花休在许多姐妹隐退到乡间的年纪后,仍然牢固地把持着全丹派守护者的位子,甚至有人说,她的权力并不比任何坐在她上面的丹景玉座小。 迄今为止,几乎还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年纪继续被选为宗派守护者,但罗花休不会让权力脱离自己的手心。 不,她们没有瞎,她们只是在害怕;所有人都在害怕,包括她自己。即使是鬼子母,在害怕时也无法冷静地思考。半夏重新将那两封信笺折好,她很想把它们揉成一团,在脚底踩扁它们。她的头快要炸开来了。 “我能进来吗,尊主?”宋蕴齐没等回答就摇曳着腰肢走进了帐篷。 宋蕴齐的身姿能吸引住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人,甚至已经被埋进坟墓两天的男人也不例外,实际上,即使是她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厚厚的披风里,男人的眼睛仍然不会放过她。她的黑色长发晶莹闪烁,仿佛每天都会用新鲜的雨水清洗这头黑发,而只有这样的秀发才配得上她的容貌。“鬼子母黛兰娜觉得您大约会想要看看这个,今天上午,她将这个放在长老会的面前。” 长老会没有告知她就举行了会议?是的,她是离开了,但即使没有确切的律法规定,传统上长老会也必须在告知丹景玉座之后才能召开。当然,如果长老会决定废黜她就另当别论了。但此时此刻,半夏几乎要把长老会对她的漠视当成是一种幸运了。她看着宋蕴齐放在桌上的文稿,就像是看着一条毒蛇。上面并没有蜡封,连最新进的初阶生也可以一窥其中的内容,看来黛兰娜是一点也不在意。 第一千九百零一章 让自己的精神放松 当然,文稿的内容是宣称厉业魔母为魔尊的爪牙。这并不比罗花休和辛蜚零的谏言更糟糕,但如果现在长老会已经发生骚乱,她绝不会有任何惊诧。 “宋蕴齐,我希望你在白敛死去时已经回家了。”或者至少黛兰娜有足够的理智,没有让长老会知道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当然,身为丹景玉座的半夏对这个女人也没有更多了解。 “我应该不会这样做,尊主。”宋蕴齐的绿眸闪烁着挑战或挑衅的神情。她看别人的时候只有两种方式:毫无畏惧地盯着对方,以及慵懒的、别具深意的眼神,这双眼睛已经引起不少人的误解。“鬼子母白敛已经告诉我她所了解到一切关于卜叨沐的信息,以及她自己的计划。白敛是我的朋友,也是您的朋友,是所有厉业魔母反对者的朋友,所以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真是运气,她提到了独狐陈,所以我知道应该去哪里。” 她将双手叉在纤腰上,半夏只有在夜摩自在天里才能拥有如此纤细的腰,专注地盯着半夏。 “您的头又在痛了,对不对?白敛经常会这样头痛,有时候甚至会严重到让她的脚趾都蜷缩起来。那时她就必须泡在热水里,直到她能忍受住这种疼痛才会出来穿上衣服,有时候,这种头痛会持续好几天。如果我没有来,您的头痛最后也会变成那么严重。” 她绕过椅子,开始按摩半夏的头。宋蕴齐的手法很有技巧,头痛都随着她的动作而融化掉了。 “这种头痛会频繁发生,您不可能如此频繁地让姐妹为您进行治疗,毕竟这只是因为您的神经紧张,连我都能感觉到。” “我觉得我是不能。”半夏嘟囔着。无论其它人怎么说,半夏喜欢这个女人,不只是因为她抚平疼痛的技巧。 宋蕴齐平实而开朗,无论她用了多少时间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城市风格,她仍然是一名乡下女子。她尊敬丹景玉座,又有着一种让半夏喜欢的不拘小节,这甚至让半夏有时会有些吃惊,但半夏确实对此感到愉快。 就连琪纱也没能做得比她好。琪纱是半夏的朋友,但她毕竟是一名仆人,而宋蕴齐从不曾向半夏表现过哪怕是最轻微的谄媚。不过,半夏确实希望宋蕴齐在白敛从马上摔下来跌断脖子时就回家去。 如果姐妹们接受白敛的观点,那会让一切简单许多————厉业魔母要遏绝她们之中的半数人,杀死另外一半————但实际上她们都认为宋蕴齐对白敛的观点只是断章取义。现在姐妹们真正担心的是玄女派的问题。 女人们不喜欢被她们一直否认的事情吓得半死。她该如何在将魔尊的爪牙从鬼子母中连根拔除的同时,又不会把姐妹们吓得惊惶失措?该如何阻止迟早都可能出现的鬼子母逃亡的情形?苍天啊,她该怎么做? “让自己的精神放松,”宋蕴齐轻声说,“脸松弛下来,让自己的脖颈松弛下来,肩膀……”她的声音似乎有催眠的效果,轻柔地抚过半夏身体的每一部分,让它们逐一放松下来。 有些女人不喜欢宋蕴齐,只是因为她的长相,仿佛所有男人都是好色的,都在梦想着要得到她。许多女人都说宋蕴齐在引诱所有穿裤子的人,半夏无法赞同这种看法,但宋蕴齐承认自己喜欢看男人。对她最严厉的批评也不过是她喜欢卖弄风骚,她自己也对这种评价感到愤怒。 从与宋蕴齐的第一次谈话中————那是成少卿逃跑的后一天,鬼子母们本打算在那一天将成少卿斩首,同时也是她头开始痛的时候————半夏就知道宋蕴齐不是傻瓜,不是只知道甩动裙摆的没大脑的女人。 半夏怀疑宋蕴齐大约和茉丽有点像————她们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和神态。因为嘴形的关系,宋蕴齐的微笑总会有些挑逗或嘲讽的味道。她对于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是这么微笑的。当她只是看着别人时,人们却认为她是在卖弄风骚,这不能说是她的错。 而且,她从不曾对别人提起过半夏的头痛,如果她说了出去,全丹派鬼子母们立刻会将她团团围住————这如果不是在表示忠诚,至少也是友谊。 半夏的眼睛落在桌面的文稿上,她的意识在宋蕴齐揉按的手指间飘浮着。投向干草堆的火把已经准备好了。距离锡城古国边境还有十天,除非孙大人愿意毫无怨言地、在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催促军队加速前进。 她能将这些火把再挡住十天吗?南港,北港,攻陷嘉荣城的关键。不采纳丹景玉座的建议,她怎么能确保柳若邻和卜叨沐的安静。在到达锡城古国之前,她需要安排每一名姐妹进行测试。她拥有能够作用于金属和岩石的法术,这在鬼子母之中是非常罕见的。柳若邻。卜叨沐。玄女派。 “您又紧张起来了,不要再担忧长老会的事情了。”那些在她头顶上四处移动的手指停了一下,又开始动了起来。“今天晚上会更适合,等您洗个热水澡之后,我可以按摩您的肩膀和后背,每一个地方。现在您僵硬得像一根树桩,不过到那时,您的身体就会柔软下来,您甚至可以向后弯曲,将头从脚踝之间穿过去。您的神经和身体都会柔软下来。没有别人的帮助,一个人是不可能真正放松的。只要把您放在我的手里就好了。” 半夏几乎已经要睡着了,不是释梦者的睡眠,而是真正的睡眠。她已经多久没有真正睡过一觉了?一旦黛兰娜的提议被公布,营地立刻会变成一锅沸水,甚至不必等到她告诉罗花休和辛蜚零,她不打算宣布她们的法令。但还有一件事是她今天需要关心的,这是她需要保持清醒的原因。 “这样很好。”她低声嘟囔着。这句话并不止是在说今晚的按摩。很久以前,她就发誓要让浣花夫人跪倒在她面前,今天就是这一天。她终于要成为真正的丹景玉座了。“很好。” 第一千九百零二章 解决掉她们 鬼笑猝本想坐在地板上,但另外三个女人占据了这个船舱里狭小的空间,所以她只能满足于盘腿坐在靠墙的雕刻木椅上。这个样子并不很像是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但至少舱门是紧闭的,而且船舱里没有窗户,只是在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镂空雕刻着一些蔓草花纹。 鬼笑猝不必看到包围她的水面,但盐味仍然不停地从墙壁的镂空花纹里涌进来,撞击船壳的波浪和划动的船桨引起一阵阵让鬼笑猝感到难受的起伏,就连外面尖锐悠长的鸟叫声也让人不由得想到广阔的水面。 鬼笑猝看见过人们为了抢着一步就能跨过的水面而死亡,但这片水实在是苦得超出想象。它看上去和尝起来完全不一样。她们登上这艘舢板,这艘船上的两名桨手都用一种古怪的、恶意的眼光瞟着她们,时所在的河面至少曾经有半里宽。半里宽的水面,却没有一滴适合饮用。谁能想到会有无用的水? 这时,舢板晃动的方式改变了,变成了前后起伏不定。她们已经离开了那条河,进入了被称作“海湾”的地方了吗?仪景公主说过,那是宽广得多的水面。 鬼笑猝紧抓住膝头,拼命地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如果船舱里其它的人看到她害怕了,这种羞耻一定会一直跟随她到世界末日。最糟的是,她会在这里是出于自己的建议;她听到过仪景公主和湘儿谈论讨海人的生活,但她没想到这种感觉会如此糟糕。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呢? 现在她身上的蓝色云锦长裙让她感到难以置信的平滑。她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她还是没办法完全适应裙装,她仍然在渴望着智者们强迫她烧掉的圣保衣。 现在她却穿上了一件丝裙,她还拥有另外三件!云锦长袜代替了结实的黄麻袜。云锦衬裙让她以从未有过的方式感觉着自己的肌肤,她不能否认这身衣服很漂亮,无论她觉得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奇怪。 云锦是珍贵而稀少的,一个女人即使只有一块云锦方巾,在节日上戴一戴,也会让其它女人感到羡慕。而那些湿地人就不一样了,虽然不是她看见的每个人都穿戴着云锦,但在某些时候,至少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身上有云锦。 一批批船队从三绝之地对面的土地上带来了大批云锦。是船从海洋中运过来的。如果鬼笑猝理解得没错,海洋中的水面会一直填满地平线,在那里完全看不到陆地。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个想法总是让她想发抖。 舱中的人看上去都没有要说话的样子。仪景公主心不在焉地转动着右手的巴蛇戒,盯着某样并不在这四壁之中的东西。她的心神经常会被忧虑充满。她要承担两个责任,其中一个更贴近她的心,但她选择了她认为是更重要、更符合骄傲的一个。 她有权力也有义务成为锡城古国的女王————就是那一群湿地人的首领,但她选择了继续寻猎的任务。她这样做是把其它事情置于她的部族和团体之上,但鬼笑猝能感觉到她的自豪。 仪景公主对于骄傲的观念有时就像是让女人成为首领一样奇怪,她能够成为首领只是因为她的母亲曾经是首领,但她做得很好。瑶姬穿着宽松的红裤子,黄色短上衣————鬼笑猝很羡慕她能够穿裤子————现在她正玩弄着自己齐腰长的金色辫子,像仪景公主一样神情恍惚,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大约她是在分担仪景公主的忧虑。她是仪景公主的第一名护法,这点引来曜日宫里面那些鬼子母的无穷烦恼,而那些护法们却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湿地人的传统真是奇怪,他们自己却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 仪景公主和瑶姬是没有心思说话,坐在鬼笑猝旁边,面对着她的湘儿则以严肃的表情杜绝了任何说话的可能。是湘儿,不是湘儿,湿地人喜欢别人只叫他们的名字。 鬼笑猝在努力记住这一点。厌火族人只有在对爱人时才会这么叫,而令公鬼是鬼笑猝曾经有过的唯一的爱人,她甚至还不能这样亲密地叫他。但鬼笑猝必须学会湿地人的方式,如果她要与他们之中的一员成亲的话。 湘儿深褐色的眼睛仿佛穿过了鬼笑猝的身体,在望着鬼笑猝背后的某个地方。她紧抓住黑色的粗辫子,指节都泛白了,而她的脸色不仅是在发白,甚至有些发绿。她不时会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她并不经常出汗。 她和仪景公主也把这个技巧传授给鬼笑猝。湘儿简直是个谜,她有时候会勇敢到几近疯狂,并且非常害怕别人会认为她懦弱胆怯;而现在她却毫不掩饰地在她们面前显露出她的羞耻。她显然并不害怕这么多水,难道是这种令人不舒服的晃动让她变成这样的吗? 又是水。鬼笑猝闭上眼睛,不去看湘儿的脸。但这只是让鸟叫声和波浪拍击声更加充满她的脑海。 “我一直在想,”仪景公主忽然开口,然后她停了一下,“你还好吗,鬼笑猝?你……”鬼笑猝脸红了。 不过仪景公主至少没有大声询问鬼笑猝,为什么一听到她说话就会像兔子一样跳起来。仪景公主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就损害了鬼笑猝的骄傲,所以当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脸上也飞起两抹红晕。 “我在想柳若邻和卜叨沐,还有半夏昨晚告诉我们的事情。她们不会给她制造麻烦吧,会吗?半夏会怎么做?” “解决掉她们。”鬼笑猝用拇指在脖子上一抹。终于有人和她说话了,松弛的心情让她差点喘了口大气。仪景公主显得非常吃惊,她有时候实在是过于心软了。 “大约这么做是最好的。”瑶姬说道。瑶姬从没说过她的姓是什么,鬼笑猝认为她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时间久了,卜叨沐难免不会做出些事情来,但……不要这样看着我,仪景公主,不要让你掉进自己脑子里那点正义和愤慨的窠臼。”瑶姬在仪景公主身边有时是一名忠心耿耿的护法,有时却又仿佛是仪景公主年长的日和姐妹,不容置疑地教导仪景公主各种人情世故。 第一千九百零三章 烦恼是没有用的 现在,她正一边说话,一边带着教训的神情向仪景公主晃动着一根手指。“如果丹景玉座能够用洗衣服或其它杂役解决掉那两个人,她就不会告诫你和湘儿远离这起事端。” 仪景公主重重地哼了一声,但她并不能否认这一点。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绿色丝裙,它的裙摆不知何时已经被拉了起来,露出里面蓝色和白色的两层衬裙。 仪景公主的穿着属于本地风格,在她的手腕和脖子上都系着茶白色的缎带,它们和仪景公主脖子上的织金短项链都是巫马容川送给她的礼物。鬼笑猝不喜欢这种穿着,这衣服的上半身就像那条项链一样紧贴着身体,一处椭圆形的开口甚至露出了仪景公主的胸前的沟,平时在所有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和在出汗帐篷里不一样。城中街道上的那些人并不是屈从者。鬼笑猝自己的衣服有一直顶到下巴的缎带高领,也没有半点额外的开口。 “而且,”瑶姬继续说道,“我觉得兰岚应该更让你们担心。她就一直让我感到恐惧。” 这个名字立刻在湘儿身上引起了反应,她的呻吟声停止了,而且她也坐直了身体。“如果她追踪我们,我们就要再次想办法对付她。我们要……我们要……”湘儿深吸一口气,瞪着舱中的其它人,仿佛她们正在和她争吵。然后她虚弱地说:“你们觉得她会吗?” “烦恼是没有用的。”仪景公主对湘儿说。鬼笑猝心想,如果一名暗影魂魄盯住了她,她肯定没办法像仪景公主这么镇静。“我们必须照半夏说的那样去做,并且要多加小心。”湘儿低声嘟囔了些什么,可能是对仪景公主的话表示赞同。 船舱中又陷入了寂静,仪景公主的表情比刚才更加沉闷,瑶姬将下巴支在一只手上,紧皱眉头望着前方。湘儿仍然在悄声嘀咕着,她已经将双手按在肚子上,不时会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水浪拍击声和鸟叫声似乎更大了。 “我也一直在想……”鬼笑猝和仪景公主还没有彼此接受到日和姐妹的程度,但鬼笑猝相信她们会的。她们已经为彼此梳过头发,每晚她们都会分享绝不告诉别人的秘密,但那个叫紫苏的女人……等以后再说吧!等到她们单独相处的时候。 “想什么?”仪景公主嘴里问着,心思却明显还在别的地方。 “我们的搜寻。我们要取得成功,但我们和成功之间的距离仍然和刚开始的时候一样遥远。难道我们不该利用手中的一切兵刃吗?马鸣是缘起,但我们一直在躲避他。为什么不让他与我们合作?有了他,大约我们就能找到那个碗了。” “马鸣?”湘儿难以置信地喊道,“那就像是在你的衬衣里塞满荨麻一样!即使那个碗就在他的口袋里,我也无法忍受他。” “哎哟,安静,湘儿,”仪景公主冷静地低声说道。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完全没注意到湘儿瞪向她的目光。湘儿是个“多刺”的人,但她们都已经习惯了。“为什么我没想到这点?这实在太明显了!” “大约,”瑶姬冷冷地嘟囔着,“是因为你对马鸣的成见太深了,以为他只是个无赖,所以你看不到他的作用。”仪景公主扬起下巴,冷冷地瞪着瑶姬,但她忽然又扭曲了一下面孔,不情愿地点点头。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批评的。 “不!”湘儿的声音尖锐却又虚弱,她脸上苍白的影子变得更深了,而且这已经不再是船颠簸造成的了。“你们不可能真有此意吧!仪景公主,你知道他会制造出什么样的麻烦,他是多么顽固,他会坚持带上他的那些士兵,让这次的搜寻变成节日游行。想一想,带着一票士兵能在双月区找到什么?!而且他一参与进来就会想要掌控一切,他会四处吹嘘那件密炼法器。他比范采蓝、尹姝和易巧更坏一千倍。他会为了看熊一眼而钻进熊窝里去!” 瑶姬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仿佛是觉得很有趣。湘儿阴沉地瞪了她一眼。她温柔又无辜地看着湘儿,让湘儿发出一阵窒息的声音。 仪景公主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鬼笑猝觉得她大约能让因水而起的血仇化为无形。“他是缘起,湘儿,他会改变因缘,改变事情发生的几率。我已经准备好承认我们需要运气,缘起比运气更强。而且,这样我们可以同时达到两个目的。我们不该让他随意行动,无论我们有多么忙。这样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对他最没有好处。他需要成为能发挥作用的、适当的同伴,我们要让他成为这样的人,我们从一开始就应该收紧他的缰绳。” 湘儿用力地平整着自己的裙子。她自称像鬼笑猝一样对穿衣打扮没兴趣,她总是叨念着结实朴素的粗麻衣服对所有人都好,但她身上的蓝色裙子和裙摆与袖子上的黄色花纹,都是她自己选择的样式。这套裙装全部用云锦缝制而成,上面还装饰着刺绣,鬼笑猝相信它的缝纫和剪裁都非常精致。 这一次,湘儿似乎终于知道她不可能让局势随着自己的意愿发展了。有时候她会在这种情况下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怒气,当然,她不会承认自己是在乱发脾气,不过这次她凶狠的目光很快就消退成闷闷不乐的模样。“谁去跟他说?无论谁去,他都会逼着那个人乞求他才肯罢休。你们知道他会的。与其让我去求他,我还不如嫁给他!” 仪景公主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瑶姬会去的。她不会去求他,只会平等地和他说话。如果你用坚定、自信的声音说话,大多数男人都会听从你的。”湘儿看上去有些犹疑,瑶姬则在凳子上猛然直起身子,这是鬼笑猝第一次看见瑶姬有吃惊的表现。 如果瑶姬现在的表情出现在别人身上,鬼笑猝就能有把握地说那个人是有一点害怕。身为一名湿地人,瑶姬表现得像女武神的信徒一样好,而且她使用弓箭的技巧实在是强得惊人。 第一千九百零四章 你说的话不多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瑶姬。”仪景公主继续快速地说了下去,“湘儿和我是鬼子母,鬼笑猝也是一样,我们不可能在和他对话时仍然保持应有的尊严。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种坚定、自信的声音能起多大作用?鬼笑猝只记得鬼营室能够用这种声音指挥所有男人,但鬼营室并没有和马鸣打过交道。“瑶姬,他不可能认出你。如果他认出了你,他早就会说些什么了。” 不管那是什么意思,瑶姬靠在墙上,交叉十指,捧着肚子。“我应该知道,你迟早是要报复我的,因为我说过你应该高兴你的屁股不会……”她停住了口,一丝满意的笑纹出现在她的唇角。 仪景公主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但很显然,瑶姬认为自己已经复仇了。她一定能从护法的约缚上感觉到一些什么。仪景公主的屁股怎么了?有时候,鬼笑猝完全想不通湿地人怎么会如此……奇怪。 瑶姬仍然带着那一丝微笑,继续说道:“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一看见你们两个就会显得异常恼火。那不可能是因为你们把他拉到这里来,是半夏让他到这里来的,我看见他对待半夏比对大多数鬼子母都更加尊敬。而且,我见过他从‘漠客居’里走出来的样子,他看上去情绪很不错。”瑶姬的微笑变成露齿的笑容。仪景公主则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这是一件我们需要改变的事情,正派女人不可能和他一起待在那种地方。哎哟,把那种傻笑从你的脸上抹去,瑶姬。我发誓,你像他一样坏,至少有时候是这样。” “那个男人生来就是要被审讯的。”湘儿没好气地嘟囔着。 突然间,鬼笑猝身边的一切都震了一下,这让鬼笑猝想起她们是在一艘船上,而这艘船现在停下来了。大家急忙站起身,抚平裙子,披上了轻披风。鬼笑猝没有这样做,这里的阳光不算强烈,她不必用兜帽遮住自己的眼睛。瑶姬也只是将披风搭在一侧的肩膀上,然后就推开了舱门。没等她迈步,湘儿已经一只手捂着嘴,冲了出去。 仪景公主先系好披风的丝带,又整好兜帽,让黄褐色的发卷从脸侧均匀地垂下来。“你说的话不多,姐妹。” “我只说了我必须说的,做决定的是你们。” “但关键的想法是你提出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的脑子都不管用了。嗯,”她向舱门转过身,又停了一下,“有时候,长时间待在水面上会让我不安。我觉得我会只看着船,看着我自己,而不去看其它地方。”鬼笑猝点点头,她的这位姐妹有一颗精细的心。她们一同走上了舷梯。 在甲板上,湘儿刚刚推开瑶姬搀扶的双手,扶着船栏直起了腰。当她用手背去抹嘴的时候,那两名桨手都饶富兴致地看着她。这两名家伙都光着上身,两侧耳朵上都挂着一个黄铜环,他们一定经常使用别在背后腰带上的弯匕首。 不过他们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长柄船桨上,他们不停地前后走动着,使这艘舢板能够贴附在一艘大船旁边。那艘大船的规模几乎让鬼笑猝停止了呼吸,在它旁边,鬼笑猝脚下的这艘船忽然变得特别窄小。 那三根粗大的桅杆比鬼笑猝进入湿地以来见过的一切树都更高。她们会选择这艘船,是因为它是停泊在海湾中几百艘讨海人船里最大的一艘,在一艘如此巨大的船上,鬼笑猝觉得自己肯定能忘记环绕在她周围的水面。只是…… 仪景公主并没有承认她的羞耻,而且,姐妹即使知道你心底最深处的羞耻也是没有关系的,但鬼纳斯说过,她太骄傲了。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向舢板外面望去。 鬼笑猝一生中还没见过这么多的水,即使把她以前见过的每一滴水都加在一起,也没有眼前这么多,所有这些灰绿色的水都在不停地波动着,掀起一片片白色的泡沫。鬼笑猝急忙移开目光,竭力避免再去看那些水。 这里的天空都变得更加巨大、浩瀚,熔金般的太阳正从东方冉冉上升。一阵阵风不断地吹过,仿佛永远不会止歇,不过这些风至少比陆地上的要凉爽一些。飞鸟结成云团一般的群落,从空中飞过,这样的云基本是灰色和白色,偶尔也有黑色的。 所有的鸟都在发出尖锐的叫声。有一种鸟,除了头部以外全身都是黑色的,它们贴着水面飞行,不时将向下弯曲的长嘴探进水里。一种难看的褐色鸟,仪景公主管它们叫鹈鹕,会突然收起翅膀,逐一扑进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然后冒出水面,扬起大到难以想象的嘴。 到处都有船只,其中有许多几乎和鬼笑猝背后的那艘船一样大。比较小的,只有一根或者两根桅杆的船只挂着三角帆,在海湾中来回穿行。还有像她乘坐的这种没有桅杆的舢板,有着高而尖的船头和靠近船尾的低平船舱。 它们在水面上航行的动力是一对、两对或三对船桨。一种窄长的舢板足有二十对桨,看上去就像是掠过水面的百足虫。这里也能看见陆地,距离鬼笑猝大概有七八里远。阳光照射在城市的白色建筑上,泛起一片耀眼的亮色。 鬼笑猝吞了口水,以更快的速度转过了身,她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比湘儿刚才更白。仪景公主正在看着她,同时竭力保持面容的平静,但湿地人的表情是那么明显,鬼笑猝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思。 “我是个傻瓜,仪景公主。”即使是对仪景公主,只叫她的名字也让鬼笑猝感到不安,等到她们成为日和姐妹,成为姐妹老婆时,一定就容易多了。“聪明的女人应该听从睿智的建议。” “你比我更勇敢。”仪景公主回答道。她的声音很严肃。她是另一个一直在否认自身勇气的人,大约这也是湿地人的传统?不,鬼笑猝听到过许多湿地人谈论他们自己的勇敢,比如这些狐仙城人,他们只要一开口就离不开吹嘘自己的胆量。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坚定自己的意志,然后才说道:“今晚我们谈一谈令公鬼的事。” 第一千九百零五章 泄露她的秘密 鬼笑猝点点头,但她不知道刚才还在说勇气的仪景公主,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不过,如果姐妹老婆不能详细谈谈她们的男人,她们又怎么能共同拥有这个男人? 年长的女人和智者们都这样跟她说过。当然,她们并不总会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她曾经向鬼纳斯和摩诃丽抱怨说她一定是病了,因为她觉得令公鬼带走了她的一部分,而那两位智者只是大笑着跌坐在地上。 你会知道的,她们一边笑着一边对她说,如果你是穿着裙子长大的,你就会知道得更早。就好像她只想当一辈子枪姬众,只想和她的枪之姐妹四处乱跑一样。大约仪景公主能感觉到像她一样的空虚。谈论他大约能填补这样的空虚,但她的心却仿佛更空了。 鬼笑猝感觉到了逐渐增大的说话声,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听清楚那个声音。 “……你们这些戴耳环的小丑!”湘儿正朝着那艘大船上一名皮肤黝黑的男人挥舞着拳头,那个男人只是一言不发地俯视着湘儿。鬼笑猝看不见湘儿身周有太一的光晕。“我们不是来请求乘船旅行的,不管你们会不会搭载鬼子母都不要紧!你立刻把梯子放下来!”那两名桨手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们显然没认出巴蛇戒,而且他们肯定不高兴知道他们船上的这些女人是鬼子母。 “哎哟,天哪!”仪景公主叹了口气,“我必须去处理一下,鬼笑猝,否则我们就要浪费掉这个上午。湘儿也就白白吐掉早饭的小米粥了。”然后她走过甲板,鬼笑猝能够叫出这艘舢板各部分的正确名称,她对此感到很自豪,向大船上的那个男人喊道:“我是仪景公主,锡城古国的公主以及鼍龙派鬼子母,我的同伴说的是实话。我们不是来乘船远行的,但我们有紧急的事情要和你们的寻风手谈一谈。” 那个男人皱起了眉,然后一言不发地突然离开了。 “那个女人大约会以为你要泄露她的秘密,”湘儿嘟囔着,拉起披风,用力系上领口处的缎带,“你知道她们非常害怕鬼子母发现她们会导引真气,然后把她们都掳到白塔去。仪景公主,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在狠狠威胁过别人之后,自己还可以什么事也没有地走开。” 鬼笑猝突然笑了起来,湘儿惊讶地瞪了她一眼————湘儿显然没弄懂自己话中的可笑之处。仪景公主的嘴唇也在微微抖动,无论她如何努力想要控制住它们。鬼笑猝觉得自己永远也没办法知道湿地人的幽默,他们总是对一些奇怪的事情感到很可笑,却往往会错过最好的笑话。 然后仪景公主付了钱给那两名桨手,并叮嘱桨手要等她们回来。湘儿一边埋怨仪景公主给的钱太多了,一边警告两名桨手,如果他们敢偷偷溜走,她一定会甩他们的耳光————这让鬼笑猝又笑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不管寻风手是否感觉受到了威胁,讨海人似乎已经决定让她们上船了。船上没有放绳梯下来,而是垂下了一片木板,系住木板的两根绳子另一端系在一根从船桅上转过来的杆子上。 湘儿坐到那片木板上,一边用凶狠的眼神警告那些桨手————不要企图抬头看她的裙子底下。仪景公主红着脸,用手将裙摆紧裹在腿上。当她摇摇晃晃地升上去,消失在大船的船舷后面时,那种弯着腰的姿势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下来。 还是有一名船夫忍不住抬起了头,却被瑶姬一拳打在鼻子上。瑶姬升上去的时候,他们全都用力低着头。 鬼笑猝腰带上的匕首很小,刀刃还不到半尺长。但是当她把匕首抽出来时,两名桨手全都担忧地皱起了眉。她一扬手臂,匕首旋转着飞过那两名桨手的头顶,铿的一声戳在舢板头的粗木柱上。 两名桨手立刻趴在甲板上。鬼笑猝将披风像披巾一样搭在臂弯里,把裙子拉到膝盖以上,迈过船桨,拔回匕首。然后她坐到垂下来的木板上。她没有将匕首插回鞘内。那两个男人交换着困惑的眼神,但他们一直都没敢抬起眼来。大约她已经开始对湿地人的传统有点了解了。 上了大船的甲板,鬼笑猝惊讶地抽了一口气,差点忘了要从小木板上跳下来。她在书中读过雕题的记载,但书中所闻和亲眼所见是完全不同的,就像这里的咸水只有亲口尝到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些人的肤色都很深,比狐仙城人更深得多,甚至比大多数晋城人还要深。他们都有着黑色的直发和纯黑色的眼睛,两只手上都刺着文身。 光着上身、赤着脚的男人们腰间系着颜色鲜亮的窄腰带,深色的宽松裤子仿佛浸过油一样,女人们的宽松上衣也都是颜色鲜艳。所有人全都在不停摇摆的船上平稳迅捷地做着各种事情,他们的身子随着船的轻晃优雅地摇摆。 根据鬼笑猝读过的记载,讨海人女人对待男人有着非常奇怪的习俗————全身一丝不挂地跳舞,只用一片纱巾遮住身体,甚至更糟。不过现在让她惊讶的是这些女人的耳环,她们大多戴着三四个耳环。 耳环上缀着光亮的宝石,其中有几个人的鼻子上还穿着小圆环!男人们也都戴着耳环,脖子上还挂着粗大的金链和银链。他们都是男人啊!一些湿地男人会戴耳环————大多数狐仙城人都戴耳环。但这些男人竟然戴着这么多耳环!还有项链!湿地人的方式确实很奇怪。 在鬼笑猝读到的记载中,讨海人绝不会离开他们的船,书里还说他们会吃掉同胞的尸体。她知道不能完全相信书里的话,但如果连男人都会戴项链,谁又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那个来接待她们的女人穿着和其它人一样的裤子、长衫和腰带,只是她的衣服质料是黄色云锦鱼口缎。她的腰带系成错综复杂的结饰,末端一直垂到膝盖。她的一条项链上缀着一只工艺精巧、花纹细腻的小金匣。一股愉悦的麝香气息围绕着她。她的面容严峻肃穆,头发多已经变成了灰色。 第一千九百零六章 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的耳朵上各挂着五只粗厚的小金环,其中一只金环上连着一根细链,细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穿在她鼻子上的一个同样的金环。细链上挂着许多抛光的黄金小徽章,随着她上下地打量着她们,那些小徽章不停地晃动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鬼笑猝不禁伸手抚过自己的鼻子————戴着那条链子,一定会不时扯到自己的鼻子,勉强压制住想笑的欲望。湿地人的传统怪异得难以置信,尤其是这些讨海人。 “我是梅玲,”那个女人说道,“姑墨部族的通天巫,驰风号的领航长。”通天巫是像部族首领一样的重要人物,但她却显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端详了她们许久,最后目光落在仪景公主和湘儿戴着的巴蛇戒上,然后她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吁了口气。“是否愿意随我来,鬼子母?”她对湘儿说道。 这艘船靠近船尾处比甲板高出了许多。她领着她们走进那里的一道门,然后是一段向下的走廊,最后她们来到一个天花板低矮的大房间————船舱里。鬼笑猝怀疑令公鬼甚至不能在这些粗重的屋梁下站直身体。除了几只漆光匣子外,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被固定住的————沿墙壁排列的箱子、有房间一半那么长的长桌和长桌周围的扶手椅,无一例外。 很难想象如此规模的大船会完全是用木头制的。虽然已经在湿地待了这么久,看到这么多抛光的木材还是让鬼笑猝差点倒抽了口气,它们几乎像那些镀金灯盏一样闪闪发亮。那些灯现在并没有点亮,它们被固定在某种笼子里,这样它们在颠簸的船上也不会剧烈晃动,而且能够一直保持火焰向上。 实际上,这艘船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晃动,至少和她们刚才乘坐的那艘舢板相比,这艘船好多了。但不幸的是,这个船舱的一面墙壁,也就是这艘船的船尾是一排窗户,镀金绘彩的支摘窗现在恰巧又全都敞开着,让鬼笑猝能够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海湾。 更糟糕的是,鬼笑猝从这些窗户中完全看不到陆地。完全没有陆地!鬼笑猝用力收紧自己的喉咙。不能说话,她不能尖叫,虽然这是她最想做的事。 片刻之间,鬼笑猝的视线完全被窗外的景象抓住了,以至于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舱中的人。真不错!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轻松地杀掉她。这些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但对于湿地人保持怎样的警觉都不为过。 一名身材瘦高、眼窝深陷的老人轻松地坐在一只箱子上,在他头顶,所剩不多的头发都已经白了。他的黝黑面容看上去很和善,但十几个耳环和他脖子上的数条粗金链让鬼笑猝觉得他的模样实在很古怪。 像甲板上的讨海人一样,他赤着脚,光着上身,只是他的裤子是用蓝黑色云锦做的。他的长腰带是亮红色,腰带上插着一把奇玉握柄的长剑和两把弯曲的匕首。鬼笑猝轻蔑地瞥了那把长剑一眼。 引起鬼笑猝更多注意的是一名身材苗条、面容俊俏的女人。她交叠着双臂,紧皱眉头,表情严峻,仿佛是预兆着某些可怕的事情。她的两侧耳朵上各戴着四个耳环,鼻炼上的徽章也比梅玲的少,她的衣服质料是红黄两色的云锦。 她能够导引真气,在这么近的距离,鬼笑猝能够确信这一点。她一定是她们要找的女人,那名寻风手。不过,真正让鬼笑猝无法移开视线的是另一名女人,仪景公主、湘儿和瑶姬的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正从一张摊开在桌面的地图上抬起头看着她们,从她的满头白发看来,她的年纪大约和房间里的那名老人一样大。她的个子很矮,可能比湘儿还要矮。她的身材似乎曾经非常强健,现在正开始变得圆胖起来。 她的下巴像锥子一样朝前突出,黑眸里闪烁着智慧和力量。不是上清之气,而是一种领袖的力量,非常强大。她的裤子是绿色的云锦鱼口缎,上衣是蓝色云锦。她的腰带像那位老人一样,是亮红色的,腰带上别着一把镀金刀鞘的宽刃短匕首,匕首柄端的圆头上镶嵌着红色和绿色的宝石————鬼笑猝相信那是绿莹火石和翡翠。 这个女人鼻链上的徽章比梅玲的要多一倍,另一根更细的金链连接着她两侧耳朵上的各六只耳环。鬼笑猝差点再次用手按住自己的鼻子。 那名白发女子一言不发地站到湘儿面前,粗鲁地上下打量着她,特别对她的面孔和她右手指上的巴蛇戒皱起了眉。片刻之后,她哼了一声,开始用同样专注的目光察看仪景公主,然后是瑶姬。最后,她说道:“你不是鬼子母。”她的声音就像是翻滚的岩石。 “以九风和带来风暴者的胡子起誓,我不是。”瑶姬回答道。有时候,她说的话就连仪景公主和湘儿也弄不懂。但那名白发女子仿佛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然后她盯着瑶姬看了很久,才皱着眉头转向鬼笑猝。 “你也不是鬼子母。”经过同样的察看之后,她用那种坚硬的声音说道。 鬼笑猝感觉那个女人仿佛翻过了她的衣服,正将她的身体抛来转去,好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她挺起身子:“我是鬼笑猝,来自乌孙楼兰,苦漠氏族。” 那个女人的惊讶程度足有对于瑶姬的两倍之多。她瞪大一双黑眼睛。“你的穿着与我预期的完全不同,姑娘。”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回到桌子的另一端,将双手叉在腰间,盯着她们四个,仿佛是在看着一群她从没见过的动物。“我是佩珊珊,雕题的诸船长。你们是怎么得到信息的?” 从第一次接触那个女人的目光开始,湘儿就一直满脸怒容,她不客气地说道:“鬼子母自然会知道她们应该知道的。我们本以为会得到更加礼貌的接待,就像我们上次在讨海人船中时那样。大约我们应该去找找别人,并非所有人都会闹牙痛的。”佩珊珊的表情更加阴沉了。仪景公主及时插了进来,她取下身上的披风,将它放到桌边。 第一千九百零七章 风之碗 “老天爷保佑您和您的船,诸船长,愿劲风鼓满您的帆篷。”她行了个有深度的叩拜礼。鬼笑猝现在已经能够判断这些礼仪的意思了,但她仍然认为这看上去是女人能做出的最笨拙的事。“如果我们有语言顶撞,请您原谅,我们并不想冒犯雕题的女王。”仪景公主同时瞥了湘儿一眼,似乎是想要她也说些什么,但湘儿只是耸了耸肩。 仪景公主再次介绍了自己和其它同伴。不过她得到的响应很奇怪。公主的身份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虽然这在湿地人中被认为是崇高的地位。 当她说出自己和湘儿分别是鼍龙派鬼子母和全丹派鬼子母时,佩珊珊哼了一声,那名瘦高的老人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她们一眼。仪景公主眨眨眼,停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毫无滞涩地说道:“我们来这里有两个目的。比较次要的目的是询问你们将如何帮助转生真龙,就是那个根据传说预言,被你们称作摩那斯龙王的人。更重要的目的是寻求寻风手的帮助。很对不住,”仪景公主温和地说道,“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名能够导引真气的苗条女子立刻红了脸。“我是海兰草,鬼子母,如苍天所愿,大约我能帮忙。” 梅玲也表现出不安的样子。“我的船欢迎你们,”她低声说道,“在你们离开他的甲板前,苍天的仁慈将一直眷顾你们。” 佩珊珊的表情却没有改变。“契约是属于摩那斯龙王的,”她用严厉的口吻说道,同时用力做了个劈砍的手势,“陆民与此无关,虽然他们也必须承认他的到来。你,姑娘,湘儿,哪艘船曾经让你们乘坐?谁是他的寻风手?” “我记不起来了。”湘儿做作的语调和她脸上冰冷的微笑显得很不协调,她紧紧抓住辫子,但至少还没有拥抱太一。“我是鬼子母湘儿,不是姑娘。” 佩珊珊双手按在桌上,瞪视湘儿的目光让鬼笑猝想起了鬼营室。“大约你是忘了,但我会知道是谁泄露了不该泄露的信息,那时她就可以学会该如何保持沉默了。” “裂开的帆就已经裂开了,佩珊珊。”那名老人忽然说道,他的浑厚声音完全不像是如此削瘦的人能发出来的。鬼笑猝原本以为他是一名护卫,但他的语气表明他和诸船长有着同等的地位。“最好问一问鬼子母要向我们寻求什么样的帮助。摩那斯龙王已经到来,狂怒的海洋将涌起无止境的风暴,预言的末日将在海面上横行。她们是鬼子母?”说出最后这句话时,他向寻风手挑起了眉弓。 寻风手用尊敬的语调低声回答:“其中三人能导引真气,包括她。”她指了一下鬼笑猝。“我从没遇到过像她们这么强大的人,她们一定是鬼子母,否则又有谁敢戴上这样的戒指?” 佩珊珊挥手示意她安静,然后用铁一般的目光望向那名老者。“鬼子母从不会寻求帮助,春叔,鬼子母从不需要外人的力量。”老人温和地回望着她。片刻之后,诸船长却叹了口气,仿佛是被老人的威势压倒了。但她转向仪景公主的目光却丝毫没有缓和。“你要我们做什么……”她犹豫了一下,“锡城古国的公主?”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湘儿表现出要进行反击的模样,在曜日宫中,鬼笑猝不止一次听到过那些鬼子母激烈而冗长的训话,她们老是忘记湘儿和仪景公主同样是鬼子母。而如果某个甚至不是鬼子母的人也要否认湘儿和仪景公主的身份,大约会因此而酿成一起流血事件也说不定。 但湘儿刚刚张开口,仪景公主就碰了碰她的手臂,又用鬼笑猝听不清的耳语向她说了些什么。结果湘儿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双颊仍然通红,辫子仿佛也会被她从头皮上慢慢拔下来。大约仪景公主真的能平息争夺清水的血仇。 当然,仪景公主也不可能对诸船长的话感到高兴。佩珊珊不仅不相信她的鬼子母身份,甚至对她的公主身份公开表示怀疑。其它人大约会以为仪景公主仍然平静如常,但鬼笑猝能看出她表现出的一些迹象。 高高抬起的下巴表示着愤怒,那双眼睛睁大到了极限,仪景公主心中的怒火肯定能压倒湘儿的余烬。瑶姬也将身体的重心转移到了脚尖上,面容仿佛石雕,目光如同火焰。她并不常反应仪景公主的情绪,除非那情绪非常强烈。鬼笑猝伸手握住腰间的匕首,做好拥抱太一的准备。她会首先杀死那名寻风手,那个女人的导引真气能力并不弱,她会是危险的。这里还有许多船,她们还可以再去找别人。 “我们在寻找一件密炼法器。”除了声音异常冰冷,任何不了解仪景公主的人都会以为她是绝对平静的。她正看着佩珊珊,但她是在对所有人说话,特别是那名寻风手。“有了它,我们相信我们可以改变现在这种恶劣的气候。这种气候给你们造成的伤害,一定不比对陆民造成的伤害小。春叔说到过无止境的风暴。你们在海洋中一定也能看到魔尊对这个世界的碰触,风暴之父的碰触,就像我们在陆地上所看到的一样。有了那件密炼法器,我们能改变现状,但只有我们无法做到这一点。这需要许多女人协力合作,大约需要能够充满一个连结的十三名女人。我觉得,这些女人中应该包括寻风手。在世的鬼子母中,没有人对气候的了解能够像寻风手这般详细透彻。这就是我们寻求的帮助。” 房里陷入一片死寂,直到丽丽小心地说:“这件密炼法器,鬼子母,它叫什么名字?它看上去是什么模样?” “就我所知,它没有名字。”仪景公主回答道,“它是一只厚重的水晶碗,很浅,但直径超过了两尺,在它里面雕刻着云的图案。当对它进行导引真气时,那些云就会动起来————” “风之碗。”寻风手兴奋地打断了仪景公主的话,然后她仿佛是不自觉地朝仪景公主走去,“她们有了风之碗。” 第一千九百零八章 口干舌燥 “你们真的得到它了?”梅玲盯住仪景公主,目光中充满期待,且她也在不知不觉间迈出了一步。 “我们正在寻找它。”仪景公主说,“但我们知道它在狐仙城,如果它就是你们所说的————” “它一定是,”梅玲喊道,“就是你所说的,一定是!” “风之碗,”丽丽喘息着说,“想一想,两千年之后,它将在这里再次被找到!一定是摩那斯龙王,他一定已经————” 佩珊珊用力拍了一下双手。“这就是通天巫和寻风手的风范吗?或者你们只是刚刚上船的两名甲板姑娘?”梅玲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但其中透露出一种自豪的愤怒。她僵硬地低下头,这个动作里也包含着自豪。丽丽的脸比波涛主妇的更要红上一倍,她弯下腰,用指尖分别碰触了前额、嘴唇和心口。 诸船长先是皱起眉看了她们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说道:“春叔,召集港口中的其它通天巫,以及十二首,让寻风手全都随她们一起来。让她们知道,如果她们不以最快的速度行动,你会用她们的帆索把她们吊起来,让她们只能用脚趾碰触甲板。”春叔站起身时,她又说道:“哎哟,安排好茶水,制定这份协议大概会很让人口干舌燥。” 那名老人点点头,仿佛吊起通天巫和为她们备茶都是同样平常的事。他最后看了鬼笑猝和其它人一眼,以讨海人那种略有些摇摆,却又流畅平稳的步伐走了出去。鬼笑猝在他的注视下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大约首先杀死寻风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春叔出去没多久,一名身材清瘦、面容秀气的年轻男子就走了进来。他的两侧耳朵上分别只有一个小耳环。在他的手上捧着一只木制托盘,盘中放着一只黄金把手的蓝釉方形茶壶和厚陶的蓝色大茶杯。 佩珊珊挥手示意他出去。年轻男子离开后,通天巫说道:“如果让他听到不该听的东西,就会有许多谣言被传播出去了。”然后她命令瑶姬倒茶。让鬼笑猝惊讶的是,瑶姬听从了她的命令,大约瑶姬自己也在为此而惊讶。 诸船长让仪景公主和湘儿坐到桌子一端的椅子里,显然她是要和她们开始商谈了。鬼笑猝和瑶姬被请到了桌子的另一端。鬼笑猝拒绝了椅子,瑶姬选了一张坐了下去,那张椅子的扶手本来是张开的,瑶姬坐进去之后,不知怎么弄的,椅子扶手被扣合在了一起。 通天巫和寻风手也被排除在这次商谈之外。她们三个说话的声音非常小,鬼笑猝完全无法听清楚。不过她能看见佩珊珊在强调每一件事情时都会用手指像矛一样戳着。仪景公主将下巴抬得更高了。湘儿先前的表情大约还算平静,现在她恨不得要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自己的辫子上。 “如苍天所愿,大约我应该和你们谈一谈。”梅玲看着鬼笑猝和瑶姬,“但我觉得,我应该先听听你的故事。”然后她就坐到了瑶姬面前。瑶姬似乎被她的举动给吓到了。 “也就是说,如苍天所愿,我可以先和你聊聊。”丽丽对鬼笑猝说道,“我在书中读过厌火族人的故事。如果你愿意,请告诉我,如果楼兰女人每天都要杀死一个男人,你们之中怎么可能还有男人活下来呢?” 鬼笑猝竭力不显露出吃惊的样子。这个女人怎么能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你什么时候在我们之中生活过?”梅玲一边啜饮着茶,一边向瑶姬问道。瑶姬则用力靠在椅背上,仿佛要翻过椅背,爬到椅子后面去。 在桌子远端,佩珊珊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来找我,而不是我找上你们,这是我们协议的基础,即使你们真的是鬼子母。” 春叔走进房间,在鬼笑猝和瑶姬之间停了一下。“看样子,你们的船在你们上来之后马上就离开了,不过别担心,驰风号会安排舢板送你们上岸。”然后他走到仪景公主和湘儿身边,坐到椅子里,加入她们的商谈。这样,讨海人一方也可以在一个人说话时,由另一个人不动声色地进行观察了。仪景公主和湘儿失去了一个优势,一个她们需要的优势。“当然,这个协议要以我们为主。”春叔的语调仿佛是不相信还能有别的方式。诸船长则安静地审视着仪景公主和湘儿,像是一个女人正看着两只她准备为筵席而宰杀的羊。春叔的微笑几乎像父亲一样慈祥。“提出要求的一方当然要付出比较高的代价。” “但你一定在我们之中生活过,才会知道这个古老的誓言啊!”梅玲坚持说道。 “你还好吗,鬼笑猝?”丽丽问,“虽然这里的海水很平静,对陆民还是有影响……没有吗?我的问题有没有冒犯你?那么告诉我,楼兰女人真的将男人捆上,才会和他……我是说,当你和他……当你……”她的脸颊浮现红晕,露出虚弱的微笑。“有许多楼兰女人都像你一样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吗?” 这时,鬼笑猝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血色。不是因为寻风手愚蠢的问题,也不是因为瑶姬显露出一副如果能打开围住她的椅子扶手,立刻就会逃走的样子,同样不是因为湘儿和仪景公主发现自己在那两名? 老讨海人面前变得如同两名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她们全都要怨怼她了,而且确实是她错了。正是她提出,如果她们在找到那件密炼法器之后无法带着它回到半夏身边,为什么不先去讨海人那里寻求帮助?不能浪费时间空等到半夏通知她们可以回去的时候。 她们会责备她,而她会承担她的义。但现在盘旋在她脑子里的却是她在甲板上看到的那些紧密排列在一起的小艇,它们没有任何可以做为遮蔽的舱篷。她们会责备她,但亏欠她们的总能还清。如果要她坐在那种敞开的小艇里,渡过七八里的水面,那样的羞耻要比她这次亏欠她们的更严重一千倍。 第一千九百零九章 观众之间易手 “你们能给我一只水桶吗?”她虚弱地问寻风手。 第一眼看上去,白银舞台很有些名不副实。狐仙城人喜欢庄重华丽的名字,而且似乎愈是名不副实,他们愈喜欢。比如说马鸣在这座城市里见过的最阴森的客栈,还散发着一股陈旧的臭鱼气味,招牌上的名字却是“萱若阁”,而“逸羽馆”则只是河对面双月区一个脏污的窟窿,只有一扇蓝色的门,让它看起来还有些房子的模样。 在那里,肮脏的地板上有许多黑色的污渍,那都是一场场刀战留下的陈旧痕迹。现在马鸣觉得,这座白银舞台实际上是一个赛马场。 他摘下帽子,用宽阔的帽沿为自己扇风,甚至系在脖子上用来隐藏伤疤的黑丝巾也被他松开了。虽然时间还是早晨,但空气中已经透出高热。人群拥挤在跑道两侧的看台上,喧闹的人声几乎淹没了头顶传来的海鸥叫声,这就是所谓的白银舞台。 穿着他们公会的白色汗衫的制盐苦力;为了躲避真龙信众从内地跑出来的、面容憔悴的农夫;仍然用透明的纱巾遮住他们浓密的胡须的衣衫破烂的骆驼城人。 织布工穿着垂直条纹的汗衫,排字工的汗衫则是水平条纹的;印染工的双手一直到臂肘处都染着颜色;奇肱国农民穿着单调的黑色衣服,将衣扣一直扣到了领子上,让自己热得要命;三江口的乡下人穿着各种颜色的长围裙,那些围裙窄得似乎只适合于放在橱窗中展览。 这里甚至还有几名古铜色皮肤的白水江城人,男人白水江城人都穿着短长衫,如果他们还有长衫的话,而女性白水江城人身上的黄麻或木棉衣裙是如此轻薄,以至于看上去就像云锦般紧贴在身上。 这里还有各行各业的学徒,以及来自码头和仓库的劳工;皮革苦力在人群中总是能有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因为他们身上的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面孔肮脏的街童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伺机偷窃他们能摸到的一切,但拥挤在一起的劳动者身上实在是没什么钱。所有这些人都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 所有这些穷人都被立柱和麻绳挡在看台上,下面的位置则是为拥有金银、出身好、穿戴好、做上等事情的人准备的。自鸣得意的仆人将寒潭香斟进主子的竹杯里,女仆们不停地为女主人摇着羽毛扇。 这里甚至还有一名抹着白脸、戴着黑白两色的帽子、长衫上缀着铃铛的傻瓜跳来跳去。戴着挑花缂丝高帽、腰佩细剑的傲慢男人在四处昂首阔步,他们的头发一直垂到肩膀的云锦长衫上。有刺绣的窄翻领上缀着金或银链。 女人们的头发有长有短,和男人们的大致相当,不过她们的发型样式很多。她们戴着装饰羽毛的宽边帽,或是用细纱遮住面孔。长裙无论是本地风格还是外地风格,都是低胸样式。习惯从鼻尖上面看人的贵族们,都撑着颜色鲜艳的阳伞,戴着用黄金、奇玉和宝石制成的闪闪发光的戒指、耳环、项链和手镯。 身材丰满的商人和放债人则只能在衣服上装饰一点缎带,戴着一个镶嵌光亮石子的戒指或胸针,他们带着谦逊的神情向贵族们打恭或行叩拜礼,那些受到他们奉承的人很可能都欠他们一大笔钱。财富在白银舞台不停地易手,赌注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据说,生命和荣耀也在下面这层观众之间易手。 马鸣戴上帽子,抬起手,一名博彩登记人走了过来。这是一名面孔瘦削的女人,鼻子像锥子般尖利。她摊开双手,向马鸣一打恭,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阁下如果愿意下注,我会如实记录。” 狐仙城口音显得轻柔而快速,有一些尾音都被省略了。“簿子已经打开了。”确实,标记着赌注的簿子就绣在她红马甲的胸部,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几乎从开始记录赌注时起就有了。不过马鸣怀疑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一点,马鸣记得许多他从没见过的事情,那些历史往往都已经在时间中化成了灰烬。 那名妇人的书记手里捧着一块石板,上面写着每匹马的赔率。马鸣迅速瞥了一眼上午第五场的赔率,然后用白垩粉笔在石板上写下自己的赌注,点点头。疾风虽然赢得了几场比赛,但它的赔率只能排到第三,马鸣转身对自己的同伴说:“全都压在疾风身上吧,彬蔚。” 那名晋城人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拈着他涂了油的黑胡子。汗滴在他的脸上闪着光,但他一直穿着有蓝色条纹灯笼袖的长衫,头顶的蓝色挑花缂丝方帽也完全挡不住阳光。 “全部,马鸣?”彬蔚轻声问道,他不想让登记赌注的人听到,在赌注下定之前,赔率随时都有可能变化。“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还是那匹小花斑马看起来能跑得很快,还有那匹浅褐色、有银鬃毛的阉马。”这两匹马是今天最被看好的,它们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也像所有的新东西一样,得到了巨大的期待。 马鸣完全没有向进入赛道的那十匹马瞥上一眼。他已经仔细地看过了那些马,而且阿泽会帮他确定疾风的能力。 “全部。某个白痴将那匹花斑马的尾巴结成了辫子,现在它已经被苍蝇骚扰得快半疯了;那匹褐马是很卖弄,但它的蹄子后面有一块死结,它大约能在一些乡下赛场上夺冠,但今天它就完了。”马鸣熟悉马,关于马的信息是属于他自己的,他的父亲欧阳誉很擅长相马,而且把这项技能全部传授给了马鸣。 “我觉得它还是有些脚力的。”彬蔚嘟囔着,但没有再和马鸣争论。 博彩登记人眨眨眼,看着彬蔚一边叹气,一边从鼓胀的长衫口袋中掏出一袋袋瓜子金。一开始她还想表示反对,但杰出与荣耀博彩公会一直都宣称,他们会接受任何数量的赌注。 他们甚至还与船主和商人赌船只是否会沉没,或者商品的价格将如何波动。不过那就是公会本身的行为,而不是个别博彩登记人所做的事情了。 第一千九百一十章 真不让人活 没多久,所有金子都被放进那名登记人的箍铁箱子里,每只箱子都由两名胳膊像马鸣的腿一般粗的大汉抬着,那名登记人身边还跟着一些目光凶恶、身上带着伤痕的保镖,从他们的皮背心中露出的手臂更加粗大。 他们都拿着长长的箍铜棍棒。登记人的另一名手下递给她一份空白赌单,那上面印着一条纹理细腻的蓝鱼。每一名登记人都有自己的徽记,她在上面写下赌注和马匹的名字,然后从一名漂亮姑娘捧着的漆匣中拿出一支小刷子,在赌单背面画上一个代表这场比赛的记号。 那名姑娘身材苗条,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她向马鸣送来一个微笑,那名瘦脸妇人的脸上则肯定没有丝毫笑意。她又作了个揖,随意甩了那姑娘一巴掌,然后就一边和她的书记耳语着,一边走开了。 那名书记正匆忙地用一块布擦抹着他的石板,当他再次举起石板时,疾风的赔率已经降到了最低。那个姑娘偷偷揉着自己的脸颊,皱起眉看了马鸣一眼,仿佛这一巴掌完全是马鸣的错。 “希望这里会有你的运气。”彬蔚说着,小心吹干赌单上的墨汁。如果赌单上有了墨汁的污渍,去找登记人要账时很容易惹怒登记人;而狐仙城人本身就是非常容易发怒的。“我知道你不经常失手,但我见过你失手的时候。真不让人活,我真的见过。今晚我还要去舞场上会一个女人,只是个女裁缝……” 彬蔚是一名贵族,但不是个坏人,这种事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不过她漂亮得会让你口干舌燥。她喜欢黄金做的小东西,她也喜欢烟火……我听说有光明使参加今晚舞会的演出,你会对这个有兴趣的。不过还是需要一点黄金让她笑。如果我不能让她笑,那她就不会和我做朋友了,马鸣。” “你会让她笑的。”马鸣心不在焉地说。那些马正在走进出发位置,阿泽骄傲地坐在疾风背上,咧开那张大得不寻常的嘴笑着,嘴角几乎一直延伸到两侧招风耳的耳根下。 在狐仙城的赛马中,所有骑手都是小小子。在数里以外的内陆,人们则让小姑娘充当骑手。阿泽是今天骑手中年龄最小的,也是体重最轻的,不过那匹长腿的灰阉马并不需要这个优势。 “你会让她一直笑到站不起来的。”彬蔚向马鸣皱了皱眉,马鸣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男人应该知道,马鸣从不曾为黄金担心过,他大约不是永远的赢家,但也相差不多。他的运气与疾风是否会赢无关,马鸣确信这一点。 他也不在乎黄金,他在乎阿泽。并没有规则阻止小子们用手中的鞭子抽打他们的对手。迄今为止的所有比赛中,疾风全都保持在领先的位置,但如果阿泽受了伤,哪怕只是一点擦伤,马鸣就会听到没完没了的责备。 这些责备分别来自于他的客栈老板娘胡大妈、湘儿、仪景公主、鬼笑猝和瑶姬。马鸣从没想过那名前枪姬众和被仪景公主当作护法的怪女人会有母爱之心,但她们一直都想背着他把阿泽带出“漠客居”,带进曜日宫去。 当然,有那么多鬼子母的地方绝对不适合阿泽,或者是任何小子。但如果阿泽身上多了一个肿块,胡三娘就有可能夺走负责照顾他的权力。而阿泽如果不能参加赛马,他每天晚上肯定会哭着入睡,女人永远也不知道这种事。 马鸣又开始暗自咒骂彬蔚偷偷带着阿泽和疾风参加的那第一场赛马。当然,他们必须找些事情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但他们可以找些别的事情做啊!在女人们的眼里,即使去偷钱包也未必比这个更糟。 “捕盗者也来了。”彬蔚说着,将赌单塞进口袋里。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很明显地带着嘲讽。“至今为止,他做得还真好。如果能再带上五十名士兵,我们一定能处理得更好。” 李药师故意大步穿过人群。他是一名黝黑、强健的男人,拿着一根与他等高的细竹竿当作手杖。他戴着一顶红色骆驼城锥形平顶帽,一件朴素的长衫在腰间束紧,下摆却一直垂到靠近靴子的地方。 他的这身衣服已经很破旧了,显然不是富人的穿着。照常理他不会被允许走到绳子下面来,但他惟妙惟肖地装出一副相马的样子,还在手中掂着一个价值丰裕的瓜子金。几名博彩登记人的保镖怀疑地瞟了他几眼,但那个瓜子金让他顺利地通过了。 “嗯?”看到捕盗者走到面前,马鸣不带好气地哼了一声,拉低了帽沿。“让我来说吧!她们又溜出宫了。没有人看见她们离开,没有人他娘的能猜到她们去了哪里。” 李药师小心地将那个铜钱放进长衫口袋里,他不会赌博,每一个流进他手中的钱币都会被他妥善保管好。“她们四个人乘一辆马车,从王宫一路到河边,然后在那里雇了艘舢板。谢铁嘴雇了另一艘船跟踪她们。她们的穿着看来不像是要做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说实在的,贵族们就是在泥里爬也要套上云锦。”他向彬蔚咧嘴笑了笑。后者双手抱胸,装作专心观察那些马的样子。李药师的笑容也仅限于龇一下牙。他们两个都是晋城人,但贵族和平民间的鸿沟在晋城非常显著,这两个群体对彼此没有任何善意。 “女人!”附近几名衣着华美的贵族女子都从阳伞下斜眼瞪向马鸣,马鸣则皱眉回望着她们。 不过其中有两个倒是很漂亮。随后她们都笑了,并且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仿佛马鸣刚刚做了件很有趣的事情。女人总是在你以为她们一直都会是某个样子时突然换了张嘴脸,让你只能承认自己大错特错。 但马鸣答应过令公鬼,要保护仪景公主平安到达玄都,也要保护湘儿和半夏。他也答应了半夏,要保护仪景公主、湘儿在狐仙城的平安,更不要说鬼笑猝了————只有这样仪景公主才会跟他去玄都。而她们从没告诉过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自从到了这个他娘的城市之后,她们对他说的正经话一共不超过二十个字! 第一千九百一十一章 一名小姐 “我会保护她们的,”马鸣低声喃喃道,“即使我必须把她们塞进桶里,再用大车把她们运到玄都去。” 他大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以如此坦然的方式这样谈到鬼子母的男人,这点连令公鬼和那些聚集在令公鬼麾下的男人也做不到。马鸣碰了碰中衣下面的狐狸头徽章,确认它还在。他从不会将它摘下来,甚至是洗澡的时候也不会,它并不能彻底保证他的安全,但他还是多加小心比较好。 “对于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女人来说,骆驼城一定是个可怕的地方。”李药师嘟囔着。他正看着三名戴面纱的男人穿着破烂的长衫和曾经是白色的裤子,手忙脚乱地向看台上方跑去。 他们身后是两名挥舞棍棒的登记人保镖。没有律法规定穷人不能进入绳圈内,但那些保镖会确认这一点。刚才瞪马鸣的两名漂亮女子似乎是在私下打赌,赌那些骆驼城人能否逃脱保镖的追打。 “我们这里已经有很多女人了,没心情再去招惹是非。”马鸣对李药师说道,“回到她们上船的那个地方去,等着谢铁嘴,告诉他,我需要他尽快来见我。我觉得知道那些他娘的傻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李药师的样子并不像是认为马鸣很傻,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们一直在努力探察那些女人的行踪,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们仍然一无所获。李药师最后瞥了那些逃跑的穷人一眼,迈着悠闲的步伐开始沿原路返回。他的手里又开始掂着那个瓜子金了。 马鸣皱眉向跑道对面望去,那里和他的距离不到一百五十尺,几个人影逐一映入他的眼帘————一名驼背的白发老男人;一个鹰钩鼻、面孔尖削,戴着一顶羽毛帽子的女人;一个高个子家伙留着金色的发辫,看上去好像一只穿绿丝衣的鹳;一名嘴唇丰满、身材有点圆胖的年轻女子的穿着简直让她的上半身呼之欲出。 炎热持续的时间愈长,狐仙城女人身上的衣服就变得愈少、愈薄,但现在马鸣对这点没什么兴趣。已经过去几十天了,他在这几十天里却连那些女人的影子都没瞥到过一次。 瑶姬肯定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是一名弯月夔牛角探宝者,任何想找她麻烦的人最终都会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而鬼笑猝……如果有人不小心对她多看了两眼,她大概会立刻用匕首戳穿那个人,倒是需要有人防止她随便这么做。 在马鸣看来,鬼笑猝只要不用匕首去刺仪景公主,她想怎么攻击其它人就随她去吧!那名公主永远都会扬着她的鼻子,只有在令公鬼身边时眼神才会变得温柔一些。她不会像鬼笑猝那样直接用匕首去杀人,但对于想多看她一眼的男人,她的凶狠程度绝不亚于鬼笑猝。令公鬼知道如何对付女人,但他和这两个女人搅在一起,明显是跳进了熊窝里,离大难不远了。马鸣甚至不太知道,为什么灾难还没发生。 不知为什么,马鸣的目光飘回到那名尖削面孔的女人身上。她很漂亮,不过看上去也很狡猾,马鸣觉得她的年龄大概和湘儿差不多,相隔这么远的距离,这点并不好判断。不过马鸣能够像评判马一般准确地评判女人。当然,女人远比马更能愚弄人。她的身材很苗条。为什么她会让他想到麦草?在那顶羽毛帽下面,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瑶姬和鬼笑猝不需要他的照顾,仪景公主和湘儿也是一样,虽然她们固执、自以为是、一心只想立功,但她们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们这样整天偷偷摸摸的,和她们以前的风格完全不同。 不过这大约是她们固执的另一种表现。她们总是先指责男人多管闲事,不问青红皂白地把男人轰走;然后又指责男人在被需要的时刻没有及时出现。当然,即使是到了那样的时刻,她们仍然不会承认她们是需要男人的。帮助她们是对她们的妨碍,但袖手旁观又会变成靠不住的废物。 对面那名狐狸面孔的女人又出现在马鸣的视线中,这次马鸣想到的不是麦草,而是马厩。这没有任何意义。马鸣倒是在马厩里和不少年轻女子相会过,其中有一些也不是那么年轻了。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丝长裙,顶住下巴的高领上绣着雪白的缎带,袖口的缎带盖住了她的双手。 一名小姐。 马鸣像躲避死亡一样躲避贵族女子,这种女人像弹拨琵琶般玩弄她们的傲慢,男人只能跟在她们的屁股后面,对她们言听计从。马鸣不是这样的人。奇怪的是,那个女人正用一簇羽毛为自己扇风。她的侍女呢?一把匕首。为什么她会让他想到一把匕首?还有……火焰?至少,是某种会燃烧的东西。 马鸣摇摇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其它人的回忆,关于战争、宫廷和几个纪元前就消失的国家。这些记忆填塞了他本身记忆的空穴,而他自己的生活却变得稀薄,或者完全不存在了。 他能记得自己跟着纯熙夫人和孔阳逃出红河,但从那时一直到玄都的那段记忆却仿佛什么都没有。这样的空穴在他的记忆中俯拾皆是。如果他成长过程中的岁月都已经一段段地消失了,为什么他应该回忆起他所遇到的每一个女人? 大约她只是让他回想起某个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掉的女人。苍天在上,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稀奇,甚至连瑶姬也偶尔会勾起他的一些回忆。嗯,现在让他脑子打结的女人一共有四个,而她们都是很重要的。 湘儿她们一直都在躲着他,好像他身上长了跳蚤一样。他已经去了宫里五次,她们却只见过他一次。即使是在那一次里,她们也只是告诉他她们非常忙碌,就把他送了出来,如同打发送信的小孩。 这一切只能说明她们认为他会妨碍她们现在的行动,也就意味着,她们现在的行动是危险的。她们并不是彻底的白痴,虽然经常会犯傻,如果她们看到了危险,那就一定是危险的。 在这座城里的某些地方,只要是陌生人,或者是显露出自己的口袋里有一个铜钱,大约就会招来刺向胸口的匕首,如果她们不能及时察觉,即使是导引真气也救不了她们。 第一千九百一十二章 一切都赌上去的 而马鸣却只能干坐在这里,身边还带着彬蔚和十二名貔虎军的勇士。还有谢铁嘴和李药师,他们两个已经住进了曜日宫内的下人房里,现在却也只能靠数手指打发时间。那些固执的女人早晚要让自己的喉咙被别人割开。“要是我能插手就不会了。”马鸣狠狠地嘟囔着。 “什么?”彬蔚说,“看,它们就位了,马鸣。现在的情形可真是让人头大极大!希望你是对的,我可看不出那匹花斑马有什么半疯的样子,它很想跑呢!” 那些马都在不停地踏着蹄子,在一双双高立柱之间的空隙里站好。立柱的顶端都挂着彩带,被暖热的微风吹起,飘扬在半空中。彩带有蓝、绿等各种颜色,其中有一些绘着彩色条纹。赛道是一千五百尺长的、结实的红土路面。赛道尽头有一排彩带颜色与起点完全对应的立柱。 每一名骑手跑到赛道尽头时,必须绕过与起点处自己右手立柱彩带颜色相同的立柱,然后再跑回来。马匹队列的两端各站着一名博彩登记人。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身材圆胖,各高举着一块白巾。博彩登记人轮流负责这个岗位,这时他们就不能接受赌注了。 “真不让人活!”彬蔚还在嘀咕着。 “苍天啊,小伙子,放轻松,你就等着去搔你那个女裁缝的下巴吧!”一阵呼喊声掩盖了马鸣随后的话音,随着那两块白巾挥下,赛马猛地冲了出来,但马蹄击地的声音完全被人们的喊声淹没了。刚刚跑出十步,疾风已经领先了。阿泽紧紧地趴在它的脖子上。那匹银色鬃毛的褐马只落后一个马头。花斑马跟在后面。骑手们都扬起了马鞭,拼命地抽击着自己的坐骑。 “我告诉过你,那匹褐色马是危险的!”彬蔚呻吟着说,“我们不该把一切都赌上去的。” 马鸣根本无心回答。他的口袋里还有一袋钱,另外还有一些零钱,他管这袋钱叫种子,有了它,不管里面的铜钱多么少,只要再有一场骰局,他就能弥补这次比赛可能造成的一切损失。 现在赛马已经跑完了赛道的一半,疾风仍然领先,褐色马紧随在后,剩下的赛马都被它们甩到了后面。那匹花斑马只排在了第五位。转弯之后才是危险的时候,跑在后面的小子会在那时鞭打向回跑的领先者。 马鸣的视线一直紧随着赛马,中途恰巧扫过对面那个女人的狐狸面孔……然后他急忙将目光转了回来。人群的喊声和尖叫声逐渐低沉了下去。那个女人正朝赛马挥舞着她的扇子,并且兴奋地在原地跳跃着。 但是突然间,马鸣看见她穿着淡绿色裙装和富丽的灰色披风,她的头发用泡纱缎带系住,以优雅的姿势提起裙子,朝距离玄都不远的一座马厩中走了过去。 令公鬼仍然躺在麦草中,发出一阵阵呻吟,不过高热似乎已经过去,至少他不再呼唤并不在那里的人了。马鸣怀疑地看着那个女人跪在令公鬼旁边,大约她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能帮上忙。这样一名高贵的小姐在乡村的马厩里干什么?马鸣抚摸着长衫里面匕首柄头镶嵌的红宝石,对于自己为什么会信任任何人感到奇怪,信任绝不会有好下场,绝对没有。 “……像只小猫一样虚弱。”那个女人一边伸手到披风下面,一边说道,“我觉得……” 一把匕首突然出现在她手中,射向马鸣的喉咙,如果不是马鸣早有警觉,他肯定是死了。马鸣俯下身子,又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历下城的刀刃从鞘中抽出,压在女人白嫩的细颈上。 女人立刻全身僵硬,竭力想看到那段微微压进自己皮肤的利刃。马鸣想要划开她的喉咙,尤其是在他看见那把已经戳进马厩墙壁的匕首后。在那段细窄的锋刃周围,一圈烧焦的黑色在逐渐扩大,一缕浅灰色的烟气冉冉上升,很快就变成了火苗。 马鸣打了个哆嗦,用手揉揉眼睛。携带那把历下城的匕首差点就让他丢掉了性命,他记忆中的空穴也是因此而产生的,但他怎么能忘记一个想要杀死他的女人?那个女人几乎承认自己是魔尊的爪牙了。 把她关起来之后,他们将那个女人的匕首扔进水桶里,结果整整一桶水几乎都沸腾了。一名猎杀令公鬼和他的魔尊的爪牙,现在她和他同在狐仙城,同在一座赛马场里,这会是巧合吗? 缘起大约是答案————马鸣把这件事视为和那他娘的弯月夔牛角一样令他避之惟恐不及的事物————但事实是,弃光魔使知道他的名字。那座马厩并不是魔尊的爪牙试图杀死马鸣的唯一地点。 马鸣突然踉跄一下,因为彬蔚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看啊,马鸣!天堂的苍天啊,看啊!” 赛马已经纷纷绕过立柱,开始往回奔驰。疾风挺直脖子,鬃毛和尾巴都飘飞起来,阿泽紧贴在它的背上,仿佛变成了马鞍的一部分,这个小子的骑术就像是与生俱来的。 在四个马身之后,花斑马拼命地挥动四蹄,骑手还在徒劳地抽着鞭子。他们如同闪电般跑过最后一段赛程。排在第三位的马落后了三个马身。那匹银鬃褐色马跑到了最后。哀嚎声和失落的嘀咕声一下子压倒了胜利的欢呼声。输掉的赌单都被扔在了赛道上,仿佛在红土地面上覆盖了一层白雪。几十名登记人的仆役立刻跑出去将它们收拾干净,为下一场比赛清理出赛道。 “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女人,马鸣,我不会让她不付账就逃掉的。”根据马鸣听到的传闻,博彩公会对于第一次逃账的登记人会处以极其严厉的惩罚,如果再犯,下场就是死亡。但这个公会是个平民组织,彬蔚自然不会信任他们。 “她就在那里。”马鸣随便指了一下,视线却一直没离开那名狐狸脸的魔尊的爪牙。那个女人瞪着自己的赌单,又将它扔在地上,甚至拉起裙摆,狠狠地踩了它几脚,她显然没有把注下在疾风身上。然后,她扭曲着面孔开始挤进人群。马鸣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要走了。“收好我们赢的钱,彬蔚,然后带阿泽回客栈。如果他错过了阅读课,你就要在胡大妈让他去参加下一场比赛前亲吻魔尊的妹妹了。” 第一千九百一十三章 金的还是银的 “你要去哪里?” “我看见一个曾经想要杀死我的女人。”马鸣头也不回地说道。 “下次给她几样小东西!”彬蔚在他背后喊道。 跟踪那个女人并不困难,那顶白羽毛帽就像是举在众人头顶的一面旗帜。走过实土的看台,是一片宽敞的空地,那里停着许多漆光马车和轿椅,车夫和轿夫们都在注意走出来的观众们。马鸣的坐骑果仁正和其它几十匹马由“宗远马夫行会”看管着。 在狐仙城,大多数行业都有自己的行会,任何侵占行会地盘的外来者都只能以悲惨的结局收场。马鸣停住脚步,但那个女人还在贵族和有钱人乘坐的代步工具旁继续前行,没有女仆,甚至没有轿椅。只要是有钱骑马的人就不会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步行。我的小小姐遭遇坎坷了吗? 白银舞台位于粉刷着白色石膏的高大城墙南边。那个女人一直走了百多步的路程,来到有尖顶的宽阔的炎魔门前面,走了进去。马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后面。炎魔门内是有十幅长度的城墙隧道,虽然光线在这里变得阴暗,但她的帽子很容易就能看到,必须步行的人们很少会戴这样的羽毛帽。她似乎是有确切的目的地。那顶羽毛帽在马鸣前面的人群中招摇过市,速度不快,但一直在前进着。 狐仙城在上午的阳光中闪耀着白色的光芒。白色的宫殿,白色的圆柱,围着雕铁栏杆的阳台,紧邻着它们的却是涂着白色石膏的裁缝铺、鱼贩摊子和马厩。 高大的白色房屋的拱形窗户上,支摘窗全都紧闭着。旁边是白色的客栈,只有客栈门前的招牌上能看到各种彩色图案。露天市场中有一排排长长的棚子,棚子下面能看到活羊、活鸡、小牛、鹅和鸭子,它们让这里变得像畜栏一样喧闹。 棚子前面,就是它们已经被屠宰并被悬挂起来的同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色,如果不是白色的石块,就会被涂上白色的石膏,不过其间也点缀着红色、蓝色或金色酿瓜形状的圆顶和棱角风格的尖塔。它们的周围都围绕着不少阳台。这座城市里有许多广场,广场中或立着带基座的大雕像,或装点着喷泉,但现在喷泉中喷出的水流只会让人想到身边的炎热。所有这些广场上都挤满了人。 这座城市里现在充满了难民,商贩、行商货贩,其它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物也云集于此。一些人的不幸总会为另一些人带来好处。曾经从滕州前往白水江城经商,和从奇肱国前往骆驼城经商的人,现在都顺流而下来到了狐仙城。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大约是为了上千的瓜子金,大约是为了一个小钱,为了能度过今天的一点食物。弥漫在空气中的有香水气味,也有尘土和汗味,它们闻起来都有一股绝望得不顾一切的味道。 满是驳船的运河横穿过这座城市,上面横跨着几十座桥梁,有些桥窄得无法让两人并行;有些桥却宽大到上面排列着鳞次栉比的店铺。在一座这样宽大的桥上,马鸣突然发觉那顶白羽毛帽停下了,马鸣便也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停下脚步。 这里的店铺只是一些木头小屋,它们的门窗上挂着沉重的木板,到了晚上,店主会用这些木板将店铺封住。现在它们都被拉了上来,露出店铺的招牌。羽毛帽上方的那块招牌上画着一座金色的天秤和一把锤子,那是金匠行会的标记,但很显然,这家金店的生意并不好。 这时人群稍稍分开了一下,马鸣看见那个女人正在回头观望。他急忙躲进右侧一个狭窄的货摊里,在这个货摊的后墙上挂着许多戒指,货架上放着雕刻成各种印章形状的石块。 “大人想要做一个新玺戒吗?”一个长得像鸟一样的家伙在柜台后面问道。他一边向马鸣打恭,一边揉搓着双手,这名骨瘦如柴的家伙大概不会害怕他的商品被偷走;在这个小房间的角落里,一个独眼大汉坐在一张凳子上,他的身高恐怕要超过这间小屋的屋顶。他的膝盖中间靠着一根钉头大棒。“大人您看,我可以刻制任何花纹的印章。当然,这里也有可以试戴的戒指,我能制作各种大小。” “让我看看那个。”马鸣随便指了一下,他需要找个理由站在这里,直到那个女人继续前行。他也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是长形风格的,大人,现在很受欢迎。是纯金的,不过也有白银材质。我觉得这个尺寸刚刚好。大人想要这样的吗?大约大人想看看我雕刻的纹理有多精细?大人是想要金的,还是银的?” 马鸣语焉不详地支吾了两声,将那个戒指套在左手的食指上,装模作样地观赏着上面那块用来雕刻印章的黑色卵圆形石块,但实际上他一直透过眼角盯着街对面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一直在迎着阳光观看一条扁宽金项链。 狐仙城城有治安官,但效率并不是很好,而且也很少能在街上看到他们。马鸣没有证据指控那个女人是魔尊的爪牙,而且即使他的指控被接受了,只需要几个钱币,那个女人也可以安然脱身。地方判官大约比治安官更难收买,但除非有当权者介入,否则足够的金钱可以收买这里的任何官员。 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混乱————一名白袍众走了过来。他戴着圆锥形的头盔,炼甲长衫如同白银般闪亮耀眼。随着他大步前行,绣着金色阳光普照图案的雪白罩袍在他的背后飘起。周围的行人纷纷为他让出道路。 没有人愿意挡住拜火教众的路,也没有人想去看那张岩石般的面孔。但那名狐狸脸的女人不仅正毫不掩饰地看着他,而且还在微笑。马鸣的指控大约不能将她送进监狱,但大约现在她的行为真的会引燃某场灾祸。 这座城市里本来已经塞满了关于曜日宫中有魔尊的爪牙的谣言。白袍众极其善于煽动暴~乱,对于他们,鬼子母就是魔尊的爪牙。当拜火教众走过那个女人身边时,那个女人带着明显的遗憾神情放下项链,转身打算离开了。 第一千九百一十四章 这不是个好兆头 “大人看看合适吗?” 马鸣愣了一下,他已经忘记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和手指上的这个戒指了。“不,我不想……”马鸣皱起眉,又拉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它竟然动都不动一下! “不要再拉了,小心把石头弄下来。”既然没办法从马鸣身上赚到钱,马鸣也就不再是什么“大人”了。那个家伙哼了一声,一双刀子般的眼睛死盯着马鸣,惟恐他溜走。“给你涂些油就好了,阿利,油瓶在哪里?”那名保镖眨眨眼,一边用手搔着头,仿佛是在思考油瓶是什么。现在那顶白羽毛帽已经走过这座桥的一半了。 “我买下了!”马鸣喊道。没时间耽搁了。他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将它们丢在柜台上,其中大部分是瓜子金,只夹杂了几小块碎银。“够了吗?” 那名戒指匠人的眼珠立刻突了起来。“有一点太多了……”他的声音也开始有些发抖。他的两只手犹豫地罩在那堆铜钱上方,然后用两根手指挑出两小块碎银。“这么多?” “剩下的给阿利好了!”马鸣咆哮着。那个他娘的戒指现在却从他的手指上滑了下来。那个瘦子急忙将钱币收进了柜台,现在想要反悔这笔买卖已经太迟了。马鸣一边寻思着自己到底多付了多少钱,一边将那个戒指塞进口袋里,然后拔腿就去追赶那名魔尊的爪牙。但现在他已经看不到那顶帽子了。 一对超过十二尺的白色大理石女人雕像装饰着桥的另一端,它们彼此对称,都袒露着一侧的前胸,一只手指向天空。在狐仙城赤裸胸膛代表坦诚与真实。马鸣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瞪视,纵身攀上其中的一座女人像,抱住那个女人的腰部以保持平衡,向远处望去。 沿着运河的街道在不远处有两条岔路,到处都挤满了行人、大车、货车、轿椅和马车。有人在朝他粗声地叫嚷着说“真正的女人会更温暖些”,人群里随之发出一阵哄笑声。那顶白羽毛帽在左侧岔路口的一辆蓝漆马车后面出现了。 马鸣跳到地上,快步向那里跑去,被他撞到的人发出一阵咒骂声,他却充耳不闻。这是一场奇怪的追逐,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各种车辆一直在挡住他的路,也让他无法清楚看到那簇白羽毛。 他又跑上一座宫殿的大理石台阶,向远方看了一眼,然后跑下来继续向前追赶。然后他跳上一座喷泉的边沿,下一次是一只倒扣在墙边的桶、一只刚刚从牛车上卸下的板条箱。有一次,他甚至跳上一辆马车的侧边,让马车夫用鞭子把他赶了下来。 虽然这样费力地又跑又跳,但他和那名魔尊的爪牙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直到这时,他仍然不知道抓住那个女人之后该怎么办。突然间,当他跳上一座大房子前的墙墩时,那个女人就彻底消失了。 马鸣拼命搜索这条街道的各个地方,但人群中一根白羽毛都看不到。这里有好几栋规模和他背后那栋房子类似的建筑,还有几座高矮各异的宫殿、两间客栈、三家酒馆。 一家门前招牌上画着匕首和剪子的刀具店;一家摆着不下五十种鱼的大鱼摊;两名地毯匠人在遮阳棚下展示着他们的地毯。还有一家裁缝铺和四个布料摊,两家贩卖漆器的商店、一个金匠铺、一个银匠铺、一个马坊……这条街上的房子太多了,那个女人可能走进任何一道门里,或者她有可能转进一条马鸣没看见的巷子里去。 马鸣跳下来,一边嘟囔着,一边戴好帽子……然后看见了她。她正在对街一座宫殿的宽阔台阶上,几乎已经走到台阶顶端,消失在那一排高大的凹槽圆柱后面了。 这座宫殿并不大,只有两根细尖塔和一座装饰红色条带的梨形圆顶。狐仙城宫殿的第一层全都是仆人房、厨房或类似的房间,更好的房间都在高层,能吹到海风的地方。 穿着黑黄两色制服的守门人向那个女人深深作了个揖,早早便打开了雕花大门。门里的一名仆人向她行了个叩拜礼,说了些什么,立刻又转过身,引领她向宫殿深处走去。显然那座宫殿里的人认识她。 大门关上后又过了一会儿,马鸣仍然一动也不动地打量着那座宫殿。这座宫殿在狐仙城远远算不上华丽,但只有贵族才能居住在这样的建筑里。“末日深渊啊,是谁住在这里?”他喃喃说着,摘下帽子为自己扇风。不会是她,否则她就不用走路了。只要他在这条街上的酒馆里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但有外地人在打听这座宫殿的讯息也会传进这座宫殿里,里面的人不会毫无警觉的。 有人说了一声:“冷清羽。”马鸣一转头,看见一名瘦骨嶙峋的白发老人正靠在附近的阴凉里。马鸣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他朝马鸣笑了笑,露出缺少牙齿的牙床。他佝偻的肩膀和带着悲哀神情的褶皱脸庞,与他身上工艺精致的灰色长衫完全不相称,尽管他的领口上装饰着一点缎带,但他看起来就是一副落魄模样。“你问谁住在里面,万宁森宫现在是冷清羽居住在此。” 马鸣的帽子停了一下。“你是说那名白袍众使者?” “是的,他还是圣火灵官的圣火判官。”老人用一根粗糙的手指敲击着鸟喙般的鼻侧,看样子,他的手指和鼻子都断过不止一次了。“最好别招惹那种人,即使一定要去打扰他,也要三思而后行。” 马鸣不经意地哼起了一段“来自高山的暴风”。确实是个不该去打扰的家伙,圣火判官是一帮最凶恶的白袍众。而现在,一名白袍众圣火判官却有一名魔尊的爪牙访客。 “谢谢……”马鸣愣了一下。那名老者消失了,完全隐没在了人群里。奇怪的是,马鸣觉得自己似乎见过那张脸。大约是那些古老记忆中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吧!大约……马鸣的脑海里仿佛爆开了光明使的烟火,猛然被点亮了。 白头发,有鹰钩鼻的老人,他在白银舞台里出现过,就站在那个女魔尊的爪牙身边不远处。马鸣以指尖转着帽子,不安地向那座宫殿皱起眉。他从未陷进过这种困境里。他能感觉到骰子在他的脑海中突然开始旋转。这不是个好兆头。 第一千九百一十五章 信守誓言 冷清羽继续在信纸上写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去看走进房里的夏安小姐,这是她对自己的称呼。 三只蚂蚁陷在信纸上的墨汁笔迹里,正徒劳地挣扎着。一切都会灭亡,但蚂蚁、蟑螂之类的小虫却似乎会永远兴旺繁荣下去。冷清羽小心地按下吸墨纸,他不打算因这几只蚂蚁而得重新把信写一遍。 如果不能送出这份报告,或者在报告上写下失败的讯息,他大约就要像这些被困住的虫子一样等待毁灭了,而对于另一种失败的恐惧已经揪紧他的胃肠。 他并不害怕夏安看见他写下的字句,除了他之外,只有两个人懂得这种密码。现在有许多“真龙信众”正在执行任务,每一队都有一些他最信任的人作为核心,更多的人则只是纯粹的盗匪。 或者也真的有人信守誓言、忠于那个叫令公鬼的人。天愚上尊大约不会喜欢后者,但他的命令是要让黑齿国和三江口落入鲜血与混乱之中,只有天愚上尊和拜火教众能够拯救他们,并且让那个所谓的转生真龙为这些事情负责,而这些他都做到了。 恐惧已经掐住了两个国家的喉咙。关于巫婆的谣言也在四处传播,这倒是拜火教众原先没料到的好事。嘉荣城巫婆和真龙信众。鬼子母诱拐年轻姑娘,拥立伪龙。村庄被烈火吞噬,男人们被钉在自家谷仓的门板上。 这里的街道上也有半数谣言是关于这些事情的。天愚上尊会喜欢的,他也会发出更多的命令,但冷清羽不知道天愚上尊为什么会要他在曜日宫中抓到仪景公主。 另一只蚂蚁爬过奇玉镶嵌的书桌,来到信纸上,冷清羽伸出大拇指摁死了它,却弄糊了一个字,整个报告都要重新誊写了。他非常想喝杯酒,门口桌上的水晶瓶里盛着浑米酒,但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看见他喝酒。压抑住一声叹息,他将信纸推到一旁,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擦了擦手。“那么,夏安,你终于有讯息可以报告了?或者你只是来要钱的?” 夏安坐进一张雕花扶手椅里,懒懒地朝他笑着。“进行搜寻,自然需要应得的开支,”她用近似锡城古国贵族的口音说道,“特别是在我们不想引起别人猜疑时。” 大多数人在冷清羽的注视下都会感到局促不安,即使放在他手边的只是一支狼毫。冷清羽面孔刚硬,眼窝深陷,包覆住长衫的白色罩袍上绣着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和代表圣火灵官的猩红色放羊的钩杖。 但冷蜜却完全不在意他这副凶狠的模样,这是她的真名,只是她以为冷清羽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她是白桥附近村子里一名制鞍匠的孩子。在十五岁时,她曾经去过白塔,这是另一个她以为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这不是个好的开始,因为巫婆们告诉她不可能学会导引真气,所以她成为了魔尊的爪牙。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不仅在玄都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还第一次杀了人;在随后的七年里,她又杀了十九个人。 她是一名最优秀的刺客,也是一名能找到任何人、任何东西的猎手。这是她被派到冷清羽身边时他所得到的信息。现在她在狐仙城也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其中有几个人甚至是真正的贵族,而且几乎所有成员都是年长的人,但这些细节对于侍奉暗主的人们而言并不重要。 冷清羽也有自己的情报网,领导他的情报网的是一名面容粗糙、掉光牙齿的独眼乞丐,他习惯于一年只洗一次澡。如果不是处在现在这样的环境里,冷清羽也要向老库利下跪————这是这名恶臭的流氓唯一承认的称呼。 冷蜜肯定要匍匐在老库利的脚下,还有她那个圈子里的每一个成员,无论他们是不是贵族。每当冷清羽想到如果那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走进这个房间,“夏安小姐”一定会闪电般跪倒在地上,而现在她却只是翘着腿坐在自己面前,一边微笑,一边抖着穿软鞋的脚,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就会恼火异常。 她被命令要绝对服从冷清羽,这个命令来自一个即使是老库利也要匍匐跪拜的人物。冷清羽现在迫切希望取得成功。天愚上尊的计划可以被当作粪土,但那个人的命令是绝不能辜负的。 “借口很容易就能找到,”冷清羽一边说,一边将狼毫放在奇玉笔架上,接着把椅子往后一推,“但任务一定要完成。” 他的个子很高,外表也很有威胁感,他知道,墙上的镀金镜子里照出的是一个危险而有力的男人。 “即使是因为买衣服、饰品和赌博而花掉应该用来搜寻情报的钱。”那只抖动的脚停了一下,然后又抖动起来,但夏安的微笑已经显得有些勉强,脸色也变白了。她的手下会对她言听计从,但如果冷清羽说一句话,他们立刻会将她倒吊起来,活剥了她的皮。“你没有什么进展,对不对?实际上,你应该什么事也没做。” “我遇到了困难,你知道的。”她喘着气说道,但她仍然努力直视着冷清羽的眼睛。 “借口。你要告诉我困难已经被克服了,而不是你被绊倒在地上。如果你这次真的跌倒了,那你就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冷清羽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到窗前。他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而他不想冒险让这个女人看清他现在的眼神。阳光穿过雕花石栏,照进房间里。 这是个高大宽敞的房间,铺着白绿两色的地砖,墙壁被粉刷成锭青色。厚实的宫殿墙壁可以挡住外面的热浪,但炎热还是会从窗户渗进来,冷清羽几乎能感觉到房间对面的浑米酒,现在他恨不得这个女人立刻离开。 “冷清羽大人,我怎么能公开向任何人询问跟上清之气有关的事情?这肯定会导致猜疑,而且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有鬼子母。” 冷清羽从漩涡状雕刻的缝隙中望着下方的街道,因为闻到的气味而皱了皱鼻子。许多种气味混成了一团。一名斗姆崮人将头发结成两根辫子,背上捆着一把弯剑,他将一个铜钱扔给一名独臂乞丐,那名乞丐满面愁容地看着这个施舍,然后将它塞进自己的破衣服里,继续向行人哭喊行乞。 第一千九百一十六章 只是眨眼之间 一名穿着破烂的亮红色衣服,和颜色更加鲜亮但同样破烂的黄裤子的人从一家店铺中跑了出来,胸前紧抱着一匹布;一名白发妇人紧追在后面高喊着。 她将裙子一直拉到膝盖上,跑得飞快,甚至那名挥舞着棍棒的魁梧保镖也只能跑她身后。一辆红漆马车的车门上绘着瓜子金和张开手掌的图案,那是放债人的标志。 那辆车上的马车夫正在向一辆帆布篷车上的车夫挥舞着鞭子,后者的车挡住了红漆马车的路。这两辆马车立刻把街道堵住了,随之而来的是周围的一片咒骂声。肮脏的街童蜷缩在一辆毁坏的大车后面,手里抓着从乡下运到城里来的干瘪小果子。一名戴着面纱的骆驼城女人正挤过人群,她的一头黑发被梳成细长的辫子,许多男人的目光都落在她那件肮脏但贴身得暴露的红色长裙上。 “大人,我需要时间,时间!我做不到不可能的事,更不可能在几天时间里就做到。” 全都是垃圾————伺机掠夺金银的人、弯月夔牛角探宝者、贼、难民,甚至还有匠民。渣滓。挑起暴~乱是很容易的事,这些污秽也能借机清理一下。 外地人永远都是首选目标,可以把一切不幸都归罪于他们的恶行。还有遭到邻居敌视的倒霉鬼;售卖草药、治疗疾病的女人;没有朋友的单身汉。 只要有正确而谨慎的引导,一场漂亮的暴~乱就能把曜日宫,以及里面的荡妇巫马容川和那些巫婆一同烧掉。他瞪着下方的人群。当然,暴~乱很容易失控,保安官也会来搅局,一些真正的魔尊的爪牙难免会遭到抓。如果被抓的人里有他的手下,那就不好了。 即使他们都平安无事,一场持续几天的暴~乱也会打断他们的搜寻干活。巫马容川并不重要,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实际上,她根本没有任何价值,现在还没有。他能让天愚上尊失望,但绝不能辜负他真正的主人。 “冷清羽大人……”夏安的声音里出现了挑衅的意味,冷清羽将她扔到一边太久了。“冷清羽大人,我的一些手下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寻找……” 冷清羽打算猛然转过身,狠狠瞪夏安一眼————他需要成功,而不是借口,更不是疑问!但这时夏安的声音逐渐被他忽略。冷清羽没有转身,目光落在站在对街的一名年轻男子身上。 他穿着一件蓝色长衫,袖子和翻领上的黄褐色刺绣是普通贵族的两倍。他比大多数人都要高。现在他正用一顶黑色的宽边帽扇着风,一边调整着脖子上的围巾,同时还在和一名佝偻的白发男人说话。冷清羽认识这个年轻人。 他突然觉得仿佛有一根带结的绳子勒住了他的头,并且愈勒愈紧。片刻之间,一张藏在红色面具后面的脸充满了他的视野。黑夜般的眼睛紧盯着他,那是充满火焰的无尽洞窟,在他的脑子里,整个世界都爆炸成一片火焰。 无数影像涌进他的脑海,让他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三名年轻男子的影像出现在半空中,其中一个开始闪光,就是这个站在街上的男人。 那光芒愈来愈亮,直到它几乎能刺瞎一切生物的眼睛,但它还在变亮,刺灼着冷清羽的眼睛。一只弯曲的黄金号角朝那个人迅速飞去,它的号声吸引着他的魂魄。 然后它在一片闪耀中变成一个金光四射的戒指,将他吞了下去,让他陷入极度严寒之中,直到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也相信自己的骨头一定已经都变成了碎片。一把握柄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直射向他,弯曲的刀刃正中他的眉心,刺进他的皮肉,直到覆金的刀柄也消失在他的身体里。 痛苦抹去了他的所有意识。他会向昊天上帝祈祷自己能够永远地消失,但他已经忘记该如何祈祷。他也忘记如何尖叫,忘记凡人能够尖叫,忘记了自己是个人。影像还在连续不断地涌入,连续不断…… 冷清羽伸手抚着前额。他奇怪着为什么手在颤抖,为什么他会头痛,一定有某种……他呆愣地望着街道。只是眨眼之间,一切都改变了。行人不同了,马车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其它颜色的马车和轿椅。真正糟糕的是,马鸣也不见了。他真想一口吞下那一整瓶浑米酒。 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夏安已经不再说话了。他转过身,想继续教训那个女人。 夏安正向前倾过身体,像是要站起来的样子。她的一只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抬了起来,似乎是在打手势。她的窄脸上一副恼怒的神情,但不是对冷清羽的。她的身体没有丝毫移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冷清羽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呼吸,不过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你在想什么?”幽瞳问道,“我能否期望你是在思考我给你的任务?” 幽瞳比一般人要稍高一点,身躯健壮,肌肉坚实,穿着一件云梦泽风格的交领长衫,衣服上覆盖着细密的金线刺绣,甚至让人很难看出它的绿底色。 他这样的体魄并非只是因为弃光魔使的身份。他的大眼睛比冬天之心更寒冷。一道铅色的伤疤从他金色的发际一直延伸到金黄色的、被理成方形的胡子里,看上去和他的脸形与装束很相称。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挡住他的路,都会被他踢开、踩扁,或者彻底抹去。 冷清羽知道,就算是他从未见过幽瞳,一旦与他面对面,这名弃光魔使想必也能让他的胃纠结在一起。 他急忙离开窗前,跪倒在星主面前。他确实蔑视嘉荣城巫婆,他蔑视任何使用上清之气的人,凡人根本不该碰触这种力量,正是因为凡人对它的滥用,世界才因此毁灭。但星主不是凡人,至少他们不完全是凡人,如果他立下足够大的功劳,他也将不再是凡人。“尊贵的主人,我刚刚看见马鸣了。” “在这里?”幽瞳似乎有些迷惑,这让冷清羽感觉有点奇怪。星主低声地说了些什么,冷清羽听到其中一个词,血色立刻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尊贵的主人,您知道我绝不会背叛————” “你?蠢货!你还不配。你确定你看见的是马鸣吗?” “是的,尊贵的主人。就在街上,我知道我能再找到他。” 第一千九百一十七章 必死无疑 幽瞳皱起眉头俯视着他,一只手抚着胡子。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冷清羽,投射到遥远的地方。冷清羽不喜欢这种彻底被忽视的感觉,尤其它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地被忽视掉了。 “不,”幽瞳最后说道,“你现在搜寻的是最重要的东西,它是不可取代的,你知道这些就好了。杀死马鸣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那件东西引起别人的注意就不好了。如果那东西已经被注意到,如果他对你的搜寻感兴趣,那就杀死他,否则,可以等到以后再处理他。” “但————”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幽瞳的伤疤将他的微笑扯到了脸的一旁,“最近我看见了你的妹妹冷澜,她看上去状况不太好,一直在尖叫和哭泣,不住地抽搐,揪自己的头发。在黑水将军的手里,女人总是会得到比男人更痛苦的待遇,但黑水将军也要为它们自己找乐子。不必担心她会受苦太久,黑水修罗一直都是很饥饿的。”笑容从幽瞳的脸上消失了,他的声音硬得如同一块石头。“那些不遵守命令的人也会被放到炉火上烤熟。冷澜的表情像是在微笑,冷清羽。你在烤肉叉上旋转的时候会微笑吗?” 冷清羽努力抑制自己的反应,但还是吞了口口水,才压下因为冷澜而感到的心痛。冷澜有着轻灵的笑声和高超的骑术,在别人害怕行走的路上,她敢纵马疾驰。她是冷清羽最疼爱的妹妹,她死了,但他并没有死。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大约这也算是一点仁慈吧!“我的生命就是为了侍奉和遵从,尊贵的主人。”冷清羽不相信自己是懦夫,但没有人会违背星主,至少不会有第二次违背他们的机会。 “那么就找到我觉得要的!”幽瞳咆哮道,“我知道它就藏在这座苍蝇窝一样的小城里!密炼法器、法器、上古法宝!我一直在搜集它们,寻找它们!你给我找到它们,冷清羽。不要让我失去耐心。” “尊贵的主人……”冷清羽努力想让自己干燥的喉咙有一些潮气,“尊贵的主人,这里有巫婆……有鬼子母,我不知道有多少,但如果她们听到风声————” 幽瞳挥手示意他闭嘴,然后将双手握在背后,快速来回踱了三趟。他看上去并不是在担忧,只是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点点头。“我会派你……或者某个人……去对付这些鬼子母。”他短短地笑了一声。“我几乎希望能亲眼看看她们的面孔,很好,你还可以再有一些时间,之后大约别人会有机会。”他用一根手指挑起夏安的一绺头发。夏安仍然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前方。“这个孩子肯定会欣然接受这个机会的。” 冷清羽抑制住一阵恐惧的刺痛。星主们毁掉某个人就像他们扶植起某个人一样轻松,也一样随意,失败永远都不会得到原谅。“尊贵的主人,请您原谅,我是否能知道……您是否……您会不会————” “你没有什么运气,冷清羽,”幽瞳的脸上又露出微笑,“为了执行我的命令,你最好希望以后的好运能多一些。看来,至少有人正在确保骞淼的命令仍然会得到执行。”幽瞳在微笑,但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愉悦的神情。大约是因为那道伤疤的存在。“你辜负了他,你也因此而失去了你的全部家人,是我保住了你的命。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三名黑水将军让一个男人逐一交出他的妻儿们,然后又乞求他们砍下他的右腿、左腿、手臂,最后烧掉了他的眼睛。” 那种轻松平静的陈述传进冷清羽的耳朵里,比任何吼叫和咆哮都更加可怕。 “它们喜欢这样的游戏,这你知道的。它们总是让凡人乞求它们拿走最心爱的东西。它们想知道凡人最终能放弃到什么程度。当然,它们留下了那个男人的舌头,但那时那个男人已经没什么可以奉献出来了。他曾经拥有权势、俊美和名誉,令所有的人羡慕,但最后他被扔给黑水修罗时,不会有任何人羡慕他了,你绝不会相信他那时发出的声音。找到我觉得要的,冷清羽,你不会希望我收回保护你的双手吧!” 突然间,星主面前出现一道闪光的竖线。它似乎在以某种形式旋转着,并迅速扩大,最后变成了一个方形的……空洞。冷清羽惊讶得张大了嘴,他从那个洞中看到许多灰色石柱和一片厚重的浓雾。幽瞳走了进去,那个洞立刻收缩成一道耀眼的光,然后也消失了,只留下冷清羽视野中一片强光过后的紫黑色残像。 冷清羽摇晃地站起身。失败永远都要受到惩罚,但违背星主的命令则必死无疑。 突然间,夏安开始动了,她完成从椅子上站起手的动作。“你给我记住,清羽。”她才说了这么一句,立刻又停住了。她盯着冷清羽曾经站立的那个窗口,然后四下里张望着,寻找冷清羽。看到冷清羽时,她吓了一跳,眼珠都从眼眶里突了出来,好像冷清羽就是星主似的。 违逆星主必死无疑。冷清羽将双手压在额角上,他觉得自己的头就要爆炸了。 “这座城市里有一个男人,叫作马鸣,你要……”夏安愣了一下,冷清羽皱起眉头:“你知道他?” “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夏安谨慎地说道。冷清羽相信她的语气里还蕴含着怒意。“和令公鬼联系在一起的人不可能默默无闻。”冷清羽向她靠近了一步,她不由得交叉双臂,似乎是要保护自己,同时她很努力地撑住双腿才没有向后退去。“一个肮脏的乡下小子在狐仙城能做什么?他是怎么————” “不要用愚蠢的问题干扰我,夏安。”他的头从不曾像现在这么痛过,就像有一把匕首正从他的双眼间刺进他的颅骨。必死无疑……“你要让你的手下立刻找到马鸣,找到他和他全部的同伴。”老库利今晚会来,从那些马厩后面溜进来,她不需要知道这里还会有其它人。“这是最重要的任务,不能受到任何干扰。” “但我本以为————” 第一千九百一十八章 你是一只虫子 冷清羽抓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发出声音。一把细长的匕首出现在她手中,但冷清羽几乎立刻扭开了她的手腕。 她抽搐着、挣扎着,却还是被冷清羽将她的脸压在了桌上。她的脸颊正好压在那封本来要呈递给天愚上尊的信上,染上了一片片墨汁渍。 那把匕首尖锋被推到她的眼睛前面,她的全身都僵住了,匕首的刀刃切在信纸上,恰好压住一只蚂蚁的一条腿,那只蚂蚁立刻像她刚刚那样徒劳地挣扎起来。 “你是一只虫子,冷蜜,”头脑中的疼痛让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凶狠,“该是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了。一只虫子和其它虫子没什么区别,如果有一只虫子不能胜任……”夏安的眼睛看着冷清羽按下的手指。当那只蚂蚁被压碎时,她哆嗦了一下。 “我的生命就是为了侍奉和遵从,主人。”她喘息着说道。每次冷清羽看见她和老库利在一起时,她都会这样对老库利说,但她以前从不曾对冷清羽这么说过。 “那么你就遵从……”违逆者必死无疑,必死无疑。口里简直就变成了一样东西! 曜日宫中到处都是闪亮的大理石和纯白色的石膏,阳台上的雕铁栏杆也被漆成白色。立柱走廊足有四层楼高。鸽子盘旋在尖圆顶和被阳台环绕的高尖塔周围。 这些建筑外壁镶嵌的红色和绿色瓷砖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宫殿中的尖角宫门穿过高耸的墙壁,通往各个庭院和花园。六十尺宽的雪白大阶梯从正阳广场一直通向宫门。 广场的喷泉中央有一尊超过二十四尺的巨大雕像,雕像的一只手指着大海;它应该是为了纪念某位早已死去的女王而建的。宫门像那些阳台护栏般雕刻出卷须花纹,并且包覆着一层黄金。 十几名卫兵站在宫门两侧,在阳光下不停地出着汗。他们穿着绿色的长衫和闪亮的护心镜,宽松的白裤子被扎进深绿色的靴子里。反射阳光的金色头盔上围着白布巾,用绿色的绳子系住,长长的尾端一直垂到卫兵的背后,甚至连他们的战戟和短剑鞘上也都闪耀着黄金的颜色。 他们是观赏用的卫兵,并不是战斗用的。但是当马鸣站在台阶顶端时,他能看见他们手上生满老茧。以前他总是从马厩那里进入曜日宫,顺便看看这座宫殿里的马匹,不过这一次,他要走贵族们走的路。 “苍天祝福这个地方。”他对卫兵的长官说道。那是一个并不比他年长多少的男人。狐仙城是个讲礼貌的城市。“我要给鬼子母湘儿和鬼子母仪景公主留一封信,如果她们已经回来了,我觉得当面交给她们。” 那名长官盯着他,同时惊讶地看着那段阶梯。他的尖顶头盔上系着金色的绳子,马鸣相信这代表着某种阶级,不过具体情形他并不了解。这个人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战戟,而是一根镀金棒,像赶牛棒一样,它的一端是尖的,另一端有个钩子。 看他的表情,似乎以前根本没有人走过这条路。他审视着马鸣的衣着,显然在认真地思考着。最后,他决定不能将马鸣拒之门外。 他叹了口气,向马鸣响应了一句祝辞,又询问过马鸣的姓名后,就打开宫门上的一道小门,引领马鸣一直走进一座宏伟的前厅。这座前厅周围有五座石雕栏杆的阳台,大厅的穹顶上绘着云朵和太阳,像是天空的样子。 那名军官弹了一下手指,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仆应声而至,她的白色外裙左侧裙摆被缝起来,露出里面的绿色衬裙,在她的左胸部位绣着绿色的船锚和剑。 她一脸吃惊的神情,快步跑过红蓝两色的大理石地板,分别向马鸣和那名军官行了个叩拜礼。她留着黑色短发,样貌愉悦,葡萄色的皮肤如同云锦般光滑柔美。像狐仙城平民服装一样,她的制服领口深而且窄。 马鸣告诉她自己此行的目的,看见她瞪大眼睛,才发觉她的黑眼睛竟然这么大。严格来说,鬼子母在狐仙城并非不受欢迎,但大多数狐仙城人对鬼子母都会敬而远之。 “是的,剑尉,”她一边说着,又行了个叩拜礼,“当然,剑尉。请随我来,大人。” 狐仙城的建筑物外观都是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的白色,但内部却装饰着各种缤纷的颜色。曜日宫中似乎有几里长的宽阔走廊。马鸣先走过一段蓝色天花板和黄色墙壁的走廊,随后的一段走廊墙壁是浅红色,天花板则是绿色的。 每走过一段路,颜色都会改变,除了匠民之外,任何人在这里都会感到眼花撩乱。在走廊交会处,地面上都会用小块瓷砖铺出复杂的漩涡、螺旋和环形图案,墙壁上稀疏的几幅云锦挂毯上绣着海洋的景色。 拱形小壁龛里摆放着雕花水晶碗、小雕像和黄色的讨海人瓷器。偶尔会有一名穿制服的仆人安静地跑过,他们的手里经常会有一只金或银的托盘。 通常看到这种财富的展示会让马鸣感到舒适。有钱的地方,钱就总是会沾一些在他的手指上,但这一次,马鸣走出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不耐烦且焦虑。 上次骰子在他脑海中如此急速旋转时,他正率领着三百名貔虎军,上千名厉业魔母的白狻猊兵挡在他面前的山脊上,另外还有一千名白狻猊兵紧追在他身后。 而他只是想逃离那场混乱。那一次,他借助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和不同寻常的好运,避免了灭顶之灾。骰子的旋转几乎总是意味着危险,或者还有一些他仍不清楚的东西。大约有那么一两次,这种情形并非预示马鸣的脑袋会被敲碎,不过它通常总是会给马鸣带来一次壮烈牺牲的机会。 大约在曜日宫中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但“大约”并不能让骰子消失。他要留下他的信,如果有机会,他要揪住湘儿和仪景公主的脖子,好好和她们谈一谈,谈到让她们的耳朵发烫,然后再离开这里。 那名年轻姑娘在马鸣前面一步不停地走着,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和公牛般粗壮的矮个子男人面前,看样子,他的年纪只比这个姑娘大一点,也是一名仆人。 第一千九百一十九章 笑得不那么轻松 他穿着白色粗布裤、宽松袖子的白中衣和绿色长马甲,马甲的一片圆形的白底色上也绣着代表古魔国家族的船锚与剑徽章。“简大爷,”她一边说,一边又行了一个叩拜礼,“这位是马鸣大人,他希望为尊贵的鬼子母仪景公主和尊贵的鬼子母湘儿留下一封信。” “很好,丫头,你可以走了。”他向马鸣作了个揖,“请随我来,大人。” 简将马鸣领到一名肤色黝黑、面孔严肃、接近中年的女子面前,向她一打恭。“宝琳夫人,这位是马鸣大人,他想为尊贵的鬼子母仪景公主和尊贵的鬼子母湘儿留下一封信。” “很好,简,你可以走了。请随我来,大人。” 宝琳带着马鸣快步走过一段大理石楼梯,马鸣踏上的每一级阶梯都被漆成黄红相间。他们见到了一个叫作梅老刀的瘦削女人,马鸣跟着她见到了叫作老朗的身材粗壮的男人,他带领马鸣见到了叫作贝东的秃头男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年长。 马鸣随着秃头男人到了一个地方,五条走廊在这里交会,如同一只轮子的轮辐。贝东将他交给了一个名叫伦琴的圆胖女人,这个女人神态庄重,鬓角已经有了一缕灰丝。 像宝琳和梅老刀一样,她戴着被狐仙城人称作刺星刃的小刀,那把匕首由一根白银短项链拴住握柄,倒挂在她丰满的前胸之间。匕首柄上嵌着五颗白色的石子,其中两颗被嵌上了红边;另外还有嵌着四颗红色的石子,其中一颗环绕着黑边。 这代表着她有九个孩子,已经死去了三个,其中有两个小子是在比武中死去的。伦琴向马鸣行过一个叩拜礼后,就向一条走廊中走去,但马鸣追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伦琴微微扬起黑色的眼眉,瞥了他的手一眼。她身上除了刺星刃外并没有其它任何兵刃,但马鸣立刻缩回了手。根据狐仙城的习俗,伦琴只能对自己的男人使用这把匕首,不过马鸣这么样做确实很失礼,而且没必要。 尽管如此,马鸣还是用强硬的声音说:“我还要走多久才能留下这张字条?告诉我她们的房间。两个鬼子母不可能很难找,这里又不是他娘的白塔。” “鬼子母?”一个带着沉重云梦泽口音的女人声音在马鸣背后响起,“如果你真的是在寻找两位鬼子母,那么你已经找到了。” 伦琴的表情没有变化,或者几乎没有变化,她那双几乎是纯黑色的眼睛越过马鸣,向后面望去。马鸣相信,伦琴的眼神已经因为忧虑而绷紧了。 马鸣摘下帽子,脸上露出疲惫而轻松的微笑。那个银狐狸头就挂在他的脖子上,鬼子母对他无可奈何,嗯,至少她们要对付他并不容易。狐狸头并非完美无缺。马鸣的微笑变得不那么轻松了。 在他面前站着两个迥然不同的女人。其中一个身材窈窕,脸上带着动人的微笑,金绿色的长裙上显示出姣好的胸部轮廓,如果不是那张光润无瑕的面孔,马鸣倒是很想和她聊上一阵。 那张美丽的脸上有着一双能够让任何男人陷进去的大眼睛。这样的人儿却是鬼子母,实在太可惜了。另外一位小姐也有光润无瑕的面孔,但马鸣仔细看了一会儿之后,才相信那种满面怒容的样子只是她的一般表情。 一身几乎是黑色的暗色长裙遮住了从她的下巴到手腕的所有部位,这让马鸣感觉有些庆幸。她看上去瘦得就像一根老荆棘,而且她肯定是吃了荆棘当早饭。 “我觉得给湘儿和仪景公主留下一封信,”马鸣对她们说,“这个女人……”他眨眨眼,向走廊对面望去。仆人们匆匆地来回奔忙着,但伦琴已经不见了踪影,马鸣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快。“不管怎样,我只是要留下个字条。”马鸣忽然警觉起来,“你们是她们的朋友吗?” “严格来说,算不上。”那名美丽的女子说道,“我是裘丽恩,这位是焕文,你是马鸣。”马鸣的胃纠紧了。这座宫殿里有九名鬼子母,他遇上的这两个却是厉业魔母一党的,而且其中还有一个属于凌日盟。他不是害怕她们,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的双手,才没让它们握住衣服里面的那个狐狸头。那个仿佛是吃了荆棘的……焕文向他靠近了一步。根据谢铁嘴的说法,她是宗派守护者,但到底为什么宗派守护者会来到这里,就连谢铁嘴也不清楚。“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会当她们的朋友。她们确实需要朋友,马鸣大爷,你也是。”她的眼睛仿佛是要在马鸣的脑袋上钻出两个洞来。 裘丽恩走到马鸣身侧,将一只手按在马鸣的衣领上。如果换成其它女人,马鸣一定会以为那种微笑是对他的邀请。裘丽恩是鼍龙派的。“她们正处在危险之中,而且完全看不到她们正面临着什么。我知道你是她们的朋友,你大约能让她们知道,要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放弃她们现在的愚蠢行为。走得太远的蠢孩子会终究,知道自己将受到什么样严厉的惩罚。” 马鸣想要后退,但焕文已经站到他面前,几乎要贴上他了。他只是在脸上做出最傲慢的笑容。在家乡的时候,这种表情总是会为他惹上麻烦,但他觉得现在应该这样做。他脑海中的骰子应该和这两个人无关,否则它们现在就不会继续旋转了,而且他有那个徽章。“如果要我说,她们看上去很不错。” 湘儿确实需要被好好教训一顿,仪景公主大约比她更糟糕,但马鸣不打算任由跟前这两个女人说湘儿的坏话;如果这样做也是在袒护仪景公主,那么他也很愿意。“大约你们才应该放弃你们的愚蠢行为。” 裘丽恩的微笑消失了,焕文的脸上却出现了微笑,虽然马鸣觉得那很像是用剃刀刻出来的。“我们知道你,马鸣大爷。”她看上去很想要剥掉某个人的皮,大约她想剥掉所有人的皮。“据说你是缘起,你自身也和危险联系在一起。看样子,传闻并非虚言。” 裘丽恩的脸变得如同一片冰。“处于你这样位置的年轻男人必须寻求白塔的保护,才有可能保证自己拥有未来,你绝不该离开这种保护。” 第一千九百二十章 你们不敢 马鸣的胃纠得更紧了。她们还知道什么?狐狸头徽章的事她们肯定不知道吧!湘儿和仪景公主知道,尹姝和范采蓝也知道,天知道她们把这些事都告诉了谁,肯定不会是她们两个。但在马鸣的概念里,还有比缘起和狐狸头更糟糕,甚至比令公鬼更糟糕的事。如果她们知道了那个他娘的号角…… 突然间,马鸣猛地向后退去,他踉跄着,差点丢掉了手中的帽子。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从背后揪住他的衣领,这名女子束在背后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但脸上仍旧没有任何皱纹。 焕文立刻拉住了马鸣的袖子。马鸣认识这名穿着朴素灰裙的白发鬼子母,她应该是尹姝,或者是范采蓝。她们两个是姐妹————真正的姐妹,而不止是鬼子母对彼此的称呼。她们大约是孪生姐妹。马鸣从来无法区分她们。她和焕文彼此瞪视着,眼神冰冷而平静,就像同时抓住一只老鼠的两只猫。 “不需要把我的长衫扯烂,”马鸣竭力想把他的衣服从两个女人的手中拉出来,“我的衣服!”他不确定她们是否听到了。即使戴着那个狐狸头,他也不打算伸手去掰开那些女人紧握的手指————除非他不得不这么做。 这名白发鬼子母身边还有另外两名鬼子母。其中一名是深色皮肤的矮个子女人,有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披着在背后有嘉荣城之焰图案的棕色穗子长衫。她的年纪似乎只比湘儿大一点,马鸣知道她叫陶慧敏,成为鬼子母只有两年时间。 “你现在就要在这里进行绑架吗,焕文?”另外一名鬼子母质问道,“不能导引真气的男人不该会引起你的兴趣。”她的个子很矮,皮肤白皙,蓝色长裙上点缀着灰色的缎带,光润的脸上带着高雅而自信的冷笑,带着雨师城口音的话语中充满了当权者的气势。他可真是把院子里所有最强大的狗都引来了。 谢铁嘴一直没弄清楚领导厉业魔母使节团的是裘丽恩还是焕文,而那些拥戴半夏的白痴们派来的使节团首脑肯定是这个易巧没错。 马鸣觉得焕文报回给易巧的微笑像是把自己的脸削下一层。“不要欺哄我,易巧,马鸣有很大的价值,对他放手不管是错误的。”他在她们 “不要为我而引起争斗。”马鸣说。他没办法把衣服从任何人手里拉出来。“这边有的是,每个人都能分一杯羹。” 五双瞪向马鸣的眼睛让他很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鬼子母没有幽默感。马鸣又将拉衣服的力量加大了一些,范采蓝,或者尹姝,立刻用更大的力量,差点将衣服从马鸣的手里拉出来。 马鸣现在决定将这名鬼子母当作范采蓝,她是鼍龙派的。马鸣总觉得这个女人想把他头下脚上地倒吊起来,把那个徽章的秘密从他身上摇晃出来。现在她正在微笑,像是知道马鸣的心思,又像是觉得很有趣。马鸣自己当然看不出任何有趣的地方。其它人并没看马鸣多久,马鸣在她们眼里似乎已经消失了。 “现在他所需要的,”裘丽恩坚定地说,“就是得到妥善的保护,不只是为了他的安全。三个缘起出自同一个村子,其中一个还是转生真龙,马鸣大爷应该立刻被送往白塔。”马鸣觉得这个女人一点也不美丽了。 易巧只是摇着头。“你高估了你们在这里的地位,裘丽恩,你以为我会允许你得到这个小子吗?” “你才高估了你们的地位,易巧。”裘丽恩向前走了一步,俯视着她的对手,她扬起嘴角,露出一副纡尊俯就的样子。“否则你就会知道,只是为了不要冒犯巫马容川,我们才没有限制你们的大饼和清水,安静地等待你们返回白塔。” 马鸣本以为易巧会继续冷笑,但易巧只是微微侧过头,仿佛要避开裘丽恩的目光。 “你们不敢。”陶慧敏脸上鬼子母的冷静仿佛是一副面具。她的双手平稳地调整着长衫,但脸上的面具却无法遮住她的呼吸声。 “这些都是小孩的游戏,裘丽恩。”范采蓝冷冷地说道。她想必是范采蓝没错,她是这三个人里面唯一真正波澜不惊的。 易巧的脸上泛起两股淡淡的红晕,仿佛白发鬼子母的话是对她说的,但她的目光仍然坚定地盯着裘丽恩。“不要期望我们会屈服,我们有五个人,加上湘儿和仪景公主就是七个。”最后这句话是她想了一下之后才说出来的,而且语气中带着不情愿。 裘丽恩挑起眼眉。焕文瘦骨嶙峋的手指并没有放开马鸣的衣服,范采蓝当然也是,但她同时在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看着裘丽恩和易巧。鬼子母是一个奇怪的族群,当你知道她们的意思和穿行于她们之间的暗流时,往往已经太迟了;而围绕鬼子母的暗流会在不知不觉间将男人淹死。马鸣觉得大约他真的应该掰开这两名鬼子母的手指了。 伦琴的突然出现让马鸣省了这份力气。这名圆胖的女人竭力控制着呼吸,仿佛是飞奔过来的一样,她展开裙子,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请原谅打扰你们,鬼子母,但女王召见马鸣大人。请原谅,请原谅,如果我不能立刻带马鸣大人过去,大约我丢掉的就不止是一对耳朵了。” 鬼子母们看着她,直到她开始显得慌乱不安,然后这两群鬼子母又彼此瞪视着,像是要压倒对方一样,接着她们又将目光转向马鸣,马鸣只想知道是否会有人放开他。 “我不能让女王等我,不是吗?”他有些高兴地说道。光看这些鬼子母僵硬的表情,不明所以的人一定会以为马鸣刚刚捏了她们之中某个人的屁股,就连伦琴的眉毛也不以为然地垂了下来。 “放开他,尹姝。”易巧最后说道。 马鸣朝放开他的白发女人皱起眉。她们两个真的应该在衣服上稍稍弄出一些区别来,比如说别个铭牌,哪怕只是绑上不同颜色的发带也好。她又给了马鸣一个饶富兴致的、似乎是洞悉他心思的微笑。马鸣恨这种微笑,这是女人的伎俩,不是鬼子母的。女人们总是想让你相信她们知道某些事情,其实她们知道的根本是另一套。 第一千九百二十一章 去见女王 “焕文?”马鸣问道。表情严厉的凌日盟鬼子母还在用两只手抓着他的长衫。她完全没理会其它人,只是抬头盯着马鸣。“女王?” 易巧又张开嘴,但她犹豫了一下,显然是改变了她要说的内容。“你要在这里抓他多久,焕文?大约你要向巫马容川解释为什么她的召唤受到了忽视。” “想想你要把自己和谁绑在一起吧,马鸣大爷。”焕文说道。她仍然盯着马鸣:“错误的选择会导致不幸的未来,即使对缘起而言也是如此,想清楚。”然后她才放开手。 马鸣跟在伦琴身后,他不允许自己显出匆忙的样子,但他确实希望眼前的这个女人能走快一点。可她在前面四平八稳地走着,就好像是个女王,是个鬼子母。当他们走到第一个转角处时,马鸣回头看了一眼,那五名鬼子母仍然站在原地,全都在盯着他。 仿佛马鸣的回望是一个讯号,她们一言不发地彼此望了一眼,就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开了。尹姝是朝马鸣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但她在距离马鸣还有十几步时,又向马鸣笑了笑,就消失在走廊旁的一道门里。暗流。马鸣宁可在脚尖能碰到底的池塘里游泳。 伦琴等在转角处,双手叉在粗腰上,面容显得有些过于平静。马鸣怀疑,她的脚正在裙子下面不耐烦地拍着地面。他给了伦琴一个最动人的微笑。无论是叽叽喳喳的姑娘还是灰发的祖母,都会在这个微笑中软化下来。它曾经为马鸣赢得了许多香吻,也让他摆脱了数不清的困境,它几乎像鲜花一样好用。 “做得很好,谢谢你,我相信女王并没有想过要见我。”如果巫马容川真的想见他,他却不想见巫马容川,贵族的一切问题到了王室就要更加严重三倍,那些充满了国主、女王和同类人物的古老记忆,丝毫没有改变他的看法。“那么,请你告诉我湘儿和仪景公主————” 奇怪的是,马鸣的微笑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我不会说谎的,马鸣大人,否则我的耳朵真的会保不住。女王正在等您,大人,您真是个非常勇敢的男人。”她转过身,又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或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马鸣怀疑这句话原本是不该让他听见的。 那么他或者是去见女王,或者是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走廊里继续走下去,直到撞上某个会把他想要的信息告诉他的人。他决定去见女王。 巫马容川,光之仁慈,黑齿国女王,四风之主,风暴海的守护者,古魔国家族家主,正在一个黄色墙壁、淡蓝色天花板的房间里等着马鸣。 她站在一座巨大的白色铜炉子前,这座铜炉子的楣石上雕刻着暴风肆虐的大海。马鸣发现,这个女人很值得看上几眼。巫马容川已经不年轻了,光亮的黑色长发铺展在她的肩头,但鬓角已经有了些灰丝,浅浅的皱纹也出现在她的眼角。在她的脸颊上两道细细的伤疤虽然已经被长久的岁月抚平,但多少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她并非很漂亮,她的面容更近似于俊美,但她很……让人难忘。她黑色的大眼睛望着马鸣,散发出迫人的气势,那是一双鹰的眼睛。她的实权并不大————进入黑齿国境内,即使快马加鞭跑上三天也未必能进入她的实际控制区,但马鸣觉得她甚至能让鬼子母在她面前退却。 马鸣想到了安国的猗房,那位女王曾经让丹景玉座安嘉拉主动去拜访她,这也是一个古老的记忆,安国早已在黑水修罗战争中毁灭了。 “陛下,”马鸣说道,他摘下帽子,以漂亮的花式深深作了个揖,“听从您的召唤,我来了。” 不管是否气势迫人,马鸣很难不去看女王白鞘刺星刃后面那片宽阔的、被缎带围住的裸露皮肤,那是很养眼的景象。当然,女人将胸部裸露得愈多,她就愈不想让你看到,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白色的匕首鞘————马鸣已经知道她是个寡妇了。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既然他已经和一个狐狸脸的魔尊的爪牙纠缠在一起了,多一个女王也没什么。完全不去看她的胸部确实很难,不过马鸣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如果他再看下去,巫马容川很可能会召唤卫兵,而不是将那把嵌满宝石的小匕首插进织金腰带里去。大约这是骰子仍然在旋转的原因:被送到刽子手那里的可能性,绝对会让这些骰子翻滚起来。 巫马容川走过房间,缓缓地在他身边绕行,一层层云锦衬裙翻起白色和黄色的花边。“你会说古语。”最后她站定在马鸣面前,她的声音低沉悦耳。没等待马鸣回答,她走到一把椅子前面,坐了下去,调整好她的绿色裙子。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马鸣,让马鸣觉得她大约已经看出来他的内裤是什么时候洗的了。“你想要留下一封信,我这里有纸笔。”她朝一面镀金镜子下的小书桌比了个手势。 一阵海风从高大的三拱窗吹进来。虽然不算凉,但应该会让人觉得很舒服,但马鸣觉得现在比他在街上的时候还要热。这和巫马容川的目光无关。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这就是他刚才说的。他娘的古语又在他不注意时从他嘴里冒出来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这个小麻烦。现在那些骰子还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情才会停下来,他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再把嘴巴闭紧一些。“非常感谢,陛下。”他非常确定这次用的是平常的语言。 那张桌子上已经放好了洁白厚实的纸张。桌面稍微有些倾斜,高度也很适合书写。马鸣将帽子靠在桌腿上。他能从镜子里看见巫马容川,巫马容川正在看着他。为什么他不能管住自己的舌头? 他将一支金笔在墨汁里蘸了蘸————女王必定都用些这样的东西————先仔细思考了一下要写的内容,他才俯下身去。他的手又笨又僵,对于书写,他没有任何好感。 我跟踪一名魔尊的爪牙到了冷清羽临时居住的宫殿。她曾经想要杀死我,大约同样想要杀死令公鬼。她和那座宫殿里的人很熟,仿佛是那里的老朋友。 第一千九百二十二章 但我能听得出来 片刻之间,马鸣盯着这段文字,咬着笔杆,直到他发觉已经在软金上咬出了牙痕。大约巫马容川不会注意的。她们需要知道冷清羽是什么人。还有什么?他又加了几行解释。他不想让她们产生反感。 你们最好理智一些。如果一定要四处逛荡,至少让我派一些人跟着你们,以免你们的脑袋被敲开来。不管怎样,现在我还不能带你们回半夏那里吗?这里除了炎热和苍蝇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玄都也能找到这两样东西。 就这样吧!她们不能要求更令人舒服的话了。 小心地吸干纸上多余的墨渍,他将这张纸折了两折。一只小金碗里盛着沙子和一块热煤,他将那块煤吹亮,点燃蜡烛,将红色的蜡漆烧化。当他将蜡漆滴到信纸封口上时,突然想到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一个玺戒,虽然上面只有一些那名戒指匠人为了显示手艺而雕刻的花纹,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那个戒指比这片融化的蜡漆要长一些,但大部分印纹都被压上了。 马鸣现在才第一次仔细观看他买来的这个戒指,戒指上的印纹是一个新月形的轮廓,里面,一只奔跑的狐狸惊起了两只鸟。这让马鸣笑了笑。如果印纹是一只手就好了,那就能代表貔虎军,不过这样也不错。想要与湘儿和仪景公主周旋,他确实要像狐狸那般狡猾。虽然他更希望她们不要像那些鸟一样四处飞奔……而且,那个徽章让他很喜欢狐狸,他在信纸外侧写上湘儿的名字,想了一下,又加上仪景公主的名字。她们两个无论是谁都好,最好快点看到这封信。 马鸣拿着那封信转过身,手却突然碰触到巫马容川的胸口。马鸣吓了一跳,急忙踉跄着向后退去,一下子靠在书桌上。他紧盯着巫马容川,同时竭力不让自己的脸红起来。他让自己看着巫马容川的脸,只有她的脸。他没有听到巫马容川走过来,因此最好也装作刚才那次碰触完全没发生过的样子,巫马容川大约只会以为他是个蠢笨的人,这样大家都不会很难堪。 “这里有些内容您是应该知道的,陛下。”他们之间太过贴近,让马鸣没办法把信举起来,“冷清羽在招待魔尊的爪牙,我的意思不是指他在抓他们。” “你确定?当然,你是确定的,没有人会凭空进行这样的指控。”巫马容川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皱纹,但她又摇摇头,眉头也舒展开了。“让我们说些更高兴的事情吧!” 马鸣差点叫出来。他在告诫她来访的白袍众使者是魔尊的爪牙,而她却只是皱皱眉? “你是马鸣大人?”在说出马鸣的头衔时,巫马容川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疑问。她的眼睛审视着马鸣,更像是一双鹰的眼睛,一位女王不可能喜欢来见她的人冒充自己是贵族。 “只是马鸣。”马鸣相信巫马容川能听出谎话,而且,马鸣从来都不喜欢让别人以为自己是贵族,他这样做只是迫不得已的。在狐仙城,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比武,但只有贵族才会向贵族挑起比武。 即使是这样,在过去一个月里,马鸣已经敲破了不止一颗脑袋,让四个男人血洒当场,又曾经逃了半里路,只是为了躲避一个女人。巫马容川的目光让他感到紧张。那些骰子仍然在他的脑海里乱转,他想离开这里。“如果您能告诉我可以将这封信留在什么地方,陛下————” “公主和鬼子母湘儿很少提到你。”巫马容川说道,“但一个人应该学会倾听别人没有说出口的信息。”她以随意的姿态伸出手,碰了碰马鸣的脸颊。马鸣也不很确定地抬起手,刚才他在咬笔杆的时候有把墨汁沾到脸上吗?女人喜欢把东西收拾整齐,这也包括整顿男人,大约女王也是这样的。“她们不说,但我能听得出来,你是个难以驯服的流氓、一个赌徒和追逐女人的人。” 她看着马鸣,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的声音也一直是坚定而冷静的,但是当她说话时,她的手指又抚过了马鸣另一侧的脸颊。 “难驯服的男人经常都是最有趣的,值得和他们聊聊。”她的指尖画出了他嘴唇的轮廓,“一个桀骜不驯的流氓和鬼子母一同旅行,一个缘起。我觉得,他还让鬼子母感到有点害怕、不安,多么强的男人才能让鬼子母感到不安?你会如何扭曲狐仙城的因缘,马鸣?”她的手停在马鸣的脖子上,马鸣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她手指的压迫下跳动着。 马鸣的下巴垮了下来,他又用力向后靠去,让书桌和墙壁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他现在如果要离开这里,大概只能把巫马容川推到一边,或者是从她的裙子下爬过去了。女人不该有这种行为! 哎哟,一些古老的记忆告诉他女人确实会这么做,但那些女人的事情在他的脑子里都已经模糊了。他能清楚记得的都是些战场上的事情,这对于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巫马容川在微笑,她的嘴唇微微弯曲上扬,但那双紧盯着他的微笑,完全像是一只伺机掠食的猛禽。马鸣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巫马容川的眼睛向马鸣肩后的镜子闪了一下,然后她突然转过身,丢下目瞪口呆的马鸣向对面走去。 “我必须再安排和你见面,马鸣,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门也在同时完全被打开了。马鸣先是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巫马容川是在镜子里看见房门已经开始移动了。 一名身材瘦高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有些跛,肤色黝黑,一双锐利的眼睛只是向马鸣瞥了一下,就没再理会他。他的黑发一直垂到肩头,身上的衣服肯定不是属于一般人的,绿色云锦质地,一条金链缀在胸前,领子上有金色的老虎刺绣,肩背部位也装饰着刺绣。“母亲,”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巫马容川打恭,并用手指碰了自己的嘴唇。 “罕虎。”巫马容川用温暖的声音叫出这个名字,然后亲吻了他的双颊和眼睑。她和马鸣说话时那种坚定、冰冷的声音似乎从来就不存在。“看来还算顺利。” 第一千九百二十三章 完全视而不见 “不是很好。”那个小子叹了口气。尽管目光如电,但他的神态和声音都显得很温和。“耐文在第二回合划伤了我的腿;在第三回合时,他滑倒了,所以我刺穿了他的心脏,而不是他的右臂。那种冒犯不值得被杀死,现在我却必须对他的未亡人致以哀悼了。”他似乎对这种哀悼就像对耐文的死一样懊悔。 巫马容川喜气洋洋的面孔根本就不像是个刚刚听到儿子将杀人的行径告诉自己的女人。 “去拜访时尽量简短一些。但愿我是看错了吧!但黛玟妲是那种想得到慰藉的寡妇,那么你或者是娶了她,或者是杀死她的兄弟们。”听她的语气,第一种选择要糟糕得多,第二种倒仅仅只是令人有些厌恶。“儿子,这是马鸣,他是一个缘起,希望你能和他成为朋友。大约你们两个应该一起在苏万夜跳跳舞。” 马鸣又吓了一跳,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身边跟着一个喜欢比武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的母亲还喜欢摸他的脸。“我不太喜欢舞会,”他立刻就说道。狐仙城人对于庆典狂欢喜欢得毫无道理。迎新日刚过,他们又连续庆祝了五天,其中两天是整日的狂欢,而不是简单的晚宴。“我都是在酒馆里跳舞,那很粗俗,你们不会喜欢的。” “我喜欢酒馆里粗俗的舞蹈。”罕虎微笑着说道,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舞会是为老人和他们的宠物准备的。” 这之后,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还没等马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巫马容川已经将他塞进袋子里,又将袋口紧紧地缝了起来。马鸣和罕虎将一同参加那个庆典,以及其它所有庆典,罕虎称之为狩猎。 当马鸣想也不想地说出要狩猎姑娘时,马鸣如果稍微想一下,也绝对不会在一个人的母亲面前说出这种话,那个小子笑着说道:“姑娘或者战斗,温润的嘴唇或者闪光的剑刃,无论是什么样的舞蹈,都会是最有趣的。不是吗,马鸣?”巫马容川宠爱地向罕虎微笑着。 马鸣努力发出一个虚弱的笑声。这个罕虎是个疯子,他和他母亲都是。 终于得到巫马容川的许可之后,马鸣走出了这座宫殿。他非常想拔腿就跑。肩胛骨之间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刺痒,他几乎忘记了还在脑中旋转的骰子。最糟糕的时刻莫过于当罕虎以玩笑的口气提醒他母亲,应该找个漂亮小子去参加舞会时,巫马容川一边笑着抱怨女王没时间去寻找年轻男人,一边用那双他娘的鹰眼看着马鸣。 现在马鸣知道为什么兔子要跑得那么快了。马鸣木然地走过正阳广场,什么都不去在意,现在即使湘儿和仪景公主在他身边和冷清羽打成一团,或者是厉业魔母突然从那尊雕像下面的喷泉里冒出来,他也会完全视而不见。 流浪女人的大厅里很昏暗,不过从雕刻着藤蔓花纹的百叶拱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已经足以让马鸣看清这里的一切。比起阳光刺眼的室外,这里要凉快一些。马鸣如释重负地摘下帽子。 空气中悬浮着一片淡淡的烟草味。一些邋遢的松枝被挂在窗户上,作为庆祝苏万夜的装点。在房间一角,两个女人吹着竹笛,一个男人将小鼓放在膝盖间敲打着,他们奏出的音乐高亢而充满了节奏感。 马鸣现在已经开始喜欢这种音乐了。虽然还不是时候,但酒馆里已经有了一些客人。外地来的商人穿着朴素的麻料直裰,少数几名狐仙城人大多穿着各种行会的马甲。没有学徒和旅人。在如此靠近王宫的地方,流浪女人的吃喝与住宿花费绝对不可能算是廉价的。 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传来骰子碰撞桌面的声音,这又勾起了马鸣脑海里的感觉。他转头看向另一侧,他的三名部下正坐在那里的一张凳子上。胡志蓁是名肌肉坚实的雨师城人,他的大鼻子让眼睛看上去比实际更小。 他赤裸着上身,将有刺青的双臂抱在头顶。万宁正将一卷绷带缠在他身上;他的身材足有胡志蓁的三倍大,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袋黄酱堆在凳子上。他的长衫似乎已经六七天没离开他的身体了————实际上它一直都是这样,即使女仆在半个时辰前刚刚熨过它。一些商人不安地看着这三个人。狐仙城人则不会这样,因为他们经常会见到更糟糕的家伙。 肖志蓁是个方下巴的晋城人,在左侧脸颊上刺着一只粗糙的鹰。他是貔虎军的骑兵队长,现在他正在斥责胡志蓁:“……不要在乎那些他娘的鱼贩说些什么,你这个山羊生下来的癞蛤蟆,你要学会用手里那根他娘的棒子,不要随便就接受那种他娘的挑战,只因为————”他看见马鸣,急忙闭上嘴,努力装作刚才什么话都没说,这让他的样子看上去仿佛正在牙痛。 马鸣知道,如果自己追究下去,胡志蓁就不得不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肚子里,或者做出其它蠢事了,所以他只能懒洋洋地靠在桌边,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说实话,这种事其实很平常,万宁是他的部下中唯一身上没有超过二十条伤疤的人,因为某些原因,喜欢惹事的男人们总是会远远避开万宁,就像他们避开韩简。不过万宁好像很喜欢现在这种没有争端的情况。“谢铁嘴或李药师来过吗?” 万宁仍然头也不抬地缠着绷带。“连一根头发也没见到,彬蔚倒是露了脸。” 万宁的话里没有“大人”之类的胡话,他从不掩饰对于贵族的厌恶,但不幸的是,他也从不掩饰对仪景公主的敬意。“在你的房间里丢下了一只箍铁的箱子,然后就唠叨着什么小东西之类的话走掉了。”他仿佛是要从牙缝里啐痰一样,但他瞥了女仆一眼,又闭上了嘴。胡大妈会跟所有在她地板上吐痰、扔吃剩的骨头,甚至是敲铜烟锅的人拼命。“那个小子又去马厩了,”没等马鸣问,他又说道,“跟他在一起的有他的书和老板娘的一个孩子。另一个姑娘儿打了他的屁股,因为他拧了她的屁股。”给绷带打上最后一个结之后,万宁责备地看了马鸣一眼,仿佛这都是他的错。 第一千九百二十四章 大约以后吧 “可怜的小东西,”胡志蓁嘟囔着,来回转了几下身体,看看绷带绑得够不够紧。他在一只手臂上刺了一头老虎和一头蛊雕,在另一只手臂上刺了一头狻猊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除了披着长头发之外,什么衣物也没穿。“他还在流鼻涕。但是当妙文让他牵手时,他的脸都开始放光了。”这些男人全都很照顾阿泽,就像是一群看护幼鸟的公鹅,虽然肯定不会有任何母亲想让自己的儿子接近这种人。 “他会好好活下去的。”马鸣冷冷地说。那个孩子大约已经习惯这些“叔叔”了,以后他们大概会给他一个刺青,不过至少阿泽没有溜出去和街上那些小孩混在一起,他似乎就喜欢给成年女人制造麻烦。“肖志蓁,你等在这里,如果你看到了谢铁嘴和李药师,就拖住他们。万宁,我觉得让你去看看从万宁森宫能探听到什么讯息,它就在老家门旁边。” 马鸣犹豫着,环视了一下大厅的情形。女侍们从厨房里进进出出,递着食物和更多的酒,大多数客人似乎都专注在他们手中的银酒杯。两名穿着裁缝行会马甲的女人正在低声争论着什么,她们都将调味高粱酒放在了一旁,从桌子两边俯过身子瞪着对方。一些商人似乎正在讨价还价,摇晃着双手,又用手指蘸着酒浆在桌面上写出一个个数字。音乐的声音应该能掩盖住说话声,但马鸣还是压低了嗓音。 关于冷清羽和魔尊的爪牙的讯息,让万宁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怒容,他仿佛就要不顾一切地啐痰了。肖志蓁低声咒骂着肮脏的白袍众。胡志蓁建议到金羽兵那里去指控冷清羽,万宁和肖志蓁立刻瞪了他一眼,他便将鼻子埋进了酿米酒杯里。他是马鸣所知的少数几个能在这种天气里喝下狐仙城酿米酒的人之一。 “小心。”万宁站起身时,马鸣警告他。不过马鸣并不怎么担心,肥胖的万宁走起路来却显得令人惊讶地轻盈,他至少在两个国家里都算是最好的盗马贼,他甚至能从护法的眼皮下面溜过去,但……“白袍众和魔尊的爪牙都是狠毒的人。”万宁只是咕哝了一声,示意胡志蓁收好中衣和长衫,跟他一起走。 “大人?”肖志蓁说,“大人,我听说昨天在双月区起了一场雾。” 刚要转身离开的马鸣停了下来。肖志蓁看起来很担忧,能让他担忧的事情并不多。“什么意思?一场雾?”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米汤般厚重的雾也持续不了一次心跳的时间。 骑兵队长不舒服地耸耸肩,盯着自己的杯子。“一场雾。我听说那里有……一些东西。”他抬起头看着马鸣。“我听说人们突然就消失了,有些人身体的一部分被吃掉了。” 马鸣努力让自己不发抖。“那场雾消失了,对不对?你不在那里。如果想要担忧的话,就担忧吧!这是你唯一能做的。”肖志蓁犹疑地皱起眉,但这是事实,那些邪恶的泡沫。令公鬼和纯熙夫人都是这样称呼它们的,会在什么时候爆裂,没有人知道,即使是令公鬼也无法阻止它们。为这种事担忧就像是担忧走在大街上是否会有瓦片掉下来砸到脑袋,甚至比起后者来更加没意义,因为你至少可以决定留在屋里。 但有一些事情是值得担忧的,彬蔚已经把他们赢的钱留在了楼上,他娘的贵族们扔起瓜子金来就像泼水一样。马鸣留下肖志蓁一个人端详酒杯,向大厅后面的楼梯走去。还没等他走到那里,一名女侍叫住了他。 阿丽是一名腰肢纤细、嘴唇丰满、双眼有如烟雨般朦胧的姑娘。“有个男人来找您,大人。”她一边说,一边甩动着自己的裙子,从长睫毛下看着马鸣,她的声音里也有一股朦胧的意味。“他说他是光明使,但我看他倒像是个流浪汉。他点了一顿饭,但胡大妈拒绝他之后,他就走了,他说要你来付这笔账。” “下次就给他一顿饭吧,小黄鹂,”马鸣一边说着,一边让一小块碎银落进她敞开的领口里,“我会跟胡大妈说的。”马鸣确实想找一名光明使————真正的光明使,而不是在纸筒里塞满锯屑当烟火卖的骗子。不过现在这件事并不重要,他先要去关照放在楼上没有任何守卫的金子。还有双月区的雾,还有魔尊的爪牙,还有鬼子母,还有发了疯的巫马容川,还有…… 阿丽咯咯笑着,像一只被爱抚的猫般扭来扭去。“您要我送一些寒潭香去您房间里吗,或者是别的什么,大人?”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期待,动人极了。 “大约以后吧!”马鸣说着,用指尖轻敲一下她的鼻子。她又开始笑了,她总是这样,如果胡大妈允许,她肯定会把自己的裙摆缝高,露出大腿,甚至更高。但这位客栈老板娘对于她的女侍看管得几乎就像对她的孩子一样严谨。“大约以后吧!” 马鸣小步跑上宽阔的石砌楼梯,将阿丽抛在脑后。他该对阿泽怎样做?如果那个小子以为他能那样对待女人,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陷进真正的麻烦。马鸣决定要让阿泽尽量远离肖志蓁他们,那些男人对一个小子会产生坏影响。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湘儿和仪景公主尽快离开狐仙城,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就来不及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马鸣的房间就在二楼的前面,从窗户可以直接俯瞰正阳广场。当马鸣走到房门前时,他背后突然传来地板的咯吱声。在一百家旅馆里,这都不是值得注意的事情,但流浪女人的地板是从不会发出响声的。 马鸣回过头————刚好来得及丢掉帽子,用左手撑住朝头上砸过来的棒子。凶狠的一击让他的手掌完全麻木,但他还是拼命地撑住了。然而,粗大的手指已经扣住他的喉咙,将他压在门板上。 马鸣的后脑猛地撞上门板,带着银边的黑点开始在他的视线中来回飞舞,让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张满是汗水的脸。实际上,他只能看到一个大鼻子和一口黄色的牙齿,即使是这些也非常模糊。 第一千九百二十五章 逼问出实情 突然间,马鸣感觉自己就快失去意识了,那些手指阻断了血液和空气的流通。马鸣将右手伸进长衫里,摸索着那些小刀的刀柄,仿佛他的手指已经不记得那些是什么了。那根短棒挣脱了他的左手。马鸣看见它被举了起来,感觉它就要砸在自己的头上。他集中全部精神,用力抽出一把小刀,戳了出去。 攻击他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马鸣依稀感觉到那根棒子打中他的肩膀,然后落在地上。但那个人并没有放开他的喉咙。马鸣蹒跚前进着,向那人逼去,一只手撕扯着掐住他喉咙的手指,另一只手不停地将小刀刺进那个人的身体。 那名歹徒突然倒了下去,身体划过马鸣的小刀,差点将小刀从马鸣手里弄掉。马鸣也差点跟着他一同倒在地上。他大口吸进愉悦的空气,抓住某样东西.好像是门框,撑住身体。 在地板上,一个面貌普通的男人睁大眼睛盯着马鸣,但他永远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那是一个体格魁梧的家伙,留着弯曲的三江口式胡子,穿着代表小商人或店铺老板身份的深蓝色长衫,根本没有半点盗贼的样子。 马鸣忽然意识到,他们刚才在打斗时,冲进了一道打开的门。这个房间比马鸣的小,没有窗户,两张窄床旁的小桌上各放着一盏油灯,为这个房间提供了昏暗的光芒。一名浅色头发的瘦高男人从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站起来,用古怪的眼神盯着那具尸体。那个箱子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的空地。 马鸣张开嘴,想要为如此粗鲁的打扰道歉,而那名瘦子已经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长匕首,从床上拿起一根棒子。他跳出箱子,朝马鸣扑来,任何人看到一具陌生人的尸体都不会有这种反应。 马鸣一只手仍然颤抖地撑着门框,另一只手以不易察觉的动作掷出了小刀。刀柄刚刚离开他的手掌,他就伸手到衣服下面去摸索第二把小刀。射出的小刀正中对面男人的喉咙,马鸣再一次差点跌倒,只不过这次是因为放松的心情。那个男人抓住自己的喉咙,鲜血从他的指间喷涌而出,接着仰面跌回到箱子里。 “运气可真好。”马鸣沙哑地说道。 马鸣踉跄地从那个人的喉咙上抽出小刀,在那个人的灰色长衫上擦净刀刃。这件长衫和那件深蓝色的一样都是黄麻质地,不过剪裁更好,配得上低阶贵族。根据领子的风格,马鸣认出他是锡城古国人。马鸣躺倒在窄床上,皱起眉盯着那个瘫软在箱子里的人。一阵声响让他又抬起了头。 马鸣的仆人正站在门口,徒劳地想要将一只大平底锅藏在背后。夏金瑞拥有各种样式的锅碗盆罐,以及所有他认为庄主的仆人在旅行时需要的对象。 他和阿泽一同住在马鸣隔壁的小房间里,即使对于雨师城人而言,他也是个矮个子,而且瘦得皮包骨。“老爷的长衫又溅上血了。”他忧郁地喃喃说道,如果哪一天他的音调变了,那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希望老爷穿衣服能更小心一些。想要把血渍洗干净其实是很难的,而且血渍很容易招来虫子,这个地方是我见过虫子最多的地方,老爷。”他自始至终都没提到那两个死人,或者他拿个平底锅要干什么。 那声尖叫也引起其它人的注意,流浪女人并不是那种尖叫声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的客栈。走廊里传来奔跑的声音。胡大妈用力推开夏金瑞,拉起裙子跨过地上的尸体,她的男人紧跟在她身后。 他是个方脸的灰发男人,左耳上戴着两只耳环,那是“老捕鱼人行会”的标志。耳环挂着的铁环上镶着两块白色石头,说明他除了是一艘船的船长以外,还有其它的船。 马鸣很小心地不向胡大妈的孩子报以微笑,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来自于贾斯菲·胡。这个男人在腰带上别着一把雕花匕首和一把弯刀,他穿着蓝绿色长马甲,露出手臂和胸口上在比武中留下来的十字形伤疤。不过,他活下来了,而大多数给了他这些伤疤的人都死了。 另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胡三娘。马鸣以前不曾有因为某个姑娘的母亲而避开这个姑娘,即使那位母亲拥有他所住宿的客栈,但胡大妈有她自己的办法。她毫无惧色地低头检视那两个死人,挂在她耳朵上的大金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尽管头发上已经显露出灰色,她仍然是个漂亮女人。 夹住她的刺星刃的丰满前胸总是会吸引马鸣的目光,就像烛火吸引飞蛾。但用那种眼神看她就像……当然不是像看马鸣自己的母亲,大约就像是看鬼子母。不过马鸣确实这样看过鬼子母,当然,只是看看而已,或者是看巫马容川女王。自己真是找事儿!马鸣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胡大妈确实有自己的办法,让马鸣觉得想到任何冒犯这个女人的事都是很困难的。 “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在走廊里袭击我。”马鸣轻轻踢了一下那个箱子。尽管箱子里有一个死人,但马鸣踢到的地方还是发出一记空洞的响声。“除了他之外,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他们是要用能偷到的一切东西装满这个箱子。”大约是那些金子?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听说那场赌马的事,现在距离阿泽取得胜利还只有几个时辰的时间。不过马鸣已经决定要求胡大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好那些金子。 胡大妈平静地点点头,浅褐色的眼睛如同两池静水。男人们在她的旅馆里行凶作恶并不会对她有丝毫滋扰。“他们坚持要亲手把这个箱子抬上来,说这里面装着他们的货物。在你进来之前,他们刚刚订下这个房间。他们说只是要在这里睡几个时辰,就要赶往洙泗了。” 那是东边海岸上的一个小村子。当然,他们说的不可能是实话,听胡大妈的语气,她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向那两个死人皱起眉,仿佛是希望他们能活过来,好让她揪着他们的脖子,逼问出实情。 “他们挑房间的时候可是花了一番工夫。那个浅色头发的男人是头头。我们最先让他看的三间房都被他拒绝了,然后他挑中了这一间。我本以为他是个吝啬鬼。” 第一千九百二十六章 去理解男人 “即使是盗贼也可能是吝啬的。”马鸣心不在焉地说道。这大概就是骰子在他脑海中旋转的原因了,如果不是运气让那个家伙踩中大约是整个旅馆唯一一块会响的地板,马鸣的脑袋现在已经碎掉了。但那些他娘的骰子还在翻转着,马鸣不喜欢这样。 “那么您觉得这是巧合,大人?” “还能是什么?” 胡大妈没有回答,只是皱起眉又看了那两具尸体一眼。大约她并不像马鸣以为的那样自信,毕竟她不是狐仙城本地人。 “最近城里有太多暴徒了。”胡菲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他的语气总像是在渔船上发号施令一样。“大约您应该考虑雇用保镖。”胡大妈向她的男人挑起一侧眉弓,胡菲急忙防御般地举起双手。“那什么,老婆,我这些都是无心之言。”狐仙城女人很著名的一点,就是以过于激烈的方式向男人表达她们的不满,胡菲身上的一些伤疤很可能就是来自他的老婆,刺星刃有着许多实际的用途。 马鸣一边真是运气他没有和狐仙城女人成亲,一边将小刀收回衣服里。要真是运气的是他没有和任何女人成亲。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张纸。 胡大妈并没有轻易放过她的男人。“你经常这样,傻男人。”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拨弄着胸前的匕首柄,“有许多女人都不会容忍这种行为。艾总是告诉我,我在你说话逾越权限时不够严厉,我需要为我的孩子做一个好榜样。”刻薄的表情变成一个小小的微笑。“就当作你已经受到惩罚了吧!我会管住自己,不告诉你该让谁拉起哪一艘船上的哪张网。” “你对我真好,老婆。”胡菲冷冷地答道。狐仙城客栈业没有行会,但每一家客栈都掌握在女人手里。在狐仙城人的观念里,最糟糕的厄运总是跟随着男人的客栈和女人的船,所以渔夫行会里也没有女人。 马鸣抽出那张纸,它雪白而坚硬,肯定是很贵的纸。它被折成很小一块,上面的几行字都是古怪的印刷体,就像阿泽用的那些一样。或者是某个成年人不想让自己的笔迹被认出来。 仪景公主和湘儿做得太过分了。记住,她们仍然受到来自白塔的威胁。警告她们要小心,否则她们还是会跪在厉业魔母面前,乞求饶恕。 只有这些,没有签名。仍然受到威胁?这暗示着她们并没有新的危险,也指出她们并非受到那些叛徒的诱拐。不,这样想不对,是谁将这张纸条塞给他的?显然这个人认为不能当面把这张纸条交给他。 从他早晨穿上长衫到现在,谁有这样的机会?他穿长衫时肯定没有看见这张纸条。是某个曾经靠近他的人,某个……他发现自己正在哼着一段“她让我的眼瞎了,她让我的脑子傻了”,在狐仙城,这段曲子被称作“忐忑不安”。马鸣觉得只有焕文和裘丽恩会这样做,但这是不可能的。 “坏讯息,大人?”胡大妈问道。 马鸣将那张纸条塞进口袋里。“有没有男人能够懂得女人?我不是说鬼子母,是所有的女人。” 胡菲大笑了一声,他的老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只是让他笑得更厉害了。然后胡大妈又以鬼子母也及不上的平静看着马鸣:“男人很容易就能做到,大人,只要他们愿意看一看,听一听。女人就困难多了,我们必须努力去理解男人。” 胡菲扶住了门框,眼泪从他的黑脸上滚了下来。胡大妈瞥了他一眼,歪歪头,然后冷静地转过身,一拳打在胡菲的肋骨下。胡菲被打得膝盖弯曲了一下,他的笑声中夹杂着一阵喘息,却没有停下来。 “在狐仙城有一句俗话,大人,”她头也不回地对马鸣说,“男人是黑暗中的荆棘迷宫,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路径。” 马鸣哼了一声,这个女人说的话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嗯,焕文或裘丽恩,或者其它什么人————一定不会是她们两个,但他又想不出会是谁————毕竟白塔还在很远的地方。冷清羽就在这里。他朝那两具尸体皱起眉。这里还有成千上百的歹徒。他一定要将那两个女人安全地带出狐仙城。现在的问题是,他根本还没有任何线索。他希望那些他娘的骰子会停下来,能够结束这一切。 裘丽恩和焕文同住的居室非常大,其中包括了分属两人的卧室、仆人房和一个可以让阿布和芬住得很舒服的房间。不过焕文很难容忍裘丽恩的护法和她们住在一起。焕文把所有男人都看成是随时都可能发狂的狸力,而她的意愿是很难违逆的。 她像厉业魔母一样冷酷无情,一切挡在她面前的都会被她压倒。她们在很多实际的方面也是平等的,除非是占据明显的优势,否则没有人能压倒焕文。裘丽恩走进来时,她正在暖屋的书桌旁。她的笔尖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刮擦声,焕文总是对墨汁非常吝啬。 裘丽恩一言不发地走过她身边,来到阳台上。这里有点像一只漆成白色的长铁笼子,雕铁的漩涡花纹非常繁密,在三层楼下面的花园里干活的男人们很难看到这个阳台里是否有人。 狐仙城本来就是个天气炎热的地方,通常这里的花朵都会繁茂地开放,用各种色彩点缀这里,但现在她看不到任何美丽的颜色。下面的花园里,园丁们沿着石子小径走动,手中提着一桶桶清水,但几乎每一片叶子都是黄色或褐色的。 她可以不承认这场灾难,但身边的高热已经在让她害怕了,魔尊正在碰触世界,而她们全部希望所寄托的小子却还在四处乱跑。 “大饼和水?”焕文突然说道,“将那个叫马鸣的小子送去白塔?如果我们的计划真的有什么改变,你应该在告诉别人之前先告诉我。” 裘丽恩感觉到脸颊有点发热。“我们需要压倒易巧。我还是初阶生时,她已经在授课了。”焕文也是这样————一个严厉的教师,用铁的手腕控制自己的课堂,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在提醒别人不要违逆她的意思。 易巧则比她低调得多。 第一千九百二十七章 无端羞辱 “她经常让我们站在全班学生前面,不停地从我们嘴里挖出她想要的答案,直到我们在所有人面前挫败地哭泣。她会装出一副同情的模样,或者大约她真的是有些同情,但她愈是拍着我们说不要哭,我们的心情就愈糟。” 裘丽恩突然闭上了嘴,她并没有想要说出所有这些话,这是焕文的错————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仿佛她应该为衣服上的一点污渍受到责备。但焕文应该知道这些,易巧也是她的老师。 “你一直都记得这些?”焕文的声音里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怀疑,“教导我们的姐妹只是在履行她们的职责。有时候,我确实认为厉业魔母对你的看法是对的。”那种恼人的刮擦声又响了起来。 “这……只是我偶尔想起来的,我实在看不惯易巧那种仿佛真的是使节代表的模样。”而不是将自己视为一个叛徒。裘丽恩朝下方的花园皱起眉。她蔑视所有那些分裂了白塔,却又在全世界炫耀自己的女人们————她们和任何帮助她们的人。但厉业魔母也有错误,非常严重的错误,只要一点努力,那些反叛的姐妹可能已经与白塔和解了。“她是怎么看我的,焕文?”笔尖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指甲刮过石板。裘丽恩回到暖屋内。“厉业魔母是怎么说的?” 焕文将另一张纸放在她的信上,大约是要吸干上面多余的墨汁,大约是要挡住裘丽恩的眼睛。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裘丽恩,却只是带着一脸怒容看着她————或者只是以平常的表情看着裘丽恩,这一点并不好区分。最后,她叹息一声:“好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她说你还是个孩子。” “孩子!?”裘丽恩的震惊丝毫没有对焕文造成任何影响。 “有些人,”焕文平静地说,“确实是从她们穿上初阶生白袍起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厉业魔母相信你还没有长大,而且永远不会长大。” 裘丽恩恼怒地扬起头,对于这种评价,她不想说些什么。更何况,在她得到长衫时,这样评价的人自己的母亲还只是个孩子!厉业魔母还是一名初阶生时就受到了太多的宠爱,虽然她很有力量,学得很快,但她得到了太多不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裘丽恩怀疑正是因为这一点,厉业魔母才会对仪景公主、半夏和那个野人湘儿如此恼火,因为她们比她更强,因为她们在初阶生阶段花费的时间远比她更少,而且她们的进境确实堪称神速。湘儿甚至完全没当过初阶生,裘丽恩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 “既然你已经提到了这个问题,”焕文继续说道,“大约我们应该试着利用现在的条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裘丽恩运起了真源,导引真气风之力提起了绿松石壁桌上的银酒罐,在一只银酒杯里倒满寒潭香。像往常一样,拥抱太一的喜悦让她全身震撼,也安抚了她焦躁的心情。 “这很明显。我应该想到的。厉业魔母早已下达了命令,一旦找到仪景公主和湘儿,就要立刻让她们返回白塔。我先前同意再等一等,但大约我们不该再等了。很可惜,那个叫半夏的姑娘没有和她们在一起。但即使只有两个,也会让厉业魔母热情地欢迎我们返回白塔。如果我们再加上那个叫马鸣的小子……我相信,这三个人会让我们受到厉业魔母盛大的欢迎,就如同我们带回了令公鬼一样。而且那个鬼笑猝也可以成为一名好初阶生,不管她是不是野人。” 银酒杯随着风之力落进裘丽恩的手里。她不情愿地放开了上清之气,她从没有失去过第一次碰触真源时的那种热情,寒潭香根本无法代替太一。 在离开白塔前她进行的苦修里,最令人难过的部分就是她没有权力碰触太一。所有那些苦修的内容都是她自己拟定的,但厉业魔母已经知道地表示,如果她不让自己经历严厉的苦修,厉业魔母会亲自给她拟定苦修内容。她毫不怀疑厉业魔母会让她承受怎样的痛苦。 “她的热情欢迎?焕文,她无端羞辱我们,只是为了让其它人知道她有这样的能力。她把我们派到这个偏远的苍蝇窝里,来会见一名比阶下十几名贵族权力更小的女王。如果她做得到,她会把我们派到葬月之海的另一边。你却还想要得到她的恩宠?” “她是丹景玉座。”焕文隔着放在上面的那张纸轻按她的信,将信纸朝这边移一点,再朝那边移一点,仿佛在组织她的思想。“保持一段时间的静默会让她知道,我们不是供她玩弄的玩赏狗,但保持静默太长时间就会被看成是反叛了。” 裘丽恩哼了一声:“荒谬!当她们返回白塔时,她们只会因为逃跑而遭受惩罚,现在她们却装扮成正式鬼子母的样子。”她的嘴唇绷紧了。那两个姑娘这样做是有罪的,那些允许她们这样做的人也是一样,其中一个姑娘竟然宣称加入了她的宗派,这就和她脱不了关系。 等到鼍龙派结束对仪景公主的处置之后,坐上锡城古国王座的一定会是个饱经磨练的年轻女子,但如果仪景公主先掌握住锡城古国王座大约会更好。不管怎样,她的训练一定要完成。裘丽恩不打算看到仪景公主浪费掉她本身的能力,无论她做了什么。 “同时不要忘记,她们也加入了那些叛徒。” “苍天啊,焕文,她们很可能只是像其它被拐出白塔的姑娘一样被顺便带回去的。你真的很在意她们是在明天还是在明年开始清扫马棚吗?”这绝对会是那些跟随叛徒的初阶生和见习使最后得到的处罚。“即使是各宗派也会耐心等待这些姑娘回到她们手中。不必担心她们会逃掉,她们很安心地留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就让我们留在厉业魔母给我们安排的位置上,继续袖手旁观吧!直到她向我们发出亲切的询问为止。” 裘丽恩没有说出她准备一直等到厉业魔母像丹景玉座一样被废黜为止。长老会肯定不会对厉业魔母的专横跋扈和胡作非为一直容忍下去。但焕文毕竟是凌日盟的,她听到这种话不会高兴的。 第一千九百二十八章 酒太甜 “我觉得,这确实不需要着急。”焕文缓缓说道,但其中反感的意味是不言自明的。 裘丽恩用另一股风之力拉来一把球腿椅,坐了上去。她要说服她的同伴,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策略。仍然是个孩子?如果依照她的意愿,厉业魔母将不会从狐仙城得到任何一个字,除非厉业魔母来乞求她。 桌上的那个女人向后弯曲起身体,直到她骨骼允许的极限。她的眼珠突出到眼眶外,喉咙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尖叫声突然变成一阵响亮而沙哑的哽咽声。她的全身开始抽搐,然后就无声地倒了下去。一双无神的眼睛大睁着,瞪着密布蛛网的地下室天花板。 用咒骂来泄愤是不理智的,否则甘松会像任何马夫一样让空气里充满了脏话,她已经不止一次希望待在身边的不是叶曼姬,而是李之仪了。被审问的人总是迫不及待地回答李之仪的问题,在他们供出全部信息之前,没有一个会死掉。当然,李之仪对这种事情总有些过于在其中,但这并不是重点。 甘松再次进行导引真气,从脏污的地板上拿起那个女人的衣服,将它们扔在那具尸体上。一根红皮带掉了下来,她用手将它拾起,扔回到衣服堆里。大约她应该试试别的手段,但皮鞭、铁钳和烙铁都是那么……脏乱不堪。“找一条巷子把这东西丢掉吧!在她喉咙上划一刀,让她看上去像是遭到抢劫的样子。她荷包里的钱你们拿走就好了。” 蹲在石墙边的两个男人交换了个眼神。从外表看,老五和老七大约是一对兄弟,他们全都有一头黑发,小珠子般的眼睛和伤疤,身上的肌肉比普通人要多出一半,但他们通常还有足够的脑子可以执行简单的命令。 “请原谅,主人,”老五犹豫地说,“但没有人会相信————” “照我的话去做!”甘松断喝一声。风之力揪住老五,让他站了起来,又将他朝石墙上丢去。他的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但这肯定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老七急忙向桌子跳过去,一边慌乱地说着:“是的,主人,听从您的命令,主人。”甘松放开老五,老五什么都没说,只是蹒跚着跑到桌边,帮老七抬起那具尸体,像垃圾一样把它搬了出去。嗯,它现在确实只是一堆垃圾了。甘松很后悔自己刚才的暴怒,让情绪失控是不理智的。不过有时这样做似乎能产生不错的效果。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对此感到惊讶。 “燕痴不会喜欢这种结果。”那两个男人离开后,叶曼姬说道。她摇头时,缀在许多根黑色细辫子上的蓝色和绿色珠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她一直留在角落的阴影里,被她的一个小阵法包覆着,让她可以不用听到那些凄厉的叫声。 甘松努力不去瞪她。如果由她自己选择,叶曼姬绝对不会成为她的同伴。叶曼姬是卿月盟的,或者说曾经属于卿月盟,大约她现在仍然是。甘松同样不认为自己因为加入了玄女派就不再是绀珠派了。卿月盟的人都太狂热了,她们在应该冷静的时候,仍然会让个人的情绪影响自己。 她想选择灼华————另一名绀珠派,但那个女人在逻辑上有一些古怪而荒谬的看法。“燕痴已经忘记了我们,叶曼姬。或者你从她那里收到了某些私人讯息?不管怎样,我相信那个隐密的地方根本是不存在的。” “燕痴说它是存在的。”叶曼姬坚定地说,但她的声音很快又变得温暖了,“一个法器、上古法宝和密炼法器的仓库,我们也能够从中分一杯羹。我们自己的法器,甘松,甚至大约还有上古法宝。她答应过我们。” “燕痴错了。”甘松看到叶曼姬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星主也只是人。知道这一点的时候,甘松也有同样的震撼,但总是有人拒绝知道这一点。星主比她们强大许多,拥有她们无法企及的知识,而且很可能已经得到了魔尊不朽的奖赏,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和争夺一张毯子的两个三江口人没有两样。 叶曼姬的惊骇很快就变成了愤怒。“这里还有其它人在搜寻,难道他们全都在寻找子虚乌有的东西吗?这些搜寻的人里有魔尊的爪牙,他们一定是其它星主派来的。如果星主们都盯着这里,你仍然认为这里一无所有吗?”叶曼姬难道不知道,如果一样东西不管怎样都找不到,那么明显的原因就是它并不存在。 甘松等待着。叶曼姬并不傻,只是对力量有些过于敬畏。甘松相信,只要耐心对待,人们自己会知道心里已经知道的事情。心智需要经过历练才能变得锐利。 叶曼姬开始来回踱步,皱起眉看着周围的尘土和蛛网,她的裙子随她的脚步沙沙作响。“这个地方全都是污秽和臭气!”她看见一只黑色的大蟑螂从墙上飞快地爬过去,打了个哆嗦。一片光晕出现在她身上,那只蟑螂在砰的一声中被压扁了。 叶曼姬带着嫌恶的表情在裙子上抹了抹手掌,仿佛刚才她并不是用上清之气将蟑螂打死的。她很容易感到反胃,幸好如果有需要的话,她还是可以控制住这个感觉。“我不会向星主报告这种失败,甘松,否则她就会让我们羡慕琼霄夫人的遭遇了,不是吗?” 甘松的身体没有颤抖,但她还是走过地下室,为自己倒了一杯李子寒潭香。李子太陈,酒太甜,不过她的手能够保持稳定。对燕痴的恐惧是非常明智的,但向恐惧屈服就不对了。大约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否则她早已该召唤她们,或者是在她们睡觉时把她们抓进夜摩自在天,质问她们为什么还没完成她的任务。但在看到她的尸体前,唯一符合逻辑的选择就是继续燕痴的任务,做好燕痴随时都会出现的准备。“倒是另有一个办法。” “如何?审问狐仙城的每一名智妇?这里有多少智妇?一百?大约两百?曜日宫中的姐妹会注意到的。” 第一千九百二十九章 上古法宝 “忘记你那个拥有上古法宝的梦吧,叶曼姬,这里没有隐密的仓库,也没有宫殿下的地下密室。” 甘松的嗓音冰冷而稳定,大约叶曼姬表现得愈激动,她就会愈加稳定,她一直都很喜欢用嗓音将整班的初阶生催眠。 “几乎所有智妇都是野人,她们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没有野人愿意被发现私藏法器,更不可能是上古法宝,而且如果她们有私藏的话,我们早就找到了。根据所有的记录,任何野人在发现某样物品与上清之气有关之后,都会立刻让自己离开它,她们害怕惹来白塔的怒火。只有那些被白塔遣返的女人似乎并没有这种畏惧,当那些女人在被遣返前接受搜身时,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藏匿了与上清之气有关,或者是她们以为与上清之气有关的物品。就我们目前已经证实的几名智妇里,钰果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四年前她被从白塔遣返时,她确实差点就偷到了一件小密炼法器。一件只能制造出花朵的幻象和瀑布的声音的没有用的东西,但那确实是一件和太一有关的物品。而且她还试图发现所有其它初阶生的秘密,结果她成功的比率非常大。如果狐仙城真的有一件法器,你认为她会在四年时间里都毫无察觉吗?更何况那是一个仓库?” “我也穿着长衫,甘松,”叶曼姬用粗暴的声音说道,“我也知道你知道的这一切。你说有别的办法,是什么办法?”真是个不用脑子的女人。 “有什么会像那个宝藏一样让燕痴感到高兴?”叶曼姬却只是盯着她,用脚板拍着地面,“湘儿,叶曼姬。燕痴没有要我们继续猎捕她,但她显然是逃到了这里,如果我们将湘儿和那个叫仪景公主的姑娘献给燕痴,即使我们丢掉了一百件上古法宝,她肯定也会原谅我们。”星主当然也会失去理智。对付既没有理智,又比你强大的人,最好是保持极度的谨慎。当然,叶曼姬并不强大。 “我们真该在她刚刚出现时就杀死她。”叶曼姬啐了一口。她晃动着双手,大踏步走来走去,地上的沙砾在她的软鞋下不停地发出咯吱声。“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的姐妹就在那座宫殿里,她们大约已经开始怀疑了,我们不希望引起她们的注意。但你忘记忽罗山了吗?还有晋城?那两个姑娘出现在哪里,灾难就随之而来。如果我们不能杀死她们,我们就应该尽量远离湘儿和仪景公主,有多远就躲多远!” “镇定,叶曼姬,镇定。”甘松安抚的语音却似乎只是让叶曼姬更加躁动不安。但甘松充满了自信,逻辑一定不能受到情绪的干扰。 这是一条偏僻、狭窄、被阴影覆盖的小巷,他坐在巷口一只倒扣的桶上,端详着拥挤街道对面的那幢房子。突然间,他发觉自己又在用手摸头了,他并没有头痛,但他的头有时候会感觉……很奇怪。在他思考那些他记不起来的事情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 用白色石膏粉刷的三层楼房,这幢房子是属于一名金匠的。现在正有两个朋友在拜访她。她告诉别人,那是她在数年前在北方旅行时遇到的朋友。她们只是刚来时被别人看到了一眼,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们。查出这些信息很容易,查出她们是鬼子母也不会多费多少力气。 一名瘦削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破旧的马甲,吹着口哨向这里走来。这家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那个年轻人在看到他时停了下来。他的长衫和他所在的地方,他沮丧地承认,还有他身上的其它东西,大约让他看起来很具诱惑力。 令公鬼伸手到衣服下面。他的手已经不再有用剑的力量和灵活了,但他携带超过三十年的那两把长匕首曾经让不止一名剑士吃惊。大约是因为他眼睛里闪烁的某些东西,那个瘦削的年轻人显然觉得还是继续吹着口哨走开来比较好。 在那幢房子旁边,通往那名金匠马厩的门打开了,两名粗壮的男人推出了一辆小车,车上堆满了土草和马粪。他们要去那里?老五和老七可不是给马厩清理粪便的人。 令公鬼决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天黑,然后再去看看是否能找到冷清羽的那个杀手。 又一次,他将双手从头上放下来。迟早他能记起来。他没有太多时间了————这一点时间就是他拥有的一切,他只能记起来这么多。 令公鬼运起阳极之力,解开他在前厅一角编织的阵法,然后举起箍银的小杯子,说道:“再来些热茶。”真龙在他的脑海深处愤怒地嘀咕着。 覆金的雕花椅被整齐地排成两列,中间是六尺宽的走道,抛光的石板地上镶着初升朝阳的黄金图案。走道尽头的高台上是一把高大的座椅,从台基到椅子都布满了雕花,而且也全都包覆着黄金。 但令公鬼盘腿坐在一块临时铺设的地毯上,地毯上用绿、金和蓝三色绣出了晋城迷舞的图案。坐在他对面的三名部族首领不会喜欢他坐在椅子上见他们,他们是另一座迷宫,需要谨慎对待。 令公鬼只穿着中衣,中衣袖子也被卷起,露出盘绕在他前臂上闪烁金属光泽的黄褐色龙纹。三名厌火族人只露出了左臂。大约他们在提醒他是谁————他也像他们一样,经历过对大多数男人都是致命的昆莫之旅。大约这种提醒是有必要的,大约。 当梅兰娜从她刚刚被封住的角落里走出来时,那三张面孔上看不到任何变化。照白骨满是褶皱的面孔仿佛是从老树上雕刻出来的,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如果他绽青色的眼睛里面如同聚集着风暴,那它们也一直都是如此,但他其实是一个脾气和缓的男人。 阴风西和一只眼的鬼何卒大约是在思考着别的事情,除了他们不眨一下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外。真龙突然安静下来,就好像他也在看着那名鬼子母,透过令公鬼的眼睛。 梅兰娜看不出年纪的面孔上表现出的情绪比部族首领们更少。她抚下浅灰色的裙子,跪到令公鬼身边,提起了茶壶,那是一只错金丝的球形白银大壶,有着老虎形状的壶足和提手,还有一只老虎盘据在壶盖上。 第一千九百三十章 压下那个声音 梅兰娜要用两只手把它提起来,即使这样,给令公鬼斟茶时,她还是有些颤抖。她的神态似乎是在说,她这么做是因为她想要这么做。但因为某种在场男人们不知道的原因,他们都觉得她的神态正在大声疾呼她是一名鬼子母。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我的允许,她们不能导引真气。”令公鬼说。部族首领们仍然保持着沉默。梅兰娜直起身,膝行到他们每个人身边。鬼何卒用手捂住茶杯,表示不用了,另外两个人则递过了茶杯,绽青色眼睛和碧色眼睛都在审视着她。他们看见了什么?他还能做些什么? 梅兰娜将沉重的茶壶放在有老虎形握柄的厚托盘上,仍然保持着跪姿说:“我还能为真龙大人做些什么?” 她的声音沉着冷静,但在令公鬼示意她回到角落里,她站起来转过身时,一双纤细的手在裙子上紧抓了一下。这大约是因为她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柯朗和丁景桓。 这两名毕月使(精确地说,景桓仍然只是士兵,是毕月使最低的阶层,他的衣领上既没有剑,也没有龙)面无表情地站在两面镶在墙上的金框高立镜之间。 那个更年轻一些的毕月使至少看上去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他将两根拇指插在剑带后面,对梅兰娜完全视而不见,对令公鬼和厌火族人似乎也没怎么注意。但仔细看去,你就会发现他那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一直没休息,仿佛随时都在期待着有意外发生。又有谁敢说不会出意外?柯朗则似乎正陷在云雾中,他不停地眨眼、皱眉,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但这些动作都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当令公鬼看着毕月使时,真龙都会发出嚎叫,不过烦扰令公鬼脑海中这个死人的并不是毕月使,而是梅兰娜。只有傻瓜才会以为狻猊和女人能够被驯服。 令公鬼焦躁地压下那个声音,让它变成模糊的嗡嗡声。真龙能够突破他的压制,但绝不会很轻松。令公鬼运起阳极之力,重新编织出防止偷听的阵法,将梅兰娜封在里面。放开真源让令公鬼感到更加焦躁,他脑子里的噪音就如同水滴落在热煤上的滋滋声,真龙遥远的疯狂与愤怒不停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梅兰娜站在那道她既无法看到,也无法感觉到的阵法后面,高昂着头,双手交叠在腰间,仿佛一条长衫正垂在她的臂弯里。从头到脚,她都是一名标准的鬼子母。 她冷冷地看着令公鬼和部族首领,那是一双亮棕色的眼睛,闪烁着些许黄色。我的姐妹并没有全部认识到我们是多么需要你,今天早晨,就在这个房间里,她这么对令公鬼说道,但我们所有发过誓的人都会服从你的一切命令,只要那不违反三誓。 当她在鬼营室的看管下来见他时,令公鬼刚刚醒来。那两个女人似乎都完全不在乎他仍然只穿着一件睡袍,并且才刚将早饭的大饼咬了一口。我有很多谈判和仲裁方面的技巧,我的姐妹们有其它的技巧,请让我们为你服务。就像我们誓言中说的那样,让我们侍奉你。我们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的能力。 采蓝一直都缩在他脑海中的一角。她又哭了,令公鬼不知道为什么她要一直哭。他禁止她出现在他身边,除非得到他的召唤,没有枪姬众的看管,她甚至不能离开房间。那些向他立誓的鬼子母昨晚都在宫里住下了,这样方便令公鬼监视她们。 但从她约缚令公鬼那一刻开始,令公鬼就感觉到了眼泪和深深的创伤。这种感觉时强时弱,但一直都是存在的。采蓝也对他说过,他需要那些发过誓的姐妹。 最后采蓝甚至是在对他尖叫了。