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传》 一、辛川驿 陈松醒来时,感觉喉咙肿痛,头更是疼得厉害。她勉强睁开眼睛,面前昏黑一片,只能看见身边几个模糊的人影。她似乎躺在一个狭小的车厢里,在不平的道路上行驶。车身剧烈颠簸着,她的后脑一阵阵地撞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我还活着? 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想要摆手,胳膊却抬不起来。身边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只是低声地互相说话。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不会是在事故里伤成了高位截瘫吧? 陈松心里一阵害怕。她全力移动着肢体。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她聚集力气,猛地坐了起来。 她这一起身,首先撞上了什么东西,把前额撞得生疼。身边两人都是一惊,一人惊呼道: “她醒了!” “不要吓着她,”身侧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低声说,“让我来。” 这个人又转向她,柔声道:“小七,还记得三姐吗?” 陈松惊得呆住了。她身边有两个女人,都穿着交领系带的深色长裙,跪坐在软垫上。正对她说话的是那位年轻女人。陈松坐在另一个年长些的女人怀里,之前她起身时,正是前额撞在了对方的下巴上。 坐在那人怀里? 陈松猛地往一旁跳去。那年长女人伸手拉她。陈松条件反射地一挣,用力打在她的手背上,发出清脆的一响。三姐给了那人一个眼色,她把陈松放开了。陈松落到地上,向后倒退,后背靠上了震动的木板。她心脏砰砰直跳,全身汗毛直竖,瞪大眼睛看着周围。 她果然身在一个车厢里。但不是什么救护车,而是一辆狭窄的木质马车。车窗被罩住了,只有一线昏暗的天光从前方的垂帘外透进来。隔着那帘子,还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仿佛是驾车的人。 两个女人跪坐在原地,却都比陈松站着要高。陈松感到脑后发凉,她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只见自己层层叠叠裹着好几层衣衫,把身体外形都遮得看不见了。宽大的袖口里伸出半截细白的小手,明显属于一个学龄前的小孩。 那自称三姐的女人语调更柔和了,又说道:“你生了大病,连人都不认得了。爹爹有事忙,顾不上咱们,阿姐带你到外家去。” 她虽然语调低缓,但声音清朗,长相也十分英气,灵动双眼上一副犀利的剑眉。陈松隐约感到她面相亲切。她心中一阵阵茫然。只见三姐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挂坠,递给陈松看。那是一个亮晶晶的玉坠子,是墨绿色的,雕成几瓣细长的柳叶。 “你乖乖地和英妈妈坐在一起,这个给你玩,好不好?” 陈松冷静下来,一时觉得哭笑不得。她迟疑片刻,伸手把挂坠接住了。旁边的英妈妈见状,松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抱在膝盖上,挂坠系在颈间。又给她加盖上一件深色外袍,把她从双脚捂到了下巴。 陈松任她摆布,脑子里许多念头纷至迭来,乱做一团。她看过一些小说故事,知道大约是这个叫小七的女孩已经在病中死去,被自己转世的灵魂取代了。她生前经历了自己航班坠落的全部过程,已经知道自己在事故中难以幸免,倒没有特别悲伤。但是此刻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还是恍如梦幻,难以置信。尤其是看眼前人的服饰动作,恐怕距自己生活的世界相隔至少有一千年。 只听三姐继续说道:“你前几日烧得厉害,伤了咽喉,暂且不要说话。若要什么,就指给英妈妈看。” 又对英妈妈道:“趁现在七妹妹醒着,给她喝一次药茶。” 这做姐姐的真是十分温柔耐心。陈松上一世没有姐妹,听她絮絮安排,心里竟安定一些。抱着她的英妈妈腾出手来,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瓮,倒出大半盏红褐色的液体,在车辆的颠簸中小心凑到她唇边。 这液体带着清香,提醒了她喉咙里撕扯般的疼痛。陈松张口要喝,忽然又感到疑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抬起头,发现英妈妈神色紧张。而三姐把茶盏凑到唇边,自己啜饮一口,对她眨眨眼睛。 “阿姐替你尝过了,不苦。” 看来这孩子十分难哄。陈松有些窘迫。三姐把茶盏再次凑到她唇边。她顺从地喝下。茶水确实并不好喝,草药气味浓郁,流过灼痛的声道,激起一阵阵酸胀。她不由皱起眉头。三姐一笑,正要说话。此时有人在车厢外低声唤道:“三娘子。” 三姐问道:“何事?” 出声的是帘外驾车的车夫,说道:“前方有一处驿舍,看起来还有灯火,错过怕是找不到了。小人与张王两位护卫商量,今日不如在此处歇息。” 三姐扬眉道:“早先不是说过,今日能到梁城吗?” 她虽然对妹妹柔声细语,但在家中似乎颇为严厉,不好糊弄。那车夫答话十分小心,仔细地解释道:“今日风雪交加,道路泥泞。天色黑得早,马匹也疲乏了。此时已过了日中了,距梁城尚有三十里。若要趁雪赶路,天黑了仍不到,怕有危险。” 三姐沉吟片刻,似乎不好决断。只听又一个男声从旁说道:“女郎君,何九所言不差。即便是到了,城门也已关上。” 陈松悄悄观察,见三姐犹豫不决,脸上颇有一些忧色。她说带妹妹去外祖家,竟然是什么禁不起耽搁的大事吗?难道是这小女孩病得快要死了,需要尽早救治? 她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叫苦:遭劫换了个身体,只换来更加缓慢的病死,未免有些好笑吧?但是她舒展舒展手脚,又觉得除了咽喉肿痛之外,没有什么大毛病。 此时听到三姐说道:“既然如此,就歇在这里。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天亮便出发。” 她话音刚落,辘辘的车轮滚动声便慢慢地放缓。陈松听到外间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不久之后,车辆停下了。英妈妈把陈松抱起来,又加盖了几层衣袍,不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把她整个脑袋都罩在了衣服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几人下车落地的吱呀声。风雪声瞬间变得响亮粗犷了,看来天气确实十分糟糕。 她伸手拨开一点遮住脸的衣料,雪白的天光与冷气同时袭来,呛得她一个激灵。在纷飞的雪花里,她看见面前一座木质大门,门前挂着一个木匾,写着几个汉字,字体出奇地古拙。陈松一瞥之下,只认出其中一个是个“川”字。 英妈妈发现了她揭开衣服,立即伸手按了回去。陈松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昏暗。她听到三姐在与人说话,但是混杂在风雪里,只隐约听到“韩”“梁”之类的词句。英妈妈抱着她向前走去,突然,大约是走进了室内,风雪声消失了,清晰地听到了三姐与旁人的对话。 “女郎君,不是小人与你为难。”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只是我辛川邮驿之设,原本是为了保障军政文书通传。如今的情况,女郎也看见了。沿途驿舍,十亭荒废了七亭。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匹快马。小人勉强维持,只剩这两匹驿马。芜县离辛川有九十里,传到我处,已是马力极限了。万一有大事,消息岂不是断在我这里!韩女郎有宫中令牌,但终究不过是家事。若要吃住,小人倾力招待,但这马匹是万万是不能借与你的。” 三姐冷然道:“张缄大军将至,全天下都知道,还能有什么大事。即便是到了,也是自北向南而来。你辛川在梁城南门,能通传什么消息。” 但她如此说了,似乎也自觉无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我只借你一匹快马,在日落前传递书信到梁城。当晚便可返回,你看如何?” 那驿站官吏还在争辩,英妈妈已经抱着陈松往一边走去。陈松从厚重的衣袍里探出头来,还想听更多信息,却听到一旁有人大声嚷道:“阿兄你骗我,这一家不正是女郎当家出行!” 陈松转过身来,只见面前有个不小的厅堂。依次摆着八面竹席,席上放着木几和软垫。其中三张席面上坐着有人。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一张圆脸,双眼灵动,穿着皮面的夹袄,领口卷着一圈白色毛边,看起来十分健康。 那女孩转过来看到陈松,面露喜色,说道:“小妹妹生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她身边不远处坐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深色皮肤,面色无奈,应该就是她口中的阿兄。此时三姐从后方走来,这男子在席面上直起身来,欠身拱手遥遥行了一礼,说道:“小妹不通礼仪,女郎莫要见怪。” 他妹妹却不服道:“我如何不通礼仪?”说罢从席面上跳起来,也拱起手来,对陈松一板一眼地说道:“小娘子,在下姓裘,名叫阿布,请问如何称呼你?” 陈松一阵茫然:她又哪里知道什么礼仪!何况病中说不出话!于是也犹犹豫豫地举起手来,学着阿布,对她拱了拱手。 厅中有七八人,见两个小孩说话,本都往这边望来。此时见了陈松的动作,似乎觉得有趣,竟都面上含笑。陈松回头望去,见三姐也掩唇而笑。只有英妈妈面色发窘,低声说道:“小七娘子,女郎不是这样行礼的。”大约她是照顾孩子的乳母,也有教导日常规矩的责任。 三姐双手合按在身侧,屈身行了一礼,说道:“舍妹自幼体弱,养在家中,不晓得事情。也要请各位包涵。”厅中人亦纷纷回礼。陈松看了一圈,众人都只是长身坐直,拱手而已。大概之前阿布的兄长欠身行礼,是因为妹妹冒犯在先,所以更为严肃。 而阿布起身离席再行礼,又是一种更庄重的礼节,只不过错在她把自己当作男孩子了。 英妈妈为她脱下鞋子,把她放在席面上。自己向后退去了。陈松估摸这厅堂中的席位只有主人家可以坐。她跟在三姐身边,学着她面对几案跪坐下来。看见上面摆了茶碗。阿布坐在她隔壁席上,似乎也知道尴尬犯丑,脸颊晕红。但眼睛炯炯有神,仍看着陈松。 她是要问陈松叫什么名字,可陈松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自己叫什么。好在三姐也见了,含笑说道:“小妹身体有恙,暂时不能说话。她在我韩家排行第七。” 又顿一顿,说道:“韩某也常觉得,女子身在世间,已经有诸多不便,若要事事与男子相区别,更是徒费心力。裘小娘子年纪还小,世间礼法当然要领会,但若是无愧于心,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她虽是对阿布说话,但并未避讳旁人。陈松听了不由颇感意外,觉得这位新得的姐姐恐怕也是当世一位奇女子。那裘家的兄长也循声望来。他张口还未说话。另有一人从厅中一角遥遥问道:“女郎姓韩,莫非是郁州先生家的女郎君吗?北方形势危如累卵,雎阳贵胄纷纷南下,女郎为何自南向北去?” 二、道旁骨 发问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他面容瘦削,衣着灰暗,一副久经羁旅的模样,但双眼望来十分有神。 三姐含笑说道:“有劳阁下挂心了,只是一些家事。若是顺利,明日便可返回了。” 她一位女郎带着幼妹出行,显然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和盘托出。那人也不惊讶,只点一点头。陈松在一边观察,发现他膝边一袭斗篷,里面裹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她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会儿。再一抬头时,那人也正注目看着她。见陈松抬眼看来,他微微一笑,神色颇为和善。 一位杂役把饮食呈在木几上,有菜汤和面饼,还有小碟盛着几片不大的深色肉干。三姐没有拿肉干,只掰了面饼给她。陈松就着汤水尝了尝,原料大约是豆类,索然没有一点味道。她想到未来要如此饮食几十年,顿觉前途十分灰暗。吃了一点,再也不要了。 阿布坐在一旁,眉眼欢快,偷偷在桌下摆手。看得出她难得见到同龄的女孩,十分喜悦。陈松觉得好笑,但若要无视这一番热忱,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也伸出手,和她在桌边悄悄牵了牵。 三姐见她不多吃,也没说什么,用完自己那份,便和厅中人告辞。英妈妈从外间进来,把两个孩子劝开,带陈松出门去。陈松转过身时,看见那剑客的对角还有一席,其中两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木几上摆着酒盅。他们身边也坐着一个孩子,看起来比阿布还要大一些,一侧衣袖上缝着一圈白色麻布。 她还没有看清那孩子是男是女。英妈妈已经抱她出门,沿着一道不宽的扶梯直上了二层。楼上一条回廊环着墙面,走在上面能看见外面白雪笼罩的庭院。英妈妈打开一个房间,里面颇为宽阔,但空空荡荡,只相对摆着两张有垂帘的睡榻,一张木几,几上有一盏油灯。行李都在一边摆放整齐。墙上有一扇面向回廊的棂窗,天光照射进来,看起来已快日落了。 三姐说道:“小七和英妈妈一同睡,若有事时,张王两位护卫都在隔间。” 她看上去有些心事,自己在榻上坐下,拿出一些书笺来看。英妈妈把陈松放到另一张榻上,用布巾给她擦脸,又给她喝药茶。陈松虽然没做什么,却感到精力匮乏,看着三姐的身影,很快便睡着了。 陈松做了半宿的噩梦,还总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说些模糊的句子。她醒来时抱着一丝幻想,指望自己作为“小七”的经历也只是那些噩梦的一部分。但她还没睁开眼睛,就感到英妈妈的一只大手勒在自己肚子上,十分沉重。她暗自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只见到冷清的月光透过棂窗,照在面前空荡荡的睡榻上。 那上面连被褥都没有展开,似乎三姐根本没有躺下过。 陈松一阵困惑。她小心地推开英妈妈的胳膊,爬了起来。她站在房间中央,四面看了一圈,还是没有三姐的影子。房门关着,上着木质门闩。行囊都没有打开。如果三姐出门了,想必是英妈妈把门关好的。她应该知道三姐的去向。陈松想到这里,觉得放心下来。她走到木几边,看见上面一方小砚,压着几张带墨迹的纸,她指望自己能认识几个,不料那上面寥寥数字,都被墨水涂黑了。 这时听到房门外一声轻响,好像有人要开门。她猜是三姐回来了,转身跑回英妈妈身边。原想原样躺下,却看到英妈妈已经半坐起来,睡眼惺忪,问道:“是三娘子回来了吗?” 门上笃笃敲了两下。英妈妈于是起身向门口走去,把门闩放下。 门轻响一声开了,外面站着一个人,黑巾蒙面,身型高大,显然不是三姐。 陈松只看见刀光一亮。英妈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嘴里荷荷作响,脖颈上血液汨汨冒出,在地面上溪水一般蜿蜒开去。 那蒙面人跨进室内,看见几个行囊摆在几上,径直向前去抓。跨出几步,才看见陈松。他似乎没料到屋里有个小孩,也吃了一惊。 陈松拔腿向门口跑去,对方反手一捞,中间隔了一具尸体,竟没抓住。她扑到门外,感到脚底一片湿热,袜子浸满了新鲜的血迹。 她记得护卫在隔壁,想要大叫救命,张嘴却只有咿呀的嘶声。她跑到门扉前,手脚并用扑在上面,这门立刻开了,却卡在中途,门口一个男人背面朝上趴在地上,血流遍地,也是一个死人。 陈松头脑一片空白。后面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人追上来了。她沿着回廊向前跑去,一路胡乱敲打房门。但是手脚软弱,竟敲不出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转角,只见楼道口通往下层大厅,里面黑洞洞一团。她又往回廊外一望,只见外侧是大路,几尺之下接着一个棚屋。蒙面人从身后追来,步伐沉重,踏得木板登登作响。陈松来不及多想,从栏杆间隙里穿过,跳了下去。 她不知道跳跃的技巧,这一下后背着陆,连打了几个滚。她双手乱抓,什么也没抓住,猛低头时,看见自己已经悬在屋瓦边缘,随即身子一滑,整个人向下坠去。 地面上有一层不浅的积雪。陈松摔在地面上,头晕目眩,倒没有受伤。她落在驿舍后面的马厩里,身后二楼上灯光点亮,传来互相询问的声音。 马厩中有两匹马,正在不安地踩踏地面。向外的围栏开了一半,在风雪中摇动。阴影之下,似乎也有一个人影倒伏在地面上。她不敢多看,冲出围栏,跑进黑暗中的官道上。 这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月色暗淡,风雪弥漫。路面上暗影幢幢,干枯的树枝如同崎岖的鬼怪。陈松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出一段,冷风让头脑清醒了一下,就明白离驿舍太远绝非良策。她放慢脚步,正打算回头,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原来道路边上有一条沟渠,冬季里没有水,成了一条深沟。陈松一个跟斗滚了进去。这一下是脚踝着地,痛得她动弹不得。她仰面躺在沟底,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想到自己短短一天之内的境遇,简直如坠梦中。 这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几尺之上的道路边缘。 正是那个蒙面人,他居然还是追上来了! 陈松往坡上看去,只见许多新雪反射着暗淡的白光,其中隐隐夹杂着粉色的血痕,是她浸满血液的袜子在雪地里留下了痕迹。陈松不由心中冰凉,眼见那黑影手里拿着闪光的匕首,慢慢停在沟边,雪块随着他的移动,簌簌地滑落下来。 但他仿佛并没有看见陈松,反倒弯下腰检查着什么。 就在这一刻。人声,兵械声,噼啪燃烧的火炬声同时从后面涌来。有人高声叫道:“在那!”若干脚步声混合着兵械碰撞声由远及近。蒙面人抬起头来,转身就走。 陈松躺在沟底,眼见他的身影没入黑暗,却更感恐惧,好像那雪白刀刃随时会从背后身前的黑暗中出现。她僵在原地半晌,听到有人似乎在呼喊她的名字,才挣扎起身,向沟岸上爬去。 斜坡虽然深,但并不陡峭。她拖着扭伤的脚爬到坡顶,半身趴在沟边,痛得浑身虚汗。不远处有人看见了她。陈松想要挥手,先看到面前有个黑黝黝的东西。正是那个令黑衣人弯腰检查,让她逃过一劫的事物。 陈松伸手碰了一下,那东西软软地侧翻到一边,一张双眼紧闭的青色面孔翻转过来,正对着陈松。 这身体看起来与陈松一般年纪,眉目小巧,神情扭曲,竟然是个死掉的小孩! 一束火光照在她脸上,有人赶来了。 是驿站里那位满面风霜的剑客。他伸出手来,陈松一时间觉得,恐怕自己已经死了,是自己的魂魄正看着对方伸手拉她的尸体。但剑客一把揽住她,把她从沟边拉到路上。 他见陈松盯着地上的尸体不放,也低头看去。火光之下,陈松可以看见这尸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与自己截然不同。但在黑夜之中,猛地见到一个差不多身形的孩童身体,那蒙面人被搞糊涂了。 剑客道:“这饿殍倒救了你一命。” 他把旁边的一层薄雪推开,又露出一具尸体的半身,是个干瘦的女人,头发披散,一只手攥着孩尸的衣角。 这动作击碎了粘连的积雪,破坏了平衡,那女人的尸体向下滑去,砰然一声,砸落到沟底,正是陈松刚刚躺着的位置。 陈松一阵恍惚,不知道眼前景物是幻是真。她抓住剑客的手,直起身来。借着噼啪作响的红色火光,又往那坡下看去:不出几尺,有一块黑影从雪下露出,是一只干瘪的手臂。再往前看去,又有一只突出积雪的蜡黄的赤脚,半张面色哀戚的脸。而再往前到黑暗深处,崎岖的怪影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 这条她不久前才乘车经过的道路边上,居然有这么多死人! 三、雪上书 剑客将陈松带回驿舍。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庭院中放着四具尸体,都用白布蒙着。旅客们都已经惊醒了,在一楼的厅堂里或站或坐。那驿舍的长官正对旅客们讲解经过,急得满脸虚汗,见剑客抱着陈松进来,忙叫人给陈松热汤来,又有人给她披上一件外袍。 陈松看见庭外白布下露出一只胳膊,正是英妈妈的,不由发起怔来,任由别人摆布。昨日遇见的阿布也被家人带下来,身边环绕着数名魁梧的披甲武士,坐在兄长身边,频频地望她。 剑客问道:“舍长,捉到了吗?”那舍长一脸苦相,说道:“未曾,两个贼子都有马。风雪又大,进得林地里,不出片刻就踪迹全无了。” 他见陈松一双眼睛看向他,又叹气道:“我手下这三五个人,就是流民多了,也只敢紧闭门户,怕他们聚众冲击。就算是能聚齐这驿舍里所有的武士,要散出去寻找流寇,又从哪里寻起!” 剑客问道:“死者都是何人?” 舍长说道:“两位护卫,两名家仆,都是韩女郎一行中人,还伤了一名杂役。” 剑客道:“怎么都是她家中的人?” 舍长说:“韩女郎两间屋子里的行囊,全被一扫而空。恐怕是他们一行人少,途中便被歹人盯上了。” 说到这里,又看一眼陈松,道:“韩家女郎也没有寻到。” 剑客讶然道:“她能到哪里去?” “正是这么说!”舍长道,“我们追赶贼人时,也没见他们掳走了人。回来清点人数,才知道她不见了。附近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但若是逃跑时走失了,也不该这么远呀!” 陈松见他们说到三姐,便想把自己知道的线索告知他们,几次要开口,只发出沙哑的气声,还使得肺腑灼痛不已。剑客与舍长说话,并未察觉,倒是一旁有人提醒道:“这小女儿有话要说。” 是一位满面病容的中年男子,身边也站着若干武士。陈松看见他身边坐着一个身量瘦长的男孩,才想起昨日见过。 那男孩神态颇为拘谨,见陈松看他,转眼看向一边去了。 剑客低头见了,问道:“你能写字吗?” 舍长苦笑道:“这孩子不过六七岁,可识字吗?” 剑客脸上有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轻声道:“韩家的孩子,不论男女,拿得起笔时便开始学书了。” 他不说时,陈松没想到这点。她看那驿舍的牌匾,与现代文字差异颇大,就算是会写,也是错漏百出。但此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身边有半盏放凉的温水,用手指一蘸,在深色木几上写道:“贼未来时,姊已不在房中”。 她写到这些文字,隐隐觉得有另一种古体写法浮现,仿佛心中不知,手上却仍记得。于是跟随直觉下笔。前几个字尚且生涩,写到后半句时,已经颇为流畅。她几个字写完,俱是方正的隶字。众人俯身看过来,也没有疑惑神色。看来韩家的女儿,的确是小小年纪就会书写了。 舍长奇道:“她不在屋中,去了哪里?” 陈松摇摇头,又蘸水写道:“圈中有马,可有回信”。 她记得昨夜逃亡时,从二楼掉进了后院,看见马厩前有若干马匹。之前三姐要马去送信。如果马已经回来,或许三姐是接到信才离开的。 她原本想写厩字,但这个字的写法居然想不起来,落笔也毫无记忆,写到一半,只好换了一个。大约不仅她是半个文盲,原本的韩小妹也不会这个字。 舍长见了道:“亥时之前便回来了。原本不是急件,是不走夜路的。但因为韩家女郎拜托了,特别吩咐信使回来。” 于是唤来一个信使,问道:“可把回信给了韩家女郎?” 那信使面色疲惫,看上去一宿未眠,说道:“没有回信,属下已报与韩女郎知道了。” “没有回信?她可说了什么?” 信使道:“不曾,她仿佛在意料之中。” 剑客问道:“收信的是何人?” 信使垂首行礼道:“是本郡齐郡丞。属下交与府衙外,不久便传话说没有回信,可以回去复命了。” 厅中一人道:“是齐东山的子侄吗?我等前日途径梁城,听说东山先生亲自守在彤岭,甚是佩服。” 舍长叹道:“他老人家若不在,本郡出逃的百姓恐怕还少些。” 他这话出口,自知失言,登时有些局促,赶忙转换话题,说道:“若是平常日子,韩女郎走失了,我把事情上报到郡里,可以令各乡亭派人寻找,郡县都留心查看……但是如今这时候,怕是组织不起人手。韩小娘子若有亲眷在附近,不如且去投奔。我在此处,平日为你留意。若是你姐姐寻来,便把你的去向告诉于她。” 他虽然这么说,陈松看他神色,知道他是觉得不但三姐必定不会回来,他自己能否得免也是未知数。她一路听到这里,心里也明白了,此时局势非常混乱,人人自顾不暇。没人能耗费精力寻找一个消失的女郎了。 她想到那路边的女尸,心里一阵发冷,想到:不到一日之前,三姐还是座中讨论礼仪的人,难道此时,她已经在道旁的雪沟里了吗? 又想到:今日之后,我又落到哪里去呢? 阿布忽地说道:“韩妹妹要是无处可去,可以与我们一道走,去我家住一阵。” 她说完便拉扯兄长衣襟,眼中满是恳求之意。那兄长脸上有一丝无奈,转而也对陈松正色说道:“阿布虽然不懂事,但是情意都发自真心。小娘子若与我们同去,家中上下一定当你是自家姐妹,尽力照顾。” 一旁有人轻咳一声,是先前那位病容男子,说道:“我看这位小娘子身体虚弱,两位要去漠北,恐怕她受不了一路的严寒。” 他说话时语气平淡,但机锋暗藏。阿布兄妹都露出诧异之色。那兄长尚没有答话,阿布已张口就问道:“你怎知道我们要往哪里去?” 那人并不回答。又对陈松道:“我姓徐,在涌泉郡的彭将军帐下做事。彭将军在郁州时是你祖父的学生,必然会精心招待你。你不如与我们一同南下,未来打听到家人的消息,再与他们联系。” 两人看陈松年纪小,都讲得十分浅显,却并不轻慢。陈松不料这些旅客不过一面之缘,却都愿意庇护她,心里既诧异又感动。可听这些人说话,似乎都认为三姐已经遇害了。 她一夜惊魂,已经知道身处乱世,生死只在转瞬之间。但要立刻接受三姐已经死了,开始另谋出路,还是颇为艰难。 何况此事颇有蹊跷。 以她的想法,既然三姐的信件是送到梁城。不如去梁城问问。但她也知道,这时候人出行不便,只是去前方问个讯,来回就是两天的时间。能带着她一路离开已经是高风亮节,怎么可能带她去找人呢? 她神思郁结,坐在原地发呆。众人见她为难,也不催她。过了片刻,那剑客忽然道:“你若是不愿就此南下,我便带你去梁城。” 他又道:“韩女郎信中或许有透露去向。我与齐郡丞有旧,到了梁城,便去询问他是否知道。若是有了线索,也可请他派人帮你寻找。这不过是几日间的事。待找不到时,我便再带你联系别的亲眷。” 他说得很有条理,舍长却道:“参军这话说得不明白。” 他面色犹豫,片刻才继续说道:“参军来我驿舍时,用的是连守义的令牌,说的是向西南,怎么又去梁城?何况,韩家要找亲眷,恐怕不是容易的事,又要如何联系上?不如让徐先生带她南下的好。” 他说得十分委婉,陈松听了个大概:他觉得剑客所言并不可信,多半是哄孩子的,若不是当面不好直说,可能还要说他是想拐骗小孩。 但陈松觉得这剑客十分亲切,没有加害她的意思。 剑客说道:“我是个闲散人,为连将军搜集南北消息,并无时限。虽说不会照顾孩子,但梁城大半日便到,到时便可请齐家安排人照料,并不为难。” 他说到此处,看见陈松目光灼灼望来,不由一笑。那徐先生见了,知道陈松心意,缓缓道:“韩家女儿往何处去,本来该由她自己决断。但恐怕她年纪幼小,不能分辨好坏,我等既然看见了,不得不替她参详……古往今来的义士当然有,为不相识的妇孺枉费心力,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足下若与韩家有什么渊源,不妨在此说出,也让我等放心。” 剑客叹道:“倒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说来有些难堪。” 他伸手从剑穗上解下一件东西,继续说道: “在下少年时十分顽劣,不爱读书,只愿意舞刀弄剑。偏偏家中规矩严厉得很,我与父亲日日争吵,十六岁上便从家中逃走了……” 他弯下腰,把那东西递到陈松面前,是一个墨玉坠子,精致非常,闪着流光。陈松觉得非常眼熟。她看了一刻,醒悟过来,掏出脖子上三姐给她的挂坠。 只见两个坠子并在一起,明显是出自同源,都雕着叶子,不过一枚细长,一枚是分叉的羽毛形状。陈松翻过来看,羽状叶子背面刻着一个“芷”字。她抬头看这剑客,才看出他眉目间与三姐确实有几分相似。 众人见了,都十分惊奇。徐先生饶有兴趣,问道:“早年听说郁州先生有一幼子,生来与神仙有缘,入山学道去了,莫不是足下吗?” 剑客苦笑道:“别的不知,若说到不成器的浪荡子,怕就是本人。” 他又道:“阿柳是我二兄的长女,昨日里便看她眼熟。但我一走十余年,怎么好自称长辈,觉得不便相认。原本就想一同北上,暗中照顾。不料出了这样的事。” 徐先生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一行人一路向南,从芜县至灵川。韩参军若是不嫌弃,从梁城出来,十日之内,还赶得上与我们同路。” 陈松听了,知道他还是不太放心,所以把路线告诉他们。这样韩芷如果找不到可以寄托的家庭,还可以赶上江家。 她心中感激,却见徐先生又侧过脸,对他身边的男孩说道:“韩家小女儿还没有剑高,危难中不愿抛弃亲友。古人说言传身教,怎么会是虚言呢?” 他这话说来,虽然是赞誉,但隐约有叹息之意。言罢振袖起身,对厅中众人洒然一揖,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剑客既然坦白自己是韩家姐妹的长辈,其余人便不再多问。阿布依依不舍,见陈松的行李不见了,均给她两套暖和的衣物,还一并送了鞋履。两人作别后。这新鲜出炉的小叔问道:“你还有什么要带上的吗?” 陈松犹豫片刻,指了指楼上。 韩芷也不多问,带着陈松上楼。地面还没有清理,只见一排小巧的血色足印,一直引向卧房。屋内家具倒伏,血花四溅,触目惊心。 陈松忍着血腥味,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她想找三姐留下的被涂掉的字条。不料连那些纸片也没有了。 那蒙面人为什么连写过的字条也要拿走?真的是为了劫财吗? 她心中困惑更甚,又隐隐生出恐惧。韩芷轻拍她肩,牵着她下楼去了。 两人路过庭中,雪片纷飞,看见几具尸体仍躺在远处。韩芷说道:“已经委托舍长为他们安葬了。” 陈松点点头,又回头去看道旁的沟渠。半日的大雪之后,那些隐约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韩芷看出她的心意,说道:“只怕葬不尽天下的可怜人。” 舍长已命人给三姐驾来的车套好了马,又派一人为他们驾车,到梁城后返回。韩芷谢过了他,把陈松领到车前,问道:“你排行第七,家里如何称呼?” 陈松还是不知道这韩七娘叫什么名字,她原本有些担忧被人发现。但一番生死过后,觉得不过都是小事,于是伸出手来,在积着一层薄雪的车辕上画了一个“松”字。 韩芷看了道:“我兄弟四人,都以芳草为名,却没有一个如父亲所愿,成为朝廷栋梁之才。孙辈出生时,他便以树木命名,并说道:大厦将倾,芳草易腐,吾愿汝等生为乔木。” 他说到这里,仿佛心中怅然,抬头向庭院中望去。 这庭中原本种着许多良木,但时至寒冬,四下飞白一片,百木都形态萧瑟,光光秃秃,并没有什么可观的。 唯有一株积雪的大树,枝干虬结,压下一支苍绿,与旁树疏为不同。 韩芷注目那枝干,说道:“可叹这老朽越发痴了,这是多么重的名字。” 陈松不明所以,仰头望他。韩芷笑了笑,伸手一捋她的额发,说道:“我还是叫你小七吧。” 四、齐东山 韩松一夜惊魂,在车厢里不久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只觉得十分饥饿。窗外车轮辘辘,是压在雪地上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再看车帘外天光昏暗,仿佛已经是午后了。 小叔说不会照顾孩子,果然是坦白话。她自己找到舍长送的包裹打开,胡乱吃了一点干粮。 她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空气冷冽地扑在面颊上,令人精神一振。飞雪已经停了,白日斜挂在天边,映着道旁一排排干枯的树干。浅色山峦在田地尽头层叠地拱起,掩映着一座灰色城池。车夫是个高大的汉子,听见动静回头,见她俯身在车厢外张望,说道:“外边冷得很,小娘子快进车里去。” 韩松想回答说不怕,张张嘴,又是哑声。她担惊受怕了一晚,又不能说话,心里烦闷显露在脸上。韩芷听见动静,驭马过来,说道:“让她透透气吧,前方可以看见城郭了。” 他见韩松抓住车厢一边,想要站起来,并没有阻止,反倒伸手令她扶稳,说道:“你看过了这群岭,再过三川,就是家乡了。” 他见韩松努力眺望,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又向四面指点道:“前方有山岭扼控北方通道,梁城是长怀郡的要隘,便是这个缘故。长怀位置四通八达,向北可拒三都,向西兵临四塞,东南连通两江五湖。战乱时候,其四面都能防守,四面也可以出击,加之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常常成为交争之地。” 他为哄孩子,要多说几句,不料讲了一串都是军事地理。好在韩松听得十分投入。那车夫在一旁驾车,也听住了,突然叹道:“我等生在此处,只知道梁城重要,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些道理。若不是听大人一席话,怕是要做糊涂鬼了。” 他此言中有不平之意。韩芷有些意外,说道:“我看梁城此役未必会败。张缄连下十城,也是靠一股锐气。如今已经入冬了,他劳师远来,料来一旦久攻不下,就会退去,转攻别处。” 车夫说道:“照大人的说法,这张缄打不了多久,为何非要和他打呢?” 他一语脱口而出,顿时有些忐忑。韩芷并不奇怪,说道:“我听你们舍长话中也有此意。” 车夫听他并没有呵斥,胆子便大起来,忙道:“我听说这张缄喜好吃人心肝,若是攻城遇到抵抗,便要屠光全城。我们太守听到他要来,自己带家眷跑了。本来我们想来,既然太守都不要这城池,张缄若是来了,就由他拿去……” 韩芷道:“不料还有个齐东山?” 车夫一拍车辕道:“可不是如此!他孙子是本地郡丞,说既然太守不在,就由他来领此地的军政。这东山先生做过京城的大官,郡中都是他的门生,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守城没有兵马,他自出家财招募勇士。他一家是忠义勇敢了,但要是被张缄打进来,岂不是连累了一城人的性命吗?” 他一口气说完,韩芷缓缓道:“这话说得有失公正。” 他似乎不欲多说,但看车夫脸上有不服之意,又解释道:“在你看来,这一日避过了战端,就此天下太平。但事情并非到此为止。张缄不过是许謇的前锋大将。许謇行事跋扈,废立天子,使得州郡王国纷纷自立。兵戈已起,不会止于此处。长怀人口茂密,冶炼发达,又是四面交汇之要冲。许謇得此基地,必将据此而下,打通景州六郡,以图东南。此后长怀四面是敌,兵卒粮草出自哪里?死战必然要杀伤性命,但若是不战而降,岂不是任其压榨,将全郡推入烽火之中?” 他见那车夫不语,又道:“东山先生一文人也,人到古稀之年,散尽家财,亲身守在关隘,难道是为图一点虚名吗?若非是爱此一方水土,怎么能做到呢?” 车夫听得呆了,半晌,眼中竟落下一滴泪来。他抹一把脸,把头上斗笠摘了下来,叹道:“是我乡下人无知,先生教训得是。但我长怀人生在此地,难道注定要遭此一劫吗?” 这一路说话,不觉间到了城下。梁城依山势而建,颇为雄伟,城外有一队手持长戟的兵士驻守,查验令牌便放他们进去。韩松跳下车来,左顾右盼。韩芷把她抱到马背上侧面坐好,自己牵着缰绳。他待要与车夫告别,却听那车夫叫道:“韩先生且住!”把缰绳交给一士卒,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大步跟到韩芷马边,当头拜到地上,说道:“请先生带我同去!” 韩芷愕然道:“你不回驿舍了吗?” 车夫道:“我在那里又能做什么,不过混口饭吃!韩先生不嫌我愚笨,肯教我世间的道理。邹五感激不尽!我架得车,使得刀,马上拉得动一石的弓!先生一人赶路,有我在身边,总能派些用处!” 见韩松坐在马上,赶忙又道:“也能帮先生照顾孩子!” 韩芷听得好笑。但他生性豁达,来去自由,也不多劝别人,只道:“那你跟上吧。想要走时,也可以自去。” 那邹五大喜,又拜道:“多谢先生收留!”窜起来便替韩芷接过了马缰。韩芷随意问他几句家境过往,他登时如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 韩松坐在马上,颇为新奇,只顾看城中景色。只见街道颇为宽阔,两侧房屋也样式大方,井井有条。但路面上几无行人,有则行色匆匆。多的是武士模样的人,五人一队从道旁走过。但样貌形形色色,装束与守城的士兵也不一致,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不但长刀短矛各不相同,甚至还有钉了铁齿的木棒,看上去简直是路边捡来的。 此时马蹄的的,有数骑纵马穿过街道而来,当先一人一副圆脸,身材臃肿,裹在甲胄之中非但不威武,倒显得憨态可掬,大声问道:“足下可是小连将军帐下的韩参军?” 韩芷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那胖骑士喜不自胜,滚鞍下马,拉着韩芷的手问道:“在下唐望,代理长怀郡郡尉,不知参军可有连将军书信,带了多少人来?” 韩芷遭此一问,有些茫然,看了韩松邹五一眼,道:“只我这小侄女与随从两人。” 他答完了,见唐远亦是一脸茫然。韩芷恍然大悟,苦笑道:“唐尉以为我是带兵来援的?我此来是有私事,欲见齐郡丞。” 唐望显然大失所望,强笑道:“原来如此。”片刻又道:“韩参军从连将军处来,可有见到我长怀送去的信使?” 韩芷道:“我数月前便已出发,若有,恐怕错过了。” 他顿一顿,似有不忍,又道:“唐尉若是指望连将军,恐怕为难。我看连将军处境尴尬,无意出兵。” 唐望摇头道:“自张缄下了嵩县,兵锋指向景州,我郡首当其冲,早已发信向四面求援,如今月余过去了,谁肯来援我,我难道不知吗?” 韩芷听他语气,不由奇道:“连将军竟被说动了?” 唐望拍手道:“说不动小连,却说动了大连!东山先生刺血为书,寄与连相。请他以天下为念,出山保此东南门户。我那日亦在先生书房中,那书中所言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感人肺腑,在场人看了,无不落泪不止。” 韩芷闻言动容,道:“连相答应了?他若能出山整顿局势,岂不是天下大幸!” 唐望抚掌道:“正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说!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料想连将军有了父命,必定是会来的,只是怕来得太晚,错过了战机!” 他们两人一番话里人物复杂,一会儿小连,一会儿大连,韩松没听明白,却见邹五在一旁,亦露出一脸喜色。料想这位“连相”必定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唐望说了这一番话,得到韩芷附和,似乎心下稍定。又说道:“连相回信三日前才到,算算里程,是不能来得如此快。是昨日恰好也有一位将军,从南面带兵来援,所以我听说韩参军带着连将军令牌从南来,登时以为是援军到了。” 韩芷问道:“不知是哪位英雄,韩某或许有幸认得。” 唐望便转头对麾下一骑士说道:“瞿远,快去请傅小将军来一见。” 这时一人声音远远而来,笑道:“傅易已经到了。” 只见一人一身银色短甲,领数骑纵马疾驰而来。街道虽然宽敞,挤了数匹军马,已经显得拥挤,道上马匹见他驰来毫不减速,都喷气踢踏,有不安之色。那人相距数尺,把缰一抛,径自跳下马来,骏马奔腾而去,惊起一阵嘶鸣,骑士身后两骑急追去拉住。他自己正落在韩芷面前,是个俊朗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展开双臂笑道:“子沅哥哥!” 韩芷亦大喜道:“仲明!” 两人同时大笑,在长街中迎面相拥。傅易笑道:“我听说有位韩参军来,便猜是你!今日方知他乡遇故知之快慰!原来如此!惜乎此时不便饮酒!” 唐望苦笑道:“等打退张缄,再饮不迟。”又道:“两位既然认得,不如进府衙稍坐。东山先生昨日便巡视去了,傅小将军亦没有见到。我这就派人禀报齐郡丞,待到晚间,可以一起相见。” 他留人带二人去城中府衙,自己便又领队驰远了,留下二人叙旧。韩芷笑道:“你是有何奇遇,怎么竟成了将军?” 傅易道:“如今就是山贼占了片林子,也要自封一个太尉,一个司马。他们言语上客气罢了,嫌我不够威武,还要加个小字。” 两人说起话来十分亲热,韩芷为人和煦,但本有一副疏离的样子,仿佛对旁人缺乏兴趣。此时虽然面色变化不大,眼中却满是笑意,与平时极为不同。韩松心中好奇,坐在马上,盯着傅易直瞧。傅易转眼见到她,亦十分惊奇,对韩芷道:“你又有何奇遇,怎么竟成了爹爹?” 韩芷笑骂道:“胡言乱语!这是我侄女。” 傅易道:“是子澧先生的小女儿吗?我在京时曾经听说,却没有见过。” 韩芷道:“叫我做哥哥,叫我二兄做先生,是哪里来的道理?” 傅易扬眉道:“你做不做得先生,你自己竟然不知吗!”又回头对韩松笑道:“当年我们一众纨绔从你祖父习字,你父亲是监督,若写得不好要打手心。打得好厉害!我与你小叔见了他,莫不抱头逃窜。” 韩芷经他一提,倒想起正事来,说道:“我此来正是为了兄长。”于是把韩柳的事情说了一遍。傅易听了,蹙眉道:“你若要在辛川附近寻人,我可以拨二十人给你。但是恐怕形势混乱,并不好找。” 又问道:“她独自一人,来长怀做什么?” 韩芷叹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话间到了府衙。有仆役引两人在空室内坐下。韩芷见旁人退去了,问道:“你看此地备战情况如何?” 傅易面不改色,回道:“不堪一击。” 韩芷问道:“为何如此说?我看张缄轻师远劳,要攻城并不容易。” 傅易道:“若算天时地利,境况并不算差。但仗还需人来打。本朝废置郡县尉有八十年了,全城中没有知兵的将官,也没有受过训的武卒。齐梁是个读书人,也罢了。这唐郡尉只怕是管账的出身,天天只盼着连信神兵天降,没有一点主见。齐家散尽家财,招来三千军马。但以财帛打动的人,不过是乡野里的闲汉,连甲都扛不动。若是放他们在墙头射箭,还算可用。要有一轮强攻砍上城头来,恐怕当即就做鸟兽散了。这点材料,如何打得了张缄的百战之师?” 韩芷苦笑道:“那你又在此做什么?” 傅易亦苦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在刘永手下做事。他哪里是肯出兵援义的人,这一番是我和他大吵一架,自己带人出来的。谅他和我父有旧,也不敢砍了我。到此一看,景州六郡,只来了我一个蠢物,吓得我昨夜一宿没睡。但既然来了,蒙他们喊我一声小将军,怎么好掉头就走?” 韩芷听了,忍俊不禁,伸手拍着几案,竟大笑起来。傅易伸手指着他,自己也笑了。两人大笑半晌。傅易又正色道:“我昨日想来想去,好在还有个齐老先生。要是靠着他的名号压得住,把这些散兵杂将操练几日,或许能多顶上几天,张缄一攻不下,恐怕就走了。” 韩芷道:“若是他留下来呢?” 傅易道:“那还能如何,只能盼那唐望不是发梦,你们小连将军真的能赶到吧。” 他说到连将军,语调略含嘲讽,与其他人并不相同。韩芷听了出来,他张口欲要说什么。突然门槛一响,有人进来了。是唐郡尉与一个高瘦年轻人。 几人看唐望似乎以此人为首,都知道必定是齐东山之孙齐梁。傅易和韩芷都站了起来,正要行礼,却见齐梁面有忧色,环顾众人,突然跪倒在地,拜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时,还请诸位助我全此一城百姓。” 三人都十分震惊,唐望更是大出意料,一步上前搀助齐梁,说道:“小齐先生哪里来的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齐梁跪地不起,惨然道:“先祖父昨夜过世了。” 五、张屏林 只听当啷一声,唐望没把他扶起,自己撞到了几案上。 齐梁声音哽咽,继续说道:“祖父昨夜收到急报,说张缄进军迅疾,出乎意料,恐怕三日内便到彤岭……他一人在书房中久久不出来,我进去时,只见他倒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副山岭形势图,但人已仙逝了!医官说,是连日操劳,心情激荡,以至于脑疾发作……” 众人都知道齐东山年事已高,但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不由面面相觑。韩芷先道:“请齐郡丞节哀。” 齐梁苦笑道:“若是平日讲来,我祖父年有六十九岁,已算得上是喜丧了。可如今大敌当前,这岂是我一家之哀!哀思以外的诸多事端,又如何节制得住!” 他说到这里,情绪起伏,深吸一口气,又道:“我平日只协理庶务,城中这数千人马,连几位队长都是堪堪认全而已。他们是否可靠,全然不知,如何指挥,更是毫无头绪。我知道三位都是忠义之后,必不会欺我,是以向诸位求一个章程。” 唐望瘫坐在侧,擦一把冷汗,说道:“眼下形势,是无可退之理。小齐先生放心,我必全力助你。” 傅易闻言倒看了他一眼,问道:“敢问郡丞,如今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齐梁道:“只有医官与在下几位亲卫。但祖父自从整顿梁城武备起,每日要到城头巡视,让城中百姓见到,两月来未曾怠慢过。此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韩芷道:“此事不能靠瞒,否则张缄若到了,在城头问起,顿时人心涣散,白给他可乘之机。” 傅易道:“姓张的来得这么快,必然也有缘故,使他务求速战速决。我们若示以死战之心,或许能使他知难而退——” 他说到这里,忽然见韩松坐在案边,大睁双眼,也在听他说话,不由顿住了。 韩芷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议事时竟把韩松和邹五忘在脑后,忙道:“让诸位见笑了,我这小侄女可有地方安置吗?” 齐郡丞亦致歉道:“是我糊涂了,也不曾招待。”便开门唤人,又说道:“我祖母还在这府中。我家中本来子嗣单薄,她身体虚弱,又不愿离开先祖父……” 说到这里,语气怆然,压抑一刻才道:“她素来喜爱孩子,令侄女可去陪一陪她。” 韩芷便令邹五带韩松出去。韩松并不情愿,还是傅易一并好言哄了几句,才肯出门。一大一小站在廊上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不满的神色。 两位侍女悄声行来,见此情景不由莞尔。一人领邹五去房中休息,另一青衣侍女则牵着韩松往内院中去了。 这府中格局不差,但灯火寥寥,十分阴暗。各色人等穿行而过,尽皆神色匆匆,一脸愁容。那侍女却并不为周围的萧瑟气氛所动,神态颇为宁静,一路上温声与韩松说话。两人走过不少阶梯走廊,绕进一楼台上的暖阁中。侍女领她进了门,禀道:“老夫人,你看看这孩子吧,怕是冷风入肺了,竟不能说话。” 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躺在一副凭窗的坐榻上。她原本望着窗外,此刻要转过头来,那侍女连忙上前搀扶,帮她缓缓半转过身来,原来这位齐老夫人自己并不能行走。 老夫人十分和蔼,见了韩松,露出一脸笑容,连说几句话,但是语调屈折,声音又含糊,韩松没听出来。 那青衣侍女道:“老夫人如今把官话忘了,说的是江东的家乡话,请你凑近给她看看。” 齐老夫人满面皱褶,但眼神十分清明,从披肩中缓缓伸出左手来,握住韩松的手。她手心十分温暖,身上有一股药材的陈香,韩松心里一暖,脸上也回了一个笑。 齐老夫人摸摸她的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串,那侍女听了笑道:“老夫人说看小娘子面熟哩,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又道:“给你说了方子,这便去配药来。拣现下城里有的,连服三日便可好些啦。” 韩松听了,大为欢喜,顿时对齐老夫人更加亲近。侍女在榻边加一方软垫,让她坐下。又把老夫人搀回面向着窗外的位置。韩松凑在边上看了,只见这阁楼地势颇高,能看见城楼。城门外一片雪地夹在两侧山岭中,墙头则三停五步地驻守着士卒,不时能听到短促的号令声。 此时正是傍晚,岭外半沉着一轮落日,光芒辐照,把山城雪地染得赤红一片。