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捡来的状元郎成日装柔弱》 第1章 被人退亲 永兴十二年,八月初五,临近一年中秋。 凉风瑟瑟,秋雨绵绵,还没至傍晚时分,天已昏暗,整个临安的大小街巷皆被笼罩在雨雾濛濛中,湿漉漉一片。 沈烟寒站在梁府门外足两个时辰之久,始终没有等到梁一飞出现。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因着这不讨人喜的天气,路上行人寥寥,此刻行过的人见梁府大门紧闭,再见沈烟寒的单薄衣裙濡湿大半,腿边的狼狗也是浑身湿透,活活一只落水狗,不由议论起来—— “梁家人亲都退了,她还日日在这等,也没见这梁家人谁来搭理她,她也不嫌丢人!” “话不能这么说,这沈娘子啊,命也真苦。亲娘没了,兄弟们也没了,听说如今与沈司业也不如何亲,娘舅们又隔着个十万八千里,被人给退了亲,这是多要紧的事儿啊,也没见家里谁来替她问人讨说法,也真是个可怜见的。” 沈烟寒倒不觉得自己可怜。 因给母亲守孝,她与梁一飞的婚事也是前不久才定下的,她还没有品味出什么来,如今就又不作数了。 她之所以倔强地坚持在这等三日,不过是想当面朝梁一飞问清楚,二人这亲事,究竟是不是他要退的,退的缘由又是什么。 她与梁一飞算下来已相识三年有余,她也算清楚梁一飞的性子。 梁三郎行事虽是恣意乖张了些,但为人仗义,不是个前脚啪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这辈子定然好待她,后脚就将承诺摧毁个干干净净的人。 说到底,对于这桩婚事无故告吹,她不理解,亦不服气。 只可惜,梁家的下人回回只说进去通传,便再没了声儿。 沈烟寒没等到人,只等到雨中行人继续的话语—— “话说回来,梁三郎不是逢人常夸他有个仙姿玉色的未婚妻么,平素那洋洋自得的模样哟,可不像舍得人家的,怎就这么突然退了亲?可真稀奇!” “嗐!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因,前些时城东周家也退了门亲你知晓罢?因为那准新娘子与什么表哥苟且,伤风败俗……” 沈烟寒掀起眼帘,看着讲话的俩人,雪腮微鼓起,忿忿哼了一声。 这世道就是这样没道理! 自这大周在永兴二年发生过那件大事后,世人对女子的苛待就远远高于男子,她此刻无端被人退了婚,人们不说对方出尔反尔,反而指责她的不是。 就跟上回她在路上偶遇男人打女人,那些围观者大多不分青红皂白,率先断言是那女人行为不端、罪有应得一模一样。 面对旁人的暗讽,沈烟寒尚来不及有任何作为,随她来的狗儿却听懂了有人要欺负自个的主子般,迫不及待地朝雨里狂吠了出声。 狗吠声铿锵有力,气势唬人。 那老妇当即被吓得身躯一震,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眼神慌张地看一眼凶猛的狼狗,便连忙攥着身旁人疾步离去。 沈烟寒抬手拍拍狗头,慷慨表扬它:“汤圆,你真是好样的!” 可奇怪的是,嚼舌根的人落荒而逃后,狗儿依旧很是激动,吠声未降反增。 沈烟寒觉出异常,随着狗脸的朝向看进雨幕,只见遥遥驶来一辆宽阔华丽的马车。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梁府府门大开,鱼贯而出数十位奴仆,有撑伞的,有提凳的,有拿毛毡的……马车一停下,他们便蜂拥而上。 须臾后,在众人簇拥中,从车里下来一位衣着华丽、容貌富态的贵妇人。 这位贵夫人不是旁人,便是当朝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秦桧的夫人——王琼。 王琼被众星拱月,缓步行在及时铺陈在雨地中的干爽毛毡之上,冠子上金钗慢摇,面上神态倨傲。 行至门匾下,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沈烟寒,王琼睨视过去,只见脊背直挺的小娘子姿容韶秀,神采明媚,一汪秋水入双瞳,乌眸澄澈且明亮,在她打量她时,她也正以探究的眼神直直看着她。 灿如春华,皎若秋月——说的大约便是这般女子。 世间的好颜色自然都是赏心悦目的,王琼目露惊艳色,不由停了脚步,曼声开口:“这位是?” 沈烟寒婉婉施礼,朝她道:“国子监沈司业家小女,见过夫人。” 她的声音如她的人一样娇俏,似柳莺歌唱,柔细清脆,扑面而来的少女独有的朝气蓬勃气息,听到耳里本该令人愉悦,王琼却是截然相反的反应。3sk. 王琼欣赏美色的眼神逐步变冷,目中升起一股玩味,淡声问:“沈娘子为何会在这里?” 沈烟寒坦坦荡荡答:“我在等梁三郎。” 王琼闻言立刻看了身侧右后方一位青衣妇人一眼,那做奴婢打扮的妇人似感受到她的目光,本就垂首敛目,当即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沈烟寒端详着眼前一幕,对王琼和青衣妇人的反应不明所以中,看王琼勾起唇,似笑非笑问她:“你见他做什么?” 沈烟寒思考一瞬,不答反问:“不知我可方便随夫人一道进去?” 依照梁家上下对眼前人如此恭敬的态度,沈烟寒想,如若这位肯帮她一下,她今日来此的目的便能达到了。 可她虽看出王琼是梁家贵宾,却对王琼与梁家、与梁一飞的背后深层关系一无所知。 王琼虽是带她进了梁府,却是因别有目的。 * 梁夫人等在见客的中堂,见王琼带着沈烟寒出现,眸色惊了下,随即热情招呼起王琼来。 女使们上了糕点瓜果后全数退了下去,梁夫人开始亲自点茶,堂中茶香四溢,许久无人言语,屋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半晌后,被人引着落座一旁的沈烟寒缓缓抬眸打量周遭,不期然便与王琼对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王琼双眸微眯,声色冷漠地开了口:“沈娘子与三郎的事,怎得拖了这些时日还没结果?亲事还没退完?” 这话的责问意思显而易见,而显然谈话的对象不是沈烟寒。 见来作客的夫人竟然如此声色俱厉对待梁夫人,且张口就是越俎代庖地过问她同梁一飞的事,沈烟寒心中一惊,同时升起狐疑。 她看梁夫人脸上即刻露出一份带着慌张的讨好灿笑,朝王琼解释意味地说道:“退了的,退了的,五日前这事儿就处理完了。” 王琼看向沈烟寒,出口是轻飘飘的语气:“是么?” 梁夫人立马补充一些细节:“二人的庚帖、聘书、聘礼也都尽数换了回来。” 大约是因王琼的责难,梁夫人心有不悦,看向沈烟寒时,往前挂在脸上的和蔼可亲已不见踪影,而是端着一副对待不速之客的态度,冷声道:“也不知沈娘子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不等沈烟寒开口,王琼便不阴不阳地替她回答:“说是来见三郎。” “三郎人不在家,见不了客。”看着沈烟寒,梁夫人接话道,“再说了,三郎这都是在议亲的人了,又怎方便见外人?” 沈烟寒断然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一遭,黑亮的眸子倏然一惊,人也不自觉地站起了身,惊讶问:“三郎已在议亲?” 王琼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再度抢先梁夫人开口,慢悠悠说:“不然呢?还去吃回头草,与一个伤风败俗的人家结亲不成。” 伤风败俗。 这是沈烟寒今日第二次听见这句刺耳的话,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当面怠慢、奚落。 她身子与眸光俱颤,狠狠攥紧着手心,眼里噙着一份倔强,毫不客气地瞪视王琼,说道:“相国夫人如此空口无凭污蔑人,也难怪秦衙内时常出没临安府。想必这便是所谓的‘上行下效’,哦不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临安城人人皆知秦相之子秦熺是一方纨绔,时常仗势欺人、招惹是非,也常被人告到府衙,即使最后都会被平安无事地放出来,那名声也早就臭透了。 被人嘲讽她心爱的独子,王琼怒火中烧,立刻拍案而起,“放肆!你以为你在与谁人讲话?” 沈烟寒毫不胆怯,反唇相讥:“‘敬人者,人恒敬之’,纵使官家在此,也会对臣女以礼相待,而不是张口闭口就行污蔑,说教书育人的堂堂国子监司业家是伤风败俗的人家。” 嫌少被人当面顶撞,王琼彻底失了贵夫人的从容,提高音量尖声斥道:“你少跟我着装聋作哑!你那好亲娘做下那等丢尽脸的事,才被你爹给赶到了乡下去,莫以为你们沈家藏着掖着,旁人就不能知晓其中缘由了!若非我们及时得知真相,梁三郎差点就要被你们给蒙骗了过去,娶了你这个家风不正之人。” 随这句话落,天边闪电忽现,继而响起一道滚雷,轰隆隆声落,磅礴大雨从天而降,急切且密实,砸至庭院中碧油油的芭蕉上。 也似乎同时砸到了人心尖尖上,将人砸痛、砸麻。 在王琼的一大段诋毁话语中,沈烟寒敏感地抓住了一个信息:娘当初是被爹爹赶到乡下去住的。 若说今日之前,她对父母之间的关系变疏远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想,那么此刻,那些笼罩在真相之上的云雾无疑就被外人给吹开了几分。 此刻的沈烟寒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面上血色褪尽,心中充斥起震惊、质疑、惶恐来。 而王琼与梁夫人对视一眼,尤且在故意挖苦人:“所幸如今是悬崖勒了马,否则整个梁家也不知会成为哪般笑话!” 梁夫人作为主人,此刻不仅没有丝毫维护沈烟寒这个客人颜面的意思,反而是附和地补了一句:“事已至此,沈娘子还是莫要纠缠三郎了。” 二人一唱一和,俨然当她今日上门是要缠着梁一飞不放手的。 沈烟寒强迫自己缓了缓心神,从琢磨事情的状态中抽离,随后掏出一沓信件,微抬下巴,掷地有声道:“既然已经没有瓜葛,梁三郎的东西便不适宜留在我处,我今日上门便是来归还这些的。也请转达他一声,且让他往后莫要再写信给我。” 说罢,她便将手中物毫不留恋地一抛。 随她动作,梁一飞写的信散落一地,信封上的字迹不如何出色,却是写得工工整整的,描金,点花,装点得花里胡哨。 想到梁一飞平常做学问时尽是敷衍,唯有俯案给未婚妻写信时认真不已、十分用心,梁夫人心神一荡。 沈家虽不算显赫家族,沈父的国子监司业也仅仅一个六品官,但书香门第,沈家女也属于能诗善文那类,若不是那齐氏行事无状,而秦府那头近日又突然关注起梁一飞来,着令他们尽快退了这婚,实则梁一飞娶这个能督促他精进学业的沈氏女,也不算是坏事。 梁夫人心中五味杂陈时,看沈烟寒手中扬起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珏,对着她冷声道:“梁三郎曾说,此物是他的传家之宝……” 此话甫一出,梁夫人同王琼的目光俱都落在了沈烟寒手上。 看清东西后,王琼瞳孔猛地一缩,再见沈烟寒将玉珏高高举起,想及方才她是如何朝地上砸东西的,高声激动道:“慢着!你要做什么?” 沈烟寒不料王琼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捏着玉珏的手指紧了下,看着王琼问道:“秦夫人以为我要做什么?”毕竟是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疑惑都写在眼里。 王琼见状顿了下神色,转而慢条斯理地坐回了原位,端茶细抿一口,才不动声色平静道:“既是人家的传家宝,何不物归原主。” 沈烟寒垂眸,长而密的眼睫微颤,她回想方才王琼的几番行为,再抬眸时,她便将举着玉珏的手放下,改了主意。 比知梁家的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会亲自还给梁三郎,告辞了。” 沈烟寒话毕转身便走。 梁夫人还准备再说什么,王琼抬手,做了个“不必”的动作。 少女翩跹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梁夫人不由忧道:“那玉珏断不能放在外人手中,待三郎回临安后,我便让他立刻去取回来。” 王琼没说什么,只颔了下首。 若非家中相爷如今权柄日盛,朝中需要大量人员辅助做事,她又怎可能亲自关照上梁一飞的事?秦熺年级尚小,如今也只知玩乐,按相爷的话说,稚子心性未定,岂敢重用,也只能将责任放在旁的人身上。 方才沈烟寒讽刺秦熺的话犹在耳际,王琼闭目深呼吸,摁下心中郁燥。 纵然秦熺目前不顶事,梁一飞也不过是一把刀。 这把刀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秦熺铺平前行的道路罢了。 茶水氤氲着王琼雍容华贵的脸庞,她心中滑过几多不屑。 第2章 与父决裂 瓢泼的雨倾盆,电闪雷鸣,天地间时而亮堂一片,更多时候是黑黝无尽。 顶着这场雨,冻得瑟瑟发抖的沈烟寒回了府中。 因急着要去见父亲沈固辞,她没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脚步急急,直朝主屋方向去。 已是酉时末,沈府主院“赋月轩”燃了满屋灯火,女使们端着装了残羹剩饭的杯盘正从屋内陆续退出时,沈烟寒与她们擦肩而过,在一叠声的“大姑娘”声中,抬脚进了门。 屋内,沈固辞、沈固辞的继室温蓉、沈家二女沈慧、沈小郎君沈毓正围坐在一方桌边,暖黄的烛火照面,温蓉依次正往沈慧和沈毓的口中塞糖果子,沈毓满嘴都粘着赤红的糖浆,沈慧以揶揄的眼神看着他,沈固辞则边品茶边看着母子几人。 任凭外头风雨如晦,室内氛围依旧其乐融融。 见此熟悉的温馨一幕,王琼的话又在耳边萦绕,饶是沈烟寒一向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此刻心中依旧忽的卡了根刺般,双目微微泛热。 没有一刻比当下这刻更能让她深刻地体会到,在她的亲娘齐蕴故去的这三年时间中,许多东西已在潜移默化中变了。 比如这“赋月轩”里,现如今住着的,便由她的亲娘变成了父亲往前的妾室;成日在此嬉笑打闹的也不在是她,而是她的弟弟妹妹;那些她熟悉的女使也都尽数归了家,在此伺候她如今的“父母”的,皆是新面孔;就连她同齐蕴一并在院中种下的那株石榴树,也被换成了一株金桂,近日已在飘香…… 沈烟寒觉得,她一身狼狈现身在此,与眼前景色格格不入,很有几分局外人强硬闯入别人私密领地的突兀感。 她是多余的那个。 温蓉率先发现沈烟寒的到来,她放下手中的糖果子,快速起身,上前温声关怀道:“姑娘这是怎的了?怎浇得浑身湿透?我这就给你拿巾帕来。” 四岁的小郎君沈毓口无遮拦,手指指着沈烟寒说:“落汤鸡,大姐姐你就是只落汤鸡!好好笑啊……”天籁小说网 正如她母亲齐蕴在沈家的痕迹越来越少一样,沈家如今唯一的小郎君,她的幼弟沈毓对她也愈发无礼,正应着那句“恃宠而骄”。 沈固辞打量沈烟寒。 看她一身湿透,几丝乌发粘在唇角,仪容不整,轻薄的衣裙贴着身,婀娜的身形轮廓因而可谓一览无遗,他放下茶盏,神色变肃,微蹙起眉。 而这时沈慧缓缓起身,身子挡在沈固辞看沈烟寒的视线中间,妥妥帖帖地朝沈烟寒唤了声“大姐姐”。 如此一来,沈固辞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移到沈慧背上。 一枝金丝菊绣花引入眼帘,沈固辞很容易就想到今日收到的新鞋,那鞋正出自二女之手,他问为何其上有菊花时,沈慧说:“我见爹爹的书斋有一副秋景画,题词是五柳先生的‘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女儿觉得爹爹其实很像五柳先生,都很欣赏松菊之淡泊清雅、高洁坚贞,所以女儿也喜欢菊花,也给爹爹绣了朵金菊。” 看着面前年岁相仿的两个女儿,沈固辞暗自比较了一番。 二女像她母亲,也像他,守礼重节,性子也温婉娴雅;而长女的性子与他迥然,更随齐蕴,活泼张扬,颇不拘小节。 说实在的,二者各有所长,这两款个性他往前皆是喜爱的,只可惜,齐蕴行事太让他失望…… 思此,沈固辞心中恼火,沉了些脸色。 几双眼注目着“落汤鸡”时,一滴雨水从她的眼皮滑入眼中,引起了不适,沈烟寒抬袖揉了揉眼,同时说道:“温姨娘不必忙了,我还有话与爹爹讲。” 这声“姨娘”是沈烟寒故意叫的,也成功将温蓉面上本也不算如何真心的关切冲淡了大半。 温蓉脸色黯了黯,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依旧温声道:“那我就这将你弟弟妹妹们带出去。” 然天边的响雷很是懂事,恰如其分地轰隆了一声。 沈毓直往身旁的沈固辞怀中钻,嚷嚷道:“爹爹,我不要出去!我怕雷声。” 沈固辞短暂沉默几息后,看着沈烟寒问:“你有何事同我说?” 这是要她当着余下三人面说话的意思。望着这性格本身顽固,偏偏一遇沈毓撒娇就耳根子极软的父亲,沈烟寒心中更寒,冷声道:“关于我娘的私事,请爹爹移步去书房。” 一听关乎齐蕴,再见到沈烟寒暗含锋芒的双眼,沈固辞遂点了点头,同沈烟寒去了书房。 目送走沈固辞出门的背影,温蓉坐回桌边,往沈毓口中又塞了一颗糖果子,心头若有所思。 沈慧收起脸上温婉的笑,讽刺道:“衣裳都湿成那样,里头都瞧得清清楚楚的,居然还在人前晃荡,果真是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沈慧背后对沈烟寒说如此刻薄的话,盖因她和沈烟寒之间显而易见的差异,使她心中嫉妒到发狂。 就比方从外貌而言,沈烟寒就很会长,得的皆是父母的优点,明眸皓齿,娥眉青黛,身形出挑。她自个是清丽卦的长相,便是有心与沈烟寒比,先天条件在此,也很是勉强。 这也就罢了,偏巧沈烟寒人还机灵,同样学的学问,沈烟寒很容易就融会贯通,而她只能凭勤去补拙,私底下要下很多苦功夫,才能在爹爹跟前展示出她不比沈烟寒差的形象。 加之沈烟寒的气质与她的名字截然相反,不止不寒,反倒很有几分像那曹子建笔下的宓妃,皎若太阳升朝霞,自带光芒。但凡两姊妹同时出现,不论走到哪,郎君们的目光都只会停在沈烟寒一人身上,嫌少有人会率先注意到她。 自小就生存在旁人身后的阴影里,她又岂能甘心? 好在苍天有眼,沈烟寒摊上了那么个亲娘。 如今她自个的处境大幅度转好:身份上,二人皆算沈家嫡女,她也不比沈烟寒差;婚嫁上呢?沈烟寒被人退了亲,而她却很快就要与心爱的郎君定谋约了。 想到这些,沈慧心中大有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 温蓉看着女儿虽在克制却依旧显而易见的洋洋得意,心道女儿还太年轻,伸手推了下沈慧的额头,训道:“娘给你说过多少次,万事不论心里如何想,藏在心里便是,切莫说出口来,祸从口出,你怎不长记性?” “这不是在娘跟前儿嘛,我才不会朝娘藏着掖着任何事。”沈慧抱着温蓉的胳膊娇声,“再说了,娘你说说,我有哪个字说错了?” 不得不说,沈烟寒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后,不管是容貌还是性子,真算得上是她亲娘齐蕴的翻版。 都是未经世事的天真烂漫,活泼明快。 那齐蕴虽区区一介商户女,但自小就被齐家父兄们捧在手心,家乡成州的位置又在大周西南偏远,未曾受到北部来的金兵入侵的丝毫影响,从小到大的生活皆平稳富足。 哪像她? 永兴元年大金入侵大周,开封府沦陷,她家破人亡,被迫南渡,自小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孤独无依之悲,即使遇到如意郎君,也只能屈居妾室。 士尊,商卑。商人虽富,始终不过是部民,她再落魄,始终是士族之后。她入沈家,反而要奉齐蕴为主。 上天如此不公。 而她厌烦极了这种不公。 好在,如今苦尽甘来。 温蓉内心很满足,面上笑了下,对沈慧的话不置可否,只严肃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参加赏花宴,你现在回去多准备几首诗,以备明日用。” 再一次被母亲施压督促学问,沈慧心中浮起一丝不乐意,但她深知温蓉这也是为了她好,此举有助于提升她在贵夫人心中的形象,到底什么借口也没找,道了声好。 第3章 救人一命 “吱呀”一声,书房的房门阖上,沈烟寒开门见山问沈固辞:“爹爹当初为何强迫我娘移居去庄子?” 她没问沈固辞是否强迫了齐蕴,而是在肯定他做了此事的基础上问他原因。 刚走到书桌边的沈固辞俊雅的老脸一僵,许是做贼心虚,自以为这个一向聪慧的长女得知了事实,转身过来看着沈烟寒,恼羞成怒道:“我行事自有道理,不该你问的就莫要问。” 这个回答无疑是给了沈烟寒肯定答案:正是他将齐蕴赶出沈府的。 十六年来一些坚信不疑的父母恩爱的信念正在极速崩塌,沈烟寒一颗心猛坠,本就冻僵的身躯发起抖来。 初离临安去乡下时,她也曾问过齐蕴:“娘,我们为什么要突然来这个小庄子生活啊?临安城不好吗?” 齐蕴只说:“娘现在怀着身孕,在城里迎来送往太多,太吵闹了,索性就来这处清净清净。” 那时她不懂新孕之妇不能长途跋涉,又天真地说:“那我们可以去成州嘛,我们去和舅舅、表哥他们一起住,娘也什么都不用做,舅舅们只会给我们好吃的。” 齐蕴不置可否,只抚摸着她的头发,微微叹息了一口气。 这口气,十二岁的沈烟寒不懂其中深意,如今却是懂了。 娘亲哪是什么去乡下求清净?是远嫁他乡,怀着夫家的骨肉,却被夫家赶出了门,无家可归,无依无靠! 而她彼时丝毫不察这些,不懂娘亲的委屈,成日只知与玩伴混玩。 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充斥四肢百骸,沈烟寒双目泛红,攥紧双拳,激动道:“我为何不能问?那是我亲娘!娘到底犯下了何等滔天罪行,才让爹爹你如此狠心,这般对待发妻?她怀着幼弟,在庄子里整整住了八个月,爹爹你不曾去看望过她一回!” 不止如此,就连齐蕴故去,庄子上的人进临安城来报丧,沈固辞也是第二日才动的身去接人。 突然被女儿当面顶撞,沈固辞勃然大怒道:“放肆!竟敢如此质问为父!你可还有半分礼数可言?” “礼数?”沈烟寒心中直想发笑。 “中秋、重阳、除夕、新年、上元、端阳……这些日子,依照礼数,哪一个不该是由当家主母主持一府庆贺的?爹爹可守礼了?可请沈家主母回府操持了?你们在城内过得快活、过得热闹,可知我和娘在庄子里过得有多么冷清?” 沈烟寒步步紧逼,沈固辞再憋不住,用力一拍桌案,说出心里话:“要怪只怪你娘自作自受!若不是她不顾廉耻与人……岂会有如此下场?我顾及她的颜面不曾休妻,说起来,并未有何处对不住她。” 沈烟寒觉得自己简直听了一本天书,没一个字听得懂。 她大张双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问他:“我娘与人怎么了?” 沈固辞未答沈烟寒的话,而是深吸一口气,带着“此事不必多提”的表情劝诫她:“如今你既然已经知晓此事,且还因此被人给退了亲,往后更该谨言慎行,收敛锋芒,莫让沈家再度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王琼和沈固辞口中的“伤风败俗”、“你那好亲娘做下那等丢尽脸的事”、“家风不正”、“她不顾廉耻与人……”“别人眼中的笑话”这几句话一并联系起来思考,沈烟寒不可能猜不到,他们所谓的,齐蕴做下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沈烟寒浑身冰凉,攥紧的拳头颤抖不休,一直倔着噙在眼中不愿落下的泪忽如泉涌,泪落如珠。 水光覆目,视线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反复,沈烟寒直直地看着沈固辞,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压着要爆发的情绪,也压着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他:“爹爹心中,我娘,是那样的人吗?” 遥远时空与当下场景不可思议地蓦地重叠在一起,沈固辞的目光骤然一晃。 “官人心中,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日他得知齐蕴在成州时的所作所为后,质问齐蕴时,齐蕴便是同跟前长女堪堪别无二致,以一种倔强与失望交织的眼神看他,说出这句话的。 而当下,沈固辞也朝沈烟寒重复着当初他说过的话:“人证物证俱全。” 这意思不言而喻。 沈烟寒不是齐蕴。她正值二八韶华,未经苦难,没有子女为束缚,一只初生的牛犊不会怕虎,更何况,她天生爱恨分明。 她给了沈固辞截然不同于其亡母那样忍辱负重的反应。 三分似父、七分肖母的小娘子眼含憎恶,双目赤红,愤怒如沉寂已久的一座火山爆发,炙烫的岩浆终于喷涌出,大有焚毁一切的架势。 “好一句人证物证俱全!人在何处?物又是何物?” “外人不知娘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夫妻多年,难道爹爹你当真不了解我娘的为人吗?我娘她素来坦坦荡荡!” “她含冤而去,如今爹爹你却告诉我她自作自受!” “她当初救你于水火,将你当成生命中最亲密的人,不远千里追随着你,背井离乡奔赴你,最终得了个丈夫疑心,夫妻离心,郁郁而终,她是自作自受!” 长女声嘶力竭,一句句恨声袭来,沈固辞脸黑如墨。 在他心中,又何尝真忘了齐蕴当初待他的好? 他当年因战乱从北部南渡,到成州时已落魄到食不果腹,只得舍弃文人气节,当街卖字苟延残喘。然他一个外地人,连当地话都听不懂,可想而知生意得有多差。正是齐蕴看重他一手好字,日日光顾他支起的路边摊,出手阔绰,才让他的得以生存下来。3sk. 彼时正是年少气盛、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面对容貌艳丽的齐娘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支下颚听他讲那些或听闻、或杜撰来的,或是以他为主角,或是讲别人的英勇义士的事迹,眼中迸发着亮晶晶的光芒,夸他见多识广,赞他无所不能,被人如此赏识,他如何能不动心? 但也正因他明白,齐蕴对那些故事里真正的主角怀揣着的是怎样一种崇拜情愫,才会在听得她救下一位将军并将其留宿在家时,心里何等怒火中烧。 而在他亲眼见到齐蕴与那人同时现身在临安的瓦肆时,愤怒之火是彻底燃烧了起来。 此刻,那些齐蕴当初没出口的责难,被沈烟寒毫不留情面地吐了出来:“没有我娘,爹爹你何来今日的风光?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么!有你这么为人夫——” “啪!” 重重一巴掌破空,扇停了沈烟寒的话,也扇灭了三年来日渐减少、如今残存不多的父女情份。 沈烟寒侧着逐步红肿的脸,缓缓回头看沈固辞。 檐下潺潺的雨声放大,传入死寂的书房,雷鸣电闪,天地震荡,父女二人沉默对视半晌。 一声响雷落,沈固辞听到她咬牙一字一字说—— “你不配。” * 沈家位于中和坊,中和坊往南是仁美坊,仁美坊再往南,并排着城隍庙和兵营。 要从更南的钱湖门出城,势必就要绕过诺大的兵营,沈烟寒离沈府时走得匆忙,加之正值大雨瓢泼的天,根本找不到租赁的牛车马车,绕远路只会让步行的她更加艰难,因而,她最终索性是选了位于仁美坊和兵营中间的清波门出了城。 沈家的庄子实则离城并不远,就在城西五里一个叫“南屏山”的山脚,按沈烟寒的脚程,出城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就能走到,但从清波门出城,是要走一小截林间小道的,也正是这截路,成了沈烟寒今日最忧心的地方。 太黑了。 就连闪电都不大照得亮。 汤圆在前方引路,沈烟寒的贴身女使木槿在她身后提着灯笼,颤着牙,哆哆嗦嗦道:“娘子,咱、咱们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 沈烟寒穿着齐蕴生前给她置办的珍贵油衣、钉鞋,手执一把青凉伞,也提着灯笼,当下通身是暖和和严实的,心中却警惕万分。 可木槿已然明显在发慌了,她可不能雪上加霜。 她攥紧伞柄,竭力忽视周遭黑黝黝,又避着伞边张牙舞爪的树枝,视线只敢看脚下,声音努力装得平静:“约莫还有一盏茶的功夫罢,就快到了。” 木槿往沈烟寒的脚印里踩进一步,“哦。” 为了分散木槿的注意力,沈烟寒再道:“我包袱里有话梅糖,你想吃一颗吗?” “不用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到了再吃。” 沈烟寒嗯了声,继续说:“说起来我今晚还没用饭呢,从梁家回来就光顾着收拾包袱了,这会儿正饿着,等会我们到了庄子里后,就先去杜大夫家借上一些粮食来煮,待回头采买了后再还回去。” 听着沈烟寒的计划,木槿接话:“杜大夫想必不会要娘子你还回去的东西的。” 这话倒说得不错,沈烟寒点了点头。 二人说到杜大夫,便都同时想到了杜家那位小娘子,木槿此刻的注意力果真被沈烟寒转移了些,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不再那般敏锐,准备跟沈烟寒再说些别的。 却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汤圆一叠声的狗叫声。 沈烟寒双肩一颤,朝狼狗看去,只见狗儿围着小道边半人高的草丛左右打转,借着闪电的光,她一定睛,就见那草丛里露出一大片白色衣袍。 而比那衣裳更白的,是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与此同时,天边响雷乍起。 “轰隆隆——” 沈烟寒的心骤然停止了般,只想高声尖叫。 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穿透过头顶茂密枝夜,打在伞面上,咚咚作响。只见在狗儿契而不舍的吵闹下,躺在地上那人缓缓睁了眼,而后微转过脸,看着她的方向。 沈烟寒被吓得丢了七分的魂魄缓缓飘回体内。 好歹是个活人。 沈烟寒鼓足勇气往前去了一步,俯身看他,见郎君蠕动失了血色的唇瓣,以微弱的、可怜的、祈求的语气朝她:“救我。” 第4章 不记得了 时至午间,秦月淮转醒时,入目便是一个布满蛛网的房梁。 并没给他多少反应时间,察觉到气息奄奄的人有了动静,趴在地上的汤圆耳朵一动,立刻站起狗身,眼巴巴地瞅了会人,既而扭头朝外,高亢地叫了起来。 片刻后,半阖的房门响了声,一人推门而入。 秦月淮心头立刻升起戒备,一目不错地看着来人。 暖阳倾入,桂香盈鼻。 只见眼前出现一个上身一袭雪白短衣,下着绣精致白撒花的石榴色红裙的小娘子,斜入室内的雨后艳阳光佛她满背,层层叠叠的光晕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她纤腰款款,步伐急急而来时,秦月淮眯了眯眸子。 想必,这便是昨夜救他的人。 但秦月淮心里的戒备并未就此松懈,视线始终落在来人身上。 沈烟寒走近前来,俯着身,弯下腰,双眸噙着欣喜的光,娇娇俏俏地笑着,与躺在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她说:“你醒了?” 小娘子的声音明媚悦耳,含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然许是由于激动,二人此刻距离有些近,她鼻腔中随问话而出的微热气息往他面上拂来些许,秦月淮隐姓埋名多年,与人疏远惯了,难免心生不适,便就缓缓朝内侧转过了脸,不含情绪地应了一声。 沈烟寒盯着秦月淮撇开视线的眼睛。 昨晚在杜大夫来替他医治时她变发现了,此人的模样生得极好,即使彼时他卧在病榻上仪容不整,浑身狼狈,也可见他肤白如玉,五官精致,下颚弧度也生得极优美。今日再细看他的眉眼,更见瞳眸深邃,黑目流光。 倒是没料到,她这番救回来的,还是个俊美少年郎。 余光见她肆无忌惮地死死盯着他,秦月淮转脸回来,与沈烟寒对视,并问她:“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他这一张口,声音明显沙哑得不像话,但最吸引沈烟寒注意力的,是他这满嘴字正腔圆、标准至极的官话。 沈烟寒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汴京人?” 大周当下的官家是高宗,而官家登基为帝的缘由,乃是因发生了一件对于整个大周国上下而言,人人面上不愿谈论的、耻辱至极的事。 这事便是永兴元年的“金康之难”。 永兴元年,大金南下攻大周,大周不敌大金,都城汴京城沦陷,大周国破。金人于是将先帝钦宗、禅位不久的太上皇徽宗与成千上万的皇室、重臣掳回了大金,幸免于难的官家这才在南京顺天府称了帝。 直至三年前,先帝的同胞弟弟官家南下在临安定都,临安这里才开始说官话汴京话。 仅仅三年时间,临安当地人要说一口标准的汴京话何其艰难,加之她是见识就连国子监那些学子吃尽了苦头尚且成效有限的,沈烟寒几乎是不用过多思考,就猜到了秦月淮的故乡。 然而被她这么突然一问出生,秦月淮本就没有放松的神经愈发绷紧了些。 他神色不辩地看了沈烟寒片刻。 而后,对着鼻尖与额上皆布了几条黑乎乎指痕的小娘子,秦月淮缓缓坐起身,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靠坐在床头,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一边回她:“在下不记得了。” 沈烟寒此刻的面色,可用五彩缤纷来形容。 “你不记得了?”她不可置信反问他,“那你可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年岁多大?来自哪儿?家在何方?” 秦月淮看着沈烟寒满眼的狐疑,闭目扶额,面露难色。 见他如此,沈烟寒一颗心直往下坠。 才从城里采买完全东西回来的木槿刚一绕过院墙拐角的桂花树,一抬眼,就见到自家娘子有些神色张皇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木槿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娘子,你怎么这个模样?满脸都是灰了。”木槿抬袖给沈烟寒擦脸上的脏污,倏尔惊讶道:“你……烧火了?你会烧火了?” 沈烟寒叹息一声,任由木槿在她脸上擦,“我不会,本是见那人醒了想问他如何生火的……” 她骤然一回神,问木槿:“杜大夫可也回了?” 木槿点头,“回了,该买的药材也都买到了,他先回药铺整理了。” 沈烟寒:“你立刻去叫他来一趟。” 第5章 救命恩人 等待杜大夫来的期间,沈烟寒替秦月淮大开了门窗,将屋内的霉味散了散。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这庄子荒废了几年,院内的树木照旧郁郁葱葱,金桂的清香四散,墙边的野菊、木芙蓉树篱上的花开得正艳,沈烟寒站在窗边,面朝着院落看,不由失神了片刻。 她和母亲齐蕴曾住在这里将近有一年的时间,那时齐蕴虽怀着身孕,人却不如何笨拙,也颇为好走动,这清水村的人家就没有齐蕴没登门造访过的,左邻右舍更是时常来这里做客。 齐蕴好客,生性活泼,常和村里妇人谈些临安城内、成州、沈固辞曾任职过的几州内的有趣事,起初总惹得那些老妇们啧啧称奇,但后来不知怎么的,齐蕴也不邀人来谈天了,改为埋头打理陪嫁铺子里的生意,成日都在看账簿。 院里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沈烟寒纷飞的思绪也被它们给叫回了身,她回身回来,在秦月淮身前踱着步,左左右右地多看了他好几眼。 说来也是奇,她竟然又一回遇到这样受了伤后记不得事的人。 还记得那是永兴七年,十一岁的她与母亲回成州省亲,途径邠州时,因天降暴雨,他们一行人在一处破庙里歇脚躲雨。而就在那个破庙,他们救过两个重伤的人。 其中一人也是如跟前人一样,高热一夜后,次日就不记得自个姓甚名谁了。好在同行里另一个年纪轻轻的人记事,她娘才得以在他们脱离危险后,遣人给他们准确地送了回去。 她也是后来才从齐蕴口中得知,他们救下的是富平之战中退下来的一位刘姓将军,那位将军后来好似也做了文官,来了临安城…… 想到这里,沈烟寒踱着的脚步蓦地一顿,似乎有什么飘渺的怪异想法正在往她脑中涌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如何进一步思索,外头就猝不及防地传来她熟悉的一把亮嗓门喊出的高声—— “皎皎,皎皎!” 这句话的口音不像临安这里的,反倒像北方的调子,秦月淮刷地掀起敛着的眼皮,眼神凛冽地朝声音来处看过去。 沈烟寒闻声却是黑眸一亮,目露惊喜,她疾步走到房门时,便见蔡希珠提着裙裾,步子越过本是行在她之前的蔡大夫,面露喜色,兴奋地朝她的方向小跑过来。 除了身量高了些,蔡希珠倒是与三年前的模样差别不大,白嫩如雪团的小圆脸蛋,大而明亮的杏仁眼明澄得像泉水,此时正笑眯眯的,双目都成了两弯月牙儿。 与儿时玩伴久别重逢,沈烟寒自然心中欢喜,便也笑盈盈地招呼蔡希珠:“珠珠,你也来了。” 跑到沈烟寒跟前后,蔡希珠一把拉过她的手腕,高抬起她的双手,一边打量一边问她:“还真是你啊,你真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还走吗?” 沈烟寒笑着冲蔡希珠摇头,“不走了,往后就住这儿了。” “真的么?真的么?真再不走了?”蔡希珠即刻眉开眼笑,但在看到沈烟寒再度肯定地冲她点了下头后,复又皱起了眉,“那你在城里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 这事可真算一言难尽了。当着屋中还有个外人的面,沈烟寒自然不会给蔡希珠说实话,只冲蔡希珠眨了眨眼,调皮道:“不是你往前说的么,希望我在这里长住嘛。” 正说着,蔡大夫走到了二人身边,扫了蔡希珠一眼。蔡希珠被父亲威严一看,便不敢再造次,冲沈烟寒吐了下舌头,缩起脖子退去了一旁。 蔡裕问沈烟寒:“沈娘子急忙叫老夫前来,可是病患有恙?” “蔡公。”沈烟寒朝蔡裕打了声招呼,便将秦月淮的症状说了个大概。 蔡裕听毕,眼中一讶。 他行医多年,疑难杂症可谓见识过不少,这还是头一回真遇到个失忆的。而以他从各类医术中学到的学问看来,这样失忆的症状,根本就是无药可去医治的。 “我这便仔细瞧瞧。” 皱着眉说罢,蔡裕便从沈烟寒让出的地方往屋子里走了进去。 而秦月淮迅速地打量过蔡裕和蔡希珠后,便又垂下了眼皮,抬起双手揉起了额头两侧的太阳穴。???.23sk. 蔡裕径直走上前来,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拿出脉枕放在膝上后,冲着秦月淮从容不迫地开了口:“还请阁下伸手过来,老夫替您诊诊脉。” 秦月淮这才放下揉额的手,缓缓抬起眸,同时将一只手朝蔡裕递了过去。 蔡裕本就看着秦月淮的脸,秦月淮这一抬眸,四目相对,蔡裕眼中的情绪即刻发生了变化。 这双几分熟悉的眼…… 见这个大夫看着他的脸眼露异常,秦月淮清咳一声道:“有劳了。” 蔡裕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随后便替秦月淮望闻问切了起来,末了说道:“恕老夫才疏学浅,郎君这失忆之症,目前尚且没有什么有效的法子能用在它上头。但坊间曾有过记载,便有人后续逐步恢复记忆的,只不过恢复的周期说不准。” 沈烟寒忙问:“也就是说,也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蔡裕看向沈烟寒,点了点头。 即使华佗在世,想必也有难以医治的病症,沈烟寒本也对蔡裕能将人即刻医好没抱多大希望,听蔡裕这么一说,便也就没多说什么。 唯一让她不安的,便是救了个不知身份的人。 这时蔡希珠在一旁问道:“皎皎,他是你什么人?怎么也跟你来庄子了?” 什么人也不是。 ——心中这么想,在口中也即将这么说的时候,沈烟寒突地想起昨日那些人诋毁她亲娘的话语,喉咙中的话就卡了一卡。 不得不说,自从大金从大周这里捋了不少皇室与重臣女眷回大金,这世道就变了许多。人们将女子贞洁看得比命还重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行事大忌。 未免平白无故地被这陌生人影响了自个的清誉,毕竟清水村很小,即使是一件小事也会很快传遍整个村,沈烟寒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脑中灵光一闪,回蔡希珠道:“我表哥。” 蔡希珠丝毫未怀疑沈烟寒的说法,笑眯眯道:“怪不得长这般模样。” 蔡裕面容平静地收拾着自己的药箱,叮嘱了沈烟寒一句晚上他再来替人换药。 晚些时候,待叽叽喳喳的蔡希珠走了后,秦月淮问进门来的沈烟寒:“我真是你表哥?” 沈烟寒看着秦月淮乌黑明亮的双眼,果决答他:“不是。” 秦月淮静静看着沈烟寒,听她实话说:“你我萍水相逢,我是恰巧救了你,但我又不知你身份,没法子送你回去,你留在我这里居住,我总要找合适的理由吧。” 秦月淮没说什么。既然对方没趁他“失忆”诓骗他,他不妨再观察观察此人,以及那位大夫。 沈烟寒将一把桂花枝插到花瓶中,放在靠窗的高几上,想了想,又回头看着秦月淮,表情严厉道:“你不是我什么人,但你可记住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第6章 不过束缚 搬到荒废了几年的房屋,有许多修葺、打理的事需要做,沈烟寒没时间伤感与沈固辞决裂的关系,想赶在中秋前住进不再漏雨且整洁干净的屋子。 这对于只有两个小娘子当的家来说,确实是件不大容易的事。 好在清水村的村民大多热情,一直关照着她的蔡裕又是十里八乡的“神医”,在蔡大夫的周旋之下,村里的好些苦力都来帮忙给她翻新屋顶、堆垒倒塌的院墙,终于在中秋前一日,这个自从她母亲故去后就荒废了的院子得以焕然一新。 沈烟寒还很是应景地给它题了个名字——“秋望园”。 望着门匾上自个写的字,沈烟寒满意地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尘,低声嘀咕道:“南山桂枝摇落,秋色当浓;漫天清光烁尽,望月当空。甚好!” 木槿听不懂,但这不影响她以崇拜的目光看自家娘子,“娘子又自己想出诗了?” 沈烟寒嗯一声,“随意念念罢了。” 木槿再夸:“娘子可莫谦虚,你的才气可是经过紫岩先生亲口夸过的,临安城内小娘子中独独一份!” 沈烟寒笑得眼中揶揄,“人家随便说的一句客套话而已,就你跟我娘总提。” 紫岩先生是当今位高权重的右相、大都督章浚的自号,沈烟寒能得章浚夸上一句有才情,当真如沈烟寒说的,他是因故说的一句客套话而已。 这个“故”便是:章浚在任川陕宣抚处置使期间,沈烟寒的母亲齐蕴救下了他的部下刘锜将军。 母子二人送爱将刘锜回州府,章浚喜极而泣,心中对齐蕴心怀感激,交谈间就有意抬高了对方身份。 沈烟寒彼时不过就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章浚夸不了她别的,见她怀中抱着本书,便就与她搭了几句有关学问上的话,随后借了此口,夸她少而多才情。 这是一个机缘巧合之下的偶然事件罢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章浚后来一路高升,直到如今做了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如此一来,沈烟寒曾得宰相亲口夸赞就成了一个无上光荣的事,不论是当初在世时的齐蕴,还是她的贴身女使,都乐于逢人便拿出来炫耀。 沈烟寒对此颇觉尴尬,木槿却撇了下嘴,底气十足道:“我只知道章宰相刚正不阿,忠义正直,才不会言不由衷呢!” 二人口中谈论着章浚,一起进了院子,木槿先去柴房抱柴火,沈烟寒亲自闩门闭户。 哪知门一闩,她甫一转身,就见散着一头发的秦月淮杵在房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暗了,秦月淮的头发又黑又长,她救他时的那身衣裳早就破破烂烂不能穿,这会秦月淮身上的衣裳是临时借来的隔壁村民的粗布兰衣,蓦地一眼瞧过去,他人一身黑,跟暗夜里飘出来的鬼魅似的。 沈烟寒被吓了好大一跳。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也算与秦月淮熟悉了不少,被他一吓,沈烟寒白他一眼,心直口快道:“你故意的是吧?这样披头散发,装神弄鬼的,当心我真被吓到,狠狠给你一拳。” 他如今行动不便,远叔尚且还在淮西,外头追查他的人相处正查得热闹,还得多仰仗沈烟寒藏匿他这个“表哥”,也需要她帮他探外头的消息。 面对沈烟寒半真半假的玩笑,秦月淮好脾气地一笑,“我要再受伤,你岂不是还要浪费更多钱?” 说到这,沈烟寒难得局促地红了脸。 她手中从沈家带出来的钱本就很有限,其中有好些被拿出来修葺秋望园,剩下的,用来给秦月淮治病,再买他们三人的吃用,也所剩无几。 她不由开始愁钱财,有一回和木槿算账时,随口抱怨了一下救回来的人真浪费她的钱,还说,早知如此,当初她们就该弃他于荒野中不管不顾。 不想这句话就被腿伤伤势轻了、刚可以走动的秦月淮听了个正着。 真是尴尬。 分明自己做了好事,但当着当事人嘴臭,不止吃力不讨好,还损伤了自己的口碑,沈烟寒难免恼怒自己。 她在秦月淮的目光注视下,生硬地转换话题道:“趁你现在站起来了,不如我就这会量下你的尺码。木槿买了布,可以照着你原先的衣裳给你做一身新的,你穿这个粗布不行,脖子都红了。你的什么皮肤啊,也太娇贵了,真是比小娘子的还嫩……” 经历过生死,纵然往前再位高体贵,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秦月淮如今对身上穿什么样的东西早不在意分毫,至于被粗布磨红的肌肤,按他的想法,慢慢习惯几日就好了。 但看沈烟寒说完后,就眼露兴奋地补了句“你这般俊朗,合该穿衬身的好衣裳”,秦月淮心中懒得反驳,面上又笑了笑,开口也很有礼貌:“有劳沈娘子了。” 这人说话温温柔柔的,沈烟寒也冲他笑了下,“走罢。” 虽然没弄清楚这人的真正身份,但从救他那日他的书生打扮来看,沈烟寒猜测他该是个书生,至于是哪个书院的学子,她还没抽出空来去城内问人。 但她能肯定的是,秦月淮的家境并不好,因为他身上还有好些大大小小的疤,指腹上也有厚茧,蔡大夫说过,那些不是士兵因训练而来的,便是做苦力后留下来的。 她往前不是没去过军中,那些士兵个个面容黝黄,秦月淮这样细皮嫩肉的,沈烟寒自然而然就将他归入了后者的身份——家中贫困,自小做苦力帮衬的书生。 察觉到她这样想,加之他那日确实是扒的一个书生的衣裳,做的书生装扮,“失忆”的秦月淮将计就计,也就将自己表现得更像一个书生。 屋内燃起了油灯,沈烟寒一边给秦月淮量身量,一边说起明日中秋的安排来。 “明日我们同蔡大夫他们一起过节,你人不好走动,他父女二人会来这里的。蔡大夫酿了桂花酒,月饼就由我们准备……” 拿着软尺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前后比比划划,沈烟寒毫不扭捏,反倒是秦月淮心中生了局促。 算起来,在他八岁前,何止这样,就是沐浴更衣也都是有数人伺候他的,那时候他习以为常,只不过后来躲藏多年,他早习惯不让人近身,更何况是不认识的女子。 可这会这位小名叫“皎皎”的从城内搬出来的沈姓娘子与他呼吸可闻,碍着他近期总装得自己和颜悦色,他又不好此刻表现出明显抗拒,只得由着她在胸口、腰腹等处摸索,秦月淮心中就起了微妙的感受。 说不清具体是怎样的,只知陌生,不算难受,但距离这样近,依旧让他有些烦躁。 发泄不出的烦躁,成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火。 “好了。” 沈烟寒量完秦月淮的尺码,一抬头,便见书生对着她脸一侧的耳尖红透。 “你不会又发热了罢?” 沈烟寒心起担忧,毕竟近期这人反复发热了好几次,害她请了蔡大夫好几次,几乎是立刻,她就将一只细嫩的柔荑放在了秦月淮额头。 她这样得寸进尺,秦月淮在她的动作下,逐步面红耳赤,似一只虾米,被煮了熟。 第7章 中秋之夜 南屏山被红灿灿的霞光笼罩,圆月在天边升起时,在秋望园办的中秋宴开始了。 沈烟寒走到秦月淮的屋门口去喊人,看着一身白衣的书生一身气质文质彬彬,面容被夕阳余晖照成暖色,长而浓密的眼睫下方投下一片盖影,不由心赞了一句他的好模样。 可正因他的模样额外俊朗,沈烟寒不禁生了愁。 这些日翻新屋顶,秦月淮那屋也漏雨,他没法始终躲在屋里,也就出现在了人前,如今清水村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来了位表哥做客,他们当着她的面没说什么,但她跟木槿一起去小溪提水时就撞见过一回有人嚼她的舌根,说她与这郎君一点不挂相,怀疑这人不是她的表哥。 她自个行事坦荡,倒是不惧流言蜚语,但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些妇人要来给他“表哥”说亲。 为人做媒是好事,她们的热情洋溢,村里人朴实,说话也不如何拐弯抹角,既问他的家庭情况,又问别的,甚至生辰八字也要朝她打听,沈烟寒平生没说过什么谎,却在秦月淮出现后,从第一日起,她就对人谎话连篇。 这让她不大喜欢。 因而,她也想蔡大夫能早日医治好他,早些将他送走。 可这也很难,这人如果身上的伤好了,可依旧没恢复记忆的话,她该给他送去哪里? 沈烟寒也想过干脆替他租个住所,毕竟他好手好脚,可以自力更生,但如今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开始拮据,又哪来的钱去大方帮人垫付? 秦月淮翻看着心中早滚瓜烂熟的书,正百无聊赖的时候,门边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停在门口,好半晌都纹丝不动,他本打算佯作看书看得入迷,就不去搭理人了,可不巧,他的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起码得过了半盏茶那么久,秦月淮终于抬头问沈烟寒:“你是找我有事么?” “嗯,该过节了!你快出来罢。”沈烟寒回神,笑着说。 自从与父母分别,秦月淮便厌烦过节,尤其是得知父母皆亡后,每一个象征家庭团聚的节日,于他而言皆是悲痛的日子。更何况说,就在去年,他的外祖父也没了。如今在这世上,与他有直接关系的血肉至亲也仅仅剩了一个。 见他没答话,沈烟寒又说:“蔡大夫的桂花酒可是用的西安名酒‘碧琼液’酿出来的,你不与他吃些么?北方的酒太烈,我跟珠珠是不能陪了。” 她晶亮的双眸染上一股愁,显然是担心蔡裕会独自饮酒。 有蔡希珠那个包不住话的大嗓门常来这里说话,这些日来秦月淮也被迫听闻了蔡家的事:因为金人入侵,住在汴京不远的河南府的蔡家遭了殃,蔡夫人及蔡希珠的兄弟们皆被人杀害,蔡裕这才只带着蔡希珠南下逃生,这父女二人也是全家仅剩的人口。 秦月淮对此信息还不是百分百相信。 虽说蔡裕与蔡希珠的口音确实像河南府的,蔡希珠说蔡裕只允许她在固定时辰出门是源于紧张她这个独苗苗,这些皆与他们家的情况对的起来,但秦月淮直觉出几分异样。他想,许是因蔡裕的医术高超,举止很是从容淡定,不像个普通医者罢。 秦月淮的身子骨本身底子就好,蔡裕给他开的都是很对症的良药,他的腿伤好了不少,走路虽很坡很慢,还是能走到院子里的。 “我们把桌子搬到了你门外,你赶紧出来啊,我得去端月饼了。”沈烟寒这时再催他,转身走之前还得意道:“我做的月饼可是鲜肉馅的,肉还是今早才杀来的,只要吃过的人就没有不夸赞的,你一定也会满意!” 听到她如此笃定,秦月淮简直要冷笑出声,嘲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天真。 他会满意? 汴京至淮水的必经之路武俞山有一群山匪,那些山匪但凡劫到人后,就会将其肉卖给山下码头边的一家包子铺做馅,卖人肉包子的老板会朝过客一声一声吆喝“鲜肉包子咯,又香又实惠的鲜肉包子”。 别家的包子一文钱一个,他家一文钱可以买到两。当年南渡藏身,他同德远叔派给他的侍卫二人,就在这家店,用被人偷了后仅剩不多的钱买了四个鲜肉包。 上船后,他瞧身边挤坐在一起的小女孩实在可怜,看着他的手上包子直咽唾沫,便在咬了一口包子后,朝小女孩递了剩下那个过去,却被她的父母一把拦住了。 因这份善意,他得了“回报”——同行人告诉他,他包子里的“鲜肉”其实是“人肉”。 得知真相后,那股恶心,多么使人反胃,她可想象得到? 若是她如他一样亲历过此事,知道人性可以如何扭曲,想必对任何鲜肉馅的东西都会心有余悸,避而远之。 然而,当他看到,因心有骄傲,沈烟寒因的双眼晶亮如星,面颊上的笑容也得意洋洋时,到底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只不过,上桌之后,他始终没主动取过月饼来吃。 沈烟寒也没注意这些细节。 她与蔡希珠一人一个小酒杯,对碰酒杯之后就尝试了下杯中酒,结果二人都被辣得直吐舌头,表情痛苦。而后又嘲笑对方不中用,二人笑得前俯后仰,丝毫没在意别的。 两个小娘子都冒着一股傻气,也蕴着一股灵气。 相比之下,他和蔡裕的吃酒就安静了许多。 蔡裕见秦月淮脸色微沉,眉目间颇有愁绪,便问:“五郎君近日可是想起了什么事?” 秦月淮本想继续装失忆,可一晃眼他在清水村就已经住了十日之久,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身上的伤重,一时半会是不能自由走动了,他的属下没见他回去定然是急着在四处寻他。 对方想必也如是。毕竟他杀了他们那么重要的一人。 他后续还要有安排,得仰仗沈烟寒,失忆的事,就不能一直装下去。 秦月淮叹了口气,道:“虽是想起了一些事,可也很是不解,我不曾得罪谁人,为何会有人朝我一介书生下毒手。” 第8章 利用而已 皓月当空,月色莹澄,夜幕中点有璀璨万星。 中秋月夜的温馨被人忽然打破。 被沈烟寒这些日忽视掉的某些糟心事,让梁一飞这一喊给扯回了现实。 沈烟寒闻声后放下竹箸,眼睛甫一看向木槿,还没开口,木槿就没好气地说:“娘子,我们可不能给这种背信弃义的人开门!” 梁家退她家娘子亲的事,她们沈府的女使几乎全知晓,背地里议论她家娘子的流言更是难听。她就是气不过,与人争执大打出了手,才被主母给禁足了几日,此刻听到伤害她家娘子的罪魁祸首那自带张狂气的呼喊,她又岂能给什么好脸色? 此刻的沈烟寒已经很是明白,梁家之所以退这门亲,是与沈固辞一样,对她亲娘齐蕴的品行产生了怀疑。 这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事。 齐蕴虽不识多少诗词歌赋,但为人处事从不比任何腹有诗书的人差。 她教她良善,即使这世间尚有诸多险恶;她教她勤劳,即使好些人投机取巧也能获得好结果;她教她坦荡,教她为人有气有节,做女君子,学林下之风…… 这样的娘亲,绝非是什么寡廉鲜耻之人,决计不会做这些人诋毁她的事。 不过梁一飞的那个传家玉珏她还没还,加之她清楚,梁一飞没见到她人定然不会罢休,很可能会拍一宿的门,沈烟寒想着速战速决同梁一飞讲清楚话,还是让木槿去开门。 木槿心不甘情不愿,却只得照做。m.23sk. 院门被打开后,梁一飞带着一大帮人出现在秋望园门口。 见到院中光景,梁一飞一抬手,他的人就都等在了门外不再动作,而他则是长腿一迈,疾步直朝沈烟寒的方向走来。 沈烟寒刚站起身,他就冲到她跟前,旁若无人道:“阿烟,我找了你好几日,临安府都差点翻遍了也没寻到你!你怎么住到这山旮旯里来了?跟我回去,择个好日子我二人便成亲!” 他说着话,就伸了手,想拽沈烟寒走,不想沈烟寒抬手一躲他的触碰,人还朝后倒退了一步。 凳子被沈烟寒撞翻,滚在地上,发出一阵噪声,与此同时,空中响起沈烟寒的声音:“梁三郎还请自重!” 梁一飞预想过她会生气恼怒,但真正面临沈烟寒的怒意时,一向口上从不饶人的他此刻却哑了口。 分明二人上回见面时,她还在笑着威胁他“梁一飞你下回写的要还是这样的狗爬字,就别给我送信了,送来我也定不会看”,她说的时候双眸噙有光,熠熠生辉,朝他洋溢着不同于对待旁人的亲近神采,才十几日而已,她的眼神就已经变得疏离。 然婚是他梁家退的,是他理上有亏。 梁一飞伸出的手掌就孤零零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他无措地看了两眼,才缓缓收回,放在身侧攥紧成了拳头。 沉寂须臾,梁一飞正要再开口时,桌边有人站起了身,朝沈烟寒笑说:“多谢沈娘子盛情款待,然老夫不胜酒力,再喝下去,过会怕是要被抬出去了,老夫还是想要这张老脸撑着的,不如告辞之前,这会就给五郎君换一回药罢。” 梁一飞只有沈烟寒的眼此刻才进了旁的人,他猛地转头看向说话人,同时看到其身侧那位,用骨节分明的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身的郎君。 几乎是瞬间,梁一飞就微变了脸色。 他习武多年,敏锐如斯,一眼就看出那人看他的眼神中有一抹杀意。 但秦月淮的视线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便看去了蔡裕,锐利的眼神变得柔和,声音也不难听出虚弱:“劳烦蔡大夫了。” 此时的秦月淮同蔡裕的想法几乎一致,都不愿听得别人家的私事,他见进门的人目标明显就是冲着沈烟寒,也就在蔡裕开口后识趣地做了个配合。 尽管眼前此人与某人的容貌有相似之处,但他这会儿身上有伤,并不适合去深探谁,保存好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跟发现秦月淮内心有意躲着人,又不愿他得逞目的般,梁一飞突然抬手指着他,问沈烟寒:“阿烟,他是谁?” 要离去的蔡裕和秦月淮的动作被梁一飞这一问问停,一时进退两难,视线往返在梁一飞和沈烟寒之间。 沈烟寒的眼中先是对梁一飞这突然问秦月淮愕然,再是微有不耐,因为这意味着她又要开口骗人了。 沈烟寒给梁一飞的回答,与她当着每一个清水村的人说的话一样:“我表哥。” “是哪里来的表哥?”梁一飞立刻再问。他是知道的,沈家郎主沈固辞当初是个北部南渡的人,在淮南这里,根本没有兄弟姊妹。 沈烟寒:“成州。” 梁一飞即刻又说:“成州的表哥来这临安府做什么?怎么不去沈府,却是到这庄子里与你住。” 虽然知道秦月淮恢复了记忆,但今日忙着过节,当着蔡裕他们的面,沈烟寒根本不可能问“表哥”秦月淮的真实身份,只知他一个书生,连他姓甚名谁她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他具体的事? 沈烟寒一时就没答话。 秦月淮其实根本没想阻拦梁一飞这位一看就是与沈烟寒有某种纠缠的人谈事,他借故退席也是给梁一飞腾空间,毕竟于他而言,沈烟寒救下他,在报答她前,他如今也不过是在利用她而已,何必去参与她的私事。 但没料想,梁一飞一件几个问题都在问他,且个个问题都不是直接对他说的,听起来颇为无礼。 秦月淮轻轻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容柔和,如这夜里轻轻拂过面颊的风。 而后用成州话说:“表妹,这位郎君是你谁人?他好似对我的事很有兴趣。” 成州话本身就调子婉转,配合上白衣书生这温和的笑容、柔和的嗓音,沈烟寒立刻想到了那句“如沐春风”。 而这不是最要紧的,最使她意外的是,眼前人的一口成州话竟是标准得毫无破绽。 沈烟寒愣了下,须臾后,对秦月淮,也是提醒梁一飞说:“他以前是我的未婚夫,如今没有关系了。” 第9章 月下镜湖 月光如银如霜,渡了沈烟寒满身。 她的话与月色一样,又凉又冰,瞬间便浇熄了梁一飞那,因秦月淮说话是川陕口音而重燃起的,对他与沈烟寒还有可能的一线希望。 梁一飞急得往前一步,对着沈烟寒激动道:“阿烟,退亲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背着我做下的!你相信我!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么?我怎会舍得你?” 沈烟寒一向能言快语,此刻却抿嘴沉默住了。 饶是她不是如何敏感拘小节的人,也并不愿意在外人跟前说私事。 她丢了句“随我来”,抬脚就往院子角落的一个小巧凉亭走了过去。梁一飞急忙跟了上去。 辞行一回没成功的蔡裕终于暗中松弛下身子,缓缓深吐了一口气,秦月淮看见他动作,朝他温声说:“我这方想起来,今早我换新衣时,自行抹过一回蔡大夫给的伤药了,此刻并未有任何不适,今日实在不必如此麻烦再换上一回,还是明日再劳烦蔡大夫。” 此言正中下怀,蔡裕客气了一两句,便带着蔡希珠告了辞。 被父亲拽着走,蔡希珠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沈烟寒方向。她本来是要躲去那角落的墙外偷听的,无奈蔡裕对这个儿女的花花肠子了如指掌,没给她这个机会。 一场席就这么散了。 秦月淮对着满桌狼藉杯盘,恍觉似曾相识,心念微动,眼前就闪过一些记忆里的画面—— 那年他七岁,秦府正举办祖父六十岁寿辰,府中宾朋满座,府外车马骈阗,好不热闹。 “祝相公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多谢赏光。” 这时,一位长须浓眉之人上前高声道:“浚,祝老师您笑口常开,永享天伦。” 看到是刚调任到汴京来的得意门生,祖父眉开眼笑,“德远有心,快里面请。” 章浚再施一礼,见他站在祖父身边,感叹道:“嗳,几年不见,七郎君竟然这般高了!” 既然提到了他,他便朝人见礼:“见过章主簿。” 章浚忙说:“通直郎可莫折煞下官。”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章浚彼时任太常寺主簿,而他还有个六品通直郎的闲置在身,若是论官职,二人是同一级别,又因他还有爵位在身,真要正儿八经论个尊卑,章浚且得低上他一截。 这时祖父教他:“愉儿,叫‘德远叔’便可。” 他即刻改了口,唤了章浚一声德远叔。 章浚拍着他的肩哈哈大笑了几声,而后才大步入了宴席。 宴席上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融融,然而,席开不到一半的时间,蓦地来了乌泱泱一队大理寺的官兵,他们持刀列队,夹道而站,在秦家一家人与宾客惊诧的目光中,大理寺寺卿一身官服赫然出现。 开朝以来,从未有过大理寺的人如此堂而皇之地持刀入宰相府的先例。 而今这般阵仗,与当众拿人还有什么区别? 秦月淮记得,那日大理寺寺卿好歹给祖父留了最后的颜面,上前在祖父耳边低语了一阵。他离祖父最近,听祖父问大理寺寺卿“可否行个方便?我交代几句话”,随后,祖父就抬手唤过了父亲。 短短几息的时间,他还来不及与过来搂着他肩膀的母亲说句什么,祖父就动了身子,看他们母子二人一眼,抬脚与大理寺寺卿出了门。 这一出,便再未回来过。 也就是这一日起,秦家的处境骤变,不久,祖父秦今被定罪,被判处流刑,不久后离世。秦氏全族人也几乎无一幸免,或被降罪、或被流放,只有他与父母及幼弟勉强留在了汴京。 然也并没苟活多久,金人南下,母亲被人出卖…… 见秦月淮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桌上的月饼,正收拾杯盘的木槿问他:“郎君可是还要再用些月饼?” 秦月淮的回忆被木槿猝不及防来的声音打断。 稍定了视线后,他摆手,“不必了,多谢木娘子。” 郎君对她一个女使如此彬彬有礼,木槿心赞了下,也礼尚往来礼貌说:“那你可要回屋中?我可以搀着你。” 秦月淮正要拒绝木槿的帮助时,耳朵里传来凉亭那处二人争论的声音,他一改主意,抱着或许能知晓他身份的目的,决定听听那男人的话。 秦月淮对木槿说:“暂且不,我再赏赏月。” 木槿就说了声好,“那我把酒给你留这儿了。” 说完话,也没等秦月淮回应,与她家姑娘一样性急的木槿便手脚麻利地端着杯盘退下去了。 秦月淮缓缓落座,轻抬手腕,自斟一杯酒,昂首饮入喉。 月色照容,将他本就深邃的眉目映得更深邃,也将他的俊秀面容照出了更迷人的弧度。 素衣在身,他像一汪月下镜湖,表面倒影着淡云轻风,深处却有着汹涌暗流。 让人很难捉摸得透。 秦月淮看着明月,静听着墙角一隅的动静。 凉亭中,梁一飞激动不已:“阿烟,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明镜似的,不是吗?我说过了,我这辈子只认定你!” 梁一飞这样的郎君冲动且赤诚,沈烟寒心中本都准备好了他是她的未来夫婿,忽然这准备又没用了,说沈烟寒心中毫无波澜也是不可能的。23sk. 见她似有动容,梁一飞再道:“阿烟,退亲这事不作数!” 说起来,若不是因她和梁一飞这场亲事结了又退,她至今还被蒙在父母恩爱的鼓里,对齐蕴去世前一年那般心酸的处境一无所觉,依旧没心没肺地对沈固辞崇拜有加,当他是无可挑剔的圣人。 沈烟寒都不知道,自己该庆幸梁家退了亲,让她有机会窥探到沈固辞的自私本性一角,还是该遗憾,因此事,她与沈固辞决裂,从此彻底没了家。 但不论喜与悲,都已经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现实。 沈烟寒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面对生活的变故,她接受得快,想的更多的是未来的路如何走,而不是无限沉溺在过往中。 她反驳梁一飞:“如何就不作数了?你我的庚贴已经互相还给对方,你家的聘礼也全数退了回去,三书六礼,你我二人已没一点相符合,我们的亲事分明作罢了。” 又提出自己的想法:“我这就将你的玉珏取来还你,往后你也莫再来我这了。” 梁一飞一把抓住要去移步去取东西的沈烟寒,怒目切齿:“退亲这事没经过我,自然不作数!我不需要你还我东西!” 沈烟寒被他拉停步,反问他:“你说不作数,你父母可认?” 梁一飞怔了瞬,而后拍胸脯保证:“我定然会说服他们!” 沈烟寒心道梁一飞天真,他梁家退她的亲,是认为她沈家家风不正,是认为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会学她母亲,迟早给他们梁家抹黑。即使梁一飞说服父母来娶她,她嫁入对她有这种偏见的人家,不需要多动什么脑筋,都能想象得到往后过的会是怎样的委屈日子。 思及此,沈烟寒更没了与梁一飞继续的心思。 她看着赤红着双目的梁一飞,缄默少许,劝说道:“梁三郎,我们好聚好散,既往不咎。做不成夫妻,我们还可以像往前一样是朋友,你别让我们间的情谊因过分的执着而断送了。” 诚然,做什么朋友也只是沈烟寒的托词。以后二人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山中,八杆子都打不着,哪来的什么朋友情谊?但梁一飞这人逆反,与他说话,要顺着说效果最佳。 然而,沈烟寒这回判断失误,就连这一点托词,梁一飞都接受不了。 他的胸脯大肆起伏,犀利的目光直盯沈烟寒,怒道:“谁要与你做朋友?我要娶你!” 沈烟寒认识梁一飞三年,从未有这一刻,觉得他的霸道个性如此给她压力。 她放缓情绪,平静道:“梁三郎,我不会嫁给你。” 第10章 轻薄于人 秦月淮手指紧紧捏着酒杯,抿紧了唇,看着凉亭处的一双眼像极一只潜伏的猎豹,在月色里闪着警惕的、锐利的光。 若是那叫梁一飞的敢说一句侮辱女子的话,他手中的杯子便会毫不犹豫、毫不保留力气地破空而出,然后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太阳穴。 不想,那处的二人接下来却安静的好似皆被谁给定住了。 梁一飞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沈烟寒的话,半晌才说:“你说什么?什么辱你……生母?” 沈烟寒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压抑住要脱口的火气,“你来找我之前,可问过你父母他们,为何要退亲?” 梁一飞的胸脯大肆起伏,却不再是因为怒火。 他没说话,就这么看着沈烟寒明亮澄澈的眼睛。他明白,沈烟寒绝对不是平白无故拿话骗他的人。她在梁府外等了他三日,她本意也不是要与他一刀两断。 是啊,父母常夸沈家书香门第,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为何要突然给退了? 梁一飞有些不敢深想。 他怕真想到某种可能,造成他和沈烟寒之前更不可挽回。尽管当下也没好到哪儿去。 沈烟寒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冷漠道:“你不妨回去问问他们缘由。梁一飞,此事既然作罢了,就莫再纠缠不清,否则于你于我都不会是好事。时至今日,你已经在议亲别家娘子,我二人更该避嫌才是。” 她直直看着他,彻底了断他的幻想:“我也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即使你家转头又改了主意,我也再吃不下这只‘苍蝇’。所以,梁一飞,你我二人已经绝无可能。看在你我相交一场,还请往后莫再来打扰我。” 沈烟寒从梁一飞手中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腕,逐客道:“我就不送了,夜深路难行,梁三郎好走。” 梁一飞手中一空,心中更是空洞。 他听着沈烟寒平静又绝情的话语,看着她月色下冰冷的侧颜,分明感觉到了沈烟寒那与先前对他时截然相反的态度,狭长的眸中泛起某种预要爆发的惊涛骇浪。 但他强压情绪,最终给它遏制住了。 沈烟寒知道这人的性子烈,但是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此时此刻,他的双目染上强烈的猩红,双拳更用力攥紧了去,在静夜里发出咯吱的声响,似要将什么东西给捏碎。 这是第一次直面男人的怒气,还是她相识已久的郎君,沈烟寒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恐惧。 沉寂半晌后,梁一飞认真无比的说:“阿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我绝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份委屈。” 见他满脸骇人的狠厉,沈烟寒急道:“你要做什么?你别胡来!” 梁一飞咧嘴说:“我不胡来。” 他想展一个笑给沈烟寒,可是他脸上的凶气尚在,本就半明半暗的月色里,这一个咧嘴的笑落在沈烟寒的眼里,竟看着有些瘆人。天籁小说网 沈烟寒心中又坠了下。 “梁一飞……” 梁一飞打断她的话:“阿烟,你不信我?” 沈烟寒:“你何苦为难我,我们好聚好……” “我不答应!”梁一飞再度打断她,眉眼戾气浓重,“阿烟,我不答应就此断了!临安府谁人不知道你与我定了亲,你是我的未婚妻,这事儿永远不会改变。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一定会娶到你的!” 不管用什么方式。 听到他这样的话,沈烟寒看梁一飞的眼神骤沉。 她压制住心中的狂躁与不耐,声音刻意放平缓问:“你,想用什么方式?” 她的声很轻,调很软,可梁一飞莫名的不敢朝她说实话。 他勾唇回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梁一飞说完话后,深深看了沈烟寒一眼,又说了句“阿烟,你保重,我改日再来”,便大步流星地朝秋望园的大门走去。 路过院子中的石桌时,见那白衣书生敛着眸子,月下独酌,周身一派宁静,没来由的,梁一飞浮躁的心愈发难以平静。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消一会儿,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万簌俱寂,只有明月的光泽依旧幽幽若凉水,覆在山间、小溪、屋顶,盖住了世间一切喧嚣事。 与皎洁月色的平和不同,叫“皎皎”的小娘子心中不安至极。 她承认,她当真被梁逸飞那句话惊住了。 虽她不信梁一飞那句话的意思与她有关,但她不会蠢到不做任何思想准备。她这会居住在这山中小屋,家中只有两个女子,旁人真要硬闯进门,她与木槿只会无能为力。 环顾四周,看她刚刚翻新好的屋子、整理好的花卉、打理好的小桥流水,心中很是恋恋不舍。 沈烟寒心中默默有了打算。 在凉亭静静站了一会儿,沈烟寒深吸一口气,这才抬步回了院中。 看没回屋的秦月淮还在月下独酌,沈烟寒径直走了过去,落坐在秦月淮对面。 “也给我倒一杯。” 秦月淮意外地看着她。 沈烟寒又重复一遍:“也给我倒一杯。” 秦月淮看着她,“这酒太烈。” 沈烟寒没了耐心,高声回他:“买个醉生梦死,不烈的酒,又岂能痛快?” 第11章 他的未来 梁一飞趁夜回府时已近子时。 梁父与梁母平素歇息得早,中秋宴又被他知道退婚的事后给大肆闹了一番,众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梁一飞以为他找上他们时,定得吃上一回闭门羹,却出乎意料的,刚走到中堂不远,就见到了人力与女使们陆续出入,内里灯火通明。 见他人现身,他的小厮王西连忙跑了上来。 “哎哟,三郎君啊,您可快些去中堂,秦相公还等着您呢!” 梁一飞冷戾的神色倏尔一顿,“谁?” 王西这才见着他家三郎君一张黑沉沉的脸,顿时也不敢再咋呼了,而是放轻了语调,中规中矩、事无巨细地回他道:“秦相公,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 梁一飞锁眉,边抬步朝中堂走,边问:“你说他等我,不是等我爹?” 王西:“是在等您。” 梁一飞眉皱得愈发深了寸,狐疑不已:“他等我做甚?” 这话王西又哪能知道答案?堂堂一个相爷亲自登临了梁家门,与老爷谈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老爷就派人去叫三郎君,不说当事人发懵,他们旁观者更是看不清了。 梁一飞长腿迈入中堂时,秦桧正同他父亲梁齐昌一并坐在桌旁,桌上酒壶已经上了三个,打眼一瞧过去,二人已经喝了好一会。 见他现身,梁齐昌便放下了酒杯。秦桧视线落到梁一飞身上,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梁一飞在梁齐昌跟前素来做派胆大,此刻虽知秦桧位高权重,但也不怵分毫,迎着对方的目光,也扫了对方好几眼。 秦桧见他如此,满意地点头道:“一飞成长了不少。” 即使是父母,也总唤他“三郎”而不叫他的名字,今日忽然听秦桧这般唤他,语气甚至透着一股子亲昵,梁一飞一时惊住,看着秦桧就没有动静。 这时,梁齐昌提醒他:“可莫忘了礼数。” 梁一飞这才朝秦桧施了个礼,“见过秦相公。” 秦桧面上的和颜悦色出现了一丝裂痕,表情僵了那么一瞬,转瞬又恢复平常,与梁一飞开门见山道明他来访目的:“此次去绍兴府办的事不错,我想让你到我身边来做事,你可愿意?” 替当今世上除去官家外最位高权重的宰相做事,能有几个人不愿意的?更何况他才区区十九。 可梁一飞不解,他为何就忽然被秦桧给选中了。毕竟他去绍兴府办的,不过是一件父亲交代的小事罢了,仅凭这件事入了秦相公的眼,未免有一些牵强。 他如此想,也就这么直白地朝秦桧问了出口。 秦桧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半眯了一下眸子,说了一句文人墨客才会讲的酸话:“缘份使然。” 梁一飞今日的心情本就差到极致,这会秦桧文绉绉的,不免就让他脑中闪过月下白衣书生的身影来,顿时心中沉闷难消,便就没对秦桧的话做任何回应。 见梁一飞面上是无动于衷的淡淡神色,秦桧眼中掠过精光,朗笑一声,改口说道:“你武艺上佳,正是我需要的人。” 因梁齐昌是秦桧门客的关系,近日秦桧多次遇刺的事,甚至有个关系亲近的同行同僚因此殒命,外人或许不知道,但梁一飞曾听梁齐昌饭桌上说过几回,此时听闻秦桧的理由,倒也不觉得牵强。 但他自在散漫惯了,一时要入仕般跟着秦桧行事,他难免 秦桧似看出他的顾虑,抛出他的条件,同时也是一个诱饵:“上值五日歇息一日,从六品下,都说男儿成家、立业,有官职在身,才算立业,我说的可对?” 稍一打听梁一飞为何中秋宴上与梁家人闹翻,然后还大半夜跑出了府,就不难知晓是为了前些时日退了亲的那个女人。 秦桧自个就是过来人,对梁一飞此时的表现不赞同,但可以理解。 谁不曾年少时?喜爱个小娘子根本不稀奇,总归迟早会想明白,只要有权势傍身,就能更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自己渴望得到的即可。 果不其然,“成家”二字狠狠地戳到了梁一飞的肺管子,他怒气填胸,细长的眉眼迅速沉骇下,直直盯着他的父亲梁文昌瞧。 梁文昌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反倒是就事论事说起来:“也就是秦相偏爱,三郎你才有这等好运。从六品下,多少人为官一辈子犹可望不可及,即使是那三元及第进士出身的人也没有多少例外。” 这话堪堪说到了梁一飞的心坎里。 他沉下的眸子闪过希望的亮光,转头再去看秦桧。 秦桧从座上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后,慈爱地拍了拍梁一飞的肩。 “不必此事决定,明日辰时你来城隍庙西的小门等我,去营里试试再说。” 城隍庙与军营相接,秦桧的意思是要他去军中,而非是去护卫他? 梁一飞心中微一惊。 不等他再言语,秦桧已经抬步出门。 送走秦桧后,梁一飞咬牙片刻,压着的躁火,连同藏起的话,就竹筒倒豆子般地朝梁文昌倒了出来:“儿认定了沈家娘子,除了她,我谁都不会娶!” 梁文昌依旧看着秦桧马车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三郎,听为父的劝,该放下的就放下罢,莫再惦念过多,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这是说秦桧看重他的事,梁一飞听得出来。 梁一飞依旧带着希翼,反驳梁文昌:“爹爹,成家与立业并不冲突!儿可娶妻,亦可同时立业!愿爹爹成全!” 梁文昌偏头看他,见那双与秦相几分相似的黑亮狭长的眸子露着一份倔强,他心里触动,难言的复杂情绪涌来,在心中搅乱成一团。 沉寂片刻后,梁文昌终是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板了脸,打消梁一飞的妄念:“三郎,此事不必再提,休得胡闹。” “爹爹,可我……” “你还要你娘再晕厥一次不成?” “娘晕了?何时的事?” “你走之后。”梁文昌说着挥挥手,揉着额心,疲惫道:“你且去看上一眼罢,几个儿女,她最是疼爱你。” 秋风起,梁府院中的枯叶四散飘零,檐下的灯笼在晃。 梁一飞孤身一人,走在蜿蜒曲折的回道里。灯笼将人影子拉的很长,拖曳在幽深的宫道中,显得格外孤凄。 第12章 灭顶之灾 午时的秋阳杲杲,像温暖的薄被褥覆在整个小小的院落上空。 因宿醉头疼的沈烟寒手支下颚,手肘支在昨夜置过酒的石桌上,唉声叹气个不停。她对面,木槿手指挑着箩筐中的烂豆子,轻“哗”一下,将挑出来的一把烂豆放在药碾里,好笑地揶揄说:“娘子,你光怨里怨气的,这不适也得需要时辰才能过去啊。” 沈烟寒白她一眼,依旧兀自怨里怨气。 木槿用药碾将豆子磨碎,站起身去了后院的鸡舍,一将碎豆粒倒入食碗,刚买回家几日的小鸡崽子们就雀跃地朝她跑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到前院,引得沈烟寒朝后看了一眼。 鸡肉是好吃,可惜鸡屎味太好闻。 沈烟寒皱了皱鼻子。 如今的处境不允许她挑三拣四,凡是自己能动手的活,就不需假手于人,木槿肯养鸡,又不用她去亲自喂,她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这都午时了郎君还没醒,不如我去请蔡大夫再来一趟?”喂了鸡回来的木槿说。 沈烟寒一下坐直身,瞪着秦月淮的方向,“他真有本事就自己扛过去,吃个酒,还能将自个吃得旧伤复发。” “可我出来的时候,娘子你趴在郎君身上,而且,你也吃了不少酒……” 木槿本意是暗示其间二人或许发生了争执,沈烟寒却掷地有声:“我是见他要倒,去救他,才被他扯了下去的!” 木槿闻言瘪了下嘴,不信之意溢于言表。 醉酒的娘子意识全无,自顾不暇尚来不及,哪有什么意识去救人? 被木槿的神色刺激,沈烟寒皱眉反问:“你没看我为了救他还受伤了吗?” 这才是木槿最不理解的地方。 沈烟寒的上嘴皮昨夜磕出了一条口子。 一提到伤,沈烟寒觉得痛感更强烈了,她手指捂着嘴,夸张地嘶了一声。 木槿看着她做作的动作,偷笑了下,“那我整好请蔡大夫给你也瞧瞧看。” 那倒也不至于。 心中这么想着,沈烟寒故作怨声开口:“我受伤生病也舍不得花钱请大夫,自己抗一抗就过去了,而他身上分明是旧伤,都说了好好养着就好,我还一次次好心,叫蔡大夫给他用上等的药,钱可是一个劲儿地往他这个坑里烧。” 想起这些日的花销,木槿倒是真心附和道:“是花了不少积蓄。” “我也不能总做亏本的买卖……”沈烟寒帮木槿挑豆子,说到这里突然双眸一亮,神秘兮兮地说:“知道怎么从他这里把我的钱拿回来吗?” “怎么拿?” “我先让他给我写个借据,他不是书生么?往后总有入朝为官的时候,到时候我就凭证据要他还钱。如若他不还我,我便雇个人举着这玩意吆喝,读书人都好面子,这样一逼,他一定受不了别人指指点点,还不得赶紧还了。” 木槿:“……” 木槿觉得她家娘子这是穷疯了,连往后朝人追债的法子都已经琢磨到了,不免又好奇问:“那娘子你要他还多少钱?” “延医费、吃食费、住宿费、日用费……还有,你与我照料他花的时辰、精力都得折合成工钱,这一个月怎么说……”沈烟寒像模像样地掰着手指头,高声说:“合计八十贯。” 大周当下,像木槿这样的普通小民,按雇佣至主家当奴婢的工钱算,一年顶多也就能得个三十贯,沈烟寒这一开口,就是普通人两年多的收入。 木槿嫌弃地“噫”了声,“这跟抢劫还有什么区别?” 沈烟寒大言不惭:“他在秋望园住了这些日,延医、吃食、日用是都能算清楚的,但住宿费与看顾费,是不是由我说了算?我可是这辈子第一次屈尊降贵伺候人!” 也就每日帮人将屋中的花换成新的,最多不过再给他端个药、端个饭,再多的,她也不会。 这也叫伺候? 木槿讪笑道:“那,娘子,你觉得他会同意签么?” “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要不写,我还多的是别的法子。”沈烟寒摸着下巴,忽然笑得邪气,“比方说,给卖到瓦肆的妓院,他这般姿容,怎么也值个上百贯罢。” 木槿被惊得瞠目结舌。 这时蔡裕与蔡希珠出现在院外,蔡希珠如往常一样,先她父亲一步冲进院中来,高声喊沈烟寒:“皎皎,皎皎,我来了!” 屋内,昏睡醒来的秦月淮平躺在床上,侧过了脸,与趴在地上、似跟他一样听见方才院中谈话的狼狗四目相对。 八十贯的勒索,看在是救了他这条命的份上,不算如何过分。 但也就仅仅八十贯而已,她就动了将他卖到妓院当男娼的念头。 更何况说,昨夜她还在他唇上反复啃咬…… 秦月淮无语凝噎地仰在床上,在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屋门时,闭上了眼装死,恨恨咬了咬后槽牙。 “蔡公,你快给他瞧瞧,怎么会还没醒来。”沈烟寒推门而入,紧张地朝蔡裕说。 秦月淮紧紧闭着眼,心中冷嗤了一声。 不是要卖他么,这会又装什么好心? 蔡裕上前,拉起秦月淮的手把了会脉,看了秦月淮紧闭的眸子好几眼,又起身,拿两指撑开了他的眼睛。 沈烟寒看蔡裕有一连串动作,再问:“他怎样了?” 看着装睡的病人,蔡裕斟酌着话语:“五郎君浑身发汗,脉搏急行,眼珠微动,老夫观他如此,很快就要……”m.23sk. 沈烟寒听不懂蔡裕让人云里雾里的医学术语,见他眉头紧锁,遂接话道:“很快就要死了?” 秦月淮:“……” 蔡裕:“不是,很快就要醒来。” “哦。”沈烟寒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蔡裕临离去之前,到底还是将担忧说了出口:“五郎君如今身子弱,气血虚空,人也受不得刺激,更使不得力气,沈娘子莫要这时与他打闹。” “没有!”沈烟寒对此坚决否认,“我没跟他打闹。” “那……莫用重物碰着他的伤。”蔡裕说。 “没有!”昨日大半个身子都压到对方身上的沈烟寒又否认了一回,“是他吃酒吃多了,自个倒了的。” 为了说服蔡裕,沈烟寒补充:“想必是他倒的时候,伤口撞到桌边了。” 若非昨夜他亲眼见过,秦月淮倒的方向是与桌面截然不同的反方向,蔡裕恐怕就要觉得沈烟寒说的有道理了。 此刻,蔡裕看着沈烟寒清湛的、没有一丝撒谎痕迹的眼睛,还真有些猜不到病人忽然发病的原委。 “五郎君这一病,要恢复如初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在乡下这种地方住着,是白白耽误了学业罢。莫怪老夫话多,待五郎君身子能扛得住,沈娘子还是送他去城里,让他继续学业比较好……”看在沈烟寒孤苦伶仃的份上,蔡裕又提点说。 沈烟寒以为,蔡裕与村民都信了秦月淮是她表哥的话,实际上蔡裕心如明镜。 从第一回来问诊那日,他见沈烟寒好奇不已地上上下下打量这个郎君时就已经瞧出了苗头,加之后来,沈烟寒从不提这人的姓名,与他相处也颇为陌生,蔡裕便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沈烟寒回他:“那你还是给他用些好药,让他尽量早日康复,我也好早日送走他。” 听得门外谈话的小娘子声音中有丝兴奋,秦月淮的脸变得更沉。 送走蔡裕,沈烟寒便与蔡希珠叽叽咕咕谈到了一起。 两个都是口无遮拦的小娘子,这一谈,就谈得多了,就比如这话语内容里,就有沈烟寒的前未婚夫,以及她这个俊美羸弱的“表哥”。 一个时辰后,在蔡希珠的鼓励下,沈烟寒推开了秦月淮的门。 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人已转醒的的郎君,沈烟寒呵呵一笑,“你醒了?” 秦月淮神色不辨地看着她,敷衍地嗯了声。 沈烟寒就从身后刷地将一张纸朝秦月淮眼前递了过去。 “你看看,同意的话,就写你的名字,摁个手印。” 秦月淮心中冷笑,这么急便要他写欠条了。 然而,当他眼神讥诮地看向纸张上的文字时,顿时整个人面色骤僵。 只见那纸上,抬头便是显眼的两个字——“婚书”。 第13章 一纸婚书 蔡裕走后,沈烟寒便与蔡希珠便叽叽咕咕谈到了一起。 “你真跟你的未婚夫闹掰了吗?”蔡希珠问沈烟寒。 回想起昨日见到的意气风发的俊朗郎君,她替沈烟寒觉得可惜:“我看他模样俊俏,待你还好。” “我与他再无可能。”沈烟寒对此事异常坚决,“你昨日也听到了,是他家主动退的亲,我如果再心软入他家的门,岂非太没骨气,你说是不是?” “皎皎你说得对,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如果是你,也绝不会嫁给他。”蔡希珠赞同道。 提起婚事,她便朝沈烟寒分享了自己的新鲜事:“我爹爹说,清山县东渡巷家的四郎君人很不错,他家开了个布坊,日进斗金……” 几乎是立刻沈烟寒就猜到了蔡裕的意思,她惊讶地问蔡希珠:“你要嫁县里的商人么?” 蔡希珠一双纯净的大眼睛看着沈烟寒,“嫁给商人不好吗?往后我有钱花,还能随郎君四处走走啊。” 蔡希珠自小被蔡裕管的严,连出门的时辰都有严格规定,天知道,能四处行走,对她而言是多么有诱惑力的一件事。 可沈烟寒对此并不赞成。 虽说大周此朝商业蓬勃发展,商人地位也比前朝更高,有时候连官老爷都要对当地豪绅礼待三分,但沈烟寒的外祖一族便是商人,她在成州时与他们日夜相处,对他们的生活与思想都体会良多。23sk. 商人长久重利、追求钱财,再富裕,也就只有富,厌恶铜臭的读书人们,有些认为商人空有钱财、不识经纶、为人庸俗,在一定程度上说的也不无道理。 商人们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为了不显得“俗”,他们刻意模仿和追求士大夫的兴趣和品位,同时创造一切条件供子女读书,寄希望于子孙通过科举成为士大夫,跨越他们的阶级。 商人间有一句很奉为圭臬的话:“子当读书,女当嫁士人”。 简单说来,经商是谋生手段,光大祖宗门楣还是得靠入仕为官。 沈烟寒深谙此理,问蔡希珠:“你才情也好,腹有诗书,不想嫁给能与你讨论春秋的有学识之人吗?他能与你春日赏花、夏日煮茶、秋日登高、冬日赏雪,吟诗、作赋、点墨、添香……” 岂会不想? 读过书的人,最崇拜的莫不是学富五车的翩翩公子。 单单试想一下沈烟寒提到的画面,蔡希珠眼睛就亮了许多,可转而不多久就又黯淡下去。 “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我们村里?我在这清水村能遇到你与齐婶这样的,已经是天大福分了。还指望能再来一个当我夫婿,未必也太异想天开了,你说是不是?” 沈烟寒杵着下巴替她想办法。 须臾后,蓦地双眸一瞠,“榜下捉婿啊!你可知,每年科考发榜之时,那榜下有多少人家备着花轿等着?一旦那些举子被人相中,给捉住,就给带回府中拜堂成亲去了。你也可以依葫芦画瓢!” “他们不反抗吗?” “肯定也有反抗的啊,但不尽然,大多数人还很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 沈烟寒往前常在国子监出没,对这个事很有些认知。 “你想啊,本身这些举子大多数也来自普通家庭,且都是外地人,他们高中之后,即使入仕为官,势必初时也不会是大官。更何况,他们在这都城临安府又算初来乍到,权势还薄弱,敢去捉婿的也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贵。双方能联上姻,一方得了人,算赌个未来;一方得了财,也算赌个依仗;整好互取所需。” 蔡希珠一边对沈烟寒的办法充满幻想,一边又对自己不大自信。 她懊恼道:“你都说了那些非富即贵,可我家又不算。” 沈烟寒骨子里流着与齐蕴一样的血,从不服输,也从不自惭形秽,她高声道:“现在是不算,但难保以后不是啊!” 想起自己昨晚在小凉亭中的打算,她朝蔡希珠说:“我有个赚钱的门道,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做?如若做的好,你就会先成为‘富’,然后捉婿回来,待成了士族夫人,你也就成了‘贵’。” 蔡希珠被沈烟寒的话勾得一颗心高高挂起,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做什么?” 沈烟寒于是将自己的打算朝蔡希珠一一道来。 蔡希珠越听越兴奋,连连点头,仿佛明日她就能腰缠万贯了一般。 终了,蔡希珠憧憬道:“到时我们在榜下备上两个花轿,我捉一个,你也捉一个。” 沈烟寒对此不以为意。 她如今想着法子赚钱,目的也不过是想养活自己罢了,毕竟她与沈固辞彻底决了裂,没了依靠,全靠自食其力。 她朝蔡希珠实话道:“我还是先赚钱再说罢,可没想急着成婚。” 蔡希珠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为什么不急?女大当嫁,你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才嫁人吗?到时候可嫁不出去了!” 沈烟寒有些啼笑皆非,“我是说这会不想,并不是说要等到七老八十才嫁。” 蔡希珠觉得沈烟寒的思想很危险,“你现在就得想!你还比我大,都十六了,怎么能不急?” 蔡希珠有这样的想法并不错,世道如此,大龄尚不出嫁的女子与娶不到妻的光棍一样,都会被人诟病。所以谁家女子能越早嫁得好人家,娘家人越会面上有光。 这种环境下,早早就出嫁的人大有人在,就连当今娘娘,也是十三岁便嫁给了今上。 沈烟寒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 她因替齐蕴守孝耽误了三年议亲时间,如今谈好的婚事也作了废,被蔡希珠这么一催,她不由也有点急了。 这时蔡希珠往她被点燃的火苗上浇了一把火:“你想想啊,你是被人给退了亲的,更应该早日将自己嫁出去,如果你的前未婚夫比你早成婚,别人岂不是都要笑话你?” 这话一下就踩到了沈烟寒的痛处。 想到梁夫人说梁一飞当下已经在议亲,沈烟寒不服气地道:“我岂能让他们看笑话?我这就合计合计!” * 片刻后,打发走蔡希珠,沈烟寒推开了秦月淮的门。 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好歹人已经转醒的郎君,沈烟寒带着一股“或许他就是那个能收入囊中的人”的心情,呵呵一笑,招呼道:“你醒了?” 秦月淮神色不辨地看着她,看她眼神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鼻腔中敷衍地嗯了声。 沈烟寒一屁股坐在秦月淮的床沿,弯腰凑近躺着的秦月淮几分,迫不及待开门见山问:“你可娶妻生子了?” 秦月淮额侧突突一跳。 这个问题他昨夜分明已经回答过,此刻这人又再度问他。 到底是,她不记得,还是说,因要卖他人,而在确认? 对上沈烟寒一双晶亮晶亮的眸子,秦月淮好整以暇道:“尚未。沈娘子为何这么问?” 沈烟寒不答反问:“那你多大了?” “十九”在舌尖转了一转,秦月淮说:“十六。尚未行冠礼。” 两句皆是假话。 按他外祖父亲自编纂的《冠礼沿革》,大周男子十二至二十皆可行冠礼,不过人们在十五岁时行冠礼的时候居多。他这么说,意思是告诉沈烟寒,他未及冠,尚不属于成年男子,真要做那她计划中的男娼,怕是过于稚嫩,不足以取悦到客人。 沈烟寒当真蹙起了眉。 她还当这人与梁一飞差不多年纪。 她上下扫视秦月淮周身,须臾,嘀咕道:“你这外貌瞧着,年纪倒是像稍微大些的。” 秦月淮唇角微弯,“是么。” “是啊。”沈烟寒点头道,终于想起来问最重要的问题:“那你的姓名呢?” “秦月淮。” 因那“秦”字恰巧同门外突来的狗叫声重叠,沈烟寒给听漏了去,她激动说:“你姓岳?你是岳将军的谁人?” 这大周人尽皆知,“岳将军”便是在说岳飞。 大金数次侵犯大周边境,亏得有岳将军带领岳家军多次顽固抗敌,临安府这处才能稳定繁荣。沈烟寒听多了齐蕴讲过的民间流传的关于岳将军的故事,对他崇拜有加,一听面前人姓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作为秦家九死一生、多人拼命相帮才残存下来的血脉,秦月淮从不改姓,他重复说道:“在下并非姓岳,姓秦。” 沈烟寒又反问:“那你是秦相的族人?你是他的谁?” 沈烟寒口中的“秦相”也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秦桧。 秦月淮心中滑过一道浓浓的讥讽,冷声道:“在下非是他的什么人。” 沈烟寒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父母可在临安府这?” 秦月淮神色愈发复杂,看来,昨夜他的回答,她是一个没听进去? 他的语气更冷了:“父母早亡。” 他的话冷,沈烟寒的心却很热。 父母早亡,也就是跟她一样,婚事全凭自己做主。只要他答应,此事便成。 沈烟寒更觉得此人合适成亲了。 秦月淮看着沈烟寒脸上显而易见的欣喜色,不动声色地问她:“沈娘子问在下这些作甚?” “过会就告诉你。” 话毕,沈烟寒转头就出了门。 片刻后,她折转回来,刷地将一张纸从身后拿出来,朝秦月淮眼前递。 “你看看,同意的话,就写你的名字,摁个手印。” 秦月淮心中冷笑,果真是要他写欠条。 然而,当他眼神讥诮地看向纸张的字时,整个人面色骤僵。 只见那纸上,抬头便是显眼的两个字——“婚书”。 秦月淮不可置信地看着婚书后的沈烟寒,此人的性子到底是得有多不拘一格,才会对待终身大事如此草率? “你可是认真的?” “当然啊。” 沈烟寒看着他诧异的神色,循循善诱说:“你看,你父母双亡,家世也不好,还自小就苦,无依无靠的,我说的对吧?” 她没说错,秦月淮点了下头,好整以暇地看她还能说出什么理由来。 第14章 乃是夫妻 “你不愿意?” 沈烟寒一目不错地看进秦月淮的眼睛,不信他能对她的提议全然无动于衷,不过,即使秦月淮无动于衷,她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秦月淮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闻着沈烟寒口中许是吃过话梅糖而有的淡淡的话梅气息,已经从她逐步变得冷淡的眼神中,明白这小娘子看似在问他意见,实则已经在渐渐没了耐心。 秦月淮说:“沈娘子的决定,该不会是一时冲动罢?” 是。 但她不会承认。 沈烟寒认真说:“我深思熟虑过的。” “那,在下冒昧问一句,沈娘子想与在下成婚的理由是?” “你看,你父母双亡,自小就过得苦,无依无靠的,如今也没官身,属于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说的对吧?”m.23sk. 这是事实,秦月淮勉强点了下头。 为了让秦月淮更清楚自己的悲惨处境,沈烟寒画蛇添足地来了那么一句:“当初你就是在那荒草丛里死了,想必也没人来给你收尸。” 这话就堪称难以入耳了,秦月淮不接她的话。 “我救你那日你的衣裳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边角也都磨毛边了,由此可见,你也没别的亲人接济你的生活。在考取功名之前,你总归是需要一个稳定的住处、一份能谋生的活计的,你不干活,便会挨饿,你若是去干活谋生,便少了许多时辰读书,如此,你的学业就只会事倍功半。” 此刻,秦月淮不得不承认,沈烟寒说的这番话诚挚且有理,如若他当真是个穷酸书生,沈烟寒剖析他状况的话便是字字珠玑。 可他秦月淮不是。 见他不语,沈烟寒说:“蔡大夫说了,你身子骨太弱,莫说重活,就是普通的活计你都做不下来,离了我的秋望园,你能生存下来的机会不多,要想来钱快,除非……”说到这,她故意顿了下。 秦月淮很配合:“除非什么?” 沈烟寒毫不避讳:“除非你去伺候人。” 生怕怕秦月淮听不懂,她再补充:“伺候客人,就是去纸醉金迷的地方伺候客人,你懂了么?” 这是在威胁他。 秦月淮心中冷嗤了声,皱了眉。 沈烟寒看他如此,更进一步,“热心”地替他分析现状:“但你往后是要入仕为官的,去那种地方讨过生计,以色侍人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若是为官后与同僚相见,被人识破身份的话……” 她的话就故意断在这里,给人造成了无限遐思。 寻常人落难,便是去乞讨为生,也不至于就去妓院以色侍人,更何况还是向来心气较高的读书人。 秦月淮对沈烟寒敢想、为了威胁他敢胡说的本事,有了更新的认知。 他不动声色地回道:“沈娘子所言,也有道理。” 得了肯定,见人上套,沈烟寒一双美眸里滑过了一抹得意的亮光,活脱脱一只鸟儿终于逮着了一只极大的青虫。 她继续说:“你娶了我,就没有这等生存问题了。首先,秋望园是我的院子,你有容身之地;其次,我可以赚钱养家,你只管专注学业,不用白白耗费时间在生计上。” 秦月淮静观其变,等着看沈烟寒还能如何舌灿莲花。 “我呢,嫁给你后,近些,可正大光明拒绝前未婚夫上门打扰;远些,待你金榜题名,我便能跟着你出人头地。” 沈烟寒觉得自己计划得极好,她负责家庭生计,她的夫婿负责光大门楣。 各取所需,互相帮助。 天底下就再无比这更公正、公平的买卖了。 理由已经被她一五一十地讲完了,沈烟寒这下只等对方答话。 床上面色苍白、羸弱无比的郎君却在佯作犹豫,并未答复。 沈烟寒急得催问他:“你意下如何?” 秦月淮说:“在下如今有伤在身,需要不少钱财医治,沈娘子真能负担得起么?” 提到这个,想到囊中几近羞涩,沈烟寒神色微变,嘴硬道:“你放心,花再多钱我也会将你治好!” “如若今后留下后遗症,在下恐怕也不能劳作……” “都说了不用你干活,你只管读书!” “可在下读书的天赋不好,学问向来不如何,恐怕,金榜题名有些难度,怕是要辜负沈娘子的一番苦心。” 沈烟寒对此却很乐观:“笨鸟还先飞呢,只要你比别人更努力、更勤奋,皇天就不会负有心人。你现在这么年轻,机会何其多。再说了,科举又不限制年龄,你可以一直考,考到高中为止啊!” 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沈烟寒的话,比他以为的更有说服力。 自然了,她这番威逼利诱的行为,比他以为的,对他更势在必得。 如今他虎落平阳,经过昨夜折腾后伤口复发,被困在这个院落已是寸步难行,说白了,生死皆在沈烟寒手中,这事由不得他做其他选择。 秦月淮很识时务,看着脸上方眼神灼灼的小娘子,保持他一贯在沈烟寒跟前的温润,温声道:“如此,那以后便多仰仗沈娘子了。” 沈烟寒即刻欢欢喜喜,“我扶你起来落个款。” 秦月淮从善如流。 在他艰难坐起身后,沈烟寒取过笔来,盯着他认真说:“我对你也有要求的。你我成婚后,一,你得顺我意,不可违逆我;二,你需得勤奋刻苦读书,不可浪费时日;三,考功名,直到金榜题名。你能做到吗?” 待他伤好,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又能拿他如何? 秦月淮说:“可以。” “那好,写字罢!这张保证书也落个款。” 她竟然还备了份有模有样的保证书,将她的要求列得清清楚楚。 秦月淮执起笔,在沈烟寒准备好的两张纸上写下名字——“秦月淮”。 自秦家落难,他隐姓埋名过活,为免人使得身份,离开汴京起便一直用的“月淮”二字。 此婚书上,生辰八字是假的,名字亦是假的。 沈烟寒对此却无知无觉。 收好婚书后,她朝秦月淮道:“待你病好,再择吉日行亲迎礼。” 她的眼睛比普通女子生的美,澄澈且黑亮,秋日午后的光芒落在她眼中,只看得见熠熠闪动的水一般的流光,看着这样的一双眼,只要心不坏的人,都舍不得去欺骗。 可显然,秦月淮此时已经诓骗了这个小娘子。 心中罕见地滑过一瞬不适,秦月淮点头同意:“由你作主。” 他侧靠在床头,本身因方便换药,衣衫就没系拢,此刻松松垮垮的衣领开始下滑,露出了半侧肩膀以及凹凸有致的锁骨。 沈烟寒看着他那赛雪欺霜的皮肤,说:“我们这会是夫妻了,那……我今晚睡来你这屋。” 她的灼灼目光从他锁骨移到他脸上,不论是她的眼神,还是并非与他商量的语气,都摆明了不容他拒绝。 又不是真夫妻,秦月淮不由迟疑了片刻,就这么一迟疑,沈烟寒就问:“你反悔了不成?” 秦月淮遂就答她:“好。” 沈烟寒这才满意地站起身。 她终于不用与木槿挤在一个小榻上歇息了。 她如此喜悦的模样落在内心毫无波澜的秦月淮眼里,秦月淮只想到了几个可以形容她的字:傻里傻气。 沈烟寒开门出去后,秦月淮缓缓躺了回去。 他没料到,会是这么个走向。 但事已至此,虽是个假夫妻,他也要装的像真娶了人一样,毕竟,于他而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当日夜晚,沈烟寒洗漱完毕后,抱着她的被褥进了秦月淮的屋中。 秦月淮放下手中书,看她满面笑容:“我小名叫皎皎。” 第15章 野性狂放 沈烟寒这是要他改口称呼她,这点眼色秦月淮还是有的。 他轻提唇角,声音温柔:“皎皎。” 他长得白净,眉深目秀,鼻梁高挺,面容清隽,浑身上下皆透着书香熏陶出来的雅致气质。 干净、温和、彬彬有礼。 至此,沈烟寒对自家夫婿的模样与性子都很是满意。 “皎皎”,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字,此刻从这样的夫婿口中说出来,却如轻羽来回扫着她的小小心尖,激得她整颗心、整个人都酥酥麻麻。 沈烟寒看着秦月淮便愣住了神。 见她微张着嘴巴失神看他,秦月淮试探着:“皎皎?” “嗯!” 被喊回神后,沈烟寒高兴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薄被,往秦月淮身侧挪了一些过去。 秦月淮看着她靠近的动作,捏书的手指收紧,到底是没将人推开。 沈烟寒问秦月淮:“你呢?小名叫什么?家中排行第几?” 大抵是因婚书上全然是假信息,秦月淮多少有些愧疚,此时面对满眼都写着期待的小娘子,一时说了真话:“排行第七。” 这会终于凑得近了,亲近人很是方便,沈烟寒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娇娇俏俏地唤他:“七郎。” 秦月淮神色微窒。 沈烟寒沉浸在自己的需求中,并未察觉手中人的胳膊肌理已然绷实,“你家是个大家族啊,你竟然有六个兄长。” 秦月淮垂了浓密的眼睫,盖住眼中痛色,“都已经故去了。” 沈烟寒始终记得他贫穷的出身:“家里条件太差,没养活吗?” “……” 秦月淮点了点头。 沈烟寒很执着:“那你有小名么?” 从出生至今,秦月淮有过许多身份,懿肃世子、通直郎、“国贼”之后……唯独没有过除却本名之外的小名。 “你倒是说话啊,你父母往前唤你什么?” “愉儿。” “愉儿。”沈烟寒喃喃重复。 久远到似乎是上辈子才听过的称呼入耳,秦月淮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猛兽,泛滥成灾—— 母亲曾言:“愉儿,学习不可偷懒,不可荒废时日。你大爹爹对瓷器、茶学、音律、金石学等皆无所不通,还擅长古琴、蹴鞠、击鞠、打猎、射箭、马术……你尚不及其万分之一,岂能骄傲自大?” “儿知错了,娘。” …… 外祖父说:“愉儿,来,看看他们参赛的画,这回的主题是‘山中藏古寺’,愉儿认为其中哪一幅最佳?” “这一幅。” “为何?” “他画了一个和尚在山溪挑水,比画深山寺院飞檐的这些,意境更深远。” “哈哈哈……甚好!那若是要画‘踏花归去马蹄香’,你当如何画?” “一人骑马,马蹄间,蝴蝶飞绕。” “甚好,甚好!果然最懂大爹爹之意者,非愉儿莫属!” …… 母亲告诉他:“愉儿,现在金人拥重兵大举南下,占领我们的城池……” “可我们不是与金才有过海上之盟夹击辽朝么?辽朝灭亡才不到半年,金国就过河拆桥,委实太卑鄙!” “……你大爹爹已禅位给你舅舅。” “可翁翁出战前说过此战必胜!” “如今金军东路军已攻占燕京,操生杀大权,恐怕不日就要到达东京……” …… 母亲劝诫:“愉儿,莫冲动!” “娘,怎能说‘奸臣破坏盟约,与邻国结怨,谋臣失计,误主丧师,导致生灵遭难’?他们怎么能说翁翁是‘奸臣’、‘谋臣失计’?将罪责都推给他!我要去找舅舅!” “愉儿,没用的……如今秦家也只你爹爹与我、你兄弟二人尚能留在汴京,你若冲动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 “娘,你穿成这样作甚?你要去哪?” “愉儿乖,娘同李府尹出门一躺,一会就回来。” “出门为何穿舞姬的衣裳?娘,你别去!娘!娘!” “还不拦下!” “世子留步。”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命令你放开我!娘!娘!娘……”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 永兴元年,他八岁。 “愉儿,从今往后你听德远叔的教诲,待他朝学会本事,替大周、替你娘、替秦家报仇雪恨,记住了吗?” “爹爹,愉儿记住了!” “快走!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 永兴二年,他九岁。 “殿下……薨了。” 他没了母亲。 …… 永兴五年,他十二岁。 “驸马去了。” “病故么?” “不是……” “金人是以何理由诛杀的爹爹?” “沂王、刘维朝金人诬告太上谋反,驸马与莘王与之对辨,沂王、刘维被气折,金人便将气出在了驸马与莘王身上。” 他没了父亲。 …… 永兴十一年,也就是去年。 “太上病故。” 他没了外祖父。 …… 秦月淮胸腔跌动,气息紊乱四窜,双眸渐热,双颊逐步显出不同寻常的红晕。 沈烟寒浑然不知他心中变化,见他身体羸弱,面貌温文无害,身上的衣裳还半开,竟觉得几分欲说还休的勾人味道来。 秦月淮神思飘荡、回忆钻心刺骨之间,忽觉锁骨处落了一个软若无骨的东西。 他垂眸看,见到嫩白如青葱削成的纤纤细指。 他想到曾经救过的一只猫。天籁小说网 那猫平素从不与他亲近,可每每他入睡后,它便会悄然躺在他肩侧,有时候会直接从他身上走过,它的爪子就会如当前的某人这样,软哒哒、肉乎乎地落上他的心口。 显然,当前这只,只能称为“野猫”。性子野,行为狂。 那猫爪缓缓摩挲,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像盲人般,好奇又专注地探索着不为人知的事物。 她这是要…… 不等秦月淮抬眸看人,一阵香风霎时袭入鼻腔,下一刻,他的唇瓣被一份柔绵的物什忽然堵住。 熟悉的、毫无规律的吻。 轻轻地抿,慢慢地噬。 秦月淮体内本就紊乱的气息愈发四窜。 沈烟寒正在按照她的本能,做着她以为的,人生的第一次某种尝试。 新鲜的、奇特的、令人心情愉悦的。 正在她投入其中,觉出自己渐入佳境时,忽觉唇上一空。 他正在亲着的人,双眸紧闭,闭过了气,昏死一般,直撅撅地倒了下去。 “秦月淮!” 秋望园刚刚静下来的夜复又起了喧闹。 木槿来不及穿上鞋就往沈烟寒惊呼的方向冲。 门推开,木槿紧张兮兮:“娘子,你没事罢?” 沈烟寒探了探秦月淮的鼻息,转头气鼓鼓地对着木槿,幽幽怨怨说:“我给他亲晕了,真是弱……” 第16章 欲求不满 窗外皎月辉辉,将秋望园的每一寸土每一寸地都拥在月色之下。四周寂静,只有瑟瑟秋风划过枝桠的声音。 秋风起,败叶飘飘荡荡,从树间颓然地坠下地,像极了此刻屋内,沈烟寒被败了的兴。 灌了秦月淮参汤后,过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见他还没有转醒的迹象,沈烟寒也不耐再盯着他的人等,抖开自己带来的被子,一掀,径直就躺了进去。 秦月淮听到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待动静消停半晌后,他才缓缓睁眼,慢慢侧头看沈烟寒。 沈烟寒拿背对着他,整个人离他的距离最低得有尺远,他本就半靠在床头,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能清晰地见到沈烟寒的小嘴高高撅着,小巧的鼻头下鼻孔微微扇着,鼻腔中还时不时轻哼一声,似乎连后脑勺都透着气咻咻的气息。 彪悍,野性。 ——秦月淮心中默默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妻子”已有了定义。 再垂眸看身前,衣裳被揉得凌乱,他也不敢发出动静以免惊醒刚刚消停的人,便任由它敞着。 沈烟寒向来入睡得快,又不是个睡觉规规矩矩的人,睡了不一会儿,就长腿一抻,刷地就将身上的被子踢开,不肖几回,被子就被她踢到了身旁。 她睡得几近成了个四仰八叉的“大”字。 方才和秦月淮的一尺距离,因为她手脚此刻伸展了开,又变没了。 秦月怀感受到腿侧和胳膊侧面被人贴住,瞧见沈烟寒衣领被她折腾散开,肩膀上一片雪腻呼之欲出,他默默伸手,将她的被子从她腰间扯出,往上方盖。 正准备盖上她的肩头,沈烟寒又翻又了个身,面朝向他,头往他肩头拱来,同时低声嘟哝:“娘……” 秦月怀的手中动作一顿,而后毫不留情地伸手,将肩头上靠来的头往反方向推开。 见沈烟寒的头已被推离自己,秦月淮松了一口气,这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裳,闭上眼歇息。 却不料,他将将闭眼,那刚刚才推开的脑袋瓜,又强势地朝他靠了过来。 秦月淮推了三回,沈烟寒即使是睡着,脾气也跟她醒时一般而无二,执着不已,仿佛人认准了一个地方,便再舍不得离去。 秦月淮无奈地发现,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沈烟寒与他的距离不是远了,反而更近了——当下,不只是她的头贴着他肩头,就连她的手,也拽着了他的胳膊。 她还在皱眉,喃声:“娘,好冷……” 模样娇憨,透着一股子可怜劲儿,知道她身世,即便是秦月怀这样习惯永远与人保持一定距离的郎君,此刻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秦月怀叹了口气,将沈烟寒的被子往上拉,盖住她半张脸,由着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得寸进尺。 不止如此,与一个小娘子同榻而眠的第一个晚上,秦月怀便在被人抱住、被她的腿压住、被她的膝盖夹住、给人盖被子之间不断转换,直至快到天明,他才勉强睡了过去。 然而,他的好心意终究付诸了东流水。 次日,沈烟寒一早醒来就故意将自己的被子大幅度地掀开,全堆去了秦月怀身上。 秦月淮被她夸张的动静吵醒,甫一睁眼,对上了的,就是脸上方一双充满怨气的眸子,和一张写满了欲求不满的脸。 秦月怀心中好笑。 沈烟寒朝他哼了一声,并不想当做无事发生,直直问他:“你可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秦月淮面色一僵,这话他要怎么答? 沈烟寒盯着他的唇,目中暗暗露着一抹狡黠,“要我告诉你么?” “不用。”眼瞧着她这是要故技重施的架势,秦月淮连忙拒绝,硬着头皮道:“我都记得。” 沈烟寒继续问:“那你说怎么办?你这动不动就晕倒了。” 人在屋檐下,秦月淮自然捡着沈烟寒想听的话说:“我好生喝药,争取早日养好身子。” 见他态度良好,语气温顺,沈烟寒这才勉强满意,磨蹭着下了床。 临出房门时,她转身朝秦月淮叮嘱道:“我今日和木槿要外出,吃食我会给你备好送来,你可莫要自个出门去。” 他倒是想自个出门,前提是他得有这个身体条件不是。 秦月淮面上态度很好地微扬唇角,并未问沈烟寒的外出缘由,朝她应了声好。 * 清山县东渡巷。 和沈烟寒站在李家布坊的街对面,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木槿有些茫然地问沈烟寒:“娘子,我们站在这里已经得有半个时辰之久了罢,我们要做成衣,不进去买布,光在这里看就成了?” 沈烟寒道:“珠珠说李家这布坊日进斗金,可清山县就这么大点地方,人也不多,怎可能达到日进斗金的程度,我觉得有些奇怪,这才来看个究竟。” “那……看出究竟了吗?” 沈烟寒点头,“李家布坊做的不止是县城的生意,最重要的,还有临安府内的生意。你看到那些牛车了吗?该是都是送去城内的。” “是么?” “嗯,车夫从后门进,拉了布匹不多时便走,且拉的量还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家的东家,与城内华锦坊的东家就是一家人。”华锦坊是临安府最大的布坊。 沈烟寒想过了,她如今本钱太少,要做大的生意并不现实,且又是女子,能做的生意类型也不多,但正因是女子,比之男子,便更明白女子需求。 她可以从熟悉的、擅长的领域开始做。就比如,往小娘子们热衷的事物方向靠。 这天下女子大多都会热衷于吃食、穿着、打扮。沈烟寒爱吃却厨艺差,思来想去,就定下来做衣裳。 蔡希珠极会画画,木槿极会缝纫,而她,脑中总有成千上万个想法。三个人至少是可以将这台“戏”唱起来的。至于唱得好还是不好,便取决于他们唱的,是不是观众爱看的东西了。 如此,进了李氏布坊旁敲侧击,摸索出目前城内外最流行的布料、布匹颜色类型,沈烟寒就带着木槿准备打道回府去了。23sk. * 沈烟寒前脚才出了李氏布坊,后脚,就有位穿着极为奢华,长着一双吊梢眼的郎君从转角处提着鸟笼子走来。 看到沈烟寒婀娜的背影,还有裙摆上活灵活现的两朵红艳艳的月季花,李氏布坊的二郎李家豪迈进布坊门就问:“方才出去的那个,是谁家的小娘子?可在我们这买布了?” 小布坊伙计是个老实人,见是二郎君,诚实答道:“买了的,买了三匹布,但不知客人姓甚。刚才与清水村的村民讲过话,想必住在清水村。” 李家豪虚了虚狭小的眼睛,又问:“她们方才没拿布,是不是要我们送?” 小伙计答:“不是,是定的甲等布,咱们布坊暂且没货,得等些时日。” “哦。”李家豪摸了摸下巴,“待布来了,你来给我说,我亲自去送。” “这……” 小伙计还要说什么,被李家豪身边的小厮一个巴掌扇到了后脑勺,“听没听见少东家的话?” 小伙计老实说:“听到了,听到了。” 李家豪这才作罢,又带着小厮往布坊后方去了。 见二郎君的身影远去,小伙计这才兀自啐了声:“真不要脸!少东家才不会是你当呢,一定是咱们四郎君。” * 在沈烟寒往家赶时,秋望园的院墙外传来脚步声。 少时,秦月淮的窗外闪现了一个人影。 第17章 些许不舍 秦月淮侧脸过去看着窗外,面色微肃,清秀眉目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波澜。 时隔十余日,他那个自小就跟着他的侍卫杨动终于舍得来见了。 “鬼鬼祟祟的做甚,还要等人来才现身吗?”秦月淮问。 杨动这才推开窗,一个跃身而进,朝秦月淮行礼道:“郎主,属下来迟。” 秦月淮淡淡道:“不迟,你大可等我儿女成群后才来。” 他的眉眼温润近人,话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意思。 杨动的一张脸依旧一丝表情也无,但口头却忍不住问:“郎主,那小娘子当真就是你的夫人了么?” 他的语气同表情一样,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起伏,分明是一个问句,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极了在陈述一个事实。 听见他的话,秦月淮对他再好的脾气和耐性,此刻也变没了。 是,但凡杨动早来个一日,他也不至于就与沈烟寒成了“夫妻”。尽管那婚书是假的。 秦月淮斜着眼看杨动,“你说呢?” 杨动并不大幅度的转了转眼珠子,回他:“那你还回去吗?” 秦月淮:“……”不回去,难不成他在这个山上常住不成?他可没有隐居躲世的癖好。 秦月淮再没了与这个除了武艺之外,别的地方都不太灵光的侍卫你来我往说废话的兴致,问道:“城中有何新消息?”23sk. 说到正事,杨动肃然,正色回道:“陈翔死了后,准备派出去送金银往金国去的使者,现在被换了,换成了一个姓暮的人。他身边如今多了几个高手,应该是怕再有万一。”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管是陈翔、张翔、王翔,不过都是大周要与金国交好,派出去和谈的一枚棋子罢了,一个没了,自然还有别的人上前来补上。 只要他的舅舅不改变想法,就会有诸多人选,可以供他拿去和谈。 他当初去刺杀陈翔,本就不算是一个深思熟虑的想法,只是在城隍庙恰巧见陈翔强抢了数个民女,拉到了隔壁军营去,他一时气血冲头,就独闯了军营。 最终,幸运的是,那几个女人虽是被他救了,不幸的是,他也九死一生。 翻出军营时他浑身是血,身后追兵无数,恰巧城隍庙门口路过的一个穷书生,他就管他要了衣裳,从位于仁美坊和兵营中间的清波门出了城避风头。 这才有他倒在清波门与南屏山中间的树林里,被人所救。 然后迫不得已,成了别人的“夫婿”…… 秦月淮心中还没将遇到沈烟寒的前后回忆完,这时杨动又说:“章相有书信来。” 秦月淮接过杨动递来的书信,展开一看,顿时蹙了眉,心起担忧。 德远叔来信说,他回临安的时日会推后,原因便是刘豫那厢有新的动向。 刘豫此人,原先是大周国的济南府知府,金兵南下攻击大周,到济南时,刘豫的被金军细作用重金收买,策了反,将坚决抗金的守将关胜骗入了府中杀害,随后就朝金人献了城,从此降金。 永兴四年,这个大周的叛徒被大金册封,成为所谓的大齐皇帝,从此,他就横在了大周与大金之间,统治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区。 秦月淮这样一个隐姓埋名生活的人,与那刘豫从未相见,表面上看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实际上,秦月淮厌恶刘豫已久。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刘豫骄奢**,挥霍无度,横征暴敛,此外,还大肆挖掘皇族先帝的坟墓,甚至连一般民众的祖坟也不放过,秦月淮的外祖母,永德皇后的坟,便在其中。 这样一个数典忘祖的人有所动作,必定不会是贪图小利,恐怕是对淮河旁边的几个城池生了觊觎之心了。 德远叔的书信中虽未言明,但秦月淮知道,他的意思是,这是要起战争了。 秦月淮的担忧,除了一旦升起战争,淮西百姓受苦受难之外,另有一点便是,如今淮西的军务是一个叫刘光的将军管理。 当初他跟章浚去川陕任职时,曾与那刘光有过几回见面,刘光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实际上,本性是一个极为懦弱的人。 当初为几个副将中的一员时,上头有主统领当主心骨,刘光的本事尚且勉强够用,但如今刘光被提拔为淮西将军,成了那个统领人,真要面对气势汹汹的刘豫南下的进攻,想必要去正面刚,他不会那么愿意。 而德远叔又是一个果断、勇猛、一心抗金的人,可想而知,这两人在淮西的军中,一保守、一激进,不知会发生怎样激烈的交锋。 秦月淮收好书信,深深叹了一口气,心中只觉得如今自己既不能为国家效力,也不能正大光明建言献策,几多无助,几多迷茫。 沉默少许,秦月淮捂着腰腹,缓缓将腿挪下床,对杨动说:“去西次间将我的那个玉佩找出来,再给她留些银子。” 这是一副要离去的架势,杨动不由惊了下,脱口道:“你昨日才跟小娘子睡了一宿,今日就提裤子走人?” 他的语气依旧有任何波澜,这句问话照样说成了一句陈述的话。 秦月淮的动作一顿,蓦地反问:“你昨夜就来了?” 杨动“昂”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做错事的惭愧色。 秦月淮被气笑。 他的人见他伤重,躺在床上一步不能行走,竟不进门带他回去医治,反倒在屋外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娘子进了他的屋中,与他同塌而眠,然后他就在屋外,看他的热闹,看了一宿! 秦月淮捂着额头,只觉得本来就晕的头颅,此刻更晕了。 他一字一句道:“出去,找玉佩。” 但凡秦月淮是这种语气朝他说话,杨动就知,自家郎主这是恼了,他抬手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我这就去。” 话毕,杨动就从开了的窗口处跳了出去。 秦月淮长叹了一口气。 伸手将自己的衣裳穿戴整齐。 环顾四周,似乎还能看到那个小娘子端着药碗、碗饭进门时的模样,也能浮现她抱着被褥冲进来时的欢喜眼神。 就这么一想,秦月淮就是想走得利落干脆,似乎也不那么能够了。 他不想承认,可他心头浮出了一些不舍。 他扶着床沿站起身,缓缓走到了靠窗边那个置了花瓶的书桌旁,提笔,蘸墨,落笔,正准备写字,忽然,院子外传来熟悉的小娘子声音—— “谁?谁在那?” 接着,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识相的,就给我闭嘴!” 第18章 二女甚猛 因一场潇潇秋雨猝不及防而来,南屏山分外清朗寒凉,乡间的土路也变得泥泞不堪。 才躲过了雨的沈烟寒和木槿脚步急急,正在赶回秋望园的路上,这会已是快要走到大门了。 沈烟寒的绣花鞋半个鞋面踩满了泥,就在她垂着脑袋,为此皱紧眉头时,冷不丁地见着了几个脚印。 这脚印比她和木槿的大不少,一看就是男人的。 沈烟寒连忙伸手拉住木槿,附在木槿耳边提醒了几句,木槿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朝沈烟寒点了点头。 二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从门缝中窥见个穿翠青色衣袍的人,头已探进了开了个门缝的屋中,身子勾着,屁股撅着,门槛外还留了一只正要迈进门的脚后跟。 有盗贼! 沈烟寒心中一紧,将大门“嗙”一声猛地推开,高声质问:“谁?谁在那?” 鬼鬼祟祟那人被人这么突然高声一吓,惊得颤了下肩,随即快速转头,朝门口方向看了过来。 看到他的脸,沈烟寒心中狠狠地咯噔了一声。 这是清水村出了名的痞子,人称孟二。 孟二撞见两个这时回家来的小娘子,脸上没有任何偷鸡摸狗的惭愧,反而举高一手手臂,直直指着沈烟寒二人,“识相的就给老子闭上嘴!” 他如此理直气壮,使得沈烟寒惊诧不已。 沈烟寒定睛一看,才看到原来孟二手里拿了一把砍柴刀,锋利刀刃闪着让人心惊的寒芒。 沈烟寒的瞳孔震了下,脑中开始快速思考。 三年前她在这清水村居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孟二有一个恶习——好赌博,这村子里好几户人家都被他偷过钱拿去赌,也有抓到他人将他暴打一顿的,可孟二始终屡教不改。 如今看来,三年过去,这个游手好闲的痞子不止没有任何长进,反倒变得更为恶劣,敢持刀入室来了。 而他来的目的无二,只为钱财。 她自个都穷得即将揭不开锅了,居然还被人给盯上,沈烟寒心中气愤填膺。 但她面上不显分毫,反而笑着对孟二道:“这位郎君,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抢的。既然来我家做客,我自然会好生招待!郎君有何需要,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满足。” 孟二在转身回来看到沈烟寒时,就已经被的面容所惊艳,再见她当下识趣,对他和言细语,孟二自以为自己的虚张声势震慑住了对方,一时色向胆边生,想要的,就变得不单单是钱财了。 孟二依旧举着砍柴刀,迈进屋内的一只脚缩出门槛来,人朝沈烟寒二人走,口中调笑道:“老子的需要你都尽力满足?那敢情是真好!” “真是个大美人儿!” 他咧着嘴,冲沈烟寒嘿嘿一笑,“你猜,老子需要啥?” 他露出的牙上因抽纸烟而形成的黑乎乎的牙垢,直看得沈烟寒心中恶心,仿佛即使隔了四五步远,她都能闻到孟二一身上下令人反胃的臭味儿。 沈烟寒主动出击,回答他:“你要金银珠宝?还是,玉石字画?这些我倒是都有一些。” 孟二被沈烟寒的话激得亮了下眸子,心道果然是官爷家出来的,即使住在这乡下的穷庄子里,依旧是手中阔绰。 沈烟寒的视线也不放在孟二身上,自顾自地往西次间的方向走。 口中说道:“那你刚才去的地方的方向就不对了,我的东西可没放在那儿,在这个屋子呢,我这就给你取啊。” 她的面上很淡定从容,没有丝毫慌张,仿佛说着无足轻重的小事。 孟二就看着小娘子迈着袅娜娉婷的步子,从自己跟前路过,然后伸手推开了离他几步远的房门。 “吱呀”一声,西次间的房门被推开,孟二这才回过神来,甩着步子进了屋去。 木槿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进屋后,沈烟寒目不斜视,直直去了五斗柜处,拉出第三层抽屉,拿出一个雕花的木匣子放在柜顶上,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锁头,朝孟二说道:“这里是金银,你来挑罢。” 孟二没料到进展如此顺利,这个小娘子甚至还主动奉上财物,心中隐隐觉得有诈。 但一看那雕花的木匣子描金点花,如此精致,沈烟寒再妙目盈盈地朝他一催“快些啊”,他也来不及多想,当真就上前去准备挑选了。 而就在孟二放松警惕,朝木匣子靠近之时,突地,眼前一白,一大把白色的粉末扑面而来,钻入他的鼻腔和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立马就刺痛非常,再也不能睁开。 砍柴刀“哐”一声落地,随后,他的前胸、后背、小腿、胳膊都被重力连续击中,疼痛难言。 “啊——啊——啊——” 孟二捂着眼,发出猪一般的惨烈嚎叫。 沈烟寒洒完从抽屉里抓出的一把药粉后,就和木槿配合起来,在孟二的一前一后,一个提起凳子朝他猛砸,一个抓起本身在这个屋子里就随时准备着的竹条朝他猛抽。 两个小娘子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收,关门痛打落水狗。 直看得躲在房梁上的杨动目瞪口呆。 此二女,甚猛。 但再凶猛,也毕竟还是小娘子,沈烟寒和木槿猛打了片刻后,逐步就有些脱力。 沈烟寒收了竹条,大喘气朝木槿道:“你去拿个麻绳来!” 木槿听到后停下动作,丢下凳子就跑了出去。 沈烟寒冲屋外高声喊:“汤圆!汤圆!” 听得呼唤,院落的角落里,汤圆侧倒在地上,耳尖动了一下,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没听到狗叫声,也没见狗出现,沈烟寒心中一慌,丢下捂着脸的孟二就朝狗舍跑了去。 “啊!汤圆!” 见到心爱的狗儿奄奄一息,沈烟寒尖叫一声,跪坐在地上就哭了起来。 木槿取了麻绳,看沈烟寒抱着汤圆哭,还念着歹人在屋中,也顾不得上前安慰沈烟寒,又麻溜地回头朝西次间跑去,准备去绑人。 哪知,她刚进门,就见孟二弯下了腰,木槿连忙往后退,回身往沈烟寒的方向跑。 “娘子,娘子,他、他、他又拿起刀了!” 沈烟寒的眼泪顿在眼眶里,看木槿身后,孟二一边搓着眼皮,一边提着刀朝她们的方向来。 沈烟寒脸色一变,一下站起身,想抓身边的什么东西打孟二,可举目四顾,她在狗舍这里,一个工具也没找到。 “贱蹄子,居然暗算老子!”孟二骂骂咧咧,“看老子不整死你他娘的!” 木槿跑到沈烟寒身侧,害怕地抱着沈烟寒的胳膊。 沈烟寒带着她就往身后跑,可院子就那么大,孟二也追得越来越快,两个小娘子没跑几步,就被孟二逼到了角落。 看孟二越来越近,沈烟寒也变得无措,心生绝望。 孟二得意地高举砍柴刀,叫嚣:“跑啊,再跑啊!继续跑!” 沈烟寒将木槿护在身后,这回是真心实意地道:“你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只要你放过我们!” “放过?贱蹄子想得倒是够美,老子不好好教训教训整你们,白瞎来这一趟!” 孟二的双眼红着,但痛感已经消了许多,气焰越发嚣张,举着刀就往两个小娘子的方向大步走。 行到近距离,他高高举手臂,作势要朝沈烟寒二人砍。 他赤红的瞳中,倒映着沈烟寒惊惶失措的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蓦地,从孟二身后袭来一个重物,直直撞在孟二后背上。 孟二被撞得“咚”一声,双膝跪地。 沈烟寒和木槿大为震惊中,见孟二身后出现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沈烟寒不由自主发问:“你是谁?” 第19章 断子绝孙 忽浓忽淡的金桂清香笼着秋望园,秦月淮手臂靠在一旁的墙面上,支撑着自己。 他歪着身子,凝视自身难保却依旧护着身后女使的沈烟寒,看她眼中既有对盗贼与杨动二人的惊恐,又有一份奋不顾身的孤勇。 无助是真无助。 不服输也是真不服输。 秦月淮眼波微动。 秦月淮此人与别的郎君大有不同。 都说见惯了生死离别的人,会对生命更为麻木,可秦月淮与之相反。 尽管他家破人亡、隐姓埋名活着后素常警惕非常,习惯与任何人保持距离,但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处柔软,越是见着生命流逝,他心中越是触动、越是不安。 就比如南渡途中,分明自个饿了三日,在船上见身旁的孩童面露饥饿,他依旧将自己的一半包子递出去; 又比如十几日前,为了救几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孤身独闯军营,差点就此死去; 再比如当下,分明杨动在此,他武艺何等高超,沈烟寒二人最终必定平安无虞,而且他即将离了这秋望园与这里的人毫无关系,大可待杨动救了沈烟寒后,恩情抵消、互不相欠,他还是撑着本是行走不了的病体,出来亲眼看看。 这种对女子与孩童的“妇人之仁”放在他的身上,与他背负的深仇大恨、应该冷酷无情的情况格格不入,他却始终做不到将它抛下。 无意识的,秦月淮看着受了惊吓又跑不掉的沈烟寒的眼神就放柔软了几分。 四目相对,他虚脱般开口:“你们没事罢?” 他这样病恹恹的柔弱模样,配上温柔似水的眼神,还有气若游丝的柔和关怀话,一并闯入沈烟寒的眼里和耳里,就成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3sk. 可不是在怜惜她么,他可是她的夫婿! 心念一动,沈烟寒赶忙拉着木槿跑到秦月淮身旁。 “你出来做甚?”她一边着急忙慌地问,一边又吩咐:“木槿你快带郎君回屋去。” 秦月淮见她横在了杨动与他之间,浑身是一副将杨动当成了歹人的警惕,活像一只炸毛的猫,正龇牙咧嘴对着猛兽正面刚。 他心觉她傻得可笑。 杨动若真是一个歹人,就凭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姑娘,还妄想保护他不成? 到底是见不惯沈烟寒这种虚张声势的逞强,秦月淮开口道:“这位是我的……熟人。” 熟人? 也就是说,是友非敌! 沈烟寒秋水般的双眼露出明亮欣喜的光,视线直直落在人高马大的杨动脸上,回身自然之极地挽住秦月淮的手臂,不待秦月淮说话就悦声道:“原来是我家七郎的熟人啊!” 被她挽住的地方,隔着袖子传来沈烟寒手心温热的温度,还有她指腹柔柔绵绵的触感,秦月淮想挣脱,腹部的伤又开始疼痛,他只得咬牙缓了缓,眼睛看向自己的侍卫,示意他搀他回去。 杨动对他痛到青白的脸色视而不见。 我、家、七、郎。 杨动以一言难尽的眼神扫了下秦月淮被小娘子挽住的胳膊,才慢慢看去秦月淮的脸。 看秦月淮给他一记含着警告意味的眼刀,杨动迅速撇开脸,将目光对上沈烟寒的,简短道:“是。” 秦月淮:“……” 他的侍卫,竟对他置若罔闻? 更何况,熟悉杨动如他,分明见到杨动那雷都惊不动半分的脸上,朝沈烟寒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人比人,气死人。 他此刻伤口痛至视野泛白,漠不关心他的侍卫却忙着讨好他形势所逼才娶的假妻子,而他的“妻子”神采奕奕,回报给杨动的,是一副对救命恩人感激涕零的模样。 要知道,方才那凳子,可是他亲自朝盗贼背上砸过来的。 沈烟寒自然不会想到制服孟二的是她弱不禁风的夫婿,情况转危为安,她高兴不已地对杨动道:“你一招就制了孟二,身手可真好!你是我家七郎的同窗吗?你是要考武举的?” 这样奇怪的问题,杨动不知该如何回答,遂就选择一言不发。 沈烟寒不解地看着杨动,他没说话,她就想从他一丝表情也无的脸上看到答案,可不无意外的,她失败了。 杨动的冷漠,与沈烟寒的兴高采烈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空气里飘着的花香全变成了尴尬。 沈烟寒脸上洋溢着的热情的笑开始发僵,一僵,再僵,即将维持不下去时,才听到身旁的秦月淮鼻腔里低低“嗯”了声,转而又听他倒吸一口气。 “你没事罢?”沈烟寒立刻问。 地上的孟二还在嚎,却没人去关心,秦月淮这声博同情的呼痛终于成功让他成了几人的关注重心。 “我去给郎君拿药。”木槿说道。 沈烟寒将秦月淮搀扶去了最近的凉亭,看木槿给了秦月淮止痛丸后,她对秦月淮说:“你就在这里坐着,我要去收拾下那厮。” “木槿,你去将我的‘七彩剧毒丸’取来!” 木槿愣了片刻,而后高声回:“好嘞!” 须臾后,孟二便被沈烟寒、木槿、杨动三人围在了中间。 秦月淮吃了药后,冷汗不再横流,坐在凉亭中好整以暇地当起看客,看沈烟寒几人会使什么招。 地上的孟二见势不妙,边挣扎要起身,边求饶道:“沈娘子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要逃,被杨动一脚踩在肩头上,再动弹不得。 “持刀入室盗窃,还欺负女子!”沈烟寒说:“给他吃上一个红色‘断子绝孙丸’,让他断子绝孙!” “是!” 木槿高声回应,手指从一个圆胖的白瓷瓶中捏出了一个红色小圆丸。 孟二方才就被沈烟寒来路不明的白色粉末攻击过,只觉,见大难临头,死死抿着嘴摇头,挣扎不已。 木槿朝杨动道:“还请郎君帮忙掰开他的嘴。” 杨动一伸手就钳住了孟二的下颚,迫使他张开了嘴。 木槿将红丸子塞进孟二嘴里,杨动很是熟稔地手上一用力,孟二就闭了嘴,微抬了下巴,不由自主地将丸子咽了下去。 杨动这才放开孟二。 孟二猛烈地咳嗽几声,而后将手指塞到喉中,想将毒丸给呕出来,沈烟寒却又继续说道:“残害我的爱犬,给他吃个绿色‘毛发悚立丸’,让他浑身长毛。” “好!” 木槿故技重施,与杨动配合着,又迫使孟二吃了个绿丸子。 孟二被整得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啊——” 沈烟寒继续发令:“黄丸子……” “姑奶奶,祖宗,大善人,饶命啊,饶命啊……” “紫丸子……” “啊!啊!啊……” 在孟二哀嚎不止中,如此五次,红、黄、绿、蓝、紫等几色丸子都被人给喂进了他嘴里。孟二面如死灰,痛哭流涕,哭声震天憾地。 他哭得与三岁孩童一样毫无形象,鼻腔中也哭起此起彼伏的鼻涕泡,鼻涕泡起了散,散了起。 看得沈烟寒嫌弃地直皱眉头,这才收手,说:“白丸子是解毒的,孟二,你想要吗?” “要!要!求沈娘子、沈好人、沈祖宗、沈恩人给我!” “你以后还盗窃吗?” “不了!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还赌吗?” “再也不了!永远不了!” 这当口,远中的狼狗也汪了几声,沈烟寒听到动静看过去,见狼狗朝她的方向跑来,大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孟二即使再混蛋,也是他孟家的唯一男丁,他还有个瞎了半只眼的亲娘、年龄很小的幼妹相依为命。孟家家贫如洗,孟婶爱子如命。 沈烟寒也只是想给孟二一些教训,便说:“那你起个毒誓。” 孟二依言照做,即刻举起手掌发毒誓。 为了拿到解毒丸,他不止拿他的命来起誓,甚至连他母亲的命也带了上,待他还在说如果违背誓言,他的小妹将如何如何时,沈烟寒再听不下去,一下将白丸子塞到了他嘴里。 “你记住今日的话,他日若违背誓言,我一定替天行道。” 孟二连连应是,拖着伤腿,屁滚尿流地逃出了秋望园。 一场喧闹终于收场。 沈烟寒这才回了凉亭中,走到秦月淮身边坐下。 她接过木槿手中的圆瓶子,倒了几粒丸子出来,亮着眼睛看问秦月淮:“你吃么?” 杨动在她身后,看着她手中的红丸子,想起方才这丸子还叫“断子绝孙丸”,惊大了眼。 而他的惊心动魄还没消停,就见下一刻,他家郎主从小娘子手中捏起丸子,径直放到了嘴里。 这可如何使得! “郎……” 秦月淮蓦地抬眸,打断他:“你也来一颗?” 沈烟寒立刻朝杨动递了颗过去,也是个红色的。 杨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终于拿到手中后,却是半晌不敢往嘴里放。 他脑中正做着天人交战时,听一旁的一个人砸吧了下嘴,“这么美味的糖丸子给孟二那厮享用,可真是浪费!” 杨动定睛,这才见到石桌边,另外三人正若无其事地吃着这罐子里的彩色东西。 杨动后知后觉问:“这不是七彩剧毒丸?” 闻声,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一言难尽。 