那时她满脸通红,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从他面前跑开。她也提到过侍奉令公鬼。但令公鬼怀疑梅兰娜是否想到会做现在这种事情。大约让她穿上一身制服能帮助她理清思路? 梅兰娜在看部族首领时,部族首领们也在看着她。他们的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智者们已经告诉过你们这些鬼子母效忠于谁了。”令公鬼直言道。鬼营室也告诉令公鬼他们已经知道了,而且他们在第一次看到梅兰娜为他们斟茶并行叩拜礼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你们见到她为我们倒茶,你们见到她依照我的吩咐做事。如果你们愿意,我会让她跳一段快步舞。” 让这些厌火族人相信他并没有被拴在鬼子母手中的链条上,正是这些鬼子母现在要为他做的事。如果有必要,他会让所有鬼子母来跳快步舞。 鬼何卒调整了一下他右眼上的灰绿色眼罩,他在需要时间来思考时总会这么做,一道宽厚的伤疤穿过他的眼罩,从他的前额一直爬上光秃的头顶。当他最终开口说话时,生硬的语气并不比令公鬼好多少,“有些人说,鬼子母做事是不择手段的。” 阴风西垂下浓密的白眉毛,越过自己的长鼻子盯着茶杯。在厌火族人中,他的身高一般,大概要比令公鬼矮半拳,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很长。荒漠的热风显然吹去了厌火族人身上所有多余的赘肉,甚至更多。 阴风西的颧骨甚至显得有些锋利,而双眼则有如深陷在洞穴~里的翡翠。“我不喜欢谈论鬼子母,”他那深重、浑厚的声音和这样一张脸配在一起,每次都会让令公鬼感到惊讶,“做过的就是做过了,让智者们去对付她们吧!” “最好还是谈谈突阕狗。”照白骨的声音很温和,而和照白骨那张凶猛的面孔相比,他的声音也让令公鬼同样吃惊。“在几个月之内,顶多是半年内,每一名还是突阕的人都要死,或者是成为屈从者。”他的声音并不能表现他的心意。另外两个人点点头,鬼何卒露出渴望的微笑。 看样子,令公鬼并不能说服他们。突阕是他为了进行这次会谈而提出的原因。这件事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事,肯定不是不重要的————突阕已经制造了太多的麻烦————但对于令公鬼来说,他们和鬼子母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第一千九百三十一章 一切都改变了 现在,加上鬼幽泉的巫师山,四个部族已经靠近了猨翼之山脉。大约他们能做到照白骨所说的事情,但令公鬼身边还有既不能成为屈从者,也不能杀死的人。有些更加急迫的事情。“智者们怎么说?”令公鬼问。 片刻之间,首领们的表情变得无法捉摸。这件事鬼子母都不可能比厌火族人做得更好。上清之气吓不倒厌火族人。没有人能比死亡跑得更快,这是厌火族人的信仰。如果一名厌火族人戴上面纱,即使是一百名狂怒的鬼子母也无法让他摘下来。但是,当他们知道智者们也参加了杜麦的井的战斗时,他们受到打击的样子就像是看见太阳在黑夜中升起,月亮在白昼血红的天空中高挂。 “沙林告诉我,几乎所有智者都会和雅加矛共赴战场。”阴风西最后不情愿地说道。沙林是从聚居地红泉随他而来的智者,或者用“随”这个字眼形容智者并不正确,不管怎样,大多数蒲犁、精绝部和西夜部智者都会与战士们一同前往北方。“突阕智者们可以……由智者们去处理。”阴风西的嘴唇嫌恶地扭曲起来。 “一切都改变了。”照白骨的声音甚至比他平时更显柔和。他相信这一点,但肯定不想这样。智者们参与战争,这亵渎了与楼兰一样古老的传统。 鬼何卒用显得过于谨慎的动作放下茶杯。“珂荔珲希望在梦醒之前再见到嘉珥,我也是。”像沙达奇和鬼玄元一样,他有两名老婆,其它部族首领大多只有一名老婆,鬼幽泉则是个鳏夫。不过没有老婆的情况对部族首领一般都不会持续很久,即使首领自己不关心此事,智者们也会为他找一名配偶。“我们之中还能有人看见三绝之地的太阳升起吗?” “希望你们都能看到。”令公鬼缓缓地说。 如同破碎大地的犁,他将破碎众生的姓名,一切都将湮没在他眼中的火焰里。战争的号角将伴随着他的脚步,大鬼鸮将在他的声音中掠食,他将戴上剑之冠冕。 除了对于魔尊可能的胜利以外,真龙预言没有给凡人任何希望。而厌火族人的昆莫预言则说他会毁灭厌火族人,因为他,荒季在各部族中蔓延,古老的传统被彻底遗弃。 即使没有这些鬼子母,如果一些首领开始思考追随令公鬼是否正确,令公鬼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不管他的手臂上是不是有龙纹。“希望能这样。” “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阴凉,令公鬼。”阴风西说。 首领们离开后,令公鬼仍然坐在原地,盯着手中的茶杯,紧皱眉头,但他在深褐色的茶水中找不到任何答案。最后,他将茶杯放在托盘旁边,放下了两侧的衣袖。 梅兰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仿佛是要把他的想法揪出来。她似乎也有一点不耐烦了,令公鬼曾经命令她一直站在角落里,除非是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很显然,她肯定认为既然首领们已经离开,她没理由还停留在角落里了。她要走出来,查清楚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你们认为他们相信我是鬼子母操控的傀儡吗?”令公鬼问。 年轻的景桓愣了一下,实际上,他比令公鬼还要大一点,但他看上去就像比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的小子。他瞥了梅兰娜一眼,仿佛鬼子母才有答案,然后他的肩膀不安地颤动了一下,“我……不知道,真龙大人。” 柯朗眨眨眼,停止喃喃自语,他侧过头,鸟一样的眼睛侧瞥着令公鬼。“这有什么关系?她们听话不就行了?” “这有关系。”令公鬼说。柯朗耸耸肩,景桓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似乎也不知道。但令公鬼觉得景桓大约能够知道他的意思。 各种地图散乱地铺在王座后面的石地板上,令公鬼用靴尖踢了踢它们。他竟然得同时看管这么多地方。雨师城北部和那片被称作弑亲者之匕的高山、雨师城以及周围地区、云梦泽和通往毋极海的涿鹿平原、嘉荣城和周围的村镇、海丹和奇肱国的一部分。 各种行动和势力混杂在他的脑海里。真龙在遥远的地方狂笑,呻吟、虚弱地吼叫着要杀死毕月使,杀死弃光魔使,杀死自己。采蓝停止了哭泣,正用一丝微弱的愤怒试图赶走心中的苦痛。 令公鬼用双手紧抓住头发,用力压紧额角。他的脑海中只有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已经不记得了。 其中一扇高大的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一名守在走廊里的枪姬众。鬼靖英有着一头鲜艳的橘红色头发和永远带着笑容的双唇,虽然同样是厌火族人,但她的身材确实可以说是丰腴,至少从枪姬众的角度看是这样的。 “夜娇靡和秋桑希望能见到朅盘陀王。”她用正式的语调说道。她的声音在念出第一个名字时友善又热情,到第二个名字时则显得冰冷刻板,不过她唇角的笑容并没有受到影响。 令公鬼叹了口气,开口想叫她们进来,但夜娇靡并没有等待。她像一阵旋风般冲进屋里。秋桑紧跟在她身后,看上去比她要平静一些。看到柯朗和景桓时,那名鬼子母露出戒备的神态,而当她看见站在角落里的梅兰娜,似乎又有些好奇。夜娇靡的脸上则没有这么多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真龙大人?”她亮出今天早晨送到她那里的信,大步走到令公鬼面前,将信纸在他鼻子下用力摇晃。“为什么我要返回占西?我以您的名义将这里治理得很好,这您知道的。我没能阻止羌活戴上冠冕,但我至少阻止了她更改您的律法。为什么我要被遣走?为什么只是以书信的方式通知我?而不是当面告诉我?只是一封信!感谢我的服务,然后像解雇一名税吏一样赶走我!” 虽然在盛怒之中,占西留候仍然是令公鬼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之一。黑发在她的肩头化作光泽闪烁的波浪,艳丽无俦的脸庞能让瞎子睁开眼睛,男人们都会淹死在她那双黑眸里,毫无抵抗的能力。 今天,她穿着闪亮的银色丝裙,轻薄贴身,更像是与爱人幽会时穿的衣服,领口只要再低一根头发的宽度,她就绝不能在公众场合穿这件衣服了。 第一千九百三十二章 轻柔的哼声 不过令公鬼怀疑即使是那样,她仍然会把它穿出来。令公鬼在写这封信时,告诉自己利用信件是因为现在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没时间和夜娇靡争论。而事实是,他有点喜欢见到她,以至于他开始觉得……这不该算是错误,但也差不多了。 夜娇靡一出现,真龙的咆哮就变成轻柔的哼声,他在赞赏一名女人时总是会这样。突然间,令公鬼意识到自己正在揉着耳垂,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恐。他凭直觉知道这是真龙的另一个习惯,就像他那种轻哼一样。 令公鬼用力将手放到身侧,但片刻之间,那只手又想回到他的耳边。玩命一搏吧,这是我的身体!他在心中发出一阵怒吼。我的!真龙的轻哼在惊讶和困惑中停止了。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这个死人逃回到了令公鬼脑海中最深的阴影里。 令公鬼的沉默产生了效果。夜娇靡放下信纸,怒气也减弱了一点。她紧盯着令公鬼,吐出一口气,让令公鬼的面颊也感觉到了热度。“真龙大人————” “你知道是为什么。”令公鬼打断了她的话。直视她的眼睛并不容易。奇怪的是,他此刻很希望紫苏也在这里。这非常奇怪。紫苏观察幻象的能力现在帮不了他。“当你今天早晨从讨海人船上回来时,码头上有一个人在等你,他还拿着一把刀。” 夜娇靡轻蔑地一扬头:“他还没走到我身边三步以内,有十二名翼卫队和黑魆将军陪着我。”率领翼卫队前往断坡的井的是刑奔雷,黑魆则是全体翼卫队的统帅。除了被刑奔雷带回来的人以外,夜娇靡还有另外八百名翼卫队护卫。“你认为我会被一个小偷吓破胆?” “别傻了!”令公鬼咆哮道,“一名小偷?你就要用十二名士兵保护你?”她的脸颊变成了红色。是的,她知道,令公鬼没有给她反对、辩解,或是做其它任何傻事的机会。“崔戍告诉我,他已经在宫中听到人们悄声议论,说你背叛了羌活,那些曾经支持她的人大约会在我面前战战兢兢,但他们会用匕首让你付出代价的。”根据崔戍的说法,同样要付出代价的还有小丹,这也是要小心的。“但他们不会有机会,因为你要回占西了,崔戍会取代你在这里的位置,直到仪景公主得到太阳王座。” 夜娇靡打了个哆嗦,如同令公鬼从她头顶浇下了一桶冷水,眼睛猛地睁大了。当夜娇靡不再害怕令公鬼时,令公鬼曾经感到很高兴,但现在,他对这一点不那么确定了。 夜娇靡张开口,眼看就要爆发了,秋桑却在这时碰了碰她的手臂。夜娇靡猛地转过头。她们对视良久,夜娇靡又打了个哆嗦,平静了下来。她用力地抚平裙子,挺起肩膀。令公鬼急忙将目光转向一旁。 梅兰娜开始在那道阵法后面来回走动。令公鬼怀疑她曾经跨过了界限,只是立刻又退了回去————现在她正踩在那道阵法的边缘上,虽然那肯定是她不可能察觉到的阵法。 令公鬼向她转过头去时,她立刻退回到几乎贴住墙壁的位置。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令公鬼,从她的表情来看,如果能让她听到现在令公鬼所说的话,她宁可为令公鬼斟十年茶。 “真龙大人,”夜娇靡微笑着说,“这里还有雕题的问题。”她的声音如同温软的蜂蜜,嘴唇的曲线可以让一块石头燃烧出接吻的欲望。“通天巫黳熏在她的船上被忽视了这么久,所以非常不高兴。我已经去拜访过她几次,我可以抚平她的情绪,让我们与讨海人的合作变得更加容易,这点崔戍大人是很难做到的。我相信,不管真龙预言是怎样说讨海人的,他们对您十分重要。您在他们的预言中似乎也是至关重要的,只是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对外人多说这件事。” 令公鬼愣了一下。为什么她要努力为自己争取这个困难的干活,她不但得不到雨师城人的感谢,现在甚至还有人想要杀死她。她是一名统治者,习惯于对付统治者和他们的使者,但不善于防备藏在暗中的流氓和匕首。不管是不是温软的蜂蜜,这并不代表她渴望留在令公鬼身边。她曾经……嗯,曾经试图向他献过身,但那是因为占西是个小国,夜娇靡不得不像男人用剑一样使用自己的美丽,以保护自己的国家不被她强大的邻居晋城给吞并,而现在,占西的命运已经落在令公鬼手中。 “夜娇靡,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保证占西是你的,我会写下一切————”血液冲进令公鬼的头脑。他的舌头冻住了。真龙发出一阵阵狂笑。知道这种危险却仍然不害怕的女人————只有疯子才会抛弃这样的珍宝。 “保证。”愉悦中混入一丝凄冷,然后又是一股怒意。秋桑扯着夜娇靡的袖子,但她完全没在意那个鬼子母。“在我拿着你的保证待在占西时,会有其它人为你服务。他们会向你要求回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光彩耀人,而我的努力只会变得陈旧,被丢弃,被遗忘。如果段干木大君将云梦泽献给您,要求得到占西作为回报,您会怎样说?如果他给您三江口、黑齿国,和直到葬月之海的一切土地呢?” “那么如果你虽然离开,但还会继续为我服务呢?”令公鬼平静地问,“你会从我眼前离开,但不会离开我的脑子。” 真龙又笑了,那种笑声几乎让令公鬼红了脸。他喜欢看夜娇靡,但有时真龙所想的…… 夜娇靡用顽固的双眼盯着他,令公鬼能看出秋桑正在谨慎地选择着问题,却不知道她到底想要问什么。 鬼靖英再次打开了门。“一名鬼子母来见朅盘陀王了,”她的声音冰冷却又带着疑惑,“她的名字是谢惠连。”一名光彩耀人的女子紧随她身后走进屋里,她的铁灰色头发在头顶上盘成一个发髻,上面垂挂着一些黄金小饰品。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几乎同时发生了。 “我以为你死了。”秋桑倒抽了一口气,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梅兰娜从阵法里冲出来,伸开双臂。“不,谢惠连!”她尖叫着,“你绝不能伤害他!绝对不能!” 第一千九百三十三章 杀戮与死亡 令公鬼感到皮肤传来一阵刺麻,这代表着房里的某个女人运起了太一,大约还不止一个人。他以迅捷的动作离开夜娇靡,抓住了真源,让阳极之力猛地灌入体内,同时也感觉到毕月使体内充满了阳极之力。 柯朗扭曲着面孔逐一瞪向那些鬼子母。尽管已经拥有了上清之气,景桓还是用两只手握紧剑柄,摆出虎豹踞树的姿势,做好了随时拔剑出鞘的准备。真龙嚎叫着杀戮与死亡,要杀死她们所有人,现在就杀死她们。 鬼靖英戴上了面纱,喊了一声,十二名枪姬众突然出现在房里,全都戴着面纱,擎起了短矛。夜娇靡瞪大了眼睛,仿佛她身边所有人都疯了。 而这一切的肇因,谢惠连,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看着那些枪姬众,摇了摇头,挂在她发髻上的黄金星星、月亮和飞鸟也随之来回轻轻晃动。 “想要在北海丹培育真正的优婆罗花几乎就等于死亡,秋桑,”她冷冷地说,“但那里并不是坟墓。哎哟,镇静,梅兰娜,不要吓到什么人,你在脱掉初阶生白袍后应该要稳重一些了。” 梅兰娜的嘴唇张开又闭上,露出羞窘的模样。那种刺麻感也突然消失了,但令公鬼没有放开阳极之力,毕月使们也没有。 “你是谁?”他问道,“属于哪个宗派?”凌日盟,这是根据梅兰娜的反应做出的判断,但一名凌日盟鬼子母竟然这样孤身走进来,这可得要有寻死的勇气。“你想干什么?” 谢惠连的目光并没有在令公鬼身上停留很久,她也没有回答令公鬼。梅兰娜又张开嘴唇,但那名灰发女人看着她,挑起一侧眉弓,梅兰娜立刻红着脸低垂下眼睛。秋桑一直在盯着这名女人,就像是在盯着一个鬼魂,或者是一个巨人。 谢惠连一言不发地朝两名毕月使走去,深绿色的骑裙随着她的步伐扫过地板。令公鬼觉得这个女人肯定一直都在用这种流畅而连续的步伐走路,优雅、不浪费任何时间、不允许任何人阻挡她的道路。 柯朗上下打量着她,发出一阵冷笑。虽然直视着柯朗的面孔,她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一阵冷笑;随后她也丝毫没有注意景桓握剑的双手,却用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左右挪动了两下,景桓才来得及将头转回来。 “多么可爱的眼睛。”她喃喃地说道。景桓不确定地眨眨眼。柯朗的冷笑消失了,与他现在脸上的凶恶笑容相比,那一阵冷笑就像是快乐的傻笑。 “什么都不要做。”令公鬼喝了一声。柯朗恼恨地看了令公鬼一眼,才带着阴郁的神色将一只拳头放在胸前,行了个毕月使的军礼。“你到这里要干什么,谢惠连?”令公鬼继续说道,“饶不了你,看着我!” 谢惠连只是转过了头:“那么你就是令公鬼了,转生真龙,我本以为即使是纯熙夫人那样的孩子也能教会你一些礼仪的。” 鬼靖英将右手的短矛收到左手的小盾后面,向其它枪姬众打着手语。这次总算没有枪姬众露出笑容。令公鬼确信,这一次的手语总算不是在开他的玩笑。“别紧张,鬼靖英,”令公鬼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不要紧张。” 谢惠连对这一切都没有注意,她微笑着转向夜娇靡:“那么这位就是夜娇靡了,秋桑,她比我听说的更美丽。”她低下头,行了个叩拜礼,一个相当深的叩拜礼,但其中没有任何谦恭之意,只是个礼节。“占西留候,我必须和这个年轻男人谈一谈,而且我要留下您的资政。我听说您在这里有许多事务,我无意耽搁您的干活。”一个清晰的逐客令,就差她亲自为夜娇靡把房门拉开了。 夜娇靡优雅地点点头,然后她毫无滞涩地转向令公鬼,展开裙子,行了个深深的叩拜礼。她的衣服很轻薄,以至于让令公鬼开始担心她起身时,会不会变得衣衫褴褛。“真龙大人,”她以悠扬庄重的语调说道,“请允许我告退。” 令公鬼用有些生硬的动作向她打恭回礼。“当然可以,小姐,听您吩咐。”他伸出一只手,要牵夜娇靡站起来。“希望您能考虑我的建议。” “真龙大人,我会依照您的意思为您服务,无论在什么地方,您要我去做什么。”她的声音又变得愉悦亲切,令公鬼觉得这是谢惠连为他带来的好处。夜娇靡的脸上没有任何轻浮,只有坚决的意愿。“不要忘记黳熏。”她又悄声说了一句。 当房门在夜娇靡身后被关上时,谢惠连说:“看到孩子们的游戏总是让人感到愉快,是不是,梅兰娜?” 梅兰娜圆睁着眼睛,在令公鬼和那名灰发鬼子母之间来回转着头。秋桑似乎全凭意志在支撑着自己继续直立着。 大多数枪姬众都跟随夜娇靡出去了,枪姬众们显然已经确信这里不会出现暴力。不过鬼靖英和另外两名枪姬众还守在门边,也仍然戴着面纱,大约是每一名枪姬众正在检视每一名鬼子母。柯朗似乎也认为危险过去了,他靠在墙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双臂抱在胸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两只眼睛盯住了鬼子母。 景桓带着疑问的神情朝令公鬼皱起眉,但令公鬼只是摇了摇头。这个女人是故意要激怒他。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激怒一个能轻松地遏绝她,或是杀死她的男人?而她自己应该很清楚这一点。真龙也在嘀咕同一件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令公鬼走上高台,从王座上拿起真龙令牌,坐了下去。他在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这个女人不会得逞的。 “非常华丽,你说不是吗?”谢惠连一边对秋桑说着,一边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在镶嵌进墙壁的镜子上方,有一圈将近两尺宽的黄金墙围。“不知道在奢侈方面,雨师城人和晋城人谁做得更过分,但他们肯定都能让狐仙城人脸红,甚至让匠民脸红。这是茶盘吗?我倒是想喝些茶,只要茶是新沏的,水是热的。” 第一千九百三十四章 我没有疯 令公鬼导引真气上清之气,托起茶盘,将它向那三个女人送过去。他觉得这个金属盘子仿佛也会被阳极之力中的污染腐蚀。 梅兰娜送茶来时带来了额外的茶杯,因此现在茶盘里仍然有四只未用过的茶杯。令公鬼倒满了其中三只,放下茶壶,等待着。茶盘被阳极之力支撑着飘浮在半空中。 这三个女人在外表上截然不同,她们的反应也截然不同。秋桑看着那只茶盘,仿佛在看着一条蜷曲的毒蛇,她微一摇头,向后退了一小步。梅兰娜深吸一口气,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拿起了一杯茶。知道一个男人能导引真气和被迫观看这种导引真气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惠连却轻松地拿起茶杯,带着愉悦的微笑吹去上面的热气。她不知道是房里三个男人之中的哪一个倒的茶,但她从茶杯后面直视着将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令公鬼。“真是个好孩子,”她说道。戴面纱的枪姬众们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 令公鬼打了个哆嗦。不,她不能激怒他,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个女人就是要做到这一点,她不会成功的!“我再问一次,”令公鬼直起身体,他的声音是冰冷的,但他心中比最热的阳极之力之火更热,“你想干什么?回答我,或者离开,门或窗子任你选。” 梅兰娜又流露出想说话的样子,谢惠连再次制止了她。这一次,谢惠连的目光没有离开令公鬼,只是向梅兰娜打了一个严厉的手势。 “来看你。”她平静地说,“我是鼍龙派,不是凌日盟,但我比任何其它在世的姐妹更早戴上披巾,任何四名凌日盟所见过的能导引真气的男人加在一起也没有我见过的多。我没有猎捕他们,这你知道,但我见识过那些人。”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女人在谈论她一生中在市场上的经历。“有些人一直挣扎着,直到痛苦的结束,即使在被屏障、被束缚之后,他们仍然踢蹬着、尖叫着;有些人则是哭泣着哀求,愿意献出黄金,或是其它任何东西,只要不被带往嘉荣城,他们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魂魄。但也有一些人会因为安心而落泪,他们像羔羊一样驯顺,感激自己终于能够摆脱它。苍天的真实啊,他们最终全都会哭泣。到最后,除了眼泪之外,他们都变得一无所有。” 令公鬼心中的焦热变成怒火喷发出来。托盘和茶壶被甩过去,砸碎了一面镜子,然后伴随着一片琉璃雨点落在地上。半瘪的茶壶泼了一地热茶,撞弯的托盘在地面滑行了一段距离,除了谢惠连之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令公鬼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紧握着真龙令牌的手指关节都痛了。 “你是要吓唬我吗?”他咆哮道,“你以为我会求饶?或是感激?哭泣?鬼子母,我合起双掌就能把你压碎。”他的另一只手愤怒地挥舞着。“梅兰娜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而只有上天知道我为什么不会这样做。” 那个女人从容不迫地看着破烂的茶具。“现在你知道了,”她说道,她的语气像刚才一样平静,“我知道你的未来,你的现在。苍天从不曾怜悯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有些知道这一点的人认为苍天抛弃了那些男人,我不这样想。你开始听到声音了吗?还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令公鬼缓缓地问。他能感觉到真龙也在听。 那种刺麻感又出现在他的皮肤上,他差点又要开始导引真气。他只是看到茶壶从地面浮起,飘向谢惠连,在谢惠连面前缓缓转动。这名鬼子母一边端详着茶壶,一边说道:“有些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会从听到声音开始。”她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着,朝那个被砸扁的金银球体紧皱双眉,“这是疯狂的一部分,声音会劝说他们,告诉他们要去做什么。”那只茶壶轻轻落到她脚边的地面上。“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 令令公鬼惊讶的是,柯朗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甚至连肩膀也随之抖动起来。景桓舔了舔嘴唇,刚才他大约并不害怕这个女人,但现在他紧盯着她,仿佛是盯着一只蝎子。 “提问的是我,”令公鬼坚定地说,“你似乎忘记了这点。我是转生真龙。”你是真实的,不是吗?让他奇怪的是,没有声音回答他。真龙?有时候那个人不会回答,但鬼子母总是会引他出来。真龙?他没有疯。那个声音是真实的,却非出自想象。不是疯狂。他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但这对他并没有帮助。 谢惠连叹了口气:“年轻人,你还不知道该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也不知道前方的道路上有什么,你似乎是有些太紧张了。大约等你安定一些后,我们能好好谈谈,现在你能让我将梅兰娜和秋桑带走一会儿吗?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们了。” 令公鬼只是张着嘴看着她。这个女人毫无预兆地走进来,冒犯他,威胁他,轻松地宣布知道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而现在,她又想丢下他,与梅兰娜和秋桑去谈话了?她疯了吗?真龙仍然没有给他任何回答。那个人是真的。是真的! “走吧!”令公鬼说道,“离开这里……”他没有疯。“你们所有人,出去!出去!” 柯朗对着令公鬼眨眨眼,侧过了脑袋,然后又耸耸肩,向门口走去。谢惠连还是带着那种微笑,让令公鬼以为她又要说他是好孩子了,然后她带着梅兰娜和秋桑向枪姬众走去。那些枪姬众已经放下面纱,但是都担忧地皱紧了眉头。景桓也在看着令公鬼,犹豫着,直到令公鬼用力打了个手势。 最后,他们全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令公鬼痉挛地掷出真龙令牌。那根短枪戳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颤动不止。 “我没有疯。” 他对空旷的房间说道。真龙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如果没有那个死人的声音,他将永远也无法逃脱羽涅的箱子。他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前就已经开始使用上清之气了。他自己摸索出了召唤闪电和火焰的方法。他也自己造出了一种特殊的物质构造,杀死了几百名黑水修罗。 第一千九百三十五章 只是个梦 但大约那也是真龙做的,就像那些爬上李子树的记忆,那些进入使者殿堂的记忆,以及其它许多悄然进入令公鬼脑海中的记忆。 大约这些记忆全都是他的幻想,疯狂的意识中疯狂的梦,就像那个声音一样。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在踱步,他不能停下来,他必须不停地活动,否则痉挛的肌肉就会从他的骨骼上剥离而去。“我没有疯,”他喘息着。现在还没有。“我不是……”开门的声音让他猛然转过身,心中期待着紫苏的出现。 站在门口的还是鬼靖英,一名穿深蓝色衣服的矮壮女人仿佛完全是被她撑起来的。那个女人的头发大多已经变成了灰色,面孔生硬鲁钝,但是相当憔悴,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红了。 令公鬼想命令她们离开,让他一个人待着。他真的是一个人吗?真龙只是个梦?只要她们离开他……这名矮壮女人叫林佳树,是他在雨师城建立的学舍校长,一个非常实际的女人,实际到很可能根本不相信上清之气的存在,因为她既没有见过它,也没有接触过它。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令公鬼努力让自己看着她。不管是不是疯了,是不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甚至是那些最小的事情也没有人能够代替。责任重过高山。“出什么事了?”他用力所能及的最温和的口吻问道。 林佳树突然哭了起来,她蹒跚着跑到令公鬼面前,伏倒在令公鬼的胸膛上。当她能够清楚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令公鬼也有了想哭的冲动。 梅兰娜跟在谢惠连身后,不过她并不敢太靠近这位姐妹。有上百个问题几乎要从梅兰娜的嘴里蹦出来,但谢惠连不是那种能随便被拉住袖子的人。该和谁说话,什么时候说话,这全由谢惠连一个人决定。秋桑也保持着沉默。她们两个就这样跟随谢惠连走过一条条走廊和阶梯,先是抛光的大理石,然后是普通的暗色石头。 梅兰娜与她的无为派姐妹交换了个眼神,瞬间感到一阵苦闷。她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女人,但秋桑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坚强的神情,就像一个姑娘正要去见初阶生导师时那样,充满了想鼓起勇气的决心。但她们已经不是初阶生,更不是小孩子了。她张开嘴,又闭上。前方那个悬挂着月亮、星星、鸟和鱼的灰色发髻,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谢惠连就是……谢惠连。 梅兰娜以前见过她一次,虽然那次只是单方面听她讲话。那时梅兰娜还只是一名初阶生。所有宗派的姐妹都来拜访谢惠连,她们流露出的敬畏之情是显而易见的。谢惠连曾经是被用来评判所有新初阶生的标准,在仪景公主之前,梅兰娜不知道还有哪个初阶生能及得上这个标准,更遑论超越它了。 在很多方面,谢惠连这样的鬼子母都是千年来独一无二的。梅兰娜从未听说过有人拒绝成为宗派守护者,但她听说谢惠连曾经拒绝过姐妹们的推选,而且至少拒绝过两次,据说她也拒绝了成为鼍龙派的首脑。 还有传闻说,当长老会打算推举谢惠连成为丹景玉座时,她立刻从白塔消失了十年之久。除非有必要,否则她平时也不会在白塔多逗留一天。但不断会有关于谢惠连的讯息传到白塔,那些故事让许多姐妹瞠目结舌;其中的危险让许多梦想得到长衫的姑娘不寒而栗。她是鬼子母中的传奇。 当谢惠连宣布退休,彻底离开世事纷争时,梅兰娜已经戴上长衫超过二十五年了。又过了二十五年,楼兰战争爆发,那时所有人都认为谢惠连早已经死了。 但是当那场战争进行到第三个月时,谢惠连重新出现,那时跟随她的两名护法早已人老齿疏,但仍刚硬如铁。有人说谢惠连一生中拥有过的护法比大多数姐妹穿过的鞋子还多。厌火族人从嘉荣城撤退后,她又一次退休了。有人甚至相当认真地传说着,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冒险的火星,谢惠连就永远不会死。 这当然是初阶生们的胡说。梅兰娜坚定地提醒自己,即使是我们,最终也会死亡。但谢惠连就是谢惠连。如果她不是在令公鬼被虏获后才来到城里的鬼子母之一,太阳就不会在今晚落下了。梅兰娜伸手想调整一下长衫时,才意识到长衫还挂在自己的房里。这太荒谬了,她不需要提醒自己是谁。如果面前的不是谢惠连…… 两名智者站在走廊的一处十字路口上,看着她们走过。暗色头巾下,她们以冰冷的浅色眼睛盯着这些鬼子母。她们是鬼婆四和丽恩,两个人都能导引真气,而且力量相当强大。 如果她们在小的时候就来到白塔,可能已经晋升到很高的位置了。谢惠连径自走了过去,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两名脸色阴沉的野人。但秋桑却没有对她们视而不见,她皱起眉,低声说了些什么,细辫子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了晃。梅兰娜的眼睛则一直盯着地板。 毫无疑问,现在梅兰娜必须向谢惠连解释昨晚在她和其它人被带进宫之前与智者们达成的……妥协。秋桑并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参与其中。梅兰娜也不能指望之桃和连翘,或是其它能让她推卸责任的人会出面帮她。 这应该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妥协,大约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但梅兰娜非常怀疑谢惠连是否能知道这点。她真希望自己不是那个说服谢惠连的人。大约为那些该诅咒的男人们斟一个月的茶也要比这个更好。 她希望自己不曾对年轻的令公鬼说过那么多事情。她知道令公鬼为什么要让她奉茶,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情有所好转,令公鬼早已经封杀了任何能让她从这件事上获得优势的机会。 梅兰娜宁可认为自己是陷进了缘起的漩涡里,也不愿相信自己不过是因为一看见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如同两颗绽青色的宝石————就使得她心中泛起纯粹的恐惧,口中也开始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但不管怎样,她已经把所有优势都放在托盘里,奉给了令公鬼。 她希望…… 第一千九百三十六章 别无选择 希望是小孩子的奢想。 梅兰娜曾经协商制定过无数的条款,其中有许多都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她结束过三场战争,预先制止的战争更是超过二十场。她会见过许多国主和将军,让他们看清了轻重损益。 即使这样……只要下一个墙角站的是问兰,或是傲痴,或是元香,那么令公鬼无论让她做多久的女仆,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当梅兰娜意识到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时,她真希望自己能眨眨眼睛,然后发现自从离开独狐陈后的这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让梅兰娜惊讶的是,谢惠连直接将她们带到了鬼去疫和苍术夫人居住的小房间,这个房间在宫殿深处仆人居住区内。它只有一扇窗户,开在墙上很高的地方,但窗台却和外面庭院里的石砌路面等高。 从窗口透进了一点阳光,但房里还是很昏暗。墙壁上粉刷的黄色石膏已经有了许多裂缝,挂钩上挂着披风、鞍囊和几件衣服。未经缀饰的木地板上有多处刮伤————虽然为了掩饰这些伤痕,地板经过了重新打磨。 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破烂的小圆桌,另一角是一个同样破烂的盥洗架和有缺口的脸盆与水罐。梅兰娜看了房里的小床一眼,这张床看上去并不比她被迫与问兰和傲痴合用的那张床窄多少。她们的房间和这个房间只隔两扇门。 她们的房间的长宽与这个房间比起来大约还要多出三四尺,但也绝不够三个人共享。那些被视作囚徒羁押在厌火族人帐篷中的姐妹们,大约住得比她们还要舒服些。 梅兰娜没有看见鬼去疫和苍术夫人,但戴妮澜在屋里。她是一名圆胖、白皙的女人。她的黑色长发间系着一条白银细链,将一块圆形的石榴石垂挂在额前。她的暗色雨师城长裙在胸前绣有四根细窄的有色纹饰,裙摆上有代表她所属宗派的白色条纹。 戴妮澜是一个小贵族的次女,她总是让梅兰娜想到球胸鸽————一种嗉囊异常膨大的家鸽。当谢惠连走进来时,戴妮澜立刻期待地站了起来。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或者说,是一张有靠背的凳子。谢惠连坐上去,叹了口气:“请给我倒些茶,才喝两口那小子倒的茶,我都能用我的舌头去垫鞋底了。” 太一的光晕立刻包围了戴妮澜,不过不算是很亮的光晕。一只有凹痕的锡茶壶从桌上升了起来,火之力的能流开始加热壶中的水。戴妮澜打开一只箍铜的茶盒。 梅兰娜别无选择,只好坐到床上。她一边在粗硬的床垫上调整着裙摆和坐姿,一边竭力整理自己的思绪。现在大约和她以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谈判同样重要。过了一会儿,秋桑和她一起挨在毯子边。 “梅兰娜,既然你们在这里,我应该可以断言,”谢惠连突然说道,“那些关于那个小子已经向厉业魔母屈服的谣言是假的。不要那么吃惊,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她说出最后一个词时,语气里充满了厌恶,听起来就像是出自军人口中的咒骂。“还有你,秋桑?” “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向夜娇靡提供建议,而实际情况是,她根本就忽视了我的建议,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骆驼城女人高昂起头,声音很有信心,但她也在不停地揉搓着拇指。如果她一直都是如此容易暴露自己的情绪,那么她是不可能在谈判桌上有任何表现的。“至于其它,”她谨慎地说,“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真是明智的决定,”谢惠连喃喃地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转向梅兰娜,“看来在最近几年里,有太多姐妹忘记使用自己的大脑和判断力了。鬼子母们曾经能够在平静的思考后再做出决定,在那个时候,白塔总是她们所考虑的第一位。记住小丹景玉座和令公鬼搅在一起的下场,秋桑,太靠近炉火,肯定会被烧伤。” 梅兰娜抬起下巴,想舒缓一下紧绷的脖子,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急忙制止自己。谢惠连的地位并没有比她崇高那么多;她不过比其它姐妹都要高出一些。“我能否问一下……”这样说显得很没自信,但如果停下来重新开始只会更糟糕,“你的目的是什么,谢惠连?”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仪态更庄重一些。“很显然,你一直在……保持中立。为什么你会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决定来……会见……令公鬼?你刚才……对待他的方式……并不符合外交策略。” “你就差直接甩他一耳光了。”秋桑说。梅兰娜的脸红了。和梅兰娜相比,秋桑现在的情势理应比她更羞窘,但她的表现显然比梅兰娜更加从容。 谢惠连以怜悯的方式摇摇头。“如果你想看出一个男人是如何塑造出来的,那么就从一个他想不到的地方去推动他。我觉得,那个小子是块很好的金属,但想铸冶他绝不会是件简单的干活。” 她将指尖搭在一起,越过它们看着对面的墙壁,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他的怒火足以烧毁世界,而他对于这股怒火的控制仅仅悬于一发。如果将他推得太远,让他失去平衡……呸!令公鬼不像成少卿或萧子良那么强硬,但恐怕和他相处要更加困难百倍。”听到这三个名字被放在一起,梅兰娜立刻有一种瞠目结舌的感觉。 “你也见过成少卿和萧子良?”秋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听说萧子良正在追随令公鬼。”梅兰娜努力咽下一个松了口气的叹息。断坡的井的传闻还没来得及传播出去,但它们是不可能被控制住的。 “我也有耳朵能听到谣言,秋桑。”谢惠连尖刻地说,“虽然在听说那两个人的事迹后,我倒很希望从来没听到过。如果是那样,我的一切努力都要重新来过了。其它人的也是一样,不过我比较关心我的那部分。而且这里还有那些穿黑衣服的,那些毕月使。” 她从戴妮澜手中接过一只茶杯,向她报以温暖的微笑,并低声向她致谢。 第一千九百三十七章 变成一堆废渣 那名圆脸的绀珠派姐妹似乎是准备要行叩拜礼了,但她只是退到角落里,将双手交叠在一起。她的初阶生和见习使阶段比起任何姐妹都来得久,她曾经差一点就被遣返回家,而她得到戒指和长衫也很勉强。戴妮澜在其它姐妹面前总是非常谦逊。 吸着茶杯上方的蒸气,谢惠连忽然用闲聊般的愉快语气说道:“实际上,真正跑到我门槛上来的是成少卿,他让我因此离开了我的枸骨。呸!就算是一群绵羊的打斗也能把我从那些苍天诅咒的植物旁边引开。如果你用了上清之气,却让每根枸骨枝上长出一万根刺……呸!我甚至考虑去立下弯月夔牛角探宝者誓言。当然,朝参内廷不会允许的。嗯,追捕成少卿的那几个月,我确实过得不错,但当我真的抓住他,将他押往嘉荣城时,那和种枸骨一样无趣。我绕了些路,想看看能找到些什么,大约能找到一个新护法。不过这对成少卿来说既不公平,也太迟了。这时我听说了萧子良,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滕州策马飞奔。没有什么能比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更让人兴奋了。”她的声音和目光突然变得严厉。“你们之中是不是有人参与了那个……邪恶的……就在楼兰战争之后?” 梅兰娜不禁流露出困惑的眼神,谢惠连的眼睛让她仿佛看到了断头台和刽子手的斧刃。“什么邪恶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而谢惠连的目光让秋桑差点从床上跌下来。“楼兰战争?”她有些喘息地稳定着自己,“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努力让大联盟不仅是一个名字。” 梅兰娜饶富兴致地看着秋桑。有许多无为派姐妹在楼兰战争后从一个都城赶往另一个都城,徒劳地想要维持住对抗厌火族人的联盟。不过梅兰娜从来不知道秋桑也是这些无为派鬼子母之一。那么秋桑就不可能是这么差劲的谈判人。 “我也一样。”梅兰娜说道。她尽力维持着庄重的神情。自从离开玄都来找令公鬼时起,她就没有多少尊严了,仅存的这一点尊严绝对不能丢弃。她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你所说的邪恶是指什么?谢惠连?” 那名灰发女人只是简单地一挥手,就好像她从没说过那个词一样。 片刻之间,梅兰娜怀疑谢惠连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她还没听说过有姐妹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大多数姐妹在余生将尽时都会选择隐退,远离只有鬼子母才会知道的谋略与纷争,远离所有人。 有谁能知道年迈体衰的鬼子母会是什么模样?梅兰娜又看了看茶杯后面那双清澈、镇定的眼睛,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不管怎样,二十年前的邪恶,无论那是什么,其严重性肯定比不上这个世界现在所面对的问题。而且谢惠连仍然没有回答她最开始的问题。她要干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没等梅兰娜再次提问,房门打开了,鬼去疫和苍术夫人走了进来。璐鱼走在她们身后,似乎是在驱赶着她们。这名身材细瘦的全丹派鬼子母有些小子子气。她有着浓浓的黑眼眉和一头纯黑色的乱发,让她无论穿上多么典雅的衣装,都会流露出一种野性的感觉,更何况她总是穿着一身适合乡村舞蹈的衣裙,在袖子、胸衣和裙摆两侧都有大片绣花。现在屋子里几乎已经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璐鱼总是能从中看到有趣的地方,现在她脸上的微笑却似乎介于不相信和坦然大笑之间。苍术夫人的脸上冻结着傲慢,一双眼睛闪耀着怒意。鬼去疫则一脸恼怒,紧皱着眉头,前额堆积着皱纹,嘴唇抿得很紧。但当她们看见谢惠连时,表情全都变了,梅兰娜觉得那一定像是她的面前站着以茜,或是夏沁,或是蔡摩诘。她们的眼睛都突了起来,苍术夫人甚至吃惊得张大了嘴。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鬼去疫喘息着说。 谢惠连恼怒地哼了一声:“我早就听厌这句话了,下次我再听到哪个傻瓜这么说,我一定让她哀嚎六七天。”秋桑开始盯着自己软鞋的鞋尖。 “你绝对猜不到我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她们两个的。”璐鱼用轻快的三江口音调说。她敲了敲上翘的小鼻尖,每次她要说笑话,或者看到笑话时都会这么做。鬼去疫的脸颊开始红了起来,苍术夫人几乎红了脸。 “鬼去疫在六名楼兰野人的监视下,柔顺得像只老鼠般坐在那里。她们粗鲁地告诉我,除非有鬼营室的命令,否则我不能带她走。哎哟,那个鬼营室真是个能让你做噩梦的老妖婆。结果我一直等到鬼营室和她的另一名学徒结束私人谈话,而那名学徒就是我们亲爱的苍术夫人。” 苍术夫人和鬼去疫努力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她们的头发都要变成红色的了。就连戴妮澜也在瞪着她们。 松懈的心情浪潮般涌过梅兰娜的身子,不必由她来解释那个他娘的令公鬼是如何命令她们必须服从那些智者,以及那些智者是如何解释那道命令的了。她们当然不是真正的学徒,这跟课程毫无关系。 那些野人中的野人怎么可能比鬼子母知道得更多?智者们只是要弄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令公鬼在知道这件事时,只是大笑着————大笑!————说他不在乎智者们会怎么做,而且他希望她们都会是听话的学生。幸好这些也都不必由她来告诉谢惠连了。当然,她们之中没有人愿意低下头,尤其是苍术夫人。 但谢惠连并没有要求她们解释。“我觉得这里的局面应该是一团糟,”她冷冷地说,“却没想到会变成一堆废渣。来看看我是否已经把状况搞清楚了。你们这些反抗一名合法丹景玉座的孩子们现在把你们和那个叫令公鬼的小子捆在了一起;如果你们会听从那些楼兰女人的命令,我觉得你们应该也会听从他的命令。” 谢惠连又冷哼了一声,那种厌恶的模样仿佛是嚼了满嘴的烂李子。 第一千九百三十八章 半数谣言 然后谢惠连摇摇头,盯着自己的茶杯,又将目光定在鬼去疫和苍术夫人身上。“嗯,怎样才算是叛变?长老会可以处罚你们进行苦修,让你们从现在一直跪到末日战争,但她们只能将你们的头拿下来一次。其它人呢?还在厌火族人的帐篷里?我觉得,那些人应该都是忠于厉业魔母的。她们也……承认自己是学徒了?她们不允许我们靠近那些帐篷,厌火族人似乎对鬼子母没什么好感。” “我不知道,谢惠连。”苍术夫人涨红的脸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了,“我们一直是被分开来的。” 梅兰娜睁大了眼睛,她从没听过苍术夫人用如此恭顺的语气说话。 鬼去疫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仿佛要迎接一个不愉快的任务。“厉业魔母不是————”她激动地开口说道。 “厉业魔母的野心太大,这是我的结论。”谢惠连打断了她的话。她猛地向前一倾身体,让坐在床上的梅兰娜和秋桑不由得都向后退了一下。不过谢惠连看的不是她们。“她大约正在招来大祸,但她是丹景玉座,由白塔长老会推举,完全符合白塔的律法。” “如果厉业魔母是合法的丹景玉座,为什么你没有遵从她的命令返回白塔?”鬼去疫的双手僵在身侧,虽然没有握紧或摩搓裙摆,但还是因为太过刻意而泄露了她焦躁的心情。 “你们之中毕竟还有人有一点骨气。”谢惠连轻声笑了起来,但她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愉悦。她靠回到椅子里,吮了口茶。“现在坐下,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梅兰娜和秋桑站起身,让出床上的位置。但苍术夫人只是站在原地,忧虑地盯着谢惠连。鬼去疫瞥了她的朋友一眼,摇摇头。璐鱼转动着一双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在咧嘴笑着。只有谢惠连似乎对这一切完全不在意。 “我听到的半数谣言,”谢惠连继续说道,“都是关于弃光魔使逃出封印的事情。这件事即使发生了也并不令人惊讶,但你们有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能够证明或反驳这种谣言的?” 过不了多久,梅兰娜已经很庆幸自己能继续坐着;过不了多久,她也知道了衣服通过洗衣房的轧干机时是什么感觉。谢惠连一直在提问,她的问题总是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让人不知道待会儿要回答什么样的问题。 璐鱼除了偶尔笑出一两声,或者摇摇头之外,一句话也没说过。戴妮澜则完全变成了一个木头人。梅兰娜、苍术夫人和鬼去疫则是处境最差的,秋桑也没能幸免。每当夜娇靡的资政以为自己没事了时,谢惠连就会去榨取她的答案。 谢惠连想知道一切事情,从自小子令公鬼在厌火族人中的权威,到为什么会有讨海人的通天巫在城边的河道中泊船;从纯熙夫人是否真的死了,到那个小子是否真的重新发现了穿行技巧,以及夜娇靡是否和令公鬼同床过,或者她是否有这样的企图。 梅兰娜不知道谢惠连对这些问题预先有着什么样的答案,只有一次,当她得知采蓝已经约缚了令公鬼时,她的双唇顿时抿成一条细线,双眉紧锁的眼睛似乎要在墙上瞪出一个洞。尽管其它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厌恶,梅兰娜却想起自己刚才听到谢惠连说————她本来还想再找一名护法的。 她们的回答经常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如果只说一句不知道,是不可能让谢惠连满意的。谢惠连要得到每一分每一毫的信息,包括被她们忽略在记忆角落里的也要通通挖出来。不过她们还是努力隐瞒了一点信息,实际上,大多数事情都是应该隐瞒的,但还是有些事情被谢惠连挖掘出来,结果让她们自己大吃一惊。 连秋桑也被挖出许多信息:几乎是从夜娇靡启程赶往北方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一直收到夜娇靡写给她的内容详细的信件。谢惠连一直在索取答案,却没有回答任何问题,这让梅兰娜很担心。她看到其它人的表情从顽固到戒备,再到开始为自己辩护,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变成这样。 “谢惠连,”她必须再做一次努力,“谢惠连,为什么你现在开始对他感兴趣了?”谢惠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了她一会儿,然后又转向鬼去疫和苍术夫人。 “那么她们真的把他绑架带出宫殿了。”灰发女人一边说着,将空茶杯递给戴妮澜,让她重新倒满茶水。别人都没有茶喝。谢惠连的表情和声音都不带一丝情感,让梅兰娜恨不得要撕扯自己的头发。如果令公鬼知道苍术夫人披露了绑架的事情,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谢惠连会抓住每个你说溜嘴的机会,从里面套出更多的东西来。不过,至少他在那次绑架中遭受的待遇还是被瞒住了。他知道地表示过,如果这些情况被泄漏出去,他将会有多么不高兴。梅兰娜只能真是运气,这个女人不会在任何一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你确定那是萧子良?你确定那些穿黑衣的男人不是骑马来的?”鬼去疫不情愿地做了回答,苍术夫人则一脸阴沉。她们能确定的程度也是有限的,没有人真正看见那些毕月使的到来和离开,而那些……洞……很可能是令公鬼造成的。当然,这样的答案不能让谢惠连满意。 “想一想!你们不再是没脑子的姑娘了。呸!你们一定注意到什么事吧!” 梅兰娜感到有些难受。她们曾经用半个晚上的时间争吵她们向令公鬼立下的誓言代表什么,最后她们的结论是那个誓言就表示它本身的意思,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 最后,就连苍术夫人也承认,她们必须保护并支持令公鬼,以及服从他的命令,即使是最轻微的回避也不行。而当她们要面对厉业魔母和那些忠于她的姐妹时,这个誓言又将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她们对此还没得出任何结论。 至少,还没有人承认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她们做出结论的事情已经让她们头晕目眩了,而现在,梅兰娜很想知道鬼去疫和苍术夫人是否真的知道她们做了什么。 第一千九百三十九章 他被撕成了碎块 她们大约正在对抗一个传奇,更不要说璐鱼和戴妮澜早已追随在她身边了。更可怕的是……谢惠连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没有透露任何讯息,却要索取一切。更可怕的是,梅兰娜确信谢惠连很清楚这一点。 紫苏沿着宫殿的走廊快步前行,对于沿途枪姬众们的问候毫不理会,也完全没考虑这么做有多失礼。穿着有跟的鞋子小跑起来并不容易,这肯定也是女人们为男人做的蠢事之一! 令公鬼并没有要她穿上这样的鞋子,但她在想到他时,立刻就把这双鞋穿上了。他喜欢这双靴子。苍天啊,她在做什么,现在竟然还想着靴子的事!她绝对不应该去羌活的住处的。紫苏打了个哆嗦,眨眨眼,抑制住泪水,开始跑了起来。 像往常一样,一些枪姬众正蹲在那两扇雕刻着日升图案的镀金大门旁,束发巾披垂在肩头,短矛横放在膝上,但她们不会有半点懒散。她们是一群豹,正在等待送上门的猎物。枪姬众通常会让紫苏感到不安,虽然她们都对紫苏很友善。今天,即使她们戴上面纱,紫苏也不在乎了。 “现在他的脾气很差。”鬼靖英发出警告,却没有要阻止紫苏的意思。紫苏是少数几个能不经通报就接近令公鬼的人之一。紫苏拉了拉长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但令公鬼能让她感到安全。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以前不需要任何人就能觉得很安全。 刚刚走进房间,紫苏就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她的手不自觉地把门在背后关上。这个房间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一些闪亮的碎片仍然挂在镜框上,但大部分琉璃已经碎了满地。房间尽头的高台侧翻了过来,上面的王座只剩下一些堆在墙边的金色碎片,一座沉重的灯架被扭折成环形,覆金剥落,露出里面的锻铁。 令公鬼只穿着中衣,坐在走道旁的一张小椅子上,双臂下垂,头向后仰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各种影像盘旋在他身边,伴随着不同颜色的光晕不断闪动,就像那些鬼子母一样。在令公鬼和鬼子母身上,紫苏总是能看到比光明使的作品更加令她眼花缭乱的光影。 当紫苏走过来的时候,令公鬼完全没动一下。他似乎根本就没察觉到紫苏的存在。破碎的琉璃在紫苏脚下发出咯嚓的声音。他的脾气确实是很糟糕。 即使是现在,紫苏也没有感到恐惧,她无法想象令公鬼会伤害她,她对他怀抱的深情足以让她摆脱掉在羌活那里的记忆。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说服自己已经彻底地坠入爱河了。 现在一切都没有关系,不管他是不是不谙世故的乡下人,他是不是比她年轻,他是什么人,他是否会陷入疯狂,是否会死于疯狂。我甚至不介意和别人分享他。她想道。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得多么深,她不能对自己说谎。她强迫自己接受仪景公主也拥有他的一部分,还有她素未谋面的那个叫鬼笑猝的女子。不能改变的事情就只有去接受,恩贞姑妈总是这么说。而且她已经变得柔软许多。 苍天啊,她一直都以自己犀利的智慧感到自豪的。 紫苏停在一把椅子旁。真龙令牌的枪尖戳穿了这把椅子厚实的椅背,从后面透出有一拳的长度。这个男人不知道她爱他,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把她送走。而她知道,这个男人爱着她,也爱着仪景公主,还有那个鬼笑猝,她让这个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不能改变的……他爱着她,却拒绝承认。难道他以为只因疯子玄武翊圣真君杀死了心爱的女人,他就命中注定也会这么做吗? “很高兴你来了。”令公鬼突然说话了,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我一直一个人坐在这里,一个人。”他痛苦而阴郁地笑了笑,“李森科死了。” “不!”紫苏悄声说道,“那个可爱的小老头怎么会死。”她的眼睛有一种刺痛感。 “他被撕成了碎块。”令公鬼的声音是那么疲倦,那么空洞。“林佳树在发现他时晕了过去,她整整晕了半个晚上,当她终于醒过来时,变得语无伦次。学舍里的另一个女人给她服用了一些药,让她睡了一觉。她对此感到很惭愧。她来找我的时候,又开始哭了。那一定是魔界杂兵干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将人体撕成碎块?”令公鬼没有抬头,而是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让椅子发出了嘎吱声。“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他?他能告诉我什么?” 紫苏在竭力思考,她确实是在思考。金一是一名圣贤智者,他和令公鬼讨论一切问题,从真龙预言中一些片段的含意,到魔尊牢狱中那个空穴的真实状态。 紫苏也从他那里借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书,当紫苏搞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些书借给紫苏看。现在他不在了,他也不会再借书给她了。他是一位很温和的老人,被完全包裹在自己思想的世界里,当他发现任何那个世界以外的东西时,都会大吃一惊。 她还珍藏着一份他写给令公鬼的笔记。金一说过她很漂亮,这让他感到心烦意乱。而现在,他死了。苍天啊,她已经见到太多死亡了。 “我不该告诉你的,不该像这样告诉你。” 紫苏愣了一下,她没发觉令公鬼已经来到她身边。他的手指抚过她的双颊,抹去上面的泪水。她正在哭。 “对不住,紫苏,”令公鬼轻声说道,“我不再是个好人了。已经有一个人因我而死,我却只是在担忧他被杀的原因。” 紫苏张开双臂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她无法停止哭泣,也无法停止颤抖。“我去了羌活的住处。”影像在她的脑海中飘过。那个空荡荡的暖屋,所有的仆人都不见了。那个卧室。她不想去回忆,但现在她已经开始讲述了,她无法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停下来。“我那时候在想,既然你宣布流放她了,她大约可以避开我所预见的那种遭遇。”羌活身上穿的一定是她最好的长裙装————闪亮的黑色云锦,缀着精致的奇玉色颖纱绢丝。 第一千九百四十章 你能改变因缘 “我曾经以为应该不会那样的,你是缘起,你能改变因缘。”羌活戴着祖母绿和绿莹火石的项链与手镯,珍珠和红宝石戒指,那肯定是她最好的珠宝。黄钻精巧地点缀在她的发丝之间,如同雨师城冠冕一样。她的脸……“她在她卧室里一根床柱上吊死了。”突起的双眼和垂在嘴外的黑紫色舌头,肿胀的面孔,脚下是翻倒的凳子。紫苏无助地抽泣着,瘫软在令公鬼的怀里。 令公鬼的手臂缓缓地环抱住她,非常温柔。“哎哟,紫苏,你的天赋给予你的痛苦远比欢乐更多。如果我能承担你的痛苦,我会的,紫苏,我会的。” 紫苏渐渐感觉到他也在颤抖。苍天啊,他是那么努力地想表现得更刚强,努力想成为转生真龙所应有的模样,但因他而死去的人仍然打击着他。羌活带给他的打击大约不会小于金一。他在为每个受伤害的人流血,却要努力装作完全没事的样子。 “吻我。”紫苏悄声说着。他并没有动。紫苏抬头望去,看见他不确定地向她眨着眼,眼睛时而是青色,时而是灰色,就像清晨的天空一般。“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会对他开玩笑,坐在他的大腿上,亲吻他,叫他放羊的,因为害怕叫他的名字会让他听出关切的心意,这种情形有过多少次了?他会容忍这一切是因为他以为这些都是玩笑,只要她相信这些都不会影响他,她就会停下来。哈! 恩贞姑妈和慧省姑妈都说过,如果你不打算嫁给一个男人,就不该去吻他。只有梅琴姑妈似乎更经世事,她说不应该太随意去亲吻一个男人,因为男人很容易就会陷入爱河。 “我的内心感觉很冷,放羊的,羌活,还有金一……我需要感觉到温暖的肌肤。我需要……可以吗?” 令公鬼的头缓缓低了下来,起初,那只是个亲人间的吻,像茶汤般温和,让人感到安慰、舒适。然后那里又增加了别的一些什么感觉,完全不是抚慰。他猛地抬起头,努力想离开紫苏。“紫苏,我不能,我无权————” 紫苏双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双唇又拉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停止挣扎。紫苏不确定是谁的双手先在解谁的衣带,但她绝对能确定一件事————如果他现在想停下来,她一定会跑出去抢下鬼靖英的一根短矛,抢下她所有的枪矛,将令公鬼刺出几个洞来。 在离开太阳王宫的路上,谢惠连一直在暗中审视着那些楼兰野人。璐鱼和戴妮澜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她们知道最好不要用闲谈去打扰她,但并非所有在桃香的小宫殿里短暂停留过的人都如此。 她们一路上遇到了许多野人,每个野人都盯着她们,仿佛是在看着满身跳蚤和溃烂、正在寻找垃圾的恶犬,把新买的地毯踩得满是泥泞。有些人会用崇敬的目光看待鬼子母,另一些人盯着鬼子母的目光里则带有恐惧或恨意;谢惠连从不曾见过有人如此轻蔑地看着鬼子母,连白袍众也不曾如此过。但产生出如此众多野人的族群,真该源源不断地将姑娘送往白塔。 这件事迟早一定要做好,如果有需要,谢惠连会把那些传统全都扔进末日深渊里去,但这不是当务之急,她要继续吸引住令公鬼的兴趣,好让他允许她靠近。而且还要继续扰乱他的心神,以便在他不注意时轻轻将他推到正确的方向上。而任何可能会造成影响的因素都必须加以控制或压抑,不能让那小子受到错误的影响,或因为错误的事情而感到不安,绝对不可以。 漆光闪亮的黑色马车正等在院子里,马车前头是六匹温顺、体型一致的灰马。一名男仆跑过来,打开了在红色和绿色条纹上有两颗银星的马车门,同时向三位鬼子母深深作了个揖,光秃的头顶几乎都要和膝盖等高了。他只穿着中衣和裤子。自从来到太阳王宫之后,除了几名崔戍的侍从外,谢惠连没有注意到任何人穿着制服。毫无疑问,这些仆人都不知道该穿什么,而且惟恐因为服饰惹祸上身。 “如果有机会,我会剥了厉业魔母的皮。”马车启动时,谢惠连说道,“那个傻孩子差点让我的任务变得不可能。” 她突然笑了起来,让戴妮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璐鱼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其中露出期待的神情。她们两个都不知道,不过谢惠连也不打算解释。 在她这一生中,引起她兴趣的最好办法就是告诉她某件事是不可能的,但直到现在,她最后一个没能完成的任务已经是在二百七十年前了。现在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天,但年轻的令公鬼将是一个合适的结尾。 沙奇娜轻蔑地审视着她风尘仆仆的同伴们,她们一起围坐在一块小空地上,头顶上落光叶片的树枝为她们提供一点可怜的阴凉。令公鬼散播死亡恐怖的地方已经在她们西边百里之外,但这些女人之中仍然有人显露出想要回头观望的样子。 没有了出汗帐篷,她们没办法妥善地清洁身体,只能在一天终了时草草洗一下脸和手。八只样式各不相同的小竹杯摆放在她身边的枯叶上,另外还有一只盛着水的银罐,但这只银罐也在逃亡中被撞出了凹痕。 “大约是朅盘陀王没有再继续追踪我们,”她突然说道,“大约是他找不到我们了,这两种情况都令我感到满意。” 这回她们之中确实有人吓了一跳,提盎的圆脸变得惨白。穆大娟拍了拍她的肩膀。穆大娟如果不是那么高,如果不总是对身边的人摆出一副母亲的姿态,她应该算是个美人的。 瑶苡很不自然地整理着自己已经很平整的裙摆,显然是想要忽略掉她不想注意的那些事。鬼逆的薄嘴唇角垂了下来,有谁知道那表情是在责怪他人对朅盘陀王毫不掩饰的畏惧,还是因为她自己的恐惧?她们确实有理由害怕。 那场战役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现在聚集在沙奇娜周围的枪矛还不到两万。鬼怯慑和大多数去了西边的智者们都还没回来,那里大饼括所有那些已经和她绑在一起的人。 第一千九百四十一章 连一只鸟都没有 她们之中一定有人正在赶回猨翼之山脉,但有多少人再也看不到太阳升起?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屠杀,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死了那么多人,即使是雅加矛也无法在那种事发生后很快就重新做好枪矛之舞的准备。她们有理由害怕,但没有理由将畏惧表现出来,只有湿地人才会将自己的魂魄和心赤裸裸地表现在脸上。 发秃至少是同样认知到这点。“如果我们要这么做,那就去做吧!”她喃喃说着,因为难堪而显得有些不自然。她是刚才那些表现出畏惧的人之一。 沙奇娜从口袋里拿出那只灰色的小匣,将它放在面前的枯叶上。莎莫林将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向前倾过来,直到她仿佛要跌在地上,衣服也快要掉下来。她的鼻子几乎碰到那只小匣,匣子的每一面都覆盖着错综复杂的图案。 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到大花纹中套叠着小花纹、更小的花纹,以及虽然看不见,但似乎能感觉到的更加细小的花纹。它们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如此精致、繁复,沙奇娜完全不知道。她曾经以为这个匣子是石雕的,但现在她已经不那么肯定了。 昨天她失手将这只匣子掉落在岩石上,但却没有在那些雕刻上找到任何损伤————如果那真是雕刻的话。她们只知道这是一件密炼法器。 “必须用最小的火之力能流,以最轻缓的程度碰触它上面那个看起来像扭曲的月牙的图案。”沙奇娜开始对她们讲解,“再用另一股同样的火之力碰触顶部这个像闪电的标志。”莎莫林立刻直起身。 “会发生什么事?”瑶苡问。她的手指在梳理着头发,但她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动作,不过她总是会用各种方式提醒其它人,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而不是一般的红或黄色。 沙奇娜露出微笑,她喜欢知道其它人所不知道的信息。“我会用它来召唤那个将它给我的湿地人。” “这个你已经告诉过我们了。”发秃有些气恼地说。提盎则直接问道:“但它要怎么召唤那个人?”她大约是害怕令公鬼,但对其它事物并不容易感到畏惧,而且她肯定不怕沙奇娜。贝林用一根干瘦的手指轻轻抚摸那只匣子,因日晒而变淡的眉毛低垂了下来。 沙奇娜努力保持着面容的平静,克制住双手去碰项链和披巾的冲动。“我已经把你们需要的都告诉你们了。”其实她已经说得太多了,虽然这是有必要的————否则这些人现在已经带着所有枪矛和其它智者们返回三绝之地,去啃硬大饼和腌肉了;或者至少正在西行的路上,寻找着任何其它的存活者————并且提防着追兵。如果她们这时决定开始向西移动,她们还有机会在停下休息前赶五十里路。“空话无法取得蛊雕皮,更不可能把蛊雕杀死。如果你们决定要窜回那些山里,让自己的余生都在逃亡和躲藏中度过,那么你们现在就走。如果你们不想,那就做你们必须做的事,我自然会做好我的那部分。” 发秃的大眼睛和提盎的灰眼睛都在冷冷地盯着她,流露出挑衅的神情。就连穆大娟也怀疑地看着她,她和莎莫林都是被沙奇娜控制得最紧的人。 沙奇娜等待着,外表显得非常平静。她不愿意再提出任何命令或要求,虽然早已怒火中老天爷收了,但她绝不能因为这些女人的软弱而被打败。 “如果我们必须这样的话。”发秃最后叹了口气。除了缺席的鬼怯慑之外,她是最常反对沙奇娜的,但沙奇娜对她抱有希望。拒绝弯曲的脊骨一旦屈服,就是最能够听从命令的脊骨,男人和女人都是这样。发秃和其它人都在望着这只匣子,其中有些人皱起了眉头。 沙奇娜当然什么都看不到。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如果这些人什么都不做,只是说这匣子没作用,她也永远不知道真相。 但是突然间,莎莫林呼喊了一声,而鬼逆几乎是耳语着说道:“它吸收了更多,看!”她指着那只匣子。“在这里和这里是火之力、地之力、风之力和纯阴之气,它们充满了这些细缝。” “并非全是如此,”贝林说,“我觉得,它们能够被以很多方式充满,而且有些地方的能流似乎绕过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她的前额出现了皱纹。“它一定也在吸收男人那一半的力量。” 有几名智者稍稍向后退去,整理着披巾,又掸了掸裙摆,仿佛那上面沾染了灰尘。如果能看到她们操控能流的情形,沙奇娜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几乎是一切代价。她们怎么会这么懦弱?她们怎么能把这一切表现出来? 最后穆大娟说道:“我觉得知道,如果我们用火之力碰触别的地方会发生什么事。” “向召唤匣中注入太多真气或者以错误的方式注入,它就有可能融化,”一个男人的声音凭空出现,“甚至有可能爆————” 围坐的智者们全都跳了起来,警戒地盯着周围的树林;那个声音也随之中断了。瑶苡和穆大娟甚至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虽然拥有上清之气的她们并不需要钢铁。那些斑驳的阴影中并没有任何动静,连一只鸟都没有。 沙奇娜没有动一下。对于那个湿地人告诉她的一切信息,她大概相信三分之一,其中并不包括现在这种情景。但她听得出凯达的声音,湿地人总是有很多名字,那个湿地人只告诉了她这个名字。沙奇娜怀疑这个男人有许多秘密。“回到你们的位置上,”她命令道,“继续那些能流。如果你们听到这个声音就会害怕,我又怎么能召唤他?” 发秃向周围看了一圈,嘴巴张得大大的,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毫无疑问,她在惊诧沙奇娜怎么会知道她们已经停止了导引真气,这个女人的脑子现在并不是很灵活。她们缓慢而不安地又坐成了一个环形。发秃的脸上比其它人更多了一分生硬。 “你回来了,”凯达的声音又从空中传来,“你得到令公鬼了吗?” 第一千九百四十二章 别那么荒谬了 他嗓音中的某些语调警告了她。他不可能知道的,但他真的知道了。沙奇娜抛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没有,凯达,但我们必须谈一谈,十天内我要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地方见你。”她能以更快的速度到达猨翼之山脉中的那道山谷,但她需要时间准备。他是怎么知道的? “说实话是好的,姑娘。”凯达冷冷地说道,“你要知道,我不喜欢被欺骗。维持好这条路线,让我知道你的位置,我会来找你的。” 沙奇娜吃惊地盯着那只匣子。姑娘?“你刚说什么?”她质问道。姑娘!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发秃故意不去看她。鬼逆的嘴角扭曲成微笑的形状,这个表情显得很笨拙,因为她很少使用这样的表情。 凯达的叹息声充满了这片空地:“让你的智者们继续做她们正在做的事————不能做任何别的事————我会来找你的。”他的声音中强忍的耐心仿佛是正在磨碎谷物的石头。沙奇娜决定,等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之后,她会给这个人穿上屈从者的白袍,不,要给他穿上一件黑袍! “你是什么意思,你会来找我,凯达?”回应她的只有寂静。“凯达,你在哪里?”还是寂静。“凯达?” 其它人都在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他疯了吗?”提盎问。瑶苡嘀咕着说他一定是疯了。贝林恼怒地要求知道她们还要继续这种蠢行多久。 “直到我说停为止。”沙奇娜轻声说道。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匣子,一丝希望在她的胸口蠕动着。如果他能做到这样的事情,那么他肯定能履行他的承诺,大约……她不能有太多的期望。沙奇娜抬头望着几乎完全覆盖这片空地的枝桠。太阳离天顶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他到中午还没来,我们就走。”期望她们不会有任何怨言,那就是要求太多了。 “难道我们要像石头一样一直坐在这里?”瑶苡以熟练的动作一甩头,将头发全都甩到一侧肩膀上,“只为了一个湿地人?” “无论他是怎么承诺你的,沙奇娜。”发秃的脸上显出怒意,“这样做并不值得。” “他是个疯子。”提盎怒气冲冲地说道。 穆大娟对着那只匣子点点头。“如果他仍在听呢?” 提盎不屑地哼了一声。莎莫林说:“就算是有一个男人听到我们在说些什么,我们又何必在乎?但我可不打算在这里等着他。” “如果他像那些穿着黑衣的湿地人一样呢?”贝林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它们几乎像鬼逆的一样薄。“别那么荒谬了,”瑶苡冷笑着说,“湿地人只要看见这种人就会立刻杀掉。不管那些雅加矛是怎么说的,那一定都是鬼子母们干的,还有令公鬼。”这个名字让大伙陷入一段痛苦的沉默,不过并没有持续很久。 “凯达一定也有一只这样的匣子。”贝林说,“他身边一定也有个女人,能让这种匣子起作用。” “一名鬼子母?”发秃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声音,“即使他有十名鬼子母,那也让她们来吧!我们会让她们得到应有的下场。” 鬼逆笑了,她的声音就像她的表情一样刻板。“我觉得你们几乎已经相信是她们杀死了沙乌娜。” “注意你的发言!”发秃厉声喝道。 “是的,”莎莫林气恼地喃喃道,“疏忽的言论大约会传进错误的耳朵里。” 提盎的笑声短暂而阴郁。“你们这些人的勇气比一名湿地人还要少。”莎莫林和穆大娟当然是立刻予以反驳,而鬼逆说的话————如果她们不是智者,她们之间会立刻开始一场比武。瑶苡和贝林的言辞更加激烈…… 她们的争吵让沙奇娜心烦意乱,但这样能保证她们不会串通起来对抗她。不过沙奇娜还是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们安静。发秃紧皱眉头对她张开了嘴。就在此时,她们也听到了沙奇娜听到的声音。林中的枯叶上传来一阵沙沙声,厌火族人不可能会发出这么大的脚步声,也不太可能在没有宣告的情况下接近智者;野兽也不会如此靠近人群。这一次,沙奇娜和其它人一同站起了身。 林中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他们脚下枯枝落叶断裂的声音足以惊醒石块。在空地边缘,他们停了下来,那个男人低头对女人说了些什么。 那是凯达,穿着一件几乎是黑色的长衫,在领子和袖口上缀有镶边。至少他没有佩剑。看起来他们似乎是正在争论。在这么短的距离里,沙奇娜应该能听到他们的一些对话,但她却什么都听不到。 凯达比穆大娟几乎要高出一拳,在湿地人中,甚至在厌火族人之中,他都算是高个子。而那个女人的头顶还不及他的胸口。她的深色皮肤和黑头发都与凯达相同,而且美丽得足以让沙奇娜抿紧双唇。她穿着亮红色的丝衣,胸口暴露的程度甚至比莎莫林还多。 仿佛想到她就能召唤她一样,莎莫林走到沙奇娜身边。“那个女人有天赋,”她仍然盯着那两个人,悄声对沙奇娜说道,“她编织了一个阵法。”她咬了一下嘴唇,又不情愿地补充道:“她很强大,非常强大。”连她都这么说,那就意味着事实的确如此。 沙奇娜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智者们的尊卑排序和她们的力量完全无关————当然,这种情况对她有利,莎莫林一直引以为傲的就是从没有任何女人能像她一样强大。沙奇娜怀疑这个陌生女人比莎莫林还要强。 不过沙奇娜并不在乎那个女人是能够移动山脉,还是只能点亮一根蜡烛。她一定是鬼子母,她没有鬼子母的面孔,但沙奇娜见过的一些鬼子母也没有。 凯达一定是因为她才能够使用那件密炼法器,能够找到她们的位置,并且这么快就来到这里。她知道了原因,希望也更大了。但他们两个人之间谁是主人? “停止导引真气。”沙奇娜发出命令。虽然有阵法阻隔,但他大约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发秃几乎是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莎莫林早就已经停止了,沙奇娜。” 第一千九百四十三章 速度愈来愈快 没有任何事能干扰沙奇娜的心情。她微笑着说道:“很好,记住我说过的话。让我负责全部交谈。”大多数智者都点了头,发秃哼了一声,沙奇娜仍然保持着微笑。智者不能被当成屈从者,但已经有那么多传统都被破除了,剩下的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凯达和那个女人向她们走了过来。莎莫林又悄声说道:“她仍然维持着上清之气。” “坐到我身边,”沙奇娜急忙对她说,“如果她导引真气了,就碰碰我的腿。”这实在是让人恼火,但她必须知道。 莎莫林盘腿坐了下来,其它智者也纷纷坐下,并给凯达和那个女人留了位子。莎莫林的膝头和沙奇娜的靠在一起。沙奇娜很希望自己能有一把椅子。 “你还活着,凯达。”沙奇娜用正式的语调说道,但她心里还在为凯达的无礼而感到不悦。“你和你的女人都坐下吧!” 她想看看那名鬼子母会如何反应,但那名鬼子母只是挑起一侧眉弓,露出慵懒的微笑,她的眼睛像凯达的一样黑,像大鬼鸮一样黑。其它智者们的表情都变得冷若冰霜。 如果在那处水井旁的鬼子母没有让令公鬼打破囚禁逃走,这些智者肯定已经将她们全都杀死或俘虏了————这名鬼子母应该也知道这点。凯达肯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看上去却没有半点畏惧。 “这位是紫依。”凯达一边说一边坐到地上。他坐下的地方和智者们留给他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喜欢和其它人靠得太近。大约他是害怕智者们的刀子。“我告诉过你只使用一名智者,沙奇娜,而不是七个。如果换成别人,大约就会对你产生怀疑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显得很愉快。 那个叫紫依的女人本来还在抚平裙子上的皱褶,但当凯达提到她的名字时,她停了一下,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凯达,就像是要剥下他的皮一样。 大约她是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过她自始至终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她坐到凯达身边,那种微笑突然又回到她脸上,仿佛从不曾消失过。沙奇娜又一次很高兴湿地人总是把情绪写在脸上。 “你带来能控制令公鬼的那样东西了吗?”沙奇娜甚至没有瞥那只水罐一眼。既然凯达如此粗鲁,她又何必继续保持礼节?她不记得凯达在他们以前见面时曾如此无礼,大约是那个鬼子母让他的胆子变大了。 凯达只是带着嘲弄的神情看了沙奇娜一眼。“为什么要带来?你又没有得到他。” “我会的。”沙奇娜冷冷地说道。凯达却微笑了,那个叫紫依的也是一样。 “那就等你做到的时候吧!”他的微笑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那个女人则是纯粹地讥笑着。也应该让她穿上黑袍。“只要将他逮住,我的东西就能控制住他,但不能仅凭那件东西就战胜他。我不会冒险让他发现我。”在承认这件事时,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羞惭的样子。 沙奇娜努力压下心中的失望。一个希望完蛋了,但还有其它的。发秃和提盎交叠双手,眼睛直盯着前方————这个男人的话已经不值得继续去听了。当然,她们并不知道一切。 “那么鬼子母呢?你的东西能控制她们吗?”发秃和提盎的目光从树林里转了回来。贝林皱起眼眉,鬼逆则直接盯着沙奇娜。沙奇娜只能在心里咒骂这帮缺乏自制力的家伙。 不过凯达像所有湿地人一样盲目。他扬头大笑起来:“你是说你丢掉了令公鬼,却捉住了鬼子母?你本来想猎鹰,却捉住了几只云雀!” “你能提供同样可以作用于鬼子母的东西吗?”沙奇娜有种要咬牙的冲动。凯达以前确实是相当谦恭的。 凯达耸耸肩:“大约,如果价格合适的话。”他肯定不在乎这样的物品。紫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关注的模样。鬼子母对这种话题会有这种表现很奇怪。但她一定是鬼子母。 】 “你的舌头倒是鼓起不少漂亮的风沙,湿地人。”提盎冷冷地说道,“你能证明那里有什么真正的东西吗?”这一次,沙奇娜没有介意提盎不守规矩。 凯达的面孔紧绷起来,仿佛变成了部族首领,仿佛这句话冒犯了他,但眨眼间,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你看着办,紫依,为她们玩一下这只召唤匣。” 莎莫林拉了拉裙子,用膝盖碰了一下沙奇娜的大腿。此时,那只灰匣子也升到三尺高的半空中,来回跳动,仿佛被两只手来回抛掷一样。然后它倾斜过来,以一角为中心,开始旋转,速度愈来愈快,直到众人再也看不清它的具体样貌。 “你们想看她用鼻尖顶着它吗?”凯达一边问,一边露齿微笑。 那个深色皮肤的女人立刻紧张起来,她紧盯着前方,脸上的微笑也变得非常勉强。“我觉得,我已经示范得够多了,凯达。”她的语音凛冽如冰,但那只被称作召唤匣的东西还在旋转。 沙奇娜缓缓地默数了二十下,然后才说道:“够了。” “可以停下来了,紫依,”凯达说,“把它放回去。”这时,那只匣子才缓缓落回它最初所在的位置。那个女人黝黑的面孔现在已经变得苍白,并且散发着怒意。 如果没有那些智者,沙奇娜一定会大笑着跳起舞来,实际上,现在她也很难保持面容的平静了。幸好发秃和其它人只顾着用轻蔑的眼光去看紫依,并没注意到她脸上有什么变化。能够对一名有天赋的女人起作用的方法也会对其它有天赋的女人起作用。莎莫林和穆大娟大约不需要使用这个方法,但发秃,还有鬼怯慑……她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特别是当她们清楚她们并没有鬼子母俘虏的时候。 “当然,”凯达继续说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把你想要的提供给你。”他努力想隐藏眼睛里狡黠的目光,大约在别的湿地人面前,他的掩饰会成功。“我警告你,这个价格不会很低。” 沙奇娜不由得向前倾过身体。“那么你是如何能这么快就到这里的?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向她学习这个方法?”她仍然压抑着声音中的渴望,但她担心心中的轻蔑还是流露了出来。湿地人为了金子能做出任何事。 第一千九百四十四章 虚假的外表 大约这个男人听出了沙奇娜的轻蔑,他的眼睛明显变大了,随后才恢复对自己的控制。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嘴唇稍稍弯曲起来。为什么他的微笑似乎很愉快? “这不是她做的事,”他的声音就像他的手掌一样平顺,“不是她自己做的。那种工具和这只召唤匣差不多,我能为你提供几个,但它们的价格只会更高。我怀疑你从雨师城收集来的那些金银是否够用。不过幸运的是,你能用那些……穿行匣……到达更加富饶的地区。” 就连鬼逆也为了控制心中的渴望而显露出吃力的模样。更加富饶的地区,不会受到令公鬼手下那批蠢货的阻挡。 “多告诉我一些,”沙奇娜冷冷地说,“富饶的地区听起来倒是挺有趣。”但这并不足以让她忘记朅盘陀王。凯达要将所允诺的一切给她,然后她就会宣布凯达为歹藏。他似乎喜欢穿着黑色,这样也很好,这样就不需要给他任何金子了。 监视者像鬼魅般穿梭在树林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能够通过一只召唤匣取得信息令人非常满意,特别是在一个只有两名旁人的环境中。 那身红裙装很容易被看见,而且他们甚至一直没回头去看看那些所谓的楼兰是否在跟着他们。砉砉仍旧维持着隐藏自己真实容貌的面镜,幽瞳则已经放下了,又恢复成金胡子和只是肩膀高过砉砉头顶的模样。他也放开了他们之间的连结。 监视者怀疑这样是否明智————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一直都在怀疑幽瞳所吹嘘的勇敢其实只不过是愚蠢和盲目。但那个男人确实还握持着阳极之力,大约他并不是真的毫无警觉。 监视者跟随并倾听着,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存在。直接从暗主那里汲取的真力不可能被看见,也不能被察觉,除非是它的使用者。黑色的斑点浮过他的视野。这力量肯定是有代价的,每次使用时,这种情况都会更严重;但如果有必要,他非常乐意付出代价。被真力充满的感觉,几乎就和跪倒在煞妖谷之下完全一样;暗主的荣光让他感到温暖幸福,为了它,什么痛苦都值得。 “我当然必须带着你。”幽瞳气恼地说着,脚下被一根枯藤绊了一下,他从来都不适应城市以外的地方。“你出现在那里,就回答了她们上百个问题,我几乎不能相信那个傻姑娘真的会提出我觉得要的建议。”他发出一声吼叫般的大笑。“大约我自己就是缘起。” 一根挡住砉砉的树枝向外弯曲,最后被折断下来。片刻之间,它悬浮在空中,仿佛砉砉要抽打她的同伴。“只要有半点机会,那个傻姑娘会挖出你的心脏,并吃掉它。”那根树枝被甩到一旁。“我也有几个问题。我觉得,只要不再有需要,你会立刻结束与令公鬼之间的休战,但这次……” 监视者挑起眉弓。停战?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这种行为都是在冒险。 “我没有安排绑架他的事。”幽瞳看了砉砉一眼。他大概以为自己现在脸上是一副嘲讽的神情,但那道伤疤让他的表情变得相当凶狠。“不过空青插了一手,大约韩咒和吉陀婆也参与其中。大约你应该重新考虑暗主不允许伤害令公鬼的意旨。” 砉砉确实在考虑这个问题,她甚至为此而踉跄了一下。幽瞳捉住她的手臂,帮她站稳。砉砉一恢复平衡,就立刻甩开他的手。这很有趣,砉砉的这种表现肯定不全是因为在那片空地上发生的事情,她真正的兴趣一直都是最有权势也最为美丽的人们,不过她也会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和她要杀死的或是想要杀死她的男人调调情。 她绝对不会调情的对象只有那些暂时位于她之上的星主,她绝对不会接受在任何合作中处于从属地位。 “那为什么还要跟她们合作?”她的声音如同滴落的熔岩,砉砉平时都能优雅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令公鬼在空青手中是一回事,在那些野蛮人手中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如果你真的要让那些人去烧杀抢掠,她也不再有很多机会去捉拿令公鬼。穿行匣?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她们真的有俘虏吗?如果你真的以为我会教她们心灵压制,那最好放弃这种幻想。那些女人之中有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忽略的,我不会冒险让她们同时具有力量和技巧。或者你还对你的那些玩具隐藏着什么手段?而且,你之前在什么地方?我不喜欢等待!” 幽瞳停下来,向后瞥了一眼。监视者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全身除了眼睛之外都被包覆在幻光布中。他一直都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在许多被幽瞳轻蔑或喜爱的领域中学会了各种技艺。 他们面前突然打开了一个通道,将一棵树切成两半,也把砉砉吓了一跳。被切开的树干歪歪斜斜地分开了。现在砉砉也知道了幽瞳正握持着上清之气。 “你认为我对她们说了实话?”幽瞳嘲讽地说道,“增加混乱,无论规模是大是小,都很重要。她们会去我要她们去的地方,做我觉得让她们做的事,并且学会满足于我给她们的一切,就像你一样,紫依。” 砉砉褪去虚假的外表,恢复成那个灰发美人。“如果你再这样叫我,我就杀了你。”她的声音中流露出的情绪比她脸上的更少,但她的这句话是认真的。监视者感到有些紧张。如果她这么做,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就会死掉,他应该阻止他们吗?黑色斑点飞过他眼前,速度愈来愈快。 幽瞳用同样严厉的目光和砉砉对视着。“记住谁将成为十方杀神鬼王,砉砉。”他说完,便走进了他的通道。 片刻之间,砉砉只是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开口。一道垂直的银色亮线出现在那个通道旁边,但在它展开成通道之前,砉砉又放弃了编织,任由它缩成一个光点,最后消失掉。 然后监视者皮肤上的刺麻感也消失了。他知道这是因为砉砉放开了太一。砉砉面无表情地走进幽瞳的遁道,那个遁道在她进去之后就闭合了。 第一千九百四十五章 光明使的烟火 监视者在幻光布头罩后面露出扭曲的笑容。十方杀神鬼王。所以砉砉会屈从于幽瞳,所以她没有杀死幽瞳。即使是砉砉在这件事上也瞎了眼。 而幽瞳这么做是比他宣布和真龙停战更大的冒险。当然,除非这是真的。暗主喜欢让他的奴仆彼此对抗,看看谁更强大,只有最强大的奴仆才能站在他的阴影之下。但今天的事实不一定能维持到明天,监视者见到过事实在一次日出与日落之间改变了上百次,他也不止一次亲手改变过事实。 他考虑过返回去杀死空地上的那七个女人,她们很容易被除掉,他怀疑她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组成连结。黑色斑点充满了他的眼睛,像是水平刮起的暴风雪。 不,他可以让事情顺其自然,至少现在还可以。 在他耳边,这个世界正在哀嚎,因为他用真力撕破了一个小洞,走出了因缘。幽瞳不知道他的话有多么正确,微小的混乱就像巨大的混乱一样重要。 夜幕缓缓笼罩了狐仙城,耀眼的白色建筑仍然在抵抗着黑暗的降临。已经有苏万夜的狂欢者们聚集成数群,头发间装饰着常绿树的小枝,在仍然缺了一角的月亮下载歌载舞。 他们从狂欢场地的一边舞到另一边,从酒馆和宫殿中飘出的竹笛、手鼓和号角的乐声成为了他们的伴奏。不过其余的街道就很空旷了。 远处传来一阵狗吠,随后又有狗在更近的地方发出激烈的响应。突然间,那只后来的狗发出了一声哀嚎,接着狗吠声又全部停止了。 马鸣踮起脚尖倾听着,眼睛不停地在月影中搜寻。只有一只猫溜过了街道。赤脚奔逃的声音渐渐远去,其中一个人显然瘸了,另一个人在地上留下了血迹。 马鸣弯下腰,他的脚踢到了石板地上一根手臂一样长的棒子,沉甸甸的铜钉反射着月光。这根棒子肯定能打破他的头骨。他摇摇头,在脚边那个男人的破烂衣服上擦净小刀。一张满是皱纹、肮脏的脸,两只眼睛仍然盯着天空,一名乞丐,模样和气味都是。 马鸣没听说过乞丐会攻击路人,但大约现在的局势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一只大黄麻袋掉在那名乞丐伸开的手旁边,这些家伙肯定认为能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大笔钱,这只麻袋应该是用来套住他的脑袋的。 在北边,这座城市上方,光芒突然在空中绽放,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道耀眼的绿光扩散成一个球形,光芒在短暂地消失后,又有许多红色的小火花纷纷爆裂开来。 然后是一道蓝光,一道黄光。是光明使的烟火。如果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这些烟火一定会更加壮观夺目,但现在它们也让马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马鸣愿意一直这样看着那种美景,直到饿得晕倒。彬蔚向他提起过光明使————苍天啊,这真的是在今天上午才发生的吗?但在此之后就没有其它的烟火了。 光明使能让夜空百花齐放,而绝对不会只种下这四朵。显然这是某个有钱人为苏万夜准备的,马鸣希望知道那个有钱人是谁,能够卖出烟火的光明使一定能够卖出更多其它的东西。 马鸣将小刀收回到袖里,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帽子,快步走开了。他脚步声的回音让这条街显得更加空寂。大多数窗户已经关上,透不出一丝光亮。这座城市里大约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杀人地点了。 与这三名乞丐的遭遇只持续了不多一会儿,并没有其它人看见。在这座城市里,即使不有意去挑衅,一天也可能卷入三四起打斗。但是一天之内就遭遇两伙强盗的几率,就像治安官拒绝贿赂的几率一样小。 他的运气出了什么事?如果他脑子里那些他娘的骰子能停止转动就好了。马鸣没有试图逃跑,但也没有松懈下来。他的一只手握住长衫里的刀柄,睁大眼睛盯着所有阴影中的动静,但一路上,除了几群歌舞作乐的人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漠客居大厅里,只有靠墙处还剩下几张桌子,中间的场地都已经被清空了,竹笛手和鼓手演奏出高亢的乐曲。欢笑的人们排成了四队,脚下跳的半是节拍舞,半是快步舞。 马鸣看了他们一眼,依样跳了一步。穿着薄麻料直裰的外地商人和穿着绸缎汗衫、将长衫甩在肩头的本地人正在一同舞蹈。马鸣注意到其中两名商人,她们一个身材苗条,一个不是,但两个人的动作都显得轻盈优雅。 还有几名马鸣认识的本地女子穿着她们最好的衣服,深深的领口缀着一些绢丝,或是大量的绣花,不过那些衣服都不是云锦的。当然,他不会拒绝和穿云锦衣裳的女人跳舞,他从不拒绝和任何年纪或身份的女人跳舞,不过真正有钱的人们今晚都还在宫殿和富商与放债人家里。 那些坐在墙边的人们正在为迎接下一场狂欢的舞蹈喘口气,或者把脸埋进酒杯里,或是不停地从女侍的托盘里拿下新的浑酒杯。胡大妈在这个晚上卖出的高粱酒,大概抵得上平时六七天卖出的量了,还有酿米酒————那些本地人一定都没有味觉。 试了一下舞步,马鸣抓住正端着托盘想要跑过去的阿丽,然后用盖过音乐的喊声问了些问题,并点了晚餐————胡大妈的厨师拿手的浇汁鱼,一道滋味浓烈的餐点,男人跳舞时会耗费很多的体力。 一名穿黄色汗衫的家伙从阿丽的托盘上拿起一只酒杯,然后扔过去一个铜钱,阿丽向他抛回一个放荡的笑容。但她没有朝马鸣笑,实际上,她抿紧了嘴唇,脸色一点也不好看。 “小野兔,这是在叫我吗?”她又哼了一声,才不耐烦地继续说道,“那个小子已经上床去了,待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我不知道彬蔚大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肖志蓁、万宁和其它人在哪里。厨师说除了汤和大饼之外,她不会为这些把舌头淹在酒里的男人准备任何菜肴。而且,为什么大人您在房间里已经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等待时,还想要什么浇汁鱼呢?我是不知道。请大人原谅,我还得为糊口饭吃而忙碌呢!” 说罢,她飞快地走开了,还一边不停地将微笑和托盘送到所有酒客面前。 第一千九百四十六章 云层覆盖了大地 马鸣皱起眉看着她的背影。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他的房间里?现在那一箱金子被放进厨房一座火炉前的地板下面一个小洞里。那些骰子在马鸣的脑子里突然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当马鸣缓缓爬上楼梯时,嬉闹的声音消退了一点。在房门前,马鸣停了一下,倾听骰子的声音。今天已经有两伙人想要打劫他了,他的脑袋经历了两次险些被敲破的危机。 马鸣确信那名魔尊的爪牙没有看见他,她也不是那种会被形容成花枝招展的女人,但……他用手指抚弄着长衫里的刀柄,突然又把手抽回————一个女人在他的意识里闪动了一下。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子,他的刀子。幸运还是要在他身边才好,他叹了口气,推开房门。 那名成为仪景公主护法的探宝者转过身来,手里还掂着马鸣没上弦的红河长弓。她的漂亮绕过肩膀,垂在胸前,大眼睛直盯着马鸣,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看样子,如果她得不到她想要的,她会用这把弓背打碎马鸣的脑袋。 “这次大概不是和阿泽有关的事情吧!”马鸣开口道。突然间,一个深藏的记忆被打开了,马鸣生命中某一天某半个时辰所覆盖的迷雾被吹散了。 已经没希望了,霄辰人从西方杀来,白袍众从东方杀来。没希望了,但是有一个机会,于是他举起那只弯曲的号角,用力吹响它。他并不知道应该期待些什么。 黄金号角中飘出黄金般的声音,愉悦的感觉让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号声引起阵阵共鸣,天地都随之一同歌唱。随着号音的播散,一片浓雾凭空出现,开始只是丝丝缕缕的薄烟,逐渐变得浓重,开始向上升腾,直到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云层覆盖了大地。 在那片云层之下,他们在纵马奔驰,仿佛从山巅直冲而下,他们是传说中死去的英雄,受到弯月夔牛角的召唤回到世上。领军的是过堂白虎神卫符,高大英武,有着鹰喙般的鼻子。 跟随在他身后的人数只比一百稍多一些,他们都是随着上古神镜的转动一次又一次来到世间,引领因缘,制造传奇与神话的人。纯洁之心杜回。猎人雷朋依旧戴着他的黑色面具————传说中他是纪元结束的通报者,宣告旧日毁灭和未来新生的人。他的妹妹雷黎被称为选择者,戴着红色面具骑马立在他身边。戴直的手中握着光芒闪耀的太阳剑。金舌的调解者崔杼。还有那名拿着银弓、从不会射失目标的…… 马鸣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觉得有点头晕。“你是瑶姬,真的瑶姬。把我的骨头烧成灰吧!这不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个传说中的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马鸣的长弓放回墙角他的黑矛旁。“我被错误地剥离出来了,号手,燕痴将我抽出来,要置我于死地,是仪景公主的约缚救了我的命。”她缓缓说着,一边仔细端详着马鸣,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知道。“我总是害怕你会记起我曾经是谁。” 马鸣带着晕眩的感觉跌坐在桌边的扶手椅里。曾经的瑶姬,确实。现在她正用拳头杵在腰上,用挑战的眼神看着他,和那一天策马驰出天空的女人没有丝毫差别,就连衣服的样式也完全一样,只是短长衫是红色,裤子是黄色的。 “仪景公主和湘儿知道你的事,却瞒着我,对不对?我已经厌倦了被隐瞒,瑶姬,而她们藏起来的秘密却像谷仓里的老鼠那么多。她们已经成为鬼子母,从里到外都是,就连湘儿现在也变得更加陌生了。” “你也有你的秘密。”瑶姬双臂抱胸,坐到床脚,她看着马鸣的眼光就好像马鸣是酒馆里的拼图。“首先,你没有告诉她们是你吹响了弯月夔牛角。我觉得,这还算是你最小的秘密。” 马鸣眨眨眼,他本来以为她们已经告诉了她,毕竟,她是瑶姬。“我有什么秘密?那些女人连我的脚趾甲和我做的梦都知道。”她是瑶姬,当然。马鸣向前倾过身子。“让她们明理一些吧!你是银弓瑶姬,她们听你的话。这座城市在每个街角都有陷阱,而且现在埋在那些陷阱里的尖桩可能更锋利了。在还来得及之前,让她们赶快离开这里。” 瑶姬笑了,她用手捂住嘴,竟然笑了!“你错了,号手,我不会命令她们,我是仪景公主的护法,我只听从命令。”她的微笑中流露出沮丧。“银弓瑶姬。苍天的忠诚,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女人了。自从我奇怪地重生以来,我所知道的一切就像夏日阳光下的薄雾般消退了。现在我不是英雄,只是另一个正在摸索道路的女人。至于说到你的秘密……我们现在用的是什么语言,号手?” 马鸣张开嘴……又停了下来。他这时才注意到瑶姬问出的那句话。————说我们什么语言,吹响号角的人?马鸣脖子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古老的血脉,”他谨慎地说道,这次他没有用古语,“曾经有一位鬼子母告诉我,古老的血脉流淌在————你他娘的在笑什么?” “你,马鸣,”她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弯下腰去,这次她也终于没有再用古语了。她用指节从眼角抹掉一滴泪水。“在古老血脉还流淌的地方,大约会有人说出一两个自己也不知道的词汇,但你……在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你还是卫疆的王子,但说出第二句话时,你已经变成锡城一名首席庄主,口音和使用的方言都完全正确。不,不要担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很安全的。”她犹豫了一下。“你会泄漏我的秘密吗?” 马鸣摇了摇手,他还陷在震撼之中,没有回过神来。“我像是管不住舌头的人吗?”他低声嘟囔着。瑶姬!就在他面前!。“真不让人活,我需要喝一杯。”这句话刚说出口,马鸣就知道自己错了,女人们从不————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需要,”瑶姬说,“我能喝下一整瓶高粱酒。他娘的,你认出我的时候,我差点要把自己的舌头给吞掉了。” 马鸣猛然坐直了身体,盯着瑶姬。 第一千九百四十七章 不会超过一杯 瑶姬抛给他一个促狭的眼神。“大厅里有很多声音,在那里不必担心别人会听到我们说话。而且,我不介意看看那些跳舞的人们。每次我向男人递个眼神,仪景公主的脸都会沉得像拓梵枢机团的成员一样。” 马鸣点点头。这时有一个记忆告诉他,拓梵人都是一些沉闷刻板的家伙,生活节制到几乎可以算是苦修的程度。不过这些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马鸣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痛哭一场。就某方面来说,他有机会和瑶姬面对面交谈,瑶姬!马鸣怀疑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这种震撼。但另一方面,脑袋中那些骰子的轰鸣,让他怀疑自己根本听不进去楼下那些音乐。瑶姬一定是这些骰子的关键。现在任何有脑子的男人都会从窗户跳出去,用最快的速度逃走。“一两瓶酒听起来很不错。”他说。 一阵带着盐味的滞重气流从海湾中吹来,带来一丝凉意,但这个夜晚仍然让湘儿感觉有些烦闷。音乐声和笑声不时飘进宫里,其中大概也有不少就是宫里的声音。 巫马容川女王曾经亲自邀请她、仪景公主和鬼笑猝参加舞会,但她们都以不同程度的礼貌拒绝了。鬼笑猝说她只愿意和湿地男人跳一种舞,这让巫马容川不确定地眨了眨眼。湘儿倒是很想去参加————只有傻瓜才会放弃跳舞的机会————但她知道,如果她去了,她也只会像以前一样,忧心忡忡地坐在角落里,几乎要把自己的指节给咬破。 所以现在她们都聚在她们的居所中,和谢铁嘴与李药师在一起,焦躁得如同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猫,而狐仙城中所有的人都在尽情狂欢。瑶姬被什么事情耽搁了?通知一个男人早晨过来要多少时间? 上天啊,而且现在早就过了上床时间。如果她能睡觉,至少她可以忘掉上午那段可怕的船上旅程。最糟糕的是,她对天气的感觉告诉她,现在应该有一场风暴正要袭来,窗外应该有飓风咆哮,骤雨泼洒在地面上,让人们看不清十尺之外。 她总是很难适应这种被听风能力欺骗的情形,但至少她知道,另一场风暴正在到来,那将不止是大风和雨水。她没有证据,但如果这跟马鸣无关,她很愿意把自己的软鞋吃下去。 她想要睡上一个月甚至一年,忘记所有担忧,直到孔阳用一个吻唤醒她,就像太阳王对塔丽亚那样。当然,这种愿望很荒谬,那只是个故事。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她不会成为任何男人的宠物,即使是孔阳也不行。但她还是会去找他,去约缚他。她要……苍天啊!如果她不是害怕别人盯着她看,她肯定会一直来回踱步,直到把鞋底磨破! 时间不断地过去,她将马鸣留给巫马容川的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鬼笑猝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她的太师椅旁的浅绿色地板上,显得很平静。 在她的膝头摊开着一本镀金皮封的《徐振之游记》,从她身上看不到半点焦躁,不过就算是这个女人的裙子里被塞进一条毒蛇,她也不会动一根头发。 回到这座宫殿之后,她又戴上那条她几乎日夜都不离身的银丝项链,除了乘船时。鬼笑猝说不想拿它去冒险。湘儿心不在焉地想着鬼笑猝为什么不再戴那只奇玉手镯了。 湘儿记得无意间听到鬼笑猝说过,在仪景公主戴上同样的东西之前,她不会再戴它,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事。让她焦躁的是膝头的这封信。 暖屋里的立灯让阅读很方便,但马鸣那种孩子气的字迹实在是不太好认。这封信的内容几乎在湘儿的肠子上打了个结。 这里除了炎热和苍蝇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玄都也能找到这两样东西。 “你确定你没告诉他任何事?”湘儿问。 在房间对面,李药师的手在石雕棋盘上停了一下,他用愤怒又无辜的眼神看着湘儿。“我还要说多少次?”愤怒无辜的表情是男人最擅长的手段之一,特别是当他们像溜进鸡舍的狐狸般犯下罪行时。有趣的是,雕刻在那个棋盘边缘的花纹就是一些狐狸。 谢铁嘴坐在棋盘对面,他穿着精致的青铜色麻料直裰,看起来既不像是说书先生,更不像是银蟾女王曾经的情人。现在他已经满脸皱纹,发丝雪白,有着长长的胡子和眉毛。从他那双锐利的大眼睛到靴底,浑身都流露出疲于应付的耐心神情。“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能告诉他的,直到今晚,你几乎没有告诉我们任何讯息。你应该派我和李药师出去。” 湘儿重重地哼了一声。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之后,这两个人一直听从马鸣的命令,像小鸡找虫子一样对她和仪景公主的事情探头探脑。 这三个家伙只要聚在一起就会立刻交换各种流言蜚语,男人都是这样,他们……但她只能不情愿地承认,她们确实没想到要借用这些男人的能力。“你们只会出去和他一起寻欢作乐,喝得烂醉,不要对我说你们不会。”马鸣一定是那样,把瑶姬丢在旅馆里,那个男人能把一切计划都搞乱。 “让他们出去又会怎样?”仪景公主靠在一道高拱窗旁,透过白色的铁窗向外望去。她咯咯地笑着,脚尖在地面打着节拍。她是怎么分辨出这些混杂在一起的乐曲的?“这就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夜晚。” 湘儿朝仪景公主的背影皱起眉,仪景公主今晚的行为变得很奇怪,如果是以前,湘儿肯定会怀疑她喝了酒。但现在她们都已经有了关于酒的糟糕经验,所以湘儿相信,仪景公主现在一次喝酒的量绝对不会超过一杯。 “让我感兴趣的是冷清羽。”鬼笑猝合上书本,将它放在身边,她从没想过穿着一身蓝丝裙却盘腿坐在地板上的样子有多怪。“在我们之中,一旦有暗影跑者被发现就会立刻被处死,任何部族、氏族、战士团,甚至日和姐妹都不能表示反对。如果冷清羽是暗影跑者,为什么巫马容川不杀死他?为什么我们不杀死他?” 第一千九百四十八章 不能忘记你 “这里的情况有一点复杂。”湘儿对她说,但她其实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当然,她想的不是为什么冷清羽没有被杀,而是为什么他仍然能如此随意地行动? 就在今天,接到马鸣的信以后,湘儿还在这座宫殿里见到过他。他和巫马容川的交谈超过了半个时辰,而在离开时,仍然像他到来时那样得到礼遇。湘儿本想和仪景公主讨论这件事,但更让她关心的是,马鸣到底知道什么样的信息,是怎么知道的。那家伙肯定会制造麻烦,湘儿非常清楚这一点。无论别人怎么说,这件事肯定会被导向错误的地方,坏天气就要来了。 谢铁嘴清了清喉咙。“巫马容川是一名弱小的女王,而冷清羽则是强权的使者。”他放下一颗棋子,眼睛还盯在棋盘上,正思考着什么。“白袍众圣火判官不可能是魔尊的爪牙,至少在九阳圣城的规定中是这样的。如果巫马容川抓他,甚至是指控他,白袍众的军团会在眨眼间就开进狐仙城。那时他们大约会将她留在王座上,但她将只是一个傀儡,随着天理圆顶对丝线的牵扯而动作。你还不打算认输吗,李药师?”捕盗者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狂怒地研究着棋盘。 “我不认为她弱小。”鬼笑猝厌烦地说。谢铁嘴给了她一个饶富兴味的微笑。 “你还不曾面对过你无法与之作战的力量,孩子。”他温和地说道,“有些力量非常强大,让你只能选择逃跑,否则就会被活活吞掉。不要急着对巫马容川进行评判。”不知为什么,鬼笑猝的脸红了,平常她总是能完全隐藏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脸如同石头一般。 “我知道,”仪景公主突然说道,“我们要找到即使是天愚上尊也必须接受的证据。”她步伐轻快地离开窗边,回到众人面前,或者不如说是迈着舞步。“我们要进行伪装,然后跟踪他。” 突然间,站在这里的不再是身穿绿色狐仙城裙装的仪景公主,而是一位穿着轻薄蓝色紧身裙的白水江城女子。湘儿不由得跳了起来,气恼得连嘴唇都绷紧了————现在她看不见编织,但也不至于因为看到幻像术就惊讶成这样。 湘儿瞥了谢铁嘴和李药师一眼,就连谢铁嘴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湘儿在无意中紧紧地抓住辫子。仪景公主要泄漏她们的一切秘密吗?她到底怎么了? 施行幻像术的人如果静止在原来的位置,幻像术的效果才是最好的。当仪景公主跑到房里一面大立镜前转动着身体检查自己的模样时,这身白水江城服装又显现出一点狐仙城裙装的样子,不过仪景公主还是笑着拍起了手:“哎哟,他绝对不会认出我来。你也是,姐妹。” 突然间,一名骆驼城女人出现在湘儿的椅子旁边,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黄色的发辫上缀着红珠子,贴身长裙完全用褶皱云锦缝制————这副模样的鬼笑猝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仪景公主,湘儿则抓紧了自己的辫子。“我们当然也不能忘记你,”仪景公主还在胡言乱语,“我知道什么最适合你了。” 这一次,湘儿看见了仪景公主周身的光晕,她已经气极了。尽管她看见了仪景公主在自己身上编织的能流,却并不知道仪景公主把她变成了什么模样。 湘儿朝一面镜子里望去,看见一名讨海人女子正惊讶地盯着自己。在她的耳朵上缀着十几只宝石耳环,两倍于这个数量的黄金徽章挂在耳环与鼻环之间的细链上;她的身上只有一条宽松的绿色鱼口缎长裤,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衣物了————就像雕题女子远离陆地时的穿着。这只是幻像术,她本人仍然是衣着整齐的。但……在镜子里,她看见谢铁嘴和李药师正努力忍住笑意。 一阵吼声从仿佛被掐紧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闭上你们的眼睛!”她挥舞着手臂叫喊着,开始四处蹦跳,拼尽全力想让自己原本的衣服显露出来。“闭上眼睛,饶不了你们!”他们终于闭上了眼睛。湘儿停止了蹦跳,只是她仍然感到怒发冲冠。男人们已经不再有笑容了,但鬼笑猝却仍毫不掩饰地大笑着,甚至还在来回摇晃着身体。 湘儿拉了拉自己的裙子————镜子里的那名讨海人女子正努力将自己的裤子往下拉。她瞪着仪景公主:“不要这样,仪景公主!”那名白水江城女子也在盯着她,眼睛和嘴巴都难以置信地大张着。 直到此时,湘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愤怒,真源就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召唤着她。她运起了太一,想在仪景公主和真源之间狠狠插进一道屏障。至少,她试着这么做。即使她比仪景公主更强大,但真想要屏障正在导引真气的人是很困难的。 还是姑娘的时候,湘儿曾经用尽全力挥动欧阳师傅的铁锤,狠狠敲在铁砧上,随之而来的震动让她的脚趾都麻了起来。这次的力道足足是那次的两倍。“我的老天爷啊,仪景公主,你喝醉了吗?” 光晕从那名白水江城女子身上消失,连同那名白水江城女子也消失了。湘儿知道自己身上的编织也消退了,但她还是瞥了那面镜子一眼,重新看到穿着黄条纹蓝色裙装的湘儿之后,才放松地叹了口气。 “没有。”仪景公主缓缓地说道。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但那不是羞愧,或者不完全是。她扬起下巴,声音如同覆盖了一层冰霜。“我没有。” 通往走廊的门猛然被撞开,带着笑意的瑶姬踉跄地走了进来。嗯,大约她的脚步不是那么混乱,不过确实是不稳定。“没想到你们都还在等我。”她轻快地说,“嗯,你们一定想听听我要说的,但首先……”迈着醉鬼才有的那种步伐,她消失在她的房间里。 谢铁嘴带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看着瑶姬的房门,李药师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他们知道她是谁,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仪景公主只是昂首瞪着她。瑶姬的卧室里传来一阵溅水声,似乎是一只罐子打翻在地上。湘儿和鬼笑猝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第一千九百四十九章 不要那样看我 瑶姬重新出现在暖屋里,脸上和头发上都是水滴,长衫从肩膀到臂肘也都湿透了。“现在我的脑子清醒些了。”她叹了口气,一屁股坐进一张圆脚椅里,“那个年轻人的脚底下肯定有个洞,他甚至比罕虎喝得还要多,我已经开始以为高粱酒对那个小伙子来说像清水一样了。” “罕虎?”湘儿的声音提高了,“巫马容川的儿子?他在那里干什么?” “为什么你不管管他们,瑶姬?”仪景公主喊道,“马鸣会拉着那个小子一起堕落,他的母亲会责备我们的。” “那个小子的年纪和你一样。”谢铁嘴用正经的口气说道。 湘儿和仪景公主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谢铁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知道,男人永远都比同龄的女人小十岁。 疑惑的神情很快就从仪景公主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决和相当的愤怒,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柏姬泰身上。她们将会争辩,而她们说出来的话会让双方在明天都后悔不已。 “谢铁嘴、李药师,现在离开吧!”湘儿飞快地说道。他们自己八成看不出现在应该怎么做。“你们需要好好睡一觉,好应付明天早晨的干活。”但他们却只是坐在那里,像两个没脑子的傻瓜般瞪着她。湘儿只好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道:“快点!” “这一局在二十子之前就结束了,”谢铁嘴说着,瞥了棋盘一眼,“我们回自己的房里再开一盘如何?我会让你十子。” “十子?”李药师惊呼一声,将椅子往后一推,“你还不如去帮我端个鱼汤和鸡汤大饼来。” 他们一边争吵一边走了出去,但一出门口,他们都闷闷不乐地朝房里瞥了一眼。湘儿相信,他们大概整晚都无法入睡了。 “马鸣不会让罕虎堕落的,”房门被关上后,瑶姬不带表情地说,“我怀疑即使是九名羽翎舞女和一船浑米酒也无法让他堕落,他们会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番话让湘儿松了口气,但这个女人的嗓音让她感觉有些奇怪,大约是因为瑶姬喝多了。当然,罕虎并不是她们要讨论的主题。她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仪景公主也说道:“罕虎并不重要。你喝醉了,瑶姬!我能感觉到。如果我不集中精神的话,我还是会头晕。约缚不该有这样的作用,鬼子母不该因为她的护法喝多了酒就变成傻子。”湘儿有种绝望的感觉。 “不要那样看我,”瑶姬说,“你知道的比我更多,以前鬼子母和护法都是女人和男人,大约这就是他们和我们的差别,大约是我们太像了。”她的笑容有些扭曲,那只罐子里的水大概还不够。“我觉得,大约这确实让人很难堪。” “我们能不能谈一下重要的事情?”湘儿紧绷地说,“比如马鸣?”仪景公主本来已经张开嘴要对瑶姬进行反击,此刻她急忙闭上了嘴,火红的双颊上却写满了懊恼。“那么,”湘儿继续说道,“马鸣明天早上会来吗?或者他已经跟你一样灌了一肚子酒?” “他大约会来。”瑶姬说道,从鬼笑猝手中接过一杯薄荷茶。后者当然还是坐在地上。仪景公主皱起眉看了鬼笑猝一会儿,然后,盘腿坐到她身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约会’?”湘儿问。然后她开始导引真气,刚才她一直坐着的那把椅子朝她飘了过来,重重落在她身边。如果说椅脚撞击地面发出太大的声音,那也是她故意要这么做的。喝得太多了,坐在地板上,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如果他想让我们爬到他面前……” 瑶姬感激地啜了一口茶水,奇怪的是,当她再看向湘儿时,已经不那么神智不清了。“我已经说服他放弃那样要求你们了。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认真的。现在他想要的只是一声道歉和谢谢。” 湘儿的眼睛瞪大。她说服他放弃了?道歉?对马鸣?“绝不!!”她咆哮道。 “为了什么?”仪景公主想知道,这对她来说似乎非常重要。湘儿凶狠地瞪着她,她却装作没看见。 “海门通。”瑶姬说。湘儿猛一抬头,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没有迷糊的样子了。“他说他和李药师一起闯进那座城堡,将你们从那里的地牢中解救出来。”她缓缓摇摇头,一副惊讶的模样。“我不知道除了温去疾之外,我会为了谁这么做。他说你们只是很粗暴地对待他,仿佛倒应该是他感谢你们没踢断他的肋骨。” 马鸣说的不能算是假话,但他把一切都扭曲了。那时马鸣只是带着他那种嘲讽的笑容,说什么要把她们这些栗子从火里掏出来,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话。他总是以为能指导她们该怎么做。“那座地牢里只有一名玄女派在看守,”湘儿嘟囔着,“而且我们已经把她制服了。”这是真的,她们当时只是还没有找到打开牢门的办法,因为她们都被屏障了。“不管怎样,关老对我们并没有真正的兴趣……他只是想引诱令公鬼,据我们所知,那时纯熙夫人应该已经把他杀死了。” “玄女派,”瑶姬的嗓音比地砖还要平板,“还有一名弃光魔使,马鸣从没提到过他们。你真该跪在他面前谢谢他,仪景公主,你们两个都是,这是他应得的。还有对李药师也是一样。” 血液涌上湘儿的脸。他从没提到过……这个可恨透顶的男人!“我不会向马鸣道歉的,死也不会。” 鬼笑猝向仪景公主倾过身体,碰了碰她的膝盖。“姐妹,我应该谨慎地对你说,”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像一根石柱般谨慎,“如果这是真的,你们就对马鸣负有义,你和湘儿。而且根据我所见到的,你们现在让这个义更加沉重了。” “义!”湘儿喊道。这两个家伙总是在谈论一些关于什么节义的蠢话。“我们不是厌火族人,鬼笑猝,马鸣是所有人脚底的一根刺。” 但仪景公主却在点头:“我知道,你是对的,鬼笑猝,但我们必须怎么做?你要帮助我,姐妹。我不打算成为厌火族人,但我……我觉得让你因为我而骄傲。” “我们不会道歉!”湘儿还在叫喊着。 第一千九百五十章 发牢骚 “认识你就是我的骄傲。”鬼笑猝轻轻碰了碰仪景公主的脸颊,“道歉是开始,但还不足以符合这个义。” “你在听我说话吗?”湘儿问,“我说了,我————不————会————道歉!” 仪景公主和鬼笑猝只是自顾自地交谈着,只有瑶姬在看着湘儿,那个女人脸上的微笑几乎就要变成大笑了。湘儿用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辫子。她就知道,她们当初应该派谢铁嘴和李药师去的。 仪景公主斜眼看了看这家客栈拱门上的招牌————一幅粗糙的画面上,一名女子拄着一根行路杖,正充满希望地向远方眺望。仪景公主希望自己现在正躺在床上,而不是随着太阳一同爬起来,跑到这个地方。不过,即使她真的躺在床上,大概也睡不着。正阳广场上只有几辆吱嘎作响的牛车和驴车,还有一些顶着大篮子的女人正朝市场走去。 一名独腿的乞丐拿着一口碗坐在这家客栈的一角,再过不久,广场上就会有很多这样的人了。仪景公主给了他一小块碎银。以现在的物价,这足够让他吃上六七天,但他只是将银子收进破烂的长衫里,用无牙的嘴向仪景公主笑了笑,又继续坐在那里。 天空还是灰色的,但阵阵热气已经扑面而来。今天早晨,仪景公主觉得集中精神将炎热隔绝在意识外的技巧格外难以维持。 瑶姬的宿醉感觉仍然残存在她的脑子里,如果她的治疗能力不那么弱就好了。她希望鬼笑猝和瑶姬今天能查出一些关于冷清羽的信息,当然,她们都已经用幻像术进行了伪装。 虽然冷清羽并不认识她们,但万事小心为妙。鬼笑猝并没有要求跟她一起来,甚至对她的这个建议感到惊讶,这让仪景公主感到骄傲。鬼笑猝信任她,相信她不需要别人在后头监看着就会去做应该做的事。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将裙摆拉直,虽然这个动作实属多余。这身裙装的基色是蓝色和茶白色,装饰着一点茶白色的范大娟绢丝。不过,这身衣服让她觉得有些……暴露。她唯一一次对于穿着当地风格服装有意见,是在她和湘儿搭乘讨海人船前往忽罗山时,但狐仙城的风格……她又叹了口气,她只是在拖延时间,鬼笑猝真应该来牵着她的手。 “我不会道歉的。”旁边的湘儿突然说道。她的两只手正紧抓着灰色的裙摆,瞪着漠客居客栈,仿佛燕痴正等在里面。“不会的!” “你真应该穿上一身白衣服。”仪景公主嘟囔着,结果招来怀疑的一瞥。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又说道:“你说过那是葬礼的颜色。” 湘儿满意地点点头。但这并不是仪景公主的意思。如果她们甚至不能保持内部的和平,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为了解酒,今天早晨瑶姬不得不喝下一剂苦药,因为湘儿说她并没有愤怒到能够导引真气的程度。 她有些神经质地说葬礼的白色才是合适的颜色,坚持说她不会来,直到仪景公主将她拉出她们的住所。从那时起,她至少声明了二十次她不会道歉。必须保持和平,但……“你答应了,湘儿,不,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我们在恐吓你。你答应了,所以不要再发牢骚了。” 湘儿显得有些慌乱,她的眼睛也因气恼而瞪大,其中还包含着一份强烈的怀疑。“发牢骚?”她咬着牙说,“我们需要对此再进行讨论,仪景公主,这件事不需要这么急。这个主意之所以不会成功有一千个理由,不管马鸣是不是缘起,他就占了其中九百个原因。” 仪景公主白了她一眼。“今天早晨你在茶里是不是放了世界上最苦的药草?” 因为气愤而瞪大的双眼变成无辜的大眼睛,不过湘儿的脸颊已经红了起来。仪景公主推开客栈大门,湘儿跟在后面,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如果她在背后对她吐舌头,仪景公主也绝不会感到惊讶。 烤大饼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大厅里所有的支摘窗都打开了,一名脸颊丰满的女仆踮着脚尖站在一张高凳子上,正将窗户上一簇枯萎的常绿树枝拿下来。还有一些女仆在把昨晚为准备舞会而搬走的桌椅摆放回原位。这么早应该不会有客人来。一名瘦小的姑娘穿着白围裙,正心不在焉地扫着地。如果她不总是那样撅着嘴,她应该是很漂亮的。想到昨晚的狂欢,现在这里整洁得让仪景公主感到吃惊,不过她倒也想看看当时的景象。 “能带我去马鸣大人的房间吗?”仪景公主带着微笑问那名瘦姑娘,同时给了她两个银锞子。湘儿哼了一声,她握住钱包的手就像新鲜苹果的表皮那么紧,刚才她只给那名乞丐一个铜子儿。 再次让仪景公主感到惊讶的是,那姑娘只是沉着脸看着她们和那些钱币,嘴里嘟囔着什么“昨晚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今天又是两位贵妇”,然后不情愿地为她们指示方向。 仪景公主本以为她会轻蔑地拒绝自己手里的钱币,但就在那姑娘要转过身去时,她抓起那两个铜钱,一声谢谢也不说,就把它们塞进衣领里,然后开始用扫帚使劲拍打地面。大约她是在衣领里缝了个口袋。 “看见了吗,”湘儿发着牢骚,“他的心思只是在那个年轻女人身上。你和我要向这种男人道歉?” 仪景公主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大厅后方的楼梯。如果湘儿不停止抱怨……像那个姑娘说的一样,右手第一条走廊,然后是左边的最后一扇门。但在那扇门前,仪景公主咬住下唇,犹豫了起来。 湘儿顿时喜形于色。“现在你知道这是个错误了,对不对?我们不是厌火族人,仪景公主。我很喜欢那个姑娘,虽然她总是对那把匕首爱不释手,但想想她说的话有多荒谬!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也很清楚。” 第一千九百五十一章 轻轻关上门 “我们没有同意任何不可能的事情,湘儿。”仪景公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声音的坚定。鬼笑猝郑重提出的一些建议……她甚至建议让马鸣抽她们鞭子!“我们同意的都是我们能做到的。”应该能够做到的。 她开始用指节敲击那扇木门。这块门板上雕刻着一条鱼,一种带着条纹和长鼻吻的球状鱼类,所有这些门上都有不同的雕刻,其中大多数是鱼。 没有人应答。 湘儿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大约他已经出去了,我们以后再来好了。” “这么早就出去了?”仪景公主还在敲门,“你说过,他能躺在床上的时候绝不会去别的地方。”房里仍然没有动静。 “仪景公主,如果瑶姬说的没错,那么马鸣昨晚一定是被酒给淹没了。如果我们现在叫醒他,他不会感谢我们的。为什么我们不离开,然后————” 仪景公主拉开门闩走了进去,湘儿长叹一声,跟在后面。这声叹息几乎能传回曜日宫去了。 马鸣正躺在床铺的红色棉被上,一块折好的布巾盖住他的眼睛,枕头上还能看见从那块布巾上滴下来的水渍。房里虽然一尘不染,却不显得有多整洁。一只靴子立在盥洗架上————盥洗架! 在那只靴子旁,白色洗脸盆里的水丝毫没动过。一面立镜歪歪斜斜地靠在旁边,似乎是被他撞倒在那里。满是皱褶的长衫扔在梯形的椅背上。除此之外,他身上的衣服一件不缺,包括那条他似乎永远也不会解开的黑色丝巾,以及另一只靴子。那个银狐狸头从他解开的中衣中垂了下来。 这个徽章让仪景公主的手指有些发痒。如果他真的已经烂醉如泥,那么大约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将这个徽章拿下来,仪景公主很想弄清楚这东西是如何吸收上清之气的。找出一切神秘物品的运作原理是件让她很痴迷的事情,而这个狐狸头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她感到困惑的东西。 湘儿捉住她的袖子,向门口一摆头,无声地用唇形说了些什么,仪景公主只能辨认出一句“睡着了”,湘儿大概又在央求她离开了。 “走开,夏金瑞,”马鸣忽然含混地说道,“我告诉过你,除了一个新的脑袋,我什么都不想要。轻轻关上门,否则我就把你的耳朵钉在门板上。” 湘儿吓了一跳,急忙要将仪景公主朝门口拖去,但仪景公主没有挪动半步。“我们不是夏金瑞,马鸣大人。” 马鸣从枕头上抬起头,两只手将盖住眼睛的布巾掀开一点,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朦胧地看着她们。 湘儿笑了起来。显然,马鸣这副可怜相让她感觉很愉快。仪景公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有点想笑。她曾经有过一次喝醉的经验,那只是让她对其它所有被酒俘虏的人多了一份同情与怜悯。 在意识深处,她能感觉到瑶姬的头仍然像针刺般疼痛,这种感觉让她瞬间知道了,她当然不可能喜欢瑶姬喝得酩酊大醉,无论什么原因。但她也绝对不想看到别人比她的护法有更好的酒量。这是个荒谬的想法,让她感到羞窘,不过也确实让她感到满意。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马鸣哑着嗓子问,然后哆嗦一下,又放低声音,“现在还是半夜呢!” “已经早晨了,”湘儿厉声说道,“你不记得和瑶姬说过话吗?” “你能不要那么大声吗?”马鸣悄声说道,又闭上眼睛,但突然间,他猛地睁开双眼。“瑶姬?”他的两条腿滑下床沿。好一段时间,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地板,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他脖子上那个徽章在皮绳上来回晃荡。 最后,他转过头,凶恶地看着她们,大约只是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让他显得很凶恶。“她告诉你们什么了?” “她告诉我们你的要求了,马鸣大人。”仪景公主庄重地说道,大概站在断头台前也就是这种感觉了。仪景公主只能竭力高昂起头,努力让自己以傲然的姿态面对迎面而来的一切。“我衷心地感谢你在海门通对我们的援救。” 毕竟她已经开口了,而且感觉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不是非常糟糕。湘儿圆瞪着双眼,嘴唇愈绷愈紧。仪景公主不可能放过她的。 还没等她多想,仪景公主已经运起了真源,用细细的风之力弹了湘儿的耳垂一下。湘儿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转头瞪着仪景公主,但仪景公主只是冷冷地将目光转回马鸣大人那里,等待着。 “我也感谢你,”湘儿终于阴沉着脸嘟囔道,“衷心地。” 仪景公主不由得转了转眼珠。毕竟他刚才还要她们说话轻一些,而且他看上去确实是在听。奇怪的是,马鸣仿佛很羞愧地耸了耸肩。 “哎哟,这个,这没什么,很可能,即使没有我,你们也能逃出来。”他用双手捧住脸,又一次用那块湿布捂住眼睛。“你们出去的时候,能不能请阿丽给我拿些寒潭香来?就是那位苗条的姑娘,很漂亮,有一双温暖的眼睛。” 仪景公主打了个哆嗦。没什么?这个男人要求她们道歉,而当她卑躬屈膝地来满足他的要求,他却说那没什么?他真是不值得同情!她仍然握持着太一,现在正考虑用风之力狠狠敲他一记,那绝对会比她刚才用在湘儿身上的强劲许多。但只要他戴着狐狸头徽章,这么做就是白费力气。不过,现在它只是挂在他身前,并未触及他的身体,这样它也能为他提供同样的保护吗? 湘儿打断了仪景公主的思绪————她已经张牙舞爪地朝马鸣扑了过去。仪景公主挡在他们中间,抓住湘儿的肩膀。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只是面对面地站着,如果不论身高的话,她们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终于,湘儿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放松下来,仪景公主觉得可以安全地放开她了。 马鸣却仍然低着头,对她们的动作全无察觉。现在不管那个徽章是否能保护他,仪景公主还是可以从角落里拿起那把弓,将他痛打一顿。她感觉脸颊发烫:她阻止湘儿将一切毁掉,只是为了自己能亲手将这些毁掉。更糟糕的是,湘儿脸上泛出得意的冷笑,看来她很清楚仪景公主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第一千九百五十二章 哆嗦了一下 “还不止这些,马鸣大人。”仪景公主挺直肩膀,继续以庄重的口气说道。湘儿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们还要为拖延了这么久才将你应得的感谢奉上感到对不住,我们谦卑地……道歉……” 她变得有些口齿不清,“为了我们一直以来对你的不公平对待。”湘儿恳求地伸出双手,却被仪景公主完全忽略掉。“为了表达我们的悔意,我们向你许下诺言。”鬼笑猝说过,道歉只是个开始。“我们不会以任何形式轻视或贬低你,不会为了任何原因对你叫喊,不……不会试图命令你。”湘儿退缩了一下。仪景公主的嘴唇也绷紧了,但她并没有停下,“我们承认你有权力关心我们的安全,因此只要我们离开宫殿,就会告诉你我们要去哪里,而且我们会倾听你的建议。” 苍天啊,她不希望当厌火族人,不希望做这种事,但她想得到鬼笑猝的尊敬。“如果你……如果你认为我们……”绝不是因为她考虑到要和鬼笑猝成为姐妹老婆————这个主意实在下流!————她确实喜欢鬼笑猝,“不必要让自己身处险境……” 令公鬼抓住了她们两个人的心,这不是鬼笑猝的错。当然,还有紫苏。“我们会接受你选择的保镖……”不管是命运还是缘起,不管是为了什么,她爱这两名女子,就像姐妹一样。“我们会尽可能让他们留在我们身边。”老天爷收了那个如此对她的男人吧!————她指的不是马鸣。“我以锡城古国的银蟾王座立誓。”说完这句话,仪景公主喘了口大气,就像跑了一里路,湘儿则像极了一只被逼到绝路的獾。 马鸣非常缓慢地抬起头,又将那块湿布放低一点,露出一只通红的眼睛。“听上去好像有一根铁条卡在您的喉咙里,小姐,”他嘲弄地说,“我允许你叫我马鸣。”可恶的男人!必须敲敲他的鼻子才能让他知道什么是礼貌!那只血红的眼睛瞥向她。“你呢,湘儿?仪景公主说了不少‘我们’,但我还没听你说句话。” “我不会对你喊叫,”湘儿喊道,“还有剩下的那些,我答应,你这个……你这个……”湘儿仿佛是要吞掉自己的舌头,她大概是意识到如果现在喊出她以往对马鸣的各种称呼,就是违背了她的承诺。现在她已经在用最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不要喊出来了。 马鸣哭嚎一声,哆嗦着丢掉那块布巾,用两只手抓住头,眼睛也从眼眶中突了出来。“他娘的骰子!”仪景公主觉得他应该说的是这句话,但他的声音很模糊。 仪景公主突然想到,如果想学习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马鸣会是个好资源;他说话一直都很简洁洗练。相较之下,马夫之类的人在见到仪景公主时,总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舌头刮干净才敢和她说话。 仪景公主向自己承诺过,要让马鸣变得文明些,要让他为令公鬼所用,但她似乎不必太费力去纠正马鸣的言谈。实际上,仪景公主意识到还有许多事情她并没有向马鸣承诺,告诉湘儿这些一定能让她安心不少。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马鸣用空洞的声音说:“谢谢,湘儿。”他停了一下,费力地吞了口口水。“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一定是别人伪装的。既然我现在似乎是还活着,我们大约应该关注一下剩下的事情。我好像还记得瑶姬说你们想让我为你们找一样东西,是什么?” “你找不到的。”湘儿用坚定的口气对他说,大约用强硬形容会更加合适。不过仪景公主并不想阻止湘儿,这么难受也是他应得的。“你要陪同我们,我们会找到它。” “已经开始反悔了,湘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配上那双红眼睛,这副表情显得特别邪恶。“你们刚刚还许诺说要照我说的去做。如果你们想要一名被链子拴住的、驯服的缘起,那去问问令公鬼或子恒吧!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们没有这么许诺过,马鸣。”湘儿喊道,她几乎跳了起来,“没有!”她看上去仿佛是要再度向马鸣扑过去,连她的辫子似乎都要炸起来了。 仪景公主的自我控制要好得多,用粗蛮的方式对付马鸣是没有用的。“我们会‘倾听’你的意见,如果它有道理,我们会接受……马鸣大……马鸣。”她的话里还带着些责备的意味。马鸣该不会真的相信她们会答应……但看着他的表情,仪景公主知道他真是这么想的。苍天啊!湘儿是对的,他真的会是个大麻烦。 仪景公主仍然紧紧地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她再次导引真气,将马鸣的长衫从椅子上拉起来,挂在墙钉上,然后她坐进椅子里,后背挺直,同时仔细整理好自己的裙摆。遵守对马鸣大人————马鸣————和对自己的承诺一定会是非常困难的,但无论马鸣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可能影响她的思考。 湘儿看了一眼房里仅有的另一处座位————一只低矮的木脚凳————便保持了站姿,她的一只手正要向辫子移去,幸好她在半途及时克制住了,但她的脚还是在不悦地敲打着地板。 “雕题称它为风之碗,马鸣大……马鸣,那是一件密炼法器————” 马鸣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那么要找的就是那个东西了,”他喃喃地说着,“在双月区。”他摇摇头,又哆嗦了一下。“我现在告诉你们,如果没有四五名我的红队在你们每个人身边,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到河的另一边去,不能走出宫殿。瑶姬有没有告诉你们被塞进我长衫里的纸条?我相信我告诉过她,这里还有冷清羽和他的魔尊的爪牙,别告诉我他到这里来没有目的。” “任何支持半夏成为丹景玉座的姐妹都会受到来自白塔的威胁。”无时无刻不跟随她们的保镖?真麻烦!湘儿的眼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她的脚开始以更快的频率敲击地面。“我们不能躲起来,马鸣大……马鸣,我们也不会躲起来,我们会等到适当的时候再处理冷清羽。”她们并没有向马鸣允诺过要让他知道一切,她们也不会让马鸣转移注意力。“有比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第一千九百五十三章 真该被痛骂一顿 “适当的时候?”马鸣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提高了音量,但湘儿打断了他的话。 “每个人都带上四五名红队?”湘儿语气尖刻地说,“这太荒————”她的眼睛闭上一会儿,嗓音变得柔和了些,只有一些。“我是说,这样没道理,仪景公主和我,瑶姬和鬼笑猝,你没有那么多士兵,不管怎样,我们真正需要的只有你。”最后这句话仿佛是从湘儿的喉咙里硬抽出来的,承认这点对她实在有些困难。 “瑶姬和鬼笑猝不需要照看。”马鸣不在意地说,“我觉得,那只风之碗应该比冷清羽更重要,但……放任魔尊的爪牙不管应该是不对的。” 湘儿的脸慢慢变成了紫色。仪景公主朝立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脸,看到自己仍然保持着平静,至少外表是如此,她才松了口气。这个男人真该被痛骂一顿!照看? 仪景公主不知道他丢出这种话是故意要惹怒她们,还是根本没想到她们会生气;她也不知道这两种情况哪种更糟糕。她又朝镜子里望了一眼,稍稍放低了下巴。照看!她要完全冷静下来。 马鸣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打量着她们,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瑶姬就告诉了你们这些?”他问道。湘儿则狠狠地回答:“我觉得,这应该足够了,即使对于你也是。”不知为什么,马鸣看上去有些惊讶,而且显然是很高兴。 湘儿愣了一下,然后抱紧双臂。“既然你现在的情势不适合和我们一同行动————不要对我摆出这种凶相,马鸣,这不是贬低你,只是简单的事实!————你可以在今天早晨搬进宫里来。而且不要以为我们会帮你搬东西,我没答应过要当一匹驮马。” “漠客居就够好了。”马鸣恼怒地说。然后他停了一下,一种惊诧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扩散开来。仪景公主相信,那是一副被吓坏的表情。这总该让他知道,不要在自己头晕脑胀得像颗烂瓜时咆哮————至少仪景公主在她的那次醉酒时是这么觉得的。 当然,这个男人是不会接受教训的,男人们总是会去玩火,以为这一次不会烧起来。李嬷嬷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不可能一次就找到那只碗,”湘儿继续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缘起,如果每天你都要走过那片广场,就太麻烦了。”她嫌麻烦的显然是每天都要等马鸣。根据她的说法,除了宿醉之外,马鸣还能提出其它许许多多让他在床上赖个一整天的理由。 “而且,”仪景公主又说道,“这样的话,你就能一直监视我们。”湘儿的喉咙里发出怪声,很像是呻吟。难道她不知道必须给马鸣一些诱因?这样并不是真地答应马鸣可以一直监视她们。 马鸣似乎并没在听她和湘儿说些什么,那双憔悴的目光穿透仪景公主的身体,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为什么它们他娘的偏偏现在停下来了?”他呻吟道,低微的声音让仪景公主几乎无法听到。苍天在上,他在说什么? “为你准备的房间足以拿来接待国主了,巫马容川亲自挑选了这些房间,就在她居所的隔壁,她对你很感兴趣。马鸣,你不会让我们冒犯女王吧,对不对?” 看了马鸣的脸一眼,仪景公主急忙导引真气上清之气打开窗户,将脸盆里的水倒了出去————这个双眼通红的家伙大概马上就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大惊小怪的。”仪景公主说道。实际上,仪景公主认为自己知道。在这里的一些女侍大约会让他搂搂抱抱的,但宫殿里很可能没有姑娘会和他调情。他也不能在那里整晚喝酒赌钱了,巫马容川肯定不会允许罕虎身边出现这样一个坏榜样。“我们全都必须做出牺牲。” 仪景公主努力让自己的劝告仅止于此,而没有告诉马鸣,他的牺牲是微小而正确的,她们的牺牲才是巨大而不公平的。虽然鬼笑猝似乎并不认同这点。湘儿还在她身边为她们的每一项牺牲抱怨不已。 马鸣又将头埋进了手掌里,肩膀颤抖着,嘴里发出仿佛被掐住喉咙的声音。他在笑!仪景公主用风之力举起那只脸盆,考虑着要把脸盆砸在他脸上。但是当他再次抬起眼睛时,他看上去却非常愤怒。 “牺牲?”马鸣吼道,“如果我要你们做出同样的牺牲,你们一定会抽聋你们见到的每一只耳朵,然后把屋顶掀起来砸在我的脑袋上!”他还没清醒吗? 仪景公主决定不去理会他可怕的瞪视。“说到你的脑袋,如果你想要治疗,我相信湘儿会帮你的。”湘儿现在的怒火肯定能让她进行导引真气了。湘儿稍稍哆嗦了一下,偷瞄了仪景公主一眼,然后急忙说道:“当然,如果你想要的话。”她脸上的红晕确认了仪景公主在今天早晨的所有怀疑。 马鸣如往常般无礼地冷哼了一声:“忘掉我的脑袋吧,没有鬼子母我也能做得很好。”然后,他又用犹豫的语气说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的好意。”他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真心的!这让仪景公主又开始困惑了。仪景公主努力不显出吃惊的样子,她对男人的了解仅限于令公鬼、李嬷嬷和母亲告诉她的。令公鬼会像马鸣一样令人困惑吗? 在离开之前,她还记得要马鸣保证会马上搬进宫里去。马鸣承诺过的都会做到,就连湘儿也不情愿地承认了这点;但只要给他留下一道缝隙,他就会千方百计地溜过去————这点是湘儿迫不及待向仪景公主强调的。 马鸣在做出这个保证时表情阴沉,充满怨恨,或者这也只是因为他的那双红眼睛。当仪景公主将那只脸盆放到他脚边时,他确实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仪景公主决定不同情这个家伙,绝不! 她们走出房间,待马鸣的房门关上后,湘儿朝天花板挥了挥拳头。“那个家伙能让石头也对他发火!我很高兴他就那样头疼下去!听见我的话了吗?很高兴!他会制造麻烦的,他一定会的。” 第一千九百五十四章 放开她 “你们两个只会对他造成更多的麻烦。”说话的人正朝她们走过来。那是个在鬓角处有一些灰丝的女人。她有着坚毅的面孔和威严的声音,两道眉毛已经皱紧在一起,尽管胸前挂着刺星刃,但白皙的皮肤表明她并不是狐仙城人。“阿丽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无法相信,我真怀疑两套裙子里怎么能塞进这么多的愚蠢。” 仪景公主上下打量了那个女人,就连她还在初阶生时,也不习惯别人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那么你是谁,女人?” “胡三娘,可以叫我胡大妈,我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娘,孩子。”女人冷冷地回答。说完,她打开走廊另一侧的门,抓住仪景公主和湘儿的手臂,将她们推了进去。仪景公主的软鞋差点掉在走廊里。 “你似乎是有些误解,胡大妈。”当那个女人松开她们,关上房门时,仪景公主冷静地说道。湘儿则没有任何解释的心情,她举起手,露出巴蛇戒,语气激烈地说道:“现在,你好好看看————” “非常漂亮。”那个女人说着,又用力推了她们一把,让她们肩并肩地坐到了床上。仪景公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叫胡大妈的女人站在她们面前,双拳抵在腰间,表情严肃,完全像是一位正在教训孩子的母亲:“炫耀这种东西只能表明你们有多愚蠢。那个年轻人会把你们放在膝盖上逗弄一下————如果你们愿意,他把你们同时放在两只膝盖上也不会让我惊讶。他也会按照你们的意思,和你们亲吻几下,但他不会伤害你们,而你们却会伤害他,如果你们坚持要这么做的话。” 伤害他?这个女人竟然以为————她还以为他们在调情!————她以为……仪景公主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但她站起身,一边掸平自己的裙子。 “就像我说的那样,胡大妈,你误会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平稳,困惑被镇定所取代。“我是仪景公主,锡城古国的公主,鼍龙派鬼子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胡大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仪景公主的鼻尖上,让她因为盯着那根指头而变成斗鸡眼。 “仪景公主,如果这是你的名字,只是因为你们可能有导引真气能力,我才没有将你们拖到厨房去,给你们好好洗洗嘴巴。或者你们真的愚蠢到还没有这种能力,却戴上了这种戒指?我警告你们,这对曜日宫中的那些鬼子母们而言并没有差别。你们知道她们吗?坦白说,如果你们知道,那你们就不算愚蠢,而是瞎眼的白痴了。” 仪景公主的火气愈燃愈烈。愚蠢的姑娘?瞎眼的白痴?她无法容忍这些,特别是在被强迫向马鸣卑躬屈膝后。逗弄?马鸣?仪景公主还算能维持外表的镇静,但湘儿就不行了。 湘儿的眼里早已喷出怒火,她跳起身,太一的光晕围绕着她。一股风之力的能流从胡大妈的肩头一直缠绕到她的脚踝,让她的裙子和衬裙紧贴在腿上,可能差点就要将她捏扁了。 “我恰巧就是宫殿中的那些鬼子母之一,全丹派的湘儿,现在你会不会喜欢我把你拖到厨房去?我知道一些洗嘴的方法。”仪景公主从这位老板娘身前退了一步。 这个女人一定感觉到了风之力的压迫,即使是白痴也能知道这种看不见的力量是什么,但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那双碧眼睛眯了起来,仅此而已。“那么,你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是能导引真气的。”她平静地说,“我应该让你们把我拉下楼梯,孩子。无论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你们很快就会落入真正的鬼子母手中,我可以跟你们打赌。” “你没听到吗?”湘儿喊道,“我————” 那个叫胡的女人甚至没有停一下:“你们将不仅是在今后的一年里以泪洗面,而且是在每个听过你自称为鬼子母的人面前哭泣。她们会让你们承认,她们会让你们害怕得五脏六腑都要融化了。我应该让你们继续这样错下去,或者是等你们一松开我就立刻到宫里去。我没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我不愿意引来她们对马鸣大人的反感,即使她们只是怀疑马鸣在帮助你们,而且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喜欢那个年轻人。” “我说————”湘儿又开始做出努力。但老板娘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虽然这女人被绑得一动也不能动,但她却像是一块从山巅上滚下来的巨石,整座山坡仿佛都崩塌下来,要扫平沿途一切拦路的东西。 “坚持这种谎言并不好,湘儿。你看上去应该是二十一岁左右,如果你已经获得了那种迟滞的效果,大约你还要再大上十岁,甚至有可能已经戴上长衫四五年了。但是有个例外。”她的头现在是她身上唯一能动的部位,她缓缓将头转向仪景公主。“你,孩子,还没有年长到迟滞的阶段,没有女人能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戴上长衫,在白塔的历史上从没有过。如果你在白塔,我打赌你一定还穿着白裙装,为初阶生导师瞥向你的每一眼而大惊小怪。你一定是找某个金匠为你打造了这个戒指————我听说这种蠢货还是有的,或者大约是湘儿替你偷来的,如果她真的有戴这种戒指的权利。不管怎样,你不是鬼子母,湘儿也不可能是,没有鬼子母会和另一名冒充的鬼子母在一起。” 仪景公主皱起眉头,没注意到自己正咬着下唇————迟滞,一名狐仙城的客栈老板娘怎么会知道这些?大约胡三娘在小的时候去过白塔,但她不可能在那里待很久,因为她显然不会导引真气。即使她的能力像仪景公主的母亲一样弱小,仪景公主也能感觉到,而当年如果银蟾女王不是个强大家族的继承人,她很可能在几十天里就被送走了。 “放开她,湘儿。”仪景公主微笑着说道。现在她对这个女人有了一点好感。经过长途跋涉来到白塔,最后却被遣返一定是很糟糕的经验。这个女人没理由也没必要相信她们————这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但如果她去过嘉荣城,她也可以轻松地走过正阳广场。易巧或者其它姐妹能够让她知道。 第一千九百五十五章 揪住耳朵 “放开她?”湘儿喊道,“仪景公主?” “放开她。胡大妈,我看,唯一能让你相信的办法————” “即使是丹景玉座和守护者们也无法说服我,孩子。”真是的,她就不能让别人说完一句话吗?“现在,我没时间玩游戏了。我能帮助你们两人,至少我知道谁能帮助你们,有些女人会接纳迷途的人。你们要感谢马鸣大人,因为我会带你们去见那些女人。但我必须知道,你们是否曾在白塔待过?或者你们只是野人?如果你们去过白塔,那你们是遭到了遣返,还是逃出来的?那些女人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 仪景公主耸耸肩,她们已经完成了来此的目的,现在她不打算浪费时间了。“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这样吧!湘儿?我们该走了。” 缠绕客栈老板娘的能流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湘儿身周的光晕,但湘儿看着胡大妈的目光却在警戒中带着希望。湘儿舔了舔嘴唇。“你知道有一些能帮助我们的女人?” “湘儿?”仪景公主说,“我们不需要任何帮助,我们是鬼子母,你忘了吗?” 胡大妈瞥了仪景公主一眼,随手掸平了裙子和衬裙,但她真正的注意力在湘儿身上。仪景公主一生中都不曾感觉到自己如此被忽略过。“我知道有几名女人会接纳野人、白塔的逃亡者,或者是在试炼中失败的人。她们现在一定至少有五十人了,不过她们的数量一直在改变,她们能帮助你们找到合适的人生,而不必冒着被真正的鬼子母活剥掉你们的皮的危险。现在,不要再对我说谎了,你们去过白塔吗?如果你们是逃出来的,你们大约还是回去比较好。即使是在百年战争时,白塔也找回了大部分的逃亡者,不要以为现在这点小乱子就能让鬼子母们罢手。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建议是,你们走过那片广场,去求得姐妹们的仁慈。这样的仁慈不会很多,但相信我,如果你们是被硬拉回去的,那你们能得到的仁慈还要少得多。在那之后,如果没有允许,你们大约今生都无法离开白塔的范围了。” 湘儿深吸一口气:“我们是被命令离开白塔的,胡大妈,无论你怎么问,我能对此发誓。” 仪景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同伴:“湘儿,你在说什么?胡大妈,我们是鬼子母。” 胡大妈笑了:“孩子,让我和湘儿谈谈,她至少是有些年纪,懂得一些事理。你如果这样告诉‘社’里的人,她们可不会仁慈地对待你!她们不会在乎你能导引真气,因为她们也能。如果你敢愚弄她们,她们会打烂你的屁股,或者直接把你扔到街上去。” “这个‘社’是什么!”仪景公主问,“我们是鬼子母,你去一趟曜日宫就知道了。” “我会管好她的。”湘儿没好气地说。她一直朝仪景公主皱眉,表情严肃,仿佛发疯的是仪景公主。 胡大妈只是点点头。“很好,现在摘下那些戒指,把它们收起来。社不会允许这种伪装,她们会把这些戒指熔掉。不过看你们的穿着,你们应该是有钱人。如果衣服是你们偷来的,不要让夏佳知道。你们要学会的第一条规则是:即使饿死也不能偷窃。她们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仪景公主在背后握紧了拳头,湘儿却顺从地摘下戒指,放进腰间的口袋里————每次易巧和尹姝忘记湘儿是正式姐妹的时候,她都会大发雷霆的!“相信我,仪景公主。”湘儿说。 仪景公主觉得,如果她能知道湘儿想做什么,现在一定会更好过些。但她是信任湘儿的————在大多数时候是信任的。“一个微小的牺牲。”她嘀咕着。鬼子母在有需要时是会摘下戒指的,曾经她也必须要拿下它,但现在这个戒指是合法地属于她。摘下这只黄金小环真的让仪景公主感到很痛苦。 “和你的朋友谈谈,孩子。”胡大妈不耐烦地对湘儿说,“夏佳不会容忍她这种小姐脾气的。如果你们让我浪费了这个上午……来吧,来吧!我喜欢马鸣大人,这是你们的运气。” 仪景公主勉强维持着外表的冷静。小姐脾气?小姐脾气!!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狠狠踢一下湘儿的痛处! 湘儿确实想和仪景公主谈谈,但不是在这名老板娘面前。她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这个叫胡妈的女人仿佛是看守囚犯的狱卒般走在她们身边,表情严肃却又焦躁,最后,她还警觉地瞥了马鸣的房门一眼。 这间客栈背后有一段没有栏杆的石砌阶梯,通往一间宽大闷热、充满烘烤气息的厨房。在那里,一名湘儿见过的最圆胖的女人正挥舞着一把大木勺,仿佛挥舞一个令牌般,指挥另外三个女人将外壳焦黄的大饼从炉子里取出来,然后再放进新鲜的面团。 一大锅为早饭准备的小米粥正在白瓦炉上冒着泡。“吴孃,”胡大妈对那个圆滚滚的女人说,“我要出去一下,这两个孩子需要被送到有时间能正确照顾她们的人那里去。” 吴孃一边在一块白毛巾上擦着沾满面粉的大手,一边不以为然地打量着湘儿和仪景公主。她全身上下都是圆的,满是汗水的葡萄色圆脸,圆圆的黑眼睛,她的身子就像是被塞进衣服里的一堆大球。在她雪白色围裙外闪光的刺星刃上足有十二颗宝石。 “她们就是阿丽一直叨念着的那对客人吗?要我说,那位年轻的大人应该有些特殊癖好,他大概很喜欢看她们扭屁股的样子吧!”从声音里能听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很有趣。 老板娘气恼地摇摇头:“我提醒过那个姑娘要管住她的舌头,我不会让这种谣言影响漠客居。吴孃,留意一下阿丽,如果有需要,就用你的勺子让她懂事些。”然后她瞥了湘儿和仪景公主一眼,那种轻蔑的眼神让湘儿吃了一惊。 “有哪个白痴会相信这两人是鬼子母?她们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衣服上,就为了吸引那个男人注意,现在如果她们不去取悦他,大概就要被饿死了。鬼子母!” 她没有给吴孃回话的机会,直接揪住湘儿和仪景公主的耳朵,几步就把她们拉进马厩院子里。 第一千九百五十六章 一定要跟上 湘儿的震撼一直持续到这个时候,她用力要挣脱胡大妈的手,而那个女人也在此时将手松开来,结果让湘儿踉跄了好几步。 湘儿愤怒地瞪着那个女人;在她答应的事里当然不包括被这样拖出来。仪景公主的下巴扬了起来,她的大眼睛是那么冰冷,连她的发卷都仿佛结了冰。 胡大妈将双手叉在腰上,似乎没注意到她们的表情,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 “希望没有人会相信阿丽了。”她平静地说,“如果我能真的相信你们有足够的脑子闭上嘴,我就会做得更多一些。”她很平静,但没有半点愉快或温柔,她们毕竟给她找了很大的麻烦。“现在,跟着我,不要跟丢了。或者如果你们跑掉,就不要在我的客栈附近露脸了,否则我会派人去宫里向易巧和焕文报告。她们是两位真正的鬼子母,她们大约会把你们从中间切成两半。” 仪景公主将目光从老板娘那里转到湘儿身上。她的眼神不算严厉,但也没有皱起眉头,不过那道目光确实是意味深长。湘儿很想知道她是否能够忍受这些。不过想到马鸣,她的心里有了底,毕竟不可能有什么状况比那个更糟糕了。 “我们不会走丢的,胡大妈。”湘儿努力装出柔顺的模样,她觉得她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柔顺对她来说实在是件陌生的事。“谢谢你帮助我们。”她向老板娘微笑着,同时竭力不去看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这时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意味深长,几乎有些不信任她了。但不管仪景公主怎么看,湘儿必须让胡大妈继续认为她们值得她费心费力。“我们真的很感激你,胡大妈。” 胡大妈斜睨了湘儿一眼,然后哼了一声,摇摇头。湘儿决定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她要把这个老板娘拖进宫去,让其它姐妹当着胡大妈的面承认她的身份。 在这么早的时候,马厩院子里只有一名十来岁的小子拿着一只水桶和勺子往地上洒水。用白色石膏粉刷的马厩门敞开着,前面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横着一柄粪叉。 马厩里传出阵阵仿佛是大青蛙被踩到后发出来的叫声,湘儿认为那是个男人在唱歌。难道她们要骑马去那个地方?那就太糟糕了,她们本打算只是走过正阳广场,在太阳爬到天顶前就回去的,所以她们没带帽子、阳伞和有兜帽的披风出来。 不过,胡大妈领着她们走过马厩院子,进入马厩和一堵高墙间的一条窄巷里。墙对面能看到一排干枯的树冠,毫无疑问,那是某人的花园。窄巷末端有一道小门,门后是一条更加窄小的泥土巷子,它实在太窄了,初升的太阳甚至还无法照到这里。 “一定要跟上,孩子们。”老板娘一边对她们说,一边望着这条昏暗的街巷,“如果你们不见了,我发誓会亲自去宫里。” 湘儿跟在后面,用两只手抓紧辫子,以免它们会掐住前面那个女人的脖子。湘儿真有些渴望鬓角能有一绺灰发。先是其它的鬼子母,然后是讨海人————真麻烦,她真不愿意想到他们!现在又是一个老板娘!人们不会认真看待头上没有一点灰发的人,即使是鬼子母的无瑕面容也比不上一根白发的分量。 仪景公主拉高裙摆,以免沾到地上的尘土,但她的软鞋还是从地上踢起一些尘埃,弄脏了裙边。 “让我弄清楚。”她直视着前方,轻声说道,声音很轻,但也很冷,非常冷。 仪景公主能够用冷静的声音将别人撕成碎片,这是一种湘儿很羡慕的能力,但现在这只让湘儿想甩她一耳光。 “我们本来能回到宫里,喝着洛神果茶,享受清凉的海风,等待马鸣大人搬进宫里。大约鬼笑猝和瑶姬已经带着有用的情报回来。我们能够在一起确定一下该如何利用他。我们是应该跟着他在双月区的街道中随意行走,看看会发生什么,还是带着他进入看起来与目标相似的建筑,还是让他自己选择?今天早晨有上百件值得去做的事情,包括决定回到半夏身边是否安全————虽然我们有了那个讨海人从我们手中榨取的约定。我们迟早要讨论这件事,忽视它是没有用的,但我们却要在刺得睁不开眼的阳光下不知道走多少路,去拜访一群会照顾从白塔逃出来的女人的陌生人。至于我,我可没兴趣在今天上午或任何一个上午去捕捉从白塔逃走的人,但我相信你可以向我解释这一切,让我知道。我很想弄清楚,湘儿,我不喜欢想到要从正阳广场一路把你踢回去,却什么都得不到。” 湘儿的眼眉垂了下来。踢她?仪景公主真的受到了鬼笑猝的影响,变得粗鲁了,应该有人给她们两个人的脑里塞一些理智进去。 “太阳还没刺到我们的眼睛。”她低声说道,不幸的是,太阳很快就会升得很高了。“想一想,仪景公主,五十名能导引真气的女人,她们在帮助野人和被白塔赶出来的女人。” 有时候,湘儿在说出“野人”这个词时有一种罪恶感,在鬼子母口中,野人是个冒犯的称谓,但迟早有一天,湘儿会让鬼子母们将这个词当成是种尊敬与骄傲。 “她管她们叫作‘社’,那听起来可不像是几个朋友组成的,听起来她们有点组织。”小巷一直在高墙和房屋背面之间蜿蜒曲折,有许多砖块从破损的石膏中裸露出来,随后是一些宫殿的后花园和一些店铺的后门,从敞开的后门里偶尔能看见正在干活的银匠、裁缝或木匠。 即使是这样,胡大妈也经常会回头看一眼,好确定她们仍然跟在后面。湘儿只能不断地向她微笑点头,希望她能知道她们迫切要见到那些女人的心情。 “湘儿,即使只有两个能导引真气的女人结成团队,白塔也一定会像狸力群般追捕她们,而且胡大妈怎么可能知道她们是否能导引真气?你知道,能够导引真气却又不是鬼子母的女人不会暴露自己的,不管怎样,我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差别。半夏大约想要每个能导引真气的女人都进入白塔,但这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第一千九百五十七章 实在是令人难忘 仪景公主嗓音中严霜般的忍耐让湘儿更加用力抓紧自己的辫子,这个女人怎么变得这么愚蠢?她又向胡大妈龇了龇牙,然后在胡转过头时努力不让自己在她背后怒目而视。 “五十个女人不是两个。”湘儿严厉地悄声说道。她们能导引真气,她们一定可以,这是一切的关键。“如果那个社真的在这座城市里,而她们对于处在同一座城市中充满法器的一间储藏室毫无察觉,这说不过去。而如果她们真的……”她的声音不由得变得欢快起来,“那样我们不需要马鸣大人也能找到那只碗了,我们也能忘记那些可笑的承诺。” “那些承诺不是贿赂,湘儿。”仪景公主心不在焉地说,“我会遵守它们,你也要,否则你就没有骄傲可言了,我知道你不会允许这样。”仪景公主真是和鬼笑猝在一起太久了,湘儿希望自己能知道为什么仪景公主会认为她们都要遵守那个荒谬的楼兰节义什么的。 仪景公主咬住下唇,皱起眉,所有那些冰冷都消失了,她又变成她自己,至少在外表上是这样。最后,她说道:“没有马鸣大人,我们永远也不会找到这家客栈,那么我们就绝对不会见到胡大妈,被带去拜访那个‘社’。所以即使真是那个‘社’带我们找到那只碗,我们也必须说,他是最根本的原因。” 马鸣,这个名字一直在湘儿的脑子里翻腾。她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急忙放开辫子,拉高裙摆。这里的路面比不上石板路面,更比不上宫殿的地板。有时候,仪景公主还是糊涂点比较好。 “实在是令人难忘。”湘儿嘟囔着,“我会让她也觉得我们非常‘难忘’,还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们,仪景公主。即使那些人也不相信我们,即使是那些讨海人,即使是一个十岁的姑娘自称为鬼子母,大多数人也不敢轻易去碰她。”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鬼子母的容貌是什么模样,湘儿。我觉得,她曾经去过白塔,否则她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湘儿哼了一声,眼睛一直瞪着在前面大步行走的女人。胡三娘大约去过白塔十次、一百次,但她一定要知道,湘儿是鬼子母,还要为此道歉,她要知道被揪住耳朵是什么滋味! 胡大妈回头瞥了她一眼,湘儿急忙又露出僵硬的微笑,点着头,仿佛她的脖子变成了门轴。“仪景公主,如果这些女人真的知道那只碗在哪里……我们应该不必告诉马鸣我们是怎么找到它的?”这句话不像是个疑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必,”仪景公主答道,然后她又加了一句,完全打消了湘儿的希望,“我必须问问鬼笑猝,确认一下。” 如果不是害怕那个叫胡妈的女人大约会把她们丢在这里,湘儿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尖叫出来。 蜿蜒的小巷变成一条街道,嘈杂的声音充满湘儿的耳朵。太阳在前方的屋顶上露出一道刺眼的光线,仪景公主夸张地用手掌遮住眼睛。湘儿拒绝这么做,阳光还没强到那种程度,她甚至还不用眯起眼睛。一片锭青色的天空嘲讽着她对天气的感觉。她仍然感觉到一阵风暴正盘踞在这座城市上空。 即使在这么早的时候,这条曲折的街道上已经出现了几辆刷着亮漆的马车,和一些颜色更加鲜艳的轿椅。每张轿椅都由两名或四名身穿绿色和红色条纹背心的赤脚大汉抬着,轿夫们都是一路小跑,而他们的客人全躲在木格帘子后面,大车和马车在石板地上隆隆作响。 街上的行人愈来愈多,店铺的大门纷纷打开,遮阳棚被架起来,穿背心的学徒在为各种差事而奔忙。一些男人的肩上扛着卷起来的大地毯。百戏演员、杂耍艺人和乐手在街角做好了准备。小贩们捧着装有针线缎带或干瘪水果的托盘来回巡行。鱼肉市场充满了叫卖声;所有鱼贩和大多数肉贩都是女人,只有那些卖牛肉的除外。 胡大妈穿过人群,躲开那些不会减速的马车、轿椅和大车,快步前进着,来弥补那些停下来讲话的时间,这种插曲发生了很多次。她似乎蛮有名望的,因此一路上不断有店铺老板、工匠和其它客栈老板娘跟她搭话。 她会和老板与工匠们交换几句问候,微笑着向他们一点头,而对于客栈老板娘们,她总是要停下来和她们交谈一会儿。第一次这种交谈后,湘儿开始强烈地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了;第二次之后,她开始祈祷不要有第三次;到了第三次,她只是直视着前方,徒劳地努力不去听她们交谈的内容。 仪景公主的脸愈绷愈紧,愈来愈冰冷,下巴高扬到几乎无法看到路的程度。 湘儿只能不情愿地承认,这是有原因的。在狐仙城,也有人会穿戴云锦,但往往也只是衣服的一部分而已。现在她们看到的所有人都穿着黄麻或木棉衣服,衣服上很少有刺绣,倒是偶尔能看见一名乞丐穿着破烂不堪的云锦长衫。 湘儿只希望胡大妈能够找些别的理由解释为什么她会带她们两个在这种街道上行走,她希望自己不再听到什么两个姑娘把钱全都花在衣服上,只为了取悦一个男人的故事了。 马鸣也总是出现在这个故事里。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变成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了!如果胡大妈自己没成亲,大概也会视他为心仪的对象。他是个美丽的舞者,只是稍微有点野性。所有那些女人都会被胡大妈的故事逗笑,除了湘儿和仪景公主之外。 这些没脑子的小蝴蝶,胡大妈就是这么说的,湘儿能猜出她指的是谁!为了追逐一个男人花光了身上的银子,现在她们的荷包里只剩下了一堆铜子儿和傻瓜才会要的锡币。如果不是胡大妈知道有人会雇她们在厨房里干活,她们迟早会沦落成乞丐或小偷。 “她不必在这座城里的每家客栈前都停下来吧!”湘儿一边从“上架鹅”客栈门前走开,一边发着牢骚。那是一家三层楼的客栈,尽管名字不算高雅,但它的老板娘在耳朵上戴着硕大的石榴石。胡大妈现在甚至都不回头看她们是否还跟在后面了。“你有没有想到,现在我们再也没办法在这些地方露脸了!” 第一千九百五十八章 导引真气不代表 “我怀疑这就是她的目的,”仪景公主嘴里蹦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是寒冰,“湘儿,如果你让我们跟着一头蛊雕————”仪景公主不需要说完这个威胁,有瑶姬和鬼笑猝帮忙,仪景公主能让湘儿的人生悲惨到她满意为止。 “她们能带我们找到那只碗。”湘儿坚持着,一边挥手赶走一名一只眼睛上覆盖着可怕的紫色疤痕的乞丐,她看得出来,那道疤痕实际上是用蓝麦芽上过色的面粉假扮的。“我知道她们会的。”仪景公主一脸阴云地哼了一声。 湘儿已经数不清她们走过多少座桥,大桥和小桥,驳船在桥下撑篙而行。太阳已经完全露出屋顶,又爬上一个太阳的高度,甚至连湘儿也觉得胡大妈在故意绕路了,不过他们大致还是在朝东走。当这名榛子色眼睛的女人向她们转过身时,湘儿觉得她们一定已经靠近河边了。 “现在,小心你们的舌头,只有被叫到时才能说话。你们让我感到难堪,而且……”她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大约这样做是个错误,然后一摆头,示意她们跟上,就走到对街一栋平顶房子前。 这不是一栋大房子。两层的楼房都没有阳台,有几处的石膏还碎裂脱落,露出下面的砖块。房子的一边是一家织工铺,里面不断传出响亮的织布机碰撞声;另一边是一间染坊,从里面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不过为她们开门的是一名女仆————一名有方下巴的灰发女人,肩膀像铁匠般壮硕,钢一样的眼神并没有因为脸上的汗水而有丝毫软化。当湘儿跟随胡大妈走进门内时,她微微笑了笑。在这栋房子的某处,有一名女人正在导引真气。 方下巴的女仆显然一眼就认出胡三娘,但她的反应很奇怪,她以真正的敬意行了个叩拜礼,不过胡妈的出现显然让她感到惊讶和疑虑。在让她们进屋时,她几乎有些仓皇失措,但她向湘儿和仪景公主行礼时倒是没有那种矛盾的态度。 她们两个被单独带进二楼的一间暖屋,那女仆用严肃的口吻对湘儿和仪景公主说:“不要乱动,别碰任何东西,否则你们就会遭到那个古老的惩罚。”然后就离开了。 湘儿看着仪景公主。 “湘儿,一个女人导引真气不代表————”那种感觉改变了,在一段时间里开始膨胀,然后又开始衰退,比刚才更微弱了。“即使是两个女人也不代表什么。”仪景公主继续说了下去,但她的口气显得有些犹豫,“那真是我见过态度最差的女仆。”她坐进一把高背红椅子里。过了一会儿,湘儿也坐了下来,不过却只是坐在椅子边缘,倒不是因为她紧张,她只是有些渴望,但绝不是紧张。 这个房间并不豪华,蓝白两色的地砖光可鉴人,浅绿色墙壁也像不久前刚粉刷过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丝毫镀金,不过沿墙壁摆放的红椅子上都有精美的雕刻花纹。 几张小桌子是比地板砖更深的蓝色。灯架下垂挂着吊灯,显然都是黄铜打制的,被擦得闪闪发亮。经过打扫的铜炉子里仔细放置着一些常绿树枝,铜炉子台上也有雕刻图案。那些图案很奇怪,是被狐仙城周围的人称作“十三罪”的情景:嫉妒————一个人的眼睛几乎充满了他的整张脸;饶舌————一个人的舌头垂到了脚踝;贪婪————一名牙齿尖利、表情狰狞的人将钱币抱在胸口;以及诸如此类的其它景象。不管怎样,这一切都让湘儿感到满意。能进行如此装饰的人肯定也有钱修缮房屋的外观,而不那么做的唯一理由肯定是要保持低调,避免被注意。 那名女仆在离开时没有关上门,说话的声音这时忽然从走廊里传了进来。 “实在无法相信你会把她们带到这里来。”说话人的声音在紧张中流露出愤怒和难以置信,“你知道我们是多么小心,三娘,你真正知道的比你应该知道的更多,而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很对不住,夏佳,”胡大妈僵硬地回答,“我没想那么多,我……愿意为那两个姑娘担保,也服从你的判决。”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佳的语调因为震惊而提高了,“我是说……我是说,你不该这么做,但……三娘,我为大声说话向你道歉。说一句原谅我吧!” “不需要道歉,夏佳。”老板娘的声音同时带着悔恨和不情愿,“我带她们来是错了。” “不,不是的,三娘,我不该这样对你说话的,请一定要原谅我。” 胡大妈和夏佳走进房间。湘儿惊讶地眨眨眼,听刚才的对话,湘儿本以为会看见一个比胡三娘更年轻的女人,但夏佳的头发只差没有完全变成灰色。她的脸上满是笑纹,但现在那些纹路都因担忧而挤在一起。 为什么年长者会对年轻者如此谦恭,而为什么年轻的那位又会接受?传统在这里果然是不同的。苍天在上,这里的一些传统是湘儿很不愿意去想的,当然,她在家乡时从不曾对女事会谦恭过,但这个‘社’…… 当然,夏佳能够导引真气————湘儿早就想到这点,这也是她希望的,但她没想到夏佳会有多强。夏佳的力量比不上仪景公主,甚至比不上柳若邻,老天爷收了那个可恶的姑娘吧,但她轻易就能与浣花夫人、米婕纱和苍术夫人相当。 拥有这种力量的女人并不多,能在这里找到这样的人实在让湘儿感到惊讶。这女人一定是名野人,白塔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女人,哪怕让她终生只穿着初阶生的白袍。 她们走进门时,湘儿站起身,用双手掸了掸自己的裙子。当然不是因为紧张,当然不是,哎哟,但假如能有她所希冀的结果…… 夏佳锐利的碧眼审视着她们两人,仿佛方才在她的厨房里发现了两头猪,而且这两头猪刚刚从猪圈里跑出来,身上还滴着泥水。夏佳用一条小手绢轻拍自己的脸,但实际上房间内比外面还要凉快。 第一千九百五十九章 必须请你离开 “我觉得我们必须对她们做些事了,”她喃喃地说,“如果她们就像她们自称的那样。”她的音量直到现在还是很高。不过她的声音很年轻,而且充满律动感。当她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微微打了个哆嗦,又偷瞥了身边的老板娘一眼。 而胡大妈这时又不情愿地表示要道歉,夏佳则忙不迭地再次劝阻她。在狐仙城,当人们真的变得礼貌时,这样的道歉和还礼往往要持续半个时辰之久。 仪景公主也站起了身,脸上带着一点僵硬的微笑。她向湘儿挑起一侧的眼眉,用一只手掌捧住另一侧的臂肘,一根手指抵在了脸颊上。 湘儿清了清喉咙:“乐正夫人,我是湘儿,这位是仪景公主。我们正在寻找————” “三娘已经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那名大眼睛的女人面色阴沉地打断她的话,无论她的头上有多少灰发,湘儿怀疑她仍然像岩石一样坚硬。“万事都要有坚韧的耐心,姑娘,我会亲自负责你的。”然后她转身面对三娘,又用手绢擦了擦脸,再一次勉强压下声音中的踌躇。“三娘,请原谅,我必须询问一下这些姑娘,而且————” “看看谁在这么多年之后回来了。”一名矮小、结实的中年女子闯进房间,进房时,她朝自己的同伴点了点头。尽管她穿着红色条纹的狐仙城裙装,闪着汗光的脸也是棕色的,但她的口音却完全像是雨师城人。她的同伴也是满脸汗水,身上穿着剪裁朴素的深色黄麻商人服。她比身边的矮女人要高出一个头,有一双眼角上翘的眼睛、鹰钩鼻和一张大嘴。“是万芳!她————”话音突然中断,那名矮壮的女人困惑地看着房里另外两位陌生人。 夏佳仿佛祈祷般合拢双手,大约是她确实想要举手打人。“艺蔓,”她用绷紧的嗓音说道,“总有一天,你会因为不注意脚下而掉到悬崖外面去的。” “对不住,长————”那名雨师城人红着脸低垂目光,而那名滕州人只是专注地盯着胸前衣服上的一圈红色小石头。 