城墙上一扇旗帜在风中倒卷,亦被映得黑红,上面有个“齐”字。 侍女见她有惊叹之色,笑道:“日照彤红,是以此处又唤做彤岭。” 又埋怨道:“这楼上四面透风,老夫人偏整日坐在这里,其实也未必见得到东山先生。” 韩芷晚间才找来,脸色疲惫,见韩松得到照顾,道谢不迭。那侍女名唤阿云,转述道:“老夫人说看这位先生也仿佛见过,只是忘记在何处了。” 韩芷道:“我祖父韩郁州当年与东山先生同朝为官,情谊匪浅,在京中一定是见过的。” 老人听了,连连点头。侍女又转述道:“那可是姻亲呀。” 她见韩芷愣住了,显然并不知道有这一回事。便面向他悄声说道:“老夫人年迈了,说的人和事不见得能对上。” 韩芷离家十年,家中情况全不了解,也是一桩伤心事,便只敷衍几句,接了韩松到外间说话,道:“阿柳的事情,我已经和齐郡丞说了。如今已派了一队人在辛川附近寻她,但是此地形势越发凶险,不管有没有寻到,都要趁早送你离开才好。” 又掏出一封短笺递给她,说道:“齐郡丞也不知道你姐姐欲往何处去。她只是途经此地,来信问候东山先生。” 韩松展开看了,字迹隽秀,确实寥寥数语,都是问候的话。韩芷见她攥着信纸默然不动,叹了口气道:“仲明已安排亲信,明日送你往南去,赶上那位江东徐先生的车。等此间事了,我便来寻你。” 他话中口气,是他自己要留在梁城了。阿云端了韩松的药来,也问道:“先生要留在城中御敌吗?” 韩芷点点头,并不多说。 阿云说道:“既然小娘子要走,我抓三日的药一并带上,请记得安排人每日煎服。不然拖久了,怕难以根治。” 韩芷谢过她,又问道:“老夫人如何离开,齐郡丞可有吩咐?” 阿云笑道:“东山先生要与城同在,老夫人是不会走的。” 韩芷见她脸上一派笃定,欲言又止,他又转向韩松,安抚几句。韩松十分失望,垂头勉强听完,转身回齐老夫人房中去了。 韩松在齐老夫人榻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被人抱着,从一双手中转到另一双手中。英妈妈变成了三姐,三姐的脸一闪而逝,又换成了韩芷,韩芷独自仗剑往前走去,身影渐行渐远,她怎么也追不上,又怕又急。睁开眼一看,天光大亮,自己在里屋躺着,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她隐约听到外间呼喊奔跑的声音,以为是韩芷安排的人来了,但再一听,似乎规模十分庞大,绝非寻常马车可比,于是爬起来往外走去。一开门便看见齐老夫人与阿云,仍在那阁楼中,坐在早先窗边的位置,往城墙外张望。 阿云面色宁静,见韩松跑到窗边,拾起一件短披风给她披上,口中说道:“张缄来了。” 只见梁城北门一队军马,列阵在城外,望之人约有千余人,大多是黑甲覆面的骑兵,背箭持矛,锋刃在细雪中冷光一片。其阵容严整,井然有序,除了偶有马儿俯仰嘶鸣之声,竟然称得上静默。领头一面黑色大旗,上有“屏林”二字。 韩松一路行来,听了无数流言蜚语,早以为张缄是青面獠牙的人物。但此人身量并不魁梧,面相也十分平凡,身穿铁甲,骑一匹黑马,身后背着一弓一刀,与麾下骑兵并没有什么分别。若不是旗帜之下诸人隐然以他为首,恐怕还分不出哪个是张缄来。 梁城之内却十分喧闹,人员奔走不休,城内更是哭喊声不绝。城墙上不时传来呵斥声,一排排手持弓箭的士兵站在垛口之后,尽皆神色紧张。 齐梁在城楼上现身,面色强作镇定,朗声说道:“张将军远来辛苦了。但下官奉命安抚此地,有保护一郡生民的职责,纵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坐看将军拿去。” 张缄并不说话,却是他身边一个骑白马的年轻人,身无甲胄,披着一领深色斗篷,含笑说道:“小齐先生的说法好生奇怪。一来你并非此地郡守,本没有领兵的职权。二来我等奉朝廷诏令征讨叛逆,早已昭告天下。三来嘛,我听说这梁城的兵马是令祖父招募来的。 “汝等无视朝廷诏令,私募甲兵,窝藏兵器,为图一家之私利,分国裂土。主犯从犯,都是灭族的罪名。怎么小齐先生自欺欺人,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话锋一转,叹道:“程某年少时就听说过东山先生的事迹,向来非常敬仰,怎料先生到了暮年竟如此糊涂!今日张将军以礼相待,若动起兵戈,恐怕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不知可否请老先生出来见见?” 他言语之中是非颠倒,恩威并用,直不把齐梁放在眼里。齐梁竟不知从何驳斥,一时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却听一人冷笑道:“凭你也配见东山先生?” 只听一声金鸣,城门开了。一队骑兵列阵而出。领头之人银甲银枪,正是傅易。他所领兵马望之只有数百人,不到敌军的半数,但是看起来也井井有条,并不慌乱。 齐梁见他出城,面如白纸。傅易倒脸色泰然。唐望在城墙上连声发令,无数弓箭遥指,将傅易兵马放在射程之内,谨防对面突击。 但张缄一行似乎也不意有人出城迎战,一时并没有动作。直待傅易队列整齐,策马向前走来。阵中才传来几声短促哨响,后排士卒亦张弓搭箭,与城头互相瞄准。一时间剑拔弩张,数千人对垒的城门内外,只听得到寒风瑟瑟而过。 张缄此前任由两方交涉,一言不发,仿佛应了他名中一个缄字。此时见傅易纵马提枪到了眼前,开口说道:“未料景州倒有敢出城的人物。” 他此言听来是赞许,但语调沉沉如金石砥砺,一股肃杀之意,闻者无不悚然。傅易仿佛浑然不觉,笑道:“张将军怕是料得差了,我为主你为客,以逸待劳,为何不敢出来?” 又向那文人道:“这位程先生一口一个朝廷,但所到之处杀伤劫掠,以屠戮百姓要挟郡守,哪有半点是为了这江山子民?不过是许謇自知奸计不能长久,想及早占些人口钱粮罢了!是谁图一姓之私利,是谁舍身护民,人人看在眼里,何须你来颠倒黑白!所行既然是奸邪之事,即便手里有金章虎符,也不过能粉饰一时而已。尔等弄虚作假当成了真的,还洋洋得意,自以为高人一等。你要见东山先生,我看先生耻于与你说话!” 他当面直斥对方,毫不客气。那人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问道:“小将军不像本地人士,不知高姓大名呀?” 傅易不料说了这么多,他来这么一句,倒是一愣,简短答道:“姓傅。” 那人听了,嘿了一声,将傅易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说道:“莫不是那位‘料来臣父必定后悔’的傅侯爷家吗?张将军领兵平乱,是非自有公论。汝等卖父求爵之徒,倒知道用仁义来指点别人了!” 他声音传遍阵地,虽然脸上笑吟吟的,但连韩松都听出是刻薄话。傅易沉下脸来,说道:“家父与祖父政见之分,何用你来评判。” 那人哈哈一笑,又道:“‘政见之分’,看来傅公真是耿介之人,道之所至,不论亲疏,当得是先帝的纯臣知己。若许公真的如你所言般大逆不道,令尊应该第一个站出来与他拼命才是。但我看傅公稳居高台,没有半点出雎阳的意思。你在此地兴风作浪,与朝廷正朔做对,你父是否知道?” 他见傅易哑口无言,又笑道:“还是贵门大义灭亲的能耐代代相传,要成了家风了?” 他此言显然恶毒之极,傅易身后士卒轰然大哗。傅易怒喝一声,纵马上前,一枪向他刺去。 他只身向前,麾下骑兵也列队而出。两边前锋顿时战在一起。城上唐望大声下令,顿时箭落如雨。 那文人手无寸铁,身边数人都前驱拱卫,张缄亦策马趋近,傅易疾扑到阵前,突然枪头一转,向张缄直刺过去。 刹那之间,两人近在咫尺,两旁士卒都救援不及,枪头眼看要正中张缄。却见一段长刃迎面而上,竟似从张缄身后影子里斜劈出来。傅易腿上用力,骤然勒马,战马长嘶之中,变刺为挡,铿然一声架住,枪尖与一段乌木撞在一起。 张缄此前背弓负剑,此时突然格挡,众人才见他手中一柄黑沉沉的长槊,槊锋如一截十字形尖刺,四面都开着血槽,棱角狰狞,寒光四射,槊杆足有丈许长。 看来这兵器长且沉重,一直斜载在马背上。 那文人由数骑掩护,已经退到阵中,笑道:“小贼十分狡猾。” 傅易与张缄僵持,看也不看他,冷声道:“小爷在雎阳城里长这么大,什么犬吠没有听过。” 双目直视张缄,又道:“倒是屏林将军好大的威名,都是靠阵前骂人父辈得来的吗?” 张缄哼了一声,双臂一抖,登时把傅易震得倒退一步。那长槊在他手中如臂使指,雪中飒然一转,三尺锋刃如一段无尽的白芒,横扫而来。 六、傅仲明 傅易侧身闪过,那槊锋从脸颊边一掠而过,血槽如咬空的利齿竦然作响。他知道不能硬抗,策马回旋,枪尖点向张缄手肘。他身后骑兵欲上前助战,张缄横臂一扫,那槊杆撞在数人腰腹,竟把一排人都击飞出去。磅礴威势之下,不仅敌军不能相助,连他自己麾下的骑士也不敢贸然助战。两人有来有往,傅易逐渐不敌,一时间险象环生。 忽然一声炮响,两侧的山林间滚出无数木石,轰然而下,直向张缄阵中砸来。骑兵两侧受袭,人喊马嘶响成一片,士卒向各个方向胡乱袭击,阵型登时被冲散了。 两队伏兵紧随着滚石而下,冲入张缄阵中。左翼领队的一将手中持剑,却是韩芷。他并不恋战,直入阵中,突袭张缄背后。 张缄眼见他来,丝毫不乱,槊锋斜挥,斩向傅易座下马匹。果然傅易勒马后撤,他铁槊势头不减,向后方斜上刺去,铿然一声,把韩芷手中剑刃荡开。 韩傅二人各退一步,尚未回旋,张缄已然顺势一压槊锋,四棱尖刺雪光一闪,冲韩芷胸口刺去。 这槊锋百般锤炼,足以洞穿铠甲,且蓄力沉重,无法招架。韩芷猝不及防,身体一倾,竟猛地栽下马去。 傅易见了,举枪就刺,张缄回槊迎敌。他见傅易招式鲁莽,门户大开,便欲以致命一击,身体已然前驱,忽觉背后风声乍响,竟是利刃刺来。瞬息之间难以挪移,只得横槊格挡。只听铮铮两声,傅易一枪撞在槊杆上,韩芷一剑递出,险险停在他脸侧,锋芒离他咽喉只有寸许。 原来韩芷看似坠马,实际足上蓄力,仍然挂在马背上,只待张缄转向便回马突刺。傅易知他不会轻易坠马,便全力引张缄来攻。这一起落在瞬息之间,张缄一时轻敌,竟使韩芷近身。三人僵持一瞬,傅易虚晃一枪,削向张缄十指,韩芷滑刺为劈,正对他面孔砍去。 张缄大喝一声,不知他如何动作,槊柄在手中倏然后退一节,猛撞在韩芷肩上,随即反向一送,槊锋向傅易扎去。 他这一式雄浑无匹,以力胜巧,韩傅二人同时后撤。 张缄兵马猝然遇袭,但训练有素,已逐渐恢复阵型。梁城部队从三面聚拢,也列队在城门之前。双方人数不相上下,战斗之中也各有损伤。但看士气,梁城兵马多有畏缩之色。领另一队伏兵的是一位招募来的队长,此时面色犹豫,频频望向傅易。傅易与韩芷对视一眼,伸手做了个手势,一时金声大作。身后兵马得令,缓缓向城门撤去。 城头箭矢如林,遥遥指向张缄兵马。张缄见傅易后退,举起一只手来,兵马亦停在原地,没有追击。 城上众人眼看己方出城迎敌,不落下风,大受鼓舞,不少人欢呼呐喊。傅易表情却十分沉凝。他率队退到城下,眼见城门关上,才露出一点释然神色。却见那姓程的文人遥遥望来。此人依旧面带笑意,忽然开口,朗声说道: “傅小将军偏要负隅顽抗,我等与令父同殿为臣,怕傅公见怪,说不得要饶你一命。只是讨贼平乱实乃奉命行事,全城万余人口与我没有这个交情,只盼小将军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韩松在楼上观战,远远看见韩芷坠马,可谓惊心动魄。见他进了城里,就跑下楼去寻他。她穿过庭台池榭,跑进正厅里。人来人往私语不断,有人在指挥处理伤员,言语中不时听到“傅”“齐”二字。她一路跑到早先见齐梁的厅堂前,里面传来嗡嗡的人声,是守城诸将正在其中议事。 韩松隐约听到其中一人声音清朗,应该是傅易,却听不见有韩芷的声音。她不敢进去,站在门边踟蹰。两旁的护卫知道她是韩芷带来的,也没有拦她。但听屋中人说起话来,隔着厚重门扉听不真切。傅易说完了,似乎有人和他争辩起来。忽然另一个人提高声音说道:“……我等不像傅公子没有性命之忧,当然要谨慎一些!” 一时屋中轰然,仿佛众人争吵起来。又是一声震响,好像什么东西砸在几案上,室内一静,听到齐梁在说话。少顷,门骤然开了,七八个身披铠甲的武人鱼贯而出,脸上神色各异,往各处分散而去。看身上装束,应是齐东山招募来的散兵杂将。 韩松跑进堂里去。里面只剩下四人,围坐在一张图纸边。齐梁一脸疲惫,一手按在几上,一手边还有一个裂开的茶盅。韩傅二人都脸色难看。唐望仍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正说道:“……都是鄙俗之人,不懂得什么是礼义,小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傅韩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这时听见脚步有异常,都转身来看。韩芷见是韩松,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韩松看他脸色无恙,身上甲胄也完好。她一时激动,又不能答话,顿时扑在他怀里。韩芷一手接住她,一边去看傅易。却见傅易亦一脸茫然。齐梁呆了片刻,以手抚额,说道:“此事是我的疏漏!南门需我的手令才能打开。傅小将军手下今晨要带人出城,原本已经报到我处。但当时已听说敌军将至了,府中一片混乱,我情急之中,忘记了此事。” 韩芷道:“既然如此,请郡丞下令开南城,趁现在张缄还不能围城,送这孩子离开。” 齐梁却犹豫道:“此时离开恐怕不妥。” 韩芷奇道:“何处不妥?” 齐梁从韩松看到傅易,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才与敌军对阵,小将军便送家眷出城去……恐怕影响城中士气。” 傅易听了双眉扬起,大为恼怒,他正要说话,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门外却是阿云,只见她面有愁容,对齐梁禀道:“老夫人已经一日水米未进了。” 齐梁苦笑道:“你来问我,我又有何办法?” 阿云道:“老夫人想见东山先生,昨日没有见到,已经十分焦虑,食不下咽。今日敌军叫阵,先生又不在……”她说到一半,见众人神色,已然顿悟,一时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 齐梁抬头望天,又垂头看地,半晌道:“我去见见祖母。”向众人草草一礼,径自出门去了。走来步履迟缓,好似肩上有万斤的重负。 韩傅二人本要争辩几句,见此情景竟也不好发作。唐望见齐梁走远了,赶忙劝道:“小齐先生所虑都是为了守此城池,两代人为国而死,何其不易!傅小将军心怀大义留守在此,定然也不愿一番辛苦付诸东流吧!” 傅易余怒未消,说道:“他要一家殉城是他的事,我远来襄助是我的事,和这几岁的孩子又有何关系?” 唐望说道:“便是现在送小娘子出城去,也不过是几骑的人手。张缄恐怕还有援兵赶来,万一有敌军绕过山麓,从后包抄围堵,岂不是自投罗网,不如在城中安全……” 他说来自己也觉得不令人信服,又道:“我这便派亲信保护令侄女,若是万一城破,也一定能护她周全。” 韩芷说道:“唐尉不必为难,这孩子是我带进城的,我必然会担起责任。” 唐望道谢不迭,又说道:“昨日我与小齐先生分说形势,如今这六个队长里,少说有四个都心生退意。小齐先生漏夜与他们谈心,才使他们齐心作战……几位冒死守城,都是一片真心,千万不要生出间隙。” 他说完这一番劝解的话,韩傅二人都点头允诺。唐望心下稍安,告辞去巡视防卫。傅易见他走得远了,说道:“这唐尉忠心耿耿,倒是我小看他了。但齐士衡此举令人好不寒心!恐怕他也是听了那姓程的的话,对我心生疑虑。” 说到这里,不免愤愤不平:“若我捉到那人,必叫他生不如死。” 他脸上郁郁不乐。韩芷知道他家中往事复杂,难以宽解,也不多言,只说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留在城中吗?” 傅易说道:“我来此不是为了齐士衡,自然也不会因为他而去。但若是不敌,也不会在此枉送性命。”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韩芷,说道:“只是我连累你二人陷在城中......” 韩芷正色说道:“哪里来的连累二字?” 两人交情深厚,傅易听他这样说,也不提一个谢字。他垂眸看到韩松拉着韩芷衣角,问道:“小侄女名叫什么?” 韩芷答道:“松柏的松。她寒症未愈,暂时不能说话,你莫要逗她。” 傅易笑道:“哟,竟是个小哑巴。” 他虽然语带谐谑,但眸光柔和,神情郑重,仿佛应下了什么重诺。韩松却心情烦乱,并不领情,白他一眼,转到韩芷身后去了。 说话间,街道上隐约传来一阵缥缈的乐声,曲调悠扬,颇为动人,但夹在梁城萧索忙乱的背景里,显得有些怪异。 傅易与韩芷面面相觑,几步走出门去,发现这声音仿佛是从城外来的。于是又登上城墙,向外张望。 张缄部队在城外数里搭建营帐,暮色降临,火光摇曳,人马阴影攒动。那笛声正是从某个军帐中传来的,但距离遥远,分不清是哪一个。 韩芷听了一阵,觉得这吹奏功力不俗,十分诧异,说道:“据说张缄喜好音乐,有时在战场上弹唱自娱,没想到是真的。” 傅易冷冷道:“他倒真有雅兴。” 两军对垒,己方焦头烂额,敌方还在玩弄音乐。他自觉大失面子,哼了一声,下城楼去了。 七、城中月 韩芷把韩松送回齐老夫人处。两人走在空荡荡的回廊上,仍能听到张缄的笛声隐隐在身后盘旋。韩芷在门外停下,韩松油然而生一股恐惧之情,不由把他的手拉紧了。 韩芷看她一眼,说道:“不必害怕。我一定带你平安出城去。” 他原本就气质萧索,是一副江湖浪子的形貌,全然不像什么名门之后。此时经历了一天的厮杀,更是眼窝深陷,满脸倦容,显得十分落魄。但这寥寥数字说来,言中之意十分笃定。韩松听了,竟觉得安心不少。她目送韩芷离去,走进屋中,才发现此时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 室内一片昏黑,只得彤岭边际一线余晖照在床榻一角,血痕般暗红。老夫人躺在阴影之中,双眼紧闭,气息乍有乍无。她脸上那温和的柔光消失了,面色竟产生巨大的变化,一眼看去,几乎只剩骨架。 阿云坐在一边,见她进来,胡乱擦拭了眼角,强笑道:“小娘子跑到哪里去了,今日的药还在留在炉子上。” 她起身去拿药,没走几步,榻上突然发出一声呜咽,老夫人从被褥间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阿云急忙坐回去,抓住老人的手。两人推拉了一阵,老夫人似乎要把她甩开,再抓寻什么,但半边身子动弹不得,浑身抖动,动作却十分微弱。急得她双眼瞪圆,喉中荷荷作响。 阿云一面把她扶住,一面用方言喃喃与她说话,语调凄然。老夫人摇头不断,但渐渐失了力道,不久便又闭上眼睛倒了下去,只从胸腔里一阵阵地吐气。 阿云把老夫人的手轻轻放回榻上,捉过被角盖好。她转过身来,面上满是泪水,也不再强作欢颜,只匆匆奔出门去拿药盏推给韩松。那药拿来时却已经凉了。韩松自己就着几上的几块面点喝完,也不敢再要茶水,把药盏放在木几边上。 她原本睡在老夫人榻上,此时却不敢再靠近,只和衣裹着落在地上的一团被褥。屋中点着一只暗淡的烛火,阿云瘦削的身子侧坐在光影里。令她想起三姐的影子。韩松口中苦涩,心里惶恐,只好反复想着韩芷的话,倒也逐渐睡着了。 如此数日忽忽而过。城上再没有听到过鸣金出兵的声音,攻守双方都按兵不动。韩松不敢随意出门去,但屋中气氛也十分压抑。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白日整日昏睡,夜里却时不时惊醒叫嚷,都靠阿云竭力安抚。齐梁来过一次,与老人讲了几句话,见她思绪混乱,言语不通,也就再不来了。 第三日深夜,韩松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哭声,接着又是坠地的声音和若有若无的急促脚步声。她已经习惯了老夫人半夜的惊厥,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只见一道冷白月光透过窗楹照进屋中,草药的浓郁气味里隐隐有一股腥臭。老夫人侧躺在榻上,一只瘦骨伶仃的手臂直伸出被褥,被月色照得惨白。韩松望了望四周,不见阿云。她盯着老夫人看了片刻,终究觉得不安,于是爬起来,学着阿云的样子,想为老人把被褥盖好。 她走上前,轻轻抬起老人的手,觉得皮肤十分冰冷,与前日截然不同。再要为她把手臂收回到榻上,又觉得对方的力道十分顽固,仿佛与她互博似的,推之不动。她以为老夫人醒了,往她面上看去。只见冷月之下,老人面色青白,肌肉僵直,双眼向上翻起,眼球是一片混沌的灰色。 韩松后退一步,绊倒在地,她仍然抓着老人的手,把那尸体带动了,也向前一动,像是要冲她扑来。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扭头向外跑去。 她原本不至于对尸体如此畏惧。但是死亡阴影连日缠绕,从空洞的楼宇间跑过,只觉冷风阵阵,暗影幢幢,台阶在脚下吱呀作响,竟把她吓得魂不附体。她来这城里不过两日的功夫,根本不知道该往何处找人,等回过神来,已经一口气跑到了楼下大厅,想着要找韩芷,又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一时不知所措,呆立在走廊上。 奔下楼阁时,耳畔阵阵喧嚣,觉得是鬼怪追在身后,只顾狂奔。此时屏息以待,却觉出怪异:真真切切的呼喊声正仿佛潮水一般,一阵阵从风中涌来。再往四周望去,只见军府的高墙外,一方墨蓝夜色的边沿被晕染成橙红,好像谁把这天幕给烧着了似的。 不远处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火光摇曳,照亮了长廊上一重重门扉,映出拐角处一队持刀的影子。 韩松顿时向后退去。她身后一扇门扉是开着的,地上丢满木简和纸笺,像是经过一番胡乱的搜索。一个立柜背对着门口歪倒在地,里面的杂物散落成堆。韩松一脚踩在两只细长的笔杆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听到外间脚步声声,不及多想,伏下身子,躲进柜子的阴影里。 那些沉重的脚步听起来有五六人,在门口一顿,竟向屋内走来。韩松背靠着薄薄的柜门,仿佛感到地面在微微晃动。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由远及近,一片火光照亮了她的衣角,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那火把照亮前方一侧,两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正从柜门边走过。韩松竭力屏住呼吸,眼看那两人要转身离去,一只大手忽然从侧方伸来,一下按在她肩上。 只听那人低声说道:“是我。” 是韩芷!韩松心情激荡,差点落下泪来。韩芷伸手给她,她瘫坐在原地,片刻才爬起。韩芷轻拍她的头发,直接伸臂把她抱了起来。他身后跟着五人,都身上披甲,步履迅捷。一行人疾行到府邸门口,韩松才看见外面街道上已经是火光冲天。几匹马系在不远处,焦躁地踢蹬前蹄。有两个武士模样的人身背着包裹,正解开缰绳,要把嘶叫的马匹牵走。 韩松不及思索,几人脚步不停,已经直冲到马前,韩芷身侧一名士卒拔刀而起,毫不留情地向那两人劈去,正中一人胸腹,顿时血花飞溅。 韩松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见白刃出鞘,一声尖叫哽在喉间。那两人并未还击,大叫一声,抱着伤处转身就跑。韩芷一言不发,扯过缰绳,把韩松抱上马背,自己翻身坐在其后。他一番动作毫无凝滞,仿佛从未有人打断一般。几人一踢马腹,数骑顿时飞驰而去。 齐梁暂住的府邸本是彤岭关都尉弃置的官衙,四面幽静,少有人居。一旦转过街角,城中情形便一目了然,只见道路两侧满是燃烧的房屋,男女老幼惊慌奔走,更有不少平民装束的尸体倒伏在路面上。有不少如先前一般武士模样的人手持兵器,身背包裹,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韩松就算是再不明白局势,也知道应该是城池失守。但两方并未交兵,那些武士装束看起来又并非张缄的部下。她不明白短短几日之中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心中又惊又骇,在颠簸的马背上竭力四顾。忽见一个青衣女子,披头散发地从道旁跑过,仿佛正是阿云。她一把抓住韩芷衣袖,想要指给他看,那女子身形一闪而过,已经消失在喧嚷人流之中了。 韩芷并不理睬她,火光之下面色沉沉,只顾向前疾驰。韩松勉强辨认方向,发现他是往两人来时的南门而去。她料想应该是张缄从北门突入了,所以韩芷要带她从南门逃生。但越是向前越觉得不对:路面上血色流淌,倒伏的尸体中着甲者越来越多。当城南大门隐现的时候,她看见那梨木大门洞开,吊桥放在路面上。一位形貌并不出众的黑袍将军纵马横立在城门之下,身后乌压压的满是背弓持戟的重甲骑兵。 张缄是从南门进来的?她犹自震惊,韩芷毫不停顿,已纵马直冲着张缄阵前奔去。 驰至近处,才看见张缄面前还有十余骑人马,隐隐被城门内外的黑甲士兵所环绕。因为人数太少,竟不像是被包围,只是被阻在了城门之前。为首之人甲上满是血痕,手里横握一杆长枪,正是傅易。 傅易脸色苍白,神情郁怒。他并没有戴头盔,颈侧有一道狭长的血口,好像是从极近的位置擦过,看上去颇为吓人。但看见韩芷驰至,眼中一亮,低声道:“找到了?” 语中竟还有笑意。 韩芷点点头,与他并肩勒马,双眼凛惕四顾,并不说话。 韩松听到这里,才恍惚有些真实感,坐在马背上,茫然地想: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韩芷几人从城中来,张缄部众并未阻拦。此时韩松望去,见这黑甲军之中,领头之人自是张缄,身后几人并骑。其中一个是阵前见过的那姓程的文人,照例披着一领斗篷,面上含笑。而另一人身材高瘦,神色复杂,竟是齐梁。 另有几人落在一步之面,仿佛也有些面熟。韩松看了片刻,忽见一人马鞍之侧挂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面颊圆胖,双目眦睁,正是那位傅易笑称为“管账出身”的唐望。 她再看到那几人面上,便认出原来几日前在议事堂门口见过,是齐东山招募来的那伙乡间武士的头领们。 八、袖里剑 街道边的房屋仍在燃烧,光火摇曳,从无数黑甲兵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他们与路面上的血泊连接,反射出片片破碎的冷光,仿佛从阴影里显出实体的鬼怪。 韩松裹在韩芷的披风里,看见张缄等人目光落在自己和韩芷身上。她咬紧牙关,以为自己十分冷静。韩芷一只手忽然按在她肩上,温暖的手掌与肩膀相贴,她才发现自己实则如一片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 那程姓文人上下端详韩芷,说道:“日前听说城中有位韩参军,是小连将军派来的。在下也曾与连守义有些往来,却不曾见过阁下。” 韩芷淡淡答道:“无名之辈,不足与阁下相识。” 程先生若有所思,也不再追问,转而又对傅易道:“小傅将军果然非同一般,百里援义而来,被自己援助的人出卖,也没有震惊怨恨的神色。” 傅易哼了一声,说道:“事已至此,要追着问为什么,未免可笑。” 他目光从齐梁身上转到唐望的头颅上,说道:“先前唐尉与我说,‘队长中不少人都心生退意。小齐先生漏夜与他们谈心,才使他们齐心作战’。之后诸位队长果然待我友善些。傅易向来不会做人,对齐郡丞还有些佩服。怎料郡丞大人这连夜谈心,原来是被人所劝服了。” 他面孔年轻,胸前满是污泥血渍,形容十分狼狈。但目光锐利,缓缓从唐望的头颅看到几位队长面上。几人都是面带煞气的狠戾之徒,被他一一看过,竟都不安地转过脸去。 程先生看了道:“这梁城的得失,若论起最无关痛痒之人,恐怕就要数二位了。在下所见并不算少,小傅将军这样的人物却也难得。将来必然大有可为之处,难道甘愿死在这穷乡僻壤里吗?” 傅易笑了笑,道:“国事如此,天下之大,哪里有无关痛痒之人?说我甘心死在此处,当然是在骗你。可若要与二位同流合污,手中兵器未免放不下去。” 言罢看了一眼韩松,说道:“若说此刻真有无辜,便是这孩子了。” 程先生听了,微微一笑。张缄驭马立在火光之下,如同一座石像,此时冷冷开口插言道:“我手下不杀妇孺。” 傅易扫了一眼背景中燃烧的街巷,脸上有嘲讽之色,但终究没有说话。 他偏头甩去脸上血珠,缓缓将长枪握紧,昂首看向张缄,显然是意欲临死一博。张缄右手一动,长槊亦出现在掌中,双眼如电望来。在场之人无论敌我,都为两人气势所动,面色肃然。程先生却仿佛浑然不觉,纵马退开一步,含笑说道:“君若有遗言,或心中有什么疑惑未解,在下可以转达。” 韩松知道结局难以避免,心中五味翻涌。她看傅易一语不发,将长枪举起,忍不住闭上双眼。待眼前一片黑暗,却又觉悲怆愤怒之情灼烧胸臆,难以抑制。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在剧烈的颤抖中睁大眼睛,看向傅易与张缄,心想:若我能活下来,必要将此刻牢牢记住。 恰是此时,韩芷忽然道:“在下确实尚有一事不解,想请齐郡丞为我解惑。” 他声调不高,却清晰可闻,众人都是一愣。 齐梁坐在马上,原本目光低垂,仿佛事不关己。被这当头一问,更是出乎意料,他看向张程二人,见两人都不阻止,答道:“韩参军请讲。” 韩芷语气平静,说道:“初到城中,齐老夫人见我时曾经说,贵府上与我韩家有婚姻之约。在下与家中消息断绝多年,竟不知道真伪,心中怅然良久。请问郡丞,此事是真的吗?” 这种时候,他竟说起家常来。众人皆表情怪异,连张缄都注目来看他。 齐梁听了却默然不语,片刻后方道:“是真的。” 韩芷道:“若我记得不错,家中成年待嫁的女儿,只有排行第三的阿柳。几日前我来城中时,请托郡丞寻找的就是她,郡丞曾出示她的书信与我,想必是认识的。” 其他人听到这里,更是一头雾水,只有韩松心中一惊,仿佛模糊地抓住了什么。 她思绪电转间,果然听到韩芷继续道:“三娘一人孤身北上,向梁城而来。她在距此地三十里的驿馆送出一封书信,当晚就消失不见了,驿馆中行囊亦被劫走。而我赶来询问于你时,你说她只是途径此地,遣信问候东山先生。 “当时事态混乱,我也不曾有疑。如今回想起来,若阿柳与谁有婚姻之约,恐怕就是阁下。郡丞真不知道我侄女的下落吗?” 齐梁瘦削的脸上表情莫测,嘴唇蠕动了半晌,忽然苦笑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韩参军想起来问我这件事吗?” 韩芷摇了摇头,说道:“阿柳性情宁折不弯,我是知道的。” 他说了这一长串话,眉目间波澜不惊,语及此处,却不由一顿,接着说道:“仲明以为郡丞是被几位队长劝服,才决心投敌。但与阿柳的事情联系起来,未免有些古怪。我等来此时,正听说东山先生前夜里过世了。若郡丞觉得无力支撑重任,率城投敌,那应是在先生过世后的事。三娘来此却是在那之前。若郡丞昨日才决心投降,为何要杀死阿柳?” 韩松听他说出“杀死阿柳”几个字,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简直难以置信,在这茫然之中,又眼看着韩芷双唇开合,说道:“我想问郡丞的是,东山先生也是你杀的吗?” 他提出这一桩秘闻,直如石破天惊,在场众人无论高低,都注目看来。寂静街巷中卷过一阵簌簌的私语声。张程两人听了,亦看向齐梁,目光中都有探索之意。 齐梁迎着众人目光,呼吸逐渐急促,忽然从喉咙里呛出一道似悲似喜的笑声,哑声说道:“你韩家人的性情,光是自己宁折不弯倒也罢了,却还非要拉着旁人一道粉身碎骨不可。” 韩芷尚未答话,他便又冷笑道:“偏偏还一个个如此大义凛然!” 他说出这话,便是已经默认自己杀死韩柳。韩芷道:“原来如此。” 他语气平淡,齐梁听了却十分激动。他原本相貌堪称俊朗,此时双目圆瞪,颧骨上泛起一阵潮红,竟颇为狰狞,急促说道:“什么叫‘原来如此’!你又懂得什么?又怎么敢把祖父之死载在我的头上?你不明白当时的形势,如何来指责我?若有选择,我安能杀自己的未婚妻子!若论是谁害死我祖父,便是韩郁州也要排在我齐士衡的前面!你可知道——” 韩松日后想起,觉得那一夜自己过于惊惧,反应迟钝,所以眼见的景象难免有了神秘色彩。韩芷一只手掌原本放在她肩上,他说“原来如此”时,把手收了回去。齐梁那一番话尚未说完,她身后一空,韩芷已经消失了。但见暗影之中剑光一闪,仿若一道寒芒迸射。再看时,韩芷身如鬼魅,居然已经在十余尺开外,正立在齐梁背后。 火光映照之下,齐梁面孔上又惊又怒,神情凝滞,纤毫毕现。他脖颈上忽然张开一道鲜红裂口,血浆披漓而下。随即整个身体如木偶般倾倒,从马背上跌落,一道涌泉似的血光随之溅起。 韩松目瞪口呆,不觉间双手紧捂在脸上,耳边只听到一片惊呼喝骂之声。恍惚中看见韩芷立在那长嘶的惊马背上,眸光如电,手中剑锋倒转,靴尖在马鞍上一踏,纵身向张缄刺去。 他突袭齐梁时尚能出奇制胜,此时扑向张缄,直如自投罗网。黑甲兵四面惊起,汹涌而来,韩芷剑在手中,如浓重的黑色海潮中闪亮的一道白芒。眼看就要与巨浪直撞上去,忽地脚尖在一柄长锋上一点,身体如一羽孤燕般,轻捷一个急转,倏然扑向潮水边缘的程先生。 程先生身周环绕数骑亲卫,亦被那杀意漩涡裹挟,往张缄处涌去。此时纷纷仓促迎战,程先生自己也反应迅速,袖袍一挥,把什么东西掷向韩芷面孔,正与长剑相撞。只听铿然数声震响,光斑铁片四射。韩芷身形落在程先生背后,一手制住他胸口要害,一手中三尺利刃横在他的脖颈。身周四具护卫尸体逐一跌下马去,坠落在血泥之中,发出四声错落的沉闷钝响。 韩芷此前与齐梁理论,面色倦怠,语气平和,马前还抱着一个孩童,可称得上毫无戾气。无人料到他竟暴起发难。这一番起落只在转瞬之间,顷刻中五人倒地,血流成瀑。一众黑甲兵挤往张缄身边,见韩芷中途折返,后退不及,又纷纷持刀架弓指向程处。城门下数百人的阵营前后推挤,夹杂着哨令声声,竟被搅得人喊马嘶,一团混乱。 傅易亦是一脸震惊,但须臾便回过神来,纵马斜纵至韩芷马前,横枪把韩松拦在身后。他身后尚存的十余骑亲卫亦跟随涌上,拱卫在侧。 这程先生自露面以来,一直是风淡云轻的悠然姿态。此时利刃抵在喉间,终于也变了脸色,缓缓说道:“这位韩参军太也自谦……阁下这样的身手,三军之中可取上将首级,怎么会是无名之辈呢?” 韩芷眼睫一动,滑落一滴血水,语气平平,说道:“哪里比得上程先生运筹帷幄。” 又目向张缄道:“还请屏林将军放我这一行人出城去。” 张缄手中亦张弓搭箭,在甲兵包围之中遥指二人,双眉微微颦起。程先生见状,竟又面露一丝笑意,说道:“韩兄虽然身手不凡,选的目标却不很准确。若是方才趁人不备,一剑杀了张将军,一军大乱,你等便能趁乱逃走。此时要以程某一个说客来换你等这许多人等性命,如何能够?” 韩芷并不辩驳,只把剑锋向上一提,程先生苍白脖颈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他倒也乖觉,当即闭口不言。傅易在一旁听到,冷笑道:“姓程的何必装模作样,你二人一看就不是一路。张公默若是能杀你,哪里容得你整日在此唧唧歪歪?” 张缄把手一抬,止住了几人对话。他手中弓箭也放下了,简洁地说道:“放下他,我放汝等出城去。” 韩芷道:“在此放人,我们如何走得了。我带程君出城门,将军不得追赶,天明之前我必放人。” 张缄道:“若是你途中杀人,我亦毫无办法。” 韩芷泰然与张缄对视,道:“韩芷平生言而有信。” 张缄回视他双眼,忽然调转马头。他把手一挥,只听一片金甲碰撞之声,麾下骑士让出一条道路。韩松从傅易斗篷间望去,只见城门从黑压压的人群中乍然洞现。一阵冷风从背后飒声而过,目力所及之处旷野一片黑蓝,直通向晦暗不清的夜幕深处。 张缄道:“便承君一诺。” 九、草上露 傅易伸手把韩松带到自己马上,韩松嗅到血腥味之上呛人的烟火气息,才发觉他的浅色衣甲被火焰燎得棕黑。韩芷挟持着程先生殿后,一行人沿着闪亮的枪戟丛林中让出的道路向城外走去。 从张缄身侧走过时,他手中长槊在马背上投出浓长的黑影,那尖锐的影子落在傅易马前,从韩松肩颈上划过。即使是这虚影仿佛也蕴藏着莫大的压力,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她回头看了张缄一眼,这位沉默将军的侧脸在暗影中纹丝不动。马匹长嘶而去,转瞬便把张缄甩在身后。但那长槊和面孔的阴影却始终停驻在她脑海之中,在她后颈上留下阵阵寒意。 旷野上寒风凛冽,路面掩藏在荒草之中,泥雪混杂。众人越走越慢。韩松起初知道,天幕上发红的那一角必定是北面的梁城。但随着那片红光消失在天边,便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荒草,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道路越来越崎岖,她不禁借着黯淡月色看傅易面孔,心里怀疑他是不是也迷失方向。忽然眼前一亮,看见前方出现了数点灯火,仿佛临近村寨。但众人并未进入主路中,而是往一边绕行。 一旁的程先生说道:“傅君要往东去,在下以为并不明智。” 程先生坐在韩芷马上,与傅易并驾齐驱。他的声音在颠簸中有些含混,但仍然很清楚。傅易听而不闻,没有理会他。程先生继续说道:“我看傅君想从丹岩离开长怀,沿水道遁入东南边境,便可消灭踪迹,去郁州与刘宗源汇合。此路若在平时,可谓理所当然,放在今日的形势,是不可行也。 “冬日溪流冻结,到内河渡口足有两日的路程。诸位没有备用的马匹,纵使张将军守信,天明后方才追赶,未必就追不上。便是先到了渡口,张将军夺得梁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诸位一看便是残兵,找船又哪里有容易。我若是傅君,便使这十几人分散行动,各自变异姓名,躲藏在景州境内,伺机往南去。” 傅易头也不回地说道:“程先生是想说我过江吗?” 程先生说道:“过江投彭双木,向西投连守义,都无不可。刘宗源为人贪图小利,未必会看重令尊的那点情谊。中原大局已定,傅君何必作茧自缚。” 傅易冷冷道:“你又知道——” 韩芷坐在程先生身后,此时低声打断道:“仲明。” 傅易也不再反驳。他原本面上带着嘲讽,瞥了程先生一眼,忽然目光一凝,说道:“别动!” 他这一出声,所有人都停住了。韩松听到铿锵声音重叠,是骑兵们纷纷抽出兵器。傅易从一骑兵手里抓过一把弩机,对着程先生,喝道:“下马来!” 韩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程先生面色无辜,好像也是毫不知情,再往后看时,顿时心里一惊:韩芷本挟持着程先生,坐在他身后。此时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摇摇欲坠。 傅易上前把他架下马背。韩芷吐出一口气,坐倒在地上,自己将衣袖扯开。在微弱火光下,只见他右手背上有数个黑色破口,黑线向上蔓延,整只小臂都淤肿起来,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 傅易愕然道:“这是何时受的伤?” 众人一片忙乱,把韩芷扶至道旁平坦处。两人用布帛勒住韩芷上臂,一人燃起火把。傅易拿剑锋凑近焰心炙烤,他在韩芷手背至手臂上几个创口间沿线划开,黑血从绽开的皮肉间一股股迸出。韩芷握住自己关节,牙齿紧咬,眉心跳动不止。 韩松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她突然想起,韩芷挟持程先生时,后者曾把一柄短剑向韩芷丢去,只是当时韩芷击碎剑刃,看起来并未受到影响。再往回看程先生在何处。却见他高瘦的身影已经退到人群之外,面向不远处的村寨,若有所思,似乎正要往外走。 韩松一眼看到路边掉落的弩机,扑上去抓起。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使用。情急之下,又抓起一块石头向程先生丢去。 石块划过程先生面前,砸在他脚下,让他顿了一顿。他转面过来,看到韩松拿弩机对着他。他双目微微睁大,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 那弩机是铜质的,也需要不少的力量扳动,把韩松纤细手指卡得生痛。她不敢放松,尽全力瞪着对方。程先生回过神来,对她微微一笑。他眉目俊秀,气质淡泊,在这狼狈处境中也显得十分文雅。韩松已经知道他实乃深沉冷酷之辈,见他双目含笑直视自己,竟感到一阵突然的敬畏,几乎要往后退去。 好在两名骑士在这时赶来,一把架过程先生。那程先生一直走到她面前,从她身边悠然而过,也没有再看她。 她转头跟上,见火光下,韩芷手臂上黑血淋漓,流了一地,皮肉割裂又粗糙粘合,望之十分狰狞。但肿胀并没有缓解,血管中的青黑色非但没有退去,倒是向上蔓延了。 傅易跪坐在韩芷身边,懊恼道:“若是及早发现,张缄军中或许有解毒之物……” 韩芷脸色苍白,平淡道:“便有解药,又拿什么来换?” 他目光落在韩松面上,一触而过。韩松忽然明白,恐怕韩芷早知道自己中毒,只是为使众人顺利离开,强行支撑。傅易想必也明白此节,面色十分难看。两人说到这里,见程先生走来,都闭口不语。沉默中气氛十分骇人,当啷一声,是傅易把韩芷的长剑提了起来。 程先生见状叹道:“傅君是讲道义的人,必然不会毁约杀我。” 傅易冷然道:“与张将军有约的是这位韩参军。若是他死了,谁能应张将军的约?” 程先生苦笑道:“程某一介文士,短剑上带毒,不过是为了防身。是韩参军要来拿我。他中与不中,我尚且不知。看他来去自如,心里还十分佩服。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 傅易说道:“你随身携带剧毒,居然没有解药?” 程先生道:“傅君一生听说过多少毒液真有破解之法?都是以讹传讹而已。若找不到能刮骨疗伤的医师,唯有断臂求生,以免毒入心腹。之后再好生修养,或许能保全性命。” 他这话说完,众人皆投来愤恨的目光。他视而不见,面色坦然,只看着傅易。傅易却不看他,垂头默然不语。他注视那剑上黑血片刻,还剑入鞘,走到人群中间。面对众骑兵,正色说道:“傅易本欲与大家一同东渡,不论有多少阻碍,都一同承担。但看如今的形势,不得不分头行动。傅易带诸君来此险地,因为自己不能识人,落入陷阱,使兄弟们枉死。想与大家一道回去,终究又不能做到。是易有负于诸君,心里十分惭愧。” 言罢深深俯身,对众骑兵行了一礼。 众骑士纷纷肃然还礼,几人说道:“小将军放心,我等护着韩参军,亦能东去。到刘将军处再寻良医。” 傅易摇头道:“此事禁不起拖延。我欲入丹岩县内寻医。随同之人越多,越容易被察觉。只望诸君各自珍重,速速离境,不要枉费韩参军解救之恩。” 骑兵们听他如此说,纷纷上马。又一人指着程先生说道:“真把这贼人放走吗?” 傅易转向程先生,程先生不等他开口,先道:“我于城南道上被君放走,等候援兵到天明,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傅易看他一眼,说道:“既然这样,我便信你。”令那骑兵将程先生带到官道上放走。 程先生听他如此说,倒露出一点诧异神色,说道:“傅君这便相信吗?” 傅易道:“终究不能毁子沅之诺。我若不信,徒增烦恼,不如便信了吧。” 程先生闻言抚掌大笑,跟着那骑兵转身而去,说道:“小将军不必多虑,程圭与君只怕还有相见之时。” 韩芷坐在一边,要拉住傅易,又不好动作,见傅易来扶他上马,才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傅易说道:“这样的情形,我当然要留下来助你。” 韩芷说道:“你纵然能不顾性命留下,小七怎么办?你要将她托付给何人?” 傅易闻言一怔,这才看向韩松。韩松听他们这么一说,也才想起自己着实是个好大的累赘。傅易要带一个病人在敌境中躲藏已经实属艰难,再加上一个孩子,必定十分醒目。 忽听一人说道:“不如我与韩先生留下!” 一名骑兵未曾离去,走上前来。此人面目黝黑,身上披着染血的皮夹,背着一把长刀,韩松看他与其余士卒并无区别,听他说话时称呼韩芷“韩先生”,才想起原来是那位赶车的邹五。 邹五说道:“小人是本地人,这一片哪里有驻军,哪里有民户,谁家能食宿,我都熟悉。丹岩县城里有一郎中,能剖腹缝合,我亦知道他家在何处,这便带韩先生前去,日出前必能赶到。若张缄派人搜捕,就在山中修养,待风头过去,再找到机会带韩先生出去。” 傅易闻言大喜,韩芷却摇摇头,说道:“你既然有亲人朋友在此谋生,也需要为他们考虑,何必为我冒这样的风险?” 邹五昂首道:“什么风险值得冒,是先生告诉我的。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先生就糊涂了呢?” 韩芷面上冷汗涔涔,十分痛苦,闻言却双唇微弯,掠过一丝笑意,低声说道:“你感谢我告诉你世间的道理,但这道理我自己又何尝明白。” 邹五一怔。韩芷的目光越过他,虚无地落在茫茫荒野之中,说道:“我少年时以为学剑最是潇洒。天下之大,凡行不义之辈,我都能一剑斩之。但学了剑,方知拔剑仍须取舍。口中所言,眼中所见,心中所信,终究不是一回事。 “便说今夜,若要杀齐士衡,就杀不了张屏林。可齐梁不死,我身为长辈,如何告慰阿柳?若说我不知取舍,天下不义何其多也,凭我单人独剑,如何断之?” 他看到韩松在一边,左手一动,想摸摸她的头发,见自己指尖黑红纵横,又放下了,怅然道: “大言说到最后,不过能为一人拔剑罢了。” 韩松跪坐在他膝边,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喃喃叫道:“小叔!” 她连日试图发声,都喑哑不能成言,此时涕泪纵横,喉头一热,居然说出话来。 邹五也俯身跪在韩芷面前,说道:“口中所言的,邹五并不明白。但眼中所见的,邹五却能看到。我的剑虽没有韩先生快,却甘愿为先生所拔。难道先生不给我这个机会吗?” 韩芷看了他良久,说道:“好。” 又对傅易道:“你带小七先走,我治好伤就来寻你。” 傅易张口欲言,似有满腹的言语要辩驳。看到韩芷目光坚决,又不由语塞,手持缰绳站在原地。 韩芷又低声说道:“我父不愿离开雎阳,我心中早已不安。这是我二兄仅剩的骨血,请务必好好照看她。” 傅易默然半晌,道:“必然如此。” 两人言止于此,傅易把韩松抱上马背,邹五亦将韩芷搀扶上马。待要离去时,韩芷低声对邹五说了句什么,邹五把什么东西接过,几步走上前来,把什么冰凉的东西放进韩松手里。 韩松紧握在手里,低头看时,满手血污之中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是那枚写着“芷”字的墨玉剑穗。她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努力回头,只见马匹上的瘦削背影穿过灰暗旷野。傅易扬鞭策马,手臂箍在她身前,臂甲和斗篷上满是板结的寒霜,比她脸上的水痕更加刺骨。两人在寒风中向东疾驰,昏黑的天际边隐约露出一缕灰白。韩松把脸上的泪水抹去,直视这晨光。她心中知道,这柔光并不是长夜过尽的吉兆,而是更深黑暗的启示:此刻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愈加险恶了。 十、野祠 荒野上,一人牵着马踽踽而行。 午后下起了雪。傅易的马狂奔了一日,不愿再跑。傅易下马牵着它往前走。韩松裹着斗篷,双手紧抓着马鞍上的皮革,感觉自己头脑昏沉,身体麻木。两块墨玉坠子垂在她脖颈间,像一股冷泉般冰凉地摩擦着肌肤。她以为这能让她保持清醒,但猛一回神时,发现自己的身子正不知不觉往下滑去。 一只手伸来,有力地扶了她一把。傅易勒住马,问道:“累了?”韩松心知不能逞强,于是点点头。 傅易往四周看去。他面颊深陷,双唇紧抿,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末了说道:“方才路过一间棚屋,我们去借住一宿。” 韩松想问追兵的事,又觉得傅易应该心中有数。她实在累了,便点头默认。傅易调转马头往旷野里走去,过了片刻,果然看见一栋不大的棚屋出现在面前。这屋子不及一人高,几乎难以被称为“屋”,顶上铺着干枝桠和茅草,四面由弯曲的木头拼凑搭成。在周围荒草与积雪的掩盖下,几乎与地面浑然一体。 傅易把马拴在一根较粗的梁木上,给它拖过一些枝干挡风。韩松发现那根木头深埋在土地里,向上生发出不少光秃的枝干。再仔细看时,皲裂的树皮间隐有绿意,这棚子居然是借着一株原本长在地上的树搭的。 内里黑洞洞的,傅易弯腰看了一眼,钻进棚中,脚步一顿,几乎要往后退去,随即说道:“进来吧。” 韩松小心地走进棚中,发现里面还算整洁,能容三四人对坐。地面上有一个不大的石头堆成的烧火坑洞,边上铺着一条草席。那株被充作梁木的树上雕着一个人脸,工笔甚为拙劣,但在黑暗中看上去颇为逼真,是以傅易吃了一惊。再仔细看时,人脸之前放着几个不完整的瓦盆,瓦上摆着一些黑绿相间的草团和叶片。地上还有一些浅浅的灰烬。 傅易说道:“是个野祠。” 草席已经干枯褪色,碰一碰稀疏作响。傅易鼓捣一会儿,把火点燃了。韩松伸手在火堆旁,看见泥水和血水把细白的手掌染得乌黑。她心里又是迷茫,又是困惑,只看着火焰发呆。过了一会,傅易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道:“别害怕,我会带你平安回家去的。” 他不说也罢了,这么一说,韩松泪水簌簌而下。傅易出乎意料,不知道如何劝慰,僵坐在一边。他不知道几日之前,韩芷和韩柳都说过类似的话。韩松自己哭了一会儿,喘了一大口气,说道:“要是遇到为难的时候,请傅将军自己保重,不用管我。” 她不熟悉此间的说话方式,讲得有些生涩拗口。傅易片刻才明白过来,十分惊讶,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又道:“我向你叔父许诺要带你出去,你这样说,是觉得我是随意毁诺的人吗?” 