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之镜》 1.与君识 妾似山间木,君为天上月。 良木何其多,皓月独皎皎。 望月当窗织,一梦系青丝。 若到情深处,朽木亦可雕。 ——序 阿绫是被一阵熟悉的声音吵醒的,她费了老大力气才抬起僵硬的眼皮。原来是那张老旧织机在作怪,咔吱、咔吱,害的她以为家里遭了老鼠。 唔,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估摸着少说也有几百年。她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地打量起这位访客。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侧脸,竟然是一个男人,她使劲揉揉双眼,还真是一个男人。一个大男人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织布,阿绫对此嗤之以鼻。算了算了,千年里难得来个人,她就勉为其难地再看一眼吧。 这一看可不要紧,阿绫立刻来了精神。 夜色下,溜进来的月光悉数落在男子身上,泛着鳞波,那三千青丝沿着他的脸颊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铺泻一地,云袖广袍,抬手间,仿佛掬了世间所有的光华。 阿绫咕噜噜地吞咽着口水,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异常刺耳,听得兮夜尴尬不已。暗处那道视线着实火辣,他特意挑了这个荒废仓库当临时办公地就是不想让人看见,到头来不仅没躲过,还碰上这么一位。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天梭,这种环境下也能修出人身。 兮夜轻咳一声,莹白的玉颜染了一丝红晕。 糟糕,被发现了,阿绫在心里暗叫不好,赶紧朝深处缩了缩。 她这一番动作正巧被兮夜撞上,他蹙眉喃喃地说道:“真丑。” 丑?竟然敢说我丑。阿绫一怒之下跳出了杂物堆,黄杨天梭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哎呦,可疼死我了。”阿绫猫着腰,不雅地揉着屁股,横眼瞪着罪魁祸首,却见对方正含笑看着她,她顿时火起,“你竟敢说我丑,你一个大男人跑来这里织布,还好意思说我丑。” 这话正戳兮夜的痛处,兮夜尴尬地撂下手里的天梭,神色有些不自然。 “哦——我知道了。”阿绫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暗恋织女姐姐?”不等兮夜回答,她已得意地扬起下巴,绕过织机在兮夜身旁站定,“长得真不赖,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暗恋我家织女姐姐的神仙多了去了,但是姐姐她心里面只有牛郎哥哥。” 兮夜挑眉,织女?天帝好像有一个女儿叫织女,小丫头一个,他怎会暗恋她。数万年来,只有别人暗恋他的份儿,他何曾暗恋过别人。 阿绫自动将兮夜的无言当默认,撇撇嘴,伸手摸了把织机上的布。啧啧,真是要手感没手感、要卖相没卖相,就这破烂货,搁在云锦宫,当抹布都不够格。 阿绫嫌弃道:“别白费力气了,就你这水平,再练上千八百年也赶不上织女姐姐。更何况,织女姐姐她喜欢放牛的,不喜欢织布的,你说你学这个,不是和她抢生意么。我说那个谁?” 兮夜黑着脸:“兮夜,还有,我没有暗恋织女。”解释的话一出口,他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同一个天梭仙浪费口舌。 阿绫不以为意,扁扁嘴道:“哦,兮夜。你不想追织女姐姐……难道你想靠织布发家?你做梦呢吧!我说你要务实,务实你懂不懂?