湘儿朝仪景公主抛去一个胜利的眼神。这两名刚来的人都能导引真气,这个屋子里也仍然有人在使用太一。艺蔓不是很强,而万芳甚至要超过夏佳,已经到达辛蜚零和罗花休的水平,这个地方至少已经有五名能导引真气的女人了。仪景公主顽固地挺着下巴,但最后她也不得不微微点了一下头。有时候,想要说服仪景公主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困难。 “你的名字是万芳?”胡大妈朝那女子缓缓皱起眉头,“你看上去……很像我遇到过的一个女人————倪芯。” 那双上翘的黑眸惊讶地眨了眨,滕州商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汗巾子拍了拍脸颊。“那是我祖母的妹妹的名字,人们都说我非常像她。你在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好吗?她在成为鬼子母后就彻底忘记她的家人。” “你的祖母的妹妹。”老板娘轻笑一声,“当然,我看见她时她很好,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比你现在还要年轻。” 夏佳一直抱着手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现在她插话进来:“三娘,真的很对不住,但我真的必须请你离开,你能原谅我不送你到门口吗?” 胡大妈也道了歉,仿佛夏佳不能陪她下楼是她自己的错一样。最后离开时,她又用非常怀疑的目光看了湘儿和仪景公主一眼。 “三娘!”那名老板娘离开后,万芳突然喊道,“那是胡三娘?她怎么……我的个亲娘啊!即使在七十年之后,白塔还会————” “万芳!”乐正用极为严厉的声音喝道,她的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滕州女子的脸红了。“既然你们两个在这里,我们就能有三个人进行询问了。你们两个站在这里,不要说话。”最后这句话是对湘儿和仪景公主说的。其它女人都退到房间的一角,开始用很轻的声音交谈起来。 仪景公主靠到湘儿身旁:“我还是初阶生时就不喜欢被当成初阶生对待,你这个闹剧还要持续多久?” 湘儿发出嘘声要她安静。“我正在努力听,仪景公主。”她耳语道。 当然,她们不能使用上清之气,因为那三个人立刻就会知道。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编织阵法,大约她们是不知道如何编织。有时候,她们的声音甚至会提高到能让湘儿听清楚的程度。 “……据说她们大约是野人。”这是夏佳的声音,其它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和反感的表情。 “那么我们就让她们出去,”艺蔓说,“从后门出去,野人!” “我还是想知道那个胡三娘是什么人。”万芳插嘴说。 “如果你总是想那些没用的事情,”夏佳说,“大约你应该到农庄去待上一轮,玥忆很擅长让人的头脑清醒,现在……”她们的对话重新变得弱不可闻了。 另一名女仆出现在门口,她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身上穿着粗黄麻裙和一条白色长围裙,她很漂亮,只是沉着一张脸。她将一只绿色的漆盘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同时偷偷用围裙一角擦了擦脸颊,然后开始忙着摆弄起一套蓝色镀釉的茶杯和茶壶。湘儿挑起眼眉————这个女人也能导引真气,虽然她的力量并不大,但她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女仆? 万芳回头瞥了一眼,立刻愣住了。“黛芮丝做了什么要让她进行苦修?我一直都相信如果连她都会打破规矩,那么鱼也能唱歌了。” 艺蔓响亮地哼了一声,不过湘儿差点就没听清楚她的回答:“她想成亲。她要完成一轮苦修,然后在半月节的后一天跟随媚彤离开,这会让铭素师傅满意的。” “大约你们两个都想去玥忆那里锄地?”夏佳冷冷地问。她们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湘儿感到一阵狂喜。她对规矩不是很在乎,至少是对于其它人的规矩————其它人很少能像她一样看清形势,所以总是会制定一些愚蠢的规定。比如为什么这个叫黛芮丝的女人不能成亲?但规定和苦修表示这是个有组织的社团,她的推测是正确的。此外她又发现另一件事,她用手臂推了推仪景公主,直到她低下头来。 第一千九百六十章 一定有某种原因 “艺蔓系着一条红腰带。”湘儿悄声说道,这说明她是智妇,传说中狐仙城治疗者之一。她们声名远扬,被认为治疗能力仅次于鬼子母,任何病患都能被她们医好,世人一直认为这是因为她们的草药知识,但……“我们见到了多少智妇,仪景公主?其中有多少能导引真气?有多少是狐仙城人,或者甚至是黑齿国人?” “算上艺蔓一共七个,”仪景公主回答,“而其中我能确定来自狐仙城的只有一个。”哈!其它那些显然都不是。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但她还是继续悄声说道:“但她们的力量都远不及这些女人。”至少她终于承认了————所有她们见过的智妇都能导引真气。“湘儿,你真的认为那些智妇……所有那些智妇……都……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仪景公主,这座城市清扫广场的苦力也有自己的行会!我觉得我们只是找到古老的智妇姐妹会而已。” 顽固透顶的仪景公主却只是摇摇头:“那样的话,白塔早就会派一百名,不,是两百名姐妹来了,湘儿,任何这种事情都会被立刻镇压下去。” “大约白塔不知道,”湘儿说,“大约她们一直非常低调,让白塔不认为她们会惹麻烦。白塔的律法并不禁止一般人导引真气,只是禁止一般人自称为鬼子母,或者是滥用上清之气,或者是诬蔑鬼子母的名誉。” 但真正的问题是,湘儿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解释,白塔似乎知晓一切事情,而且即使是编织社团里的姑娘能够导引真气,白塔也会将这个社团拆散。但这里一定有某种原因…… 湘儿依稀感觉到有人运起了真源,突然间,这种感觉变得非常清晰。她张大嘴————一股风之力抓住她的辫子,将她拉起来,让她向前飞去,只有脚尖能轻触地面。仪景公主也飘浮在她身边,脸色已经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最糟糕的是,她们两个都被屏障了。 她们很快就被带到夏佳和另外两名女人面前,她们三个全都坐在靠墙的红色椅子里,三个人的身上全都围绕着太一的光晕。 “你们被告知要保持安静。”夏佳严厉地说,“如果我们决定要帮助你们,你们就必须知道,我们管束之严厉绝不亚于白塔。”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音调中充满了尊敬。“我要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是以这种非正常的方式找到我们,你们本来可以得到更温和些的对待。”抓住湘儿辫子的能流消失了,仪景公主被放开时气恼地一甩头。 当湘儿意识到是艺蔓在屏障她时,惊骇变成强烈的愤怒,大多数鬼子母都比艺蔓强,应该是所有鬼子母都比她强。湘儿凝聚力量,朝真源猛扑过去,等着看艺蔓的屏障变成碎片。她至少要让这些女人知道,她不是……那个编织……在伸展,圆胖的雨师城人露出微笑,湘儿的脸色则变得阴沉。 屏障不停地伸展,最后突起成球状,但它没有破碎。这不可能。任何人都能趁湘儿不注意时隔绝她与真源的连系,而屏障的编织完成后,力量比较弱的人也能够维持住,但不可能是力量这么弱的人。而且屏障也不可能在弯曲到如此严重的程度时仍然没有破碎,这不可能! “如果你继续这样做,你的血管也要破裂了。”艺蔓的语气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友善。“我们不会做力所不能的事,但技艺是会随着磨炼而精进的,而这对我几乎已经是一种法术了。我大概可以屏障住一名弃光魔使。” 湘儿眉头紧锁,但她还是放弃了。她能够等,既然她没有选择,她可以等。 黛芮丝带着托盘走了过来,向在座的三名女人奉上颜色很深的茶水,然后行了个完美的叩拜礼,回到刚才的桌边,自始至终,她没有瞥湘儿和仪景公主一眼。 “我们本来应该是在喝李子茶的,湘儿。”仪景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瞪了湘儿一眼,让湘儿差点要后退一步。大约是不该等待太久。 “安静,姑娘。”夏佳的语调大约是平静的,但她用手绢擦脸的动作知道地表现出她的恼怒,“我们掌握的信息表明你们两个任性且好争吵,而且你们非常喜欢男人和谎言。从刚才的表现我可以推断出你们不可能听从简单的指示。如果你们寻求我们的帮助,那么这一切就必须改变,彻底改变,这实在让人不愉快,你们应该感谢我们愿意和你们说话。” “我们确实在寻求你们的帮助。”湘儿说。她希望仪景公主能不要再那样瞪着她,那比夏佳的瞪视还要可怕,嗯,至少是一样可怕。“我们正在努力寻找一件密炼法器————” 夏佳完全没理会湘儿在说什么。“通常我们会预先了解被带到我们这里的姑娘,但我们必须确认你们自称的身份。初阶生能够使用白塔图书馆的几道门?是哪几道?”她吮了口茶,等待着。 “两道。”仪景公主仿佛是一条正在喷出毒液的毒蛇,“东边的主门,必须得到姐妹的命令才能使用;或者是西南侧的小门,那被称作初阶生门,初阶生可以自行使用。还要多久,湘儿?” 嘉妮鬼逆持着仪景公主的屏障,她又导引真气了一股细小的风之力能流,但她下手时却没有丝毫温柔。仪景公主打了个哆嗦,然后又打了个哆嗦。湘儿退缩了一下,急忙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用手抓住裙子。“礼貌的口吻是另一个要求。”万芳盯着茶杯,用嘲讽的口吻喃喃说道。 “回答得不错。”夏佳做出评价,仿佛其它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过她还是越过茶杯瞥了那名滕州女人一眼。“现在,清水花园有多少座桥?” “三座。”湘儿喊道,主要是因为她知道答案,她对初阶生该如何使用图书馆并不了解,因为她从没当过初阶生。“我们需要知道————”艺蔓没办法再分出一道能流了,但夏佳可以。湘儿几乎无法保持面容的平静,她用力抓住裙摆才维持住身体的稳定。仪景公主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微笑,很刺人,但显得很满意。 第一千九百六十一章 带她们出去 随后又有十几个问题向她们轰过来,从初阶生宿舍有多少层。十二层。到什么情况下初阶生可以出现在白塔长老会中,送信过去或者是因为罪行而遭到流放。 每次湘儿只有机会说出一个词作为回答。在夏佳的淫威之下,她们两人只能乖乖答完所有问题,湘儿开始有了初阶生站在长老会面前的感觉。 湘儿知道的答案并不多,幸好仪景公主总是能迅速填补她的空白。如果她们问的是关于见习使的问题,湘儿大约能回答得更好一点,但她们似乎只对初阶生感兴趣。湘儿很高兴仪景公主愿意合作,但根据仪景公主苍白的面孔和扬起的下巴判断,她的合作态度不会持续太久了。 “我觉得,湘儿真的在那里待过,”夏佳最后和另外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些是仪景公主事先教她的,她应该能回答得更好,有些人就是会对周围的东西视而不见。”万芳哼了一声,然后缓缓地点点头。艺蔓点头的速度却太快了,湘儿一点也不喜欢。 “请原谅,”湘儿礼貌地说,如果有必要,她可以非常礼貌,“我们确实是需要找到一件密炼法器,讨海人称它为风之碗,它被放在双月区一间积满灰尘的储藏室里。我觉得,你们的行会,你们的‘社’一定知道它在哪里,请帮助我们。”三个人同时瞪着她,面孔如同石雕一样。 “这里没有行会,”乐正冷冷地说,“只有几名在白塔里找不到位置的朋友……”又是那种尊敬的语气,“以及偶尔会向需要的地方伸一下手的蠢人。我们不知道任何密炼法器、法器或上古法宝,我们不是鬼子母。”“鬼子母”这个词也包含着尊敬的意味。“不管怎样,你们到这里来不是向我们提问题的。我们对你们还有更多问题,以确定你们已经走了多远。在此之后,你们会被带到乡下去,交由一位朋友照看,她会一直管理你们,直到我们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直到我们能确定鬼子母没有寻找你们,你们的面前将有一个新的人生,一个新的机会,只要你们能看到它。在白塔压抑你们的东西在这里不存在,你们不必担心自己不够敏捷,或是对某些事心存恐惧,没有人会催逼你们学习或做你们力所不能之事。你们现在所拥有的就足够了。” “够了!”仪景公主用冬天般的声音说,“够久了,湘儿,或者你想无限期地待在乡下?她们没有那个东西,湘儿。”她从衣袋里拿出巴蛇戒,戴在手指上。现在她看着面前三个女人的模样,没有人会相信她是被屏障的,她是一位已经失去耐心的女王,是一位纯纯粹粹的鬼子母。“我是仪景公主,黑戈壁家族的家主,锡城古国公主,鼍龙派鬼子母,我要求你们立刻放开我。”湘儿呻吟了一声。 万芳厌恶地扭曲了面孔,艺蔓惊骇地瞪大眼睛,夏佳怜悯地摇摇头,但是当她开口时,声音像铁一样坚定:“我本来希望三娘已经改变你对这个谎言的执着,我知道这很难————骄傲地前往白塔,最后却只能耻辱地承认失败,被赶回家,但这种谎言是不允许的,即使是玩笑也不行!” “我没有开玩笑。”仪景公主轻声说。雪也是很轻的。 万芳皱起眉,向前靠过来,一股风之力被编织出来,但夏佳抬手阻止了她。“你呢,湘儿?你也还坚持这种……疯狂行径?” 湘儿猛地吸了口气。这些女人一定知道那只碗在哪里,她们就是一定知道! “湘儿!”仪景公主焦躁地喊了一声,她绝不会让她忘记这次遭遇的,仪景公主能够喋喋不休地指责一个人的每一点错误,直到那个人觉得自己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湘儿不打算成为跌进深渊的那个人,即使她们为此要准备从这里逃出去。 “我是全丹派的鬼子母,”她疲倦地说,“真正的丹景玉座半夏在独狐陈授予了我们长衫,她并不比仪景公主更年长,你们一定已经听说这件事了。”那三张强硬的面孔上没有丝毫改变。“她派遣我们来寻找风之碗,有了它,我们就能修正现在的天气。” 仍然没有丝毫改变。湘儿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气,她真的做到了,怒气只是缓缓地从她的身体里渗出来。“你们一定也想这样!看看周围!魔尊正在扼杀这个世界!即使你们有一点线索,也请告诉我们!”夏佳向黛芮丝一招手,后者走过来拿起茶杯,同时睁大眼睛,畏惧地看了湘儿和仪景公主一眼。等到她快步走出房间后,那三名女人缓缓起身,如同宣布判词的审判官。 “很遗憾你们不接受我们的帮助。”夏佳语音冰冷地说,“我对这次会面感到很遗憾。”她将三小块碎银放进湘儿手里,另外三个放进仪景公主手里。“这些可以支撑你们一段旅程,我相信,你们的这身衣服也能换些钱,虽然可能及不上你们为它们花的钱。它们不适合长途旅行。到明天日出,你们就要离开狐仙城。” “我们不去任何地方。”湘儿对她说,“求求你,如果你知道————”她大约还是保持安静比较好。乐正宣判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到那时,我们会散布你们的相貌,我们会确保让曜日宫中的鬼子母知道你们。如果你们在日出后仍然被人看到,我们会确保鬼子母和白袍众知道你们的所在,那时你们只能选择逃跑,向鬼子母自首,或者是死亡。走吧,不要回来。如果你们放弃这种令人厌恶而且危险的谎言,你们应该能活得更长久些。我们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艺蔓,带她们出去。”夏佳从湘儿和仪景公主中间走过去,离开房间,头也没回。 湘儿沉着脸跟随艺蔓走到这幢房子的前门。现在抗争没有任何用处,大约只能让她们被直接扔出门外,但她不喜欢放弃。太讨厌了,她真的不喜欢!仪景公主跟在她身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离开这里、结束这一切的决心。 在狭小的门廊上,湘儿决心再做一次努力:“求求你,万芳、艺蔓,如果你们有任何一点线索,都请告诉我,任何信息都行。你们一定知道这有多重要,你们一定知道!” 第一千九百六十二章 记住她是谁 “最盲目的人是那些只知道闭紧眼睛的人。”仪景公主用不算小的声音说出了这个谚语。 艺蔓犹豫了一下,但万芳毫不迟疑地将目光转向湘儿,“你认为我们是傻瓜吗,姑娘?我要告诉你,如果我能做到,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会把你们捆到农庄去。被玥忆照顾几个月,你们就能学会该如何管住自己的舌头,以及知道感激别人好心的帮助,而不是随意唾弃。”湘儿开始考虑要揍扁她的鼻子,使用拳头不需要上清之气。 “万芳,”艺蔓厉声说道,“道歉!我们做事不会违背任何人的意愿,你很清楚这一点。道歉,立刻!” 让湘儿大感惊讶的是,万芳的脸立刻就红了。如果依照鬼子母的尊卑次序,万芳会在组织的顶端,艺蔓则只能处在组织的最底层。“我请求原谅,”万芳对湘儿嘟囔着,“有时候我会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我无权说出刚才那些话,我衷心请求原谅。”嘀咕完这些,万芳又瞥了艺蔓一眼,看到艺蔓点了点头,才放心地吁了口气。 当湘儿还没收起因吃惊而张开的嘴时,她身上的屏障已经被解开了,她和仪景公主被推到街上,屋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难以置信,夏佳心想。她从窗口看着那两个奇怪的姑娘消失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那两个姑娘刚被送下楼,她就回到那间会客室里,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们,而她们不顾现实坚称的那些东西只是加深了她的困惑。 “她们一直没出汗。”艺蔓在她身边悄声说道。 “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做出了承诺,她现在应该着手安排传进曜日宫中的讯息了,当然,这么做也是有危险的。恐惧在她的心中泛着泡沫。在她成为见习使的试炼中,她通过一道白银拱门时也有过这样的惶恐。往后的这些年来,每次这样的恐惧在她心底滋生时,她就会停下来重新把持住自己。 实际上,她并没意识到这种对于自己大约会尖叫着逃跑的恐惧,早已征服任何让她这么做的可能性。她祈祷那些姑娘会很快放弃她们的疯狂行径,她祈祷即使她们没有放弃,她们也会在远离狐仙城的地方被捕,或者是一直默默无闻,不被人相信。她已经采取了多年未使用过的防范措施,但她的防范大约不会有任何用处————鬼子母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她从骨子里深深知道这点。 “长姐,有没有可能她们之中年纪较大的那个是……我们导引真气了,而且……” 艺蔓的声音悲惨地低沉了下去,但夏佳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她根本不屑反驳这个年轻的姑娘。为什么鬼子母会装作如此卑微的身份?而且,任何真正的鬼子母都会让她们跪在地上,哀求怜悯,而不是如此顺从地站在她们面前。 “我们没有在鬼子母面前导引真气,”她坚定地说,“我们没有打破规则。”她要像其它任何人一样严格遵守那些规定,而规定的第一条就是她们是一体的,即使是她们之中某个人会暂时位于其它人之上,但居于高位者最终总会落下来。只有在不停流动和变化中,这些从白塔逃亡的人才能隐藏自己。 “但长姐,确实有谣言提到一名姑娘成为丹景玉座,而且她知道————” “叛徒。”夏佳在这个词中灌注了全部的愤怒与难以置信,竟然有人敢背叛白塔!那种人去编造出如此荒谬的故事倒是很有可能。 “成少卿呢,还有凌日盟呢?”万芳问。夏佳的目光定在她身上。那个女人在回来时又拿了一杯茶,现在她正挑战似地吮着茶水。 “无论事实如何,万芳,我们没资格评论鬼子母的行为。”夏佳的嘴唇绷紧了。她真正厌恶的当然是那些叛徒,但鬼子母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滕州人默然低下头,大约她是想隐藏自己愠怒的表情。夏佳叹了口气。她自己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放弃了对鼍龙派的梦想,但仍然有像艺蔓那样的人,悄悄坚信着终有一天能够返回白塔,成为鬼子母。 还有像万芳那样的人,可怜地隐瞒着她们的愿望。那些愿望才是真正要被禁止的————她们应该接受野人,甚至应该主动去寻找能被教导的姑娘! 万芳还没说完,她总是在规矩的边缘晃动,而且经常会越界。“那么,那个胡三娘呢?那些姑娘知道了社,一定是她说的,但她是怎么知道————” 她打了个哆嗦。这个动作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一定会显得过于矫情,但万芳从来都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 “必须查出来是谁向她出卖了我们,一定要惩罚出卖我们的那个人,她是一名客栈老板娘,一定要让她管住自己的舌头!”艺蔓睁大眼睛,倒抽了口气,一屁股跌进一张椅子里,差点连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记住她是谁,万芳。”夏佳严厉地说道,“如果三娘出卖我们,我们早就要爬到嘉荣城去,还要在一路上不断地乞求饶恕。”当她第一次来狐仙城时,就有人告诉她关于女人爬着去白塔的故事,根据她对鬼子母的了解,她毫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感激之心会让三娘紧守住她所知不多的那点秘密,我怀疑她的感激到现在是否曾有一点消退。如果不是‘家人’的救助,她在生第一个孩子时就会死了。她确实是在无意间听到了某些人粗心的交谈,而那些粗心的人已经在二十年前受到了惩罚。”不过,夏佳也希望自己刚才能要求三娘更谨慎一些,三娘一定已经向这些姑娘泄漏了一些信息。 万芳再次低下头,但嘴角顽固地紧绷着。夏佳决定,至少这次万芳要在农庄中度过一段时间,她那副顽固的表情要得到特别处置。玥忆只需六七天就能让女人相信,顽固是非常不值得的行为。 但还没等她向万芳发出训令,黛芮丝出现在门口,行了个叩拜礼,报告说青娥来了。像往常一样,没等夏佳允许,青娥就走了进来,在夏佳眼里,这名俊俏耀眼的女子让万芳也变得像是个乖姑娘。 第一千九百六十三章 不会告诉我们 但青娥却是个严格遵守所有规矩的典范。只是夏佳相信,如果可以,这个女人一定会把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再缀上铃铛,而绝不会顾忌这和她的红腰带是否相衬。不过,如果能够选择的话,这条红腰带在她的腰上大概连一轮都待不住。 当然,青娥在进门时行了个叩拜礼,并跪在夏佳面前,低垂下头。但五十年的时间并没有让这名女人忘记,如果她能让自己返回故乡斗姆崮,她将是一名拥有相当权势的女人,叩拜礼之类的动作只是一些妥协。 当青娥用她沙哑、强硬的声音开始说话时,她是否能成为一个顺从的女人,以及该怎么处置万芳等事情瞬间都被夏佳抛到了九霄云外。 “钰果死了,长姐,她被割开喉咙,连长袜都被剥走了,但桑珂说她是被上清之气杀死的。” “不可能!”艺蔓喊道,“家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么鬼子母呢?”万芳犹豫了一下,“但这怎么可能?鬼子母会受到三誓的束缚,桑珂一定是搞错了。” 夏佳抬手示意她们安静。在这个领域,桑珂从不会有错,如果她不是在接受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的试炼中搞砸了所有机会,她本来会成为全丹派鬼子母的。而且,虽然遭受了无数的苦修,桑珂仍然违规偷学了许多知识。没有鬼子母会做这种事情,也没有家人会这么做,但……那些坚持不懈的姑娘,知道许多她们不应该知道的事。社已经持续了很久,为许多女人提供了援助,绝不能被毁掉。 “这件事必须查清楚,并得到妥善的处理。”夏佳说道。那种恐惧又开始在她心中悸动,但生平第一次,她几乎没注意到它。 湘儿带着满腔怒火从那栋屋子里走出来。这太难以置信了!那些女人肯定有她们的行会,湘儿很清楚这点。无论她们怎么说,她相信她们知道那只碗在哪里,她会做一切必要的手段让她们说实话。即使在她们面前装几个时辰的乖乖女也是值得的,总比要容忍马鸣不知道多少天更好! 我应该照她们所想那样顺从的,她气恼地想,她们一定以为我像旧布鞋般软烂!我本来应该可以……这是个谎言,而且这个谎言带有一股似曾相识、令人厌恶的味道,让湘儿根本无法相信。 如果有半点机会,湘儿一定会把那些女人抓起来好好摇晃一阵,逼她们把一切都说出来。真应该用鬼子母的方式对待她们,让她们好好尖叫一番! 湘儿皱紧眉头瞥了仪景公主一眼,仪景公主似乎正在沉思些什么。湘儿希望自己能够不知道仪景公主在想什么。一个上午被浪费掉了,而且她们几乎蒙受了彻底的羞耻。 湘儿不喜欢犯错,她还没有真正习惯承认自己的错误,而现在,她只能向仪景公主道歉了。她真的非常痛恨道歉,嗯,等回到她们房里再道歉吧!那样已经很糟糕了。 希望那时瑶姬和鬼笑猝不在。她不打算在大街上道歉,谁知道这时候谁会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街上的人群变得密集了,但越过如云般聚集盘旋的海鸟往天空看去,太阳似乎并没有爬升多少。 找到回去的路并不容易。她们绕过了无数个街角,湘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向路人询问方向,而仪景公主则总是把头转过去,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 湘儿走过桥梁,在马车中间钻进钻出,跳着避开飞奔而过的轿夫。一路上,她只想听仪景公主说些什么。湘儿知道,仪景公主愈长时间不说话,等她说话时情况就会变得愈可怕。 现在湘儿已经不知道当她们回到房里时,会是怎样一种阴森的情景了,这让湘儿不由得怒火中烧。她已经承认自己错了,虽然只是对自己承认,仪景公主无权让她受这种罪。 现在仪景公主的表情让那些没看见她们戒指的人也会立刻为她们让开路;而那些看见巴蛇戒的人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别条街上,就连一些本来在飞步前奔的轿夫也会从仪景公主面前让开。 “你觉得夏佳年纪多大?”仪景公主突然问。湘儿差点跳起来,她们这时已经快回到正阳广场了。 “五十,大约是六十岁,怎么了?”湘儿转动着眼珠,观察身边是否有人在听她们说话。一名小贩从她们身边走过,她的托盘上放着一些被称为柠檬的黄色小水果。 当湘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急忙吞下了自己的吆喝,却害得她不得不弯下腰,咳嗽了好几声。湘儿哼了一声。这个女人大约正在偷听她们说话,大约是要偷她们的钱包。“她们是一个行会,仪景公主,她们知道那只碗在哪里,这点我很清楚。”这根本不是她打算说的话。如果她现在为了拖累仪景公主而道歉,大约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了。 “我觉得她们是的,”仪景公主不经意地说,“我觉得她们大约知道。但她怎么会有那么苍老的外表?” 湘儿停在了街中央。在那么多争辩之后,在被扔出来之后,她竟然还只是“我觉得……大约”?“嗯,我觉得她应该和我们一样,年岁会一天天增长。仪景公主,为什么那时你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就像芮安诺在白塔时那样?”湘儿很喜欢那个故事,芮安诺女王得到的与她预想的可说是截然不同。 仪景公主似乎没把这个问题听进去,虽然她一定也很清楚这个故事。她将湘儿拉到一旁,躲过一辆绿色窗帘的马车。现在她们正站在一家裁缝铺前,敞开的店门里立着几个穿戴半成品衣装的衣架模型。 “她们不会告诉我们任何信息,湘儿,即使你跪下去哀求她们也不可能。”湘儿愤怒地张开嘴,却又猛地合上。她从没说过任何哀求的话,而且,为什么要受到指责的只有她一个?任何女人都比马鸣更容易忍受。但仪景公主似乎根本无意和她争论这种事情。“湘儿,按照年龄被迟滞的情况,她要到多少岁才会有五十或六十岁的外貌?” “你在说什么?”湘儿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记下这家店的位置;她觉得这名裁缝的作品看上去很不错,值得仔细再看看。“她大约是害怕被当成一名姐妹,所以极少导引真气,她肯定是害怕自己的脸庞变得太平滑。” 第一千九百六十四章 不需要帮助 “你从没认真听过课,对不对?”仪景公主嘟囔着。 她看见一名圆胖的女裁缝从店铺里走出来,对她们露出高兴的神色,便拉着湘儿走到角落里。从那个女裁缝衣裙上绢丝的数量————合身的上衣已经被缀饰淹没,几缕绢丝还垂到她袒露的衬裙边————看来,只要湘儿真的向她定做衣服,她应该不会在乎一些非常近距离的眼光。 “先忘记漂亮衣服吧,湘儿,谁是你记忆中年纪最大的见习使?” 湘儿冷冷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这个女人说得仿佛她的心思总是在衣服上!而且她当然有听课,有时候有。“是珺瑶吧,我觉得,她应该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当然,那名裁缝的衣服上绢丝确实是太多了,如果能把领口提高到一个比较规矩的高度,减少一些绢丝,大约效果会更好些。绿色的云锦挺好的,孔阳喜欢绿色,但她肯定不会为孔阳选择自己的穿着。孔阳也喜欢蓝色。 仪景公主突然大笑起来,让湘儿立刻开始害怕自己是不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她红着脸,努力想要解释,她一定能解释的,但仪景公主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就在你第一次来白塔之前,珺瑶的妹妹刚刚来看过她,湘儿。那个女人已经有灰发了,虽然还没到全白的程度,珺瑶一定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珺瑶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但……“你在说什么,仪景公主?” 没有人在她们身边偷听,除了那名仍然在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她们的裁缝外,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们一眼,但仪景公主还是将声音降低到耳语的程度:“我们的衰老都会减缓,湘儿,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我们的衰老就会减缓,减缓的程度要看我们有多么强,但这个时间是不会变的。你知道,有灰发的姐妹年纪都是非常大的,那么,夏佳一定也是,她到底有多老了?” 湘儿不在乎夏佳有多老,她只是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怪不得所有人都拒绝相信她的年纪,怪不得家乡的女事会总是用那种充满怀疑的眼神偷觑她,仿佛根本不相信她已经是个可以信任的成年人。能够得到鬼子母的无瑕面孔是很好,但她要再过多久才能生出灰发? 湘儿气恼地转过头,同时却感觉有某样东西以很大的力道从后脑扫了过来。她踉跄了一下,惊诧地望向仪景公主。仪景公主为什么要打她?但仪景公主已经软倒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头上瘀肿一块。湘儿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抱起她的朋友。 “你的朋友一定是病了。”一名长鼻子的女人说道。她跪在她们身边,完全不在乎自己黄裙装的胸口有多暴露,即使是以狐仙城的标准来看,这身衣服也太暴露了。 “让我来帮忙吧!”一名高大俊美、穿着绣花云锦汗衫的男人弯下腰搂住湘儿的肩膀,湘儿很不喜欢他脸上那种谄媚的笑容。“来吧,我有一辆马车,可以把你们载到比铺石子的路面更舒服的地方去。” “请走开,”湘儿客气地说,“我们不需要帮助。” 但男人还是把湘儿扶起来,试图引领她朝一辆红色的马车走去,一名面露惊讶的蓝衣女子正在那里用力地挥着手。那名长鼻子女人一边努力撑起仪景公主,一边感谢男人的帮助,又喋喋不休地念着到他的马车上会是个好主意。 周围似乎凭空聚集了一群围观的人,女人们用同情的口吻嘀咕着高热让人晕倒;男人们纷纷自告奋勇要来扶小姐。一个胆大的瘦子甚至在湘儿的鼻子底下伸手去偷她的钱包。 湘儿仍然有些头晕,让她很难拥抱太一,但是周围这群无聊的人正不停地增添她的怒火,而真正让她怒不可遏的则是落在地面上的一件东西————一支有着石制钝头的箭,她后脑的擦伤或是仪景公主额头的肿块很可能就是这支箭造成的。 她开始导引真气,那名干瘦的扒手弯下身子,紧缩成一团,尖叫得如同一头掉进荨麻丛的猪。又是一股能流,长鼻子的女人向后倒去,同时发出比那名扒手高两倍的尖叫声。穿云锦汗衫的男人显然是认为她们已经完全不需要帮助了,所以飞快地转过身,朝那辆马车跑去。但湘儿还是给了他一点教训。当那名蓝衣女子揪着他的汗衫,把他拉进马车里时,他发出公牛般的吼叫声。 “谢谢你们,但我们不需要帮助!”湘儿喊道,她的语调仍然很客气。 但已经没有人在听她说话了,刚才那些围观的人一见有人开始使用上清之气————当有人莫名其妙地跳起来或毫无理由地叫嚷时,很明显就是上清之气的缘故了————都慌忙地跑掉了。 长鼻子女人从地上跳起身,一下子冲到红色马车的背后,摇摇晃晃地攀在马车上。穿着暗色汗衫的马车夫鞭打着马匹,催赶它们从人群中冲了过去,逼得行人们纷纷跳到路边。那名扒手也蹒跚着,以最快的速度逃跑了。 但即使是地面突然打开,将所有这些人全都吞下去,湘儿也不会再看他们一眼。她忍住浮上胸口的恶心感觉,将纤细的风、水、地、火和纯阴之气能流注入仪景公主的体内。 这是一个简单的编织,虽然她还在头晕,但进行这样的编织还行。那处瘀伤并不严重,头骨没有裂。换作是其它时候,湘儿会进行更加复杂的编织,利用她自己发现的治疗方法治好仪景公主,但现在她只能进行简单的编织了。她只导引真气了魂、风和水之力,开始施行全丹派姐妹从远古时代就已熟悉的治疗术。 仪景公主猛地睁开眼睛,用力喘着气,似乎要把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身体里。她的全身都在颤抖,仿佛是一条困在网中的鳟鱼,一双穿软鞋的脚不停跺着石子路面。这一切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仪景公主额头上的肿块很快就消失了。 湘儿帮助仪景公主站稳身子。一只女性的手伸到她面前,手中是一只盛满水的锡杯。“即使是鬼子母现在也会口渴的。”那名胖裁缝说道。 第一千九百六十五章 被彻底洞悉 仪景公主伸手去接杯子,但湘儿用手按住她的手腕。“不,谢了。”裁缝耸耸肩,当她转身离开时,湘儿又用另一种口气说道:“谢谢你。”似乎这样的话说多了就会比较容易说出口,虽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 随着女裁缝一耸肩,那片绢丝海洋掀起了一阵波浪。“我为所有人缝制衣服,我可以让你们衣服的颜色比现在更好一些。”她消失在裁缝铺里,湘儿一直皱紧眉盯着她。 “出了什么事?”仪景公主问,“为什么你不让我喝点水?我又渴又饿。” 湘儿朝那名裁缝皱皱眉,弯腰捡起了那支箭头。 仪景公主其实并不需要任何解释了,太一转瞬间已经闪耀在她身周。“焕文和裘丽恩?” 湘儿摇摇头。最后一点晕眩感似乎也消退了。她不认为那两个人会下贱到做出这种事,她不这么想。“夏佳呢?”她低声说。那名裁缝站在门口,仍然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们,“她大约是想要确保我们会离开。或者情况更糟糕,大约是万芳干的。”这个想法几乎像焕文和裘丽恩一样让她感到一阵寒意,而且更让她感到加倍愤怒。 仪景公主虽然也是双眉紧蹙,但看上去仍然是那么秀美。“无论是谁干的,我们会对付她们的,你看着吧!”随后她就舒展开眉头。“湘儿,如果那个社真的知道碗在哪里,我们能找到它,但……”她犹豫着咬了咬嘴唇,“我只知道一个确认的方法。” 湘儿缓缓点点头,但要她那么做,她宁可吃下一把泥土。今天曾经让她那样兴奋欣喜,但结局却是如此凄惨,从夏佳到……这感觉不太对,她还要多久才能生出灰发? “不要哭了,湘儿,马鸣不可能有那么坏,他能在几天时间里就为我们查清楚,我知道。” 湘儿只是哭得更伤心了。 燕痴不想再做到那个梦了,她只想醒过来,只想尖叫,但一切都是徒然。睡眠比任何镣铐都更牢固地束缚着她。一开始过去得很快,只是一片突然掠过的模糊影子,这并不是什么幸运的事;这样她就必须更快重新体验接下来的一切。 那名女人走进她的帐篷————她的牢笼,自己却几乎没认出她来。 宋蕴齐,一名文书,她为一个自称为鬼子母的蠢货干活。那些蠢货。但她们确实用这段银色的金属绕住她的脖子,将她紧紧锁住,让她只能唯命是从。掠过的速度太快了,虽然她一直在祈祷能慢一些。 那个女人导引真气出一点光亮,她却只能看到那一点光,那女人导引真气的只能是阳极之力。不是太一,也不是真力,在所有生命中,只有星主才知道如何触及真力————来自魔尊的力量。 除非是有绝对必要,星主们绝不会愚蠢到使用这种力量。但女人是不可能导引真气阳极之力的!飞快地掠去。这个自称为紫霜的女人直接称呼燕痴的名字,她下达了末日深渊的召唤令,除去了罪铐,除下它的时候她似乎还感觉到女人不该会感受到的痛苦。 又一次————她这样做已经有多少次了?————又一次,燕痴在那座帐篷里编织了一个小通道,她要在浮行的无尽黑暗中理清自己的思路。但是她才踏上自己的平台,这个平台是一座封闭的大理石小阳台,上面还放着一把舒适的椅子。她所立足的地方就已经是煞妖谷黑色的山坡了。 这里永远被昏暗的光线包覆着,无数隧道和洞穴不停向外喷发出烟尘和灼热的蒸气。一名穿着那种死黑色衣服的黑水将军向她走来,就像是一名蛆虫般惨白、没有眼睛的男人,但它比任何其它魔兵都更加高大许多。 它傲慢地审视着她,不等她有所反应,就报出了自己怪异的名字,并且命令她跟着它走。这不是黑水将军对待星主该有的态度。现在,燕痴在内心深处发出尖叫,希望那些梦能够飞快逝去,希望它们能飞掠过去,快得让她看不到、意识不到。 但现在,她跟随着乌臂仆走进末日深渊,现在所有流动都恢复到了正常状态,比夜摩自在天或梦的世界都更加真实。 泪水从燕痴的眼里涌出,滑过已经闪着泪光的脸颊。她在坚硬的台子上来回扭动,手臂和双腿绝望、徒劳地抽搐着。她想要醒过来。她已经不再以为自己是做梦了,一切都是真的。但最深处的记忆没有被抹去,在那里,本能尖叫着、挣扎着想要逃出来。 她很熟悉这条倾斜的隧道,无数利齿般的石块从上方垂下来,石壁上闪烁着惨淡的光线。自从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前来觐见混沌妖皇,献上自己的魂魄后,她已经来到过这里许多次,但这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她的失败已经被彻底洞悉。 即使是对于暗主,她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成功隐瞒了自己的失败。这里会发生其它任何地方都不会发生的事情,这里能够做到其它任何地方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一根石牙拂过她的头发,让她打了个冷颤,她急忙尽力聚集起自己的心神。那些锋利的石块完全不会触及前面那只高大的黑水将军,虽然它的肩膀甚至超过了她的头顶,而她却不得不连连别开头,好躲过那些低垂的石牙。 在暗主脚下,真实就如同黏土般可以随意塑造,而且暗主经常会让他不高兴的人清楚地感知到这点。一根石牙戳在她的肩上。隧道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她可以直起身走路了。 她弯着腰,尽量跟紧那名黑水将军。黑水将军的步伐一直没有改变,但无论她跑得有多快,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一直没变。隧道愈来愈低矮,暗主的利齿会撕裂背叛者和傻瓜。她手脚着地,向前爬行,最后只能用臂肘和膝盖支撑身体了。 隧道前端透出一片光亮,那里一定就是深渊了。她趴在地上,向前爬行。石牙撕扯着她的衣服、她的皮肉,她忍着疼痛,挣扎爬过最后一段路程。而当她终于爬出来时,身后传来一阵布帛撕裂的声音。 回头望去,她痉挛般地打了个哆嗦,本该是隧道出口处现在却只是一片光滑的石壁。大约这只是暗主对她的警告,但大约,如果她的速度慢一点…… 第一千九百六十六章 可怜可怜我 现在燕痴所在之处是一座突出于崖壁之外的石台,下面是黑红色杂驳的熔岩湖,一人高的火焰不时从湖面上蹿起。 头顶上方没有任何遮蔽,覆盖周围高峻大山的天空中堆积着永远狂野翻滚的云层,中间蹿动着红、黄和黑色的条纹,推动它们的仿佛是时间本身化成的飓风。 这不是在外面煞妖谷中看到的被黑云遮蔽的天空,但燕痴没有向上方瞥上一眼,并不是因为她已经看过它许多次。暗主牢狱的孔穴距离这里并不比距离世界上其它地方更近,但在这里,她能感觉到它;在这里,她能够沐浴在暗主的荣光之中。 真力冲刷过燕痴的身体,它在这里是如此强大,如果在这里引导它,肉身肯定会被烧成一片残渣。当然,即使是在别的地方,她也不想付出导引真气真力所需的代价。 燕痴想要站起来,但有某样东西打在她肩胛骨之间,猛地将她按在石台上,将她肺中的空气都压了出来。她在晕眩中挣扎着想要呼吸,然后才回过头想看看是什么压住了自己。 那名黑水将军的一只脚正踏在燕痴的背上。她几乎要拥抱太一了,但没有得到确切的允许时,在这里导引真气的下场只有死亡。这名黑水将军刚才已表现了足够的傲慢但现在这种事绝不是黑水将军该做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道,“我是燕痴!”在那种无眼的凝视里,她仿佛只是一只虫子,她经常见到黑水将军用这种目光去看普通凡人。 燕痴。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声音冲散了所有关于这名黑水将军的想法,冲散了她所有的意识。与它相比,任何凡人爱人最温暖的拥抱就如同一滴水与整个海洋相比。你的失败有多严重,燕痴?星主一直都是最强大的,而你却让自己成为了俘虏。你在教导那些反抗我的人,燕痴。 她眨了眨双眼,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清醒:“暗主,我只教了她们一点小东西,而且我一直在竭尽全力与她们作战。我教了她们一个所谓的感知男人导引真气的方法。”她努力笑了笑。“而每次练习这个方法都会让她们感到头痛,让她们连续几个时辰无法导引真气。” 随后是一片寂静,大约这样也好,她们在她逃离前很久就已经放弃学习这个方法,但暗主不需要知道这点。“暗主,您知道我是如何忠心侍奉您的,我一直在暗中侍奉您,您的敌人从不会感觉到我的螫咬,除非我的毒液开始发作。” 她不太敢说自己是故意成为俘虏,要从内部攻击敌人,但她可以提供这样的暗示。 “暗主,您知道我在混元之战中毁掉了您多少敌人,我一直藏在阴影中发挥力量,不被敌人看见;或者即使被看见了也会忽略我,会认为我不构成威胁。”寂静,然后…… 我的星主永远都是最强的。我的手要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个声音回荡在她的脑袋中,让她的骨骼随之沸腾、酥软,让她的脑浆爆发成了火焰。那名黑水将军伸手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让她看清它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只要那把匕首一划,她全部的梦就结束在这里了,她的身体将成为黑水修罗的食物。大约乌臂仆也会选一块她的肉,大约…… 不。她知道她快死了,但她绝不会让这名黑水将军吃她任何一块肉!她向太一伸展过去,她的眼睛立刻突了起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难道她已经被隔绝了?她知道她没有。人们都说同上清之气撕裂开来是最深痛的,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弥补的痛苦,但———— 在这个令人惊骇的时刻,那名黑水将军强迫她张开嘴,刀刃刮过她的舌头,割破她的耳朵。当黑水将军带着她的血和唾液站直身体时,她知道了。而当她知道的时候,那名黑水将军已经拿出一只似乎是用金丝和水晶制成的精致小笼子。有些事情只能在这里做到,一些只能对能够导引真气的人做出的事,她自己就曾经为此带来相当数量的男女。 “不!”她喘息着说道,她的视线无法离开那个拘魂匣,“不,不是我!不要是我!” 乌臂仆没理会她,专心将匕首上的液体刮进拘魂匣里面。那块水晶变成了淡粉色,这是第一步。黑水将军一摆手腕,将那个精神枷锁扔到熔岩湖上,这是第二步。那只黄金和水晶的笼子沿着抛物线向湖中飞去,却突然在半空停了下来,就飘在那个孔穴所在的点上,那是因缘最薄的一点。 她忘记了那名黑水将军,只是朝那个孔穴拼命地挥舞双手。“请您垂怜,暗主!”她从不知道至尊暗主何时有过怜悯,但如果她被紧紧捆住扔进满是狂狸力的笼子里,或者被扔到一头正在蜕皮的玳腊面前,她也会发出同样的哀求,即使这样的哀求是多么无用。拘魂匣悬浮在半空中,缓缓地旋转着,在下方火舌的跃动中闪耀着光芒。 “我一直在全心全意地侍奉您,暗主,我乞求怜悯。求求您!可怜可怜我!” 你仍然可以侍奉我。 那个声音让她陷入了超出知觉的迷乱,但就在同一瞬间,一直闪烁不定的精神枷锁突然变得像太阳般耀眼。在疯狂的欢喜之中,她清晰地意识到痛苦,就如同已经沉没在那座火焰湖泊中一般。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她开始狂嚎,发了疯般挣扎抽搐,在无尽的痛苦中抽搐。直到无数纪元完结,万物寂灭,存留下来的只有痛苦和痛苦的回忆时,黑暗的一点仁慈才淹没了她。 燕痴在台子上扭动着。不要再来了,不要。 那名女人走进她的帐篷————她的牢笼,自己却几乎没认出她来。 求求你。她在内心深处尖叫着。 那个女人导引真气出一点光亮,她却只能看到那一点光。 深陷在睡眠中,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摇晃着。求求你! 这个自称为紫霜的女人直接称呼燕痴的名字,她下达了末日深渊的召唤令…… “醒过来!”如同腐朽的骨骼被碾碎的声音说道,燕痴猛地睁开眼,却几乎希望还能继续刚才的梦境。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 有多久了 周围全都是没有任何特征的石墙,没有闪耀球,甚至连油灯都没有,但这里是有光线的。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过了多少天。 这间囚室里会不定期出现没有味道的食物,那个用于排泄的桶子也会不定期被清空,偶尔还会出现澡豆泡和带有芬芳气息的清水供她清洗。她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种仁慈。看见一桶清水时那种欢喜的颤栗提醒着她已经堕落了多远。现在,乌臂仆正站在这间囚室里。 她急忙从台子上翻起身,跪倒下去,将脸贴在岩石地上,为了能活下去,她会做出一切有必要的事,而这名黑水将军显然很高兴让她知道什么是有必要的。“我忠心向您问候,达耶提耶王,”这个头衔烧灼着她的舌头,“我的拥有者,”或者简而言之,“我的主人。” 她感觉不到乌臂仆在她身上使用的那种奇怪的屏障。这不是黑水将军能做到的,但它确实做到了。但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导引真气。 她当然无法使用真力,没有魔尊的祝福,她不可能导引真气它。真源就在她视野边缘的某处一直引诱着她,但她不会去想它。每次这名黑水将军到来时,都会带来她的精神枷锁。 在靠近自己精神枷锁的地方导引真气是痛苦的,愈靠近就愈痛苦。在这么近的地方,她只要碰一下真源就会丧命,而这只是精神枷锁造成的最小的危险。 乌臂仆低声笑着,声音如同干燥的皮革被磨碎。和只知嗜血的黑水修罗不同,黑水将军的残忍是冷静如冰的,而这名黑水将军经常会表现出饶富兴致的模样。现在燕痴只是有一些瘀伤,这已经让她感到很幸运了,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早就会陷入疯狂边缘,或者就是个疯子了。 “你会衷心遵从吗?”那个沙哑刺耳的声音问道。 “是的,我会衷心遵从,达耶提耶王。”怎样都行,只要能活下去。但是当那些冰冷的手指抓住她的头发时,她还是倒抽了一口气。 她用最快的速度起身,却还是被黑水将军紧紧扯着头发,不过至少这一次,她的脚还留在地板上。那名黑水将军打量着她,面无表情。燕痴想起它以前到来时的情景,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颤抖、尖叫,或者是向太一伸展过去,一了百了。 “闭上眼睛,”黑水将军说道,“闭上眼睛,直到命令你睁开。” 燕痴用力紧闭眼睛。乌臂仆的教训之一就是命令要立刻遵从。而且,闭上眼睛的时候,她能装作是正在别的地方,这对她是有必要的。 突然间,她头发里的那只手把她向前推去。尽管一直在强忍着,燕痴还是尖叫了起来,那名黑水将军要把她撞到墙上! 她抬起双手想要保护自己,乌臂仆却在这时放开了她。她踉跄着至少向前迈了十步,虽然她的囚室对角线的长度也没有十步那么远。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烧灼木头的烟气,但她只是更加用力地闭紧眼睛,她要努力让自己接下来不会得到比瘀伤更严重的伤害,并且尽量降低这些瘀伤的数目。 “现在你可以看了。”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 燕痴小心地睁开眼。说话的是一名宽肩膀的高大年轻男人,穿着黑色的靴子、长裤和一件飘逸的白中衣,中衣领口敞开着,他的一双大眼睛正盯着燕痴。 燕痴现在所在之地是个装饰着木头壁板的房间,家具上都有一些雕刻和镀金,看上去应该是富商或中等贵族的宅邸。那名男子正坐在大理石铜炉子前一把大软垫扶手椅里,铜炉子中的圆木上跳动着火焰,但燕痴丝毫不怀疑这里是靠近煞妖谷的某个方。 这里不是夜摩自在天,因为她没有在那个世界的感觉。她飞快地转过头,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那名黑水将军不见了,紧勒住她胸口的天舞宝箍也消失了。 “在泡沫中过得好吗?” 燕痴感觉到冰冷的手指挖进了她的头皮。她不是苦行者,也不是善造者,但她知道这个词,她甚至没想过要问这次出现的年轻男人为什么也知道。 有时候,因缘中会出现泡沫,但像空青之类的人会说这种解释太过肤浅。泡沫是可以进入的,也像世界其它部分一样可以被控制、操纵。 燕痴依稀听说过,苦行者们经常会在泡沫中进行大规模的试验。但泡沫实际上是在因缘之外的。有的时候,这种泡沫会彻底闭合,脱离因缘,到那个时候,泡沫中的一切都将永远从世界上消失。除此之外还会发生什么,就连空青也说不清楚。 “有多久了?”燕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仍然如此稳定。她将注意力转向那个年轻男人,后者只是坐在椅子里,向她露出一排白牙。“我是说,有多久了?还是你并不知道?” “我看着你在……”年轻男人停了一下,他从椅子旁边的桌上拿起一只竹杯,举到口边啜饮,带着笑意望向燕痴,“……前天晚上来到这里。” 燕痴不禁松了口气。泡沫与因缘的唯一差异是那里的时间流不一样,有时候更慢,有时候更快。如果她发现暗主将她囚禁了一百年,或者是一千年才将她放回因缘里,让她只能在腐肉中挣扎,眼看着其它星主站在权力的顶端,她也不会感到奇怪。 她仍然是星主之一,至少在她自己的意识中是这样的,暗主还没有亲口否认她的身份。她从没听说过有任何人能够脱离精神枷锁,但她会做到的。谨慎的人总会找到办法,称谨慎叫懦弱的人才会失败。她自己就曾经将几名所谓的勇士带进了煞妖谷,在他们身上用过拘魂匣。 突然间,燕痴意识到这个人身为魔尊的爪牙,知道的似乎是太多了,更何况他看上去只不过二十多岁。在燕痴审视的目光中,他将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懒散地晃荡着。 如果他拥有一定的地位和权势,砉砉肯定会抓他去当宠物,只是因为那过于坚硬的下巴,他才不会被看成是个美人。燕痴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如此有杀气的眼睛。 面对如此傲慢的小子,经受过乌臂仆的折磨和受着真源诱惑的燕痴开始考虑给这个年轻的魔尊的爪牙一个严厉的教训,毕竟,那名黑水将军已经走了。而且身上污秽的衣服更加重了她的坏心情。 第一千九百六十八章 原来的想法是错的 她的身体还留着沐浴水的芬芳,但她无法清洁从半夏那里逃走时就穿在身上的粗粗麻衣服,在末日深渊中的被撕裂之处也都没有缝补。谨慎会获得成功————这个房间一定就在煞妖谷附近————但谨慎取得的成功总是有限。 “你叫什么名字?”她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是的,燕痴,你可以称我为罗叉娑。” 燕痴倒抽了口气,不是因为这个名字。蠢人即使管自己叫“死亡”,仍然只是个蠢人,但燕痴看见一点细小的黑点在那双大眼睛中的一只里飘过,又以同样的路线飘过他的另一只眼睛。 这个罗叉娑已经碰触了真力,而且他浸淫其中的时间绝对不短。燕痴知道现在除了令公鬼之外,有些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同样存活了下来————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与令公鬼的体型非常相似————但燕痴从没想到暗主会赐予谁这样的骄傲。 有骄傲就有代价,任何星主都知道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真力上瘾的程度要比上清之气厉害得多,到最后,需要很强的意志才能压抑导引真气更多太一或阳极之力的欲望,但燕痴不相信能有意志可以抵抗真力,特别是萨埃出现在眼睛里之后。虽然最终的代价和上清之气的不一样,但恐怖的程度绝不会稍有逊色。 “你被赐予的已经超出了你的想象。”燕痴对他说。她坐进那个男人对面的椅子里,仿佛身上并非衣衫褴褛,而是穿着最好的轻纱。“给我倒杯酒,我会让你知道,只有二十九个人曾经被赐予————” 让燕痴语塞的是,那个男人竟然笑了起来。“你误会了,燕痴,你仍然侍奉魔尊,但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为所欲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果你不是偶然做了些有用的事,现在你早该死了。” “我是星主,小子。”怒火烧穿了燕痴的谨慎,她坐直身体,直视着那个男人。她拥有一个纪元的知识,在一些涉及到上清之气的领域,没有任何人能超越她,和她相比,这个小辈的时代与用泥土盖房舍的日子没什么差别。燕痴差点就忽略了煞妖谷的距离,运起了真源。“你的母亲大约在不久以前还曾经用我的名字吓唬过你,即使是能轻易捏死你的成年人听到我的名字也会出汗,在我面前小心你说话的口气!” 罗叉娑将手伸进敞开的中衣领口里,燕痴的舌头立刻僵住了,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罗叉娑从领口中拉出的一只金丝和血红色水晶的小笼子上。她觉得罗叉娑似乎是又将另一只同样的笼子塞回领口里,但她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她自己的那只上。那肯定是她的。 罗叉娑的拇指抚过那只笼子,燕痴感觉到那拇指也抚过了自己的意识和魂魄。打破精神枷锁所需的力量并不比他抚摸时所用的力量更大,即使燕痴逃到世界的另一端,甚至更远,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到那时,她将被分开,她的眼睛仍然能看见,耳朵仍然能听到,舌头仍然有味觉,皮肤仍然会感觉痛,但她将无法再控制自己的任何行动,她的身体会被掌握有拘魂匣的人彻底操纵。 不管她有没有机会摆脱精神枷锁,这件东西的作用和它名字的意思是一样的,燕痴能感觉到血液从自己的脸上被抽走了。 “现在你知道了?”罗叉娑说,“你仍然侍奉暗主,只是要听从我的吩咐。” “我知道,达耶提耶王。”燕痴机械般地说道。 这个年轻男人又笑了,深沉浑厚的笑声流露出对燕痴的讥讽,他将精神枷锁放回中衣里。“不需要如此,现在你应该已经得到了教训。我会称呼你燕痴,你可以称我为罗叉娑。你仍然是星主之一,又有谁能取代你?” “是的,当然,罗叉娑。”燕痴的声音平板得毫无生气。无论这个男人怎么说,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银蟾女王睁眼躺在床上,她的目光穿过屋顶,望向被月光笼罩的黑暗。她在心中努力地想着自己的孩子。一张白色的木棉床单盖着她的身体,尽管天气炎热,她已经全身是汗,但她仍然穿着一件厚黄麻睡袍,系带一直系紧到脖子上。 她不在意汗水,无论沐浴了多少次,无论洗澡水有多么热,她总是无法摆脱肮脏的感觉。仪景公主在白塔一定是安全的。有时候,她觉得信任鬼子母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虽然现在她心怀矛盾,但白塔对仪景公主来说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努力去想丙火王子,丙火王子应该和他妹妹一同在嘉荣城,心中充满了对妹妹的骄傲,致力于成为妹妹需要的盾牌。还有楚狂,为什么他们不让她见楚狂?她关爱这个儿子,将他视如己出,而且在许多方面,楚狂比她的另外一双儿女更需要这种关爱。她竭力想着他们,但现在想任何事情都很困难,彻底占据她脑海的是……她睁大眼睛盯着黑暗,眼角闪烁着泪光。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勇敢地采取所有必须的行动,面对一切状况,她一直都相信能够随时重整自己,继续战斗。但在漫长的半个时辰中,虽然西门白青只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少的伤痕,却开始让她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是错的。 而岑三易则用一个问题彻底教训了她,她的回答留在她心上的伤痕至今也无法退去。她应该回到白青那里,告诉他随便怎么做都可以,她应该……她祈祷仪景公主是安全的,大约对仪景公主比对楚狂和丙火王子希望得更多并不公平,但仪景公主将成为锡城古国的下一任女王。白塔不会错失将鬼子母推上银蟾王座的机会。要是能见到仪景公主就好了,她真想看看她所有的孩子们。 黑暗的卧室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银蟾女王屏住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微弱的月光让她勉强能辨别出床柱。岑三易和白青昨天已经率领数千名白袍众向北方进军,去对付那名先知了。但如果他回来了,如果他…… 第一千九百六十九章 鸟 黑暗中的人影靠近了银蟾女王,她能看出那是个女人,但个子太矮,不是李嬷嬷。“我觉得你可能还醒着。”风彩裳的声音很轻柔,“喝下这个,它能帮你入睡。”那名雨师城女子要将一个竹杯放进银蟾女王的手里。它散发着一股微酸的气息。 “要听到我的召唤你才能进来。”银蟾女王喝道,同时将杯子推开,温热的液体泼溅在她的手掌和木棉床单上。“你闯进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要睡着了。”她说了谎,“走开!” 那个女人并没有听从命令,只是站在床边,俯视着银蟾女王,面孔沉陷在阴影里。银蟾女王不喜欢风彩裳,她不知道风彩裳是否像自称的那样出身贵族,只不过中道没落,或者只是一名编造自己祖先的仆人。她什么时候听从银蟾女王的命令完全由她自己决定,而且从不管自己的舌头,就像现在这样。 “你哭得像只羔羊,银蟾女王。”虽然压低了声音,她的语气里还是蕴含着怒气。她将杯子重重地放在墙边的小桌上,更多的液体泼洒而出。“呸!有许多人的情况比你糟多了,你还活着,你身上没有骨折,你的神智也还完整。你可以忍耐,让过去的过去,继续你的生活。你已经把你的人逼得快精神错乱了,就连熊笑三师傅也是一样,而倪彪已经有三晚没合眼了。”银蟾女王恼怒地红了脸。即使在锡城古国,仆人们也不会这样说话。她用力抓住风彩裳的手臂,但焦虑压倒了她的不悦:“他们不知道,对不对?”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会为她报仇,援救她,他们会死,马季淩会死。 “李嬷嬷和我为你隐瞒了事实。”风彩裳哼了一声,抓住银蟾女王的手,想把它甩开。“如果我能救下倪彪,我会让他们知道你哭泣的样子。倪彪认为你是天意的化身,我却只看到一个没有勇气去接受明天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和你的懦弱毁掉他的。” 懦弱。 愤怒从银蟾女王的心底翻涌起来,她用手指抓紧棉被,一言不发。她不认为自己会出于冷血而和岑三易上床,但如果一定要这样,她就会撑过来。她认为她能。 但让她说“是”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害怕再次面对白青的绳索和针尖,害怕他使出更糟的手段。但无论她怎样在白青的手中尖叫,岑三易才是真正让她看清自己勇气底线的人,而那条底线却比她想象的要低了许多。 岑三易的碰触,他的床,这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淡去,但她永远都不能抹去那个“是”字从她唇间脱出时的羞耻。风彩裳将事实甩在她的脸上,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房外一阵靴子踏地声为她解了围,卧室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男人冲进来,停在她面前。 “你醒了,太好了!”马季淩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过来,这让银蟾女王的心脏又开始跳动,让她能够重新开始呼吸。她努力放开风彩裳的手————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抓住了风彩裳。但让她惊讶的是,风彩裳在放手之前又捏了一下她的手。 “有事情发生。”马季淩大步走到长窗前,站在窗边,仿佛是要避免被外面的人看到。然后他向夜色中窥视。他的身体在月光中成为一道高峻的剪影。“熊笑三,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秃顶在黑暗中闪着光,从门缝里还能依稀看见另一个巨大的身影在晃动,那是倪彪。当熊笑三意识到银蟾女王仍然躺在床上时,秃头顶上的那道闪光立刻晃了一下,他肯定是把视线别开了,其实他顶多也只能看清床的轮廓。熊笑三的身子甚至比倪彪还要宽,不过他的个子并不高。 “请原谅,女王,我不是要……”他用力清了清喉咙,他的靴子在不停地摩擦着地板,如果他有帽子,他一定会在手里揉成一团。“那时我在长廊上,正要去……去……”去茅房,只是他没办法在女王面前说出这种字眼,“不管怎样,我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一只大鸟,我觉得是的……它停在南军营的顶上。” “一只鸟!”李嬷嬷高亢的嗓音让熊笑三一下子跳进房间里,将门口让了出来,但让他跳起来的原因也有可能是肋骨被她狠狠戳了一下。李嬷嬷总是会尽情利用灰发为她提供的每一点优势。她一边大步走进来,一边还在系着睡袍的系带。“蠢货!猪脑子的笨蛋!你们叫醒我————”她的声音变成一阵响亮的咳嗽。 李嬷嬷从没有忘记自己是银蟾女王的保姆,她同样是银蟾女王母亲的保姆,但在外人面前,她从不会胡乱说话,至于银蟾女王现在的情况,她根本不会在意。“你们叫醒女王,就为了一只鸟!”她拍拍发网,下意识地把几根睡觉时松落的发丝塞了回去,“你喝醉了吗,熊笑三?”银蟾女王自己也有这种怀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只鸟,”熊笑三争辩说,“它看上去不像任何一种鸟,但除了蝙蝠之外,会飞的不都是鸟吗?它很大,男人们从它的背上爬下来。当它起飞的时候,它的背上还有一个男人。我拍打脸颊,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又有一只……那种东西……着陆了,有更多男人爬下来。然后又来了一只。我认为必须立刻向马季淩大人报告这件事。” 李嬷嬷没有再发出哼声,但银蟾女王几乎能感觉到李嬷嬷瞪着熊笑三的目光。这名为了追随她而丢掉自己客栈的男人一定也感觉到了。“苍天在上,我说的都是实话,女王。”他坚持着。 “苍天啊!”马季淩的声音仿佛是对熊笑三的响应,“有什么东西……某种东西刚刚落在北军营上。”银蟾女王从没听过他的声音如此惊骇。现在她只想让所有人都离开,不要来打扰独自伤神的她,但这个希望似乎很渺茫。马季淩在许多方面比风彩裳更糟糕得多。 “我的袍子。”银蟾女王说道。这次,风彩裳飞快地将云锦长袍递给了她。熊笑三急忙将脸转向墙壁。 银蟾女王一边系紧袍带,一边走向窗口。北军营在宽阔的场院里排成长长一列,一切都被寂静所笼罩。“我什么都没看见,马季淩。” 马季淩将她向后拉了几步,“仔细看看。” 第一千九百七十章 为什么是现在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银蟾女王会因为马季淩的手离开她的肩膀而感到遗憾,同时又会因为这种遗憾以及他的语气而产生恼怒。现在,经历过岑三易之后,她感到一阵放松,但这种放松以及他的语气同样让她感到恼怒。他太无礼,太顽固,太年轻了,他甚至不比楚狂大多少。 阴影随着月光而移动,但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动静。远处的霍山城中传来一阵狗吠,又有更多的狗随之应和。银蟾女王想要告诉马季淩看错了,但军营顶上的一片黑暗却在此时隆起,并飞离了屋顶。 马季淩称它为“某种东西”,银蟾女王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她觉得有一个超过男人身高的颀长身躯,鼓起一双蝙蝠般的翅膀,飞落在院子里,一个人影就坐在那个身躯蜿蜒的脖子后面。那双翅膀又鼓起了风,然后那……某种东西……飞了起来,巨大的翅膀遮住月光,一根细长的尾巴吊在身后。 银蟾女王缓缓闭上嘴,她能想到的只有魔界杂兵,妖境中并非只有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她学过的课程中没有这样的内容,但白塔的课程让她知道,许多盘踞在妖境中的生物从没有人见过,或者没有活着的人能够形容它们的样子。但它们怎么可能出现在如此遥远的南方? 突然间,一片闪光伴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从主门方向传来,然后沿着围墙又是两次爆炸。银蟾女王相信,那两个地方也是大门。 “我的天啊,那是什么?”马季淩嘀咕了一声。此时,黑暗中传出的警报声打破了寂静,喊声和尖叫声随之在四处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仿佛是某种号角的刺耳声音。火焰随着一阵雷声在不同的地方跃起。 “上清之气。”银蟾女王喘息着说。她几乎不能导引真气,但她能分辨出这种力量,关于魔界杂兵的想法被打消了。“那……那一定是鬼子母。”她听到背后有人屏住了呼吸,应该是李嬷嬷或风彩裳。熊笑三兴奋地嘟囔着“鬼子母”,倪彪的嘀咕声太小了,银蟾女王听不到。黑暗中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烈火四处蔓延,闪电划过无云的天空,城市里终于响起了警铃,但出奇地稀少。 “鬼子母。”马季淩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为什么是现在?为了援救你,银蟾女王?我一直都认为她们的上清之气不能用来攻击普通人。而且,如果那种有翅膀的怪物不是魔界杂兵,那我也不知道魔界杂兵还能是什么样子了。”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银蟾女王生气地转过头,“你————”一支十~字弩箭擦过窗棂,激起许多石屑。银蟾女王感到一阵冷风吹过脸庞。那支弩箭从她和马季淩之间穿过,咚的一声戳在床柱上,如果这支箭再偏右几寸,银蟾女王的全部麻烦就都结束了。 银蟾女王没有动,但马季淩咒骂一声,把她拉离了窗口。在暗淡的月光中,银蟾女王能看见他望着她,眉头紧锁,片刻之间,她以为他会伸手来摸她的脸。如果他这样做了,她不知道是该啜泣、尖叫,还是命令他永远离开她…… 但他只是说:“更有可能是那些人,那些自称为沙铭或其它什么名字的人。”他还在相信那些古怪、不可思议的故事,现在这些故事甚至已经渗进了九阳圣城。“我觉得,现在我能带你出去,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跟我来。” 银蟾女王没有纠正他,普通人不了解上清之气,更不可能知道太一和阳极之力的区别。不过马季淩的主意很有吸引力,他们大约能趁这场骚乱逃出去。 “把她带进外面的战场?!”李嬷嬷尖叫道。窗外,耀眼的光芒掩盖了月光,雷声和爆炸声淹没了刀剑撞击声。“我以为你有更多的智慧,卫须无,‘傻瓜才会去戏弄马蜂,舔食火焰’。你听到了,她说那是鬼子母,你认为她不知道,是吗?” “大人,如果那是鬼子母……”熊笑三的声音弱了下去。 马季淩的双手从她身边落了下去,他低声嘟囔着,希望自己能有一把剑。天愚上尊曾经允许他保留佩剑,但岑三易剥夺了这个信任。 在这一瞬间,失望在银蟾女王的心中翻涌。如果他坚持,如果他硬将她带走……她是怎么了?不管什么理由,不管要去哪里,如果马季淩想要强制带走她,她一定会剥了他的皮。她需要控制住自己。岑三易削弱了她的自信————不,岑三易轻易就将这份自信撕成了碎片,但她必须将这些碎片粘起来,让它们重新成为一体。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这些碎片还值得修补。 “至少我能查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马季淩咆哮着,大步向门口走去,“如果那不是你的鬼子母————” “不!你要留在这里,求求你。”银蟾女王很高兴暗淡的阴影遮挡了她火红的脸颊,她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愿意说出最后那句话,但它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嘴里溜了出来。她急忙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你要留在这里,守卫女王是你的责任。”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能看见他的脸,和他郑重其事的打恭,但银蟾女王愿意用自己的最后一个铜子打赌,马季淩非常生气。“我会留在前厅里。”银蟾女王这次完全不在乎他有多么生气,或者是对自己的愤怒是多么不加掩饰。她很可能会亲手杀死这个让她气恼的男人,但今晚他不能死,如果他轻易死在某个士兵的刀下,那么她就永远也无法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了。 现在继续睡觉已经不可能了,银蟾女王没有点灯,只是在黑暗中洗脸刷牙,然后在风彩裳和李嬷嬷的帮助下穿上衣服。那是一件有绿色云锦饰带的蓝色裙装,在手腕和脖颈处还装饰着雪白的镶边,这样去会见鬼子母应该是足够了。太一在夜幕中汹涌沸腾,她们一定是鬼子母,不然还有可能是什么人? 当银蟾女王走进前厅,重新见到那些男人时,他们都坐在黑暗中,屋里的照明只是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和偶尔闪现的上清之气火光,即使是一支点亮的蜡烛也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第一千九百七十一章 夜色变淡了 倪彪和熊笑三立刻充满敬意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马季淩起立的动作更慢一些,银蟾女王不需要灯光就知道他正在用愠怒的目光看着自己。 但她对此只能视而不见,不管她对他有多么生气————她是他的女王!她用勉强能控制住的平静声音命令倪彪将椅子拖到远离窗口的地方,然后他们就在寂静中等待着,至少在他们之间保持着寂静。 而在窗外,雷声、喊叫声、号角声震耳欲聋。在其中,银蟾女王能感觉到太一的起伏澎湃。 至少又过了半个时辰,战斗的声音开始渐渐趋弱,最后终于消失,只剩下仿佛是在发出各种命令的喊声、伤者的哀嚎和偶尔发出的奇怪号角声。太一也退去了,但银蟾女王确定,这座城堡里肯定还有女人连结着真源。不过城堡中肯定已经恢复了和平。 马季淩动了一下,但银蟾女王挥手示意他坐回到椅子里。片刻之间,银蟾女王以为他会违抗她的命令。 夜色变淡了。阳光从窗户透进屋里,照亮了马季淩带着怒意的眼睛。银蟾女王用力将双手压在膝上。耐心是这个年轻男人唯一需要学习的美德,对于一个高贵的人,耐心也是仅次于勇气的美德。 太阳升得更高了。李嬷嬷和风彩裳开始用愈来愈担忧的语气窃窃私语,并不时向银蟾女王瞥上一眼。马季淩紧皱眉头,黑眼睛里燃烧着火焰,那套蓝黑色的长衫很适合他现在这种僵硬的坐姿。 熊笑三则显得焦躁不安,两只手轮流抚过只是在周围有一圈灰发的秃头顶,又用手绢擦了擦脸颊。倪彪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这名曾经是街头恶棍的男子有双厚重的眼皮,让他总是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有在他瞥向风彩裳时,满是刀疤、鼻梁断塌的脸上才会闪出一丝笑容。 银蟾女王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几乎就像是她还在白塔时的样子。耐心。但她已经在思量着该用哪些尖利的言辞对付要走进这个房间的人了,不管他们是不是鬼子母! 通往走廊的房门外响起震耳的撞击声,银蟾女王不禁跳了起来。还没等她让风彩裳去看看谁在那里,房门已经狠狠地撞在墙壁上。银蟾女王紧紧地盯着那个进来的人。 一名高大、黝黑、鹰钩鼻的男人也在冷冷地盯着她,一根长长的剑柄从他肩头伸出来,古怪的盔甲覆盖了他的胸膛,一层层甲叶上绘制着金色和黑色的漆光图案。 他的一只手垂在腰侧,握着一只昆虫头般的头盔,上面同样绘着黑色、金色和绿色的花纹,顶端还插着三根细长的绿色羽毛。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穿戴同样盔甲的男人,只是他们的头顶没有羽毛,他们的盔甲只有图案,却没有漆光。这两个人的手中都端着上弦的十~字弩,外面的走廊里站了更多的人,手中都擎着金色和黑色穗子的长枪。 马季淩、倪彪,甚至是矮胖的熊笑三都以最快的速度跳起身,站在银蟾女王和这群怪人中间,银蟾女王不得不伸手把他们拨开。 没等银蟾女王要求一个解释,那名鹰钩鼻男子已经朝她走来。“你是银蟾女王,锡城的女王?”他的声音非常严厉,但他的语调显得圆润且模糊,让银蟾女王差点就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没等对方回答,他就继续说道:“你跟我来,一个人。”最后这句话是他看见马季淩、倪彪和熊笑三一起向前靠过来时说的。两名十~字弩手端平了他们的兵刃,沉重的弩箭看上去足以洞穿重甲。 “我不反对让我的人留在这里,直到我回来。”银蟾女王的声音比她料想得更平静。这些人是谁?银蟾女王熟悉每个国家的口音,熟悉各国战士的盔甲。“我相信你们可以保障我的安全。队长……” 那个男人并没有告诉银蟾女王该怎么称呼他,只是简单地一挥手,示意银蟾女王跟在身后。让银蟾女王大感轻松的是,马季淩虽然眼里几乎能喷出火焰,却没有采取任何实际行动。而让银蟾女王极为愤怒的是,熊笑三和倪彪都在看了马季淩一眼之后,才向后退去。在走廊里,士兵们将银蟾女王包围在中央,那名鹰钩鼻军官和两名十~字弩手领头走在前面。这只是代表尊敬的卫队————银蟾女王竭力劝说自己。这里刚刚发生过战争,没有卫兵护卫着便行动是愚蠢的。大约周围就隐藏着白袍众的残兵,妄想胁持人质,或者是杀害他们能找到的所有人。她只希望自己能相信这套理由。 银蟾女王试着询问那名军官。但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也没有减慢步伐,甚至没有转一下头。最后银蟾女王只能停止了努力。没有一名士兵瞥她一眼。银蟾女王以前的女王卫队里也有这样的人。这些刚硬的男人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战争。但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的靴子整齐划一地踏在地板上,如同预示凶兆的鼓声。这座城堡里很少有任何色彩,能看到的装饰只有零星散布的壁挂上,描绘着白袍众浴血奋战的情景。 银蟾女王意识到她正在被带往领队尊者的房间。她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在天愚上尊还活着的时候,她走在这条路上几乎已经有些愉快的心情了。在他死后的几天时间里,银蟾女王在这里就只剩下了恐惧。转过一个拐角,她吃惊地看见一名军官率领着大约二十几名箭手。那些士兵穿着宽松的裤子和镶嵌铁钉的皮制护心镜,护心镜上绘着蓝色和黑色横纹。他们的头盔是圆锥形的。面孔被灰色的钢制炼甲覆盖,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有几个人的面甲下缘露出了胡须。那名箭手军官向给银蟾女王领路的军官一打恭。而后者只是稍一抬手作为应答。 大约是骆驼城人。银蟾女王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骆驼城士兵了。这些士兵虽然古怪,但只可能是骆驼城人,否则银蟾女王可以吃掉自己的软鞋。不过这并不合理。骆驼城人以混乱著称。在那里,王位的觊觎者和真龙信众们正进行着不下一百场的内战。 第一千九百七十二章 你有没有受伤 但骆驼城人自己绝不可能发动这场对霍山城的突袭。除非,虽然非常不可思议,但一定是有一股势力胜过了其余的势力,也镇压了真龙信众,而且……这是不可能的,这也仍然无法解释那些穿着奇怪盔甲的士兵,还有那些有翼怪兽,还有…… 银蟾女王以为自己见识过奇异的景象,她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恶心。然后她和她的卫兵又转过一个拐角,遇到了两名女人。 其中一名身材苗条,像雨师城人一样矮,比晋城人更黑。她的蓝色裙摆离脚踝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胸衣上镶着红色条纹,分叉的银色闪电从她的胸前一直延伸到宽松的裙裤上。 另一名女人穿着单调的深灰色裙装。她比大多数男人还要高,有一头被梳得闪闪发亮的长衫灰发,和一双充满畏惧的碧眼睛。一根银索连接着矮个子女人手腕上的一只手镯和灰发女子脖子上的颈圈。 她们为银蟾女王的卫兵让出道路。鹰钩鼻军官喃喃说了一句“会南夷卢”,模糊的语调让银蟾女王很难听清楚。随后他又用像是对平辈应有的语调————像是,但不完全是————说了些什么。 那名黑皮肤的女人微微一点头,拉了一下连接手镯的银索,灰发女子立刻跪伏下去,手掌撑在岩石地板上,头几乎垂到膝间。当银蟾女王一行人走过去时,黑皮肤的女人弯下腰,亲切地拍了拍她的头顶,就像是在抚摸一条狗。更糟的是,跪在地上的女子则用欢喜和感激的眼神看着她。 银蟾女王努力让自己平稳地迈步,让自己的膝盖能够弯曲,让自己不至于吐出来。她可以确认,那名卑微怯懦的女子能够导引真气。不可能!银蟾女王茫然地向前走着,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在祈祷这只是噩梦。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停在更多士兵前面,那些士兵穿着红色和黑色的盔甲,然后…… 天愚上尊的接见室————现在掌管这里的是岑三易,或者是这座城堡真正的主人————装潢已经变了,地板上巨大的金色太阳还在,但所有天愚上尊曾经虏获的战旗,岑三易掌权之后保留了它们,作为自己的战利品,但都已经消失了,家具也只剩下天愚上尊和岑三易都坐过的那把朴素的太师椅。 太师椅的两侧摆放了两架色彩浓艳的屏风,其中一架上是一只有雪白冠羽的黑色猛禽,展开的翅膀尖端也是白色的。另一架屏风上绘着一头有黑色斑纹的黄猫,它的一只爪子按在一头仿佛是鹿的野兽身上。这只鹿只有那头黄猫的一半大,有两根长而直的角,身上有白色的斑纹。 房间里有几个人,但没等银蟾女王逐一细看,一名面孔冷酷的女人已经向她走了过来。那女人穿着蓝色长袍,头顶的一侧完全被剃光,另一侧的头发被结成一根棕褐色的长辫子,从右侧的肩头垂挂下来。 她的碧眼里充满了轻蔑,和屏风上那只鹰或那头猫的眼睛没什么差别。“你受到了女大君苏易冷的召见,她是旧百姓的统帅,是回归者的救星。”她的声音如同吟咏,音调同样充满了滑音,因此显得模糊难辨。 没有任何警告,鹰钩鼻军官抓住银蟾女王的后颈,将她按倒在地,那名军官也同时跪伏在地上。银蟾女王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被压了出去,但让她惊讶的是那名军官竟然在亲吻地面。 “放开她,靳准,”另一个女人用缓慢但带着怒意的声音说,“锡城的女王不能被如此对待。” 叫靳准的军官直起身子,但仍然跪在地上,低着头:“我是卑微的,女大君,我乞求宽恕。”他的语调是圆润的,但声音冰冷而刻板。 “我对此不会有太多宽恕,靳准。”银蟾女王抬起头。苏易冷的样子让她又吃了一惊。这个女人的两侧头发都被剃光了,只剩下头顶一道光亮润滑的黑色长发,一直垂到背后。“不过大约在你被处罚之后可以得到饶恕。快去报到!现在退下,快点!”苏易冷挥了一下手,在银蟾女王眼前掠过一道光亮,是她的食指和中指上那些一寸长指甲的锭青色闪光。 靳准跪着作了个揖,然后迅速站起身,后退着出了房间。银蟾女王这时才发现,其它士兵都没有跟他们走进房里。她还意识到一些别的事,靳准在消失之前,最后瞥了她一眼,那道目光里并没有因为遭受惩罚而产生的怨恨,他只是在……思考。靳准不会受到惩罚,这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 苏易冷扫了银蟾女王一眼,这个女人一直仔细地握着她的淡蓝色长袍,让自己裙子露出一角,裙子是雪白的,上面差不多有几百条皱褶。她的长袍上绣满了藤蔓枝叶与盛开的红色和黄色花朵。直到银蟾女王站起身之后,她才向苏易冷正式转过眼睛。 “你有没有受伤?”苏易冷问道,“如果你受了伤,我会对他加倍处罚。” 银蟾女王掸掸裙子,这样就不必去看苏易冷脸上的假笑了,同时她也趁这个机会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四个男人和四个女人跪在墙边,全都非常俊美,全都穿着……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一旁。 那种白色的长袍几乎是透明的!在屏风的外侧还跪着两对女子,都是其中一人穿着灰衣服,另一人穿着绣有闪电花纹的蓝色长裙,一条银索连接着前者的颈圈和后者的手环。 银蟾女王距离她们很远,无法确定,但那种心寒的感觉让她知道,戴着颈圈的两名女人是能够导引真气的。 “我很好,谢谢————”一个巨大的形体趴伏在地板上,看上去很像一堆棕褐色的牛皮,却在这时候动了起来。“这是什么?”银蟾女王努力不显出惊骇的样子,但她没能阻止自己喊出这个问题。 第一千九百七十三章 浅啜一口 “喜欢我的异鳞兽吗?”苏易冷的目光立刻转到这只怪兽身上,巨兽抬起硕大的圆形头颅,让苏易冷搔了搔它的下巴。 它让银蟾女王想到了一头熊,但它的体积至少是最大的熊的一倍半,而且它的身上没有毛发,也看不清它的嘴在哪里,在它的眼睛周围环绕着一圈宽厚的骨脊。 “我得到蛮奴加时,它还是一只幼兽,那是在我的第一个正名日。它在那一年就第一次阻止了对我的暗杀,那时它只度过了成长期的四分之一。”她的这段话里确实是包含着感情。苏易冷抚摸着这……异鳞兽……的头,它便将嘴唇噘起,露出粗大锋利的牙齿。它弯起前爪,每只爪子上有六根长长的爪趾,随着皮肉的收放,锋利的爪尖时隐时现。它发出一串叫声,低沉的声音如同一百只猫齐声嚎叫。 “很壮观。”银蟾女王最后无力地说道。正名日?听这女人的口气倒是很轻松,她到底经历过多少次暗杀? 那头异鳞兽朝离开它的苏易冷发出呜呜的叫声,不过很快又将头埋进爪子里。它没有再去看苏易冷,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银蟾女王身上,不时还会瞥一眼门口和箭缝般的窄窗户,它的目光让银蟾女王感到有些惶恐。 “当然,无论一头异鳞兽是多么忠诚,它也不可能比得上大食隶。”这次苏易冷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依莲娜和金晶在蛮奴加眨眨眼时就能杀死一百名刺客。”随着苏易冷说出这两个名字,那两名穿蓝色裙装的女人立刻拉了一下银索,穿灰衣的女人立刻跪伏在地面上,就像那些穿着薄纱的人一样。“回归之后,我们的大食隶多了许多,这片土地真是个猎捕那嫫黑空行母的好地方,”她又用不经意的语气说道,“依莲娜曾经是个……白塔的女人。” 银蟾女王的膝盖摇晃了一下。鬼子母?她审视着那个卑躬屈膝、被称作依莲娜的人,拒绝相信这一切。鬼子母不可能成为这样的奴隶,不止是鬼子母,任何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都应该能挣脱这根锁链,掐死折磨她的人,即使是普通人也能这么做。 不,那个依莲娜不可能是鬼子母。银蟾女王思忖着自己是否敢要求一把椅子。“这很……有趣。”至少她的声音仍然是稳定的,“但我不认为你请我来这里是要和我聊鬼子母的事。”当然,她不是被请来的。苏易冷盯着她,除了左手的两根长指甲微微颤抖了一下之外,全身没有一根肌肉有丝毫抽动。 “茉莉!”那名剃光半边头发、有着冷酷面孔的女人突然喝道,“为女大君和她的客人准备高馡!” 一名穿薄纱长袍的女人,她是那四人当中最年长的,但仍然很年轻,以优雅的动作跳起身,她像优婆罗花蕾般的嘴唇显露出一点不悦的样子,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绘着鹰的屏风后面。 片刻之后,她就捧着一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只白色的小杯子。她在苏易冷面前跪了下来,低垂下头,高举托盘。银蟾女王摇摇头,锡城古国的任何仆人如果被要求这么做,或者是穿这种衣服,都会在盛怒中和主人断绝关系。“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从哪里来?” 苏易冷用指尖拈起一只杯子,将杯子上腾起的蒸气深深地吸进鼻子里。她向银蟾女王一点头,仿佛是向她下达许可的命令。银蟾女王不喜欢这样,但还是拿起另一只杯子,浅啜一口。她立刻以惊愕的眼神盯着杯中的饮料,这种液体比任何茶汁都要黑,也更苦,无论多少蜂蜜都无法调和这种苦味。苏易冷却将杯子放到唇边,发出一阵愉快的叹息。 “我们有许多事情必须谈一谈,银蟾女王,但我会让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尽量简短些。我们霄辰人回来是为了取回我们被偷走的东西,我们是至高王卫符的继承人。”对于高馡的喜悦在她的声音中变成另一种喜悦,其中蕴含着期待与笃定。她更加认真地看着银蟾女王的脸。银蟾女王无法避开她的目光。“我们的将再次属于我们,偷窃并不能拥有,我已经在骆驼城开始了我的职责,那个地方的许多贵族已经发誓遵从、等待并侍奉。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立誓。他们的国主————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因为反对我而丧命。如果他被我活捉,为了他背叛水晶王座和王之血脉的罪行,他应该被钉到尖桩上。我还没找到他的家人,给予适当的处置,但新的骆驼城国主和大阿亚图拉已经向女皇————愿女皇永生————和水晶王座立下了誓言。强盗们将被根除,骆驼城不会再有战争和饥荒,人们将得到女皇羽翼的庇护。现在,我开始处理奇肱国。很快地,全部国家都将向女皇————愿她永生————跪倒,伟大的过堂白虎神卫符的直系子孙将成为他们永远的主人。” 如果不是那名女仆已经带着托盘离开,银蟾女王一定会把手中的杯子放回去。黑色液体的表面没有丝毫波动。那个女人的长篇大论对她而言大部分都毫无意义。 女皇?霄辰?一年多以前曾经有许多谣言说过堂白虎神卫符的军队跨过葬月之海回来了,但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相信,而现在,银蟾女王认为即使是市场上最饶舌的人也不会谈论这个话题了。这会是真的吗?不管怎样,她真正知道的信息并不多。 “所有人都尊敬过堂白虎神卫符之名,苏易冷……”那个冷酷脸庞的女人恼怒地张开口,但她的女大君扬起一根蓝色的指甲,阻止她发出声音。“但他的时代早已过去,这里的每一个国家都有悠久的血脉传承,没有国家会欢迎你和你的女皇统治。如果你已经占据了骆驼城的某些部分……” 第一千九百七十四章 全都起来 苏易冷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声,双眼闪烁着光芒。“记住,这是一片诸多患难的土地,人们分裂割据,彼此攻杀。奇肱国不会轻易陷落,有许多国家在知道你们之后一定会来支持它的。” 真的会这样吗? “无论你们有多少人,你们会发现你们的目标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我们以前面对过许多巨大的威胁,并且克服了它们。我建议你在被毁灭之前恢复和平。”银蟾女王记得那个太一沸腾的夜晚,她努力不去看那些……大食隶(苏易冷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去~舔自己干涩的嘴唇。 苏易冷的脸上又挂上了那副微笑的面具,她的眼睛如同宝石般烁烁放光。“所有人都必须做出选择。总有人会选择遵从、等待和侍奉,他们会在女皇的名义下统治诸国。愿女皇永生。” 她拈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两根长指甲晃了一下。那个冷酷的女人立刻喝道:“茉莉!天鹅舞!” 苏易冷绷紧了嘴唇。“不是天鹅,你个蠢货,你这个瞎眼的傻瓜!”她低声说道。模糊的发音让银蟾女王难以听清楚她的话。那种冻结的微笑立刻又回到她脸上。 名叫茉莉的女仆重新从墙边站了起来,以古怪的姿势跑到房间中央。她踮着脚尖,手臂伸展在背后,踩在拜火教众的金色太阳上,开始舞蹈。 她的手臂像翅膀般一张一合,然后她弯腰屈膝伸出左足,双臂展开,直到手臂、身体和右腿变成一条倾斜的直线,仿佛在乞求什么。只裹着一层白纱的肉体充满了妖媚的气息。随着舞蹈的继续,银蟾女王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茉莉是个新人,还没完成训练。”苏易冷喃喃地说,“这样的舞蹈经常是由十或二十名影仆共同表演的,他们必须是经过选择、血缘和身体都清洁而美丽的男女,但有时候看一个人的独舞也是件快乐的事。拥有美丽的东西是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银蟾女王皱起眉,人怎么可能是被别人拥有的东西?苏易冷之前说“给予适当的处置”,银蟾女王通晓古语,她对“影仆”这个词感觉很陌生,不过她还是想到了这个词的意思————“被拥有的人”。这实在是令人厌恶,太可怕了!“难以置信,”她干涩地说,“大约我应该离开,那样你就可以好好欣赏这个……舞蹈了。” “等一下,”苏易冷说,她还在一边微笑一边看着茉莉,银蟾女王则一直避免去看那个女仆,“就像我说的一样,所有人都要做出决定。骆驼城的旧国主选择了反叛,以及死亡。那名旧大阿亚图拉成为阶下囚,却仍然拒绝立誓。我们都有属于我们的位置,除非受到女王的拔擢,那些拒绝留在正确位置上的人就是走上了穷途末路。茉莉的姿态很优雅,莎素碧教得很努力,所以我觉得,不需几年,茉莉就能学会将这些舞蹈的技巧与她的优雅结合在一起了。”那张微笑的脸转向银蟾女王,宝石般的眼睛闪烁着光泽。 这名霄辰女大君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那名跳舞的仆人怎么了吗?苏易冷一直提到她的名字,似乎是在强调什么。但……银蟾女王猛地转过头,盯着那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又踮起了脚尖,双手平伸合在一起,手臂伸展到了极限。“我不相信,”银蟾女王惊愕地说,“我不相信!” “茉莉,”苏易冷说,“你在成为我的财产前叫什么名字?你曾经有过什么头衔?” 茉莉就以那种伸展的姿势停住了,她颤抖着,有些慌乱地向四周望着。看见莎素碧时,她开始显露出恐惧;看到苏易冷,她的眼里只剩下恐惧。最后她喘息着说:“茉莉曾经被称为妙用夫人,希望女大君喜欢,茉莉曾经是骆驼城的大阿亚图拉,希望女大君喜欢。” 银蟾女王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板上撞成了碎片,黑色的高馡溅了一地。银蟾女王从没见过妙用夫人,但她曾经听别人描述过妙用夫人的样貌。不,有许多这个年纪的女人都会有黑色的大眼睛和优婆罗花蕾般的嘴唇。依莲娜绝对不是鬼子母,这个女人…… “舞蹈!”莎素碧喝道。茉莉立刻收回瞥向苏易冷的目光,又开始动作,无论她是谁,显然她现在只是在想着不要犯错。银蟾女王努力压抑下自己呕吐的冲动。 苏易冷向前迈了一步,面孔如同深冬般寒冷。“所有人都要面对选择,”她的声音能在钢铁上留下烙印,“我的一些俘虏说你在白塔中待过。根据律法,任何那嫫黑空行母都不能逃脱制裁,但我发誓,你————虽然你直呼我的名字,并拒绝相信我说的话————不会遭受这样的命运。”她的声音清楚地表示出银蟾女王没什么可供选择的命运,微笑的面具又回到她的脸上。“希望你会选择立下誓言,银蟾女王,你将在女皇的名义下继续统治锡城古国,愿女皇永生。”对话以来第一次,银蟾女王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在说谎。“明天我会再和你谈谈,大约后天吧!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苏易冷转过身,不急不缓地走过那名孤单的舞者,坐回她的太师椅中,以优雅的姿势调整好自己的长袍。莎素碧又在吼叫了,她似乎不知道别的说话方式:“全都起来!天鹅舞!” 跪在墙边的年轻男女立刻跳起来跑到茉莉身边,他们在苏易冷的椅子前排成一条直线。现在,只剩下异鳞兽还在注意着银蟾女王,银蟾女王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被忽略,她拢起自己的裙子和尊严,离开了。 当然,她一个人没走多远,就看见那些穿着红色和黑色盔甲的士兵如同雕像般站在前厅,擎着红黑色穗子的钩镰枪,被漆纹头盔裹住的面孔毫无表情,昆虫颚骨般的面甲下射出一道道严厉的目光。 其中一名并不比银蟾女王高多少的士兵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旁,一直到了她房间。现在她房间门口站了两名佩剑的骆驼城人,他们穿戴漆着横条纹的钢制护心镜,他们深深作了个揖,双手一直垂到膝头。银蟾女王本以为这是在向她行礼。 第一千九百七十五章 您让我很吃惊 但这时她的护卫说话了:“记住荣耀。”他的嗓音沙哑干涩。 骆驼城人直起腰,没有瞥银蟾女王一眼,只是继续听他说道:“小心看着她,她还未立誓。”钢制面甲上的黑眼睛向银蟾女王闪动了一下,然后他们又向霄辰人作了个揖。 银蟾女王一直告诫自己不要着急,但是在她身后的房门一被关上,她立刻就靠在门板上,开始试着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霄辰人和大食隶,女皇、誓言、违背誓言的人,李嬷嬷和风彩裳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她。 “你知道了些什么?”李嬷嬷耐心地问,语气就像是问还是孩子的银蟾女王今天的阅读功课做好了没。 “噩梦和疯狂。”银蟾女王叹了口气。她忽然抬起头,焦急地望向房间各处。“他……那些男人去哪里了?” 风彩裳用嘲讽的语气回答银蟾女王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马季淩寻找线索去了。”她的拳头叉在腰间,一脸严肃。“倪彪跟他一起走了,还有熊笑三。你知道了什么?那些……霄辰人是什么人?”她皱起眉,这个名字对她而言还很陌生。“我们只听到了这些。”李嬷嬷的目光像针一样钉在她身上,她却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现在我们要怎么做,银蟾女王?” 银蟾女王从这两个女人中间冲了过去,跑到窗前。这里的窗户并不是狭窄的箭孔,从窗口可以俯瞰二十几尺外的院子。那里有一队没戴帽子、衣衫凌乱的男人,其中一些人身上还缠着带血的绷带,他们蹒跚地走过院子,旁边是擎着钩镰枪的骆驼城士兵。 几名霄辰人站在附近的一座高塔顶端,从城垛间向远处眺望,其中一名霄辰人头盔上装饰着三根细长的羽毛。一名女子出现在院子对面的一扇窗前,闪电花纹和红色条纹在她的胸衣上非常显眼,她正皱紧眉头盯着下面的白袍众囚徒。那些蹒跚而行的囚徒看上去都很呆滞,似乎仍然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怎么做?银蟾女王害怕做出决定。看起来,在最近几个月里,即使她只是决定早饭是否有水果,也会导致灾祸。只是一个决定,苏易冷这样对她说,帮助这些霄辰人占领锡城古国,或者……这是她能为锡城古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战俘队伍的末端出现了,后面也跟了一些骆驼城人,那些在院子里站岗的骆驼城人加入到后来的这群同胞之间,一同走过院子。只要跳下这段二十尺的距离,苏易冷就会失去控制锡城古国的钥匙,大约这是懦弱的行为,但银蟾女王早就是名懦夫了。不过,锡城的女王不该就这样死掉。 银蟾女王悄声说出那段不能撤销的话,在此之前,锡城古国的千年历史中这段话只出现过两次。 “苍天在上,我将黑戈壁家族的家主之位让与仪景公主。苍天在上,我断绝与枸骨冠冕的一切关系,由银蟾王座上逊位,并将这一切交与仪景公主————黑戈壁家族的家主。苍天在上,我将我自己交与锡城古国的仪景公主,我将服从她的一切意志。”这并不能真的让仪景公主成为女王,但这至少可以将道路扫清。 “你在笑什么?”李嬷嬷问。 银蟾女王缓缓转过身。“我在想仪景公主。”老嬷嬷和她之间有一段距离,不会听到她刚才说的话。 但李嬷嬷已经睁大眼睛,屏住了呼吸。“立刻离开那里!”她喊道,并且立刻付诸行动————抓住银蟾女王的手臂把她从窗口拉开。 “李嬷嬷,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你早就不是我的保姆!”银蟾女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直视李嬷嬷那双被吓坏的眼睛并不容易,李嬷嬷从不曾害怕过任何事。“我做的是最好的,相信我。”她温和地对李嬷嬷说,“已经没有其它办法————” “没有其它办法?”风彩裳恼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抓住裙子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很显然,她更想抓住的是银蟾女王的喉咙。“你在干什么傻事?如果霄辰人认为是我们把你推下去的该怎么办?”银蟾女王抿紧嘴唇,她的心思已经变得这么容易被识破了吗? “闭嘴!”李嬷嬷从没生气过,也没提高过音量,但这两样现在她都做了。她满是皱纹的脸涨红,一只干瘦的手也抬了起来。“管住你的嘴,否则我就一巴掌让你变得比现在更傻!” “如果你想甩人巴掌,就找她吧!”风彩裳喊道,“银蟾女王!她会把你、我和我的倪彪送到绞刑架上去,还有她宠爱的马季淩,这都是因为她的心胸比老鼠还窄!” 门开了,马季淩走进来,这也让房里的吵嚷戛然而止,没有人想在他面前叫喊。李嬷嬷假装检查银蟾女王的袖子,仿佛它需要缝补,这时熊笑三和倪彪也跟着马季淩走了进来。风彩裳装出一副轻快的微笑,掸了掸裙子。当然,男人们什么都没注意到。 银蟾女王却注意到了很多,马季淩的腰间有了佩剑,还有熊笑三,连倪彪也挂了一把剑,只是他的是短剑,比其它任何兵刃相比,倪彪更喜欢使用他的双拳。还没等银蟾女王开口询问,最后走进来的那名瘦小的男子已经谨慎地关好了门。 “陛下,”司徒鹰扬说道,“请原谅我的冒犯。”就连他的打恭和微笑也显得干瘪却精确无误。当他的目光离开银蟾女王,闪到别的女人身上时,银蟾女王相信天愚上尊的私人文书已经注意到房里的气氛。 “见到您让我很吃惊,鹰扬大爷。”银蟾女王说,“听说您和岑三易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岑三易曾经对银蟾女王说过,如果他看见鹰扬,他一定会把那个老头子踢出城堡去。鹰扬微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知道岑三易说的话。 “他有一个让我们全部离开这里的计划,”马季淩插嘴说,“今天,现在。”他看了银蟾女王一眼,仿佛她并不是一名女王。“我们接受了他的建议。” 第一千九百七十六章 你不是昊天上帝 “怎么做?”银蟾女王缓缓地问,她努力让自己的双腿站直。这个胆小的老光棍能帮什么忙?逃走。她非常想坐下来,但她不能坐,特别是在马季淩以那种眼神看着她时,当然,现在她不是他的女王了,但他还不知道这点。这时,银蟾女王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鹰扬大爷,我不会抛弃任何帮助,但为什么你要冒这种风险?霄辰人如果发现你的行动,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的。” “在他们来到之前我就已经在安排计划了。”他小心地说,“把锡城的女王留在岑三易手里似乎……很不明智,而且岑三易也应该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知道我不像是个值得信任的人,陛下……”他谦逊地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两下。“……但这个计划会有效的,实际上,霄辰人让它的实行更容易了。如果没有他们,大约这几天里我还没办法把它安排好。在这座刚刚被他们征服的城市里,只要是向他们立誓的人都能得到相当大的自由度。就在日出后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经得到随意出入的许可。而且我可以最多带十人集体行动,只要这十个人都立下了弃绝霍山的誓言。他们相信我要去买酒,所以我能准备运酒的马车,就在东边。” “一定是陷阱。”银蟾女王的语气很苦涩。与其落入陷阱里,还不如从那扇窗口落下,“他们不会允许你把关于他们的讯息传出去。” 鹰扬揉搓着双手,把头侧向一边,然后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实际上,陛下,我考虑过这点,给我许可令的军官说这不要紧。他的原话是,‘向你遇到的任何人描述你见到的一切,让他们知道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我们。不管怎样,这片土地上的人很快就会知道这一点了。’今天早晨我已经看见几名立誓的商人带着他们的马车队走了。” 马季淩靠近银蟾女王,有些太靠近了,银蟾女王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目光。“我们接受了他的帮助。”他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如果我必须捆住你,堵上你的嘴,他也会有办法带我们出去。他似乎有些门路。” 银蟾女王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扇窗户,或者……一个机会。如果马季淩能管住自己的舌头,大约她早已经做出决定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接受它,鹰扬大爷。”她向旁边跨了一步,这样就不必避开马季淩才能看见鹰扬了。靠近这个男人总让银蟾女王感到困扰,他太年轻了。“首先要做什么?门口的那些卫兵应该不会让我们出去。” 鹰扬低下头,仿佛已经收到银蟾女王的质疑。“恐怕他们必须遭遇一些意外,陛下。”马季淩握了一下腰间的匕首,倪彪抖了抖拳头,就像刚才那只异鳞兽屈伸爪子。 银蟾女王不相信事情能如此简单,但他们很快就收拾好一切能带走的东西,房门外那两名骆驼城人也被顺利地塞进她的床底下。他们走到城堡大门时,银蟾女王紧紧拉住防尘的木棉披风,因为肩上的包袱而显得有些笨拙。 她向门卫打恭,双手一直垂到膝头,就像鹰扬教她的那样,鹰扬则向卫兵说他们全都已经立誓遵从、等待和侍奉,银蟾女王则一直在想该如何确保自己不会被活捉回去。直到他们骑着鹰扬备好的马,通过最后一道岗哨,离开霍山时,银蟾女王才相信这个计划是可行的。 当然,鹰扬大约会期待救出锡城的女王能得到某些好处,银蟾女王还没告诉其它人这已经是历史了。她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件事别人不需要知道,为这件事后悔是毫无意义的。现在,她要看看没有王座的生活可以是什么样子,而且这种生活应该远离一个太年轻、太令人困扰的男人。 “为什么你的微笑显得这么伤心?”李嬷嬷问。她拉住缰绳,让她那匹两肋瘦瘪的棕色母马靠近银蟾女王,那匹马看上去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银蟾女王的枣红马也好不了多少,他们之中没有人骑好马。霄辰人会放过鹰扬,但他们不会放过战争必须的良驹。 “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银蟾女王对自己说,然后踢了一下坐骑,强迫它装出一副奔跑的样子,追上了马季淩。 将斧柄插进腰带的环扣里,子恒从墙角拿起没有上弦的长弓,将鞍袋甩到肩头,离开他曾经和小丹共享的房间,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在这里曾经有过很多快乐的时光————大部分时光都是快乐的。 子恒不认为自己还会回来,有时候他会怀疑,是否因为曾经在某个地方和小丹有过许多快乐回忆,他就永远都无法回到那里。他希望不是这样。 宫殿走廊里的仆人们仍然穿着那种黑色的制服,大约是令公鬼的命令,大约只是仆人们想不到还有别的衣服可穿,没有制服,他们会感到内心不安,如同他们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而且黑色衣服似乎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令公鬼手下的毕月使也都穿着黑衣。 仆人们看到子恒时都会立刻逃走,连打恭和叩拜礼都没有。恐惧的气息从他们身上飘散出来,但这一次他们并不是害怕子恒那双黄色的眼睛,而是因为今天早上转生真龙刚刚在公开场合对这个人大发雷霆,所以在这个人身边逗留肯定是不安全的。 子恒动了动鞍袋下的肩膀,被别人抓起来并丢出去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当然,以前没有人用上清之气对他做过这种事。他绝对无法忘记那个时刻。 他抚住自己的肩膀,站起身,背靠在将他挡住的那根方柱上,他觉得大约有一两根肋骨断了。太阳大厅里,前来向令公鬼提出各种诉求的贵族们都努力注意着一些偏僻的角落,竭力装作他们正在别的地方。只有崔戍摇着满是灰发的头,看着他和正在走过这座大厅的令公鬼。 “我自己会对付那些鬼子母!”令公鬼喊道,“你听到我说的吗,子恒?我自己会的!” “你只是把她们交给了智者!”子恒同样叫喊着,猛地撑起靠在柱子上的身体,“你不知道她们是睡在云锦床垫上,还是已经被割断了喉咙!你不是昊天上帝!” 第一千九百七十七章 总有一天 令公鬼仰头怒吼一声:“我是转生真龙!我不在乎她们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们应该被锁进地牢里去!” 当令公鬼的目光离开拱形天顶,望向子恒的时候,子恒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冰块和那双眼睛相比也显得温暖而柔软,那张面孔因为痛苦而完全变形了。 “不要让我见到你,子恒,听到我的话了吗?离开雨师城!今天!现在!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他转过身,大步走出太阳大厅。所有贵族立刻匍匐在地,恭送他离开。 子恒抹去嘴角的一丝血,他本以为令公鬼会杀死他。 子恒摇摇头,甩掉这些念头,接着绕过一个转角,差点撞在巫咸身上。这位黄巾力士的背上系着个大包袱,挂在肩头的铺盖卷足以装下一只羊,他的手里拄着一把长柄斧,仿佛那是根行路杖,他长衫上的大口袋都因为塞满书本而显得方方正正的。 巫咸看见子恒时,满是茸毛的耳朵突然竖直起来,他的表情颓丧,眉毛一直垂到脸颊上。“我听说了,子恒。”他嗡嗡的说话声显得很哀伤,“令公鬼不该这么做的,草率的言辞会造成长久的祸患,我知道他会重新考虑的,大约等明天再看看。” “不要紧,”子恒对他说,“雨师城对我来说太……光鲜亮丽了,我是名铁匠,不是朝臣。到明天,我已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了。” “你和小丹可以跟我一起走,倪于雨和我打算去拜访聚落,子恒,我们要去所有的聚落,去察看那些道门。” 一名窄脸、淡色头发的年轻人站在巫咸身后,时而看着子恒,时而看着黄巾力士,只是他的眉头一直紧皱着。他也背着包袱和铺盖卷,腰上还别着一把剑,虽然穿着蓝色的长衫,但子恒认出他是一名毕月使。 遇到子恒似乎并不让倪于雨感到高兴,他的身上散发出冰冷和愤怒的气息。巫咸朝子恒背后的走廊瞧了一眼。“小丹在哪里?” “她……在马厩和我碰头,我们刚才有些不太愉快的对话。”这是事实,小丹有时候似乎很喜欢朝他大声叫嚷。子恒压低了声音,“巫咸,我不会在别人能听到的地方谈论那个,我是说,道门。” 巫咸重重地喷了一下鼻息,那声音足以让公牛跳起来,但他也压低了声音:“除了我们,我没看见任何人。”现在他的声音在十几步之外就听不到了,他的耳朵……只能说是猛烈地抖动了一阵,又带着怒意紧贴在脑袋上。“所有人都害怕靠近你,但你为令公鬼做了那么多。” 倪于雨拉了拉巫咸的袖子。“我们必须走了。”他说着,又瞪了子恒一眼。在他眼里,任何被转生真龙斥骂的人都应该被远远地踢出去。子恒怀疑现在这个人是不是握持着上清之气。 “好,好。”巫咸一边嘟囔,一边挥动着蒲扇般的大手,但他又靠在长柄斧上,沉思般地皱起眉。“我不喜欢这样,子恒,令公鬼将你赶走,他也支开了我,我该怎么完成我的书……”他的耳朵抖动了一下,然后咳嗽了几声。“嗯,当然,这不是现在该担心的事,但你、我,还有上天才知道马鸣去了什么地方。下次他就要把紫苏也送走了,今天早上他就在躲着紫苏。他要我告诉紫苏,他不在,我觉得紫苏知道我在说谎,最后他就会变成孤身一人,子恒。‘孤身一人是可怕的’,这是他对我说的话,他正计划着把所有的朋友都支开。” “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子恒说。巫咸眨眨眼。这句话最初是纯熙夫人说的,子恒最近常常会想到她;纯熙夫人一直都能遏制并稳定令公鬼。“再见,巫咸,路上小心,不要信任任何你不必去信任的人。”他的视线避开了倪于雨。 “你不是说真的吧,子恒。”巫咸显得很吃惊,他似乎信任所有的人,“你和小丹跟我一起走吧!”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子恒温和地对他说。没等巫咸再开口,子恒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子恒不喜欢说谎,特别是面对一位朋友的时候。 在北马厩,情形和宫里完全一样,看见子恒走进来的马夫全都丢下了粪叉和马梳,争先恐后地从后门溜了出去。阁楼上传来一阵窸窣声,大概不少来不及逃跑的人都躲到了那里,子恒能听到焦虑、畏惧的喘息声。 他从一座绿色条纹的大理石马栏中牵出快步,为它戴上笼头,把马缰系在一只镀金的拴马环上,然后从一个大理石工具间中取出马鞍和鞍垫,放在那里面的马鞍半数都镶金嵌银。这是一座典型的宫廷马厩,有着高高的方形大理石立柱和大理石地板,连干草下的地板也是大理石的。子恒很高兴自己就快离开这座宏伟的建筑。 到了城市北边,子恒沿着大道前行,几天前,他还跟着令公鬼在这条路上拼命飞驰,直到雨师城消失在地平线之外。他又转向东方。那里还残存着一大片树林,林地从一座高大的山丘开始,又覆盖了远处另一座更高的山丘。 子恒才刚走进树林,小丹就催赶燕子来到他面前。平措跟在她身后,如同一条忠心的猎犬,一看见子恒,平措的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但这其实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他只不过是开始以那种忠犬的眼神轮流看着子恒和小丹罢了。 “男人。”小丹说。声音不算很冰冷,但她带着草药香皂味道的清凉体香中,仍然混杂着锋利的怒意和尖锐的嫉妒。她已经换上了旅行服装,一条薄防尘披风从她背后垂挂下来,红色的手套和颜色相配的靴子,黑色的骑乘窄裙裤,这是她喜欢的穿着。在她的腰带上藏着不少于四把匕首。 小丹的背后还有鬼断怨和鬼指残,以及苏琳带着的另外十二名枪姬众。子恒的眉梢颤了一下,他很想知道尸弃对这种情形会怎么想,楼兰男人们都说尸弃正在努力与鬼断怨和鬼指残和谐相处。但让子恒更觉惊讶的是小丹的另一些同伴。 第一千九百七十八章 你有老婆吗 “那些人在这里干什么?”子恒一边问,一边望着后面一小群骑在马背上的人,他认出其中的兮柔、蜚零和那名高个子晋城女人,她们全都穿着男人的衣服,腰间佩剑。 此外让子恒觉得有些眼熟的还有一名身材短粗的男人,穿着宽袖长衫,修尖的胡子上涂着油,头发被一根缎带绑在脑后。还有两名年轻的雨师城男人,子恒就完全不认识了,不过看他们用缎带绑住头发的模样,他们一定也是兮柔的“战士团”成员。 “我将兮柔和她的几名朋友收为我的侍从,”小丹轻快地说,但她身上突然出现一种谨慎的意味,“他们留在城里迟早是要陷入麻烦的,他们需要有人指导。就把这个当成做善事吧!我不会让他们妨碍你的。” 子恒叹口气,搔了搔胡子,明智的男人不会当面指责自己的老婆对他有所隐瞒,尤其当这位老婆是小丹的时候。小丹正变得像她的母亲一样强大。妨碍他?她收了多少这样的……小娃娃?“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城里很快就会有人以为能用我的脑袋到令公鬼那里邀功了,我不打算停留到那时候。”平措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吼声。 “没有人会得到你的脑袋,男人。”小丹朝他露了一下洁白的牙齿,然后又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微弱声音说道,“大约除了我之外。”接着用正常的声音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在树林外面平坦的山谷空地上,锡城人站在他们的坐骑旁边,他们排成的两列纵队一直绕过了山丘。子恒又叹了口气。队伍的最前端,红狸力旗和锡城的红鹰旗在热风中轻轻飘扬,那两面旗帜下还有另外十几名枪姬众。在队伍的另一边,尸弃的表情算是子恒在厌火族人的脸上见到的最近似于郁闷的样子了。 子恒一下马,两名穿黑衣的男人立刻走到他面前,将拳头按在心脏的位置,向他行礼。“子恒大人,”翟凝孤说,“我们昨晚就到这里了,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翟凝孤粗糙的农夫面孔让子恒几乎能对他感到安心,但萧剑南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大概比翟凝孤年轻十岁,就子恒所知,他原先也是一名农夫,但他现在却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勉强留出的一点胡子被涂上油,修得尖尖的。 翟凝孤是鬼金士,他的衣领上连剑徽都没有,只是一名士兵,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开口:“子恒大人,我们真的有必要带着这些女人吗?她们只会添麻烦。她们一定会添麻烦的,你很清楚这点。” 他所说的那些女人正站在距离锡城人不远的地方,其中一部分女人的手臂上都垂着披巾。鬼婆四应该是这六位智者中年纪最大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另外两名同样被萧剑南盯住的女人。 实际上,这两名女人也让子恒很担心,问兰穿着绿色丝裙,显得镇定矜持,一双高傲的眼睛竭力不去看那些楼兰女人。没有当自己是楼兰的雨师城人,大多也都装作这些楼兰女人不存在的样子。当她看见子恒时,就把缰绳交到另一只手上,用臂肘推了推傲痴。 傲痴似乎吃了一惊,临月盟鬼子母似乎总是会陷在白日梦里,她茫然地看了自己的鼍龙派姐妹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子恒。那种眼神更像是在审视一头非常罕见且有些危险的野兽。她们已经发誓效忠令公鬼,但她们会用什么方式服从呢?要向鬼子母下达命令让子恒觉得很不自然,但至少比让她们对他下命令更好。 “所有人都过来,”子恒说,“我们要在被发现之前出发。”小丹哼了一声。 翟凝孤和萧剑南又行了个礼,大步走到谷地中央。子恒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但突然间,那道他已经见过许多次的银白色细线出现在半空中,飞速旋转成一个骑马能够勉强通过的通道,透过通道能看见一些和这里不同的树。 翟凝孤立刻就要走过去,但他差点被苏琳率领的一小队蒙面枪姬众推倒在地上。枪姬众们似乎认为率先走过通道已经是属于她们的骄傲了,任何人都不能侵占她们的这项骄傲。 子恒脑袋里有上百个问题在打转,这些都是他以前从不曾想到的。他牵着快步穿过通道,走到一个地势平坦的地方,这里不是空地,不过林木并不茂密。树干比雨师城的更高,但也是同样枯干,就连松树也不例外。除了松树之外,这里的树木中子恒还认得的也只有榕树和羽叶木了,气温似乎比雨师城还要热一点。 小丹跟在他身后,但是当他从左边回转过身时,小丹却牵着燕子从右侧走了过去。平措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两人,直到子恒朝自己的老婆点点头,这名前匠民立刻牵着自己的阉马跟上了小丹。 尽管他的动作很快,鬼断怨和鬼指残还是超过了他;她们仍然戴着面纱。尽管子恒命令随后跟进的是锡城人,但兮柔和二十多名年轻的雨师城和晋城人已经拉着马从通道中涌了出来。二十多名!子恒摇摇头,停在翟凝孤旁边,后者正转着头,四处端详着稀疏的林地。 这时,沈晋才和尸弃一起穿过通道,后面跟随着跑步通过的锡城人。那两面猩红的旗帜就跟在沈晋的身后,一离开通道,它们就被高高竖立起来。那些男人们真该刮一刮他们愚蠢的胡子。 “女人真让人不敢相信。”尸弃嘟囔着。 子恒张开嘴想为小丹辩护,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尸弃一定是在说鬼断怨和鬼指残。为了掩饰自己的动作,他说道:“你有老婆吗,翟凝孤?” “秀英。”翟凝孤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注意力还在周围的树干之间,子恒相信他现在还握持着上清之气,虽然林木稀疏,但在这里安排伏兵并非不可能。“她正在想念我,”翟凝孤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你一下子就能知道。真希望能知道她的膝盖为什么受伤了。” “她的膝盖受了伤,”子恒语气平淡地重复了他的话,“现在很痛。” 第一千九百七十九章 我被放逐了 翟凝孤似乎忽然意识到子恒正莫名其妙地瞪着他,而尸弃也是。翟凝孤眨眨眼,但立刻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警戒的神情。“请原谅,子恒大人,我需要戒备周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没说,然后才又缓缓开口道:“这是一个叫陈九彧的家伙研究出来的。左庶长不喜欢我们自己进行探索,不过只要我们有了成果……” 他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一下,似乎是在说明即使在那时萧子良也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认为那大约就像护法和鬼子母之间的约缚。我们三个人里大概有一个是成了亲的,就是说,三分之一的人的老婆在知道男人是什么人之后并没有逃走。我们这些人在离开老婆时,就会感觉到她们,她们也能感觉到我们。男人喜欢知道自己的老婆是安全的。” “确实。”子恒说。小丹带着那群傻瓜到底要干什么?现在她正骑在马背上,那些傻瓜就聚在她周围,仰头看着她。子恒打定主意要阻止小丹跳进那个所谓节义的胡闹里。 问兰和傲痴以平稳的步伐跟在最后两名锡城人之后,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她们的三名护法,当然,智者们跟在她们身后监视着她们。问兰拉住缰绳,仿佛是要上马的样子,但鬼婆四低声说了些什么,同时朝一棵倾侧的粗大榕树指了一下。 两名鬼子母看着她,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然后交换了一下眼神,才牵着马朝那棵树走去。如果那两个人一直都那样听话,以后的行动一定会顺利得多————虽然问兰的脖子硬得如同一根棍棒。 随后过来的是替换的马匹,每十匹马一队,由崔戍的领民看管着。子恒一眼就看到了毅力,它是其中一队的领头,子恒希望那个照看它的妇人能做得好一些。 马队之后是许多高轮补给车,车夫都在尽力吆喝着,催赶马匹,大概是害怕通道在自己通过时突然关闭。补给车有许多辆,因为每辆车都不大————为了能穿过通道,所以不能使用真正的货车。萧剑南和翟凝孤都做不出令公鬼或柯朗能做出的那种大通道。 当最后一辆补给车驶过通道时,子恒打算下令关闭遁道,但支撑遁道的是萧剑南,他还在雨师城那一边。片刻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夜娇靡走了过来,她牵着一匹白色的母马————一尘不染的雪白就如同燕子毫无瑕疵的乌黑。 虽然夜娇靡的圆领袍领口高得贴住了下巴,但子恒的心情没有丝毫的轻松————她的胸衣紧贴在身上,完全像是骆驼城的风格。子恒不禁呻吟了一声。跟着她的是奔雷和翼卫队的将军仇少胜————这名灰发男人似乎是把他的黑眼罩看成像头盔上的羽毛一样的装饰,后面是穿戴红色盔甲的翼卫队,总共超过九百人。奔雷和所有去过断坡的井的人都在左上臂系了一段黄色的绳索。 夜娇靡跨上坐骑,和仇少胜一同走到一旁,奔雷则开始在树林间整顿翼卫队的队伍。在夜娇靡和小丹中间至少有五十步的距离和十几棵树,但她的位置正好可以和小丹看到彼此。 两个女人毫无表情的对视让子恒的皮肤一阵发麻。他将夜娇靡放在最后,想让她尽量远离小丹,这应该是个好主意。但他每天晚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个麻烦。 都怪他娘的令公鬼! 现在,萧剑南从通道中跳了过来,他抚着那可笑的胡子,似乎是在向每一个观看通道消失的人炫耀自己,实际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在那个通道上。最后他只能闷闷不乐地爬上马。 子恒骑上快步,走到一个比周围稍高一些的地方。因为树木的关系,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不过大家应该都能听到他说的话。当他勒住缰绳时,人群中出现一阵小波动,人们纷纷伸长脖子,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现在你们在雨师城的眼线所听说的情况应该是,”子恒高声说道,“我被放逐了,占西留候则是踏上了回乡之途,而你们就是像日出后的朝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子恒惊讶的是,人们都笑了起来,有许多人高喊着“金眼子恒”,喊声并不全是来自锡城人的队伍。子恒等待人们平静下来,这花了一点时间。 小丹既没有笑,也没有喊叫,夜娇靡也是一样。两个女人都在摇头,她们都不相信子恒只是想说这些,然后她们又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摇头的动作都停住了,她们不喜欢和对方一样。不过当她们以同样的表情望向子恒时,子恒丝毫不觉得惊讶。在红河有一句谚语,不过怎么理解它就因人而异了————“永远都是男人的错”,现在子恒已经知道女人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让男人叹气。 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才继续说道:“你们之中的一些人大约在纳闷我们到了哪里,还有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又招来一阵轻微的笑声。“这里是海丹。”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叹,大约是因为不相信————他们一步就跨过了一千五百里的距离。“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凌霜大君女王相信我们不是侵略军。” 夜娇靡是与凌霜大君会面的最佳人选,但小丹大约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向他挥拳。“然后我们还要找一个自称为真龙先知的家伙。”这也不会是让人高兴的事,令公鬼在还没发疯前就不是个和善的家伙。“那名先知已经造成了一些麻烦,但我们要让他知道,令公鬼不想让任何人因为受到胁迫和恐吓才愿意追随他。我们会将他和所有想跟他一起走的人带回到真龙大人那里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把他的裤子吓掉。子恒讽刺地想着。 大家都开始欢呼,他们叫喊着要把那个先知带回雨师城,献给真龙大人,就连马夫和车夫们都加入了呐喊的行列。震耳的喊声让子恒开始希望这个地方附近最好不要有任何村庄。不仅如此,子恒几乎在为每一件事祈祷。他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进行,早日成功,这样他就能早一点将夜娇靡和小丹分开。当他们向南方出发时,他就这么祈祷了。他是缘起,这一次缘起总该发挥些作用了吧! 第一千九百八十章 像样的房间 马鸣知道,只要自己住进曜日宫,就是一头掉进麻烦的漩涡。他本来可以拒绝的,那些他娘的骰子无论是转还是停,都不能逼他一定要去做些什么,但往往是当它们戛然而止的时候,再想做些什么就来不及了。而且,他想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在很久以前就想抓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把将它掐死。 湘儿和仪景公主离开他的房间后,马鸣又等到自己能在地面站稳,便立刻将讯息告知了他的手下。似乎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妥,马鸣想让这些人做好准备,但没有人把他的话听进去。 “这很不错,大人。”夏金瑞喃喃说着,将靴子套在马鸣脚上,“您终于能有个像样的房间了,这可真好。”片刻之间,他那副苦瓜脸消失了,只是一下子而已。“我会帮您把那件红绸长衫刷干净,那件蓝色的被您泼了不少酒,已经不成样子了。”马鸣不耐烦地等待着,穿上长衫,然后朝门外走去。 “鬼子母?”彬蔚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干净中衣的领口探出头来。他圆胖的仆人罗平在他的周围忙来忙去。“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不那么喜欢鬼子母,但……曜日宫,马大人。” 马鸣哆嗦了一下。这个家伙即使在晚上喝了一桶浑米酒,隔天早晨也看不出任何痕迹,那他为什么又会有这种笑容? “啊,马大人,现在我们可以忘记骰子,和我们的同类玩玩牌了。”他指的是贵族。除了贵族之外,能和贵族们赌上几场的,大概只有富商,但如果富商习惯像贵族那样下注,那么他们很快就不再是富商了。现在罗平正忙着为主人整理衣服上的缎带,彬蔚则神采飞扬地揉搓着双手,就连他的胡子似乎也翘了起来。“云锦床单。”他继续嘟囔着。云锦床单?那些古老的记忆又在搔马鸣的痒,他努力将它们压了下去。 “全都是贵族。”楼下,万宁发着牢骚,咬着嘴唇啐了一口。这个动作之后,他立刻开始下意识地向四处乱瞥,马鸣知道他是在寻找胡大妈的踪影。然后,他一口吞下被当作早饭的粗酿高粱酒。“但是能看见仪景公主小姐是件好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陷入了沉思,然后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敲敲额头,不过他显然没注意到自己这个动作。马鸣呻吟了一声,那个女人彻底毁了个好男人。“你想要我继续监视冷清羽吗?”万宁的语气仿佛其它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万宁森宫前的街道上充满了乞丐,很难看到其它什么东西,但前去拜访他的人确实不少。” 马鸣告诉他这样就行了。万宁不在乎曜日宫里是否充满了贵族和鬼子母,比起整个白天他都要满头油汗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曜日宫算是舒服多了。 肖志蓁和其它红队完全不接受马鸣的警告,他们全都在大口吃着白色的小米粥和黑色的猪血肠,一边嘻笑着用臂肘互相轻推,眉开眼笑地谈论宫中的侍女们。各种街谈巷议让他们都相信宫中的女仆是千挑百选的美人,而且想做什么都非常随意。他们自己更是凭借想象给这些传闻添油加醋。 当马鸣走进厨房找胡大妈结清账单时,情况也没有任何好转。阿丽在那里,她怒气冲冲地咬住下唇,瞪了马鸣一眼,然后大步走出通往马厩院子的门,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裙子被门框刮到。大约她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但马鸣没必要受她的气。 看样子,胡大妈出去了,现在她总是在忙着为难民们提供免费的餐点,或者是其它慈善干活。只有吴孃不停地朝她的助手们挥舞着大勺,并伸出短胖的手,准备从马鸣那里接过钱币。 “你把太多瓜的蜜汁都挤出来了,年轻的大人,如果有一颗熟透的瓜在你手上破掉了,你也不该感到惊讶。”不知为什么,她说话时脸色阴沉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她又补上一句,“大约是两个。”然后她点点头,向马鸣靠过来,侧过满是汗水的圆脸,专注地盯着马鸣。“如果大人开口,就只会为你自己制造麻烦。你不会的?”这听起来不像是询问。 “我什么都不会说。”马鸣说。苍天在上,这个厨娘在说些什么?不过马鸣的反应应该是正确的,因为她点了点头,然后就用力挥舞着大勺走开了,片刻之间,马鸣还以为她会将那把大勺往自己的脸上砸过来。马鸣的结论是,女人都有暴力倾向,而不仅仅是她们之中的少数人。 不管怎样,当马鸣看见夏金瑞和罗平正在为哪一位主人的行李应该先搬下楼而争吵不休时,他不禁松了口气。他和彬蔚花了半个时辰的力气才抚平他们的情绪,一名心藏怒气的仆人肯定会让主人的生活变得很悲惨。然后他又要安排哪些红队队有荣幸去拖动那箱黄金,哪些红队队要去备马。总之,他在他娘的曜日宫外耗费了不少时间。 但是当他在宫中的新房间里安置好之后,他一开始差点忘记自己还要面对的麻烦。他有一间宽大的暖屋,还有一个附属的小房间,这里的人管这个房间叫“生闷气的房间”。 他的卧室更加巨大,那张床是他见过最大的床,华丽的床柱被漆成红色,盘绕着花卉雕刻,大多数家具都被漆成亮红色、锭青色,或者镀了金。床边的一扇小门通向仆人夏金瑞居住的小房间,虽然房里只有一张窄床,而且没有窗户,但夏金瑞认为这个房间棒极了。 马鸣的房里有着高大的拱窗,拱窗外是可以俯瞰正阳广场的白漆铁栏杆阳台,立灯架和镜框都是镀金的。在生闷气的房间里有两面镜子,暖屋里有三面,卧室里则有四面。暖屋的大理石铜炉子台上竟然还有一只镀金的座钟!洗脸盆和大水罐都是红色的讨海人瓷器。而当他发现床下的夜壶只是一只普通的白色陶罐时,居然有点失望。大暖屋里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十几本书籍,虽然马鸣并不怎么看书。 尽管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的颜色有些刺眼,但这个房间看起来仍然充满了富贵之气,如果是在其它时候住进这里,马鸣一定会跳一段快步舞以示庆祝。 第一千九百八十一章 我在忘川之水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个房间里,正有一个女人想把他推进滚水里,再使劲拉动灶火的风箱。而且,焕文、易巧,还有其它那些鬼子母肯定都在盯着他。 狐狸头的徽章到底能保护他到什么时候,他没什么信心。为什么当仪景公主提到这些倒霉的房间时,他脑海中的骰子突然停止了转动?这实在很奇怪。在家乡,当马鸣做出某件他当时觉得很有趣的事情时,他曾经听一些女人说:“男人教会猫好奇,但猫也会有它们自己的理智。” “我不是他娘的猫。”马鸣嘟囔着,从卧室走进暖屋。不管怎样他都必须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当然不是猫。”巫马容川说,“你是一只肉质鲜嫩的小鸭。”马鸣愣了一下。鸭?还是一只小鸭!这女人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 马鸣压下心中的。怒气,庄重地向她作了个揖。她是女王,马鸣必须记住这点。“陛下,感谢您为我安排了如此精美的住所,我很喜欢和您谈一谈,但我必须出去一趟————” 巫马容川微笑着,走过红绿相间的地板,一层层蓝色和白色的云锦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摆动。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直盯着马鸣。马鸣完全不想去看那道幽深胸前的沟上面的刺星刃,或者是缀满宝石的腰带上那把同样缀满了宝石的大匕首。他向后退去。 “陛下,我有一个重要的————” 巫马容川开始轻声哼了起来。马鸣认得这段旋律,不久前他还对一些姑娘哼过这首歌。他知道,不能清楚地把这首歌唱出来,更何况狐仙城人为这首歌填的词就连他的耳朵也受不了。在这里,人们称这首歌为“我在忘川之水”。 马鸣紧张地笑着,想要躲到一张青金石镶嵌的桌子后面去,但巫马容川不知何时已经绕过了桌子。“陛下,我————” 巫马容川伸出一只手,按在马鸣的胸口上,将他推进一张太师椅里,然后坐在他的大腿上,于是马鸣被困在她的身体和椅背之间。其实,马鸣大可将她扶起来,让她站好,但看着她腰间那把他娘的大匕首,马鸣怀疑如果用自己的方式把她推开,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使用那把匕首。这里是狐仙城,如果没有特别的证据,女人杀死男人都会是正当行为。他能轻松地把她扶起来,除非…… 马鸣在这座城市里见过鱼贩在卖鱿鱼和章鱼这类多足怪物。狐仙城人真的会吃这种怪物!但它们也比不上巫马容川,马鸣觉得这个女人肯定有十只手。马鸣挣扎着,徒劳地想要抵挡她,而她只是轻轻笑着。在热吻之间,马鸣喘息着说大约会有人走进来,她却只是吃吃地笑着。 马鸣说自己很尊敬她崇高的身份,她又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马鸣宣称自己在家乡已经和一名姑娘订婚,自己也把真心放在她手上,这回巫马容川则是开怀大笑。 “她不知道的伤害不了她。”巫马容川喃喃说着,一边朝马鸣身上伸出二只手。 有人敲门。 马鸣从巫马容川的双唇间挣脱开来,喊道:“是谁?”他确实是在喊叫,而且音调很高,毕竟他差点就喘不过气来。 巫马容川立刻离开他的大腿,走到距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快得就像她本来就站在那里一样。而这个女人竟然还责备似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走过来亲了他一下。 几乎就在他们的嘴唇刚刚分开时,谢铁嘴就从门缝里探头进来。“马鸣?我本来还不相信是你。哎哟!陛下。”这名骨瘦如柴却又相当自负的老说书先生虽然已经瘸了一条腿,却仍然以非常漂亮的姿势向女王磕了个头。李药师无法像谢铁嘴那样,但他还是摘下那顶可笑的红帽子,以尽量合乎礼仪的姿态向女王打恭。“请原谅,我们不会打扰————”谢铁嘴刚开口,马鸣却匆匆打断他的话。 “进来,谢铁嘴!”马鸣慌乱地拢起长衫,想要从椅子里站起来,却发现那个他娘的女人已经解开了他的腰带。这两个老家伙大约不会注意到他的中衣扣子已经被解开了,但如果他的裤子掉了,他们怎样也不可能视而不见。巫马容川的蓝裙装却没有显出半点凌乱!“李药师,进来!” “很高兴你觉得这些房间还算合意,马鸣大人。”巫马容川现在简直就是庄严的化身,除了她的眼睛之外,因为谢铁嘴和李药师看不见她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为她的一番官场话增添了别的含意。“我很高兴也很期待你的陪伴,我觉得这很有趣,一位缘起就在我身边,让我可以随意地去接触他。但现在我必须将你留给你的朋友了。不,请不要站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等巫马容川离开后,谢铁嘴抚着胡须开口了:“嗯,小子,你的运气很不错,女王已经亲自张开双臂欢迎你了。”李药师却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的小帽子上。 马鸣警觉地看着他们,决定只要他们再多说一个字,立刻就要他们好看,但他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湘儿和仪景公主身上————这两个女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听到这个讯息,马鸣差点就忘记自己的裤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那两个女人现在就想要摆脱他们达成的协议了吗? 他不得不向两个满腹狐疑的老家伙解释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同时又不由得对他娘的湘儿和他娘的公主仪景公主发表一连串批评。没有他的陪同,她们应该不会去双月区。 但马鸣同样不能允许她们擅自去刺探冷清羽————仪景公主大概会直接走到冷清羽面前要求他认罪,并以为对方会听话地屈服;湘儿则会直接用拳头逼那个人招供。 “我觉得她们的目标可能不是冷清羽。”李药师搔着耳朵说道,“我相信鬼笑猝和瑶姬正盯着他,因为我们没看见她们离开。不必担心冷清羽会发现她们,即使他们擦肩而过,冷清羽也不会认出她们的。”谢铁嘴为自己在一只金杯里斟满寒潭香,然后向马鸣做了解释。 第一千九百八十二章 你很聪明 马鸣用手捂住眼睛。上清之气的伪装,怪不得她们总是能像蛇一样从他的眼前溜走。那些女人真会惹麻烦,当然,这是女人最擅长的事情。当谢铁嘴和李药师告诉他,关于风之碗他们了解的并不比他更多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谢铁嘴和李药师去做前往双月区的准备后,马鸣总算有机会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湘儿和仪景公主还没回来,所以他有时间到楼下一层去看看阿泽。这个原本瘦骨嶙峋的小子现在胖了一点,这大概都是吴孃和漠客居中其它厨子的功劳,但他即使在雨师城人之中也永远都会是个矮子。而且即使他的耳朵和嘴都缩小一半,那鼻子也不会让他有半点俊美可言。当他盘起双腿坐在床上时,却至少有三名女仆正围在他身边。 “马鸣,难道丫头的眼睛不是最美丽的吗?”阿泽一边说,一边朝那个大眼睛女仆报以灿烂的笑容,马鸣曾经在上次进宫时见过这姑娘。丫头一边抚摸着阿泽的头发,一边同样灿烂地对他笑了笑。“哎哟,但阿倩和阿萝都那么甜,我根本挑不出谁是最好的。”一名接近中年的胖女人从阿泽的鞍袋上抬起头,咧开嘴露出愉快的笑容。另一名身材苗条、嘴唇却厚得仿佛被蜜蜂螫过的姑娘将毛巾放到盥洗架上后,突然跳到床上,开始挠阿泽的腰,直到他躺倒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马鸣喷了一下鼻息。肖志蓁那伙人就够糟的了,现在这些女人正在鼓励阿泽变得更坏!如果女人一直纵容他,他怎么可能学得乖?阿泽应该像所有十岁大的小子那样,在街上自由玩耍。相反地,他自己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女仆,这一定是巫马容川干的。 马鸣还有时间去看看肖志蓁率领的红队,他们住在距离马厩不远的一处长形房间里,床铺沿着房间排成一列。然后他蹓跶到厨房拿了点大饼和牛肉,他一直没来得及在离开漠客居前吃一顿小米粥。直到这时,湘儿和仪景公主还没有回来。 最后马鸣检查了一下自己暖屋里的书籍,然后开始阅读《徐振之游记》,但他半天也没读进几个字。谢铁嘴和李药师再次来找他的时候,那两个女人终于大呼小叫地也来找他了,似乎她们认为他不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马鸣轻轻合上书,又轻轻将书放在一旁的桌上。“你们去哪儿了?” “怎么了,我们去散散步。”仪景公主没好气地说,马鸣从没见过她把一双大眼睛瞪得那么大。谢铁嘴皱起眉,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将它在手指间来回翻转。他显然是故意不去看仪景公主。 “我们和一些女人喝了杯茶,你住的那家客栈老板娘认识那些人。”湘儿说,“我不会和你谈论女红的,你显然也不会喜欢。” 李药师似乎是想摇头的样子,但湘儿的目光立刻止住了他的动作。 “很好,我确实不喜欢。”马鸣冷冷地说。他相信湘儿知道针是什么样子,但他怀疑湘儿宁可吞掉一根针,也不愿意和其它人去谈论什么女红,而且这两个女人对他说话的态度也不是很礼貌,这更证实了他最糟糕的怀疑。“我已经各指派了两个人在今天下午分别跟着你们,从明天开始,每天就会各有四个人跟着你们。如果你们不在宫里,或者不在我能看见你们的地方,你们就要有保镖。他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轮班次序了,他们会随时跟着你们,随时。而且你们要让我知道你们去了哪里,不要再让我担忧到头发都要掉下来了。” 马鸣等待着怒火和争辩向他倾泻过来,他相信她们会用各种理由来欺哄他。如果他的要求算是一块大饼,如果他的运气好,她们顶多会给他一小片大饼,非常小片。湘儿看着仪景公主,仪景公主看着湘儿。 “嗯,保镖是个不错的主意,马鸣。”仪景公主夸张地表示道,她的脸颊上漾起一抹露出酒窝的微笑。“我认为你是对的。你已经为你的人定好日程表了,你真是很聪明。” “这个主意不错,”湘儿用力点点头,“你很聪明,马鸣。” 谢铁嘴的匕首掉在地上,他闷声骂了一句,将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吸吮着,一边盯着这两个女人。 马鸣叹了口气。麻烦,他就知道,而她们立刻又给他增加了双月区以外的新麻烦。 所以马鸣现在坐在一间廉价酒馆前的长凳上,这间名叫“星海小楼”的酒馆距离河岸不远,马鸣手里的锡杯上有不少凹痕,还用链子锁在长凳上。 不过,至少他们在每一位客人用过杯子后会把杯子洗一洗。对街一家染坊传出的臭味只不过是更降低了这朵枸骨的格调。这条路对来往的车辆行人而言,实在有些太窄了,有许多漆色光亮的轿椅在人群中来回晃荡。 大多数行人身上都只穿着有许多磨损的棉布衣和大概是某个行会的背心。一排排房屋和店铺粉刷着白色的石膏,大多很矮小,甚至有些已经倾颓了。 马鸣右侧的街角立着一幢富商的高大房屋,左边是一座小宫殿————比那幢富商的房子小————它只有一座绿色镶边的圆顶,没有尖塔。它旁边的两间酒馆和一家客栈虽然朴素,却显得很诱人。不幸的是,只有星海小楼能让酒客坐在外面,也只有它位于正确的位置上。这真的很不幸。 “我相信我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苍蝇,”彬蔚一边抱怨,一边挥手赶走几只在他的酒杯旁乱转的优良品种,“我们又在干什么?” “你在借着各种烂借口喝酒,像一头山羊一样在出汗,”马鸣低声说着,拉下帽檐遮住眼睛,“而我在干一个缘起该做的事。”他瞪了那幢仿佛就要倒塌的房子一眼,那幢房子位于染坊和一座吵嚷的织布工场中间,这就是他要监视的目标。 她们不是用请求的,而是直接告诉他该怎么做。她们确实是想要直接命令他,虽然她们用各种言词努力避开她们的承诺。她们故意装成恳求,甚至是哀告的模样,但他知道要她们哀求他就像看到狗跳舞一样不可思议。 第一千九百八十三章 端庄的女人 他非常清楚自己根本就是受到她们的威胁。“你是缘起,马鸣。”他学着仪景公主的语气说道,“我相信你知道该做什么,呸!”大约他娘的公主仪景公主和她那对他娘的酒窝才知道;大约用那双他娘的手拉着他娘的辫子的湘儿也知道,但如果他知道,让他去死吧!“如果那只猪碗在双月区,我在他娘的河这边又怎么能找得到?” “我不记得她们说过。”李药师带着挖苦的神情说着,大大地喝了一口杯中的饮料,马鸣知道这种饮料是用一种生长在乡间的黄色水果制成的。“你已经这样问过至少五十遍了。”他说这种浅色的饮料在炎热的气候里有提神解暑的作用,不过马鸣尝过一点那种被称作柠檬的黄色水果后,就绝不再碰任何用这种水果制成的东西了。 现在他仍然因为宿醉而有些头晕,所以他喝的是茶,那种味道就好像酒馆老板。他是个皮包骨的家伙,一双珠子般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的光芒。自从这座城市建立那天开始,就一直在把新的茶叶和水加进前一天剩余的茶渣里。这很符合马鸣现在的情绪。 “让我感兴趣的是,”谢铁嘴将五对指尖搭在一起,“为什么她们问那么多关于那个客栈老板娘的事。”他似乎并不太关心那些女人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有时候,他的确非常奇怪。“胡三娘和那些女人到底跟那个碗有什么关系?” 确实一直有女人进出那幢破烂的房子,全都是女人,而且次数相当频繁。其中有一些人的衣着不错,不过没有人穿着云锦,有三四个人系着代表智妇的红色腰带。 马鸣曾经考虑过跟踪其中的一些人,但这样做感觉上太有计划性了。他不知道缘起的作用是什,他从不曾真正从自己身上看到过任何缘起的迹象。但只有他在完全随意的时候,他的运气才是最好的,就像骰子。而酒馆里的那种铁块的拼接游戏大多会难住他,不管当时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如何。 马鸣没理会谢铁嘴的问题,谢铁嘴重复这个问题的次数绝不比他重复他的问题的次数少。湘儿当着他的面对他说,她没有承诺过要告诉他一切,她只是说过要告诉他需要他知道的。她说……光是看她努力把想要骂他的话吞回去,还不足以满足他想报复的心情。 “我觉得,我应该去巷子里走走,”彬蔚叹了口气,“以免那些女人中有人会从花园的围墙爬出来。”和染坊相邻的巷道一直到另一端都一览无遗,但另一侧的巷道就一直延伸到店铺和房屋后面去了。“马鸣,再告诉我一遍,为什么我们要待在这里,而不是去玩牌。” “我可不会去玩牌。”马鸣说。大约缘起会在那条巷子里起点作用,于是他去了那里,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黄昏的阳光开始爬过街道时,肖志蓁和另一名红队来找马鸣。直到此时,马鸣看见唯一可能是缘起发挥的作用,就是那名酒馆老板煮了一壶新茶,但新茶的味道和旧茶一样难喝。 回到宫中自己的房间里,马鸣发现了一张纸条,应该是一个邀请。优雅的字迹落在厚实的白纸上,飘散出一股芬芳的花香。 我的小宝贝,今晚我觉得在我的房间里拿你当晚餐。 没有签名,也不需要签名。真可怕!这个女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通往走廊的房门上有一把漆成红色的铁锁,马鸣找到钥匙,将它锁上。然后,他又将一把椅子顶在通往夏金瑞房间把手下面。没有晚餐不是什么大事。就在他想要爬上床的时候,暖屋的门锁动了动,然后走廊里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 马鸣本以为自己立刻就会睡死过去,但不知为什么,他只是躺在那里,听着自己的肚子咕噜直叫。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嗯,马鸣知道为什么,但为什么是他?她肯定不是因为一个缘起就把自己所有的庄重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不管怎样,自己现在是安全的,巫马容川毕竟不会把门砸烂,她会吗?阳台的雕铁栏杆即使是大一点的鸟也飞不进来,而且她如果想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就非得要一座很高的梯子,而且还必须有很多人把梯子扛过来才行。 除非她在屋顶上系一根绳子,爬下来,或者她可以……夜晚过去了,他的肚子一直在叫。太阳升上来了,而他一直没有真正合上眼。不过他做了个决定,他为那个生闷气的房间想到了一个用处,虽然他肯定没生过闷气。 在第一缕曙光中,他溜出自己的房间,看见另一名他见过的宫中仆役,一个名叫肥东的秃头男人。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情和紧绷的嘴角说明他对现在的一切都心怀不满。 一个能够收买的男人。但闪过他的方脸的惊讶神色,和随后他几乎不加掩饰的假笑,说明他很清楚为什么马鸣会将瓜子金塞进他手里。他娘的!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巫马容川想干什么? 真是运气,湘儿和仪景公主应该不知道。但她们一见到他就责备他错过了和女王的晚餐————巫马容川曾向她们询问他是否生病了。还有更糟的…… “求求你,”仪景公主的微笑仿佛在证明她这样说话时完全不觉得痛苦,“你必须和女王好好相处。不要太紧张,你会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夜晚的。” “请不要做任何冒犯她的事。”湘儿低声说道。毫无疑问,这种礼貌的说话方式让她觉得很难受。她的眉头紧锁,下巴紧绷着,两只手颤抖个不停,仿佛想要拉住辫子的模样。“就收敛一下你的……我是说,请记住她是个端庄的女人,不要想……苍天啊,你知道我的意思。”紧张!端庄的女人! 这两个女人一点也不在意他已经浪费了一整个下午,仪景公主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求他再试一两天,还说这肯定比在如火的骄阳下走过双月区的街巷更好。 湘儿说的话也没两样,只是没拍他的肩膀。她们干脆地承认她们今天打算和鬼笑猝一起去刺探冷清羽,但是当他问在那里她们可以认出什么人的时候,她们没有回答。 第一千九百八十四章 最好机警些 湘儿无意间透露出这点讯息,而仪景公主望向她的目光让马鸣以为湘儿大概平生第一次会被甩耳光。 她们顺从地接受了马鸣的叮嘱不要将保镖甩掉,也顺从地让马鸣看了她们要伪装成什么模样。即使先前有过谢铁嘴的说明,看见她们两个突然变成狐仙城女人,也让马鸣感到不小的震惊————程度几乎就如同马鸣看见她们竟然会顺从他的时候。 嗯,湘儿装出来的顺从确实很不自然,而且当他提起楼兰女人就不需要保镖的时候,湘儿的脸上已经堆满了怒容,不过她总算是没有爆发出来。不管怎样,这两个女人拢起双手,毕恭毕敬的模样只是让他感到紧张,所以他很高兴看到她们离开。让他震惊的是,鬼笑猝还对她们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为了确认,他还是要求她们在保镖面前展示她们的伪装,而对她们抿紧的嘴唇视而不见。万宁迫不及待地成为仪景公主的第一名保镖,他在仪景公主面前用指节碰了右侧额头,又碰了左侧额头,十足像个傻瓜。 这个胖男人的监视干活并没有取得什么效果,就像昨天那样,数量惊人的房客进出冷清羽的住宅,其中有些人穿着云锦,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们全都是魔尊的爪牙。 冷清羽是白袍众的使节,想要和奇肱国做交易的人大约会更中意他,而不是去找奇肱国的使节。万宁提到有两个女人一直在注意冷清羽的宫殿。当鬼笑猝突然变成另一名狐仙城女子的时候,万宁吃了一惊。此外还有一个人在监视着那座宫殿,万宁认为他是一名老人,但却又显露出令人惊讶的敏捷。 虽然看到了他三次,但万宁始终没能对他进行仔细观察。万宁跟随仪景公主离开后,马鸣让谢铁嘴和李药师去看看他们能从冷清羽那里发现什么,同时也提醒他们注意一名驼背、白发,对魔尊的爪牙很有兴趣的老人。 如果这名捕盗者也不能找出冷清羽的破绽,那么他就不可能有破绽了。而谢铁嘴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将所有街谈巷议和宫中谣言汇总在一起,从中过滤出事实来。当然,这些对马鸣来说都是容易的部分。 马鸣连续两天只能坐在这张长凳上出汗,偶尔在染坊旁的巷子里溜上一圈,唯一改变的就是————茶更难喝了,高粱酒的质量也在下降,逼得彬蔚不得不开始喝米酒。 第一天,这里提供的午餐是鱼,但从味道上判断,这些鱼一定在上周就离开海水了。第二天的午餐是炖牡蛎,虽然肉里充满牡蛎壳的残渣,但马鸣还是吃了五碗。瑶姬两者都拒绝了。 当马鸣和彬蔚在第一天早晨快步走过正阳广场时,瑶姬追上了他们,这让马鸣很吃惊。那时太阳刚刚在屋顶上露出一道红光,不过广场上已经出现了一些行人和车辆。“我一定是迷糊了。”瑶姬笑着说,“我一直在我认为你应该走的路上等你出来,不介意增加一名同伴吧?” “我们有时候速度很快。”马鸣支吾着说。彬蔚只是瞪着马鸣,他当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从马厩旁的一扇小门里悄悄溜出来。马鸣认为巫马容川应该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堵在走廊里,但小心一点总是没错。“我们当然欢迎你,嗯,谢谢。”瑶姬只是耸耸肩,低声嘟囔了些什么,然后就走到马鸣的另一边。 马鸣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其它女人肯定会问马鸣在谢什么,然后向他解释完全没有感谢的必要,或者是责备他胡乱道谢,有时候甚至还会要求一些比道谢更实际的东西,就这样一直唠叨下去,直到马鸣想捂住耳朵。瑶姬却只是耸耸肩。在随后的两天里,马鸣更是在瑶姬身上看到了一些更让他吃惊的东西。 在马鸣的观念里,女人都是需要赞美和微笑的;如果可以,就应该跟她们跳个舞,接个吻;如果运气再好些,就可以拥她入怀。决定哪名女子值得去追求,几乎和追逐她们一样有趣,当然能追到是最好。 当然,有些女人只能当朋友,不过并不多。半夏是其一,虽然马鸣很怀疑当她成为丹景玉座后,他们的友谊是否还能继续下去。湘儿也算是朋友,但如果她能在某半个时辰里忘记曾经打过他的屁股,知道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就好。但女性朋友和男人朋友是不一样的,她们的思考方式永远和男人不一样,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完全不同。 瑶姬在长凳上朝马鸣靠过来,低声说道:“最好机警些,那个寡妇正在寻找一名新的男人,她的刺星刃鞘是蓝色的,而且,那栋房子就在那里。” 马鸣眨眨眼,急忙将目光从那个愉悦丰满、一直以极夸张的程度扭动着屁股的妇人身上移开。瑶姬则用知道的笑声回应了他尴尬的笑容,这时如果换成是湘儿,一定会用锋利的言语剥了他的皮,而就算是半夏也至少会给他冷冷的批评。 在长凳上的第二天结束时,马鸣才发觉自己的腰一直和瑶姬的贴在一起,却从没想过要亲她一下。他很确定瑶姬不想和他接吻,说实话,看到瑶姬用那么兴致盎然的目光去看那名像狗一样丑陋的男人,马鸣甚至觉得这时如果瑶姬想与他接吻,大约是对他的冒犯,而且瑶姬是一位来自传说中的英雄。 对于那些英雄,马鸣至今都还认为他们能纵身跳过一栋房子,能空手掐住两名弃光魔使的脖子。当然,事实不是这样,但马鸣还是宁可去亲彬蔚。那名晋城人肯定也和他一样,虽然彬蔚确实喜欢瑶姬。 在同一张长凳上坐了两天,偶尔在染坊旁的巷子里走两趟,看看那栋房子背后花园的高砖墙。瑶姬应该能爬上去,但即使是她,如果穿着裙子,也有可能在这片光滑的墙壁下摔断脖子。 有三次,马鸣心血来潮跟踪了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来的女人们,其中两个女人系着红色的智妇腰带。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是不是真的能在一切偶然中起作用。只是两名智妇中的一名绕过街角,买了一捆枯萎的酿瓜,就回到房子里;另一名走过两条街,买了两条有绿色条纹的大鱼。 第一千九百八十五章 跪在地上乞求 第三名女人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穿着整洁的灰色粗麻衣服,看上去像是晋城人。她过了两座桥,走进一家大商店,在那里有一名皮包骨的驼子带着微笑向她问好。 她则开始监督苦力将漆匣和漆盘装进填充了锯木屑的桶子里,再将这些桶子放在马车上。马鸣听到她说希望这些货能在锡城古国多卖些银子。随后马鸣拒绝了店员向他推销的漆匣,匆忙走出了那家店。这就是至今为止他的运气。 其它人的运气也不好。湘儿、仪景公主和鬼笑猝在冷清羽的小宫殿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却没发现任何她们认识的人。不过这并未让她们感到气馁。 她们仍然拒绝说出她们在找谁,当然,这不要紧,她们仍然没找到那个人。在和马鸣说话时,她们龇牙咧嘴的模样让马鸣看到比平时多两倍的牙齿,马鸣相信那种不正常的表情应该是微笑。 鬼笑猝几乎和那两个女人一样堕落了,真是羞耻。不过有一次当他向她们逼问答案时,仪景公主高扬起头,言辞激烈地拒绝了他,这时那名楼兰女人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请原谅,马鸣。”仪景公主认真地说,她的脸变得非常红,与之相比,她头发的颜色似乎都变浅了,“我真诚地请求你的原谅。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跪在地上乞求。”怪不得她说到最后会结巴。 “不需要这样,”马鸣无力地说道,同时竭力不表现出瞠目结舌的吃惊模样,“我原谅你,这没什么。”但最奇怪的是,仪景公主虽然是在对他说话,却一直看着鬼笑猝,甚至在他回答的时候,眼珠也没有朝他这里转一下。直到鬼笑猝点点头,仪景公主才沉重而松懈般地叹了口气。女人真是奇怪。 谢铁嘴说冷清羽经常会给乞丐们钱,除了这点之外,一切关于冷清羽的传闻都没什么价值————有人认为白袍众是杀人的怪物;有人则认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真的救星。 李药师得知冷清羽购买了一份曜日宫的地图,这大约意味着白袍众有意占领狐仙城,大约意味着天愚上尊想建造一座以曜日宫作为参考的宫殿。不过也有谣言说天愚上尊已经死了,其中半数谣言说他是被鬼子母杀死的,另外一半说是令公鬼干的;而这就说明了这些谣言有多么荒谬。但李药师和谢铁嘴都没能搜集到任何关于一名白头发、面容丑陋的老人的信息。 对于冷清羽的行动失败了,监视那栋他娘的房子失败了,还有曜日宫里…… 马鸣在第一天处理完事情,好不容易回到宫里自己的房间时,就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遭遇到的状况。阿泽在房里,他显然已经饱餐了一顿,正蜷缩在椅子里,在灯光下读着《徐振之游记》,完全不因为被赶离自己的房间而不高兴。 肥东果然言而有信,塞在他口袋里的那些瓜子金很值得。现在阿泽的床就摆在生闷气的房间里。看看巫马容川在一个孩子面前敢做些什么!不过女王大概也不会就此罢休。马鸣像狐狸般溜进厨房————从一处墙角跑到另一处墙角,闪电般跃下台阶————但他在厨房里没能找到任何食物。 哎哟,烹调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烤肉随着肉叉在大铜炉子中旋转,一个个锅子在白砖炉上冒着气泡,厨子们将各种食物送进烤箱里,但就是没有马鸣的食物。面带微笑的女人们穿着素白色的围裙,却都没理会马鸣的微笑,而且还阻止了马鸣取得那些美味食物的尝试。 即使马鸣想捏起一片大饼或蜜渍酿瓜,她们也会微笑着把马鸣的手拨开。她们告诉马鸣,因为他要和女王共进晚餐,所以绝不能破坏他的好胃口。她们知道。她们所有的人都知道! 马鸣几乎是被自己的羞赧赶回房间的,现在他极度后悔中午因为厌恶那些鱼的味道而没有多吃几口。他锁上房门。一个女人如果敢饿死一个男人,她就敢做任何事。 当第二张纸条从门缝底下滑进来时,马鸣正躺在绿色云锦地毯上,和阿泽玩着“蛇与狐狸”。 有人说应该追逐会高飞的鸽子,看它惊慌失措地振翅才有意思;但一只饥饿的鸟迟早会向指尖飞来。 “那是什么,大人?”阿泽问。 “没什么。”马鸣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再来一局?” “哎哟,好啊!”这个小子可以整天玩这个愚蠢的游戏,“大人,你有没有尝尝他们今晚烧烤的腊肉?我从没吃过那么————” “扔骰子吧,阿泽,赶快扔那他娘的骰子。” 到了在宫中的第三个晚上,马鸣已经买好大饼、葡萄和羊奶干酪。厨房仍然在执行女王的命令,当她们将香气四溢的鱼肉放进大盘子里,又将他挡在一旁,宣称不能破坏他那他娘的胃口时,甚至还笑出了声。 马鸣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克制着抢过一只大盘子就逃的冲动。他摆出最漂亮的架势,想象着自己在挥动一件华丽的披风。“亲切的小姐们,你们的热情好客真是令我感动。” 如果不是有一名厨师咯咯地大笑出来,马鸣觉得自己还是赶快离开比较好。“女王很快就要享用烤小鸭了,小伙子。”非常好笑。其它女人同时发出了震耳的笑声,她们一定都滚翻在地板上了。非常该死地好笑。 大饼、葡萄和咸干酪的味道很不错,马鸣用了一点盥洗架上的水将它们冲下了喉咙。自从第一天以后,他的房间里就没有再出现过寒潭香了。阿泽想要告诉马鸣有一种加了芥末酱和蜜枣的烤鱼非常好吃,但马鸣只是命令他好好读书。 那一晚,门缝里没有纸条塞进来,也没有人拨弄门锁,马鸣开始觉得情况好转了。明天是飞鸟节。他听说过这个节日,而根据人们在这种节日的打扮,巫马容川很可能会在这天为自己找到一只新的小鸭子。明天大约会有人从那栋他娘的破房子里出来,将那只他娘的碗放进他的手里。一切都会变好的。 当马鸣在曜日宫中的第三个早晨醒来时,骰子又在他的脑海中旋转了。 第一千九百八十六章 放开你的手 马鸣一醒来就感觉到飞速转动的骰子,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该继续睡觉,直到那些骰子消失,但最后他还是迷迷糊糊地下了床,就好像他并不是刚刚才饱睡一样。 他赶走夏金瑞,自己穿好衣服,吃了昨晚剩下的大饼和干酪,然后去看阿泽。那个小子仿佛是想赶快出门去,一副只要能把衣服套在身上,就算是撕破它也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却又突然停下来,手里还抓着靴子或中衣,向马鸣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马鸣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不,他们今天不去赛马,不要再去想城北的天堂舞台了。大约他们会去看看百戏团,是的,会给他买一副节日的羽毛面具,只要他能快些穿好衣服————这让阿泽立刻又全神贯注地把衣服往身上套。 真正占据马鸣全副心神的是那些他娘的骰子,为什么它们又开始转了?马鸣还不知道它们上次为什么会转!阿泽终于穿好衣服后,便跟着马鸣走进了暖屋,一边还在不停地问着各种问题。但他一下子撞在马鸣的背上,因为马鸣突然停住了。巫马容川把阿泽昨晚读的书放在桌子上。 “陛下!”马鸣的目光定在他昨晚死锁的门上,现在那扇门已经彻底打开了。“真让人吃惊。”他将阿泽从背后拉过来,挡在他身前。 对面那个女人则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嗯,大约那不是真的嘲讽,但看起来很像。她肯定很喜欢现在这种情况。“我正打算带阿泽出去看看节庆,还有旅行百戏团。他想要一副羽毛面具。”马鸣用力闭上嘴,克制自己的蠢话,一边将阿泽当作挡箭牌,朝门口慢慢移动。 “是吗?”巫马容川喃喃地说着,透过睫毛看着马鸣。她没有想要挡住马鸣的意思,但她的笑纹变得更深了,仿佛她正等着马鸣一脚踏进陷阱。“如果他有个同伴一定会好得多,那样他就不必和野孩子们乱跑了。刚好我这里有个人知道不少关于小孩子的事情。莉以宁?” 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让马鸣吃了一惊。一副奇怪的面具————蓝色和金色的羽毛汇集成一团华丽的漩涡,遮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孔,但她身上的其它羽毛却没有产生多少遮挡的作用。她的胸脯几乎是马鸣所见到最为壮观的。 “阿泽,”她弯腰说道,“你想和我去看看庆典吗?”她举起一副红绿色的鹰面具,一看就是为小子制作的。 还没等马鸣开口,阿泽已经跑了过去:“哎哟,是的,求你快带我去,谢谢你。”那个女人将鹰面具戴在他脸上,用力抱了他一下,让那个不知感激的小混蛋发出了高兴的笑声。然后他们就手拉着手,离开目瞪口呆的马鸣。 不过马鸣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因为这时巫马容川对他说:“我不是个善妒的女人,这对你是件好事,亲爱的。”她从金银两色的腰带上取下马鸣房门的铁制长钥匙,然后又拿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将它们在马鸣面前来回摇晃。“没有人会想到大约会有两把钥匙。”一把钥匙回到她的腰带里,另一把被插进门锁中,喀哒一声将门锁住,然后回到了它的同伴身边。“现在,我的小乖乖。”她又露出微笑。 这太过分了,这个女人追猎他,想要饿死他,现在还把他们两个锁在一起,就好像……他找不到字眼来形容。小乖乖!那些他娘的骰子在他的脑袋里用力地蹦跳着,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些骰子根本帮不了他。 但……他两步就走到巫马容川面前,抓住她的手臂,在她的腰间摸索钥匙。“我没有他娘的时间————”他的呼吸停住了。巫马容川用匕首的锋刃顶住他的下巴,逼得他垫起了脚尖。 “放开你的手。”她冷冷地说,马鸣努力压下眼睛看着她的脸,现在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微笑。他小心翼翼地放开巫马容川的手臂,但巫马容川并没有减轻匕首的力道。她摇了摇头。“啧啧啧,我一直在容忍你,因为你毕竟是个外地人,小鹅。但既然你想要来硬的……两只手放在背后,走!”匕首尖顶了一下,马鸣踮起脚尖向后退去。 “你想干什么?”马鸣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他的声音变得很尖细,大约是因为他伸长了脖子,大约还有其它原因。“嗯?”他可以尝试抓住巫马容川的手腕,他的动作一直很快。“你要干什么?”能快过抵住脖子的刀尖吗?“回答我!”他的声音里没有慌乱,他并没有陷入恐慌。 “陛下?巫马容川?”嗯,大约他是有一点乱了,所以才会喊出她的名字。在狐仙城,你可以整天叫一个女人“小宝贝”或“心肝”,她会还给你一个又一个微笑,但如果未经许可就直呼她的名字,你所得到的响应将比你在任何地方当街轻薄一名女子更加强烈。即使是已经吻过了某个女人,也未必能得到这样的许可。 巫马容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逼他踮着脚尖向后退去,直到他的肩膀突然撞上什么东西,不得不停下来。那把他娘的匕首却丝毫没有减轻力道,他不能移动头颈,但一直盯着巫马容川的眼睛还能四处转动。他们正在卧室里,一根遍布花卉浮雕的红色床柱正顶在他的肩胛骨之间。为什么她要带他……?马鸣的脸突然变得像那根床柱一样红。不,她不可能是要……这是不得体的!这是不可能的! “你不能这样对我。”马鸣低声对巫马容川说。即使他的声音有些喘息和尖细,他也认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好好学着,挠人的小猫。”巫马容川一边说,一边举起她的刺星刃。 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过后,马鸣焦躁地将棉被拉到胸口,云锦棉被,彬蔚是对的。黑齿国女王在床边哼着轻快的小调,双手伸到背后系好裙装的扣子。 现在马鸣的身上只有那个被皮绳穿住的狐狸头徽章,这东西在这种时刻还真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还有围住他脖子的黑色丝巾————那个他娘的女人居然说这块丝巾是她礼物上的缎带。 第一千九百八十七章 他在这里干什么 马鸣一翻身,从床另一边的小桌子上抓起他的镶银铜烟锅和烟草袋,又用黄金火钳从铺着沙子的金碗里夹起一块热煤,将它点燃,用最大的力量喷了一口烟,紧皱眉头看着巫马容川。 “你不该挣扎的,小宝贝,你也不该这样噘嘴。”她从床柱上拔起自己的匕首,检查了一下匕首尖,然后将它插回鞘里。“怎么了?你知道你像我一样享受它,而且我……”她突然笑了,笑得非常满足,随后她又从床柱上拔下刺星刃,插回鞘里。“如果这也是缘起的作用,那你一定非常受欢迎。”马鸣的脸像火一样红。 “这不对,”马鸣猛地将铜烟锅从齿缝间拉开,“我才应该是主动者!”巫马容川眼里惊讶的神情肯定也充满了他的眼睛。如果那样微笑的巫马容川是一名酒馆女侍,大约马鸣会试试自己的运气。当然,这名酒馆女侍不能有一个喜欢在别人身上戳洞的儿子,但不管怎样,他才应该是那个主动者,马鸣从没想过这一点,他以前也从没遇过这种事情。 巫马容川笑了出来,她摇着头,一边用手指抹着眼睛。“哎哟,小宝贝,我总是忘记这个,现在你是在狐仙城。我在暖屋里为你留下一点小礼物。”她隔着床单拍了拍他的脚。“今天吃好一点。好好补充你的体力。” 马鸣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竭力不让自己落泪。当他将手拿开时,巫马容川已经走了。 马鸣爬下床,用棉被裹住身子,不知为什么,现在他觉得赤身裸体很不舒服。那个他娘的女人大约会突然从衣橱里跳出来。他的衣服都被摊放在地板上。能一刀把衣服割开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在意那些缀饰?他有些酸酸地想。巫马容川根本就没必要那样把他的红色长衫割开,她似乎只是单纯想享受用匕首帮他剥去衣服的感觉。 马鸣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红漆镀金的大衣橱。她没躲在那里。马鸣的选择很有限,夏金瑞将他大部分的衣服都拿去洗涤或修补了。 他很快就穿上一件样式朴素的深青铜色云锦长衫,然后将地上的碎布收集成一团,尽量塞到床底深处。他打算趁夏金瑞看不见的时候悄悄把它们丢掉,也希望其它人都不要知道。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和巫马容川之间的事情,如果这件事再泄露出去,他真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了。 在暖屋里,马鸣掀门门旁的漆匣,然后叹口气,将它合上。他并没有真的以为巫马容川会把钥匙再放进来。他靠在门上。没法锁上的门。苍天啊,他该怎么办?再搬回客栈里?为什么他要搬来这里的时候,那些他娘的骰子就停住了?而且,就算他真的住回去了,难道巫马容川不会贿赂胡、吴孃,或者是其它某位客栈老板娘?而且仪景公主和湘儿也会说他破坏了他们的约定,堂而皇之地违背向他许下的承诺。老天爷收了所有的女人吧! 在桌子上放着一只用绿纸精心包装的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是副金黑色的鹰面具和一件覆盖着相同颜色羽毛的长衫。还有一只红色的云锦荷包,里面放着二十个瓜子金和一张散发着花香的纸条。 我应该给你买个耳环的,小猪猪,但我注意到你没耳洞。去穿个耳洞,并为自己买些好东西吧! 马鸣差点要哭出来,应该是他送女人礼物才对。这个世界彻底反过来了!小猪?苍天啊!过了一会儿,他真的戴上了那副面具。她还欠他一身长衫。 最后马鸣终于到了他们每天早晨碰头的地方————一个覆盖着阴影的小院子,院子旁边有一座漂满百合花的圆形小池塘,池塘里能看见一些白色的鱼儿。 马鸣看见彬蔚和瑶姬已经做好飞鸟节的准备。那名晋城人只是戴了一副没有装饰的绿色面具,但瑶姬的面具上装饰着华丽的黄色和红色羽毛,还有一簇飘逸的羽冠。她的灰发垂在背后,一直到发梢都点缀着羽毛。 她穿了一件有着黄色宽腰带的裙装,在更多黄色和红色的羽毛下有许多地方都是透明的。这身衣服总算没有莉以宁的那么暴露,但瑶姬只要一动,那身装扮就若隐若现得快要能够媲美莉以宁了。马鸣从没想过能看到瑶姬像其它女人一样穿上裙子。 “有时候被别人注视是很有趣的事。”瑶姬说着,捅了一下马鸣的肋骨,她的微笑和彬蔚在说捏女侍的屁股是多么有趣时露出的微笑简直一模一样。 “我穿的是比羽毛舞者多了许多,但这不会妨碍我。而且,我看不出在这边的河岸行动有什么要匆匆忙忙的理由。”骰子在马鸣的脑海里飞速地旋转。“是什么耽搁你了?”瑶姬还在说话,“希望你不是为了跟漂亮的姑娘打情骂俏才让我们等这么久。”马鸣希望自己没有脸红。 “我————”马鸣不知道自己能找出什么借口。但就在这时,六名穿着羽毛衣服的人走进了院子,他们全都在腰间佩着细剑,戴着精致的面具,彩色羽冠和鸟喙表现出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鸟。唯一的例外是罕虎,他手指勾着面具的系带,将面具在空中旋转。“哎哟,他娘的,他在这里干什么?” “罕虎?”彬蔚将双手按在剑柄上,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说他要跟你一同度过这个节日,他说你们之间有过什么相关的约定。我告诉他这样很无聊,但他根本不听我的。” “我可想象不出马鸣身边会有无聊的时候。”巫马容川的儿子说道。他向院子里的三个人一打恭,但他的黑眼睛一直在瑶姬身上打转。“我从不曾经历过那么有趣的苏万夜,那一夜我和他,还有仪景公主小姐的护法喝了许多酒。不过说实话,那一夜的事情我没记住多少。” 他似乎并没有认出被他注意的这个女人就是那天的护法。瑶姬也向罕虎报以笑容,并且似乎是很在意他的注视————考虑到瑶姬表现出的对男人的品味,她现在的表现就很奇怪。罕虎是个长得挺好看的男人,大约有点太好看了。 第一千九百八十八章 变出一把刀子 不过马鸣现在并不在乎瑶姬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很显然罕虎并没有产生疑心,否则他的佩剑早就出鞘了。但苍天在上,马鸣现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和这个男人共同度过一天,这肯定很折磨人,毕竟他还要面子,不管罕虎的母亲是如何不讲这一套。 唯一的问题是罕虎,他将所有的节日和庆典都严肃地套进了那个承诺里。马鸣愈是和彬蔚一起强调他们在一起只会度过无聊的一天,罕虎的决心就愈坚定。没过多久,王子的脸就沉了下来,马鸣开始考虑他的剑是否会出鞘了。嗯,承诺就是承诺。当马鸣、彬蔚和瑶姬离开宫殿时,几名戴羽毛的傻瓜还一直跟在他们身边昂首阔步。马鸣相信,如果瑶姬穿上她平时的衣服,这些人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他们全都在微笑盯着她看。 “为什么他一看你,你就那样骚首弄姿的?”当他们走过正阳广场时,马鸣一边系紧鹰面具的系带,一边低声嘟囔着。 “我没有骚首弄姿,我只是动一动而已。”瑶姬想要表现出严肃的样子,但失败了,如果换成其它时候,马鸣一定会笑出来。“稍微,”她的脸上忽然又有了笑意,她将声音放低到只有马鸣能听见的程度,“我告诉过你,有时候被别人注视很有趣,即使注视我的人很漂亮,也不代表我不能享受他的目光。哎哟,你肯定想看看那个人。” 她伸手指着一名从他们身边跑过的细腰女子,那个女人戴着蓝色猫头鹰面具,身上的羽毛比莉以宁还要少。这是瑶姬非常不同于其它女人的一点,她会用手肘轻撞一下他的肋骨,指漂亮姑娘给他看,就像男人们一样。 而且她还总是期待马鸣帮她挑出她想看的对象————一般都是人群中最丑的那个男人。不管她今天是不是接近半裸,严格来说,是四分之一,她……嗯,终究是朋友。 