他有意要安抚韩松,所以沉下语气,佯装成要生气的样子。 韩松听他这么说,也知道说了无用的话,更觉沮丧,低声说道:“我相信傅将军不会抛下我。但觉得傅将军是好人。若被我拖累,很不值得。” 过了一会,又喃喃道:“我一路遇上的人,全都是好人。” 傅易听出她十分诚挚,知道她亲友丧尽,不由默然。他伸手摸了摸韩松的头发,笑道:“放心吧,我命硬得很,凭你的能耐,且还克不死我呢。” 两人说了这一番话,无形中亲近不少。韩松把脸擦净了,傅易拿一个完整的瓦盆盛了积雪,在火边加热。韩松看那张树上的人脸在火光下阴影浮现,头顶有个树冠,是张目注视的样子。她想起傅易之前说的话,便问道:“这是本地的神吗?” 傅易说道:“景州风俗我也不十分了解,不过听过一些故事,丹岩有位树灵。” 他拾起一个供在灵前的草团,端详片刻,也放在火旁烘烤,说道:“据说上古时候,四方陷入战乱。此地的人民没有依靠,整日哀哭不止。 “有一个年轻人,家里贫穷,靠着一颗树结庐而居。那年轻人没有家人,便与树说自己的心里话。他说道:我如今要保卫家园,上阵杀敌,却没有锋利的兵器,想必不能活着归来,今日便来与你作别。” 韩松听了,十分有感触,问道:“于是树木显灵,授予他兵器了吗?” 傅易说道:“于是树木托梦对这年轻人说:世上有精石,可以锻造利器。我欲要把它的位置告诉你,但是不能直言。你把我身体砍倒,我的血流去汇聚的地方,往下挖掘,便能看见宝藏。 “于是年轻人便把树木砍倒,破口处流出绿色的汁液,并不就地凝固,而是往前流动。流到高山之下,晕染了一片岩石,往下挖掘,果然看见了玄铁,可以铸造兵器,打败敌人。” 韩松听得目瞪口呆,道:“所以此地叫丹岩?” 又颦眉道:“可是树血不是绿色的吗?” 傅易一时语塞,苦笑道:“还有另一个说法。” 他见韩松看着他,便继续说道:“说是年轻人把树木砍倒,破口处流出绿色的汁液往前流动。但是走到一半,遇到溪流,便徘徊不前,停住了。往下挖掘,也没有得到宝藏。 “年轻人见了,说道,一定是树血不够的缘故,我的血液不也是血吗?于是割腕取血,加入到那绿血中。果然血水跨过溪流,停在高山下。染红了一片岩石,伴生绿色碎片。年轻人血尽而死。人们见了异象,往下挖掘,果然得到玄铁,造出宝剑,驱除敌人。” 韩松听完,知道傅易看她年纪小,隐去了一半没有讲全。她听了果然也心有戚戚,说道:“这故事好不讲理,树灵知道铁矿在哪,为什么不能直说,要耗费两人的性命?” 又道:“这树灵本是要救人的,却把他害死了。” 傅易见她脸色活泛些,笑了笑,说道:“传说故事,本就没有道理。” 他把瓦片里烧热的水递给韩松,韩松喝了一半,又递回给他。傅易又递给她两个绿色的草团。韩松确实饿极了,但见是树灵前的贡品,心生犹豫,说道:“这是给神灵的。” 傅易挑眉说道:“你不是说这树灵不讲道理吗?” 韩松道:“我是想,对上供的主人家不太尊敬。” 她话虽如此说,知道礼俗不如性命要紧,还是拿起草团咬了一口,吃起来是麸皮、干饭与野菜的混合。即便是一日没有吃东西,也觉得毫无食欲。但担心之后没有吃饭的机会,还是就着雪水咽下了。她想起在驿站时案上竟有肉干,不由恍如隔世,更别提过往的经历。 傅易手里折了一根枝干,在地面上写写画画,看上去像一幅地图。不久后他把地上的图案涂去了,枝条在手里摆弄,开始轻轻敲击空瓦盆。他试了几次,敲出高低错落的几个音符,竟逐渐成了调子。韩松默默听了片刻,节奏起初欢悦,逐渐迟缓,回环往复,充满怅然。虽然十分简朴,却有未尽之意。傅易一曲击罢,她喃喃说道:“好像在做梦。” 傅易笑笑,把枝条丢到一边,说道:“不经离别意,焉知昨日欢。” 十一、荒村 韩松梦中感觉冷风阵阵,总是透过茅屋的缝隙刮在自己身上。到了后半夜,风好像停住了,四下里变得平静一些。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裹着斗篷,天光从墙面的枝桠间投射进来,已经是早晨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发现火堆只剩余烬,傅易不见了。 她心里悚然一惊,一骨碌爬起来,钻出草棚。荒野上满目萧条,长草上板结着一层层冷霜,她几步跑到棚屋旁昨日傅易拴马的地方,发现树枝被草草移开了,马也不见了,只留下一些凌乱的印痕。 她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路上尚有马蹄足迹,通向远处林地。她心中思绪混乱,一时想道:若现在追赶,或许还能追上。一时又想:别人若不想带上我,即便追了又能如何。过了一转念,又懊恼地想:难道你自己的性命,不值得追一追、试一试吗? 她钻回棚屋中,看到傅易给她的斗篷跌在地上,是好大一叠。她心情复杂地看了一刻,俯身要捡起来,竟没拉动。原来斗篷一角被什么压着,她拽了一下,布料里黑沉沉地跌出一块东西,发出咯噔一声闷响,是柄带鞘的短剑。 虽说是短剑,也比她小臂还长。韩松抓住剑鞘,用力拉开,跳出一截明亮的剑刃,在阴暗的棚屋里宛如一道白光。 她双手捧着短剑,心里更加茫然。这时候只听棚外索索细响,是脚步的声音:有人走来了。 韩松抬头一瞥,只看到一道黑影,等她反应过来肯定不是傅易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人掀开门口的草帘,敏捷地弯腰钻进了棚屋里。但仿佛未料到屋中有人,身形一顿,半跪在门边。 两人面面相觑。韩松发现那黑影原来是一个黑瘦的半大男孩,脸上十分脏污,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短衫,只有双眼黑白分明,十分明亮。 他手里拿着一个碎裂的瓦盆,里面有几个青黑相间的菜团。 一阵沉默。那男孩忽然开口说话,他语气急促地说了一串,韩松没听明白,只看到他目光不时看向那树灵的刻像。 她看这男孩并没有恶意,想起傅易说的树灵野祠的事情,顿时心生愧疚。让到一边,指着那空瓦盆说道:“对不住,我把你放的贡品吃了。” 她说完了,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忽地见那男孩把瓦盆一放,双膝跪下,向她咚咚叩了两个头。 韩松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男孩又蹿起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短剑,钻出棚屋,往外面跑去。 韩松叫道:“等等!” 她眼看对方闪进长草间一条隐约的小道,飞快地跑远,犹豫了一瞬,拔腿向他追去。她到底是个孩子的体力,没跑多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前面也不见了人影。她往回看看,发现棚屋也不见了,想到这四下里可能再也看不到人烟,还是咬牙往那条路上继续走去。 又跑了一阵,忽然看见了房屋的影子。再走近一点,看见一条小河从荒草间蜿蜒而过,那些房屋都是沿河流而建的。 韩松走到河边,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冰面上倒映着晦暗的天光,冰面下有许多相状怪异的黑影。她顿时后退了一步,只怕要看到一些怪异的死尸,然而定睛看时,却发现是各种样式做工简陋的家具,大的有卧榻几案,小的有瓦罐盆钵,互相用绳索捆在一起,沉在河床上。裂开的柜橱旁散落着锅碗,满是锈迹的铜壶上包缠着茅草和渔网,在薄冰下的黑水里沉浮着。 韩松不明就里。她沿河走过村庄,两岸屋宇四散,大概有数十户人家。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人。所有房屋的门窗都用土石堵住,缝隙长满荒草,有些门框中卡着巨大的深色木头柜子,堵住入口。那些柜子上大下小,形制很怪异,韩松看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那些都是棺材。 一只大鸟扑啦啦地从一座半塌的屋顶缝隙中飞起来,在这寂静的街巷中激起阵阵回声,把韩松吓了一跳。那只鸟落在满是枯藤的屋梁上,啼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长出了尾羽的公鸡。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村子里的居民大概是为了躲避战乱,提前逃走了。所以用木石堵住门窗,以示屋中无人,又把带不走的家具都扔进水下,只盼能躲过劫掠或火焚。她望回那些在河底摇摆的粗糙家具,正看见一个瓦罐中游出一群细小的溪鱼。她默默地在河边站了片刻,一回头,却看见之前那个男孩正站在她面前。他手里已经没有了短剑,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韩松见到他,大松了一口气。那男孩却脸色不虞,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语气忿忿,听起来是骂人的话。 韩松料想他是这村子里的遗民,心里很觉恻然,说道:“你要那把剑,就给你好啦。” 又道:“我拿着它也做不了什么。” 男孩摇摇头,往前走去,快步走了不远,又回头看韩松。韩松小跑起来跟上,见他出了村子,往前方的树林走去,她心想:若是他要害我呢?又想:我身上也没什么可图的。 林中树木逐渐茂密,地势起伏,形成不少丘洼。男孩低伏着身体,敏捷地从枝叶间穿过。韩松看见枝叶绰约间有不少凿开的岩穴,其中一些洞中架着篝火,散落着简易的炊具。她于是隐约明白了:不少村民虽然离家,却没有走远,而是躲在附近观察,只盼兵乱过了,就可以回家去。 再走出一段,男孩蹲下身体等在岩穴边,似乎在观察前方密林里的情况。韩松被他的神态感染,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一低头时,却正看见枯叶间一只青紫色的赤脚。 韩松此时也见过了不少死人,还算镇定。再认真看去,只见几具尸体躺在树丛中,都身体瘦弱,满身流血。有老有少,还有女性,形状惨不忍睹。她抬头看那男孩,见他面色紧绷,目不斜视,又起身往前走去,于是也慢慢跟上。一路上连续看见了七八具尸体,看样子都是被利刃所杀,有些肢体残破,似乎已经被走兽吞噬。有些则似乎刚遇害不久,血液渗透,把石砾染成紫红色。 越往树林深处走,那男孩就越发谨慎,每走一步都侧耳倾听。走过一处满是枯藤的岩壁之前,他突然伸手按了一下,把那些枯藤揭开一块,钻了进去。 那洞口还没有韩松高,韩松探身进去,一抬头,乍见黑洞洞的隧道里闪着许多幽幽的亮光,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双眼适应了黑暗,才看出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老老少少转过头看着她,俱都面黄肌瘦,一声不吭。 她开口说道:“你们——”那男孩一伸手,差点按在她脸上。她反应过来,自己捂住嘴,闭口不言。男孩靠着岩壁坐下了,韩松默默坐在他身边,与这一洞村民面面相觑。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隐约的天光从洞口伪装的藤蔓间穿透进来。 过了不知多久,韩松隐约听见洞外传来交谈的声音。她凑到洞口边望去,看见一些穿着黄衣的人,都披着草甲,几人肩上扛着长刀,木柄上系着青色布带。他们互相大声说笑,在树丛间走过,用长刀在地上胡乱劈砍,仿佛在搜寻什么。 那男孩半蹲在她身边,紧盯着那几个士兵,面色凝重,双眼一眨不眨,忽然双手一动,从衣衫里取出什么东西。韩松一眼看出正是那柄被他抢去的短剑,她惊得魂飞魄散,一把拉住他,小声说道:“你是要去报仇吗?” 十二、利刃 她看那林中有五六人,大约是之前战事的残兵,如今成了匪盗,身材并不多么健壮,但都手持利刃。这树灵村的少年拿一柄匕首,实在与拿一块石头没有区别。 那少年并不理会她,把头一扬,身边又有几个半大孩童上前来,几人伏在洞口观察,一人把韩松往洞穴一侧拖去。 拖拽韩松的是个黑瘦女孩,看起来不比她大几岁,双颊深陷,肩背拱起仿佛只剩骨头,手上力气却十分大。韩松被她拖得脚步歪斜,看她这幅模样,也不敢用力反抗。她把韩松一路拉到洞**侧,韩松手臂擦在岩壁上,轻呼一声,随即发现那岩壁上掩着枯草,里面凉风阵阵的,原来有另一个洞口。她透过缝隙往外一望,看这出口并不深,隐约有光,大约通到山崖另一侧去了。 她颇为困惑,低声问道:“你们打不过,为什么不逃走呢?” 那女孩与领头的少年一副德行:全然不理会她。韩松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洞口,只见几个男孩在洞穴外小心忙碌,似乎在铺设陷阱。过了片刻,他们又潜回洞穴中,一个个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韩松被气氛感染,也屏息而待。过了不久,只见人影晃动。一个手持长刀的士兵从洞穴前走过。他背对岩壁,仿佛发现了什么,站住不动,俯身低头查看。正在此时,领头少年从他背后扑上去,一刀笔直地刺进他后颈。 这一刀力道之凶狠,韩松远远看去,也觉得后脑发麻,那士兵的脖子几乎割成两半,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地。 领头少年淋了半身血浆,从倒伏的尸体身上跃下来,另外几个男孩女孩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尸体拖到洞里,恢复陷阱,又把地上的血迹用枯枝挡住。 领头少年剥下尸体身上的草甲,披在自己身上,试了试死人的长刀,又抛给另一个男孩。他往后退了一步,回过头来。韩松本以为他果然杀敌,会有得意的神色。但见他胸膛起伏,双目大睁,眼中满是惧意。 他深吸一口气,牙关紧咬,又在那洞口蹲伏下来。 林间传来呼唤声,过不片刻,又有一个士兵从洞穴前走过。一样地在那陷阱前停下,低头查看。少年紧抓短剑,往他后颈就刺,但就在此刻,那士兵口鼻耸动,仿佛察觉了什么,猛一回头,正与他撞在一起! 两人都发出一声大叫。少年扑在那人身上,用全身的力量把对方压倒在地。埋伏在洞穴边缘的几个男孩一齐窜出来,按住那士兵四肢。几人一起滚进洞穴,撞在地上。少年攥住短剑再刺,却听铿然一响,短刃刺空,擦着士兵脖颈深深扎进土石里。 那士兵脖颈流血,一声暴喝,挣开两人,挥刀就砍。但洞穴狭小,刀刃也卡在岩壁上。他随即转身,去夺地上的匕首。几个大小孩童同时把他拉住,其中一个男孩被一脚踢中,滚出数尺,委顿在地。 韩松眼看一干人翻滚到自己身边,那士兵一条手臂落在自己身边,要往前挥动。她顾不得多想,冲上去拉住那胳膊,用全身力气往下掰去。那手臂用力挥舞,一下把她掀翻。她身边的黑瘦女孩紧跟着扑上前压住。狭小洞穴里一片混乱,不知多少人的手脚纠缠。那士兵连声怒骂,忽然转为凄厉的惨叫,片刻后戛然而止。 韩松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那士兵眉目间乱七八糟有好几个血洞,一道深深的刀痕划开鼻梁捅进口中,直穿进喉咙。她脑子里一阵眩晕,哑声说道:“快走吧,其他人肯定已经听见了。” 那少年一声呼哨。洞穴里的老弱互相搀扶,钻进岩壁间的甬道里。韩松回头去看,正见有人大呼着从洞穴外进来,那少年领着同伴钻出洞穴迎上。她跟着人群往林中另一侧跑去,没走出多远,眼前一暗,竟有两名残兵从林间闪出,站在面前。两人见到老弱人群,哈哈大笑,持刀当头就砍。 她眼见利刃袭来,明知无望,也伸手挡在面前。却听砰然一声闷响,一具身体沉重地砸落在地上,从她脚边擦过。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名士兵倒在地上,一柄长枪刺透草甲,深深没入后背,一人大步上前握住枪柄,竟是傅易。 傅易怒道:“才多久的功夫,怎能跑出这么远?” 韩松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此时风声乍起,一人持刀从傅易背后劈来。她双目圆睁,还不及说话,傅易头也不回,陡然拔枪,带起一阵血肉摩擦的钝响。兵器末端正撞上来袭者的胸口。那人大叫一声,后退数步。傅易随即旋身反手,枪刃一闪,那偷袭的士兵脖颈流血,砰然倒地。 还有一人持刀站在一旁,看势本要与同伙前后夹击,但看到傅易提枪反向他走来,转身拔腿就跑。林边本系着一匹瘦马,那人一跃而上,扬鞭而去。傅易拾起地上的长刀往前掷去,兵刃擦过那人肩背,落在地上。树林茂密难以辨识,那人顷刻间就没影了。 傅易跟出几步,叹了口气,没有再追。他折返回来,把韩松从地上拉起来。韩松紧抓着他的手臂,双脚如踩在棉花上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站稳。她本意想要道谢,张口却说道:“我醒了不见你,以为你丢下我了。” 她自己前一日才说请傅易不要管她,醒来不见傅易,也没有怨怪的想法。但此时一句话出口,却感到万分的委屈,喉间竟哽咽了。 傅易说道:“有人偷了马,我去追,没有追上。” 他犹豫片刻,把长枪放下,半跪下来直视她的双眼,说道:“是我的不是。本该叫醒你的,一时情急,没有想起来。” 他双眼诚挚,韩松感到一阵暖意,她想起自己和韩芷坐在一间屋里,韩芷也把她忘了,不由含泪而笑。她道:“我该在原地等你的,不料有人来拜树灵......”说到这里,猛地想起那领头少年,不由“哎呀”一声,说道:“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领着傅易跑回岩穴边。见地上有三具士兵尸体,死状各异,最后一具尤其惨不忍睹,应当是最后被杀的。那领头的少年坐在一边,握着一条手臂,满脸是血,看上去并无大碍。有几个男孩围在他身边,似乎在与他诉说情况。他见傅易跟着韩松走来,翻身爬起,深深行了一礼。他身后十数名老弱聚拢上来,纷纷跟着行礼。 韩松颇为尴尬,忙躲到一边去。傅易倒坦然受了此礼,说道:“有一人逃走了,恐怕要带人回来寻仇。你们收拾东西到别处去吧。” 那少年点点头,又把短剑双手捧给韩松。 韩松说道:“是傅将军的。” 对方只盯着她看。她到此刻也不确信这些村民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便自己伸手接过了。 两人与村民们作别,穿过树林继续前进。韩松把短剑出鞘来看,见刃面如水,沾血后也没有残留。剑刃一侧铭着古体字,如同象形的日月。她辨识半晌,不明其意,傅易低头看见了,说道:“日往月来为易,这是我祖父给我的。” 韩松顿时不敢再拿它玩耍。她把匕首递还给傅易,傅易却摇摇头,说道:“路途上危险,你且拿着吧。” 韩松看他眉目间有怅然之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道:“我看它放在地上,以为你留它给我,自己走掉了。” 傅易闻言倒有些赧然,说道:“我看你翻来覆去,照顾不过来,给你压着被脚。”他仿佛开朗了些,又道:“没了马,要多走两天的路程。张缄若要追拿我们,恐怕沿途的郡县已经收到了消息,现在不能休息了。” 他做了决定,韩松自然没有异议。他们一直走到夜深时分,沿途遇上两三处村庄,都已经荒废,没有人居。田埂间不时看见尸骸。不久下起了大雪,两人在另一处废弃的棚屋下住宿。屋檐还算挡风,但木材湿透了,生不出火来。如此过了半宿,到第二天早上韩松醒来,觉得浑身疼痛,前额滚烫,竟然又病了。 她并不和傅易说,但傅易带着她走路,哪有不能察觉的。行不了多远,便改为抱着她往前走。到了暮色降临时,见到道旁不远处有一处篝火,人头攒动,边上停着马匹和牛车,看起来足有二十几人。 这些人影各个身披黑甲,竟是张缄的部下。 傅易停下来望了片刻,向篝火处走去。 韩松先是一惊,心想傅易莫非看逃亡无望,要自投罗网。再看时,见这些人身上武器杂乱,行动喧哗,又觉得十分不对。她头脑昏沉,心中更是迷惘。但眼看傅易越走越近,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我看他们是假扮的。” 傅易点点头,说道:“你不要害怕。”照样向那人群中走去。 两人离篝火尚有数丈远,便听到引弓拉弦的声音,有人喝道:“什么人?” 傅易说道:“北上的过客,求见领队队长。”言罢径直走进火光明亮处。 那些人看傅易孤身一人,抱着个孩童,都大为惊奇,并未拦他。一位头领模样的人站在牛车旁,一脚踏在车辕上,手里提着一支短鞭,正俯身听一士兵说话。见傅易走近前来,此人直起身,目光落在傅易身上,说道:“既然是过客,来我营地做什么?” 这人一样地身着黑甲,身材高挑,乍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但一开口时,音色沙哑柔和,竟是个女子。 傅易说道:“在下为棉山刘将军做事,路过此地。小女经不住严寒,故来向队长讨口热水喝。” 那首领“哦”了一声,又说道:“那客人可知道我们在此做什么?” 傅易说道:“想必是军情要务。” 首领忽然展颜一笑,她深目隆鼻,眼角狭长,在火光之中颇为妩媚,此时眸光一转,看向韩松,说道:“这位小妹妹说我等是假扮的,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韩松没想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夹着人声风雪喧嚣,她竟听见了。她大为紧张,扭头去看傅易。傅易手臂也一紧,但面上并不惊慌,低声道:“你直说就是。”韩松倚在他怀中,隐约听到他心跳声声,十分稳定,心下稍安,便说道:“贵属下身着张将军部中的衣甲,行动间却不像张将军的部下。” 首领追问道:“哪里不像?” 韩松想了一遍,说道:“缺乏纪律。” 首领抿唇一笑,又道:“那我等是做什么的呢?” 韩松大是为难,去看傅易,见傅易也眉毛颦起,并不说话。她踟蹰半晌,终究说道:“我看诸君是去打家劫舍的。” 首领把手一拍,叹道:“可不是么!” 又向身边众卒斥道:“连几岁小童都看出尔等是批皮假扮的,羞也不羞?” 群盗轰然大笑。他们之前一齐听人说话,还算颇为整肃。此刻各个前俯后仰,敲击兵器,原型毕露。一人高声道:“雀司令不必担心,这小妹妹站得远,故而看得清。若是进了村里,一刀砍倒在地,她再是眼尖,如何看得出来?” 十三、云雀 雀司令大笑,扬鞭作势要打。她与手下玩闹一番,转过脸来。此时群盗纷纷站起,手持兵器。整个营地中气氛为之一变。她口气亦大为不同,说道:“小兄弟看出我这是贼窝子,还要送上门来,真是好大的胆色呀。” 傅易说道:“景州已经大乱,若只为打劫,何须乔装改扮。我看司令是聪明人,应当是能用言语说动的。” 雀司令“哦”了一声,笑道:“那你要与我说什么呢?” 傅易竟不答。韩松转脸看他,见他双睫低垂,并无表情。片刻后说道:“我与张将军打过交道。他部卒如何驻扎,如何号令行止,我都熟悉。司令若能收留我二人一宿,我便与你分说一番。” 雀司令闻言一愣,脸上浮现出讥嘲的神色,说道:“我当你大成官兵多么忠义。怎么为讨一口饭吃,就能出卖军情了?” 傅易并不反驳,只道:“这交易如何呢?” 雀司令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我与你说实话。你看这装扮只是个画皮,但我只要穿上,旁人也不敢细看。若真装得像了,才费我功夫呢!” 她语调里满是戏谑。傅易听了,点点头,说道:“这也有道理。但这孩子两日里没吃什么东西,我怕她撑不下去。虽说谈不成生意,还是想请司令日行一善,救济些饮食。” 他说得是十分坦荡,韩松饶是迷迷糊糊的,也不由一阵迷茫。再看那对面的雀司令,亦是双目大睁,仿佛难以置信。她上下端详傅易一番,忽然面色一沉,冷冷道:“狗官还想缴强盗的税不成?你便是有天大的来头也在百十里外。这荒天雪地的,真当我不敢剁了你吗?” 她短鞭一振,打出一声脆响。数十披甲的强盗都聚拢上来。韩松趴在傅易肩上,听他缓缓吐息,仿佛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来。然后他弯腰松手,让韩松站在地上,伸手从背后解下斜背的长枪。 那雀司令笑道:“你觉得你能带着这小孩儿打出去?” 傅易坦然道:“恐怕不行。我也与司令说句实话。我入景州时有两千兄弟,如今身边只剩这个孩子。她若死了,我也没面目活下去。” 他把长枪一横,环顾四周,说道:“但今日我死之前,至少能杀七人。” 他一字字道来,语气十分笃定。群盗中有人破口大骂起来。忽然铿铿两声裂响。韩松往地上看去,只见两支羽箭落在地上,各自断成两截。 傅易一手收回斜劈出去的长枪。枪尖一挑,半截箭头跃起来,落在他手里。他抬头望向群盗,其中有个持弓的人,竟退了一步。傅易笑了笑,又道:“还得加上车里那位。” 看他站立方位,不觉间竟与营地中央那辆牛车仅有数步之遥。营中陷入沉默,一时间只听得营火噼啪作响。雀司令嘿了一声,森然道:“打雁的被雁啄了眼,我道郎君小看我是个强盗,怎料郎君却是来打劫我的。” 傅易仍然语气平静,说道:“张缄部中的铠甲,恐怕凑齐一副也难。司令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想必是有要紧事在做。何必和我浪费时间?我不过是路过的野人,讨一点食水,这就走了。” 忽然有人哈哈大笑,说道:“看看这世道,当真是乾坤颠倒,阴阳易卦!” 那牛车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把布帘一撩,里头钻出一个中年男人来,站在车前的横木上。此人身材矮小,头顶高髻,穿一身广袖的青色袍服。他面带笑意,看着傅易,嘴里抑扬顿挫,念道:“打劫的被劫,杀贼的被杀。明明是雎阳子弟,却要自称野人家。” 雀司令仿佛吃了一惊,道:“上师……” 那人把手一摆,雀司令颇有些不服气,却不再说话,群盗也无一做声。他从车衡上跳下来,一派悠闲样子,负手向傅易走来,道:“这位长官高姓大名啊?” 傅易双眼望着他,仿佛有些忌惮,说道:“败军之人,姓名不足挂齿。” 他不答,那人也不恼,施施然道:“贫道姓何。” 他向雀司令点点头,雀司令厉声号令,群盗轰然响动,纷纷散开往营中各处去了。片刻后篝火前只留下这道士,雀司令和傅易韩松四人。何道士把广袖一弹,往篝火前指了指,说道:“绝地相逢,何其有缘!老弟既然来了,不如坐一坐,也让我一尽待客之礼。” 傅易说道:“道长若有心帮忙,不如请司令拨一点食水,我们拿上就可以走了。” 何道士道:“这位朋友,你来时不是要借宿吗?我看可以嘛。不如在营中休息一宿。明日要去哪里,还能送你们一程。” 傅易摇摇头,显出点散漫的神色,说道:“好叫道长知道,我并非张将军的部下。说与雀司令做个交易,是想要讹骗她的。她尚且不能上当,道长必定也是高人,我可不敢胡说了。” 那雀司令站在一边,闻言对他怒目而视。何道士却笑道:“何必这么拘束,贫道一路寂寞,想结交个有趣儿的朋友,说说话罢了。两个人谈天而已,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打紧呢?” 傅易一时没有说话。韩松抬头看他脸色,见他脊背绷直,双唇抿紧,俄而竟笑了,说道:“那就多谢道长招待。” 几人走到营地中央。韩松早就又困又累,让她坐下,她便往地上倒去。何道士说了句什么,雀司令走开去,一会儿拿了一件比她人还高的棉服来给她盖在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自己觉得有些好笑。等看到傅易探探她额头,脸上露出明显的忧色,方才想到:呀,在这种地方病了,怕是会死人的。 她蜷缩在棉服里,只觉得迷迷糊糊,身边何道士和傅易的说话声也都退化成隆隆的嗡鸣。过一会儿,有人推推她,她睁开眼睛看,是雀司令取了一碗热水回来,里面泡着几块颜色模糊的东西。她把头摇一摇。雀司令毫不理会,反而一伸手把她拉着坐了起来,道:“你阿爷折腾这么多人,把你姑奶奶当丫头使唤,就为了给你讨口饭吃,你还不吃是怎的?” 韩松没站稳,雀司令已经把碗递到嘴边。她匆忙吞咽了一口,顿时“啊”地叫了一声——那热水味绿黝黝的,味道辛辣,不知道里面混着什么。 雀司令道:“喝了!” 韩松尝出是些草药的味道,也不用她督促,自己捧着破口的瓷碗喝完了,辣得她咳嗽连连,鼻涕眼泪都呛了出来。这一下仿佛头脑清醒了不少,也觉出饥饿来,吃起碗里的食物来。 雀司令道:“倒还算听话。”又递给她一只水瓢,里面是清水,看她喝完了。 面前柴火噼啪有声,窜向夜色,韩松看着那舞动的火苗,心中涌起一股沉重的悲凉,却不知道是为了谁。雀司令坐在几步外一堆木柴上,火光摇曳间,她眉目幽深,脖颈修长,有种奇异的魅力。韩松把水瓢放到一边,从柴火看到她脸上,不觉看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雀司令忽然抬起眼来,问道:“小东西,你看着我做什么?” 韩松道:“没什么。”想一想,又轻声道:“你生得好看。” 她说的是心里话,却见这女强盗把脸一板,厉声说道:“胡说八道!” 韩松吃了一惊。傅易与那何道士坐在不远处,亦闻声望来。她还没想明白,雀司令又换了副面孔,浑然不像生气的样子,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呀?” 韩松说道:“小七。” 雀司令道:“这可不是个名字。” 韩松不知傅易是怎么交代的,有没有报出真名,便看了他一眼。雀司令见了问道:“怎么,问你姓名,也很难答吗?” 她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有冷色。韩松明白了她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不敢招惹她。她还没开口,傅易先远远说道:“你要知道什么,何不问我?” 雀司令双眼仍在韩松面上,头也不回,冷冷道:“姑奶奶与你说话了吗?” 她态度倨傲无礼。傅易面上也闪过怒意。那何道士在一边,脸上含笑,却没有要阻止的意思。韩松觉得形势不对,脑后一个激灵,人也坐直了。她知若是不答,对方要借机发难。但要胡编乱造,又不知能否圆上。转念之下,对雀司令说道:“我出个谜给你吧,你猜出来就知道啦。” 雀司令把眉毛一挑,还未回应,韩松已经说道:“霜雪青青,猜一种乔木。” 她盯着这女强盗的面孔,心中忐忑。雀司令也看着她,眼眸中火光明灭,过了片刻,忽然抿唇一笑,向后靠到牛车车辕上,说道:“又是个不吉利的名儿。” 韩松看她语气放缓了,便顺着说道:“怎么不吉利?” 雀司令说道:“人日子过得好了,就以为自己能向老天讨命,取一些福啊寿啊的名字。不知道世事和愿望是反着来的。你求得福运越多,丢得越快。你爷娘想要你长命百岁,怎样,料不到你落在这里吧?” 韩松不知道怎么回答。雀司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再早几年,有人因为名儿起得不好,就被害死啦。” 她面向韩松,拿手在脖颈间一划。韩松不明所以,仍然感到一阵悚然。傅易亦仿佛想起了什么,远远问道:“雀司令的雀,是哪一个字呢?” 雀司令没有理会他。那何道士却笑着截过了话,说道:“朋友从西南来,可曾听闻关于小连将军的消息呢?” 十四、甘露 这位“小连将军”的消息,韩松也有听到,而且不少是从傅易的谈论里听来的。傅易却答道:“没有听说。” 何道士说道:“哦?我观朋友的言行,应当是鸿都子弟,又是少年英杰,想必与’衡山君’结识吧?” 傅易说道:“道长太看得起我了,我确实是雎阳人,但不过是军户家的儿子罢了。便是路过宰相家门,也无法进去,哪里配认识小连将军呢?” 他说这话时略带自嘲,倒不像在说假话。何道士捋一捋长髯,又道:“那朋友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傅易道:“去绵山。” 何道士道:“那须得渡江才行,时下大雪封城,景州行船的渡口所剩无几,便能渡,也有朝廷的兵马看守。朋友从南面来,又说是败军之将,恐怕是不能轻易过关的。” 傅易道:“要约在身,不得不往。” 何道士点点头,他身材矮小,容貌平平,不像是位修道之人,倒像是精明的行商。此刻他双目注视傅易,眼中便颇有丈量的意思,接着说道:“我看朋友十分合眼缘,欲邀你同行,只怕你并不情愿。”傅易尚未回答,他又说道:“不如收下此物,必要时,或能助君一臂之力。”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小木牌,上面阴刻着两个圆形的文字,递给傅易。傅易看了,却并没有接过。 何道士的手悬在空中,也不恼怒,笑道:“我听说天下的英雄豪杰,就像龙一样,有千万种形态,懂得跟随时事而变化。朋友眼下境况艰难,何必如此拘泥呢?” 傅易说道:“我自知做不了英豪,只愿遇事时,能顺应心意就好。” 何道士闻言,摇了摇头,说道:“人生在世间,如同风中的芥草,不过是顺着霜雪低伏摇摆罢了,谁能顺心而行?倘若真有跨越风雪的伟业,也绝非是求顺心之人能够做到的。” 但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追问,把木牌收回袖中。 他不问,傅易却答道:“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而已,何必要做成什么?” 何道士笑了,眼中竟有一丝讥诮,说道:“朋友想错了。生如朝露,飘摇无根。你之所欲,不过是映照出的空相罢了。你之为’你’,我之为’我’,便如这小儿的谜语一般,落在高枝上,尚有一线翠绿,落在这泥地间,便是泥浆的颜色。” 傅易没有说话,何道士弹一弹袍角,站起身来,径自往车架走去。途中路过韩松,长袖拂过,在她后颈上轻拍一下,口中吟道:“青青其枝,乐子之无知!*” 韩松起初还勉强听两人说话,见道士离开,精神一松,顷刻便睡着了。梦中依稀听见女人的声音在低声哼唱。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缩手缩脚地坐在一个好大的竹筐里,傅易背着她在小径上走着。她往前后看看,寒烟弥漫,遍地衰草,那一伙假扮官兵的强盗,和那位奇怪的道士,都不见了。 傅易换了身衣裳,甲胄不见了,戴着一顶蓑笠,看起来像个年轻的渔民,却仍斜背着长枪。见她探头,递给她一个水囊。里面的水半结成了冰,冻得她一个激灵。傅易反应过来,颇有点歉疚。韩松受了这么多照顾,倒也不再顾忌,含着一口水便问道:“那位道长是什么人?” 傅易回答道:“他们是甘露教的人。” 韩松想起那道士的话,问道:“就是’生如朝露,转瞬即逝’吗?” 傅易笑了笑,说道:“大约如此吧,我也不甚明白。二十年前,此教风靡一时,在民间朝堂,都有许多信众。教主自称普济道人,据说是位能窥见过去未来的地上神仙,先帝也请他去京城讲道。” 说到这里时,道旁枯木间忽然掠过一片阴影。两人顿时噤声。停了片刻,但见是风吹长草,并没有人迹,才再次出发。走了一段,傅易没有再说话,仿佛把这讲了一半的故事忘了。韩松等了好一会,忍不住追问道:“所以教主去了京城,然后呢?” 傅易道:“他死了。” 韩松咦了一声,傅易也没有解释,说道:“这些余下的教众心怀怨愤,一直在暗中活动。名义上救济百姓,实则是纠集叛党。你若见到了,记得要避开他们。” 这一程没有韩松步伐的拖累,走得快了不少,到日落时,隐隐听到流水的声音。傅易说道:“到了。” 暮色中横贯一片阴影,是条宽阔的大江。傅易走到岸边,韩松看见水面上满是碎冰,水流缓慢,偶尔浮起一线波光,对面黑沉沉的,看不见尽头。 她又顺着江岸往前看去,更远处有一段倾圮的浮桥,边上有一点火光,黑幢幢地簇拥着许多人影。 韩松问道:“我们去那里等船吗?” 傅易点点头,低声嘱咐道:“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我姓程,你是我哥哥的女儿。再问你什么,都不要答。” 那浮桥看着不远,走起来却不近,两人到达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好在今日没有下雪,月光照在人群中,只见十几人围在一堆简易篝火旁,都在江面寒风中瑟瑟而立。 再走近些,韩松发现这些人站成两边,看起来气氛十分古怪。左边为首的是一个锦衣男子,带着两个怀抱孩童的妇人,另有四个身携武器的高大仆役。脚下放着不少鼓胀的行囊。右边两个面色阴沉的壮年男子,簇拥着一老翁和一少女。另有一人站在远处,宽袍广袖,相貌儒雅,仿佛是个读书人,身后站着一个披甲的武士。 这群人见傅易接近,纷纷望来。锦衣男子仿佛大为恼怒,叫道:“怎么又来一个?” 傅易礼道:“诸君在这里等船吗?” 锦衣男子怒道:“没有船!若有船,这岸边早就人山人海了,哪里轮得到你们?” 他身边两个妇人怀抱幼儿,本就神色惊惶,闻言更是互相搀扶,站站发抖。那老者及随从看他一眼,纷纷目露鄙夷。 那文士模样的人站在人群边,此时转过头来,看了傅易一眼,缓缓开口道:“这位先生,眼下确实没有渡船。屏林将军南下之后,灾民大量渡江,沿线州郡不堪其扰。如今,三江六岸的渡口都已经封锁。无论官用还是民用,若没有城中守备的命令,都不许下水。即便船过了江岸,也无法进城去。” 他面色颇为冷淡,说的也是件严峻的事,但语中却仿佛有言外之意。韩松感到十分奇怪,傅易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亦仿佛有些困惑,说道:“然而……” “然而裴先生神通广大,又舍得破财,为自己找到一条渡船,约定在今日起航。”那文士面色不变地说道,“患难相助,岂非好大一番福业?我与白老便是来凑这趟顺风舟的。” 那裴先生哇哇大叫,骂道:“卑鄙无耻!无耻之尤!” 文士仍旧轻描淡写,说道:“裴先生不必激动。这船中未必坐不下这许多人。便是坐不下,我看裴先生这一行,也有颇多赘余。古人云钱财皆浮云也,何况是坑蒙拐骗来的不义之财呢?” 韩松听明白了,大概是这位富户白先生花大价钱聘了船只偷渡州境,那文士和那白老先生不知怎么地听到风声,要来挤占船位。而傅易二人赶巧路过,正逢两方人马实力相仿,互相僵持。那文士便也欢迎他们来分一杯羹了。 裴先生怒道:“姓卢的装什么菩萨!你做县里的文书时,克扣哪里少要过一毫?年来节往多少供奉,你当是大爷想哄你吗?若不是看在你死老爹的份上,谁会给你面子?” 文士眉毛也不动一下,说道:“裴老板若舍不得财物,舍下别的也是可以的。此番出门,在内宅做了好一番挑拣吧?要在下看,逃难带上两位佳人,可也是太多了。” 韩松仰头去看傅易,正巧傅易也回头瞥她一眼。她与傅易相处了几日,轻易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若他独自一人,并不愿介入这件事。但现在带着个稍有不慎就病倒的小孩。若错过此处,未必能及时找到另一条船了。 她心里一阵懊恼,轻声说道:“我们走吧。” 傅易一怔,还没有说话,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纷纷转身往江面上望去。远处昏暗的薄雾里,一团黑影正度过暗影,驶进近处的月色中来。水面带动碰撞的浮冰一层层地激荡开去,在水面上推来阵阵银铃般的细响。 船来了。 *《诗经·隰有苌楚》:“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诗人羡慕植物长势很好,没有烦恼。 十五、沉锋 忽然,所有人都动了。 裴先生身边四个高大仆役各自手里抄起武器,两个扑向卢先生,两个扑向白先生。 而卢先生身后的护卫拔刀出鞘,当头向来袭的两人劈去。 那两个仆从手里拿的都是坚硬的带齿棍棒,看起来分量不清。那护卫看起来颇为瘦弱,但一刀之下,震得二人都向后退去。他趁势一步向前,反手把刀背劈在一人后颈上,那人一声不吭,一头栽倒在地。 另一名仆从手中棍棒掉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从侧面向他刺去。那护卫手中长刀未及回转,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单手喀嚓一声拧过那仆役的手腕,反手把匕首刺了回去。 那仆从大叫一声,血流了满手,脚下打跌,一屁股坐倒在地。护卫摆脱身后纠缠,上前一步,手中长刀举起,地上的仆从双脚乱踢,正踢在他腹上,刀光一错、空劈在沙地。那仆从连滚带爬地跳起来,涕泪纵横,抱着受伤的手臂就跑。 剩下的两名仆从本在与白先生身边的护卫僵持。看到这里面面相觑,忽然一齐掉头狂奔,其中一人身上还背着一个行囊。裴先生眼看仆从们跑远,呆立在原地不动,两位女眷见了血,都瘫坐在地上。 傅易见三方人马动起手来,背着韩松往后退到一边。还未辨明白局势,已然尘埃落定。他望向那退回卢先生身后的护卫,也露出戒备的神色。 那护卫一言不发,把地上晕厥的仆从拖到草野里去了。 裴先生看看那护卫,又抬头看看还在江面上的渡船,张口欲要喊叫。卢先生说道:“裴先生不如再想一想。这时节与你做生意的也不是善类。若是让他们知道你一家孤立无援,带着这许多财物。行事未必比我与白老更通情理。” 裴先生话语卡在喉咙里,一时张口结舌。卢先生又道:“便是船家要帮你,我们打杀起来,不免要累及无辜,最后谁能抢到船,也未可知。不如大家一起上船,下了船各奔东西,更稳妥一些。” 裴先生踟蹰不语,此时那护卫从荒草边走回来,收刀回鞘,发出铿地一声脆响。裴先生浑身一颤,扑通跪了下来,口中道:“卢大人饶命!” 卢先生说道:“裴先生客气了,上了船我们便是一家人。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叫白先生一声岳丈。” 他说得仿佛十分通情达理,但看裴先生跪在面前,身子却动也不动。裴先生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一咬牙,说道:“算了吧,老裴哪有能耐与你做兄弟!” 他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卢先生,说道:“这是与船家的另一半定金,还有进绵城的文书。我拖家带口,下了岸也走不进城去,何苦要占卢大人的位置。我这就回家去,祝大人一路顺风吧。” 卢先生打开看了,眉目间一动,似乎有话要说。裴先生把两位女眷扶起来,自己从满地包裹里寻了两个背上,又回头望他,说道:“表弟日后前途无量。往后若再遇到,还望……还望手下留情。” 说完草草一揖,带着二女走了,夜幕深黑,不出几步就不见踪影。 傅易看完这一出争执,也后退一步,往反方向走去。那卢先生原本看着裴先生一行,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位长官不如与我们同行。” 傅易闻言停步望去,目光十分锐利。卢先生说道:“阁下形貌且不提,那一柄长兵器,不是农户能有的。我听说梁城守军已经投降,各郡都在通缉溃败的叛军。你在江边瞎转十分凶险,还是与我们一道走吧。” 傅易道:“卢先生自家兄弟都不带,怎么想起来带上我?” 他语中颇含嘲讽之意。卢先生转过身来,面色却依旧十分平静,说道:“阁下身上背的,也不是自家的孩子吧。” 傅易不答,卢先生说道:“人在世间行走,自己便是完整的一个,哪里有那么多血脉相连。所谓亲疏远近,都要看日后的机缘。” 傅易哈了一声,道:“你是说你我有缘咯?” 卢先生说道:“我是说,人在逃亡时,亲子尚且不顾。你却带着别人的女儿,想必有什么重要的缘故。若有脱困的机会,何必因为意气放过了。” 岸边传来一声呼哨,那艘船在离岸边不远处停住了。这船果然不大,船身狭长,搭着两段乌篷舱,前舱上悬着一盏摇晃的夜灯,并没有点亮,上面缠着一团渔网。前后各站着一个持桨的男人,都做渔户打扮。一个身材纤细的女郎从前舱里钻出来。她立在船头,明眸把众人望了一遍,脆声说道:“哪个是裴元庆?” 卢先生道:“是我。” 渔女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先付钱,再上船。” 卢先生道:“我们已付了定金,剩下的该下船再结。” 渔女道:“你若付不起呢?” 卢先生淡然道:“那你再把我们载回来便是。” 那渔女双目一瞪,似要发怒。卢先生把手里的布袋打开,对她扬了扬,道:“下船再结。” 渔女看得明白,哼了一声。她伸手一掠额发,在船头侧身坐下,忽地整个人滑进江水中。 夜色中江面宛如一团迷雾,瞬间把她吞没了。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看见她在岸边冒出头来,手里缠着一截绳索。她把绳索系在倾圮桥梁的桥桩上,把船拉近。船头持桨的男人放下一段浮木。渔女又游过去,把浮木搭到岸边。 白老先生领着少女在岸边等待,两个扈从提着行李随侍在后。卢先生往后退几步,站在傅易身边,低声道:“我们要过关隘,你若与我们同去,不能带着长矛。纵使遇到什么险境,这样的兵器在船上也施展不开。” 傅易双目直视他,卢先生面色坦然。傅易看他一会儿,又低头注视江面,韩松看见水纹在他脸上闪过道道波光。过了片刻,他伸手到背后,把随身的长枪解下,投进河水里。 那长枪制式十分优雅,沿着河岸滑进水中,钢刃在碎冰中磕碰一下,无声地沉下去了。 韩松想到初见时傅易纵马而来,意气风发,不由一阵黯然。傅易倒没有说什么,他把背筐放下,让韩松站到地上。又环顾一圈,俯身把裴先生仆从丢在地上的匕首拾起来,合鞘系在袖间。 卢先生站在一边看他动作,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傅易道:“江放。” 卢先生道:“如此起名未免有些敷衍。” 傅易道:“巧合而已。” 卢先生听了,微微一哂。 傅易望他一眼。 卢先生看着黑暗的江面,悠悠道:“巧合而已,在下卢临川。” 十六、夜航 摇桨的船工在船头搭了一截木板,连接到岸旁。傅易与卢先生谈妥,便带韩松一起上船。韩松见木板湿滑,随着水波飘摇不定,不免走得十分迟疑,船工见她低着头小步挪动,上前一弯腰就要把她抱起来。 他本是好意,不料一把抓到韩松手臂,她登时尖叫一声往后退去。她本来脚下没有平衡,顿时一头栽到水里。 一行人都吃了一惊,傅易本来跟在她后面,亦没有料到,伸手去接,只赶得上把她从水里拉起来。 船工看出是自己吓着了她,连声道歉不迭。韩松抓着傅易的手爬起来,棉服浸透了,江水混着浮冰,冻得身上打颤,神色却十分难堪,只道:“没有事。” 她本知道船工站在前面,但是一路走来饱受武力威胁,忽然被陌生人抓住,竟把她骇得惊跳起来。 她之前看裴先生的妻妾见了兵刃便瑟瑟发抖,还觉颇为可怜,没想到自己也闹成这样。见一众人都看她,更尴尬得脸上发烧。 渔女转到船头来,脸上也有惊奇的神色,口中道:“后舱有火,可以烘一烘,小娘子跟我到后面来吧。” 白先生一行本已坐在后舱里,渔女进去说了几句,就见白先生一行钻出舱里来,换傅易和卢先生四人到后舱去。只见里面颇为狭窄,仅能容四五人对坐,中央有一张滑腻的小几,摆着几张空木碟,围着一个炭火盆。渔女把韩松领到火盆前坐下,帮她拧干滴水的外衣,虽然落水的时候短,却把里面的衣衫也浸湿了。 渔女笑道:“我们水里来去的,没有多余的衣裳。索性天明间就到了,小娘子将就一下。” 韩松嗯了一声。傅易站在一边却听见了,说道:“白家女儿也没有吗?我可去问问白先生。” 渔女面露难色,道:“便要换衣裳,我们船上也不方便......” 傅易淡淡道:“我看你舱前有帘子。” 渔女一时语塞,望了傅易片刻,语气和软下来,道:“既然这样,奴去问问白先生。” 说完起身出去了。果然带了一套内衫外服。又清出后舱来,让她换衣。 白家少女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纪,衣服大出不少,样式也颇复杂。韩松本就弄不明白,想到有人在外面等,更是手忙脚乱。不过是换套衣服的时间,竟感觉过去了很久。渔女帮她穿衣,脸上十分不悦,不等韩松道谢,自顾自钻到舱外去了。 卢先生和傅易原本挤在甲板上,见渔女出去,便进来坐下。卢先生的那位护卫却和船工一起守在船尾。卢先生并不说话,眼中却颇有些谐谑。韩松看看傅易,见他面无表情,直觉他也有些不悦。她一路受傅易照顾,对他已经十分信赖,但心中并没有把他当长辈的意思,见他沉着脸,一时有些茫然,说道:“我去谢谢白家姐姐。” 傅易说道:“我谢过了,你别再跑了。”见韩松站着不动,又道:“过来坐。” 韩松依言坐下,感觉自己真如受训的小孩,心里既怪异又懊恼。傅易把炭火盆推到她面前,她也没有反应。她虽然换了衣服,头发只是勉强擦干,仍然感到沁肤的寒意。过了片刻,头顶微微一暖,是傅易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他似乎颇组织了一番言语,缓缓说道:“活在世上,若不敢麻烦别人,便总被人欺负。你知道自己容易受冻,就要更加大胆些。” 韩松知道傅易想要教导她着实是出于好意,一点别扭顿时消散了。但不免仍有些伤感,心道:“可活在世间,吃穿住行每一样都要麻烦别人,又怎么勇敢得起来?”发一会儿呆,抬头见傅易还在望她,应道:“我知道了。” 她觉得这样回答有些敷衍,但也不知如何表达更加适当。想了想,又说道:“是我没有想明白。姐姐、叔父一路保护我,费劲了心力,我若只图省力,不能爱惜自己,是辜负了大家。以后不会这样了。” 傅易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卢先生说道:“别的不论,这小女儿一副榆木脑袋,却像是你亲生的。” 傅易说道:“用不着卢先生关心。” 卢先生说道:“江君走在路上,左脸上写着‘忍辱负重‘,右脸上又写着’大义凌然‘,好不懊恼,却还要把这习性传给小孩。我路过见了,难免要感慨几分。” 傅易说道:“我看卢先生走在路上,左脸上写着‘不同凡俗‘,右脸上又写着‘心有不甘’,让人见了也是颇费思量。” 