秦月淮从杨动脸上收回视线,思忖片刻后,看去沈烟寒,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沈烟寒看着杨动,黑亮的眼珠子转了转,蓦地说:“七郎,不如邀请你的同窗在我们秋望园住下罢?” 第20章 屡败屡战 杨动就这么在秋望园住了下来。 至于秦月淮对此事的意见,倒并非是并不重要,而是,他根本没有找到机会表达。 沈烟寒热情地邀请完杨动之后,木槿就连忙上前,对杨动说:“郎君请随我来,我带您看看住处!” 一切发生得太快,比他的招式还快,杨动愣愣看向秦月淮。 秦月淮口中正吃着沈烟寒的糖豆子,胳膊被沈烟寒双手熟稔地抱着,当着杨动的面,她轻轻晃了晃秦月淮,“七郎,你快邀请他留下。” 秦月淮吸气之间,口水蓦地呛喉,就这么咳嗽了起来。 沈烟寒一边给无缘无故可收起来的数据拍背,一边朝木槿使眼色。 木槿会意,立刻站去了杨动看秦月淮的视线之间,伸手再邀请人:“您快这边请,天色已暗,你无论如何也是得留在我们这种秋望园歇息的呀。” 没得到秦月淮的回应,杨动当真看了看天色,思考两息之后,朝木槿点了下头。 木槿带着杨动走了之后,沈烟寒才问刚咳停的秦月淮:“你的同窗怎么称呼?” 秦月淮咳得满脸通红,伤口又被扯得疼痛,见杨动已经消失在视野里,暗自咬了咬后槽牙。 好,当真是好。 “七郎?”沈烟寒催问他。 “杨动。”秦月淮答。 沈烟寒道:“这个名字与他一点都不配,你看他五官上下,好像只有眼珠子动啊,别的地方都不动。” 秦月淮没搭话,只是静静看着灵气逼人的小娘子,不着痕迹地,从她的手中将自己的胳膊缓缓抽了出来。 突然察觉自己是在背后说人的闲话,沈烟寒抬手捂了捂嘴,找补道:“不过他的身手真是好!有他在,我们秋望园再也不会有贼人敢进来嚣张了!” 看一旁冲他只咬尾巴的狼狗,她又说:“还有汤圆守着呢。” 秦月淮开口问:“所以,这就是你留下他在此居住的缘由?他一身武艺,可以护你的平安。” “要不然呢”几个字在沈烟寒喉中几近脱口而出,她出口的话却是:“万一之前伤害过你的歹人跑到这里来了,看到你还活着的话,你肯定得有危险,你说是不是?” 她深叹一口气,“我们家都是这样的柔弱之辈,没人护着,肯定不行。” 柔弱之辈。 秦月淮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 “我今日本来是花了大价钱去武行定了两个护卫,可他们的人要下个月才能到任呢,如今有杨郎君在,这笔钱可就能省下来做别的了。”m.23sk. 沈烟寒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给秦月淮说完,与他商量道:“不如就让他住到你们科考时再走,怎样?” 秦月怀垂着目。 实际上有杨动在此护着他,他回临安城与否,并没有多大不同,毕竟德远叔如今还在淮西,他回城以后无非也是养病罢了。 但与沈烟寒住一起…… 沈烟寒并还没有跟秦月淮任何反驳的机会,说完话后就说道:“就这么定了。” 事实证明,沈烟寒留着杨动防患于未然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当日晚间,几人正要用晚饭,门外就传来妇人凄惨不忍睹的呼喊—— “哎哟,天杀的,竟这么欺负我家儿子哟……” 第21章 忘恩负义 永远不要小瞧村里妇人的嘴,尤其是怒气当头时,没有什么难听话是她们骂不出来的。 在沈烟寒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忽然起来的喧闹是何故时,就隔着院墙听了一串“贱蹄子”、“狠心货”、“什么表哥鬼才姓”、“跟她娘一样的浪骚货,专藏野男人”这种从未听过的侮辱人的话,到底是被逼红了眼眶。 “这是孟婶罢?” 木槿起先还有些不相信,待辨别清楚外头人的声音果真是孟二的娘后,她立刻愤愤然:“当年咱们夫人可给没少给她好东西用,饿得揭不开锅时还是咱们送去的粮食!她竟这般忘恩负义!” 沈烟寒放下竹箸,刷地站起身,“木槿,跟我走。” 就在沈烟寒要离桌之时,秦月淮拉住她手腕,“慢着。” 沈烟寒惨白着脸,愤怒又落寞的目光投向身旁一脸病容的秦月淮脸上,下一刻,她就像一枝金桂,被秦月淮一把插回了“花瓶”,坐回了她的原位。 秦月淮坐在她身边,面容苍白无血色,眉目也平和无波,在外头辱骂她母亲齐蕴的话仍在继续之时,她听秦月淮说:“你去将人押进来。” 能这样口吐污秽还叫“孟婶”的人,秦月淮不用如何猜就能知道,来者是方才那窃贼孟二的谁。 “是。” 杨动掷地有声地答完,就拿起因吃饭才搁下的长剑,大步迈出了门。 “我也去!”木槿在他身后说。m.23sk. 秋望园的门刚被木槿追上前打开,杨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跃身、出剑,将冰凉的剑刃一把就抵在了孟婶的脖子旁。 孟婶身后,被她的一番声嘶力竭哭喊辱骂吸引而来的,围观的村民们也顿时噤住了声。 秋望园一侧通往村中心的路尽头,躲在拐角处的孟二更是一下就缩回去了脖子,鹌鹑一样,躲在了一颗大树后。 这些人是怎么也没想到,那秋望园的门一开,就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像闪电那般闪了出来。 落地后,“叮”一声铁器撞击声落,就有刀架到了孟婶的脖子上。 那“黑影”的眼神凶得,他们丝毫不怀疑,下一刻他就敢手起刀落,将孟婶的脖子,像他们杀鸡杀鸭那样,一把给切开放血。 黑影杨动看着眼前一张独眼妇人沧桑的面孔,又觑了眼她指着秋望园内里的手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这时木槿现身了。 有身手了得的杨动撑着腰,她什么也不惧,对着孟婶阴阳怪气:“哦,原来是孟婶子啊。”倒不是嫉恶如仇的她喜欢称呼这侮辱自家娘子的人为婶,而是对这人的姓名她一概不知。 “你们孟家人今日可真是热情呢!前脚,孟二郎才提着砍柴刀到我们家偷东西,被当场逮住后拿你和他小妹发毒誓说再也不偷不赌,后脚,孟婶子就上门做客来了。” 木槿看着躲在树后的孟二,声音拔高:“孟二郎年纪小,怪不得还不识礼义廉耻,有脸上门欺压我们孤苦伶仃的小娘子。” 树后的孟二缩紧了身子,有怒不敢发。 木槿又将视线落回孟婶,明知故问:“孟婶子这是因为孟二郎辱没了家风,来替他登门道歉来了吗?” 她口中没一个糙话,却将孟二母子的行为皆讽刺了个干干净净。 孟二年纪十八,哪能算年幼无知不知廉耻的年岁? 还有这孟家,哪有什么家风? 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孟家原来那个当家的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常跟村里人因地界、放水浇田的小事大打出手,后来为了赚大钱,也不种地种田了,跟孟大郎去外地走货贩卖,哪知在途中又遭了山贼,连尸骨都没留下一块。 那时候,这隔壁县嫁来的孟婶还挺着个大肚子。 说来这孟婶也好强,生了后不改嫁,也不回娘家,就拖着个半大不大的孟二跟女儿,依旧留在清水村,以上山采草药卖给蔡大夫、县里的药铺为生,她那右眼就是采药途中摔到尖物上给刺瞎的。 按说如此坚强的女人应该令人佩服的,但这孟婶有一点不好——太护短。 孟二许是随父,自小顽劣,欺负邻里孩童、小偷小摸的事做得多了去了,每回邻里去跟孟婶说这些,不但得不到孟婶的道歉,反而会被孟婶牙尖嘴利地刺上那么一通面子。 有这样一个是非不分的娘,如此一来,孟二的行为就越来越放肆,在这村里就成了个出了名的刺头,后来沾染上赌瘾,更是变本加厉,这清水村好多人见他都绕道走。 当下听见木槿的这一通话,围观的几个村民一下就明白前因后果,看孟婶的眼神也不再有分毫同情,甚至开始议论了—— “孟二又开始偷了?上回被周家打断腿,这才过了多久。”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家那人半个月前去县城买货,在赌坊外见他被人打得半死,还给人丢进了阴沟。我家的拉他起来后他转头又朝赌坊里钻。” “还在赌啊?真嫌手指被砍得不够……” 这些人的议论一字不漏地被杨动听到了耳朵里。 想到他父亲就是因为赌博才将他卖给了人贩子,他逃跑时差点被那人贩子给打死,顿时,杨动冷酷的眼神就变得更凶了几分。 “你们将我儿打得身上没一处好,还好意——” 孟婶甫一张口反驳,他就打断她的话:“住嘴。” 在绝对的力量之前,再口舌伶俐的人都显得渺小。 察觉脖子上的利器压紧了几分,贴着脖颈的东西又冷又重,孟婶再不敢出声。 木槿以嘲讽的语气道:“孟婶子,里面有请!” * 在杨动与木槿出门拿人之时,沈烟寒脑中就思考了几轮方才听到的话。 其中那句“跟她娘一样的浪骚货,专藏野男人”最为刺耳,也最为引起她的重视。 待孟婶被杨动押至跟前,她也顾不得避开秦月淮和杨动,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孟婶:“孟婶当初为何诋毁我娘?” 这句话与当初她质问沈固辞时使的一样的路数。 不是问对方有没有做这事,而且直接问缘由,发问是建立在对方已经做过此事的基础上的。 而今日,沈烟寒从沈固辞那得过一刀的心,猝不及防地,又得了一刀。 为了让负伤的秦月淮少走动,宴请他“同窗”杨动的饭桌就直接摆到了他的卧室,也就是如今沈烟寒的卧室。 孟婶进门就看到了床上有两床被子,见这未婚的女子与男人同住,一向将女子贞洁看得比命还重的她更是瞧不起沈烟寒,冷笑了一声,“她自个不检点,与男人做下丢脸事,还怪别人说不成!” 沈烟寒攥紧着手心,问出当初在沈固辞面前没来得及问的话:“与谁人?” 孟婶再冷笑一声,“还能是谁?野男人啊!我可听说得清清楚楚,她当初回乡省亲时在什么破庙救了个人,带回齐家住了呐!那时二人就勾搭上了,在那男人调也来临安府当官后,就更方便勾搭了,连儿子都搞出来了!” 孟婶话落,不止沈烟寒脸色骤然,连秦月淮古井无波的眼中也起了波澜。 第22章 嗤之以鼻 破庙、救人、带回齐家、调来临安府当官…… 几个重点词一入耳,秦月淮脑中立刻浮出一些事件—— 永兴二年,金军南侵,彼时他舅舅舍弃在应天府的都城,一路往东南行,表面是“巡幸”,实则是逃跑。 时任礼部侍郎的德远叔随舅舅南下,他也终于在躲藏居住的扬州与德远叔重逢。 也是那一年,他从德远叔口中得知,被掳去大金的母亲在大金故去的消息。 他恨金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可德远叔去朝他叹息,说,他曾进言希望修葺东京、关陕、襄邓等地,毕竟中原是天下的根本,但不论是黄、汪几个宰相,还是他的舅舅,整个大周朝廷所考虑的,不是如何加强军备、收复失地,而是继续派人向金人“祈请”求和。 德远叔让他等,等他权位更重时再说。 他才九岁而已,除了等,等自己长大,等变得有能力,又还能如何? 德远叔位低话轻的处境,直到永兴三年才有所改变。 永兴三年,禁军有两位将领在临安发动兵变,废黜他的舅舅,是德远叔组织韩世忠等几位将领破了叛军,才使他舅舅复位,也因此德远叔升任了知枢密院事。 永兴四年,德远叔出任川陕宣抚处置使,他随他前去任职。他十一岁了,自请去军中磨练,德远叔同意但不放心他,将他交给了一个沉着冷静的将军。 这将军叫刘锜。 永兴七年,大周与金军发生了富平之战。由于大周仓促迎战,五路军马各自为战,且还有个经略使江则弃军逃跑,导致他们全线溃败。 他跟着刘将军去救援有江则下属做了叛军的环州,但刚去环州,金军又去进攻他们的本营渭州,刘将军只得率精锐回军,去救渭州。 也就是那回,他们进退两难。在渭州、环州两地中间的汾州还被人偷袭,整个精锐队伍除了他和刘将军,全数覆灭。 他和刘将军躲进一个破庙,双双奄奄一息,以为生命就此结束之时,遇到了一队躲雨的人。 他那时眼角受伤,视线模糊,但尤记得,上前来的是一身红衣的人,抚摸他额头后说话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 “他的额头也好烫!快赶路回府找大夫治!” 他此后没再见过那位妇人的面容,但记得很清楚,他和刘将军养伤的地方,是成州的齐府。 沈烟寒曾说,他是这个“表哥”是成州的,而她母亲也姓齐。 此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五年多过去,而刘将军,恰好也于四年前调到了临安府任职,并激动地告诉他,他在临安这里找到当初救过他命的恩人了! 沈烟寒给他说过,三年前,她的母亲因难产故去,还生了个幼弟呢。 也是从三年前起,刘将军每年会带他来这南屏山北侧给一位叫“齐氏”的恩人扫墓。 ——这些消息一串连起来,秦月淮难掩心中惊讶:或许,她娘当初救过他。 思考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沈烟寒对于秦月淮的眼神变化一无所觉。 孟婶的话一落,她就扬声反问:“你说你听得清清楚楚,我倒是想问一问,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听到他的话,孟婶的眼神明显慌了下,而后又高声嚷嚷道:“你管我从哪儿听说的,总之你娘她就做了这种肮脏事儿!不知廉耻!你呀,就跟你娘一样——啊!” 她话没说完,秦月淮手边的杯盏就砸到了她的额头上。 随即,杨动的剑也再度横到了她的脖子上。 即使沈烟寒再问,从这孟母口中出来的,无非就是一些乡土间骂出来的话。 秦月淮抓住沈烟寒的手腕,将她再次摁回了坐凳上,安抚般看着她,不急不忙地轻飘飘道:“不如将孟二抓来,严刑拷打一番。” 一听是要动她的心肝肉,孟母大惊失色,“你们要做什么?你们不是官府的人的人,凭什么要抓人!凭什么要靠打!” 秦月淮出口的话依旧无波无澜:“阴着做事,你应该很有经验才是罢,要不然,你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就说起一个对你百般相助的夫人的话呢?” 孟婶被戳中了下心思,依旧没有忏愧,鼻腔中不屑地哼了一声。 可这一哼也不敢哼出来,刚开始发了个音,念着她的孟二显然不是这个拿凶手吓着他的黑衣人的对手,她就及时止了住。天籁小说网 木槿在一旁道:“早知道我家夫人当初给的那些粮食,喂的是你这样的嘴,倒还不如倒给狗吃,它还会朝我们摇摇尾巴呢。” 第23章 我的家人 孟婶走后,给杨动的接风宴正式开始。 说是“宴”,实际就是比平常多准备了一个大菜,毕竟如今沈烟寒捉襟见肘,真没实力豪气起来。 但居在乡间就有乡间的好,菜蔬新鲜,就是野菜也能炒作一盘菜摆上。 木槿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好,跟着不在乎吃食的秦月淮久了,自打章浚去了淮西视察,杨动不是在外出任务,就是日夜寻失踪的秦月淮人,鲜少吃到如此美味、新鲜的食物。 夹了一口东坡肉在嘴里,他就瞪大眼扬声说:“果真色泽红润、酱汁浓厚、风味香醇。” 一向笨口拙舌的侍卫突然开始用这么华丽的词藻夸赞一道菜,秦月淮眼皮一跳,问杨动:“这话你从哪学来的?” 杨动老实答:“瓦肆里的戏台子上,演的《苏知事传奇》那里头,就这么说的。” 木槿接话问:“《苏知事传奇》是新出来的戏么?” 杨动:“是。” 这二人谈论到戏文,话题就一下收不住了,木槿又问了杨动几个关于戏文的问题,杨动简单明了但每一个问题都作了答。 这戏里的“苏知事”便是指苏轼,苏轼曾在临安府任知事,在任上还发动民众疏浚西湖,这个举动贡献很大,所以临安府的人们都传颂苏东坡的贡献,将他独创的一道烧肉菜唤成“东坡肉”。 想到苏轼为眉州人,成州与眉州相隔不远,秦月淮侧脸向沈烟寒说道:“说起来,苏知事还是你娘亲的老乡。” 沈烟寒用竹箸戳着碗里的饭粒,听秦月淮与她说话,并没同昨晚与他说话时那样看着他满眼是光,甚至都没有敷衍他,直接就保持着一脸缄默。 “老乡又如何?熟人又如何?既然某些话能从成州不远千里传到临安,那就是有人在搬弄是非。这世间,当真最不缺的就是搬弄是非的人,十有八九还是熟人。”半晌后,沈烟寒自言自语般说。 她用的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量,可一旁的秦月淮一字不漏地全听入了耳。 秦月淮看向她。 她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母亲为人仗义,在汾州救人时,她看到人满身是血怕得要命,弱弱问齐蕴能不能赶紧走了,齐蕴劈头盖脸就骂了她一通—— “将士在前线洒热血、为国尽忠,与敌人拼命,为了什么?为了我们大周城池再不被金贼占去,为了我们大周的妇孺再不被金贼掳掠欺负!” “他们也是谁家的丈夫、谁家的父亲、谁家的儿子,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 “乱世当下,岂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死活?” “你看这个年轻人,你哥没走也就这么大,要是你哥受这样的伤,你希望路人救是不救?别哭哭啼啼的,还不过来帮忙!” 这样明白家国大义的母亲,最后的结局如何呢? 因见义勇为救人一命,留下了这么个把柄,连早夭的幼弟也被人冠上“私生子”的污名。 前几日修葺秋望园时,有几个妇人就在门外对她指指点点地议论,看她的眼神也很是难言,那时她以为她们在单纯疑惑她为何一个人跑这里来住,现在想来,他们该是在指指点点母亲罢? 或者,在指她朝母亲有样学样,在家藏受伤的野男人? 二八年华的沈烟寒,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畏。 她的知识大多是来自当国子监司业的父亲沈固辞,人生信念却大多来自母亲齐蕴。 如今,她一直坚信又践行着的信念面临了某种挑战。 村里人没人记得她母亲在清水村居住短短一年之间做出的善举,大家提到齐蕴,不会说是那个花大钱修整齐了清水村主路的夫人,不会说是那个过春节前将庄子里养的牲畜半送半卖分给大家的齐家女,只会说——是那个与人私通的、被夫家赶出家门、惨死在外的女人啊。23sk. 沈烟寒觉得,她的信念在被谁撼动。 在临安府甚至城郊,外嫁来的齐蕴不异于是孤身一人,别人可以不将她的清誉放在心上,对他们而言,齐蕴的故事不过是饭后闲话的谈资,可沈烟寒始终忘不掉,见到齐蕴亲自背起一个浑身上下是血的受伤少年在背上的那一幕。 这晚的饭菜,她几乎没动过箸。 夜间熄灯后,她躺在秦月淮旁边翻来覆去,生平第一回超过两刻钟没入睡过去,且大有要翻腾一宿的架势。 想着齐蕴的事之外,她也在想她自己。 既想撕了一纸婚书,索性将与身旁这个书生夫婿的成婚之事一把作废;又想撑下一口气,证明救人一命是一件好事,待她的夫婿发达,她就扬眉吐气将这段故事大肆宣扬。 在她第七次将本就年久失修的床翻得咯吱咯吱作响时,秦月淮开了口:“在想什么事?” 这夜恐怕要下雨,外头无月无风,沈烟寒在几乎漆黑一团的视野里看不清秦月淮的脸,更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磁沉悦耳的声音,在黑暗中,温和、沉稳、使人心安地飘荡着。 这一下,沈烟寒方才还想撕毁婚书的念头,就被她自顾自一把给掐灭了个干净。 长得这般俊俏,性子还这么好的夫婿,就是她提着灯笼才好不容易找到的。 她为何要放手? “今日你也听到了,我家是非多,你不会转头就忘恩负义,抛下我这个妻子跑了罢?”她说。 秦月淮:“……” 心中是有跑路的打算,只不过尚未付诸实践。 他反问沈烟寒:“为何这样说?” 沈烟寒眼珠子一转,蓦地掀开自己的被褥,一下坐起身,在黑暗中凭着本能贴近秦月淮的脸。 秦月淮被她忽然的动作惊得撇开了脸。 但沈烟寒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上来啃他,而是说:“这样罢,你再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你永远对我忠诚。” 秦月淮:“……” 叫他话多!方才就装自己睡着了,哪还有这般自找的麻烦事? “你不相信我的人品?”他问沈烟寒。 “你我毕竟相识时日不长。”沈烟寒答得郑重其事。 黑暗中,秦月淮抽了下嘴角。相识时日不长,不信他的人品,她却敢嫁给他。 “你写吗?”脸上方,沈烟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她的眼睛太澄澈干净,一如她这个人能教人一眼就看透的心思,又因她母亲疑似当年救过刘将军与他的人,即使看得没那么清晰,秦月淮也能想到这双眼此刻含着怎样的期待,他的良心这一刻就像被放在火上准备炙烤一样。 对这个天外飞来的假妻子,也不那么忍心在今日这个她饱受打击的时刻继续暗中用话术反对她,只在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写。” 沈烟寒退回身子,躺在秦月淮身侧,侧面朝他,她有些伤感地说:“你和木槿如今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这话像个符咒,将平躺着的秦月淮直接定僵硬。 他的家人,又何尝不是仅剩寥寥。 秦月淮沉默半晌,问:“你在城内没有亲人了吗?” 沈烟寒往他身上拱来,伸手抱着他的胳膊,仰着脸,看着黑暗中根本看不清面容的一个模糊轮廓,说:“还不如没有的好。” 稍顿,她说:“他只会让我更受伤。” 秦月淮没搭话,沈烟寒又问他:“你还有亲戚么?有的话,待我们的婚宴时,你可以邀请他们来的,我给他们路费。” 在沈烟寒的认知中,秦月淮和蔡裕父女二人一样,是由北境逃难到临安这里来的,秦月淮无父无母,兄弟姐妹也都没了,别的亲戚也不知有没有南逃成功。 这本是一个平常的问话,但问的对象却是秦月淮。 作为罪臣之后、“国贼”之后,他的身份并不适合放在人前来,即使办真的婚宴,他也不敢邀请他的舅舅、如今的大周官家,为了避免牵连旁人,也不会邀请他们,更何况,还是个假的婚礼。 秦月淮说:“没有。” 沈烟寒再度同情起他的悲惨遭遇来,手往上去搂住秦月淮的脖子,额头去贴他的脖颈,像极了一只搂着人的猫。 她朝秦月淮道:“没关系,我们以后多生几个儿女,人多,家中就热闹了。” 秦月淮被这话说得怔忪了下。 他的身份在此,大仇未报,他可从没想过结婚,更没想过生子,否则,他们将以何身份存世? “待我有官身在身再计划这些不迟。”秦月淮似是而非地说道,又迅速转移了这个话题:“你今日说是去买布,没见你带回来,可是没买到?” “买了,可他们没多少货,不够我用的,我交了定金,要等几日再去取。”沈烟寒老老实实道。 “你想好第一批衣裳如何设计了么?”秦月淮又问。 他的声音刻意放缓、放轻、放柔,制造着一种安宁的氛围。 “我想了好几个呢,我准备都让珠珠给画下来……一个凤凰,一个花卉……” 沈烟寒回忆着自己的设计,抱着秦月淮的胳膊,迷迷糊糊中,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听她呼吸平稳,秦月淮这才叹出一口气,也进入了梦乡。 第24章 暗自计划 秋风吹拂间,落尽金桂秋已了,倏尔,又是一旬时日过去,到了八月底。 秋望园里,沈烟寒一家的日子表面上过得平淡如水。 有蔡希珠帮忙绘画,木槿做样品,沈烟寒做着总指挥,三个小娘子日日凑在一起,不断尝试着绣制新衣的事,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而秦月淮这头,在孟婶那上门闹腾的次日,也就是写下婚书的第三日,就当着沈烟寒邀请来的蔡裕、蔡希珠、清水村村长、村长家嫂子、清水村最年长老者等见证人的面,甚至有他的“同窗”杨动作壁上观下,忍辱负重地在立下了一纸保证书。 这保证书意味着,他这个沈烟寒的“远房表哥”,从此就因沈烟寒倾家荡产救他的恩情,对小娘子以身相许,“自愿”做她的夫婿,且永远对她忠诚。 他与沈烟寒的“婚事”,从此广而告之。 秦月淮在保证书末尾签下“秦月淮”三个字时,很是“感谢”了一遍那日来秋望园偷盗,致使他没同杨动二人及时离开秋望园的“恩情”。 同时,也“感谢”了一番,杨动来得“非常及时”——找到他,在秋望园当了一宿看客后,次日午后,才悠悠然在他跟前现身。 因而,很是完美地错过了带他离去的最佳时期。 与秦月淮对当下比戏文还离谱的遭遇哭笑不得不同,他的侍卫杨动果真认为他已经在这南屏山成了家。 见清水村这么多人见证下,自家郎主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纸对沈娘子表情的保证书,私以为,他此后护着的,就从郎主一人,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郎主夫妇二人。 另外,他自小跟着秦月淮,知晓秦月淮生世,秦月淮这一成家,也就意味着险些绝后的秦家会开枝散叶。对于当年救了他一命,又花大价钱送他学高超武艺,使他得了一门生存技艺的秦相公而言,泉下有知,一定是件天大好事。 所以,对秦家衷心不已的侍卫杨动,从来了秋望园的那日起,哪怕日日打着没有床的地铺,住处寒酸,吃食简单,干活繁重,与瓦肆里的戏绝缘,甚至遭受了几回郎主的冷眼,也日日有种过年了的好心情。 见他如此,秦月淮的嗓子简直哽得,跟那村尾那久未疏通的淤泥管道一般。 养伤在即,无人相帮他“出逃”,秦月淮只能暗自计划,该得专程表现为沈烟寒最不喜的那等郎君模样,使她自动放弃他才好。 * 这日,秦月淮的“感谢”对象之一,孟二,又一回出现在了清山县的“聚财赌坊”。 聚财赌坊里鱼龙混杂,人声鼎沸,抽纸烟的混迹其中,整个赌厅中更是弥漫着一股乌烟瘴气。 与乌烟瘴气的环境不同,围在赌桌前的每一个人都极为亢奋。 “大、大、大……” “小、小、小……” “啊!再来一把!” “快快快!” 声嘶力竭的喊叫不绝于耳,一个赌桌前,孟二甩着腿,凑了上去。 桌边一位常客李三见身旁挤来下注的人是他,笑道:“孟二,你这是又搞到钱了?” 孟二拍了拍腰杆上挂着的钱袋子示意那人看。 一见钱袋子鼓鼓胀胀,李三“哎哟”了一声,“你哪搞来的?你这个得有十来贯了罢?” 他说着话就伸手去摸孟二的钱袋,孟二一把捂住自个的东西,露出黑滞遍布的牙笑,得意道:“银子。” 听见话,隔壁另一人惊道:“银子?我的个乖乖!孟二你真出息了!” 孟二享受着被人羡慕的眼光,下巴抬得老高,仿佛他此刻就是座大佛,正受凡人崇拜。 李三拿胳膊拐了拐他,问:“给我说说,你哪搞来的银子?偷的还是抢的?” 孟二但笑不语。 李三说:“你不会是发的死人财,去挖坟去了罢?也不嫌晦气!” 孟二一听挖坟这种不吉利的事,急眼道:“放屁!少咒老子!这钱可是老子从家里拿来的!” 李三当即揶揄他:“你又偷你娘的钱了?” 孟二反问:“你他娘的钱不是?你自己挣来的不成?” 都是常年在赌坊混的混混,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清白多少,这里就没有几个是有营生的人,即使有些人往前有正儿八经的营生,一旦入了赌坊沾上了瘾,也没甚心思经营了。 李三遂就收了声,催孟二赶紧去换筹码来压上。 与孟二李三这类偷鸡摸狗的人不同的,在这赌坊玩的,还有一类,就是家财万贯,抱着“小赌怡情”的目的来玩玩的客人。针对这类人,赌坊的伙计可不敢让他们输得太惨,毕竟若是吃相要是过于难看,惹到这些人背后的大势力,别说他们,就是他们赌坊的东家,也要兜着走。 就比如这聚财赌坊的二楼,此刻那位一身锦衣,逗着鸟笼里翠鸟的郎君罢,一个月偶尔来个几次,他们不止不能让他输得难看,有时还得主动给奉献上一点。 李家豪在聚财赌坊玩了一下午,赚了几十两银子后,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将赚来的银子又打发叫花子一样朝一楼丢了下去。 见有银子从天而降,一楼的人顿时眼冒精光,齐刷刷地朝银子滚落的地方扑了过去,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这种热闹的场面惹得李家豪大笑不止,继而讥讽道:“几个碎银子而已,争成这副饿狗扑食的熊样,出息!” 在赌场玩尽兴后,李家豪又提着鸟笼去了赌坊临街的花楼。 花楼的妈妈见他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热情招呼:“哟,哪里的东风将咱们李二郎君给吹来了哟!咱们春花楼才来了个新花魁,这就给二郎君安排上?” 李家豪斜着一双吊梢眼,“有何不同?” “绝对独具一格!二郎君瞧见就明白了!” 妈妈给身旁人使了个眼色,引着李家豪入了雅间。 春花楼的新花魁叫艳娘,人长得如其名,明艳大方,一身气质招招摇摇,走得不是普通花魁的温婉清丽、失足少女的柔美路线,而是艳丽挂。 待她施施然上前,朝李家豪行礼时,李家豪眼皮子跳了下,颇觉熟悉。 次日从春华楼出来,李家豪咂巴了下嘴,问小厮:“那清水村什么娘子定的布,到了吗?” 第25章 负债累累 同样的一夜,有人春风怡荡,有人倾家荡产,甚至负债累累。 翌日清早,从聚财赌坊出来后,孟二的手指从九个变成了八个。 门口的彪形大汉居高临下睨着他说:“孟二,限你五日期限将欠了债还来!否则下次砍掉的就不止手指这么简单!” 孟二面白如纸,趴在地上,捂着断指哭嚎:“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一次都赢不了!不可能!你们这赌坊有诈!对对对!有诈!” 他约莫是输得失了智,才会在人家的地盘面前如此嚣张,口不择言。 果不其然,他的话刚落,其中一个彪形大汉伸脚就一踢,“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他娘的输不起是嘛!” 孟二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这下更是疼得呲牙咧嘴。 从赌坊刚出来的人们满脸不是失落就是麻木,见他在地上打滚,也并没人上前搀扶帮助。就连相识多年的李三,见孟二这样惨,也只是摇了摇头。 若不是孟二太过得意忘形,将赌下得那么大,那么多银子也不会不大一会儿就给输了个精光。 由于是大集市的日子,来往路过的人很多,围观的人也不少。 “五日后你最好乖乖送钱来,否则你娘、你妹都他妈甭想好过!” 在众目睽睽之下,彪形大汉放完话后,啐了一口,转身离去。 围观的人看会儿热闹渐渐散了,孟二冷汗直淌,捂着鲜血淋漓的手指,拖着第二次残了的身躯,回了清水村。 孟婶起了个大早,刚从山上采完草药回来,走到院子的篱笆门口,正要推门,就见孟二出现在了墙角的拐角。 她的目光即刻被孟二捂手的动作吸引了过去。 不为别的,因为他这似曾相识的动作,着实太让她心惊。 孟婶朝孟二冲了过去。 待看清楚他当真又缺了一个手指之后,孟婶尖声:“二郎!你、你又去赌了?哎哟!我不活了,我真是活不成了!二郎啊,你怎么这么不成器?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啊!” 如果是往前被他娘责骂,孟二还会丟出一句“赌就赌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今日,在孟婶鬼哭狼嚎之时,孟二垂着头,一副知错了的样子。 毕竟他还需要钱,去偿还他的欠债。 知子莫若母,孟婶见他如此,心中一慌。 她哭喊的动作一顿,而后惊恐着声音:“你哪儿来的钱去赌的?”自打从那沈家没偷到钱,她这儿子就在家圈了好多日没出门。 孟二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眼,看了他娘一眼,垂下头没说话。 见大事不妙,孟婶也顾不得看他儿子手上的伤,颤声:“你不会是拿的……” 话没说完,孟婶背着竹背篓就踉踉跄跄着疾步朝家中去。 她冲入厨房,孟小妹正在灶台前烧火做饭,见她进门喊了一声娘,孟婶没有应声,直朝柴堆深处走去。 孟小妹无措地站起身,看她娘急慌慌地推开角落的几大捆柴火,手扒开几丛干草,露出了一个黑色陶罐。 孟婶一把揭开陶罐盖子,手往里一摸,霎时满脸煞白,双眸大睁,眼睛变得又惊恐又愤怒。 见她定格在原地,孟小妹问道:“娘怎么了?” 孟婶似乎被她这一句给喊回了神,转身又朝屋外冲去。 孟小妹听到她娘尖叫着啊了一声,然后就是哭着喊道:“你这个天杀的,我这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呀!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知道,这是什么钱啊?啊?你就偷,你还偷去赌!” 她一边喊一边朝孟二身上打,虽是达,但是毕竟是亲儿子,也并没有下狠手。 但孟二本就伤痛在身,被这一打,到底忍不住怒了:“什么钱?不就是你存的钱?用就用了,你再去挣不就是了!” 孟婶抬手往他背上狠狠一拍,“挣?你以为钱这么好挣?你怎么不去挣?” 孟二被他娘拍得又哑了火,不再作声。 孟婶心中还怀着一份不合时宜的希翼,“那么大一笔钱,你、你、你不会全输光了罢?” 可现实是残酷的。 甚至是让人绝望的。 孟二不止点了一下头,还说:“娘,我还欠赌方一大笔债,他们限我五日内还清,娘你帮我想想办法,要不然儿子这条命就当真留不下来了!” 孟婶本就煞白的脸,更是变得青白,她双目泛着浓浓的惊恐,“你欠了人家多少债?” “两百贯。” “多少?” “两百贯。” 孟二的话落,孟婶怒不可遏,扬手啪的一声,狠狠打到了孟二脸上。 孟二身子晃了一下,被他娘打倒在地。 任凭往前孟婶再生气,也从没打过孟二的脸,孟小妹见到今天家中氛围不寻常,站在厨房的门边,揪着自己的衣角,一副不知所措。 孟二就势就坐在地上,耍性子一般说道:“欠都欠下来了,你要不想你儿子这条命被他们给弄没了,就赶紧想办法在五天内把钱凑齐罢!” 孟婶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哭:“你真是要我的命啊,要我的命!拿我的命去卖罢,你拿我的命,一命换一命罢!” 孟二看了他娘几眼,不知怎么的,他看他娘虽然哭的伤心,他就觉得他娘能给他想出解决问题的法子。 至于是什么法子,他一时是想不到。 但他想到了几年前,曾有一个临安府中的贵人来给家中送钱。 而那贵人,孟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娘,你要不再进临安府一趟,问那个贵人再要回钱?” 孟婶一惊,哭喊声一顿,“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这事?” 孟二“嗐”了声,“她穿得那么好,又是大半夜来的,我自然想知道是哪家的善人就跟走了几步,看她进了城……” 说到这里,孟二脑中灵光一闪,哎一声,“临安府的?莫非是跟那个村东头的有关?”村东头的说得便是秋望园。 孟婶猛地上前,一把捂住孟二的嘴,“你别满嘴放屁!给我住嘴!” 孟二看着他娘近在咫尺慌乱的眼睛,不说话了。 同一个村里,孟家人不再谈论村东头的事,可村东头的那家人此刻却闹哄哄的—— “这个好!” “这个更好。” “要我说,这个罢。” “七郎,你来评一评,哪一个绣样最好?我觉得这个好一些,珠珠说是这个,杨郎君和木槿又觉得这个好。” 秦月淮看着三副可以称得上粗制滥造的画样,头一回觉得,双目不如失明的好。 23sk. 第26章 深藏不露 秦月淮自小博览宫中珍贵藏品,又受他外祖父的影响,素来在艺术之上要求极高。 他看三幅画半晌,明白这已经属于是蔡希珠一众画作里挑出的佳品,念在自己还是个“穷酸书生”,见识有限,也不好说太过分、太直接的话,便指着其中一幅,如是说:“这画的……可是锦鸡?真真惟妙惟肖。”3sk. 沈烟寒惊大了美眸,“这可是凤凰!什么锦鸡?” 秦月淮虚咳一声,将本想脱口而出的“按古书记载,凤凰特征是: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这画里,有几点像了?”艰难咽回腹中,声色温和道:“是么?我还以为画的锦鸡,我倒是见过锦鸡的,跟这画里的很像。” 沈烟寒蹙眉道:“才不是鸡!哪有人会穿绣锦鸡的衣裳在身上?这个尾巴很长很长不是么,还是五彩色。” 实则秦月淮所言不差,蔡希珠的画形像而已,神韵差太多,这画中物,没画出凤凰的高贵、美丽及庄严的感觉,反倒普普通通的,真像一只鸡。 蔡希珠也知道自身水平有限,听到评价后不由脸红耳热,小声解释说:“我也只是小时候跟着一个哥哥学过一点绘画,他教会我如何处理线条,我就跟我爹南逃来了,后来,也就没怎么学了。” 听她这么一说,秦月淮又细看了看蔡希珠线条处理的方式,这才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一时没想起像谁的,目光便在画上多停驻了些时候。 秦月淮身上有好些习惯是自小带着、并未改变的,比如当下,他垂目看画的动作,就与小时候品鉴画作时的动作如出一辙。 杨动晃眼一看,只以为时空仿佛在交错—— 他们回到了小时候,他学武时,每旬一回的休息日,就会跟着秦月淮身边,随他出没。秦月淮常去汴京城四处的书斋,品鉴那些民间创作的书画。他就如当下这般,站在他不远,看他双目静静盯着字画,食指的指尖会在画纸上规律、缓慢地轻轻点着。 秦月淮知他出身差,根本不懂琴棋书画这类的雅物,每每看完画后,就会教他几点知识,诸如画作意境、形神笔锋此类。会说画的优点,也会说它的缺点,会说哪些地方如果怎样处理会更好些。 杨动一时忘了今夕何夕,开口道:“换成七郎君亲自作画的话,要如何作?” 秦月淮点纸的指尖一顿,这话来的实在猝不及防。 但待他轻轻掀眸,要去看杨动时,就见鼻尖前凑来沈烟寒的小脸,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挡着他看人的视线,朝他道:“你来画一个看看!作为举子,你们的艺术品位可是也很重要的,你画一个,我们也帮你看看水平。” 沈烟寒这话不差。 他的外祖父喜爱艺术,在位时,便打破传统,将艺术绘画列入了科举取士的行列,他的舅舅至今也沿用着这个取士方式,所以,大周每一个举子都不缺对艺术修养的重视。 但秦月淮在沈烟寒跟前只一心想藏拙。 “不必了罢,我不——” 他的话未尽,沈烟寒已经直起腰,刷地伸手,“吱”一声,将本是离他两步远的画桌往他跟前一把拉了过来。 铺纸,拿笔,递给他,一气呵成。 全然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快画!” 被人赶鸭子上架,几双眼睛期待中,秦月淮只得接过沈烟寒的笔。 这时正值一日清晨。 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 沈烟寒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晨光由东照来,白衣郎君面东而坐,曦光洒满其身,覆于他脸,将他通身都渡上了一层光晕,他肤白面俊,眉润目秀,鼻挺唇朱,周身天然一股清雅,像一方透着皎色的莹玉,绝尘拔俗。 他缓缓高抬起广袖,修长白净的手指握着画笔,轻轻将其落在纸上,静静开始运笔。 笔尖东行,西去,蜿蜒,点落…… 行云流水之姿,心怀沟壑之态。 廖廖几笔,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雏形便在纸上跃然而出。 天地寂然,风起,叶摇,花飞。 他与晨光融为一体。 与辽阔世间融为一体。 一下就成了万物中心。 沈烟寒看一眼画,又看一眼笔墨勾勒着的郎君,越看,眼中的喜悦越是藏不住。 她的夫婿可真是深藏不露! 目露惊艳的也绝非单单是她一人。 懂得绘画的蔡希珠对着秦月淮的画连连惊呼:“当真是厉害!轮廓就如此神形兼备,上完色就更完美、更灵动了。” 木槿也连连点头,“没想到郎君还有这么一手。” 三个小娘子的这种满意,却戛然而止于一个动作—— “凤羽多为赤,我这就着上去。” 秦月淮这般说着,拿起了只新笔,手伸出要去沾的,却是碧绿色。 “慢着!”沈烟寒惊道,抬手就捉住了秦月淮的手腕。 秦月淮抬眼看她,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你方才说你要着的是赤色,对吗?”沈烟寒问。 秦月淮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放在碧色的色盘上,朝那指了指,“这不就是么?” 沈烟寒如遭雷击,另几人也是面面相觑,杨动深蹙起眉头。 沈烟寒深呼吸一口,指着赤色色盘问秦月淮:“那……这是什么颜色?” 秦月淮笑了笑,面色很是柔和地说:“自然是碧色。” 这还了得! 沈烟寒一把就夺过秦月淮的手中笔,“七郎,剩下的不如由珠珠来画了罢。” 如此好看的画样,断然不能就被混乱的着色给糟蹋了,蔡希珠连忙接话道:“是啊是啊,不如我来罢。” 秦月淮眼露不解,看沈烟寒给木槿使眼色,木槿便将才拉到他跟前的桌子,又往原位抬了回去。 蔡希珠提起笔,给秦月淮的凤凰慢慢上色。 秦月淮对几人的反应没露什么不满,只云淡风轻地说了声:“正好我有些累,还是进屋歇息会罢。” “可是你这才起床不到一个时辰啊。”沈烟寒道。 秦月淮抬手揉额头,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颓,“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身子疲乏不堪,可能是伤口的原因罢。” 他说的轻飘飘,可本对着他的眼睛露出同情、关切的沈烟寒听到耳朵里,却又瞠大了眸子。 蔡大夫分明说过,他伤口愈合得不错,一切向好,补气血的药物也不用继续用了。 第27章 无中生有 沈烟寒越这样想,心里对秦月淮的身体便越发担忧,她也顾不得再看蔡希珠画完画样,紧跟着秦月淮就进了卧室。 她不能再像错过感知齐蕴的苦楚那样,再对自己夫婿的身体变化一无所知。 若是秦月淮身子里当下就有什么疾病的苗头,她定要帮他早些查出,早些医治,避免变得更严重。 他可还没去科考,也还没入仕呢。 年纪,也才十六而已。 家人早故,孤苦伶仃,就连眼睛,也是个红绿不分的…… 已经够惨了。 沈烟寒神色焦虑地进门时,秦月淮看着门口进来的影子,晃了晃身子,惹得杨动一下抓紧他胳膊,紧张道:“没事罢?” 沈烟寒看着他的身子似乎要栽倒,快步上前,扶住他另一侧的胳膊。 “有些头晕。” 秦月淮抬手抓住座屏边沿,停下脚步,闭目,一副等待眩晕过去的表情。 沈烟寒蹙紧眉,上下扫视秦月淮的身子,越看,就越觉得他气色差、身子摇摇欲坠。 秦月怀原地缓了一会,这才睁眼提步朝床走去。他缓缓落座床沿,有气无力地靠到床头,与此同时,喉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你还好吗?”沈烟寒坐到床沿,关切秦月淮道。 秦月淮虚虚睁开眼睛,看了沈烟寒一眼,又闭上眼睛说道:“无事。娘胎里带的老毛病罢了。” 杨动在一旁惊得张大嘴。 秦月淮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郎君,是太上的外孙、延庆公主的儿子。 听闻他出生那日,秦府就来了十来个太医坐镇。稍微长大一些后,他就展露出他聪慧过人,才艺不俗的一面,在一众子孙中出类拔萃,最得太上喜爱,平常就频频出入大内。 说白了,这样一个人,绝对是那个得万众瞩目的人,身子但凡有点异样,紧张他的人多了去了。 他跟了秦月淮十多栽,何曾听说过,这人有什么娘胎里带来的老毛病? 要说杨动此刻的心情,无异于当初听闻秦相公被定为了国贼。 “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 杨动和沈烟寒同时开口问道。 秦月淮静了片刻,不大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朝杨动道:“你且先出去。” 突然听得如今的秦家主君是个病秧子,杨动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人还没从惊恐中回神,看着秦月淮的脸,跟不认识他人似的,听他的声音,也跟听不见似的。 见他没有动作,秦月淮拧起了眉头,“我们夫妻间有隐秘话要说,你听着,恐怕是有所不妥。” 沈烟寒心头实实在在咯噔了下。 不是在问他什么毛病吗?怎么突然间扯到了夫妻间的隐秘话?难不成……他的毛病,跟是什么有外人说不得的? 很快,她心头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就得到了证实。 杨洞走后,秦月怀主动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看着她,面露愧疚:“皎皎,有一件事我隐瞒了你,但近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坦白了好。” 沈烟寒揪着一颗心,努力克制自己问话,静静听他继续。 “我……体虚。”秦月淮先是委婉道。 沈烟寒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松了口气道:“体虚算不得什么大毛病,补一补气血便是了。” 秦月淮见她没懂他的意思,对自己这“病症”艰难启齿道:“恐怕不大能补好,我的意思是,往后……在子嗣恐怕艰难。” 啊? 秦月淮的声音温和低沉,不急不慢,平素如同化雨的春风,此时此刻,在沈烟寒听来,却像遇见他那日的电闪雷鸣,噼里啪啦、轰隆隆地朝她兜头就砸了下来。 沈烟寒觉得自己突然耳鸣了。 她惊讶不已地看着秦月淮,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秦月淮无法生孩子! 她看秦月淮今日红绿颜色不分,想过他除了眼疾之外,身子上或许还有别的地方有疾,但断然没有想到,秦月淮得的竟然是……隐疾! 秦月淮病着,她与秦月淮成婚数日,二人自然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可是…… 尚未,与不行,是两码事! 她还指望他入仕之后广大门楣,这门楣,自然不能是仅仅他同她两个人罢。她先前还一心想着能与他多生育几个孩子,如此家中便能更热闹些。 怎么到头来……他还不能生? 沈烟寒脑中乱哄哄的,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见她一副六神无主,秦月淮更进一步说:“我们当下成婚尚且不久,且也没有办完六礼,按习俗来说的话,这婚事还不算全然作数。也就是说,你若是不愿与我继续下去的话,不如就——”m.23sk. “等等!”沈烟寒打断他的话。 秦月淮怔怔看她。 “你这、这、这毛病……能治吗?”沈烟寒结结巴巴地说。 “这……” 沈烟寒再度高声打断他的话:“你可不能讳疾忌医啊!我、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你先养好外伤,待外伤痊愈后,再……再……看别的!” 秦月淮:“……”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从黯淡又变得晶亮的一双眼,挺沈烟寒满怀希望地补充:“一个大夫看不好,就多看几个。” “我先去看看珠珠的画!”沈烟寒说完话,也不等秦月淮说话,就慌慌张张地转身走向屋外,生怕秦月淮知她也在慌。 秦月淮看着沈烟寒落荒而逃的背影,抬手捏起眉心。 若非情况紧急,他又岂会睁眼说这般瞎话? 今早他刚醒来,就听得外头沈烟寒和蔡希珠在嘀嘀咕咕讲话,他素来耳力敏锐,听蔡希珠声色有些发紧地对沈烟寒说话,下意识就多注意了一些。 蔡希珠说她送了沈烟寒一些新婚贺礼,要她私底下再悄悄看,而后不久,沈烟寒就抱着一个小匣子进了门。而沈烟寒见他起身,将那小匣子放一旁,就过来帮他的忙来了。 沈烟寒出门后,他起身时不慎将那盒子装翻外地,里头的东西就这般掉了出来。 他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 沈烟寒这种小娘子本就野性十足的,要看到那些个孟浪不已的画,那还了得? 第28章 惊弓之鸟 秋风吹流水,落叶满庭芳。 秋望园院中西北角,灿黄的一树银杏叶已零零落落,再遇一阵风,枝头黄叶飘飘荡荡而坠,追在头簪一朵偌大秋芙蓉花的小娘子急急的脚步后。 从秦月淮的屋中出来,沈烟寒脑中凌乱不休。 回到蔡希珠作画的桌边时,这位一个小赠礼就让秦月淮染了疾的小娘子依旧在忙碌,对秋望园里会因她的赠礼发生诸多事件一无所觉。 沈烟寒等在一旁,到底是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干脆转身,去了院子东南角的凉亭中吹冷风。 晨鸟啾啾唧唧,沈烟寒冷却心绪半晌,这才又走回蔡希珠身旁来,坐在画桌不远的秋千上慢慢晃,等她收尾。 “阿烟!” 梁一飞兴高采烈的声音蓦地在院外响起,随后,本就大开的院门处就出现一身张扬肆意褚色衣袍的郎君。 突然听到梁一飞的声音,沈烟寒将将平静几分的心潮再起澎湃。搬到清水村这些时日,她日日忙于钻研制衣,倒是将城中一些事、村中这些流言暂且搁置了,梁一飞这一来,那些本就存在的事情的影响力,就扑面涌了来。 她还没到如何面对这位前未婚夫,梁一飞已经大步迈了进来。 他腰间别着一条圈起的长黑鞭,脚步生风,双眸明亮,意气风发。 “阿烟,我今日休沐,特意来看你了!” 沈烟寒从秋千上跳下,身后的秋千还没彻底停止,在她身后晃晃悠悠。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说的,大约便是如此景色。 梁一飞本就明亮的眼睛愈加发亮,看着沈烟寒的身影,脚步不停,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她走来。???.23sk. “这身衣裳与你很相衬,你自己做的么?”梁一飞主动道。 沈烟寒垂首看了看自己的百花衣裙,亦觉得自己尝试着改良过的衣裳额外别致,笑着回答道:“木槿做的。” “木槿如今长本事了,竟会做这么漂亮的衣裳。”梁一飞又说。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很轻松,像是与一位好友久别重逢,寒暄的话说起来很是熟络。 他侧头去看木槿,木槿听着他本就未收音量的夸奖她的话,与他打了个招呼:“梁三郎。” 梁一飞友好地点了下头,却并未向视线及时收回来,依旧落在木槿、蔡希珠、杨动那一处。 中秋那一夜,蔡希珠他是见过的,虽然没有多大印象,但毕竟是个小娘子,出现在沈烟寒身侧他并不觉得突兀。 可这处还有个新来的人。 且是个男人。 神色不显,满脸麻木,身形劲拔,一举一止幅度极小,自小习武的梁一飞一眼望过去便知,这个人是绝佳的练武之才。 梁一飞看着杨动,神色疑惑:“阿烟,这位是?” “杨郎君。” “哪儿来的?”梁一飞看着杨动的目光笔直,“瞧着不大像这村子里的人。” 杨动与秦月淮一样,本身生得高大,比之临安府这处大多数人身量一般而言,确实是从外貌便能看出不同。 沈烟寒回得诚实:“北方来的。” 梁一飞再问:“可是伯父家乡那边来的亲人?” 梁一飞话中的伯父自然是指沈烟寒的父亲沈固辞,沈固辞来自大周北方,对于与沈家结过亲的梁家人而言,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梁一飞说的稀疏平常,可已与沈固辞决裂的沈烟寒却不愿提这个父亲。 沈烟寒敷衍不已地:“不是。” 她不愿谈沈固辞,又见梁一飞穿的一身官袍,不由生出好奇心,遂就转移话题问道:“你当官了?” 梁一飞轻轻一抬下颚,得意道:“振威校尉,从六品。待随暮学士北去一趟,顺利的话,后面还可升昭武校尉,再升一品。” 沈烟寒不解问:“振威校尉、昭武校尉?我没听闻过这些官职,做什么的?” 沈烟寒对他的新身份有兴趣,梁一飞自然喜闻乐见,解释道:“这两个皆是武官。至于具体做什么,那就不是一两句说的清楚的了,总之,目前的职责是操练一队人士。” “方才你说要随那学士北去一趟,具体是去北地的何处?”沈烟寒再问。 梁一飞答道:“去大金。” “大金”二字即刻拨动起几人的心弦。 蔡希珠画画的动作停下,和木槿一起听当起了听众,杨动亦不动声色。 屋中的秦月淮更是凝神静听。 大金。 那可是他父母、外祖父母故去的地方。 而至今,他们的尸骸依旧在那…… 而在普通民众的心中,金国侵犯大周领土,俘虏了众多大周王室、重臣至大金,于大周而言,可是实打实的敌国。 普通民众沈烟寒就大惊道:“去大金?作甚?” 梁一飞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量,附在沈烟寒耳边,神秘兮兮地道:“今上孝诚,欲要迎二位先帝的灵柩回来,所以,要派使者前去大金,端明殿学士暮学士便是使者,我这就要准备护送他出使……” 梁一飞越说越激动,距离沈烟寒越近,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地将手搭在了沈烟寒的肩膀上。 沈烟寒被他的话吸引住,尚未来得及推拒,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不太高兴的嗓音—— “皎皎。” 沈烟寒如惊弓之鸟 第29章 剑拔弩张 在自己的夫婿跟前,被一个曾有过婚约的别家郎君搂住,沈烟寒做贼心虚,率先朝秦月淮挤笑:“七郎,你起了。” 她说着话,就挪了挪肩,想从梁一飞手中将被他握住的肩膀移出来。 可并未成功。 沈烟寒从一只惊弓之鸟,变成了笼中之雀,目露惊慌。 她咬牙低声朝梁一飞:“你放开我!” 梁一飞不为所动。 上回他来这处时沈烟寒唤眼前这人还唤的是“表哥”,这回就换成了“七郎”,还是前头不带姓的那种,他几乎是即刻就听出了其中不同。 他握着沈烟寒肩头的手中力道不仅更紧了一分,更似以一种半拥人在怀的姿势,挑衅地看着秦月淮。 秦月淮看着他如此强人所难的幼稚动作,唇角轻勾,眼中泻出几分嘲弄。 这一表情当即击得梁一飞心生暴躁,他故意随着沈烟寒称呼他:“表哥,你竟然还在阿烟这里呢,这是要做客到什么时候去?” 秦月淮往前走来,满脸淡然,一派闲庭信步。 他走到沈烟寒身边,抬手压在梁一飞搭在沈烟寒肩头那手的手腕上,直视梁一飞,淡淡道:“男女有别,还请梁三郎放开我妻子。” 诚然,不是他秦月怀真想要同梁一飞因一个女子争风吃醋,计较沈烟寒与谁举止亲密,而是他记得,他与沈烟寒“成婚”的目的之一,便是帮沈烟寒拒绝这位前未婚夫的骚扰。 尽管这门婚事最终不作数,但在当下,在其位,谋其政,他当沈烟寒的夫婿一日,便要帮她远离侮辱过她娘亲行事作风的梁家的郎君一日。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很明白,他与沈烟寒本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沈烟寒满脑子是家室,而他的心思从不在此。 若要论二人之间的相同点,那便是,二人皆对侮辱母亲的人深恶痛绝。 无论是言语上的,还是其他。 以他看来,沈烟寒不会愿意同梁家有什么藕断丝连的瓜葛。 除此之外,正如梁一飞在中秋见他面的当晚,就认为他与他尿不到一壶去一样,秦月淮亦是觉得,梁一飞此人与他走的不会是一条道。 这条道,便是抗金的道。 大周当下有两位宰相,一是他的德远叔章浚,二便是秦桧。 金康事件之后,秦桧实则是随他的外祖父等人同被押去了大金的,可秦桧幸运,被关押几年之后从大金逃出,返回了大周,从此权柄日胜,至去年,当上了宰相,几乎与德远叔平起平坐。 除秦桧之外,逃回大周的,亦有一批人士。 其中有一位,便是梁一飞即将护送北去出使的暮学士,暮伦。 暮伦不是旁人,乃是秦桧的妻子王琼的表弟。 这位被大金囚过、九死一生才逃回来的暮伦,能被秦桧说服,克服再被大金囚禁的恐惧,踏上出使大金的道路,便愈发证明了一件事——暮伦此行前去大金安危无虞。 恐怕将带去大周的,是秦桧和议的意志,准确说,他舅舅和议的“诚心”。 思及此,秦月怀看梁一飞的眼中厉色愈发浓重了些。 别人道是他的舅舅仁孝,这是要迎娶他外祖父母的灵柩回大周,实际上呢? 这位不顾赵氏皇族众人处境,自打登基起,就将行在从北至南一移再移,即使有好几回收腹中原的良机在前,也只愿意偏安一隅,而不是主动出击的皇帝,哪有什么仁孝可言! 他要的,不过是巩固他目前的皇位罢了。 派人出使大金的真实目的,也不过是商讨和议。 梁一飞甘为和议的爪牙,为他不耻。 秦月淮握在梁一飞手腕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变加大了几分。 都是会武的男人,被人如此一握,梁一飞眼中即刻露出凶光,恨不得抛却任何礼数,与之大打出手。 两个身高类似的郎君对站,均是不掩面上情绪,眼中戾气横流,似有电光火石在眼神中交汇,若非目光不是实质,秋望园此处怕要被这两股戾气扫荡得砖瓦不留。 形势很是剑拔弩张。 木槿与蔡希珠被当前一幕惊得张大嘴,顿住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杨动保持着八风不动之势。 他家郎主虽然受伤,但要解决个普通人不是什么难事。 几人关注中,梁一飞暗中与秦月淮较着劲,高声道:“谁是你妻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没胡说,由不得你评论。”秦月淮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看着沈烟寒道:“皎皎你说,是不是?” 此刻这种形势,沈烟寒像极了被夫婿当面问是否与人有私,自然是急于撇清关系。 但她被梁一飞压着肩膀,人无法往前走动,便伸手一把抱住秦月淮离她最近的胳膊,“是!我们有婚书,婚事也由乡邻见证过的!” 因她这一忽然触碰,秦月淮一个分心,手臂上紧绷的力道便泄去了一些。 梁一飞见势当即扬手一甩,将秦月淮的手臂往上狠狠一带,秦月淮被他这猝不及防来的一招逼得往后踉跄了一步,差些跌倒。 沈烟寒急得扑上前就抱住他,“你没事罢?” 杨动更是利剑出鞘,即刻闪身向前,刺向梁一飞。 梁一飞又岂是好惹的? 当即扬开腰间长鞭,与杨动动起手来。 形势忽变,战事一触即发。 在秋阳照耀之下,长剑的寒光四射,落满秋望园的四面八方。黑鞭“啪啪”的击打声亦不让半分,响彻院落。 沈烟寒往前不过见过梁一飞装模作样地挥鞭,何曾见过这种动刀动枪的激烈场面?被这动静一吓,脸一埋,就不管不顾地埋去了秦月淮身前。 但又被心头浓烈的好奇心驱使,抱紧秦月淮,将他人往后扯以躲避那二人误伤的同时,侧过脸来,看梁一飞与杨动一较高下。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既怕刀剑无眼,二人中会有人受伤,但又觉得观摩一场高手对决,机会实在难得。 秦月淮由着她将他往后推,垂目看她,见她表现出来的不是惊惧,更多的是兴奋,心中微哂。 真是个不怕死的。 一黑一褚两个魅影在院中起起落落,皆是动起真格后,刀剑当真无眼,将院中花草坎得凌乱,作画的书桌也被劈得缺了条腿,差点倒下。 再如何勾人心魄的打斗,都抵不过沈烟寒一颗贫穷且护食的心。 眼瞧着她刚修葺好的院子要被二人斗得彻底毁灭,沈烟寒高声一喊:“住手!都给我住手!住手别打了!” 第一回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气头上的梁一飞不为沈烟寒的话所动,又朝杨动狠命甩过去一鞭。 杨动自然也不相让,退后一步躲开长鞭,而后再度进攻。 见二人丝毫不收敛,沈烟寒跺脚气道:“这是没完没了了!七郎,你看,你画的画都快被他们给打没了,还有我的花,我的树!啊!我没钱买了啊!” 秦月淮看缠着他腰的小娘子慌得直跺脚,眉头发皱,心疼这个院中一草一木的模样倒真不像作假,心中觉得可笑。 他亦是不愿意让杨动在梁一飞跟前多展示过人的武艺,以此引人注目,便沉声对杨动道:“收手。” 杨动甫一得令,身上本来四散的杀气瞬时一收,脚尖轻点一下,往后蓦地大步退去,拉开了与梁一飞之间极大的距离。 对手忽然收住,梁一飞身上的嚣张气息这才平复了些许。3sk. 一场徒生的打斗,如此才堪堪结束。 秦月淮抬手拨缠在他腰间的双臂,沈烟寒不明所以地看他,随他视线看过去,这才察觉,众人的目光这会都汇集在了她这处,准确说,汇在她的手臂上。 沈烟寒不舍地看了看秦月淮的腰。 秦月淮的一把腰实在很好抱,劲瘦笔直,与他清瘦的身形很相衬。二人身量相差的高度也刚刚好,她一抬手臂,这腰就在最方便搂抱的地方,即使今日是她是第一回抱,却已经开始爱不释手。 但众目睽睽之下,沈烟寒到底还是要颜面,不情不愿地放开了秦月淮。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梁一飞的眼中。 梁一飞脸色骤然一沉,眼底沉着浓浓阴鸷,看着她高声吼道:“阿烟,婚姻之事,你岂能当做儿戏!他不是你亲戚罢?你知不知他底细?那他究竟是何人你心里可有数?” 在与杨动的打斗中,梁一飞已经看出来了,杨动是个中高手,招招不俗,且他持的那把剑也绝非普通的兵器,甚至比他在军营里见过的上好利剑品级还要高上几分。 这样的高手,只听“收手”二字就即刻照做,对一个人言听计从,便能说明,发号施令的那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再观秦月淮此人的通身气势,梁一飞的敏锐告诉他,此人断然不是沈烟寒外祖家这样的商人家族里面会养出来的人士。 诚然梁一飞的分析有道理,但在沈烟寒这处,有些信息早就先入为主。 近些日来,从秦月淮处处的表现,加之从杨动处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于沈烟寒而言,早就证实了秦月淮的身份,她亦将他视为了家人。 沈烟寒毅然决然道:“我如今与他成婚了,他谁人也不是,就是我的夫婿,是这秋望园的主人。” 字字句句戳心挖骨,梁一飞耐着平生不多的性子,依旧劝诫道:“婚姻之事不是儿戏,阿烟,此事伯父可知?你居在这南屏山,难不成就是为了他么?” 听他提沈固辞和婚事,沈烟寒眸中显出怒气,她冷声:“杨三郎你也知婚姻之事不是儿戏,我如今已经嫁为他人妇,还请你以后再莫来打扰我!” 梁一飞反问:“婚礼六礼,你可都一一行过了?” 刚才他听到沈烟寒说过乡邻见证过此门亲事,但这园中四周没有张贴任何一张喜字,根本不像办过婚礼的样子。 这个问话一语中的。 他从沈烟寒一慌的眼神里已经得到答案。 心中有底,梁一飞的语气便就放缓了许多:“阿烟,既然六礼没有行完,你们这所谓的婚事便不作数,你依旧是沈家待字闺中的娘子,我亦有权求娶你。阿烟,你我相识数载,我不信,你是一个对待婚事如此草率的人。” 草不草率的,既然已经木已成舟,开弓没有回头箭,沈烟寒对此不后悔。 她看着梁一飞,清清冷冷地说道:“梁三郎,梁家先前既然已朝我退亲,你我便没有任何瓜葛,你何故来干涉我的生活?不管是如今,还是今后,我与谁成婚,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相反,你这般三番两次上门打扰,一意孤行,究竟要置我的颜面于何地?” “阿烟……” “难不成,你当真是要让我受众人人置喙么?”沈烟寒反问他,忍痛道:“像你家人想我娘亲那样?” 梁一飞看着眼前纤婀有度的身影,看着她眼中的清冷和痛色,终是看出来了,她这是铁了心肠,要与他划个泾渭分明。 手中皮鞭被他握得咯咯作响,梁一飞径直看着沈烟寒,说道:“由始至终,我只是一心盼着与阿烟你好,阿烟你知晓的,不是么?” 梁一飞懂察言观色,沈烟寒自然也会。 她问梁一飞:“我只问你一句,你决意如此,你父母可应?” 正如沈烟寒与秦月淮的婚礼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礼一样,梁一飞对沈烟寒有心有意,独独缺得父母的同意,就连他连跪两夜,都没有得到一向心软的母亲半句松口的话。 他试了,没用。 他只得想其他的法子。 梁一飞漆黑的双眸愈发晦暗,抓紧了手中皮鞭,咧嘴笑了一下,眉宇之间有一股势在必得的自信。 “他们早晚会同意的。”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此人不止不放手,且还如此说,沈烟寒心下猛然一惊,骇得身子微一趔趄,往后退了一步。 秦月淮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朝她一笑,慢悠悠道:“既如此,梁三郎莫如等令尊令堂同意了再来。” 梁一飞转眸过来,看秦月淮一派淡然,难掩心间愤怒,但到底这事的关键是沈烟寒,他只得勉强压住恼怒,与沈烟寒告了辞。 梁一飞走后,秦月淮朝杨动使了个跟踪的手势,杨动得令,当日便派下属跟了上去。 沈烟寒自然不知道,她的夫婿已派人跟踪起了她的前未婚夫,即使知道,她也只会以为秦月淮对她有此关系耿耿于怀。 今日的事,倒是更提醒了她一件事:她和秦月淮并未行亲迎礼,婚礼并不算成。 而行此礼之前,是否还得先治一治她这个夫婿的病? 如此想着,沈烟寒当夜就提着灯笼,悄然去了蔡家。 第30章 虚心求教 蔡裕在清水村自家屋内开设了一个药铺兼诊室,是清水村乃至整个清山县远近闻名的名医,这位名医能治许多疑难杂症,但他有两个怪癖——诊费昂贵、懒散。 因而,方圆皆知,这蔡大夫不止不会外出出诊,且还每日都会早早歇业,而他歇业后,任凭谁去敲他蔡家门也无法将他“请出山”。 但也有一人例外——沈家娘子。 村民们猜想,这许是由于蔡裕的独女蔡希珠与沈烟寒交好的缘故。 当事人沈烟寒对具体缘由倒不深究,她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小娘子,且还毅力极好,真要到紧急关头需要大夫,管他习惯如何,请不出人出门,她保准能在他门前哭闹到地老天荒。m.23sk. 沈烟寒提着灯笼,在狼狗的陪伴下,很快到了蔡家。敲门之后不多时,蔡裕就来给她开了门。 刚一开了门,蔡裕便问:“可是蔡郎君身子有恙?” 沈烟寒被问得一懵,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蔡裕道:“稍等,我这就去提诊箱!” 眼见他转身就要去拿东西,沈烟寒紧张又急切地拉住他,“蔡公慢着!” 蔡裕停步,不明所以地看沈烟寒。 沈烟寒咽了口口水,“我有话想单独给蔡公您说。” 再难以启齿的话,在沈烟寒抱着决计不能任由秦月淮讳疾忌医的心态下,还是一五一十艰难地朝蔡裕讲完了。 蔡裕听完后,一张老脸上的颜色可谓五彩斑斓。 他行医二十余载,疑难杂症确实遇过不少,却这还是头一回亲自遇到这样的疾病,且还是妻子替丈夫来询问的。 但这病他倒是听闻过几回。 民间传的最广的,便是当今官家的事。永兴三年,大金军攻占了徐州后,又派出一万铁骑奇袭当时朝廷所在地扬州,彼时官家正在颠鸾倒凤,听得急报后大惊,急忙穿衣出逃。正是由于这次惊吓,官家自此患上“熏腐”之疾。 依照他多年行医经验,这般疾病,若非先天生而不足,大抵上,就是后天像官家一样受得了什么刺激才得的。 蔡裕于是旁敲彻击问沈烟寒:“秦郎君家中,可曾遇到过什么大变故?” 沈烟寒当即点头,“有的有的!他小时候就父母早亡,兄弟姐妹们也都没了。” 诚然蔡裕问的不是什么亡故之事,但得沈烟寒如此回答,他忽地想起一些旧事,心下不免一动,几乎是脱口道:“他是哪的人?” 沈烟寒犹豫了下,先前她说秦月淮是她远房表哥,中秋那日还说是成州来的,被蔡裕这般再问,沈烟寒也不好推翻先前的说法,但是多了个心眼,说道:“祖籍本在河南府周边,后来大金南下之后家破人亡,之后就搬到了成州。” 秦月淮的家乡汴京,的确离河南府不算远。 大金南下致使他家破人亡,南渡逃难后,在成州小住过一阵,所以也会说成州话。 她每一字都是对秦月淮处境的真实描述,所以说得坦坦荡荡。 一双澄澈的眼直直看着蔡裕,蔡裕这样心思老练、经历颇多的人,最见不得这种难能可贵的干净,想不相信她都难。 蔡裕忽为自己暗探他人的秘密而生出几分惭愧来。 世道变化多端,谁人身上没背负几分秘密? 就拿眼前这位小娘子来说,也不是没有。 不过是些经年旧事,他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加之不愿徒增这位性子纯粹的小娘子烦恼,他选择闭口不谈罢了。 蔡裕收心,捋起胡须认真揣摩起病情来。 忖度须臾后,他严肃问:“他可是器/物有残?” 沈烟寒皱眉,她又没见过,这可如何答? 见她如此,蔡裕神色一紧,“天生残缺?” “不,不,没有!”秦月淮说过他是体虚。 “既不是生得缺陷,那或许是见过诸如家中人遭难的情景,心中受了什么刺激,这才,咳,不成的。” 蔡裕侧过身,将一张老脸隐没在背光的黑暗里,实在不知如何就同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讨论起来这等事了。 蔡希珠在屋内等半晌,没见自己父亲回来拿药箱,便开了门,朝院子里走了出来。 “爹爹,你走了吗?” 这个当口听到女儿的声音,蔡裕一惊,转头就无比严肃道:“回去!” 蔡希珠的步子被这声吼得一顿,虽然觉得蔡裕有些莫名其妙,到底还是听话地又退回到了屋中。 “吱呀”一声,门关上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蔡裕松了一口气,却不知他那听话的好女儿留了条门缝,正在从门缝中往外偷窥。 皎皎这个时辰来,又不进门,又不叫爹爹去秋望园出诊,这是为何? 蔡希珠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这头,沈烟寒一心牵挂着秦月淮的病情,垂着密密的双睫,嘀咕道:“受了刺激才不成的么……那这可要如何是好?是不是没得治了?” “或许,沈娘子你多花些心思,使他忘却那些心中痛楚,身心愉悦的话……该是有些效用。”蔡裕艰难启齿道,依旧侧着身不看沈烟寒。 “比如呢?”毫无经验的沈烟寒亮着眸子,虚心求教。 蔡裕:“……”从医多年,何曾遇到过这般让人头皮发麻的难堪场面? 他将自个好不容易找回的、虚飘的声音尽量压低,竭力压稳:“从穿着、吃食、熏香之上入手试试,重要的,是创造某种氛围……” 大半个夜晚,沈烟寒都在揣摩消化蔡大夫给的治疗方案,她一眼接一眼地看躺在身侧的秦月淮,直到实在抵不住困意才睡了过去。 听她呼吸渐平,秦月淮这才睁开眼,将一只软弱无骨的小手臂从腰上轻轻拨下,缓缓起身。 * 无月之夜,凉瑟的秋风吹着秋望园东南处凉亭的铜铃,清越的铃声中,响起杨侍卫一丝不苟的汇报—— “梁三郎并未回梁府,直接去的宰相府。门房进门通报后,很快就将他迎了进去。” 秦月淮面上没有丝毫在沈烟寒跟前的和煦颜色,他沉着幽深的双眸,毫无情绪地看着浓浓夜色,薄唇轻启:“他究竟去见的谁,可有消息?” 秦桧的相府不是一般人能登门的府邸,护卫更似铁桶一般,轻易塞不进生人去。 杨动摇头,“尚需要些时辰,快的话,明早该有答案。” 第31章 按功论赏 梁一飞被人迎进秦相府。 秦相府乃官家所赐,占地广阔,栋宇宏丽,假山怪石、花坛盆景,无一不有,是一种华丽与典雅的极致融合。 梁一飞跟着引路小厮前行,只淡然看了一眼四周的建筑与花草,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引路的小厮见惯各种没见过世面、头回进他们相府就明里暗里抬眼打量八方的人,见他身形挺拔,眉宇轩昂,眼角眉梢有一股摄人的锐气,对他的淡然作派倒是暗暗点了下头。 此人定不是个凡夫俗子。 梁一飞正揣摩着接下来见到秦相的话术时,听一旁小厮主动朝他道:“咱们相爷当下还正在画堂中,呐,郎君瞧,便是这大池后的那处。一到休沐日,相爷就喜爱在其中吟诗作画呢。” 梁一飞抬眸看向他指着的那处,点了下头,见旁边那二层小楼外有几位侍卫持刀站着,问道:“那处,又是作何的?” 小厮道:“那处啊,是咱们相爷的御书阁。” 书房机密重地,有人把守不足为奇,梁一飞识趣地没再继续问下去。 小厮瞥他一眼,见他毫无神色波动,更是对他高看了一分,遂又与他闲聊着搭腔了几句。 二人往画堂方向行走时,迎面侧方行过几人。 梁一飞闻着说话声掀眸看,见为首一个年轻郎君,一个中年人。 年轻郎君约与他同岁,衣着销金锦袍衫,腰坠上等玉饰三四串,眉飞色舞地着朝身旁人说:“待此次科举后,我就可入仕做事了,往后大舅舅可得多教教我朝中为官的本事!” 那中年人善眉和目地看他,回道:“若是有疑,不妨多询问你爹,你可是他的独子,多问他总不会错。”m.23sk. 先说话那人皱眉道:“可他成日板着脸,对我又总是很严厉,学问稍微有所差池就训我。” “那也是因一番苦心,望子成龙心切……” 二人说着话远去,梁一飞也从那二人身上收回视线。 从那二人的话中不难识出,这二人便是秦相的儿子秦熺,以及秦夫人王琼的长兄王唤。 都说秦相的子女缘薄,与王琼成婚多年才得秦熺这么一个儿子,而这秦熺据传还不是王琼亲生的,而是从王琼的娘家兄弟处过继来的,观方才一老一少二人十分相似的面貌,以及言谈间的亲昵,这秦熺怕就是这王唤的亲生子…… “烦请朝相爷通传一声,梁郎君到了。” 引路的小厮朝画堂外值守的人说的一句话忽来,打断了梁一飞脑中关于这秦家关系的思绪。 “且在这处稍后。”那值守的人说。 须臾,值守的人由内出来,请梁一飞入内。 听得通传梁一飞到了,秦桧就将正在作画的画笔放在了五峰玉床上,从书桌后行出来,往外走了几步,在堂中央见着阔步迈入的梁一飞。 梁一飞放低平素惯常的目中无人姿态,毕恭毕敬道:“一飞见过秦相公,秦相公有礼。” 梁一飞认为自己这是第二次见秦桧。 殊不知,秦桧却是第五次见他。 出生一次,送走时一次,十六岁时行冠礼日一次,中秋那日一次,以及当下。 见他一表人才,外貌上承继了他的一身优点,秦桧眉稍舒展开,亲切问道:“在兵营可还习惯?” 梁一飞中规中矩地回道:“承蒙相公挂念,一切安好。” “那便好。”秦桧道。 梁一飞并没有忘了此行前来见秦桧的目的,寒暄一番后便实话说道:“一飞这次贸然登门,是想求相公一件事。” “何事?” “娶妻之事。” “哦?”秦桧抬了下眉稍,语气略有玩味:“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你恐怕是找错人了。” “但凡相公首肯,我父母定然会听从您的意思。” 梁一飞想过了。 他的父亲梁文昌并不算秦桧跟前很出色的门客,但从上一回中秋之日相见,秦桧就朝他展示了一种强烈的亲切感,聪慧如梁一飞,虽然不知道秦桧为何对他如此,但诚如他父亲梁文昌所言,秦桧对他的是一种“偏爱”,梁一飞所要的,便是利用秦桧的这种偏爱。 父亲一向对秦桧唯命是从,只要他能从秦桧这里得到支持,那他与沈烟寒的婚事,在父母处就并不算什么难事。 可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梁一飞有所不知,正是眼前人着令梁家朝沈家退的亲。 秦桧先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与郑氏的婚事上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不娶郑家女,我只娶那有过婚约的沈家女!”梁一飞双眸炫亮,毅然决然道。 秦桧眸色变沉,面色变肃,语气也不复先前和暖:“你可知,太专注于儿女情长,乃是成大事者之大忌?” 梁一飞道:“相公在梁府时曾言,男儿成家、立业,有官职在身,才算立业。我如今承蒙相公抬爱,有官职在身,已勉强算是立业了,年岁已到了娶妻的年岁,自当成家。那沈氏女知书达理,文采斐然,定然会打理好家宅,让我后顾无忧。” 秦桧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他自个就是过来人,年轻时沉迷于一个小庭门户的小娘子的温柔乡,荒废仕途多年,以至于而立之年依旧是个小官。 自个走过的弯路,他岂能容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再走上一趟? 他看着梁一飞,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目光短浅。” 秦桧久居高位,人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官威在身。听着他这种威严的语气,几乎是立刻,梁一飞心中的希望骤跌。 他看着秦桧的眼中除了有失落之外,还有一种对秦桧话语的不理解。 秦桧见他对权势的反应如此生嫩,明白这是由于他长期被养在梁家,毕竟见识有限,梁家对他疼爱呵护有加,才使他并未接触什么筹谋之事,暗中叹出一口气。 说到底,也是他的原因。 沉寂半晌,终究是见不得梁一飞对着他目露失望,秦桧道:“这本是你梁家家事,我自不好干涉,但念你我缘份不浅,我可以提点一句。” 见有希望,梁一飞即刻眼中泛光,接话道:“请相公明示!” 秦桧道:“你若有心结一门父母不愿的亲,还有一种方法——赐婚。今上若开口许诺,不止不由人拒绝,更是一门荣耀。” 这自然是一种好方法,可是,官家又不是普通民众,离他这样的六品小官委实太远,他又岂能有机会面见官家,并且求他一纸赐婚旨意? 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颜面? 秦桧似乎看穿他脑中想法,言简意赅道道:“按功论赏。” 第32章 救命稻草 在梁、郑两家议亲的当口,郑家一众女眷专挑他休沐时来做客,梁一飞不用深思都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本不想上前敷衍,但晃眼一看,客人中竟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梁一飞双眸染上惊喜,疾步朝人走了过去。 瞧见他的身影,水榭中谈话的热闹暂且顿了顿,梁夫人轻轻碰了下郑夫人的胳膊,笑着开口道:“三郎下值回来了。” 郑夫人定睛看来,见梁一飞一身风度不凡,满意地弯了弯唇。她身旁,郑家娘子看清梁一飞人后,羞得红了脖子根。 在几人目光殷切期待中,梁一飞却只远远地朝她们这方拱手施了个礼,人也不近前,就径直朝水榭另一侧的熟人走了过去。 “郑二哥有礼!” 听得身后人的招呼,郑士宴转身看来,浅笑执礼道:“可算盼得梁三弟你归来了。” 面前郎君举止大气、一派儒雅,与半年前离开临安时毫无差别。 四目相对,对上郑士宴脸上和煦的笑,梁一飞恍觉物是人非,眸底那刚收敛起的怒色与痛色终是忍不住,再度漫出几分。 不因别的,盖因他与沈烟寒能相识、结亲,都是有郑士宴在其中的缘故。 说到他和沈烟寒相识的际遇,又是一桩只能称为缘分的事情。天籁小说网 那日他刚从听风茶楼喝完茶出来,露过隔壁的脂粉铺时,就听得内里闹哄哄的。他驻足一看,便见郑士宴正与另一人大打出手,他识得郑士宴的人,听一旁说什么醉鬼调戏女子,他就上前帮衬了两下。 待将那醉酒的恶徒制服,救了被其调戏的小娘子,他与郑士宴道了辞,正要离开的时候,一旁传来一句黄莺般的悦耳赞扬:“郑二哥,这位与你一般万夫莫当的英雄好汉,你不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么?” 他定睛看,对上的,是一双毫不露怯,甚至是装着满满的兴奋的眼。 十三岁稚气未脱完的沈烟寒又黑又亮的眸子直直看他,见他回头看她,她黛眉微挑,冲他灿烂一笑,一排雪白的牙齿露出来,大方又明艳,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一晃眼,沈家小女初长成,与他结上了亲,可这会又成了泡影。 何等造化弄人。 梁一飞眉宇蹙紧。 郑士宴见他这样,笑容微滞了下。 他也是回了临安府后听闻母亲说堂妹在与梁家郎君议亲了,这梁家也不是别家,人也不是别人,说的便是梁一飞。 梁一飞与沈烟寒的事,当初他得了梁一飞委托,专程请了师长去与沈司业商谈的,本以为促成了一桩姻缘,是件极好的事,可一问之下才知,梁家前些日主动将这门亲给退了。 当着周遭几位郎君的面,郑士宴伸手拍了拍梁一飞的肩膀,温声道:“刚从外归来一身风尘仆仆,不若去换件衣裳,再出来与为兄喝上几杯?” 这是给他寻来调整情绪的机会,梁一飞点点头,“郑二哥且待我与你不醉不归。” * 晚上的宴席上,梁一飞到底是顾及着礼数,在梁夫人的眼神逼迫下,去与郑家客人一一打了个招呼,而后便与郑士宴二人去花厅独自喝起酒来。 酒过几壶,梁一飞哽咽道:“郑二哥,我与阿烟……” 郑士宴瞬间明白了他未尽的意思,语重心长地宽慰道:“凡事往前看,有些事儿该过去就让它过去。” 梁一飞的心一凉。 难道郑士宴也不愿帮他了? 梁一飞一咬牙,从桌边起身,直接在郑士宴跟前跪了下来,“郑二哥,再帮我一回。” 见此一幕,郑士宴说不震惊,那是不可能的。 梁一飞小他三岁,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个小郎君自小有多么目中无人,多么骄傲,他是看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沈烟寒求他一回也罢,如今却是在退了亲之后,依旧如此无法割舍,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求他。 想必,是已经认定非她不可了罢。 郑士宴心中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慨来,本就温柔的心,不由变软了几分。 “梁三弟,还请先起来说话。”郑士宴伸手扶住梁一飞的胳膊,“梁三弟以为为兄该如何帮?为兄一定尽绵薄之力。” 得他应承,梁一飞即刻刷地起身,亮着眸光兴奋道:“郑二哥只要帮我劝服阿烟,莫跟不三不四的人胡闹便好!” 郑士宴深蹙了眉,目露不解,“胡闹?与谁?怎么个胡闹法?” 梁一飞便将沈烟寒在庄子中住,要背着沈固辞,与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成婚的事说了。 郑士宴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自从在国子监里认识了那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那性子之大胆,行为之不计后果,他素来深有体会。 说她能与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忽然成婚,他也信她做得出来。 可……背着沈固辞么? 那可是她一向敬重的父亲,虽是性子固执了一点,但是沈烟寒应该是有许多种方法使他屈服于她的,实在是没有必要不得父母之命的情况下便将亲事定下。 毕竟如今世道如此,男女相处稍微不那么注意些,便少不得许多流言蜚语。 被梁一飞黑亮的眸子满怀期盼和希翼地看着,郑士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去试试。” 郑士宴去秋望园时,却是吃了一个闭门羹。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不知不觉中,秦月淮已经在南屏山已经养伤一个月余。 这日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一大早,沈烟寒便同木槿积极准备着过节的事。 秦月淮冷眼看着二人忙忙碌碌,脑中思索着从德远叔那处新得的消息。 刘豫果然有动作,于上封信发出不久后,便举兵南下了。 但好在几位将军勇猛,韩世忠将军刚于上个月底于宿迁击败刘豫那大金国承认的“大齐国”兵,岳将军也收复长水县及卢氏县两县。 刘豫也退了兵。 堪称大好之势。 如今根据德远叔的部署,韩世忠将军据楚州,以图淮阳;张俊将军也由建康进屯盱胎,杨沂中领精兵佐他的后翼;岳飞将军屯襄阳,以窥中原。诸将都驻守在要路上,也算防备有加。 但唯一他觉得忧虑的,便还是那负责淮西防务的刘光。如今他屯兵庐州,庐州可是淮西要道,稍有差池,影响就是巨大的…… 沈烟寒一声催促打断了他的思绪—— “好了!走罢!” 秦月淮抬眸,看沈烟寒手腕挎着一个竹篮,里头装得满满当当,她身后的杨动和木槿也是一副外出过节的蓄势待发模样,不由诧异问:“去哪?” 沈烟寒拉他胳膊起身,“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33章 感恩戴德 “皎皎!” 秋望园的大门甫一被木槿锁上,墙外的拐角处就传来一道蔡希珠悦耳的呼唤。 沈烟寒眼眸一亮,“珠珠。” “幸亏你们还没出发呢。”蔡希珠偷偷看秦月淮一眼,上前拉住沈烟寒的手,“跟我来。” 沈烟寒跟着蔡希珠走到遥远的一株杏树下,两个小娘子背着余下三人,两颗都簪了硕大鲜花的小脑袋紧紧凑到了一起。 蔡希珠偷偷递给沈烟寒一个精巧的小罐子,“来,我给你找来这东西了,一定有用!” 沈烟寒好奇地打开盖子闻了闻,拧眉道:“啊,这味道也太冲了!” “良药苦口!我打着我爹爹的名号,千辛万苦才得这么两颗,价钱还贵得要死,你可莫要浪费了。”蔡希珠一副心疼的模样,“今晚若是有用的话,届时你们洞房花烛时就让他再吃上一颗。” 沈烟寒又看了那黑丸子一眼,“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黑虎丸?” “正是!今上就在服用这门药。”蔡希珠点头,对这玩意的出处赞不绝口:“黑虎王医师你听过的罢?今上跟前的红人。黑虎丸便是用的他家祖传的方子制作,全临安府,不,全大周仅此一家。” 沈烟寒对黑虎丸的功效有些怀疑:“可今上至今也没有子嗣呀,后宫还那般多呢,也没有见哪个嫔妃怀身孕。” 蔡希珠略急:“总不能一口就吃成胖子!总得一步一步来,先让你家的这个有成事儿的苗头再说。” 沈烟寒被她说服,朝她道谢,将黑虎丸收得妥妥帖帖,这才又走回了秦月淮身旁。 “走罢!”她紧紧挽住秦月淮的胳膊,看着他的脚,欣喜道:“蔡大夫说你如今腿伤大好,要出门多走动锻炼,今日重阳,正是登高望远的好日子!” 秦月淮对过节没有一丝期盼,对此不置可否,任由沈烟寒折腾。 秋风清朗,秋气湛然。 沈烟寒没搀扶秦月淮多大一会,就被沿途的野花吸引了注意力,手腕上的竹篮等物也一应转移到了杨动的手中。 秦月淮看她与木槿摘了无数菊花与茱萸,簪了满头,再看远山黛远,鸿雁高飞,生出几分“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心绪来。 如若他此时在临安府,当也是会被孟长卿那最多事的拉去陪他登高的,如若不然,便是被唐尤邀去吃酒作诗…… 秦月淮慢悠悠地想着两个好友时,蓦地,鼻尖传来一阵熟悉的香风。 沈烟寒往他跟前凑上来,喜笑颜开道:“七郎,你也戴几只茱萸,这可是象征着平安长寿。” 秦月淮的“不必”才说了个“不”,沈烟寒就踮起脚,一手搭在他肩头上,抬起了另一只手臂。 他们位于一个陡坡上,沈烟寒在上方,秦月淮在下方一步之后。 秋阳正灿,沈烟寒一脸都洒着阳光,小手就这样软哒哒地落在他肩头,许是忘了他是病人,她浑身的重量毫无顾忌地往他身上压来。 为了防止往后跌下去,秦月淮不由紧绷起身子,本能地伸手,虚虚搭上了沈烟寒的后腰。 沈烟寒将两只茱萸擦到他发间时,敏感地察觉到了落在自个腰上的手,她不仅没丝毫扭捏,反而转头看了一眼,见木槿和杨动二人已走到一株树后没了踪迹,便就着这个姿势,极快地低了下脑袋,便吻住了他。 秦月淮:“……” 他微一往后仰,企图挣脱她的束缚,沈烟寒就扣住他的脑袋,往她面上压。 不得不说,沈烟寒这位小娘子的热情,可比这满山绚烂的花热烈多了。 她知道秦月淮这书生行事温吞,绝不会主动,即便拉她的手,也不过是因疾病觉得对她愧疚,如果她再与他一般温吞,那二人这关系,就不用指望何时能有更近一步了。 再说了,这才是初步接触,比起别的来,才哪儿跟哪儿呢。 沈烟寒心思浮飘,心情也舒畅,啃得极欢,却没有任何技巧,秦月淮只觉得像被一只野猫一口接一口地黏黏糊糊,与其说是亲他,不如说是在磨牙。 秦月淮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可要说去回应她,却也不是那么回事。 得被沈烟寒磨了有半刻钟,秦月淮才艰难道:“木槿,他们,回来了。” 三人一路走走歇歇,行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到了南屏山西,一个名叫“瑶池苑”的庄子门外。 秦月淮与杨动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这个热汤庄子,是秦月淮那个最爱风月事的好友孟少卿的私产,往前几年的寒冬,秦月淮可是这里的常客。 只不过,秦月淮想不明白,孟少卿的私产一向不对外,沈烟寒如何能找来的,并且,看这个架势,还要进门去。 看木槿去敲门,秦月淮问沈烟寒:“不说登高望远去么?怎到了别人的庄子来了,这里莫不成是……你家的?” “才不是。”沈烟寒仰头看他,答得诚实:“这庄子的主人另有其人,我借用一下而已,这是个热汤庄子,里头可有这临安府最近的几汪热汤,我是特意带你来祛祛寒的。” 言语间,瑶池苑的人已经将大门打开迎客。???.23sk. 见到秦月淮时,那人眼中诧异了下,但到底没有称呼他。 第34章 一番安排 沈烟寒推开门,与秦月淮一起进了屋中。 掀开因雾气而轻飘着的白纱垂帘,入目便是一个莲花形的汤池,白玉铺就,中间深四周浅,台阶皆是呈花瓣状层层展开,热气在其中氤氲,将内里一切景色都衬得朦朦胧胧。 沈烟寒仰脸问秦月淮:“你往前可享用过这种热汤?” 秦月淮朝她摇头。 沈烟寒再问:“那你可会泅水?” 秦月淮再摇头。 沈烟寒便就提醒道:“那你当心些,避开胸腹上伤口。你不会泅水,就莫要去中间了,就坐在这里的台阶上,将能入水的地方都泡进汤池中。” 秦月淮一副受教的模样,朝她点头。 话已经交代清楚,沈烟寒没再言语,二人一时陷入沉默。 一个热气腾腾的汤池,一男一女在此,面上都被熏出了一层红晕,难免就有些旖旎。 偏巧这时,沈烟寒道:“那你脱罢!” 小娘子的语气微微高亢,里头含着极力掩饰却被秦月淮察觉得到的兴奋。 秦月淮双眸幽深,看着沈烟寒一副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模样,心中起了几分玩味。 他试探她:“你不脱?” 现在还不是时候。 ——心中这般想,沈烟寒答得掷地有声:“我的在隔壁屋中,这处是你的地方。” 这个回答倒出乎他几分预料。 但他喜闻乐见。 秦月淮若无其事地道了声好。 沈烟寒又提醒他:“你也不适宜泡太久,约末半个时辰左右,我再来找你。” “好。” “哦,对了!”沈烟寒转身预走的当口突然道,“你把这个吃了。” “这是?” “蔡大夫知道今日你要同我出门,熬药不大便利,专程做了这种药丸。” 借着朦胧的雾气掩盖心虚,沈烟寒说完话,抬手就将一粒黑虎丸快速地塞到了秦月淮口里。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加之有杨动常随左右,要说秦月淮心态上的变化,自然也是有的。 比之最起初与沈烟寒相处时,他的警惕心如今是真降低了不少。 然而,他很快就体会到何为九密一疏。 沈烟寒看他咽下黑虎丸,咽了咽口水,临走时还交待秦月淮:“你有事就叫我,我就在隔一墙之隔。” 泡个热汤而已,跟沐浴一般无二,岂能有什么事,是需要叫她一个女子的? 秦月淮面上依旧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屑,朝沈烟寒笑了下,“好。” 沈烟寒很是期待地去了隔壁屋,木槿已静候着她。 沈烟寒低声问:“都准备好了吗?” 木槿朝她认真点头,“嗯,好了!” “让她们等上一刻钟再进。” * 沈烟寒走后,秦月淮也没客气,脱下衣裳便进了池中享用起来。 池中热汤皆来自地下深处,乃是祛寒良方,秦月淮在池中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察觉到了体内热度不断攀升,他不免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渐渐的,体内的血液快速流窜,秦月淮自以为水太过热的缘由,便打算从池中起身。 不想,这时,于朦朦胧胧的雾气缭绕中,池边白纱后出现了几个人影,可见身段袅娜,摇曳多姿,皆乃是女子。 秦月淮要行动的动作一顿,目露警惕,念及自己此刻身无寸物,依旧保持坐在池中的姿势。 他锐利的双眼定睛去看,却见那白纱后透来一束亮光,将那些女子的身姿轮廓一览无余的投射在了白纱之上。紧接着,一人弹起琵琶,余下几人的身子开始随音乐声开始舞动。 秦月淮对眼前一幕倍觉莫名其妙。 往前他与孟长卿来这山庄时,孟长卿素常都带着这类女子,他就是隔着墙壁都能听得他们在隔壁的靡靡之声。可如今孟长卿不在此,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如何就出现了,且进的,还是他这屋。 在他不解中,琵琶声渐渐低了些,四个女子分别两两一组,站去了两扇白纱前。 其中两人手持洞箫,两人还在继续舞蹈。 每人的动作都渐渐起了变化。 洞箫在二人手中挥舞着换了地方,笔尖,腰腹,身后……另外舞蹈着的二人逐步靠近彼此,直到严丝合缝,且扭着某处。 与此同时,自她们喉中发出不忍细听的娇滴滴的声儿。低咏,高呼,婉转,靡丽……23sk. 就是没吃过猪肉,博览古今贤文的秦月淮也看过猪跑,这几人在他跟前做这些个暗示性极强的动作,他岂能不知是怎样的意思? “出去!” 浑身气血本就在横流,眼中还有如此香/艳的一幕,秦月淮闭目,压着翻江倒海般的激动。 然听他一声冷呵,对面之人不止没止住,反而更近一步,将动静搞得更大了些。 其中一位将遮挡视线的白纱一把扯下,因这忽然的动作,秦月淮再度紧绷四肢,警惕而望,便见到二女皆坐在地上面朝向他,画面不忍观瞻。 一女穿赤纱薄裙,半遮半掩,另外扮演成男子的女子邪魅一笑,猛地桎梏住下方人的脚腕,高高抬起,赤纱女便佯作挣扎。 见此一幕,秦月淮一下想到什么,心头情/欲的狂潮霎时退去,暴戾横生。 “滚!滚出去!都给我滚!” 手边装着热茶的上好瓷碗被他扬手一掷,“嘭”一声,便砸到了“男子”额头。 诚然他明白这不过是种表演,已收了手上大半力道,但就这一两分力气也够对方受的课,没几息,那“男子”的脸上就染上了鲜血。 几女一下消停住,再见她们见对面的郎君双眼猩红,怒气冲天,面目狰狞,活像阴间爬上来的恶鬼,也再顾不得自己的表演,“啊、啊、啊”地尖叫着,慌张地往隔壁屋逃了出去。 见她们这般,一直听着隔壁动静的沈烟寒心中一凉,连忙提裙去了秦月淮屋中。 “七郎!” 她视线寻见秦月淮的身影,跑过去蹲去他身旁,着急道:“你怎么了?你无事罢?” 秦月淮侧过猩红的目看她,眼中的怒火在燃烧。 沈烟寒见状心中一骇,以为是自个的安排没甚效果,脱口关切道:“还是没用吗?” 秦月淮眸色一惊。 他以为是孟长卿那厮又来了此地厮混,这些个花娘是找错了地,然后在他跟前来这么活色生香的一幕,原来…… 思此,方才那赤纱舞衣又在眼前出现,那女子被男人暴虐的一幕再次狠狠刺激到他。 红衣飘动,无助、挣扎、嘶吼,最后毫无用处…… 他不敢想象,曾经的她,究竟经历过何种绝望。 秦月淮伸手就拧住沈烟寒的脖子,将她往池中一扔,“你以为你是谁?如此明目张胆凌虐人!” 第35章 恼羞成怒 “扑通”一声,沈烟寒在毫无防备之下就栽进了温水中。 不止如此,随秦月淮一个动作,他人也充满压迫性地朝她的方向一压,如他每一次解决对手那样。 沈烟寒被他压入水,求生使然,一下伸手往前,想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如此,她小手一扬,就薅到了秦月淮头顶脱了高装巾子的发髻。 她也没收任何力气。 这是秦月淮十九年来,平生第一次被对手制住脑袋瓜子。 独闯了军营,被无数利器伤得体无完肤也不见皱个眉的秦七郎,落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娘子手里,却只有低下头颅,痛呼出声的份。 “嘶——” 疼痛使他分了心。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随“嘭”一声闷响,沈烟寒拉扯着他一并坠入了汤泉池,秦月淮本来并未打湿的上身,连带着伤口,就这么被她报复般给扯了进去。 秦月淮终于清醒了几分,想起下方是谁人后,搂住沈烟寒的腰就将人往上提。 “哗啦”一声出水声响起,九死一生的沈烟寒咳嗽个不停。 秦月淮看她一眼,忍着伤口疼,拖着她人,将她往池边带。 被人突然摁入汤池,生生喝了好几口热汤的沈烟寒差点溺水,身子因惊慌过度已然失力,咳嗽停了后,就活像一只搁浅的鱼儿,只记得喘气活命。 待她的背贴住汤池沿,恢复神智的她第一时间就斥责人:“秦月淮!你恩将仇报!” 温香软玉在怀,药性使然,秦月淮双眸看着沈烟寒一张唇开开合合,口干舌燥的毛病愈发严重,眼眸亦是黯下了一寸。 他不由自主地滑了滑喉结。 他的双眸通红,释放着一种极为危险的信号,沈烟寒从未见过郎君如此,对此并无任何经验,加之她见过几个花娘落荒而逃,便自以为他那是恼羞成怒而来的怒火中烧。 做了好事的小娘子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水,不满道:“你不行就不行,何必恼羞成怒!” “不行?”秦月淮咬牙反问。 他就该直起身,让她好生看看,它是行,还是不行! 沈烟寒却有问必答:“你不说你不成事嘛!我这不想着法子帮你吗?一个法子不行,就多试几种,你放心,我还会帮你想法子的。” 秦月淮一噎,还是他自个的原因。 他想到沈烟寒的种种作为,再感觉一下身子的异常,问道:“你那丸子究竟是什么?” “黑虎丸!”沈烟寒气得高声:“我花了大价钱,将卖出去第一套衣裳的钱全花了,才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黑、虎、丸! 秦月淮的额侧突突直跳,手背的青筋、某处的青筋随之跳跃。 正应了这丸子的意味,身有猛虎,极欲出山。 而沈烟寒一脸无辜,甚至轻飘飘地抛出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击:“你还带着匕首?你拿它抵着我作甚?我可是你妻子,你还想谋杀亲妇不成!” 她伸手就要去抓她腹部处的匕首。 秦月淮压了半晌的暴戾终究再控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将它高高举过头顶。 与此同时,一低头,朝她吻了上去。 一个敢偷梁换柱他的药、欺骗他服食这种猛药的人,他何不成全她这种无知? 沈烟寒被他忽然亲上,脑子短暂一懵,待微张的贝齿中忽然滑进一条游刃有余的鱼,她脑中轰了声,几息后这才反应过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新奇! 还能如此! 沈烟寒的身子惊得有些僵硬。 而她身上最柔软的两处之一,却被人狠命地一捏。 “嗯——”被人堵着口的小娘子含糊着呼痛出声。 下一刻,她腰间纱带的结被人一扯,衣裳就很快离了原位,紧接着,一只膝弯也被人抬了起。 一切发生得太迅速,沈烟寒全然不懂秦月淮这是怎么了,只知她的七郎今日不像平常那般温润柔和,力气也突然大了好多。 正当她察觉到腹部的匕首下移时,房门“吱呀”了一声。 “秦月淮!你说说你,不喜欢寻欢作乐就不喜好了,你也犯不着伤人性命不是——啊,我的个乖乖!” 秦月淮的动作一滞。 一把玄金扇撩开白纱的孟长卿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浑身光洁的侧影,是秦月淮罢? 他在作甚? 他抱着个衣衫不整的小娘子,在洗鸳鸯浴? 不,他那手臂的姿势,是在捞着人的腿,他是在…… 在秦月淮转头看见他时,孟长卿金灿灿的折扇指着他,很是识趣道:“我这就走,这就走,不扰你们的兴致!我错了,错了,不该来……啊!” 他的尾音成了一道凄烈的惨叫,响彻在瑶池苑的大半个园子里。 * 约一盏茶的功夫后,瑶池苑靠山的一方隐蔽冷泉潭中,“砰”一声,落入了一个仓皇退遁来的人影。 再过了一炷香,处理了伤口,面上红晕尤在的秦月淮在冷泉潭东侧的凉亭中,见到了他的好友孟长卿。 “咳……”孟长卿看着穿着一身他的衣裳的秦月淮,好整以暇问:“你这个榆木脑袋开窍了?还是百年铁树开了花?” 秦月淮沉着脸,淡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或是,尝到了甜头,食髓知味,乐不思蜀?所以一个多月找不到你人?” 秦月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坐到石桌边,伸手就拿过孟长卿手中的杯盏,仰头往灼热的喉中灌。 “噗——” “你作甚?” 见秦月淮将酒喷了出来,孟长卿一脸都是心疼。 “百年佳酿,你就这么浪费的?” 秦月淮皱着眉,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孟长卿,“你用茶杯装酒?” “这有什么?”孟长卿赶紧夺回去他的茶杯,“哦,你以为谁都像你那般挑剔?葡萄酒得用夜光杯,点茶用瓷杯,眉山雪韵用玻璃杯……” 蓦地,嘴碎的孟长卿对好友的抱怨一顿。 他眼睛一目不错地看着秦月淮的脸半晌,而后不解问:“你又不是不喝酒的人,吐出来作甚?还有,你脸上怎是这般颜色?” 秦月淮垂着眼皮不看他,对那黑虎丸的药效绝口不提。 久经沙场的孟长卿却是一下就看出了缘由,惊讶道:“你没疏解成功?还有啊,方才我明明都要退出门了,你俩继续就是了,你还这么折腾自己作甚?你是不是有毛病?” 可不就是有“病”,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娘子才这样“治”他,他才有今日这般哭笑不得的遭遇么? 也亏得孟长卿及时出现,才没让他就在池中酿成大错。 秦月淮抬眸,递给好友一个感激的眼神。 但他眼中情绪一向藏得深,这样的感激之情,扰了人兴致的孟长卿毫无知觉。 孟长卿朝他撇了下嘴,继续唠叨:“知道你会忍。忍,忍,忍,早晚忍出毛病你!什么诗酒趁年华,要我说,作乐寻欢更要趁年华。” 他哀哀叹一口气:“有些东西嘛,说不准是今朝有、明日无,人要趁早享受,你说是不是?” 秦月淮自动忽略了对方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不答反问:“你这庄子不是一向不让外人进的?为何借给沈娘子用?” 孟长卿看他一眼,斜着身子,朝秦月淮伸长脖子,打探道:“她姓沈?沈什么?” “你一个御史,朝中那些人还不够你打探的?”秦月淮冷嗤道。 言下之意是嫌他问得太多。 孟长卿却依旧我行我素,问:“你们如何认识的?她是你什么人?你与她都那样了,她是你的相好?不至于啊,瞧她那样,倒不像个花娘……” “你看到什么了?”秦月淮严厉问,他那时失了控制,将沈烟寒扒得也剩不多了。 第36章 我的妻子 小娘子一手搭在你肩头,一手被你举得高高的,人被你抵在池沿,你饿狼扑食般吻着她,二人严丝合缝,正欲行不轨之事。 ——这些,孟长卿自不会不要命地说出口。 他白秦月淮一眼,“你牛高马大的,将她挡得个严严实实,我能看到什么?” 秦月淮满脸严肃,“那你如何看出了她身份?” “簪满头的野花、瞪大眼的生涩样……” 后知后觉想起来这点,孟长卿一顿,因坏了人好事,缩头缩脑地看着秦月淮,有几分愧疚与看好戏道:“她与你头一次行事,被我给……打断了?” 此事关系到沈烟寒的清白,秦月淮觑他一眼,不予回应。 孟长卿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会碰她?哎,秦月淮,看不出来呀,你还有这么禽兽的一面,不去碰花娘,反倒去碰人良家女。” 秦月淮幽邃的眸子看他,答话含着几丝玩味:“我的妻子。” 孟长卿一讶,“你成婚了?何时的事?” 不等秦月淮作答,他就怨妇一样道:“没邀请我和唐尤?你邀请谁了?” 秦月淮自嘲一笑。 他若是能请到任何一个熟人,也不至于被人给携恩逼了婚。 对这桩假婚事,他诚实道:“尚未行亲迎礼。” “礼都没成,算什么妻子?”孟长卿道,又自圆其说:“不过你都要跟她那样了,行礼不行礼也无甚两样,她也只能嫁给你了不是。” 这正是秦月淮的头疼之处。 他日日同沈烟寒同床共枕,今日还失了分寸,该碰的不该碰的地方都给人碰了,差点行了最后一步。清水村的人也都知他们是夫妻,沈烟寒不嫁他,嫁给谁? 可要说真娶她,就此将他的婚事定下么,又不是那么回事。 他是时刻行在刀剑之尖的人,不可有此束缚。 更不可将人的性命与他绑在一处,无端陷人于危险之中。 沈烟寒的性子纯粹,想法奇多,就像一只精致透明的玻璃盏,内里装着她五彩斑斓的梦。 她的人生还很长,本该继续不顾一切地做梦,如若叫她这“盏”因他牵连而破碎分毫,他心有不忍。 他还得继续装弱,甚至更近一步,早日让她与他分道扬镳。 秦月淮再感激地朝今日坏他事的人看了眼,却听对方问他:“你就这么娶了妻,章漫漫那处你如何交代?” 秦月淮的感激眼神即刻变冷,“我的事与她何干?我犯得着与她交代?” 孟长卿嘁他一声,“你啊,就等着她闹罢!可莫要再躲我这来。” 想起那小娘子哭天哭地的模样,秦月淮头疼地皱起眉。 孟长卿见他这种表情,宽慰道:“不过如今你都住到了这山里头来,她定然想不到这些,也绝对找不见你了。” 秦月淮敏锐地抓住他的话中意思,问孟长卿:“你如何知晓我住哪?” “管事说,借用我庄子的,是他们村里的人。”孟长卿道,又戏谑他:“没想到啊没想到,秦月淮,你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如今居然为了个小娘子隐居山林了!” 他这隐居又并非源于自愿。 秦月淮对此不置可否,反问孟长卿:“你今日怎来这了?来登高?” 孟长卿朝东侧方向努嘴,“到净慈寺参拜,天快黑了,顺便来这里过夜。” 秦月淮以看了看西边正落下去的太阳,“那是东边?” 言下之意在说太阳今日从西边升起了,他孟长卿也有求神拜佛之时。 孟长卿摸了摸鼻尖,咳一声,不大自在道:“陪争姑娘。” 争姑娘,争韵,临安府百花楼有名的琴娘子,年幼时一遭落难的官宦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样样皆会。 很是符合孟长卿这位偏爱失足少女的品味,故而被他引为红颜知己。 不过民间皆传言这位歌女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 秦月淮总算明白这位好友的不自在来自哪里,看孟长卿的眼神忽变,写满了“不要脸”。 迎着他的鄙夷眼神,孟长卿喊了声“冤枉”,又道:“我带她来纯粹只是过夜,不做什么。” 秦月淮对他的风流韵事提不起兴趣,不再搭话。 这时,一位容资出众、一身白衣的小娘子由远而近缓缓走来。 秦月淮懒懒看了一眼就垂了目,伸手去把玩孟长卿的汝官窑茶盏。 工艺精巧,造型秀美,釉面蕴润,高雅素净,丰韵独具。 遥远的一段对话传来耳中—— “愉儿来看,这瓷可能随光变幻,釉色独绝?” “能的!这是大爹爹新得的?” “正是。大爹爹让汝州的匠工们烧制的,你可能用一句话形容它的意境?” “雨过天晴云**。” “哈哈哈哈……甚好!可还有?” “千峰碧波翠色来!大爹爹,我说对了么?那这暗花双鱼盘可能赏给我?这天青釉葵花洗可能赏给娘?” “你个机灵鬼,我就得这么三只……” “我只拿两!” “还‘只拿两’,拿去,拿去!可别摔了!” 他的外祖父甚喜这种风格,将汝窑定为官窑,而后这汝官窑就专为宫廷烧制御用瓷器。只可惜,金军南下,两国战火纷飞,汝官窑也毁于一旦,如今,汝瓷已经开始罕见。 他甚至可以预见,往后这大金,恐怕再不会产出这般极品瓷器,再往回,只会堪为珍宝、与商彝周鼎比贵。 孟二这厮还心大如牛,不知珍惜,将其随随便便就摆在这山庄的凉亭里。 “这套茶具,回头给我。”秦月淮没甚情绪地说道。 孟长卿虚了虚眼,“你可知我花了多少钱才得来这么一套的,你就这么给我薅走?” 秦月淮轻飘飘道:“这东西,与你的气质不符。” 孟长卿一噎。 论汝瓷这般高雅素净的气质,确实无人能与他秦月淮媲美。 这时见争韵走进了凉亭,孟长卿连忙争取人道:“争娘子说,这茶盏可符合我的气质?” 争韵不急不慢地给二人施礼后,温声道:“这般碧波翠色,倒是让我想到了流溪松涛,画里烟岚。更想到剪碎霞云,登楼凭眺醉。孟公子,可要一道登高处,赏落日余晖?” 如此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孟长卿松了一口气,见美人有如此闲情逸致,自然乐于相陪。 “去啊!” 他话毕,抓起折扇站起身,就要离开时,又念及好友在侧,及时刹住了脚步,扭头问秦月淮:“你也……”23sk. 秦月淮打断他的话:“不去!这就告辞了。” “你不住我这?瞧不起我?”孟长卿摇着自己的玄金扇,斜眼不满道。 “不了。” 秦月淮站起身,大步流星离了二人,直接忽视了孟长卿瞧不瞧得起他的话。 孟长卿在他背后拿起茶具递给小厮,高声喊道:“那我送送你!” * 夕阳西下,瑶池苑本身便在南屏山西侧,正对着余晖漫天。 山岚间吹来微微清风,吹到一位坐在池边美人靠上的小娘子脸上,这小娘子却无心欣赏这无边落日美景,愁得拧紧了眉。 与她彼时在池中亲得正欢,被人扰了后,秦月淮拿衣裳盖住她头就跑了,此时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独自消化药石、花娘对他都无用的现实去了。 有这么强个自尊心,可如何了得? 沈烟寒愁得又叹了一声。 木槿看着自家小娘子一身花娘行头,自以为是因穿着不满意,宽慰道:“所幸娘子你的披风没打湿,稍后一盖,也没人看得出你里头穿的这衣裳。” 木槿视线下移,真诚赞扬道:“娘子,你那……好会长。” 沈烟寒随她的视线看,半透明的薄纱下,那人留的指印赫然在目,沈烟寒刷地抬起手臂一挡,“胡说八道什么?” 木槿瘪嘴,“哪胡说了嘛?听说成婚后的妇人会更甚,看来果然是的。” 沈烟寒惊得美眸一瞠,“你都打哪听说的?” 木槿附她耳边说:“蔡娘子说的。她还知晓不少呢。” 沈烟寒想起之前蔡希珠给她出过的关于给秦月淮治体虚的主意,赞同地嘀咕道:“她都没成婚还知道的比我多,果然书中自有颜如玉。” 两个小娘子嘀嘀咕咕中,秦月淮大步走了上前。 “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沈烟寒心中一喜,蓦地就站了起来,朝人望过去。 可见到秦月淮的俊脸后,她眼中的喜色又突地消失,不满地哼了一声,怒气冲冲道:“木槿,叫上杨郎君,我们回家去!” 第37章 儒雅风流 沈烟寒这明显就是不带他玩的架势。 心道真幼稚,在她路过他身边时,秦月淮却伸手一捉她手腕,“皎皎。” 沈烟寒侧脸看他,仰头愤愤道:“你一声不吭地去哪了?” 他彼时丢下她跑了时,她尚不觉几分委屈,可现在见到他人,她的委屈劲儿随着脾气全涌上来了。 就没有他这样当夫婿的!被人撞见亲吻而已,就羞跑了。 秦月淮看着她渐红的眸子,再看她一身艳丽薄透的不合身衣裳,瞥见自己留下的指痕,自知自己是始作俑者,便温柔回道:“我去换了件衣裳。你冷么?还是披上披风罢。” 说毕,他便接过木槿手中的披风,给沈烟寒披上,又一丝不苟为她系上系带。 秦月淮身后赶来的孟长卿诧异不已地揉了揉眼:我的个乖乖,秦月淮还有这么对人和颜悦色的时候呢! 争韵对郎君见多识广,她自诩非一般颜色,孟公子这位好友方才在凉亭时,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予过她丝毫,其为人之倨傲可见一斑。 而当下,这郎君却是垂着眼睫,细致不已地替人系衣带,模样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物以稀为贵,风流浪子的温柔,比之这种郎君的温柔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争韵眼中不免落上了几抹羡慕之意。 被人羡慕的沈烟寒根本没对秦月淮破天荒的动作有任何反应,而是被他的话吸引,看向他的穿着。 湛蓝锦袍,金丝刺绣及锁边,华丽非常,价值不菲,最重要的是,衬得他人尤其贵气。 甚至,还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相得益彰。 可显然,沈娘子并不喜欢自己的夫婿以这般模样现身。 这衣裳让他不像书生,少了许多干干净净的雅致气质,摇身一变,似成了临安府中,那些她见惯了的纨绔子弟的当中一员。 流于俗了。 沈烟寒本就带着对秦月淮不满的情绪,脱口而出:“哪来的衣裳?丑死了,一点不衬你。” 得了这么个评价,衣裳的主人孟长卿脸色一垮。 正要说这衣裳他可花了不少钱,却见他那一向眼高于顶、不屑于别人任何意见的好友,一反常态,以做小伏低的语气,有些讨好地问道:“是么?” 沈烟寒点头,“是啊!你还是趁早换回你自己的衣裳。” “成。”秦月淮好脾气道,“那回罢,回去就换。” 说完他就拉着沈烟寒离去。 孟长卿看着虚虚挡着小娘子身子的好友,不禁对他的妻子生出浓烈的好奇。 孟长卿实在是不明白,他这个和尚般从不动尘世欲念的好友,是如何被人搞得坠落了凡尘了的。 见那温煦神色,说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好奇心促使他有所行动。 孟长卿一步上前,拦在要离去的二人跟前,拿着折扇拱了个手,招呼道:“这就是三弟妹罢?孟长卿有礼了。” “三弟妹”一下击中了沈烟寒的心弦。 她道:“孟郎君有礼。可我家七郎不是排名第七么?” 小娘子快人快语,孟长卿心中有了路数。 “哦,你家七郎啊……”他意味深长地看秦月淮一眼,慢悠悠道:“他本身是排第七。但他是我们三个结拜兄弟中,人最小的一个。” 却是最老谋深算的一个。 ——最后这话孟长卿只敢在心中腹诽。 秦月淮却没给所谓的兄弟留颜面,冷冷道:“我们并非结拜兄弟。” 他们是同流一脉血的真表亲,只不过他孟长卿对此一无所知罢了。 “差不多嘛。”孟长卿对此无所谓道,又看着沈烟寒说:“感情深到一定地步,有没有虚礼,本质又没差别,你说是不是,三弟妹?” 不知为何,沈烟寒就觉得他这话,好像是在暗指她与秦月淮没办亲迎礼的事。 “形式而已。”沈烟寒果断答道,又问:“那你排第几?” 孟长卿一下就听出,这人不是问他在孟家排第几,而是在问他在结拜兄弟之间的排序。 好不容易占秦月淮一个便宜,孟长卿笑回:“第二。” 沈烟寒很上道,立马婉婉施礼,改口热情招呼他:“孟二哥有礼。” “三弟妹真是个妙人儿!” “孟二哥今日本不知我身份,却能借此山庄给我使用,果真与人为善,菩萨心肠。” “好说,好说,三弟妹有需要时,随时过来用即可!对了,区区见面礼,还请笑纳。” 孟长卿用折扇指着小厮手中物,抬下巴示意小厮上前送上。 见如此高雅素净的瓷器,成色极佳,必定是价值不凡,沈烟寒致谢后道:“孟二哥如此豪气爽朗,我便却之不恭了。” 秦月淮冷眼看孟长卿与沈烟寒之间你来我往,又见孟二一眼接一眼往沈烟寒身上瞟,也不知出于哪根神经搭错了地,他蓦地伸手一搂沈烟寒的肩,大袖遮住她朝向孟长卿的半边身子,将她往前带走。 “回罢。” 沈烟寒被他拉得踉跄了下步子,走稳后,不解道:“你不与你的兄弟多聚聚么?” “不必。”那厮一有红粉佳人在侧,哪还记得他这个兄弟。 沈烟寒心中却对这个忽然出现的,继杨动外,秦月淮的第二个熟人很是好奇,再道:“今日重阳,那要不,邀请他去我们家一并过节啊?” 前方的人尚没搭话,后方的孟长卿就踮脚扬扇,高声道:“好啊!” 目视两位气质出众的郎君离去,争韵的女使上前问:“娘子,孟公子怎么走了?那咱们还留此地么?” 争韵眼中的怅然若失尚未收回,回道:“不必了,他不会回来了。” 那女使不满道:“可真是奇了,多少人邀娘子都没邀成功,这孟公子好不容易得到娘子青睐了,应下留宿,他怎这般不懂珍惜?”3sk. 争韵淡淡一笑,并没再说什么。 孟长卿的风流多情,不过是种表象罢了,那骨子里的傲,并不比他的这位好友少多少。 * 回程路上,因有孟长卿一个碎嘴的,加之沈烟寒这种活力满满的,整个路程都热闹不少。 看二人很快熟悉起来,一唱一和地互相恭维,比亲兄妹还亲,落在二人身后一步的秦月淮皱了好几次眉。 沈烟寒对秦月淮的情绪毫无知觉,热情高涨地请孟长卿帮助:“孟二哥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那便多指导一番我家七郎罢。” “……指导他?” 沈烟寒忧心道:“他的学问不大好,学了的东西,转头不久就要忘,这样下去,不得技巧,科考时会很是吃亏的。” 孟长卿停步,扭头看着身后人,“你学问……不好?你学了的东西……转头就忘?” 秦月淮轻轻抬眸,与他对视。 在沈烟寒也扭头来看时,秦月淮睁着一双透着无辜又无奈的眼,朝孟长卿重重点头。 孟长卿:“……”他今日简直撞鬼了。 名冠大周的人不是他秦月淮?过目不忘之人不是他秦月淮? 不过,秦月淮要科考,却是实实在在出乎他的意料。 孟长卿问:“你为何要参加科考?” 秦月淮以为不明地笑了一下,言简意赅:“光耀门楣。” 沈烟寒看到秦月淮身后的杨动,接话道:“杨郎君也是要考武举的。接下来的时日,他们都得愈加努力了。” 孟长卿的脸一僵。 短短一个月而已,秦月淮主仆二人就发生了这等滔天变化? 沈烟寒有些过意不去地道:“孟二哥方才你说,你的侍卫是临安府内数一数二的高手,不如也帮忙与杨郎君多试练试练?” 孟长卿深看秦月淮一眼,扭过头回来,继续往前走,折扇敲着下巴,故意道:“指导什么的,都不难。不过,我这人有个爱花钱的坏毛病,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我花大把时间在人身上,总要有所收获——” 根本没等他说完话,沈烟寒就都开了口—— “价钱如何算?” 秦月淮看自个急吼吼就钻进猎人捕网的小野猫,好笑地提了下唇。 就她这样的,被人卖了还会帮人数钱。 孟长卿回头看了眼秦月淮,掂量着他那一套汝窑瓷的价格,伸出了五根指头。 “五百贯”尚未出口,沈烟寒眼中一喜,“五贯一个月么?成交!” 五贯。 一个月? 教书先生也不带这么廉价的罢? 听得这话,连一向没情绪的杨动都忍不住扯了下嘴角。 孟长卿:“我说的——” 秦月淮伸手就抓住他没收回去的指头,笑道:“孟二哥说的是亲友价,多谢!” 正是深秋落阳好时候,微风、晚霞、青山、野花,皆在四周。 眉目俊雅的郎君,一双本身幽邃浓黑的眼,染着灿烂的笑,眸中是霞光摇落,闪亮又纯湛;面上是化雨之风,温煦又柔和。 何等风度翩翩,何等儒雅风流。 看在从不见秦月淮这般带着孩子气笑的孟长卿眼中,孟长卿敏感的那根心弦被拨。 秦月淮,他的兄弟,真有不一样了。 “秦月淮,你到底在这南屏山吃了什么?” 一听吃,秦月淮没管他这个兄弟眼珠瞪成铜铃的夸张神色,笑着一步上前,挤到了沈烟寒身侧,跟她说:“孟二哥为人豪爽不错,方才还说他能与我们共祝佳节,要做东宴请我们呢。” 沈烟寒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们邀请的他作客嘛。再说了,珠珠说了,会与蔡公带酒肉秋望园来的——” 沈烟寒的话还没说毕,前头不远的村头就响起蔡希珠的声音—— “皎皎,你们回去啦!” 一群人走近,蔡希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定在一把展开的玄金扇上。 扇面题诗—— “希君同携手,长往南海珠。” 第38章 奇珍之宝 远近皆知,临安府中,孟家四郎孟长卿天人之资,唐家郎君唐尤以才情横溢见长。 世人却鲜少知,此二人还有一位深居简出的好友,这位好友比之二人,容资才气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此,可想而知,秦月淮与孟长卿两位出尘之姿的玉面郎君,两身华丽锦袍,在满天霞光笼罩之下,现身于小小的村落主路时,是何等引来往的村民注目。 见浩浩荡荡几人前来,溪边盥洗衣裳的农家妇女停了手中动作,扭脸窥探。 路旁,也有村民将手搭在杵着的锄头顶上,窃窃私语: “这都是哪家的贵公子?九九重阳,来我们清水村作甚?” “嗐,走前头那个,可不就是那村东头的男人么!人就住这里,怎叫来这里?” “你说那与沈娘子偷偷成婚的那男的?” “对!惯是神神秘秘的,村长家婶子说了他二人的婚事我还不信,我特意路过那院子时从门外看过,就是他!不过往前都是穿的儒生服。” “那沈家娘子啊,与她娘啊,还真是像得不得了哦,呵……” 这一声意味深长“呵”落在沈烟寒耳里,沈烟寒很是明白,他们心里对她们母子二人究竟是怎样的真实评论。 沈烟寒仰头去望身侧的秦月淮。 那眼里意思好比就在问:你也这么想我的么? 早就听过孟二他娘那些腌臜话,秦月淮又岂能不知这些人话里的意思? 他垂目看着沈烟寒,给了她一个充满安慰的笑。 是傻。 捡个男人就往家中带,带回家中就要与人成婚。若不是当事人是他,恐怕这小娘子连人带财都会被人啃得渣都不剩。 连他都有点同情她。 同情之外,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又觉得有几分心安。 至少在心无城府的沈烟寒身侧,他从不需要保持对人警惕,也勿需怀疑沈烟寒对他这位夫婿的一颗拳拳之心。尽管这心,他有觉悟,皆是因看中他一张皮相才生的。 毕竟,他在沈烟寒跟前,由内而外的东西都是装出来的表象罢了。 沈烟寒不能隔唇听声,没读懂秦月淮眼中那一抹又戏又满足的情绪。 她只见到郎君俊朗如斯,面上笑容暖人心目,心情一松,便眼露喜悦,旁若无人地扯住他的袖口,与他开始说起来,稍后准备招待孟长卿的菜式等家常小事来。 秦月淮如往常一样,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点个头,一副万事全由沈烟寒拿主意的温吞模样。 沈烟寒得他行为上的鼓励,更是讲得眉飞色舞,停不下来。 一会指秋望园的大门,吩咐秦月淮稍后记得挂上茱萸;一会又说今日的菊花酒也有她试酿的功劳,叫秦月淮同孟长卿、蔡裕多喝一点。 秦月淮侧眸看,身旁小娘子灵动又美艳,纯澈的眸中倒映着橙暖霞光,红唇开开合合,用的是悦耳动听的声线。 朝气蓬勃,天生乐观。 如这满山的野草野花,丟在那,不用人去浇灌,就能自己寻光找雨,开得明艳。 见此,他心底渐生暖。 沈烟寒絮絮叨叨的声音中,行在一起的蔡希珠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行走的脚步越来越慢,从与沈烟寒一排,渐渐落了半步,行到了孟长卿身侧。 她的视线总不由自主,要落在这个贵气又新鲜的郎君身上,尤其是他手中那把扇子,更是使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地发痒。 怎就有人的诗,偏巧写着她的名字了? 孟长卿阅女无数,被一位小娘子一眼一眼地打量,说他没发现苗头,那是断然不可能的。但他佯作一副云淡风轻,一直目视前方,并没正面看蔡希珠,未曾与她对上视线。 直到蔡希珠因看他分心,脚尖踢到石头而一个踉跄。 “你没事罢?” 孟长卿见状伸手,拉了蔡希珠胳膊一把。 有了这么个开头的机缘,蔡希珠就此打开了话匣子:“没事,没事,刚没看路。你是秦郎君的好友么?同杨郎君一样,要来这里小住?” 孟长卿看着一身村民打扮的小娘子,看出她眼中对他浓浓的好奇,就像那些不常出入高级酒楼的客人,进门见什么都好奇的模样,觉得有趣,更生出逗趣的想法。 他回蔡希珠:“是啊,要来叨扰沈娘子一番了。你们这的人可欢迎我?” 分明是来秋望园做客而已,与别的村民有何相关? 蔡希珠没听出孟长卿这种对她对他情绪的试探,点头道:“我们村里的人可热情了,自然欢迎啊。” “是么?” “嗯。你这个扇子真好看,是用的谢公笺的纸么?” 这个村民还知如此罕见与名贵的谢公笺,孟长卿倒是一讶,回道:“并非是谢公笺,而是金粟笺。” 这种御用的东西蔡希珠未曾见过,老实道:“只听过,没见过,你可能给我细看一下?” 孟长卿又讶了一下。 若在平常,风月场里人尽皆知,孟四郎虽财大气粗但脾气不好,他的随身之物,是无人敢去奢望取来一观的,即使得他另眼相看的争韵,都未挨靠到他折扇的一角。 可今日孟长卿心情好,又见蔡希珠与他的三弟妹熟络,便破例了一回。 他不仅递上自己的折扇,还大方介绍道:“金粟笺是歙州产的纸,因外观似唐代的硬黄纸,也称为蜡黄经纸,是一种用楮皮和桑皮混抄的方法制成的。” 蔡希珠连连点头,“怪不得有些硬实呢。” “不错,不少人使用这纸作书皮。” 蔡希珠观摩一番,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上:“你这诗,自己作的么?” 孟长卿以为蔡希珠一个村姑,根本不懂诗词歌赋,不可能知道这两句诗出自李白的“希君同携手,长往南山幽”,便随意道:“哦,这个啊,算是我自个作的罢。” 话落,却听蔡希珠问道:“后一句,为何不是‘长往南山幽’?” 佯装是自己作的诗,又被人当面拆穿,说孟长卿心中不难堪,是不可能的。 可他向来在女人堆中游刃有余,当即笑道:“向往山境幽静能有什么得趣的?人生在世,可不该纵情享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么?所以我不爱向往南山幽!” 蔡希珠本身就长住在这南屏山,连出入家门都有时辰限制,自小就渴望随心所欲。 看孟长卿一派潇洒做派,言谈随心所欲,她心中实则大为羡慕。 孟长卿如愿地看到了小娘子被说服的神色,又听她问:“那与南海珠有何关系?” 孟长卿故作深沉:“和氏之璧,夜光之珠,此诸侯之良宝也。夜光之珠横多是传言,我并未真见过,不可追。但南海之珠,我却是见过的,是可向往的奇珍之宝。” 奇珍之宝。 一席话入耳,蔡希珠听得嘴角高扬。 郎君字字珠玑,真像是在夸她一般,蔡希珠一颗小心怦怦乱跳,不由自主地红了耳扉。 孟长卿将她的羞赧看在眼里,扬了扬唇角,往前路看去。 却在抬眸时,蓦地看到了前方一抹熟悉的身影。 秋望园的墙角转角处,孟婶正揪着才从县城回来的孟二的耳朵,训他:“我让你莫再出门,你又去赌了是不是?我就该任他们砍光了你的手脚!也免得你日日去混账!” 孟二歪着身子喊冤:“哎哟我的娘啊,我没赌了!当真没了!我这是去县里给你和小妹买礼物了,你看啊!” 孟婶垂眼一看孟二所谓的礼物,就是最粗劣的绢花罢了,心知这儿子不过是拿这当借口去县城混账,气呼呼地扯着孟二的耳朵就往家拽。 “你唬鬼呢唬!你老娘这个年纪,还戴什么鬼花?” “嘶——” 孟二吃痛扭起头,就这么一扭,冷不丁地看到了衣着贵气的几位郎君。 孟二叫道:“哎,娘,你看,我们村来贵人了!你看旁边那人腰间的玉,一、二、三、四……竟然有四串!” 孟婶闻声一看,看到与其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孟长卿,当即瞳孔一缩。 她想拉孟二走,却看到了孟长卿抬眸看来,便就停了拉扯。 沈烟寒行在一行人最前,老远便见孟家人在她的秋望园外拉拉扯扯,想起那日孟婶上门辱骂的遭遇,她对那二人眼露嫌恶。 她本不想搭理这对母子,却又见孟婶放开了孟二,一脸很是尊敬的态度,朝她的方向鞠了个躬。 沈烟寒倍觉莫名其妙,蹙眉时,听那孟婶称呼道:“四郎君有礼。” 孟长卿执扇,虚虚拱手回:“五婶娘有礼。” 孟二眼中的光立刻变明亮,咋咋呼呼道:“嗳,这是我们家亲戚不成?” 孟婶抬手一拍他的头,“还不招呼孟四哥。” 天上掉下个有钱亲戚,孟二喜不自胜,接话极快:“孟四哥!” 孟长卿看着转了十八道弯才拉个个亲戚名头,又常去他们府里打秋风的眼前人,眼中落起疏离色,唇角不见笑地勾了勾。 秦月淮冷眼看着孟二母子,回头再看一眼孟长卿,眉宇微蹙,若有所思。 第39章 娇妻在近 进了秋望园,在沈烟寒与其他几人安排着去备晚宴时,秦月淮邀请孟长卿落座到院子东南角的凉亭中。 见一弯新月挂树梢,孟长卿惬意地吟起诗来:“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秦月淮知他这好友一向爱好故作伤春悲秋,并不接他的话。 孟长卿起身,去看这精致小院的并不算精巧的小桥流水片刻,回头问秦月淮道:“你的秦月淮,可是月华空照秦淮之意?” 秦月淮的“差不多”就快脱口,又听孟长卿道:“哪空照了?你这淮在此院的小日子过得滋润不已罢?娇妻在近,闲适和顺,从身到心,哪都不空,哪都忙着!” 孟长卿眼神黏腻地去盯视秦月淮的腰腹以下,折扇敲着嘴巴,戏谑般再叹:“哦,还差一点点儿。” 秦月淮不多的耐心终是被他消耗殆尽,将手边一个沈烟寒亲制的青梅果脯拿起就丢了过去。 孟长卿眼疾手快闪了下身子,兴高采烈道:“哎,没中!” 这声甫一落,下一刻,他的额头就被力道更大的另一果脯击中。 “啊!” 孟长卿哀嚎一声,抬手捂头,心知在动手之上他并非秦月淮的对手,自己叫得越凶,秦月淮就越冷眼旁观,只能委屈又愤懑地瞪着他。 秦月淮继续点茶,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 见他如此心平气和,孟长卿更是气燥。 他与秦月淮素来打闹惯了,太过熟悉,武力上他无法致胜,便想用别的方法逼一向淡定的秦月淮露出糗态来。 别的地方他比不过秦月淮,风月之事还不成么?秦月淮这愣头青。 转几下眼珠子后,孟长卿走回石桌,折扇敲着石桌桌面,以过来人身份,老成练达地提点:“我告诉你,要想果儿吃得早,特殊手段少不了。” 一听这浪荡子开始扯浑话,秦月淮白他一眼,寒声:“闭嘴!” 成功戳破了闷葫芦的口子,孟长卿暗中得意,又自顾自絮絮叨叨道:“牙床对垒么,也有不少诀窍的,就比如说,这话罢,也得多说几轮,不能单刀直入就进入主题了……” “让你闭嘴!”秦月淮不耐。 “闭什么嘴?你是主,我是客,有你这么待客的?快点你的茶!” “你……” “别你!不行我叫三弟妹一起来聊!看看她听不听。” 沈烟寒那种性子,听闻个新鲜事本就容易激动,在给他“治病”这事上,今日连黑虎丸都用上了,他都能想象得到,她会如何当孟长卿的胡诌是真知灼见。 她来听,还了得? 秦月淮任命般闭目,缓缓呼吸,压制心中不耐,半晌后,在孟长卿嗡嗡嗡的声音中,佯作闭目塞听,当真又继续点起了茶。 沈烟寒给每人安排了任务,去换了衣裳后,就去柴房抱了一把烧火的柴。 柴房离凉亭不远,她出了柴房,一抬眸,就见秦月淮一身白衣,广袖微扬,白净的手指握着茶刷,用刚从孟长卿处收得的杯盏,运筅、击拂,行云流水地点着茶。 那身子瞧着是单薄了点,但这个面目都无比温润、优雅。 跟桌上的那套茶盏一样。 沈烟寒一双明亮的眸子亮了下,心随意动,抱着柴火就上前去,站在了秦月淮身边。 “七郎,我也想喝。”沈烟寒大大方方道。 虽说近些时日已经渐渐习惯了她的各种主动亲近作态,比如夜间被她住缠腿脚,可当下当着孟长卿的面,秦月淮依旧愣了下,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见他不动作,沈烟寒催促:“你快喂我一口。” 孟长卿含在喉里的一口茶蓦地呛了喉,开始连连咳嗽。 他才刚教完秦月淮,让他熄灯后多朝人说喂人的话呢,就是这般巧! 活像被这面前人一唱一和般戏弄,秦月淮毕竟生涩,白净的面皮下霎时隐隐约约透出绯红,连耳夹也跟着变了色。 孟长卿见他这样,简直乐不可支,拿扇面挡着脸,咳到眼泪都出来了。 “七郎,快些啊!”沈烟寒抱着柴开始不满,“我这手里的东西好重。” 秦月淮只得僵着面皮,将刚给自己做好的茶递上。 沈烟寒俯身,红唇凑过来,看着他羞红的面颊,心情很是喜悦地喝了下去。 喝完后,她品了品口中味道,慷慨大方地夸秦七郎:“你的技艺可真好。” 刚咳挺的孟长卿当即噗嗤一笑,生生将沈烟寒夸的茶艺技艺笑出了别的味道。 有他的“箴言”在前,秦月淮启蒙不知他在笑甚? 秦月淮甩了孟长卿一个眼刀。 孟长卿掩面,更是笑得双肩发颤。 沈烟寒看二人打眼睛官司,不明所以:“我说错了?” “没有没有,弟妹说的极对,以后让他多展示才艺!” 沈烟寒舒舒坦坦地走了后,秦月淮才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问孟长卿道:“方才门口那老妇是你孟家谁人?” “哪位?” “还有哪位?” “哦,她啊,我爹的一个远房堂叔的继子的儿子家的。这关系,你也听晕了是不是?总之你只需要记得,他家还有个‘孟’姓,扯来扯去,也是我家亲戚。” 秦月淮一针见血问:“隔着这么多亲,居然一眼就被你认得了?” 他未尽的意思是:你孟长卿连花娘的名字都对不上,何时闲到如此地步了? 孟长卿轻声一叹,“实在是难忘。” 那日他潇洒后归家,人在拐角处,还没进府,就见家门口台阶下,有人扯着他娘的奶嬷嬷的袖子求人:“魏婶子,可帮我给夫人求个情,这回若不是真保不住那逆子的命,我又怎会贸然进城来寻你,魏婶子您行行好!” 魏嬷嬷冷笑一声,“孟婶子啊,您可别忘了,我家夫人看在您家那二郎君年纪大了,又姓孟的份上,前几日才给了整整一百贯的安家费呐。您倒是会得寸进尺,尽当咱们这齐国公府是棵摇钱树了!” 孟婶继续哭:“若不是没法子,我又会找来,魏婶子您行行好……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上回、上上回、上上上回,哪一回在您口中不是最后一回?”魏嬷嬷想从她手中扯出衣裳,没成功。 “您倒是出门打听打听,三年,三百贯,这临安府,哪家的女使能在三五年内挣得这般多的钱财?你白白得了这么些钱财,反而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这回,我指天发誓,当真是最后一回!” 两个妇人拉拉扯扯中,他晚归的父亲坐着车回了家。 二人见他父亲的马车出现,拉扯的动作顿一下,魏嬷嬷见状就要从孟婶的手中扯自己的衣裳,可那孟婶眼疾手快,用力一拉,那站在上一台阶的魏嬷嬷一个没注意,人就被孟婶扯栽倒了下来。 魏嬷嬷吓得一张老脸顿变了颜色,“哎哟……” 所幸他的侍卫出手快,及时上前将魏嬷嬷给扶了住,才没让她摔碎一把老骨头,最终只是崴了脚。 这般动静自是吸引了他父亲的特别注意,他走上前时,就听父亲问魏嬷嬷:“怎在门口拉扯?这位是?” 这时,孟婶才扭头过来看他父子二人,孟长卿也才看到她只剩一只的眼,以及另一只里满满的泪。 魏嬷嬷一边嘶声呼痛,一边回答:“这位是……府上的亲戚。”天籁小说网 不等眼露迷茫的父亲再问,魏嬷嬷就将孟婶的身份说了一遍。 父亲问:“这般大雨,五嫂子来此为何?” 魏嬷嬷看向孟婶,许是“嫂子”二字给了孟婶勇气,她抹泪揉眵道:“我……支借些钱财。” 为了点钱财在大门口喧闹,他一向严肃的父亲自不会喜,父亲给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当即将满满一袋子钱递了出去。 ——这一番见识讲完,孟长卿总结道:“能让我父亲亲自给钱的孟氏亲戚,这孟婶子,还真真是第一个!你说我能不能记得?” 秦月淮的心思却放在了“三百贯”之上。 孟府的嬷嬷,为何要在三年内,给一个村妇这笔巨款? 三年,三百贯…… 秦月淮刚要想到什么,秋望园的门口就响起来一阵喧嚣,门口响起一道高亢的呼唤—— “沈娘子,我们来给您送货来了!” 木槿闻声从厨房出来,去开了门,见到外头场面后,不由脸色微变,回头来看后脚从厨房出来的沈烟寒。 “谁来了?” 沈烟寒的脸上还沾有几条锅底灰的指印,不明所以地问木槿。 “娘子,你来看看。”木槿道。 沈烟寒抬手捋了捋耳边散下的一缕发,走去了门边。 只见门外是陌生的一队人,几人捧着布匹,几人提着包装成了礼品模样的东西,为首的,是一位衣着华贵金衣的郎君,身形圆润,红光满面,富态的面容上配着一双维和的吊梢眼。 这种容貌如此特别,分明第一次见,沈烟寒却莫名觉出一丝熟悉。 看到她定的布匹,沈烟寒明白了这行人的来路,可觉得奇怪是,她的订货量应该不足以使得布坊亲自上门送货才是。 更何况,瞧这行人的架势,也不是单单来送货的。 看着这些人,她不由顿在原地,眼露茫然。 与她的平静截然相反,终于等到这批货到货,李家豪是一刻没等,带着人就来了清水村。 爬山涉水,对他那对不爱活动的腿脚无疑是种挑战,但更因为有这份艰辛在,待到达目的地时,他更激动、更兴奋、更满足。 当下如此近距离见到沈烟寒,看她面上沾了灰,更觉娇花蒙尘,如她站现在的处境一样。 看着沈娘子脸上一份惹人怜的娇憨,李家豪的笑容更灿,弯腰拱手道:“祝沈娘子佳节愉悦!” 沈烟寒回:“同贺,同贺,敢问郎君您是?” “在下是青山县李氏布坊的二少东家,李家豪。”李家豪言简意赅道,又问:“可能允我们进门?” 不拒客于门外本就是种礼仪,沈烟寒抬手道:“有请。” 第40章 闪闪金光 小小的院落霎时涌进了乌泱泱的人,一眼看去,人山人海,堪比过年。 连狼狗汤圆都跑过去凑起热闹,在一个个人的腿边狂嗅,最后是停在李家豪身旁,仰头望着他不住用汗巾吸着的、满是油光的脸,甚至“哈斯哈斯”地吐出舌头来,也在帮李家豪散热一般。 秦月淮与孟长卿坐在凉亭中,寂静无声地饮茶,遥遥观摩着小院中的宏大场面。 木槿和孟长卿的小厮石东搬来长凳、椅子,请来人们落座。 蔡希珠坐去了沈烟寒的秋千上,看着李家二郎,眉头一皱再皱:李二郎这等模样,他的四弟,岂不是也……也不知爹爹与李家谈得如何了…… 孟二被孟婶揪回了家又偷跑来秋望园,从大门门缝看内里正热闹非凡,他眼珠子左右乱转。 沈烟寒看着一旁桌子上垒得如小山的礼品,默默数着数量。 待攒动的人头动静略有消停了后,她问道:“二少东家,这里的几匹布是我上个月订的,今日劳烦贵坊亲送这一趟了,可这些……又是?” 李家豪笑回:“哦,这批货比原定时日晚了许久,我们布坊过意不去,这才送些赔礼来,给沈娘子道歉来了。” 商家们做生意多年,鲜少会真将话给说死,她去订货时,伙计本也只是给了她一个大致到货时间,这下听到李二郎这般说法,沈烟寒本就没放下的警惕愈发提高了些。 无功不受禄,这点道理谁不懂? 沈烟寒拒道:“二少东家客气。我订货时也说过不急用的,如今比我预期到的还更早,又得贵坊亲自登门送上,已经是不胜感激了,如何还能要什么赔礼?二少东家还是带回罢。” 小娘子说话口齿伶俐,擦干净灰尘后的脸蛋白里透粉,娇艳欲滴,衣领上一小段雪白脖颈,就像那香甜的糯米糍,直惹人想咬上一口品尝。 李家豪看得眼热,一颗心蠢蠢欲动。 他咽了咽唾沫,摆手大方道:“嗳!重阳佳节嘛,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一点小东西而已,不成敬意。” “这……” 沈烟寒再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李家豪又大手一挥,指着一个坛子说道:“我带了坛雪花酒,最是适合沈娘子这样的小娘子饮用的了。” 沈烟寒美眸一瞠。 虽然她没喝过雪花酒,但也听过它的大名。这雪花酒酿造时要用到羊肉和龙脑,羊肉极为昂贵,龙脑又乃贵重香料,市面上的雪花酒少之又少,且贵得让人难以企及。 她一个他们布坊的散客罢了,还是第一回订货,他们为何就对她如此豪爽?沈烟寒更不懂了。 垂眸左思右想,想到某种可能,再抬眸时,恰巧看李二郎的目光落在她心口,其中似有灼灼火光,沈烟寒突然恍然大悟。 她退后一步,不动声色道:“二少东家的美意我心领了,不必如此客气,我这就与您结清货款,往后还仰仗贵坊提供更好的货品给我呢。” 她一说毕,木槿就递上了早就准备在一旁的进货钱。 沈烟寒递给李家豪钱袋,依旧不失礼貌笑着道:“还请二少东家清点一下钱财,如若合适,那我这就不耽误二少东家给别的人家送货了。” 见她意欲赶他人走,豪横惯了的李家豪也冷下了脸。 他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笑着,语带胁迫:“在下大老远来一趟,沈娘子热茶也得请上一杯是不是?” 李家豪话刚落,庭院边就传来孟长卿戏谑的话—— “一点茶哪够?那必得烹羊煮酒,扫庭三丈,才配得起李家豪你金光闪闪的身份啊!” 李家豪吃惊地转脸看向说话人,瞳孔一缩。 迟疑片刻后,唤人:“表哥?” 听到这声招呼,蔡希珠用脚往地上一刹,摇晃的秋千艰难停下。 沈烟寒亦是一惊,她这才有些明白,方才她觉得这李二郎的面貌熟悉,究竟熟悉在哪里。 李家豪与那秦桧的夫人王琼长相实在相似,圆润的脸盘、宽阔的额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烟寒的感觉不错。 王家有女三人,王琼、王玮、王琬。 王琼嫁秦桧,王玮嫁孟长卿之父孟继白。王琬是庶出,且她那生母是用了计才爬了王老爷的床,王琬母子皆不受王夫人待见,王琬出嫁时,王夫人便敲打着,挑了个普通的商户门第李氏给打了发。 王琬嫁给李家后,李氏逐步发迹,直至如今在临安府周遭有鼎鼎名声。 