这里真是个奇怪的世界,马鸣不懂自己竟然开始认为一个女人是可以一起喝酒的伙伴。还有一个女人对他紧追不舍,就像他追赶其它漂亮女人一样,或者比他更锲而不舍。无论是在那些古老的记忆中,还是他自己的记忆里,他都不曾追过他知道不想被追的女人。真是个非常奇怪的世界。 太阳刚升到天空的一半,街道、广场和桥梁上都已经拥满了庆祝节日的人。百戏演员、变戏法的和乐师都在衣服上编织了羽毛,在所有街角进行表演。音乐声常常被笑声和喊声淹没。 小孩子和乞丐只能从街上捡一些鸽子羽毛,插在头发里。荷包愈鼓的人,面具和服装也就愈精致华丽,而愈华丽的服装往往也就愈暴露,马鸣看见不少男人和女人在羽毛下面暴露出比莉以宁更多的肌肤。 今天在街道上和运河里都看不见任何从事买卖的人,所有的酒馆和客栈都生意兴隆,不过也有其它一些商店还在营业。不时能看见街上的马车和河中的驳船上撑起一座平台,年轻男女站在上面,戴着罩住整个头部的、颜色鲜艳的鸟头面具,其中有些面具的羽冠足有三尺高。 他们都举起手臂,扇动巨大的彩色羽翼,使得他们身上其它部位的羽毛造型忽隐忽现。不过考虑到他们暴露出身体的程度,这样大约比较好。 据罕虎的介绍,这些被称为舞台展示的演出,平时只在行会礼堂、私人宫殿和住宅里展示,实际上,往常这个节日的大部分庆祝活动都是在室内进行的。 狐仙城即使在冬天也不下雪,罕虎说,总有一天他要去看看雪是什么样子,但冬天还是会阻止人们穿着如此暴露地跑到街上。今年的炎热让一切都涌到了街上。等到日落之后————罕虎告诉马鸣,那时候就能看到些有趣的东西了。阳光退去的时候,禁忌也就退去了。 马鸣盯着人群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寻思着这里的人到底还剩下什么禁忌————那个女人身上除了面具和一袭羽毛披风外,大概只有六七根羽毛了。马鸣差点就要高声提醒那个女人注意用披风把身体遮好。她确实很有炫耀一下的本钱,但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 带有舞台展示的马车也吸引了不少人。一群群男女笑着喊着,挤开其它人,将钱币和一些纸条扔到马车上。马鸣很快就习惯了从车旁远远逃开,拐到另一条街上,或者是等车先通过十字路口或桥梁。在等待的时候,瑶姬和彬蔚会将钱币扔给肮脏的街童和更脏的乞丐。确切地说,扔钱的是彬蔚,瑶姬只把钱给小孩,而且她会把每一个钱币放进他们的小脏手里,如同送出一件礼物。 在一次这样的等待中,罕虎突然用手按住彬蔚的胳膊,用压过所有噪音的喊声说:“请原谅,晋城人,但不能给他。”一名衣衫褴褛、憔悴瘦削的人小心翼翼地在人群后面挤着,他找来插在头发上的羽毛似乎都已经掉光了。 “为什么不行?”彬蔚问。 “他的小指上没有黄铜戒指。”罕虎回答,“他不是行会的人。” “真够了!”马鸣说,“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必须从属于行会才能乞讨吗?”大约是因为他的这句话,那名乞丐突然跳过来,肮脏的手中紧握一把匕首刺向他的喉咙。 马鸣不假思索地抓住那个人的手臂转了一圈,将他摔进人群里。有些人朝马鸣发出咒骂,有些人则在骂那个倒在地上的乞丐,还有人把铜钱扔给了那家伙。 马鸣从眼角看到第二名瘦骨嶙峋的人正拿着一柄长匕首,试图推开瑶姬靠近他,他愚蠢地把瑶姬当成了一名普通的女人。瑶姬从那些轻薄的羽毛下面变出一把刀子,从他的胳膊下面刺了进去。 “小心!”马鸣向瑶姬喊道,但已经没时间发出警告了,马鸣在大喊的同时,已经将袖子里的小刀朝侧面掷出。小刀擦过瑶姬的脸,刺中另一名乞丐的喉咙,那名乞丐的刀刃差点就刺进了瑶姬的肋骨。 突然间,他们周围到处都是拿着匕首和钉头棒的乞丐。欢笑和音乐变成惊慌的尖叫声,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们四散奔逃。彬蔚拿刀划过一名乞丐的脸,让他连打了几个转;罕虎用剑刺穿了另一人的胸膛。他的同伴们也纷纷展开了战斗。 第一千九百八十九章 跟我来 马鸣没时间去观察别人,他正和瑶姬背靠背地和几名敌人作战。他能感觉到瑶姬的动作,听到她喃喃地咒骂,但他并没有去注意瑶姬。 瑶姬能照顾好自己,而马鸣看着自己面前的两名敌人,却不确定自己也能做到这样。那个笨重的家伙咧开的大嘴里已经没有了牙齿,他只有一只手,左眼也只剩下了一个窟窿,但他手里拿着一根两尺长的大棒,棒身打着铁箍,棒头立着许多钢钉。 他的同伴长着一张老鼠脸,双眼俱全,嘴里也还有几颗牙齿。尽管他双颊下陷,手臂上似乎只有骨头和筋腱,但他的动作像蛇一样灵活,他舔着嘴唇,不停地将一把生锈的匕首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马鸣将手中的小刀轮流指向这两个人。虽然是小刀,但它足以刺穿人体的任何要害。所以那两个人还只是在外围伺机,等待着同伴先发起攻击。 “老钉子不会喜欢这样的,阿四。”那名身材高大的歹徒咆哮道。老鼠脸男子向前冲了过来,生锈的匕首仍然在两只手中来回传递着。 但老鼠脸没想到马鸣的左手中忽然又出现了一把小刀,他的手腕一下子被划开了,生锈的匕首掉落在石板街面上,但那名歹徒还是撞向了马鸣。 当马鸣的另一把小刀刺进他的胸膛时,他瞪大眼睛,发出凄厉的尖叫,双臂痉挛地抱住了马鸣。另外那名秃头大汉露出凶狠的笑容,他举起大棒,向前迈出一步。但他的笑容立刻又消失了,因为另外两名乞丐冲到他身边,一边叫喊着一边举刀向他刺去。 马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同时用力将老鼠脸男子推开。附近五十步范围内只剩下互相打斗的人,到处都有乞丐滚在一起,两个、三个,甚至是四人一起对某人刀刺、脚踢,或用棍棒石头猛砸。 罕虎捉住马鸣的手臂,他的脸上带着鲜血,但他在笑。“我们走吧,剩下的事情由‘花头帮’处理,跟乞丐战斗没有骄傲可言,而且乞丐们的行会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冒充者。跟我来。” 彬蔚紧皱眉头,毫无疑问,他也认为跟乞丐作战是没意义的事情。罕虎的朋友们之中有几个人的衣服破损了,其中一个拿掉了面具,让他的同伴用手绢擦拭他前额上的一道割伤,他虽然受了伤,却带着笑脸。马鸣没有在瑶姬身上看到任何伤口,她的衣服也还像刚出宫时一样整齐。她的匕首又消失了。马鸣不相信她能将一把匕首藏在那么几片羽毛下面,但她确实是那样做的。 马鸣顺从地跟着罕虎,但他气恼地说道:“这……这座城市里的乞丐总是会袭击别人吗?”他觉得如果自己说“这座他娘的城市”,罕虎大约会不高兴。 罕虎笑了:“你是缘起,马鸣,缘起周围总会有事情发生。” 马鸣咬紧牙,也朝他笑着。他娘的傻瓜,他娘的城市,还有他娘的缘起。嗯,如果一名乞丐划开了他的喉咙,他就不必回宫中去,任由巫马容川将他像一颗桃子般给剥开来。他忽然想到她确实曾经叫他小桃子。一切都那么该死! 染坊和星海小楼之间的街道上也挤满了欢庆的人群,不过这里看不到穿着非常暴露的人,显然,想要展现诱人身体就必须有点钱。不过在那座商人住宅附近的百戏表演和其它地方没有多大差别。 赤脚坦胸的男人穿着紧身衣和颜色鲜艳的裤子,女人的衣裤更紧也更薄,他们的头发里都有一些羽毛。在那座小宫殿旁边演奏的乐师们同样在头发上装饰羽毛。一名女子吹着竹笛,另一名女子吹着一种又长又大、上面有许多细杆的黑色弯曲管乐器。另外还有一个男人在敲鼓。他们一直监视的房子大门紧闭。 星海小楼的茶像以往一样糟糕,但总比它的高粱酒好。彬蔚只是一口一口地抿着带酸味的当地酿米酒,瑶姬说了声谢谢,却没说是为什么。 马鸣耸耸肩,当作是接受了。然后他们笑着碰了一次杯。太阳升得更高了。罕虎伸直双腿坐着,用一只脚尖撑住另一只脚的脚跟,过一会儿又换过来。 但不管他有多少次指出马鸣是缘起,他的同伴们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一场和乞丐的混战并不能让人感到兴奋。这条窄街也不可能有花车通过。这里的女人没有其它地方的漂亮。 即使瑶姬也变得让人感到乏味,因为他们知道,她不打算吻他们其中的任何人。因为罕虎不跟他们走,他们知道地表示遗憾,然后就跑到别处去找乐子了。彬蔚向染坊旁边的巷子里蹓跶了过去。瑶姬消失在星海小楼幽暗的内部,她说她要去那里找找看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还有没有值得喝一杯的东西。 “我从没想过会看到一名护法穿成那种样子。”罕虎说着,又将两只脚换了一次位置。 马鸣眨眨眼。这家伙确实是目光敏锐。瑶姬一直都没动过自己的面具。嗯,只要他不知道————“我觉得你一定能合我母亲的意,马鸣。” 马鸣呛咳着将茶水喷了出来。有几个人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一名身材苗条、有着形状漂亮的小胸部的女人向他抛了个媚眼,她戴着一副蓝色面具,马鸣觉得那应该是一只鹪鹩。 看见马鸣并没有对她微笑,她跺了一下脚就大步走开了。很幸运地,其它被茶水喷到的人也都纷纷走开了,而不是采取更激烈的行动。或者这大约是马鸣的不幸,现在如果有七八个人扑向他,他也不会在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鸣声音沙哑地问。 罕虎惊讶地睁大眼睛,猛地一抬头:“怎么了,她当然是选你当她的情人。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红?你生气了?为什么?”突然间,他拍了一下前额,笑了起来。“你认为我会生气。原谅我吧,我忘记你是个外地人了。马鸣,她是我母亲,不是我的老婆。我父亲已经死去十年了,她一直都说自己太忙,没心思做其它事情,我很高兴她选了一个我喜欢的人。你要去哪里?” 直到听见罕虎的问题,马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我只是……需要让脑袋清醒一下。” “但你在喝茶啊,马鸣。” 第一千九百九十章 跟在那个女人身后 马鸣绕过一张绿色的轿椅,他瞥见那栋屋子的门打开了,一名用蓝色羽毛披风裹住身体的女人悄悄走了出来。马鸣没有多想,他的脑袋一阵晕眩,让他根本想不清楚任何事,就开始跟在她后面走了。罕虎也知道!他还赞成这件事。那是他自己的母亲,他还…… “马鸣?”彬蔚在后面喊道,“你要去哪里?” “如果我明天不回来,”马鸣心不在焉地回头喊,“告诉她们,她们就只能自己去找了!”他茫然地跟在那个女人身后,没再去听彬蔚和罕虎是否又喊了些什么。罕虎竟然知道!马鸣记得自己曾经以为罕虎和他母亲都是疯子。实际上,他们比疯子更糟糕!所有狐仙城人都疯了!马鸣几乎已经注意不到脑袋里仍然在转动的骰子了。 透过会议室的一扇窗户,夏佳看着苏兰沿着街道向河边走去。有一名穿青铜色长衫的男人找上了她,但如果那个家伙想要打扰她,他就会发现,苏兰没有时间,更没有耐心对付男人。 夏佳不知道今天的感觉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强烈。数日以来,它都是随日出而来,随日落而去,连续数日她都能战胜它。她们不太敢把她们严格的规矩称为律法,但命令是在月半时发出的,还要再等六个晚上。但今天……当时她不假思索就说出了那个命令,现在除非是到了正确的时间,否则她不能食言。不会有事的,没有人在这座城市里看见那两个自称为仪景公主和湘儿的蠢姑娘的任何痕迹。真是运气,不需要冒什么风险。 夏佳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其它人,她们等到她坐进椅子后,才纷纷入座。不会有事的,就像以前一样,秘密会被守住,就像她们一直以来一样。但,还是……她从没接触过预言或者类似的法术,但大约那种压倒性的急迫感确实告诉了她某些事情。十二个女人期待地看着她。“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让所有没腰带的人去农庄避一避。” 没有人争辩。她们都是前辈,但她是长姐,而对于这件事,至少以鬼子母的方式来处理,不会造成什么真正严重的后果。 而在另一边。 “我不知道,”仪景公主反对道。她并没有被允许坐下,刚才她想坐下,但却被知道地命令她继续站着。有五双眼睛在盯着她,眼睛后面是五个女人严肃、冷峻的面孔。“你们仿佛是认为我们做了可怕的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只是寻找风之碗!” 仪景公主希望,至少她们的寻找已经接近成功了。彬蔚跑着带回来的讯息并不是很清楚,马鸣临走时喊的那句话应该是指他已经找到了,彬蔚也承认至少应该是很接近的意思,但彬蔚对这点显得愈来愈没把握了。瑶姬还在监视夏佳的房子,她似乎对此感到疲惫且无聊。不管怎样,行动仍然在继续。仪景公主想知道湘儿那里有什么进展,希望会比自己好。她绝对没想到,本来是要报告她们的成果,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们正威胁到一个秘密,两千年来,这个秘密一直被每一名穿长衫的女人严守着。”易巧僵硬地坐着,为了避免抽搐而紧绷住的嘴唇,几乎彻底破坏了她鬼子母的平静。“你的神智一定是有问题!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 “什么秘密?”仪景公主问。 范采蓝阻止了易巧和她的姐妹,用力调整了一下浅绿色丝裙,说道:“等你得到正式晋升以后吧,孩子,我本以为你还是有些理智的。”尹姝穿着褐色镶边的深灰色黄麻裙,她不悦的模样几乎就像是范采蓝的翻版。 “这孩子不能因为揭露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秘密,而被认为是犯错。”坐在仪景公主右侧的玉瑾念一边说,一边在镀金绿色扶手椅里挪动着身躯。她算不上肥胖,但也相当壮实,她的肩膀和手臂像大多数男人一样粗壮。 “白塔的律法不允许借口。”陶慧敏立刻插话进来,她的语气很高傲,平时充满好奇的棕色眼睛现在变得十分严厉。“一旦某个借口被接受,就会有愈来愈微不足道的借口冒出来,直到律法本身彻底消失。” 陶慧敏的太师椅在仪景公主的右侧,众人之中,只有她戴着长衫。易巧的暖屋已经被布置成了法庭的样子,只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直接说出来而已。 易巧、尹姝和范采蓝像审判官一样坐在仪景公主的正前方,陶慧敏坐在指控席的位置,玉瑾念坐在宽恕席的位置。但是当出身晋城的临月盟姐妹继续对仪景公主进行指控时,原本应该维护仪景公主的白水江城鼍龙派姐妹也开始若有所思地点起了头。 “她已经亲口承认了罪行。我建议让这个孩子在这座宫殿里禁足,直到我们离开,而且要有一些严格的干活占据她的思想和双手。我还建议应该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她接受一顿拖鞋的抽打,以提醒她不要以姐妹的方式行事。对于湘儿也该采取同样的措施。” 仪景公主吞了口口水。禁足?大约她们不会称此为一场审判。陶慧敏大约还没有获得那种毫无瑕疵的面孔,但另外那些女人的年纪似乎都化成了重量压在仪景公主身上。 尹姝和范采蓝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就连她们本应光洁无瑕的面容也显现出岁月的痕迹。易巧的头发仍然光亮乌黑,但仪景公主知道,她戴上长衫的时间比一般人能活的年纪都要久。在这一点上,玉瑾念也和她一样。她们之中的任何人在上清之气上都无法与她相比,但……她们拥有丰富的经验和知识,还有……权威。她们总是在提醒她,她才十八岁,在一年前还穿着初阶生白袍。 玉瑾念没有任何反驳陶慧敏的动作,仪景公主觉得大约应该为自己辩护一下:“你们所说的秘密显然是和那个社有关,但————” “家人与你无关,孩子!”易巧厉声喝道。她深吸一口气,抚平了有金色饰纹的银灰色裙子。“我提议进行判决。”她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第一千九百九十一章 我是鬼子母 “我同意,并且我将服从你。”尹姝说。她紧皱眉头,失望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摇了摇头。范采蓝轻蔑地摇摇手:“我也同意并将服从你,但我赞同指控席的建议。”玉瑾念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点同情,大约真的有一点。 易巧张开口。 就在这一瞬间,门口轻微的敲门声显得非常响亮,如同寂静中的响雷。 “苍天在上,出什么事了?”易巧气恼地说道,“我告诉过炎儿,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玉瑾念?” 玉瑾念不是最年轻的,但是她们之中力量最弱的,她站起身,向门口快步走去。虽然体重不轻,但她移动起来总是像天鹅一样轻盈。 站在门口的是炎儿本人,她是易巧的女仆。门一开,她先向左右各行了个叩拜礼。这名身材苗条的灰发女子常常比她的主人更严守礼仪。她紧皱眉头,露出焦虑的神色————毕竟她在受到易巧的吩咐后还是闯进了房间。 仪景公主还从来没有如此高兴地看见一个人的出现……或者,只有当马鸣出现在海门通时,她比现在更高兴————这真是个可怕的念头。如果不是鬼笑猝确认她已经承担了自己的义,仪景公主大约真的会要求马鸣抽她一顿鞭子,以解除她的苦恼。 “女王亲自带来了这个,”炎儿一边喘息着,一边呈上一封有着红色封蜡的信,“她说如果我不立刻把它交给仪景公主,她就亲自交给她,她说这关系着那个孩子的母亲。”仪景公主几乎咬碎了牙齿,这些女仆把她们主人称呼湘儿和她的口吻都学了起来。 没等易巧开口,仪景公主已经怒气冲冲地抓起那封信,伸出拇指抠破了封蜡。 仪景公主小姐: 我要将一则令人欣喜的讯息告知锡城古国公主。我刚刚获悉,您的母亲,银蟾女王还活着,并前往霍山,成为了天愚上尊的客人。现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与您会合,一同胜利地返回锡城古国。我可以提供军力,护卫您通过盗匪丛生的黑齿国,让您以最快的速度平安到达母亲身边。请原谅我的言辞粗陋,匆忙间不能达意,但我知道您一定想尽快知晓这个美好的讯息。希望能尽快将您送至母亲身边。 苍天之印记 冷清羽 信纸被仪景公主揉成了一团。他怎么敢这样做?哀悼母亲死无葬身之地的痛苦刚开始从仪景公主心中消退,冷清羽却敢如此嘲弄她?仪景公主拥抱上清之气,一甩手将那团肮脏的谎言掷向远方。 火焰凭空射出,最后蓝金色的地板上只落下了一点飞灰。她这么做是针对冷清羽,也是对这些……女人!锡城的女王的千年骄傲如同钢铁的毅力和勇气灌注在她的背脊之中。 易巧猛地站起身:“你没有得到允许导引真气!放开————” “出去,炎儿。”仪景公主说,“马上。”女仆愣了一下,但仪景公主的母亲训练过仪景公主如何使用命令的语调,那是女王在王位上所使用的语调。炎儿飞快地行了个叩拜礼,然后只犹豫了一下就跑出房间,并关上了房门。大概她都没想到自己的速度会这么快。当然,这个房间里的事情只与鬼子母有关。 “你究竟在想什么,孩子?”易巧还维持着镇定,但怒火不停从她身上喷发出来。“立刻放开真源,否则我现在就拿拖鞋打你!” “我是鬼子母。”仪景公主的声音如同深冬的寒风,丝毫不容辩驳。冷清羽的谎言和这些女人让她受够了。易巧要拿拖鞋打她?她们必须承认她是一名姐妹。她和湘儿找到了那只碗!至少是就要找到了。对于那只碗的使用安排也在进行着。 “你们要惩罚我,因为我触及了一个只有姐妹们才能知道的秘密,但在我获得长衫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你建议要像对待初阶生或见习使那样惩罚我,但我是鬼子母,是半夏,你们发誓效忠的丹景玉座赐予了我长衫。如果你们否认湘儿和我的鬼子母身份,你们也就否认了派我们来寻找风之碗的丹景玉座。而且我们就要完成这个任务了。我不会承认这种指控!我要求你认真考虑,舒易巧,顺从丹景玉座的意愿,否则我会要求以叛徒的罪名审判你!” 易巧的眼珠鼓了起来,她大张着嘴,但与玉瑾念和陶慧敏相比,她还算是沉着的,那两个人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范采蓝似乎是有一些惊疑,她微微睁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尹姝在椅子中向前倾过身体,紧盯着仪景公主,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她。 仪景公主导引真气上清之气,让一把高背扶手椅飘到身后,坐了下去,将裙子整理得没有一丝皱褶。“你也可以坐下了,易巧。”她仍然在使用命令的语调————显然,这是唯一让她们听她说话的办法,但是当易巧真的缓缓坐回到椅子里,一边还用凸起的眼珠盯着她时,她也吓了一跳。 仪景公主维持着平静冰冷的外表,但愤怒已经在她心中沸腾了。秘密,她一直认为鬼子母有着太多秘密,即使在姐妹之间也是一样,大约姐妹之间隐瞒的秘密更多。 实际上,仪景公主自己也有一些秘密,但那都是不得不隐瞒的,而且她也会把它们告诉所有需要知道的人,而这些女人却要为了她们的秘密惩罚她!“你的授权来自白塔长老会,易巧;湘儿和我的来自丹景玉座,我们所获得的授权在你之上。从现在开始,你将从湘儿和我这里得到指示,我们当然也会认真听取你所有的建议。”易巧的眼珠早已经鼓起来了,而现在…… “不可能,”无为派姐妹仓促地说,“你们————” “易巧!”仪景公主厉声说道,她的身体向前靠了过去,“你仍然否认丹景玉座的权威吗?你还敢继续这样做?” 易巧的嘴无声地翕动了两下,她又舔舔嘴唇,痉挛般地摇摇头。仪景公主感觉到一阵喜悦的颤栗。所谓易巧要服从她的指示的话当然是无端的恐吓,但这样能制造压力。谢铁嘴和母亲都说过,想得到一,就必须要求到十,但这并不足以让仪景公主的怒火熄灭。 第一千九百九十二章 秘密 她几乎想拿起拖鞋,看看自己到底能做出些什么来,不过这样会把一切事情都搞砸。她们很快就会记起她的年纪,以及她才脱下初阶生白袍不久,她在她们的眼中很快又会变成一名愚蠢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她的怒火又炽烈地燃烧起来,但她还是平静地说道:“易巧,你可以先安静地想一下,身为鬼子母,我还应该被告知些什么样的信息。尹姝和范采蓝可以先向我介绍我所威胁到的这个秘密。你们是否要告诉我,白塔一直都知道社,或者像她们对自己的称谓————家人?”可怜的夏佳和她躲避鬼子母的愿望。 “我觉得,还有她们一直在依照姐妹的方式活动。”范采蓝回答。她的口吻很谨慎,现在她也开始像她的姐妹般专注地审视着仪景公主了,但身为一名鼍龙派,她有许多和尹姝一样的怪癖。玉瑾念和陶慧敏看起来很吃惊,她们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目光在面红耳赤的易巧和仪景公主之间不停地来回移动。 “即使在黑水修罗战争时期,也会有人因为试炼失败、力量不够,或者其它原因被遣送出白塔。”尹姝的声音和她姐妹的一样,就像是在讲课,不过其中并无恶意,临月盟在解释某个问题时就是这样。“以当时那种状况,自然有一些人害怕单独返回白塔以外的世界,她们大约纷纷逃来流坡城————这是当时人们对这里的称呼,当时流坡城的主体部分位于现在的双月区。当然,流坡城城到现在连一块石头都没留下,在大多数时间里,黑水修罗战争都没有真正地波及于齐,但到战争末期,流坡城也彻底陷落了,就像寒城、雨师妾,或者……” “那些家人……”范采蓝温和地插话道。尹姝向她眨眨眼,然后点了点头。“那些家人们即使在流坡城陷落后依然坚持了下来,就像以前一样,收纳野人和离开白塔的人。”仪景公主皱起眉。胡大妈也说过家人会收纳野人,但夏佳当时似乎是非常急于要让她和湘儿证明她们不是野人。 “没有人会在那里待太久。”尹姝补充说,“大概五年,或者,我觉得现在应该能到十年了。一旦她们认知到这个小组织不可能代替白塔,她们就会离开,成为乡村中的行医者、禁魇婆,或者类似职业的人。或者她们之中有人会放弃上清之气,停止导引真气,开始以手工艺或贸易为安身立命之业。不管怎样,她们可以被称为是消失了。” 仪景公主很奇怪怎么能有人如此轻易地放弃上清之气,导引真气的欲望,真源的诱惑,它们永远都在。但鬼子母似乎相信有些人可以将它们置之度外,只要她们确认自己无法成为鬼子母。 范采蓝又成为做解释的人。这对姐妹经常相互交替地说一段话,她们衔接的顺畅程度就如同那段话是同一个人说出来的。“白塔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家人的存在。起初,毫无疑问,战争才是最重要的,尽管她们结成了组织,但她们所做的正是我们想让她们做的。她们一直躲藏在暗处,同时也竭力隐藏她们的导引真气能力,避开所有人的注意。经过许多年,她们甚至建立了传递讯息的手段————当然,是在谨慎而秘密的情况下————互相通报那些佯装是鬼子母的人。你说什么?” 仪景公主摇摇头:“玉瑾念,壶里还有茶吗?”玉瑾念稍稍愣了一下。“我觉得尹姝和范采蓝大约想润一下她们的喉咙。”白水江城女子没有去看仍然在发呆的易巧,就走到了放银茶壶和茶杯的桌子旁。“但这并不能解释我的疑问,”仪景公主继续说道,“为什么她们是需要如此严格保守的秘密?为什么不驱散她们?” “为什么?”尹姝的语气仿佛这是全世界最显而易见的事情,“其它逃亡者的组织一经发现都立刻被驱散了————最后一个这样的组织是两百年前被发现的,但家人一直严格保持低调,与世无争。两百年前被驱散的那个组织自称为‘沉默的孩子’,但她们从没保持过沉默,她们一共只有二十三人,差不多全是野人,经过两名正式见习使的训练,但她们————” “逃亡者。”仪景公主一边重复尹姝的话,一边从玉瑾念手中接过茶杯,并微笑着向玉瑾念道了谢。仪景公主并没有为自己要茶,但她不经意地发现玉瑾念把第一杯茶端给了她。范采蓝和她的姐妹在前来狐仙城的路上就说了不少关于逃亡者的事。 尹姝眨眨眼,然后回到了主题上。“家人帮助逃亡者。她们一直都派遣两到三个人在嘉荣城盯梢,所以她们几乎能联络到所有被遣送出白塔的人,而且她们也能找到所有逃亡者,无论是初阶生还是见习使。当然,她们的方式一直都很慎重,但至少在黑水修罗战争以后,如果没有她们的帮助,没有人能逃出嘉荣城。” “哎哟,是的。”当尹姝停下来从玉瑾念手中接过茶杯时,范采蓝接口说道。那杯茶本来是要递给易巧的,但易巧只是颓然坐在椅子里,双眼空洞地盯着前方。“所以如果有人逃走,我们立刻就会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她。所以逃亡者几乎总是会回到白塔,并为自己的一念之差懊悔万分。只要家人不知道我们知道她们,事情就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但如果这个秘密揭露了,一切就会回到家人出现之前的样子————逃离白塔的女人有可能消失在任何一个方向。当时逃亡者的数量比现在更多,有些年份里,会有三分之二的新人逃走;另一些年份里则会有四分之三。借着家人,我们能追回至少十分之九的人。你知道为什么白塔会如此重视家人的秘密了吧!” 仪景公主当然知道,任何人都不能在白塔抛弃她之前先抛弃白塔,而且,这样白塔就拥有了不会放过任何逃亡者的名声。 仪景公主站起身,令她吃惊的是,尹姝和范采蓝也站了起来。范采蓝甚至还摇手拒绝了玉瑾念递过去的茶杯。陶慧敏也随之离开了椅子。过了一会儿,连易巧也起身了。她们全都期待地看着仪景公主,就连易巧也不例外。 第一千九百九十三章 我们就是这样 范采蓝注意到仪景公主惊诧的的表情,微笑着说:“还有一件事你大约不知道。我们鬼子母在很多方面都是纷争不断的一群,我们都在嫉妒彼此的地位和特权,但只要有人被置于我们之上或者能自立于我们之上,我们大多会在相当程度上顺从她,不管我们私下会有多少埋怨。” “是啊,我们就是这样。”尹姝愉快地喃喃说道,就好像她刚刚发现了什么。 易巧深吸一口气,专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裙子,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范采蓝是对的,你以自身的力量立于我们之上。我也必须承认,你也已经被置于我们之上。如果我们将因为刚才的行为而进行苦修……嗯,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应该也会告诉我们。现在请容我问一句,我们将跟随你去何处?”她的话里没有任何讽刺和挖苦,甚至比刚才仪景公主被审问时的口吻还要礼貌。 仪景公主觉得任何鬼子母如果能像她现在这样控制住表情,一定会骄傲得不得了。她只希望她们承认她是真正的鬼子母。现在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对她们承认自己还太年轻、太缺乏经验。她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把这个冲动压下去。“你永远都不能把蜂蜜放回蜂巢里”,仪景公主小的时候李嬷嬷经常这么对她说,况且半夏也不比她更年长。 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露出温暖的微笑:“我首先要强调的是,我们都是姐妹,不管从任何角度去理解都是这样。我们必须同心协力。风之碗太重要了,我们对此不能有任何懈怠。”她希望当她告诉她们半夏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她们也都会如此热心地点头。“大约我们应该再坐下来。”她们都等到仪景公主先入座之后,才纷纷坐回椅子里。仪景公主倒希望湘儿现在过得能有她的十分之一那么好。不过,如果湘儿看到这一幕,大概会立刻昏过去。“我也有一些关于家人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没多久,易巧就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就连尹姝和范采蓝也显得很吃惊,不过她们立刻就说道:“是的,仪景公主。”“如果你这样说,那就这样,仪景公主。”大约从现在开始,她们就可以顺利合作了。 轿椅在码头边的狂欢人群中勉强前进着,燕痴也在此时发现了那名女人。她正从一辆四轮马车里出来,登上一艘靠在岸边的舢板,她的身边一直有一名穿白绿色制服的男仆搀扶着她,一副宽大的羽毛面具彻底覆盖了她的面孔,不像燕痴只戴着半脸面具。 但燕痴从她坚定的脚步认出了她,无论从任何角度,在任何的光线下,燕痴都能认出她。轿椅窗口的雕花栏杆也无法妨碍燕痴。两名腰间佩剑的男人从马车后面跳下来,跟在那个女人后面。 燕痴向轿椅捶了一拳,喊道:“停!”轿夫立刻停了下来。燕痴差点向前栽过去。 向前移动的人群也因轿椅突然停下而发生了骚乱,有些人在骂轿夫挡了路,有些人则发出和善的喊声。河边的人潮比较稀疏,她可以轻易地从人群间看出去;而燕痴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艘船上。现在那艘船已经从岸边拉开,它非常引人瞩目,矮船舱的顶棚漆成了红色,石砌长码头上只有一艘这样的船。 燕痴舔舔嘴唇,打了个哆嗦。她接受的命令很清楚,违抗命令的代价同样清楚得令人难以忍受,但稍微耽搁一下不会有什么害处,只要他不知道就行。 燕痴推开轿门,走到街上,匆匆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那家客栈就在码头旁边,还有这条河。她拉高裙摆,快步向前走去,完全不害怕大约会有人雇走她的轿子。只要她对那些轿夫的心灵压制没有解除,他们会拒绝一切新的雇主,并且一直站在这里,直到饿死。 一条路在燕痴面前展开,戴羽毛面具的人们和燕痴还有一段距离时就会跳到一旁,一边还会发出尖叫,并伸手捂住身上他们以为被刺到的地方,或者说是真的被刺到的地方————对这么多个意识编织心灵压制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不过一阵用风之力编织的针雨也同样好用。 “客宜居”的矮胖老板娘看到燕痴走进她的大厅时吓了一跳。燕痴穿着华丽的猩红色丝裙,上面点缀着金线和如同黄金般闪光的黑色云锦。她的面具边缘延伸出一根根黑色翎毛,中间是一只锋利的黑色鸟嘴————一只鬼鸮。 这是罗叉娑的玩笑,这副面具和这身衣服都是出于他的命令。他说他的颜色是黑色和红色,燕痴既然要侍奉他,自然也应该穿成这种颜色。无论多么华贵,燕痴的身上只是一套仆人的服装。每想到此,燕痴都恨不得杀死所有看见她的人。 不过,燕痴现在只是立刻朝那名老板娘的圆脸上编织了心灵压制。老板娘猛地直起身子,眼睛也鼓了起来————现在没时间对编织精雕细琢。燕痴要看看楼顶,老板娘立刻跑上了侧面没有扶手的楼梯。燕痴微微笑了笑,那些披着羽毛的酒客们大概也看不出老板娘有任何不正常,毕竟这间客栈恐怕也从来没招待过她这种阶层的客人。 在楼顶平台上,燕痴快速地估量了一下杀死或放过这名老板娘的危险。尸体最终总会提供出一条线索,如果要安静地藏匿在阴影里,就绝对不能进行没必要的杀戮。她飞快地调整了心灵压制,告诉老板娘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睡一觉,忘记刚刚看到的一切。 因为动作有些匆忙,可能会让这个老板娘睡上一整天,或者是在醒来后智力衰退。燕痴有时也会怨恨,如果她对心灵压制这项法术更精通一些,她的人生一定会容易许多。但不管怎样,那个女人已经迫不及待地遵照她的命令跑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通往屋顶的小门砰的一声被关上,燕痴站在积满尘土的白色屋顶上,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和魂魄正被手指抚摸着。她不禁猛抽一口气,有时候罗叉娑会这么做,他说这是对她的提醒,燕痴几乎要回过头去看看他是不是正站在身后。 第一千九百九十四章 平静我的心神 她的皮肤上冒出了鸡皮疙瘩,仿佛被一阵突来的冷风吹过。抚摸的感觉消失了,她又打了个哆嗦。这确实提醒了她。罗叉娑本人也能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她的动作一定要快。 燕痴快步走到环绕屋顶的矮墙边,沿着下面的河道向远处搜寻。几十艘大小各异的舢板伸开桨,在大船中间穿行。燕痴所注意的那些舢板舱的舱顶大多都是素色的,她看到了一个黄色舱顶,一个蓝色舱顶,在河中央,向南快速航行的……红色舱顶。一定就是那艘船。她不能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燕痴抬起手,但是当烈火刚刚射出时,有什么东西在她旁边闪了一下,燕痴猛地转过头。罗叉娑来了,他就在这里,他会……燕痴瞪着一群飞走的鸽子。鸽子!她几乎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随后她的视线转回到河面上,立刻怒吼了一声。 因为她刚才转头的动作,本来应该射向船舱和乘客的烈火射到了船中桨手和保镖们所在的位置。桨手们前一段时间在因缘中的命运丝线也被烧断了,舢板剩下的两段全都回到了百多步外的河道上游。不过,她大约还没完全搞砸。因为那艘船中间的一段也随桨手们一同彻底消失了,河水立刻灌进了舢板剩余的部分。结果船头和船尾很快就在一片泡沫中沉没,将它的乘客带到了河水深处。 突然间,燕痴因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大吃一惊,她一直在幽暗中活动,一直保持着隐匿的状态……而现在,城中所有能导引真气的女人都会知道有人使用了大量的太一,而这里所有的人都会看见一道如同液体的白色火焰横过半空。恐惧让她如同生出双翼,不是恐惧,而是惊恐。 燕痴拉起裙子,跑下楼梯,冲过大厅,丝毫不在乎撞歪桌子,撞倒客人。她一直跑到街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人都被她伸出双手用力地拨开。 “跑!”她一步跳进轿椅里,一边尖声高喊着,她的裙子卡在轿门上,也被她用力撕开。“跑!”轿夫们立刻依照她的命令开始行动,让她在轿子里饱受颠簸,但她并不在乎,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了雕花窗栏,身体却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没有禁止这种情况,他大约会原谅她,或者甚至不会在意她在这里的擅自行动,只要她能顺利地、有效率地完成他的命令。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要让甘松和叶曼姬匍匐在她脚下! 当舢板离开码头时,湘儿将面具扔到身旁的软垫座位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抱着双臂,一只手紧抓着辫子,气呼呼地望着前方。一切事情都让她生气。听风的能力仍然在告诉她,一场猛烈的风暴即将到来,那是能够掀起屋顶、推倒谷仓的狂风。她几乎相信河水马上就要掀起波澜了。 “既然天气没那么糟,湘儿,”她模仿着仪景公主的样子,“应该去的人是你。如果我们之中最强的人不去,诸船长大约会认为受到了冒犯,她们知道鬼子母很重视力量的强弱。呸!”当然,最后这个“呸”是湘儿自己加上去的。难道仪景公主以为忍受易巧的胡言乱语会比对付佩珊珊更容易?不过,如果给某人的第一印象很糟糕,想要弥补确实很难。马鸣就是个例子!而现在如果她们和佩珊珊的关系再差一点,她肯定就会赶她们去做各种杂役了。 “可怕的女人!”湘儿嘟囔着,在坐垫上挪了挪身子。当她建议鬼笑猝也来见讨海人时,鬼笑猝的反应不比仪景公主好多少。其实那些人倒是对鬼笑猝很着迷。湘儿就算故意学鬼笑猝说话,声音还是完全不像,不过那副模样倒是学得惟妙惟肖。“这方面的信息我们该得到时就会得到,湘儿,大约我今天能在冷清羽那里搜索到一些信息。” 如果不是知道这名楼兰女子不会害怕任何事情,湘儿一定会以为鬼笑猝是因为惧怕才想去监视冷清羽。天气这么炎热的时候还要挤在街上的人群里绝不是件好事,而且今天的节日只会让街上的状况更糟糕。湘儿本以为那个女人会很喜欢坐在船里乘凉的。 舢板开始左右倾侧。这是一次清凉的乘船旅行,湘儿告诉自己。舒爽的凉风正从海湾里吹来,是充满了水气的微风,但舢板几乎已经在翻滚了。“哎哟,他娘的!”湘儿呻吟着。她吃了一惊,急忙用力将嘴捂住,又气恼地跺了一下船板。如果她一定要忍受那些讨海人,到最后她肯定会像马鸣那样不停地从嘴里喷出脏话来。湘儿不愿意想到他,但只要继续在那个……那个男人面前假装顺从一天,她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头发都拉掉!马鸣迄今为止倒是没提出过什么不讲道理的要求,虽然她一直在等他这么做,但他的态度…… “不!”湘儿坚定地说,“我要平静我的心神,而不是让它翻腾起来。”舢板还在缓慢地摇晃,湘儿竭力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在衣服上。她不像仪景公主那样注重穿着,但想到云锦和绢丝,确实会让人感到心情愉快。 现在她这一身衣服完全是为了想给诸船长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想借此挽回一点颓势。绿色的丝裙上装饰着黄色丝带,绣金花纹贯通了两只袖子和前胸;裙摆下缘、袖口和领口都缀着金色绢丝。大约领口应该更高一些,这样可以让她显得比较严肃,但这已经是她领口最高的衣服了。考虑到讨海人的风俗,这样也已经是非常正式的装扮。佩珊珊应该尊重她,湘儿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她辫子上的蛋白石别针是她自己的,它是骆驼城大阿亚图拉的礼物,但这条镶嵌着翡翠和珍珠、一直铺展到胸前的金项链是巫马容川送的。湘儿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华美的首饰。作为酬谢带来马鸣的礼物————巫马容川这样称呼它。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没道理,但大约女王认为送出这样一件贵重的礼物总需要某个理由。她手腕上的黄金和奇玉手镯是鬼笑猝的。 第一千九百九十五章 不用管我 鬼笑猝有几件珠宝收藏,这让湘儿有些惊讶,平时鬼笑猝身上唯一的一件首饰只有她脖子上的银项链。 湘儿本来想借她那只漂亮的、雕刻着枸骨和荆刺图案的手镯,她从没见鬼笑猝戴过它。但鬼笑猝用力地将那只手镯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财产一样。甚至要在仪景公主的安慰下,鬼笑猝才重新定下心神。 而当仪景公主安慰鬼笑猝的时候,湘儿觉得她们两个似乎都很想抱住对方的肩膀大哭一场。她们肯定有什么古怪。幸好湘儿知道她们都是很有理智的人,否则以她的经验判断,她们的模样都很像是被某个男人把心偷走了。 当然,鬼笑猝肯定是理智的,而仪景公主毕竟还思念着令公鬼,湘儿不能因为这个挑她的错———— 突然间,湘儿感觉到大量的太一波动几乎就出现在头顶,然后…… 她挣扎在没顶的咸水中,拼命向上攀爬,想要呼吸到一点空气。裙摆缠住了她的双腿,但她的头终于还是探出了水面。她在四散飘浮的椅垫中间大口喘着气,困惑地望向周围。过了一会儿,她才摸索着辨别出倾斜在头顶上方的东西是船舱里的一个座位。 这应该是船舱中残留下的一小块还有着空气的地方。这个空间很小,她不用伸直手臂就能碰到舱壁。到底是怎么了?她听到一声钝响,可能是船身碰到了河底。周围的舱壁在继续倾斜,她觉得空间又缩小了一点。 现在不是思考为什么的时候,得先要在这里的空气用光之前浮上河面。她知道如何游泳,在家乡时,她经常会去水林的池塘里玩耍,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大吸一口气,她一头栽进水里,朝应该是舱门的地方游去。 因为裙装的关系,她的两条腿有些吃力。如果脱掉裙子会好一些,但她不打算在冒出水面时身上只有贴身衣物、长袜和那些首饰。当然她不想把首饰丢掉,而且,如果要脱掉裙装,她就必须先丢掉腰带,但她宁可淹死也不会丢掉腰带的荷包里的东西。 水里很黑,没有一点光线。她伸出的手指碰到了木头,然后她沿着船壁上的浮雕向前摸索,终于摸到了门框,接着是门的铰链。她暗自咒骂了一句,小心地向门框的另一侧摸去。是了!拴住的门把!她将它扳开,向外推去。门移动了大约两寸————就停住了。 她感到肺部一阵阵抽紧,便游回到那个小空间里,重新深吸了一口气,再潜下去。这一次,她用更短的时间找到了门。她将手指伸出门缝,想知道是什么挡住了门————船身陷进了泥里。大约她能挖开表层的淤泥,或者……她向更高的地方摸去。还是泥。她有些狂乱地从门缝的最底端一直摸到了最顶端,不敢相信自己的发现————从底至顶全都是黏胶般的淤泥。 这一次,当她游回到那个小空间时,她伸手抓住头顶上的座位,让自己吊住,大口喘息着,心脏剧烈地跳动。这里的空气感觉上更加……浊重了。 “我不会死在这里,”她喃喃地说道,“我不会死在这里!” 湘儿伸出拳头猛敲那个座位,直到感觉手掌已经瘀肿。她努力激起心中的怒火。她不会死,不会死在这里,孤单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她死了。没有坟墓,只有一具尸体腐烂在河底。她的手臂落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她费力地呼吸着,黑色和银色的斑点在她的视野中跃动,而她的视野似乎也在逐渐缩小。 没有愤怒,这是模糊的意识告诉她的。她一直努力想碰触太一,但现在她已经不相信自己能成功了。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没有希望,没有孔阳。希望在意识的边缘渐渐熄灭,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于是她做了一生中从没做过的事情,她彻底屈服了。 太一流进她的身体,充满了她。 湘儿只是依稀感觉到头顶的木板突然爆开,伴随着充满泡沫的一股急流,她向上飞去,穿过船舱上的破洞,进入无尽的黑暗。她模糊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几乎能记起是什么了。是的,她开始虚弱地踢蹬双脚,尽量划动手臂,但它们仍然只是无力地漂在水中。 有什么拉住了她的衣服。她感到慌乱,那是鲨鱼、蝶鱼,还是天知道的什么栖息在这片黑暗中的东西?她的一点意识向她叫喊着上清之气,但她只是绝望地挥舞手脚,感觉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幸地,她同时开始尖叫,或者是想要尖叫。大量的水直冲进她的喉咙,卷走了尖叫、太一,和大约是她最后一点的意识。 有什么拉住了她的辫子,然后她又被拉到……某个地方。她已经没有意识争斗,甚至也已经不再害怕被吃掉了。 突然间,她的头冒出了水面。她被手掌托起。不是鲨鱼,是手掌,一只手掌以她最熟悉的方式用力按压她的肋骨。她咳嗽着,水从她的鼻子里喷涌出来。她只能痛苦地咳嗽,然后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她从不曾品味过如此愉悦的生命。 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她再次被突然拉起。疲惫感流过她的身体,她只能无力地躺着,呼吸着,望着天空。那么蔚蓝,那么美丽。双眼的刺痛感并非全部来自于带有盐分的河水。 然后她被拉到一艘船旁边,一只粗鲁的手抵在她的臀下,将她向更高处推去,直到两名戴着黄铜耳环、身材瘦高的男人俯下身子把她拖上船。他们扶她走了一两步。但是当他们放开她,去帮助那个捞起她的人上船时,她的两条腿就像浸满水的泥土一样软倒了。 湘儿用不稳定的双手和膝盖撑住身体,茫然中看见被扔在甲板上的剑、靴子和绿色长衫。她张开嘴,吐出了几乎整条虎跳河的水,再加上她的午餐和早饭。即使她吐出的东西里有一两条鱼,或者是她的软鞋,她也不会感到奇怪。当她用手背抹嘴唇时,她听到上方传来的对话声。 “大人还好吗?您待在下面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不用管我,”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找些东西让这位小姐裹住身体。”那是孔阳的声音,是她每晚在梦中都会听到的声音。 第一千九百九十六章 约缚断裂了 湘儿睁大眼睛,几乎要失声痛哭。刚才她对死亡的恐惧也完全无法与她现在受到的震撼相比。根本无法相比!这一定是一场梦魇!不要是现在!不要是她这副模样的时候!她不要像淹死的老鼠般跪在这里,面前满溢着本来在她胃里的东西! 湘儿不假思索地运起了太一,开始导引真气。水分离开她的衣服、她的头发,飞快地带走她在刚才那场小灾难中留下的痕迹。她爬起身,匆匆扶正项链,尽力抚平身上的裙子和头发。但是在咸水中的浸泡和刚才迅速的干燥过程,还是在云锦上留下几片污渍和许多皱褶,只有经验丰富的手才能洗净并熨平它们。一些头发仿佛急于离开头皮一样,怎么也压不下去,辫子上的蛋白石就好像挂在一只发火的猫尾巴上。 这不要紧,她就是镇静的化身,冷静如同早春的微风,沉着、自信,如同……她急忙转过身,以免他从背后走过来,把她吓得失去所有的端庄典雅。 而孔阳现在才刚刚从栏杆那边跨出第二步。他是最俊美的男人,穿着被浸湿的中衣、长裤和长袜,他是那么灿烂,还在滴水的头发贴在他的额角上,还有……一片紫色的瘀伤浮现在他脸上,好像是被打了一拳。湘儿用双手捂住嘴里的一声惊叹,她记起刚才拳头撞击的感觉。 “哎哟,不!孔阳,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他们中间那段距离的。反正她已经踮起脚尖,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那块伤痕。 混合先天五行的精细编织涓涓流出,孔阳脸上的伤痕立刻消失无踪。但他大约还有别的伤。她编织出对他身体的探察,每一道新的伤疤都让她的心颤抖。他的体内有些怪异,但应该是像一头年轻公牛那么健康。 她驱走了浸湿他身上的水,河水滴落在他脚边的船板上,向四方流散开去。但她还是无法让自己的双手离开他。她抚摸着他脸颊的棱线,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高挺的鼻子,坚定的嘴唇,还有他的耳朵。 她用十指梳理他那云锦般的黑发,重新系好束发的皮绳。她的舌头似乎自己有了生命。“哎哟,孔阳,”她喃喃地说,“你真的在这里。”有人发出傻傻的笑声。那一定不是她,湘儿不会这样傻笑。“这不是梦,这感觉不太对,你在这里,这是怎么了?” “一名曜日宫的仆人告诉我你到河边来了,码头上的一个人向我描述了你乘坐的舢板。如果不是白蹄乌掉了一只蹄铁,我昨天就到这里了。” “我不在乎,现在你已经来了,你已经来了。”她没有傻笑。 “大约她是鬼子母,”一名桨手用不算低的声音喃喃说着,“但我仍然要说,她是一只愿意把自己送进狸力嘴的小鸭。” 湘儿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她立刻将手收到身侧,脚跟稳稳地踏在甲板上。如果是在其它时候,等到她能够思考时,她一定会教训那家伙一顿。但现在孔阳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将一切都挤出去了。她又抓住孔阳的手臂。“我们去船舱里说话吧!”那些桨手有没有在窃笑? “我的剑————” “我来拿。”湘儿急忙用风之力抓起甲板上孔阳的所有东西,另一股风之力拉开了舱门。她忙不迭地将孔阳和他的剑和他的一切推进舱里,然后用力关上舱门。 苍天啊,她怀疑就算是家乡的武眔也不会这么大胆,虽然见过卡勒胎记的商队保镖比见过她的脸的还要多。但这根本就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不过,大约她确实不该那么……迫不及待。她的双手回到了他的脸上————只是为了再梳理一下他的头发,如此而已,但他用温柔的大手抓住她的手腕。 “现在是灵之真拥有了我的约缚,”他低声说,“她将我借给你,直到你找到自己的护法。”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手收回来,用力甩了他一巴掌。他一动也不动。她又挥动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打了他的另一侧脸颊。“你怎么能这样?”她的手掌再次挥动。“你知道我在等你!”又是一下。“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让她这么做?”又是一下。“你这个他娘的,孔阳!他娘的!他娘的!你掉到末日深渊里去吧!他娘的!” 那个男人,那个他娘的男人!没有说一句话。当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能为自己进行怎样的辩护?他只能站在那里,任凭她的掌击像雨点般落下。一双丝毫不曾眨动的眼睛里泛着特殊的情感,双颊在她的掌掴中变得火红,而湘儿的手掌已经开始感到火烧般的刺痛了。 她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捶在他的肚子上,他微微哼了一声。 “我们要冷静、有条理地讨论这件事,”她从他面前退开,“就像成年人那样。”孔阳只是点点头,坐下来开始穿靴子。湘儿用左手拢起几根垂落在脸上的发丝,右手背到身后,偷偷活动着酸痛的关节。在她打他的时候,他无权让自己变得这么强硬。她真的很想至少打断他的一根肋骨。 “你应该感谢她,湘儿。”这个男人怎么还能如此平静!他用力套上一只靴子,又弯下腰捡起另一只,眼睛并没有看她。“你不会想让我和你约缚的。” 风之力抓住了他的一把头发,让他的头抬了起来。“如果你再敢胡说什么不想让我戴上寡妇的黑纱,孔阳,我就……我就……”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更严厉的惩罚了,光是踢他当然不够。灵之真。灵之真和她的护法们。该死的!就算是一条一条剥掉他的皮也不够! 他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像他弯着脖子的姿势那样不舒服。他将前臂横抱在膝盖上,仍然带着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她。“我觉得过大约不该告诉你,但你有权知道,”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点犹豫,孔阳从来不曾犹豫过,“当纯熙夫人死的时候,我和她的约缚断裂了。这种断裂会带来改变……” 第一千九百九十七章 什么都不要说 随着他的讲述,湘儿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好让自己不会颤抖。她感觉下巴有些酸痛,因为她正紧咬着牙。她放开抓住他的能流,放开太一,但他只是直起身,继续解释那恐怖的事,继续望着她。 突然,她看懂了他的眼睛,比寒冬之心更加寒冷的眼睛。一个人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并对此毫不关心。一个正在等待着,或者几乎是渴望着永远睡去的人。湘儿感觉眼里传来一阵刺痛。 “那么你知道了,”他用一个完全没有触及到双眼的微笑结束了这段讲述,那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微笑,“当它结束的时候,她要经历一年或者更久的痛苦,而我仍然会是死的。你避开了这件事。这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并蒂莲。”并蒂莲,他失落的爱。 “在我找到另一名护法之前,你将是我的护法?”湘儿被自己平静的声音吓了一跳。现在她不能痛哭着倒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不能。她必须聚集自己所有的力量。 “是的。”他慎重地说着,套上了自己的另一只靴子。他一直都像是一头半驯服的狸力,而现在他的眼睛给他增添了更多的野性。 “很好。”湘儿调整了一下裙子,极力克制着冲向他的欲望。她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恐惧。“因为我已经找到他了————就是你。我等待过纯熙夫人,我不会再等待灵之真。她要把你的约缚给我。” 灵之真会的,即使要扯着那个女人的头发把她拉到嘉荣城去再拉回到这里,湘儿也一定会让她交出来。说到这个,大约她真的应该拖着她走一段路,为了原则问题。 “什么都不要说。”当孔阳再次张开嘴时,她厉声喝止了他。她的手指抚过腰带里的荷包,孔阳沉重的金玺戒被裹在云锦汗巾子中,就放在那里面。她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调,孔阳病了,严厉的话语对病人永远都不会有好处。但每次想到他和那个女人,她都想狠狠地斥责他一顿,想扯断自己的每一根头发。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继续说下去: “在红河,当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戒指的时候,他们就算订婚了。”这是个谎言,其实这只是她从故事中听到的。她觉得他会愤怒地跳起来,但他只是警觉地眨了眨眼。“我们早已经订婚了,我们今天就要成亲。” “我一直都在为此祈祷,”孔阳轻声说道,然后摇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湘儿。即使能这样,灵之真————” 尽管湘儿一直在命令自己控制住脾气,要温柔,但她还是运起了太一,将一团风之力塞进了孔阳的嘴里,不许孔阳说出她不想听的话。只要他不说出来,她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她一定会去找灵之真算账! 蛋白石紧紧地压在她的掌心,她急忙松开辫子,仿佛被火烧到一样。当孔阳大张着嘴,愤怒地瞪着她的时候,她只是用手指不停地梳着头发。“这是给你一个小教训,让你知道老婆和其它女人的不同。”她轻快地说,虽然实际上费了很大的力气。“如果你不再对我提起灵之真的名字,我会非常感谢你,你知道吗?” 孔阳点点头,她放开了能流。但是孔阳在活动了一下下巴之后,又说道:“不管说不说名字,湘儿,你知道她能够透过约缚感觉到我的一切。如果我们是夫妻————” 湘儿觉得自己的脸要着火了。她从没想过这个!他娘的灵之真!最后她说道:“有没有办法能让她知道那个人是我?”她的脸颊真的要喷出火焰了,特别是在看到孔阳一边惊讶地笑着,一边靠回到舱壁上时。 “老天啊,湘儿,你真是只鹰!苍天啊!我以为自己已经不会笑了……”他的笑声渐渐退去,曾经有一瞬间在他眼中沉下去的冰冷又回来了。“我确实希望可以这样,湘儿,但————” “可以这样,而且会这样的。”湘儿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让男人说太久,他们似乎就会占上风。湘儿走过去,一屁股坐进他怀里,他们还没成亲,但他比那些没有坐垫的凳子要柔软。湘儿又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更舒服些。至少他不会比那些凳子更硬。“你应该让自己接受事实,孔阳,我的心是属于你的,而且你也承认,你的心是属于我的。你属于我,我不会让你跑掉的。你会是我的护法,我的男人,我们会在一起度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知道吗!如果我需要变得多顽固,我就会多顽固。” “我还没注意过。”孔阳说道。她眯起眼睛,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冷淡。 “你看着就好了。”湘儿坚定地说道。她转头透过孔阳背后的窗户向外望去,然后又望向舱房前面的窗户。长长的石砌码头从石岸上伸进河道里,湘儿看见的只有更多码头,以及在午后阳光下亮白耀眼的城市。“我们要去哪里?”她喃喃地说。 “我告诉过他们,等我把你捞出来后立刻回到岸边去。”孔阳说,“看样子我们应该尽早离开水面。” “你————”湘儿猛地合上嘴。孔阳还不知道湘儿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孔阳凭借自己掌握的信息做出了最妥当的判断。而且他救了她。“我还不能回城里去,孔阳。”湘儿清清喉咙,改变了语调,她必须对他温柔,但那种做作的感觉让她差点又吐出来。“我必须去讨海人船上,去驰风号那里。”这次好多了,语气轻柔,但不是很轻柔,而且显得坚定。 “湘儿,我那时就在你的船后面。我看见发生的一切。你在我的五十步之前,然后突然出现在我的五十步之后,沉入水中。那一定是烈火。”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湘儿对这状况的了解绝对比他更多。 “燕痴。”湘儿喘了口气。那也可能是另一名弃光魔使,或是一名玄女派鬼子母,但她知道是燕痴干的。是的,她曾经两次击败过燕痴,如果有必要,也会第三次击败她。但湘儿的表情显然并没有表达出这样的信心。 “别怕,”孔阳轻抚过她的脸颊,“我在你身边。即使你要与燕痴作战,我也会让你有足够的怒火,我在这方面似乎还满有办法的。” 第一千九百九十八章 我没有生气 “你绝不能再让我生气了。”湘儿刚开口便停了下来,睁大眼睛盯着孔阳,然后缓缓地说:“我没有生气。” “不是现在,但如果你需要————” “我没有生气。”湘儿笑了,她轻快地踢着双脚,两只拳头不停地捶在孔阳的胸膛上。太一充满了她的身体,不止是生命和喜悦,还有敬畏。她用羽毛般的风之力抚过他的脸颊,悄声说:“我不生气,孔阳。” “你的封锁消失了。”孔阳也笑了。他分享着她的喜悦,但那笑容并没有让他的眼里出现丝毫喜悦。 我会让你好起来的,孔阳。湘儿无声地许下承诺。我不会让你死。靠在孔阳的胸膛上,她很想亲吻他,甚至……你不是武眔。她严厉地告诫自己。 突然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击中了湘儿的胸口,因为它的迟来,让她感到更加恐怖。“那些桨手呢?”她低声说,“我的保镖呢?”孔阳无声地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 保镖。 苍天啊,是他们需要她的保护。燕痴又欠下了四条性命;虽然被她杀死的人已不止成千上万,但这四个人是湘儿认识的,是湘儿关心的。不过现在并不是解决燕痴的时候。 湘儿站起身,看看是否还能对自己的衣服做些什么。“孔阳,你能不能告诉桨手让船全速前进?”即便如此,她在日落之前也不可能看到曜日宫了。“再为我找把梳子来。”她不能就这样去会见佩珊珊。 孔阳拿起长衫和剑,向她作了个揖:“听从您的吩咐,鬼子母。” 湘儿咬住嘴唇,看着舱门在孔阳身后关闭。他刚才是在笑她吗?她敢打赌驰风号上一定有能为他们举行婚礼的人,而根据她的了解,那些讨海人的方式绝对会让孔阳知道,要听从她的命令。到时候他们就知道谁会笑了。 她的身体忽然歪了一下,舢板开始颠簸起来,她的胃也开始随之抽搐了。 “这感觉不太对!”湘儿呻吟了一声,蜷缩在凳子上。为什么这种毛病不能跟着封锁一块消失?她还握持着上清之气,但这让她能敏锐地感觉到流过肌肤的每一丝空气的上清之气,只会让情况更糟糕。放开上清之气也没什么帮助。她不要再呕吐了。她要让孔阳成为她的,永远永远。这是精彩的一天,但如果她能不再感觉到那蛰伏的风暴就更好了。 当仪景公主轻叩房门时,太阳已经贴在了屋顶上。人们在她背后的街上纵情狂欢,笑声、歌声和香水的气味充满空气中。仪景公主心不在焉地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真正享受一下这个节日。 如果像瑶姬一样穿上那种衣服大约会很有趣,或者至少是穿得像莉以宁那样也好。今天早晨她看见那位巫马容川女王的侍从时,还吃了一惊。当然,穿那种衣服是一定要戴上面具的。她又用更大的力气敲了敲门。 那名灰发、方下巴的女仆开了门,当仪景公主放下自己的绿色面具时,她的脸上一下子冒出了怒火:“你!你回来干什么————?”而当易巧、尹姝和其它人也摘下面具时,那张愤怒的面孔变得死白。每张光洁无瑕的面孔出现,都会让那名女仆抽搐一下,即使在她看到陶慧敏时也不例外。当她拿下面具时,那个女仆大概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了。 那名女仆惊呼一声,用力想把门关上,但瑶姬冲过仪景公主身边,覆有羽毛的肩膀一下子将门撞开。女仆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重新站稳。没等她逃跑或再喊出声,瑶姬已经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臂。 “安静,”瑶姬严厉地说,“我们不想惹任何麻烦,不是吗?”她的样子很像是在搀扶着那名女仆。女仆笔直地站着,睁大眼睛盯着瑶姬脸上华丽的面具,缓缓摇了摇头。 “你的名字?”仪景公主一边问,一边带着所有人走进屋子的前厅,关闭的屋门将一切噪音阻隔在外。女仆的视线扫过一张又一张光洁的面孔,仿佛她没办法朝其中任何一张面孔注视太久。 “赛……赛月舒。” “带我们去见夏佳,赛月舒。”这一次,赛月舒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好像是要哭了。 赛月舒僵硬地朝楼上走去,瑶姬仍然抓着她的手臂。仪景公主本来想让瑶姬放开她,但仪景公主不想让躲在这栋房子里的人收到警报四散逃走,这也是宁可借用瑶姬的肌肉,而没有导引真气的原因。赛月舒没有受伤,她只是被吓坏了,今天晚上,所有人都要多多少少承受一点惊吓。 “就……就在这里。”赛月舒一边说,一边朝一道红色的门点了点头,仪景公主和湘儿就是在这道门后的房间里进行那次不幸的会面。仪景公主打开门,走了进去。 夏佳果然就坐在房里,她的背后正对着那座雕刻着十三罪的铜炉子,另外十二名仪景公主不认识的女人占据了靠淡绿色墙壁摆放的所有椅子。 这里的窗户全都紧闭着,窗帘被拉下,房里的人全都在出汗。她们大多穿着狐仙城人的衣服,但只有一个人拥有葡萄色的皮肤,她们的脸上几乎都有皱纹,头发至少能看见一点灰丝。无一例外地,她们拥有不同程度的导引真气能力,其中七个人系着红色的腰带。 仪景公主不由得叹了口气。当湘儿是对的时候,她会一直提醒你,直到你因为受不了而尖叫起来。 房门一被打开,夏佳立刻跳了起来,整张脸像刚才的赛月舒一样因愤怒而涨红。而她一张口说出的话几乎也和那名女仆一样:“你!你怎么敢再出现————” 当易巧和其它人跟着仪景公主走进房间时,她这句没说完的话连同她的怒火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名留着黄色发辫、系着红腰带、领口开得很深的女人虚弱地叫了一声,一翻白眼,从自己的红椅子上滑了下去。 没有人去扶她,没有人瞥一眼瑶姬。她将赛月舒拉到房间的一角,让她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人在呼吸。仪景公主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大吼一声,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一千九百九十九章 我乞求您相信 夏佳摇晃了一下,脸变得惨白。她显然是在努力恢复镇定,但显然不是很成功。她扫视了一下面前五位面容冷静的鬼子母,很快就认出她们之中地位最高的那位。 她踉跄着走到易巧面前,跪倒下去,头几乎低垂到了地面。“请原谅我们,鬼子母。”她的声音充满了敬畏,像她的膝盖一样颤抖不止。 实际上,现在她的话音并不比咿呀学语的孩童清晰多少:“我们只是几名朋友,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绝对没有玷污鬼子母的名誉,我愿意对此发誓。请不要轻信这个姑娘的话,我们原本应该向您揭发她的,但我们害怕。我们只是见过面,说过一些话。她还有个朋友,鬼子母,您也逮到她的朋友了吗?我可以告诉您她的模样,鬼子母。无论您想怎样,我们都会去做,我发誓,我们————” 易巧大声清了清喉咙:“你的名字是夏佳,对不对?”夏佳哆嗦着悄声回答,眼睛仍然盯着那位无为派鬼子母的脚。“恐怕你必须把这些话向鬼子母仪景公主说,夏佳。” 夏佳猛地抬起头,她这个动作让仪景公主感到很满意,夏佳瞪着易巧,然后一双瞪大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仪景公主,舔了舔嘴唇。她长而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朝向仪景公主又一次低下头,以沉重的语气说道:“我乞求您的原谅,鬼子母,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然后又是一阵长长的、绝望的喘息。“无论您施以什么样的惩罚,我们都会谦恭地接受。但求求您,我乞求您相信————” “哎哟,站起来吧!”仪景公主不耐烦地说。她本想让这个女人像承认易巧一样地给予她适当的尊重就可以了,但这种卑躬屈膝的样子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你没有错,站起来吧!”她等到夏佳照她的话做了,才走过去坐在刚才夏佳的椅子里。仪景公主不需要阿谀,但她也不会让别人对她的权威产生怀疑。“你仍然否认知道风之碗的存在吗,夏佳?” 夏佳摊开双手:“鬼子母,我们绝对没有使用过密炼法器,更不要说法器和上古法宝了。”她的样子很坦白,同时又警觉得像来到城市里的狐狸。“我向您保证,我们绝对没有过任何哪怕是与鬼子母相似的行为。正如您看到的那样,我们只是因为都曾进入过白塔的友谊而聚在一起的几名朋友,就是这样。” “只是几名朋友,”仪景公主将两手的指尖搭在一起,“当然,还有万芳,还有艺蔓、黛芮丝和玥忆。” “是的,”夏佳不情愿地回答,“还有她们。” 仪景公主非常缓慢地摇摇头:“夏佳,白塔知道家人的存在,白塔一直都知道。” 房里一名皮肤黝黑、从样貌看来显然是来自晋城的女人穿着蓝白色的云锦背心,上面绣着金匠行会的徽记,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将圆胖的双手捂在嘴上。一名系着红腰带的瘦削、灰发的滕州人长叹一声,像那名黄色发辫的女人一样瘫倒在地上。还有两名女人微微一晃,仿佛也快昏倒了。 夏佳望向门口的鬼子母,仿佛是在寻求证实,而那些鬼子母显然是让她相信了这一点。易巧的表情已经在鬼子母的端庄之中散发出寒气,陶慧敏皱了一下眉头,范采蓝和玉瑾念都抿紧了嘴唇。 连尹姝也在逐一打量着靠在墙边的那些女人们,仿佛对她们很不屑。当然,夏佳并不知道仪景公主的底细。鬼子母们确实接受了仪景公主的决定,但一句“好的,仪景公主……”并不能让她们喜欢她的主意。她们之所以没有在一个时辰前就来到这里,正是因为她们说了很多“但是,仪景公主……”。有时候,领导就意味着要让所有人服从自己。 夏佳没有晕过去,但恐惧堆满她的脸上。她抬起双手,做出恳求的样子:“您是要毁掉家人吗?为什么在这么久以后?我们做了什么,让您现在将惩罚降到我们头上?” “没有人要毁掉你们。”仪景公主对她说,“玉瑾念,能不能帮忙把地上那两个人扶起来?”这句话立刻在房里引发了一阵骚动,没等玉瑾念有动作,已经有两个人跑过去扶起晕倒在地的同伴,并将藿香瓶放到她们的鼻下。“丹景玉座希望每一名能导引真气的女人都与白塔建立联系,”仪景公主继续说道,“任何家人的成员都可以接受这份好意。” 即使仪景公主编织出风之力捆住所有这些女人,她也无法让她们僵成现在这副德性。如果她勒紧能流,凸起的眼睛也不会比现在更多。一名晕倒的女人突然发出很大的喘息声,并咳嗽起来。她一把推开在自己鼻孔前放了太久的藿香瓶,这个动作打破了房里的寂静,那些女人纷纷开始说话了。 “我们终于可以成为鬼子母了?”那名穿着金匠行会背心的晋城人兴奋地问道。与此同时,一名腰间的红腰带足有其它人两倍长的圆脸女人也说道:“她们会让我们学习吗?她们又会教我们了?”随后是一连串充满渴望的声音:“我们真的能……”、“她们会让我们……” 夏佳朝她的同伴们转过身:“巫伊莱、苏梅珂,你们所有人!自重些!你们是在鬼子母面前说话!你们……是在……鬼子母面前!”她用一只发抖的手捂住脸颊,那些人立刻又红着脸垂下目光,陷入困窘的寂静。看着她们脸上的皱纹和灰白的发丝,仪景公主想到的却是一群在末刻钟敲响之后,初阶生导师来检查前,仍然在打枕头仗的初阶生。 夏佳犹豫着,越过指尖看着仪景公主,双唇嗫嚅着:“我们真的被允许返回白塔?” 仪景公主点点头:“能够通过学习成为鬼子母的人将获得机会,而所有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都可以得到应得的地位。” 夏佳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仪景公主不太确定,但她相信自己听到这个女人在悄声说:“我可以成为鼍龙派。”仪景公主非常想扑过去拥抱她。 其它鬼子母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易巧更是僵硬得如同一段木头。“我能否问个问题,仪景公主?夏佳,我们需要接纳多少……你们这样的人?”毫无疑问,她本来想说的是“多少野人和失败者”。 第两千章 我们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夏佳是否注意到了易巧的停顿,她只是喘息着说:“我相信我们没有人会拒绝这个机会。大约让所有人知道这个讯息需要一些时间,您要知道,我们很分散,只有这样……” 她笑出了声,虽然她的表情还有点紧张,眼睛里还闪动着泪水。 “只有这样鬼子母才不会注意到我们。现在我们的名单上有1783人。” 大多数鬼子母都学习过用冷静的外表掩饰内心的惊诧,所以只有陶慧敏稍稍睁大了眼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但仪景公主能够从她的唇形中读出话来。近两千名野人!苍天助我!仪景公主用尽全力整理着自己的裙子,直到她确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苍天确实需要帮助她们。 夏佳误解了鬼子母的沉默:“您认为应该有更多吗?确实,我们每年都会有一些意外,或者是自然死亡,就像普通人一样。而且我觉得在最近这一千年里,家人的增长变慢了。大约我们在与离开白塔的人们进行联系时太谨慎了,但我们总是害怕联系到的人会揭露我们,而且……而且————” “我们一点也不失望。”仪景公主一边挥着手,一边向她保证。失望?仪景公主很想撕心裂肺地笑起来。家人的数量几乎是鬼子母的两倍!半夏永远都不能说她在搜索有潜力的女人方面失职了。但如果家人不收容野人……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接纳家人只是这次任务的附带成果。“夏佳,”她温和地说,“现在你能不能记起来风之碗在哪里?” 夏佳的脸红得如同黄昏前的太阳:“我们从未碰过它们,鬼子母仪景公主。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被收集在那里。我从没听说过风之碗,但这里确实有一间您所形容的那种储藏室————” 在楼下,出现了一个女人短暂的导引真气,有人发出一声极为恐怖的尖叫。 仪景公主立刻站起身。瑶姬从身上不多的几根羽毛下抽出一把匕首。 “那一定是黛芮丝,”夏佳说,“现在屋里的其它人都在这里了。” 仪景公主冲过去,抓住正要朝门口跑去的夏佳。“你还不是鼍龙派鬼子母。”她低声说道。夏佳向她露出微笑,惊讶、喜悦和胆怯同时充盈在她那双可爱的酒窝里。“我们会处理这件事,夏佳。” 其它鬼子母自动站成了两排,准备跟随仪景公主冲出去,但瑶姬已经抢先到了门口,嘴角带着笑意握住门把。仪景公主吞了口口水,什么都没说。这是护法的骄傲————护法们全都这么说————最先冲上去,最后撤退。但仪景公主还是将太一提升到最大的限度,准备摧毁任何会威胁她的护法的事物。 没等瑶姬转动门把,房门已经打开了。 马鸣不急不徐地走进来,一只手推着仪景公主见过的那名女仆。“我觉得你大约会在这里,”他得意地笑着,完全不在乎黛芮丝愤怒的瞪视,继续说着,“因为我看见不少他娘的护法在我最不喜欢的那家酒馆喝酒。我刚刚跟踪一个女人去了双月区又回来。严格来说,我爬到一栋空屋的顶楼上————那个顶楼倒是真够脏的,以至于在她离开后我还能从脚印看出她去过哪里。那栋空屋的门上有一把他娘的大锈锁,我愿意用一千冠冕赌在你屁股上踢一脚,你的碗一定就在那扇门后面。” 黛芮丝的模样倒是很想在他的屁股上踢一脚。马鸣将那个女人推开,从腰间拉出一把小刀,在手掌上掂着:“你们能不能告诉这只野猫我是站在谁那边的?这些日子,带着小刀的女人总是让我不舒服。” “我们已经知道了,马鸣。”仪景公主说道。嗯,她们确实就要知道了。马鸣脸上那种惊讶的表情倒是很值得一看。仪景公主从瑶姬那里感觉到了些什么,瑶姬望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在仪景公主脑后的那一小团思想正散发着不赞成的情绪。不管怎样,鬼笑猝大约会对她现在的行动有意见,这让仪景公主感觉到开口说话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我必须谢谢你,马鸣,全都是因为你,我们才能找到那件东西。”马鸣的脸上却只是显露出更大的震惊与困惑,这让仪景公主觉得即使有一点苦恼也是值得的。 马鸣立刻把刚刚张开的嘴闭上,但他很快又开口道:“那么就让我们雇一艘船,去找出那只他娘的碗吧!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今晚就能离开狐仙城了。” “这不行,马鸣。我不是在贬低你的建议,我们不会进入黑暗中的双月区,而且我们在使用那只碗之前不会离开狐仙城。” 当然,马鸣想要反驳,但黛芮丝看准机会向他踢了过去。马鸣躲到瑶姬身后,叫喊着要别人来管管这个女人,而那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又朝他冲了过去。 “他是你的护法吗?鬼子母仪景公主?”夏佳怀疑地问。 “老天啊,不!瑶姬才是。”夏佳惊讶得张大了嘴。仪景公主不由自主地问了个问题————如果换成是其它鬼子母,她绝对不敢这样问:“夏佳,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你有多大年纪了?” 夏佳犹豫了一下,又瞥了马鸣一眼。马鸣还在绕着不住微笑的瑶姬转圈,闪避着黛芮丝。“我的下一个命名日,将是我的第412个命名日。”她的口气仿佛这是世界上极普通的事。 易巧的身子晃了一下,晕了过去。 厉业魔母庄严地坐在丹景玉座的位子上,雕刻着藤蔓花纹的高大座椅现在只涂了六种颜色,而不是七种,六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披在她的肩头。她的目光扫过白塔中的这座环形大厅。不同颜色的宗派守护者座椅在高台下的大厅里呈环形排列,因为只有六个宗派,所以这些座椅也显得稀疏了。 十八名宗派守护者毕恭毕敬地坐着,年轻的令公鬼一言不发地跪在丹景玉座身边,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他不能说话,而今天他不会得到允许,今天,他只是丹景玉座权威的另一个象征。十二名最强的宗派守护者正与她连结在一起,她的绝对力量让令公鬼只能对她俯首帖耳。 “伟大的一统已经完成,尊主。”苦菊持着金焰手杖,谦卑地向她打恭。 第两千零一章 轻蔑的冷笑 在高台下,浣花夫人在白塔卫兵的押缚下狂乱地尖叫着,屏障她的凌日盟姐妹向她抛去轻蔑的冷笑。罗花休和辛蜚零竭力维持着冷静庄重的外表。 其它被屏障和看押在地上的人都只是在无声地哭泣,大约是为了只有四个人会受到最终的惩罚而松了口气,大约是在害怕自身还要遭受什么样的灾厄。 最为死灰的三张面孔属于那三名代表现在已经被解散的卿月盟叛徒,所有叛徒都会被驱逐出宗派,除非得到厉业魔母允许,否则不得返回宗派。而从前的卿月盟们知道她们要经过许多年的努力,才有可能积累足够的良好表现,被允许进入其它宗派。在那之前,她们全都被紧握在丹景玉座的手心里。 厉业魔母站起身,她的上清之气沿着连结流过,体现了她的权势。“长老会服从丹景玉座的意志,让罗花休第一个接受鞭挞吧!”罗花休猛地抬起头。厉业魔母倒要看看等到遏绝后她还能维持多少庄重,她挥挥手:“将囚犯带走,先让那些被蛊惑的姐妹们上来,我会接受她们的投诚。” 囚犯中发出一阵哭喊声,一名囚犯挣脱卫兵的手,跑了过来,是半夏。她倒伏在厉业魔母脚下,伸出双手,泪如涌泉。 “请原谅我,尊主!”那个姑娘边哭边说,“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忏悔!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您,求求您,不要遏绝我!”她的话语不停地被抽噎打断,肩膀在抽泣中颤抖。“求求您,尊主!我忏悔!我真的忏悔!” “丹景玉座自然有怜惜之心。”厉业魔母一边说,一边压抑住心中的狂喜。为了以儆效尤,白塔不得不失去辛蜚零、罗花休和浣花夫人,但她毕竟可以保留这个姑娘的力量,她是白塔唯一的裁决,她就是白塔。“半夏,你背叛了你的丹景玉座,但我会以仁慈待你。你会再次穿上初阶生的衣服,直到我亲自决定你获得晋升的资格。但在今天,你首先要持镇岳乾坤杖立下第四个誓言————忠诚并顺从丹景玉座。” 囚犯们纷纷跪倒下来,痛哭着乞求能立下这个誓言,以证明她们的忠心,辛蜚零是第一个,罗花休和浣花夫人的速度也绝不比她慢。半夏爬上台阶,亲吻了厉业魔母的裙摆。 “我完全屈服在你的意志之下,尊主,”她一边流泪,一边低声说道,“感谢您,哎哟,感谢您!” 苦菊抓住厉业魔母的肩膀,摇晃着她,向她吼叫着:“醒过来,你这个傻瓜!” 厉业魔母睁开双眼,看见苦菊举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弯下腰,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厉业魔母昏昏沉沉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请起身,尊主。’”苦菊冷冷地回答,“李零露已经从雨师城返回了。” 厉业魔母摇摇头,竭力从脑海里清除那个梦的残余。“那么快?我以为她们至少还要再一周才会回来。你说是零露?羽涅在哪里?”愚蠢的问题。苦菊不会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但那个女人只是用冰冷如水晶的语调说道:“她相信羽涅已经死亡,或者是被俘了,恐怕她带来的……不是好讯息。” 厉业魔母立刻不再去理会苦菊该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一把掀开云锦被,跳下床,拉起云锦睡袍裹在身上。在这个过程中,她只听清楚苦菊的只言片语。一场战斗。大群能够导引真气的楼兰女人。令公鬼跑了。灾难。她隐约注意到苦菊穿着整洁的绣银雪白色长裙,颈子上戴着太微玄使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这个女人是梳妆打扮整齐后才过来的! 当厉业魔母走进暖屋时,书房里的座钟奏出一段音乐,表明时间已经到了初二刻,这种阴暗的凌晨时分真是接收坏讯息的最差时刻。 零露急忙从一张红垫扶手椅中站起身,跪倒在厉业魔母面前,吻了她的戒指。她的脸上满是焦躁、疲倦和担忧,她的黑色圆领袍仍然显得风尘仆仆,她的浅色头发也需要好好梳理一番了。但她戴着历经的岁月和厉业魔母的年龄一样久的长衫。 厉业魔母几乎没等这个女人的嘴唇碰到自己的戒指就甩开了手。“为什么你先被派回来?”她一边说,一边拿起被自己留在椅子上的针织品,拨弄起奇玉长针。针织和玩弄奇玉小雕刻都能安抚她的心神,而现在的她绝不能有任何急躁,针织也能帮助她思考,她必须思考。“解蠡在哪里?” 一旦捉住令公鬼,如果羽涅死了,解蠡应该比童艺先获得指挥权,她格外强调过这一点,指挥权必须在凌日盟手中。 零露缓缓站起身,仿佛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站起来,她的双手紧抓着有红色穗子的长衫。“解蠡也失踪了,尊主,我现在是最高————”看着厉业魔母的眼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厉业魔母拈着奇玉针的手指已经停住了。零露吞了口口水,挪动了一下脚步。 “还有多少人,孩子?”厉业魔母最后问道。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声音竟然会如此平静。 “我不确定有多少人逃出来了,尊主。”零露犹豫地说,“我们不敢等太久,他们搜得很急,而且————” “有多少?”厉业魔母喊道,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继续手中的编织,慢慢压制心中的怒火。卷起丝线,穿过、翻下,动作一定要流畅。 “我……我带回另外十一名姐妹,尊主。”零露停了一下,她喘息得很厉害。看到厉业魔母没有反应,她急忙又说道:“大约还有其它人回来了,尊主,丙火王子拒绝等太久。没有他和少白~军,我们也不敢等在那里,那里的厌火族人太多了,还有————” 厉业魔母没有听下去。回来了十二个人,如果还有人逃脱,她们一定会全速返回嘉荣城,不会比零露更迟。即使可能有一两个人身上带伤,速度受到影响……去了三十九个,却只回来十二个。即使在黑水修罗战争时,白塔也不曾遭受过如此重大的打击。 第两千零二章 巨大的麻烦 “一定要给那些楼兰野人好好上一课!”厉业魔母猛地喝止了零露的话。羽涅曾经想要用厌火族人去对付厌火族人,这个愚蠢的女人!“我们要去援救被他们俘虏的姐妹,并让他们知道,向鬼子母挑衅的下场会是什么!我们会再次捉住令公鬼!”她不会放过那个小子,即使她要亲自率领整个白塔去捉拿他!她的预言是确定无疑的,她会赢得胜利! 零露不安地瞥了苦菊一眼,又挪了挪脚步。“尊主,那些人……我觉得————” “不必想了!”厉业魔母喊叫着,她的两只手痉挛般地紧扣住编织针,用力向前倾过身子。零露被吓得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抵挡她的攻击。厉业魔母已经完全不考虑苦菊的存在了。当然,苦菊已经知道了她刚刚知道的事情,这件事可以稍后再去处理。“你对此一直严格保密,对不对?你是不是只让太微玄使知道?” “哎哟,是的,尊主。”零露匆忙地说。她用力点着头,显然是很高兴这件事做对了。“我是单独进入嘉荣城的,在找到苦菊之前,我一直遮住自己的脸。丙火王子想陪我进来,但桥头卫兵拒绝让任何少白~军的成员通过。” “忘了丙火王子吧!”厉业魔母没好气地说。那个年轻人还活着,这只会给她的计划带来干扰。如果羽涅确实还活着,她也要为这次的失败付出代价,更不要说她还放走了令公鬼。“你要像进入这座城市时一样隐密地离开这里,孩子,将你自己和其它人妥善地藏匿在桥头镇外的村庄中,直到我召唤你。多廉应该是个合适的地方。”她们在那个没有客栈的小村子里只能睡在谷仓中,这根本算不上对她们的惩罚。“现在就走,祈祷地位高过你的人快点回来吧!长老会将要对这次空前的惨败做出惩处。到那时候,如果你还是你们之中地位最高的,那就是你倒霉了,走吧!” 零露的一脸惨白,她蹒跚着行了个叩拜礼,然后向外走去。厉业魔母觉得她大约会跌倒在地上。笨蛋!她的周围全都是蠢货、逆贼和笨蛋! 外头传来关门的声音后,厉业魔母扔下手中的针织,跳起来向苦菊吼道:“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听到这个讯息?如果令公鬼逃脱————你说什么?七天前?如果他在七天前就逃脱了,那么一定有眼线能看到他,为什么我没有得到报告?” “我只能将宗派向我报告的信息向你报告,尊主。”苦菊平静地调整了一下七明四照玄光丹裙,确认上面没有一丝皱褶,“你真的要援救那些俘虏吗?即使这样有可能导致第三次崩解?” 厉业魔母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真的相信野人们能对抗鬼子母?羽涅只是受到了伏击,一定是。”她又皱起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第三次崩解?” “你没有认真听,尊主。”令厉业魔母震惊的是,苦菊没有得到允许就坐了下去,交叠双腿,又不急不徐地整了整裙子。“零露认为如果只是野人的攻击,她们应该能予以压制。我相信她只是在为失败找寻借口,但那些男人确实不容忽视。几百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全都能导引真气,她对这点确认无疑,其它人也和她一样。‘活着的兵刃’,她这么称呼他们,我觉得她只是因为回忆起那些人就已经在精神上受到了打击。” 厉业魔母离开椅子,身子僵得如同一根矛杆。几百名?“不可能,不可能超过……”她走到一张仿佛全都是奇玉和黄金打制成的桌子旁,为自己倒了杯寒潭香。倒酒时,水晶酒罐口不停碰撞着水晶杯,倒在桌面上的酒几乎和倒在杯里的一样多。 “既然令公鬼能够穿行,”苦菊突然说,“合乎逻辑的推测是,那些男人之中至少有一些人也能穿行,零露很确定他们是如何出现在战场上的。我觉得令公鬼对自己受到的待遇很感困扰,零露和一些姐妹似乎也对此感到不安,令公鬼似乎认为你欠他些什么。如果那些男人突然凭空出现在白塔里,肯定不会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对不对?” 厉业魔母猛地将杯中的酒全都倒进喉咙。她给羽涅的命令是温和地对待令公鬼,如果令公鬼来复仇……如果真的有几百个男人能够导引真气,即使只有一百个……她必须考虑清楚! “当然,如果他们要来的话,我相信他们现在已经到了,不会等到我们已经掌握情报时才行动。大约即使是令公鬼也不愿意与全体白塔为敌。我觉得他们已经全部回到玄都,他们的黑庄去了。恐怕,这意味着东方玉会遭遇到令她最不愉快而惊讶的事。” “发出命令,要她立刻回来。”厉业魔母嗓音沙哑地说,那杯酒似乎没什么用。她转过身,吃惊地看到苦菊就站在她面前。大约不会有一百人————即使只有十个人,也是一件十足疯狂的事————但她不能冒险。“你亲自写信,苦菊,立刻就写,就是现在。” “那该怎么寄给她?”苦菊侧过头,目光中带着冰冷的好奇,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层淡淡的微笑。“我们之中没有人能穿行。现在东方玉和她的队伍很可能已经在锡城古国离船上岸了,你命令她将队伍分成数个小队,沿乡村小路前进,以免被敌人发现。不,厉业魔母,恐怕东方玉要到玄都附近才会重新集结,然后立刻攻击黑庄。在此之前,我们不能将任何讯息传递给她。” 厉业魔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女人刚刚直呼她的名字!还没等厉业魔母爆发出怒火,更糟糕的来了。 “我觉得你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麻烦,厉业魔母。”冰冷的目光仿佛戳进了厉业魔母的身体,冰冷的话语流畅地离开苦菊的嘴唇。“迟早,长老会将要得知令公鬼的灾难,羽涅大约能让长老会满意,当然,只是有可能,但我怀疑零露是否也可以。 第两千零三章 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她们想要的是……位置更高的……牺牲品,迟早我们都会得知东方玉的命运,到那时候,你想将这个继续留在肩上,就有些困难了。”苦菊随意地整理了一下厉业魔母脖子上的丹景玉座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实际上,不是有些困难,而是不可能。你会被遏绝,成为你想让金灵圣母成为的那种范例。不过大约还有时间挽回这一切,只要你肯倾听你的太微玄使给你的建议,你必须接受一些优秀的建议。” 厉业魔母感觉自己的舌头冻住了,苦菊声音里的威胁不可能更清楚了。“今晚你听到的都必须封于嘉荣城之焰。”她严厉地说。但她知道,这些话不会有任何用处。 “如果你是要拒绝我的建议……”苦菊停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 “等等!”厉业魔母压下她不知不觉伸出的双手。被剥去七明四照玄光丹裙。遏绝。即使在那以后,她们仍然会让她永远地哭嚎。“什么……”她又不得不吞了口口水,“我的太微玄使会提供什么样的建议?”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一切。 苦菊叹息一声,重新向她走近,实际上是走得更近了,她们的裙摆几乎要贴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该如此靠近地站在丹景玉座面前。“首先,恐怕你必须放弃东方玉,至少在这个时候你必须放弃她,还有羽涅和那些被俘虏的。不管她们是落在厌火族人手里还是那些毕月使手里,现在的任何援救都意味着这些失败被发现。” 厉业魔母缓慢地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她无法让自己惊悸的眼睛从对面这个女人带有命令意味的注视中移开。一定要想办法!不能发生这种事! “我觉得,现在你应该重新考虑关于白塔卫兵的决定。你真的认为卫兵不需要扩充?” “我……很清楚这一点。”苍天啊,她必须想一想! “那很好。”苦菊喃喃地说道。厉业魔母的面孔因为无助和愤怒变得通红。“明天,你要亲自搜检武嘎妹的房间,还有罗八姐的。” “老天在上,为什么我要————” 苦菊又扯了扯厉业魔母的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这次动作更加粗鲁,几乎就像是要把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连同厉业魔母的脑袋一起拉下来一样。 “武嘎妹似乎是在数年前找到了一件法器,却从未将它上缴;罗八姐的错误恐怕更严重,她未经许可就从储藏室里拿走一件法器。当你找到它们的时候,你可以立刻宣布对她们的惩罚,惩罚一定要彻底而强硬。同时,你可以表扬多芮丝、姬育示和法瑞琳为遵守律法的模范,并给她们每人一件礼物,我觉得各一匹良驹就够了。” 厉业魔母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眼珠是否已经凸出眼眶之外。“为什么?”总是会有姐妹违犯律条私藏法器,因为这种罪行被判处的苦修并不重,所有姐妹都知道法器的诱惑。但这样做的效果是很明显的,所有人都会相信,是多芮丝、姬育示和法瑞琳告发了另外两个人。武嘎妹和罗八姐是鼍龙派,另外这三个人则分别属于临月盟、无为派和全丹派。鼍龙派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怒不可遏,甚至发起反击,这自然又会刺激到那些宗派,然后……“为什么你要这样做,苦菊?” “厉业魔母,这是我的建议,你知道这个就够了。”那种有些嘲讽、有些甜腻的冰冷微笑突然变成了铁一样的冰块。“我觉得听到你说你会这么做,我没有义务保护你脖子上的那条七明四照玄光丹裙。说!” “我……”厉业魔母想要将视线转到别的地方。这感觉不太对,她必须思考!她的肠子已经纠成一团。“我会……这样……做。” 苦菊继续着冰冷的微笑。“你知道,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坏处。”她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展开裙摆,行了个中规中举的叩拜礼。“如果您许可的话,我就告退了,今晚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恐怕明天您很早就要起床,向库班将军发布命令,并进行搜查。我们还必须决定什么时候可以让白塔知道毕月使的事情。”她的意思很清楚,这件事要由她决定。“还有,大约我们应该开始计划下一步应对令公鬼的方针,现在应该是白塔敞开胸怀,召唤他的时候了。您觉得呢?好好想一想。晚安,厉业魔母。” 厉业魔母看着她离开,感觉有些头晕,似乎是想要呕吐。敞开胸怀?这只能招致那些……苦菊刚才怎么称呼那些人的?那些毕月使的攻击!她身上绝对不能发生那种事,绝对不能!她不由自主地将酒杯狠狠地丢出去,让它摔碎在一张花卉织锦上。然后她双手抓住酒罐,高举过头,凶狠地尖叫着把它砸在地上,在地面上溅起一滩酒浆。那个预言是那么笃定!她会————?! 突然间,她停了下来,皱起眉紧盯着粘在织锦上的水晶碎片。那个预言,它肯定地说明了她的胜利,她的胜利!苦菊大约刚赢得了一点小优势,但未来是属于厉业魔母的,只要能够摆脱掉苦菊。 当然,这件事必须悄无声息地完成,要让长老会也对此保持缄默。让苦菊察觉不到幕后的厉业魔母,直到她最后败局难挽。 如果苦菊现在看到厉业魔母脸上的微笑,一定会软倒在地。到时候,苦菊就会嫉妒羽涅现在的下场,无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 苦菊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借助灯光审视自己的双手。它们没有颤抖,这让苦菊感到有些吃惊,她原本以为那个女人会更凶猛、更持久地反抗。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她就不再有任何畏惧。 除非厉业魔母知道了不少于五个宗派已经在过去几天里和她谈过了令公鬼的事情,令公鬼放逐羌活的事情让雨师城所有的宗派眼线都立刻放了信鸽回来。 不,即使厉业魔母知道了,她仍然是安全的。她的手中握着厉业魔母的把柄,而且空青支持着她。厉业魔母已经结束了,不管她自己是否知道这一点。 第两千零四章 白塔必须是完整的 即使毕月使没能毁掉东方玉的远征队,在空青向她讲述过断坡的井所发生的一切之后,她确信那支小队伍绝对逃不出毕月使的手心。 玄都的眼线也会立刻将讯息告知她。如果没有奇迹发生,没有什么大规模叛乱发生,厉业魔母在几十天内就会重蹈金灵圣母的覆辙。不管怎样,已经开始了。她大可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遵从命令,冷眼旁观,吸取教训,大约当一切都结束后,她就会戴上七色七明四照玄光丹裙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口倾泻进来,流蕾将笔尖蘸上墨汁,但没等她写出下一个字,通往走廊的门被打开,丹景玉座身穿红色条纹丝裙走了进来。流蕾厚重的黑色眼眉扬了起来,她预料中会走进来的人里绝不包括厉业魔母,大约也不包括令公鬼。不过她镇定地放下狼毫,站起身,放下卷起的银白色长袖,以宗派守护者在自己的寓所中应有的程度向丹景玉座行了个叩拜礼。 “我确实希望您没有找到任何绀珠派姐妹隐藏了法器,尊主。”她确实是这么希望的。厉业魔母几个时辰前刚刚去了鼍龙派那里,那时她们之中大多数人还在睡觉,直到现在,鼍龙派那里大约还在传出咬牙切齿的哀嚎声。在流蕾的记忆里,还没有姐妹因私藏法器而遭到鞭刑,而现在一下子就出现了两个,丹景玉座心中一定正燃烧着她那著名的冰冷怒火。 但厉业魔母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发怒的痕迹,片刻之间,她无声地看着流蕾,冰冷如同冬日的池塘。然后她缓步走到雕花壁柜前,那里放着流蕾家人的彩绘奇玉小雕像,他们在多年前都已经去世了,但流蕾还是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你没有支持我成为丹景玉座。”厉业魔母说着,拿起流蕾父亲的像,又匆忙放下,转而拿起她母亲的像。 流蕾几乎又提起了眉弓,但她早就为自己定下规则,一天里惊讶不能超过一次。“我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被告知举行了长老会,尊主。”这么多年了,她的声音里仍然带着一点戎卢乡音。 “是的,是的。”厉业魔母放下人像,走到铜炉子旁边。流蕾一直都很喜欢猫,铜炉子架上放着各种姿态的木雕猫,其中一些的姿势非常有趣。丹景玉座仍然皱着眉,端详着那些雕刻,然后用力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但你留下来了,”她猛地转过身,“所有未被通知的守护者都逃离了白塔,加入反叛者之中,除了你之外,为什么?” 流蕾摊开双手。“除了留下,我还能怎样做,尊主?白塔必须是完整的。”无论谁是丹景玉座。她在心中这样说道。我的猫又怎么了?她当然可以直接问出这个问题。龙南妍在成为丹景玉座之前就是个性格暴烈的初阶生导师,即使厉业魔母在牙疼时,脾气也不可能比她更坏,流蕾正是在她成为丹景玉座那年戴上了长衫,也因为她而牢固地竖立了礼仪的观念,以及对那个女人的厌恶。一个人没有必要喜欢丹景玉座。 “白塔必须是完整的,”厉业魔母揉搓着双手,表示同意,“必须是完整的。”为什么丹景玉座会这么紧张?流蕾在厉业魔母身上看见过九十九种脾气,每一种都像匕首一样硬,且比匕首锋利两倍,但这个女人从未表现过紧张。“现在我对你说的必须封于嘉荣城之焰,流蕾。”流蕾冷冷地扭曲了一下嘴唇。厉业魔母耸耸肩,有些用力地拉了一下七明四照玄光丹裙。“如果我知道该如何让嘉荣城之焰的封印更强,我会的。”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昨天的尘埃。 “我会将您的话埋在心底,尊主。” “我觉得让你……我命令你进行一次调查,你必须只将这些话埋在心里。让错误的耳朵听到它,大约会导致白塔的死亡和灾难。” 流蕾的眉毛皱了起来。白塔的死亡和灾难?“深藏在我心底。”她应道,“您是否愿意坐下来,尊主?”这是在她自己的寓所里,是合乎礼仪的。“我能为您倒些薄荷茶吗?还是杏酒?” 厉业魔母挥手拒绝了流蕾的好意,坐到房里最舒服的椅子中,那是流蕾得到长衫时,她的父亲亲手雕刻出来送给她的礼物,椅子上的软垫已经不知道更换过多少次了。丹景玉座后背僵直,表情冷硬,坐在这把椅子上如同坐在王座上一样。她并没有允许流蕾也坐下来,这是非常不礼貌的。流蕾只能双手交叠,继续站着。 “自从前任丹景玉座和她的太微玄使逃亡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我们之中是否存在着叛徒,她们的逃亡明显是有人在暗中帮助。这点恐怕只有姐妹能做到————” “这很有可能,尊主。” 流蕾的插话让厉业魔母皱了皱眉。“我们无法确定是谁的心中有叛逆的阴影,流蕾,我怀疑有人安排了一些手段以取消我的命令,我有理由相信有人私自和令公鬼进行接触。结果如何,我并不知道,但这肯定是对我的背叛,对白塔的背叛。” 流蕾又等了一会儿,但丹景玉座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缓缓地抚弄着有红色条纹的裙子。“您希望我进行什么样的调查,尊主?”最后,她谨慎地问道。 厉业魔母立刻站起身:“我命令你去追踪叛徒的蛛丝马迹,无论你会查出什么身份的人,即使那可能是太微玄使本人。是的,即使那可能是她。你要把叛徒单独带到我面前来,流蕾,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尊主。” 随后厉业魔母就离开了,速度比来时更快。流蕾开始思考自己知道了什么。为了能好好地思考,她坐到丹景玉座刚才使用的椅子里,用两只拳头撑住下巴————她的父亲一直是这样坐着思考的。最后,她终于理清了思路。 她不会反对金灵圣母,当年就是她首先提议由这姑娘接掌丹景玉座职位的,但在一切已经成为定局后,即使帮助丹景玉座逃走已经不会有任何害处,但这毕竟还是背叛行径;故意撤销丹景玉座的命令同样是背叛。 第两千零五章 白塔的死亡和灾难 关于和令公鬼私自接触,这要看双方联系的内容以及用意。寻找是谁改变了丹景玉座的命令很难,因为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命令是什么。 时间拖得太久,想要查清楚是谁帮助丹景玉座逃走也不太可能。每天有大量的信鸽进出白塔,甚至让嘉荣城的天空看上去总像是飘浮着雨云,从中找出写给令公鬼的信同样困难。 如果厉业魔母知道得更多,她早该采取行动了。现在她掌握的信息都没什么意义。叛徒应该让厉业魔母怒火中烧,但她却没有任何愤怒的模样。 她的样子更像是紧张,以及急于离开,还有心藏秘密,似乎并不想说出一切她知道的和怀疑的。她几乎是在害怕。什么样的叛逆会让厉业魔母如此紧张和害怕?白塔的死亡和灾难。 拼图一片片落在位置上,流蕾的眉毛紧紧地纠在一起。是的,的确是的,她感觉到血液彻底从脸上流走,手和脚蓦然变得冰凉。 封于嘉荣城之焰。她说过,会把这些深藏在心底,但自从她说出这些话之后,一切都改变了。逻辑的推理只是让她恐惧,现在她已经被吓坏了。 她无法单独面对这件事,但她还能找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答案很容易就出来了。收拾好装束用去了一点时间,但她很快就离开了寓所,她迈步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 仆人像往常一样在走廊中匆匆而行,但她的速度更快,以至于他们根本来不及向她打恭或行叩拜礼。走廊中的姐妹比平常这个时候要少得多,只在每个宗派住所附近能看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姐妹。 她们的表情维持着平静,眼睛后面却有蒸汽在升腾。她们虽然在交谈,锐利的目光却不停地向四周巡视,警戒着是否有人在偷听她们说话。 凡是聚在一起的人都属于同一个宗派,即使在昨天,流蕾也能看见不少不同宗派之间的人友善地谈话。绀珠派应该将一切情绪置之度外,但流蕾从不像自己的一些同宗姐妹一样,认为这是让自己对外界视而不见的理由。 怀疑的气氛充满了白塔,让这里的空气变得如同焦热的酱料。很不幸,它并不是刚刚出现在白塔的————正是丹景玉座的严厉手段制造出这种气氛,关于成少卿的谣言又让它更加恶化。但今天早晨,情况仿佛更糟了。 苏荷出现在走廊的转角,她的长衫摊开在臂弯里,似乎是要展示出上面的绿色穗子。流蕾忽然意识到,今天早晨她见到的每一名鼍龙派姐妹都是这样戴着长衫的。 苏荷是一名雕像般可爱的灰发女子,在流蕾还是见习使时来到白塔。她是赞成废黜丹景玉座的人之一,但这并没有影响她和流蕾长久的友谊。流蕾可以接受苏荷的一些见解,虽然无法赞同。今天,她们的友谊终止了。 苏荷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警觉,最近有许多姐妹都是用这种目光看着彼此。如果换成其它时候,流蕾大约会停下来,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像熟透的瓜一样爆开了。 苏荷是朋友,流蕾觉得自己能相信她,但她无法相信这种感觉。过些时候吧,如果有可能,她会接近苏荷,希望这是有可能的。她点一下头,就匆匆走了过去。 凌日盟住所的气氛更糟,也更凝重,像其它住所一样,这里的空房间比住户要多许多。在第一名叛徒逃出白塔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但凌日盟仍然是最大的宗派,仍然在使用的楼层里住满了姐妹。 凌日盟经常在没必要的时候也戴着长衫,而现在,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像是在挥舞旗帜般摇动她们长衫上的穗子。流蕾出现时,谈话立刻停止了,冰冷的眼睛在冰冷的寂静中盯着她。当她走过特殊花纹的地板时,泪珠状的红色嘉荣城之焰铺在白色的地面上。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踏进了敌人的领土,————此时此刻,白塔中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是敌人的领土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去,那些猩红色的火焰就如同一颗颗红色的龙牙。她从没相信过那些关于凌日盟和伪龙的故事,但……为什么她们从没公开否认过? 她不得不问路。“如果她很忙的话,我不会打扰她,”她说道,“我们曾经是亲密的朋友,我很想和她再成为朋友。现在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宗派不能分裂。”她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宗派之间不仅仅是分裂,简直已经是对立了,但听她说话的那名白水江城女子的面孔就像是铜钱上的浮雕般冰冷。凌日盟内的白水江城人并不多,而能够成为凌日盟的白水江城人往往比关在笼子里的蛇更加阴冷。 “我会为你带路,守护者。”那女人最后说道,语气中没什么敬意。她带领流蕾到了目的地,看着流蕾敲门,仿佛是要继续监视流蕾的样子。门板上也雕刻着嘉荣城之焰,同样被漆成了血红色。 “进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流蕾推开门,心里希望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流蕾!”乱山残愉快地喊道,“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进来!关上门坐下来!”一切都好像她们还是初阶生和见习使时那样。 乱山残已经很胖了。对于一个司吾人而言,她的个子也不算高,但她还是很漂亮,黑眸里闪烁着欢愉的神情,脸上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笑起来。 乱山残选择了凌日盟是件很可惜的事情,因为不管表面的原因是什么,实际上她仍然喜欢男人。凌日盟总是会吸引天生对男人看法恶劣的女人,但也有人加入它的原因是认为寻找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非常重要。 不过,不管她们最开始是喜欢男人,还是不喜欢男人,或者对此并不在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几乎所有凌日盟都会对全部男人抱持某种偏见。 流蕾有理由相信乱山残在戴上长衫后不久,就曾经因为说想要一名护法而进行过苦修。在长老会中达到安全的位阶后,乱山残更是公开地说过,凌日盟如果也有护法的话,进行干活时就会容易许多。 当然,流蕾并不是因为这点而信任她,只是在白塔所有的姐妹之中,乱山残是唯一一名她可以真正信任的。 第两千零六章 没有回头路 “我真是说不出见到你有多高兴。”她们刚一在扶手椅中坐好,乱山残立刻就说道。她的扶手椅都雕刻着螺旋形的花纹,这在一百年前的司吾十分常见。她们手中绘有蝴蝶图案的茶杯里盛着李子茶。“我经常想去你那里看看。但我承认,在这么多年以后,我仍然害怕对于我们的断交,你会说些什么。对着利刃发誓,流蕾,我绝不愿意那么做,只是任天真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时候我刚刚戴上长衫,还没有多少骨气。你能原谅我吗?” “当然,”流蕾回答,“我知道。”凌日盟坚定地排斥一切本宗派之外的友谊,非常坚定,也非常有效率。“我们那时还很年轻,不能对我们的宗派有任何违逆,即使重来一次,我们大概也不会有别的选择。而最后我回忆过不止上千次的只有我们悄声密语的时候,哎哟,还有那些恶作剧!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把发痒橡的粉末洒在高璐鱼的衬衣上?我真的想再和你做朋友。但我这次来却是因为有求于你,虽然羞于承认,但我现在遇到的事情让我感到恐慌,而且可能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你是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高璐鱼那时候是个一本正经的人,现在仍然是,”乱山残笑了,“无为派很适合她。但我不能相信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恐慌,你从不相信任何事情从逻辑上可以推导出害怕的成分。我无法对你承诺即使对情况一无所知,也会和你共同对抗长老会,但无论什么样的帮助,只要我能做到,你就跟我说吧!你需要什么?” 谈话就要进入正题,流蕾却犹豫了起来。她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并非她对乱山残还有怀疑,但说出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困难。“丹景玉座今天早晨去过我那里。”最后她说道,“她命令我进行一次调查,而这次行动必须封于嘉荣城之焰。” 乱山残微微一皱眉,但她并没有说既然是这样,流蕾就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她们小的时候的恶作剧大约大多数都是流蕾筹划的,但它们的创意都是大胆的乱山残首先提出来的,而且如果没有乱山残的胆量,大约它们永远都只会处于计划的阶段。 “丹景玉座非常慎重,但是经过一些考虑之后,我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了,我要追猎……”最后,她的嗓音中失去了勇气,“白塔的魔尊的爪牙。” 乱山残的眼睛是纯净的黑色,正如同流蕾的眼睛是纯净的蓝色,但现在那双眼睛却如同石雕一般。乱山残转头望向铜炉子架,在那上面,她家人的小雕像被仔细地摆成一排,乱山残还是初阶生时他们就都过世了,父母、兄弟、姐妹、姑妈、叔叔和其它所有人,他们死于一场很快就被镇压下去的魔尊的爪牙暴动,那些魔尊的爪牙相信魔尊即将打破封印,重临于世。 正因为此,流蕾确定自己能信任她,这也是为什么乱山残会选择凌日盟。虽然流蕾仍然认为如果她选择了鼍龙派肯定能做得一样好,而且会更加快乐。 因为她相信凌日盟猎捕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是寻找魔尊的爪牙最好的机会。她很擅长此道,那副丰满的外表下是一颗刚硬如铁的心。她的勇气足以让她平静地说出流蕾完全说不出口的事情。 “玄女派,嗯,怪不得厉业魔母会如此慎重。” “乱山残,我知道她比任何其它姐妹都更加严厉地拒绝承认它的存在,但我确定这就是她的意思。如果就连她也相信————” 流蕾的朋友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你不需要说服我,流蕾,我一直都相信玄女派的存在……”奇怪的是,乱山残也开始犹豫了,她盯着手中的茶杯,如同一名占卜者盯着夜明珠。“据你所知,楼兰战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位丹景玉座在五年时间内突然崩殁。”流蕾谨慎地说。 她认为乱山残所指的应该是白塔内部的事。实际上,在她成为宗派守护者之前,这段时间已经将近五十年了,乱山残成为守护者的时间只比她早了一年。她都没有特别注意过白塔以外的事情,甚至也不很关心白塔内部的事情。 “我记得那些年死了许多姐妹。你的意思是,你认为……玄女派与此有关?”现在她说出那个词的时候,舌头已经没有烧灼感了。 “我不知道,”乱山残轻声说着,摇了摇头,“你一直深陷在你的玄学体系里。但……确实有一些事情……发生,而且是封于嘉荣城之焰的。”她颤抖着吸了口气。 流蕾没有催她说下去,流蕾自己也背叛了封于嘉荣城之焰的承诺。乱山残该怎么做要由她自己决定。“查看报告要比不辨清对象的询问更安全。从逻辑上来说,一名玄女派鬼子母一定是能够说谎的。”否则玄女派早已经露出痕迹了。“如果任何姐妹在报告中写下她做过某件事,而事实可以证明她在那时候正做着另一件事,那么我们就找到了一名魔尊的爪牙。” 乱山残点点头。“是的,大约玄女派并没有插手这次叛乱,但我不认为她们会放任这场动~乱而什么都不做。我觉得,我们应该认真检查最近一年的情况。” 流蕾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关于最近几个月,可以查阅的档案更少,需要问的问题却更多。决定还有谁能参加这次调查则是更困难的事。而这时乱山残又说道:“你来找我是非常勇敢的,流蕾。我知道有的魔尊的爪牙为了隐藏自己的行动,不惜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和父母。我喜欢你这点,你真的是非常勇敢。” 流蕾哆嗦了一下,仿佛一只鹅刚刚走过她的坟墓。如果她真的那么勇敢,她本来会选择鼍龙派的。她几乎希望厉业魔母找的是别人,但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第两千零七章 他召唤真龙 送走子恒后的日子对令公鬼而言似乎是没有尽头的,而晚上更加漫长。他只是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命令枪姬众不许让任何人进来,只有鬼千拓被允许通过那扇镶嵌着黄金太阳的大门,为他送饭。 那名强健的枪姬众每次会端进去一个盖好的餐盘,以及一张要求觐见者的名单,等着令公鬼说不见任何人,然后责备地看他一眼。当鬼千拓开门时,他经常会听到外面枪姬众不赞成的评论。 她们是有意要让令公鬼听见的,否则她们就会用手语了。但如果她们以为能靠说他几句坏话就把他引出去……枪姬众们不知道,即使是他解释了,她们还是不会知道。但他也没心思做这种解释。 令公鬼总是没什么食欲地挑几片食物丢进嘴里。他想阅读,但即使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书也只能让他读几页而已。虽然他一再命令自己不要这么做,但每天至少会有一次,他会用风之力将卧室中沉重的乌木奇玉书柜抬到一旁,小心地解开自己设置的陷阱和面镜术,这些编织都经过反转,只有他能够看到。 这时,原本平滑的墙壁上会出现一个小壁龛,这是令公鬼用上清之气凿出来的,里面有两个大约一尺高的白石雕像,一男一女,两个雕像都穿着线条流畅的长袍,单手高举着一颗纯净无瑕的夜明珠。 在令公鬼派遣军队前往云梦泽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去昆莫把这两件密炼法器拿了回来,大约他需要在紧急情况下使用它们————当时他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 令公鬼的手总是会伸向那个留长须的男人雕像————这对密炼法器中只有男人能使用的那一件,但他终究能克制住冲动,虽然那时他的手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只要指尖碰到那个雕像,超乎想象的上清之气就会注入他的身体。有了这个雕像,就没有人能够击败他,没有人能够抵抗他。兰飞儿曾经说过,有了这件密炼法器,他就能够挑战昊天上帝。 “这理应是我的。”每次他都这样喃喃自语,颤抖的手停在雕像前方不远处。“我的!我是转生真龙!” 但每次令公鬼都退了回来,重新编织出面镜和能将任何人烧成灰烬的陷阱,然后将那只巨大的书柜移回原位。他是转生真龙,但这样就足够了吗?虽然他终究还是要使用它们。 “我是转生真龙,”令公鬼有时候会对着那面墙悄声低语,有时则是大声喊叫,“我是转生真龙!”无论是低声还是高喊,他针对的是那些反对他的人,那些看不见或者拒绝看见的瞎子,那些被野心、贪婪和恐惧塞满了的傻瓜。他是转生真龙,这个世界对抗魔尊的唯一希望,愿上天帮助这个世界。 但令公鬼在心中鼓起愤怒,鼓起对那件密炼法器的欲望,这些都只是因为他想逃避别的事情,他知道这点。一个人的时候,他挑捡着食物,每天都吃得更少;试着阅读,却读不下几个字;最后只能以睡眠打发时间。 日复一日,令公鬼睡觉的时间愈来愈长,完全不理会是深更半夜还是日上三竿。睡眠也无法让他得到安宁,在他清醒时折磨他的思绪也同样潜入他的梦中,逼得他突然醒过来,无法得到休息。 无论怎样的防护也无法将自己思绪里的东西赶出去。他要与弃光魔使作战,而最终的敌人将是魔尊本尊。同时还有许多傻瓜也在对抗他,或者是逃避他,而他们唯一的希望只有支持他。 为什么令公鬼的梦也不放过他?他在一个梦刚开始的时候就会惊醒,然后躺在床上,脑子里充满了因为缺乏睡眠导致的混乱,以及其它的……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知道。 羌活在他入睡时出现在他面前,她的面孔是黑色的,那根她用来吊死自己的丝巾仍然深嵌在她颈部的皮肉里。羌活,在沉默中谴责着他,所有因他而死的枪姬众排列在羌活身后,同样沉默地看着他。还有全部因他而死的女人。他认得她们的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就如同认得他自己的。从这些梦中醒来时,他总是在哭泣着。 有一百次,令公鬼将子恒摔过太阳大厅。有一百次,他被恐惧和愤怒的火焰吞没。有一百次,他在梦中杀死了子恒,然后尖叫着惊醒过来。为什么那家伙要选择鬼子母囚徒作为他们争吵的对象? 令公鬼努力不去想她们,他从一开始就竭尽全力要忽视她们。她们太危险,不能长期当成俘虏看押,但令公鬼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们,她们让他感到害怕。有时候,他会梦到又被锁在箱子里,羽涅、乌茜和解蠡把他从箱子里拉出来,拷打他。 即使当他睁开眼睛,让自己相信已不在梦中时,他仍然会呜咽不止。她们让他感到害怕,他害怕他大约会因恐惧而愤怒,然后……他竭力不去想那时他会做出什么,但有时候他会梦到那种情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过来。他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做过什么,他不会那么做。 在梦里,他召集毕月使攻击白塔,惩治了厉业魔母,他从通道中跳出来,充满了正义的愤怒和阳极之力。他知道苦菊的信只是谎言,看见她和厉业魔母狼狈为奸。但他看见半夏也和她们站在一起,还有湘儿,甚至还有仪景公主。 所有鬼子母的面孔包围了他。因为他太危险,绝不能放他逃走。他看着毕月使被长年累月研究上清之气的女人们一一摧毁。在这些梦里,他要一直到最后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死掉才会醒过来。而他那时只能一个人去抵抗鬼子母的力量。他是一个人。 一次又一次,谢惠连谈论着疯狂的男人会听到古怪的话语,直到他在睡梦中四处躲避她,如同躲避抽来的鞭子。无论是梦中还是醒来,他召唤真龙,向那个人高喊、尖叫,但得到的只有寂静。 他是一个人,那个充满感情和情绪的小负担一直挂在他的脑后,让他对采蓝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渐渐地,它已经变成了一种安慰,而因为很多原因,这反而是最让他害怕的。 在第四个早晨,他昏昏沉沉地从一个关于白塔的梦中醒来,一边还在挥手抵挡着许多喷发着太一火焰的眼睛,浮尘在射进窗口的阳光中泛起点点微光。 第两千零八章 将有一个节日 这张床的四根方形粗床柱是镶嵌着奇玉的乌木,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是用抛光的乌木和奇玉制成的,方硬的棱角和沉重的形体也很符合他的情绪。片刻之间,他仍然躺在床上,即使睡眠回来了,也只会带给他另一个梦。 你在吗?真龙。他不带任何希望地想着,一边疲惫地从床上起来,将身上褶皱的长衫抚平。自从把自己关进这房间以来,他就没换过衣服。 当他蹒跚着走进前厅时,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又做梦了————那个梦总是会立刻让他从羞愧、内疚和嫌恶中醒过来————但确切实是坐在一张镀金椅子里,正抬头看着他,她的膝上放着一本皮封书。 他没有醒过来。黑色的鬈发垂在紫苏的脸颊旁,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专注地望着他,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她的碰触。她的绿丝长裤紧裹在腿上,充分显露出少女的身姿,同样质料的长衫敞开着,茶白色的丝衫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令公鬼祈祷能醒过来,他躲在这里不是因为恐惧或愤怒,或是对羌活的负疚,或者是真龙的消失。 “再过四天,将有一个节日,”紫苏轻快地说,“在月半的时候,悔改日,他们这么称呼它,但那一晚人们将尽情起舞。我听说是稳重的舞蹈,但任何舞蹈总好过没有。”她小心地将一片薄皮革夹进书页里,把书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如果我今天去找裁缝,应该刚好来得及做一件衣服,如果你愿意和我跳舞的话。” 令公鬼将惊愕的目光从紫苏身上移开,落在门旁一个用布盖住的托盘上,现在他只要想到食物就会有作呕的感觉。鬼千拓不该让任何人进来,老天爷收了她吧!她最不该放进来的就是紫苏。令公鬼倒是没刻意提到过紫苏的名字,但他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来!“紫苏,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放羊的,你看上去就像是斗殴过度的狗,现在我知道为什么采蓝是那么狂乱,她一直在求我和你说说话,枪姬众已经将她赶走五十次了。鬼千拓如果不是为了你不吃东西而焦虑,也不会让我进来。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必须先恳求一下,你欠我的,乡下小子。” 令公鬼打了个哆嗦,关于他自己的影像飞快地在脑海中旋转。他撕裂紫苏的衣服,如同野兽般扑向她,他欠她的,而且绝对还不清。 他转过头看着紫苏,紫苏已经在椅子里盘起双腿,将两只拳头搁在膝盖上。她的眼神怎么能如此平静?“紫苏,我无法为我所做的事寻找借口,如果还有公正存在,我真该被吊在绞刑架上。如果我能,我会亲手把绳索绕过我的脖子,我发誓我会的。”这些话带着苦涩。他是转生真龙,她的公正只能等到终极之战结束后才能实现了。他才是个傻瓜,自己怎么可能活到末日战争结束?那不是他应该妄想的。 “你在说什么,放羊的?”紫苏缓缓地说。 “我在说我对你做过的事。”令公鬼呻吟着。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而且还是对紫苏?“紫苏,我知道你和我在同一个房间感觉会多么可怕。”他怎么能去回忆她的柔软,她那丝一般的皮肤?他那么凶狠地撕裂了她的衣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一头禽兽,一只怪物。” 但他是,他厌恶自己所做的事,现在他更加厌恶自己,因为他还想这么做。 “我唯一能找到的解释是那时我疯了,谢惠连是对的,我真的听到了声音,我以为那是真龙的声音。你能……不,不,我无权求你原谅我,但你必须知道我是多么对不住,紫苏。”他真的很对不住。他的双手却拼命地想要再一次抚过她赤裸的背、臀部的曲线,他真的是只怪物。“非常非常对不住,至少你要知道这一点。” 紫苏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一样。现在,她不用再掩饰了,她能说出对他真实的想法,说他是多么恶劣。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他的恶劣。 “那么你就是因为这个一直躲着我。”最后紫苏说道,“你听我说,你这个榆木脑袋的蠢货。我那时几乎要哭倒在地上,因为我看到太多的死亡。你也正要做出相同的事,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们那时所做的,我纯洁的小羔羊,是在彼此安慰,朋友之间有时也会那样安慰对方。闭上你的嘴,你这个红河的干草头。” 令公鬼闭上了嘴,但只是为了能吞下一口口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要掉在地板上了,当他再开口说话时,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安慰?紫苏,如果我家乡的女事会听到我们称这种事为安慰,她们一定会排队来剥我们的皮!” “至少现在你是说‘我们’,而不是‘我’了。”紫苏严肃地说。她蓦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力摇晃着一根手指。“你认为我是个玩偶吗,乡下小子?你认为我会那么笨,不知道拒绝你?你认为我不能清楚地让你知道我不想要吗?”她从长衫下面抽出了一把匕首,向令公鬼晃了晃,又不留痕迹地把它藏了起来。“我记得是我从你背后割开了你的中衣,因为你脱下中衣的速度实在太慢。你以为我不想让你的双臂环抱我吗?我和你做了没有和其它任何男人做过的事情。你以为我没有受到你的诱惑吗?你说全都是因为你,仿佛我不在那里一样!” 令公鬼的腿碰到了椅子,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后退。紫苏紧皱眉头盯着他,嘴里喃喃地说:“我不认为现在我喜欢你这样俯视着我。”突然间,她狠狠地踢了他的胫骨一脚,双手用力推在他的胸口上。令公鬼重重地跌进椅子里,甚至差点连同椅子向后翻倒过去。紫苏一甩头,整了整自己的长衫,细小的发卷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 “大约是这样,紫苏,但————” “就是这样,放羊的。”紫苏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再有什么其它说法,你最好叫枪姬众来,再导引真气出你所有的真气。因为我要踢得你绕着这个房间乱跑,尖叫着喊救命。你需要修修面了,还有,洗个澡。” 第两千零九章 你怎么做到的 令公鬼深吸一口气。子恒的婚姻真是平静,他的老婆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温柔,为什么他身边的女人总是一副要扭断他脖子的模样?只要他能知道马鸣对付女人的手法的十分之一,他就能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但他却一直在犯下各种错误。“不管怎样,”他小心地说,“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是什么?”紫苏用力将双臂抱在胸前,用脚尖敲着地板,似乎是显露出某种凶恶的前兆。但令公鬼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送你走。”就像他对仪景公主和鬼笑猝做的那样,“如果我还有自制能力,我是不会……”那脚尖敲打的频率更快了,大约最好还是离它远一点。安慰?苍天啊!“紫苏,任何接近我的人都会遇到危险,并不是只有弃光魔使会伤害我身边的人,用这种手段间接地伤害我。现在,我也是危险的,我不再能控制我的脾气了,紫苏。我差点杀死了子恒!谢惠连是对的,我变得愈来愈疯狂,或者我已经疯了。我必须送你走,这样你才会安全。” “谁是谢惠连?”紫苏说道。她平静的语气让令公鬼愣了一下,才发现她的脚尖还是在敲打着地面。“采蓝总是提到这个名字,那语气就仿佛她是昊天上帝的姐姐。不,不必告诉我,我没兴趣。”紫苏没有给令公鬼任何说话的机会。“我也不在乎子恒,你不会伤害我,就像你不会伤害他。我觉得,你们在公开场合的那场争执只是在做戏,我不在乎你的脾气,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疯子。你不可能有多疯狂,否则你就不会为此而担心了,我在乎的只是……” 她弯下腰,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突然间,那双眼里闪过了一丝光芒,让令公鬼不由自主地运起阳极之力,准备保护自己。“为了我的安全送我走?!”她咆哮着,“你怎么敢这样?你有什么权力认为你必须送我去某个地方?你需要我,令公鬼!如果我告诉你,我看到的半数幻象都是关于你的;其中一半的幻象会让你吓得头发乱翘,另外一半会让你的头发掉光,你会怎么想?你竟敢这么做!你纵容枪姬众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和危险战斗,你却想把我像个孩子一样送走?” “我不爱枪姬众。”飘浮在虚空深处,令公鬼听到这句话从舌尖飘出。惊骇的心情打碎虚空,赶走了阳极之力。 “嗯,”紫苏说着,直起身子,一个小小的微笑让她嘴唇的弧度更大了些,“总算是直说了。”她坐进了他的怀里。 她说过,他不会伤害她,就像他不会伤害子恒,但他现在不得不伤害她了。他必须这样,这是为了她好。“我也爱仪景公主,”他残忍地说道,“还有鬼笑猝,你看出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似乎完全没有干扰她的心情。 “鬼玄元爱的女人也不止一个,”紫苏说道,她的微笑看上去就像鬼子母的一样平静,“沙达奇也是,他们都过着不错的生活。不,令公鬼,你爱我,你不能否认这点。为了你错误的想法,我应该把你吊起来,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也爱你。” 微笑消失了,她又皱起眉头,仿佛是内心正有某种争斗。 最后,紫苏叹口气,嘟囔了一句:“如果我的姑妈们没有让我懂得做事要公平,大约我的人生会容易一些。”然后她说道,“做事要公平,令公鬼,我必须告诉你,仪景公主也是爱你的,鬼笑猝也是。如果鬼何卒的两位老婆能够爱他,那么我觉得也可以有三个女人爱你。但我在这里,如果你再想送我走,我就把自己绑在你的腿上。”她的鼻子皱了皱。“不过,得先要让你洗澡。我不会走的,无论出了什么事。” 令公鬼只觉得她真的扭住自己的脖子,“你……爱我?”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知道仪景公主的心思?苍天啊!鬼何卒能做他想做的事,紫苏,我不是楼兰。”他皱起眉。“你刚才说看到的一半幻象都是关于我的?我以为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还是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要再这样皱鼻子!我没有闻到!”他急忙将伸到衣服底下搔痒的手抽走。 紫苏挑起的眼眉说明了很多,不过真正咬人的是她的声音:“你竟然用这种语气说话?就好像你不相信一样?”她的嗓音突然急遽升高,她还用一根手指戳着令公鬼的胸膛,仿佛要将它戳穿。“你以为我会和一个我不爱的人上床?你是这么想的吗?或者你认为你不值得爱?是这样吗?” 她的声音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我只是个没脑子的小可怜?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傻瓜?是吗?你就像是一头正张大了嘴、生了病的公牛,诽谤我的智力,我的品味,我的————” “如果你不安静下来说些理智的话,”令公鬼也吼了起来,“我发誓,我会打你的屁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大约是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的关系吧!但还没等他组织好道歉的言辞,紫苏微笑了。这个女人竟然。在微笑! “至少你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不要再自怨自艾了,令公鬼,这不符合你的气质。那么,现在你想要理智了?我爱你,我不会走。如果你想送我走,我就告诉枪姬众,你糟蹋了我,又把我抛弃。我会对所有的人这么说,我会————” 令公鬼抬起右手,看着掌心清晰的苍鹭徽记,然后又看着紫苏。紫苏也小心地看了他的手一眼,然后在他的大腿上调整一下坐姿,专心看着他的脸。“我不会走的,令公鬼,”她平静地说,“你需要我。” “你怎么做到的?”令公鬼叹息一声,倒进椅子里,“即使你把我头下脚上吊起来,我的痛苦还是因为你而减少了。” 紫苏哼了一声:“你需要经常被头下脚上吊起来一下。跟我说说鬼笑猝吧!我可不认为她会像鬼千拓那样瘦骨嶙峋,满脸伤疤。” 令公鬼不由得笑了,苍天啊,他已经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紫苏,我要说她像你一样美丽,但没有人能比较两个初升的朝阳哪个更美。” 第两千零一十一章 骄傲帝王 “你迟早要出来擦干身体,令公鬼。”紫苏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拿起一条白色的长浴巾,站到距离澡盆三步远的地方。枪姬众们在她和澡盆周围站成了一圈。紫苏的微笑是那么纯真,任何人都能看出她别有用心。“来擦干身子吧,令公鬼。” 令公鬼一生中从不曾以如此松了口气的心情穿上衣服。 此时此刻,他的所有命令正在被执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令公鬼大约是被赶进澡盆的,但转生真龙将要让讨海人敬畏地跪倒在他面前。 就如同令公鬼所吩咐的那样,太阳王宫前的广场上一切已经准备就绪,至少是大部分都就绪了。这时,宫殿的阶梯状高塔仍然在早晨的阳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一直到高大的青铜宫门前十尺才有阳光照射在地上。 柯朗、烨道和景桓三名毕月使都牵马等候着,柯朗衣领上的白银剑徽和黄褐色龙徽闪闪发光,他还是在不停地摸着腰间的剑柄,仿佛是在惊讶自己也有佩剑。 一百名崔戍的士兵骑在马上,由崔戍亲自率领,他们的队伍前面立着两面长形旗帜,黑色的盔甲反射着阳光,红色、白色和黑色的飘带装饰在他们骑枪柄端。当令公鬼出现时,他们发出一阵欢呼。令公鬼在腰间系着那根有镀金龙形带扣的剑带,穿着一件有大片绣金花纹的红色长衫。 “令公鬼!令公鬼!令公鬼!”的呼喊声充满了广场。人们簇拥在宫殿的阳台上,这些身着鱼口缎的晋城人和雨师城人在六七天前也用同样的腔调向羌活欢呼过,其中想必有不少人曾经希望他永远不会返回雨师城,但他们一样挥着手高声呼喊着。令公鬼举起真龙令牌向他们致意,立刻引起更高的呼声。 欢呼声中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鼓号声,鼓手和号手也是崔戍的部下,他们穿着猩红色的制服,胸口上有一个黑白两色的饼图案。其中一魔兵举着长号,另外一半的坐骑身旁各悬着两面圆鼓,装饰长号的丝巾和鼓面上绘着同样的图案。 当令公鬼走下宽阔的阶梯时,五名戴着长衫的鬼子母迎了上来,或者可以说是向他滑行过来。采蓝探询地看了他一眼,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一切。 令公鬼脑后那一小团情绪告诉令公鬼,采蓝比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刻更加平静,更加放松。这时采蓝做了一个小手势,紫苏轻触了一下令公鬼的手臂,走在采蓝身边。 鬼去疫和其它鬼子母都低下头,微微行了个叩拜礼。厌火族人跟随在令公鬼身后,结队走出宫门。鬼千拓率领着两百名枪姬众,她们是绝不会让“背誓者”们抢尽风头的。 鬼玛属于西夜部楼兰倾峰氏族,他的灰发比鬼千拓更多,个子比令公鬼还要高出半个头,他率领着两百名黑暗中的眼睛。他们也不打算让女武神的信徒抢尽风头,更不要说雨师城人了。 这两队厌火族人分占两侧,在广场上围成一圈,将令公鬼和鬼子母围在中间。鬼去疫和采蓝的长衫穗子是绿色的,她们一个像骄傲的农妇,另一个像葡萄肤色的王妃。身材丰满的之桃戴着蓝色穗子长衫,肤色比采蓝更黑,她望向令公鬼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 元香是另一名鼍龙派鬼子母,她的细辫子上点缀着彩色小珠。身材苗条的梅兰娜属于无为派,她紧皱的眉头彻底破坏了鬼子母的平静。一共是五个。 “苍术夫人和连翘在哪里?”令公鬼问,“我叫你们全都要来的。” “你是那么说的,真龙大人。”鬼去疫平静地回答。她又行了个叩拜礼————只是稍微一弯身,但这已经引起令公鬼的警觉。“我们找不到连翘,她在楼兰帐篷里,应该是在审问那些……”她流畅的声音在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那些囚犯,我们想知道那些囚犯计划在返回嘉荣城之后采取什么行动。”或者说是将他带回嘉荣城之后————这个鬼子母很清楚不该在公众场合提到这种事。“苍术夫人正在……和鬼营室商议起草一份协议,但我相信,如果你派遣使者去鬼营室那里,她会很高兴前来。我就可以担任这项使者的任务,如果你————” 令公鬼挥手示意她退开。五个应该足够了。大约连翘能查出些线索来,但他真的想知道吗?还有苍术夫人,一份协议! “很高兴你们能够和智者相处融洽。”鬼去疫仿佛是想要说话的样子,但她最后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采蓝对明说了些什么,紫苏的脸颊上出现了红晕,又扬起了下巴,但她回答采蓝时却很平静。 令公鬼怀疑紫苏是否会把她们的对话告诉自己,他知道,每个女人都有一点心里的秘密,她们大约会将这一点秘密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但绝不会告诉男人。这是他对女人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 “我可不打算整天站在这里。”令公鬼不耐烦地说。鬼子母们站立的顺序是鬼去疫站在前面,其它人站在她身后半步之处。这个位置上如果不是鬼去疫,就会是苍术夫人,这是她们自己的安排,不是令公鬼的。只要她们遵守自己的誓言,令公鬼对其它事情并不在意。如果不是因为紫苏和梅兰娜,他根本就不会说出这些话。“从现在开始,梅兰娜将成为你们的代表,你们会从她那里接受命令。” 鬼子母们立刻睁大了眼睛,梅兰娜也不例外,那种样子好像是令公鬼赏了她们每人一耳光。就连采蓝也转过了头。为什么她们会如此惊讶?自从断坡的井以来,确实是鬼去疫和苍术夫人一直在主导这些鬼子母的主导,但梅兰娜才是前往玄都来会见他的大使。 “准备好了吗?紫苏?”他没等紫苏回答,就大步走进广场。他在断坡的井骑过的那匹目光炯炯、身姿高大的黑色阉马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高鞍尾的马鞍上覆满了黄金,红色的鞍褥在四角上绣着黑白两色的圆形。这匹马的名字叫泰帝,在古语中是骄傲帝王之意,马匹和装饰都很适合转生真龙。 第两千零一十二章 躲到鬼子母身后 当他骑上马背时,紫苏也走到她从断坡的井骑回来的灰褐色母马身边,戴好骑马手套,翻上马鞍。“聚风花是一匹好坐骑,”她拍了拍那匹马弧形的颈子,“真希望它是我的。我也喜欢它的名字,这是凤台一种蓝色小花的名字,它们在春天时到处开放。” “它是你的了。”令公鬼说。无论这匹马原本属于哪一名鬼子母,她不会拒绝将这匹马卖给他。为了泰帝,他会给苍术夫人一千个瓜子金,她不能对这笔交易抱怨什么,最好的晋城牡马也不会卖到这个价格的十分之一。“你跟采蓝的谈话还愉快吗?” “你不会感兴趣的。”紫苏随兴地说道,但她的双颊上还是浮现出一点红晕。 令公鬼轻轻哼了一声,又提高声音说:“崔戍,我觉得,我已经让讨海人等待很久了。” 这支队伍行走在宽阔的大街上,围观的人挤满了临街的窗户和屋顶。二十名崔戍的枪骑兵作为前导,清出道路,随后是三十名枪姬众和同样数量的幽瞳众,然后是鼓手和号手一路不停地演奏着进行曲。 围观人群发出的呼喊声几乎淹没了鼓号声,听不出言辞的咆哮既像是欢呼,又像是怒吼。旗手高举着旗帜,他们身后是崔戍和更靠后一些的令公鬼,白色的真龙旗和猩红色的王道大旗,还有崔戍军队的旗帜。戴面纱的厌火族人跑在队伍两侧。不时会有一两支花束被抛向令公鬼,大约他们并不恨他,大约只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但愿这样就够了。 “配得上任何一位国主的队伍。”梅兰娜的声音很大,为的是能让令公鬼听见。 “那么这对转生真龙也就足够了。”令公鬼尖刻地回答,“你是否应该退后点,还有你也是,紫苏。”屋顶上会埋伏着刺客,今天指向他的箭矢不能再误射到女人了。 她们落在他身后三步之处,但很快又和他并肩同行了。紫苏告诉他夜娇靡所写的关于船上讨海人的事情,关于传说预言和摩那斯龙王的事。梅兰娜又补充说明了她对传说预言的了解,但她也承认,对此所知仅仅是比紫苏多一点而已。 令公鬼看着屋顶,不甚用心地听着她们的话。他没有握住阳极之力,但他能感觉到身后柯朗和另外两个人已经准备好了。他没有那种太一存在的刺麻感,他在出发前又向鬼子母们强调了一遍,未经他许可,不得拥抱真源。 大约他应该改一下这个命令,她们似乎确实在严守着她们的誓言。她们又怎么可能不遵守誓言?她们是鬼子母。如果他被刺客的刀刃刺穿,同时他身边的鬼子母却在犹豫是应该拯救他还是遵守他的命令,那就太讽刺了。 “你为什么在笑?”紫苏想知道。聚风花向他靠近了一些,紫苏仰起头朝他微笑。 “这不是可笑的事情,真龙大人,”梅兰娜在另一侧不高兴地说,“雕题非常吹毛求疵,任何族群对于涉及到自身预言的事情都会变得更加挑剔。” “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可笑。”令公鬼对她说。紫苏和他一同笑了起来。梅兰娜只是哼了一声,就继续介绍讨海人的状况。 在河边,高大的城墙直接涉入河水之中,河岸上排列着灰色的石砌长码头,各种尺寸的小艇和驳船停泊其间,拥挤在码头上的人群都注视着这支队伍。不过令公鬼需要的船只已经在码头上准备好了,它的船尾被系在一座码头的末端,那座码头上的劳工也都被清空了。 这种船被叫作长舟,它的形体低矮细长,没有桅杆。在船首有一根十二尺的长杆,顶端挂着一盏灯,船尾也有同样一根。全船长约九十尺,排列着大约三十对长桨。和同等规模的普通船相比,这种船无法运载很多货物,但它不需要风推动,并且因为有着倾斜幅度小的风帆,只要更换桨手,它就可以日以继夜地航行。长舟一般被用来在河道上运送需求紧急或重要的物品,它很能胜任这类干活。 当令公鬼挽着紫苏,率领鬼子母和毕月使走上船板时,船长再三向他打恭。他的名字是易老二,看上去比他的船更瘦,一件三江口风格的黄色大氅一直垂到他的膝头。“能够送您一程真是我的荣幸,真龙大人。”他一边用一块大汗巾子抹着光秃的头顶,一边低声说道,“这是我的骄傲,我的骄傲,真的是骄傲。” 很显然,他宁愿让自己的船上装满了活毒蛇。他朝鬼子母的长衫眨眨眼,又盯着她们光洁的面容,舔舔嘴唇,然后将闪烁的目光转回到令公鬼身上。毕月使们让他张大了嘴,他肯定听说过那些关于黑衣人的谣言,随后他的目光一直在躲避着他们。 易老二看着崔戍率领旗手上了船,随后是号手和扛着鼓的鼓手。然后他又望着排列在码头上的骑兵们,仿佛在怀疑那些骑兵也会上船。 接着上船的是鬼千拓率领的二十名枪姬众和鬼玛率领的二十名幽瞳众,他们全都用束发巾裹住头脸,只是没有戴上面纱。船长急忙退后几步,躲到鬼子母身后。 厌火族人全都满面怒容,他们在担心戴上面纱的动作会延缓他们的速度。但讨海人大约知道面纱对厌火族人意味着什么。如果现在就戴上面纱,讨海人很可能会认为自身遭到了攻击。令公鬼觉得易老二的手绢大约要把他头顶仅剩的几根灰毛也擦下来了。 长舟在船桨的推动下离开了码头,两面旗帜飘扬在船首,鼓号声重新响起。在河面上,人们都上了甲板,朝这里望过来,甚至还有人爬到了桅杆上。讨海人船上的人同样都出来了,他们颜色鲜艳的服饰和其它船上人们色泽单调的穿着完全不同。 白浪花号比其它的船都要大,船身的曲线圆润流畅,两根长长的桅杆向船尾倾斜,桅杆上固定着水平的横桁,其它船上都用比桅杆还要长的斜桁固定船帆。这艘船的一切都是那么与众不同,但令公鬼知道,在一件事上雕题肯定和所有人一样,他们一定要追随他,或者是出于自愿,或者是被逼着这么做。 预言说他会将所有土地上的人结合在一起————“北方将被系于东方,西方将被捆在南方”,字面上就是这样————没有人能被允许袖手旁观。 现在,他知道了这一点。 第两千零一十三章 听从命令 他在洗澡时发出命令,那时他没机会详细说明自己前往白浪花号的计划,现在他开始宣布自己的计划细节。这些细节让毕月使露出笑容,这是他所预料到的。的确,烨道和景桓是在笑,柯朗只是心不在焉地眨着眼睛。 厌火族人皱起了眉,这也是他预料到的;他们不喜欢被丢在后面。崔戍点点头,他知道自己今天在这里只有大张声势的作用。令公鬼没预料到的是鬼子母的反应。 “听从你的命令,真龙大人。”梅兰娜说着,行了个她们特有的那种小叩拜礼。另外四名鬼子母交换了一下眼神,也跟随梅兰娜行了叩拜礼,低声说了“听从命令”。没有人反对,没有人皱眉,也没有傲慢的眼神,或者是用责备的语气说“既然他想这样,那么就只好这样”。他可以开始信任她们了吗?或者当他转过身去时,她们就会用鬼子母的办法避开她们的誓言? “她们会信守他们说过的话。”紫苏忽然低声说道,仿佛她能读出他的心思。她的一只手臂环绕着令公鬼的手臂,两只手拉住他的袖子,说话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我刚看见了这五个人被掌握在你的手里。” 似乎是害怕令公鬼不知道,她又补充了这么一句。即使这真的是紫苏从幻象中看到的,令公鬼还是不确定自己能否完全相信这一点。 不过想要确认这点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长舟迅速滑过水面,很快就在距离白浪花号六十尺的地方停住了。鼓号声安静下来,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一道由火之力镶边的风之力桥梁将长舟和讨海人船连在一起。他挽着紫苏的手臂,踏上桥面。除了毕月使之外,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他们两个在悬空而行。 他担心紫苏会脚步不稳,至少开始时会这样,但她轻快地走在他身旁,就好像绿跟的靴子下是一条坚固的石板路。 “我相信你。”她平静地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部分是在安慰他;另一部分,他觉得是她在为又一次读出他的心思而高兴。 令公鬼想知道,如果紫苏发现这是他能力的极限,会不会仍然相信他。只要再长一尺,这东西在踏上第一步时就会彻底消失,那种情况下的编织就像是要用上清之气举起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甚至弃光魔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正如同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女人能比男人编织出更长的桥,即使女人没有男人那么强大。这不是重量的问题,任何有重量的物体都能通过编织出来的桥。 就在白浪花号的栏杆前,令公鬼停住脚步,站在半空中。虽然梅兰娜已经向他描述过讨海人的状况,但站在甲板上的人们仍然让他吃了一惊。 皮肤黝黑的女人和赤裸胸膛的男人穿着暗色的宽松长裤,系着各种颜色、一直垂到膝头的腰带。女人穿着色彩缤纷的宽松外衫,他们都戴着金银项链和耳环,一些女人的鼻子上也穿着金银小环。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足以媲美努力维持镇定的鬼子母。有四名女人虽然像其它人一样赤着脚,但身上颜色鲜亮的衣衫是云锦做成的,其中两个人穿着鱼口缎。 她们身上的项链和耳环也比其它人多,且在她们的鼻环和一只耳环间还连着一根细小的链子,上面缀着许多黄金徽章。没有讨海人说话,她们只是站在一起,看着令公鬼,一边将挂在项链上的雕花黄金小匣放到鼻子下面嗅着。令公鬼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 “我是转生真龙,我是摩那斯龙王。” 全船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叹息声,只有那四名女人无动于衷。 “我是鬼黳熏,白刺部族的通天巫。”耳环最多的女子说道。她相貌俊美,嘴唇丰满,仪容高贵,穿着红色的鱼口缎上衣,每只耳朵上各有五个粗厚的小耳环。“我在这里代替诸船长发言,如苍天所愿,摩那斯龙王请上船来。”不知为什么,她自己仿佛是吃了一惊,另外三个人也是一样;不过她的语气很显然表示着允许。令公鬼和迫不及待的紫苏踏上了甲板。 令公鬼放开了阳极之力以及那座桥,但立刻感觉到另一座桥伸展了过来。毕月使和鬼子母很快就到了他身边。鬼子母们像紫苏一样丝毫没有慌乱的表现,但她们之中大约有一两个人不必要地整理了一下裙子。在毕月使身边时,她们的内心仍然无法像表面上那样平静。 四名讨海人女子看了鬼子母一眼,立刻聚在一起,悄声议论起来。其中说话最多的是鬼黳熏和一名相貌美丽、穿着绿色鱼口缎、耳朵上一共有八只耳环的年轻女子,那两名身穿朴素丝衣的女子只是偶尔插进几句话。 梅兰娜用手掩住嘴,微微咳嗽了几声,以这个姿势说道:“我听见她称你为摩那斯龙王。我听说雕题都是精明的商人,但我觉得,她是无意间泄露了某些东西。”令公鬼点点头,又瞥了紫苏一眼。紫苏一直在端详着那些讨海人女人,看到令公鬼在注意她,她只是懊丧地摇摇头,她还没看见任何对令公鬼有帮助的影像。 鬼黳熏平静地转回身,仿佛她们刚刚并没有进行过匆忙的争论。“这是沙蕾拉,白刺部族的寻风手。”她说着,朝那名穿绿色鱼口缎的女子微一打恭,“这是米塔,白浪花号的领航长。”被她提到名字的女人都微一打恭,并用手指碰一下嘴唇。 米塔是一名接近中年的女子,不过仍然相当俊俏,她穿着朴素的蓝色丝衣,也戴着八个耳环,只是她的耳环、鼻环和挂在其间的金链比鬼黳熏和沙蕾拉的细小。 这时她说道:“我的船欢迎您,愿您必得上天护佑,直到您离开他的甲板。”然后她向穿黄衣服的第四名女子微一打恭:“这是苏珊娅,白浪花号的寻风手。”苏珊的耳朵上只有六个耳环,也像她的领航长一样细小,她看上去比沙蕾拉更年轻,甚至比令公鬼还要年轻。 第两千零一十四章 就是这样 鬼黳熏重新开始说话,她指着高过甲板许多的船尾说道:“如果您愿意,我们去我的舱里说话吧!翔翼算不上大船,令公鬼,舱室也小,所以希望你可以单独过来,这里所有的人都会保证你的安全。”现在称谓已经从摩那斯龙王变成令公鬼了,那么只要有可能,她也会收回她能够提供的一切。 令公鬼刚要表示同意,鬼黳熏却已经向船尾走去,一边还在打着手势,示意令公鬼跟上来,其它三名女子也跟在她身后。梅兰娜这时又开始轻声咳嗽。 “两名寻风手都能导引真气,”她在手掌下面匆匆说道,“你应该带上两名姐妹,否则她们会认为她们占了上风。” 令公鬼皱起眉。上风?他是转生真龙。但……“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通天巫,但紫苏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他拍拍紫苏的手,紫苏仍然紧紧地搂着他的手臂。鬼黳熏点点头。苏珊已经打开舱门,米塔微一打恭,抬手请令公鬼走进去。 “当然,还有柯朗。”那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愣了一下,似乎是他刚才已经睡着了,不过他至少没有像烨道和景桓一样瞪大眼睛朝甲板四处乱看————他们的视线主要都集中在那些女人身上,在各种传说故事里都有提到体态优雅、美丽迷人的讨海人女子。 现在令公鬼觉得那些故事并没有夸张,这些女子脚步袅娜,身姿摇曳,即使在行走时也像是在跳舞,但是他带男人来不是为了向女人抛媚眼的。“把眼睛睁大些!”他严厉地训斥那两个人。 丁立刻红着脸站得笔直,同时将拳头按在胸前,烨道则只是敬了个礼。不过两个人都显得比刚才更警觉了。不知为什么,紫苏抬头望着他,稍稍歪了一下嘴角。 鬼黳熏有点不耐烦地点点头。一个男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穿着宽松的绿色云锦长裤,腰带上插着奇玉柄的佩剑和匕首。他头上的白发比鬼黳熏的更多,每只耳朵上也有五个粗厚的小耳环。她更加不耐烦地挥手示意那个男人退后:“只要你愿意,令公鬼。” “当然,”令公鬼仿佛忽然又想起来一样,“我必须带上梅兰娜和之桃。”他不确定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第二个名字,大约是因为那名圆胖的晋城鬼子母是除了梅兰娜之外唯一不是鼍龙派的。但让他惊讶的是,梅兰娜向他露出赞许的微笑,而且鬼去疫、元香,甚至采蓝也点了点头。 鬼黳熏显然不赞同这个提议,她的嘴唇在她能够控制以前已经绷紧了。“只要你愿意。”她的语气也不像之前那么愉悦了。 令公鬼走进船尾的舱室,这里除了几只箍铜箱子外,似乎一切都是嵌在舱壁上的。令公鬼有些怀疑这个女人让他进来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让他吃点苦头,比如,即使他把脑袋插在两根横梁之间,他也只能躬身站着。他读过几本关于船的书,却没有一本提到过这种事。 鬼黳熏邀请他在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坐下,那把椅子是固定在甲板上的。紫苏在教过他如何打开椅子扶手的插闩,将扶手转出来之后,他才能勉强坐进去,即使这样,他的膝盖也死死地顶在桌子下面。这里只有八张椅子。 鬼黳熏坐在桌子的另一端,背对着船尾的红色支摘窗,她的寻风手坐在她左侧,领航长坐在右侧,苏珊坐在领航长身边。梅兰娜和之桃坐在沙蕾拉之后的位置。 紫苏坐在令公鬼左侧。柯朗毫不在意地站在门边,他的头顶几乎也要碰到横梁了。一名身穿锭青色外衫,只有两个细耳环的年轻女子为他们端上茶。茶水几乎是纯黑色的,而且很苦。 年轻女子离开以后,令公鬼暴躁地说:“让我们开始吧!”他喝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放在桌上。他没办法把腿伸开,他很痛恨这种拘束的环境,因为这让他想起被关在箱子里的时候,现在他要聚集起全部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海门通已经陷落,厌火族人越过了龙墙,你们的传说预言已经成为现实,我就是摩那斯龙王。” 鬼黳熏端着茶杯,露出微笑,冰冷的微笑中没有任何愉悦。“如上天所愿,大约是这样,但————” “就是这样,”令公鬼不顾梅兰娜警告的眼神,厉声喝断了鬼黳熏。梅兰娜甚至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腿,但令公鬼仍然置若罔闻。这间舱室似乎更加窄小了。“你还不相信什么,通天巫?向我效忠的鬼子母?之桃,梅兰娜。”他向她们两个一挥手。 他只是想让她们走到他面前来,但她们立刻放下茶杯,动作优雅地站起身,以细碎而迅速的步伐走到他身侧,跪了下去。她们各用双手捧起他的一只手,亲吻他手背上那只金色鬃毛的龙头。令公鬼只能竭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不让自己的目光离开鬼黳熏,鬼黳熏的脸则有些灰白。 “鬼子母向我效忠,讨海人也要如此。”他示意鬼子母回到座位上,奇怪的是,两名鬼子母似乎都有一点惊讶。“这正是传说预言所记载的,讨海人将要侍奉摩那斯龙王,我就是摩那斯龙王。” “是的,但这里有一个关于契约的问题。”鬼黳熏在说到契约时,很明显地是在指一个特定的词汇,“传说预言说你会带领我们迈向荣光,全世界所有的海洋都将是我们的。我们向你贡献,你也必须向我们贡献。如果我没有订好契约,佩珊珊一定会剥光我的衣服,捆住我的脚踝,把我倒吊在桅杆上,然后召集白刺部族的十二首,任命新的通天巫。”一丝恐惧的神情溜过她的面孔,她的黑眼睛也睁得愈来愈大,仿佛完全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番话。她的寻风手同样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米塔和苏珊则只是盯着桌面,面容似乎都要崩碎了。 突然间,令公鬼知道了。 缘起。 他以前就见到过这种状况,因为他的靠近,最不可能的事情也会突然发生,以前他往往是在事情结束时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尽量放松双腿,将手臂支在桌面上。“雕题要效忠我,鬼黳熏,这就是贡献。” 第两千零一十五章 你要求得太多了 “是的,我们会效忠你,但————”鬼黳熏从椅子里半站起身,将茶水也溅了出去,“你们在对我做什么,鬼子母?”她颤抖着喊道,“这不是公平的契约!” “我们什么也没做。”梅兰娜平静地说,她似乎并不觉得那种茶有多苦。“你在转生真龙面前,”之桃说道,“是预言中你们要效忠的摩那斯龙王。”她将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圆脸上。“你说你代表诸船长,这是否意味着你的话对全体雕题都有约束力?” “是的,”鬼黳熏的声音低弱而沙哑,“我所说的对每一艘船,对每一名‘长’字辈的人都有约束力。”讨海人黝黑的面孔不可能变成白色,但鬼黳熏盯着令公鬼,脸上的黑色几乎已经要褪尽了。 令公鬼对紫苏笑了笑,与她共同分享这一时刻。终于能有个族群投向他,不需要他竭尽全力去拼争,也不会像厌火族人那样分裂。大约紫苏认为他希望她能够帮助确定他们的成果,或者大约只是缘起的作用。 紫苏向那名通天巫倾过身子:“你将因为今天的事情受到惩罚,鬼黳熏,但不像你所害怕的那么严重。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诸船长。” 鬼黳熏皱起眉头看着她,然后瞥了她的寻风手一眼。 “她不是鬼子母。”沙蕾拉说。鬼黳熏的样子则像是处在松了口气和失望之间,直到之桃开口说话: “几年前,我听说有一名姑娘拥有看见幻象的非凡能力,那就是你吗,紫苏?” 紫苏望着茶杯,面孔扭曲了一下,然后才不情愿地点点头。她总是认为知道她的人愈多,随之而来的灾厄也就愈多。她瞥了鬼子母一眼,又叹息着低下了头。 之桃点点头。梅兰娜目不转睛地盯着紫苏,在平静的外表中,一双淡褐色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渴望的神情,毫无疑问,她迫不及待地要查问紫苏的能力;而紫苏肯定也看出了她的企图。 令公鬼感到一阵怒意,梅兰娜应该知道,紫苏是受到。“他保护的。但这种怒意很快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因为能够保护紫苏而感觉到的温暖。 “你可以信任紫苏所说的,鬼黳熏,”之桃说,“我得到的报告说她所见到的幻象肯定能成为现实。而现在虽然她并没有意识到,但她也同时看见了别的东西。”她歪过圆脸,露出微笑。“如果你将因为现在发生的事情受到惩罚,那就意味着你会同意你的摩那斯龙王想要的。” “或者是我什么都不同意,”鬼黳熏喊道,“如果我不制定契约————”她的拳头抵在桌面上。她已经承认自己必须制定契约,她也承认了讨海人会效忠摩那斯龙王。 “我对你们的要求并不多,”令公鬼说,在决定来这里时,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当我觉得用船只运载人员和供给时,讨海人要尽量提供。我觉得知道骆驼城、白水江城以及这两个国家之间地区的情况,你们的船能够搜集到我所需要的信息。它们正聚集在忽罗山到黑盐城之间的上百个渔村和城镇河岸。你们的船能行驶到对于其它任何船只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地方。讨海人要尽量监视葬月之海靠西的地方,葬月之海的对岸居住着霄辰人。总有一天,他们会发动军队企图征服我们,讨海人要让我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你要求得太多了,”鬼黳熏懊丧地低声说道,“我们知道那些霄辰人,看样子,他们是从死亡列岛来的。我们的一些船曾经和他们的船遭遇过,他们将上清之气当兵刃使用。你对我们要求得比你想象得更多,摩那斯龙王。” 这一次,她在说出这个名号时没有停顿。 “葬月之海上的一些海域已经被邪恶的黑暗占据,我们前往那些海域的船已经有许多个月没回来了,驶向西方的船只都消失了。” 令公鬼感觉到一阵寒意,他转动着真龙令牌,那原来是半根霄辰长枪。难道他们已经回来了?在折翼镇,他们曾经遭到驱逐。令公鬼随身携带这支断枪,以提醒自己还有许多敌人埋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但他一直都以为转生真龙和被弯月夔牛角召唤回来的英雄们已经严重打击了霄辰人,他们在几年之内都不会大举来犯了。那只号角仍然在白塔吗?他知道弯月夔牛角是被送到那里去了。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这个狭小的舱室。他摸索着椅子扶手上的插闩,却怎么也打不开它,他抓住经过抛光的椅子扶手,粗鲁地一把将它扯碎。 “我们已经就讨海人向我效忠达成了一致。”他说着站起身,低矮的舱顶让他不得不向桌面俯下身,舱室变得更小了,“如果还有更多关于你的契约的问题,梅兰娜和之桃将会与你商谈。” 没等回答,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在那里,柯朗似乎又在低声地自言自语。 梅兰娜抓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快速说道:“真龙大人,你最好还是留下来,你已经看到缘起的效果。有你在这里,我相信她会继续泄露她在竭力隐瞒的信息,并同意我们提出的要求。” “你属于无为派,”令公鬼严厉地对她说,“去谈判吧!柯朗,跟我来。” 在甲板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无云的天空是如此清朗。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注意到留在外面的三名鬼子母正期待地望着他。 烨道和景桓仍然在做着令公鬼进舱前要他们做的事————一边盯着船上,一边盯着岸上。一侧河岸上是城市,另一侧是半建成的谷仓,一艘在河中心的船很容易成为弃光魔使打击的目标。不过,如果他们真要攻击,应该也没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令公鬼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弃光魔使没有摧毁太阳王宫。 紫苏勾住他的手臂,让他哆嗦了一下。 “我很对不住,”令公鬼说,“我不该丢下你的。” “没事的,”紫苏笑了,“梅兰娜已经开始谈判了。我觉得她是要替你把鬼黳熏最好的长衫剥下来,大约还有她第二好的。通天巫看上去就像是被两只白鼬夹在中间的兔子。” 第两千零一十六章 他们不会看出来的 令公鬼点点头,讨海人是他的了,这点应该是可以确信的。谁管弯月夔牛角?他是缘起,他是转生真龙,是摩那斯龙王。金色的太阳距离天顶还相当远。“天还早,紫苏,”他能做到任何事,“想不想看我处理那些叛逆的雨师城人?一千瓜子金对一个吻,她们在日落之前就会是我的了。” 紫苏盘起双腿坐在令公鬼的床上,看只穿着中衣的令公鬼在巨大的嵌奇玉衣柜前一件一件地试穿长衫。他怎么能在这种屋子里睡觉?这里全都是让人透不过气来、沉重的黑色家具。 紫苏心不在焉地想着要把这里的东西全都挪出去,换上一些玄都那种雕刻品,样式简单,有一点镀金、幔帐之类的也要换成浅色系的。这点让她感到奇怪,她以前从没关心过什么家具布匹之类的事情,但那幅绘着一名孤独的剑士就要被敌人吞没的壁挂一定要拿掉。不过,在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看着令公鬼。 在令公鬼天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他正探身到衣柜里翻找着,雪白的中衣随着他的动作而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绷紧。他有一双健美的长腿,强韧的曲线在黑色粗布裤中显露无遗,他的靴子上端是折起来的。 有时候,令公鬼会皱起眉头,用手指梳过黑红色的头发,即使经过再多的梳理,它们看上去还是乱乱的,在他的耳边和后颈上总是有一些鬈发。紫苏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头脑和心思一同扔到男人脚下的女人,但有时候,只要在他身边,清晰的思绪就会变成一团乱麻。只是这样而已。 一件件华丽的长衫被扔出来,堆在令公鬼去见讨海人时穿的那件长衫上。没有了缘起的作用,谈判还会顺利进行吗?如果她在讨海人身上看到的影像能有用就好了。像往常一样,幻象和各色光晕在令公鬼周围闪烁,大多数瞬间便消失了,无法看清楚。 现在她能看清楚的只有一个意义不大的影像,这个影像每天要重复出现上百次,当马鸣和子恒出现时,这个影像也会包围住他们,偶尔也会包围其它人。一片巨大的黑影向令公鬼压过来,吞掉了数以千计萤火虫般的小光点,那些小光点也在不停地扑向黑影,似乎是要将它填满。 今天,这些小光点已经达到了数以万计的程度,但黑影也更大了。这个幻象应该是他与暗影的战争,但他几乎从不想知道这个幻象的状况。紫苏也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唯一能确定的似乎只有暗影一直是胜利的一方。看到这个幻象消散时,紫苏放松地叹了口气。 一点愧疚感让紫苏不由得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当令公鬼问她还隐瞒了什么影像时,她并没有撒谎,那不算是撒谎。如果没有一名女人,令公鬼几乎注定要失败,但那名女人已经死去,彻底消失了,现在告诉令公鬼这点又有什么用?而且在这件事上,令公鬼很容易就会消沉下去。她必须鼓起他的精神,让他记得该如何去笑,除非……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令公鬼。”提到这件事大约是个错误。男人在许多方面都是奇怪的生物,一小会儿以前,他们会接受正确的建议,只过了一小会儿,他们又会反其道而行之,而且他们这样做似乎还是故意的。 但不知为什么,紫苏觉得……要保护这个高塔般、能用一只手将她举起来的男人,这还是在他没有导引真气的时候。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令公鬼说着,扔下一件绣银的蓝色长衫,“我是缘起,而且今天似乎一切都在随我的意愿改变。”一件绣金绿色长衫落在地板上。 “你难道不想再‘安慰’我吗?” 令公鬼停在原地,盯着紫苏,一件嵌银丝的红色长衫挂在他手上。紫苏希望自己没脸红。安慰,这个主意是打哪儿来的?她暗自寻思着。将她养育成人的姑妈们都是温和亲切的女性,但她们一直都极为强调女人要端庄有礼。 她们不赞成她穿裤子,也不赞成她在马厩里干活;但那是她最喜欢的干活,因为她在那里可以接触到马。如果她们知道她还没成亲就和一个男人做这种事,紫苏可以确定她们会有什么反应————她们肯定会骑马从凤台赶来,剥了她的皮;当然,还有令公鬼的皮。 “我……需要做许多事,趁着现在还有用的时候。”令公鬼缓缓地说道,然后飞快地转向衣柜。“就是这件!”他高喊着拉出一件朴素的绿色麻料直裰,“我都不知道它还在这里。” 那是他从断坡的井返回时穿的衣服,紫苏能看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紫苏装作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走到令公鬼面前,伸手环抱住他,将那件衣服压在身下,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我爱你。”紫苏只说了这么一句。透过他的中衣,紫苏能感觉到他肋侧那个半愈合的伤口。她能回忆起他受伤时的样子,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时,她第一次运起了他,而他却不省人事,濒临死亡。 他的双手按在紫苏的背上,将紫苏肺里的空气都压了出来,但让紫苏失望的是,那双手很快就离开了。紫苏觉得他似乎是低声说了一句“不公平”,难道他在拥抱她的时候还想着讨海人的事?确实,这很有可能。梅兰娜属于无为派,但据说讨海人能让白水江城人出汗。他应该考虑这些,但……紫苏想踢他的踝骨,但他已经温柔地将她移开,开始穿衣服了。 “令公鬼,”紫苏坚定地说,“你并不能确定鬼黳熏会有这种反应就说明缘起对一切都有效。如果缘起总是能影响周围的一切,你早就已经让所有统治者跪倒在你面前了,即使是白袍众也不例外。” “我是转生真龙,”令公鬼傲慢地回答道,“今天我能做到一切。”他拿起剑带,将它固定在腰上,这根剑带上只有一个朴素的铜带扣,那枚镀金的龙扣被放到了床上,一双黑色的薄皮手套覆盖住他手背上金色的龙头和掌心的苍鹭。“但我看上去不像他,对不对?”他微笑着伸开双臂,“他们不会看出来的。” 第两千零一十七章 我不会向任何人臣服 紫苏差点就要无奈地摊开双手了。“你看上去也不像个傻瓜。”至少应该让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但那个白痴还在斜睨着紫苏,仿佛不清楚紫苏到底是什么意思。“令公鬼,只要他们看到了厌火族人,他们或者会逃跑,或者会立刻开始战斗。如果你不带上鬼子母,至少带上那些毕月使吧!只要一支箭就能要你的命,不管你是转生真龙,还是个放羊的!” “但我是转生真龙,紫苏,”令公鬼严肃地说,“而且是缘起。我们要单独去,只有你和我,如果你还想跟我去的话。” “没有我,你不能去任何地方,令公鬼。”紫苏忍着没说出如果他不答应带她一起,他迟早会把自己绊倒。现在令公鬼这种兴奋的样子就像他那种消沉颓废般让紫苏感到害怕。“鬼千拓不会喜欢这样的。”紫苏并不真的知道令公鬼和枪姬众之间的关系,依照她的所见所闻,她认为这一定是一种很奇特的关系。但紫苏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令公鬼胡作非为。现在令公鬼笑得就像是个从母亲身边逃开的小子。 “她不会知道的,紫苏。”他的眼睛还那样闪闪发光!“我一直都这么做,她们从来都不知道。”他向紫苏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那样子就像是他只要呼唤一声,紫苏就会跟着他到任何地方去。 紫苏相信自己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她只好整了整自己的绿色长衫,又从立镜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是否整齐,然后握住令公鬼的手。现在的问题是,即使令公鬼只是弯一弯手指,紫苏也会立刻跳进无底深渊。紫苏只希望他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一点。 令公鬼在前厅地板上绘着金色朝阳的位置制造出一个遁道,紫苏由他领着从中走过,来到一片丘陵林地中,枯叶在他们脚下铺了厚厚一层。一只红色翅膀的小鸟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一只松鼠出现在一根树枝上,向他们吱吱地叫着,甩动着尾端是白色的蓬松尾巴。 这不是紫苏记忆中凤台附近的林地。在雨师城附近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森林,大多数树木之间都隔着四五步,甚至是十步距离,高大的羽叶木和松树、更高的橡木和紫苏不认识的树种分布在她和令公鬼站立的平地上,就连树下植被也比紫苏家乡的更稀疏。 灌木、藤蔓和石南一片片簇生在一起,不过其中有的面积并不小,一切都是干燥的棕褐色。紫苏从袖子里抽出花边手绢,擦了擦脸上突然冒出来的汗珠。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紫苏问道。 根据太阳的位置,就在他们身旁几尺远处的一道向上的斜坡应该是朝向北方的,如果运气好,他们一路走回去不会遇到任何人。或者令公鬼在看到她的高跟靴和这里的地形后,会决定再做一个直接返回太阳王宫的通道,和这个地方相比,那座宫殿的房间里就凉快多了。 但还没等令公鬼回答,细枝和枯叶碎裂的声音表明有人来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名雨师城女人,她骑着一匹长腿灰色阉马,马具和缰绳上装饰着亮色的穗子。这个女人的身材矮小苗条,穿着一件深蓝接近于黑色的圆领袍,红色、绿色和白色的水平条纹从她的脖颈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下。 她脸上的汗水丝毫没有影响她白皙美丽的面容。她的一双黑眼睛如同两潭清澈的池水,一根细金链从她的发际中垂下来,在她的额头上缀下一颗纯净的绿色小宝石。黑色长发在她的肩膀上卷起一朵朵浪花。 紫苏吃了一惊,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戴着绿色手套的手举起了狩猎紧背弩。有那么一刻,她相信那是纯熙夫人,但…… “我不记得在营地中见过你们两个。”那个女人用一种沙哑,几乎是有些撩人的声音说道。而纯熙夫人的声音像水晶般清澈。那张紧背弩低垂了下去,女人的动作就像举起它时一样悠闲,最后箭尖稳定地对准了令公鬼的胸口。 令公鬼却丝毫不在意。“我大约会想要看看你们的营地,”他微一打恭,“我相信你就是姜舒月小姐?”那名女子点点头,承认了这个名字。 紫苏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她并不会真的以为纯熙夫人能够死而复生。纯熙夫人是唯一与她的预见不符的变故,但姜舒月是对抗令公鬼的叛军统帅,一个要夺取太阳王座的人……她的出现让紫苏相信,令公鬼真的是把所有因缘丝线都拉到了自己身边。 舒月小姐又缓缓举起紧背弩,随着弓弦骤然一响,宽头弩箭被射向半空。 “我觉得,用这东西对付你是没有用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催马向他们缓缓靠近,“我不喜欢让你认为我正在威胁你。”她又看了紫苏一眼,只是从头到脚的一瞥,但紫苏觉得自己已经被她一览无余了。 除此之外,舒月小姐的目光一直固定在令公鬼身上。她一拉缰绳,退开三步,仿佛是在提防令公鬼发动突击。“一个灰色眼睛、有你这种高度的男人会突然凭空出现,这样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或者你是某个厌火族人伪装的。不过,大约你愿意慷慨地报上姓名?” “我是转生真龙。”令公鬼说道。他身上又散发出面对讨海人时的那种傲慢,但马背上那名女子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受到缘起影响的样子。 她并没有跳下来跪倒在地,只是点点头,咬住嘴唇。“我已经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我也听说你去了白塔,要臣服于丹景玉座。我还听说你要将太阳王座交给仪景公主,而又有传闻说你杀死了仪景公主和她的母亲。” “我不会向任何人臣服!”令公鬼厉声回答。他瞪着舒月,凶狠的目光就像是要将她刺下马鞍。“仪景公主正在前往玄都的路上,她首先要继承锡城古国王座,在那之后,她也会得到雨师城的王座。”紫苏哆嗦了一下,难道他一定要像个塞满了傲慢的枕头那样说话吗?紫苏本来希望在经过讨海人的事情后,他会平静一些。 第两千零一十八章 后悔射掉了那支箭 舒月小姐将紧背弩横放在鞍头,用戴手套的手抚摸着它,大约她在后悔射掉了那支箭?“我能接受我的年轻堂亲坐上王座,至少她比其它人好,但……”那双本来是波光流转的黑眸突然硬得如同石块,“但我不确定我能接受你在雨师城,我不仅是说你对律法和传统做出的改变,你……你的出现就会改变人们的命运。你到来之后的每一天,人们都会死于难以置信的奇特意外。有那么多男人抛弃了老婆,老婆抛弃了男人,甚至现在已经没有人关注这种事了。只要你留在这里,雨师城就会因你而分裂。” “这是平衡的。”紫苏突然插口说道。 令公鬼的表情变得非常阴暗,看上去,他就要爆发了。大约他来这里是正确的,但让这次会面毁在他的怒气里就不对了。 紫苏没有给他和舒月说话的机会。“好和坏总是平衡的,这就是因缘运作的原理,即使他造成了改变也不会影响到这点。就像黑夜和白天平衡,收获与伤害也会平衡。自从他来了之后,雨师城中出生的婴儿全都活下来了,甚至没有任何畸形儿。有些日子里举行的婚礼比以往六七天里的都要多。虽然有男人被一根羽毛呛死,但也有女人失足翻下三层楼梯,却平稳地站直了身体,身上一块瘀伤都没有。你看到了危害,你也应当看到益处。上古神镜的转动需要平衡,他只是增加了自然状态下异常情况发生的几率。”紫苏的脸忽然红了,她发觉另外两个人都在看着她,更确切地说,是在盯着她。 “平衡?”令公鬼喃喃地说着,挑起了眉弓。 “我曾经读过金一的一些书。”紫苏最后说道,她不想让任何人以为她在假装是个圣人。舒月小姐坐在马鞍上,面带微笑看着她,手里玩弄着缰绳。这个女人在取笑她,紫苏要让这个女人知道她能嘲笑些什么! 突然间,一匹仿佛是战马的高大黑色阉马从林木间冲了出来,骑在马上的是一名短发、留尖胡须的中年男子。尽管他穿着绿色条纹灯笼袖的黄色晋城长衫,但他满是汗水的黑脸上有一双光洁美丽的大眼睛,如同经过抛光的浅紫龙晶。他的相貌并不好看,鼻子显得过长,但那双眼睛补偿了这个缺陷。他戴着皮手套的手中也拿着一支紧背弩,另一只手上挥舞着一支阔头箭。 “这支箭从我脸旁几寸的地方飞了过去,舒月,这上面有你的标记!