两人互相嘲讽一句,大约各自觉得滑稽,都缄口不言。倒是韩松听得好笑,抬头在两人面上张望:她倒看不出什么字来。 过了半晌,卢先生道:“江君讲了长怀的情形,我答允你讲郁州的情况。” 傅易说道:“我们往绵城去,先生讲绵城附近的形势便好。” 卢先生看他一眼,说道:“江君倒真是心无旁骛。” 傅易不答,他又道:“我们顺流而下便到绵城。若能上岸,算是出了张缄兵锋所在。但许謇势强,沿岸数城都望风摇摆。绵城虽然是小地方,若想通过,也未必能顺利。” 傅易说道:“那卢先生又要往哪里去?” 卢先生说道:“我往桃源去,江君若是有意,不如与我同行。” 傅易听了似乎十分惊奇,道:“桃源?” 他又念了一遍,笑道:“初遇时以为卢先生不过一县吏耳,是我小看了足下的雄心壮志。” 卢先生淡淡道:“江君若以为桃源无用,我可为君分说一番。” 傅易说道:“我欲往绵山。” 卢先生道:“我猜是这样。但恕在下直言,望风摇摆的也要加上刘将军。原本韩郁州在时,八郡有一半是他的门生。刘宗源有所呼应,尚有些对抗的意思。如今既然韩氏死了,形势便大有不同。” 韩松依在傅易身边,一段人名地名下来,已听得昏昏欲睡,隐约觉得听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她忽地醒过神来,茫然道:“什么?” 傅易在她头上虚拍了一下,说道:“没什么,你睡吧。” 又对卢先生道:“先生想讲桃源,我愿意一听高论。” 卢先生顿了一顿,忽然说道:“韩太傅敢留在雎阳,世人都以为他是有所依仗。如今不但自己身死,还祸及全家,满门丧尽,不知他是否料到……”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说到一半时,傅易抓起案上空碟往他身上丢去,动作十分突兀。卢先生也仿佛早有准备,往旁边一歪身子避开了。卢先生的护卫原本在舱外船尾,闻声掀帘进来。木碟砸在地上咣当一响,把渔女惊得大声询问。一时舱中几人面面相觑,卢先生二人盯着傅易,傅易却望着韩松。 韩松这回脑子跟上了,一时间脸色苍白。 他们没说一个字,卢先生已经看破,说道:“这孩子是韩郁州家人?这倒奇了。” 他打量韩松一番,又对傅易道:“这是朝野间的大事,穷街陋巷都能听说,本也瞒不过多久,你是费得什么心。” 傅易一掌拍在舱壁上,十分恼怒,说道:“真是冷血无情之辈!你知道我既屡次拦你,必定是与这孩子有关,何必如此试探?” 韩松犹自发愣,一时只见土盆中点点炭火随波起伏,扯动满室暗影。她对那位闻名远近的“祖父”一无所知,对于“父亲”,也只有傅易说笑时提过的一句“字写得不好要打手心”而已。乍闻韩氏一门尽没,震骇多过悲伤。她想到荒村里棺椁堵门的门庭,又想到路边形状残缺的尸骸,不知在那被称为“鸾都”的遥远地方里,人死去的样貌能否更有尊严,庭院衰败又有何不同? 韩柳芳魂已逝,竟避开了这可怖的丧报。韩芷如今身在何处?他有没有活下来?是否也正在哪个逼仄的角落里听说父亲和家人的死讯呢? 傅易靠近她,轻轻拍她的肩。韩松才发觉自己落下泪来,她思绪混乱,竟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我方才还想,将军怎么要教我处世的道理,原来是知道家中没有人教我了。” 卢先生在一旁说道:“倘若这果真是韩郁州的孙女,江君不如南下去投彭氏。” 傅易猛地转身面向卢先生,他手臂筋脉隆起,脸色阴沉,显然已经动怒,看上去十分危险。那护卫一言不发,挡在两人之间。卢先生坐在原地,依旧的面孔无波,但是双眼闪亮,浮现出愈来愈烈的讥诮神色,说道:“江君这样的人,我曾经十分熟识。自以为高风亮节,能有大利于国家,实则不知审时度势,竟不能保全妻子。阁下来接应韩氏的遗孤,倒真是浑然天成。” 傅易说道:“卢君这样的人,我也认识几个。自以为是卓然独立,不在意俗世的规矩。实则是利欲熏心,却不能从正途得到,只好编出一套歪理!纵然如今世道昏乱,使好人不能善终,给了你可趁之机,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船身猛地震了一下。渔女忽然掀帘进来,脸上神色不安,见狭窄舱中几人剑拔弩张,她猛吃一惊,往后又退一步。 舱中众人看也不看她,卢先生瞪了傅易半晌,方冷冷道:“什么事?” 渔女左右看看,为难道:“前头看见夜巡的官船了。” 十七、乱党 这理应是个坏事,卢临川闻言,竟笑了一笑。他起身越过傅易往前去,撩起苇帘向外看看,问道:“江君水性如何?” 傅易道:“不行。” “能在船上作战吗?” “恐怕靠不住。” 卢临川点点头,说道:“阁下既然要在这俗世里做个守规矩的人,便想想如何度过今日这一关吧。” 他语调里仍有些夹枪带棒,但此刻众人身在一条船上,傅易也没有再计较,一并向外走去。 韩松跟在后面钻出苇帘,她先是看见前方北侧有一座大城,像一块沉沉的黑壁矗在岸边,周边四散出星点的火光,在水面上荡漾浮动。其中两处火光离得十分近,能看出是两艘船。 其中一艘船看起来与他们乘坐的渔舟差不多大,只是明显更加坚硬轻便。另一艘则船头就高出了渔舟的顶部,几乎像是一座小房子建在甲板上。船舷两侧都点着明亮的火炬,船头上站着若干着甲的士兵。此刻这两艘官船正从两侧向他们驶来,要把这小渔舟夹在当中。他们显然已经被发现了。 小的那艘先靠近了左舷,一个士兵喊道:“这是谁家的船?” 渔女赶紧应道:“是梁家的!” “几多鱼,几多蟹?” 渔女答道:“三段鱼,三头蟹,两个虾米。” 答完了这奇怪的暗号,她自己向卢临川解释道:“这是我们与官家的切口。” 这时候大船也赶了上来,上面的士兵抛出一个钩子,把小舟往前勾去,口中喝道:“都上船来!” 渔女和两个船工齐声催促,几位乘客面面相觑,都沿着垂下的软梯爬到大船上。 韩松跟在傅易后面,被他拉上甲板,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木船,一时间惊奇压过了种种情绪,四处张望。只见夜风中众人神色疲惫地挤在一起,被一队士兵从四面围住,她拉一下傅易的衣服,悄悄和他说道:“我们一共八个人。” 傅易“嗯”了一声。 又听之前那士兵喊道:“拿通关凭证的上前来!” 卢临川挤上前,掏出了裴元庆给他的锦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片,递给士兵中一个戴头盔的高大男人,腰间系一柄红鞘的长刀,看起来是这一队士兵的队长。 火光下,韩松瞥见一眼,那“凭证”涂成粗糙的棕红色,字迹歪七扭八,斑斑点点,甚至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难以想象正式的通关证明是这个样子。或许这城中守卫的官员根本没有准许任何人上岸,只是这些巡边的卫兵自作主张,合伙偷渡船只从中渔利罢了。 果然那小队长只是随便扫了一眼,说道:“你的文告说有六人,这里有八个。” 裴先生原本带的人就不止六个,但卢临川一句也没问,含着一丝笑说道:“家里人多,捱不过请托,请长官高抬贵手放过吧。” 说话间递给那位队长什么闪亮的东西,火光下白光一闪,大约是块不小的银块。他与傅易说话时仿佛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没想到做这种送贿的事如此熟练。 队长手里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喜色,仿佛收获超出了预料。他点点头,却又说道:“你们这时候来得不巧,近日里要过关更难了。” 卢临川说道:“我们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还请长官指点迷津。” 说话间又递给队长一块银子。韩松看他的钱是从裴表哥留下的钱袋里拿的,不由怀疑他已打算赖掉渡船的另一半钱。 队长说道:“原本嘛,人要逃难也是为了活命,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现在我们要缉拿从梁城出来的乱党,凡是私自渡河的都有嫌疑,都要严查。” 卢临川道:“那如何知道是乱党呢?” 队长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你就很有嫌疑。” 卢临川一顿,还没有说话,他自己哈哈大笑,说道,“可惜看你这模样,怕还穿不动一副甲!” 卢临川含笑道:“长官说得是,我只是个求命的商人罢了。” 队长开了这个玩笑,自觉得意,谈兴颇高,说道:“以往捉甘露教的,一天能捉二十个,他们人多,还各个互相担保。捉到一户,临近必有五户。老话里讲,阿黄打洞,一踩一窝......” 卢临川眼疾手快,又给他塞了一块碎银子,说道:“怎么如今就难一些呢?” 队长道:“朝廷有文告,有画像.....” 韩松听了一惊,但她也有了点警惕自觉,没有去看傅易。 卢临川也毫无所觉一般,问道:“我听说张将军南下破城,一路杀伐劫掠。梁城的兵马与张将军做对,也算是为解救生民百姓吧。” 队长哈哈一笑,说道:“那这些勇士菩萨心肠,可不也该来救我一救,让我领到赏金么!”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不悦。身后有个士兵上前与他说了什么,他大手一挥,说道:“行李已经搜过了,接着依次上来搜身。” 卢临川道:“行李?” 众人回头望去,另一艘官船已经开远了。不知搜刮走了什么东西。卢临川倒没有什么表示,白姓两人却面面相觑,面如土色。 原来队长脸露喜色,不是因为得了手上的银钱,而是自觉捉到了大鱼。 卢临川说道:“我这船上还有女眷,也要搜身吗?” 队长笑道:“若是不搜,焉能知道你们有没有私藏什么与乱党沟通的违禁之物?” 他说这话并没有与卢临川商量的意思,两个士兵已经把白先生一行的一个护卫拉进船舱里去了。 卢临川又给他塞了什么,说道:“我妻妹还未出嫁,不知能不能宽容一二。” 队长笑呵呵道:“也未尝不可,但我看你一行人付不起那么大的人情。” 看他的意思是,等卢临川搜了身,身上的财物就是他的了,也用不着受他的好处。 卢临川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利弊,随后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要向长官报告。” 说完抬手指向站在角落的傅易,说道:“这小贼是我们在江边遇见的。我们看他可怜,就一并带上了,其实并不相识。队长不如把他捉去,我船上一行可以举证他正是乱党。” 此言一出,众人都一惊,浮动的甲板上金铁声霍霍,官兵们都拔出了刀。 傅易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他没有料到卢临川主动邀他上船,如此迅速就出卖了他,也是一脸愕然。 那队长哈哈大笑,叫了一声好,随即把脸一板,喝道:“你是哪里人,姓什名谁?” 傅易道:“我是......” 他才吐出这两个字来,队长已经高喊道:“不是本地人,必然是乱党!拿下!” 傅易先把韩松推到一边,一时间仿佛全船的士兵都涌了上来。他站在船舷边无处可退,很快被摁住了。 他半跪在地上,倒也没有多么气恼,冷静地说道:“我固然不是本地人,但那位裴先生也是冒充的,恐怕不能举证。” 队长道:“哦?那你说他是什么人?” 傅易道:“他是那个裴元庆的亲戚,从他手里——” 队长厉声道:“那是旁人自家的事!与你何干?” 他偏袒如此明显,傅易一时哑然。之前在一群装官兵的强盗面前虚张声势,他似乎游刃有余。如今被一帮行匪事的官兵擒获,他倒确乎不知从何说起。 队长自己拔出红鞘长刀,刀刃居然也是铁黑中泛着血色,此时拿在手里,笑道:“若有举证,长得不像也没关系。” 他看到韩松站在几步之外,一脸忧惧,咦了一声,笑道:“这乱党还有个小孩。” 卢临川先前已经趁乱退到一边,悄悄和白先生说话,此时朗声说道:“这孩子是他不知何处捡来的。我一家人看他带着孩子可怜,才让他上船,不料恩将仇报,竟被他利用了。” 他这一串信口开河当真说得泰然自若,韩松简直听得呆了。傅易怒极反笑,尚未开口,只见卢临川走上前,一手按在韩松肩上,又说道:“不过稚子无辜。几位长官把这个贼子捉走,我一家人就把孩子带上一并抚养。若是有缘,还能为她寻到亲友。” 他欺傅易孤立无援,先陷他以牢狱,见韩松是名门之后,觉得有利可图,又想把她带走。 但是船上这队长如今与他共通一气,如果辩驳,等于把韩松也带进困境,那又有什么好处?这一招堪称阳谋,傅易一时语塞,居然没能否认。 那队长道:“你当留下签字画押。” 卢临川道:“长官先放我们的人下船去。” 两人三言二语,居然把事情决定了,白先生一行人已经开始下船,卢临川把韩松一拉,往船舷边推去。韩松往后努力看去,暗色中一片刀光剑影,傅易都看不见了。 “等等!” 有人大喊道,声音又细又高,划得耳膜滋滋作响。过了一会儿,韩松才听出这是自己的声音。所有人都过了一刻才惊奇地看向她,似乎不确定是她发出了这么响亮的声音。她定了定神,用力甩开卢临川的手,快步跑回傅易与队长之间。外衣太长,险些把她绊倒。 “我不是捡来的孩子。”她站在甲板中央说道,夜雾黏在发间,湿冷地贴在后颈上,她心里砰砰直跳,双眼盯着那位手持红刃的队长,语气出奇地平静,“我祖父是韩郁州,我全家都是乱党。这个人只是护送我逃难而已,你若真要赏金,应该把我一并带走。” 十八、青霜 韩松被两个士卒领进昏暗的底舱,只见地面上高高堆起各式各样的货物,其中不少看起来是旅人的行囊。角落里摆着几个巨大木笼,士卒把她推进一个木笼,很快就离开了。脚下地板湿滑,长满了霉斑,韩松在昏暗中惴惴地数着时间,数到几百下,当啷一声,两个士卒把傅易也推了进来。他手脚上各有一道锁链,面孔上有几道擦伤,脸色十分难看。 她心下稍安,但见傅易等士卒把舱门关上,转身劈头便道:“谁叫你这样胡言乱语?” 韩松知道他肯定十分恼怒,但见他目光严厉,忍不住辩驳道:“江……将军一路保护我,现在陷入险境,难道要我视而不见吗?” 傅易怒道:“我被抓只有一人,可以独自逃生,再去寻你。你把自己也送进来,有什么好处?” 韩松自陈身份,当然是希望能掩护傅易。她料想傅易觉得她年幼,故作不知,索性直言道:“将军不要糊弄我,这里的守军找的就是你,哪有那么容易脱身?将军若被当作乱党,被查获身份,就是叛乱的首领。但若是从雎阳逃难出来,便只是我的从犯。” 她一路上从未这样和傅易说话,傅易听得一脸愕然,韩松又道:“就说是奉命护送我,应当连从犯也算不上……” 傅易冷冷道:“荒唐!” 他一向和颜悦色,此时沉下脸来,韩松不由有些畏惧。但话已经说到这里,只得坚持说道:“我祖父在此做过官,这里想必有能指认我家的人。将军就算自投罗网,也不能救我。倒不如趁机离开,之后或许能来找我……” 傅易问道:“许謇对你祖父怀恨已久,你知道他给你家安的什么罪名吗?” 韩松道:“既然要杀我全家,想必是什么大罪吧。” 这话说得天真直率,傅易竟无言以对。韩松只听链条一阵碎响,他转身在木笼一角倚坐下来,查看手脚上的桎梏。她觉得傅易是默许了她的主意,松了一口气,也跟到他身边。 傅易抬头望来,见她面上还有一丝笑意,叹道:“我看你好大的胆子,原来只是小孩子不知道生死罢了。” 韩松正色道:“我如何不知道生死?如果没有将军,我一路上已经死了好多回了。” 傅易道:“那我一路上救你,难道是图你以性命回报吗?” 韩松见他神色郁怒,也不敢说笑。她望着肮脏木板上的霉斑,心中恍惚有了几分实感,问道:“许謇连我都要杀吗?” 傅易道:“他未必知道你,谁叫你送上门去?此地多是趋炎附势之辈,从前站错立场,如今更要想尽办法讨好许謇。你不怕死,也不怕脸上刺字,为仇人奴婢吗?” 韩松确然没想到还有这样繁多的刑罚,闻言不由伸手摸了摸面颊。傅易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说你不知者不畏,难道不是吗?” 韩松想了想,道:“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看傅易显然不信,说道:“我想祖父是秉直道而行的人,不会做坏事。是刑罚不公正,虐待无辜的人。纵使施加在我身上,我又有什么可羞愧的?” 这番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轻薄:恐怕只是对面临的打击缺乏了解,才这样无所畏惧罢了。傅易闻言叹了口气,道:“世间的刑罚不止加在人自己身上,更要令其亲爱者痛苦,见仇者畅快。你纵然问心无愧,却叫我如何去见你叔父?” 韩松听他语气柔和,也笑了笑,说道:“将军既然这样想,那应当理解我才是。我眼看你遇险,怎么能一言不发呢?” 这时候,脚下潮湿的舷板忽然一阵摩擦晃动,厚厚的船舱外传来模糊的呵斥呼哨声,应当是这艘大船靠岸了。 韩松轻声道:“事到如今,将军也不能阻止我,不如就顺着我说吧。” 傅易沉默片刻,说道:“提到我时,你就说有郁州先生的遗书,交给我保管。” 韩松听他语气不容置疑,顿觉不安:“可是——” 傅易说道:“我自有办法。” 韩松还要再问,正在这时,暗处传来咣当一声,是门栓落下的声音。 傅易站起来,身上锁链一阵脆响。韩松言语上逞英雄,但事到临头,不免胆怯起来,险些往后退去。她心道这样更让傅易担忧,反而几步走到他前面。 一人走近来,走到木笼前。此人身量颇高,穿着文吏的袍服,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光线低垂,他的面孔反而看不清楚。韩松见他提灯的袖口上有一块墨迹,看起来是个书吏。 书吏打量韩松一番,说道:“这位便是郁州先生家的小公子吧?” 韩松不料在这阴森潮湿的舱室里,这人如此彬彬有礼地对她说话,颇觉离奇,她答道:“是我。” “小公子名叫什么?有何凭证吗?” 韩松一时茫然:“还有人想冒充我吗?” 这书吏说道:“就算是钦犯,也需验明身份。” 傅易往前走了一步,看起来颇有怒意。韩松怕他阻止,抢先说道:“我叫韩松,松柏的松。” 她此时才想起来,这个名字是她自己选的,如果这些人能查证,恐怕还真对不上。于是又补充道:“祖父曾说,大厦将倾,芳草易腐,唯愿我等身为乔木。” 她想要拿出三姐给的玉坠作为凭证,不料书吏点了点头,没有再问。韩松听到一声拉长的钝响,那书吏把笼门打开了。他走到傅易面前,不知如何弹扣几下,把他手脚的桎梏也解开了。 韩松震惊不已,傅易也一脸困惑。那书吏依旧十分平静,解下自己的灰色外衣递给傅易,说道:“两位不要说话,随我来吧。” 傅易没有多问,他俯身把韩松抱起来,展开外衣把她遮住。韩松闻到布料上浓重的墨水味道。她又是惊奇,又是紧张,伏在傅易肩头一动不动。模糊中感到两人从呼喊的士卒水手中穿过,下了颠簸的甲板,走上地面,通过几处宅门。码头上的人声越来越远,渐渐只听到两人平稳的足音。 过了不久,两人停下脚步。那书吏说道:“足下沿此道进入山岭,山中有一处空庙可以暂住,再下山就可以绕过绵城。绵城驻军右肩有朱色标记,城外方圆二十里都有追缉的队伍。路遇官办的驿亭,不要进去。” 傅易沉声道:“敢问先生的姓名,傅易日后必将回报。” 书吏并不答,说道:“傅君渡河,是要去投绵山刘氏吗?” 韩松从外衣里探出头来,见他们站在一条小径上,背面是绵城高耸的城墙,月光稀薄,蒙蒙地照亮远处的丘陵。那书吏站在一株积雪枯树前,望之三十许人,面相单薄,看上去有些孤僻。见她望过来,此人又说道:“傅君言道此地皆是趋炎附势之辈,解某无话可说。但傅君若往绵山去,刘宗源也不是可信之人。” 韩松想起,在离开梁城时,程圭就提到过这位刘将军的名字,说他为人见利忘义,令傅易十分不满。此时这位陌生人提起,傅易倒没有作色,苦笑道:“看来全天下都以为刘氏不可信赖。” 这些姓解的书吏说道:“天下皆以之为恶,必有缘故。傅君又是因为什么笃信刘将军呢?” 傅易说道:“刘将军与我有旧谊。” 书吏问道:“敢问刘将军与韩氏如何?” 傅易不答,道:“阁下有话不如直说吧。” 书吏说道:“若傅君不能养育韩氏的遗孤,我愿代为照料。” 韩松大为诧异,咦了一声,扭头看他。书吏说道:“在下听见两位在笼中的对话,小公子性情耿直不屈,我心中十分喜爱。在下与韩氏并无交情,但傅君若托付给我,我一定视如己出,尽心教养。傅君若没有余裕……” 韩松越听越奇,没想到此人直言自己与韩氏无亲无故,就要收养别人家的孩子。他还没说完,傅易便道:“解先生相救的恩情,傅易铭记在心,今日就此别过。” 解先生听他这样说,微微叹气,仿佛难掩失望之情。但他也没有再提,揖道:“既然这样,祝二位一路顺遂。” 那解先生引他们走的是通往山中的小径。道路崎岖,满是板结的积雪。韩松十分困倦,几次要滑倒,傅易索性伸手把她拉住。她看傅易神色凝重,勉力说笑道:“我看那位解先生没看出我是女孩子。” 傅易轻声说道:“他所言也不无道理。” 韩松没想到他忽然这么说,只觉得心里一沉。傅易看到她的神色,解释道:“不是我不愿照料你,是说刘将军此人确实颇为善变。” 韩松说道:“那我们为什么往他那里去?” 傅易简短道:“我母亲姓刘。” 他又说道:“刘将军做事看重亲疏,一定不会出卖我。但是你不一样,我们在绵山时,尽量不要提到韩氏。身边没有家人,最好起个小名方便称呼。” 韩松默然不语。她此时终于意识到,韩氏之殁,使她成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也能开口索取的孤儿。饶是她十分信赖傅易,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忧惧之情。 两人在沉默中攀上最后一台石阶,曙光暗淡,照出荒庙前中央一个破败的神像,石料半塌在案上,看不出原来是什么形状。两侧种着数行稀疏的柏树,无人照料,枝干弯折在地上。 傅易望着那株低垂的柏树,忽然道:“我确实担忧子澧所托非人。” 韩松说道:“若没有将军,我早已经死在河边上了。” 傅易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聪慧,难道不明白养与教的区别吗?我年少时以为,我与我父亲不同,与我舅父也不一样。但如今看来,我与他们也是同一种人。” 他大概是想起了甘露教那位道长的话,轻声念道:“落在泥地里,就是泥浆的颜色。” 韩松一时哑然。她想要反驳傅易,但也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好一会儿,只说道:“霜雪青青,我就叫青霜吧。” 傅易应了一声,伸手牵她,韩松站在原地不动。她注视着雪地上的枝干,几经迟疑,终于说道:“那位道长把人世比做露水,照映的都是别人的影子。但我想我身是此树本身,无论霜雪来自何处,映出的都是自己的颜色。” 十九、刘不弃 韩松话说得挺大,实则连路也走不了多少,到下山时更是连跌带摔,被傅易一路风雪背到绵山。她醒来先在被褥里躺了三天,连传说中绵山大营的门也没见到。但是这位人言中“贪图小利”,“望风摇摆”,“不可信赖”的刘宗源将军似乎也不在本地。傅易说刘氏是他的母家,确实如同自家一般地行事,直接把她带进后宅里,自己就此不见了。 负责照顾韩松的是位姓姜的年长侍女,手下领着许多男女仆役,看起来在宅中很有权威。自傅易把韩松又是血又是泥地交到她手里,姜氏便把她当作一个瓷娃娃照看,多走几步也怕她摔了。韩松在一间闺秀住的二层小楼里呆了七八天,才被放出去晒太阳。 刘氏风评不佳,规矩却大得很。她随便到哪个屋子里走动,总有几个仆役躲在暗处小心察看,她目光一转,对方便深深行礼。韩松哪里受得了这种待遇,明面上勉强接受,实则寻隙躲藏。她发现一段偏僻回廊角落有数丛腊梅遮映,便常趁人不备坐在其中台阶上。这日坐在花下,正见姜氏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在廊下与许久不见的傅易说话,道:“郎君带回的是哪家的小公子,应当说明才是,让婢子心中有个章程。世家中都有自己的规矩,就算是在外避祸,怎么能就此放任不管,与田野人家一样?日后家人把她寻回去,岂不是要责怪郎君?” 此地称呼贵族的女性后裔,有时也以男性称谓,为区分才再加“女”字。韩松听出是在说她,便停下来静听。 傅易有些惊奇,问道:“青霜为难你吗?” 姜氏说道:“没有的事。小公子说话亲热,也不要人服侍。但她一举一动都有主见,与成人说话也称“我”字。想要自个儿梳洗,实则连衣裳都不会穿,哪里像普通人家里的孩子?” 韩松虽然尽力乖巧听话,但也知姜氏看出她心中不服。没料到这么多动作打了水漂,竟是自己不会穿衣暴露了不存在的勋贵世家,不由哭笑不得。但听到姜氏说到日后家人寻她,又有些伤神。如今亲人只剩下生死不知的韩芷一人,就算他回来寻她,以这位小叔天涯侠客的气质,也无所谓世家礼仪了吧。 她手指摆弄几枝腊梅枝干,心里幻想了一番韩芷忽然来接她,两人浪游江湖的情景,只听姜氏又低声道:“小公子夜夜惊魇,与人说话要隔五尺远。下人捧一枚梳子上前,也能把她吓着。婢子与她提了一次,倒是不躲了,但靠得近了眼见她身上发抖。乡里有些呆汉年幼时遭了劫匪,与人交往便是这样。她性情倔强又怕生人,婢子没法开解。郎君若有空时,不如来看看她。” 韩松从安逸年代里忽然掉进乱世,短短几日里刀戟水火都趟了一遭,甚至自己亲手捅过人,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每当有人近到触手能及的程度,尽管神志知道并无威胁,这具孱弱的孩童身躯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自觉并不是真的小孩,见姜氏来劝慰,便竭力自控,满以为已经遮掩过去。谁料姜氏种种桩桩都看得分明,还向傅易报告她“怕生”。她顿觉尴尬非常,听不下去,从腊梅下钻出来,转身往庭院中去了。 刘氏家宅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个堡垒,看细节远不算精巧,但内部用途多样,占地十分庞大。这侧庭院中有个颇大的湖泊,此时结满了冰,两侧各有一道简洁的梁桥接入一座小亭,桥边还有些渔作的痕迹。冬日风大,亭里并没有人。她一走过,廊下一间门便拉开了,里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探出头来,十分欢喜,叫道:“青霜!” 韩松起名也是一时应景,听人叫了几次,觉得这个随口起的名字仿佛哪家养的兰花,便懊恼该多想想才是。没想到刘大将军天下枭雄之一,比她还随便,这个小儿子名叫不弃,好像出生时考虑过把他丢掉一样。 韩松奇道:“你在这里等我吗?” 刘不弃道:“我下了课便去寻你啦,姜姑姑说你养病呢,不让出去玩。我说青霜早闷得不耐烦啦,你拦她她也要溜出来。她好不生气,把我赶出来。” 韩松大笑:“她心里恼我呢,你怎能直说!”她自觉不是小孩,但耐不住拘束,竟只和天真烂漫的不弃投缘。而刘不弃平日里似乎十分寂寞,也不嫌弃她比自己小几岁。他把韩松领进屋里,取出一副卷轴在案上展开,说道:“我把你要的图带来啦。” 这是一副中原山川形势图,韩松曾提到她与傅易一起越过州境,不弃十分感兴趣,便允诺带地图来与她讨论。韩松凑上去一看,却见这幅图比预想中还要含糊,不仅郡县都是大大小小堆叠的方块,连山水也只是勾勒了概要而已。 不弃指着一个山河交汇的圆点说道:“这是绵山。” 山势另一侧有一个原点,是绵城。韩松沿着下面的山水方向,认出了梁城,她数了自己知道的几个郡县,一一指给不弃看。但若说什么地形道理,便再也看不出来了。她凝神看了半晌,数出中原只有六州,地图尾部由一条大江截断,江下一片空白,有人用墨笔写了一个凌厉的彭字。墨色颇新,笔迹也不一样,仿佛不是与图同绘的。 又见京畿旁边有一个弯曲的朱色符号,两头尖尖,画得十分复杂,她问道:“这是一座山吗?” 不弃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神鸟在庇护鸾都啊。” 韩松哑然,当作没有听到。 不弃端详地图半晌,显然也并不比她高明,问道:“你曾说姐姐要带你去外祖家,那是在哪里呢?” 韩松说道:“我不知道。” 不弃又问道:“你外祖郡姓是什么,有什么阀历?我母亲屋中有世系谱录,一查就能知道。” 韩松被问住了,又道:“我不知道。” 不弃秀气的眉毛扬了扬,显然觉得她在说谎。但他脾气很好,不说便也不问,和气地笑了笑,转而说道:“你到梅园去过吗,头上有花瓣。” 韩松看他伸手过来,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她决意要克服自己的创伤反应,硬是站着没动。她双眼看着不弃动作,自忖心中并无惧意,几乎松了一口气。但见他白皙的手指伸到面前,忽然进入了视线看不见的地方。韩松猛然呼吸一窒,脑后电击般麻木,心脏狂跳。此时不弃温热的手指在她耳畔一碰,位置与预想完全不同,她从脊柱打上来一阵战栗,险些摔倒下去,手指猛地攥住了面前案沿。 不弃倒也十分敏锐,马上收手回去,问道:“怎么了?” 韩松颈后冷汗都下来了,喘了口气,嘴里喃喃道:“没什么。” 不弃脸上有些困惑,忽然望向她身后,露出惊喜的神色,唤道:“表哥!” 韩松回头一看,居然是傅易穿一身深色的骑装,站在他们背后。没想到不弃和自己年纪更相近,却管傅易叫哥哥,韩松本来不熟悉家庭谱系一类的事情,脑子里转了一下辈分,没几下便转糊涂了。 傅易向韩松笑了笑,对不弃说道:“舅父回来了。” 不弃仿佛与父亲十分亲近,闻言大喜,欢呼道:“我去迎爹爹!” 跑出一半,想起韩松来,回头嚷道:“我回头再来寻你!”一转眼就不见了。 二十、严重明 韩松醒来被傅易丢在陌生的地方,心里一直不安,颇有些怨气。但此时见到他站在面前安然无恙,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叫了一声:“傅将军!” 傅易听了却不好意思,说道:“路上没有与你解释,将军是一军统帅的意思,我远远称不上。” 韩松蛮不在乎,说道:“世上有很多一军统帅,却都没有救过我呀。”她看傅易确实有些尴尬,问道:“那称呼什么呢?” 傅易说道:“等会儿再说。” 他示意韩松坐下,看了她半晌,才说道:“关于韩公的消息是真的。” 韩松心里一沉,她倒也没抱有多少事情翻转的希望,问道:“那我父亲他们……” 傅易说道:“关于韩氏的消息也是真的。许謇称韩氏密谋叛逆,恐怕在你们到达梁城之前,韩太傅已在宫中遇害了。你大伯父在庆州就职,未在城中,是以许謇遮掩此事,又太傅的名义发送消息……” 韩松固然知道政治斗争至死方休,还是难以置信,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傅易谨慎看了看她,说道:“有一个说法是,韩太傅自知将死,已命家人暗中送走先重明太子遗诏,用以召集天下忠义之师。” 韩松茫然道:“太子遗诏?” 傅易解释道:“是说你祖父有一封先太子以新君身份所写的诏书。先帝崩逝后,满朝都怀疑其中有内情,但无人敢言。重明太子在朝会时直斥许謇弑君,言要将真相昭告天下,当晚便被鸩杀。太子性情宽厚,又曾是许謇的学生,如此玉石俱焚,手上必有凭证。” 短短几句话间,韩松对本朝争斗的恐惧肃然而生。她发一会儿呆,问道:“既然他都杀了太子,又何需遗书为证?” 她自己说完,也觉得明知故问。傅易笑了笑,说道:“若真有这样一封遗书,再摇摆的州郡也不能视而不见,许謇必要追查不休……你姐姐提过这样的事吗?” 就算真有此事,也不会告诉韩松,他只是问问而已。韩松果然摇头,说道:“三姐说带我去外祖家,路上见到小叔,他们也没有提其余的事情。小叔当时问姐姐,他说北方局势危如累卵……”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韩芷温和的声音越过几番生死,清晰如昨日,响起她的耳畔: ——北方局势危如累卵,雎阳贵胄纷纷南下……女郎何故自南向北去? 女郎何故向北去?如果她是带幼妹出雎阳逃难,为什么又折返?如果原意就是向北,又从哪里到了景州?她对韩松说要去外祖家,韩芷却以为她是去寻找未婚夫。若韩柳是知道韩氏已经倾覆在即,前去投奔,也有其道理。但梁城明明是冲突前线,而且军心涣散,岌岌可危,唯靠齐东山个人的名誉支撑…… 三姐急着赶路,却被风雪所阻,她有书信要在当晚寄送到梁城,好像她希望能赶在张缄之前一样...... 齐梁背叛了她,不但杀人灭口,还派人连夜疾行几十里夺取她的行囊,销毁行迹,他们在找什么? 人们都说张缄此来之速出人意料,说是三日之内,他第二天便到了。在城上看时,雪岭上满是骑兵…… ——“光是自己宁折不弯倒也罢了,却还非要拉着旁人一道粉身碎骨不可!” ——“若论是谁害死我祖父,便是韩郁州也要排在我齐士衡的前面!” 齐梁愤怒的面孔清晰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他面目扭曲,张口欲言,然后颈上忽然裂开,血,韩芷,大量的血...... 韩松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淹溺般的恐惧感再次袭来,令她浑身麻木。傅易看她面色发白,呼吸又浅又快,问道:“怎么了?”俯身查看她。 韩松竭力控制呼吸,目光都涣散了,模糊间感觉对方靠近伸出手来。她后知后觉地一惊,想要躲避。傅易的手掌却已经落在她肩上,温暖沉重,如一个稳定的支撑。她没有害怕,反而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仿佛身心都缓和下来。 她眨了眨眼睛,再次看清了傅易关切的面孔,他十分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鼻梁高挺,双眼清澈有神,颈侧有半道狰狞的血痂,是梁城城破那一天留下的。 韩松心里一阵酸楚,又庆幸,又悲伤,排山倒海的巨大孤寂从四面倾轧而来,只有片刻喘息之机。她向前扑到傅易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傅易迟疑了一下,也伸手把她环住,轻轻拍打她颤抖的脊背。 过了好一会儿,韩松才平静下来。她忽然感情爆发,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推开傅易,坐回原处。傅易也没有再提遗诏的事情,说道:“还有个问题应当问问你.....你愿意做不弃的妹妹吗?” 傅易的意思是让刘氏收养她避祸,她说道:“这……刘将军能答应吗?” 傅易道:“如果你愿意,我便去与舅父商量。” 如果这事很容易商量,也就不用先问她。韩松说道:“将军提过,刘将军并不支持我祖父,何必为难没有交情的人?” 傅易说道:“我就说你是荒村里捡来的。” 韩松笑道:“那怎么行!将军还要这门亲戚吗?” 傅易似乎也很有些纠结,把案边卷轴推到一边,恼道:“你一个小女孩,就算真有隐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韩松连连摇头。她虽然降临在这个躯壳没有多久,可经过一路坎坷,对韩氏感情很深,想到要为保全自身谎称与之并无联系,心里十分抗拒。 她知道傅易顶了好大的干系,便不提此节,反笑道:“我才不要姓刘。” 傅易张口欲言,似乎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也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仿佛下定决心,问道:“那你愿意姓傅吗?” 韩松早在梁城便知道傅易的父亲是张缄一党的,闻言不由愣住了:“刘将军都不同意,傅侯能同意吗?” 傅易说道:“不需他同意。” 他语调相当冷漠,韩松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傅侯爷有些同情,心道就算是关系再差,也没有给爹捡个女儿却不让人知道的道理。想到这里,她反应过来,奇道:“将军是要自己认我做女儿吗?” 她看着傅易年轻的面孔,一时深为感动,又有些好笑,说道:“我不要。” 傅易却很严肃,一条条说道:“那卢临川有一点说得不错,我受人重托,若为你考虑,应当渡江把你送去涌泉。但我力不足逮,使你留在这里没有依靠。如今局势混乱,分不清可信之人,把你托付给不知情的人家,又怕给人惹祸。若说是我家的孩子,我便能安心把你放在刘家。有变故时,也能带你一起走。我就说是路上捡到你家破人亡,认你做义女。民间常有这样的事,并不需要什么凭证。至于我家,我与张公默对着干,雎阳城里已经知道。傅侯何等人也,若此事于他不利,早已与我恩断义绝十次,不用管他。” 韩松听他这么说他亲爹,哭笑不得,只听他又认真说道:“我知你不愿抛弃韩氏。你我都知这是权宜之计,只是说与人听的。你心中知道自己姓韩,一旦你叔父来接你,或你祖父得以正名,便改回来。” 他想得这么诚挚,韩松一堆话梗在喉间,全说不出来,半晌道:“将军没有娶妻吧?以后要说亲,人家姑娘听说你有个这么大的孩子,岂不是很不方便?” 傅易奇道:“有什么不便?” 韩松深觉触及封建思维鸿沟,一时无话可说。傅易见她沉默,问道:“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韩松摇摇头,想要谢他,最终只说道:“我只是想,将军可真不是迂腐的人。” 傅易笑了一下,说道:“夷陵侯府是天下第一等不守规矩的地方,我自己未必愿意姓傅,怎么能拘着你?” 他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这话果然说得格外放肆,韩松没有问。傅易也只是自嘲而已,并没有下文。 他起身要走,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折转回来。韩松等他说话,却见他突兀地靠近过来,再次伸手放在她肩上。 韩松莫名其妙地与傅易对视了片刻,余光看见两个捧着节庆衣装的使女从廊外走过,顿时明悟,应该是傅易听了姜氏的话,看她确实精神不佳,想验证她是不是真的被人一碰就跳起来。 然而韩松确实并不怕他,想来是逃难时一路被他保护,潜意识里并不把他当作威胁。她本也不想和傅易讨论心理问题,故意不满地说道:“将军是听了姜姑姑的话,以为我是草里的兔子吗?我只是初来时有些紧张,现下已经好了。” 傅易有些尴尬,收回手说道:“她不是那么说。” 忽然又正色说道:“你叫我什么?” 韩松与他讨论时没想到这一节,闻言愣住了。但看他神色十分严肃,她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义父”两个字,心里出奇窘迫,耳朵都红了。 傅易却大笑起来,显然觉得十分有趣。又说道:“看图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来找我。也可以带不弃过来。” 他出门时脸上尤带笑意。韩松看他洒然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看他颇为得意。她发一阵呆,隐约感到大概是替韩芷输了好大一筹,又想到如此一来自己要管不弃叫表叔,顿时哀叹了一声。 二十一、殷潜光 傅易说他认一个女儿并不需要凭证,倒是真的。韩松又去拜见一回刘将军的夫人,这事就算过去了。她本以为姜氏心愿得偿,该放宽些管教。不料姜氏知道了,竟有要以一套大礼待她的意思,来往侍奉的仆役更多了。韩松心结未解,不愿让人近身。几天下来,双方都很疲倦。 这一日晨间,韩松正襟危坐地任一位年长侍女给自己梳头发。那侍女动作十分温柔,她却紧盯着铜镜,心中忐忑。此时姜氏领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过来,说道:“小公子身边本应有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儿使唤的。近日府中进了一批新人,婢子见有一个年纪小的,便要过来了。” 那女孩儿梳着简单的双鬟,裹在一身厚棉袍里显得十分瘦长,伏在地板上深深行礼。韩松看她紧张,问道:“你叫什么呢?” 女孩低着头,轻声答道:“奴在家中叫做小妹。” 姜氏道:“这样人家的女孩本没有名字的,小公子看什么喜欢,给她起一个便是了。” 韩松听了感到不自在,说道:“我不会起名字。” 她看看那女孩,也不知说什么好,又道:“那你陪我去上学吧。” 姜氏道:“今日下大雪呢,小公子穿上裘衣。” 一旁的侍女闻言,抱来一件浅色的短皮毛斗篷。那斗篷韩松穿过,仿佛如一床被子压在身上,忍不住道:“我不想穿,太沉啦。” 姜氏道:“这是女主人少女时的衣裳,是太大了些。马上要过年,府里正在采买皮料,很快便可替小公子做一件新的,一定叮嘱匠人做得轻便些。” 她这样说,韩松便有些词屈。她看到那叫小妹的婢女穿着不合身的棉袍跪在一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默默地让姜氏给自己披上了。果然穿了以后只有走路的力气,小妹一言不发,替她撑起伞跟在一边。 姜氏还要派人送她们,韩松嫌人多,拒绝了。出门才见风雪呼啸,确实难以行走。两人往另一侧的建筑去,除了回廊,还要穿过一段积雪的中庭。小妹自己不过是个孩子,努力给韩松撑伞,肩头发梢很快就积满了雪花。韩松见了很是歉意,说道:“我有斗篷呢,你自己打伞吧。” 小妹小声说道:“多谢小娘子,我……奴不要紧。” 她惯用的语言与姜氏不同,韩松便问道:“你是本地的人吗?” 小妹说道:“是的。” 韩松想问问她家中情况,又恐怕说中伤心事,一时无话了。好在这段路程也不算很长,很快两人进了东面一座大厅,里面烧了许多炭火,暖气扑面而来。大厅是用以读书的,通道一侧则有几间厢房,供仆人们随时响应召唤,准备茶饮。韩松把斗篷解下来,小妹收了伞,从她手里接过。韩松想要道一声谢,她已低着头退到一旁的一间厢房里去了。 大厅颇为宽敞,排列整齐着十几张几案,各对应一个男孩,都是十几岁的样子。但此时没有人在看书识字,都三两成群地聚在席上,叽叽喳喳地说话。 其中有一个男孩穿蓝色衣裳,正是刘不弃,他远远看到韩松,有些意外,起身到门口来迎她,说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韩松说道:“我去见过夫人,夫人让我随你一起上学。早前问了姜姑姑,她说你们在这里。” 她环顾一圈,犹豫道:“今日没有课吗?” 不弃道:“今日先生没有来......” 这时其他男孩见韩松与不弃说话,都十分惊奇,纷纷拥上前来看,问道:“哪里来的小妹妹?” 不弃态度很庄严,介绍道:“青霜是西陵侯家的孩子,我的表侄女,母亲让她与我们一道上课。” 韩松闻言行了一礼。她看不弃小脸十分严肃,忍不住好笑,说道:“既然一同上学,应当平辈论交才是!” 小少年们也纷纷回礼。礼毕一人笑着说道:“妹妹不要伤心,这屋里的都是季叔的侄儿辈!” 原来这一间族学里唯独不弃辈分高,怪不得平日没有人找他玩。 不弃又解释道:“你来的时候是不错的,吴先生每日辰时上课,午时放学,旬日一休息。但是今日先生不在,只留了一道题给我们。” 韩松问道:“什么题?” 不弃把她领到大厅前面,只见正前方有一张几案,钉着一张薄绢,上面用简笔画着一张图形,是一座城市坐落在交汇的山水间。旁边一行小字写道: “今有一城在山水之间,步卒一千,水军三千,城主坚壁不出。 汝有步卒数万众,车船俱无,试问如何取之?” 韩松看了题目,惊讶之余十分佩服:不愧是将军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做行军打仗的题目。 那画像和她之前见过的地图一样,十分抽象,城池旁边两条斜线是山峦,一道波浪是水系。韩松觉得这图像之简陋堪称可有可无,但乍看之下,又觉得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她盯着那图示又看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是她在狭窄的渔船上看见的夜景:水面上火光点点,一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是宽阔的大河,山河交汇之间有一座黑色的大城…… 这是绵城!只不过对角转了一圈,但山河形势并没有变化。 她曾有过疑惑,所谓的绵山大营与绵城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听起来仿佛是本州一座大城,以及独立于附近的军区。两地只有一天的路程,傅易可以投奔刘将军,却要被绵城的守卫缉拿,说明两地长官并不亲密。可如果说绵城站在许謇这一边,刘宗源目前不同样如此吗? 是他对自己的外甥过于包庇,还是他也在思考其它的路线? 她一瞬间想出好远,不弃却以为她被吓住了,说道:“别担心,平日里没有这样的题。” 韩松问道:“平日没有?” 不弃说道:“吴先生教文章算术而已,哪里管行军的事情?我们都猜这是我父亲出的。” 韩松道:“他为什么要出这样的题?” 不弃道:“是在考验我们吧,我兄长入仕前,父亲就给他出过三道题。” 韩松又问道:“那你们如何答呢?” 不弃道:“大伙儿还在商量呢,先生既然把题目留下,便是可以讨论的意思。” 他怕韩松无聊,又提议道:“青霜既然来了,不如请青霜做主持。” 一众少年看韩松穿藕色棉裙,双眼明亮,十分可爱,也都笑嘻嘻附和。韩松便走到地图前,道:“哪位兄长先说?” 少年们看她并不怯场,纷纷叫好,一人嚷道:“我先来吧!” 这个少年看起来比不弃大一些,系着红色发带,起身先文绉绉地说道:“在下在族中行十六,妹妹叫我刘十六便是。” 旁边少年起哄道:“你还要念一遍身世籍贯吗?” 十六嘘开同学,正色道:“我的解法是这样的:既然城中不肯出战,我便使激将法,在城外天天叫骂,直到城主忍无可忍,领兵出来,我便可以大军击破之!” 他抑扬顿挫,还辅以手势示意,十分戏剧性。众少年听了一片笑骂声。韩松点点头,说道:“有道理。” 大家看她小脸上煞有介事,都哄笑不止,刘十六亦笑道:“哪里有道理?” 韩松觉得他有意玩笑,附和他罢了。她还没回答,一人便道:“胡说八道!” 韩松循声望去,是后排一个少年,长得和刘十六有几分相似,但是面色冷硬,好像随时预备发怒似的。他说道:“阿兄做事总不正经!题中言明城主坚守不出,便是要你出兵破之。你既然知道,为何要胡乱敷衍?” 刘十六也不生气,笑嘻嘻说道:“好吧,十九弟说得有理,愚兄受教了。” 他想了想,说道:“我麾下多出对方数倍,正面进攻可也。既然城畔就有山林,就地取材制造器械,用长梯翻越城墙,用梁木冲击城门即可。” 刘十九道:“我从角楼上射箭则如何?” 刘十六道:“我以盾甲护卫之。” 刘十九道:“我从城头浇滚水阻之。” 刘十六道:“你人手匮乏,不能持久。我强攻不退。” 刘十九道:“我出水军从后方射箭袭扰,你无有舟船,不能阻止。” 刘十六凑到地图前看了一眼,道:“你能在江河上游荡,却不敢下岸。我分弓手回击,仍然不退。” 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论起攻城,居然有来有回,身临其境一般对弈起来,言语之间如有刀剑之声。周围的男孩都认真倾听。两人往来十余回合,刘十六说出最后一着,刘十九默然不语。片刻后,说道:“既然这样,算你可行。” 刘十六一脸严肃顿时消失了,怪叫道:“弟弟这样苛刻!我答你这一番盘问,战战兢兢,才得一个’可’字!” 刘十九哼了一声,并不作声。 接下来一番讨论要简单得多,有人提出火攻,有人说使用反间之计,有人要乘大鸢从山上飞进城中,甚至有人提出美人计。 刘不弃大约是自视是长辈,有意谦让,轮到最后才说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二十三弟说掘破城墙,我有一策,与之略有不同......我听说古人能掘地为通道,如果有能干的匠人,从城外掘地道到城中,再令将士出其不意进入城中,也能破城。” 这计策听起来实在很耗人力,也考验技术,韩松颇为怀疑其可行性。但到底也算是创意,她便也认真赞许道:“很有道理。” 一男孩忽然道:“十九还没有说!” 刘十九便是之前辩论的那位傲慢少年,大家闻言都看向他。韩松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便解围道:“十九哥哥虽没有提出解法,也已经发言过了......”话音未落,刘十九已经站起身来,傲然道:“我还有解法。” 韩松自听了他的名字,总觉得有些亲切,含笑道:“请讲。” 刘十九说道:“看其形势,此城临河而建,在山谷之中。我既然人手充裕,便趁汛期筑堤引流,使河水倒灌入城中。守军即便没有溺亡,也无法作战,必然投降。” 一阵沉默,刘十六本已举手要叫好,拍了一下手,又放下了。 众少年都面面相觑。韩松亦感觉一阵凉意。她说道:“十九哥哥,我觉得这个法子不太行。” 刘十九冷冷道:“为什么?七国时武安君便曾经引水灌城。” 不弃蹙眉说道:“阿峻,两军交战,杀伤的是士卒。你若灌城,全城的人都要死啦。” 刘十九道:“题中也未问你要留多少活人。” 刘十六正色说道:“出兵夺城,哪有要一座死城的?你若再领兵去别处,别人知道首领如此残暴,又如何能信服你?阿峻,平日总是你说我的毛病,如今我要说你的毛病。你行事太过偏激,一有挫折,便要拼个鱼死网破,其实我们说着玩罢了,何至于如此!” 刘十九怒道:“做题而已,做什么扯那么远?灌城莫不是办法吗?何况谁说残暴将军得不到人心?张屏林在漠北屠了八个县,南下时手放得软些,天下还要夸他容人一线。人心如风中杨絮,辗转而已,谁会记得你此前做过什么?” 韩松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几人闻言都转向她,韩松说道:“张将军攻打梁城时我正在城中。火中尸体遍地,都是平民,我当时就想,这一幕我永世也不会忘记。” 忽听一人笑道:“倒很有志气!” 众少年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来。只见两人穿过间廊走进厅中。