李家豪便是王琬的二子,是孟长卿的表兄弟。 不过,虽是表兄弟,两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孟长卿早入仕为了官,李家豪却依旧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只知仗着有钱寻欢作乐。 即便都是混迹风月场的常客,陪在孟长卿身侧的,也都是争韵那般的高雅才女,李家豪这厢作陪的就低级俗气了许多。 对孟长卿这个表哥,就如他母亲惹不起王家那些人那样,李家豪亦惹不起,在孟长卿跟前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份。 因而,看到孟长卿在此,李家豪才冷的脸色又热了起来,小跑着亲自上前迎接了几步,给孟长卿作了个揖。 孟长卿折扇在他肩头敲了敲,“你们布坊的事,何时开始劳烦你这个二少东家亲力亲为了?你还会登门送货呢,还是在这么个过节的日子里。你很闲?”m.23sk. 诚然这话里的反讽意思很明显,但李家豪不敢回怼分毫,只就着孟长卿的话道:“表哥有所不知,我已经从许久前就开始经营布坊的生意了,青山县、碧水县、万花县,好几个县都是我来弄了。” “哟,长本事了。”孟长卿笑,“那这些、这些、这些,都是你们布坊的副业?” 李家豪看孟长卿指着他带来的礼物,自然不好说他是带着讨好小娘子的目的花了大价钱备来的,毕竟他这个孟家表哥也是个爱好风流快活的,谁知与这个藏村里的国色天香小娘子是个什么关系。 欺软怕硬是大多数人的本性,要跟惹不起的孟长卿抢女人,借他八百个胆,他也不敢去。 李家豪说:“合作商铺的,过节嘛,他们愿意附送,咱们布坊也就送些给客人,有福同享!” “那这雪花酒……也是你们布坊合作商铺的?”孟长卿指着酒坛子明知故问。 李家豪一改先前在沈烟寒的说法,僵着脸道:“可能是……拿错了罢。” 他转头就训斥手下人:“不都说了这坛酒是要送给齐国公府上孝敬姨母吗?你们怎么办事的!” 伙计们看李家豪站起身时就已经一起站起来,垂首乖顺等着,此刻得了李家豪的无端训斥也不敢反驳,为首的只一个劲道是他的错。 孟长卿本就是个性子不好的,又看李家豪上门戏弄秦月淮的娇妻,更见不得李二一向仗财为非的豪横跋扈,这回就存着故意为难他的心思,便接二连三地问李家豪带来的具体是东西,又是哪里来的。 李家豪被他搞得,本就没停下的汗流得更多,不住拿着帕子擦额头。 秦月淮缓缓走来,站在一旁看着动静,一言不发。 沈烟寒在一旁听着李家豪的话,默默算了算账,明白他带来的东西,价值比她订的货的十倍价值还高,脸色变得更比脸蛋刚在厨房沾的灰还要黑。 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她跟珠珠、木槿连做十来日才绣出第一套衣裳,得益于买主并没还价,才赚了点钱续财养家,可面前这个李二郎随随便便一出手,便是几十套衣裳的收入。 沈烟寒羞愧于自己挣钱的速度。 她还得想办法,早日过上好日子。 在孟长卿与李家豪絮絮叨叨的话声中,沈烟寒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就开始了绞尽脑汁去想赚钱的法子。 沈烟寒对于秦月淮的画画技艺、蔡希珠的配色工艺、木槿的绣花手艺皆无比自信,他们能做出别具一格的好东西,但说到底,最愁的还是要将东西卖出去。 毕竟,酒香还怕巷子深。 如今他们的成衣再美再好,也只放在了蔡裕的诊所展示,毕竟她没钱租铺面展示样品,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往人流来往数量最多的地方靠。 可蔡裕毕竟是一个乡村大夫,来看病的人又有多少呢?看病之中的人,像第一个买主那般的富贵小娘子,一眼看中、二话不说就买下,这般爽快的客人,又能有多少呢? 沈烟寒失神地望着前方,一颗小脑瓜子里面,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思绪使着吃奶的劲儿,极速在转。 秦月淮站在一旁,深沉的眸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听沈烟寒沉默一会后,口中就开始嘀咕出声:“赚到一百贯,就去‘秀珍楼’吃一顿好的;三百贯,就可以一起出远门了,也得置办商铺……再挣五百贯的话……不行,无论如何,先修修这个屋,现在这屋只是不漏水,可还没几样家具,总不能让客人一直打地铺……” “咳咳咳……” 见她一刻不停,根本没有停下的架势,秦月淮高咳了几声。 这咳的目的,既是打断沈烟寒的嘀咕,也是打断孟长卿对李家豪一刻不停的质问。 “二少东家诸事繁忙,就莫再耽误他时辰了。”秦月淮示意孟长卿差不多得了。 李家豪如蒙大赦,头顶笼罩的愁云中洒来一片光辉。 “表哥,天快暗了,既然货物送到,我还是早些回去。这些个物品,这雪花酒,我这就给姨母送……” 孟长卿拿折扇一拍他摸去酒坛的爪子,“放这喝着也是一样的,其他的,通通带走。” 李家豪响亮地哎了一声。 他的人也识趣地行动起来,准备去搬东西。 秦月淮看着桌上堆出的小山,淡淡道:“既然都送来了,何必再搬一趟,都留着罢。” 孟长卿惊得微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他。 他秦月淮看得上这些? 迎着孟长卿的眼神,秦月淮温和无比地笑了一下,对李家豪杀人诛心:“替内子多谢二少东家这一番好意。” 之后的一切就安静多了。 李家豪红着脸来的秋望园,黑着脸走了出去,他的手下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彼此,也不敢吱声讨人打,只默不作声地跟在李家豪屁股后头,见脚下的步子都谨慎了一些。 众人走进了苍茫暮色,沈烟寒和秦月淮一同看着大门方向。 二人皆若有所思。 沈烟寒羡慕李家豪那身闪闪金光,秦月淮思寻沈烟寒更适合哪般的有钱郎。 孟长卿背着手,好整以暇地打量如今似乎是来者不拒的秦月淮。 却见秦月淮趔趄了下,然后连连咳嗽起来,一派虚弱。 沈烟寒紧张他道“你快去歇着!今日太劳累了”,而后就将他送去了屋中。 出了秦月淮的屋子,沈烟寒转身去了厨房继续烧火。 灶里的火舌时不时窜出来,将她心事重重的脸照得时明时暗,她望着火舌思考时,木槿发现了她的异样。 “娘子在愁什么?” “钱。”沈烟寒答得异常简短。 “不是才挣了一笔吗?” “花了,给七郎治病,全花了。”沈烟寒道,“还得需要不少。” 木槿不解:“郎君不是已经好转了?” 沈烟寒深叹一气,总不能说秦月淮的私隐,便说:“嫁了个病秧子,体质又弱,要好药好饭养着,真花钱,还费事。” 木槿却笑眯眯地:“钱再挣就是了,如今布匹也到货了,咱们的粮食还够许久呢。娘子不挺享受着照顾郎君的么?” 这是揶揄她前几日要亲自帮人沐浴的事。 一想到还没给他彻底褪完衣裳,只吻了他片刻,在锁骨处摩挲了两把,秦月淮就咳得染了痨病般,甚至哐当一声晕了过去,沈烟寒挺腰坐直,愤愤然:“胡说!谁想照顾他了?他就不是个享受的命。” 木槿看着沈烟寒,又安慰道:“娘子这样从郎君一无所有时就陪着的,往后待郎君发迹,一定会加倍待你好的。” “没良心的人多了,发迹就忘了糟糠之妻的人还少么。” 话是这么说,沈烟寒依旧憧憬地勾了勾唇。 秦月淮在孟长卿持续惊讶的眼神中虚弱地用了一顿晚饭,饭后也没再作陪客人,又一身疲惫地躺回了屋中去。 孟长卿诗兴大发,没有成功拉着秦月淮对诗,便提着酒壶去了凉亭,身子没骨头般靠在柱子上。 蔡希珠刚帮忙沈烟寒收拾完桌子,就听他问:“你,会对诗吗?” 蔡希珠思考一瞬,点了点头,怕自身本事不过硬而丢脸,又摇了摇头。 孟长卿都她的模样逗笑,长袖一扬,“会,你就来!不会,也来,我可教你!” 他一身潇洒,眼中风情毕现,眼尾泛着醉人的酡红,在月色中,像一潭不可测却异常引人入胜的深渊,人走进他一步,就会不由自主进一步,再进一步。 第41章 隐秘欢喜 秦月淮在进屋之前给杨动示意了一下,杨动便随着他一并进了屋。 “派人去查查这清水村的孟二一家,看三年前可有任何异常,尤其与齐国公府中魏姓嬷嬷的瓜葛。” 杨动听毕,颔首应下,听秦月淮特地嘱咐了声:“此事莫要惊动孟四。” 沈烟寒洗漱完毕后,径直推门而入,听到的正是这最后一句。 她接话道:“何事不能惊动孟四郎了?不过他正忙着呢,喝着酒,吟着诗。” 秦月淮停顿几息,示意杨动下去,反问沈烟寒:“他一个人还有如此兴致?” 果不其然,沈烟寒这就忘了“何事”的事,而是回答他:“才不是一个人,还有珠珠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实在好雅趣!” 她坐在床沿,将鞋与足衣一一褪下,而后以极快的速度窜到床内侧,掀开秦月淮的被窝,一下就挤坐了进去,与他胳膊挨胳膊,牢牢相贴。 两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言。 沉默中,沈烟寒打了个哈欠,朝秦月淮露笑,“睡么?” 她双颊泛着饮过雪花酒的浅浅红晕,清澈乌黑的美眸湿漉漉的,倒映着昏昏烛火,璀璨生辉,她微一动,就有秋水流波,动人心弦。 就像中秋那夜一样。 她俯在他的脸上方,一双清湛的眸沾着情绪,直直望着他。好像一对世间最纯粹又弱小的墨玉珠子,稍不当心,就容易将它残忍地弄破碎了。 那日他就没忍心推拒她,当下,秦月淮看着这一眼望穿的小娘子,只觉她若他外祖父喜爱用生漆点出的炯炯有神眼睛的那些鸟,用轻柔纤细的羽翼,飞于春意盎然的花。 吸引着人的目光,就教人移不动了。 这并非是种好征兆。 他没有养鸟的癖好。 秦月淮撇开眼,往一旁挪了挪位置,拉开了与她相贴着的距离,道:“我还是再读片刻书为好,你先睡。” 他有意让沈烟寒与他保持距离,然她低估了喝了小酒的沈烟寒此刻非同寻常的情绪,与跃跃欲试的兴趣。 “你不困么?” “不困。” “不想睡?” 秦月淮郑重点头,说:“并无睡意。” 沈烟寒又问:“你刚吃了正气丸,气血可还顺畅?” “顺畅。” “那好。”沈烟寒一手搭去秦月淮的肩头,直直看着他的唇,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我还想试试今日在汤池中的那样。” 秦月淮:“……”那样? 一如既往,没给他任何缓冲,说做就做的小娘子蓦地凑来了唇瓣,双手使力气一压,借力翻身而起,一把就坐在了秦月淮腿上。 秦月淮年幼时常出入大内,看文人雅士在桃林行雅会,春光溶溶,烟水温暖,他的祖父与外祖父等人在方桌前品茗会谈,他则在一渠回形小溪边观瞻。 溪中有方池如鉴碧,锦鲤在其中游扬,灵巧,滑溜,乐此不疲,互相追逐。 今日,他胸膛上的小娘子,使他从视觉切实体会到了触觉。 雪花酒的香醇馥郁弥漫在唇齿之间,好似夺去了供给五脏六腑的所有气血般,在野猫儿一来一回的百爪之下,挠心又挠肝。 秦月淮神思被搅得逐渐混沌。 就这么思绪一松懈,任由了事态发展,事态便变了。 到底是个正常男人。 沈烟寒觉出异样,伸手朝那硌她的物件一推。 这般猝不及防。 换来郎君一声没压住的粗沉喘声。 沈烟寒停了下,唇瓣离开秦月淮的,垂目去看。 “你……” 她的“这是什么”还没问出口,一身中衣的秦月淮便将她从身上推开,侧身朝外,曲起一条腿来,狂咳不止,似痨病复发。 眼见着他满面红透,咳得快断气,沈烟寒也没了打探任何的心思,翻身下床,拍了拍他的背,顺了顺他的心口,两个眉头高高拧了起。 待秦月淮咳嗽的动静消停大半,沈烟寒皱紧了小脸问他:“你往前就有痨病么?” 秦月淮湿润的墨黑双眸看着她,不置可否。 总不能说,他故意这般一回又一回地卯着劲干咳,自个也挺辛苦的。 他想了片刻,模棱两可道:“许是天气渐寒,对身子的影响更甚了罢。” 沈烟寒伤怀道:“那你总这样咳,状态也不见好,天越来越冷了,下个月我俩的亲迎礼还能办得成吗?” 实则上,秦月淮今日在饭桌上,听沈烟寒被孟长卿怂恿快行亲迎礼,孟长卿要携重礼来贺时,便暗中琢磨着,该得早日结束这遭遭遇了。 如今这样的情况,恐怕是越拖下去,后续的事情越麻烦。 他之前未如何动回城的心思,无非是城中秘密戒着严,四处在抓捕军营中的杀人凶手,他能晚则晚。 此外,德远叔人此刻也在外,他回去后,没德远叔在,并不方便直接参与别的事项。 纵使回了城,他才在军营中露过脸,并不便于在城中走动,无端引人注目,也得多居在寄住的章府,而章漫漫那厢从不是个省油的灯,只要知他人在章府中,小动作就不会少。 没有德远叔加以管制,几个章家兄长素常惯着她那点矫情毛病,一想到自己的院子终日不得安宁,他就心绪生烦。 他承认,山中岁月长,不知人间深浅,他居在这秋望园一隅,偷享着这片刻偏安。 与沈家这个直爽自在、会找乐子享受的小娘子相处,亦不需动多少脑筋及情绪。 卸下一切压力的他,实则内心安宁,觉出了前所未有的隐秘欢喜。 可是现在想想,他似乎想得过分简单。 他只顾着自个的清静,将沈烟寒对他的好奇也好,对男女之间界限的次次突破也好,皆没拒绝得利落干脆。从亲吻,至别的,他与她都在一次次突破与尝试。 秦月淮垂着浓密长睫,喉中微觉苦。 他如何能奢望,将这短时隐居避世,当作余生的常态?身兼数任,岂能偷安? 见秦月淮垂眸不语,面露冷色,像因不能行礼而苦恼,沈烟寒用毫不怀疑的语气、毫不在意此事的态度道:“没有关系!我们有三书五礼,亲迎无非就是拜天地父母。今日祭祀我们也差不多拜过一半了,明日我生辰,多拿一炷香,我们把天地拜了便是,整好你的好友在此。” 秦月淮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沈烟寒的眼睛,在她精致的五官之上尤为夺目,璀璨生华,神采奕奕,是他见过无数复杂的眼神之后,最没有任何杂质的。 其中只有代表喜悦与希望的亮光。 仿佛看着它,就会觉得再大的苦恼,都不过不值一提。 然,秦月淮却攥紧了拳头,隐住心头漫出的一抹异动,一语双关:“婚姻不可如此草率。” “啊?”沈烟寒疑惑地睁大眼。 看着她,秦月淮终归说不出过分的话。 “可待我身子康复些再说。” 沈烟寒似懂非懂,“那我们这门婚事,没拜天地,算真成了吗?” 秦月淮一愣,差点脱口而出从来就不是真的。 他将床头的灯熄灭,让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不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沈烟寒觉出肩头有温热的手掌落下,秦月淮将她轻轻推在床榻上。 淡薄的月光洒了一地,凉夜无声,她听到黑暗里一声情绪不辨的叹息—— “算罢……” 第42章 乱我心曲 带着凉寒气的曦光穿透深秋的夜,蒙蒙薄雾轻纱般笼着山岚,在晨鸡呼鸣中,秋望园逐渐苏醒。 一夜睡得安然,沈烟寒在一方温暖的怀抱中揉了揉眼,仰头看着弧度优美的下颚,又倦又喜的声音开口:“七郎,早啊!” 须臾,一把磁沉、温和的嗓音擦过她的耳际:“皎皎早。” 沈烟寒兴高采烈地往上拱了拱身子,抬起脸,趴在秦月淮心口,凝视她的夫婿。 春山如墨浓淡相宜的眉,清辉玉润的眼,高挺的鼻,俊雅的面,侧眸看她时,轻轻勾着不染而就的赤丹色唇瓣……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沈烟寒心跳与脸红并起,眼中的笑容愈发灿烂,亮着眸子朝秦月淮道:“今日我生辰,我们去临安府里看看!” 秦月淮一顿。 半晌后才道:“昨日才远途跋涉过,我身子实在吃不消,不若去近一些的地方?” 沈烟寒对此不以为意:“蔡公要进城进药呢,我已经与他打好招呼了,我们坐他的牛车。” “可……” 沈烟寒一下掀开被子,坐直身,伸手拽秦月淮起来,“别耽误了他的时辰,我们早些去他家等着,你也快起床罢!” 二人的相处中一贯如此,沈烟寒做决定,秦月淮配合她。见眼前这事这是由他能选择的架势,念在就快遁走,秦月淮干脆选择了服从。 殊不知,在他们出发之前,小院中又生出一件大事—— 沈烟寒推开房门,照常去往柴房方向抱柴时,倏尔脚步一顿,视野里闯入一男一女在凉亭的长凳上相拥而卧的“奇景”! 若让旁人给瞧见了去,可如何了得? 沈烟寒惊魂未定,口中“啊”轻呼一声,便朝那二人奔了过去。 她的脚步并未比得上旁人。 秦月淮先她两步,从她身后越过她,以极快的速度,豪步径直走到孟长卿身边。 到了近前,秦月淮一把揪住孟长卿的领口,将他人从凳子上提溜了起来,语气颇咬牙切齿:“孟长卿!” 孟长卿迷糊着眼,模糊嗯了声,身子东倒西歪,含糊不清道:“慢点,慢点,头晕……” 沈烟寒蹲下身,双手接住从孟长卿厚实的大氅中滑出的蔡希珠,摇晃着她的人。 “珠珠,你醒醒!珠珠!”3sk. 秦月淮上下扫视二人。 待确认孟长卿与蔡希珠皆衣衫齐整,并未因酒乱性,轻薄了蔡希珠,他这才将醉得没几根骨头、站也站不稳的孟长卿人一推,使他坐到了凉亭边靠上。 孟长卿被撞得又痛呼了声。 蔡希珠在吵闹声中缓缓睁眼,不明当下情况,只识得面前是沈烟寒的脸,便嘿嘿一笑,“皎皎。” 她刚喊完这声,就“嘶”了长长一声,闭眼揉了揉头,明显是宿醉后的模样。 沈烟寒蹙紧了眉头,眼睛边看着四周东倒西歪的酒坛,边问:“你又喝酒了?又喝了多少?” 蔡希珠嘟哝:“一点点儿……” 顿了顿,她抬眼四顾,指着孟长卿,得意洋洋:“他、他喝得多,行酒令他不行,还不如我呢。” 孟长卿半睁着醉眼,鼻中哼了声,语调颇为随意:“那是因为啊,我让着你。” 蔡希珠鼓了鼓腮帮子,一派娇憨:“事后诸葛亮。” 这一来一往说话,使人很容易就瞧得出来,二人的关系比之昨日前熟稔了许多。 甚至是不合时宜地过份熟稔。 秦月淮知孟长卿本性难改,一张俊脸黑沉如厨房里那锅底之灰。 沈烟寒正皱眉看被陌生郎君抱着睡了一宿的蔡希珠,就听得秦月淮冷怒一声:“杨动!” 话一落,杨动就鬼魅般闪身出现。 沈烟寒被他的现身速度惊得抖了下肩。 “送他回城,即刻。”秦月淮道。 杨动沉默颔首,上前就抓起了孟长卿的胳膊,将他一把拉起了身,径直往凉亭外带。 孟长卿晕头转向地连连哀嚎:“唉唉唉……疼啊,唉唉唉……杨动,你轻些……唉唉唉,我自己走!我的个乖乖,秦月淮,你这个侍——” 杨动一把捂住了他聒噪的嘴。 孟长卿的小厮和侍卫在二人身后面面相觑:若不是没有一次打得过那出手快得没影的杨动,他们怎么会让自家郎君这等丢面子。 言多,便皆是泪。 送走孟长卿,在蔡裕登门来领女之前,沈烟寒终于给蔡希珠喂了醒酒汤,将人安置去了卧室。 房门关上,沈烟寒他们离去后,蔡希珠在床上翻了个身。 一把华丽非凡的玄金折扇,轻咚一声,自她腰间掉了出来。 * 与蔡裕分别后,沈烟寒同秦月淮先去脂粉铺购买了胭脂水粉,而后就去了一墙之隔的听风茶楼。 他们到得不算早,这时候茶馆已经开门了一会,这会门口等位的队已经是排起来了长龙,沈烟寒高高兴兴地拽着秦月淮的袖子,与他一道排去了队伍最后。 秦月淮默默四顾了下,发现街角有几人鬼鬼祟祟跟着,轻轻皱了皱眉。 “我们可直接进……” 他的话没讲完,便看沈烟寒朝里望了望,很是期待道:“这家的早点最是好吃的了,即使等久一些也无妨,你坚持坚持,过会我们多吃一些。” 秦月淮好笑地看着一只馋虫在跟前咽口水,依着她的意思,并未再出声。 可原本在前头引路的伙计见到队伍末尾的二人,一甩手巾,就上前来,也不开口说话,抬手就朝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月淮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愣在原地的沈烟寒,沈烟寒微张了张嘴,面露不解。 “孟四郎常来。”秦月淮只这般道。 沈烟寒眼睛微微一亮,好似发现了重大捷径,紧张又不好意思地朝前面的人笑笑,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听风茶楼。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昨夜她才听孟长卿念过这诗,这么一联想,这茶楼保不准与齐国公府上,甚至与孟长卿有不浅的关系。 “吃什么?”落座后,秦月淮问。 “咸豆浆、炸油条、烧饼、麻球、片儿川……”沈烟寒一口气说了好几种东西。 秦月淮没问她要这些是否吃得完,朝伙计点了点头。 “这就送来!”伙计高声说道。 茶楼里人声鼎沸,一楼二楼都已经坐满了客人,他们在二楼的雅间,透过窗户便能看到临街一侧。 坐在窗边,沈烟寒勾着头,朝楼下的街面上看,挑担的商贩、来往行人如梭,一派人间的勃勃生机。 这是于她而言,很是久违的热闹。 沈烟寒目不转睛地看着生动的一切,没多大一会,伙计说的“这就送来”的东西便真的送来了。 “这么快?”沈烟寒诧异道。 伙计看她一眼,没回应她的话,将东西一一摆好,弯低腰热情道:“客人慢用!” 沈烟寒还是头一回在听风茶楼得到这样特殊的待遇,很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光顾着盯着离去的伙计背影瞧了。 秦月淮将近他处的吃食慢条斯理地挪到她那方去,温声道:“快吃罢。” 沈烟寒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满桌子的东西。 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她竟一时犹豫,不知从哪份下手了。 秦月淮头也没抬,一边往片儿川里放金针菇、豆腐干丝、肉丝、韭芽儿,将这些东西与面条一并拌匀,一边胸有成竹地说:“你起得早,这下该有些渴了,先喝点豆浆。” 沈烟寒难以置信地瞠了下目,“你怎么知道?” 秦月淮提唇笑了笑。 每晚入睡后沈烟寒都喊冷,手脚缠住他,头要搁在胸口上亦或是腰腹上,整个人能从头到尾都缩进被子里去,无一例外的,会将自己捂得大汗淋漓。 秋日本燥,如此,她次日起来后,必定要咕噜咕噜喝上不少水的,今日被孟长卿那二人打乱了阵脚,自然会渴。 沈烟寒看着桌上的咸豆浆,想起不知哪里听过的说法,喝这咸豆浆千万不能搅拌,要直接用嘴沿着碗边喝,最好不要用勺,便毫无顾忌地垂下脑袋,凑到了碗边去。 放了榨菜、虾皮、油条块、香葱、酱油的咸豆浆入口生香,久违的味蕾被释放,沈烟寒满足地喟叹了一口:“真好喝!” 秦月淮看她从碗边抬起脸,一整个上嘴皮都是豆浆起的白沫,伸出手,就用指腹给沈烟寒擦上了嘴。 这动作一出,他自个倒先怔了住。 这些日沈烟寒在他跟前总这样露骨撒娇,他当下,可不就像训狗一般被训出来了么。 然一想到也就不过最后一日相处,他又忍了多余的心绪,继续给她擦嘴,提醒道:“喝慢着,还有不少好吃的。” 沈烟寒笑着点头。 就在二人对视时,一侧传来温柔的一声—— “沈妹妹。” 第43章 飞来横祸 雅室窗口的细帘卷着,左右两侧长长的流苏穗儿轻轻飘着,晨光由外洒进,地上是一地荡漾的光华,如水流。 就这么宁静美好的一幅画面中,一男一女周身浮光,和乐融融,含笑对望彼此,轻言细语。 何等和谐,何等美丽。 郑士宴初时实在是看愣了瞬,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记忆里,沈妹妹同那梁三郎一样是吵闹惯了的人,那二人凡是在一起时,就互相言语诋毁、打闹,互不相让,总要他居中评理。 他从未想过,出现在沈烟寒周边,与她有亲昵举止的,会是这么一个周身气度与梁一飞截然不同的郎君。准确说,他从未设想过会是梁一飞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这时,郑士宴大抵了明白了一些,梁一飞见到这二人在一处时,是如何无法接受的难言心情。 他想到了看着别人的自己,有感同身受,几多替梁一飞捏了一把汗。 郑士宴用复杂的神色看着眼前一幕,喊出了“沈妹妹”那声招呼,便见沈烟寒闻声转脸看着他,眼眸明亮又喜悦。 “郑二哥!你来了。” 沈烟寒起身迎接郑士宴,“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这处,所以来等你啦!就是没想到你这么早,快来坐!”23sk. 郑士宴抬步进入房间,秦月淮静默了几息,亦随沈烟寒缓缓站起了身。 两位郎君作揖而拜,皆是一派儒雅沉稳。 落座后,郑士宴一目不错打量秦月淮。 郑士宴不识得秦月淮这个神出鬼没、不常现身于人前的人不足为怪,但秦月淮一直身处暗处,对临安府稍有头脸的人物都有过几分了解。 儒士做派,林下之风,郑家二郎,腰间的玉佩饰物有皇族纹样,除了出自他母亲的姑母佳慧长公主出降的郑家,应该不会是旁人。 很快勾勒出了郑士宴的身份,面对这个与他沾亲、且民间传言极为风度翩翩的郎君,秦月淮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好感,看郑士宴的眼神比之陌生人柔和了一些。 甚至在郑士宴因太好奇而有些失了礼数地死死盯着他看时,秦月淮再朝他抬手,行了个礼。 郑士宴静了半晌才回神,匆促地回了秦月淮一礼,问沈烟寒:“这位郎君不曾见过,是……?” “他是我夫婿,秦七郎。” 沈烟寒答得极利落,朝秦月淮介绍郑士宴:“七郎,这是南阳侯府上的郑二哥。” 秦月淮从善如流地唤了声郑二哥,并未自报家门。 郑士宴人依旧有些恍惚,惊得舌头有点打结:“你的夫、夫婿?” “嗯!”沈烟寒点头肯定道,又补充:“如今我们在城西安了家,昨日郑二哥去时我们出门登高了,可惜没让郑二哥进家门坐坐。” “那你和梁三郎的……” 他的“婚事”二字没将完,沈烟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话实说道:“我们两家的亲事已经作罢,梁三郎与我再不相干。如今我与七郎成了家,往前的事也都过去了,郑二哥还是莫要再提了。” 如若眼前人真是沈烟寒的夫婿,他当着他的面提别的郎君当真无礼。 郑士宴有些抱歉地看秦月淮一眼,秦月淮若有感知,只没甚情绪地勾了下唇。 还是不敢相信,短短时日内沈妹妹的生活中就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情,犹豫了瞬,郑士宴旁敲彻击问沈烟寒的婚事是否有父母之命:“那……沈司业,知此事么?” 沈烟寒塞了一口油条到嘴里,正吃得像老鼠一样双颊鼓鼓,听郑士宴的话后,含糊着回他:“我先前已经独立门户了,如今是清水村的村民。” 她说的独立门户,而不是出嫁从夫,郑士宴自然听出了其中不同。再看秦月淮一身孺服,郑士宴不由拢起了眉头。 独立门户,一介村民,一家郎主却是个前途未卜的书生。 他们这日子,如何过的? 靠这个从未吃过苦的小娘子肩挑手扛吗? 沈烟寒说得急,喉中微微呛了下,秦月淮倒了盏茶水递给她。 待咳停后,她一口喝光秦月淮递上的茶,看着听到今日第二个骇闻已经魂思不守、瞪大眼又惊又疑的郑士宴,解释道:“我娘留下的产业都是我的,虽然不多,但够我生存的。” 为了描绘自己的处境,沈烟寒还道:“我也在做生意,并且已经小有获利。现在我们家是吃穿不愁,所以郑二哥看我不是进城来享受了么,虽不是衣锦还乡,也差不多了!” 秦月淮垂目饮茶,没有揭穿沈烟寒今日是差点挥霍家底一空,才来吃上一顿稍微好一点的生辰宴的谎。 郑士宴看沈烟寒今日一身锦服,满桌吃食,倒是信以为真,松了些心中忧虑。 开场寒暄的话也说了几斗,沈烟寒已经馋虫四起,边去端秦月淮跟前他拌好的片儿川,边问:“郑二哥今日吃什么?” 郑士宴回:“还是老三样。” “好。” 沈烟寒连忙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面条,不浪费任何一刻时间进食,一边咀嚼着口中的东西,一边起身去雅间门口,门口刚好有个伙计守着。 沈烟寒吩咐道:“甜豆浆、阳春面、烧饼,都来一份。” 门口的伙计依旧高声热情回:“好嘞!” 这回的吃食依旧是马上即到,须臾,三人便一起吃起来早饭来。 食不言寝不语依旧是礼节,看沈烟寒吃得极香,郑士宴不便再开口多问她,便只能心不在焉地随意吃些东西,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她所谓的夫婿。 郑士宴觉得奇异,此人他第一回见,却瞧着有几分面熟。 正要问秦月淮的出生,楼下大堂就传来一阵轰轰烈烈的喧闹—— “起开,起开,莫堵道!” “哎,官爷,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起开!” “啊,您别动手啊!” 一阵咚咚咚的大力踩楼梯的声响后,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听风茶楼二楼。推门声此起彼伏,一阵喧闹后,来人停住了脚步。 “统领,就是那个人!就是他!” 沈烟寒本吃得正欢,听得这般来者不善的吼叫动静,生出一种飞来横祸的不详预感,不解侧头去看。 霎时与屋外,一群军士簇拥着的一身铠甲之人打了照面。 四目相对,皆是怔然。 看清沈烟寒与同她坐着的二人,梁一飞黑亮的眸子一凛,似万千冰刀穿于其间。 “梁三弟……” 郑士宴的招呼止于梁一飞的一声洪亮怒吼之间—— “你说谁?” 那下士指着缓缓转过脸的秦月淮高声:“穿白衣赏的那个!属下没看错,上个月进军营与我们厮杀,杀害了陈学士的便是他!您看这画像的人也像!” 梁一飞垂目看过那下士递来的画。 此画他自然早就烂熟于心。 就事论事,此画他不敢恭维,这画上画的,除了轮廓与眼前人同是男人,一丝一毫都瞧不出来挂像的地方。 但这不妨碍梁一飞怀疑上秦月淮此人。 这人见他第一面就眼露杀意,且此刻想起来,上个月在那秋望园见时,他气色很差,像极了受伤后的样子,并且…… 他是沈烟寒口中的“夫婿”。 梁一飞故意不看沈烟寒和郑士宴,径直迈过皮靴,大步行到秦月淮跟前,手中长鞭指着秦月淮,厉声:“站起来!” 一听这话,再看这些人一番动静,沈烟寒已先于秦月淮有了反应。 她连忙起身,一步朝前,身子挡在梁一飞的皮鞭与秦月淮之间,伸开双臂护住身后秦月淮。 “梁三郎,你做什么?” 第44章 造化弄人 站在本就高大的梁一飞跟前,无论是身高还是气势,比起一身戎装、身后一队军士的郎君来,沈烟寒的身形着实显得单薄得可怜。 秦月淮越过她单薄的微颤的肩头,对上梁一飞的眼,忽然觉得跟前这个小娘子傻得可笑。 那回护她那女使,她也是这般不自量力。 “你和木槿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回荡在耳边,莫名的,秦月淮又觉几分心酸。 按计划,今日是二人共处最后一日。不论是看在她的救命之恩,还是看在她予他的月余安宁上,秦月淮本是想让今日生辰的沈烟寒无忧无虑,渡过没有遗憾的一天。 只可惜…… 天有些不遂人愿。 他又带来了一些不算棘手却影响心情的麻烦。 秦月淮心底兀自叹息,用带着些许无奈情绪的声音唤了声:“皎皎。” 顿时就引来了更强的一股戾气在梁一飞眉宇之间蔓延。天籁小说网 “起、来!”梁一飞一字一句高声。 沈烟寒依旧如狼狗护崽,对梁一飞的警告眼神,对他身后那些彪形大汉的骇人气势视而不见,倔着一双眼,挺胸抬头,直面她以为的危险。 她亦是高声:“拿人捉赃,你们这般动静作甚?我夫婿何错之有?何罪之有?无凭无据、无有逮捕文书,竟就遭你们这般无辜捉拿去了不成?” “夫婿”二字如雷贯耳,梁一飞手握皮鞭,指节咯咯作响,看她一张小脸都吓白了,他依旧保持着某些克制。 “他是杀人嫌犯!” 沈烟寒复问:“何时杀人?杀了何人?可有人证物证?可有衙门公断?你们军营之人,何来的本事,捉拿人归案?” 不怪沈烟寒有如此较劲的底气,大周此朝,自前几位帝王时日起就逐步形成了完整的律法体系,不管是官员还是民众,行事准则皆被置在律法管束下。 及至如今,民告官屡见不鲜,临安府的登闻鼓不时就会被城内外的民众敲响,甚至官家都被人告过一状。 沈烟寒质疑一个没有判案权限的军队之人,堪属无可厚非。 周遭的某个伙计就附和了句:“说的是!军营的人怎么能抓人呢?” 看热闹的客人中也有低低的赞同指点声。 群众的帮衬加深了梁一飞脸色的难堪,他咬了咬牙根,下令道:“带出去!” “是!” 他身后的军士得令,一下上前数人,将沈烟寒也一并团团围住,并有人去拉坐着的秦月淮。 大幅度的动作将桌子撞移了位,桌上的吃食也被撞翻,杯盘一下狼藉。 沈烟寒慌得一下回身抱住被人拉站起的秦月淮,高呼:“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秦月淮被人拖拽,反抗两下就熄了火,没了力,甚至弯腰咳嗽了两声。 他一身白色黑缘的儒生服宽大洒脱,与军士的铁甲成了截然不同的反差,军士的动作粗鲁,显得他更是弱不禁风。 沈烟寒见他如此,只觉灭顶的恐惧兜头袭来,用力扯着秦月淮的衣襟,朝拽他的人嘶吼:“你们不能带他走!” 没人听她的话,他们押着秦月淮就往门口走,沈烟寒也被他们的力道逼得,倒退着脚步不住往外退。 郑士宴被这突然的变故惊怔在原处,不明所以之下,只得劝和:“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眼看着秦月淮就要被押出门,沈烟寒一步上前拦在门口,尖叫:“停下!你们不能带他走!” 梁一飞本在她被人挤着倒退时就在她身后虚虚护着她,此刻到了雅间门口,他就不可避免地也同沈烟寒一起堵在了门口,军士们见此,也就暂停了脚步。 “阿烟!” 梁一飞试图拉开阻拦人的沈烟寒。 然他的手甫一抓住沈烟寒的胳膊,沈烟寒便扭头怒问他:“梁一飞!你如今也学会了仗势欺人是么?你的骨气、正义全都喂狗了么?你也要当那等欺负弱小的暴徒了是么?” 当初初见,就是在一墙之隔的脂粉店,他帮郑士宴打抱不平,救了陆家娘子。 此刻时过境迁,关系也变迁。 原来他已成了沈烟寒心中施暴的暴徒。 梁一飞红着眼,不知因伤还是因怒,压低声音问沈烟寒:“阿烟,你了解他多少?你知他是谁人?知他底细?方才我的人说的话你可有听见?亲眼所见,杀害朝廷命官的是他!他是杀人嫌犯!” 沈烟寒反问:“你看他的这身子骨,像能进军营厮杀的模样?他像那样的人吗?他一介书生,你们是抓不到人,拿文人欺负不成!” 这话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围观的人纷纷哗然。 大周虽北部动乱,常遭金人进犯,但是举朝上下的氛围依旧重文轻武,学子的地位高,得人尊崇。 见秦月淮这个书生被人欺负,当即有人上前帮忙鸣不平:“他一个书生,如何进军营?” “正是!正是!莫不是真当文人好欺负才这样罢!” “刚说的杀的什么陈学士,可是那强掳民女去军营的陈翔?”听风茶楼的伙计高声道。 “强掳民女?” 围观群众看向他问。 “可不是么?咱们临安府早都传遍了,那陈翔掳了民女去军营,亏得有个武艺超群的英雄相救,那五个人家的娘子才没被人糟蹋!真是不要脸!” “太无法无天了!学金人那套奸杀掳掠,活该被杀!” “要我说,闯军营那人还是救人的英雄!” 伙计又高声质疑道:“不管是杀人的救人的,眼前这书生都不像罢?你们瞧,他可会武的样子?” 火被这么一拱,四周人们强烈附和,纷纷说书生哪会什么武。 梁一飞被这些人吵得头疼,入耳全是指责,下颚一绷,手中长鞭刷拉一下挥了出去,“啪”一声,当即将一旁的一个方凳打出了深深一条痕。 众人住嘴,不再议论。 短暂的寂静中,秦月淮开口说话:“莫要殃及无辜,我随你们走便是,不过烦且先告诉内子,你们要将我带去何处关押。” 一句话属于温言细语、有礼有节,与围堵秦月淮的这群暴徒作风对比起来,态度天上地下。 沈烟寒愈觉心中酸涩,面对强权,作为普通老百姓的她满腔无奈,当即看着秦月淮哽咽:“七郎……” 一听沈烟寒这绝望的哭腔,梁一飞低眸看她,狭长的眸里心疼与暗芒同时涌动。 沈烟寒柔柔弱弱的模样,他是第一回见。 身处听风茶楼这处,他不免也想起往前,他与沈烟寒在此相会时候的情景。 先前会是有郑士宴在场,他们三人共处一室,也是如方才他见到的一般其乐融融,直到他与沈烟寒成了未婚夫妻,郑士宴才不再参与二人相会。 五日一回,和沈烟寒在此吃早点的日子,皆是他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每每在这方小小的空间私会,呼吸的都是沈烟寒身上暖融好闻的香,看到的都是她言笑晏晏的样子,每每他忍不住想伸手悄悄碰碰她的手,一对上沈烟寒纤尘不染的眼眸,艳丽明艳的笑容,他都兀自压抑了自己的冲动,不愿轻薄了她半分。 亲都定下了,她还能跑了不成? 可又有谁知,她还真的从他身边跑了。 今日她同眼前人当众将“夫婿”“内子”几回说出,他还如何不明,他的阿烟心里,眼前人是她家人,而他梁一飞成了真正的外人了? 可她又知不知,他不辞辛苦、兴师动众要查明刺杀陈学士的凶手,不过是为了能得出一份“功”在身,能得个按功论赏的机会,让他与她能有回旋的余地? 又有谁料想得到,他的属下指认的杀人犯,偏巧就是她所谓的夫婿。 他曾朝沈烟寒承诺,余生皆好待她,绝不让她伤心委屈,可当下,一向强硬的小娘子凄凄惨惨,竟也是因为他。 思及此,梁一飞心中生出上天造化弄人的讽刺来。 看着沈烟寒泪眼婆娑的眼,他竟一时不知该对此事作何感想,只有些麻木地回了秦月淮的话:“军营。” “为何不是府衙?”秦月淮当即再问。 军营不比别的地方,人一旦押进去,一时难救出不说,人真有被悄无声息地弄没了,想必也无人知晓。 秦月淮的这点顾虑,被梁一飞用怒笑回应:“怎么?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去?” 秦月淮遂就一副接受安排的模样,只朝沈烟寒说:“皎皎,我不会有事,你先回去等我。” 沈烟寒如何能放心? 吃个早饭的功夫,秦月淮就被人给当成罪犯押走,她慌乱地摇头,“你不能去!你身子骨本就差,如何遭得住?” 似应景般,秦月淮又咳嗽了几声。 沈烟寒见他如此,忙朝上前面露担忧的郑士宴求救:“郑二哥,你帮忙劝劝梁三郎。七郎一介书生,哪有什么本事杀人?他们这是在冤枉人!” 郑士宴岂是不想帮? 可这队军士分明就是咬定了秦七郎是他们见过的凶手,梁一飞先前在他跟前也说过他在满城抓罪犯,他知梁一飞今日来处理此事并非因私,他如何劝? 郑士宴组织了下心中语言,正要试图开口间,今早才被杨动拽走的孟长卿揉着额头出现在门外。 “吵吵吵,吵什么?”孟长卿一副不耐烦道,“抓罪犯?抓谁?” 孟长卿这位嘴毒的御史,官职不大,敢得罪、且被他参过的人也不少,除却齐国公府上的四公子,他的大名在临安府可谓人尽皆知。 见他出现,几个军士更没了动作,等着看他们的统领梁一飞做吩咐。 梁一飞冷峻地看着孟长卿,孟长卿看他一眼,就移开目光朝门内看。 待看清被人钳制住的是秦月淮,孟长卿夸张地瞪大了眼,“怎么是抓的你?哎哟,我的个乖乖,你还成杀人犯了?长本事了啊!” 第45章 几番试探 临安府的城隍庙红墙碧瓦,清烟腾腾,秋阳洒在重檐殿顶,留着灿烂却没有几分温度光。 一墙之隔的军营中不时传出操练士兵的声音,声势浩大、震天动地。 梁一飞为首的一队人押着一个白衣书生往审讯所方向大步迈,随着脚步越临近审讯所,梁一飞的浓眉拧得便越紧,他走在前头的脚步也不由缓了些,与秦月淮行到了并排走的距离。 秦月淮眉目和淡,走得不疾不徐,偶尔走慢些被人拖拽几下,他的身子就会躬下去一些,大口喘几下气,随即白净的脸上就泛出来不正常的红,额侧也有细汗渗出。 见他俨然一副被病痛折磨的模样,不似装模作样,梁一飞在怀疑他是否是因在军营打斗而留了伤之外,也不由开始揣摩着沈烟寒那句“你体质本就弱”的话。 别人的话他不信,但沈烟寒的,他依旧信几分。 与此同时,听风茶楼里那些人讨论的陈翔被杀乃因掳掠良家妇女的话,他也放在了心中。他入这个军营一些时日,早见识过了其中一些人的豪横且下三滥作风,他本就对此不耻。 他虽然急于想破获此案,以求得到一份功劳,但并非是分不分的人,若陈翔当真因那种原因被人所害,在他看来,多少是罪有应得。 一码归一码,杀人偿命纵然合理,但他可以选择,是帮忙尽快查获杀人罪犯,还是说,什么努力也不做,任由凶手逍遥。 秦月淮早发现梁一飞一眼一眼的打量,心里想着他这肠胃上的毛病复发的真是时候,面上一派淡然,继续依着这些士兵的意思往前走。 走到审讯所后,梁一飞命人将当初与凶手交过手的士兵全数找来。 一队人看着唇色发白、面目清隽柔润的秦月淮,不由都有些愣神。 这书生虽是生得体格算高,腰背挺得笔直如不摧之山,但这文人的清瘦气质,要同当初那个提刀一砍就是连续四五个脑袋不歇气、脸上血迹蜿蜒、眼神如鬼王在世的凶神恶煞之徒等同起来,属实有些勉强。 梁一飞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微澜,面容严肃道:“诸位仔细看看此人,与当初你们交人那人有何处相像,莫要有丝毫隐瞒,如实告知!” 最先在听风茶楼指认秦月淮的那个军士就道:“身高就是这般高、人也白!我当时追到城隍庙的灯火下,他的鼻梁高,侧脸极像!” 梁一飞抿了下唇。 人高、脸白、鼻梁高,这算什么特点?哪一个稍微周正些的郎君不是这般模样?若非是他硬性将秦月淮带到的军营,他真会一脚踢翻这个军士。 梁一飞压着满腔怒火:“其他的呢?” 其他的…… 那时那人是在黑灯瞎火处动的手,杀了陈翔后,在跟他们缠斗片刻,将几个女子送上了一辆马车,一剑刺到马臀,就直朝营门口冲,若非在营门口被他们使铁链勒到了脖颈提溜下了马车,想必早逃之升天。 他一身黑,脸上还都是杀人后溅满了的血滴,哪有什么其他的特点能看得见? “那时我们用铁链子锁了他的脖子,该有留伤。”一个士兵道。 梁一飞当即便就伸手,掀开了秦月淮的交领衣领。 “慢着——”秦月淮的阻拦没起任何作用。 梁一飞如愿以偿看到了秦月淮的脖颈,却霎时眼露戾气。 哪有什么伤口? 有的,是他那喉结旁,两个暧昧不已的吮痕。 梁一飞一双戾眸直盯秦月淮的眼。 秦月淮难得有些不大自在,虚虚咳了一声。 诚然不是他要故意刺激这个对沈烟寒贼心不死的人,但今日这巧合真的未免太巧合了些。 也就是昨日他因药性失了控,在汤池中啃过沈烟寒两口,沈烟寒夜里就有样学样,尖牙咬了他两下。 哪知今日就被梁一飞直愣愣地撞见? 梁一飞为人如何他不知,但他听过他朝沈烟寒表白的话,知道此人对沈烟寒是个什么感情,此时此刻,情况不免就复杂了起来。 他和沈烟寒婚事是假不错,可说他和沈烟寒没什么,似乎也不像那么回事,像这样的肌肤之亲,他们分明就有过,即使都是被沈烟寒主动搞的。 梁一飞黑着脸,烫手山芋般,一下甩了秦月淮的领口,余力震得秦月淮往后退了一步,瞧起来摇摇欲坠。 “可还有别的?”梁一飞沉着嗓子问。 一队人支支吾吾有说身高像的,有说大概模样像的,但都没说出一个重点出来,梁一飞的脸色愈发阴沉,看几个的眼神活像要剐人。 见他如此,一人提议说:“那人身手不凡,我们大可试试这人的身手看看!” 这是个有效的建议,梁一飞当即点头。 以他之见,表情外貌都可以伪装,但会武之人的身体记忆很难变化,面对对手的攻击时,真要会武的,绝对不可能不予反击。只有甫一有动作,他便能识别得出来对手武艺如何。 但他不了解秦月淮。 秦月淮家破后蛰伏十余年,旁的本事不说,在忍功之上,绝非常人所能比。当初即便被人丢入乱葬岗,三日他都不曾动过分毫。 得了梁一飞首肯,军士们站成一圈,围着秦月淮,准备轮番上阵。 一人提着长缨枪,作势刺入他的胸脯,秦月淮垂着眼,一副任人宰割;另一人狠打他的肩膀,也没得他反抗;另一人上拳攻他腰腹,秦月淮被打得退了好几步,捂着腰腹脸冒冷汗…… 不论这些人如何欺负,秦月淮未曾还手。 数招之后,没试出这人有任何功夫,在还有人要去攻击他时,梁一飞抬手挡下:“行了!” 众人这才收了手,看着书生打扮的秦月淮,神色难免有些复杂。 莫非,他还真就是个书生而已? 梁一飞决定道:“既是未试出他的身手,也无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当初闯入军营的人,诸位便莫要妄自揣测,继续抓捕。此人暂且送至府衙,待府衙审理一番再说。” 那陈翔死的缘由本也不光鲜,众军士虽希望凶手绳之以法,但也不过是因他进了军营,杀了他们的同僚,挫了他们军营的威风,真要说多对凶手恨之入骨,他们倒不至于,听梁一飞的话后,他们忙敛容肃穆应是。 梁一飞便给手下吩咐,将秦月淮押去府衙。 待一左一右二人带着秦月淮往门外去时,梁一飞却猝不及防地,从秦月淮身后一下抬腿,朝人突袭过去。 这么短的反应时间,武者的本能反应绝对不会有差错。 秦月淮长袖中的手指颤了下,立刻握成了拳。 但到底没应对。 任由梁一飞一脚踹他腿上,将他踹跪至地。 梁一飞这最后的一个试探,无疑便是以失败告终。 算是尘埃落定。 此人应当不会武。 梁一飞有些任命地闭目,长舒一口气,压着满腔复杂,吩咐道:“不用押府衙,放了他人。” * 眼睁睁见着秦月淮被人,沈烟寒急得直想跺脚,梁一飞一队人前脚走,她后脚就要跟过去。 却被孟长卿伸手给拦了下来。 孟长卿一副云淡风轻道:“他不会有事的,三弟妹不妨在这等着,我的人跟过去等他出来便是,待他被审问后放出来,就来此与咱们汇合。” 眼见着孟长卿的人当真跟了过去,知道孟长卿的高贵身份,以及他与秦月淮的关系密切,沈烟寒这才心中稍定了些。 孟长卿用折扇推她时,她随他一道进屋重新坐下,依旧担忧:“也不知他们要审问到何时。” 郑士宴宽慰道:“以梁三郎的脾性,必定不会将此事拖延过久。” 看着沈烟寒蹙起的眉,他又补充:“他知你在等着。” 孟长卿听着这句话,微微抬了下眉:那梁三郎,与这沈娘子,有点关系? 听风茶楼的伙计很利落,一些人前来驱散围观客人,一些人收拾完桌盘,又重新按照先前的原样端上来了吃食。 茶楼里一切恢复如初,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桌上的东西还是那些诱人的东西,沈烟寒却没了食欲,她如坐针毡地坐在一方桌旁,就等着秦月淮能早些现身。 在养汤圆这个狼狗之前,他还曾养过一只通体雪白的雪犬,那狗儿生得美,尤其招人喜欢,左邻右舍都爱逗它,它也就养成了不认生的性子。 有一天,那雪犬被人唤出了门,她看它尾巴消失在沈府大门外,再没等到它回来,那晚她提着灯笼去找,半夜时,在一条阴沟边,找到浑身僵硬、脏污的它。 那时沈烟寒第一次失去心爱的东西。 再后,她的母亲病故、早产的幼弟病故,她有了第二次失去。 今日,她怕,会是第三次…… 秦月淮虽比不得她心爱的亲人和雪犬,他与她相识不久,但在秋望园日日相对,沈烟寒承认,他是她与家族决裂后,枯燥乏味的生活中重要的一员。 他们还是夫妻,不提夫妻情意,便是他这个夫婿花了她不少钱财精力,可她的门楣还没被他广大呢,就此没了,她如何甘心? 沈烟寒垂目坐着,心乱如麻。 孟长卿与郑士宴虽是亲戚,二人倒不如何熟悉,也就沉默着喝茶的喝茶,吃饭的吃饭,并未交谈。 三人沉默中,来寻孟长卿的人终于出现。 唐尤一边迈步进门,一边笑着道:“孟四弟来得够早啊!伙计说你已经等着了,我还不信呢。哦,郑二郎也在,有礼了!” 郑士宴与沈烟寒一起侧头,见一位浑身气质比秦月淮书生气还重的郎君,与一个极年轻的、挽着妇人发髻小娘子前后进门。 两人穿着同色衣裳,衣裳上的绣花甚至也是相似的刺绣,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对年轻夫妻。 陆苑跟着唐尤行礼:“孟四郎有礼,郑二郎有礼。” 郑士宴眸中光亮一瞬晃了下,脸上有些僵地起身回了礼。 唐尤与陆苑落座后,唐尤便问:“七郎呢?你不是传话说见到他了么?”23sk. 孟长卿叹了口气,声音淡淡道“被人当杀人犯抓了”,随即将方才的情况悉数说了一遍。 听得前因后果,唐尤轻叹:“身正不怕影子斜,当是没事的。” 陆苑也配合道:“梁三郎素来正直善良,待调查清楚后,定会第一时间放人。” 她的声音清清婉婉,听起来令人安心愉悦,不愧是临安府知名的才女,一字一句从温柔的口中吐出来,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沈烟寒朝她展笑:“借唐夫人吉言。” 唐尤与陆苑同时诧异地看向沈烟寒,不明所以:秦月淮的事与她有何相干。 这小娘子,不是郑士宴与梁三郎的熟人么?他们在这茶楼也曾相见过的。 孟长卿给了一头雾水的二人解释:“这是咱们七郎的新婚妻子,沈家娘子。” 夫妻二人一瞬僵硬。 第46章 脱离掌控 唐尤夫妇的惊讶尚未收回,他们本就坐了五个人、有些显得拥挤的雅室门口又出现了两人。 章漫漫直直看着孟长卿,有些颤声问:“孟四哥说……谁是淮哥哥的新婚妻子?” 孟长卿被章漫漫一双含怨带气的眸子盯着,下意识与唐尤对视了一眼,心觉头疼,“呃”了一声,犹豫着没说话。 一个绵绵弱弱的声音传来,沈烟寒微微侧脸,便见到门口两个华衣锦服的小娘子。一个是她识得的,郑士宴的堂妹郑玉婷,另一个,则是第一回见。 “哪位?” 章漫漫一边再问,一边用眼睛去四顾打量,不费劲地,很快就对上了正看着她的沈烟寒的视线。 大概女人的直觉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过于准确,看到沈烟寒第一眼,章漫漫心中就腾起强烈到无以复加的不安来。 她没顾得上与其他人见礼,脚步生风地行到了沈烟寒正对面的桌边,居高临下、从头至尾将她打量了几个来回。 突然从别的小娘子口中听到“淮哥哥”这样亲昵的称呼,沈烟寒不可能没觉得有些异样,但对方没吱声,她也不出声,便就一言不发地与之对视,任由对方打量。 章漫漫打量她一番后,就问:“你是谁?” 沈烟寒对她有些无礼的举动有些莫名,却也淡定回她:“沈烟寒。” 章漫漫又问:“谁家人?” 她在问她出生,沈烟寒却回她:“秦七郎的妻子。” 章漫漫听到了如此答话,脸上立刻带了震惊,盯着她冷声道:“胡说!他不是这般随随便便的人!他怎么可能就这般娶妻?他……离府才多久?不可能!” 沈烟寒听着此话不悦,便就也冷声回:“你有疑问,大可自行去问他。” 章漫漫怒瞪大了眼。 随她进来的郑玉婷在这个空档连忙与内里几人行礼,众人也就纷纷回礼,想就此打破这种两女之间的微妙尴尬。一时间起身的、作揖的、椅子推动的动静不绝,颇有些热闹。 沈烟寒礼貌起身,也给郑玉婷施了个回礼。 章漫漫对这些动静置若罔闻,只觉心头有一把火在翻腾,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痛。 “你胡说!”章漫漫再握拳切齿,看着沈烟寒双眸渐赤,自我肯定道:“秦月淮才不会娶妻!” 章漫漫想,秦月淮不近人情,不单单不近她,任何女色都不近。这些年,除了她,便再未见过秦月淮与哪位小娘子交谈,失踪一个月而已,怎可能就此娶妻。 见她似有当场落泪的势头,陆苑打圆场:“章妹妹快坐这,许久没见你,陪我吃个早点罢。” 郑玉婷落座后,也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拉了拉章漫漫的袖子,示意她坐下。 章漫漫却没如几人所愿坐去陆苑身旁,而是疾步几迈,直直去了沈烟寒跟前。 她伸手指着沈烟寒,怒道:“你竟然招摇撞骗!骗到我淮哥哥头上,我绝不饶你!” 秦月淮被人架着,艰难上了听风茶楼二楼的时候,一眼就见章漫漫手指沈烟寒,一派嚣张地道绝不饶你,当即眸色一戾。 章漫漫因自小体弱被兄长们宠惯了,情绪一起了怒就难消下去,说了第一句嚣张的话,便要继续指责沈烟寒,却刚说了个“你”,就听到身后一句不怒自威的冷声:“作甚?” 这一声,便就是个定海神针,将场面定住,不任谁造次。 熟悉的声音入耳,沈烟寒当即惊喜地望向声音来处。 章漫漫僵身一瞬,转头看时,便见到才站在她对面的小娘子冲到了秦月淮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脑袋上下动几下,打量了秦月淮,而后仰头问他:“你怎么了?受伤了?” 秦月淮的脸色确实难看。 唇瓣惨无血色,面色苍白,身子因腹痛微微勾着,腿脚因伤而一只站一只抬,额上尽是痛出来的冷汗。 孟长卿和唐尤见他如此,不约而同地眼露关切,起身朝他走来。 孟长卿素爱打趣秦月淮,这时却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冷淡着脸走到他跟前,问:“如何伤的?” 唐尤亲自扶住秦月淮的胳膊,上下打量他。 当着在场数人,秦月淮避重就轻道:“老毛病罢了。” 这个“老毛病”孟长卿和唐尤知道是指克化问题,沈烟寒听来却是别的。 她视线扫过他膝盖前的一团脏污,当即反问他:“你腿伤早就痊愈了,哪来的老毛病?你被人欺负了是么?” 秦月淮只觉此厢事来得虽突然,但总归算嫌疑被洗清,也算了了他一件事,轻松了些许,对着沈烟寒一双透着满是担忧的清湛眸子,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扮演起另一副面孔的自己。 他扯笑道:“没有,不过是不当心跌倒了。” 章漫漫看着秦月淮不仅没推开挨靠上他手臂的小娘子,反而朝人露笑,感觉她胸间堵了厚实的棉絮似的,憋闷地透不过气来。 “淮哥哥……” 秦月淮淡淡看她一眼,却如一刀切东西般,将章漫漫要说的话切没了尾巴。 章漫漫有些心慌地怔在了原地。 这时,唐尤建议道:“先坐着罢。” 说罢,与孟长卿一左一右架着秦月淮的人,让他进屋落了座。 听风茶楼的伙计看秦月淮一眼,不等人吩咐,当即朝楼下出口奔去,出门寻大夫去了。 沈烟寒亦步亦趋地跟着秦月淮,在他落座后,就拉了凳子坐去他对面,拿出帕子给他汲脸上的汗,又去擦他袍摆上的脏污。 她提心吊胆了一上午,当下见到秦月淮这般惨淡的容颜,不明白其中复杂干系,只不知该气自个执意带他进城,使他遭遇这趟无妄之灾,还是该气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在权势跟前实在渺小,一时心绪复杂,喉间梗塞,便就一言未发。 秦月淮见她绷着脸,鼻尖越来越红,睫羽颤成仿佛展翅的蝶翼,到底是见不惯一向明艳的小娘子在生辰之日还如此伤怀模样,心中一软,就轻声问:“怎么了?” 沈烟寒没答话,垂着脑袋继续给他擦袍摆,摇了摇头。 秦月淮无奈地:“皎皎。” 他不呼唤她还好,这么声柔调软地一喊她小名,沈烟寒本压着的情绪就再控制不住,抬眸看他,雾着眸子道:“今早你说换近些的地方去,我就该应下,否则也不会害你平白受这等苦。” 她不是会在人跟前露怯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仗着背着众人,声音极低,只秦月淮一个人听得到。 这是一种依赖又自责的行为。 秦月淮的神色因她的话顿住。 今日这事本就是他先前种下的因。说起来,还得多亏沈烟寒将他安置在秋望园月余,他才活下来,也才恢复回来身体,否则,他受的苦只会多不会少。 就事论事,此事上,沈烟寒只帮了他,并未害他分毫。 秦月淮隐忍成习惯,离群索居,但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薄情寡义之人。 他朝恩人沈烟寒微笑,学她的语气,小声说:“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可你这身子……” “我不碍事,养养就成。” 二人嘀嘀咕咕,别人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声音,只能看到沈烟寒的纤瘦背影,头上随话语而轻晃的发钗,以及她正对面,郎君半俯着眼,惨白着脸,却很是温和的、透着宽慰的表情。 孟长卿早见过秦月淮在沈烟寒跟前的顺从模样,对此不足为怪,勾着唇看好戏。 唐尤与陆苑却是惊得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比起秦月淮的一身一反既往的儒生服来说,今日他身上的种种变化,才称得上奇闻怪谈。 章漫漫多年如一日的追逐,没将秦月淮松动半分,他们愈发好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沈娘子,是如何收服了一向对七情六欲避之不及的秦七郎的人心的。 秦月淮余光就察觉到了这些人的盯视。 他自是理解他们的诧异,也可以选择恢复正常模样,与沈烟寒保持距离,可看着她一双对着他自责的、氤氲着水光的眸,要让他此刻不顾她的感受,对她冷漠以待,他的良心必定不会得安。 胸口鼓噪起莫名的情绪,秦月淮袖中手缓缓握成了拳。 很显然,事情超出了他的原有计划,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他是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在这听风茶楼,他周遭几近所有的熟人皆与沈烟寒相见上了这一面。 秦月淮有些深思苦索,他与沈烟寒的“婚事”应该是再瞒不住了。 这个将计就下的计,该得如何收尾…… “大夫来了!” 秦月淮出神期间,伙计带的大夫上了前,开始和他看诊起来。 第47章 良辰美景 “兰苑”取名于园中兰花遍植。 整个兰苑古朴清丽,多有“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的雅致,在临安府城内寸土寸金之处有此一园,也只有孟长卿这种皇室近亲才有本事置办得出来。 面对新得的此园,孟长卿得意洋洋,带着人进门后,颇费口舍地介绍了一番,充分表明了得之不易的意思。 秦月淮童时在汴京居住,什么没见过?不论是雅致的、大气的、豪华的风格,大周大内何种没有?加之这么多年来,他心不在安逸享乐之上,不由就对孟长卿的滔滔不绝置若罔闻。 反而是心直口快的沈烟寒很配合地夸了孟长卿几句品味高雅、仗义疏财,逗得孟长卿当真觉得自己帮了秦月淮夫妻天大的大忙,频频看秦月淮,暗示他给点回馈。 这样黏腻的眼神,一如既往,秦月淮选择了直接忽视。 孟长卿撬不动稳如泰山的秦月淮,选择攻克更亲切的沈烟寒:“三弟妹,你家七郎他可替你作过画?作过多少幅?” 秦月淮有个习惯,但凡对什么东西有兴趣,都会提笔画出来,借此抒发胸意,夏云秋月、四季风光、孤峰劳雁……他留下的笔墨,从来比他的话多得多。 以孟长卿之见,秦月淮这类不露情绪的郎君,会娶沈烟寒为妻,一定是对沈烟寒爱不释手。既然是喜爱的人么,入他的画便是不稀罕的。 秦月淮的女子图么,物以稀为贵,一画抵过数风景。 他能得一幅,就发了。 沈烟寒夸了孟长卿后,实则心中正在悄悄算这宅子的租金,许是骨子里流有外祖齐氏那脉商户的血,她并非是喜欢白白占人便宜的小娘子,喜欢明算账。既然是她负责养家,如今孟长卿仗义借屋的恩情,她默默算着成本,以图来日相报。 因为这点分神,忽然听得提问,沈烟寒并没明白过来“替你”的准确意思,便回孟长卿说:“他画过凤凰。不多,两三幅。” 孟长卿讶一下:“凤凰?画凤凰作甚?” 沈烟寒的“卖”还没出口,一旁文采斐然的唐尤接话:“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自然是画的夫妻相得,和谐气氛啊。” 沈烟寒被这个解释说呆了下。 看唐尤与陆苑点头对视,大才女陆苑一副深以为然,她不由有些怀疑自己如今久不复习的学识。 她凑近秦月淮,低声问:“这凤凰,还能有这个意思?那诗说的,不是君臣相得?” 秦月淮转眸看一眼自婚后就一心扑在妻子身上、万事都会联系到夫妻情意上的唐尤,无声扯了下唇,囫囵道:“大概罢。” 同一物,孟长卿求画、沈烟寒求财、唐尤求情。他身旁此三人,当真各有所爱。 沈烟寒皱眉看他。 她再度开始怀疑秦月淮的学问水平:《诗经》这种再基础不过的文章,他也不见得融会贯通,别的呢?会不会更差? 见她一脸愁云惨淡,孟长卿就趁机悄悄问道:“他画没画过你?” 沈烟寒摇头。 不等她说为什么画她,就听孟长卿问:“为什么不画?美人入画,题画词,题咏,何等有趣!” 他抱着自己的目的劝说沈烟寒:“让他务必给你画两幅,来日再回看,便知此年你是何等模样,良辰美景万万不可辜负了!” 孟长卿说“良辰美景”这话,是因他看着自己喜爱的佳园,满目美景,有感而发,但这话恰巧,说到了今日生辰的沈烟寒心里。 今日是良辰不假。 她如果入了画,确实方便来年能知自己今年是何等模样。 心有所动,沈烟寒终被孟长卿说服,晚些时候当真给秦月淮提了要求,要他给她作个生辰画。 秦月淮刚慢条斯理地喝完药,从碗后抬眼瞧她。 沈烟寒双眸流露着很是期待的熠熠之光,与进兰苑时的心事重重模样截然不同。 他看着她今日刻意为生辰打扮过的一身,愿意满足她这个生辰愿望,沉声应好。 晚霞的柔光悄然拂落四周,风轻,云淡,兰香萦绕。 沈烟寒居高临下看秦月淮。 他的唇角还有一些汤药留下的水光,但唇色惨淡,此刻在屋檐下坐着,霞光落在他腿上,白衣泛着柔光,显得整个人柔弱可欺。 沈烟寒便落座在他身旁,一手接过他手中碗放一旁,再抬手轻轻揉他的心口,犹豫着、担忧着问他:“你克化的毛病,有很多年了对么?” 秦月淮点头。 沈烟寒看他的眼神愈发充满怜爱,“因为没有吃的,也没有按时吃饭,饿出来的?” 他南逃辗转多地,朝不保夕,吃食上不可能规律,几年折腾,身体不如他的意志坚定,终是落了这么个毛病。 这是事实,但他早已习惯。 秦月淮倒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得了肯定答案,沈烟寒不可自抑地心中发酸,将额头埋进秦月淮的脖颈里蹭了蹭。 “你真可怜……” 私底下她常对他做这幅猫黏人般的动作,秦月淮对此也早习惯,只觉得脖颈被她发丝弄得有些痒,稍微抬了抬下巴。 过来探作画消息的孟长卿见此一幕,在院外赶紧脚步一刹。 秦月淮这样沉浸入儿女情长的傻气模样,有些意思。 孟长卿自诩风流,实则内心深处空虚,他多逢场作戏,多寻欢作乐,与他谈天说地、饮酒赋诗之女不少,实际上,走近他内心深处者寥寥。 孟长卿原地顿了下。 看秦月淮娇妻在怀,再想唐尤与陆苑亦是情意绵绵,再留在兰苑,五人相处,余他一人,几多孤单。 折扇敲了敲下巴,孟长卿抬步出兰苑,命车夫去争韵的画船方向。 沈烟寒蹭了会秦月淮后,就直起腰,看着他信誓旦旦:“我一定会多赚钱,让你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今日的几番遭遇让沈烟寒深陷一场自我反思:这世道,不求权势,便得求钱势。绝不能再任由谁欺负了。 秦月淮沉静着眼眸看她,伸了下未负伤的腿,举止悠然闲散。 沈烟寒猜不出,他面上虽和煦地朝她笑着,实则正在思索,该如何与她顺遂地、体面地、不伤她心地结束这场假亲。 沈烟寒发表完自己的豪情壮志后,便又继续枕到秦月淮肩头上,沉浸在做如何做大生意的思索里。 一直到唐尤夫妇替她庆祝生辰宴结束,她对钱财的关注都未消停半分。 月挂中天,灯火半昧。 回到歇息的房间后,沈烟寒并未上床睡觉,而是在书桌边坐得笔直,俯案书写,专注无比。 她写了良久,口中絮絮叨叨,偶尔抬头思索一下,接着就继续写。秦月淮喊了她几声,她都不曾接话。 秦月淮只得手执书本,坐在床沿边读边等。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秦月淮抬手揉了揉额心,声音含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皎皎,该睡了。” 沈烟寒依旧没反应。 秦月淮放下手中书,抬首,“皎……” 秦月淮的呼唤戛然而止,因他见沈烟寒已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秦月淮缓慢起身,行到桌边,这才有机会观瞻到沈烟寒今日的大作。 她在记账,且颇为事无巨细。 他与她借宿在这兰苑月均多少租金、三餐需要支出多少、伺候他们的女使等级对应的工钱多少、需要给他请大夫的药钱多少……等等不一而足。 从字到人,秦月淮静静看了半晌。 她睡得乖巧,微红的脸蛋下压着关于未来的长长一页纸的规划,秦月淮心中忽而生出一种岁月静好、无限眷恋的贪念。 他弯腰,一手穿过她的腋下,一手穿过膝弯,将她从椅子上缓缓抱起来。 沈烟寒迷迷糊糊半睁了下眼,见是他人,将头靠在他脖颈间,尚且还在低声喃喃:“我会挣很多钱养你的,你以后不会挨饿了……” 将人放在床上,秦月淮帮她脱鞋与足衣,她的双足白嫩,粉色的十指像珠贝,他掀开被褥,跟着也躺了进去。 沈烟寒感应到身旁的热源,扭了扭身子,凑他脸颊边来。 她迷离的眼看着他,“七郎……” 秦月淮偏头垂目,视线对上她饱满又吐着微弱酒味与热息的红唇,顿觉口干舌燥。如此诱人,他品尝过,甚至今日沈烟寒没主动吻他,他有些怀念。 秦月淮不知哪来的冲动,伸出食指与拇指,夹住她白嫩的下巴,轻轻抬高。 他倾身朝她,在沈烟寒生辰这日,主动吻到了她的唇上。 第48章 情深意笃 陆苑与唐尤从兰苑出来时,秋霞正是醉人之时。 因与沈烟寒一见如故,为庆祝她生辰而吃了不少孟长卿珍藏的好酒,陆苑双眼迷醉,面颊上泛着浅浅酡色,这难得一见的醉酒表现,盖住了她骨子里原本的文静灵秀,反而多了几分勾魂摄魄的妇人风韵来。 本也酒意熏头的唐尤看得眼热。 还没到家的路上,就冲自个的妻子亲了下去。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衣裙相叠落在一角,陆苑的双手死死扣着她夫婿的肩,难以自制时,仰着纤细的脖颈竭力呼吸,口中求饶般念着唐尤的字:“之观……之观……好了,回家了,回家再……” 兴头上的人,又岂能听得进妻子的丝毫告诫? 妻子越唤他,唐尤那不多的理智越退,直到车停在唐府门外偏僻处整一炷香的功夫,夫妻二人都不曾从车上下来。 唐府外出归来的老嬷嬷在车旁听了下动静,顿时眉头一皱,脚步慌张地朝府内走,并嫌弃地无声啐了口。 唐尤抱着失力的陆苑回院子时,唐母付氏正在他们的屋中坐着。 屋中没点灯,甫一进门就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一动不动,唐尤被骇了好大一跳。 待看清人是谁后,他不解问道:“娘,是你在此,怎不点灯呢?” “还知回来啊。”付氏勾起了一边唇,冷冷一笑,看着儿子怀中的动静,语调奇怪地问:“怎么?她又病了?” 她这个儿媳,也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怎的,自打进了门之后,他们府上是三天两头都要请大夫来问诊。虽说不用她花钱延医,但那大夫踏破门槛的架势,难免遭人议论,使她在姊妹们跟前无端面上无光。 付氏这阴阳不定的语气一出,唐尤怀中闭目装睡的陆苑心中咯噔了一声。 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婆母对她愈发不满与疏离。 一向好脾气的唐尤如实回答他娘道:“不是病了,是好友生辰难得,劝阿苑多吃了些酒。” “呵。”付氏鼻中再冷冷一嗤,将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苑心情骤跌,直觉接下来,她这位愈发挑剔的婆母不会说出什么好听话来。 果不其然,也不知付氏知不知,她虽醉酒,但耳朵不是一无所觉,付氏道:“要是生儿育女能有参宴这般积极,咱们唐家怎会至今无后?” 唐尤声音无奈:“娘……” “我说错了?”付氏一拍桌案站起身,脸色一变,责难道:“你可是唐家仅剩的独苗苗!这娶妻整整两年了,膝下不见一子半女的,你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唐尤正要再说话,付氏又狠声道:“下不了蛋的母鸡,早不要也罢!” 陆苑僵身,一颗心如坠冰窟。 付氏发了阵牢骚走了后,唐尤夫妻二人终于耳根清净,回了房。 夜幕彻底降临,唐尤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坐在床沿朝陆苑道:“阿苑,将这汤喝了罢,我已经吹过了,这会的温热刚刚好。” 陆苑看着避子汤,目露犹豫,半晌后,才做了个重大决定般启唇道:“子观,这汤药我不喝了,我们还是尽早生个孩子。” 唐尤叹息一声。 “你才落胎半年,身子没有恢复,当下还不是怀的时候。都怪我,嫁给我,让你受苦了——” 陆苑抬手捂住唐尤的嘴,将他未尽的话堵在了喉里,“是我自己不当心,与你何干?” 那是初春时节的事儿了。 陆苑有孕刚满三个月,唐家便在付氏的一力安排下搞了个隆重不已的春宴。陆苑从早起便觉身体不适,便请身旁女使去给付氏请示一声,能不能她就不去宴上了。 付氏一听陆苑的传话,脸色当场就沉下,“还没生呢就开始拿乔,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付氏是强势性子,不等陆苑的女使说话,还当真就立刻站起身,离了闲谈着的几位老姐妹,风风火火地到了陆苑与唐尤的院子。 就在这时,陆苑的堂哥来寻一向交好的唐尤谈学问,脚步刚进了夫妻二人的院子,就被付氏看到了个背影。 天寒地冻,虽是春季,但冬日的雪没化,甚至天空中又飘起来雪花。 雪粒纷纷然,挡了一半视线,付氏没瞧清来人是谁,见到是郎君出现在陆苑的院子,想着唐尤刚才去了宴会方向没回,便一下认为陆苑不去宴会还支开女使,目的不纯。 亏得唐尤一心一意扑在他娶回来的妻子身上,甚至在多个地方,对她这个相依为命的娘多有忽视。 付氏本就因儿子儿媳太过恩爱而有些心中失衡,此刻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婆媳之前往前未曾出口的某些龃龉便刷地冒出了头,再瞒不住。 人没进屋瞧真切,仗势着院子里的女使都去了宴会伺候人,这里没外人听得到她的话,付氏刻薄的声音就洪亮地响彻在小夫妻的院子—— “我道是为何不去宴会呢,原来是相好的临时来了啊!腹中的才满三个月罢了,就这般迫不及待与人私相授受……” 别看陆苑温柔,但也是有侯爵在的陆家其中一房的独身女,自小被陆家二房一支的人宠爱到大,陆家大房的堂兄弟们更是对她视作明珠,从没让陆苑受过委屈。 唐家虽是士族,但是北地南逃来的临安府,早就没落。 不管是钱财还是地位,两家都不对等,陆苑嫁给唐尤是实打实的下嫁。 陆家本就对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不算满意,何曾想过,陆苑还能在婆家受这种空口无凭的委屈? 一听室外这种污蔑堂妹的话,陆家大房的郎君陆思当即就气血冲头,冲出门外,大呵一声:“哪条狗在外骂骂咧咧?” 付氏这才看清来人是陆家亲戚。???.23sk. 知误会了人,但被人骂作狗,她气愤填膺,嘴不饶人:“陆四郎来咱们家做客,怎还这样偷偷摸摸的?” “你哪只眼见我偷偷摸摸了?”陆思反问她,“我的这些人不是人?我进出这儿乃是正大光明的!” 付氏不知收敛情绪招待客人,反而意味深长地嘟哝了句:“不都是自己的人,自然都向着自家主子。” 这话好比就说堂兄妹之间有什么捋不清楚的瓜葛。 陆思可不是好惹的主,立刻逼近付氏,居高临下高声道:“你把话说清楚!” 付氏素来好强,自不甘落了下风,梗着脖子看客人,反唇相讥:“说什么清楚?还能说得清楚不成?” 陆思气得不轻,也再顾不得礼数,讽道:“你老眼昏花自然看不清!眼瞎心盲,不识好歹!” 也就在堂哥和婆母争执不下中,陆苑撑着不适起了身,朝吵闹的院中走。 唐家穷困,家中的下人也请的不多,唐尤和陆苑院子里的人一早就被付氏喊去准备宴席,连院子都没扫干净。 陆苑出来时,因想平息争执人走得急,又没女使搀扶着,下台阶时,一脚就踩在了雪冰之上,“刷”地一下,人朝后滑倒了下去…… 那是她初次怀孕,就这么出了个意外,胎儿没了,连陆苑自个也九死一生才保住性命。 唐尤后来知道这事的原委后,简直是又气自己的娘嘴上不饶人,又心疼自己的妻子无辜受罪。 他虽然是出生在没落了的唐家,但样貌、礼节之上向来也不次于旁的郎君,后来又是亲自上陆府赔罪,又将一应过错都担在了自己没照顾好妻子之上,对陆苑更是愈发疼爱有加,这才消了陆家那厢的怨火,陆家的郎君才没将陆苑从唐家给接回去。 这件不能外传原委的事也才被揭过,当做未曾发生。 此刻心疼着妻子受过罪的身体,唐尤握着陆苑的手,眼睛看着陆苑,怜爱地在她指尖上啄了又啄。 指尖上被他的唇啄得酥酥麻麻,陆苑脸红道:“好痒啊……” 唐尤眸光灼灼地看着娇羞的妻子,“你怎么哪里都嫌痒?” 陆苑的脸更红一寸,声如蚊蝇:“哪有你这样,逮着个地儿就亲的?” “我亲哪儿了?”唐尤故意问她。 这意味不明的话落下,在规规矩矩的家教体统中长大的陆苑臊得满面通红。 哪里他没亲过? 她轻轻瞪了唐尤一眼。 佳人粉面,薄怒含春,落在满心都是她的唐尤眼中,又是另一种难以抵抗得了的风情。 唐尤将陆苑的腰搂住,声音哑得不像话:“阿苑,那你可喜欢我那样?” “之观……” “莫羞,我只有这样对你,才对得起你待我的好。阿苑……” 陆苑的羞怯与拒绝,被淹没在掩住的幔帐中,那明灭不绝的悠荡光影里。 今日可是唐尤被抽查学问的重要日子,一晌贪欢,为爱所迷,他将此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时过三更,付氏在书房始终未等到唐尤前来。 再到四更、五更……直至天亮。 经过枯坐一整晚,付氏的脸色与心情彻底沉了下去,离开书房时,天已渐白,晨曦初露。 门外的女使问一脸失望与疲惫的她:“老夫人,您这会子可要回去歇息?我来扶您。” 付氏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睡?再睡下去,咱们唐家就彻底要完了!” 时人皆有忌讳,一大早说“完了”绝非什么好兆头的话。 这问话的女使是陆苑从陆家带来的,自然猜得到,郎君没出现在此,是因与自家娘子情深意笃忘了时辰,听付氏这一怒,当即心觉不妙。 果不其然,付氏接下来就高声吩咐:“来人!去将你们郎主立刻给我请到祠堂去!” 第49章 前景广阔 同样一晚,唐府的真夫妻渐入佳境,兰苑的假夫妻之间,氛围却急转直下。 糊里糊涂闯入某迷途之林的沈烟寒,不仅没等到她那“这是什么”问题的回答,反而被才抱着她亲个没完的秦月淮蓦地推了开,避她如蛇蝎。 秦月淮的力道本就不小,被他推开后,沈烟寒的后背撞到床板,发出极大一声“砰”声。 罪魁祸首秦月淮听得这声,又伸手将沈烟寒拉回身边来,问话微急:“没事罢?” 碰撞的声儿虽响,倒也不如何使她痛,在静夜里,这般动静更显出有种被人打了脸面的突然。 懵懂几息后,沈烟寒一掀被褥就猛然坐了起来,鼓着脸,气呼呼道:“你作甚推我!” 秦月淮因方才的心情激荡还晕红着白净的俊脸,额侧薄汗沾肤,手上的反应却是极快。 在沈烟寒掀被而起,质问他时,他修长的指尖牢牢攥紧了要离身的被褥一角,顺势立起了一只膝盖。 突兀被遮得严严实实。 沈烟寒:“……” 脑中灵光一现,她要一探究竟,伸手就去扯遮秦月淮一截身子的被衾。 秦月淮牢牢抓着遮羞被,欲盖弥彰道:“我冷。” “你骗人!”沈烟寒凶巴巴道,软乎乎的手指去扯他的手,“你刚分明那么烫!你的手这会也是烫的!” 她没扒开秦月淮的手。 沈烟寒居高临下视秦月淮,宴上来的酒意还在眼中,她浑身上下有股过于热情的激动。 而秦月淮此刻身有异样,只能躺着,不敢乱动。 二人一动一静、一凶一弱,无端就显得秦月淮有些势微。 从沈烟寒的角度看下去,他红着脸不直视她眼睛的模样,仿佛就证实着某种,她心中隐隐的猜测。 沈烟寒眸光微微一亮,又扯了扯秦月淮的手指,视线直直落在他指尖不远之地,活像要透过被衾看明白了去。 见她如此,秦月淮语气无奈地唤她:“皎皎。” 沈烟寒在某些方面没经历,但不代表她蠢笨,她分明有觉悟,秦月淮与她有所不同,这种不同,只存在在男女之间。 她还记得秦月淮有毛病。 而她方才指尖得来的经验表明,他也并非是一直有病。 沈烟寒扑闪眼睫,乌溜溜的眼中滑过喜悦与不解,话语也直白:“你羞什么?这不是好征兆么?我……可以多帮你。”23sk. 秦月淮:“……” 四目相接,这一刻的尴尬,是他这近二十年生活中从未遇到过的。此时此刻他总算是领教到了,炸毛的野猫真要撒野起来,他即使是个郎君,也生疏到多有局促。 秦月淮有些后悔了:他方才不该去亲她,更不该任由自己意识迷乱,任她胡作非为、得寸进尺。 她那一双眼纯湛清澈不假,可其中求知的欲望亦是不少半分。 看她当前眼中的执着之光,显示的势头分明是,要探究清楚某事才肯罢休。 秦月淮闭目,兀自调整自己。 他的脸尚且红着,这点红,在此刻沈烟寒心中,却是羞出来的。 沈烟寒开始煞有介事地鼓励他:“我花那么多钱买黑虎丸都没用,可方才就忽然有动静了,证明前景广阔,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是不是?” 前景广阔…… 秦月淮微滑喉结,在一双黑亮眸光等待中,硬着头皮答话:“你所言不差。” 沈烟寒一下露笑,“那你让我瞧瞧仔细!” 她正是灵动赋有朝气的年纪,面颊因酒意染着两处胭脂色,又因方才和他热烈亲吻,眼中被闹得湿漉漉的,此刻她面容美丽,眸光几多流波,面颊显出娇憨之外,不乏几许柔媚。 至纯,至娇。 至媚,至欲。 分明她没如何动作,却单单杵在那,就叫人不想挪开眼睛。如若忽略她口中那句话,倒真会让人觉得,她这怕是山中显来这世间的妖灵,吸人骨血来着。 但秦月淮将她的话听得真真切切。 他生出一种错觉—— 沈烟寒好似那街边痞里痞气的混子,对着他这个此刻无法随便动弹的“良家妇女”心怀鬼胎,她乌溜溜的眸子乱转,眼神盯着他身上的不合时宜之地,像极了在思考,接下来,她从哪下手,如何下手,要不要留他尊严。 偏她眸光濯濯清清,将这份欲念衬托得异常坦然。 “你给我看看!”沈烟寒娇俏的声音再现。 秦月淮觉得鼻息滚烫,浑身发僵,难以控制紊乱起来的心绪。 他又不是当真有病。 看了,而后呢? 沈烟寒与他对视,须臾,忽然瘪了瘪嘴,声音很是委屈:“七郎……” 秦月淮身子一僵。 转眸看,就对上一双泪眼汪汪,听沈烟寒出口话语有些颠倒:“你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可看过我,我还没看过你……不,我谁也没看过!梁一飞的也没见过……嗝,我分明有过郎君,还是两个……我岂不是很亏?” 秦月淮松一口气:她这会酒意上头来了。 沈烟寒又打了个酒嗝,接着眼神就不再清明,如秦月淮所料,她木纳地定在原地片刻,紧接着,就双眼一闭,直撅撅瘫软了下去。 秦月淮任她栽倒在他心口,静等了一会,听得沈烟寒鼻腔中均匀的呼吸声,这才伸手,轻轻覆盖上她的后腰,准备将她人缓缓扒下,放平在床榻上。 沈烟寒迷糊中嘟哝了一句什么。 秦月淮动作稍停,待她嘟哝完“别走啊娘,别推开我”,改变推开她人的计划,手掌落在沈烟寒背上,轻轻拍了拍。 “睡罢。” 沈烟寒睡觉从不规矩老实,消停了会后,人就无意识地开始拱,双臂圈了人的脖子,又伸出一腿,压着怀中物。 秦月淮被她牢牢置于怀中。 她人虽瘦,却很玲珑,腰肢软细,上下弧度美惑,额心像猫蹭人,在他下巴上左右磨,鼻息就往他喉结之上扑。 何为温香软玉在怀,秦月淮此刻明白,他绷着自个,脑中思绪万千,眼中光线晦暗。 想及要离了沈烟寒,也许是色令智昏,也许是习惯使然,他心头浮出不舍,几多纠结。 * 秦月淮依旧想着终归要离开沈烟寒的,另一郎君却期盼着,离开了他的沈烟寒如何复回他身边。 王西带人翻遍临安府各个酒馆,终于找到自家郎君时,梁一飞已喝得酩酊大醉,双眸红得不成样,十指骨节被他自个握得咯吱作响,浑身皆是一种要吃人般的煞气。 王西上前搀扶梁一飞时,口中道:“哎哟三郎啊,可算找到您了,快回府罢,大夫还等着,您的伤可得换药呢!” 梁一飞神色一顿,冷眼睨着王西,而后垂目,看了看包了半截手臂的白晃晃的纱布。 他这么大的包扎动静,应是很容易就引起人的注目。 按沈烟寒热心肠的性子,见他如此,无论如何也会问上一句“如何伤的”的话语才是,而她今日,全程未曾过问他一句话。 沈烟寒彻底冷落了他。 ——意识到这点,梁一飞眼中的不甘心愈发浓烈。 他依着王西要搀扶他的意思,出了酒馆后,严厉问:“让你去查的几件事儿,如何了?” 王西如实说:“沈娘子就是从咱们梁府回去那日,与沈家断了关系,如今是独立了门户。沈司业那头是气得不轻,下令说,要沈府这头上下决不能有一人去庄子上帮衬。” 梁一飞心头咯噔了一声,脑中即刻就浮出,中秋那日在那庄子里,沈烟寒说绝不会嫁进梁家的模样。 他母亲和王夫人,究竟是说了沈母的什么话?这话,如何来的? 摁住内部人背着他,从他身边挤兑走沈烟寒的强烈不悦,梁一飞又问:“还有呢?” 王西就道:“那郎君的身份实在神秘,我们花了大价钱探,却只探出是孟四郎的好友来着。别的,他们一概不知。” 梁一飞狠狠咬着后槽牙,闭目吐息。 人如此神秘,他直觉不妙。 王西知他脾气,忙缩了缩脖子,却见梁一飞倏尔睁眼,说道:“派人去跟着章家那个小娘子。”若他没记错,今日在茶楼门口,章家那小娘子就盯着那人目中戚戚哀哀。 或许,那人与章宰相相干? * 被人当做突破口的章漫漫回了府中便一言不发。 章夫人见她魂不守舍,手中竹箸戳了半晌碗中物,却一口饭没见她吃,明显感觉出女儿的低落情绪来。 “漫漫,你今儿是怎么了?高高兴兴地出去一趟,怎回来后是这个样子?”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章漫漫嘴角一瘪,霎时就哭了出来:“我今日看到淮哥哥了……呜……” 章夫人背脊一怔,那秦七郎可是她就是到了棺材里也不能多置喙的人。 可自家女儿对他的心思如此明显,她又岂能看不出苗头? 当娘的,私心不免就复杂起来。 她是既想成全女儿的情意,又怕女人当真与他好上,一日东窗事发。 章夫人不动声色道:“七郎回来是好事儿啊,你哭甚?” “娘。”章漫漫泪如泉涌,“他才没有回来!他不回来了!他如今、如今……” “娶妻”二字章漫漫实在吐不出口,便愤愤然道:“他在外有人了!” 章夫人就讶在了原处,“……在外有人了?” 章漫漫手中东西一丢,人趴在餐桌上,哭得不可自持。 章夫人看得一头雾水,待章漫漫哭够了后,这才从章漫漫口中拼凑起来关于秦月淮的最新消息。 章夫人深深锁眉。 秦月淮……他娶妻了? ——这则消息被通过家书送去淮西处的章浚手中之前,一向做事稳妥的章夫人决定,亲自去看上秦月淮一趟。 * 夜色漫漫,兰苑中,神出鬼没的杨动也给秦月淮带来了一则新消息。 第50章 赚钱养家 “齐国公府的魏嬷嬷三年前就给过清水村的孟婶几十贯钱,距探的消息,那时不止给了钱,还有布料、吃食……随后几年中也陆续继续在给,今年孟二这回欠赌坊的债,也是孟婶去还上的,孟二才没被人砍手。” 听毕杨动的汇报,秦月淮简短问:“起初为何给钱?” 杨动答:“说是齐国公夫人到净慈寺参拜时,巧遇到采药的孟婶,看她可怜,所以……” 秦月淮闷笑了一声。 唐唐齐国公一品诰命夫人去参拜神明,就那么巧,能遇到采药的孟婶? 那孟婶眼部残疾不假,但观她为人做事,身上可是有一股非常的倔劲。这样的人,被人无端施舍,只会激发她心底那股强烈的自尊,激得她不止不感恩,反而心生愤怒。 所以…… “这理由,你自个信么?”秦月淮凉着嗓子,低声。 不在沈烟寒跟前的秦月淮没有丝毫温柔和煦可言,他披着一身玄色披风,站在没有灯火的树荫底,月色淡薄,透过树枝间,斑驳洒下,在他脸上照出一半冷白、一半阴影。 他虚幻得不似世间人。 自然了,他也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世间的准备。 秦月淮一双寒眸看人,“杨动。” 杨动头皮发麻,脑子嗡了声,盯着秦月淮的一片暗色衣角,眼珠子都不敢乱转。 他家郎主,才不是秋望园那个好说话的、常面带笑容的主。 他本质阴郁、沉默、睿智、冷静。 真要罚人,他就完了。 “属下在!”杨动立正自己,正视自己一时疏忽而来的错误,正色道:“属下这就去重查真相!” 见他如此,秦月淮自个本也不宜久站,大发慈悲点了点头,人朝屋子方向回走。 杨动在他身后吐出一口气,要退下时又想到一件事,便问:“秋望园那些撤回来的人,要调这来守着么?” 郎主让他们暗中守卫的人今日从秋望园撤了,可他自己又没回章府,撤回来的那些人此刻跟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要寻哪个“肉”去盯梢。 在前方走着的郎君步子顿了下,垂目静着,一时没回答。 跟沈烟寒提分道扬镳这事,他如今生出几分踟蹰。 若速战速决地分了,他自是回章府去,他的人用不着来兰苑这里。而若一时没分,那些人留在秋望园便成,他们早晚该是还会回去。 回秋望园…… 秦月淮一顿,为自己的这种希翼猛吸了口气。 既已入世,缘何苟安? 对情爱的憧憬,被他在心中用力一把拍了散,秦月淮自嘲般勾唇:委实安逸日子过太久,脑子都过糊涂了。 见他半晌神色不动,只眸光越发沉重,杨动伸出手,将锦帕包裹着的玉佩递给秦月淮,带着邀功的意思说:“郎主,您这贴身之物我拿回来了!” 秦月淮取过,指尖挑开一簇橙黄的小菊花刺绣,他被沈烟寒暂时保管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他细长的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片刻后,连带锦帕一并置入自己怀中,吩咐杨动说:“让他们回章府。” 杨动发问:“您也要回府了?” 秦月淮没说话,只披着满身黑暗,消失在了静夜中。 * 吟诗作对、品酒作画,一夜潇洒后,孟长卿被争韵亲自送出了画船。 二人登上孟长卿的马车。 争韵带着邀请他一同用餐的目的问他:“孟公子可要先去听风茶楼吃了早饭才回府?” 孟长卿正在慢条斯理地捋他发皱了的袖口,听得这问话,神色一顿。 秦月淮的腿伤了,不便走路,他那些听风茶楼的人该会识得脸色,将好吃好喝的主动给他送去才是。 他已经被老谋深算的秦月淮白嫖了个新得手的好宅子,还不能去蹭他几顿饭么? 孟长卿虚了虚眼,摇头道:“不了,我去澜庭巷。” 说罢,他拿起折扇敲了敲车厢壁,朝车外人吩咐了目的地。 争韵自然有些失望,但她面上不显露任何,看孟长卿的手中折扇已换了把,便又同他说:“这把玉骨扇倒很符合孟公子的气质。” 玉作骨,娟作面,牙白色玉骨扇的清隽高雅,更适合文人雅士。 并不适合他这种,好友秦月淮最是了解他本性的,心狠手辣之徒。 孟长卿淡笑,风流的凤眼流波,看着争韵,轻抬了下眉稍,“是么?” 清傲的争韵被他撩人的神色逗红了耳尖,听到自己渐次变大的心跳。 争韵心中立刻有种患得患失的难堪。 孟长卿的特别,不止在容貌。 他看起来潇洒多情,实则有一种迷一般的风骨,教人轻易猜不透、看不懂。 诗文之上他其实不算多么在行,但与像她这样的琴娘子论述起来,又很会因时制宜,吟诵出表达心底暗藏情绪的诗歌,语言既不通俗,又不露骨,若要用一个词说,便是真真“恰到好处”。 他像一个极知你悲喜、懂你心绪的知己朋友,一两句话吐露,轻易就到达了你的心扉深处。 争韵性傲,既被这样的孟长卿吸引,又不甘如此被郎君拿捏。m.23sk. 毕竟来说,她的身份在此,注定进不去齐国公府做孟四郎院子里的主母,比起成低人一等的后宅妾室,她宁愿成为郎君得不到的念想,在风月中有她的一方自由。 争韵持着矜持,微笑点头,又说:“不过前日我去净慈寺时,倒看到一尊千面佛,集慈、憎、怒、和等等多种面孔于一身,佛尚且如此,想必人亦不可越过去罢。” 这是暗示说都是肉胎凡身,人在别人面前展现的,不过也是自己想展示的那一面罢了。 孟长卿对于争韵这话倒是认同,淡淡一叹:“或许罢。” 他说着话,伸出手,牵住争韵覆盖着弹琴而来的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捏了捏。 这个郎君就是如此花丛老手。 举动既不算过份,却又亲密。 争韵没抽回手去,继续看着孟长卿的折扇,随意一问:“那孟公子先前的折扇是丢弃了么?” 想起某位小娘子与他赌诗,他输了折扇,孟长卿风流的眸色微晃了下,却违心点了下头,对丢弃一事未置一词。 争韵说:“那倒是可惜了。” 孟长卿轻轻放开她的手,长腿在车内伸了伸,去端车厢中间小几上的茶。 杯盏到了唇瓣边时,他面上随意道:“有何可惜的?那样的扇子我可多了去了。” 争韵轻笑道:“我若没看错的话,孟公子那扇面的笔墨,是出自闲舟先生之手罢?一字千金,不是么?” 孟长卿轻笑了一声,“你倒是识货。” 争韵看着孟长卿,笑着问他:“那孟公子将如此贵重的笔墨丢哪儿去了?我可以去捡么?” 她在试探他。 孟长卿的折扇从不借人看,从不离手,就是丢弃,那也是毁了去,不曾有过被谁捡到这么一说。 争韵是在探,他送给了谁。 孟长卿“啧”了一声,并没进她的话里去,而是一派吃味的语气:“果真啊,才子,佳人,你们这样的佳人,都喜爱那鬼影子也不见的闲舟先生,瞧不起我这种凡人,一幅笔墨就能被勾没了心。” 郎君这么自惭形秽地说话,就是不愿她再谈的意思了,争韵识趣地递上一杯茶水,“孟公子这说的哪里话。昨夜飞花令,赢得最多的,是我不成?” 孟长卿一笑,接茶,“你呀,你呀……” 二人说话间马车行到了兰苑门外。 孟长卿下了马车,吩咐马夫把争韵送回去,而后甩着长腿,手掌中敲着折扇,进了兰苑的大门。 争韵看着“兰苑”二字,再从门缝里见到园内无比雅致的景色一角,又见一位女使与一个没露脸的小娘子一起迎了上前,无来由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她锁眉放下车帘。 此处,该是孟四郎的别院,那内里住的小娘子,是谁? 此刻的争韵并未意识到,她似乎太过于在意某个郎君的私事了。 * 孟长卿进兰苑时,沈烟寒正抱着画稿从内而出。 见孟长卿前来,寄人篱下的沈烟寒热情称呼:“孟二哥来了!” 孟长卿看着沈烟寒春风满面,唇角笑容灿烂,回了招呼后问:“他可起了?我可还没吃早饭呢。” 沈烟寒就道:“七郎起得晚,这会还在吃。” “你要出去?” “嗯!”沈烟寒毫不掩饰自己的行程,“我去寻陆苑姐姐。” 说罢,快速地与孟长卿辞了行。 孟长卿晃到秦月淮身边坐下,“你那小娇妻饭都不陪你吃,要忙什么去?还有,昨夜……终于成功了,所以,今日你起得晚?” 秦月淮斜看一眼三句话改不了轻浮状的好友,言简意赅:“赚钱。” 孟长卿折扇敲着桌面,示意旁边女使给他添置碗筷,问:“赚钱作甚?” 秦月淮幼稚道:“养我。” 孟长卿见鬼的眼看着秦月淮,看秦月淮笑了一下,勾唇问他:“可羡慕?孤家寡人,是体会不到我们这种的。” 秦月淮如愿见到孟长卿一下跳脚。 “秦月淮!你他妈诛心呢!” * 赚钱养家的沈烟寒到达唐府时,陆苑正神思恍惚。 唐尤一大早就被婆母叫到了祠堂,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之久,祠堂内的鞭子声响都没停歇。 第51章 不思进取 这是一个深秋晴朗日,晨光强烈,洒在临安府纵横交错的广阔大街,以及千万人家或华美或简陋的屋顶。 唐府的祠堂本身就大而暗,今日更像被阳光遗忘般,比往常更暗淡了几分。 唐尤跪在祖宗们的牌位前,浑身因受母亲付氏的鞭笞而颤抖,后背冷汗泠泠,眉宇之间尽是痛色。 付氏早精疲力尽,但心中愤怒未消,又强撑着刷刷打了几下后,看着唐尤道:“你二人此错可能改?” 唐尤依旧垂着首,一边咬牙消化背部的痛意,一边勉强说道:“错在儿一人,儿甘受任何处罚。” 这话一听入耳,付氏本也没消的火又被拱起来几分,鞭子“刷”地往唐尤胳膊一打,“错在你一个人吗?你在糊弄谁呢?不孝子!你可是存心要要气起你娘?啊?” 唐尤只得闭嘴不言。 好片刻后,母子二人皆稍有平复,付氏上前指着牌位们,又朝唐尤道:“你抬头看看,仔细看看!你可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 唐尤攥紧手指,不敢抬头。 听付氏继续:“唐家往前贫居,你高祖父苦学才进了仕,官至太傅。你祖父、父亲亦不在学问上敷衍半分,独独到了你这儿,成日不思进取、不学无术!” 这个话自然有失偏颇。 唐尤是临安府远近驰名的才子,学富五车,但如今他并未入仕,再有才情,也没换成能说服人的本钱,唐尤也不好以此在母亲面前争论个什么,便就继续忍着。 “朝廷腐败,大周屡遭侵略,你我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少许安稳,这些种种,你可是忘了?”付氏质问唐尤。 “儿不敢忘。”唐尤答道。 “既没有忘,从今日起,你必不能再如此不思进取!” 听这个话峰,似乎是有将此事揭过的打算了,唐尤连忙应下:“儿谨遵母亲教诲。” 可付氏却是话锋一转,语气平静地说道:“幸好当初办这个宅子的时候有空余,东边的那个院子至今都空着,紧邻你的书房,你从今日起就搬去那处歇息,勤学苦练,莫再白白浪费时间。” 唐尤不可思议地抬头,有些不信道:“娘,您这是,要我与阿苑……分房而居?” 付氏不觉此事稀奇,安排道:“你隔个五日,可以回主院一趟。” 从未听过这样的天方夜谭,唐尤当即反驳:“恕难从命。” 付氏讥讽道:“你可莫忘了,你今日这顿鞭子是为何得来的!成日只知玩乐,只知别的,你究竟还要不要前程?” “儿是昨日与友人重逢,饮酒太多,一时疲惫睡了过去,以后绝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唐尤借口道。他不能将任何一丝缘由落去陆苑身上。 儿子已成人,有自己的人情交际,付氏认识也见过秦月淮和孟长卿,都是能人。且昨日来请安时,唐尤就特意说过他要出门见久未相见的秦月淮。 唐尤的这个借口,付氏一时并未反驳。 唐尤私以为他娘信他,也觉得付氏说的只是一时气话,断然不是真要他与陆苑分居。 便又道:“娘,我与阿苑才成婚不久,若无缘无故分居的话传出去,损失的还是咱们家的颜面,儿子已经知错了,往后与不论如何,每月的抽查学问一定准时出现。” 殊不知,他越护着陆苑,他母亲付氏心里就对他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的恩爱关系越反感。 他当她不知昨夜动静不成?不知门外动静不成? 若非他如今太过沉迷于儿女情长,又怎会破天荒地,将这每月一回的、他们娘俩自从南逃后便从未破例变过的考察学问的事给忘记? 付氏刚平静下来八分的气性再度重燃,眼神乍变,但她打也打了,此刻她已没了力气再来一轮鞭笞,只冷声决定道:“我会让李嬷嬷尽快将屋子给收拾出来。” “娘……” 付氏毅然决然道:“半年时间,如果你有长进,届时再说别的不吃。” * 唐家的女使将沈烟寒带去祠堂外不远处的陆苑身旁时,陆苑正绞着手中帕子,愁容满面。 见她如此,沈烟寒心直口快问:“陆姐姐怎这般模样?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再是一见如故,当着第一次上门拜访的小娘子,陆苑也不可能直白说,她很是担忧自己的夫婿被婆母责罚到了各种地步。 “没……没事。”陆苑勉强撑起一抹笑容说道,“沈妹妹来得这般早,辛苦了,快随我进屋歇歇脚。” 沈烟寒自然看到了她笑容中的勉强,但客随主便,陆苑要带她去哪儿,她自然也就点头应下。 行到屋中坐下,沈烟寒没绕弯子,开门进山地铺开了自己的画稿,对自己的衣裳设计做了介绍。 “这是按照陆姐姐说过喜的花色和风格画的两套衣裳。这画是七郎勾勒的,我只涂了大半颜色,想着毕竟先落到看得着的地方来,所以先给陆姐姐看看这个初稿,我们今日讨论后,回头再画第二版……” 昨日闲谈之间谈到如今沈烟寒的求生方式,又知沈烟寒已卖过一套华美的衣裳,心地善良的陆苑便问了一句,可也能给他们夫妻制衣。 有陆苑这个名人的帮衬,沈烟寒自然万分愿意,此刻就带着感激的心理,对着陆苑滔滔不绝。 陆苑心中有事,不无意外的,却是听得、看得皆心不在焉。 她频频看门外,沈烟寒给她指出其中几个细节时,她都是先沉默了几息才回神回她的话。 她的状态与昨日大相径庭,加之回想起方才进这唐府时,下人们的眼神有些奇怪,沈烟寒觉出不妙,便草草说完后续的话,提出了辞行。 陆苑恍惚着神思,将她送出门外。 沈烟寒从唐家出来后,深秋初凉的风一吹,她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腹中也“咕噜”地响了一声。 兰苑陪她出来的女使听得有些尴尬,问她:“娘子可要先去茶楼用个早饭?” “不了。”沈烟寒果断拒绝。 昨日在听风茶楼最后是由她付的款。 本来在她的计划中,顶多是她和秦月淮二人以及郑士宴会一起用饭,哪知后面陆苑和唐尤也来了,甚至还有郑玉婷和那章家娘子。 浩浩荡荡一群人,即使是用早饭,也耗出去了不少钱财,此刻她又没有入账,沈烟寒只想节流。 “那……我们便去巷尾那租牛车回去罢。”女使再道。 “不了!”沈烟寒决然道,“身子有些冷,我们走回去。” 第52章 不知好歹 庭院深深,阳光普照,艳阳下,沈烟寒身子一僵,与人对视。 赵元永一身雪青锦袍便服,眉宇微蹙,身后跟着数名持刀红衣侍卫,个个都神情木然,冷漠无情,让人瞧见就觉得气势非凡。 见沈烟寒直视赵元永半晌一动不动,一人正要呼出一句“大胆”,就被赵元永抬手一拦。 那人遂住了嘴,躬身往后退了一步。 沈烟寒看得惊呆,只觉得眼前郎君唇红齿白,肤白貌美,许是年纪略小的缘故,与秦月淮和孟长卿的那种好看还不同,有种不染纤尘的纯净,即使无比华美的服饰加身,也绝不会让人认为他是个纨绔子弟。 她不合时宜地想,如果她那幼弟没有早夭,往后该就会长成这般样子。 赵元永没料到在此遇到位人比花娇的小娘子。 秦月淮和孟长卿对着棋,他百无聊赖下,起身随意逛了下院子,就看到了她。 思寻几瞬,赵元永上前靠近沈烟寒,持礼率先开口:“敢问娘子,可就是秦七郎的新婚妻子?” 沈烟寒被他问回神,放下手中滞了半晌的葫芦瓢,又抬袖子抹了抹嘴角,这才行了个见面礼,“正是。” 赵元永点头,心道果然看起来别具一格,要不如何能使那人折服。 人对人的感受来的莫名,却容易使人跟着感观牵引,沈烟寒看赵元永时想到了幼弟,在不确定他是否年纪比自个还小时,就倍觉出亲切。 她大方笑起来,问赵元永:“您是我家七郎的好友么?” 不算是。 准确说,秦月淮与他相识几年,二人没甚笃定的友谊,秦月淮此人神秘莫测,但赵元永佩服秦月淮言谈间吐露出的见解学识,他们聚的时候不少,赵元永私自希望能做秦月淮的好友。 他模棱两可地扬唇了个笑,说:“他与孟四郎在对棋,想必也快赢下了。” 沈烟寒没见过秦月淮下棋,心中含着为何秦月淮的好友都是这种衣着华丽的上层人的疑惑,沈烟寒便说那她去看看他们。 赵元永知道这是不愿谈下去的意思,从善如流与沈烟寒点头作别。 沈烟寒回去时,秦月淮与孟长卿果真正坐在院中石桌边对棋。 孟长卿的这个别院雅致非常,处处精致,连女使们也穿着高雅颜色的衣裳垂首在侧,身处其中,只觉得有种岁月安然的无比娴雅。 沈烟寒小时候也随沈固辞或齐蕴外出参宴过,也算有过见识,但真居住到这样别致的一方院落后,才有体会这样的院子维护起来何等不易,换句话说,需得花不少钱财。???.23sk. 思此,沈烟寒想要多赚钱的欲望愈发强烈。 今日陆苑那厢有些变故,她便暗自决定,待午后去别处再碰碰机会。 如今现实如此,清水村的庄子里,是齐蕴故去之后就遣散了帮工的老农,也没了管事,只靠出租耕地有一点收入,当初租出去得快,租金极为薄弱,几乎等于白送出去给人用,靠此养活一家人,显然不现实。 她不会再去依靠她的父亲,只会靠自己的力量自力更生,她愿意舍下颜面,找故人也好,寻一些新机会也罢,只要能更优质地生存下去就行。 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得之坦然,并不丢人。 沈烟寒心中有事,见那二人专注于棋上,便也未上前打扰,而是径直回屋去放自己怀中的画稿。 秦月淮等孟长卿落棋之间,余光见她出现,便抬眸看向她。 却见沈烟寒未上前来,而是直直往屋内走,不免有些诧异,要知道,沈烟寒每每分别后再见他,总会第一时间兴高采烈到他身边来,笑着唤他“七郎”,与他好生嘀咕一番话的。 是出师不利么? 如此一想,秦月淮不由自主地微蹙眉宇,短暂失神。 “嗳,嗳,你想什么呢?等你半天了都!”孟长卿不耐烦地用折扇敲桌子,“还下不下了?” 秦月淮眼神晃了下回了神,表面依旧不动声色,眼睛扫了下棋局,随后就伸手拿了颗黑子,落下。 一局就此定下。 他朝孟长卿露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笑,“承让。” 孟长卿狠狠倒吸一口气,“我的个乖乖,要不要这样快?你……你……得了!不下了!你说我总在你这自取其辱作甚?真是吃饱了撑的。” 秦月淮任他抱怨,毕竟下一次,孟长卿依旧会这样说、这样做,好友的嘴碎,他早习惯了。 对孟长卿的絮叨充耳不闻,秦月淮似中邪了般,视线不受控制,灼热看去屋内方向,如等着一个猎物出场。 孟长卿看他一眼,见他直直看屋内,一时皱眉不解,待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又传来沈烟寒模糊的声音,他才明白他的好友为何呈现这种犯痴的模样。 孟长卿摇头叹息:“望妻石一枚呢。” 秦月淮蓦地回神,收回视线,垂下漆黑幽邃的眸子。 一种绵长细密的酸涩随之而来,涩味犹如秋日绵雨,轻轻柔柔笼罩他的世界,就是不给一场痛快。秦月淮攥紧拳,心间自言:收下心思,不可继续。 孟长卿一眼就看出他脸色骤变黑沉,不由惊疑起来,拧眉发问:“又怎了?说不得你不成?你如今情绪变得也太快了些。今早谁还讽刺我孤家寡人,某人有的好,我体会不到?” 秦月淮被他说得无话。 早晨他那话说完,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幼稚至极,在孟长卿跟前拿一桩假亲事招摇。 孟长卿何许人物?身份地位在此,婚嫁之事何愁什么?反倒是他自己一个活在幽暗中不可见日轮的人,不知好歹了。 秦月淮握茶杯的手青筋不由暴起,更泄露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孟长卿见他不搭腔,整个人恢复到往常的阴郁神色,住了嘴,不敢再惹。 沈烟寒进屋半晌才又重新出来,出来后见秦月淮和孟长卿各自沉默着饮茶,上前问:“你们下好啦?谁赢了?是七郎你么?” 秦月淮抬眸一看,见她袖子被撩得高高,身前还系上了围裙,一副要去干活的模样,脱口问:“你又要作甚去?” 沈烟寒垂目看了看自己的围裙,坦然道:“我去帮忙烧火做饭。” 孟长卿简直忍不住诧异看她。 沈烟寒的身份秦月淮没说,但他可闲不住不去打探,手下人汇报的清楚,他这会明了她身份。 孟长卿奇怪极了,沈烟寒乃是一介官员之女,且还是国子监司业那等清高人的,怎么就能说去清水村当村民便去了?不止如此,如今粗活她也说干就干,似乎根本没有半点为难。 她就不觉难堪么? 孟长卿摇着扇子,故意问:“你天生就这么勤劳?爱干活?” 沈烟寒回得极快:“才不是呢!谁会天生就爱干活?” 孟长卿:“那你还去干活?女使不是用来使的?” 沈烟寒不好意思说,兰苑因是新置,孟长卿并没请全女使,厨房里只有厨娘没有帮工,她可以补上这个空缺,也就能省去那一个人的工钱,就道:“我闲着也是闲着啊。” 她本就不擅长撒谎,一这么说,也不直视孟长卿,说完后,掩饰心虚般,朝秦月淮露了个笑。 秦月淮被这笑刺得心尖微痛。 “不必做了,听风茶楼的伙计稍后会送吃的来。”秦月淮道,稍顿,又补充:“往后一段时间内,一日三餐,他们皆会送来。” 沈烟寒惊慌得瞪大眼,“他们送来?一、一日三餐?”那得要她付多少钱! 第53章 温柔待她 沈烟寒有如此激动的反应,孟长卿和秦月淮俱是一惊。 秦月淮稍捋了捋思绪,便明白她如今是穷得捉襟见肘,一贫如洗,这才有此紧张模样。 孟长卿继续悠悠摇着扇子,看着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眉染愁绪,笑着说:“一日三餐送来有什么?那听风茶楼本就是——” 他的话止于秦月淮猝不及防猛地站起身来,并且袖子一扬,直接朝他脸上招呼了过来。 孟长卿的俊脸吃痛,下意识就闭目住了嘴,眉间痛出褶皱。 “他们听了孟二哥的吩咐,这才送餐食的。如今我伤重在身,孟二哥豪气又心慈,说做东款待你我一些时日。他今日亲自上门来,便是专程来说的这事。” 秦月淮话说得慢条斯理,语气好得如沐春风,与方才沉重的面色截然相反,一双本身黑亮的眼珠里尽是璀璨的光。 孟长卿再睁眼,听得这话,又见识到如此一幕,惊骇得再度倒吸一口气。 如今这秦月淮的变脸速度,真让他匪夷所思。 不止如此,更要紧的是,他这话里意思……让他掏钱买饭? 要他花钱,从他秦月淮自家的茶楼里买来,再回头来款待他? 且,一些时日?一日三餐? 似曾相识的不妙感觉兜头袭来,孟长卿脑中嗡了声,直觉又在被老奸巨猾的好友算计。 “秦月淮,你要……” 孟长卿的“要点脸”还没说完,秦月淮已经眼疾手快地一把搂过了沈烟寒的肩,躬身、垂首,恭敬又感激地高声道:“我与内子谢二哥!” 一番动作一气呵成。 中途予人任何反应机会的丝毫罅隙都不曾留。 连“孟”字都给他省了。 孟长卿:“……” 他半张着嘴,听秦月淮接着立刻提醒沈烟寒道:“你可要表示一下感激?” 沈烟寒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多谢二哥盛情款待!二哥果真是豪爽大气!听风茶楼里的师傅厨艺极好,我们真是有幸啊,能有此口福。” 被人突然且强硬地架到某一种高度,孟长卿觉得当真“高处不胜寒”,脑中有片刻眩晕。 秦月淮这厮,着实是坑了他一回又一回! 那点饭钱自然事小,他被人玩弄于鼓掌才是要紧,可面对他的三弟妹一双透着无比钦佩的晶亮眸子,极爱面子的孟长卿只能任命般闭目。 他好生缓了几息,而后强颜欢笑道:“一点小事,何足挂齿,三弟妹你满意便好。” 沈烟寒回他灿烂的笑。 秦月淮这时悲惨地“嘶”了一声,沈烟寒便扭头看他,紧张问:“七郎,你的腿伤又疼了么?” 秦月淮点头。 孟长卿就见沈烟寒搀着他回了屋去歇息。 看着一高一矮离去的背影,孟长卿狐疑地皱眉。 孟长卿此人由着超乎常人的灵敏及聪慧,好友秦月淮如今情绪比先前外露多了,二人相交甚笃,他自是愿意他这般,能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 但他同时也能察觉出某种微妙。 秦月淮瞧着是是变化了不少,但娶妻娶得实在草率,且礼没过完就与人同居,按照他万事谨慎非常的性子,冷静两日下来的孟长卿觉得,一些事情似乎不如看着般简单明了了。 玩着自己的折扇,孟长卿一双风流眼中的情绪收敛,渐渐露出人后才有的一本正色,召来随伺心腹,“去给杨动送两坛酒,说是沈娘子送的,让他开怀畅饮。” “啊?能有用么?杨侍卫可从不饮酒。”随从对此方法不大自信,他认识杨动几年,从没劝成功过那人张嘴吃酒。 孟长卿被人泼水瓢冷水,少许冷静,沉静道:“先送去。”这招没用的话,他可以想别的法子。 * 情绪三番四次变化,于秦月淮而言着实不多见。 他被沈烟寒搀扶着走进了屋中。 实则他不过一时又着了情绪牵引行动的道,看沈烟寒听闻听风茶楼送来饭菜便慌得眸子中露出惊惧,他突地如鲠在喉,站出来让孟长卿吃了一个哑巴亏。 落座后,秦月淮的目光难免又在沈烟寒面上多停了几息。 沈烟寒不着急去烧火,便将自己高玩的袖子重新放了下来,一举一动皆在秦月淮跟前,并没有任何避讳。 她的皮肤细白如玉,在室外落进来的阳光下,有着莹润光泽。垂眸捋袖时,浓密的眼睫盖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双眼,平素眼睛中那一点一眼望穿的纯粹被遮掩,看起来,整个人柔媚了好些。 秦月淮已听到她腹中声响,伸手拿了个橙子剥起来,问沈烟寒:“今日可是没见到陆娘子?” 沈烟寒捋完袖子后,开始去脱自个的鞋子,听闻他的问话,头也没抬地回答他:“我见到了。” 秦月淮没急着再说话,将剥出来的橙子掰开一瓣,清理好外瓤之后,见她手摸着鞋,直接送去了沈烟寒的嘴边。 沈烟寒不觉此举有何特别,张嘴就吃。 秦月淮连续喂了她好几瓣橙子,看她心思总在脚上,脱完鞋子脱足衣,待看见她光裸的双足后,目色骤沉。 不过一日而已,沈烟寒珠贝般的十根小趾头已不再那般赏心悦目,有的红的红,有的肿的肿,秦月淮目力极佳,已看到几个燎泡。 “都是如何来的?”秦月淮若有所思片刻,语气刻意压着情绪问。 沈烟寒皱眉嘶了一声,掰过自己的一只脚,将足背落在膝盖上,露出足底细瞧,依旧没有看秦月淮。 她自顾自说道:“哎呀,我如今是越来越不能走路了!这身骨头都成为懒骨头了。以前跟我娘一起的时候走过几十里呢,这才走多少路,就这样了,哼……” 她说得轻飘飘,是一种肯吃苦的模样,但听在秦月淮的耳里,秦月淮那点酸涩再度冒头重起。 沈烟寒可不是吃亏后捂着伤痛独自舔舐的人。 她哼了自己一声,说自己不争气之后,就眼露委屈地看着秦月淮,“你给我吹吹。” 秦月淮不由脊背一僵。 沈烟寒说完,就将自己的玉足从自个的膝头搭去了秦月淮膝头,指给秦月淮看伤处:“这里起了个泡,这里也有个。” “你是……走回来的?”秦月淮看着沈烟寒的眼睛问她。 沈烟寒点了点头,又笑,“我没找到牛车。” 秦月淮没拆穿她拙劣的慌,看着救了他后日子过得着实辛苦的小娘子,心绪有些紊乱。 他一边告诉自己,即使不是因他出现,沈烟寒本身的日子也会如此,可又一边不得不想,沈烟寒无数次透露出要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的画面。 她的辛苦,不可否认,其中,因有他在她身边这一份子。 秦月淮垂目,掩下眼中晦涩的眸光,擦净手后,轻轻握住沈烟寒的脚腕,缓缓抬高。一边揉着沈烟寒脚腕,一边当真朝她的脚上吹了起来。 他的面容温和,手上动作也轻,沈烟寒被他这般温柔待她的模样取悦,人不由就往他怀中依偎。 “七郎,你可真好。” 秦月淮勾唇,依旧温和地继续动作,心里却自嘲:他哪里好了?方才还想着如何“抛弃”这个一心一意待他好的她。 沈烟寒靠他一会就不满足当下,索性无事,秦月淮微躬着身看她的足,她得了便利,微微伸直脖子,就吻上了秦月淮的唇。 灵巧的锦鲤来得突然,秦月淮掀眸看她。 沈烟寒一双眼亮晶晶的,丝毫不羞怯闭目,感觉到他在看她,她就笑,直直看着他,伸出灵巧,扫了下他的腔中四围。 脊椎骨窜来一阵酥麻,秦月淮手上力气不可自控地大了一分。 沈烟寒委屈一嗯,将氛围衬托得愈发旖旎。 对着沈烟寒一双雨雾濛濛般秋波盈盈之眼,秦月淮索性闭目,暂且抛却任何杂乱,安然接受现状,沉浸其中。 岁月静美是奢望、是迷茫不假,至少此刻,他也喜爱如此的。 秦月淮这个郎君极度聪慧,即便没有任何与小娘子欢好的经历,他依旧能举一反三。试过一次,便也知如何取悦到对方,甚至说压制到对方,使她不知不觉就被迫得跟着他的节奏与步伐。 他跟一位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那样,欲擒故纵,深谋远虑,追杀逃亡,牵制引领……玩得一手好计。 沈烟寒被人反客为主,渐渐就开始迷失了自我,眼中雾起,再不能睁眼看人,安静闭起目,受人驰骋。 心旌花开般绚美,春风般荡漾。 二人难舍难分。 “咔——” 一声轻微却突兀的声音传来,门边,落下一张绣着杜鹃花的帕子。 第54章 几许难堪 章夫人不曾想到,她来这里看望秦月淮,会遇到小年轻如此亲热的场景。 小娘子赤着双足,一腿搭在郎君的膝头,弯着软乎乎的脊背,头枕在郎君肩头,整个人似失了力。郎君一手落在她白生生的脚腕,一手搂着那微微缩瑟的细肩,侧着脸,闭着目。 她并未真正见到二人的唇瓣,但从相叠落的姿势、忘乎所以的沉迷神色,已不难猜出这一屋纠缠源于哪里。 这般突然撞见此景,章夫人当即反应极快地后退了步子。 秋风瑟瑟,将干燥的黄叶片片吹散,其中便有被吹进了这处门槛,章夫人后退的脚,踩出了轻“咔”一声。 这声听入耳,秦月淮掀眸去看时,却并未见到人,只见到一方帕子落在地上,颜色偏艳。 沈烟寒不知外头这些动静,依旧依偎着秦月淮,沉浸在这厢意乱情迷里。 在感受到秦月淮短暂停了对她压制性的进攻时,她终于得了千载难逢的反扑机会般,一下抬手,捂了秦月淮的半边脸颊,将他方才用在她身上的招数,毫不吝啬,甚至寻求青出于蓝,一一还给他。???.23sk. 秦月淮本就分了心,被她这样卖力拉扯,一下失了控制力,被沈烟寒薅到了,拉去了她那里。 章夫人转身朝外,看到身后尾随着的独女章漫漫。 庆幸自家女儿脚程慢之余,她身子不着痕迹地挡住了章漫漫看内的视线,不露异常地轻声说:“倒是没见着这处的女使,贸然进门也不妥,我们稍且等上一等。” 章夫人历来在规矩与礼数之上对她严苛,章漫漫就是再急着见到秦月淮,此刻当着她娘的面,也不会直冲进屋,便点了头。 “当家做主”后,沈烟寒的腰板愈发硬气,作弄人的性子一起,便张了嘴,迅速且用力地咬了下。 秦月淮盯着门口落下帕子的方向思索,一吃痛,就借机夸张地呼痛了一声。 那闷嗯声很是痛苦,沈烟寒听得动作微滞。 她再去招惹他时,秦月淮就跟没了好柴火的锅一样,由她如何噼里啪啦翻炒,也倍觉无力,炒不熟菜来。 沈烟寒到底没了兴致。 她退离了秦月淮的唇,不大有底气地问他:“很痛么?” 她的双眸湿润如缀繁星在内,面颊有些醉过般的红晕,口鼻中的气息还乱着,唇上尤有水光在潋滟,无不昭示着,方才的一场迷乱并非梦境。 更使人瞧起来,无端想愈发狠命地再欺她一遭去。 压住心底蓬勃不已的冲动,秦月淮摇头,“不痛。” 话虽这样说着,他唇角又扯了个勉强不已的笑,让人一瞧便知,他在口是心非。 沈烟寒果然信以为真,手指伸去分开秦月淮的唇瓣,蹙眉道:“你伸出来我瞧瞧。” 秦月淮依她的意思,吐舌给她看了下。 沈烟寒左右看了几眼,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但笼罩的旖旎终究被就此打断,她也没了兴趣继续,鼓了下腮帮子,囫囵道:“你自个缓缓。” 秦月淮好脾气地嗯了一声,柔声道:“我帮你将脚上的泡挑破,再涂些药,很快就会好了。” 沈烟寒抿了下唇,点头道:“那你可要动作轻些,我可怕疼了。” 她即使不说,秦月淮依旧会小心翼翼待她。不过秦月淮已熟悉这个小娘子爱表达的性子,对她的行为习以为常,便不再回应,只默默行动。 两人在屋中又待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有女使从外进门通传有客人求见。 秦月淮不动声色,点头让人进。他心中虽有几多猜测,但真正见到章夫人那一刻,心头难免有些难堪。 这位夫人,可以说,是他从秦家出来后,唯一与他几许亲密的女子。 第55章 计划未来 章浚这位自小被他称作“德远叔”的人,之于秦月淮,既是良师,更是亲人。 在秦月淮心里,章浚的妻子是何等举足轻重的长辈自不必怀疑。 章夫人慈爱、懂礼,在他童年里,没少给予父母早亡的他关爱,更没少在他与章家郎君有争执时拉他的偏架,处处向着他。 也正因如此,秦月淮虽不曾表达,但心中早已将章夫人视作半个母亲。 当章夫人从门外缓步而进,即使在门槛处,她不曾因地上的帕子做任何一瞬诧异与停留,秦月淮却不得不正视:方才撞见他与沈烟寒亲密的,再不会是旁人。 秦月淮在章府寄居数载,见惯了章夫人来他屋中嘘寒问暖,每每她来,他都觉出被人悉心照料的温暖,而今日,却是第一回,在看着章夫人走向他时,他有了切身体会,头皮发麻究竟是何等好滋味。 沈烟寒的心绪,此刻乱得也不遑多让。 她如何也没料到,会有一日,得宰相夫人纡尊降贵亲自来见她。 章漫漫跟在章夫人身后,吐火般眼神看着她。 秦月淮撑着桌边颤巍巍站起身,毕恭毕敬给章夫人行礼:“学生月淮,见过师母,师母有礼。” 自从逃亡那一刻开始,在人前,秦月淮从不唤章浚夫妇任何亲密称呼。 即使在他们的子女眼中,秦月淮也不过是章浚的众多被栽培作未来门客的学生之一,若说何处特别,便是这学生优秀得出类拔萃,被他们父亲引入身边亲自教导,同时大加重用。 因而,秦月淮平淡无波地施晚辈礼,章夫人亦是平静无比地接受,再朝章漫漫行礼时,依旧是茶楼那一套,疏离中含着些许冷漠。 沈烟寒看着秦月淮动作,跟在他身后朝章夫人与章漫漫作同样的称呼。 实则她还没来得及问秦月淮,昨日听风茶楼的章娘子与他是什么干系,今日这么一见母子二人,倒替她解了惑。 章夫人点头,坐在上首主客位,与秦月淮寒暄片刻后,看着秦月淮,语气慈爱地问他:“七郎身边这位,可是新娶的妻子?” 尽管心中五味杂陈,秦月淮表面依旧面不改色,答:“正是。” 得了肯定答案,章夫人暗自攥紧袖中手指压着满腔诧异,又打量一番沈烟寒,这才勉强语气平和道:“竟不知这么短时间,七郎你就成家了。这样的大事,你老师在外不曾参与,倒是遗憾了。不过,终究是喜事一件,回头——” “尚未行亲迎礼。”不等章夫人说完,秦月淮便打断了她。???.23sk. 章浚夫妇二人虽不能替代父母,在他身上行父母之命,但他明白,他们二人对他是真心关爱,同样的,他亦对他们亦是满腔赤忱。若是他秦愉当真要娶妻,别人的任何反应他都无甚所谓,唯独章浚夫妇,他定然会率先征求他们的意见。 章夫人眼中极力遮掩的遗憾,他岂会看不见? 此刻,秦月淮像真背着二人与人私定终身般,又补了一句:“此事事出有因,待老师回来后,我会与他细细道来。” 事出有因。 短短四个字,便扭转了章夫人的沉闷心绪。 秦月淮于八月忽然没了踪迹半个月,连无比重要的中秋节都不曾来见她一面,后来才派人给她报了平安,此刻他提有因由,章夫人直觉此原因不会简单。 至于具体是何缘由,当着沈烟寒和章漫漫的面,章夫人也不能就直白问出口。 她摁下脑中继续去联想的苗头,点头后,再度关心上秦月淮:“你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可有请大夫看过?可有大碍?用药了么?” 这一连几个问题问出,想让人看不出她对秦月淮特别关爱都难。 沈烟寒拢了拢眉心。 她父亲沈固辞便是国子监司业,也同章相公类似,门下学生众多。 但那些学生与沈固辞私交再好,有几个甚至都被沈固辞当半个儿子,常往家中带,但她母亲齐蕴虽也热情款待他们,可不像章夫人对秦月淮这样,有些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一下的样子。 齐蕴更不会,在沈固辞不在场的情况下,带着她,去见外男。 固然沈烟寒并非那等敏感多思之人,但她依旧心思聪慧,很容易就看出,章夫人是特意带章漫漫来一同关照秦月淮的意思。 如此一想,沈烟寒一下就变了表情。 纵使她与秦月淮成婚本质上是种交易,她图他的前途,他图她的后方照料,可婚书这样的契约既然定了,不管当初缘由是何,也不能随意毁约,更不能被人轻易破坏的道理。 更何况说,秦月淮对她始终温柔相待,她也欢喜有他这么一个知冷知热、性子软和的夫婿,另外,她也还没开发除亲吻外别的与他相处乐趣来,要被人将秦月淮给抢走了,她不舍之外,更多的,是不甘心。 沈烟寒心中警铃大作。 纵然这一刻,她恨不得就替代秦月淮,回一句“不劳您如此费心”,但碍于礼貌,她也只能忍着,毕竟,师母的关怀某种程度上也属实是合情合理。 恰这时,女使也进门汇报,听风茶楼派人送来东西,孟四郎问在哪处用饭。 作为这兰苑暂时的女主人,沈烟寒自然要去张罗饭食,招待孟长卿、水井边那位郎君,便起身与章夫人作辞,随女使出了门,不情不愿地留着秦月淮与章夫人母子单独相处。 心中有些焦躁沈烟寒走了后,秦月淮点着茶,语气平静地回章夫人刚才的话道:“跌了一跤罢了,并不碍事。我在孟四郎这里修养一段时日便好。” “听说你有这伤后,是从听风茶楼来的这院子,倒有些出乎我意料。”章夫人道。 言下之意是说,分明章府与那茶楼离得更近,秦月淮舍近求远来了别人处。 秦月淮点好茶,将茶盏递给章夫人,再给章漫漫,“恰时孟四郎也在。” 章夫人看着茶思绪万千。 彼时在听风茶楼的,除了孟四郎,还有她的女儿、与他亲近相处十来年的女儿章漫漫啊。 作为操劳硕大的章府后宅一辈子的她,一门心思皆在安居乐业之上,私心说,秦月淮身份敏感,却实在优秀,外貌、能力、脾性,皆是她见过的儿郎里的佼佼者,她一直盼着章漫漫能与他有些进展。 就在章浚出发去淮西前,夫妻夜话时,还在说儿女婚事,章浚说待回府后便认真问问秦月淮的意思,没想到,一转眼再见,他就有了妻室。 爱女如命,且知女儿对秦月淮深不可拔的情意,章夫人替章漫漫可惜、痛心。 可此时,秦月淮像杀人诛心般,又先开了口:“章妹妹亦是说了让我回府疗养的,可内子性子认生,与人相处难免会局促,故而我们来了这处。待我伤好后,也就回我们先前的住处去。”他这么说,便是心中决定了,还回秋望园。 章夫人心中一沉。 先不论那小娘子是否真认生,秦月淮这意思是,往后再不回章府居住了? 也是,他如今已二十,独立门户在所难免,可他这身份…… 比章夫人更震惊的是章漫漫,她蓦地站起身,哭腔道:“月淮哥哥,你以后不回府住了么?” 秦月淮犹豫片刻,如实点头。 关于未来,他是要计划一番了。 他与沈烟寒,也不能如此下去。 第56章 他的决定 得了秦月淮的回答,章漫漫哭哭啼啼的性子又起,当即红了眼眶,泪水就在眼中打转,瞧起来我见犹怜。 秦月淮对此视而不见。 章夫人看自家独女伤心难过,伸手拍了拍章漫漫的手背,一手握紧杯盏,还有些期待地问秦月淮:“你当真都想好了么?你这一下要外出居住,不会习惯罢?还有,你老师他也还没回临安府,你就这么突然离了府,他回来后知道此事,岂不是要怪我自个在家,生活上没照料好你?” 秦月淮面色很是平静,也喝了一盏自个点出的茶,一字一句道:“老师那处,我会去信讲明一切。我已下了决心,不会再改。” 今日之前他还在犹豫不决,但今日起,他决定不再刻意回避心底深层次那渴求温暖的意思,与沈烟寒生活,他畅快、享受、如意、满足…… 既然如此,他又何苦真将自己往什么都得不到的方向逼迫,苦苦压抑那活泛起来的心思? 生活是苦海,他终于尝到了甜,舍不得放开。 至于最终他的命运会是如何,且行着看罢。 章夫人呼吸一滞,看着秦月淮没甚表情的面容,倍觉心绪如麻。 秦月淮此人隐姓埋名多年,对谁都保持戒心,从不轻易信任谁人,更从不会轻易为谁去冒险。 毕竟,他的一条命,承载了太多。 这就意味着,他一旦真为了谁要离开隐藏了多年身份的、对他而言是一个巨大又安全的保护罩般的章府,肯为了谁冒上险,即使这险如今不算多大,但他的心扉一定是朝那人敞开了去,全然将那人纳入自己信任的范围。 章夫人了解秦月淮的处境,此刻也明白,多说无益。 养他多年,秦月淮不是她的至亲之子,章夫人却也当秦月淮半个儿子,她心中微失落,与秦月淮对视,道:“你既然已经如此决定,那我相信你老师也没别的意思,只盼你往后……” “师母。”秦月淮打断她的话,“我只是换了一个住处而已,别的,永远不会变。”23sk. 他言下之意是依旧会如往前一样对待他们夫妻,章夫人那罕见的,面对一个小辈反而有些紧张的心情又起了来。 不得不说,同这样身份复杂、不爱说话表达的郎君交往,堪堪使人窒息纠结。 他的身份说高,则高不可攀;说低,也算低到尘埃里。每每与他谈话,五句一定结尾。而话语的言外之意,留她揣测半晌依旧是模糊不清。 他似乎什么都说了,细想,又什么都没说。 章夫人有些认了命。 秦月淮此郎,素常使人猜不透、看不懂、摸不准。 “好,那便待你老师回来再谈罢。”章夫人如此道。 * 送走章夫人母女后,秦月淮瘸着腿,走去花厅与沈烟寒及两位好友用饭。 孟长卿对秦月淮忽然成婚依旧很好奇,杨动没被他的人劝成功饮酒,他便又主动出击,将疑问不着痕迹地一个个抛给快言快语的沈烟寒。 沈烟寒早在秋望园就被秦月淮提醒过说辞。 当孟长卿问她如何认识的秦月淮,她便回答说二人是在临安府去净慈寺的一条步行小道上相遇。 之后的故事平平无奇,秦月淮当日风寒正盛,高热不退,半道晕倒,被沈烟寒带回了家去。再后,二人之间情愫渐生,男未婚,女未嫁,顺理成章,互相愿意,便就有了嫁娶。 故事听完,孟长卿敲着折扇,要信不信地眯起眸子看秦月淮。 秦月淮面上无甚情绪,沈烟寒的故事说到重点时,他便看着沈烟寒,附和般点下头,待沈烟寒继续说话,他就又垂眸不动声色了。 赵元永听了故事,举杯朝沈烟寒恭贺了几句。 沈烟寒勉强勾唇,回以感谢。 她这点变化,秦月淮自然已经有所发现。 他看得出来,沈烟寒的故事虽讲得完整,其间却没多少激情,瞧起来,讲他和她的另一版本故事,比之先前来,她颇为兴致索然。 就连整个宴上,从头至尾,她也没主动说话。 回屋后,沈烟寒看着秦月淮,突地问:“你之前,可曾有婚约?可与谁有过情感纠纷?有没有对不起旁人?” 第57章 离家出走 日影斜落,屋内幽香淡雅,一屋雅致。 眼前的郎君眉眼清俊,容姿过人,似乎天生为此处而生,与周遭事物的气质浑然一体,高雅得不像个落魄潦倒的穷酸书生,倒像孟长卿那般的尊贵世家公子。 沈烟寒于这一刻,有些觉得秦月淮与她相距甚远,遥不可及。 她一目不错,直盯着秦月淮对她问话的反应。 可她等待半晌,对方气定神闲,静静扫她一眼,之后瘸着腿,晃着身子缓缓朝她的方向行来。 中间没她支撑搀扶,他还一个歪身差些跌倒,沈烟寒微鼓着脸,忍住手,没去帮他。 秦月淮第一次见她如此疾言厉色。 他走上前,搂过沈烟寒的肩,半拥她在怀里,看着她,不答反问:“你为何这么问?” 他的动作是温柔的,声色亦温润,可问她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疏淡色被沈烟寒准确捕捉。 她为人不笨,很是明白,以问话答问话的方式,明显表示着说话人没有底气。 他在心虚! 沈烟寒眸子微瞠,觉得脚底上被他挑破水泡处,暂且压住的疼痛复出得很突然,且毫不留余地,直往她头顶在钻。 激得她头顶有些发闷。 空气滞住须臾,静谧无声的室内,只听得沈烟寒若利剑的声音愈发冷锐:“你跟她真有什么?秦月淮,你招惹过章娘子!” 她不是在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而四目相对,见沈烟寒一脸想一探究竟,秦月淮没有急着立刻反驳沈烟寒的话,却是淡了下面色,眸光里跟着少了温柔情绪。 他声如静水:“你什么意思?” 又是问句! 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要死? 简简单单几个字,无端显得她的话是无理取闹似的。 沈烟寒怒火中烧。 “难怪她说你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不可能就这般娶妻!” 此时此刻,沈烟寒将听风茶楼章漫漫的话也全数想了起来。 “我还奇怪呢,你一个穷酸书生,不过模样周正了些,怎么她一个堂堂相公之女还称呼你‘哥哥’,又笃定你不会娶妻,又骂我招摇撞骗,知你娶妻跟天塌下来似的!你的好友就看她如此,也并没半分诧异。原是这样!” 秦月淮静了几息,简短道:“我问心无愧。” 他一副云淡风轻,沈烟寒气急,扭着身子不让秦月淮搂,怒问:“那你先前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秦月淮就势放开沈烟寒,缓缓落座在一旁椅子上,掀眸看她,出口的声音微冷:“真正没与人断彻底的也不是我罢。若非如此,我又如何去了军营一遭?” 他就差直说,他如今受伤皆是因她与梁一飞藕断丝连。 沈烟寒脑中轰了声。 她与梁一飞过去如何,她可丝毫没瞒着他,她与他成婚的原因之一,不就正因她想避开梁一飞的执着纠缠么? 这会儿在说他的问题,他反而倒打一耙! 看秦月淮揉着膝盖,还作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无辜模样,沈烟寒气不打一处来,前进一步逼近秦月淮,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怪我不成?” 秦月淮眉宇微蹙,抬起广袖遮着唇,躬起背连连咳嗽起来,动静大得,又要咳断气般。 见他如此,沈烟寒想继续发的火蓦地卡在嗓子眼,生生憋得自个面红耳赤。 秦月淮咳停后,抬眼看沈烟寒,回她方才的话:“我并没有怪你。” 他在说没有,可咳出的泪眼朦胧,俊脸又透着一股子薄红,语气与神态之委屈,更像是在说“不敢”,比他说“有”还令人看得难受。 沈烟寒顿觉一阵窒息。 而秦月淮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朝向另一侧,伸手拿过茶具,一副要开始点茶的架势。 “秦月淮!” 她都要烧了自己,他反而像无事发生般轻拿轻放。 心火窜至头顶,沈烟寒攥紧拳头,身子轻颤,高声道:“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秦月淮手上动作一顿,转脸看着她,眼中依旧还残余方才的几分湿润,瞧起来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沈烟寒被他这幅模样刺了下心腔,又想着他腿上有伤,四目相对,她心软地想:若他好声好气道个歉,她就原谅他。 熟料,秦月淮只是看她一眼,随即就撑着桌案,颤巍巍站起身,拖着瘸腿就往屋外方向大步走。 身形高大,背部却微驼,广袖翩衣,行云流水之间,又显得有几分单薄。 看着他的这般背影,沈烟寒张了张嘴,“你……” 秦月淮脚步一顿,头也没回,背着沈烟寒道:“我这就如你所愿。” 说毕,细长的手指将门果断一开,抬步便朝门外一迈。3sk. 沈烟寒看他被笼罩在秋阳杲杲里,光从逆着他走的方向来,他迎着光去,给她一个背着光的背影,白衣飘飘,绝尘拔俗,似仙不仙。 沈烟寒不由自主地想,得道升仙的方士,该就是他这般模样,告别红尘,绝情绝欲。 无端的,这么一想,沈烟寒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短暂失神后回过神,沈烟寒这才反应过来,秦月淮这是在给她甩脸子!他竟真走了! 她疾走几步,走到门边,对着秦月淮头也不回的背影,赌气说:“你走了就莫要再回来了!” 说完,也不等秦月淮如何作为,她“砰”一声将门关紧,门闩一闩,就也头也不回地往床榻方向去。 蹬掉鞋,沈烟寒气呼呼地爬上床,将被子拉过来,往头顶一盖。 屋内传出闷在被衾里的声音:“我才不要讨这样的气,气着自己,气病了,不值得!眼不见为净!你最好走得干干净净!” 沈烟寒在被子里自言自语一阵,又掀开被子,听着外头动静。外头没有任何异常,也没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沈烟寒反反复复深呼吸。 确定秦月淮并没有返回来后,小嘴一瘪,终究是流下了委屈的泪。 她独自在床上哭了半晌,越哭越疲惫,毕竟今日起得实在早,哭到后头,眼皮再睁不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已过未时,天也暗了下去,四周寂静无声。 沈烟寒懵懵地坐起身,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人不在秋望园,又想起睡之前的事,鼻中狠狠地哼了一声。 想着还要出门去找人谈衣裳生意,沈烟寒也没多磨蹭,抬脚下床,将鞋穿上。 这时房门被敲响,沈烟寒便前去开门。 来人却不是秦月淮,而是兰苑的女使芙蓉。 芙蓉问她:“娘子,郎君的药怎没吃?这会都这个时辰了,再放下去对药效有影响罢。这天也像要下雨,放院中石桌上不行的,我端过来了。” 沈烟寒垂眸一看,芙蓉手里的药碗还是满满当当的,便回芙蓉道:“你给他送书房去罢,他人在书房。” 芙蓉一讶,“我才搬了书进书房,郎君不在书房啊。” 沈烟寒美眸一瞠,“不在书房?那去了哪里?” 芙蓉摇头,“一下午都没见到郎君呢,不像在府中的样子。” 沈烟寒脸色一变。 不在府中? 秦月淮,他离家出走了? 芙蓉话落,天边突地“轰隆”一声,一声秋雷乍起,少时,雨水就跟不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打于落叶,溅起尘土。 沈烟寒问芙蓉:“他带伞出门了吗?” “啊?” “算了!我去找他!” 沈烟寒也不指望不知秦月淮踪迹的芙蓉回答她的话,他出去时分明阳光普照,又是负气出走,岂会带伞? 一想着那郎君瘸着腿,身子骨也差,药没喝,衣没加,大雨如此,伞也没拿,沈烟寒再多的火气都被冷雨浇熄了大半,提了伞就走进了雨幕里。 第58章 无疾而终 寒风刺骨,冷雨飘零,夹杂着滚滚雷声的风声过耳,世界因闪电一瞬高亮后,转而又陷入更暗的视野,直令人心潮难得宁静。 果真在整个兰苑里都没见到秦月淮的身影,沈烟寒急得冲出了兰苑,可出了门,她又不由停在了原地。 秦月淮,他又会去哪里? 会去章府么?还是去找孟长卿,亦或去唐家? 就在沈烟寒踟蹰不前,想着他身无分文又如何去谁家时,小巷尽头转角处传来一阵人声: “谁家的人啊这是?” “怎么晕倒在这了?” “看这衣裳湿的,这是淋雨给淋出来的毛病罢……” 隐约看见几人围着的中间是一片白色衣袍,沈烟寒眸色一慌,拔腿就往那处跑了过去。 前头人太高,站得又紧,挡着她的视线,沈烟寒将伞往后脑勺移,伸手扯人的袖子,着急高声:“麻烦让让,让让,是我家的!” 前面人闻身扭头看她一眼,让开道后,沈烟寒终于见着了人。 她神色一僵。 不是秦月淮。 沈烟寒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喜这晕倒的人还好不是秦月淮;忧在,这人不是他,临安府这么大,那又该去哪寻他的踪迹? 书生的清高、自尊是何等高,她往前常在国子监出入,不是没有体会。秦月淮虽然脾气好,但面子也薄,以前逗他两下他就脸红耳热。 今日是被她赶出了门,以他那差些一命呜呼尚且还要她在他的好友面前编故事的要面子性子,也不知,他会不会舍得下脸,去求助于人……23sk. 沈烟寒看着倒地之人面色几番斑斓,却始终一言不发,路人便发问她:“这位娘子,这人是你家的?那你快带回去啊。” 沈烟寒摇头,“不是,我不认识他。” 一想若是秦月淮也这般倒在不知何处,她心间揪着,又指着兰苑的院墙补充道:“但我住这里,可以暂且安置他,你们可以帮忙送进去么?” 此小事一桩,路人自然也愿意帮忙,几人都说“可以”“没问题”。 不过没等到他们动手,又有个人匆匆前来,认领了晕倒的人。几个路人在来人的连声请求中,合力抬着晕倒的人,往那人引导的方向去。 一场不算多大的误会终究收了尾。 人影尽数散去,雨雾蒙蒙,人音渐灭,空余雨声满天地。 而天地辽阔,不见某郎,沈烟寒的心情比出来时更低落,更失措彷徨。 她回身,弯腰捡起地上倒立着的,方才她为了往人群中心挤方便而丢的伞。 抖了抖伞里的雨,有些恍惚的她依旧如常将它撑在头顶,尽管她的脸颊已然被雨浇湿透,浓密的眼睫上还挂在雨珠。 一眨眼,雨水就进了眼,刺得眼眶难受,沈烟寒抬起袖,揩上眼角。 这动作像极了在拭泪,而沈烟寒是真想哭它一场。 谁叫她养了个一负气就离家出走的白眼狼! 心腔里再蔓延起愤懑,沈烟寒暗暗发誓:待将他找回来后,她一定要给他好果子吃吃!一定是她往前待他太和气,才让他有这种她没甚脾气、而他想做什么便能去做什么的错觉! 可才这么一想,蓦地,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温润嗓音—— “皎皎。” 沈烟寒身躯一僵,驻了脚步,眼皮从高抬的袖子里掀开,随袖子落下,她的视野从高至低,逐步开阔。 与此同时,秦月淮的身躯从上到下,缓缓进入其中。 高装巾子笼着乌黑如绸的发,黛画般的如远山般的长眉,一对眼珠漆黑明亮,面如玉,唇激朱……白衣黑缘襕衫紧紧贴身,腰间垂挂着的,她亲自编好的七彩丝绦。 潇潇暮雨不绝,昏昏天地万物无端退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人现身。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沈烟寒刻意没做出任何动静。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秦月淮瘸着腿,走在雨幕中,朝他缓缓靠近。 “方才有个卖麻糖的路过,我想着你该是喜欢这些的,给你买了一些。”秦月淮朝她温声道,又扬了扬唇。 沈烟寒瞥一眼他用袖子挡着雨水的怀中物,满肚子都是问话。 可看着尽管没到晕倒地步,情况却也没好多少的人,看他浑身湿透、唇色发白,她一时卡了喉,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任何一个声音。 还是秦月淮率先开了口:“回去罢。” 沈烟寒有些浑浑噩噩地回了兰苑。 待秦月淮换了干爽衣裳重新现身,她才发问:“你去哪了?” 秦月淮这回没有反问她的话,而是回她:“哪儿也没去,就在门口坐着。” “为什么没去别处?走不动了么?” “不是。” “没有钱财傍身,去不了别处?” “不是。怕你找不到我,会着急。” 沈烟寒一噎。 他说话有气无力,双颊红得异常,并且说完话后,就一刻不停地又咳嗽了起来。 沈烟寒看他几眼,鼻尖发酸,正要请人去寻大夫,秦月淮却说:“风寒罢了,被子捂一捂,发把汗就好了。” 沈烟寒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床榻方向,只是看他行走实在艰难,中途追了上去,大发慈悲地搀扶住了他。 到了床上后,秦月淮却是斜着身子,侧靠在了床头,并未全然躺下去。 沈烟寒正要交待秦月淮好生歇息,一抬眼看他,就见他如绸的墨发披散着,几缕搭在了身前,而他身前的衣衫很是不整,交领开得极开,锁骨现了大半边,甚至还隐约露着他清瘦的胸膛。 生生透着一股子弱不禁风。 沈烟寒便不由自主多停了几息视线,没急着离去。 秦月淮的锁骨下有个不大不小的疤,此刻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沈烟寒的眼里,长得特别,似个月牙。 沈烟寒想也没多想,伸手就戳上了那个疤。 指尖落下那刻,沈烟寒后知后觉地顿了动作。 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掀眸去看秦月淮的眼睛,秦月淮给她回了个虚弱无力却极为和暖的微笑。活像一个分明身子吃不消,却依旧慷慨大方,要尽力满足对方任何需求的小媳妇。 沈烟寒心神一松,心随意动,小脸直接靠去了秦月淮的颈窝。 秦月淮身子僵一下,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入怀里,二人紧紧依偎。 沉默不语半晌,沈烟寒仰头看秦月淮,带着余怒未消的情绪嘟哝道:“你往后不许再离家出走了,害我好找!” 秦月淮温声应下:“好。” 经此一遭,沈烟寒要追问的秦月淮的往事无疾而终,四目相对,二人之间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浮躁。 沈烟寒看着咫尺之遥的柔弱郎君,抬手抚了下他的温润眉眼,忍了又忍,才没往他唇上凑过去去。 而秦月淮似乎看懂了她的意图,微微抬起脖子,轻巧地贴上了她的唇瓣。 第59章 收放自如 闲舟先生是谁? 对于一心扑在做大生意、挣钱养家的沈烟寒来说,此问题没甚要紧。 虞妍与她打趣几句后,就听她讲述了一番从八月起发生在自个身上的事。 得知她不止独立了门户,且已成婚,虞妍如每一个突然知道秦月淮成婚的那些人一样,一脸皆是不可思议。 沈烟寒料得她有这样的反应,依旧记得自己冒雨前来的目的,说了几句闲话后,便开门见山问她:“妍妍,我能否在你这处摆几本册子?就在柜台这里帮我留个地方,待有女客人来付账,你便帮我送一本给她,成吗?” 她想过了,此刻她没有能力置办商铺,要借助别人的铺子展示她们的东西,就得选择别人更能接受的方式。 虞家开的书斋,她要求在他们店里挂衣裳的样品,显然维和,也不合规矩。反而是画册,与书斋的现有东西既和谐融入,也能给她省出制作成衣服的成本来。而多画些画,展示出来她们做什么样的衣裳,于她们而言,比之做成套衣裳的繁复工艺来说,更简单、更节时。 沈烟寒将另一幅画展开,这是给陆苑画图稿时多做的,对虞妍说道:“方才展示的画,只是我们成衣上的冰山一角。我的最终目的,是卖成衣,卖与众不同的成衣。就是这样的!” 虞妍又惊又忧,“皎皎,你也要做生意了么?可做生意不是好玩的,看着是简单,实则需要不少努力的。就比如我罢,每每替我爹爹看铺子,都要起早贪黑……” “我知道!”沈烟寒打断好友的话,“我只想不靠别人,独立活在这世上。做这门生意,已经是对我目前而言最可行的法子了。苦一些有什么?人活一世,谁不曾苦呢?先苦后甜嘛!” 她双眸晶亮,透着一股子对未来满怀希望的期待的光,写满了毅然决然、踌躇满志、雄心万丈。 虞妍怔了下,而后爽气一笑,又推她的肩一下,“我倒是忘了,你啊,就是个倔驴!要想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去做,不到黄河永远心不死!不知怎么说你了我都。” 在虞妍这位至交好友跟前,沈烟寒毫不客气,“你就说帮不帮忙罢?” “帮!我还能不帮你不成?”爽朗的虞妍反问她,“来说说怎么弄!” 沈烟寒这才大松一口气,欢欢喜喜地与虞妍商量了一番后续细节。 在离开如愿书斋之前,沈烟寒特意给秦月淮挑了几本好书。 她想过了,就如她家病秧子的身子骨差,需得长期调理,不能急着一蹴而就一样,他那不怎么够看的学问也得有她多多督促才行。 值得庆幸的是,他尚且年纪轻轻,这会子没学好,还有不少时日改变现状,扭转局面,未来可期。 从书斋回兰苑的路上,沈烟寒想:待秦月淮腿脚便利之后,她还得想些法子,让他多接触些大儒能人,不继续做那等井底之蛙。 此时此刻,兰苑的下人们颇为焦躁。 被人在亲密期间半道搁置的“井底之蛙”秦月淮发起了高热,意识模糊,到了晚饭时辰叫也叫不醒,而他们做主的娘子却不见一丝踪迹。 大夫被匆匆请来问诊,床上的郎君双颊烧得酡红,满额头皆是虚汗泠泠。 女使芙蓉隔着几步距离,拧眉问大夫:“郎君这病可要紧?” 大夫问诊一番,收了脉枕,行到就近的桌边拿出纸来写方子,回道:“得了风寒罢了,不算什么大病。” “可他都没有意识了……”诧异的话没说完,芙蓉想起沈烟寒说过的,郎君平时身子骨底子就差,便就住了嘴。 大夫写完方子,递给她,嘱咐道:“这药拿来煎服。但当下他高热着实厉害,需得尽快帮他退!你去打热水来给他擦拭,且记得,稍后也要每隔半个时辰便擦上一回。” 