难道因为这里没有猎物————”他注意到令公鬼和紫苏,手中张开的紧背弩立刻指向了他们。“他们只是迷路的人?还是你找到了从城里来的细作?我绝不相信真龙会继续容忍我们毫发无伤地留在这里。” 又有将近十名骑手出现在他背后,都是一些穿着鱼口缎装饰灯笼袖长衫的男人,和穿鱼口缎高圆领圆领袍的女人,他们全都拿着紧背弩。 还没等这队人的最后一个停下来,又有两倍数量的骑手从另一个方向的灌木丛中冲出来,靠近了舒月。他们是身材矮小、皮肤白皙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暗色衣服,彩色横纹在他们的衣服上一直铺排到腰部以下,他们也都拿着紧背弩。 仆人们徒步追了上来,他们都大口喘着气,显然已经被这种炎热折磨得劳累不堪,他们只是在腰间插着一把剥皮匕首。紫苏吞了口口水,不自觉地开始更频繁地用汗巾子抹去脸颊上的汗水,如果在令公鬼没发觉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人认出了他…… 舒月小姐则没有丝毫迟疑。“不是细作,大君。”她说着,转过马匹面对着那些晋城人。是武泰大君!现在这群人中就差狐齐叔了,紫苏希望令公鬼牵扯因缘的能力能够不那么全面。“我的一位表亲和他的老婆,”舒月继续说道,“他们从锡城古国来看我。让我来介绍————枫十四,和他的老婆嘉希,他们属于那个家族的一个小分支。” 紫苏几乎要瞪她一眼。紫苏认识一个叫嘉希的女人,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那个嘉希是个肮脏的蠢货,还有一副让人无法容忍的坏脾气。 武泰的目光又扫过令公鬼,然后在紫苏身上逗留了更长一段时间。他放低紧背弩,头也稍微放低了一些,一名晋城大君对待低阶贵族就是这种态度。“欢迎你们,枫百户,现在还会加入我们的人肯定是一位勇士。令公鬼随时都有可能命令那些野蛮人扑向我们。”舒月小姐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摆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但他注意到令公鬼向他回礼时并不比他有更多敬意,便皱起了眉头。在他身后的队伍里,一名皮肤黝黑相貌俊俏的女人气愤地嘟囔了些什么,她有一张严厉的长脸,表明她很习惯发怒。一名穿红色条纹袖淡绿色长衫的矮胖男人同样是堆了一脸的怒容和汗水,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要将令公鬼踩倒在马蹄下。 “上古神镜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令公鬼冷冷地说,仿佛他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样子就像……就像是转生真龙,站在山顶上威严地俯视着这些人,“我们的想象往往只是我们的想象。比如,我听说你在晋城,在砀山。” 紫苏希望自己能有勇气说话,有勇气说些安抚他的话,但她只能不停地拍拍他的手臂,就如同一名妻子(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个词非常顺耳)在随意地拍抚着自己的男人。男人这个词也很好。苍天啊,但他这样不行!一定不能让他这样。 “武泰大君最近刚刚和他的几位密友一同乘长舟前来,枫十四。”舒月沙哑的声音没有丝毫改变,但她的坐骑忽然腾跃起来,那匹马肯定是突然被她踢了一脚。她很快恢复了自制,背对着武泰向令公鬼警告地瞪了一眼。“不要惹大君生气,枫十四。” “我不介意,舒月。”武泰说着,将紧背弩挂在马鞍上。他策马向令公鬼靠近了一些,一只手臂撑在鞍头。“一个男人应该知道自己踏进了什么地方。你大约听到了令公鬼前往白塔的传闻,枫十四。我来是因为鬼子母在几个月之前找到我,告诉我会发生这件事。 第两千零一十九章 他在安抚她 武泰继续道:“你的表亲也告诉我,她收到了同样的讯息。我们本来想在羌活篡位之前拥戴她坐上太阳王座。嗯,真龙不是傻瓜,我从不相信他是。在我看来,他玩弄白塔就像是在玩弄一架琵琶。羌活上吊了,真龙稳稳地坐在雨师城墙后面————不管有什么谣言,我打赌鬼子母控制不了他。在我们找到办法脱离这个僵局之前,我们只能留在他的手心里,等着他先出招。” “你是乘船来的,”令公鬼却说道,“你也可以乘船离开。”紫苏忽然发觉他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手。他在安抚她! 武泰大君惊讶地仰头笑了起来,有许多女人会因为他的眼睛和笑容而忘记他的鼻子。“是啊,枫十四,但我已经向你的表亲求婚了。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一个男人不可能就这样将自己的意中人丢给厌火族人,而她又不愿意离开这里。” 姜舒月在马鞍上坐直身体,表情显得比鬼子母更加冰冷,但紫苏忽然看到红色和白色的光晕闪耀在她和武泰周围。紫苏知道,他们将要成亲————在舒月引他进行过一次愉快的追逐之后。 紫苏看到的还不止这些:一顶冠冕出现在武泰的头顶————他的眼眉上方有一个样式简单的金环和一把稍微弯曲的长剑。有一天他会戴上这顶国主的冠冕,但明说不出它代表哪个国家,晋城没有国主,只有大君。 当武泰掉转过马头面对舒月时,光晕和幻象都消失了。“今天没有什么猎物了,齐叔已经返回了营地,我建议我们也这么做。”那双大眼睛迅速地搜索了一边周围的树林,“看来,你的表亲和他的老婆把马给弄丢了,他们实在是很不小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温和,似乎是在表明他很清楚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马。“不过我相信胡风岩和展宸会让出他们的坐骑,在这种空气里走动一下对他们的身体有好处。” 那名穿红色条纹袖长衫的矮胖男人立刻跳下他高大的枣红马,同时向武泰奉上一个谄媚的笑容,也给了令公鬼一个冰冷油腻的微笑。那名面带怒容的女人迟疑了片刻才僵硬地爬下自己银灰色的母马,她的脸上没有半点高兴的表情。 紫苏也没有。“你要去他们的营地?”她对领着她走向马匹的令公鬼悄声说,“你疯了?”看到令公鬼没有反应,她又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 “还没有,”令公鬼轻声说着,用指尖碰了碰紫苏的鼻子,“多亏有你,我知道这一点。”他先扶紫苏上了马,然后自己跨上枣红马的马鞍,一夹双腿,来到武泰身旁。 他们一直朝北偏西的方向前进,很快就越过了那道斜坡,只剩下胡风岩和展宸站在树下,气恼地盯着对方。其它跟随在队伍后面的晋城人都大笑着祝他们能有一次愉快的徒步旅行。 紫苏本来打算走在令公鬼身边,但舒月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将她拉到那两个男人身后。“我觉得看看他会做什么。”舒月低声对紫苏说,紫苏却不知道舒月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你是他的情人?”舒月又问。 “是。”调匀呼吸之后,确切定地告诉她,她觉得两颊仿佛被火烧一样。但那个女人只是点点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大约在雨师城就是这样。有时候,紫苏觉得自己努力寻找的一切借口和辩解都像自己的中衣一样薄弱不堪。 令公鬼和武泰并排地走在前面,年轻的比年长的要高出半个头,两人全都披着骄傲的长衫。他们一直在交谈着,但紫苏很难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声音不大,而马蹄踩踏枯叶断枝的声音持续不断,头顶和树梢上也不时传来鹰啸声和松鼠的吱吱声。紫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 “请容我说,枫十四。”武泰大君在走下第一个斜坡时说道,“苍天在上,我没有任何不敬,你有这么漂亮的一位老婆可真是好运。如苍天所愿,我也会有一位同样美丽的老婆。” “为什么他们不说些重要的事情?”舒月嘟囔着。 紫苏转过头遮住自己的微笑。舒月小姐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悦。紫苏自己从没在意过别人是否认为她漂亮,直到她遇到了令公鬼。大约武泰的鼻子并不是那么长。 “我不反对他从海门通拿走神威万里伏,”又过了一会儿,武泰大君在走上一道有稀疏林木的山坡时说,“但我不能容忍他率领厌火族人侵犯晋城。” “我读过真龙预言,”令公鬼说着顶了一下枣红马的脖颈,催促它走快一些,那匹马很漂亮,但远远比不上它背上的人,“海门通会在他拿到神威万里伏之前陷落,我听说其它晋城贵族都已经在追随他了。” 武泰哼了一声。“那些势利的小人只会给他舔靴底!我本来会追随他的,如果他是那样想的,如果……”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太多如果了,枫十四。晋城有一句俗话,‘任何争斗都可以被原谅,但国主们从不会忘记’。自从过堂白虎神卫符以来,晋城就没有过国主,但我觉得,转生真龙很像是个国主。不,他已经用叛逆的罪名侮辱了我,我必须完成我所开始的事情。如苍天所愿,我要在死前看到晋城重新独立起来。” 紫苏知道,这一定是缘起的作用,那种人是不会随意将这些话讲给陌生人听的,不管他是不是姜舒月的表亲。但令公鬼会怎么想?她迫不及待地要把那顶冠冕的幻象告诉令公鬼。 翻过脚下的小山,他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群长枪兵。这些士兵中有人穿戴着有凹痕的护心镜或头盔,大多数人的身上并没有盔甲。当他们看见这支队伍时,立刻打恭行礼。 在两旁的树林里,紫苏看到了其它岗哨。在下方,似乎永远会弥漫在空中的尘埃覆盖着一片营地,两座小山之间的整片谷地都被这座营地占据了。 营地里的帐篷并不多,每座帐篷都很大,帐篷的尖顶上悬挂着代表某位贵族的旗帜,营地中成排拴住的马匹数量几乎和这里的人数一样多。几千名男人和少数女人在营火和马车旁走动,当他们的统帅进入营地时,没有人发出欢呼。 第两千零二十章 一切正常 紫苏一边端详着营地里的人,一边用手绢捂住鼻子,阻挡尘埃;她并不在意舒月看见她的动作。到处都是沮丧或阴沉的面孔,人们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 紫苏不时会看到有人背上插着代表某个家族的小旗,但大多数人似乎把他们能找到的一切都挂在身上。紫苏在他们身上经常能看到一两副不合适的盔甲。 这里也有许多肯定不是雨师城人的高个子穿着红色的长衫和有破损的护心镜,紫苏依稀看见一只肮脏的红袖子上绣着白狻猊图案。乘长舟而来的武泰只可能带着身边的一些人,大约今天参加狩猎的那些晋城人就是他全部的随员了。 舒月目不斜视地在营地中走着,但是每次当他们靠近那些穿红色长衫的人时,她都会绷紧嘴唇。 武泰大君在一座大帐篷前下了马,这是紫苏见过的最大的帐篷,紫苏从没想象过会有这么大的帐篷。这顶装饰着红色条纹的帐篷整体呈椭圆形,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仿佛完全是云锦制成的。四个圆锥形尖顶上都飘扬着绣有金色雨师城日升图案的蓝旗。 帐篷里传来演奏琵琶的声音。仆人们跑过来把马匹牵走。武泰大君向舒月伸出手,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舒月面无表情地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由他陪同走了进去。 “我的老婆大人?”令公鬼微笑着也伸出了手。 紫苏哼了一声,抓住令公鬼的手腕。她真想揍他一拳,他无权开这种玩笑,也无权将她带来到这个地方,无论他是不是缘起,他可能会在这里被杀死。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真的不在意让她的后半生在哭泣中度过吗?当他们走进这顶帐篷时,紫苏摸了摸帐帘,惊讶地摇摇头。这是云锦。一顶云锦帐篷! 他们刚走进帐篷里,紫苏就感觉到令公鬼身体一僵。武泰和舒月的随员们一边口是心非地道着歉,一边挤过他们身旁。在四根立柱之间,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桌下色彩绚烂的地毯只应该铺在宫殿的地板上。 这里到处都是人。穿着奢华的雨师城贵族之间也有几名剃光额顶并敷了粉的军人,从衣着看来,他们应该都是高阶军官。几名古彩艺人拨弄着雕花镀金的琵琶,在人群中来回穿行,样子比贵族们更加高傲。 但紫苏的目光很快就定在令令公鬼忧虑的源头上————三名鬼子母正在相互交谈着,她们的长衫上分别缀着绿色、黄色和灰色的穗子。各种影像飞快地从她们身边闪过,紫苏却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从中走出了另一名鬼子母,那是一名面相慈和的圆脸女人,更多幻象,更多闪耀的光晕,但紫苏所注意的是她肥胖的手臂上垂下来的红色穗子长衫。 令公鬼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不必担心,”他低声说,“一切正常。”紫苏很想问他,这些鬼子母在这里做什么,但紫苏害怕他真的会告诉她。 武泰、舒月和他们的随从都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一名身穿袖口上装饰红、绿、白色条纹黑色制服的男仆走过来,向令公鬼和紫苏奉上了放有银多棱杯的托盘。 这时舒月又出现在他们身边,她似乎是挥手拒绝了一个男人的强硬要求,那个男人面孔瘦长,身上也穿着那种红色长衫,他狠狠地瞪着舒月的背。而舒月只是拿起一杯寒潭香,然后挥手示意那名仆人离开。 紫苏的呼吸停滞了————一片光晕闪现在那个男人身周,那是非常深的血红色,几乎已经接近黑色。“不要信任那个男人,舒月小姐。”她的话脱口而出,“他会杀死任何被他认为是阻碍的人,他会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杀死任何人。”她用力咬住牙,把剩下的话吞回到肚子里。 舒月回头瞥了一眼,而那个男人立刻转过了身。“我相信江水平是这种人,”她冷冷地说,“他的白狻猊作战是为了钱,而不是雨师城,他们烧杀劫掠比厌火族人更甚。看起来,他们在锡城古国已经容不下身了。”她又挑起眉弓,瞥了令公鬼一眼,“我觉得,齐叔肯定向他们允诺了一大笔黄金,据我所知,他们还会得到封地。”然后她又看了看紫苏。“你认识这个人,嘉希?” 紫苏只能摇摇头,现在该如何解释她对东子隆的了解?该如何说明在他死掉之前,他还会惹出更多奸淫烧杀的事?如果她能知道受害者是谁,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她只知道那个男人会做出这些事。不管怎样,说出自己所看见的并不能改变事实,即使是她发出警告也没有用,有时候,正是因为她的警告,可怕的事实才会发生。 “我听说过那些白狻猊,”令公鬼也是冰冷地说道,“在他们之中找找魔尊的爪牙,你不会失望的。”他们都曾经是厉业魔母的士兵,紫苏知道这一点。而且紫苏也知道,所谓厉业魔母大人的真名是尸冥。侍奉弃光魔使的军队中自然会有魔尊的爪牙。 “他是谁?”令公鬼朝一个出现在帐篷中的男人点点头,他黑色长衫上的横纹像舒月裙子上的一样多,在雨师城人之中,他算是非常高的,大约只比令公鬼矮一个头。 他的身材苗条,但肩膀很宽,相貌俊美得令人瞩目,他的下巴显得坚毅有力,黑色的鬓角显露出一点灰丝。不知为什么,紫苏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陪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身上,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鼻子和耳朵都很大,他身上的那件红丝长衫并不很合身。 他一直在抚摸着腰间一把弯曲的匕首,那把匕首插在黄金鞘中,样式很奇怪,在握柄的末端嵌着一颗红宝石,周围的光线似乎都被那颗宝石吸进去了。紫苏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光影,但他让紫苏感到有点熟悉。现在那两个男人全都在看着紫苏和令公鬼。 “那个,”舒月的声音变得有些紧绷,“是狐齐叔庄主,还有最近一直和他形影不离的同伴,孔享,一个可憎的小个子。每次被他看到,我都想好好洗个澡,他们全都让我感到肮脏。” 第两千零二十一章 当然不好 她眨眨眼,似乎是在为自己所说的话而吃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紫苏有种感觉,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姜舒月真正失去理智,在这一点上,她非常像纯熙夫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非常小心,枫十四表亲,你似乎是对我产生了某种巨大的影响,或者这就是缘起的作用。大约武泰大君也受到了这种影响,但我还不能确定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齐叔对你有一种纯粹的恨意。在铁背苍狼来到他身边之前,情况还没那么糟,但自从……齐叔要我们立刻就攻击雨师城,就在今晚。他说,只要你死了,厌火族人就会离开,但我觉得他只是在渴求你的死亡,这甚至比太阳王座对他更具有吸引力。” “铁背苍狼,”令公鬼说道,他的目光锁定在狐齐叔和那个皮包骨的男人身上,“他的名字是冷子丘,对他脑袋的悬赏是十万瓜子金。” 舒月手中的多棱杯差点要掉在地上。“即使是绑架了女王也勒索不到这么多钱,他做了什么?” “他毁了我的家乡,因为那是我的家乡,”令公鬼的面孔如同一块寒冰,他的声音也是,“他带来黑水修罗,杀了我的朋友,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名魔尊的爪牙,是一个已经死定了的人。”他已经咬紧了牙关,多棱杯被他的手指捏扁,酒浆洒在地毯上。 因为他的痛苦,紫苏感觉到伤心。紫苏早已知道夏司命在红河做的一切,但她还是有些慌张地用一只手按住令公鬼的胸膛。如果令公鬼现在爆发,开始导引真气,谁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鬼子母……“为了苍天,控制住你自己。”而这时,一个女人愉悦的声音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给我介绍一下你的高个子朋友,舒月?” 紫苏回头望去。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冰冷的眼睛,铁灰色的头发被结成一个发髻,上面装饰着黄金吊坠。紫苏吞下一声尖叫,不由得咳嗽起来。 舒月一瞥似乎就能看清一切,而这双冰冷的眼睛似乎能把她遗忘在脑子里的事情也挖出来。这名鬼子母边说边调整着绿色穗子的长衫,她的微笑并不像她的声音那样愉快。 “当然,鬼子母谢惠连。”舒月的语气也显得有些慌张,但她很快就以平和的声音介绍了来看她的“表亲”和他的“老婆”。“但恐怕雨师城现在并不适合他们,”她已经恢复了充分的镇定,脸上露出不能收容令公鬼与紫苏的歉意微笑,“他们已经同意接受我的建议,返回锡城古国了。” “是吗?”谢惠连冷冷地说。紫苏的心沉了下去,即使令公鬼还没告诉她,但从这名鬼子母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认识令公鬼。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小巧的黄金鸟雀、月亮和星星也在来回晃动。“大多数小子只要被烧过一次,就会知道不能把手指伸进漂亮的火焰里,枫十四,但有些小子就需要被狠狠打屁股才能知道道理,被打红的屁股总好过被烧焦的手指。” “你知道我不是小孩了。”令公鬼对她厉声说道。 “是吗?”谢惠连的目光仿佛是将他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嗯,看起来我很快就能知道你是否需要被打屁股了。”那双冷眼转到紫苏身上,又转向舒月。最后她拉了一下长衫,不急不徐地走进了人群。 紫苏咽下郁结在喉头的硬块,她很高兴地看见舒月也和她做着同样的事。而令公鬼,这个瞎眼的傻瓜!却盯着那名鬼子母的背影,仿佛要跟上去一样。这一次,是舒月伸手按住了令公鬼的胸口。 “我相信你认识谢惠连。”她喘息着说,“小心这个人,即使其它所有鬼子母都在敬拜你,也要小心她。”舒月沙哑的声音在此时变得异常沉重。“我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无论会有什么发生,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走了,‘枫十四表亲’。我会准备好马匹————” “这是你的表亲,舒月?”一个圆润浑厚的男声说道。紫苏又被吓了一跳。 狐齐叔在近距离时看上去更加俊美,他的全身充满了男人阳刚之美,散发着一种女人几乎无法抗拒的气息。如果紫苏没有遇到令公鬼,她应该会被他所吸引,甚至现在她仍然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吸引力,只不过无法和令公鬼相比就是了,他嘴唇上那种刚强的微笑也非常具有诱惑力。 齐叔的目光落在舒月手上,那只手仍然按着令公鬼的胸膛。“舒月小姐将成为我的老婆,”他懒洋洋地说,“你知道吗?” 舒月的脸颊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不要这么说,齐叔!我已经告诉过你,不会的,我不会的!” 齐叔只是朝令公鬼微笑着:“我觉得女人永远不知道她们自己的心思,你只有让她们知道。你怎么想,孔享?孔享?”他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皱起眉头。紫苏惊讶地盯着他,他是那么俊美,散发着那种气息……紫苏希望自己能有主动召来影像的能力,她非常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未来。 “我看见你的朋友朝那里溜掉了,齐叔,”舒月厌恶地撇撇嘴,随意向远处一指,“我觉得,你可以在放酒的地方找到他,或者他正在调戏那些女仆。” “这个不急,哈哈。”他向舒月的脸伸出手。看到舒月向后退去,他却仿佛是觉得很有趣,然后他将带着消遣意味的目光转向令公鬼,还有令公鬼腰间的佩剑。“想不想进行一点运动,表亲?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等到舒月成为我的老婆,我们也就是表亲了。我们练练剑如何?” “当然不好,”舒月笑着说,“他还是个小子,齐叔,对这项技艺没什么了解。如果我允许他拔剑,他母亲绝对不会原谅我————” “运动?”令公鬼突然说道,“我倒想看看会发生些什么,我同意。” 紫苏不知道是应该呻吟,应该大喊,还是应该坐在地上哭泣。舒月睁大眼睛瞪着令公鬼,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窘境。 齐叔笑着揉搓双手。“大家听着!”他高声喊道,“你们即将看到一场竞技。清理场地,清理场地。”他来回走动,将人们赶离帐篷中心。 第两千零二十二章 握牢剑柄 “放羊的,”紫苏愤恨不已地说,“你不是榆木脑袋,你根本就没有脑袋!” “我现在无法回绝他的要求了,”舒月用非常冷淡的声音说,“但我建议你马上离开。无论你会使用什么……办法……现在帐篷里有七位鬼子母,她们之中的四位凌日盟鬼子母最近刚从南方赶来,她们的目的地是嘉荣城。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起了疑心……我只希望那种事情永远不要发生,快走吧!” “我不会使用……什么办法。”令公鬼解开剑带,将它交给紫苏,“如果我以某种方式影响了你和武泰大君,大约我能用另一种方式影响齐叔。” 人群已经退开,让出了两根粗立柱间大约二十步的空地。有些人在看着令公鬼,许多人用臂肘彼此轻轻碰了碰,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当然,鬼子母都得到了最佳的位置。谢惠连和她的两名朋友在一边;四名戴着红穗子长衫的女人在另一边。谢惠连和她的同伴望向令公鬼的目光中都带着未加掩饰的不赞同,和鬼子母允许程度的气恼,但那四名凌日盟鬼子母的注意力还是大多集中在对面的三名鬼子母身上。 虽然她们站在对立的位置上,但她们至少能够做出忘记对方存在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轻举妄动。 “听我说,表亲。”舒月压低的声音几乎要因为急迫的心情而碎裂了,她站在离令公鬼非常近的地方,仰起头直视着令公鬼,虽然还不及令公鬼的胸口高,但她却像是要甩令公鬼一耳光。“如果你不使用你的特殊办法,他很可能会重伤你,即使只是用未开锋的练习剑他也能做得到,而且他会那么做的。他从不喜欢看到他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触,他更怀疑所有跟我说话的年轻俊美的男人都是我的情人。我们还都是孩子时,他把他的朋友德罗文推下楼梯,摔断了德罗文的后背,这只是因为德罗文没问过他就骑了他的小马!快走,表亲,没有人会小看你,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小子能与一名剑法高手对抗。嘉希……无论你的真名是什么……帮我劝劝他!” 紫苏张开嘴,令公鬼却将一根手指挡在她的唇上。“我是我,”他微笑着说,“即使我不是我,我也不认为我能从他面前逃走。他是一名剑法高手吗?”解开长衫的扣子,他大步走进那片空地。 “为什么他们在你最不希望的时候却一定要这么顽固?”舒月颓丧地悄声说道,紫苏只能同意地点点头。 齐叔已经脱下了长衫,并拿出两把未开锋的练习剑,它们的“剑刃”是用数根细木条捆扎而成的。看到令公鬼只是将长衫敞开,他挑起了一侧眉弓。“你的动作会被衣服妨碍的,表亲。”令公鬼只是耸了耸肩。 没有任何警告,齐叔扔出一把剑,令公鬼在空中抓住它的长剑柄。 “手套会让你的手打滑,表亲,你需要握牢剑柄。” 令公鬼用双手握住剑柄,稍微转动了一下,然后将剑锋指向地面,左脚迈到身前。 齐叔摊开双手,仿佛是说自己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好吧,至少他知道如何开始。”他笑着,当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身子已经猛然向前冲去,未开锋的练习剑在他的全力推动下直刺令公鬼的头颅。 随着一记响亮的撞击声,木条和木条碰在一起,令公鬼则一动未动。片刻之间,齐叔只是盯着他,他也平静地回视齐叔。然后他们开始“舞蹈”。 紫苏只能将他们的动作称作舞蹈。他们的动作流畅迅捷,木条四处闪现,或者画出一个个圆弧。紫苏曾经见过令公鬼与他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剑士对战,而且经常是两三名,甚至是四名剑士同时对抗他。 这当然不能使紫苏安心。只是他们的动作太美了,让人几乎要忘记如果这不是木条而是钢刃,大约现在已经血溅当场了。但紫苏又觉得那些剑刃似乎一直也没能碰到皮肉。他们不停地舞蹈着,彼此旋绕,刺击劈砍,连续发出木条撞击的巨大声响。 舒月紧紧抓住紫苏的手臂,不眨眼地望着相互攻杀的两个人,喘息着说道:“他也是剑法高手,他一定是,看啊!” 紫苏也在看,她将令公鬼的剑带和长剑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它们就是他。令公鬼的身姿是那么迷人。齐叔显然希望握在手中的是一把钢剑,炽烈的怒火从他的脸上喷发出来,他逼得愈来愈狠了,但他们的剑刃仍然无法碰到对方的身体。 而现在令公鬼一直在后退,动作也全都是在防御。齐叔向前逼进,不停地攻击,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帐篷外传来一声恐惧的惨叫,突然间,巨大的帐篷飞向空中,消失在一片遮蔽天空的厚重阴霾里。浓雾从所有方向翻腾而来,里面充满了模糊的尖叫和呼吼,一缕缕烟尘如同触须般伸进了这一块仅存的透明空气。所有人都惊惑地彼此对望着————几乎是所有人。 齐叔的木剑戳进令公鬼肋侧,发出一阵骨裂声,让令公鬼弯下了腰。“你死了,表亲。”齐叔冷笑着,高举起剑准备劈下。但他忽然停住动作,盯着头顶上浓重的灰雾,那团雾……在凝结,一段末端有三根指头的粗大手臂伸了下来,抓住那名矮胖的凌日盟鬼子母,转眼便将她提到了空中。 谢惠连是第一个从惊慌中恢复过来的,她掀落长衫,双手一翻,两只手掌上各喷出一个火球,射进了那团浓雾。浓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燃烧起来,随着一声转瞬即逝的凶暴嚎叫,那名凌日盟鬼子母跌出浓雾,摔在令公鬼身边的地毯上。她的身子是趴在地上的,但她的头已经被拧转过来,两只无神的眼睛直视着空中的雾团。 人群中的最后一点镇定也彻底消失了,暗影似乎拥有了肉身。尖叫着的人们朝所有地方逃窜,掀翻了桌椅摆设,贵族推开仆人,仆人推开贵族。紫苏用拳头和臂肘推开人潮,用令公鬼的佩剑殴打人们,拼尽全力朝令公鬼冲过去。 “你还好吗?”她搀扶紧抱住肋下的令公鬼站起身。舒月这时出现在令公鬼另一边,让她吃了一惊;而舒月也显得有些惊讶。 第两千零二十三章 攀登一座高山 令公鬼从长衫下抽出手掌,真是运气,他的手上没有血,那个无法完全愈合的伤疤非常脆弱,幸好这次它没有裂开。“我觉得我们最好离开这里。”令公鬼说着系上了剑带,现在透明空气存留的范围明显变小了,所有人都在奔逃,雾气中仍然不停地传出尖叫声,大多数尖叫声都是在一半时就突然中断了。 “我同意,枫十四。”武泰大君说道。他的手中握着剑,面朝着灰雾,将舒月拉到背后。“但问题是,往哪里跑?还有,我们必须跑多远才能离开这团雾?” “这一定是他干的,”齐叔啐了一口,“令公鬼。”他丢下未开锋的练习剑,走过去捡起长衫,镇定地穿在身上。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是懦夫。“孔享?”他一边固定剑带,一边朝浓雾中喊道,“孔享,上天必不容你,你在哪里?孔享!”铁背苍狼————夏司命没有回答,他还在继续喊着。 现在唯一还留在原地的只有谢惠连和她的两名同伴了。全丹派和无为派的鬼子母面容还保持着平静,但双手却神经质地摸索着她们的长衫,谢惠连却像是在准备出门散步。 “我觉得应该是北方,那个方向距离山坡很近,爬上高处大约能帮助我们越过这片雾。不要再叫了,齐叔!你的人可能是死了,要不然就是他听不见。”齐叔瞪了她一眼,但确实不再喊叫了。谢惠连则完全没有在意他的瞪视。“就选择北方吧!我们三个可以负责你们的钢刃无法处理的事情。” 她这么说的时候目光直视着令公鬼。令公鬼稍一点头,扣好剑带,抽出了佩剑。紫苏竭力不显出吃惊的样子,但她还是和舒月交换了个眼神,舒月的眼睛足有茶杯那么大。这名鬼子母认识令公鬼,但她不打算泄露令公鬼的身份。 “真希望我们没有把护法丢在城里。”身材苗条的全丹派鬼子母说道。她一摆头,装饰在黑色头发上的细小银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她像谢惠连一样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这甚至掩盖了她的美丽动人,只是那种摆头的动作看上去确实……有一点……任性。“如果罗山在这里就好了。” “要连结吗,谢惠连?”那名浅色头发的无为派鬼子母一边问,一边不停地扫视着雾气。她的尖鼻子和好奇的眼睛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圆胖的麻雀。这只麻雀并没有受到惊吓,虽然她已经准备鼓起翅膀。 “不,真帆,”谢惠连叹了口气,“现在我们需要的是迅速的应变能力,而不是你必须把看到的状况告诉我,再由我采取行动。花重锦,不要再去想罗山了,我们有三名优秀的剑士,其中两个是有苍鹭的,他们足够了。” 齐叔看到令公鬼出鞘的剑刃上也有苍鹭铭文,向令公鬼龇了龇牙,如果这算是个微笑,那里面也没有任何欢喜可言。武泰大君的剑刃是空白的,他郑重地看了令公鬼和他的剑一眼,尊敬地朝令公鬼一点头。当然,他如此礼遇枫十四,不是因为他属于黑戈壁家族的分支。 很明显,灰发的鼍龙派鬼子母成为这支小队伍的领导者。虽然武泰大君和齐叔都试图表示反对,前者像许多晋城人一样,对鬼子母没多少好感;后者只是不喜欢从任何人那里接受命令。但他们显然无法撼动谢惠连的威严。 舒月对此也不很满意。谢惠连丝毫不理会她紧皱的眉头,就如同她不理会那些男人的抱怨。不过和男人们不同,舒月知道口出怨言不会有任何作用。 最让紫苏感到惊讶的是,令公鬼顺从地站到谢惠连右侧,听由她的安排,实际上,还算不上是完全顺从。他俯视着谢惠连,如果他敢用那种从鼻子上面看人的样子来看紫苏,紫苏一定会赏他一个耳光。 谢惠连则只是摇摇头,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结果他的脸立刻就红了。但至少他一直没说话————紫苏几乎以为他要正式宣布他是谁了,大约他以为雾气会因为害怕他是转生真龙而消失呢?这时他向紫苏露出微笑,仿佛在这种天气下的浓雾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这团雾会抓走帐篷和人。 他们排成六角形的阵势走进雾中,谢惠连领头,齐叔大声反对被安排在殿后的位置,直到谢惠连提到危险中殿后军队的骄傲,才让他安静下来。 紫苏并不反对和舒月一同被安排在六角形中央,她的两只手各拿着一把匕首,却又不知道这到底能有什么用。看到舒月紧握匕首的拳头在颤抖,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至少她自己的手是稳定的。不过她也怀疑自己是因为太害怕,以至于连颤抖都做不到了。 雾气中寒冷得如同冬天,灰色的漩涡包围了他们,让他们甚至无法看清同伴,在这时候,听觉却似乎变得更加灵敏。喊叫声从黑暗中飘出,男人女人的哀嚎和马匹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幸好雾气阻碍了声音的传播,让这些声音都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前面的雾气开始变得厚重。火球从谢惠连的手中射出,带着嘶嘶的声音穿过冰冷的灰幕,正在凝结的雾团发出一阵呼吼,变成了一团火焰。紫苏的身后也传来吼声。闪电穿过浓雾————另外两位鬼子母也开始了战斗。紫苏不想回头去看,她看到的已经够多了。 走过倒塌的帐篷,走过完整或残缺的尸体,一条腿,一截手臂,一个腰部以下完全消失的人。紫苏只能感谢雾气让她看不清周遭的景象。走过一辆倾覆的马车时,车厢上一个带着笑容的女人头颅让紫苏心惊胆颤了许久。 地面开始向上抬升,紫苏终于看见了除她们之外的第一个活人,但紫苏又希望没看见他。一个男人穿着那种红色长衫,蹒跚地向他们走过来,无力地向他们挥动左臂。他的另外一只手臂已经没有了,死白的骨头在曾经是半张脸的地方露出来。他的嘴里咕哝了些什么,就倒了下去。 花重锦迅速跪到他身边,将手指放在他血肉模糊的前额上,然后站起身,摇了摇头,他们便继续向前走去。一直是上坡,紫苏甚至开始怀疑她们不是走上一座丘陵,而是在攀登一座高山。 第两千零二十四章 不要再哭了 就在武泰大君面前,雾气突然开始凝聚成形,那是一个人那么高的形体,但它的全身都是触角和长满利齿的嘴。 武泰大君不是剑法高手,但他的动作并不慢。他的剑刃从尚未固定的形体中间横斩过去,又返回来从那形体的头顶一直劈到地面。四团比周围雾气更加浓重的灰雾摔落在地上。“嗯,”他说道,“至少我们知道钢铁能够劈开这些……怪物。” 但那些雾块又开始聚合在一起,重新竖立起来。 谢惠连伸过手,火焰滴流从她的指尖落下,一道耀眼的火光烧灼着正在成形的雾气。“但看起来也只能劈开它们而已。” 在他们的正前方,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灰色的漩涡中,她将丝裙拉得很高,但还是只能跑一步跌一步地向他们靠近。“真是运气!”她尖叫着,“真是运气!我还以为只剩我一个人了!”就在她身后,雾气聚集在一起,一个如同噩梦般长满了牙爪的怪物正朝她扑了过去。如果跑过来的是个男人,紫苏相信令公鬼一定会等一下。 没等谢惠连有所行动,令公鬼已经抬起了手,一道……比太阳更加明亮的……液态白火从那个女人头顶飞过。那头怪物消失了。片刻之间,沿着白火飞过的轨迹直到那片地方只剩下了透明的空气,不过雾气很快又将那个空间吞没了。 而那个女人只是定定地站着,然后凄厉地尖叫了一声,转身向远处逃去。她是在坡下的营地逃跑,大约比起浓雾中的怪兽,她现在更害怕这群人。 “你!”齐叔怒吼道。紫苏立刻转过身,向他举起了两把匕首。齐叔的剑现在已经指着令公鬼。“你就是他!我是对的!这是你干的!你抓不住我,令公鬼!”突然间,他拼命向坡上跑去,“你抓不住我!” “回来!”武泰向齐叔喊道,“我们必须共同行动!我们必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也转到令公鬼身上。“你是他,老天爷可是真会安排麻烦,你是!”他挪动脚步,看样子是要将舒月挡在身后,但至少他没有逃跑。 谢惠连平稳地走到令公鬼面前,掴了他一耳光,力量大得让令公鬼将头甩到了一旁。紫苏惊骇地停止了呼吸。“不要再做这种事,”谢惠连说道,她的声音里没有怒意,只有钢铁般的强硬,“听到我的话了吗?不要用烈火,绝对不要。” 更让紫苏惊讶的是,令公鬼只是揉了揉脸颊。“你错了,谢惠连。他是真的,我确定这点,我知道他是。”听他的语气,他真的是在向谢惠连极力辩解,真的是希望她能相信,紫苏觉得世界上没有其它事情能够再让她感到吃惊了。 紫苏的心脏几乎也要因为他而跳出来,他所说的一定是他在脑子里听到的声音,一定是。她向令公鬼伸出右手,忘了那只手上还抓着一把匕首。她张开嘴,想说些安慰的话,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出任何有用的辞句来。她张开嘴————冷子丘从雾中扑向令公鬼背后,钢刃在他的手中闪烁着光芒。 “背后!”紫苏尖叫着将右手的匕首刺了出去,又掷出左手的匕首。一切似乎都在同时发生,灰雾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令公鬼开始转身,避向一旁,夏司命也在转身,再次向令公鬼攻击。紫苏的匕首落空了,但夏司命的刀刃从令公鬼左肋下划过,看上去,它只是割开了令公鬼的衣服,但令公鬼发出一声嚎叫。那声音让紫苏的心紧缩成一团。他倒在谢惠连怀里,拼命想要抓住谢惠连好让自己站起来,结果他们两个一同跌倒在地上。 “让开!”另一名鬼子母高喊着,是花重锦。突然间,紫苏离开地面,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舒月也摔在她身边,窒息般地骂了一声:“他娘的!” 一切都在同时发生。 “快!”花重锦又喊了一声。武泰举剑冲向夏司命,那个瘦子的速度却快得骇人,没等武泰感觉到,他已经蜷缩身体滚下山坡。当他站起来向远处逃去时,他发出了嘎嘎的笑声。浓雾几乎立刻就淹没了他的身影。 紫苏颤抖着站起身。 舒月的精神比她要好得多。“我现在告诉你,鬼子母,”她一边用冰冷的声音说着,一边用力掸着自己的裙子,“不许这样对待我。我是姜舒月,姜氏家族的家主————” 紫苏没有再听下去。谢惠连坐在山坡上,将令公鬼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那只是一道割伤,夏司命的匕首不可能更深入……紫苏哭着跑了过去。不管是不是鬼子母,她推开那个女人,把令公鬼的头抱进怀里。令公鬼紧闭双眼,呼吸紊乱,他的脸烫得吓人。 “救救他!”她朝谢惠连嘶声吼叫着,那声音却像是在浓雾深处传来的回音,“救救他!”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做并没有用,但他的脸颊在她的手中似乎已经燃烧起来,烧尽她最后一点理智。 “花重锦,快!”谢惠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整理好长衫,“我的治疗能力对他已经没有用了。”她将一只手放在紫苏的头顶。“姑娘,我不会让这个小子死的,我还没有教会他礼貌。不要再哭了。” 这很奇怪,确切信这个女人没有对她使用上清之气,但她相信了这个女人的话。教会他礼貌?那一定会是一场精彩的争斗。紫苏依依不舍地松开紧抱着令公鬼的双臂,膝行向后退去。 真是奇怪,她甚至一直没发觉自己在哭,而谢惠连的安慰真的让她停止了流泪。她抽泣着,用手抹着脸颊。花重锦此时已经跪到令公鬼身边,将指尖放在他的额头上。紫苏有些诧异为什么她不是像纯熙夫人那样,用双手捧住他的头。 令公鬼突然全身开始抽搐。他大声喘息着,拼命甩动双臂,甚至打到了全丹派鬼子母的背。当花重锦的手指离开他时,他才平静下来。紫苏又爬到他身旁。他的呼吸轻松了许多,但双眼仍然紧闭着。紫苏碰了碰他的脸颊,温度比刚才低了,但还是很热,而且非常苍白。 “出了些问题。”花重锦坐起来,焦急地说道。她将令公鬼的长衫掀开,抓住血污的中衣,用力将它撕开。 第两千零二十五章 不是个胆小鬼 夏司命的匕首造成的割伤长不过紫苏的手掌,深也不及紫苏手掌的厚度,直穿过那个圆形的旧伤口。即使一切在雾中都显得模糊不清,紫苏还是能看到伤口的边缘全部剧烈地肿胀起来,就好像这个伤口已经许多天,而且一直没得到任何照料一样,它已经不再出血了,但鬼子母的能力却无法使它消失。 “这个,”花重锦轻轻碰了碰那个圆形伤疤,用讲解课程般的语调说道,“很像是囊肿,但淤积在里面的不是脓液,而是邪恶,还有这个……”她的手指沿那道割伤划过,“似乎是充满了一种不同的邪恶。” 她忽然皱起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鼍龙派鬼子母,声音中流露出忧愁和辩解的意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惠连,我从没遇过这种情形,从没有。但我要告诉你,我认为如果我稍迟一会儿,大约如果你一开始没有立刻采取措施,他现在就已经死了。而现在……”全丹派鬼子母叹息一声低垂下头,连身子似乎也缩小了。“即使是这样,我相信他还是会死。” 紫苏摇摇头,竭力想要说不,但她却没有力量挪动自己的舌头。她听到舒月在低声祈祷。那个女人用两只手抓住武泰的一只袖子,武泰紧锁眉头盯着令公鬼,仿佛正在尽全力要弄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谢惠连弯腰拍了拍花重锦的肩膀:“你是在世的姐妹中最优秀的,大约是所有姐妹中最优秀的,”她镇定地说,“没有人的治疗能力能与你相比。”花重锦点了一下头,站起身。身体还没完全站直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鬼子母的沉静雍容。谢惠连却双手叉腰,满面怒容地看着令公鬼。“呸!我可不会让你死在我手里,小子。” 听她的口气,仿佛这全都是令公鬼的错。这一次,她没有抚摸紫苏的头顶,而是在紫苏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站起来,姑娘,傻瓜也知道你不是个胆小鬼,不要再惺惺作态了。武泰大君,你背着他,现在应该来不及包扎伤口了。这片雾不会慢慢等我们的,我们最好先离开这里。” 武泰大君犹豫着,大约是因为谢惠连不容置疑的气势,大约是因为舒月举到他面前的手。他突然收剑入鞘,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一边将令公鬼扛在肩头。 紫苏捡起那把有苍鹭铭文的剑,小心地将它放回令公鬼腰间的剑鞘里。“他会需要它的。”她对武泰说。片刻之后,武泰点点头。实际上,武泰这么做对他自己而言是件好事。现在紫苏已经将全部的信心放在那位鼍龙派鬼子母身上,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有其它想法。 当谢惠连重新安排队伍时,舒月用她那种特有的嗓音说:“小心点,武泰大君,在我身后跟紧,我会保护你。” 武泰大君笑得直到喘不过气,当他们重新开始攀爬山坡,身边再一次只剩下尖利的凄嚎时,他仍然在咯咯地笑着。现在他背着令公鬼走在正中间,女人们围绕他形成了一个圈。 紫苏知道自己能有帮助的只有一双眼睛,就像走在谢惠连另一边的舒月一样。她手中的匕首对这些雾中的怪物没有作用,但冷子丘大约还潜伏在周围,这一次,她不会错过目标了。 舒月也拿着匕首,她不时会回过头去看一眼背着令公鬼、在斜坡上步履蹒跚的武泰大君,大约她也想要保护转生真龙,但大约她更注意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会因为那种笑声而原谅任何形状的鼻子。 雾气一直凝结成不同形状的怪兽,再被火焰烧掉。曾经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在他们右侧将一匹马撕裂成两半,随后才被鬼子母杀死,紫苏为那匹马感到难过。 人们在死亡,但至少这些人是自己选择来到这里的,即使是最低等的士兵,也可以选择在晚上逃走,但那匹马却不行。怪兽被除掉一头又会重新出现一头,而人们却只是接二连三的死亡,尖叫声连续不断,他们的脚下一直会被残缺的肉体绊到。紫苏开始怀疑他们还能不能再次看见太阳。 毫无预兆地,紫苏惊讶地一步跨进了阳光里。刚刚还被寒冷的浓雾包裹,现在蓝天上金色的太阳却洒下灼人的强光,一切都是那么明亮耀眼,让她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方正的雨师城矗立在远处,与这里间隔大约五里的稀树丘陵,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不真实。 紫苏回头看了那片浓雾的边缘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翻腾的雾浪形成了一道垂直的墙壁,在她背后向两侧延伸,高耸的墙壁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薄弱的地方。 仅是一线之隔,一边是澄清的空气,一边是混浊的浓雾。在她眼前,一棵树逐渐露出一点清晰的形体,让她察觉到这片雾正在后退,大约是因为阳光照射的缘故,但后退的速度非常慢。其它人也都在盯着这片雾,就连鬼子母也不例外。 他们左侧二十步之外的地方,一个男人突然从雾里爬了出来。他的前额是剃光的,身上穿着有残缺的黑色护心镜,他是一名普通士兵。他狂乱地四处张望,却好像没看见他们,然后他仍然是四肢并用地向山坡下爬去了。 在右侧更远的地方跑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衣服前面有彩色横纹,但因为她已经把裙子彻底拉高,所以看不到那些横纹延伸到了什么地方。她奔跑的速度一点也不比那两个男人慢。三个人全都目不转睛地一直朝山坡下跑去,即使偶尔跌倒,他们也会立刻爬起来继续奔跑。 舒月仔细看了自己手中的细长匕首一眼,然后用力将它插进鞘内。“那么我的军队已经没了。”她叹了口气。 武泰大君仍然背着不省人事的令公鬼,眼睛望着她。“在晋城有一支军队,听候你的调遣。” 舒月瞥了麻袋般的令公鬼一眼,说了一声:“大约吧!”武泰大君也转过头看着令公鬼的脸,为难地皱起眉头。 谢惠连则很是实际。“大路在那边,”她指着西方说道,“那要比穿过野地更快,而且走起来也比较轻松。” 第两千零二十六章 真是运气 紫苏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轻松。 经过雾中的寒冷之后,现在的天气更让她感受到了双倍的炎热,汗水不停地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也带走了她的体力,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不停地摇晃。 树根将她绊倒在地,石块也将她绊倒在地,最后那双高跟靴直接把她摔倒在地上。有一次,她从山坡上一直滑下了四十步远,直到她抱住一棵小树,才让自己停下来。 舒月摔倒的次数大约比她更多,因为她的长裙非常不适合这种崎岖的道路。没过多久,在她重重地扑倒在山坡上,裙摆都已经掀到头上之后,舒月开始询问紫苏是哪位裁缝为她做了这一身长衫和长裤。 武泰大君没有跌倒过,虽然他也是一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但只要他一失去平衡,似乎就有某种力量捉住他,重新将他扶稳。一开始,他还会瞪鬼子母一眼————骄傲的晋城大君不需要任何帮助也能把令公鬼背到雨师城————但三位鬼子母却似乎完全看不到他一样。她们从没有过步履不稳的时候,只是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一边还在低声交谈。等他们终于走上大道时,武泰的表情既有感激,又有狐疑。 站在能俯视旁边河道的硬土路中央,谢惠连伸手挡住了他们见到的第一辆车。这辆摇摇晃晃的破车被两头气喘吁吁的骡子拉着,赶车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穿着补丁衣服的农夫,他立刻就拉住了缰绳。 紫苏暗自思忖,这个没牙的家伙会认为他遇到的是怎样一群人?三位看不出年纪的鬼子母,全都戴着长衫。一名汗流满面的雨师城女人,从衣着看来应该属于位阶极高的贵族,也可能是在战乱中偷了一件破衣服穿在身上的乞儿。 还有一个显然是晋城贵族,他却像扛麻袋般扛着一个人,搞得自己从鼻尖到胡尖不停地向下滴汗。还有紫苏自己,膝盖全都从裤子里露了出来,裤子在屁股上也破了一个大洞。真是运气,全都靠长衫勉强遮挡着,但有一只袖子和衣服只连着几根线了,而她身上的泥土脏污更是多得已经让她不想去数了。 没等别人有所反应,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也拉断了所剩不多的几条线中的大部分,依照谢铁嘴教她的方法,将刀柄在五根手指间来回转动着,让刀刃迎着太阳烁烁放光。“我们需要赶往太阳王宫。”即使是令公鬼也不可能比她现在更显傲慢了,有时候蛮横一点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孩子,”谢惠连用责备的语气说,“我相信苍术夫人和她的朋友们会尽力而为,但她们之中没有全丹派鬼子母。花重锦和璐鱼是最优秀的两名全丹派姐妹。桃香小姐将她在城中的宫殿借给我们居住,所以我们要带他————” “不!”紫苏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对那个女人说出了这个字。只是……现在关系到的是令公鬼。“如果他醒过来……”紫苏吞了口口水。他会醒过来的,“如果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周围又是一群陌生的鬼子母,我无法想象他那时候会做出什么来,你们不会想见到那种情况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紫苏只是迎着鬼子母冰冷的目光与她对视。最后,鬼子母点了点头。 “那么就去太阳王宫,”谢惠连对那名农夫说,“让这一对睡袋尽量走得快些。” 当然,命令执行起来总比下达时困难,即使那是鬼子母的命令。伯嚭本来运了一车干瘪的酿瓜想到城里去卖,他根本不想到靠近太阳王宫的地方去,而且他还极力劝说他们也不要去那个地方。 转生真龙在那里吃人,活人被十尺高的楼兰女人放在平底锅里煎熟。即使是鬼子母,最好也不要到靠近那座宫殿一里内的地方去冒险。 谢惠连扔给他一个钱袋,他向里面瞧了瞧,立刻瞪大了眼睛。然后谢惠连告诉他这些钱用来买下所有的酿瓜,并雇用他和他的车,如果他不喜欢这笔交易,可以立刻把钱袋还回来。 而谢惠连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如果他敢把钱袋还回去,他就必须把这辆车子一口一口吃下去。结果证明伯嚭——是个有理智的男人。花重锦和真帆开始将车上的货品卸下,所有的酿瓜都飞到半空中,在路边整齐地摆成了一堆,看她们冰冷的表情,大概从没想过上清之气会被用在这种地方。 武泰大君仍然背着令公鬼站在一旁,看他的表情,鬼子母没让他去干这个活儿让他真的松了口气。伯嚭——坐在骡车上,下巴几乎要落在膝盖上,他的手指不停地摸索那个钱袋,仿佛在怀疑自己为了这么点钱就去冒这种险是否值得。 移开所有酿瓜之后,鬼子母们又聚集起车上所有的稻草,铺成一个像床铺般的位子,才让武泰将令公鬼放了上去。谢惠连和紫苏坐在令公鬼两侧。 伯嚭刚一抖缰绳,却发现那两头骡子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疾奔。骡车一路颠簸震荡,车轮滚动的速度几乎已经赶不上车行的速度了。 紫苏现在很希望自己也能分一点稻草垫在屁股下面,但是看到花重锦和真帆随着骡车一上一下地跳着,面孔愈绷愈紧,紫苏还是不禁感觉好笑。舒月则是直接把笑容挂在脸上,姜氏家族的家主完全不打算掩饰看到鬼子母的窘境给她带来的快乐。 不过实际上,因为她的身体更加轻盈,所以每次颠簸她也跳得更高。武泰抓住车门护板,似乎完全没受到颠簸的影响,但他一直紧皱眉头,时而看看舒月,时而看看令公鬼。 谢惠连是另一个似乎完全不在意在颠簸中牙齿撞得咯咯响的人。“我要在日落之前赶到那里。”她喊道。伯嚭立刻更加用力地抽起鞭子。然后她转向紫苏:“现在,告诉我,上次这个小子在陌生的鬼子母中间醒过来时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睛看着紫苏,让紫苏无处可逃。 令公鬼一直把那些事当作秘密保守着,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保守多久,但现在他就要死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第两千零二十七章 遏绝了三位姐妹 紫苏看着三位鬼子母,大约让她们知道不会有好处,但大约她们知道了就能对他有更多一些了解。“她们将他放在一只箱子里。”她开始说道。 紫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讲述的,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挡住一直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令公鬼需要她,她不会再软弱了。她讲述了令公鬼遭受的禁闭和刑罚,声音中没有颤抖,最后一直到苍术夫人等鬼子母跪倒在他面前,向他立誓。武泰和舒月完全吓呆了。花重锦和真帆脸上露出了恐惧,但这恐惧并非来自于紫苏猜想的原因。 “他……遏绝了三位姐妹?”花重锦的声音变得尖细。突然间,她捂住嘴,转身靠在颠簸的车门上,发出呕吐的声音。真帆几乎比她更快地将头伸到车门外,这两位鬼子母全都将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而谢惠连……谢惠连摸了摸令公鬼苍白的脸,将几绺散乱的头发从他的额头上拨开。“不要害怕,小子。”她柔声说道,“她们让我的任务更加艰难,还有你的,但我不会没必要就伤害你。”紫苏的心中仿佛结了一块寒冰。 城门卫兵高声喊着命令骡车停下来,但谢惠连不许伯嚭停车,所以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抽打骡子。街上的人们纷纷跳到一旁,以免被这辆疯狂的骡车撞倒。 骡车在一片喊声和骂声中一路前冲,掀翻了许多顶轿椅,逼得许多马车撞进了路边的商店,最后它终于冲上了通往太阳王宫的宽阔坡道。崔戍大人的士兵纷纷冲出来,仿佛是要与大批敌人作战。伯嚭用最大的声音喊叫着是鬼子母逼他这么做的。不过士兵们看见了紫苏,然后他们又看见了令公鬼。紫苏以为自己早就见识过最混乱的场面,但她错了。 二十几个人同时想要挤到车边,将令公鬼抬下来,那些真正碰到令公鬼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举着双手,仿佛是在抬起一个婴儿,最后令公鬼两边各有四个人捧着他。 谢惠连已经重复了上千遍他还没有死。士兵们捧着令公鬼在宫殿的走廊中一路飞奔,这些走廊比紫苏记忆中长了许多。更多的雨师城士兵簇拥在他们身后。 贵族们从所有屋门和岔道中涌了出来,全都面无血色地盯着经过他们面前的令公鬼。紫苏没有再看见舒月和武泰,才意识到他们下了骡车就不见踪影。紫苏在心里向他们祝福过后,就将他们抛在脑后,令公鬼是她唯一关心的,是这个世界上她的唯一。 鬼千拓和女武神的信徒仍然守在那扇镶着黄金朝阳的大门前,当那名灰发枪姬众看见令公鬼时,厌火族人石块般的沉着立刻破碎了。“出了什么事?”她哀嚎着,双眼圆睁,“出了什么事?”其它一些枪姬众也发出呻吟声,那种低沉的声音如同一曲挽歌,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安静!”谢惠连断喝一声,将两手一拍,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你,姑娘,我们要把他放在床上,快点!” 鬼千拓立刻跳起来,令公鬼在眨眼间就被剥去衣服,放在床上。花重锦和真帆全都陪在床边,雨师城人被轰了出去。鬼千拓在门口传达了谢惠连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转生真龙。众人行动速度之快,让紫苏感到一阵晕眩。紫苏希望有天能看到谢惠连与智者鬼营室对峙的样子,那一定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但如果谢惠连以为她的命令真的将所有人挡在外面,她就错了。当她用上清之气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令公鬼身边时,苍术夫人和鬼去疫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她们一个像是宫廷的领袖,一个像是农庄的主人。 “到底出了什么————”苍术夫人气势汹汹地开口道,但她看见了谢惠连,鬼去疫也看见了谢惠连。让紫苏感到惊讶的是,她们都停住脚步,愕然地张大了嘴。 “他已经得到最好的照料,”谢惠连说,“或者你们突然拥有了比我记忆中更好的治疗法术?” “你说的对,谢惠连,”她们顺从地说,“我们没有,谢惠连。”紫苏闭上了嘴。 花重锦选了一把靠墙摆放的奇玉镶嵌座椅,展开自己深黄色的裙子坐了下去,将双手交叠在腿上,看着令公鬼的胸口在棉被下面一起一伏。真帆走到令公鬼的书架前,挑了一本书,坐到窗口。她竟然还有心思阅读!苍术夫人和鬼去疫先是看着谢惠连,直到后者不耐烦地点点头,才坐了下去。 “为什么你们不做些什么?”紫苏喊道。 “这也是我要问的。”鬼纳斯走进了房间。这位容貌年轻的白发智者看了令公鬼许久,然后整了整深褐色的披巾,转向苍术夫人和鬼去疫。“你们可以走了,还有,苍术夫人,鬼营室想再见你们一次。” 苍术夫人深色皮肤的面孔发白,但她们两个都站起来,行了叩拜礼,同时低声说道:“是的,鬼纳斯。”她们的神态甚至比对谢惠连更加柔顺。最后她们又羞窘地瞥了鼍龙派鬼子母一眼,才离开房间。 “有趣。”房门关上以后,谢惠连说道。她的黑眼睛和鬼纳斯的大眼睛对视着,仿佛看着什么让她心情愉悦的东西,不管怎样,她肯定是在微笑。“我应该会很喜欢见见那个鬼营室,她很强大吗?”她特意强调了“强大”这个词。 “是我所知道最强大的。”鬼纳斯答道。她们都是那么平静,几乎让人无法相信令公鬼就躺在她们身边,距离死亡只有一步。“我不知道你的治疗能力如何,鬼子母,我相信你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她的声音冰冷漠然,紫苏怀疑鬼纳斯到底有多么相信这一点。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谢惠连叹了口气,“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着他死去?”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让紫苏吓了一跳。 柯朗走进房间,他那张没什么特色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烨道!”他喊道。 第两千零二十八章 什么建议 真帆的书落在地板上。她盯着身穿黑衣走进房间的三个男人,就像是盯着魔尊本尊。花重锦面色苍白地嘟囔着,紫苏觉得她是在祈祷。 随着柯朗的命令,那名头发花白的毕月使跛着腿从谢惠连的对面走到床边,将双手举到令公鬼上方一尺的位置,沿着令公鬼的身体平行移动。 年轻的景桓站在门边,皱着眉,手指在剑柄上来回滑动,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三位鬼子母以及鬼纳斯,他没有半点畏惧,就如同正信心满满地等着那些女人证明自己是他的敌人。 不像那些鬼子母,鬼纳斯的注意力只放在烨道一个人身上,对另外两名毕月使完全不在意。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高,光洁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有她的拇指一直在腰间匕首的握柄上滑动着。 “你在干什么?”花重锦从椅子里跳起来。无论她对毕月使有什么样的不安,但是在她心中对病人的关心显然是最重要的。“你这个叫烨道或是其它什么的……”她向床边走去。景桓走过来挡住了她。她皱起眉,想要绕过去,但毕月使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 “另一个没礼貌的小子。”谢惠连喃喃地说着。在这三位鬼子母中,只有她没有对毕月使表现出任何恐慌,她只是将指尖搭在一起,审视着他们。 丁脸一红,放开了手,但是当花重锦再次想绕过他的时候,他立刻跨步挡在鬼子母面前。 花重锦越过毕月使的肩头向床边瞪去。“你,烨道,你在干什么?我不会让你的无知杀死他的!你听到我说的吗?” 紫苏不停地在两脚之间移动着重心,她不认为毕月使会杀死令公鬼,至少他们不会故意这么做,但……令公鬼信任他们,但……苍天啊,就连鬼纳斯似乎也没了信心。智者紧锁眉头,目光在烨道和令公鬼之间来回晃动。烨道将棉被掀开到令公鬼的腰际,露出那个伤口,伤势看上去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红肿裂开的伤口没有一滴血流出,横亘在那个圆形旧伤上面。令公鬼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他不会让令公鬼的状况更糟。”紫苏说道。没有人注意她。 柯朗的喉咙里响了一声,烨道转过头看着他。“你看出什么了?毕月使?” “我没有治疗能力,”柯朗冷冷地撇了撇嘴,“你是接受了我的建议————” “什么建议?”花重锦问道,“我要强调,你————” “安静,花重锦。”谢惠连说,她似乎是房间里除了鬼纳斯外唯一保持平静的人,而且她也不像鬼纳斯那样一直在摸着刀柄。“我觉得他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伤害这个小子。” “但是谢惠连,”真帆急迫地说,“那个人是————” “我说了,安静。”灰发鬼子母坚定地说。 “我向你们保证,”柯朗的声音显得既油滑又严厉,“烨道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能做到的事情是你们鬼子母绝对想象不出来的。”花重锦响亮地哼了一声,谢惠连只是点点头,就坐回到椅子里。 烨道的手指抚过令公鬼肋侧肿胀的伤口和那个圆形疤痕,那里确实显得更加柔软了。“这两个很相似,但是不同,就好像同时存在两种感染。不过它们不是感染,是……黑暗,我觉得不出更恰当的形容了。”他耸耸肩,看了一眼紧皱眉头望着他的花重锦和那位鬼子母黄色穗子的长衫。 “继续,烨道,”柯朗喃喃地说,“如果他死了……”他的鼻子皱了一下,仿佛是嗅到某种非常不好的气味。他的目光似乎完全无法离开令公鬼,他翕动的嘴唇,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又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半像是哭泣,半像是痛苦的笑声;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烨道深吸一口气,向房里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鬼子母,扫过鬼纳斯。当他看到紫苏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变红了。他急忙重新将棉被一直盖到令公鬼的脖子,只露出肋侧的伤口。 “我希望没有人介意我说一些以前的事,”他满是老茧的手还在令公鬼的肋侧移动,“说话能有些帮助。”他斜睨着那些伤口,手指缓缓拨动,紫苏觉得那种动作非常像是在编织丝线。他的语气显得心不在焉,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所说的话上。“可以说,是治疗让我来到黑庄。我曾经是一名士兵,直到一根长枪刺进了我的大腿,从那之后,我就没办法在马鞍上坐稳,甚至也没办法走远路。那是我在女王卫队服役的四十年里受的第十五处伤,至少是我记得的第十五处。但如果你既不能走,也不能骑马,那就一切都完了。这四十年里,我见到过许多朋友死去。所以我来到黑庄。左庶长教会我治疗,还有其它能力。我曾经接受过鬼子母的治疗————哎哟,那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左庶长传授的比鬼子母的更粗糙,不过也有效果。有一天,柯朗————请原谅,毕月使柯朗说他很奇怪为什么治疗的手法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治疗断腿还是治疗感冒。我们开始谈论,然后……嗯,他对此毫无感觉,但我,似乎我获得了诀窍,就是你们所说的法术。所以我开始思考,如果我……嗯,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了。” 柯朗发出一阵鼻音,烨道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背擦抹着额头,汗水从他的脸上渗出来,这是紫苏第一次看见毕月使出汗。令公鬼肋侧的割伤并未消失,不过它看上去小了一点,红肿也消退了一点。他仍然在睡觉,但他脸上仿佛已经有了一点血色。 花重锦飞速冲过景桓,让那个小子甚至没机会阻拦。“你是怎么做的?”她一边问,一边将手指放在令公鬼的额头上。她的两道眉弓全都扬了起来,音调也从紧迫变成了惊疑。“你做了什么?” 烨道沮丧地耸耸肩:“做的不多,我无法触及真正的伤害,我只是将它们与他隔离了,但我所做的不会持续很久。现在这两种黑暗也在彼此作战,大约它们会将彼此杀死,剩下的就要他自己治愈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我不能说它们不会杀死他,但我觉得,他已经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第两千零二十九章 金科玉律 柯朗高傲地点点头:“是的,他现在有了机会。”那样子就好像是他在治疗转生真龙。花重锦转过来,扶烨道站起身,这显然让烨道吃了一惊。“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她的声音仍然尊贵威严,但她的手指却飞快地整理好那位老人的衣领,抚平他衣服上的皱褶,那情形简直是怪异透了。 “如果我能看到你的示范就好了!但你至少可以向我描述一下。一定要跟我说说看!我会把我全部的金子给你,或是给你生孩子,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行,但你要把你能做到的全部告诉我。”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是命令还是乞求。她很快就将呆掉了的烨道牵到窗户旁边,烨道不止一次想要张口说话,但她只是不住口地催促着要让烨道讲解给她听。 紫苏根本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她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床,将令公鬼的头抱在怀里。一个机会。她偷偷打量着聚在床边的三个人。 谢惠连还坐在椅子里。鬼纳斯站在她对面,柯朗站在床脚的方形床柱边。他们身边全都飞速变幻着无法解读的光晕和幻象,他们的眼睛全都盯着令公鬼。 毫无疑问,鬼纳斯看到的是如果令公鬼死了,厌火族人将要蒙受的灾难。柯朗,他是这三个人里唯一有表情的,那是一种阴郁焦虑的怒容,看到的是毕月使的灾难。 而谢惠连……谢惠连让鬼去疫和苍术夫人如孩子一样俯首帖耳,即使对她们已经发誓效忠的令公鬼,她们也不曾如此。谢惠连不会“没必要”就伤害令公鬼。 谢惠连迎向紫苏的目光,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紫苏打了个哆嗦。不管怎样,当令公鬼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她会保护令公鬼,不管要伤害令公鬼的是鬼纳斯、柯朗,还是谢惠连。她一定会的。不知不觉间,她开始哼起了摇篮曲,温柔地摇动着令公鬼。一定。 飞鸟节过后的第一天,从黎明开始就从风暴海刮来了强风,真正吹走了狐仙城的酷热。但是无云的天空和从地平在线升起的黄褐色太阳都让人们知道,只要风一停,炎热立刻就会回来。 马鸣在曜日宫中匆匆走着,他的绿色长衫敞开,中衣的钮扣也只扣了一半。并不是任何声音都会让他吓一跳,但他确实有些神经紧张,眼睛也睁得比平时更大。 每一名经过他身边的女仆都会甩甩裙摆,朝他露出微笑,她们全都在微笑,而且还有那种……特别的……故意装作不知道的表情。马鸣只能努力控制住脚步,不让自己跑起来。 最后,他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在马厩广场旁的长廊里。这条长廊两侧是有凹槽的圆柱,其间装饰着种植浅黄色芦苇的红色大陶碗。圆柱上用链环固定着金属篮子,从中垂挂出有着红色斑纹宽叶片的藤蔓,在廊柱间交织成一片薄幕。 马鸣在无意间拉低帽檐,挡住自己的脸,他的双手沿着他的钩镰枪上下滑动,瑶姬称这根钩镰枪为艾杉玳锐,仿佛是打算用它保护自己。骰子在他的脑海中猛烈地打转,但这与他的不安无关,真正让他不安的是巫马容川。 六辆在车门上绘着古魔国家族锚剑徽章的大马车,已经等在马厩广场高大的拱门外。马鸣能看见彬蔚穿着黄色条纹长衫,正在马车队首那儿打着哈欠。 万宁懒洋洋地坐在拱门旁不远处一只倒扣的桶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其余的大多数红队都坐在广场的石板地面上,有几个在巨大白色马厩投下的阴影中玩着骰子。 仪景公主站在马鸣和马车之间,和马鸣只隔着那重藤蔓组成的帐幕。夏佳和她在一起,她们身边还有另外六名女子,他在昨天闯进的那栋房子里都见过她们,夏佳是她们之中唯一没有系智妇红腰带的人。 马鸣并没有想到她们今天也会来,从外表上看来,她们都是那种习惯于控制自己和他人生活的人,她们的头发至少也都能看见一些灰丝,但她们全都用期待和尊敬的眼神看着小仪景公主,似乎仪景公主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她们奉为金科玉律。 不过马鸣并没有太注意她们,她们都不是那个让他随时准备溜之大吉的女人。巫马容川让他觉得……嗯……无力,大概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他的感觉,虽然这显得很荒谬。 “我们不需要她们,夏佳。”仪景公主说。公主的口气就像是一名妇人在拍着一个孩子的头。“我已经要她们留在这里,直到我们回来。没有外貌明显的鬼子母在身边,我们就不会吸引太多的注意,特别是在河那一边。” 她戴着一顶装饰有大簇羽毛的绿色宽边帽,背后披一件绣着金色螺旋花纹的绿色木棉防尘轻披风,身上穿着高领绿丝圆领袍,胸口处暴露出很大一块卵圆形的皮肤,它的周围和裙裤上也都用金丝绣着繁复华丽的花纹。她的脖子上甚至还挂着一把刺星刃。 马鸣有些怀疑这身装扮比起鬼子母更容易在那种无法无天的地方惹人注意,而且除了腰间的一把小匕首之外,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双月区的盗贼看到那些金色缀饰一定都会手痒起来。 不过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大概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兵刃,那些系红色腰带的女人们也只是在腰间插着一把匕首,夏佳的雕花皮腰带上则什么都没有。 夏佳拿下头顶的蓝色大草帽,皱起眉看看它,然后才重新把它戴上,在下巴上系好系带。仪景公主的语气显然不曾让她有任何反感,她的脸上带着另一种微笑,用有些胆怯的语气说:“但为什么鬼子母易巧认为我们在说谎,鬼子母仪景公主?” “她们全都这么想。”另一名系红腰带的女人喘息着说。她们全都穿着冷色调的狐仙城衣服,有着窄而深的领口,一侧的裙摆向上翻起,露出一层层衬裙,但只有这个长发中白发多过黑发的骨感女子有狐仙城人的葡萄色皮肤和黑眼睛。 “鬼子母陶慧敏当着我的面说我是骗子,说我们————”夏佳的一句“安静,闭上嘴。”让她立刻皱起眉头闭上了嘴。夏佳会微笑着向任何鬼子母行叩拜礼,即使那位鬼子母只是个孩子,但她一直都在严格管束着她的同伴们。 第两千零三十章 算是愤怒 马鸣对着那些能俯瞰马厩广场的窗户皱起眉。那些窗户中有一些被精致的白色雕铁围栏遮挡着,另外一些则覆盖着雕花白木支摘窗,巫马容川应该不会在那里,她应该也不会来马厩广场。 马鸣在穿衣服时很小心地没有惊醒她,而且,她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但那个女人昨晚还命令六名女仆在走廊里抓住他,把他拖进自己的卧室里,又有谁知道她还会干出什么事? 那个可恶的女人把他像玩具一样玩弄!他不会再忍受下去了,他不会的,苍天啊,他能做得到吗?还是他只不过在安慰自己?如果她们没办法找到那只风之碗,把它弄出狐仙城,巫马容川今晚还会捏着他的屁股,叫他小黄鹂。 “是因为你们的年纪,夏佳。”仪景公主的语气不是犹豫,她从来没有犹豫过,但她肯定是非常小心,“在鬼子母中谈论年纪被认为是相当无礼的行为,但……夏佳,自从世界崩毁以来,还没有任何鬼子母能比你们女红团的成员活得更久。” 这是家人的成员为她们的领导组织取的奇怪名字。“而你本人比在世的所有鬼子母都要年长至少一百岁。”系红腰带的女人们都吃惊地张开嘴,瞪大眼睛。一名身材苗条、头发是浅伽罗色、眼睛是浅褐色的女人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夏佳瞪她一眼,说了一声:“费梅勒!”她立刻捂住了嘴。 “这不可能,”夏佳压低声音对仪景公主说,“鬼子母肯定————” “早安。”马鸣走过那一片藤蔓。这种讨论真是白痴,所有人都知道鬼子母活得比别人更久。她们现在应该启程去双月区了,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谢铁嘴和李药师在哪里?还有湘儿呢?”湘儿昨晚一定是回来了,否则仪景公主早就六神无主地团团转了。“他娘的,我也没看见瑶姬,我们要出发了,仪景公主,光是站在这里不会有任何益处。鬼笑猝来了吗?” 仪景公主朝他微微一皱眉头,又目光闪烁地看了夏佳一眼。马鸣知道,仪景公主正在决定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无论是无辜地睁大眼睛,还是朝他闪动酒窝,都会影响仪景公主在那些女人眼中的形象。 虽然那对酒窝经常被仪景公主用来克服各种麻烦的家伙,比如马鸣。现在她微微抬起了下巴:“谢铁嘴和李药师正在帮鬼笑猝和瑶姬监视冷清羽的住所,马鸣。” 她还不敢摆出十足的公主架势,因为她知道马鸣对此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她的确是使用了不容置疑的口气,大眼睛里放射出威严的冷光,那张美丽的脸上也挂起了寒霜。即使她的心里有任何骚乱,也都被冻结在傲慢之下了。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始终如一的女人? “我相信,湘儿很快就会下来。你知道你是不需要来的,马鸣,彬蔚和你的士兵已经足以胜任保镖的干活了。你可以继续享受宫中的时光,直到我们回来。” “冷清羽!”马鸣喊道,“仪景公主,我们来狐仙城不是为了对付冷清羽,我们是来找那个碗,然后你或者湘儿就可以做个通道,我们就能离开了。我说得够清楚吗?我要跟你去双月区。”享受宫中的时光!只有苍天知道如果他留在宫里,巫马容川还会干出什么事来。马鸣很想为此撕心裂肺地大笑一场。 那些智妇们向他投来冰冷的目光。矮壮的桑珂气恼地咬住了嘴唇。梅萝尔双拳叉腰,脸上堆满了雷雨云,她是一名身材丰满的白水江城女子,昨天马鸣瞄了她的胸部好几眼。她们昨天就知道这个家伙不害怕鬼子母的力量,但夏佳看着他的眼神让他怀疑这个女人大概会给自己一巴掌。很显然,她们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像她们一样尊敬鬼子母。 仪景公主抿紧嘴唇,她的脑子里显然翻腾着各种心思。马鸣必须承认,仪景公主非常聪明,甚至能推动许多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但她也是个高傲到骨子里的姑娘,无论她如何努力掩饰。现在,其它女人都在看着她。 “马鸣,直到我们使用那只碗之前你不能离开。”傲慢的下巴还是抬得高高的,她的语气精确地位于解释和命令之间,“我们大约需要几天时间才能确定如何使用它,大约是三四天,或者更久。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可能也会处理掉冷清羽。” 说出那个白袍众的名字时,仪景公主的语气中充满了憎恶,就好像她和冷清羽有什么深仇大恨。但马鸣只注意到一点。 “三四天!”马鸣感到一阵窒息。 他将一根指头插进脖子上的丝巾里,将它拉松了一些,巫马容川昨晚趁他不注意时用这段黑丝巾绑住了他的双手。三四天,或者更久!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的声音还是变得有点狂乱。 “仪景公主,你肯定能在所有地方使用那只碗,不必非要在这里,半夏一定希望你尽可能赶回去。我打赌,身边有一两名朋友对她肯定有帮助。” 他最后看见半夏时,他相信半夏恨不得在身边有一百个朋友。大约当他把这些女人带回去时,半夏就会放弃成为丹景玉座的愚蠢想法,与仪景公主、湘儿和鬼笑猝一起,由他带到令公鬼那里。 “而且你怎么向令公鬼交代,仪景公主?玄都,银蟾王座。他娘的,你知道你一直在想着要回玄都去,那样令公鬼就能把银蟾王座交给你了。”不知为什么,仪景公主的表情愈来愈阴沉,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那种表情应该算是愤怒,但她明明没理由发怒。 马鸣的话一结束,仪景公主就怒不可遏地想要和他争论,但马鸣明显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她做过的承诺一条条列出来。只有末日深渊知道那样她在夏佳那群女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那些家人们都蠢蠢欲动地要斥责马鸣的无礼了。 第两千零三十一章 你在这里干什么 但没等任何人发出声音,一名灰发圆胖女人依次向仪景公主和系红腰带的女人们各行了个叩拜礼,最后又向马鸣行了个叩拜礼。马鸣认得她叫阿琴,然后她说道:“这是巫马容川女王送来的,马鸣大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捧出一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条纹布,沿把手处绣了一排红色的小花。 “您没有吃饭,您一定要保持体力。” 马鸣的脸变得通红,而那名女仆还在看着他,比起她第一次在宫中为马鸣引路,她现在的眼神丰富许多,的确是丰富许多。昨晚她将装晚餐的托盘送到马鸣的房里时,马鸣正努力把自己藏在云锦棉被下。马鸣不知道,这些女人总是把他吓得心惊胆颤,又让他像姑娘一样脸红,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确定你不愿意留在宫里?”仪景公主问,“我相信巫马容川肯定会很喜欢与你共进早饭。女王说她发现你让人非常愉快,而且非常亲切温和,善解人意。”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马鸣一只手抢过早饭篮,另一只手拿着他的艾杉玳锐,向马车逃了过去。 “所有北方男人都是那么害羞吗?”阿琴说。 马鸣一边逃,一边冒险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阿琴已经拢起裙子,走进那片藤萝帐幕,夏佳和智妇们重新在仪景公主身边围成一圈,他才叹了口气。但他还是打了几个哆嗦,他将来一定会死在女人手里。 绕过距离他最近的马车,他差点把手上的篮子扔在地上。罕虎正坐在那辆马车的台阶上,检视着自己的佩剑,剑刃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你在这里干什么?”马鸣喊道。 罕虎将佩剑收回鞘内,朝马鸣咧嘴一笑:“跟你一起去双月区,我觉得你在那里会为我们找到更多的乐子。” “那里最好能有什么乐子。”彬蔚又打了个哈欠,“昨晚我就没怎么睡,现在你又把我拉到这里,不让我有机会去找讨海女人。”万宁坐在桶上向四周望了一圈,没看到任何异常,便又坐稳身子,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那里最好没有任何乐子。”马鸣嘟囔着。彬蔚没怎么睡?哈!那帮人全都跑出去狂欢了。他过得也并不是不快活,但如果他能忘记那个女人是如何玩弄他的就好了。“什么讨海女人?” “昨晚鬼子母湘儿回来的时候,带来十几名讨海女人,马鸣,”罕虎吐了口气,竖起两只手掌模拟出婀娜摇曳的样子,“她们的那个模样啊,马鸣————” 马鸣摇摇头,现在他不太能想其它事情,他的脑子里爬满了巫马容川。湘儿和仪景公主跟他提过寻风手的事,她们非常不情愿告诉他这些,而且还要求他发誓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她们要求他对湘儿的行踪也要保密,更没告诉他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而且她们这么要求他时没有半点脸红。 “女人会以她们的方式信守承诺。”马鸣知道这句俗话。马鸣忽然想起,他一直没有在红队中看见江水平和冯蠵切,大约湘儿还听话地把他们带在身边。“……以她们的方式。”但如果湘儿已经将寻风手带进宫,她们肯定不需要三四天去对付那只碗了。苍天啊,让她们快一点吧! 马鸣想到了湘儿,湘儿也在这时悠然穿过藤萝帐幕,走进马车广场。马鸣的下巴简直要掉了下来:那名穿深绿色长衫,挽着湘儿的是孔阳!湘儿的双手搂着孔阳的手臂,望着他的眼睛里绽放着笑容。那种表情如果出现在别的女人脸上很正常,因为女人都爱做白日梦,但那是湘儿啊。 看到周围的状况,湘儿愣了一下,然后急忙向旁边挪了一步,但她还是继续牵了孔阳的手一会儿才放开。她为便装出行选择的衣服也不比仪景公主好,蓝色的丝裙上装饰着绿色刺绣,低胸衣领露出了够多的胸前的沟,一个被细金链穿住的沉重金戒指正躺在那里,即使她把两根拇指伸进那个戒指里,还是没办法将它填满。她头顶的宽边帽上装饰着染成蓝色的长羽毛,绿色的防尘披风绣着蓝色花纹,其它只穿着棉布衣裙的女人完全被淹没在她们的光辉中了。 不管湘儿刚才的表现有多奇怪,现在她已经彻底恢复成原来的湘儿了。她将辫子甩到背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孔阳,去其它男人那里吧,我们要出发了,后面四辆马车是男人乘坐的。” “好的。”孔阳答道,一边手按剑柄作了个揖。 湘儿看着孔阳大步向马鸣走去,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是不相信孔阳会如此听从她的命令。然后她一摇头,恢复镇定的神态,走到仪景公主和那群女人身边,催促她们向前两辆马车走去,就像是一名牧鹅少女在驱赶她的鹅。当她高喊着命令马夫打开马厩大门时,没有人会以为她才是耽搁出发的原因。然后她又开始喊喝车夫们,要他们立刻拉起缰绳,举起鞭子,仿佛他们不会等任何人上车,就已经要出发了一样。 在孔阳、彬蔚和罕虎上了第三辆马车后,马鸣也笨拙地爬了上去。他才刚将黑矛横放在车门后面,就因为马车出发的冲力一屁股坐进座位里,幸好那只篮子稳稳地落在他的大腿上,没有翻倒。 “你是从哪里来的,孔阳?”帮大家相互介绍过后,马鸣立刻就问道,“真想不到你会来,你一直都在哪里?苍天啊,我还以为你死了,我知道令公鬼一直都很害怕你会有危险。而且你还那么听湘儿的话,苍天啊,这是为什么?” 石脸护法似乎在考虑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湘儿和我昨晚在诸船长的主持下成亲了,”最后他说道,“雕题的……婚姻习俗……很不一样,我们两个都感到很惊奇。”他的嘴角露出一点微笑,马鸣觉得那应该是微笑,他微微耸耸肩,仿佛这就是他打算提供的一切答案。 “苍天祝福你和你的新娘。”罕虎礼貌地说道,并在车厢允许的空间内向孔阳作了个揖。彬蔚也嘟囔了些什么,但是看他的表情,他显然是认为孔阳一定是个疯子,因为彬蔚在湘儿身边度过不少时间,了解她有着什么样的个性。 第两千零三十二章 到底是谁 马鸣只是随着马车来回摇晃,发着呆。湘儿成亲了?孔阳和湘儿成亲了?这个男人疯了,怪不得他的目光显得那样消沉,马鸣宁可把一只发狂的狐狸塞进中衣下面,也不会和湘儿成亲。只有傻瓜会成亲,只有傻瓜加疯子才会和湘儿成亲。 不知道孔阳是否注意到车厢里真正高兴的人并不多,至少他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实际上,除了他的眼睛之外,他的样子和马鸣记忆中的没什么差别。如果有,那就是他变得更加刚硬了。 “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孔阳继续说道,“湘儿不想让你知道,马鸣,但你需要听一听。你的两名手下死了,是被燕痴杀死的,我很对不住。但如果这算是一点安慰的话,他们至少是在不知不觉间死的。湘儿认为燕痴一定是逃走了,否则她那时会再次进行攻击,但我不那么肯定。看样子,她对湘儿有着特别的仇恨,不过湘儿一直没告诉我是为什么。” 还是那种微笑。孔阳似乎并没有发觉这一点。 “至少她没有全部告诉我,这不要紧,只是你应该考虑一下我们在河对岸大约会遇到什么。” “燕痴?”罕虎大喘一口气,眼睛泛起亮光,那个男人大约是找到乐子了。 “燕痴!”彬蔚喘息着,他的声音更像是呻吟,他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尖胡子。 “那些他娘的女人。”马鸣嘟囔着。 “我希望你所说的不包括我的老婆。”孔阳冷冷地说,他的一只手握住了剑柄。马鸣急忙抬起双手。 “当然没有,我只是在说仪景公主还有……还有那些家人。” 片刻之后,孔阳点点头。马鸣悄悄松了口气。为了隐瞒这座城市里有弃光魔使的事实,湘儿大概会让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杀死他。他并不害怕燕痴,只要那枚个徽章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但徽章保护不了彬蔚和其它人。毫无疑问,湘儿认为她和仪景公主能对付燕痴。她们任由他派遣红队保护她们,却用袖子捂着嘴,笑话他…… “你不打算看看我母亲的纸条吗,马鸣?”如果不是罕虎提醒,马鸣不会发现篮子里有一张纸条,它被折叠得很小,只够印上有锚剑纹样的绿色封蜡。 马鸣用拇指抠掉封蜡,打开纸条,将它举到眼前,这样罕虎就看不见里面的内容了。但考虑到罕虎思考问题的方式,马鸣觉得这么做对自己大概也没什么好处。不管怎样,马鸣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些文字。逐行读下去,他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我甜蜜的马鸣: 我已经将你的物品搬到我的房间,这样我们就方便多了。等你回来的时候,莉以宁会去你原先的房间,照看小阿泽。他似乎很喜欢她。我已经命令裁缝来为你量身,我觉得你量身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好看。你需要短一点的长衫,还有新的长裤。你有个可人的屁股,小鸭子。我让你想到的九月之女是谁? 我已经想到了几种美妙的方式好让你告诉我。 巫马容川 其它人全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孔阳也在看着他,但他的目光让马鸣感到的压力比另外两个人更大,那双眼睛就像是……已经死了。 “女王认为我应该有新衣服。”马鸣说着,将纸条塞进长衫的口袋里,“我觉得我应该小睡一会儿。”他用帽子遮住眼睛,但他并没有将眼。。睛闭上。他盯着车窗,系紧的窗帘不时还会飘进一些尘土,但也会有一些风吹进来,那比车厢中的闷热要好得多。 燕痴和巫马容川,她们两个人,马鸣更愿意面对燕痴。他碰了碰中衣里的狐狸头,至少在燕痴面前有东西能保护他,但对于巫马容川,他就像对那个他娘的九月之女一样毫无办法;虽然他还不知道那到底是谁。 除非马鸣能想办法让湘儿和仪景公主在今晚以前离开狐仙城,否则所有人都要知道了。他郁闷地把帽子又拉低了一些,那些他娘的女人真的让他变得像个姑娘了,他害怕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要哭了。 如果可以的话,马鸣很想跳到外面去推马车,只要能让马车再快一些。太阳还没爬多高,街道就已经被挤满了,马车和大车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着,伴随着车夫和路人的一连串喊叫与咒骂。 许多驳船密布在运河中,人们甚至可以踩着它们在河面上散步了。各种嘈杂的声音弥漫在这座白色城市的上空。狐仙城似乎在努力争取回迎新日、圣火节和昨天流失的时间,而且明天就是灰烬节,两天后是庆祝黑齿国立国的兆海日,兆海日后面又紧跟着半月节。 南方人以勤奋而著称,不过马鸣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必须努力干活,才能补偿那么多的节日。让马鸣惊讶的是,他们竟然有这么好的体力进行如此频繁的狂欢。 最后马车终于停到河边的一座石砌长码头上,这些码头边缘全都有上下船用的台阶。马鸣在口袋里塞了一块深黄色的咸菜和大饼,然后将那只篮子放到座位底下,他很饿,但厨房里那些人一定是太匆忙了。篮子里的大部分空间被一只装满牡蛎的陶罐占据着,厨子们却没有将这些牡蛎煮熟。 马鸣跟在孔阳身后下了车。彬蔚和罕虎正在帮助万宁和其它挤在最后一辆车上的人下车。那辆车里一共有十二个人,即使是其中的雨师城人也都不算是小个子,他们挤得就像是桶里的苹果,爬出来的时候身体都僵了。 马鸣大步走向领头的马车,把孔阳甩在后面。湘儿和仪景公主至少要重视一下他吧,竟然向他隐瞒燕痴的讯息!更何况他的人已经死了两个!他要……突然间,他感觉到孔阳如同山岳般立在他背后,他甚至感觉到孔阳腰间的剑。马鸣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想法。那个公主一定要听听他的话。 湘儿站在码头上,一边系上帽子的系带,一边转头和马车里的人说着话。马鸣刚好听见她说:“……当然会起作用,但谁会想到讨海人会要求这个,即使只是私底下?” “但是湘儿,”仪景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她的绿色羽毛帽走下马车,“如果昨晚像你说的那么辉煌,你又怎么能抱怨————” 第两千零三十三章 尊敬地低下了头 她们看到马鸣和孔阳的时候,立刻闭上了嘴,真正让她们闭嘴的大约是孔阳。 湘儿的眼睛愈睁愈大,脸庞比两个,大约是三个红苹果还要红。仪景公主停止了动作,一只脚还踩在马车台阶上。她皱起眉看着那名护法的模样,就好像孔阳正悄悄溜过来要偷袭她们。 孔阳望着奈妮薇,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他举起剑准备防御时更多。湘儿的样子却像是准备躲到马车下面藏起来,但她的眼睛也凝视着孔阳,仿佛这世界上其它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意识到自己皱眉的表情没有任何用处,仪景公主移开仍然踩在台阶上的那只脚,让路给夏佳和另外两名智妇走出来。 但公主并没有放弃,她将恼怒的脸转向马鸣,而且怒容似乎比刚才更甚了。马鸣哼了一声,摇摇头,一般在女人犯错时,她们总是能找到许多借口责备她们身边的男人,直到男人们开始怀疑大约真的是自己犯了错。 根据马鸣的经验,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那些古老记忆的,只有两种情况下女人会承认自己错了:当她想要某件东西的时候,当夏天下雪的时候。 湘儿抓住自己的辫子,不过这次她确实只是因为失神而随意抓住的。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松开辫子,然后她又开始用力扭着双手。“孔阳,”她不安地说道,“你一定不会认为我会对别人————” 护法向她一打恭,伸出手臂。“我们是在公众场合,湘儿,无论你想在公众场合说什么都行。我能护送你上船吗?” “是的。”湘儿用力点着头,直到马鸣觉得她的头就要掉下来了。然后她用两只手抱住孔阳的手臂:“是的,在公众场合,你要护送我。”握紧孔阳的手臂后,她恢复了一些镇定,至少从她的表情上看来是这样。她伸出一只手拢住防尘披风,几乎是拉着孔阳穿过码头,朝停船的地方走去。 马鸣怀疑湘儿是不是病了,他是蛮喜欢看湘儿这种魂不守舍的模样,但如果她总是这样就不好了。鬼子母不能治疗自己。大约他应该建议一下仪景公主注意湘儿的状况。 马鸣一直在逃避上清之气的治疗,正如同逃避死亡和婚姻,不过他从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先和仪景公主说一说关于隐瞒事实的问题。 他摆出忠告的架势摇动着一根手指,张开口…… ……仪景公主已经用手指将他戳到了一旁,她在羽毛帽下的满脸怒容让马鸣连脚趾都打了个哆嗦。仪景公主用女王宣布判决般的冰冷声音说道:“夏佳已经向湘儿和我说明了一个有红花的篮子代表什么,而你竟然还把它摆在众人面前炫耀。” 马鸣的脸霎时变得比湘儿的更红。几步之外,夏佳和另外两个女人正在系上帽带,调整衣裙,就像任何站起、坐下,或者走动了三步的女人一样。尽管她们将注意力集中在衣服上,却仍然会不时向他瞥上一眼,而且现在她们的目光里看不到任何惊讶或不以为然。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他娘的花代表什么意思!现在十个落日也不比他的脸更红了。 “那么!”仪景公主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但那里面充满了厌恶和藐视。她拉了一下自己的披风,好让它不会碰到他的身体。“这是真的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做出这种事,即使是你也不该这么做!湘儿肯定也不能相信。我对你做出的任何承诺都无效了,我不会给一个随便和女人上床的男人任何承诺,尤其那个女人还是盛情款待他的一位女王————” “我随便和她上床!”马鸣喊道。只是他的喉咙被哽住了,所以并没有发出多大声音,他抓住仪景公主的肩膀,将她拖到远离马车的地方。 码头苦力上身只穿着脏污的绿色皮背心,扛着麻袋、滚着大桶,或推着装满柳条箱的手推车来回忙碌着,但他们为这些马车让出了很大一片空地。黑齿国女王的权力大约有限,但有她的徽章的马车还是会受到平民的尊重。 彬蔚和罕虎一边聊着天,一边率领红队走到登船区。万宁走在队伍最后方,面色阴沉地看着波浪起伏的河面,他说自己很容易晕船。智妇们从两辆马车中走下来,聚集到夏佳身边,看着他和仪景公主。他们应该听不见他和仪景公主的对话。于是他嗓音沙哑地悄声开口了: “听我说!那不是个知道退让的女人,我拒绝了她,但她只是对我的拒绝笑了笑。她让我挨饿,逼迫我,像追猎一头鹿一样追我!她比我遇到的任何女人更难对付六倍。她威胁我,如果不让她脱衣服,她就让女仆们把我的衣服脱下来。” 突然间,马鸣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以及是谁在听他说话。他努力闭住能吞下一只苍蝇的嘴,开始兴致盎然地盯着雕刻在艾杉玳锐柄上的一只黑色金属鬼鸮,这样他就不必去看仪景公主的眼睛了。 “我要说的是,你对实际情况完全不了解,”他继续嘟囔着,“你全都误解了。”他冒险从帽檐下瞥了仪景公主一眼。 一层淡淡的红晕爬上仪景公主的双颊,但她的表情庄重得如同大理石雕像。“看起来……我可能是误解了,巫马容川这样……实在是很糟糕,”马鸣觉得她的嘴角似乎是有些抽搐,“你有没有试过在镜子前面练习不同的微笑?” 马鸣惊讶地眨眨眼:“什么?” “我知道的确有年轻女性这么做,为了吸引国主的注意,”她庄重的声音中似乎出现了一些裂纹,这一次她的嘴唇抖动得更厉害了,“你也可以试试夹一下睫毛。”她用牙齿咬住下唇,转过身,肩膀不停地颤动,然后大步向登船区跑去,背后的防尘披风都飘了起来。马鸣最后听到她嘟囔了一句:“这也算是自食其果。” 夏佳和智妇们跟在仪景公主身后也跑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一群母鸡在追着一只小鸡。当那些智妇经过时,赤裸胸膛的船夫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尊敬地低下了头。 第两千零三十四章 装不下我们 马鸣拿下自己的帽子,他很想把帽子扔在地上,再跳上去拼命乱踩一通。女人!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同情。 他要掐死那个公主,还有湘儿,当然,掐湘儿的时候应该轻柔一点。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已经许下了诺言,而且那些骰子显然已经把他的脑壳当作骰盅了,它们很可能意味着弃光魔使就埋伏在这附近。 马鸣将帽子戴正,快步超过那些智妇,追上仪景公主。仪景公主仍然在努力克制住笑意,但每次她瞥马鸣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就会变得更深,还会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马鸣双眼直瞪着前方,他娘的女人!他娘的承诺!他从头顶拿起帽子,摘下脖子上的皮绳环,极不情愿地将它递到仪景公主面前。那个银狐狸头在他的拳头下来回晃动着。“你和湘儿去决定谁戴上它吧!不过我希望你们在离开狐仙城时能把它还给我,你知道吗?我们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在向前走着,转过身,他发现仪景公主定定地站在两步外盯着他看,夏佳和智妇们都聚在她身后。 “现在又怎么了?”马鸣问,“哎哟,是的,我知道这跟燕痴有关。”一个戴着嵌苍石坠黄铜耳环的瘦子正在码头上弯腰拉着一根缆绳,听到马鸣喊出这个名字,他急忙一回头,结果一个重心不稳,掉进了水里。马鸣已经不在乎会有谁听到了。 “你们还想隐瞒吗?你们对我有过承诺的。更何况我已经有两个人死了!好吧,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我也有过承诺,我承诺过要让你们两个活下来。如果燕痴出现,她一定会把你们两个当作目标。这个拿去。”他再次将那个徽章推到仪景公主面前。 仪景公主困惑而缓慢地摇摇头,然后转身和夏佳嘀咕了几句。等到那些年长的女人朝正在向她们招手的湘儿走过去之后,仪景公主接过狐狸头,将它在手指间转动着。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想研究它,愿意为这个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低声说,“你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在女人中,仪景公主算是高个子,但她仍然要抬起头看着马鸣,看她的表情,她就好像从没见过马鸣。“你是个麻烦的男人,马鸣,李嬷嬷会说我又在干蠢事,但你————” 她压抑住剧烈的呼吸,伸手摘下马鸣的帽子,把皮绳圈套回他的脖子上,将狐狸头放进马鸣的中衣里,又拍了拍,才将帽子还给他。 “如果湘儿和鬼笑猝没有同样的东西可以戴,我就不会戴上它,我相信她们也会这样想。你戴着它吧!毕竟,如果燕痴杀了你,你就无法履行诺言了,不过我不认为她还在这里。我觉得她相信已经杀死了湘儿,这也很可能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但你一定要小心,湘儿说有一场风暴即将到来,她说的不是现在的这场风。我————” 刚才那层浅浅的红晕又回到她的脸颊上,“很对不住取笑你。”她清清嗓子,向旁边望去,“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对研究对象的责任。你是有价值的材料,马鸣,我会让湘儿知道……你和巫马容川之间的真实状况,大约我们能帮上忙。” “不,”马鸣慌乱地说,“我是说,好的,我是说……这是……哎哟,如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就让我去和他娘的山羊亲嘴吧!大约你们还是不知道这些会比较好。” 湘儿和仪景公主与巫马容川一同喝茶,谈论他————他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以后他还会再见到她们吗?但如果她们没有……马鸣知道自己是被两只猫夹在中间的老鼠,已经无处可逃了。“哎哟,羊屁股!羊屁股上的他娘的羊尾巴油!”他几乎希望仪景公主会像湘儿那样训斥他满口脏话,这样他们至少可以改变一下话题。 仪景公主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马鸣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仪景公主刚刚好像把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仪景公主当然不会这样,她立刻就大声说道:“我知道。”那口气就好像她真的知道一样。“走吧,马鸣,我们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马鸣张大了嘴,看着仪景公主拉起裙摆和披风,向登船区走去。她知道?仪景公主知道,而且没有给他任何刻薄的评价,没有任何武断的结论。是这样吗?他是她的研究对象,有价值的材料。一边用手指抚着那个徽章,马鸣跟了上去,他一直以为想要拿回这个徽章一定会经过一番艰苦的争斗。即使他活到了鬼子母寿命的两倍,他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女人,而贵族女子肯定是最难理解的。 当马鸣来到仪景公主走下的船梯前面时,戴着两个黄铜耳环的桨手们已经在用长桨把船推离岸边了。仪景公主正带着夏佳和智妇们走进船舱,孔阳和湘儿一起站在船头。罕虎在另一艘船上喊着他,那艘船上装了除了护法外的所有男人。 “湘儿说那艘船上装不下我们,”当那艘船摇摆着驶进虎跳河时,彬蔚说道,“她说我们只能和他们挤一下。”罕虎大笑着看着他们的船。万宁坐在舱门旁,双眼紧闭,似乎是在假装自己在别的地方。肖志蓁和胡老刀,他是一名锡城古国人,但肤色比船上的两名桨手都更深,爬上了舱顶,剩下的红队都挤在甲板上,一边努力给桨手让出地方。没有人进舱里去,他们显然是把舱中的位置让给了马鸣、彬蔚和罕虎。 马鸣站到了高高的船首柱旁,看着前面缓缓行驶的另一艘船。风吹过起伏不定的黑色水面,吹起他的围巾,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按住帽子。湘儿想干什么?那艘船上的另外九名女人都进了船舱,把甲板留给了她和孔阳。他们站在船头,孔阳的手臂拥着湘儿,湘儿打着手势,仿佛正在解释什么,但马鸣知道,湘儿从不会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 第两千零三十五章 断裂破碎 不过湘儿的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马鸣能远远地望见海湾里有许多白色的帆影,讨海人的江鲤子、掠浪和翔翼正在被海浪来回推动。河道里的情形要好得多,但这艘船颠簸的程度还是超过了以前马鸣每一次渡河的时候。 很短一段时间后,湘儿就爬到船栏上,由孔阳扶着将早饭全都吐了出来。这让马鸣想到了自己的胃,他将帽子塞到手臂下,伸手掏出那块咸菜。 “罕虎,我们从双月区回来之前,风暴会开始吗?”他咬了一点味道辛辣的咸菜;狐仙城的咸菜有五十种不同的味道,全都很好吃。湘儿仍然趴在船栏上,这个女人早上吃了多少东西?“如果在那之前风暴到来,我不知道我们该躲到哪里去。”马鸣不记得双月区的哪家客栈能让那些女人容身。 “不会有风暴,”罕虎说着,坐到船栏上,“这是冬季信风。信风一年会来两次,在冬末和夏末时,但它们远远到不了风暴的程度。”他不高兴地看了海湾一眼。“每年这些风都会带来骆驼城和白水江城的商船,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再来了。” “那要由上古神镜决定。”马鸣被咸菜的碎屑呛得直咳嗽。 他娘的,他现在说起话来就像是那些把酸痛的关节放到火炉前烤的灰发老头子了,他还在担心着该如何带那些女人去那种粗陋的小客栈。一年前,甚至是半年前,他肯定会心情轻松地把她们带到那里,然后看着她们凸出的眼眶、瞪大的眼睛开怀大笑,嘲笑她们的洁癖。 “嗯,不管怎样,大约我们真的会在双月区找到你所谓的乐子,至少会有人想要割开那些女人的口袋,或者是拉掉仪景公主的项链。” 大约他这么说是为了清除掉舌头上那股严肃的味道。严肃,苍天啊,什么时候这个词会和马鸣发生关系了!巫马容川一定把他吓得不轻,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厉害。大约他真需要一些罕虎所谓的乐子,这太疯狂了,他以前总是尽量避开麻烦的,但大约…… 罕虎摇摇头:“能找到那种乐子的人莫过于你,但……我们的身边会有七位智妇,马鸣,七位。即使只有一位智妇和你在一起,即使是在双月区,你也可以随意去甩一个男人的耳光,他只能不说一句话地走开,对女人也是一样。如果你去亲吻一个女人,她却不想用刀子把你捅穿,那又有什么意思?” “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彬蔚低声嘟囔着,“看样子我是白从床上爬起来了。” 罕虎同情地点点头。“不过……如果我们运气好,保安官有时候的确会去双月区巡逻,追缉走私犯。他们会穿上普通人的衣服,但他们似乎以为十几个带剑的男人聚在一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当走私犯伏击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大吃一惊,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大约马鸣缘起的运气能够让别人把我们当成保安官,大约会有些走私犯在看到红色的腰带前就攻击我们。”彬蔚立刻眼睛一亮,揉搓起双手。 马鸣瞪了他们一眼,大约他并不需要罕虎说的那些乐子,那些带刀的女人就已经够他受的了。湘儿还在船栏边,这能教会她不要暴饮暴食。吞下最后一块咸菜,马鸣开始啃大饼,并且竭力不去注意脑子里的骰子。还是一次不会遇到任何麻烦的平安旅程会比较好,快点找到东西,离开狐仙城。 双月区还是马鸣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现在的情况也和罕虎最害怕的一样。他们走上登船区的灰色石台阶时,强风为他们增添了不少危险。岸上的状况并不好,像对岸一样,这里的运河四处纵横,但这里的桥梁上没有装饰,肮脏的石栏杆有许多也断裂破碎了。 半数运河都已经因为水位下降而淤塞,甚至有小子直接从那些齐腰深的水中涉过,运河上很难看见一艘驳船。高大的建筑物拥挤在一起,曾经粉刷白色石膏的墙壁已经露出大片的红砖。 狭窄的街道上,铺路石板多有破碎,有些街道上连铺路石都没有,上午的阳光甚至还没照进一些阴暗的巷子里。除了一些空无一人的房屋外,所有建筑物的三层都晾晒着邋遢的衣物,而那些空屋的窗户就像是髑髅上的黑眼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甜味,随意弃置的垃圾和排泄物到处都是,这里的苍蝇至少是河对岸的一百倍,聚集成一片片蓝色和绿色的云雾。 马鸣看见“逸羽馆”那扇漆皮剥落的蓝色门板,想到如果风暴到来就要带着女人们走进那种地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然后他想到竟然为这种事打哆嗦,立刻又打了个哆嗦。他变了,但他不喜欢这种改变。 湘儿和仪景公主坚持要走在最前面,夏佳在她们中间,智妇们紧随其后。孔阳守在湘儿身旁,一只手始终放在剑柄上,眼睛不住地向四下搜寻,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一个人大概就能保护二十名美丽的十六岁女郎,即使是在这种地方,即使她们身上还各扛着一袋黄金。 但马鸣仍然向万宁和红队们再三强调要睁大眼睛。那名曾经是盗马贼和偷猎者的万宁一直紧随在仪景公主身侧,让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他是仪景公主的护法,虽然护法中似乎没有像他那么肥胖和邋遢的。 罕虎在马鸣发号施令时翻了翻白眼,彬蔚则不耐烦地抚着胡子,嘟囔着说他应该继续待在床上。 男人们在这些街道上昂首阔步地走着,他们上身往往连中衣都没有,只穿着一件破损的背心,戴着粗大的黄铜耳环和镶嵌彩色琉璃的黄铜戒指。他们的腰带上总是会插着一两把匕首,他们的手也总是放在这些匕首旁边,目光四处乱扫,仿佛随时等待着有人向他们投去冒犯的一瞥。 也有一些人用兜帽罩住头脸,从一个街角溜到另一个街角,从一个门洞溜到另一个门洞,就像是那些躲藏在窄巷子里,不时会吠叫几声的瘦狗。这些人的怀里也都藏着匕首,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想要逃跑还是会用匕首杀人。 第两千零三十六章 我没有生气 而女人们几乎让所有的男人都显得谦卑低下,她们总是迈着炫耀的步伐,虽然身上衣裙破旧,但她们的黄铜首饰是男人的两倍。 她们当然也都带着匕首,她们野性的黑眼睛的每一瞥都能引起不同的争斗。简而言之,双月区是那种穿云锦的人走出不到十步就会被敲破脑袋的地方,而在那以后,这种人最好的下场是被剥到身上只剩下皮肤,然后被扔进窄巷的垃圾堆里,或者就彻底连命都没了。但…… 孩童不停地从房子的后门跑出来,手里拿着盛有清水的缺口陶杯。他们的母亲让他们送水过来,以免智妇们会口渴。脸上带着伤疤、眼里闪动着凶光的男人都惊讶地看着七位智妇同时出现,然后忙不迭地向她们打恭,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提供服务,是否有什么重物需要搬运? 女人们,其中有人脸上的伤疤比男人还多,目光甚至能让巫马容川发抖,笨拙地行着叩拜礼,带着喘息问道是否可以为智妇们指路,有什么人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需要这么多智妇来解决?言下之意就是,智妇们不需要如此烦劳,只要说出麻烦善造者的名字,她们就会为智妇们解决掉他。 对于马鸣他们,这里的人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敌意与警戒,但即使是最强横的人只要看孔阳一眼也会闪到一旁。让马鸣奇怪的是,万宁似乎也能引起和孔阳同样的作用。 一些男人凶狠地瞪着罕虎和彬蔚,因为他们的视线总是停留在女人们的低胸领上。有些人也会瞪马鸣,马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从没瞥过那些女人的胸部一眼,他知道应该要谨慎些。 湘儿和仪景公主则与他完全相反,她们的衣装华美,神态更为华贵,就连穿着红色黄麻裙的夏佳也和她们一样,而这三个人并没有系红腰带。 马鸣确认了罕虎的说法。他可以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也没有人会从中捡走一个铜子,只要智妇们在他身边,他就能捏这里所有女人的屁股,即使那个女人为此气得中风,也会一言不发地走开,如果她还能走得开的话。 “多么令人高兴的散步啊!”彬蔚冷冷地说,“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和气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昨晚我没怎么睡,马鸣?” “你想要死在床上吗?”马鸣低声说道。他们大约真的应该留在床上,他们在这里真是他娘的没用。晋城人气恼地哼了一声。罕虎笑了,但他大约以为马鸣是别的意思。他们一直在双月区行走着,直到夏佳终于停在一幢模样平庸的房子前,这幢石膏剥落、砖块碎裂的房子正是马鸣昨晚跟踪那名智妇所找到的房子,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它的窗口看不到晾晒的衣服,里面的住户大概只有老鼠。“就是这里。”她说。 仪景公主的目光缓缓升到房子的屋顶上。“六层。”她以极为满意的语气喃喃说道。 “六层。”湘儿叹了口气。仪景公主拍拍她的手臂,仿佛是与她达成了共识。 “我也不是非常确定。”仪景公主说,湘儿也微笑着拍了拍她。马鸣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幢房子确实有六层。女人的行为总是很奇怪,至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走进大门,是一条满是灰尘的长走廊,走廊末端消失在阴影里,走廊两侧的房门口只剩下几个还留有粗木门板。走进走廊大约三分之一的长度,有一扇门敞开着,门后是一道又陡又窄的石砌台阶。 其实昨天马鸣一直沿着灰尘上的脚印探到了楼上,那时他没有时间仔细察看,因为这幢建筑物太深太大,一层里不可能只有一个入口,一条走廊。 当马鸣命令肖志蓁和半数红队找到这幢房子的其它入口,并守在那里的时候,湘儿对他说:“马鸣,现在不需要这样,不是吗?”孔阳一直紧贴在她身边,两个人仿佛被胶水黏在一起。 湘儿的声音是这么温和,马鸣相信仪景公主一定已经把他和巫马容川的事告诉她了,这让马鸣的心情更糟糕。他不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他娘的!他觉得自己很没用,而且那些骰子还在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脑袋。“大约燕痴喜欢走后门。”他冷冷地说。有什么东西在这条黑暗的走廊末端发出响声。一名跟随肖志蓁的红队大声地咒骂着老鼠。 “你告诉他了。”湘儿对着孔阳喘着粗气,她的一只手抓住了辫子。 仪景公主气恼地说:“现在没时间吵架,湘儿,那个碗就在楼上!风之碗!”一个小光球突然浮现在她面前,仪景公主没等其它人,便提起裙子向楼上走去。万宁紧跟在她身后,他的肥胖身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实在让人吃惊。随后跟上的是夏佳和大多数智妇。圆脸的桑珂和皮肤黝黑、高挑漂亮、只是眼角已经有鱼尾纹的爱伊恩犹豫了一下,留在湘儿身边。 马鸣本来也要跟上去的,但湘儿和孔阳挡住了他的路。“能让我过一下吗,湘儿?”他问道,至少他应该看看那只他娘的碗是怎么被找出来的。“湘儿?”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孔阳身上,似乎已经忘记其它人了。 马鸣和罕虎交换了个眼神,后者面带笑容,与胡志蓁率领的另一半红队蹲坐在一起。彬蔚靠在墙上,夸张地打着哈欠,但在这种满是灰尘的环境里打哈欠显然是种错误的行为,哈欠很快就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最后让他咳得弯下了腰。自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但即使是这些也丝毫无法转移湘儿的注意力,她小心地把手从辫子上移开。“我没有生气,孔阳。” “你生气了,”孔阳平静地回答,“但他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湘儿?”马鸣还在说话,“孔阳?”他们根本没有向他瞥上一眼。 “我准备好之后就会告诉他的,孔阳!”她猛地闭上了嘴,但她的嘴唇仍然在嗫嚅着,仿佛在对自己说话。“我不会对你生气的。”她用温柔了许多的声音继续说道,但这句话听起来还是非常不情愿。她用力将辫子甩到背后,将蓝羽毛帽拉直,然后双手在腹前握在一起。 第两千零三十七章 一片血污 “如果你这样说,那就这样吧!”孔阳也温和地说。 湘儿打了个哆嗦。“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她喊道,“我告诉你,我没有生气!你听到了吗?” “他娘的,湘儿。”马鸣吼道,“他不认为你生气了,我也不认为你生气了。”这是女人教给他的,说谎时一定要显出坦荡的样子。“现在我们能不能上楼去找那个他娘的风之碗了?” “非常不错的主意,”通往街道的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能不能一同上楼去,给仪景公主一个惊喜?” 马鸣从没见过这两个沿走廊走过来的女人,但她们都有鬼子母的面孔。说话的人像她的声音一样冰冷瘦长;她的同伴将头发编成几十根黑色的细辫子,上面点缀着彩色小珠。差不多有二十多个男人簇拥在她们身后,都是些身材高大的家伙,手里还拿着棍棒和匕首。 马鸣调整了握住艾杉玳锐的姿势,他知道什么是麻烦,他胸前的狐狸头变得冰冷,表示有人握持着上清之气。 留在楼下的两名智妇一看到那两张不显年纪的面孔立刻就行了个叩拜礼,但湘儿肯定也知道麻烦来了。她盯着那两个逐渐靠近的女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脸上全都是惊惶和自责的表情。马鸣听到身后有剑刃出鞘的声音,他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孔阳肯定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她们是玄女派,”湘儿最后说道,她的声音变得很虚弱,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力量,“甘松和叶曼姬,她们在白塔里犯下了谋杀的罪行,那以后她们又做了更多坏事,她们是魔尊的爪牙,而且……”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她们把我屏障了。” 那两个女人只是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你有听过比这个更无聊的谎话吗,叶曼姬?”那名长脸的鬼子母问她的同伴,后者不再一脸厌恶地看着周围的灰尘,转过脸来对湘儿露出嘲讽的笑容。“叶曼姬和我是从白塔来的,而湘儿和她的朋友都是对抗丹景玉座的叛徒,她们要为此受到严厉的惩罚,一切帮助她们的人也等同获罪。” 马鸣忽然意识到这两个女人只是把他、孔阳和其它人当成是湘儿和仪景公主雇佣的保镖。甘松向湘儿抛去一个微笑,即使是暴风雪也比这个微笑更有暖意。 “等我们带你回去的时候,湘儿,一定有人会为此而大喜过望,她本来以为你已经死了。你们其它人最好现在就离开,你们不想被卷进鬼子母的事情吧!我的人会送你们到河边的。”甘松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湘儿,她只是招手让身后的人上前来。 孔阳开始行动了,他并没有拔出剑,如果拔剑对抗鬼子母,他就彻底没机会了。他刚刚还站在湘儿侧后,只是一眨眼,他已经扑到那两个人面前。还没等他的拳头落下,他沉闷地哼了一声,仿佛被狠狠地打中了,但他还是撞在她们的身上,将两名玄女派鬼子母压倒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 激烈的冲突由此开始。孔阳爬起身,如同酒醉般摇晃着脑袋。一名身材粗壮的家伙举起箍铁大棒,要砸碎孔阳的脑袋,但他的肚子立刻被马鸣的钩镰枪戳穿了。 罕虎、彬蔚和五名红队一起冲过来挡住了魔尊的爪牙的攻杀。孔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剑刃一挥,将一名魔尊的爪牙从胯下到脖颈切为两半。 狭窄的走廊没有足够的空间施展长剑和艾杉玳锐,却也让魔尊的爪牙一时无法发挥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压倒他们。这些人一边口齿不清地怒骂着,一边用臂肘顶着同伴,想挤出更大的空间好挥舞刀子和棍棒。 两名玄女派鬼子母的身周还留着一小片空地,湘儿周围也是一样,她们都只是在注意着对方。一名身材瘦高的锡城古国红队差点撞到甘松身上,但他突然抽搐着跃入空中,撞翻两名魁梧的魔尊的爪牙后,才撞到墙上,又在地面上滑出很远的距离,他的后脑在墙壁破碎的石膏上留下了一片血污。 一名秃头的魔尊的爪牙挤过红队的防线,举着匕首冲向湘儿,但他的脚忽然被一股力量拔起,他的面孔狠狠地撞在地上,甚至让他的头又弹了起来,而他的惊叫声也随着撞击戛然而止了。 很显然,湘儿已经不再受到屏障了,她和玄女派鬼子母们互相用凶狠的目光瞪视着。马鸣胸前如同冰块般的银狐狸头表明她们正在用上清之气进行着激烈的战斗。两名智妇显得惊恐万分,她们的手里握着弯曲的匕首,后背却紧贴在墙上,瞪大的眼睛在湘儿和刚刚出现的两位鬼子母之间来回转动着。 “作战啊!”湘儿朝她们喊道。她稍微将头转过一点,这样才能像甘松和叶曼姬一样看见那两名智妇。“我一个人赢不了,她们连结起来了,如果你们不和她们作战,她们会杀死你们的,你们知道玄女派,快呀!”而两名智妇只是睁大眼睛盯着湘儿,仿佛湘儿正要求她们把口水吐到女王脸上。在一片吼声和怒骂声中,叶曼姬仪容优雅地笑着,而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楼上传了下来。 湘儿急忙朝那个方向一转头,突然间,她蹒跚了一下,她的头向后摆去,仿佛一只受伤的獾。她瞥了马鸣一眼,然后用杀人的目光盯着甘松和叶曼姬;看到那种眼神,任何明理的人都应该知道马上闪开。“楼上有人在导引真气,”她咬紧了牙说道,“那里有麻烦了。” 马鸣犹豫着,很可能是仪景公主看见一只老鼠,很可能……他将一把刺向自己肋骨的匕首挡到一旁,但他没有足够的空间用矛刃回击或用矛杆格档。罕虎的剑从他身旁掠过,刺穿那名魔尊的爪牙的喉咙。 “求求你,马鸣。”湘儿用紧绷的声音说。湘儿从不曾乞求过,她宁可割断自己的喉咙也不会求别人。“求求你。” 马鸣骂了一句,脱出战团向楼上跑去。楼梯很窄,一直通到六楼,其间没有任何透出亮光的窗户。如果那只是一只老鼠,他一定会把仪景公主的牙齿全都摇下来……他飞一般地冲到顶楼。又是一条走廊,只有走廊末端一扇深处在巷子里的小窗口透进一点光线,而马鸣依靠这点光线看到一副噩梦般的场景。 第两千零三十八章 又跌倒了 到处都是躺在地上的女人,仪景公主是其中之一,她半身靠在墙上,眼睛紧闭着。万宁蜷缩着跪在地上,正无力地想扶墙站起身,鲜血从他的耳鼻中淌流出来。 最后一名保持着站姿的女人是朱鹭,一看见马鸣,她立刻逃一般地向他跑了过来。马鸣一直觉得这个有尖鼻子和高颧骨的女人像一头鹰,但现在她的脸上只有纯粹的恐惧,那双睁大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救救我!”她向马鸣尖叫着。一个男人从她背后追了上来,他穿着一件没有装饰的灰色长衫,相貌很普通,年纪大约比马鸣大一点,像马鸣一样瘦,身高也和马鸣一样。他带着微笑握住朱鹭的头,飞快地一拧,颈骨碎裂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树干断成了两截。他盯着软倒在地上的朱鹭,脸上的微笑中充满了……愉悦。 房里突然出现了灯光。一小群男人在万宁对面推开一扇门,随之响起了一阵锈蚀铰链的磨擦声,但马鸣丝毫没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从朱鹭的尸体上移向仪景公主,他答应过令公鬼要保护仪景公主的安全,大吼一声,他挺起艾杉玳锐向杀人凶手冲去。 马鸣曾经见过战斗中的黑水将军,但这家伙比黑水将军更快,力量大得更让人难以置信。他仿佛是突然出现在马鸣钩镰枪的前面,抓住矛杆,将马鸣甩过头顶,让他一直跌落到五步之外的地上。 马鸣撞在地板上,扬起一片尘土,他感觉自己无法呼吸,钩镰枪也脱手落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吸进一口气,努力站起身,狐狸头从敞开的中衣里垂挂出来。他从长衫里抽出一把匕首,再次向那个男人扑去。而彬蔚这时也出现在楼梯口,手中拿着剑。现在他们堵住他了,不管他怎么快…… 那个男人让黑水将军看起来都仿佛是僵硬的木头,他柔软地闪过彬蔚的攻击,就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右手抓住了彬蔚的喉咙。当他的手离开时,也带起一阵液体喷溅的声音。鲜血染红了彬蔚的胡子,他的剑锵的一声落在石头地板上。他用两只手捂住撕裂的脖颈,但鲜血立刻从他的指缝间渗涌出来,他跌倒在地上。 马鸣撞在杀人凶手的背上,将他推倒在地。必须袭击一个人的后背时,马鸣不会受任何良心的谴责,特别是这个人可以撕裂别人的喉咙。他应该让彬蔚留在床上的。他狠狠地将刀刃刺进凶手的后背,内心却只感觉到哀伤,一次,又一次。 凶手也在用力挣扎着。马鸣觉得不可能,但他确实翻过身来,反将马鸣压在下面,而马鸣的匕首也留在了他身上。彬蔚瞪大的眼睛和鲜血淋漓的喉咙就在马鸣眼前不远处。马鸣拼命地抓住那个人的手腕,但从那个人手上流下来的血让他的手指有点打滑。那个人还在对着马鸣微笑,有一把刀子就插在肋侧,而他还在微笑! “他想让她死,同样也想让你死。”他的声音很轻。他的双手向马鸣的头移过去,就好像马鸣完全没抓住他一样,而马鸣的手臂逐渐被推了过来。 马鸣疯狂却又徒劳无功地抵抗着。天啊,这就像是一个孩子在与成年人作战!这个人从容不迫,视他如同儿戏,他的双手已经碰到了马鸣的头。他他娘的运气到哪里去了? 马鸣拼出最后一点力气————那个徽章落在那人的脸颊上,灰衣人立刻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狐狸头的边缘升起一股烟尘,同时响起烤肉般的滋滋声。他抽搐着将马鸣扔了出去,这一次,马鸣连飞带滑,足足被抛出了十步远。 当马鸣晕眩地爬起身时,那个人已经站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捂住了脸,在狐狸头碰到的地方出现了一片血红的烙印。马鸣小心地碰了碰那个徽章,它是凉的,但不是那种有人在附近导引真气时产生的冰凉,大约楼下上清之气的战争还没结束,但距离他已经太远了,只是银本身的凉。 马鸣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但他肯定不是凡人。他已经受了一处烫伤和三处刀伤,刀子还插在他的肋侧,他的速度至少应该能慢下来,能让马鸣穿过他回到楼梯上了。他要为仪景公主报仇,要为彬蔚报仇,但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而且如果需要别人为马鸣报仇就更不好了。 那个人从肋侧抽出匕首,向马鸣掷过来,马鸣没多想就伸手将它接住。谢铁嘴教过马鸣杂耍,那时谢铁嘴说马鸣是他见过手最快的人。马鸣将匕首一转,握住刀柄。他朝刀刃上瞥了一眼,心立刻沉了下来,没有血。那上面至少应该有一抹血红,但马鸣只看见钢铁的光泽,闪亮洁净。大约那三刀根本没伤到……这个东西。 马鸣冒险回头瞥了一眼,另外那些人正从昨天他来到的那扇门中鱼贯而出,他们似乎是运出了一堆垃圾:朽烂的小箱子、装满了用布裹着的物件的一只桶,还有一把残缺的椅子和一面碎镜子,命令他们的人一定是要让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拿走。 他们完全没注意到马鸣,只是匆匆地向走廊远处跑去,消失在一个转角里。他们一定会从另一个出口离开这栋房子,大约他应该跟踪他们,大约……就在他们刚才出来的那个门口,万宁又一次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倒了。 马鸣骂了一声。万宁看样子是没救了,大约他只会浪费马鸣的时间,然而马鸣的运气……他的运气没有保护好仪景公主,但大约……马鸣从眼角看到仪景公主在动,她用一只手抚摸着头。 那名灰色人也看到了。他微笑着转向了仪景公主。 马鸣叹口气,将无用的匕首收回衣服里,大喝一声:“不准靠近她!”他答应过的。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皮绳,银狐狸头在他拳头下面一尺处摇晃着。他甩动项链,转成圈的徽章发出咻咻的响声。“他娘的给我离她远一点。”他向前迈了一步,第一步是最难的,但他要信守诺言。 第两千零三十九章 气喘不停 那个家伙的微笑退去了。他警觉地看着银光闪烁的狐狸头,一步步向后退去,他已经退到楼梯口,一步步靠近走廊末端的窗户。如果马鸣能把他逼到那里,大约他们就能确认一下一把刀子做不了的事情六层楼能不能办到。 他脸上那块烙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他还在后退。有时他会伸一下手,仿佛是要试图夺取那个徽章。突然间,他冲向走廊的一侧,进了一个房间,然后,马鸣听到门闩拴上的声音。马鸣被关在了外面。 大约现在就应该离开,但马鸣未经思索就抬起腿,一脚踹在门板正中间,灰尘从粗木板上扬起。又是一下,锈蚀的铰链断开来,门板向里面倒落,悬在最后一根铰链上。 走廊里的光线透了一些进房间。一面破成三角形的镜子斜靠在门对面的墙上,让马鸣不必进房就能看见里面的情况。但房里除了那面镜子和一把椅子外什么都没有,镜子旁边还有一扇门,那个灰衣人已经离开了。 “马鸣————”仪景公主虚弱地喊道。马鸣急忙向她跑去。下面也传来了喊声,但湘儿他们只能先自求多福了。 当他跪在仪景公主身边时,她坐起了身,活动着下巴,哆嗦了一下。她的裙子上满是尘土,帽子歪在一旁,上面有许多羽毛断掉了,黄褐色头发变得像扫把一样。 “他打得真重,”仪景公主虚弱地说道,“应该没有骨折,但……”她的眼睛盯住了马鸣,马鸣觉得自己在她眼中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看到你做的事,马鸣,你对他做的,他对付我们就像黄鼬对付笼子里的鸡。上清之气碰不到他,能流在半路上就融解了,就像碰到你的徽章那样……” 瞥了仍然挂在马鸣拳头上的徽章一眼,她深吸一口气,让胸前那片卵圆形的开口更加诱人。“谢谢你,马鸣,我为我所做过和想过的一切道歉。”听她的口气,她似乎是真心的。“我亏欠你的义愈来愈多,”她露出楚楚可怜的微笑,“但不会让你击败我的。你至少要让我救你一次,才能让我们互不相欠。” “我会注意的。”马鸣冷冷地说着,将徽章塞进长衫口袋。义?击败她?真要命!这个女人和鬼笑猝待在一起实在太久了。 马鸣帮仪景公主站起身,仪景公主看着走廊,看着万宁血污的面孔,还有那些躺在地上的女人,面孔抽搐了一下。“这感觉不太对!”她喘息着说,“哎哟,他娘的!他娘的!”马鸣不禁打了个寒颤————不仅是因为他绝对没有想到仪景公主会说出这些话。而且仪景公主似乎只知道怎么说,但并不知道确切的意思。不知为什么,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听起来比看上去显得要年轻了。 仪景公主甩开他的搀扶,快步跑到距离她最近的夏佳身边,跪下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头。那个女人仍然只是瘫软地趴着,脸朝下,手臂伸开。除了朱鹭外,所有人都是面朝那个房间倒下的,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逃跑。 “我的能力不够。”仪景公主喃喃地说,“湘儿在哪里?为什么她没跟你一起上来,马鸣?湘儿!”她朝楼梯口喊道。 “不需要叫得像猫一样。”楼梯口传来湘儿气恼的喊声。湘儿一边走上来,一边还在回头看着:“你紧紧抓住她,听到我的话吗?” 她的尖叫声倒是和猫差不多。她的手里拿着帽子,朝她叫喊的方向用力挥舞着。 “如果你再让她挣脱开来,我就赏你一巴掌,直到你明年都有铃声在耳边响!”然后她转过身,眼睛差点凸出眼眶外。“上天保佑我们!”她喘息着,跑过来俯身去看朱鹭。只是碰了一下朱鹭的身子,她就直起腰,悲痛地颤抖着。 马鸣知道那个女人死了,而湘儿看见她死,就像是自己也死了一样。她用力摇摇头,走到幻雪身边。这一次,她似乎是能够挽救伤者了,但幻雪的伤势明显也不轻,因为湘儿皱紧眉头跪到她身边。“出了什么事,马鸣?”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湘儿的腔调让马鸣暗自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湘儿一定会认为这都是他的错。“马鸣?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说句话,或者我只能————”马鸣没来得及知道她会给出什么样的威胁。 孔阳出现在楼梯口,桑珂就在他身后。那名矮个子智妇一看到楼上的情形,立刻拉高裙子朝夏佳跑了过来。她先是担忧地瞥了仪景公主一眼,才跪下身,开始将双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夏佳身上移动。她的举动立刻引起湘儿的警觉。 “你在做什么?”湘儿严厉地说道。她并没有停止对幻雪的治疗,只是偶尔瞥一眼那名圆脸智妇,不过她的目光像她的声音一样锐利。“你在哪里学到这些的?” 桑珂哆嗦了一下,但她双手的移动并没有停止。“请原谅,鬼子母。”她气喘不停,声音显得杂乱无章,“我知道我不应该……但如果我不这样她会死的……我知道我不应该一直……我只是想学习,鬼子母,求求您。” “不不,继续,继续。”湘儿心不在焉地说着,她的大部分心神都集中在她手掌下的人体上,“你似乎知道一些就连我……就是说,你掌握能力的方式非常有意思。我觉得,你会发现有许多姐妹会想要向你学习。”她又低声地喃喃说,“大约现在她们不需要我也行了。”桑珂不可能听到最后那句话,但她听见的已经让她的下巴几乎要垂到胸口了,不过她的双手仍然在毫无停顿地动作着。 “仪景公主,”湘儿继续说道,“你去找一下那只碗好不好?我觉得应该就是那扇门。”她朝那扇门点点头,那扇门现在和其它几扇门一样敞开着。马鸣眨眨眼,看见两个小布包掉在那扇门前,一定是刚才那伙人丢下的。 “是的。”仪景公主喃喃地说,“是的,至少这是我能做的。”她朝万宁抬起手,但看到万宁仍然跪在地上,她叹息一声,自己走进了那扇门。很快就有烟尘从那个房里弥漫出来,还伴随着一阵阵咳嗽声。 第两千零四十章 既然如此 跟随湘儿和孔阳的智妇并非只有胖胖的桑珂一个人。爱伊恩这时走上了楼梯,她的前面走着叶曼姬,这名骆驼城魔尊的爪牙的一只手臂被爱伊恩扭在身后,另外一只被扭在颈后。 爱伊恩的下巴扬着,嘴唇紧闭。她的脸上半是恐惧,半是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的决心,有时湘儿对别人就是会产生这样的影响。那名玄女派鬼子母睁大的眼睛里,除了恐惧之外一无所有,如果不是爱伊恩在撑着她的身体,她肯定已经倒下去了。 她肯定已经被屏障了。大约她宁愿选择被剥皮,也不愿意遭到如此的下场。泪水不停地从她的眼眶里落下,她的嘴唇颤抖着,看上去正在无声地抽泣。 她们身后是罕虎,看到彬蔚,他悲伤地叹了口气;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他的叹气声显得更加悲伤。他的后面是肖志蓁和三名红队————费长远、高德芳和梅长志,他们三个是守在房子前面的。肖志蓁和他们之中的两个人在衣服上沾有血污。湘儿一定在楼下已经为他们进行过治疗了,他们行动已然无碍,只是看上去非常虚弱。 “后门出了什么事?”马鸣低声问。 “真是大麻烦,如果我知道就好了。”肖志蓁回答,“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正碰见一群暗藏着匕首的家伙,他们之中有一个,动起来就像是一条蛇……”他耸耸肩,茫然地碰了一下长衫上那处血污的破损。“他们之中有人用刀子捅了我,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鬼子母湘儿正俯身看着我,马和其它人都已经死得像昨天被宰的羊了。” 马鸣点点头。动起来像蛇一样的家伙,刚刚从房子里逃出去的那个人也是这样。他环顾走廊,夏佳和幻雪已经站起身,当然,她们又开始平整自己的裙子了。 还有万宁,现在他正向仪景公主走进去的那个房间里窥望着。仪景公主似乎又在试着说脏话了,不知道是因为她迄今为止尚未成功,还是被灰尘呛得太厉害。湘儿站起身,也扶起了施月心,她是一名瘦削的乌发女子。 桑珂在救治费青颜,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头发是浅蜜色的,但马鸣相信自己再也无法欣赏梅萝尔的胸部了。夏佳跪下来,让她的身体平躺,合上了她的眼睛,幻雪也在为朱鹭做着同样的事。两位智妇死了,还有马鸣的六名红队。杀死他们的是一个……上清之气不能碰触的……人。 “我找到了!”房里传来仪景公主兴奋的喊声。她大步走了出来,双手抱着一只宽大的圆形包裹,包在外面的布都已经朽烂了。万宁想要替她拿着,她却紧紧地抱着它不放,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是灰色的,就好像刚刚在灰尘中洗过澡一样。“我们拿到风之碗了,湘儿!” “既然如此,”马鸣说道,“我们他娘的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 没有人反对。只是湘儿和仪景公主坚持让所有男人都把长衫脱下来,把她们从那个房间里翻出来的东西全都包起来,最后连智妇和她们自己的披风都用上了。 夏佳不得不去楼下雇了人,才将死者运到码头上,但没有任何人反对马鸣的话。马鸣怀疑双月区的居民们是否见过如此奇怪的队伍,或者是否曾经有什么人走得比他们更快。 “他娘的,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过了一会儿,马鸣又说了一遍。这次却引来了争论,其实争论在半时辰前就开始了。 在外面,太阳已经越过天顶,信风将闷热减少了些,固定在高窗上的黄色窗帘被吹进窗内,有的甚至被吹得撕裂了。他们回到曜日宫已经有三个时辰,但骰子还是在马鸣的脑海中旋转着,刺激得他很想砸碎些什么东西,或者踢上某人几脚。他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那种感觉就像给他脖子留下伤疤的绳子又回来了,而且在缓缓地勒紧。“苍天垂怜,你们都瞎了吗?还是聋了?” 巫马容川提供的房间很大,地上铺着红黄亮色的地砖,墙壁是绿色,高大的天花板是蓝色的。房间里有三座大理石铜炉子,除了镀金座椅和镶嵌珍珠贝的小桌子外,没有别的家具,但已经显得很拥挤了。 巫马容川双腿交叠地坐在一座铜炉子前,慵懒地轻踢着自己黄色和蓝色的多层衬裙,慵懒地玩弄着宝石嵌柄的弯曲匕首,那双鹰一般的黑眼睛看着马鸣,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马鸣怀疑仪景公主或是湘儿已经和她谈过了,她们正坐在女王两侧,全身上下整洁清新,一尘不染。 实际上,马鸣觉得她们回宫后不在他眼前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小会儿而已,但现在她们的典雅尊贵几乎与巫马容川不相上下。马鸣完全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模样,在身上装饰那么多绢丝和刺绣————她们看上去像是要参加一场宫廷舞会,而不是一次旅行。 马鸣自己还是刚才那副打扮————落满尘土的绿色长衫敞开着,银狐狸头挂在脖子上,中衣的钮扣也没有扣上几个。挂狐狸头的皮绳因为又打了一个结,所以变短了,但他想让狐狸头碰到自己的皮肤,毕竟他正被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包围着。 说实话,这三个女人大约就能把这个房间挤满,马鸣甚至觉得巫马容川自己就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湘儿或仪景公主已经和她谈过了,那么他最好是赶快逃走,这三个人自己就能处理一切了,只是…… “这太荒谬了,”易巧说道,“我从没听说过任何被称作古蓝的魔兵,你们听过吗?”她问的是尹姝、范采蓝、陶慧敏和玉瑾念,她们都面对着巫马容川,这五名平静冰冷的鬼子母让她们的高背扶手椅看起来都像是王座。 马鸣不知道,为什么湘儿和仪景公主只是同样平静冰冷地坐着,却始终不发一语。而且不知为什么,现在易巧那帮人在跟她们说话时语调都变得谦逊许多,而马鸣对她们而言只是一个耳朵长毛的傻瓜,现在这五个女人都摆出了一副要教训他的样子。 第两千零四十一章 一个就足够了 “我看见了,”马鸣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仪景公主看见了,夏佳和智妇也看见了,问问她们啊!” 夏佳和五名生还的智妇蜷缩在房间的一端,如同一群躲避主人目光的母鸡。只有桑珂除外,这位圆胖的女人将拇指插在红色的长腰带里面,皱起眉看着鬼子母们,不时会摇摇头。 湘儿回来时在船舱里和她进行过很久的谈话,马鸣相信那肯定是因为桑珂的能力,他听到她们不止一次提及鬼子母。这并不是因为马鸣在偷听她们说话。现在那些智妇似乎都在考虑是否应该去为屋中坐着的人端茶。施月心一直用细瘦的手为自己扇着风,仿佛是很快就要晕。过去的样子,只有桑珂甚至好像是想要一个座位。 “没有人否认鬼子母仪景公主的话,马鸣大人。”周浅梦用深沉清晰的声音说。 在她被介绍之前,马鸣已经凭借嵌入脑中的古老记忆知道这位穿红黄色丝衣的威严女子是诸船长的寻风手,因为她的耳朵上戴着十个粗大的黄金耳环,两侧耳朵上的耳环分别被一根黄金细链连在一起,金链一直延伸到鬓角已经雪白的黑色直发之中。 连接鼻环和耳环的一条更细的黄金链上悬挂的徽章,和她娟秀手掌上的刺青让马鸣了解到她来自于哪个部族,以及其它一些信息。“我们要问的是他有什么危险,我们不喜欢在没必要的情况下离开水面。” 几乎有二十名讨海人女子聚集在她的椅子后面,她们身穿各色丝衣,戴着无数首饰徽章,而首先引起马鸣注意的是她们对待鬼子母的态度。 她们对待鬼子母很尊敬,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但马鸣以前从没见过任何人会以自鸣得意的眼神看着鬼子母。第二件让他感到古怪的事是因为那些古老的记忆。那些记忆让他对讨海人的了解不多,但也足够了。 每一名雕题,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要从最低级的甲板船伙儿开始做起,即使他们将来要成为锋刃长或诸船长,他们也要经历过这其中的每一个位阶。 讨海人对于等级的执着让任何国主或鬼子母都会相形见绌,而现在周浅梦身后的那群人怎么看都不合规矩。通天巫的寻风手和翔翼上的寻风手并肩而立,而且她们之中还有两个人穿着用普通黄麻缝制的亮色外衫和甲板船伙儿穿的暗色油布裤子。 这两个人的左耳上只有一个小耳环,右耳上的第二和第三个耳环表明她们将被训练为寻风手,但还差两个耳环,更不要说鼻环了。她们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甲板主人命令去拉帆索,如果她们的速度不够快,甲板主人的皮鞭就会落在她们的屁股上。 马鸣从不记得这样的人能够和其它在场的讨海人同时出现,甚至诸船长的寻风手根本不会和这样的人说话。 “很可能像我说的一样,并没有什么重大危险,周浅梦。”易巧冰冷的语气显得很是屈尊俯就。她肯定注意到了那些得意的眼神,当她将注意力转移到马鸣身上时,她的腔调改变了。“不要使性子,马鸣大人,我们愿意听听你的理由,如果你有的话。” 马鸣考验着自己的耐心,他希望能控制住自己,但大约这要用到他的两只手和两只脚。“古蓝是在传说纪元,混元之战中期被制造出来的。” 马鸣的开头几乎和瑶姬向他讲述的开头一样,他必须从最开始说起。他向屋中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群女人,如果他让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群觉得在他眼里比其它人更重要,那就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也不是在他娘的向她们乞求什么,特别是现在。 “它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刺杀鬼子母,杀死能够导引真气的人,没有其它原因。上清之气帮不了你们,它碰触不到古蓝。实际上,如果它们靠近到你们五十步以内,它们就可以感觉到导引真气的能力,它们也能感觉到你们力量的强弱。除非古蓝主动攻击,否则你们无法察觉它们。它们的外表和普通人没两样,而在身体内部……古蓝没有骨骼,它们能从门缝里钻过去,它们的力量也足以将门板从钢制铰链上拉开。”或者是撕裂喉咙。早知道,他应该让彬蔚留在床上的。 压抑住一阵颤抖,马鸣继续说了下去。所有女人都在盯着他,几乎没有人眨眼,他不会让她们看见他在发抖。 “只有六个古蓝被制造出来————三男三女,至少它们的外表是这样。显然,即使是弃光魔使也对它们感到了一点不安,大约弃光魔使们认为六个就够用了。不管怎样,我们知道其中一个在狐仙城,大约是因为它被放进了洞冥匣里,所以才能活过世界崩毁。我们不知道是否还有其它古蓝被放进了洞冥匣,但一个就足够了,不管是谁派它来的————那一定是弃光魔使————那人肯定是让它跟踪我们过了河,而且他的目标肯定是风之碗。还有,根据那个古蓝的说法,他要杀死湘儿和仪景公主。” 马鸣飞快地看了她们两个一眼,目光中带着抚慰和同情,没有人在知道这种事情后还能保持心情轻松。作为响应,仪景公主困惑地皱着眉,实际上只是她一点小小的皱纹,湘儿则不耐烦地朝他微微摇摇手。 “而由此也可以推测,”他又瞪了那两个女人一眼,同情女人就是没用,“派来古蓝的人也一定知道了那只碗就在曜日宫。如果古蓝来到这里,你们之中一定有人会死,大约会死很多人,我不能同时保护你们所有人。大约古蓝能抢到这个碗,这肯定也是甘松现在想要做的事,即使她的同伴叶曼姬已经成了我们的俘虏。这就意味着我们除了弃光魔使和古蓝之外,还要担心玄女派。” 当马鸣提及玄女派时,夏佳和智妇们显然比鬼子母更加愤怒,而那些鬼子母都僵硬地拢着裙子,仿佛要一溜烟离开这个房间一样。施加更大的压力,这是马鸣现在唯一能做的。 “现在你们是否能够知道,为什么你们全都要离开这座宫殿,并将风之碗带到那个古蓝和玄女派不可能知道的地方去?你们是否知道为什么一定现在就要开始行动?” 第两千零四十二章 我没什么意义 周浅梦的鼻息声肯定能吓跑隔壁房子里的鹅:“你只是在重复你的话,马鸣大人,鬼子母易巧说她从没听说过这种古蓝。鬼子母仪景公主说那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个怪物,但也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而那个……洞冥匣是什么?你至今还没解释,你怎么知道你声称自己知道的这些事?为什么我们仅凭一个男人的信口胡言就要离开水面?” 马鸣看着湘儿和仪景公主,但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希望。如果她们愿意开口,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但她们只是向他摆出那副鬼子母的臭脸,也不怕自己的下巴绷得太紧而裂开来。 马鸣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她们要保持沉默,她们只是将双月区发生的事情不加任何解说地讲述了一遍。马鸣打赌,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被捆绑并被屏障的鬼子母,她们甚至不会提到任何关于玄女派的事。 叶曼姬正被关押在宫中的另一个房间里,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知道她正在曜日宫。湘儿调配出一些药剂灌进了她的喉咙,那种可怕的草药味道先是让那个女人的眼珠凸了起来,然后她就开始不停地傻笑,胡言乱语。 现在女红社其余的成员都在看守她,她们并不愿意接受这份干活,但她们的干活态度都很认真。湘儿让她们很清楚,如果叶曼姬跑了,她们最好立刻就逃到湘儿绝对不可能到得了的地方去。 马鸣很小心地不去看瑶姬。瑶姬和鬼笑猝一同站在门旁,那名楼兰女子穿着狐仙城风格的衣裙,不是那种朴素的粗麻衣服,而是银灰色的云锦圆领袍,不过她的腰间仍然插着她那柄没有装饰的角柄小匕首。 瑶姬回来之后则很快就脱去深蓝和深绿色的裙装,重新换回她常穿的长衫和宽短裤,腰间挂上了箭囊。就在今天之前,她还是马鸣对于古蓝和洞冥匣全部信息的来源,但即使把马鸣放到烤肉叉上,他也不会泄露这一点。 “我读过一本书————”马鸣说。周浅梦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一本书!”她哼了一声,“如果有鬼子母不知道的书,我还不如相信自己不需要盐。” 突然间,马鸣想到自己是这里唯一的男人。孔阳已经在湘儿的命令下离开了;巫马容川则轰走了罕虎,两个人都走得不情不愿。谢铁嘴和李药师也离开了,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全都收拾好行李了,虽然他们可能又要把行李摊开。 他是唯一的男人,被一群女人包围着,而这群女人现在让他只想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直到把脑浆撞出来。当然,这没用的,她们还在看着他,等待着。 湘儿穿着黄色绢丝镶边的蓝丝裙,她已经将辫子放到了胸前,但她很仔细地没让辫子遮住孔阳的那个金戒指。她的面孔平静安详,双手放在膝盖上,只是手指偶尔会抽动一下。 仪景公主穿着绿色的狐仙城丝裙,尽管一抹轻纱一直覆盖到她的下巴,但这身衣服还是让湘儿的穿着显得非常保守。她回视着马鸣,眼睛如同两潭深蓝色的池水。 她的手也放在膝盖上,只是不时会用指尖抚摸裙子上的金线刺绣,然后突然又停在中途。她们为什么不说些什么?她们是在报复他吗?她们是否正在盘算着“马鸣那么想掌控一切,就让他看看如果没有了我们能做些什么”?他大约能相信湘儿会这么做,但湘儿不会以这种态度对待这样的事,而仪景公主更不会这样想。那她们又是为了什么? 夏佳和智妇们并不像畏惧鬼子母那样畏惧他,但她们对他的态度已经改变了。幻雪会尊敬地向他点头,蜜色头发的费青颜则会向他友善地微笑,奇怪的是,夏佳看他时会脸红,虽然只是浅浅的,但她们对他没有半点反感。 这六名女人走进这个房间后,私下里的谈话不超过十个字,只要湘儿或者仪景公主弹个手指,她们立刻就会跳起来,并且一直跳下去,直到被命令停下来。 马鸣转过头去看其余的鬼子母,她们的面孔保持着绝对的平静,绝对的耐心,只是……易巧的眼睛闪?过他,向湘儿和仪景公主瞥了一下。陶慧敏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抚平裙摆,却又仿佛不知道自己正这么做。 马鸣心头升起一团疑云。抚裙子的双手。夏佳的脸红。瑶姬挂在腰间的箭囊。怀疑的结果让马鸣非常不悦。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直都走错了方向。他严厉地看了湘儿一眼,又更加严厉地看着仪景公主。黄酱都不会在她们他娘的舌头上融化。 他缓缓走向讨海人,他只是在走着,但她听到易巧的哼声,听到陶慧敏低声说:“无礼!”那他就让她们看看什么是无礼吧!如果湘儿和仪景公主不喜欢,她们至少应该信任他。苍天啊,他痛恨被利用,尤其是他被利用得不明不白。 停在周浅梦的椅子前,他先是审视着后面那些肤色黝黑的雕题女子,然后才将目光落在周浅梦身上。周浅梦皱起眉,伸手按住腰带上的石榴石镶嵌匕首,她是一名俊俏更多于美丽的中年女子。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马鸣大约会好好欣赏一下她的眼睛,那是一对晶莹的黑色宝石,任何男人都愿意整晚凝视着它们,但那只能是在别的时候。马鸣觉得讨海人就像一只飞进黄酱罐里的苍蝇,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火气,但非常勉强。他娘的,到底该怎么做? “你们都能导引真气,这我知道,”他低声说,“但这对我没什么意义。”不如一开始就直说吧!“你可以问问尹姝或范采蓝,我是否在乎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 周浅梦越过他朝巫马容川望去,但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女王。“鬼子母湘儿?”她冷冷地说,“我相信在和你的契约里,并没有提到我必须听这个年轻的采麻工说话,我————” “我他娘的不在乎你和其它任何人的契约,你这个沙子的孩子!”马鸣吼道。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一个男人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第两千零四十三章 请容我说一句 周浅梦身后的女人们纷纷张大了嘴,大约一年前,一名讨海人女子曾经称呼一名士兵叫作沙之子,然后就将一把刀子刺进他的肋骨中。 这个回忆浮现在马鸣的脑海里,这不是雕题之中最恶劣的侮辱,但也差不多了。周浅梦立刻面孔充血,口发嘶声,狂怒地瞪大了眼睛,她跳起身,那柄镶嵌石榴石的匕首在她的手里闪着光。 马鸣从她的手中抢走匕首,将她推回椅子里。他的速度非常快。他也还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不管有多少女人以为能把他当成傀儡玩弄,他能控制自己。“你听我说,你这个压舱石,”好吧,大约他终究还是很难控制自己,“湘儿和仪景公主需要你们,否则我就会把你们丢给古蓝去折断你们的骨头,再让玄女派收拾你们剩下的东西。我告诉你,我是锋刃长,我的锋刃已经袒露。” 他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含意,他只是知道另一句话————“当锋刃袒露时,诸船长也要向锋刃长打恭”。 “这是你和我的契约,你们要去湘儿和仪景公主想要你们去的地方,而作为回报,我不会把你们捆在马背上拉到那里去!” 这种办法根本就是错的,诸船长的寻风手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就算是从沉船上逃下来的底舱船伙儿也不可能接受的。周浅梦颤抖着,努力不让自己空着两只手就扑向他,也丝毫没去注意留在他手中的匕首。 “苍天在上,成交!”她也吼道,她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她的嘴唇翕动着,困惑和难以置信在她的脸上爆发开来。这一次,她背后传来的惊叹声如同所有的窗帘同时被信风撕裂了。 “成交!”马鸣立刻说道。他用手指一碰嘴唇,又将它们在周浅梦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周浅梦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手指颤抖着靠在马鸣的嘴唇上。马鸣将匕首还给她,她目光阴郁地盯着那把匕首,片刻之后才从马鸣手中拿起它,将它插回到镶嵌珠宝的刀鞘里。 杀死一个已经与之签订契约的人是不礼貌的,至少不能在条约履行前杀死他。她背后的女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而且声音愈来愈大。周浅梦用力一拍手,从通天巫的寻风手到那两名训练期间的甲板船伙儿立刻恢复安静。 “我觉得我刚刚和一名缘起订了契约。”她用那种清澈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个女人肯定能教会鬼子母该如何迅速恢复镇定。“但总有一天,马鸣大人,如苍天所愿,我相信你会为我走绳子的。” 马鸣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个女人的声音相当不怀好意。他尽力挺直腰杆。“如苍天所愿,万事皆可能。”毕竟他现在应该表现出一定的礼貌了,不过周浅梦的微笑总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当马鸣转回身去看大厅里的其它女人时,他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长出了犄角和翅膀。“还有什么人反对吗?”他面色不善地问道,但并没有等待回答,“我觉得是没有了,既然这样,我建议你们找一个远离此地的地方。你们收拾好行李之后,我们立刻就要上路了。” 众人立刻开始无意义的讨论。仪景公主提到玄都,而且她的语气至少有一半是认真的。玉瑾念建议去黑丘的一些偏远村落,只要借助通道就很容易到达,苍天啊,任何地方通道都很容易到达。 范采蓝认为可以考虑斗姆崮。鬼笑猝则认为昆莫是最好的,它在黑荒漠里。人们提出的地方距离海洋愈远,讨海人的表情就愈阴沉。而马鸣则注意到湘儿只是不耐烦地玩弄着辫梢,完全没加入这场热闹的讨论。 “请容我说一句,鬼子母?”最后夏佳胆怯地说道,她甚至举起了一只手,“家人在河对岸有一处农庄,就在北方几里外,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为女人提供平静安宁生活的地方,但没有人认为它和我们有关系。那里的房屋宽大舒适,可以长期居住,而且————” “是了,”湘儿打断了她的话,“是了,我觉得的就是这个。你说怎样,仪景公主?” “听起来很不错,湘儿,我知道周浅梦很想留在靠近海的地方。”另外五名鬼子母全都一致表示赞同,认为这个建议要比其它建议好得多。 马鸣瞪着天花板。巫马容川仿佛完全不知道身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周浅梦就像鲩鱼叼住草蛉般叼住了这个建议。她大概不知道湘儿和仪景公主事先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没等湘儿和仪景公主改变主意,她已经率领讨海人们去收拾她们带来的东西了。 湘儿和仪景公主本来打算和其它鬼子母一起离开,但马鸣朝她们勾了勾手指,她们交换了个眼神。这个眼神里的信息如果由马鸣来表达,大约要说上半个时辰。令马鸣惊讶的是,她们真的走了过来。鬼笑猝和瑶姬从门口看着他们。巫马容川坐在椅子上也看着他们。 “我很对不住利用了你,”没等马鸣说话,仪景公主已经抢先开了口,她还向他露出了酒窝,“但我们确实是迫不得已,马鸣,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有些事情是你不需要知道的。”湘儿强硬地说道。她将辫子甩到身后,熟练地一扬头,那个金戒指在她的胸前跳了一下。孔阳一定是疯了。“但我必须说,我绝对没想到你会那么做。你怎么会想到可以那样威逼她们?你差点就把一切都毁了。” “如果你不碰碰运气,那还算什么生活?”马鸣神清气爽地说。如果她们认为计划比他的脾气重要,那就最好听他的,她们又一次没告诉他就利用了他,他想讨回一点公道来。“下次如果你一定要和讨海人签订契约,就让我为你代劳吧!大约那样就不会像你的上一个契约那么糟糕了。”湘儿脸颊上绽出的红晕让马鸣知道自己说中了,虽然他是蒙着眼睛孤注一掷,但成绩显然不错。 仪景公主只是用懊丧却又有些愉快的口气嘟囔了一句:“真是个需要警觉的研究对象。”马鸣觉得受到她的好评大约比受到她的批评更糟糕。 第两千零四十四章 心一定要碎了 她们没有再等马鸣说话,便走向了门口。马鸣也并没有以为她们会真的向他解释一切,她们两个从骨子里就是鬼子母。男人必须学会接受自己遭遇的一切。 巫马容川只是轻轻滑过他的思维,而他在她心中却好像不是这样。没等马鸣走出两步,她已经追上来。 湘儿和仪景公主刚与门口的鬼笑猝和瑶姬会合,她们都看见巫马容川正捏住马鸣的屁股,有些事情实在是谁也无法接受的。仪景公主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湘儿则瞪着一双眼睛,一脸不以为然;鬼笑猝努力想压抑住笑容,但不是很成功;瑶姬则公然咧开了嘴。她们他娘的全都知道。 “湘儿认为你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巫马容川以略为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是个男人了。”她撩人的笑声让马鸣觉得这是自己听到过的最淫~荡的一句评价。门口四个女人的脸霎时变得像甜菜根一样红。“我会想念你的,小宝贝,你对周浅梦做的简直是棒极了。我最喜欢专横的男人。” “我也会想念你的。”马鸣嘟囔着。让他震惊的是,他知道这是实话,看来现在的确是他应该离开狐仙城的时候了。“但如果我们再见面,我会是那个主动者。”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双黑鹰眼烁烁发光。“我喜欢专横的男人,小宝贝,但不喜欢他们对我专横。”她揪住马鸣的耳朵,把他的头拉低,亲吻了他的嘴唇。 马鸣不知道湘儿她们是何时离开的。他迈着不稳定的步伐走出房间,一边将中衣扎回进裤子里。他又不得不返回去从角落里拿起钩镰枪,还有他的帽子。这个女人简直毫无羞耻,一点都没有。 他发现谢铁嘴和李药师正走出巫马容川的寓所,他们身后跟着夏金瑞和罗平————彬蔚矮壮的仆人,他们各背着一个当作鞍囊用的大柳条篓,马鸣知道那里面是他的东西。李药师的一边肩膀上还扛着马鸣没有上弦的长弓和箭囊。是了,巫马容川说过她把他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我在你的枕头上找到了这个。”谢铁嘴说着,将马鸣在狐仙城买的那个玺戒扔给他,那似乎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看样子,像是一件分离的礼物,在那两个枕头上都绣着爱人结和其它一些花草。” 马鸣将那个戒指套在手指上,“玩命一搏吧,这是我的,我自己花钱买的。” 老说书先生用手抚着胡子,想用咳嗽掩饰住脸上突然的笑容。李药师从头顶上拉下那只可笑的骆驼城帽子,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帽子里面。 “该死……”马鸣深吸了一口气,“希望你们两个用一点时间去收拾一下你们的东西。”他用刻板的声音说,“等我抓住阿泽后,我们就要上路了,即使我们恰巧丢掉了一只发霉的琵琶或一把生锈的蛇形匕首也无所谓的。” 李药师用一根手指拉了拉眼角。不管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谢铁嘴已经皱起了眉头,侮辱谢铁嘴的竹笛和琵琶就是在侮辱他自己。 “大人。”罗平哀伤地说。他是个皮肤黝黑的秃头男人,比桑珂还要胖。他和李药师一样,都穿着黑色的晋城平民长衫,只是他的衣服紧绷在肚子上,平时他都像夏金瑞一样神情庄重,现在他双眼通红,仿佛刚刚哭过一样。“大人,我能不能留下来照顾彬蔚主人下葬?他是一位好主人。” 马鸣痛恨说出拒绝的话。“任何被留下的人大约都会被留下很长时间,罗平。”他温和地说,“听着,我需要有人帮助照顾阿泽。你知道,夏金瑞需要回奚齐那里一趟,如果你愿意,我会把你带在身边。”马鸣已经习惯身边有一名仆人,而现在这个时候想要找新的干活已经很困难了。 “我很愿意,大人,”罗平仍旧哀伤地说,“年轻的阿泽总让我觉得起我最小妹妹的儿子。” 只是,当他们走进马鸣原先的房间时,他们只找到了莉以宁小姐。现在她的衣装已经比马鸣第一次看见她时严肃多了,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我要把他拴在我身边?”莉以宁说道。她将双拳叉在腰间,引人瞩目的胸部随之挺了起来。看起来,女王的小宠物是不该用急躁的语调对女王侍从说话的。“如果将小子的翅膀拴得太紧,他就没办法成长为合格的男人了。他已经坐在我的膝盖上大声地读过书,也做好了算数,所以我让他出去走走,我不能让他一整天都读书和做算数。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困扰?他答应过日落前就会回来,而且他是很守信用的。” 马鸣将艾杉玳锐放到原先摆放它的角落里,让其它人也放下背上的东西,去找万宁和红队。然后他离开莉以宁美观的胸部,全速朝那些女人的寓所跑去。她们全都聚在暖屋里,孔阳也在,而且他已经披上了护法披风,鞍囊也扛在肩头,看样子是他和湘儿两个人的鞍囊。有许多包衣服和不算很小的箱子堆放在地板上。马鸣不禁开始思忖她们是不是要孔阳把这些都带上。 “你当然必须找到他,马鸣。”湘儿说,“你认为我们会丢下那个孩子吗?”听她的语气,好像马鸣就是那个有心要把阿泽丢掉的人。 马鸣一下子得到了大量的帮助,不仅是湘儿和仪景公主建议延迟前往农庄的计划,而且孔阳、瑶姬和鬼笑猝都要帮马鸣去找阿泽。孔阳的外表仍然像一块石头,瑶姬和鬼笑猝却已经…… “如果那孩子出了事,我的心一定要碎了。”瑶姬说。 鬼笑猝也同样热心地说道:“我一直说你没有好好照看他。” 马鸣咬着牙,在这座城市的街道里,即使有八个男人去找阿泽,他也很可能是在日落时自己回来。他确实是个守信的孩子,但他也不会自愿放弃任何一点玩耍的时间。 如果有更多的人去找,当然大约能早一点把他找回来,特别是如果所有智妇们也参与寻找的话。马鸣犹豫了一下。他有自己的承诺要遵守,他不会让这件事干扰到自己的承诺。 第两千零四十五章 真实的骄傲 “那只碗非常重要,”他对他们说,“古蓝也仍在附近出没,大约燕痴和玄女派也在伺机偷袭。”骰子在他脑中发出雷鸣般的震响。大约鬼笑猝不喜欢被看成是和湘儿、仪景公主一样的弱女子,但马鸣不在乎这个。他对孔阳和瑶姬说:“保护她们的安全,直到我再找到你们,保护她们所有人的安全。” 但令他惊诧的是,鬼笑猝立刻就接口说道:“我们会的,一定。”她用手指抚摸着腰间匕首的握柄,显然她没弄清楚她也是需要被保护的人之一。 不过湘儿和仪景公主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份。湘儿用能够射穿脑袋的目光瞪着马鸣,马鸣以为她会拉扯住辫子,而她的手却只是朝辫子晃了一下,就紧紧地被压在了身侧。仪景公主高扬起下巴,那双大眼睛蒙上一层冰霜。这回她的酒窝不见了。 孔阳和瑶姬完全知道马鸣的意思。 “湘儿是我的生命。”孔阳将一只手放在湘儿肩头。奇怪的是,湘儿突然显得非常哀伤,然后她又突然挺起下巴,仿佛下定决心要走过一堵石墙,还要在上面撞出一个大洞。 瑶姬宠爱地看了仪景公主一眼,嘴里对马鸣说着:“我会的,这是我真实的骄傲。” 马鸣不舒服地拉了拉长衫,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喝醉时对瑶姬都说了些什么,苍天啊,但那个女人却丝毫不差地全都记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正确地以黑石塔庄主的方式做出响应,接受瑶姬的誓言:“血之骄傲,血之真实。” 瑶姬点点头。湘儿和仪景公主露出惊诧的神色,这让马鸣知道,瑶姬还在为他严格保守着秘密。苍天啊,鬼子母知道了他的那些记忆,她们大约还会知道他曾经吹响过弯月夔牛角。那时不管他有没有狐狸头,她们一定会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挖出来。 当他转身要走时,湘儿拉住了他的袖子。“记住那场风暴,马鸣,它就要来了,我知道。你要照顾好你自己,马鸣。听到我说的吗?等你带着阿泽回来的时候,巫马容川会安排人带你前往那座农庄。” 马鸣点点头,离开了那个房间,他脑海中的骰子仿佛在回应着他奔跑的脚步声。所谓的照顾好自己是在他寻找阿泽的时候,还是在他去找巫马容川要向导的时候?湘儿这家伙!不过她的听风能力到底告诉了她什么?难道她认为一点小雨就能融化马鸣? 不过,一旦她们使用了风之碗,雨水就会再次落下,从上一次看到雨水到现在可能已经有超过好几年了。有些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思绪,关于天气,关于仪景公主,他耸耸肩,甩掉它们。一次只要想一件事就好了,现在的事情是阿泽。 男人们都等在红队居住的靠近马厩的长宿舍里。除了万宁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只有万宁在床上躺着,双手搭在肚皮上。万宁总是说,人在能够休息时就一定要休息。马鸣走进来时,他一甩腿坐了起来,他像其它人一样关心阿泽,马鸣甚至还一直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教阿泽盗马偷鸡的事。七双眼睛都盯到了马鸣身上。 “莉以宁说阿泽穿着他的红色长衫,”他对他们说,“阿泽有时候会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别人,但任何穿着漂亮红长衫的小孩大约就会知道他去了哪里。所有人都走不同的方向,以正阳广场为中心进行环状搜索。尽量过半个时辰就回来,等到所有人回来以后再重新出去寻找,这样,如果有人找到他了,其余的人至少不必一直找到明天。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他们点点头。有时候,这会让马鸣感到奇怪。瘦高的谢铁嘴头发和胡子都已经雪白,曾经是女王的情人,如果他说过的话有一半是真的,那么那位女王对他的爱远远不止于一个情人。 方下巴的肖志蓁在脸上刺着一头鹰,身上其它地方还有更多的刺青,他一生都是一名士兵。李药师拿着细竹杖,腰间佩着蛇形匕首,他认为自己不比任何庄主差,虽然他并不是那么喜欢在腰间佩上一柄长剑。 还有肥胖的万宁,他让李药师看上去像是一根鞋拔。皮包骨的费长远,肩膀几乎像子恒一样宽的高德芳;还有梅长志,他比马鸣还要大几岁,但那张白皙的雨师城面孔看上去仍然像个小子。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跟随马鸣是因为他们认为马鸣有好运气,因为马鸣的好运气能够让他们在枪林箭雨中活下来。而有些原因马鸣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们都是忠心不二地追随他,就连谢铁嘴也没有反对过他的命令。 大约周浅梦的事情不止是他的运气,大约缘起的作用不止是让他永远陷在麻烦之中。突然间,他感觉到了……对这些人的……责任。这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马鸣和责任从来就是沾不上边的,这太不正常了。 “照顾好自己,注意观察周围,”马鸣继续说道,“你们知道这里都有些什么,而且一场风暴就要来了。”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行动吧!我们在浪费时间。” 海风仍然强劲,大片灰尘扫过正阳广场中心喷泉上的雕像,纪念一位早已去世的女王,银月女王以诚实著称,虽然这并不代表她生前也是一直这样打扮,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风暴的迹象。 下午的太阳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中燃烧,人们在广场上快步行走,一如他们在清冷的早晨时那样。现在虽然还刮着同样的强风,但任何凉意都已经不存在了。石板路面让马鸣有种踩在煎锅上的感觉。 马鸣瞪了广场对面的漠客居一眼,迈步向河边走去。当他们还住在客栈里时,阿泽并不经常去找街上的小孩,他很喜欢与那些女侍和胡三娘的孩子眉来眼去。那些骰子让他相信自己必须搬进宫里去。 而他离开客栈之后所做的一切,想到巫马容川的眼睛和她的手,他不得不承认,那些也是他想做的,即使留在客栈里,结果也不会有差别。那些骰子还在旋转着,他只希望它们能够立刻消失。 第两千零四十六章 你们看着吧 “什么?”一名长脸女人挤到他身边。她身上剪裁精良的蓝黑色黄麻长裙,手上放票据单簿的皮夹和胸前的行会胸针,以及一根银羽毛笔表明她是一名商人。“那是鬼子母!”她用确信无疑的口气说,“我见过导引真气,就是这种样子。拜火教众会对付她们的,只要她们上了岸,拜火教众就会消灭她们。你们看着吧!” 一名身穿脏污的绿色背心、身材细瘦的灰发女人转过身来看着那名女商人,同时用手指抚摸着腰间匕首的木制握柄。“闭上你的嘴,你这个混蛋,不许侮蔑鬼子母,否则我就把你切开,再把白袍众塞到你的身体里去!” 马鸣撇开那两个彼此挥舞手臂大喊大叫的女人,挤出人群,向岸上跑去。他已经看见了三只,不,是四只巨大的蝙蝠般的怪兽在城市南部盘旋。 那些怪兽的背上有一些人影,他们显然是坐在一些类似马鞍的装置上。天空中又多了一只飞兽,随后又有更多。在它们下方,火焰和爆炸不停出现在屋顶上。 人们开始四散奔逃,马鸣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在街道中前进。“阿泽!”他高喊着,希望自己的喊声能在所有那些尖叫和噪音中传得更远一些,“阿泽!” 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朝反方向奔逃,毫不在意地冲撞着马鸣。马鸣拼命地迎着人潮逆流而上,最终来到了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行人已经全部逃干净了。 马鸣看见一支霄辰军队,一百多名士兵穿戴着昆虫般的头盔和全身护甲,骑着马一样高大的巨猫,只是那些巨猫身上覆盖的不是皮毛,而是青铜色的鳞片。他们在鞍桥上向前倾斜身体,挂着蓝色飘带的骑枪指向前方,一直冲向正阳广场。 不过,他们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冲”,虽然速度极快,但看那些巨猫的动作,那种感觉更像……滑行。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实际上已经迟了,但他必须找到…… 就在队伍的末端闪过了一抹红色,大概只到一般人腰那么高,那是在和这条街道交叉的另一条街的人群里。“阿泽!”马鸣几乎是跟着最后一头巨猫的后腿冲了过去,他挤进人群,却看见一名瞪大了眼睛的女人正抓起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拼命向远处跑去,那个孩子也紧紧地抱着女人的胸部。马鸣狂野地向前挤着,将身边的所有人都挤到一旁。“阿泽!阿泽!” 他又见到两股火柱从屋顶上升起,另外有十几个地方向空中冒起黑烟。他听到几次爆炸声,他确信这些爆炸全都发生在城内,而不是海湾里。他脚下的地面不止一次地震颤着。 街道又一次变得空无一人,人们朝各个方向逃跑,钻进巷子、房屋和店铺里。远处出现了骑马的霄辰人,但其中并非所有人都是重甲士兵。 在靠近那一小队枪骑兵队首的地方,有一名肤色黝黑、穿一袭蓝色裙装的女人,马鸣知道她裙摆和胸前的大片红色上绣着银色的闪电,一条反射着阳光的银色长索从她的左腕一直连接到另一名灰衣女子的脖颈上。 一名大食隶,她跑在大食隶主的马旁,如同一条宠物犬。马鸣在折翼镇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霄辰人。不知不觉间,他停在一条巷子的巷口,眼睛一直盯着这些霄辰人。火焰和呼吼声表明城市中有人在进行抵抗,现在,马鸣就要看到狐仙城人的这种努力了。 霄辰人不是街上行人全部逃光的唯一原因。在街道的另一端,百余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举着钩镰枪冲了过来。他们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裤和绿色长衫,军官头盔上的金结饰闪闪发亮。随着一声呐喊,百余名巫马容川的士兵开始向侵略者突击,他们的数量至少是面前这队霄辰人的两倍。 “他娘的傻瓜,”马鸣嘟囔着,“大食隶主会————” 霄辰人中唯一采取行动的就是那个衣服上绘着闪电图案的女人,她抬手一指,如同向自己的猎鹰指明猎物的所在。银索另一端的灰发女子向前迈了一小步,马鸣胸前的银狐狸头立刻变冷了。 在狐仙城军队领头的位置,士兵脚下的地面突然爆裂开来,铺路石板、人和马匹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飞上半空。震波将马鸣推倒在地,或者是地面突然从马鸣脚下被抽走了。马鸣急忙站起身,恰好看见一座客栈倒塌在街面上,掀起一片尘土。 人群和马匹摔得到处都是,而且大多已经残缺不全,那些仍然活着的只是在地上徒劳地挣扎。这片惨状的正中心是一个占据了半个街面的大坑。 到处都传来伤者的尖叫声。只有不到一半的狐仙城人蹒跚着站起身,却仍然头晕目眩,无法行动。有些人拉住马缰,笨拙地爬上马鞍,踢着马腹想要逃走。更多的人只是徒步逃离战场,他们能够与枪剑对敌,但他们抵挡不了这个。 马鸣认为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只有逃跑。他回头瞥了那条巷子一眼,看见泥土和碎石在巷口堆积了至少有一层楼高,他沿着街道跑下去,速度比骑马的狐仙城人还要快。同时他尽量贴着街边,希望霄辰人不会以为他也是一名巫马容川的士兵。他再也不穿绿色的长衫了。 大食隶主显然并不满意,狐狸头再次变冷了。在马鸣身后,另一阵爆炸将他推倒,又将地面盖在他身上。透过严重的耳鸣,他听见大地的呻吟声。在他头顶,涂着白色石膏的砖墙开始倾倒下来。 “我他娘的运气怎么了?”马鸣喊道。这是他唯一有时间做的事情。砖块和木材纷纷落下,他脑海中的骰子这时稳稳地定住了。 罗羽涅周围环绕着起伏的山峦,她背后的小山都只是比山丘更高一些的小山,而前面却是有雪顶的峻岭,以及远方更加高大的巨峰,不过羽涅对这些只是视而不见。