啧啧,不是我打击你,你就不是这块料……” 憋了几百年,今晚可算来了一个活物,阿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听她絮絮叨叨说得起劲,摇身一变成了人间的老夫子,满口的天下大道。 兮夜额角青筋直跳,脸色越来越黑。六界之中谁人不知,辰央上神兮夜最喜清净,也就眼前这主儿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当真是不知者无畏。兮夜颇为头痛,揉了揉额角,一声叹息,翻出一颗桃子扔给阿绫,想堵上她的嘴。 “谢谢。”阿绫不客气地从兮夜手中抢过水灵灵的大仙桃,没错,就是用抢的,这还不算,在她三下五除二将大仙桃解决掉之后还扯着舌头舔舔嘴儿,不客气地问道“有喝的么?渴了。” 如此土匪行为,纵然是一向淡然的兮夜也蹙起了剑眉,然后还是莫名其妙地递了一壶酒给她。阿绫大方地接过酒壶,灌了一大口,然后用袖子抹抹嘴,又开始她的长篇大论。 借着酒劲儿,阿绫的话愈发没完没。兮夜哑然,存了万年的佳酿就这么被她糟蹋了,想他辰央上神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聒噪又粗俗的仙子。算了,且由着她说吧,总好过盯着他看,一想到那目光、那声音,兮夜顿觉浑身不自在。 哭天抢地的哀嚎震回了兮夜神游天外的思绪,幽幽月光下,阿绫叉着腿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忆着在云锦宫的点点滴滴,百年的委屈倾闸而出。 “哎。”兮夜低叹一声,走到阿绫面前曲身蹲下,莹白的手指拂上泪迹,无言的安慰与辰央上神而言,已是破格。得了安慰,阿绫哭声更大,不拘小节地拽过兮夜的衣袖擦脸,这让兮夜异常后悔,数万年难得发一次善心,结果,哎…… 兮夜直接脱了外袍,仍由阿绫蹂躏。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天梭,想着今日种种反常,他心情颇为复杂,不由得暗责起害他来此的火神,打架竟敢打到他苍瑶宫的上空,一把天火,将织梦阁烧的一干二净。 夜色温吞,老旧的织机发出迟钝的响声。阿绫仍在嚎叫,而兮夜漫不经心地织着布,手指往来间,牵出若有若无的细线。 2.愿君欢 重建织梦阁尚需时日,因此这几日兮夜一直来仓库织梦。自从那晚后,阿绫自觉将兮夜划到了己方阵营,每天都盼着兮夜来同她说话,自然,说话的大多是她一个人。起初兮夜很头痛,不过日子久了,他倒也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块聒噪的木头在。而于阿绫而言,她并不在乎兮夜有没有认真听她说些什么,被丢弃百年,她要的只是陪伴。 苍穹渐沉,天灯已亮。荒芜小路上,兮夜翩然而至,阿绫咧嘴一笑,大力地朝他挥动着胳膊。 满室清辉,润色着简陋的仓库。织机前,兮夜认真的劳作,而阿绫却坐在桌子上荡着两条小腿,大口嚼着他带来的水果。只听她含着东西模糊地说道:“我说兮夜,真的不考虑考虑让我帮你?” “不用。”兮夜无力地回道。普天之下,胆敢直呼他名字的屈指可数,而眼前这一位,只能说是一个异数。而普天之下,能把他当成废物看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位了。 咬掉最后一口果肉,阿绫将果核随手一扔,跳下桌子。瞧着一地的杰作,兮夜不赞同地摇起头,看来这块木头不仅聒噪粗俗,而且还很邋遢。 洁白的布匹上,一只小脏手盖了过来。兮夜冷咳一声,犀利的眼神扫向阿绫,扔了一个帕子给她。 阿绫接下飞过来的手帕,嘿嘿傻笑两声,一边擦手一边嘀咕道:“真是麻烦,在衣服上抹两把不就完了么。而且你这破布也不值钱,小气。” “嗯?”兮夜板着脸,扭头看她。 “没,没有。”阿绫连连摆手,却趁兮夜不注意时,在他身后做了一个鬼脸。 兮夜是谁,岂会发现不了她那点小动作。他故作未觉,心里想着明天带些少汁水的吃的,要不然,这块木头迟早要在这上面留下几个爪印。 擦了手,阿绫迫不及待地按上布匹,然后故作大家风范地点评道:“不错,这匹勉强过关。不过兮夜,你这水平也太不稳定了。” 