为首是位身穿黑色袍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面相威严,眼角有一道长疤。此人举止中有种张缄那样森然的气势,韩松一看,便猜测大约就是刘宗源将军。他身边跟着一个手持卷轴的年轻人。此人黑发披散,面容朗锐有英气,但身材瘦长,颧骨凸出,加上披着一领大裘,看起来十分病弱。 不弃叫道:“父亲!” 刘宗源应了一声,他脸上带疤,望之十分凶狠,见了不弃却眉眼舒展,一幅慈父的样子,温声说道:“来见过殷先生。” 众少年都向那年轻人行礼,此人笑了笑,说道:“不必客气,在下殷昀,受扬威将军的托付,教导少主而已。” 他伸出手上卷轴,分别在刘十六和刘十九的肩上轻敲了一下,说道:“还有这两位公子。” 刘不弃和刘十六十分高兴,立即拜倒在地。刘十九盯着他看了一眼,行动便慢了一拍,好像有些怀疑似的。 殷昀并不介意,只道:“多礼了。” 他又转过头来,望着韩松说道:“这也是将军族中的孩子吗?” 刘将军目光也落到韩松身上,浓眉扬起,显然不认得她是谁。不弃忙道:“父亲,这是表哥带回来的女儿。” 刘将军哦了一声,说道:“是有这事,这是——”大概此事有点复杂,他顿了一下,说道:“先生几次来时,都与仲明错过了。这是西陵侯家的养女,现在寄在我家。” 殷昀听了,转向韩松道:“女公子小小年纪,很有见识呀。” 韩松看他身上没有积雪,大概是早已坐在隔间里听他们议论。殷昀虽然一副病容,但眼眸深黑,凝目时十分锐利。她被其气势所摄,有些局促,说道:“只是有感而发。” 殷昀看她矮小,想要俯身与她说话。但一弯腰,裘披风沉重地坠到地上,他仿佛撑不住这衣袍一般,顺势在几案上坐下了。此人举动很洒脱,语气却很和气,说道:“小女郎既然今日来了学堂,不如也答一答这道题吧。” 韩松望一眼刘宗源,这位将军面有诧异之色,没有阻止。她心知这是个机遇,但能说的都被刘家兄弟说尽了,她又哪里读过兵法,一时间险些冒出冷汗。殷昀看她不能答,微微一笑,说道:“那——” 韩松忽然想起那副地图来,灵光一闪,说道:“我想城中长官虽然可以自保,但一定也心里焦急。我兵力远胜于他,如果派人与他商议联合,不需作战,也能取此城。” 殷昀长眉一挑,说道:“他为什么心里焦急?” 韩松说道:“坐拥险要,却只能等别人来打,为什么不急?” 殷昀又道:“他出去能做什么?” 韩松说道:“大山大河,想必有很多可去之地。” 殷昀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说张屏林打梁城时,你在城中?” 韩松说道:“是,义父带我渡河从丹岩入郁州。” 她说完了,厅里十分安静。一旁的少年脸上都有困惑的神色。韩松双眼盯着殷昀领口一道竖纹,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殷昀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抬头对刘宗源说道:“昀想收一个女弟子,小侯爷能答应吗?” 刘将军亦看了韩松一刻,说道:“潜光既然不怕麻烦,我自会与仲明说。” 韩松舒了一口气,忙向殷昀行礼,又想起要谢刘将军,一时间手忙脚乱。殷昀面相锋锐,对孩子倒颇为耐心,等她站直了,问道:“小女郎叫做什么?” 韩松道:“学生名松,平时唤做青霜。” 殷昀念了一遍,笑道:“我年幼时,长辈常说,孩童过于聪慧,恐怕不能久寿,其实果然。你家中也是这样的担忧吗?” 这新老师的话听着像咒人,不但韩松面露迷茫,一边的刘不弃等也呆若木鸡。殷昀看她张口结舌,不由发笑。他作势要起身,动作十分缓慢,好像承受着什么痛苦似的。几位少年忙上去搀扶他,他摇摇手,自己站直了,说道:“我住在西苑。逢双日的申时,请几位公子来我这里念书吧。” 二十二、水中央 第二日正好是双日,韩松晨间仍去刘氏族学听课。吴先生是个面相板正的中年人,对她的出现不以为然,但碍于主人家的吩咐,没有说什么,给她在后排角落安排了一张小案。 十几个孩子虽然师从同一个先生,但所学内容并不一样。吴先生先在厅中转了一圈,查看了每个学生的进度,最后走过来问她:“女公子读过什么书呢?” 韩松谨慎地说道:“在家学了几个字。” 吴先生道:“那写几句《训纂篇》*吧?” 韩松道:“学生不知道这篇。” 想必这是一部家喻户晓的初级教材,吴先生面露不虞之色,又道:“《博学》呢?” 韩松赧然道:“亦不知。” 吴先生叹了口气,念道:“公孙西门,乐正东方。” 韩松一头雾水,吴先生道:“写这几个字。” 她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提笔依样在麻纸上写了。吴先生看了,道:“字倒写得不错。” 又念道:“稻黍稷粟,葵韭苏姜。” 见她逐一写了,又道:“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韩松写了前半句,听到后面实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不由为难地停笔抬头望他。这位先生脸色倒变得和气一些,缓缓道:“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而已*。” 这倒不难,韩松写了出来。吴先生这回若有所思,开口却念了一个长句,道:“以吞军之壮志,溘尽渠流;伯王之威名,遽散墟丘。身先殒灭,何言天命在兹?止增笑耳!*” 他只说了一遍,韩松勉强跟上。吴先生伸手虚点几下,大约是有字词写得不对。但他也没有讲解,寻思片刻,拿过来一卷竹简,说道:“我不曾授过女学。你既然来了,也没有别的安排,就从这几篇开始吧。” 那竹简背面都已经磨得很光润,大概是吴先生自己的。韩松谢过了,接过来看。书卷展开,看起来是部诗集,边上蝇头小字写着注释。她一眼扫见篇头几行字,心里一震。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竟是一篇《关雎》! 韩松自从到此地之后,听说的人物历史都是陌生的,虽然语言风俗有相通之处,但已经当作异域看待。此时忽然看到前世见过的文章,又是惊喜又是惶惑。她却不知道,吴先生出的题里已有她所谓诗经的句子,只是超出了常识水平,没认出来罢了。 吴先生叮嘱几句,也就自去了。韩松满脑子胡思乱想,草草读了几句。转眼熬到了下学,刘十六凑到前面来,一旁跟着一个默不作声的十九,说道:“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吴先生训斥你啦?” 又瞥一眼她案上留下的麻纸,吃了一惊,说道:“‘身先陨灭何言天命’……你竟学到《文选》了吗?” 韩松把纸笔收起来,道:“吴先生考我的,我没考过,让我先学《诗》。” 说到这里,她心里一动,指着那纸上句问道:“这句话说的是谁?” 十六说道:“《霸王无有天命论》,讲的是开国之前的神武伯王!说他有霸道而无王道,以勇力一统天下,却横死沟渠,引起十年混战。” 随即笑道:“庾希年本是大文豪,因年轻时写了此文,身后议谥,得了个‘缪’字。说他名过其实,诽谤前贤。不料之后此文编入了太学教材,庾家人便请求改谥。这是顶有名的一件事,我几位叔伯提起来要打架的。你若想看鸡飞狗跳,就在我家门口大喊‘霸王论’三个字。” * 韩松心神不宁地回去吃午餐。她用完饭,在桌前看那卷《诗》良久。经姜氏提醒,才想起还有另一位老师的课。申时又称哺时,大约是午后到日落用晚餐的时间。不知道这位先生打算什么时候下课,姜氏便给她装了一小盒糕点带上。是用米粉做成的,有淡淡的甜味,就是吃起来有些粘牙。 这日没有下雪,开阔的庭院里空气清冷,草木气息浮动。小妹捧着食盒跟在后面。韩松偶然回头看一眼,发现她双眼直盯在盒子上。 韩松在这里不久,已经发现主人一日有三餐,仆役却只有早晚两顿。她看小妹大概是饿了,便对她说:“我去见先生,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糕吃掉吧。” 小妹似乎多学了一些规矩,仍旧很怕生的样子,低着头说道:“婢子不敢。” 韩松说道:“不要紧。” 小妹仍旧不应,她就说道:“做得太黏啦,我本也吃不掉。你帮我吃了,免得姜姑姑问我。” 小妹便道:“诺。” 韩松心中有事,也没再问。两人走到西苑,才发现这里格局复杂。一位杂役听她描述一番,一路将她们领到一处小院前。三个男孩子都已经到了,有些拘谨地站在紧闭的窄门边。院子里十分安静,积雪墙头探出三两枯枝干。檐下挂着一只小灯笼,绢制的灯面上用浅淡的墨色写着“晦光”两个字。 韩松见到不弃,还是颇为高兴,问道:“你怎么没去上学?” 不弃说道:“我下午本要随聂师傅学骑射。如今要上殷先生的课,就挪到早晨了。往后逢单日还是会与你们同去的。” 正说到这里,一小童把门打开,请几人进去。韩松随之穿过窄院,瞥见花圃里满是枯枝荒草。屋内有个颇大的书房,各色绢布,竹简和书册分门别类地摆满了整面墙。中央摆着一张长几,几面坐席。 殷昀独自坐在窗边向光处,拿一支细笔批一卷竹简,膝边有一尊铜炉蒸着一壶茶。见他们进来,只点头示意一下。 韩松在席上坐下了,看见面前有分开放置的厚厚几沓文章,纸质相当粗糙,墨迹晕透纸背。第一篇标题是《晏太子都寒质于沧亡归》。 这位殷先生今日束了发,看起来精神好了些,但依旧披着厚重的裘皮。他很畏寒的样子,室内却没有烧多少炭火,空气很冷肃。几人见他面色淡漠,自顾自在房间另一头写字,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刘不弃小声说道:“请问先生,今日学什么呢?” 殷昀说道:“案上有文章,文后有答卷,做完了就可以回去。” 原来殷昀说了一句“过来念书”,还真的是念书。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阵,不弃便伸手去拿文章。韩松翻到末尾看,有十几道题,开头一道是:“都寒何人也?彼所求为何,何以成,何以灭?” 其后一排都是类似的句式。 她对史学很感兴趣,正翻回前文看时,刘十九忽然说道:“殷先生那日出攻城的题来挑选学生,学生以为,是要教我们攻城略地的本领,为什么读的是史书呢?” 殷昀目光仍在手中卷上,说道:“你曾经读过吗?” 十九说道:“虽然没有读过,但知道说的是刺客的故事。一国统帅有兵马而不用,怎么能依仗一个刺客解决问题?【】呢?” 殷昀闻言转过头来看他,道:“我看你兄弟二人那日说攻城,讲得颇有条理,是从《墨攻》里读到的吧?” 刘十九听他似有称赞之意,气势反而弱了些,道:“是。” 不料殷昀道:“正是如此,攻城略地的计策,就算你这样的小孩儿,看了几篇文章,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若说识文断句,我的作用比不上字书,何需我来教呢?” 十九脸涨得通红,半晌说道:“既然书上的道理只要认字就可以读到,我们又为何在此念书呢?” 殷昀对学生讲话固然可以毫不留情,但十九如此质问老师,便很无礼。十六闻言,在桌下猛悄拉他的衣袖。殷昀却没有恼怒的意思,把手中卷放下,架在砚上,说道:“为将的才能中,有能日积月累学到的事,有需灵光一现、巧合而成的事,也有兀兀穷年,而终不能成的事。 “迎敌而上之豪气,治军不溃之威仪,不是书斋里能够学到的。机关秘术,神妙阵法,略读可以,修习则另有门径。但人心动向,利害来往,却可以通过博闻广见来学到。 “分析这些史事,虽不能教你排兵列阵,却能教你人因何而战,因何而亡,看到人何时生退意,何时起杀心。然后与敌交战,才能见其所趋,攻其所惧。古人云:料敌必至,我自往待之。此所谓谋攻,所谓后发而先至。” 他说到这里,用指间笔点一下十九,道:“峻公子口中说道,所行只为实绩,不计较名声。其实不过是趋功名大于德名罢了。公然趋名求利,必然影响所治之军,全军都更易被眼前利益引诱,废弛纪律,铤而走险。” 又点了点十六,道:“嵘公子行军求正,有统帅的气量。但性情耿直,不善作伪。为正军时固然无恙,局于劣势窘境时,恐怕便无计可施。” 对不弃道:“逸公子宽容豁达,无有争心。提出的策略不计算成本。若为一军统帅,行事需兼顾首尾,可以如此草率吗?部下若有争斗之心,互相攻讦,公子能否调解呢?” 又对韩松道:“女公子推测出了题目的来由,不能攻城,却能攻心。人在局中时,能勘到局外,可以说是上智了。然而手握重兵,却先言和,未免过于柔善。若对方假意拖延,或先降后叛,恐怕便无法决断了。古往今来,没有无拔城之心却能守住城池的人。” 几个孩子此时没有了怀疑的神色,却都显得有些惶恐。殷昀倒笑了一下,又道:“山川十世尽改,本性万年难易。我们反躬自问,不是要修身成为完人,而是要能料敌之不可变可变,应以我之可变不可变。” 他发表了这一通长论,脸上浮现出一点倦怠的神色,低头看一下茶壶,又把竹卷拣了起来,道:“交了卷才许回去。有实在想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二十三、怀采薇 韩松得殷昀评价她一句“上智”,多少有点得意,以为自己如果不特别突出,至少与几位同学相差仿佛。不料她议论能力如何尚且不知,首先高估了自己的文言水平。这些文章断句简略,人物地理又没有一个认得,对她来说着实十分艰深。冬日里天黑得晚,一转眼便日落了。刘家的孩子纷纷走了,殷昀的书房里点起几盏灯,她却还在写题。姜氏派人找上门,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才把她领回去。 下一堂课时也没有讲解,只又发下一沓文章,文中人物与前日的境遇相似,结局却很不相同。韩松留堂到夜深,殷昀也没有什么表示,全当她是桌角一块笔砚。如此上到第三回课,刘家几个孩子交卷准备告退,韩松又还有一整页纸没有答完。 她没说什么,反倒是不弃在门边犹豫片刻,走了回来,说道:“青霜比我们年纪都小,先生是不是宽宥些,减免几道题目?” 殷昀正放下书卷,看童子在桌前点灯,闻言问韩松道:“你多大了?” 之前姜氏问过年纪生辰,韩松怕显得过于早慧,有意往大些说,道:“过正月九岁了。” 殷昀说道:“我三岁学诗文,七岁遍读史籍,在你这么大时,已经能写几千言的策论了。” 大家闻言都有些呆滞。不弃看看韩松,硬着头皮说道:“那是因为先生天资过人……” 殷昀道:“否,我并非上驷之才。”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觉得他过分谦虚如同嘲讽。韩松心中闪过一句“天资平庸殷先生”,手里抓着笔杆,险些笑出声来。殷昀扫过来一眼,她忙敛容静听。 殷昀说道:“人在年幼时,心思单纯,又没有俗事干扰,若能善加培养,便能习得几倍于常人的学识。像我说的这些,人人都能做到,不过是多花些功夫而已,算不上什么天才。” 不弃说道:“虽然这样,青霜并没有从那么小读书......” 殷昀道:“正是如此。这些都没有做到,已经是学得晚了,怎么还想要减免?”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韩松说的,不弃无言以对,行了礼,与十六十九先离去了。 韩松做完题,果然已经夜深了,姜氏派来接的侍女在门外探了几次头。她走到殷昀面前交了卷,问道:“先生选的文章出自哪里,能不能向先生借几本书看?我平日多读一些,也能赶上些进度。” 殷昀平淡道:“给你也看不明白。” 韩松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站在原地一时语塞。殷昀放下书卷,抬头看她,问道:“不高兴了?” 韩松摇摇头,说道:“先生愿意教我,我已十分感激。” 殷昀道:“那倒不必,我与你家大人有旧。” 韩松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傅易。她脸色不由有些失落,殷昀道:“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看你有趣,所以选你。何况人的禀赋中,家世也算其一。” 他的话听起来是宽慰,但似乎总有一种讥诮蕴含其中。韩松不禁说道:“先生眼中天分不算什么,勤学也不算什么,倒是家世能成为优势,那么先生看来,什么人算是有才能的呢?” 殷昀闻言打量她一番,韩松见他目光有考量的意思,大胆地望着他。她等了片刻,殷昀说道:“人之所学,贵在能有所施用。若不能施用,纵使是明珠美玉,尘封囊中,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故而才能与际遇有关,有些人,十成的天才,只能展示出两成。有些人,七分的才华,能施展出五分,在俗世中看来,便已经是大能了。” 他说到这里,又看回韩松脸上,说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儿,无论家中多么疼爱你,有十成的本事,未必能施展出一成。是以我说你纵有宿慧,也算不了什么,便是赶上同学,学得也已经晚了,明白吗?” 韩松听得发怔,道:“明白了。” 殷昀道:“问你问题,不许只答明白两个字。” 韩松茫然道:“可是......”她觑到殷昀不像说笑,只好又把他说的话想了一遍,问道:“才能要有所施用,与际遇有关,但际遇如何得到呢?” 殷昀道:“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何也?” 韩松道:“有尖锐之处。” 殷昀道:“苇草也有尖锐之处,不能脱出。” 韩松道:“还需刚硬。” 殷昀道:“利刃以布匹裹之,也不曾斩破。” 韩松半晌不语,慢慢道:“需有一个方向,知道向何处使力?” 殷昀说道:“不错。” 他又道:“我选你读书,是看你有尖锐之处。但往何处使力,便要你自己慢慢揣摩了。” 今夜又是下雪,姜氏派来的一名年长侍女撑着伞,小妹提着灯笼,把韩松带回屋里。那侍女为她点了屋里的灯,整理了梳洗铺盖,待要离去时忽然说道:“小娘子还没有给这丫环起名,平日称呼起来不方便。” 韩松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有些歉意,便问小妹道:“你有想要的名字吗?” 小妹没有答话,那侍女已含笑说道:“奴婢想的名字,哪里有贵女起的好?” 韩松对这一套上下尊卑的规矩本来抵触,只是平时并不表现。今日听了殷昀的话,胸中郁郁,不禁说道:“哪有什么贵女?” 那侍女说道:“小娘子衣裘皮嫌沉重,食糕饼又嫌细腻,如何不是贵女?” 韩松心不在焉,过了片刻才听出来这话里是讥讽的意思。她十分惊异,脸上一时红了,转过身来,那侍女却已经躬身退出去了。小妹垂头立在一边,脸色发白,见韩松看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道:“都是奴婢的错,吃糕时叫令雪姑姑看见了,对她说是小娘子不要吃的。” 韩松道:“你说的是实话,起来吧。只是说我一句,不算什么事。” 小妹听了,顿时落下泪来。韩松知道她误会了,有些头疼,说道:“没有怪你。我衣食住行都靠人家款待,还要说挑剔的话。是我失礼,她嘲讽我也是应当的。” 小妹哽咽道:“怎么是应当的!小娘子明文字知礼节,议论比得上诸位公子,当然是贵女!怎么能用衣食来评论!” 韩松听她说这样一番话,倒很意外,笑道:“那你比我有见识。” 又道:“但学问如何,也算不上是贵贱的分别。” 小妹一脸不解,韩松摇摇头,问道:“所以你有中意的名字吗?” 小妹轻声道:“还请小娘子赐名吧。” 韩松看这少女仿佛有旧事,想必与这乱世有关,也并不再问。但拿案上的书卷看一看,也挑不出什么名字。她回头望向窗外,只见廊下灯火幽微,昏暗中细雪绵密,簌簌不绝,不知通往何处。 韩松看了片刻,说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如叫采薇吧。” 殷昀虽然没给韩松减免题目,大概也觉得她呆到天黑不甚方便。第二日便使人传话,让她把课业分两日做,单日下午也去读书。韩松进了屋,见照例是一沓纸。案上却多了一套茶具,还摆着一小叠黄豆糕,殷昀不在房间里。她认真读了两张,忽见看院的小童引一人进来,竟是傅易。 他不在时,韩松也没特别想起他。但忽然见到他,真如见了亲人,惊喜地叫了一声,奔上前直扑进他怀里。 傅易有些意外,但见她满脸喜悦,也展颜而笑,顺手接住她转了一圈,问她近况。 韩松在他脚边坐下,从吴先生说到殷昀,竟叽叽喳喳讲了一盏茶。她模仿殷昀板着脸说道“我非上驷之才”,傅易听了不由大笑,又听她说了片刻,面色却淡下去,问道:“有人欺负你吗?” 韩松愣了一下,不知道傅易怎么看出来她心里不痛快。她想了想,还是不愿意当着他的面说假话,说道:“没人欺负我,只是到底没有家里自在。” 一个家字出口,才发现这句话出奇地真实。她一时咬紧牙关,才忍下突然的泪意。 傅易也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两人沉默片刻,韩松问道:“将军有什么心愿吗?” 她忘了叫义父,傅易也不在意,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韩松说道:“殷先生说,人要知道往何处施力,才能学有所用。我想他说的对,我要有一个读书的目标才好。但是想了好多事,都远在天边,不切实际。” 傅易笑道:“所以你要把我的心愿当成自己的心愿吗?” 韩松说道:“是呀。将军想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她双眼明亮,说得十分坦然。傅易一时不语,半晌说道:“读书不必为人。殷潜光行事只图功利两个字,你不要被他误导。” 只听一人道:“我就说他还要怪我。”只见两人进来,一人披发长袍,正是殷昀。另一人身着戎装,面相和善,却没有见过。 傅易背后说他被撞见,倒也很泰然,转身说道:“我也不曾请你帮忙。” 殷昀嗤笑一声,显得难得地生动。他走到案前,广袖一挥,韩松忙不迭地给他让开了。殷昀自己坐下,又以目示意另一人对坐。他往屋中望了一圈,自己伸手倒了碗茶,一边说道:“罗全功那里没有说成。” 二十四、兔爰爰 殷昀这话想必是说给傅易听的,傅易没有答,先向韩松介绍道:“这位是余校尉,也是我的兄长,你叫一声余伯父吧。” 韩松和刘家的男孩子们做同学,听了不少军制上的故事,知道校尉是将军麾下一个分部的总指挥,至少领着几千人马。这位余校尉却没有多少威武的气势,面相有些文弱,十分和气。 他面上隐有愁容,见韩松站起来行礼,摇手叹道:“国家有难,我龟缩在山中,既当不起朝廷的武官,也当不得仲明叫一声兄长,何其惭愧!” 傅易说道:“没有兄长相助,我当日便出不了大营。余尉虽然人在绵山,在我心里是一同南下的。” 两人还在说话,殷昀转脸对韩松说道:“你的书念完了吗?” 韩松知道这是赶她走,抓起桌上的文章,退到侧门的一重珠帘后面。里面是个小隔间,侍女常在后面布置茶饮,等待主人召唤。她坐在里面仍能听到房中的对话,殷昀想必知道,倒也没有管她。 隔间里有一个蒲团,一个小炭炉,还摆了一溜各式各样烹茶的茶具,她在蒲团上坐好,耳边听到殷昀说道:“这也在意料之中。我早已与你们说了,罗全功人如其名,只做能全其功的事,说好听些是小心谨慎,难听些是寸步难行。” 那余校尉苦笑道:“就算如此,总也要试一试。毕竟将军信服他,好过我等反复谏言,惹人生厌。” 殷昀道:“将军未必是信服此人,只是与他想法投契罢了。” 余校尉叹了口气,难掩失望之情,又说道:“我听罗长史的意思是,要请岑郁州出来主持局面。” 他此言出口,殷傅两人都表情震动。傅易道:“我早听传言说岑公去雎阳声援韩太傅,竟还在州境内吗?” 余校尉说道:“我听说岑公为避兵祸,月前已经到了绵城。” 傅易更是惊奇,说道:“我十余日前从绵城偷渡入郁州,绵城人心浮动,官兵以劫掠难民为业,城中都不像有长官治理,何况是一州牧首?” 余校尉闻言也有些迟疑,道:“也许是近日到的也说不定。” 殷昀道:“何必高看岑斐成,他人在城里,未必就有区别。” 他又冷笑了一声,说道:“别说天下只知道韩郁州,恐怕岑公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这堂堂的郁州牧。罗全功说等他出来主持局面,也是托词。” 此语有些刻薄,余校尉辩护道:“庆、升诸州,州牧兼有兵权,所以能整军自守,与许謇相抗。郁州情况不同,军事在扬威将军手中,岑公原本只是管辖民生而已,总不能强求他出来守城吧。” 又道:“将军有兵而无牧首之名,岑公有名而无军事之实,他们若能商量出一个章程,将军行事也能少些约束,大有好处。” 傅易道:“将军非是岑公下属,若要出兵平叛,本无需听岑公的命令。” 余校尉说道:“将军驻守在此,是为了缉拿甘露叛党,看护皇陵,若要分兵跨州去攻许謇,确实是有违军令......” 傅易说道:“活着的朝廷有难,尚且无法救援,管什么陵墓的事情。” 这话显然有些僭越了,余校尉欲言又止。殷昀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士彦兄看来,刘将军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 余校尉说道:“想必在等一个出兵的机会……在等连相。” 殷昀说道:“全天下等他连相爷,已等了七个月了,多少人把命都等没了,他若不出来呢?” 余校尉大为愕然,一时都结巴了,说道:“这,这连相,他是尚书令,他儿子是镇西将军,拱卫朝廷的职责,他家一文一武都占全了。他不出来平乱,他还能做什么?” 殷昀道:“旁的不说,他年事已高,若已经病逝了呢?”这话出口,余校尉不语。殷昀又说道:“士彦兄为刘将军着急,是还没有看出刘将军的心意。” 余都尉说道:“此话怎讲?” 殷昀说道:“此时局势,无非是待许謇是胜是败。他若败了,将军离雎阳不过二百里,却坐看京城沦陷,没有寸功。他若胜了,将军若不及早表态,难免要被报复。余校尉担心将军有勤王之力却举棋不定,错过了立功的时机。但我看扬威将军等的是第三种局面。” 余都尉茫然道:“许謇不胜不败?” 殷昀说道:“许謇占据司州,却不能一统中原,如此则州郡分裂,兵祸连绵,重回诸侯混战的大争之世。” 他说完此语,座中一片沉默。傅易说道:“我看……” 殷昀道:“无论许謇是胜是败,刘将军都已经失了先机,不如纳郁州而自守。但如果贸然出兵占领周围的郡县,未免招致不必要的反抗。若有州牧的名义,此事便顺遂许多。因此我等看岑公无关大局,将军所等的,却正是岑公的行踪……” 他话没有说完,余都尉已经开口,他语气中倒也没有格外惊讶的意思,只是喃喃道:“大成四百三十年,人心竟至于此?” 又正色说道:“天下人怎么想,余端不知道。但扬威将军驻守郁州,是受先帝的重托。如今甘露教的余孽尚未夷平,不敢分兵平叛,也是将军的职责所在。当时雎阳惊变,将军不能救援,夙夜不安,我都看在眼里。将军必无此意,是殷先生多想了。” 殷昀也没有反驳,说道:“想必是这样。” 此后气氛大不一样,余都尉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傅易脸色颇有些尴尬,送余都尉出去,回头见殷昀还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说道:“看你还自称是个说客,把人都给说走了。” 殷昀说道:“他不但走了,回头还要劝你与我绝交。” 傅易道:“他难道不应该吗?” 他面色有些冷淡,殷昀道:“是真是假,等岑斐成进了大营就知道了,想必余尉不能与刘将军绝交吧?” 又道:“他此时走得有气势,过几日恐怕还要回来。我一段话还需分几次说,何其麻烦。” 傅易说道:“士彦待人以诚,他为刘将军辩护也是发自内心。用不着嘲讽他。” 殷昀把余都尉用过的茶碗推到一边,说道:“道德君子惹人生厌,正在此处。我与小侯爷说话,就没有这样的顾忌。” 傅易走回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慢慢道:“我生平不受人待见,皆因头上有个无君无父的名号。没想到殷先生与我相交,却因看中我这一点。” 韩松远远隔着珠帘听他语气,便知道他已有些动怒。殷昀闻言却笑了,讥讽道:“青天白日何必这样自贬,傅小侯爷若不算心怀君父之人,这城中十万忠心臣子,可有一个见过张缄?” 傅易冷冷说道:“那我还要多谢殷先生赏识了?” 殷昀坦然说道:“世上有人论迹,有人论心。有人求名,有人求实。余士彦之辈,未必真能为国效死,但我发悖逆之言论,他无论信与不信,总要跳起来拂袖而去。傅小侯爷这样的人,虽然一心要为严氏朝廷尽忠,却能坐下来听我一言,还能承认我有几分道理。所以我一向说,小侯爷是个妙人。” 他当面说好话,傅易也不好摆脸色,默然片刻,扶膝坐了下来,说道:“我固然坐在这里,并不觉得你说的有理。” 殷昀说道:“仲明,你总该比余端更有见识才是。怀帝荒淫,思帝昏聩,先帝威慑天下,偏偏暴虐无常。人心思变已经很久了,刘将军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尚且不能劝动你的舅父,又怎么能拦得住天下人?” 他又说道:“我是从司州过来的,你又去了一趟景州,难道不知道这中原大地已经是末世的景象。你在我这院子里看雪烹茶,数十里外兵戈过处,已是片瓦无存,尸骨塞道。余尉心中几百年的盛世,只剩一层薄纸罢了,如何是几支孤军能够挽回的?人心倾覆,如雪崩潮涌,纵是霸王那样的盖世英雄,妄言弥合,也要横死沟渠!” 他此言说罢,傅易默然不语。殷昀说道:“仲明,初见时,我曾经与你说,天下多的是为名所困的人,难的是无敬畏之心的人......” 两人说话越来越低,韩松正凝神静听,忽然屋里咯噔一响,是有人往外走出来。她连忙坐好,片刻后傅易把珠帘一掀,含笑问道:“功课做完了吗?我带你出去玩。” 韩松出乎意料,十分高兴。她先回书房,把答卷放在案上。看到殷昀脸色不佳,吃了一惊,顿时放轻了动作,又悄悄跑出来。 傅易在院门边等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株积雪的梅树。听到动静,见她小心翼翼,不由笑了,问道:“你喜欢潜光做老师吗?” 韩松说道:“是呀,殷先生懂的多,说话也有趣。” 傅易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有趣。” 韩松问道:“殷先生是义父的朋友吗?” 傅易顿了一下,说道:“是。” 虽然这么说,他神色却有些微妙。他没有再说什么,伸出手来,牵着韩松往外走出去了。 二十五、葛绵绵 两人走出府邸外,几个护卫牵着马匹在道旁等候。傅易接过缰绳,想起来什么,转过来问韩松:“这位瞿队长,你还认得吗?” 他所指的是一名黑瘦的武官,双眼低垂,长着一双长手臂。韩松其实并无印象,但她总共也没有见过多少人,便猜道:“是梁城见过的长官吗?” 那人十分恭谨,垂首说道:“难为女公子记得,属下瞿远,原本是唐尉的人。” 这么说,此人是梁城的武官,知道傅易回绵山,渡过州境来投奔他。韩松知道实属不易,不由多看他一眼。瞿远转向傅易,又禀道:“这位小郎趁鹘三不备,想偷他的马。看他装束是将军府里的人,但问他来历,他不肯说。” 他身后一名护卫捉着一个少年的肩膀,推上前来。这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额头上蹭着几块淤青,一脸不忿,嚷道:“谁偷你的马!我只是想试一试罢了!”居然是刘十九。 韩松奇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十九见是她,神色更加狼狈,把脸转向一边去了。 傅易见两人认识,问道:“是你的同学吗?” 韩松道:“这是刘峻,同我一起在殷先生那里上课的。” 刘十九听她说了自己的名字,也不说话,只盯着地面。傅易打量他一回,说道:“我带青霜到河岸上去,你若能驭得住马,就一起去吧?” 刘十九表情错愕,但很快点点头。于是那位鹘三把他放开,让他走近一匹灰马前。他身量不高,与战马比起来堪称瘦小。那马也颇为桀骜,见他靠近,刨动前蹄,喷出一个响鼻。十九注视着灰马的眼睛,嘴里轻声嘀咕着什么,伸手慢慢拍击马背。过了一会儿,他一跃上马,拉住缰绳。灰马猛地一跃,纵腾几下,没有把他摔下去,也就站立不动了。 韩松笑道:“好厉害呀!” 十九短促地笑了一下,紧张地看着傅易。傅易点了一下头,于是鹘三上马坐在十九身后,让他控着缰绳。傅易自己把韩松抱上马,拉过斗篷替她挡风。这情景忽然勾起了回忆,韩松脸上笑容也褪下去了。走了一段,她忍不住悄声问道:“有没有小叔的消息?” 傅易摇了摇头,也轻声说道:“如果有消息,一定会告诉你的。” 一行人走出城池,驰进郊外的平野间。一条河流蜿蜒经过平原,两侧依次地开垦着许多垄亩,几个村落聚散在田野中。冬日里田园萧瑟,一派寂寥,但河岸边却聚集着许多人。中央搭着一个木头平台,四角点着火盆,四面摆着许多鼓乐器皿。 韩松问道:“这是做什么呀?” 傅易道:“这是乡野里的傩戏,与帝都的很不一样。” 他们没有靠近,而是在河岸的斜坡上勒马远望。乐声逐渐响起,几十名服色各异的舞者逐一上台。看起来观众们都知道他们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每个人的出现都引起一片快乐的喧哗声。 傅易指着一个穿着青衣,带着羽毛头饰的舞者说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嗯……” “没见过吗?”傅易又问十九,“你见过吗?” “我知道。”十九道,他骑了一路马,很有些高兴的样子,逐一地向韩松指点道,“那是春神,名叫句芒,那个牵着黑犬的是山鬼,那个黄脸的是灶君……” 韩松问道:“那个三只眼睛的呢?手上拿着斧子的。” 十九卡了一会儿。 “是霸王。”他笃定地说。 那个之前捉住他的护卫鹘三此时插言道:“那是雷公。” 韩松小声笑了。鹘三大约是本地的戏剧行家,又认真对她说道:“手里拿着的是银椎。” 台上的舞者伴随着音乐开始跳舞。他们的舞蹈似乎有各自的情节,只是韩松一时无法分辨。她起初觉得这些傩戏服饰简陋,舞姿原始。但是过了一会儿,也觉出其中乐趣。她正与十九小声争论一个女巫角色的来历,忽然乐声一变,一名身穿宽大黑袍的舞者登上台。 他身形枯瘦,披头散发,脸上涂着白色油彩,双臂僵硬地箕张。他围绕着高台缓缓环行,用涂白的面孔朝向观众,所过之处,鬼神纷纷站立不动,人声和鼓乐都沉默了。 刘十九瑟缩了一下,小声问道:“这黑袍的扮的是谁呀?” 鹘三也面露迟疑,没有说话。 忽然一声尖锐的号声响起,春神在一片沉默中扬起双臂,继续舞蹈。黑袍舞者亦迎上前共舞,两人动作越来越激烈,在舞台中心角斗般环舞。随着一声沉闷的鼓点,黑袍舞者的右手按住春神的胸口,春神电击般后仰,滚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雷神怒吼一声,迎上前去。两人危险地旋转几个回合,黑袍舞者的手指点住雷神画着第三只眼睛的前额,雷神也一声不吭,轰然倒地。 乐声急促地响起,不论是精魅,神仙还是鬼怪,纷纷在舞台上狂乱地舞动,奔跑。黑袍舞者仿佛猎食者一般穿梭其间,凡是他枯瘦的手臂触及之处,鬼神无不败退跌落。 随着最后一声断裂般的乐声落下,旷野里一片寂静,众鬼神全部倒伏于地。只有黑袍舞者独自站在僵硬的躯体中间,头发披散,伸手向天,发出长长的鸣叫声。 韩松陡然醒悟过来。 “啊,”她小声说道,“是‘死’。” 此时已近日落,暮色把河岸染成一片晕红。死神在一地静默的鬼神中展臂放歌。那歌声粗犷难辩,穿透原野。韩松在河岸凝视,只觉得一种旷古的悲伤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身上。 刘十九在一旁不安地说道:“你哭什么呀?你知道这是假的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满是泪水,把衣领都打湿了。 一声清脆的笛声,春神忽然苏醒,从地上优雅地跳起来伸展双臂。又是一声鼓响,雷神也站了起来。死去的诸神纷纷复活了。他们围绕着死神,一齐挥臂,跺脚,发出驱逐的呐喊声。 台下观众也加入到这场盛大的驱逐里。一齐跺脚,吼叫,挥动火把。呐喊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死神终于愤怒地退下高台。激动的村民们持起火把在黑袍后面追逐,火光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长龙一般奔腾而去,一直到那位冥君的身影消失在原野深处。 回程路上又下起了雪,傅易见韩松沉默不语,有些歉意,问道:“吓着你了?” 韩松道:“没有啦。” 她想了想,不知作何评价,干脆跳过了,问道:“每年都是这样的吗?” 傅易说道:“各地风俗不同,今日这样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他又说道:“可惜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过年时满城都是彩灯,还有城门那么大的金色纸鸢。” 韩松道:“我见过。” 傅易扬眉笑道:“你哪里见过?几年前起,就没有那样大的节庆了。” 韩松道:“我梦里见过。” 傅易倒没有笑她,说道:“等我们回到雎阳,以后也能见到。” 他说到雎阳,好像说起一个隔世的存在。韩松不由仰头问道:“真的吗?” 傅易回答道:“真的。” * 一行人回到刘府,傅易把韩松放下马。见刘十九还在抚摸那匹灰马的脖子,调侃道:“还试别人的马吗?” 刘十九小声说道:“不了。” 傅易道:“我就不进去了。天黑路滑,烦你送青霜一程。” 他说得挺随意,十九却很认真地点点头,一路跟着韩松穿过庭院,韩松几次叫他自己回去,他都闷不作声。 两人没走到门廊外,姜氏已经提着一盏小灯赶出来,抱怨道:“寒气刚去了一些,又出去玩雪!小公子等了你一盏茶了!” 韩松奇道:“是说不弃吗?他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正见刘不弃从屋里跑出来,嚷道:“我当你在念书,你到哪里去了?” 韩松笑道:“义父带我和十九去城外看戏了。” 不弃一路跑到跟前,才看见十九也在,闻言恼道:“好啊,亏我有好玩的都想着你,你们出去玩却不叫我!我要走了!” 韩松忙道:“是我错了,有什么好玩的?” 不弃正要说话,姜氏已经喝道:“看看多大的雪!不论玩什么,回去暖暖身子再说!” 几人被姜氏赶回待客的前厅里,几名侍女上来替韩松和十九清理身上的雪渍。不弃抱怨道:“别等了!再不走就要迟了!” 韩松道:“你还要出门?” 不弃先看了十九一眼,见他不走,只好挥手把几名侍女赶出去,回头说道:“我父亲今晚要宴客,我们去他的书房吧。” 韩松道:“什么?” 不弃说道:“不是你说地图太小吗?我知道父亲有一张好大的御赐舆图在书房里,但他平日里不让人动。” 韩松道:“被发现怎么办?” 不弃毫不在意地说道:“看看又怎么样,他顶多打我嘛。” 他又催促道:“听说今晚有贵客,所有人都在大厅。咱们现在悄悄地去,没人会发现的。” 韩松想了想,倒也毫无负担,说道:“那走吧。” 刘十九站在一边,此时说道:“我也去。” 不弃道:“关你什么事?” 十九简洁道:“我也去,不然我就告发你们。” 不弃大怒,指着十九道:“你真是......” 他倒也说不出什么刻薄话,半晌只说道:“真是厚颜无耻!” 十九道:“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这句骂人话大约是他惯常与刘十六斗嘴用的。不弃听愣了。他寻思了一会儿,怒道:“谁以为兄?我是你堂叔!” 十九道:“那又怎样?你还没有我高。” 韩松笑得止不住,她打开门,正好采薇端着茶走来。韩松说道:“你放在那里吧。如果姜姑姑问起,我到不弃那儿去下一会儿棋,一会儿就回来。” 采薇面露忧色,问道:“小娘子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韩松随口道:“用不了多久。” 一边十九拿起一盏提灯,韩松已经和不弃走到门边。不料采薇几步上前拦住她,再次说道:“小娘子,还是不要去了吧!” 姜氏是宅院的主管,虽然可以劝诫小主人,对方不听也毫无办法,何况采薇只是个十几岁的丫鬟。一时间十九和不弃都看向韩松,露出惊诧的神色。 韩松也有些尴尬,匆匆说道:“你别管了。” 不弃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闻声立即向外走去。韩松跟在他后面,几步就再次进入了夜色中。 二十六、鹿呦呦 几个孩子走在回廊里,雪粒逆风席卷进来,簌簌地落在脚下。十九提着灯,闷声问道:“你们看地图做什么?” 不弃道:“你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过来?” 十九说道:“我答允傅从事送青霜回去。” 言外之意是韩松既然还要出去惹是生非,他就不算完成护送的任务。韩松咦了一声,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不弃也有些理亏,小声道:“要是被发现了,我可不帮你说话。” 韩松解释道:“我想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十九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在绵山。” 韩松道:“绵山之外呢?” 十九道:“郁州。” 韩松道:“郁州之外呢?” 十九道:“司,景,升,涂...” 韩松问道:“那里有什么山水,有什么郡县?人们靠什么生活?”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十九张口欲言,又止住了。 不弃在一边笑道:“她要问的可多了,你答不过来。” 十九说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韩松说道:“我时常感到自己一无所知。生活在世界上,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栋屋子外面在发生什么,感觉非常害怕。” 十九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只说道:“不用害怕。” 韩松说道:“上回在学馆里,你说人心就好像杨絮,在风中辗转。” 十九不料她提起,有些尴尬,说道:“你不是骂我了吗?” 韩松说道:“我想你说的也对。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不知道自己身上在发生什么,就好像耳聋目盲一样。哪里刮起风,我们就只能往哪里逃命,哪里来得及分辨是非呢?” 十九想了想,说道:“看了地图,就不会这样了吗?” 韩松说道:“也会。但是我想,知道得越多,就越清醒。有一天,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遇事就不会那么不安了。” 不弃说道:“就像我父亲那样。” 韩松说道:“是这样……” 她说到这里,眼前忽然闪过韩芷的面孔,他垂眸望着染血的手掌,轻声说道:“如何断之?” 她一时出神,正好不弃说道:“来吧,我们从后面绕进去。” 刘将军的书房显出一副不读书的样子:又大又宽敞,书架间考究地摆着各种摆设。还有一个专门的隔间供奉许多珍品,其中果然有一副木制的大图,四面镶着金箔,看起来很华贵的样子。 不弃把上面遮挡的布帘拉开,他看见眼前的图案,猛地愣住了。 十九把提灯抬高,韩松也凑近去看,这张图与其说是地图。倒不如说是艺术作品。全图是圆形的,被划分为七片,圆心画着一只长翎的金红色飞鸟,各个方向画着优美的山峦和河流,各有一只神话动物从自己的领地中向金鸟低头拜伏,簇拥着它。 边框上彩色丝线绣着一些旌旗与祥云的图案,右下角用金线绣着一行字:七王禅位图。 十九有些嘲讽地说道:“我看不是你们要的图吧。” 不弃叹了口气,说道:“对不住两位,我猜错了。这是一副拟古图。” 韩松说道:“什么意思?” 不弃说道:“你看到这里分成八个国家吗?最中间的是雎阳城。霸王死后,战争又持续了十几年,最后七国的国君一齐同意休战,禅让给成君,建立了成朝。但是现在的人其实说不清这些国家都在哪里,所以就画成这个样子。” 韩松端详了一会儿,金红色大鸟的周围有果然画着七种动物,有一头猛虎,一只灵猿,一头狼,一条盘踞的大蛇,一匹长鬃的马,一头纹样复杂的大熊伏在一片大泽上,一匹白鹿屈膝跪在海滨。 她说道:“为什么会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不弃说道:“据说霸王想要恢复古代的封国,那都是许诺给他的将军们的领地,但是他们一直在打仗,没有建成国家。” 韩松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些古代的封国原本在哪里?就是殷先生让我们学的那些,沧,汉,信,毕.......” 十九说道:“不知道在哪里。” 韩松茫然道:“怎么会?” 不弃有些为难的样子,想了一回,解释道:“据说一千年前的战国时候,有上百个国家。几百年后,始皇帝统一了中原,很多人都不满意,想要恢复自己的故国。始皇帝要让各国的遗民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就更改了山河的名字,烧毁了所有国家的史书,不许出现古国的名字。史官们为了避免被发现,纷纷涂改他们的记载,使用各种假借,错置。霸王起兵占领了雎阳,宣布要光复古代的封国,史官们便去向他献书。没想到霸王醉酒,把皇帝宫室烧成灰烬,也一并烧掉了原版的史书。余下的书虽然流传下来,再也认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十九插言说道:“据说文皇帝后来封祭时把霸王封作伯王,而不是常用的霸王,就是在嘲讽这件事。要让他自己也被天下人叫错名字。” 不弃听了不悦,说道:“伯是诸侯之长的意思!这才不是一件事。” 韩松更加迷茫,问道:“所以我们看到的成朝之前的史书,都是大火之后的吗?” 不弃说道:“殷先生应当自己修订过,不然就算是同一篇文章,也常有前后矛盾,不知所指的地方。所以学者常说,成朝之前没有信史。” 十九颇有些耿耿于怀,说道:“我母亲就说,我们在殷先生那里读的不算是史书。” 韩松说道:“我先前找殷先生借书看,他说给我看了也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弃做了个怪脸,说道:“他可真是会说话。” 他又在地图上辨认一会儿,说道:“你认得古体字吗?这幅图里有一个赵,可能是指信国。我以前听吴先生说,古文里提到造城,昭国,信都,可能都是同一个地方。它大体上在雎阳东面,但是谁也说不准它到底包括哪里。” 他又在图像部分端详了一番,说道:“这面写着一个燕,我们第一次上课时念的文章说,宴太子都寒质于沧,按照这块图的写法,那就是……” 韩松说道:“燕太子丹质于秦。” 不弃有些惊奇,说道:“你认得呀?对的,这里有一个秦。但是那篇文章里说,沧兵临沂水,沂水在海边,这就对不上了。” 韩松轻声说道:“秦兵临易水。” 不弃怀疑地说道:“有这条河吗?” 他又辨认了一会儿,放弃地退到一边,说道:“我听父亲说,有些有学问又有见识的人,可以把古书互相对照出来,但是少有人能下那么多功夫。所以学史是极难的。霸王之前的事情,太学里也不讲的。” 韩松站在这幅金碧辉煌的传说图像之前,目视着白鹿丝绣的黑色眼睛,默然良久。十九提着灯等了一会儿,催促道:“我们走吧,这没什么用,也就是图画得好看。” 几个孩子原路从侧门出去,韩松回头又望一眼,问道:“霸王叫什么呢?他把自己的名字也烧掉了吗?” 不弃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知道吗?霸王姓项讳籍,节庆时里除了金鸾,还会拜一种白鸟,项羽,说的也是他。” * 三个孩子离开将军的书房,经过庭院回去,远远地听到人喊马嘶的声音。 不弃奇道:“开了正门,这是怎么回事?” 十九说道:“不是你说将军有客吗?” 不弃道:“我以为他们早该到了!” 他踟蹰一会儿,拉着十九和韩松跑到一条廊下远望。过了一会儿,两辆不大的马车辘辘地从前门驶进来。 刘将军在厅前迎接,一路拾阶而下,迎到马前。当先里面走出来一位青衣小帽,看起来十分清瘦,神情凝重的老人。刘将军满面笑容,伸手把那位老人搀扶下车。两人寒暄了几句,携手往厅中走去。这大约是极其难得的礼遇。不弃和十九对视一眼,都面露震惊。 十九小声问:“那是什么人?” 不弃摇摇头。 韩松说道:“大概是岑郁州。” 两个男孩都惊奇地看着她。韩松见刘将军一众进了室内,便沿着花圃想往回走去,不弃在后面一把拉住她。 不弃小声问:“那是郁州牧?你怎么知道的? 韩松道:“我早先听殷先生与义父提起,刘将军在等他的消息。” 不弃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韩松回头去看十九,见他虽然并不说话,也一脸兴奋。她莞尔道:“这是替我也讨一顿打吗?” 不弃庄重说道:“我从没见过州牧!这可是件大事!何况我们陪你去看了图!” 韩松不由好笑。她呼进一口冰凉的新雪,头脑清醒不少,把地图引发的郁结也放到一边,说道:“那走吧。” 不弃领着几人穿过庭院,远远看见待客的小厅中点着灯火。四面都有不少守卫。韩松脚下被绊了几次,眼见一盏灯光从她身边掠过,不由怀疑他们早被发现了,只是沾了不弃的光,才得以在此拙劣地潜行。 不弃却一本正经,领着两人一路绕过守卫,来到厅堂的侧面。这里的看守反而少了很多,只有一个仆役服色的人站在廊边垂手等待。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位置要紧,不像是能避过的样子。 韩松问道:“这怎么办?” 不弃跃跃欲试,说道:“我们可以悄悄把他打晕。” 韩松叹道:“合该你们一个偷马,一个打劫。” 