岩石山坡磨破了她的赤足,她喘息着,感觉自己的肺叶已经不堪重负。 第两千零四十七章 努力张开口 太阳不知从多久以前就在灼烤着罗羽涅,从她身上榨取了能够填满一条河床的汗水,任何能够迈出步伐的东西都会超过她。奇怪的是,虽然汗水不停地从她体内冒出,但她嘴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潮气。 罗羽涅成为鬼子母还不到九十年,她长长的黑发中还没有一根灰丝,但她身为凌日盟的首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时间了。其它凌日盟姐妹都称她为至高者,视她等同于丹景玉座,但实际上,在她戴着长衫的漫长岁月中,除了一开始的五年外,她都是属于玄女派,她仍然会履行凌日盟的义务,但玄女派凌驾一切。 罗羽涅在无上庭中的位置仅次于苦菊,她是知道蒙面会议领导者名字的仅有的三个人之一,她能够在那些会议中提出任何一个名字,并确认这个名字已经被列入死者名单,即使那名字属于某个国主。 罗羽涅参与过颠覆两任丹景玉座的行动,两次让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在尖叫声中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所知的一切,然后让她们一个看上去像是在睡梦中自然死亡,另一个遭到废黜和遏绝。 这些都是罗羽涅的责任,就像她要消灭有导引真气能力的男人;她最大的快乐就是任务圆满完成,不过她也从主导对金灵圣母的遏绝中得到莫大的享受。所有这些都意味着罗羽涅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她是的,她一定是的。 她的双腿如同失去韧性的弹簧般摇晃着,她重重地跌在地上,因为双臂被紧紧地绑在身后,她没办法将自己撑起来。她身上只剩下一件曾经雪白的云锦衬裙,现在却已经被岩石磨得破烂不堪,又不停地摩擦她的伤口,增加她的痛苦。 一棵树挡住了她,她的脸压在地面上,她开始抽泣。“为什么?”她用粗重的声音呻吟着,“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过了一段时间,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拉起来。以前不管她怎样跌倒,都不曾得到过片刻休息。眨了眨眼睛,拨开泪水,她抬起了头。 几百名楼兰女人覆盖了整个山坡,她们站在干枯的树木之间,面纱挂在胸前,只需一眨眼就能挂在脸上。羽涅有些想笑,枪姬众,他们居然将这些凶暴的女人称作“姬”。她希望自己能笑得出来,至少这里没有男人,大约这能算是一个小小的仁慈。男人让她的皮肤发麻,而如果有男人看到她现在这副衣不蔽体的模样…… 她满腹忧愁地寻找着鬼怯慑,但那七十多名智者中的大多数人都聚在一起,山坡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们前面不时传来一些模糊的说话声,大约智者们正在商量着什么。 智者,她们用残酷的手段教会她使用这些正确的称号,而不只是楼兰女人,更不能是野人。她们能闻到她竭力隐藏的轻蔑,当然,那么强烈的轻蔑是根本无法掩饰的。 大多数智者在看着前方,但并非全都如此,太一的光晕包覆着一名年轻俊秀的赤发女子,她有一副精致的嘴唇,一双碧色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羽涅。 大约是出于她们的轻蔑,这些智者在今天上午选派了她们之中最弱的一个负责屏障她。麦花杮在上清之气上并不弱,这些智者都不算弱,但即使羽涅像现在这样浑身痛楚,她还是轻易就能打破麦花杮的屏障。 她脸颊上的某块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当她想到再一次逃跑时总会这样。第一次已经够糟糕了,第二次……她打了个哆嗦,竭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直到她能够确认肯定可以成功之前,她不会再进行尝试了。一定要非常确定才行,要绝对确定。 智者们分开了,纷纷跟随在鬼怯慑身后,这名鹰脸女人正大步朝羽涅走来。突然间,羽涅又喘息起来,她心怀忧惧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因为双手被绑,肌肉酸痛,所以当鬼怯慑向她俯下身子时,她只是跪了起来。 智者的奇玉和黄金项链在她面前轻轻地碰撞着。鬼怯慑一把抓住羽涅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这个女人比大多数男人更高,即使是羽涅站着,她也能这样做。 她用力压弯羽涅的脖子,让羽涅必须仰视她的脸。鬼怯慑在上清之气上也比羽涅更强,没有几个女人能强到那种程度,但这些都不是让羽涅颤抖的原因。冰冷的深碧色眼睛盯进羽涅的眼睛里,比那只粗糙的手更紧地抓住了她,那道目光似乎剥光了她的魂魄,就如同她们剥光她的身体那样轻松。 她一直没有求饶,虽然她们逼她整日走路,逼她跟着她们连续奔跑几个时辰,却难得给她一滴水喝,甚至在她们用鞭子让她大声嚎叫的时候,她也不曾求饶。 而现在鬼怯慑那张残忍刚硬的面孔,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却让她有了哀求的冲动。有时候,她在夜里醒来,身体被紧紧地拉在她们钉在地上的四根树桩之间。那时她往往是哭醒的,因为她梦到自己的一生都要在鬼怯慑的掌心里度过。 “她已经垮掉了,”这名智者的声音像石头一样坚硬,“给她浇些水,然后带上她。”然后鬼怯慑转过身,调整了一下披巾,就彻底遗忘了罗羽涅。直到以后有需要,她才会被叫来;对鬼怯慑而言,罗羽涅不如一条丧家犬。 羽涅没有再努力站起来,被“浇水”是她现在唯一能喝到水的方式了。喝水的过程同样让她感到痛苦,但她没有抗拒;一名粗壮的枪姬众揪住她的头发,像鬼怯慑那样把她的头拉向背后,她只是尽其所能地张大了嘴。 另一名枪姬众的脸上有一道横过鼻梁的褶皱伤疤,她缓缓地倾过水囊,向羽涅的口中倒进去。这些水寡淡温热,却让羽涅觉得美味无比,她抽搐着、笨拙地吞咽着,努力张开口。 她渴望将自己的脸也挪到这股滴流下,让水流过她的脸颊和额头,这种渴望几乎像她饮水的渴望一样强烈。但她努力保持着姿势的稳定,让每一滴水都能落入她的喉咙。 如果将水溅出去,她又会遭到一顿毒打,即使身边就有一条六步宽的溪流,只要她将一点水溅到下巴上,她们还是会打她。 第两千零四十八章 即使是现在 当水囊终于被拿走时,那名粗壮的枪姬众扯着她站起来。羽涅呻吟着。智者们都把裙摆拢在手臂上,甚至露出了她们齐膝软皮靴上面很长一截的大腿。她们不要现在奔跑啊,不要再跑了,不要在这种山路上奔跑了。 智者们迈开大步,开始慢跑,轻松得如同在平地上一样。一名羽涅看不见的枪姬众用鞭子向羽涅的大腿后面猛抽了一记,羽涅只能踉跄着向前跑去。 那名粗壮的枪姬众手里还拉着她的头发,每次羽涅脚步不稳时,鞭子立刻会抽在她的腿上。如果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要跑步,她们会轮流负责这份干活————一名枪姬众挥舞鞭子,另一名拉住她的头发。 羽涅在崎岖的山坡上奋力奔跑着,几次差点跌倒。一头浑身布满褐色斑点的茶色山猫从上方的一片岩脊上向她们吼叫着,它肯定比一个人更重,是一头母山猫,因为它没有耳边的簇毛和宽大的下巴。 羽涅想要警告它离开,不要被鬼怯慑抓到。厌火族人从那头吼叫的野兽面前跑过,对它毫不理睬。羽涅只能哭泣着嫉妒那头山猫的自由。 当然,她最终一定会得救的,她知道这点。白塔不会允许一名姐妹成为俘虏,厉业魔母不会允许凌日盟姐妹被别人囚禁,苦菊肯定也会派出援军。总会有人将她从这些怪物手中救走,特别是从鬼怯慑的手中,她会许诺给救援她的人任何报酬,她甚至会遵守这些诺言。 加0入玄女派的时候,她已经从三誓中被解放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三位一体。但此时此刻,她真的相信自己会履行诺言,只要她能够得救。她会遵守一切诺言,无论解救她的是谁,哪怕是一个男人。 羽涅终于看到低矮的帐篷,那些暗色帐篷与周围的树林山石融为一体,几乎就像那头山猫一样难以被发现。这时羽涅已经需要两名枪姬众撑着才能前进。喊声从所有地方传来,是问候的欢呼,而羽涅只是被拖着跟在智者们身后。她们进入营地,仍然在奔跑,羽涅也只能继续跌跌撞撞地跟着。 没有任何警告,撑住她身体的手突然离开了,羽涅向前扑倒。好一段时间里,她只能脸朝下趴着,鼻子埋在尘土和枯叶中,只能用嘴大口喘息着。一片枯叶让她咳嗽起来,但她太虚弱了,没办法转动头脸。血液冲击着她的耳膜,嘈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过了一会儿,她才分辨出其中的意思。 “……你倒是不着急,鬼怯慑,”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九天,我们早就回来了。” 九天?羽涅摇摇头,在地上擦抹着脸。自从她的马被厌火族人射杀后,她的记忆中就只剩下了饥渴、奔跑和被殴打,这段时间一定比九天更长。一定有几十天,一定有一个多月了。 “带她进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不耐烦地说道。 几只手将她拉起来,把她向前推去,又按下她的头,让她钻进一座四边都被掀起的大帐篷。她被扔在许多层地毯上,在她鼻子底下是边上衬着华丽花卉的晋城迷舞图案。她艰难地抬起头。 一开始,她只看见了沙奇娜,那个女人坐在她面前一只黄丝穗大软垫上,头发如同纤细的金丝,双眼仿佛清澈的翡翠。背信弃义的沙奇娜,先是向她传递假讯息,以分散令公鬼的注意力为名派兵进入雨师城,然后又突然打破盟约,想要将令公鬼救出。但沙奇娜至少能够让她离开鬼怯慑的手心。 她挣扎着跪了起来,才意识到帐篷里还有其它人。鬼怯慑坐在沙奇娜右侧的软垫上,位于环绕帐篷排列的智者首位,一共有十四名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而仍然屏障着她的麦花杮只是站在这个行列的末端。 这些智者中有一半参与了捕捉她的行动,她们都对她表现出同样的轻蔑,她绝不会对智者掉以轻心了,绝对不会了。面孔白皙、身材矮小的男人和女人穿着白色长袍,一言不发地在那些智者身后走动着,不停地端上放着小杯子的金银托盘,更多的这种人在帐篷的另一边做着同样的事情。 一名穿着楼兰长衫长裤的灰发女人坐在沙奇娜左侧,排列在她后方的是一列十二名岩石面孔的楼兰男人。男人。而她现在只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衬裙。羽涅用力咬紧牙,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她强迫自己挺直后背,而不是缩进那一点破布里,躲避男人们的视线。 “看来鬼子母也是能够说谎的。”沙奇娜说道。羽涅的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这个女人不可能知道,不可能。“你订立了盟约,罗羽涅,然后又打破它们。你以为你能谋杀一位智者,然后逃出我们枪矛所及范围之外吗?” 片刻之间,放松的心情冻住了羽涅的舌头,沙奇娜不知道玄女派的事,如果不是羽涅早已经背弃了苍天,现在她一定要真是运气了。但她心中还是难免被激起一点气愤的火花。 厌火族人攻击鬼子母,却在这里拿他们之中某个人的死亡当作声讨的借口?但也只是一点点气愤而已,尽管沙奇娜扭曲了事实,却又怎能和她连日来遭受的殴打和鬼怯慑的眼睛相比?她向这个荒谬的指控抛去一个痛苦、嘶哑的笑声。她的喉咙实在太干了。 “幸好你们还有些人活了下来,”笑声过后,她努力继续说道,“即使是现在,你们要修正错误还不算晚,沙奇娜。”她费力地咽下沮丧的笑声,不让它变成泪水。 “当我回到白塔时,我会记住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即使是现在帮助我的人。”她很想再加一句,“还有另一些人,”但鬼怯慑毫不动摇的注视让她内心感到恐惧,就她所知,到目前为止鬼怯慑仍然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一定要想办法引诱沙奇娜……将管教自己的权力移到沙奇娜手中。这让她感到痛苦,但任何人都要好过鬼怯慑。 沙奇娜有野心,而且贪婪,虽然她一直紧皱眉头看着羽涅,但她仍然会偶尔带着欣赏的眼神偷瞥一眼自己的手,那上面戴着巨大的翡翠和绿莹火石戒指;她的一半手指上都戴着戒指。 第两千零四十九章 为什么你会来 珍珠、红宝石和宝石项链铺满在她丰满的胸前,就连女王也很少有如此奢华的装束。沙奇娜是不可信任的,但大约她能被收买,鬼怯慑则仿佛是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任何人也不会想要收买洪水或者雪崩。“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事,沙奇娜,白塔对于友谊的回报是丰厚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帐篷中只有白袍仆人移动时的窸窣声。然后…… “你是歹藏。”沙奇娜说道。羽涅眨眨眼。她是一个受鄙视者?她们一直在所有事情上蔑视她,但为什么…… “你是歹藏。”一名她不知道名字的圆脸智者重复了这句话。一名比鬼怯慑高出一拳的女人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歹藏。” 鬼怯慑鹰一样的面孔如同木头雕刻出来的,但她盯着羽涅的眼睛里闪烁着控诉的光芒。羽涅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地上,无法移动一根肌肉,如同一只被催眠的鸟看着大毒蛇一点点靠近。没有人曾经给过她这种感觉,没有。 “已经有三位智者说过了。”沙奇娜露出满意的微笑。鬼怯慑则依旧板着面孔,这个女人不喜欢刚刚发生的事情,肯定有事情发生了,即使羽涅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样子,她似乎是从鬼怯慑手里解脱了。这一瞬间她真是感到心满意足,真是太好了。 当枪姬众们割断她的绳子,给她套上一件黑黄麻长袍时,她由衷地庆幸着,甚至不介意她们在那些目光冰冷的男人们面前先剥去她身上最后一点衬裙。 粗糙的黄麻布料闷热刺人,刮磨着她的伤口,但她欢迎这身衣服,如同它是用云锦做成的。尽管麦花杮仍然屏障着她,但是当枪姬众们带她走出帐篷时,她差点就笑出了声。 但没过多久,她的期待就彻底失落了。她开始怀疑,是否应该跪在沙奇娜脚下,不顾尊严地向她苦苦哀求。如果她能再见到沙奇娜,她一定会这么做,但麦花杮已经让她知道,除非接到命令,否则她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说一句话。 沙奇娜抱着双臂,看着那名鬼子母————那名歹藏————蹒跚着走下山坡,停在一名手握鞭子、蹲坐着的鬼子母旁边,将手中人头大小的石块放下。 那张黑色兜帽下的脸向沙奇娜这边转了一下,但那名歹藏很快又抱起一块更大的石头,转过身朝山上走了五十步,停在麦花杮和另一名枪姬众身边,放下石头,又捡起另一块,返过头向坡下走去。 没有价值的劳动是对歹藏的羞辱,除非绝对有必要,否则她连一杯水都不能端,她的全部时间都要被没有目的的干活占满,直到她在耻辱中崩溃。太阳还有很久才会到达天顶,以后还有许多日子等着她。 “我认为她不会亲口承认罪行,”发秃在沙奇娜身边说道,“艾法林等人都相信她公开承认是她杀死了沙乌娜。” “她是我的,沙奇娜。”鬼怯慑的下巴紧绷着。她大约曾经占有过那个人,但歹藏不属于任何人。“我本来打算让她穿上屈从者的白袍,”她喃喃地说着,“你的目的是什么,沙奇娜?我本来以为我们要争论的是该不该划开她的喉咙,而不是这个。” 发秃扬起头,侧目瞥了沙奇娜一眼。“沙奇娜想要让她彻底崩溃。关于抓住鬼子母之后该怎样处理,我们已经商讨了很久,沙奇娜想要一名驯服的鬼子母穿上白袍侍奉她,但一名穿黑袍的鬼子母应该也足够了。” 沙奇娜整了整披巾。这个女人的腔调让她气恼,发秃的话算不上是讽刺,但她显然清楚沙奇娜想要利用鬼子母导引真气能力的用心,而且不加掩饰地指明了这一点。这当然是有可能的。 两名屈从者从这三名智者身边走过,他们抬着一只箍黄铜的箱子。这对白皮肤的矮子是一对夫妻,他们曾经是伐木人们中的有钱人。他们低着头,比任何穿白袍的厌火族人更加柔顺,只要听到一句训斥,他们的黑眼睛里立刻会充满恐惧,更不要说鞭打了。湿地人可以像马一样驯服。 “那个女人已经被驯服了,”鬼怯慑仍旧发着牢骚,“我已经看到了她的眼睛。她是一只在手掌中抖动翅膀,却又害怕飞起来的鸟。” “只用了九天时间?”发秃难以置信地问。沙奇娜用力摇了摇头。 “她是鬼子母,鬼怯慑。你也看到了,当我指控她的时候,她的脸因为愤怒而失去了血色,你听到她在谈论杀害智者时发出的笑声,”沙奇娜的声音变得焦急而气恼,“你听到她在威胁我们。”那个女人像伐木人一样狡猾,口中说着回报,却清晰地传达出威胁的意味,鬼子母不就是这种样子吗?“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服输,比如说一年,但这个鬼子母迟早会求我们让她侍奉的。” 只要她做到了……当然,鬼子母不能说谎,她本以为羽涅会否认她的指控。但只要她让羽涅发誓效忠…… “如果你想让鬼子母服从你,”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大约这个能有些用处。” 沙奇娜怀疑地转回身,发现凯达就站在她面前,在他身边是那个叫紫依的女人。如同六天前一样,他们穿着装饰细致花边的暗色丝衣,每个人肩上都背着一只鼓胀的麻袋,和他们的衣服完全不协调。凯达的手上还拿着一根大约一尺长的光润白色短杖。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沙奇娜问。然后她又气恼地抿紧嘴唇,他一定是以之前的方式前来的,但让沙奇娜惊讶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营地中央。沙奇娜抓过他递来的白色短杖。像以往一样,凯达退到沙奇娜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 “为什么你会来?”沙奇娜又问道,“这是什么?”这根短杖比她的手腕细一点,除了在它扁平的一端雕刻着一点奇怪的飘逸符号外,整根手杖非常光滑。它感觉上不太像奇玉,也不太像琉璃,几乎像冰一样凉。 “你可以称它为镇岳乾坤杖。”凯达说着,龇了龇牙,那看上去并不像是微笑,“昨天我刚拿到它,就立刻想到了你。” 沙奇娜用双手紧握着那根短杖,以免自己忍不住将它丢出去,所有人都知道鬼子母的镇岳乾坤杖。她尽量不让自己多想,把短杖插进腰带,才松开双手。 第两千零五十章 我们需要移动 发秃皱起眉头看着沙奇娜的腰间,然后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转到沙奇娜脸上。鬼怯慑调整了一下披巾,手上的手镯响起一连串撞击声,然后她露出严厉冰冷的微笑。这两个人不可能为她握住这根短杖,智者们可能也不会,但她还有罗羽涅,总有一天她会被驯服的。 眼睛如同鬼鸮羽毛一般黑的紫依站在离凯达不远的后方,她的微笑几乎像鬼怯慑一样冰冷。沙奇娜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身为湿地人,她的目光相当敏锐。 “来吧!”沙奇娜对凯达说,“去我的帐篷喝些茶。”她肯定不会与他分享清水。沙奇娜提起裙子,向山坡下走去,让她惊讶的是,凯达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思。“你要做的就是让你的鬼子母……”他迈开长腿,轻松地走在沙奇娜身边,却突然对发秃和鬼怯慑露齿一笑,“……或者任何能导引真气的女人握住这根手杖,说出你希望她们立下的誓言,同时让另一个人向那个数字里导引真气一点纯阴之气————或者换种说法,就是杖端上的符号。”他又以一种足以冒犯她的方式挑起眼眉,“你也能用它释放发誓的人,但就我的理解,这么做更加痛苦。” 沙奇娜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根手杖。比起奇玉,它更像琉璃,而且非常冷。“它只对女人有用?”她在那个男人之前钻进帐篷。智者和战士团的代表们都走了,只有二十几名伐木人屈从者跪在一旁,静候命令。以前一个人拥有的屈从者顶多不过十来名,她当然要拥有更多,但应该给这些人取一个新名字,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脱下白袍。 “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沙奇娜。”凯达说着,跟随她走进了帐篷。这个男人傲慢得令她难以置信,他丝毫也不掩饰眼神中消遣她的意味。“直到你得到令公鬼的时候,我才会把能够控制他的东西给你。” 他放下肩头的麻袋,坐在软垫上————并非靠近沙奇娜的软垫。不过紫依似乎并不害怕自己的肋骨间突然被刺进一把刀子,她几乎就躺在沙奇娜身边,慵懒地用一只手臂撑着身子。沙奇娜瞥了她一眼,然后有意无意地解开了外衫上的另一个钮扣,她不记得这个女人的胸部是如此浑圆挺拔,而且,她的面孔似乎也更漂亮了。沙奇娜只能竭力不咬紧牙齿。 “当然,”凯达继续说道,“如果你是说其它一些男人————有一种东西叫约缚椅,约缚不能导引真气的人通常比约缚能导引真气的人更难。大约大崩毁没有毁掉所有约缚椅,但你要等我把它找出来。” 沙奇娜又碰了碰那根短杖,然后不耐烦地命令一名屈从者端茶上来。她能等待,凯达是个傻瓜,他迟早会把她想要的一切都拿出来。而现在,这根短杖能够把紫依从他手中夺过来,那时这个女人就不会保护他了,因为他的傲慢无礼,最终等待他的只有黑袍。沙奇娜从屈从者捧上的托盘中拿起一只绿色的小瓷杯,双手递给那名鬼子母。“这里面加了薄荷,紫依,它将让您觉得清新宜人。” 那个女人微笑着,但那双黑眼睛……嗯,能对一位鬼子母做的事情,也同样能用在两个或更多的鬼子母身上。 “穿行匣怎么样了?”沙奇娜又问道。 凯达挥退屈从者,拍了拍身边的口袋。“我带来了能找到的一切石阴解————这是它的名字,如果你动作快一点,它们足以在黄昏之前将你们全部送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这样做。看起来,令公鬼要彻底干掉你们,已经有两个部族从南方向这里前进了,而另外两个部族正从北方过来。他们的智者已经全部做好了导引真气的准备,他们的命令是杀死或者俘虏你们所有人。” 鬼怯慑哼了一声:“当然,我们需要移动,但不是逃跑。即使是四个部族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扫荡猨翼之山脉。” “我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凯达的微笑中没有任何愉悦,“令公鬼似乎已经拥有了一些鬼子母,而且她们教会了智者们如何不需借助石阴解的穿行,至少是短距离穿行,比如二十到三十里。看起来这是最近重新被发现的法术。今天她们能利用这个手段来到这里,四个部族全部。” 大约他在说谎,但这其中的风险……沙奇娜完全能够想象自己落在鬼营室手中会是什么样子。压抑住颤抖的冲动,她派发秃去召集所有智者。她的声音仍然镇定如常! 凯达将手探进口袋,拿出一只灰色的石匣,它比那只沙奇娜用来召唤他的召唤匣更小,也朴素得多,上面没有花纹,只是在其中一面上有个亮红色的圆盘。“这就是石阴解,它要利用阳极之力,所以你们看不到它的运作,而且它是有限制的。如果被女人碰到,它在随后几天里都无法产生作用,所以我只能亲手把它拿出来。它还有其它限制,一旦被打开,通道将持续一段固定的时间,这段时间可以允许千余人通过,如果他们不浪费时间的话。随后石阴解需要三天时间来恢复力量。我带来的数量足够将我们送往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但————” 鬼怯慑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几乎就要趴倒地上了,但沙奇娜却几乎没在听。她不是在怀疑凯达,凯达不敢背叛他们,他还在渴望从突阕那里得到黄金。但沙奇娜注意到了一些小事。紫依似乎正越过茶杯审视着凯达,为什么?而且如果他们要迅速行动,为什么凯达的声音中又不见任何急迫感?凯达不会背叛,但沙奇娜还是会保持警觉。 鬼力克紧皱眉头盯着湿地人交给他的这只石匣,然后又盯着那个……洞口……那是他在按下匣子上的红点时突然冒出来的。鬼力克不喜欢与上清之气有关的东西,特别是与男人上清之气有关的。 沙奇娜则已经跟那两个湿地人一起走进另一个更小一些的洞口,在她之前有几位被沙奇娜和发秃挑选出来的智者已经走过去了,现在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智者仍然和莫山突阕留在这边。通过另一个洞口,鬼力克能看见沙奇娜和本督因在交谈,鬼力克相信,绿盐氏族那里的智者应该也不会太多。 第两千零五十一章 我们起舞 黛瑞勒碰了碰她的手臂,轻声说道:“男人,沙奇娜说过,它只会敞开很短一段时间。” 鬼力克点点头,黛瑞勒总是很清楚眼前应该做什么。戴上面纱,他向前跑去,越过他刚刚弄出来的洞口。无论沙奇娜和湿地人怎么说,他在确定这是安全的之前不会让他的莫山氏族通过。 他重重地落在一片覆盖着枯草的山坡上,而且被绊得差点头下脚上地摔跌出去,不过他立刻就恢复了平衡。他回过头去看那个洞口,在这边,这个洞口悬挂在距离地面一尺高的空中。 “老婆!”他喊道,“这边是高出地面的!” 幽瞳众纷纷跳了过来,每个人都戴着面纱,准备好了短矛,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枪姬众,想让枪姬众离开前锋比喝下沙子还要难。其余的莫山氏族纷纷跑步跟随在后面。 雅加矛、女人和孩子、工匠、商人和屈从者,大多数人都牵着驮载物品的驮马和骡子。他们一共有将近六千人,他的氏族,他的部众。当他前往昆莫时,他们仍然会追随他。沙奇娜不可能再继续阻挠他成为部族首领了。 斥候们立刻开始分散行动,氏族成员还在源源不绝地从这个洞口涌出。鬼力克放下面纱,派出一队雅加矛分别登上周围山丘的顶端。谁也不知道这一圈山丘外面是什么。湿地人总是夸耀他们的土地是丰饶的,但这里在鬼力克眼里可不算什么丰饶。 洞口中如同洪水般涌出一群雅加矛,鬼力克不信任这些人————他们因为不相信令公鬼是真正的朅盘陀王而逃离了自己的部族。鬼力克不确定自己到底相信什么,但男人不该丢弃自己的氏族和部族。这些人称自己为古灵人————无兄无弟之人,鬼力克认为这个名字很合适,而他有两百———— 那个洞口突然闭合成一道垂直的银光,十名正在通过的古灵人被切成了碎片,腿、手和躯干的残片落在地上,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几乎碰到了鬼力克的脚。 鬼力克盯着那个洞口曾经存在的地方,拇指紧紧地按着匣子上的红点。没有用的,他知道,但……他的长子戴英是死海众,他和他的同伴还等在后卫上。他的长女苏蕾勒也和死海众在一起,在她想要为之放弃枪矛的人身边。 鬼力克的目光和黛瑞勒的交会在一起,那双眼睛一如她将花冠放在自己脚边时那样翠绿、美丽,那时如果他没有拿起花冠,大约她会割开他的喉咙。“我们可以等待。”他轻声说。湿地人说过,三天之后匣子会恢复作用,但大约他是错的。他的拇指又按下了那个红点。黛瑞勒平静地点点头,鬼力克希望当他们躲开众人的时候,不必倒在对方的怀里痛哭。 一名枪姬众从上方掠过山坡飞奔而下,娜伊丝一把扯下面纱,带着沉重的喘息声说道:“鬼力克,东边出现枪矛,距离只有一两里,正跑步朝我们前进。我觉得他们是白帐部族,至少有七到八千人。” 鬼力克也看到其它雅加矛向他跑来,名叫鬼泰雀的年轻血鹰众跑到他面前,没有停稳脚步便说道:“你还活着,鬼力克。北方不到五里处有枪矛,还有骑马的湿地人,大约两支军队各有一万人。我不认为我们有人暴露出行踪了,但有一些枪矛已经转向我们这边。” 没等觅泉众蹄龙张开嘴,鬼力克已经大致知道他要说什么。“枪矛出现在南方三四里外的山丘上,有八千名或更多,他们之中有人看到我们的一名小子。”蹄龙从不会浪费言辞,他也绝不会说出是哪个小子,对蹄龙来说,任何头上没有灰发的人都是孩子。 鬼力克知道已经没有时间浪费言辞了。“阳鹿!”他喊道,也没时间对一名铁匠表示应有的谦恭了。 那名大汉知道出事情了,他爬上山坡。自从拿起铁锤后,他还不曾跑过这么快。 鬼力克将那只石匣交给他:“按这个红点,一直不停地按它,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它会让那个洞口敞开多久,这是你们逃生的唯一方法。”阳鹿点点头,但鬼力克甚至来不及听他的答话。阳鹿会知道的。鬼力克抚摸着黛瑞勒的脸颊,完全不在乎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 “我心灵的阴凉,你一定要做好穿上白袍的准备。”她的手已经向腰间的匕首移了过去。在编结花冠之前,她曾经是一名枪姬众,但鬼力克坚定地摇摇头。“你一定要活下去,老婆,大总管,你要照顾我们剩下的一切。”黛瑞勒点点头,也将手指放在他的脸颊上。鬼力克吃了一惊,她在众人面前总是非常保守的。 鬼力克戴起面纱,将短矛高举过头:“莫山!我们起舞!” 众人随他跑上山坡,男人和枪姬众,将近一千人,随后是无兄无弟之人;大约他们也能被算是这个氏族的成员。他们沿着山坡一路向西,这个方向上有最靠近他们、数量最少的枪矛。 大约他们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虽然鬼力克并不真的相信这一点,他开始怀疑沙奇娜是否早已知晓这些。啊,自从令公鬼到来,世界就变了,变得陌生了,但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他笑着开始歌唱: 洗我枪矛,太阳升起。 洗我枪矛,太阳落地。 洗我枪矛,谁惧死期? 洗我枪矛,非我知悉。 莫山突阕歌唱着,冲向他们的死亡之舞。 砉砉紧皱眉头,看着通道在最后一名祖矛突阕身后关闭,这个通道让祖矛氏族和许多智者通过了。与其它通道不同,幽瞳并没有固定住编织,也没有让编织在一段时间以后自行拆散,而是一直将这个遁道维持到了最后。 至少砉砉是这样推测的,否则通道随着最后一名身穿灰褐色衣服的男人通过而立刻关闭显然是太巧合了。幽瞳笑着扔掉了那只袋子,那里面还有几颗无用的石块;砉砉自己的空袋子早已经被丢掉了。太阳已经低垂到了西方的山后,只剩下半个燃烧的红球。 “总有一天,”砉砉冷冷地说,“你会被自己的自作聪明给害了。自作聪明?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听懂了呢?” 第两千零五十二章 数量足够了 “不可能。”幽瞳仍然揉搓着双手,盯着那个通道曾经存在的地方,或者是朝那个方向眺望着。他仍然维持着面镜,这让他的形象比实际上更高,而在那个通道关闭时,砉砉就已经消去了自己的面镜。 “你确实让他们陷入了混乱。”他们周围的景象就是证据————几座矮帐篷没有被收起,毯子、一只煮食罐、一只破烂的布娃娃,还有各种垃圾被扔得到处都是。“你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应该是令公鬼军队的面前?” “其中一些是,”幽瞳不经意地说,“数量足够了。”他突然收起瞪着远方的目光,还有他的伪装,那道横过他面孔的伤疤看上去特别显眼。“足以制造一些麻烦,特别是还有那些能够导引真气的智者,但不是很多,这样我也不至于受到怀疑,剩下的被分散至从云梦泽到海丹各处。至于说为什么?大约是因为令公鬼那样做了,他有他的原因。但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浪费那么多人力。我会吗?”他又笑了。显然他对自己卓越的计划感到自豪。 砉砉整了整胸衣,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她为此告诫过自己一万次,却仍然忍不住要计较这种愚蠢的小事。不过,这件裙子确实不合适,这与她的惊讶无关。幽瞳并不知道沙奇娜将所有能导引真气的突阕女人都带在了身边。现在是不是终于到了放弃他而投向韩咒…… 幽瞳仿佛是读出了她的心思。“你已经紧紧地绑在我身上,就像我的腰带一样,砉砉。”一个通道打开,眼前出现他在云梦泽的私人房间。“事实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真的有所谓事实的话。你和我共享胜利,也会和我分担失败。暗主只奖赏胜利者,而且他从不曾在意胜利是如何获得的。” “你说的对。”砉砉回应道。韩咒没有半点宽容之心,而吉陀婆……“我和你荣辱与共。”当然,她还是得想办法找条出路。暗主奖赏胜利者,但砉砉不会和失败的幽瞳一同沦落。她打开前往她居住的白水江城宫殿的通道,在那座装饰着细长圆柱的殿堂里,她的宠物们还在尽情嬉戏。“但如果令公鬼亲自来找你呢?那时该怎么办?” “令公鬼不会去找任何人,”幽瞳笑着说,“我要做的只有等待。”他笑着走进通道,让它在自己身后合上。 黑水将军从更深的黑影中走出来,它的眼睛能看见通道的残余————三片闪光的薄雾,它无法分辨能流,但它的嗅觉能辨识阳极之力和太一。阳极之力闻起来像刀刃,像荆刺;太一要柔软得多,但感觉上如果施加足够的压力,它会比阳极之力更坚硬。其它黑水将军嗅不出这种区别,乌臂仆不是其它黑水将军。 捡起一根被丢弃的短矛,乌臂仆挑翻被幽瞳丢弃的袋子,然后拨弄了几下那些滚出的石块。计划外的事情太多了,它们是会加重混乱,还是…… 恼恨的黑色火焰从乌臂仆的手中倾泻到矛柄上————暗影之手的手。眨眼间,木制矛柄焦黑扭曲,矛锋掉落在地。这名黑水将军松手抛掉黑色的残枝和掌心的黑灰。如果幽瞳侍奉混乱,那么一切都好,如果不是…… 一阵突然的疼痛爬上颈后,微微的虚弱感扫过它的四肢。离开煞妖谷太久了,不管怎样,一定要想办法截断那个连结。它怒吼一声,转身去寻找黑影的边缘,那是它需要的,那一天就要来了,它会来的。 令公鬼挣扎着,他在做梦。 在那些疯狂的梦境里,他与子恒争论,乞求马鸣要找到仪景公主。各种颜色在他视野的边缘闪过,冷子丘举着闪光的锋刃扑向他。有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在一团浓雾的中心有人在为一名死去的女子哭泣。 他在梦中竭力向仪景公主解释,向鬼笑猝解释,向紫苏解释,同时向她们三个人解释,而即使是紫苏也只是轻蔑地看着他。 “……不能被打扰!”是谢惠连的声音。这也是梦的一部分吗? 这个声音吓到了他。在梦里,他向真龙喊叫,喊声回荡在一片雾中,那里有无数的影子在晃动,人和马尖叫着死去。在一片雾中,谢惠连锲而不舍地跟着他,即使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 采蓝竭力要安慰他,但采蓝也害怕谢惠连,他能感觉到采蓝的恐惧就像他自己的一样强烈。他感觉头痛,感觉肋侧的疼痛,那处旧伤如同火焰般烧灼着他。他感觉到阳极之力。有人握持着阳极之力,是他吗?他不知道。他挣扎着醒了过来。 “你要杀死他了!”紫苏喊道,“我不会让你杀死他!” 令公鬼睁开眼睛,看见了紫苏的脸。紫苏没有看他,她正将他的头抱在双臂之中,瞪着床边的某个人。她的双眼通红,她一定是哭过了,不过哭得不久。 是的,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在太阳王宫他的房间里。他能看见沉重的乌木方床柱,上面镶嵌着奇玉花纹。紫苏只穿着乳白色的云锦中衣,躺在他身旁,将他护在怀里,只有一条一直盖到他脖子的木棉棉被将他们两个分开。 采蓝很害怕。他脑后的那团思绪在颤抖,采蓝是在为他害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定是这样。 “我觉得他醒了,紫苏。”鬼纳斯温柔地说。紫苏低头看过来,点缀着黑色鬈发的脸颊上绽放出笑容。 令公鬼小心地,因为他感觉很虚弱,移开紫苏的手臂,坐了起来。他仍然在头晕,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再躺下去了。他的床边上围满了人。 床的一侧站着鬼纳斯,她身旁还有鬼去疫和苍术夫人。鬼纳斯过于年轻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整理着白色长发和暗色的披巾,仿佛刚刚经过一番奋力搏杀。从外表上看来,那两名鬼子母都很平静,但那种坚毅的平静如同女王要捍卫王座,村妇要保护田园。 最让令公鬼感到奇怪的是,令公鬼觉得这三个女人站在了一起,不止是表面上站在一起,而是三个人正散发出一种齐心协力、同仇敌忾的气势。 第两千零五十三章 我要起来 在床的另一侧,是头发上装饰银铃的花重锦;还有一名身材苗条的鬼子母,一双粗黑的眉毛和鸦黑色的头发为她增添了一种野性的感觉。 谢惠连双拳叉在腰上,站在她们两个之间。花重锦和鸦黑色头发的鬼子母都戴着黄穗子长衫,像鬼去疫和苍术夫人一样高扬着下巴,而谢惠连的气势仍然将她们四个压了下去。 这两组女人都在盯着一组男人————站在床脚、佩戴剑徽和龙徽的柯朗,还有烨道和景桓,三个人全都面色严峻,同时看着床两侧的六个女人。乔南也出现在他们身边,阳极之力充满在这四个男人身上。柯朗的力量几乎已经不亚于令公鬼了。令公鬼看着乔南,后者微一点头。 令公鬼忽然意识到自己除了腰间的绷带之外,在棉被下面什么都没穿。“我睡多久了?我怎么活下来的?”他小心地碰了碰雪白的绷带。“甘阳的匕首来自历下城,我曾经看见它只磨破了一个人的皮肤,就让那个人迅速死去了,而且死状极为痛苦。”柯朗骂了一句夹杂着冷子丘名字的脏话。 花重锦和另一名全丹派姐妹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谢惠连则只是点点头,铁灰色发髻上的黄金缀饰随之摇晃。“是了,历下城,这能解释许多问题。关于你活下来这件事,你应该感谢花重锦和烨道。” 她甚至没有向那名花白头发的男人瞥上一眼,但烨道却笑得仿佛谢惠连刚刚向他作了个揖。让令公鬼惊讶的是,花重锦却向烨道点了点头。 “当然,还有璐鱼。”谢惠连继续说道,“他们都为你尽了不少力,包括一些我相信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就不曾再出现过的事情。”她的声音变得严肃了。“缺了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你现在就死了,但除非你完全顺从地接受指引,否则你仍然会死。你一定要休息,不能有任何耗费精力的行为。” 令公鬼的肚子突然大声响了起来,谢惠连点点头:“你受伤之后,我们只能喂你喝一点水和肉汤,对于一个受伤的男人,两天未进食显然是拖得太久了。” 两天。 仅仅两天。 令公鬼的视线避开了乔南:“我要起来。” “我不会让他们杀死你,放羊的,”紫苏的眼里闪烁着倔强,“我也不会让你把自己杀死。”她将双臂压在他的肩头。 “如果朅盘陀王希望起床,”鬼纳斯直接地说,“我会命令鬼千拓率领走廊中的枪姬众进来,黎枫和沙木香将会非常高兴帮助朅盘陀王做他需要做的事。”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有点像是微笑。 鬼纳斯自己也曾经是枪姬众,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枪姬众们会怎么做。苍术夫人和鬼去疫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她们只是皱紧眉头盯着令公鬼,就好像他是个彻底的傻瓜。 “小子,”谢惠连用冰冷的语气说,“我已经见过你没毛的屁股了,当然,那并不是我觉得看的。如果你想在我们六个人面前炫耀那东西的话,大约会有人喜欢看。但如果你摔了个狗吃屎,我就要狠狠揍你一顿屁股,再把你放回床上去。”而花重锦和璐鱼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她们很愿意协助谢惠连。 丁和乔南惊愕地盯着谢惠连,烨道拉着长衫,仿佛不知如何是好。柯朗却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如果你想让我们把这些女人轰出去————”这名相貌平常的男人已经开始准备能流了。不是屏障,而是由纯阴之气和火之力构成的复杂编织,令公鬼怀疑这种编织能够让任何人痛苦到完全不想去导引真气。 “不!”令公鬼立刻就说道。鬼去疫和苍术夫人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命令就会离开,而如果璐鱼和花重锦也帮忙救活了他,他就欠了她们很大的人情。不过,如果谢惠连以为赤身裸体能让他老实地躺在床上,那么她就要大吃一惊了。枪姬众早已剥走了他全部的羞耻心,半点也没留给他。他对着紫苏一笑,拿开她的手臂,掀开棉被,从鬼纳斯那一侧下了床。 智者紧绷着嘴唇,令公鬼几乎能看见她正在考虑是否要叫枪姬众进来。鬼去疫烦恼而犹豫地看了鬼纳斯一眼,苍术夫人则早已转过了身,脸色沉了下来。令公鬼缓慢地朝衣柜走去,之所以缓慢,是因为他害怕如果走快了,谢惠连大约就能有打他屁股的借口了。 “呸!”谢惠连在他背后喃喃说着,“我发誓,我一定要打这个坏孩子的屁股。”喃喃自语的不止有谢惠连一个人,另外那些声音好像是在赞成谢惠连,也好像是在批评令公鬼。 “啊,但那可是漂亮的屁股,不是吗?”又有一个人带着轻快的三江口口音说道,那一定是璐鱼。 令公鬼很高兴自己的头正埋在衣柜里,大约枪姬众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拿走了他全部的羞耻心。这些人!此刻他的脸好像火炉一样热,他匆匆穿上衣服,心中希望别人不要看出他动作的不稳。他的剑立在衣柜后面,剑带缠绕在黑色的蛊雕皮剑鞘上,他碰了碰长剑柄,又将手挪开来。 他赤着脚,转过身看着众人,两只手正扣着中衣上的钮扣。紫苏仍然盘着穿绿色云锦粗布裤的双腿坐在床上,她的表情说不出是赞同还是颓丧。“我需要与柯朗和其它毕月使谈一谈,单独谈谈。” 紫苏跳下床,跑过去抱住了他,她抱得并不是很紧,且小心避开他肋侧的绷带。“我等了那么久,你才醒过来,”她说着,一只手臂环抱住他的腰,“我要跟你在一起。” 她的语气只稍微加重了一点,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她只是想帮他站稳身子,想用手臂撑住他。令公鬼点点头,他的脚步还不是那么稳,他将一只手放在紫苏的肩膀上,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想让毕月使知道他是多么虚弱,就如同他不想让谢惠连和鬼纳斯知道一样。 鬼去疫和苍术夫人不情愿地行了个叩拜礼,向门口走去。看到鬼纳斯并没有挪动脚步,她们又开始犹豫了。“只要你不打算离开寓所就可以。”智者说道,语气丝毫不像是在对她的朅盘陀王说话。 第两千零五十四章 两天 令公鬼抬起一只光脚:“我看上去像是要去哪里的样子吗?”鬼纳斯哼了一声,又瞥了乔南一眼,然后就带着鬼去疫和苍术夫人离开了。 谢惠连和另外两位鬼子母只多逗留了一会儿,灰发的鼍龙派鬼子母同样瞥了乔南一眼,他从雨师城失踪多日的事情不可能是秘密。在门口,她停了下来。 “不要做任何傻事,孩子。”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位严厉的姑妈在教训自己不中用的侄子,心里却很清楚这个孩子根本听不进她的一句话。花重锦和璐鱼跟随她走出房间,她们都双眉紧皱,向令公鬼和毕月使各瞥了几眼。等到她们消失之后,柯朗又笑了起来,他摇摇头,笑声如同尖利的喘息,但其中竟然带着愉悦。 令公鬼从紫苏身边走开一步,在衣柜侧面拿出靴子,从里面掏出卷起来的长袜。“我穿好鞋就去前厅找你们,柯朗。” 容貌平凡的毕月使愣了一下,他皱起眉看着乔南。“听从命令,真龙大人。”他说着,将拳头按在胸口。 等到那四个人离开,令公鬼一派轻松地坐进椅子里,开始套上长袜。他相信刚才走的那几步已经让自己的双腿有了力量,不过,它们仍然不是很稳。 “你确定这样是明智的吗?”紫苏问。她跪在令公鬼的椅子旁,令公鬼惊讶地看着她。如果他在这两天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鬼子母肯定会知道,鬼纳斯肯定会命令沙木香和黎枫率领五十名枪姬众紧紧围住他。 令公鬼将长袜拉好:“你有没有看到幻象?” 紫苏坐到自己的脚跟上,抱起双臂,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紫苏相信这没有用,只能叹口气。“是谢惠连的幻象,她要教你些什么,你和毕月使,我是说,所有的毕月使,那是你必须学习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你们之中没有人愿意向她学习那些,你们根本就不会喜欢那个。” 令公鬼拿着一只靴子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把脚探进去。谢惠连能教毕月使什么?鬼子母能教毕月使什么?女人不能教导男人,男人也不能教导女人,这点就像上清之气本身一样不容置疑。“我们等着瞧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很显然,这不能让紫苏满意,紫苏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令公鬼也知道,紫苏从来没错过。但谢惠连能教他什么?他会让她教什么?那个女人让令公鬼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自从海门通陷落以来,令公鬼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不安。 将第二只穿好靴子的脚落在地上踏稳,令公鬼从衣柜后面拿起剑带,以及一件绣金的红大氅,这是他去见讨海人时穿的衣服。“梅兰娜为我制定了什么契约?”他问道。紫苏的回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火气。 “没有,至少到今天上午为止都是这样,”紫苏烦扰地说,“她和之桃至今都还没有离开那艘船,但她们已经送来了六封信,询问你是否能够回到船上去。没有你在,我觉得条款的制定大概很不顺利,但我觉得你大概是不可能去的。” “现在还不行。”令公鬼应声道。紫苏没有再说话,但她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她将双拳叉在腰间,高高地挑起一侧眉弓。是啊,她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 在前厅里,除柯朗外的所有毕月使一看到令公鬼和紫苏出现,立刻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柯朗则只是茫然地盯着远方,喃喃自语,直到令公鬼走到地板的朝阳图案上,他才注意到令公鬼,然后眨了几下眼,站了起来。 令公鬼一边系上龙形带扣,一边对乔南说:“军队到达云梦泽的山丘堡垒了吗?”他很想坐进一把镀金扶手椅里,但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是怎么做到的?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也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到啊!”高、丁和柯朗都显得很惊讶,他们不知道乔南、卜和独嵘都去了哪里,决定谁可以信任永远都是最难的事情,而所谓的信任也只有剃刀刃那么薄。 乔南挺直身子,在那双浓眉之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东西。依照雨师城人的说法,他是见过狸力的人。“段干木大君将步兵甩在后面,率领骑兵一直急行军,”他用同样刚硬的语气报告着,“当然,厌火族人跟随着骑兵。”这时他又皱起了眉。“昨天我们遇到了厌火族人,是突阕部族,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到了那里。他们一共大约有九千到一万人,不过他们的队伍里没有任何能导引真气的智者,所以他们没有减慢我们的行军速度,我们今天中午到达了山丘堡垒。” 令公鬼只想怒吼。丢下步兵?难道段干木以为他能用骑兵攻下建立在山丘上的木栅壁垒?大约他真的这么想。那家伙如果能超越厌火族人,一定也会把厌火族人甩在后面。愚蠢的贵族和他们愚蠢的荣耀!不过,这不要紧,只是因为段干木大君对于步兵的藐视,会有更多的人失去生命。 “振敏和我一到那里就开始攻第一道木栅,”乔南继续说道,“段干木不喜欢这样,我以为他会阻止我们,但他害怕我们。我们让火焰落在原木上,在墙上炸出大洞,但我们才开始,幽瞳就来了。至少是个导引真气阳极之力的男人,而且他比我和振敏都要强得多。我必须说,他像您一样强,真龙大人。” “他立刻就到了那里?”令公鬼难以置信地说,但他很快就知道了。他本来相信幽瞳会躲在云梦泽,躲在许多重上清之气的防御之后,太多弃光魔使试过与他对抗,而他们之中大多已经死了。 令公鬼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牵动了他的肋侧,让他感到疼痛。一切精心的布置都是为了让幽瞳相信他可能在任何地方,但肯定不会在那支军队里,目的就是为了把那家伙从云梦泽引出来,而冷子丘的刀子让这一切布置都失去了意义。 两天。 到这个时候,所有在雨师城有眼线的人,肯定也包括弃光魔使,都会知道,转生真龙正处在死亡的边缘。与其要挽救烧焦的饭,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男人订计划,女人设计谋,但上古神镜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这是一句晋城谚语。“继续!”令公鬼说道,“独嵘昨晚和你们在一起吗?” 第两千零五十五章 纵容你的下场 “是的,真龙大人,独嵘每晚都来,就像计划中安排的那样。昨晚我们已经确定今天会到达壁垒,就如同振敏的鼻子一样明显。” “我不知道,”柯朗的声音里充满困扰,他脸颊上的一根肌肉在抽搐着,“你把他引诱出来,但这是为了什么?只要他感觉到有接近你的力量在导引真气,他就会逃回云梦泽,躲进他编织的那些陷阱里。你在那里抓不到他,只要在距离云梦泽城一里处打开通道,他就会知道。” “我们能拯救那支军队,”乔南急迫地说道,“这是我们能做的。我离开时,段干木还在派遣军队冲锋。尽管振敏和我尽了全力,幽瞳仍然把我们的士兵全部割成了碎肉。” 他抬起手臂,那上面的袖子已经烧焦了。 “我们只能进行反击,然后立刻逃开,即使这样,他不止一次差点将我们烧成焦炭。厌火族人也遭受了严重的伤亡,他们只是在与冲杀过来的云梦泽人作战,那些云梦泽人一定是从其它壁垒来的,我离开时,他们已经在那里聚集成大军了。但每次幽瞳的攻击都会杀死我们五十人,厌火族人或非厌火族人,都被他撕成了碎片。如果那里有三个幽瞳,或者是两个,可能等我回去时,我们的军队已经不会有人活下来了。” 柯朗盯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名疯子。乔南突然耸耸肩,似乎是在这名戴着剑徽和龙徽的前辈面前意识到自己空无一物的衣领。“请原谅,毕月使,”他不安地嘟囔着,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说,“但我们至少可以拯救那些人。” “我们会的。”令公鬼向他保证,乔南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今天你们都要帮我去杀死幽瞳。”只有柯朗露出惊讶的神色,另外两个人则只是点点头,即使是弃光魔使也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 令公鬼以为紫苏会反对他,大约至少会要求和他一起去,但紫苏的话让他吃了一惊:“我觉得,你最好尽快出发,不要让别人知道,放羊的。”令公鬼对着叹气的紫苏点点头。大约弃光魔使和其它人一样,也必须依靠眼线和鸽子,但太过于相信这点大约会是致命的。 “枪姬众如果知道了一定也会要去,紫苏。”她们肯定想去,但他必须严厉地拒绝,如果他能拒绝的话。而如果鬼千拓和她所守护的人都消失的话,就太难以掩饰了。紫苏又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可以去和鬼千拓聊聊,我大约能让她们留在走廊里大约半个时辰,但如果她们发现了,她们肯定就不会喜欢我了。”令公鬼几乎又笑了出来,不过这次他记起了肋侧的伤口。她们肯定不会喜欢他们两个了。“我还要说,乡下小子,鬼纳斯也不会高兴的,还有鬼营室,这都是我纵容你的下场。” 令公鬼本来想对她说,他并没有向她提出任何要求,但没等他出声,紫苏已经移到他眼前,透过长睫毛看着他。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指尖轻轻地敲着,她的微笑和声音都是那么柔润温暖,只有指尖流露出另外一些情绪。 “如果你再出什么事情,令公鬼,我就会帮助谢惠连,不管她需不需要。”她又露出一个灿烂的、几乎是快活的微笑,才转身向房门走去。 令公鬼看着她的背影。有时她会让他感到晕头转向,几乎他遇到的每个女人都让他有过这种感觉。但他永远都看不厌她走路时的身姿。 令公鬼忽然发觉柯朗也在看着紫苏,而且还舔着嘴唇,他急忙大声清了清喉咙。不知为什么,那个相貌平凡的男人防御般地举起了双手。 他当然没有对柯朗使什么脸色,他总不能因为别人看紫苏穿着粗布裤走路就对那个人怒目而视。他用虚空包围自己,运起阳极之力,强迫冻结的火焰和熔融的污秽进入通道的编织。当通道打开时,柯朗向后跳了一步。大约应该切掉那家伙的一只手,让他知道不能像头山羊般舔嘴唇。有什么扭曲赤红的东西像蜘蛛网般纠结在虚空外面。 令公鬼走过通道,站在土地上,柯朗和其它人紧随在他身后。当最后一个人离开通道时,他立刻放开了真源,一种失落感随着阳极之力的离开而涌入。采蓝在他脑海中的存在也同时缩小了,当真龙还在的时候,这种失落感似乎没有这么强烈、巨大。 头顶上,金色的太阳正处在天顶和地平线之间,一阵风卷起他脚下的灰尘,却没有任何凉爽。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周围有四根木头立柱和绳子围住这片地方,每根木柱旁都有两名卫兵,他们穿着短长衫和宽松的裤子,裤脚塞进靴子里,腰侧的佩剑微有些弯曲,其中有些人留着浓密的胡子。所有人都是高鼻子、黑眼睛、眼角稍稍上翘。令公鬼一出现,他们之中立刻有一个人跑了过来。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柯朗的语气中充满了狐疑。 在他们周围分布着几百座尖顶帐篷,无论它们原先是灰色还是白色,现在都已经覆满了尘土,帐篷旁边排列着上鞍的战马。玄都就在不远的地方,只是被森林遮住了。 黑庄距离这里更近,但除非萧子良派出细作探察,否则他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独嵘的任务之一就是听查,或者是感觉,任何刺探这里的细作。 营地中,随着一阵纷纷的议论声,许多高鼻子、佩弯曲马刀的人都踮起脚尖,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令公鬼。男人之中也夹杂了不少女人。滕州女人经常和她们的男人一同驰骋沙场,至少在贵族和军官们之中是如此。只是今天他们不会参加战斗。 从绳子下面钻出来,令公鬼直接朝一顶帐篷走去,这顶帐篷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在帐篷前面插着一根旗子,蓝色的旗面上绘着三朵简单的红色小花。 这种花被称作王者小珠,即使在滕州的严冬,它们也不会被冻死,被野火烧过的森林中,这些红色小花总是最先绽放的生命。杀不死的花朵————这就是陇右李家的家徽。 第两千零五十六章 好好谈一谈 在帐篷里,李义府已经在靴子上安好了马刺,佩剑也挂在腰间上。不过海蓉也和他在一起,她穿着和男人的灰色长衫同样颜色的圆领袍,虽然没有佩剑,但她的腰带上有一把箍银柄的大长匕首,别在她腰带上的皮手套说明她做好了长距离骑乘的准备。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令公鬼希望见到的。 “我还以为要过几天才会有行动,”李义府说着从折叠行军椅中站起身,“实际上,我希望再过几十天才好。我希望大部分被萧子良留下的人能够依照马鸣和我所计划的进行武装。我已经尽量召集了制作紧背弩的工匠,他们全都不停手地在生产,就像老母猪生小猪一样,但即使这样,现在装备了紧背弩并知道使用方法的人也不超过一万五千人。”他带着询问的眼神,从覆盖折叠桌的地图上拿起一只只罐。“我们有时间喝一杯吗?” “不必了!”令公鬼不耐烦地说。李义府刚才谈到了萧子良确认无法学习导引真气的那些男人,但令公鬼几乎没在听。李义府是否认为他们已经完成训练,由他自己去决定就好了。“柯朗和另外三名毕月使正等在外面,只要独嵘加入他们,我们就要出发了。”他看了海蓉一眼,这个女人比她的小个子男人高出许多,有着鹰钩鼻,一双眼睛甚至比鹰眼更加锋利。“不必喝酒了,李义府,也不要带上老婆,今天不行。”海蓉张开嘴,她的黑眼睛突然放射出光芒。 “不带老婆,”李义府说着,用指节抚着夹杂灰色的浓密胡子,“我会把这个命令传达下去。”然后他转向海蓉,伸出手,温和地说:“老婆。”令公鬼退缩了一下,等着她的爆发。 海蓉抿紧嘴唇,皱起眉头盯着自己的男人,样子像极了一只要捕食老鼠的鹰。当然,李义府看上去完全不像只老鼠,而是另一只形体小很多的鹰。 海蓉深吸一口气,那种架势似乎大地也要随着她的呼吸颤抖,然后她解下腰带上的匕首,放在男人的手上。“我们以后再谈,李义府,要好好谈一谈。” 令公鬼决定,以后有时间时,他会要李义府解释一下是怎么做到这点的,如果有时间的话。 “好好谈一谈。”李义府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腰带里,胡子下露出笑意。大约这个人天生就有点自杀的倾向。 木柱上的绳子都已经去掉,令公鬼和毕月使们等待着九千名滕州骑兵在李义府身后排成三列纵队,在他们后面是一万五千名自称为真龙军团的步兵,他们身上蓝色长衫的衣扣都在肋侧,胸前完整地绘着一条黄褐色游龙。 其中大多数人都带着钢背紧背弩,还有一些人扛着沉重的盾牌;但没有人武装枪矛。不管马鸣和李义府有什么奇想,令公鬼希望这支军队不会因此而遭到屠杀。 独嵘露出迫不及待的笑容,很像是要跳起来呐喊一番的模样,大约他是因为能穿回别着剑徽的黑色长衫而高兴。乔南和丁脸上的笑容几乎完全一样,烨道的也和他们相去不远,他们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何种状况,在那里要做什么。 柯朗像往常一样皱紧眉头,茫然地盯着远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同样紧皱眉头保持沉默的是那些聚集在海蓉身后的滕州女人,这些鹰欧阳隼们都只能焦躁不安地抖动着羽毛。 令公鬼不在乎她们双眉紧锁、目露凶光的模样,如果他能阻止鬼千拓和枪姬众参与,滕州男人们也应该能忍受一切的责难和争吵。今天,苍天在上,不要有任何女人因他而死。 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在一小会儿内就做好出发的准备,即使他们一直在等待出发的命令。不过他们确实只用了一段短得惊人的时间就准备就绪了。李义府举起剑,喊道:“真龙大人!” 一阵喊声在他身后的巨型队伍中迅速传播着:“真龙大人!” 令公鬼抓住真源,在两根柱子间制造出一个十二尺宽、十二尺高的通道,固定住编织后,他立刻冲了过去。毕月使紧随在他身后,通道另一边是一片方形大广场,环绕广场竖立着巨大的白色圆柱,每一根柱子顶端都有大理石雕刻的葡萄枝花冠。 在广场的两端各有一座宫殿,它们的紫色屋顶、圆柱走廊、居高临下的阳台和细瘦的尖塔几乎毫无差别,它们是王宫和稍小一点的议政大厅。这里是方海龙大广场,云梦泽的正中心。 一名穿着蓝色长衫、剃光上唇、只有下巴留着胡须的瘦子,张大了嘴看着令公鬼和穿黑衣的毕月使从一个凭空出现的洞里跳出来。一名裙装、软鞋和长袜都是绿色的矮个子女人用双手捂住脸,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一双黑眼睛几乎凸出了眼眶。周围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盯着他们,小贩举着托盘,车夫拉住了牛骡,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都张大了嘴巴。 令公鬼举起双手开始导引真气。“我是转生真龙!”这句话经过风之力和火之力的放大,震颤着广场。火焰从他的双手射出,直冲向百尺的高空。在他身后,毕月使用火球充满了天空。只有柯朗制造出一片蓝色闪电的密网,覆盖住整座广场。 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尖叫着的人潮向广场外围冲去。他们逃得正是时候。令公鬼和毕月使从通道前跃开,李义府统率的滕州人高呼着冲进云梦泽,挥舞马刀的骑兵们源源不绝地从通道中涌出,一切都像早已计划好的那样。李义府率领三队骑兵中间的一队一直向前冲去,另外两队分头冲向两侧。他们很快又分成小队,冲进所有与广场连通的街道里。 令公鬼没等骑兵全部冲出,当只有三分之一骑兵离开通道时,他立刻编织了一个更小的通道。如果只是要进行很短距离的穿行,就不需要对这个地方有什么了解。他感觉到柯朗和其它人分别编织出了通道,而他此时已经一脚踏进了通道。 关闭通道后,令公鬼站在王宫中一座尖塔的顶端。他不在意地想起了马山亭,云梦泽国主,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是不是正在他脚下的某个地方。 第两千零五十七章 忽略它们 尖塔顶端只有一片不超过五步的地方,被一堵不令公鬼胸口高的苍石矮墙环绕着,这座一百五十尺高的尖塔是全城的制高点。 在太阳的照耀下,一片片红、绿和其它各种颜色的屋顶闪闪发光,一直延伸到漫长的实土大道旁。正是这些大道穿过包围城市和港口的高草湿地,将云梦泽城与外界连接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刺鼻的盐味。 云梦泽人不需要墙壁,大片的沼泽湿地足以阻挡任何侵略者————任何无法凭空制造出遁道的侵略者。但对于这种侵略者来说,墙壁也是没用的。 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建筑物主要由浅色的石块构成。城里的运河像街道一样多,从这个高度俯瞰下去,那些运河仿佛组成了一片蓝绿色的经纬框格。但令公鬼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他向那些酒馆、店铺和宫殿释放出风、水、火、地、魂先天五行的能流,一边这样做,一边转动身子。 他不是在编织能流,只是让能流扫过城市和直达数里外的湿地。另外五座高塔上也出现同样的能流。每当两股能流不受控制地彼此碰触时,就会闪耀出光芒和火星,五彩缤纷的云雾喷薄而出,任何光明使都会对这种景象称羡不已。 这大概能更有效地让城里的人躲在床下,不要和李义府的士兵发生冲突。令公鬼原先并没想到会有这种效果,这也不是他这么做的目的。 很早他就确信幽瞳一定布置了遍及全城的阵法,任何人只要在这附近导引真气阳极之力,他就会接到警报,而且这种阵法一定已经被反转,只有幽瞳本人能察觉到它们。 它们可以让幽瞳知道炼气士的具体位置,让他能立刻摧毁入侵的敌人。运气好的话,现在所有这些阵法都已经被触动了。真龙曾经确信幽瞳能够立刻感觉到它们,无论他身在何处,而这些阵法现在也没用了,它们一旦被触发,就必须重新编织。 幽瞳会回来,他的一生中从不曾放弃过任何他认为是属于他的东西,无论他为了占据而宣称的理由是多么不可靠,无论要经过多么激烈的争夺,这些全都是真龙告诉他的。如果这个真龙是真的。他一定是真的,那些回忆有着太多细节。但难道不能幻想出无数细节吗? 真龙!他无声地喊道。回应他的只有吹过云梦泽的风。 在下面,方海龙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些车辆被到处抛弃。他恰好处在最初那座通道的侧面,所以看不见那座通道,只能看见它的编织。 令公鬼解开了那个编织,当那个通道缩小消失时,他也不情愿地放开了阳极之力,所有能流都从空中消失了。大约有的毕月使还握持着真源,但他已经命令过他们不许这样做。 令公鬼已经警告过他们,当他停止导引真气后,任何仍然在云梦泽进行导引真气的人,只要被他感觉到,他就会不加警告地将其杀死,他不希望那个被他杀死的炼气士会是他的毕月使。 令公鬼靠在围墙上,等待着,一边还在希望着能坐下来。他的双腿感到酸痛,而且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站姿,肋侧都会像火烧般疼痛。但他在感觉编织的同时最好也充分使用双眼。 这座城市已经陷入完全的寂静,只有几个地方传来微弱的呼喊声和金属撞击声。即使将那么多军队都集中在边境上,幽瞳仍然没有抽走云梦泽全部的兵力。 令公鬼在塔顶转动身体,尽量看到每一个方向。他认为幽瞳会从王宫或议政大厅出现,但他无法确定。在一条街道上,他看见一队滕州人正在和另一支数量相当、同样骑在马上、穿戴闪亮护心镜的士兵发生冲突。 更多滕州人突然从一旁飞驰而至,那场战斗消失在他视野之外的建筑物背面。在另一个地方,他看见一些真龙军团的士兵正走过一条运河的矮桥,一名在头盔上插着红色长羽毛作为标记的军官走在队伍最前面,他身后是大约二十个人扛着大约与他们肩膀齐高的宽盾,最后面是二百多名架着重紧背弩的士兵。他们如何战斗?喊声和钢铁撞击声又在远处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濒死者的尖叫声。 太阳逐渐滑了下去,城市里的阴影在逐渐加长。没多久,太阳已经变成西方地平线上的一个红色半球,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他错了吗?幽瞳会不会只是逃到别的地方,再找一个国家控制在手中?他是否应该听取一下别人的意见,而不是自己脑袋里疯子的梦呓? 有男人在导引真气。令公鬼立时僵住了身子,他的目光落在议政大厅那里,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么强的阳极之力足以打开一个通道。一定是幽瞳。 转瞬间,令公鬼已经抓住真源,编织出通道跳了进去,同时做好释放闪电的准备。这是一个大房间,装配大反光镜的立灯和天花板下的吊灯都已经点燃了,雪白的大理石墙壁上雕刻着战争和港口中群帆并集的场面。 在房间远端,九张纹饰华丽的镏金扶手椅如同王座般立在白色台基上,中间那张椅子的椅背比另外八张都要高。没等令公鬼放开身后的通道,刚才他所在的那座高塔顶端被炸碎了。 令公鬼感觉到火之力和地之力,同时一阵碎石和尘土从通道中冲出,将他击倒在地上。疼痛刺激着他的肋侧,一根锐利的红色钩镰枪插进了他飘浮着的虚空————大约他正是因此才立刻放开了遁道。另外某个人的疼痛;另外某个人的虚弱。他能忽略它们,只要他还在虚空中。 令公鬼挪动着,强迫另一个人的肌肉发出力量,将他撑起来,踉跄着向那些座椅跑去。这时,数百条红丝从天花板上直贯而下,烧穿了一大片海蓝色大理石地板,而那片地方的中心正是那个还没彻底消失的通道。一道红丝穿透令公鬼的靴子,穿过他的脚跟。他倒在地上,听到自己发出的嚎叫。不是他的疼痛,无论是脚跟上的还是肋侧的,都不是他的。 第两千零五十八章 你有这个勇气吗 翻过身子,令公鬼能看见那些红丝的残余,以及仍然清晰可辨的火之力和风之力编织,那是他还不知道的编织,不过他能够追溯到这些编织的源头。地板和装饰着精美花纹的白石膏天花板上留下了无数黑色的孔洞,仍然在不停地发出燃烧和碎裂的声音。 令公鬼举起双手,开始编织烈火,但立刻有另一个人记起了脸颊被掌掴时的疼痛。谢惠连的声音如同那些红丝般戳进他的脑袋。 不要再这样做,孩子,绝对不要再这样做。他似乎听到真龙在远处恐惧的呜咽,为了他要释放的力量,那股力量几乎摧毁了世界。除了火之力和风之力以外的能流都消失了,令公鬼开始做出他刚刚见到的那种编织。一千根红色的细丝从他手中爆开,略微散开地向上飞去,一片两尺直径的圆形天花板变成岩石和石膏的碎块掉落下来。 令公鬼这样做过之后才意识到在他和幽瞳之间还有东西挡着,他一定要让幽瞳死在今天,但最好不伤到其它人……他又一次站起身,跛行着向大厅侧面的大门跑去,那里的每一扇门上都镶嵌着九只如他拳头大小的黄金蜜蜂。 一股细小的风之力在他之前推开了一扇门,这么小的真气别人是完全感觉不到的。他蹒跚着走进走廊,单膝跪倒,另一个人的肋侧像是被火烧一般,他的脚踝却在困扰着他。 令公鬼用剑撑起身子,靠在上面,等待着。一名剃光胡子、双颊丰满粉嫩的家伙躲在走廊转角处,向这边窥望着,他的衣服表明他是一名仆人,至少一侧是绿色,另一侧是黄色的衣服很像是仆人的制服。他看到了令公鬼,便以极为缓慢的动作,大约他认为只要动作够慢,就不会被注意到,缩进了转角。幽瞳迟早会…… “云梦泽是我的!”那个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从所有方向传来。 令公鬼咒骂了一声。这一定是他在方海龙广场上使用过的那种编织,这种编织需要的上清之气非常少,即使做出编织的人就在令公鬼附近三十尺内,令公鬼也未必能察觉出来。 “云梦泽是我的!我不会为了杀你而毁掉我的东西,我也不会让你去毁掉它。你有胆来这里袭击我?那么你有没有勇气跟我去另一个地方?”那个雷鸣般的声音里流露出狡诈的嘲讽。“你有这个勇气吗?”在上面的某个地方,一个通道打开又闭合了。令公鬼知道那是谁的。 勇气?他有这个勇气。“我是转生真龙,”他喃喃地说道,“我要杀了你。”编织出一个通道,他走进去,到了数层以上的一个地方。 这是另一条走廊,排列在这里的壁挂描绘着海上的船只。走廊另一端连接着可以眺望远景的柱廊,从那里能看到太阳只剩下最后一抹红色。 幽瞳通道的残余仍然挂在半空,正在解开的能流闪着微光,如同无数只鬼魂,令公鬼还能辨认出它们。他开始编织,却在半途停了下来。他不假思索地跳到这里,却没有想到这可能是个陷阱。 如果他重复了幽瞳刚刚进行的编织,他会走进幽瞳已经到达的地方,或者至少是那附近。只要他稍微更动一下,他不确定这个更动是会相差五十尺还是一百尺,但也足够了。 垂直的银线开始旋转着张开,露出一片覆盖着阴影的巨大废墟,比这条走廊还要明亮一些。通道对面的太阳似乎比这里的还要高一点,半掩映在一座破碎的圆顶后面。他知道这个地方,上次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的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个枪姬众的名字。 第一次他去的时候,冷子丘跟了进去,变成了比魔尊的爪牙更可怕的东西。幽瞳逃到了历下城,令公鬼却觉得这似乎解释了很多疑点。但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没等通道彻底张开,他一步跨进这个曾经被称为幽冥涧的饱受蹂躏的城市。他放开编织,跛着腿向前跑去,靴子踩碎了破裂的铺路石板和黑色的枯草。 他转过见到的第一个街角,地面开始在他的脚下震颤。他刚才所在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阴暗的黄昏中划过一道又一道闪电。令公鬼感觉到地之力、火之力和风之力的激荡,雷声中夹杂着尖叫和呼吼的声音,阳极之力在他的体内激荡。他头也不回地蹒跚向前,虽然周围已经被阴影覆盖,但阳极之力让一切的景物在他眼中纤毫必现。 这是一座异常宏伟的城市,巨大的大理石宫殿通常都拥有四五座不同形状的圆顶,落日在其上染出了一层猩红。每个十字路口上都有一座青铜喷泉和雕像。圆柱数组一直延伸到可以俯瞰夕阳的高塔前,不过那些高塔往往已经从中断裂,只剩下犬牙交错的末端,圆顶也只存一两处。雕像大多倒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或者至少残缺了手臂或头。迅速变深的黑暗淹没了一堆堆瓦砾。仅剩的几棵矮树歪斜扭曲,如同骷髅的手指伸向天空。 一片砖石碎块铺散在路上,路边的建筑大约是一座小宫殿,它的一半已经消失了,剩下的立柱前墙向街道倾斜着。 令公鬼停在街道中央,距离那片瓦砾不远的地方,等待着,感觉着另一个使用阳极之力的人。贴在街边前进不是个好主意,不仅仅是因为建筑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一千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正从髑髅眼窝般的空窗户中窥望过来————充满饥渴的窥视。 在遥远的地方,他感觉到肋侧新的伤口在跳动。历下城每一颗尘埃中的邪恶都在与那道伤口产生共鸣,让它喷发出火焰般的痛苦,而那处旧伤却像拳头般紧缩起来,脚上的痛处似乎已经到了极远的地方。 在更近的地方,虚空在他周围脉动着,魔尊对阳极之力的污染与那伤口一同冲击着他的肋侧。白天,历下城是个危险的地方,到了晚上…… 在前面的街道上,一座尖顶纪念碑奇迹般地直立着,它的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个被黑影遮住的形体。 第两千零五十九章 待宰的牲畜 令公鬼几乎要导引真气了,但他不相信幽瞳会以如此仓皇的模样行走。当他第一步踏进这座城市时,当幽瞳向他的通道施放雷电时,他已经听到可怕的嚎叫声,虽然那声音差点就被彻底淹没在震耳的雷声里。 历下城没有活物,连老鼠也没有,幽瞳一定是带来了党羽,而且是他可以随意杀死的、无足轻重的部下,大约这些部下会让幽瞳知道他的位置。 令公鬼尽量快而无声地向那里跑去,破碎的石板路在他脚下发出如同骨骼碎裂的声音,他希望只有自己被阳极之力加强的耳朵能听到这些声音。 他很快就跑到那座尖碑下,这座石碑如同一根粗长的石针,上面覆盖着流水般的铭文。令公鬼向前望去,刚才在这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只有傻瓜和疯子会在夜晚进入历下城,杀死幽冥涧的邪恶并没有随着幽冥涧死亡,而是浸透了暗影之城。 在街道远方,一缕银灰色的雾气从一扇窗户里飘出来,另一缕同样的雾从一座石砌高墙的裂缝中钻出来,两股雾气仿佛在摸索着相互靠近。那道宽阔的墙壁裂缝中闪耀着白光,仿佛里面藏了一个月亮。 日落后,魔煞达就会在它的这座城市监狱中游荡,它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体,可以在一百个地方同时出现。魔煞达的碰触将导致痛苦的死亡。在令公鬼体内,阳极之力的污染更加凶狠地激荡着,肋侧遥远的火焰仿佛变成一万道闪电,一根接着一根砸下来,就连地面似乎也在撞击他的双脚。 他转过身,有些想要离开这里。魔煞达出现时,很可能幽瞳已经走了,很可能幽瞳把他引诱到这里只是为了让他在这片废墟中枉自苦寻,直到魔煞达将他杀死。 他转过身停了下来,蜷身躲到尖塔下。两名黑水修罗正爬过这条街道,它们粗大的身体上裹着黑色的盔甲,比他高出半个身子或更多。从它们肩头和臂肘的铁甲上伸出一根根长钉。 它们拿着有黑色长尖和丑恶钩子的钩镰枪,面孔清晰地呈现在令公鬼被阳极之力充满的眼睛里,其中一个有着鹰喙,另一个从长嘴里伸出了蛊雕的獠牙。它们的每一点动作都流露出恐惧。 黑水修罗喜欢杀戮和流血,但历下城同样让它们感到畏惧。这里一定也有黑水将军,没有黑水将军的驱赶,黑水修罗绝不会进入这座城市;而如果没有幽瞳的驱赶,黑水将军也绝对不敢进入这里。 这意味着幽瞳一定还在这里,否则这些黑水修罗一定会立刻逃向城门,而不是继续在这里找他。它们确实是在找他,因为那只猪嘴黑水修罗正努力地嗅着空气。 突然间,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从一扇窗户中跳出来,落在那两名黑水修罗面前,手中的短矛已经向它们刺了过去。是一名厌火族人,一个女人,她用束发巾裹着头脸,却没有戴上面纱。 鹰喙黑水修罗被她的矛锋连续几次插进肋侧,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倒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猪嘴黑水修罗嚎叫着转过身,凶狠地向她攻来。她蹲下身避开黑色的钩矛,手中的短矛斜向上刺进黑水修罗的肚子。这只黑水修罗最后也倒在了同伴身边。 令公鬼已经在朝那边跑过去了。“文竹!”他高喊着。他本以为文竹已经死了,被他抛弃在这里,为他而死。文竹,这个名字总是像刀刃般割划着他的心神。 她转过身,看着令公鬼,再次将短矛和圆盾端起,令公鬼记得她那张漂亮的面孔,但现在那张脸上的伤疤都已经在暴怒中扭曲了。“我的!”她咬着牙,用威胁的语气说道,“我的!没有人能到这里来!没有人!” 令公鬼停住了脚步,那支短矛正在等待着,同样渴望刺穿他的身体。“文竹,你认识我,我带你回到枪姬众那里去,回到你的枪之姐妹中去。”他伸出手。 文竹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她皱紧眉头,将头侧向一旁,缓缓地说道:“令公鬼?”她的眼睛睁大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死去的黑水修罗,恐惧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令公鬼,”她低声说着,刚才还拿着短矛的手颤抖着将黑色面纱戴在脸上。“朅盘陀王!”她哀嚎一声,向远处跑去。 令公鬼跛着脚追过去,他爬过一堆堆瓦砾,跌倒在地上,撕裂了衣服,再次跌倒,几乎扯掉了长衫。他翻滚着爬起来,又开始奔跑。肉体的虚弱和疼痛都还在远方,他飘浮在虚空中,即使这样,他也只能将自己逼到这种程度了。文竹消失在夜幕中,他觉得她是拐过前面那个被黑影覆盖的十字路口。 他用最快的速度跛行着绕过那个路口,几乎冲进一只黑水将军和四只黑甲黑水修罗之中。死黑色的披风垂挂在犼神七煞背后,虽然犼神七煞在不停地移动,但那片披风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波动。 黑水修罗惊讶地发出吼声,但它们的惊讶持续的时间还不到一下心跳。钩矛和弯剑举了起来,黑水将军的黑刃也在它的手中闪出,这种黑刃几乎像甘阳的匕首一样致命。 令公鬼甚至没有想从腰间抽出有苍鹭铭文的佩剑,他已经化身成为穿着红衣的死亡,一柄火焰剑出现在他的手中,随着阳极之力的脉动忽紫苏忽暗,光芒一闪,一颗无眼的头颅已经离开了它的肩膀。 如果使用毕月使在断坡的井用过的手段,毁灭这些怪物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在这个时候导引真气那么大量的阳极之力大约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令公鬼在阴暗的光线中起舞,双手擎着火焰。脸上的影子不停地闪过他的眼前,狸力的面孔和山羊的面孔。当火焰剑如同切过水面般切过黑色铁甲和铁甲包裹的血肉时,那些面孔也在嚎叫中扭曲着。黑水修罗在以众暴寡时极为凶残,但现在它们和待宰的牲畜没有差别。 第两千零六十章 你不必害怕鬼子母 火焰剑从令公鬼掌中消失,令公鬼仍然以扭风式站在魔界杂兵的尸体中央。最后一个倒下的黑水修罗仍然在抽搐着,一双羊角不停地磨着石板路面。无头的黑水将军也还在甩着手臂,穿着靴子的脚狂乱地踢蹬着。魔兵的死亡总是来得非常缓慢,即使是在没有头的时候。 火焰剑刚刚消失,银色的闪电已经从无云的星空中落下。 第一道闪电落在距离令公鬼十尺远的地方,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世界变成了白色。虚空碎裂了,地面在令公鬼脚下震动着,另一道闪电劈落下来,然后是第三道。 直到此时,令公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趴在了地上,空气中充满了电击的劈啪声。他晕眩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雨点般落下的闪电,他的背后是连续不段的雷声和建筑物倒塌的轰鸣。他踉跄着一直向前跑去,丝毫不在乎自己会跑向哪里。 突然间,他的头脑清晰了,他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一片宽阔的岩石地板,覆盖着各种形状的大石块,其中一些石块像他一样大。 铺地的石板上有许多黑色的凹陷,四周围全都是高大的墙壁,墙壁向高处逐渐收窄,上面突出着一排排阳台。原本很巨大的天花板只在一角留下很少一部分,星光洒落在令公鬼的头顶上。 令公鬼又拖着一条腿向前走了一步,他脚下的地板突然陷了下去,他拼命地伸出双手,右手抓住了粗糙的石板边缘。他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晃荡着,如果他松开手,大约他落下几幅高度就会碰到地下室的地板,大约他落下一里后仍然悬在半空。 他可以用风之力将自己挂在这些锯齿般的石板边缘上,把自己挂上去,只是……刚才他只是导引真气了那么少量的阳极之力,就已经被幽瞳感觉到了。闪电确实是等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落下来的,但令公鬼不知道自己杀死那些黑水修罗用了多久时间。一小会儿?更短? 他用力将左臂摔上去,试着抓住坑洞边缘。没了虚空,肋侧的疼痛如同正戳进一把匕首,他的视野中飞舞着许多星星。更糟的是,他的右手正从石板边缘上滑脱,他能感觉到手指的软弱,他就要……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腕。“你是个傻瓜。”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令公鬼耳里,“我没让你今天去死是你的运气。”那只手开始将他拉上来。“你不能用些力气吗?”那个声音带着质问的语气,“我不打算把你背在肩上,或者为你杀了幽瞳。” 令公鬼压抑住惊骇的心情,伸出左手抓住了石板,忍着肋侧的疼痛将自己向上拉去。他在剧痛中恢复虚空,抓住了阳极之力。他没有导引真气,但他要做好准备。很快地,他的头肩到了坑洞以上,能看到那个拉他上来的男人。 那个人身材高大,不比令公鬼年长多少,他的头发像周围的黑夜一样黑,身上的长衫像毕月使的制服一样黑,令公鬼从没见过他,但至少他不是弃光魔使。令公鬼现在知道所有弃光魔使的相貌————至少他认为自己知道。于是令公鬼问道:“你是谁?” 那个人一边拉起令公鬼,一边大笑一声:“就当我是个路过的流浪者吧!你现在真的想要聊天吗?” 令公鬼要咬住牙,将上半身撑到坑洞上。突然间,他发现他们所在的地面上被洒了一层白光,如同满月就在他们头顶。 他转过头,看见了魔煞达,不是一丝一缕,而是一片闪耀的银灰色波浪从一座露台上翻滚而下,正朝他们的头顶扑来。 没多想,令公鬼举起左手,一股烈火向上射去,白色流体火焰切穿涌向他们的银灰色波浪。他依稀察觉到另一股白色流体火焰从那人没抓住他右腕的手中升起,从另一边扫过魔煞达。两股火焰碰在一起。 令公鬼仰起头,浑身的筋骨都在剧烈地震颤着。阳极之力和虚空粉碎了,他眼中的一切,那些露台、塌倒在地上的石块,都变得虚幻模糊。他的眼前似乎有两个相互重叠的人影,两个人影都在用双手抱着头。 令公鬼眨眨眼,又去搜寻魔煞达,闪光的波浪已经消失了,只是在露台上留下一片暗淡而逐渐隐没的光晕。这时,令公鬼的视力逐渐恢复了。看样子,即使是没有思想的魔煞达也会逃离烈火。 令公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我觉得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个人站起身,皱起眉看了令公鬼伸过来的手一眼。他的身高和令公鬼差不多,除了厌火族人之外,很少有人会有这么高的身材。“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咆哮着,“跑吧!如果你还想活下来。” 他自己已经迈开双腿,向一排拱门跑去,那并不是离他们最近的门;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门就是魔煞达出现的那个。令公鬼摸索着重建虚空,以最快的速度拖着腿跟在那人身后。但没等他们跑到门口,闪电已经再次落下,这次,一团团银色的利箭形成一场密集的风暴。 电墙紧追在两人身后,将他们刚刚跑过的地面一片片击成碎粉,激起浓雾般的尘土和冰雹般的碎石。令公鬼躬着身子,用一只手臂遮住脸,跑过已经在颤抖着落下瓦砾的拱门。 在令公鬼发觉之前,他已经跑到了街上,又跛行了三步,他才停住,肋侧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直起腰。但他觉得,如果自己现在无法站直,那他的双腿大约就要立刻跪下去了。 令公鬼的脚上也传来阵阵刺痛,似乎那道红线将他的足跟刺穿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救起他的那个人在他旁边看着他,虽然从头到脚都覆满了灰尘,但他仍然表现出帝王的气质。 “你是谁?”令公鬼再次问道,“萧子良的部下?或者这些都是你自己学会的?你可以去玄都,去黑庄,你不必害怕鬼子母————”令公鬼说这些话时,他皱起了眉,令公鬼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两千零六十一章 上清之气 “我从没害怕过鬼子母,”那个人打断令公鬼的话,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大约应该离开这里,但如果你要留下来杀死幽瞳,大约你最好试着按照他的方式思考,你已经表现出了这个能力。要摧毁某个人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将地点选在那个人曾经赢得胜利的地方。如果不行,他也会选择一个有那个人标志的地方。” “道门。”令公鬼缓缓地说,那是他在历下城唯一做了标志的地方,“他等在道门附近,设下陷阱。”看起来,他在这里布置了和云梦泽城中一样的阵法,男人任何程度的细微导引真气都能被他感知。幽瞳计划得很周详。 那个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看起来,如果有正确的指导,你是能抓住重点的。不要再犯错,如果你现在被杀死,有许多计划将不得不进行更改。”他转过身,朝对街一条小巷走去。 “等等!”令公鬼喊道,但那个人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你是谁?你说的计划是什么?”那个人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令公鬼摇摇晃晃地追了过去,但是当他走到巷口时,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这里的墙壁保持着完整,一直延伸到百步外的另一条街道上。对面巷口处的闪光表明那里有魔煞达的另一部分,但那个人已经消失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那个人有时间编织通道,但令公鬼肯定会看见那些编织的残余,而且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令公鬼一定也能感觉到编织通道时导引真气的上清之气。 突然间,令公鬼意识到从那个人导引真气烈焚火之后,自己就再没有感觉到阳极之力了。想到那时两股烈火相撞,一切都变得模糊的样子,令公鬼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在一切都恍惚不清时,唯有那张脸锐利得刺眼。令公鬼摇着头,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悄声说道:“我的天,你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 但不管怎样,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幽瞳却仍在历下城。令公鬼努力地再次恢复了虚空,现在,阳极之力的污染疯狂地蠕动着,渗进他体内更深处的地方。虚空本身也在不停地颤动,但肌肉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又被推远了。他要在今晚杀死那名弃光魔使。 他拖着伤腿,无声地走过夜色中的街道,每迈出一步都十分地小心。他无法完全消除自己的脚步声,但黑暗中的历下城已经充满了声音,凄厉或悲惨的嗥吼声不绝于耳。没有思想的魔煞达杀死它找到的一切,像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黑水修罗死在历下城。 有时令公鬼会在街上看见三五成群的黑水修罗,偶尔会有黑水将军率领它们,但这种情况并不多。它们都没看见令公鬼,令公鬼也没有打扰它们。不只是因为幽瞳会感觉到他的导引真气,即使魔煞达没有杀死这些黑水修罗和黑水将军,它们也已经死了。幽瞳肯定是从道中把它们带出来的,但他显然并不知道令公鬼在这里的道门上做了什么样的标志。 到了距离道门所在的那座广场不远处,令公鬼停下脚步,向四周观望了一下。附近有一座塔看样子还是完整的,虽然比不上真正的高塔,但它的顶端距离地面也超过了一百五十尺。 木制的塔门早已烂光,铰链也变成锈土,黑暗的门洞里只有一点微弱的星光。令公鬼走进去,缓步攀上螺旋楼梯,他的靴子底下扬起了小团的尘土。 每走一步,腿上都会传来刺痛感,遥远的疼痛。终于到了塔顶,他靠在光滑的栏杆上,调整着呼吸。他忽然想到,如果明知道这些,大约他的耳朵也会被抽聋。紫苏、鬼纳斯,或谢惠连,结果一定都是一样。 这座广场曾经是幽冥涧最重要的广场之一,它曾经被黄巾力士的树林覆盖。黄巾力士在建成这座城市最古老的部分后离开了这里,随后不到三十年时间,这里的人们为了城市的扩张砍伐了这片森林,残缺不全的宫殿围绕着这座巨大的广场。 魔煞达的光从一些窗口后面渗透出来,广场的一侧堆积着山一般的瓦砾,道门就矗立在广场正中心,看上去如同一块高大宽阔的石板。从这么远的距离,令公鬼无法看清覆盖它的栩栩如生的叶片和藤蔓浮雕,不过他能看到曾经围绕道门的栏杆都已经倒覆在地上,上清之气制造的金属变成了废墟,只是在这样的黑夜里,它们没有任何锈蚀的表面仍然熠熠生辉。 令公鬼还能看见自己在道门周围做出的编织,那些编织经过反转,只有他的眼睛能看到。他无法确定那些黑水修罗和魔兵是否真的走过了这座道门,但如果它们是从那里出来的,过不了多久,它们必死无疑,那是个凶恶的东西,他看不到幽瞳设置了什么样的陷阱,但那是一定的。 一开始,他看不到幽瞳在哪里,就在这时,一座宫殿的柱廊上有人影晃动了一下。令公鬼等待着。他要有十足的把握,他只有一次机会。那个人影走出柱廊,又迈了两步,就站定在广场上,然后他开始环顾四周。 那是幽瞳,令公鬼甚至能看清楚他脖子周围雪白的绢丝高领。他在等着令公鬼走进这座广场,走进他的陷阱。在他身后,那座宫殿的窗口透出亮光。幽瞳望着广场上的黑暗。魔煞达从那些窗户里流淌出来,翻涌着的银灰色浓雾在幽瞳头顶汇聚成团。幽瞳向前走了几步,那些浓雾降落下来,速度愈来愈快。 令公鬼摇摇头。幽瞳是他的。要成为烈火的能流迫不及待地开始凝聚。虽然谢惠连的警告仍然在耳际回响,令公鬼已经抬起了手。 一声尖叫撕裂了黑暗,那是一个女人在表达超乎想象的痛苦。令公鬼看见幽瞳转身望向那座巨大的瓦砾山,令公鬼自己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转向那里。 在瓦砾山的顶端站着一名穿长衫和长裤的女子,一根魔煞达的细长蔓须碰到了她的腿,她的双臂挥舞着,却无法从站立的地方迈出一步。她那令人听不清内容的哀嚎似乎在呼喊令公鬼的名字。 第两千零六十二章 征服 “文竹。”令公鬼悄声说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仿佛是要越过这段遥远的距离,将文竹拉过来。但任何力量都无法解救被魔煞达碰到的生灵,正如同如果夏司命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任何力量也将无法再解救他。“文竹。”他悄声说着,烈火从他手中射出。 不到一下心跳的时间里,文竹所在之地已经变成一片刺眼的雪白和绝对的黑暗。文竹消失了,在她感到痛苦以前就死了。 令公鬼吼叫着将烈火扫向广场,瓦砾山崩塌了,烈火释放着脱离时间的死亡。当白光就要碰到翻滚过广场的魔煞达浪潮时,令公鬼放开阳极之力。大片魔煞达涌过道门,与另一座宫殿中流出的一股魔煞达汇聚在一起。 幽瞳死了,一定是死了,他没有足够时间逃跑,没时间编织通道。而且,他没有感觉到任何阳极之力的运作。幽瞳死了,被一种几乎像他一样强大的邪恶杀死。各种情绪在虚空外疯狂地蹿动,令公鬼想笑,或是想哭。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死弃光魔使,但他杀死的却是一名被他丢弃在这里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令公鬼站在塔顶,在苍白的下弦月光中看着魔煞达彻底充满了广场,直到只有道门的顶端露在浓雾之上。缓缓地,魔煞达开始消退,去其它地方搜寻猎物。 如果幽瞳还活着,他在这段时间里能轻松地杀死转生真龙,令公鬼不确定现在自己是否在乎那种事情发生。最后,他张开一座用于浮行的通道,这次他登上的平台是一个有栏杆的圆盘,圆盘的一半是白色,另一半是黑色。 浮行比穿行的速度慢,他用了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到达云梦泽。这一路上,他将文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烙印在自己的意识里,用它来鞭挞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哭,他觉得自己已经忘记该怎么哭了。 李义府和柯朗率领的毕月使都在王宫的王座大厅里等着他,这座大厅和令公鬼在方海龙广场对面那座建筑里看到的大厅几乎完全一样,甚至连灯架、大理石墙壁上的浮雕和白色的长高台也完全一样,只是每样东西的尺寸要稍大一点。 高台上不是九张座椅,而是只有一张巨大的镀金王座,王座的扶手被雕刻成老虎的形状,九只拳头大小的黄金蜜蜂镶嵌在王座靠背上方。令公鬼疲惫地坐到王座前的台阶上。 “我大概可以认为幽瞳已经死了。”李义府说道。他的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衣衫破烂、满身灰尘的令公鬼。 “他死了。”令公鬼说。柯朗重重地长吁一口气。 “这座城市是我们的了,”李义府继续说道,“或者我应该说,是你的了。”他忽然笑了起来。“这里的人发现来的人是你之后,战斗就停止了,整体来说,战斗并不多。”李义府长衫的袖子有一只被撕破了,上面还有黑色的血污。“枢密院热切地期盼着你回来,或者也可以说是忧心忡忡地。” 八名满脸是汗的人正站在王座大厅的另一端,他们穿着黑色的云锦长衫,在翻领和衣袖上装饰着金银线刺绣,袖口和领口缀着绢丝。其中有几个人剃光上唇,只在下巴上蓄着胡须。他们的胸前全都斜披着一条绿色云锦宽带,上面绣着九只金色的蜜蜂。 李义府一招手,他们向前走过来,每走三步就向令公鬼一打恭,仿佛令公鬼现在是全世界最华丽尊贵的人。他们之中的一名高个子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蓄着胡须,一张圆脸上的庄重表情却因为担忧而显得过分做作。“真龙大人,”他一边说一边又作了个揖,同时将双手按在胸前,“请原谅,但布政使大人已经失踪了,而且————” “他不会回来了。”令公鬼冷冷地说。 那个人脸上的肌肉随着令公鬼的声音跳了一下,他咽了一口口水,喃喃地说道:“您说得对,真龙大人。” “我是鲁森庄主,真龙大人,布政使大人不在的时候,我是朝参内廷的代言人,我们向您奉上……”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摆动了几下,另一个人走到了前面,他的手中捧着一只覆盖绿色云锦的软垫,“我们向您奉上云梦泽一国。”随后走上来的那个人掀开绿绸,露出一顶两寸宽的黄金冠冕。“当然,这座城市已经是您的了,”鲁森继续焦急地说道,“我们已经平息了一切抵抗,我们将冠冕、王座和整个云梦泽奉献给您。” 令公鬼盯着软垫上的那顶冠冕,纹丝未动。晋城人以为他会在晋城称王,雨师城人和锡城古国人都害怕他成为他们的国主,但从没有人将冠冕献到他面前。“为什么?马山亭那么喜欢放弃他的王座吗?” “国主两天以前就消失了,”鲁森说,“我们有一部分人担心……我们担心布政使大人与此事有关,布政使……”他停下来,咽了口口水,“布政使确实曾经对国主有很大影响,不少人都认为他的影响实在有些太大了。但最近几个月,国主开始不再遵循他的话,更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令公鬼伸手拿起冠冕,褴褛的布条从他手臂上垂挂下来,在灯光的照耀下,盘绕在他手臂上的龙纹和黄金冠冕一样光彩耀人。他用双手旋转着那顶金冠。“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是为什么,因为我征服了你们?”他征服了晋城,也征服了雨师城,但这两个国家里仍然有人在反抗他。至今为止,他对待诸国的方式似乎只有征服一种。 “这的确是一部分原因,”鲁森嗓音干涩地说,“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可以从我们之中选出国主,枢密院成员成为国主是有先例的。但您从晋城运来的谷物让所有人都为您的名字加上了苍天的祝福,没有那些粮食,许多人会死于饥饿。布政使强行将每一块大饼都送到军队去了。” 令公鬼眨眨眼,忽然他感觉指尖一阵刺痛,急忙将手指放到口中吮了一下。在那些月桂树叶下隐藏着许多锋利的小剑。 第两千零六十三章 大风暴要来了 令公鬼回想是在多久以前命令晋城人将谷物卖给他古老的敌人?那时他给晋城人的命令大概是如果不出售谷物,就要丢掉性命。他并未意识到当他开始准备入侵云梦泽后,晋城人还在奉行他的命令。大约他们害怕向他提起这件事,他们肯定更害怕擅自停止交易。大约他确实有些权力得到这顶冠冕。 他小心翼翼地将冠冕放在头顶,任何头颅都不可能轻松随意地戴着这顶冠冕。 鲁森再次打恭道:“上天照耀您,云梦泽之王。”另外七个人随他一同打恭,一同赞颂道,“上天照耀您,云梦泽之王。” 李义府向令公鬼低了一下头,毕竟,他是一位女王的叔叔,柯朗则高声喊道:“万民向令公鬼欢呼,世界之王!”其它毕月使也齐声喊道。 “一切向令公鬼欢呼,世界之王!” “一切向世界之王欢呼!” 这个称号听起来还真不错。 这个故事像所有故事一样广为流传,也像所有故事一样,随着时间和距离而改变。航船、商队和密探的鸽子将它带出云梦泽,如同石子落入水面,波纹扩散开去,激起新的波纹,更新的波纹。 故事里说,一支军队来到云梦泽,厌火族人的军队,鬼子母从空中出现,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骑着有翼的怪兽。甚至其中还有滕州骑兵,不过最后这一点并没有多少人相信。 有些故事说,朝参内廷将云梦泽的金丝冠冕献给了令公鬼,其它故事里说马山亭跪倒在令公鬼面前。有些故事里说转生真龙将冠冕从山亭的头顶拉了下来,然后将山亭的头颅插在矛尖上。 不,转生真龙已经将云梦泽夷为平地,将它的国主埋在瓦砾堆下。不,转生真龙和他的毕月使军队已经将云梦泽彻底烧光了。不光是这样,他在云梦泽之后还摧毁了狐仙城。 但有个事实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始终未变,云梦泽的金丝冠冕已经有了个新名字————剑之冠冕。 不知为什么,无论男人或女人在讲述这些故事时,都会加上一句几乎完全一样的话。大风暴要来了。他们一边说,一边忧虑地望着南方。大风暴要来了。 闪电的主人,风暴的驾驭者, 金丝冠冕的主人,命运的操控者, 以为自己在转动上古神镜, 大约在知道事实的时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真龙预言残篇 龙为友看着这片被称作黑丘的低矮丘陵,这些掺杂着大块岩石的土堆,陡峭崎岖的羊肠小路在其间盘曲环绕。这些山丘不算高峻,但它们组成的地形相当复杂,有些小路只有山羊能够通过。 在这些干枯的树林和棕褐色的草甸上走三天未必能看见一个人影,大约只是半天的路程却有七八个避世隐居的村落。黑丘适于耕种的平坦土地并不多,也远离商道,而且,现在的黑丘比以往更加荒芜了。 在距离她和她的武装护卫不到四十步的地方,一头憔悴的老虎消失在陡峭的山坡后面。西方,一群秃鹫在空中盘旋着。血红的太阳周围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热风袭来时带起的大片尘埃。 龙为友漫不经心地任由坐骑缓步前行,身后跟着五十名她最优秀的部下。与她近乎传奇的祖先龙驪不同,她不会因为自己拥有风云王座,就以为天气会随着自己的意愿而改变。至于说匆忙……所有信件都用密码写成,而且经过了严格的保密手段,确保不会泄露。他们通过这些信件,就进军的命令达成共识,而且每个人都同意,在行动中不能引起任何注意。这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有人甚至认为这个任务不可能达成。 龙为友皱皱眉头。已经走了这么远,却还没有杀死一个路人,她的运气的确不错。沿途的一两个黄巾力士聚落也不必担心,黄巾力士从不关心凡人的事情,或者应该说,他们只关心早已过去很久的事情。 至于那些村庄……它们都非常小,不可能有白塔的眼线,或者是那个自称为转生真龙的眼线。大约他真的是转生真龙,只是龙为友还无法确定这是否能让局势更好一点。 不过总会有小贩经过这些村落,小贩携带着商品,也携带着同样多的流言。而流言像一条永远不断分出支流的河川,会将黑丘发生的事情带到全世界去。只是几句话,一个与世隔绝的放羊的就在五百里格外的地方点燃了火焰。他的火焰已经蔓延过森林和草原,蔓延过一个个城市,甚至国家。 “赛凤文,我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刚说完这句话,龙为友就紧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是小孩子了,但不多的几根灰发仍然无法让她彻底管住自己的舌头。不管怎样,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龙为友的首席咨政一踢自己的褐色母马,靠近了女王皮毛光洁的黑色阉马。赛凤文有一张平和的圆脸,黑色的眼睛流露出思虑的神情。她的样子很像一名穿着贵族圆领袍的农妇,但那张满是汗水的平凡面孔之后,却有着不输任何鬼子母的精细头脑。 “其它的选择只会导致不同的风险,绝不会更加安全。”她不动声色地答道。虽然有一副矮壮的身材,但她在马鞍上的姿态如同出席舞会般优雅从容。赛凤文总是这样不动声色,不是装腔作势,而是完全波澜不惊。“无论真相为何,殿下,白塔显然已经分裂,并因此而瘫痪了。当您还在努力监守妖境的时候,世界却已经在您的背后崩溃。因而您应当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必须采取行动,这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是的,如果白塔不愿,或不能担负起责任,那就必须有人去担负。如果世界已经崩溃,看守妖境又有什么用? 龙为友看了一眼另一侧身材瘦高的男子。斑白的鬓角映衬着他高傲的面容,卓异女王之剑插在装饰华丽的剑鞘中,倚在他臂弯上。这把剑被称为卓异女王之剑,那位传说中的火凤战士女王可能真的使用过它,它是一件古物,传说是用上清之气打造出来的。 依照传统,那把剑的双手握柄一直朝着龙为友,但龙为友不会像那些火爆的滕州女人一样舞刀弄剑。女王的职责是思考、领导和命令,想要当一名士兵的女王不会对她的军队有任何好处。“你说呢,执剑官?现在你有没有想到什么问题?” 身穿刺绣挑花缂丝和软皮长衫的金波百户,从镶金马鞍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旗帜,然后用有些矫揉造作的语气说:“我不喜欢隐藏自己的身份,殿下,全世界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以及我们的行动。我们或者会一命呜呼,或者会名垂青史,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样的话,后人最好知道他们应该在史籍上写下些什么名字。” 金波有条毒舌。表面上,他对于音乐和服饰的关心超过任何事物,譬如,他这身剪裁良好的蓝色长衫已经是他今天换过的第三套。但像赛凤文一样,这也只不过是他的表象而已,这位风云王座的执剑官所肩负的责任,远远重于他手中的长剑和镶珠嵌宝的剑鞘。 自从龙为友的男人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后,金波就一直是司吾军队的统帅,龙为友的大部分士兵都愿意追随他直到煞妖谷底。金波并不是世人公认的名将,但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作战,以及应该如何取得胜利。 “会面的地方一定就在前面。”赛凤文突然说道。此时,金波派出的斥候兵也回来了————一名头盔上装饰着狐狸头、名叫罗大友的士兵立马在前方的山丘顶端。他一手斜持着长枪,另一只手打着“目的地已进入视野”的手势。 金波转过胯下高大的枣红色阉马,命令卫队止步,如果他想的话,他的声音可以雄浑又宏亮。他接着掉头追上了龙为友和赛凤文。这次他们要见的人是他们长久的盟友,但是当他们经过罗大友身边时,金波向这名窄脸部下发出了“保持绝对警惕”的命令。也就是说,罗大友随时可以发出讯号,让卫队冲过来援救他们的女王。 看到赛凤文点头赞同这个命令,龙为友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虽是长久的盟友,但时间会孕育猜疑,就如同粪堆会孕育苍蝇;当有人去搅动粪堆的时候,本来藏在暗处的大群苍蝇就会轰然而起。 第两千零六十四章 完成任务 过去一年里,已经有太多南方君王死亡或失踪,这让龙为友也感到自己的冠冕不再安稳。太多国家成了废墟,大约黑水修罗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无论这个叫真龙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一定得对此有个交代。 走过罗大友身边,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小片称不上山谷的洼地。零星分布的几株羽叶木、蓝杉、三叶松和榕树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绿色,其它树上只能看见枯叶和秃枝。 更往南的地方,立着一座醒目的尖碑,也是他们选择在这里见面的原因————一根细长的尖碑,如同一条闪耀的金色缎带斜倚在山坡上,除了被埋在土中的一段,它在树梢以上的部分足有两百尺高。 黑丘地区所有可以自己跑出家门的孩子都知道它,而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也在四天路程以外。没有人愿意走进这个地方的方圆十里之内。关于这个地方的传说充满了疯狂与死亡————行走于世间的死亡,因为碰触这座尖碑而导致的死亡。 龙为友不认为自己是个容易幻想的人,但她还是微微打了个哆嗦。华晔晔说,这座尖碑是传奇时代的残迹,而且是完全无害的。运气好的话,这位鬼子母不会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场谈话。 死人在这里并不能重新行走于世上,这有点可惜。在传说中,异风女王曾经亲手砍了一名伪龙的头,却为另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或者,这两个男人大约根本是同一个人。大约,异风女王能够知道怎样才能活着度过眼前的危机,并完成任务。 如同预料,龙为友首先要见的两个人正等待着她,他们也各带了两名随从。朱鹭曾经如同星光一样俊美,虽然初遇这位长者的时候,她早已褪去了所有青春气息,但她立刻就像小姑娘一样被他迷住了。 现在,这个当年俊美无俦的男人多了许多皱纹,减了不少发丝,剩下的头发也大半变成了灰色。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剪去了斗姆崮风格的辫子,留起了短发,但他仍然挺直腰杆坐在马鞍上。他穿着带刺绣的绿色云锦长衫,龙为友能看出,那件长衫里面显然没有垫肩的衬托。 他肯定还能精力充沛地使用腰间的那柄佩剑。方脸的天门开剃光了头,只留下头顶的发丝,结成顶髻。他穿着古铜色的长衫,比斗姆崮国主矮一个头,身形也略显单薄;但朱鹭与他相比,却显得柔和多了。 北宁的天门开脸上并没有任何凶恶的表情,虽然他眼睛里似乎蕴含着一点挥之不去的哀伤,而北宁国主,龙为友怀疑他是用与他背后大剑相同的材料铸成的。 龙为友信任这两个人,也希望他们的家族关系有助于坚定这种信任。婚姻一直像共同对抗妖境的战争一样巩固着边境国家的盟约,龙为友的一个孩子嫁给了天门开的第三个儿子,一个儿子娶了朱鹭最喜爱的孙女为妻,另外,她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分别和这两个家族联姻。 两名国主的随从就像他们的国主一样相差甚远。一如往常,朱涂广仿佛刚刚从酒宴的烂醉中醒过来一般,龙为友从没见过任何像他一样胖的男人还能骑在马背上。他优质的红色长衫上满是皱褶,眼神迷蒙,胡子也很散乱。 与之相反,高瘦整洁的贾清风如果擦去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就和金波一样优雅了,他的靴腰、手套和长辫子上都缀着银铃,脸上永远都是不可一世的表情,大概只有面对着朱鹭的时候,他才不会越过那突出的鼻尖看人。 的确,殷钟石在许多方面都是个傻瓜————斗姆崮国主并不常听取咨政们的意见,他们更喜欢和他们的王后交流各种想法,但殷钟石也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而百里佗比天门开更显壮硕,这个穿着质朴的男人完全是用钢铁和岩石打造的,身上的兵刃比金波的还要多————他自身就是一件致命的兵刃。 窈窕俊美的布兰生和粗壮平实的赛凤文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件手艺精致的蓝色丝裙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她火热的眼神也和赛凤文的静如止水形成了同样鲜明的对比,但同赛凤文一样,只从表面来判断她绝对是个错误。“久违了,司吾的龙为友。” 天门开用粗糙的嗓音对勒住马的龙为友说。与此同时,朱鹭也朗声说道:“天必佑君,司吾的龙为友。” 朱鹭的声音永远会让女性的心跳加速,不过龙为友知道,梅夫人一生中不曾有过任何嫉妒,身为朱鹭的老婆,她知道,她的男人从头到脚都是属于她的。 龙为友简短地响应了他们的致敬,然后说道:“我希望你们一路上没有被其它势力察觉。” 天门开“嗯”了一声,靠在鞍尾上,神情严峻地看着龙为友。他是个刚硬的男人,但在失去老婆十一年后的现在,仍然为他的爱人哀恸。龙为友读过他因为思念亡妻而写下的诗文。任何人都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如果我们被发现了,”他低声说道,“我们现在大约已经回去了。” “你不是已经说过要回去吗?”殷钟石一边说,一边甩了一下带穗的缰绳,他语带轻蔑,但里面算是还有足够的礼貌,让这句话还不至于成为一个挑衅。即使这样,百里佗冰冷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同时在马鞍上稍微动了动身体。古老的联盟串起了与妖境的无数次战斗,但已经有新的疑虑盘旋其中了。 布兰生的坐骑轻踏了两步,这匹灰色的母马像战马一样高,黑色长鬃中的几缕宋锦似乎也竖了起来。她的眼神让人很难相信北宁女人并没有接受战斗的训练。她的头衔只是北宁王室的经营使,但任何知道内情的人都不应该相信经营使的影响只限于厨师、仆役和供粮队。 “莽撞不代表勇敢,殷钟石百户。我们丢下妖境,无人看守,如果我们失败了,即使我方取得胜利,我们之中一些人的头颅也会被放到矛尖上去。大约那是我们所有人的下场,即使真龙不那样做,白塔也不会放过我们。” 第两千零六十五章 回头 “妖境似乎已经休眠了,”羊思所嘟囔着,一边摩擦肥胖的面颊,发出刮蹭胡髯的声音,“我从没有见过它如此平静。” “暗影从不会休眠。”冯蠵切平静地说。羊思所点点头,仿佛在考虑百里佗的话。百里佗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将军,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将军之一。但羊思所之所以能站在朱鹭身边,绝不因为他仅是个好酒伴。 “只要黑水修罗战争不再重演,我留下的力量已经能够监守妖境,”龙为友坚定地说,“我相信你们也是这样。不过这没有关系,有人真的相信我们现在还能回头吗?”她的口气是不容质疑的,不应该有人响应她的话,但还是有人说话了。 “回头?”一名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滕州的宋怀王正策马飞驰而来,她猛地一拉缰绳,胯下的白色阉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 她穿着深灰色的紧身骑裙,袖子上缀着一串大珍珠,细腰和浑圆的前胸处绣着大片黄褐色的螺旋花纹。她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如果不是鼻子过大,她就是一个标准的美女了,一双凤目中闪耀着自信的火焰。如同龙为友预料的,滕州之主的身边只带着宋襄,她众多的叔舅之一。这名头发花白的男人有一张鹰隼般的、带着伤疤的面孔,厚重的髭髯一直绕过了嘴角。但宋怀王只会听取战士们的意见。 “我不会回头,”她继续用强硬的语气说道,“无论你们怎样做。我会派遣我亲爱的叔父李义府,前去为我拿来伪龙萧子良的头颅。如果我能相信所听到的半数传闻,现在他和泰姆都向那个真龙效忠了。我带来了将近五万人,无论你们怎样决定,我不会回头,直到我的叔父,以及真龙,知道是谁在统治滕州。” 龙为友与赛凤文、金波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朱鹭和天门开已经在向宋怀王表明,他们同样会继续行进。赛凤文用最轻微的动作摇了一下头,耸了一下肩;金波则不加掩饰地翻了翻眼睛。龙为友从没有想过宋怀王会置身事外,但这个姑娘确实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滕州人都很奇特,龙为友经常感到奇怪,她的妹妹爱诺妮在嫁给宋怀王的另一位叔父之后,怎么还能够和自己的男人相处得那么好。而宋怀王则将滕州的奇特推向了巅峰。 当然,滕州人喜欢炫耀美貌,但宋怀王会让白水江城人吃惊,让黑齿国人显得呆板迟滞。滕州人的脾性相当火爆,宋怀王的脾气更如同强风中的野火;而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提供了点燃火的火星。龙为友从没有想过要说服这个女人改变意志,这一点大概只有李义府曾经做到。而且,宋怀王还有一个婚姻问题。 宋怀王依然年轻,但也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婚姻是王室成员的责任之一,对于国主,这份责任就更重————他们要以此确立盟约,并为国家提供继承人。 不过龙为友从没有想过要让自己的儿子娶这个姑娘,成为她的男人:宋怀王对于男人的要求标准完全是龙为友无法接受的。那个男人要一次能杀死十只以上的黑水将军,同时又能够弹奏琵琶和写诗;要能够骑着骏马从陡峭的山坡上飞驰而下,或者是飞驰到山顶,又能够与学究达人谈古论今;要对她百依百顺,毕竟,宋怀王是一位女王,但有时候又要能毫不在意地把她从肩膀上摔过去。 所有这些条件,这个姑娘都不允许打丝毫折扣!龙为友希望上天能保佑选择娶这个姑娘的男人。宋怀王从没有直接明说这些条件,但任何有脑子的女人都能从她平时关于男人的闲聊中轻易地把这些条件拼凑出来。 宋怀王这一辈子估计是找不到男人了,这意味着继承王位的将是她的叔父李义府,或者是李义府的继承人。 龙为友听到几个词,立刻转向右侧,她不应该让脑子里有那么多胡思乱想,毕竟现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鬼子母?”她厉声问道,“什么鬼子母?”除了朱鹭以外,他们的白塔咨政在得知白塔出事以后都离开了。 龙为友的咨政华晔晔和天门开的阿琳,更是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滴水,立刻就会招致更凶狠的鞭打。奈春曾经偷偷问连翘,为什么要让她们做这些事,但她显然没有期待连翘给她答案。连翘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话,枪姬众们已经又在抽鞭子了。 连翘压抑住一声叹息,因为她不可能乐于见到姊妹们被这样对待,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或需要;也是因为相当数量的智者们想……她们想要什么?想让她知道鬼子母的身份在这里不值一钱?荒谬。 但这一点在多日以前,她们就已经清楚地向她表明了。大约她们认为她也应该被套上一身黑袍?至少现在她还是安全的。智者们的许多谜团还有待她逐一去破解,其中最不重要的,就是智者内部的等级划分。大约这一点是最不重要的,但它关系着所有智者们的行为和思考方式。 刚才还在发号施令的智者,往往在另一件事上又会对自己之前所命令的智者俯首帖耳,连翘却看不出这种转变的任何征兆和原因。不过,一直没有人向鬼营室发出过任何命令,连翘大概能确信这一点。 想到此,连翘心中不自禁地涌起一阵满足感。今天早晨,在太阳宫中的时候,鬼营室要求知道对湿地人最大的羞辱是什么。苍术夫人她们不知道,她们并没有认真观察这里发生的一切,大约她们是在害怕自己可能知道的信息,害怕那些赤裸裸的事实会考验她们刚立下不久的誓言。 她们仍在努力向自己证明,她们被命运推动而走上的是正确的道路。而连翘已经有了走上这条路的理由和目的。她的口袋里有一份清单,她准备在单独面见鬼营室的时候交给她,不需要让其它人知道这件事。 有一些俘虏她还没有见到,但她相信自己已经总结了大部分信息。这份清单上列出了鬼营室正在寻求的那些女人的弱点,这些穿黑袍的女人将要面对更加困苦的生活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她的努力将起很大作用。 第两千零六十六章 断梦的遏绝 两名魁梧粗壮的厌火族人坐在帐篷外面,肩头各倚着一柄大斧。他们似乎一直在专心地玩着骰子游戏,但是连翘从帐篷里探出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注意她了。 那个叫泰虎的大汉站起身的时候,动作灵活得好像从树梢弹起扑食鸟雀的毒蛇。叫雷蛇的那个人收好翻绳,也随之站起。 连翘站直的时候,头顶还够不到这两个人的胸口。当然,她能同时把这两个人倒提起来,好好摔打他们一番,如果她敢这样做的话。在这里,连翘总是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们是她的向导,也负责保护她,避免让她与这里的人发生误会与纷争。毫无疑问,他们会将她的一言一行向智者们报告。出于某些原因,连翘更想让枫十四陪她,但她对此并不坚持。向自己的护法保守秘密比向陌生人保守秘密要困难得多。 “请告诉沙轻扬,我对图兰要做的已经结束了。”连翘对泰虎说,“再请她让解蠡玎来见我。”连翘想要先对付没有护法的姊妹。泰虎一言未发,只是点点头就转身跑走了。这些厌火族人不太讲究礼貌。 雷蛇蹲下身,用圆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无论她说什么,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人留下来看着她。雷蛇的额头上系着一条红布,上面绘着古代鬼子母的标志。像其它有这样装束的男人和所有枪姬众一样,他似乎在等待着连翘犯下错误。 在连翘的一生中,他们并不是第一批有这种企图的人,对于连翘而言,这远远算不上是危险。连翘犯下的最后一个严重错误,是七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给了雷蛇一个含混的微笑,然后缓步向帐篷中走去。当她在帐门前弯下腰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东西,她全部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如果那个厌火族人现在要割开她的喉咙,她也完全不会注意到。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九或者十名女人正跪成一排,在扁平的石板上滚动着石碾,就像所有那些偏远的农庄中一样。另一些女人用篮子运来谷物,再带走粗面粉。磨面的女人们穿着暗色的裙子和白外衫,用头巾将头发系住。 她们之中只有一个人的头发没有垂到腰际,而且那个人的身上甚至没有一条项链或手镯。这时那个人抬了一下头,她的脸被阳光晒成了赤红色。当她碰巧与连翘对视的时候,连翘从她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恨意,而且,这份恨意在她看到连翘的时候,变得更加凶恶。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已经低下头,继续干活。 连翘用最快的速度钻进了帐篷,但还是感觉到肠胃一阵阵地抽搐。断梦属于鼍龙派,或者可以说,曾经属于鼍龙派,在令公鬼遏绝她之前。鬼子母被封闭的时候,与护法的约缚会被削弱、模糊,而如果是遏绝的话,约缚会彻底被切断,如同死亡时一样。 断梦的两名护法之一,在她被遏绝时立刻死亡了;另一个则死在和厌火族人的搏杀里。断梦很可能也希望死在那个时候。遏绝。连翘将双手按在胸口上。她不会为此而感到恶心,她的境遇曾经比被遏绝的女人更可怕,更可怕得多。 “没有希望了,对不对?”图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无声地啜泣着,眼睛望着在手中发抖的竹杯,目光却似乎落在某个遥远而恐怖的东西上:“没有希望了。” “只要努力,总有出路,”连翘不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你必须努力去找。”现在连翘的脑子里思绪翻涌,却没有任何一条与图兰有关。 断梦的遏绝,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吃了一整罐腐臭的死肉。只有天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打磨谷粒?还穿得像是个楼兰女人!她也是被迫在那里干活,好让连翘看到的?真是愚蠢的问题,虽然几里以外就有令公鬼那样强大的缘起存在,但连翘能忍受的巧合也是有限度的。 不过,有时候细微的错误同样会造成致命的结果。如果鬼营室决定打垮她,那么她能坚持多久?可能只会是一段短得可怜的时间。鬼营室绝对是她遇过的最强悍的人之一,而且她找不出任何能够阻止鬼营室的事情。不过,这是可以搁到明天再去担心的问题,过多的烦恼肯定是没有益处的。 连翘跪下身,花了一些力气想要安慰图兰,但成效不大,就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些安慰的话空洞得可怜。图兰的眼睛里只有惨淡的阴霾。除了图兰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图兰的状况,她必须从自己的内心找出力量来。 但这名绀珠派姊妹只是哭得更加悲苦,虽然没有哭声,但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泪滴接连不断地从她的面颊落下。直到两名智者和两名年轻的楼兰男人走进帐篷,在这样的矮帐篷里,楼兰男人根本直不起腰,连翘才感到一阵轻松。她站起身,流畅地行了一个叩拜礼,但那些厌火族人对她没有丝毫兴趣。 东子娜是一名碧眼、灰头发的女人;洛缺牙的眼睛是灰色的,暗褐色的头发只能在阳光下看见几缕红色。这两个肩膀超过连翘头顶的女人,都表现出一副恨不得让别人代替自己完成这肮脏任务的神情。 她们两个的导引真气能力都很弱,甚至不足以单独屏障图兰,但她们已经连结在一起,就如同她们从出生时就这样连结着一样。她们虽然是两个人,太一的光晕却融为了一体。连翘强迫自己露出微笑,以免双眉紧皱起来。她们是从什么地方学到这个的?连翘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打赌,就在几天以前,她们还不知道这种技巧。 厌火族人的行动迅速而流畅,楼兰男人弯下身,将图兰架起来。竹杯从图兰的手中落下,杯子已经空了,这对图兰是一件幸运的事。 第两千零六十七章 没有留意 图兰没有反抗,反抗也没有用。这两个人都能把她像一袋谷子一样放在手臂下挟走,但图兰还是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力的哀哭。厌火族人并没有留意她的反应。 东子娜集中起连结的力量,接过了屏障。连翘马上放开了真源。厌火族人不信任她,不会容忍她没有原因地握持太一,不管她曾经立下过什么样的誓言。楼兰男人把图兰向帐篷外拉去,图兰的赤脚在地毯上拖曳着,智者们也跟随她走了出去。连翘能为图兰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 连翘一呼一吸,颓然坐倒在一块亮色的穗子软垫上。一只精致的金质绳纹托盘放在她身边的地毯上,里面放着另一只竹杯和一只锡镴酒罐。当然,这些东西本不是一套的。连翘提起酒罐,将那只竹杯斟满,深饮了一口。 她感到口干舌燥,疲惫不堪,距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但她觉得仿佛已经背着一只沉重的箱子走了二十里山路。她将杯子放回到托盘里,从腰带的荷包中拿出那个皮封的小册子。无论她向厌火族人提出什么要求,总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响应,她正好趁着这段时间,研读一下自己的笔记,或者做一些新的记录。 俘虏们没有什么这倒是真情报值得记录,但谢惠连在三天以前突然出现,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事情。谢惠连的目的是什么?那个女人的同伴不算什么,但她本身却是一个传奇。 即使排除这个传奇中所有不可信的部分,她也是非常危险的;危险,而且不可预料。连翘从身上的木制书写匣中拿出狼毫,又伸手去拧墨汁瓶的塞子。而另一名智者在此时走进了帐篷。 连翘急忙站起身,笔记本都掉在了地上。鬼乾一完全没有导引真气能力,但连翘向这个灰发女人行了一个比刚才深得多的叩拜礼。她本来打算用裙子遮住自己的笔记本,但鬼乾一先伸出了手。连翘站直身体,平静地看着这个高个子女人用拇指将这个小本子一页页翻过。 一双天深邃的眼睛终于望向连翘,那是冬日的天空。“一些漂亮的素描,大量关于植物和花卉的笔记,”鬼乾一冷冷地说,“我看不出这和你被派来要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她将那个本子递向连翘。 “谢谢您,智者。”连翘恭顺地说着,将笔记本放回到腰间的荷包里,然后又行了一个深深的叩拜礼。“我习惯记录下我所看到的一切。”总有一天,她会完整地写出她用在笔记中的密码,只有那样,她在白塔图书馆上方房间里那些满箱满柜的纸张才会有价值,但她希望那一天不要太早到来。“至于……嗯……那些囚犯,至今为止,她们以不同的口吻陈述着相同的观点:朅盘陀王应该留在白塔,直到终极之战。他遭到……嗯……虐待,是在他试图逃跑之后。不过您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当然,不必担心,我相信我会了解更多信息的。” 一切都是事实,虽然未必是全部事实。连翘见过太多的姊妹冒着风险想要将其它人送进坟墓,却因为没有很好的理由,反倒害得自己送掉性命。最关键的问题是,要确定风险将来自何处。绑架年轻的真龙,尤其是做出这种事的,是一个应该向真龙表达敬意的使团,这一点激怒了厌火族人,让他们恨不得杀掉所有俘虏的姊妹。现在连翘将此称之为“虐待”,应该不会进一步激怒他们。 鬼乾一调整了一下肩上暗色的披巾,黄金和奇玉手镯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她盯着连翘,仿佛是要读出连翘的思想。鬼乾一在智者中的位置似乎相当高,连翘曾经看到她褐色的面颊上流露出温暖轻松的微笑,不过她对鬼子母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你将是失败者,对此我们从没有怀疑过————她曾经用有些阴沉的语气这样对连翘说。这样的话不需要解释。鬼子母没有骄傲可言。让我有一丝怀疑,我会亲手用鞭子把你抽到站不起来,再让我多一丝怀疑,我会把你钉在外面,让你成为秃鹫和蚂蚁的食物。 连翘冲鬼乾一眨眨眼,竭力做出坦诚的样子,还有恭顺,绝对不能忘记恭顺,要温良服从。她不觉得害怕,她遇到过更加凶狠的瞪视,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而且那些人都很想结束她的生命,并且不会对此有丝毫悔恨。 不过,她能来这里和那些被俘的姊妹对话是耗费了许多努力的结果,她不能让这些努力付诸东流。她只希望这些厌火族人能将更多的情绪表露在脸上。 连翘忽然发觉帐篷里又多了别人,两名木棉色头发的枪姬众带着一名穿黑袍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个女人比她们矮了一个拳头,两名枪姬众差不多是把她架进来的。她们身旁还站着苏青霓。 这个瘦高的赤发女子面色冰冷,身上闪耀着上清之气的光晕,显然是她在屏障着这个穿黑袍的人。这位姊妹汗湿的发卷一直垂到肩头,粘着缕缕发丝的面颊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尘土,以至于连翘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是谁。她的颧骨略高于常人,鼻子也有些尖峭,一双褐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翘……华灯绯,华灯绯,连翘曾经给这个姑娘上过初阶生课程。 “我能否问一下,”连翘谨慎地说,“为什么被带来的是她?我要见的是另一个人。”华灯绯虽然是鼍龙派,不过也没有护法,她在三年前刚刚得到长衫,而鼍龙派在选择第一名护法的时候,往往是非常谨慎的。连翘觉得自己今天还能再处理两名姊妹,但必须是两名没有护法的姊妹。当然,连翘不认为厌火族人会任由她选择询问的对象。 “解蠡玎昨天晚上逃走了。”苏青霓恶狠狠地说。连翘吸了一口冷气。 “你们让她逃脱了?”未经思索的话脱口而出,连翘很疲倦了,但这并不能成为这一莽撞行为的借口。而且,连翘完全没有住嘴的意思。“你们怎么会如此愚蠢?她是凌日盟!凌日盟的人无论在精神还是力量上都很强!朅盘陀王正处在危险之中!为什么不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立刻通知我们?” 第两千零六十八章 侮蔑和傲慢 “这件事直到今天上午才被发现,”一名枪姬众怒不可遏地说,她的眼睛如同一双经过抛光的紫龙晶,“一位智者和两名守卫被毒死了,为他们送去饮料的屈从者被发现时,已经被割断了喉咙。” 鬼乾一向那名枪姬众冷冷地挑起了眉:“她是在对你说话吗,鬼月影?”两名枪姬众立刻把全部精神集中到被她们架着的华灯绯身上。鬼乾一只是向苏青霓瞥了一眼,那名赤发智者立刻低垂目光。连翘是下一个受到她注视的人。 “你对令公鬼的关心,表明了你的……骄傲,”鬼乾一很有些不情愿地说,“他将受到严密护卫,你对此不需要知道太多。”突然间,她用更加严厉的口吻说:“但学徒不能用这种语气对智者说话,鬼子母连翘。”说到“鬼子母”这个词的时候,她的语气中露出明显的冷笑。 压制住叹息的冲动,连翘又行了一个深深的叩拜礼,她有些希望自己能像刚到白塔时那样苗条,这些躬身低头的动作完全不适合她现在的体型。“请原谅我,智者。”她谦恭地说。逃走了!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虽然这些厌火族人可能还不知道。“担忧蒙蔽了我的心智,”之前没能在一场意外中让解蠡失去性命,现在她对此感到非常可惜,“以后我会尽全力记住这一点。”鬼乾一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所以连翘也无从得知她是否接受了自己的道歉。“现在我能否接过她的屏障了,智者?” 鬼乾一没有看苏青霓就点了点头。连翘迅速运起了太一,接过被苏青霓放开的屏障。在厌火族人之中,不能导引真气的女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命令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这一点一直让连翘感到惊诧和奇怪。 苏青霓在上清之气上并不比连翘弱多少,但她看着鬼乾一的神情,几乎像那些枪姬众一样小心翼翼。鬼乾一一摆手,两名枪姬众立刻跑出了帐篷,只剩下华灯绯一个人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地。 苏青霓也跑了出去,只是比枪姬众们慢了一步而已。但鬼乾一并没有挪动步子。“不要对朅盘陀王说起解蠡玎的事情,他有太多事情要关注,不应该让这种琐事打扰他。” “我绝不会对他说的。”连翘立刻表示遵从。琐事?像解蠡那么强大的凌日盟绝对不是琐事。大约应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留待以后做进一步思考。 “一定要管住你的舌头,连翘,否则你就要用它大声嚎哭了。” 对于这一点,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所以连翘只是表现出恭顺的样子,又行了一个叩拜礼。她的膝盖真的很想呻吟。 鬼乾一离开的时候,连翘才松懈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害怕鬼乾一会留下来,她们用了很大努力才让鬼营室和鬼纳斯允许她们与被俘的姊妹接触;获得能够和被俘姊妹单独交谈的许可,则耗费了她们更大的力气,更是依靠一些与白塔有特殊关系的人从中斡旋才达成的。如果智者们知道她们受到了诱导……当然,这也是可以等到明天再去担心的事情。连翘已经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有多少。 “至少,这里有足够的水可以让你洗净手和脸,”她温和地对华灯绯说,“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治疗。” 和她交谈的每一名姊妹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鞭痕。只有在囚犯将水泼溅到地上,以及不遵从命令的时候,厌火族人才会拷打她们。即使一名囚犯用最粗鲁的话向厌火族人挑衅,换来的也只会是一声冷笑。 但厌火族人对待穿黑袍的人就像对待牲畜一样————要用鞭打让她们知道何时该前进、转弯或停步,如果她们的反应太慢,就要用更严厉的鞭打催促她们。为这些姊妹治疗是出于连翘的好意,当然,也能让连翘的任务更容易一些。 满身尘泥和汗水的华灯绯如同风中的苇叶一般颤抖着,用力掀动着嘴唇。“我宁愿流血至死,也不要让你治疗!”她喊道,“大约我会愿意看着你向这些野蛮人匍匐跪拜,但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向他们泄露白塔的秘密!这是背叛,连翘!是叛逆!”她轻蔑地一哼,“我觉得,如果就连这样也无法让你惭愧,那你可真是肆无忌惮了!除了连结以外,你和其它那些人还教给她们什么?” 连翘恼怒地一啧舌,完全不在意这个年轻女人的瞪视。因为要一直仰视厌火族人,她的脖子早已酸痛不堪,但即使是华灯绯也比她高出了一拳,她的膝盖因为行了太多的叩拜礼而疲软脱力,这些女人应该知道一点事理,但她们只是盲目而愚蠢地向她抛出侮蔑和傲慢。 有谁能比鬼子母更清楚,任何姊妹都会用许多不同的面孔对待这个世界。威吓与胁迫并不是永远适用,而且,与遭受惩罚相比,身为一名初阶生当然要好得多,通过惩罚能得到的只有痛苦和羞耻。就连苍术夫人也已经知道这一点。 “在你还没有摔倒之前先坐下来吧,”连翘又调整了一下用辞,“让我猜猜你今天做了什么。从你身上的泥土来看,你应该是在挖坑吧。她们是让你用两只手挖的,还是给了你一只勺子?你自己清楚,当他们认为坑已经挖好的时候,他们会让你重新把它填实。现在,让我看看,你身上的所有地方都肮脏不堪,但这件袍子是干净的,那么,他们在你挖坑的时候,没有让你穿衣服。你确定不想接受治疗?顽固带来的只有痛苦。”她在另一个杯子里倒满水,用风之力将它悬停在华灯绯面前。“你的喉咙一定已经干透了。” 年轻的鼍龙派鬼子母不安地盯着那只杯子。突然间,她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软垫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们……经常给我水,”她又笑了,但连翘看不出她在笑什么,“只要我觉得,只要我能把那些水都喝光。” 第两千零六十九章 让我为你治疗吧 她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连翘,停了一下,然后又用干涩的声音说:“你穿的这身衣服看起来很合身。他们无耻地收了我的衣服,我看见他们那样做。他们偷走了我的一切,除了这个。”她碰了碰左手食指上的黄金巴蛇戒,在满手泥污中,它仍然闪耀着金光。“我觉得,他们还没有足够的胆量这么做。我知道他们的目的,连翘,他们不会得逞的,我不会让他们如意,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会!” 华灯绯仍然充满了戒心。连翘将杯子放到她身边的地毯上,然后拿起自己的杯子吮了一口,才说道:“哎哟?他们想要什么?” 这一次,华灯绯的笑容显得苦涩而又凶恶:“搞垮我们,你知道的!让我们向真龙发誓,就像你们那样。哎哟,连翘,你们怎么能那样做?竟然会向白塔以外的人发誓效忠!而且,还是对一个男人,对那个男人!虽然你们会背叛丹景玉座,反抗白塔……”听她的语气,仿佛这是同一件事。“……但你们怎么能这样做!” 片刻之间,连翘考虑了一下令公鬼的缘起洪流到底是益处更大,还是害处更大。这些被囚禁在楼兰营地中的人们和她一样,都只是在这股洪流中飘摇的木片。 她们全都开始变得口无遮拦,说话不假思索。当然,不能出口的话她仍然绝对不会说出来,但原先她可能只用一个词表达的意思,现在却不吝啬用千言万语去强调。 不,她们一直在激烈地争论这样立下的誓言是否应该遵守,而现在关于该如何遵守这些誓言的争论还在继续,但总比之前好多了。连翘不经意地摩挲着口袋里一块坚硬的物件,那是一枚小胸针,一块半透明的石头,被雕刻成一朵有太多花瓣的百合花。连翘从没有戴过它,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它从没有离开过连翘的手边。 “你是歹藏,华灯绯,你一定已经听过这个称呼。”不需要华灯绯点头向她表示赞同,这是楼兰律法的一部分,如同一种污辱性的宣判。不过这几乎是连翘对此仅有的了解。“你的衣服和一切物品都要被烧掉,因为没有厌火族人会保存曾经属于歹藏的东西。不能烧掉的也要砸碎,就连你佩戴过的首饰也要深埋在茅厕下面。” “我的……我的马呢?”华灯绯焦急地问。 “他们不会杀害马匹,但我不知道你的马到哪里去了。”大约正在城里受到某个人的役使,或者是给了某个毕月使,但这样告诉她只能对她造成伤害。连翘想起华灯绯是个非常喜欢马的姑娘。“他们让你保留这枚戒指,是要让你记得你是谁,并增加对你的羞辱。我不知道如果你向他们哀求,他们是否会允许你向真龙大爷发誓。虽然你可能很难相信这一点。” “我不会的!绝不!”但这句话显得很无力。华灯绯的肩膀沉了下去,她动摇了,但还不足够。 连翘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曾经有人对她说,她的微笑让他想起了自己亲爱的妈妈,连翘希望至少这不是一句纯粹的谎话。没过多久,那个人试图将匕首插进她的肋骨,连翘的微笑应该是他眼中最后的情景。 “当然,我也不认为你将向他发誓。你的未来大约只有这种毫无意义的劳动。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羞辱,纯粹的羞辱。当然,如果他们发现你并不这样看待这一点……这感觉不太对,我打赌你不喜欢全身一丝不挂地挖坑,即使看守你的是枪姬众。但如果换作是……比如说,让你赤裸身体站在全都是男人的帐篷里?” 华灯绯哆嗦了一下。连翘还在若无其事地唠叨着,唠叨对她而言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法术。“当然,他们只会让你站在那里。歹藏不能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除非是迫不得已。而且楼兰男人宁可抱住一头腐烂的死羊,也不会……嗯,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对不对?不管怎样,你的将来很可能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会竭尽全力抵抗下去,但我不知道你要抵抗什么。他们并不想从你的嘴里逼问信息,或者是做任何其它人会对战俘做的事。他们不会释放你,至少在他们确信你的心中除了羞耻以外已经别无他物之前,绝对不会,即使因此要关押你一辈子。” 华灯绯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不过连翘能从她的唇形看出她要说的话。我的一生。她在软垫上动了动身体,似乎感到不舒服,面色也变得严峻起来。当然,晒伤、鞭痕和劳作的辛苦都会让她不舒服。 “我们会得到援救的,”最后,她说道,“丹景玉座不会丢弃我们……我们会被救出去,否则我们就……我们会被救出去的!”她抓住身边的竹杯,一扬头,将杯中的水猛地灌了下去,然后伸出握紧竹杯的拳头,要连翘再给她倒一杯。连翘将锡罐飘过去,让那名年轻女子可以给自己倒水。 “或者你会逃走?”连翘问。华灯绯满是泥土的手颤抖了一下,杯中的水也被泼了出来。“确实,这样做成功的可能性,应该不会比等待救援更大。你被一支楼兰军队包围着。很显然,真龙能随时召集上百名毕月使追捕你。” 华灯绯又颤抖了一下,连翘自己也差一点打了个哆嗦。混乱应该在刚有苗头的时候立刻被遏止。 “不,恐怕你必须为自己想出办法。依照他们做事的风格,你将只能孤身一人,我知道他们不会让你和其它人接触。你将只有孤身一人。”她叹了口气。华灯绯瞪大了一双眼睛盯着她,仿佛她是一条红奎蛇。“不需要让自己的境遇变得更糟,让我为你治疗吧。” 连翘不等华灯绯可怜兮兮地点下头,已经跪在了她身边,用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年轻女子则尽量配合着连翘。连翘敞开自己,吸收进更多的太一,编织出治疗的能流。 鼍龙派姊妹立刻张大了嘴,开始颤抖。刚刚倒了半杯水的杯子从她的手中滑落,一条抖动的手臂碰倒了水罐。现在,可以继续下一步了。 第两千零七十章 思想和舌头 所有接受治疗的人都会有一段晕眩的时间,当华灯绯还在眨着眼睛,尽力想要恢复过来时,连翘开始使用口袋中那枚花朵样的法器。 这不是一件很强的法器,但也足够了,她需要这朵花能够提供的每一点上清之气。不再是治疗的编织,纯阴之气成为了主体,风、水、火、地之力全部要引入其中,对于地之力,她确实很不擅长;纯阴之气被一再细分,复杂的结构会让任何技艺高超的地毯匠人头晕。 即使现在有一名智者偶然钻进了帐篷,她也不一定拥有法术,可以识别出连翘所做的事情。当然,她要尽力掩饰自己的行为,大约这是艰难甚至痛苦的,但只要不被发现,一切她都可以忍受。 “怎么……”华灯绯昏昏沉沉地说。如果不是连翘捧住她的头,她一定已经倒在地上,她的眼皮几乎已经要阖上了。“你……做了什么事?” “你不会受伤害的。”连翘安慰她。这个女人大约会在一年之内死亡,或者是在十年之内,但这个编织本身并不会伤害她。“我向你保证,即使对一个婴儿,这样也是安全的。”当然,这要看怎样去对待它。 连翘要让能流一根一根到位,交谈大约能有助于她的干活。太长时间的沉默,很可能会引起帐篷外监守者的怀疑。她不时向那只还在滴水的锡罐瞥上一眼。 华灯绯不会将她想要的答案给她,她询问的所有姊妹都不会主动告诉她,即使她们真的知道。这个编织的一个附属效果,就是让承受的人放开自己的思想和舌头,它不亚于任何草药的效果,而且效果很快。 连翘用耳语继续说道:“那个叫真龙的小子似乎认为他在白塔内有支持者。当然,她们的身份一定是隐匿的。”即使真的有人将耳朵贴在帐篷壁上,也不可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告诉我你对此知道的一切。” “支持者?”华灯绯喃喃地说着,表情仿佛是要皱紧双眉,却又做不到。她动了动身子,话语却显得虚弱空洞。“他的?在姊妹中?这不可能。只有你们……你怎么能那样做,连翘?为什么你不反抗?” 连翘焦急地啧了一下舌,不是因为华灯绯愚蠢的建议。那个小子似乎对此很笃定,为什么?她继续压低声音道:“你就没有过任何怀疑吗,华灯绯?你在离开嘉荣城之前,有没有听到过什么谣言?人们私下里的议论?就没有人在无意中提到与真龙有关的话题吗?告诉我。” “没有人。有谁能?没有人……我曾经是那么敬佩苍术夫人。”华灯绯昏沉的话语中,流露出遗恨的意味,泪水溢出她的眼眶,在泥污的面颊上留下两道痕迹。连翘仍试图用力支撑住她的身体。 连翘的编织还在继续,她的目光在华灯绯和帐篷帘之间来回,她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出汗了。鬼营室大约会派人来帮她进行审问。大约支持令公鬼的姊妹就在太阳宫里。而如果现在她的行为被姊妹们知道,她的下场很可能是遭到遏绝。 “那么你们是要将他清洗干净,梳理平整之后再交给厉业魔母了?”她用稍大一些的声音说道,帐篷里的寂静已经持续了太久,她不想让那两个厌火族人向智者们报告她正在和囚犯密谈。 “我不能……违背羽涅,她领导……是丹景玉座的命令。”华灯绯又动了动,不过仍然很虚弱。她的话语仍然如同梦游,但其中已经显示出激动的情绪。她的眼皮也在不断颤动。“他必须……服从命令!必须!不应该……遭到那么严厉的对待。就像……对他进行……拷问。错误。” 连翘哼了一声。错误?不如说是一场灾难,从一开始就是场灾难。现在那个男人看待任何鬼子母就像那个鬼乾一一样。但如果她们真的将他带到了嘉荣城?一个像令公鬼那样的缘起进入白塔?这个念头让连翘不寒而栗。不管怎样,即使是“灾难”这个词,也无法形容这次行动所导致的恶果。作为补救措施,在断坡的井付出的代价实际上已经很小了。 连翘继续用正常的声音提出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大多她已经知道了,所以对于自己的提问和华灯绯的回答她都没有太多留意。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持续进行的编织上。 在以往的岁月里,有许多事情吸引过她的兴趣,其中一些并没有经过白塔的严格核准。对于前往白塔接受训练的野人,有些姊妹总是抱有错误的认识,她们之中有一部分并不是真正的野人,只是一些天生拥有很强的能力,在不自觉之中就接触了真源的姑娘。 野人是一些已经开始自我训练的人,她们往往都摸索出一两个技巧,而这些技巧几乎只属于两个范畴————监听别人的交谈和操纵别人的行为。 对于第一个范畴,白塔并不很在意。即使是能够在相当程度上控制自己的野人也很快就会发现,只要穿上初阶生白袍,她就只能在有姊妹或见习使在场的情况下才能碰触太一。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偷听是不可能的。但另一种技巧与被禁止的心灵压制非常相似。大约野人们只是用这种技巧让父亲给她们买些漂亮衣服和小饰品,或者让母亲赞同她和某个小子交往,但白塔会以最有效率的手段根除这种技巧。 连翘接触过的许多姑娘和女人都无法再进行那种编织,更不要说使用它们。其中有相当数量的人甚至已经记不起来那是怎样的编织。但根据这些搜集来的记忆残片,连翘构造出一个从白塔建成起就一直被禁止的技艺。 一开始,这只是出于她的好奇。好奇,她一边继续着对华灯绯的编织,一边带着些讽刺的意味想,不知道我因为好奇爬进了多少腌菜罐子。但一切总会有用的。 第两千零七十一章 命令的边缘 “我觉得,厉业魔母是要将他放在那些牢房里。”连翘用交谈的口气说。从有白塔的那一天开始,那些铜墙铁壁般的牢房就被用来关押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自称为鬼子母的野人和其它所有必须被监管、并且要远离真源的人。“对于转生真龙,那不是一个舒适的地方,也无法保证他的任何隐私。你相信他是转生真龙吗,华灯绯?”这一次,连翘停下来,认真倾听华灯绯的话。 “是的。”听得出,华灯绯咬紧了牙,她向连翘翻动着满是恐慌的眼睛。“是的……但他必须……保证……安全,这样……世界……才会安全。” 有趣。她们都说只有他安全,世界才会安全。那些认为他需要保护的人也这样说。而当这句话出自某些人口中的时候,连翘着实感到惊讶。 在连翘眼中,她刚刚做出的编织仿佛是一团闪着微光、半透明的丝线,正杂乱无章地缠绕在华灯绯的头上。四根纯阴之气的丝线从那一团混乱中延伸出来,两两相背。连翘拖动偏向一端的两根,那团混乱的丝线似乎有些要坍塌的样子,向华灯绯的头部收紧,一直到达了命令的边缘。华灯绯猛地睁大眼睛,茫然地盯着远方。 连翘用低沉又尖锐的声音下达了命令,或者说,是以命令的方式提出了一些建议。 如果编织成功,华灯绯会为自己找到理由遵循这些命令。随着最后几句话,连翘开始拖动另外两根纯阴之气丝线。编织进一步收紧,但这次的收缩表现出清晰的秩序,一个极为精确、复杂和完整的模式,周而复始,开始的波动也表现在最终结束的时候。 持续的收缩让编织一直进入了华灯绯的头部。华灯绯的四肢又开始抽搐,一双赤脚不停地拍打着地毯。连翘尽量用轻柔的动作扶住她来回摆动的头。 再过不久,只有做出最细致的分析编织,才有可能发现华灯绯的身体被动过手脚,但即使是通过分析也不可能辨识出这个编织。连翘曾经小心地对此进行过测试,事实上,她本人就是白塔中最精于分析法术的人。 当然,这个编织和史籍记载的心灵压制法术并不相同。它是用许多不同的技巧拼凑成的,整个编织的过程缓慢得令人痛苦,而且,接受编织的人最好精神已经脆弱到相当程度,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绝对信任施加编织者,只要有丝毫的怀疑,编织就不会成功。 这一点让这种编织对于男人几乎毫无用处,很少有男人会不怀疑鬼子母。而且,即使不考虑怀疑的问题,男人也往往很难接受这种编织。 这让连翘百思不得其解————实际上,那些野人姑娘们感兴趣的对象,往往是她们的父亲或其它男人。似乎男人的个性更强,所以他们即使服从了编织中包含的命令,也会对自己的行动产生疑问,而有的男人甚至会把那些命令都忘掉。 或者这也和男人对鬼子母的怀疑有关。这个问题牵扯太多也太复杂,连翘只是认定,不能再在男人身上冒这样的险。 华灯绯的抽搐终于开始减轻,然后停止了。她用一只泥手捂住了头。“出……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晕倒了吗?”遗忘是这个编织的另一个优点,毕竟,任何姑娘都不想让父亲记得自己曾经买过一条昂贵的裙子。 “这里实在是热得厉害,”连翘帮她坐起来,“我自己每天也会有一两次头重脚轻的感觉。” 连翘不会说假话,不过她的头重脚轻是因为疲劳,而不是炎热。操控这么多太一会耗尽一个人的全部精神,特别是在一天之内连续这样做过五次之后,而在其中使用法器当然无法让人感到更舒服。连翘只觉得自己也很需要人搀扶。 “我觉得,这样应该是够了。如果你感到晕眩,大约他们会为你找一些不必见到阳光的干活。”这句话没有让华灯绯显示出任何欢愉的神色。 连翘一边按摩着腰,从帐篷口探出了头。泰虎和雷蛇又一次停下了骰子游戏,看不出他们曾经偷听了帐篷里的对话,但连翘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打赌,他们一定这样做了。 连翘告诉他们,自己和华灯绯的交谈已经结束了,又想了一下,她请他们再拿一罐水来,因为华灯绯打翻了水罐。两个厌火族人褐色的面孔立刻变得更暗了。智者们会知道这件事,这将有助于让智者做出决定。 太阳和地平线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背部的酸痛告诉她,该是停止的时候了。她还可以处理更多姊妹,只是如果那样的话,明天早晨,她全身的所有肌肉都会酸楚不堪。她的视线落在断梦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用篮子将谷物送到手磨那里。 连翘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自己不是永远都充满了好奇心,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那样的话,她会嫁给君瑞芬,留在无极海,而不是前往白塔。她也会在很早以前死掉。但她一定能拥有几个她现在永远也得不到的孩子,还有孙儿。 连翘叹了口气,转回头看着泰虎:“等到雷蛇回来以后,是否可以告诉沙轻扬,我还想见见断梦?”和将水打翻的华灯绯要承受的痛苦相比,明天她肌肉的酸痛将只是小事一桩。 当然,她坚持到这个时候不是因为断梦受的苦比她更多,更不是因为她的好奇心。她还有任务要完成。至少,她必须让少年令公鬼活下来,直到他应该死掉的时刻。 这里很像是一座华丽的宫殿,只是宫殿中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青色大理石铜炉子中燃烧着火焰,却没有释放出丝毫热量。炉火中的那些原木也丝毫没有耗损的迹象。 在金银丝线织就的地毯中心,一张镏金腿的桌子旁边坐着那个男人。他不在乎身上穿着这一纪元的衣饰,身体总要穿上衣服,如此而已。实际上,仅仅是他的存在,就足以吓倒最刚硬骄傲的人。他称自己为罗叉娑,虽然肯定没有人能比他更有资格自称为死亡。 第两千零七十二章 埋骨坞 时不时地,他会无聊地摆弄一下用银链挂在脖子上的两个精神枷锁。随着他的碰触,血红色水晶一般的拘魂匣脉动着,没有尽头的旋涡如同心脏跳动。他真正的注意力则集中在桌上的棋局。 三十三颗红子和三十三颗绿子放在纵横交错、各十三道的棋盘上,这是以前某著名棋局的复盘。最重要的一颗子————像棋盘一样为黑白两色的渔夫仍然停在棋盘中心的方格里。 这是一种复杂的游戏,在琼霞战争更久以前,它曾经有沙奥、车兰、玄理等多种形式;而现在,只剩下了简单的“棋”。每种形式的拥护者都认为它包涵了所有生命的微妙变化,但罗叉娑一直都喜欢沙奥。 现在还活下来的人里,只有九个人还记得这个游戏。它比车兰和李瑞都更加复杂。它的第一个目标是捕获渔夫,这样才能使游戏真正开始。 一名仆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个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白衣,容貌俊秀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弯下腰,奉上手中托着黄金雕花多棱杯的银盘。 他微笑着,但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那是一双比死亡更加缺乏生气的眼睛。普通人如果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到,一定会非常不舒服。罗叉娑自然地拿起那只多棱杯,挥手示意仆人离开。这个时代的酿酒师酿出了一些极好的高粱酒。但他的嘴唇并没有去碰触那只杯子。 他的注意力全在渔夫上,它诱惑着他。其它棋子也有复杂的步法,但只有渔夫会根据所在位置的不同而改变属性。在白格里,攻击力软弱,但敏捷,可以实现远程逃离;在黑格里,攻击力强大,但速度缓慢,易受攻击。 此种高手的对局中,渔夫在结束前会多次易手。棋盘边缘的红绿色棋位对于任何其它棋子都是危险的,只有渔夫能够移动到那上面。并非是它在这样的位置里有安全的保障,渔夫从不会安全;而是因为得到渔夫的棋手可以将渔夫移动到属于自己颜色的棋位中,便能取得胜利。 这是最容易的取胜方法,但不是唯一的。当你的对手控制渔夫的时候,你可以让他别无选择,只能将渔夫移动到你的棋位里。只要渔夫处在红绿色棋位旁边,控制渔夫就会比不控制它更加危险。 不过,还有第三种取胜的方法,或者这更像是个陷阱————在血腥的格杀中歼灭所有敌人。罗叉娑曾经这样试过一次,那是充满了绝望的斗争。他的尝试失败了,充满了痛苦。 怒火突然在罗叉娑的脑海中燃起。他抓住真力,黑色的斑块游过他的眼睛。涌入体内的真力愈多,他就愈迷醉于其中,直到电击一般的痛苦遍布他的全身。 他的手握住了那两个精神枷锁,而真力则握住了那颗渔夫,将它提起在半空,再多一丝力量,它就会被碾成粉末,化为虚无。罗叉娑手中的多棱杯被捏碎了,他也很想将胸前的两个拘魂匣捏碎。 萨埃如同黑色的暴风雪卷过他的双眼,但它们并不会遮挡他的视觉。渔夫总是会被雕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被绷带封住双眼,一只手按在肋下,几滴血从紧按的指缝间渗流出来。 为什么被雕成这样,其中的原因也像“沙奥”这个名字的由来一样,已经遗失在时间的迷雾里了。罗叉娑想到这一点,就会感到困扰、愤怒。上古神镜的转动都带走了哪些知识?他需要知识,他有权利得到知识。他有这个权利! 他缓缓地将渔夫放回到棋盘上,拘魂匣也缓慢地离开了他的手指。不需要做这样的毁灭,现在还不需要。在眨眼间,冰冷的镇静取代了狂怒;血和梅酒从他的掌心流出,并没有引起他的主意。大约渔夫真的来自于一些令公鬼的模糊回忆,现在那只是埋藏在阴影中的阴影了。 这不要紧。罗叉娑发觉自己在笑,他没有停止自己的笑声。棋盘上,渔夫仍然在等待着,但在一场更大的棋局中,真龙已经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了。很快,就是现在……当你在操控双方棋子时,很难会输掉棋局。罗叉娑大笑起来,笑得泪水从面颊上滚落,但他并没有察觉到。 上古神镜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上古神镜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掠过埋骨坞,向东飞驰。在埋骨坞岛上,皮肤白皙的丹朱人正在耕耘他们的田地,制作精美的琉璃和瓷器。他们追随水之道的和平方式,在偏远的岛屿上过着遁世隐居的生活。 水之道教导他们,这个世界只是幻像,是心灵思维的映射,但还是有人在看着这阵裹挟着尘土和暑热的风。寒冷的冬雨迟迟没有到来。他们记得从雕题那里听到的故事,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还有那些预言。 一些人将目光转向一座山丘。那座山丘顶上,有一只突出在地面上的巨大石手,那只手中握着一颗比他们的房子还要大的、纯净无瑕的夜明珠。丹朱人也有他们自己的预言,那些预言中提到了这只手和这颗夜明珠,还有一切幻像的终结。 风吹进风暴海,在灼热的太阳下一直向东,越过被云抛弃的天空,抽打着绿色的海浪,和南风、东风搏斗着,在起伏不定的水面上翻腾、冲刺。 冬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应该从严冬的心脏中吹出的暴风却仍然没有出现,甚至连夏末应有的大风暴也一直躲藏着。而现在的海风和洋流恰好可以让船只继续来往于世界之尾和占西之间的环大陆航行。风向东吹去,在它下面,巨大的鲸群从翻滚的海面中浮起,发出阵阵悠长的歌声。 飞鱼展开胸鳍,以一跃六尺甚至更远的距离前进。风转向东北,从浅海处一队队拖网渔船头顶吹过。一些渔夫正站直身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漫无目的地拉扯着渔网。 第两千零七十三章 风吼叫着 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无数艘大小不一的船只鼓满了风帆,疾速前行。 高大的船首将一层层海涛撞得粉碎,细窄的船头则如同利刃一般将波涛切开。在那些船飘扬的旗帜上都绘着一只用利爪握住闪电的金鹰,洪流般的旗帜如同汇聚的风暴。 风继续吹向东北,终于到达了海岸,这里是船只遍布的狐仙城。数百艘讨海人船停泊在这里,就像在其它港口一样,他们等待着摩那斯龙王————被选中者的讯息。 风吼叫着闯过港湾,撼动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越过城市本身。在强烈的阳光下,这里呈现出一片耀眼的白色。四周是尖塔、墙壁和镶嵌着彩色环箍的圆顶。街道和运河中挤满以勤奋干活而著称的南方凡人。 风绕过曜日宫闪耀圆顶上的细长尖塔,携带着海盐的气息,扬起在红蓝底色上绣着两头金色老虎的黑齿国旗帜,以及代表统治家族密索巴的白底绿色剑与锚之旗。风暴还没有到来,但这的确是风暴的先兆。 鬼笑猝感觉到肩胛的皮肤一阵麻痒。她正走在宫中的走廊里,在她脚下是由十几种色彩鲜艳的瓷砖铺成的地板。她的同伴都跟在她身后,她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她与枪矛的婚姻还没有结束。这只是想象。她告诫自己,因为你知道这里有你无法对抗的敌人,你才会有这样的想象! 就在不久以前,这种令人悚然的感觉意味着有人想要杀死她。死亡不值得害怕,所有人都会死亡,在今天或是另一天。但她不想死得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兔子,她还有义务要履行。 仆人们贴着墙快步走过,行经她们身旁的时候,都会向她们打恭或行叩拜礼。这些人都低垂着眼,仿佛真的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多么羞耻。 肯定不是这些人让鬼笑猝有颤栗的感觉。鬼笑猝曾经强迫自己去正视这些仆人,但就算是现在,当她颈后一阵阵发冷的时候,她的视线仍然会不自觉地从这些仆人身上滑开。这种感觉一定只是想象,是因为她的紧张。这是令人神经紧张、胡思乱想的一天。 和那些仆人不同,富丽堂皇的壁挂、镀金灯架和吊灯总是吸引着鬼笑猝的目光。壁龛里和搁架上纸一样薄的瓷器闪耀着红、黄、绿、蓝各色光彩,和它们放在一起的还有金、银、奇玉、水晶的碗、瓶、小匣和雕像,她只来得及观赏那些最美丽的。 无论湿地人怎样认为,美丽的价值远远高过黄金本身。这里有许多真正具有价值的精品,鬼笑猝丝毫不会介意从这座宫殿里取走五分之一的战利品。 她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阵躁怒————在一个为她提供阴凉和清水的屋檐下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不骄傲的。这座宫殿本不必对她以礼相待,它对她没有负债,没有血脉关系,没有钢铁的冲突,也没有对她的需求。 但即使是这个不骄傲的想法,也好过想到一个小小子正孤身陷在这座腐败的都市里。所有都市都是腐败的————鬼笑猝已经见识过四座都市了,而狐仙城对那个孩子而言,肯定是最危险的。 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对阿泽的担忧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这个小子和她对仪景公主、对令公鬼的义务都没有关系。突阕的钩镰枪夺走了小子的父亲,饥饿和苦难夺走了他的母亲,但即使是鬼笑猝亲手杀死了他的双亲,这个小子仍然只是一名伐木人,一个雨师城人。 为什么她要为了一个流着那种血的小子受折磨?为什么?鬼笑猝试图将精神集中在她正在进行的编织上,她已经在仪景公主的监督下将这个编织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也能做出这个编织,但阿泽那张生着大嘴的小脸不停地闯入她的脑海。瑶姬甚至比她还要担心那个小子,瑶姬的胸膛里有一颗对小小子格外柔软的心,特别是丑陋的小小子。 鬼笑猝叹了口气,不再强迫自己故意忽略身后同伴的对话。那些对话也给她带来一阵阵愤怒,如同焦热的闪电落在头顶,但这也比为一个伐木人的孩子担忧要好。那些背弃誓言的人,如果没有了他们的下贱血脉,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好。 那个小子与她无关,她不需要为他而担心,不需要!不管怎样,马鸣会找到那个小子的,他什么都能找到。而倾听身后同伴的对话也终于让她平静了下来,颈后的刺麻感也逐渐消失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湘儿嘟囔着。这场争论在她们仍在房间时就已经开始了。“一点也不,孔阳,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她至少已经有二十次宣布了她的不快,而湘儿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就放弃的。 她黑着面孔,向前迈着大步,将蓝色裙裤踢得猎猎作响。她一只手向一直垂到腰间的粗辫子伸过去,却又被她用力地按了下去。当孔阳在身边的时候,湘儿就会严格地约束自己的愤懑和怒气。她已经成为孔阳的老婆,这显然让她非常骄傲,但也让她显得有些混乱。 她的上身穿着装饰黄色缎带的云锦圆领袍,披在外面的绣花紧身蓝色长衫没有系扣子,这让她像许多湿地人一样,露出了太多的胸部,也露出了那个用细链挂在她脖子上的沉重金戒指。 “你没有权力承诺像这样照顾我,孔阳,”她继续用激烈的口吻说道,“我又不是一件瓷器!” 孔阳走在她身旁,他是个体型标准的男人,胸口超过了湘儿的头顶,那件能扭曲目光的护法披风披在他的背上。他的面孔仿佛是用岩石雕刻而成;他的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名走过他们身边的仆人、任何角落和壁龛;他的体内蕴涵着随时能彻底爆发出来的力量,如同一头潜伏在草丛中,即将扑向猎物的狻猊。 鬼笑猝从小身边就尽是危险的男人,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石面人,这是厌火族人对孔阳的称呼。如果死亡会化作人身,那就一定是他。 第两千零七十四章 我也会死 “你是鬼子母,我是护法,”孔阳用浑厚而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照顾你是我的责任。”他的音调其实很温柔,和他棱角分明的面孔、阴沉而没有一丝变化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照顾你是我心中的愿望,湘儿。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和命令,但我绝不允许你因为我的疏忽而死去。你死的那一天,我也会死。” 最后这句话,孔阳以前从没有说过,至少鬼笑猝没有听到过。而湘儿仿佛被一拳击在肚子上,她瞪大了眼睛,双唇无声地颤动着。不过像往常一样,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装模作样地整理着帽子上蓝色的羽毛,然后她从宽帽沿下瞥了孔阳一眼。 鬼笑猝早就在怀疑湘儿,她经常会用沉默和故作深沉的眼光掩饰自己的无知与惊愕,她甚至怀疑湘儿在对付一个男人上并不比男人们知道得更多————就像鬼笑猝自己一样。 用匕首和枪矛对付男人,远比爱一个男人容易得多。女人怎么可能和男人结合?鬼笑猝迫切地想要学习这个知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湘儿与石面人成亲才只有一天时间,但她光是在控制自己的脾气上就已经改变了许多。她似乎也在为自己的改变惊讶不已。 还有一些时候,她仿佛是在做白日梦,为一些琐碎的问题而脸红。而且……她一直在极力否认这些变化,即使这些变化就清晰地呈现在鬼笑猝眼前。她还总是毫无缘由地就傻笑起来。从湘儿身上根本就什么都学不到。 “我觉得,你又要向我讲解护法和鬼子母的关系了,”仪景公主冷冷地对瑶姬说,“至少,你和我没有成亲。我希望你守卫我的背后,但我不会让你在我背后向我许下什么诺言。” 仪景公主像湘儿一样衣衫暴露,她穿着绣金线的狐仙城绿丝圆领袍,虽然是高领衣服,却在胸前有一大片椭圆形的开口,露出了她的胸前的沟。 湿地人总是对出汗帐篷和在屈从者面前脱衣服大惊小怪,而她们自己却在公众场合半裸着身子,让任何陌生人都可以看到。鬼笑猝不介意湘儿会怎样,但仪景公主是她的姊妹,而且,她希望她们还会有更亲密的关系。 瑶姬穿着一双高跟靴子,这让她比湘儿高了一个拳头,虽然她还是比仪景公主和鬼笑猝要矮。她穿着深蓝色长衫和宽松的绿色裤子,像孔阳一样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只是她的样子显得比孔阳更加轻松自然,如同一头豹子卧在山岩上,表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 她迈着悠闲的步子,嘴角带着微笑,手中的长弓并没有扣上箭,但在任何人眨一下眼之前,羽箭就会从她腰间的箭袋里跃出。任何人射出一枝箭的时间,她可以射出三枝箭。 她向仪景公主撇嘴一笑,摇了摇头,让她脑后的金色辫子甩动起来,那根辫子像湘儿的黑色辫子一样粗,一样长。“我是在你面前向你承诺,而不是在你背后。等你学习了更多之后,我就不必再向你讲解护法和鬼子母的关系了。” 仪景公主哼了一声,傲慢地扬起下巴,用两只手整理起了帽子的缎带。她的帽子上插着比湘儿的帽子更长、也更糟糕的绿色羽毛。“大约你还有许多要学,”瑶姬说,“你正在弓弦上打另一个结。” 如果仪景公主不是鬼笑猝的姊妹,鬼笑猝一定会因为涌上仪景公主面颊的红晕而笑起来。让一个趾高气扬的人突然绊倒总是非常有趣的事,即使只是在旁边看着,也很值得笑一声。 但鬼笑猝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瑶姬,她在告诉瑶姬,这一次她已经记下了。鬼笑猝喜欢这个女人,虽然她有许多秘密,但一名朋友和一位姊妹的区别是湿地人无法理解的。 瑶姬只是微笑着,眼神在鬼笑猝和仪景公主之间转来转去,低声说了些什么,鬼笑猝听到了一声“小猫咪”。更糟糕的是,瑶姬的声音里全是宠爱的意味。其它人一定也都听到了,一定是! “你怎么了,鬼笑猝?”湘儿一边问,一边用一根手指戳戳她的肩膀,“你要站在这里脸红一整天吗?我们的时间很紧迫。” 直到此时,鬼笑猝才意识到自己的面颊是多么热,她的脸一定像仪景公主的一样红。而且,当她们要加快速度的时候,她却像石头一样呆呆地站着。几个字就能让她变成这样,她简直变回了一个刚刚与枪矛结合、还没听过枪姬众之间各种调笑的小姑娘。 她差不多已经二十岁了,却还像个第一次玩弄弓箭的小孩。这让她的面颊更热了。就在这种混乱的心情中,她转过一个弯,结果差一点撞上焕文。 鬼笑猝笨拙地在红绿色地板上向后滑了几步,幸亏被仪景公主和湘儿扶住才重新站稳。至少现在她的脸没有那么红了,但她心里只有更加惭愧。她让自己蒙羞,也让她的姊妹蒙羞了。仪景公主总是那么镇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幸运的是,焕文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 那个尖脸的女人连连后退几步,惊讶地张大了嘴,然后又恼怒地耸了一下双肩。她的面颊憔悴,高耸的鼻子完全破坏了鬼子母无瑕的面容,她穿着一件装饰黑蓝色缎带的红裙子,这身穿着只是让她更加显得骨瘦如柴。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部族大总管的镇定,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如同岩洞深处的阴影一样冰冷。每一次遇到这些鬼子母,她们都会不屑地走过鬼笑猝身边;对孔阳完全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一件没用的工具;而对于瑶姬,她们都会狠狠地瞪上一眼。 大多数鬼子母都不赞成让瑶姬成为护法,但她们只能刻薄地嘟囔几句“有悖传统”之类的话,却拿不出任何足够有力的理由来反对,然后,她们还会瞪一眼仪景公主和湘儿。现在,鬼笑猝只觉得焕文的表情简直比昨天的风还要复杂。 第两千零七十五章 努力了 “我已经告诉了易巧,”她带着浓重的云梦泽嗓音说,“但我大约应该知会你们一声。对于你们的……小把戏,我和裘丽恩不会干涉,但我会注意你们。如果你们希望这样,那厉业魔母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不要这样对我张着嘴,孩子们,”她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我既不聋,也不瞎,我知道这座宫殿里有讨海人的寻风手,还有你们和巫马容川女王的秘密会见,和其它事情。” 她抿紧了两片薄嘴唇,一双阴沉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但她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不过,你们要为另一些事情付出沉重的代价————你们和那些允许你们冒充鬼子母的人,只是我现在还可以将这件事先放一边,赎罪和忏悔可以等到以后再进行。” 湘儿挺直脊背,高昂起头,手紧紧地攥住了辫子,她的眼睛也在喷射出火焰。如果换一个地方,鬼笑猝大约会同情一下那个与湘儿对峙的人,因为她肯定会被湘儿铺天盖地的痛斥所淹没,湘儿的舌头比刺如牛毛的火掌更多刺、更锋利。 鬼笑猝冷静地审视这名似乎是在寻衅闹事的女人。智者不能自降身份挥舞拳头,但鬼笑猝还只是一名学徒,大约让这个焕文带一点伤不会损害她的仪节。她开口想要提醒这名凌日盟鬼子母注意保护自己,湘儿也在同时张开了嘴,但说出话的是仪景公主。 “焕文,我们要做的事情,”仪景公主用寒冰一样的声音说,“与你无关。”她也挺直了身子,双眼如同万古之冰。 从高处一扇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洒落在她的卷发上,让它们仿佛燃起了耀眼的火焰。此时此刻,即使是一名大总管与仪景公主相比,也只能像是一个灌了太多玉米酒的放羊倌。 这是一项经过仪景公主执意磨练的技艺。她如同一尊水晶雕像,用掷地有声的话语,将冰块一样的辞句掷在凌日盟鬼子母的脸上:“你没有权力干涉我们的任何行动,任何姊妹都没有这样的权力。你最好把你的鼻子从我们的长衫里面抽出去。你这个夏天的腊肉,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追究你支持篡位丹景玉座的行径。” 鬼笑猝困惑地瞥了一眼她的姊妹。将她的鼻子从她们的长衫里抽出去?至少,她和仪景公主都没有穿长衫。夏天的腊肉?这又是什么意思?湿地人经常会说一些特别的话。但其它女人看上去也都像她一样不明所以。 只有孔阳,斜睨着仪景公主,似乎是知道仪景公主的话,而他竟然显得……惊讶,甚至还有些愉快。这很难判断,石面人对表情控制得很好。 焕文哼了一声,将面孔绷得更紧了,她几乎是咆哮着说:“我不会去管你们这些蠢孩子的事情!但你们也要小心,不要让你们的鼻子再被揪住。你们已经犯了错误,不要再犯下更大的错误!” 鬼笑猝正在努力地只称呼这些人的名字,就像仪景公主那样,当她用全名称呼这些人的时候,她们只会认为这是因为她的无知和不安。但鬼笑猝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和焕文如此亲近。 凌日盟鬼子母以堂皇的姿势拢起裙子,转身准备离开,湘儿抓住她的手臂。湿地人经常会让情绪流露在脸上,而湘儿现在满脸都是矛盾与冲突,仿佛正在恼怒地挣扎着,想要打破已经下定的决心。 “等等,焕文,”她不情愿地说道,“你和裘丽恩大约正在危险之中。我警告了巫马容川,但我觉得她大约害怕告诉其它任何人。至少,她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任何人都不会愿意谈论这种事。” 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湘儿对这件事心存恐惧,她也是有原因的,感到恐惧并不羞耻,只有表露出自己的恐惧才是羞耻的。当湘儿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鬼笑猝的肠子也禁不住抽动了几下。 “燕痴已经到了狐仙城,她大约仍然在这里,大约这里还有另一名弃光魔使。他们还有一只古蓝,那是一种上清之气无法触及的魔界妖物。它看上去就像一个男人,但它是被制造出来的,制造它的目的是杀死鬼子母,钢铁似乎也无法伤害它,它能从老鼠洞中钻过去。这里还有玄女派,而且有一场风暴即将到来,一场可怕的风暴,不是气候造成的风暴。我能感觉到它,这是我的技能,大约是一种天赋。巨大的危险正奔赴狐仙城,那将比任何强风、暴雨和闪电更加可怕。” “弃光魔使,一场不是风暴的风暴,以及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魔界妖物。”焕文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更不要说,还有玄女派。老天啊!玄女派!大约还有魔尊本尊?” 她扭曲的微笑显露出剃刀一样的刻薄,她轻蔑地将湘儿的手从袖子上拉开。 “当你回到白塔,穿上素白色的裙子,回归你应在的位置上时,你要学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更不应该用各种离奇的故事恐吓姊妹们。”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又一次故意略过了鬼笑猝,然后她响亮地哼了一声,快步向走廊远程走去。沿途的仆人都急忙跳到一旁,为她让开道路。 “这个女人倒真有胆量!”湘儿用混乱的语调说着,死死地盯着凌日盟鬼子母离开的方向,双手将辫子拉得笔直。“等我完成了我的……”她差不多是窒息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好吧,我努力过了。”听她的声音,她对自己的这种努力感到很后悔。 “是的,你努力了,”仪景公主用力点了一下头,“她不应该得到这种好意。竟然否认我们是鬼子母!我再不会容忍这个了!我不会!”她的声音刚才像一块冰,现在则像一块冰冷的钢。 “这样的人可以信任吗?”鬼笑猝喃喃地说,“大约我们应该确保她没有能力干涉我们。”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拳头,焕文会知道它们的威力。那个女人只配成为暗影的俘虏,被燕痴或另一个暗影魂魄捉住。蠢人应该得到他们愚蠢行为所带来的报应。 第两千零七十六章 钢铁的意志 湘儿显然是在考虑这个提议,但她只是说:“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大约我会以为她准备脱离厉业魔母了。”她气恼地一啧舌。 “想要理清鬼子母的政治乱流,确实会让人晕头转向,”仪景公主并没有直说湘儿现在应该有这样的能力了,但她的语气确实表达了这一点,“即使是凌日盟的人也有可能会转而反对厉业魔母,其中的原因大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或者她是想要我们放松警惕,那时她就能诱使我们将自己交到厉业魔母手中,或者……” 孔阳咳嗽起来。“如果弃光魔使盯上这里,”他的嗓音就像抛光的岩石,“他们随时有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有那只古蓝也是。不管怎样,它最好是在别的地方。” “和鬼子母打交道总需要一点耐心,”瑶姬喃喃地说着,听口气好像是在引述什么,“但寻风手却好像没有任何耐心。所以你们大约应该暂时忘记焕文,先想一想周浅梦。” 仪景公主和湘儿转过身盯着这两名护法,她们冰冷的眼神足以让十名死海众止步不前。不管怎样,仪景公主和湘儿不会喜欢因为暗影魂魄和古蓝而逃跑,即使她们也知道很可能别无选择;她们也肯定不喜欢被提醒要尽快去和寻风手会面。 鬼笑猝一直认为,自己应该认真研究一下这两个女人的眼神,毕竟她不能再用枪矛和拳头表示威胁了。 她要像智者们那样,用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有与枪矛和拳头同样的作用,甚至还要更有力。但这一次,这两个女人的目光对于她们的护法似乎没有发挥任何效果。 瑶姬笑着瞥了孔阳一眼,孔阳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情向她耸耸肩。仪景公主和湘儿显然是放弃了。她们从容不迫,但确实是没有必要地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裙子上,然后,她们各挽起鬼笑猝的一只手臂,继续向前走去,甚至没有瞥一眼护法们是否跟在后面。 当然,护法一定会跟着她们的,仪景公主已经和瑶姬约缚在一起,石面人的约缚虽然还不属于湘儿,但是他的心已经像他的戒指一样,挂在湘儿的胸前。仪景公主和湘儿努力做出悠闲的样子,不愿意让瑶姬和孔阳看出她们的匆忙,但事实上,她们走路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 仿佛要证明自己的镇定自若,仪景公主和湘儿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而且她们选择的尽是一些琐碎的话题。仪景公主说她很后悔没机会真正见识一下两天以前的飞鸟节,仿佛她完全不在意人们在那个节日里穿着有多么暴露。 湘儿也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又提到了将要在今晚举办的灰烬节。一些仆人告诉她们,会有一些流亡于此地的光明使在这个节日里施放焰火;有几个旅行百戏团已经来到狐仙城,带来了许多异国动物和精彩的百戏表演。 仪景公主和湘儿都对百戏团很感兴趣,她们两个都曾经参加过这样的百戏团演出。她们还谈到了狐仙城的裁缝,以及这里花样繁多的缎带花饰,能买到不同质料的云锦和木棉。 当她们开始评论鬼笑猝穿上这身灰丝圆领袍有多么好看的时候,鬼笑猝发觉自己很高兴地和她们聊在一起。她们又说起巫马容川送给鬼笑猝的其它衣服————那些精美的黄麻和云锦长裙、长袜和衬裙,还有珠宝。 仪景公主和湘儿也各得到了一份华贵的礼物。她们三个人的礼物足足装满了好几个箱子,现在这些礼物已经和她们的行李一起被仆人送去了马厩。 “为什么你要这样闷闷不乐的,鬼笑猝?”仪景公主问道,她微笑着拍了拍鬼笑猝的手臂,“别担心,你已经了解了那种编织,你会做好的。” 湘儿将头靠过来,向鬼笑猝耳语说:“等我有机会,我会给你煮一杯茶。我知道有几种茶能够让你的胃舒服一些,它们对解决女人的烦恼很有效。”她也拍了拍鬼笑猝的手臂。 她们不知道,安慰的话语和茶都无法治疗让她苦恼的事情————她竟然喜欢谈论缎带和绣花!鬼笑猝不知道是应该厌恶地皱起眉头,还是绝望地呻吟,她已经变得软弱了。 在她以前的日子里,她观察一个女人衣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确认衣服里的哪个部位能够隐藏兵刃。她从没有注意过什么颜色和剪裁,更不要说去想象把一件衣裙穿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而即使她现在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所有湿地人的宫殿,也已经晚了。 很快,她的脸上也会有那种傻笑。她从没有见过仪景公主和湘儿那样傻笑过,但所有人都知道,湿地女人都会那种傻笑。她一定会变得像那些奶白色的湿地人一样软弱。 她们手挽着手,一边还在谈论着花边缎带!如果这时有人攻击她们,她怎么可能及时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把匕首大约无法对抗她们现在的敌人,但她在知道自己能够导引真气以前,就已经拥有了钢铁的意志。 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仪景公主和湘儿,仪景公主最重要,但她已经向马鸣承诺过要保护她们两个,她的诺言与瑶姬和石面人的诺言绝对没有任何差别,她要做的就是将钢刃插进那些恶人的心脏。缎带!鬼笑猝的心在为自己的软弱而流泪。 这座宫殿中最大的马厩在三面都有双扇大门。门廊处有许多穿绿白色制服的仆人。他们身后,骏马被拴在一排排白色的石砌畜栏里。它们的背上已经上了鞍子,或者是驮上了柳条筐。海鸟在天空中盘旋、鸣叫,这让鬼笑猝想到附近有多么大的一片水,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不快。 那些白色的石板路面看上去都在热浪中微微晃动,而紧张的气氛更让空气如同一块石板压在鬼笑猝身上。在鬼笑猝的记忆里,许多比这里更加轻松的场合也曾经鲜血四溅。 周浅梦穿着红黄两色的丝衣,傲慢地将双臂横抱在胸前。在她身后站着另外十九名赤脚,手上有刺青,外衫、裤子和长腰带同样色彩鲜艳的女人。 第两千零七十七章 把一切搞砸 她们黝黑的面孔上微微闪着汗光,但这丝毫没有减损她们的庄严肃穆。她们之中有一些人将挂在脖子上的雕花黄金小匣放在鼻子前嗅着,从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那种匣子里散发出来的香料气息。 周浅的两只耳朵上都穿着五个粗大的金环,一条细链挂在一个耳环和鼻环间,横过她的左侧面颊,上面挂着许多黄金徽章。紧跟在她身后的三名女子双耳只有八个耳环,细链上的徽章也要少一些。 这些是讨海人女子的位阶标记。她们的领袖自然是周浅梦,雕题大船主的寻风手。但即使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两名穿暗色裤子和木棉长衫的学徒也都戴着黄金饰品。 当鬼笑猝一行人出现的时候,周浅梦故意看了一眼已经过天顶的太阳,然后她将视线转向鬼笑猝,双眉慢慢挑了起来。在白色鬓角的映衬下,她的一双黑眼睛显得格外阴森。现在她就差没大声喊出对她们的迟到所感到的气愤了。 仪景公主和湘儿停下脚步,同时也拉住了鬼笑猝,她们在鬼笑猝两边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深深叹了口气。鬼笑猝不知道她们该如何脱出这场困境。责任束缚了她的姊妹和湘儿的手脚,她们自己又紧紧地将这个结勒死了。 “我要去看看女红社。”湘儿低声嘀咕着。仪景公主的声音总算更大了一些:“我要确定那些姊妹是否也准备好了。” 她们放开鬼笑猝的手臂,提起裙子,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瑶姬和孔阳跟在她们身后。现在,只剩下鬼笑猝一个人单独面对周浅梦。这名有一双鹰眼的寻风手显然知道自己所处的优势地位,而且没有要放弃这种优势的意思。 幸运的是,大船主的寻风手很快又转向了她的同伴们,她的黄色长腰带也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被甩了起来。寻风手们纷纷聚集在她周围,和她低声交谈了起来。 鬼笑猝知道,只要朝这名寻风手打一拳,就会把一切搞砸。她只好竭力不去瞪她们,但她的目光仍然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回到这群人身上。她们没有权力用叉棍叉住她姊妹的脖子,这些带鼻环的家伙!这时,周浅梦用力捻了一下面颊上的细链,脸上立刻现出一副完全不同的表情。 在马厩场院的另一端聚集着另一群人————矮小的舒易巧和另外四名鬼子母,也在看着这些寻风手。鬼子母冷漠的表情并不能完全掩饰她们的烦恼,就连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范采蓝和与她一般无二的首姊妹尹姝也不复往日的静若止水。 她们不时会调整一下身上的木棉防尘薄披风,或者掸一掸云锦裙裤。这里确实会有一阵阵微风带来一些尘土,吹动五名护法的变色披风,但这一点风肯定不是让鬼子母们如此躁动不安的原因。只有陶慧敏守卫着一只碟形的白色大包裹,一动也不动,但她也紧皱着眉头。 易巧的女仆炎儿愁容满面地站在她们身后。她的鬼子母主人极度不赞成她们和雕题签订的协约。正是这份协约让这些讨海人离开了她们的船,在这里用苛刻而不耐烦的眼神盯着这些鬼子母们。 但这份协约绑住了鬼子母的舌头,让她们无法发泄自己的恼怒。她们在竭力掩饰轻浮的情绪,对于湿地人而言,她们大约已经成功了。这里的第三组女人在院子的最里面紧紧地聚成了一团,鬼子母的目光同样紧盯着她们。 夏佳和另外十名现存的女红社家人都在这高压环境里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她们不停地用刺绣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调整她们的宽边彩色草帽,抚平黄麻裙的裙摆。她们的黄麻裙都很朴素,裙摆的一侧掀起,露出里面色彩鲜艳的衬裙,丝毫不亚于讨海人的衣饰。 令她们心神不宁的有鬼子母的目光,有对弃光魔使和古蓝的恐惧,还有另外一些事情。她们的窄开胸高领裙子仿佛也在说明她们的心情。 这些女人大部分脸上都已经有了皱纹,但她们却像是一群被捉住正的在玩耍、投坚果大饼的姑娘。在她们之中,只有桑珂是个例外。她将双拳撑在肥大的屁股上,用瞪视迎着鬼子母的瞪视。 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身上环绕着上清之气的光晕————迟月,她不停地回头瞥着。她苍白的面孔看上去只是比湘儿老了十岁而已,让她在那一群老妇人中间显得很不协调。每次和鬼子母的目光相遇,她的脸色都会变得更白。 湘儿已经走到了家人组织的领袖们面前,她的脸上焕发着激励的光彩。女红社们都露出了和缓的微笑,不过,她们又开始用看到一匹狸力的眼神偷偷瞥着孔阳。能够让桑珂不像其它人那样害怕鬼子母的人正是湘儿。 湘儿已经发誓会教训她们,这让她们仿佛是有了主心骨————鬼笑猝并不完全知道这件事————任何智者都不可能支持其它人反对智者。而本身就是鬼子母的湘儿,却在支持外人和鬼子母作对。 对于其它的鬼子母,女红社保持着带有提防性质的尊敬,但对于湘儿,就连桑珂也难免会表露出一点奉承的神情。而让女红社也莫名其妙的是,像仪景公主和湘儿这样年轻的姑娘,竟然能对其它鬼子母发号施令,那些鬼子母竟然也会服从她们。 鬼笑猝对此同样感到困惑。每个人能掌握的上清之气天生有强弱之分,这怎么可能会比人生岁月中取得的骄傲更加重要?而看样子,鬼子母正是以前者区分地位高低,却不是后者。不管怎样,年长的鬼子母们的确在服从湘儿,对于家人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爱伊恩,几乎像鬼笑猝一样高,像讨海人一样黝黑,湘儿每看她一眼,她都会回报以恭顺的微笑;南宫雪的浅红色头发中能看到一缕缕白色,湘儿看她的时候,她一直都低着头;黄色头发的施月心总是用一只手遮住嘴,发出低微而紧张的笑声。 尽管她们都穿着狐仙城风格的衣裙,只有葡萄色皮肤、身材瘦削的幻雪是黑齿国人,而她也肯定不是这座城市的人。 第两千零七十八章 口气不容置疑 当湘儿走近她们的时候,她们自动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跪在地上、手腕被绑在身后的女人。 一个皮袋子套住了她的头。她身穿的衣裙相当华贵,现在却已经被撕烂,沾染了许多泥土。像易巧紧皱的双眉和弃光魔使一样,她也是让女红社感到不安的原因之一,大约她更让女红社感到害怕。 幻雪拉下了她头上的袋子,露出这个将头发结成许多细辫子,上面缀满小珠的女人————叶曼姬,她竭力想要站起身,却只是笨拙地向前方跌过去,于是只好又坐回到自己的脚跟上,眨眨眼,傻笑了几声。 汗水从她的面颊上滑下来,几块伤肿破坏了她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鬼笑猝知道,与她的罪行相比,她受到的待遇已经很温和了。 湘儿给她强灌下去的草药仍然在抑制她的智力和体力,但迟月已经聚集起能够掌握的所有上清之气,将她屏障了————不能给暗影跑者任何逃跑的机会。 迟月的力量和夏佳一样强大,比鬼笑猝见过的大多数鬼子母更强。即使是这样,桑珂也紧张地扯了扯裙子,竭力避免去看那个跪着的女人。 “现在肯定应该将她交给鬼子母了,”听夏佳尖细不安的声音,仿佛她才是那个被迟月屏障的玄女派鬼子母,“鬼子母湘儿,我们……我们不应该监……嗯……看管一位鬼子母。” “是。的,”桑珂急忙插话,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焦虑,“现在应该把她交给鬼子母了。”施月心也出言附和,家人们都在点着头,低声表示同意。她们从骨子里相信,她们的地位远比鬼子母要低。与拘禁鬼子母相比,她们很可能更愿意监守黑水修罗。 叶曼姬的脸一露出来,院子另一边的鬼子母们立刻改变了神色。陶慧敏刚刚得到褐色穗子长衫几年时间,脸上还不能算光洁无瑕,她用极度厌恶的目光盯着五十步以外的叶曼姬,仿佛这个距离内就能用她的目光剥掉这名暗影跑者的皮。 尹姝和范采蓝用双手攥紧了裙子,显然是在克制对这个背叛姊妹的憎恨。但鬼子母们盯着女红社的目光并没有变得更加友善,她们也笃定地认为家人的地位要远比她们低下。 不管怎样,那名叛徒曾经是一位鬼子母,只有鬼子母才有权力处置她。鬼笑猝也同意这一点,背叛枪之姊妹的枪姬众不会得到干脆的、毫无羞耻的死亡。 湘儿用力将袋子套回到叶曼姬的头上。“你们做得很好,你们还要继续做下去,”她的口气不容置疑,“如果她有清醒的迹象,就再给她灌一些那种酊剂,这会让她像一头肚子里灌满浑酒的醉汉。如果她不想把药吞下去,就捏住她的鼻子。如果被捏住鼻子,并且被威胁要打耳光,即使是鬼子母也会把药喝下去的。” 夏佳睁大了眼睛,下巴耷拉了下来,她的同伴也一样。桑珂极为缓慢地点点头。以前家人说到鬼子母的时候,几乎就和说起昊天上帝一样。想到要捏住一位鬼子母的鼻子,即使是一名暗影跑者,女红社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恐惧的神情。 而鬼子母们的眼球几乎已经凸出到了眼眶以外,她们肯定更不喜欢湘儿的这些话。易巧盯着湘儿,张开口————但就在此时,仪景公主走到她面前,无为派鬼子母便将注意力转到她身上,同时还不忘向瑶姬皱一下眉。 易巧一直是一个谨慎冷静的人,但现在,她却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声音:“仪景公主,你一定要和湘儿谈一谈。那些女人已经因为迷惑和畏惧而失去了头脑,如果她继续那样困扰她们,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如果丹景玉座真的会允许她们进入白塔……”她缓慢地摇摇头,仿佛是要否认这一点,以及其它许多事情。“如果她真的要这样做,那么她们就必须先认清自己的立场,还有……” “丹景玉座的确要这样做,”仪景公主打断了她,同样是不容置疑的语气,由湘儿说出来就好像是在对方鼻子底下挥舞拳头,而在仪景公主口中则显示出充分的镇定沉着,“她们可以得到再试一次的机会,即使她们失败了,也不会遭到遣送。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再也不会被切断与白塔的关系,她们全都会是白塔的一部分。” 鬼笑猝不经意地摩挲着腰间的匕首。半夏————仪景公主的丹景玉座,仪景公主只是在重复她的话。她也是一位朋友,但作为丹景玉座,她已经封闭了她的心。鬼笑猝自己并不想成为白塔的一部分,她觉得鬼营室和其它智者们也会想这样。 易巧叹了口气,交叠起双手,虽然她表现出容忍的态度,但她忘记放低自己的声音:“就算我可以接受你的说法,仪景公主,但对于叶曼姬,我们不能就那样……” 仪景公主立刻抬起一只手,语气也变成了纯粹的命令:“停止,易巧,你们的职责是保护风之碗。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这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易巧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微微低下头,表示了默许。在仪景公主的逼视下,其它鬼子母都低下了头,但也有人稍微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 陶慧敏急忙从脚边抱起用白色云锦裹了许多层的碟形包裹,她必须伸开双臂,才能勉强将那只包裹抱在胸前。她有些窘迫地向仪景公主露出微笑,仿佛要表明她的确是在认真地看守着这包裹。 讨海女人们也在盯着包裹,她们几乎要向鬼子母那边倾过了身子。鬼笑猝觉得,即使她们现在冲过去和鬼子母争夺那只碗,也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鬼子母显然同样有所察觉,陶慧敏抱得更紧了。易巧向前迈出一步,挡在她和雕题之间。光洁的鬼子母面孔依旧保持没有表情的样子,但能看出脸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 鬼子母们相信这只碗应该属于她们,所有能够使用或操纵上清之气的物品都应该属于白塔,无论它们正在谁的掌握之中。但她们和雕题之间毕竟订有协约。 第两千零七十九章 已经晚了 “太阳在移动,鬼子母,”周浅梦用嘹亮的声音说道,“危险在迫近,所以风之碗先由你们保管。如果你们想利用拖延时间来为你们争取转圜的余地,那你们最好再考虑一下。如果你们想打破协约,以我父亲的心起誓,我会立刻返回船上,并要求取回风之碗。这是我们从世界崩毁以来一直未变的方式。” “对鬼子母说话要懂得尊敬。”夏佳喝道。从她蓝色的草帽到绿白色衬裙下面露出的旅行靴,都散发出反感与义愤。 周浅梦露出一丝冷笑:“看样子,水母也是有舌头的。没有得到鬼子母的允许她们就敢使用自己的舌头,这一点更令人感到惊讶。” 转瞬间,马厩场院里充满了家人和雕题相互的斥骂。一开始只是“野人”、“没骨气”之类的话,但很快双方骂出的脏话就愈来愈多,喊声也愈来愈大。 虽然易巧也喊话想要制止家人,安抚讨海人,但她的喊声已经完全被淹没在一连串的叫嚷和呼喊之中。几名寻风手不再只是抚弄插在宽腰带里的匕首,而是攥住了匕首的握柄。太一的光晕逐一出现在那些服饰鲜亮的女人身周。 家人们很吃惊,但这并没有让她们有所收敛。桑珂运起了真源,然后是幻雪,还有腰肢柔软、有一双媚眼的琪莱芮丝。很快,所有家人和寻风手都一边谩骂着,一边在身周闪起了光晕。 鬼笑猝只想呻吟,现在的局面随时都有可能酿成流血冲突。她会追随仪景公主,但她的这位姊妹正带着寒冰一样的怒意注视着寻风手和女红社。 仪景公主对愚蠢的行为没有什么耐心,无论是对自己人的还是对其它人的,而在敌人随时可能出现的时候还这样吵嚷不休,这显然是最愚蠢的事情。鬼笑猝用力攥住腰间的匕首,过了片刻,她也运起了太一,被生命和喜悦充满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哭泣起来。 智者只有在言辞无力的时候才会使用上清之气,但言辞和钢刃在这里都已经无法起作用了。鬼笑猝只希望自己能知道谁会先动武。 “够了!”湘儿的尖叫声打断了所有声音,惊愕的面孔纷纷转向了她。湘儿危险地摇着头,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女红社:“不要像一群孩子那样!” 她已经在压制自己的嗓音了,但效果并不明显。 “或者你们要一直这样吵闹下去,直到弃光魔使来收拾掉我们,拿走风之碗?还有你们,”湘儿的手指又戳向了寻风手,“不要曲解你们已经答应的条件!你们在彻底履行诺言之前别想碰风之碗!别想!”湘儿转过身,面向那些鬼子母。“还有你们……” 看着鬼子母们冷静而诧异的眼神,颐指气使的湘儿只好没好气地哼了几声。鬼子母并没有加入到这场吵闹之中,她们只是在试图恢复秩序,她们之中没有人现出太一的光晕。 当然,这并不足以让湘儿平静下来,她用力地拉了一下帽子,显然还有满腔的怒气要发泄。家人们都已经红着脸,满面委屈地将目光垂下。 寻风手们也显得有一点困窘————一点而已————她们仍然在低声抱怨着,但同样在躲避湘儿的眼睛。光晕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最后,只有鬼笑猝还握持着上清之气。 仪景公主碰了碰鬼笑猝的手臂,让鬼笑猝打了个愣怔。她的确是变得柔软了,竟然让别人到如此靠近她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又吓了一跳。 “这场危机看样子是过去了,”仪景公主低声对她说,“大约我们该启程了,不要等到下一次冲突爆发。”她脸上最后一点不正常的红色是她刚才的怒火留下的唯一痕迹,瑶姬的脸上也有同样的红潮,这两个女人似乎能通过约缚反应对方的状态。 “已经晚了。”鬼笑猝对仪景公主表示同意。太晚了,她就要变成一个硬心肠的湿地人了。 鬼笑猝走到院子正中心的开阔地,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她。她认真地查看并感觉过这个地点,即使闭上眼睛现在她也对这个地方一清二楚。 拥有上清之气,操纵太一,这是一种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愉悦。容纳太一,被太一容纳,这是一种其它任何时刻都不会有的生命感觉。智者们说过,这只是一种错觉,就像在沙漠中看到水的影子一样虚幻而危险,但这种感觉比她脚下的石板地更加真实。 鬼笑猝抗拒着汲取更多太一的欲望,她已经濒临极限了。当她开始编织能流的时候,所有人都向她簇拥过来。 有一些事情是许多鬼子母也做不到的,鬼笑猝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一点,但她仍然会为此感到吃惊。 女红社中有几个人有足够的能力做出这个编织,但公开在学习她的编织的只有桑珂,还有夏佳。 桑珂全神贯注地看着鬼笑猝的动作。湘儿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却被她甩掉了,湘儿既惊且怒地看了她一眼,她也同样没有发觉。所有寻风手都有足够的力量,她们却只是如饥似渴地盯着风之碗。那个协约让她们有权拥有它。 鬼笑猝集中精神,能流汇集在一起。她开始创造这里和那里的一致性。那里是她、仪景公主和湘儿一同在地图上选定的一点。她举起双手,仿佛是在掀起一幅帐帘。 这不是仪景公主教她的,而是来自她第一次做出通道时仅存的回忆,那时半夏还没有做出她的第一个通道。能流聚合成一道垂直的银线,银线飞速旋转,渐渐敞开成一个通道。 它比一个人更高,和人的身体大约等宽。通道的另一面是一片空旷地,空地旁边有许多二十尺到三十尺高的大树。那里位于狐仙城城以北数里,在虎跳河北岸。 齐膝高的干草就挡在通道前面,在一阵阵微风中摇曳。鬼笑猝知道,通道在张开时的旋转只是一种错觉,一些草叶被从横向或纵向切开,切口非常干净,通道的边缘比任何剃刀更加锋利。 第两千零八十章 绝不能有半点错误 通道虽然成形了,但鬼笑猝对此却很不满。仪景公主编织通道的时候,只需要花费一部分力量,鬼笑猝却要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量。 她相信自己能编织出一个更大的通道,像仪景公主编织的一样大,只要她能像上次逃避令公鬼时那样不假思索地编织。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无论她怎样努力,那时的情形只有一些零星的残片能被回忆起来。 她并不嫉妒仪景公主,恰恰相反,姊妹的成就让她感到骄傲,但她自己的失败总是让羞愧感在她心中翻涌。鬼营室和鬼纳斯如果知道了她为此而感到羞愧,一定会严厉惩罚她,她们会说这是她过度的骄傲。 鬼纳斯应该知道她,毕竟鬼纳斯也曾经是枪姬众。能做到的事情却做不到,这对枪姬众就是一种羞耻。如果不是为了支撑住编织,鬼笑猝一定会立刻逃到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 这次出发经过了严密的计划。通道一张开,整座马厩场院都动了起来。两名女红社将头被罩住的暗影跑者拉了起来。寻风手们迅速在周浅梦身后排成一条直线。仆人们开始将马匹牵出马厩。孔阳、瑶姬和玉瑾念的护法之一————名叫巫山高的高瘦男人,立刻一个接一个地跑过通道。 像女武神的信徒一样,护法们总是要得到在军队之前进行哨探的权力。鬼笑猝的脚心在发痒,她想紧跟着他们冲过去,但她不能这样做。和仪景公主不一样,她只要从通道前移开五六步,通道就会减弱,即使她试图将通道固定住,结果也是一样,这给了她更强的挫败感。 毕竟这一次她们不会遇到危险。鬼子母紧随护法进入了通道。仪景公主和湘儿也和她们在一起。在通道的另一面,能看见树林间还有许多农田。 大约她们要注意一下闲逛的放羊的,或者寻找幽会地点的年轻情侣。但暗影魂魄和暗影跑者不可能知道这个地方,只有她、仪景公主和湘儿知道这里,而且她们在做出决定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窃~听。 仪景公主走到通道前的时候,用询问的眼神看了鬼笑猝一眼,鬼笑猝只是示意她继续前进。制定好的计划就必须执行,除非有突发原因将之改变。 寻风手们开始缓缓进入那片空旷地。每个人在走到这个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的编织前时,都会突然犹豫一下,深吸一口气,才迈步走进去。 就在这时,那种刺麻感再一次袭来。鬼笑猝抬起眼睛,向那些俯瞰马厩场院的窗户望去,任何人都有可能躲在那些精致繁复的白色雕铁栏杆后面。 巫马容川命令仆人们远离那些窗户,但有谁能阻止巫马容川、裘丽恩,或者是……某种感觉让鬼笑猝向更高的地方望去,一直望向那些穹顶和高塔。 狭窄的走道环绕着那些纤细的高塔,在非常高的一条走道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那里,阳光在他背后映出一圈刺眼的光环。一个男人。 鬼笑猝的呼吸停止了。那个男人双手扶着石雕栏杆,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危险的气息,但鬼笑猝知道,他就是那个让她后背发冷的人。 暗影魂魄不可能只是站在那里冷眼旁观,但如果是别的生物,比如古蓝……鬼笑猝的肠子里仿佛坠入了一块冰。他可能只是一名宫廷仆人,可能是。但鬼笑猝不相信这个猜测,知道恐惧不是羞耻的事情。 鬼笑猝焦躁地瞥了一眼那些仍然在通道前磨蹭的女人,她们的速度慢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半数讨海人已经进去了,女红社仍然紧紧抓着暗影跑者,等在后面,她们不喜欢让讨海人走在前面,却又害怕自己走过那个通道。 如果鬼笑猝此时说出心中的疑虑,家人们肯定会拔脚就跑,只要向她们提到暗影魂魄,她们就会吓得口干舌燥,瘫软无力了。而寻风手们大约会立刻去抢夺风之碗,对于她们而言,风之碗比任何事情更重要。 只有瞎眼的傻瓜,才会在身侧有狻猊潜伏的时候却对自己看守的羊群大惊小怪。鬼笑猝抓住一名雕题的红色云锦袖子。 “告诉仪景公主……”一张黑玉一般的面孔转向了她。这名女子的嘴唇非常丰润,双眼如同黑色的卵石,坚硬严厉。她能向仪景公主发出什么样的警告,又不至于惊扰这些人?“告诉仪景公主和湘儿,一定要万分小心。告诉她们,敌人总会在我们最不提防的时候发动袭击。你必须把这些话告诉她们,绝不能有半点错误。” 寻风手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不耐烦,还有一丝惊讶。她等到鬼笑猝将她放开,便带着犹豫走进了通道。 塔上的走道已经空了,鬼笑猝却没有半点松懈。他可能去了任何地方,可能正在向马厩场院靠近。无论他是谁,是哪种生物,他肯定是危险的,那不是跳跃在她想象中的水之幻影。 最后四名护法已经围绕通道摆成了一个四方阵形,他们将最后离开。鬼笑猝不认为他们的剑能起到任何作用,但她很高兴有人像她一样知道钢铁兵刃的作用。 当然,他们不可能对抗古蓝,对抗暗影魂魄,在那样的力量面前,他们就像等在马旁的仆人那样无能为力,像她一样无能为力。 鬼笑猝用尽力量导引真气,直到太一的甜蜜变成了近于痛苦的感觉。只要太一再多一分,痛苦就会变为无可抗拒的剧痛,伴随而来的将是死亡,或者彻底丧失导引真气能力。 那些慢吞吞的女人就不能把速度加快一点吗?感觉到恐惧不是羞耻,但鬼笑猝非常害怕恐惧已经出现在自己脸上。 仪景公主一走过通道,就安静地退到一旁。湘儿却在空旷地上用力踱着步,将许多只棕黄色的蚱蜢从枯草丛中踢出来,一边还在东张西望,想要找到那些护法的蛛丝马迹。 一只亮红色的小鸟飞过空旷地,转眼又消失了踪影。除了鬼子母之外,看不见任何移动的物体。一只松鼠在树林的枯枝间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然后周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仪景公主知道,那三名护法在通过通道以后,当然不可能留下像湘儿那样明显的痕迹,但那三个人的确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他们从没有到过这里一样。 第两千零八十一章 立刻投入战斗 仪景公主感觉到瑶姬应该是在她左侧的某个地方,那里大约是西南方向,而且瑶姬显然很满意,周围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 玉瑾念和其它鬼子母一起环绕在陶慧敏与风之碗周围,她扬着头,仿佛在倾听什么。看她注意力所在的方向,她的巫山高显然在东南方。那么孔阳一定在北方。 奇怪的是,湘儿一直在盯着北方,一边还在低声嘟囔着什么。大约婚姻也可以在两个人之间造成某种联系,更有可能她注意到了某些被仪景公主忽略的痕迹,经常采集草药的湘儿是林间追踪的好手。 仪景公主能清楚地看见通道对面,鬼笑猝正在审视那些宫殿的屋顶,仿佛那里埋伏着敌人。看样子,身穿圆领袍的鬼笑猝仿佛是要拿起短矛,立刻投入战斗。 鬼笑猝的样子让仪景公主禁不住微笑起来,这微笑暂时掩饰住了仪景公主对鬼笑猝的担忧————在编织通道的时候,鬼笑猝显然还有许多问题。 鬼笑猝比她要勇敢得多,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更有能力保持头脑的清醒。但是,当她认为需要遵守她的节义时,即使在只能逃跑的时候,她也要奋战下去。她身周的光晕是如此明亮,肯定已经无法导引真气更多的太一了。如果这时弃光魔使来袭…… 我应该留在她身边的。仪景公主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无论用什么样的理由向鬼笑猝解释,鬼笑猝也一定会知道她真正的心思,而且鬼笑猝的脾气经常像男人一样暴躁,尤其是事关她的骄傲的时候。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只能看着雕题继续从通道中鱼贯而入。但她一直紧靠在通道旁边,注意着另一面的所有动静。只要鬼笑猝需要援助,她迈步就能跳过去。而且,需要她注意的还不止是鬼笑猝。 寻风手们排成一列走过通道,全都在努力保持面容的平静,但即使是周浅梦,当她的一双赤脚踏在高密的干草上时,也禁不住松开了紧张的肩膀。有些讨海人则会微微哆嗦一下,或者是回头瞥一眼那个悬浮在地面上的开口,不过她们都很快压抑下这种不寻常的反应。 而她们走过仪景公主身边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仪景公主一眼,其中有两三个人张了张口,大约她们想问仪景公主在做什么,大约她们想请求仪景公主让开一些。仪景公主很高兴周浅梦的催促让她们没有说话便离开了她,她们很快就有机会吩咐鬼子母该怎样做了,不必从她开始。 这个想法让仪景公主心头一沉。想到寻风手的数量,仪景公主不禁摇了摇头。她们所拥有的关于气象的知识让她们可以正确地使用风之碗。但即使周浅梦已经同意,也必须要尽量多的上清之气作用于风之碗,才更可能改变现在的天气。 同时,为了达到足够的精度,操纵风之碗的必须是一个人或连结在一起的炼气士。所以,一定要由十三个人连结为一个完整的环来操纵它,这十三个人里一定要包括湘儿、鬼笑猝和仪景公主自己,大约还会有一两名家人的成员,但周浅梦肯定会执着于协约的规定,要求鬼子母将能够教授她们的技艺全部教给她们,首先就是通道的编织,其次是连结的方法。 幸好她没有将港口中的寻风手都带来,否则她都不敢想象该如何对付三四百名这样的女人!仪景公主偷偷庆幸了一下这里只有二十名寻风手。 但仪景公主站在这里不只是为了计算寻风手的人数,每一名寻风手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都在感觉她们的力量。在此之前,她只是和屈指可数的几名寻风手接近过,那时想要说服周浅梦离开狐仙城就已经很困难了。 显然,寻风手的地位与年龄、力量无关,仪景公主至少感觉到三四个人的力量比周浅梦更强。一位名叫森宁的寻风手走在靠近队尾的地方,她的脸上满是风霜,头发已经变成灰色。奇怪的是,看她的耳洞,她戴过多余不止耳环,而且那些耳环应该比她现在戴的更加粗大。 仪景公主将她知道的名字和这些黑色的面孔逐一对照,心中多了一点宽慰。寻风手大约在谈判中占了上风,而她和湘儿大约陷入了麻烦,但至少这些寻风手并不比鬼子母更强。 她们不弱于鬼子母,也绝不强于鬼子母。仪景公主告诫自己不要为此而得意,这并不能对她们的协约有任何影响,但不管怎样,这些一定是讨海人中最强的炼气士,至少是聚集在狐仙城的讨海人中最强的。 如果她们是鬼子母,无论是眼神刚毅的库凌,还是周浅梦本人,都必须在仪景公主说话的时候俯首恭听,在仪景公主走进房间的时候立刻站起;如果她们是鬼子母,而且真正按照鬼子母的规范去做的话。 寻风手中的最后一人从通道中出现了,这名来自一艘舢板的年轻寻风手经过仪景公主身边的时候,仪景公主吃了一惊。她面颊浑圆,穿一身素蓝色丝衣,名叫芮宁,她的鼻链上只挂着六个饰品。 而那两名学徒————像小子子一样瘦的阿梦和大眼睛的暗月带着苦恼的神情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她们还没有得到鼻环和鼻链,只是在右耳上有三个小耳环,在左耳上只有一个。仪景公主看着这三个人,几乎有些瞠目结舌,可能她已经把眼睛瞪到最大了。 雕题再一次聚集在周浅梦周围,像周浅梦一样,她们都满怀渴望地盯着鬼子母和风之碗。最后走出来的三个雕题仍然是站在最后,两名学徒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和寻风手们站在一起。芮宁学着周浅梦的样子将双臂交叠在胸前,但局促不安的神情并不比两名学徒好多少。 她只是一艘旋龟上的寻风手,旋龟是讨海人船中最小的一种,她很可能极少有机会与部族主妇们的寻风手为伍,更不要说是大船主的寻风手了。 第两千零八十二章 几乎就碎裂开了 芮宁的力量丝毫不弱于周浅梦或罗花休,暗月更已经达到了仪景公主的水平,而阿梦————身穿红色木棉外衫,恭敬有加、仿佛永远都在低头看着地面的阿梦,她的力量已经非常接近湘儿了。 而且,仪景公主清楚自己和湘儿都还没有将本身的潜力发挥到极致,那么暗月和阿梦又还有多少潜力?仪景公主已经习惯于认为,只有湘儿和弃光魔使比她更强。 当然,现在半夏也要强过她,但半夏曾经受到过极为严苛的训练。如果考虑发展潜力,那么她和鬼笑猝都与半夏相当。这已经足可以让人满意,她伤心地告诫自己。李嬷嬷一定会说,现在她这种伤心只不过是因为她荒谬的自以为是罢了。 仪景公主无声地对自己笑笑,转回身去看鬼笑猝。而现在女红社的成员们都已经走过了通道,却仿佛生了根一样定定地站在通道前。 玉瑾念和陶慧敏冰冷的瞪视让她们瑟缩不已,只有桑珂除外,但她也没有挪动脚步,而且她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和鬼子母们对视,迟月则已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仪景公主压下一声叹息,催促女红社们离开通道,为等在对面要牵马过来的马夫们让路。女红社像绵羊一样顺从地走到一旁。如果不是要看押叶曼姬,她们的速度还会更快一些。 费青颜是女红社中四个发间没有灰色和白色的人之一;还有南宫云,一名在不看着鬼子母的时候眼神便很强悍的女人。她们两个抓着叶曼姬的手臂,但仿佛很不适应这种押解鬼子母的任务,结果玄女派鬼子母总是因为她们没有抓紧而几乎要跌倒在地上,然后又猛地被她们拉起来。 “请原谅,鬼子母。”费青颜一直用轻微的骆驼城口音低声对叶曼姬说道。“呃,很对不住,鬼子母。”南宫云哆嗦着说,每次叶曼姬被绊倒,她都会低低地呻吟一声。好像她们已经忘记了,她们的两位家人就是死在叶曼姬和她的同党手中,而且这些人不知道又杀害过其它多少人。她们在为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大惊小怪,叶曼姬光是在白塔参与的谋杀就足以让她判处死刑。 “把她带到旁边去。”仪景公主一边对她们说,一边挥手示意她们离开通道,到空旷地深处去。她们向仪景公主行着叩拜礼,差一点又让叶曼姬栽倒在地,然后她们又急忙向仪景公主和那个被套住头的囚犯低声道歉。夏佳和其它女红社紧跟在她们身边,一边忧虑地瞥着易巧和她周围的鬼子母。 几乎是立刻,眼睛的交战又开始了。鬼子母盯着女红社,女红社盯着寻风手,而雕题则盯着在场的所有人。仪景公主咬紧牙关。她不打算向她们大喊大叫,虽然湘儿总是能用吼叫争取到更好的结果。 但仪景公主真的很想把这些人都用力摇晃一番,让她们能有一点理智,一直把她们摇晃到牙齿松散为止。包括湘儿————现在她应该做的是维持秩序,而不是呆呆地盯着树林深处。但如果换成是令公鬼,如果是令公鬼就要死了,除非仪景公主能找到办法挽救他的生命,那她又会怎样? 突然间,泪水溢满仪景公主的眼眶,刺痛了她的眼睛。令公鬼真的即将死去,而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还是给你手中的苹果削皮吧,姑娘,不要再望着树上的那一个了。 李嬷嬷苍老的声音仿佛正在对她耳语。流眼泪可以等到以后再说,不要让它们浪费时间。 “谢谢你,李嬷嬷。”仪景公主喃喃说道。她的老嬷嬷有时很让人生气,她从不承认仪景公主真的已经长大了,但她的建议一直都很中肯。不能因为湘儿忽视责任,便也忽视自己的责任。 女红社一走开,仆人们就开始将马匹赶过通道了。最先过来的是驮马,而且愈前方的驮马,驮负的物品就愈重要。如果弃光魔使来袭,她们可以把骑乘马匹和不重要的携带物品都扔掉,但前面几匹驮马背上的物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给弃光魔使的。 仪景公主示意牵着第一匹马的满面皱纹的女人走到旁边,为后面的人让出道路。 仪景公主掀起第一匹驮马背上的帆布,露出下面的柳条筐,筐里似乎塞满了一大堆垃圾,裹住其中一些物品的包袱已经变成一片片烂布。这些东西中的一大部分可能确实是垃圾。 仪景公主拥抱太一,开始对篮子里的物品进行拣选。一副生锈的护心镜立刻被扔到地上,接着是一条断桌腿,一个破掉的大盘子,一个瘪得不成样的锡镴水罐,还有一捆腐烂到无法辨认的布匹,那捆布被仪景公主拿在手里的时候,几乎就碎裂开了。 她们找到风之碗的那间储藏室里堆满了杂物。在那些垃圾里面,在那些被严重虫蛀的木桶和箱子里,应该不仅只有风之碗一件与上清之气有关的物品。 千百年的时间里,家人们一直收藏着所有她们找到的与上清之气有关的物品。她们害怕使用这些东西,又不敢将它们交给鬼子母,直到那个上午。 这还是仪景公主第一次有机会对这些物品进行拣选。苍天在上,但愿魔尊的爪牙还没有从那间储藏室里取得任何重要的物品。她们确实已经取走了一些,但肯定不到那里全部物品的四分之一。上天保佑,但愿她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物品,为了将这些东西带出双月区,有人牺牲了生命。 仪景公主没有导引真气,她只是握持着上清之气。一只破碎的陶杯,三只损坏的碟子,一副小孩的奶嘴,一只侧面破了一个洞的旧靴子都被扔在了地上。 一件稍微比她的手大一点的石雕————它的手感像是石头,但不知为什么,上面深蓝色的纹路又不太像是雕刻的,看上去,依稀像是一些树根。 当仪景公主碰到这块石头的时候,它仿佛在微微发热,它对太一产生了一种……共鸣。这是仪景公主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具体的状况,她也不甚了然,但这毫无疑问是密炼法器。 第两千零八十三章 都是无用的 仪景公主将它放到一旁,和那些垃圾分别开来。被丢弃的物品仍然在迅速增加,但收获也还是有的。已经有若干件看似平凡无奇的物品,在仪景公主的手中产生微弱的热量,和上清之气发出共鸣。 一个摸起来好像奇玉的小盒子,上面覆盖着波浪一样的红色和绿色条纹,仪景公主谨慎地将它放好,并没有打开用铰链固定的盒盖。触发一件未知的密炼法器很可能会造成危险。 一根黑色的棒子,并不比她的小指更粗,却有三尺长,棒子很坚固,却又非常柔韧,仪景公主甚至觉得能把这根棒子拗成一个环。一只带塞子的小瓶,大约是水晶的,里面盛着一种暗红色的液体。 一座粗壮男人的小雕像,大约两尺高,男人生满了胡子,脸上带着欢快的微笑,手里拿着一本书。它的材质似乎是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深暗的青铜,仪景公主要两只手才能将它搬动。 但大多数物品都是无用的,而有价值的物品也都不是仪景公主真正想要的。 “现在该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湘儿问道,她向那一小堆密炼法器俯下身去,立刻又站直身体,带着痛苦的神色在裙子上抹着手,喃喃地说:“那根棒子让人感到……很痛。”那名牵着驮马、面色严厉的女人向那根棒子眨眨眼,朝旁边退出一步。 仪景公主看了一眼那根棒子————湘儿的反应很值得注意,但仪景公主并没有停止拣选的干活。现在已经有太多的痛苦,不需要更多了。 湘儿并不是经常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在确定那根棒子的作用之前,它大约还要对她们造成更多的痛苦。现在那只柳条筐几乎已经空了,挂在马背上另一侧的柳条筐深深地坠了下去。“如果这里能有一件法器,湘儿,我很希望能在燕痴拍到我们的肩膀之前,找到它。” 湘儿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但她的视线也转移到了柳条筐里。 又扔掉一条桌腿以后,仪景公主向空旷地上瞥了一眼。所有驮马都已经出来了,骑乘用马正在走过通道,为这片地方增加了几分匆忙和混乱。易巧率领的鬼子母已经骑上马鞍,她们几乎不再掩饰自己不耐烦的神情,炎儿正忙着为她的主人收拾鞍囊,而那些寻风手…… 雕题人在徒步时,在海船上拥有优雅的身姿,但她们显然不习惯马匹。周浅梦想要从错误的一侧上马,而那匹特别为她挑选的驯顺的枣红色母马只是绕着牵住它的仆人转圈。 那名仆人一手牵住马缰,另一只手揪住马鬃,徒劳地想要纠正寻风手。两名女性马夫正试着将丽丽抬上马背,丽丽是姑墨部族波涛主妇的寻风手,旁边还有一名马夫帮丽丽牵着她的灰马,一边使劲板住脸,不让自己笑出来。 芮宁骑在一匹棕色长毛阉马背上,但她的脚没有踩住马镫,手也没有抓住马缰,她似乎完全找不到这两样东西。她们三个的表情总算还显得轻松。 这时,到处都有马匹盘旋跳跃,翻滚着眼珠。寻风手们大声地咒骂着,强烈的海风大概也无法压住她们的喊声。一名寻风手用拳头打倒了一名男仆,还有三名马夫正在努力抓住逃散的马匹。 也有一些事情并不出仪景公主的意料,湘儿已经不再只是盯着树林里了,孔阳回到了他的乌骓战马白蹄乌身边,现在他正同时注意着树林、通道和湘儿。 瑶姬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树林。又过了一会儿,巫山高也从容不迫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威胁或麻烦。 湘儿则抬起眼眉,看着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说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手正按在一件裹着烂布的小东西上,而她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没说话最好,”湘儿用不算很小的声音嘀咕着,“我可没办法容忍把鼻子伸进别人事情里的女人。”仪景公主没有理会湘儿,她很骄傲自己不必把舌头咬住。 将烂布拨开,露出来一个海龟样的琥珀小胸针,至少,它看上去像是琥珀,也曾经是琥珀。当仪景公主通过它向真源张开自己的时候,太一立即向她涌来,那股洪流比她独力导引真气的时候更大。不算是很强的法器,但远比没有要好,有了它,仪景公主能控制两倍于湘儿的上清之气。湘儿用它肯定能做得更好。 放开太一能流,仪景公主带着兴奋的微笑将胸针放进腰间的荷包。如果能找到一件,那么就会有第二件,而且,她终于有了一件法器可以研究,她大约能弄清楚法器运作的原理。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事情。她必须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再把胸针从荷包里掏出来,或者伸手去摸它。 范采蓝一直在看着湘儿,现在她让自己的板肋骟马走到她们旁边,然后下了马。牵着首匹驮马的女马夫有些笨拙却很庄重地向范采蓝行了一个叩拜礼,远比范采蓝对仪景公主和湘儿的态度好得多。“你们很小心,”范采蓝对仪景公主说,“这非常好,但大约你们应该先将这些物品送到白塔去再进行处理。” 仪景公主咬紧了牙。送到白塔去?让它们落进别人的手里,这才是范采蓝的意思。让年纪更大、更有经验的人检查它们。“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范采蓝,我已经制造了密炼法器。除了我之外,活着的人里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她已经将制造密炼法器的基本原理教给一些姊妹,但在她离开狐仙城的时候,除她以外还没有人能使用那些技巧。 年迈的鼍龙派鬼子母点点头,缓慢地在带着骑马手套的手上敲打着缰绳。“我知道,玛蒂也知道她在做什么,”范采蓝的语气很谨慎,“她是最后一位真正在密炼法器研究中取得成果的姊妹,她几乎从戴上长衫以后就在进行研究,持续了超过四十年。就我所知,她也非常小心。但有一天,玛蒂的女仆发现她昏迷在暖屋的地板上,淤滞了。” 第两千零八十四章 很好地掌握它 范采蓝用的只是聊天的语气,但她的话仍然好像是一记重击。这时,范采蓝的语气又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的护法死在那次毁撼中,一般的淤滞不会造成那种后果。当玛蒂在三天以后醒来时,她无法回忆起那时她在做什么,在那以前整整一周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那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有胆量碰触她房间里的密炼法器。她的笔记记录了她研究中的每一点细节,而她的每一点发现看上去都是无害的,有些甚至微不足道,但……”范采蓝耸耸肩,“她发现了一些她没有想到的东西。” 仪景公主向瑶姬瞥了一眼,发现瑶姬也正在看着她。瑶姬脸上的忧虑显而易见,这也反映了仪景公主自己的心情。忧虑不止存在于她脑海里属于瑶姬的那一小块,而是充满了她的全部心神,她不只是一个人在冒险。但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至少,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即使没有弃光魔使出现,她们也需要她找到的所有法器。 “玛蒂怎样了?”湘儿低声问,“我是说,她后来怎样了?”湘儿只要听到有人受伤害,就立刻想到要进行治疗,她想治愈一切伤害。 范采蓝的面色严肃起来,她大约正是救醒玛蒂的人之一,但鬼子母不喜欢谈论淤滞或被遏绝的女人,她们甚至不喜欢回忆起她们。 “她在能够走出白塔之后就失踪了。”范采蓝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重要的是,她非常小心。我从没有见过她,但我听说,她将每一件密炼法器都看作是还有未知的功能没有发掘,就连那些制造护法披风的布匹也不例外,虽然至今也没有人能在别的方面利用那些布。她非常小心,但这并没有能挽救她。” 湘儿伸出手臂挡在就要被掏空的柳条筐上。“大约你真的应该……”她刚刚开口,易巧突然发出一阵长声尖叫:“不!” 仪景公主猛转过身,下意识地通过那件法器敞开了自己。她也隐约察觉到太一涌入了湘儿和范采蓝的体内,上清之气的光晕在空旷地的女人们身上亮起。 易巧在马鞍上站直身体,圆瞪着眼睛,一只手指向通道。仪景公主皱起眉。鬼笑猝和最后那四名护法刚刚走过遁道,现在遁道前除了他们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了。 护法们正半抽出剑,监视着四周,准备向远处散开。易巧的表情让他们都愣住了。这时,仪景公主察觉到鬼笑猝正在做的事情,几乎在震惊中失掉了太一。 通道颤抖着,鬼笑猝正小心地将通道的编织解开。通道晃动、扭曲,边缘一阵阵地波动。最后的能流已经解开了。通道没有熄灭,而是闪烁起微光,通道对面的马厩场院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像在阳光下蒸发的雾气一样彻底消失了。 “这不可能!”周浅梦难以置信地说,寻风手们纷纷困惑地附和她们的领袖。家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鬼笑猝,嘴唇一开一合,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尽管心情同样震撼,仪景公主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显然,这是可能的,虽然她在刚刚成为初阶生的时候就被警告,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能做这样的事。任何编织,都只能让它自然消散,绝不能将它拆解,拆解必然会导致巨大的灾难,必然会。 “你这个蠢姑娘!”范采蓝喝道。她的面孔阴沉得如同雷雨云。她拉着坐骑径直走到鬼笑猝面前:“你知不知道你几乎造成怎样的后果?只要一丝差池,谁也不知道这个编织会变成什么,产生什么作用!你差一点就彻底毁掉了百步范围内的一切!甚至是五百步范围内的一切!你可能将自己淤滞,甚至……” “这是有必要的。”鬼笑猝打断了她。已经围到她和范采蓝身边的鬼子母立刻开始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但鬼笑猝只是瞪着她们,将声音提得更高:“我知道这其中的危险,范采蓝,但这是必须的。这又是一件你们鬼子母不能做的事情?智者们说,任何女人都能学会,只要对她进行训练。有些女人会强一些,有些会弱一些,但任何女人都能学会,就像她们也能学会刺绣。”说完这句话,她甚至不屑去冷笑一下。 “这不是刺绣,姑娘!”易巧的声音如同深冬的寒冰,“无论你在你的人那里接受过怎样的训练,你也不可能知道你在怎样的事情上轻举妄动!你要答应我————向我发誓————你绝不会再这样做!” “她的名字应该被写在初阶生名册上,”陶慧敏坚定地说道,她仍然用力将风之碗抱在胸前,“我一直是这样说的,她应该被记入名册。”玉瑾念点点头,看她严厉的眼神,她似乎正在考虑鬼笑猝穿上初阶生长裙的样子。 “现在大约还不必如此,”尹姝在马鞍上倾过身子对鬼笑猝说,“但你必须接受我们的指导。”这位临月盟鬼子母的语气比她的姊妹们温和得多,可她并不是在向鬼笑猝提出建议。 一个月或者更早以前,鬼笑猝大约会在如此众多的鬼子母的否定中无以应对,但现在她不会了。仪景公主在她的朋友决定抽出匕首之前,以最快的速度从鬼子母的坐骑之间挤了过去。“大约应该有人问问为什么她认为这是必要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臂环抱住鬼笑猝的肩膀,既是束缚住鬼笑猝的手臂,也是在安慰她的友人。 鬼笑猝并没有让自己愤怒的目光波及仪景公主。“这样就不会留下残迹,”她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怒意说道,“这样大的编织,它的残迹即使是两天以后也能够被分析出来。” 易巧哼了一声,强硬的态度和她纤薄的身体全然不相配。“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法术,姑娘,焕文和裘丽恩也不可能掌握它。或者你们楼兰野人全都能很好地掌握它?” 第两千零八十五章 又该怎么帮我 “几乎没有人能做到,”鬼笑猝平静地承认,“但我能。” 她的回答引来了所有人异样的目光,其中也包括仪景公主,这种法术确实极为罕见。鬼笑猝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们的反应。 “你们以为暗影魂魄不会解读那些残迹吗?”鬼笑猝的肩膀在湘儿的手臂下紧紧地绷着,说明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你们这些傻瓜难道要为敌人留下可以跟踪的痕迹?能够解读那些残迹的人,也可以制造一个指向这里的通道。” 想要做到鬼笑猝所说的事情需要高超的技巧,非常高超的技巧,但这种可能已经足以让易巧眨眼了。尹姝张了张口,又把嘴闭上了。范采蓝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陶慧敏显出担忧的神情。有谁能知道弃光魔使掌握着何种法术,什么样的技巧? 奇怪的是,鬼笑猝身上的所有火气仿佛又突然消失了,她低垂下眼睛,松开了肩膀。“大约我不应该冒这个险,”她喃喃地说道,“因为那个人在看着我,我无法清晰地思考,当他消失的时候……” 她恢复了一点精神,转头对仪景公主说:“我不认为一个男人能看出我的编织,但如果他是一名暗影魂魄,或者是古蓝……暗影魂魄比我们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多。如果我错了,我就亏负了巨大的义。我不认为我错了,我不认为。” “什么男人?”湘儿问道,她的帽子在她从鬼子母的马群之间挤过来的时候碰歪了。她紧皱眉头,盯着所有的人,看上去仿佛是要打架一样,大约她真的是很想打架。玉瑾念的灰蓝色阉马偶然碰了她一下,结果她用力打了一下它的鼻子。 “一名仆人而已,”易巧不屑地说,“虽然巫马容川已经下了命令,但黑齿国的仆人都不怎么听话,或者大约是巫马容川的儿子。那个小子对任何事都有太过分的好奇。” 易巧身边的鬼子母都在点头。玉瑾念说:“弃光魔使不可能只在那里袖手旁观,你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她拍着阉马的脖子,责难地向湘儿一皱眉。玉瑾念是那种爱护马匹如同珍爱婴儿一样的人,但玉瑾念的表情让湘儿以为玉瑾念是在对她说话。 “大约那是一名仆人,大约那是罕虎,大约。”湘儿轻蔑的声音说明她自己并不相信这种推测,或者根本就是想让她们知道,她不相信她们的话。 湘儿能对着一个人的脸说对方是瞎眼的白痴;也能声嘶力竭地为一个人辩护。当然,湘儿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自己是否喜欢鬼笑猝,但她肯定不喜欢那些年长的鬼子母。她将帽子扶正,然后皱着眉扫了一眼那些鬼子母,然后再回头又将她们扫过一眼。 “不管那是罕虎还是魔尊,我们不能因为他就在这里站上一整天。我们需要做好准备,向那座农庄进发。好了吗?快点!”她用力一拍手,就连范采蓝也打了个愣怔。 现在一切准备差不多都已经做好了,孔阳和其它护法已经确认了周围没有危险。一些仆人在鬼笑猝将通道消除之前便从通道中返回了,还有一些仆人等在三十几匹驮马旁边,不时瞥一眼鬼子母,显然是在猜测这些鬼子母还要施行什么奇迹。 寻风手们终于都上了马,紧紧拉住缰绳,仿佛她们的坐骑随时都有可能纵蹄狂奔,或者是肋生双翼飞起来。女红社也上了马,不过情形比寻风手们好了许多,她们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裙子和衬裙都拉到了膝盖以上。 叶曼姬仍然被绑着,像麻包一样横在马鞍上,她不能在马背上坐直身体,连桑珂也在用警告的眼神盯着她。 湘儿目露凶光,仿佛想要用舌头鞭打所有人去做她们已经完成的干活,直到孔阳将她的褐色胖母马缰绳递给她,才让她稍稍压抑下怒气。 巫马容川本来要送给湘儿一匹更好的马,但被湘儿坚决地拒绝了。当她的手碰到孔阳的手时,微微颤抖了一下,即将爆发的怒意也从脸上完全消失了,甚至面颊的颜色都改变了。 孔阳伸手要扶她上马,她却只是望着孔阳,仿佛在奇怪他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变了变面色,才在孔阳的搀扶下上了马背。仪景公主只能摇摇头,心里希望自己在成亲的时候不会变成一个白痴,如果她会成亲的话。 瑶姬为仪景公主牵来了她的银灰色母马和鬼笑猝的茶色马,她似乎明了仪景公主想要和鬼笑猝单独谈话,不等仪景公主说话,她向仪景公主点点头,就跨上自己的鼠灰色阉马,加入到其它护法中间去了。 那些护法向瑶姬点头致意,开始和她低声交谈,不时还会瞥一眼鬼子母们,这表明他们应该是在谈论该如何保护鬼子母,无论鬼子母是否想要他们的保护。仪景公主不高兴地想到,他们谈论的对象里也包括她,但现在没有时间寻思这种事了。 鬼笑猝站在一旁,摆弄着坐骑的缰绳,看着这匹马,就好像一名初阶生看着塞满油腻罐子的厨房,刷洗罐子大概和骑马一样令鬼笑猝头痛。 仪景公主戴上绿色的骑马手套,不经意地牵过她的雌狻猊,将其它人的视线挡住,然后她碰了一下鬼笑猝的手臂,柔声说道:“与尹姝和范采蓝谈一谈大约会有好处。”她必须非常小心,像对待任何一件法器一样小心。“她们已经活了很长时间,她们知道的大约比你认为的更多。你……在穿行中遇到的麻烦一定是……有原因的。”这样说已经很委婉了。实际上,一开始鬼笑猝的编织差一点就失败了。一定要小心,鬼笑猝远比任何密炼法器都更重要。“她们大约能帮助你。” “她们能做些什么?”鬼笑猝僵硬地盯着茶色马背上的鞍子,“既然她们不能穿行,又该怎么帮我?”突然间,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她将头转向仪景公主,令仪景公主惊讶的是,她的眼睛里竟然闪动着泪光。“这不是真的,仪景公主,并不完全是真的。她们不能帮我,但……你是我的姊妹。你有权力知道,她们认为我因为一名仆人而惊惶失措。 第两千零八十六章 世界将恢复正常 鬼笑猝:“如果我要求帮助,那一定会落她们口实。我曾经为了逃避一个男人而穿行,一个我从心里希望紧紧抓住他的男人,像一只兔子一样逃走。逃走,却又想要被捉住。我怎么能让她们知道这样的羞耻?即使她们真的能帮我,我又怎么能告诉她们?” 仪景公主只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些事,尤其是关于那一段逃跑与追逐,关于令公鬼捉住了她的故事。嫉妒的碎片忽然飘过她的心田,她将它们塞进口袋里,又把那只口袋埋到脑海深处,然后在用双脚狠狠地踏上去,将埋藏那只口袋的地方踩实。 如果女人想要发傻,那就去找男人吧————这是李嬷嬷很喜欢说的一句话。她喜欢说的另一句话是————小猫抓乱你的毛线,男人抓乱你的心弦,那都像呼吸一样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人会从我这里知道这件事,鬼笑猝,我会尽力帮助你,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她确实想不出怎样才能帮鬼笑猝。鬼笑猝对编织的领悟非常快,比仪景公主还要快得多。 鬼笑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慌乱地爬上了马鞍,她上马的样子总算比讨海人好一些。“那里有一个男人在看着我,仪景公主,他不是仆人。”她看着仪景公主的眼睛,又说道:“他让我害怕。”鬼笑猝不会对这个世界上的第二个人承认这一点。 “现在我们已经离他很远了,无论他是谁。”仪景公主说着,牵过雌狻猊,跟在湘儿和孔阳身后向空旷地外走去。实际上,那很可能只是一名仆人,但仪景公主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尤其不会告诉鬼笑猝。 “我们现在是安全的,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会到达家人的农庄。我们将使用风之碗,世界将恢复正常。”是的,应该能比现在更正常。太阳似乎比她们在马厩时更低了一些,不过仪景公主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这一次,她们要给暗影狠狠地一击。 在白色的雕铁栏杆后面,罗叉娑看着最后一匹马进入通道,然后是那四名护法和那名身材高挑的姑娘。他们可能带走了一些能够为他所用的物品,比如一件适合男人的法器,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大。 而那些密炼法器,很可能当她们在研究那些东西的时候,就会要了她们的命。幽瞳是个傻瓜,所以他才会冒险去搜集那么多已经没有人知道的破烂,而现在他更确定,幽瞳比他以为的更加愚蠢。 他绝对不会只为了一点文明的残片就打乱自己的计划,他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一点无聊的好奇心,他想知道在其它人的意识中有什么是重要的,虽然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那个通道的边缘突然开始弯曲、震颤,他惊诧地看着通道……消失了。罗叉娑从不是一个会说脏话的人,但他现在确实想到了一些骂人的话。 那个女人做了什么?那些粗鄙的乡下人实在是给了他太多的惊讶。被割绝的人也可以治愈,即使是不完全的治愈。这是不可能的!但她们做到了。那种非自愿的连结,还有那些护法与他们的鬼子母分享的约缚,这些事他很久以前便知道了。 但每当他认为自己已经了解她们,这些无知的家伙就会向他显示出新的技巧————一些在他自己的纪元里也没有人能想到的技巧。即使在文明最发达的顶峰也没有出现过的技巧!那个姑娘做了什么? “主人?” 罗叉娑略微侧过头。“什么事,肥东?”诅咒她的魂魄吧,那个姑娘干了什么? 穿着绿白色制服的秃头男人无声地走进小房间,向罗叉娑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要跪倒在地上。肥东是这座宫廷中的一名高级仆人,他的长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华而不实的庄严面具,就是现在也不例外。 不过,罗叉娑曾经见过比他位阶高得多的人表现却比他差得多。“主人,我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那些鬼子母带进宫里来的那些东西。据说她们找到了一个古老的宝藏,里面全都是黄金、珠宝和心石,上殷台和卫疆的工艺品,甚至还有传说纪元的遗物,据说那些物品中有的和上清之气有关。好像其中有一件宝物能够控制气候。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主人,宫里的人都在谈论她们,但每个人的地方都不相同。” 肥东一开始说话,罗叉娑的目光就转回到了马厩场院里。对于黄金和泑山雅石的荒谬谣传引不起他的兴趣。通道不可能就这样消失,除非……她真的能拆解命运之网?罗叉娑不害怕死亡,但他冷静地考虑着自己是否刚刚见证了命运之网被拆开。一次成功的毁灭。又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又是一个巧合吗…… 但肥东的话还是有一些传进了他的耳朵。“气候,肥东?”宫殿里高塔的影子刚刚从塔基冒出一点,空中也没有一丝云彩遮挡这座灼热的城市。 “是的,主人,那件宝物被称作风之碗。”这个名字对罗叉娑来说没有意义,但……一件能够控制气候的密炼法器……在罗叉娑的纪元里,气候一直是通过密炼法器谨慎管理的。 这个纪元另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就是出现了一些能以一己之力在相当程度上控制天气的人,而以前只有靠密炼法器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那样一件密炼法器应该不足以影响一块大陆上足够广阔的地域,但那些女人能把它使用到何种程度?如果她们连结起来呢? 罗叉娑想也未想就抓住了真力,萨埃的黑色涌过他的眼睛,他的手指紧扣在铁窗栏上,金属在他的指缝间呻吟扭曲,不是因为他的腕力,而是因为些许真力的作用,那是来自魔尊本尊的力量。 它紧勒住铁栏杆抽搐着,正如同他的手指在他的怒火中抽搐。暗主不会高兴的,他已经从封印中拓展出了足够的力量,可以对季节进行修正了。 而且他急不可耐地要进一步接触这个世界,粉碎包容他的虚空,他不会喜欢发生这种事情。怒火包围了罗叉娑,血液在撞击他的耳膜。片刻之前,他还不是很在乎那些女人去了哪里,但现在……远离这里的某个地方。 第两千零八十七章 愉快的旅行 人们在逃跑时都喜欢跑得愈远愈好,一个让她们感到安全的地方。派肥东去打探是没有用的,拷问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会有用,她们不会愚蠢到留下任何知道她们去向的人。不会是去嘉荣城。 去真龙那里?与那支叛逆鬼子母的队伍会合?这三个地方都有罗叉娑的眼线,那些眼线甚至不知道他们真正的主子是他。在最终时刻到来之前,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奴隶,他不会允许自己的计划有被扰乱的可能。 突然间,他的耳膜里除了血液脉动的声音以外,又飘进了另一些声音,听起来像是泡沫喷涌和呛水的喘气声。他好奇地向肥东看过去,又向旁边退了一步,以免鞋被地板上的血迹玷污。 看样子,在他发怒的时候,被他用真力捏住的不止是雕铁栏杆。一个人身体里的血液的确是不少。 罗叉娑让肥东躯体的残余落在地上。当肥东被找到的时候,人们会怀疑杀死他的肯定是那些鬼子母。就算是为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小小的混乱吧。 他用真力在因缘的经纬线中撕开一个窟窿,开始穿行。必须在那些女人使用那只碗以前找到她们。如果失败了……他不喜欢有人搞糟他精心设置的计划。那些这么做的人如果能活下来,就要让他们活着付出代价。 古蓝小心地走进房间,热气未褪的血腥让它的鼻子一阵抽动,面颊上的那块铅黑色烧伤仿佛是一块有生命的煤。现在古蓝的样子只是一名稍显细瘦、个子偏高的男人,它还没有遇到过能够伤害它的力量,直到那个拿着徽章的男人出现。 它露出牙齿,那种样子可以算是微笑,也可以被视为扭曲的面孔。它好奇地扫视一下四周,但除了地板上碎烂的尸体以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但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不是上清之气,但同样是某种……能够刺激它的东西,只是和上清之气的感觉略有不同。 是好奇心将它带到了这里。雕铁窗栏的一部分被捏弯了,和窗框分离开来。古蓝依稀记得某种东西给过它这样的刺激,但它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 仿佛在它一眨眼之间,世界已经改变了。曾经有一个充满了战争与杀戮的世界,那里的兵刃可以攻击数里甚至数千里以外的人,而现在却只是……这样。但古蓝没有改变,它仍然是所有兵刃中最危险的。 古蓝的鼻翼再次翕动,这次不是因为那些导引真气的人留下的气味。上清之气曾经在楼下的院子里被使用,还有北方数里以外。是否要跟踪过去? 那个伤到它的人没有和她们在一起,这在它离开刚才那条高处的走道时就已经确认过了。指挥它的人想要杀死那个击伤它的男人,大约就像他想要杀死那些女人。 不过那些女人是比较容易的目标,他给了它那些女人的名字,给它加上了约束。古蓝的存在就是为了服从,但古蓝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不喜欢被约束。现在它必须跟踪那些女人,它也想要跟过去,导引真气的能力随着生命一同消失的时刻总是让它感到迷醉和狂喜。 但它也饿了,而且时间还很充裕。无论她们跑到哪里,它都能找到她们。它开始在那具凡人的尸体旁边变为液态,进食。鲜血,带热气的血,这是它所必需的,而且,凡人的血液永远都是最愉悦的。 狐仙城周围遍布着农田、牧场和枣树林,其间也有许多面积不超过数里的小树林。这里的地形比南方的猪婆丘要平坦许多,不过还是有一些起伏,偶尔会出现一座一百多尺高的小山,矗立在地面上;在下午的阳光中,小山投下长长的影子。 总之,这片土地有着太多可以埋伏和藏匿的地方,对于这支正行进于此的商队尤其不利。而这支商队也显得很奇怪————将近有五十名骑马的人,还有数量与之相当的人步行,特别是还有护法在这片人迹少见的路上来回巡哨。除了一些山丘顶上的几只山羊以外,仪景公主没有看到任何人居的迹象。 就连那些习惯于炎热天气的植被和树木也都开始枯萎、死亡了。如果换作其它时候,仪景公主一定会将这里的景色好好欣赏一番,虎跳河两岸与她所熟悉的地方距离上千里,这里的山丘都很奇特,崎岖突兀的山形,仿佛是被一双大手随意捏成的。一群群羽色鲜艳的大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十几种小鸟在马旁飞舞,如同生有羽翼的宝石。 粗大的藤蔓像绳子般,从一些树枝上垂挂下来。一些树的枝头丛生着一簇簇细窄的叶片,看上去仿佛与人齐高的绿色羽毛掸子。有几种植物被炎热的天气愚弄,开出了亮红色和紫苏黄色的花朵。 仪景公主即使把两只手掌并在一起,也不到一些花盘的一半大小。这些花的香气非常浓郁,甚至有些过于“酷烈”。 仪景公主还看见几块大石,她打赌,它们一定曾经是一座雕像的脚趾,但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建造如此巨大的赤足雕像。随后她又看到了一大片凹槽石柱的残桩,看样子,那些倾倒的石柱几乎都被附近的农民当作石料取走了。 尽管马蹄在燥热的土地上踢起大量尘埃,但这仍然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当然,仪景公主感觉不到炎热,而且这里也没有多少飞蝇。所有危险都已经被她们抛在身后,现在弃光魔使及其仆人已经不可能追上她们了,这会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只除了…… 鬼笑猝似乎知道了讨海人没有将警告转达给她。一开始,仪景公主为了自己与鬼笑猝之间一切跟令公鬼无关的话题感到轻松。 她不是在嫉妒鬼笑猝,只是她发觉,自己愈来愈想拥有鬼笑猝和令公鬼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不只是嫉妒————是如饥似渴的嫉妒。 所以任何话题都行,只要不是令公鬼就好。而当她听到友人压低声音,用强硬的语气向她说的话,她颈后的毛发也禁不住要直立起来。 第两千零八十八章 绝对不行 “你不能这样做,”仪景公主表示反对,同时让自己的坐骑向鬼笑猝更靠近一些。 她相信鬼笑猝会毫不考虑地殴打库凌,或者捆绑她,或者是采取其它什么手段,前提是其它讨海人会袖手旁观。“我们不能挑起和她们的战争,至少绝对不能在使用风之碗以前。在那之后也不行,” 她又匆忙地加了一句:“绝对不行。”不管有没有使用风之碗,都不能让这样的争端出现,不只是因为寻风手现在拥有更多优势,不只是因为……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加快语速说道:“即使她告诉了我,我也不会知道你真正的意思。我知道为什么你不能把话说得更清楚,但你真的看见了吗?” 鬼笑猝双眼瞪着前方,不在意地拂去脸上的一只飞虫。“我叮嘱过她,一定要把话告诉你,”她喃喃地说道,“绝不能出错!如果那个人是暗影魂魄呢?如果他借由我走过了通道?如果你们毫无警觉,那么……”她忽然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仪景公主,“我会吞下自己的匕首,”她哀伤地说,“尽管我的肝脏大约会因此而炸碎。” 仪景公主正要告诉鬼笑猝,现在需要的是忍耐,只要不针对雕题,她可以尽情地发泄火气,但还没等她开口,尹姝已经催赶她四肢细长的灰马走到仪景公主身边。 这位白发鬼子母在狐仙城得到了一副新马鞍————一副在鞍头和鞍尾都镶嵌白银的华丽工艺品。不知为什么,那些飞虫似乎都在躲避她,而她身上散发出像那些花卉一样的强烈香气。 “请原谅我,我还是忍不住听了你们的谈话。”即使这样做,尹姝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歉意,仪景公主则很想知道这位老鬼子母到底听去了多少。 想到鬼笑猝说的,关于令公鬼的那些率直的话,仪景公主觉得自己面颊发热变红。她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和最亲密的朋友谈这种事是一回事,但想到可能有别人也听到这些话,那种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鬼笑猝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没有脸红,但望向临月盟鬼子母的锋利目光,就连湘儿也要自愧弗如。 尹姝却只是向她们报以微笑,一种含混不清却又寡淡无味的微笑。“或者你可以不必劝说你的朋友克制对雕题的火气,”她越过仪景公主瞥了鬼笑猝一眼,眨了眨眼,“让她不必过于约束自己,将苍天的恐惧释放到那些人的头上,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她们的情绪,她们对于‘野蛮的’厌火族人————请原谅,鬼笑猝————比对鬼子母更加警惕。易巧本该向你提出这个建议,但现在她的耳朵还烧得厉害。” 鬼笑猝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仪景公主觉得她像自己一样困惑。仪景公主在马鞍上扭过身子,皱起眉向后望去。易巧正与范采蓝、玉瑾念和陶慧敏在她身后不远处并辔而行,她们的视线似乎都在躲避仪景公主。 更远处的是那些讨海人,她们仍然排成单列前进,然后是悄无声息、低垂着头的女红社,再后面就是驮马队。现在她们仍继续穿越这片由古老圆柱组成的丛林。几十只长尾巴、红绿色羽毛的大鸟正展翅飞过她们头顶,空中一时充满了鸟叫声。 “为什么?”仪景公主问。为已经暗潮汹涌的现状增添更多的混乱,这应该是愚蠢的行为,但仪景公主从没有见过尹姝做蠢事。临月盟鬼子母挑起眉弓,露出明显的惊讶表情。大约她是真的惊讶,尹姝经常认为她所明了的事情,别人也应该明了。大约。 “为什么?为了恢复一点平衡。如果雕题觉得需要我们的保护,以免被厌火族人伤害,那么这将建立起一种有益的平衡,以对抗……”尹姝稍稍停了一下,忽然开始专注地整理起自己的浅灰色裙子,“……另一些因素。” 仪景公主的面孔绷紧了。另一些因素。尹姝指的是与讨海人的协约。“你可以和其它人一起走。”她冷冷地向尹姝说道。 尹姝没有反对,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侧了一下头,便让坐骑退到后面,脸上的淡淡微笑一直没有丝毫改变。那些年长的鬼子母接受了湘儿和仪景公主凌驾于她们之上的状况,她们也私下谈论半夏的权威,但事实是,所有的改变都只是表面上的,大约就连表面上也依旧是原样。她们表现出尊敬与服从的态度,但…… 不管仪景公主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毕竟在她这个年纪,白塔中的大部分人都还只穿着初阶生白袍,只有极少的人能到达见习使的位置。 而且她和湘儿竟然会接受这样的协约,这很难让鬼子母们认为她们聪慧且明智。不仅是讨海人将得到风之碗,而且还会有二十位鬼子母进入到雕题之中,遵从他们的律法,向寻风手传授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切技艺;并且只有在其它鬼子母替换她们之后,她们才能离开。 寻风手们能够以客人的身份进入白塔,能学习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切,随时都可以离开,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长老会尖叫了,大约半夏同样会受不了。 而其它的条款……每一名年长的鬼子母都相信能够以更加有利的方式制定这份协约。大约她们真的能做到,但仪景公主不相信她们有能力做到,不过,她也不甚信任自己的判断。 她没有再对鬼笑猝说话。但过了一会儿,鬼笑猝说:“如果我能在不损害骄傲的前提下帮助你,那么我不在乎是否要听那些鬼子母的话。”她从未将仪景公主当作是鬼子母,至少从未将她完全当作鬼子母。 仪景公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讨海人的气焰必须予以压制,易巧她们至今表现出相当的克制,但还能忍耐多久?等到湘儿将注意力转向寻风手的时候,她大约会有不可遏制的爆发。应该尽量长久地将局势控制在平稳的状态。 但是,如果雕题仍然相信她们可以藐视任何鬼子母,那么麻烦肯定会出现。她在玄都的时候曾经接受过许多训练,然而现实永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尤其是从她进入白塔之后。 第两千零八十九章 但我无法命令她 “只是不要太……激烈,”她轻声说,“一定要小心,毕竟她们有二十人,而你只有一个。不要在我能够帮助你之前受到任何伤害。”鬼笑猝向仪景公主露出狸力一般的笑容,然后让她的茶色马停到石柱群旁边,等着雕题过来。 仪景公主不时会回头瞥一眼,透过树林,她看见鬼笑猝和库凌走在一起,平静地低声交谈。鬼笑猝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名讨海人,库凌反而用相当惊愕的眼神看着鬼笑猝。 随后鬼笑猝催马回到仪景公主身边。库凌开始和周浅梦说话,没过多久,周浅梦就气恼地命令芮宁向队伍前方跑来。这名最低级的寻风手骑在马上,显得比鬼笑猝还要笨拙,她装作对仪景公主另一侧的人视而不见,就如同不在意在她黑脸旁飞旋的绿色小虫。 “周浅梦,”她僵硬地说道,“要求你训诫那名楼兰女人,鬼子母仪景公主。”鬼笑猝对她露齿一笑。至少这个表情芮宁是看到了,她的面颊在一层汗珠下变成了红色。 “告诉周浅梦,鬼笑猝不是鬼子母,”仪景公主答道,“我会要她小心的。”这不是谎言,她已经提醒过鬼笑猝了,如今她还会再做一次。 “但我无法命令她。”她在一阵冲动下又说道,“你知道厌火族人是什么样的。”讨海人对于厌火族人有一些非常奇怪的看法。芮宁睁大了眼睛盯着仍然在笑的鬼笑猝,面孔变成了灰白色,然后她猛地拉转坐骑,向周浅梦跑去,任凭自己的屁股一下一下地撞击马鞍。 鬼笑猝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仪景公主却还在怀疑这场戏完全是一个错误。她们和周浅梦的距离大约有三十步,仪景公主还能看清周浅梦在听取芮宁汇报时板着的脸。 其它寻风手也开始像蜜蜂一样纷纷吵嚷起来,她们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气愤,射向鬼子母的目光也都变得凶狠起来。不是针对鬼笑猝,而是针对鬼子母。尹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易巧差点就流露出未加掩饰的微笑。至少,那些鬼子母很高兴。 即使这次满是鲜花和雀鸟的旅途中只有这样一起突发事件,也颇为扫兴了,但这甚至不是第一件。就在离开那片空地后不久,女红社已经逐一来到了仪景公主身边,只有迟月除外。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必须维持对叶曼姬的屏障,她也会过来。她们每个人都带着胆怯、犹豫的微笑,让仪景公主很想提醒她们,行事作风应该与自己的年纪相符合。她们不会对仪景公主提出要求,而且她们也知道,不应该再提起已经被否决的建议,但她们能找到其它路径。 “我忽然想到,”夏佳用轻松随意的语气说,“你一定想尽快审问鬼子母叶曼姬。谁知道她除了寻找那间储藏室以外,在那座城市里还有什么任务?”夏佳装作只是在闲聊的样子,但又总是偷偷瞥一眼仪景公主,看她有什么反应。 “我相信,我们还需要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能到达农庄,大约要一个时辰,你肯定不想浪费掉这一个时辰吧。鬼子母湘儿给她灌下的草药让她很健谈。我相信,现在由鬼子母来处理她正是时候。” 仪景公主只是回答说,对叶曼姬的审问可以稍后再进行。夏佳脸上轻快的笑容消失了。苍天啊,她们真的认为,审问应该在这种几乎称不上是路的林间野径上进行吗?夏佳喃喃自语地回到了其它家人中间。 “请原谅,鬼子母仪景公主,”没过多久,琪莱芮丝过来了,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些三江口口音,绿色草帽和分层衬裙很相配,“请原谅我的打扰。”她没有智妇的红腰带,大多数女红社成员都没有。 费青颜是一名金匠;南宫云为出口商提供漆器;琪莱芮丝是一名地毯商贩;夏佳则为小贸易商管理船运。其它人的干活更简朴一些————迟月经营着一家小织造铺;南宫雪是一名高级裁缝。 实际上,她们都曾经在漫长的人生中经营过许多事业,使用过许多名字。“鬼子母叶曼姬状况不太好,”琪莱芮丝不安地在马背上耸了耸肩,“大约鬼子母湘儿给她服用的药剂太强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就太可怕了。我是说,她还没有接受审问。大约鬼子母应该探视一下?对她进行治疗……”她紧张地眨了眨棕色的大眼睛,声音低了下去。女红社自己也可以进行治疗,尤其是桑珂。 仪景公主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那名矮胖的家人正站在马鞍上,越过寻风手向她这里窥望。看到仪景公主回头,她急忙坐回到马鞍上。在鬼子母之中,只有湘儿的治疗技艺能超过桑珂,大约桑珂对治疗比湘儿知道得更多。仪景公主只向后面指了一下。琪莱芮丝红着脸,勒过马头向后面走去。 夏佳刚离开不久,易巧就到了仪景公主身边,这位无为派鬼子母比家人们显得从容多了,至少她真的显示出了闲聊的样子,而她所说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有点怀疑那些女人是否值得信任,仪景公主,”她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掸去蓝色骑裙上的尘土,一边厌恶地抿起嘴唇,“她们说她们不接纳野人,但夏佳本人很可能就是野人,虽然她自称在进阶见习使的测试中失败了。桑珂和迟月也一样。” 她向迟月微一蹙眉,轻蔑地摇了摇头。“你一定注意到,她在怎样逃避关于白塔的话题。她对于白塔的了解,肯定都是真正去过白塔的人在交谈中透露给她的。” 易巧叹了口气,仿佛在后悔她所说的话,看样子,她真的是出于好心。“你认为她们是否也在其它事情上说谎?就我们所知,她们可能是魔尊的爪牙,或者是被魔尊的爪牙蛊惑的人。大约不是,但不应该对她们过于信任。我相信这里是有一座农庄,不管它存在的目的是庇护所还是其它什么,否则我也不会同意这次行程。如果,最后我们找到了几幢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和十几个野人,我不会感到惊讶。嗯,大约不会摇摇欲坠,毕竟她们看上去很有钱,但重点不在这里。不,她们不值得信任。” 第两千零九十章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从易巧点紫苏来意开始,仪景公主的胸中就开始燃起怒火,而且愈烧愈烈。这个女人带着一堆“可能”和“大约”说出的话,就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魔尊的爪牙?女红社正在和魔尊的爪牙作战,她们已经死了两个人。如果没有桑珂和爱伊恩,湘儿大约也会死,而且叶曼姬将不会成为她们的俘虏。 不,易巧说她们不能信任,不是因为她害怕她们向暗影立誓,否则她会以更确切的口吻说出来。她们不值得信任,是因为如果不信任她们,那她们就不能监押叶曼姬。 仪景公主用力拍死一只停在雌狻猊脖子上的绿色大苍蝇,让重重的一声掴击压过了易巧最后的声音,无为派鬼子母吃了一惊。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仪景公主喘着气说,“她们在双月区与叶曼姬和法里恩作战,更与古蓝作战,还有二十几名拿着刀剑的恶棍,你却不在那里!” 这样说其实不公平,易巧率领的鬼子母之所以没有被允许进入双月区,是因为她们在那里会像敲响的锣鼓一样吸引敌人的注意。 但仪景公主不在乎,现在她很生气,她的声音愈来愈高:“永远也不要再向我说这样的话,永远!除非你有铁证!如果你敢违反,我会让你进行苦修,直到你的眼珠从眼眶里凸出来!” 无论仪景公主的地位怎样高于易巧,她也没有权力让易巧进行苦修,但她同样不在乎这点:“我会让你从这里走回到嘉荣城!一路上只能吃发霉的大饼、喝清水!我会让家人管束你,哪怕你有丝毫差失,我都会让她们掌你的嘴巴!” 这时仪景公主才发觉自己是在大喊,一大群灰白色的鸟正飞过她们头顶,鸣叫声淹没了仪景公主的喊声。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的嗓音偏细,所以提高声音以后就很像尖叫,所有人都看着她,大多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鬼笑猝赞许地点点头。如果仪景公主将匕首插进易巧的心脏,她也会同样那么做。无论朋友做了什么,鬼笑猝都会支持。易巧的雨师城白皮肤现在更是变得煞白。 “我说到做到。”仪景公主用冷静下来的声音对易巧说,这似乎让易巧的面孔更加失去了血色。仪景公主的确是认真的。绝不能让这样的谣言在她们之中传播。不管怎样,她会这样做,即使女红社会因此而被吓昏。 仪景公主希望这件事能就此结束,它应该结束了。但是琪莱芮丝离开以后,陶慧敏又取代了她的位置,她又提出一个家人不值得信任的原因————她们的年纪。依照她们自称的年纪,就连迟月也比在世的任何鬼子母都更加年长。 夏佳比迟月还要大一百岁,而她甚至不是家人中最老的,她被家人称为长姊,只因为她是狐仙城家人之中最年长的。她们依照严格的行程表以躲避世人的注意,而她们的避世计划表明,还有更老的家人藏在别的地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陶慧敏如此警告仪景公主。 这一次,仪景公主没有喊叫,她很小心地没有让自己喊出来。“我们最后会知道事实的。”她对陶慧敏说。 她并不怀疑家人的话,但家人们看上去并不能永葆青春,也不具备所称年龄相配的苍老面容。仪景公主希望能了解这其中的原因,她仿佛觉得这个原因很明显,但那到底是什么,又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我们迟早会知道,”当临月盟鬼子母再次张开口的时候,她不容分辩地说道,“这就够了,陶慧敏。”陶慧敏不确定地点点头,向后退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施月心又过来了。 每一次都是一名家人来婉转地请求仪景公主,能否将叶曼姬转移给鬼子母们,或者是一名鬼子母向仪景公主提出同样的诉求。但易巧没有再过来,每次仪景公主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仍然会眨眨眼。大约喊叫的确有用。在她以后,鬼子母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攻击家人了。 比如说,范采蓝开始只是提到了讨海人,向仪景公主建议该如何反制那份协约的作用,以及为什么要尽可能反制讨海人。她的言辞只是就事论事,没有一个字或任何举止表情带有责备的意味。她不需要责备仪景公主,她所说的这件事就是对仪景公主最大的责备,无论她的说法怎样婉转动听。 她告诉仪景公主,白塔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力并非来自于军事力量和外交说服,甚至也不是来自于政治谋划和策略,不过她对后两者的否定并不像对于前两者那样清晰坚决。 白塔能够影响并控制诸国的事件,是因为所有人都将白塔视为超然于俗世的存在,认为它的地位更高过诸国之王。而维持这种观念的重要一环,就是鬼子母要对自身有正确的认知,明了自己的卓然、神秘和不平凡,明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她们不是凡人。从历史上看,无法持有这个认知的鬼子母,都会被要求尽量避免与公众接触。 仪景公主费了一些力气才意识到,关于讨海人的话题已经转移了,而她又花了一些力气,才看出这个话题被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如此神秘、如此超凡脱俗的人不能用一只口袋套住脑袋,被捆着横旦在马鞍上,绝不能让不是鬼子母的人看到这种情景。 实际上,仪景公主相信,鬼子母对待叶曼姬会比勉强为之的女红社更严苛,即使那不是在公开的场合。如果范采蓝是第一个来游说仪景公主的人,大约她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但仪景公主这时只是向对待其它人一样遣走了范采蓝。 随后仪景公主又告诉施月心,如果女红社中没有人能听懂叶曼姬的呓语,那么鬼子母也无法听懂。呓语!苍天啊!然后又是尹姝。鬼子母一直不停地轮番前来,即使仪景公主知道她们想干什么,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方法对付她们。 玉瑾念的开场白是告诉仪景公主那些大石块确实曾经是石雕的脚趾,它们应该属于一尊将近两百尺高的女王在战斗中的雕像…… 第两千零九十一章 只想尖叫 “就不要管叶曼姬了,”仪景公主没有等玉瑾念说出更多,就冷冷地对她说,“现在,除非你真的是想告诉我为什么上殷台人想要竖立这样一尊……” 鼍龙派鬼子母说,根据古代的纪录,这尊雕像除了盔甲以外什么都没有穿,而且就连盔甲也没有几片!她还是一位女王! “不是吗?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觉得和鬼笑猝单独谈一谈,非常感谢。”当然,即使是仪景公主这样冷淡的态度也无法阻止她们。仪景公主只是惊讶于她们竟然没有把易巧的女仆也派过来。 如果湘儿在她应在的位置上,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至少,仪景公主相信湘儿能迅速压制女红社和鬼子母,她很善于压制别人。问题是,湘儿一开始就紧紧地黏在孔阳的身边。 护法们一直在队伍前、后和两侧巡哨,只是偶尔会回来报告一下他们所见的情况,以及引导队伍避开农庄或羊群。瑶姬一直离开队伍很远,回来的时候也只在仪景公主身边停留片刻。孔阳走得更远;而孔阳去哪里,湘儿也一定会去哪里。 “没人制造麻烦吧,有没有?”第一次跟随孔阳回来的时候,湘儿望向讨海人,“嗯,看起来还好。” 还没有等仪景公主开口,她已经轻快地转过她那匹圆肚子母马,一只手压住帽子,另一只手一甩缰绳,跟在孔阳背后飞驰了出去。就在孔阳将要在一座小山后面消失时,她追上了孔阳。当然,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夏佳刚刚结束了她的拜访,易巧也退下去了,一切似乎都还平静。 湘儿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仪景公主已经经历过一番关于叶曼姬的纠缠,鬼笑猝也和库凌说过了话,寻风手们正在生闷气。但仪景公主刚想要对湘儿解,湘儿只是皱起眉向周围看了一眼,恰好这时候没有人来打扰仪景公主。 雕题确实神色不善,但女红社只是乖乖地待在后面。至于那些鬼子母,没有任何一队初阶生能比她们更显得安分守己,纯洁无害。看到这番情景,仪景公主只想尖叫! “相信你能管理好一切,仪景公主,”湘儿说,“你接受过成为女王的训练,而这些人看起来很听话……他娘的家伙!他又要走了!你能管好的。”然后她就走了,那匹可怜的母马被她像一匹战马一样鞭策着。 这时候,鬼笑猝正在字斟句酌地和与仪景公主讨论令公鬼仿佛很喜欢吻她的颈侧,顺便再说一下她是多么喜欢那样。仪景公主也很喜欢令公鬼那样对她的时候,但尽管她已经开始习惯讨论这种事情虽然还不舒服,但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这事。 她很生令公鬼的气,这不公平,如果不是因为令公鬼,大约她就能命令湘儿,不许像照顾会跌跤的孩子一样跟着孔阳,把精力放在自己应尽的职责上。她几乎想要把女红社、鬼子母和寻风手的事情全都责怪到令公鬼头上。 男人就是为了挨骂而存在的。仪景公主记得李嬷嬷曾经这样说过,而且李嬷嬷这样说的时候还笑了。他们通常都是应该被骂的,虽然你不一定知道是为什么。不公平,仪景公主希望令公鬼能在她身边,让她好好抽他一个耳光,一个就行。然后她要吻他,让他温柔地吻她的脖子,让他…… “他会听取建议,即使在他不喜欢的时候。”仪景公主突然说道。她的脸红了。苍天啊,她经常会谈论羞耻,即使当鬼笑猝不在的时候也会,但现在她好像同样没有任何羞耻了!“但如果我觉得要推动他,他就会死死立定脚跟,即使我的论点显然是正确的。他对你也是这样么?” 鬼笑猝瞥了仪景公主一眼,表露出理解的样子。仪景公主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至少,她们不必再谈论令公鬼和亲吻了,至少暂时不必。 鬼笑猝对于男人相当了解,她曾经以枪姬众的身份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与他们并肩作战。但鬼笑猝一直只想做一名枪姬众,那和现在的她们……并不一样。在还应该与布娃娃做伴的时代,鬼笑猝已经熟悉了枪矛和袭击。 她以前从没有和男人调过情,也不知道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当令公鬼看着她的时候,她会有那样的感觉;她也不会知道其它一百件事情。而所有这些事情,当仪景公主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小子用奇特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习了。 鬼笑猝希望仪景公主把这些都教给她。仪景公主也在努力满足她,她真的可以和鬼笑猝谈论任何事,只要令公鬼不是那么经常地被当作实例提出来。 如果令公鬼在这里就好了,她会抽他的耳光、吻他,然后再抽他的耳光。这根本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这是一次悲伤的旅行。湘儿又回来了几次,最后她终于宣布,家人的农庄就在前面,只要绕过一座非常低矮的圆丘就能看见了。 夏佳起初估计的旅程时间太长了,从太阳的高度看,从出发到现在经历的时间还远远不够一个时辰。 “我们很快就要到了,”湘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仪景公主阴沉的眼光,“孔阳,请将夏佳带到这里,最好让她们先看到熟悉的人。” 孔阳立刻掉过马头。湘儿在马鞍上转过身,盯了那些鬼子母一眼:“我不希望你们吓坏那里的人,你们要管住自己的舌头,直到我们有机会解释事情的原委。把你们的面孔都遮起来,戴上披风的兜帽。” 她没有等待鬼子母的反应和回答,只是满意地一点头,“好了,一切就绪,没有问题。我发誓,仪景公主,我不知道你在呻吟什么。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在做她们该做的事。” 仪景公主紧咬牙关,她真希望她们已经身在玄都。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以后,她们就打算去玄都的,她已经耽搁了太久,玄都也需要她。 她要说服玄都最强大的那些家族,让他们相信银蟾王座仍然是属于她的。现在和她竞争银蟾王座的人应该不止一个了,而她却只能停滞在这里。 如果她在母亲失踪或死亡的时候身在玄都,王座被谋夺的可能性就不大,但锡城古国的历史表明,现在那里一定已经有许多麻烦了。不管如何,那里的麻烦肯定比这里的更好解决。 第两千零九十二章 鬼子母 家人的农庄位于一座辽阔的谷地中,周围有三座低矮的山丘环绕,十几座外墙粉刷白石膏的高大平顶建筑在太阳下闪着光,四座巨大的畜栏建在最高一座山丘的山麓里。 在谷仓以外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幢紧贴悬崖而建的平顶建筑。几株还没有掉光叶子的高大树木,为农庄的院子提供了一点阴凉。向北和向东,葡萄树林一直延伸到山上。 农庄上是一片有条不紊的忙碌情景,虽然还处在午后的炎热中,有一百多人仍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进行着日常干活。 这可说是一座小村子了,只是这里看不到任何男人和小孩。当然,这并不出乎仪景公主所料。这里是家人们从狐仙城前往其它地方的一个中继站,这样可以避免有太多人聚集在狐仙城。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如同家人本身一样的秘密。 两百里范围内的人都知道,这座农庄是一个女人们休憩的地方。女人们可以在这里躲避外面的世界,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暂时度过几天,六七天,或者更久一些。仪景公主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宁静,她甚至有些后悔将外面的世界带进了这个安宁的地方。但她毕竟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当第一匹马绕过小山的时候,农庄受到的影响远比仪景公主预料的要小。有几个人停下来看着她们,仅此而已。她们的衣服有很多种样式,仪景公主甚至在人群中看见了云锦的光泽。 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她们都提着篮子或木桶,抱着大堆要洗的衣服。每个人双手各拎着一只绑住的鸭子。无论是贵族还是匠人,农夫还是乞丐,在这里都会得到一律平等的欢迎。 所有人在这里都有一份干活。鬼笑猝碰了碰仪景公主的手臂,指着一座小山的山顶,一个仿佛翻转的漏斗似的东西歪倚在那里。仪景公主伸手遮在眼睛上方,向那里望去,过了一会儿,她看见那上面有人影活动,怪不得这里没人因为她们到来而感到吃惊。在那座山顶上设立岗哨,可以镴望到很远的地方。 当她们靠近农庄的时候,一名相貌平凡的妇人向她们迎了过来。她穿着狐仙城风格的衣裙,领口深窄,深色裙子和亮色衬裙都很短,不需要用手提起来就能完全避开地面尘土。她的脖子上没有刺星刃,家人的规矩之一是禁止成亲————家人需要隐瞒的秘密太多了。 “她是玥忆,”夏佳在湘儿和仪景公主之间勒住马,低声说道,“她在这一期负责管理这座农庄,她非常聪明。”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夏佳用更小的声音说:“玥忆非常不喜欢蠢人。”当玥忆走到她们面前时,夏佳在马鞍上坐直身体,挺起肩膀,仿佛准备要经受折磨。 平凡————这是仪景公主对于玥忆的全部印象,她肯定不像是能让夏佳如此紧张的人,哪怕是女红社的普通成员也不应该因为她而紧张。 玥忆笔直地站着,从外表上看是个中年人,不算苗条,也不丰满,不高也不矮,稍有一些灰斑的深褐色头发用一根缎带系到脑后,样式显得很怪。她的面孔只能说平淡无奇,但看上去很舒服,一张温和的面孔,大约下巴有一点长。 看见夏佳,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然后便露出微笑。微笑立刻改变了她的面容,当然,她没有变得更漂亮,但仪景公主感到了温暖和安慰。 “没想到能看见你……夏佳。”玥忆似乎是想了一下,才说出了这个名字。显然,她不确定是否应该在湘儿、仪景公主和鬼笑猝面前,以正确的方式称呼夏佳。她在说话的时候,飞快地审视了一遍这三个女人。她似乎是带着一点骆驼城口音。“艺蔓带来讯息说,城里出了麻烦,但我没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让你也必须离开。我们全都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愈睁愈大,越过她们,向后方望去。 仪景公主回头瞥了一眼,几乎骂出了几句她从各个地方听来的脏话,主要是最近从马鸣那里听来的。其实,这些话仪景公主大多都不知道,没有人想对她解释它们的确切意思,但它们确实可以帮助仪景公主释放一下现在的情绪。 护法们都已经脱下了他们的变色披风,鬼子母们也都听从吩咐戴上了兜帽,就连陶慧敏也不例外,虽然她并不需要掩藏自己年轻的面孔。但玉瑾念并没有用兜帽把脸完全遮住,她无瑕的面容仍然清晰可见。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鬼子母的面容,但去过白塔的人一定能看出来。玉瑾念在仪景公主的瞪视下急忙拉好兜帽,但恶果已经造成了。 发现危险的并不止玥忆一个人。“鬼子母!”一个女人发出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哭嚎,大约对她而言,末日真的已经来临了。 尖叫声如同裹挟在风中的灰尘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农庄。农庄立刻变得如同一座被踢倒的蚁丘。不止一个人晕倒在地,而大多数人都尖叫着四处乱逃,将手中的物品随意丢弃,撞在别人身上,栽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奔逃。 鸡鸭到处乱飞,短角黑庄羊向外面跑去,以免在混乱中被踩死。在这一片混乱中,还有一些女人只是张大了嘴,站在原地。她们应该是单纯来这里隐修,对于家人并不了解的人。随后,她们也被慌乱的人群裹挟在其中,跑了起来。 “苍天啊!”湘儿猛揪了一下辫子,“已经有一些人要逃进葡萄树林里去了!拦住她们!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混乱!让护法去拦住她们!快,快!”孔阳怀疑地挑起了一侧眉弓,但湘儿不容分说地向他一挥手。“快!不要让她们都逃光了!”孔阳将本来仿佛是要摇头的动作换成了一点头,催赶白蹄乌紧追在其它护法之后飞驰了出去。他们绕过建筑物之间的人群,向远处包抄过去。 仪景公主向瑶姬耸耸肩,示意她也跟上。瑶姬的态度和孔阳大致相仿。现在想要阻止这场混乱似乎已经有点晚了,让马背上的护法驱赶被吓坏的女人似乎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仪景公主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现状,而放任她们就这样跑进荒野肯定不行。她们肯定会愿意听到她和湘儿带来的讯息。 第两千零九十三章 但这并不重要 玥忆没有要逃走的迹象,她甚至没有半点不安。她的面孔微微有些苍白,但只是用镇定而坚毅的目光盯着夏佳。 “为什么?”她微微喘息着问,“为什么,夏佳?我不能想象你会这么做!她们贿赂你了吗?允诺你可以免罪?她们会在惩罚我们的时候放过你吗?她们大约会。但我发誓,我会乞求她们让我去找你。是的,你!即使是你也要遵守规矩,长姊!只要我能找到办法,我发誓你绝不会如此轻松地摆脱干系!”她的目光像钢一样坚硬。 “不是你想的那样。”夏佳急忙说道。她跳下马丢掉缰绳,不过,玥忆的挣扎抓住了她的双手。“哎哟,我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们知道我们,玥忆,她们知道家人。白塔一直都知道,她们知道一切,几乎是一切。但这并不重要。” 玥忆的眼眉几乎要挑高到了发际,但夏佳不容她说话,依旧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急迫的神情如同炽烈的阳光一样,从她的大草帽下面流泄出来:“我们可以回去,玥忆,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她们说我们可以。” 农庄的房子里似乎已经没有人了,所有人都卷进了混乱中,提起裙子便加入到逃跑的人群里。从葡萄架子那边传来的喊声显示护法已经动手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取得了多大的成果————大约不会很理想。 仪景公主感受到持续的挫败和恼怒从瑶姬那里传来。夏佳看了一眼骚乱的情景,叹了口气。“我们必须把她们召集起来,玥忆,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对你和另一些人大约很好,”玥忆怀疑道,“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我们呢?如果那时我能学得快一些,白塔就不会让我走了。” 她皱起眉看了一眼那些已经戴好兜帽的鬼子母,然后她的目光带着不止一点怒气落回到夏佳身上。 “我们回去又能得到什么?被告知我们不够强,再次被遣送出来?或是她们会让我们做一辈子初阶生?大约有人会接受这安排,但我不会。我们能得到什么结果,夏佳?能有什么?” 湘儿爬下马背,拉着坐骑走了过来。仪景公主跟随在她身后,不过她牵着雌狻猊的动作要轻松许多。还没有走到那两名家人面前,湘儿就不耐烦地说:“成为白塔的一部分,如果你们想的话,大约能成为鬼子母。对我而言,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必须拥有一定的力量才行,只要你们能通过那愚蠢的测试就可以。或者你们也可以不回来,远远地逃走,我不在乎,我只想在这里完成我的任务。” 她站定脚跟,将帽子从头顶上拉下来,双拳抵在腰间:“这是在浪费时间,夏佳,我们还有干活要做。你确定这里有我们有可以使用的人吗?说吧。如果你不确定,那么我们也就任由她们离开。这场骚乱不会干扰我们。只是我们造成了这局面,我就要尽快结束它。” 当夏佳介绍说湘儿和仪景公主是鬼子母,言出必行的鬼子母,玥忆喉咙里立刻发出一阵窒息般的声音。她的双手颤抖着抚弄着身上的黄麻裙,仿佛很想要掐住夏佳的脖子。 她气愤地张嘴————而看见此时走过来的易巧,她一言未发便用力将嘴闭上了。严厉的神色并没有完全从她的眼中褪去,但那里面已经混合了一点惊奇,以及更多的谨慎。 “鬼子母湘儿,”易巧平静地说,“雕题们很……不耐烦……她们想尽快下马。我觉得,她们之中大约有人需要治疗。”她的唇边闪过一抹微笑。 这反而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虽然湘儿还在肆无忌惮地叨念,如果再有人怀疑她,她会如何处置那个人。仪景公主觉得大约应该提醒一下湘儿。现在她这样子真不是一般的愚蠢————易巧和夏佳都在等着看她如何解决问题,而玥忆则在盯着她们三个。 但问题确实是解决了。因为那些寻风手。她们赤脚站在地上,牵着她们的马。经过这一番骑乘,她们的一切优美姿容都已经被坚硬的马鞍磨光了,她们的腿看上去像她们的脸一样僵硬,但没有人会认不出她们是讨海人。 “如果有二十名讨海人离开大海到这座农庄来,”玥忆喃喃地说道,“那我就能相信一切事情。”湘儿哼了一声,但什么都没有说,仪景公主对此很是感激。看样子,这个女人仍然还难以接受易巧称呼她“鬼子母”,虽然她已经在对鬼子母大声叱责,向她们发泄怒火了。 “那就治疗她们吧,”湘儿对易巧说,她们都向那些蹒跚而行的人们望了过去。湘儿又说道:“如果她们要求治疗的话,要礼貌对待她们。” 易巧又微笑了一下。而湘儿已经不再看讨海人,将目光转回到现在空荡荡的农庄上,紧皱起眉头。场院里,在一片被丢弃的衣服、耙子、扫帚、桶和篮子之间还有几只山羊在来回遛达。 一些晕倒在地的人还没有醒过来。有几只鸡已经回到了院子里,继续开始觅食了。而仍然留在场院里,又没有晕倒的人肯定都不是家人。她们有的穿着刺绣的木棉或云锦衣裙,也有人穿着乡下的粗布黄麻裙。 夏佳告诉过仪景公主,在农庄里隐修的女人通常都有半数不是家人,这些人也都显得惊讶无比。 尽管仍然愤懑不已,湘儿却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便开始指挥玥忆,或者是该说玥忆在指挥湘儿。这很难分清。这名家人并不像女红社那样对鬼子母表现出恭敬和顺从,大约她仍然还没有摆脱这场突变带来的麻木。 不管怎样,她们开始一起行动。湘儿牵着马,另一只手抓着草帽挥舞着,指示玥忆该如何聚拢那些逃散的人,以及等她们回来之后该怎样对待她们。 夏佳确信,这里至少有一个人强大到应该加入连结————嘉妮娅,同样有资格的可能还有另外两人。实际上,仪景公主却希望她们全都已经逃走了。 对于湘儿的吩咐,玥忆有时会点头,有时只是毫不退让地直视湘儿,湘儿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第两千零九十四章 这是一个肮脏的传说 现在她们只能先等待逃散的人被找回来,而趁这段时间,继续拣选一下那间储藏室里的物品似乎是个好主意。 但是当仪景公主向正在被领进农庄的那些驮马转过身时,她注意到女红社正步行向农庄里走去,有些人急匆匆地向躺在地上的家人们那里跑去,其它人则走向仍然呆站在原地的人。叶曼姬并不在她们之中,不过仪景公主很快就找到了她。 她在尹姝和范采蓝中间,两名鬼子母各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半拖着她向前走去,她们的防尘披风都垂挂在背后。 那两位白发姊妹已经连结在一起,太一的光晕环绕在她们两个人身边,但并没有将叶曼姬包容在内。从外表上看不出连结在一起的两姊妹是否支撑着对魔尊的爪牙的屏障,但仪景公主知道,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打破她们的屏障。 她们停下来和一名穿褐色粗黄麻裙的粗壮女人说话,那个女人惊讶地看着被皮口袋套住脑袋的叶曼姬,但还是向她们行了一个叩拜礼,又为她们指点了远方的一座白石膏建筑。 仪景公主和鬼笑猝交换了一个恼怒的眼神。是的,鬼笑猝的眼神也同样恼怒,有时候,鬼笑猝像石头一样不会表现出任何感情。她们将坐骑交给两名从宫中跟来的马夫,便急急地向那三个人追去。 一些不属于家人的女人想要问她们出了什么事,其中有几个人的样子还相当跋扈。仪景公主没有理会她们,于是她的身后就剩下了一连串怒哼和喷鼻息的声音。 哎哟,仪景公主真希望自己也能拥有那种无瑕的面孔!但这个念头也被她很快抛在身后。看到前面的三个人走进那幢白石膏房子,仪景公主跟过去,推开了那幢房子的粗木门。 尹姝和范采蓝已经让叶曼姬坐在一把有横栏靠背的椅子里,原先套住她脑袋的口袋和她们的披风都被放在一旁的长条桌上。这个房间只有一扇天窗,但高挂在天顶的太阳仍然为这里提供了良好的照明。靠墙立着一排架子,上面摆放着大铜壶和白碗。一阵阵烤大饼的香气从另一扇门后传来,那里应该是一间厨房。 听到开门声,范采蓝猛地回过头,看到进来的人是谁以后,她的面容立刻恢复成不带一丝表情的平静。“桑珂说,湘儿给她服用的药剂已经失效了,”她说道,“在重新让她的脑子昏聩以前,最好问她一些问题。而且我们现在也有时间。应该认真了解一下……玄女派……”她厌恶地抿了一下嘴唇,“……来到狐仙城的原因,以及她们都知道些什么。” “我认为她们并不知道这座农庄,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尹姝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扣击嘴唇,审视着坐在椅子里的囚徒,“但先确定一下总比到时再后悔莫及要好,我们的父亲经常这样说。”她的样子就像是在检视一头她从未见过的动物,一种她无法想象会存在的生物。 叶曼姬的嘴唇紧闭着,汗水从满是瘀伤的脸上滚落下来,满头缀着珠子的黑色细辫和衣服都零乱不堪,虽然她的眼睛还有些迷蒙,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昏乱。“玄女派,这是一个肮脏的传说,”她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在那个皮口袋里一定很热,而且自从离开曜日宫以来,她就没有喝过水,“对于我,我很惊讶你竟然会把这个名号说出来,还用它来指控我!我所做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从丹景玉座的命令。” “厉业魔母!”仪景公主难以置信地喊道,“你竟然有胆量声称是厉业魔母命令你谋杀姊妹并在白塔盗窃?厉业魔母命令你在晋城和忽罗山做出那些恶行?或者你口中的丹景玉座是丹景玉座?你的谎言只能说是可怜!你已经背弃了三誓,所以你只能是玄女派。” “我不必回答你们的问题,”叶曼姬躬起肩膀,沉闷地说,“你们是对抗合法丹景玉座的叛徒。你们将受到惩罚,大约会被遏绝,尤其是,如果你们伤害了我。我效忠于真正的丹景玉座。如果你们伤害我,你们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你要回答我姊妹问你的一切问题,”鬼笑猝用拇指抚弄着腰间的匕首,双眼盯着叶曼姬。“湿地人害怕疼痛,他们不知道如何拥抱它、接受它。你会回答的。”鬼笑猝没有怒目而视,没有大声吼叫,她只是在陈述,但叶曼姬的身子在向后缩去。 “恐怕这是不可以的,即使她不是白塔的成员,”尹姝说,“我们禁止在审讯中流血,也不能让别人以我们的名义这样做。”她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情愿。只是仪景公主不清楚她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禁令呢,还是不愿意承认叶曼姬属于白塔?仪景公主相信叶曼姬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白塔的一员。但人们都说,女人离不开白塔,除非白塔先离开她;而且,只要被白塔碰到,就不会有完结。 仪景公主端详着这名玄女派鬼子母,双眉紧皱起来。如此脏污凌乱,却又如此充满自信。叶曼姬坐直了一点,用充满了愉悦和藐视的眼神瞥了一眼鬼笑猝————还有仪景公主。 当她以为自己完全由湘儿和仪景公主处置的时候,她还没有这样泰然自若,那些老鬼子母的存在让她恢复了平稳的心态。白塔的律法已经成为那些鬼子母生命的一部分,那一款律条不仅禁止流血,而且禁止折断骨头和一系列白袍众圣火判官非常乐于去做的事情。 任何庭审开始之前,被审问的人都必须得到治疗,如果审讯在日出后开始,那么它一定要在日落前结束;如果在日落后开始,就必须在日出前结束。 对于白塔成员,律法限制得更加严格,鬼子母、见习使和初阶生都不得在审讯、惩罚和苦修中使用太一。鬼子母在发怒的时候,可以用上清之气捏住初阶生的耳朵,甚至打一下她的屁股,但仅此而已。叶曼姬向仪景公主露出微笑。微笑!仪景公主深吸了一口气。 第两千零九十五章 不要碍事 “尹姝、范采蓝,我希望你们现在离开,让鬼笑猝和我单独和叶曼姬谈谈。” 她的肠子几乎打了一个结。一定有办法在不打破白塔律法的情况下,逼迫让这个人知道该做些什么。但该怎么办?被白塔审讯的人经常不需要任何催迫就会坦白一切。所有人都知道,白塔是无法对抗的,无法对抗!但那些人之中极少会有白塔的成员。 仪景公主想起了另一句话,不是出自李嬷嬷,而是出自她的母亲。你命令的事情,必须是你愿意亲自去完成的。作为女王,你命令的事情,更是无可挽回的事情。如果打破白塔的律法……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即使是女王也不能超越律法,否则就没有律法。而李嬷嬷却在对她说,为所欲为也无妨,孩子,只要你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仪景公主没有解开帽带就把帽子从头上拉了下来,控制语音的平静花费了她很大力气。 “等我们……等我们和她谈完,你们可以带她回到女红社那里去。”在那以后,她会向易巧自首。任何五名鬼子母都可以裁判一个人进行苦修,如果她们被要求如此。 叶曼姬摇晃着脑袋,肿胀的眼睛来回瞅着仪景公主和鬼笑猝,而且愈睁愈大,直到一双眼眶变成了正圆形。现在她没有那么安然了。范采蓝和尹姝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她们之间似乎并不需要语言就可以交流一切信息。范采蓝抓住仪景公主和鬼笑猝的手臂。“可否和我到外面去说几句话?”她的语气像是在建议,但却已经在拉着两个人往外走了。 场院里,大约二十几名家人像绵羊一样围拢在一起,她们并非都穿着狐仙城服饰,其中有两个人系着智妇的红腰带,仪景公主认出其中之一是艺蔓————一个矮胖的小女人,她的傲气总要强过她的上清之气。 但现在她的样子变了,像其它人一样,满脸惊恐,双眼不停地向四处窥视。尽管所有女红社都在围绕着她们,急迫地向她们解释着。在更远处,湘儿和玥忆正努力驱赶着两倍人数的女人进入一幢大房子,她们的确是非常努力。 “……别去想你们该住在哪里,”湘儿正在向一名身穿水绿色丝裙、高昂着头的女人喊话,“快进去,不要碍事,否则我就把你踢进去!” 玥忆抓住那个绿裙女人的后颈,不顾她发出的激烈抗议,将她推搡进房门。房子里随之传出一阵响亮的叫嚷声,如同一头大鹅被踩了一脚。然后玥忆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还在拍打着双手。在那以后,其它人也都乖乖地走了进去。 范采蓝放开她们两个,紧盯着她们的眼睛,太一的光晕仍然包裹着她,但控制这个连结,维持屏障的是尹姝,否则就不会是范采蓝把她们拉出来了。 范采蓝要走到几百步以外,她们的连结才会削弱,而即使她们分别到了世界的两极,她们的连结也不会断裂,只是距离过远的话,连结本身就不再有什么效用。范采蓝仍然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似乎正在脑海中拣选词汇。 “我一直都认为,应该让有经验的人来处理这种事情,”她终于说道,“年轻人很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然后她们就会做得太过分,或者有时候她们会意识到无法让自己做得足够。或者更糟糕的是,她们将……食髓知味。我不是认为你们会有这样的问题。” 她专注地打量了鬼笑猝一眼,鬼笑猝急忙将匕首插回到鞘内。 “但尹姝和我有足够的见识,知道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以及为什么要去做。我们早已经将热血丢掉了,大约你们可以把这事交给我们。认真考虑一下,这样会更好一些。”范采蓝似乎已经认为她们接受了建议,于是她点了一下头,就回身向门里走去。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仪景公主就感觉到那幢房子里有上清之气在使用。一重编织覆盖了那个房间,一定是防止窃~听的阵法,她们不想让无关的人听到叶曼姬在说什么,紧接着又是另一阵上清之气的波动。在震撼的心情里,仪景公主觉得那个寂静的房间比任何凄厉的尖叫都更让人害怕。 仪景公主将帽子按回到头顶。她感觉不到天气的炎热,但太阳的强光突然让她非常不舒服。“大约你可以帮我检查那些驮马背上的物品。”她喘息着说。她没有命令她们那样做,无论她们做了什么,但这并不会让她的感觉更好一些。鬼笑猝惊讶地快速点了一下头,她似乎也很想离开这片寂静。 寻风手们聚集在离驮马队不远的地方,以周浅梦为首,她们全都将双臂抱在胸前,高傲而不耐烦地等待着。玥忆向她们走过来,她一眼就认定周浅梦是寻风手的领袖,仪景公主和鬼笑猝都被她忽略在视野之外了。 “跟我来,”她用不容置疑的高亢腔调说,“鬼子母说,你们会愿意在阴凉的地方歇一下,直到情况更稳定一些。” 鬼子母这个词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像女红社一样充满着苦涩和敬畏,大约比女红社更甚。周浅梦哼了一声,她的黑脸变得更黑了,但玥忆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愿意,你们这些野人也可以坐在这里流汗,我不在乎。如果你们还能坐下的话。”那些雕题肯定没有接受治疗,她们站立的样子就像是一群想要忘记自己下半身的人。“但你们不能让我在这里干等。” “你知道我是谁吗?”周浅梦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问道,玥忆却已经转身走开,而且全然没有回头的意思。 周浅梦显然是在心中挣扎了一番,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气恼地命令寻风手们跟随她离开那些“被诅咒的陆地上的”马。她们都叉开双腿,摇摇晃晃地跟着玥忆。除了那两名学徒以外,所有人都在低声嘟囔着。 仪景公主不自觉地开始考虑该如何改善现况,如何在雕题不主动要求的前提下,对她们进行治疗。必须调和讨海人与鬼子母的关系,湘儿对她们的态度也要进行劝解。 第两千零九十六章 手指却在颤抖 然而让仪景公主惊讶的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平生第一次不想管理这些事情。看着寻风手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子走去,她决定就让一切像现在这样好了。 鬼笑猝也在看着雕题,脸上还带着开心的笑容。仪景公主抹去自己脸上的一点微笑,转身向那些驮马走去。这是她们应得的,无论怎样笑她们也不算过分。 有了鬼笑猝的帮助,拣选的干活比以前快了许多,不过,鬼笑猝不能像仪景公主那么快地识别出有价值的物品。仪景公主并不对此感到惊讶。有一两名接受仪景公主训练的鬼子母,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比仪景公主更强的技巧,但大多数人都不甚了了。 不管怎样,两双手总比一双手好用,而需要辨别的物品实在太多了。男女马夫们将垃圾挪到一旁,愈来愈多的密炼法器被堆在一座方形蓄水他的大石盖上。 又有四匹马驮着的物品被清理出来。她们从中挑出的密炼法器如果被送进白塔,一定值得庆祝一番了,即使不知道这些密炼法器有什么用。 她们找到了各式各样的密炼法器————杯子、碗、花瓶,没有任何两样有相同的尺寸、模样和质料。一个扁平的、被虫蛀过的匣子,连接匣盖的铰链已经变成了锈粉,匣子里放着几件珠宝,镶嵌彩色宝石的一条项链和两个手镯,一条镶宝石的细腰带,几个戒指,而匣子里还有一些空余的位置。 这些首饰每一件都是单独的密炼法器,而且它们形制相符,应该是准备给同一个人佩戴的。仪景公主有些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同时佩戴这么多密炼法器。 鬼笑猝找到了一把匕首,粗糙的鹿角柄上缠着金丝,匕首的刃很钝,而且看样子一直没有锋利过。鬼笑猝将那把匕首在指缝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手指却在颤抖————直到仪景公主将匕首从她的手中拿开,放到蓄水池盖上。 即使在这之后,鬼笑猝仍然呆呆地站了许久,看着这把匕首,舔着发干的嘴唇。她们又找到了更多的戒指、耳环、项链、手镯和带扣,许多饰品上都镌刻着非常特殊的图案,还有鸟雀、走兽和凡人的雕像。 还有几把确实有锋刃的小刀。六个青铜和钢制的大徽章,徽章的图案都很怪异,上面没有任何仪景公主能真正知道的图案。两个特别的,像是用金属制成的帽子,上面有太多细腻的花纹,又太薄,很难当作头盔。 有一些东西,仪景公主甚至难以进行分类————一根有她手腕那样粗的棒子,通体亮红色,平滑圆润,看上去像石头,很结实,但算不上是坚硬,它不只是在仪景公主的手中变温,而是发热! 虽然还不烫手,但已经有相当的温度。还有一副金属网状的空心球,小球被套在大球里面,动一下,它就会发出一阵微弱的音乐旋律,每次都不一样。 仪景公主觉得无论她怎样向里面窥看,都只能看见一个更小的球。一套仿佛是用琉璃做的拼图板,非常重,仪景公主将它放在蓄水池盖上的时候,甚至石盖也崩碎了一片。任何鬼子母都会因为这一堆物品而惊讶不已。更重要的是,她们又找到了两件法器。仪景公主非常小心地将它们放到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件是一个金手镯,用四根链子连接着四个戒指,在它上面,任何一小片图案都可以是一个令人头晕的迷宫。它是两件法器中最强的,比仪景公主口袋里的那只海龟还要强。 佩戴它的手应该比仪景公主和鬼笑猝的都要小。奇怪的是,这只手镯有一把小锁,一个极小的管状钥匙用一根细链挂在手镯上。另外一件法器是一个女性坐像,质料是因年代久远而发黑的奇玉。 坐像的双腿盘在身前,露出双膝,长而浓密的头发仿佛厚重的披风一样将她的全身裹在其中。它要比海龟弱,但仪景公主发现它很吸引人。 它的一只手放在膝头,掌心朝上,拇指与中指、无名指的指尖拈在一起;另一只手举起,食指、中指伸出,其它手指握拢。整座雕像散发出一种极为庄严的气氛,但栩栩如生的优美面容却表现出欢喜愉悦的神情。 大约它是特别为了某个人而制作的?它看起来很像私人物品。大约传奇纪元的人都是以私人物品为出发点制作法器。一些密炼法器非常巨大,需要许多人力、畜力、甚至是上清之气才能搬运,但大多数法器都可以随身携带,大多数。 当湘儿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她们正在将另一匹驮马背上柳条筐的帆布掀开。雕题开始从房子里走出来,步伐已经恢复了正常。 易巧正在和周浅梦交谈,或者可以说,是寻风手在说话,易巧在倾听。仪景公主想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名身材苗条的无为派鬼子母看上去已经不再悠然自得了。 聚集在场院里的家人数量还在增加,当仪景公主望过去的时候,又有三名家人犹豫地走进了场院,还有两个人站在葡萄架子的边缘,迟疑地观望着。仪景公主能感觉到瑶姬,就在那片葡萄架子里的某个地方,气恼的情绪也没有比刚才差多少。 湘儿瞥了一眼堆在蓄水池上的密炼法器,拉了一下辫子,她的帽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这个可以等一下再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烦恼,“是时候了。” 当她们沿着羊肠小道爬上那座久经风蚀、有一面是峭壁的小山时,太阳刚刚过了天顶到地平线距离的一半。这个地点是周浅梦选择的。 仪景公主根据自己从讨海人那里学到的知识,也知道这里是一个干预天气的理想位置。要对遥远地方的状况进行改变,首先得能观察到那里的状况,在海上这样做比在陆地上要容易得多。在陆地上,山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而为了避免出现暴雨、龙卷风或者其它灾害天气,施术过程必须毫厘不差。在此所做的一切,就像将一颗石子投入池塘,掀起的涟漪会一重重向外扩散开去。 第两千零九十七章 浪费了半个时辰 不管怎样,仪景公主绝不想由自己控制使用风之碗的连结。小山顶上没有碍事的草木,地势也还算平坦,大概就像是一个五十步长宽的石台。这在站下全部参与连结的人外,还有余裕。这里和农庄的垂直距离至少有一百五十尺。 放眼望去,数里之内都是一块块相互交错的牧场、树林和枣树林。在上百片绿色之中,弥漫着太多的黄褐色,说明这里对水有着怎样的渴求。但即使这样,美丽的景色仍然让仪景公主震撼不已。尘土让空气像薄雾一样迷蒙,但她竟然还可以看那么远! 这片土地真是辽阔而又平坦,除了几座山丘以外,几乎没什么起伏。狐仙城位于南方视野以外,即使仪景公主运起了上清之气也无法看到,但她现在觉得能看见它,只要集中一下精神就可以了。多用一下力,也就能看到虎跳河了,真是壮丽的景观。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 “浪费了半个时辰。”湘儿嘟囔着,侧目瞪了一眼夏佳以及其它所有人。孔阳不在她的身边,看样子她要趁机发泄一下火气。“几乎是半个时辰,大约更多,完全浪费掉了。我觉得,玥忆应该是很有能力,但夏佳也应该清楚这里都是什么样的人!苍天啊!如果再有哪个蠢女人晕倒在我面前……”仪景公主只希望湘儿能忍耐再久一些,看样子,一旦她的火气爆发出来,一定也是一场风暴。 夏佳竭力做出欢欣鼓舞的样子,脸上满是迫不及待的表情,但她的双手却一直在不停地梳理裙子,或者是紧。抓裙摆。迟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出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仪景公主。仪景公主打了个哆嗦。第三名上来的家人甄洛是一名滕州商人,有着高高的鼻子和宽阔的嘴,身材短小精悍。 她比她的两名同伴更强,而且看上去并不比湘儿大多少,白皙的脸上闪动着一层油光,黑眼睛每次看到鬼子母的时候都会睁得更大。仪景公主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证有人能把眼球瞪出眼眶了。 不过,甄洛至少已经不再呻吟,她的呻吟声从山脚一直持续到山顶。农庄里真的有两名力量足够强的家人,有可能,家人对力量的强弱并不是很关注,只是另外一个三天以前已经走了。除此之外,再没有能参与行动的家人,这是湘儿依旧烦恼的原因之一。 甄洛被发现时,另一个正晕倒在场院里,而当她被救醒,真的看见鬼子母的时候,她又晕倒了两次。当然,湘儿就是湘儿,她不会想当然地以为事情可以简单到只要向玥忆吩咐一句就好了。湘儿从不期望别人能像她一样对全局有紫苏晰的理解。 “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湘儿喷着鼻息说,“我们可以打断……”为了在讨海人面前舒展开眉头,她的身子几乎都在打颤。讨海人们正聚集在靠近石台东端的地方。周浅梦用力地挥着手,像是在下达命令。如果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仪景公主倒很愿意付出一些代价。 湘儿的瞪视也涵盖了易巧、玉瑾念和陶慧敏,陶慧敏仍然紧紧地抱着用云锦包裹的风之碗。尹姝和范采蓝留在了下面,仍然和叶曼姬在一起。 三名鬼子母正在低声交谈,完全不在意湘儿的表情,除非湘儿直接向她们说话。不过易巧有时会瞥一眼寻风手,然后又迅速将头转开,她平静的面容有些许改变,还会用舌尖舔一舔嘴唇。 她是不是在治疗寻风手的时候犯下了什么错误?易巧曾经帮助不同国家磋商条约,调停冲突,在这方面,白塔很少有人能比她更优秀。但仪景公主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笑话,关于一名白水江城商人,一名讨海人管货员和一名鬼子母。 没有多少人会讲述关于鬼子母的笑话,因为这样的笑话大约会带来危险。那名商人和管货员在海滩上找到一块普通的石头,便将这块石头在他们之间来回买卖,为了每次成交获得的利润而惊喜。 然后他们遇到了一名鬼子母,白水江城商人说服鬼子母,从她手中以两倍的价格买走了这块石头;随后那个讨海人又说服鬼子母,以四倍的价格买走了同样一块石头。只是个笑话,但它表明了人们的看法,大约那名年长的鬼子母也无法向讨海人争取到更好的条件。 鬼笑猝上到山顶以后,就径直走向悬崖边缘,站在那里向北方望去,如同一尊雕像般没有任何表情。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意识到鬼笑猝并不是在欣赏风景,她只是盯着远方。仪景公主拿着那三件法器,有些笨拙地将裙摆稍稍提起一些,走到友人身边。 悬崖陡然下降一百五十尺,直至枣树林,一道道灰色岩脊垂直排列,只有几株干枯的小灌木夹杂在其间。站在悬崖顶端向下看的感觉和在树顶上向下看并不一样。奇怪的是,仪景公主感觉到有些头晕,鬼笑猝却仿佛完全不知道悬崖就在脚趾前面一样。 “有什么烦恼吗?”仪景公主轻声问。鬼笑猝依然一直望着远方。“我辜负你了,”她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僵硬而空洞,“我没办法正确地做出通道,所有人都看见我给你带来了羞耻。我把一名仆人当作是暗影,这简直比愚蠢更糟糕。雕题无视于我,只是瞪着鬼子母,就好像我是听命于鬼子母,向她们吠叫的狗。我装作能逼迫暗影跑者向你招供的样子,但实际上,女武神的信徒只有在与枪矛结合超过二十年以后才能审讯囚犯,只有在结合十年以后才能看管囚犯。我无力又软弱,仪景公主,我不能再为你添羞了,如果我再辜负你,我就会死。” 仪景公主感到口舌发干,这听起来太像是承诺了。她抓住鬼笑猝的手臂,将鬼笑猝从悬崖边拖回。讨海人把厌火族人想象成怪异的种族,而厌火族人确实也和他们的想象所差不多。仪景公主相信鬼笑猝不会真的跳下悬崖————不会是真的————但她不会给鬼笑猝机会。至少鬼笑猝没有违抗她。 第两千零九十八章 软弱和无力 其它人似乎都在全神关注别的事情。湘儿已经开始和雕题说话,她的两只手紧攥着辫子,为了克制住喊叫的欲望,她绷紧的面孔几乎像讨海人们一样黑。而讨海人们只是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听着。 易巧和陶慧敏仍然在看守风之碗,但玉瑾念已经开始尝试着和家人说话,只是并不很成功。 夏佳回应了她,伴随着不安的眨眼和舔嘴唇;但迟月只是倾听着,浑身颤抖;甄洛睁大了眼睛。但仪景公主还是压低了声音,她要说的与她们全都无关。 “你没有辜负任何人,至少没有辜负我,鬼笑猝。你没有做任何让我蒙羞的事,你做的所有事都不会让我蒙羞的。”鬼笑猝怀疑地眨眨眼。“而且你不会比石头更软弱和无力。” 这一定是仪景公主做出的最古怪的赞扬,但鬼笑猝确实显出安心的表情。 “我打赌,那些蠢讨海人一定已经被你吓坏了。”这样说也很怪,但鬼笑猝笑了,虽然只是很无力地一笑。仪景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至于叶曼姬……”实际上,仪景公主很不喜欢想到那个人。“我觉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制服她,但一想到这个,我的手心就会出汗,我会感到恶心。如果我真的那样做,我一定会呕吐出来,所以我把这个干活让出去。” 鬼笑猝用枪姬众手语告诉仪景公主:“你真让我吃惊。” 虽然她说过向外人传授手语是禁止的,但她的确已经传授给了仪景公主一些。 当然,鬼笑猝将仪景公主认作是姊妹,而且相信她们还会有更亲密的关系,这让仪景公主对她而言变成了非同一般的人。只是她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的关系才能更加亲密。鬼笑猝似乎认为自己的解释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是说我不能,”她大声说道,“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可能我应该杀了她,至少我可以试一试。” 突然间,她笑了,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灿烂和温暖。她轻轻碰了碰仪景公主的面颊。“我们两个都有弱点,”她悄声说道,“但只要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就不会让我们羞耻。” “是的。”仪景公主虚弱地说。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做!“当然,这样就不会了。”这个女人实在是比任何说书先生都更能让她吃惊。“给你,”她将那个被长发覆盖全身的女子雕像塞进鬼笑猝手里,“在连结中使用这个。” 放开那件法器不是容易的事情,仪景公主本想自己使用它。不管有没有笑容,她的友人的精神————她姊妹的精神————需要被鼓舞。 鬼笑猝双手转动着这个奇玉小雕像,仪景公主几乎能看见她在试图决定该如何把它还给自己。“鬼笑猝,你知道导引真气太一到达极限时是什么感觉?想象一下,能够导引真气两倍于那个量的太一。认真想象一下,我觉得要你使用它,可以吗?” 厌火族人不喜欢在脸上表达太多情绪,但鬼笑猝的碧眼睛还是睁大了。她们曾经讨论过是否会找到法器,但鬼笑猝大约从没有想过,密炼法器的效用会有多么大。 “两倍,”她喃喃地说道,“我几乎无法想象那样的话我能做出些什么。这是一件非常贵重的礼物,仪景公主。”她又一次用指尖按按仪景公主的面颊,对厌火族人来说,这已经等同于亲吻或拥抱。 湘儿和讨海人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现在她已经悄悄地向仪景公主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在气恼地紧攥着裙子。看到鬼笑猝就站在悬崖边上,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湘儿总是否认她很怕高,但她也从不靠到悬崖边上去。 “我必须和你谈谈。”她向仪景公主示意。走到距离悬崖和其它所有人都相当远的一个地方,她深吸了几口气,目光躲避着仪景公主,压低声音说道:“我……我就像个傻瓜,都是那个他娘的男人的错!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只能想着他。除了他,我什么都想不到!每次……每次我犯傻的时候,你……你都会告诉我。我全都要靠你了,仪景公主。”她的声音低得可怜,仿佛随时都会嚎啕痛哭一样。“我不能因为一个男人变成傻瓜,现在还不行。” 仪景公主吓了一跳,以至于片刻之间完全说不出话来。湘儿承认自己在做傻事?仪景公主真想要抬头看一眼太阳是不是变成了绿色! 终于,她说道:“这不是孔阳的错,你知道的,湘儿。” 她将自己对令公鬼的思念推到一旁,那是不一样的,不过,现在这个机会真是苍天赐予的礼物。等到明天,如果仪景公主敢说湘儿傻,湘儿一定会打她一耳光。 “坚强起来,湘儿,不要像个轻率的姑娘那样。”这绝对和她思念令公鬼不一样!仪景公主才不会因为他而这么魂不守舍!“你是一名鬼子母,而且你是我们的领导者,你要指挥我们!认真想一下。” 湘儿将双手交叠在腰上,竟然低垂下头。“我会努力,”她嘟囔着,“我会的,真的。但你不知道那就像是什么,我……我很对不住。” 仪景公主几乎要吞掉自己的舌头。湘儿在向她道歉?湘儿感到了羞愧?大约她真的是生病了。 当然,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多久,湘儿突然看着仪景公主的法器皱起了眉。她清了清喉咙:“你给了鬼笑猝一件,是吗?”她的声音恢复了力量,“嗯,我觉得应该给她一件。真可惜,我们必须让讨海人使用一件。我打赌,她们一定想要把那件法器据为己有!好吧,让她们试试!我的是哪一件?” 仪景公主叹了口气,将那个手镯戒指连缀在一起的法器交给湘儿。湘儿接过法器便走开了,她一边将那件首饰戴在左手上,一边大声喊着让所有人进入位置。有时候,湘儿的领导和威吓很难分清楚,但她毕竟继续指挥干活了。 第两千零九十九章 到你的位置上去 风之碗被放在山顶的正中央,包裹它的白色云锦已经展开了,这是一个沉重的水晶大浅盘,直径大约有两尺,上面布满了盘卷的云雾花纹,那些花纹非常细密,但与它将要发挥的作用相比,就显得简单多了。 她们希望它能有这样的作用。湘儿站到风之碗旁边。那件法器和她的手刚好相配,她活动着手指,惊讶地看到那些细链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妨碍,就好像这件首饰是专门为她制作的。 被选出的三名家人也就位了————迟月和甄洛紧跟在夏佳身后,比刚才显得更加瑟缩。寻风手们仍然在周浅梦身后站成一排,距离风之碗差不多还有二十步远。 仪景公主提起自己的骑裙,和鬼笑猝一同走到风之碗旁。她怀疑地看了讨海人一眼。她们想要制造什么乱子吗?从在农庄第一次讨论谁可以加入这个连结开始,仪景公主就在担心这一点。 雕题对于位阶的坚持即使是白塔也愧之不如。甄洛的加入意味着周浅梦,大船主的寻风手,将无法参与连结,或者说,她不应该参与其中。 周浅梦皱起眉,带着疑问的神情望向风之碗周围的人们。她似乎在逐一审视她们,对她们的力量做出判断。“阿梦,”她突然高声说道,“到你的位置上去!”那声音就像鞭子突然被抽响!就连湘儿也被吓了一跳。 阿梦手按胸口,深鞠一躬,然后跑到了风之碗旁。当她迈步的时候,周浅梦又高喝一声:“暗月,到你的位置上去!”丰满健壮的暗月紧跟在阿梦身后跑了过来。这两名寻风手学徒都还没有获得讨海人的“盐名”。 周浅梦开始迅速叫出参加连结的讨海人。芮宁和另外两名寻风手跑了过来,她们的速度也很快,但比两名学徒要慢一些。根据她们佩戴的徽章判断,言秋和范陌临的位阶比芮宁高,她们都是颇有威严的女人,当然,在这方面她们比周浅梦还是要弱了许多。这时周浅梦停了一下,但也只是停了一眨眼的功夫。“叶乔木,到你的位置上去!叶乔枝,服从指挥!” 看到周浅梦并没有亲自参与连结,仪景公主松了一口气,但只是在周浅梦停顿的片刻之后,她的心又提了起来。在向风之碗走过来之前,叶乔木和叶乔枝交换了一个眼神,叶乔木的神情严肃,叶乔枝则面带得意。 这两名寻风手各有八个耳环和一连串的徽章,只有周浅梦的位阶比她们更高。山顶上的寻风手中,也只有丽丽和她们是平级的。叶乔枝穿着黄色的鱼口缎长衫,个子稍高;叶乔木身穿绿色鱼口缎,面孔更显坚毅。 不过两个人都相当漂亮,而且不需要看她们的名字,就能知道她们两个是亲生姊妹。她们有着同样几乎纯黑色的大眼睛,同样挺直的鼻子,同样强壮的下巴。叶乔枝一言不发地向自己右侧一指,叶乔木没有说话,立刻站到了姊姊所指的位置上,表情没有丁点变化。在她就位之后,十三名女子便已经肩并肩地环绕风之碗站好了。 叶乔枝眼睛里几乎闪耀着火花,叶乔木的面孔则像铅一样沉重。仪景公主想到了李嬷嬷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匕首比姊妹的恨更锐利。 围绕风之碗的人还没有形成连结。叶乔枝逐一盯着她们的面孔,仿佛要把她们牢牢记在脑子里,或者是要让她们记住她的怒容。仪景公主忽然想起湘儿的叮嘱,便急忙将最后一件法器————那只琥珀小海龟递给阿梦,并向她解释该如何使用这件法器。 仪景公主的解释很简单,但任何不知就里的人如果想要使用这件法器,至少也要摸索几个时辰。而叶乔枝也没有给仪景公主多说话的机会。 “安静!”叶乔枝吼道。她将带刺青的拳头顶在腰上,一双赤脚叉开站定,就好像她正站在即将陷入混战的甲板上。“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说话。阿梦,回到你的船上以后要立刻报告此事。” 从她说话的语气里,绝对听不出她所训斥的正是她的孩子。阿梦手按胸口深深一打恭,低声说了些什么,叶乔枝轻蔑地哼了一声,同时又瞪了仪景公主一眼,仿佛是在提醒仪景公主,她也应该向某人报告自己的过失。 然后,她才以能够让山下面的人也听得到的声音说:“今天,我们将完成一件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再没有实现过的壮举。很久以前,借助风之碗和苍天的怜悯,我们的祖先与风浪搏斗,生存了下来。今天,两千年前失落的风之碗回到了我们手中,我们将使用它。我已经研习过古老的典籍,我们的祖辈将她们对海洋的了解和对风之力的研究记录于其中,古老的传承如同盐分融入我们的血液,不曾断绝。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风之碗。” 她满意地瞥了一眼她妹妹,叶乔木没有回应姊姊的目光,这似乎让叶乔枝更加满意了。 “如苍天所愿,鬼子母无法做到的,今天我将做到。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坚持到最后,我不会接受失败。”雕题人们泰然而恭谨地接受了这段话,但家人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叶乔枝。仪景公主觉得叶乔枝很有些恢弘的气势,她显然认为苍天只能眷顾她,而不会有其它任何选择!湘儿翻起眼睛望着天空,张开了口,但叶乔枝抢先说话了。 “湘儿,”寻风手大声说道,“你现在可以示范连结的技巧了,不要慢吞吞的!” 湘儿紧闭起眼睛,她的嘴唇扭动着,头上的血管仿佛就要爆裂了。“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说话了吗?”她低声说道。幸运的是,和她有一段距离的叶乔枝没有听见她的话。然后湘儿睁开眼,脸上带着一丝可怕的微笑,仿佛她的五脏六腑都很不舒服。 “首先要拥抱真源,叶乔枝,”阳极之力的光芒突然在湘儿身上亮起,仪景公主感觉到她已经使用了手上的法器。“当然,我相信你知道该怎样做,”湘儿无视叶乔枝突然绷紧的嘴唇,继续说道,“仪景公主现在将要帮助我示范,你许可这样吗?” 第两千一百章 然后你就清楚了 没有等叶乔枝爆发,仪景公主急忙插口道:“我要准备好拥抱真源,但我不能真正拥抱它。”她张开自己。寻风手们向前倾过身子,专注地看着她,虽然实际上她还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就连迟月和甄洛也忘记了畏惧,显露出十足的兴趣。“我要做的就是这样,剩下的要由湘儿来完成了。” “现在我会向她伸展……”湘儿停了一下,看着塔拉兰。实际上,仪景公主并没有来得及确切告诉塔拉兰该怎样使用法器,“就像向法器伸展一样。”湘儿看着那名身材苗条的寻风手学徒说道。叶乔枝露出气恼的神色。塔拉兰低垂着头,却又竭力想要看着湘儿。“你通过法器向真源张开自己,就像我通过仪景公主张开自己,就好像要同时拥抱那件法器和真源一样,这并不是很难。注意看,你会知道。当你要进入连结的时候,就把自己放在我所伸展到的边缘。这样,当我拥抱你的时候,我也同样会拥抱那件法器。” 不管仪景公主是否集中精神,汗水已经渗出在她的额头上,这与炎热的天气无关。真源在吸引她,它在脉动,仪景公主随它一起脉动。它需要仪景公主。 仪景公主和上清之气间不容发,但这种悬浮的状态持续愈久,那种渴望就愈加迫切。她开始微微颤抖。范采蓝曾经告诉过仪景公主,一个人导引真气时间愈长,这种渴望就愈强烈。 “现在注意看鬼笑猝,”湘儿对阿梦说,“她知道如何……”这时她看了一眼仪景公主的脸,急忙喊道,“小心!” 虽然这很近似于使用一件法器,但并不完全一样。以过快的速度连结是不行的,至少湘儿做得不够柔和。仪景公主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强烈地震撼着,实际上,她的身体仍然安泰如常,但她觉得身子好像落在地上,又弹起来,飞快地滚下了山坡。更糟糕的是,她被推向太一的速度缓慢得让她痛苦万分。实际上,那只有一下心跳的时间,却又好像是几个时辰,几天。 仪景公主想要嚎叫,却无法呼吸。突然间,如同水坝溃决,上清之气涌入她的身体,那是生命、快乐和祝福的洪流,她长长地吁着气,巨大的喜悦和宽慰让她的双腿也不由得微微晃动。 仪景公主全力控制自己的喘息,蹒跚地站直身子。她气恼地看了湘儿一眼,湘儿带着歉意耸耸肩。湘儿会一天两次表示对不住!太阳一定是变绿了。 “现在我通过仪景公主控制了上清之气,就像通过我控制上清之气一样,”湘儿避开仪景公主的眼睛,继续说道,“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我将她放开,无论是谁控制着连结,都不必害怕……”她皱着眉瞥了一眼叶乔枝,哼了一声,“……你会导引真气太多上清之气,这很像是法器,法器会让你能够导引真气额外的上清之气。同样的,在一个连结里,你不可能产生过度导引真气,而只可能导引真气得不够多……” “这很危险!”周浅梦打断了湘儿,她粗鲁地挤到叶乔枝和叶乔木中间,愤怒的双眼盯着湘儿、仪景公主和其它环绕风之碗的鬼子母。“你是说,一个人可以完全控制另一个人,掌握她,使用她?你们这些鬼子母做这样的事已经有多久了?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想要将这种手段施加在我们……”说到这里,她又被打断了。 “它不是这样的,周浅梦。”陶慧敏碰了碰甄洛,甄洛和迟月立刻跳到两旁,为陶慧敏让出空间。 这名年轻的临月盟鬼子母不确定地看了湘儿一眼,然后交叠双手,仿佛授课一般,用演讲的语气说道:“远在黑水修罗战争以前,白塔就已经对此进行了多年研究,我读过白塔图书馆中每篇仍然存世关于这研究的资料。我们可以确信,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违抗对方意愿的前提下,与另一人连结,这绝对不可能,强行这样做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受到连结的人必须全心全意地表示服从,就像拥抱太一一样。” 看她沉着安稳的样子,她似乎真的将周浅梦当作她的学生。但即使听到如此确定无疑的阐述,周浅梦仍然眉头紧锁。有太多人知道,鬼子母是多么喜欢迂回她们不得说谎的誓言。 “为什么她们要研究这个?”周浅梦问道,“为什么白塔对这样的事情如此感兴趣?大约你们鬼子母仍然在研究它?” “这太荒谬了,”陶慧敏的声音里流露出怒意,“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告诉你们,这是因为男人导引真气的问题。世界崩毁对于一些人而言仍然是鲜活的记忆,我不是说有许多姊妹仍然记得世界崩毁。在黑水修罗战争以前,世界崩毁就不是必修课了。但男人也希望可以参与到连结中,就好像即使你睡着了,连结仍然不会断裂……你能知道这其中的好处。不幸的是,这样的尝试遭到了彻底的失败。无论如何,我再说一遍,强迫一个人加入连结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怀疑,你可以自己试一试,然后你就清楚了。” 周浅梦点点头,终于接受了陶慧敏的解释。当鬼子母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时,一般很难作伪。仪景公主却有些怀疑,那些已经不复存世的数据中又写了些什么?她注意到陶慧敏有一个轻微的声调变化,陶慧敏的心中也有疑问。等到有机会私下交谈的时候,她一定要问问陶慧敏。 周浅梦和陶慧敏退下去之后,湘儿气恼地紧攥着骑裙的裙摆,想再次开口说话。 “继续你的展示,湘儿。”叶乔枝严厉地命令道。她黑色的面孔像冰冻的池塘一样平静,但她肯定也很不高兴。 湘儿的嘴动了动,然后,她突然以非常快的速度说话了,仿佛惟恐再被别人打断一样。 湘儿开始讲解该如何控制连结,这也不能违抗参与连结者的意愿。这次改为仪景公主向湘儿伸展。仪景公主屏住了呼吸,直到她感觉到那种微妙的波动,说明她已经控制住了流入体内的上清之气。 第两千一百零一章 不要乱动 当然,这股上清之气是从湘儿体内传过来的,在此之前,仪景公主并没有信心能成功。 湘儿能轻易建立起连结,但接受连结需要一种完全的顺从,所以湘儿在放弃连结的控制,以及加入连结的时候相当困难,就像她在顺从太一的时候也曾经非常困难。 之所以现在要把控制权转移到仪景公主手中,是因为最终控制权要转移给叶乔枝,湘儿可能做不到这件事。与刚才向仪景公主道歉相比,这对湘儿而言要困难多了。 仪景公主随后与鬼笑猝建立了连结,这次阿梦真正看到了使用法器的方法,鬼笑猝做得很好,无论是使用法器,还是加入连结,她很快就掌握了。 阿梦也学得很快,她和她所掌握的法器向仪景公主提供了强大的能流,过程毫无滞涩。一个接一个,仪景公主将众人带入连结中。上清之气洪流在她体内激荡,几乎让她全身颤栗。 没有人曾经引导过如此强大的上清之气。在十三名强大的炼气士之外,又有三件法器加入连结。每一股新的太一加入,仪景公主的知觉都会升上另一层高度,她能嗅到寻风手细链上的黄金小匣中浓重的香料气息,而且每一只小匣中的气味她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她能看清每一个人身上衣服的每一道皱褶,就好像她的眼睛紧贴在那些衣服上。她能够察觉空气在她的发丝间和皮肤上最微弱的波动。 这当然不是她的全部知觉。连结和护法的约缚一样,让人们产生一种同体一心的亲切感,这种感觉在连结中甚至更强、更浓烈。她知道,在上山的时候,湘儿右侧脚跟上的一个小水泡让她很痛。 湘儿总是说应该穿一双结实的靴子,但她其实还是很喜欢装饰着许多刺绣的云锦软鞋。湘儿正皱起眉盯着叶乔枝,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戴着法器的手指捻弄着右肩头的辫子,在她的内心中,无数种情绪激荡成一个大漩涡,恐惧、担忧、期待、气愤、警惕和焦躁彼此冲撞,形成一阵阵热浪,仿佛就要爆发成烈火一样。 湘儿总是尽力将它们压制下去,让它们冷却下来,但它们又总是立刻就恢复猛烈的势头。仪景公主几乎觉得自己能看知道湘儿到底在想些什么,但那就像是从眼角偶然瞥到的浮光掠影,当你转过头去仔细观看的时候,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让仪景公主惊讶的是,鬼笑猝的心中也有恐惧,只是那恐惧很小,而且被紧紧地约束着,几乎被坚定的决心完全吞没了。甄洛和迟月有着明显的动摇,或者几乎就是纯粹的惊恐,她们怀着那样的心情还能够继续站在这里拥抱上清之气,这一点甚至让仪景公主感到惊奇。 夏佳不停地抚平她的裙摆,充满她内心的是渴望。至于雕题……就连叶乔木也是万分机警。不需要去看暗月和芮宁的眼睛,仪景公主就知道她们目光的焦点是叶乔枝。叶乔枝正看着她们所有人,居高临下,而且颇不耐烦。 仪景公主将叶乔枝放在了最后,而且她丝毫不感到惊奇,自己要尝试四次才把她带进了连结。叶乔枝绝不比湘儿更容易屈服。仪景公主现在只能希望让这个人参加连结的原因是她的能力,而不是她的位阶。 “现在我要将这个连结交给你,”仪景公主对寻风手说,“如果你记得我对奈……”话还没说完,连结的控制权就被夺走了。仪景公主一下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好像一阵强风突然剥走了她全身的衣服,或者是骨骼从身体里被全部抽走了。她猛吐了一口气,听起来就好像是重重地“呸!”了一声。好吧,至少这也表达了她的一点心情。 “好的,”叶乔枝一边说,一边揉搓着双手,“好的。”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风之碗上,一双眼睛在它上面扫来扫去。不,她注意的不止是风之碗。夏佳想要坐下来,叶乔枝喝道:“不要乱动!这不是鲜鱼聚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一下!” 夏佳急忙站直了身子,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但叶乔枝只当她不存在。那名寻风手的眼睛只是紧盯着水晶浅盘。仪景公主感觉到她的巨大的决心足以挪动一座山脉。还有另外一些东西,非常微小,而且很快就被扑灭了。是犹疑。犹疑?如果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做…… 就在这时,叶乔枝深吸了一口气。太一从仪景公主身上涌过,几乎到达了仪景公主的导引真气极限。一个牢不可破的光环逐渐亮起,将连结中的人一一囊括。任何人即使利用法器导引真气也无法发出这么强的光。 仪景公主注视着叶乔枝,叶乔枝用五力进行着极为复杂的编织,那是一个四角星,以极为精确的角度放置在风之碗上。四角星与风之碗碰触的一刹那,仪景公主猛吸了一口气。 在夜摩自在天里,仪景公主曾经向风之碗中导引真气了一股上清之气细流,那时仪景公主就知道,向它导引真气是非常危险的。现在,这只清澈的水晶碗变成了淡蓝色,那些雕刻的云团都开始移动了。风之碗渐渐变成了蓝色,就好像夏日亮蓝的天空,蓬松的白云翻滚而过。 四角星变成了五角星,编织的结构微微改动,风之碗变成绿色的海洋,掀起阵阵波涛。五角星变成了六角,随之出现了另一种天空,一种不同的蓝色,更加深沉,就像是冬天,紫色的云团因为蕴含雨雪而沉重。 七角星,灰绿色的海洋在暴风中咆哮。八角星的天空。九角星的海洋。突然间,仪景公主感觉到风之碗本身在吸取太一。狂暴的怒流掀起滔天巨浪,围绕它的连结与之相比只是渺小的一束烛光。 改变在风之碗中继续增强。海洋和天空交织在云团里,一根翻滚的太一巨柱被编织出来,从水晶碗中一直升上天空。火与风,水与地,还有魂,极度错综复杂的太一柱,正保持着和风之碗一样的粗细,向天空中愈升愈高,一直延伸到仪景公主的视线以外。 第两千一百零二章 闪电闪耀着 叶乔枝继续着编织,汗水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她停了一下,眨眨眼,甩掉眼皮上的汗滴。然后她检查了一下风之碗中的景象,又加进一个新的编织。柱子的结构随着每一次编织而变化,精巧地回应着叶乔枝的运作。 仪景公主开始庆幸控制这个连结的不是自己。叶乔枝现在所做的一切,一定需要许多许多年的研究和历练。突然间,仪景公主有了新的认知。不断改变的太一正在因为另一样东西而弯曲,另一样看不见的东西让这根柱子变得坚固。仪景公主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风之碗在吸收太一的同时,也在吸收阳极之力。 瞥了一眼其它人,仪景公主知道她们也察觉到了同样的事情。她们侧目盯着这根扭动的柱子,眼睛里的厌恶之情如同她们在盯着魔尊。仪景公主体会到的恐惧感愈来愈强,有些人的恐惧程度已经与甄洛和迟月不相上下,而那两个人至今还没有晕倒,简直就是一个奇迹。看湘儿突然变得平板的面孔,她可能将要呕吐出来。鬼笑猝外表很平静,但在她内心深处,那一点恐惧在颤抖,在一阵阵脉动着,努力想滋长起来。 而叶乔枝只有决心,钢铁般坚硬的决心,一如她的神情。什么都无法阻止叶乔枝,仅仅是被暗影污染的阳极之力混入她的编织又有什么可怕? 她继续编织着。突然间,蛛网般的太一在柱子看不见的顶端急遽张开,如同一条条轮辐向外延伸开去,向南方扩张的部分紧密坚实,向北方和西北方的相对稀疏了许多,朝其它方向都只是伸出了一根轮辐。它们一边延长,一边迅速变化,每时每刻都有所不同,整个天空都被它们布满了,一直拓展到仪景公主能察觉的范围以外。 仪景公主相信,拓展出去的上清之气中同样包含着阳极之力,因为在那里,太一同样蜿蜒缠绕在一种她看不见的东西上。叶乔枝仍然在编织,柱子随着她的操纵而舞蹈。太一和阳极之力紧密相连,扩散出去的上清之气网如同一个不对称的万花筒,在天空中旋转,幻化万千,一直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远方。 没有任何事先的警告,叶乔枝站直身子,用拳头敲着后背,彻底放开了真源,柱子和网都消失了,她几乎像瘫倒一样坐在地上,吃力地喘息着。风之碗重新变得透明,只有一些太一碎片仍然在它周围闪烁着光亮。“如苍天所愿,完成了。”叶乔枝疲惫地说道。 仪景公主几乎没有听到叶乔枝的话。这不是结束连结的正常方式。当叶乔枝放开的时候,上清之气同时从所有人身上消失了。 仪景公主瞪大眼睛。她本来好像站在世界最高的塔上,而刹那间,这座塔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种感觉只是一刹那就过去了,却无法令人高兴。 仪景公主感觉到疲惫,还有巨大的失落感,虽然她自始至终只是在做一个相当于管道的干活。放开太一本就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更何况这次放开完全是突如其来的。 其它人的状态比仪景公主更差。当连结的光晕熄灭时,湘儿立刻坐到了地上,就好像两条腿都融化掉了。她抚摸着那件手镯法器,看着它,喘息不止,汗水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厨房里的筛子,刚刚筛了一整座磨坊的面粉。”负担那样大量的上清之气,即使什么都不做,即使能向一件法器借力,也是非常难以承受的干活。 阿梦摇晃着,如同风中的芦苇,她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母亲,显然是想要坐下,却又不敢。 鬼笑猝笔直地站立着,脸上僵硬的表情说明,支撑她的只剩下坚强的意志,但她还是努力露出一点笑容,用枪姬众手语说————这个代价值得……赢得更多。是的,她们赢得的远比她们付出的更多。 所有人都显得疲惫异常,虽然状态还不像使用法器的人那样糟糕。风之碗最终沉寂下来,完全变回成一只清澈的水晶大碗,但现在它上面的图案已经变成了激荡的浪涛。 太一似乎仍然存在于风之碗中,没有被任何人操纵,也无法被看见,只有曾经参与过连结的人才能隐约感觉到它的运行。 湘儿抬起头,瞪着依然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然后她看着叶乔枝:“就是这样?结果如何?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一阵微风吹过山顶,仍然像厨房中的空气一样闷热。 寻风手努力站起身,轻蔑地说道:“你以为织风就像扳过细梭的舵柄一样容易吗?我刚刚扳过一艘掠浪的舵柄,而那艘掠浪的帆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宽!它需要时间来转向,它需要时间来知道自己该转向了。但它一定会转过来。到那时候,即使是风暴之父本尊也无法挡住。我已经做到了,鬼子母,风之碗该是我们的了!” 周浅梦走进人圈,跪在风之碗前面,小心翼翼地用白绸布重新将它包裹好。“我要将它带到大船主那里去,”她对湘儿说,“我们已经完成了协约中我们的那部分干活,现在,你们鬼子母必须完成你们的那一部分了。”易巧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声响,但是当仪景公主转头瞥向她的时候,那名无为派鬼子母又显示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 “大约你们已经做到了你们的那一部分,”湘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约,我们还需要亲眼见证……你们的掠浪掉过头来,如果它真的已经在转向了!”周浅梦严厉地盯着湘儿,但湘儿并没有理她。“奇怪,”她嘟囔着,用手指揉搓着额角,手镯法器挂住了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显出困苦的表情,“我几乎能感觉到一种太一的余震,一定是太一!” “是的,”仪景公主缓缓地说,“我也能感觉到。”那不止是残存的太一,不止是某种余震或残留,但它那么微弱,就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使用太一……仪景公主转过身,向南方的地平线望过去。下午蓝色的天空中,几十道刺目的闪电闪耀着。 那里非常靠近狐仙城。 第两千一百零三章 一个人做不到这样 “暴风雨?”陶慧敏充满期待地问,“气候一定已经在恢复正常了。”但即使是在闪电劈落的地方,天空中也没有一丝云彩。陶慧敏不够强,她感觉不到那么远距离的太一。 仪景公主打了个哆嗦,她也并非有多么强大,除非那里有人正在导引真气像她们刚才的连结那样强大的太一,否则她也无法感觉到。那将是五十甚至是一百名鬼子母,同时在导引真气,或者……“不是弃光魔使来了吧?”她喃喃地说道。有人在她背后发出了呻吟。 “一个人做不到这样,”湘儿低声表示同意,“大约她们并没有感觉到我们,大约。但除非她们都是瞎子,否则她们会看到刚才升起的光柱。希望老天爷收了我们的运气吧!”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她肯定非常激动。平时如果仪景公主说出这种咒骂的话,她一定会斥责仪景公主。 “带上所有愿意跟你去锡城古国的人,我会……我会在那里和你们会合。马鸣还在城里,我必须回去找他。老天爷收了那个小子吧,他是为我才到狐仙城来的,我必须找到他。” 仪景公主用双手抱住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巫马容川女王只能留给苍天去拯救了,仪景公主相信她会竭尽所能活下来。但马鸣,她那非常奇怪却非常有力的同伴,她那令人无法相信的拯救者,他会来到这里也是因为她。 而且他对她的帮助更多。还有谢铁嘴,亲爱的谢铁嘴,她有时依旧会希望他是她真正的父亲。希望老天爷收了妈妈吧。还有那个小子,阿泽,还有万宁,还有……她必须像一名女王那样思考。 妈妈告诉过她,枸骨冠冕比一座山更重,职责会让你哭泣,但你必须承担下来,去做必须去做的事。 “不,”仪景公主坚定地说道,“不,看看你自己,湘儿,你几乎已经无法站立。即使我们全都回去,我们又能做什么?那里会有多少弃光魔使?我们会死掉,或者陷入更加可怕的境遇,但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弃光魔使没有理由去找马鸣和其它人,他们的目标是我们。” 湘儿张大了嘴瞪着仪景公主。顽固的湘儿,汗水不停地从她面颊上流下,她的双腿依然在颤抖,伟大的、豪侠的、愚蠢的湘儿。“你说要丢下他们,仪景公主?鬼笑猝,和她谈谈。告诉她,你一直挂在口边的骄傲!” 鬼笑猝犹豫着,然后摇了摇头,她几乎像湘儿一样汗流浃背。看她的动作,她也像湘儿一样疲惫。“有时,我们确实要在失去希望的时候仍然坚持战斗,湘儿,但仪景公主是正确的。暗影不会寻找马鸣,它会寻找我们,还有风之碗。马鸣大约已经离开那座城市了,如果我们去找他,我们就要冒险让暗影得到扭转局势的关键。无论我们将风之碗送到哪里,暗影都能从我们口中挖出我们将它送往何方,交给了谁。” 湘儿的嘴唇颤抖着,仪景公主伸开双臂抱住她。 “魔兵!”有人尖叫道,山顶上的所有人立刻运起了太一。易巧、玉瑾念和陶慧敏以最快的速度射出火球。一只生着双翼的巨大怪兽被火焰包裹,从天上跌落下来,冒着浓黑的烟雾掉在悬崖下面。 “还有一只!”迟月喊道。 另一只相同的怪兽正向远处飞去,它的身躯像马一样巨大,以骨架支撑的皮翼展幅超过了三十步,长长的脖子扬起在它身前,一根长尾巴垂在后面,有两个人影低伏在那只怪兽的背上。 一连串的火球和火焰暴风向那只怪兽袭去。最早发动攻击的是鬼笑猝和没有参与连结的讨海人。大片火焰划过天空,仿佛这里的空气都变成了火之力。怪兽绕过农庄另一侧的山丘,消失了。 “我们杀死它了吗?”陶慧敏问。她的眼睛闪动着亮光,并因为兴奋而气喘吁吁。 “我们有没有击中它?”一名雕题恼恨地说。 “魔界杂兵,”易巧困惑地喃喃说道,“它们出现在这里!至少这证明弃光魔使就在狐仙城。” “不是魔兵。”仪景公主用低沉的声音说。湘儿紧皱起双眉,她也知道。“他们称它为雷怪,是霄辰人。我们必须走了,湘儿,而且要带走农庄上的每一名女子。不管我们是否杀死了它,更多的霄辰人很快就会追来。等到明天早晨,任何被我们留在这里的女人都会被戴上罪铐。” 湘儿缓慢而痛苦地点点头,仪景公主觉得她在低声说:“哎哟,马鸣。” 周浅梦抱起重新被包裹好的风之碗。“我们的船将首先遭到霄辰人的攻击,我的船在为它的生存而战,我却不在它的甲板上!我们走!”她编织出一个通道。 当然,她的努力是没有用的,光线在一瞬间向外展开,立刻又塌陷成虚无。仪景公主吓得尖叫了一声,她怎么敢在这么多人中间展开通道!“除非对这个山顶有足够的了解,否则你不可能到任何地方去!”她喊道。 仪景公主希望刚才参与连结的讨海人不要再编织通道了。导引真气太一是了解一片地方最快的方法。仪景公主已经完全了解了这里,那些讨海人一定也能做到。 “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也无法到达一座移动的船上,我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易巧点点头,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鬼子母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事。 仪景公主现在只是想说服这些讨海人。湘儿显得憔悴而神情恍惚,她已经不可能再承担任何指挥干活,仪景公主只有自己继续撑下去。她希望现在的自己能记住母亲的教诲,让母亲感到骄傲。 “但最重要的是,除了跟随我们,你们不能去任何地方,因为我们的协约还没有完成。在气候恢复正常以前,风之碗还不是你们的。” 实际上,仪景公主已经曲解了一些协约的内容。周浅梦开口想要反驳,但仪景公主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而且,因为你们已经和马鸣达成约定,你们要去我觉得让你们去的任何地方,否则我就把你们绑在马鞍上带去,这些就是你们的选择。所以,现在下山去,周浅梦,不要等到霄辰人派遣一支军队和几百名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来清剿这里。他们的目的是要将我们像那些女人一样铐起来。快!跑步!” 第两千一百零四章 不必大惊小怪 令仪景公主惊愕的是,讨海人们开始跑步了。 仪景公主也开始跑步,她拉起裙摆,很快就在破旧的泥土小道上跑到了最前面,只有鬼笑猝紧跟着她。虽然鬼笑猝似乎并不知道穿着裙子怎样才能跑得快,如果不是已经非常疲惫,她肯定很快就超过仪景公主。 其它人在她们身后的小路上排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雕题们不需要周浅梦的催促,都飞快地奔跑着。虽然周浅梦穿着云锦长裤,但她抱着风之碗,没办法跑快。 湘儿不停地用臂肘将前面的人顶开,同时大声叫喊着命令她们让道,无论她们是寻风手、家人还是鬼子母。 跑下山丘,仪景公主煞住脚步。尽管巨大的危险就在眼前,仪景公主却忍不住想笑。她十二岁的时候,李嬷嬷和母亲就为她爬山和爬树的爱好头痛不已,但现在她肚子里的笑意并非来自从山上飞跑下来的欢愉。 仪景公主要求自己成为一位女王,现在她只能这样,她也真的做到了!她必须控制住局面,带领这些人脱离危险。现在她们真的在跟随她了!她从出生开始所接受的训练,就是要让她能做这样的事,这让她兴奋得想笑。骄傲的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几乎要从她体内绽放出来,就像太一的光晕。 绕过最后一个转弯,仪景公主纵身跳下最后一小段山坡,落在一座用白石膏粉刷的高大谷仓旁。她的脚趾撞上一块埋在土中的石头,让她猛地向前栽去。 她挥舞着手臂,想要保持平衡,但还是扑倒在路面上,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她的牙齿猛地磕在一起,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压了出去。她坐起身,才看见瑶姬正在她面前,片刻之间,她几乎无法思考。等恢复神志的时候,她心中再没有半点骄傲了,想要维持女王的尊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拨开脸上的发丝,等待着瑶姬的训话。出这种事的时候,另一个女人经常会变身成谆谆训导的长辈,仪景公主就很少会错过这种变身为长辈的机会。 令仪景公主惊讶的是,瑶姬只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而且丝毫没有要嘲笑她的意思。就连随后跑来的鬼笑猝都露出了一点笑容。仪景公主只从她的护法身上感觉到……紧张————就好像一支箭被搭在拉紧的弓弦上。 “逃跑还是战斗?”瑶姬问,“那些霄辰人的飞兽在折翼镇就出现过。我建议逃跑,今天我只带了短弓。”鬼笑猝向她微一蹙眉。仪景公主叹了口气,如果瑶姬真的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她就必须学会看住自己的舌头。 “当然是逃跑,”湘儿喘着气,跑下最后一段山路,“战斗还是逃跑!多蠢的问题!你认为我们有机会……苍天啊!她们在干什么?”湘儿的声音愈来愈高。“玥忆!玥忆,你在哪里?玥忆!玥忆!” 仪景公主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农庄现在就像玉瑾念的面孔刚刚出现时那样混乱,甚至可能更糟。根据玥忆的报告,现在有一百四十七名家人居住在这里,包括五十四名红腰带的智妇和一些路经这座城市的人。 现在,她们和农场上的其它人都在来回奔跑,大多数穿绿白色制服的曜日宫仆人也扛着包袱跑来跑去。鸡鸭在一片喧嚣中窜来窜去,不停地尖叫着,扬起一团团灰尘,让现场变得更乱了。仪景公主甚至看见范采蓝头发斑白的护法小江,正用他细瘦的手臂抱着一个大黄麻袋,同样在跑着! 玥忆仿佛是从空气中突然冒出来,她的脸上都是汗水,不过表情仍然镇定如常,头发一丝不乱,看她的衣服,就好像她只是刚刚去散步了。 “不必大惊小怪,”她将双手叉在腰间,镇定地说道,“瑶姬告诉过我那些大鸟是什么,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而且我们已经看见你们飞奔下山,就像魔尊本尊正在追赶你们一样。我命令所有人收拾起一条干净的裙子、三条衬裙和长袜、澡豆泡、手工篮以及她们所有的钱币,只能带这些。最后十个完成的人,要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一直负责洗衣干活,这会让她们加快脚步。我命令那些仆人收集起他们能找到的一切食物,还有你们的护法,他们差不多很有理智,男人能有那样的理智确实让人吃惊,这是因为他们都是护法吗?” 湘儿站在原地,张大了嘴,仿佛是要发布命令的样子,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脸上阴晴不定,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好吧,”她沉着脸喃喃说道,然后她的眼睛突然又明亮起来,“那些不是家人的女人,对了,她们必须……” “镇定,”玥忆打断了她,又向她做了一个安慰的手势,“她们已经走了,大多数都走光了,她们担心她们的男人和亲人。即使我觉得,我也无法阻止她们。只有三十多个人认为那些鸟是魔界妖鸟,她们想尽量留在鬼子母身边。” 她用力喷了一下鼻息,表明了对这些人的看法:“现在,你们只需要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喝些凉水,不要喝得太快,拍些水在脸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摇摇头:“她们之中,有些人即使在黑水修罗冲到面前的时候还是会偷懒,有些贵族女人总是不听话。在离开之前,我还需要两三个时辰。”说完这句话,她就满脸严肃地走回到农庄里,只留下湘儿张着嘴呆立在原地。 “嗯,”仪景公主掸了掸裙子,“你说过,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 “我从没有那样说过,”湘儿气冲冲地说,“我从没有说过‘非常’,哼!我的帽子到哪里去了?她以为她什么都知道。我打赌这件事她就不知道。”她大步朝与玥忆相反的方向走去。 仪景公主瞪着湘儿的后背。她的帽子?那顶帽子确实很漂亮,但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关心这种事?!大约在连结中导引真气了大量的上清之气,确实让湘儿的智力暂时出现了问题。仪景公主的状态也不正常,她觉得自己好像再也无法导引真气太一一样。 第两千一百零五章 凄凉和失落 不管怎样,仪景公主不会去担心什么帽子的事,现在应该关心的,是在霄辰人到达之前离开。根据在折翼镇的经验,霄辰人真的有可能带来上百名大食隶,甚至更多。 半夏非常不愿意提起她被霄辰人俘虏的事情,但她告诉过仪景公主,所有大食隶都渴望着让其它人戴上罪铐。她说过,当她看到那些霄辰大食隶向大食隶主献上谄媚的笑容,她感到多么恶心。 大食隶一心逢迎大食隶主,任他们玩弄,就好像被他们宠爱的驯服猎犬。 半夏还说,一些在折翼镇被捉住的女人最后也变成了那种样子。这让仪景公主浑身的血都变得冰冷,她宁死也不会让霄辰人把罪铐戴在她的脖子上! 无论是弃光魔使还是霄辰人,都是她们现在无法与之对抗的。她向蓄水池跑去。鬼笑猝在她身边,喘息得几乎像她一样厉害。 看样子,玥忆真的把一切都想到了。密炼法器已经在驮马背上捆缚停当,没有被检查过的箩筐丝毫未动;被仪景公主和鬼笑猝清空的箩筐,已经装满了盛放面粉、食盐、烙饼和扁豆的麻袋。几名马夫正在照料这些牲口,毫无疑问,这也是玥忆安排的。甚至瑶姬也服从玥忆的命令,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在奔跑着。 仪景公主掀起一点帆布检查了一下。所有密炼法器看样子都在。两只箩筐里的密炼法器有几件歪倒了,不过没有破损。除非使用上清之气,否则大多数密炼法器都是无法损毁的。但即使这样…… 鬼笑猝盘腿坐在地上,用一块与她身上美丽的云锦圆领袍毫不相称的素色木棉大手绢擦着汗,就连她也显露出了疲倦的神态。“你在嘀咕什么,仪景公主?你听起来就像湘儿。玥忆只不过是要替我们省去打包这些东西的麻烦。” 仪景公主的脸上泛起一点红色,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把心中的念头说出来。“我只是不想让无知的人碰这些东西而已,鬼笑猝。” 一些密炼法器确实可以被没有导引真气能力的人触发,但实际上,仪景公主不想让任何人碰这些密炼法器,它们是她的!长老会不能将这些密炼法器交与别的姊妹,只因为那些姊妹更年长,更有经验;长老会也不能因为害怕危险就把这些密炼法器藏起来。 现在有了这么多可以研究的样本,仪景公主大约终于能做出完美的密炼法器。她经历过太多的失败和不完全的成功。