兮夜不语,她一个天梭仙,哪能看出其中的奥妙。 苍瑶宫的辰央上神,掌天下梦幻,手下万缕千丝,寸寸化梦成幻。物有两极,梦亦如此,因此,锦绸绫缎、纱麻棉帛,各不相同。可这些到了阿绫嘴里,全称成了他水平不高的证物。对此兮夜略感无力,算了,他懒得和一块木头解释。 几日相处,阿绫早已习惯兮夜的寡言,就算他不搭理她,她也能一个人说下去。 “真的,还是让我帮你吧。”阿绫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贴了过来。 如此近的距离,让二人的呼吸纠缠到一起。 兮夜没想到她竟然这般大胆,猛一抬头,鼻梁擦过,那双清澈的眼眸映着自己的影子。他尴尬地别过头,喃喃道:“真丑。” 什么?这是他第二次说她丑。 阿绫将杏目瞪得溜圆,单手掐腰,指着兮夜的鼻子说道:“你长没长眼睛,纵观六界,再也找不出比我还漂亮的木头了。” 兮夜蹙眉,拨开眼前的那只手。这丫头真是愈发无礼了,不过难得她有自知之明。兮夜刚想出口教训她两句,宫里小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今日有宴,我晚些再过来。”话一出口,兮夜怔然。他辰央上神,何时需要向别人解释去留。 阿绫垮了脸,又没人陪她说话了。虽然兮夜半天蹦不出来两字,但好歹也是个能吱声的活物。 一向精神的阿绫突然露出失落的表情,这让兮夜没来由的一阵心疼。不过,他自然不知道阿绫在心里是如何划分他的,若是知道,他此刻定然会拂袖而去。如此的话,那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兮夜看着阿绫,丹唇上扬,刹那间,便集了满室芬芳。他柔声哄道:“回来时给你带吃的可好?” 阿绫眼神一亮,点头如捣蒜,生怕慢了兮夜会反悔。见此,兮夜在心底无奈一叹,真是块木头,他哪一日来短了她的零嘴。 “怎么了?”兮夜面露惊讶之色,他不懂刚刚还兴高采烈的阿绫怎么又拉长了脸。怪不得司命那小儿总唱着女人的脸,六月的天。看来不只是人间的女人,这话对于天上的木头也一样适用。 阿绫扁着嘴,模样儿煞是委屈:“从前,织女姐姐外出回来也老是带吃的给我,天宫的云丝糖、人间的红豆饼……”她掰着手指一点点的数着,越来越伤感,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的落下,“可是后来锦绣来了,她是玄玉化身的天梭,身来就能化成人形,人长得也好看,还比我有用,所以,织女姐姐,就不要我了。” 阿绫又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兮夜自然地将她搂进怀中,安慰道:“谁说你没用,至少你织的布肯定比我好。” “真的?” “真的。” 阿绫破涕而笑,不客气的将鼻涕眼泪尽数抹在兮夜身上,弄得兮夜表情异常生动,想着她这邋遢的毛病一定给改改,要不然以后的日子可没法过了。 “那你让我帮你织吧。”阿绫仰起小脸,期待道。 “不行。”兮夜语气坚定,不带一丝迟疑。 “就知道你是骗我的。”阿绫大力推开兮夜,开始嚎啕大哭。 哭声洪亮至极,把房梁上沉积百年的灰都震了下来。兮夜赶紧撑开灵罩,但仍是慢了半拍。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兮夜无奈一叹,他这身衣服,真是命途多舛,怕是不能再穿了。 “哇……呜……啊?哈哈哈……”阿绫破涕而笑,可惜她那副造型,全无美感可言。 高几上,兮夜带来的夜明珠散着柔和的光彩,将阿绫照的清楚。只见,原本还算俏丽的天梭仙子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抚掌大笑,身上的尘土因着她大幅度的动作,在她周身扬起了一圈灰白。 兮夜眼角微弯,他勾着唇悠悠启口:“真丑。” “好啊,你又说我丑,你等着。” 阿绫抖着身上的灰朝兮夜扑了过去,兮夜见状立刻闪身避开,也不用法术,和她这屋里玩起了追逐游戏。 废弃的仓库里传出阵阵欢快的笑声,狭小的室内,兮夜故意逗着阿绫,每当她要抓住他时,他就灵活地闪开,气得阿绫直跺脚。 