十九恼道:“都说了我只是试一试!” 他们争辩的声音大了,那仆役警觉地扭头看来。韩松与十九都屏息不动,却见不弃咳嗽一声,上前一步,正走到那仆役面前,说道:“我要在这窗边看一看,你到别处去吧。” 那仆役茫然无措,道:“小公子.....” 不弃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道:“快些,有事我会喊你的。” 韩松和十九见那仆役真的犹犹豫豫往外走去,笑成一团。不弃见两人跑来,还有些羞愧,小声解释道:“今天撞着了,平日里他们也不听我的。”三人趴在窗格边的阴影里。韩松先看了一圈,见里面没有许多人。刘将军坐在主位,一边坐着两位亲信,几人都穿着轻便,一望即知身上没有兵器。殷昀坐在角落里,脸色有些苍白,唇边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刘将军对坐的是那位瘦小的郁州牧,也是带着几位亲信,后面还坐着一个垂着头的窈窕女郎。 她凑近一点,正好听到岑斐成有些喉音的声音,悠悠地说道:“......上古的事情,老朽无法分辨。但在眼下的年月里,七国禅让,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他停顿片刻,又说道:“刘将军以为如何呢?” 刘将军说道:“刘永不过是一介武夫,讲不出什么道理。自从朝廷事变以来,在这里坐困愁城,不知道该如何举动。岑公对时局的见识,是在下所不能及的。岑公既然来了,不论有什么筹划,在下一定鼎力支持。” 他语言十分恭敬,岑斐成听了却只落寞一笑,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客气。岑某不是他韩正声。我在绵城呆了几日,已经知道张缄过境时,这郁州牧的名号,都叫不动江上的一艘渔船。今日虽然是将军来迎我,实则是我来投奔将军。所以将军这句话,应当由我来说才是。岑锦碌碌终身,如今身边除了幼子,只剩一点虚名。将军有什么筹划,老朽唯命是从。” 刘将军听闻此语,没有说话。但室内的气氛却似乎悄然变了。岑斐成端起酒盅,慢慢饮酒。他身边几位亲随却没有这样的淡然。一人表情悲愤,两人却面露期待之色。 两名侍者端着几案进来,一人的案板上放着酒壶,一人盛着酒盅。两人见岑斐成的酒空了,都走上前去。 刘将军语调里显出一点笑意来,慢慢说道:“既然岑公如此开诚布公……” 他话音未落,那端酒盅的侍者横抄起手中几案,对着面前岑斐成劈头打了下去。那深色长案原来是铁器制成,背面钉着尖利的长钉。一击之下,当场把这位瘦小州牧的花白头颅打得粉碎!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表情悲愤的亲随目眦欲裂,猛然站起,指着刘将军怒吼道:“刘永!你要杀人夺印——”他话音未落,身边另一名持酒盅的侍者也反转案板,对他当头一击。这一下却没有先前的成功,铁齿卡在头上,没能拔出来。 刘宗源暴喝一声,长身站起。掀起面前桌案往对面的刺客头上砸去。那刺客毫不停留,挥起手里血肉模糊的几案,一下又打在岑斐成身侧活着的另一名亲随头上。 一群亲卫撞开大门奔涌进来,把刘将军团团围住。 岑家女郎这才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 韩松在窗格对面,正看见岑老先生的脑浆迸裂,在地上溅出一道红白色长痕。她一阵晕眩,居然保持了镇定,用力拉住不弃,哑声道:“快跑。” 不弃说道:“可是......” 韩松喊道:“不能站在这里!” 她想起梁城之夜,心里涌起一阵彻骨的恐惧,几乎失声。好在十九也反应过来,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不弃,把他从窗格边拉走。三人跑到侧面屋檐下,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响,一个刺客从方才的窗口撞了出来,身后利箭急雨般落下,把他钉死在地面上。 几人惊魂未定,又是一声响,是那位岑家的女郎从走廊侧面推门出来,跌跌撞撞,半身都是溅起的血水。她没跑出几步,被长衣襟绊倒在雪地上,随即一动不动了。 不弃见状,本能地向她跑去。十九和韩松跟在后面。十九俯下身探了探,说道:“她还活着。” 一名仆役从转角处跟着跑来,满脸惊慌,正是之前不弃指使开的那人。不弃喊道:“她晕过去了,快来帮忙!”那人连声应是,上前要帮忙搀扶。 韩松正待转身,忽然觉得寒毛直竖。余光看见那仆役正从衣襟里掏出一柄匕首。她大喊道:“别让他过来!”一边用力抓住岑女郎往一边推去。 这仆人还未近身,忽然扑倒在地,垂落的匕首从岑女郎手臂上长长划过。一支羽箭从他背心刺穿出来,身下湿滑的地板迅速染红。 几个孩子跌坐在流血的尸体旁边,又惊又骇,茫然对望。 一阵雪响,却是殷昀疾步走来,身后跟着一队亲卫。他脸色苍白,唇角还有血渍,手里持一张颤动的长弓,对三人厉声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两个男孩见老师一脸怒容,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韩松想要解释,耳畔响起一阵刺穿耳膜的尖叫。把她吓得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原来是岑女郎醒转过来。这女孩抬起手来,看见自己手臂上划破的伤口,尖叫一声,又晕过去了。 二十七、衣楚楚 韩松梦见自己是一只鸟,围绕着一座燃烧的城池上下翻飞。那城中困着一个骑白马的年轻将军,面色决然,看起来像是傅易,又有些不同。韩松想要帮着灭火,却无处取水,她在空中举目四顾,见有一片茫茫的大海,便向那里飞去。她钻进沉重的海水里,咸水浸透了浑身的羽毛,可一出水便纷纷洒落了。她又用鸟喙取水,好不容易飞回到火中,水没有落下就烤干了。她急得鸣叫起来,声音像被烧坏了似的又低又哑。这时候有人在背后说道:“听说帝京的鸟与众不同……”她心中仿佛有救难的方法一闪而过,还没有追上那念头,就醒来了。 室内昏暗,她拥被坐了一会儿,隐约感觉时辰与平日大不一样。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纱帷,看见窗外日光西斜,已经是下午了。 采薇听到动静进来,说道:“小娘子不要赤脚走路。”一边跑过来递袜子,又匆忙去拿外衫。 韩松见她手忙脚乱,便自己走回榻上,问道:“怎么没人叫我上课?” 采薇道:“今日整座宅子都封住啦,说是在查什么歹人。学苑已着人来说不用去了。” 她言罢看一眼韩松,仿佛有些紧张。韩松道:“是我的不是,昨夜应该听你的话。” 采薇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她端来一应用具,等韩松自己洗漱一番,又来为她梳头。她知道韩松不喜人触碰,动作放得很轻,又逗她说话,道:“小娘子昨日说与义父去看戏,看了什么?” 韩松闻言果然笑了笑,道:“许多人扮作鬼神的样子。” 采薇说道:“有什么有趣的吗?“ 韩松说道:“有一位扮作冥君。” 她停了一下,不知如何描述那位冥君的演出。采薇已轻轻“啊”一声。韩松问道:“你见过?” 采薇道:“是。那是曲竹先生,在本地很有名气,要花许多礼钱才能请到的。” 韩松想问是哪两个字。一位使女在屋外轻叩两声,说道:“西苑的殷先生令人过来传话。” 采薇见韩松点点头,扬声道:“请说吧。” 有一名童子的声音,隔着两重门扉,远远说道:“先生说接下来几日恐怕不能上课,有一些课业着小人带过来。” 韩松应了一声。采薇去门外取进来,是另一本细竹简。韩松拿到手里,不再说话,在被褥上展开便默读起来。采薇在一边拿着梳子,见状不敢打断。倒是姜氏走了进来,嗔怪道:“平日也不见这么爱念书。把衣裳穿好,岑家女郎想要见你。” 韩松凝神在文字里,片刻才回过神来,问道:“见我?” 姜氏说道:“岑女郎听说是几位小公子救了她,只是另外两位公子都在禁足。” 她虽然和颜悦色,语气里隐约有点责备的意思。韩松自觉理亏,乖乖起身穿衣。姜氏看着她吃了几块糕点,替她系好罩衣,领她出门往待客的院落走去。采薇欲跟在后面,韩松说道:“你不要去了,替我把先前的功课都找出来,我想从头再看看。” 她跟着姜氏穿过几重回廊,进入一间待客的小院。那位昨夜见过的岑女郎依靠在窗前一张短榻上看雪。她是位窈窕美人,纵使此时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也自有一种哀婉的风情。韩松不由多看她一会儿。岑女郎先轻声与姜氏说话。她黑发披散,身着麻布白衣,膝前放着一只小竹筐,里面放着针线布料,还有一小堆手工攒成的白花。 见到此景,韩松忽然想起,作为韩家仅存的后辈之一,她从未给自己名义上的亲人们戴过孝。而到绵山以后她隐瞒身份,也从来没有人提醒她。 她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传统,但韩柳和韩芷若知道了,一定会伤心吧?韩松感到愧疚不安。她发一阵呆,岑女郎已经与姜氏说完了话。姜氏退了出去,岑女郎转过来,声音如溪流般温柔,问道:“小妹妹怎么称呼?” 韩松说道:“青霜。” 岑女郎道:“真是好听。” 她倒是独一个这么夸的,韩松打起精神,问道:“姐姐叫什么呢?” 岑女郎轻声道:“楚。” 韩松正好在学《诗》,便道:“是‘衣裳楚楚’的楚吗?” 这是一首古代贵族感慨生命短暂,抒发忧思之情的诗,楚在其中是妍丽的意思。岑楚闻言一笑,说道:“恐怕是‘楚楚者茨’的楚。” 这一句诗中,楚字却是荆棘的意思。韩松面露茫然。岑楚道:“我幼弟单名稷字。‘言抽其棘,我艺黍稷’。先整理了杂草,才能培育优良。父亲想必是这个意思吧。” 听她此语,仿佛是对岑锦有怨怼之情,但她话音未落,眼圈又红了,落下泪来。韩松对她很有一点物伤其类的心情,默默握住她的手。 岑楚哭了一会儿,除了要谢她,也没有多说什么。韩松没坐多久,允诺再来看她,便告辞出门。她心中有事,出门后才发觉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枝岑楚做的白花。 姜氏已经不在那里。廊下等候的侍女要找人送她回去,韩松说道:“我与姜姑姑说了自己回去。”言罢原路往回走了一段,待转角那侍女不见了,她便调头向西苑走去。 殷昀院落外一如既往地冷清,雪地上有一些足印,已经被新雪遮掩了小半。韩松踮起脚叩响门环,来应门的正是早起来传话的书童。这书童与不弃差不多年纪,看见是她,面露迷茫,说道:“先生今日不上课。” 韩松说道:“是有件事想要请教先生。” 书童道:“然而......” 韩松道:“若不是要紧事,我便不来打扰了。求师兄帮我问一问先生。” 书童局促道:“怎么算得上小公子的师兄!”于是进门去了。她在门外等了不久,听见屋里隐约有人叹了口气,说道:“那让她进来吧。” 韩松进了书房,先看到长案上铺满了图形纸张。殷昀松散地束了发,身穿一件宽大的灰袍子,持笔对着一张很大的地图。傅易竟也在,却是身披甲胄,眉间有肃杀之意,仿佛刚从城外进来。此时一手撑在案边,回头看她。 殷昀听她进来,头也不抬地揶揄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不罚她,她还要到处乱跑。” 韩松原本镇定自若,边走边观察屋里有没有其他仆役。见是傅易沉着脸看她,猛然气短,在案前坐好,嗫嚅道:“义父。” 傅易问道:“你昨晚为什么在外面?” 韩松当即把不弃出卖了,道:“是不弃等着我,要带我去玩。” 傅易面色不善,又问道:“玩够了吗?” 韩松道:“......是。” 傅易道:“那现在又跑出来做什么?” 他语调严厉,韩松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垂头盯着衣袖。傅易更加生气,一眼扫见她手里握着的白花,问道:“这又是什么?” 韩松抬手捧给他看,道:“岑家姐姐给我的。” 她没有解释,傅易倒也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叹口气,语气放缓了,说道:“若真想留着就收好,不要拿着到处跑。” 殷昀见他没说几句又软和起来,不由嗤笑。他拿笔杆敲了一下面前的杯盏,道:“好了,小丫头,你来‘请教’什么?” 韩松一路上很是组织了一番语言,都被傅易几句话搅乱了,脱口说道:“刺杀岑州牧的是甘露教吗?” 两个成人不料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都变了脸色。傅易先面露震惊,接着转为恼火,说道:“这不是你——” 他没说完,殷昀长袖一扬,伸手在他面前打断了他。傅易顿了一下,把他的手打开,却也没有继续斥责。韩松紧张地看着他们,见殷昀饶有兴趣地抬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韩松说道:“我猜的。”她知道殷昀最不耐烦话说半句,紧跟着解释道:“我昨夜和不弃在窗边看,那些刺客都是扮作府里的仆人进来的。我与义父往北走时,正好遇见一队甘露教的人扮作张将军的队伍。我看他们仿佛喜欢乔装改扮。” 她说得有些天真,殷昀未置可否,又道:“你是来请教这件事?” 韩松迟疑了。她原本想问殷昀另一件事,但是傅易在一边旁观,她有些不确定起来。殷昀看出她欲言又止,蹙眉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韩松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他们都是扮作下人混进来的,大约早就有计划。我的使女是月初进府中的。她性子胆小,从来没有越过我说话。但是昨夜我要出门,她几次拦住我。我回想起来,觉得她可能知道有事要发生。” 她说完,傅易和殷昀都没有说话。韩松觉得自己在告发一位朋友,羞愧混合着负疚沿着脸颊上升,一时不敢看傅易。她又说道:“她劝阻我是为了救我,我不想揭发她。但是如果与刺客有关,又是一件大事。先生说我优柔寡断,容易延误时机。我不知如何决断,所以来问先生。” 殷昀端详她片刻,忽然对傅易道:“你说这孩子是你在丹岩道上捡的?” 又扭头对韩松道:“这也不算奇怪的举动,为什么你会怀疑她?” 韩松面露茫然:“因为她平时.....” 殷昀道:“我不是说你说的不对。但是寻常成人也很少怀疑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韩松眼前忽然闪过齐梁的面孔,血光乍现。傅易出声打断道:“好了。”他直起身走近,很粗鲁地揉了揉韩松的头发,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韩松道:“等等,但是我想问......” 傅易道:“你不想揭发你的使女,不是吗?那你照常回去就是,我知道了。” 韩松怀疑地回头望殷昀一眼,傅易扬眉道:“你殷先生听我的。” 殷昀哼了一声,指尖在几案上敲打几次,把笔又捡起来,嘴里说道:“既然你不担心......我会让人看着的,兴许有用呢。” 韩松舒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脸来。傅易把她领到院落外面,她说道:“我自己能回去。” 傅易道:“你......” 他犹豫片刻,单膝蹲下与她对视,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困扰。韩松看他欲言又止,问道:“我可以学骑马吗?” 傅易一愣,竟显得有些茫然,问道:“什么?” 韩松道:“不弃他们午后一块儿学骑射,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学。” 傅易表情变了几回,终于笑了起来,说道:“只怕没有能教你的老师,我回头问问老瞿。” 韩松展颜笑道:“好!” 她觉得与傅易说谢字反而生疏了,于是伸手在他颈上搂了一下。傅易身上穿一层细铠,她同时感觉到金属的冰寒和人类的暖意。傅易伸手轻拍她的肩。她有种落泪的冲动,但是及时忍住了。 二十八、泮溪 韩松受了教训,在屋里呆了一天读功课。但到第二天,毕竟寂寞,又出屋寻找伙伴。她听说不弃正被禁足,但到他院子里却没有找到。一位侍从听说她找不弃,把她引到前院里,竟是她来过的刘将军的书房附近。 她在走廊上左右逡巡,旁边一扇小门打开了,正是不弃,坐在一间小暖阁里,穿着像上日课时一样严肃整齐,奇道:“你来做什么?” 韩松道:“来找你玩儿。” 不弃做了个怪脸,说道:“这才三天,你知道我上次被罚得有多惨吗?”然而还是请她进去。韩松看这小隔间里除了茶几纸笔什么也没有,心中奇怪。不弃说道:“这里联通父亲待客的大厅。父亲说,该让我学些东西,免得我自己窥探惹祸。他还说,要我听了几次,大概就再也不想听了。” 他这么说,韩松顿生兴趣。于是也在他一边坐好了。不弃把通往走廊的小门关上,隔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另一侧厅堂里的声音。今日刘将军果然有客来到。过了不久,厅中陆续有人声和步履声。一会儿,厅中一静,是刘将军进去了。又有一人朗声道:“请绵郡使者入见。” 先听到木屐簌簌,好像是有人脱履入厅中。接着是衣料振响,有人行礼的声音。此人不久便开口了,声音十分沉静,说道:“下官是绵郡长史,谢冰。拜见扬威将军。” 韩松隐约觉得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但是隔间内侧的木门窗格上贴满锦缎,并不能透过见人。她看了不弃一眼,不弃也摇摇头。她只好靠近倾听。 刘将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与段府君往来不算少,从没有见过你。” 另有一人窸窸窣窣展开卷轴的声音,大概是刘永的幕僚,说道:“郁州人物品评中,也没有听过阁下的字号。” 那位谢冰说道:“扬威将军明鉴。下官旬日前还是官署内的书佐。府君提拔我来见将军。” 另一人道:“段季随竟然如此无礼!岑州牧遇难,这样的大事,居然派一个刀笔小吏来见将军吗?” 谢冰说道:“将军在府中杀岑州牧夺印。郁州上至食禄千石的官员,下至饥寒无依的百姓,无不听闻而震怖。府君为避同谋的嫌疑,无法亲至。” 厅中响起一片怒骂。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随即又有人的喊叫阻止声,听起来是谢冰身边也有随从想要阻拦。 在一片刀兵之声里,谢冰的声音仍然十分冷静,说道:“下官言语唐突了,请将军原宥。” 刘将军冷笑了一声,说道:“言语唐突算不了什么,居心唐突才是无礼!你是代表段季随来与刘某宣战的吗?我绵山营奉命讨贼,可从没有不斩来使的规矩!” 谢冰道:“将军误会了。如果段府君要与将军为敌,只要闭门不出,让流言飞满州郡。正是因为有与将军合作的意愿,才派下官前来与将军阐明形势。” 刘将军道:“听你此言,好像段府君有很多腾挪的机会。然而他绵城在我肘腋之下。我若不与他商量,他能用那点水卒闹出多大的动静?” 谢冰道:“恕下官冒昧。绵城固然势弱,但也不是别无他选。郁州东南三郡,都在观察绵郡的动向。绵城扼控绵山南方咽喉。将军想要硬来,许謇眈眈在侧,能增添多少变数?” 刘将军没有说话,他旁边一人怒道:“你们身为朝廷官员,居然想投靠许謇逆贼?” 但他此言却没有什么底气。谢冰回答道:“圣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如今天下纷乱,纲常颠倒,若无法扶危济困,我其不然卷而藏也?” 刘将军冷冷说道:“那么你来与我谈判,是想卷而怀之了?” 谢冰道:“将军息怒。府君当然是想与将军一同扶危济困的。但岑州牧离开治所,到我绵郡避难时。是段府君亲自扶他上车,把他送往将军这里。如今岑州牧在此遇害,府君自觉难辞其咎。如果将军不能洗脱谋杀岑牧的嫌疑,那绵郡上下也难逃一个谋害上官的污名。” 刘将军道:“岑斐成非我所杀。” 谢冰道:“敢问将军以为是谁杀的?” 刘将军沉默片刻,道:“甘露教为祸郁州已久,以郁州大乱为己任。必定是甘露教。” 谢冰也沉默片刻,随后道:“既然如此,还望将军出兵平乱,与府君合力缉拿首恶何三赦,枭首示众。” 厅中一片沉默。韩松回头看不弃,见他也一脸茫然。 过了一阵,角落里有一人开口。是殷昀,这样的冷肃场合中,他语调里竟有一丝趣味,说道:“何道士成名二十年了,在郁州八郡国内来去自如,到哪里找他?” 谢冰道:“若不抓住首犯,如何服众?” 另一人道:“这里面应该有腾挪的余地。难道抓不到一个逆贼,国家大事就不解决了,岂有此理?” 谢冰似乎笑了一下,说道:“扬威将军驻守在此,本就是为了平定甘露教。如今没有擒灭奸党,又使牧首身死。还有什么更要紧的国家大事?” 厅内一阵骚动。殷韵又道:“剿灭叛党是一回事,捉拿某个具体的凶徒又是另一回事。谢长史提出这样苛刻的要求,段府君能同意吗?” 谢冰说道:“若果然屡次出兵而无果,只能请府君另与将军商议。但就此刻而言,抓住首恶应当是将军的诚意。下官能代表段府君这样说。” 先前一人又道:“那也应当有一个再行商议的时限才是。” 谢冰道:“将军以为要多久才能抓到在府上行凶的主使?” 那人道:“这事不能一概而论——” 刘将军骂道:“好了!丢不丢人!” 他语气里隐含怒意。一众属官都不说话。一时间厅内针落可闻。 过了一会儿,刘将军仿佛指向某人,道:“你怎么想?” 韩松听到傅易的声音,说道:“属下觉得可行。首先讨贼是应有之事……” 刘将军打断道:“说的不错,那就你去吧。” 傅易听起来有些愕然,道:“我吗?” 刘将军道:“以你为别部军司马。明日与谢长史一同出发,助绵城讨贼。” 然后听到一声脆响,大概是刘将军把一块令牌敲在案上。 他又道:“傅易听令,自己去点三千人。平靖绵郡甘露教余孽,枭首首恶,再回来见我。” * 韩松与不弃在隔间里面面相觑。听见傅易领命,谢冰道谢,众人陆续退走的声音。不弃小声说道:“是府里发生的事,怎么到绵城去找线索?“ 韩松道:“他们是想将军展示武力。并不需要知道真的是谁杀的。” 不弃道:“那找那个道士要找到什么时候?父亲是生表哥气了吗?” 他看到韩松面色,又安慰她道:“过段时间他想明白了,就会叫表哥回来的。” 韩松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不弃喊道:“等等!”她已经跑出去。 傅易没有走出前庭。韩松远远地看见他停在积雪台阶尽头,背对着她与某人说话。韩松沿着庭院的长廊往前追去。她穿着室内的襦裙和丝履,险些滑倒了。两个侍女在后面跟了一段,眼看见有士人交谈,都不敢靠近。 此时傅易对面的人明显看见韩松跑过来,对他示意了什么。傅易转过脸来,面露讶然。韩松手里抓着裙摆,喘息未定,已经说道:“我也要去绵城!” 傅易明白过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韩松道:“我与不弃在暖阁里。” 傅易闻言摇摇头。韩松无法辩解,焦急地望着他。 傅易道:“不要小孩子脾气。到了绵城,没有姜氏在,我无法看顾你。” 韩松道:“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傅易道:“殷先生也在这里,你不读书了吗?” 这一点有理,韩松犹豫了一下。 傅易又道:“不必害怕。我不久就会回来的。” 他这句话却说错了。韩松当即道:“不!” 她看见傅易蹙眉。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了。但她也不知如何软语央求,一时手足无措,飞快地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不弃去玩。我往后一定事事都听话,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易道:“你不是一个人……” 韩松道:“义父!” 傅易叹了口气。他没有回答,转而让开一步,说道:“你既然在这里了,来向谢先生行个礼。” 韩松听他话里的意思,没有答允她。她又失望又惶恐,勉强抬头,看见站在傅易身后是位灰色长衫的人。此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面相端正,但是身材消瘦,面颊凹陷,就显得有些刻薄,双眼正打量她。 她先是只觉有些眼熟,接着看到此人灰色衣袖边上一块浅色墨迹,顿时认了出来。原来这位来与刘将军谈判的谢冰,正是那日在绵城船上把二人放走的书吏。 韩松认出是他,倒也无需催促,跪下行了大礼,拜道:“先生救命之恩,韩松铭记在心。” 谢冰也没有客气,受了这一礼。韩松预待他让她起来,却听他说道:“我只救你一回,你说铭记在心。你义父一路救助你,你怎么对他大喊大叫?” 韩松没料到他一面之缘,竟这样斥责她。一时惊愕难堪,跪在地上,无法回应。 谢冰道:“女公子请起来吧。” 韩松默默站起来。她连番受挫,耳垂都晕红了,垂着头不敢看两人。傅易似乎也有些尴尬,在她肩上安抚地拍了拍,轻声道:“你回去吧。我再与你说。” 谢冰却又说道:“军司马。” 傅易望向他。他顿了一下,说道:“谢某不才,也为故岑州牧的小公子讲授文史。军司马若是担心此事,在绵城时,在下可以做小女公子的老师。在下协理民生,日常有什么困难,也都能遣人关照。” 韩松猛然抬头望他。 傅易也十分惊讶。他注目谢冰半晌,又看韩松。韩松见他望来,满脸期望之色。他终于说道:“那先谢过先生了。” 谢冰道:“傅司马此去是为绵城解围。为君分忧是在下分内之事。” 然后两人约定了出行时间,寥寥数语告别,他往院外去了。 韩松望着谢冰走远。她遇上这样的峰回路转,满脸笑意。却见傅易转回来,面色复杂。韩松看出他不悦,抢先道:“我知错了。” 傅易冷冷道:“哦,你错在哪儿了?” 韩松还真说不出来。她试探道:“我不该大喊大叫……” 傅易打断道:“他谢泮溪是什么人?也能教训我家的孩子?” 韩松一阵茫然,又有些委屈,她道:“那天在山上,将军还说要把我送给他。” 傅易扫她一眼。她顿时敛容不做声了。傅易说道:“你纵然要去,殷先生那里的功课不能落下。自己去与潜光解释吧。” 然后他大步走了,看起来真的有些生气。 韩松去与殷韵辞行,殷韵并无异见,只教她定期寄课业回来。但也果然嘲讽她,说道:“我此前见岑郁州时,心想人到年老糊涂时就怜惜幼子,真是可怜。没想到仲明年纪轻轻,也在此列。” 韩松不好意思,说道:“是谢先生此前救过我,为我说情。” 殷韵道:“无亲无故,为何要帮你?仲明又何必听他的?” 韩松道:“谢先生是好人……” 殷韵笑了一下,说道:“谢泮溪一介佐吏,名字列不进郡守的官署,性情也不像能说动群僚。危难之际,居然被托付一座重镇,手无寸铁地前来度量一方诸侯。如今真是风云际会,百蛰惊起的时节。” 韩松道:“听起来先生很看得起他。” 殷韵道:“人有我不如者,当然要审视细思。” 韩松有些惊奇,问道:“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如谢先生的地方?” 殷韵道:“我惜命。” 韩松哑然。殷韵道:“你看谢泮溪并无实际的名位,身边的随从都敬爱仰慕他。这是因为他的孤勇而得到的。我以自身为贵重,便不做这样的事。他愿意教你,你当用心揣摩。但也要头脑清醒,别尽学了些孤注一掷的伎俩。” 韩松乖乖挨训,此时忍不住道:“怎么殷先生也不喜欢谢先生。” 殷韵道:“‘也’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义父应当与他志同道合。” 韩松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殷韵说道:“这两位做起事来都一点不看旁人眼色,还偏偏胆大包天,能把活人气死。难道不该臭味相投?” 他不知道谢冰已然在不看人眼色这一栏目上胜出,把傅易气得够呛。韩松忍住笑。殷韵又道:“段季随此举多半是想试探刘将军与许謇的高下。派仲明去也是明智之选。但我们与这位谢先生尚算不上盟友,你要谨言慎行。” 韩松说道:“我听了一日,还不知道谢先生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殷韵道:“‘旭日始旦,迨冰未泮’。你的诗学到哪里去了?” 韩松还要再问。但殷韵点评旁人时尚能与她说两句闲话,要与小孩讨论文字,顿时不耐烦起来,道:“你既然还有字要学,不如留下多读点书。” 韩松一惊,生怕他当真,赶忙行礼告退了。 *殷老师,本文带预言家。 二十九、浊雨 第二日天光未旦,下起了连绵小雨。韩松与采薇坐在一架牛车里,准备出发。不弃说要来送别,但大约是没逃过禁足,终究没出现。韩松固然知道自己在这世间孑然一身,但也觉得有一丝寂寞。这时候只见另一辆颇为轻便的小车碌碌从城门另一头驶过来,停在道旁。殷昀掀帘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使女。一人替他撑着一幅大伞,另一人是名少女,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小行囊。她身材矫健,黑发束成短髻,身着出行的窄袖短装,目光十分有神。 韩松要下车,殷昀摇手阻止了。他简洁道:“这是我族中的使女,你一并带去。” 韩松有些惊奇。殷昀道:“她从小熟习骑射,能做你的教习,也能保护你。不可为些洒扫小事使唤她。” 他目光示意一下,那少女便走到韩松面前行礼。韩松谢了殷昀,问她:“你叫什么?” 那劲装少女脆声道:“属下乐徵。” 韩松为她的措辞略微惊讶,但也没有多问。向她示意车厢,说道:“往后还需麻烦你。你先上车吧。” 她又在窗边与殷昀道别,见他在风雨中脸色苍白,忍不住说道:“还请先生保重身体,平日早些休息。” 殷昀闻言扬起眉毛,说道:“多亏仲明,我也算体会过了天伦之乐。” 韩松见他毫不当真,也别无他法。这时候不远处有一个瘦长人影从行道上靠近。却是谢冰冒雨走来。他衣冠都非常简朴,身着与昨日一样的灰袍,并未带伞,在细雨中展袖向殷昀行了一礼。 殷昀怡然回礼道:“谢长史。” 谢冰说道:“昨日在堂上遇见时,不知道是潜光先生。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他说得十分谨慎,殷昀语调却很随意,说道:“各为其主,哪里说得上冒犯。谢长史比我年长,更不需称我先生。” 谢冰说道:“在下少时家贫,十五岁才开始学书。成年才有余裕学史。先生在司州学宫,十二岁作的文章流传天下。我们一众成人传抄学习,莫不惭愧叹服。阁下虽然年轻,却做过谢某的老师。叫一声先生也是应当的。” 韩松在一旁听呆了。她知道殷昀是少年天才,没想到他天才到天下闻名的地步。殷昀也不辞让,只笑了笑,说道:“少时不懂得收敛,让君见笑了。” 谢冰又看了韩松一眼,说道:“有殷先生做韩氏小公子的老师。在下提出要代为教导,倒是自不量力了。” 殷昀说道:“韩……” 他也看向韩松。韩松一惊,这才想起来傅易仿佛没有把她的身世告诉殷昀。但见殷昀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说道:“谢长史,我们这里暂且不提韩这个字。” 谢冰道:“原来如此,是我莽撞了。” 他又道:“恕在下冒昧发问,先生这样的大才,为什么要为扬威将军幕下之宾?” 殷昀笑道:“谢长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冰说道:“刘将军并非良主,天下尽知。殷先生何必装糊涂。” 他说得如此直白,倒让人难以招架。饶是殷昀也沉默了一下。他语调里流露出一丝防卫的讥诮,说道:“谢长史昨日自己说,邦有道则求直,无道则求曲。大家处境一样,怎么还来问我?” 谢冰说道:“在下这种人,怎敢说处境与殷先生一样?谢某读书二十年,不过争得为府君抄书罢了。先生高门大姓,天纵英才,未及冠便能出入宫廷,与闻国事。如今国家危难,却在这里帮助一方将领筹谋郡县!先帝五将,扬威将军是离司州最近的一位。如能早进京勤王,或许已经消弥大难。纵是现在出兵,也尚未算迟。然而事变以来,刘宗源吞并了三个郡!先生果然别无他选?还是见郁州丰腴无人能守,觉得良机难得,想搏一个开国的功勋?” 即使韩松也看到殷昀脸上闪过讶然。殷昀反唇相讥道:“听谢长史训话,仿佛哪位道德先圣驾临。绵城月余来摇摆不定。如今冒出一个你来,便欲开城门迎进扬威将军的部署。这是段季随自己的主意吗?还是谢长史以为与弑君相比,到底是立国面上好看?阁下果然想为国尽忠,何不去雎阳叩阙?想要牟利,却还要先扭捏作态,搏一个清白名声。倒确实像是足下的作风!” 韩松看着两人,紧张之余暗自惊奇。不久前殷昀尚且居高临下地评价谢冰为“一介佐吏”。但此刻,在谢冰质问下,他虽然对答如流,气势竟有些退缩了。 此时细雨绵绵,地面湿滑。启程的士卒们正往城外进发,泥水溅到行道上。 殷昀手持一本卷轴站在车架帷幕旁,身后有侍女为他打伞。他面目英朗,衣着韵逸,看起来洒然如神仙中人。而谢冰站在雨幕中,雨水沿着冠带淌下鬓角,带墨迹的粗糙灰衣也逐渐被打湿了。他直视着殷昀,眸光尖锐,面孔如岩石一般冷硬。 最终殷昀先笑了笑,揖道:“谢长史。” 谢冰看他片刻,回道:“殷先生。” 他严谨地回了一礼,转身往城门等待的队伍处走去了。 谢冰走远了。殷昀目送他背影,眉峰蹙起,神情严肃。韩松抓着车厢窗框,不安地看着他。他转过脸来,却面带谐谑,对她说道:“我前几日还寻思,满丹岩道上的小孩儿,怎么偏偏捡一个不听管教的。” 韩松大为窘迫,顿时把谢冰忘到了脑后,道:“我不是故意隐瞒……” 殷昀道:“我少时也学过郁州先生的书贴,你这点才艺眼看要辱没家风了。每旬日额外交两份书法给我。” 韩松沉痛道:“先生!” 殷昀哈哈一笑,手里卷轴敲了敲她前额。他回身踏进车厢里。侍女跟着进去,牛车在车夫吆喝中转向,悠然而去了。 * 据说沿水路顺流而下,从绵城到绵山只需要半日,这就是谢冰何以在消息传递不久后赶到的。但是他们随大部队沿陆路去往绵城却走了四天。韩松第一日与采薇和乐徵坐在同一辆车里。但随后一同出发的岑楚便遣人来找她作伴。仿佛岑楚并不知道她是已故前郁州牧的孙女,却仍感到强烈的患难情谊。两人在车窗边互相依偎着说话,一直相伴到前驱的车队抵达绵城。 绵城依山傍水,他们来到的是依山关隘的那一侧。城墙沿着陡峭山势修建。在雨幕中,满是青苔的砖石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垂直而上,向地面压来。但即使在铺天盖地的水声中,也能听到城墙彼端连绵起伏的人声。韩松在车窗边仰望着这庄严的城池。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刘氏族学中少年们的夺城之计:刘十九随口说要水淹绵城,确实是孩子才有的傲慢了。在城墙之下,行人车马都仿佛纸糊般单薄。一副渺小的人类身躯里,要有多大的决心,冷酷与暴戾,才能扼杀这样一座巍峨古老,充满生机的大城? 车队靠近,城门并没有放下。但远远能看见一群人在道旁等候。很多人服饰相似,仿佛是一家之中。其中有一个圆脸的小男孩,看起来和韩松差不多年纪,被一位哀容妇人领着。他穿着一身过大的麻布丧服,衣摆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胆怯地望着车辆驶来。 岑楚唤道:“阿稷!”她掀帘跳到车辕上,不管不顾地跳下车去。泥水飞溅起来。她冲到道旁,把弟弟揽进怀里,失声痛哭。岑稷抓着她的衣袖,也随之大哭起来。这一对失怙的姐弟在雨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岑锦的棺椁也在后面的车队中,缓缓停在他们身边。谢冰目光示意一下。岑家的家人把姐弟俩领走了。韩松觉得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但他只是过来对纵马上前的傅易说道:“在下去禀报府君。请傅司马在说好的位置布置部下。” 傅易身后有一人大怒说道:“岂有此理!我们远道而来为绵郡平乱,段府君都不让我们进城吗?” 谢冰身后亦有一人冷冷说道:“平郁州匪乱是绵山营分内之事,怎么说得像是刘将军的恩赐?” 傅易身后另一人道:“说什么匪乱,段府君想开城门,又要何三赦的人头来全颜面罢了。眼下这片山里,就是八个何三赦也能找到。等将军大军进了城,你们谁敢如此呼来喝去?” 傅易摆手止住了纠纷,说道:“我们确是来剿匪的。” 谢冰看起来反而有些惊讶,说道:“多谢傅司马谅解。” 傅易笑了笑,说道:“谢长史若是给我看城内布防,我倒要担忧起来。但长史花了这番功夫让扬威将军承诺平乱,想必是知道哪里有乱需平的吧?” 谢冰看着他说道:“确实如此。” 傅易回头吩咐一阵,手下各自领命去了。他自己在马上观察城池,说道:“许謇事变之后,甘露教袭杀官员,掠夺郡县储备,都没能让将军出兵。如今阴差阳错,竟做到了。谢长史可谓能因势利导。” 谢冰勒马在一旁,似乎在观察他,慢慢说道:“郁州陷入匪乱,原本尚可以靠各郡的防卫勉强抵挡。因为扬威将军奉召剿匪,所有兵源钱粮都集中到了刘将军手里。而七个月以来刘将军坐以待时,毫无举动!如今除了绵郡有绵城关隘,和桃源郡国自治之外,没有郡县可以自保。傅司马想靠这点兵力剿匪,可要有回不去的准备。” 傅易说道:“刘将军的耐心是有限的。段府君恐怕也不那么好蒙骗。谢长史不会真以为我能陪你在这里剿匪到郁州平靖吧?” 谢冰冷冷道:“有一日算一日。” 傅易把马鞭敲在手心,笑道:“傅某临行前以为演的是一出‘立木取信’,没想到是一出‘舍命陪君子’。” 谢冰在马上向他行了一礼,沉声道:“在下未能示之以诚,想要诓骗傅君,是我失策。但既然话说到这里。冰只能请君尽力而为。” 傅易大笑道:“何必请耳!” 他策马转身,扬鞭指了一下韩松探头的车厢。说道:“但是我女儿要托长史照顾。小家伙看不懂什么防务。长史放她进去吧。” * 韩松其实愿意跟傅易住在城外营地里。但是她也知道这只是增加麻烦,跟随谢冰进城了。谢冰布置她与岑楚住在一个院落里,又遣了两个妇人照顾生活。过了一日,说请她某时去前厅见谢长史。 韩松以为是要说读书的事。她早去了一刻钟。没想到谢冰已经到了。她让采薇与乐徵在门外等候,自己入内行礼道:“谢先生好。” 谢冰点头致意。韩松先问道:“请问我义父现在在何处了?” 谢冰没有回答,示意她坐下。他看了她一会儿,先问道:“你如今姓傅吗?” 韩松闻言一愣,回答:“不是。义父说只是说与人听的,只等小叔来找我。” 谢冰又道:“他可曾让你为家人致哀?” 这问题过于私人了,似乎还有些攻击性。韩松颇觉不自在。但谢冰面色相当诚恳。她慢慢撩起衣袖,给他看了她别在内侧袖口的一支白色绢花。 对此地的礼节而言,这只算是聊表敬意。但毕竟韩松处境复杂。谢冰点了一下头,仿佛是认可了。韩松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在面对后世一位前来家访的严厉社工。她此时才意识到,谢冰最初提出让她来绵城,并不是想帮傅易解决后顾之忧,而是关心韩松,担心傅易苛待她——无怪乎那天傅易忽然发怒。毕竟,他说的不错:谢冰算是什么人?他和韩松全部的关系,就是那天夜里在船舱听到她说了一番话。 韩松真诚地说道:“多谢先生关心我。” 谢冰点了一下头。她又说道:“但是义父一路保护我,事事为我着想。先生不必担忧。” 谢冰这回却道:“我之前不知道傅司马是西陵侯之子。你祖父若在,恐怕不愿你流落至此。” 他说话真是一视同仁地不看眼色。韩松本该立即反驳,却没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谢冰说道:“十五年前端信王谋反,先西陵侯曾与其书信往来。傅慎之时为世子,向先帝首告其父,以求保留爵位。其父愤而自尽。傅侯却受先帝信重,成为一时显贵。自此天下有德行的士人,都耻于与傅氏相交。” 他语调里没有情绪,只是陈述事实。韩松震惊失语。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这与我义父没有关系。” 谢冰说道:“傅侯逼死父亲,又放言不曾后悔。他的长子难以接受这样的人伦惨剧,不久便郁郁而终。我观傅仲明行事,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但往事如此,性情必然有阴暗之处。你若还有别的亲眷在,不如尽早联系。” 三十、淤涌 韩松回答道:“我之前听谢先生说话,仿佛先生厌恶世人以家世评判人的才能。那为什么要以家世批评人的品性呢?” 谢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是我的不是,不该直接与你议论你的长辈。” 他虽说是道歉,言下之意似乎是自己方法不当,才使得韩松无法赞同他。纵是他有恩于韩松,韩松也有些恼火。她不由冷淡起来,说道:“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谢冰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她的态度变化,平静地说道:“你如今在学哪些功课?” 这是说好了的事。韩松无法推脱,她便把准备好的卷轴书简逐一拿出来给谢冰看。有《诗》与《文选》,有几幅字帖,还有殷昀给她布置的两卷文章。 谢冰打开来看了看,脸上有一丝讶异,说道:“你能读懂这些吗?” 韩松有心要震一震他,但想到自己点灯苦读的往事,只得承认道:“不能都读懂。” 谢冰问道:“潜光先生如何教导你?” 韩松说道:“我在先生书房里念书,遇到不能理解的,就去问他。” 谢冰没有评论。他问道:“那你离开绵山几日了,有什么疑问吗?” 韩松想了想,把卷轴一段展开。文章是殷昀的字迹,应当是他重新整理的部分内容,文中写道: ……崔杼立景公而相之,庆封为左相,盟国人于大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 这是说庄公与崔杼之妻私通,被崔氏所杀。旁人问晏子会否因此自尽或归去。晏子回答,君臣都是为国家服务。国君因私怨而死,臣子不必为他尽忠,因此不走。崔氏执政,要求臣子发誓依附于他,晏子把誓词改为他只忠于国家,然后盟誓。 谢冰问道:“你哪里没有明白?” 韩松拿出殷昀的问卷给他看,说道:“殷先生问我,以晏子的言行,能不能算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想知道,晏子发誓这样的场合里,是旁人也听见,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呢?” 她也知这远不算一个史学疑问,有些羞涩。谢冰倒也没有拒绝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说道:“我知道司马氏的文章中写道,晏子不肯盟。庆氏欲杀之。崔氏赞许他忠诚而没有这么做。以此推之。恐怕旁人都听到了。” 韩松“哦”了一声。谢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韩松道:“我知道宴子不为国君殉死,也不离去。不是因为他贪生图利,而是因为他有自己坚持的想法,要为国做事。他假装附和崔氏,也不改变这一点。但他直说出来,我更喜欢他。” 谢冰道:“他直说出来,也许不久就被杀了。那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耗费了性命,又怎么为国效力呢?” 韩松道:“确实是这样,然而......”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说道:“崔氏逼人发誓效忠于他,多么霸道,我就不愿忍受这种事。” 谢冰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还有问题吗?” 韩松道:“多谢先生。眼下没有啦。” 谢冰又看了看她。他屈起指节在竹简上滑了一段,在其中一个字形上敲了一下,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上面写道:“举棋不定,不胜其耦”,他所指的是一个耦字。 韩松果然不认识。她有些尴尬地说道:“我猜与对偶的偶是一个字。” 谢冰说道:“耒,曲木也,是农器。两人一起施力则为耦,所以有双,对的意思。这里确实用作对手。” 他见韩松点头,又问道:“你这样就能记住吗?” 韩松匆忙找笔墨。但她确实是习惯了殷昀观其大略的读书方式,竟毫无笔记的准备。谢冰看她手忙脚乱片刻,说道:“不必了。” 韩松感觉自己很为殷昀丢了脸,她小声解释道:“殷先生说过他不教字词。” 谢冰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一个棘手的问题。韩松的抵触情绪倒也消退了,望着他的衣袖等待。只听谢冰说道:“这样吧,你明日起早晨带着功课到官署侧厅里去。有什么不明白的。及时问我。” * 其时的官署分为内外两层,内院用作官僚家眷的居所。里面又分为郡守及其门下官员的住所,以及各部分吏员临时休息的地方。韩松与岑楚等人实则住在官署的内院里。她第二天便依言去外院的官署侧厅。 走廊里有许多各曹吏员在往来走动。但是人数比韩松想象得要少很多,还有不少人看着不像文员,像是商贩或武士。一小吏把她引到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里。看起来是谢冰办公的书房。里面没有什么摆设,文卷在不同架子上堆到了屋顶。 谢冰在案前处理文卷,不时有人穿过厅堂来问他问题。里面从经济到治安都有涉及。谢冰应答都很冷淡,但那些人看起来都对他颇为尊敬。谢冰说他“为府君抄书”,可他看起来似乎代理部分政务很久了。另一方面,他也不像享受了什么高级别的待遇。 韩松没有思考很久。她念完预定的功课,如是一早上很快就过去了。她放下纸笔,见谢冰在用竹算筹算一些数字。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算具,颇感新奇,盯着看了一会儿。谢冰察觉了,便给她另一套算筹,教她几道算式。她在席上铺开摆弄起来。这时候有一青衣小吏敲门进来,低声向谢冰报告了什么。 谢冰站起来说道:“我要去埠口一趟。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韩松忍不住问道:“是城外码头吗?” 她见谢冰点头,又问道:“我能去看看吗?” 谢冰似乎在权衡利弊,然后说道:“也好。” * 谢冰带她出城门,自己去与什么人交谈。派那小吏陪在她身边。那小吏看起来是他常用的随从,也才十七八岁的样子。见谢冰一走,顿时从肃容转为一脸欢快,津津有味地给韩松讲起城中故事。韩松起先还听得十分投入,等到走出城门,顿时被眼前景象震惊了。 韩松是大概一个月前偷渡来绵城的,见过这山崖间大城下的江流。但此时情景与她初见时大不相同。只见日照下百尺宽的水面被分成三段,城港左右各有两道又长又宽的竹木堤横截过江。只留一条窄缝容船只进出。两堤中隔出的水面上停满了大小的民用渔船,像是被捕获的猎物,互相摩肩接踵,在惨淡的日色下歪斜地挤靠在一起。 韩松问:“这是做什么呀?” 小吏解释道:“从景州偷渡的人太多了,岑州牧曾下令沿岸不许过江。但纵使日夜地巡查,也看不过来。所以建了水坝。如果有私渡的船只,不论大小,进了这段河道就被拦下。查明身份,才能放行。” 韩松看了半晌,又问:“这些水坝是怎么做的?” 小吏道:“先以大木沉入河床,上部用竹编拦截,再用石块稳固。其实是溪流里捕鱼常有的做法。鱼进了河梁,就堵在中间,无法出去。” 他又道:“如今是冬天,河水平缓。如果入春了还是这样,恐怕就难持续了。所以正在加紧填塞土石,好把水堤夯实。” 韩松哑然,说道:“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你们自己的船队也不出去吗?” 小吏道:“近几个月里州郡都各自囤积钱粮,商运都断了,也无大事。” 又忽然道:“其实这水坝也算是商运的一种。” * 韩松起先并不能理解他的话。但随后便明白了。他们走近港口,只见码头附近有一段围栏围出一个颇大的场地。里面有不少官吏样貌的人指挥呼喝,把货物从各式船只上搬运过来。许多箱匣财货各式各样地堆积在湿滑的地面上。甚至还有家禽和牛马。韩松走到一个栏厩旁边看,里面有几头困倦的驴子和牛羊。一个士卒路过,把一匹踢蹬的瘦马从码头上牵下来,往城里拉去了。身后隐约还有尖利哭叫声。 韩松忍不住说道:“果然是捕鱼的技法。” 那小吏没想到她这样的小孩竟出言讽刺,愣了一下。他仿佛也以为羞愧,讪讪一笑,没有说什么了。韩松环顾一圈,看见还有些平民模样的人在市场里穿行询问,她问道:“城里的人可以买这些财货吗?” 小吏道:“有的。” 韩松道:“我之前困在梁城时,紧张得睡不着觉。没想到大家都还想买东西。” 小吏道:“绵城这样的地方,只要城门紧闭,张缄也打不进来。若要关在城里,还不是要多备些吃穿用度?何况这些东西都很便宜,只有平日一两成的价格。大家逗争相来买的。” 韩松问道:“那些船上的人呢?” 小吏有些不安地说道:“如果是正经行商使节,当然是原样放走了。但是严令之下还要偷渡的,本都是逃兵逃犯,按律是没为官奴隶的。” 他大约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番说辞,转移了话题,往那牲畜栏附近的另一个栏位一指,说道:“有些不能编进行伍或者田务的,也在这里出售。” * 韩松其实知道,像采薇这样的女孩都是被卖进大户人家的奴婢。但采薇更像是用雇佣劳动换取生路,她就也从没细想。此刻亲眼看见人类放在牛羊旁边售卖,着实震惊到无法言语。 那栏位里面有老人妇女,还有些半大少年,都坐在地面上,手脚有链子拴住。