“需要有了解它们的人来处理。”仪景公主说着,将硬帆布抻回到原位。 秩序开始从一团混乱中显露出来,速度比仪景公主预料的快得多,但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快。当然,仪景公主也不情愿地承认,她是希望这些人能在眨眼间就集结完毕。 她派遣玉瑾念跑到小山顶上去,观望狐仙城的情况。那名身材丰满的鼍龙派鬼子母嘟囔了些什么,才躬身行了叩拜礼。她一直紧皱眉头盯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家人,仿佛是认为这样的干活应该交给她们。 但仪景公主怀疑那些家人如果看到魔界杂兵逼近的话,会立刻就晕过去。玉瑾念是这些鬼子母中位阶最低的。尹姝和范采蓝看押着叶曼姬,她们支持着强大的屏障,并重新用皮口袋套住了叶曼姬的头。 叶曼姬行走的步伐很平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受到了虐待,但……她一直将双手放在腰间,完全不想掀起口袋向外偷瞥一眼。当她被推上马鞍的时候,她自动将手腕放到鞍头以便被绑起来。如果她变得这样温驯,大约尹姝和范采蓝已经从她口中挖出了一些东西。仪景公主不想去探究她们是如何把叶曼姬变成这样的。 当然,农庄上有不少……冲突,虽然危机就在眼前。湘儿找回她蓝色羽毛帽子的过程,就差点酿起一场冲突。那顶帽子是玥忆找到的,她将帽子交给湘儿,告诉湘儿应该用帽子挡住阳光的直射,才能保护好细嫩的皮肤。 当那名灰发女子跑去解决其它数不清的小问题时,湘儿瞠目结舌地瞪着她的后背,许久之后,才用力将帽子塞进系鞍囊的皮带里。 湘儿一直在努力平息各种冲突,但玥忆几乎总是抢先她一步,而每次只要她出现在冲突现场,冲突就会自动平息。有几名贵族女人要求别人帮助她们打包行李,玥忆只是告诉她们,如果她们不立刻开始干活,她就会兑现她说过的话,把她们留在这里,那些女贵族立刻就开始行动。包括贵族在内,有一些人得知她们的目的地是锡城古国以后,改变了主意。 玥忆果然按照自己说过的那样,将她们赶走了。她们没有得到马匹,只是被告知要尽快跑步离开这里,所有马匹都很珍贵。不过在霄辰人到来之前,那些人应该已经跑出很远,不可能被霄辰人抓到进行审讯。 没过多久,湘儿和周浅梦展开了一番争吵,她们争吵的对象是风之碗和曾经被阿梦使用过的海龟法器,现在那只小海龟已经被放进周浅梦的口袋里。 仪景公主知道,这场争吵迟早要发生。幸好,还没到湘儿和周浅梦挥拳相向时,玥忆已经挡在她们中间。在她下达了简短的命令之后,风之碗被交还给陶慧敏保管,海龟被交到易巧手中。而在这一幕争执中,仪景公主更有幸看到,玥忆将一根手指在雕题大船主的寻风手鼻子前摇晃,谴责周浅梦的行径无异于盗贼。 周浅梦满脸都是惊愕和愤怒,却说不出一句话。湘儿张了半天嘴,也没有说出什么,最后她双手空空地走开了,仪景公主从不曾见过有什么人像现在的湘儿这样凄凉和失落。 不管怎样,这些混乱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留在农庄里的女人很快就在女红社的监督下聚集在一起。玥忆仔细地确认了最后十个归队的人,她们之中有八个穿着与仪景公主相似的华丽丝衣。这十个人都不是家人。 仪景公主相信,她们真的会在这一路上负责洗涤干活。玥忆不会在乎贵族出身这样的小问题。 第两千一百零六章 你应该让我试一试 寻风手们列队在她们的马前,保持着令人惊讶的沉默,只有周浅梦每次在看见玥忆的时候都会低声咒骂两句。 玉瑾念从山顶上被叫回来。护法们为他们的鬼子母牵来了马。几乎所有人都在留意天空。所有年长鬼子母和大多数寻风手身上,都环绕着太一的光晕,有几名家人也在导引真气。 仪景公主牵着坐骑走到水塔附近,队伍最前面的位置。湘儿用手指捻弄着手中的法器,仿佛将要构建通道的是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虽然她已经洗过脸,奇怪的是,她戴上了玥忆给她的帽子,她仍然连走路都不稳当。 孔阳站在她身旁,岩石般的面孔一如往常,但只要湘儿真的会摔倒,扶住她的一定会是他。现在即使有那件手镯密炼法器,湘儿也绝对无法构建一个通道。 而当湘儿在农庄上横冲直撞的时候,仪景公主一直握持着太一,站在现在她们所在的地方。仪景公主熟悉这个地方。当仪景公主拥抱上清之气的时候,湘儿满面阴云地看着她。至少湘儿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仪景公主很希望能把这个任务交给鬼笑猝,但鬼笑猝也非常疲倦了,现在她能导引真气的太一,几乎连拳头大小的通道都无法构建。太一能流在仪景公主的掌握中晃动着,仿佛在努力挣脱仪景公主的控制,然后它突然就位,让仪景公主不由得吓了一跳。 在疲倦的时候导引真气和其它时候完全不同,而仪景公主还没有这样疲倦过。但至少,那道熟悉的垂直银线出现了,在水塔旁张开成一个通道入口————并不比鬼笑猝先前构建的那个通道更大。 不过仪景公主已经很庆幸它能够让一匹马通过。她一直都没有信心还能构建出这么大的通道。家人们发出一阵惊叹声,她们看见一座丘陵草场突然代替她们所熟悉的灰色水塔,出现在她们面前。 “你应该让我试一试,”湘儿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严厉,“你几乎把它搞砸了。” 鬼笑猝冷冷地瞪了湘儿一眼,吓得仪景公主差一点抓住她的手臂。成为姊妹之后,鬼笑猝似乎对于仪景公主的骄傲被冒犯愈来愈敏感。如果她们真的成为首姊妹,仪景公主绝对不能让她再见到湘儿和瑶姬! “已经出来了,湘儿,”仪景公主急忙说道,“这足够了。”湘儿瞪了仪景公主一眼,低声埋怨了几句,仿佛仪景公主才是焦躁失态的人。 瑶姬是第一个走过通道的人。她笑着向孔阳眨眨眼,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拿着弓。仪景公主能感觉到瑶姬心中的迫不及待,还有一些满足。大约是因为这次瑶姬代替孔阳走在最前面————护法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竞争心态。还有一点警惕————非常少的一点。 仪景公主很熟悉那片草地,孙希龄曾经在距离那里不远的地方教授仪景公主骑术。大约五里以外,有她母亲的一座庄园,现在那是她的庄园,她必须习惯于这一点。 那座庄园里居住着七户人家,负责照料房屋和田地。离开那里,要再走上半日的路程,才能遇到其它人家。 仪景公主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她们从那里再走十几天,就能到达玄都。那座庄园非常偏僻,她可能抢在别人发觉她已进入锡城古国之前,进入玄都。 这种防范绝对有必要。在锡城古国历史上,枸骨冠冕的竞争者往往会成为失去自由的“客人”,直到她们最终放弃这种欲望。仪景公主的母亲在得到王座以前,就曾经囚禁过两名这样的客人。如果运气好,仪景公主能在半夏到达之前,为她建立一个巩固的后勤基地。 孔阳牵着白蹄乌紧随在瑶姬的褐色骟马后面,湘儿有些踉跄地跟了上去,就像是要扑到孔阳的黑战马上一样。她好不容易老二持平衡,回头瞪了仪景公主一眼,仿佛在警告仪景公主一个字都不要说。然后她用力抖了一下缰绳,向周围扫视一眼,嘴唇不停地掀动着。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意识到她是在数数。 “湘儿,”仪景公主低声说,“我们真的没时间……” “向前走,”玥忆在队伍后面喊道,她用双手拍出一阵阵响亮的节拍,“不要推挤,不要落后!向前走。” 湘儿用力甩甩头,痛苦和犹疑堆满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碰了碰头上的宽沿帽,那些蓝色的羽毛已经有几根折断或掉落了。然后,她放下手,气冲冲地说:“哼,那个亲过白痴的老……”剩下的话跟她一起到通道另一边去了。 仪景公主喷了一下鼻息,湘儿竟然连这样的粗话都说得出口!但仪景公主还是很想听听湘儿的后半句是什么,这句话的前半句仪景公主早已经知道了。 玥忆还在催促队伍前进,不过现在她的努力已经没有多少必要。就连寻风手也开始加快脚步。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仪景公主听到周浅梦在嘟囔一些关于玥忆的话————像“只喜欢吃鱼的家伙”。这应该是一句不错的评价,毕竟讨海人的主食肯定是鱼。 玥忆位于队尾,她身后就是殿后的护法了,看她的样子,仿佛这支队伍从人到驮马都是需要她照料的羊群。她在通道前停下来,将仪景公主的绿色羽毛帽递给仪景公主。 “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戴上遮阳的帽子。”她温和地说,“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应该好好保护皮肤。” 鬼笑猝坐在仪景公主身旁,她一下子向后仰倒,一边踢着双脚,一边笑着。 “我觉得我应该求她给你找顶帽子,有许多羽毛,还有大青囊结。”仪景公主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跟着玥忆快步走过了通道,这样她肯定就听不到鬼笑猝的笑声了。 略有起伏的草场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大约一里以外,一片片山丘环绕这里。比起仪景公主刚刚离开的地方,这里的山丘更高。 第两千一百零七章 你会把我们都杀死! 山上的树都是仪景公主熟识的,榕树、松树、乌木、光叶珙桐、羽叶木和冷杉。向南、向西、向东,大片森林中全都是优质木材,只是今年大概不会有人来砍伐木材。 北方的林木比较稀疏,更适合做柴火。那里就是庄园所在的方向,棕黄色的蒿草间,分布着一些灰色的小石块,看不到任何花朵。这一点就和南方没有多大区别。 只有这一次,湘儿没有偷瞥四周,想要找到孔阳。孔阳和瑶姬不会离开很远。湘儿快步走到马匹中间,用威严响亮的声音命令人们上马;催促仆人们照管驮马;简略地吩咐没有马的家人们,任何小孩都能走五里路;又向一名身材苗条、脸上有一道疤的黑齿国女贵族吆喝,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几乎像她自己一样大的包袱,湘儿告诉她,如果她不是真的蠢到要把所有的衣服都带上,那么她就不会被这些衣服压垮。 玥忆让雕题人聚拢在她周围,向她们演示该如何骑马。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讨海人真的表现出专心听讲的样子。湘儿向玥忆瞥了一眼,似乎在确认玥忆终于站定在某个地方;而玥忆向湘儿投来鼓励的微笑,示意她去做她正在做的事。 片刻之间,湘儿呆立在原地,盯着这个女人,然后她大步迈过草坪,走到仪景公主身边。她伸双手握住帽子,犹豫着,然后她透过睫毛瞪了那顶帽子一眼,用力把它拉正。 “这次我就让她管所有的事好了,”她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让人怀疑,“我们要看看她能把那些……讨海人怎么样,让我们看看吧。”这种冷静肯定不正常。突然间,湘儿皱起眉看着仍然开启的通道:“为什么你还要维持它?放开它吧。”鬼笑猝也皱起了眉。 仪景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过那种做法,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湘儿一定会和她争论,现在没有争论的时间。向通道另一边望去,农庄里空空如也,就连小鸡也都被刚才的喧闹吓跑了。 但再过多久,那里又会塞满了人?仪景公主审视着自己的编织,它们融合得那样恰到好处,只有极少的几根丝线凸现出来。当然,仪景公主能看到每一股能流,但除了那几根丝线以外,其它的都已融为一体。 “带所有人到庄园去,湘儿。”她说道。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黑下来。“何奉三师傅看到这么多人在夜间来访,一定会很吃惊。告诉他,那个为了折翼的红雀而哭泣的姑娘,邀请你们来这里做客,他会记得那件事。我会尽快追上你们。” “仪景公主。”鬼笑猝的声音充满了焦虑,仪景公主以前从没有听过她这样说话。与此同时,湘儿严厉地说道:“你想要干什么……”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她们。仪景公主将一根突出的丝线从编织中拔除出去。它开始摇曳抽打,如同生物的触手,随后它便散落成细小的丝絮,消失不见了。仪景公主没有仔细观看鬼笑猝是怎样解开编织的,但她确实看到鬼笑猝这样做了。 “快去,”她对湘儿说,“我会等到你们都走出我的视野以后,再完成其余的部分。”湘儿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必须这样做,”仪景公主叹了口气,“霄辰人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找到农庄。即使他们明天才会过来,如果一名大食隶有能力解读编织的残余?湘儿,我不会给霄辰人留下任何痕迹,我不会!” 湘儿低声咒骂了一句霄辰人,听她的声音,她说这些粗口一定已经很熟练了。“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把自己烧毁的!”她大声说道,“把那根丝线插回去!不要让它像范采蓝说的那样爆炸。你会把我们都杀死!” “它已经不可能被插回去了,”鬼笑猝伸手按在湘儿的手臂上,“她已经开始了,现在她必须要将它结束。你一定要照她说的去做,湘儿。” 湘儿的眉毛紧皱起来,“必须”是一个她很不喜欢听到的词,尤其当这个词是针对她的时候,但湘儿不是傻瓜,所以,她瞪了一眼————仪景公主、通道、鬼笑猝,还有整个世界,然后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仪景公主,几乎让仪景公主的肋骨都要断掉了。 “听我说,一定要小心,”湘儿对仪景公主耳语着,“如果你把自己杀死了,我发誓我会活剥了你的皮!”仪景公主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湘儿哼了一声,双手按住仪景公主的肩膀。“你知道我的意思,”她气鼓鼓地说,“不要以为我做不出来,我会做到的!我会的。”然后她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了,“小心。” 湘儿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她眨眨眼,将自己的蓝色骑马手套拉紧,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但这是不可能的,湘儿会让其它人哭泣,而她自己不会哭泣。 “那么,好吧,”她大声说道,“玥忆,如果你还没有让所有人做好准备……”她转过身,结果下面的话全都噎在了她的喉咙里。 所有人都已经上马了,即使雕题人也不例外。护法们聚集在鬼子母周围,孔阳和瑶姬回来了,瑶姬忧心忡忡地看着仪景公主。仆人们整理好了驮马的队伍。家人们焦急地等待着,除了女红社之外,她们大多要徒步行进。 一些本可以骑乘的马都驮上了大袋的食物和行李。一些随队逃亡的人携带了超过玥忆允许量的物品,她们都将包裹背在自己的背上。那名有着一道疤痕、身材苗条的贵族被包裹压得好像一根弯曲的钓竿,她瞪着每一个人,只是不敢去看玥忆。 所有能导引真气的女人都在盯着那个通道。所有听到过范采蓝说它会爆炸的人都盯着那根摇曳的丝线,仿佛那是一条红奎蛇。 玥忆亲自把湘儿的马牵了过来。湘儿正了正蓝色羽毛帽,踏上马镫,很快,她便催赶胯下圆胖的母马向北方跑去。孔阳骑着白蹄乌跟随在她身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第两千一百零八章 愈来愈松散 为什么湘儿会对玥忆这么客气?仪景公主不知道。湘儿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于对比她年长的女性发号施令;而且现在湘儿是鬼子母,对于任何一名家人而言,鬼子母都是至高无上的。 当队伍开始向远处的山丘行进时,仪景公主看着鬼笑猝和瑶姬。鬼笑猝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手中还攥着那件以长发覆盖身体的女性雕像法器。瑶姬从仪景公主手中接过雌狻猊的缰绳,把雌狻猊和她与鬼笑猝的坐骑拢在一起,然后走到大约二十步远的一块石头前,坐了下去。 “你们两个也必须……”仪景公主看到鬼笑猝惊讶地挑起眼眉,不由得咳嗽了一下。让鬼笑猝躲避危险绝对是对她的羞辱,而且根本不可能让她躲避危险。“我希望你能和其它人一起走,”仪景公主对瑶姬说,“带上雌狻猊,鬼笑猝和我可以轮流骑她的阉马。我觉得在上床前走一走。” “如果你对待一个男人能像对这匹马一半那么好,”瑶姬干巴巴地说,“他一定会为你献出生命。我觉得我要坐一会儿,今天骑马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不会永远都对你俯首帖耳,我们可以在那些鬼子母和护法面前玩玩这种小游戏,以免你羞红了脸,但我们私下就不必了。” 尽管瑶姬的话中充满了嘲讽,但仪景公主只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关爱,不,那种感情比关爱还要强烈。仪景公主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如果她死了,带给瑶姬的,一定是刻骨的痛苦————这是护法约缚造成的。但让瑶姬留下来的原因,是她们的友情。 “很高兴能有你们做我的朋友。”仪景公主说。瑶姬对她笑笑,仿佛她刚刚说了一句傻话。 但鬼笑猝的面颊立刻变得通红,她拼命地盯着瑶姬。睁大的双眼中满是狼狈慌张,仿佛正是因为这名护法的存在,她才会如此脸红的。她急忙又将目光转移到即将到达远处第一个山丘的队伍上,现在那些人大约已经走出去半里远了。 “最好等到看不见她们的时候,”鬼笑猝说,“但你不能等太长时间。只要你开始解除编织,能流就会逐渐变得……滑溜……难以控制。在解除能流的时候,如果让一根能流滑脱,那你对于整个编织就失去了控制,它会以它自我的方式衍变。但你又不能太过匆忙,每根丝线必须被抽离到尽量远的地方。拆解的丝线愈多,其余的就愈容易看清。但你必须只拆解最容易看到的那一根。” 她露出温暖的微笑,伸手指用力按在仪景公主的面颊上:“你会做得很好,只要小心一些就行了。” 这听起来没有多难,只要小心就可以了。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最后一个人才消失在山丘的另一边,那个人正是背着许多衣服的苗条贵族。太阳在天空中几乎看不出有任何位移,仪景公主却觉得已经过了几个时辰。鬼笑猝说的“滑溜”是什么意思?鬼笑猝也无法给出更精确的解释了。这些能流会变得难以控制————就是这样。 仪景公主开始拆解的时候,就知道了————“滑溜”就像是要给一条活鳗鱼涂上油脂。仪景公主咬住牙,紧紧抓住第一根丝线,随后把它拉出来。这个风之力的丝线跃动着,最终脱出编织的时候,仪景公主差一点长吁一口气,但她知道,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如果这些丝线会变得更加“滑溜”,她没有信心还能掌握住它们。鬼笑猝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却没有说一句话,但当仪景公主需要的时候,她总会给仪景公主一个鼓励的微笑。 仪景公主看不见瑶姬,她不敢将视线从手上的干活中移开,但她能感觉到瑶姬。一个如同岩石般牢固的小小的结系在她的脑海中,给她信心,这股信心充满了她的身体。汗水从她的脸上滑落,从她的胸前和背后滑落,让她感觉到自己也变得“滑溜”了。 今晚她一定要洗个澡。不,现在不能想这样的事情,所有注意力都要集中在编织上,它们愈来愈难以控制。每当她碰到一股能流,那股能流立刻就会开始颤抖,它们变得愈来愈松散。 每次一根丝线被抽出去,另一根丝线就会从编织中跳出来,变得清晰可见,虽然它们片刻之前还是完整的一体。在仪景公主的眼里,这个通道就像是一个池塘,被千百根不断扭动的怪异触须围绕着。 每抽掉一根上清之气的丝线,立刻就会有新的丝线代替它的位置。通道在沿着它的边缘扭曲,不停地改变着形状甚至大小。仪景公主的双腿开始颤抖,汗水、紧张和疲劳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奋战。一次一根丝线,一次一根丝线。 在一千里之外,或者穿过这个不断抖动的通道,不到一百步以外的地方,几十名士兵开始搜查那座农庄上白色的房屋。那些矮小的人举着紧背弩,披挂褐色的护心镜,他们头顶上的彩绘头盔,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昆虫头部。 他们身后走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红色裙子上绣着一道银色的闪电,一根银索连接着她手腕的手镯和另一名灰衣女子的银色项圈。随后又出现了一对大食隶主和大食隶,然后是第三对。一名大食隶主指着通道,太一的光晕突然包裹住她的大食隶。 “趴下!”仪景公主尖叫着向后倒去。她再也看不见农庄的情形,一道银蓝色的闪电从通道中射出,强大的爆裂声充满了她的耳廓,枝状闪电狂野地攻击着所有地方。仪景公主的头发立了起来,仿佛要从头皮上挣脱开去一样。所有被闪电击中的地面都发出了雷鸣般的爆响,泥土和碎石如雨般落在仪景公主身上。 听觉突然恢复了,一个男人的喊声从通道的另一侧传来,那种柔软缓慢的语调,让仪景公主的皮肤如同被无数利针扎过,“……一定要捉活的,傻瓜!” 第两千一百零九章 你们想抓住我 一名士兵跃到仪景公主面前的草地上,瑶姬的箭立时穿过了他皮革护心镜上的握拳图案。 第二名霄辰士兵在落下时被同伴的尸体绊倒,没有等他站起来,鬼笑猝的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喉咙。 羽箭如同冰雹从瑶姬的弓上射出,她用一只脚踏住马缰,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躁动不安的马匹甩着头,来回踏步,仿佛想要拉脱缰绳,远远地逃开,但瑶姬只是立定在原地,以无法形容的速度抽箭、射箭。 喊声从通道对面传来,银弓瑶姬没有一箭射失。霄辰人迅速发起了反击,紧背弩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黑纹。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鬼笑猝倒在地上,左手紧握住右臂,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但她立刻忘记了伤痛,在地面上来回摸索,寻找着遗失的法器,表情却平静如常。 瑶姬大喊一声,丢掉弓,用双手抓住大腿,一支箭插在她的大腿上,仪景公主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就好像中箭的是自己。她躺在地上,拼命抓住另一根丝线。 拉了一下之后,恐惧的意识让她只能勉强维持住现状。丝线移动了么?它是不是终于脱离了她的控制?不管怎样,她不敢放开丝线,那根丝线在她的掌握中颤抖着,滑动着。 “要活的!”那个霄辰人在吼叫,“任何杀死她们的人都得不到赏金!”紧背弩的箭雨停止了。 “你们想抓住我?”鬼笑猝喊道,“那就来和我跳舞吧!”太一的光晕突然包围了她,她使用了法器,但那团光仍然十分薄弱。火球一个个射过通道,那些火球都不算大,但它们在通道另一边的黑齿国造成了持续不断的爆炸。 鬼笑猝费力地喘息着,脸上的汗水映出光泽。瑶姬重新拾起弓,她看上去和传说中的那位英雄一模一样,鲜血从她的腿上流下,她几乎已经无法站立,但她又扣上了一支箭,开始寻找目标。 仪景公主竭力控制呼吸,她无法再多导引真气一分上清之气,她帮不上忙。“你们两个必须离开。”她说道————冷静如冰的声音让她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她知道,自己应该狂乱地哭号,她的心脏几乎要撞断肋骨跳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她所说的是整个编织,也是那根丝线,它滑脱了吗?滑脱了吗?“跑,用最快的速度逃跑!到了山丘的另一边就安全了。跑远一点就会安全一点,快!” 瑶姬用古语吼了一句什么,仪景公主完全听不懂,听起来那应该是一句仪景公主很想学的话,如果她还有机会学。 瑶姬后面说的话仪景公主就能听懂了:“如果在我允许之前,你就把那他娘的东西放开,不用担心湘儿会剥你的皮,我会先动手,然后才能轮到她。安静,坚持住!鬼笑猝,绕过去————从那东西后面绕过去!你在它后面的时候还能攻击吗?绕过来,然后他娘的上马!” “只要我能看到它的编织。”鬼笑猝一边回答,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的身子向旁边一歪,差一点又倒了下去,血从她袖子上一个长长的裂口中不停地涌出来。 “我觉得我能。”她消失在通道后面,火球不停地射过去。在通道的背面也能看见另一端的样子,只是那就像是隔着一层升腾的薄雾,人不能从那一面走过去。 鬼笑猝虽然向另一端发出了火球,但那一定让她非常痛苦,当她绕过通道,再次出现的时候,她的身子摇晃得非常厉害。瑶姬帮她上了马,然后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随后,瑶姬用力向仪景公主打着手势,仪景公主甚至没有力量摇一下头,而且,她非常害怕如果自己乱动一下,会导致无法估计的后果。“如果我起来,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控制住它。”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办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站起身,她的肌肉仿佛都已经化成了清水。“骑马尽快跑远,我会尽量坚持住。求求你们,快走!” 瑶姬又用古代语骂了一句脏话,把缰绳塞进鬼笑猝的手里,向仪景公主跑过来。几乎栽倒两次之后,她跑到仪景公主身边,弯下腰将仪景公主扛在肩头。“你能坚持住,”她的声音和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仪景公主的信任,仪景公主能感觉到,“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和锡城的女王打过交道,但我认识像你这样的女王,你有钢铁的脊梁和狻猊的心,你能做到!” 没有等仪景公主的回答,她慢慢地将仪景公主拖了起来。她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她腿部的刺痛同样回应在仪景公主的脑海里。仪景公主颤抖着,努力维持住编织,紧攥着那条线。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站直了,而且还活着。她知道瑶姬的腿有多么痛,所以她竭力不靠在瑶姬身上,但她自己软麻的双腿并不足以完全支撑她的体重。她们踉踉跄跄地向坐骑跑过去。 仪景公主一直回头望着,她不需要用眼睛看也能控制住编织,但她需要向自己证明,她仍然抓着那根丝线,没有让它滑脱。现在,遁道已经和她记忆中那些遁道完全不同了,它疯狂地扭动着,无数茸毛般的触须在它上面不停地翻卷。 瑶姬大声呻吟,将仪景公主举到了马鞍上,又像扶鬼笑猝上马时那样,差一点摔倒。“你们对付霄辰人。”她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坐骑跑过去,将三匹马的缰绳都抓在手里,爬上马背。她没有再哼一声,只有仪景公主知道她有多么痛苦。“你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我来负责逃跑的事。”说完,瑶姬狠狠地踹了一下坐骑的肋骨,三匹马向前奔去,这些马肯定也非常想逃离这里。 仪景公主靠在高鞍尾上,拼尽全力抓住编织,抓住太一。颠簸的马背将她来回甩动,似乎她随时都会跌下来。鬼笑猝同样靠在鞍尾,尽力挺直后背,大张着嘴,用力吸进空气,眼神僵硬,但上清之气的光晕仍然包围着她。 第两千一百一十章 它的脊背折断了 火球接连不断地向遁道中射去,速度没有变慢。但有一些火球没有射中遁道,在遁道旁边的草地上划出长长的焦痕,最后在空地上爆炸。仪景公主命令自己振作起来,如果摇摇欲坠的鬼笑猝还能够坚持下去,那她一定也能。 随着三匹马向远处飞驰,通道开始收缩,她们和通道之间的褐色草地愈来愈宽。渐渐地,地面开始向上倾斜,她们已经开始爬山了!瑶姬已经重新将箭搭在弓上,一边忍着腿上的剧痛,一边催促马匹加快速度。只要能登上山顶,翻越过去。 鬼笑猝气喘连连,俯身用臂肘撑住身体,仿佛一个麻袋在马鞍上来回甩动,太一的光晕从她身周消失了。“我不行,”她喘息着说,“我不行了。”她已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随着火球攻击的停止,霄辰士兵几乎立刻就跳到了这边的草地上。 “不要紧,”仪景公主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沙子,体内的一切水分都已经从皮肤上渗出去,浸透了她的衣衫,“使用法器本就会造成极大的消耗。你做得很好,现在他们抓不住我们了。” 似乎命运想要嘲弄仪景公主,一名大食隶主出现在山下的草地上。虽然隔着半里的路程,但那无疑是两个女人。太阳低沉到西方,却仍然在那副罪铐上映照出点点银光。又有另一对大食隶和大食隶主出现了,然后是第三对、第四对、第五对。 “山顶!”瑶姬兴奋地喊着,“我们到了!今晚一定是个享受美酒和男人的夜晚!” 然而在草地上,一名大食隶主向她们指了一下。仪景公主觉得时间仿佛变慢了,太一的光晕在大食隶的身上亮起。仪景公主能看到编织正逐渐形成,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没有办法阻止。 “快!”屏障挡住了她。她非常强大,不可能被这种屏障阻挡————她应该是强大的!但现在她已经耗尽了力气,几乎无法抓住太一。屏障从她和上清之气之间切过。通道塌陷了。 仪景公主立刻失去了力量,再也没办法动弹一下。鬼笑猝从马鞍上跳起身,抱住仪景公主向山下跌去。仪景公主只看到山坡出现在下方,就一直滚落了下去。 空气变成白色,遮蔽了仪景公主的眼睛。有声音传来————仪景公主知道有声音,极为巨大的声音,但仪景公主听不见。有什么撞击她,仿佛她从屋顶、从高塔的顶端落到坚硬的石板地面上。 仪景公主睁开眼睛,望着天空,天空看上去有些怪异,有些模糊。片刻之间,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费力地喘着气,她全身到处都是伤。 这感觉不太对,她感到了痛!仪景公主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手指上沾满了红色,是血。其它人呢?她必须帮助其它人。她能感觉到瑶姬,瑶姬像她一样浑身伤痛,但至少瑶姬还活着,而且意志坚定,怒火满胸。瑶姬不可能受伤太重,但鬼笑猝呢? 仪景公主抽泣着翻过身,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她转过头,剧痛刺激着她的肋下。她依稀想到,如果肋骨断掉,移动身体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这个念头就像眼前的山坡一样模糊。思考仿佛很……困难,不过眨眨眼似乎能帮助她看清东西。她几乎跌到了山脚下!在高处的天空中,一道浓烟升起在草地上。这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在三十步以外的山坡上,鬼笑猝也用手和膝盖撑起了身体,当她抬起一只手想要抹去脸上的血迹时,差一点就摔倒在地上,但她还在急切地寻觅着。当她的目光落在仪景公主身上时,就再没有动一下。 仪景公主有些想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糟糕,但肯定没有鬼笑猝那样糟。鬼笑猝的半幅裙子都不见了,胸衣也几乎完全撕裂,她暴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几乎都覆盖着血迹。 仪景公主向鬼笑猝爬过去,她觉得爬行比站起来走路要容易得多,当她靠近鬼笑猝的时候,鬼笑猝长吁了一口气。 “你看上去没有事,”鬼笑猝用染血的手指碰了碰仪景公主的面颊,“我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 仪景公主惊讶地眨眨眼,她知道自己的状况并不比鬼笑猝好。她的裙子还算完整,但胸衣被撕去了一半,全身至少有十几道伤口在流血。真正让她吃惊的是,她没有将自己淤滞,这个念头让她颤栗不已。“我们全都没事。”她轻声说道。 在另一旁,瑶姬在鬼笑猝坐骑的鬃毛上揩净匕首,从那匹再也不能动一下的马旁边站起身。她的右臂无力地挂着,长衫和一只靴子消失了,身上其余的衣服也都破烂不堪,满是血污。插在她大腿上的那支紧背弩矢看样子是她身上最严重的伤,虽然其它的伤口也都相当可怕。 “它的脊背折断了。”瑶姬指了一下身旁的马,“我觉得,我的马应该还好。最后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奔跑的速度足以赢得桂冠,它是一匹好马。”瑶姬耸耸肩,哆嗦了一下。“仪景公主,我找到雌狻猊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我很对不住。” “我们还活着,”仪景公主坚定地说,“这就值得了。”她以后会为雌狻猊哭泣。越过山顶的烟柱并不粗大,但那是从很远地方升起来的。“我觉得要看看我都做了什么。” 她们三个人彼此扶持,站了起来,勉力爬上山顶,就连鬼笑猝也不停地发出喘息和呻吟。仪景公主觉得她们好像被狠狠抽了一顿鞭子,鞭痕足足深入到肉里一寸的地方,或者是刚刚在屠宰场的碎肉堆中打过滚一样。鬼笑猝仍然紧攥着那件法器,虽然她和仪景公主都不可能再导引真气出一点力量进行治疗。在山丘顶端,她们彼此倚靠着,盯着远方毁灭的场景。 草地上腾起一圈火焰,在火圈中心只有一片焦黑的平地,就连岩石也看不见一块,周围山坡上的树木有一半都折断了,或者以那片黑地为中心向外倒伏。天空中出现了鹰欧阳隼,它们乘着上升的热气流盘旋,寻找被火焰赶到空旷地上的小动物。霄辰人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 第两千一百一十一章 真是一团糟 “是的。”瑶姬不情愿地应声道,并且给了戴玲冷冷的一瞥。护法的约缚让瑶姬能感受到仪景公主这整个上午的心情:挫败感、愤怒,还有决心。大约这些情绪中有一部分正是瑶姬自己心情的反映。 自从拥有约缚之后,她们一直对彼此的情绪和其它各方面的相互映照而感到吃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仪景公主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难道只是为了和这个女人的心绪相适应?! 瑶姬不喜欢在争论中落于下风,正如同她不喜欢同意戴玲的观点。“他娘的弯月夔牛角探宝者要好得多,仪景公主,”她喃喃地说道,“他们立下狩猎号角的誓言,进行冒险,希望自己能留名青史。对他们而言,律法无足轻重,他们之中有半数是目空一切的老爷,只知道从他娘的鼻尖上看人。其它人不仅在努力捉住机会,还急着寻找各种机会。只要悄悄说一个关于弯月夔牛角的谣言,当晚他们之中每三个人里大概就会有两个因为自相残杀而失踪。” 戴玲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仿佛她刚刚赢得一分。她和瑶姬就好像油和水一样,没有任何交融的可能。 她们两个都很容易得到其它人的好感,但两人却仿佛连木炭的颜色都要争辩。戴玲接着说道:“另外,无论是弯月夔牛角探宝者还是佣兵,他们几乎全都是外国人,这会让锡城古国的贵族和平民都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你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肯定是国人的叛乱。” 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窗户,一阵特别响亮的雷声随着戴玲的话语响起。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七位锡城的女王被公开叛乱推翻,其中有两位在倒台后活了下来,却生不如死。 仪景公主压抑住叹息的冲动。沿墙壁排列着几张镶嵌小桌,其中一张上面摆放着一只厚重的绳纹银盘,盘里是酒杯和一壶热黄藤酒,不过,现在那壶酒大概已经凉了。 仪景公主导引真气了一点火之力,一缕蒸汽从酒壶中冉冉升起。重新加热的黄藤酒会带点苦涩的味道,但从酒杯中散发出来的热气温暖了她的双手。 仪景公主努力克制住自己让房里温度提升的欲望,放开上清之气。除非她一直维持着编织,否则房里的热气很快就会消散。迄今为止,她每一次都能成功地控制住自己,让自己放开上清之气,顶多只会在放开前有一点迟疑。 但现在,导引真气更多上清之气的欲望在她的心中愈来愈强烈了。当然,每一名姐妹都必须面对这种危险的欲望。仪景公主打了个手势,其它人也随之倒满了手中的酒杯。 “你们知道现在的局势,”仪景公主说道,“只有傻瓜才会对此掉以轻心,而你们都不是傻瓜。” 女王卫兵徒有其表,他们的成员只是几个还有些脑子的男人和更多只知道在酒馆里打架的男人。随着滕州人和厌火族人的离开,暴力罪行在玄都如同雨后春笋般四处迸发。仪景公主本以为大雪能降低犯罪率,但抢劫、纵火和更加可怕的案件与日俱增,而且每天都变得更加严重。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我们在一两周之内就会迎来暴~乱,甚至更快。如果我不能维持玄都的秩序,人们就会将我赶走。”如果她不能维持锡城古国首都的秩序,她就只能向世界宣布,她无法统治这个国家。“我不喜欢这样,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对面的两个人张开嘴,打算争辩,但仪景公主没给他们机会。她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一定要解决!” 瑶姬摇着头,齐腰的灰发随之微微摆动,但约缚中散发的感情告诉仪景公主,她毕竟还是接受了。对于鬼子母和护法之间的关系,她的看法完全异于常人,但她已经开始了解,仪景公主在什么时候绝不会改变主意,仪景公主有着她的责任和名位。而且通过对女王卫兵的指挥和其它几件小事,仪景公主已经让瑶姬看到了她的力量。 戴玲微微弯下脖子,大约还有膝盖,这大约是个叩拜礼,但她的面容如同岩石般坚硬。有许多不想看到仪景公主坐在银蟾王座上的人,都希望戴玲能够取而代之。 这个女人帮助过仪景公主很多,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有时候,一个细碎的声音会在仪景公主的耳边响起:戴玲会不会只是在等待自己垮台,然后由她来“拯救”锡城古国?一个足够阴险和谨慎的人会选择这个方法,而且这个方法很有可能成功。 仪景公主抬起手,想要揉一揉额角,却只是轻抚了一下头发。怀疑这么多,信任却这么少。她离开锡城古国前往嘉荣城之后,权力游戏已经污染了这片土地。 她很庆幸自己在鬼子母中间不止是学会了操纵上清之气。权力游戏对姐妹们而言,如同空气和大饼一样不可缺少。她也很感激谢铁嘴的教导。 没有这两份人生经历,她甚至有可能活不到现在。但愿苍天保佑谢铁嘴平安无事,愿他、马鸣和其它人都能逃过霄辰人的魔爪,正在返回玄都的路上。离开狐仙城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为他们的平安而祈祷。现在她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种短暂的祈祷了。 仪景公主在排列成弧形的椅子里选了中间那一把坐了上去,这是女王的位子。她挺直脊背,不拿酒杯的手轻轻放在雕花扶手上,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位女王。 母亲经常告诉她,只有外表像个女王是不够的,如果人们不将你当成是一位女王,那么灵活的头脑、对局势的准确把握和勇敢的心,都将毫无用处。瑶姬正专注地看着她,眼神中甚至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有时候,仪景公主实在是很痛恨这个会泄露自己情绪的约缚!戴玲则只是将酒杯举到了唇边。 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许多次,却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瑶姬,等到春天,我希望女王卫兵能够成为一支规模可以匹敌任何十个家族的军队。”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么做至少可以搜罗到更多的佣兵,一定要把每一个可能的人选都搜罗过来。真是一团糟! 第两千一百一十二章 效忠 戴玲咳了一声,瞪大眼睛,深红色的酒浆从唇边溅了出来。她继续咳嗽着,匆忙地从袖里抽出一块花边手绢,擦了擦下巴。 一阵慌乱的情绪从瑶姬的约缚中流溢出来。“哎哟,真不让人活,仪景公主,你不会是……!我是箭手,不是将军!我不能指挥军队,你不知道吗?我只能做我必须做的事,这是现实强迫我去做的!我并不是她,我只是我,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是的,她察觉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当戴玲带着好奇的眼神望向她的时候,她的脸涨得通红。 现在人们都以为瑶姬来自司吾,那里乡村女子的衣饰风格和她的穿着很像,但戴玲显然对此保有高度的怀疑,而瑶姬已经愈来愈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 仪景公主看了瑶姬一眼,她们一定要好好谈一谈。瑶姬的脸红到了极点,现在约缚中只剩下羞惭的情绪,甚至让仪景公主自己也觉得脸有些红了。 仪景公主急忙装出一副强硬的表情,希望自己脸颊上的红晕会被认为是愤怒或其它什么情绪的结果。约缚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 戴玲没有在瑶姬身上多花什么心思,她收起手绢,小心地将酒杯放回托盘里,然后将双手叉在腰间。一团乌云立刻聚集在她的脸上:“女王卫兵一直都是锡城古国军队的核心,仪景公主,而现在……苍天在上,这太疯狂了!你会让从漆水河到迷雾山脉之间的所有人都反对你!” 仪景公主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她错了,锡城古国就会成为另一个雨师城,另一片被鲜血浸染的混乱之地。当然,她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这也无法弥补她造成的灾祸。但什么都不做同样是无法想象的,灾祸一样会降临在锡城古国。冷静、镇定,保持钢铁般的清醒。 一位女王不能流露出畏惧的神情,即使她心中已经充满畏惧;或者说,当她恐惧的时候,她就应该更加刚强。母亲总是告诉她,不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做出一个解释,就要做出更多的解释,直到你能做的只有做出解释。 孙希龄则说,如果可以,就要做出解释,接受命令的人只有在真正了解情况之后才能做得更好。今天,仪景公主决定听从孙希龄的指导,毕竟他曾多次赢得胜利。 “现在已经有三个人正式宣布反对我。”大约还有一个没有公开宣布的。仪景公主让自己直视戴玲的眼睛,她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望着。或者戴玲将此当成仪景公主愤怒的表现,所以她绷紧了下巴,脸颊泛红。 仪景公主对此并不在意:“李触龙一个人并不足惧,但卜子夏已经率领卜氏家族投向了她,这让李触龙成为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文澜和戴己已经被囚禁,文澜的军队在得到新的统帅之前只能待在原地发抖,但戴己的男人令狐苦现在成为令狐家族的家主,他随时都有可能为了实现老婆的野心而展开行动。廖氏家族和剑川叶门家族在那两股势力之间摇摆不定,我能希望的最好情况就是他们一个倒向令狐,一个倒向文氏。锡城古国有十九个大家族,而诸多小家族会追随他们而行动。现在已经有六个大家族与我为敌,有两个大家族支持我。” 苍天在上,敌人有六个,支持者却只有两个!仪景公主还没提到有三个大家族支持戴玲登上王位,至少半夏暂时把他们困在三江口了。 仪景公主向身边的一把椅子点点头,戴玲坐下来,小心地整理好裙摆。乌云离开了这位女性长辈的面孔,她审视着仪景公主,丝毫没有流露出对仪景公主的话有什么疑问或评判。 “我像你一样清楚这些事情,仪景公主,但鲁隐和独孤信石会率领他们的家族向你效忠,我相信姬孙兴也会这么做。” 她的语气显得相当谨慎,但仪景公主同样能够感受到火气正在她的话语中凝聚。 “其它家族同样会逐渐看清形势,只要你不让他们因恐惧而失去理智。苍天啊,仪景公主,你的王位并不是继承来的,黑戈壁家族的人只能继承黑戈壁家族,而不是对其它家族的操控权。不能让你的这种继承演变为公开的战争!如果将女王卫兵扩充为一支军队,你就要冒极大的风险。” 仪景公主扬起头,她的笑声里没有任何愉快的成分,倒很像是正在她们头顶响起的阵阵雷鸣。“我在回家的那一天就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戴玲。你说诺连翘和独孤家族会效忠我,还有姬氏家族?很好,那我就有五个家族可以去对抗六个家族了。我不认为其它家族能‘看清形势’,如果在我得到枸骨冠冕之前他们有所行动,那一定是在对抗我,而不是支持我。” 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些家主们会不屑于和厉业魔母的走狗们联合,但仪景公主并不想靠运气,她不是疯狂的马鸣。苍天啊,人们都相信令公鬼杀死了她的母亲,却没有人相信“厉业魔母大人”是弃光魔使。即使她能活得像家人一样长久,修补尸冥对锡城古国造成的伤害也可能要用去她一生的时间!有一些家族不会支持她,因为厉业魔母是以银蟾女王的名义施行暴行的。还有一些家族疏离她,是因为令公鬼说过,他决定将王座“给予”她。 仪景公主全心地爱着那个男人,但想到他竟然会留下那样的话,仪景公主又觉得他愚蠢透顶!即使有戴玲的压制,锡城古国最下等的农夫也会扛起镰刀,将转生真龙安置在银蟾王座上的傀儡给拖下来! “我要极力避免锡城古国人杀戮锡城古国人,戴玲。但不管我能继承什么,令狐苦已经挑起了战争,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老婆还在我手中,而文澜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最好那两个女人尽快被带到玄都来。如果她们离开卢奴后泄露了任何信息或命令,那就太可怕了。“李触龙在得到卜子夏的支持后,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她们也想继承这个王位,而且她们认为战争是必须的手段。现在唯一能阻止战争的办法,就是让我们强大到她们不敢轻举妄动的程度。如果瑶姬能在春天时将女王卫兵扩充为一支军队,那会是一件好事,那时我肯定需要一支军队。 第两千一百一十三章 曾经希望避免内战 如果那些家族还不够,那就再想一想霄辰人,得到忽罗山和狐仙城并不会让他们满意,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国家。戴玲,我不会让他们得到锡城古国,正如同我不会让李触龙得到锡城古国。”又一阵雷声在她们头顶隆隆而过。 戴玲稍稍回过头,看了瑶姬一眼,舔了舔嘴唇,手指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裙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戴玲感到畏惧,但霄辰人的传说是一个例外。戴玲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我曾经希望避免内战。”这句话大约没什么意义,大约有很多含义。大约应该稍稍刺激她一下,好得到更多讯息。 “丙火王子,”瑶姬突然喊道,她的脸上闪耀着光彩,从约缚中散发出兴奋而宽慰的情绪,“等他回来,他就能接过指挥权。他将是你的靖虏将军领兵王子。” “喝你娘的奶!”仪景公主喊道。闪电从窗口抛下耀眼的白光。为什么这个女人一定要现在改变话题?戴玲愣了一下。 仪景公主立刻感到脸上一阵滚烫。看着那名年长女子张开的嘴,仪景公主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多么粗俗。毕竟戴玲是仪景公主母亲的朋友,所以仪景公主尤其感到困窘。她下意识地喝了一大口酒,差点被苦涩的酒液呛到。然后她迅速压抑下脑海中的想象————李嬷嬷要洗干净她的嘴,让她知道,她是一个将要成为女王的姑娘。母亲肯定不会像她一样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是的,他会的,瑶姬,”仪景公主镇定下来,“当他回来的时候。” 现在正有三名使者前往嘉荣城。即使厉业魔母有可能不赞同她的行动,丙火王子终究会知道,她已经继承了王位。他一定会回来的。仪景公主迫切需要丙火王子,她从不曾幻想过自己能够统领军队。 而瑶姬完全没有信心能够成为传说中的那个英雄,很多时候,她甚至连尝试一下都不敢。与一支军队作战,可以;但统率一支军队,想都别想!瑶姬很清楚自己心中的这个死结,现在,她的面孔如同冰块一样僵硬,她的情绪中充满愤怒和窘迫,其中愤怒正在迅速增多。 仪景公主带着一点气恼张开口,想要对戴玲关于内战的看法进行辩驳。瑶姬的情绪已经在影响她了。 还没等仪景公主说出一个字,红色大门突然被推开来。仪景公主希望看到湘儿或者范采蓝走进来,却只是失望地看见两名讨海人女子。虽然天气寒冷,但她们还是赤着双足,一团浓重的麝香味环绕在她们身周。 她们的身上穿着鱼口缎制成的宽松裤子和上衣,镶嵌宝石的匕首、黄金、奇玉项链以及其它各式珠宝装饰着她们身体的各个部位。 除了鬓角斑白,周浅梦十个粗大的黄金耳环几乎完全被黑色直发遮住。悬在耳朵与鼻翼间的黄金细链上坠满徽章,映衬着她黑眸中高傲的神色。她的面容刚硬如铁,尽管她行走的身姿仪态万千,但那股气势仿佛能撞倒任何一道墙壁。 翟妲比她的同伴几乎矮了一拳,皮肤仿佛比木炭更黑,悬挂在她左侧脸颊上的黄金徽章比另一名讨海人多了一半。她的神态不算傲慢,但自然有一种掌控一切的风范,一种可以让任何人服从的自信。她的黑色卷发中已经出现了一片片灰斑,但容貌依然相当迷人。她是那种愈年长就愈有风韵的女子。 戴玲在看到她们的时候打了个哆嗦,并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掩住嘴巴,对于不熟悉雕题的人来说,有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仪景公主皱了皱眉头。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她们的鼻环,实际上,仪景公主的脑子里又蹦出一句更加……辛辣的咒骂。 除了弃光魔使之外,仪景公主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两个人。木梨应该把她们挡在门外的! “请原谅,”仪景公主迅速站了起来,“我现在很忙,你们也知道,我有许多日常事务要处理,所以才没能向你们致以问候。” 讨海人对于礼节和仪式相当重视,不过仅限于她们自己的礼节。她们很可能根本没有告知首席侍女她们想要见仪景公主,但如果仪景公主在得到冠冕之前坐着向她们说话,她们很可能会觉得遭到了冒犯。希望老天爷收了她们,仪景公主现在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敌意了。 瑶姬出现在仪景公主身边,恭谨地弯下身,取走她的杯子。护法的约缚中散发着警告的气息,她一直都对讨海人没什么好感,甚至从不掩饰自己对她们的看法。 “今天晚些时候我会安排和你们见面,”仪景公主继续说道,“愿苍天保佑我们。”讨海人很擅长繁文缛节,不过这样的言辞大概也能让她们满意了。 周浅梦一直走到仪景公主面前,甚至让仪景公主感觉她距离自己有些太近了。她伸出一只带着刺青的手,微微打了个手势————那是在允许仪景公主坐下。 “你一直在躲避我。”对于一名女子而言,她的声音显得过于浑厚,而她的语气却如同窗外的冰雪一般寒冷。“请记住,我是雕题诸船长佩珊珊的寻风手,关于你代表白塔和我们签订的契约,你仍然未能完全履行。” 讨海人知道白塔的分裂,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过仪景公主并不急于在这时公布自己将支持哪一方,这样只会为她增添更多的困难。此时,周浅梦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你现在就要给我答复!”这就是讨海人的礼仪。 “她一直在躲避我,但我觉得她躲不过你,寻风手。”翟妲的语气和周浅梦完全相反,仿佛只是在不疾不徐地闲聊。她以悠闲的步伐走过房间,停下脚步,摸了摸一只高大的绿色薄瓷花瓶,又踮起脚尖,朝一只放在搁架高处的四柱万花筒中望了望。在瞥向仪景公主和周浅梦的目光中,她的黑眸里甚至流露出一点愉快的笑容。“毕竟这个契约是诸船长佩珊珊签的。” 第两千一百一十四章 一名寻风手而已 翟妲是燧石部族的通天巫,同时也是讨海人诸船长的使者,本来她要进行谈判的目标不是锡城古国,而是令公鬼,但她有权力代替佩珊珊做出决定。她从一个又一个雕金桶旁边走过,又踮起脚看了一眼那只万花筒。“你答应过,要向雕题派出二十名教师,而现在,你只派出了一个。” 此时的仪景公主,却只是惊讶地看着易巧走进房间,关上门。这名无为派鬼子母的个子比翟妲还要矮。她身着一袭典雅的深蓝色黄麻裙装,以银色的皮毛镶边,胸前镶缀着小块的石榴石。 她对寻风手的教导时间刚刚超过十几天,但这已经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那些寻风手大多是相当强大的女人,她们渴望知识,如同压榨酿酒器中的葡萄般压榨着易巧,而且绝对不放过任何一滴汁液。 仪景公主曾经以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破易巧的镇定从容,但现在,瞪大眼睛、张嘴惊呼已经成为易巧常有的表情。她已经不止一次不知所措,而且以后肯定还会更频繁地出现这种状况。她现在将双手交叠在腰间,停在门口,似乎很满意自己没有成为其它人注意的目标。 戴玲重重地喷了一声鼻息,站起身,紧皱双眉盯着翟妲和周浅梦:“注意你们的言谈,现在你们是在锡城古国,而不是你们的船上。仪景公主将成为锡城的女王!等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得到契约上规定的东西,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苍天在上,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周浅梦以同样严厉的声音响应道,“你说契约会得到履行?那么就由你来担保吧。你最好弄清楚,在缠绕的帆索间乱走是不明智的————” 翟妲打了个响指,并不响亮的声音却让周浅梦打了个哆嗦。她捉住项链上的一只金香盒,将它放到鼻前深吸一口气。她的身份是诸船长的寻风手,在雕题之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权力,但在翟妲眼中,她只是……一名寻风手而已,这对周浅梦的自尊心肯定是相当大的打击。 仪景公主相信,她可以利用这两名讨海人间微妙的关系来对抗她们,但她至今还没找到利用的办法。唉,不管怎样,权力游戏现在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 仪景公主缓步走过正怒火中烧的周浅梦身旁,如同绕过房间里的一根柱子,但她的目标并不是翟妲。在这个房间里,她才是最有权力从容自在的,她不能给翟妲任何一点机会,否则这名通天巫会把她的头发剃下来卖给假发商。她走到铜炉子前,用炉火温暖着自己的双手。 “佩珊珊相信我们会履行契约,否则她就绝对不会接受这份契约,”她平静地说道,“你们已经得到了风之碗。但我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为你们召集其余的十九名姐妹。我知道你们在为狐仙城的讨海人船只担忧,害怕霄辰人会对它们不利。但如果周浅梦打开通道,去一趟晋城,她就能找到停泊在那里的数百艘讨海人船只。” 确实,仪景公主得到的所有情报都是这么说的:“你们可以从那里的讨海人口中得到更多讯息,并可以整合你们的族人。为了对抗霄辰人,他们需要你们的帮助。”这样她也可以摆脱她们。“等我聚齐了其它姐妹,会立刻派她们去找你们。” 易巧依旧站在门口,脸上出现一点慌乱的神情,她大概是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孤身一人留在讨海人中间。 翟妲将目光从万花筒上移开,斜着眼望向仪景公主,一丝笑意抽动着她非常丰满的嘴唇。“我必须留在这里,我要等到令公鬼回来,如果他肯回来的话。”说到令公鬼的名字时,翟妲的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但愉快的笑容转瞬间又布满了她的脸孔。令公鬼在她面前可要吃些苦头了。 “而周浅梦和她的同伴暂时也要和我在一起。几名寻风手在与霄辰人的战争中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在这里,苍天会保佑她们学习到非常有用的知识。”周浅梦轻轻哼了一声。翟妲微一皱眉,又开始向高处那只万花筒中望进去。 “连你在内,你们这里一共有五名鬼子母,”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大约你们之中有人可以教导我们的寻风手。”她仿佛是刚刚想到这一点。 当然,仪景公主宁可相信自己一只手能提起两个讨海人,也不会相信她真的是刚刚才有了这个念头! “哎哟,是的,这样很好。”易巧突然说道。她向前迈出一步,又瞥了周浅梦一眼,急忙停住脚步,她苍白的面孔泛起红晕。她再一次将双手交叠在腰间,让柔顺的气息包裹住全身,仿佛那是她的第二层皮肤。戴玲紧紧地盯着她看,仿佛以前从没见过这位鬼子母。 “大约我还能找到其它姐妹。”仪景公主谨慎地说着,同时努力不让自己的双手去揉搓额角。她的头痛大约是因为窗外愈来愈响的雷声。湘儿听到这样的要求一定会暴跳如雷,范采蓝大约会对此置若罔闻,但仪景公主做不到。大约玉瑾念和陶慧敏是可以的。“但你要知道,她们每天教导你们的时间顶多只能有两个时辰,她们没什么多余的时间。”仪景公主尽量不去看易巧。如果被扔进这个酿酒器里,即使是玉瑾念和陶慧敏大概也会造反。 翟妲用右手手指碰了碰嘴唇:“苍天在上,就这样吧!” 仪景公主眨眨眼。在这名通天巫眼里闪烁的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们刚刚又订下了一份契约。根据仪景公主对付雕题的有限经验来判断,想要得到讨海人契约中属于你的那一份,并全身而退,就必须有极好的运气。 这一次,情况更是有所不同。鬼子母们能够从这样的契约中得到什么好处?契约必须是对双方都有好处才对。翟妲微笑着,仿佛她知道仪景公主的心思,并且对此感到有趣。这时房门再一次被打开,这几乎让仪景公主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有了一个机会将注意力从讨海人身上转移开来。 第两千一百一十五章 脏老鼠 阿芙带着尊重却不谦卑的神情快步走进房间。她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叩拜礼,完全像是一名强大家族的家主向她的女王致敬。 实际上,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地位的家主都知道,要对这位宫廷首席侍女保持足够的敬意。 她穿着一件红白两色的长裙,长裙外罩着一袭猩红色的披风,灰色的发髻盘在头顶,如同一顶冠冕。在她高耸的胸前,一颗锡城古国白狻猊头清晰可见。 木梨从没公开谈论过谁应该坐上王位,但从仪景公主回到锡城古国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一直穿着正式的宫廷礼服,仿佛女王正在王宫内居住一样。当她看见两名雕题人挡在面前,圆脸上立刻显露出刚毅的表情,但她的目光很快就从这两名讨海人身上扫了过去。她们迟早会知道挡在首席侍女面前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但现在还不是对付她们两个的时候。 “萧子良终于来了,殿下,”木梨的口气更像是在说“女王”,“我是否应该让他等候。” 终于来了!仪景公主在心中嘟囔了一句。她两天前就向那个人发出召唤了!“好的,阿芙大妈,给他高粱酒,我觉得,第三等的就可以了。告诉他,只要我有————” 萧子良大步走进房间,仿佛这是他的宫殿。不需要别人通报,仪景公主一眼就确认他是萧子良。在他的黑色长衫上,两臂从臂肘到袖口的位置各绣着一条盘卷蜿蜒的蓝金色游龙,这大概是为了模仿令公鬼手臂上的龙纹,不过仪景公主怀疑他并不会因为这两条龙纹而感到自豪。 他的个子很高,几乎和令公鬼差不多,高高的鹰钩鼻子和一双黑眸,仿佛是一名会预言的巫师。他是个强健有力的人,步履身姿有着类似护法的致命优雅,但他的身周似乎总是围绕着一团阴影,当他进来时,房里半数的油灯仿佛都熄灭了。事实证明,那是一种几乎能吸收苍天的暴力气息。 又有两名穿着黑色长衫的人紧随萧子良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是个秃子,留着灰白的长胡子,一双大眼睛里闪着凶光;另一个人要年轻许多,身材如同蛇一般苗条灵巧,发色乌黑,脸上是一副未经世事的傲慢表情。 他们的高领子上全都佩戴着银色的剑徽和红珐琅龙徽。三人都没有佩剑,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钢铁的利剑了。突然间,这间暖屋显得非常狭小,非常拥挤。 仪景公主下意识地运起了太一,并向房里的其它人寻求连结。易巧迅速进入连结。让仪景公主感到惊讶的是,周浅梦也进入了连结。仪景公主瞥了那名寻风手一眼,便对她的行动有了些理解。 现在这名寻风手脸色灰白,一只手紧紧握住腰带里的匕首,仪景公主甚至能够透过连结感觉到她紧握的指节上传来的痛楚。滞留在玄都的讨海人们现在已经知道毕月使都是些什么人了。 这些男人当然知道房里有人运起了太一,只不过他们无法看见环绕在这三个女人身周的太一光晕而已。那个秃头男人哼了一声,年轻男子则握紧了拳头,他们的眼里全都显露出愤怒的神情。 仪景公主有些后悔没有对自己的导引真气加以掩饰,但她现在并不打算离开真源。萧子良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能够让火焰也失去热力。 仪景公主竭尽全力从连结中汲取上清之气,直到强大的真气让她的生命感官变得清晰无比,让她感到一阵阵危险的刺痛。但即使是这样的刺痛……也令人感到快慰。如此强大的上清之气,她甚至能摧毁这座宫殿,但这样的真气可能还不足以匹敌萧子良和他的两名随从。 仪景公主非常渴望自己的手中能握着她们在狐仙城找到的三件法器之一。现在,它们正和其它宝物一起被安全地封锁着,直到仪景公主有机会再次对它们进行研究。 萧子良轻蔑地摇摇头,一丝冰冷的笑意掠过他的嘴唇。“好好看一看,”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语气刚硬且充满嘲讽,“这里有两位鬼子母。你们会害怕两位鬼子母吗?而且,你们不该吓到未来的锡城的女王。”他的随从们立刻放松下来,同时开始仿效起萧子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木梨对于太一和阳极之力一无所知。当那三个男人走进房间时,她立刻紧皱眉头挡在他们面前,她相信所有人都应该按照礼仪行事,就算是毕月使也不例外。她低声嘟囔了些什么,尽管她刻意压低声音,众人还是听到了“脏老鼠”这个词。 首席侍女察觉到房里众人听到她说了什么,脸颊立刻变得通红,而仪景公主也终于有机会看到木梨脸红的样子。不过转眼间,她已经恢复镇定,以能够让任何统治者羡慕的优雅和威严说道:“请原谅,仪景公主殿下,我刚刚得到报告,储藏室里有许多老鼠肆虐。在一年的这个时刻出现这么多老鼠,是非常不寻常的事情。请原谅,我必须去确认我招募捕鼠匠和施放毒饵的命令已经得到执行。” “先等一等,”仪景公主冷静地对她说,“害虫早晚都会得到处置的。”两名鬼子母。萧子良没察觉到周浅梦也能导引真气。而从他特意向部下强调这里鬼子母的数量是两名的语气听来,难道三个能导引真气的女人会对他们产生某种威胁? 很显然,除了十三人的连结之外,毕月使还知道一些女性炼气士通过数量能够取得的优势。而他们打算就这样彻底压倒她吗? “等我和这些好人谈完之后,你可以带他们出去。” 萧子良的同伴听到自己被称为“好人”,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但萧子良脸上只是又一次闪过那种似有若无的微笑。他知道仪景公主口中的“害虫”指的是谁。大约令公鬼曾经需要过这个人,但为什么现在还要让他活着,而且还拥有如此巨大的权力?当然,他的权力在锡城古国王宫一文不值。 仪景公主不疾不徐地再次入座,还调整了一下裙摆。这些男人在她面前不能炫耀任何威严,否则她将不给他们任何发言的机会。片刻之间,仪景公主想要将这个小连结的主导权转移出去,毕竟毕月使的注意力肯定是集中在她身上。 第两千一百一十六章 烧成灰烬 周浅梦仍然是脸色铁青,愤怒和恐惧在她心中激荡不已,如果由她控制连结,可能会立刻发动攻击。易巧心中有些恐惧,但还算能控制,但她心中主要的情绪是强烈的……痴呆感。这时她已经瞪大眼睛,大张着嘴,只有苍天知道她能控制连结时会做些什么。 戴玲退到仪景公主的椅子旁,仿佛是要挡住那些毕月使,好保护仪景公主。无论这位戴氏的家主在想什么,她的面孔仍然保持着刚毅和无畏。其它女子也竭尽全力表现出她们自认为最合适的模样。 翟妲在那只万花筒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尽量显出一副无足轻重、安全无害的样子,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腰间的匕首也不见了。瑶姬懒散地站在铜炉子旁,左手撑住一根柱子,仿佛有点无聊,但她腰间的匕首鞘同样是空的。她的右手隐在身侧,大概随时都有可能将这把匕首抛出来,约缚中散发出来……全神贯注的情绪。箭已在弦上,随时都可能离弦而出。 仪景公主并没有刻意绕过戴玲去看那三个男人。“萧子良,在我发出诏命之后,你们却迟迟没来见我。”他有没有握持阳极之力?仪景公主知道,除了屏障一名男人之外,还有其它办法可以干扰他们的导引真气,但这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技巧,非常不安全,而且仪景公主也只是知道这种技巧的理论而已。 萧子良一直走到距离仪景公主只有几步的地方,他的神态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前来谒见国家统治者的人。萧子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价值,但他显然认为自己的能耐比天还大。 闪电划过窗口,在他脸上印下古怪的纹路,即使没有穿着这身古怪的制服,他的模样大概也能吓倒许多人。但仪景公主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 萧子良若有所思地揉搓着下巴:“仪景公主小姐,我知道,你已经降下了玄都的所有真龙旗。”他保持严肃的面容,但浑厚的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消遣意味!戴玲瞪着他,愤怒地微微喷着鼻息,他却根本不曾看她一眼。“我听说滕州人已经撤离真龙军团的营地,很快地,最后一批厌火族人也会进入城外的营地。如果他知道了这些,他会有什么反应?”仪景公主当然知道萧子良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而现在他从南方为你送来了一份礼物,我随后会把这件礼物带过来。” “锡城古国和转生真龙必须以平等的地位结盟。”仪景公主冷冷地说,“他不是锡城古国的征服者,任何人都不是。” 她让自己的双手轻松地放在扶手上。说服厌火族人和滕州人退出玄都是她到现在为止最大的成就。虽然玄都城内的犯罪率因此而陡然上升,但这么做是必要的! “不管怎样,萧子良,这里不是你对我发号施令的地方。如果令公鬼对我的决定有异议,我自然会和他交涉!”泰姆挑起一侧的眉弓,那种古怪的笑意仍然留在他的嘴角上。 真是烦人,仪景公主愤怒地想,我真不该使用令公鬼的名字!这个男人显然以为他知道她会怎么对付转生真龙的怒火!仪景公主很想把令公鬼死死地绑在床上,但最糟糕的是,虽然她很想这么做,但她不能这样对付他。他到底给她送来什么样的礼物?愤怒让仪景公主的声音变得强硬。 萧子良的语调让她感到愤怒,令公鬼的长久不归让她感到愤怒。她也为自己感到愤怒,因为现在她竟然在想那些令人脸红的事,在想令公鬼的礼物。 礼物! “你在锡城古国境内已经占据了四里之地。”那片土地比玄都内城的一半还要大!那里面到底聚集了多少人?这个想法令仪景公主不寒而栗。“又是谁允许你这样做的,萧子良?别说是转生真龙允许你这么做的,他可没权力处置锡城古国的国土。” 戴玲在她身边晃动了一下。没有权力,但力量可以变成权力。仪景公主仍然将注意力集中在萧子良身上。 “你拒绝女王卫兵进入你的……强占之地。”在仪景公主回家之前,女王卫兵根本没想过要这么做。“锡城古国律法在锡城古国全境都适用,萧子良,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贵族、农夫……还是毕月使。我并不是说我会用强力攻入。” 萧子良的脸上又露出微笑,或者是类似微笑的表情。 “我不会做这种与我的身份不符的事。但除非女王卫兵能进入其中,否则一片叶子也不会进入你的大门。我知道你们会缩地术,那就让你的毕月使们用缩地术去购买食物吧!”那种近乎微笑的表情从萧子良脸上消失了,换之以一张稍稍扭曲的面孔,他的双脚也微微挪了个位置。 但这种困扰的模样很快就从萧子良身上消失了。“食物只是个小问题,”他摊开双手,轻松地说道,“就像你说的,我的人能够施展缩地术,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我觉得,我们可以到距离玄都只有十里的地方买东西,我怀疑那里的人是否会服从你的命令。即使你有那样的权威,对我来说也不算是很大的麻烦。不过,我仍然愿意依照你的请求,接受你的访问。当然,来访的人要由我们全程陪同。黑庄的训练非常严格,每天都会有人死亡,我可不想出任何意外。” 萧子良知道地指出仪景公主的权威是多么微薄可怜,这让她更加愤怒,但也仅仅是愤怒而已。他所说的他们能去任何地方,以及所谓的“意外”,是否代表着某种威胁?当然不会。 萧子良不会威胁她,因为有令公鬼在。这个事实让仪景公主感到真正的愤怒。她绝不会躲在令公鬼的身后。全程陪同?依照她的请求?她真应该立刻把这个人烧成灰烬! 突然间,仪景公主察觉到瑶姬从约缚中传过来的情绪。愤怒,是对她情绪的联动,也是瑶姬自己的情绪。怒火在两人心中来回激荡,愈来愈炽烈。 瑶姬握着匕首的手不断地颤抖着,渴望着将利刃掷出去。她自己呢?怒火塞满她的胸膛!如果再多一个火星,她就会失去对太一的控制,或者将太一彻底释放出去。 第两千一百一十七章 大约我会亲自拜访 仪景公主又一次努力地压下怒火,让面容保持平静。她咽了口口水,竭力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女王卫兵每天都会去访问你们,萧子良大爷。”在这样的天气里,她该如何做到这一点,她还不太清楚。“大约我会亲自拜访,或者带几名其它姐妹前去。” 仪景公主不知道当鬼子母出现在黑庄时,他是否会感到不安。因为萧子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天啊,她要建立起锡城古国的权威,但又不能过度刺激这些男人。 为了寻找平静,她急忙做了个初阶生常做的练习————河水沿着河道流淌。这个练习起了一点作用,现在她只不过是想将酒杯砸在萧子良的头上而已。 “我会接受你们的陪同,但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情,我不容许你包庇任何罪行。我们是否已达成对彼此的理解?” 萧子良以充满嘲讽的态度作了个揖!但他声音里仍然透出紧张的情绪:“我已经充分理解你的意思,但请你也理解我,我的人不是在你走过时会打恭行礼的农夫,要一名毕月使低头是非常困难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律法有多么强大了。” 仪景公主张开嘴,打算告诉他律法在锡城古国有多么强大。 “是时候了,仪景公主。”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娘的!”戴玲嘀咕了一句。全世界的人都要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吗? 仪景公主听出这个声音。她知道,这个声音迟早会来,而且她只能服从这个声音,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虽然她希望自己还能有一点时间把条件和萧子良确认清楚,但她不得不站了起来。 萧子良朝那个刚刚走进房间的女人皱起眉,然后又瞟了仪景公主一眼。很显然,他无法掌握房间里现在的状况。好吧,就让他在那里发愣吧,之后她自然有时间让他知道,毕月使在锡城古国能有什么特殊权力。 夏雪的个子和门旁的两个男人差不多。她是一名身材壮硕的女子,几乎像仪景公主所见过的楼兰女子那般强壮。她的绿眸审视着那两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他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才把目光移开。 毕月使对智者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整理了一下深色的披巾,手臂上随之传来一阵手镯碰撞的叮当声。她走到仪景公主面前,背对着萧子良。尽管天气寒冷,她也只是在单薄的白色罩衫外披了一条披巾而已,但让仪景公主感到有点奇怪的是,她的臂弯上居然挂了一条厚实的黄麻披风。 “你现在必须过来了,”她对仪景公主说道,“不能有任何耽搁。”萧子良的眉毛几乎要挑到额头上,毫无疑问,他从没遇到过如此对他视而不见的人。 “老天啊!”戴玲喘了口大气,揉搓着额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夏雪,但你必须等到————” 仪景公主将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臂上:“你不知道,戴玲,她的事情不能等。夏雪,我现在就将其它人遣走,然后跟你去。” 智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不可能等你将别人遣走。”她抖了抖那件厚披风。“我带来这个为你御寒,大约我不该带它来;并告诉鬼笑猝你的谦逊超过迎接一名姐妹的渴望。”戴玲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大概才刚刚弄清楚眼前是怎样的状况。护法的约缚随着瑶姬的狂怒而颤抖。 现在只有一个可能的选择。实际上,可以说仪景公主毫无选择。她放开了和另外两名女子的连结,也放开了太一。但周浅梦和易巧身周的光晕并没有消失。 “戴玲,帮我系上扣子好吗?”仪景公主为自己镇定的语气感到骄傲。她一直等待着这个时刻,但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在场就好了!她转过身,同样背对着萧子良,至少她可以不必看到萧子良正在盯着她!然后,她开始解开袖子上的小扣子。“戴玲,戴玲?” 过了一会儿,戴玲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一样,开始有些笨拙地替仪景公主解开背后的纽扣,一边还粗声大气地嘟囔着什么。门旁的一名毕月使窃笑了一声。 “转过身!”萧子良大喝道。门口处传来踏步的声音。 仪景公主不知道萧子良是不是也转过了身,她坚信自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盯在她身上。但突然间,瑶姬出现在她身旁,还有易巧和木梨,以及翟妲,甚至周浅梦。 她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挡在她和那些男人中间,并对那些男人怒目而视。这并不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她们都没有仪景公主那么高,翟妲和易巧的头顶甚至还没有超过仪景公主的肩膀。 集中精神,仪景公主对自己说,我很平静,我很安逸,我是……我正在一个站满了人的房间里脱光衣服!她以最快的速度脱掉衣服,让身上的长裙和衬裙落在地板上,然后脱下软鞋,又将长袜放在鞋子上。她的皮肤在寒冷的空气中起了鸡皮疙瘩,能够无视周围的寒冷并不代表她不会发抖,而她宁愿相信自己脸颊上的灼热是一种对于寒冷的反应。 “这太疯狂了!”戴玲抓起衣服,低声嘟囔着,“彻底的疯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瑶姬悄声问,“要我陪你去吗?” “我必须一个人去,”仪景公主低声答道,“不要跟我争辩!” 瑶姬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示,但约缚中传来极为强烈的情绪。仪景公主取下黄金耳环,递给瑶姬,又犹豫了一下,才取下巴蛇戒。智者们说过,她必须像一名初生的婴儿一样。她们对仪景公主有许多指示,首先,就是不能告诉其它人会发生什么事。 实际上,就连仪景公主自己也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一名初生的婴儿不可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瑶姬嘟囔的声音渐渐变得像戴玲一样了。 夏雪拿着那件披风走过来,向前伸出手。仪景公主不得不探身接过披风,匆忙地用它裹住身体。她仍然相信自己能感觉到萧子良的目光。她用披风紧紧裹住身体,本能地想要快步逃离这个房间,但她只是缓缓地站直身子,转过来。她才不会带着满身羞愧逃跑。 第两千一百一十八章 谦逊之心 随同萧子良而来的男人都僵直地站立着,面朝大门,背对众人,而萧子良本人则双手抱胸,眼睛盯着铜炉子。那么,刚才他的目光只是仪景公主自己的想象?除了夏雪之外,其它女人望向她的目光中都包含着不同程度的好奇、惊讶和震撼。夏雪则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仪景公主用自认为最像女王的声音说道:“阿芙大妈,请在萧子良大爷和他的人离开之前,以美酒款待他们。”还好,至少她的声音没有颤抖。“戴玲,请替我招待通天巫和寻风手,不要让她们过于担心。瑶姬,我希望今晚能听到你的征兵计划。”最后被她点到名的人吃惊地眨了眨眼,又无声地点点头。 然后仪景公主就跟随夏雪走出房间,她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一些。当房门在身后关上时,她听到的最后声音是翟妲的:“奇怪的习俗,你们陆民可真是奇怪。” 在走廊里,仪景公主想要走得快一些,但在不让披风露出缝隙的前提下加大步伐并不容易。红白两色的地砖比暖屋中的地毯要冷多了,沿途遇到的几名仆人都身穿暖和的黄麻制服,他们无一例外地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仪景公主,又匆匆去忙他们自己的事情了。走廊两旁立灯中的火焰闪烁不定,走廊里总是有风吹过,有时候风大到甚至能掀起黄麻披风的下摆。 “这样做是故意的,对不对?”仪景公主对夏雪说,“你们故意在这个时刻召唤我。一定要让许多人看到我,这样你们才能确定接受鬼笑猝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她早就告诉过她们,这件事对她来说比其它任何事都更重要。“你们对她又做了什么?”鬼笑猝似乎没有这种所谓的“谦逊之心”,她经常不穿衣服就在房间里走动,甚至没注意到有仆人进来。让鬼笑猝在一群人面前脱光衣服并不能证明任何事。 “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会告诉你的,”夏雪有些得意地说,“你能看穿这件事,目光的确很犀利,有许多人看不出这一点。”她丰满的胸部稍稍鼓起了些,似乎代表她笑了一下。“那些男人转过了身,而那些女人在守护你。如果不是那个衣着华丽的男人不时会转过头来欣赏一下你的臀部;如果你没有因为察觉到那个男人的举动而满脸通红,我本来会阻止他们的这些行为。” 仪景公主踉跄了一下。披风晃了晃,失去一些她竭力包裹在其中的体温。“那个肮脏的猪崽子!”她吼道,“我要……我要……!”不过?,她能做什么?告诉令公鬼?让他去对付萧子良?想都别想! 夏雪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仪景公主一眼:“大多数男人喜欢看女人的臀部。不要再想男人了,还是想一想你想要与之结为姐妹的女人吧!” 仪景公主的脸上再次泛起红晕。她集中心思去想鬼笑猝,但这样并不能让她安定下来。她被告知在仪式之前,必须认真思考一些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之中有一些令她感到很不安。 夏雪跟随着仪景公主的步伐,仪景公主则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双腿从披风的缝隙间露出来,毕竟这里到处都是仆人。所以她们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智者们聚集的房间。 超过十二名智者身着宽裙、白罩衫和深色披巾,身上缀满了金、银、宝石和奇玉的项链手镯。她们都用折叠的长巾束起了头发。全部的家具和地毯都从房间中清理了出去,只剩下素白色的地板,铜炉子中也没有火苗。在这个处于王宫深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雷声几乎遥不可闻。 仪景公主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鬼笑猝。她站在房间的另一侧,全身一丝不挂,看见仪景公主走进来,她紧张地对仪景公主笑了笑。鬼笑猝在紧张!仪景公主急忙脱下披风,也朝鬼笑猝报以微笑。她知道,自己同样显得很紧张。鬼笑猝发出轻微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仪景公主也这么做了。苍天啊,这房间可真冷!这里的地板甚至比外面的更冷! 房间里的智者仪景公主大部分都不认识,但有一张面孔跃入她的眼帘。鬼纳斯的白发配上她似乎还不到中年的面容,让仪景公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名鬼子母。她一定是从雨师城靠缩地术过来的。 半夏已经将缩地术传授给释梦者们,这是为了报答她们传授给半夏关于夜摩自在天的知识。半夏说这是为了偿还债务,但她从没说清楚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债务。 “我希望鬼斯兰能在这里。”仪景公主说。她喜欢沙达奇的老婆,她是个温和慈祥的女人,和房间里那两名她认识的智者完全不同。瘦削的龙婆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大眼睛的天婆像极了一只美丽的鹰。 她们两人导引真气的能力都比仪景公主强,而且比除了湘儿以外仪景公主认识的所有鬼子母都要强。厌火族人并不以导引真气能力的强弱划分地位的高低。但除此之外,仪景公主想不出她们还有什么理由在每次见到她时都会扬起鼻子,斜着眼看她。 仪景公主以为主持这次仪式的会是鬼纳斯,因为鬼纳斯总是智者之中主持大局的人,但这次主持仪式的却是一个名叫鬼天缺的矮个儿女人,她的乌发中夹杂着一点红色。 当她走上前时,仪景公主才发觉她的个子实际上并不矮。但她的确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比仪景公主矮的人,而且她也是这些人之中导引真气力量最弱的。如果她去嘉荣城,她的力量只能勉强让她得到长衫。大约厌火族人真的不认为导引真气能力的强弱有多么重要。 “如果鬼斯兰在这里,”鬼天缺说话了,她的声音清亮,而且很不友善,“那么她的孩子就有可能成为你和鬼笑猝之间连结的一部分。而且,未出生的婴儿将没有足够的力量在这种连结中生存下来。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能撑得过来吗?”她双手做了个手势,朝仪景公主身边不远处地面上的斑点指去。“你们两个,到房间中央来。” 第两千一百十九章 完成一些仪式 仪景公主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仪式中将涉及太一,她本以为这只是个形式上的仪式,交换誓言和信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不要紧,除非……她走向鬼天缺的脚步有些迟疑。 “我的护法……我们的约缚……她有没有可能会……受到影响?”鬼笑猝走到她对面。当仪景公主表现出犹豫的神色时,她皱起眉头。但是听到仪景公主的问题,她便带着惊讶的眼神转向鬼天缺。很显然地,她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矮个儿智者摇摇头,“在这个房间外的人不会受到这个编织波及。她大约会透过约缚感觉到你和这里的其它人分享到的一些东西,但只是一点而已。”鬼笑猝和仪景公主同时宽慰地吁了口气。 “现在,”鬼天缺继续说道,“我们要完成一些仪式。来吧,我们可不是一边喝蛇草水,一边讨论清水誓言的部族首领。” 她笑了笑,似乎刚刚说了一个关于部族首领和那种楼兰白酒的笑话。其它智者跟随她围绕鬼笑猝和仪景公主组成了一个圆。鬼天缺优雅地盘腿坐在离她们俩两步远的地板上。 她的笑容消失了,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在此聚首,因为两名女子希望成为日和姐妹。我们要确认她们是否足够强韧,并帮助她们。她们的母亲在这里吗?” 仪景公主愣了一下,但随后天婆说道:“我代表仪景公主的母亲,因她无法身临此地。”一双手落在仪景公主的肩上。天婆将她向前推去,让她跪倒在鬼笑猝面前冰冷的地板上,然后她也跪在仪景公主身后。“我献出我的孩子接受试炼。” 仪景公主差点笑出声来,这些女人看起来顶多只比她和鬼笑猝大几岁而已,但现在绝不能笑。站在周围的智者们全都满脸严肃,她们在审视她和鬼笑猝,似乎要把她们两个从头到脚一点点观察清楚。 “谁将承受分娩她们的痛楚?”鬼天缺问道。鬼纳斯走向前方。 另外两名智者跟随在她身后。火红色头发的智者名叫鬼月妲,仪景公主曾见过她和鬼斯兰在一起;而另一位灰发智者,仪景公主就不认识了。她们帮助鬼纳斯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鬼纳斯似乎为她的裸体感到骄傲,她面对鬼天缺,拍了拍坚实的腹部。 “我曾分娩过婴儿,我曾给予乳汁。”但她挺拔的胸部完全不像生过孩子的女子。“我将献出自己。” 鬼天缺威严地点点头,表示接纳。鬼纳斯跪到仪景公主和鬼笑猝旁边两步远的地方,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鬼月妲和那位灰发智者跪在她身旁。突然间,上清之气的光晕包围了房间里仪景公主、鬼笑猝和鬼纳斯之外的所有人。 仪景公主深吸一口气,也看见鬼笑猝做了同样的事。房间里只能听到呼吸声,偶尔响起的手镯碰撞声,还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微弱雷声。一片寂静中,鬼天缺突然开口说话,仪景公主差点被吓到了。 “你们两个要按照指示去做。如果你们动摇或存有疑问,或者心意不够坚定,我将送你们离开,这件事即告永远终结。我会提出问题,你们要真诚地回答。如果你们拒绝回答,你们将被送走。如果此地的任何一人认为你们说谎,你们将被送走。你们也可以随时依照自己的意思离开,这件事便将从此彻底终结,没有第二次机会。现在,你们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日和姐妹,而你们认为对方最美好的是什么?” 仪景公主知道会有这个问题,这是她被告知要认真思考的事情之一。从众多美德中选择一个并不容易,但她已经准备好答案。当鬼天缺说话时,太一的能流突然在仪景公主和鬼笑猝之间开始编织。没有任何声音从她和鬼笑猝的口中流出。 没等仪景公主细想,她的一部分思绪已经进入太一的编织中。仪景公主立刻就想要学会这种编织,她的好学本性就像她眼睛的颜色一样,从未改变过。当仪景公主的嘴唇闭起时,编织也消失了。 “鬼笑猝是如此自信,如此坚定,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仪景公主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说道。鬼笑猝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即使仪景公主因为恐惧而口干舌燥,她的魂魄也绝不屈服,她比我知道的其它所有人都要勇敢。” 仪景公主盯着她的朋友。鬼笑猝认为她勇敢?苍天啊,她不算懦弱,但她真的勇敢吗?奇怪的是,鬼笑猝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 “勇气是好的,”天婆在仪景公主的耳边说,“在某些人心中,它是一口深井;在另一些人心中,它只是一个浅坑。但不管深浅,井中的水总会干涸,即使它们以后还会被充满。你将面对你无法面对的,你的脊梁将柔软如同柳枝,你的勇气将离开你,只剩你一人在尘埃中哭泣。这一天终将到来。” 她的语气就好像她很想见证这一天到来似的。仪景公主点了点头,她知道脊梁变成柳枝的滋味是什么,她每天都在为此而战斗着。 龙婆也在鬼笑猝的耳边说着,她满意的语气和天婆的没有任何差别:“节义如同钢铁般约束着你。对于节,你所做的没有丝毫差错;对于义,你愿意为之匍匐在地,因为你从骨子里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 仪景公主几乎要惊呼出声,这种评论真是太苛刻、太不公平了。她对节义有一点了解,但鬼笑猝并不像那位智者所说的那样。鬼笑猝却在点头,就像仪景公主自己一样。她有些焦躁,但她显然是在接受一件她早已知道的事情。 “优秀的特质能够增强日和姐妹的关爱,”鬼天缺说着,让肩头的披巾落在臂肘里,“但你们认为对方最恶劣的方面是什么?” 仪景公主挪动了一下冰冷的膝盖,舔舔嘴唇,才开始说话。她的嘴非常干。不仅鬼天缺警告了她们,鬼笑猝也曾经告诫她,她们必须说实话。必须如此。但这是姐妹们该说的话吗?编织又一次吸收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鬼笑猝……”仪景公主的声音突然响起,其中流露出一点犹豫,“她……她认为暴力可以解决问题。有时候,她会不假思索地抽出匕首。有时候,她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子!” 第两千一百二十章 这让我泣不成声 “仪景公主知道……”鬼笑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立刻又飞快地说了下去,“她知道她很美丽,她知道自己对男人的魅力。有时候,她会故意向男人暴露出半边前胸,然后微笑着让男人按照她的想法去做事。” 仪景公主惊讶地张大了嘴。鬼笑猝是这样看她的?听起来,她就像是个荡妇!鬼笑猝皱起眉头,半张开嘴,但龙婆又一次按住她的肩头,开始说话:“你认为男人们不曾盯着你的脸庞吗?” 智者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火气,脸上显露出强硬的神色,“难道他们不曾在出汗帐篷里盯着你的胸部?你的臀部?你很漂亮,你知道这一点,但你否认它,否认你自己!你也曾因男人的注视而欣喜,也曾向他们微笑。难道你永远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看重你的意见而微笑,不会碰触他的手臂,让他不会注意你的弱点?你会的,你做的绝对不会少一星半点。” 红晕涌上鬼笑猝的脸颊,而仪景公主正忙着听天婆的话,并竭力不让自己的脸红。“暴力也是你的一部分,否认它,就是在否认你自己。你从没有过怒不可遏的时刻吗?你从没有制造过任何流血冲突吗?你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就像你的呼吸一样,它也是你的一部分。”仪景公主想到了萧子良,还有其它事情,她觉得自己的脸就像火炉一样烫。这一次,她又听到更多回应。 “你的手臂将变得衰弱,”龙婆对鬼笑猝说道,“你的双腿将不再迅捷,一名年轻人将夺走你手中的匕首,到那时,技巧和勇猛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心灵和智慧才是真正的兵刃。当你还是枪姬众的时候,你能够在一天的时间内学会使用钩镰枪吗?如果你现在不磨砺心智,你就只能得到老人的躯体和孩童的精神。部族首领们将把你视作一个只能玩玩游戏的白痴。当你说话的时候,你的听众将只有冷风。不要再耽误宝贵的人生了。” “美貌终将不再,”天婆继续说道,“岁月将让你的胸部下垂,让你的肌肉松懈、皮肤粗糙。因为你的美貌而微笑的男人,终将把你当作一个普通人。你的男人大约会永远将你视为初见时的姑娘,但其它男人早晚不会再梦到你。难道衰老的你就不再是你了吗?你的躯体不过是一袭衣衫,你的血肉会枯萎,但你的心灵和智慧不会,它们只会变得越发坚强。” 仪景公主摇摇头,当然,她不是在否定智者的话。其实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衰老,特别是在进入白塔之后,她就更不曾有这个念头了。即使是对于非常年老的鬼子母来说,岁月的痕迹也很轻微。 但到了她像家人那么老的时候呢?鬼子母之中似乎没有能活到那么长久的,但如果她能呢?只有在非常年长的家人脸上才会有皱纹,但她们脸上的确是有皱纹的。鬼笑猝在想什么?她跪在那里,样子显得很……阴郁。 “对于将要成为日和姐妹的对方,你们认为她最幼稚的地方是什么?”鬼天缺问。 这个问题相对比较容易一些,不会让仪景公主觉得那么没有头绪。仪景公主在回答时甚至露出微笑。鬼笑猝也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就从脸上消失。编织又一次吸收了她们的话语,并同时离开了她们。这一次,她们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鬼笑猝不让我教她游泳,我曾经试过,但没成功。她什么都不怕,只是害怕进入比浴盆更深的水里。” “仪景公主吃糖时总是狼吞虎咽,几乎要用两只手往嘴里塞,就好像逃离母亲视线的孩子。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不等她年老,她就会胖得像头猪了。” 仪景公主打了个冷颤。狼吞虎咽?她吃糖永远都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常吃啊。胖?为什么鬼笑猝会瞪她?拒绝踏入超过高于膝盖的水里就是幼稚。 鬼天缺用一只手掩嘴,轻轻咳了一声。仪景公主觉得她是在掩饰笑意。一些站在外围的智者们则直接笑了出来。是在笑鬼笑猝吗?还是她的……狼吞虎咽? 鬼天缺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又调整了一下散开在地板上的裙摆,但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一点愉悦的意味:“即将成为日和姐妹的对方最让你们嫉妒的地方是什么?” 虽然被要求要说实话,但仪景公主还是差点要把答案咽了回去。当鬼天缺开始提问时,她立刻就想到了答案,但她必须找到一种不会让她们两个太过尴尬的说法,她更要聚集起足够的勇气。 她想到鬼笑猝所说的她的微笑和她半露的前胸。大约她是对男人微笑了,但鬼笑猝曾经从满脸通红的男仆面前走过,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们一样!她吃糖真的是狼吞虎咽吗?她真的会变得很胖?她说出那个苦涩的事实。编织在严酷的寂静中取走她和鬼笑猝的话语,仿佛在很长时间后,才将答案释放出来。 “鬼笑猝曾经依偎在我深爱的男人臂弯里,而我却没有过。大约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这让我泣不成声!” “仪景公主拥有令公鬼的爱……令公鬼的爱。我觉得让令公鬼爱我,想得心如火焚,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仪景公主端详着鬼笑猝毫无表情的面孔。她嫉妒自己拥有令公鬼的爱?实际上,那个男人一直在竭力躲避仪景公主,仿佛她是一块可怕的疥疮。但她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去思考了。 “用你空着的双手和全部力气去打她吧。”龙婆对鬼笑猝说道,同时将双手从鬼笑猝的肩头移开。 天婆轻轻按住仪景公主。“不要抵抗。”她们从没说过会有这样的事!鬼笑猝当然不会…… 仪景公主眨眨眼,从冰冷的地板上站了起来。她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不禁打了个哆嗦,在她脸颊上的手印肯定一整天都不会消退。那个女人完全没必要这样打她。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直到仪景公主再次跪下。然后天婆靠近她身边:“用你空着的双手和全部力气去打她吧。” 她才不会抽鬼笑猝的耳光,她不会……她猛地一甩手,鬼笑猝扑倒在地,胸口贴着地面一直滑到鬼天缺身边。仪景公主的手掌几乎就像她的脸颊一样刺痛。 第两千一百二十一章 你们将会重生 鬼笑猝撑起身子,摇摇头,然后爬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龙婆说道:“用另一只手打她。” 这一次,仪景公主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直滑到鬼纳斯的膝前。她有些耳鸣,两颊都像被火烧一样。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膝盖已经跪到鬼笑猝的面前时,当天婆命令她打鬼笑猝时,她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掌上。当鬼笑猝倒下时,她几乎爬到了鬼笑猝身上。 “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鬼天缺说道。 仪景公主瞪着那位智者,眼珠都凸了出来。还没完全爬起身的鬼笑猝变得像石块一样僵硬。 “如果你们想走的话,”鬼天缺继续说着,“男人们在这时候通常都会离开;有许多女人也一样。但如果你们仍然爱着对方,仍然要继续下去,那就拥抱对方吧!” 仪景公主向鬼笑猝伸出双臂,几乎被扑过来的鬼笑猝撞倒在地。她们彼此拥抱着。仪景公主感觉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她知道,鬼笑猝也在哭。“对不起,”仪景公主激动地悄声说,“对不起,鬼笑猝。” “原谅我,”鬼笑猝也在耳语着,“原谅我!” 鬼天缺站起身:“你们将再次经历因为对方而愤怒的时刻,你们将向对方说出苛烈的言辞。但你们要永远记得,曾经打过对方,而且对方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你们比现在更愤怒。就让这次的击打带走你们想给予对方的一切伤害吧。你们对彼此有义,这是你们无法报答、不能摆脱的义。每一名女子都对她的日和姐妹有所亏欠。而你们将在这里重生。” 房间里太一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但仪景公主没有机会看清这种变化,她现在也没有这样的好奇心了。光亮黯淡了下去,似乎油灯都已经被熄灭。鬼笑猝拥抱的感觉缩小了,急剧地缩小。 仪景公主听到的最后声音是鬼天缺的话语:“你们将会重生。”一切都消退了,她也在消退,她不复存在。 她开始有了知觉,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她完全没有思想,但她有了知觉。有液体在身边流动,还有各种各样微弱的声音,和一个有节奏的撞击声。其它一切和那个声音相比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怦怦”、“怦怦”。她不知道什么是满足,但是她很满足。“怦怦”。时间。她不知道时间,但过去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她的体内有一个声音,一个她的声音。“怦怦”。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节律。“怦怦”。在旁边,一个很近的地方。“怦怦”。另一个。“怦怦”。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节律,就像她自己的一样。不是另一个,它们是一样的,是一体的。“怦怦”。 这个脉动永恒地持续着,全部时间都属于这里。她碰了碰另一个自己,她能感觉到。“怦怦”。她在移动,她和另一个自己,彼此纠缠,肢体交错。分开又碰撞。“怦怦”。 黑暗中,偶尔会有光,虽然朦胧得什么都看不见,但对于只经历过黑暗的她来说,那已经够亮了。“怦怦”。她睁开眼,望着另一个自己的眼睛,然后又闭上。她感到很满足。“怦怦”。 改变突然到来。这对从不知道改变的她来说太突然了。压力。“怦怦怦怦”。那个安慰的声音愈来愈快了。“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突然间,另一个自己……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她不知道害怕,但她很害怕,而且孤独。“怦怦怦怦!”压力!比任何时刻都更大!她被压迫,她被勒紧。如果她知道该如何尖叫,如果她知道尖叫是什么,她一定会用最大的力气尖叫。然后是光,令人目盲的光。 各种盘旋的黑线。她有了重量。以前她从没感觉到重量。肚子上传来一阵切割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脚,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背。 一开始,她不知道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哭声。她无力地踢蹬着,摇晃着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的肢体。她被举了起来,被放在某个柔软的,但比以往她的任何感觉都更加坚固的东西上。她想到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消失了。“怦怦”、“怦怦”。这个声音。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撞击。孤独和陌生占据了一切,但也有满足。 记忆开始回归,速度很慢。她从一个前胸上抬起头,看见鬼纳斯的脸。是的,鬼纳斯。流下汗水的脸和疲倦的眼神,但在微笑。她是仪景公主,是的,仪景公主。但她已经不止是仪景公主了。就好像护法的约缚,但又不完全是。更加微弱,但更加美好。慢慢地,在一个还不太稳定的脖子支撑下,她转过头,看见另一个自己躺在鬼纳斯的另一侧胸前。她看到了鬼笑猝。 鬼笑猝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和身上全是汗水。眼里跃动着欢喜的光彩。她在笑,在哭泣。她们彼此拥抱,仿佛永远也不打算分开一样。 “这是我的孩子鬼笑猝,”鬼纳斯说,“这是我的孩子仪景公主。她们出生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愿她们永远彼此守护,彼此支持,彼此相爱。”她轻声笑着,笑声里流露出疲倦和慈爱。“现在,能不能给我们一些衣服,以免我的新孩子和我冻死?” 此时仪景公主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冻死,她在泪水和欢笑中紧抱住鬼笑猝。她喜爱她的姐妹。苍天啊,她喜爱她的姐妹! 东方玉在一片低微的嘈杂声中醒来,其它人正在外面走动,她听见了轻声的交谈。她躺在自己坚硬的帆布小床上,懊悔地叹了口气。她梦见自己用双手掐住厉业魔母的喉咙,那可真是个美梦。 而这个用帆布包裹起来的小空间才是真实的。她睡得很不舒服,她感觉干渴和疲惫,她又睡过头了,没有时间吃早饭。她不情愿地掀开毯子。她所在的这个房子应该是一座小仓库,墙壁很厚,屋顶很低,却无法保存任何热气。 她的呼吸带着白气。当她的双脚碰到粗糙的地面时,清晨冷冽的空气透过中衣刺痛了她的皮肤。她想过再多躺一会儿,但她有任务要执行。成少卿污秽的约缚让她无法违抗命令,无论她多么想要违抗。 第两千一百二十二章 不寒而栗 她总是竭力只想把他看作是乌获,或者顶多是乌获主人,但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永远都是成少卿,那个令人恐惧的名字。 伪龙成少卿,那个曾经将他的故国海丹的军队彻底粉碎的人。成少卿曾经在黑齿国人和三江口人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在他威胁到戎卢城之前,没有人真正想要阻拦他。 白塔曾经镇压成少卿,但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又能导引真气了。是谁竟敢修复他在东方玉身上施加的阳极之力编织?那个该诅咒的编织。对成少卿来说,不幸的是他没有命令东方玉停止思考!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就在她的脑海深处,他一直都在那里。 片刻间,东方玉用力闭上眼睛。苍天啊!石申老婆的农庄简直就像是末日深渊,多年来无法逃避的流放和苦修。她只是一个饱受折磨的叛徒。现在她被捕还不到三四天。 这里才是末日深渊,这里无法逃脱。她愤怒地摇摇头,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水滴。不!她会逃走的,即使她逃脱的时间只够她掐住厉业魔母的喉咙也好。一定有办法的。 除了帆布床以外,这里只有三件家具,即便如此,给她留下的空间也已经很狭小了。她用腰带上的小刀敲破盥洗架上黄条纹水罐里的薄冰,在有缺口的洗脸盆里倒了水,然后导引真气太一,加热脸盆里的水,直到水面上冒起缕缕白雾。她还可以用上清之气做这样的事,但也仅此而已。 她照往常般洗脸,用盐和苏打擦抹牙齿,然后从床脚的小木箱中拿出新的中衣和长袜。她将自己的戒指放进这只箱子里,把它装在一个挑花缂丝的小袋子中,再把小袋子塞在其它东西下面。 这是她接受的另一个命令。除了她的随身小箱外,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幸运的是,那只随身小箱在她被捉住时弄丢了。她的长裙挂在一只衣架上;这是房里最后一件家具了。她随意拿了一条裙子,穿在身上,然后开始梳头。 当她从盥洗架上满是气泡的廉价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奇玉柄发刷渐渐慢了下来。她喘着大气,将发刷放到梳子旁。 穿在她身上的是一条厚实的暗红色黄麻裙,颜色暗到几乎像是黑色。黑色,就像毕月使的长衫。镜子里扭曲的影像瞪着她,嘴唇被牙齿紧紧地咬住。如果换一身衣服,就是示弱的表现。她用力将她貂毛镶边的披风从衣架上扯了下来。 当她掀开帆布门帘时,已经有二十几名姐妹出现在屋外的长走廊里。走廊两侧全都是挂着帆布帘的房间。不时有人在交头接耳,其余的人则竭力躲避着彼此的目光,甚至属于同一宗派的姐妹也是如此。 她们当然会感到恐惧,但令人感到羞耻的是,恐惧就知道地写在这些人的脸上。爱柯尔是一名矮壮的无为派鬼子母,她正盯着自己本应该戴着巴蛇戒的手。身材苗条的全丹派姐妹杞子则将右手夹在腋下。 当东方玉出现时,微弱的交谈声停止了,有几个人毫不掩饰地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她,包括高止和匠丽。她们是她的同宗姐妹!杞子则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在这两天里,五十一名鬼子母被那些黑衣怪物俘虏,其中有五十人都严厉地谴责东方玉,仿佛厉业魔母和这次的惨败毫无关系一样。 如果不是成少卿的阻止,那些怪物在她们被俘的头一晚就会将复仇的手伸向她们。成少卿甚至还让景差治疗了她身上因殴打和捆绑而留下的伤痕。但她绝不会因此而喜欢上成少卿。她宁可被他们殴打致死,也不愿意与成少卿结合。 她将披风披在肩头,高傲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但实际上,早晨黯淡的阳光倒是很符合她现在颓败的状况。在她身后,有人开始高声咒骂。幸好关闭的大门很快就将那些人与她隔绝开来。当她掀起兜帽,整理好脸部周围黑色的毛皮镶边时,她的手在颤抖。没有人能够让东方玉屈服,即使是石申老婆也不行。 在多年的苦修中,她曾经让东方玉不得不做出表面的屈服,但当东方玉的流放结束时,她立刻就知道了东方玉真正的意志是什么。东方玉也要让他们知道这一点,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这些被俘鬼子母居住的地方位于一个大村镇的边缘,这是一个非常怪异的村子,一个由毕月使组成的村镇。东方玉去过不少地方,那里的人往往会告诉她,他们的城市地标比白塔更加宏伟,而东方玉在这里却真正见识到这样的景象。 在她面前,五座巨大的岩石兵营沿街道排列,街道的宽度丝毫不亚于嘉荣城的主干道,每一座这样的兵营都能容纳一百名毕月使士兵。真是运气,这些兵营并没有住满。而被大雪覆盖的鹰架环绕在另外两座兵营周围,正等待苦力为它们盖上屋顶。 十来幢小一些的石头房屋是为鬼金士准备的,一幢可以居住十名鬼金士,还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尚未建成。围绕它们散布着将近两百栋普通民居,那是有家室之人居住的地方。 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并不会让东方玉感到恐惧。确实,她曾经感到过惶恐,但她已经控制住这种情绪。只是每次想到这里有五百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她都如同骨鲠在喉。 五百人!他们还能够使用缩地术。这真是一块尖利的骨头。而且,如果她走过长达一里的林中小路,就会遇到一堵高墙。想到这件事中所包含的讯息,她就觉得不寒而栗。 现在这道城墙还未完工,墙头最高的地方也只有十几尺,和城墙配套的敌楼和瞭望塔甚至都尚未开始建造。在某些地方,她还可以从低矮的黑石堆上直接爬过。当然,她所接受的命令不允许她尝试逃跑。这道城墙周长大约有八里。 当成少卿告诉她,这道城墙开始修筑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她相信了。成少卿将她抓得很紧,甚至已经不屑于对她说谎了。他说修这堵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他说的大约没错,但这仍然让东方玉齿寒。 第两千一百二十三章 邪恶气氛更加浓重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只有上清之气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当她想到这堵黑墙时,她仿佛看见一股不可遏止的巨大力量,仿佛巨大的黑色陨石正如同暴雨般落在白塔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当然不可能。但当她没有梦到掐死厉业魔母的时候,她就会梦到这种情景。 昨晚一定又下了大雪,厚实的白雪覆盖每一座屋顶,不过,在坚硬的实土街道上,积雪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在太阳升起之前,一群男人就开始了一天的训练,从劈柴到洗衣,他们做任何事都使用上清之气! 街上到处都是匆匆奔跑的黑衣男人,更多的黑衣男人则聚集在兵营前,排成整齐的行列。另一些人正大声地对他们发号施令。女人们都穿着厚实的冬衣,提着大篮子在仓库里进进出出,或者用木桶在泉水旁汲水。 当这些女人知道她们的男人能够导引真气的时候,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东方玉对此完全无法理解。更奇怪的是,街道上还有许多跑来跑去的小孩,他们就在这些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身旁玩耍,又笑又嚷,踢球、滚铁环,戏耍着布娃娃和小狗。这种随处可见的日常情景只会让东方玉感觉到这里的邪恶气氛更加浓重。 她前方不远处有一队骑马的人。在她来到此地的很短一段时间里,她只见过工匠们骑着拉车的牲口。他们一定是来访的外地人。五名黑衣人护送着十二名身穿红色长衫、披着女王卫兵披风的人。 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两名灰发女子,其中一个穿着用黑色皮毛镶边的红白色披风;而另一个……东方玉挑起眉弓。另一个穿着司吾风格的绿裤子和代表女王卫兵将军职衔的上衣,她的红色披风在肩头的部位甚至还有军衔金结!大约是她看错了,那应该是个男人,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女王卫兵。不管怎样,这一队人这么早就来到这里,实在有些奇怪。 每当这支怪异的队伍来到一支毕月使编队前面时,编队前的指挥使者都会喊道:“毕月使,立正!”行列中毕月使们的脚跟便会整齐划一地跺在坚硬的地面上,而其它毕月使则如同石柱一般纹丝不动。 东方玉将兜帽檐向前拉了拉,遮住自己的面孔,走到街边比较小的一座兵营角落里。一个胡子分叉的老头走出兵营,他的高领上佩着一个银徽。虽然没有放慢脚步,但他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瞥了东方玉一眼。 东方玉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吃了一惊,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她差点哭了出来。来访的这些人之中应该没有鬼子母。即使那两个女人能导引真气,她们也不会走到足够靠近东方玉的地方,察觉她的身份,因为东方玉会自动躲避她们。她拼命想要摆脱成少卿的控制,但直到现在,她还在不假思索地做着成少卿吩咐她的每一件事! 带着一种挑战的心情,东方玉站在原地,观察着那些来访者,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拉着兜帽,想要遮住自己的面孔。意识到这个,她急忙用力将双手压在身侧。这实在太荒谬、太可怜了。 为那支队伍引路的毕月使之中,东方玉只见过一个,那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有着一头油腻的黑发、一脸油腻的笑容和一双锐利的小眼睛。这支队伍能给她带来什么希望?即使没有毕月使在旁,她又该如何靠近他们,让外人知道有许多鬼子母被关在这里? 那个小眼睛的家伙似乎对他现在的干活感到很无聊,他甚至公然在访客面前打了个哈欠。“……这里参观结束之后,”当他走过东方玉身边时,东方玉听到他在说话,“我会带你们去匠人镇,那里比这里还大得多。我们有各种匠人:泥瓦匠、木匠、铁匠和裁缝都有,我们能制造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仪景公主殿下。” “但不能腌制酿瓜。”一个女人高声说道。另一个女人笑了出来。 东方玉猛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两名骑马的女子向前方走去。伴随她们的仍然是一连串响亮的命令和一阵阵脚跟跺击地面的声音。仪景公主殿下?仪景公主?东方玉听别人描述过仪景公主的相貌,她相信那两人之中年轻的那位和她听到过的描述是相符的。 厉业魔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见习使仪景公主的逃跑为何让她焦急万分。即使仪景公主可能成为一位女王,厉业魔母也大可不必为她那样大动肝火。不管怎样,厉业魔母郑重吩咐过所有离开白塔的姐妹,如果遇到仪景公主该做些什么。你可要小心了,仪景公主,东方玉想到,我不想见到厉业魔母捉住你时那种得意的样子。 东方玉继续思考着这件事,大约仪景公主出现在这里会给她带来某些机会。就在这时,她察觉到自己脑海深处传来的那种满意情绪,那转瞬即逝的满意和将要有所行动的心情。成少卿已经吃完早饭,很快就会出来了。他告诉过东方玉,要在他吃完早饭时赶到他那里。 东方玉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结果裙子绊住她的双腿,让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爬起身,还没来得及掸掉身上的泥土,就将裙摆拉到膝盖的高度,迈开双足狂奔起来。她的披风在身后随风飘摆。男人沙哑的喊声在她身边喊起,孩童们都笑着对急奔而过的她指指点点。 突然间,一群狗包围了她,对她吠叫,扑向她的脚跟。她回过身去踢它们,它们却继续纠缠着她不放,愤怒和挫败感让她只想尖叫。这里的狗总是找她的麻烦,她却不能导引真气任何一点上清之气将它们赶走。 一头灰狗咬住她的裙摆,将她向一旁拖去。慌恐充满她的内心,如果她摔倒了,它们一定会将她撕成碎片。一名穿着褐色黄麻裙的女人呼喝着,朝那头咬住东方玉的狗挥动手中沉重的篮子,将它赶跑。另一个圆胖女子手中的木桶砸在一头斑纹狗的肋骨上,斑纹狗哀叫着逃跑了。 东方玉惊讶地张大了嘴,却被另一条狗趁机咬住左腿,她急忙将那条狗踢开,长袜却已经被狗咬破了,还破了一点皮。现在她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女人,她们全都用手中的东西将那些狗赶走。 第两千一百二十四章 强烈的行动意识 “不必担心,鬼子母,”一名瘦削的灰发妇人边说边用鞭子抽着一条斑点狗,“它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其实我很想养一只猫,但猫现在已经受不了我男人了,别担心。” 东方玉没时间感谢这名妇人的援救,便已快步跑开了。她心中满是怒火。这些女人知道她的身份,她们肯定全都知道,但她们不会帮她传信出去,更不会帮助她逃走,她们似乎对现在这种状态很满意。如果她们知道她们正在帮助一些怎样的人,就不会这么愚蠢了。 成少卿的房子在一条窄巷深处,跑到这里,她终于放慢脚步,松手放开裙摆。八九个穿黑衣的男人正等在屋外,他们之中有小子,也有老人。不过成少卿还没出现。她仍然能感觉到他————精神集中,散发着强烈的行动意识。 大约他正在阅读些什么。她以威严的步伐走完剩余的一小段路。镇定沉着,无论环境如何,都要显示出鬼子母的风范。她几乎让自己忘记了刚才从狗嘴中逃脱的狼狈模样。 每次当她看见这幢房屋时,都会感到吃惊。这条街上其它的房屋都不比它小,有些甚至足足有它的两倍大。这是一幢非常普通的两层木造房屋,但它红色的门、支摘窗和窗框看起来是那么怪异。 素色窗帘遮住屋内的空间;实际上,即使那些窗帘全部拉开,灰暗的劣质琉璃也会彻底挡住屋外人的视线。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应该是一名落魄的商人,而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男人之一。 她不知道齐恶为什么还没到,那是成少卿约缚的另一名姐妹,成少卿也向她下达了和东方玉同样的命令。到现在为止,齐恶总是能比她快上一步,她正热心地对毕月使进行研究,仿佛要为这个课题写一本书。 临月盟姐妹总是会为任何课题写书。东方玉很快就将这名姐妹赶出自己的脑海,她以后有的是时间查清楚齐恶为什么会迟到,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红色门外的男人们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相互交谈。他们对她没有仇恨的表现,他们只是在等待。虽然他们口里不停呼出白气,却没有一个人穿着披风。根据领子上的白银剑徽判断,他们全都是鬼金士。 每天早晨,东方玉都要来这里报到,但她在这扇门前遇到的人却总是不一样。她知道他们之中某些人的名字,甚至还知道一点关于他们的小道消息。 白善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当成少卿捉住东方玉的时候,他就在现场。现在他正靠在屋外的角落里,玩弄着一段线绳。有一张满是皱纹、农夫般脸庞的暴鸢将下巴上的胡子涂得油亮,修饰成尖尖的一撮,依旧用那种他认为很有贵族风范的样子站着,让东方玉不由得感到厌恶。 实际上,东方玉怀疑他并没有用自己的真名。骆驼城人被离是一个面孔方正的家伙,浓浓的眉毛低垂着,一双手握在背后,仿佛在思考什么。他戴着一个黄金玺戒,但东方玉怀疑他只是一个刮掉胡子、扔掉面罩的学徒。 芒卯是一名鬓角斑白的白水江城人,不停用手指抚弄着左耳的石榴石,他倒很有可能是一名小贵族。东方玉现在已经记住不少毕月使的名字和相貌了,他们迟早会被白塔捕捉,而她在这里收集到的每一条讯息都会是有用的。 红色大门打开了,门外的人们立刻站直身子。但走出来的并不是成少卿。 东方玉惊讶地眨眨眼。齐恶墨绿色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其中丝毫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和成少卿的那种受诅咒的联系,让东方玉知道成少卿晚上干了些什么事,她甚至害怕那种感觉让她无法入睡! 但就算是在她心里最黑暗的角落中,也从没想到过陪伴成少卿的会是齐恶!门旁的男人们有一些也像东方玉一样惊讶,一些人试图掩饰自己的笑容。库林用拇指拨弄着稀疏的胡须,大咧咧地露出笑容。 这名皮肤黝黑的女人甚至没有脸红,她稍稍扬起鼻子,夸张地整了整深蓝色的长裙,仿佛故意展现自己刚刚才把它穿上。然后她披上披风,一边系着缎带,一边向东方玉走了过来,那种镇定的神情就仿佛她正身处于白塔之中。 东方玉捉住这名高个儿女子的手臂,将她拉到离那些男人远一点的地方,严厉地悄声说道:“我们大约是俘虏,齐恶,但我们不能投降,更不能让成少卿肆意发泄他的兽欲!”齐恶却连一点羞窘的样子都没有!这让东方玉又想了想。“他……他给你下了这样的命令?” 齐恶几乎是冷哼了一声,从东方玉的手中挣脱出来:“东方玉,依照你的说法,我用了两天时间决定我应该向他的兽欲‘投降’。我只和他谈了四次,他就答应了我的要求。你们凌日盟大约不知道,男人很喜欢说话和倾诉。你只要倾听,甚至只要假装在倾听,男人就会把他的全部人生告诉你。”她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表明她在思考问题,她唇边的扭曲也消失了。“我很想知道,普通女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怎么样?”东方玉问道。齐恶在刺探成少卿?还是只为了搜集更多的写作材料?但即使是临月盟姐妹,这么做也是不可思议的!“你在说什么?” 齐恶脸上仍是一副沉思的表情:“我感到……很无助。哎哟,他很温柔。我以前从没想过男人的手臂会那么强健有力。我无法导引真气。他在……主导着一切。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但也不完全正确,我只知道……他更强壮。奇怪的是,那种感觉……让人很快乐。” 东方玉打了个哆嗦。齐恶一定是疯了!当她正要进一步告诫齐恶时,成少卿走了出来,红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的个子很高,高过这里所有的男人,黑发披散在他宽阔的肩上,衬托出一张傲慢的脸,高领子上缀着剑徽和那条荒谬的四脚蛇。 其它男人迅速向他身边聚拢。他则给了齐恶一个微笑,而那个贱人竟然也对他报以微笑。东方玉又打了个哆嗦。快乐。这个女人真的疯了! 第两千一百二十五章 你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像前一个早晨那样,那些男人开始向成少卿做报告。东方玉在这些男人面前永远都会感到不自在,但她还是在认真听着他们的话。 “我又找到两个人,他们对于湘儿用在你身上的新治疗法很感兴趣。”被离一边说,一边皱起了眉。“但其中一个连常规治疗术都做不好,而另一个已经不满足于我能告诉他的一切了。” “你能告诉他的一切,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成少卿答道,“关于湘儿在我身上所做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我很多。从其它鬼子母的交谈中,我也只能了解到一点零星的讯息。就让我们继续耕种,希望能长出一些什么来吧!你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另外几个人和墨戈一起点着头。 东方玉认真记住了这段对话。湘儿。她返回白塔后,就常常听到这个名字。另一个逃跑的见习使,另一个厉业魔母迫不及待地要捉住的人,而且她来自令公鬼成长的那个村子。 她和成少卿有着某种关系。这一定有重要的意义。新的治疗方法?见习使使用新的治疗方法?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东方玉已经见识过很多不可能的事,所以她也将此记了下来。她注意到齐恶也在认真倾听,而且还用眼角余光观察她。 “那些红河男人也有问题。”白善说道,一股怒意闪过他光洁的面孔。“他们之中有两个还是小子,顶多十四岁!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白善自己大概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的脸颊上几乎还没有胡须。“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就是犯罪。” 成少卿摇摇头,很难判断他这种反应是因为愤怒还是惋惜:“我听说白塔会征募十二岁的姑娘。尽量照顾好那些锡城人,别把他们宠坏了,这样会引起别人的反感,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做任何蠢事。真龙大人如果知道他的许多同乡在我们这里丧命,肯定会不高兴的。” “我倒觉得真龙大人不是那么在乎这种事。”一个相貌油滑的家伙低声嘟囔着。他的三江口口音很重,但他卷曲的胡须清楚表明他来自哪里。他正将一块银子在手指间滚来滚去,似乎他的注意力只有一半在成少卿身上,而另一半完全在这块银子上。“我听说就是真龙大人本人命令左庶长征募所有在红河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一个也不能放过。他确实带回不少人。我差点以为他要把那里的小鸡小羊也全带回来。”他因自己的俏皮话而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但成少卿刻板的声音打断周围所有人的发言: “无论真龙大人下达怎样的命令,我相信我的命令已经说得很知道了。” 这次,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有些人低声说道:“是的,成大人。”另一些人则说着:“谨遵命令,成大人。” 东方玉急忙压制住唇边的冷笑。这些无知的笨蛋。只有当十五岁以下的姑娘已经开始导引真气的时候,白塔才会接收她们。不过他们所说的事情的确很有趣。又是锡城人。每一个人都说令公鬼已经彻底抛弃了他的家乡,而东方玉对此一直都不很确定。为什么齐恶在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暴鸢说:“昨晚,我听说解雍正在接受左庶长的单独教导。”他得意地捻着胡子,仿佛刚刚献上一颗珍贵的宝石。 他的情报大约很重要,但东方玉不知道为什么重要。成少卿缓缓点着头。其它人无声地交换着眼神,面孔变得仿佛一块块经过雕刻的岩石。东方玉恼恨地咬着牙,继续观察着。她总是只能听到这种没有前因后果的话。是他们认为这件事不必细说?还是他们害怕什么?她觉得这里头一定隐藏着具有宝贵价值的情报,但她就是猜不透。 一名身材魁梧,但头顶还不到成少卿胸口的雨师城人说话了。东方玉没办法知道他要谈的是不是解雍,因为他根本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成少卿!”连翘没命地从街道另一端飞奔过来,黑色辫子末端的铃铛响个不停。他也是一名毕月使,当成少卿捉住东方玉时,他也在场。东方玉一直都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太爱笑了。姜戎约缚了高止。现在,当他从其它人中间挤进来的时候,几乎喘不了气,而且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笑容。 “成少卿,”他一边喘气一边说着,“左庶长从雨师城回来了。他在宫殿的告示板上贴出新的逃亡者名单,你肯定不会相信那上面出现了谁的名字!”然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念出那些名字。其它鬼金士发出的一阵阵惊呼,让东方玉几乎无法听清楚他念出的任何一个名字。 等连翘说完之后,那名雨师城人喃喃地说道:“以前也有过鬼金士逃亡,但从没有过正式的毕月使,而现在,一下子就逃掉了七名毕月使。” “如果你不相信……”姜戎表现出一副正经的模样。他曾在斗姆崮当过一名职员。 “我们相信你,”被离急忙说道,“但露华浓和陈无宇都是左庶长的人,施清耀和施清睿也是。他们为什么会逃跑?左庶长对他们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姜戎焦躁地摇摇头,他发上的铃铛又响了起来:“你们知道,那些名单上从来都没有原因,只有名字。” “摆脱了他们也不错,”芒卯气恼地说,“如果我们能不必追猎他们就更好了。” “我不知道另外那三人为什么要跑,”暴鸢插话道,“我也参加过断坡的井战役,我见过真龙大人选出那三个人时他们的样子。柯朗当然永远都是迷迷糊糊的,但高烨道、卜振敏和丁景桓高兴的样子,简直就像被放进大麦田里的羔羊。” 一个身材强壮、头发里夹杂着灰丝的家伙啐了一口:“我没去过断坡的井,但我去过南方和霄辰人作战。”听他的口音,应该是锡城古国人。“大约那些羔羊喜欢大麦田,但他们肯定不喜欢屠宰场。” 成少卿一直将手臂抱在胸前,沉默地听着众人的议论,他的脸上带了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你在担心那个屠宰场吗,陈九彧?”现在他说话了。 第两千一百二十六章 相当寒酸 那名锡城古国人耸了耸肩,面孔扭曲了一下:“我相信我们迟早都会在那里掉脑袋的,成少卿。我找不到别的选择,但我也不会喜欢这唯一的选择。” “只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好了。”成少卿平静地说,他的眼睛看着那个叫陈九彧的人,但另外几个人也纷纷点着头。 成少卿的目光越过身边的男人,落在东方玉和齐恶身上。东方玉尽量显出一副并没有在偷听的样子,同时在心中用力记忆那些名字。“到屋里去吧,不要在外面受寒了,喝些茶暖暖身子,我处理完事情之后就回去。不要碰我的档案。”然后他朝身旁的众人一挥手,就带领他们朝姜戎跑来的方向走去。 东方玉愤恨地咬紧牙关,但至少她不必跟随成少卿到训练场去,看那些男人如何利用上清之气制造毁灭;她也不必经过那棵所谓的叛徒树。在那棵大树干枯的枝干上,许多头颅就像得病的果实般垂挂下来。 但东方玉还是希望能有一天,她可以自由地在这个地方行走,搜寻各种情报。她听别人说过萧子良的“宫殿”,今天,她很想找到那个地方,看一看那个名字和成少卿一样黑暗的男人。但她只能顺从地跟随另一个女人走进那扇红门。想要抵抗这个命令是不可能的。 走进房间,齐恶脱下披风,挂在墙钉上,而东方玉则先将房间环视一遍。虽然这幢屋子从外面看起来相当寒酸,但东方玉还是以为屋里的布置会华丽一些。现在她只看到一个粗糙的石头铜炉子里跳跃着低矮的火焰,光秃秃的地板上放着一张又窄又长的桌子和一把有横栏靠背的椅子。 另一张工艺稍显精致的小书桌吸引了东方玉的注意,那上面堆着一叠叠信笺和装满文稿的皮封夹。东方玉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但她知道,即使她坐到那张书桌旁,也没办法用一根指头碰一下那些纸张。 东方玉叹了口气,跟随齐恶走进厨房。这里的铁炉子让房间热得过分。窗下的一个矮柜上放着还没洗的早饭碟子。齐恶在热水壶中装满水,将它放到火炉上,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绿釉茶壶和木茶罐。东方玉将披风挂在椅背上,坐到方餐桌旁。 她并不想喝茶,而是希望能吃一顿早饭,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会喝下这杯茶。那个愚蠢的临月盟姐妹一边做着琐碎的日常家务,一边不停地唠叨着,简直就是个乡下主妇。 “我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成少卿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真正的毕月使,其它人全都住在萧子良的‘宫殿’里,有仆人伺候着。成少卿则雇了一名受训男人的老婆,为他清扫做饭。她就要过来了,而她相信就连天上的太阳都是成少卿放上去的,所以她在场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谈论任何重要的事情。另外,他已经找到了你的随身小箱子。” 东方玉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她的喉咙,她想要掩饰自己的反应,但齐恶只是不眨眼地盯着她。 “那个箱子。当然,在烧掉它之前,他看过了里面的东西。他似乎认为这么做是在帮我们。” 掐住东方玉的冰手松开了,让她能够继续呼吸。“我的文稿中还有厉业魔母的命令。”她清了清喉咙,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晰一些。厉业魔母命令她镇压找到的所有男人,然后再将他们腰斩,尸体还要挂在高杆上,不必押解到嘉荣城,经过白塔律法的审判。 “既然她要采取严厉的措施,这些男人如果知道了,自然会有同样严厉的反应。”尽管火炉不断向房里释放着热量,但东方玉还是浑身颤抖。那一纸命令很可能会让她们全部受到遏绝并被吊死。“为什么他要帮我们?” “我不知道为什么,东方玉,他不是个坏人,许多男人都比他更坏。可能这就是原因。”齐恶将一盘芝麻卷饼和一盘白咸菜放在桌上。“大约是因为他对我们的约缚和我们对护法的约缚有更多相同的地方,他只是不想承受我们两个被处死时的感觉。” 东方玉的肠胃翻腾着,但她还是拿起一个芝麻卷饼,做出一副要吃的样子。 “我觉得,用‘严厉’去形容他们可能有的反应大约还太温和了。”齐恶一边说,一边将茶叶用勺子盛到茶壶里。“我看见你在发抖。当然,把我们留在这里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五十一名姐妹。即使我们已经被约缚了,他们一定也害怕我们会想办法绕过他们的命令,或者在他们的命令中找到破绽。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如果我们死了,白塔肯定会震怒。只要我们还活着,被他们当作人质,即使是厉业魔母也要谨慎行事。” 她露出笑容,甚至还显得很愉快。“看你的表情,东方玉,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只是在想着用手指玩弄成少卿的发卷?” 东方玉闭上嘴,放下芝麻卷饼,毕竟这块大饼已经冷了,而且很硬。临月盟姐妹确实总是沉迷在书本里,仿佛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也毫不关心,但以为她们与世无争绝对是个错误。“你还发现了什么?” 齐恶拿着勺子坐到桌子对面,专注地倾过身子。“他们的城墙在修筑完成时大约会坚不可摧,但在那座宫殿里却充满了危机。萧子良有自己的派系,成少卿也有,但我怀疑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结成党团。大约这里还有其它派系,而那些男人并没有发现这个事实。五十一名姐妹应该能利用这个机会,即使我们已经被约缚了。第二个问题是,我们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 “第二个问题?”东方玉问道,而齐恶只是在等待着。“如果我们真的拆散了他们,”东方玉终于继续说道,“那么我们就会让十群、十五群,甚至一百群能够导引真气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四处横行。每一群这样的男人都比有史以来任何一支军队都更危险。我们大约要用一生时间去追捕他们,而整个世界可能因此再经历一场崩毁。而且,末日战争即将到来,如果那个叫令公鬼的家伙真的是真龙转生。” 第两千一百二十七章 水流已经很小了 齐恶惊讶地张大了嘴,但东方玉挥手示意她不必说话。那个令公鬼很有可能是真龙,在这里讨论这样的话题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我们没有……我们必须扑灭那场叛乱,让所有姐妹回到白塔。我们还必须召回全部退休的姐妹。我不知道集中我们全部的力量,能不能摧毁这座宫殿。不管怎样,我怀疑半数的姐妹会死在这场战斗中。那么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齐恶靠回到椅背上,突然露出一副疲倦的神情。“是的,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他们每天都在招募更多的男人,我相信,我们来到这里的几天时间内,他们已经增添了十五到二十名新兵。” “我没有对此视而不见,齐恶!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那名临月盟姐妹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一语不发。 “很快,被俘的震撼就会消失。”她终于说道,“然后又会怎样?厉业魔母给予你的权力已经不复存在,这场远征结束了。第一个问题是,我们这五十一名姐妹是要团结一致,还是回归到临月盟、凌日盟、全丹派、鼍龙派和无为派各自独立的状态?可怜的佩惠,她一定很懊恼为什么绀珠派坚持要派遣一名姐妹参加这次的征讨,匠丽和杞子才是我们之中地位最高的。” 齐恶警告性地摇晃着手中的勺子。“我们能够团结起来的唯一机会,就是你和我公开向杞子表示顺从。我们必须这样!我希望这么做能让我们共同迈出第一步。只要我们能够再带动其它几个人,这就是一个有效的开始。” 东方玉深吸一口气,装作考虑问题般注视着前方。顺从一名地位比她高的姐妹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每个宗派都有自己的秘密,有时候,宗派间还会搞一些小阴谋,但她直到现在也不会接受白塔公开的纷争,而且,她已经在石申老婆那里学会如何表示谦恭。她一直都很奇怪,那样一个比她还要威严的女工头,为什么会满足于在一个贫穷的农庄里整日进行繁重的劳作。 “我可以做到这一点,”她说道,“我们应该有一个针对杞子和匠丽的行动计划,必须让她们相信我们的顺从。”对此,她有一些概念,只不过她并没想过自己在结束流放生涯之后,还要继续卑躬屈膝下去。“哎哟,水开了,齐恶。” 那个愚蠢的女人突兀地笑了笑,站起身朝火炉跑去。临月盟姐妹最擅长的毕竟只是读书而已。等到成少卿和萧子良等人被消灭之后,她们就能帮助东方玉推倒厉业魔母了。 巨大的城市雨师城匍匐在望江旁边,高大厚实的城墙里是无数曲折拥挤的街道。现在,这里的天空万里无云,凛冽的寒风刺人肌骨。屋顶的积雪和屋檐下的冰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却没有半点要融化的迹象。望江还没有被冻结,但水流已经很小了。 从上游漂浮下来的冰块在河水中旋转,撞击着等在码头旁的船身上。冬天和转生真龙让贸易和战争的规模都缩小了,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完全停止下来,只要还有国家,它们就不会停止。虽然天气寒冷,但车辆和行人仍然充斥在这座城市中一座座遍布街道的丘陵上,这些丘陵街道被这里的人简单地称为“城区”。 在方形尖塔林立的太阳王宫前面,一群人正挤在长长的入宫道路两侧,朝上望着。商人们穿着精致的棉布衣衫;贵族披着挑花缂丝大衣,他们中间还有满脸污垢的劳工和更加肮脏的流民。没有人在乎身边站的是什么人,就连小偷也忘记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牟利。 不停有人摇着头离开,但立刻又有人填补那些空位。有时候,大人会将小孩举上肩膀,让他们能清楚看到那片被摧毁的宫殿侧翼。苦力们正在那里清除堆积在第三层的碎石瓦砾。 在雨师城其余地方,到处都能听见匠人的敲打声和车轴的转动声,还有商贩的叫卖声,顾客和店主讨价还价的抱怨与嘟囔声。只有太阳王宫前的人群保持着沉默。 在距离那座宫殿一里远的地方,令公鬼站在雨师城学舍的一扇窗前,透过被严霜覆盖的窗琉璃,望着窗外下方的石砌马厩。只有在过堂白虎神卫符的时代才有学舍这种建筑,它们是学识智慧的中心,里面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究。现在这座建筑正是沿袭了那个时代的概念,但只要它能发挥令公鬼所希望的作用,即使他们管它叫谷仓也无所谓。现在他的脑子里已经被更加重要的事情给塞满了。 他这么快就返回雨师城是不是一个错误?他被迫逃得太快了,这样会让一些人知道他是在逃,而且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切准备好。他有问题要问,有绝对不能拖延的任务要完成。紫苏想要更多菲大爷的书,她正在翻检放置菲的遗著的书架,他能听到她在喃喃自语。 随着学舍图书馆中书籍手稿储量的迅速增加,这座原先属于云慧庄主的宫殿很快就变得狭小了。采蓝滞留在他的脑海深处,似乎正在生气。她会知道他正在这座城市里。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么近,她能丝毫不费力气地找到他。但如果她试图这么做,他立刻就会知道。幸好真龙现在还保持着沉默,最近那家伙似乎更加疯狂了。 他用袖子抹去结在窗琉璃上的白霜。现在他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结实的深灰色黄麻上衣,这对一个有点钱的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穿着了,但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它正穿在转生真龙的身上。他手背上的那个金鬃龙头闪耀着金属光泽,在这里,它不会被视为是一个危险的象征。他向前俯身,朝外望去,脚尖碰到了窗子下面的皮口袋。 在马厩院子里,石板地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一辆大马车周围摆着一圈桶子,如同空地上生出的一丛蘑菇,六名穿着厚实衣服、戴着围巾和帽子的人似乎正在处理马车上奇怪的货物。各种器械簇拥着一只大金属圆桶,占据了车厢上面超过一半的地方,更奇怪的是,这辆车的车辕没了。 第两千一百二十八章 认为我已经疯了 一个人正从一辆大手推车上拿下劈柴,放进固定在那只大金属圆桶一端下方的一个金属箱子里,从金属箱子侧面的开口处,能看见闪耀的火光,浓烟不停从一根很长的细烟囱里冒出来。 另一个人正围绕着这辆马车手舞足蹈,他满脸胡须,没戴帽子的头顶光秃秃的,看不见头发。令公鬼觉得他正朝其它人发号施令,并打着各种手势,但那些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催促而加快速度。他们的呼吸带着淡淡的白雾。 在学舍里面应该可以算是相当暖和的了。在这座建筑的地窖里有一只大型锅炉,庞大的输气管道将热气带到这座建筑的每一个房间。那个半愈合却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在他的肋侧稍稍有些灼热。 他听不出紫苏是在骂什么,但那肯定是咒骂。从紫苏的声音中,他还可以确定,除非他把她拖走,否则他们现在肯定无法离开这里。不过他还有一两件事要问:“人们对那座宫殿是怎么说的?” “正如你所预料的,”崔戍大人在他身后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答道,就像他回答其它所有问题那样,即使当他承认自己无法回答某个问题时,他的音调也从未改变过,“有人说弃光魔使攻击了你,或是鬼子母攻击了你。那些认为你已经向丹景玉座宣誓效忠的人,倾向于攻击者是弃光魔使。不管怎样,有很多人怀疑你已经死了,或者遭到绑架,或者逃跑了。大多数人相信你还活着,至少他们表面上是这么说的。有一些人,恐怕是许多人都认为……”他的声音消失了。 “认为我已经疯了。”令公鬼用同样刻板的声音接着说道,语气里没有对这件事的关切,也没有愤怒。“我自己也摧毁了一部分宫殿?” 他不会提起这次的死者,他们的数量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少,但也足够了。每当他闭上眼睛,他们之中一些人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下面有一个人从马车上爬了下去,但那个秃头男子捉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去,要他说知道刚才所做的事情。马车另一侧的一个人不在意地跳到石板地上,滑倒了。秃头男子立刻丢下前一个人,跑过马车,让那个人和他一同爬回到马车上。苍天在上,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令公鬼朝背后瞥了一眼。“他们所说的并没有太大错误。” 崔戍的个子不高,他的前额剃光了头发,敷着粉,头顶上的其它头发几乎都变成了灰色。他用阴沉冷漠的注视回应着令公鬼的目光。他不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但坚定可靠。在他的深色挑花缂丝大氅上,蓝白条纹从领口几乎一直延伸到膝盖。 他戴着红宝石雕成的玺戒,在他的领子上缀着另一颗红宝石。两颗宝石都不算大,但对雨师城人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华丽的装饰了。他是乐正家族的家主,和大多数家主相比,他在战场上驰骋的时间要长久得多。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害怕,他已经在断坡的井证明了这一点。 此时此刻,崔戍身旁的那名灰发矮壮女子表现得像崔戍一样无所畏惧,她正耐心地等待着令公鬼向她问话。林佳树朴素的褐色黄麻裙和崔戍华丽的贵族服饰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看起来很像是一名店铺老板,但她有着不亚于崔戍的威严气势。 林佳树是学舍的校长,这个头衔是她自封的,如此可以让她与那些学究们所自称的这个或那个大师有所区别。她用强有力的手腕推动着整座学舍的运转,她相信实践出真知,在她的支持下,学舍发明了许多新的方法用以铺设路面、制造染料、增进铸炉和风磨的效能。她还相信转生真龙。大约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什么实践经验,但她看到了实际效果。这已经让令公鬼感到满意了。 令公鬼转向窗户,再一次抹去刚刚出现在窗琉璃上的白雾。大约那个古怪的机器是烧水用的,它周围的那些桶里有一些还盛着水,北宁人就用大锅炉烧水来洗澡。但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马车上?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突然离开?或者突然到来?”他并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人,任何重要的人物都不会再注意雨师城。商人的鸽子,白塔的眼线,还有萧子良的眼线。他无法忘记萧子良,真龙正在无声地吼叫着这个名字。 所有那些鸽子、细作和街谈巷议,会在几天内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从雨师城消失了,全世界都不会放过这件事,而雨师城已经不再会是战场了。但崔戍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 “在那场……攻击之后,只有……艾廖胜和某一个讨海人的高级官员消失了。”崔戍话语中停顿的时间很短,但确实出现了停顿,大约他并不是那么确定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他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他在断坡的井就证明过这一点。“我没有找到尸体,但他们有可能是遇害了。讨海人的通天巫拒绝响应这种可能性,她强烈要求我们归还她的人。而艾廖胜大约是逃到乡下去了,或者是去找她的兄弟,大约她并没有履行向你立下的誓言。你的三名毕月使还在太阳王宫里,烨道、景桓和振敏,他们让所有人都很紧张,而且是愈来愈紧张。”校长咳了一声,令公鬼甚至听见她的鞋子碰触地板的声音。那些毕月使肯定让她相当紧张。 令公鬼排除了毕月使的嫌疑。如果他们还在宫里,那么以他们的实力就无法感觉到他在这里打开了通道。他们三人没有参与对他的攻击,但一个明智的计划制定者,应该考虑到失败的可能。如果他活下来,他就要为留在他身边的人做好计划。你活不下来,真龙悄声说道,我们都活不下来。 赶快给我睡觉,令公鬼气恼地想。他知道自己不会活下来,但他想要这样。一阵嘲弄的笑声在他脑中响起,但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了。现在那个秃头男子允许其它人爬下车去了,自己则沾沾自喜地揉搓着双手,看情形,他似乎正在对其它人发表一番演讲! 第两千一百二十九章 它也在移动 “艾廖胜和若繁星都还活着,她们也没有逃跑。”令公鬼提高声音说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被捆好,塞住嘴,被放在床底下。大约几个时辰之内,仆人就会找到她们了,而且他施加在那名讨海人寻风手身上的屏障,会在那之前就消散,她们应该能在被发现之前自己挣脱捆绑。“去问问谢惠连,她会把她们带到桃香小姐的宫殿去。” “确实,鬼子母谢惠连现在进出太阳王宫,就好像进出自己的家一样随意。”崔戍又想了想,“但她该怎样遮住别人的眼睛?而且为何要这么做?艾廖胜是齐叔的妹妹,但现在已经没人在乎她对太阳王座的继承权了。大约从没有人真正在乎过这一点。即使把她当作敌人,现在她也没什么重要性了。而拘禁一名雕题的高级官员……这又是为了什么?” 令公鬼放低声音,用漠然的语调说:“为什么她要让舒月小姐和武泰大君成为她的‘客人’?鬼子母做事情有什么理由可言?你会在我说的地方找到她们,如果谢惠连允许你进去的话。”崔戍的问题真是愚蠢,他根本就没有答案。当然,姜舒月和艾廖胜出自最后两个有权继承太阳王座的家族。而武泰领导着晋城的贵族,那些贵族无时无刻不想将令公鬼赶出他们宝贵的海门通,赶出晋城。 想到这里,令公鬼皱起眉,他一直都确信,虽然谢惠连表面上一直在忙着其它事情,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自己身上。但大约她所忙的其它事情也并不只是伪装?这让令公鬼感到一阵轻松。 令公鬼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鬼子母插手他正在做的事情,而谢惠连大约真的是在专心做她要做的事。紫苏曾经看见过谢惠连的头顶戴着一顶奇怪的冠冕,令公鬼对这个幻象思考过很久。而关于他自己和那名鼍龙派鬼子母的其它幻象,他则完全不想去考虑。难道谢惠连只是简单地认为她能决定晋城和雨师城的统治者? 简单?他几乎笑了出来。但这就是鬼子母的做事风格。那么那个叫若繁星的寻风手呢?控制住她,谢惠连在对付通天巫鬼黳熏的时候就能拥有更大的优势。 或者谢惠连同时拘禁她只是为了防止艾廖胜被软禁的消息外泄。但谢惠连必须知道,谁将是晋城和雨师城的统治者已经被决定了,他会亲自让她知道。但这件事现在还不急,在他的清单里,它排在非常后面的位置上。 “在我离开之前,崔戍,我需要给你————”他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 在下面的院子里,秃头男子拉动了马车上的一根杆子,一根横梁的一端突然抬起,又立刻落下,推动另一根短梁。那根短梁的另一端从车厢的一个缺口一直穿了进去,它开始顺着这个缺口一进一出地振动起来,仿佛要把整个车厢捣碎一样。浓烟从烟囱里一团团涌出,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横梁一上一下的速度开始很慢,但还在不停地加快。没有马拉它,它也在移动! 令公鬼没意识到自己在大声说话,但他听见了校长的回答。 “哎哟,那个!那是王芬的蒸汽车。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真龙大人。”她的音色年轻得令人吃惊,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说那个装置能够拖动一百辆车,但那辆车每次移动不了多远,就会有零件坏掉。我记得它最远一次只走了五十步。” 确实,这辆“蒸汽车”只走了不到二十步,就突然停住了,它抖动的频率甚至比心跳还快。人们立刻又扑了上去,将它围住。一个人用布包住双手,拼命地转动着某样东西。突然间,白色蒸汽从一根管子里猛烈喷出来,马车的颤抖逐渐缓慢下来,最终停止了。 令公鬼摇摇头。他以前见过这个王芬,在一次学舍的展示中,他的作品只有一个在桌子上不断振动的机器。这个奇迹是他做出来的?令公鬼本来以为王芬的发明是某种演奏音乐的机器。而现在,那个王芬正蹦跳着,朝其它人挥舞着拳头。这座学舍里的人们还做出其它什么古怪的东西?或者是奇迹? 他看着院子里正在鼓捣马车的那些人,随口问出这个问题。林佳树重重地哼了一声,只是因为对转生真龙的尊敬,她才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厌恶的语气很快就出现在她的声音里:“我必须在学舍里给圣贤智者、历史学家和数学家这种没用的人留下位置,因为您说过,只要想做出新东西的人,学舍都必须接纳,而且只要他们做出成果,就可以留在学舍里。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我觉得,您需要的是新式兵刃,但现在,我的手下却有几十个只会做白日梦的废物。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几本能够追溯到十国联盟时代的古书和手稿,他们甚至说那些书里记录的讯息来自传说纪元。他们都在忙着绘制草图,努力要构建出某些他们从没见过的东西,大约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见过那些东西。我看过他们的手稿,那上面讲的净是些眼睛长在肚子上的人,或者是足足有十尺高,獠牙比一个人还要长的巨兽,还有那些古怪的城市————” “那他们到底在制造些什么,校长?”令公鬼问道。下面的那些人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干活,仿佛他们并未经历刚刚那一场失败。 湘涵校长更加响亮地哼了一声:“他们制造出来的只有愚蠢,真龙大人。金一建起大型千里镜,您可以通过它清楚地看到月亮,就像看到您的手那般清楚。他宣称还有其它的世界存在,但这对我们的世界有什么好处?现在他想要建造一个更大的千里镜。元莲做出一种巨大的风筝,她管它叫滑翔机。等到春季的时候,她就会再一次把自己从山顶上扔出去。如果您看见从山顶上坐着那东西飘下来的样子,您的心脏都会跳到喉咙里。下一次,她可就不会只是摔断手那么简单了。含风相信他能用水车推动内河船只,但是当他安排足够的人手在船上转动水车时,船里就没有多少空间可以装载货物了,而且任何帆船都能轻松地超过他的船。” 第两千一百三十章 比让猪飞上天还难 湘涵校长:“熙嘉将闪电装进大罐子里,我怀疑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宁旻的愚蠢完全比得上她的————” 令公鬼猛地转过身,让湘涵校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就连崔戍也移动了一下双脚,那是剑士特有的动作。不,他们并不完全相信他。“他将闪电装进了瓶子?”令公鬼轻声问。 湘涵校长的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她摇动双手:“不,不!不像……不是像那样!”不是像你一样————她差点要说出这句话。“那是一个由许多金属线、轮子和大陶土罐组成的东西,只有苍天知道那是什么,他管那东西叫电池。我见过一只老鼠在碰到那样一只罐子顶端的金属棒时全身抽搐,用力地蹦跳,那肯定是遭到电击的样子。”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期待的语气,“如果您下命令,我会让他停止做这种东西。” 令公鬼竭力想象着人们坐在下面那种自己会走的马车上的样子,但那种景象实在是太荒谬了。把闪电放进罐子里,这已经超出他的想象能力,而……“让他们继续做他们的事情,不要给他们任何干扰,校长。谁能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大约这些发明会造就非常重要的成果。如果他们的干活达到了他们所宣称的效果,就给他们一份奖金。” 崔戍满是皱纹、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上显露出狐疑的神色,但他掩饰得很好。林佳树闷闷不乐地低下头,行了个叩拜礼,她显然是认为要那些发明家们做出他们所宣称的东西,肯定比让猪飞上天还难。 实际上,令公鬼也觉得湘涵校长的想法似乎有些道理。但大约猪真的能长出翅膀,毕竟那辆马车真的移动了。他迫切希望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东西,帮助这个世界在预言中所说的新一轮大崩毁中生存下来,那是他带来的大崩毁。 但问题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留下些什么,现在他能看到的还只有这间学舍而已。有谁能知道一个奇迹到底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作用?苍天啊,他想要建立起一个能伴随历史一直延续下去的东西。 我也曾以为能建立这样的东西,真龙在他的脑子里喃喃说道,我错了,我们不是建造者,你和我,或者另外那一个都不是。我们是毁灭者,毁灭者。 令公鬼打了个哆嗦,将十指插进头发里面。另外那一个?有时候,当这个声音最为疯狂的时候,它反而显得相当理智。他们在看着他,崔戍几乎完全掩饰住心中的怀疑,而林佳树却丝毫未加掩饰。 他直起身,仿佛没出任何事一样,从衣服里取出两个小包裹,两个小包裹上都有龙形图案的红色蜡封。那枚龙形腰带扣被他当成压蜡封的印章,现在他并没有系上那条腰带。 “上面的这个,是我对雨师城官员的任命。”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个包裹递给崔戍,他怀里还有第三个包裹,那是要交给鲁森的,里面记录着云梦泽官员的任命。“当我离开时,任何人都不会质疑你在这里的权威。” 崔戍和他的士兵可以应付这样的麻烦,但最好不要让雨师城出现这样的麻烦,如果所有人都相信转生真龙会惩治违背他命令的人,大约这里就会一切平安。 “这里还有一些命令,我希望你能够执行,除此之外,所有事情都可以根据你自己的判断去处理。等仪景公主小姐登上太阳王座后,你要全力支持她。” 仪景公主。这感觉不太对,仪景公主,还有鬼笑猝,至少她们是安全的。紫苏发出一阵欢快的声音,她一定是找到了菲大爷的书。他决定任由紫苏跟随他,直到她死去,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她。 风乐瑶,真龙呻吟着,原谅我,风乐瑶!令公鬼的声音如同冬夜的心脏一般寒冷:“你会知道什么时候要打开另一个包裹。是否要打开它,还需要按照他所说的来决定。如果有必要,就把话从他嘴里撬出来。如果你不这样做,或者他拒绝,我会另外找人,而不再用你。” 大约这样说非常粗鲁,但崔戍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当令公鬼说出写在第二个包裹里的名字时,他的眉毛稍微扬了扬,但也仅此而已。然后他平稳地作了个揖,雨师城人总是这么镇定。“听从您的吩咐。请原谅我直言,您的意思仿佛是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令公鬼耸耸肩,他对崔戍的信任并不比其它人更多。“有谁知道?我也不知道会是多久。湘涵校长和玄都的学舍无论需要多少资金都要满足它,晋城的学舍也是一样,除非我做出新的改变。” “听从您的吩咐。”崔戍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接过那两个包裹,收进怀里,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真是个权力游戏的高手。 湘涵校长装出一副喜悦的表情,但还是流露出些许不满,她以僵硬的动作抚平裙摆,女人们在竭力压抑心中想法时就会这样。虽然她不停抱怨那些做白日梦的人和圣贤智者在浪费资源,但确实有不少人羡慕她的学舍。 如果其它那些学舍消失了,那里的学究都会来到她的学舍里,她绝对不会有任何不高兴。就算是那些圣贤智者,她肯定也会照单全收。如果她知道崔戍怀中包裹里的一个命令,不知道她又会有什么想法? “我已经把需要的全都找到了。”紫苏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丛中走了出来。她的背上出现三只大袋子,沉重的包裹压得她走路都有些蹒跚了。她的褐色披风和长裤非常像令公鬼在凤台第一次看见她时的衣着。不知为什么,她一直为自己的穿着嘀咕个不停,直到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相信令公鬼在请求她穿上裙子。但现在她的脸上满是微笑,欢快的神情中还带着一点调皮。“希望那些驮马还在我们丢下它们的地方,否则我的真龙大人就只能背上一副鞍子了。” 湘涵校长吸了一口气,脸上立刻显露出对紫苏的反感。但崔戍只是微微一笑,他以前见过紫苏在令公鬼身边是什么样子。 第两千一百三十一章 这次不是装的 令公鬼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该听到的和该看到的,他们都已经听到看到了。当然,最后还要警告他们————他绝对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崔戍点点头,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林佳树在离开时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她让某个仆人或学究听到些什么,两天内全城的人就都会知道。 不管怎样,他马上就要离开了,大约附近没有人能感觉到他在这里打开了一个通道,但任何在寻找蛛丝马迹的人现在都会知道,有一个缘起出现在这座城市里。现在他还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不在他的计划内。 当屋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时,他仔细地看了紫苏一会儿,然后从紫苏的肩膀上拿过一只袋子,扛到自己肩上。 “只背一个?”紫苏问道。她将两只袋子放在地上,双手叉腰,皱起眉头。“有时候,你可真是个放羊的,这两只袋子肯定有两百多斤。”不过她的语气里只有开心,却没有气恼。 “你应该拿一些小一点的书,”他边说边戴上骑马手套,遮住手背上的龙纹,“轻一点的书。”然后他朝窗口转过身,向那只袋子伸出手。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膝盖里仿佛只剩下了清水,差点就栽倒在地上。一张闪烁不定的陌生面孔穿过他的脑海。他努力稳住身子,强迫自己伸直双腿,那种晕眩的感觉消失了。真龙在阴影中用沙哑的声音喘息着。那会是他的脸吗? “如果你以为能让我一直背着它们,那你可就错了,”紫苏嘟囔着,“马厩里的那些马都比你装得像,你还不如直接摔倒在地上。” “这次不是装的。”当他导引真气的时候,他会做好准备面对任何情况,他能控制那些反常的事情,至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但他在不接触阳极之力的时候,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晕眩。大约他转变得太快了,大约猪确实能飞。他将袋子搭在另一个肩膀上。院子里的那些人还在忙碌着。他要积聚力量,“紫苏————” 紫苏的眉毛立刻压低下来,她戴上红色手套,然后用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对任何女人来说,这都表示着危险即将到来,尤其是对于那些身上带着匕首的女人。“我们已经说好了,他娘的真龙令公鬼!你可不能把我丢下!”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令公鬼说了句谎话。他太软弱了,甚至说不出让她留下来的话。太软弱了,他苦涩地想着,大约她会因此而死去,老天爷惩罚我吧。 苍天会的,真龙轻声向他许诺。 “我本以为你应该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将要做什么。”令公鬼继续说道,“我觉得,我并不是很随和的人。” 他直起身子,开始捉住阳极之力。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旋转,他驾驭着崩塌的烈火、寒冰与污秽,极度的恶心感在他的胃里翻腾。但他能够稳稳地站住了,至少表面上如此,他甚至能编织出通向一片空旷雪地的通道。 两匹上好鞍子的马被拴在一株榕树的矮枝上,他很高兴看见它们还在那里。这片空旷地距离任何道路都很远,但现在到处都有流浪者出没,他们背弃了自己的家庭和农庄、干活和生意,因为转生真龙已经打破了一切束缚,预言中就是这样说的。 而许多这样的流浪者早已满身伤痕,手脚被冻僵,他们在四处搜寻,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搜寻的是什么。而现在,他们已经极度疲惫了,如果他们发现这两匹马,所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把它们拉走。他有足够的金子能够买马,但紫苏肯定不喜欢一直走到他们留下驮马的那个村子。 令公鬼快步走进那片空地,一边装作自己无力的脚步只是因为从室内突然走进齐膝深的雪地时被绊了一下。当紫苏抓起她的袋子,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后时,他立刻放开上清之气。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距离雨师城五百里的地方,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城市就是嘉荣城了。当通道关闭时,采蓝也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然后我们要去哪里?”紫苏用探询的语气问道。令公鬼也和紫苏有着同样的希望,但他知道,那不是事实。晕眩和恶心的感觉渐渐消退。“你就像是个紧闭的贝壳,但我可不是瞎子,令公鬼。我们先是用缩地术去了昆莫,在那里,你问了那么多关于白沙塔的问题,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去那里。” 她微一蹙眉,一边摇着头,一边将一只袋子放在她褐色骟马的马鞍上。举起沉重的袋子时,她吃力地哼了一声,但她绝对不打算把另一个袋子扔在雪地里。 “我从没想过黑荒漠会是那种样子。那座城市虽然已经有一半变成废墟,但它还是比嘉荣城更大。那里有那么多喷泉,还有那座湖泊,我甚至看不到湖对岸,我本来以为那片荒漠里一滴水都没有。而且,那里就像这里一样冷,我还以为沙漠里会热得要死呢!” “到了夏天,你会被沙漠中的太阳烤熟,但你还是会在夜晚的时候被冻僵。”他感觉自己已经恢复了足够的力气,可以将肩头那个袋子放到灰马的马鞍上了,大约还差一点,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我除了提问以外还能干什么?” “昨晚在晋城时也是一样,你让每一只猫和鬼鸮都知道你在那里,而你在那里不断问到的是东珠港。很显然地,你是想让所有想知道你在哪里、要去哪里的人都彻底糊涂掉。”她的第二只袋子和第一只被分别挂在马鞍两侧,然后她解开缰绳,爬上马背。“我瞎了吗?” “你有一双鹰的眼睛。”令公鬼希望那些追寻自己的人和站在他们身后的人能够像紫苏一样看清楚。如果他们真的胡乱追丢了,那对他的计划反而没有好处。“我觉得,我需要留下更多假线索。” 第两千一百三十二章 完结 紫苏道:“为什么要在这些事情上花费这么多时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我知道你的计划和那只皮袋里的东西有关,那是一件上古法宝,我知道它很重要。别露出这种惊讶的眼神,你从没有让那只袋子离开过你的视线。现在你应该去继续实行你的计划了,去安排假线索吧,当然,还要去你那个真正的目的地。你说过,你要在他们最疏于防范时对他们发动攻击。也就是说,除非他们按照你的计划行动,否则你就没办法发动攻击。” “真希望你从没有看过金一的书。”令公鬼闷声嘀咕了一句,一边爬上灰马,然后他转过身,一点头说:“你看出来的东西太多了,现在我还能向你隐瞒什么秘密吗?” “你从来都隐瞒不了什么,榆木脑袋。”她笑了一声,却又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我知道你要干掉柯朗那些人。但如果我要和你一起走,那我就有权利知道其它的事情。”听她的口气,仿佛是令公鬼在苦苦哀求她陪着自己一样。 “我要净化真源男人的一半。”令公鬼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这是一个重要的宣告,一个无比宏大的计划,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宏大。紫苏只是将双手放在鞍桥上,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他刚刚所说的只是打算和她在午后的阳光中散散步而已。等了片刻,令公鬼才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这要用多长时间,一旦我开始这么做,相信在我周围一千里之内每一个能导引真气的人都会有所察觉。而如果柯朗那些人,或者弃光魔使在那时突然来到我面前,我不知道是否能停下来。对于弃光魔使,我无能为力。但如果运气好,我可以先收拾掉其它那些人。”大约作为缘起的他能够得到那个他所渴望的机会,无论希望是多么渺茫。 “这就要看运气了。但现在,无论是柯郎还是弃光魔使,都不该阻止你吃早饭。”紫苏调转马头,朝空旷地以外走去。“大约我能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来吧,客栈里有温暖的炉火,我希望你能让我们在离开前先吃上一顿热饭。” 令公鬼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紫苏的背影,大约她真的不认为五名逃亡的毕月使和弃光魔使会是很严重的问题。他催动胯下的灰马,在一片被踢溅起来的雪沫中追上紫苏,然后无声地走在她身旁。 他还有几个秘密没告诉紫苏,比如说,当他导引真气时,那种恶疾已经开始影响他了,这才是他首先要干掉柯朗那些人的真正原因,这样他将有时间克服这种恶疾,如果他能做到的话;如果不能,他不知道自己马鞍后面的两件密炼法器还能有什么用处。 上古神镜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 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上古神镜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向东吹去,越过冰冷的灰绿色海涛,一直吹向骆驼城。在那里,扬帆启航的船只和在外海抛锚、等待进入忽罗山港口的船只,沿着海岸线在浅海中排出了几里远。 更多大大小小的船只已经充满这座巨型海港,驳船将人和货物运载上岸。这座城市的所有码头都已经没有空余的泊位了。当忽罗山落入新来的统治者手中时,这里的居民都满心恐惧。他们害怕那些人怪异的装束、凶猛的怪兽,还有那些手里牵着银色绳索的女人,银索的另一端都拴在能够导引真气的女人脖子上。 当这支舰队到来时,为忽罗山人带来更多的恐惧,舰队庞大的规模将他们彻底吓呆了。而从这无数艘舰船上走下来的不仅仅有士兵,还有目光精明的商人、携带特殊工具的工匠艺人,甚至还有一个个赶着货车的完整家庭,他们的车上装满农具和不知名的植物。 新的国主和大阿亚图拉开始颁布法令,但除了新任国主和大阿亚图拉显然听命于位于某个遥远地方的女皇,除了霄辰贵族占用许多宫殿,并向骆驼城人要求比以往贵族老爷们更多的恭顺谦卑外,一切都没有多少改变。 甚至可以说,现在的生活比以往变得更好了。霄辰的王之血脉对普通人来说并没有多少骚扰,霄辰的奇风异俗也还能令人容忍。而且,现在,曾经让这个国家四分五裂的无政府状态,和因此产生的大饥荒已经变成了回忆;曾经肆意蹂躏这片土地的叛匪、盗贼和真龙信众都已经被杀死、俘虏、投降,或者是逃往北方的野驴草平原。 贸易线路再次畅通,曾经壅塞城市街道的饥饿流民都回到他们的村庄、农庄上,新到忽罗山的外地人已经能被这座城市轻松容纳了。尽管大雪连绵,但成千上万新来的士兵、商人、工匠和农夫已经纷纷进入内陆。被冰风吹袭的忽罗山恢复了平静。经历过漫长的纷乱艰难后,绝大多数忽罗山人都对现状感到相当满意。 风继续向东吹过许多里,咆哮着,渐渐衰弱、分散,却绝不会止息。风转向南方,越过冬日中的森林原野,擦过赤裸的树枝和棕褐色的草叶,终于来到了曾经是骆驼城和奇肱国边界的地方,这条边界现在只具有地理意义了。 界桩已被拆除,卫兵也都撤出。风向东向南,绕过迷雾山脉的南部边缘,盘旋着吹过高墙耸立的霍山城。被征服的霍山,高大的九阳圣城上,飘扬的旗帜绣着一只金鹰,它的爪子里握着一束闪电,仿佛真的在展翅翱翔。 除非必要,霍山人现在很少会走出家门。冰冻的街道上不多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他们用披风紧裹住身子,目光低垂。他们这样并非只是为了看清楚石块上的积冰,以免滑倒,还为了避免去看到那些霄辰巡逻兵。他们的坐骑不是马,而是有着青铜色鳞甲、像马一样高大的巨猫。 还有那些戴着钢制面甲,看守着一队队拜火教众的霄辰卫兵。这些曾经趾高气扬的武士,现在像牲口般被铁链拴住,正在将一车车垃圾拉到城外。 在霄辰人统治的一个半月里,奇肱国首都的人都感觉到冷风如同抽在身上的鞭子。那些没有诅咒霄辰人的霍山人都在思考,自己是犯了什么罪行,要承受这样的灾难。 风向东吹过许多荒凉的地方。在那里,许多曾经人口繁茂的村庄和农庄早已被摧毁、烧夷殆尽。皑皑白雪覆盖了被烧焦的木材和被弃置的谷仓,让这些地方的景象不再像原先那样凄惨,但人们除了被饿死以外,现在又增加了被冻死的可能。刀剑、斧头和钩镰枪被抛弃在这里,等待再次被挥舞着杀人的机会。 在向东的地方,风在没有围墙的阿比拉唱起挽歌,这座城市的瞭望塔上已经没有旗帜飘扬。真龙大人的先知就在这里,而先知不需要旗帜来彰显他的名字。在阿比拉,先知的名字比凛冽的寒风更令人颤抖,其它地方的人们同样在为这个名字而发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