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海星浮》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一章 我叫阿卜,不是不是的不! 燕隆飞襄城,城外西郊。 四架牛皮大鼓如雷响动,拒马栅栏围出数千顷黄沙阔土。场上两批军士蓄势对峙,双方拉开有八百步距离。 东边一百骑军,骑士们身披寒光盔甲,人人腰间佩刀,手持一杆长枪,但是枪头用浸漆厚布包裹,尚且滴着殷红的水漆。战马胸膛亦是捆绑了一扎棉被。 西边步卒排兵列阵,数目足足翻了六倍。长枪、陌刀、步弓、绊马流星绳一一俱全。 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资历尚浅的年轻军官和前辈们三三两两各自成群,其中年纪更大官帽也更大些的老将们自然最为抱团,所以人数最多。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早过了半百之年,不过他们并没有仰仗身份倚老卖老,此时跟四周那些晚辈们一样挺身站立,并不要求为自己特例添置座椅。 在年轻将士面前揉腰捶腿,亦或坐在椅子上大吐往日辉煌?这是那群娘们也似的文弱官员才喜欢做的事。 身为战士,身体可以老去,气力可以衰退,骨子里那股坚毅,与军人的尊严,却不可磨灭!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台上最靠前的地方蹲着一个年轻人!他眯着眼,双手撑在地上,倘若不是身后那些隆中郡内举足轻重的军统大人物们做陪衬,谁在背后看来,都会觉得这他娘是一个愣头愣脑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 年轻人连手都懒得抬起,冷冷道:“开始。” 守候已久的传令官挥动旗语,鼓声顿时高涨,骤如雨点,这鼓声里仿佛就有千军万马。 台上许多未曾亲身上过战场,却又憧憬金戈铁马;挥战刀取首级的年轻将士通通眼神火热的盯着演武沙场,恨不得披上银甲登上骏马,投入战场中酣畅厮杀。 东西两匹斥候几乎同时到达,双双抛下一句 “演武开始!” 便从容快速地退出沙场。 …… 半个时辰之前。 一百步卒持长枪分三层居于前,又用一百健卒扛厚盾挡在长枪手一步之前,只为长枪争取再出一枪的机会。枪阵之后一百弓箭手搭箭在弦,蓄势待发。两翼各一百斩.马刀手,腰间挂着绊马流星索,可攻可守,进退有度。最后才是压轴的百人陌刀队,身披乌黑重甲,虽然手中的陌刀只是一支木棍,依然有一旦撞上,人马俱碎的气魄。 步卒对面,骑军都尉吕德褚身先士卒,尽管胡子已经发白,依然策马位于最前排,握枪的手犹如一把钢钳,他身上散发的气势与身边虎狼之年的年轻人迥然不同。没有兴奋浮躁,没有跃跃欲试,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养着气,凭借经验打量着到前方步军的这段距离。那是一种经过真正的战场拼杀,在数之不尽的生死关头当中淘砺出来的气魄。 众健骑当中一人策马来到吕德褚身旁,身形在寒光盔甲的衬托之下,也不见如何巍峨高壮。吕德褚转头看见一张黝黑年轻的脸蛋,笑嘻嘻地瞅着自己,没心没肺的模样,一点没有大战将启的严谨认真。不禁脸色一沉,“二十!” 年轻骑士闻言,那张本就跟俊秀二字不沾边的黑脸顿时苦了下来,扯着尚且稚嫩的嗓子叫嚷:“吕大伯!不是说好五十嘛?我可手痒得紧吶,二十个小卒也就够我活动活动筋骨!这么着,一人退一步,四十五!” 二人身后的同僚纷纷哄笑,这哪里是一人退一步,分明是你苏卜退一步,吕都尉退了十几步嘛! “二十弓箭手!”吕德褚抹了抹白花花的胡子,看也不看身边那个下地武艺一般,上马则如有神助,“陷阵营”实打实排行第五,叫苏卜的雏鸟。