兮夜浅笑,数万年的岁月滑过,他从未如此开心过。若非小童再次催促,他想,这份笑声,该持续的更久。 3.候君归 兮夜赴宴去了,阿绫托着腮盯着他的座位发呆,突然,她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阿绫呀阿绫,你可真够没用的,兮夜不就是出去吃个饭么,瞧你这熊样儿,怎么跟个怨妇似的,这千百年来,你一个人不是也过得好好的么。” 不行不行,她阿绫怎能如此消沉。瞧见地上四散的瓜果核皮,兮夜的话在耳边响起,阿绫“砰”的一下站起身。 仓库里,天梭仙子撸着袖子,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当她打扫完每一个角落时,月已上中天,可是兮夜,还是没有回来。 阿绫萎靡地趴在椅背上,细数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织机上是兮夜留下的半成品,她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捂嘴一乐,她决定给兮夜一个惊喜。 灵光闪烁,阿绫显出本体。黄杨天梭径直飞向织机,牵着丝线在半空中调皮地飞了一个来回,这才带着丝线穿过梭道。 “咦?”阿绫悬在半空,疑惑地看着织机,“怎么不动?再来再来。” 她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可是又在搬动综框时卡住。阿绫现了人身,气鼓鼓地瞪着眼前这台不听话的家伙,一脚踢上去。 “嗷嗷,好痛,好痛。”阿绫抱脚直跳。 一个手刀劈下,后知后觉的阿绫心虚地蒙住双眼,透过指缝一点点看去。织机零散了一地,好在布没有损坏。她松了一口,再次现了本体,誓要和这台织机抗争到底。 于是兮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凌乱的仓库焕然一新,地上的残留物不见了,不过却多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天梭仙子。 听见脚步声,阿绫转了转眼珠子,半死不活地说道:“兮夜,你回来啦。” “收拾屋子很累?”兮夜试探地问道。 阿绫喘道:“不累。” 这就怪了,兮夜思索间,地上阿绫的声音再次传来。 “兮夜,这鬼东西你是怎么用的?推都推不动。”阿绫有气无力地指着织机说道。 顺她手指的方向,兮夜终于注意到那个异常突兀的存在。一室的整洁明净,唯有那台本就老旧的织机变得伤痕累累,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兮夜愕然,他离开时还好好的,怎么半日的功夫就变成这样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都做了些什么?等等,她说推不动。 “你碰织机了?” “是啊。法力有限,修不好,只能先绑起来。”阿绫搭着兮夜的手站起来,眼中带着同情,“唉,兮夜,怪不得你织得那么难看,这么一个破烂玩意,也就你能用。” 什么叫这破烂玩意也就他能用,当他每天都是在玩么?纵观六界,能织出这浮生图的,唯他一人而已。 兮夜随手施法将织机修好,揉了两下酸胀的太阳穴。宴上多思,不知不觉间竟多饮了几杯,这会酒劲上来,有些头晕。隐约觉得,他好像忘了什么事。 “呀,兮夜,你这是喝了多少酒?”阿绫大呼小叫道,同时赶忙扶稳兮夜,“真是重死了,为了帮你织布,我差点累死,现在又要照顾你这个醉汉。” 醉酒的兮夜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阿绫身上,惹得她一阵龇牙咧嘴。 “哼,肯定是有美女敬酒,你舍不得拒绝,色鬼。”阿绫酸溜溜地说道。 这丫头,依旧如此聒噪。兮夜灿然一笑,唔,他想起来了,说好了要给她带吃食的。 他在袖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锦囊,拉起阿绫的手把它塞进去。 