她走到近前,几次抬眼,还是没敢细看。有一个商贩模样的人坐在一张小桌边,也穿着低级小吏的外袍,手里抱着一个盒子和一卷账本。见她目光扫过,打趣道:“小女郎做我的生意嫌太小啦,看上什么要找你家大人来。” 韩松并不答话。小吏站在一边,像是有些被她影响了,不自然地看着江水。韩松想来想去,还是难以置信,忍不住问道:“这些真的是你们段太守的主意吗?” 小吏吃了一惊,低声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韩松见他不答,也不能再问。她在围栏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打算走了。这时忽然有人猛然拉了一下她的衣襟。 她一个趔趄,顿时惊叫一声。采薇一脸慌张地跑上前。殷昀让她带上的乐徵本也跟在她后面,在市场中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此时她猛然窜上前,似乎很懊恼。韩松尴尬道:“没事。是我反应过度。” 她回头看那从围栏中伸手拽她的人,是个半大少年,身材细瘦,满脸脏污,看不出相貌,只有双眼野兽般明亮。 韩松猛然想了起来,说道:“是你?” 那少年仍不说话,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沉默不语。这时候谢冰走过来,大约是办完了什么事务。他环顾市场,面色阴郁,露出厌恶的表情。韩松说道:“谢先生,这个人我认识,你可以帮帮他吗?” 她自知无理,又说道:“他在离开景州的路上帮过我。” 谢冰问道:“帮过你?” 韩松说道:“有逃兵杀了他们村子里的人。那时我与义父走散了。与他们在一起。” 严格来说,大概算是韩松帮了他们。不过她没有多解释。谢冰看一眼几人的情形,明白了情况,说道:“我也别无办法。你若能出钱,就可以买下他。” 韩松又问采薇:“我们有钱吗?” 她并不抱希望。采薇也果然摇头,指着围栏前一个标牌说道:“女公子,我们买不起的。这要一千五百好钱呢。” 那官贩却听到了,走过来说道:“小女郎,这是极贱的价了。也就是如今,放在几年前,这样半大的官奴也要卖到万钱。” 韩松问采薇道:“一千五百钱大概是多少?” 采薇以为她不知道市价,说道:“这几年有许多坏钱,所以钱价降了,三千坏钱只能换两千好钱。官银八两算是一千好钱。” 韩松听愣了,问道:“那一两又是多少?” 这话说得真是丝毫不食人间烟火。采薇一时语塞。谢冰站在一边,也弯曲唇角,仿佛笑了一下。那官贩哧哧发笑道:“小女郎的毛皮领是今年的吧。料子不错,做工也精致。可与我换这个小奴。“ 韩松闻言松了口气,道:“那好呀。” 她便把斗篷解下递给官贩。官贩打量她一番,又看看谢冰,笑道:“小女郎行事直爽,倒不好太占你的便宜。” 于是伸手从一旁木匣里捡出两串铜币给她,说道:“这样是五十好钱,一百剪边钱,不要弄丢了。” 又抓起一只笔道:“契书上要写小女郎的姓名。” 韩松心不在焉地说道:“你就写姓傅吧,人字边的傅。” 她把两种铜钱接过来,到底没见过,不由端详一番。一种钱币上正面阳刻着“五铢”,反面阴刻着“凫山”,棱角分明,字体凸出。另一种要轻薄得多,孔径大而粗糙,字迹削平到几乎没有。她这才明白过来,大约是有人大量裁剪原本的钱币取铜,进入市场,削减了币值,所以叫坏钱。但是不知是官府统一做的,还是私人手工磨去的。 官贩又请她在契书上按手印。这市场本身不成体统,契书一样地随意,在一些官样文字下歪斜地写道:有奴僮一人名阿裴,年十三,左臂有墨印。付氏小女郎以灰狐皮一领换之。 韩松也无所谓他的错字,她沾朱色在上面按了个指印。官贩把那叫阿裴的少年解开,推到道上。他也没有什么表示,自己走到韩松身边。韩松把契书递给他。所有人都茫然不解地看她。韩松收回手,问谢冰道:“我不可以放他走吗?” 谢冰面上也有些无奈。他说道:“非赦不得改贱籍入良籍。且现在这城里,你把他放走,过几日他还能再卖一次。” 韩松颇感为难。又问阿裴:“你的同伴们呢?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阿裴看她一会儿,居然开口了。他声音嘶哑,说道:“没有。” 韩松道:“哦。” 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终于说道:“既然这样,你先在我院子里做些事吧。” 此时天色已近正午,谢冰说道:“你也该回去了。” 一行人调头回城。临行前,韩松不由再次回头向水中注视。只见江流在潮湿船底和竹木栅栏的夹缝中缓慢穿过。被堵塞的江面隐约的抬升。淤积的流水里夹着大量泥沙和水草,浑浊青黄,隐约还有赤色。 谢冰看她不动,说道:“逝者如斯。” 这原本是孔子感慨河水奔流不息的话,此刻却显得有相反的含义,像在叹息逝去之物。韩松喃喃接道:“不舍昼夜。” 寒风刮起来,夹起一阵细雨。她转过身去,跟着谢冰离开了。 * *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后汉纪·质帝纪》:“(梁冀)以纳奸亡命者置其中,或取良民以为奴婢,名曰「自卖民」,至千人。” *《汉书·王莽传》:“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 *一汉两是十五克半。汉书记载银价八两算一千钱,但大概是理想算法。物价在不同时期浮动很大。不必深究。 三十一、奔流 韩松没想到这就在绵城里呆了一个多月。过了不久,她不得不尴尬地去问谢冰能不能从哪里讨一件披风。因为她走得匆忙,没有多余的外衣,而商贩给她的余钱买不了有内衬的暖和衣裳。谢冰让照看她的使女带来一箱各种样式的衣物,看起来像热心的官署女眷们给的。其中有几件小冬披,相当浮夸华丽,但不仅不及原先的暖和,而且穿起来又沉又僵硬。她发现自己低估了姜氏特意为她做的衣裳,心里有些惭愧。但毕竟事出有因,也没法再想了。 这件披风换来的少年阿裴倒很适应新生活。两个使女更像是官署派的帮佣,隔几日来为几个半大孩子做些复杂家务。阿裴住在一个隔间里。每日天不亮就安静地满屋子找事做,像个勤劳的幽灵。韩松为免他过度劈柴挑水。不得不开始要求他和采薇一块儿学写字。 殷昀回了三次信答复课业,有一次附带了刘不弃一封长篇大论的信件。信中描述了学院里刘十九挑起的一场因霸王论展开的大型斗殴。除此外并没有什么新鲜事。有一天采薇告诉韩松马上要过年了。官署里也拨了一些财物给她,几个下人要请她决定家里节庆的安排。她大为惊奇:没想到世间还有过节这回事。她想了半天,决定去问问岑楚。 岑楚与一些老弱家人住在离她不远处的别院里,门可罗雀,很是冷清。他们自从埋葬了岑州牧,遣散了不少家人,好像在等待什么亲戚的消息,每日自己出钱往外送信。韩松好像曾听到岑楚与家人商量想搬到更偏僻的位置。这一次去时,院子里也是一样死气沉沉,没有一点要迎新的意思。韩松等在外间待客的茶厅里,听见她又在讨论搬到城里去。家人似乎并不支持,争吵声变得十分尖锐。 韩松不能装作没听到,等岑楚进来见她时,便问道:“我天天在院子里射箭,姐姐嫌与我住在一起吵闹了吗?” 岑楚强笑道:“这是说哪里的话。” 韩松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姐姐可以告诉我。” 岑楚说道:“你是小孩子,不明白的。” 韩松奇道:“我有什么不能明白?谢先生还托我教阿稷念书呢。” 岑楚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门廊下发芽新绿上逐渐化开的积雪。岑楚像是忽然按捺不住地说道:“你知道薛都尉吗?” 这是绵城里最大的武官,仿佛与校尉是同一级。韩松在谢冰办公时见过,是个魁梧大汉,衣着奢华,语言粗俗,似乎与官员比起来更像屠户出身。这人对谢冰颐指气使,谢冰则回以千篇一律的一脸冷漠。她说道:“知道呀,是个脾气挺大的人。” 岑楚说:“你在这里见到了?” 她声音尖锐,面色惶恐。韩松说:“我在谢先生那里见到。你们两个认识吗?” 岑楚垂眸看向一边。 “青霜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她含着一丝凄凉的笑意说,“不知道你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这下韩松反应了过来。薛都尉多半是仗着岑州牧去世,岑楚带着弟弟无人依靠,想欺压这位曾经的名门贵女。 “哦。”她震惊地说,“哦……” 她终于说道:“你能告诉段府君吗?让他阻止薛都尉?” 岑楚冷漠地说:“我进城以后,就只见过谢长史。我父亲曾经说,段府君欺他是个有名无实的州牧,闭门不见,不把他放在眼里。手下的人又傲慢无礼,所以他才决定去刘将军那里......” 她说到这里,忽然又轻声说道:“青霜知道吗?那天父亲带我一起去见刘将军。是提议了与刘将军结亲。” 她眉宇间笼着一层愁绪,皓腕盈盈一握,充满忧郁的风情。韩松想到刘不弃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感觉有点滑稽。但这在这时大约不算很大的差距。她只好点点头。 岑楚说道:“我本来也不太情愿。父亲说这是为了阿稷。他们有书信联系过,刘将军是知道的。但是......之后,所有人都当作没有这回事了。” 韩松再次无话可说。岑楚似乎也只是想找人说出这件事。说完轻松了不少。两人甚至还聊了聊曾经见过的元宵彩灯。韩松才告辞了。 * 韩松从岑楚院子里出来,就去官署找谢冰。这一天是旬日的休息日,但她知道谢冰一向不休息。她一路穿过台阶长廊,走得飞快。跑到谢冰的书房,里面却没有人。她顿了一下,听到另一边另有一间待客的小厅里有人声。走过去看,果然是谢冰在与人说话。他面前案边有一个深蓝色衣服的人,身边还坐着三四个随从。 而那人的脸她认识。看起来文质彬彬,眉目间却有挥之不去的阴鸷神色。 居然是曾在绵城外渡船上遇见的卢临川。 韩松猝不及防。那天夜里卢临川诬陷傅易,抓住她想把她带走,那牢固的抓握感似乎仍然在肩上。江水刺骨的冰寒也从回忆中升起。她后退一步,撞在门边上。 屋里两人察觉了,都转过头来。韩松听到谢冰说道“是我的女学生”,对方笑了,显然调侃了一句什么,谢冰没有回应。韩松又困惑又不安,调头往回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采薇跟在她后面,险些撞上她。她发现不知为何采薇也很紧张,频频回顾。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从她们身边路过,其中一人穿着深蓝色。应该就是卢临川。韩松垂头没有说话。看见他的衣着刺绣十分精致,腰带上有一串玉石坠子和几块令牌。都很名贵的样子。看起来他确实如他所说,凭着他翻脸无情的本领,在这乱世里得到了良机。 她一个小女孩在拐角,卢临川也没有理会她。韩松等他走过了,回去找谢冰。谢冰在几面上看一张涂满红点的卷轴,仿佛有些不悦,说道:“你以后有什么事,一并晨间来找我。这样闯进来不成样子。” 韩松应了是。谢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神色恍惚,问道:“怎么了?” 韩松说道:“方才那个人是谁?” 谢冰说道:“从澍郡来做生意的。” 他看看韩松,又略含笑意问道:“你知道那是哪里吗?” 韩松摇摇头。她缓过神来,说道:“谢先生,我来想与你说一件事。岑姐姐说她不想住在这里,想带着弟弟出去住。” 谢冰皱眉道:“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自己来与我说?” 韩松望着他,说道:“岑姐姐说薛都尉能出入那里,她心里害怕。” 谢冰难得地愣了一下,似乎迷惑不解。然后他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变成了惊愕。韩松也料到,自己来报告此事显得相当荒诞,但这城里她只认得谢冰,而岑楚连谢冰都不算认得。 她望着谢冰片刻,谢冰道:“我知道了。” 他脸上有些厌恶,但并没有愤怒。韩松说道:“先生......” 谢冰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会处理的。你去念书吧。” 韩松感觉有些失望,但又不能再说什么。她本以为谢冰会义愤填膺。但或许就像岑楚说的那样,她自己的父亲尚且想拿她作为交易,又怎么能对别人怀有期待? 她心情沮丧地预备离去,谢冰说道:“青霜。” 之前两人上课并不需多少指代,他很少叫韩松的名字。韩松抬起头来。看见谢冰说道:“傅司马的几支队伍收复了七个县,说要回来与府君讨论联军的事。大概除夕前能到了。” * 过了几日,谢冰天蒙蒙亮就来带韩松出城。傅易的队伍在绵城附近驻扎,好像是基于一个废弃村落。四下里很是喧嚣。韩松被放在一个大营帐里等待,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几案什么也没有。谢冰在和几个高级军官模样的人交谈,但是韩松都不认识。听起来这些是刘将军派来的代表。他们非常官样文章地谈了一个月来的剿匪出乎意料地顺利,傅易通过接纳本地的义军和经济支持把队伍扩大了一倍。这很得益于谢冰提供的准确信息。刘将军对下一步计划感兴趣。韩松模糊地听明白,大概是因为一些重大胜利获得了很多地区的实利,让刘将军开始觉得剿拿甘露教对他利大于弊了。 最后她真的趴在案上睡着了。等再醒来已经是白日高升,帐篷里的人都走光了,也不知道傅易有没有来过。她懊丧地爬起来,走出帐篷,正好看见傅易被一队骑士簇拥着往这边策马过来。 他看起来瘦了不少,但唇边含笑,看过来时双眼炯炯有神。身边的骑士有好些明显的新面孔。韩松冲出营帐跑上前去。 傅易本要下马,看见她已经跑到面前,扬眉一笑,弯腰把她拉到马背上。他还没说话,韩松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猛地埋头到他肩上。 这世界里所有的人际交往都在强调距离感,连她自己也害怕别人靠近。但同时又时常觉得如此空虚寒冷,因此格外渴望人类的温度。她差点落泪了。 傅易大概感觉到她明显的依恋之情,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他丝毫没有提这一个多月里做了什么事,笑着说道:“我带你去河边打猎吧。” * 或许是野外的气候变化确实比城市里早一些。当韩松整日关在四角的院子里读书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即将带来的新年。但是她和傅易走在山野里,却清晰地认识到春天将至了。 他们是往绵城下游走,与港口淤积的死水不同,这里江流正蓬勃而下,隆隆作响。潮湿的空气里充满鸟雀的啼叫声。江岸两面都是一望无际的丘陵林地。树木从棕黄转进青绿,土壤从雪白转进黑红。各种各样的颜色生机勃勃地交叠在一起。 骑士们四散开去打猎了,只有几人不远不近地地跟着。傅易一手揽着缰,载着她在岸边漫行,不甚在意地问了她读书的情况。韩松一一与他说了。又说到乐徵有教她射箭,但是没有马。 傅易道:“我可以叫人给你找一匹小马,但需要有人喂养照看。你的使女恐怕做不了。” 韩松喜道:“呀,我正好有一个人。” 傅易有些奇怪:“在绵城里吗?” 韩松道:“我们在景州见过的。”于是把阿裴的事情简要说了。傅易听说她拿过冬的裘衣换了个人,眉毛挑得老高。他最后也没有评价这个交易本身,只是不咸不淡地示意那件她要来的艳俗披风翻领,说道:“也算是为我解惑了。” 韩松知道傅易与殷昀一样,是豪门世家公子。但看他时总是血里泥里跑来跑去,没料到他原来是会发现别人穿什么衣裳还心里挑剔的人。她大觉有趣,笑了起来。傅易叹了口气,说道:“看你还挺得意。” 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伸手从马鞍上把自己的黑色长弓解下来给她玩。这弓比她还高,沉得拿不动,用的箭也截然不同。使她顿时意识到自己练习的小弓是个玩具。傅易在马上伸一只手帮她稳住,韩松肩绷得笔直,只拉开一点,射中了几尺外一支枝干,但箭头碰到一下就掉下去了。傅易毫无诚意地笑道:“算你射中了。” 韩松抗议道:“我拉不动它。” 傅易道:“那我来帮你开弓。” 他们往稀疏林地深处走了一段。然后下马慢慢前进。战马跟在不远处,在满是积雪的林地里走起来比韩松还要安静。韩松一时听到四面无数低微的声音。不知名的鸟远远啼叫出错落的音节。江水远远流淌。融化的雪水正从枝头滴落。 两人走在一丛翡红色叶片的小乔木边,忽然傅易按了一下她的肩,在她身边蹲下。引着她的手搭上箭,把那张大弓展开。 韩松惊奇地看着箭头跟着两人的指尖在视野里慢慢移动,点过一旁积雪树枝上一只咕噜噜叫唤的斑鸠,然后点到了一只咀嚼草根的灰色兔子。在这色彩缤纷的初春林地里,她完全没注意到它们在那里。她刚想集中注意。傅易警觉地侧一下头,又带她转了一个角度。韩松猛然看见不远处灰黑的林隙间露出一头纤细的食草动物的半身,长得很像鹿,毛皮正从冬季的浅褐褪成暖红色,头上有一对刚冒头的犄角。它仰头啃食一丛嫩叶子,眼睛眨动,鼻孔好奇地翕动着。 韩松没想到真的能看见这么大的野生动物,惊叹地观察它。傅易大约也觉得有些巧合,轻笑了一下。他按着弓等了一会儿,见韩松没有动作,提示地捏了一下她的指尖,低声道:“放。” 但是她难以决心让箭射出去。这头鹿和她差不多高,起伏的脖颈充满野性的生命力,明亮的双眼看起来很像人。傅易似乎收了拉弦的力道来催促她。在这犹豫的短暂时间里,她手上积蓄的动能越来越大,纤细的手指逐渐勒不住颤动的弓弦。力竭的一刻她猛一转向,羽箭往几尺之外的方向胡乱飞去了。那鹿一惊抬头,居然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纵跃过一丛灌木,倏忽就不见了。动静惊飞一群头顶的鸟雀。融雪阵雨般噼里啪啦打在两人身上。 傅易大笑,把长弓收回去。韩松很不好意思,伸手拂掉脸上的雪水。 傅易调侃道:“你说要学骑射。我还道家里要像良平孙氏一样,养个女将军呢。你连个狍鹿也不敢打,学这个做什么?” 韩松恼道:“鹿也没有惹我,为什么要打它?” 傅易笑道:“你想打个老虎吗?那可不能遇到时再学。” 韩松无言以对。她心里涌过很多细碎的念头,不知道如何表达。她忍不住问道:“杀人也是这样吗?” 傅易把她从枝叶间拉出来,顺手拍掉她身上的雪粒,思量地看了她一眼。 “你说得倒也没错。” “什么?” 傅易道:“如果他来惹你,箭就能发出去。” * 晚上傅易带她回营地里,有人为她扎了一个单独的营帐。这里的生活明显不算方便,但似乎也问题不大。韩松心想能不能要求和傅易一起走,她不想回到城里去。但是又想起身边还跟着好几个人。不知道阿裴和采薇怎么办。她这样患得患失地睡着了,忽然半夜被声音惊醒。有一个人在她的帐篷前轻声说道:“女公子。” 韩松听到营帐外人马移动和兵械敲击的声音,她立即寒毛直竖。那人又说了一次,是她仿佛听过的声音:“女公子,军司马命我带你到他那里去。” 韩松说道:“好。” 她披上衣服爬起来,钻出营帐。确实是他们一起去看傩戏时傅易身边带队的那位骑士。韩松问道:“瞿队长?” 瞿远恭敬地笑了一下,说道:“女公子记性真好。” 他还能说这句话,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营地里的人在有秩序地列队,很多人脸上看起来是兴奋。韩松放下了一半心。她一言不发地跟着瞿远往前走到中营。 她马上看见营盘前方有许多持甲和持弓的士卒围成一个尖端向前的防卫阵型。面对着黑暗中的一排排火炬勾勒出的另一支队伍。傅易持弓骑在马上,正在阵前。火光投下众多阴影。韩松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对面原野的阵地里也有一个人。 那人的面容也在阴影中,穿着一身宽袍广袖的道袍。他身材瘦小,声音顿挫有力,说道:“天下大势,如同这滔滔江水,顺流而下的人可以一帆风顺,逆舟而上者则无不倾覆粉碎。小将军不要选错了。” 三十二、照影 傅易说道:“道长如果以为自己代表的是天下大势,恐怕需要再多想想。” 道士笑道:“贫道所说的大势,不是什么朝廷正朔,而是人心。” 傅易说道:“你的手下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怎么得了人心?” 道士说道:“小将军还是不明白。我曾经与你说过,大多数的人生在世间,如同风中的芥草,顺着霜雪低伏摇摆罢了。这无力之物,得来又有何用?不过是小人之心。” 傅易嘲讽地说道:“那谁是大人物,你吗?” 道士说道:“那些能决人生死,掌握人前程的人。比如扬威将军。小傅将军,我看你这月余来的作为,很失扬威将军的心呀。” 傅易笑道:“道长是路过此地,顺便挑拨离间吗?” 道士道:“并非如此。我实则是路过此地,来向小将军提议合作的。若想不受他人之心操纵,唯有自己成为人上之人。此时此地,唯有贫道可以助君一臂之力。” 傅易闻言大笑,他身后许多骑士也哄笑起来。笑声在营地里传开,震响黑暗中的平野。 那道士倒很有风度,等他停下才说道:“我看小将军性情远与这俗世中人不同,只是机缘未到,不能堪破迷障。我一向给人三次机会。今日这番话已经与小将军说了两回了。” 傅易冷冷说道:“道长再多呆一会儿,就省下第三回了。” 他身后的营地确实在聚集起完备的阵形。身后响起拉满弓弦的声音。那道士哈哈一笑,向黑暗中挥了一下手中拂尘。他身后庞大的火炬阵营无声无息地变化,簇拥着他迅速收缩后退,几乎用一种诡谲的方式消失在原野中。 傅易与几个副官低声说了什么。几组骑兵轻捷地飞跃进黑暗里去了。 傅易调头回到营地中。瞿远带着韩松上前。傅易没有理会韩松,径直对瞿远说道:“派快马告知扬威将军。我们在绵城下游十里遇到了何三赦。” * 韩松在营地呆了两天,刘将军和绵城都没有信息传来,这就到了除夕。驻扎在外队伍虽然无法布置节庆,但是似乎发放了很多奖励,还有少量酒水。到了除夕晚上,四面篝火熊熊,一片欢声笑语。到处都听到本地方言唱歌的声音。 韩松坐在一丛篝火边。她原本听谢冰说傅易会回来,准备了礼物给傅易,但事到临头,又觉太过廉价,有点拿不出手。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看见竟有一架双马拉的小车驶进营地,穿过人流进来。 马匹珍贵,很少看见这样的事。众人纷纷注目。一人从车里出来,居然是殷昀。此刻满地走动的尽是衣甲脏污的武士,唯独他浅色长衣外披一件白鹤氅,火光下尾羽闪光,真是格格不入。 韩松大喜,叫道:“殷先生!” 殷昀一笑。韩松跑到他面前,还没说话。殷昀道:“你穿的这是什么?” 韩松笑道:“怎么先生也这样挑剔我!” 殷昀道:“鸾都女儿着绛紫色叫人笑话......罢了,你家大人在哪儿?” 韩松给他指了傅易与一群中级武官说笑的方向。此时傅易也听到动静,往这边走过来。他看见殷昀,惊奇地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过年吗?” 殷昀嫌弃道:“谁来这泥水里过年。” 他环顾露天火光下的往来士卒,说道:“我来与你通个消息。” 他表情平静,但声调里流露出凝重。傅易收起笑容,伸手向中军营帐示意了一下。 两人走进营帐,韩松跟了进去。殷昀扫她一眼,倒也没拦她。傅易把烛火点起来,殷昀把一卷地图在他案上摊开。他的指尖拂过中央一角,说道:“刘将军得到信报。何道士率五千主力驻扎在长奕县。” 傅易先有喜色,又诧异道:“我直接遇上何道士,都没追到线索,这倒惭愧了。” 他看看地图,又说道:“离绵城不远,他让我配合夹击吗?” 殷昀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刀锋一般讥诮。 傅易道:“哦。” 殷昀道:“二十年甘露教之乱,泰半都是何道士引发的。这样大的功劳何必让你知道?此刻已经有万人的部队往长奕进军了。” 傅易沉默片刻,说道:“甘露教吞噬郡县,靠的不是武装完备,而是地形熟悉,悍不畏死。而且在他们的势力与本地居民联结,经常能忽然催生出更多武力。将军虽然出动一倍的人马,未必就能碾压他们。” 殷昀道:“余校尉也是这么说。所以将军让他带一支后军策应,也打算出发。” 傅易道:“那好。” 他又沉默一下,说道:“所以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 殷昀道:“你有几个选择。” 他伸出右手,逐一展开手指。说道:“一,你现在就出发。长奕在绵郡谷底下部。从你的方位过去路径通畅,地势优越,是一个绝佳的位置。这一招虽然冒险,但你人数并不算劣势,又熟悉本地情况。说不定能在大军到达之前就解决何三赦。若刘将军问你,就说巧合而已。到时候有战果拿在手里,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傅易挑了挑眉。 殷昀说道:“二,你等在这里。多派哨兵观察动向。我估计明日晚间刘将军的前锋会抵达。等到了他们交战的时候,你听到消息,出发加入策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比较被动,但说不定能遇上奇功,也不至于惹怒刘将军。我若不来,你应该也能这么做。” 傅易没有说话。 殷昀说道:“三,你就留在这里,当我没来过。就算遇到动静,也装作没听到。免得冒头惹你舅父生气。” 傅易听到他说到这里,冷笑一下,说道:“你真的觉得我——” 殷昀抬手道:“四。” 傅易一怔,道:“居然还有四。” 殷昀道:“是,第四。我十分担心此事另有蹊跷。你可以往绵山回撤,防备有人突袭绵山大营。” 傅易说道:“什么?” 殷昀说道:“我知道,没有任何甘露教在绵山聚集的消息。就算出动,以他们的本事也不能攻入营地。刘将军也是如此说。但是你们这么快发现了何三赦,还能正面堵到他一支孤军,实在是意想不到。历史上,确有许多这样巧合天降的大事,但是也有许多来自暗中谋划——扬威将军精锐尽出,万一甘露教是个诱饵呢?” 傅易说道:“想要攻破绵山营,至少要有一支精锐。张缄不像会与甘露教同谋。” 殷昀道:“张缄不过是一把刀,哪里来的人品。他此时在景州南部,确实不太可能赶来。但许謇也不只有张謇一个人。” 傅易看了一眼地图,说道:“你觉得许謇可能已经暗中收服了绵城吗?” 殷昀沉默片刻,慢慢道:“可能性不大。我在京中见过段季随。他是个文士,好名声,也怕冲突。不会选这种主动出击的路线。但是也不排除其它可能——” 傅易打断了他:“如果段季随能拉下脸支持许謇,直说便是。许謇一旦派人入城。刘将军自己都要重新考虑。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殷昀没有反驳,傅易又说道:“许謇尚自命为朝廷正朔,即使他愿意与甘露教这样的匪帮邪教同谋,何道士又怎么会帮他?他凭什么能让何道士用自己作饵?” 殷昀道:“你说的对。” 傅易道:“但你还是来找我。” 殷昀道:“是。” 傅易吐出一口气。他在案前烦躁地踱了几圈。殷昀一语不发地注视他。终于傅易转过身来,说道:“好。我回绵山。” 殷昀不置可否,说道:“你现在出发去围剿何道士,有八成的几率新年早上就名扬天下。现在回头去绵山,有九成的几率是空等到元宵。” 傅易道:“两万人都去打一个何道士,何必我再去掺一脚。绵山如果丢了,问题就大了。” 殷昀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说道:“真是毫不上进。” 傅易反而笑了,说道:“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能说动我回去?” 殷昀嗤笑道:“怎么没有一点兄弟情谊?说不定我是来帮你名扬天下的。” 他此来就是为了说服傅易,但成功了也没有什么振奋的神色。他站起来收拢鹤氅,就往外走。傅易说道:“你若要回绵山,可以明天和我们一道出发。” 殷昀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布置。” 他走到帐篷门口,回头说道:“仲明。” 傅易望过去。殷昀看着他说道:“这趟来着实扫兴,改日一定为你补一份年礼。” 傅易笑了笑,道:“那一言为定。” 殷昀走出去。傅易也没有送他。他直接侧坐在案上,垂头注视那张地图,外面庆贺的人群在营帐里投下晃动的影子。喧闹声一阵阵地传来。 韩松从角落里走上去,也凑到案边看那张地图。 傅易好像才发现她还在这里,摸了摸她的头发,他问道:“你听得懂吗?” 韩松点点头,又摇摇头。 傅易笑了一下,叮嘱道:“军帐里的事情都不可以往外说。” 韩松道:“我知道啦。” 她研究了那张地图一会儿,一条水系旁边是密集的郡县名,几座山的形状分散地描绘在上面。 她看得有些头晕,问道:“你要往哪里走呀?” 傅易指给她看,说道:“我们现在在这里,这是绵郡,往下要经过三个县,然后是绵山。” 然后又往上指道:“绵城沿着水道往上走是澍郡,然后是桃源国。你知道什么是郡国吗?” 韩松说道:“看起来很小。” 傅易说道:“是的,昭帝削弱藩王,曾经引起很大的动荡。后来所有郡国都不能超过三分之一郡。” 他大约也觉得讲这个没有意思,久久没有说话。韩松想来想去,说道:“我有礼物给你。” 她于是把一个手掌大的布偶掏出来放在地图上,推给傅易。是个彩色布片拼贴缝成的小老虎,四只短腿着地,大头上有耳朵和花斑。黑眼睛下有一张红色大嘴。傅易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什么?” 韩松说:“岑姐姐说新年是寅年,所以是个虎。” 傅易拾起来正反看了看,怀疑地说道:“你自己做的?” 韩松承认说:“我做了一半,采薇帮我缝好的。” 傅易笑了,说道:“怎么想到做这种东西?” 韩松十分尴尬。她说道:“采薇帮我改衣裳,有一些余料。我起先给阿稷做了一个,就是岑姐姐的弟弟。他可喜欢了。” 傅易问道:“他多大了。” 韩松说道:“六岁。” 她见傅易忍俊不禁,恼羞成怒,说道:“不是说礼轻情意重吗?” 傅易正色道:“你说的是。” 然而他回头又笑了。韩松辩解道:“我本来想去买礼物,但是绵城集市里多半东西都是水面上抢来的。” 傅易道:“不要紧。” 他把小老虎重新放在烛光下的地图上,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挺像的。” 韩松笑了起来,说道:“这次太赶啦。我能做更像一些的,元宵时给你。” 傅易道:“好。” 然后他说道:“你去睡一会儿吧。我让人联系谢长史来接你。” 三十二、照影 他说话时有一种奇异的声调,仿佛正在念诵什么神圣的经文,或下一个已经看到结局的断语。在这夜色中远远地回荡出去,令人十分不安。 傅易回答道:“道长如果以为自己代表的是天下大势,恐怕需要再多想想。” 那道士笑道:“贫道所说的大势,不是什么朝廷正朔,而是人心。” 傅易说道:“你的手下劫掠乡里,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怎么得了人心?” 道士摇了摇头,叹道:“小将军怎么不明白。” 他手里有一柄拂尘,他扬起拂尘,向结霜地面上的枯草示意了一圈。 “我曾经与你说过,大多数的人生在世间,如同风中的芥草,顺着霜雪低伏摇摆罢了。这些软弱无力之物,得来又有何用?这些都不过是小人之心。” 傅易嘲讽地说道:“那谁是大人物,你吗?” 道士说道:“那些能决人生死,掌握人前程的人。比如在这郁州,是扬威将军。小傅将军,你确实能征善战,但我看你这月余来的作为,很失扬威将军的心呀。” 傅易笑道:“道长是专程来挑拨离间吗?” 道士道:“并非如此。我实则是路过此地,想到我与小将军曾经有一夜的交情,来救你一命。若想不受他人之心操纵,唯有自己成为人上之人。此时此地,唯有贫道可以助君一臂之力。小将军不如与我合作,一起对付扬威将军,我可以分与你郁州三郡。” 傅易闻言大笑,他身后许多骑士也哄笑起来。笑声在营地里传开,震响黑暗中的平野。 那道士倒很有风度,等他停下才说道:“我看小将军性情远与这俗世中人不同,只是机缘未到,不能堪破迷障。我一向给人三次机会。今日这番话已经与小将军说了两回了。” 傅易冷冷说道:“道长再多呆一会儿,就省下第三回了。” 他身后的营地确实在聚集起完备的阵形。身后响起拉满弓弦的声音。那道士哈哈一笑,向黑暗中挥了一下手中拂尘。他身后庞大的火炬阵营无声无息地变化,簇拥着他迅速收缩后退,几乎用一种诡谲的方式消失在原野中。 傅易与几个副官低声说了什么。几组骑兵轻捷地飞跃进黑暗里去了。 那些持长弓和龟甲的士卒仍然守在原地。傅易调头回到营地中。瞿远带着韩松上前。傅易没有理会韩松,径直对瞿远说道:“派快马告知扬威将军。我们在绵城下游十里遇到了何三赦。” * 韩松在营地呆了几天,刘将军和绵城都没有信息传来,却已经到了除夕。驻扎在外的队伍虽然无法布置节庆,但是似乎发放了很多奖励,还有少量酒水。到了除夕这天晚上,四面篝火熊熊,一片欢声笑语。到处都听到本地方言唱歌的声音。 韩松坐在一丛篝火边。旁边有几个武将带进来的女眷正在说笑。她原本听谢冰说傅易会回来,准备了礼物给傅易,但事到临头,又觉太过廉价,有点拿不出手。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看见有一架双马拉的小车驶进营地,穿过人流进来。 马匹珍贵,很少看见这样的事。众人纷纷注目。一人从车里出来,居然是殷昀。此刻满地走动的尽是衣甲脏污的武士,唯独他浅色长衣外披一件白鹤氅,火光下尾羽闪光,真是格格不入。 韩松大喜,叫道:“殷先生!” 殷昀一笑。韩松跑到他面前,还没说话。殷昀道:“你穿的这是什么?” 韩松笑道:“怎么先生也这样挑剔我!” 殷昀道:“鸾都女儿着绛紫色叫人笑话......罢了,你家大人在哪儿?” 韩松给他指了傅易与一群中级武官说笑的方向。此时傅易也听到动静,往这边走过来。他看见殷昀,惊奇地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过年吗?” 殷昀嫌弃道:“谁来这泥水里过年。” 他环顾露天火光下的往来士卒,说道:“我来与你通个消息。” 他表情平静,但声调里流露出凝重。傅易收起笑容,伸手向中军营帐示意了一下。 两人走进营帐,韩松跟了进去。殷昀扫她一眼,倒也没拦她。傅易把烛火点起来,殷昀把一卷地图在他案上摊开。他的指尖拂过中央一角,说道:“刘将军得到信报。何道士率五千主力驻扎在长奕县。” 傅易先有喜色,又诧异道:“我直接遇上何道士,都没追到线索,这倒惭愧了。” 他看看地图,又说道:“离绵城不远,他让我配合夹击吗?” 殷昀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刀锋一般讥诮。 傅易道:“哦。” 殷昀道:“二十年甘露教之乱,泰半都是何道士引发的。这样大的功劳何必让你知道?此刻已经有万人的部队往长奕进军了。” 傅易沉默片刻,说道:“甘露教吞噬郡县,靠的不是武装完备,而是地形熟悉,悍不畏死。而且在他们的势力与本地居民联结,经常能忽然催生出更多武力。将军虽然出动一倍的人马,未必就能碾压他们。” 殷昀道:“余校尉也是这么说。所以将军让他带一支后军策应,也打算出发。” 傅易道:“那好。” 他又沉默一下,说道:“所以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 殷昀道:“你有几个选择。” 他伸出右手,逐一展开手指。说道:“一,你现在就出发。长奕在绵郡谷底下部。从你的方位过去路径通畅,地势优越,是一个绝佳的位置。这一招虽然冒险,但你人数并不算劣势,又熟悉本地情况。说不定能在大军到达之前就解决何三赦。若刘将军问你,就说巧合而已。到时候有战果拿在手里,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傅易挑了挑眉。 殷昀说道:“二,你等在这里。多派哨兵观察动向。我估计明日晚间刘将军的前锋会抵达。等到了他们交战的时候,你听到消息,出发加入策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比较被动,但说不定能遇上奇功,也不至于惹怒刘将军。我若不来,你应该也能这么做。” 傅易没有反应。 殷昀说道:“三,你就留在这里,当我没来过。就算遇到动静,也装作没听到。免得冒头惹你舅父生气。” 傅易听到他说到这里,冷笑一下,说道:“你真的觉得我——” 殷昀抬手道:“四。” 傅易一怔,道:“居然还有四。” 殷昀道:“是,第四。我十分担心此事另有蹊跷。你可以往绵山回撤,防备有人突袭绵山大营。” 傅易说道:“什么?” 殷昀说道:“我知道,没有任何甘露教在绵山聚集的消息。就算出动,以他们的本事也不能攻入营地。刘将军也是如此说。但是你们想要找何三赦,就这么快发现了他,还能正面堵到他一支孤军,实在是意想不到。历史上,确有许多这样巧合天降的大事,但是也有许多来自暗中谋划——扬威将军精锐尽出,万一甘露教是个诱饵呢?” 傅易说道:“想要攻破绵山营,至少要有一支数千人的精锐。张缄不像会与甘露教同谋。” 殷昀道:“张缄不过是一把刀,哪里来的人品。他此时在景州南部,确实不太可能赶来。但许謇也不只有张謇一个人。” 傅易看了一眼地图,说道:“你觉得许謇可能已经暗中收服了绵城吗?” 殷昀沉默片刻,慢慢道:“可能性不大。我在京中见过段季随。他是个文士,好名声,也怕冲突。不会选这种主动出击的路线。但是也不排除其它可能——” 傅易打断了他:“如果段季随能拉下脸支持许謇,直说便是。许謇一旦派人入城。刘将军自己都要重新考虑。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殷昀没有反驳,傅易又说道:“许謇尚自命为朝廷正朔,即使他愿意与甘露教这样的匪帮邪教同谋,何道士又怎么会帮他?他凭什么能让何道士用自己作饵?” 殷昀道:“你说的对。” 傅易道:“但你还是来找我。” 殷昀道:“是。” 傅易吐出一口气。他在案前烦躁地踱了几圈。帐里只有一盏烛光,照得他的影子晃动不已。殷昀一语不发地注视他。终于傅易转过身来,说道:“好。我回绵山。” 殷昀不置可否,说道:“你现在出发去围剿何道士,有八成的几率新年早上就名扬天下。现在回头去绵山,有九成的几率是空等到元宵。” 傅易道:“上万人都去打一个何道士,何必我再去掺一脚。绵山如果丢了,问题就大了。” 殷昀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说道:“真是毫不上进。” 傅易反而笑了,语气也有点尖锐,说道:“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能说动我回去?” 殷昀嗤笑道:“怎么没有一点兄弟情谊?说不定我是来帮你名扬天下的。” 他此来就是为了说服傅易如他所愿回援,但成功了也没有什么振奋的神色。他站起来收拢鹤氅,就往外走。傅易说道:“你若要回绵山,可以明天和我们一道出发。” 殷昀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布置。” 他走到帐篷门口,回头说道:“仲明。” 傅易应声抬头。殷昀望着他说道:“这趟来着实扫兴,改日一定为你补一份年礼。” 傅易笑了笑,道:“那一言为定。” 殷昀走出去。傅易也没有送他。他直接侧坐在案上,垂头注视那张地图,外面庆贺的人群在营帐里投下晃动的影子。喧闹声一阵阵地传来。 韩松从角落里走上去,也凑到案边看那张地图。 傅易好像才发现她还在这里,有点惊讶。他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你听得懂吗?” 韩松点点头,又摇摇头。 傅易笑了一下,叮嘱道:“军帐里的事情都不可以往外说。” 韩松道:“我知道啦。” 她研究了那张地图一会儿,一条水系旁边是密集的郡县名,几座山的形状分散地描绘在上面。 她看得有些头晕,问道:“你要往哪里走呀?” 傅易指给她看,说道:“我们现在在这里,这是绵郡,往下要经过三个县,然后是绵山。” 然后又往上指道:“绵城沿着水道往上走是澍郡,然后是桃源国。你知道什么是郡国吗?” 韩松点点头,说道:“看起来很小。” 傅易说道:“是的,昭帝削弱藩王,曾经引起很大的动荡。后来所有郡国都不能超过三分之一郡。都是形式而已。” 他大约也觉得讲这个没有意思,久久没有说话。韩松想来想去,说道:“我有礼物给你。” 她于是把一个手掌大的布偶掏出来放在地图上,推给傅易。是个彩色布片拼贴缝成的小老虎,四只短腿着地,大头上有耳朵和花斑。黑眼睛下有一张红色大嘴。傅易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什么?” 韩松说:“岑姐姐说新年是寅年,所以是个虎。” 傅易拾起来正反看了看,怀疑地说道:“你自己做的?” 韩松承认说:“我做了一半,采薇帮我缝好的。” 傅易笑了,说道:“怎么想到做这种东西?” 韩松十分尴尬。她说道:“采薇帮我改衣裳,有一些余料。我起先给阿稷做了一个,就是岑姐姐的弟弟。他可喜欢了。” 傅易问道:“他多大了。” 韩松说道:“六岁。” 她见傅易忍俊不禁,恼羞成怒,说道:“不是说礼轻情意重吗?” 傅易正色道:“你说的是。” 然而他回头又笑了。韩松辩解道:“我本来想去买礼物,但是绵城集市里多半东西都是水面上抢来的。” 傅易道:“不要紧。” 他把小老虎重新放在烛光下的地图上,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挺像的。” 韩松笑了起来,说道:“这次太赶啦。我能做更像一些的,元宵时给你。” 傅易道:“好。” 然后他说道:“你去睡一会儿吧。我明早让人联系谢长史来接你。” 三十三、涉水 第二天天蒙蒙亮,韩松已经听到嘈杂的人马移动声。她困倦地爬起来,去往中军营帐。许多人还在收拾营地,但一队骑兵先锋已经整装待发。傅易正在帐外和几个面有难色的武官说话。看见她,向她招了招手。韩松走过去,傅易指给她看不远处一个高大士卒牵着的一匹花斑小马。那马身材很娇小,只有三尺高。不知道是种族如此还是没有长大。 韩松又惊又喜:“是给我的吗?” 傅易应道:“不是你要的吗?但要小心。先牵着走几天。” 韩松伸手摸摸小马的鼻梁,小马很温驯地舔了她的手。她笑着说道:“我以为你叫我不要学了。” 傅易百忙中答道:“学着玩儿吧。用不着你打虎。” 他看起来没空搭理韩松。韩松也就专心观察小马。那牵马的大汉是照看马匹的后勤,告诉她这是一种司州来的矮种马,能遇上很是难得。他看起来对这小女郎的认真程度很不放心,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她听了一会儿,看见营帐门口走来一袭灰衣,是谢冰到了。 傅易把最后一个提问的武官打发走,说道:“本不必请长史亲自来接这孩子。不过确实有事要与你说。” 谢冰说道:“我本也有个重要消息想告诉司马,不过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 傅易问道:“什么事?” 谢冰道:“军司马不是想往长奕去吗?” 傅易愣了一下,讶然说道:“绵城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司马是怎么知道的?” 傅易笑道:“真是奇哉怪也。明明是我驻军在野地里,居然是我最后发现何道士的行踪。这也太丢面子。” 谢冰道:“城里布置的一些本地的探子,前几日都派去给刘将军了。我也想到刘将军或许没有告诉你。” 傅易自嘲道:“看来我这点事全郁州都知道。” 然后又有些惊奇:“长史是来为我通报消息的吗?” 谢冰不置可否,说道:“司马既然已经有了准备,现在去尚不算迟。大概还能在大军之前赶到。” 傅易道:“我不是往长奕去。我打算回绵山。” 谢冰道:“什么?” 他难得地吃了一惊,音调都变了。傅易轻描淡写地说道:“一个军都出动了,我也跑去未免小题大做。” 谢冰皱眉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说道:“傅司马惧怕刘将军到这种程度吗?我看你不是会未战先走的人。“ 傅易啧了一声,笑道:“我知道谢长史说话一向不好听。但你再这样讲话,我就要叫人撵你出去了。” 谢冰笔直地看着他,仿佛确实难以理解。傅易见他目光不依不饶,叹了口气,说道:“我与潜光担心绵山空虚,回去防卫。至少算是做点事情,在这里与自己人争先有什么意思。” 谢冰奇怪地问道:“绵山能有什么风险?” 傅易咧嘴一笑,也不回答,问道:“谢长史这么想我去抢这份功吗?” 谢冰却直视他,毫不避讳地说道:“我看小傅将军比刘将军值得这份功勋。” 他用了傅易在民间的称呼,傅易很有点不好意思。他转变话题说道:“既然长史已经知道了,我长话短说。我前几日遇见何道士时,他口气大得很,说要分我三个郡。我想他恐怕有什么后手。绵城和绵山营是郁州的两大要地。我既然回去绵山,也担心绵城能不能确保安全。我知道从绵城出兵到长奕也是有利位置,如果段府君见猎心喜,还请谢长史劝他保持冷静,至少要留足够兵力守城。” 谢冰又看了他一会儿,表情复杂难辩,最后他说道:“我知道了。” 傅易说道:“本想留一支分队在这里。但是如果真有什么情况,分兵并不安全。何况之前遇到你们薛都尉,他好像很有敌意。我想还是别再惹段府君。” 他说到这里,大概也觉得自己到处碰壁有些难堪,一时没说话。韩松此时学会了牵马,在几尺外一脸严肃地走过,那马卒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傅易笑了一下,说道:“不过我知道谢长史是能为了公利迎难而上的人。有谢长史在城里,应该可以放心。” 谢冰说道:“小将军。” 他也不知本想说什么,停顿了一下,说道:“那请君保重。” 韩松牵着小马转了一个圈,走回到他们跟前,脸色颇有些得意。 傅易弯腰摸摸她面颊,说道:“你听谢长史的话吧。” * 韩松跟谢冰回城,走进城里,就情绪低落起来。谢冰也沉默不语。两人要在官署内院前分开。谢冰要往外走。韩松才想起来一件事,说道:“先生请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屋里取个东西,马上回来。” 谢冰问道:“什么事?” 韩松道:“我有一份新年礼物给你。” 谢冰说道:“不必了。” 韩松愣是没想到还能有这种答复,等她反应过来,谢冰已经向官署内走去了。 她站在门廊外,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久久站着不动。反而是采薇听见动静,出来接她。她原本已经提前把官署拨的一些费用分给几个侍从做新年礼物,便只带手抄的一册卷轴去找岑楚。岑楚也送她一份礼物,居然是一件素色小披风。 韩松这才勉强笑了,说道:“今天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嫌我的衣裳难看。” 岑楚摸摸她的脸,笑道:“不是的,只是这件更好看些。” 她又柔声说道:“之前你为我向谢长史说话了,我还没有谢你。” 韩松想起来了,道:“啊,他来说什么了吗?” 岑楚道:“谢长史派了人在我门前,有一回薛都尉要来找我说话,把他拦住了。薛都尉十分生气,骂了许久。之后他就没有来过了。但是我一直很担心。” 这下韩松心里担心压过了不满,她问道:“他说了什么?” 岑楚道:“旁的倒不算什么。” 她停下来,很组织了一番措辞,轻声说道:“当时薛都尉一再对我说:再过几日谢……谢长史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之后,谢长史来看过我一次,我就告诉他,担心他因为我受连累。但谢长史也对我说道:不用担心,再过几日就好了。” 她说完了,紧张地看着韩松,好像在等待什么反应。韩松一脸茫然。她大概明白岑楚想说,这两个人仿佛互相压抑着憎恨,很快要爆发最后的冲突。但难道绵城这两位主要的文武长官还能决斗吗? 岑楚一脸凝重,好像真的从谢冰对她说的一句话里预见到了可怕的事情。韩松不由有些好笑地想到,这难道是美人的直觉吗? 最后她说道:“他的意思应当是,过几日薛都尉就厌倦了。” 岑楚喃喃道:“你说的对。” 她心神不宁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们去城里看灯吧。” * 两人出门时天色并不晚。但空气湿重,天边没有霞照,而是堆积着阴暗的云雨。城里居然真的有不少逐渐亮起的花灯。 韩松想起之前那小吏与她说的话:兵荒马乱,也要过日子。她们往码头走去,却没有平日那样多采买的人群。韩松往江上看了一眼,看见两道平日里劫掠行船的水坝居然都被拆除了,涨潮的江水正泛滥地涌到码头上。她心里好奇,还想再往前走。一队士兵嘈杂地走过来,把行人驱赶开。更多的队列在城门边汇聚,发出喧闹的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岑楚不安地说道:“段府君要动兵了吗?” 韩松说:“看起来是这样。” 岑楚说道:“竟然是在新年,他们去打谁呢?” 韩松道:“我听说他们得到消息……” 她说了一半,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违和感。似乎有什么明显的事情被遗漏了。傅易,殷昀,谢冰,何道士,甚至卢临川的面孔飞快地在她眼前闪过。她试图回想近来发生在身边的所有事,但每一件事都如此琐碎,不知道如何衔接。岑楚似乎在和她说什么。韩松在街边一块居民用于晾晒的方形石料坐了下来,连日的雨水浸满了青石上的孔洞。岑楚责备道:“呀,这多不干净。” 韩松轻声道:“我没有想明白。” 她身边带着一盒新的算筹,原本是礼物,准备顺道再带去给谢冰。韩松倒出一把纤细的竹筹,慢慢地逐一摆在面前湿漉漉的石板上。岑楚走过来好奇地看她。过了一会儿,采薇和乐徵也走过来。韩松把竹筹在几个组合中排列,慢慢地把其中几支转移到另一个方向。