还不忘又补上一刀“用枪再挑翻一个,就饿你一顿!” 少年苏卜害怕一个不小心连二十个弓箭手都捞不到,不敢再说话。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退回队伍。 正郁闷,右手边一个不轻不重的手肘撞了过来,腰间的甲片被撞得哗啦啦响动。死党李况,小名二狗子,凑上前来细声道:“阿不,我说你傻你还不承认?” 苏卜翻了个白眼,面对死党的落井下石,早就习以为常,脱口而出:“我叫阿卜,不是不是的不!” 李二狗子一手牵住苏卜胯下那匹黑马的缰绳,一手搭在他肩膀,木制长枪斜斜插在身边,什么上马长枪不离手的军律,早给他抛到九霄云外。那张长得可以祸害黄花闺女的英俊脸皮,偏偏露出一个有些猥琐的笑容,眨了眨细长眸子,撺掇道:“你想不想打场酣畅的仗?” “你有法子?” 李二狗子搓了搓手,望着天上的白云感叹道:“最近手头有点紧啊!” 苏卜家境贫寒,一家子就依靠他那点微薄的军饷度日。平安无事尚且勉勉强强,一旦沾染个伤寒疟疾,就得四处赊药借钱。李况明里暗里不知帮了苏家多少次,却从不嫌弃苏卜的出身。苏卜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低声道:“对不起!日后……” 他本来想说日后一定将向你借的银子双倍还你,李况却打断了他:“本来还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趁机要挟你去喝一顿花酒,可惜前几日返家路上遇上个卖身葬母的小娘,长得水灵水灵,就给娶回家做了个小妾。” “咦!你不会以为做大哥的要跟你讨还银子吧?你要是敢这么想了,你大哥我就敢打得你满地找牙,跪地叫娘。” 苏卜抽了抽鼻子,齁声道:“你也得打得过我!” 李况伸手过来按了按他腰间的木刀,道:“木鱼脑袋!吕老头只许你的长枪挑杀二十个弓箭手,剩下的,你不会用刀砍啊?”苏卜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我也不算违逆军律咯。 暗自好笑,李况忖道:“真到了两军较量的胶着时刻,吕老头哪有闲情顾着看督你,还不是想怎么着便怎么来?真是呆瓜!” 这时一匹甲等战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斥候骑力高超,身形随着马背一起一伏,却没有似乎气短的迹象。眨眼奔到眼前。吕德褚向那名普通的斥候点头示意,那斥候却十分倨傲,看也不看那骑军都尉一眼,撇下一句“演武开始!”便调转马头迅速离开。 偏偏百来号骑军对此没有半分气恼,望着他和甲等战马离去的身影,大都有些艳羡神色。要知道军中斥候虽然军衔不高,但在同僚之间地位极高。他们有两项最令人钦佩的本事,第一项是逃命!燕隆军“枕戈营”中,曾经就有过一支叫千步的斥候小队,仅仅五十人愣是从敌军十八队轻骑共计两千余人的围剿下成功脱身,将军情送达百里外的另一座军营。另一项本事,就是杀人!在战场上,武艺高超不代表杀人就多。能当燕隆军里的斥候,无论马上马下皆要能够作战,刀枪弓弩必须样样熟稔!他们杀起人来也是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苏卜放在骑军之中绝对称得上第一等的好手,可是起初奔着斥候那丰厚薪俸去的时候,却因弓弩考核乙等、马下作战能力丙等而不予录取。 前方步军依兵法按兵不动! 吕德褚一夹马腹,默默策马奔走。身后九十九骑亦是一言不发,跟随都尉策马而动。以吕德褚为中心渐渐形成一线潮水,马蹄犹如鼓槌,大地就是一面巨鼓,每个人心中响起慷慨雄壮的征歌。 大约距离步兵阵列只剩二百步时,一线潮各有三十骑分别往左右两翼散去,余下四十骑依旧前冲。