秋雨从滂沱之势渐渐转小,绵绵细雨使得天地昏暗,天黑得也比往常早。 等沈烟寒回兰苑时,兰苑檐下的灯笼已被点燃。 雨滴从她头顶的油纸伞上滴答,沈烟寒穿着雨靴,急急的脚步踩在院子里浅浅的水洼里,水波荡漾,模糊地倒映着小娘子出众的身段与容颜。 这时,近身伺候她的女使芙蓉端着个盆,正从拐角转弯过来,往她和秦月淮的屋里进。 沈烟寒见状扬声开口问:“芙蓉,你这会端水作甚?” 芙蓉闻声一下惊喜,脚步在门外停下,转身回沈烟寒道:“娘子回来了。郎君高热不退,大夫说要尽快给擦身子。” 沈烟寒本是松快的黛眉骤然拧紧。 她快步上前,推开屋门,将手中画卷快速往桌上一搁下就冲去了床榻方向。 郎君闭目躺在床上,脸颊酡红,唇部干裂,瞧起来虚弱无力,可怜至极。 沈烟寒坐到床沿,抬手摸了摸秦月淮的额心,那温度果真滚烫至极。 “水搁下,我来罢。”沈烟寒说着话便去解秦月淮的中衣。 芙蓉应言照做,将木盆放在一个凳子上,拧了毛巾递给沈烟寒。 沈烟寒替秦月淮褪下中衣后,眼前便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身子,沈烟寒不由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腰腹上、手臂上为何皆是大片乌青? 秦月淮本身就生得白,面容白皙,身上的肌肤更是白嫩,这些乌青落在这样的肌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芙蓉远远撇了眼,亦是露出与沈烟寒一样惊诧的神情,“郎君这是……挨过打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烟寒美眸惊瞠,耳中嗡了一声。 她不用如何深思就能想到,去了军营一趟的秦月淮,这身狼狈究竟来自哪里。 沈烟寒暗自握了下拳头,扭头对芙蓉道:“你先出去。” 芙蓉诧了下,看沈烟寒眼中严厉,冷芒四溢,将沈烟寒没接的帕子又放回木盆里,躬身道是。 芙蓉走后,沈烟寒的嘴角不悦地抿成了直线,她半点没犹豫,搭上秦月淮的衣带,一扯,便将他身上余下的衣裳剥离了个干干净净。 而接下来,入她眼的画面,就不由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没有更多乌青,只有炫目的白,两管长且结实的腿铺陈在眼前,于某些地方,有着沈烟寒从未见过的风光。 沈烟寒黑亮的眸子震惊了下,随即不由自主,从耳朵开始,面颊脖子尽数红透。 原来,长这样子的…… 好奇地观摩了一会,沈烟寒挽袖,拧了帕子,给秦月淮擦起身来。 不久后,窗牖被人开了个缝,雨声裹携着寒气与水汽进了屋中。 昏昏灯火的光幽幽,风一吹,时明时暗,秦月淮醒来时,对上了沈烟寒一双明亮且直勾勾的眼。 小娘子眉头不展,一脸担忧。 意识尚且还有些混沌,他干哑的嗓子几乎是习惯成自然,脱口而出呼唤她:“皎皎。” 话毕,他想挪下身子,这一动,腰腹上虚虚搭着的被衾滑开,秦月淮蓦地察觉出凉意来。 他垂首看一眼,光洁一片…… 秦月淮:“……” 僵着脸怔忪须臾,秦月淮滑了滑喉结,缓缓伸手,若无其事地将被子盖回原位。 再掀眸再看沈烟寒,四目相对,却听沈烟寒一脸严肃地问他:“你身上的伤,可是梁一飞叫人给打的?” 第60章 高热不退 “你身上的伤,可是梁一飞叫人给打的?” 听得沈烟寒这暗怒交加的语气,秦月淮心里想答的这是事实的话,被他冷静片刻,给咽下了腹中。于他而言,军营一事已然终结,他并不想再节外生枝。 他看着沈烟寒的眼睛,声音低缓:“皎皎,在你心中,梁三郎可是那般是非不分之人?” 沈烟寒一噎。 以她的私心来说,自然认为梁一飞不是。可秦月淮跟他去了一趟军营,回来腿便伤了,如今浑身上下好几块乌青,她就是想不认为与梁一飞无关都难。 更何况说,因退亲又成婚,她与梁一飞、秦月淮三人之间,多多少少有些非同寻常的关系。 一想此事,沈烟寒鼻腔中冷哼了一声,挺直腰杆,手臂抱胸,不答反问秦月淮:“我可没跟他断彻底,这会如何回答你的话?” 听听这讽刺至极的语气! 小娘子的气性可从来不小。 秦月淮失笑,伸手捏沈烟寒的脸蛋,好声好气道:“是我一时口不择言了。” 他眸光清黑,脸上尚有病态的脆弱,眉目清秀如画,一个柔弱不堪的病秧子,态度却好得,沈烟寒要继续讽刺的话已说不下去。 “你知错就好。”沈烟寒鼓了鼓腮帮,囫囵道。 秦月淮笑着看她,指腹摩挲沈烟寒鲜红的唇瓣,问她:“你方才去哪了?” 生意上的事沈烟寒本也不打算瞒着秦月淮,便就一五一十地给秦月淮讲了所作所为。 末了道:“待你身子好些后,多给我画几幅画,我那好友说了,你的笔锋跟什么先生很像,如果能好生搭配上我卖的衣裳,大有前途呢。” 秦月淮俊脸一沉,眸光变晦暗,落在沈烟寒的面上。 “听见了么?”见他沉默不语,半晌没动静,沈烟寒急声问他。 秦月淮转瞬之间重回和颜悦色,回:“听到了。” 沈烟寒这才满意地点头,伸手挨靠了下秦月淮的额心,察觉他高热稍退,她也就伸了下懒腰。 “我一定赚钱,带你过上好日子的。”起身张罗饭菜前,像给他吃定心丸般,沈烟寒朝秦月淮说道。 秦月淮似笑非笑看她,点了点头。 沈烟寒此刻不知道的是,秦月淮的一幅画若当真放在书斋去流通,卖出去,可比她花费极大力气才制成的衣裳贵多了。若她能发觉这个捷径,何愁日子过得贫苦? 不过秦月淮没朝她暴露太多,同样抱着让小娘子凭自己本事发迹的想法。 沈烟寒有心从商,他便默默支持,拭目以待。 * 被兰苑夫妻二人提到的梁三郎并没闲着。 梁府今日有宴会,秦相公再度亲临,郑家的人也在受邀之列。 梁一飞一下值回府,便再度遇见了昨日才在听风茶楼外见过的郑玉婷。 郎君们还在吃着酒高谈阔论,女眷们聚在一起闲谈,梁一飞同客人打过招呼,便行去了伸手招他的梁夫人旁边。 秦桧的夫人王琼与人玩着双陆,梁夫人则坐在一旁观摩,她身旁,挨坐着郑玉婷。 梁夫人素有雨天就骨头疼痛的毛病,此刻,郑玉婷的纤纤玉指正搭在梁夫人肩头,替她揉捏。 见此一幕,梁一飞不由眼眸一惊。 梁夫人笑着道:“三郎可算回来了。” 梁一飞点头朝人问好。 郑玉婷起身回礼,面颊倏尔红透。 第61章 默默支持 携着冷雨的夜风在吹,像躲也躲不过的宿命般,径直吹到梁一飞身上、脸上,以及心上,吹得他彻骨寒凉。 即使当着一屋客人,他的脸色依旧不给谁好面子地沉下,但好歹是半垂了眼皮,盖住了眼中的厌烦神色。 梁夫人这厢回答了王琼问题,道了声是,又与王琼说了几句话,回头就见自家儿子黑着个脸一言不发,顿时就心头哽塞了下。 梁一飞关于婚事的执念,她不是不懂。 正因她懂,却又对此无能为力,她才倍感无措。 毕竟这“儿子”,她再当成亲儿子对待,再想替他做主,可他终究是别人寄养在梁家的罢了,她无法替人父母决定什么。 秦桧夫妇能纡尊降贵参与她梁家的宴席,可不是无的放;郑家能同意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亦非当真看中梁一飞他这个六品小官本人。王琼方才一见梁一飞便明知故问了那么一句话, ——这些,梁夫人不能朝对身世一无所知的梁一飞直白道明。 梁家依附秦桧多年,兴亡皆在秦相一念之间。在梁一飞的私事上,梁家夹在秦、郑两家人之间,不过是种牵线搭桥的功能罢了。 母子关系是假,爱子之心却真。 梁夫人想宽慰失落的梁一飞几句,便起身走去梁一飞跟前,拉着他毛边的袖子,当众说:“瞧瞧你这身衣裳旧的,这般陈旧了还在穿呢,如今都是有官身的人了,还这么不拘小节可如何是好?来,随我去换套新的罢。” 梁夫人带着梁一飞离去后,王琼也暂停了牌桌上游戏,她亲密地拉过郑玉婷的手,夸道:“可真是个标志人儿。” 王琼眼中对郑玉婷的满意之意毫不掩饰,郑二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欢喜。 她郑家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若非郑二老爷私底下提过某些秦家秘事,说这梁三郎,与当年秦家一个女使同秦桧生的那个孩子应该同岁,且面容很挂秦桧的相,给了她充分的都不算暗示的暗示,她又岂能答应,将宝贝女儿嫁给这么低门户的郎君? 郑二老爷还说,终有一日,流落在外的子嗣,该认祖归宗必定会认祖归宗。 郑二夫人想,秦桧如今没有亲生儿子,届时,梁一飞的身份回归正身,入了秦家族谱后,她的女儿郑玉婷便妻凭夫贵,身份不凡。 想到这,郑二夫人笑着朝王琼道:“夫人您可别再夸她了,我家这犬女平常就被家里那些个郎君给惯着,要风不给雨的,惯是没甚样子,又岂能处处夸她呢?过会她的尾巴就能翘天上去!” 暗里提示着郑玉婷是被她郑家是宠爱长大的,这点浅笑至极的意思,王琼不会听不出来。 她面上依旧笑着道“好,好,倒是我多嘴了”,心理却冷嗤了一声。 她能应下秦桧,牵上郑玉婷与梁一飞的线,让郑家暗地里与秦桧站在一条线上,可不代表她真会接受梁一飞,更不会将郑玉婷当作自己的儿媳。 郑二夫人这一段敲山震虎的话,她只当耳边风在吹。???.23sk. 郑二夫人与王琼各有肚皮官司时,梁夫人将梁一飞带到了室内。 香炉中檀香袅袅,烟雾薄薄缭绕,门一关上,梁一飞就开门见山开口道:“娘,我说过了,我不娶郑家女!” 梁夫人仰视着高出自己一个半头的儿子,严肃道:“哎事已定下,礼也已过了三礼,容不得半点反悔。” 梁一飞冷笑一声,“当初咱们与沈家的亲事如何就能反悔?” 灯火的打在梁一飞一边侧脸上,他剑眉星目,眸光黑亮又坚定,看着这个与自己丝毫不相像的儿子,梁夫人口中一噎,心里更是下坠。 事到如今这个地步,秦桧有意要栽培梁一飞,婚事只是其中一个条件与好处,军营任职之事也是,更重要的,还是梁老爷说过的,今年年末亦或是明年年初的事情。 想必也隔不了多长时间了,她的三郎,就会叫多长时别人“母亲”。 梁夫人道:“三郎,你的事,娘做不了主。” 梁一飞冷笑着反问:“你们当我是什么了?亲事说退就退,说结就结,这会子却还说做不了主!你也是,爹也是,怎么,我这般鸡毛蒜皮的一个亲事,父母都不能做主了不成?” 第62章 身世之事 携着冷雨的夜风在吹,像躲也躲不过的宿命般,径直吹到梁一飞身上、脸上,以及心上,吹得他彻骨寒凉。 即使当着一屋客人,他的脸色依旧不给谁好面子地沉下,但好歹是半垂了眼皮,盖住了眼中的厌烦神色。 梁夫人这厢回答了王琼问题,道了声是,又与王琼说了几句话,回头就见自家儿子黑着个脸一言不发,顿时就心头哽塞了下。 梁一飞关于婚事的执念,她不是不懂。 正因她懂,却又对此无能为力,她才倍感无措。 毕竟这“儿子”,她再当成亲儿子对待,再想替他做主,可他终究是别人寄养在梁家的罢了,她无法替人父母决定什么。 秦桧夫妇能纡尊降贵参与她梁家的宴席,可不是无的放矢;郑家能同意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亦非当真看中梁一飞他这个六品小官本人。王琼方才一见梁一飞便明知故问了那么一句话,也不是随便问的。 ——这些,梁夫人不能朝对身世一无所知的梁一飞直白道明。 梁家依附秦桧多年,兴亡皆在秦相一念之间。在梁一飞的私事上,梁家夹在秦、郑两家人之间,不过是种牵线搭桥的功能罢了。 母子关系是假,爱子之心却真。 梁夫人想宽慰失落的梁一飞几句,便起身走去梁一飞跟前,拉着他毛边的袖子,当众说:“瞧瞧你这身衣裳旧的,这般陈旧了还在穿呢,如今都是有官身的人了,还这么不拘小节可如何是好?来,随我去换套新的罢。” 梁夫人带着梁一飞离去后,王琼也暂停了牌桌上游戏,她亲密地拉过郑玉婷的手,夸道:“可真是个标志人儿。” 王琼眼中对郑玉婷的满意之意毫不掩饰,郑二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欢喜。 她郑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若非郑二老爷私底下提过某些秦家秘事,说这梁三郎,与当年秦家一个女使同秦桧生的那个孩子应该同岁,且面容很挂秦桧的相,给了她充分的都不算暗示的暗示,她又岂能答应,将宝贝女儿嫁给这么低门户的郎君? 郑二老爷还说,终有一日,流落在外的子嗣,该认祖归宗必定会认祖归宗。 郑二夫人想,秦桧如今没有亲生儿子,届时,梁一飞的身份回归正身,入了秦家族谱后,她的女儿郑玉婷便妻凭夫贵,身份不凡。 想到这,郑二夫人笑着朝王琼道:“夫人您可别再夸她了,我家这犬女平常就被家里那些个郎君给惯着,要风不给雨的,惯是没甚样子,又岂能处处夸她呢?过会她的尾巴就能翘天上去!” 暗里提示着郑玉婷是被她郑家宠爱长大的,这点浅显至极的意思,王琼不会听不出来。 她面上依旧笑着道“好,好,倒是我多嘴了”,心理却冷嗤了一声。 她能应下秦桧,牵上郑玉婷与梁一飞的线,让郑家暗地里与秦桧站在一条线上,可不代表她真会接受梁一飞,更不会将郑玉婷当作自己的儿媳。 郑二夫人这一段敲山震虎的话,她只当耳边风在吹。 郑二夫人与王琼各有肚皮官司时,梁夫人将梁一飞带到了室内。 香炉中檀香袅袅,烟雾薄薄缭绕,处处是信佛的梁夫人的佛徒心意。 门一关上,梁一飞就开门见山开口道:“娘,我说过了,我不娶郑家女!” 梁夫人仰视着高出自己一个半头的儿子,严肃道:“事已定下,礼也已过了三礼,容不得半点反悔。” 梁一飞冷笑一声,“当初咱们与沈家的亲事如何就能反悔?” 灯火的光打在梁一飞一边侧脸上,他一半脸在暗,一半在明,生生透出几分不凡气势,再细看,他剑眉星目,眸光黑亮又坚定。 看着这个与自己丝毫不相像的儿子,梁夫人口中一噎,心里更是下坠。 事到如今这个地步,秦桧有意要栽培梁一飞,婚事只是其中一个条件与好处,军营任职之事也是,更重要的,还是梁老爷说过的,今年年末亦或是明年年初的事情。 想必也隔不了多长时间了,她的三郎,就会叫别的人为“母亲”了。 梁夫人心中有些沉重,叹道:“三郎,你的事,娘做不了主。” 梁一飞冷笑着反问:“你们当我是什么了?亲事说退就退,说结就结,这会子却还说做不了主!你也是,爹也是,怎么,我这般鸡毛蒜皮的一个亲事,父母都不能做主了不成?” “三郎……” 梁夫人的话被梁一飞打断:“娘,那你说,此事谁能做主?是今日来的郑家的,还是王家的,还是说秦家的?” 他极尽讽刺道:“该不会是秦相公说了算罢?” 话说到这里,梁一飞的脸色一变,无他,皆是因为他敏锐地看到了他娘眼中露出的慌张。 “还真是秦相公说了算?”梁一飞趁热打铁,又问了一遍。 为人简单的梁夫人哪曾玩过这种心计?本就心虚,被梁一飞逼问加审视,更是无法直视他人。 在梁一飞再问她“我的事,凭什么他说了算?我又不是他儿子,是你与爹爹的儿子,他绕是再提拔爹爹、提拔于我,也没有干涉人儿女亲事的道理罢”时,梁夫人连手中帕子都被惊掉在地。 她慌张且紧张的神色一幕不落,尽数落去了梁一飞鹰隼般的眼中,梁一飞心中越沉。 他突降军营任职,不是没有受人排挤、受人置喙,他私底下,听过别人背着他议论他身世的不少难听的话语。 往前他全当成了耳边风,今日看得他母亲这种异样神色,不由就想多了几分。 梁一飞试探着:“他凭什么说了算?因为,我是他,非同寻常之人?” 梁夫人不言语,他就得寸进尺逼问:“因为……我是你与他生的儿子不成?” “三郎!你莫胡说。”梁夫人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该是哪样?”梁一飞高声反问。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面颊上有明显酒后红晕的梁齐昌走了进来。 他看着梁一飞,眉目沉沉,“我来同你讲。” 梁夫人一下慌张,“官人……” 梁齐昌毅然决然道:“早晚他该知他身世,你且先出去。” * 夜阑人静,宴会散了,客人走了后,梁一飞坐在沐浴的木桶中,整整半宿未起身。 水已彻底冷却,蓦地,他笑一声。 荒唐! 何等荒唐! 第63章 见她一面 “如今你已快成家立业,此事也该是时候与你讲明白了。其实……你亲生父母另有其人。” “你或许不了解秦相公,往前他从金国杀了监视他的人逃回来,朝中就一直有人暗中对他回归是否是一个金人所使的计谋存疑,因而他可从不轻易踏足别的官员的府邸。来我们梁家几回,也不是因公事,而是为了见你。” “郑家侯爵在身,一门高门,郑娘子娴雅温和,与你这性子是互补的,你莫辜负了你生父的好意。” “秦相公如今地位你心知肚明,你又是他唯一的亲生子,往后……” 梁齐昌的话字字振聋发聩,梁一飞再笑一声。 往后????.23sk. 这些日来,他先是失去沈烟寒,往后…… 遮遮掩掩的关系既然已经挑开,又岂能当作无事发生般过下去?往后,连爱他如命的父母也要失去了,不是么? 灯光将梁一飞的影子拉长,覆在地上,风从窗牖缝中吹进,影子跟着灯火晃。梁一飞觉得自己像飘在浩然海中的扁舟,迷于途中,寻不到任何方向。 王西见自家郎君黑着脸进了净室便迟迟未出,担忧地在门外问他:“郎君,水该是凉了罢?可要加些热水啊?” 他的话一落,门就忽然被从内大力打开,动静之大,连门板都被撞得摇摇欲坠,险些散架。 梁一飞虚虚披着的衣袍下方身子精壮,几道突兀的疤痕显出一股不羁的野性,与他本万事混不在乎的性子相得益彰。 他肌肤上还滴着水,站在王西跟前,沉声吩咐他:“去备马。” 王西愣了下,皱眉问:“这般晚了,郎君还要出门……” 梁一飞没等他啰嗦完,厉声打断:“还不快去!” 王西被这一吓,再一想梁一飞说一不二的脾气,转头就跑去了马厩方向。 * 沈烟寒和秦月淮今日一前一后都睡过下午觉,夜里便都没多少睡意。 一心扑在生意之事上,见秦月淮服药后精神不错,沈烟寒便央着他给她画画。 她脑子里的点子极多,桃杏、芙蕖、秋菊、冬梅、绿叶、香草……凡是她认为可配在衣裳上的刺绣样式,都让秦月淮给画了一遍。 秦月淮为了配合她,有求必应。 却是故意作势用绿色去着花瓣的色,吓得沈烟寒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紧张道:“你作甚?不需要你涂色!我们绣的时候会自个看着办的!” 每每这时,秦月淮就露出很是失落的神色。 沈烟寒见他如此,自然不可能直白说“你红绿都不分,还画什么颜色”,会安慰般地往他脸上亲一口,借口说:“你还有别的要画呢,此类细节让给珠珠后续做就成了,你不要太辛苦,快画别的罢。” 脸上留着小娘子唇瓣那温软的触感,胳膊上也挂着她的柔荑,秦月淮心情持续美好,没计较沈烟寒一时这样一时那样的善变,不辞辛苦、慷慨大方地替她画了数幅画作。 夜半时分,沈烟寒左右手都举着画纸,蹙眉苦恼道:“分明个个都极好看啊,花也美,叶也佳,这还怎么选?总不能将这些都用在一起罢……” 秦月淮反问她:“有何不可?你先前不是还穿过几件百花齐放的衣裳,瞧着也不差。” 沈烟寒垂首打量了下自己,回想自己的那几件衣裳,笑道:“那也是我个个花样都喜欢,我娘被我磨得没法子了,这才依着我的意思叫绣娘给做的!” “起初她说我不伦不类,我就故意每日都穿,在她跟前晃,再去问她可好看。” 她眼露狡黠,双眸亮晶晶,继续回忆着与齐蕴相处的光景,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 “你不知道,她但凡露出一丝难言,我就一刻不停继续问她,根本不给她机会开口说不好。后来问得多了,她就屈服了,只得连连道‘好、好、好’。” 秦月淮一语双关道:“纵使人不愿意,你也总有办法让人变得心甘情愿。” 想当初他也曾抗拒她的亲密,如今却是对此甘之如饴,甚至盼着她更野一些。 他的心境有了变化,对沈烟寒的态度也由虚情假意变成真心实意。 沈烟寒听得他的话却道:“哼,真正不愿意的人,才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呢,要说心甘情愿,最起初心里定就是愿意的。我娘就是嘴上最硬了,从不肯妥协……”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齐蕴正是因受了气才去的清水村的事,心里发沉,便又收了声。 被她这么一说,秦月淮不由回想起二人相处最初自己的心境。 诚然他并没这么认为,但这会听沈烟寒如此解读,他倒也不反对这样的观点,毕竟最起初之时,不论是由于她是他的救命之人还是别的,总之,他不反感沈烟寒的亲近。 “皎皎所言也有道理。”秦月淮说道。 这时,芙蓉敲了敲门,唤了一声:“娘子。” 这时被女使呼唤,沈烟寒惊了下,“进来罢。” 芙蓉进门后,看了一眼秦月淮,欲言又止。 沈烟寒看她如此,虽有狐疑,却也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思,问道:“怎么了?” 芙蓉道:“有人在外求见。” 沈烟寒问:“谁?” 芙蓉答她:“梁三郎。” 又看了秦月淮一眼,芙蓉补充:“他说,有信物在你这,想见见你。” 信物是什么,她和秦月淮心照不宣。 沈烟寒站起身,“可我没带着啊,让他回去罢,回头我派人给他送去。” 芙蓉应言退下, 第64章 回忆往昔 电闪雷鸣,秋雨未歇。 厅堂里有一扇绣着山水的大屏金丝楠木屏风,绕过屏风过去,就见沈烟寒静站在一方高几旁,素手纤纤,正拨动着高几上香炉中的安神香。 灯火通明,视线清晰,她头上的钗环已卸,一头乌发半挽半散,容颜未施粉黛依旧美如皎月辉辉,再看身段,弧度优美的脖颈,笔直不肯弯下半分的脊背,一把能掐住的腰线…… 每一处,都是他既熟悉,如今却又陌生的样子。 这世上不会有无懈可击之人,即使是八尺男儿,身躯健壮挺拔如山,事实上,也有脆弱易碎的时候,更何况是接连遭受了两轮打击的郎君。 从能见沈烟寒的万分期待喜悦,到知她心已飞后心中苦涩至酸了鼻,只需要一瞬的时间。 听得有些动静,沈烟寒侧脸看,便见梁一飞站在屏风边看着她,浑身湿透,双目赤红,眼露凄哀。 沈烟寒承认,事实上,除却那一遭速来速去的婚事,梁三郎是她很有交情的友人,与他熟识多年,她对他自然有情意。她生而爱憎分明,梁夫人与王琼之流诋毁她母亲齐蕴的话,她分得清,从未迁怒于梁一飞。 此刻见着梁一飞如此状态,沈烟寒不免心中一紧,脱口而出关怀他:“梁一飞,你发生了什么事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听得与往前相同的称呼,看着她与往前相同的担忧,梁一飞心里五味杂陈,不轻弹的泪就含在眼中。 他的求而不得…… 他的得而复失…… 他依旧沉默着,大步流星地迈过步子,走向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小娘子。 至沈烟寒近前,他哑声开口:“阿烟。” 只喊出这一句,梁一飞便再不能平静地一说下去。他深提了一口气,将哽咽之意咽了下去。 沈烟寒蹙着眉看他,“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个干净衣裳。” 诚然沈烟寒一片好心为他着想,可她这里为何有男子衣裳,梁一飞心知肚明。 他可万般不愿碰别的郎君的东西,遂严词拒绝:“不必了。” 沈烟寒便说:“给你拿干净巾帕成么?” 梁一飞点头,看着沈烟寒问:“能拿些酒么?” 须臾后,酒菜被端上桌,干爽的巾帕也已备齐,但沈烟寒发觉,梁一飞只顾垂目喝酒,混不在意浑身上下湿透。 她思考片刻,起身去他身旁,如往前每一回他受伤那样,问他:“可需要我帮你处理?”天籁小说网 梁一飞红着眼,心中无比眷恋,抬起手臂递给沈烟寒。 沈烟寒看他不住滴水的衣衫,建议道:“你可以脱下外袍。” 梁一飞自嘲一笑,脱外袍时故意道:“你不怕旁人误会么?” 是了,此刻他们男女独处,又脱衣裳又擦拭雨水的,真要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可不就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不正作风么? 然,因齐蕴,沈烟寒心中对这番子虚乌有的事深恶痛绝,她替他擦拭头发,冷冷一笑,“误会什么?不信我为人之人,我又何必在乎?” 梁一飞顿一下,看着沈烟寒认真说:“阿烟,这便我爱你的地方,心怀坦荡,不惧不怕。” 忽然听他说“爱”,沈烟寒手上动作也顿了一下,而后当作没听到般,若无其事地继续替他擦拭。 梁一飞看她垂着目,保持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笑意地勾了勾唇。 自退婚起,他见沈烟寒几回,每回都匆匆忙忙,二人谈话亦激动异常、多有不和,如今能与她心平气和共处,倒有些奢侈了。 梁一飞吃着酒,默默打量着沈烟寒,安静享受此间相处的时间。 沈烟寒知他有心事,替他将雨水擦过大半,也就回了座位,等他开口。亦她的了解,梁一飞这位郎君是包不住话的性子,有任何事情皆会夸大其词,第一时间与她知会。 不过今日,梁一飞心里的事,显然比沈烟寒以为的,严重、沉重得多。 酒过几壶,眼尾有醉酒红晕的梁一飞才絮絮开口:“你知道么,往前我也不是真次次都不当心害得自己受伤的?” 沈烟寒兀自饮茶,抬眸看他一眼,抿唇笑一下,听他说,没搭话。 “为了得你同情,为了得你悉心照料,我还自己给自己故意弄出过许多伤口来着。” 他撩起袖口给沈烟寒看,指了好几处隐隐约约还有的疤痕。 “王西回回都阻拦不住,哎哟哎哟地哭喊,就连我娘、我大哥也总怨我弄得一身伤……” 说到梁夫人与梁大郎,他意味不明地笑一下,心道他们也不是真的娘与大哥,他的亲娘不知人在何方。 他吞咽了下,继续道:“可他们不知,我甘之如饴啊。身子痛着,心里却痛快。” 沈烟寒听梁一飞发泄。 更鼓敲到五更,雨已过,晨曦初露,沈烟寒已趴在桌上睡着。 第65章 无药可救 梁一飞看秦月淮现身,本松弛的神色立刻变了一副样子。 他展示给沈烟寒的脆弱,此刻被他尽数藏起,见旁人时,又成了那一幅落拓不羁。 两位郎君四目相对,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寒冰。 要说秦月淮为何发笑,又为何不再在梁一飞跟前敛着情绪,便要回到今夜杨动前来汇报的事。 杨动奉命查清水村那孟婶,同郑家夫人,也就是王璋的奶嬷嬷魏嬷嬷之间的关系,无意中听到王璋与她长姐王琼交谈,这才发现了另一件,王琼的夫婿秦桧的秘事—— 秦桧有一亲生子,自小被寄养在梁家,近期秦桧有意重用。 寄养在梁家,容貌又与秦桧长得几分相似,不用多猜,秦月淮便知说的是谁人。 与秦月淮先前猜想的那样一般无二,梁一飞当秦桧的刀,被他舅舅用在去大金和谈之事上。 还真是注定般,不论是政见,还是私事上,二人是敌非友。 再见梁一飞今日半夜来寻沈烟寒买醉,模样颇为狼狈,秦月淮此刻想,梁一飞该是知了他的身世,来找沈烟寒寻求安慰来了。 不得不说,很会举一反三的秦月淮委实太过聪慧,从一些蛛丝马迹就将梁一飞的行为与心理摸准了个七七八八。加之进门就听得那句“竟不知他是我父亲”,更是佐证了他的想法。 他联想到的这些信息,甚至比陪着梁一飞的当事人沈烟寒还多了不少。 秦月淮看梁一飞的衣裳一眼,只觉得他那身雪白中衣白得太过刺目。 这世上真正动了心的男人,就没有一个真正大度的。 秦月淮不怀疑此二人的作风,不代表他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别的郎君深夜找上,且吃酒谈心半宿,尤其是,此郎还是她的前未婚夫,对她贼心未死。 他与梁一飞礼节性地施礼后,便凛着嗓子道:“梁三郎与内子秉烛夜谈良久,该谈的谈完了,便请回罢。” 中规中矩的一句话罢了,却刻意咬重了“内子”二字。 梁一飞也冷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秦月淮,“我与阿烟向来无话不谈,一时兴起,忘记了时辰在所难免。” 梁一飞如愿地看到了秦月淮沉下的脸色。 他起身,刻意将松松垮垮的中衣之下壮实的胸膛展出。 这是个什么意思,是个男人都懂。 秦月淮攥紧了拳头,忍耐再三,才没一拳挥出去。 两个郎君的身高相近,皆气势汹汹,之间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晨曦从窗外洒进,秋风微凉,雨后天晴,是个好天,厅中的气氛却是乌云压顶,活像即将迎来一场冬日遮天蔽日的暴风雪。 恰好这时,女使芙蓉走到门口,看一眼睡着的沈烟寒,再看秦月淮,秦月淮察觉到动静侧头看她,听她低声说:“清水村的人来了。” 秦月淮与梁一飞之间的剑拔弩张这才结束。 秦月淮点头,走去沈烟寒身旁,搂住她的腿弯,将她缓缓抱起。 沈烟寒醒了片刻,朦胧着眼见是他,嘀咕了声:“七郎。” 秦月淮温声:“是我,我带你回去睡。” “嗯。”沈烟寒依赖地往他脖子里钻,又用额头蹭了几下。 见此一幕,梁一飞心中一哽。 阿烟,你当真如此喜爱他么? 擦身而过时,风吹进厅,晨曦的光落在脚边,梁一飞看着沈烟寒被人拥在怀中离去,紧紧盯着秦月淮的眼看。 秦月淮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唇。 * 蔡希珠与木槿得了沈烟寒的信,从清水村来,等在院中,看眉目清隽的郎君抱着沈烟寒回屋,步子迈得不疾不徐,神色云淡风轻,一派温润柔和,却不知,秦月淮甫一将沈烟寒放在床上,就变了一幅样子。 他眉目间浮现出的皆是让人瞧着心惊的冷意。 要么怎说,这男人啊,想通与没想通,简直就是两个模样呢。 想当初,秦月淮一心想着离开沈烟寒,还曾思考过,沈烟寒适合怎样的富家郎,而今沈烟寒不过是与梁一飞谈了几个时辰话罢了,他便深觉出了一种危机。 生怕沈烟寒一个冲动,回去吃个回头草。 秦月淮在情感之上,从不是个大度量的郎君。 因他失去的多,每一个他拥有的,对他而言都异常宝贵。 他在意的人,他从来珍之重之,另一方面来说,他亦有很强的占有欲,根本不允许谁人将其从他身边夺走了去。 “皎皎……”秦月淮坐在床沿,俯身看着沈烟寒,眼中噙了一丝危险的情绪,手背去碰她的脸蛋,低声道:“你怎能同别人过夜呢?” 沈烟寒睡得正熟,哪能回他什么? 可正因没得到回应,秦月淮眼中的冷色越来越重。 手指骨节被他紧得咯吱作响,少时,又突然被他松开。他继续俯身,刷地就啃上了沈烟寒的唇。 每一回,都是他起伏不定的情绪表现。 渐渐地,秦月淮用的力道变大,熟睡的沈烟寒根本无法再顺畅呼吸,被他搅醒,被他不容人拒绝的吻所包围。 沈烟寒睁眼,发现了口中秦月淮的凶狠。 她不由被他弄得不适哼了一声,伸手推拒他,“七郎。” 秦月淮喉结微滚,竭力克制,须臾,他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七郎……” 被他往上摩挲,沈烟寒最后那个字的尾音生生颤得不成样子。 秦月淮微微抬脸,鼻息与沈烟寒相缠,哑着嗓子道:“皎皎……” 这是沈烟寒第一次看见秦月淮眼中的痛色,他红着眼,一副受伤的模样。 她不由连瞌睡都醒了一半,问他:“怎么了?”???.23sk. 秦月淮没答她的话,只是继续吻住了她。 沈烟寒总感觉他今日的秦月淮很是有些奇怪,她好好睡着觉,却被他这一顿搅扰,不止如此,他今日的吻很不似往前温柔,全是让她难以招架的凶猛。 秦月淮到底是心疼沈烟寒,吻了一会后,并未更进一步,而是猝然放开了她。 “睡罢。”他拍着她的背说。 沈烟寒知他风寒未愈,打了个哈欠,问他:“你喝药了么?” 秦月淮回她:“喝了。” 沈烟寒嘟哝着那就好,终究抵不住困意,彻底睡了过去。 秦月淮起身出门,不由嗤笑一声,他是迷障了,无药可救。 * 时间若东流逝水,不舍昼夜,叶落纷纷,秋日寂寂,一晃眼,九月滑过,十月悄然而至。 得益于放在“如愿书斋”的小册子功劳,一个月的时间里,沈烟寒接到了头三笔衣裳订单。 临安府下第一场雪时,兰苑中的每个人都忙碌不休,作画的作画,记账的记账,刺绣的刺绣,谁也没闲下。 木槿被冻得缩着脖子进了门,朝沈烟寒道:“娘子,陆家娘子来了。” 沈烟寒眼中一惊。 说来也奇,自打她去了一趟唐家,此后再未见过陆苑,她约了她几回,陆苑都没应她的邀约,不想这会她主动来兰苑寻她。 “快请她进来!” 第66章 唐尤夫妇 再见陆苑,沈烟寒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位临安府出了名的才女虽然本也清瘦,但不至于瞧着瘦弱,且气色同气质一样,向来不差。 而今相见,沈烟寒却发现,陆苑瘦得有些脱了相,面上黯淡无光,最主要的,还是那双眼,本是透着才气与自信的熠熠眸光,此刻尽数换成了凄苦哀伤。 见她如此,沈烟寒拉过她的手,开门见山就关心问:“陆姐姐,你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陆苑看了眼沈烟寒身后不远安静作着画的秦月淮,欲言又止。 沈烟寒也随她视线回身看了眼,随即扭回头,问陆苑:“你是找七郎有事么?” 四目相对,陆苑脸上的黯淡更甚了一分,她轻轻摇头,朝沈烟寒扯了个勉强的笑容,低声:“不是。” 沈烟寒不明所以,探究的目光在陆苑身上驻下良久,终是没说别的什么,邀请陆苑去茶案边落座。 陆苑这次找上沈烟寒,除了回应之前沈烟寒为她夫妇二人做出的衣裳画稿,别的并未多谈。 但沈烟寒看得出,陆苑心事重重,来兰苑的目的绝非是当真为了她设计的衣裳这么简单。沈烟寒也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几回,陆苑不是岔开话题,便是几句话给糊弄了过去。 沈烟寒没法,只能顺着陆苑的意思,与她谈论了一会衣裳作罢。 陆苑走后,沈烟寒蹙着眉找上了秦月淮,朝他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她看着就不大好。” 秦月淮也不是瞎了聋了,方才二人就在他不多远说话,他自然看到了陆苑的神色,也听得她说话的语气,只不过是两个小娘子间的交谈,他不便参与罢了。 当下听沈烟寒这么一说,他放下手中笔,直起腰背,问她:“你担心她,想要我去一趟唐家?” 这话一听入耳,沈烟寒不由怔忪在了当下。 秦月淮竟然如此闻弦而知雅意,她着实未曾料到。她方才开口,当真只是说她当下的实际感受,并未深想,要秦月淮如何做。 四周无人,沈烟寒轻呼一口气,上前几步,环住了秦月淮的腰身,“七郎,你可真是贴心。” 外头风雪交加,衬得室内静谧无声,炭火燃着,屋中温暖如春,照明的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拉长,秦月淮看着地上他与沈烟寒相拥的一幕,再度感受到了心间的满足。 他低头,吻了几下沈烟寒的额头,“只要你有要求,为夫自然满足。” 沈烟寒抬脸看他,身子不由微僵了下,心腔里也跟着怦怦乱跳。 近日来,她家七郎当真是温柔得过份了,对她也真是有求必应。 当然他也是狡猾的,每一回付出,都不是白白付出,总要从她身上寻出好处。每每夜里吻她,那种热情也总让她难以招架。她身上的印子,也总旧的没去,新的便来了……天籁小说网 她看着秦月淮晦暗不明的神情,不禁腹诽,今夜会不会又要落入虎口,被他拿捏。 * 出了兰苑,隐在暗出的杨动便现了身,秦月淮看他一眼,而后吩咐车夫:“去唐府。” 杨动得了他的暗示,便也随行上了车来。 秦月淮问:“有何消息?” 杨动便将淮西来的信息一一作了汇报,秦月淮越听,脸色越沉。 沉默着下了马车,秦月淮理了理衣袖,整理了一下表情。 他在书房见到了唐尤。 唐尤一身白衣端坐在桌案前,依旧一身书生意气,翩然如玉,却是在眼角眉稍间落了不少愁绪。 第67章 大隐之士 书房内书卷满屋,四周都是高低错落的古朴书架。 唐尤白净秀气的五官,在这般暗沉的背景之下,显出另一种苍白来。 见秦月淮出现,唐尤提唇道:“什么风,能把你亲自吹来?” 三位好友之中,唐尤年纪最长,性子却是最和暖,但此刻,他的眸中透露着非同寻常的伤怀,断然不是对着秦月淮强颜欢笑,就能从秦月淮如炬的目光中逃脱得了的。 秦月淮开门见山道:“你同嫂子,发生了何等变故?” 话音甫落,唐尤面上的笑便没了,眸中不争气地泛出红。 他沉默半晌,到底还是开了口:“我娘,同阿苑……不合。我试过无数法子,都不管用。” 与猜想的别无二致,能影响唐尤夫妇二人关系的,除了唐母,再无他人。 秦月淮有些无措地攥了下拳,他没了母亲,别说婆媳关系,就是母子关系,他也并无多少经验。 少顷,抱着帮忙解决好友困难的目的,他有些生硬地问道:“伯母她,最大的诉求是什么?” 唐尤看着今日一身深衣的秦月淮,愣了那么一下。 眼前人像极了公堂断案的官吏。 语气无波无澜,沉沉威压却重,教人根本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撒谎。 唐尤吞咽了一下,缓缓道:“七郎,你若是为官,以你的能力与胸怀,一定会造福一方。” 秦月淮扯了扯唇,反问道:“所以,伯母要你入仕途对么?” 唐尤摩挲着手边的书,指尖收拢,苦笑了一下,“果然,你全都看穿了。” 秦月淮又道:“嫂子素来以才情横溢闻世,此事上该会帮助你,又谈何耽误你?” 他连母亲的理由也猜到了,唐尤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任何,将唐夫人的观点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末了,总结道:“她与你一样,认为我浪费时间、玩物丧志。” 这话一出,连秦月淮也不禁怔了下。 他还有这样的观点? 是了,在清水村认识沈烟寒之前,他秦月淮属实是个绝情绝欲的人,情爱于他而言全是负担。正常伴侣间需要的结伴出游、上街采买、操心赠礼……等等,对他来说,都是浪费时辰与精力的无意义之事。 想到这里,秦月淮不禁有些汗颜。 他这个夫婿当的,确实不那么称职。 除了一些画作,他也没给沈烟寒赠些什么,就连她生辰那日的生辰画,也因他的“色盲症”,还未彻底画完。 唐尤看他垂目不语,以为他如今还是这么个想法,又说:“我往前觉得稀疏平常的事情,如今却觉珍贵难得不少。七郎啊,你还是新婚,切记多多珍惜当下。” 秦月淮敛住分散的思绪,对唐尤的话不置可否,直击要害问唐尤:“你可是准备参加明春的科考?” 唐尤点头道是。 秦月淮道:“礼部试可有准备些什么?” 大周的科考如是:考过解试之后,就得参加次年的礼部考试,若考过,则进朝为官,若未考过,考子需得重新再参与解试,即考个举人。 唐尤摇头,“尚未。” 四目相对,突然想到秦月淮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唐尤微作思忖,问:“你的意思是……?”???.23sk. 秦月淮轻笑了下,“正是你想到的意思,礼部侍郎是嫂子亲戚。” 这礼部侍郎不是旁人,便是郑士宴,郑家与陆家是实打实的姻亲。 而秦月淮接下来的话也不必说透,唐尤已心知肚明,意思是要陆苑出面,让他与郑士宴有些交际,以便后续在礼部考试中,有那么一点关系的意思。 即使这关系并不真能用上,但一旦开始如此动作,陆苑便在他的仕途中起到了一种推进的有效作用,就是看在这点份上,唐夫人应该也不会再度为难陆苑。 唐尤如茅塞顿开,激动地起身握住秦月淮的手,“七郎,真不愧是你啊。” 秦月淮依旧不习惯好友之间的这般亲密动作,借拿茶杯,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 秦月淮走后,唐尤在书房中独坐良久。 他与秦月淮相识多年,却依旧是看不透这位好友。 他看起来分明无欲无求,也不涉朝中政事,可细一想,又不尽然。他分明对诸多家族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且提出的建议,每每一针见血。 他本以为秦月淮对家庭之事根本不懂,更不会充当谁的和事佬,竟没料到,他会一反常态,关注上他的家庭,甚至还亲自前来,替他与陆苑出谋划策。 换做往前,别说帮忙,就是真有苦恼找他哭诉,秦月淮只会掀开他凉薄的唇,说出一番根本难以入耳的绝情话。 “一个小娘子而已,值得你这么个哭天抢地么?” “天涯何处无芳草?” “换个懂事的更好不是?能不能有些出息?” 想起这些秦月淮曾经的“字字珠玑”,唐尤摸了摸下巴。 他的这般变化,可是因这下成了家么? 想及此,唐尤记起秦月淮腰间那明晃晃的,绣工却极为粗糙的香囊,加深了自己的肯定。 没见他甫一问“这是弟妹做的”,秦月淮眼中就流出罕见的柔软色么? 说真的,他和孟长卿是谁也没料到,往前一个对女子退避三舍的郎君,如今竟也成了家,还是那般匆匆忙忙。 琢磨半晌后,唐尤轻笑了下。 不论是事业,还是家庭,他秦月淮当真是深藏不露的一人。人不在朝,却对诸多事情游刃有余,就连成家,也娶的是临安府有名的貌美娘子。 谁说他游离世外来着?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他秦月淮,不就正是那大隐之士么? 唐尤呼出一口气,不论这好友隐不隐,至少当下,他替自个指出了一条明路,他觉得肩上已不少轻松。 唐尤起身,收拾好桌上摆着的一本本书,提着灯笼,去了唐夫人住处。 唐夫人听得他的一番言辞,虽知这不过是儿子的一番借口,但想及陆家那偌大家族却是有些弯弯绕绕的关系,终究没说什么反驳的话来。 唐尤看他母亲神色,试探道:“那儿子近些日就歇在沧澜院了罢,有些话术,也得跟阿苑好生琢磨琢磨。” 唐夫人冷看一眼唐尤,“随你。” * 出了唐府后,还没等马车启动,秦月淮便被杨动找上了。 杨动正色道:“郎主,方才下头有人来消息说,章夫人那厢似是听闻了淮西那头的消息,当场晕了过去。你可要去瞧瞧?” 淮西那头的消息,值得该是章浚如今在战场中下落不明。 秦月淮眉宇微蹙,“前线的消息,怎会传给她?” 这问题杨动哪能回答得了? 沉默了几息,秦月淮朝外沉声道:“去章府。” 第68章 发生大事 到了章府,秦月淮熟门熟路,直朝主院“清宁堂”奔去。 “清宁堂”此刻实在不清静不平静,若章府的郎君们与唯一的小娘子章漫漫尽数堆在了外间,等着内里大夫与此刻主事的章大郎的消息。 郎君风尘仆仆,一袭霜色白氅加身,白雪落在他发稍、肩头,擦过他的耳,他与风雪浑然一体,何等萧萧肃肃。 他从雪地里一步一步走来,身姿挺拔,通身气势非凡,真像一步步踩在人的心尖上。 章漫漫见此,只觉她熟悉的淮哥哥又回来了,心情一下激动。 她捏着帕子迎上前,眼中流出一种深深情愫的同时,哽咽着喊了声:“淮哥哥。” 当着众人,秦月淮自不好视而不见,他看着章漫漫,面无表情地颔了下首。 而后上前,依次与各位熟人行礼,问章二郎道:“师母如何了?” 秦月淮被自家父母当干儿子般重视,整个章家皆对此习以为常,章二郎不作隐瞒,摇头道:“昏迷了一炷香了,尚未有转醒迹象,这会子大夫还在施针,让我们且等着看情况。” 半柱香后,内室的门被推开,大夫走了出来,说道:“夫人已转醒,暂无大碍。” 章漫漫哭着跑了进去,章家郎君与秦月淮也在章大郎安排下,一一进门与章夫人见面行礼。 章夫人面色枯败,见秦月淮前来,泪也不住地流,“七郎回来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再说不下去。秦月淮看着章夫人的模样,看她仿佛在问他:七郎,这下该如何办啊? 秦月淮轻轻握住章夫人伸向他的手,以她能听到的低声,宽慰说:“婶子莫急,我会想办法传消息去趟军中。” 他这么一称呼,章夫人愈发动容,含泪点头。加之秦月淮在军中历练过,她信他有法子探到章浚下落。 秦月淮从清宁堂出来时,已是次日清晨,雪依旧在下,天地间银装素裹,寒风凛冽。 他站在檐下,问杨动:“查到了什么?” 杨动道:“郎主所料不差,夫人不是直接得了相公的消息,而是去参加了齐国公府的宴席。自那回来后,还没下马车就走不动了,她的女使说是她身子突发异常,命人给背回了清宁堂的。” 秦月淮勾了下唇角,果然还是与王家相关。 他能得到淮西的消息,战场的战报应该也是前后到的大内。 章浚这般重要的臣工出了事,又负责整个淮西当下的防务,他舅舅定然会召集信得过的人商议接下来的淮西战事安排。而秦桧身为宰相,定然会是他舅舅召唤的第一批人选。 一旦秦桧得知章浚出事,最先想扰乱的“军心”,一定是最近的、最便利的,临安府内的“后方”。 一是章家,二是官家。 视章浚为宿敌多年,能一下将章浚当下尚且不清不楚的处境夸大其词,将氛围烘托渲染至最高,使得章家后宅不宁,更使朝中议论纷纷,秦桧他不会错失良机的。 而秦桧若有行动,必定会依旧如往前,利用上关系网庞大的王家。 秦桧的妻子王琼的祖父乃是大周前宰相王奎,王家本身就有不俗的根基。此外,王奎的外孙女之一,也就是王琼的一个堂姊妹,正是当今官家的贵妃孟氏。 说秦桧发迹的根本,大多是依靠其妻王氏家族的社会关系连缀而来,并不夸张。 否则,秦桧也不会任由王琼将梁一飞这个自个的亲儿子送出去别家寄养,又将娘家侄儿过继至膝下,当成继任人栽培。 思及此,秦月淮看着茫茫大雪,又想到了梁一飞。 秦桧如今得势,梁一飞的身世便也就被渐渐抖了出来,随着往后权势日柄,秦桧势必更会重视他。 梁一飞今日已异于往昔。 而梁一飞与沈烟寒退亲,是因梁家父母言语间不敬沈烟寒的母亲,若沈烟寒知晓梁一飞的父母另有其人,且他的真正父母再不干涉此门婚事的话…… 被自己的联想弄得焦躁不安,那患得患失的情绪再度占领上峰,秦月淮攥紧了拳,对沈烟寒势在必得的决心更深了几分。 他还得想办法,让她真成他的妻子。 只有生米煮成了熟饭,得到了的,才能实实在在算自己的。 而想到自己的妻子,秦月淮不免又联想到近期探到的消息。 齐国公夫人、孟长卿之母王璋,还不止是参与了章家这事,沈烟寒母亲在清水村的流言蜚语,也有她的奶嬷嬷魏嬷嬷的关系。一个嬷嬷罢了,定然不会自己拿决定、拿那般多钱财给人,其中一定是受了王璋指使。 王璋与齐蕴瞧起来毫无干系,这么做,目的又是什么? 秦月淮眉宇微蹙,看着纷飞的鹅毛大雪,心中想着几个沈烟寒为数不多的亲人:她的父亲国子监司业沈固辞、继母温氏、继妹沈慧、继弟沈毓…… 沈固辞一介文人,当是做不来刻意诋毁妻子的事,沈慧与沈毓又年纪轻轻,至于温氏…… 秦月淮轻抬眼皮,对杨动道:“查查沈家那位温氏,在临安府与何人都有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认识的“沈”家,只有沈烟寒一家,杨动定了瞬,颔首道是。 秦月淮再道:“去通知孟四,让他今日下朝后来见我。” 杨动犹豫问:“到章府这来么?还是去兰苑?” 秦月淮默了下,想及章夫人如今的无助模样,认为他还是留在章府几日比较好,便道:“让他来这里罢。” * 杨动的人前去寻孟长卿却没有寻上。 孟长卿今日压根没去上朝,他的御史一职功能是帮着高宗监察朝臣,他不上朝时,意味着并无什么事好去参的,别的大臣反而松上一口气。 孟长卿在争韵处歇了一宿,天亮后,去了趟听风茶楼吃早饭。 不得不说,茶楼这种地方,迎的是四面八方来客,消息流通的,比任何地方都快且繁杂得多。 孟长卿带着争韵进了雅间,叫人莫关门,一边悠悠吃饭,一边听着大堂的食客谈论风生。 就这么一日一夜的功夫,章浚的消息就在临安府传开了。 一人高声道:“听说没有?章相公这回在淮西失踪了啊!” 另一人讶异:“可金军不都兵败退军了吗,如何还失踪了?” “嗐,那谁知道呢!”先前那人撇嘴,又以不屑的声音道:“其实嘛,他也不是第一回吃败仗了不是。” 这时,一个听众问他:“你说的,可是永兴七年,大周与金军在川陕那处的富平之战?” 那人没好气地道:“除了这战还有哪个富平之战?” 那听众明显不赞成他对章浚言语中的轻视,反驳道:“那不是因为咱们大周仓促迎战,五路军马各自为战,且还有个叫江则的经略使弃军逃跑,才导致全线溃败的么?你这么说,怎就好似就章相公一人的事儿了!” 被人当众反驳,先前开口的那人自然觉得没面儿,即刻就高声道:“一军主帅,吃了败仗不是他的责任,还能怪到别人身上去不成?他是不是战败了?你说!” 两人一个比一个高声,也忘了继续谈论章浚失踪的事,吵的不可开交。 孟长卿在楼上听得这些争论,皱了下眉。 章浚失踪了? 竟有这么大的事。 没听别人的谈论,争韵见他蹙眉,问他:“孟公子,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 孟长卿敷衍地嗯了声,放下竹箸,拿起折扇就起了身,“我先走了。” 争韵忙也放下竹箸,道:“我也吃好了。” 孟长卿点头,与她一道下了楼。 马车停在兰苑门口,孟长卿拢了拢大氅,并未邀请争韵下车,而是弯腰出了马车,吩咐车夫道:“送争娘子回去罢。” 争韵看着“兰苑”二字,心绪又乱了一回。 第69章 担忧之事 孟长卿一身玄色,眼角眉稍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风流倜傥,旋转着手中合着的折扇,迈入自己的别院时,蓦地发现清冷的院子热闹了好些。 沈烟寒正带着蔡希珠和人力、女使们在院子里玩雪仗。 这雪仗也并不是简单的你打我、我打你,而是一看就是玩出了一些花样。 沈烟寒和蔡希珠分成了两个队伍,每人都带着一对“人马”,她二人充当一枚人肉靶子,另一队的人则拼命往她俩这人肉靶子上打击。 而他们自己队的人,则有的拿木棍,有的拿木板,有的拿扫帚,不论拿的什么工具,都以护住两个“靶子”为任务。 临安府不比北方,冬日并不常下雪,这种玩雪仗的花样,孟长卿还是第一次见。 他一时竟不知,是沈烟寒与蔡希珠两个小娘子别处心裁,还是说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玩法而已。 不管怎样,悦耳的、愉悦的、令人听之忘忧的欢闹声在院中响起,且眼前来来往往多个活泼、精力充沛的人儿奔跑着,对于生长在齐国公府这种规矩森严的地方的孟四郎而言,属实是种难能可贵的热闹。 孟长卿好整以暇,斜着身子,倚在廊柱上,挑眉看着眼前一幕。 沈烟寒一行人玩得投入,根本没发现来了人,还在院中继续疯闹着。 不时,蔡希珠的一队人就成功攻击到沈烟寒,将一块大雪球打到了沈烟寒肩头,雪球一下散开,给沈烟寒的脸蛋、脖子和身前都打上了一滩雪。 沈烟寒“哎呀”痛呼一声,一边抹脸上的雪,一边笑道:“好呀!你们竟然将我刚做的新衣裳弄得这么狼狈,看我饶过你们谁!” 沈烟寒振臂一呼,她身后的人便不甘落后地放狠话附和:“就是!就是!我们也要以牙还牙!” 沈烟寒手中接过队友递来的一个大雪球,对着蔡希珠挑眉道:“珠珠你可当心哟!” 蔡希珠明显是被沈烟寒那一群人的汹汹气势给吓着了,她快步躲去木槿身后,口中呼唤道:“你们快来保护我啊,别让他们的计划得逞了!” 她的队友便拿着工具挡去了她身前。 不料,沈烟寒兵行险招、声东击西,她的几个队友拿着雪球不断的攻击蔡希珠、拖住保护蔡希珠的队友之时,她和芙蓉一个快步上前,往蔡希珠身后跑。 一看蔡希珠是要腹背受敌,孟长卿扬声提醒了句:“当心背后!” 这道熟悉的男声传到耳朵,蔡希珠一个激灵,应言往背后瞧去,果真见到了要偷袭她的人。 “啊!” 蔡希珠尖叫一声,提着裙子就往别处跑,院中没有躲避的地方,眼瞧着一个雪球袭来打到了脚边,蔡希珠脑中灵光一闪,一下闪身,躲去了孟长卿身后。 如此一来,沈烟寒他们朝蔡希珠挥出的雪球,不期然地,“啪”“啪”几声,全打到了来不及躲的孟长卿胸前。 孟长卿皱眉,垂首,看着自己身前的雪,无奈摇头,“啧!” 沈烟寒这才发现孟长卿登了门,忙朝其他人扬声阻止:“慢着,慢着,莫打了!” 众人依言停了手中动作,院中的笑闹声、吵闹声这一下便止住了。 沈烟寒拍了拍手中残雪,笑着上前道:“孟二哥,方才出言提醒珠珠躲避的人便是你罢?既然是你,那你替她受下这一打无可厚非。” 孟长卿眯了眯眼,“如此说来,挨了你们的打,竟还是我的不是了?” 沈烟寒笑:“观棋不语真君子嘛。” 孟长卿自知说不过口齿伶俐的沈烟寒,再无奈地摇了下头,而后拿起折扇,开始敲身前的雪。 他身后的蔡希珠这时也站了出来,眼见他拿纸质的扇面拍雪印,紧张道:“你莫用你的扇子敲!待会儿可都要将扇面都弄湿了。” 她说着话,伸出自己的袖子,往孟长卿胸前就开始扫。 孟长卿笑了一下,并未躲避分毫,而是收回自己的折扇,挺了挺胸,方便身前的小娘子动作。 他垂目看着蔡希珠,见她双颊玩得红扑扑的,鼻息微急,许是方才吃过糖,她呼出的气息里还有丝果甜味。 而她那白里透红的脸颊侧面,有一痕融化了的雪水,顺着脖颈,成一线,往下方流动,溜进了比雪还白的领口深处,他眼神跟着黯了些。 有些味道,他深有经验,啃过噬过,便知其中美妙。 蔡希珠对孟长卿的眼神变化一无所觉,依旧持着好心帮他的心思,善意地帮他拍雪。 沈烟寒看着眼前男女之间无端显得亲密的一幕,忽地想起先前在秋望园,孟长卿抱着沈蔡希珠睡了一宿的样子,皱了皱眉。 诚然,她不与世间多数人们的态度一样,对男女之间的相交谨慎不已。相反,她还有些讨厌世俗的眼光。 因为她的观点是,男子纳美妾、养外室屡见不鲜,人们如今却愈发约束女子的行为,主张女子婚前婚后都保持贞洁。比如某些丧了夫的寡妇,如今这世道却是鼓励她们不改嫁,继续守洁的;而男子丧妻,则会说后宅需人操持,会尽快续弦。 ——这些,实则非常不公平。 她觉得男女互相吸引,而后顺其自然正常交往,甚至更进一步,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可真见到蔡希珠和孟长卿混到一起去,她又莫名的,心生出几分忐忑不安来。 要问沈烟寒为何忐忑,她具体也说不上来。大概是觉得,这二人身份地位实在相差悬殊太大,她护犊子的本能使然,担忧她的好友珠珠最后会吃了亏罢。 沈烟寒兀自想了片刻,这才想起孟长卿来兰苑该是来找秦月淮的,便冲孟长卿道:“孟二哥入内稍等罢,七郎昨夜便去了唐府了,还没回来呢。”23sk. “他去找唐尤了?”孟长卿问。 沈烟寒点了点头。 “我的个乖乖……”孟长卿抬手轻轻推开蔡希珠的手臂,上前一步,直盯着沈烟寒的眼睛,诧异问道:“不是,你方才那意思是,他留宿在唐家了?” 即使是深交好友,即使是郎君之间的友谊,有时候,有些人,也在乎厚此薄彼。 孟长卿就是这“有些人”。 他看起来是一副万事不过心的心大模样,实则与秦月淮一样重情重义。 这么多年来,他就得秦月淮和唐尤这么两个好友,自然珍视。唐尤性子和暖,常常有求必应,可那秦月淮却不同了,他孟长卿有求,秦月淮那厮十有八九是无情拒绝。 “不了”、“不去”、“免了罢”、“再议”——这些秦月淮的话,孟长卿的耳朵都要听出了茧子。 就跟男人追求女人一样,这种得不到的,反而更香、更诱人。 孟长卿往前邀请过秦月淮多次,秦月淮未曾有一次住去他家的,如今是破天荒留宿别家,却没去他孟家,而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了唐家,就多了那么点背着他行事的意思。 孟长卿心里不免有些愤愤然。 秦月淮去唐家,为何不通知他?他大可一起去,三人一并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啊! 这么一想,孟长卿沉了些脸色,“我这就去唐府找他。” 咬牙说罢,还没等沈烟寒再说话,他便扬长而去。 蔡希珠看着孟长卿潇洒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你还有个扇子我没还你”含在喉中,没有找到机会说出去。 沈烟寒却是原地顿了下,提裙追上孟长卿,朝他认真道:“我也要去唐府,你等等我,我们一道同行。” 孟长卿自然不会拒绝。 沈烟寒回屋,取了改进过的给陆苑做的衣裳的画稿,匆匆与蔡希珠说了几句话,便与孟长卿一起踏上了马车。 马车在唐府门口停下,孟长卿和沈烟寒双双得了令人失望的消息。 唐尤与陆苑此时皆不在府中。 而更重要的,是唐家人说,秦月淮是昨日来过唐府,却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的。 一听秦月淮昨日就走了,可他分明没回去,沈烟寒心中一慌,急问道:“他可说过去哪了?” 唐府的人摇头道不知。 孟长卿这时倒是想起在听风茶楼听闻的章浚失踪的话,用折扇敲了敲下巴,朝沈烟寒提议道:“我们去章府看看。” 一听“章府”,沈烟寒不由生出了一丝不悦的感受。 秦月淮无缘无故的,去章府作甚?还是在那留宿。他不是说过,如今已经成家了,不便继续借宿在章府了么? 还有,那章府中有个他曾招惹过的小娘子,绕是沈烟寒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但一想着秦月淮与章漫漫曾有那一层关系在,也难有什么好心情。 沈烟寒脸色一沉,带着探究到底的心情,点头道:“好。” 去章府的一路上,抱着不要轻易误会人的目的,她都暗自安慰自己,章相公和章夫人待自家夫婿恩重如山,秦月淮去章府看望人一下也无可厚非。 至于没留话给她,应该是有什么原因。 可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沈烟寒担忧的事,终究还是亲眼看到了。 她与孟长卿进了章府,不止见到了秦月淮,见到的,还是正在参与章漫漫的生日宴的秦月淮。 宴厅中,章夫人坐在上首,章家郎君们依次坐着,章漫漫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色蝴蝶,飞到秦月淮那朵“花”旁,提着酒盏,朝他倒酒。 这一幕,很是其乐融融。 第70章 妻子跑了 见识这一幕,沈烟寒一颗心直往下坠,一坠就停不下来,她攥紧袖中拳头,直直盯着秦月淮的方向,一目不错地仔细瞧他。 章漫漫倒了酒之后,他并未抬眸,也没看向她这个方向。 隔了一段距离,沈烟寒看秦月淮拳头抵唇,咳了几下,而后起身,给章漫漫行了个礼,沈烟寒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可下一刻,章漫漫的眉头一皱,脸上就露出了失落。23sk. 像是秦月淮拒绝了章漫漫的酒。 这时,章夫人已听了上前通传的女使的话,一众人也发现了沈烟寒和孟长卿,章夫人看向来客时,主事的章大郎率先起了身,上前作招呼。 “孟四郎有礼。”章大郎道。 “章大郎有礼。”孟长卿回他。 章大郎看向沈烟寒时,顿了那么一下,因不认识沈烟寒,他便又看孟长卿,问:“这位——” 正在这时,秦月淮的磁沉嗓音倏尔响起—— “娘子,你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在安静的厅中传到每个人耳里。 沈烟寒自然听到了。 她闻声扭头看,本就惴惴的心顿时蒙上了一层狐疑。 娘子。 这还是秦月淮头回这么称呼她。 而他缘何忽然这么称呼她,这一刻的沈烟寒想的是:心虚使然。 四目相视的一瞬,秦月淮朝她大步走来,而后旁若无人般,大掌覆盖上她置于腹部前方的手上,问她:“可有冷着?” 沈烟寒抿了抿唇,心中的气性还没过去,但当着众人的面并未表现什么,只摇头道:“没有。” 她暗暗使劲,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秦月淮握得更紧。沈烟寒不愿在外人面前与他争执丢人,便由着他握着。 秦月淮看孟长卿一眼,与章大郎颔首,重复介绍道:“这是内子。” 章大郎与别的郎君一样,顿时神色变得不可思议,又不由自主看向自家对秦月淮情根深种的幼妹。 果不其然,章漫漫的眼眶开始泛红,一脸受伤神色。 这事说来,还有那么点自取其辱的意思。 章夫人病着,章浚如今又下落不明,原本要大张旗鼓举办的章漫漫的生辰宴就临时取消了,但章家几个郎君宠爱幼妹,便就提议说,不如就自家人一起简单庆祝一回,不作乐,不作别的,也就是一起吃个饭,饮口酒而已。 秦月淮本是婉拒了参与此事,还是章夫人出面请了回,才让他坐到了桌边。 这下好了。 不止没让寿星开怀,秦月淮从天而降的妻子这么一来,反而给她添上了堵。 沈烟寒不知章家的这番弄巧成拙,更没因秦月淮在外人跟前介绍了她的身份而愉悦半分,她本就是他的妻,他介绍她与旁人认识本就无可厚非。 作为客人,她秉承礼数同章家人打了招呼后,便扭头对秦月淮说:“原来你在这里留宿了。” 她语气并不如何带情绪,但看他的眼神很冷,秦月淮不可能看不见其中不满的意思。 他这才突然发现,自个这一忙,竟是忘了给沈烟寒传话在此留宿之事。 “皎皎……” 没等秦月淮讲完话,沈烟寒便又找了借口,开口与章夫人告了辞。 秦月淮看沈烟寒挺着腰板,昂头挺胸,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额侧突突地跳了起来。 * 风吹雁雪纷纷,凌寒无涯。 沈烟寒压着满腔怒火提裙上了来时的马车,思忖片刻,她吩咐车夫:“去城西清水村。” 她借宿在孟四郎的别院本就是为了秦月淮养腿伤,如今他行动自如,她何必还留在别人的住处。 至于她的衣裳生意,回头通知木槿一声,那个机灵的女使自会收拾东西,与蔡希珠回秋望园来。在书斋留的册子里,她的地址本也留了两份,待送货之时再去勾画掉兰苑即可。 要说这一刻,关于秦月淮,沈烟寒想到什么,那便多了去了。 她一直明白,与秦月淮成婚本质是一场交易,先前的二人本身也未培养出几多感情。 秦家这位七郎的容貌,堪堪是小娘子们最爱的样子——谪仙般清雅隽逸的面容,偏又多了几分令人怜惜的病容;看似温柔的眉梢眼角,沉默不语时,偏又含了一丝拒人千里的倨傲。 温润如玉是他,清冷孤傲亦是他。 她是俗人,对这样的秦月淮有喜爱不足为怪。成婚后对自己的夫婿死心塌地,亦在情理之中。就是不是秦月淮,换做是别的郎君,她依然会是如此对待。 可这些,不该是秦月淮忽视她感受的理由。 不论成婚的缘由是什么,既然契约一旦订立,未毁约之前,双方都该遵守约定才是。 可显然,沈烟寒这一刻认为,秦月淮当下,是在与章娘子的过往感情,同与她的婚姻之间摇摆不定。 这是何等打她的颜面! 一些心思一旦起,就如野火燎原,一下蔓延。 沈烟寒对此想法深以为然后,不由就思考起,是否该放弃这段没有根基的婚姻的事。 秦月淮若知当初沈烟寒问他同章漫漫关系时,他因想试探沈烟寒的心而对问题轻拿轻放,定会悔不当初,后悔自个没解释地清清楚楚。 可他根本不知沈烟寒发散的思维,他与病容满面又心系章浚安危的章夫人道别,追出章府时,沈烟寒的马车已经不在视线中。 秦月淮带着有事相谈的孟长卿回去兰苑,却又被告知,沈烟寒压根就没回来。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秦月淮自嘲一笑。 合着,他的妻子,跑了? * 沈烟寒这一回秋望园,便记起来另一件尚未解决的重要事,梁一飞的传家玉珏还在她这处,她再保留下去,显然不合适。 她想着此时用的还是孟长卿的马车,马车总要回城,便又让车夫稍等,去屋里取出后,带她进了城,给梁一飞送回去。 谁也没料到,这是她同梁一飞退亲后,又一次来梁府等他,为的,也是同一件事:还他东西。 梁府门口人来人往,沈烟寒只拢紧披风,站在原地,并不在意他们的目光打量。 可这一等,不想,等了许久。 梁一飞下值归家,一眼便看到风雪中拢着披风瑟瑟发抖的沈烟寒。 梁一飞双眸一亮,踢了下马肚,快速到了府门口,利落翻身下马。 意气风发,英姿勃勃。 再见不到先前在兰苑时的那丝脆弱。 “阿烟!” 沈烟寒掀眸看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绯红。 “你终于回来了。” 话出口,沈烟寒不由一愣,她的嗓子,怎变得这般哑了? 这还没完,沈烟寒伸手去腰间取玉珏,僵着手,才摸出来递给梁一飞,还没等梁一飞接住,她便头晕目眩,一个身软,往地上栽了下去。 梁一飞一惊,伸手揽住她的腰,紧张道:“阿烟!” 梁家的准三媳妇郑玉婷得了梁家二娘的邀请,前来梁府做客,马车堪堪停下,她掀开车帘出来时,见到的,便是梁一飞拥人在怀中这一幕。 听闻过梁一飞过往之事,郑玉婷太清楚,像沈烟寒这样的姿色,即便此刻成了旁人的妻子,也不会让梁一飞对她的执着少掉半分,相反,正因梁家棒打鸳鸯,那些根本没放下的情愫,只会如酒,越来越浓。 郑玉婷疾步上前,“三郎,沈娘子这是怎么了?” 梁一飞转眸看是她,搂着沈烟寒的手却放开,而是堂堂正正捞着沈烟寒的腿弯,将她抱起来,边往府中走,边吩咐门口的人:“快请大夫!” 第71章 我来迟了 冬日的白日实在是短,加之风雪交加,不到戌时,暮色已然苍茫。 整个临安府被纷飞的雪花与夜色笼罩,各家府邸都提前燃起了灯。昏昏灯火透着暖色,照在人们脸上,无端显出一分岁月如此静好的安宁来。 看着躺在客房床上的小娘子,担忧之余,梁一飞渐渐出了神。 他曾幻想过无数与沈烟寒婚后的场景—— 她笑着唤他三郎或是官人的,她生怒后生动瞪眼的,她训他字写成鬼画符的,甚至,她身怀他的子嗣,身子笨重不堪的时候…… 梁一飞心中冷嗤一声,他何曾想到,如今这些全数化作了泡影。 郑玉婷站在梁一飞身边,看着梁一飞端坐于侧,眉宇紧蹙,双拳放在膝头,手指时不时不住收握,她黯了些眸光,心生嫉妒。 没有任何一刻,比这一刻,更能让她深切体会出,她的未来夫婿,心中住着那么一个人。 纵然她再大度,再性情娴淑,此时也忍不住心中酸涩。 可要说让她放弃梁一飞这个郎君,狠下心去退了这门亲,郑玉婷却又极为不舍。 无人知晓,她看过他当街纵马意态恣意,听过他帮郑士宴打抱不平的仗义,在不知可能会嫁给梁一飞之前,她早已被他的张扬个性深深吸引。 即使曾在听风茶楼,听得梁一飞与友人谈天时,拍着胸脯,得意洋洋夸她未婚妻,那时的她也只会羡慕他的未婚妻,能被这样桀骜不驯的郎君这般放在心尖尖上。 得知梁一飞与人退了亲,有意娶她时,她那些开在幽暗之处的情愫之花何等灿烂辉煌,只她一人知晓。 窗缝中吹来夜风,带着一股子冻彻心扉的寒凉,郑玉婷的心,也被这股风吹着,在关于自己与梁一飞的未来之上,心中很是迷茫。 沈烟寒被梁一飞堂而皇之地带回府,深深影响到情绪之人,远不止郑玉婷一人。 梁府另一厢,梁文昌夫妇听得此事后,老脸骤然一沉,又听梁一飞是在郑玉婷的眼皮子地下将人给抱进门的,梁文昌更是拍案而起。 “糊涂!糊涂!他怎能这般行事?这不是打人家郑娘子的脸么?我这就去让人将那位小娘子送回她家去!” “官人莫急!”见梁文昌一副要行动的架势,梁夫人忙伸手拉住他,劝阻道:“那沈娘子这会还昏迷不醒,你想想,以三郎的性子,能教你给送出府么?” 此话堪称一棒敲醒梦中人。 一想到中秋之夜,赶路回来的梁一飞得知跟沈家退了亲,不顾谁的颜面,直接就当着一家子人,掀了一桌子节日宴席,梁文昌就头皮发麻。 这会梁一飞也没吵着闹着只娶沈家女,还默认了与郑家的亲。况且他醉酒那日,冲动地挑开了梁一飞真实身世的话,梁一飞还依旧如前那般待他,甚至是更为敬重,梁文昌也明白,已经是行事一向乖张的梁一飞在克制了。 至于别的,就是他想管,委实也管不着。 梁文昌长叹一口气,“我这不是担心,他这个样子行事,那准三媳妇心头生刺,往后家宅不宁么。” 梁夫人岂能不懂这些? 她宽慰梁文昌,实则也是在宽慰自己:“郑小娘子瞧着是个大度的,我这会就去看看那厢情况,与她再说道几句。” 梁文昌点头。 * 梁夫人去客房时,沈烟寒才醒片刻。 她睫羽刚颤了颤,耳边就传来梁一飞惊中带喜的呼唤:“阿烟。” 沈烟寒缓缓睁眼,见到梁一飞一张熟悉的脸,以及他身后的郑家娘子。 与郑玉婷四目交汇,沈烟寒不得不想起,与郑玉婷曾一同出现在听风茶楼的她的好友章漫漫,当真有种躲无可躲的难受感袭来,沈烟寒撑着肘,缓缓起了身。 梁一飞伸手搀扶她。 不论是动作,眼神,还是语气,皆丝毫不掩饰对她的紧张和关怀,“阿烟,你再睡会罢。” 沈烟寒礼貌笑一下,轻轻推掉胳膊上梁一飞的手,“不了,染个风寒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我还得尽快回去。”天黑一个人走夜路回秋望园,她到底是怕的。 她看一眼郑玉婷,再致谢道:“多谢你与郑娘子带我进来安置。” 郑玉婷勉强朝她笑了下。 梁一飞的手握空,在空中顿了顿,随后垂下,攥紧了拳。 听沈烟寒的话透着一股明显的生疏之外,在他看来,沈烟寒急着回去,也是急着要见那秦七郎而已。 梁一飞咬了咬后槽牙,佯作如常神色,抬手端过一旁温着的风寒药,靠近沈烟寒的唇,“你先喝了药。” 本就病着,此刻再拒绝人送来的药,便显得矫情了。 沈烟寒点头,伸手去接药盏,低声道:“好。” 可她今日本就玩雪仗玩了半晌,之后也是一刻不停地忙,去唐家、章家、回秋望园,再赶回城内到这梁府,又等他梁一飞好半天……大半日滴水未进,病体虚脱,手这会都颤成了筛子,又哪能握紧那药盏? 沈烟寒指尖靠近药盏时,实则犹豫了那么一下。 见此,梁一飞将药盏往她唇上一抵,以不容人拒绝的语气严厉道:“你莫端了,快喝,身子要紧!” 郑玉婷也温柔附和道:“沈娘子快喝罢。” 当前形势所迫,沈烟寒只得象征性地将手搭在药盏底,就势张口就喝起药来。 螓首蛾眉,病容苍白,看起来平添温婉,是沈烟寒不常展现的一面,堪堪是我见尤怜。 梁一飞是皱紧了眉,却不是因她的这份弱,反而是因她的这种“坚强”。 沈烟寒急着喝完,不管那药有多苦、多难咽,在两人跟前摒弃了任何一丝矫情,苦得双眸盈出泪以,也一口气都不曾停下。 如此,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 沈烟寒从不是一个爱喝药的小娘子,她是身子骨康健不错,但自然也有生病的时候。 梁一飞记得,他曾同郑士宴借口请教沈司业学问去过沈府,恰好就遇到过一回她在院中喝药。那时,她可是一口药配着一口蜜饯,表情痛苦无比,满脸皆是委屈地艰难喝完的。 而今如此乖顺…… 梁一飞瞥一眼一旁备着的蜜饯,手上的青筋愈发突起,忍着满腔情绪。 她当他是外人。 准确说,她在对他万般避讳。 梁夫人在进门之前,听闻了下人的通报,便颔首道:“请人进来。” * 薄雪在风中飞舞,纷纷扬扬,势态未曾阑珊。 孟长卿的马车在梁府停下,秦月淮弯腰,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他身姿挺拔如松,眉目依旧清俊,眸中却是深如运不开的墨砚,藏着一股深海浪涛。 “你说,她最后是来的这里?”秦月淮沉着声,问那车夫。 车夫颔首,郑重其事地点头,“正是!沈娘子从清水村回城后,叫我将她在此处放下,便叫我离去。” 秦月淮蹙眉,“去敲门罢。” * 须臾,梁府的人出来请他进去。 秦月淮大步流星,孟长卿的马夫替他撑着伞,但那伞没遮他几步,就被秦月淮抬手推开。 秦月淮在院中见到梁夫人,见礼后,与梁夫人一道进客房,一进了门,一眼就瞧见梁一飞捧着碗,正耐心喂沈烟寒喝药。 梁一飞目光灼灼,尽是落去了沈烟寒的脸。而郑玉婷看着眼前二人,目光有些失神。 秦月淮的脚步微微一顿,喉结上下滚了下,出口的话,有着旁人不易察觉的切齿味道:“皎皎。” 正这时,沈烟寒喝完了药,推开了面前的药盏。 闻身偏头看,与秦月淮四目相对。 不等沈烟寒做何反应,秦月淮便急切上了前,抬手就揽住了她的肩,低头与她鼻息相触,“我来迟了。” 二人的距离极近,旁人看着亲密低语,似笼罩着无限情意。 沈烟寒不明白秦月淮是如何转瞬之间就拥她入怀了的,他的怀中是她熟悉的檀香味,含着夜风裹来的寒意,让她想到苍松覆雪,冷极,傲极,不近人情。 待她明白处境,她偏头躲避他,冷声道:“秦七郎,你让一让。” 第72章 帮帮为夫 一个带姓氏的“秦”字灵动至极,将与他的疏离表达得淋漓尽致。 秦月淮人顿了那么一下,梁一飞更是猛地偏头看了过来。 他看沈烟寒话毕,也不等秦月淮再做反应,伸手就推他的手,同时脚踢蹬开被衾,往床底下伸。 “阿烟,你当心些。”梁一飞开口道,再度伸了手,意图搀扶她。 沈烟寒继续往地上动作,在梁一飞手握她胳膊时,口中嗯了一声。 对他疏离冷漠,却能回应梁一飞的关心,还让梁一飞搀着,秦月淮岂能忍? 他搂沈烟寒肩膀的力道不松反紧,另一只手不由分说,直接就着沈烟寒伸出被窝的姿势,捞住她的腿弯,将她一下抱了起来。 沈烟寒不愿被他抱,在他怀中暗暗挣扎,咬牙低声:“你放开我。” 与此同时,看出了沈烟寒不愿意的梁一飞也伸手,握住了秦月淮自作主张的胳膊,“慢着!” 秦月淮动作一顿,眼露杀意与梁一飞对视,出口的话却是对着沈烟寒说:“皎皎,你今日可是要歇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 沈烟寒挣扎的动作一顿,答他:“不。” 秦月淮这才从梁一飞眼上收回视线,沉沉看着沈烟寒,“那我带你回去。” 他黑如点漆的眸中有一股摄人的力量,沈烟寒被他的这种骇人气势惊愣住。 在这样的目光压迫中,她认为当下还是不在梁府与他争论的好,她下床本也是准备打道回府,不过是被他抱出去而已,殊途同归,遂就朝他点了点头。 秦月怀抱沈烟寒起身时,从沈烟寒腹部滑出了一枚玉珏。 秦月淮看了一眼,要转身的脚步立刻顿住。 这玉珏…… 他这脚步停得莫名其妙,且停了后迟迟不动,沈烟寒狐疑看他,又随他的视线看,见着了梁一飞的传家宝,便说:“走罢,那不是我的东西。” 她与梁一飞对视,示意他自己收起。 秦月淮却依旧没更多动作,看着那玉珏,沉声问:“谁的?” 当着梁一飞的未婚妻和他的母亲,秦月淮要问她这种话,沈烟寒不由有丝紧张,以只有秦月淮能听到的音量低声:“梁三郎的。” 秦月淮侧脸看她,语气不善地明知故问:“他的玉珏怎会在你身上?” 她和梁一飞曾经的亲事他又不是不知,此刻话题他不结束,这种问话也含着显而易见的兴师问罪的意思,沈烟寒反骨乍起,直想反问他“关你何事”。 她美眸怒瞪秦月淮,不作回答。 “嗯?” 秦月淮一脸不悦地追问,目光沉沉落在她眼上,大有她不回答,他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怎么说他还是她的夫婿,又当着梁一飞的面,沈烟寒只得闭目忍怒几息,耐着性子低声道:“他先前赠给我的,我今日来还给他。”23sk. 秦月淮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轻笑了下,转脸看梁一飞,“如今你都嫁人了,别人的东西是不能留。” 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一说,话中的“别人”梁一飞自不会有好脸色,他戾着眸直盯秦月淮,秦月淮却给了他一个蕴含深意与挑衅的笑容。 沈烟寒抬眸,一下就看见两个郎君间无形的刀光剑影。 她心中只觉尴尬与荒唐,便扯了下秦月淮的前襟,催促他:“快走罢。” 秦月淮垂目看她,脸上的笑意变深,语气更是温柔深情至极:“为夫会给你更好的。” 说罢,他终于不再停留,大步向前。 秦月淮抱着沈烟寒出了梁府,却没将沈烟寒放下地,径直将她抱进了马车。 马车车门甫一关上,沈烟寒就被他摁在了车厢壁上,没等她做任何反应,他的唇蓦地压来,将她的唇牢牢堵了住。 他吻得急切,且带着一股子凶狠,沈烟寒攥着他的衣襟,直想拒绝,人也不住后缩,又不住摇头,可在秦月淮身前,她这点出手的力气只如泥牛入海,根本撼动不到他分毫。 他手臂如铜墙铁壁,桎梏住她,不容她此刻拒绝他,吻她的力道像要将她整个人吞入腹中,与他融为一体。 秦月淮患得患失,在认为自己无法把握住沈烟寒时,便想这种强势的方式,确认她是属于他的。 可沈烟寒从未有过这般真切的男女力量悬殊的感受,秦月淮这股强势的压迫感,逼得她实在心中难安。即使他是她的夫婿,她也不喜欢被他这样强迫。 一人进攻,一人躲着。 沈烟寒终究逃不开,无助的感受爬上心头,逼得她眸中漫出了泪来,身子也跟着颤。 秦月淮察觉她的异样,动作停下,直起身看她。 沈烟寒用力推开身前的他,秦月淮身子被她推得往后退些许,一屁股坐在了车厢的地板。 “皎——” “啪!” 一巴掌扇停了秦月淮未尽的话。 秦月淮怔在原地,脸颊迅速起了醒目的红印。 沈烟寒颤着肩,眸中泪光涟涟,高声:“你既然忘不了别的小娘子,就去与她好便是!如今还来欺负我,凭什么?凭什么!” 秦月淮看着她,静默片刻,一字一句正色道:“我没有忘不了别的小娘子。” 沈烟寒眸中要涌出的泪顿了顿,似不信听到的话,泪眼婆娑,怔怔看着他。 秦月淮明白,章漫漫就是根刺,此刻不拔掉,将永远存在沈烟寒心中。沈烟寒能看他在章府一眼就扭头就走, 他紧紧看着沈烟寒,接着道:“我从未与别的女子好过,章漫漫与我,从来不曾有过瓜葛。” “我临时去了章府,是因我老师在淮西失踪,我师母昏厥。” “还有,我没有留宿,是一宿没睡。” 沈烟寒的眸光晃了下,看着他眼下乌青,喃声:“一宿没睡?” 秦月淮看着她眼中温度变得柔软,牵动唇角笑笑,点了点头。 沈烟寒抬袖抹了把泪,依旧不满:“你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也是临时被师母叫去的,实非我意。”秦月淮眼中流出无奈,“你可有见着我与她有任何不适举动?” 沈烟寒思考片刻,想到她看到秦月淮拒绝了章漫漫的酒,像明白了什么,眼中亮了一下。 这丝光亮被秦月淮捕捉住,他伸手握住她细嫩的手指,看着她问:“你是不相信为夫么?” 沈烟寒抬眸看他,看他白净的脸上有她扇出的巴掌印,眼中都是红血丝,眼底乌青,满脸疲惫色,蠕动了下唇,却没吐出什么话。 秦月淮抬了下眉,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眼里皆是宠溺,“娘子,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打人,成么?” 沈烟寒被他这幅委屈巴巴的模样激得心跳快了几下,既觉得自己理亏,又舍不下颜面道歉。 她干脆不做什么,只垂了眸,盯着自己的裙摆。 一副游离世外的模样。 秦月淮俯身凑近她,吻住她的唇瓣。 沈烟寒撇开脸,他又往她撇开的方向凑,再度吻她。 在她还要撇开脸时,他一下握住了她的腰,又捂住她的后脑勺,吻得不轻不重,却缠绵不已。 沈烟寒被他这么对待,被他勾勾缠缠,一颗心都软化下来,再多的气性,再多的难堪也被融化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俊眉郎面的郎君,想起夜里他在她身前抬眼,那眉心微皱的模样,双颊飞起红,渐渐地,渐渐地,只觉头晕眼花,身软力弱。 秦月淮伸手捞她起来,置于自己的腿上。 这样的形势下,谁的理智也没了。 秦月淮手指摩挲着沈烟寒的背脊,唇凑近沈烟寒耳边,哑着声:“皎皎,帮帮我……” 热息都在耳窝,沈烟寒蓦地睁眼,“什么?” 秦月淮看着她的眼,重复:“帮帮为夫。” 第73章 有得有失 梁府离兰苑距离不近,加之夜里雪地路难,马车整整行了半个时辰才到兰苑。 沈烟寒依旧是被秦月淮抱着下的马车。 她在他怀中抬眸,借着檐下微弱的灯光,看了看秦月淮弧度极美的下颚,不知是因病,还是因兴奋,此刻浑浑噩噩的头脑中依旧有着维和的激动。 “真的……有用么?” 秦月淮低头看着她,对小娘子的大胆和直白暗叹一气,问她:“你方才没察觉出?” 想起手心中那焯的烫的、握不住的感受,沈烟寒抿了抿唇,不再出声了。 虽他一直吻着她,没让她看,但好似…… 偶尔有时候,他也是成的。 往前蔡裕便说过,他这问题或许是心理有疾,受过什么刺激,她得多让他放松身心,给他制造一些氛围。她今日帮他抚过,他就有点改善,是不是意味着,配合着些药物一起,循序渐进的话,也会有康复的一天? 如此,她总会有子孙满堂的时候罢? 头晕的感受迟迟未散,沈烟寒满背汗湿,身子有些虚脱,眼皮也发沉。她在秦月淮颈窝处蹭了蹭脸,便闭了眸,安安静静地窝在了他怀中了。 秦月淮被寒冷的风雪一吹,燥热的体息总算平缓了几分。 为了不太过明显让她察觉他往前在撒谎,他只能浅尝辄止,让她先相信他“还有救”,之后再图谋别的。 没灭的火依旧顽强着,秦月淮此刻只想自嘲。 说到底,有如今这样的狼狈,终究还是败在了曾经自己起的这个“因”上。 这桩事,实则不过是一点浅显的、表面的愉悦而已,比起真正得到看似简单、实际万难的沈娘子的真心,聪敏如他,又岂会不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想他秦愉自认骄傲这些年,从不朝谁低头,今日吻个人还被她说成是种欺负,之后又被人狠扇一巴掌。 而后呢? 他气怒交加之下,不止没发作半分,竟然还要与她细细解释。 待她信了他几分,他甚至放弃自尊心,低声下气朝一个小娘子求一些隔靴搔痒的甜头,只为去消灭她要离开他的哪怕丁点念头…… 这些,可都是何等奇耻大辱! 可待他垂眸侧首,看怀中娇妻依赖地靠在他颈中,玉容娇憨,眼睫密实,唇瓣嫣红,此外,这张皮下,那永不被任何生活磨难磨灭的乐观坚毅,他不禁又暗道,就这么拥着她,也觉浑身都是欢喜愉悦,心腔里也流着他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满足之意。m.23sk. 秦月淮勾了下唇,几分任命。 罢了。 罢了。 有得有失。 秦月淮平稳的脚步走进了兰苑,院中的女使们见郎君堂而皇之抱着娘子出现,不由被这样大胆的举止惊了下,皆不自在地垂了眼。 孟长卿歪着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眼看着秦月淮抱着人现身,折扇敲了敲斜前方蔡希珠的肩,“呐,回来了。” 蔡希珠眼眸一亮,提裙冲了上前,看沈烟寒一脸绯红,急急问道:“皎皎,你怎么了?” “她病了。”秦月淮替人答道。 蔡希珠皱紧眉头,“怎么病了?” “风寒。”秦月淮言简意赅,脚步继续往前。 路过孟长卿时,孟长卿一眼就看出他脸上的不正常红晕,“啧”了声,“你脸怎么这般颜色?你莫非也病了?” 他的眼神微妙,秦月淮自然听得懂他的暗话,含糊着嗯了声。 孟长卿笑起来,看沈烟寒和秦月淮双双红且肿的唇,意味深长地重复蔡希珠的话:“怎么病了?” 秦月淮俊眉微抬,甩给了他一个眼刀。 孟长卿并未见好就收,紧紧跟在进了门的秦月淮身后,又问:“是弟妹惹的?” 听得这话,秦月淮无甚表情,不予再答话,沈烟寒心中却不由开始发慌。 她得了风寒,还与他亲吻了一路,秦月淮本就体弱,如何幸免? 她艰难睁眼,抬起头指,着急去寻秦月淮的额头贴。 秦月淮见她动作,微微俯了些脸,方便她靠。 沈烟寒手指发着冷,人却感觉自己在发烫,挨了挨后,闭眼虚弱道:“我摸不出来你是否发热,但你过会还是要喝些药,莫要变严重了。” 自个病成这样还牵挂着他,秦月淮很是受用地笑了下,顺着她:“好。” 二人身后的孟长卿好整以暇听着屏风那头二人的腻歪。 待秦月淮将沈烟寒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衾,掩下幔帐,出了屏风后,他是实在按耐不住自己的嘴,又问秦月淮道:“还没成功?” 听了这话,秦月淮侧头看他。 看他这副神色,孟长卿就知道自己猜准了,他得意地用折扇习敲下巴,“我又说对了?也是,她如今又还病着……” 秦月淮静默着看他。 脸上面对沈烟寒时的温柔和煦不复存在,眉间锋芒毕露,眼眸若深渊中窜出的黑鳞蛟,浑身都是泠冽之寒。 “孟子简,我有话说。” 孟长卿呼吸一窒。 秦月淮与他共渡过生死,唤他,从来只有“孟四”、“孟长卿”这样的称呼,如他只会唤他“秦七”、“秦月淮”一样,彼此间可谓毫无敬意。 秦月淮从不曾唤过他的表字。 事出反常,他从秦月淮墨色冷寒的眼睛里,已看出几分非同寻常。 孟长卿通身的轻浮之色一收,正色:“何事?” 余光看着孟长卿身后端着药来的蔡希珠,秦月淮低声:“去书房。” * 从书房出来,秦月淮同孟长卿双双站在檐下,目中似无神,只看向院中飘飞的雪花。 一白一黑两身大氅加身的郎君,晃眼一看,二人气质截然相反,可为数不多真正熟悉他们的人却知道,本质上,二人极有共同点。 聪慧异常、能文能武、嫉恶如仇,皆是他们。 孟长卿之母、齐国公夫人王璋,指使孟婶,在清水村中散播关于秦月淮的岳母、沈烟寒之母齐蕴的流言蜚语一事,秦月淮已朝孟长卿挑明。 眼睛看着院中方向,孟长卿承诺说:“接下来的,我会查。” 这正是秦月淮的目的,同时也是他的期待。 王璋为何这般行动,没有人比她的亲生儿子更方便去查实;而孟长卿查到真相后,到底会如何做,秦月淮环抱希翼,拭目以待。 他拉孟长卿下水也不是无的放矢。 此举不止关系着沈烟寒,还关系着别的。 王璋不是代表她一人,她既代表着王家,作为齐国公夫人,又代表着齐国公府。 王家如今与权势日曾的秦桧彻底绑在一起,若王璋在其中斡旋,这齐国公府,难免不会也成为秦桧那一派的势力。 甚至说,如今恐怕就已经是。 可齐国公府,那是手握兵权,何等至关要紧的武将家族。这样的家族,若是不仅没发挥该有的保家卫国作用,而是也成为朝大金议和的一个支持者,是怎样讽刺的笑话? 齐国公的母亲,那可是大周的嫡出长公主、他外祖父的亲妹子,她的兄弟姊妹、侄儿侄女等至亲,皆被大金掳掠去备受侮辱。她被气绝而亡,而她袭爵的儿子如今却支持去朝侮辱她至亲的大金,九泉之下,灵魂如何能安? 孟长卿自被她养在身边亲自照拂,无人比他更懂她心中的遗憾,是让齐国公府“弃暗投明”的最佳、也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想及父亲曾几番宴请的朝中人物,孟长卿心事重重,沉默半晌后,眼睛对着虚空说:“陪我喝些酒?” 秦月淮拳头抵唇,卖力咳了几声。 惹得孟长卿斜眼看他,满眼都是不满,“你在我跟前装个什么柔弱?” 秦月淮收了装模作样,理直气壮答:“我夫人在病中。” 孟长卿一听这话风,反问他:“你还要亲自去照料不成?” 看秦月淮瞥他一眼不说话,他眼睛上下扫视秦月淮,讥讽道:“我的个乖乖,你可真是三十六孝贤夫啊。又是代步又是照料的,你是忘了以前口吐过的芬芳莲语了罢?” 孟四郎曾钟情于一个家道中落、流落风尘的花娘,那时情窦初开,拼命也要为其赎身,甚至想纳入家中去。 可齐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又岂能容忍未娶妻先纳妾的?还是个烟柳巷出身的人。不无意外的,孟长卿一开口,孟家无一人不反对。 此事甚至闹得整个临安府都沸沸扬扬。 孟长卿哭丧着脸请至交好友出主意,唐尤夫妇是费劲心血朝他好言相劝,教他放弃了罢,既然已经帮人赎身,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实在劝不动了,也都让孟长卿再从长计议,先将人养着,待成婚后再说。 唯独他秦月淮,八风不动地饮茶,一幅云淡风轻,不论是神色,还是话语,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让人恨的牙痒痒的绝情与凉薄。 “孟四,一个小娘子而已,至于这般兴师动众么?” “别养了,养着也没有未来,你孟家不会让她进门的。” “没她,你不活了么?既然死不了,就有些骨气成不成?” ——哪一句兜头泼他冷水的话,不是他秦月淮说过的? 那可是他年少时的初开情窦,最终还是中了秦月淮的话,没有个好结果。没了她,他孟长卿果然还是活得好好的。 只是那闭了的心扉,再不为谁开了。 被孟长卿一怼,秦月淮沉默以对,抬手揉了揉眉心,只得诚实说理由:“我还要出门一趟,安排淮西。” 这话一出,孟长卿就知与他喝酒无望了,摇头一笑,“罢了罢了……” 风雪天,他摇着不合时宜的折扇扇风,心中的难安都落在了那扇面。 秦月淮是真没空陪谁,回屋看沈烟寒一眼,知她服药又吃了饭,见她睡了过去,又冒着风雪,趁夜出了兰苑。 蔡希珠从好友屋中退出来去客房歇息时,被孤独的孟长卿撞见了个正着。 他高声问几步远的小娘子:“嗳,上次赌诗,是你赢还是我赢?” 蔡希珠墨眸点金,微光流动,“我!”他的扇子就是她赢过去的。 见她上钩,孟长卿激将:“那不行,我的文采怎会输?你敢不敢再赌一回?” 蔡希珠知他那中看不中用的水平,撅了下嘴:“有什么不敢的?你这回赌什么?” 孟长卿垂目扫了扫周身,折扇挑起玉串,“呐,这几串东西,可行?” 孟四郎家财万贯,一身不俗,随便一枚腰间玉饰就价值不菲,更何况还是几串。 见识有限的蔡希珠眸子一亮,不掩兴奋:“好啊!去哪赌?” 孟长卿提唇,“跟我走。” 第74章 滴石落湖 孟长卿的本身之意本就不在赌诗,而在饮酒。 故而,待他将蔡希珠带到兰苑的西次间,煞有介事地与她对上几句应景的写雪的诗后,便开始敷衍了事,一边吟几句没甚意境的诗词,一边兴致缺缺地开始往喉中灌酒。 蔡希珠见他总举杯,人也垂着目,没有多少与她说话的兴致,便扭过头,推开了些许窗牖,透过一条细细的缝,开始兀自赏起院中雪景来。 兰苑的这种雅至极致的院子她是从未见过的,更不用说居在其中。 是以,自打沾沈烟寒的光住来兰苑,蔡希珠每日都在欣赏这苑中任何角落的美色,目不暇接,百看不厌。 还有一点,蔡希珠从不承认。 因这院子是属于某个郎君的,她每日在此出没,踏着其中每一处地砖,看着每一棵花草,她都能品出几分,她也知是牵强附会,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脑中要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亲密感。 说要用一个词形容,“睹物思人”,大致就是如此。 蔡希珠眼睛看着窗外,整个人却并不放松。在她极为小心翼翼,正要用眼角余光去瞄一眼对面人的情况时,忽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本能的警惕使然,她身子远离窗牖往后缩,人也一下转脸,就这一缩,蓦地就撞上本是隔了点距离的郎君身子,郎君的下颚也不期然地压在了她头顶。 两人以蔡希珠侧靠在孟长卿的怀里的姿势,似乎拥在了一起。 蔡希珠浑身一僵。 要给她玉饰的孟长卿也愣了神。 蔡希珠看着距离极尽的孟长卿高突的喉结,迷茫地眨了眨眼,手指攥紧了膝上的裙裾,心跳也再不受控制。 此刻,她整个脑子都糊住般,一时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相比起她这个被蔡裕护在一方天地、未曾见过几个外人的青涩小娘子而言,在男女关系上,经验丰富的孟长卿便游刃有余多了。 孟长卿须臾就回了神。 他喉中轻笑了一声,垂了点头,将二人鼻尖之间本就不多的距离又拉进了一分,酒气往蔡希珠的鼻中飘,话也带着戏谑,“故意的么?” 蔡希珠反应几息,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在说她故意朝他投怀送抱后,像被人一下踩到痛处般,心头一个激灵,人就要往远离他的方向逃。 孟长卿没让她如愿。 他极快出手,一把压上了她的后腰。 蔡希珠彻底僵硬。 孟长卿垂目,以这个角度,很便利地看到了她微敞的衣领深处,那隐隐约约出现的一个红痣。 像雪地中的一颗红果子。 无端引人想采撷。 尝它一口。 本就饮酒良多的郎君目色一变,口中再问:“问你话呢?” 他说着话,脸庞又往下压了一分,口中含着酒味的气息潮湿又微热,尽数洒去蔡希珠的脖颈中。 蔡希珠像被猎膺捉住的小鸡仔,颤声:“没、没有的。” “是么?”孟长卿反问,“你这……是长了一颗痣?” 蔡希珠老老实实答:“嗯。” 孟长卿缓缓伸手,以她随时能拒绝的速度,往那颗痣去。 蔡希珠对男女之间的好奇心,并不比沈烟寒少一毫一分,见孟长卿抬起玉骨般的修长手指靠近她,不止没退,反而心腔中涌起一股令她愉悦的兴奋。 就像呆在笼中的雀儿,终于见到有人拨弄束缚她笼子的钥匙。 蔡希珠咽了咽口水,闭目,放缓了呼吸。 在孟长卿手指触碰到她肌肤的一刻,颤了下眼睫。 她没睁眼,一幅任君采撷的乖巧懂事模样,孟长卿这样本就动了心思的郎君,又岂能不把握机会? 束缚理智的枷锁断裂,小娘子的痣终于拨云见日,醉酒的孟长卿眼热一分,随心所欲,凑了唇过去。 蔡希珠蓦地睁眼,抖了下身子,咬紧了下唇。 得了好处的孟长卿一路循序渐进。 很快,红痣旁,那脆弱的、碍事的纤细带子也被拨开,在蔡希珠心跳与呼吸不可自抑地大肆起伏之间,她腰间的系带也松了。 雀鸟褪羽,纤弱、颤颤,小小一只。 如她的名字一般,珠圆玉润。 很快就被猎膺一把拎起,丢进了他的陷阱里。 在即将随波逐流的最后关头,孟长卿掀了红得不成样子的浓密眼睫,手指落在一处,盯着她的眼,认真问:“这……也可以?” 蔡希珠咬着唇,看着俊颜无双的郎君,想起抱着他的折扇入睡的那些夜里的思念,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莫名勇气,郑重其事点头:“可以。” 她的生活一成不变,像寂静的深潭。 如今有了石子想投入其中,她心中的期待大于惧怕,因她实在是想看到一些,证明她生活得还有意思的波澜。 孟长卿意外地看她一眼,鼻腔中轻笑了一声,“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 同样一夜,同是借酒消愁的郎君中,有人于欲海浪涛中得了意,有的,却只尝到了苦涩难抑。 梁府中,梁一飞独坐在一处消暑的凉亭中半宿,脚边已倒了三个酒坛子。 风吹树摇,雪落无声,在沈烟寒被秦月淮带走后被梁夫人叫去赠了个玉手镯的郑玉婷抱着一个玄色大氅,缓步走进凉亭。 梁一飞斜着眼,看了下地上投着发钗的影子,收回视线后,仰头再饮了一杯。 喉咙上下滑了下,梁一飞冷着声:“要来劝我,就趁早滚!” 郑玉婷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摇了摇头,眼露关切,“三郎,天气寒凉,不如进屋再喝罢。” 她声音温和,语气绵绵若细雨轻风,话里关心他的意思明显。 梁一飞心有意外,动作顿了下,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旋即提唇讽刺道:“郑娘子,你今日不全都见到了,又何必做这种没用的事?我梁家已经退过一门亲,这事,莫如你来做。” 郑玉婷一颗心直往深渊中坠。 他让她退亲。 郑玉婷一急,立马走到梁一飞跟前,对他摇头,“不!” 察觉出自己表现得太急切,郑玉婷又缓了声道:“我是说,我愿意等。” 梁一飞提了下唇,“等什么?” 等你忘却前尘,空出真心啊。 ——郑玉婷心中如是想,口中回梁一飞:“后日是我们的请期礼,到时候会决定我们亲迎礼的日期。时日上,我依你的意思,你若希望迟些行亲迎礼,我也是可……三郎!” 梁一飞没等她说完话,蓦地就站起了身,由于他起来得过急,酒意冲着头顶,他的身子不免摇晃了一下。 “三郎!”郑玉婷担忧地伸手,“你没事罢?” 郑玉婷或许不知,梁一飞一晚上神思恍惚,没有任何头绪,却是被她的“亲迎礼”一提醒,本沉落至谷底的心思恍然一动。 沈烟寒压根儿就没行亲迎礼! 她那什么与秦七郎的婚事,根本就不算成! 梁一飞从郑玉婷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凉凉看她,一字一字道:“别等我,不值得。” 说罢,他大步朝府外行去。 郑玉婷站在亭中,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眼中水光涌现。 * 梁一飞到秦府时,秦桧的宴席正盛。 听人通报他到来,秦桧看一眼与王季正在谈话的王琼,广袖一扬,朝通传之人点了点头。 须臾,梁一飞现身在众人眼前。 梁三郎身姿挺拔,步履矫健,昂首阔步,意气风发。甫一出现,不无意外地,就成了满场焦点。 参与这宴会的,除了王季,便只有秦桧、王琼、二人的儿子秦嬉、以及几个王家的几个小辈,并无外人。 有些已看出他与秦桧容貌上五六分相似的人,不由自主都想到了一个最近流传在王家与秦家之间的流言,不由就愈加关注着梁一飞。 见梁一飞如今能这样大喇喇高调出现在秦府,王琼的眸色变得冷厉,脸色也往下沉,探究中夹着责备的眼神地看向秦桧。 秦桧久经官场,眼睛本是嫌少露出情绪,此刻却因梁一飞的到来,爬上了明显的欣喜。 他目光炯炯,看着走近他跟前来的亲生血脉,浑然没有在意王琼及秦嬉投向他的目光。 行到秦桧跟前,梁一飞语气平静地拱手,“秦相公有礼!”m.23sk. 秦桧点了点头,“既然来了,便入座罢。”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热情,但也不严厉,说话的态度平常得,就好似梁一飞是他这府中他熟悉不已的一个人。 秦桧这样对待梁一飞的态度一出,几个人的脸色都有变化。 王季摸了摸鼻尖下的八字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自己的结拜妹子王琼一眼;而王琼正与秦嬉对视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不安;王家的几位小辈,看看梁一飞又看看秦嬉,不敢露出太多情绪。 梁一飞再拱手,声音放低,语气却极:“可否请相公移步厅外片刻?” 秦桧的神色一顿。 梁一飞再是他的儿子,可此时此刻并未认祖归宗,对于秦家而言,也只是一个客人。进门来后,二话不说就要他放下满堂人离去,说秦桧没什么意外,也是不可能的。 可他一转眼,就看到了梁一飞腰间那枚明晃晃的玉珏。 是他秦家的传家之玉。 秦桧眸光微动,又去看梁一飞的眼睛,梁一飞对上他的视线后,垂了眸,伸手碰了碰那玉珏,又再度看向他。 四目相对,梁一飞勾唇一笑。 秦桧撑着桌案起了身,朝王季道:“我稍后便回,义兄还请喝尽兴!” 王季摸着胡须笑回:“秦相公请便。” * 秦桧与梁一飞出了宴厅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宴会继续。 王琼强颜欢笑地朝王季敬酒:“阿兄请。” 王季身子侧倾,朝王琼近处凑了些,眼睛看着厅外方向道:“妹子,不是我说你,好端端的,你做甚要允他用那人?他手中真就没人用了么?咱们王家那么多人才,这不都等着呢。” 王琼深呼一口气。 近段时日以来,秦桧是愈发自作主张,先前准备启用梁一飞之时,尚且与她商讨过,得了她同意才去的梁家。可后来几次,秦桧是下值就去梁家,她也不知他与梁家人说了些甚。 此刻被王季这么一提醒,王琼心中对当初答应秦桧启用梁一飞的事不免有几分后悔。 她叹出气,为难道:“阿兄,你的意思我又如何不懂?可……事到如今,我也无法,他如今身居高位,我只有听他说了算啊。” 王季反驳道:“他再位高权重,也不能忘本不是。” 这是在说他秦桧是仰仗她王家起家。 这话一针见血,说到了王琼心坎里。 王琼表面没说什么,含糊着话题,又敬了王季几杯酒,心中却是愤懑不平。 一个私生子罢了,还妄想取代他儿子的地位不成? 呵。 怎么可能? * 秦府另一处,梁一飞跟着秦桧走到一处书房。 秦桧问:“是有事与我说?” 梁一飞一把扯下腰上的玉珏,双手举高的同时,双膝跪地,掷地有声道:“我有一毕生心愿,望您成全。” 第75章 礼尚往来 于波谲云诡的官场浸淫数载,甫一听梁一飞说毕生心愿这般要事,秦桧自然而然地,认为梁一飞的心愿无非是权钱之事。 却不想,他问“是何心愿”之后,梁一飞将玉珏往他跟前更递了几分,直视他,对他道:“娶国子监司业沈固辞之女、沈家娘子为妻。” 说得这般清楚,就好似生怕他听不懂,说的是他退了亲的那家人。 梁一飞迄今为止登秦府门两次,竟回回都是为了这个小娘子。 秦桧的脸色当即骤沉。 眼中本是因梁一飞捧着玉珏的那点温情也陡散,反而起了几分凶厉。 沉默不语半晌,秦桧才压了压怒火,看着跟前与秦嬉性子截然不同的儿子,问他:“你的毕生追求,就是这般儿女情长之事?” 这话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严肃与不满。 梁一飞当然听得出秦桧的弦外之音。 他不仅没觉得不妥,反而扯唇一笑,满脸都是一种不羁的乖戾,话语甚至坦坦荡荡至极:“权柄在握,一手遮天又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能随心所欲!我若能娶得那人为妻,便是将这‘随心所欲’提前罢了,死而无憾。” 梁一飞虽跪在他跟前,但气势并不以身高矮了半截儿矮半分,他抬头看向他看向他时,眼中的自信毫不遮掩。 秦桧从梁一飞身上想到曾经年少时的自己,那个从不缺少冲动与勇气,更不缺少狠劲儿的自已。 就比方说在这儿女情长之事上,他也不是没辜负过谁。他曾经与人相爱,但是为了更广阔的未来,转而娶了王琼为妻。 秦桧笑一下,道:“你若真对她势在必得,真有出息的话,不如先把她说服了,威逼也罢,利诱也好,待她必须跟着你时,再论亲事不晚。” 梁一飞眼中的光蓦地一亮。 秦桧这意思不就是说,只要阿烟那厢同意,他便不阻止么! 没等他欣喜多久,秦桧顿了顿,就又道:“对了,上次我不是已经给你点拨过了么?你若是选择按功行赏的这条路,你目前可有什么作为?杀陈翔的凶手,你可找到了?” 一下说到正事上,梁一飞刚才那一点不羁不由僵了一下。 他垂眸,攥紧了拳头,诚实摇头,“尚未。” 自打从军营放了秦月淮之后,他的手下人再没有人见过类似那日刺杀陈翔的凶手,此事堪堪毫无进展,他总觉得那秦月淮与此事很有相关,可是又苦无找不到证据,弄得他自个也焦躁不安。 秦桧道:“就这么一点小事,两个月了,还没个结束,你自个说,丢不丢人?” 这话里责备意思明显,梁一飞自个也没有多少脸面正面回,便回他:“操练士兵之事进展顺利,您可随时去检阅。” 叫他操练士兵,又并不是为了当真上战场杀敌,只不过此时还不便于给他说这些,秦桧无所谓的点点头,“还有事吗?” 虽然知道他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是毕竟两个人相处的时日尚短,根本不熟悉。 梁一飞不懂秦桧与梁文昌截然不同的果决性子,为了保险起见,便又确认了一遍:“方才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沈家娘子应下,这事儿你便应允,对吗?” 这一问,不无意外的,将秦桧的脸色问得黑沉。 秦桧道:“只要你争得到手,不过是多养一张口罢了,我有何可反对的?” 这话暗含的陷阱很大,根本没点明是娶妻还是纳妾,梁一飞却因过于激动没给听出来,一心想着,只要沈烟寒同意即可,做主他亲事的秦桧就不会反对。 他这么充满希望地想着,便又声音笃定道:“她一定会是我的人。” 毕竟是年少,喜形于色。 秦桧看他这个模样,再看他五六分肖像自己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当初还是个毛头小子时的自己,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少年感,他心中奇妙,此时觉得满足,心情便好了许多。 他挑了下眉,朝梁一飞走进一步,手掌落在他高抬的手肘处,慈爱地看着他,温声道:“将玉珏好好收着,全天下只此一枚。” 就如天意使然,他只有他这么一个失而复得的亲儿子一样。 梁一飞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千百种心理准备,若秦桧反对这门婚事,他便利用他亲生儿子的这一点逼迫他,最不济,便与他断绝这一场,根本没有挑明出来的父子关系,没想到秦桧却同意了,他都用不着威胁他。 故而,梁一飞依言将玉珏收了起来,这才就他叫他起的势站起了身。 秦桧临走之前,梁一飞又说道:“那这会与我有婚约的郑家那处……” 他还没说完话,秦慧就开口打断了他:“待你事成了再说不迟,一个郑家而已,有何可惧?” 梁一飞的一颗心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朝秦桧郑重而拜,看他的眼神浮出了一些对于长辈、对于父亲的感恩与敬意,“是!” 秦桧见他这模样,很是受用地朗声大笑了几声,然后迈着豪步出了房门,面色看起来极为愉悦。 “走,参我的宴去!” 梁一飞在原地顿了片刻,终究也跟着出了屋子,第一回去参了秦桧的宴席。 * 秦桧堂而皇之带着梁一飞参宴,是一副遮掩也不愿遮掩分毫的高调架势,王琼心中气急,却也不能表现什么。 而于梁一飞而言,心头记挂着的沉重心事暂且没了,在参加相府的宴席时,人的本能使然,不免就对在场之人多了几分好奇。 他这才发现,今日秦桧宴请的主要宾客乃是王季。 而这王季不是旁人,就是当今官家跟前的当红医师,人称“黑虎王医师”。 这个黑虎王医师,最擅长的,便是医治官家的熏腐之症,民间也多有售卖依照他的处方特制的灵药“黑虎丸”,人们还将他的这种药丸功效传得神乎其神。 梁一飞频频朝自己投来目光,意欲与他交谈,王季见了,考虑到他毕竟还是秦桧的唯一亲生儿子,不知今后会被秦桧如何使用,身居何位,虽知王琼心头不乐意,也不由要给秦桧几分薄面,与梁一飞谈上几句场面话。 梁一飞得他主动攀谈,也对了些并不要紧的话。 秦桧对此喜闻乐见,酒意冲头,一个冲动之下,便提议说,既然梁一飞与王季一见如故,不如就让梁一飞拜王季为义父,做他的干儿子。 这般骇人听闻的建议一出,众人当场各有面色。 不因别的,盖因做这个黑虎王医师王季的干儿子,可是一件实在不寻常的事。 就比如王季当下就有个叫王深的干儿子,其经历就多被人议论。 这王深是韩世忠的部将,屡立战功,但在军中却与另一位将领张良不和,被对方企图置于死地王深在机缘巧合之下,就认了王季为干爹,从此,平步青云。 王季对干儿子甚好,甚至朝官家举荐,官家宠信王季,便推荐任命王深为镇江府驻扎御前驻军都统制,统领原来的韩家军。 如此,张良又岂敢再朝王深下毒手? 这么一个事儿的消息在临安府传开后,不止是军中有一批统兵将领,就连朝中的许多人,也纷纷对王季,甚至王季的兄弟们相谄媚巴结。 竟不想,秦桧也动了这心思。 王琼轻笑一声,捋了捋耳边鬓发,笑道:“官人,你这是喝醉了罢?人家梁三郎的父母健在,岂有随意就拜别人为父亲的道理?” 这话是在说秦桧越俎代庖。即使在场有眼色的都心知肚明,这梁一飞是他的亲生儿子,但在并没有认祖归宗,正式公开其身份之前,这梁一飞还是人梁家人。秦桧替梁一飞拿这种主意,草率了。 秦桧因亲儿子到来的喜悦情绪被王琼的话冲散大半,头脑这才冷静了一些。 要让梁一飞真正回到他秦桧儿子的这个位置上,免不得的,要经过王琼,也就是说王家人的同意。 此时此刻,他虽然身居高位,做了宰相,但是有许多事,还得需要仰仗与他互相掣肘、相互利用的王家。 秦桧在自身大事上向来分得清轻重,凡是对自己不利的事,他几乎从来不去冒风险,遂就接着王琼的话笑道:“唉,果真是人老不中用了,才喝了多少,我这就开始说胡话了,你们莫当真,莫当真。” 王季自然接过话头,一语双关道:“梁三郎一表人才,风度非凡,在下哪有这种福气得此郎为子女?秦相公,你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双方你来我往再说了几番话,这话题就轻拿轻放地结束了去。 只不过此事在王琼心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不可磨灭的阴影。 梁一飞看秦桧与王琼一会,勾了勾唇,对这几人之间心中的弯弯绕绕并不在意。 一个身份而已,当谁的儿子都一样,反正他该失去的,也已经失去了。 他兀自举杯饮了不少酒,思考着接下来要如何行事,才能让沈烟寒跟他重新结下亲。 出了秦府后,他就叫来了王西,附耳吩咐了几句话。 王西听了他的安排后,眼中是又惊又惧,“三郎君,这真的能成么?那样的话,沈娘子的脸面……” 梁一飞眯了眯眸子。 他虽然内心也不想以这种手段成事,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不试,他不甘心! 阿烟这辈子,必须是他的人! * 临安府中,与秦府的宴同时散了的,还有另一处的交谈。 出了刘琦将军的后门,冷风一吹,几夜没合眼,秦月淮有些昏沉的头脑仿佛清明了一瞬。 淮西的事,刘琦比任何其他人更适合去探一回,毕竟五年前,刘琦就已经在那处的战场经历过一回。交代好了一些事,此刻的秦月淮大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马车辘辘,秦月淮回到兰苑已经是后半夜。 沈烟寒睡了大半宿,高热退了后,此刻正精神劲儿十足,天没亮,就从床上爬了起身,准备继续做新衣。 可她去拿蔡希珠画好的画看时,却没见蔡希珠躺在本该睡觉的地方,而后寻了大半个兰苑,硬是没见到蔡希珠的身影。 秦月淮回来时,沈烟寒正蹙着眉,提着灯笼走回住处。 沈烟寒看他一身风雪回来,连忙迎上前,“你去哪了?怎么一个个今夜都不在!” 她的鼻尖紧嗅了嗅,甚至闻到了秦月淮身上有一丝酒味。 “你与孟四郎大半夜外出喝酒了么?”沈烟寒仰头,不满地问道。 诚然秦月淮只是陪着刘琦浅饮了几杯,但看沈烟寒似乎以为他醉了反应,双手连灯笼也不提,直接扶住了他的胳膊,其中关怀与紧张明显,便顺势踉跄了一下脚步,低低“嗯”了一声。 沈烟寒果真上当,将他抓得更紧。 秦月淮便就就着沈烟寒的搀扶,绊着脚步回了屋。 将他搀扶到床沿,沈烟寒帮秦月淮脱了大氅后,准备好心替他解内里的衣衫,可她第一次摸郎君的腰带,半晌没得法,手臂在秦月淮腰间前前后后探索,皆没成功。 “娘子。”秦月淮低头看她,声音暗哑。 “嗯?”沈烟寒不明所以地抬头,因心思挂在他的腰带上,眼神有点懵,“怎么了?有什么事?” 秦月淮一笑,“没事。” 顿了顿,他伸手捋沈烟寒耳边的发,声色磁沉道:“多谢啊。” 他今日去见刘琦,带着了沈烟寒生辰那日他作的画。在谈完正事后,他一打开了画卷,就看到了刘琦的惊讶。 “你……怎么有她的画像?”刘琦惊瞪着眼问他。 而在他一阵解释与试探中,就捋清楚了干系,沈烟寒的母亲齐蕴当真是在永兴七年时救过刘琦和他。 他的岳母和妻子,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月淮眼光灼热,直直看着沈烟寒清湛的眼,心念一动,下一瞬,就低头吻住了她。 借着凭空而来的“酒意”,他人也放肆起来,口中力道没了分寸,整个人又变得凶。 沈烟寒双手还环着他的腰,这个姿势下,秦月淮往身后一倒,倒于被衾之上,她就顺势扑入了他的怀。 秦月淮吻着她,摩挲她的背,轻声又深情:“皎皎……皎皎……” 每一回呼唤,沈烟寒就变软了些,从心到身。 很快,帐缦落下,掩了外头人的窥视。 在二人秘密的隐秘空间里,秦月淮教会了沈烟寒如何解腰带,更教会了她别的。 “这是……”沈烟寒盯着问,手指落上去。 秦月淮抖了一下,“明知故问。” “怪难看的。”沈烟寒叹息了一声。 秦月淮依旧跪在她身前,任她打量,须臾后,就道:“皎皎,该轮到我了。” 沈烟寒有丝紧张,不由吞咽了一下,想要拒绝,“我、我……” 她没我出个什么,就被人捉住,朝后一推,“礼尚往来。” 话音甫落,沈烟寒的裙裤就没了踪影。 这一夜,注定是探索秘境的新一夜,秦月淮温柔至极,又无师自通至极,沈烟寒盯着帐顶,艰难启齿,又艰难呼吸。 第76章 追随夫人 永兴十二年的冬,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冬。 这一年,大周国的两位宰相之一章浚采取了一系列积极进取的战略部署,使得大周国的诸将都驻守在要路上。 在朝中许多大臣力主退保江南、依江为守时,章浚力排众议,一方面视师江上,积极备战,并遗书告诫反对的几位将领不可退保;另一方面,上书官家反对守江,以及令岳家军东下的议论。官家予了支持。 该年七月,章浚入淮西,督促当地防务。 其中,便命令大将刘光守川陕要道。 而这一连串举动,使夹在大周、大金之间,被大金承认的“齐国”皇帝刘豫备感威胁,他在向金国求援未得逞之后,便命其子侄刘麟、刘猊等分三路,朝南部的大周进攻。 在刘家几军南下时,那负责淮西防务的刘光却做了一件蠢事——仅派少数士兵进屯在庐州,主力留驻于当涂,江北空虚。 刘军遂直取庐州,并且势如破竹,一度南下威胁到大周几个城池。 更糟糕的是,在当地的宰相章浚人也没了踪迹。 消息传回朝堂后,众臣议论纷纷。 以秦桧为首的保守一派不由暗中得意。 章浚非得力主部署防务,甚至还要北上收复中原,这下可好,刘豫终于被他的举动激怒,挥兵南下,恰好那刘光的人又不堪一击,这不就等同于打了章浚的脸面了么? 准确说,岂止只是打了章浚的脸面,更是打了给了章浚权利如此操作的官家的脸面啊。 上朝之日,大周官家高宗再不能稳坐于上首,而是脸色极为难看地负手踱步,来来回回踱了几趟后,问下首:“众卿可有何良策?” 众臣垂头的垂头,静默的静默,谁也不做那第一个出头的。 毕竟,官家自个也在抗金不抗金此事上犹豫不决。 一时间,整个早朝鸦雀无声,寂静得令人难安。 高宗的嘴角抿成了一道不悦至极的直线。 半晌后,秦桧这厢微微动了下脑袋,他右侧后方的梁文昌得了这个暗示,连忙左迈出一步,朝上拱手说道:“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派人与刘豫言和,待找到章相后再谋后续。” 又是言和。 这些年来,只要有战事,不免就有大臣说这样的丧气话,“言和”二字,他们的耳朵里都要听出了茧子来了。 一向与章浚想法颇为一致的彭州通判虞允文听得这话后不由勾唇冷笑一声,直白讽刺道:“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等待着援军,后方的人却畏战要求和。长此以往,干脆就莫要做任何防守了,敌军一来,我们就言和!反正送出去的钱财金银不是出自你自个的俸禄,是咱们官家的。” “你……”梁文昌被虞允文说的一噎,暗暗去看高宗的脸。 高宗面色更黑沉了些。 虞允文的话自有他的道理,议和这事,说到底就是送钱送物给对方,让对方手下留情,莫再打了。 议和这事儿,自然是有些扫他颜面的,此外,这送出去的财物也都是从国库里出,送多送少,根本跟这些拿俸禄的大臣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送出去的,都是他自个儿的银子。 他登基十二年来,大金在北部时不时南下进犯他的领土,军中年年有支出,天灾也时有,大周虽不算积贫积弱,但这么多年消耗,国库真没剩多少东西能拿来支出了。 这些说议和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后宫是如何节俭的,更不知他的国库空虚到各种地步。 又要朝齐国,又要朝大金议和,他岂能承受? 高宗深觉头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时,王季出列,语气很是不解地说道:“这刘光先前一直上书依江为守,章相公又不是不知,怎就任用了他为守淮西当务要道的大将了呢。” 这一似叹息似责备的话轻飘飘坠地,却实实在在激起了高宗心里的大浪。 这就是王季会看眼色的地方,他极为懂得高宗心中所想,也肯替他说出这些他心中所想、却碍于颜面不好当真说出口的话。 高宗本就有些愤懑章浚用人不擅的情绪被激发,当即冲至顶峰,暗道章浚如今骄傲自满,任人不贤。 淮西上一轮八月大捷后,章浚的声望日上,甚至朝中几位主张议和的臣工也因章浚上奏而只得求去,而今章浚却搞来这么一档子事,连他自个都失踪了,这还教他如何正大光明支持他的政见,安排几个大将北伐? 这时,王唤附和说道:“这有何惊讶的?当初富平之战,章相带着二十万大军,不也没有凯旋。” 王唤说这个话带着自己的私心。 当初大周的西北就是一盘散沙,他王家兄弟王庶也曾被高宗派去坐镇西北,结果很是丢人,当地的一名叫曲端的守将不服,竟是直接把王庶的大印夺了走,甚至差些砍了王庶的脑袋。 反而是章浚进入了西北,很快就改了当地的作风,不止严格执行中央朝廷的号令,放狠话说“理解要服从,不理解也要服从”,在曲端公开对抗章浚的号令后,章浚直接撤了其职,后来甚至于还将曲端给诛杀了。 诚然,王庶从西北回来后,被高宗降职落罪无可厚非,但后来,章浚带领二十万大军抗战的富平之战也还是败了,章浚的结果又如何呢? 不被贬,反而还升了官!不但成了宰相,更掌握军政大权。 这,要他王家如何服气? 听妻兄说起富平之战,秦桧暗道不好。 没有人比他清楚,富平之战当初是在战场上失败了,但在整个朝廷的战略上,却是成功的。 富平之战的起因,乃是金军南下攻陷楚州,楚州往南就是江南,也就是官家所在的这处。若无人牵制金军,那么,他们的主力很可能会集结在淮南一线,说不准何时就会再进行一场大扫荡。 当初形势在此,高宗也怕步两位先上的后尘,被金军给抓到大金国去,夜召臣工讨论多次,是章浚主张说,不如在西北地区打一场空前规模的仗,将金军主力调离。 高宗那时同意了这个提议,这才让章浚去召集大军。 后来富平之战的确大败,包括刘琦在内的几个大将受伤,大周损失惨重,并且把整个西北丢失了,但是,因为金军的主力大批被抽调到了西部战场,所以,金军在东部战场的攻势无法持续,江南也就安全了,这才保住了如今的朝廷。 因而,章浚从川陕回临安后,愈发升了官。 ——这些,王唤的眼光短浅,看不到内在缘由,如今在官场上极为机灵的秦桧却是领悟出来了的,此刻听王唤提富平之战的失败,秦桧只觉他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搞不好,是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果不其然,高宗定住了踱着的脚步,看着下首一群人,冷冷地提了下唇。 “这么说,你们都只知评论他人,自个却没有什么有用的建议?” 听听这语气,又哪有什么和颜悦色可言? 帝王威严一出,方才还在说风凉话的几人顿时就闭紧了嘴。 这时,斥候在外求见。 高宗惊了片刻,扬声:“宣。” 斥候得令上前,当众汇报道:“章相公人已被找回,目前安全无虞。且已组织军士反攻,命王德、郦琼二将军率精兵,已击败刘豫部将,孙晖、杨沂中将军也全力出击,如今齐军已匆匆北退!淮西安全!” 如此反转忽至,高宗当即大喜,连道了三声“好”。 斥候掏出一个奏折往高宗眼下递出去,高宗派人取来,一看,是章浚以刘光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他解除他的兵权的事。 高宗这下就有些犹豫了。 刘光此人可不是一般人。 当初建国之前,刘光就在杏子堡战斗中击败与大金勾结、配合大金南下攻打大周的西夏军,可以说,也是一个屡立奇功的将士;再后来,金军再南攻,这刘光率了步骑三千来东京勤王,虽然没有救下他的父兄,但次年,这刘光就率部来了济南,投奔了彼时还是康王的他。 也正是刘光提出的,建议他前往南京应天府,甚至南下江南安置,先立国,养精蓄锐,再图后续。 可以说,要说他大周的开国功臣,这刘光算得上举足轻重的一位将领。 大周此时的国策是重文轻武不错,但他还并不想,因为章浚这个总归算文臣的臣子三言两语,就削了刘光的职位。 高宗合上奏折,对此事未置可否,挥手叫斥候退下。 这日的早朝,以主战一方朝臣的喜笑颜开而结束。他们没料到啊,章浚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往后这与大金再战的话,他们也有底气再提了。 而另一边,追随着秦桧的几人却不无意外的脸色不悦。 下朝后,秦桧朝梁文昌道:“今日来我府上议事,将一飞也带上。” 梁文昌看了几眼走在他们二人之前的几个王家人,浓眉微皱,低声建议道:“不如待我们有抉择后再吩咐三郎行事罢。” 在秦桧要发作之前,他连忙又道:“这几日入了冬,内子身子骨就不太好,不止是三郎担忧他母亲的病情,就连相公夫人也多次登门看望,每每相公夫人来,也是要多问三郎几句话的。” 梁文昌说的是私事,秦桧却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这是在说王琼近期很是关注梁一飞的动向。 想起近日他试探着提将梁一飞纳回秦家族谱时,王琼眼中的抗拒,心知王琼对梁一飞的万般介怀,秦桧点头道:“也成。” 十九年的日子都等得了,多的时日他照样能等。 * 朝堂中的消息传回兰苑时,秦月淮正和沈烟寒收拾着回秋望园的行李,他们收了衣裳,又收了不少书画,大体收拾完毕后,便得了中程休息。 杨动手持利剑,大步流星走了进屋,见秦月淮背对着他,站在一张书桌前,微微俯着身。 看着秦月淮的背影,他正要开口,就见他那大氅的袍角蓦地露出了一只绣花鞋。 那绣鞋前后像秋千一样晃了晃。 同时,沈烟寒在秦月淮怀中笑噌道:“好痒,好痒,不玩了!满脸都是你的口涎……” 杨动通身一僵,脚步一定,站在原处,不知该前该退。 秦月淮余光瞥见了地上的影子,这才收起作乱的舌,将唇从沈烟寒下巴上移开,抬起袖子,细致地替沈烟寒擦拭被她嫌弃的口涎。 杨动在原地顿了片刻,见秦月淮缓缓转身看他,问:“有事?” 出于好奇,杨动看向他身后。 沈烟寒就坐在秦月淮后方的桌面上,双足悬空,像一个顽皮的孩童,一手还搭在秦月淮的肩头,眼中流露着喜悦的、轻松的光。 见他前来,她惊喜道:“杨郎君,这些时日你都去哪儿了?木槿说你也不住秋望园了,为什么?你找到亲戚了吗?那正好我们今日要搬回秋望园了,你还跟我们回去吗?” 她一连串问了数个问题,杨动却是满脑子要汇报的正事,被她问得一卡壳,一时就只剩张嘴,说不出来什么话了。 秦月淮转身看沈烟寒,道:“你将这几方墨砚也拿走罢,孟四郎说过赠我们作礼。”23sk. 沈烟寒“啊?”一声,“这个也送我们?” 她对孟长卿的慷慨实在是瞠目结舌,这书房里的壁画他送、画纸他送、博古架他送、屏风他也送…… 沈烟寒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出自她那位老谋深算的夫婿的手笔。 在沈烟寒不知道的时候,秦月淮借由岳母的流言蜚语出自齐国公夫人的手笔,连坐孟长卿,对孟长卿极尽冷言冷语,致使孟长卿连连求饶。 “孟四,我那被你母亲害得没了娘的夫人看中你书房的屏风了。” “秦月淮,兰苑凡是你们看得中的,都搬走!搬不走的,我找人替你搬,可行?” “这院子,想我那内子倒是看得上……” “独独这院子不成!我买了后还没来住过就被你霸占了,你还不满足还是怎的?你没钱买吗?你真是比谁都精!” “那,这几个月的租金……” “没租金,什么租金?本就是借你们用。” “你去跟她说。” “成成成,我去,我真是倒了什么霉,既要白送你住,还要白送你物。你就剐着我一人敲诈勒索……” 孟长卿的抱怨尤在耳边,秦月淮笑着道:“他送的,还送了一笔钱去秋望园来着。” 沈烟寒美眸一瞠,“送钱?为何送钱?” 秦月淮不说是他的财,看着沈烟寒面不改色道:“他说要订几套衣裳。” 一说到她的生意之事,沈烟寒就如打了鸡血,当即从桌上跳了下来,“那我去找他量尺码!” * 看着沈烟寒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秦月淮正色道:“说。” 杨动将朝事禀明。 秦月淮沉默一瞬,道:“那折子内容可知?” 杨动摇头,“大内的消息要明早才传得出来。” 秦月淮道:“该是兴师问罪的折子,且看罢。” 顿了顿,又吩咐杨动:“叫他们去秋望园。” 这是说那些布置在章府的侍卫,杨动一惊,“郎主您真不回章府了?可章相公这就要回临安府来了。” 秦月淮摇头,看着杨动,如是说:“从此,夫人在何处,我们便在何处。” 第77章 极不寻常 大周的官皆是五日一休沐,沈烟寒去齐国公府找孟长卿时,好巧不巧,碰上了齐国公夫人王璋的寿宴。 沈烟寒带着蔡希珠一起下了马车,朝人道明来意后,便等在了齐国公府门口。 齐国公府门前车马骈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蔡希珠看着人头攒动的场面,又去看“齐国公府”四个描金大字,心脏跳得像要跃出胸腔来般,既是心中浮出想要一探其究竟的强烈好奇,又从那气势磅礴的字中觉出几分高不可攀。 两厢煎熬在心中冲撞,蔡希珠实在忐忑,便有些打退堂鼓道:“皎皎,要么我还是在这等着你罢,你自个进去见孟四郎。” 沈烟寒不解地看她,“为何?来都来了,为何不进去瞧瞧?” 蔡希珠支支吾吾道:“这府邸一看就华贵非凡,你看人也多得不得了,我……有些害怕。” “怕甚?”沈烟寒自信道:“再华贵非凡的府邸,住的也不过是你我一般的凡人。谁也没有三头六臂,有个甚可怕的?” “可是……” “那你是怕孟四郎不见咋们么?”沈烟寒打断蔡希珠的话。 蔡希珠脸颊微红,道:“那倒不是。” 那日他虽是未行到最后一步,可二人也算是赤诚相待了的,虽说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莫名且难以定义,但她都没因此躲着他,孟长卿那般潇洒自如的郎君,该是不会真拒绝见她的。 “既不是,那就进啊。”沈烟寒笑着,又凑近蔡希珠的耳朵悄声道:“你不总说想见世面么?呐,‘齐国公府’,这临安府就没有比这门第更高的了人家了!你我更不能错失良机了。老实给你说罢,我也是从未踏足过这样华贵的地方,也很是想趁机来观摩观摩的。” “你真没来过么?可你爹爹不是大官儿么?”蔡希珠道。 沈烟寒想起她那没了关系,任五品国子监司业的父亲沈固辞,评价道:“他的官位不算如何显赫,但我们沈家未有根基,能做到五品,他也是算有本事了。但是,他为人一向清高,很少与国子监同僚之外的人打交道,所以,从我娘往前在世时就是这样,我们很少去别家走动,自然也就少有机会见识别家的府邸。” 想到自己的爹爹也是如此,并不如何与外人接触,即使他开着一个诊所和药肆,许多时候访客来时,她也只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蔡希珠看着沈烟寒,不免生出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慨来。 她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啊……” 沈烟寒:“可不是么。” 两位小娘子嘀嘀咕咕耳语时,一辆牛车停了下来。 沈烟寒同蔡希珠说话的动作不由一顿,眼睛看着那熟悉的车。 须臾,车里的人缓缓下车。果不其然,是她的继母温蓉,与她的继妹沈慧。 几人对视,眸中皆有显而易见的惊讶,仿佛在问: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温蓉上下扫视一圈沈烟寒,见她那面容愈发国色天香,衣裳虽别致却算不得是参宴般的正式,眼中不由就多了几分狐疑。 她带着沈慧上前几步,伸手想牵沈烟寒的手腕,同时说道:“大娘子,可真巧了,你也是来参宴的?” 沈烟寒躲避她亲昵的动作,人往后退了小半步。 不等她答话,温蓉的话刚落,眼睛也往沈烟寒身后打量时,沈慧又就接着道:“听说大姐姐如今住去了庄子里,可是真的?大姐姐你怎么就舍得丢下爹爹与我们?” 她的语气似哀似叹,眼中也浮现出一种伤感来,端着个娇娇怜怜的女儿态,像是被谁辜负了一般。 沈烟寒心口一缩,仿佛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她如今小日子过得滋润自在,可真是许久没跟虚情假意的人打交道了。 想着如今她已经不算沈固辞家里的人,本质上与眼前母女也无甚关系,沈烟寒根本就没有心思再与二人周旋下去,淡淡地道:“嗯,我住西郊,来这处是因有些事。” 这是一副明显不愿交流的冷淡态度,沈慧被沈烟寒泼的这瓢冷水浇得神色微窒。 温蓉这些年是早锻炼出来一副玲珑心肠,只见惯不怪地勾了勾唇,硬是又往前一步,牵上了沈烟寒的手腕。 沈烟寒只觉得这种亲昵着实莫名,正要拉开自个的手时,方才进门通传的人出来道:“有请沈娘子,有请沈夫人,沈二娘子。”3sk. “走罢。”温蓉温声说道,拉着沈烟寒的手腕便往内里走。 当着门口诸多齐国公府的客人,沈烟寒在扯了扯手腕却没有挣脱时,干脆放弃了挣扎,一言不发,随着温蓉的脚步进了孟府中。 进了院,要去宴厅方向时,给沈烟寒引路的人道:“沈娘子,这边请。” 沈烟寒停住脚步,与温蓉对视,见温蓉好像并没有放开她的架势,她道:“沈夫人,你这样拉着我,是硬要拉我去宴席上吗?” 一声疏离又陌生十足的“沈夫人”,将温蓉面上那微笑都给叫顿了下。 须臾后,温蓉问:“大娘子何故说这样的话?你不是来参宴的么?” 不远就是宾客攒动的人头,沈烟寒知温蓉实则对她并没有什么真心肠。她从八月离了沈家,如今已几个月余,他们知她一个人独自住在那破庄子,真是有心关爱她的话,期间有中秋、有重阳、冬至等节日,早来关怀她来了。 温蓉若真带她去了宴会上,只会再与沈慧一唱一和,如方才那样,说些她们以为的,她擅自离家出走的“光荣伟绩”,在别人跟前显得她不慈不孝。 她行得端正,自是不在乎她人的眼光,可今日她来齐国公府,不是为了这些对她而言早无足轻重的小事来着。 直直看着温蓉,沈烟寒冷声道:“沈夫人,你我再清楚不过,我已不是沈家人,沈家大娘子,如今只是你身后这位小娘子,你这样的呼唤,我当不得。” “皎皎。”温蓉蹙眉,换成喊她的小字,“你负气离家,总有消气的时候对不对?你可知这些日你独自在外,你爹爹与我们有多么忧心。” 沈烟寒暗暗攥了下拳,不停对自己心道:听着就是,听个几耳朵,就当她在放屁。 可她沈烟寒从不是一个忍得了辱的人。 亲爹沈固辞的气她都不愿受,为何要上赶子受这一个小妾的暗钉之刺? 温蓉还在说:“你爹爹他茶不思饭不属的,瘦得都快脱相了……” 沈烟寒看着她,打断她的话道:“那沈夫人还有心思出门应酬,怎不留家好生照看着?” 这么冷硬的语气,加上直白的反问,温蓉忍不住有些恍惚。 眼前的沈烟寒可谓锋芒毕露,可还是那个,她说几句话,她就信以为真的单纯孩子? 她再度伸手,要握沈烟寒的手腕,一脸认真道:“你可能回去看看你爹爹?” 沈烟寒扬手一抬,压下心中一半怒火,与温蓉对视,收着声:“沈夫人,你确定,真要在齐国公府这里,在这般场合,与我再讨论你的家事么?” 迎着沈烟寒眼中毫不遮掩的反感,温蓉一脸受伤,“皎皎,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也是为了你父女二人好……” “我的个乖乖……”孟长卿带笑的声音倏尔传来,“三弟妹,你大驾光临,我等半晌没见你来,原来却是在这忙着跟人谈天啊。” 话音一落,沈烟寒松了口气。 温蓉和沈慧的眼中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来。 震惊自然是有。 既是惊讶于这极难讨好的孟四郎似乎与沈烟寒很是熟悉,又是惊讶于他口中的“三弟妹”。 诚然,沈烟寒在清水村的动态他们略有耳闻,什么翻修了屋子、与表哥同住、再就是成婚了事,清水村虽在乡下,但离临安府这般近,消息传来并不费劲儿不说,速度自然也是不慢的。 沈慧看看孟长卿,又看看沈烟寒,依然作惊讶状道:“孟四郎,您方才说,我大姐姐,她是您的‘三弟妹’?” 她又转头看沈烟寒,话语有些慌:“大姐姐,你成婚了?何时成婚的?爹爹不知对么?你怎能这样草率了事?” 沈烟寒不知沈慧的这种慌,是真慌,还是装慌。 但与沈家再不相干的沈烟寒却从未有过这么一刻,深刻地觉得,再不与沈家人相见为好。 因为如今的相见,就意味着让她去回忆往昔。 而她关于她们的、沈固辞的回忆,却没有如何温暖的。 在齐蕴去世后的这些年内,这个姐妹,以及她的母亲,于她而言,就像是缓缓蚕食她为数不多希翼草原的羊,无声无息地,食了她的草,她干脆换了一个地方,她们却依旧追着她不放。 回想了下刚刚在孟府门口时,温蓉往她身后打量的模样,那一副要看她带着什么人一起现身的探究,以及此刻,自己头上根本不是少女款式、让人能一眼就看出成婚与否的发髻,沈烟寒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下,一身轻松、和颜悦色答:“我独立了门户,自己的事,自然自己可以做主了嘛。” 她继而又侧身问孟长卿:“二哥说是不是?” 孟长卿点头,配合道:“可不是么。” 说罢,他看沈烟寒身后的蔡希珠一眼,弯腰,用折扇做了个“请”的手势,问:“你们来找我,可是有事?” 沈烟寒这就将要找他量尺码的目的道明。 孟长卿脚步一顿,侧脸看她,“量尺寸?”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去了蔡希珠的脸上。 好比再问:我的尺寸,你不知么? 蔡希珠被他侧过来的眼神看得心跳加快,双颊飞起红晕。她撇开了脸,佯作听不懂般的云淡风轻。 孟长卿意味深长地再看了她一眼,回头朝沈烟寒道:“你要给我做衣裳?” 沈烟寒点头。 孟长卿心中轻叹:秦月淮薅他那么多财,他竟然也有回收得一天。 他带着沈烟寒和蔡希珠,径直回了自己的“芝岚苑”。 * 沈烟寒与孟长卿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沈慧面上的情绪才从惊讶变冷漠。 她眼神不善地剜了下,问温蓉:“娘,你不派人打探一下她那什么夫婿是何方神圣么?” 温蓉看着素来藏不住心里话的女儿,拉着她往宴席走,朝引路的孟府人温笑,“有劳久等了。” 并肩与沈慧走时,温蓉低声:“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沈烟寒唤孟长卿为“二哥”,他分明排序第四,这就是极不寻常了。 想来,她那夫婿,亦是个有头脸之人。 想及此,温蓉刚觉得畅快没几个月的心思,忽又变沉了些。 有些事,到底还是该起初就做绝。 沈慧还想跟温蓉说什么,可一眼就看到她娘眼中露出的厉色,心惊颤一下,点了点头。 第78章 旧事重提 今岁的临安府冬日异常寒冷,连日下的雪虽停了,但寒风不住,稍微一吹就激起人阵阵脊背发寒。 与这冷冬截然相反的,是齐国公府上火热非凡的寿宴氛围。 静月悬天,宴席四周都有硕大的暖炉燃着银丝炭,宾客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宴会的主角王璋端着副端庄大方之态,对或上前贺她的寿、或遥敬她酒的来客频频致谢。 酒过三巡,对上角落中不如何起眼的温蓉母子的眼,王璋朝魏嬷嬷说:“过一刻钟后,叫那温氏去趟东厢房等我。” 魏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点头道:“好的,咱们是该找她了。” 自打有了那清水村的事儿后,她家夫人这厢可算是为了这温氏无端撒出去了不少钱财,今晚这般好时机,她既是来大剌剌地来他们这齐国公府上了,她定要找她讨回些东西的。 “可要我去将那些孟五家的借据都拿来?”魏嬷嬷有些不服气地又问。那清水村的孟婶可给她们画了不少次押,但没一次是还了的。 “不必了。”王璋抿了一口酒,浅笑道:“就那么些钱,就当行善了。我找温氏是因别的事儿,你可莫要耽误时间了。” 魏嬷嬷这才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明白了。” 少顷,王璋便借口更衣离了宴席,魏嬷嬷陪她出去后,估摸着时辰,给身后小女使耳语了几句,小女使便提过一壶酒,上前借口给温蓉倒酒、实则传话去了。 得了王璋的传话,温蓉点头,侧首给沈慧低声道:“我出去一趟,你且在这里等我回来罢。” 一听要留下她一人独处,沈慧急道:“娘,你是有什么事儿?我不能跟你一同去么?这儿这么多人,我一个人在,看着怪紧张的。”23sk. 看着这已然及了笄的女儿,跟骨子里天生般,总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温蓉心头涌起一丝恨铁不成钢,语气严厉道:“可能有些出息?你如今是沈家唯一的小娘子,言行举止都代表着整个沈家小一辈,大方得体、娴雅淑德、品味高雅……样样都得学会!” “娘……” 沈慧心知正面辩驳不过温蓉,干脆抱着温蓉的胳膊,软软地撒了个娇。 温蓉微不可查地轻声叹了一息。 没她陪同之时,沈慧或许也不会如何露怯,但这些年,她这女儿早习惯万事找她商讨,习惯躲在她的庇护下了。 往前她觉得她年纪小,行事莽撞,自然也都处处都护着她,可眼瞧着沈慧就到谈婚论嫁之时,往后嫁去哪家都是要冲着当家夫人的位置的,再躲在她身后,便不是什么好事儿了。 温蓉如今是有心锻炼沈家唯一的嫡女沈慧,便拨开胳膊上沈慧的手,“慧慧,今日机会难得,正是练你胆量的好时机,莫错过了。呐,看看西边那几个郎君,都在频频看咱们这。” 沈慧被这话提醒,往西边瞧了过去,果真有几人在观望她这处,她连忙收回目光,红着脸说:“哪是看我的?” 温蓉最后提点道:“待他们过会上前同你吃酒,你也大大方方接了便是。” 话毕,她便起身,脚步急急地出了宴厅。 * 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温蓉走进去时,王璋正闭目坐在坐榻上,她身后,魏嬷嬷正替她揉着太阳穴。 王璋着一身高贵奢华的退红色绣金凤凰锦服,不论是腰间袖口镶嵌的、还是发髻上簪着的皆是宝石、南珠等罕见之物,全身上下,处处雍容华贵。 不愧是出身于世宦之家,自小衣食无忧娇养出的人。 温蓉不由想起往前在汴京时见过的,王璋的表妹赵夫人李氏,心中想着这二人虽都出自前宰相王圭一脉,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又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像她和她的亲人,上前柔声细语唤王璋:“国公夫人有礼。” 听她唤她,王璋轻掀眼眸,抬眼看她,曼声道:“来了?坐罢。” 一个女使立刻搬来一个凳子,置在王璋坐榻的正前方,温蓉依言落座在其上。 伺候的女使们退出门后,屋中只留王璋、魏嬷嬷、温蓉三人。 温蓉看着这架势,就知是要说事了,脑中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今日叫你来,是想给你看个东西。”王璋开门见山道,侧首示意了下,魏嬷嬷便上前,朝温蓉递了个东西。 温蓉一看,顿时眼露惊慌,“这玉佩……怎会在国公夫人你手里?” 这玉的原有者不是旁人,正是温蓉的“好姐妹”,沈固辞的原配,齐氏。 而这玉佩本应该是在另一个人处才是。 王璋轻轻一笑,“你可知,它从何处来的?” 齐蕴的贴身之物,除了她手里有的,剩下的无非也就在沈烟寒身上,但沈烟寒视齐蕴的遗物为至宝,从不允别人看,就是沈固辞手里也没有,又怎么会出现在王璋处?更何况,还是这个。 温蓉诚实摇头,心知此事关系甚大,姿态恭谨地请教道:“还请国公夫人明示。” 王璋道:“有人拿着它去华越巷的质肆卖,这东西呐,却是卖的那人偷来的,而他说,偷的是刘锜将军府。” 温蓉一惊。 刘锜。 不等温蓉深想,王璋继续说:“你说,他偷个东西却还朝人明示是偷来的哪家,意欲何为?” 这正是温蓉想问的。 且不说刘将军府上是何等戒备深严,要偷刘将军珍视的东西何等之难,就说这偷来的人,他又为何平白无故,朝质肆讲明这东西来源? 原因无非…… 温蓉脸色一变。 王璋点头道:“正是你所想,像是有人在下铒,想调出一些往前的真相。” 这“真相”,左不过是当初她们几人联手,诬陷齐蕴同刘锜有染的真相罢了。 没想到此事过去四年,会被人重新往外在翻。 温蓉一听,是当真有些急了,忙问:“是谁?” “不知。”王璋似真似假地叹息一声,“要不是这玉特别,通透又莹润,一瞧就不是凡品,底下那些人也不会前些时夹在贺礼中给我一道送来。我这一瞧,就看出与你当初递上来的很像,这才叫你来看看,果然……” 温蓉越听,心头越紧。 齐蕴的事她自诩做得不留痕迹,就连沈固辞那里也都早信以为了真。 近五年过去,齐蕴的独女跟沈固辞脱了关系,连她和沈固辞都要忘了这个沈家先夫人了,可这下,齐蕴这茬又忽然再出现了些消息,让她如何放心? 她最担忧的,还是有一日,沈固辞知道她做的这些事。 不过,她做的这些,也不过是有些人行事中的其中一环罢了。说到底,她与他们也是同一个线上串着的蚂蚱,她不好,他们自然也好不了。 思此,温蓉皱眉道:“国公夫人,这下可如何是好?现在她人也没了好一阵,这事又像被人盯上,我就怕,他们查出些别的事儿来啊……” 王璋抿了口放凉的醒酒汤,抬眸看温蓉。 当初她会找上温蓉,便是看中她的简直跟她表妹如出一辙的清傲性子。 这样的人,相貌堂堂,满身才情,屈居于妾室之位,日日需得给正夫人做小伏低,焉能知足? 当初她诱她,只要肯答应替她做事,国子监司业正妻的位置就是她的,本以为温蓉会思量思量,温蓉却只当即问她做何事时,她就知,她算找对了人。 事儿既然做了,好处也得了,即使挖出些陈年旧事,说实在的,又有谁动得了她齐国公府与王家呢? “今日特意找你,便是要你心头有个准备,保不准何时就有人摸出什么来,到时候,按我说的做……”王璋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地朝温蓉交待了一番。 直到回到宴席,温蓉一颗悬着的心始终落不下去,就连沈慧兴高采烈地给她回说方才如何大方应对郎君,她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出了齐国公府,回了沈府后,温蓉便叫来贴身女使,安排两波人,一方去查刘将军,一方去查沈烟寒的新夫婿。 第79章 看在过往 寒风凛冽呼啸,像要扒皮锥骨。 沈烟寒与蔡希珠一出了齐国公府后,双双就急急地钻入了马车躲风。 “真冷啊!”坐下后,蔡希珠哈着手道,将手放在车厢中的炭盆上方,又惊讶道:“唉,这火是新烧的罢?好暖和!没想到这车夫还挺有眼力见儿呢!” 沈烟寒闻言,真心实意地夸奖道:“孟四郎爽气,这些时日既借我们住所,还赠我们出行方便的车用,你没看么?正因他待我们和颜悦色,他手下那些人也对我们多有优待。” 说到此,沈烟寒信誓旦旦,语气突变铿锵有力:“待将来我手中有所宽裕后,一定要回馈他一些什么!” 她夸孟长卿,听到蔡希珠耳里,就像夸了她自己般。 蔡希珠心中多了几分不自在,便沉默不语,只当沈烟寒自言自语,而后不大明显地岔开话题道:“咱们近日这些衣裳,赚了多少?啊,皎皎,我不是催你给我工钱哦,我吃住都在你这已经花费不少了,我的意思是,想问问如今咱们的生意起色如何。” 沈烟寒一时没答,因她正忙着拨炭火,刚才她用火盆旁的小棍子拨了拨燃得起了些烟的炭火,却不想,那烟不但没被灭下,反倒愈发浓了些。 这股烟味窜入蔡希珠的鼻中,蔡希珠莫名觉出一丝熟悉感,她微皱了眉。 