阿绫双眼发光,乾坤袋,这可是宝贝,别看它小,其实内有乾坤。 不用阿绫问,兮夜便解释道:“给你带的零嘴,够你吃好些日子。” 一想到宴席上众仙偷瞄他的眼神,兮夜仍有些不自在。本打算少带点回来,可是真到了宴上,看什么都觉得这丫头会喜欢,她又那么能吃……于是装着装着就装了大半袋。到最后,连首座上的天帝都看不下去了,试探地问他说“上神,可是宫里仙婢伺候不周?”呵,为了这丫头,他辰央上神今儿算是威仪毁尽。 “你呀。”兮夜点着阿绫的额头,宠溺一笑。 真是莫名其妙,阿绫大翻白眼,肩膀一沉,却是兮夜彻底醉了过去。撇嘴瞧着歪在她肩上的醉汉,冷香清冽,酒香怡人。阿绫觉得,她也醉了。 “喂,兮夜,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回答她的只有兮夜沉稳地呼吸声,“睡得真死,猪。” 阿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兮夜拖到了她的小床上,要说这张床,还是她从兮夜那里讹来的,果然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她现在不就像老妈子一样帮他脱鞋擦脸么。 蒙上夜明珠,仓库又陷入了昏暗,阿绫趴在床沿上细细打量着兮夜,时间仿佛回到了几天前,初见已是惊艳。 4.伴君游 兮夜醒来时,感觉有东西压着他的手,低眉一看,阿绫枕着他的手臂睡得香甜。一瞬间,笑意潋滟。 嗯?怎么手背上湿漉漉的?只见一条晶莹的线顺着阿绫的嘴角滑下,他顿时黑了脸。这丫头,竟将口水流了他一手。 兮夜抽出手,恶作剧般的捏住她的鼻子。 阿绫不满地将双眉挤到一处,但她的美梦仍在继续。唔,糯米团子、清蒸鲈鱼、还有……哎呦,怎么飞了,别走,你给我回来,回来。 “猪蹄,我看你往哪跑。”阿绫抓住兮夜的手,二话不说,上去就咬了一口,“额,口感不错,可是味道怎么不对?” 阿绫保持着啃咬的动作睁开睡眼,抬眼撞上兮夜那张要杀人的俊容,她尴尬地松了嘴,拽着袖子帮他擦了两下:“嘿嘿,嘿嘿,我饿了。”她眸中闪着动人的光,“兮夜,我们下界吃好吃的吧?” 人间拥挤的大街上,兮夜不紧不慢的跟在阿绫身后,这块木头,一到了凡间,便跑得没影儿,好在他辰央上六识敏锐,把她从大染坊的染缸里捞了出来,成功解救了裹着一身彩带的木头仙子。想到此处,兮夜摇头轻笑,明明犯错的是她,可是赔罪的为什么是他? “发什么呆啊,兮夜,快走快走。”阿绫自然地挽上兮夜的胳膊,指着前方一个店铺又蹦又跳,“兮夜兮夜,你看你看。” 兮夜被她晃得厉害,星眸低垂,臂弯间那只小手格外柔软,熨烫着那片肌肤。 阿绫拉着兮夜的手朝店铺跑去,淡风微起,卷了漫天的波光。高贵傲然的辰央上神,在这一刻,彻底坠了红尘。 虽然抬手间再也触摸不到星辰,然而这红尘间的男女老少已拼接出一个谜一样的世界。刹那间,兮夜心中一片明朗,自从认识了阿绫,他的生活说是蛟龙倒海也不为过,她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更重要的是他辰央上神生平第一次被咬,这丫头下嘴可真不客气。猪蹄?亏她想得出来。兮夜弯起俊雅的眉眼,反手牵起阿绫,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和手心的温度比起来,苍瑶宫的确太过清冷,想到这,他心中有了打算。 阿绫自然不知道某神心中所想,她此刻忙得很。探头瞭望前方长队,她想这么多人排队,这家的红豆饼一定好吃。 等等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阿绫终于心满意足地将刚出炉的红豆饼捧在手心:“呼呼,好烫。”她献宝般地递到兮夜嘴边,“兮夜,你先吃,刚出锅,味道最好。” 兮夜一时没反应过来,阿绫又将红豆饼往前推了推,水眸里闪着动人的神采。 金色面饼里的红豆倍显明艳,少女灿烂的笑容让他不忍移开视线,笑涡乍现,兮夜的眸中似乎多了几分不同的光泽。