日光晦暗。浓云里传来隐约的雷声,今晚要下雨。她说道:“姐姐,我好像发现一件大事。” * 一群女孩儿回到屋子里。韩松解说了她的想法,直说到有些口干舌燥。但她无暇关注这种细微的感觉。天色正从窗格外缓缓下沉。影子浅而模糊。所有人都坐着不动。比起相信,更像是被她的笃定态度镇住了。岑楚脸色苍白。乐徵一脸怀疑。采薇听到一半已经开始落泪,此时啜泣不已。韩松安慰她道:“没关系的。” 岑楚却冷静下来,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这就说得通了。” 然后她说道:“那怎么办呢?应该做点什么。” 韩松道:“我有些想法。但是不知道怎么达成。” 岑楚听她说完,说道:“我有一个主意。” 她面不改色地说了她的主意。韩松很是为难。岑楚说道:“若想验证,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若是这一步行不通,其余也做不了什么。” 韩松说道:“太危险了。” 岑楚说道:“和其它的事情相比,这不算危险。” 这时候乐徵说:“但是如果是真的呢?你们要杀了他吗?” 她有些沙哑的声音猛地说出这句话,好像把一块石头丢进一个静悄悄的水池。四个纤细的半大少女一起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沉默地互相注视。韩松感觉到所有目光都注视在她身上。她几乎听到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闷的撞击声。 韩松想了又想,说道:“先不杀他。” 所有女孩都松了一口气。好像她真的能杀掉一个人似的。岑楚说道:“我家中有几个人可以按住他。只要把他绑住。” 韩松说道:“他会喊叫的。” 乐徵说道:“你们需要一个很敏捷的人,能马上堵住他,或者一下打晕过去。” 然后她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她飞快地说:“我不干这事。” 韩松说道:“这很重要。” 乐徵起来行了一个礼,说道:“小公子,我是来做你的护卫的。我不做这些事。” 韩松说道:“这很重要。如果——” 乐徵声音坚定地说道:“我不听你的。” 韩松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放弃了。她问岑楚:“你觉得你家里有人可以做到吗?” 岑楚犹豫不决,她想了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韩松说道:“有没有别的东西,比如——” 乐徵说:“你有人。” 她往屋外指了一下,说道:“身手很不错,还有一股狠劲儿。” 韩松只思考了几秒钟。她把阿裴叫进来。她简短地解释了事件,问道:“像这样,你可以做到吗?” 阿裴用黑亮的眼睛看着她。他沉默了一下,用他有些生涩的措辞说道:“需要刀。” 韩松说道:“不是杀他。” 阿裴说道:“为什么不杀。” 韩松说道:“可能有别的用。” 阿裴简短地说道:“可能出意外。” 韩松说道:“好。” 她一直把傅易那把短剑放在身上,和韩氏的玉佩一样,更像是护身符。她把短剑给阿裴。阿裴默不作声地接过了。 韩松又对乐徵说道:“那你可以去送口信吧。” 乐徵道:“我……” 韩松道:“这件事你总可以。” 乐徵点点头。岑楚说道:“我让人给你马。” 韩松说道:“快一些。可能没有时间了。” 她又对采薇说道:“你能送另一个口信吗。” * 忽然之前所有人都离开了。乐徵,采薇和岑楚往不同方向走去。阿裴站在台阶前,肩背笔直,像一支弓弦上的箭。他无声地转过面孔,深黑眼睛等待地看着她。 韩松点了一下头。 * 她坐在一个小间里。听到清晰的笑闹和低语声。然后有喧哗声,又仿佛只是错觉。过了很久。岑楚从门廊走出来,她穿着单薄的长衣,身姿窈窕,看起来很冷静。韩松走过去。她看见岑楚衣袖下的手臂颤抖着。 岑楚说道:“你说的对。” 韩松道:“然后呢?” 岑楚说道:“出了意外。” 韩松往隔间里看了一眼。然后往外走去。岑楚说道:“需要快一点。会被人发现的。” 韩松说道:“好。” * 他们开始这个策略的时候还是下午,现在已经接近天黑了。韩松往官署里走去。阵风吹过,她意识到自己穿着岑楚送她的新衣。她心里的一部分非常冷静,还有一部分觉得有些荒诞。浓云积压在天空里,可以看见隐约的电光。 她走进谢冰的书房,谢冰果然在里面。一如既往地满头于来自不同部门的工作。他眉头紧缩,看起来有些疲惫。听见声音,有些困惑地抬头看韩松。 韩松说道:“我有些问题想问先生。” 谢冰说道:“明天再来。” 韩松说道:“是很急的问题。” 谢冰说道:“今晚不行。我有些事要处理。” 韩松说道:“因为先生今夜要去开门献城吗?” 三十四、履冰 夜幕沉沉,一点烛光照在堆满文卷的斗室里,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投射在黯淡的墙面上。 谢冰说道:“你说什么?” 韩松说道:“我看到江上的水坝拆了,打算从水上出兵。我就想,这不太对。殷先生说,长奕在绵郡谷地中,从义父的位置可以突击。他一直是走山城外的陆路。绵城重开水路是想去哪里?” 谢冰有说道:“你......” 韩松打断他说道:“绵城准备突袭绵山营吧? “先生早上前来报信,是想把我义父引走。因为担心他驻在绵城附近,察觉到了城中动静。所以听说他要回去,先生非常吃惊。” 谢冰这回没有说话,韩松继续说道:“这样一想,就有很多事情可以解释了。谢先生来向刘将军提议捉拿何道士,何道士果然出现了。我义父抱怨说,只有他在剿匪,居然只有他没有发现何道士的主力在长奕。也许何道士原本就不在那里。这是绵城与甘露教联手安排的计划。” 她说话时谢冰逐渐有些惊叹的神色。但比起被揭露的惶恐,更像是喜爱。他脸上甚至有一点浅淡的笑意,把手里的笔放下了,说道:“你想多了。绵城为什么要和甘露教合谋?段府君尚且不需要自甘下流到这个地步。” 韩松问道:“这城中真的还有段府君吗?” 谢冰看着她。 韩松说道:“岑姐姐告诉我,段府君傲慢无礼,闭门不见郁州牧,逼得岑州牧心灰意冷,主动投靠刘将军。先生那天来将军府时却说,段府君心痛岑州牧之死,要为他讨个公道——当然啦。我想这也说得过去、只是官面上的话。” 她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思绪,又慢慢说道:“ 我来城中后,便有很多不解。为什么官兵这样猖狂,掠良民为奴隶?为什么岑姐姐说她从未见过段府君?为什么官署中人手不足,这么多事要先生来决定?我曾经听殷先生分析形势,他说绵城不敢进攻绵山,因为风险太大,不是段府君的性情。我就想,如果城中说话的不是段府君呢?” 谢冰叹了口气,说道:“你为什么会想这些事?” 韩松说道:“我在梁城时,县丞想要投敌,谋害了守城的东山先生,装作无事发生。但是他只装了三日。先生对外掩盖郡守之死,有多久了呢?” 谢冰笑了一下,说道:“六个月了。” 他站了起来。夜风从窗边进来,烛影摇动,这时候韩松意识到他有多高。她感到双腿颤抖,不禁暗自恼怒。谢冰走过来,看到她一脸警惕,只是俯身在她身边的坐席上坐下来。这时他们差不多高,他仍然像往日讲解功课时一样坐姿严谨,面容冷峻,双手平稳地放在膝上。韩松看着他在昏暗烛火下平静的眼睛。 谢冰说道:“还是殷潜光有本事,我确实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韩松不说话,谢冰说道:“你还想到了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听。” 韩松说道:“我想,段府君去世后,薛都尉为首的武将们挟持了绵城。但他们不敢声张,以免引起刘将军或者许謇的注意。所以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来主持事务,维持郡中的运作。甘露教发现了,说服了薛都尉与他们合作,一起击败刘将军,瓜分郁州。所以何道士这样有自信,他知道刘将军已经落入他的圈套中了。” 谢冰不置可否。 韩松道:“先生受命来引刘将军入彀。你本可以选择告诉刘将军,一起打击甘露教。但先生也不信任刘将军。” 谢冰说道:“一丘之貉。” 韩松继续说道:“所以先生选择了桃源?” 谢冰看了看她,含一丝笑意说道:“你还知道桃源。” 韩松冷冷说道:“先生欺我不懂地理。我确实不知道澍郡在哪里。但我却听说临近州郡间早已不做生意了。那日来这里的使者卢临川我见过。他过江时很有自信,说桃源是大有可为之地。” 她继续说道:“今夜刘将军被何道士在长奕设伏。薛都尉去攻击绵山,水路迅捷,回来却要花数日。城中空虚,正适合桃源的队伍顺流而下,接管城池。我想先生就是在等这个时刻。” 她看谢冰并不回应,又问道:“要攻下绵山营,恐怕也需要绵城大半的武力。你们这样信任甘露教,不担心何道士趁你们不备,又派人来抢夺绵城吗?” 谢冰说道:“他并不知道有这回事。” 韩松茫然道:“什么?” 谢冰道:“刘宗源上万人的队伍,又有经训练的精锐。何道士也不敢独自应对。刘将军入长奕谷中后,何道士指望薛庆率军从绵城方向加入夹击。” 他面露嘲讽,又说道:“何道士过于精明,行事前要再三谋划,想不到世上有薛庆这样愚昧的人,会放弃一个大好局面来图超出能力范围的暴利。薛庆虽然出其不意,他想打下绵山,也要损失惨重。” 韩松沉默半晌,说道:“所以原先的计划是甘露教和绵城两线作战,攻击刘将军。先生引刘将军进入圈套。然后又说服薛都尉背叛甘露教。当薛都尉出发后,就无法再回来。” 她一时震撼得无言以对,终于说道:“先生,你这是把郁州势力一网打尽了。” 谢冰简单地说道:“不破不立。” 韩松说道:“这样,所有人都元气大伤,桃源只需顺水而下,就得到了绵城,可以一跃成为郁州的大势力......但是先生为什么信任桃源郡王?就因为他是宗亲吗?你怎么知道他值得这样的翻天覆地?” 谢冰从她面上移开视线。他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风灯。 韩松轻声说道:“先生今夜还是要出城吗?” 谢冰说道:“你回屋里去吧。如果你义父能回来找你,我会送你出去的。” 韩松道:“先生!” 她走上前一步,但谢冰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官署里一片空寂,长廊中暗影幢幢,露天庭院里雷声和电光沉闷地闪过。 韩松跟在他后面叫道:“桃源也有甘露教的人!” 她追到谢冰,飞快地说道:“我的使女曾经是甘露教的人。她见过卢临川!先生不担心这也是甘露教的计策吗?” 谢冰步伐并不停顿,说道:“并非如此。我心里有数。” 韩松道:“他是个反复小人!” 谢冰道:“确实。” 韩松愕然道:“你知道?” 谢冰道:“很难不发现。” 他绕过韩松,韩松扑上去拦他,猛地撞在一根庭柱上。她一个踉跄,滑下几级台阶上,侧面摔进庭院里。谢冰倒停下来,走过来弯腰查看她。雷电在他背后的夜幕里无声闪过。韩松紧抓着他的衣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先生下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人,难道又送上门去?” 谢冰说道:“郡王性情软弱。我可以对付卢观。” 韩松道:“参与这样大的事,郡王一定非常信赖他。先生今晚如果选错了,还经得住再这样筹划一次吗?” 谢冰说道:“哦?那你想说服我把绵城给谁?傅易吗?” 他此时也终于去掉了与韩松说话时带着的一抹温情,显出他一贯的冷漠尖锐。韩松说道:“让我义父回来,控制绵城出兵,还是可以和刘将军一起歼灭甘露教。先生为了除掉何道士和刘将军,让郁州所有的兵力都对撞了。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何至于此!许謇来时,又拿什么抵抗?” 谢冰说道:“傅易不过也是刘永的棋子罢了。” 韩松说道:“我知道先生在城中长久得不到援助,非常愤怒——” 谢冰说道:“你知道什么。” 韩松对他喊叫道:“所有人都是逐利而来,我义父却因为与先生志同道合,才被你驱使,先生没有感到愧疚吗?!” 谢冰没有说话,韩松恳切地看着他:“我知道先生心里动摇!先生认为所有人都无法指望,预备着未来也这样独自一人战斗下去!但是如果有人可以并肩作战,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雷声滚滚,震响天空,好像急促的战鼓。一霹雳挟着爆裂的电光划过。庭院有一瞬间亮如白昼。谢冰在这电光中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太迟了。” 韩松说道:“怎么会迟!” 谢冰说道:“我与甘露教合谋至此,无法洗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韩松说道:“我能明白先生的苦衷,别人当然也能明白。“ 谢冰说道:“你此刻想说服我,所以这样说罢了。” 他看见韩松一脸惶急,竟然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跑到这里来,怎么知道我不是被桃源郡王收买?” 韩松说道:“殷先生曾经对我说,阅读群史,能看见人心。那天我与先生读史,先生说,晏子的誓言,即使不说出来也是一样。我因此看见先生的真心。” 谢冰沉默良久,道:“青霜。” 他扭过脸,伸手按在双眼上,像一支不堪重负的孤木,终于弯曲了脊背。韩松热烈地注视着他。落雨前的狂风席卷了庭院,所有树木都剧烈抖动起来,发出撕裂般的呼号声。 终于谢冰放开手。他表情恢复了平静,看着地面说道:“四方人马互相牵制,现在都已经发动。你叫傅司马回来,局面非常复杂,结果难以预料。” 韩松说道:“我下午已经派人给我义父去信,请他折返。来回最多一日一夜。只要先生能稳住城里的武力,桃源兵至时不开城门。就是绵城与刘将军夹击甘露教。” 谢冰有点茫然。他皱起眉头,说道:“这时薛庆已经准备出发袭击绵山,你把傅司马叫回来——” 韩松深吸一口气,说道:“薛都尉已经死了。尸首正在官署里。” 谢冰愕然看向她。 此时最后一阵惊雷炸响。大雨滂沱而至。 三十五、临渊 廊外天色深黑,暴雨如注。韩松坐在席上的阴影里,看谢冰袖手在门前等待。过了不久,有五个年轻人依次被岑楚的家人引进来站在厅中,看服色三人是文员,两人是武将,其中一武将身上甲胄滴水不断,仿佛正执行军务。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困惑。 谢冰向几人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几位的品行都是我能信重的。今日有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恳请诸君帮忙。” 几人都面露讶异,纷纷回礼。那着甲的武将身材高大,看起来性情也爽朗,答道:“我说过,谢先生的恩情,可以以性命来报答。先生有什么请求,我当然没有二话。” 另一武将面容文秀,表情也很沉静,说道:“先生所言与此时港口的情形有关吗?季殳听凭先生差遣。” 另外三个文员也纷纷表态。谢冰不再多说,走过去打开身后岑楚房间的推门,只见昏暗中薛都尉躺在里面,脸色狰狞,喉咙上有一道明显裂口,满地血块已经开始变黑。血腥气猛然弥散开来。 众人望着地上的尸体,都一阵沉默。那武将说道:“先生,话说在前头。要是拿了周持这条命也不顶用,咱下辈子继续报答。” 谢冰此人平日没什么大事也面容紧绷。此时生死关头,竟哈哈一笑,说道:“何至于此。” 五人都惊奇于他的潇洒态度,面面相觑,一青衫文员说道:“先生想怎么做?” 谢冰道:“薛庆本欲今夜率军偷袭樊山营,队伍已经在港口准备登船。首先需要瞒过此事,安抚士卒。” 此时这绵城里行政与军务的隔阂清晰地表现出来:三个文官都一脸震惊,难以置信。而周持和季殳都毫无诧异之色。 那发问的文官喃喃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然后他马上说道:“库中有酒肉,可以发放出去。就说先犒劳大家,改日再出发。今日如此大雨,又是年节,想必士卒都多有抱怨,不会疑问。” 谢冰道:“其他武将怎么办?” 季殳道:“我早前见港口混乱,过去询问时,已有传言说是薛庆抛下随从私会美人去了,诸将都有怨言。他行事本就随心所欲,也说得过去。只是尸体要尽快处理,若有人找来,也不能放走。” 另一文员道:“不如再发些财货出去,说庆贺喜事。他手下都不是精细人,拿到钱财,就不多想。” 周持道:“我与阿殳的人手加起来也有限。这些伎俩只能骗过今日,明日怎么办?” 谢冰道:“我在等傅司马派兵来接管。应当两日就能到达。” 众人闻言,竟都面露喜色。周持大叫道:“小傅将军?” 又扼腕道:“先生如果早计划此事,为何不等他到时再杀?” 谢冰苦笑一下,并不回答。 季殳道:“既然如此,不如趁今夜杀掉薛庆的心腹。” 周持拍手附和。一文官忧虑道:“杀掉这么多头领,若引发哗变,你们无法控制。” 季殳道:“传令说营中放年假,几日里或许不会有人发现。还有些队长是段府君的旧人,我能说服他们加入。” 那文官道:“这也无法保险。” 季殳道:“总有风险。” 谢冰问道:“需杀哪几人?” 季殳毫不犹豫,说道:“常,魏,曹,方,肖。” 周持迟疑道:“魏宽原本也是段府君的人,又与薛庆不合,为何杀他?” 季殳说道:“两人不合是因为魏宽一心要压过薛庆。恐怕他乘乱夺权,增加变数。” 几人说完,都看谢冰。谢冰道:“加上魏宽。” 他们几句话间就决定了此事。谢冰又说道:“动作要快。周队负责城防,还需增加人手。桃源会派三千人到南港,预计夜半后鸡鸣前抵达。” 五人都一脸困惑。周持问道:“这关桃源什么事?” 谢冰说道:“我本欲今夜向桃源郡王献城。” 他说此语时一脸平静。几个年轻人都目瞪口呆。季殳原本一副深沉理智的样子,此时也双眼圆睁。过了片刻,他问道:“薛庆鬼迷心窍,非要打下樊山,莫非是先生劝他去的?” 谢冰心平气和地道:“是。” 季殳说道:“那今日这是......”说了一半停住了。显然他无法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努力思考。周持倒不计较,只埋怨道:“先生若有这样的想法,早可以告诉我们一起参详。” 谢冰道:“我如今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和。几人都没有说话。季殳转而说道:“桃源既然是来接城的,想必没有攻城器械。只怕城上士气的问题。小傅将军什么时候能到,最好让我们心里有点准数。” 谢冰道:“我的信刚刚发出去。” 然后他顿了一下,问坐在角落里的韩松:“你发信给你义父时怎么说?” 几人都大吃一惊,好像完全没意识到韩松端坐在那里。韩松说道:“我说我打算先下手为强,阻止薛都尉出城,想必他不会不当真的。” 谢冰笑了一下,转向众人道:“那最早今日日出。” 几个文官武将议定计划,都分别领命出去了。季殳回头看韩松数次,险些撞上门框,周持伸手把他拉走。谢冰走过来对她说道:“你先去休息吧。” * 韩松想要抗议。但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已经没有余力反驳。她回到屋里,采薇在里面,阿裴已经回到他的小房间里。那把染血的匕首放在几案上。采薇凑过来碰到她的肩,她浑身一颤,退出几步远。她被安逸生活抚平一些的创伤反应再次被激发了。 采薇没有惊异,只轻声说道:“外衣打湿啦。” 韩松道:“好。” 她换了衣服,简单洗漱,看见有几块淤青在细白的小腿上。她心里想有些话要对采薇说,因为之前她向众人解释想法时,毫无预兆地说出了她知道采薇来自甘露教,想必采薇很受冲击。但是她此时忧心的事情太多了,无法聚集精力进行这样的情感沟通。 她蜷缩在被褥里,头脑嗡鸣,浑身酸痛,但精神过于紧张,无法入睡。今夜的暴雨中,有人在纵饮,有人在杀人,有人在轻舟渡江,有人在枕戈以待,或许还有人正在向这城池疾驰而来。而这仅仅是这广袤土地上斗争中的小小一隅。她侧脸贴在冰凉席面上,感觉自己贴着一层薄薄的冰面,数尺之下水流危险地回旋。 她这样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停了。只听到零落的积水一滴滴滑下屋檐的声音。采薇走来低声说道:“小公子,谢长史请你过去。” 三十五、临渊 *有读者告诉我绵山和绵城两个地名令人混淆,所以把前面的绵山大营一律改成了樊山。不好意思。 * 廊外天色深黑,暴雨如注。韩松坐在席上的阴影里,看谢冰袖手在门前等待。过了不久,有五个年轻人依次被岑楚的家人引进来站在厅中,看服色三人是文员,两人是武将,其中一武将身上甲胄滴水不断,仿佛正执行军务。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困惑。 谢冰向几人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几位的品行都是我能信重的。今日有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恳请诸君帮忙。” 几人都面露讶异,纷纷回礼。那着甲的武将身材高大,看起来性情也爽朗,答道:“我说过,谢先生的恩情,可以以性命来报答。先生有什么请求,我当然没有二话。” 另一武将面容文秀,表情也很沉静,说道:“先生所言与此时港口的情形有关吗?季殳听凭先生差遣。” 另外三个文员也纷纷表态。谢冰不再多说,走过去打开身后岑楚房间的推门,只见昏暗中薛都尉躺在里面,脸色狰狞,喉咙上有一道明显裂口,满地血块已经开始变黑。血腥气猛然弥散开来。 众人望着地上的尸体,都一阵沉默。那武将说道:“先生,话说在前头。要是拿了周持这条命也不顶用,咱下辈子继续报答。” 谢冰此人平日没什么大事也面容紧绷。此时生死关头,竟哈哈一笑,说道:“何至于此。” 五人都惊奇于他的潇洒态度,面面相觑,一青衫文员说道:“先生想怎么做?” 谢冰道:“薛庆本欲今夜率军偷袭樊山营,队伍已经在港口准备登船。首先需要瞒过此事,安抚士卒。” 此时这绵城里行政与军务的隔阂清晰地表现出来:三个文官都一脸震惊,难以置信。而周持和季殳都毫无诧异之色。 那发问的文官喃喃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然后他马上说道:“库中有酒肉,可以发放出去。就说先犒劳大家,改日再出发。今日如此大雨,又是年节,想必士卒都多有抱怨,不会疑问。” 谢冰道:“其他武将怎么办?” 季殳道:“我早前见港口混乱,过去询问时,已有传言说是薛庆抛下随从私会美人去了,诸将都有怨言。他行事本就随心所欲,也说得过去。只是尸体要尽快处理,若有人找来,也不能放走。” 另一文员道:“不如再发些财货出去,说庆贺喜事。他手下都不是精细人,拿到钱财,就不多想。” 周持道:“我与阿殳的人手加起来也有限。这些伎俩只能骗过今日,明日怎么办?” 谢冰道:“我在等傅司马派兵来接管。应当两日就能到达。” 众人闻言,竟都面露喜色。周持大叫道:“小傅将军?” 又扼腕道:“先生如果早计划此事,为何不等他到时再杀?” 谢冰苦笑一下,并不回答。 季殳道:“既然如此,不如趁今夜杀掉薛庆的心腹。” 周持拍手附和。一文官忧虑道:“杀掉这么多头领,若引发哗变,你们无法控制。” 季殳道:“传令说营中放年假,几日里或许不会有人发现。还有些队长是段府君的旧人,我能说服他们加入。” 那文官道:“这也无法保险。” 季殳道:“总有风险。” 谢冰问道:“需杀哪几人?” 季殳毫不犹豫,说道:“常,魏,曹,方,肖。往下再论。” 周持迟疑道:“魏宽原本也是段府君的人,又与薛庆不合,为何杀他?” 季殳说道:“两人不合是因为魏宽一心要压过薛庆。恐怕他乘乱夺权,增加变数。” 几人说完,都看谢冰。谢冰道:“加上魏宽。” 他们几句话间就决定了此事。谢冰又说道:“动作要快。周队负责城防,还需增加人手。桃源会派三千人到南港,预计夜半后鸡鸣前抵达。” 五人都一脸困惑。周持问道:“这关桃源什么事?” 谢冰说道:“我本欲今夜向桃源郡王献城。” 他说此语时一脸平静。几个年轻人都目瞪口呆。季殳原本一副深沉理智的样子,此时也双眼圆睁。过了片刻,他问道:“薛庆鬼迷心窍,非要打下樊山,莫非是先生劝他去的?” 谢冰心平气和地道:“是。” 季殳说道:“那今日这是......”说了一半停住了。显然他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努力思考。周持倒不计较,只埋怨道:“先生若有这样的想法,早可以告诉我们一起参详。” 谢冰道:“我如今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和。几人都没有说话。季殳转而说道:“桃源既然是来接城的,想必没有攻城器械。只怕城上士气的问题。小傅将军什么时候能到,最好让我们心里有点准数。” 谢冰道:“我的信刚刚发出去。” 然后他顿了一下,问坐在角落里的韩松:“你发信给你义父时怎么说?” 几人都大吃一惊,好像完全没意识到韩松端坐在那里。韩松说道:“我说我打算先下手为强,阻止薛都尉出城,。” 谢冰笑了一下,转向众人道:“那最早今日日出。” 几个文官武将议定计划,都分别领命出去了。季殳回头看韩松数次,险些撞上门框,周持伸手把他拉走。谢冰走过来对她说道:“你先去休息吧。” * 韩松一夜间聚集了过多激烈的感情,着实没有了争辩的余力。她想要抗议。但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已经没有余力反驳。她回到屋里,采薇在里面,阿裴已经回到他的小房间里。染血的匕首放在几案上。采薇采薇过来碰到她的肩,换下湿透的外衣。她猛地退出几步远,浑身一颤,退出几步远。她被安逸生活抚平一些的创伤反应再次被激发了。 采薇没有惊异,只轻声说道:“外衣打湿啦。” 韩松道:“好。” 她换了衣服,简单洗漱,看见有几块淤青在细白的小腿上。她心里想有些话要对采薇说,因为之前她向众人解释想法时,毫无预兆地说出了她知道采薇来自甘露教,想必采薇很受冲击。但是她此时忧心的事情太多了,无法聚集精力进行这样的情感沟通。 她蜷缩在被褥里,头脑嗡鸣,浑身酸痛,但精神过于紧张,无法入睡。今夜的暴雨中,有人在纵饮,有人在杀人,有人在轻舟渡江,有人在枕戈以待,或许还有人正在向这城池疾驰而来。而这仅仅是这广袤土地上斗争中的小小一隅。她侧脸贴在冰凉席面上,感觉自己贴着一层薄薄的冰面,数尺之下水流危险地回旋。 她这样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停了。只听到零落的积水一滴滴滑下屋檐的声音。采薇走来低声说道:“小公子,谢长史请你带阿裴过去。” * 韩松带着阿裴走进官署侧厅,此时已经日上中天。官署里比以往热闹很多,各形各色的人神色激动地走来走去。她瞥见有一个青衫文员是昨晚见过的面孔,同时在对七八个人说话,忙得团团转。有人把她几人请到一间空的小厅里,结果一等就是好久,到下午时岑楚也被请来了。这时候日光明晰了,韩松才瞥见她颈侧有一道肿起的红痕,她惊道:“你受伤了吗?” 岑楚道:“不算什么事。” 她见韩松面有愧色,微微一笑,撩起衣袖给她看自己的右臂。只见瓷白肌肤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是岑州牧在刘将军府中遇袭时留下的。 岑楚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与你说,楚是荆棘的意思吗?如今想起来,很多事都不算什么。” 两人说到这里,厅门忽然打开了。谢冰走了进来,站在门边。他看起来奔波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面有倦色。这时另一人领着殷昀走进来。 韩松没料到他也赶了过来,惊喜地叫了一声。殷昀难得地也风尘仆仆,看起来是骑马来的,手里拿着马鞭,斗篷下摆沾满泥水。他脸色苍白,但精神很好,双眼敏锐如电。 他先看一眼韩松,然后看向谢冰,含笑说道:“谢长史望之耿介孤直,全不像能用阴谋诡计的人。不料阁下使这一招二桃杀三士,周旋在四方势力之间,四方都任由你摆布,殷某也不得不说一个服字。” 谢冰冷淡回答道:“逐利者趋之若鹜,自食其果也。何须我用阴谋诡计。” 殷昀拍手大笑,说道:“好一个自食其果。” 他又转回来看韩松,调侃道:“据说昭帝时汝阳王谋反,以暗语联络宫中。公主年七岁,曳竹鸢而过,闻察其谋,赴告昭皇后而杀之。本以为是史家杜撰的。以今观之,是我小看古人。” 韩松倍感尴尬,她转移话题道:“先生看见乐徵吗?我让她去送信......” 殷昀说道:“她在外面领罚。我给你换一个人。” 韩松惊道:“什么?” 殷昀轻描淡写地说道:“你都使唤不动她,要她做什么。” 韩松没来得及说话。门当啷一响又开了,是傅易走了进来。他身上也满是水迹,扫一眼厅中众人,面色十分阴沉。 韩松大喜,叫道:“义父!” 傅易没理会她,先对岑楚缓缓说道:“我听说了昨日的事。辛苦岑女郎了。城里局势已经稳定了。女郎安心回去吧。” 岑楚闻言松了口气。她向众人行了一礼,众人纷纷回礼。她走出去,门甫一关上。傅易转向韩松,冷冷道:“你跪下!” 韩松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反应,愣住了。她看看殷昀,又看看谢冰,两人都不说话。傅易见她不听,厉声道:“我还算你义父吗?” 韩松见他气得脸色都变了,终于慢慢跪下了。傅易看她一脸迷茫,更加恼怒,说道:“是我没有教导你,让你越来越胆大妄为?满城的人都无事可做,非要让你来筹划?” 韩松道:“我去找了——” 傅易道:“你还敢顶嘴!” 他气得往后踱了一圈,又说道:“在一座几万人的城里杀了守城长官!城里有四千驻军!你知道能发生什么?如果谢长史不帮你你打算如何处理?如果没能杀了薛庆又打算怎样?现在不教训你,你还敢干些什么?” 韩松无法反驳,只好低头挨训。 傅易道:“连让你呆在城里都能搞出这么大的事!从今天起你不要出门了!” “义父——” “你是以为我不能打你吗?!” 韩松不敢说话,她求助地望向殷昀。 殷昀咳嗽一声,说道:“好了,也不必过于罚她。她也算立了功了——” 他不提倒好,傅易矛头指向他:“你也有错!” 殷昀奇道:“与我何干?” 傅易大怒道:“怎么没有关系!她一把刀都提不起来,哪里来的这幅天下英雄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凭着一点人心推测贸然行事,不知道衡量自己的深浅!你就是这样做人老师的?” 殷昀竟被问住了。他欲言又止,好像确实反思了一下。最终他对韩松说道:“我临行前叮嘱你别向谢长史学些孤注一掷的手段,可见你是忘了。” 韩松满脸困惑。谢冰更是猝不及防,茫然看了过来。 傅易扫了谢冰一眼,到底没有向他发作。阿裴在房间角落里。他平日里很听话,但似乎需要提醒自己是在做人奴仆,时不时会忘掉,韩松跪下时他仍站在那里。傅易向他走去,寒声道:“你就是那个骑奴。” 阿裴低着头道:“是。” 傅易道:“青霜说她想抓住薛庆。为什么你杀了他?” 韩松道:“那是我——” 傅易头也不回,嘲讽道:“你想说是你叫他杀的?” 韩松道:“当时出了意外......” 阿裴道:“是我决定杀的。” 韩松转过脸瞪他。阿裴说道:“我见过薛庆。绳索绑不住他。” 傅易道:“你想以他之死挟持谢长史吗?” 阿裴坦然道:“不能想那么多。” 韩松心情复杂。一方面恼怒阿裴不和她直说。一方面惭愧五个人的小密谋也有这么多情节。傅易看到她表情,嗤笑道:“说你拿不住一把刀,你还不服气。” 他又转回阿裴说道:“你有这点狠性,不要陪女郎骑马了。到外面去找瞿队长,说我让他给你找点事做。” 阿裴应了声是。然后又想起来似的,征询地看韩松。她看他眼中颇有些期待,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望着阿裴走出去,回头看见傅易已经对上谢冰。二人照理说应该已经一起工作大半天了,但看起来没说过话似的,互相注目了半晌。傅易说道:“与谢长史打了一回交道,才知道什么是君子欺人,毫无破绽。” 当时殷昀说了类似的话,谢冰不过冷言以对。此时他却说道:“我欲以利诱郁州群雄,不料傅君诚心而来。是我愧对傅君。” 他说得很诚恳。傅易也没有回应,只说道:“我天明要带前锋援助长弈,城里诸事还请长史照看。” 他这句话语气有逐客的意思。谢冰行一礼,默默出去了。殷昀望着门关上,说道:“别人献了一座城给你,你是不是好歹表面上客气一些?” 傅易在案边坐下,并不说话。韩松也忍不住说道:“义父,谢先生骗了你,感到很愧疚。他心里很相信你,所以才被我说动的……” 傅易道:“你住口。” 他看起来着实余怒未消。韩松无奈地望着地面。倒是殷昀走过来,倒拿鞭柄在她肩上轻敲一下,说道:“起来吧。” 韩松看了傅易一眼,见他没有阻止,默默爬起来了。她经过这一日一夜,也知道自己的计划比想象中更凭侥幸,沮丧地站在原地不动。 殷昀先嘲讽她道:“你也算撞了大运了。全天下恐怕只有谢泮溪一个人能被八岁女孩说得献出一座城去。” 又对傅易道:“做什么沉着脸。换个人高兴还来不及。老谢这手才叫无视天下英雄。若不是小丫头见机得快,郁州已经四分五裂了,到明年你也进不了这座城。你道丹岩捡到的每个小孩儿都有这样的本事吗?” 然后他笑了笑,说道:“不过毕竟也不是丹岩捡的。” 傅易不料他发现了这回事,倒怔了一下,显出尴尬的神色,说道:“啊……“ 殷昀哈哈一笑,也转身走出去了。 殷昀这么一搅和,傅易一脸阴郁也维持不住。他在案边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唤道:“小七。” 韩松见他不生气了,走上前去。傅易叹道:“怎么捡到你这样的小东西。” 韩松抱怨道:“明明是小叔托付给你。怎么连你也说是捡的。” 傅易道:“一路丢了好几次,也算捡的。” 他面容疲惫,声音沙哑,但眼睛里有了点笑意,更像个关切的兄长。韩松小心地上前,伸手揽在他肩上。傅易沉默片刻,抬手回抱她。她听到傅易平稳的心跳声,就像他们在风雪中时一样。 他说道:“没事了。” 三十六、余波 傅易连着奔波几日,休整一宿,第二日还能领兵去支援刘将军。韩松是全然没有这样的本事。那日大雨之后她就头脑麻木,身体沉重。傅易走后她心弦放下,顿时倒在榻上不能起来。 韩松觉得只是太累了。她暗忖自己怎么如此脆弱不堪,心里恼火。但身边的朋友长辈似乎都很忧虑。殷昀抽空来看她,按了按她的脉,面上难得有些不安。韩松觉得好笑,喃喃说道:“先生见面时说‘孩童过于聪慧,恐怕不能久寿’,总不是当真的吧。” 殷昀打一下她的手,骂道:“小孩子乱说话。” 又嘲讽她道:“什么‘过于聪慧’,江家的小儿子比你没大几岁,弈棋已经能击败他的老师,棋谱传到我这里。你这才到哪儿呢。” 韩松想指出是他自己说的话,但她太困倦了,只说道:“那先生不要换走乐徵了。她看我年纪小,不敢信我,也不算什么错。” 殷昀教训她道:“御下没有法度,就会引发祸患,你之前那个使女已经是……” 他说了一半,看到韩松躺在席间眼巴巴地望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好吧。” * 她睡了三天,总算又好起来,照常去谢冰处读书。但谢冰似乎也或多或少被她惊吓,反思起教育策略。他与一些文员讨论春汛的事务,见她想坐在一边听,反而命她出去。韩松想找殷昀问傅易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她闷闷不乐地在官署庭院里走动,攀到青石砌的园圃边沿,伸手拨弄一株树上新发的绿叶,忽有人在后面叫道:“小女郎,小女郎!” 韩松有些惊奇地回过头去看。见几尺之外站着那日谢冰密谋时叫来的两位年轻武官。叫她的是身材高大,面相开朗的周持。季殳站在他后面,思量地观察她。 周持看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声好气地说道:“你认得我们吗?” 韩松道:“周队长。季队长。” 她站在景圃边沿,称呼两位军官,也不行礼,其实是很傲慢的样子。但她自己没觉得,对方也不在意。周持问道:“小女郎,你是谁家的孩子?” 韩松望他们一眼,说道:“傅。” 两人反应很奇怪。周持大声哀叹,在自己掌心敲了一记。季殳笑一下,拍拍他的肩。 周持抱怨道:“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孩子!” 季殳道:“愿赌服输。” 他伸出手去。周持一脸懊丧地从腰间挂带里掏出一柄镶彩纹的匕首递给他。 韩松奇道:“你们拿我赌钱吗?” 周持当即道:“不是!” 韩松露出怀疑的表情。他马上改口道:“你不要告诉你爹爹,我......季曲长送你好玩的东西。” 这祸水东引过于明显了。韩松觉得有趣。她扬起眉毛,作出生气的样子,又去看季殳。季殳脚上踢了周持一下,脸上倒还从容自若,问道:“你会下棋吗?” 韩松摇摇头。季殳仿佛松了口气。没有棋盘,他也不在意。他就地坐下,折了一枝小树枝,就着新鲜汁液在石板上划出一副简略的纵横网格和圆方棋子,开始教她下法。韩松从景圃上跳下来看,学他一样席地坐下了。他出几个小题让她解。韩松说对了前面几个,新的一个难度陡增,她走了两步,半晌也接不下去。 季殳看她聚精会神,笑道:“我教你下一步怎么走,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韩松道:“你问吧。” 季殳道:“你叫什么?” 韩松道:“青霜。” 季殳给她一个提示,她想出了后面两步,又顿住了。季殳问道:“你早上来做什么?” 韩松道:“我找谢先生读书。” 她又走一步,觉得似乎该从头来看,一手支着下巴深思起来。这时候周持在一边警告地拍一下季殳的胳膊。季殳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手里划了一棋子。问道:“你从哪里到绵城?陆路还是水路?” 韩松道:“走陆路过来的。” 如是又走了几步,季殳冷不丁问道: “桃源来的那天晚上,是你去阻止谢先生的吗?” 韩松随口道:“是。” “那薛都尉是谁杀的?” 此时周持尖锐地说道:“季无刃!” 韩松反应过来是在套她的话。她倒也没料到有人会专门设计她,恼火地抬眸看他们。季殳似乎也有点难堪,但他唇边含笑,眼中很兴奋。韩松说道:“季曲长的字想必是长辈取的。” 季殳愣了一下,道:“是。” 韩松说道:“毕竟曲长做事,很是不遗余力。” 她说完这话,也没看两人表情,继续研究棋局。半晌季殳说道:“对不住小女郎,是在下欺你年幼,冒犯了。” 韩松道:“你别走。教我走完这个。” 季殳也没拒绝,两人又来回走了一阵。韩松逐渐摸到门径,觉得着实很有意思。忽然远处有隐约号角声。周持拍一下季殳的肩,说道:“该走了。” 韩松不满道:“等一等!” 季殳道:“我再给你一个题。你慢慢想。” 他于是又在石砖上潦草画了一幅图。两人匆匆离去了。 这题果然很难,韩松便把隐约的不快忘却了。她手里拿小树枝画了几个解法,坐在石砖上研究到日中。官署里人声大作,她也浑然不觉。忽然有人走近把她从地上一把抱起。她落在对方怀里才醒过神来,是傅易回来了。 * 韩松欢呼一声去搂他。傅易面上带笑,神色很放松,还换了一身常服,应该是得胜归来。但见她袖子上粘着草叶细土,手里还抓着树枝,有些责怪地说道:“你一个人坐在地上是怎么回事?” 韩松指着地面说道:“我在解这道题。” 这时候他后面跟着的一帮人走上前来。殷昀也在其中。他看见地上的图案,扬起眉毛。韩松高兴地说道:“先生帮我看看我想得对不对。” 傅易问殷昀:“你刚说让她少做些耗神的事,怎么拿这种题目刁难她?” 殷昀当即道:“不是我教的。” 他说完就看谢冰,这回谢冰果断摇摇头。 韩松反应过来,说道:“是路过的大哥哥教我的。” 傅易不悦道:“哪个?” 韩松瞥见周季两人站在后面龇牙咧嘴。她也不答,拉着傅易说道:“你让先生帮我看看有没有做对嘛。” 傅易叹口气,扫了一眼她的草图说道:“左边的走下去可以,另外两个大概不行。” 韩松不料他原来也擅长,喜道:“那你教教我吧!” 傅易道:“你就不能找些别的好玩的,比如......”他想了想,也作罢了,说道:“我明天带你去骑马,然后教你,好不好?” 韩松欢喜道:“好呀!” 她之前也没想过这么容易就能心满意足,一时眉眼间都是笑意。傅易把她放下,叮嘱道:“不要坐在这里。”她也就乖乖往回走去。路过众人,看见季殳侧身向她抱了个拳,她也展颜一笑。倒是季殳一回头正对上谢冰在看他,只好讪讪而笑。 * 但第二天傅易没来找她。韩松等到下午,眼看要日落了,忍不住自己跑去找人。好在如今官署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傅易家的孩子,给她指到一间颇大的厅堂去,可能是曾经段府君的。傅易的几名亲卫在外间守着,互相对视片刻,放她进去了。 韩松走到厅里,看见书房中几人对坐说话。是傅易,殷昀,还有一位却是曾经在刘将军府中见过的余校尉。当时他反驳殷昀提出的刘将军有意自立的说法,颇有些戏剧性,韩松留着些印象。 但见他今日坐在那里,脸色相当犹豫不安。好像在完成一个好大的任务。傅易坐在他面前,慢慢说道:“扬威将军与我三千人马,本来就是他的,你带回去就是了。但他要绵城,我却不能给他。” 余校尉听了,面色更加不安,含混说道:“我并非这样讲......只是将军是你舅父,一直扶助你,你如今聚集了自己的人马,就与他一刀两断了吗?这不是忘恩负义吗?这样天下人如何说你?” 傅易听了一时默然,殷昀坐在一边,此时说道:“若我们没有出兵援助,恐怕将军不止损失一半的人马。这样如果叫忘恩背信,难道何道士是坦荡君子?” 余校尉显然自己也觉无理,面色发红。但他挣扎一番,又说道:“甘露教虽然大败,也没有扫尽。何道士还是跑走了。这样的局势,仲明应该与刘将军齐心协力,一起荡寇,才是利国利民之举。何必要分裂,平白给人可趁之机......” 傅易止住他说道:“兄长是实诚人,难为你来做说客。我与你坦率说吧。雎阳事变之后,我一直劝说将军平乱缴匪,他没有一次听从。他发兵长奕不让我知道,我也发现了。我想做的事,将军恐怕都不愿意做。既然这样,何必勉强?兄长带兵回去,就说我在这里,没人能走水路袭击樊山。如果将军有需要,传信给我,我也一定发兵来助。但我也有事想要做,就不回将军帐下了。” 余校尉脸色变化一番。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他又目视殷昀,似乎等待他说什么。殷昀含笑不语。余校尉于是告辞。傅易起身送到门边。韩松躲到一边,看见他转身时往她招一下手,才知道他看见她了。 她跟到案边。傅易也没责怪她又旁听军机事务,反倒伸出手来揽过她,让她靠坐在怀里。韩松仰望他面孔,看出他心情低落。她也不提学棋的事了,安静依偎着他。 殷昀打破沉默说道:“你本该多等等再去长奕。长途劳顿,谁能指责你没有赶上?到时刘将军损失惨重,需要仰仗于你。连这点兵都不敢来要,何况来向你要城?“ 傅易道:“何必如此。” 殷昀笑了一声。他原本算是刘永的幕僚,刘永对他也十分信任,让他教导儿子。但此时他说起刘永似乎是陌生人一般,又道:“刘宗源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他想把你排除在外,反被你搭救。已经暗自恼火。你要么与他决裂,这点兵也不用还他,他受制于你,自然以礼相待。要么你乖乖回去做他的附属,他心里感动,大约也能好好用你。如今你还给他兵,又不给城,是明告诉他你记得他的恩德,却不信他。他反而要觉得你亏欠于他。这样磕磕绊绊,只会增加隐患。” 傅易:“刘将军空聚这些武力,进不能援救国家,退不能保卫乡里。我不能让他主事。” 殷昀:“那你何必还承诺要援助他?” 傅易说道:“我十五岁离开雎阳,都是靠舅父收留。” 他话说的简略,但十分明确,是不想再解释的意思。不料殷昀直白说道:“你觉得你光明磊落,刘将军只觉得你狼心狗肺。未来遇到狭路相逢的时候,就是你死他活。” 连韩松也觉得他尖锐得恼人。傅易啧了一声,出言嘲讽道:“你指点别人的事那么干净潇洒,说断就断,临到自己也未必如此吧?还是你殷潜光没有一点亲朋故友,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殷昀冷冷道:“大丈夫生在世间,有必为之事,哪有这么多放不下的牵扯。” 但他说了这一句,面色难看,仿佛也有些被刺痛。他吐出一口气,慢慢说道:“眼下局势与之前不同,你既然不受刘宗源控制,就该争取主动。时机转瞬即逝,一旦错过,悔之晚矣。” 傅易道:“哦?” 殷昀道:“收编甘露教的残兵,能有万余人马,加上绵城舟船,武力可以辐射郁州三郡,还能牵制樊山。你若是现在向许謇投诚,想必能混个本朝最年轻的郡守。” 傅易面无表情道:“好好说话。” 殷昀道:“但这点势力去投靠别人算是筹码,拿来自立却不算什么。我与你说过了,中原眼看要成为大杀场。你在郁州立足,那必然要先对付刘将军。” 傅易道:“你——” 殷昀没等他说完,说道:“不管是战是和,还是联盟,都需要早下决断,拿出一个方略来。你如今确实也拿不下樊山,与他互为依仗也是可行之策。只是未来要受许多牵制。” 他似乎准备了长篇大论,还想进一步解释,傅易伸手止住了他。他沉默片刻,问道:“如果我想去司州勤王呢?” 殷昀勃然怒道:“你做梦去吧!” 他拂袖站起来,把待客的几案也带到一边。他在书房中大步来回走动,衣袖飘摇,像一只倨傲不满的凶禽,最终猛然转身,骂道:“不知什么霉运,居然给我撞上了你!” 韩松还是头一次见殷昀这样怒形于色,心中感慨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傅易倒心平气和,还把韩松抱在怀里,说道:“你这一番谋划,都是估算着中原要陷入混战,我们唯有据地自守,杀出重围。眼下确实地方分裂,各地都有豪强起兵,但一是应对甘露教作乱,二是反抗许謇的征讨。哪里见到州郡开始互相吞噬了?他这样号令天下,也不过是仗着两支大军挟持了朝廷的名义。只要我们能拿回雎阳,铲除许謇,让政令通达,乱局未必不能平息下来。” 殷昀尖刻道:“只要大家都投降许謇,乱局也能平息下来!” 傅易无奈道:“潜光。” 殷昀冷静片刻,想了想,又怒道:“什么叫没见州郡互相吞噬,严升云才来偷袭,你忘了吗?” 傅易道:“如果不是泮溪的谋划,桃源王也没胆子过来。” 殷昀看起来还打算骂他。傅易打断他说道:“你说的是,刘将军与桃源王都居心不良。但你也说了,像我们这点兵力,表面上可以往来一州,要与人争夺地盘,就过于危险。此刻天下州郡,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处境吗?刘将军有一军的兵力,几个月来逡巡不前,这是因为他知道人心形势,都没有到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如今许謇守在雎阳,他的得力大将在景州镇压不服,兵力分散了。我们此时去往司州,与城中忠义之士联络,未必没有击败他整理局势的机会。要是再拖一年半载,要么许謇势强无人能挡,要么州郡间强弱已分,开始动兵厮杀。那时才是国家倾覆,无可救药。你说时机转瞬即逝,这才是无法重来的时机!” 殷昀立在原地看他半晌,仿佛傅易确实切中要害,令他无言以对。然后他冷笑一声说道:“你傅氏一门孤臣孽子,这成朝天下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傅易这下诧异看他,也怒道:“七国混战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殷昀漠然转过脸去。两人都沉默一阵。傅易加重语气说道:“我们除了一座孤城,四面没有依仗,暴露在司州南下的路口上,想占据一方哪有这么好玩。我看你是纵横家求战心切。” 殷昀顿时又恼了,说道:“你给我清醒一点,到底是谁求战心切!” 他咄咄逼人地说道:“第一,你说的不错,雎阳局势未必不能挽救。第二,你想得太美了,这能挽救朝廷的人怎么也轮不上你!想要击败许謇,要有善战的大军可以调配,要有牢固的根基足以退守,还要能有世人认可的威望,才不会被看作下一个拿武力挟持宝玺的人。刘宗源你看到了。连守义在西,俞宗伯在海滨,彭双木在江东。这些都是先帝亲封的大将,累世功勋,实力强大,孚天下之望。他们都待时不动,你傅仲明算什么人,怎么非要你来做?” 傅易平静说道:“既然没有人来做,我为什么不可以?” 殷昀道:“你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他原本是面含怒气。说完这一句,似乎觉得什么事滑稽,自顾自低笑起来。傅易困惑地看他。殷昀说道:“我想起十年前上巳节,先帝在京郊给勋贵子弟赏赐金花,他可曾想到面前哪一个是非要挽救他基业的人?” 傅易莫名其妙,道:“你说鸿光十一年?那时我没去。” 殷昀仰面哈哈大笑。他如今不在刘将军营中,流露出更多性情,疏狂怪诞得很。傅易也不奇怪,不耐烦地说道:“所以呢?” 殷昀转回身来,一扫怒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城在手里还没拿稳呢。你就算想去司州,现在也动不了。好歹等到麦收吧。” 他一副不打算合作的样子。傅易有些恼怒,他正要说话。忽然有人在外敲一下门,说道:“将军。” 傅易应一声。韩松有些惊奇,不知道原来绵城里现在这样称呼傅易。一卫士领一文员进来道:“谢长史派人禀报,有西面使节送信来。” 傅易与殷昀同时道:“西面?” 那文员满脸喜色,语无伦次,说道:“正是,是小连将军的使节!连相终于出山,要聚集中原群雄,讨贼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