沈烟寒拨了会炭火,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效果后,这才如数家珍地回蔡希珠的问题道:“除去第一套,我们至今做了七套衣裳的生意。前三套只为了扩大咱们的名气,所以就只收了布匹、针线的本钱,连工钱也没加。余下四套,卖价提到了本钱的五成,粗粗一算的话,小赚了约莫有五十贯了……” 蔡希珠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么多?”比普通女使一年工钱还多了! 沈烟寒打了个哈欠,眼睛却很明亮,下巴也微抬起,骄傲道:“这才多少啊,算什么多?” 沈烟寒做生意也并非无的放矢,在决定做此时之前,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得益于她母亲齐蕴本就生在商人家族,加之她年幼时在外祖家中受过些耳濡目染,人又机灵,所以起初便有所决定:要做,就要做真正赚钱、且不容易被人替代的事儿。 比方说这做成衣,在一众成衣店里,她也要做出自己的特色来。 落在实处,便是做高级的、别具一格的、给达官显贵们穿的衣裳。 毕竟,这世间的人与人,当真是不同的。 说真的,相对而言,赚小老百姓的钱并不容易。除去他们自身得钱本也不易,就说他们肩头背负的责任罢,也是实打实更重的。一家收入多系于一家之主身上,这收入除去满足养家糊口的开支,能存下的,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时小幅度阔气一翻罢了。 而那些有深厚根基的权贵望族,随随便便一挥霍,便是普通人好几月的工钱。 就比如衣裳这样的物件,在勋贵眼中,更多的作用是彰显身份或品味的装饰物,而在下层人民之间,更看中的是其耐穿、得体的实用功能。 试想一下,一年工钱才四十贯的普通人,会有几个当真舍得花二十贯买一件衣裳的呢? 沈烟寒明白这些。 这赚钱的营生,她便先打上了有钱人的主意。 而今生意有了起色,她自觉自己是选择正确的。此外,也觉自己福星高照,因为她迄今为止走的路,都是顺利的。3sk. 好似被沈烟寒的乐观带动,蔡希珠也点头肯定道:“对,对!我们以后还能赚更多!” 她这是第一回真正体会到能用自己的双手赚钱的乐趣,尽管还没有一文钱拿到手,但已足够让她兴奋不已。 像她这样从小在清水村的一方小天地长大的人,进了临安府观摩过豪族望户,又见过街市繁荣,心中虽知不大现实,但是却也憧憬着往后能有在城中生活的一天。 蔡希珠拉过沈烟寒的手,又道:“皎皎,得亏有你啊!要不是放心你,我爹也不会允我一个人离开清水村的,这一个月来我是当真长了许多见识,往前这些经历我可想都不敢想。” 沈烟寒故意道:“哼,蔡伯如此放心就错了!他可不知,我这是准备养肥了珠,再宰。” 蔡希珠一下就听出她的暗话,伸手挠她的痒,“你才是猪呢!” 沈烟寒被她挠得咯咯直笑。 悦耳动听的笑声传出车厢,飘到前头驾车的马夫耳里,他攥缰绳的手指握紧,有那么一瞬,起了当真送她回兰苑的冲动。 但他忍住了。 他口中“驾”了一声,赶路的速度更快了些。 车厢内,玩闹少许后,蔡希珠靠着沈烟寒肩头,继续道:“皎皎你可真好,我就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绘画技能,你还让我去挑大梁……” “珠珠。” 沈烟寒打断了小姐妹的话。 “你莫再说这些自惭形秽的话了。凭良心说,你的画技确实不如七郎的高超,但你日日即使到了半夜三更仍然在描摹,又借送册子去如愿书斋,从那借了好些书本回来读,你以为这些我不知么?我的好珠珠,你如此努力,进步又神速,我只觉得自个很是幸运,有你、有木槿、有七郎,还有,孟四郎、陆姐姐……都在帮我。” 她说话的音儿越老越低,声音中的疲惫很是明显。 话毕她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含泪,近乎喃喃道:“我觉得好乏……” 蔡希珠似被她的哈欠传染般,也跟着打了个,“我也是。” 须臾,靠着彼此的两个小娘子就都阖上了眸子,再没了说话音。 沈烟寒跌入一场漫长的梦境。 再有意识时,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夜星高悬,风吹枯枝摇摇,沈烟寒于朦胧中,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晃,与此同时,耳边还响起一串像踩在枝条上的吱呀脚步声。 沈烟寒想睁眼看,可双眼的眼皮依旧很沉,一时并未睁得开,她努力了下,最终只颤了颤浓密的睫羽。 这时,却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阿烟,你醒了?” 沈烟寒心中一震,惊诧之下刷地睁眼,四周黑暗,只月色与夜雪互相照映,见到脸上方被月色照出轮廓的人,她本因暖意而红通通的脸颊,一下变得煞白。 梁一飞。 此刻抱着她走在黑暗里的人,是梁一飞! 与她心中的惊骇情绪相反,梁一飞此刻只觉心荡神驰,身子骨都有些酥麻。 方才他从马车中将她抱出,她闭目乖巧地靠着他有力的胸膛上,杏腮桃颊就枕在他的肩,小巧的鼻尖中呼出的浅淡酒香味蔓延,直往他脖子里轻洒,随他抱着她走路的动作,她依靠着他,披风下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弯成了优美的弧度,窥一斑而见全貌,他都能想得到,褪却了衣衫下的她,是如何香肌玉体,细润如脂。 本就带着务必成事的目的,见心爱之人如此娇软可欺,梁一飞心腔中似有猛兽在急撞,撞得他的魂魄有些飘移身体,口也干,舌也燥。 今日,他必得成功了才是。 寒风过耳,四周杳无人烟,沈烟寒一颗心直往下坠,连忙四顾周遭,直白问梁一飞:“你要带我去哪儿?你要作甚?” 梁一飞看着怀中小娘子眼中显而易见的警惕,心间被刺痛了下,心肠就变更硬了些。 他眼中是痛意夹着恨意,“阿烟以为我要作甚?” 一男一女深更半夜独处,沈烟寒不敢想象后续,只觉得浑身发凉。 从身,到心,从未有过的凉。 梁一飞,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她直直看着梁一飞,努力将自己的语气放平稳,试图与他好言下去:“梁一飞,这儿实在太黑,我怕得慌,你送我回去罢,我不想留这儿。” 她小脸儿苍白无色,眼中露出明显的恐惧,身子也怕到颤抖,也不知是对周围物的,还是对他这个人的。 梁一飞硬着心肠摇头,“阿烟,这回,我不会听你的了。” 沈烟寒见他冷硬如斯,眼神一变,身子开始用力挣扎,意图脱离梁一飞的桎梏,“放开我!你放开我!” 梁一飞搂她腿弯与手臂的力道增加几分,愈加将她牢牢锁在了怀里。 “阿烟,莫做这些无用的反抗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真的会一辈子对你好!” 再一次体会到郎君压迫性的强大力气,沈烟寒一张小脸白透,方才的困顿也被一扫而光,心底只有慌,是一种见不着底的、她根本不愿去面对的慌。 她踢蹬着双腿,颤声高呼道:“梁一飞!你疯了不成?你送我回去!看在以往的情份上,我绝不怪罪任何,你只要送我回去!我们当今日之事不存在,你让我回去!” 沈烟寒不知,她一提“过往”,梁一飞心中那份空荡荡的感受就愈发浓烈,愈发逼他,逼得他近乎发狂。 正是因二人有过过往,才有如今这般局面。 他同沈烟寒本应延续下去的情意,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戛然而止了,他压根接受不了。 不止如此,他更接受不了,沈烟寒如何就不看在过往情分之上,予他些时日扭转状况,而是转头就嫁了个人,成了别人的妻,根本不给他任何时间缓冲,也让他后续的几番努力,衬托成了一场笑话。 梁一飞硬下心肠,不应对沈烟寒的话,只抱紧了她,大步往安排好的一所荒废屋中行过去。 沈烟寒见他如此冷硬,更是惊慌,手也往梁一飞脸上招呼,梁一飞偏头一躲,躲了过去。 这下,惊慌失措的沈烟寒没了理智,抓不到他的脸,就退而求其次,去抓他的下巴、脖颈等任何露在衣衫外的地方。 她没留力气,梁一飞的脖子上紧跟着就出现几道抓痕。 但他神色不惊,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回脸来看了一下沈烟寒,任由沈烟寒抓挠他。 沈烟寒跟疯婆子般,一边继续手上动作,一般哭叫着让梁一飞放开她。 可没等她挣扎多大一会,“砰”的一声大响,门板被梁一飞的脚踢开,梁一飞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继而回身,又“砰”“砰”两声,将门板踢阖了上。 沈烟寒心胆俱碎。 第80章 输得彻底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霉味,门阖上后,耳边呼啸的寒风被挡在屋外。 面上的寒意略退的同时,沈烟寒心中的惊惧却愈发排山倒海而来。 霉臭、阴暗、昏沉…… 还有对她目的不善的、牢牢抓住她的高大魁梧之人。 样样皆令人绝望,使她窒息。 “呜……” 半晌挣扎未果,难以自抑地,沈烟寒喉中漏出了压也压不住的哽咽声。 这声真情流露,声娇而软,钻入梁一飞的耳朵,使他不由顿了片刻步子。 他垂目看怀中人,对上了她盈了水光的眸子。 娇花泣露,乖巧可怜,温软无害,处处都是柔弱,处处惹人怜爱。是另一副,他没见过的模样。 梁三郎的心跟着柔软了一下。 可这份柔软并未持续多久,待他短暂失神后,就又重提了步伐,将人带去角落里的一方床榻之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然如此开始,怕是善不了了。 沈烟寒见自个示弱哭泣也毫无用处,只觉背脊骨透凉,当梁一飞将她放在一处软和的、她能感觉得到是床榻的地方,心中的难受更是无以复加。 借着窗牖漏进屋的光,她一边往后退缩,一边将四周短暂打量,除了这一方床榻,屋内就再无别的家具,窗上布满蛛网,头顶的瓦片也漏着光,手下的被衾却不似棉麻的质感,而是普通人家用不起的锦缎。 梁一飞这是有备而来。 特意寻的这处荒芜之地,让她委身于他。 想到这,沈烟寒不由自主发起抖。 将她放下后,梁一飞就伸手朝她的披风,“阿烟……”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覆下的暗影寸寸将她笼罩,沈烟寒想起小时候听齐蕴讲的鬼府故事,觉得恶鬼显人间,也不过如此。 “梁一飞!你为何这样对我?” 沈烟寒用力攥着他伸来的手腕,一边想将恶鬼之爪拉开,一边嘶吼道:“我从未对不住你!亲是你梁家退的,缘是你梁家断的!我从未怪你分毫,你却这般待我,凭什么?凭什么!梁一飞!” 梁一飞被她铿锵有力的质问问得顿了下指尖。 沈烟寒心生一丝希望。 可须臾后,黑暗中,她就听他道:“阿烟,既然我们有缘,那你又为何不等等我?不等我说服父母,不等我重新求娶你?你就这么急出嫁么?你连那人的底细都不清楚就嫁,你告诉我,为何!为何!”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语气颇为咬牙切齿。 沈烟寒被他这般模样骇得不轻,正要反驳,却又察觉到他复又再度动作。 梁一飞将她的披风扯落时,沈烟寒一脚伸出,用力朝他的要害踹去。 空中飘着她惊惧的颤音:“梁一飞!” 可光线昏暗,她踹的位置踹偏,踹到了他腿内侧。 腿上的痛意传来,梁一飞看她绝情的动作一眼,眼中霎时堆积起了几分身体吃痛而本能使然而来的戾气,干脆一把扯过她的腿控制在手中,另一手去拉扯她的腰带。 沈烟寒见他愈发凶狠,腿也被他控制着丝毫动弹不得,忙转换思路求饶道:“阿飞,你这样,我真的很痛,你放开我成吗?阿飞……” 一句久违的“阿飞”,将梁一飞遥远的回忆拉回到眼前。 定了亲后,他们二人也换了称呼,他叫她“阿烟”,她也亲昵地唤他“阿飞”。 他往前常被父亲安排离临安府去外地收租,次次他都忍受不了对她日思夜想的思念,快马加鞭赶路回来。每每看着她亮着眸子,鲜红的唇瓣吐出“阿飞”二字,即使一路狂奔,滴水不进,疲惫不堪到身子虚脱,梁一飞也觉得都值了。 可如今,任他如何,沈烟寒却再不唤他“阿飞”了。 前后的差别对待何等明显,短短时日内,她的笑脸、她的好情绪,就全毫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郎君。 他,连带他待她的好,在她这儿,好似都轻飘飘地成了过去。 谁甘心? 梁一飞眉眼压低,暂停了手上动作,看着沈烟寒,沉沉发问:“阿烟,我说过,我会一辈子好好待你,你信我说的话吗?” “信。”沈烟寒立刻附和,“我信你会言出必行,我信你不会伤害我。所以,阿飞,你让我回去,成吗?别让我恨你,成吗?” 梁一飞扯了个笑,忽视她说恨他的话,说道:“你信我便好。待你进门后,我梁一飞保证,你就是我后院唯一的人。我定信守承诺,一辈子珍重你,待你如初。” 话毕,他也不再执拗于去解她繁杂的腰带,而是借着抬着她腿的姿势,伸手大力一推,就将沈烟寒的裙摆往腰上掀了开。 凝脂的白皙,在月色里,似乎渡上了一层柔润不已的光辉。 月出皎皎,似真似幻。 她甚至比他曾夜里幻想过的模样,更加使他着迷。 梁一飞眸中黯色加剧,口干舌燥的毛病更严重了一些。 腿上的寒意倏尔袭来,沈烟寒惊诧不已地看他。 她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指望能以这种龌龊的方式,逼她事后嫁给他。 在梁一飞接下来毫无耐心地扯落了她的亵裤,解他自个的腰带时,她问出心中所想:“我如今已是他人妇,你如此强逼于我就范,可曾想过,是要将我的脸面置于何处?你是要我步我娘的后尘,是么?” 梁一飞解腰带的动作停住,因他看得清,沈烟寒话落的下一刻,她就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发钗,抵在那一手似乎就能掐断的纤细脖子上。 “阿烟……” “你是要逼我死?”沈烟寒打断他,话中的绝望毫不保留:“你若是当真想逼我死,我现在就能成全你。” 梁一飞盯着她脖子上的发钗。 其实那发钗只是细细一根,即使插进她的脖颈里,也不过多一个洞,事后多一个疤,根本起不到自尽的作用,更何况说,以他的身手,大可以在她往脖颈内刺的时候,一把将其夺过来。 但梁一飞犹豫了。 因沈烟寒说,他想逼死她。 “不,阿烟,我怎可能是逼你去死?我怎可能要你死?不是的,阿烟,不是的。” 沈烟寒听出了他的话中显而易见的软意,他周身笼罩的戾气也散了些。 沈烟寒趁热打铁:“如今世道,女子清白意味着甚,你很清楚的不是么?你逼我委身于你,我的夫婿如何甘心?你要我今后如何自处?” “你嫁给我就成,我自会护着你!你与他和离,不,你们的婚事根本就不算数,你们没有行完礼,不算!总之,不论如何,你在事后嫁给我,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与别人的过去……” “我介意啊!” 沈烟寒搭在梁一飞手腕上反抗的一手垂落,她僵硬的、绷着的身子也软下,就连手中那发钗,也似没了力气地敷衍靠在脖颈的肌肤上。 她只乖巧、顺从地躺在床上,三千青丝在她背后铺成了一张绸缎般的墨画。 她不再抵抗。 她眼露凄凉。 “你知道,我是怎么与秦家七郎相识的么?” “是因有人,包括你父母在内的那些人,他们诋毁我亲娘的清誉,说她不守妇道,说她与人苟且……我回家问我爹爹,我爹爹不止不反驳任何,还跟那些人一样想她……” “我气不过,我心头堵着一口气啊,我的亲娘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吗?” “我与沈家断绝了关系,我在大雨倾盆的夜里离家出走了,你可知,我当时多么害怕,多么无助?可是踏出那一步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没了父亲,没了沈氏,从此以后在这世间,沈烟寒,就只是代表沈烟寒一个人而已,再不是什么国子监司业之女……” “那一日起,我孤苦无依……” “你失去过父母么?你明白痛彻心扉的感受么?” 梁一飞被这句问话问得攥了下拳。 他失去过,他懂。 沈烟寒没得到他的回应,在继续说:“秦七郎,是我什么也没了以后,唯一得到的东西。” “他是人也好,是条狗也好,只要是个活物,是需要我又信任我的活物,我都愿意照顾他,因为,我需要这么个事,帮我转移痛到难以复加的注意力……你懂么?” 字字泣血般一句一句娓娓道来,痛苦悲伤都飘在发霉的空气里,也缓缓飘进失神的梁一飞心里。 他没说话,只紧绷着下颚,眸色晦暗地盯着语调异乎寻常平静的沈烟寒。 沈烟寒依旧在继续:“你说让我事后嫁给你,是,我们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我可以与他和离,转头嫁给你。” “可人心就是人心。我不能如牲畜那样,真忘了这般侮辱,真忘了这样的威逼。我本就什么也没了,嫁给秦七郎才有了家,你若执意逼我将这家拆了,我不过就是再回到一无所有,那时候……”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语气不掩其中坚定:“我也就再无顾忌,再无后顾之忧。” 梁一飞被她说得心中惊骇,身形随之一颤,“阿烟,你……” 她是在威胁他,她会求死。 她在说,即使她嫁给他,她也不会忘了今日之辱。她没了后顾之忧,总有办法寻到死路。 他望着她失了血色的小脸,在月色里白如枯纸,她眼中的光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失望与痛意。 这股痛,像一根根细针,正从那汪素常黑亮的、充满希望的、如今却没了希翼的眸中射出来,射得他钻心刺骨地生疼。 梁一飞看着她苍凉的眼,慌乱着解释:“阿烟,不,我从未想过要你死,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想爱你,只想永远爱你、疼你……” 听他这样说话,沈烟寒愈发显出颓败。 她将发钗从脖颈边移开,瘫着四肢,无力地躺平下来,“你既是要的我这个躯体,那我就给你,你自取罢。” 话毕,她阖上了眸子,眼角随她闭目,浸出两行清晰的泪。 见她如此,梁一飞愈发觉得她是真的再毫无顾忌,心中惊与惧直冲头顶地加剧。 不,这不是他要的。 这世间若没了愿生的阿烟,没了浑身生机的阿烟,他强留着她,又有何意义? 梁一飞搭在腰带上的手指一根接一根离去,半晌后,他轻笑了一声。 即使他知她话中或许一半真一半假,他也不再打算去深究了。 就是单单设想到,沈烟寒往后还用方才这样的、饱含失望的眼神看他,他也受不了。 “阿烟,我认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沈烟寒蓦地睁眼看他。 梁一飞转过去身,对背后的她说:“起来,我带你回去。” 看他不似作假,是真要饶过她,沈烟寒忙动作起来,将亵裤穿好,裙摆理顺,摸到发钗,攥进手心去。 沈烟寒整理好自己后,心中默了默,才缓缓吐息,起了身,走到梁一飞身后道:“走罢。” 梁一飞并未回头看她,沉默着抬了步,大步朝外迈。 沈烟寒便就不再言语,沉默着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随着门开,月夜里不知从何处窜出一道暗影来,一下窜到了沈烟寒和梁一飞跟前。23sk. 与暗影一道窜来的,是一阵果酒的香味,与一把粉末,直扑梁一飞的面。 蔡希珠高喊:“你个不要脸的,竟敢给我们下迷药,今儿个不让你尝尝姑奶奶我的厉害,枉费我医学世家的……啊!” 蔡希珠的话断在了肩上袭来的一阵痛意里。 原是梁一飞在她扑来时眼疾手快地往后一退,同时拉了沈烟寒一把,护她在身后,甩出了尚未来得及甩开的长鞭打成的圈。 “嘶……” “嘶……” 这两声痛是从两个人口中呼出来的。一男一女。 蔡希珠揉着单薄的肩。 而梁一飞摇着头,甩着面上不期而遇的这把粉末,双眼都被刺得再睁不开。 听着两人皆受伤的模样,沈烟寒先问蔡希珠:“珠珠,你没事罢?” 又看了看横在蔡希珠与自个之间的肩头,问:“梁三郎,你也没事罢?” 月色皎洁如新,听着沈烟寒口中的话,看着沈烟寒身边的熟面孔,蔡希珠瞪大眼。 “皎皎,你和他……不,皎皎,他对你……” “没事了。”沈烟寒只想离开这种地方,打断蔡希珠的问话,“我们这就回去罢。” 她上前拉过蔡希珠的手腕,攥她回去马车。 梁一飞在原地停了片刻,待眼中的刺痛缓解,这才跟了上去,坐去马车前方的车辕。 沈烟寒回兰苑时,秦月淮等在兰苑门口。 她提裙下了车,见着了雪地中一身白的郎君。 郎君萧萧肃肃,美如冠玉,只那双温润的眸中,看着她的马车车辕边,露出一分不加掩饰的杀意。 第81章 战事将兴 沈烟寒从车上下来,走到秦月淮身边,唤了一声“七郎”。 她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嘶哑,是嘶吼高喊后的遗留症状。 秦月淮看一眼她微红微肿的眼眶,而后看向马车旁抱臂而站的梁一飞,并未出声。 见他不动,沈烟寒又道:“我们进去罢。” 秦月淮照旧没应声,像压根就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 他一身白氅站在寒风中,像悬崖边一棵挺直的松柏,任凭四周如何喧嚣,他静站成了一副画。有那么一刻,沈烟寒觉得,近在眼前的秦月淮,与她日夜相对的秦月淮,仿佛也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沈烟寒自个心头本也委屈着,见他这幅模样,极想扭头就走,想回去抱着她温暖的、熏过香的软和被衾,窝在那,什么也不做,平复她心里头,这先见了温蓉母女,又被梁一飞“欺负”一遭,几番折腾带来的低落。 可一想,上回就因梁一飞这个“与她没断干净”的前未婚夫,秦月淮都气得离家出了走,她到底还是忍了忍。 沈烟寒伸手拉了拉秦月淮的大氅,“回罢,外头好冷啊。” 秦月淮森寒的目光还钉在梁一飞身上,淡淡开了口:“你和梁三郎,怎会一道出现?” 寒风中,小娘子的呼吸一滞,面不改色道:“巧遇到了。” “是么?”秦月淮反问。 沈烟寒本也心虚于说谎,回答完了话后视线就有些飘,虚飘的视线一个随意,就向了秦月淮紧盯的方向。 只一眼,就看得她脊背发麻,小脸变色。 梁一飞的下颚至脖子上,那几道再显眼不过的,不是她挠出的爪痕又是甚! 那些抓痕,此时在梁一飞毫无波澜的脸上,不显痛苦,反而显出一种诡异的暧昧。 秦月淮余光就察觉着了沈烟寒的僵硬。 他盯着梁一飞,半晌后才侧过脸,看着沈烟寒,一字一字,缓慢而平静:“遇到后,你们去哪儿了?” 他的语调分明没有起伏,沈烟寒却听出了其中强势的、不容她撒谎敷衍的质问意味。 刚在马车中兀自卖力抚平了心中惊慌的小娘子,这下心上又起了另一种慌,她不看秦月淮,盯着虚空道:“没去哪,我们在齐国公府恰好遇见了,我的车夫临时抱恙,所以……他……帮我们赶车回来。” 在马车中就被沈烟寒统一了口径的蔡希珠连连点头,附和沈烟寒:“是啊,是啊。” 秦月淮盯着沈烟寒不敢看他的眼,心道:原来,你这双澄澈的眼,也会睁眼撒谎。 他又勾了下唇角,“那你们,做了什么?” 沈烟寒立马摇头,“什么也没做!” “皎皎。” 秦月淮的声音冷下,看她的眸色晦暗不明。23sk. 沈烟寒终是被他一连串的问题激怒,她仰着小脸与他对视,不耐道:“你不进就不进,我自个进去!” 说罢,她拉过蔡希珠就朝里走。 当梁一飞在那破屋子里说“我不介意你与别人的过去”时,濒临绝望的她不合时宜地在那片刻分了心。 上一回她不过是因晕倒而逗留在梁府,秦月淮就失控般发狠吻她,更何况是这一回。从结果上看她虽是安全无虞了,可不能否认梁一飞是动过强迫于她的心思,用了迷药迷晕她和珠珠,甚至还曾扯得她衣不蔽体,若非她那声情并茂地卖惨卖苦,这会儿,怕已经都失了清白,成了梁一飞的人。 诚然,她也不是那等刚强烈女,被人辱了就不要自己的命,但她有夫婿,守没守贞,到底还是不同的。 但说真的,经历这么一遭,她此刻自个还心乱如麻,又如何能劳心费力地应对别人? 秦月淮反手就拉住沈烟寒,在沈烟寒红着眼回看他时,他不再说梁一飞,而是只道:“不是要回秋望园的吗?我们这会便启程。” 沈烟寒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认真,再看看天色,两条黛眉轻轻拢起。 四目相对,沈烟寒从秦月淮手中扯了扯自己的手腕,但没扯出来。 秦月淮补充道:“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本也计划今日回南屏山的不是?故而,我早先就叫了人帮忙,将行李都给运了过去。我在这等着,就是想等你人到了后,一起回的。” 听他如此说,沈烟寒不由诧异,当即问他:“你是说,东西都被运走了?都不在这了?” 秦月淮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那就不得不回启程回秋望园了。 沈烟寒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立刻调转脚尖前进的方向,牵着蔡希珠往马车走。 可行到马车前,看到“车夫”梁一飞时,她又被难住了。 再让梁一飞驾马车,她只有千万个不愿意。 好在杨动这时不知从何处忽然现了身,在秦月淮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随后就行来她身边,说道:“我来驾车。” 沈烟寒实打实地长吁一口气,弯腰进了马车。 她没见到,秦月淮走至梁一飞身边时,两个郎君对视,那如有实质的,直想穿透对方身体的狂躁眼神。 不多久,秦月淮也上了车,落座后,他不顾蔡希珠在二人跟前,搂过沈烟寒的腰,一把就将沈烟寒提到了自己腿上。 当着蔡希珠,沈烟寒再是大胆的人,被郎君这样拥着,也难免尴尬,她正准备拒绝,秦月淮就问她:“困么?困就靠着我睡会。” 已是半夜,惊惧半宿,如何不困? 沈烟寒闷闷嗯一声,点了点头,再不想其他,就势靠到秦月淮的胸口。 秦月淮闭目,手心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到了秋望园,秦月淮抱着熟睡中仍不住惊惧而醒的沈烟寒回屋。将人放在床榻上后,他二话不说,剥光了沈烟寒的衣裳,详细检查。 天知道,杨动汇报说找到被人敲晕的车夫,又在车中发现迷药的残余时,他是多么想当场与梁一飞动手。可沈烟寒那一副遮遮掩掩、要当做无事发生的模样,又让他觉得事不简单。 秦月淮的动作,止于看到沈烟寒脚腕上红痕的一瞬间。 她白如脂玉的肌肤上落着一圈淤红,醒目,并刺目。 替沈烟寒盖上被衾,又安排等待着的蔡希珠进屋陪她入睡,秦月淮黑沉着脸,一言不发,再度登上回来的马车。 杨动紧跟着他,问秦月淮:“郎主,我们这会去哪?” 秦月淮双拳紧握,薄唇轻启:“找梁一飞。” 他秦月淮只是隐姓埋名而已,并非是改头换面。骨子里的脾气,说到底,只是在沈烟寒跟前有所收敛,并非就真是何等温润如玉。 动了他珍之重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要想轻飘飘地就算了,那也不能够。 * 梁府的一方院里倒了几个大酒坛,酒气随风吹远。 饮酒之人双目赤红,着一身单薄衣衫,衣裳胸口前那处都是灌酒灌太猛而留的水滞,在数九寒冬的天中,瞧起来更是凉寒。 心知自家郎君心头不快,王田不敢加以阻拦,只命人将几个火盆置到那枯坐之人的石凳四周,站到隔着些距离的地儿,拢着袖子默默陪着。 须臾,“哗”一声坛子碎裂的声响,有人命令:“再取一坛!” 王西张了张嘴,正想劝“三郎君当心身子,还是莫要再吃下去了”时,那头就不耐地问他:“可是我说的话不作数了?” 王西无法,只得皱着眉头,快步去搬酒坛子。 也就在这时,两道人影子悄然现身。 时隔约莫一个时辰,梁一飞见到了去而复返的秦月淮。 见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避开府中数位看护,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出现在了跟前,梁一飞眯了眯眼,并未急着动手,而是颇为平静地说了今夜与秦月淮二度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究竟是谁?” 竟得了这么一句话,秦月淮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自然是……秦家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坐在石桌边一身颓然的梁一飞,眼神不善,“与你一样,对么?” 梁一飞刷地就站起了身,恨目而视。 他派人查秦月淮,并未查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反而是秦月淮如今将他的底细查了个明明白白,他的心如何能安? 秦月淮看着他侧脸过来后显露的那几道爪痕,眼神一变,切齿问道:“你对皎皎做了甚?” 见他如此紧张,梁一飞神态却变得恣意慵懒,甚至故意摸了摸下颚上的痕,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故人重逢,深更半夜的,还能做甚?” 若非秦月淮亲自检查过沈烟寒的身子,恐怕就要被他这种暧昧不已的话激得暴跳如雷了,可秦月淮显然并不上当。 他缓步往前,坐到梁一飞的对面,左手手臂置于桌上,指尖无声地轻点着桌面,幽声:“无非就是,有些得不到的,甘愿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想要强求而占罢了。” 梁一飞慵懒的神色一滞。 秦月淮的话字字剜心,偏又全然在理,正是言说的他今夜的不堪行为。 早在放弃强迫沈烟寒那刻,梁一飞就明白,他的心终究不够狠,他的这种没用的良善之仁,一定会给自己留下祸患。 他往前是输。 既输在不能倒回时日,将父母退亲的事实抹去;也输在听话离开临安府,留了空隙给秦月淮,让他在沈烟寒最痛苦的时日里趁虚而入,占了本该他陪伴在她身侧的那个位置;更输在,他没及时扭转沈烟寒的心意,让她对他回心转意。 可那是往前。 面对沈烟寒他可以愧疚,但面对秦月淮,他大可不必。 梁一飞冷冷一笑,反问秦月淮:“你以为她嫁你,是真心实意?不过是‘需要’而已,又不是‘必须’。” 诛心,谁不会? 他秦月淮在阿烟心中究竟是个什么玩意,阿烟今日在极端情绪之下已然明说过。 果然,梁一飞话落,秦月淮淡定的神色就出现了一丝裂痕。 二人沉默对视,眼中皆似有刀光剑影在流窜,再无半分平和可言。 自此,多说无益。 秦月淮轻看一侧,下一瞬,杨动就拔地而起,寒剑破空,直朝梁一飞面门而来。 梁一飞侧身一躲,甩开黑鞭,瞬间与杨动打斗在一处,口中还不忘刺激秦月淮:“有种你自个上阵,与我正大光明比拼上一场!只知派别人与我打,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真他娘一个缩头乌龟!” 秦月淮并未应声,垂直看似毫无喧嚣的一双眼,甚至看也不再看二人打斗,只修长的手指抓起梁一飞余下的半坛酒来,仰头就往喉中灌了进去。 月色沉凉,将坐着的、动着的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动静极大、声响却极低的打斗持续在周遭,石桌旁却似歇了桩静像。 王西取酒回来,看着眼前迷幻的一幕,只觉是见识到了一场恍惚的、令人看不清人物、辨不出结局的梦境。 寒风吹打着枯枝飒飒作响,像低低的号角,预示着战事将兴。 杨动最终是扶着饮了一整坛有余酒的秦月淮离了梁府的。 他赢了,郎主怎会是这副表情? 破天荒地,杨动毫无表情的五官动了几动,皱起了浓眉。 * 天边终于有微光始白,晨曦的光要穿破大片云层,从东边破空而来。 又是一个新日。 沈烟寒刚从一串惊骇跌宕的梦中醒来,就闻到了身侧人的一身冲鼻酒气。 秦月淮合衣而卧,嘴唇微白,眉心沁汗,在沈烟寒蹙眉注视她时,也缓缓地睁了眼,勾唇道:“娘子你醒了?” 沈烟寒嗅了嗅鼻子,皱着眉心看着他道:“你吃酒了?还有,你这是又病了?” 第82章 毛病甚多 “你又病了?” 冷冬的红日破云后,那光芒总是更盛一些。 日光洒入面朝东南的窗里来,一阵轻风撩起了细纱床帐,小娘子黑亮的眼中印着灿烂的朝阳,眼波微微地漾,雪白的双颊一侧,几缕青丝随她坐起身又趴向他的动作缓缓滑落,垂直小衣凌乱的胸前。 圆月两半,碧枝缠金丝的绣花没遮住,显于眼前。???.23sk. 秦月淮眼中黯色闪过,滑了下喉结,抬手替沈烟寒将垂落的细发压至耳后,轻轻揉着她的小耳垂,咳了两声,才哑着嗓子回道:“好像是了,看来,还要仰仗娘子接下来多加照料。” “嗯?” 沈烟寒忽视耳上传来的异样,倒吸一口冷气,一开口,劈头盖脸就是责备:“你昨日不还好好的么?又怎会忽然染病!” 不等秦月淮说话,她就双眸微瞠,已然自个找到了理由:“你无事站去寒风中等我作甚?你本就体弱,更该多加在意,好生将养!你……” 对着秦月淮看着她的温润眉眼,她终究还是“尽是浪费我的钱”给勉强收了回去。 “哼!” 气呼呼地哼一声,沈烟寒就要掀被下床。 秦月淮抬手拦住她的细腰,往怀中带了带,笑着问道:“你要去哪?” 沈烟寒凶巴巴地:“我这就去给你找蔡大夫来,让他看看你这个‘老熟人’!” “不必了。” 闻言,沈烟寒诧异地扭脸回来看他,却见秦月淮的嘴角勾着一丝和煦的笑意,俊眉星眼温柔地看着她,声音也柔得出水:“老毛病了,冬日总爱犯,不必请大夫。” 他这模样,怪勾人眼的。 沈烟寒盯着他,觉得他眉心的汗都带着蛊惑,再往下看,那半敞的中衣下,一片白生生的精瘦胸膛上,那月芽儿又在看她。 沈烟寒也不知是自个天生定力差,还是这人生得太白太惹人注目,倾刻间,觉得挪不动屁股下床了。 她凑近秦月淮,盯着他薄薄的唇瓣,嘀咕道:“哎,你的老毛病,怎就这么多?” 这话问出来,一时间,氛围就变了那么几变,连飘起又落下的帐幔都带着几分旖旎。 秦七郎的“毛病”,确实是多了些。 他们二人皆心知肚明。 “都会好的。”秦月淮看着她道。 沈烟寒顺嘴问:“那,到底什么时候能好?你给个准话啊,总不能让我一直等着。” 本就奇怪的氛围更因这句话变得愈发浓厚了些。 秦月淮静默看他半晌,喉结上下动了几下,才薄唇微动,眼里有种揶揄她的味道,“怎的,皎皎不大满意为夫?” 沈烟寒从不服软,即使被他那白净又带茧的长指搅扰,魂不守舍时,也都梗着一股气,不曾有过认输。 此刻,对着这个病中更显柔弱的病秧子,她岂会任他猖獗? 她直起身,抱臂而坐,居高临下睨视秦月淮,“什么满意?满意你什么?隔靴搔痒,你可听过?” 或许是因身子康健的她占着这份理,沈烟寒越说,浑身的气势越发足了些,甚至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秦月淮指指点点,语言更是直白且嚣张。 “那、那、那,能一样么?能替代么?你莫以为敷衍敷衍我,我就一辈子依你敷衍,我告诉你,不成的!你别想着鱼目混珠,还是好生吃药,待治疗好了,替我光大门楣,给我生……” 秦月淮听她恼羞成怒而絮絮叨叨的神色顿了那么一下。 说着话,就不怕死地伸手攥人家病灶的沈烟寒也停了话。 断然是没料到,会是这么个走向。 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后,养在秋望园后院,日渐长大的鸡崽们的声音就很明显地传到了屋内。 鸡鸣鸟啼,炊烟袅袅升起,正是一日晨初之时。 万物复苏,乃是自然规律。 学识浅薄的小娘子却看着自己的手,迷茫地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怎么回事?” 在没等沈烟寒思考到他是否在作弄她、戏耍她之前,秦月淮就斩钉截铁道:“孟长卿的酒,绝对有问题!” 话毕,他一个翻身,就将还在思索他的话的小娘子压回了喜庆的被褥之上,俊脸往她面上一凑,吻住了那方才还嚣张十足的小嘴。 郎君的来势汹汹,手劲儿也未因有病在身而收几多。 渐渐地,沈烟寒开始哼哼,额上也生汗,她推他的头,以她的方式求饶,嚷嚷道:“好了,好了,你别将病气过给我。” 秦月淮当真离了她的唇,却只是将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问:“你方才说,我往前在敷衍你?” 话落,那颗小珍珠便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沈烟寒脑中轰了一声,美眸瞪成了圆,毫无作用地空踢了下脚尖,临时改口:“没有,绝对没有!” “七郎……啊!” 空山新雪,鸟儿的叫声愈发高亮,“刷”一声,一只鸟儿从枝头展翅高飞,飞入长天,紧接着,一排鸟儿随之飞起。 出门摘菜的木槿听着扑簌簌的声音回来时,秦月淮将将拉开房门,一身霜白,从内走出。 “郎君,娘子也醒了吗?”木槿期待地问道。 秦月淮拢了下大氅,拳抵唇咳嗽一声,回她:“尚未。” * 每到冬季,随寒风一阵比一阵泠冽,那些年老体弱、久疾未愈的体虚之人总是难过一些。 而永兴十二的冬,是大周立国上百年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日。 因这样的寒冷,即使大周如今的国境大部分在淮河以南、往前还属温暖的地段,但所谓祸福无偏,雪灾依旧全国蔓延。 不止淮东、淮西、秦岭南北,就连一直冬日温暖如春的岭南,都有不同程度受灾。这一场灾害,堪称一发不可收拾。 秋望园的日子,在沈烟寒等三个小娘子赶制新衣、照顾那日日咳的病患、悠然打雪仗……看似平淡如水却也十足充实中一一滑过时,临安府内,连着几日早朝,高宗的脸色都黑成了一整块猪肝。 朝臣更是当着他的面吵翻了天。 赈灾济贫事态紧急,工部尚书连带着两个侍郎提出了诸多方案,却遭到了户部反对。户部的人千万借口悉数使出,话说得弯绕繁杂,归结至一句明白话,便是没那么多钱。 旁的几部为官的也都是老油条,心中装着“这是国库才能管得了的事”的小九九,支持工部尽早实施方案的有,赞成户部钱用在刀尖上,按能力办事的也有。 几番争论的结果,便是赈灾政策始终定不下,眼瞧着就是腊月,新岁在即,高宗在上首的龙椅上是怒也发了,折子也摔了,可眼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心如明镜,再争下去,也没甚价值。 看着下方还在争论不休,高宗唤来内侍省都知,低声问道:“章相可是已经快到了?” 宋都知躬身回道:“禀官家,按脚程,便是这两日。内侍省的人按您的指示,已经在临安府外十里候着呢,待章相公一现身,便直接接到大内来,最快的话,想必今晚就能到。” 高宗捋着胡子颔首,再听下方的争论声,也不觉得那么难听了。 想必,待章浚重回朝堂,这些个闹心的事儿,他是能帮他很快解决的。 不得不说,尽管章浚的能力在领兵打仗这事上有待提高,但身为文官之首,从他父兄时期便活跃的这个宰相,办事能力之上,他还是有些放心的。 思此,高宗扬了扬袖子,朝下方诸人道:“既然今日论不出良策,那诸位便且先回去再思量思量,明早再议。” 这时,秦桧侧首与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对方给他比了个代表“章”的手势,秦桧会意,当即朝居中位置迈出一步,高声朝上道:“臣有一策,虽不能治本,但此时却也能解燃眉之急。” 高宗精神一振,“何策?” 秦桧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时大周有难,百姓有难,朝廷有难,大周百姓的每一人都应齐心协力,以期早日渡过难关。官者,可捐俸禄;商者,可捐财物;农者,可捐存粮……” 一听这个建议,高宗不由眼神一亮,嗅到了一丝希望的气息。 深知户部尚书秉性的孟长卿却是微不可查地冷嗤了一声。 户部就在秦桧手下,再提倡人捐财捐物,最后还是会回到户部手中,这是一边要卖力哭穷,一边又要借此敛财啊? 身份特殊,且作为御史,一向有甚说甚的孟长卿当即出列道:“臣附议秦相公,不过事出紧急,臣建议捐来的财物交由兵部管控。” 兵部,那还是在章浚的手中。 孟长卿此话一出,他的姨夫秦桧的脸色便有些变了。 第83章 选边站队 齐国公偏头看向自个的四子。m.23sk. 他能明显察觉得到,孟长卿近日似乎对秦桧手下一派有些情绪,就比如今日这般当朝暗中针对他们的提议的,也不是他使的第一回。 御史一职负责监察朝廷官吏,孟长卿任御史以来,虽弹劾过的人不计其数,但真正说针对三品以上大臣,尤其是秦宰相这般人物,他这儿子往前做的极少。毕竟这般级别的重臣,是他的表叔,也就是今上,自个挑选出来重任的。 倒不是说孟长卿的这番行为不对,监察官吏是他职责所在,但那行为究竟是刻意,还是不刻意,他这个父亲看在眼里,清晰明了至极。 他只是不解:孟长卿近日的变化,缘由何在? 齐国公有这样的疑问在心中,孟长卿的那些王家表兄们自然也有。几人不显眼地对视了一下,而后抱着一股子狐疑,又各自移开目光。 这时,似终于得了一股支持力量的彭州通判虞允文出列,附和孟长卿:“臣附议。” 有虞允文站出来当了出头鸟,那些因这些时日章浚不在朝而被另一宰相的人打击得极狠的臣工也就有了动作,纷纷出列,附议孟长卿。 是以,一整个早朝,高宗不止得了个补充他几近捉襟见肘的国库的良策,也见识到了,孟长卿这个表侄儿,在章浚门下朝臣之间的非凡影响力。 高宗面上不显,心头却思考良多。 齐国公府非寻常之府,那是他亲姑母在世就手握兵权的府邸。这样的府邸,他最担忧的是选边站队。 章浚和秦桧各有所长,被他放在两个宰相位置上统领百官,也是要一种平衡的意思。 齐国公府偏向其中任何一方,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事情。 孟长卿不知,他这“一石”,不过是站在中立之地,说了一句不偏不倚的为赈灾有利的话,在众人心中却激起了千层浪。 下值之后,他被齐国公叫到了书房。 齐国公武将出身,说话直接:“你可是对你姨夫有成见?” 孟长卿很是随性地转着手中折扇,声音里都是慵懒:“没有。” “没有?”齐国公鼓了鼓眼,“近期你这些动作又是为何?先是驳了梁文昌的派使者至大理的提议,再是驳你大表叔的修永兴渠的建议,今日更是对上你姨夫……” “爹爹。”孟长卿打断他的话,倏尔站直身子,直直看着齐国公,“我们齐国公府,可是要不顾祖训,在朝中开始选边站队了?” 他面容严肃,问话亦毫不遮掩,齐国公愣神须臾,而后大声呵道:“你知你在胡说什么!” 孟长卿反问:“既不是,爹爹先前宴请陈学士、王学士做甚?” 陈、王之流便是高宗要派去大金的使者。 齐国公面不改色:“今上派他们去迎先上梓宫,并接韦太后归来,我自然是想替你故去的祖母多关照他们几句。” 孟长卿静静看着他父亲片刻,提唇讽道:“若当真是简单的迎接梓宫、恭迎太后也就罢了,可是,只是这般简单的目的?” 齐国公凝视孟长卿,“你以为是为何?” 孟长卿毫不犹豫:“议和。” 此话一落,齐国公便是想含糊其辞都难了。 原来,孟长卿早就知晓一切。 父子二人对视,齐国公一双虎目生威严,气势非凡,孟长卿一向风流的眉眼此刻全然一派正色,更是分毫不惧,直直看着自己严肃的父亲。 他的父亲若当真是坦坦荡荡地支持议和,刚才就不会对着他几番含糊,寻着借口不承认自己所为。 想到这,孟长卿稍松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道:“相信祖母泉下有知,必定是不愿父亲参与其中的。” 不等齐国公有什么反应,孟长卿又道:“还有件事,我认为爹爹还是知道比较好。” 齐国公问:“何事?” 孟长卿抬起广袖,随后从中抽出一张纸,再往前两步,放在了齐国公的桌案上。 齐国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也走了过去,弯腰一看,是一份齐国公府的账册。 永兴八年,一百二十贯,肃安堂魏氏支出。 永兴九年,八十贯,肃安堂魏氏支出。 永兴十一年,一百一十贯,肃安堂魏氏支出。 …… 肃安堂,便是齐国公与其夫人王璋的院子。 魏氏,便是王璋的那位陪嫁奶嬷嬷。 王璋平素在肃安堂的开支,皆是由这个魏嬷嬷从账房支取,更何况这些钱财并不算大钱。 孟长卿刻意展示这账作甚? 齐国公是当真不解地皱起浓眉,“这是……?” 孟长卿无声轻笑了一下,未答,反问齐国公:“爹爹可还记得,初秋时在府门口见过的独眼妇人,城西南屏山清水村的孟五婶?” 诚然,齐国公本身对什么五婶是没甚印象的,但孟长卿“独眼妇人”的提醒起了作用,齐国公稍微回忆回忆便想了起来。 “那位支借钱财的?” 孟长卿点头,伸出玄金折扇,在“魏”字之上敲了敲,说道:“这账上记录的,是魏嬷嬷每年白送给她的钱。” 齐国公的目光不由一滞。 他再看了一眼记录,粗略算了算,五年来,统共得有五百贯有余。这些钱对于肃安堂的开支并不算大钱,毕竟肃安堂人力女使皆多,但若是只放在一个人头上,显而易见,不是个小数目。 如此巨款,为何会白送给一个瞎眼村妇? 再抬眸的一瞬,齐国公脑中就已经飘过某些猜想,但他依旧问孟长卿:“你想说甚?” 孟四郎一向风情独显的眼中,倏尔含上了一股子冷寒的戾气,“这些,是买命钱。买的,是我至交好友的亲人。爹爹说,这事儿,我该不该管管?” 说的是孟氏,实际是别的 话入耳的那一刻,齐国公便知道,这个一向看起来顽劣不羁、实则嫉恶如仇的四儿子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齐国公道:“她毕竟是你母亲的奶嬷嬷。” 父亲在避重就轻,孟长卿不会看不出来。 魏氏只是他母亲的传声筒,沈烟寒母亲齐氏在这场事件中或许也不过只是个巧合,扑簌迷离的真相还待他去揭开。但至少从现在的试探看来,他父亲或许知晓,但并未参与其中。 孟长卿转了转折扇,抬步往外走,留给齐国公一句:“我会看着办的。” * 从齐国公的书房出来,孟长卿的小厮上前道:“郎君,这是兰苑的钥匙。” 第84章 你动情了 罕见的一年寒冬,雪灾蔓延全大周,平民百姓多有受灾,南屏山的清水村也不算例外。 不比城中富贵人家的雕檐画栋,村民的屋舍构造简单得多,穷困一些的人家,更是住的茅草屋。 一场下了一个月不住的雪下家,村西的李家被雪压垮了羊圈,村南的陈家被压垮了厨房……要说全村受灾最严重的,是村东的齐家。 本就只有小三间的正房,直接垮了两间半,最要命的,还是房顶塌下时是半夜,全家人都在睡梦中。这一下,就造成了两死两伤的悲剧。 沈烟寒听到这个噩耗时是次日的早间。 李婶来给她送预定的羊乳时,皱眉道:“沈娘子啊,得亏你这屋子当初给翻修了,要不然呐,怕也是要有些损失的。我家的羊圈就不顶用,直接给垮了个大半,齐家更是惨……听说了么?齐大哥没了,他娘也没了,齐大嫂跟齐三受了伤,好在齐三新娶的媳妇没出什么岔子……” 一听这么个事,沈烟寒心头一跌,当即出了秋望园的大门,站在门边往下方看。果真见到小半里地外的齐家方向人头攒动,隐约中还有哭喊声传来。 李婶絮叨一番走后,沈烟寒叫上木槿一起去了趟齐家。 都是住在村东头,且许是都姓齐,齐蕴在世时,齐家婶子就与齐蕴颇为谈得来,后来齐蕴去世至下葬,齐婶子夫妇更是帮了不少忙。 这些恩情,沈烟寒没忘。 见齐大婶和齐三坐在雪地中的茅草上,齐三的媳妇刘燕挺着个大肚子站一旁,沈烟寒知恩图报,开口邀请他们到秋望园来先住着。 沈烟寒这一邀请,实在没容身之地的齐大婶也没拒绝,眼含热泪应了下来。 如此,秋望园仅多出的两间空房便被齐家三人给用了。 谁也不知孟长卿会忽然来做客,傍晚时分,天色蒙蒙黑,孟长卿带着侍卫现身时,沈烟寒同木槿、刘燕正在厨房忙碌。 “砰、砰、砰……”秋望园的门板被人拍响,安静的氛围一下被打破。 不大一会,院门大开。 打头的孟长卿抬腿就迈进了秋望园,手中折扇一边拍着袍摆上的雪,垂着头,视线落在沾了好些泥印子的袍摆上,口中一边不住抱怨:“我的个乖乖,这雪真不要钱啊,满山满路都是。秦月淮,快给我弄件你的干净衣裳来,这么脏,真是受不了了。” 秦月淮在屋内看书,听见外头孟长卿的声音,只是顿了下神色,就继续翻了下一页看起来。 “你怎么来了?”蔡希珠仰头看他。 孟长卿拍打的动作一顿,这才抬首盯着蔡希珠,笑着反问她:“我怎么不能来?” 蔡希珠被他问得一窘,正准备转身离开,哪知孟长卿竟伸出一只手,直接搭在了她的肩上,半个身子往她身上一靠,“腿伤了,快扶我进去。” 他眼中都是笑意,没有半分认真,让人一看就知是在玩笑,并不是真的。 蔡希珠避开他一双让人很容易深陷其中的眼睛,偏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却没推开他的人,甚至配合地问了句:“如何伤的?” 郎君压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笑了一声,道:“你猜。” 蔡希珠心跳如雷,张嘴随便说了个答案:“路太滑么?” “不错。”孟长卿再笑一下,笑声低醇,沁入耳中,直撩人心。 蔡希珠一张小脸愈发变红,孟四郎压她肩上的力道不减反增,将本也没多少的距离拉至消失,远远一看,就是搂她在怀的姿势。 蔡希珠几不可闻地嘟哝了句:“你别这么压我,我会倒的。” 孟长卿没听清,继而将耳朵凑近蔡希珠的唇,“你说甚?” 蔡希珠鼻腔子里都是他那一股含着玫瑰香的冷香,看着他俊美的侧颜、高突的喉结,有片刻失神。 原产于大食国的蔷薇露,她是听过的,一小瓶,贵千金,非平凡之人能拥有。 像孟长卿这个郎君。 她没回答,转眼的功夫,孟长卿就捏住了她的下巴,“要让我猜还是怎的?论竞猜,我可从没赢过你啊,珠珠。” 他的动作亲昵,目光也有一股说不清的笑意,“珠珠”二字从那口中说出来,无端有股缱绻情深的意思。 像她等了许久,才等来的称呼般。 蔡希珠被他的动作和话语弄得心荡神驰之时,身后传来一道他熟悉的严厉声音—— “珠珠,你在做甚?” 蔡希珠缩在孟长卿怀里小小的身躯一抖,几乎是瞬间,便一把推开了粘在她身上的孟长卿,转了身,低声道:“爹爹。” 孟长卿转身,对上一双想生吃了他般的眸子。 蔡裕眉目冷峻,一脸冷肃,直直看着孟长卿问:“阁下是谁?”他说话的气势十足,倒不似一个乡野大夫,像极朝中那些见识良多、深谙人心之道的官场老油条。 说真的,即使蔡裕不是这般气势,就是一个普通老农,搂着人家亲闺女又被人直直撞见,孟长卿多少也是有些脸上无光。 四目相对,孟长卿抬起折扇,拱手作揖,以从未有过的一种温和态度朝蔡裕道:“在下孟家四子,长卿,见过蔡公。” 蔡裕看着他,反问:“齐国公府上的?” 这样一下就说出府上身份的话倒使孟长卿诧异了下,他朝蔡裕点了点头。 蔡裕没再说甚,转眸看着蔡希珠,严声吩咐道:“你现在就回家去,称好紫苏叶二两、松花粉四两、仙鹤草八两后,叫石头给我送来。”石头是蔡裕上个月才捡回家的十岁孤儿。 蔡希珠鼓了鼓脸,想问“不能我送来吗”,可对上蔡裕不容她商量半分的强势眸子,终究是将话咽回了腹中,很是勉强地抬步,出了秋望园的门。 孟长卿看着蔡希珠垂头丧气地往家的方向走,不深思也知,若非他方才搂着她人,想必也不会被她父亲这样赶回去。 难得的,孟长卿心生了几丝愧疚。 蔡裕看着他视线落在自家独女身上的样子,双眸微微一眯,提唇问:“孟四郎可是对小女有情?” 孟长卿一噎。 这样逼迫性十足的问话,他孟长卿该如何答? 孟长卿压着被人砸得砰砰直乱撞的一个小心脏,装模作样地反问了一句:“蔡公怎问这样的话?” “孟四郎身份显赫,风流多情,是多少临安娘子的梦中郎。”蔡裕皮笑肉不笑地道,话中是显而易见的告诫:“但不该招惹的人,就该莫要招惹才是。泾渭有差,自该分明。老朽说的话可对?” 孟长卿硬着头皮道了声是。 蔡裕这才没再在秋望园的门口停留,提着自己的药箱抬步朝西次间方向走。 孟长卿看着蔡裕推开他上次居住的屋子的门,又反身阖上,心头冒出一种很不详的预感,也顾不得袍摆是湿是脏,连忙去了秦月淮的书房。 但他最终只得了一个没有空余客房的噩耗。 “什么?大雪连天,秦月淮你还好意思赶我走?你住我兰苑时我怎么没赶你?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孟长卿急了眼。 秦月淮放下手中书,缓缓起身走到他身侧,抬手压了压他的肩,凉凉道:“孟四,以我之见,你还是少出现在蔡大夫眼皮子底下为佳。” 真的,这话就差直说你不受人待见了。 孟长卿眸光一凛。 可以说,他长这么大,一日之内连续遇到两次冷待,今日还是第一遭。 孟长卿顿了片刻,而后伸腿就往秦月淮腿上给踹了过去,“你听到了是不是?以你的耳力,定是全程都听到了!” 这跳脚的模样,说是恼羞成怒得没了风度也不为过。 秦月淮反应极快地往后一跳,也不反驳他的话,而是理了理坐皱了的袍摆,不紧不慢道:“我似乎记得皎皎前阵子说过,蔡娘子正在与人来着,巧了,你猜她议亲的,是哪家的?” 孟长卿黑着脸,斜眼看他,并不言语。 秦月淮难得话多一回,主动给孟长卿道:“李泽锦。” 孟长卿的眉头当即蹙起。 李泽锦,李四郎,他姨母王琬膝下最有灵气的他的四表弟。人如其名,光润焕发,锦衣玉食。虽都是李家人,但不同于李家豪那种走到哪里都能一眼被人看出豪气且俗气的模样,李泽锦温文尔雅,聪慧沉稳,为商也是一把好手。甚至他还隐约听说过,好似在准备考科举来着…… 不说前程,就只看性子,沉稳体贴的郎君,与天真烂漫的蔡希珠婚配,实则也算登对。 孟长卿没松开的眉头越蹙越紧。 秦月淮挑了挑眉,将他人往门外推,一脸认真里暗含促狭道:“孟子简,天色不早了,我劝你趁早离开这儿去寻住处,去你的庄子也好,打道回临安府也成,总归你有的也不止一个知心人。” 孟长卿的一张俊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不走!我就是再睡一回你家的凉亭,我也不走。” 秦月淮冷笑了一声。 要说孟长卿与蔡希珠的那点事,要想逃过秦月淮的一双轻巧看透真相的眼睛,实在很难。 那日秦月淮从刘锜府上一回兰苑,睡了大半宿醒来的沈烟寒就对他说了句“怎么一个个今夜都不在”,他后来佯装无意地问了沈烟寒为何说这话,才知她去寻蔡希珠时,是寻了大半个兰苑都没找见蔡娘子的人。 兰苑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他只要问几个下人当夜送酒的路径,也很轻易就能知道孟长卿那夜逗留的地方。 说真的,当得知那夜蔡娘子也于那间屋逗留了时,他是很震惊的。 孟长卿是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不假,但他知道的,那段赎了人却没守住的悲痛过往在,孟子简的心扉从此再未打开。 他不碰良家女,不碰未接过客的花娘,说到底,根本是动身而已,不愿负责,也从不愿动情。 秦月淮沉沉的目光碾在孟长卿脸上,剜心地重复了一回蔡裕的话:“你对蔡娘子动情了?” 第85章 耐心等待 “胡说个甚?自然没有!” 孟长卿回答得斩钉截铁,乍一听,还很是绝情。 秦月淮未置可否,只淡淡地道:“哦,如此。” 那一双幽邃的眸子,装的尽是看透表象的游刃有余,孟长卿离府时本就心情不悦,此刻更是见不惯他这种作派,当即刺道:“秦月淮,怎的?这答案你很意外?你对此很失望?” 看他急眼,秦月淮瞥他一眼,转身就走,不欲与他多谈。 孟长卿却一下就反客为了主:“我的表弟么,可不止李泽锦一个不是。秦家的那个啊,何止什么议亲,还结过亲!” 秦月淮开门的动作一顿,回脸看孟长卿。 虽非直接亲属,但那梁一飞是孟长卿姨夫秦桧的儿子,算干系的话,确实也称得上他孟长卿的表弟。 见秦月淮变脸,孟长卿得寸进尺:“我可听闻,人家可是要与我的郑家表妹结个什么干亲呢,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旧情难忘?是不是还对弟妹有什么执着心思?他要与你争起来,你有胜算么?” 旧情难忘。 执着心思。 可不是么? 那些隔三差五就送来秋望园的小玩意,还有成堆情意绵绵的书信,可不是假象。要不是他暗中给拦了下来,沈烟寒那嘴角不知还要被逗得上翘多少回。 至于胜算…… 秦月淮“砰”地一下,将刚开了半边的门又给摔了回去。 “孟四,你心里不好过,就要让人也跟着你难受是么?” “秦七,你可摸摸你的良心,比这诛心十倍百倍的话,你朝我说的还少了?” 二人冷着脸对视。 半晌之后,都撇过了脸,是谁也不看谁。 再静默半晌,二个郎君却又同时开了口—— “有酒没有?” “你可想来点酒?” * 孟长卿终于得了秦月淮作陪吃酒。 皎月在天,凉风贯耳,一玄一白两位身形挺拔的郎君对坐,秋望园的凉亭中不大一会就多了几个空酒坛。 诚然不是二人如何能喝,只是都有重重心事压在心头,在孟长卿往喉里灌酒时,秦月淮也没闲着。二人是谁也没言语,喝出了无声比拼的架势。 孟长卿是个碎嘴之人,有酒意加持,那张薄唇里冒出的话便愈发滔滔不绝。讲齐国公的交往官员的,讲他那些秦、王、李几家表兄弟们的轶事的,讲她那三姨母嫁入李家后李家生意如何兴隆的,讲他的某些红粉佳人才情如何过人的,也讲,他的母亲王璋近日邀约了一些妙龄娘子到齐公府做客的…… 他只字未提身不由己,秦月淮却字字都听出了他的无奈。 人生在世,最无奈之事,恐怕是求而不得。 秋望园的厨房里依旧热闹着,不时传出几个小娘子的谈话声;蔡大夫穿梭在西厢两间房中,忙着照看两位齐家的伤患;蔡家的小童石头抱着药材前来,蔡裕又问了他一些蔡希珠在家中的动态…… 耳里装着这些动静,秦月淮垂目,白净细长的手指握着酒盏,终是薄唇轻启:“这酒是陈酿,你少吃一些,差不多得了,过犹不及。” 孟长卿倒酒的动作一顿,晃了晃叮咚响的酒坛子,道:“成,你舍不得这点酒,我就不夺你所好了,余下的都给你!” 说罢,他当真大方地递出了手中酒。 秦月淮顺势接过来。 这时,木槿端着一个金丝楠木的描漆托盘走了过来,朝秦月淮道:“郎君,您的药煎好了,快趁热喝了罢。” 秦月淮神色一顿,看着黑乎乎的一碗药汁微蹙了下眉宇,须臾就恢复常色,将酒坛放在桌上,温声道:“多谢,我这就喝。” 话毕,他当真端起药盏,当着木槿的面一口不歇地喝了下去。 孟长卿看着他这副活脱脱被人强迫喝药的模样,在木槿走了后问他:“你病了?风寒也不像啊,究竟是什么毛病?” 秦月淮重新给半坛酒盖上了盖,想起这个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揉眉道:“一言难尽。” “怎么个难尽法?”孟长卿又问。 秦月淮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我书房里有个现成的小榻。” 孟长卿似乎抓到了一抹真相的痕迹,抓起折扇敲了敲自个的下巴,意味深长道:“多谢你收留。” * 夜里洗漱后,秦月淮推开了卧室的门,走进屋时,沈烟寒正在铺床。 秦月淮从身后抱住她的腰,“皎皎。” 沈烟寒皱了皱鼻尖,闻到了他身上并未散去的酒味,“你什么时候偷偷喝酒了?你在吃药,怎么能喝酒?” “我没喝多少。”秦月淮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低声道:“书房的小榻我让给孟四郎了。” 沈烟寒铺床的动作一顿。 秦月淮将沈烟寒掰过身,正对着他,微俯着身,看着她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认真道:“我睡这里,就一宿,成么?”低沉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祈求意思。 这事说起来,还得叹上一句自作自受。 那日秦月淮为了证明没有敷衍自己的娘子,一大早将人摁在榻上后,可没收什么力气,更是耍了好些花招。 事后精疲力竭的沈烟寒羞恼得连连捶床,为了给些“有病在身”还不知收敛的郎君一些颜色瞧,更是毅然决然地单方面做了个重大决定,那便是,在秦月淮病愈之前,他只能自个安置在书房。 自此,秦月淮不止没能在数九寒天中拥着暖和温软的娇妻入睡,还得日日喝上两碗治病的“良药”。 其中心酸与从天而降的折磨,滋味只他自己品味。 此刻,见沈烟寒似乎不为所动,秦月淮一手收了些力道箍紧了沈烟寒的柳腰,一手开始摩挲她的后背,“皎皎。” 沈烟寒仰着脸问他:“不是还有个床么?” 说到这个事,秦月淮就大有一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委屈。 当初从兰苑回秋望园,沈烟寒便用“孟长卿给的衣裳钱”置办了好些家具,不止提高了杨动的住宿条件,好几间客房也装点得像模像样,很有点一招发迹后改头换面的意思。 分明是他的钱,功劳他却不敢领。 秦月淮暗暗磨了磨后槽牙,看着眼中一派冷硬的小娘子,下一瞬,一低头,便吮住了她的唇,带着他这些日颇为孤苦伶仃的情绪,吻得就有些狠。m.23sk. 唇上忽然的痛意传来,沈烟寒不免被闹得“嗯”了一声,想推开他人,可才推一把,下一刻,秦月淮就变本加厉,一个颠倒,抱着她,一道倒去了被褥上。 “秦月淮!” 沈烟寒口中含糊着喊他一声,声音里尽是不满情绪。 这调子一出,秦月淮像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再不敢妄自投入,只得从沈烟寒面上缓缓抬起了脸。 “皎皎……” 四目相对,沈烟寒看着郎君眼中,不知是因酒意还是因什么,蕴起的几分水光,想起来她养过的那只雪犬。 如此眼巴巴地望着她,就很容易将她的心给望软下去。 偏偏这时,秦月淮又拢起眉心,低低唤了她一声:“皎皎。” 沈烟寒有些泄气,她明白自己拒绝不了这副温顺模样的他,便道:“那你答应我,过会别折腾我。” 果然,这招百试百灵。 沈烟寒历来吃软不吃硬。 秦月淮心中得意,面上不显,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熄灯后,二人齐齐躺在一床被衾中。 搂着沈烟寒的细肩,没过多大一会,秦月淮就低头吻住了她。 轻缓至极,珍惜至极,温柔地,让人都不好意思拒绝。 要么孟长卿怎总说秦月淮是个老谋深算的郎君呢?从他如何磨人就看得出来。 他耐心至极,温柔至极,除了吻她,当真就言出必行,没再对她做什么别的。 沈烟寒在这样耐心的等待中,从最开始勉强接受,变到微微回应,再到抬起手臂搂住他的后脖颈与他密不可分,那心防,是一步一步被他给卸彻底没了的。 到后来,她一整个人都头晕眼花,心绪恍惚,自然是他试探着、试探着,问她“可以么”时,她就点了头去。 秦七郎隐姓埋名多年,被磨练得忍功了得。 分明渴望,可他心中总有一股“得与沈烟寒三书六礼行完”的执念在,亲迎礼没成,他即便再是动情,再是手背青筋暴起,也没动用起真格。 沈烟寒细碎地哭了会睡着后,他披上大氅推开房门,站到院中吹冷风冷却。 对着月色,面色晕红的郎君长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他不是折腾她,他是在折腾他自己。 人的悲喜有时并不相通。 见他出现,杨动立刻就上前汇报道:“郎主,那些人还在盯着咱们。” 秦月淮心神一敛,面色也一沉,嘴角也泛起一股子玩味来,“莫阻拦,让他们的人尽管来。” 杨动犹豫道:“可他们不止守着这,还去了好几个村民家里,分明是在有意探您的身份。” 自从他们从兰苑搬出,就有一行人在背地里跟随,他起初是以为还是梁一飞的人,深探才知,竟是沈烟寒的继母温蓉派来的。 秦月淮缓缓侧脸,看自己的侍卫,勾唇问:“你没信心?” “才不是!”杨动立刻道。 他根本就不将那些人放眼里,若不是郎主说莫轻易动手伤人,那些个鬼鬼祟祟的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何来什么后续。只不过他们总在这宅子四周出没,搅扰他清梦,他心头不舒坦。 秦月淮道:“让她查,查出些东西后,也好去人跟前说道。” 说到底,温蓉查他的目的,是对沈烟寒不放心。以他的信息来看,沈烟寒离了沈家,温蓉及她名下几人是最大的收益者。温蓉其实是怕,沈烟寒再回沈家。 他大可放任温蓉行事,待沈固辞知有他这号人,他再出面不迟。 作为他的岳父,早晚也是要见的。 见秦月淮眼中一派游刃有余,杨动颔首,答:“是。” 秦月淮看了眼天色,道:“你去歇着罢。” 杨动退下后,秦月淮拢了拢大氅,转身,要回房时,余光瞥见了转角处月光投下的半道影子。 秦月淮拢了下眉心,脚步踟蹰须臾。 最终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回了屋中,搂了娇妻入怀,将高挺的鼻尖嵌入小娘子头顶顺滑的发丝里。 沈烟寒的清梦被他的动作打扰,有些不适,手便放在他心口,想要推开他,“你放开我……” 秦月淮却将她一把搂得更紧,拍了拍她的背,“皎皎是我,快睡罢。” 沈烟寒反应须臾,这才像一只小猫,在他心口蹭了蹭脸,便埋脸进他的怀中,又将腿搭上他的臀,搂紧他的腰,沉睡了过去。 月色洒进,凉意如水,秦月淮垂目,静静看着沈烟寒的头顶。 几个月前,沈烟寒头一回搂着他的腰时,他在想甚? 他想:儿女情长,与他而言,不过是个束缚。 他还想着:待杨动找到他,他便可以离开此处。而这位沈娘子,将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想起过去的自己,再看看今日几番低姿态委曲求全的自己,秦月淮狠狠嗤了一声。 当真,作茧自缚,跳梁小丑,患得患失,竟都是他。 又想起二人那纸假婚书,静夜里,秦月淮对着熟睡的沈烟寒,抚摸她细软的青丝,以一种似怜似求的语气:“往后我们重新再写一份真的婚书,成么?” 沈烟寒被他弄得发痒,又醒了片刻,迷糊中,依旧抬手,无情地推开了他捂住她耳朵的手。 那声低低的呢喃,只轻吹窗牖的风儿听见。 *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模样。 等秦月淮终于进了屋,又过了片刻,见他再没出来,秋望园四面八方皆静如水,转角的人这才大松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秦月淮的书房处,轻轻推开了房门。 孟长卿本就没有深睡,察觉到门开关的动静后,翻了个身。 他缓缓睁了眼,像猜到对方会来那般,看着进来屋中的那抹黑影,轻轻笑了一声,“我说,你还当真是个不怕死的啊。” 第86章 狼狈不堪 这辈子,蔡希珠只做过两件出格事。 第一件,借助在兰苑时,留在孟长卿留宿的厢房,任他驰骋。 第二件,便是今日。 她抱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不计后果的莫名勇气,诓骗了她爹爹自个已歇下之后,偷偷溜出了家门,来这里夜会郎君。 实际上,出门那一刻,她就下定了某种草率的、疯狂的、不惧后果的决心。 可临到头了,进了孟长卿的屋,听他一派未卜先知般开了口,她心头不免又有些犯怵,一个借口张口就抛了出来:“我是来还你你的扇子的。” 孟长卿顿了片刻,这才伸手朝她,“哦?是么?拿来我瞧瞧是怎样的扇子。” 蔡希珠当真从袖子里取了把折扇出来,借着漏进屋中的月光,提步往孟长卿那处走去。 可屋中光线实在太过昏暗,加之她人又很紧张,根本没看清屋中摆设,在离孟长卿的小榻两步远时,她被一旁一把横出来的板凳绊了下脚,当即“啊”一声轻呼,直直就往孟长卿的方向扑了过去。 这一扑,是不是来送扇子的已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径直就倒在了掀被坐起身的郎君身上,呼吸闻着呼吸,哪怕是一丁点的缓解紧张与准备时间都不再需要了。 满鼻是他周身特别的、迷人的冷香,一张圆圆的小脸靠在他温热的臂弯里,蔡希珠深深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可呼吸依旧错乱不堪。 沉默须臾,在蔡希珠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雷贯耳之时,黑暗中响起郎君略带戏谑的声音:“这般对我投怀送抱,故意的?” 其实,她深夜寻他究竟是想作甚,精明如孟长卿,又何尝不知? 他自然也大可装作不知,依着蔡希珠的借口,将她扶起,拿回折扇,而后装作毫不知情地叫她沿路出去。 可他也不知为何,终究还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将话给问了出口。 闻着他周身独有的气息,即使在黑暗里,蔡希珠也能想象得到,她身旁的孟四郎那一双眼珠如何深邃,眉骨如何清隽如画,肌肤如何素白,喉结如何高凸…… 蔡希珠惴惴不安,甚至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但她也知,此刻再寻借口,不异于就是自欺欺人。她怕错过这一次,就真的再无与他的下次。 是以,蔡娘子攥紧了握着扇柄的手指,借着黑暗掩饰,大胆地回了孟长卿一句:“是的。” 很明显,这样的答案是在他的预算之中,可真听蔡希珠这么毅然决然说出来,却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心悦我?” 蔡希珠深吸一口气,再答:“是。” 孟长卿目光定定地看着蔡希珠的脸。 半晌后,他眸光幽深,毫无情绪地道:“我没有成家的打算。” 蔡希珠紧张得睫羽都忍不住跟着心在颤,她纤细的手指用力往手心握着折扇,几乎是孟长卿甫一话落,她便答他:“我不需你负责,我自愿的。” 不需负责,换句话说,便是要个露水情缘。 此刻的孟长卿,不知该赞蔡希珠一句性子胆大,还是该说她一句实在天真得过分。 诚然他自个就混,对男女之间的这一档子事儿看得极开,但如今这个世道,她一个良家女,若是婚前就没了贞洁,又要如何跟往后的夫婿交待? 难不成,她还告诉李泽锦,她与他表哥有过一场不计后果的露水情缘? 孟长卿沉了沉眸光,静默须臾,抬手缓缓将蔡希珠扶直起身。 许是第一回朝人表白,并且察觉到对方已冒出头来的拒绝之意,不愿面对失败的蔡希珠一个狠心,直接抬了小手,凭直觉捧住了孟长卿的脸。 而后,秀脸径直贴了过去。 两唇相接的那一刻,蔡希珠颤着身子,听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大要要冲破世间束缚之态。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就莫要再打任何退堂鼓了。 蔡希珠如此心道。 她的动作有些猛,人又生涩,唇贴住孟长卿的唇后,却又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见孟长卿没多余动作,她干脆抬了手指,往他微敞的心口处溜了进去。 黑暗将人的视线遮拦,却将别的感官变得更清晰。 心口处的颤抖、温软、细嫩……无一不是他当下感受得分明的。 孟长卿缓缓闭上眼睛,长呼一口气,任由她毫无章法地探索。 蔡希珠的紧张在他的配合之下有所缓解,待脑中能思考了时,她便逐步想起了从医书中看得的有些学问。 这也是蔡希珠头一回,真将所学付诸实际。 小榻上渐渐升温,被蔡希珠推着,孟长卿向后仰,旋即,在蔡希珠掌握要紧时,孟长卿喉中不由自主地呵了声,落在蔡希珠后腰的手指也渐渐用了些力。 意乱情迷。 心旌神驰。 在即将发生覆水难收之事的当口,孟长卿却用握着蔡希珠腰的双手,将她人往上轻轻推起,“珠珠,停。” 蔡希珠睁着水雾濛濛的眼睛,此时明显有些措手不及,“怎、怎么了?” “我说,停。”孟长卿拉开她在他身上作乱的小手。 蔡希珠微颤着声:“你……当真么?” “当真。” 有些东西就是那么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譬如勇气。 话也说了,情也表了,她自愿如此,也无需他负责,可他不愿意。 像他身上的香,像他的身份地位,也像他那一颗心。 高上,华贵,挑剔。 他终究是瞧不上她这样的。 脑中有了如此清晰的认知,蔡希珠便觉得,似一盆冰水从天而降,终是彻底浇灭了她心头葳蕤的热情。 蔡希珠僵住身好一会,这才从孟长卿腿上抬了臀,抬脚往地上方向站过去。 随她动作,狭窄的小榻发出“吱呀”两声,在这静夜里,已是显不出多少男女独处的暧昧,倒让人听着无端有股刺耳的意思。 蔡希珠没再多说话,弯下腰,抖着手,穿上先前胡乱踢没了的一双蔡裕替她亲制的小皮靴,这才深深提了一口气,朝着有月光漏进的方向去。 看着她那小小一团黑影,鬼使神差地,孟长卿心中一坠,几乎是脱口而出:“珠珠,我……” “不必多说。”蔡希珠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在颤,却多了某种决绝之意。 门“吱呀”一声响起时,蔡希珠忍在眼中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阖上了门后,沈烟寒养的狼狗朝她跑了过来,没叫没吠,只是看着她,一刻不停地摇着尾巴。 想起一句万物有灵,蔡希珠哽咽低声:“汤圆,陪我回去。” 汤圆依旧只是看着她。 * 次日早间,蔡希珠在蔡裕的眼皮子底下喝了整整三碗粥,还要起身再往碗里添时,被蔡裕一把按住了手腕。 蔡裕拧着浓眉,不解地问她:“珠珠,还没够么?三碗了啊。” 蔡希珠顿了顿,随后将碗放在了桌上,抬起一双浮肿的眼皮看蔡裕,一脸正色地说道:“爹爹,李四郎那厢的事,我同意了,我只想尽快行礼。” 不过是一夜之间,她就对与李家的亲事有这般翻天覆地的态度变化,蔡裕着实有些吃惊。 但此刻他也觉得蔡希珠想通为佳,便点头道了声好。 晚些时候,蔡裕要出门时,蔡希珠也要与他一道出门。 看着自己似乎已恢复如常的独女,蔡裕有些欲言又止,但想着她已应了婚事,该是收了心,不会与那秋望园的孟四郎牵扯出什么,便也没多说别的,只是嘱咐道:“穿暖和些,莫在外逗留过久。” 蔡希珠点头,“知道啦爹爹!你看我穿得够厚实了罢。我等你来给齐三哥他们换了药,然后就跟你一起回家,可好?” 蔡裕点了点头,替她将披风的兜帽罩去了头顶。 这一日,在秋望园生活的众人过得与以往似乎别无二致。 小娘子们在一处特意收拾出来制衣用的厢房中忙碌,秦月淮在书房读书写字,杨动在院中练身手,齐家养伤的养伤,刘燕挺着大肚子回去自家地方,张罗公公与祖母的丧事…… 只有没回临安府的孟长卿有些无所事事。 躺在秦月淮书房子中一把沈烟寒特意定制的摇椅上,他将折扇开了阖,阖了开,半晌后,又将打开的扇面一把盖住了脸,在扇子底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秦月淮抬眉看他,带着看好戏的意思,问道:“你看起来很是焦躁不安,不安什么?” 扇子底下的孟长卿极快否认:“没有。” 秦月淮根本不给他一丝面子:“扇子开了八百回,气也叹了八百回,你心如止水?” 孟长卿被他说得一噎。 就在这时,书房的房门外传来一道女声,蔡希珠问:“秦七郎,我可以进来么?” 孟长卿像被谁踩到了尾巴,刷里就坐直起了身,脸上的扇子落地,发出急促的、响亮的一声“啪”,像极了扇在人脸上的一巴掌的动静。 秦月淮看孟长卿一眼,忍笑道:“请进。” 蔡希珠端着托盘走进,一边朝秦月淮方向走,一边说道:“皎皎熬了参汤,说你和孟四郎各人一份。” “有劳蔡娘子。”秦月淮起身迎接,端了其中一碗。 蔡希珠点头,又往坐在躺椅上的郎君处去,“孟四郎,这是你的。” 四目相对,孟长卿从蔡希珠眼中没看到任何不同于她见其他人的反应,就连一丝羞赧也无。 说不出来是何感觉,孟长卿也道了声有劳,便伸手去取。 蔡希珠将托盘往他眼前递,在孟长卿的手取了碗,正往回收时,他袍窝里落来了个东西。 孟长卿微怔,同时心头涌出一份期待。 蔡希珠将托盘置在一旁,背着秦月淮,她对孟长卿大声道:“我稍后再来取空碗。” 说罢,她转身离开。 孟长卿垂目,看到了袍中躺着一串玉,白净通透,价值不菲。 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自己的那串。 看着落在地上的折扇,孟长卿终是明白了,蔡希珠这是将她身上他所有的东西全给他还了回来。 他不会看不出来,是一种一刀两断的意思。 孟长卿那一颗浮躁不安心,此刻骤沉。 他有些呆呆的,坐在本就不适合坐而是适合躺的摇椅上,放松了些力道,那椅子就前后晃了那么一晃,参汤沿着他的晃动也荡漾起来,一下子,就洒向了他新换的整洁衣衫。 狼狈不堪。 像极了他此刻的人。 秦月淮看着他,“孟四……” 孟长卿蓦地站起身,“我回去了。” 说罢,汤药被他放在桌上,他朝房门大步走去。 蔡希珠刚出了秦月淮的书房,反身关上门,下一刻,门就被“吱”地一下打开。 她见孟长卿从内出来,侧目看她一眼,轻提着唇角,头也不回地朝秋望园大门迈去。 他的侍卫见他如此,也跟在他身后,须臾,他们就消失在视野。 蔡希珠攥了下拳,一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第87章 今人非昨 从秋望园回城后,孟长卿未回齐国公府,而是去了兰苑。 马车停在兰苑门口,他手握折扇,弯腰下了车。 一抬眸,就见着了含笑看他的争韵。 孟长卿眼中诧色一闪,微眯了眯眸子,问道:“你怎来这儿了?” 争韵何等见多识广,不可能看不出来孟长卿眼眸中那丝不悦的情绪。 她心中坠了瞬,面上不动声色道:“我昨日递了个请帖,邀请孟公子你今日去南屏山赏雪,可到这会儿了还没收到任何回复,所以……就来这里碰碰运气来了。” 这事倒是昨日听人说过的,他也记得,但孟长卿看着争韵没说话。 他虽待争韵有别于其他歌女,但说到底,争韵于他,不是秦月淮那等真友人,他并无多少真情意。他混迹在花娘处,向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说白了,他最嫌麻烦,更烦麻烦主动找他。 此刻面对找上门的争娘子,说他孟长卿心头丝毫不介意,显然并不可能。 一向面上风流和气的郎君,此刻没丁点笑意,双眸沉沉,一言不发盯视着人,争韵被孟长卿这幅模样搞得心生几分不安,便笑着找补道:“看孟公子风尘仆仆,该是颇为忙碌的,那我这就不扰您了,待孟公子得空我们再约不迟。” 孟长卿没多少心情与她言说别的,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也好。” 争韵走后,孟长卿抬步进兰苑,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驻足,侧过脸,冷着脸问迎接他的门房:“她何时来的?来了后做了什么?” 门房见他脸色不悦,不敢隐瞒任何,诚实答道:“争娘子小半个时辰前便来了,来了后也没让我们通传,一直在门口等着,直到郎君您出现。” 孟长卿没再说甚,再提步走之时却是冷嗤了一声。 如此冷天,来见他,却不让人通传,说她不是特意来探这兰苑的某些情况,谁信? 合着,她还管上他的私事了不成? 另一厢,争韵甫一上了自个的车后,脸色就沉了下来,变得难看了许多。 她的女使方才见识过孟长卿是如何对她冷脸的,很是替她不值当:“我就说了不必娘子你大冷天的出门,娘子你非得亲自要来请他。这孟公子的脸变得也太快了,这才多久没有与娘子你相见,你看他今日这脸冷的,就像跟人甩脸色一样。” 可不就是给她甩了脸子么? 争韵平常总挂在脸上的淡笑,此刻也挂不出来了,只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望着车中的地板一言不发。 在她看来,孟长卿今日的所作所为,正是印证了她的猜想,这兰苑中,藏着他珍之重之、不愿别人发现的娇。 不得不说,世间的人,只要对别人有了某种念想,心态就会变得不一样。 最起初,争韵也不过是觉得孟长卿在一众世家公子里面独具一格,她愿意与他多讲几句话罢了,渐渐地、渐渐地,交往的次数多了,加之孟长卿对她足够和颜悦色,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就对他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她不曾与人说过,可隐隐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孟公子想将她从妈妈手中要过来,那么她,可愿一改先前不入谁家后宅为妾的想法,甘心跟着他? 却没料想,今日这么一看,还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了。 牛车起步,车帘随之晃动,飘起的一角不期然地将兰苑大门的景色呈现在视野,争韵记起初次来兰苑瞥见的衣裙,好奇地想:那小娘子究竟是哪般盛颜,才会引得这眼高于顶的孟四郎另眼相看? * 与孟长卿的马车先后进入临安府城内的,另有一波人。 这些人径直去了中和坊的沈府。 沈府主院“赋月轩”中,一副当家主母做派的温蓉闲适地饮着茶,掀眸问来人:“查到了什么?” 来人摇了摇头,“目前已知的依旧是那些:秦月淮,秦七郎,年纪不详,先是居在河南府不远,后迁居至成州,是齐家远亲。” “齐家远亲?” “正是。” 温蓉闲适的模样一变,严肃道:“具体是齐家的什么亲戚?” “沈娘子先前唤他表哥。” 温蓉静默了半晌。 以她的了解,齐家是地地道道的成州家族,往上三代也没有一个亲戚居在北方,更没有什么亲戚是姓秦的。此人若是年长沈烟寒,人还排行第七,那秦家就不是个小户门庭。 温蓉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朝来人道:“可能去查一查河南府周遭的秦家?” “这……河南府如今在金人管辖之下,不好查。” “金人……”温蓉思忖须臾,“我知道了,继续跟着。” “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温蓉放下茶盏,起身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贴身女使问她:“夫人,是要出门吗?” 温蓉提了下唇,“不是,去厨房给老爷熬些汤。” 女使赞叹道:“夫人对老爷可真是用心。” 温蓉看女使一眼,眼中流露出满意,嘴角也漾着温柔的笑意,示意女使去取来披风。 披上一袭狐裘披风之后,温蓉带着女使出了房门。 不得不说,温蓉在沈固辞身上是很舍得下功夫的,从多年前,她还是妾室身份的那段时期开始,她就很懂得投沈固辞所好。 亲自下厨煲汤做菜、亲手给郎君做衣裳、创作赞美郎君才华的诗作……等等这些事情,当初的她可没少做。 那时沈家的主母齐蕴是张扬活泼的性子,她就表现得温婉又娴雅,重礼守规矩,多才又多情,用另一款女子风格,生生完美地补充了沈固辞在颇不拘小节的妻子那里体会不到的温柔小意。 人心都是贪的,也是虚荣的。 沈固辞这个固执又清高的人,被她的低姿态烘托得高高的,时间长了,随他官职越升越高,也就觉得后宅理当如此对他服服帖帖、千依百顺。 齐蕴稍有强势,他也不再有丝毫相让,如此,夫妻间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沈固辞歇去西院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妻、妾二人的重量在他心中愈来愈均等,这才有齐蕴一故去,他这个无比守旧的人,也不按普罗大众的做法另娶妻,而是强势地扶正了温蓉这个妾。 即便是如今,已经成了沈家的女主人,温蓉依旧没有改变作风,照旧对沈固辞极好,将“以夫为天”四个字刻进了骨血。 说她是装出来的温婉也好,说她是装着装着装入了戏,真成了她原先扮演的那个模样的人也罢,如今的温蓉确确实实是温婉柔情的沈夫人。 她很清楚,她之所以会有今日,一是得益于自己的不懈努力,二是能讨得沈固辞欢心。 也因此,她极惧怕沈固辞变心。 说起来,自打在齐国公府得知齐蕴的玉佩重现天日,或许有人在调查往事之后,东窗事发的担忧,就沉沉地压在了温蓉的肩头。 近些日来,她心中愈发难安,对沈固辞就更加体贴入微。 沈固辞下值归家后,脚步刚迈进门槛,温蓉就迎接了上去,亲自替他脱下大氅,温声道:“官人上值一日,劳苦奔波,真是辛苦了,我给你熬了些羊肉汤,你净手以后我就叫莲儿给端上来。你啊,就该得好好补补身子。” 大周当下,羊肉是极为贵重的奢侈品,即使是沈固辞这种为官五品的人家也极少吃。不用说,这羊肉,该是温蓉只为他一人备的。 这世间的男人,哪有不喜欢被女人追捧的? 沈固辞本是冷峻的脸,也不由因温蓉这番贴心话散了几分冷意。 他轻轻拍了拍温蓉的背,虽上了年纪也依旧俊朗的眉眼弯了弯,亲昵道:“蓉儿有心了。” 四目交汇,温蓉娇羞地抿了抿唇,顺势将胳膊往沈固辞怀中凑,柔声噌了一句:“官人说的哪里话?你是我的夫婿,我不一心想着官人,还能想别人不成。” 温蓉这么会说话,这么会讨好他,若是放在寻常时日,沈固辞一定是很受用的。 然而今日却是有些不同。 温蓉一定是忘了,今日是沈固辞的发妻齐蕴的生辰。 也是齐蕴嫁给他沈固辞的日子。 要说早就忘了这茬的沈固辞,为何今日又记起来了这事,自然也不是他忽然转了性子了,而是因下值他回府途中,恰巧在静安桥的桥头遇到了一队结亲的人。 礼节使然,在桥上遇到这样的队伍,行人一般都会主动避让。沈固辞退到一旁时,见那震天喜庆的乐声拱着的新郎胸戴红花、容光焕发,不由也想起了自己当初年轻时娶妻的模样,也是这般的春风得意。 恰好这时,喜娘们给路人散喜糖,就有路人接糖后高声问道:“你们这是哪家的啊?” 喜娘高声回:“成东紫云巷齐家!我们二郎君今日娶城西东华巷李家四娘子为妻!” “齐家”二字像个飞镖,一下撞到了沈固辞的心扉。 他默算了算时日,他娶齐蕴那日,可不就是今日么?而且,那日除了是他娶妻之日,亦是齐蕴生辰。 谁都有年少之时,沈固辞再是固执保守,也不否认自己曾春心萌动,当初能娶到成州远近闻名的美人齐蕴为妻,他那份得意何等强烈,他此生不可能忘记。 可如今,曾许诺白头偕老的妻子故去了,他和她的独女也离了家。 沈固辞的这份怀念,本就有些沉甸甸的,而温蓉这句“我不一心想着官人,还能想别人不成”,听在他耳朵里,就多了几丝暗讽齐蕴心中另有他人的意味。 人生遗憾事,无外乎两件:得不到,已失去。 偏偏他都占。 沈固辞刚松下几分的眉眼,在温蓉头顶她没见到的地方,复又沉了下来。 沉默须臾后,沈固辞拍了拍温蓉的肩,道:“我先去书房片刻。” 但凡国子监还有事未处理完,沈固辞回府后便会先去一趟书房,温蓉因此并未察觉到沈固辞今日的异样,而是很识趣地说道:“官人且先去忙正事,待你忙完我们再摆饭。” 沈固辞点了点头,随后就大步流星去了书房。 落座在书桌旁,沈固辞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视线落在那右下方的缺角上,遥远的记忆便不受他控制般,倏尔争先恐后地跃于他眼前—— “齐娘子来了,今日我讲‘刘将军勇夺祁山’,可好?” “不!今日我不听故事了。” “那……” “沈郎,这是我爹爹刚得来的大理国的玉,我赠给你啊。我还亲自打了如意结,你看,品绿色,正可与你的衣裳相配……” “你知道女子赠郎君玉佩的意义罢?” “你收吗?” “阿郎,你如此财富五车,不如考科举试试?” “阿郎!你过了!你过州试了!” “这是爹爹给我们去赶考的盘缠。” “有你!真的有你!皇天不负有心人,你终于考中——啊!你做甚?放我下来!太高了……” “官人,官大官小皆无妨的。你在哪,我就在哪,我们的家就在哪。” “官人,我们有孩子了!” “官人,我……又有身孕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闺女的小名,便叫‘皎皎’罢。” “真好听!” “官人,这玉佩你终于找到了!我还以为我弄掉了呢。我最近这记性可真差,放哪的东西总是转头就忘。” “你说什么?你为何不信我?我与他压根没有任何瓜葛!” “所以你是在怀疑,我腹中骨肉非你亲生?你为何如此想我?” “呵,官人,在你心中,我真是这样的人吗?” “当真是,人成各,今非昨……” “此行去,只愿来生,再不与你相遇了,沈郎。” 砰、砰、砰…… 一阵忽来的叩门声拉回了沈固辞的思绪。 门外,敲门人问道:“爹爹,你可忙完了?娘叫您用饭了。” 沈固辞再看了看玉佩,将它收回去怀中,站起身,“来了。” 饭桌上,温蓉将一盅珍贵的羊肉汤端至沈固辞眼前,“官人,趁热喝罢。” 沈固辞点头,“你们也吃。” 有他发话,沈慧与沈毓便都执起竹箸吃起饭来。 温蓉偷偷看了沈固辞好几眼,见他没有交谈的打算,便也没说话,只贴心地往他碗里夹了不少菜。 一顿饭在不言不语的氛围中用毕。 饭后,见沈毓打了个呵欠,温蓉便给奶娘说:“带小郎君下去罢。” 奶娘带着沈毓走后,温蓉像往常一样端来茶具,给沈固辞点茶,而沈慧则坐在她身旁旁观。 温蓉点好了茶,递给了沈固辞一杯,幽幽说道:“说来也巧,今日那羊肉的卖家竟是来自南屏山青山县的。” 沈固辞接茶的手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接过,随意道:“这也不稀奇,临安府市面上卖的羊不都是那处来的。” 温蓉看他一眼,笑着道:“那还是不同的,今日那村户姓李,说是来自清水村。” 第88章 郎情妾意 清水村住过谁,如今又住着谁,自不必多说。 沈固辞饮了口茶,面色肃着,没说话。 温蓉太了解他,他这个模样,便是要她继续讲的意思。 她便又说道:“官人,你也莫怪我多事,大娘子一个人在那住着,我终究还是不大放心,便就一时没忍住,多问了几句话。” 一提到沈烟寒,明显是心有触动,沈固辞的神色就有了变化,那抿着的唇角绷得更紧了些。 沈慧本就悄悄观察着他,看他这样,就接过温蓉的话,委委屈屈地道:“可大姐姐也太将我们当外人了罢,那么重要的事,竟也不跟我们讲一讲。” 沈固辞掀眸看来,终是没忍住问道:“发生了何等重要的事?” 温蓉说道:“那卖羊肉的同我讲,大娘子已经在清水村成了家。” 沈固辞眸光一凛。 温蓉继续道:“说大姑娘嫁的夫婿,是夫人成州那边的亲戚,大姑娘的表哥,村里人都叫他‘秦七郎’,又是一表人才的郎君,官人想必是识得的。” 三言两语讲完,既刻意不说秦月淮是齐家远房亲戚,又道沈固辞该是认识的,成功就将沈固辞的不满拉至顶。 婚姻之事自古以来乃是父母之命,沈烟寒倒好,如此大事,竟不告知他半句。 嫁的,还是他并不识得的什么成州亲戚。 秦七郎,他更是听都未曾听过。 沈固辞脸黑如墨,心里那一点因齐蕴而来的波澜,此刻全变成了一股暗流,横溢心中,所到之处皆生成了恼怒。 母女皆是这种自作主张的性子,还让他如何说? 恰好这时,沈慧很会火中浇油,叹气补充道:“可大姐姐这样好的条件,就这么草率地嫁了。” 这又是一个沈固辞介意的点。 沈固辞好面子地紧,沈烟寒离家出走几月,除了沈家自家人,他的那些好友与熟人皆无一知晓当中情形,只知他的长女被梁家给退了门亲。 尽管是被退亲的那方,但沈烟寒那般不俗的姿容,但凡见过的就很难能忘,早就名声在外,国子监那些学子也正是适婚年纪,其中好几个就委托了人,侧面在试探他嫁女的意思。 沈烟寒早离开了家,几个月了,人影子都见不着半个,他又能说甚? 在友人跟前他只能含糊其词,但凡有人要与他谈论长女的亲事,他都打哈哈给岔了开去。 “不急,不急,再留她在家一阵子罢。”——诸如此类的违心话他不知说了多少回。 可他这厢还保留面子地应付着众人,沈烟寒那厢却自作主张,草率了事地嫁了! 沈固辞恨不得即刻当面狠狠教训上沈烟寒一遭。 胡闹,简直是胡闹得没了边了! 沈固辞“啪”一声将茶盏搁在桌上,显然是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沈慧自个本就是个没有多少主意的人,被沈固辞这发火的动静一吓,当即缩了缩脖子,扣着手指不再说话了。 成功拱起一把大火的温蓉却像没事人一样,对沈固辞变了的脸色佯作不察。 她垂着眼皮,继续拿着刷子点茶,同时有些犹豫地朝沈固辞说了一句:“官人,大姑娘总归是沈家人,虽说自个儿已经拿了主意,许配了人家,但我们作为娘家人,该有的嫁妆还是该给的。城南的那个宅子,便还是按之前与梁家人结亲时咱们商讨过的那般,给落到她名下去罢?” 说起来这事,沈固辞也不得不承认,这沈家的许多家底,还是来源于他的发妻齐蕴。 齐蕴是齐家唯一的女儿,当初嫁给一贫如洗的他时,齐家给她的嫁妆就不菲。后来他各地为官,几经辗转,齐蕴也花了不少钱养他们的小家。 在临安府定居下来后,她最终是将所有积蓄都用了个精光,买了两个宅子,当时还得意不已地朝他说:“一个是给我们老两口往后养老用的,另一个,作为给咱们女儿的嫁妆备着。” 不论他如何气恼齐蕴对他的背叛,他也不会否认齐蕴对这沈家的付出。 就如沈烟寒如何冲动离家,他也依旧会将她该有的那份给她。 这般想着,沈固辞点头,“就按先前说的办。” 温蓉抬眸看他,说道:“好,那我过几日便去办,届时恐怕得用一用官人的官印。” 沈固辞道:“提前一日来取便是。” 有这几句话岔开话题,沈固辞心中的那股火不由就被消了大半。 再一次回到书房,冷静下来后,他思忖了半晌,最终深深叹息了一声。 他当真是拿性子倔犟、半分头也不肯低的沈烟寒没法子。 他起身去书架取来个小匣子,叫来跟随他多年的人力张建,吩咐道:“明日将这个送到南屏山清水村,亲自交给大姑娘。” 一听沈固辞这话,几乎是马上,他就反应过来,原来自家大姑娘是住去了那个村子,而不是府里人说的去了外地走亲戚。 当初去清水村处理先夫人的丧事,张建便全程陪着沈固辞,他自然知道清水村是怎样的地方,再是离这临安府近距离,那也是个乡下,那庄子往前只是给劳作的人力们临时住的,比起这临安府的府邸,简陋得根本不是一星半点。 从沈固辞什么也没有的成州时期就跟着他的张建,此刻心里是说不出来地替沈烟寒、替这沈家故去的先夫人感到委屈。 夫人那般金尊玉贵的人,大姑娘也是自小从未吃过苦,分明是最该跟着郎主享福的两个人,没想到,双双竟都落了个去一个破庄子生活的结果。 而当初温眉顺眼的姨娘,如今却一下成了沈家主子,对他们理直气壮地颐指气使。 他讷讷接过小匣子,吞咽了一下,说道:“是,郎主,明日一早我就去办。” * 沈固辞离开后,沈慧压着声音问她娘:“什么宅子?哪里的宅子?你当真要给她当嫁妆么?那我呢?我婚嫁时可也有宅子?”天籁小说网 温蓉被她追着,只得描绘了一下城南宅子的状况,终了,说道:“那是人家早就备好的嫁妆,你以为你爹爹一个五品官,宅子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么?这可是临安府。” 言下之意就是只有沈烟寒的,却没她的,沈慧不满道:“这不公平!我也是爹爹的女儿!不,如今还是他唯一的女儿,她可跟她断了干系了,她都有的,我怎么能没有?再说她嫁的什么人嘛,一穷二白的穷酸书生,有什么必要赔个宅子去?” 温蓉垂目,静静喝着茶,没说话。 沈慧就继续磨她娘道:“娘,你想想办法嘛,我如今也到了议亲年纪了,我也要嫁妆!整个沈家的账都是娘你说了算,你不能厚此薄彼啊,你可莫忘记,我跟小弟才是你亲生的!” 温蓉叹息一声,沈慧何时都是这般急躁。 她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不会差了你那份。” 沈慧高兴地一激动,立即问:“宅子也有我的么?” 温蓉起身收拾茶具,模棱两可地答她:“你爹爹就你和毓儿两个儿,他的,可不都是你们的。” 沈慧听得云里雾里,正要追问,温蓉却严肃问:“今日的书可读了?” 世间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她娘却偏偏要求她读书写字,虽是为她好,但是有时候也不免让她心中生烦。 沈慧暗中瘪了下嘴,口中可不敢反驳温蓉,应道:“这就去。” * 亲娘齐蕴的生辰,沈烟寒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孟长卿突然离开后,秦月淮放下手中笔,身子往椅背上靠,正揣摩他的行为,房门便被沈烟寒推开。 “好冷啊,好冷啊……阿嚏!”沈烟寒回身就立刻又关了门,揉着鼻子问秦月淮道:“孟二哥怎么就走了?是有什么急事么?” 见她来,秦月淮起身,前行几步,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掀开自个的大氅将她整个人盖了进去。 如此,沈烟寒就瞬息间被他拥在了怀中。 沈烟寒愣愣地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自身处境后,也没推拒,顺势就靠在秦月淮的胸膛上,抬脸看他,催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秦月淮垂目看她,对上她一双晶亮的眸子,本静和的心激狂地蹦了那么几下,而他却面不改色,替孟长卿寻了个借口:“嗯,他有些急事。” “什么事?”沈烟寒又问他。 “没说。” 沈烟寒当即蹙起了眉。 孟四与蔡娘子那点理不清的瓜葛,他总不能这会给她说他的猜测,秦月淮遂就转移话题道:“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自打回秋望园后,沈烟寒一来忙着自己的生意,二来是有心留他一人认真学习,鲜少踏足这个专程为秦月淮开辟出来的书房,送东西或传话也是假手于人,这会突然亲自来,显然是不大寻常。 沈烟寒点了点头,却是迟疑了片刻才道:“今日是我娘的生辰,我打算去给她点一盏常明灯。” “去净慈寺?”秦月淮问。 “你真机灵!”沈烟寒夸奖道,看着他俯向她的脸,心里一个满意,便踮脚往他唇上啄了一口。 犹如蜻蜓点水。 站回身后,看着秦月淮不染而朱的唇,白净细嫩的肌肤,她又觉得有些不够,便又踮脚去惹了他一下,这回是直接舌尖作乱,舔了他一圈。 偏偏她得意洋洋,舔了后就斜眼挑眉笑看他。 俨然一副风流公子哥调戏了良家女后的猖狂得意。 秦月淮被她惹得眸色黯下一寸,看她这得意的小模样,直想摁了她腰,压怀里狠命尝她几回,蹂至她求他。 但他忍住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沈烟寒与他相处,最喜欢他柔柔弱弱的模样。 他若无其事地抬手,用手背擦了沈烟寒故意留他唇上的口涎,复又问她:“何时出发?” “这就走。”沈烟寒答道,伸手扯了扯他的大氅边,说道:“你身子骨不能受寒,就莫跟我去了。我来就是给你说说这事,外头雪下得大,我和木槿恐怕得下半晌甚至入夜才能回来……” 一听入夜才能回,上一回她被梁一飞挟持的回忆蓦地涌来,秦月淮没等沈烟寒说完就打断她,决然道:“我同你去。” 因是担忧使然,秦月淮的语气不免就冷硬了许多,话落后,察觉到此,他当即又软了语气补充道:“岳母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这个当女婿的岂能不表示一些孝心。” 沈烟寒反对道:“不行,你不能去!去净慈寺往常来回就得三个时辰,何况是这会的天,你身子本就有不少毛病,再给冻严重了可怎么办!” 我哪来的毛病? 如此腹诽,秦月淮说道:“我多穿件衣裳在里头就是。再说了,行动起来身子暖和,反而更有利于康复。你若不信,大可以问问蔡大夫我说的可对。” 沈烟寒心底自然是愿意秦月淮相陪着出入的,不过是考虑到他的身子柔弱,所以才打算留他一人在家,可当下听他如此一讲,不由就有些动心。 “可蔡公说了,今日他会来晚一些,我没法这会问。” “皎皎。”秦月淮企图说服她道,“我的身子年年皆如此,我再清楚不过,当真没甚大碍的,让我陪你去罢。” “可……” “我比任何人都盼望自己早些康复,岂能做任何不利于自身的事?” 有了秦月淮这句话,沈烟寒便不再犹豫什么,点头后,进屋去拿好了香油钱,便带着秦月淮一道出发前往净慈寺。 蔡希珠看着二人携手同行的背影,眼底漫出一股潮意。 郎情妾意。 可真是羡慕他们。 蔡裕去了县城里回来,一进秋望园的门,就见自家闺女站在雪地里看着门口方向失神,他担忧地急忙上前问道:“珠珠,这是怎的了?” “爹爹。”蔡希珠抹了抹泪,红着鼻尖哽咽道:“我想娘亲了……” 蔡裕心头一紧。 她娘走时她才三岁,蔡裕摸不准她到底有无对她的记忆,如果有,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或许记得某些事…… 蔡裕拍拍女儿的肩,故作轻松道:“进屋罢,外头冷,你娘要知你冻病了,还不得怪爹爹我没照顾好你,今夜托梦都要来怪我咯。” 在蔡希珠看着他时,他闭了下眼,再睁眼后,就捏着兰花指,尖细着声音学女子说话道:“你个糟老头子,你看你,尽是干蠢事,又让珠珠病了,看我不收拾你。” 蔡裕学得像模像样,乍一看,还真以为女子混附了他身。 蔡希珠被逗得噗嗤一笑,捂着肚子噌怪他:“爹爹,你胡子拉碴的,哪像我娘了?真是丑死了。” 蔡裕怔一下,捋了捋胡子,伸手戳她的额头,“没大没小。” 二人一起往屋内走,看着踩在地上蔡裕的大脚,蔡希珠心想,不论爹爹对她如何严格,她从不怀疑他对她的好。 她明白,正是因她是爹爹的一切,爹爹才无比珍视她,不容许她有任何闪失。 她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第89章 让她去死 正如沈烟寒预想的那样,因连日大雪,秋望园至净慈寺的路比之往前难行了许多。 好在沈烟寒穿着她那双珍贵的钉鞋,又有秦月淮时时刻刻地牵着她,她才没在半道摔跤滑倒。 看着满山银雪,沈烟寒朝秦月淮道:“你知道么,我娘自小在成州长大,那块儿冬日可不怎么下雪的。我娘说,她小时候最大的愿望,便是去看看我大翁翁和舅舅们说的雪花是什么模样。” 这还是二人“成婚”之后,沈烟寒第一回认真给他分享关于齐蕴的事。 一个人愿意分享他最为珍重之人的事,便说明一件事,他将你当做自己人。 秦月淮乐于见到沈烟寒对他如此,配合地问道:“她的愿望成真了吗?” “当然啊!”沈烟寒双眸明亮,“她嫁给我爹后,第二年就陪他进京去赶考。汴京那年的冬日可冷了,我娘的脸蛋都被寒风给刮皲裂了,回了成州后说她再不去了。” 听到家长“汴京”,秦月淮眸色一变,心情微沉。 如今的“汴京”已不复存在,早被金人给占领。 沈烟寒没发现他的神色变化,继续说着齐蕴:“哪知道我爹中了进士后,第一年就被派往了大同府,你知道大同府在哪儿吗?在汴京更北地,在大草原上!茫茫草原,千里无尽,我娘很是喜欢那儿,也就是在那,怀上了我哥的。” 秦月淮不由问:“你有兄长?” 沈烟寒点头又摇头,“本来有的,三岁的时候夭折了。” 说到这里,沈烟寒才想起来,她并没有给秦月淮讲过家里的具体情况,便又将沈家现有的情况大致给说了一通。 末了,她停步,抬头看着秦月淮,眼露认真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如今是清水村村民,与他们也没甚瓜葛了。你可别指望我有一个国子监司业的亲爹,就能在你科考的道路上帮上什么忙,他不会帮忙的,我也不会让他帮你。” 这既是一种告诫,更是一种督促,是要督促他认真钻研学问。 沈烟寒这点浅显的目的,秦月淮自然知晓。 她的愿望是什么,他从来就很明白。 他配合地点头答道:“我会努力奋进,凭真本事去考试,往后光耀我们家的门楣。” 这个书生虽笨,却能有如此觉悟,沈烟寒心里很是欣慰,抱着他的胳膊笑道:“好呀!我等你早日金榜题名。”天籁小说网 秦月淮提了下唇,“走罢。” 二人一路艰难走一路,走到净慈寺时已是午时三刻,尽管吃了专程带的吃食,沈烟寒这个正长身体年纪的小娘子,依旧被饿得饥肠辘辘。 甫一进了净慈寺的大门,沈烟寒就捂着肚子,咽着喉咙决定道:“七郎,我们先去找点斋饭吃!” 见她一副饿鬼急着要扑食的急躁模样,秦月淮不由勾着唇笑了下,依她意思点了点头,“好。” 净慈寺的香积厨位于寺庙后方的东北角,沈烟寒来过净慈寺多次,自是对此熟悉的。 她带着秦月淮从东侧的路熟门熟路地一路往北,不大一会就到了香积厨附近。 见到一个小僧后,沈烟寒疾步向前走了上去,开口就问道:“师傅,可能给我们一碗斋饭吃?” 一听到这个问话,那僧人不由露出了一份诧异的神色,并且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 沈烟寒见他这个样子,脑中思绪转了转,一下想到某种可能,便又说道:“是我们来得太晚了吗?” 那小僧双手合十,摇头,说道:“并非如此,不瞒施主说,实乃是因为我寺近日接待的人数太多,这吃食上……很是短缺,所以这午膳,这几日是没有了的。” “啊?”沈烟寒不可置信的反问一声。 她也知道的,众家有别,不是每家人家都吃得上一日三餐,像清水村的普通村民平常不吃午膳的,但众所周知,这净慈寺乃是临安府附近香火最为旺盛的一个寺庙,就连大内的贵人也不时前来参拜,更别说这临安府中的富贵人家了。 为了照顾来拜佛的香客们,净慈寺常年都要备午膳,又怎么会有吃食短缺的时候? 沈烟寒正要问小僧缘由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就是一个妇人的哭喊:“琪儿,琪儿,啊!快来人啊,快来人帮帮忙!救命,救命!” 听着这声动静,那与沈烟寒说话的小僧人立刻拔腿跑开了。 沈烟寒一头雾水,眼眸里装着莫名其妙的神色,盯着那小僧的背影,朝秦月淮说道:“我们也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等秦月淮应声,话毕,她就提着裙子就跟着那小僧跑去的方向跑。 秦月淮急急提醒道:“你注意脚下!” 这句提醒显然沈烟寒没当回事,她头也没回,跑得脚步生风。 秦月淮自然是抬步跟了过去。 二人走近才明白,方才的哭喊声发生在净慈寺一处待客的厢房。二人到达的时候,厢房外头外头已经围了一大群围观的人,沈烟寒本就是个活跃的人,此刻更是身手矫健,像条小鱼儿,拉着秦月淮,一眨眼就挤进了人群前方。 厢房内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少女失神地坐在地上,一个老妇人正抱着她满眼含泪,正声嘶力竭道:“琪儿,你要是走了,为娘要怎么办?你莫这样啊……” 沈烟寒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少女的脖子上有一圈红痕,再打量四周,就见房梁上有一条白绫。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叹息:“幸好师傅们来得及时,要不然,又是一条命呐。” 情况基本上一目了然:那个坐在地上的少女企图轻生,被她的娘亲及时发现后喊来了寺中的僧人,将她救了下来。 沈烟寒正心生狐疑,她好端端的为何轻生时,那坐在地上的少女开了口:“娘,你就让我死了吧,死了,一了百了,死了,这个孽障就跟我去了……” 随少女的话落,那妇人更是伤心难过,抱着她哭道:“琪儿,你莫要这样想,莫要这样子想……” 三个救她的僧人各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这时,周遭又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要我说,即使救下来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不清白了,以后嫁也嫁不出去,况且这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 沈烟寒站得近,不止将屋内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将身边这些人的议论都听到了耳朵里。 她双手攥成拳,看少女的眼神变得复杂。 原来,这小娘子被人给玷污过,且还怀了身孕。 也许也是听到了屋外人们的议论,那地上的少女怔怔地朝门口看来,面容苍白,眼眸暗淡无光。 沈烟寒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四周巡视了下,而后竟然一把推开了坐在她身旁的妇人,站起身就往墙角跑去。 这是要去撞墙! 沈烟寒心头一紧,和四周的人一样,一时都忘了反应。 所幸这少女身体有恙,没跑几步,人就跌了一跤,摔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妇人尖叫着“啊!琪儿!”,再一次上前抱住了她。 那少女口中喃喃:“让我死,让我死……” 看着眼前一幕,又听着周遭人群的纷纷议论,沈烟寒情绪一上来,便高声朝内说道:“你让她去死!她既然一心求死,你便应了她,让她去死好了!” 这一声不劝阻反而激励的话一出,四周的人看沈烟寒的眼神,就如看一个怪物。 诚然,他们心里或许也在想,这样的女子,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出路,可这样恶毒的想法,他们绝对不会直白说出口来。 秦月淮也不由侧脸,带着好奇看向沈烟寒。 沈烟寒上前两步,双眸似噙上了一把火,绷着脸,灼灼地盯视地上的少女,再道:“你死了,那玷污你的人就能逍遥法外,你死了,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去欺负下一个清白的小娘子了。你去死啊,就让他活得自由自在!” 她声音洪亮,气势十足,那少女连带她母亲都被沈烟寒说得愣了神,两人都停了哭,抬脸怔怔地看着沈烟寒。 沈烟寒问她:“你现在一定很恨他是不是?你死了,就会化成一个厉鬼,去缠着他、去报你的仇是不是?” 这是一般人普遍的想法,在生时候杀不了谁,那就死后化成厉鬼去寻他的仇,让他不好过。 佛家讲轮回,来净慈寺参拜的人,人人都相信善恶有报,有前世来生。 可沈烟寒却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有用吗?你觉得真的有用吗?如果有用的话,那些大牢中害过他人的恶徒不早就有报应了吗?我告诉你,这压根就是没用的!你要是恨他,你现在能做的事,就是好好活着,让他现世得报应!” 几句话落,四周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看着激动地说着话的沈烟寒,心中各有所思。 诸人沉默半晌之后,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说道:“现世报,报了又如何?她这副模样,难道还能活得好不成?” 这话无异于在人的伤口上撒盐。 沈烟寒蓦地转身,看着那人就道:“难道要她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谁是加害人,是她吗?她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的生活了?” 这时,又有人嘀咕道:“延清公主被人玷污后还知保留颜面呢,她不学延清公主,难道还学延庆公主不成?” 大周上下皆知,永兴元年的金康事变中,金人掳去了不少皇族与重臣以及他们的家属,那些被人掳去的女眷几乎无一人有好下场,被人玷污的玷污,被迫改嫁的改嫁,其中,自然也有烈女。 延清公主便是其中烈女之一,为了维护颜面,丢了贞洁后自尽而亡。 说到延清公主,也就不得不提延庆公主,二者同时被大金人掳去,前者自尽,后者就是所谓“苟活”。 此人话落,秦月淮脸色一变,双拳攥紧。 第90章 说得不错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准确说,是一个为官之人。 沈烟寒往回走了两步,径直站到那人跟前,直直看他。 四目相对,沈烟寒冷笑了一声,“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合着,受苦的不是你亲人,你就劝别人去死,那若受苦的是你的家人呢?是你的闺女呢?你也让她去死吗?” 那人脸色一僵,被沈烟寒说得噎住。 他身旁站着的就是他的夫人,身后是他的闺女,这个时候,被沈烟寒的话一带,她们也都看着他。 他能如何答? 沈烟寒却没停下,她嫉恶如仇的极恶的性格不允许她噤声,促使她再度高声问道:“您这衣裳瞧着像一方为官的老爷,我且问您一句,大金国那些恶徒南下掳掠我们大周人,是那些女子的错误吗?太上他没护好自己,没护好自己的子民,更没护好自己的亲属,错在谁?” 秦月淮面如笼罩寒霜,直直盯着沈烟寒。 即使当今的官家算得上在太上皇与先帝被人掳走后“另起炉灶”坐了龙椅,皇位来的也不算那么正当,但是,谁也不敢置喙官家的亲爹太上皇。 毕竟,这大周的天下仍然姓赵。 那刚才说话的人不敢正面回答沈烟寒的问题,怒目看着她,半晌后才不甘示弱地憋出一句:“强词夺理。” 沈烟寒又冷笑了一下,不直接提赵家人的错,却是劈头盖脸的,没给这个官爷好脸色。 “要我说,就是你们这样的官老爷无能,你们没有好好辅佐太上皇,没有替他打理好国家,我们大周才会国贫家弱!恶人才会趁虚而入!” 沈烟寒这个时候倒是心中默默的感谢了一下她的亲爹沈固辞,正是因为他这个在国子监任职的亲爹,她才会有机会偶尔会去国子监玩耍,也才会听得国子监那些学子们有时候议论的政事。 这些观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刻入她脑中来的,此刻忽然用起来,她觉得颇为有理,底气也十足。 那官爷一噎,手指指着她,“你……” 沈烟寒不屈不挠:“你这种无能之人却将罪责怪在延庆公主她们身上。她们是受害者!她们因为你们的无能才会受人欺负!她们受人欺负了,你们不止不替她们申冤报仇,反而还在责备她们没保留好什么颜面!凭什么?” 从自己妻子的口中听到自己亲娘的名号,秦月淮心下一震。 说真的,他父母被金人掳去,他的母亲被迫改嫁了金人,而后受尽折磨后故去,在他成长的年岁里,他听得的更多的,是如当前这个男人所说的,她们没守洁,没保留夫家的颜面。而这,也是大周民众当下普遍的认知。 并没有几人真会说,那些她母亲那般被人欺负的人,是受害者,她们就应该活着。 秦月淮看着自己的妻子,有一些失神。 他活在人后,没有真实身份,不能有真实身份,更不能替他母亲正大光明张口驳斥谁人。 沈烟寒一席话,听在他耳中,像是他那些沉留在心底的话,此刻终于有人替他向世人大声说了出来一般。 他心中畅快、感动、撼动。 他看沈烟寒,从她小小的身躯上,仿佛看到了一股摄人心魄的光芒。 此刻的他,极想拥抱她、亲吻她、感谢她。 秦月淮抿了下唇,正要张口附和她几句,却见沈烟寒又有了另外的动作。 在清水村住久了,听村民们说话多了,沈烟寒也学得接了些地气。 她像模像样地叉起腰,气势汹汹:“你没本事保得了家卫得了国,没办法保护得了你赞美的延清公主,就莫事后诸葛亮!做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简直惹人笑话!受苦的不是你,受难的也不是你,你凭什么责备那些受害者?就是你赞美的延清公主,她生前所受的那些苦,你又能替她承受得了吗?” 她话落,空气又静住了。 秦月淮终于笑了出声,赞成她道:“说的不错。” 得人附和,沈烟寒心里得意,更是挺直了腰板,下巴微扬了下。 看在那官爷眼中,好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沈烟寒以一己之力将人说得哑口无言,别的围观人也多数是女子,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下,自然是不适合此时再开腔说话的。 那官爷被沈烟寒气得拂袖而走之后,见那自杀的少女没在再求死,年长的一个僧人便就主持起局面,“阿弥陀佛”了一声,朝看热闹的人们道:“这位施主现在无事了,还请诸位回罢。” 看过了热闹的众人也就纷纷开始挪步。 见众人散去,那少女的母亲生怕方才帮过她们说话的沈烟寒也走了,连忙上前拉着她的手,恳求她道:“小娘子,您再多说几句,帮我劝劝我家琪儿好吗?” 沈烟寒实则也不大放心就此离去,就着妇人的手拉,往回走向了那少女。 私密丑事被如今被弄得人尽皆知,自不算什么好事。秦月淮朝内看了一眼,随后伸手,替她们关上了房门,转了身守在门口。 一转身,却意外地看到了梁一飞。 梁一飞笔直地站在雪地里,看着屋内的方向,像覆了霜的松柏,满目沉寂。 四目相对,秦月淮游刃有余地提了下唇,好似在问:伤愈了? 梁一飞看他一眼,不与他再对视,却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檐下,与他并肩,脸朝内,看着关了的门。 秦月淮没拦他。 不一会儿后,门外的两位郎君就听到了内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该说的话,其实当着众人也已经说得差不离,沈烟寒并没有再如何劝那位叫“琪儿”的小娘子,只是问了她一句:“自尽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真的蠢到还要做吗?” 琪儿扯了下唇,目光依旧极为空洞,开口讽刺道:“你这种家庭幸福的夫人,怎么会懂得我这种人的苦处?” “琪儿……”她母亲喊了她一声,又有一些抱歉地看着沈烟寒,用眼神在请她不要介怀。 那琪儿能开口朝她说话,又说“我这种人”,便是说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有话想说。 这总比一声不吭,不与人交流的好。 沈烟寒聪明的反问她:“我如何就不能懂?” 琪儿看了她母亲一眼,双眸一下就涌出泪来,“我自小没爹,我娘为了养我给人做工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将我养大成人,我可以说亲了……” 余下的话再不必多听沈烟寒也懂,是前途尽毁,余生无望。 沈烟寒蹙着眉,沉默地看着琪儿。 虽然她口头上喊得有力,可毕竟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说她听到有人这般遭遇,真就那么游刃有余地能处理人家的事儿了,那也是不可能的。m.23sk. 她的沉默让那琪儿又有了时间思考,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琪儿恨恨道:“你这样的人与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又有什么差别?你又怎么会懂被人强势地压在身下的恐惧?” “有何不懂的?再无生念,万念俱灰,不是吗?”沈烟寒反问她,不等她说话,就直白道:“我曾体会过。” 这话一出,不只是屋里的两人,门外的二人更是怔在原地。 秦月淮蓦地侧脸,杀人般的目光看向梁一飞。 梁一飞一张脸堪堪青白相交。 是,这便是他曾对沈烟寒做过的事。 丧尽天良。 屋内,琪儿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体会过?” 沈烟寒点头,没说她最终没被人玷污,而是蹲下身牵住了琪儿的手,轻声说出自己的心理话:“琪儿姑娘,实不相瞒,我那时候想的更多的是:我要活下去。不论我变成什么模样,活下去,就是我的理想。” 沈烟寒看那位妇人一眼,再道:“我娘被人冤枉诋毁,然后病故,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那又有什么?只要你有双手就能活下去,不是吗?你比我幸运,你还有娘。” “有她守着你,你就是往后不嫁人了,又有何妨?” 记起齐蕴,沈烟寒也记得自己的母亲说过一句:“没有郎君,女子就不活了么?” 第91章 见钱眼开 今日的偶遇,是一场无比巧合的巧合。 沈烟寒是临时决定来的净慈寺,梁一飞也如是。 数日前的夜里,他被秦月淮找上门打伤,之后,人也不得不修养在家。 这样的事,他在梁父梁母跟前自不会实话实说缘由,只寻了借口说醉酒摔倒。 梁文昌信不信且不论,至少一向信佛的梁夫人对比深信不疑,且来过净慈寺参拜,帮他求神拜佛去除煞气。 梁一飞逐步康复,梁夫人便于前日来了净慈寺还愿,并特意邀梁一飞同行。梁一飞顾及即将北上出使大金,将有极长一段时日无法陪伴年事已高的梁夫人,思考后,便应了下来。 这才有,偶遇到沈烟寒仗义出手、替人说话的一幕。 她总是这般爱恨分明、勇气可嘉,几年前在听风茶楼隔壁的脂粉铺,她也是这样,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梗着脖子与调戏陆苑的醉酒歹徒对峙。 “阿烟。” 甫一见沈烟寒由内出来,梁一飞就情不自禁地唤她出了声。 声低而沉,绵长悠远。 其中,既有思念,又含愧疚。 可四目交汇,沈烟寒只惊诧了片刻,便迅速路过了他。 她身体的语言再是明显不过。 梁一飞不由心中一沉。 他见沈烟寒疾步上前,像抓什么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转身看她的秦月淮,催促他:“我们走罢。” 她当初的遭遇是真,方才她与那琪儿所说也是真,梁一飞捉着她脚腕压着她时,她是何等万念俱灰、恐惧灭顶,此刻,她就对梁一飞如何避之不及。 不过,沈烟寒没料到,下一刻,秦月淮就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臂。 沈烟寒一颗心往下沉,手中的空空如也给她带来一份怅然若失。 不过,她这份怅然并没有彻底升起,秦月淮就抬起手臂,拥住了她的肩,将她整个人紧紧笼罩在他的大氅里。 他朝她温声:“走罢。” 沈烟寒这才明白秦月淮的意思,他这样的一系列动作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沈烟寒心里满意,朝他点了点头。 身后,梁一飞第二次的“阿烟”沈烟寒置若罔闻,只是加快了离去的步子。 在大殿中放置好给齐蕴的长明灯一是一炷香之后,秦月淮问她:“直接回去,还是……?” 沈烟寒回他:“还是再去看一眼那个姑娘。” 他们再去琪儿的厢房时,那位姑娘的母亲正在关房门。 见沈烟寒出现,她快步走向她,郑重其事地朝她施了一礼。 沈烟寒也回她礼,率先问道:“琪儿姑娘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刚刚睡着。”妇人连连点头,并由衷感谢:“小娘子,多亏了你方才那一番话,琪儿这才终于想通了……我……”23sk. 头发斑白的妇人哽咽住,抬起袖子拭眼角情不自禁涌出的泪。 沈烟寒被她这个模样搞得眉头微蹙,又劝人道:“你别这样说,她想通就好,你好生照顾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同妇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见天色不早,沈烟寒便同她道别,打算与秦月淮打道回府。 但没行几步,就听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 “只要大师你能帮我们弄来吃食,这都算我们的香油钱,若是不够,我们还能再奉上一些。” 沈烟寒和秦月淮驻足,侧头一看,果然,就是方才在琪儿房间说风凉话的那位方脸官。 他的夫人正拿着一个钱袋,往僧人手里塞。 僧人没接钱袋,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是贫僧不愿意给施主吃食,实在是寺里没有多少粮食。” 那官夫人一脸焦急,“我们愿意花比市价高得多的价钱买,大师帮忙想想办法罢。” 僧人无奈摇头,“雪崩之后,下山的路被滚落的滑石全堵住了,我们也出不去,实在是运不了吃食上来。” “那就让我们饿死在这里么?” “我们也没办法。” 几人你来我往,一方请求一方拒绝,拉拉扯扯中,沈烟寒转了转眼珠子,脑中灵光一闪,当即朝那边高声道:“谁说没有法子了?” 秦月淮见她一副心怀鬼胎的机灵样,轻提了唇角。 沈烟寒一句话成功将几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 那官员见说话人是她,眉目一惊,然后撇脸鼓了鼓腮帮子,一副想问她又气在头上不想理睬的矛盾样。 沈烟寒鼻腔中轻轻哼了一声,胸有成竹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行到他们跟前,那个官员的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主动开口道:“小娘子,你有法子弄到吃的?” 沈烟寒不答反问:“你们在这山上几日了?” “五日。”那夫人诚实道,看她或许有办法,又朝她主动说明情况:“下山的官道前几日就堵住了不通车,我们于是一留再留,本是准备走下山的,可前日又发生了雪崩,连小路也堵了。” “现如今这寺里滞留了不少人,吃食上是越来越差,前两日尚还有饭菜,后来就只有粥,我方才去香积厨问过,今晚约莫还会是白水粥。我们饿着就饿着,可我闺女有孕在身……哎!” 似乎是确认她所言不差,寺里的僧人说了声阿弥陀佛。 沈烟寒便问僧人:“这里现在一共多少人?” 僧人回她:“今日早膳时我们施了八十六碗粥。” 情况听得差不多,心中有了数,沈烟寒垂眸想了想,再抬眸后,就直白问那夫人:“你们身上有多少钱?” 这时,那黑着脸的官爷接过话:“你能找来多少粮食?” 但凡是他开口,沈烟寒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她一改对着他夫人的和颜悦色,冷声道:“不管我能弄到多少粮食,也改变不了你现在身上的钱就不值钱的事实。” “你……”那官员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没说错。”沈烟寒一派拿乔,“你不买也罢,我这就走了,我自己留着慢慢享受。” 说完,她当真转身,拉着秦月淮就走。 一、二、三…… “慢着!” 身后果真传来声响。 沈烟寒勾了勾唇,但是脚步连顿也没顿一瞬,而是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着。 那官员见她不为所动,一咬牙,说道:“三百贯,能买何物?” 沈烟寒这才停步,与秦月淮互相对视一眼,这才慢慢转了身,接着重新朝他们走了回去。 她没回答那官员的话,而是朝寺里的僧人说:“烦请大师去通知一下滞留在这里的其他官老爷们,如果还有人像这位老爷一样想买吃的,就都到这里来,我统计一下钱财。” 僧人定定地与她对视一会,最后说了声阿弥陀佛,转身走开了。 沈烟寒见他走到不远处唤来了一个小僧,他朝小声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小僧看过来一眼,随后连点了几下头。 沈烟寒这里也没闲着,她朝那对夫妻道:“烦请夫人你去取银子和纸笔,我需要做个记录。” 夫人点头,正要走时,她丈夫拉住她,问沈烟寒:“你当真能弄来吃的?” 沈烟寒再回想了一下她和秦月淮前来的路,确认往返没有问题后,胸有成竹地道:“我能今日来这里,我的粮食自然也能被运来。” 那官员看她几眼,见她和秦月淮确实是今日才来净慈寺的人,这才放开他夫人的手腕,摆手让她去取东西。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来了另外五个人,他们和这方脸官一样,问了一堆沈烟寒真能弄来吃食、多少吃食之类的问题。 沈烟寒也如方才对着方脸官所做那样,开口就是先统计钱财,俨然一副要看看他们有多少钱才能定下来找的来多少粮食的模样。 她身旁,秦月淮提笔,已经开始记录了了起来—— 江强,一白六十贯,三人。 陈述,五百贯,三人。 沈烟寒走到桌边,也不再说话,就盯着秦月淮一手好字看。 新来的五个人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都有狐疑,但被渲染的氛围感染,其中一人就出了声:“王亮,二百贯,四人。” 随大流,几乎是所有人会做的事。 一人出了声,别的四个也就不甘落后,纷纷报出了自己能出的钱,再后,又有些人赶了过来,看前方的人都报了数,自己也就开始报数。 秦月淮自然是一一做了记录。 一张纸上不一会儿就写下了上千贯钱财。 沈烟寒看着这些数字,暗中琢磨琢磨,最后拍板道:“每一百贯钱,保证你们一家人有一日的吃食,一日两餐,一菜一饭。先说好,先到先得,收来的钱也是不退的,我凭你们给的钱去搞粮食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情况如此,这些人就是拿着这些钱在此地也没有办法,也不知道自己会留在此多少时日,自然是沈烟寒说什么,他们只能接受什么。 即使有想不接受的,要反驳的,面对沈烟寒一副“你要买不买、爱要不要”的傲气神态,也就将话悄悄咽了下去。 沈烟寒收了钱、点了账,秦月淮也将收据递给每个人。 沈烟寒道:“我这就下山弄吃的来。” 第92章 有些陌生 分明是一件不如何大的事,左不过也就千贯钱财,他的妻子却被一群人凶神恶煞人地围着,被堵在了这寺庙中。 秦月淮脸色沉下,忍了又忍,才没动手。 以他对沈烟寒的了解,他知道,以她那嘴硬心软的性子,真让她眼睁睁看着百号左右的人这么饿下去,她回头更会辗转难眠。 她想运粮来这处救人的目的,他不会察觉不出来。 在沈烟寒求助般的目光看向他时,秦月淮从大氅中将手伸出,朝她那去。 沈烟寒微愣了下,众人都看着他俩,秦月淮却忽然这样,她垂眸看着他朝她摊开着的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有些不明所以。 “皎皎。” 见她不动,秦月淮轻声,朝她微微颔首。 是一种鼓励的意思。 饶是沈烟寒觉得他此举不附和当下剑拔弩张的氛围,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看她的神色温柔,眼中流动着一股春风拂面般的和煦,让她觉得温暖,且让她觉得安心。 这种感觉很莫名,但沈烟寒心生了欢喜。 是以,下一刻,沈烟寒便不顾众人注目,笑着将细软的小手朝秦月淮递了过去。 温暖的大掌终于等到了他想等的人,他暗暗用力,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他眼睛看着沈烟寒,温声道:“接下来听我的,可好?” 面对一群不相信她的人,沈烟寒此刻无计可施,心中也忐忑,见秦月淮似乎成竹在胸,点头答他:“好。” 秦月淮便转脸看众人,收了脸上的笑。 他一双黑眸幽邃,眼中情绪难辨,神态自若淡然,轻轻扫视周遭,便像一股冷意忽然吹来,与他对视的人不由被这个强大的气势激得心跳趔趄,且无端心生紧张。 其中,那方脸官便不大自在地撇开了眼,不再与他对视。 秦月淮对着众人,说话的声色淡定平稳:“诸位,我与内子会留在这里,而最晚今夜子时,我们也会有人来此地。” 此话一出,沈烟寒吃惊地看他:我们都没回去,哪来的我们的人来? 秦月淮似乎预计到她的吃惊,转脸看向她,同时指腹在她手心轻轻捏了两下。 沈烟寒看了看手,又抬眸看秦月淮,他看着她,勾了下唇角,口中继续说着话—— “人来了后,我们就让他立刻回去递背粮食的消息。如今的路途艰难,上下山往返一趟约莫需要四个时辰,便是说,他回去也是最快后半夜。加之需要时辰备粮,运粮的队伍为了安全起见也得天亮后才能出发。所以,综上,快的话,第一批粮会在明日午时到达。” 秦月淮说午时,自然是刻意为之。 午时是个好时辰,毕竟净慈寺的膳食是酉时末才开始有,粮食若是午时能送到,便意味着,他们能提前吃上饭。 他的话说得有条不紊,每一句都有理有据,因而就有一股使人信服的力量,听众们被他的话带着,渐渐信服,没人出声反驳他。 沈烟寒没见过秦月淮如此沉静、言语字字珠玑的样子,此刻只觉得秦月淮与平常的样子大不相同。 这时的他不像只知书本知识的穷书生,反而有一种见多识广而来的泰然自若。 沈烟寒看着这样的秦月淮,微蹙了黛眉。 她自然不是不喜这样的秦月淮,只不过于她而言,这样的他很是陌生,因这份陌生,他与她之间似乎横亘出了一份距离感。 这种感受,她不喜欢。 沈烟寒盯着秦月淮,仿佛他一向清瘦的身躯此刻也变得强大了起来,这份强大带来了些压力,让她与他之间,一向她强他弱的处境逐步发生了扭转。 看着秦月淮,沈烟寒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正当她看着秦月淮高大的身形蹙眉想,往后她在他跟前是不是主导地位会动摇时,秦月淮一下就躬了身,捂唇咳嗽了起来。 挺拔的脊背一弯下,又成了她熟悉的样子。 沈烟寒心中一紧,脱口而出:“七郎,怎么了?” 秦月淮咳嗽半晌,咳红的脸转向她,安抚道:“无事,莫担忧。” 沈烟寒依旧皱眉,担忧地看着他,“就不该让你跟着来,你看,你又病了。” 听秦月淮说话的那些人也跟沈烟寒一样,看着一脸病态的秦月淮,眼露不解。 秦月淮扯了下唇,只是像极想得到她认同的样子,问她:“娘子,我方才说的可对?” 沈烟寒反应片刻,点头,“嗯,你说的很对。” 秦月淮拳头抵唇,轻轻又咳了两下,“接下来,你来说话可好?” 他不止咳红了脸,气也变得虚,说话有些有气无力,沈烟寒连忙道:“你去那坐着,余下的事我会处理。” 秦月淮点了点头,依照她的意思,由她搀扶着坐去了一旁的椅子上。 沈烟寒待他坐好,替他拢了拢大氅,看秦月淮难看的脸色有所缓解后,这才走了回去。 她挺直腰板,暗暗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道:“世上买卖的事都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此刻我们就定好个规矩,愿意同我们做这场买卖的,便同我们一起等到子时。若子时没人找来,算我们违约,我们退款并支付罚金。” “子时后,我二人自然也不会离开这里,会同大伙一起等到明日的粮食运来。” “不愿做这笔生意的,我们双方现在就一手退钱、一手退收据,合作取消。” 看着那方脸官员依旧不服气,想起方才他说她耍弄他们的话,沈烟寒率先一把将所有钱放在桌上,朗声开口堵了他的嘴:“我与我夫婿人在这里,你们钱也在这里,如果方才只是为了戏耍你们我才说那番话,岂不是白费力气?话便说至此,我给大家一盏茶时间考虑,一盏茶后,我们再碰头。” 见她分明心虚,却一副故作镇定的模样,一旁的秦月淮悄然勾了下唇角。 果不其然,说完话后,沈烟寒便走到了身边,悄声问他:“你说会有我们的人来,是谁?我们都没回去,谁会知道这里的消息?” 秦月淮也压低了声道:“杨动。” 不等沈烟寒再问话,他又道:“我走之前与他说过,若是黄昏后我们尚未回去,便来寻我们。” “原来如此。”沈烟寒道,随后即刻发出了疑问:“可他根本不知道路啊。” 秦月淮面不改色道:“我沿途都留了标记。” 沈烟寒这才放下一颗心,赞扬他:“你可真机灵,真会未雨绸缪!” 秦月淮不置可否地笑笑,接受她的赞美。 实际上他根本没吩咐杨动如何,但二人之间多年的习惯与默契使然,入夜后见不到他人,杨动自会来寻他。这一点,秦月淮毫不怀疑。23sk. 一说到“机灵”,沈烟寒不由想到上一回她夸秦月淮的场景,她此刻看着他的唇,也想想早晨那样,扑上去啃它几口。 秦月淮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眼神,微撇开了脸,轻轻咳了一声。 沈烟寒这才从他唇上收回视线,又蹙了眉,“可你的身子这样弱,怎么能在这等着呢?” 她说着话,整个人就往他身上凑,手悄悄伸进秦月淮的大氅,借着大氅的掩饰,一下就还住了他的瘦腰。 她仰着脸看他,既担忧他的身体,却又享受着他柔柔弱弱,她可以随意蹂躏的模样。 秦月淮被她紧紧搂着,垂目看她,温声说道:“若是不等,我也没法这会就同你走回去不是。我只需要缓上一缓,稍后就会好些的。”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在一起嘀嘀咕咕中,又有新得了这里可弄吃食消息的人找来。 其中,便有梁夫人与梁一飞、郑玉婷。 梁一飞的脚步甫一迈过门槛,就见到了抱在一起的沈烟寒二人,呼吸不由都窒了瞬。 梁夫人眉一皱,咳了声。 郑玉婷率先上前,问:“不知是哪位有法子下山筹粮食。” 沈烟寒闻声一下站起身,“我!” 她不曾料到,一转脸,就对视上了梁夫人。 第93章 永生难忘 在这样的境况中见到了满目诧异的梁夫人,说沈烟寒心里不紧张,显然是假的。 上一回是病中被秦月淮匆匆抱出梁府,这一回人是清清醒醒,情况也更为复杂。 四目相对,沈烟寒不由想起了八月登门梁府后的遭遇,看梁夫人的眼神变得冷了些,但依旧秉承礼节,与认识的长辈施了个礼,“梁夫人有礼。” “沈娘子也在。”梁夫人打量的视线落在沈烟寒身上。 沈烟寒与郑玉婷和梁一飞颔首,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朝秦月淮道:“阿郎,这是梁员外郎的夫人及三郎君。” “阿郎”二字与明显是避嫌的介绍一道落到几人耳里,梁一飞面冷如冰,袖中拳攥紧。 在随沈烟寒站起身的秦月淮莞尔一笑,与他们拱手施礼时,梁夫人不免暗中眼露不解:此郎君上一次到梁府中接沈烟寒时,沈娘子还唤他“秦七郎”,这会儿……就是她的夫婿了? 她的视线落在沈烟寒挽成了妇人发髻的头顶与秦月淮之间来回转换,明显是想一探究竟。 郑玉婷看着与她儿子如出一辙,视线不离沈烟寒的梁夫人,暗中提了一口气。 这时,寂静的空气里传来郎君温和的声音:“娘子,梁夫人他们前来买粮,你还是将现实情况与他们讲明白罢,莫让人误解。” 沈烟寒遂就当着都是来买粮的众人,公事公办地朝梁夫人说了情况。 梁夫人深蹙着眉,眼中狐疑不定加深,不由发问道:“你又哪里来粮食?即使有粮,回临安府的路也断了,如何运来?” 沈烟寒言简意赅:“我就住这南屏山,人能上来,自然可以下去。” “你住南屏山?”几乎是立刻,梁夫人就反问了她。 要说她为何住来这山中,原因自然是与沈固辞决裂,可说起同沈固辞决裂一事,就少不了当日梁夫人同王琼的“助力”,那日她们二人是如何当她的面诋毁她娘齐蕴的,她可没失忆。 沈烟寒冷着脸,不答反问:“夫人,你家要买多少日的粮?” 她声色冷寒,眼神疏离,更是咬重了“你家”二字,梁夫人老脸一僵,也没理由与被她家退亲的小娘子套近乎,只得收了打探人家私事的心思,转脸看自己的儿子。 梁一飞将身上的钱袋拿了出来,递给沈烟寒,“全买。” 看到钱袋后,秦月淮眼神一定。 那钱袋磨毛了边,看得出来用了好些年。分明平平无奇的一个钱袋罢了,却一下就掀起了他心中波澜。 只见那钱袋上绣着一株兰草,从其拙劣的绣工便能猜到,是出自一位对女红生疏的女子之手,这样的女子是谁,看过沈烟寒皱眉缝缝补补的他再清楚不过。 沈烟寒正要接过梁一飞的钱时,一只手横来她身前,随一声“好,我来记录”,钱袋就落入了秦月淮手中。 梁一飞神色随他的动作一紧,但好在秦月淮轻点完内里的钱后,就将空瘪的钱袋还给了他。 梁一飞看了钱袋几眼,颇为珍视地收回至袖中。 “公事”办完后,一群饥肠辘辘又无所事事的人能做的事,只有等待。 随来人越来越多,风雪越来越大,他们就都在寺里僧人的安排下,都移去了一处大殿。 沈烟寒与秦月淮并肩坐在蒲团上,肩膀靠着秦月淮,随腹中“咕咕咕”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她难以自抑地咽了又咽口中涌出的口涎。 “好饿啊……”沈烟寒抱怨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秦月淮将大氅盖到她身上裹住她,正要开口同她说话,一向活泼的沈烟寒又抬脸看着他,叹气道:“我上一次饿得像这么前胸贴后背的,还是我遇到你那日呢。” 本就坐得不远、耳力一向比常人好的梁一飞耳尖一动,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着她二人交谈。 秦月淮垂目,问沈烟寒:“那日又是为何饿着?” 沈烟寒没如何深思,就实话答他:“我那日先是等了人许久,回家后又没歇气,同我爹爹……这事不提也罢,总之从辰时至人定时分,我滴米未沾,还是蔡公来给你治病时我才得了些吃的呢,饿得我眼睛都冒出了金星……” “等人”与“治病”两个信息钻进梁一飞的耳朵,沈烟寒再后的话他没听,只是一边想象沈烟寒当初在府门口盼他的模样,一边又因秦月淮受伤之事再度怀疑起他来。 秦月淮听了沈烟寒的絮叨,将唇凑到她耳朵边,低声说道:“我们上山的路上有几棵枣树,还有冬枣挂着,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摘来。” “真的?”沈烟寒眼睛一亮,欣喜道,转眼眼中的光又黯了些,迟疑道:“可你这身子骨……” 秦月淮笑道:“无事了,我这会已经缓过来了。” 沈烟寒看着他正常的脸色,眸中复又饱含希翼,悄声提醒他:“那你先去问庙里的人要个长钩,方便你去勾高处的东西。” 秦月淮笑着看她双眸亮晶晶的,一派机灵样,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说:“我会爬树,用不着拿长钩,手中拿工具出门反而引得旁人注目。” “你还会爬树?”