他就着阿绫的手咬了一口红豆饼,细细地品着滋味,甜腻的香气在舌尖蔓延开来。 “好吃吧。”阿绫扬眉,笑得一派天真。 看着那张小嘴咬在自己留下的齿痕上,兮夜只觉老脸一红。再观阿绫,她正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感觉到兮夜一直盯着自己,阿绫停下吞咽的动作,以为他还想吃,只是抹不开面子。思及此处,她眯眼偷笑起来,歪着头将红豆饼送到兮夜嘴边:“要不要再来一口?” 饼上的牙印参差不齐,兮夜越看越觉得它们很是小巧可爱:“好。” 一个字,如鱼戏莲叶,漾起清漪。他嫣然浅笑,以饼为纸,画出依偎的纹路。 阿绫菱唇微张,痴痴地望着兮夜脱口道:“兮夜,其实你是女人吧?” “咳。”兮夜呛了一下,嘴里未来得及咽下的红豆饼喷了出来,维持了数万年的形象首次破功。 阿绫指着他的脸,幸灾乐祸道:“还说我邋遢,瞧瞧你这样儿。” 她抬手,捏下他唇边的豆渣。 兮夜慌了心神,可对上阿绫那双清澈的眸子,他颇为无力:“你呀,当真是块木头,吃下多少山珍海味,也仍长着一颗榆木脑袋。” “你才是木头,你才是。一个大男人长得这么好看,还喜欢织布,我不怀疑你怀疑谁。”阿绫挺胸抬头,努力踮起脚,企图在气势上能和兮夜达到平等的高度。 兮夜懒得与她理论这个问题,明明就是一块木头,还死不承认:“真丑。”言罢,他摇头而去,步履轻快,笑意攀上玉颜。 “你,喂,别走啊,兮夜你给我说清楚,喂,我说兮夜……” 人间熙攘,情愫低吟,悄悄地撩着年轮。这一季的盛世烟火有你相陪,甚好、甚好。 5.为君织 从人间回来后,兮夜就忙了起来。 修罗王突然来访,让天界措手不及,每日大宴小宴把他绑得死死,这令他很是厌烦。坐在那里当古董,哪里比得上和阿绫呆在仓库聊天来得畅快。因此,这几日一向温和的辰央上神始终板着脸,吓得天庭一竿神仙整日里惶恐不安,思考着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这尊神,他们可不想像火神一样被发配到膳房劈柴烧火。 而阿绫这面,屋子里少了兮夜,她每天都魂不守舍,有点风吹草动就跑出去张望,看看是不是兮夜回来了,可惜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百般无聊间,织机从她眼前溜过。天梭仙子生平也就在织布上有点小成,可那台织机她又用不了:“有了。”阿绫灵机一动,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她将从人间偷偷带回来的染料一股脑搬了出来,颜色齐全,排了满满一地。又把兮夜存放在她这的布匹扛出来,抖开摊在地上。做好这一切,阿绫满意地拍拍手,意念一动,控制着染料开始了她的宏图大业。 日渐西斜,好不容易抽空回来的兮夜震惊地站在门口。 “兮夜。”阿绫欣喜地朝他挥了挥挂彩的小手,“你快看,我画得好不好?” 浮生图,织就红尘梦幻的浮生图,此刻正横七竖八地叠在地上,上面画着扭曲的涂鸦,唯一能看出模样的竟是些杂七杂八的食物,花花绿绿,甚是怪异。好好的浮生图变成这幅德行,本来就郁闷的兮夜心中怒火渐起。 阿绫这才发现兮夜的异样,明亮的双眼变得小心翼翼:“兮夜。”她唤得小心翼翼,“我,我画的,不好么?” 兮夜冷眼看着阿绫,她还敢问好不好?现在他只想赶紧把那些碍眼的杂色清理掉。挥手施术,浮生图却没有一丝变化,刺眼的颜色张牙舞爪地昭示着主权。 该死,兮夜暗骂道,竟然粘得这么牢,这丫头从哪弄的劣质产品,破坏力这么强。 “上神,不好了,不知怎的,浮生录全乱了套。” 小童的急呼声在耳边响起,兮夜大惊,染料竟真的渗进了浮生图。事关天下秩序,容不得他多想,不在理会阿绫,他转身便走。 阿绫慌张地扯住他的袖子,咽着哭腔:“兮夜,你别走,我不是故意的。” 兮夜低叹:“阿绫,你成日里除了吃,还能想些什么?”除了食物,她眼中就看不见别的么? 兮夜走了,阿绫慌了,她满脑子都是他抽出衣袖转身离去的背影,她真的只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留下那样一句话,他,也许不会回来了,自己,又被抛弃了么? 