沈烟寒反问他。 秦月淮点头,淡定道:“往前家里穷,没少干活。” 想起他家的孩子因家境贫穷都没养活,沈烟寒对他的话深以为然,推着他的腰道:“你看到的枣树离这远吗?树上的枣子还挂得多吗?” 也不等秦月淮答话,她就又吩咐他道:“你速去速回!多摘一些!” 秦月淮好笑地看她饿得不停做吞咽动作,将自个的大氅取下,往沈烟寒身上披。 沈烟寒即刻压着他的手拒绝:“你自个穿着!外头更冷!我有披风。” 秦月淮这才起身,拢好大氅,提步,路过梁一飞时停步看着他。 梁一飞冷冷与他对视,却见秦月淮启唇,声音几不可闻:“照看好她。” 这个“她”是谁,他二人皆心知肚明。 梁一飞看沈烟寒一眼,点了下头。 秦月淮转身出去,脚步迈得极大。 沈烟寒抱膝坐着,下巴杵在膝盖上,看着秦月淮的方向一目不错,其中期待不言而喻。 郑玉婷坐去看着沈烟寒的梁一飞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囊,“三郎,你喝一些水。” 梁一飞伸手接过,二话不说就站起了身。 郑玉婷忽然察觉到他的目的,拉住他的袖子,急声:“三郎!” 梁一飞定睛看她,“怎么?” 郑玉婷被他冷淡的眼神盯得脊背发凉,咽了下嗓子,“我们今日的水……就这一点了。” 梁一飞提着水袋晃了晃,要说他这就去装的话卡在喉中一顿。 如今这寺里去水源处的路被封,全寺都靠融积雪烧水吃,可柴火也很短缺,能烧的水就那么点,一日的供应极为有限。 梁一飞从水袋上收回视线,看了下郑玉婷有些干涸的唇,又看向梁夫人,最后问梁夫人拿主意:“这水,可能给沈娘子也喝些?” 梁夫人暗自算了算初见沈烟寒的时辰,到这会得有整三个时辰有余,想必她是滴水未沾,便朝梁一飞点了点头。 梁一飞递了个水囊到她眼前时,沈烟寒是很意外的。 毕竟他与她之间的事,一两句话说不清。当着他未婚妻郑娘子的面,他此举,她更是觉得讲不清。 沈烟寒握了握手心,翕唇轻语:“多谢,但不必了……” 她这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梁一飞便直接将水袋塞到了她手里,“你是铁打的不成?你能不吃不喝到什么时候?” 恰此时,沈烟寒腹中“咕”了一声。 相识多年,彼此的脾气谁都清楚。 梁一飞顿了下神色,然后立刻问沈烟寒:“是你的肚子在响?” 这么让人尴尬的事儿,他却还这么故意问她,还是当着周边人的面,音量是收也没收分毫。 沈烟寒气恼得脸颊一下窜起红,反问他:“关你何事?” 话虽说得狠,但她的手却扯开了系水袋的绳,昂起头就猛灌了一大口水。 在对上梁一飞嘲弄的视线后,她更是没歇气,咕噜咕噜地,将水袋里本也没几口的水彻底喝了个精光。 沈烟寒将水袋递回给梁一飞,有些咬牙切齿地:“多谢!” 梁一飞扯了下唇,拿着水袋走了回去。 二人再未交谈,也未对视。 沈烟寒刻意不往梁家三人处看,眼睛看着殿外方向,等着秦月淮。 秦月淮比她想象中回来得更快。 他回来之时,不知是因他身上有吃食加持,还是因他人长得极俊,一出现,沈烟寒只觉得她从郎君身上,再度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时值傍晚,飘飞的雪花短暂停歇,稀疏的霞光从云层里漏来,橙黄的光洒在皑皑白雪之上,世间多了一份暖意。风也轻,云也淡,殿外一株冬梅斜探,秦月淮就从凌寒独开的梅枝间出现。 他一身白,背着满身暖光,行在白茫茫的天地万物之间,广袖轻扬,衣角翻飞,身形高挺,俊面朗眉。四周寂然无声中,他俊雅脱俗,气度非凡,像万物之主,掌着天地间的风景,一步一步往她的方向来。 脚步橐橐,踩的,不是青石板,分明是她的心尖尖。 似若有所感,秦月淮轻轻抬眸,隔着几个走动的人头,一眼,就定在了沈烟寒期盼的眸间。 秦月淮的目光从幽深变得柔软。 他看着她,扬唇,微微一笑。 那笑,何等和煦,何等温柔。 沈烟寒像陡然踩空了一步,心腔霎时跌宕,而后是挡不住地震颤。 此刻的她宛若根本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姑娘,耽于郎君一身极佳的颜色和超凡脱俗的气度,脱口喃喃:“七郎啊……” 她话落,秦月淮就走进了殿,到了她身边。 双眸盯着灼灼望着他的小娘子,秦月淮柔声:“久等了。” 沈烟寒抿着唇,忽然觉得,纵然此郎君容姿不凡,也改变不了他是她夫婿,且对她还言听计从,这个让她很是骄傲的事实。 沈烟寒眼露满意地凑近秦月淮一些,眼睛在他的身上上下瞄,悄悄问道:“你找到吃的了吗?” 秦月淮点头,一手搂着她的肩,让她坐回那蒲团上,从大氅底下露出他手捏紧的装着果子的长袍袍摆,背着众人,用大氅遮挡他人视线,在沈烟寒眼前摊开。 数个红灿灿的柿子、青白的枣子,甚至,还有些红、黄等色,沈烟寒叫也叫不出名字的小果子。 沈烟寒眼露惊喜,“这么多!” 秦月淮认真提醒道:“不是让你一次吃完,这些,至少要吃一日。” 沈烟寒嘴边扬笑,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话毕,她抓起一个果子就往嘴里塞,“咔”一口咬下,清甜的汁水充溢口腔,味蕾被彻底打开,沈烟寒满足地眯起眼,“好甜!” 说完,她还加了一句:“还有你身上的味道。” 小娘子此刻的意思是这果子沾着他衣袍上的檀香味,可听到正给她擦嘴角果汁的郎君耳里,不免联想起了昨夜。 他亲她狠了些时,她不服气地一下坐起身,反客为主,故意咬着他心口的一块疤,咂巴嘴角,“味道不错。” 秦七郎的眸中闪过一丝黯色,对上她抬头看着他,那一双水洗过的璀璨瞳眸,喉结微滚。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说:“是么。” 沈烟寒点头,正欲再说话,就被秦月淮抬手一搂脖颈,压进了他的怀里。 秦月淮转脸看着一旁凑近来的人,冷声:“作甚?” 那人的头还往沈烟寒的脸蛋方向探,“你方才出去作甚了?” 秦月淮依旧压着沈烟寒的脖颈,大氅盖了她大半个人,冷冷盯着上前来探寻的人,语气比眼神还凉薄:“我们认识?” 言外之意是既然不认识,你管我方才去作了甚。 那人见看不清方才好像在吃东西的小娘子的脸,又被秦月淮恶狠狠盯着,只得讪讪一笑,走开了。 秦月淮依旧盯着他的背影,待他彻底远离了沈烟寒与他,去了殿外,才松了几分气。 这样被人盯着,而后被人抢了吃食的场景,他不是没遇见过。 永兴二年,他从汴京南逃,在破庙里与人分享为数不多的吃食,最后被几个壮汉联合围攻,抢了他一身钱财,他拼了命才护住最后一块传家玉佩。 永兴四年,他救过一个饿晕在外的人,那人醒来后,偷走了他最心爱的马…… 他见过最恶的人心,对人的警惕不敢松懈。 他垂目看了一眼从他怀里抬头的沈烟寒,又瞧了一眼殿外方向,语气强硬道:“你就在我怀里吃。”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殿中少说二十多人,他身上的这些,只会引起饿鬼们没有意义的争抢。搞不好,还可能闹出人命。 “七郎……”沈烟寒看着秦月淮欲言又止,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想了想秦月淮怀里的东西,又想了想那些给她钱的人恶狠狠不让她走的模样,似乎明白秦月淮的顾虑,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月淮肃着一张脸,警惕地望着四周的人,用自己的大氅将自己的妻子牢牢遮着。 沈烟寒垂着头,在他怀里悄悄吃着果子,蓦地觉得这果子还有一股子酸涩味。 吃完一个后,沈烟寒从秦月淮怀里退出来,看着他道:“你累不累?出去外头歇一歇?” 秦月淮微怔,片刻之后,明白沈烟寒是要他出去悄悄吃东西,捏了捏她的发髻,“我是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在这坐着,乖乖等着我?” 沈烟寒“嗯”一声,重重点头。 可下一刻,秦月淮就将大多果子一把塞到了她的披风下,又用手替她盖得严严实实。m.23sk. “七郎。” 沈烟寒诧异不已地看着他。 他这模样,哪像要出去吃东西的? 背着人,秦月淮偷偷亲了下她的额头,笑着道:“我要找你的前未婚夫算账。” 第94章 弱不禁风 秦月淮叫上梁一飞走出了大殿,沈烟寒因要守着自己的果子,只能勾着脖子往外看,秦月淮似真似假的话在她耳中回响,她眼中不由挂着担忧。 秦月淮那么柔弱一人,如何能与梁一飞抗衡?若当真起了争执,以梁一飞那般灵活矫健的身手,他可如何自保? 沈烟寒看了他们一眼又一眼,只见殿外二个郎君并肩站着,一时都没动作,也没开口。 这两位郎君,随意一个单单站出来,皆是能勾魂摄魄的存在,此刻站在殿外,正是寺中放粥的时辰,路过此处去往香积厨方向的一些小娘子们见到他们,就将视线落了过来,顿住了脚步,甚至有些大胆的,走到了二人附近,直直盯着他二人上下打量。 窄袖武袍的郎君一整个人精神奕奕、意气风发,而白衣广袖书生模样的郎君清隽俊逸、姿容脱俗。 当真是各有各的好。 一时间,还没做个任何事,就成了众人焦点,被不少人盯着观摩,秦月淮俊朗的眉宇微蹙起。 他一向低调隐藏惯了,并不喜欢,也不习惯被这般众目围观。 他紧了紧拳头,视线对着空中再度飘扬的雪花,抱着尽快结束谈话的心态,开口对梁一飞言简意赅:“我需要你汇编一支队伍,在明日辰时出发,修清水村至这里的山路,方便运粮。后续他们需得护送粮队、维持寺中治安、疏通下山至临安府的道路。” 梁一飞刷地转脸看他。 这“书生”,竟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不是没想过组织一批人去疏路,但前日、昨日,乃至今日,他去游说过包括僧人、香客、人力等诸多人员,他们不是说自个饿得没力气,便是说那塌方的路段太危险,最好还是等段时日,甚至有些二话不说直接就摇头摆手。 “我试过,都开口拒绝。”梁一飞道,直白问秦月淮:“你有什么法子能组织起他们行事?” 秦月淮朝后看了一眼佛像前的供案,梁一飞随他动作扭头,往他的视线看。 上面是殿里这些人凑一起的钱。 梁一飞眼神一凛。 见梁一飞已知他的意思,秦月淮转回脸,轻勾了下唇,幽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梁一飞狐疑地盯了秦月淮几眼,仿佛在问他:那些钱不是你们收来买粮食用的么? 秦月淮没解释,只问:“你能组织多少人?” 梁一飞垂目思考几息,说道:“来这拜佛的多是女眷,再除去这些常年养尊处优的人,整个寺里能干活的车夫、人力、僧人统共也就三十多人,组织起一半已是不易。” “无妨。”秦月淮答得自信,“清水村还会来一批人,到时候可汇编至你那队。” 到这会,梁一飞已深刻感觉到秦月淮此郎的非同一般。 若当真是一个书生,他绝对不可能能这般泰然自若地处理这等关系百十余号人的大事。从他的布局、使用的方法来看,分明是有过这等组织经验。 梁一飞咄咄问他:“你有军中经历?” 以他看来,有这等经历过恶劣生存条件的经验,只有在军中才会符合。平民百姓或是即使是文官,也不可能无师自通。况且秦月淮话中还有几个军中用语。 秦月淮大氅下的拳头一紧,顿了片刻后,弯腰,塌肩,颤身,紧接着大声咳嗽个不停。 他内里穿着的是书生儒服,外头的大氅亦是沈烟寒给他备的霜白色,这样极浅色的衣裳很能显现穿着者儒雅的气质,换句话说,也很方便盖住穿着者锐利的那面气势。 加之他面白如玉,天生细皮嫩肉,一咳就脸颊脖子俱红,此刻是无论怎么看,人都透着一股子弱不禁风。 梁一飞:“……” 亏他方才看秦月淮还那般气势凌人,他心头生了诸多怀疑,可这副柔弱不堪模样,真去了军中,恐怕没两日就得练得他断了气罢。 梁一飞撇开了眼,留秦月淮兀自咳嗽。 他自小练武,相信拳头惯了,加之身份特别,被梁文昌与梁夫人特别保护着,说真的,在玩弄心计之事上,并非是个中高手。 秦月淮终于咳停后,转脸看着梁一飞,语气淡淡地直接道:“梁三郎,我劝你莫对别人的妻子心生妄念。” 梁一飞瞳孔微缩,刚缓和的眼神立刻变得凛冽,二人之间的氛围立马就剑拔弩张。 梁一飞凉凉道:“她还不算是你的‘妻子’。” 清水村的事,他但凡一打听就都清楚,三书六礼,但凡没最终成完,他们这婚事也不作数。 沈烟寒即便再如何说与沈固辞再不相关,她是沈固辞的闺女这点事实永不会改变。她有父在世,即使就是独立了门户,世人也不会承认他们这没有拜过堂、敬过沈固辞的婚事,嘴毒些的,甚至还会说一句无媒苟合。 他保持与沈烟寒的距离,只是不愿再逼迫她,不是他就当真认命了,要将阿烟让给他人。 秦月淮直接无视梁一飞的话中有话,一开口,就冲着诛他心的目的来:“是不是,她说了算数,对罢?” 看梁一飞脸色变沉,秦月淮又道:“待我身子好上一些时,我夫妻二人欢迎你来吃碗薄酒。” 梁一飞的瞳眸逐步变凶厉。 秦月淮说的没错。 阿烟认谁做夫婿,是她自个说了算,以阿烟如今对此人的百般信任来看,二人摆喜酒确实只是早晚。 他北行在即,上回没有真强迫阿烟,心中始终系着以此为功劳求官家一份赏赐,但又明白,即便最后强留阿烟在他身边,终究不算什么君子之举。 可真要他心甘情愿将至爱拱手让人么,他又岂会甘心? 人心,就是这般矛盾。 “你可是要北上出使金国?”秦月淮忽然问道。 梁一飞看他,沉默以对。 秦月淮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唇,试探道:“城中都在传,你们这不是去接太上皇的梓宫,是带着大周的钱财要去朝金人投诚。” “放他娘的屁!”梁一飞脱口飙出糙话。 秦月淮又提了提唇,看着茫茫大雪,说了一番发人深省的话:“天灾无情,途有饿殍遍野,大周民众穷困,自顾尚且不暇……” 最后一句“朝廷却要给贼患送财物”他没说,只看着梁一飞道:“北上路途艰难,祝梁三郎你功成行满。” 梁一飞不知此人的祝福是真是假,他只知这位瞳眸幽邃,面色平静无波的人,堪堪让人看也看不透。 离去之前,秦月淮走近了梁一飞一步。 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短,梁一飞警惕地绷直了脊背,却见秦月淮只是朝他伸出了手,“皎皎给梁夫人的。” 秦月淮回到沈烟寒身边,缓缓座下,沈烟寒立刻凑近他耳朵问:“你跟梁三郎究竟说什么了?” “皎皎。”秦月淮脸色不悦,清冷冷地道:“你给别的郎君绣过荷包?” 沈烟寒一噎,摸不清他们二人在殿外是不是谈了这个事,便没甚底气地答他:“都是以前的事了。” 秦月淮冷哼了一声,身子往后靠,背部靠去殿柱上,闭眼,鼻腔中重重吐息。 沈烟寒以为他在吃味,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说:“我给你绣一个更好的!你想要个什么花色?梅花行不行?我给你绣梅花罢。” 秦月淮依旧闭着眼睛,又是一声冷哼。 不得不说,这个郎君这时因梁一飞对她耍脾气,沈烟寒此刻是拿他没有一点法子。 毕竟,“人证物证”都在。 她蹙眉看着闭着眼不看她的郎君,一只手伸进他的大氅内,指尖讨好地戳了两下他的心口,“你倒是说话呀。” 外头风雪交加,大殿中挂着的旗幡被吹得簌簌响,跟他们一起等着人来的其他人也逐步放松了对沈烟寒二人的戒备,开始进进出出去香积厨领饭,甚至有些人已经回去了本身居住的客房。 四周的动静越多,显得他们这处的空气越凝滞。 此刻,秦月淮克化的毛病突发,腹腔中是一阵接一阵绞痛着,额头上开始渐渐冒出汗,他闭眼忍着,好半晌后没出声。 他的这股沉默,却让沈烟寒心中惴惴。 抱着让他消气的目的,沈烟寒也学他之前的方式,掰过他的脸,背着众人偷偷亲了下他。 秦月淮睁眼,“你就拿个梅花打发为夫?” 沈烟寒即刻反驳他:“梅、兰、竹、菊都是花中四君子!” 秦月淮又道:“给梁三郎的兰花,也是因他是君子?” 沈烟寒被他一噎,静了半晌,终是没了耐心道:“不带你这么咄咄逼人的。” 她正要从秦月淮心口上收回自个的手,却又被秦月淮一把压住。 秦月淮看着嘟着嘴生气的小娘子,倒吸一口气,眼中皆是无奈,“你没见,别人家的夫婿都用的何花色?” 四目相对,沈烟寒看着秦月淮虚心求救:“他们用的什么?” 秦月淮看着美眸一望到底,是当真在朝他请教的小娘子,倏然觉得,他何必跟她较这个劲。这样弯弯绕绕地说下去,她这机灵有余,却偏偏在情感上不如何转弯的脑子,真要明白过来他的暗示,还不知是猴年马月。 再说了,比起长久稳定的关系来,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是无根的浮云。 秦月淮手指摩挲着心口处软若无骨的细指,指尖挤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郑重其事道:“待我们从这回去,我打算进临安府去拜访一下你父亲。” 秦月淮的话甫一落地,沈烟寒的脑中就似乎响起了“轰隆”的一声。23sk. 她本就大大的眸子瞪得更大了,“你见他做甚?” “那是你的父亲。”秦月淮虚弱地笑了笑,“作为女婿,我总归是要去见一见的。” “不必了。”沈烟寒果断拒绝他的提议,“我的事不必他参与。” 秦月淮的双眸里装满前所未有的认真:“皎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我一个也不会让你……” “我说了不必!”沈烟寒直接打断秦月淮的话,冷了语气,“早知就不给你讲这些了!” 她后悔今早同秦月淮分享了她的家庭。她给他讲她的出生,不是让他在中间当谁的说客,让她与已经没了干系的人重新生出关联的。 她虽反应得晚了些时日,但心知肚明,沈固辞因她亲娘的“那件事”,看她这个长女也不见得多么乐意,否则怎么会那般忽视她,还出手打她? 她如今居有定所,也能自食其力,又不是没有法子独自生存,当真犯不着去倚靠沈固辞。再说了,纵使她穷困潦倒,也不会回沈家去。 看着秦月淮,沈烟寒忽然觉得,虽然是她的枕边人,可这个秦七郎当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她。 这一刻,她倍觉悲哀,也倍觉难过。 沈烟寒亮晶晶的眸光逐步暗下,连带睫羽也不住飞颤。 “成婚前你不是说过,会顺我意的么?” 不满地说完这话后,沈烟寒就刷地从秦月淮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子和脸,人也坐得背对着他。 秦月淮看着她气咻咻的后脑勺,本就绞痛的心腔似乎更疼了,头晕眼花的状况更是不减反增。 他暗自揉了揉心腔,挪着身子往沈烟寒方向凑,“皎皎。” 沈烟寒没搭理他,人更是又转了一个方向。 “皎皎。”秦月淮心生无奈,黑亮的双眸看着她头上朴素的木簪,在她背后说道:“我想去拜访他,并非是要与他说什么,只是想让他知晓如今我在你身边……” 秦月淮还没说完话,沈烟寒就转脸看着他,打断他的话:“你究竟是娶的我,还是做的他的女婿?他认不认识你,有甚要紧?” 秦月淮一顿,明白沈烟寒是误会了他想与沈司业套近乎,遂把后续的话咽下。 他沉默时,因他的“穷书生”身份,沈烟寒是越想越歪,再道:“你就不能凭真本事去科考,非得要借助别人的权利吗?我说了,他不会帮你,我也不会让他帮这个忙!你该做的事是好生做学问,刻苦努力,而不是想这些歪门邪道。” 沈烟寒一双美眸失望不已地看着他,颇像那么回事,秦月淮心中失笑。 他去拉她的手,同时反驳道:“我并未这样想。” 气头上的沈烟寒哪能让他亲近?见他人往她的方向倾,她如避蛇蝎,伸手就往秦月淮肩上一推。 却不想,秦月淮整个人像一张被风吹飞的纸,“砰”一下倒地,“呃”地痛呼一声。 见他面无血色,额上汗如豆粒,沈烟寒这才一慌,“七郎!” 得了沈烟寒的果子吃,前来致谢的梁夫人和郑玉婷甫一靠近二人,就见着秦月淮被沈烟寒一推即倒,下一刻,倒地不起,晕了过去…… 第95章 无比亲密 净慈寺的晚钟按时敲响,空山寂静,回音迭起,经久不息。 秦月淮在钟声中醒来时,对上了一张熟悉不已的明艳小脸。 “你醒了?” 沈烟寒的眼睛一亮,双眸就如星辰点点落入碧波湖中,水波潋滟,碎光璀璨。 可说完话后又记得自个还在与他生气,沈烟寒霎时收了情绪,身子也往后仰,鼻中轻哼了一声,冷睨着他。 秦月淮被她这分明欣喜却耍起脾气的模样逗乐,勾唇一笑,缓缓坐起身来。 在习惯性地要唤声皎皎之前,狡诈的郎君看了小娘子一眼,然后弓起了背,张口就是一声咳。 果不其然,刚咳一声,沈烟寒就身子往前,眼睛凑到了他脸边极近处,皱起了眉看他。 秦月淮侧脸看她,眼中浮出一抹笑意。 四目相对,沈烟寒忽觉上当,愤愤道:“你耍我。” 郎君趁她后退之前眼疾手快地抬头压住她的后脖颈,看着她的眼睛,低低问了一声:“哭了?” 像沈烟寒这种心气儿极高的小娘子,在人跟前从不示弱,即便方才看着气若游丝的秦月淮,六神无主的她在众人走后偷偷抹了好几回泪,此刻眼皮是又红又肿,依旧嘴硬道:“哭什么?大师说过你没事,我只需要等你醒来就成了。” 秦月淮没拆穿她的谎言,压着她的脖颈,缓缓将她的额头压到他的额头上。 自知道自己的心意后,秦月淮就极爱用这些让沈烟寒与他亲密的小动作,正如他在多数情况下,都惯着沈烟寒的那点好奇心,大方地纵容沈烟寒在他身子上又探又寻那般。 在秦月淮晕倒的状况下,沈烟寒心中方才那点气性已消得七七八八,察觉秦月淮压她靠近他的脸时,她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挣开,便就作了罢。 不一会,两人的头就紧紧靠在一起,鼻尖呼出的热息彼此可闻,无比亲密,又暧昧。 闻着男子独有的气息,沈烟寒故意语气不好地道:“靠这么近做甚?佛门圣地,你注意些影响!” 秦月淮被她又逗乐,喉中低低地笑了一声,“影响到谁了?” 沈烟寒哼了声,不说话了。 秦月淮用鼻尖蹭了下沈烟寒的鼻尖,与她若即若离,手掌摩挲着她的脖颈道:“吃东西了吗?” 他这一晕倒,她哪有心思去吃饭。沈烟寒摇了摇头,抱怨道:“都怪你。” “怪我。”秦月淮道,“过会我去给你多摘些果子吃。” “还摘呢!”沈烟寒直起脖子,担忧地看着秦月淮,气咻咻道:“你再这么折腾下去,我都要守寡了!” 似还不解气,沈烟寒旋即又补充说:“你要真就么没了,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将你给救回了家,你也没给我光耀门楣,也没留个一儿半女的。” 秦月淮摩挲着她的手指,看着她道:“待年过了后,我们立刻办亲迎礼。” 他忽然说到这事,沈烟寒不由身子一僵,眼睛往他腹下瞟,有些支支吾吾:“还、还是过段时日。”总不能洞房花烛夜,他还用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 秦月淮看着她一串动作,似猜到她脑中所想,承诺道:“待那时我一会康复的。” 他说得如此认真,沈烟寒不由愣了瞬,正要开口时,忽觉鼻尖一痒,不可自抑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一声惊天动地。 秦月淮见状往前挪了挪身子,一把搂着沈烟寒的膝弯和后背,就将她人抱到了床上。 身子蓦地一个失重,沈烟寒心里一慌,下意识就搂住了秦月淮的胳膊,仰着脸问他:“你作甚?” 秦月淮低头看她,“你今夜就在这歇着,哪也莫去了。” “那怎么成?”沈烟寒挣扎着要下地,“我还要等杨郎君来呢。”天籁小说网 “我会处理。”秦月淮将她摁在床上。 沈烟寒踢蹬了下自个的脚,“你这么弱不禁风的,处理什么处理?我会——唔,唔……” 她未尽的逞能话尽数被秦月淮的唇堵了下去。 在他势不可挡的亲吻中,沈烟寒被放置在秦月淮睡热了的温暖被窝中。奔波劳碌一日后,身子一旦陷入这般让人放松的地方,就很难抵挡得了这般诱惑,懒惰的潜能被激发,她脑中逐步放松,身子也渐渐变软,过了不一会,那股抵抗秦月淮的劲儿也消失殆尽了。 半晌过去,秦月淮离了沈烟寒的唇,二人之间拉出一条长长的丝线,旖旎又亲密。 秦月淮垂目,盯着被他亲得眼中有些迷离、双颊爬起红晕的小娘子,缓缓开口道:“你不放心我么?” 沈烟寒吸了吸鼻子,想起秦月淮之前在众人跟前的沉稳表现,嗡声说道:“没有。” 实在抵不过困意,沈烟寒最终还是留在了净慈寺的客房中,让秦月淮出了门。 门口站着几位下午交过钱的人,明显依旧是对他们夫妻不放心的架势。 秦月淮出门后,只冷冷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就抬步往东向去。 见他就这般走了后,那几人互相对视几眼,而后干脆也提了步,全数朝他跟了上去。 秦月淮听着身后的动静,大步流星地行到东边厢房拐角,恰好遇到了带着一队人前来的梁一飞。 秦月淮脚步一停,眸中含着一股令人不可小觑的冷意,沉声问打头的梁一飞:“一共找了几人?” 如此冷肃的神色,俨然一副郑重其事。 梁一飞却上下扫视他一番,眼露狐疑地往对方刚才直撅撅栽倒过的身子看了又看,答道:“十二人。” 秦月淮点头,若无其事道:“走罢。” 梁一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说一句“你这身子能这样折腾?”,却在秦月淮路过他身旁时,蓦地闻到了一股他熟悉不已的香味。 沈烟寒惯常爱用的栀子混百合香。 梁一飞喉中关切的意思瞬间消失殆尽,沉下面容,凛声道:“你指一指方向,我们自会找路。” 秦月淮停步,侧头看他,面目肃然,“这雪下了整整三个时辰,我就给你指个方向,你能看出哪处能下脚?” 大雪纷飞数日,如今没人扫的地方,雪堆已成一人多高,别说是小路,就是矮树都没了身影。指一个方向,确实是无法找到什么小道的。 梁一飞被迫闭了嘴。 秦月淮上前,先对梁一飞找来的人道:“两两一队,现在去工具房找和静大师取镰刀,而后在寺门集合。” 吩咐完毕后,秦月淮眼睛微眯,对着梁一飞道:“寺门往东一里之间,先于那处砍柴做火把,火把做好后,便砍树枝,记得要细要小,拢成堆后,明早备用。” 梁一飞攥拳。 他明白,秦月淮这人的能力,是不容人忽视的了。 第96章 能屈能伸 秦月淮给梁一飞的印象,比他原本以为的更深刻。 他不止是见识到秦月淮言语中坦然自若、有说服人心的力量,接下来,更是见着了秦月淮的“平凡”一面。 他看着他脱了大氅、撩起袍摆、挽起袖口,随手拿过一个镰刀,夜色里,他一身白,与覆盖尘世喧嚣的白雪融为一体,砍树之声铿锵,他也同那些常年干活的人力们融在一起。 秦月淮长得一副矜贵公子之态,行事起来,却这般如任何一位于世间为生存忍辱负重的普通人。 梁一飞始终不信秦月淮当真生而平凡。 此刻,秦月淮弯下的腰,靴子四周踩上的泥,甚至黄土沾脏的衣襟,在梁一飞看来,不止没损害丝毫秦月淮的形象,反而奇怪地,衬托出了他愈发高大一般。 他望着他,陡然觉得熟悉不已。 而这份熟悉,来自他挚爱的沈烟寒。 沈烟寒与这位秦七郎,某种程度上,像对镜照出的人影。 他第一次深切明白,他们都会一种能力,叫做能屈能伸。 “砰砰砰”接连几声有力声响,梁一飞手举柴刀,大力砍向一棵碗大的柏树,借此发泄心中的喧嚣。 * 如秦月淮所料,当晚子时不到,杨动便冒雪到了净慈寺。 这一下,真见有人来找秦月淮,那些交钱给了沈烟寒的香客们才放松了些警惕。 杨动到达后,秦月淮留梁一飞带着人继续备树枝,回去叫沈烟寒。 今岁的天真算得上变化多端,就说这纷飞的雪,在这寂静的山间也是时浓时烈、时有时灭,这时候,雪也住了,甚至沉云也悄悄散去,又有了月。 月色皎皎,落在推开房门的地方,染着一地寒霜。 秦月淮开门又关门,走近沈烟寒时,床上的小娘子睡得正香。她面容恬静,但睡姿一向张狂,秦月淮一掀开床帐,就见她抻出的一条腿压着裹成条的被衾,双臂大大展开着,因俯卧的姿势唇角还有流出的口涎。 这等娇憨模样,像击锤忽然敲上了鼓面,击得他心腔一个震荡。 有些于心不忍去打扰,但秦月淮依旧开了口—— “皎皎。” 为免自己冻得没有知觉的手冻着她,秦月淮没挨去沈烟寒的脸,而是选择隔着被衾拍了拍沈烟寒的肩。 沈烟寒正睡得云里雾里,被他这一动作扰了清梦,手往他推来的地方拍,“过一刻钟再叫我,再睡会……” 秦月淮眼露无奈,伸手拨开挡着她脸的发丝,对着赖床的小姑娘,再道:“皎皎,先起,过会再睡。” 沈烟寒嗯嗯两声,却照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一张脸上皆是娇憨。 秦月淮想再催她的动作一顿,不由有些犹豫。 他见过沈烟寒数九寒天在冰凉的水里洗衣的样子,她唯一的女使木槿拦她做这些粗活,她一改和颜悦色,对那女使训斥“事有轻重缓急,你的任务是尽快绣出新衣,还有时间在这与我啰啰嗦嗦”,为达目的,她这个娇身惯养出来的贵女可以放下身段到此地步,心性之坚毅可见一斑。 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天性中的孩童气并未彻底退却。 分明是贪吃又贪睡的人,自他认识她起,她就从不如何懒惰,每日早起,做再多活计,嘴里抱怨得凶,却也从未放弃。 到底还是让人心疼。 秦月淮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凑近沈烟寒的耳朵,手指一边玩她的鼻尖,一边说道:“杨动来了,你可是要吩咐他一些话?” “杨……谁?”沈烟寒迷糊着开了口。 “杨动,在屋外等着你吩咐运粮的事。”秦月淮温声,终于伸手去托起沈烟寒的背,将她的人渐渐扶坐起来。 沈烟寒努力虚了虚眼,忽然明白了什么般,双眸一下睁大,而后噌一下坐直身,“啊,他来了啊!我这就去见他!” 不等秦月淮再催,她就极快地穿上了鞋,急得跟当初有人回府说她养的雪犬消失了一样。 沈烟寒心中有事,脚步匆匆,并未察觉唤她起身的郎君面色有异。 沈烟寒去开门时,秦月淮在她身后无声扯了好几个嗝,又皱眉揉了揉心口。 那年他匆忙南渡,头一回经历风餐露宿,且一露便是数月,绕是他心志再坚,再告诉自己不能有事,可自小锦衣玉食的身子却不那么争气。几个月饱一顿饥一顿的经历,还是折腾得他留下了这个病根。 今日去给沈烟寒摘柿子,他空腹取了几个尝味道,统共不过是两个冷柿子罢了,这一激,竟让这克化的毛病在这个时候复发了。 秦月淮垂下手,轻嗤了一声。 他只是装柔弱,竟还真的就成了柔弱之人了。 秦月淮没再停留,跟着沈烟寒去见杨动。 * 在收钱之初,沈烟寒便对筹粮之事心中有些计划。 在清水村前后住了近两年时间,加之往前偶尔随齐蕴到庄子巡查,她对清水村每家人的状况不说了如指掌,也算熟悉。从脱离沈家之后,她自个当家作主,更是对五谷粮油等行情门儿清。 是以,能从清水村哪家,用多少钱买到哪种粮食作物,她也是有些底气的。 清水村这个村子虽然不大,但是地理位置却很好,距离临安府极***常时日,村里的人进临安府售卖种植的东西,采买日用很是方便,加之背靠风景秀丽、古寺挺立的南屏山,山货良多,野味也不少,所以,可以说,这个小村的物资从不缺。 四年前,在齐蕴的资助下,清水村的主路也被村民们合力修得平整且宽阔,并且还通到了城西官道上,如此,真要从别处运些什么东西进清水村来也很方便。 沈烟寒便是知道清水村的这个得天独到的优势,这才敢放下话筹粮上这净慈寺来救急。 见到杨动之后,沈烟寒便详细地将要从哪家买什么东西,找哪家的村民运粮上山等等事情同他一一讲明,为了不出差错,她还命令秦月淮在她说话时仔细记录。 杨动看着沈烟寒说的头头是道,而自家郎主像一个伺候笔墨的小童,在一旁垂着头,安静地提笔记录,悄悄动了动嘴角。23sk. “杨郎君,杨郎君,你在听吗?”沈烟寒察觉到他在走神,不由问了他一句。 秦月淮更是刷地抬脸看着他。 “哦,在的。” 对上秦月淮那双瘆人的冷厉眸子,杨动挪了挪身子,本让沈烟寒挡在了秦月怀看他的视线之间,可下一刻,就发现了自家郎主惨白的脸。 杨动眸光一定。 沈烟寒扭头问秦月淮:“你也记完了吗?” 秦月淮忙垂下眼睫,盖住了方才眸中的冷色,盯着笔下清单道:“记完了。” 沈烟寒这才满意点头,拿过清单递给杨动,“行,那劳烦杨郎君你带着纸和钱这会就回清水村,叫木槿给你带路,再叫上村长帮忙,务必去各家筹到运上山来的粮食。事出紧急,该多多辛苦你了。” 比起往前执行的任务来,这点小事算什么辛苦,杨动毫无情绪道:“不辛苦。” 净慈寺的这一波运粮之事比想象中更难。 虽有秦月淮的安排,梁一飞的人和寺庙里的僧人配合,无奈天灾难测,翌日,第一批背粮上山的清水村村民刚到达不久,清水村至净慈寺的小路便突地塌方了,这一下,第二批上山的粮就被堵在了半道上。 第97章 被迫合作 塌方之事很快传进了净慈寺。 秦月淮刚端上近两日以来的头一碗粥,杨动就进来,在他耳边说了这个噩耗。 对着对面两个交头接耳的郎君,又累又饿终于染了风寒沈烟寒吸了吸鼻子,放下竹箸道:“你们在秘密交流什么我不能听的事情?” 杨动直起身,看沈烟寒一眼,不说话了。 秦月淮朝杨动看一眼,示意他退下,看着一脸探究的沈烟寒,有些犹豫。 沉默片刻后,秦月淮决定不告知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喝他的粥,淡淡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说是这寺庙有间堆物的屋子今日被雪压塌了,他们几人稍后要去修葺一下。” 沈烟寒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这有什么我不能听的,他还附你耳朵边说悄悄话。” 秦月淮一笑,“我瞧着,皎皎莫非是连杨动的味也要吃?” “你胡说什么!”沈烟寒横一眼他,“我今日这眼皮总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发生,原来是这事啊,幸好,幸好,垮了再修就是,总比别的好。” 秦月淮点了点头,没用汤匙,直接端着碗,昂头就大口喝粥。 沈烟寒明显是喜悦的语气继续道:“还有啊,幸好杨郎君他们背粮食上来了,我们也能吃上饭了,过会儿等李叔他们那批人来……” “皎皎。”秦月淮已经三两口咽下了碗中物,抬眸看着沈烟寒,打断她的话,“你先吃着,我同杨动去看看,若是需要人手,还要去动员一些人。” 这个时候的秦月淮面上很松懈,甚至挂着沈烟寒熟悉的淡笑,心中却很警惕。 塌方埋路,是何等重大的事情,直接就截断了这寺里的粮道,后续怕是还有无数变数。他必需要尽快出手,通知该通知的人,也得掩下可能会走漏的风声。 这么想着,秦月淮已经站起了身。 他白净不已的衣裳此刻已布满了无数横一条竖一条的泥巴,想起今日她见到他在外忙活砍柴的模样,沈烟寒一边觉得她的夫婿当真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勤快,一边又有些心疼他。 她看了眼只有小半碗的菜道,“可你还没吃口菜呢。” 秦月淮又笑了下,按耐住心中蔓延的焦急,说话的语调是让人安心的平缓:“我本就不饿,又多吃了一碗粥,吃不下了。好了,我这会就去罢,过会早些回来陪你睡觉。” 他说完话后,就睁着一对黑亮的眼珠儿,纯良无害地望着她,像等着她开口答应他的请求放他走一样。 他的双颊有两抹红晕,脸本身极白,这么看着像落了两片红霞,沈烟寒脑子里的思绪一下发散,想起往前蹂躏了他后,他脸上那害羞的模样,与当下的面容似乎有重叠。 沈烟寒眨了眨眼,一下激动地站起身。 可她头疼的毛病今晨起就愈发严重,这么一猛地站起,眼前就像被人一下蒙住,眩黑了一瞬,差些倒下。 秦月淮看她这般,连忙伸手捞她肩膀到臂弯。23sk. 沈烟寒刚站定,又被他抱起,往几步远的床榻去,他说道:“莫吃了,直接睡罢。” 沈烟寒的晕只是一瞬,待恢复正常后,察觉到被他抱个满怀,闻着他身上又清冽又熟悉的独有味道,心中满足得不得了,就一时起了玩心,手指戳着他的心口,故意埋怨:“你这么抱我,岂不是我的干净衣裳也要被你弄脏了。” 秦月淮垂目看她,心中一个悸跳。 此刻怀中的小娘子哪有半分染了风寒的病态?她撅着个嫣红小嘴,眼睛亮莹莹地瞅着他,稍稍提着眼尾,眼中半是噌,半是娇,发髻是拆散了的,一缕青丝在肩上垂下,搭在山岚,随着傲人的弧度卷成了大半个圆。 是怎样拨人心弦、揪人魂魄的模样,她一定是知的。 这般直勾勾,毫不掩饰的勾搭眼神,他很难猜不到她心中打着的那点算盘。 秦月淮装作没感受到她的无声邀请,撇开了眼。 沈烟寒话落,就见颤颤着抱她的郎君红了耳尖,面上的红晕也愈发深了,就连眼角,似乎也艳了起来。 有股欲迎还拒的味道。 若非是在佛门胜地,她倒是想更对他更直接些。 心中品咂了下回清水村的时日,她伸手想去摸秦月淮的脸颊,秦月淮却在这时将她放了下来。 他避开她能感受到他体温的一切可能,强撑着道:“杨动还等着我,娘子先歇罢。” 沈烟寒怔了两息,秦月淮已经直起了腰杆,解开帐钩,放下帐帘,一套动作极快,瞬息间就与她隔帘而望。 沈烟寒只得看着他朦胧的身影,捏着嗓子娇娇道:“阿郎,你早些回来啊,我还等你给我暖被窝呢。” 话里是一股执拗的调戏,秦月淮心中哑然,嗯了声,落荒而逃般出了门。 沈烟寒看他在转身后明显是大吸一口气的动作,抬手捂着唇无声地偷笑,她笑得双肩颤颤,在秦月淮转身回来关门时,就见帐子里的小娘子笑得前俯后仰。 他扯了下唇角,不动声色地关了门,一转身,就大幅度地弯下了腰,竭力抵挡身体内汹涌澎湃来的痛意。 杨动上前低声道:“郎主,你可要歇会?蔡大夫带着药,想必一时半会上不来了。” 他回了清水村后,与木槿去张罗粮食的间隙,也去了蔡家递给了蔡裕他家郎主的方子,让蔡裕照着抓药。蔡裕说有两味暂且没有,得去别处拿来,他又等不了,就托了蔡裕送至净慈寺这来,哪知上山的路塌了…… 杨动担忧地看着秦月淮。 秦月淮咬牙闭目好一会,直起身,顶着额上豆大的汗珠,摆手道:“不必,走罢。” 沈烟寒笑了一会后,蓦地想起昨日他晕倒后,会一点医术的那位大师的话,身子虚弱多是寒气侵体,多祛祛寒气,是可以帮助调理身体的。 她本就是说做就做的性子,止了笑,连忙追出了门,想给秦月淮说这事和相关计划,可秦月淮的影子早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待他回来再说罢,这事还需要不少时日慢慢努力。 沈烟寒这样想着,缓缓关了房门。 * 天色已暗,昨夜的皓月今夜彻底隐没,山间飘渺的烟、空中灰沉沉的云皆尽数笼来,罩在净慈寺的八方四面。 沉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秦月淮去找了净慈寺的主持永泰大师。 见是此番主持这里大局的郎君出现,永泰大师从打坐的榻上起身,开口就是祝福:“阿弥陀佛,秦施主佛心善行,必有绵泽后福。” 秦月淮回礼,抿了下唇,“恐怕要教大师失望了。在下刚得知到的消息,东寺南小道严重塌方,第二批粮,想必这两日是运不上来了。” 永泰大师眸中一惊,不多久又恢复了正常神色,“天意如此。秦施主可是要贫僧做些什么?” “不错。”秦月淮庆幸永泰大师的配合,道:“粮食到来之前,香积厨那处,后几日的膳食,还请大师安排一下减一些用量。对外莫说粮食短缺,便说柴火或是水源问题,以免引起无端恐慌。” 此举对净慈寺只有益处,永泰大师自然应允。 得了净慈寺这头的支持,接下来,秦月淮就去找到了带着人一心疏净慈寺至临安府方向道路的梁一飞。 听得送粮道路塌了方,梁一飞脸色骤沉。 这样的消息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寺里那些人正满怀希望之时,现实状况却又如此,何等天意弄人。 像极了当初他与沈烟寒的一场亲。 也像极了当下他和秦月淮的这场迫不得已的合作,更糟糕的是,本以为二人“各司其职”,他管他的疏路,秦月淮那厢管吃食“后勤”,哪知又听了这事儿。 梁一飞微抬了下巴,握着刚散开了放在手中把玩的皮鞭,在等些许秦月淮的开口说接下来的话之际,脑中开了小差。 他一边警惕地看着秦月淮,想着干脆在这荒郊野岭之地解决了他的胜算,一边又心有顾忌,沈烟寒想必是知秦月淮动向的,秦月淮真出了事,沈烟寒因此怀疑并疏远他,只会得不偿失…… 秦月淮声色平缓:“疏这条路,不如疏去清水村的路,那里有粮,且近。” 梁一飞眼眸似刀,沉脸不语。 他脑中微乱,做着利己还是利他人的挣扎。 这两日被困净慈寺,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一人回临安府求援,得知路堵的第一日他边试过,结果还没走多远,帮他遮掩行踪的郑玉婷就找了个僧人来追上他,通知他“母亲”病了,寺中无医无药,他不得不返回去,重新谋划。 当下这种情况,若先疏通了去临安府的路,以他的速度,很快就能回临安府,且再带一队人运粮过来,如此,救苦救难的功劳主要算是他的。 可这样的办法,风险也很明显: 这里的路被滚落的山石堵得厉害,疏通时间定不下来;回程马车上山的速度也不确定;此外也很难说再塌一次之后,这粮何时能送到目的地了。 秦月淮的说法有些道理,疏通另一条路,从近了许多的清水村运粮进寺,且都是熟悉山路的村民来背粮,速度该是更快。 但那样,便是在为秦月淮的形象添砖加瓦。 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他。 他如何甘心啊。 梁一边自个思索时,秦月淮也在心中掂量,沉默半晌后,抛出了一个极大的诱饵:“皎皎病了,本说请山下大夫来的,大夫也被堵着了。” 一语毕,秦月淮看到了梁一边眼中的变化。 几乎是能预知梁一飞的选择,秦月淮于心中勾了勾唇角,颇有些讽刺,他竟还有利用起梁三郎对自己妻子那断不了的情愫的一天。 实话说,他真不是那般大善人,一心解救净慈寺这些苍生,但沈烟寒起了头应下救援,且也给了净慈寺主持承诺,众人感激涕零,却忽然遇到了变故。 他不会坐视不管,不会让沈烟寒一人承受后续压力。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决意做什么事,就不会有任何退缩。 第98章 望梅止渴 人定时分,南屏山西南的山腰上,清水村至净慈寺的小道上,一方坍塌的道路两头,一个上山往北方向,一个下山往南方向,点起了数个火把,它们似游龙那样,蜿蜒在积雪覆盖的山林之间。 眼下是风雪停歇,山中最寂静的时候。 梁一飞的选择,并无多大意外,依旧是他一如既往放不下的小娘子那端。 下山方向,在观察了地形,确认塌方的那处无法短期修好之后,他带着人往西方向开路,企图开辟出另一条通往清水村的道。 秦月淮与他沉默着前后脚行走,不时微微弯腰,忍着疼痛。 梁一飞看了斜前方打头的他好几回,敏锐地察觉对方的状态与当日他捉他进军营一个样子,问道:“你是旧疾复发?得的什么毛病?” 两步后的杨动一下掀目看梁一飞,握紧了手中长剑。 他与秦月淮逃命数年,任何人能察觉到的,秦月淮身上但凡对暴露他真实身份有利的点,他都警惕非常。 更何况是这个,郎主命他教训过的梁三郎。此人与郎主是敌非友,更是值得他倍加关注。 杨动保持警惕,却见前方他家郎主秦月淮却没将梁一飞的话当回事,嗯一声,云淡风轻地诚实回道:“克化的毛病,儿时逃命南下,路上饿出来的。” 杨动的思绪一下被拉到久远的十一年前,他被那时还是一个小官的章浚找上的那天。 他第一次见清瘦文人形象的章相公,他在他对面坐下,焦虑地揉额头,“你收拾一下包袱,一个时辰后去章府小北门外等小七郎和小九郎,护送他们南下。” 他那时问章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驸马不走?”延庆公主前几日被开封府知府带走,据说是送去了金军的大帐,没道理延庆公主没回府,两个小郎君就独自启程的。 章浚摇头,脸色沉肃,“这处恐怕会有变数。” 他尚来不及问是什么变数,章浚就严肃不已地道:“老师去年离开前曾朝我说过你的本事,将他们交给别人他与我都不会放心,独独是你……你,可能办到?” 章浚忧虑深重,越说脸色越沉,“除了驸马外,他们是秦家如今仅剩的血脉……” “我能办到!”他朝章浚表明决心,“我就是舍命,也会护送好两位郎君。” 章浚像秦相公最后一次见他时那样,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后来他知了,章浚所谓的变数何等可怕!那是国破家亡,一国之君,连带着无数重臣及家眷皆被大金俘虏了去的变故。 试想一下,若是秦家的两位小郎君当时还留在汴京,一定会是同驸马一样的遭遇,被金人捆绑着,做一个流人,流去千里之外的北方的。 章浚的那日安排,救了他们三。 当夜他就驾着了一辆装潲水桶的牛车去了秦府,两位小郎君打扮成了奴仆的模样钻进了他的潲水桶。 他至今记得那夜,从潲水桶出来后,小九郎被熏得直哭,抽泣着问七郎君:“好臭啊……呜呜呜……我们要去哪儿?娘呢?爹爹呢?” 七郎君轻拍着他的背,红着眼,攥着拳,安慰他:“我们先出发,过几日他们就来与我们汇合了。” “那是过几日?” “三十一日。” 那时他不知秦月淮为何会说这个数字,后来才知,三岁的小九郎根本数不到三十以上。 他们从汴京出发,一路往南,无论是七郎君还是小九郎,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从肉乎乎的圆脸变成了小小的尖脸。 杨动还在脑中回忆秦家两位小郎君那时的模样,这时,前方的梁一飞顺势加问秦月淮:“你是从汴京逃出的?”秦月淮的口音是极为标准的官话,梁一飞不会察觉不出来。 秦月淮答得也快:“河南府。” 河南府的话与汴京话的极为类似,并且自大周建国后,为了方便交流,也要求重要城池讲官话,居住河南府的人说标准汴京话并不奇怪,稍微有点学识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梁一飞找不出秦月淮的破绽,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没到达互相寒暄的地步,梁一飞遂就不再同秦月淮交谈,扭头去看山林中的动静。???.23sk. 他们一队人连夜赶路也实在是情况所逼,他心知肚明,如若此时不前进,待风雪再飘飞起来时,更不容易找到去山下的路,所以方才他回答先紧着去清水村的路,秦月淮提议说即刻出发时,他也点了头。 “这个方向是对的吗?”队伍里有人质疑道。 秦月淮抬头看天上的北斗七星,确认通过斗口天璇至天枢之间的连线再延长约莫五倍,北极星的正北方与他们此刻前进的方向正反向后,清了清嗓子,说道:“没错,这条路我记得很清楚,从坍塌陷下那处往下,大约四里该有两棵冬枣树,再往南一里,还有两柿子树。” 这话一出,人群一下激动。 梁一飞冷笑一声。秦月淮这招望梅解渴,不过是要激励这些人再走四五里罢了。 与他熟读兵书,知道这是曹操用过的招式不同,他用钱收买来的人皆是目不识丁的白丁,饿了几日只在今日得了山下救援的粮从而吃过一顿饱饭的人们,甫一听有吃的,激动之情显而易见。 有人咽了口唾沫问:“冬枣树?柿子树?你可是当真没糊弄我们?” 像在说服队友,又像给自己说,有人接话道:“他胸口前不是有个印子吗?定是吃过的!曾老二,你咋哪个都不信?不信你跟着来干哪样?” “岳三” 闹闹哄哄中,秦月淮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胸前,还果真沾有一抹红柿的痕迹,该是他压着沈烟寒至怀中时,沈烟寒的嘴印上来的。 想起等着他暖被窝的小娘子,秦月淮胸口上的抽痛似乎都减轻了些。 想必这个时候,她该是困顿得不行,睡过去了的罢…… 秦七郎这样想着。 往南方向的队伍因几棵果树忽然从沉默变得活跃,众人讨论吃过最好吃的果子,讨论得热火朝天时,上山方向,清水村的蔡裕父女二人与几位村民也在往北方向试着开路。 一行人虽走惯了山路,但此时的山林中暗得吓人,稍微平坦些的地方的那条路彻底塌没,行走在陡峭的悬崖峭壁边,让人根本不敢大步迈,只能走一步探一步。 也有村民担忧野兽出没等困难,打着退堂鼓想次日天亮重新再来开路,蔡裕都凭借自己多年来在清水村中积累出来的权威一一给他们解了惑、安了心。 在蔡裕的坚持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术下,几位淳朴的村民纷纷接受了蔡裕的观点,因他们是蔡裕口中所谓的“解救净慈寺百号人生命的关键人物”而干劲儿满满。 上山、下山两个队伍分别都不知对方,却朝着共同的目标奋进,本是长远的路,便因两倍努力,变得缩短。 一夜奋斗,他们于次日辰时前一刻,碰到了对方。 两队人都不约而同欢欣鼓舞!欣喜若狂! “好,好,好!太好了!”多年不曾如何激动的蔡裕也不由有些热泪盈眶。 看到蔡裕,秦月淮和梁一飞,两位喜爱着同一位小娘子的郎君,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哪位是大夫?”这是梁一飞见到北上来的队伍的第一句话。 蔡裕激动的心情骤然敛了下,抬眸看他。 他见梁一飞身侧,那位满脸绯色的郎君唇瓣发白,上前,抓住他手腕,“秦七郎,你坐下。” * 与山中相遇的两个队伍的喜悦不同,辰时还没到,等了秦月淮半晌,最终是熬不过睡过去沈烟寒便被门外的喧嚣吵了起来。 “出来!快出来!你个骗子” “还不快滚出来!” 沈烟寒出门一看,门外皆是怒目横眉的昨日给过她钱财的人。 第99章 在邀请么 新的一日,朝阳初升,晴空万里,是个好天。 晨起的鸟儿从南屏山的林中飞起,像带着报喜讯的目的般,落在净慈寺女香客客房外的枝头上。 唧唧两声,枝头的鸟儿歪了歪脖子,还没“报喜”完,就被一阵响亮的动静吓得振起翅,飞远了。 沈烟寒的房门被人拍得啪啪响。 “出来!快出来!你个骗子.!” “还不快滚出来!” 沈烟寒出门一看,门外皆是前日给过她钱财的那些人人,他们怒目横眉,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模样像要生吃了她。 有了前日那场被他们围堵的经历在,沈烟寒此刻再见这种场面,多少有些心理准备。 瑰丽的天光由东照来,檐下被艳阳光涌满,容色明艳的小娘子站在晨曦明光里,不卑不亢,不惧不退地直视檐下众人。 被这阵动静吵醒,从隔壁屋中出来的郑玉婷,见到眼前场景后,不由神色一滞。 他想起昨日见到山下人背来的粮食时,面前这些人对着这位沈烟寒感激涕零的样子,直夸她是活菩萨显世。短短一日不到,他们对她的态度便来了个大转弯。 沈烟寒倒没被这阵仗吓懵,她高声问来的人们:“你们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 这一问,本短暂静下的人群纷纷开始出声,激动的他们开始往沈烟寒眼前挤,同时你一言我一语,对着沈烟寒就是大声喊话,辱骂的、怀疑的、解释的……个个都说话积极。 这也就造成一个现象:人人都在说话,却又没一人听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沈烟寒被这种吵闹弄得深深蹙起眉,小脸皱巴着,极想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作为那日带头给钱的人,方脸官朱明干脆转身朝向他的同伴,高高抬起双手,“诸位,诸位,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听我说……” 七嘴八舌的喧嚣终于被他的动作浇熄大半,在朱明说完我先来说话,同伴们终于静默着默认了后,他代表众人解释了他们愤怒的原因。 “你骗了我们!你承诺的每日两餐吃食,一菜一饭,并没兑现承诺,今早香积厨准备的依旧是水粥,我们花了大价钱,你却在糊弄我们!这吃食条件,离你说的差得多得多!” 沈烟寒不知运粮实况,她昨日亲自清点过第一轮粮后,因风寒而头疼体热吃不消,便将事情交给了秦月淮…… 想到这,沈烟寒的思绪忽然一晃。 是了,他去哪了?动员他人修屋也用不着一晚上罢。 似听到了她心中的嘀咕,朱明掷地有声道:“你们该不会准备只运那丁点一批粮上来,就打发我们罢!” 沈烟寒站在人群中心,面对一张张附和朱明的嘴,看着他们神情各异的面孔,冷笑道:“那丁点粮食?有本事的,自个去弄那‘丁点粮食’来啊!再说了,昨日你们有目共睹,就算那丁点粮食也够管饱你们两日罢。眼下不过巳时而已,不说至晚间还有时辰,就是到午时也还早呢,怎就确认今日没两餐吃的了?” 她说的是有些道理,众人嚣张的气势有那么一点冷却。 在众人静下的间隙,沈烟寒再道:“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你们说什么了呀?这样用心不良,故意挑起事端,是要利用你们罢。” 恶意揣摩人心,谁不会? 沈烟寒话毕,这些人还真就面面相觑了几息,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朱明,似就认定了他是利用他们的人。 不得不说,在极端的情绪下,人的智力实在是退却得过于容易。这些人无非是怕今日没吃的,得了一个早膳还是粥的消息后,对于往前都是养尊处优的他们而言,实在是怕前几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经历再度重来罢了。23sk. 见沈烟寒出现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郑玉婷壮着胆子,帮腔道:“沈娘子昨日不是按承诺给我们吃上晚饭了么?即便是今日的粮晚了一些,但就是用昨日的粮,晚膳也够大家吃了。昨晚的饭可比前几日好多了。大家不妨再等等。” 这一煽动,就将众人的期望拉低了些,直奔晚饭时辰去了。 沈烟寒趁热打铁,又说了些去与主持沟通的话,这才从人堆里挤出来,去问情况。 郑玉婷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人没跟上来后,悄声朝沈烟寒说道:“我听王西说,三郎他们不在东边修去临安府的路了,而是去了这山的西面。” 沈烟寒脚步一顿。王西是梁一飞最贴身的随从,因梁夫人身子不虞,这两日在梁夫人与梁三郎之间来回跑,传达彼此的消息,所说的话该不会有假。 那他们改了计划,不修路了,究竟为何? 心中有股不安的情绪忽然上窜,沈烟寒调转脚步方向,往寺门方向去。 “你去哪?” “去西山看看。” 郑玉婷跟着沈烟寒的脚步,怕她丢下她般,急急道:“我也去!” 沈烟寒边走边拒绝:“你没走过山路,不行的,你回去罢。” 郑玉婷依旧坚持,“我可以的。” 郑玉婷又不是沈烟寒的女使,沈烟寒无法限制她出行,她前脚走着,被郑玉婷后脚跟着后,她心里默默想着:不必管她。 说是不管,待郑玉婷在山路上,脚底滑了又滑,屁股是摔了又摔,沈烟寒给她捡来一个木棍子,劝了几次让她原路返回都没用后,沈烟寒只得帮她找来些藤条。 郑玉婷看沈烟寒拿藤条往她脚上缠,惊讶不已地问道:“你干什么?” 沈烟寒当作没见到她眼里对她的防备,摁住郑玉婷往后缩的腿,言简意赅:“我把这些藤条绑在你的鞋底,它们可以防滑。” 郑玉婷的脸一下爆红,对着脸前一心扑在帮她的沈烟寒侧脸重重点头,因恶意揣测了沈烟寒是要绑着她不让她走的动机而蚊声:“多谢。” 沈烟寒头也不抬,继续手中的横竖动作,用力栓着藤条。 清凉的山风吹来,两个小娘子因疾走而呼吸急促,口中呼出的气被山风一吹,似交融,又似消散。 像她们二人的复杂关系,可近,也可远。 眼见着双足上的藤条网成了形,郑玉婷好奇问:“你怎么还会这个这么了不起的技能?” 沈烟寒对此很是淡然:“这算什么了不得的技能了?山中泥地多,一遇下雨就很滑,人人都会的。你站起来试试,就是初时会有点硌脚,走走,过会你就会习惯了。” 郑玉婷就着沈烟寒拉她胳膊的力道晃悠悠站起身,明显感觉到虽是硌了些,但是脚底是当真不那么滑了。 她朝沈烟寒再致谢。 “省点力气快走罢!”沈烟寒鼓励地笑笑。 她根本不将这点小事放心上,一心急着往清水村的方向赶路。以她猜测,这条路上定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了。 郑玉婷在沈烟寒身后跟着,看着她披风下半截沾了不少的泥点子,心绪复杂。这些泥,有些是走路沾的,但有些,是她方才蹲下去帮她,披风不可避免地散在泥泞上而弄出来的。 三郎喜爱这个小娘子什么呢? 是她容貌美丽外,还心地善良,不拘小节,不会被困境难住,总会想法设法找解决方案的乐观坚毅吗? 郑玉婷不想承认她不如沈烟寒,可事实如此,在临安府中有家族庇护时她也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流落在这山林原野之间,她觉得她什么也不会,连路都走不好,反而同是在临安府长大的沈烟寒,在这山林间游刃有余。 而最重要的是,在梁一飞心中,她比不过她。 二人继续赶路。 毕竟都是深闺中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不怎么习惯这样赶山路,不是前脚沈烟寒摔了,就是后脚郑玉婷摔了,但好在泥地雪地都软,痛意忍忍就过去了,虽身上脏了些,进程慢了些,但二人心中皆有目的,都咬紧牙,不曾想过放弃。 沈烟寒不时回头看郑玉婷,面上不显,心中却赞赏不已。 郑玉婷不像她,儿时在清水村就跟蔡希珠满山遍野跑,有了许多经验,而今也是住在村里,进出都要走凹凸不平的山路,她想必是从未走过山路的。而她摔了倒了,唇都咬得快破了,也不曾抱怨,不曾哭泣,依旧坚持往前。 沈烟寒觉得,郑玉婷身上有一股不该属于娇娇气气的侯府千金的毅力。 不过,因中间有个不掩饰喜恶的梁一飞在,她与郑娘子二人的立场尴尬,她也知道,即使她心中赞赏着她,也注定不会与她交好。 沈烟寒收回心思,带着郑玉婷,继续往前走。 她们在走到那段塌方的地方,被迫停了脚步。 沈烟寒看着坍塌成一片陡坡的山,脸色变得煞白。 “路没了?”郑玉婷比她先惊呼出声。 沈烟寒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她虽然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山体滑坡,但往前从齐蕴、清水村李婶那听闻过的相关传闻却不少。 什么一个山整个垮下来,将山下的整个村庄都覆盖掉使得无一人生还,还有滚烫的火龙从地底下冒出来,能烧得方圆几十里不留一个活物……等等这些听得的话,在她年幼的心中留下了许多影响,致使她一度担忧,自家住的地方会不会就哪一日忽然遭到了这等灾害。 而今亲眼所见这般巨大的滑坡,她心腔中跳得激烈,不可避免地想,秦月淮昨日傍晚就出了门,至今未归,而后梁一飞又丢下修路的要事转了方向,莫非…… 她眼睛看着大片延绵的黄土,既怕真见到有人被埋住的衣袍,又忍不住一目不错地凝视那土上。 风过山林,簌簌沙沙。 沈烟寒觉得呼吸发紧,心跳紊乱,因先母生辰而特意穿的一身素练色衣裙随风飘扬,裙裤贴身而皱,拖着她一身曼妙身姿。 与这般凄凉而炫美的景色相异,沈烟寒愁容满面,忧心至极。 郑玉婷不明白沈烟寒的愁容具体是什么原因,相比沈烟寒,她只是想见到梁一飞,而不如何忧心,便慢悠悠地朝周遭看,看着脚边的泥被远大于女子尺寸的鞋印压出痕迹,她心中一跳,随着鞋印方向看去。 果真,“这里有一条小路啊!”郑玉婷再次惊呼出声。 “他、他们,他们在那!” 山风再吹来时,鼻尖的凉意似乎和着山林间独有的木香、叶香,沈烟寒缓缓侧脸,随郑玉婷的视线看,她心情由阴雨转晴朗,微风拂面,她细软的发丝扬到了眼睫上,她抬手拨开,弯起眼睛,先郑玉婷一步,欣喜地提裙狂奔。 “七郎!” 被杨动搀扶着行走的秦月淮自然不会愿沈烟寒看出他的异样,他推开杨动的手,缓缓站直身,“慢些,莫跑,慢些!” 沈烟寒耳边都是风声,根本没听到他这嘱咐。 她看到自家在他脑中“死而复生”一回的夫婿,隐约听他的声音传来,跑得更快了。 跑到行在队伍前头的秦月淮跟前,沈烟寒湿润着眼,不等秦月淮张口,她双臂一展,整个人像撞上去,一下撞入了秦七郎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呃……” 若是别人,秦月淮早一掌上去扇开来人了,但她是他从不设防的沈烟寒,被这一撞,表面与内里两处的痛苦相互交印,秦月淮到底没忍住,一声痛呼从他唇缝中溢出。 沈烟寒仰头看他,见到了他额上豆大的汗粒,以及他紧抿住的失了血色的薄唇。 “你怎么了?”沈烟寒问他。 “没事,老毛病犯了。”秦月淮笑得虚弱。 秦月淮的“老毛病”在沈烟寒这里,尚无克化上的记录,只有个体虚。 沈烟寒皱眉,伸长脖子去看他身后的蔡裕,想找他确认,听蔡裕先开口说道:“歇息歇息就都会好起来的。” 蔡希珠伸手朝沈烟寒挥,唇形示她:“皎皎。”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秦月淮伸手牵住她的手腕,将她人往来的方向牵引着行走,口中道:“余下的粮都在这儿了,因这处塌方,就耽误了些时间。” 他本意是想朝沈烟寒暗暗解释他昨夜没回去的原因,沈烟寒却因此有了别的主意:“你我不回净慈寺了。” 救济净慈寺的事儿,她就做到这里。只要答应的粮食有同村人运上去,她便没有更多挂心。既然她已经出了寺,也再不愿面对那群始终不信任她的人。 “成,我们回家。”秦月淮依着她。 “不回家。” “去哪?” “去了你就知了。” 沈烟寒给清水村的几人短暂安排净慈寺的事,拉着秦月淮就往西面继续去。走了几步,她又回来拉着蔡希珠,邀请她:“珠珠,你也跟我去罢!” 蔡希珠不敢自己决定,转脸看着自己的爹爹,请他指示。在沈烟寒和蔡希珠两双眼巴巴的注目中,蔡裕点了点头。 她们路过梁一飞时,梁一飞招呼她:“阿烟。” “嗯。”沈烟寒冲他大大方方一笑,“郑娘子为了来见你路上摔了不少跤。” 梁一飞看向郑玉婷,郑玉婷已是一身泥,衣裳和脸上都有,见他看她,她像做错事的孩子,笑了笑,又垂下首,有些局促地攥紧自己的衣裳。 沈烟寒他们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很快就到了临安府最近的汤泉山庄。 秦月淮庆幸,蔡裕上山前就抓紧熬过两副药,在见到他时就给他喝了一剂。 进了庄子后,有了头回的经验,沈烟寒很是熟练地带着秦月淮去了上回泡过的热汤屋子。 “你进去好好祛祛寒!”沈烟寒揉着鼻尖道,说罢,抬步走。 “阿嚏!阿嚏!” 见她风寒未愈,秦月淮一个关切,脱口就问:“你不祛?” 本是转身走了几步的沈烟寒脚步一顿,回头看秦月淮。 热汤氤氲,腾腾上升,正在褪大氅的郎君面容隐没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他侧着身,身形清瘦,眼睛看着她的方向。 她不大确信地问道:“你是在……邀请我一起泡么?” 第100章 我爱你啊 汤池一侧的落地门窗大开着,清风徐过,斜探着的红梅枝晃了晃。 裹挟梅香的风拽着清凉,一缕接一缕地拂来,梅花花瓣落如雨,柳絮般盈盈入来,一两瓣落在一袭雪白衬衣的肩头,而后滑落。 沈烟寒对于肩上落来的花瓣无知无觉,她一颗心都落在同秦月淮当下的二人处境上,颇觉可笑。 说起来,彼此身上究竟是哪处地方对方没见过了,此刻偏偏这般欲盖弥彰,都穿着齐整的衣裳坐在池中,所谓的掩耳盗铃不外乎如是了。 可她应了“好”之后,秦月淮穿着中衣就入了水,她也不好将自个剥了个干净,只得也披着这一层皮。 她侧头看了一眼。 秦月淮此刻就像那打坐的高僧,身姿笔直地贴着池沿坐着,池水从腰腹部往上浸润蔓延,他心口处的中衣润而贴着身。 他侧着脸,浓密的长睫半垂,修长如玉白的手指握着一个杯盏饮水,随他往下咽,那高突的喉结上下滑动,带来一股沈烟寒说不上来的心驰神往。 她无端跟着他的动作咽了下嗓子。 惹得秦月淮侧脸来看她。 “你口渴么?” 沈烟寒被问懵了下,为了掩饰她方才的萌动思想,眼中透着一股真诚,重重点头答他:“渴的。” 秦月淮倒了杯水来,递给她。 沈烟寒没伸手接,她将头凑过去靠近他,就着他举杯的姿势,红艳艳的唇瓣衔住了杯沿。 领口微敞,如白玉倾覆,往他心上撞来。 秦月淮的四肢百骸中,忍耐还是占有的拉扯持续不断,他的血脉似刚练武结束后那般喷张,他不敢看她,担忧着兽魂出没,会一下吞噬理智,造成一场无法挽回的万劫不复。 毕竟水深至沈烟寒心口,那白绸质地的一件薄薄衣裳,沾水后,带来的视觉冲击,无时无刻不在冲刷他在欲前堆叠起来的脆弱城墙。 “好了。” 沈烟寒喝了水抬眸,就见她的夫婿一眼不看她,侧容清贵无双,仿佛哪家矜贵不已、不染俗世铅华的贵公子那样。 沈烟寒紧紧盯着他。 她这人从不服输,倔性非常,他越是气质清隽,如远望黛山那般的飘渺而辽阔,高矗在云端,她就越喜欢他能被她拉入尘澜。 “七郎……” 秦月淮的身子一怔,耳尖蓦地窜红,水中握着拳的手指紧扣。因沈烟寒往他身侧挪了过来,在她往他面上呼气如兰时,指尖搭上了他的肩。 即使隔着一层衣,他也能体会到,她指尖那绵绵如细雨的轻柔,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寸土之上。 就像一枚箭矢,强力破空,击破千军万马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第一重防御般。 “七郎……”沈烟寒又唤了他一回。 “嗯?” 秦月淮终于侧脸看她,眼中像潜伏着一只猛兽,正蓄势待发。 “你的‘小月牙’是怎么来的?” “小月牙?” “我指给你看。” 沈烟寒言出必行,抬手从他喉结起,下滑,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条疤上。 室外艳阳高照,她眼中装着璀璨的光,和着满满的戏谑笑意。 “皎皎。”秦月淮握住她细嫩的指尖,吞咽了下,“你别闹。” 这样的语气,其中无奈显而易见。 沈烟寒顿了瞬。 她不知自己行在危境之边,只觉得她这夫婿不经逗,她不过是轻摁了他一把,他居然就红了脸,白玉似的脖子也跟着红了个透,偏巧白衣在身,显得身子骨纤薄,瞧着,很是柔弱,也很是好欺负。 沈烟寒往他再靠近一寸,空着的手臂去圈他的腰,“你昨晚怎没有回来给我暖被窝?你知道么?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便是被人骗,可你骗了我!” 她似真似假地在说,人依偎在他身前,语调是做作的无限哀怨。 她说者无心,秦月淮却听者有意。 他是真骗了她。 盯着沈烟寒含着故意和怨怼的眸子,他提了下嘴角,不动声色道:“那可如何是好?” 沈烟寒下巴微抬,气势凌人:“先道歉!” 这要求不难,秦月淮低眉顺眼:“为夫错了。” 沈烟寒得寸进尺:“你还要补偿我!” “如何补偿?” 沈烟寒仰着脸,沉默地看着他,思考如何利用他得补偿她的借口要挟他时,视线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熬了两宿夜,这时,秦月淮已经长出了短短的胡碴,饶是姿容再是出色,也被折腾得有些沧桑。她再看他的眼底,乌青明显,眸中血丝亦是若影若现。 心善,既是沈烟寒的优点,又是她的弱点。 她看着看着,就只觉得她家深明大义、为救人而带病奔波的七郎可怜。 “我先存着你这笔欠债。” 这么说着,水中的妖孽缠上道体,与此同时,嫣红的唇瓣也印在他的唇上。一切都在蠢动,似存心要毁他的道行。 秦月淮一僵脊背,在她轻柔又爱怜地抚他的脸颊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时,他似乎身陷云絮,紧绷的大脑渐渐停止旋转,周身缓缓升起,一片模糊,一片混沌。 半晌过去,秦月淮艰难地推了推沈烟寒,“皎皎……” 沈烟寒扬起晕红的小脸,水光潋滟的双眸看着他被她吮得艳丽的唇瓣,皱眉不解:“怎么了?” 秦月淮唇角扯出一抹无奈与欢喜的笑,漆黑的眸中残存着最后一分克制,“好了罢。” 沈烟寒双眸水盈盈、凶巴巴地瞪着他,眉心拢着哀怨与惆怅,俨然一副指责他这般故作矜持姿态的做派。 “好什么?” 她与他又不是头一回亲吻! 秦月淮揉了揉太阳穴,“要不,你先回?” 回应他的,是唇瓣上忽至的痛意。 秦月淮垂眼,看她全程睁着眼,故意挑衅又愤怒地瞪着他,不知是恼他的不配合,还是别的。 沈烟寒这回是真下了狠嘴,但一个人起劲儿总归是有些无趣的,带着惩罚他的目的,直到口中尝到一抹血腥,沈烟寒作罢,气咻咻哼一声,离他的唇。 可她刚退些许,方才还不动如山的郎君却伸了长臂,往她后脑勺上与背上一揽。 他给过她机会。 秦月淮笑起来,在她鼻尖呼出口气,轻声:“你我是夫妻,对么?” 沈烟寒怒气未消,哼声反问他:“你说呢?问的什么话。” 秦月淮顶着双颊红晕,以温柔至极的声色唤她:“娘子。” 他这样,沈烟寒免不了又心软。 明艳的阳光从窗口照来池畔,再看他,像是被光异常关照的一方美玉,玉色皎洁,清光莹莹,那单薄中衣本就被她扯得大开,半侧肩入目,肤面被水汽熏蒸出细小水珠,让她想到往前在成州品过的豆腐脑,洒一把杏仁花生碎粒,再淋上辣油,布满葱花,入口便是勾得味蕾把持不住的弹滑。 偏“豆腐脑”慷慨地邀她观赏:“别处的月牙儿,可也想看看?” 这是个什么意思,鬼都能听出来。 好歹往前她动过手,彼时她摁着他不让他动,硬是好好观察过一番,对那不远的疤痕记忆犹新。 沈烟寒诧异地盯着方才还百般矜持的人,似是第一回主动,他羞得面上的红霞更绚丽了几分,连眼尾也晕着红,面若桃花,艳得灼人。 “哪儿还有月牙儿?”沈烟寒眼中噙着跃跃欲试的光,故意问他。 秦月淮低低笑了声,笑声挠耳。 像下了某种决心,秦月淮以一种决绝与强硬的姿态,搂紧怀中人,“在这。” 从此山崩地裂,邪魔出穴。 闷嗯声起,三千青丝尽散,大片的绸白浮于池沿,风吹池皱,涟漪缓缓。 再呼一声时,被风吹散的梅瓣飘飞来,点点落于池间,和着蔓延开的红,成了丝丝缕缕漾开的红绸,与抽抽嗒嗒的娇气声儿一道,萦绕在他耳畔。 秦月淮心疼地顿了下,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往前。 冬日漫天阳光变幻莫测,时黯时灿,雾气飘腾着,花树摇摆着,沈烟寒身陷前所未有的经历中时,想到了在成州那年渡过的秋。 老农们会选择一个艳阳天,用连枷敲打收来晒干的菜籽、豆子、麦子等物,那连枷用竹制成,枷面长而宽阔,使用时,老农会将其高高举起,用力打下,周而复始,直到脱粒成功。 沈烟寒有些后悔今日的莽撞。 她本以为的,他无非是如往前那样,与她嬉戏闹腾一番作罢,哪知不是。 细细密密的粒子终于脱离,连枷收离时,劳作过的人们皆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依偎在秦月淮怀中,沈烟寒哑声愤愤:“你、你不是……你往前在骗我?” “哪是骗你?”秦月淮搂着她缓缓坐下,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他认真说道:“是因,我喜爱你啊。” 他话中实实在在不掺一丝假,神色认真得使沈烟寒无法怀疑他。 再说了,他身子有了好转,不论如何,她也喜闻乐见。 可上过刑般一言难尽的经历在,沈烟寒着实也夸不起他。 她只愿,往后还是如往前那样就成了。 如今人月团圆,她是烙在他心间的痕迹,永不会磨散,秦月淮心扉敞开:“我儿时家破人亡,父母离散,十多年来,我没了亲人,没了朋友。” “自家破后,我长久皆在颠沛流离之中,曾在破庙被人围殴,他们几乎抢了我全身所有。为了活命,甚至在山寨中为逗乐寨主们学狗叫过,被人当马骑过……” 他能爱之人不多。 他信任之人亦不多。 唯有沈烟寒,带着她的良善,轻巧地跨入了他倍加防备的生存圈。他从未奢望过的成家之事,也被她在威逼利诱下成立了起来。尽管初初的目的不纯,但这是没了家人后,他又有了家,才真实体会到了他被人所需,被人期待,被人喜爱。 他叹息一声,郑重其事地重复:“皎皎,是因,我爱你啊。” 黄昏的橙光浮薄,汤池的温度一如既往,泡得过久,连脚上的皮都有些发,沈烟寒窝在秦月淮怀中,听着他徐徐入耳的话,又心疼,又心酸。 但沈烟寒此刻身子乏着,又痛又热,管不了他的缘由为何,只知她也算得偿所愿。但这豆腐脑,味道冲得实在太刺人些。 沈烟寒敷衍地嗯了声,“出去罢。” 秦月淮却不动,眼神幽幽地看着她,话锋一转:“你我都这样了,你要与我白头偕老,无论发生何事,也要与我同舟共济,对我不离不弃。” 他眉心拢着,话语既像在威胁她,又像极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媳妇模样,要她一个承诺。 沈烟寒气得捶了下水,“什么叫‘你我都这样了’?吃亏的是你么?” 秦月淮抿住嘴,凝视着她,目光委屈又可怜。 沈烟寒妥协道:“行,行,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秦月淮这才满意地啄了下她的唇,抱着她起了身。 * 没了沈烟寒与秦月淮参与,净慈寺的一切救援依旧进展得有条不紊,梁一飞成了全寺主心骨。 他常日在外,不是去看香积厨,便是视察通往临安府道路修建的进展,日以继日地忙碌缘由,不外乎是让自己没有多余时间思考别的。 不想,便没有痛入骨髓;不想,便不觉遗憾至深。 这日早膳过后,他放下箸就站起了身。 郑玉婷舀粥的动作一顿,目光望去他脸上,也顾不得梁夫人在旁,急声问道:“三郎你这么早就要出去么?” 梁一飞肃着脸,点头道:“下山的路还得修。” 这时梁夫人捂嘴咳出声:“咳咳咳咳……” 然而她这般卖力牵线,梁一飞却视而不见,他皱眉道:“娘,我这就去找蔡大夫给您瞧一瞧。” 看他冷硬如此,梁夫人也停了假咳,摆手道:“不必了。” 她将他叫来这净慈寺,本是做着让他与郑玉婷多加相处的打算,即使遇到山路坍塌难回城去,她也暗暗庆幸天助我也,哪知就是那般巧,会在第三日见到沈家那位娘子,自那时开始,她这儿子就没回过这客房歇息。 要避开与郑玉婷交谈的目的显眼得不能再显眼。 三郎这自小就比石头还硬的脾气,梁夫人无法扭转现状,只能心中叹息。 “娘既然无事,那我去忙了。” 话毕,梁一飞转身离去。 郑玉婷无措地看了梁夫人一眼,梁夫人主动道:“你跟着去看看他究竟在忙甚。” 郑玉婷点头,连忙追了出去。 梁一飞的步子迈得极快,一转眼就消失在拐角,郑玉婷提裙跟着,步子迈得也越来愈快。???.23sk. 终于走到拐角,再见到那一身玄衣在视线中,郑玉婷松了一口气,再度跟了上去。 身后的动静他不能装作毫无知觉,再这样跟下去,她还得如几日前那样,摔得一身是泥,梁一飞心下无奈,停步转身,看着遥遥奔来的郑玉婷,“郑娘子也要去修路吗?” 郑玉婷一噎,低声道:“不是的。” 梁一飞睥睨着她,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那你跟着我作甚?” 郑玉婷涨红了脸,借口道:“我想问问,我能否给你们送茶水去?” 这样的回答显然在意料之外,梁一飞微怔了瞬,“随你。” 这也算允许了她去探望他,郑玉婷心中惊喜,眼睛当即弯起,笑道:“我过会就送!” 她同郑士宴一样,都是温柔款款的长相,此刻穿着一身粉金群,肩上绣着两簇垂丝海棠,那海棠背后便是雪地,白雪粉花,衬出她一身温和柔弱。 梁一飞撇脸不看她,神色清清冷冷,盯着虚空问她:“可还有其他事?” “没有了。”郑玉婷依旧笑着,抬高声重复道:“我过会就来。” 梁一飞无所谓地转身。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他的手腕被人握住,郑玉婷鼓足勇气问道:“我给你做个荷包,行么?” 梁一飞整个人瞬间怔住,才缓和了脸色变得暗沉。 他看着郑小娘子,目光冷得瘆人,一字一句:“不必。郑娘子,莫要做这些没用的事,我这里,不会再有别人。” 山风含着一股子寒凉吹面,郑玉婷的心,被这份寒凉冻得彻底。 梁一飞脸色阴郁地转身,转眼就消失在山林里。 第101章 恶语相向 路通了,净慈寺的一队被困之士终得解脱,回乡的回乡,回临安府的回临安府。 郑玉婷是带着一腔心碎上的回程马车。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地上驰着,车帘在晃,坐在车厢里的郑玉婷抬头,红肿的眼往外望,见得梁夫人命令护送她回去的梁一飞高立骏马之上。光看背影,她已觉得梁郎意气风发,风姿卓然。 “这里,再不会有别人。” ——可这短短几个字再度萦绕于耳畔,郑玉婷闭眼,捂了捂心口。 她的心依旧如往,跳得激烈,却又因这次在净慈寺的遭遇,冷得使她再无勇气试探梁一飞别的。 他终是她的不可得,是她求而不成的幻想。 天气冷寒,梁一飞御的马与侯府马车到了清波门外时,一群军营人士已经在城门候着。 见梁一飞终于出现,有一人当即骑马上前,大声道:“梁统领,官家宣你觐见。” 梁一飞一惊,转而明白过来,该是因此番要北上的事情。 梁一飞问道:“何时?” 那人忙回:“即刻!口谕本是要您前两日去的,后来知您困于净慈寺,便要我们在此等您,要您一旦出现便直接去大内。” 梁一飞点头道是,转头回来看还未到家的郑玉婷的马车。 他二人的对话没收音量,郑玉婷听得一清二楚,她掀开马车车帘主动道:“三郎你去忙罢,正事要紧,总归我已经进城了,自个回去便成。” 官家宣召并非小事,梁一飞没与她客套,点头道了声告辞,便一踢马肚扬长而去。 看着梁一飞离去的背影,郑玉婷心中是止不住的酸涩,但回到郑府,家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关心她困在净慈寺的遭遇,她还得掩饰着这股情绪,表现得与梁家女子二人有一场还算愉悦的旅程。 郑士宴看出她的强颜欢笑,直到无人时,他小心翼翼问她:“梁三郎可有说,何时择定合婚的良辰吉日?” 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梁一飞同她已经过了前四礼,纳征那样的大礼也已经行过,郑家已经收到梁家送来的聘书和礼书,就等着最后的请期与亲迎了。 实际上,算起来,她和梁一飞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除非两家撕破脸皮永不交往,否则断无反悔的可能。 可那又如何? 郑玉婷太明白,即使她如愿以偿最终嫁给梁一飞,仍然挤不进他的心。 郑玉婷黑涔涔的眸子看着皱眉看她的郑士宴,二堂哥这位翩翩公子一向心细如尘,待人体贴入微。 她再忍不住心中痛楚,呜一声哭出声,“二哥哥,我好难过,他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他根本不想娶我的,这门亲,只是父母之命罢了。我想放弃,可我……我又不舍得。” 郑士宴轻拍她的背。 郑玉婷泪眼朦胧,艾艾戚戚:“我该怎么办?” 同是曲中人,郑士宴想到他的心上人,垂眸一叹:“若是能成婚,至少你还能时时见,更没有道德上的约束,你愿对他好,就能正大光明地对他好;你想表明心迹,也能一五一十朝他表明。” 郑玉婷哭泣的动作一顿。 她以为直白告诉郑士宴梁一飞对她毫无兴趣,一向最护着她的堂哥定会多少为她鸣不平,指责梁一飞冷漠无情,哪知他的态度恰恰相反。 这让她又重燃了本在心底就没有彻底消失的勇气。 实际上,郑玉婷心中十分急切地想得到旁人支持。 “二哥哥以为,我不该放弃,对吗?” 郑士宴看着她,昏昏灯火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他的眼中蒙着一层说不清的哀伤,“你只需要想想,若是他身侧的人是别人而不是你,你能坦然接受吗?” 几乎是立刻,郑玉婷心中就有了答案:不能! 即使他心中没她,她也愿守在他身边,默默爱着他。 郑玉婷就这么被郑士宴的三言两语安抚了下来,激动的情绪慢慢缓下,哭声越来越弱,到后来,只剩生理性地间断抽搭。 “嗝——”郑玉婷双肩抽一下,不解地问郑士宴:“二哥哥,你为何不成婚呢?二伯娘没催你么?” 他已二十有二,此年代男子十五六岁,女子十三四岁成婚很是普遍,他这样的,就实打实属于个异类。 郑士宴似嘲似讽地勾了下唇角,“怎么不催?” 对郑士宴的感情,郑玉婷早就隐隐有了一些猜想,只不过从未当面问过他。见今日他似乎有说话的欲望,郑玉婷出于关心他的目的,就问道:“那二哥哥为何不娶妻?是因心中有人吗?” 郑士宴诧了下。 许是刚刚听了郑玉婷的分享,又许是积压已久的心里话终于找到人倾诉,郑士宴默认了她的话,轻声道:“只恐怕这一辈子,皆不可能了。” “是陆表姐么?”郑玉婷追问他。 郑士宴的眸光是结结实实地晃了一晃。 他的心上人,是别人的枕边人。 * 自第一次见秦桧从他那得到一个暗示后,梁一飞曾疯狂地想过面见今上,以当面求一份能许他婚配的旨意,但真见到人后,他才知,帝王威仪何等肃穆,压根不是他这等身份能轻易说得上话的。 譬如此刻,他得了内侍省的人通传,随几个一同被召唤的官员进了大殿后,站离高宗的这个地方,少说也有五丈之远。 受礼数所限制,梁一飞不能直视帝王,但他也从不是一个规矩的人,进了屋后,他本该只在遥遥之处继续垂首候着,等着同正在与御医王季说话的高宗完事,可在等了不多会后,他便趁没有黄门在场盯着的功夫,在静谧中,迅速地朝高宗瞥去了一眼。???.23sk. 也就是这么一眼,一向眼力奇佳的梁一飞蓦地惊愕住。 高宗的面相,竟然与那清水村的秦七郎委实有几分相像! 梁一飞一下握紧拳,思绪万千。 因他自己就是秦桧的私生子的关系,梁一飞以己度人,率先想到的,便是那秦月淮是高宗的私生子的可能性。 而高宗有熏腐之疾不能生子并非是什么秘密,不然也不会过继许多赵姓宗室中的孩童至膝下养着,因而,这一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就被他自行否定了去。 非他的子女,可能是谁? 高宗排行第九,往上有八位兄弟,四位姊妹,往下还有四位兄弟…… 梁一飞还没想出头绪的思绪被上首猝不及防的一声召唤打断—— “卿们来了。” 听到高宗的声音,梁一飞同并肩的几人一起执手行礼:“见过官家。” 这厢有人被高宗召来谈话,那厢与高宗低声谈了会话的王季便识趣地弯腰,给高宗告了辞。高宗点头,王季便昂首挺胸阔步而出。此番架势倒不像一位御医,反倒更像位在朝举足轻重的权宦。 行到梁一飞身旁,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王季顿了下步子,侧首看了他一眼。他这一顿足,同行几人不由都偷偷往梁一飞这处看。 谁都知道王季是高宗跟前的大红人,往前他的干儿子便轻易得了高宗提拔,如今瞧着是与梁三郎有一定交情的样子,且在朝为官的人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梁一飞被秦桧带着参加有王季出席的秦家家宴的事情,他们也略有耳闻,几番消息一糅合,几人心下一惊,莫非…… 莫非这梁三郎也要认王季当干爹? 似要验证他们的想法般,上首的高宗在扫视一圈后,开口夸道:“我这还是第一回见梁家三郎,果真是一表人才。” 梁一飞也没料到会如此突然地得了高宗注目,躬身谦卑道:“官家过誉。” 高宗随后又依次与另外几人寒暄,几句客套话后,便就开始谈及此番召见他们来的目的。 今日被高宗召见的人士皆是要出使大金的人,其中有大使暮伦、副使王宣、御史金宪,余下的,便是几个护送出使队伍的军中人士。 高宗叹息一声,朝他的臣子诉苦:“……庄子有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诚不欺人。如今一算,娘娘被金兵虏走已有整整十三年,此实在是我心中一大遗憾。每每做梦梦到她,都听她问我:儿为何久不接我回去?众卿这次出使金国,除却将爹爹与三哥的梓宫迎回,还请务必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啊。” 太上皇先后曾立过两位皇后。他的原配为姜氏,是钦宗、延庆公主、延清公主的生母,姜氏故去后,谥号永德皇后。之后,太上皇便立了韦氏,也就是高宗的亲生母亲为继后。 此刻高宗口中所谓的娘娘,便是他的亲生母亲韦太后。 此朝以孝治天下,高宗心挂生母,如此孝顺,这几位臣工自然不会阻挠,而是依照他的意思努力。 作为出使要员,暮伦拱手表决心:“官家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说服金人释放太后。” 王宣、金宪亦出声附和暮伦,表示会与金人多加谈判。 高宗幽幽看他们一眼,点头道:“卿家有心了。” 作为王琼的亲表弟,暮伦提早就从表姐处得了一些秦桧对此事的暗示,见高宗对韦太后此事极有期待,便又道:“金人贪婪无厌,想必要他们白白放太后归来是有难度的,臣以为,不如提早做些准备,只要对方的要求不过分,我方若是方便,便就应下。” 一旁旁听的梁一飞倏尔紧了拳。 什么才算不过分的要求? 提早准备些什么? 这时,秦月淮那句笃定的话蓦地在耳边重现—— “城中都在传,你们这不是去接太上皇的梓宫,是带着大周的钱财要去朝金人投诚。” 虽金人没掳过他的亲人,但梁一飞自小是听着金人的血腥残暴行径长大的。国仇家恨,大周人岂能这样没骨气,朝欺压掳虐过自己的同胞,囚死了一国之君的金人俯首投诚? 梁一飞表面沉静,手指却默默再收紧了些。 他分明年纪轻轻,但本就气质冷厉,加上军营中磨砺出了一股杀气,两厢汇合,便使他周身笼罩着一种冷酷狠厉的拒人千里。 与另几个官员谈着话的高宗无意中一瞥,便看到了梁一飞眼中的阴鸷,他定了几息,看着梁一飞虚了虚眸子。 * 安慰好了郑玉婷,郑士宴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书桌上摆了一张请帖。 翻开一看,原来是约他明日去听风茶楼相聚。 近些日来,他的这位表妹陆苑常约他,且回回也带着她的夫婿唐尤一道前来。 郑士宴盯着帖子看了半晌,上面的字娟秀多姿,如花瓣般,香气远播,清芬秀丽,亦如她的人。 思忖一会,他提了笔,写了张回帖,应了邀约。 次日,郑士宴按时到了听风茶楼,可从日落等到人定时分,他都没等到陆苑的人。 爽了郑士宴约的陆苑正手脚冰凉地站在唐母跟前,接受她婆母的责难。 “谁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嫁入我们唐家这般久,没给生个一儿半女,心中愧不愧疚?” “子观是我们唐家独苗,你既不能生养,就该想其他办法替我们唐家开枝散叶。” “……” 看着婆母付氏的唇瓣张张合合,陆苑只觉得一阵耳鸣,再多一个字也听不进。 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当初对她慈爱有加的婆母,如今会常常对她恶语相向。 不止如此,听婆母的意思,这是要给唐尤身边添新人。 陆苑忍了又忍,浑身颤抖又僵硬,在付氏的话越说越离谱时,她终究忍不住,问道:“娘可是忘了,当初我腹中的孩子为何没了??” 第102章 演给谁看 一声落,婆媳之间冷目相对。 陆苑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自小家境优渥,得千娇万宠长大,本身的性子是清高的,但嫁入唐家后,因珍重与唐尤的夫妻情分的缘故,对婆母付氏是百般敬重和容忍。 但付氏今日的话,实实在在是碰到了她的底线。 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多,嫁人后就需要生儿育女,尤其是唐尤这样独子的家庭,更是看重子嗣,她岂能不知?从嫁入唐家的第一日起,她就在为此努力。调理身子的药再难喝,她也从未间断过。 可结果如何呢? 她好不容易怀上了唐尤的孩子,却被自家婆母一遭行径而痛失了爱子啊! 平素付氏再刻薄待她都能忍,但今日这般颠倒黑白,不止直戳她的痛处,还将过失扣在她头上,甚至肆无忌惮扬言要替唐尤添人,她如何能忍得下去? 陆苑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泛着苦。 屋外风吹雪落,窗牖间吹来一股寒凉的风,刮过她的脸颊,将她刮得红了眼眶。 而付氏尤不饶不休,拍案而起,气冲冲朝她怒道:“你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教养了?你如此不敬我这个婆母,你是要气死我么!” 陆苑看着付氏怒到狰狞的一张脸,深觉陌生。 她深吸一口气,压着情绪,尽量心平气和道:“娘,我敬不敬重您,天地可鉴。” 付氏冷冷一笑,“敬重我,便是想方设法要将我的侄女赶出去?企图让她在这寒冬腊月里风餐露宿,流落街头,让我这个老婆子日夜担忧,茶饭不思,气死我,就真真如你所愿了!” 陆苑从没有一刻像这一刻般,这么觉得付氏强词夺理。 就说那王兰与唐家是拐了多少弯才连上的亲戚关系不说,十五岁的适婚年龄的女子,她的婆母还将她安置在她与唐尤的院子里住,甚至于,日日叫她送汤送东西至唐尤学习的书房中。 知道的,道是借住在唐家的亲戚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唐尤纳来的美妾呢。 思及此,陆苑蹙眉看着付氏,“王表妹借住在这已不是三两日,眼瞧着就要过年了,王表妹请辞,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请辞?”付氏高声,“好你个伶牙俐齿的!若不是在这里受了委屈,她又岂会拧着要回去?你要还认我这个婆母,现在就去给她道歉,留她过了这个年!” 没听过她一个主人还要去求借住的客人留下来过年的道理,陆苑心情跌至谷底,眸光变冷,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去。” “你说什么?” “我不会去。” “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婆母了不成?” “我没这么说。” 陆苑这般前所未有过的倔强冷漠样子刺激得付氏异常激动,她本来还想勉勉强强不撕破的脸皮,此刻是再也顾不得了。 付氏走到陆苑跟前,余光看见她身后的一抹影子,抬手搭在陆苑胳膊上,使劲一拉,冷硬道:“你现在就给我去!” 陆苑不知付氏为何这般强迫她,往反方向一拉手臂,“我说了不会去。” “啊——”付氏尖叫着,往后后退一大步,撞倒一个置了花瓶的高几上,而后往下一跌,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高喊道:“啊——你打我!你竟然动手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哎哟,我的腰哟!” 早在付氏进门时,她就一声不耐烦的“都出去”遣了屋内的人出去,陆苑看婆母黑着脸进的门,也就点头同意了女使离开,也就是意味着,付氏同陆苑这会的争执便没人看见。 陆苑看婆母一下变了脸,口中还高喊着她打她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中是浓浓的茫然不解。 正要问付氏这是怎么了时,她身后传来一道熟悉不已的声音,随即,她的不解也就有了答案—— “阿苑,你在做什么?!” 陆苑刚寻着声音来处转头看,就见突然出现的唐尤大声质问完后,极快地奔跑到付氏跟前,弯腰搀扶住付氏,关切道:“娘,你没事罢?可有摔着?” 付氏坐在地上,“哎哟,痛啊,这把老骨头,如何还能经得住别人的推蹂殴打……哎!” 推蹂,殴打。 陆苑总算明白了付氏这一出戏唱的究竟是哪出。 从未有过的愤怒铺天盖地而来,她双手攥紧拳,气得双肩颤抖,沉默地看着唐尤将付氏缓缓从地上搀扶起来,落座在一旁的椅子上。 她是高门大户出身,陆家的腌臜事她也听闻过不少,但她是陆家两房唯一的小娘子,堂兄们、兄长们对她都是疼爱有加,她在他们的保护下,可以说,从未受过什么委屈。 生平第一次,陆苑也尝到了被人算计的滋味。 而这场算计,竟还是出自于她敬爱有加、百般孝顺的婆母。 陆苑怒到脸颊和脖子通红,她冷冷盯着付氏,眼中如淬了寒冰。 唐尤将付氏扶着坐下后,转头看陆苑,见到的,就是她眼中的敌意与恨意。 唐尤吞咽了一下,低声道:“阿苑,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怎么能……” 唐尤的话没说完,但陆苑已经听出了他的判决。 没有什么,能比唐尤的这个判决更伤人。 陆苑直视他的眼睛,颤抖着声音问:“连你也不信我?” 唐尤一愣,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上前一步,拉住陆苑的手腕,企图挽回自个的失误:“不是,阿苑,我没有不信你。” 眼瞧着唐尤的心偏向了陆苑,付氏高声叹息道:“儿啊,我这把老骨头,如今是只有讨人嫌的份了。” 唐尤转头看她,“娘,你说的什么话,谁会嫌弃你。” 付氏抬手背拭泪,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暗示她拉扯大唐尤的心酸:“若不是你那短命的爹死的早,也不至于只剩咱们孤儿寡母,如今,如今,我竟还遭人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付氏哭闹的声音很大,在她不间断的哭声中,陆苑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脑子越来越乱。 最后,她再不想听付氏的鬼哭狼嚎,高声吼叫道:“够了!够了!你究竟要作戏到何时?要演给谁看?” 这声高喊喊出来,付氏同唐尤不约而同地怔忪住。 陆苑向来温柔和暖,声音都不大一回,竟不想,还会有这样声色俱厉的时候。 唐尤紧了紧手上的力道,“阿苑……” 陆苑一把甩开他的手,质问他:“唐子观,你方才为什么不信我?在你心中,我是出手伤人的那个,不是么?还有,你的什么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表妹到书房送东西,你为什么要接受?为什么?” 陆苑问完后,唐尤一时没说话。 付氏依然在添油加火:“好啊,好你个妒妇!这不就露出真面目了?还说什么当兰儿是亲妹妹,子观你看看,她就是这么想兰儿……” “是,我就这么想了!”陆苑打断付氏的话,直直看着唐尤,“我不图夫婿一心一意,还能图他什么?图他对哪个小娘子都好?图他喜欢享齐人之福,图他喜欢左拥右抱不成?” “阿苑。”唐尤叹息一声,“你想岔了,我没有。” “娘说,她要留王家表妹在府中过年,你意下如何?”陆苑问他。 唐尤眼里落了显而易见的为难,“表妹她没有亲娘,与娘关系亲厚,我也没有姊妹,王表妹在府中,多少也可陪娘打发些时辰……” 陆苑冷冷地笑了一下,“这理由,你自个信吗?” 唐尤一噎。 看他这般模样,陆苑心如刀绞,她缓缓转身,取过自己的披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槛。 唐尤企图拉住她,“阿苑!” 付氏一把抓住唐尤的胳膊,“让她走!” 听着身后的对话,陆苑浑身都在发颤。 她的女使见她忽然从屋中冲出来,上前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陆苑红着眼,咬牙颤抖道:“我们回家。” 她的女使早等着她做这般决定,朝门内方向高声道:“好!我们这就回去!谁稀罕在这受气似的!” “走罢。” 陆苑走出唐府,在府门看到了一辆华贵的马车。一位风度翩翩的郎君撑着伞,站在马车旁,一身萧萧肃肃。 似没想到会遇到她,郑士宴惊讶了下,上前问道:“表妹这是要去哪?” 第103章 不如撞日 陆苑惊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郑士宴。 再是有亲戚关系,郑士宴于她而言也毕竟是个外男,得他上前询问,陆苑连忙撇开脸,抬袖擦拭了下自己的泪,而后强作镇定地问郑士宴:“表哥怎么会在这?” 没在听风茶楼等到她的人,他知陆苑从不是会爽约的性子,心中担忧她出了什么事,他才一个脑热叫车夫驾了车来看看。 ——这些,郑士宴自然不会给陆苑讲出口。 他借口道:“刚才在听风茶楼遇到了一位好友,驾车送他回程,恰好路过了你这儿,顺带就将这诗册给子观兄弟带来。”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册子递出去。 陆苑看着他手中的册子,再度悲从心来。 自从九月那次唐尤查学问的日子没准时出现,付氏气急之下便命唐尤去书房单独歇息,唐尤不敢反驳他母亲,应下后,他夫妻二人就过了一段分别的苦日子。 后来还是她去了兰苑一趟,沈烟寒机灵,看出了她的苦恼,后来秦月淮到唐府来给唐尤支招,才有了唐尤搬回去住,她常约郑士宴这个礼部侍郎相聚的事。 原本以为她在仕途上有助于唐尤,付氏无借口可找,他们夫妻二人就不会再分开,没成想,如今付氏又借口她没有生育,多番为难…… 想到这些,陆苑刚刚收敛起的情绪又涌了出来,她不可自抑地红了眼眶,又不愿让郑士宴看到一场笑话,便背了身过去。 一背身,便见到唐尤由内而外追了出来。 “阿苑!” 唐尤提着袍摆冲出府门,见到陆苑没走远,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快步上前走到陆苑跟前,一抬眼,见郑士宴正蹙眉看着陆苑。 有时候,男人看男人,与女人看女人一样,直觉灵敏非常。见到郑士宴这会儿落在自己妻子脸上的专注目光,唐尤不由心头一跳。 但他素来性子温柔和善,转念一想郑士宴近日多方帮忙,亦觉得自己有些多心,唯恐自己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便礼数有加地执手朝郑士宴道:“郑二哥也在,郑二哥有礼了。” 郑士宴本对双眼红肿的陆苑心忧无比,但这时得唐尤见礼,觉出自己注视陆苑太久的失礼行径,忙回唐尤:“子观贤弟有礼。” 两个皆是长身玉立的郎君,此刻对立在陆苑一前一后,互相见礼时,一白色儒生服温文尔雅,一绯色官服清贵肃穆。 见礼后,唐尤先开口:“郑二哥这是才下值?” 郑士宴定了几息后,将方才陆苑没接的诗册往唐尤面前递过去,“我得了本闲舟先生的诗词册,想着贤弟素来学问出色,想必更能领会他话中意境,便就给你送过来。” 这会背着郑士宴的陆苑也尽力收敛好了情绪,面容恢复了半数平静,缓缓转身,看向郑士宴手中书册。 闲舟先生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那高尚的爱国情操,作品中饱含满腔救国热忱,不论是犬马,还是花草,亦或是鹤鸣雁唳,皆能让他将那报国仇雪国耻的情感付诸于上,他的诗作兼容纤丽与雄快,每每读之,都能教人满腔血液沸腾。 陆苑在文学上一向颇有造诣,自然想拜读一下文学界闻名遐迩人物的佳作。 唐尤接过册子,再弯腰,郑重感激道:“多谢郑二哥,郑二哥有心了。” “贤弟客气。” 郑士宴回完礼后,唐尤并不邀请他进门小坐。???.23sk. 郑士宴看出夫妻二人之间似有争执,而唐尤一直在关注陆苑的表情,也没有更多再留下的理由,三人在寒风中原地杵着,多少有些尴尬。他知自己留下来意义不大,便就识趣地告了辞。 郑士宴上了自己的马车,从车帘后看到唐尤一把握住了陆苑的手,郑士宴收回了目光。 唐尤朝陆苑低声道:“阿苑,我们回家罢,外头冷。” 陆苑双眸湿润,眼眶通红,试图挣脱他的手,冷脸冷声:“不必。” 唐尤柔声道:“今日是我的不是,是我出言无状,害你受了委屈。” 唐尤没让陆苑挣脱出去,反而将她的双手放在唇边,他怜爱不已地亲吻她的双手,“你说什么都对,是我的不是。” 陆苑看着他这样珍爱她的模样,再度湿了眼眶,赌气道:“是我推倒了你娘,让她遭了殃、受了罪!我再留下来,可能还会要了她的命!” 唐尤看着陆苑的双眼,高声说道:“娘那张胡说八道的嘴,谁不知晓?你就让她哭喊便是,没人当真!” 他活脱脱一副背着付氏说付氏坏话的妇人弯酸模样,陆苑忍着被他故意逗出的笑意,瞪他一眼,“你少口是心非。” 她这么说,多少是有些软了心肠,唐尤趁热打铁地将她的手放在心口上,“你仔细摸摸,看我是否就心非了。” 陆苑看着他的脸,吸着鼻子翁声道:“放开我。” 这会恰好隔壁一对才成婚不久的夫妻路过,见唐尤夫妻在门口,小伙子便招呼道:“唐大哥、唐大嫂,你们也是上街采买年货才回来么?” 唐尤紧紧牵着陆苑的手,与刚新婚的一对新人道了声是。 几句寒暄后,二人远去,小伙子也有样学样地牵住了自己的妻子。 那小娘子面子薄,拒绝道:“你别这样,在外呢。” 小伙子说:“这有什么?你没见唐大哥他们也这样么?这是恩爱。” 听着二人远去的对话,唐尤朝陆苑道:“你瞧,他们也羡慕我们恩爱呢。” 饶是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付氏对她苛待是真,唐尤待她好亦是真,四目交汇时,陆苑侧身低头,依旧坚持道:“我不回去。” 唐尤也知这会劝她回家与正在气头上的母亲相对只会无济于事,可他又不想让陆苑回去娘家,皱眉苦苦思办法。 须臾,看着手中书册,他脑中灵机一动,便道:“你可想同去我去见孟四弟?这闲舟先生便是他的友人,我们可去他住小住几日。” 世道如此,出嫁的女子真的跑回娘家,传出去,只会让人看笑话,让娘家与娘家脸上都无光,陆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由于知晓近日孟长卿皆在兰苑安置,唐尤让人给付氏传了个话,带着陆苑直接去了兰苑。 他们到的时候,孟长卿正干巴巴地一个人饮酒。 看到唐尤的册子,孟长卿抬眉道:“你们想结识闲舟先生?” 陆苑同唐尤对视一眼,问他:“子观说他是你的友人,不知……可方便介绍我们相识?他的文采,当真使人刮目相看。” 想起瑶池苑那边的传话,孟长卿风流的眉眼一弯,拿起折扇起身道:“走啊!” 唐尤惊讶道:“现在启程?” 孟长卿虚了虚眸子,“等什么?择日不如撞日啊!” 此时此刻,南屏山的瑶池苑中,一位郎君正青白着脸,脑中轰隆隆地响,看着拒绝了他求欢的小娘子,不可思议道:“你说,感觉……不如何,且,很失望?” 第104章 深受打击 今岁的冬寒,大周的雪灾遍布全国,国库钱财紧张,当朝得了秦桧建议后,高宗当真是予以了采纳,发动了朝堂内外的众人募捐。 而募捐的款项,也按御史孟长卿的建议,被章浚手底下的兵部管理着,而后再按八方灾区的受灾轻重程度划拨出去。 眼瞧着要过年了,但从临安府派出去外地赈灾的官员却是一波接着一波。 其中一个,便是刘锜将军。 刘锜出发前到章府见多年的恩师兼老上司章浚。 章浚刚从淮西回临安府不久,整个人是黑瘦了一大圈,一边给刘锜添茶,一边叹息道:“这番去成州,这年,你恐怕是过不安生的了。” 刘锜笑了一声,他本就是孤身一人,就是留在这临安府,过年时人力女使们回家后,他也不过是守着个偌大的清冷宅邸罢了,并没有什么烟火气。还不如去外地忙着。 更何况说,此番去成州,他还有个私心,去他的救命恩人的娘家拜会一下,看看齐家一家是否安好。此外,将受秦月淮之托、他亦想弄明白的事儿查上一查。 刘锜心中想着这次去成州的计划,朝章浚说道:“许是往前在军中久了,睁眼见生,闭眼见死的,节日我也不怎么爱过。” 章浚看他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 大周与大金对抗多年,边境总被大金来犯,军中的将士们不是成日操练,便是上战场拼杀。生生死死难料,同袍也常变,久而久之,军中也就不如何流行过节日。欢庆,都留在了凯旋时。 章浚又有些遗憾道:“七郎说是想在正月里办亲迎礼,这么看来,你也赶不上了。” 刘锜确实是想参加秦月淮的婚礼的,尤其还希望见见他娶的妻子——他那恩人的亲生女儿,但他有公务在身,不得不推后见面时期。 刘锜道:“待我回临安府后再见新人。” “也好。” 刘锜辞别章浚,人刚走,章漫漫就从拐角处走了过来。 她披着极其珍贵的狐裘披风,一身纤瘦柔弱,弱柳扶风。 一进门后,问章浚的话中含了显而易见的哭腔:“月淮哥哥真要娶妻了吗?” 章浚一惊,继而头疼。 “漫漫,很早之前爹爹就说过,他不是你的良配。” 章漫漫问她父亲:“为什么不是?他就只能是别人的良配么?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就因他身份地位低吗?” 章浚沉默片刻,真正身份低的,也不是他秦月淮啊。他认真劝章漫漫道:“如今他要娶妻了,你莫再多想。” 章漫漫瘪着嘴,潸然欲泣。天籁小说网 章浚生怕这个独女在自个跟前哭出来,便寻了个公事的借口匆匆出了书房。 他刚出门,便有人上前递上一个折子道:“相公,今上的批复回来了。” 章浚翻开折子一看,脸色一变。 这折子是他上书刘光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今上解除他的兵权的,可他已经奏了三次,今上皆是拒绝。 章浚眉眼沉下,低声道:“叫杨古亮和陈浩秘密来一趟。”这二人皆是言官中的领头羊,只要能开始在朝中支持他的论点,定有些作用会缓缓出来。 * 夜里,沈烟寒沐浴归来,秦月淮已经在床上握着书册半坐半躺。 他中衣微敞,展示着一片宽阔的雪腻,结实又妖娆。 是故技重施,暗中勾人的造型。 沈烟寒眼眸一惊,连忙撇开了视线,坐去妆台前擦拭着未干的发丝。她也苦恼:这份豆腐脑,她如今不大想吃了。 秦月淮一双眸子漆黑,掀眸看着背对着他的小娘子纤瘦的背影和腰身,浮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燥意。 好不容易等到沈烟寒吸干发丝过来,秦月淮伸手捞过她的人到怀里。 “皎皎……” 第105章 离家出走 耳背传来灼人的热息,混着秦月淮暗哑不已的声音,沈烟寒脊背一僵。 拥抱住她后,秦月淮周身的克制渐渐远去,往前素也就素了,今日不同往昔,念想在怀,那点他引以为傲的隐忍只须臾就荡然无存。 他的唇从沈烟寒耳背往下去,沈烟寒一下抓住他的手腕,忽然道:“我竟然忘了,珠珠说过要给我看画样呢!你先放开我,我去去就来。” 秦月淮吻她的动作顿了下,却只一瞬,就又继续,口中模模糊糊道:“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沈烟寒人往前躬身,口中开始煞有介事地说教:“怎么能一样呢?今日事今日毕,绝对不能拖到明天日。总是拖拖拉拉的,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秦月淮诧异地从她背后抬眼,手上力道松了那么一下,仅一瞬,沈烟寒就像小鱼儿一样,一下从他怀中溜了出去。 她坐去了他对面。 沈烟寒极力镇静自己,将秦月淮已经扒开的衣裳拢起来,挡住自己的肩,眨了眨乌黑明亮的眼睛,朝他一笑,“你先睡罢,莫等我了,我忙完就回来。” 她眼中写满了诚挚,一副诚不欺人。 敏锐如秦月淮,却看到了其中隐隐的抗拒。 他心中陡坠。 秦月淮静了几息,目光紧紧盯着沈烟寒,低声说道:“我记得晚膳时蔡娘子说过,她会同李管事去给山羊做接生。” 沈烟寒眸色一颤,呆住了。 几息过后,她双手一拍,眼露兴奋道:“是么?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事呀,那我也去看看生小羊!” 秦月淮微蹙眉,“你也说过,你不喜欢看那么血腥的事情。” 一个接一个的谎言被戳穿,沈烟寒呼吸有些凝滞,心中懊恼自己找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扯着自己的衣摆瞎说道:“那我总也得去看一看的,以后我也是要生孩子的。” 秦月淮看着她心虚到发颤的眼睫,轻笑一下,“你倒是想得长远。” 沈烟寒鲜少说谎,一说慌就心中紧张,这会听了秦月淮的话,脑子并没有如何转,嘴巴更快,就笑眯眯道:“未雨绸缪嘛。” “是么?” “是啊,是啊,我去看看。” 她说着话,挪着腿就要往床下去,秦月淮蓦地一下伸出手,抓住了她胳膊,“这么冷的天,还是莫去学习了罢,省得再得风寒了,你这才刚刚好,若是再冻病一回,这个年怕是都过不好。” 沈烟寒心中简直想哭出声——“不要拦我!” 此刻的秦月淮散着墨发,衣裳半开,洁白如玉的肌肤被灯火照着,似乎还泛着莹光,沈烟寒其实很喜欢看他这种干净、无害的模样,他生得又唇红齿白,双颊一染上一层粉色,甚至还会让人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子像女子那样的娇。 可沈烟寒明白,若是这会留下来,免不得还要再受上一回刑。 一记起那似用连枷将她拍散的经历,她不由自主地心中哆嗦了下,同时想:她还要如何做,才能逃离这个事?23sk. 秦月淮看着她,勾着唇说:“再说了,你要生孩子,总得要先怀。” 他往前挪了挪臀,伸手去捉小娘子的手,将她柔若无骨的细指放在身上,语气平缓地朝她讲道理:“怀孕这事,我们还得该多努力努力。” 沈烟寒本垂着眼皮,做好了任凭秦月淮如何劝她也要出了这个门的准备,却冷不丁的,掌心落来了个物什。 这结结实实的触感一来,沈烟寒瞪大了眸子,脑子发翁,头皮也有些发麻。 几乎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似兔子一般,一下蹦起三丈远,“不不不……” 这般反应,实在是过于激烈。 待沈烟寒回神时,她人已经赤着足站在了屋子中央。 她抬眸看,对上秦月淮一双漆黑的眼,以及其中充满探究的复杂神色,沈烟寒吞咽了下,找补道:“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急。待、待我的生意有所起色,待你功名在身,再养儿育女,更好些。” 以沈烟寒平常的性子,她定是有心事都会直言不讳的,但今日是偏偏又牵扯到秦月淮身上疾病的这事儿,她有些怕自己口无遮拦,会伤了秦七郎那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自尊心。 秦月淮这会再不可能不懂她的抗拒。 沈烟寒话毕,就见郎君眼中浮起受伤神色,她头皮更麻,觉得自己再留下来,这张嘴还会闯祸,便上前抓着披风,急急收了句“我先去看生小羊”,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哪知,待她在外磨蹭一个时辰后归来,推开门,却再不见秦月淮的身影。 沈烟寒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床塌,心中一紧。 他,他离家出走了? 第106章 心生空荡 孟长卿一向潇洒恣意,说当即出发,便当真带着唐尤与陆苑立马离了临安城。 三人同坐在一个宽阔华丽的马车里,车内的无烟炭火烧得温暖如春,孟长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折扇,面容虽冷静,但因近日朝事太繁忙这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出门郊游,心中隐隐藏着某种兴奋。 唐尤和陆苑坐在一起,因环境如此安静,先前在唐府发生的旧事不免又笼罩而来,沉重地覆在两人心头。 陆苑看唐尤眉宇微蹙,她一向聪慧过人,又极为了解唐尤,很快猜到他的担忧:他为了讨好她,临时与她离了唐家,一没提前知会婆母得她同意,二没带上书本继续学业,在即将考试的这个关键时期,学业压力与家庭压力这下是堪堪一同砸在了肩头。 陆苑对唐尤有些心疼的同时,对二人的家庭生活亦充满失望。 出嫁之前她以为嫁到唐家这样的府邸,人员稀少,家庭结构简单,想必不会有多少糟心事,可这才不到三年,婆母付氏就对她的不满态度再明显不过,今日双方又这样撕破了脸皮,这未来……还要如何不计前嫌地相处? 陆苑自己愁绪满怀,思索着书中所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九八九当真是真的么,再看到与她情绪截然不同的孟长卿,一身潇洒,不免想:独身亦有独身的好处。 孟长卿孑然一身,实则并非表面上看着那般得之容易,作为齐国公府的四郎君,齐五郎已经年十五,婚事提上日程,作为兄长的孟长卿的婚事早就成了齐家得到头疼事。 他素来爱混,母亲王璋但凡有要给他娶妻的念头,他必定就到花楼去混个几日不归家。虽然大周当下风气普遍偏向男子,一位郎君去烟花之地买醉根本不算什么稀罕事,但他孟长卿还未成婚就混玩成这般,多少有些影响到结亲对方的兴趣。 他这样的“冥顽不灵”,而齐国公呢,从来也是个甩手掌柜,毕竟膝下三个儿子均已成家且孙辈数量还很可观,王璋拿他父子二人没办法,心里存了几分不满与焦急。 这不,眼瞧着年后他又要年长一岁,王璋便接了好些亲戚中的妙龄女子来齐国公府作客,孟长卿一回府就见到一群要“吃”他的莺莺燕燕,深觉惶恐,这才有近日躲到了兰苑住的事情。 陆苑不知其中缘由,只看到孟长卿的独身自由状态,不由就好奇发问:“表弟为何不娶妻呢?七郎年岁还小你,如今都已成了家。你不想找个贴心人常伴左右么?” 孟长卿盯着这位眼眶微红的远房表姐,见唐尤又一路沉默并没多少要去见闲舟先生的兴奋,心中多少有些猜测,便玩笑似地不答反问道:“那表姐倒是说说,你觉得成婚了,又有什么好?”天籁小说网 陆苑一噎。 平常信手拈来的对婚姻满意且得意的话语,这会蓦地烟消云散,她借着捋着耳边发掩饰心伤,道:“别人说什么都是空话,你且得成了家才能懂得其中滋味,对罢?” 这滋味,当真难以言喻。 陆苑心中叹息,脸色更白。 孟长卿看向一下抬眸盯着陆苑的唐尤,见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不与他对视的妻子,打了个哈哈道:“嫂子说的也对,有些滋味,确实是我还不懂的。” 唐尤看着妻子的侧容,伸手握住她的手,在孟长卿假寐时,他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而后凑近陆苑的耳朵,好声好气道:“阿苑,你若还消不了气,晚上多蹬我几脚,再不成,我就趴着。” 陆苑有些疑惑:“趴着?” 唐尤他拍了拍自己的臀,“我任你打。” 他是真有心朝妻子示范,下了点狠,即使隔着冬日的厚衣裳,依旧拍出了啪啪几声动静。 这道声音落到孟长卿耳朵,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某次与小娘子调/情的场景。 她被他翻过身,趴在那,扭头愤愤不平地质问他:“你咬就咬了,干嘛还打我?” “让你长长记性。” “我长什么记性?” “自然是随便就任郎君胡作非为的记性。” “我才不需要长!” “什么叫你不需要长记性?” “我……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 “独独对我?” 她没再看他,扭过了通红的脸去,又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他只记得她那散了半背的青丝,已经那下方不远,蜜桃般,被他拍红了的雪腻。 孟长卿捏紧了折扇,心中有些空荡荡的。 而他的这份空荡荡,在进了瑶池苑后,被一道熟悉的、脆生生的“李四哥哥你可真厉害”一下赶跑,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 唐尤同陆苑走了几步,见孟长卿忽然停步落后了好几步,不解问道:“怎么不走了?” 孟长卿默然片刻,听得远处回话的声音像是这里的管事的,心中有一瞬轻松下去。 还好,不是叫的李家四表弟。 但他依然啧了一声,很像那么回事地摇头道:“遗憾,遗憾,该带几个小娘子一块来此享受热汤啊!” 听得这样不着调的话,唐尤收起脸上对他的担忧,不满于他这样浪荡不羁的样子,严肃唤他:“孟子简!” 孟长卿拿折扇拍自己的嘴,收敛道:“不说了,走罢。” 三人往前走几步,就见到与李管事一起并肩行走的蔡希珠,蔡希珠手中还端着一个热水盆,正仰脸看穿着个素色围裙的李管事。 珠圆玉润,目若悬珠。 “四郎君。” 几人对视,风雪飘扬,山风乍起,清雪的冷冽混着冬梅之香味盈鼻,天地寂静,时光静止。 蔡希珠别的都没见到,只见到那身在黑夜里无比寂静的湛蓝衣裳,以及那上方清冷的、风流的、深邃的眸子。 她紧了紧端盆的手指,在李管事看到自家郎君与客人后上前招呼的当口,她遥遥地朝孟长卿方向行了个常礼,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像压根不认识他,也不屑于与他有任何交谈似的。 孟长卿呼吸微窒,眼睫重重地一颤。 第107章 贵人多忘 沈烟寒对瑶池苑已是十分熟悉,照着李管事所指的方向,她一下就想到,指的该是设在一方莲花池旁的那个观景雅室。 她朝着那处走过去,果然,很快就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秦月淮背对着她的方向,还散着那一头发,坐在雅室临池沿的一扇圆形拱门旁,他坐在屋内与屋外交汇的地方,起身跨一步就可出门。屋内并没点灯,只有雅室外对着莲池的露台上有盏灯笼幽幽照着,想必是他来时提的那盏。 四周只有风声,半夜三更,他孤独地坐在半明半暗里,灯火被风吹得晃悠悠时,他的身影似乎也摇摇欲坠。 沈烟寒目不转睛,看那背影,是怎么瞧怎么委屈。 而须臾,秦月淮还抬起手臂做了个举杯的姿势,这便让沈烟寒立刻想到了“借酒消愁”四个字。 沈烟寒心生浓烈的怜惜情绪,将自己的灯笼吹灭放在原地,悄悄走近秦月淮,弯腰坐在拱门外的约五寸宽的木制平台上,一把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背里,撒娇道:“七郎,你怎么来这里了啊,害得我好找。我还以为你又不见了。” 腰上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秦月淮身子一顿,几息后抬手,抓她的手腕缓缓往外拉。 察觉到他不愿被她抱,沈烟寒不免觉得失落,她即刻双臂将他抱得更紧,以极快的语气推心置腹道:“七郎,我不是不愿与你生孩子,我也很想啊,可是……那事儿压根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以为会很喜欢那样的,可实际上……” “皎皎!” 秦月淮大力扭身朝后,抬手捂她的嘴,声音亦是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秦月淮严肃道:“莫说了。” 四目相对,仰头看秦月淮的沈烟寒看到了他眼中的不悦,心中狠狠一坠。 那场受刑般的遭遇是实实在在的打在她身,痛也在她身,她那会就后悔了,朝他肩膀咬了下去,让他回去,可他不止没撤,还将她抵去了池沿,她跟被人生生撕开般,这会竟然还不让她说几句。 反骨生起,混着滔天的委屈劲儿一上,沈烟寒猛地推开秦月淮的手,怨道:“你还不让我说?挤得慌不说,还疼啊!跟那连枷似的,周而复始没个尽头,可我又不是油菜籽!我都要被你打没了!” 声音洪亮,怨气冲天,话毕,人也僵了,灯也颤了,连咕咕叫的夜猫也没了动静,只有风声刮过耳,刮得对视的男女皆没了声音。 来哄人的没将人哄住,反倒还给自己窝起了一肚子火,沈烟寒既觉失败,又觉难受,她正要扭过头不与秦月淮对峙,就见秦月淮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影。 竟然还有旁人! 岂不是……岂不是听到了她方才的言语? 沈烟寒一双美眸缓缓瞠大,头皮蓦地发麻。 孟长卿看着愣神的沈烟寒,尴尬道:“弟妹来了。” 沈烟寒愣愣看向秦月淮,只见他那一张俊脸像被冰霜冻得结实的柿子,冰冷,红灿,随后是裹上了一层白霜。 她烧烫着脸颊,喃喃问:“你不是一个人在这么?” 孟长卿替秦月淮答道:“不是,还有我,我一直在。” 要说孟长卿没一点看好戏的心思,那绝对是假话。此刻听得沈烟寒对秦月淮一番评论的言辞,更是差点没笑出声。 静了瞬,似觉得自己的答话不够分量,他甚至加重了语气朝沈烟寒补充:“从头到尾。” 秦月淮扭头冷冷扫他一眼,孟长卿忍着笑意道:“不过,我这就要走了,这就不在了,你们马上就是两人独处了。” 该听的也都听完了。 秦月淮冷声道:“不必。” 他利落起身,迈着落荒而逃般的步子,离了雅室。 沈烟寒在他身后愣住,这场事又突然又丢脸,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孟长卿啧了一声,问沈烟寒:“你不跟上去?” 沈烟寒这会生起了后怕,她到底还是又伤了秦月淮的自尊心。 她咽了下嗓子,问孟长卿:“我刚才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 能不过分么?说一个郎君技不如人,只有莽撞,没有愉悦。 孟长卿摸了摸鼻尖,“还好罢。” 沈烟寒瘪了下小嘴,懊悔不已:“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有点进步,我就又打击了他……哎!” 孟长卿敏锐地抓住了沈烟寒背后的意思,眼睛如落了一把火焰霎时亮起,问沈烟寒:“你是说,他往前……有些问题?” 沈烟寒看着秦月淮远去的身影,愣愣点了下头,“可不是么”差点脱口而出,倏尔反应过来自个与孟长卿在说什么隐秘事,转脸看着一脸看好戏模样的孟长卿,护犊子道:“孟二哥问的什么话?七郎很是了不起,方方面面都是!” 说完话她就起了身,朝秦月淮追了上去。 “哎!” 孟长卿的呼唤压根没被人搭理,他看着前后离去的二人,心中因窥探到半数隐私而痒痒得不行。 秦月淮这人虽是他的好友,却一向神神秘秘,对他而言就跟笼着薄雾的一轮月,只有遇到沈烟寒后,他身上那些薄雾才渐渐被吹开般,再不那般对人若即若离,才有些人味。 如今不止有“人味”,还有些问题,孟长卿更觉得秦月淮离人间又近了些,他忍不住想去窥探这位好友更多的隐私。 孟长卿一路若有所思,走回自个的住处。在半道上又听得了一阵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声音里还有显而易见的着急,他的脚步不由转了个弯,朝着说话处去。 不想,见着了蔡希珠往前跑去的身影。 孟长卿想也没想便跟了上去。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一个羊圈外。 借着一盏照明的灯,他见到羊圈的一角铺着干草,蔡希珠和李管事皆蹲在地上,面色紧张非常。他再定睛看,便见二人身前是个正在生产中的母羊,母羊奄奄一息,干草上已有了不小一滩血水。 没料到会见到如此惊悚的一幕,孟长卿惊了瞬,下意识就要转头离开,这时却听蔡希珠一声哽咽道:“你如今当娘了,才生了两个孩子,你若是没了,他们要如何活?还有你肚子里这个,若不出来就活不成了!你不能这般不负责啊!” 如此真情实感的嘶吼,教人听着倒不像是对着一只羊,活像是对着一个人说的。 孟长卿深觉可笑,冷嗤一声,提步疾走。 可才行了两步,他又想起蔡希珠曾无意中说过的,她是自小就没了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他那离去的脚步就跟突然被钉子给钉在了原处般,不仅是再挪不动,反倒又转头回来,看向了蔡希珠。 蔡小娘子泪眼迷蒙,一边往那母羊的肚子上摁帮她生产,口中还在絮絮叨叨,一边又颤抖着身子。 又坚强,又无助。 孟长卿自认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但见到这一幕,却不可自控地紧了紧握折扇的手指,愣愣看着那颤抖的肩背,甚至有一股像拍几拍安抚的冲动。 孟长卿冷着脸,站在远离羊圈一定距离的黑暗地方,遥远地看着羊圈那角落的动静。 众人等待中,那母羊最终又生出了一只小羊,且不一会,她就颤巍巍地站起身,去舔舐刚出身的小羊们身上的皮毛。 情况转为为安,羊圈内外的人们皆大松一口气。 蔡希珠往后一颓坐,深吐了一口气。 李管事夸她:“没想到蔡妹妹你还有这等本事,我娘这不知怎的到这会还没出现,亏得有你在这帮这个忙。” 蔡希珠抬手揩了下额头的汗,弯眉笑,“李四哥哥,不瞒你说,我上回去你家时见过李婶子这么做呢,要说有本事,还是她有本事。” 两人本就是同村人,也算熟悉,这会便一边给母羊和小羊们铺新的干草,一边又讲起来了李家养的羊的事情来。 蔡希珠激动又喜悦,同李管事说了好一阵话,收拾好羊圈里的残局后,这才端着原先的那水盆与李管事告了别。 她往厨房方向走,没走几步,半路就忽然闪现出了一个人影。 蔡希珠吓得往后跳了一步,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剪影,看它好半天没再动作,她没好气地道:“谁啊?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出来装神弄鬼!” 孟长卿笑了声,“我在自个的地方出没,还得请示谁人不成?” 听出是孟长卿的声音,蔡希珠整个人一下怔忪住。 待孟长卿往她跟前行过来,俯下身,与她对视,像友人般熟稔道“珠珠你说呢”时,她再往后一步拉开距离,疏离道:“孟四郎有礼,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她说罢就要走,孟长卿一把抓住她手臂,“你急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蔡希珠扯了扯手臂,却没扯开。 她深吐一口气,压住要发颤的嗓子,冷声:“你放手!” 孟长卿讪讪一笑,放手道:“我是来给你致谢的,说罢,可有什么想要的谢礼?” 蔡希珠诧异看他,“为何谢我?” 孟长卿面不改色:“你帮忙接生了它们。” 蔡希珠静默, 第108章 撒娇哄人 沈烟寒回屋时,秦月淮正屈腿侧躺在床上。 数九寒天,屋内没烧炭,他却只穿了件中衣便躺了,被子是一点没往身上盖,沈烟寒看着他白衣下的瘦高背影,心中愧疚丝丝缕缕地爬起。天籁小说网 她快步过去坐在秦月淮旁边,临近了,才见他用手背挡在眼皮上,而那眼皮下方,是浓浓的乌青。 沈烟寒有所不知,秦月淮之所以眼底乌青,是因这几日连夜暗中处理几件事: 一,章浚手下的兵部在管理救灾的善款,秦月淮得知此消息后,便主动将前几年在川陕军中救灾所得的管理经验一一写成,送去临安府中给章浚备用。 二,安排人潜入梁一飞护送出使大金使者的队伍。 在沈烟寒心中,她的夫婿是个书生,人不属决定聪慧,学业不佳,这会见他这般的眼底颜色,她很快得出结论:定是因熬夜努力学习。 沈烟寒短暂地分了会心,黑亮的眼珠咕噜转了转,暗中计划着,改日带她的夫婿去拜访几位从国子监致了仕的大儒,请他们对他加以点拨。 不过秦月淮的学业诚然很重要,当下显然还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她解决。 谁让她这张嘴闯了祸呢…… 她将下巴搁在秦月淮肩上,看着秦月淮清隽的侧脸,手指去抚摸秦月淮的指背,甜甜地唤他:“七郎。” 秦月淮没应声儿,人跟木雕泥塑般,动也没动分毫。 自从齐蕴故去后,沈烟寒就几乎从未朝谁撒娇,她不是不会,只是再没有合适的对象了。她虽同梁一飞结过亲,可梁一飞那个急性子的耿直郎君,要他乖乖就范的最好方式,是比他还更强硬。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需要这样的小娘子特有的、有效的技能,久而久之,难免觉得生疏。 而今日,她是很有心想要讨好被她的言语伤害了的秦月淮,虽内心有几分羞耻,依旧努力拾起那些个软软的磨人劲儿来。 她依赖地趴在秦月淮身上,他不回应她,她就拿指尖去挨个磨他的一根根手指,一会唤他七郎,一会又唤他阿郎,变着调子,也变着声量,像得了一个稀罕的极大趣味般,乐此不疲。 但许久过去,秦月淮未有任何反应。 沈烟寒虽不熟悉如何去安抚郎君,但她还有安抚狗儿的经验。秦月淮的性子温吞,与她的汤圆相差无几。她磨了他的手指一会,见不受用,便抬手去他的头顶,一下接一下地顺着他的发丝。 秦月淮安静地躺着,呼吸均匀,看不出到底是已经睡着还是置气。 沈烟寒一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会,两只小脚互相蹬了几下,脱了自个的鞋,又解了披风,吹了灯火,去了秦月淮身边躺下。 而后,她像年长的长辈那样,以一种怜爱的姿态搂住秦月淮的肩背,轻轻拍着他的人,又以对待小孩子般的语气说:“七郎,好了嘛。明天我亲自给你做个红糖糍粑,保证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糍粑,你乖乖的,不生气了,好么?” 说毕,她还抬手又拍了拍他的头,跟拍小狗那样。 黑暗中,被人当成狗儿的秦月淮依旧保持沉默,心情复杂。 被妻子那般评价初战,他岂能开怀?可他也听得出来,沈烟寒的怨气说到底,是怨他没温柔。 他那日在汤池确实有些过于激动,长久压抑,又得沈烟寒主动,他与她吻了不大一会就仗势着她愿意,人性的贪念在那一瞬间占了上风,他是激流勇进,百折不摧,实实在在地发挥。 难怪这几日她是能躲就躲,全然没有往前那般对着他大胆地目光灼灼的模样。 也是,毕竟是娇花初撷。 沈烟寒感觉到他肩骨上动了下,凑他唇角边亲了亲他,“七郎,你没睡着对罢?你听见我的话了么?我给你做好吃的。” 秦月淮默然。 须臾后,他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沈烟寒蓦地睁眼,在半明半暗里,看到秦月淮明亮的眼眸。 她目露疑惑,再变为羞涩,支支吾吾道:“哪、哪有伤口?” 秦月淮再度默然,然手有了动作。沈烟寒往后缩,他就追着。 越过丛山峻岭,淌过密林涧流。 他无声,却答得清晰。 沈烟寒推了他一下,他就势收回手,去重燃了屋中灯火。 沈烟寒不知情况如何就变成眼前这样的,只知道,当她怀疑秦月淮还在故作坚强时,他回头来,居高临下俯看着她。 唇红齿白的郎君那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凝住她,手抓住她的脚腕时,他面上十分认真,眸中神色似命令,似请求。 沈烟寒根本抵挡不了这样的他。 他跟一个妖孽一样,很容易就让人失去心魂理智。 她松了攥衣裳的手,虽有些羞,却没拒绝他。 片刻后,秦月淮重回她的脸上方。 分明什么也没有,他跟看出什么大症状那样,自责地说:“是为夫莽撞,让娘子受罪了。” 他这样忍辱负重,沈烟寒更觉愧疚,那事本是由她挑起的啊。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秦月淮,“你不怪我说你?不怪我在你好友面前下了你的颜面?”若颠倒个立场,是秦月淮在外人面前说了她的不是,她不敢想象自己会如何气绝。 秦月淮拢起眉道:“只怪我学艺不精。” 那声音之委屈,表情之自责,直看得人心尖发紧。 她都怕他会哭出来。 沈烟寒慌得坐起身,一本正色地朝秦月淮连忙找补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历来怕痛,往前但凡伤个皮我都会痛到哭的。” 她手指递去秦月淮眼前,“你看我这儿,还有这儿的疤痕,不明显罢?可当时我可是哭了大半天的。” 似怕说服不了他,还一脸笃定道:“我听说,等都习惯了就好。若是得了法子,还会……会有妙不可言的感受。” 秦月淮所有的感受,都被她这般大胆的发言激得褪了色。 诚然,沈烟寒所言的妙,他已经体会过了。 但他面上依旧是那副青涩、无措且有些羞恼的神色。 半晌后,他拢着的眉头才微松,尤不大相信道:“是么?” 沈烟寒不知已被一位心思缜密的郎君一步一步拉入深不可测的陷阱中,点头如捣蒜,“是,绝对是!” 秦月淮看着她这般娇憨又勇猛之态,心中怜惜不已,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就她这样的,他都不敢去想,当初若捡到的是别的郎君,结果又会如何。 思此,他愈发觉出自己的幸运。 沈烟寒回抱住她心中身子柔弱、心思脆弱的夫婿,仰着脸看秦月淮,攥了攥他的衣领,带着鼓励他的目的,小心翼翼道:“那我们……要习惯么?” 秦月淮心中哑然,俯下脸吻她,欣然接受她的邀约。 ……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秦月淮忽然停下,虚心求教沈烟寒。 沈烟寒睁开泪盈盈的眼。 她看到秦月淮额头布满的豆大汗珠,还有期待的、些许不安的眼神,他那种啃噬四肢百骸得充满麻意的慢条斯理带来的不适被她悉数咽下,她体贴她这个久病初愈的夫婿,词句断续地夸了他两下。 换来的,是秦月淮故意的、要在自己妻子跟前一雪前耻的“歹毒”心思。 沈烟寒心软如斯,珍视夫婿的自尊心,再苦再累也不曾开口抱怨。 小娘子鼻尖微红,眼中雾气蒙蒙,泪水打湿枕巾时,好似有些明了,蔡希珠的那些金玉良言到底指的什么。 她在秦月淮怀中昏睡过去。 不大一会,又被人打搅了清梦。 沈烟寒来了脾气,不服气地一把推翻始作俑者,口中叫嚣着“有你这么猖狂的么”,哼哧哼哧地翻身而起。 被人握住肩头,秦月淮一愣。 沈烟寒居高睨视着他,而他刚启蒙的挣扎,被小娘子身上的一股子果决力道给一把摁了回去。 如此不计后果地胡乱一通下来,次日,沈烟寒的眼下皆是乌青。 反观秦月淮,分明是被控的那个,再现身于人前时,却很是神清气爽。 * 瑶池苑中白雪未消,凉气扑面,秦月淮披一身风雪,阔步而迈,来见孟长卿与唐尤夫妇时,孟长卿眼尖地看出他身上有所不同,眼睛往他特意捂得严实的脖子上一眼接一眼地瞟。 秦月淮对上他黏腻的、意味深长的视线,回了他一记冷冷的眼刀。 孟长卿暗中嗤了他一声。 不在沈烟寒跟前,秦月淮又恢复到了那副神秘倨傲的模样,他撩袍而坐,对着三人开门见山道:“不错,闲舟先生是我的旧友,但他历来都不愿现身人前,也不爱与人相交,恐怕你们要跟他相见一事,我爱莫能助了。” 孟长卿掀眸看他,目光微妙。 唐尤对此很遗憾,叹息一声后,退而求其次:“那他的诗作,七郎你可能要得到?” 秦月淮端起茶杯饮了口,淡声:“不是什么难事。” 唐尤笑道:“那就好。” 陆苑垂目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秦月淮若有所思,须臾又道:“不过他的诗作对科考有弊无益,真到考试时,还是少引用那样激进的观点为妙。” 几人同时看向他。 他提起正事时,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场,眼眸幽邃,气质沉稳,让人望之却步。 秦月淮手中开始点茶,知无不言地说到高宗朝政中的关键人物与思想来。 “省试由礼部主持,礼部尚书李振与出使大金的暮学识是连襟关系,听闻说,上个月在秦相府中参宴时,二人皆有一番与金国和谈的言语,这种情况下,礼部想必会不会倾向于政见偏激,力主抗金的考生。” 唐尤:“可是所有进了省试的答卷都会呈进大内,今上也会抽查。” 秦月淮:“只有被礼部筛选过的录取者才可步入仕途,至于后续的殿试么,今上通常也都不黜落,只排定个名次罢了。” 他没说,实际上,高宗才是那最渴望议和的,真要在试论时写上与他相左的政见,那必定会落榜无疑。 * 秦月淮与友人们谈来年之事时,客房的两扇房门前后打开。 蔡希珠并不知晓,她昨日给予好友的短暂开导起了如何重大的作用,挽救了一对“新婚夫妇”差点分崩离析的关系,并将好友夫妇二人间的亲密推向了另一个新高度,次日清晨,她同样顶着一对黑眼圈出现在沈烟寒跟前。 二人甫一在走廊中相见,沈烟寒就瞪大了眼,立刻问她:“你昨夜也没睡么?” 这个灵性至极的“也”字落入耳,蔡希珠一下凑近沈烟寒的脸,盯着她的眼底,低声问:“你这颓丧样,是拜你家七郎所赐?” 沈烟寒被密友这种隐隐兴奋的神色逗得脸烫,飞快嗯一声,转移她注意力地问她:“你们接生了一宿么?不顺利吗?” 蔡希珠这才站直身,撇开与沈烟寒对视的视线道:“不是的,约莫子时时就都生出来了。” 沈烟寒拉过蔡希珠的胳膊,借着她的支撑,挪动自个发颤发酸的双腿,随口一问:“那你怎会一宿没睡?” 蔡希珠简短答她:“想些事情。” 沈烟寒一下来了兴致,本想取笑蔡希珠如今也有小女子心事,倏尔想起她那忽然议起来了的婚事,便蹙眉追问她:“是在想如何拒绝与李四郎的亲事么?” 沈烟寒并没忘记,蔡希珠与她曾说过的榜下捉婿的计划,她并不明白,为何蔡裕忽然就接下了李家的提亲,也想给蔡希珠出谋划策,与她商量出拒绝此事的办法。 殊不知,这都是蔡希珠主动寻来的,借由新人去忘掉旧人的方式。 尽管有些傻。 一场能让她付诸一切的动心,那般刻骨铭心,又岂会说忘就忘? 听沈烟寒问话,蔡希珠脸色一白,她呆呆地摇了摇头,“能嫁李四郎君已是我高攀了,为何要拒绝呢。” 晨光洒在她有些圆乎乎的脸蛋上,本是无忧无虑的明快长相,眼中却透出一股与她容颜维和的愁。 沈烟寒看得心中发酸,替她着急:“你见过他么?你没见过罢?你见都没见过,就要嫁给他吗?你甘心么?你若是不愿嫁,就给你爹爹言明心意,你别忘了他是个商人啊珠珠。” 她一脸严肃,“我不是说商人不好,我们也是商人,只是……我知你不是这样容易屈服的人,你既不甘心如此,为何又要应承下来?” 蔡希珠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沈烟寒,有些落寞地想:并非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魄力,想离家就离家,想嫁人就嫁人,想拒绝就能拒绝谁的啊。 她是不甘心,是不想屈服。 可是……可是她尝试过了,最终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是吗? 和孟长卿的几番混乱不清的逾矩,蔡希珠不打算朝沈烟寒旧事重提了,只回道:“我听李婶他们说过,李四郎一表人才,举止言谈也不俗,身上没有商人身上那股子俗气,反倒是很温文儒雅,这样的郎君,我也——啊!” 蔡希珠的肩头忽然被人一拍,她惊叫一声,将正在与她咬耳朵密语的沈烟寒也吓到双肩一颤。 二人同时回头,便看到两位挺拔的郎君站在她们身后。 蔡希珠通身一下僵硬,看孟长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问:“怎样的郎君?你待如何?” 第109章 关心则乱 四目相接,蔡希珠以为自己方才是产生了幻听,怔怔反问了一句:“什么?” 孟长卿的表情未变,重复道:“怎样的郎君?你待如何?” 秦月淮斜眼看孟长卿一眼。 以他孟四的耳力,又岂能有一个字没听清?怕是“李四郎一表人才,举止言谈也不俗”这些话扎了耳罢。 蔡希珠听清楚孟长卿的问话后,脸上的忪怔色褪却,渐渐回神,变得只剩冷冷的双眸对视孟长卿的。 沈烟寒关注蔡希珠的神情,眨了眨眼睛,念在与孟长卿关系亲近,就干脆当面指出:“孟二哥,你这样问人家小娘子的私事,有些失礼了。” 这样恰到好处的直白,既不会失礼也缓解了尴尬的气氛,秦月淮眸光灼灼地看着沈烟寒,心生赞许,在沈烟寒并没察觉到的地方提了下唇,而后侧过脸,拍一下关心则乱的好友的肩头。 孟长卿一身华贵湛蓝锦袍,身皮狐裘大氅,高大挺拔,被好友变着法子提醒,他的折扇在掌心啪啪拍了几下,眯了眯眼睛,说:“谁让她们要站在我们跟前议论?我这人一向较真儿,只听了个半截子的话,可不心痒痒么。得了,不说就不说。” 话毕,他意兴阑珊地往前走,露过蔡希珠身侧时,他扬眉,“你脸上怎沾着灰?” 单纯的蔡希珠这一刻已经忘了此人与她之间的过节,惊得瞪大眸子。 她抬手往脸上抹时,孟长卿已经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蔡希珠抹了几下脸后,低声问沈烟寒:“皎皎,我脸上的灰还有么?” 沈烟寒怔了下,而后反应极快地抬手,在蔡希珠脸蛋上随意一抹,“就只是个小粒子罢了,好了,没了。没人说的话,我都没看出来呢。” “那就好。”蔡希珠垂目一笑,明显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沈烟寒轻蹙着黛眉,带着狐疑,下意识看向她此刻最亲近的人——她的夫婿秦月淮。 秦七郎穿着她替他准备的一身霜色直裰,交领大袖,宽身飘逸,腰间系着黛蓝色丝绦,山风一吹,那丝绦随风飘扬起。晨光笼罩,他一身浅色返照着微弱的流水一样的光,与四周积雪相衬着,一同托着他清雅俊美的眉目。由内而外,皆透着一种白璧无瑕的温润雅致。 见她看他,他扬唇微笑,眼中是和煦不已的柔光。 这一笑,全然吸引了沈烟寒所有注意力,她看着一身挺拔,且往她跟前走近来的秦月淮,心脏渐渐乱跳起。 蔡希珠抬眸时,便见这对夫妻旁若无人地凝着对方,她心中虽不情愿,但依旧识趣地悄悄离开了二人。 蔡希珠走在走廊上,见到一枝斜探到廊中的红梅,她随手摘下两朵放在手心把玩,脚下步子迈地越来越慢。 似真似假地经历了一场,现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不识情之滋味、心无旁骛的一纸空白的小娘子。 她心中汇杂着求而不得的心酸、被人佛意的委屈、以及如今久别重逢后奇怪的相处氛围带来的五味杂陈,既生迷茫,又生一股隐隐的、她不愿承认的期许。 在无人之处,蔡小娘子坐了下来,肆无忌惮地仰天长叹一气,“这都是什么啊,真烦!” 不远拐角处,孟长卿抱胸而立,看着坐在廊下那位小娘子的背影,目色沉沉。 * 另一厢,秦月淮走到沈烟寒身前,牵住她的手,问道:“可是刚起?饿了么?” 沈烟寒点了点头,反问他:“你什么时候起的?吃早膳了?” 秦月淮将她的手捂紧,如实答她:“同唐子观夫妇二人、孟子简一并用过了。” 沈烟寒眼眸一亮,“陆姐姐也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秦月淮回想着今日陆苑全程的心不在焉,道:“昨夜来的。