小路荒凉,一眼望不到尽头,阿绫的眼泪倾闸而出。天梭仙子悲伤的哭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 6.盼君归 一天、两天……阿绫一直守在门口张望,兮夜却再也没有出现。 终于,她鼓起了勇气,她要去找兮夜,她要跟他说声对不起,还有,还有这几天,她终于看清楚的心意。 被锁了千年的天梭仙子独自踏出了仓库,看着眼前陌生的景物,她一脸的茫然,该去哪里找兮夜?除了一个名字,她对兮夜一无所知。她只得漫无目的地摸索,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座宫殿,威严肃穆,她看得出神。 刚出大门司命被阿绫吓得往后急跳一步:“哪里来的丑丫头?” 阿绫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漂亮,如今又镶了一对核桃眼,和美更加扯不上关系。但除了兮夜,谁都不能说她丑。她怒视着司命:“那也比你攥了一手鸡毛强。” 司命瞧了眼手上的鹅毛扇,嗤嗤一笑:“你懂什么,这叫风度。论起这个,天宫之中谁能和我司命比。” “你是司命?”阿绫眼神一亮。 看见阿绫崇拜的眼神,司命决定大度地原谅她忽略什么才是重点的错误。司命高仰起头:“恩。” 阿绫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那你一定知道兮夜住哪对不对?” 司命神色一凛:“辰央上神的名讳岂能随便叫。” “辰央、上神。” …… 苍瑶宫和它的主人一样,润雅中环了一身的清冽。阿绫心下忐忑,没想到兮夜竟然就是那位辰央上神,天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上古之神,那在他眼中,自己算得上什么? 飞阁流丹,廊桥回环,精雅的苍瑶宫大得可怕,也清冷得可怕,阿绫不知道该去何处找兮夜,她只得碰运气地四处寻觅,她庆幸着这里人丁不旺,否则定要被捉住撵出去。 织梦阁,阿绫盯着匾额看了半晌,呆呆地走进去。转过琉璃屏风,便见层层布幔自屋顶垂下,她一眼便看出这些都是出自兮夜之手。晶莹的丝线绕着布幔起舞,看着眼前的神迹,阿绫笑得苦涩,他再也不需要织机了。 恍惚间,隔壁有隐隐清音传来,是兮夜,阿绫咧着嘴飞速跑去。 “兮……” 悠风撩起布幔的一角,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把手搭在兮夜的肩上,笑得张扬,而兮夜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是那样的专注。阿绫无助地呆立在原地,好美的女子,她是谁? 被修罗王陌琉打趣儿的兮夜突觉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但他扭头看去时,那里却空无一人。兮夜蹙眉,难道是他太过思念那丫头?唉,忙过这阵,一定要给那块不开窍的木头好好上堂课。 阿绫没有等到兮夜那一眼回眸便独自离开了苍瑶宫,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兮夜和那红衣女子谈笑的画面。她又想起了在云锦宫的那段日子,自从锦绣来了,织女姐姐就再也没有同她说过话,锦绣是灵玉天梭,聪明能干,天生的人身,而她,不过是块木头,呵呵,谁会喜欢和一块木头说话。兮夜也总说她是木头,想来他也是不喜欢她的,可是她发现,她真的好喜欢他,可是如今,他也不要她了。 阿绫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司命这里,看着巍峨的宫殿,她做了一个在旁人看来异常冲动的决定。 “司命,你一定知道织梦的方法吧。”站在司命面前的阿绫,神色坚定。 “什么?”司命掏了掏耳朵,“织梦的方法?别告诉我你想织梦?” “是。”阿绫点头。 “你当织梦是玩么?”