你要想见她便这会去罢,稍后他们该会回临安府。”23sk. 沈烟寒不可置信:“这么快就回去?” 秦月淮点头,没解释太多。 * 秦月淮所料不差,同在一个宅邸中,两位好友均关注着小娘子时,唐尤亦被自家娘子格外关注。 未曾料到陆苑会将他堵在要去享用汤池的路上,唐尤诧异地问道:“阿苑,你是说,我们这会便收拾回临安府去?为什么?我们不是才来么。” 很明显,陆苑比她的夫婿思考的更多,经过一夜冷静,她已明白逃避现实不是良方,唯有将已暴露出来的婆媳问题解决,她同唐尤二人才可能继续一起过下去。 她很认真道:“我们临时出门,绝不是明智之举。不说娘会心急,便是过了年就是春试,你提升学问的时日本就不多,更该珍惜每一个时辰。再说了,你还是一家郎主,有客人在唐家做客,你与我却不在府中总不是件事,我们还是回府去。” 她其实在暗示那王表妹之事需要处理,可她话落,唐尤并没给她她期待的,诸如会送王表妹回家去的反应。 不知他是不是没听懂。 陆苑蹙眉。 唐尤此刻心绪复杂。 他既是陆苑的夫婿,也是付氏的儿子,他既爱自己的妻子,也敬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凭良心说,哪方他都珍视,哪方他都不愿起争执。但如今妻子与母亲之间的婆媳关系太僵,堪堪使得他的人两面皆不好当。 唐尤深深看着陆苑半晌,道:“阿苑,为了我,你再等等好么?待我功名在身,娘便没有什么理由再批评我们的行为了。” 陆苑心中一坠,没想到唐尤的意思是让她再忍忍。 付氏的批评,哪是针对唐尤口中的“我们”?分明是独独只教训她一人。 她问唐尤:“你回去后,不找娘谈谈么?” 唐尤:“谈什么?” 陆苑暗中倒吸一口气,喉间尽是苦涩。 她强摁腹中升起的怒意,尽力冷静:“谈她对我的态度,那态度是不对的。子观,你自个是清楚的,我不是不能生养,只是那事之后,你就再没……留下来过,我有哪来的机会怀身子。可她以此事作为理由,甚至起了拆散我们的念头……” “怎么会?”唐尤打断陆苑的话,说道:“娘哪会真要拆散你我,她就是说话难听了些。” 陆苑抬脸看着唐尤。 正要反问王家表妹之事,又听唐尤说起了付氏—— “阿苑,你或许不知道,娘以这种方式说话也是有原因的。她当年独自带着我从北方南下,一路上吃尽了苦头,我那时还瘦小,她是既要护着我,照顾常日生病的我,还得提防旁人抢夺我们的盘缠,所以后来干脆打扮成一个农妇,故意大着嗓门喊话,说话也尖锐了许多。”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但凡有了隔阂,就极难会消失。同样的,一旦对谁有了成见,更是不容易轻易消除。 付氏长久针对下,陆苑如今已于心中对这位婆母有了深浓的成见。 往前听唐尤谈及付氏年轻时的不易,她会感同身受,会也同唐尤一样,愈发敬重一位为母则刚、为儿子付出良多的坚毅母亲,可时日久了,她看得出来,付氏总有意无意地卖惨,将她的这点“不易”当成一种笼络儿子选边站队的手段。 如此,再听得唐尤重复替付氏的苦楚时,她只剩反感。 付氏曾经历的不易,也不该是她随便对儿媳刻薄的理由,不是么? 陆苑的心情沉了下来,哪怕唐尤见她脸色变化,又赶忙承诺说回府后定会与付氏好生谈上一番,她对唐尤与其母亲的谈话可能取得的效果,已经开始不乐观了。 陆苑心中沉重,愁绪满怀。 不过她的这种愁绪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晚些时候,沈烟寒来见她,二人正一起谈话时,她蓦地感觉腹中一阵翻腾,不可自控地呕了两下。 见她捂嘴犯呕,沈烟寒黑亮的眼珠子像被火光点燃般一亮,惊呼道:“陆姐姐,你这是有身孕了么?多久了?” 这一惊呼,将正在与秦月淮谈话的唐尤吸引了过来。 唐尤一双眉拢了展,展了拢,既担忧妻子才落胎不到一年的身子再怀孕会否不妥,可又不可自抑地觉得开怀:如今阿苑有了身孕,母亲那头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陆苑本忧愁的面容,便被沈烟寒这个提示给逗晴霁了。再想想自己的小日子晚来了一些时日,她更是心定了几分。 陆苑有些羞,“不知道是不是呢,得让大夫确认才知。” 唐尤这会是在瑶池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急道:“走,我们这就出发,这就去寻大夫确认。” 沈烟寒替这对夫妻高兴,自个分明未有一分经验,却装得很是老成地嘱咐陆苑道:“陆姐姐,有了身孕,便有好些需要注意的事了,比如这吃食上就不能太过辛辣、油腻;穿着上也得松散一些;还有啊,外出时,你一定要当心脚下,今年这天寒,如今四处皆是冰雪,千万莫滑倒啊。” 诚然,沈烟寒不知陆苑曾因滑倒而流了产的事,她的提醒全然出自好心,可这话听到陆苑耳里,她激荡的喜悦微微凝了凝,在面上未显分毫,依旧笑着朝沈烟寒点了点头,朝沈烟寒道谢时,她心中微妙,闪过了一丝不详感来。 第110章 一种预兆 站在瑶池苑的大门外,沈烟寒与秦月淮并肩站着,目送陆苑和唐尤离去。 瑶池苑本建在山腰,为了方便马车出入,门前是特意留出的一片平坦开阔之地,放眼望去,近处雪地茫茫,寂然辽阔,远处山岚叠翠,山下村庄青烟袅袅,一派生机。 孟长卿的华贵马车载着一对夫妻,似从不染人间沧桑的幽虚之境,辘辘前行,至汹涌复杂的烟火尘澜里。 像一种预兆。 马车里,陆苑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 她见那位一向沉静不苟言笑的郎君眼中流动着柔情蜜意,垂目看着身侧小娘子。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引来小娘子手上一顿猛捶。秦七郎作势躲避,看着是左躲右闪,实际沈娘子每一个拳头都一个不落地打在了他身。 嬉笑打闹,生动有趣。 陆苑多少听闻了沈烟寒的离家遭遇,亦是了解秦月淮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份,此刻看那两人,她叹息想:他们二人组成的家庭虽然家小人稀,但正因没有复杂的亲属关系,也就没有外力干涉二人的相处,少了许多束缚,那样的爱意,才称得上恣意妄为的爱意,因为他们真正在乎的,只有对方那个人。 她如今是很羡慕这样的简单生活的。 唐尤不知陆苑心中所想,见她眼睛眷恋,以为她与沈烟寒姐妹情深而恋恋不舍,说道:“弟妹是个爽直活泼人,我见七郎如今也受影响,跟着健谈不少,你舍不得她再是正常不过。不如这样,待过完年后,我们邀请七郎同她来我们家小住一些时日?” “不必了。”陆苑浅笑道。 她都可以预见,若是真邀请客人在唐家住,她的婆母会因有人打扰到唐尤在学业上专心致志,如何怒火冲天。 陆苑和唐尤马不停蹄地赶回临安府,在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医馆。 坐诊的大夫将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一次点在陆苑左手的手腕上,把脉半晌后,如实说:“脉象尚且不太明显,或许是时日尚浅的缘故,夫人还是等待一些时日再来确认罢。” 陆苑拢眉,回忆起她那第一胎时的时日也跟如今差不多,那时却是已经被把出滑脉了的。但每个大夫的水平有参差,当着这位大夫的面的她也不好说别的,便点头朝大夫致谢,同唐尤回了唐家。 但她没想到,回唐家后,在她和唐尤的“沧澜院”率先见到的,是被她因心中喜悦而短暂遗忘了的王兰。 门打开,唐尤携着陆苑的手走进,王兰正站在一棵红艳的梅树下,身上是一件醒目的赤色披风,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抬脸望着树间梅花。 她本身就是十五岁青涩退去、花儿甫娇的年纪,此情此景,只让陆苑见到了何为“人面梅花相印红”,她心中微有不适,眼中的光黯了寸,抿紧唇。 王兰听得身后动静,回头看,见唐尤夫妇回来,她曲膝行了一礼,声量细细地道:“表哥表嫂回来了。” 她一向温柔安静,看谁都是柔和态,此刻的表情也很温柔,行为十分得体,根本看不出会与谁人是处于争夺同一个贵物的敌对之态。 可陆苑明白,付氏让王兰住在这里,绝非是来同她作伴的。 她和唐尤二人的关系之间,如今被付氏正往里塞来一位第三人,即使聪明如她,也猜不到婆母是因唐尤太看重她这位儿媳而心有意见,她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自她嫁入唐家后,夫妻二人就从没红过脸,一个和睦家庭,一对恩爱夫妻,如何就得了婆母的厌。 她从不是一个自惭形秽的人,但因真心在乎唐尤,爱屋及乌,便对唐尤的母亲对她的态度极为上心。 陆苑深吸一口气,紧着手指握成了拳。 她僵硬地道:“表妹也在。” 王兰缓缓走上前,说道:“我昨日本是就要回家的,可姑母这一下身子不适,表哥表嫂你们又不在,便就多留了一日。” 唐尤一怔,脱口而出:“她哪里不适?” 对于唐尤的紧张,陆苑并未感觉意外,只是被唐尤忽然放开的手暴露在充满凉意的空中,有些泛冷。 王兰动了动唇,看向陆苑,没有说话。 陆苑竭力维持风度和情绪,付氏借病召唐尤去房中,唐尤去了后一呆就是一整晚,早不是一次两次了。 “子观,走罢,先去看看娘。” 唐尤犹豫一下,看了眼陆苑的腹部,“阿苑,你要不莫去了罢。” 陆苑盯着他,半晌后难过地点了点头。 陆苑之所以成为闻名于世的才女,是因她好学且聪慧,她岂能猜不到,唐尤的犹豫,一来是因她有孕在身不宜在雨雪天乱走,二来,是担心她前去,会让付氏病上加病。 唐尤的声音温柔:“我送你先进屋去。” 陆苑忍不住看王兰。 她心中想,这位表妹又要与唐尤独处了。 王兰似看出她的介意般,辞行道:“既然表哥表嫂你们已经回来了,那我这便出发回去了,姑母那处还请表哥帮我代为知会一下。” 唐尤点头,暗中松一口气。23sk. 但王兰的离去并没使唐家人本紧张的状况缓解,反而使得他们的关系变得更糟糕。 晚些时候,待得知陆苑回府、王兰不辞而别后,付氏“带病”,砰的一声大力推开陆苑的房门,冲到了陆苑跟前。 陆苑正要服补药的动作一顿,抬眸看。 付氏径直走到陆苑跟前,居高临下,手指着她道:“你真行啊,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刚回来就将人赶走,你就是故意的,你是压根儿就没有将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你就是想气死我罢!” 许是已经与付氏有过这般激烈的争执,这会见付氏面目狰狞地指责她,陆苑与其说心中愤怒,不如说心生疲惫。 心底有数不尽的悲哀、无力交汇而来,她闭目,道:“我没有。” “没有?”付氏冷笑一声,“将子观说带走就带走,让他荒废学业只顾着享乐,亏你还狡辩得出来。” 陆苑陷入一场漫长的沉默。 好半天后,陆苑睁眼,直视付氏道:“外出小住是子观的意思,并非我提议的,你若是不信,大可让子观来当面对质。” 说罢她站起身,疲惫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想歇息片刻,就不送你出去了。” “你赶我走?你要逆天了可是?真是无法无天了!好啊,好啊,陆家就是这么教导你这个姑娘的!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何为敬重!” 付氏说罢,抬手就往陆苑脸上招呼。 陆苑没料到她当真要对她动手,惊得下意识就捂住肚子一下往后退步,这一躲避,付氏的打人动作没落上去,反而弄得她自个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一刺激,付氏更是怒火中烧,抓起桌上的药碗就往陆苑身上砸。 不待陆苑反应,她手中药碗就闷闷地“砰”一声砸到陆苑身上,而后落到地上,响起响亮的一声碎裂声。 陆苑的女使刚进内室去铺床,就听得外头的争吵,一冲出来,就见自家娘子一身药汁,狼狈地站在屋中间。 她赶忙跑过去,横在了陆苑同付氏中间,抬着双臂护着陆苑,“老夫人,您怎么能这么对我家姑娘?您怎么能动手打她?她可是……” “阿黎,你让开。”陆苑打断女使的话,一副平静无比的心如死灰模样,“我倒想看看婆母当真下不下得去这个狠手。” “娘子……” “滚开!你算个什么东西?进我唐家门便是我唐家人,我作为婆母,还不能教育她如何做我唐家媳妇不成!”付氏激动说。 说罢,付氏伸手一推。 唐尤的话没错,付氏本是一介官家夫人,南逃路上装成农妇免受欺负,装着装着,没有将质朴的优点学会,反倒是将那点粗俗的劲儿得了个融会贯通。 她横起来是真横,狠起来也是真狠。 陆苑的女使被一下推得重重跌倒在地。 随着“啊”一声痛呼,陆苑弯腰去搀扶被打的女使,唐尤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阿苑!”唐尤提着袍摆跑进屋来,大声吼道:“娘,你怎么能动手打人!” “你不是在书房学习?”付氏反问他,“你是被人下了迷魂汤了不成,才看多大一会书就来找这个狐狸精!” 唐尤将蹲在地上的陆苑扶起来,心疼道:“阿苑,你没事罢?” 陆苑的眼眶瞬间红透,没说一个字。 唐尤转身看着付氏,“娘,你既然没生病,就出去罢。” 付氏本想再说几句,抬眸见到唐尤眼中的寒意,这才意识到自己装病的事被唐尤看穿,她不甘心地攥紧一拳,终于转身离去。 付氏走后,唐尤亲自替陆苑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低声道:“阿苑,你受委屈了。” 陆苑看着他,半晌后,缓缓道:“我想出去住一段时日。” 唐尤与陆苑对视,看着她通红的眼,还有捂着肚子的动作,衡量许久,终究柔声道:“那不回娘家成么?你……你去住兰苑罢!我会派人给孟四弟说明情况,他那处定然没问题的。” 陆苑看着居中为难的唐尤,最终点了点头。 第111章 无独有偶 入冬以来,大周全境几乎被风雪覆盖,近来这般灾害当头的日子,各家过出了各家的滋味。 就比如唐府——分明一个简单的三口之家,却过出了大户人家的热不已的气氛。 自打陆苑搬去了兰苑居住之后,唐尤心系妻子是每日定时出门看望。 唐母付氏见儿子频繁出入府门,也曾问过唐尤去处,唐尤说见陆苑,付氏起初便以为唐尤是去的陆苑的娘家陆府。付氏就由着唐尤日日出门,毕竟她也清楚陆苑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回娘家,多少是有她的原因。 直到有一日,付氏偶然发现她儿子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她这才知晓,自己的儿媳不是回了娘家,而是去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别院住着。 这可一下就戳到了付氏的肺管子。 兰苑,那可是临安府远近闻名的雅苑。虽这些年来几经易主,但这院子的主人,无一例外的,这是这大周响当当的人物。 陆苑能去那样的地方居住,付氏认为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势力强大的皇亲陆家在背后支持。 而陆家为何要支持已经出嫁了的女儿在夫家之外的地方居住,付氏一想,瞬间皱紧了眉——这不是要撺掇陆苑和唐尤背着她在府外独立门户,还能是什么! 付氏头顶笼罩前所未有的一股危机感来。 不得不说,像付氏这种从小与儿子相依为命的独身母亲,儿子既是她的希望,更是她的精神寄托。不管客观上是真是假,在她心中,她之所以活着,全是为了照顾唐尤这个儿子。 简单说,她的儿子便是她的一切。 因而,一旦她生了怀疑唐尤这是要抛弃她的想法,就如春生的野草种子,一旦在心田生了根、发了芽,再遇着雨水一润,就只等着它疯狂蔓延了。 永远也不要小瞧一个患得患失的母亲的偏执力量,这话当真不会假。 付氏转眼就去了兰苑找陆苑要说法。 而陆苑呢? 于她而言,她已是处在了一种憋屈至极的境地了。 为了逃离蛮不讲理的付氏,她是借住到了别人家的别院里来,是一种娘家、夫家两头不沾的状况,只能用唐尤每日定时出现来看她去宽慰自己,待月份大些,胎像稳了,再去处理别的。 面对付氏找上门来的叫嚣,陆苑在听闻门房那处的汇报后,是当即就气得拍了下桌案。 “我不见她,你找个理由回了便是。” 兰苑的门房作为孟家的人,什么嘴角没见过?见借住来的这位娘子的气度同门外的夫人不在一个等次,再想想这几日同伴之间议论的一些逸闻,他当即就摸到了唐家这婆媳二人之间的门脉,点头道:“陆娘子放心,我保准不会让她迈半步进这儿来打扰您的清静。” 下人走后,陆苑的女使阿黎愤愤道:“就没有见过唐老夫人这样子的婆母,你在他们家的时候她想打你不说,娘子你都这都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她竟然还不放过你!” 说实话,陆苑其实早就猜到了,唐尤日日出没这兰苑,付氏发现她住在这里是早晚的事。她是想过付氏会来找她,只不过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阿黎又道:“而且呀,还说她是一个官家夫人出身,怎么如今就跟街上的泼妇一样,成日都在吵吵闹闹,你没听门房方才说她差点就硬闯进来么,真不嫌丢人现眼!” 陆苑无奈道:“想必只有我肚子里的这个落了地,才能堵上她的嘴罢。” 阿黎看着她的平坦的腹部,问她:“可是还有五日就到了大夫说的复诊时日?” “正是。”陆苑点头道,“待消息定了后我们也回一趟陆家报喜,回了陆家后,就说我身子……” 阿黎机灵道:“嗯,我知道了!回陆家后娘子就说身子不大舒适,这样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要留娘家静养了。” 陆苑欣慰地点头。 * 五日后,陆苑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后,同阿黎一并出了兰苑,去了当初给她诊过脉的那个医馆“安康堂”。 她不是没想过去寻别的大夫问诊,可今年的天象差,四处雪灾,外地人早就提前回乡去了。放眼望去,这临安府临到年关还开着的医馆屈指可数,唯有“安康堂”还门庭若市。 “安康堂”离兰苑就一条街,陆苑选择了同女使走路同去。 时值辰时,是一日初始之时,上值的上值,出街的出街,虽风雪尤在,临安府中却依旧一片生机热闹。 郑士宴如常骑马去上值,他刚由北向南路过安康堂,随即便不期然见到由南往北去的陆苑。 郑士宴看着风雪中单薄的身影,看她脚步虚浮着,似摇摇欲坠,他抓缰绳的手一颤。 陆苑是怀着极大的期待出了兰苑的,且通身上下穿得十分暖和,头上还罩着狐裘披风的兜帽,可谓捂得密不透风,不会有任何受寒的风险。 可走着走着,她的腹中忽然传来一阵闷痛,且随着迈的步子越多,痛感越是强烈,这熟悉的疼法一来,陆苑蹙起了眉。3sk. 阿黎发现了她的异常,问她:“娘子怎的了?” 陆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医馆方向,“无事,继续走罢。” 二人遂继续往前走去。 可走到距离安康堂还有十来步时,下腹一股热流突来,陆苑当即脸色一白,身子一晃,开口叫她的女使:“阿黎。” “娘子,我在。” “我……” 陆苑后续的话被翻身下马与她招呼的郑士宴打断:“表妹。” 陆苑一定心神,抬头看人,见是郑士宴,执礼道:“表哥。” 郑士宴看她身旁一眼,喉结微动,问道:“表妹怎么这么早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子观兄弟没来吗?” “那我去前面的安康堂一趟。”陆苑轻声回道。 “你是身子不适?”郑士宴一下紧张道,见陆苑没有车马随行,又问:“可你怎么是走路来的?” 要知道,唐府离这安康堂可是隔了小半个城。 陆苑对上他一双灼灼的关切目光,心里隐隐有些着急,毕竟她这会更在意的,是她心中的猜想会不会是真的。 “我今日刚好在友人家做客,离这儿很近,就来找安康堂的大夫请个平安脉。”陆苑心中斟酌了一下话,这样回他。 无独有偶,两人正在讲话时,来安康堂抓药的付氏现身在安康堂外,忽然见到陆苑同一郎君讲话,她快步上前,质问道:“陆苑,你怎么会在这?他是谁?跟你是什么关系?” 一身兰衣的婆母像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陆苑屏住呼吸,清亮的美眸瞪圆,心脏骤跌。 第112章 沈家卖房 永兴十二年,腊月二十五。 随着临安府城内的商铺悉数关门,最后一批挑着货担、背着竹筐进城来的近郊农民逐步离城,这永兴十二年的最后几日日子,便在冬阳倾洒、红梅绽放中,悄然又往尽头滑了过去几许。 临近年关,中和坊的沈府张灯结彩,与喜庆的氛围截然不同的,是这沈固辞与他的继室温蓉的心绪。 夫妻二人是各有各的愁。 书房窗牖边的茶案旁,沈固辞手指摩挲着一盏茶杯,朝外望。 也不知为何,近日来,他可是夜夜梦见齐蕴,梦里不是齐蕴一反常态哭得伤心,便是指责他绝情昏聩,让沈烟寒一个女子流落在外。这会见家宅内外布置得精致华丽、阖家上下穿着华美,沈固辞不免又想起了梦中人——那位替他奠定这府中财富的根基之人。 他不得不承认沈烟寒离去前的职责——他沈固辞有今日,沈家有今日,离不了当初齐蕴及齐家对他的大力支持。 说不清是不是有愧疚浮上心头,但他心中沉沉,沈固辞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温蓉给他送炭火来,一进门,见到的就是沈固辞一身儒雅、临窗独坐的身影,听得的,就是那阵叹息。 沈固辞可能不知道,他这人有说梦话的习惯,温蓉不止一次听他夜里喊过“阿蕴”“皎皎”。 温蓉敛着种种不悦情绪上前,柔声道:“官人可是在想如何安排今年的压岁红包?大娘子这没有回府过年的兆头,这红包,不如我去给她送上一趟罢。” 她明白沈固辞的脾性,心中再牵挂再柔软,面上依旧会表现得无比不在意、异常绝情。 沈烟寒私自成婚的事她同齐慧已经明着说了出来,沈固辞只当时气了瞬,而后竟是一点也没言语,温蓉明白,不管沈固辞是不是气恼沈烟寒,他心底忧心着她,只不过舍不下颜面去找她一回罢了。23sk. 她不介意去替他做上一回好人,去看看沈烟寒。也好过沈固辞亲自去看上一趟她。 她的人打听得清楚,那小娘子如今不止穿着朴素,还会自己干粗活,大冷天的,洗衣、拾柴、摘野果……这些事儿她可没上干。沈固辞若真见着他的长女这样贫困,保不准就撇下脸,将人再接回来住了。 温蓉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如今的独一无二的后宅地位,她并不想失去。 听温蓉建议,沈固辞静默片刻,点头道:“你去上一趟也成,索性这里离那庄子也近。” “正是,那我明日便去。” 沈固辞再点头,又道:“今年天灾厉害,连今上那厢都在组织募捐,府中的粮食存得多,你顺带给她带一些去。” 没想到沈固辞这么快就动了接济沈烟寒的心思,温蓉一顿,终究点了点头,“我记得了,官人放心罢。” “你做事我自是放心的。”沈固辞想起近年来温蓉将府邸打理得有条不紊,真心夸道,又问她:“上次说城南那宅子给皎皎过户过去,可办完了?” 这正是温蓉近日发愁的。 温蓉不由心虚地看了眼沈固辞,借口道:“我去问过府衙,还需要些大娘子那里的文书,我去与大娘子说明便是。” 沈固辞问她:“缺什么文书?” 温蓉道:“具体的我不记得了,但府衙的人给我写了个清单,我届时带着去,照着让大娘子准备。” “行罢。” 温蓉退出沈固辞的书房,回头看他一眼,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沈固辞没有刨根究底问她要清单,要知道,所谓的清单不过也是她捏造而出的。 温蓉转头给贴身女使附耳吩咐道:“让你那姑母动作快一些,争取年前就将邻里确认的结果拿到。” * 秋望园外,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黑影消失在转角,杨动推开秦月淮书房的门,行至秦月淮身边,递上一张官颁契纸,低声道:“郎主,这是听风茶楼东向邻居卖房的契纸,说是我们若无意向买的话,便签个字确认。” 大周朝廷对出卖房产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但凡有人想卖房屋,需得先卖给亲邻们,居住在近处的亲戚不买,则再顺延至邻居处,左邻右舍若不买,则签字确认不予购买。待所有亲邻名单上的人签字后,这房屋才可交易给旁人。 秦月淮接过,只见这官颁契纸上写有买卖双方的姓名、交易原因、标的价格,以及担保的事宜。 而卖家名字蓦地映入眼帘,秦月淮当即眸中一惊。 沈固辞。 凝视半晌,秦月淮眼中落了笑,道:“这么说,我竟是与岳丈做了多年邻居?” 杨动依旧是面无表情,点了下头。 秦月淮指着价格道:“沈家为何要卖宅子?而且这卖价可跟几年前我们买茶楼时差不了几多。” 他记得当初买听风茶楼时,中间人说过,茶楼就是悦初巷最大的宅邸,没道理一个普通的并不大的宅院,卖的价格,会同一个商铺带住院的宅邸价格相近。 杨动摇头,“不清楚。” 秦月淮斜眼看杨动,生了几分这侍卫太不懂变通的恼,不耐地啧了声。 杨动哪能猜到如今大多心思都扑在自家娇妻身上的秦月淮的这番变脸是为何?只得与秦月淮干瞪着眼,一副一头雾水模样。 侍卫不解丁点风情,秦月淮只得亲自教他做事,遂就语气不善地问:“临安府近年来房价没如何变化罢?” 杨洞摇头。 秦月淮再道:“既然城中房价大致不变,这小小的府邸却卖出了原本该有的两倍价格,你就没觉得有异常么?就没去探探其中缘由?” 杨动即刻回道:“郎主你管这些做甚?总归你又不买这屋子。总不能邻里卖个宅子,有点价格异常,咱们的人就不务正业地去彻查罢?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 被杨动这样直白地一怼,秦月淮不由一噎。 “那可是我岳父”几个字几近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忍了下去。 他在沈烟寒跟前当个贤夫便罢了,在自个的侍卫跟前岂能也显得那般被人随意拿捏着? 秦月淮挑了下眉,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杨动,反问道:“你怎知我就不会买?” 杨动不可思议地看着秦月淮,“郎主你为何要置业?还是个小宅子。听风茶楼那么大的地方,既能方便收集信息,你和夫人要想住过去,其实也很方便不是么?” “住过去”三字实实在在激了下心湖,秦月淮皱眉思索了下。 其实住进城内,于他而言,于要扩展生意的沈烟寒而言,皆比这庄子里更便利。 但是,他又要如何与沈烟寒道明听风茶楼是他的产业一事?分明他是个“穷书生”。 静了半晌,秦月淮指腹摩挲着沈固辞的契纸,正色吩咐杨动道:“你去查查沈家为何卖房,还有,买方的具体身份。” 他面色何等严肃,杨动便是再有什么疑问也只得留在心中,不敢出口了。 他点头退下。 哪知他刚推开秦月淮书房的门,就被脚步匆匆而进的孟长卿撞了个正着。 杨动行武之人血液里的戒备使然,当即伸脚一踹,身子后退一步,举着利剑横在了自个胸前。 “啊!”孟长卿一声嚎叫。 秦月淮循声抬眸,见孟长卿弯着腰,双手捂着右侧小腿,口中骂骂咧咧:“杨动,你是眼瞎了?连我也敢欺负!信不信我端了你的老窝!” 杨动心中本还有几分戒备过度的愧疚,听得孟长卿这不礼貌的几句话,不由心态都变了。 他天生一副倔骨,这世间,他只听他家郎主的话,也只给他家郎主的薄面,别的人于他而言,实在是不相干。 是以,孟长卿骂完后直起身,不止没等到杨动拱手认错道歉,反而对上了一双毫无情绪的眸子,听得冷冰冰的一句挑衅:“您没这样的本事。” 话毕,杨动抬腿便走。 “你、你、你……”孟长卿在他身后,用折扇指着他,气得失语。 教训不到杨动,孟长卿逮着秦月淮人就肆意地泼脏水:“尽是你给惯出来的。” 看着他今日反常地与杨动置气,秦月淮哭笑不得,起身将手搭在他的肩头,道:“你与他计较个甚?他什么脾气你难道不知么。” 孟长卿一把推开他的手,坐去那个躺椅上,颓然地躺着,前后摇晃了下,又闭目叹了一息。 秦月淮锁眉看他,“你是遇到了麻烦事了?” 孟长卿睁开眼,言简意赅:“唐子观将嫂子给休了。” 秦月淮神色一僵,差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话。 唐尤视陆苑为眼珠子般,对她百依百顺、体贴入微,更何况前几日从瑶池苑一聚看来,那夫妻二人之间或许有点事压着,但情意依旧如往前那般甚笃,唐尤怎会忽然就休了陆苑? 似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孟长卿又吐了几个字:“他娘给逼的。” 秦月淮反问:“他娘一逼他,他便就同意了?” 孟长卿冷笑一声,“你可知她是如何逼的?那是以死相逼!” 秦月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若是说陆苑是唐尤的眼珠子,那唐母付氏便称得上是他的命。 “好端端的,她为何逼他?再者,那日不是说陆娘子许是已有了身孕?” 孟长卿便将他的人报来的消息朝秦月淮一一转告: “实则当日他们回临安府后,并未回去唐府,而是借住去了我的兰苑。” “昨日陆娘子去临街的安康堂诊脉,是走路去的,路遇到了上值的郑二郎。你知道的罢,当初郑二郎可是在你茶楼隔壁救过陆娘子,二人因那事相识,加之都是亲戚,郑二郎便就下马打了个招呼。” “就这一招呼,就被唐伯母见着了,而后上前就是一通质问,陆娘子脸色一变,加之身子不适,晕倒在了雪地里。郑二郎仗义相救,抱她去了几步外的安康堂救治。” “这才知,陆娘子并未怀孕。” 秦月淮抿紧唇,“所以唐伯母后来闹了么?” 孟长卿点头,“唐伯母见自家儿媳被外男抱起,还没出安康堂就同陆娘子起了争执,陆娘子顶撞了几句。我的人打听了,似说的是‘不稀罕再回唐家’的话。唐伯母就被气回了家。” “再之后,就是傍晚时,唐子观拿着休书跪在兰苑门口,单怕是这会还没起来呢。陆娘子那头……哎……” 剩下的话,孟长卿未说完,可秦月淮和他都十分清楚结局。 陆苑看着温和,实则清傲,被付氏当众冤枉,岂能忍得了。 第113章 势在必得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秦月淮书房外,孟长卿和秦月淮并肩站着,孟长卿久久望着秋望园大门,等着沈烟寒一行归来。山中路远,他的马车早被借给了唐尤夫妇,他如今还需要借上一辆牛车才能打道回府。 终于在天黑尽之前,他们听到了一些声响。 一辆牛车缓缓驶进清水村,行至秋望园大门,进城归来的沈烟寒、蔡希珠、木槿三人蹦跶着跳下车板,个个面上都洋溢着喜悦。 木槿兴奋道:“真没想到,咱们这批新衣能卖这么多钱!卖得那般贵了,娘子们还额外给赏金,而且这赏金都能又买件好衣裳了。” 沈烟寒走在前面,心中因为自己选择了做这桩生意而喜悦,闻言转身笑道:“你可能再有一点出息?这么一点钱就迷花你的眼了么,这才是我们起步的第一年啊,明年我们再努力将生意做大,争取将临安府内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的生意都做个遍!” 木槿看着自家娘子双眼亮晶晶,迸发着势在必得的光,重重点头道:“娘子你说了算,我只管干活。” 听到“干活”两字,沈烟寒想到什么,眼珠咕噜几转后,继续规划来年:“如今的生意太多,光我们三人着实太累,今天还又收到了好几个订单,明年再聘用一点人来帮忙。” 蔡希珠附和:“我们都听皎皎你的!” 沈烟寒本身稚嫩,这些年来,上有齐蕴和沈固辞顶着,实则未曾主过什么事,也是离了沈家后才被迫独当一面。 再是没有什么处理正事的经验,前有张罗修葺秋望园,后有管理衣裳生意以及一家开支,再后,还有协调同村村民救助净慈寺,在一茬接一茬事情的摸爬滚打之中,她也锻炼了出来,渐渐地,骨子里独立、果决的一面就显现于前。 蔡希珠和木槿以她为首,秦月淮也对她唯命是从,可以说,沈烟寒就是秋望园的群龙之首。 一股骄傲的情绪涌上心头,沈烟寒抬着下巴,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朝两位娘子颇为匪气地说道:“放心,但凡有我吃肉的,就没有让你们喝汤的!走,咱们这就进去‘分赃’!” 听到妻子的豪言壮语,秋望园内的秦月淮默然,心中失笑。 在沈烟寒三人又继续叽叽喳喳一阵之后,终于迈入大门门槛时,他心中浮起一个想法:以他所知的沈烟寒如今的生意规模,按这般发展下去,听风茶楼东向的那宅邸,或许还真的需要买下来,以方便她后续将生意给扩大。 秦月淮侧脸,问孟长卿:“若是我想买个宅子落到皎皎名下,你那厢,可方便中间帮忙操作一番么?” 孟长卿双眼直直盯着门口,一言不发。 秦月淮就是不看,也知这人又这番模样是为何。 孟长卿这个滥情之人,能数月不再去花楼,又一连多日歇在秋望园,分明一位养尊处优、挑剔不已的郎君,如今是一不嫌山中吃用朴素,二不嫌这般寂寥,成日在制衣裳的那三个小娘子跟前转,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其中的某个小娘子身上,这么一点浅显的意思,谁能看不出来呢? 蔡希珠一抬眸,就见到那位手执折扇的郎君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她一双浓密的睫羽瞬间垂压下。天籁小说网 他这般看她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迷惑性,一不小心,就能让人误以为,他眼中那专注、那深情,皆是独独对着她。可蔡希珠明白极了,这位郎君从第一次见她时就是这样的。 那春光融融的眼眸,那游刃有余的目光,始终是他一向的模样。 蔡希珠只想避着他。 她脚步不停,直接进了要作画那屋。 孟长卿收回目光,垂目,这才回秦月淮:“可以帮你这个忙。” 秦月淮正要欣慰致谢,就听孟长卿趁火打劫道:“我可不是随便就帮谁的忙的,再说了,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少不得要花许多精力。” 他对上秦月淮的视线,带着一股子让秦月淮只想一拳挥过去的笑:“那要看,你能给我多少钱去斡旋了。” 秦月淮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孟四,你要点脸。” 孟长卿低声威胁:“我如今可有你日进斗金的把柄在手,你对我说话客气些。” 秦月淮蹙起眉,正要反唇相讥,沈烟寒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仰着脸看他,娇俏地唤了一声:“我回来啦,七郎!” 秦月淮一点也没有孟长卿这个外人在场的觉悟,抬头将小娘子的小脸压到自己的胸膛,道:“冻着了罢?辛苦娘子了。” 他说着,就将人往屋中带,根本不给她与惹到了他的孟长卿寒暄的机会。 沈烟寒被他连拉带拽,口中刚说完“不冷,赚了不少钱心中暖和”,不知怎么的,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 秦月淮牵她到火炉旁,拉着她的手放在炉子正上方。 与她四目相对,他那双温润的双眸中温柔如春水慢慢,人也微微笑着,就连那高挺的鼻尖,似乎也泛着润玉之柔光。 沈烟寒知道自己的夫婿俊美,却不知他还能俊成这样。 心念一动,沈烟寒双手往秦月淮肩头一搭,惦起脚,将红唇盖在那对诱人的唇瓣上,响亮地“啵”了一下。 她退下去,站平脚底,似真似假地道:“我的生意上你前些日也帮了不少忙,这是我奖励你的。” 秦月淮摸了摸自己的唇,“就这么一点点奖励么?” 沈烟寒看着他,眨眨眼,狂妄无比:“我让你今日在上!” 秦月淮喉结上下滑动,低头看她,深吸一口气。 第114章 讲理劝人 秦七郎的心跳逐步加速,看着小娘子的眼睛,喉中是愈发干燥,分明纯澈、不染铅华的一双眼,说出的话总是猛虎离山般,一下就能准确地啃到他的皮肉。 他是看出来了,不论最后是累得多凶,人有多脱力,她就是喜欢自己是主动的那一方。对他抱怨得不论多起劲,下一回,她依旧是要做掌控者。 而今掌权者忽然要放权由他行事,秦月淮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像是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替沈烟寒解开披风系带,怀着遗憾说道:“我今日还要同孟子简进城一趟。” 沈烟寒双眉一蹙,连忙问他:“什么事这么急,要这么晚还出门?” “唐子观那头出了些事。” “什么事?” 沈烟寒任他将她的披风解开,看他替她细致地拍落皮毛上面沾着的雪花,搭去了木椸上,又回来牵她坐下,而后蹲下身,替她脱下脚上脏了的皮靴。 他这般体贴,沈烟寒心中极为受用,人却得寸进尺道:“我脚好酸啊,你替我捏上一捏。” 秦月淮抬眸,还未张口说甚,沈烟寒就将脸一下凑到他眼前,咄咄逼人,又掺杂着一丝委屈:“你是不是不愿意?我今天走了六家人家,你可知道那些大户人家占地有多广阔?她们那样的府邸,光在家中都能走上几里。我天刚麻麻亮就出门,走到这会这么晚了才回,为了咱们家,可是吃尽了苦头,你难道不心疼我么?” 秦月淮失笑,看着沈烟寒故意朝他耍脾气,看她沉浸在自我感动的演戏里,他倍觉有趣。 沈烟寒说了半天后,也不见秦月淮回话,便用灼灼目光直直盯他,非要他一个说法。 可秦月淮这个坏心眼的郎君,正享受着妻子这带着脾气的撒娇,始终对配合她无动于衷。 沈烟寒盯着看他半天,他只用柔和无比的眼神与她对视。 蓦地,不知道是否受了风寒,沈烟寒鼻尖一痒,微微张开了艳红的小嘴,顿住了神色和动作。 眼瞧着喷嚏要蹦出口中,沈烟寒抬起袖子挡在口鼻之前,却又没了冲动。 沈烟寒放下手臂。 几息功夫之后,秦月淮看她再度重复了一番以上动作。 又放下袖子。 再抬起。 一派娇憨。 看得秦月淮心软无比。 他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往他眼前一拉近,朝她凑近温软的唇。 他配合她的引导,柔声:“心疼。” 话落,那 “唔!” 她一喊叫,声音翠翠的,勾魂摄魄,秦月淮的后背一股麻感,顺着脊椎骨,迅速掠起战栗。 黏黏糊糊中,沈烟寒被秦月淮那撩人的吻技灌得宛如云飘。 她身软似水,何时跨坐去秦月淮腿上的也忘了,再睁眼时,见秦月淮眼里带笑,看着她意味深长:“我的奖励,先暂存一日,明日我回来取。” 沈烟寒懵了片刻,恍然大悟过来他在暗示什么,到底还是微微有些羞,将脸埋进秦月淮的脖子里,鼻腔中模糊嗯了声。 * 秦月淮整理好衣衫,终于出了房门,去找要回城的孟长卿。 他在他房外等半晌,被路过的木槿提醒,才知那人去了凉亭独酌。 秦月淮上前,声色有些玩味:“舍不得这处的生活,还是这里的人?” 孟长卿眉心一跳,哑然。 俗话说看破不说破,他本身就心中甚为烦恼,不愿承认栽在人身上,还是一个被他决然推远去的人,秦月淮还厮还这般故意来刺激他。 而秦七郎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 他也不是在有事关头还调侃他儿女情长的性子。 孟长卿扬唇笑:“你想说甚?” “走罢。”秦月淮沉声说道,复又大大方方地:“之前提过的那件事,待我这里处理好前期,会再送消息去你那里。” 他抬步朝大门走,孟长卿在他身后摇头:“真是什么时候都玩不过你这个狡猾之人。” * 秦月淮同孟长卿连夜赶回临安府。 唐尤依然等在兰苑外,只是人是从跪着变成了站着,毕竟冰天雪地,真跪在地上一天一夜,人可能早就给冻没了。 见他满脸失魂落魄,双眼犯直,眼中布满红血丝,秦月淮和孟长卿对视一眼,随后是花了些力气才将他人架进府中,又叫人准备热水给他沐浴。 秦月淮和孟长卿分工协作,孟长卿负责看着如今没有人样的唐尤,秦月淮去了陆苑暂住养病的屋外。 他一向耳力佳,甫一靠近屋子,就隔着窗牖听到了里面人压抑着的哭声。 秦月淮想往前去叩门的动作一顿。 唐尤和陆苑是如何成婚,婚后如何相濡以沫、恩爱有加,他作为旁观者,看得再清晰不过。 事到如今,秦月淮将心比心地想,若自己遇到这样的…… 他蓦地停止联想,自信地提醒自己:不会。 他绝对不会。 在陆苑门外站良久,秦月淮最终什么也没做地转过身。 翌日,陆家来人接陆苑回府,秦月淮拉着要往前扑去拦人的唐尤,沉沉开口:“你去拦,她就不走了?退一步说,你将她带回府去,你家中,她就能住下去了?”天籁小说网 唐尤肩膀一颓,双手捂脸,痛哭出声,“那你说,我又该如何?我还能如何!” 秦月淮:“专注学业,功成名就——这是你避免不了的路,既是免不了的,何不争取早日成功,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拒绝你想拒绝的人和事。” 唐尤:“谈何容易?” 秦月淮继续说道理:“正因不易,才需你倍加努力。” 道理谁不懂?真要去做又谈何容易? 再说了,唐尤此刻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静了片刻后又开始挣扎着要去见陆苑,可不论唐尤再如何扑腾,也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拼不过秦月淮的力气,最终是没有见到陆苑如何离去的。 秦月淮同孟长卿一起将他平安送回唐府,婉拒了孟长卿邀他去齐国公府做客的邀请。 孟长卿以为秦月淮急着回秋望园去,调侃他几句出息,便与他分道扬镳。秦月淮却没回秋望而是去了章府。 他的人刚刚递来消息,刘锜在成州的雪灾救援并不算如何顺利。事出紧急,他该是去与章浚商议商议出分力气。 第115章 要她承诺 凌冬的风声簌簌,灌入一袭白衣广袖之中,衣袖于风中飞扬,往上,是秦七郎俊朗清隽的面庞,冷风吹过,他长身玉立,一身潇潇肃肃,眸中噙着某种期待的柔色,快步行至了宰相府书房门口。 叩门身响起,章浚威严的嗓子道了声进。 秦月淮推门而入,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德远叔。 四目相对,章浚站在桌案旁盯着他久久未语。 位高权重之人自有别人体会不到的辛苦。自从淮西回来后,章浚一为淮西遗留的问题,联合着朝中几个言官行动,誓要将那差点害得整个川陕被敌军所侵占的刘光手中兵权除掉;二为了全国赈灾之事忙碌,秦月淮来过几次求见,他无一例外均不在府里。 倒是秦月淮在宰相府外远远见过他,脚步匆匆,半头华发,连背影都透着慌忙。 几乎算得上半对父子的二人如今终于相见,秦月淮拱手行礼,“德远叔近日可好?” 章浚上下打量他,见他一身书生模样的穿着,先是迷茫,须臾,目光在一个绣桂枝的香囊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拍着他的肩,一连说了好几声“好”。 “你如今瞧起来大不同了,似乎过得很是安稳,我很欣慰。老师在天有灵,想必定也会如我这般。”章浚笑着感叹道。 秦月淮垂目,看看自个与之前黯淡装扮截然不同的一身,确实体会到几许脱胎换骨的滋味。同沈烟寒在一起的岁月和静,他如今已不像先前那般浮躁,心态如章浚所言甚是平稳,对存活于世感恩,觉出自己的幸运。 然他在山中一片静好,他在意的人们却各有危机。他再是隐秘之人,也有深重情意。 寒暄片刻后,秦月淮蹙眉道:“听闻刘将军运去成州的粮食失窃,可有查出何人所为?” 章浚揉着眉心,“还在查,但从线索看,不是灾民所为,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话音一落,秦月淮心中重重一坠。 他问:“内部的奸细,可是查到了?” 有人蓄意偷救灾粮,表面上可以伪造成一桩简单的恶徒穷途末路时的恶劣行径,可实际上,像刘琦这样中央朝廷派去当地主事的官员,又是一位将军,粮食的看守是何等严格自不必多说,要偷窃得手,何等不易。 章浚闻言一惊,而后定定看着他,深吐一口气,“果然还是你聪慧,竟于千里之外猜到了其中关键。查到了,但他并不肯吐露分毫。” 秦月淮:“所以刘将军是将人放了?” 章浚点头。 放了那奸细做诱饵,才能勾得上背后的那条大鱼。 章浚沉思须臾,又问道:“七郎,你可想过入仕之事?” 自然想过。 往前隐藏在军中时他还能起几分保家卫国的作用,可随章浚与刘锜纷纷掉回临安府任职,没他们庇护些,他的身份很容易暴露,为不彼此招来麻烦,他便也就随他们进这临安府。 在宰相府中,他像一位章浚的谋士般,隐于暗处,探查政事,观察朝中官吏,竭尽所能为他出谋划策。 可如今,一则,他有家室,不便久居章府;二则,章浚这样的一国宰相,本身就心有沟壑,善于筹谋,需要的,哪是隔靴搔痒的谋士? 大周当下两相并列,章浚的为官日子并不好过。 秦桧不止是已说服了他舅舅高宗朝大金议和,且是依靠着王家将自身关系网越扩越大。比方说,那高宗跟前的大红人王季,就已同秦桧称兄道弟。在几方联合勾结怂恿下,高宗的软弱、昏庸被大力激发,前些时,竟还要给王季这么一个民间医者出身的人赋个三品文官做,若非章浚手下之人连番上谏,这事就成了。 想到此,秦月淮心中沉重。 章浚迫切需要的,乃是可在朝中替他冲锋陷阵之人才是。 秦月淮攥了下拳,压着心中暗涌着的激荡与暴露身份的不安,问道:“德远叔以为,我这身身份可能安全地隐得下?” 他的问题是才华横溢,即使隐了身份换成毫不相干的人,也是蒙尘明珠被清洁,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章浚从书架上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户籍文书,递给秦月淮道:“伪造一个身份不是什么难事,比方这个,是你师娘老家的一个选房侄儿,家中独丁,两年前曾写信与我,请求一个在临安府的生计,我应了。可哪知他来的途中船遇到风暴,翻了……” 章浚的故事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秦月淮与章浚匆匆对视一眼,皆凝起神。m.23sk. 子时已过,章家素来家教森严,不是任由府中人在这个时辰吵闹的家庭,突来的喧嚣不得不让人立刻生出警惕。 果不其然,不一会,二人就听到外头章漫漫不解的声音:“你们是谁?这个时候来我家作甚?” 数十人的脚步声渐进,有声线细尖的小黄门稚嫩却不耐的声音:“官家有旨意,还不请章相出来接旨?” 一听是高宗身边的人,章浚心头猛跳,转身朝秦月淮急道:“快躲起来!” 秦月淮被他推到书架后,章浚明显是有些慌忙。 秦月淮低声开口:“德远叔,不必如此着急,他们见着就见着了,我这模样如此平常,引不起如何注意的。” “你懂个甚!”章浚急得语气变严厉。 他的安排还没落实,秦月淮决不能出现在高宗跟前,秦月淮单就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都能引起多疑的那位官家多番揣测。 秦月淮前脚刚躲至角落里,后脚,来人就气势汹汹,不顾他的颜面地推开了房门。 章浚见状,自知事情不简单。自从他回临安府后会见四员大将,又上奏高宗准备备战抗金,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果然,小黄门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后,厉声道:“章相公请接旨。” 章浚执礼迎接,只听来的旨意道:“……即日启程,至永州。” 黑暗中,秦月淮身子一僵。 听闻秦月淮来访而激动地从床上爬起来、这会出现在书房门口的章漫漫闻言,双瞳一下瞪大,她冲进书房,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待旨意宣布完就问道:“你说什么?去永州?” 来人看一眼章浚,冷冷道:“正是,章娘子也准备罢,天亮就出发。” 章漫漫一个趔趄,刚赶来的章夫人更是差点晕过去。 一道圣旨落下,天翻地覆。章浚的官职被解,且没有任何新官职在身,宣布圣旨的人还留一队亲兵“护送”,与其说是被贬谪,不如说是领了罪,要被押送至遥远的永州。 整个章相府,只有早就见过大风大浪的章浚面上没有任何神色,旁人都惶恐不安,在亲兵驱逐下,女使们更是高声尖叫,抱头逃窜。 天亮后,章浚夫妇与被解除官职的所有儿子及女眷一起,在临近年关的关头,一并挤上同一辆牛车,披风戴雪,踏上了去永州的路。 秦月淮站在章府门前,眼眸沉沉地目送他们离开。 寒风再度刮过他清俊的容颜,他眼中昨夜的那股柔色消失殆尽,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深渊那般,噙满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时间仿佛一场轮回。 永兴元年,也是如此,一道圣旨下,他家破人亡。他眼睁睁看着秦家上下几十口人,被流放的流放,被斩首的斩首,他看着祖父佝偻着身子,踏上去程,出了几丈远后回身瞧他。 他目光凝他,朝他点头,眼中有难以言喻的鼓励。鼓励他生,鼓励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就像今日,章浚回身看他一样。 儿时那声嘶力竭的哭喊似乎在耳边响起,秦月淮觉得耳中在轰鸣,杨动前来时,他看着空荡荡的巷口,明明心中悲愤填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寒风瑟瑟,刮皮刺骨。 不知章府出事的杨动上前,低声道:“郎主,我查清了那宅子的情况。” 秦月淮一言不发,抬步走进风雪中。 从临安府回秋望园,还没走到秋望园,秦月淮就发起了高热。 沈烟寒抱着要去厨房烧的柴,见他现身在门口,定定站在原地看她,忙迎上前,紧张道:“你脸蛋怎这么红?病了么?” 秦月淮俯身,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肩上,哑着嗓子同她道:“皎皎,答应我,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手上的力道极重,搂她极紧,像要将她摁入骨血。 沈烟寒察觉出他的异样,挣扎着想抬头看他的脸,被秦月淮摁得更紧一分。 沈烟寒遂就停止了动作,不解道:“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话落半晌,却没等到秦月淮回她,而是秦月淮松开了她人,紧接着砰的一声,直撅撅地倒在地上。 “七郎!” “郎主!” 这回,一向装病的秦月淮是真的病倒了,一连数日他都昏迷不醒、高热不退,沈烟寒从未见过他这样,即使当初救他回家他伤得那般重也是次日就醒了的,见他如此,心中皱成一团乱麻,担忧至极。 于此期间,温蓉来了秋望园一趟 第116章 不速之客 出墙的梅花遥看点点如豆,整个秋望园笼罩在明亮的冬阳之中。 沈烟寒如黛山的双眉微蹙,端着药碗从卧室出了门,回想着蔡裕所说,秦月淮晕厥乃是因气血攻心,她白净的小脸皱得更厉害了些。 秦月淮因唐尤的事如此,可唐尤和陆苑之间,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陆姐姐没有诊出有身孕也就罢了,从瑶池苑分别至今也就不过短短几日,无比相爱的一对夫妻竟然就这样忽然离散了,还是以女方被休这般耻辱的方式。这让心气儿那般高的陆姐姐,往后在临安府,还如何能安稳过活? 她并不愿见着美好的感情破碎。 沈烟寒站在原地出了片刻神,这才抬步朝厨房走了过去。 放下药碗后,沈烟寒先去客房,看了看借助在秋望园的齐家三人。 齐三郎的媳妇刘燕如今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沈烟寒摸了摸她的肚子感受几下胎儿的动静后,又去看了看蔡希珠和木槿的手工进展,这才出了屋,开始洗过年前的最后一波衣物。 她腰系围裙,双袖与发髻一般高挽,一身月白色为底绣艳红石榴花衣裳,日光笼下,她发髻上的银钗、细薄的双肩、弯下的腰背都反射着薄薄的一层朝阳,肌肤如雪,面美如画。 浸泡入水,纤纤细指变红,她做粗活的行为,与她一双娇养出的细白双手之间,有着一种极为相悖的维和。 但她对此浑不在意。 她利落无比地抓起水晶皂,往衣裳上认真抹去。 温蓉走到秋望园大开的大门口时,见到的,就是沈烟寒在院中勤勤恳恳的场景。 到底是书香门第长大的小娘子,即使穿着朴素,也因体态优美,修养有素,一眼看去,只见佳人玉面,明媚艳丽,如西施浣纱,美如画。 温蓉目光一滞,没成想,即使已落魄至此的沈烟寒,依旧能轻易就让人心生出怜惜。 看守秋望园的狼狗汤圆率先发现不速之客,朝着门口吠了几声。 沈烟寒听得动静抬眸看,满目惊讶与不解,见温蓉迎着她的视线,径直走到了她跟前。 温蓉打量她一身上下,“大姑娘,你这是……” 沈烟寒站起身,与温蓉平视,没甚情绪道:“沈夫人怎会得空到这偏僻地方来了?” 听她语气如此冰凉,温蓉便知来此一趟果真去预料的那样,并不受人待见了。不过,总归她也并非真心实意来此,亲眼见过她,目的也算达到。 “就快过年了,你爹爹担忧你独自在外,便让我来看看你。还有,这是我们给你备的随年钱,你莫嫌少。” 沈烟寒看她从袖口中掏出的红布包一眼,道:“不必了。” 温蓉坚持:“你拿着罢,这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你弟弟妹妹也都有的。” 沈烟寒往前从不深思温蓉的每一句话语,如今有了隔阂再回看,不免就明白了许多过去。 就比如沈慧,分明与她相差不多大,两姊妹之间却从不如何亲密。沈毓年岁差得更多,关系之疏离就更不必多说。往前她认为是姊妹间性格不合,现在明白,许就是有人不愿她们合,不愿与她合。 沈烟寒爱憎分明,没学会“妥协”这个技能,过去的事她已不在意,冷声再道:“我说了不必。沈夫人既然已经说了给的少,我拿了又有什么用?” 温蓉手中感受着重重一串钱的重量,口中一噎。 静了半晌,她再道:“我还带了些粮食……” 沈烟寒直接打断她的话:“我这还有事忙,便不留沈夫人了。” 温蓉定定看她,对上极像齐蕴的一双眼,在这么一个齐蕴去世的地方,她有片刻恍惚,更有几分不安。 “那你保重。” 温蓉走后,秋望园外,墙角拐角处,贼眉鼠眼的孟二看着她的背影,用他少了一根手指的手摸着下巴思考:这位夫人又是谁?同沈烟寒是什么关系? 杨动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门口,呵他一声:“你在这做什么?” 孟二被吓得肩膀一颤,就差屁滚尿流地逃回了家。 杨动遥遥看一眼离去的温蓉一行,转身进了院中。 沈烟寒还站在原地,脚尖踢着院中的几个石头,杨动上前朝她道:“听风茶楼隔壁有个屋子出售,价格适中。” 沈烟寒惊讶地抬头看他,“你、你怎么知道我想……” 杨动言简意赅:“七郎君说的。” 沈烟寒看一眼屋中方向,欣慰于秦月淮总是懂她所需,可想起他疾病缠身,她的眸色依黯下了些许。 当着自己人,她垂着眸,也实话实说:“我买不起,我只是想在城中租个屋子。我们住进城的话,既能与顾客们更快沟通,调整我们的东西,七郎也可随时去书斋借书看,好过于就那几本书来回翻。” 杨动看一眼她,心想他家郎主什么书没读过,面上淡淡道:“你买得起。” 秦月淮在回程路上就吩咐过他,将那宅子盘下来,故而在杨动看来,无论无何,那宅子还是会落到郎主夫妇之手。 沈烟寒心中讶异更甚,正想问杨动为何这样笃定,一抬眼,方才还和她说着话的人已不知所踪。 沈烟寒左右看看,一头雾水。 * 午时刚过,没怎么耽误时辰的温蓉就回到了沈府。 时到年关,国子监早就歇了假,沈固辞也就得了空闲,他又是不爱交际的性子,成日都在府中,可温蓉回府后去了几个地方都没瞧见他的影子,不免觉得奇怪,朝召唤女使上前。 “可知老爷在哪?” 女使道:“回夫人,府里有远方的亲戚来,老爷刚带他们去客房安置。” 温蓉诧异不已:“亲戚?哪里来的亲戚?”沈固辞同她一样,是从北方南逃来的人,他的父母亲人早年便在战乱中故去,他本身举目无亲,又哪来亲戚。 女使道:“成州来的。” 温蓉刷地站起身,径直行去了客房那里。 穿廊过院,她脚步急急,走到客房时,沈固辞正拱手与人行礼。 看见一行几位客人,目光扫过其中一人时,温蓉整个人呼吸一窒。 只见其中一位满头银发的妇人,面容竟与齐蕴少说有七分相似。 第117章 怒不敢言 连沈固辞也未曾想过,齐蕴的表姐齐菡会忽然来沈家做客。 与齐蕴一样,齐菡是远嫁,嫁去的福州。今岁,齐菡带着膝下儿女,原本的路线是回成州省亲,却遇上百年难遇的罕见暴雪,至江陵府地界,车马就再不能前进。进退两难之际,心中挂念齐蕴留在世间的独女,齐菡便索性坐船东渡,拖家带口地来了临安府。 面对这位齐蕴最敬佩的齐家人,即使已混迹于官场多年,向来只有学生敬重他的份,沈固辞依旧不敢怠慢半分。 一如当年他一无所有时敬她那样。 立在檐下,年长齐蕴一轮的齐菡气场强大,一身绣金凤凰披风在身,一头华发上亦簪着结构繁复的粗长金钗,身后十数位仆从跟随,个个皆锦衣丽服,这番做派,真真将财大气粗发挥到淋漓尽致。 她下巴微抬,余光看到转角处有一片裙摆,当作没见到有人躲着偷听般,微睨沈固辞。 沈固辞内心擦着额上好似不由自主冒出的虚汗,语气无奈道:“皎皎啊,自小贪玩,性子也倔。她硬要住去庄子里一阵,旁人想拦也拦不住,这一去就不愿回,我是真真拿她没法子。” 齐菡说话毫不客气:“大后日就是除夕,竟然还不归家。一个农家庄子,能是什么金窝窝不成,还去了就不回这府中来了。该不会是在这里得了什么苛待,受了什么委屈,不愿回罢?” 齐菡话毕,她的生得魁梧奇伟的大儿子顾疆即刻往前一步,撩了下袖子,仿佛谁人真受了委屈,他要出手打抱不平一样。 沈固辞余光瞥见顾疆通身上下的威慑气,心腔震颤了下。 当年他爹也是这样像一堵墙般站在他跟前,粗鲁地威胁说,要是齐蕴在他身边受半分委屈,他第一个不会饶过他,再远也会杀到他跟前来。23sk. 往事随风,烟一般吹散,齐蕴早故去,威胁他的人也已入土,如今再度体会到这般久违的、让他处下风的丢脸处境,沈固辞一下说不清心中是怅然若失,还是不悦。 “大表姐说的哪里话。” 沈固辞撇开眼,不看齐菡一双厉色四溢的眼睛。 若说那已故的大姐夫是个狠人,齐菡比他而言,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齐蕴的大舅母也就是齐菡的母亲早逝,齐菡作为长姐,在弟妹们跟前又当娘又当姐,将他们悉心照料长大。再后,遇到了走商到成州的夫家,可出嫁没几年,她的夫家又出了事。从此,她是一边照料瘫痪在床的夫婿,一边当起家,撑起家业。 这世间,女子地位向来不及男子。生意场上,同一件事,同一样的生意,换个女人来做,对方不止不会优待半分,反而还会看人行事。 在这种环境下,气菡果断做了决定,晒裂自己一张脸,磨糙自己一双细指,穿上一身男装,伪装成顾家生意的管事,才得与生意伙伴平等对话,将家业发展下去。 数十年如一日地卧薪尝胆、奋发图强,最终,名号“函老大”的齐菡将顾家做成了福州数一数二的富商,生意遍及全大周。生意场里,提一句“函老大”,谁都要给上几分薄面来。 使人绝望的遭遇,还遭遇到两次,齐菡未被压垮,反而绝地逢生。 这样的女子,可等坚毅,何等顽强,沈固辞至今记得齐蕴每回收到齐菡的信后,那既心痛又佩服的复杂神色。 “我是既希望我们的皎皎能学到她表姑母的坚毅性子,可我又怕……” “怕什么?” “怕她学会这些啊。官人你也知道的,只有历练过苦难,才有无往不利的强者。” “不会的,皎皎不会经历这些,你莫胡思乱想。” ——那是沈烟寒十岁生辰那日,一向乐观的齐蕴,罕见地伤怀了一回。 沈固辞的嘴角抿紧。 当沈烟寒义无反顾离家出走那时,不就已经算是学会了她表姑母的性子了么? 而她学会这些,还不是因她娘齐蕴。 沈固辞想着想着,好似突然又回到几年前,在瓦肆看到齐蕴仰脸凝着刘锜将军的脸庞,双眼亮晶晶犹如星火倒映其间那日,只觉心痛如绞。方才那丝心虚缓缓褪去,转而那点因本性自卑而起的恼怒渐起。 他回脸看齐菡,语气淡淡道不:“大表姐先好生歇着,我会派人去庄子叫皎皎回来。” 齐菡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什么人的脸色看不出来,沈固辞方才还眼神飘虚,这会就变冷了不少,她本能察觉出沈烟寒那处的情况不简单。 沈固辞话一落,她就笑着朗声婉拒道:“不必了,我这儿这么多人跟着,闲呆着也是闲着,叫他们去跑上个一趟便是,也顺带熟悉下这临安府的环境,保不准哪日我们也要来这里求财。表妹夫且先去忙罢!我们来这一趟着实叨扰。” 口中说是叨扰,可真要觉得叨扰,也不会不通知一声,直接就上门来了。 沈固辞道:“大表姐不必客气,权当在家中一样。” 齐菡爽气地笑一声,道:“那成,有表妹夫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我呐,也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这些时日我们在这里的开销,全由我们自个来。” 不等沈固辞推辞,齐菡就侧首,声色俱厉道:“老二,可记住了?” 文质彬彬的顾砚上前,字正腔圆道:“记下了。” 沈固辞老脸变僵,心中渐恼。 齐菡句句皆是商人的做派,总将俗气的钱财挂在嘴边,可他也不能否认:一,齐家的钱曾资助了他,是他改命的根本;二,面前这忽然降临的几十张嘴,确实需要不少支出才能养得起,而且按齐菡一向豪气的做派,真要全数由他来招待,少不得大出血。 钱财一事,实则也是沈固辞心中隐隐的一根刺,他分明清高,却人生多舛,在年少时被血淋淋的现实打败。国破家亡的现实不止没维护住自己的体面,更沦落到只能依靠别人帮助才得以活得下来的地步。 功成名就后,又有几个人真正喜欢去忆曾经低人一头时吃过的苦? 于内心深处,沈固辞实则想摆脱当初落魄时的那份记忆,自齐蕴故去后,他心中兀自对往事封闭,已经许久没有再想到当初自己的无助、狼狈、落魄,此刻面对忽然而来的齐菡,他不可避免地,仿佛又回到了在齐家人跟前谨小慎微的时候。 齐菡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固辞,看他铁青着脸有怒不敢言。 那年回成州省亲,她认识他时,他不过是个路边帮人写书信的穷小子,要不是自家单纯的表妹看上了他,花钱培养,后续齐家更是在沈固辞的仕途上百般相帮,他一个贫苦书生,在乱世平安活得下去就已是极限,又何来今日辉煌? 齐蕴的丧期刚过,沈固辞就不顾世俗,将妾室抬成了正室,她接触的人何其多,听闻的妻妾争宠的轶事见闻数不清多少桩,听得这么个消息,岂能不怀疑半分继室的心机? 齐菡最担心的,莫过于妾室成正后,原先名正言顺的嫡女,也就是她的亲表侄女沈烟寒,在新母亲这里受委屈。 她专程未提前通知沈固辞她要来,这不,还就真让她窥到了几分蹊跷。 这府里不止没一个齐家随齐蕴陪嫁来的女使,沈烟寒竟然还不居住在这里! 沈固辞走后,齐菡瞧着沈府一府张灯结彩,闭了闭眼睛压制怒气,睁眼后朝贴身管事严厉道:“出门打听清楚,这沈家大姑娘究竟如今住去了哪里,找到人后让她尽快回来,万事有我替她作主。” 管事低眉道:“是,我这就去。” 一向闲不下来的顾疆高声道:“娘,我也去。” 齐菡点头,“去罢。” * 日影西斜,冬日短暂出没的太阳隐匿至云层里,天色一变,便又乌云密布。风吹起,雪花纷纷从天而落,很快就笼罩住诺大的临安府。 沈固辞回屋时,温蓉已经先他一步进了门,见他走进,温声道:“听闻府里来了亲戚,瞧我这忙的,又没来得及及时去招待客人。” “无妨。”沈固辞连嘴都没如何张开,低声敷衍一句,便快速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上数杯凉水,一杯接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这般不耐烦,温蓉浅浅勾了勾唇,款款上前,去替沈固辞揉肩。 沈固辞闭目吐息,享受着温蓉替他松泛筋骨的伺候,半晌后低声道:“她回来吗?” 温蓉在他身后露出个冷笑。 回来? 瞧沈烟寒那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要她送的钱粮的样子,一口一个沈夫人,早就不当自己是这沈家人,岂会回来? 温蓉叹息一声,委屈道:“大姑娘不止不收我的东西,还将我给赶出了门。” 沈固辞蓦地睁眼,一拍桌案,“简直放肆!” 话毕,又反应过来,饶是他这番无能狂怒,也无济于事。沈烟寒连中秋、重阳,甚至他的生辰日都未曾出现,这样决绝的样子,与当初齐蕴扭头去了庄子又有何区别?甚至于还私下与人成了婚,连通知都不曾通知他一声。 沈固辞垂目看着自己的拳,一股老血卡喉。 他既想干脆不再过问这个不将他放眼里的女儿,任由她胡作非为,可又不得不念着齐菡如今在这府中,要是齐菡那厢知道沈烟寒与他之间的龉龃,不管缘由为何,以齐家人一脉相承的护短传统,罪会怪他头上不说,不知还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 一想到自己的颜面要丧失殆尽,退亲一事后,家事再度沦为临安府的一场笑话,沈固辞只觉头疼。 温蓉本想添油加醋,又开口说:“大娘子瞧着,是很喜欢在那庄子里住的样子……” 她话没说完,沈固辞咬牙切齿打断她:“罢了,我亲自去‘请’一趟。” 温蓉深吸一口气,眼中厉火隐隐在燃烧。 只是来了个齐家亲戚罢了,更何况她刚听到了称呼,不过是齐蕴的表姐,才来一日,沈固辞竟就被唬住了。 默了半晌,她从沈固辞肩上收回手,不动声色说道:“大娘子见官人肯舍得下身段亲自去,定会感激涕零的。那官人早些歇息罢,我去看看毓儿。” 出了屋,温蓉暗中探听了齐菡身份,听闻是福州的商人后,心中冷笑一声。 商人,说穿了,就是有点钱的土包子,在权势跟前,什么也不会是。 * 沈烟寒并不知,临安府里几人因她而正烦心,她只知,自个的柔弱夫婿病得一塌糊涂,她为此很是焦心劳思。 盯着秦月淮坨红的脸颊,沈烟寒深深皱眉,“俗话都说合则聚,不合则散,你那位唐家兄弟既然都舍得给人家休书了,闹得这样不愉快地散了,对陆姐姐来说是及时止损,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有什么可气的?你还气成这幅模样,有没有点出息?” 她替秦月淮擦拭身子,口中絮絮叨叨:“明明自个身子就弱,还不知爱惜,尽是钻牛角尖,尽是逞能,这下又病了,我还得花钱给你买药,你以为钱很好挣么?” 说着说着,秦月淮身前那一片疤印入眼帘,小娘子眼眶微红,终究抿紧了唇,再不发一言。 倏尔,她握着帕子的小手被人握住。 沈烟寒怔怔抬头,愣愣地看着躺着的郎君的脸。 他睁开了眼。 灯光在小娘子潋滟的眸中晃了那么一下,她白净的脸上绽放出花朵般的笑,“七郎!你醒了?” 秦月淮惨白的唇瓣蠕动了下,未成功发出什么音节,却是眸光定定看着她,眼中是深浓的探究。 沈烟寒看他露出这幅迷茫的表情,帕子一丢,起身就将脸凑到他眼前,急道:“你该不会又病得失忆了罢?我是你的妻子啊,你不许忘!” 秦月淮对上沈烟寒近在咫尺的脸,鼻腔中呼吸到她独有的气息,看着她眼中流出无比的焦急。 刚刚那一刻,他只是刚从家人尸骨成堆,他想去埋却根本搬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拉到乱葬岗的巨大无助感充斥骨髓的噩梦中惊醒,脑中依旧浑浑噩噩,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更没反应过来眼前人是他什么人。 对视半晌好半晌,他才哑着声道:“皎皎……你又哭了?” 沈烟寒长且浓密的睫毛羽毛般一颤,双眸湿漉漉的,想说没有,开口却是一声呜咽。 这么一来,她还想忍着的情绪便再忍不住,呜一下,数日的委屈尽数爆发,哭得像个孩童一样。 秦月淮长吁一口气,伸手将她人拉到身上趴着。 沈烟寒也没憋着,头靠着他颈窝,呜呜咽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月淮轻轻拍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待沈烟寒稍有安稳,他才开口:“好了,我没事了。” 第118章 娘子辛劳 是夜,沈烟寒入睡后,秦月淮推门而出,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肃穆。 杨动现身在他跟前,看他薄唇微抿,肃声:“去查,德远叔此番落难究竟为何。” 一朝宰相忽然落马如此大的事,早就传透临安府,在城中不是什么秘密,杨动在秦月淮昏迷期间就已经有所行动,打听了一番。 是以,秦月淮刚吩咐,他就对答如流:“我已经查过了,是因淮西的事。丽琼渡过淮河,投降刘豫去了,还率了部众四万,官员、眷属、百姓共二十万余人。今上大怒,这才罢了章相公。” 丽琼是刘光的部下,刘光因淮西一战临阵脱逃,章浚从淮西回来临安府后,联合几位言官参他,不久才终于被高宗没收了军权。 秦月淮忽觉头顶轰隆一声。 刘光麾下原有两员大将——丽琼、王德,二人一向不合,当初他在军中时就不止一次听闻过二人斗殴。 刘光军权被没收后,他曾建议过章浚择第三方去统淮西军,最终不知是章浚没听他的建议,还是高宗那处另有打算,选的王德为都统制。他都可以想象,那视王德为眼中钉的丽琼会如何不满。 后来,所幸朝廷也察觉到了刘光的旧部军情的不稳定,便命王德率所部军一起撤回了建康。 他本以为,经此一回,朝廷又派了第三人去淮西,丽琼的不满该是消停了,却不曾想到,丽琼最终会率部叛逃。 带着二十万人去投奔“齐国”的刘豫,对国贫积弱的大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周对抗大金、伪齐军事前沿的江淮重地,突然处于防卫空虚的状态;意味着,朝中来了一次极大的“地动”,一度恢复的抗金士气,遭受到重大的挫折。本就对大金持保守态度的某些势力,借此机会,更会大力宣扬保守的议和战略。 而这叛逃的罪,朝廷没法抓到丽琼回来消恨,督军不善的罪名,却安在了章浚头上。 这一幕何等熟悉! 他的祖父秦今,不正是被类似的理由被判罪流放的么? 秦月淮一颗心沉如巨石,问杨动:“可知王德被朝廷撤回建康后,派了谁去淮西主事?” 杨动:“刑部侍郎吕祉。” 秦月淮薄唇紧抿,闭目吐息。吕祉虽一介文士,不知军旅,但为人正直严苛,并非是那等能兴得起这番腥风血雨的性子。 “他人呢?” “被丽琼杀了。丽琼率兵投降前杀的,传出的消息是说,吕祉在庐州表面上安抚丽琼,实则密奏朝廷求罢他,丽琼这才狗急跳墙。” 秦月淮思忖半晌,问道:“吕祉可还有家人在?” 杨动答:“吕祉被杀后,他的妻子吴氏就自缢殉夫了。别的,不曾听闻。” 秦月淮道:“去查,若是有子嗣在世,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找到人后,尽快带到临安府来。” “是。” 又吩咐了几句话后,秦月淮回了屋中,掀开床帐,坐在床沿,静静看着熟睡中的沈烟寒。 秦七郎眸色沉沉。 数载以来,他早习惯在章浚身边隐居,往前他没动过心思去现身涉政,因他的身份一旦被识破,很容易让藏匿他的章家万劫不复。 他没那么自负,以为他那位忍视父兄甘为俘虏,因金兵追击而贪生怕死地逃命,为守住手中权势不择手段的九舅舅,会顾及舅甥之情,大发慈悲放他一马。相反,他的存在,只会更提醒他,他提师入卫,反为护己之资,得来的帝位,乃是窃了别人的,非正当正统之位。 赵猷不会愿意见到他还活着。 可如今,章家已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他还继续藏着隐着,他就甘心么? 他以为他早就一无所有,事实上并非如此。 德远叔一家,还有他眼前这位,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富养他,盼他学业有成的妻子,都是他已有的珍贵无比的宝物,不是么? 思及此,秦月淮轻勾唇角,手中无权无势,又如何能予所爱之人安好? 权势。 秦月淮在心中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 寒风挤进窗,丝丝凉意往他掀开的帐子里钻,睡梦中的沈烟寒露出被衾的肩头被吹凉,她皱眉喃喃:“七郎,好冷啊……” 秦月淮掀被进去,搂住她的人到怀里,他将唇贴在她的额上,黑暗里,同她承诺:“皎皎,你放心罢。” 你放心罢,你想要的,我一定会尽数都给你。 * 翌日一早,天未大亮,沈烟寒在往常一样的时辰坐起身,迷迷瞪瞪地揉眼时,一旁的秦月淮早就不见了身影。 沈烟寒心中一紧,来不及趿鞋就往门外跑,紧张地:“七郎!七郎!” 听得她的呼喊,秦月淮走出书房,就见沈烟寒一身中衣赤脚站在寒风中,慌张地四处张望。 他冲她大步走过去,“皎皎。” 沈烟寒闻声跑过来两步,至他跟前,抬脸委屈问:“你去哪了?” 秦月淮看她反常的模样,伸手抱起她,温声问:“这是怎的了?我一直就在家里。” 沈烟寒红着鼻尖,睫毛跟着颤,“我梦见你跑了,起来也没见到你人,还以为是真的。” “怎么会?梦而已。我只是早起看书罢了。” “早起看书?” “嗯,春试在即,我的学问也不出色,便想着勤能补拙。” 这还是沈烟寒第一次听秦月淮说他要参加来年的科考,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可想起他那一段话记三日的记性,便委婉劝道:“你确定……要参加最近的科考吗?不再学个两年?你还年轻。” 秦月淮目视前方,云淡风轻道:“州府的发解试不限资质,我早些报名试试,若是侥幸考中了举人,便继续准备参加省试,若未中,便继续再读。无论如何,可增加我的考试经验,亦可让我知道何处有缺失,你说呢?” 大病一场后,秦月淮就好像突然变得不同了。 他不再等着慢条斯理吃完早膳才去书房;不再等着她催他,才去背书;甚至不再是她问,他就主动对科考有了规划。 沈烟寒在他怀中看他,他面色平静,仿佛胸有成竹。 沈烟寒觉得奇怪,然而她确实又欣喜于他的这番变化。 她想起之前的计划,说道:“我识得几个国子监致仕的名士大儒,他们就住在临安府周遭,不如我们今日就去拜访他们一趟,也可让他们给你点拨点拨!” 名士大儒。 秦月淮提了提眉梢。 谁不是呢? 他将沈烟寒放在床榻上,蹲在地上,伸手给她穿足衣,随意问:“今日就去么?” “不然呢?” 去不去,何时去,对秦月淮而言根本无甚要紧,他随意点头,没说任何。 他没表现出她预想中对她的感激涕零,沈烟寒就不甚满意了,伸手就捉住秦月淮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她。 她像一个调戏良家女的山大王,虚着眼,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居高临下看他。 秦月淮仰着头,看她一双明亮的眸子扑闪扑闪,她的脸凑近他的唇,似在怒,又不像真怒,似要亲,又不真亲他。 她故意吊着他。 却一脸无辜态。 秦月淮滚了滚喉结,气声:“皎皎。” 沈烟寒继续装无辜,她享受着调戏他的满足感,手指抚他的唇瓣,捏着细细的娇软嗓子:“嗯?怎么了?” 秦月淮跟脱离的猎人桎梏的野狼,一下窜起,反客为主,将她扑到被衾上,气息灼灼,眼神侵略十足。 “我借存的东西,不如也择日不如撞日。” 沈烟寒想到他的临去临安府前说的话,被他故意沉了下身子,贴着她的腰,她到底有些怕他在上时的手段,推秦月淮,“白日不宣……” 秦月淮打断她:“天还没亮。” 沈烟寒并不是真抵抗,秦月淮一吻上她,她便顺着他的气息,体温也逐步攀高。她赤着足,轻轻踩他的小腿肚,手也在他脊背上流连,既像安抚,又像催促。 秦月淮睁了下眼,看她香腮飞红,睫羽颤颤,一副乖巧娇憨,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入怀中,抱了起来。 沈烟寒的后脑勺突然离被,“呃”一声,慌了下,却始终没有躲他。 在双肩微凉时,她甚至隐隐喜爱他的心血来潮。 她这样纵着郎君,秦七郎难免失控。 他的气息拂在她鼻尖,她的唇上,她的下巴…… 沈烟寒高高仰着纤细白皙的脖颈,怀中是正灼烧的熊熊热情。 二人的白衣落在一起,沈烟寒睁眼时,看到秦月淮锁骨下的疤。 本丑陋狰狞的样子,渐渐被汗水所埋。 变得模糊,变得慵懒。 天光大亮时,沈烟寒双手抓着床沿,双眸通红,秦月淮在她身后问她:“你确定今日去拜访人么?” 沈烟寒嘤嘤而泣,无助地咬牙切齿:“不然呢?” 秦月淮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沉闷地:“好罢。” 二人双双晚起,沈烟寒颤着细腿出了屋,一边怨自己定力差,一边还得在寄住在此的齐家人跟前装得若无其事,与他们点头道早。 木槿涨红着脸将早膳摆上桌,眼睛不看沈烟寒和秦月淮,口中关爱道:“娘子,你快多吃些。” 沈烟寒一时并没反应过来她这莫名其妙的话,正要说今日她二人要出门的事,一抬眸,就见木槿一溜烟,逃也似地窜出了门。 沈烟寒蹙眉不解:“她跑什么跑?” 秦月淮往她碗中放入一块芝麻饼,嘴角含笑,不紧不慢道:“娘子辛劳。” 沈烟寒蓦地明白过来,眼眸瞪圆。 旋即她就责怪他:“还不都是因为你!” 慢条斯理,折磨人心,她越是踢他,要他速战速决,他就故意曲解她的用意,恨不得磨到天黑。 秦月淮本就得了实打实的实惠,此刻沈烟寒再计较也无济于事,他往她碗里再放一个芙蓉糕,从善如流,好声好气地道歉道:“是为夫莽撞。” 态度之良好,语气之和缓,很难不让人闷着的火气渐消。 没有女子抵挡得了这样温润如玉的俊俏郎。 厨房的窗口边就是一枝红梅,忽有一阵风吹来,梅花的清香袭入鼻尖,和着口中酥脆的芝麻饼,沈烟寒面上剜秦月淮一眼,心中却在扬嘴角。 * 木槿出门后,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天知道,她方才走到沈烟寒的门边,正抬手想敲门叫人时,里头就传来她家娘子娇得没法听的话:“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还有郎主好脾气的询问:“这样呢?好些么?” 她那口气,差点都没提上去。 蔡希珠进秋望园时,看到的就是木槿傻愣着的场景。 蔡希珠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啪”一下,一掌拍到木槿肩上。 木槿果真被她捉弄到,吓得尖叫一声:“啊!” 蔡希珠捧腹大笑,凑到她脸前去问:“木槿你在想什么啊?” 木槿犹豫几息,知晓再无更合适的人做这件事,便附在蔡希珠耳边,直接求教道:“蔡娘子,你爹爹那处可有避子的药丸?能不能给我一些。” 蔡希珠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甫听这话,难免难堪,沉默几息后,才问木槿:“给皎皎吃?她不想要孩子么?” 木槿摇头,“是我们郎主不想娘子这么早生,对身子不好,这避子的方子是给郎主吃的。” 这话一出,蔡希珠目光一颤,竟还有郎君服避子汤的,她小声对木槿道:“我回头问问我爹。” * 沈烟寒以为秦月淮心血来潮,实则她才是真心血来潮的那个,她说做就做的性子使然,一旦决定下的事,任谁也无法阻拦。 秦月淮深知她的个性,依着她的决定,与她离了清水村。 沈烟寒认识的大儒统共有两个,一个住在临安府近郊,一个住在临安府城内。按照最优的路线,沈烟寒与秦月淮先去了近郊那家,岂料那大儒早在两个月前逝世,沈烟寒只得将全数希望放在第二家。 他们赶进城时,已到傍晚,眼下正值年关,明日便是除夕夜,临安府内的人们家家张灯结彩,灯笼高挂,随处可见人们在门口悬挂吉物。 点点红灯落在眼里,沈烟寒深呼一口气,说道:“七郎,不如我们也回去装扮秋望园罢!前几日你病了,都没来得及。” 第119章 茶楼东宅 木槿小心翼翼地给沈固辞端茶倒水。 沈固辞目光盯着院门,已足足等了半日。 继齐蕴故去后,这是沈固辞再一次登临这个偏僻庄子,也是再一次气闷得胸口发疼。 门口的“秋望园”三字狠狠刺激了一把他的眼睛。这地方与其说是个“园子”,还不如说是个篱笆墙圈出来的歇脚地,即使落在清水村这么一个村子里,也是简陋到不入眼的存在。整个宅邸中,姑且带有雅致气息的,是院子里被挖出来的简易的小桥流水,还有一处新建的凉亭。 她就甘愿住在这样的破地方受苦受寒,也不愿回府去! 这样的倔驴性子,也不知到底体了谁! 沈固辞站起身,双手负背,在檐下焦躁地来回走,眼睛始终是看着大门口。 沈烟寒到底当初为何离家出走,木槿从未听她直白道明,但从沈烟寒绝口不提沈固辞半句话、对待前来此处送财物的温蓉冷淡至极的态度看来,她也大致猜的出,这对父母并没善待自家娘子。天籁小说网 她的工契在沈烟寒手里,原则上,她与沈固辞没甚关系。 想明白这点,木槿大着胆子,上前朝沈固辞道:“娘子同郎主出门时并未留话今夜是否回来,沈老爷,您不如先回去?待娘子回来后,我定告知她您来过了。” 沈固辞心中正烦躁,不妨听这女使这般说话。 他侧眸看她,仿佛不信她的话般:“郎主?谁是你的郎主?” 到底是为官数载,气势浑然天成,木槿毕竟是个小女使出生,没有沈烟寒那股子浑不怕谁的气势,被他一双严厉的眸子盯得有些发怵,但想起沈烟寒吩咐过,秦七郎既然娶她为妻,便是一家郎主,复又重拾起底气道:“秦七郎,秦七郎便是我们的郎主。” 沈固辞一噎,半晌后沉沉“嗬”了一声,“好一个一家郎主!她二人究竟是有父母之命,还是有媒妁之言?谁承认的?” 木槿看着沈固辞一张恼羞成怒到阴云密布的脸,干脆不再吱声。 * 清风簌簌,落霞澄明,霞光笼在临安府上,将听风茶楼的影子覆在东侧的屋脊上。 秦月淮牵着沈烟寒,站在听风茶楼的二楼窗口边,与她并肩,看着远近高低不同屋舍顶上的霞光。 静默片刻,秦月淮似无意间提到:“你看东侧那个宅子,这会是看不出花果,但那家人家栽了好几株石榴树,每到夏季那花红得似火,秋季还能收不少红石榴。” 沈烟寒点头,看着秦月淮道:“石榴一向代表多子多福嘛,我娘也喜欢这种树的。我还记得我们买下宅子的第一年,我就帮着她一起亲自种下了几棵。” 倏尔,她如梦初醒般地“哎”了一声,随后转头又去看那东侧的屋,“是不是就是那个宅子在出售?” 秦月淮在她的视线盲点往后招手,听风茶楼的一位伙计叩门走进屋来,将茶盏放在桌上。 秦月淮问他:“东侧的宅子是在出售么?” 伙计高声:“可不是么!那宅子久不住人,家主该是觉得空着可惜,准备转手了。郎君和夫人,可是准备给买下来?” 沈烟寒蹙着眉,没吱声。 秦月淮道:“随便问问。” 说罢,秦月淮将视线定在沈烟寒脸上,她侧脸看着窗外,黑亮的眼中落着橙霞的光,清愁萦绕。 杨动探得彻底,左邻右舍都走了一遍,有知情的老妪说过,五年前来买那宅子的,是位容颜极为艳丽的夫人,她当对方要来做邻居便与她攀谈了两句,对方也健谈,爽直回她是买给女儿当嫁妆的,可后来那夫人就再没出现过,宅子也空着。 若这老妪的话是真,温蓉虽长相不差,却顶多算个温婉小意,同艳丽沾不上边,当初买宅子的不会是她。 时间一对,不难猜出,是齐蕴去清水村之前的事了。 本是给沈烟寒的嫁妆宅子,却没给沈烟寒,而是被发卖,那么,不是因沈固辞在气恼沈烟寒离家出走、成婚未通过他,便是另有原因。此原因为何,还有待去查。 若那老妪所言是假,这宅子大小适中,地理位置也很好,作为他和沈烟寒往后的居处倒也适合。 总之,不管这宅子是不是沈烟寒的嫁妆,她合该住在这里。 思及此,秦月淮不急不缓道:“也不知那屋子售价多少?考不考虑出租出去?” 沈烟寒扭头看他,他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若是能租到这样的宅子,倒也方便你往后的生意。你看这屋子与听风茶楼如此相近,听风茶楼来来往往的人流多少,就是个百中有一人能成为你的主顾,也是一门大生意了。我住在这里,自然也更便利。” 这不就是她今日看着那宅子的腹中思量么?沈烟寒愣了下,有一种被人理解、被人支持的感动,心潮难以自抑地起伏。 她冲秦月淮眨眼,转头问听风茶楼的伙计:“你可以帮我们打听一下么?卖价与租金。” 伙计看秦月淮。 秦月淮勾了下唇角,一言未发。 伙计当即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这会儿就去,保准一会儿就把消息给你们探回来!” 半晌过后,伙计跑回来,按秦月淮提前吩咐过的,将隔壁屋子的卖价折了个半报了出来。 沈烟寒和秦月淮已经坐到桌旁,秦月淮给沈烟寒递了杯茶,说道:“按照这里的地价,倒也不算贵。” 不等沈烟寒发问,听风茶楼的伙计就报出了“低价”的原因:“那家家主是急着用钱,所以才贱卖的。” 说罢,甚至双手奉上了几个石榴,睁眼说谎道:“还别说,那家人还真是个和善的!我这一去问消息,他就给我塞了几个家里结出的果子,二位客人,您瞧这果子还真是大呢。” 沈烟寒眼睛盯着三个硕大的、圆鼓鼓的石榴,眸光微微地晃。 话已至此,该给的信息已给完,该调动的情绪也已经调动出来,伙计看一眼秦月怀暗示后识趣退下,秦月淮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随后若无其事地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罢。” “嗯,好。” 沈烟寒站起身,路过窗户时,眼睛朝窗外快速瞥了一眼,入目几株石榴树巅,她耳边好似响起最爱吃石榴的母亲齐蕴的话:“白花玉石籽的核是软的,颜色鲜美,气味芬芳,汁甘而浓……” 秦月淮伸手拿过桌上的石榴,若无其事地跟着沈烟寒往外走。 临出听风茶楼的门时,秦月淮因结账落后两步,茶楼的伙计凑上来低声问道:“郎主,那宅子可还买下?” 秦月淮拿起石榴,在笔尖前嗅了嗅,反问道:“你说呢?” 伙计眼珠子左右转了下,“郎主您先前说过,咱们不置业。” 秦月淮淡淡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迈出了门。 伙计一脸迷茫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 秦月淮走后,茶楼掌柜抬手“啪”一下拍到伙计的后脑勺上,“郎主若是不想买,何必要你去夫人跟前说东说西?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变通,变通,可懂?” 伙计“嗳”了一声,不满道:“你别动手啊!谁知道郎主变化这么快,明明先前西边的那个宅子卖的时候他就说过,不买房产。” “嗬!”掌柜摇了摇头,“如今的郎主和以前的郎主一样吗?你想想,自打九月起,郎主哪一次到茶楼来不是和颜悦色的?你以前见他笑过么?如今呢?是不是常将笑容挂在嘴边?此一时彼一时,郎主心中有变化,那也是正常的。” “倒也是。”伙计摸着下巴,复又皱起眉,“可总是觉得很怪,就没听说郎主成婚的事,怎么就突然多了一个夫人?” 他探着脑袋冲掌柜问道:“刘三哥,郎主成婚时,可邀请了你?” 刘三盯着室外秦月淮离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别说是咱们,就是杨侍卫,我也问过他,他也不知郎主具体是何时成婚的。” 伙计眼珠子再转,算了算东侧宅子的售价,又算了算方才当着沈烟寒的面报的价格,忽然一双眼珠子一瞪,“刚才我在夫人跟前,可是足足少报了二十万贯的价格。” 掌柜忙着拨手里的算盘,并没搭理他。 过了片刻,伙计又凑到刘三跟前,叹道:“整整二十万贯呢,这意思就是郎主在私底下将差价补上去罢?郎主出手真是阔绰!” 掌柜头也不抬,“那可是郎主的夫人,置办个宅子,二十万贯而已,这点钱郎主都不肯出,那岂不是太过扣门。” * 二十万贯,对清楚听风茶楼进出账的掌柜而言不算个大数目,但对沈烟寒而言,就是一笔实打实的巨款了。 回程路上,沈烟寒一言不发。 那宅子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忘却的印象,她心动不已,是真想大手一挥,豪气地将它买下,无奈囊中羞涩,所以,她左算右算,正在心中凑犄角旮旯里的各处钱。 秦月淮与她并肩坐在牛车车板上,手中玩着两个圆石榴,时不时看她一眼。 寒风瑟瑟,牛车车前的灯影在晃,老牛脖颈上的铃铛在摇,叮铃,叮铃,在空山中更显寂静。 在遇到沈烟寒之前,至少有十年,秦月淮再未过过如秋望园这般,出行只能做硬板车的艰苦日子。他虽隐姓埋名,但是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很早之前就凭借临摹书法与绘画凑到了足够的本钱,再后,有了一套赚钱的法子。 秦月淮看着黑夜想,这样的日子,往后想必也不会再多。如今德远叔一家逢难,他是不可再避居于山谷,需得尽快进城部署…… 他的思绪飘飞时,赶车的遇到一个小坑,板车倏尔一晃,沈烟寒的身子不稳,一下往前栽过去。 秦月淮伸手搂住她的腰,拉住她后,却是直接将她往他腿上抱。 “别闹。”沈烟寒眼睛看着前方赶车的车夫,低声斥,拧身挣扎。 “没人看见。”秦月淮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从后紧紧抱着她。 身后是郎君温热宽阔的怀抱,沈烟寒抿了抿嘴角,抬眼看了下车夫根本没在意后方的背影,人往后,往秦月淮怀中倒。 她这点依赖,秦月淮自然感觉得到,他在她耳边轻笑一声,啄了啄她冻冷的脸颊。 “刚刚在想什么呢?” 沈烟寒扭过头,朝他苦恼道:“我算来算去,要买那宅子,怎么都还差八万贯,这可怎么办?” 这点事他早就想过,在此事上他并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几乎是沈烟寒话一落,他就答她:“不妨朝孟子简借一些。” “朝孟四郎借?”沈烟寒眸光微闪,眼巴巴地看着秦月淮,口中犹豫:“他肯借么?” 四目相对,星光隐隐,沈烟寒似乎看到了她在那院子中摘石榴的那天。 嘴角的笑,一下灿烂。 而这份笑意,不无意外的,在推开门,见到廊沿下立着的沈固辞那一刻,骤然变僵。 她脚步一停,同秦月淮双双站在原地,忘了动作。 沈固辞看着牵着手、有说有笑进门的二人,静了片刻,冷声道:“还知道回来。” 第120章 你的嫁妆 静夜空茫,冷风四吹,秋望园的护家狗听到动静跑过来,围在沈烟寒脚边打转。 沈烟寒遥遥与沈固辞对视。 寒气逼人的氛围里,木槿上前迎接,在沈烟寒身边看着沈固辞,打圆场道:“娘子和郎主回来了?老爷已经等了你们大半日了。” 四周的动静皆没入心,沈烟寒默了半晌,才走过去,直直站在沈固辞跟前,回他方才的话道:“我自己的家,何时回来,回不回来,我自己说了算数。” “你……” 沈固辞没料到,沈烟寒与他说的头句话竟是这句,他被她噎得,一连说了好几个你。 沈烟寒当作没见到沈固辞难堪的脸色,冷着脸道:“有什么话,不如进门再讲。” 木槿闻言连忙上前去推开堂屋的房门,将屋内油灯点上,出来站在沈固辞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老爷,这里请。” 沈固辞自也不想在檐下叙话,一甩袖,鼻中冷冷哼一声,抬脚迈进堂屋。 沈烟寒在他身后跟着,秦月淮跟着沈烟寒,进门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沈固辞见秦月淮不识趣地跟了进门,深吸一口气,看着秦月淮,问沈烟寒:“他是谁?” 沈烟寒随他视线看秦月淮,淡定答道:“我的夫婿。” 秦月淮上前一步,拱手弯腰,朝沈固辞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秦氏七郎,月淮,见过岳丈大人。”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当真见到沈烟寒的夫婿人就在跟前,还上来就叫他岳丈,沈固辞胸腔里当即似被棉絮实实闷住般,好半天没提上那口气来。 半晌他才移开视线,盯着沈烟寒的脸,质问道:“你二人,究竟是何时的事?” 沈烟寒去拨了下炭盆里的炭火,头也不抬道:“八月。” 沈固辞盯着她,似不可置信:“八月?” “你到底想听什么?”沈烟寒抬脸看着沈固辞,“我正是八月认识的他,也是八月嫁给了他。” 沈固辞想起温蓉曾说的话,话语蕴着一种戏谑:“所以,你这是承认,他不是你的什么北边来的远房表哥了?” 沈烟寒本是在解自己的披风,听到沈固辞的话后,神色明显顿了下。 原来,他也不是对她在清水村的事一无所知。 沈烟寒抿唇,说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滋味,她缓缓抬起眼,正对上沈固辞看她的眼睛,她立刻撇开视线,嘟哝道:“我哪有什么远房表哥。” 一句接上一句,气氛显然缓和了些。 沈固辞依旧凝视着自己的大儿女,小半年未见,他俊朗深邃的双眸中,泛起了复杂情绪。 秦月淮上前,先主动接过沈烟寒的披风,替她放在一旁的坐榻上,再回来沈烟寒和沈固辞坐的桌边,默默落座,并提起炉子上的茶壶,给沈固辞和沈烟寒依次斟茶。 沈烟寒就不是个爱等的性子,本就口干舌燥,秦月淮甫一给她眼前递茶杯过来,她就伸手接过,拿到唇边,仰头喝过。 白雪般的手腕上落着一圈红印,在抬臂时,缓缓从袖中露了出来。 沈固辞眸色一凛,侧头看秦月淮,语气冷厉:“你先出去!” 秦月淮退出屋子后,父女二人各怀心思,沉默半晌未语。 灯火昏昏,炭炉中炭火烧得噼啪了一声,屋中的温度渐升,一把风干的桂花粉洒进炉中,满屋都是浓浓的金桂气息,将回忆一下拉到秋季。 沈固辞无声地打量沈烟寒,静静地审视着大女儿的周身变化,看她侧颜愈发像年轻时的齐蕴,对他疏离遥远,他眸光晃悠,既觉得心在疼,又觉出心酸。 他一向性子骄傲,恃才自傲,以为沈烟寒赌气出走,在外受够了苦自然会回府,他届时自然装作无事发生,依旧待她如初,如今看来,着实可笑,沈烟寒的傲气,岂少他半分? 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她在外安了居,乐了业,成了婚。 半晌后,他突然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你成婚,为何不通知我?” 沈烟寒盯着手中的茶盏,“你又不会答应。” 沈固辞极想脱口而出“知我不答应你还嫁”,话到嘴边,已明白木已成舟,他忍住没说。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沈烟寒垂着脑袋,依旧玩着手中茶盏。 沈固辞再度开口:“秦七郎他……你可知底细?” 沈烟寒一顿,道:“跟你一样,北边南逃来的,无父无母,独身一人。” 沈固辞:“还在做学问?” 沈烟寒点头,看着他道:“今日我们本是去找任公和扶公的。” 这是在说晚归的理由,看着女儿一双清澈透亮的双眼,沈固辞难免动容,齐蕴当初,就是同样的双眸,一望到底。正是这么干净,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一阵沉默后,他话锋一转,对沈烟寒道:“你娘先前给你留了嫁妆,是个城南的宅子。” 沈烟寒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重现今日看过的那个宅子,压着心腔中的澎湃情绪,试探道:“在哪的宅子?”23sk. 沈固辞答:“清和巷,旁边有个茶楼。” 他抬手饮茶,并没任何特别的表情。 一丝愧疚也无。 沈烟寒心中一下咯噔,看着自己双鬓如霜的父亲,刷一下就站起身,冲沈固辞吼道:“既然是给我的嫁妆,我娘给我的,你凭什么做我的主,你不知会我一声,就要拿去发卖?你凭什么?” 她一激动,眼泪不可自控地滑落,一双水洗的眸子对上沈固辞差异的双眼,沈固辞喝茶的动作顿住。 他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什么发卖?” 沈烟寒冷笑一声,“你装什么?谁不知道听风茶楼的东侧宅子在出售?还是以市价低得多的价格!你就这么缺钱么?还是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处理我的东西?你这会又还要告诉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沈烟寒激动不已,情绪跌宕,边落泪边倔着脸,恨恨看着沈固辞。 沈固辞的脸色,可以用五彩斑斓来来形容。 他心里浮出不敢相信的猜想,看着沈烟寒婆娑的泪眼,缓缓站起身。 他语气异常冷静:“我没有替你卖,我给你讲这事,就是要给你那宅子。” 沈烟寒不信他,谁都能从她脸上看出来。 两人对视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和木槿的声音:“娘子,外头来了顾家郎君,说是你的表哥。齐家的表哥。” 第121章 是真是假 因顾疆登临秋望园,沈烟寒同沈固辞因嫁妆宅子的讨论暂停住,又得知了母亲的亲唐姐齐菡在沈府,在沈固辞冷着脸提出一道回府过年时,沈烟寒终是点了头,命木槿收拾细软。 他们到沈府时,温蓉带着沈慧和沈毓在门口亲自迎接。 见一行人出现,温蓉迎接上前,对沈烟寒热情道:“大姑娘可算回家了,冷着了罢?快进屋去烤烤火。” 沈烟寒看着她脸上虚情假意的笑,“嗯”了一声,随后将手腕从她手中扯出来,扭头对秦月淮道:“进去罢。” 秦月淮在她身侧,看着她,沉默着点了下头。 见沈烟寒并未有朝她介绍这位郎君的意思,在二人目不斜视与她插肩而过时,温蓉的笑容凝了下,目中变冷。 她怎么说也是一府主母,竟被人如此忽视。 而她再抬眸时,恰恰对上沈固辞蹙眉盯着她的略有探究的冷淡眼神,温蓉不由心中震了下,即刻有些欲盖弥彰地笑着道:“还是父女情深,官人去这一趟,大姑娘也总算回府来了。” 沈固辞意味不明地“嗯”了声,便负手在背,一言不发地抬步进了家门槛。 他这般举动,熟悉沈固辞如温蓉,立刻看出他心怀不悦的意思。 但她并不知沈固辞为何不悦,只得在他身后皱眉攥了下拳头。 一行人风风火火进门了,沈慧牵着沈毓上前,鼻中哼了声,低声不满道:“亏我们冒着严寒等!你看看她,根本看都不看咱们一眼,还有那个男人,就是她偷偷嫁的那个夫婿,也不朝人打个招呼。” 温蓉盯着秦月淮的背影,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本以为沈烟寒被人退了亲沦落成一场笑话,却没想到沈烟寒说嫁就嫁,还一嫁就嫁个长相如此俊美的,而她的婚事讲了小半年还没定论,沈慧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气鼓鼓道:“娘,你究竟查出来他的来头没有啊?” 这正是温蓉心中不安的。 这人和孟四郎称兄道弟,她以为是个有头脸之人,可她的人在秋望园跟了数日,这人全然就是个书生作态,成日不是读书,就是陪沈烟寒在山间捡柴摘野果,根本探不出别的,就连清水村的村民也只道是北边来的。 这金国犯境的年头,前些年从北边南逃的人千千万,她还能如何查? 她想借王璋那边的势力,趁大周使团北上时去一探究竟,但使团的行程被雪灾耽误,怎么说,最快这事也得要年后了。 温蓉摁着情绪,抬眼道:“既然是你的姐夫,你不妨多与他交谈交谈,你问的话,他总要答几句罢。” 沈慧瘪了下嘴,“你又不是没见到方才他那冷冰冰的脸色,看都没看咱们一眼,我还如何跟他说话?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么?” 回想秦月淮今日出现后的态度,温蓉心中也不禁赞同:正是,那人分明是初登门的女婿,言行举止却并不将谁放在眼里,看人的神色傲慢且冷淡。 说到冷淡,温蓉显然又想起方才沈固辞的态度,她直觉出微妙,心中忐忑愈发浓厚。 已在寒风中等了许久,沈毓这会咳嗽了两声。 温蓉回神心疼道:“毓儿快进屋去烤火。” 她这会不免后悔,早知他们的热情迎接会遭冷遇,没在沈固辞跟前显出她教子有方、持家有道的效果,她就不会将沈毓带出门。 沈毓吸着鼻子,被沈慧牵着往回走,温蓉在子女身后寒着脸进了府门。 沈烟寒许久没出现在沈府,府里的下人见她回来,诧异之外,看她如今周身的气势变强大不少,往前总笑眯眯的眼眸这会却多了一抹威严,不免放得更尊敬了几分,俯首弯腰,人人朝她规矩行礼。 温蓉的贴身女使见他们这样表现,嗤声:“夫人平常给的赏钱还不如赏给狗,没瞧他们人后是怎么兴奋地议论她的,一群长舌妇,背后说人坏了家风,与人私定终身,这会真见了人,就差没跪下请安了。” 温蓉淡淡看他们一眼,视线往前时,看到沈烟寒目不斜视,对下人的行礼回应得很淡,只见到府中老管事时才有动容。老管事老泪纵横,边抹泪,边撑着笑,激动地朝沈烟寒说:“大姑娘回家了,夫人在天之灵……” 不小心对上她的视线,老管事话峰一转:“总之大姑娘回来就好!” 夫人。 沈夫人。 温蓉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在冷笑,在某些人心里,他们的夫人恐怕永远是齐蕴。 在沈固辞心中,是不是亦如此? * 今夜的沈家注定热闹,而毫无疑问的,沈烟寒便是这场热闹的中心。 齐菡看着长相愈发酷似齐蕴的沈烟寒激动不已自不必多说,顾家的几位同辈也拉着沈烟寒表妹长表妹短,听她说如今在做生意,更是直朝她灌输扩大规模的思想。 就连沈固辞,也破天荒地,在晚上因等他而迟迟才上的饭桌上,亲自给沈烟寒碗里夹了几块肉。 这无疑是示好的动作一出,温蓉和沈慧不由相继变了脸色。 沈烟寒盯着碗里垒成的小山尖,愣了下神。 她并没想就这么原谅沈固辞,可她没了母亲,虽不想承认,可内心实则些许孤独。她是既恨沈固辞那样对齐蕴无情无义,又渴望一种来自父亲的温情。 她身为他的女儿,他可以有其他儿女,可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她的父亲只有他一个。 沈固辞见她握着竹箸,半晌未动,催了声:“快吃罢,人瘦了。” 齐菡就是一个人精,在沈烟寒不情不愿地跟在沈固辞身后出现时,就已经猜到这对父女之间曾有不快,这会自也乐于见到沈固辞当着众人面朝小侄女示好,便笑着开口道:“菜都到碗里了还不吃,堂妹夫,我瞧着,皎皎这是要专等着你这个做爹爹的亲自给喂呢。” 被齐菡这一打趣,桌上有些清冷的氛围变热,顾家表哥们在生意场混,立马识趣地跟着附和。 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她,沈烟寒脸颊一红,刻意收敛的孩童脾气也跟着上来,哼道:“谁等着爹爹喂了?” 说罢,她夹起最大的那块肉,一下塞入口中,大快朵颐起来。 沈固辞提了下唇,沈烟寒好歹是肯再叫他爹爹了。 秦月淮全程不动声色,在沈烟寒得家人关怀埋头苦吃时,他淡淡往温蓉方向瞥了一眼。 温蓉的脸色惨淡。 分明是场自己张罗出来的家宴,作为沈家主母,她可以说是备受冷落。眼瞧着沈固辞与先夫人的堂姐一家热络,同是沈家子女,连小儿子沈毓都没得到沈固辞关注,她本清傲的脾气,到底是撑不住了。 灯火通明,屋中四壁有人影轻晃,客人酒足饭饱后,温蓉黑着脸回了房。 半晌过后,沈固辞也踏入了屋中。 几十年如一日的娴雅淑德似乎刻进了骨子里,即使在今日这样被人冷落之后,温蓉依旧朝沈固辞撑出了个笑。23sk. 沈固辞解了衣衫,在温蓉的伺候下梳洗,而后缓缓坐在床沿。 “官人在这么冷的天出门,实属劳累了,快歇息了罢……” “城南宅子的地契在哪?”沈固辞忽然开口道。 温蓉一愣。 随后一笑,“还能在哪?不就在那五斗柜里放着么。” 沈固辞看一眼那平常放重要物件的柜子,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作势要往柜子方向去。 “官人!”温蓉在他身后紧张出声:“这么晚了,大家都歇着了,大姑娘也睡了,你这会拿出来也没用不是。” 沈固辞脚步一顿,心也跟着往下坠,停顿片刻后,像喝醉酒般晃着脚步往回走。 走到温蓉跟前,他看着温蓉打了个酒嗝,勾唇道:“瞧我,真是老糊涂,又忘了时辰了。” 瞧他脸上冒着一股子喝醉后的傻气,温蓉暗中松下一口气,二人这才熄灯歇息。 子夜时分,夜风肆虐,晴了两日的天又下起了雪,温蓉唤了两声“官人”,无人回应后,她悄悄起了身。 一旁背对着她侧卧的沈固辞睁开了眼睛。 温蓉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召来了女使青圆附耳吩咐,沈固辞透过窗牖的细缝看出去,见到那女使在温蓉跟前频频点头,他握在身侧的双拳缓缓收缩。 今日趁温蓉在厨房督促备饭时,他便回房了一次,那五斗柜中,根本没有什么地契。 沈固辞望向灯影明明暗暗的院中,依稀可见,如今被金桂替代的地方,原先是株红灿灿的石榴树。 他喉间泛起一股苦涩。 温蓉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 纷纷雪花飘落时,与温蓉一样半夜出门的,还有个轻手轻脚的沈烟寒。 七弯八拐,终于抹黑到了客房,沈烟寒跟进宅的小偷一样,捏着嗓子朝门内道:“七郎!七郎!” 屋内没有丝毫动静,沈烟寒细指试着往门上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沈烟寒双眸欣喜地一亮,连忙提着裙摆窜进了屋内。 门一闩,她就朝内大喊:“七郎,我来了!你快点灯,我什么都看不见!” 秦月淮坐起身,看着摸黑进门后双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的黑影,小小一团,偏内里勇气可嘉,倏而笑了一声。 她这么一来,竟生出一种情人密会的刺激。 他温声道:“你站在原地,我过来。” 沈烟寒闻言当真就不动了。 秦七郎下了床,往她的方向行过去,等在原地的沈烟寒跟前,他一下搂过她的腰,将她半提起来,亲她的耳垂,暧昧不清地问她:“深更半夜的,你来郎君房中做什么?” 黑暗中,沈烟寒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从他的话中听出一抹荡然的笑意。 沈烟寒翘着小嘴,故意道:“不欢迎我,我就回去好了。” 欲迎还拒,欲盖弥彰。 秦月淮看着她透着狡黠的明亮眸子,伸出手,略进她还带着冷意的披风里。 从她背后往前。 起伏的山岚,广阔的平原,斜立的山涧,他似乎闻到了春日里含着花香的醉人清风。 他的行为总与他温吞的性子相反,就不是个友善的。 沈烟寒踮了下脚。 第122章 父母之爱 沈固辞将城南宅子的地契递给沈烟寒。 “这个给你。” 沈烟寒翻了翻,确认好地址无误后,狐疑地皱起了眉心。 昨日在听风茶楼她听得分明,这宅子确实在以低价出售,且理由还是家主急用钱,她都已经想好如何朝人借钱去购置这宅子,而今日,地契忽然就到了她手中。 整件事就像做了场梦,虚幻得让人心惊。 沈烟寒看沈固辞,本想开口询问一两句,哪知沈固辞给了她东西就站起了身,说与人约好了捶丸,而后就头也不回地迈步走了。 这种回避的表现一出,沈烟寒心中刚冒头的怀疑一下高涨,少说有五分肯定:同一个宅子,卖的人不是沈固辞,便是另有其人。 而沈府里,能做得了这个主的,除了沈固辞,就只有那一位。 显然,十六岁的沈烟寒,已比十五岁成长许多,她已学会行事之前不动声色。她找上杨动,又去了趟听风茶楼,甚至找了宅子的几位邻里,结果三方说法都一致,也就是肯定了她的猜想。 站在新宅门口,沈烟寒不由冷笑一声,“我从没想过,她的人心能如此不足。我娘的身份也好,沈府的宅邸也罢,哪个,如今不是她的了?我分明已经住去了清水村,她却这般惦记着我那还没到手的东西。” 寒风托起地上萧条的落叶,在风中飘飘扬扬,一张黄叶恰好落在沈烟寒肩上。 萧萧落叶在小娘子漆黑明亮的眼里倒映出一抹凄凉。 她目光并未落在实处,眼中茫茫然,“是不是我真一无所有、走投无路,才是别人的喜闻乐见?才是如别人的愿?” 秦月淮修长白净的手指一拨,将那一片落在不该落之处的败叶拨开,就势搂过沈烟的肩。 他不动声色,将心爱之人护在温暖的怀中。 比之一个普通的住宅,他更忧心的,是别的。 他借了刘锜处的一块玉佩,在齐国公夫人王璋的生辰宴上激起了一些水花。按理说,这件事中,不可缺少的其中一环——齐蕴“赠”给刘锜的玉佩已经现身,王璋和温蓉察觉到有人在窥探五年前的事,该是有所行动才是,可是令他意外的是,这两边至今都是风平浪静。 他深查五年前齐蕴的事,却没更多进展。清水村的孟婶出门串亲戚数日,至今未归,她那独子地痞孟二只知王璋给了他娘钱财,别的也说不出更多来。 也就是说,关于齐蕴,他的探查,卡了。 唯一有些许进展的,是他暗中安排在梁一飞要护送北上使团队伍里的人探了消息,说那其中王家安排进去的人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任务,便是去河南府周遭查关于秦氏的事。 河南府的秦氏,这不就是在说他么? 他没有查出对方的消息,对方却已经已将他置在怀疑的中心,不惜动用出使队伍的力量也要去查他的身份,秦月淮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对方在暗,而他们在明,秦月淮一颗本就因章浚之事而沉落的心思,再沉一分。 这样的处境,四面楚歌。 沉默着,秦月淮暗中调整心态,将心中的一概忧虑深深藏起,在沈烟寒跟前,他总是下意识就展露自己温吞和煦的一面。 他勾起嘴角,带着看好戏般的戏谑眼神看沈烟寒,故意问:“所以,你准备如她所愿?” 沈烟寒微抬下巴,声音高亢决然:“怎么可能!我凭什么要遂别人的愿?别人越希望我一无所有、走投无路,我越要无所不有、绝处逢生!七郎,我们这就去采办些新东西,再回府收拾收拾,届时都搬去我们的新宅子里。” 闻言,秦月淮垂目凝视沈烟寒。 小娘子心情已经很快恢复如初,眉梢眼角明媚艳丽,嘴角挂着灿烂的笑,眼中斗志昂扬。 她黑亮的眼珠子又转了转,得意狡黠:“本来我要负债才能买下的宅子,如今不止不用负债,还不用再花一分钱,我多幸运啊!我娘对我的一番苦心,我更得珍惜。” 她转身看着宅门,既像说给他听,又像说给她心中的母亲:“我会在这宅子里安居乐业,甘食美服。” 她看向秦月淮:“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秦月淮微有怔忪。 他意外于沈烟寒这个问话。 以他看来,他和沈烟寒之所以能相识,且“成婚”,只能用两个字形容——需要。 他那时重伤,需要她的照料。而沈烟寒那时离家出走,想必孤独且迷茫,正需要一种心理寄托,又遇退她婚的郎君上门骚扰,需要一张挡箭牌。 而他的出现,恰好,正是她的这个“需要”。 定性于需要,说穿了,就是形势所迫,就是权宜之计,不关于情意,更无关乎爱意。 至于他对沈烟寒渐生的情愫,只能说是这场需要中的意外罢了,他也不曾料到。如若这情愫没生,这场事,想必早就无疾而终。 而至于沈烟寒对他的情愫么,他未曾深想,不敢深想。 可现下沈烟寒询问的意思是…… 她对他,有除了光耀门楣这个现实需求之外的期待了。 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亦有爱意? 四肢的血液似乎一下激流般奔涌,秦月淮双眸深邃看着沈烟寒。 可他尚来不及说话,沈烟寒就自信地翘起了嘴角,嗓音甜甜道:“你会的。” 话音落,秦月淮眼中的笑意荡漾,他收了收手上力道,将她摁入怀里,人背着街道方向,俯身,在小娘子额心落下一个轻吻。 “我自然会。” “我会永远陪着你。” * 除夕之日,临安府城中热闹非凡。 只见街道两边的店铺有叫卖苍,有叫卖小枣,还有卖爆杖、成架烟火的。街巷之中,有亲友间赠送馈岁盘合、酒担、羊腔的;也有人家正在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春牌…… 一派烟火气中,沈烟寒堂而皇之地牵着秦月淮的手,双双进入灯火辉煌处。 行到安康堂门口,正遇到堂内大夫在门口拿着五色线编结成的四金鱼、同心结子、百事结子等,与各种安康汤剂一道,送与平常来此光顾的主顾。 见到这家药铺的门匾,沈烟寒蓦地想起陆苑在此遭唐母误解而后被休之事,不由微蹙眉头,驻了下足。 这时,见沈烟寒同秦月淮执手同行,站在一旁看,其中一位大夫上前朝沈烟寒递了一个同心结并汤剂,贺了声“万事和顺”。沈烟寒笑着接过,也回了一句吉语。 走过安康堂,两人之间的话少了许多。 沈烟寒看了沉默着的秦月淮好几眼,想起他为了唐尤气急攻心而晕倒的事,问他:“你可想去看看唐家郎君?” 虽他实则想到的是路程中的章浚,但沈烟寒如此问,他并没说实话,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二人往唐府方向走,还没上马车,突然有人伸手拦了沈烟寒一把。 沈烟寒扭头,一看,原是如愿书斋的好友虞妍。 虞妍开门见山,用她最喜欢的方式开场:“皎皎,这些日子你又死哪里去了?” 沈烟寒刚说完自个之前在清水村现在回了临安府,虞妍就急问道:“你答应给我的画呢?” 沈烟寒皱眉,“什么画?” “闲舟先生的画啊!”虞妍推了她一把,“你亲口说过的,要找给你画衣裳画样的人,给我弄来一副。” 一旁的秦月淮掀起眼皮,看沈烟寒微张着嘴,耳尖蹿红,是撒谎被拆穿的小动作。 她上次回家就问他认不认识闲舟先生,她要送一副画给人,他那时忍着诸多疑问摇了摇头,她当即就道“那你自个认真画一副山水图,我再想办法弄个闲舟先生的假章,盖上以假乱真”。没几日,她还果真弄了个有个八分真的假章来,他一问才知,从孟长卿那看过章的样式。 原来,要赠的是这个小娘子。 想起自己一副画的市价,秦月淮颇有一种羊肉当豆腐卖的玩味。 这时,虞妍不满道:“你该不会忘记了罢?” 沈烟寒咽了下嗓子掩饰心虚,“没有,画早画好了。” 虞妍着急:“那你快给我!走,我去你家取!” 虞妍看顾一个书斋的生意,没别的爱好,就对书画颇为些兴趣,沈烟寒的生意能扩大,少不得有留在她那处的画样册子的功劳。 沈烟寒抬眸用询问的目光去看秦月淮,秦月淮温声道:“你先回去罢,我去看了他便回来。” 沈烟寒点头,“你不要错过年夜饭。” “不会。” 虞妍看了看秦月淮离开的背影,抓住沈烟寒的胳膊,笑道:“怪不得你心甘情愿为了养他吃苦耐劳,你捡来的夫婿还真是个俊俏郎!” 沈烟寒抬了抬下巴,“我家七郎自然是好。” * 这厢沈烟寒与秦月淮之间有多么甜蜜,唐尤没有陆苑的日子便有多么悲怜。 秦月淮到唐府时,率先看到的是摞成山的酒坛。 见到他出现,唐尤晃了下通红眼中的眸光,勾唇道:“你来了。” 秦月淮大步行至桌边,洒洒然撩袍落座,盯着唐尤,“唐子观,你还有病中的老母亲,今日也是岁除……” 唐尤再讽刺地一笑,打断道:“除了劝我,你就没别的话说了么?你往前不会这样话多。你能不能只陪我喝酒,别开口?” 秦月淮一顿,孟长卿曾说过唐尤如今至少表面已经恢复如初,日夜专注学业,他不大明白,唐尤为什么这会是这个样子。 可他接下来就听唐尤道:“阿苑,定亲了。” 秦月淮一惊,凝视他。 唐尤仰头灌酒,他灌得过急,酒从口中大量漫长,从他满下巴的黛青胡茬上瀑布一样滚落,打湿了脖颈,打湿了衣领。???.23sk. 他衣襟前一片湿,很狼狈。 是秦月淮从未见过的狼狈。 他说:“你一定不好奇是谁,可我要说。是郑士宴,是郑二哥,是临安府远近都知道的翩翩佳公子。” 他说真夸着人,真认可郑士宴的品行,可这话此时说出口,是极为强烈的自嘲。秦月淮回忆听风茶楼时短暂见过一回的那位沈烟寒的“郑二哥”,那不是像他这般装出来的,那位才是真正性情温润的郎君。 唐尤目中不是真笑的笑意渐浓。 秦月淮的目光与唐尤一对视,秦月淮聪慧地想到什么,心中猜测呼之欲出,唐尤唇角依旧噙着笑:“在我休了阿苑的当月,郑家人上门提亲。” 唐尤又哭又笑。 “说他们关系不清不楚,他们就当真定了亲。现在,全临安府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罢……不!或许还在戳阿苑的背脊骨,说她婚内就与郑二郎如何如何……我娘就成天在我跟前骂……” 听唐尤明显在埋怨唐母,秦月淮想安慰,却有些无措。 他很早没了母亲,对有母亲的孟长卿和唐尤历来是艳羡的。王璋对孟长卿与其他儿子一般,历来不近也不远,但唐母付氏就不同了。 他并没几次登唐府的门,但次次来这,付氏没有一次不是将他和孟长卿一并当亲儿子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听闻他的身世,付氏更是对他怜爱,硬塞到他手中的腌菜腌肉至今放在听风茶楼里还没吃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生远,则为之爱屋及乌。 他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晰,付氏之所以执意拆散一对夫妻,说到底,出于“爱子”。可悲的是,这“爱”,不乏畸形。 秦月淮垂着眸,以己度人,他知唐尤痛失所爱何等心灰意冷,可他又怎能开口责备一位母亲? 他侧头看院中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他的视线看至远方,想起留在他记忆里永远年轻貌美的母亲。若她尚且在世,会不会也不喜沈烟寒,会不会要他远离她,会不会…… 秦月淮看得眼中湿润。 他连体会这场感受的机会都不会有,他永远不会有这种记忆。 秦月淮觉得孤独。 他没劝唐尤如何,只是依着他的意思,半推半就,陪着饮了一个时辰的酒。 回到沈府时,沈家人正在府门堆着。 沈烟寒看他出现,从一群人中挤出来,拿着一支香迎上来,“你快来点爆杖!” 齐菡在沈烟寒身旁毫不掩饰地酸道:“还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表哥们都不亲,非得等沈姑爷你来点这第一响呢。” 沈烟寒欲盖弥彰道:“哪有?这不是七郎回来得刚刚好嘛。” 沈固辞看着脸颊微红的秦月淮,虚了虚眸子。 姑爷。 齐蕴瞥了沈固辞一眼,几乎是即刻就明白他心中的那根刺,笑道:“姑爷,你还不快些。” 刻意咬重的“姑爷”二字,没引起正沉浸在家人打趣而来的喜悦里的沈烟寒注意,却在秦月淮心里落了个水花。 当着众人,秦月淮递出来一只玉佩,看着沈烟寒道:“皎皎,我有聩岁礼要赠给你。” 沈烟寒拎着上面的鲤鱼结,将玉佩高高提起,喜悦道:“好白的玉。” 她转身给齐菡分享:“姨母,你看。” 羊脂白玉,莹白透亮。 齐菡勾起嘴角道:“一看就价值不菲。” 秦月淮游刃有余地迎着众人的探究目光,声轻而郑重:“传家之物。” 他余光所见,沈固辞与温蓉脸色乍变。 这玉,像是齐蕴的。 是沈固辞亲眼所见的,齐蕴赠给刘琦的那枚。 第123章 一回争执 沈烟寒收到的玉佩像齐蕴的,细看,却不是齐蕴的。 温蓉看定后,暗自庆幸,吐出一口气。她斜后方半步,沈固辞将她松下神经的神色收入眼里。 沈烟寒沉浸在愉悦里,将秦月淮赠的玉佩挂在了腰上。 她不是目不识丁见识浅薄的小姑娘,秦月淮的玉是好,却也不是绝顶好,比那个,她救了他后,从他身上搜到的玉佩,成色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想,那个玉,该才是他的传家之宝。 秦月淮没赠给她那个真的传家物,沈烟寒并没如何难受,她没想要他那样珍贵的、也很可能是他父母亲人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但她不解,他为何要撒传家之物的谎? 她这么想,回头就这么问了秦月淮。 秦月淮盯着她疑惑的眸子,牵着她的手,缓缓答她:“若不是你给我了钱,我也买不起这样的好东西,可我也不想让人看出来,我是用你的钱才买得起的……” “明白了!”沈烟寒打断他。 她理解,穷书生的自尊心强,不想让人,尤其是她家人,认为他全靠妻子过活。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无私付出,在秦月淮身上,从最开始,她就有自己的目的。秦月淮没拆穿她的自私目的,反过来还倾囊给她买玉佩,那玉佩虽不是极致的品级,该也是如齐菡说的价值不菲。 沈烟寒被他的诚挚情感感动,笑着说:“只要是你赠的,即使是个木头刻的,我也喜欢的!你没必要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我给你的钱你是不是都用出去了?” 那倒也不是。 他是真心实意想要送她一个礼,这玉佩是许久之前就备好了的,今日当众赠出,不过是顺便故意试探一下温蓉。 沈烟寒仰头看着他,双眼黑且亮,圆而大,分明口中是疑问的句子,眼里却噙了他用了所有积蓄给她买礼物的窃喜。 她越笑,越满意他的赠礼,秦月淮就越心虚。 他在沈烟寒跟前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他确实也怕东窗事发那一日。他曾同沈烟寒讲好正月办亲迎礼,也想好了,成婚当日,他就给她坦白一切,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可人算不如天算,章浚一家前几日忽然落难。 他为此深深担忧那一家人的生命,因他家已有此番遭遇,他的大哥、二哥、六哥、祖父,无一不是在流放途中被折磨惨死的,章家这一家人还是在暴雪的这档口启的程,其中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所以,正月眼看着就到了,他没心情看日子,也没做任何准备。 他知道,他朝沈烟寒说出章家事后,她一定可以理解他想延迟婚期的。 可那样的话,他又何时朝她坦白一切? 秦七郎面上平淡着,往前走,口中似是而非地答一声娘子喜欢就好,捏了捏沈烟寒的手指讨好她,心中却迷茫—— 他的事,如何说…… 沈烟寒不像一向情绪不显露的他,她一向喜形于色,她得了秦月淮的好处,自然心中欢喜,左右观察没人在周遭,便一下停步,也拉停了与她十指相扣的秦月淮。 秦月淮疑惑不解:“怎么了?” 沈烟寒没说话,却从他手中扯出了手,而后将双手搭上他的肩,踮脚,嘟着小嘴,要往他唇上去。 秦月淮虽然喜爱她的主动,可往前他深居简出惯了,鲜少与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如今因沈烟寒才勉强住进了这人多口杂的沈府里,往来的还都是她的亲人,要在外亲热,他几多局促。 沈烟寒踮脚凑近时,他微微撇开了脸,轻声:“别闹。” 被拒绝的沈烟寒怔了下,并没将他的话当真,只觉他是一贯的脸皮薄,而他这样扭扭捏捏更激发了她的征服欲,她愈发激流勇进,往他脸上凑。 秦月淮却一下抬起了脸。 他身量高挺,不配合她的时候,沈烟寒即使垫着脚也没办法亲到他下巴。 看着那高仰的、不可一世的下颚,明白他这是在认真地拒绝她,沈烟寒这才停住了继续攀附。 视线里只有他微微滑动着的喉结,看着那软骨,记忆被一下拉得遥远,沈烟寒撤回手,站平脚底,虽是仰头看人,气性和气势却很强大:“昨夜你怎么不拒绝我的‘闹’?我看你分明享受得很,你心里巴不得我闹你!” 听她语气,看她表情,是真恼了无疑。 秦月淮垂首看她,目中浮起无奈色,“皎皎。” 他每次一无奈,眉峰就会微微拢起,像受尽了委屈。他今日穿的是她特意为他新做的衣裳,月白色为底,抛摆绣黛色山岚,清致高远,一走一停都极有雅致韵味。 这衣裳还有一个好,颜色洁净,在他背后成片的雪地中颇有天人合一之妙,衬得他的肌肤更是嫩白,就如他赠来的玉,泛着微弱的莹光,纯净且生辉。 可沈烟寒此刻无心观赏这般她养护着的极致美色,她抱着手臂,气瞪着他,“你总是这样!你总是!” 秦月淮叹气,半晌沉默,“我怎样了?” 沈烟寒就等着他问,愤愤道:“你从来不主动,全是我主动这样那样你!还有,我是你的妻子,我为何不能正大光明与你亲密?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 秦月淮放柔声:“哪有偷偷摸摸……” 沈烟寒伸手指朝边上指,打断他:“你看看,这儿人影子也没有半个,你还在矫情,还在拒绝!还有,今日在街上,要不是我死攥着你,你早就不让我牵手了。我和你还不是偷偷摸摸!” 她一顿,突然提高声音:“莫不成我与你的关系不能见人么?” “不能见人”几字一出,一向思想活跃的沈烟寒想到了别的—— 她脑中忽现梁一飞曾经掷地有声的话——“三书六礼都未行完,算什么成婚?” 她也记得,秦月淮说过要与她尽快办亲迎礼,她觉得并不要紧,可他那时说得郑重其事,说会选个正月的好日子。 沈烟寒恍然他病好后的一众表现,就问他:“你心中是不是根本没准备正月娶我?” 秦月淮一下就被她戳穿了想法,他对她又时刻不设防,在沈烟寒直直看他时,脸色就那么变了一下。 他这一变脸色,沈烟寒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果真是毫无准备! 不说,不做,是一回事;说了,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沈烟寒看着秦月淮的面容迟疑一瞬后又恢复了如常,那双温柔的眉眼此刻落在她眼里都带着满满当当的虚假,她渐渐退掉了脸上的愤怒色。 眼睛看着秦月淮,沈烟寒忍着心口泛出来的疼痛,反常地笑了下,“你什么意思?不打算行礼了么?”23sk. 秦月淮嫌少见她如此,他正要开口,“皎皎”刚说完,忽听沈烟寒冷漠疏离地朝他:“不行礼也罢。” 她转身即走,眼眶瞬间通红。 秦月淮在她身后伸手拉住她手腕。 沈烟寒挣扎几下没挣脱,她气自己力量不如他。 秦月淮这会上前一步,从后抱住了她的腰身,微微起伏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背,脸颊贴着她的耳侧,温柔地摩挲了几下。 他行为与她这么亲密,她心有动容,又恍觉是因她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才有这个举动,依旧难消气,保持不回头看他。 是,那时是她主动要他娶她,可那是她与他达成共识的事,并非她强迫于她。她说不用办那个礼只要二人之间承认就行,他却将亲迎礼视为极重要的事情,如今他这样对此出尔反尔,又是什么意思? 沈烟寒越想越远——他是对这门婚事反悔了不成? 他若是反悔了,其实朝她直白说开,她不是喜欢强留谁的人,也会让他走。 沈烟寒心里没来由地沉甸甸,正自我迷茫与怀疑秦月淮的心态转变时,秦月淮沉默着,已经缓缓绕到了她身前站着。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争执,秦月淮不曾讨好过人,当下不可避免地有些无措,但他毕竟年长她几岁,他凭借本能大约明白,不能由着正在气头上的人从他身边跑脱。 他站在她正前方,俯下身朝她,往她眼前凑,试探性地喊她:“皎皎。” 沈烟寒撇开脸,无视他,并且第二次挣扎想从秦月淮手中扯出自己的手腕,依旧未果。 天已经渐渐黑下,他们在偏僻的地方,沈烟寒刻意没抬眼看秦月淮,不知他是什么表情,只听到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而后,语气沉重的声音在风中响起:“章……” 可秦月淮的话刚起头,不远处就传来顾疆那大嗓子的高声呼唤:“表妹,表妹,快来!这是大理来的烟火,给你点!” 知秦月淮不愿在人跟前同她拉拉扯扯,沈烟寒一下从秦月淮手中抽出手,深呼吸一下调整心态后,提裙往顾疆处快走。 “表哥,我来了!” 她远离他的动作如避洪水猛兽,秦月淮失神片刻时,沈烟寒已走远。 顾砚看他定在原处,温和的声音朝他:“表妹夫也来罢。” 秦月淮看着沈烟寒推着顾疆快走的背影,觉得心头生刺。可毕竟是他引起了误会,他点了点头,行到顾砚身旁,默默跟在沈烟寒与顾疆身后。 * 岁除之夜,白雪映窗,阖家热闹。 沈烟寒手中拿着一只燃烧的小棍子,明亮的火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她无知无觉地失神看着,恍惚地想,她和秦月淮这场婚事,算什么? 更重要的是,算是真的么? 沈固辞负手在背,观察小辈们在院中的闹腾。 作为沈家的长女,很明显,沈烟寒与顾家表兄们的关系更亲近,总跟着顾家人转,反而与沈慧和沈毓姐弟二人疏离。可他记得,先前这三个孩子很喜欢玩闹在一起。 这关系,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就快到吃年夜饭时辰,老管事上前告知沈固辞一切准备就绪,沈固辞点了下头,转头要通知温蓉,他左右看一圈,却没看到温蓉的身影。 趁小辈们兴奋地玩着爆杖与烟火,温蓉避开众人,行至沈府角落的一处水池边,看着池中游着的锦鲤,她狠狠地攥紧了手心。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昨日才将城南宅子地契的事情对沈固辞趁夜安排,糊弄了过去,今日怎还出现了个与齐蕴的玉佩那般相似的玉佩? 她想起刘锜那块重现的真玉佩,还有成州那处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在调查当年的事,她心中不可避免地起了波澜。 当年王家为了除掉政敌找上了她,她本就不满于现状,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位置,就势依附了王璋。 齐蕴在清水村前后的事,皆是王璋那处在动手,她并没如何参与,只有那玉佩,却是她亲自从齐蕴处偷拿出去的。 那玉佩是沈固辞给齐蕴的生辰赠礼,齐蕴视为珍宝,从不佩戴,她花了些力气才知道她藏在哪里。 而后,她的人便依样打造了一枚极为相似的玉佩。如今日沈烟寒收到的那样,晃眼一看,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让一向清高自傲的沈固辞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子将珍贵之物递给一个郎君,怎可能不引起他的怀疑? 事实证明,她冒险赌对了。 往后的事情,正如她们所计划的一般,进展得很是顺利,她也如愿得到了她沈家主母的位置。 温蓉目视对面的明亮灯火,听到儿女们喜悦欢呼的声音,本平静几年的心上笼罩出了一层愁云。 秦七郎赠沈烟寒这样的玉佩,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从她知秦月淮与孟长卿熟识后就有直觉,秦月淮不是凡凡之辈。 这秦月淮,秦七郎……与刘琦有关系? 温蓉对着沉思片刻,转身悄然行至了一个偏房,进屋写了封信,叫来女使青圆,低声吩咐道:“尽快送出去。” 青圆看着收信的地址,有些犹豫:“夫人,当真要动用那边的力量吗?” 温蓉直白道:“宅子的事情突然暴露,这会又有人在翻几年前的旧事,你不觉得蹊跷么?不查出他的底细来,我心不安。” 青圆劝道:“可是北上的使团年后就要出发了啊……” 温蓉打断她:“我等不及那个时候了,我们自个来查罢。” 青圆知再劝无用,终是点了点头。 第124章 有真心了 自永兴元年高宗称帝后,大金与大周始终对峙,整个大周的政治中心,就随着中央朝政官员的不断南迁而南移。 至如今,大周的都城设在临安府,政治中心稳定在了江南区域。 北部的大金虽然时而犯境,但是在两淮区域,以岳飞、韩世忠为首的首将英勇善战,坚固守城、守要塞,大周和大金便以淮河区域为中心线,一个据南,一个占北。 在两个国家南北对峙的局面趋于稳固时,淮河区域的流寇却一直蠢蠢欲动,淮河南北的几个山上一直有山匪占山,成为两个国家都在头疼,却也轻易难以彻底剿灭的存在。 除夕这夜,从临安府奔出一匹骏马,骑马之人背着包袱径直往北,穿山越岭,几经变道,一直行到淮河不远一个名为“李家寨”的山寨的第一道关卡门前才停下。 哨岗上的守卫见到遥遥而来的骏马,眉目一凛,在马匹停下时,高声问道:“是什么人?” “临安府来送信的!” 骑马之人从包袱中拿出信,连带着一个刻了“李”字的玉牌,一起递给了守卫。 守卫一看玉牌,前后翻了一番,确认确实是当家的东西之后,退开一步,放了行。 李家寨虽然是在山中,但常年不受政府管控,坐拥一山,半山腰上的寨子修得华丽非常,放眼一望,甚至与那大内皇宫的大殿有几分相似。 这“李家寨”有三位当家,其中,三当家是个女人,也是这次临安府送信人来送信的对象。 见到送信人后,李娩问道:“是谁有信给我?” 她双鬓斑白,显然年纪不轻,但一举一动却颇有气质,坐姿笔直,看起来教养不俗。 来人想起一事,据说这位三当家有大内背景,听问话后连忙躬身行礼,回道:“是沈夫人。” 李娩挑了下眉,漫不经心问:“温蓉有事求我?” 送信人不好作答,只躬身沉默。 李娩随意一笑,拆开了信封。在看完信那刻,她脸上的淡定一下崩溃,血色蓦地褪尽,颤声道:“秦……七郎?” 送信人抬眸看她一眼,李娩立刻问他:“秦七郎是何人?” 送信人是温蓉的贴身女使青圆的亲人,对沈家事了解一二,如实回道:“是沈家的新姑爷。” 李娩看着送信人半晌没说话,似很是犹豫不决,好片刻后说道:“你先出去歇息整顿,我写好回信后你带回去。” “是。” 送信人出去时,与进门的李家寨二当家李格擦肩而过。 李格进门就见李娩面色苍白、双目失神地盯着地面,他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小妹你这模样作甚?临安府来信,是说有军队不自量力要来剿我们不成?” 李娩摇了摇头,将信递给李格看,“是说临安府有个秦七郎,请我们查查背景。秦家,又是七郎,二哥,你不觉得过巧了么?” 李格拿过信读了读,嗤笑一声,“小妹,你莫总是疑神疑鬼!你如何就看谁都是长公主的儿子?这说得清清楚楚,人是河南府的,不是东京的!再说了,姓秦的人家就秦驸马一家不成?当今秦相公还姓秦呢!” 李娩依旧面无血色。 “二哥,我就是……”她张了张口,喏喏道:“毕竟是我对不起长公主。那事后,她的两个儿子也不知所踪……” 李格皱起了眉头,“那你看这名字,可是那懿肃世子的名字?懿肃世子那时才几岁?这么多年了,战乱就没停过,他一个毛头小子,秦家没一个人护着,太上皇那会更是自身难保,要我说,那两兄弟恐怕早死了!” 李娩还想说什么,李格“嗳”了声,抖了抖信纸,“你看这人的岁数,才十七不到!跟秦家那个对不上啊!” 李娩拿过信纸仔细看,确实如此。 李格看她松一口气的样子,将信拿过收了起来,说道:“好了,这事交给二哥我来做,我这就派人去北边查它一查,你别操心了。” 李格走后,李娩又叫来送信人聊了会秦七郎的外表。 原本,李格的话已经将她说服了大半,可越听送信人的描述,她心中越不安。 虽清贫,却眉清目秀,肤白面俊,有天人之资…… 延庆长公主是汴京出了名的国色天姿,秦驸马亦是不得多得的俊美相貌,如若是他们的儿子,长这样的模样就毫不稀奇了。 李娩心中矛盾良久,几日后,收拾起细软,决定亲自去临安府一趟。 李格拦她:“小妹,你不可如此冒险。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这山上安营扎寨,日子过得安好,你要下山去,如果暴露身份的话,南边的朝廷有人知道你是咱们李家寨的三当家,你多危险!” 李娩决绝道:“二哥,不行,我一定要亲眼见一见他。” “小妹!” “二哥,你莫说了,我心意已决!” * 新年伊始,新春当头,临安府家家似乎都焕然一新。 自从得了齐蕴留下的嫁妆宅字,沈烟寒也一心扑在布置新家上,每日与帮她挑东西的齐菡、帮她拿东西的顾家表哥们一起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又是入夜时沈烟寒才回了沈府。 被她放回家过年的木槿这日也回了沈家,见她冒着风雪回来,木槿给她斟茶,说道:“娘子冷着了罢,快坐下来歇歇!” 沈烟寒走了几家铺子走的脚底泛酸,一屁股坐在桌边,伸手接过木槿递来的茶杯,仰头喝过。 清茶入口,沈烟寒一顿,问木槿:“这茶,你备的?” 木槿看一眼茶壶,答道:“哦,这茶是郎主半个时辰前备的!怕娘子你回来没有热茶喝,直接灌凉茶,又特意叫我温着呢。” 沈烟寒清楚,木槿口中的郎主不会是说沈固辞,只会是那位郎君。 算一算,自从年初一一起朝长辈贺春之后,她已经几日没见过他了,她借着采买的理由每日天亮就出门,而后去新家布置,再磨蹭磨蹭,归来时已是人定时分。 而她从沈固辞书房挑选了几十本书送去他那,想必也有得他忙的。 思及此,沈烟寒点头,又问道:“他的书读完了吗?读完的话,我再给他挑一些。” 木槿想起去秦月淮那屋看到的摞成山的书本,掩唇笑道:“别说是郎主那样的记性,就是老爷这会去读,也不可能短短几日就读完罢?” 沈烟寒没发笑。 她手指摩挲着天青色茶杯的杯沿,这套茶具还是孟长卿赠的见面礼,她垂着眼一本正经道:“科考在即,既然有了目标,更要努力不懈。” 木槿一语双关地打趣她:“娘子,你好狠的心呐!” 沈烟寒抬眸看她,愣愣道:“是么……我心狠么?” 木槿虽是刚回沈府,却也是看出两人吵架的名堂了。郎主来了娘子的屋子,替她整理乱糟糟的屋子,给她备茶,在她说娘子应该快回来时,他就有些急地告了辞。 可她刚在窗牖缝里看过,郎主并没真的回客房,一直在院东的木芙蓉树后站着,是见娘子进了屋,这才转身走的。 木槿说道:“娘子啊,人家郎主在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你成日一个人出门将人晾着,还不算心狠?看在你这么心狠的份上,我就说了罢,郎主成日都在那木芙蓉后躲着,等着你出门归来,每日都等见你进了屋,才回客房去的。” 沈烟寒一怔,双眸瞪大,她想象着,夜里秦月淮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木芙蓉树后等他的身影…… 心脏正要揪痛,她一下顿住,随即起身怒道:“你撒谎!你也是今日才回的,你如何就知道他每日在那躲着?你做甚为他说话?你知他做了什么么,就替他说好话!” 木槿:“他做了什么?” 沈烟寒下意识就要指摘秦月淮的出尔反尔,可张了张嘴,她忽而改了主意。 “我不与你说!反正在你看来,他怎么都好,就是我无理取闹。” 沈烟寒性子直接,爱憎分明,是非分得很清,但凡心中有怒有怨,一向很会口头张扬,从不留着过夜。 可她这会一反常态,说的话酸涩极了,还有隐隐委屈,却不去与秦月淮当面讲。 木槿看着她,明白自家娘子长大了,这是有心事了。 甚至不但是有心思,许是对郎主,有真心了。 她既替秦七郎高兴,又对沈烟寒担忧。 她出生小家小户,不像沈烟寒自小无忧无虑,她因家贫自小给人做工,做工这样的身份,就要无比谨慎,对人对事加倍敏感,才能不触碰到主家的忌讳,少在主家手里受苦。 她知道的,先夫人娘家在成州是富庶之家,大周动荡几十年,北边、西北、甚至东南江南这里也曾被大金骚扰,独独西南,一向稳定、富足。那先夫人,又是怎样的孤注一掷,才离开娘家成州,心甘情愿同沈老爷南北东西奔波呢?m.23sk. 她见证过这府里的先夫人是如何挺着肚子,离开这沈家离家出走,那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心如死灰。 这一切的最起初缘由,都是真心。 若不是齐蕴真爱沈固辞,哪有这样的结局? 如今的小娘子,是不是和先夫人一样,对郎君生了情愫?她不怕小娘子生情,只怕小娘子被郎君伤害辜负。 她已经见识到了上一辈的一轮情意毁败熄灭,她舍不得小娘子深陷其中,重复她母亲的苦难。 木槿怔怔看着气鼓鼓的沈烟寒一会,走上前,放低声,认真问:“娘子,郎主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么?我是站在娘子这头的,如果郎主胆敢利用娘子的喜爱伤害娘子,我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沈烟寒一下反驳:“谁喜爱他了?” 木槿这下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口中顺着沈烟寒:“好,好,好,不是娘子喜爱郎主,是咱们郎主最喜爱娘子,对娘子的情意深不可拔。” 沈烟寒看向木槿。 她没说话,心里却已有各种情绪在翻腾。 她是不擅长与人玩心计,也不爱将人往坏里想,但她不蠢不笨。 有她母亲的惨痛经历在前,前不久也才有唐尤休弃陆苑的事儿出现,她不信郎君口头是如何说的,更相信自己眼睛去看郎君是如何做的。 沈烟寒没跟木槿再讨论喜爱不喜爱的事,开口吩咐道:“备水沐浴罢。” 木槿备好水后,沈烟寒走去浴桶旁边,开始缓缓褪衣裳。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峰峦叠嶂处,杨柳细腰两侧,依稀还有几日前她去客房“闹”了人后的痕迹,沈烟寒垂目看了眼,想起每每同那位郎君共处的点滴,双颊逐步泛烫。 坐去水中,雾气腾腾,有些话根本不受她控地在耳边回响—— “皎皎,我爱你啊……” “无论发生什么,你要与我同舟共济,对我不离不弃。” “我会永远陪着你。” 