司命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不就是让人做梦么?”她不敢再见兮夜,她怕看到和织女姐姐当时一样的眼神,无情且淡漠。但她也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哪怕在梦中。 司命听后直摇头:“真是块木头,辰央上神掌天下梦幻,然此梦非彼梦,而是人世间所有欲望,除了上神,谁都碰不得。你以为你是谁,你想织梦,就要做好没命的打算。” 司命本以为阿绫会改变主意,哪知她竟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知道,阿绫已经认定了兮夜,所以在她那颗榆木脑袋里,兮夜就是她的全部。 对上阿绫那双无知者无畏的眼睛,司命仰天长叹,咬了咬牙,终是扔了一本册子给她。 …… 阿绫抱着册子心满意足地走回仓库,月光滑下,洒在老旧的织机上,阿绫呆呆地看着织机,仿佛是要从中找寻那个人残留在上面的纹路。 想着兮夜往日坐在这里的情景,阿绫甜甜一笑,变回了本体。 简陋的黄杨天梭一头扎进了梭道,艰难地想要前行。良久,踏板在挣扎两下之后断断续续地运动起来,刺耳的噪音像是生命最后的咏唱。 丝线缓缓勾勒出华美的图纹,黄杨天梭早已伤痕累累。灵光浮动,终于,浮生图化成凄美的光飞向天边。 阿绫从织机里坠落,殷红的液体浸湿了地面,她虚弱一笑;“兮夜,你看,我虽然是木头,但也是有血的。” 阿绫含笑合上了双眼,心中一片轻松,她知道,浮生图会把她的心意带进兮夜的梦里。 九重云霄之上,一颗闪耀的星直奔苍瑶宫而去。 空荡荡地宫殿里,轻纱低垂,幽香自案上金鼎立缠绵而出,在软榻上小憩的兮夜猛然惊醒,然后疯子般地冲了出去。 仓库就在眼前,空气里的血腥味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捆绑起来。 “阿绫。”兮夜疾呼一声,步履漂浮地迈进小门。 …… 月色祥和,兮夜将阿绫小心地抱在怀中,法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阿绫,阿绫,你真是块木头。” 晶莹的液体滴在阿绫惨白的脸上,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想见他,但她却不希望他来得这么快。她倾尽所有爱恋织成的梦,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可能看完。他为何会出现?难道是告别? 耗尽最后的力气,她问道:“兮夜,我织的梦,可好?” 7.与君同 天宫最近新开了一家布店,布不咋地,生意却好得不得了,因为卖主压根就没把布当回事儿,能顺路参观一下辰央上神的苍瑶宫才是重点。不过布店这两天一直没开门,据说是老板娘正在研发新染料,这可急煞了一众神仙。 在众神仙期盼中,又一声巨响震荡,苍瑶宫上空腾起了带毒的蘑菇云。众神仙放下耳朵的手,心中哀叹不已,哎,又炸炉了,这是第几次了? 再观事发地,苍瑶宫的主人辰央上神就表现的很淡定了,倚在软榻上兮夜连眼皮都没抬,悠闲地翻了一页书。 “上神,夫人又把飞霞阁给炸了。”传话的仙婢神色麻木,她早已习惯上神夫人那赶超火神的战斗力。 兮夜啜了口茶:“寒烟楼修好了吧,把夫人要用的再搬回去。” “上神,夫人又跑去花园了,这次拔光了那片千年鸢尾。” 兮夜摆摆手:“再去司命那移些过来便是。” “上神,上神……” “都说了这等小事不要烦我。” “不是,上神,夫人她去织梦阁了。” 兮夜心里咯噔一下,破窗而去。 织梦阁里,阿绫刚登上云梯就觉腰间一紧,眨眼间便落进了兮夜怀里。 “小气。”阿绫撇撇嘴,“修罗王来瞧也没见你拦着。” 小气?为了她,他都不知道连夜善后多少次了。况且修罗王……兮夜在阿绫脑门轻敲一下:“都说了几遍了,陌琉他是男人。” “男人长那么好看做什么?还有你,你……”阿绫的酸音戛然而止。 细风香软,休惊这一生的温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