情意绵绵的话语伴着那人温柔的眉眼一并出现在脑海,沈烟寒在无人之处心酸了下。她身子缓缓往下沈,想要自己与世隔绝,再不去想其他。 然而她才沉至下巴处,外头就传来敲门声和开门声。 木槿疾步走进来,急道:“娘子,郎主病倒了!你快去看看罢!” 沈烟寒反应了会,蓦地站起身,“什么病?何时病的?” 她一下迈出浴桶,冷空气冻得她瑟缩了下,她顾不得呼冷,极快地穿好衣,朝外走了出去。 木槿追着她,汇报秦月淮的情况:“郎主风寒几日了,也没人在意,我刚去送炭火才看他躺着不能动弹,一整张脸上都是虚汗,这才叫人去请了大夫。怪不得今日来娘子你屋中煮茶时看他面颊很红。” 沈烟寒扭头看木槿,“几日都没人管?他们眼睛是瞎了么?” 木槿又道:“郎主屋中的火盆好像也是没点过的样子。” 沈烟寒面色一变,黑着脸推开了秦月淮的门。 屋中冷得与室外一般,没有一丝暖气。再往里去,她一把掀开床帐,对上榻上双颊坨红的郎君一双不大清明的眼。 看着看着,沈烟寒高声道:“秦月淮,你是没长嘴么?” 第125章 莫负良辰 “你说啊,你是没长嘴么?” ——见秦月淮只静静看着她,沈烟寒就又冲着他问了一次。 气势之高涨,火气之浓烈,分明是恨铁不成钢。 秦月淮看着一下坐到自己床沿的小娘子,看她眼睛分明狠狠瞪着他,眼眶却逐步变红,眼眸逐步湿润,眼中痛意和怒意交加,他就伸手,想来抚她的脸颊。 沈烟寒一手重重拍掉他的手,“我在问你话!” 秦月淮浅笑,只得无奈答她:“长了。” 沈烟寒眼眶里的泪滑落,她抬袖狠狠一擦,可眼中水光涟涟不绝,她越擦,泪越冒,心中难过不可自抑。 她索性就任自己挂着两行清泪,高声冲秦月淮道:“长了你不会说你这里没炭火?你不会说你病了需要大夫?你在我家受人欺负,受人苛待,你不会告诉我?” 秦月淮见她这样,轻轻叹息:“我没机会见到你。” 沈烟寒立刻道:“还是我的原因不成?” 可不就是因她的原因么?她就是避着他,这事两人心知肚明。沈烟寒不打自招的一句话问出来,自己也呆了那么一下。 她输理却不输气势,又问道:“你成日偷偷躲着,就不知道从木芙蓉树后出来见我?” 秦月淮不正面对她的锋芒,轻声:“原来那树叫木芙蓉。” 沈烟寒挂着眼泪道:“木芙蓉有什么稀奇的?就你这个土包子不识得。” 秦月淮便继续:“听这名字,便知花美。” 沈烟寒毫不吝啬地给土包子普及学问:“自然美啊!花蕊夫人甫一见它就尤为喜爱,后蜀皇帝还为了讨她欢心,命人在彼时的成都城头尽种芙蓉,秋间盛开,只见蔚若锦绣,红艳数十里,灿若朝霞。那花朝开暮谢,一早初开时为白色,午后变粉,傍晚时闭合变深红,也叫三醉芙蓉。” 秦月淮意有所指:“那这娇花可真是容颜善变了。” 这是在暗讽她。 沈烟寒一下抬手捏住他下巴,将他的嘴捏成嘟圆的造型,她恶狠狠地:“你这张嘴是不长也罢。”23sk. 秦月淮就势将手覆盖上她的手背,用他的指腹一下又一下轻轻摩挲它。 她居高临下看,秦月淮的动作看起来就如同朝她撒娇一样,可他面容又被她捏得很奇怪,堪堪一副傻态可掬。 他就用这幅模样,不清不楚地唤:“皎皎……娘子……” 沈烟寒没忍住,看他的模样看得破涕为笑。 见她消气,秦月淮抬手搂住她后脖颈,将她往前身前压,沈烟寒很象征性地扭了下身子,在秦月淮二次压她时,就顺了他的意思。 等在屏风外的木槿松下一口气,悄悄退出房间,提着灯笼回去了。 屋内,秦月淮将沈烟寒搂入怀中,让她的头枕在他脖颈侧,他掀被将她裹进来,给她挪了些地方,让她躺在他身侧。 他抚着她发尾还沾着湿气的发丝,嗅了嗅她脸颊,问她:“沐浴了?” 沈烟寒闷闷嗯了声,他又问:“洗干净了么?” 闻言,沈烟寒仰脸,看秦月淮的面容。 他脸上并没有木槿所谓的满脸虚汗,他的声音亦没有几日风寒的虚哑,他垂着看她的眸子也清清亮亮,毫无病态。 沈烟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下翻身而起,“你根本没病,你又在骗我!” 秦月淮随她坐起身,单薄的中衣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肤,他柔声:“皎皎,我太想见你了,可又知你还在生气。我去你那你只会赶我走,我也是没有别的法子,才出了此下招。可你也不希望我当真病倒,对么?” 话虽有点理,可她不服气。 “你竟然联合我的女使糊弄我!她一见我回来就替你说好话,这会还配合你演戏骗我,你说,你许了她什么好处?你给了她钱么?” 她看着他心口前大片嫩白,又蹙眉,“还是说,你……出卖美色了?” 秦月淮一顿。 他随着她的视线垂目看了眼,被她过于丰富的联想折服。 他伸手将衣裳往两边拢住,语气无奈:“皎皎,你把我,把木娘子想成什么人了。” 沈烟寒看着他的动作,看他的衣裳遮了那小月芽,她又伸手,勾住他的领口,往一旁的肩上拨了下。这中衣是她为他这身细皮嫩肉备的,用的绸缎布料,缎面最大的特点就是柔滑,一拉便开。 精瘦的胸腹现于眼前,沈烟寒视线落落大方地看了一会,掀眸与秦月淮对视。 她眼睫浓密卷翘,本身清泉一双的眸子,此时故意染着一抹风流,轻浮地撩他一眼,似真似假道:“你有资本啊,偶尔出卖出卖,也没什么的。” 能有心思与他调笑,便说明她心里那股气真没了。 秦七郎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没那么战战兢兢,他就着沈烟寒的话,与她礼尚往来:“若是沈娘子看得上小生这身皮相,小生也愿意出卖的。” 这世上郎君一开荤腔,就没小娘子什么事了。 更何况说,说完这句话后,秦七郎甚至自暴自弃地仰了回去,任凭沈烟寒手指还勾着他的衣衫,任它彻底从他肩处滑落,显出那线条极为流畅的手臂来。 室内的灯光昏黄,照在他白绸锻衣衫上,照在他彻底敞开了的上半截白玉般的肌肤上,光影明明灭灭,随他呼吸,泛出一种浅浅流光。 沈烟寒脸颊发热,听他暗示意味极强地说:“小生甘愿鞍前马后。” 她斥他:“不要脸!” 秦月淮不再反驳,他只仰在那里,幽幽看她。 在他衣衫不整、一副“你快来蹂躏我”的表情下,被那双分明深邃却又含着柔情的眸子望住,沈烟寒觉得脑子都顿了一下。 她想到一个词:色令智昏。 为了不让自己彻底昏聩,沈烟寒转脸,说着“我回去了”,人就要走。 可她身后伸出来一只毫无瑕疵的手,一把捞住了她的腰。 紧接着,是一句郑重其事的话:“能娶你,我求之不得。” 沈烟寒身子一僵。 半晌,秦月淮看她一动不动,对着她扭过去的后脑勺,再度重复道:“皎皎,能娶你为妻,我求之不得,你难道不信我么?” 沈烟寒沉默不语。 秦月淮坐起身,在她背后拥抱着她,将脸贴在她耳侧,不歇气地一口气继续说:“我没做准备是有原因的。章相公一家被流放,如今一家人都在去永州的途中。你知道的,大雪连天,风雪载途,他们……能否走到永州还是未知数。章相公于我而言,半师半父,当年若不是他救我一命,我早就尸骨无存了。还有章夫人,待我如亲生儿子般……” 沈烟寒倏尔打断他:“她哪待你如亲儿子?待你如亲女婿还差不多!可惜被我半道截胡了,她也只能想想罢了。” 秦月淮怔住。 他如何都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朝她解释,却被沈烟寒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地就将沉重的氛围撕了开去。 这意思好比在说:再解释都是多余,还啰里八嗦的。 他这会彻底放下心,便识趣道:“可不是么。” 沈烟寒依旧看着前方,暖色的灯光照来,她侧脸渡着一层柔光,衬托出小娘子一股别样的柔美。 秦月淮看得心暖,鼻尖朝向她脸颊,试探性地亲了一亲,见沈烟寒并没有拒绝,他心中有了底,便顺着脸颊去吻她鼻尖上去。 沈烟寒一向诚实,无论是性子还是身体。 他温温柔柔地吻上来时,她舒展着眉,在他怀中的身子渐渐后靠,一副依赖他不已、任他继续的表现,秦月淮弯了下眉眼,挑起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瓣。 沈烟寒微微张了口。 秦月淮总算敢去得寸进尺,用手丈量她。 沈烟寒颤着眼睫,在他手掌从后腰换地方时,她睁着眼睛,好整以暇看着吻她的、自以为是的郎君。 秦七郎俊脸微红,眉心微皱,投入不已。而腰际忽然抚来一只柔嫩无骨的手,他顿了下,在她缓缓摩挲,又往别处去时,他的面色更红,渐渐绷实肌理。 好一会后,身前传来一股力道将他往后推,秦月淮以为她这是要他躺下的意思,便顺着她的指引,缓缓朝后倒,熟不料,他的背刚一贴上褥子,沈烟寒就收紧了手中力道。 那小手心握紧得,根本不是在撩他,活像是与他有仇,想要他小命。 秦月淮口中闷闷地呼痛一声,紧紧皱住了眉。 他睁开眼,对上沈烟寒一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黑亮眸子。 这双眸子里半分旖旎也无,全是狡黠。 她手指抬高,摁他一把,假模假式道:“哎呀,对不住了,方才一下没控制住力道。” 秦月淮垂目看她手。 沈烟寒立刻抽手绝情,“好了,我不闹你了,七郎,你就安心睡罢!” 都到这般地步了,还如何安心睡? 一个“闹”字一出,秦七郎这才知明白小娘子这会的气究竟存在哪里。 “我说错话了还不成吗?”秦月淮用低声下气的姿态对付她。 “哪有说错?我就是胡闹嘛,分明我爹爹都安排好了的,我还不识大体,不知廉耻。”沈烟寒自我贬低道。 “娘子的闹,我甘之如饴。”秦月淮紧紧抓住她的手指,凭借他与她悬殊的力气,硬生生给它放了回原位去,“不顾廉耻的,是小生。” 秦月淮生而尊贵,本性倨傲,即便受苦受难那些年头,于他而言也只是体肤之难,根本不足以触碰到他的心志。 也就只有到了沈烟寒这里,用一点骨气换她的喜爱,反而多了几分趣味。 男女之间的相处历来如是,一方强势点,另一方便要弱些,只有二人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日子才能和美地过下去。 而显然,此时此刻,秦月淮摸索到了这种平衡。 沈烟寒被他逗得噗嗤笑出了声,“你这模样,是够无耻的。” 秦月淮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唇贴着她的耳朵,“娘子,莫要辜负良辰。” 沈烟寒便欣然应约,大快朵颐。 委实是因美人如画,秀色可餐,任谁见此美景都难以抗拒。 * 天色蒙蒙亮时,听到了外头一声暗号的秦月淮睁开了眼睛,臂弯里是睡得正熟的小娘子。 他缓缓将手臂抽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翻墙过院,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沈府后门。 秦月淮面容冷肃,到巷尾时,见杨动身边还有个孟长卿,他眼中诧异一下。 自从当初在唐尤处一别,不过约莫半月未见,潇洒自如的孟四郎竟是面上气色差了许多,原本溢满风流的眸子里有几抹藏不住的黯淡。 秦月淮见他如此,怀着狐疑皱了皱眉,但关怀好友为何如此这般之前,还是开门见山先问了杨动:“有什么消息?” 杨动答道:“我们的人追上了章相公,那头子先时不愿,后来一番折腾大到底还是只能接下我们的钱,他们答应送他们一家人平安至永州。” 杨动不愧是与他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人,明白他心头最深的忧虑。他汇报的只一句话而已,秦月淮已经能想象,手下的人是花了多少力气威逼利诱,才将从临安府这个都城出去的官差制服的。 秦月淮动容地点了下头,看一眼孟长卿,沉默须臾后,问:“成州那处逃出的奸细可有了踪迹?” 杨动道:“离了成州后一直往东方向逃,我手里最近的消息是,人在永州东十里。” 从这奸细的路线看来,目的地极大可能是临安府这处,只要让这鱼进了池中来,想必定会激起涟漪。 秦月淮沉声道:“继续跟着。也保护好他,莫让人给杀了去。” “是。” 杨动看一眼孟长卿,欲言又止。 这蹊跷的眼神一来,孟长卿心里一悚然,奇怪道:“你好好说话,看我作甚?” 杨动便毫无情绪道:“温氏去给国公夫人拜年了。” 这话一出,秦月淮也看向了孟长卿。 孟长卿心头一紧。 他母亲同温氏确实走得过近。 对上秦月淮冷酷的视线,孟长卿干脆率先坦白:“我没查出别的更多的消息。” 齐蕴的事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更何况只一些流言蜚语,全数都是他的一些揣测,并无实际证据,本身调查难度就高。但秦月淮从那玉佩的试探看来,总觉温蓉有些异样。 秦月淮便道:“温氏那边亦继续跟着。” “是。” 杨动离开后,秦月淮挑起眼皮问孟长卿:“你这要死的模样,人家可知晓?” 孟长卿跟蔡希珠那点事儿,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他这见过一轮他为小娘子失魂落魄的人,不可能瞧不出蛛丝马迹。 这样子,就是几年前的翻版。 孟长卿抬头望天,看着天上飞过的孤燕,苦笑道:“我以为我栽不进去的。可我在姨母家看到她了……秦七,我怕是没法子眼睁睁看着她嫁人。” 第126章 男才女貌 这些时日来,蔡希珠过的并不如何畅快。 因她与李家四郎李泽锦订了亲,新年之时,蔡裕便应了李家的邀约,去李府参加了李家的宴会。 李家是富商大贾,李府也是青山县最豪华的府邸,处处透着财大气粗的气息。 她同蔡裕一道前去时,蔡裕看她一进门就皱起眉似乎不大自在,担忧她紧张,便低声安慰她:“你不是连齐国公府都进去过了么,你想啊,李府就是再华贵,也不可能比过那样的豪门巨室,你心态放松,莫过度拘谨。” 蔡希珠点头应好,却继续想着心中的事。 刚才她进门时,似乎看到了孟长卿的其中一个贴身侍卫的身影。那郎君以前在秋望园时,她经常见到那侍卫,那侍卫长得特殊,左侧手臂应该是受伤后遗留了残疾下来从来不动,且左侧耳朵还缺了个口子,她不可能认错。 他的侍卫在此,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也在? 蔡希珠想起李泽锦与孟长卿的关系,一颗心高高提起。 她同蔡裕到得早,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些时辰,领路的人将他们带到后院入口,恭请道:“蔡大夫,我家老爷请您先去叙叙话。” 蔡希珠一头雾水,两个人叙话,去李家后院作甚? 蔡裕却一脸平淡,朝引路的人点了点头,跟着人往前继续走。 到了一个院子中,引路人道:“还请蔡娘子稍后片刻,蔡大夫随我来。” 蔡裕道:“你留原地等我。” 蔡希珠点头。 头回进李家,还没见到一个主人,父亲就被人叫走留下她一人,蔡希珠多少有些无措,她左右看了看,发现东侧几丈外就有个池子,池子旁有个木头摇椅,想象着夏日有人坐在摇椅上在此惬意观景,好奇使然,便提步走了过去。 小路蜿蜒,她沿着石板走,刚走到一坐假山后,方才她站的那个方向就传来两个女使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个人说:“嗳,你看到了么?那个就是咱们县里有名的神医蔡大夫!没想到老爷还真将他请到我们府山给老太爷看病了。有神医医治的话,咱们老太爷的病定会转好的!老爷还真是孝顺,想必花了不少方法才请动了蔡神医。” 另一个人的声音压低了些:“你才来当然不知晓了,那位蔡大夫有个小娘子与咱们四郎君定亲了啊!蔡家与咱们府上往后就是亲家。” 最先说话那人无比惊讶:“什么?四郎君定亲了?与蔡大夫的女儿?那……岂不是要娶个乡野村姑?” 另一个则淡定许多:“你刚都说了蔡大夫是神医,都是儿女亲家,不然你以为他能来给咱们老太爷诊治。” 静了片刻,起先那女使又道:“为了医治老太爷,四郎君才答应娶蔡家小娘子是么?” 另一个则点头,“我听闻那蔡小娘子模样很是水灵,外貌配咱们四郎君也是可以的,过会宴会上你去瞧瞧。” 最先说话那人愤愤然:“那也是咱们四郎君吃大亏了!除了模样那般好,人还聪明能干啊,家中又是这般豪气,娶个乡野小娘子,就是对方模样再好,她爹爹医术再高明也跟她无关,反正怎么看都是四郎君亏!” “你管主家那么多?人家愿意。两家亲都定了,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 第一人却冷笑一声,“既然是为了治咱们老太爷才娶那小娘子,等老太爷病好了,她不就没什么用了?这婚事一定不会长久。” “好了别废话了,莫让人听到,走罢,走罢……” 二人远去后,将她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的蔡希珠僵在了原地。 难怪,近日爹爹总是去出诊。 难怪,她与李四郎定亲这么久,二人却从未见过面。 难怪,她答应了这门亲事,还给爹爹说尽快行完礼,这几个月来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静,婚礼六礼才行了头两个礼。 听这两个女使的口气,李家根本就瞧不上她蔡家人,亲事的目的竟只是为了治病。 最疼爱她、一向将她护得极好的爹爹,近日身子愈发不好的爹爹,是为了她以后衣食无忧,才明知道对方目的不纯还愿意有所妥协的么? 蔡希珠站在刺骨寒凉的寒风中,浓密的睫毛与单薄的身影一样,隐隐颤抖。 她是不为李家人如何而气恼,她心疼自己的爹爹蔡裕。 爹爹……爹爹为了她一反常态,打破他自己的规矩。但其实,她可以自己挣钱了啊,她已经从沈烟寒处拿到了丰厚的分红,她不用靠郎君,也可以在这世上活下去的。 蔡希珠攥紧手心,鼓着脸,冷冷看着跟前的雕栏玉砌。 * 这日正是李家郎主,也就是他的三姨夫六十大寿,又值新春,孟长卿代表母亲王璋登临了李府大门,拜年且贺寿。 宴会还没开始,他带着贴身随从去了后院,先去看望卧床多载的李家老太爷。 冬风飒飒吹,孟四郎一把折扇在手,悠哉悠哉地走在路上。 踏入李家,今日一进府,他的四表弟李泽锦就亲自迎了上来,有些事儿他本刻意不去想,但今日李泽锦的出现,有些思绪就迫不及待地钻到了他脑中来。 这四表弟,是跟那小娘子定亲了的罢? 如果蔡李两家定亲,今日这样对李家来说极为重要的日子,蔡家人会来出席吗?那蔡大夫,上次就对他冷面相待,还问了他那么一个没办法回答的问题,今日二人若相见,他是装作不认识他呢,还是怎么着? 这时,一个缥缈的声音夹在寒风中,从遥远处,一道飘到他耳朵里来—— “放开我……” 孟长卿一下顿步。 他的随从没有他这般好的耳力,不解问:“郎君,是有什么吩咐——” 孟长卿抬起折扇示意他住嘴,侧着耳仔细听,却没有更多的动静了。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自嘲地勾了下唇角,怎么如今听到一个小娘子的声音她就会想到那个谁,在随从满眼疑问的视线中,抬了步继续往前走。 哪知道才走两步,风中飘着的颤抖的声音一下提高,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你抓着我做什么?” 孟长卿垂着的眼睫一下朝上撩起。 脚步立刻转了方向。 * 莲池边的假山背后,在没人看得见的隐蔽地方,李家豪拉着蔡希珠问:“你鬼鬼祟祟地这里做什么?嗳?我是第一次见你对罢?好像又不是。你是谁人?来我家做什么?” 李家豪不认识深居简出的蔡希珠无可厚非,但蔡希珠不可能不识得他。 一来,李家豪这个纨绔子弟的大名早在县里如雷贯耳;二来,她们如今做的定制衣裳的生意,衣裳的好些布料都是从李家的布庄进的货,每回接过杨动取回的新布,木槿都要狠狠啐上几口,说李家的布好是好,可她们的买布钱养的竟是李家豪这种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货色。 此外,最重要的是,当初李家豪带着大包小包礼物,假公济私去秋望园调戏沈烟寒时,蔡希珠是见证过这人如何被孟四郎几句话给吓跑了的。 蔡希珠对这个色迷心窍、欺软怕硬的货色没有好感。 对他头次见她就很没有分寸地拽她的动作感到恶心。 她一个劲地从李家豪手里扯胳膊,口中道:“你放开我!我是被邀请来参宴的客人,我没有鬼鬼祟祟,我只是在等人!” 李家豪见到蔡希珠时,蔡希珠正愣愣站在假山后的阴影中回响方才两个女使的话,他一出现就踩断了地上一个树枝,清脆的“啪”一声忽来,使得她像惊弓之鸟一样抖了下肩膀,几乎是并没有思考,人就往假山后瑟缩了一下。 李家豪一向自以为是惯了,这会哪能信她的话? 他本就好色,见蔡希珠长得珠圆玉润,白白嫩嫩的面颊上因拉扯着急而飞起了红晕,更是生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口中说着“那你刚见到人躲什么躲”,李家豪就将蔡希珠往自个怀中方向拉。 男女力道本就有悬殊,蔡希珠就是全力往反方向挣,眼下也比抵挡不过李家豪的强势。 蔡希珠对李家人的观感更差了。 眼瞧着即将撞到李家豪胸脯上,蔡希珠的另一只手终于在袖中找到了自己的暗器,她即将出手时—— “啊!” 一声凄惨的嚎叫响彻耳边。 胳膊上紧到让她很是发疼的力道一下没了。 紧接着,“咔”一声,扇骨撞地,玉骨碎裂,纸质扇面铺开,“希君同携手,长往南海珠”引入眼帘。 蔡希珠眼中震颤。 恍若隔世。 她的视线定在地上的折扇上好半晌,才缓缓摇眸往上看。 冬日阳光洒在一片湛蓝绣金丝的袍摆上,金丝反着炫目的光,再往上,腰间左右皆挂一串极致璧玉,一片嵌玉宽腰带束着劲瘦的腰,宽阔的胸膛,挺直的双肩,高凸的喉结,紧绷的下颚…… 以及,一张玉雕般精致的脸。 是她认识的他,又似她不大认识了。 孟长卿一脸厉色,没有丝毫平素的风流平和气,双目冷且肃,噙着一股子瘆人气息,冰冰凉凉地盯视捂着胳膊的李家豪。 蔡希珠的视线落他脸上时,他含怒的眸光幽幽转来。 与她四目相接。 “二哥,四表哥,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蔡希珠看到说话人从孟长卿身后方向走了过来。 此郎着一身雅致的浅青袍,面貌与李家豪五分相像,与肥头大耳的李家豪不同,身型清瘦,言语温和。 李泽锦见还有个小娘子在这,目中诧异了下。 须臾,待明白来者是何人后,他拱手弯腰,郑重其事地给蔡希珠行了个见面礼,“蔡娘子有礼。” 李泽锦有礼有节,蔡希珠自也不好对他视而不见,垂目,屈膝回了个礼,“郎君有礼。” 孟长卿看着对着行礼的二人,看出两个字:男才女貌。 他心头一声冷笑。 李泽锦点头,转脸,对上的就是孟长卿嘴角噙冷笑的不悦,以及李家豪面上痛到有些狰狞的表情。 李家豪这会已经明白过来这蔡娘子是何身份,见李泽锦看他,他撇开了眼。 李泽锦再打量四周,两个郎君和一个小娘子,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 一向稳重且识大体的他抿了抿唇,弯腰捡起地上的折扇,叹了口气,“四表哥这扇子这般珍贵,这样损坏,可惜了。” 孟长卿轻飘飘地看李家豪,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 李家豪后背不由发起凉,孟长卿这意思,好比是他李家豪给他的扇子弄碎了。 李泽锦见此,又道:“表哥息怒,我一定找名匠给你修好,保准恢复如初,绝看不出来其中损伤。” 分明说的是扇子,听在人耳里,却无端不大悦耳,好似在说破零重圆一样。 孟长卿反常地勾了勾唇,伸手拿过自己的破扇子,垂着目,余光瞥着蔡希珠,“不必了,破就破了。” 第127章 不识此人 “表哥可与蔡娘子认识?” 李泽锦一句话问出后,空间静了那么一会儿。 须臾,却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 “认识。” “不认识。” 同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两个人却给了截然不同的回答。 就是李家豪这样不大敏锐的人,这会儿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来。他左右看看,眼中不由升了几分兴趣。 左边的孟长卿,那一双眸子原本是冷冰冰的,这会儿掀起来看着蔡娘子之后,却有一股子难以置信。 再看左边的蔡希珠,她垂着眼没看任何人,整个身子却绷着,一派僵直。 毕竟在女人堆里混的多,李家豪一看就察觉到了蔡希珠的不自在,也看出了孟长卿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怒。 他虚着眼睛想:莫不成这二人之间有点什么?那他的四弟这会儿这样子问,是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吗?自个儿的未婚妻同表哥有什么的话……啧啧啧,有点好戏看啊! 只要是跟他竞争未来东家位置的李泽锦不好,他便更好,李家豪眼中的兴趣变成了看好戏的玩味,巴不得孟长卿同蔡希珠当真有什么。 他放下捂胳膊的手,带着发现他把柄的心态,斜着吊梢眼看向他的四弟。 李泽锦一派云淡风轻,语气很平常地缓缓说道:“前些日子给清水村送货,清水村的那李大婶遇到我,说是表哥在清水村的友人处做了一阵客,我想表哥也是那时认识了蔡娘子的罢。” 李泽锦这是没信她的话,信了孟长卿。 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夫,头一回见面就朝他撒了一个谎,蔡希珠心里为自己的谎言生了几分尴尬,一双耳尖缓缓变红。 与她的局促不同,孟长卿这会儿对方才李家豪拉拉扯扯小娘子的情绪已经平缓下来,面上平静无比,眼中更是久居高位而生出的一派游刃有余。23sk. 他对李泽锦说过“四表弟所言不差”,又看着蔡希珠道:“我在好友处确实是见过几次蔡娘子,不过倒没想到,我没在蔡娘子这儿没留下丁点印象。” 蔡希珠本垂着眼,听他这么说,抬眸看着他,问道:“那不知郎君该如何称呼?” 孟长卿眼中的游刃有余顿了那么一下。 他目光灼灼看着蔡希珠,嗤笑一声,正要调笑说“你猜猜”,又想起他的表弟与这位蔡娘子当下有婚约,便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转身之际,他手中一个用力,本破损的折扇扇柄被他捏成了细粒。 他的随从看见他手掌中有血。 * 一切井然有序,李家的宴席如常举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派热闹。 蔡希珠一派安安静静地参加了李家的宴,心事重重。 在蔡裕要她先回去时,她问道:“爹爹你不是从不出诊的吗?为何要留着照看李家老太爷?” 蔡裕眸中微惊,转眼又恢复常态,说道:“这不是你未来的夫家么,早晚是一家人,爹爹如今破些例也没什么。” 蔡希珠伸手挽住蔡裕的胳膊,道:“可现在不是还不是一家人吗?我真的嫁过来才能算夫家不是么?爹爹你这就去给他们辞行罢,我们一道回家去。” “珠珠……” “没有爹爹在家,我睡不着!爹爹你必须回去!” 蔡裕无奈一笑,道:“都这么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蔡希珠最终并没同蔡裕一起回家,坐到回清水村的牛车上后,蔡裕养着的孤儿石头说道:“今日时辰还早,娘子想去城里看烟火吗?” 蔡希珠根本没挺进他的话,眼睛看着李府的方向,颔首“嗯”了一声。 没如何见过世面的石头当即开怀,将牛车调了个头,去往了临安府方向。 孟长卿放下手中的车帘,折扇敲了敲车厢壁,“跟着他们。” 第128章 巴巴跟着 孟子卿的随侍都是他亲自挑选出的精英强将,又跟随了他多年,是既有身手,脑子也灵活。 得了孟长卿的吩咐,国公府的马车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了蔡希珠那个简朴甚至寒酸的牛车,随侍同时耳观八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家郎君周围的一举一动。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些异样。 其中一位随侍寻了个马车转弯的当口影藏了身手,悄然跃入一片阴影中。 探明白后面的情况后,他上前朝孟长卿汇报道:“郎君,李家二郎君这会跟在我们身后,距离不近,但咱们快些时他的也快,慢时他同样慢,不是他自个进城的样子。” 孟长卿烦躁的敲桌面动作一顿,刷地抬起眼眸来,眼中几分狠厉色。 李家豪拉扯蔡希珠的那幕画面在眼前经久不息,于他而言,这会李家豪跟着的目标便是蔡希珠。 孟长卿当即冷嗤一声:“还真是贼心不死。” 随侍问他:“可要将他的车拦下来?” 有他的车在二人之间,李家豪就是有心有胆也不会得逞,孟长卿摆了摆手,“不必了。” 车轮滚滚,在青山县到临安府之间的县道上发出辘辘之声,不大一会,三辆车就前后脚到了临安府城门。 牛车因城门守卫的盘查而短暂停下,蔡希珠以为是到了家,可一抬眼才发现目的地不对。 四周灯火通明,来往人影幢幢,刚从深思中回神的小娘子满眼从迷茫到讶异,眉头从皱起到展平,再到皱起。 她看向驾车的石头,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正抬着小脸看着城门口就已经开始悬挂着的花灯。他双眼灿亮,喜色溢于言表。蔡希珠后知后觉地想起牛车起步前石头的问话,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说这会回家。 她没心情游玩,还要熄灭别人的憧憬么?实在没必要。 “娘子,咱们进去看这花灯,一个时辰够吗?”石头这时兴奋地问她。 蔡希珠想起往前蔡裕带她进城观花灯的经历,那还是他们到南边定居的第十年的事了,也是她初次见到那般璀璨的花灯,那日她缠着蔡裕给她买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着实是开怀了好一阵。 美好的回忆历历在目,蔡希珠不止没生起再体会那种激动不已感觉的念头,反而想起蔡裕新年期间还留在李府照料病人,心情有些低落。 迎着石头喜悦的视线,蔡希珠从钱袋里拿出些钱递给他,说道:“够了罢。但我今日有些累了,就不同你去了,你自个去玩,买些想买的东西,一个时辰后我们就在这清波门再见。” 她郑重其事地叮嘱他:“你可记好回程的路,千万莫走丢了。” 石头好不容易才有吃住不愁的安生之地,哪能再舍得走丢自己,当即重重点头,“娘子放心,我跟干爹来城里拿药材来过许多次了,我识得路!” 蔡希珠摸了摸他的头,“去罢。” 石头走后,蔡希珠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在街头。 她一会看看灯,一会看看地上,灯火通明,地上连她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没多大一会,本就对花灯没多强烈的兴趣彻底荡然无存,走着走着,她就远离了热闹的人群,行去了清汾河旁的河堤小道。 长街上有多么热闹,灯光有多么璀璨,河堤小道就有多么寂静,多么黑暗。 蔡希珠长在清水村并不怕黑,她直接走进了黑黝黝的夜色里。 跟着她的那位郎君就不同了,自小养尊处优,就连唯一吃过苦的学武也是专门的师傅上门教的,为了不暴露行踪,他拒绝了随从点灯,这会跟着蔡希珠的路线,踩在因雪结冰的地上,只觉得是深一脚、浅一脚。 在走了不到半里路时,路上的小石头一绊脚,孟长卿当即一个趔趄,若非他反应极快地借用折扇点地随即一跃,就当真摔倒了下去。 站定后,再看前头黑暗中,那对他的遭遇毫无所觉的后脑勺,孟长卿心中生出一种复杂的感受。 他是既庆幸于她没发现他的狼狈一摔,又觉得,他这么在黑灯瞎火里巴巴地跟着她,却没有被她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了保护她牺牲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岂不是白费力气。 他这厢垂目理了理自己沾了泥点的衣袍,并没察觉到,前方的小娘子已经在分叉口往东转了个向,走进了东侧的小巷中。 孟长卿整理好自己,一抬头,脸上一僵。 蔡希珠不见了! 孟长卿心中一坠,那李家豪本就虎视眈眈地跟着蔡希珠一路,这会没见着蔡希珠,他第一反应便是被李二得手了。 这会儿他再顾不得自己方才那故作矜持的风度,将手中的折扇别在自己的腰间,提了自己的袍摆,在黑暗中拔腿就往前方追去。 寒凉的风声刮耳,清波河的河水亦在哗哗作响,孟长卿却觉得,比照这些动静,自己的一颗心跳出的声音才是如有擂鼓,让他心惊肉跳。 有一种明珠将失的悲哀袭来心头,孟长卿有一些懊悔:有些事,他往前是不是不该那么处理。 他一直往前追,不多会儿就追到了长街。 一下跑到了亮堂处,明白这不会是李家豪虏了人来的地方,他当即掉头,又朝来处倒了回去。 因为他这么错误地跑了一大段路,将蔡希珠和李家豪之间的中间位置给让了出来,跟在他之后的李家豪还就当真歪打正着,碰见了进了河堤东侧小巷后发现是条死路又往回倒着走回来的蔡希珠。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忽然出现个肥头大耳的黑影,蔡希珠吓得倒退一步,“啊”地惊叫出声。 孟长卿追回来时,听到的就是她的这一声惊叫。 与在李家甩扇子不同,他当即跃身而起,一脚踹在李家豪的腹上,将人重重地踹倒在地。 李家豪摔得四仰八叉,还来不及呼痛,下一刻,孟长卿就抬了手往他面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过来。 “李二,你想找死是么?” 听出是孟长卿的声音,李家豪心头一惊,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但面上的火辣辣和腹部的疼痛同时提醒他,他方才是被他的亲表哥给打了。 第129章 你给我滚 暗夜如魅,天上星河滚滚。 一条蜿蜒曲折的漆黑巷道里,孟长卿拽着蔡希珠的手腕,大步往灯火辉煌处去。 他知道,前方花灯排排挂着,绚烂而美丽,就像他心中终于帮助蔡希珠脱离了危险的处境一样,只有光明。 可眼瞧着差十来步就走进光里,被他拽着,一路沉默的蔡希珠忽然开了口:“你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 孟长卿脚步一顿。 从今日见到她开始,他的视线就跟在她身上生了根,根本无法离开她。可混迹于花丛多载,一向眼高于顶的孟四郎不屑于这样表达。 孟长卿故作矜持:“巧合而已。” 不远处的鼎沸人声传入黑暗的巷子里,有男女对话的声音,有小娘子称赞花灯漂亮的声音,也有孩童嘹亮的欢快笑声,还有斥责人不长眼撞上他的怒骂……尘世的喧嚣像一种生动的催促,催着人从美梦中清醒。 蔡希珠心头一颤,醒了过来,从孟长卿手中往外扯自己的手腕。 也对,骄傲不已的孟四郎,又哪会做跟踪小娘子的事?她遇见他,碰巧而已。 孟长卿察觉到她的动作,想收紧的指尖微顿了下,到底是没有动作,放开了她。 指腹上残留着小娘子袖口绣花的触觉,孟长卿不适时宜地想,蔡希珠今日的衣裳绣的什么花呢? 哦,对,好像是几株金丝菊。都说淡如菊,性如松。清冷孤高的菊花,倒与她这样活泼生动的小娘子,气质不太相配。 蔡希珠的性子确实与清冷不沾边,但她此刻的行为却冷淡至极。 她清亮如星的美眸在听到孟长卿的答话后缓缓黯下,朝他道:“哦,原来如此,那就此别过罢,不扰孟四郎观灯的雅兴,再会。”m.23sk. 孟长卿立刻:“你去哪?” 蔡希珠往后方侧过去的身子被他一下抓住,她的步子也没办法再迈出去。蔡希珠抬眼来看孟长卿,竟又见到了他的背着光的侧颜,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他此刻眼眸深邃,可能还有一些不悦,微微蹙的好看的一对眉宇。 被他握在手中的胳膊正是今日李家豪抓过的那处,蔡小娘子胳膊上痛着,心脏似乎也在痛着,眼眶止不住地难受、发酸,小小的身躯开始微微发抖。 她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我……回去,就是,回去。” 孟长卿即刻:“回去哪?回李二的地方?你就不怕他吃了你?” 蔡希珠想说人怎么可能吃人呢,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吃人。 她曾白白送给他吃,可他并不屑于此。 可能是谁也看不清的黑暗给了本是胆小的她一股勇气,蔡希珠说:“关你什么事?” 孟长卿怔忪住。 他意识到一件事,从他今日出现开始,蔡希珠好像并不希望见到他的样子。她在李泽锦跟前说不认识他,而后的宴会上,任凭他多少次看向她,蔡希珠都不曾给他分来过一个眼神。 孟长青垂目,默默地笑了下。 恼羞成怒,他声音里含着一股嘲讽:“关我什么事?哦,对,是不关我的事,你同你的大伯哥叙话、叙旧,是我打扰了你们的雅兴才是。” 他嘲讽她和李家豪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她不会听不出来。 今日已然在李府被李家豪嘲讽了一回,仿佛她是进李府的小偷在那鬼鬼祟祟,蔡希珠此刻再听到这般话,一股无名火直往她心头涌。 她声音清亮,却含笑:“孟四郎有这样的觉悟,那更该莫跟我在此拉拉扯扯,该让我快点离去才是。” 闻言,孟长卿眼中怒意翻腾。 他咬牙低声:“你再说一遍。” 蔡希珠大声:“我说,你未必也管得太宽!我跟谁做什么用得着你管?李二郎也好,李四郎也罢,总归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不是吗?” “我们就当做不认识好了,你为什么在李府要说你认识我?” “还有,这会既然你是与我巧合碰上,那就自然而然分开便是,你这样干涉我的行为,有什么道理?” 孟长卿一直低头凝视她,抓她胳膊的手并没放。 蔡希珠用力扯了扯胳膊,“你放开!你快给我放开,你扯着我做什么?” 她急切的想离开他的行为像一桶油,一下倒入了孟长卿心头正冒起的火中。 他不止没放开蔡希珠,在她挣扎之时,他甚至往前一步,一下就捏住了蔡希珠的下颚。 他二话不说,径直将她唇瓣吻住。 柔软温热的触觉传来,蔡希珠的瞳孔缓缓瞠大。 她僵硬在原地。 而再看主导了这件事的孟长卿,也不见得多么有耐心。一把怒火在心头,他唇上的动作不免就狠了很多。 不像亲吻人,更像是一种教训。 头一回与郎君亲吻,这番经历带给蔡希珠的,并没有什么温柔的缠绵悱恻,她只觉得自己的唇瓣被人无情啃噬,带给她一种有些窒息的疼痛。 蔡希珠呜呜两声,手推孟长卿的肩膀,想逃避。 孟长卿却得寸进尺,抓她胳膊的手伸至她的后背,紧紧搂住她的肩,将她圈在了自己身前,根本不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 李家豪派出上前跟踪孟长卿的随从过来,见到的就是,黑暗中,二人唇瓣缠-绵的场景。 他捂嘴,后退至一个墙角边,再度探头出来,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悄悄地朝李家豪的方向跑回去汇报去了。 小巷中,忘情的亲吻久久未歇。 渐渐地,蔡希珠搭在孟长青肩头的手不再使劲,而后缓缓垂落,孟长卿感觉到了对方的力气变化,正以为她接受了,他放轻柔自己的口上动作时,忽然听得一声呜咽。 他顿了一下,缓缓放开蔡希珠。 他面上后退了一点,再度凝视她。 蔡希珠抽噎了一下。 孟长卿目中潋滟,他伸手,放在哭泣的小娘子面上,无措地:“你别哭啊——” “啪!” 一声脆响的巴掌响彻巷道。 自小养尊处优的孟四郎,尝到了生平第一个巴掌的味道。 而赏给他这个巴掌的小娘子却依旧怒气未消,高声:“你给我滚!” 第130章 重大决定 孟长卿与秦月淮分别,走到中和坊的街道上。 正是一日之晨,万物复苏,雀鸟话语,袅袅的炊烟缓缓从各家各户屋顶上升,一派人间烟火气。 他的几个随从以及华丽的马车远远跟着他,他最贴身的那个残疾随侍漠武上前,开口问道:“郎主今日进宫,郎君可要一并去贺春?” 如今他的表舅一心都在北上使团的事上,那些人本是年底就要让人出发的,因雪灾延了后。这年还没过完,又被人催着启程了,这不,使团过两日就要出发了。 表舅兴奋不已,他爹爹也被连续几日叫进宫去,表面是表兄弟间叙话,实则是朝他爹爹分享喜悦。 孟长卿对此兴致索然,摇了摇头,道:“不去了,回罢。” 回齐国公府时,正遇到齐国公往外走。 齐国公看他袍摆沾着脏污,人也显然是魂不守舍,不悦地皱了皱眉,“你这是去了哪儿?怎弄成了这模样?吃酒了?”天籁小说网 孟长卿眼神黯淡地看向齐国公,嘴角勾出一丝苦笑,“我救人去了。” 齐国公眉头更是皱紧。 他可是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的。 孟长卿从不是个热心肠,一向安逸享乐惯了,外出留宿都是在那些乌七八糟的烟花柳巷,可没有半夜不睡去救人的无私精神。 齐国公疑惑道:“救谁?大半夜的,谁受伤了还是怎么了?” 寒风拂过脸颊,孟长卿回想起方才的秦月淮的问话——“那你是要娶了她么?” 秦月淮不咸不淡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毫不留情地砸到他本是还算平静的心湖中,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浪来。 是啊,孟子简,你是要娶了她么? 他攥紧了拳,看着齐国公道:“一个女子。” 随这句话落,他的目中渐渐有了光,神色莫名开始变坚定,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让齐国公忍不住心头猛跳。 这一幕何等熟悉! 果不其然,下一刻,孟长卿就重重地跪在他跟前,说道:“爹爹,我有要娶的人了!” 正是忙着采买的时辰,国公府进出的人并不少,他们看着归来的四郎朝出门的齐国公蓦地跪下,不由都觉得莫名其妙。 只有跟随长公主嫁到孟家来的,跟了齐国公多年的老管家抬手狠狠搓了把脸。 四郎的这一跪啊,可是他见识过的第二回了。 * 孟长卿离去后,秦月淮再度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回了沈府。 得益于他住得偏远,私自出没很是便利,本以为能悄无身息地再回屋去,然而,他才靠近他歇息的客房不远,就见到沈烟寒的亲姐妹沈慧带着一队人,正往他的房间方向过去。 秦月淮脚步一顿,面色随之发沉。 他住得偏,沈慧绝非是刚好路过这儿,而常对着沈烟寒暗中绞帕子的沈慧,怀有的目的,也不会是怎样的单纯。 他默默走在人后,果真,不多久就听到沈慧的声音:“那狼狗可是我姐最爱的宠物,跟了她多年了,她到哪都带着,你们怎么这么不当心,将那么多杏仁粉都放在狗食里,这会也不知躲去哪里难受了!这里是咱们府里最偏僻,它最可能躲的地方了。还不快去找?” “是!” 一众人力与女使答了话,便四下去分头找了几来,场面颇为热闹。 不一会,厢房旁就响起他们此起彼伏的、压根没收声量的汇报情况的声音—— “这儿没有。” “这儿也没有。” “二娘子,我这边也没有!” 看着他们一派故意的动静,秦月淮往前一步,正要阻止他们吵闹,这时候,他房间的门开了。 沈烟寒从里走出来,还揉着眼睛,脸上是他熟悉的没有睡醒的起床气。 看着院中这么多人,沈烟寒立马高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堆在这儿?找什么东西?” 闻言,沈家的一众奴仆都看向了她,沈慧眼中更是划过了一抹得逞的笑意。 她蹙着眉,故意不解的问道:“姐,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啊?” 沈烟寒神色一顿,明白过来沈慧的目的。 不过她根本没有想将自己和秦月怀的关系藏着掖着,也不介意沈家这些温蓉一个个招进来的人对她是什么态度和表情。 只是沈烟寒不愿沈慧就这么轻易得逞目的。 她拢了下身上的披风,往前走了两步,对着一众再没动静的安静的下人们,叹了口气,道:“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睡的那个地方半夜总是有狗叫,二妹你的屋子离我的也不远,应该也听到了吧?吵吵嚷嚷的根本不让人睡,我想着我夫婿住的这儿安安静静的,所以就过来了呀。” “不过没想到,刚又被吵醒了,我的美梦也做不成了。你们这么一大早就在找,难到也是在找那条狗吗?待你们帮我找到那条乱吠乱叫的狗,我一定要给它一场教训!” 沈慧的一张脸,从青到白,从白到青。 一瞬间,她这个本是来找狗的人,不止没有看到沈烟寒的笑话,反而被对方暗讽,说她是那条乱叫乱吠的狗。 沈慧袖中的手攥紧拳,愤怒到微微颤抖。 沈烟寒果真还是那般牙尖嘴利。 来滋事的下人们见沈慧没再说话,其中一个想要上前,想说他们在找狗的事,这时一个郎君清雅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皎皎,早。” 秦月淮缓缓走上前,走到沈烟寒身边,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上去,“夜里睡得可好?昨夜和孟四郎吃酒,一下吃太多了,便没回得来。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刚出摊的油条摊,想着这是你喜欢吃的,便买了几个,快趁热吃。” 他一句话撇清了她与他同宿一屋的干系,沈烟寒也很上道,软软地哼一声。 她朝东边撇了一下嘴,“怪不得木槿去那间屋子给你送炭,说你人不在呢。就记得跟狐朋狗友吃酒,家都不回了。” 秦月淮为难道:“可孟四郎毕竟是齐国公府上的人,人家开口,我也不好拒绝不是。” “好罢好罢。”沈烟寒改了口。 第131章 委屈万分 郑士宴一个年纪轻轻的郎君能官至礼部侍郎,除了郑家是皇室姻亲之外,其出众的能力自然是必备条件之一。往前在国子监学习时,他就是众多学子之间的佼佼者,更是各大师长的得意门生。 因而,即使他带着一位朝沈家退过亲的郎君前来,沈固辞心中有点烦恼,依旧是见了这位门生。 梁一飞来这沈府自然不是来见他的,这点,沈固辞心中有数。想着如今沈烟寒一心都在那秦七郎身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这梁家郎君旧情复燃,便对梁一飞那一眼一眼看向后院的眼睛睁一只眼闭一眼,只邀了郑士宴进书斋。 如此被默许,梁一飞便趁郑士宴同沈固辞叙话时,派人去求见了沈烟寒。 * 晨曦如金,灿烂泼洒在各处屋脊,沈家这日迎来了好几位客人,加之本有齐菡一家作客,一下无比热闹。 沈烟寒听到木槿传话后,面色微变,侧了脸回来,眼睛看着身旁的秦月淮。 在一旁默默站着的白净书生一派无辜,目光温和无害,噙着一股柔情看着她,表现出一个对妻子即将与前未婚夫相见毫不知情的角色。 见沈烟寒看向他,他轻声细语开口:“怎么了?可是岳父有事找你?那这油条我先给你放着,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吃。” 这般温煦的性子,在沈烟寒眼里本是秦月淮的一个极大的、她很是喜欢的优点,在往前与他相处的岁月里,他这样的通情达理有过很多回,她并不觉得有何特别,可今日见他如此,沈烟寒莫名觉出一种愧疚。 她本可以就着他的话,就说是沈固辞找,可见到秦月淮一脸温柔看她,她想了想,选择坦白朝他:“是梁三郎来我家了,想要见我。” 秦月淮抿唇,面上的微笑一僵,盯着沈烟寒一双清湛的眸子,实际心中因沈烟寒主动朝他交待此事而生出甜意,外在的表现却相反,薄唇抿紧,微垂鸦羽般的农场睫毛,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拿油纸包的手也受伤般垂直身侧,扭过头,冷淡至极地“哦”了声。 这般神色,堪堪说的上委屈万分。 “七郎。” 在沈烟寒犹豫着去拉他的袖子时,秦月淮干脆侧过身,如小孩子般,撒娇似地轻哼了声。 沈慧看得惊大了嘴,木槿也迟疑了瞬。 沈烟寒暗提一口气。 她并不知,自己一颗单纯的小心脏,已被这位如今很懂得在她跟前投机取巧的郎君轻而易举地拿捏,脑子还没想到两全之策,心就已经偏向了这个“受了委屈”的人,嘴上也开了口:“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 沈烟寒同秦月淮牵着手出现时,不止梁一飞的脸色显而易见地跨了下去,沈固辞也为自家女儿在外人跟前有如此大胆的行为而面上尴尬,他用拳头抵住唇,狠狠咳一声,装作喉中不适,实际想提醒沈烟寒注意形象。 沈烟寒闻声,翻起眼皮看了眼沈固辞,与秦月淮十指相扣的动作却毫无变化。 郑士宴嘴角含笑,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 沈烟寒不想她同秦月淮昨夜才修补好的关系,因梁一飞的忽然出现而出现裂痕,然而她没深想,带着秦月淮一起出现,让秦月淮与梁一飞相对,实际并不明智。如果三人坐在一起喝茶,又能喝出什么味? 几人甫一见面,氛围就有些发沉。 晨光明媚,落在艳丽如花如画的小娘子眉眼上,梁一飞心中的悸动翻腾起,连日练武而磨出了厚茧的双拳收紧,他高束着的发尾随风扬,狠厉的眼眸噙血般,望去一派雅致淡然的秦月淮身上。 秦月淮一向擅长隐藏情绪,他此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只是牵着沈烟寒的手,脸既没笑,也没任何不悦,走得闲庭信步,举手投足之间,更是颇有书生的文雅。 可梁一飞对秦月淮身份的怀疑就从未停止。 尤其是见过高宗后,在军营中的每一回练武,他都能轻而易举想到秦月淮身旁那个武器精致、身手了得的侍卫,也一下就能将容貌相识的高宗、秦月淮二人联系在一起。m.23sk. 秦七郎,究竟是个什么人? 第132章 小肚鸡肠 梁一飞打量秦月淮。 他原本不信出生,只信能力。大周此朝开明,兴科举,其中亦有武举,于他心中,只要肯奋进,人自然可以凭借自身能力出人头地。 可正因他是秦桧的儿子,他才走了捷径进了军营,并越过许多比他能力优秀的将领,即将担任护送北上出使大金使团的要任。 梁一飞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努力重要,可人之出身,亦很重要。 时值乱世,真的贫苦人家,养不出秦月淮此等风姿。 不论秦月淮是高宗的谁,他跟皇室一定脱不了干系。 梁一飞心中的怒更强烈了。 他的怒,除此事外,一是因无力地感受到一些事实——在他一心以为北上能建功立业之时,秦月淮就已洞察到高宗派人出使大金是求和的目的,他身居其中,却根本没有秦月淮在政治上的敏锐。 二是,他身处其位,即使暗中察觉到使者要去议和,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他已不能拒绝这回护送出使的任务。 其三,也是他识得秦七郎的原因——他是沈烟寒的夫婿。方才就是当着沈固辞这个亲爹,甚至沈固辞还假咳提醒,沈烟寒仍充耳不闻,坚持与秦月淮执手而行,这些,几乎是逼着他,让他承认这个他不愿面对的事情—— 即使在沈固辞不赞成的情况下,沈烟寒同秦七郎依旧会作夫妻。 梁一飞心中疼痛、无奈与嫉妒交加时,沈烟寒已经与秦月淮走上前,称呼沈固辞后,先向她更熟悉的,也比梁一飞年长的郑士宴见礼。 郑士宴还是往前的装扮,璧玉色文士袍,银冠束发,腰间佩着丝绦并小小一方圆白玉佩。 不论是眼中的温和色,还面上的平和有礼,皆与沈烟寒初认识他的少年时如出一辙,风采翩翩。 唯一变化的是,是这份平和中,多了份喜色。 因何而喜,听过唐尤哭诉的秦月淮心知肚明,正因一清二楚,在拱手朝郑士宴时,秦月淮眼前不由就浮现出了唐尤那悲痛欲绝的样子,再想想孟长卿今早要死不活的模样,两个至亲兄弟全如此颓然,他心中一时发起涩。 这份涩意,将他在沈烟寒跟前装出的不悦真实了几分。 沈烟寒与郑士宴寒暄后,正要与梁一飞见礼之前,看秦月淮一眼,入眼的便是他沉下的面色。 沈烟寒心脏一缩—— 他又来了!如此小肚鸡肠! 诚然沈烟寒一向是个心大的小娘子,并不如何能敏感捕捉到旁人的情绪,但秦月淮因梁一飞有过离家出走的经历在,她这会对他的介意就不敢掉以轻心。 因而,当接下来她同梁一飞独处时,她便率先并不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心中所思:“阿飞,你可有想过,我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你也已经定了亲,你这样来见我,将我的夫婿、你的未婚妻置于何地?” 一句话出,梁一飞先是惊喜于沈烟寒改了称呼的呼唤,眉头微展,再是听到了她后头维护旁人的话,浓眉一蹙。 他同沈烟寒一样,从来都是直接的人。 梁一飞怒笑一声。 “置于何地?我犯得着在意他们?阿烟,我心中有谁,只有谁,你难道看不懂?” 她如何不懂? 自从净慈寺一别,这些时日来,梁三郎每隔十日就会在辰时出现在秋望园外,她并非一无所知。她知朝臣五日一休沐,想想军中苦一些,她也猜得到,他许是每个休沐日时都先去了秋望园看她。 可是…… 沈烟寒的语气尽量放温和:“阿飞,你我心知肚明,我们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如今再说这些话并无意义。时至今日,我们之间即使没有夫妻缘分,还可以做朋友……”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梁一飞一声打断:“我做不到!” 沈烟寒抬眸看,便见他怒红着眼,眉眼压低着,面色阴沉,双眸寒意烁烁。 他油盐不进,并且这副模样难免又让她想起他曾执拗到差点强迫她的事,沈烟寒不想惯着他。 “不做朋友便罢。” 她说完话掉头就走,毫不犹豫。 梁一飞急得一下拉住她。 梁一飞心觉无奈,沈烟寒总是能轻而易举牵制住他,如果是战场上遇她这样的敌人,他是毫无办法。 可他心中疼痛无处言说。 二人立在院中古木掩映的花厅中,梁一飞一身劲衣,背影挺拔,看着沈烟寒目光灼灼。晨鸟鸣啼声阵阵,沈烟寒披着绣百花的披风,转身背着他,看也不再朝后看。梁一飞伸手,拉了拉她手腕,想让她再转身回来。 沈烟寒巍然不动,扯袖欲走。 二人沉默良久,梁一飞只能退一步,对着沈烟寒的后脑勺,语调失落:“朋友?阿烟要如何同我做朋友?我给阿烟的信,阿烟你可回过一回?我约你相见,你可有出现?这是朋友相处的模式么?” 沈烟寒一下回身看他。 他何时给她写过信了?他又何时约过她了? “阿烟,你就是想远离我,你就是要我永远不要出现在你跟前!” 沈烟寒果断反驳:“我没有。” 在二人结亲之前,梁一飞本就是她的友人,若是梁一飞不执着于要她嫁给他,他们完全可以心平气和交谈。 梁一飞自说自话,自嘲道:“其实,阿烟你的避嫌我感受得清清楚楚。在你心中,你已经有家室、有夫婿,跟我这个前未婚夫最好的相处方式是永不接触。加之那回……总之是我失了控,冒犯了你。我又岂能不理解你的立场?” “可是阿烟,我又何错之有?” “我的身份,亦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我只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就如我只是短暂离开了临安府,回头也只得接受梁家已朝你退亲,而你又因此疏远我的事实。” 他突然说什么身份,沈烟寒听得莫名,“可你家退亲,并非是因你的身份啊。是因我娘的事,你知道的。” 梁一飞苦笑,“阿烟,你不懂,我们并非是因你娘的事。” 沈烟寒诧异:“那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他身份特殊:不是梁家人,而是秦桧的私生子。只有他退了沈家亲,他才能与郑家结亲,通过这种方式,架上一座桥,将一向未结交的秦、郑家连接在一起,让彼此在朝中互相帮扶。 而这些暗中操作的事,梁一飞无法朝眼中至纯至澈的沈烟寒说出口。 人世间的肮脏,他比她看得多。越看得多,就越希望保护着她那纯粹的心思。 梁一飞声音沙哑低落,望着沈烟寒,似是而非说:“但凡我不听话外出,但凡不是梁家趁机退你的亲,我还有立场说你太过绝情,说你能这般转头就嫁人了,让你因此愧疚,可我没有这样的立场。” “我如今不能强求你现身见我,不能强迫你有了秦七郎,还分心看到我。我只是,只是……想偶尔见见你,与你说说话,我没有想再怎么强迫你,没有想别的。” “郑家的亲在身,我自然清楚我不该来找你,不该打扰你的生活。可是阿烟,这里,这里……”他手指点着自己的心口,低声:“很痛。” 梁三郎一向意气风发,自以为是,一身自负,从不轻贱自己。 沈烟寒诧异又无措,看梁一飞越说越低落,说到后来眼中水雾朦胧,他在她跟前显露出一种难以复加的脆弱。 她深吸一口气。 她同他都清楚,有些发生了的事再无法回头,要她违心说她可以毫无芥蒂,再与他没心没肺地笑笑闹闹,她也做不到。 沈烟寒在这一刻,深刻地感觉到,命运是如何往他们身上砸下根本避免不了的痕迹的。 她不知如何安慰梁一飞,便保持沉默。 梁一飞目光灼灼,深深看着她,声音微微在抖:“阿烟,我即将北上去大金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回临安来。” “我别无牵挂,只有你。” 梁一飞和沈烟寒在花厅中并未叙话多久,梁一飞讲完自己的话,将沈烟寒始终没挣脱的手腕紧紧握了握,临别之前往她手中塞了一把自己造的匕首。沈烟寒推拒,却没能推拒成功。 前后统共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梁一飞就告了辞,他并未再去朝沈固辞辞行,也并未等郑士宴同行,而是头也不回,径直走向了沈府府门。 沈烟寒手中握着个冰凉的匕首,穿廊过院,往回走。 她自认不是柔婉心细的小娘子,可她依旧察觉出,梁一飞这反常的一举一动,他一口一个“梁家”,像他不是梁家人似的,又说让她务必保重,说得他跟她再也不会相见那样。 她心中空空荡荡。 像要失去什么似的。 * 沈烟寒到沈固辞的书斋时,沈固辞、郑士宴、秦月淮三人在的茶案边一一坐着,沈固辞作为长者和主人坐在背对窗牖的上首,秦月淮同郑士宴并肩,坐在迎窗背门的下首。 沈烟寒本是对此一幕喜闻乐见。 她以为借着郑士宴来访,又居中参与的缘故,秦月淮这个书生显然这回会受益的。沈固辞与郑士宴谈论的一些学问上的事,秦月淮旁听着也是好的,加之郑士宴这位礼部侍郎也管殿试,秦月淮能在他跟前露露脸。 可她一进门,就听到了一些关于“大周使团”“迎梓宫而已”的话,几人激动的话穿插在彼此话间,显然是在争执。 她见到沈固辞激动地面红耳赤:“你们莫总以为我们大周人连那点骨气也没有!什么议和,使团怎么会去议和?大金人杀了多少人,折磨死了多少同胞,使团分明就是去迎梓宫而已,谁说的议和?这是别有居心!” 秦月淮没说话,他安安静静地给另外两人点茶。秀目微垂,面色平静,手法行云流水。 倒是郑士宴一改往日温和:“兵部手中的救灾款不拨去救灾,反而有很大一笔已经调给了户部,这不是拿去议和,还能是什么?老师不能这般闭目塞听,城中谁人不议论使团目的?” 沈固辞固执:“兵部本就财政管理权,处理不了灾款,拿给户部掌管无可厚非!怎能前词夺理,就偏偏牵扯到使者身上?” 郑士宴叹:“秦相倒台后,几个言官被罢,就连正在潜心救灾的兵部尚书也引咎辞职,主战事的朝臣个个失了职位,老师还看不出什么么?如今是主和派的天下。” 沈固辞依旧坚持:“如今的大周上下安定富足,早不是十几年前任人宰割的大周,为何要主动议和?是大金见我方实力愈发雄厚,担忧我方北上,这才松口送太上他们回南,使者北上自然是迎太上!” 两个人坚持己见,谁也不肯让谁。 秦月淮趁郑士宴缓气时,朝沈固辞和他分别递了个茶盏过去,这才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冷却了些。 沈固辞接茶时,才发现沈烟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三人跟前。 沈烟寒居住在清水村太久,虽也会进城,但一向心思扑在生意上,已经很久没有关注朝中政事动态,对他们几人说的话颇有兴致,便听了几耳朵。 秦月淮见她出现,将自己的茶递给她,轻声:“皎皎你喝罢。” 被他这一打岔,沈烟寒也忘了要参与进来说的话,接过他递来的茶,饮了一口。 茶水入喉,沈烟寒满意地眯起了眼睛,而后夸他:“七郎,你的茶艺可真是出色。” 见自家女儿这般旁若无人地夸郎君,沈固辞放下刚拿起的手中茶盏,面色微沉。 听沈烟寒又开口道:“你都从哪学来的?是章相公么?” 郑士宴和沈固辞皆是一惊。 秦七郎是章浚的门生? 秦月淮听到门口渐近的女子脚步声,心中一沉,面上淡然地摇头道:“不是的。” 沈烟寒一句无心的快语果真是给了前来的温蓉灵感,在几人散了后,她吩咐青圆出门递信。 秦月淮晚些时候听得杨动汇报,严肃道:“莫打草惊蛇,看她能查出什么。” 杨动本有些犹豫,但见秦月淮表情不悦,便道是,退出屋来。 他出来时正遇到沈烟寒往里进。 沈烟寒见到杨动进出,蓦地想起一件事,进门后问秦月淮:“往前在秋望园时,你同杨郎君是不是拦过我的信?” 第133章 猜测成真 当沈烟寒和蔡希珠、木槿沉迷在年前赶制新衣订单时,杨动作为武者脚程快且不辞辛苦,承担了诸多诸如外出取送货、采买粮食日用的任务,而他回来后素常见的第一人是秦月淮。 所以当梁一飞说他写的信她从不回,他约她她从未赴约,沈烟寒便想到这一种可能——梁一飞的信在给她之前便被人拦截。 这个人,只会是那个小肚鸡肠的郎君,秦月淮。 听到沈烟寒的问话,秦月淮放下手中握着的一册书,身子侧了过来朝沈烟寒的方向,抬眸看她。 只见沈烟寒微撅嘴,眼神分外肯定,又气恼又复杂地看着他。他一向慢条斯理,沈烟寒性子急躁,又问了遍:“你说话啊,你是不是私下拦截了我的信?” 若是别人被人拆穿这种背后使出的卑鄙小把戏,定然会有几分难堪,但秦月淮只是静静看着她,半晌未语。 沈烟寒脸色不悦,随着秦月淮一动不动看着她,她心中越发肯定,眼中愈发愤怒,眼瞧着就要爆发。23sk. 秦月淮就在这时收回了目光,垂目,淡声:“所以,皎皎是在怪我这个当夫婿的,没将把对你有强夺想法的郎君的信及时给你么?” 沈烟寒脱口而出:“什么强夺?梁一飞才不会那么卑鄙!他有亲事在身,怎么会去强夺谁?” 她是一时心急替梁一飞辩驳,又仗势着秦月淮不知那日她从齐国公府出来后发生的事,用高声掩饰撒谎的心虚,可她并不知,这位郎君当夜就去教训了梁三郎。 秦月淮冷笑一声,“夺不夺的,皎皎心中有数。上回若非蔡娘子出手,我想我的妻子就已经被某人得手了。梁三郎的真实心思,他的执拗,我想不必我再提,你应该也看得明明白白。” 被秦月淮直白戳破,沈烟寒哑然。 她被秦月淮的话锋带着,竟然心中觉得有些理亏。 她即使相信梁一飞不会再对她失礼,今日他还朝她道了歉,但他确实是有不端行为在前,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秦月淮知道了这事,作为她的夫婿,不愿她去同有过黑历史的郎君相见,亦可理解。 再则,秦月淮不给她梁一飞的信,实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干系,毕竟她就是看了,也不会真去赴约。 秦月淮漆黑的眼眸盯着小娘子娇艳的面孔,看她理亏地慢慢垂下了愤怒的眇目,他抿唇,偷偷笑了一下。沈烟寒如何心软,如何色厉内荏,他最是清楚不过。 可下一刻,他心中心软好哄骗的小娘子就倏尔抬头,往前一步,抬着脸,更愤怒盯着他,质问:“你刚才在冷笑对么?秦月淮,你朝我冷笑了?你竟然对我态度如此恶劣!” 秦月淮一愣,然后察觉自己方才用力过猛的失误,连忙放低姿态找补:“我哪有冷笑,只是心中气恼皎皎你为了梁三郎来怪罪于我。” 沈烟寒不吃他这一套,愤愤瞪着他,抓着他的失误不放:“你有!你朝我冷笑了,你拦了我的信还有理了不成?我不过是问问你而已,你就对我甩脸子!” 沈烟寒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她一下严肃:“你欺骗我,与木槿一道戏弄我,我却还是原谅了你。可你我这才和好一日而已,你就故态复萌又来惹我,这回我再不原谅你了!” 秦月淮伸手,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肩。 沈烟寒还没来得及掉头走掉,就被他搂在怀中,看他低头来,将一张略显无奈的脸凑到她鼻尖前来。 秦月淮看着她的脸目不转睛,他那一张白净无害的俊脸、充满柔情的目光总是让沈烟寒看得心软,觉得他性子这般温吞,她还故意仗势欺人,有些不那么道德。 沈烟寒心里有些无措发虚时,秦月淮一下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亲吻也总如他温和的性子,黏黏腻腻,不疾不徐,他啄她一下顿一下,在她本就虚张声势的火气被他亲得渐消,微微张口,放任他进来时,他又浅尝辄止,将她心中暗火撩得高起。 沈烟寒身子越来越软,心却越来越燥。 她还住他的腰,唇瓣用力,正想用行动催催他时,秦月淮退开,晕红着脸,委屈叹息:“皎皎,你总欺负我。” 沈烟寒被他拢眉委屈的模样逗笑,觉得她所有的冷硬都被他的好脾气融化掉了,她双眼雾蒙蒙,瞪他一眼,又娇嗔:“我欺负你还让你亲,让你抱,我真是够欺负人的!” 秦月淮对她笑,沾着水光的鲜艳唇瓣亮得像朵芍药,高挺的鼻梁摩挲她的鼻尖,沈烟寒被他逗得直发痒,听他心眼儿很坏地故意暗示:“娘子爱如何便如何欺负,我定然躺平不动。” 沈烟寒掐他的腰,“大白日的,你说什么胡话!” 秦月淮笑容变深,终于狠狠吻住她,好半天没让她喘过气来。 * 同样是信件,梁一飞的信件引起的风波,就这么在小夫妻的打打闹闹中顺利地被揭了过去,但从沈府递出的那一封,却颇为坎坷,迟迟没送到目的人士的手里。 温蓉再度派人送密信出临安府,这消息不止杨动知晓,沈家的郎主沈固辞也得了消息。 沈固辞坐在早晨接待过客人的茶案旁,视线透过窗户静静看着院中远去的温蓉的背影,视线沉沉。他年少从北南逃时经过淮河,南北两地不远处都有山匪,有些山匪原也是北境的有头有脸的人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 他如今的妻子学识不俗、气韵温婉,像极了大户人家出来的闺秀。 温蓉从未说过原本家庭如何,只说过战乱中失了家,他道她不愿回想旧事伤痛便没如何放在心上,而今才知,她却与那李家寨山匪有所瓜葛,他记得这几年她还常去齐国公府走动,甚至,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卖房产。 一个心思细腻入微、背景让他捉摸不透的枕边人,一个背着他处理家产的自作主张的枕边人,让沈固辞这些年觉得岁月静好的平静胸腔中,蔓延起一种陌生的、有些生畏的不安来。 他召来他信任的人,悄声吩咐道:“这回想办法弄清楚那信里的内容,不要让送信人察觉。” 得令人点头应下。 两日后,在临安府至李家寨中间的一处客栈中,沈固辞的人终于得了下手看信的机会。 温蓉派出的送信人本身异常警惕,但毕竟是人,是人就有吃喝拉撒的需求,沈固辞的人就在饭食中动了手脚,夜里进了睡得死沉的送信人的房中,将信中内容誊写出来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送信人对此一无所觉,次日依旧带着密信往北赶路。而他的马匹驰骋在北上的道路中时,与他擦肩而过的,有一辆看似低调的马车。 这辆马车行驶速度极快,一路匆忙,于两日后终于行到了临安府。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车榬上的彪形大汉朝后道:“娘子,我们到了。” 李娩掀开车帘,看着城门口“临安府”几个大字,预想着将会很快见到那位秦七郎,心胸跳跃得异常。 她攥紧双手,吩咐道:“去通知温蓉我们到达的事,让她安排一下,我们进沈家去住个几日。” * 青圆得知李家寨来人的事,进门要给温蓉汇报时,温蓉正忙着张罗沈烟寒搬家一事,口中指点着下人:“这屏风是姐姐留下的,可珍贵了,你们万万当心着,莫给摔了碰了。” 青圆见沈固辞也在,便暂时没急着上前朝温蓉说话,只帮着其他人搬抬物件。 沈固辞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下人一回一回进屋来搬齐蕴所留的东西。 沈烟寒执意要尽早搬出府,他知道经过她已有在清水村独自居住一阵的经历,他是强留不下这个如今主意甚大的女儿了,也顺水推舟,让她选一些齐蕴留下的嫁妆、家具搬过去。 这对于沈烟寒简直是意外之喜,她也没客气,进了他的屋就指指点点,是这个也要,那个也要,巴不得一下就将她娘的东西全数掏空。 沈固辞隐隐明白,沈烟寒这是打着带着齐蕴的东西出府,再不与娘家有过多牵连的打算。 沈固辞做文人多年,心思敏感细腻,沈烟寒站在屋门口看下人进出的场景,他又不由想起当初搬来临安府后,齐蕴置业时的相同画面。 破天荒的,他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疼痛感。 往前沈烟寒离家,他气恼、愤怒、痛心,却独独少了些不舍,如今看着温蓉忙碌的身影,还有沈烟寒眼中那根本没隐藏的,即将飞离旧巢、奔赴新巢般的喜悦,他不由有些恍惚:一家人,如何就过成了这般模样? 而这时,一向暗中替他调查着事情的人出现。 沈固辞看他现身,敛下眼中情绪,若无其事地行去了书房。 下人进门后,将誊写的温蓉的信递上去,又汇报道:“郎主,经过我们的查问,银泰巷的玉荣棠是见过夫人的玉佩的,我一将郎主您画的图案递上,那掌柜就认出来了,他们……” 见下人欲言又止,沈固辞隐隐猜到了什么,沉声道:“继续说。” “他们曾仿造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沈固辞心中一沉,艰难问:“买主是谁?” 来人答道:“这个他们不肯说,说是这是他们做生意的规则,不能轻易透露买家信息。但我多问了一嘴定货时间,说是永兴七年的冬季。” 沈固辞脑中轰隆了一声。 永兴七年冬季时,齐蕴还在成州探亲,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远离中和坊的偏僻玉器铺子,那么,可能接触到齐蕴的玉佩的,便只有当时暂且代为掌管中聩的温蓉。 明白自己的猜测或许成了真,沈固辞头脑发胀,身子一个趔趄。 下人急道:“郎主,您没事罢?” 沈固辞闭目缓了缓,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第134章 喜爱我么 刚朝温蓉说完李娩来临安府一事,就被沈固辞撞见,女使青圆慌张地望温蓉一眼,温蓉面上没有一丝慌,甚至笑盈盈地朝沈固辞迎了上前。 温蓉边走边思索,眼睛看着一身温文尔雅的沈固辞,觉得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行到沈固辞跟前,她笑着开口:“官人,我终于有亲人的消息了!她刚到了临安府,这会就在城里,传信来说,想来看看我。” “哦?是谁?”沈固辞问,又看向女使青圆,问道:“那她慌里慌张地做甚?” 他这么一问,青圆心中更慌,忙垂下了头。 温蓉一向很熟悉如何轻巧地将话题转一旁去,看着沈固辞就轻轻“哎呀”了一声,佯装怪罪女使道:“青圆一向面子浅,人也胆小,这一下听说是亲人来见,我又急着出门见,她担忧我上当受骗,所以就慌张了些。”天籁小说网 沈固辞听了话后并没言语,许是因他的反应冷淡,温蓉又多加了个动作。 沈固辞眼睁睁看着温蓉掏出一个玉佩来,面不改色地说道:“是我的一个远房姑母,这信物就是捎信人拿给我看的。” 一个“李”字落入眼中,沈固辞心中有了数。 他道:“既然是亲人又是长辈,还是该得见见的。” * 沈府门口,沈烟寒看着齐蕴亲自买下的家具被一个个搬上牛车,牛车排成队,缓缓起步往城西方向去,她拍了拍手,扭头往回走去。 沈烟寒推开客房的门,一眼便看到了书案前端坐着的那位郎君。 秦七郎正提笔写着字,容色平静专注,侧脸精致白净,通身皆是认真。 他自然听到了门口的声音,但他没丝毫动作,依旧专注在笔尖。毕竟会不敲门而进他屋中来的,唯有一人而已。 沈烟寒速速走上前,趁秦月淮暂停住写字的时候,一下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放在他肩上,俏皮道:“这位郎君,如此认真,是在给谁写什么情意绵绵的诗呢?” 秦月淮侧脸看肩上的小脑袋,看她漂亮的脸蛋上扬着笑,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见他看她,她眼中露出一抹期待的光。 秦月淮遂就遗憾道:“小生不才,并未写情诗,不能赠给娘子,怕要教娘子失望了。” 他配合她一本正经地演戏,沈烟寒被逗得咯咯笑了几下,这才看向他笔下的纸,问他:“那你在写什么?” 秦月淮答道:“抄写一些先前优秀考生所作的试经义。” 沈烟寒看了眼她从沈固辞书房拿来的,对科考有帮助的一大摞资料,问秦月淮:“那你看得懂吗?能明白他们议论的是怎样的意思么?” 秦月淮道:“并不是全懂。” 沈烟寒定定看着他好一会。 在她心中,秦月淮的学识有限、资质平凡,她爱怜地拍拍秦月淮的肩,鼓励道:“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你每篇文章都多读几遍,就能慢慢理解其中精髓了。若是最后还是不能领会要领,就要多思多问。” 她说得很认真严肃,看得出对他的考试很重视,秦月淮点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顺她的意思回他:“碰上太晦涩难懂的,我会写下来,汇总好,届时有机会便去求教岳父。” 沈烟寒怔住一会,她难掩心中复杂。 她本是做好了不靠沈固辞的打算,生活上不依靠,精神上亦不依靠。然而,当她与秦月淮两人真住进了这沈府,大家同居住在一个屋檐下,沈固辞一边口中不承认秦月淮这个女婿,一边又在她去他书房借书时,他给了她好几些国子监学生备考时的资料,秦月淮的底子差,她想了想,到底是没拒绝。 她的“不依靠”,在这事儿上,到底是被现实打败了。 沈烟寒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朝秦月淮点了头,“嗯,你有疑问便去问罢。”即使沈固辞保不准见也不会见他,她也不会率先打击秦月淮的积极性。 秦月淮莞尔一笑。 沈烟寒想了想,又问他:“我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搬走啊?” 她是在问他话不假,却也不用他真的回答,秦月淮识趣答道:“皎皎你决定就行,我都听你的。” 得到想要的答案,沈烟寒满意地笑起来,心随意动,往他面上吧唧亲了一口。 “那这样罢,我们过完上元节,我姨母他们上元节后启程,届时我们再搬家。” “好。” 她方才那复杂的、有些落寞的神色早落入秦月淮眼里,秦月淮伸手将她揽过,让她坐至腿上,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轻声问她:“可有不舍得这儿?” 沈烟寒本想脱口反驳“怎么可能”,可他看她的神色实在温柔,温柔到令她觉得,即使她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他也会无条件包容她,永远站在她这一边那样。 沈烟寒看着他,深吐一口气,缓缓将当初离家出走的缘由朝秦月淮说了出来。 末了,她抬眸看着他,道:“我就是忘不了娘去世后这几年来,我在这儿受到的那些冷落,也忘不了他当初是如何诋毁我娘的品行的,还有……他扇我那巴掌时,那样狰狞的面目。” 她终于信任他,朝他敞开心扉,朝他倾诉她受过的伤害,揭开自己的伤口给她瞧,秦月淮无比感动,珍爱无比地将她搂在怀中。 他垂目,心疼地看着她,抬手轻柔地抚摸她花儿一样娇美的面颊,像要抹平她受过的伤那样。 秦月淮觉得自己有满腔话语想对她说,可张了张嘴,又一时无话可说。 他并无与父母争执的经验在,如今父母皆已西去,别人的烦恼到他这里,也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 静了半晌,他才咽了咽嗓子,柔声说了干巴巴的几个字:“都过去了。” 沈烟寒又问他:“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想自己的父亲,总觉得他的坏,不记得他的好,对继母也不热情,就一心想着远离这个家,一心想着与他们再无更多牵扯,这样……太过绝情,太过狠心?” 秦月淮微惊。 沈烟寒虽然年纪小小,却心智坚定,做事也是十分果决,不如何计较后果,即使是做了什么事有了不好的结果,她亦不会承认自己当初做得不对,只会去默默承担她的错误行为带来的后果。 简单说,她是一个有些固执且冲动,不如何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的人。 可这会,她却一反常态问他看法。由此可见,这事在她心中应该是极为重要的,才会惹得一向万事不过心的小娘子纠结万分。 而她朝他述说这样重要的事,秦月淮能体会到她对他的信赖。 这样的真心交流,他实在喜爱。 秦月淮弯了弯唇,“那还有句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皎皎受过那样委屈,如今才有这样的选择,因果缘由在此,并无不妥。” 沈烟寒再道:“可我分明又记恨着我的父亲,你问我对此可有不舍时,我又觉得自己是有些不舍的。” 秦月淮依旧柔声:“这便更是人之常情了。你再想逃离他,可他还是你的父亲,是你唯一的父亲,这是你与生俱来,永不会变化的事实。你心中既厌他,可又尊敬他,其实并不矛盾。” “怎么就不矛盾?”沈烟寒眼露迷茫,她一向信奉非黑即白,“人怎么可以既喜爱一个人,又讨厌一个人?” 秦月淮想,沈烟寒喜欢温柔和煦的郎君,若是他在沈烟寒跟前展示的,就是他素常那一面,冷漠,残酷,不苟言笑,她该是会讨厌那样的他的。 他剖析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面,你看到了其中一面,你觉得喜欢;看到另一面,觉得不喜欢。人性本就复杂,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自然而然,也该是复杂的,对么?” 沈烟寒依旧半信半疑。 见她如此,秦月淮便问了一句:“那你是喜爱一整个我?没有一丝不喜爱的?” 沈烟寒一怔,随后倔着脸瞪他道:“谁喜爱你了?尽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月淮蹙起眉峰,目光灼灼看着她,严肃问道:“你不喜爱我么?” 沈烟寒双颊滚烫。 她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的小娘子,她喜爱不喜爱他,她从来是在行动上表现得更突出、更淋漓尽致。她虽然并不介意朝他说出口这些情话,但被秦月淮这么直白当面一问,她依旧有些害羞。 沈烟寒哼了一声,一下将脸埋进秦月淮的脖颈里。 秦月淮却并不想放过她,手指去抬她的下巴,看着她又问了一次:“当真不喜爱么?” 沈烟寒想撇开脸,他手上却用了些劲,硬是要她看着他。 眼瞧着他的坏心眼又起来了,沈烟寒愤愤道:“你说呢?” 秦月淮一丝不苟道:“我不知道。” 沈烟寒并不想屈服:“不知道就算了。” 秦月淮语气无奈:“皎皎。” 他一定明白,朝她示弱就是他最有用的手段,沈烟寒心中喊着这个冤家,双手撑着他的肩,从他腿上起了身,而后一下跨坐下去。 她搂住他的肩,双目明亮地看着他,往他喉结上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放在了巍峨挺拔之上。 沈烟寒看着他的唇,暗示他:“那个走了。” 秦月淮的脊背一僵。 他出生如此,实际上是骨子里流着礼仪规范的人,即使是个郎君,也被沈烟寒这会的大胆给折服。 预感到接下来是什么,余光瞥见照进门的夕阳,耳尖微微红了。 他越是害羞,沈烟寒越是兴致勃勃。 秦月淮这下是心中真正有了无奈。 “天还没黑呢。” “那又怎样?” “就在这?” “你不就喜欢在别的地方?”沈烟寒媚眼如丝地斜眼看他,掰着手指,故意细数他的癖好,“汤池、小榻、浴桶……” 她每说一个地儿,秦月淮的俊脸便红上一寸,说到后来,秦月淮终于被她反客为主,再听不下去她的喋喋不休,俯脸吻住她,堵住她的唇。 沈烟寒边笑,边让他吻她。 她用她的行动表明她是否喜爱他这个郎君。 对他热情不已,对他放纵不已。 但秦七郎依旧是温柔体贴的郎君,他用手掌挡着她的背与桌面,以免她被硌着,在她俯在桌上时,亦是不曾让她受伤。即使是沈烟寒这个小娘子故意挑衅,他从始至终都在照顾她的感受,以她喜悦为先。 * 夜深人静,偏远的客房里归于寂静时,沈府大门口迎来了一辆低调的马车。 温蓉迎接到李娩后,掩下心中情绪,带她见了沈固辞。 沈固辞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娩后,持着礼节与她见礼。 一阵不痛不痒的寒暄后,趁李娩出门更衣的当口,温蓉说道:“官人,姑母尚未落脚,不住就住在我们这里如何?” 沈固辞沉默须臾,回道:“暂且住客栈罢。” 第135章 誓查真相 沈固辞的不悦就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温蓉不会看不出。 但她谨记在心李娩此行的目的,只得装作没看到沈固辞的脸色,企图再说服沈固辞:“姑母好不容易找到我,想同我多叙一叙话,若是住到外头去,就很不方便了。整好家里多了一间客房,不如就让她住在我们家中罢。” 沈固辞也知拒绝一个亲戚作客实属不留情面,可李娩哪是什么正经亲戚,李家寨出来的山匪,岂能住在家中? 他自然不会说看穿了李娩的身份,只道:“皎皎说自个的房里总能听到狗叫,一宿一宿睡不着,且那狼狗跟她多年,在原先那处就出了差错差些死了,她也不放心。这几日都带着那狼狗住去了客房那边,家中该是没有多余的屋子了。” 温蓉一噎,手指绞紧了手中锦帕。 沈烟寒所谓的“狗叫”不过是讽刺沈慧吵到她罢了,但那狼狗吃杏仁粉的事确实是沈慧指使的,没想到,当初羞辱沈烟寒的目的没有达到,这事这下反倒成了沈固辞的推托之词。 心中暗暗恼着沈慧不停她的劝诫去招惹是非,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温蓉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口中晓之以理:“官人,你看,咱们家这会儿来了几处客人,可同样是亲戚,姐姐那头的住在府里,而我这头的只得住在客栈,知情的道是咱们府中地方不够,不知情的,怕是要议论我们沈家人厚此薄彼了。” 如是往前听到温蓉这样讲,沈固辞定然会端平一碗水,可这会听到她比较起齐蕴,沈固辞眼神更冷了几分,极像淬进了寒冰。 齐蕴,那是骨子里何等单纯的人,她最不会的,恐怕就是耍心计。 厚此薄彼么? 若是齐蕴在世,只会厚别人,薄自己。 沈固辞心中对温蓉的失望加深一层,她分明引狼入室,他两度拒绝,她依旧我行我素,不知收敛。 沈固辞说:“总有个先来后到,顾家人前年就来了,总不能赶人走。待他们人走后,你那姑母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官人……” “她不能等还是怎的?是要急着离开临安府?”沈固辞以冷漠的发问打断她。 李娩自然是要助她查出一些事才会离开,谁知具体需要停留在这多少时日,温蓉只好答道:“没有,她不急着走。” “那便委屈她在客栈等上几日。” 沈固辞说完,从温蓉手中扯出袖子,这回是再没停步,背影透着冷漠地径直出了屋。 如此,李娩便没能顺利地在沈府留宿。 秦月淮与沈烟寒一径玩闹着,加之沈固辞当众吩咐晚膳给沈烟寒送客房去,这样一来,小夫妻二人都并未现身来与客人见面。偏秦月淮的房间偏僻,温蓉也没有理由专门带李娩过去做个邂逅的戏。 李娩往沈家后院方向不甘心地看了又看,最终是脸色不悦地离开了沈府。 * 沈固辞回了书房,坐在书桌前,目光盯着桌面陷入沉思。 他一身文士打扮,气质一派儒雅,灯火照在他微霜的双鬓上,本是显得温柔的一幅画面,却因他躬起的背、眼中流出的痛意,呈现出一片孤清。 桌上是画着齐蕴的一幅画。 站在石榴树下的小娘子明眸皓齿,一身张扬,艳丽的面颊带着灿烂的笑,春风吹着她的裙裤和耳边细发。春阳和暖洒其身,春花飞飞落其肩,她眼中倒映着她最喜爱的翩翩少年郎。 沈固辞手指抚摸着画上的脸颊,痛苦道:“阿蕴,是我蠢笨至此么?我……” 沈固辞哽咽难言,久久未歇。 泪从眼中涌出,他仰起头,抬着袖子压在眼睛上,不让画纸被泪水打湿。 他的画技并不高超,若非齐蕴那时借口说他考科举也得学画,逼着他照着她作画,也不会留下这唯一一幅,齐蕴妥善保管着的有她肖像的画了。 好半天,他才咽下喉中酸涩,通红着眼眶,喃喃自语:“我一定会查出真相。” * 李娩来临安府并非只通知到温蓉一人,她前脚在客栈落脚,后脚齐国公夫人李璋便得了消息。 李璋被人簇拥着往外走时,恰好遇到下值归来的齐国公和孟长卿。 齐国公看她神色匆忙,脚步一停,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李璋冲父子二人笑了下,答道:“有个远房亲戚来临安府了,我去见见。” 齐国公随意问:“谁?” 李璋答他:“我表姑父那头的亲戚,官人还记得罢?往前在汴京住的李家。” “李家”入耳,孟长卿耳尖轻轻动了一下。 他记得,秦月淮说过,沈烟寒的继母温氏常来府上与他母亲叙话,最起初的缘由,便是他母亲觉得温蓉很像她的表妹赵家夫人李清,而这李清,其实与他母亲的关系并不亲密。 突然冒出个李家亲戚,不来府中,而是她母亲亲自动身出门拜访,他直觉有些蹊跷。 齐国公却没有他儿子这份敏感心思。 王家是一门实实在在的世家大族,亲戚何其多,关系弯弯绕绕,别说是个表亲,就是王璋那庞大的堂亲血脉也足够复杂,齐国公哪能真记得住王璋说的是哪个李家,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作罢。 李璋见他没打算再说话,就道:“那我出去了,回来得该会晚些,官人过会且先歇息。” 她正要抬步时,孟长卿扬了扬手中折扇,看着王璋道:“近日城中不太平,偷盗犯罪的人也多,我索性也没事忙,不如就陪着娘你去一趟罢。” 他看着齐国公补充:“这样,爹爹也能更放心些。” 孟长卿这话倒不是无中生有。 去岁冬季连日雪灾,临安府四周的郊县也有不少灾民,早在过年之前城门口就设置了不少粥棚救灾,但不是所有灾民都安安分分地呆在了城门口,加之城门的管理松散,有些灾民入了城四处盗窃、惹是生非,府尹派出的官差是抓也抓不完。 听孟长卿提这一嘴,齐国公深以为然,点头道:“你陪着也好。” 李璋的指甲缓缓收进手心,对上孟长卿似笑非笑的眼睛,压下了要拒绝的话,“那成,四郎就一起去。” * 临安府的一处客栈里,李娩心神不宁地在客房中踱步。 今日没有如愿见到秦七郎,她实在是气恼温蓉在沈家地位低下,连一个客人也安顿不下来。 可于此同时,她又奇怪地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烦恼来,若是那秦七郎真是延庆长公主的大儿子,面对他,她又该如何应对? 纠结间,她随身带着的侍卫叩门道:“娘子,齐国公夫人到了。” 李娩深吸一口气,“好,我这就来。” 第136章 引蛇出洞 临安府的客栈大多分为两层楼,底下一层是饭店,楼上住驻店客人。 李娩款款下了木楼梯,一抬眸,就见来人不止有王璋,其身后还有一位身材修长、容姿出众的青年郎君,此郎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意外见到预料之外的人,她眼中迟疑了瞬,而后上前给王璋行礼:“许久不见表姐,表姐可好?” 王璋暗中松了一口气,她就怕这人用“齐国公夫人”这样生疏的称呼唤她,将她在父子跟前的谎不打自招。 王璋不动声色地点头,“好着呢,表妹远道而来,辛苦了。” 孟长卿见二人已经算见了礼该轮到他上场,就执起折扇拱手,朝李娩道:“子简见过表姑母。” 王璋赶在李娩露疑惑之前就介绍道:“这是四郎。” 李娩闻言客气道:“四郎君竟然都这么大了,可真是一表人才。” 孟长卿笑一下,试探道:“上一次见表姑母我才几岁罢,表姑母倒是没怎么变化,还是我印象里的样子。” 此话一落,王璋脸色微变。 她心中几多紧张,盖因她这个儿子是御史身份,比旁人对信息真伪更敏感一些。此外,她一时也摸不准孟长卿这会跟着她来这究竟是个什么目的,只是希望这李娩的山匪身份莫在他面前暴露了为好。 李娩随延庆长公主出嫁至秦家,齐国公府远离汴京,延庆长公主从未与孟家有交往,她离开秦家后,至今十余年也皆在北地,从没踏足过临安府,哪可能见过孟长卿。 被孟长卿这么一说,她自以为或许这孟四郎是将她认作了别的孟家亲戚,最终并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是客气地笑笑,“四郎君可真会说笑,这么多年哪可能没变化。” 孟长卿拱了拱手,心中有了答案,此人一上来就撒了谎,他是进一步认定这人和他母亲之间定有什么瞒着人的关系,再没言语。 他就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等着王璋与李娩交谈。 因有她在,二人也没说任何要紧话,加之二人又不是真亲戚,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后,难免就有点没了话题。 王璋干脆就起了身,说道:“表妹不如先休整休整,待明日你休息好了我们两姊妹再见面,我带你好好逛一逛这临安府。” 李娩点头,正要说好,孟长卿蓦地开了口:“表姑母远道而来,怎么能住在客栈这么简陋的地方?娘,不如请表姑母到府上去住着,这样你们姊妹可以随时相见,一道进出也很是方便。” 王璋立刻拒绝:“不必了!” 李娩的身份实际不宜暴露在人前不说,她真要住去孟家,齐国公定然是要见她的,到时候齐国公真刨根问底问人来历的话,难免就有戳穿她不是王家亲戚、真正身份是山匪的风险。 孟长卿奇怪地看着她。 王璋也知自己反应太过强烈,就拉着李娩的手,生硬地解释道:“你表姑母啊,历来就喜欢独来独往。住在我们府里去,人多事多的,她必定不习惯。” 李娩配合:“可不是么,表姐最是了解我的性子了。” “原来是这样。”孟长卿连忙朝李娩道歉:“是子简多嘴了。” 这句话后,直到回到齐国公府,孟长卿也再没在王璋跟前说过一句关于李娩的话。 他没问王璋李娩究竟是哪个分支的亲戚,也没说即使这亲戚不住去府上,合该去府上做做客才是,他声色平静地,就跟根本对忽然出现的李娩这个人没任何反应似的。 孟长卿一路摆弄着手中折扇,一路沉默。 他如此表现,王璋方才心中生起的两回异样又渐渐消了下去。 王璋若是知道这会她儿子心中的真实想法,一定会悔恨自己掉以轻心,可她生长于、生活于世家大族多年,见多识广,娘家与夫家皆权势滔天,她素来不缺底气,她甚至有一刻想过,即使孟长卿疑上李娩又如何,他查不到北境去,不可能知道李娩的真正身份,更不可能知道李娩曾做过的事。 而就在她一身轻松地回了府,打算日后再同李娩相见时,有个李姓妇人来临安一事,已被孟长卿捅到了秦月淮这里。 * “这人远道而来,这会住在两条巷子外的悦来客栈,孟四郎的人特意提到了,她看起来是不便住去齐国公府。” “今日下午这沈府也有人来做过客,但这儿的人我们没一个熟悉的,也不便上前去查探,目前还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黑暗中,听完杨动的话,秦月淮陷入久久的沉思。 温蓉一直在查他的身份。 温蓉也一向与齐国公府上有来往。 齐国公府上的“亲戚”忽然来了临安府,还不进齐国公府。 如果来人与来过沈家的人是同一个,那么,来人的目的是不是就是他?此外,为何会伪装成孟家亲戚?为何伪装成亲戚却又不住去孟家,在孟家见温蓉不是很方便的么?那人,或是王璋,究竟在忌讳什么? 秦月淮越想,越觉得此人透着不简单。 他嗅到了一抹即将揭露一些真相的气息,既觉兴奋,又隐隐觉出危机。 “派人到客栈跟着那人,并且传话给孟长卿,这几日紧跟着他娘,尽量让她莫与李氏见面。” 杨动应是。 秦月淮回了屋,坐在书桌前,他继续思考,手上也习惯性地拿笔勾勾画画。 他想得出神,沈烟寒被他闹得精疲力尽后睡得过早,提早醒来时,就见他挑灯夜读的辛苦身影。 沈烟寒心疼,劝他:“七郎,你先睡足觉罢,这样过于辛劳,你的脑子会更不清楚,学习也只会事倍功半的。” 秦月淮的思绪被她一下打断,转身看来,就见沈烟寒拥被坐起了身,睡意朦胧地揉着眼,他就势走回床边坐下,说道:“我这会将书看了,过两日就能得空,上元节我们也出门观灯。” 如果来人目标就是他,他一旦现身,那人必然会有动作。 秦七郎不知此刻的李娩是何人,自己的面貌一旦出现在李娩眼前,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此刻是计划着,一定要引蛇出洞,将温蓉与王璋背后的真正瓜葛牵出来。 * 次日,孟长卿闲赋在家。 王璋正要出门,不知何时,她这个儿子又一次跟了上来。 孟长卿闲闲地摇着扇子,若无其事地问她:“娘,你去哪儿?” 王璋心中一缩,脱口而出:“你不去上值?” 孟长卿使劲吸了吸鼻子,“风寒了,不去了。你去哪?我陪你去。” 王璋稍微犹豫,正要说他都风寒了就留家歇息,孟长卿又挤眉弄眼道:“可是要去带表姑母出游?那怎么能不让儿子作陪?这临安府何处好吃、何处有趣儿,岂能有人比我更清楚?” 论吃喝玩乐,孟四郎确实是临安府城中出了名的个中好手,王璋气得抬手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很得意么?你表姑母去的地方,能同你的花天酒地一样?” 孟长卿反驳:“我哪儿会那么不知轻重,带表姑母去那些地儿?娘你就放心罢!走罢,我保证让表姑母玩得开心!” 王璋拒绝:“不必了,我今天就不去见她,我还有别的事儿。” 孟长卿伸手,亲昵地拉着王璋胳膊,“那儿子陪你。大夫说让我多走动走动,发一身汗,这风寒就能好了。” 他连拖带拽,真将王璋拉出了府门。 王璋自然找了几个借口岔开目的,一会儿去绸缎庄取衣裳,一会儿去珠宝楼取首饰,但最终无一例外的,都被孟长卿将话题落到了远道而来的“表姑母”身上。 他如此主动,王璋更不好去见李娩,在城内闲逛一会,就借口身子疲累回了府中。 孟长卿入戏太深,回程马车里,甚至开始批评王璋:“人表姑母好不容易才来临安府一趟,多年不见你,你就如此怠慢她,将人放在客栈就不管了。” 王璋被他几度相激,本身情绪就逐渐暴躁,没忍住反问他:“你作甚对她这般殷勤?还有,你也不像是热心肠,今日怎么就这样热情?” 孟长卿伸了伸长腿,似真似假道:“唉,这些年头,在临安府见到的人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我觉得真是过得没趣儿!娘,你不是说这表姑母原先住在汴京,后来才南下的么,我就想问问汴京那块儿有什么有趣的,有什么有乐趣的玩意儿。” 他甚至有些不满:“这回我说要跟表舅他们北去一趟去大金,爹爹还不答应,最终我也没拗过,只能留在这里,真是没趣儿!” 王璋被他这不着调的话气得心口疼。 “你可是忘了你大姨和大姨夫当初是怎么艰难才逃回大周来的?出使是个好玩的事儿么?大金人那是怎样的残酷无情之徒,掳掠皇亲作俘虏,连几个长公主也都被玷污……总之,去大金,那是吊着脑袋的事!你好生呆在家里,莫胡乱想!” 见王璋护短动怒,孟长卿没再真对着干,倒应不应地扯了几句作罢,毕竟他今日已经完成了自己拦着王璋见李娩的使命。 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孟长卿一手掀开车帘往外瞧。 街上人来人往,花灯繁复,华丽非常。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暗暗想,那赏了他一巴掌就跑了的小娘子,到底会不会应他的邀,明日上元节进城来,同他去赏花灯呢? * 此时此刻,清水村中,蔡希珠独自坐在院中秋千上,愣愣地看着脚尖下石板缝中长出的小草芽。 她怀中揣着两封书信,一封来自青山县县城,一封来自临安府府城。 她本是写了封信出去邀请李泽锦出行,可如今不止收到了李泽锦的回信,另外又收到一个邀约,还是来自那个一会一个样子行为让人捉摸不定的郎君,未免就让她的心绪更乱了些。23sk. 孟长卿竟会邀她去赏花灯,还说有重要的话同她讲。 她邀请李泽锦的时间,同孟长卿所说的是同一时间,理智上告诉她,她应该只顾着李泽锦那头就好,毕竟她与他二人已有了婚约,且她已经主动了这一步,趁此机会整好能问问李泽锦对婚期的意思,可她的脑子不争气,总惦记着孟长卿所谓的“重要话”到底是怎样的话。 夜深了后,蔡裕终于归了家,见她傻傻坐在院子里,疾步上前,道:“珠珠,你还在这儿?我不是说了莫等我么?” 蔡希珠缓缓抬脸,见才从李府归来的蔡裕眉上染着冷霜,袍摆湿透,与他素来很是在意形象的模样大不同,鼻尖一酸,闷闷道:“爹爹你回来了。” 蔡裕看着一向开朗的女儿这会满脸沮丧,泪眼婆娑,深吸一口气,拍着她肩问她:“这是怎的了?有什么烦心事么?” 她的烦心事,不就是她爹爹为了她在李家忍辱负重么?可说到底这门亲事也是她点头同意的,也正是因为有她的同意,蔡裕如今才会这样付出。 蔡希珠淡声:“没什么事,就是皎皎如今回了城,觉得有些无趣。” 蔡裕想到几日前石头同蔡希珠去看了花灯后回来兴奋的样子,“不如,你去找沈娘子看看花灯?” 蔡希珠一时怔住,愣愣看着蔡裕。 她差点就以为蔡裕猜到她主动约李泽锦和收到孟长卿信的事,可分明他刚回家还没见过石头。 这种想法让她心中生烦,本就摇摆不定的心思,愈发焦虑。 好在下一刻,蔡裕就轻笑着补充道:“城中这几日不是花灯节么,你去看看也好,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对那些小玩意儿很感兴趣。” 蔡希珠不禁松了一口气,心里不论如何纠结,也做了总之要进城的决定:“好啊,那我上元节去罢。” 蔡裕点了点头。 生活无波无澜多年,他自以为危险已过,如今对蔡希珠出门看管的并不那么严格。 而时隔多年以后再回看今日,他懊悔无及。 * 元月十五,花灯节最后一日,临安城的花灯展到了真正的高潮,规模是空前盛大。 秦月淮与沈烟寒走在人群里,因这对俊男靓女出行,面貌实在出挑,还旁若无人地手牵着手,引得人频频围观。 沈烟寒自小长在临安府,城中识得她的人并不少,有人也会趁机涌上前,喊着沈娘子好久不见与她佯作寒暄,实则明里暗里打量她身旁的俊俏郎君。 沈烟寒对此不以为然,但很快她就察觉出异样:但凡有人上前,她手中人的手指力道就会变大,像走丢般将她手牢牢握着,她侧脸看,秦月淮微蹙眉头,薄唇紧抿。 沈烟寒不由问道:“七郎,你怎么了?身子不适么?” 秦月淮高凸的喉结上下滑动,沉默片刻,才道:“鲜少见过这么多人,心中有些慌。” 沈烟寒自不知他是深居简出惯了,此刻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当真有些不适应,此外,暗处应该还有一双灼灼盯着他的眼睛,他的慌,来自本能的危险直觉,他此刻比之往前任何一次行动更紧张,盖因他手中的这位他捧在心间的小娘子在身侧,他甚至产生出几分悔意,他是否不该将沈烟寒带着。 而沈烟寒却以为,秦七郎是长在乡下久了,怯生。 她眼露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夫婿,轻声安慰:“没事的,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说完,沈烟寒便四处张望。 她记得每次节庆日,街上都有面具卖的,她小时候就常带着唬人的面具吓她娘。 秦月淮看她动作,问她:“看什么?” 沈烟寒终于看到一个铺子,拉着他过去,“跟我来!” * 沈家厅堂中灯火通明,端着美酒佳肴进入堂中的女使正忙忙碌碌,上元佳节的小宴即将开始。 李娩得温蓉所邀请,时隔几日,终于再度踏进沈府中。 第137章 苦苦等待 沈固辞面色如常地招呼客人齐菡一家与李娩落座,热情道:“都是自家人,还请堂姐与表姐都莫要客气,我这处备了些北地弄来的玉琼液,还请尽兴。” 旋即,他伸手一招,便有人端了几个酒壶上来。 齐菡是齐蕴的堂姐,李娩是温蓉的“表姐”,一个是先夫人的亲戚,一个现夫人的亲戚,沈固辞不顾两方见面后会互相尴尬,竟然将双方人都邀请到了一桌上。 温蓉温蓉站在一旁,手中亲自帮忙摆弄几个杯盏,心中却在打鼓:沈固辞一向重视礼节,今日这样的安排,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齐菡倒是一派淡然,她在生意场上历经风雨惯了,这点场面,在她这根本称不上难堪,她见沈固辞此安排,更是多看了温蓉好几眼,毕竟夹在中间,想必在场这些人里最不自在的便是她了。 她与温蓉自然没有发生什么矛盾。 齐蕴故去,沈固辞续弦在整个环境下是稀疏平常的一件事,但她在这沈家真正的亲人只沈烟寒一人,而沈烟寒,她这些日看得见,明显与这沈家的每个人都不如何亲密。 小侄女没与她直说,但很是积极地在置办新家,这些行动已将她心中想尽早离家的想法表现得淋漓尽致。 侄女在沈家过得不如意,无外乎是父亲与继母对她不够用心。 一对对自己的亲侄女不够用心的父母,在她这儿,自然是落不到什么好。 齐菡不咸不淡地回了沈固辞一句“妹夫有心了”,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将在座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 温蓉摆好杯盘落座后,就听沈固辞朝李娩道:“委屈表姐住在客栈了,过两日待内子收拾妥当,欢迎表姐住到家中来。” 温蓉当即心中一动,看李娩。 李娩客气点头,朝沈固辞道“有劳了”。实则她心中想,只要能见秦七郎一面,她确定了他的身份,她的目的达到后,便即刻启程回李家寨,根本不需要再住到这沈府里来。 可众人都坐定,连小辈们那桌的小郎君沈毓都已坐得笔直,却独独不见沈烟寒夫婿的身影。 李娩蹙眉看温蓉,温蓉得了示意,就笑着朝一旁伺候的青圆道:“快去请大姑娘与姑爷来,这刚出炉的烤鸭不趁热吃,过会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是。” 青圆应了后正要转身,这时,沈固辞淡淡开口:“不必去叫了。” 温蓉不解道:“官人,上元节这样重要的节日,怎能不请大娘子来一起过?” 温蓉话落,空气就静了下来。 回答她的,是沈固辞抬手斟酒,酒液流到杯盏中的泠泠之声。 这无疑是当众给她脸色看,温蓉心中尴尬且不解。 她的感觉没有错,近些日来沈固辞对她疏离多了。 可他突然这样疏远她,究竟是什么原因?城西宅子那处她自认处理得滴水不漏,在沈固辞问她地契的当夜就将所有文书归了位,至于别的地方……最可能的,就是秦七郎赠给沈烟寒的那块,极像齐蕴的玉。莫不成,他是察觉到了别的? 如此一想,看着沈固辞席上平静无波的容颜,温蓉不由心中渐起惶恐。 而沈固辞慢条斯理地倒完酒之后,终于开了口:“她二人去赏花灯了。” 这“二人”是谁,在坐的皆心知肚明。 李娩一下抬眸,看向温蓉,眼中是一簇怒火。 她邀请她进沈家来,可消息却如此闭塞,到她坐上这宴桌,温蓉还不知她进来要见的人不在这府中! 蠢笨如斯! 李娩的视线就这样落过来,温蓉不可能察觉不到。 可沈烟寒这些日直接住去了那个偏僻的客房,她连她人也见不到,方才她利用准备摆饭侧面问沈固辞沈烟寒的行踪,沈固辞分明说家中所有人都在,这会他忽然说沈烟寒和秦七郎出了门,她又哪料得到? 温蓉不愿相信自己被沈固辞摆了一道。 她自欺欺人地想,该是那一阵风一阵雨的沈烟寒临时变卦而已,面上死撑着勾了勾嘴角,咬牙道:“原来如此,那就给他们留些饭罢。” 齐菡看着沈固辞与温蓉之间的微妙感觉,倒是欣慰想,沈烟寒早日离开这家也好。 不出意外,沈家的这场宴席结束在并不如何高涨的气氛中。 沈固辞是长一辈中唯一的郎君,劝李娩饮酒并不合适,李娩心中有事,捂嘴作势咳嗽了好几下,佯作一副水土不服的不适样,没吃几口菜肴就停了箸,饭后,匆忙辞了行。 看着李娩离去的背影,沈固辞心中已经十足确定,这李家寨的山匪,完全就是受温蓉所托,冲着秦月淮来了这临安府。 可温蓉与这沈烟寒的新婿之间,究竟是有什么过节,能让她不惜动用山匪那样的人? 送完客人后,沈固辞从大门口一边往回,一边问温蓉道:“你这表姐来临安府多久?” 温蓉回:“她没说具体时日。” 沈固辞轻笑一声,道:“她是过年期间都在赶路罢?怎么这么急来找你?” 温蓉硬着头皮道:“她一直在打探我的行踪,这好不容易找到了,自然是急着来见我。” 沈固辞停步,目光直直盯着温蓉:“不是你近亲,看着你们关系也不亲近,她有必要这么急着来找你么?” 他一改往日模样,一派咄咄逼人,看她的双眸平静到几乎冷漠,温蓉心跳砰然,再次好声好气地解释:“多年未见,有些生疏在所难免。” 沈固辞沉默看她半晌,心中最后一丝对温蓉朝他主动坦白的希望彻底消失,无甚情绪道:“那你与她多多熟悉。” 话毕,他再未搭理人,大步向前走。 温蓉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种怅然若失。 回到书房后,沈固辞叫来贴身人力楚粤吩咐一番,严肃道:“你去府衙一趟,将话带给赵通判。” 虽沈固辞为人清高,喜好独来独往,与同朝为官的人士几乎都不熟,但赵思这个临安府的副职却是与他同年入的进士,多少有些交情。看在这个份上,沈固辞想,他的话,对方应该是会信的。 得了话的楚粤问:“这会就去么?” 沈固辞点头,“就这会去,今日是上元,城中人多,府衙的人该是都在上值。”天籁小说网 * 沈固辞说得不错,今日花灯盛宴,不少临安府郊县的民众也挤来城中观灯,彩灯从四处城门开始,纵横交错,横亘数里,城中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戴了面具,沈烟寒仰头看秦月淮,颇得意地问道:“如何?我这个法子很好罢?这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安全,就不怕人多了?” 秦月淮透过面具看她。 见她给他挑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笑佛面具,自个却戴了个青面獠牙丑陋至极的,他心中既喜悦地想,自己的小娘子行事总这般出人意料,又感慨沈烟寒这招也算歪打正着,他正希望能将自己的面貌在大庭广众之下隐下,这样面具一戴,正合他意。 他点头,真心答:“确实是个好法子,感觉是好多了。” 沈烟寒弯了弯眉眼,重新牵上他的手,她能感觉到手中的手指当真不是之前那般僵硬,就兴奋道:“那我们继续去观花灯!花车就快来了!” 秦月淮温声:“好。” 而他们重新走进灯火辉煌处时,巷尾处,从沈家宴会上赶来灯会的李娩走入人群,开始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脸上寻觅。 * 同时走入人群寻觅人的,另有一人——孟长卿。 孟长卿给清水村那位小娘子写出去的信并没收到回应,可他今日去问话的人说,蔡希珠并不在家里,连那蔡公捡回去收养的孤儿也不在,他的人在回程之前悄悄找遍了蔡家,最终,给他搜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直戳到孟长卿的肺管子。 蔡希珠竟邀了李泽锦上元赏灯! 孟长卿几番思索,最终是怀揣着碰运气偶遇到人的心思,心情复杂地走进了观灯人群。 孟四郎依旧高调,一身锦衣,腰佩极致美玉,手中一把玄金扇不离身。他如此准备,是因为心中觉得随时会见到蔡希珠。 但这个等待的过程显然十分漫长。 临安府中的观灯人士众多,且花灯游街带来人流汹涌,孟长卿一进入人流中,就被来往的人不可避免地撞到肩或者撞到胳膊,他心底本就焦躁,持着耐心默默忍了半晌,在被人狠狠踩到新置的皂靴时,终于忍不下去了。 将折扇狠狠一收,孟长卿吩咐一旁同样被混乱的人流冲得歪歪倒倒的侍卫:“找个有高台又临街的地方去!” “是!” 一番折腾后,黑着俊脸的孟四郎终于成功从人流中退出来,随着侍卫的指引走进了一旁的楼中。 他垂着眼,心无旁骛,在街道上的鼎沸人声从耳边逐渐消退时,孟四郎浮躁的心绪终于缓缓趋于平静。 可他高兴地过早了些。 进楼不过十来步,他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极为热情的高声招呼:“哎哟,孟公子哟,许久不见您,您可总算大驾光临了!秋月,快,快去通知争娘子一声,孟公子来了!” 老妈妈高亢嘹亮的声音入耳,孟四郎轻掀眼皮,眼神一窒。 他的人带他进的,竟然是“百花楼”。 争韵所在的地方。 他转回头,冷目去看自己的随侍,侍卫展出憨厚的笑,给他露出整齐的一排大白牙,“郎君,二楼就有高台!能将整条街上的动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越过侍卫肩头还能见到街上令人窒息的人流,孟四郎终究忍了忍,闭目吐息,回头冲老妈妈道:“不必叫人,带我去临街的房间。” “孟公子快随奴家来!” 老妈妈说着话,热情地扬了扬手中丝帕。 一阵香风随她的动作袭入鼻中,孟长卿浓眉一蹙。 何时起,他竟然开始反感闻这香粉味了? 须臾后,百花楼临街的二楼窗户推开,房门被关上。 孟长卿手肘倚着窗,闲闲懒懒地往下看,虽说花楼这个地方与他期待的地点有出入,但这儿的视野却是广阔得如他所需,此处正位于一个十字路口,能将东南西北四条街来往的行人全数看过。 与他闲散的表情截然相反,此时此刻,孟四郎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笔直。 他漆黑的眼眸半垂,打量着下方路过的每一位小娘子的身影,像极了一个狩猎的猛兽,一目不错,静候着一个特殊猎物。 而在临安府的另一侧,孟长卿所等待着的“猎物”同样在苦苦等待着。 蔡希珠按她信中所说,等在清风桥东侧桥头。 桥上来往行人如梭,金光绵延,她在热闹之中搜寻着那个给她温文尔雅印象的李四郎。 不知不觉,一刻钟已过去。 又过了一刻钟。 蔡小娘子吸了吸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子,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心中想着莫不成李四郎根本认不出她来,毕竟她在人群中压根不显眼,她抬了步,往清风桥桥中间行了过去。 周遭来往行人手中几乎无一例外都提着一盏花灯,道道亮光从灯中射出,灯火如虹,璀璨万道,蔡希珠身影小小,站在来来往往流动的光影之中,远远瞧着,一派寂寞孤独。 可她心中全然不这样想。 蔡希珠满怀期待。 她行到桥中间时,自北往南的花灯车驶来,灯车上方平台上有人歌舞,有人耍着杂艺,高昂的乐曲声吸引着路上行人跟随,同样吸引着流动人影中的“静物”蔡希珠。 蔡希珠四处观望的视线不自觉地一收,注意力朝声势浩大的花车落了上去。 花车另一侧,沈烟寒和秦月淮被身后接踵而至的人推着挤着,脚步被迫跟着巡游的花车往前方走。 秦月淮并不放松。 他一边牵着仰脸愣愣看着花车上表演的沈烟寒,一边目观八方,时刻关注四周人的动向,他心中已然想好如若发生意外后的逃离路线。 而就在他往西面看过去时,清风桥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引入眼帘。 秦月淮视线一定。 他看着蔡希珠,晃了晃手中沈烟寒的手,提醒她看:“皎皎。” 沈烟寒正全心投入在表演中,并没给他任何反应。 秦月淮又喊了她一声:“皎皎。” 人声鼎沸,沈烟寒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 秦月淮只得收回视线,另一手去掰她的肩,“皎皎,你看那。” 沈烟寒被他掰得身子转了个向,这才回神回来,大声问他:“怎么了?” 秦月淮手指指向清风桥,“那……” 他话语蓦地一顿。 一下变了脸色。 他视线见到,桥上的蔡希珠被人拽着胳膊,正不顾她挣扎地往桥西方向猛拉。 第138章 十万火急 花灯节的喧嚣热闹正盛,花车行来时,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往那处引。 来花灯节的人们或多或少目的都是观看那压轴的花车,车上的音乐声高得响彻两条街,人们一个劲地往热闹的中心涌,又能有谁在意到,桥上一个小娘子正在被人拉拽?那拉扯她的人戴着一张面具,这样的装扮在花灯节中稀疏平常,人们只会以为他们是在玩闹。 只有秦月淮,一眼看出了与他一样离群索居的蔡家人身上这会发生的蹊跷。 站在桥中间,蔡希珠本身注意力被花车吸引了过去,忽然间,胳膊上攥来一个极大的力,她转头,心中猜想是李四郎罢,却是只看到一张戴面具的脸,对方一言不发,攥着她就往前走。 身子被拉得一个趔趄,蔡希珠问:“你是李四郎吗?” 对方只顾拉她走,且身量比她印象中的李四郎低不少,蔡希珠即刻察觉到不对劲。 蔡希珠连连摇头,人往反方向挣扎,又高声道:“你是谁?为什么拉我?你放开我,放开我!” 人群的喧闹实在太强烈,花车经过时,台上的演员会时不时往下抛洒瓜果,人群就会在此时掀起巨大的波澜,蔡希珠的反抗犹如泥牛入海,还没激起任何水花,就被强势的对方逼得销声匿迹。 秦月淮本是让沈烟寒往他值的方向看,可一扭头就发现蔡希珠的异常遭遇,他伸出的指尖在半空还没彻底举起,就被他顺势换了个向,指去了别处。 瞬息间,秦月淮心中已打定主意,他不能让沈烟寒干着急。 沈烟寒看他指着一片漆黑的远方,目露不解,疑惑问他:“你要让我看什么啊?” 秦月淮红着脸说了句话。天籁小说网 “啊?”喧闹的声浪同秦月淮的话同时响,沈烟寒根本没听见他,踮脚,将耳朵凑近他唇上,“你说什么? 秦月淮眼睛看着蔡希珠方向,朝沈烟寒耳朵高声:“那是不是有茅厕?我记得他们说过,七星塔底下有茅厕的。我要去茅厕!” 沈烟寒:“……” 她站平脚底,仰着脸,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秦月淮。 秦月淮难堪地咳嗽了一声,此刻他当真是感激沈烟寒给他弄了个面具戴着,否则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眼神飘虚,根本不敢直视她,沈烟寒只能看见他因吞咽不断滑动的喉结,她顿了下,高声:“不用去七星塔,清风桥西就有个!” 得益于大周朝廷极想活跃经济,又是从汴京南下的一班人,在商业政策上沿用汴京那套,很是开明,临安府的商业十多年来逐步繁盛,贩夫走卒无数,买卖人数也多,了让城中整洁干净,官府便规划了固定的公用茅厕,给这些人提供方便的地方。 秦月淮如释重负,手按着自己的肚子,高声道:“那我去一趟!” 他也不能当真放任沈烟寒独自一人游街,便道:“你去听风茶楼等我,半个时辰后,我们在那里汇合。” 走了许久,她也有些疲累,沈烟寒点头,“好,你知道清风桥……” “知道!” 沈烟寒愣了下。 她话还说完,就见秦月淮提着袍摆,撒开脚,往清风桥方向狂奔。 仿佛再晚一息,就会酿成大祸。 沈烟寒看着他十万火急的模样,在他身后捧腹大笑。 * “吱呀”一声,百花楼二楼厢房房门被人推开,孟长卿身后,一串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人缓步行到孟长卿身后,温声软语道:“孟公子,别来无恙?” 孟长卿偏了偏头,余光中出现一袭胭脂色衣裙。 往前他曾激过争韵:“从不见你着艳丽色彩的衣衫,莫不成,是怕自身颜色浅淡,撑不起这种艳色来?” 争韵浅抿唇角,并不受他相激,淡淡回他:“可不是么?” 而今争韵一改往日矜傲,当真艳妆现身,可孟长卿却再提不起看她的兴趣。 孟长卿微偏的头并未偏到后方,点了点头后,又转了回去,眼睛看着下方街道方向。 争韵看着孟长卿这样,自知等不到他主动,索性再进几步,走去了他身边。 距离上一次孟长卿踏足她的花船的日子,已经遥远到她都记不清。可要说孟四郎“移情别恋”看中了别的花娘琴娘,按她打探的消息看,却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位一向好玩乐的孟长卿,数月来不再踏足烟柳巷,似乎是一夕之间,对寻欢作乐失了兴致。 孟长卿不再来见她,别的花娘纷纷议论,说孟四郎一向薄情,从不留恋谁人,她却知,他的情不是“薄”了,而是“厚”了。 情厚于他人。 孟四郎眼中曾看见过她,却那么短暂一下而已。 争韵心中并不甘心。 想她虽身处此处,到底还是官宦人家之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酒茶花无一不会,为何就输给一个乡野间的一朵野花? 孟长卿并不知争韵已对他用情至深,眼睛始终看着街道方向,寻寻觅觅。 争韵与他并排站立,看着他覆着眼的浓密眼睫,问他:“孟公子,这是在看什么呢?” 孟长卿撇了一眼正由远及近的花灯车,手中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自己的折扇,随意道:“车啊,那处还当真热闹无比。” 争韵道:“这花灯都是远观着美,或是隔断时日再欣赏才有新鲜感的,真要走到那灯车下,就会觉得不止嘈杂喧嚣极了,人挤人,人推人的,也不适应。还是保持距离才能品味到美,孟公子说,是罢?” 她意有所指,在说有些人如灯,远观美,近处玩却不成,像极了二人的关系,孟长卿不爱她太靠近。 孟长卿当没听出来她的暗语,抬手指着车旁乌泱泱的人群道:“有人愿意远观,有人趋之若鹜,你看,那些人,还不是想破脑袋往里在挤——” 他话语一顿。 脸色再变。 他目之所及,与往内挤的人截然不同,有一白衣郎君正从灯车往外方向狂奔。 虽戴着笑佛面具,孟长卿却一眼就看出是他熟悉不已的秦七。 除非天塌下来,秦月淮一向游刃有余从不焦急。 孟长卿折扇一手,腰背停止。 争韵看他面上的轻松霎时不见,刚要开口问发生了何事,下一刻,她眼前的便闪过一袭湛蓝影子。 孟长卿翻窗而出,纵身往下一跃。 第139章 娇花被摧 被沈固辞派出去找赵思的楚粤到府衙时,正遇到行色匆匆的赵思由内而出。 楚粤连忙上前道:“赵通判有礼!” 赵思抬眸,今日上元节城中出了几个乱子,他这会就要赶去处理最新一宗,此刻心中本就无比烦躁,看着堵着他去路的人更是不耐,皱眉问:“你是?” 楚粤:“在下是国子监沈司业府上的,有一件要紧事,在下想要向赵通判汇报。” 赵思垂眸,明白沈司业指的是沈固辞后,幽幽问:“何事?” 楚粤左右看看,见赵思没有回避众人的打算,他便道“容在下上前告知您”,而后上前一步,打算附在赵思耳边说话。 哪知见他凑近,赵思立刻警惕地往后一退,同时道:“不必,你就这么讲!” 楚粤被迫停了步子,只得当着赵思背后几人的面,尽量放低声道:“沈司业让在下给您讲一声,淮河南向‘李家寨’的三当家,李氏,此刻就在临安城内。” 赵思目露惊疑。 迎着他这样的眼神,楚粤趁热打铁道:“李家寨通南通北,一向是今上的心头大患,若是赵通判能抓到山匪,那这功劳可是汗马勋劳。” 赵思的眸光重重一颤。 他做这临安府府衙的副手已经整整五年,实际管这府衙也整五年。 他上头的正手,还是高宗的养子之一,如今的大皇子赵元康兼任的。 赵元康兼这么个府尹,还是数年前同赵元永一样,刚被过继到高宗那会的事了。 那时赵元康不过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说白了,高宗当初将他放在这么个职位,不过是给一种荣誉。后来赵元康大病一场生了残疾,更不好主事,高宗虽没夺去他府尹的虚职,但多年来,他是一向身在其位,却从不实际管事。 赵思听出了沈固辞的暗示——他可借此立功,给高宗一个借口,而后便能明正言顺地坐上府尹的位置。 赵思心动不已! 可转眼之间,他脑中猛然跃出另一念头,这种兴奋劲儿不由回缩了大半。 被极大的诱惑与极大的顾虑拉扯之间,赵思问道:“如此隐秘消息,沈司业又如何得知的?”毕竟那沈固辞一向我行我素,几乎就不参与朝中的任何派别,哪能认识远在淮河的山匪,又如何知那三当家的行踪的。 楚粤按沈固辞的指示,只摇头道不知,又说道:“沈司业说,若是任李家寨的人在城中窜走,还不知后续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所以一旦知道这个消息,便来通知赵通判您了。” 赵思虚了虚眸子。 沈固辞的这番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若是李家寨的人在城中生了事,一旦官家那头怪罪下来,承担怒火的人必然是他自己。 赵思点头,“我知道了,你回罢。” 楚粤走后,赵思身后最贴心的属下上前问道:“通判,您当真要去捉拿李氏么?” 赵思正心中犹豫,听得属下这会开口说话,不由去看他,“你有何想法?” 属下附耳低语:“不如去问问相公的意思?” 这属下所谓的“相公”便是指秦桧。 自从章浚被至永州,如今朝中是唯秦宰相一家独大。加之秦桧与高宗十分器重的王季之间关系紧密,可以说,高宗跟前有言语权的人士,除却秦、王二人,并无他人能出其右。 朝中不少同僚也审时度势,从原先的章浚门下转投至秦桧处,秦桧不止不计前嫌,甚至引以其中不少人重用。 看着下属眼露精光,似乎一条康庄大道铺陈在眼前,赵思若有所思。 “通判意下如何?”下属见他半晌一言不发,便催问了一句。 赵思往前大步走,并未答他,只询问另一衙吏:“你说七星塔旁的哪家民宅着火了?可有伤了人?伤了几个?有无失踪的……” 衙吏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一一答他问话。 * 离府衙不多远,大街小巷正值热闹。 擦肩接踵之人不计其数,秦月怀便是有心想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蔡希珠,也不免力不从心。 他一边跑,一边口中高声说着“得罪了”,将挡在跟前的人尽数推开,然而即使他使劲浑身解数,依旧并没追上要追的人。 穿过重重人群,从光明追到黑暗,追到一个漆黑一团的分叉路口后,他被迫停了脚步。 东、西,两个向,如何选择? 孟长卿终于趁他左右张望时追上他,大喘粗气,诧异问道:“秦七,你急急忙忙跑什么?” 忽然听到孟长卿的声音,秦月淮意外之外,对着孟长卿一双认真的眼睛,要脱口的话不免有片刻顿住。 孟长卿话毕,心中狠狠一坠。 方才秦月淮转脸看他那瞬间,他从那笑眯眯的笑佛后,看得再分明不过,秦月淮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愤怒,和一股来不及掩下的杀意。 能让秦七起杀意的事,绝非是小事。 孟长卿追问:“究竟何事?可是弟妹遇险了?她穿怎样的衣裳?” 一提到衣裳,秦月淮心中有了主意。 他将计就计,言简意赅:“胭脂色衣,秋香色裙,发金钗。” 余光看着分叉路,他决定道:“我西,你东。” 孟长卿点头。 二人极快地融入至茫茫夜色中。 秦月淮追人的进程比想象中花费更多时间,尤其是对对方前去的方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又跑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视野中依旧没有半分蔡希珠的人影,秦月淮心中狠狠揪着,一下跃身,翻越上了连绵的墙头。 月色泠泠,万家屋顶皆被渡上一层银霜。 借助于这点月光,秦月淮居高临下,视线扫过四面八方。 这时的他已经全然没有半分在沈烟寒跟前的和煦模样,他一脸冷漠,时刻保持戒备,对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惕。像极了一只苍莽的猎鹰,飞于辽阔的暗夜中,眼露寒光,杀人灼灼。 孟长卿不愧是他的友人,对他的认识深刻,秦月淮当真不是一个轻易露慌的郎君,他一向遇事不急不缓,游刃有余。 而今要说为何会因蔡希珠失了节奏,归根结底有两个原因: 一是爱屋及乌。他深知,蔡希珠这位小娘子,对于他心中珍视无比的沈烟寒而言何等重要,蔡希珠一旦出事,沈烟寒会倍受伤害。 二是,他心中有过一场来自她娘亲的噩梦,他无法眼睁睁见着噩梦重现。蔡希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被人胆敢当众掳掠,后果,只会如他娘一样,被人蹂躏践踏,尊严全失。 秦月淮慌乱的心绪中,他分了片刻神:当初朝金人献言汴京城内有一惊天绝色,给他母亲招来祸端的人,这么多年过去,究竟在哪里? 夜色漫漫,冷月溶溶,一并渡在白玉般的郎君周身,他在忽明忽暗之间奔波,匆忙的脚步与去年八月初五跟进军营时一般无二。 他极怕错过了那关键一步,没能阻止当事人陷入深渊。 他童时没有能力保护他的娘亲,已是不甘,如今一身本事在身,还不能救弱势的小娘子于眼前水火,他是何等无能! 秦月淮心急如焚。 终于在一个路口时,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地上躺着一支反光的珠钗! 秦月淮一下从高处跃下地来,拾起珠钗时,钗旁的一滩粉末引起他的注意。 他迅速摘下面具,用手指沾了一点,指腹磋磨片刻,放在鼻尖仔细分辨。 这确实不是普通的粉末,而是药粉。能随身带着药粉的,除却神医蔡裕放在心尖尖上的独女,不会是旁人! 心中涌出些许希望的曙光,秦月淮站起身,沿着粉末留下的脚印方向一径往前。 * 与此同时,往东向追人的孟长卿亦在马不停蹄。 而他以为陷入困境的沈烟寒却一派怡然,提着花灯,戴着面具,走进了同秦月淮约好的听风茶楼。 茶楼的掌柜见进来一位“青面獠牙”的客人,迟疑着:“这位娘子,您可是要用茶?” 沈烟寒伸手摘下面具,答他:“不,我不喝茶。” 掌柜见是郎主夫人现身,立刻将她朝二楼引,“原是沈娘子啊,那您这边雅间请!” 对方这般热情,沈烟寒觉出负担,急忙摆手道:“不必了,我不喝茶,也不吃饭,我只是等人,他一会儿就到了。” “您等人也可以在雅间等。”掌柜笑着说,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又道:“这会儿好几间屋子都没客人用呢,空着也是空着,沈娘子是老客人了,这点方便小店还是行得的。” 沈烟寒左右看看,许是人们都顾着在灯节上热闹,此刻茶楼的生意寥寥,便点头朝人道了声“有劳了”,跟着上了雅间。 掌柜退下后,沈烟寒推开窗,倚靠在窗边往外看。 她的目的是想看找来的秦月淮,却不想,视线一落去街道,就见到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彪形大汉,活像一只野熊般! 从没见过这么壮实的人,沈烟寒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人浑身着黑衣,腰间一把宽大的长刀,满脸横肉,气势雄伟。 他身旁,还有一位妇人,即便没有见到妇人正脸,却依旧能从行走间她依旧脊背笔直的姿势,双手一丝不苟稳稳置于腰间,看出妇人身上优雅过人的气质。 沈烟寒眼眸一亮。 临安府的贵女、贵夫人她也见过不少,但真论气质这么好的,也并不多见。沈烟寒探出窗户的头不由更往前伸出了一些,想一探究竟,认清是哪家的夫人。 却在她探头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在二人之后呼唤——23sk. “表姨,等等我,等等我!” 沈烟寒一双漂亮的眸子,一下瞪大。 她偏了偏头,果真见到追上来的人是沈慧。 心生狐疑之间,沈烟寒微退了退身子,隐在窗户后方的黑暗中,听着外头的动静。 李娩在前方停步,转身,看着沈慧走上前,朝她道:“我娘派我来,帮表姑母您认认人。” 李娩看得出沈慧人不大机灵,眉眼里皆是怀疑,“灯节人如此多,你确定你能认出来他?” 沈慧不服气自己的眼力被人看低,无比笃定道:“不说那秦七郎长得鹤立鸡群,就是他同我姐形影不离,我见到我姐不就能认出他了么?肯定不会看走眼啊!” 为了凸显自己的作用,她再信誓旦旦:“您都去我们家几次了,都没能见到他人,我今日一定会帮您找到他,如了您来临安府这一趟的心愿!” 李娩心中被她这股傻里傻气的自信劲逗乐,想着温蓉不知用的什么借口将她这个有些泛蠢的女儿骗出来替她行事,提唇道:“那就走罢。” 沈慧重重点头。 三人一并离开。 沈烟寒从窗后再探出头来,美目看着沈慧昂头挺胸的身影,皱起了眉心。 沈慧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位妇人来临安府是为了秦月淮,可秦月淮说过,他不止年幼失怙,家里人也因金人的原因全数没了,这气质出众的妇人是谁人?找他作甚? 再则,听这意思,这妇人还同温蓉有干系? 只思索了短短几息时间,沈烟寒就从雅间疾步走了出来,并朝掌柜道:“大概一盏茶后会有一位秦氏郎君来这里找我,还烦请您告知他一声,让他在此等我。” 掌柜见她一脸匆忙,茫然问:“沈娘子要出门?” 沈烟寒点头后,立刻戴上了方才摘下的面具,走出听风茶楼,往沈慧三人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 秦月淮沿着蔡希珠留下的粉末走,得益于他敏锐的洞察力,很快在一个宅院外看出青苔被踩过的痕迹。 他绕到背着月光的暗处,重新从暗中跃身而起,躲去了院中一棵大树后靠近屋檐的墙垣上。 他无声无息,浑身都隐在暗处,定了定慌了的心神,重新恢复至无比冷静后,这才微微探出头,冷冰冰地掀起眼皮,透过树枝间观察院中。 从毫无装饰的院墙门檐,可见此宅院闲置,无人居住。 临安府城另一边的热闹与此毫不相干,这黑黝黝的宅院透着一股浓浓的死寂,四周除了风外,没有丝毫声音。 秦七郎绷紧了下颚,没见到预见中蔡希珠的身影,依旧冷静。 他没有听得黑暗的屋里传来小娘子挣扎或是呼喊的声音,一边心生乐观,想,许是歹人掳蔡希珠到的不是这里;一边生胆颤,已过去半柱香有余的时间,这时辰已是不短,已足够发生不少事情。 想到后者,秦月淮当机立断,戴上面具后,从墙垣果断跃进院。 他步步紧临宅中房门。 在他步履匆匆中,秦月淮听到某处小娘子颤抖的哭腔并着控诉的声音:“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紧接着的声音如肥肉被火烤炙过,渗出热油般——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与人在此苟且,不巧被我们发现了,你还要如何狡辩?真是不知廉耻!” “四弟你好好瞧瞧,你这未婚妻,啧啧啧,怎么会是这种货色。” “呐,肯定是听到我们来,那男的就跑了!不过我的人刚从房中捡来的这个,我都没来得及看,你先看看好了!” 秦月淮人飞快往前赶,听到蔡希珠哭中尚有试探的话:“李四郎,你是不是不信我的人品?” 他惊讶地听出蔡希珠冷静的一面。 跃过一重院墙,到了另一重院,终于见到火光点点。 还没听到李二郎的答话,秦月淮迅速上前,身子落在蔡希珠与李家豪、李泽锦之间,他余光一瞥,见蔡希珠衣衫凌乱,鬓乱钗横,裙摆上有暗色片片。 他鼻尖闻到血腥味,知她裙摆上的是血,联想到方才入耳的苟且之类的话,他心中重重一颤。 莫非…… 蔡娘子已被人玷污? 秦月淮眼中杀意一下明显,手已攥成拳。 忽然出现的人惊吓得心虚的李家豪高声“啊”一声,下意识往后跳退了一步,口中嚷嚷:“你、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蔡希珠亦被眼前现身的人吓了一跳,可看见身前人穿的熟悉衣裳后她一下有了猜测,心中微安。 下一刻,果然听得一道熟悉的清雅声音,只秦七郎的嗓子中有着她从未听过的冷冽威严:“这话,该我问你。” 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下,蔡希珠身子瘫软,颓坐于地。 蔡希珠这动作极像在坐实他的猜想,秦月淮心中一下攥紧。 他转身问她:“你……” “无事。”蔡希珠率先回答,而后眼神愤恨不已地瞪向李家豪。 李家豪定了定眼神,想去看出对面这不速之客究竟是谁,可秦月淮一张笑佛面具挡脸,将他面上特征掩得严严实实。 与李家豪相反,透过面具上的眼眶,秦月淮轻而易举看到对面二人,以及他们身后零星几个随从的一举一动。 在视线不期然看到李泽锦手中信纸那一刻,秦月淮眸光一荡。 那纸上,分明是孟四的字! 秦月淮心中立刻生出某些联想,他耐着性情追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李泽锦被这么一问,亦转脸去看李家豪,这位二哥的一向品性在此,并非真是什么“热心帮忙”的人。 本占据上峰的李家豪蓦地被两人注视,再见李泽锦一副不信他的眼神,恼羞变怒道:“她与人苟且!” “呐,这就是证据!她就是与他……”他一把扯过李泽锦手中的信,说道,又故作惊讶地:“唉,怎么是……四表哥?” 他话落,院中响起在场之人皆熟悉的声音—— “我如何?” 孟长卿大步上前,扫视一圈,看到秦月淮身后坐于地上的小娘子的面容,犹如晴天霹雳当头而来。 蔡希珠的衣裙破烂,发丝凌乱,活活一副娇花被摧的惨样。 第140章 事情败露 寒风凛冽,从头皮开始由上至下,侵入背脊,带来难以控制的彻骨凉意。 孟长卿脑中有一瞬空白。 蔡希珠抬眸看了他一眼,极快垂目,去扯了扯划开一条大缝从而露出中衣颜色的衣衫,又将跑掉了鞋的脏污足衣收回血痕斑斑的裙摆下,抱膝,以一种胆怯、柔弱又自保的姿势,缩成了小小一团。 孟长卿蹲下身,声音在抖:“珠珠。” 蔡希珠余光看见他一身锦衣华服,腰间玉饰琳琅,高雅淡香随对方靠近的动作而袭入鼻尖,她鼻中一酸。 此刻的她,忽然厌倦自己被卷入这种高门大族之间。从李家豪拿出孟长卿给她的信的那一刻,她就知,她掉进了李家人设的陷阱中。他们勾心斗角,他们高高在上,对她这样的升斗小民,只有逢场作戏,只有百般利用。 她觉得厌恶。 蔡希珠尖叫一声,身子一个劲往后退,声音里皆是恐惧:“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不要!不要!不要碰我!” 孟长卿眼眶变赤,心中撕痛万分,只想将她抱入怀中,然而蔡希珠此刻对人的触碰如此抵触,浑身都在发抖,他便知,他再靠近只会弄巧成拙,只会让她愈发崩溃。天籁小说网 他站起身,扭头回去,看向李家两位表弟,一向拿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敲的折扇被缓缓举起,正对着李家豪和李泽锦,声音里压着暗里已汹涌澎湃的情绪:“谁干的?” 一旁的秦月淮若有所思。 若他方才没看错的话,蔡希珠的右手指甲与指缝中有干涸的血痕,袖口还沾有一些粉末。 这两个线索至少说明,其一,蔡希珠已用了药粉,此药粉既然随身携带用来防身,效果定然立竿见影,在场的人身上都没粉末,那么,蔡希珠用的药是在他人身上,应该是,用在了侵犯她的人身上。 其二,她如果只是简单拉拢自个身上染了血的衣裳,手上染的血量,不会多到十指指甲缝中皆被染住,唯一的可能是,她双手方才就在血源边,也就是说,是她捅了人。 结合他刚进这宅中时听到的蔡希珠那冷静一问,秦月淮已八分肯定,蔡希珠实际上并无大碍。 猜到真相,秦月淮心中暗松一口气。 他再看孟长卿,从孟长卿的手势他便能猜到心狠手辣的孟四郎接下来的打算。 毕竟这会是当着众人,他开口提醒孟长卿克制:“孟子简,先带蔡娘子回去。” 孟长卿已在濒临失控的边缘,根本无心搭理秦月淮的话,只睨视李家兄弟二人,口中重复:“谁干的?” 李泽锦一派淡定,甚至拱手称呼了声“四表哥”,只是看一眼地上的小娘子,蹙了眉头。 与他的平静不同,李家豪已是六神无主。 他本信心十足,孟长卿今日一定不会知道,自个心尖上的小娘子被人摧毁,而这笔账还会算在他孟长卿头上。 他精心设了这个局,人证物证皆在,以此为契机,让李泽锦亲眼见证他的脸面被人踩在脚底摩擦,他就能彻底挑拨离间开李泽锦与孟长卿之间本也不算浓的亲情,让二人结下梁子,生出仇恨。 他太清楚了,他的四弟表面一派风度翩翩、温和有礼,实则长有颗冷漠狠辣的心,对自己的手中物从不轻易放弃。他是不见得多么喜爱这个蔡娘子,但是蔡娘子是他的未婚妻,这样的所有物遭人蹂躏的话,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哪知道,这个戴面具的人和孟长卿会相继出现,将他的局给搅乱。 李家豪越想越心惊胆战,他不敢想象事情败露后自己的结局。这孟家的表兄,他深知,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主。 不过,他的结局,孟长卿并没让他等得太久。 孟长卿敏锐的目光捕捉到李家豪往身后藏手的动作。 他手中拿着一张纸。 而那纸,看着厚重,纹理粗,精细莹滑,是金粟山藏经纸不会错。 孟长卿心中闪过一抹念头,冷声:“你手中是什么?” 李家豪不敢答,眼神溢满慌乱,整个人就像被人放在了炙火上在烤一般。 这时,已经猜到了李家豪今日所作所为的目的,李泽锦缓缓开了口:“二哥说蔡娘子与人在此苟且,他带我来捉奸来着,还说,与蔡娘子有染之人便是写信的主人,那信,又是四表哥你写的。” 一句话,将李家豪的底彻彻底底兜出。 李家豪面上血色褪尽,本就不大机灵的脑子此刻更是无主,见状况不妙,当下只顾得上连连否认:“没有,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此时,似在印证李泽锦所言非虚般,黑暗中响起蔡希珠的一道抽噎。 空气中窜着淡淡血腥味,混合着小娘子凄惨的哽咽,孟长卿回头,看火光昏昏然,天地间清雪已融,细雨飘落,雨丝绵绵中,蔡希珠一张脸埋在膝头中,那双肩颤抖不止,那发丝乱糟不休。 孟长卿看着她,觉出明珠方碎的苦涩。 而她的苦楚,因他而出。 他岂能善罢甘休! 孟长卿再回头,迅速跃身而出,他一手往前提溜着李家豪,一手折扇的方向一下调转,扇柄开,一线寒光闪过。李家豪被孟长卿大力推至黑暗中的墙角,他觉出身子某处被人大力撞来,须臾后,跟着生出无以复加的疼痛。 “啊——啊——啊——” 李家豪的惨叫响彻夜空。 孟长卿面无表情,从李家豪身上抽出折扇扇柄的暗刀,将李家豪的身子狠狠压在墙壁上不让他往地上滑,毫不停顿,往他腹下三寸再是一捅,唤来李家豪更为惨烈的哀嚎。 如此三回,孟长卿终于收手。 他走回来,对李泽锦淡声说了句“退了这亲”,之后弯腰,将愣愣看着黑暗中李家豪方向的蔡希珠抱起,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 细雨蒙蒙,这大概是连续几月落雪后,临安府终于迎来的第一场春雨。 雨势渐大,老天相助,七星塔东侧民宅的火势被雨水一浇渐渐变小,府衙的人提水猛倒再一助力,就成功得到了控制。 赵思终于松快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离开火灾现场,往府衙回去。 他就是在巷尾偶遇到从宅子里出来的孟长卿三人的。 孟长卿这个御史,朝中能有谁不认识?赵思忙上前招呼他:“孟御史有礼。” 忽然被人堵住去路,孟长卿脚步一顿。 赵思目光落在了他怀中人身上的血迹上,神色顿了下,才道:“这是谁受伤了?” 孟长卿半转过身,让蔡希珠的脸朝向赵思看不见的方向,冷声道:“赵通判有事?” 他语气疏离冷漠,赵思识趣道:“哦,无事,孟御史请便。” 救火一事的紧张劲儿已过,在出发之前沈固辞派人带来的话不免又重回了脑际,看着孟长卿三人的背影,赵思若有所思。 他可要借这一档子事,去投孟四郎的亲姨夫秦桧? 片刻后,他吩咐身边人道:“去沈府。” 当夜,赵思到了沈家与沈固辞相见,就李家豪来人的外貌、形象等细节进行了一番交谈。 一灯如豆,二人对坐,沈固辞慷慨激扬,将当年他南下经过淮河时,听闻山匪贩卖肉包子之事讲出,激动地鼓励赵思早日将城中山匪缉拿归案。 赵思在见过沈固辞后心中愈发坚定,回了府衙后,叫来几位一向刚正不阿的下属,对捉拿山匪一事进行了一番详细部署。 他却不知,有人为了表忠,将此事往秦桧府上透露了过去。 * 秦月淮陪着孟长卿,看他一路沉默着,不顾蔡希珠几次说要回家的话,固执地将蔡希珠带进了兰苑后,他往听风茶楼行去。 他甫一进门,便得知了沈烟寒出门去的消息。 秦七郎脸色骤变,问道:“她出去多久了?” 掌柜答:“约莫半个时辰。” 天边雨水落下,来势汹汹,秦月淮抓过一把油纸伞,毫不犹豫再度踏进了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