几乎同时,步军之中弓箭手射出的劲箭便泼雨般来到头顶。由于形成一线阵列,因此不必顾及身后袍泽,众骑或低头或扭腰或闪身,从容熟稔地躲避箭矢。只有当箭矢射向胯下战马时,才会用长枪挑开。 第一轮箭雨方歇,第二轮箭雨便又落下,因两军相距到了一百五十步,箭矢速度、威力俱是大增,必须出枪挑落,开始有人被沾红漆的缠布箭头射中,默默退出战场。第三轮弓箭紧随其后,准头大有提升,全部射向敌人胯下战马。有十数骑被射中,马上骑手依照规矩只能翻身下马,模拟真实战场马匹损亡的境况。战马受损者一律丢掉长枪,抽出战刀继续推进。 到了第四轮厉箭落下时,骑军中战马与骑士的伤亡已然成倍增长。 只是第五轮箭还未来得及发出,吕德褚率先撞开一张厚盾,接连递出两枪,点在长枪手和持盾力士的咽喉,继而撞向第二张厚盾。跟随吕德褚的三十九骑剩下二十骑,所有的战马都轻易撞开了第一道厚盾,一名络腮胡子的健汉领着四骑抡起长枪,专挑躲在厚盾之后的长枪步卒下手,每每出枪必有收获。 苏卜与死党李况跟随左翼骑军向旁突刺,一百斩.马刀斧手早已严阵以待,二人早早勒起马缰放慢马步,退在三十骑最后方的位置。乱军之中越是身手高超之人,越是不能过早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这是李况说的,不过苏卜一直不以为意,认为这是李况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找的诸多借口之一。 三十骑成锥角凿阵队形突进,利用马匹和长枪的优势或撞击或枪刺,不断重创敌人,一时间犹如狼入羊群,杀得怎叫一个酣畅。若非有不时几波羽箭和绊马飞索从旁干扰,刀斧手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除却李况苏卜二人,其余骑士不断变换位置,替换前排体力有所不支的袍泽。 当骑队终于推进到距离步军中央位置的弓箭手们只有二十步时,苏卜嘴角一咧,策马欲出,怎知李况突然一把扯住他的缰绳! 苏卜座下的马匹人立而起,险些将猝不及防的主人甩落马背。收回仓促之间拄地的长枪,怒气冲天的苏卜骂道:“干.你.娘!老子差点着你这龟儿子害死!” “撤!” 李况并不打算解释,拨转马头猛一夹马腹,干脆利落的当了逃兵。苏卜嘴里骂着.娘,仍然跟着他全力后撤。其余骑士动作亦是没有丝毫阻滞,几乎跟苏卜同一时间掉转方向撤退。 步军阵列重新合拢,这一趟冲击下来折损了十四名斩.马刀手,十九名斩.马斧手。其实对于整支步军而言,这并非什么不可接受的战损,甚至可以说是无关痛痒。 高台上许多将领感到匪夷所思之余也有些忍俊不禁,仅仅只是演习罢了,居然出现逃兵,果然是新兵芽子多败事么? 陷阵营的周华清周老将军吹胡子瞪眼,气得老脸都涨成猪肝色。偏偏不能将那几十个小崽子拉下来打够一百军棍,眼睁睁看着他们撒欢似的撤逃,愣是一丁点儿办法没有。 身旁多年的同僚调侃道:“周兄,这一着该是回马枪?只是怎的马都回到姥姥家了,这枪还没递出哩?哦!么的是神来之笔,我等凡夫俗子难以意会!” 周老将军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却又无话可驳,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那班新兵伢子的撤逃会是什么妙手。 观战台最靠前位置的那个年轻男子终于直起身来,朝着三十骑后撤的背影咧嘴一笑,用不大不小,周老将军却刚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悍卒易得,良将难求。”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章 陌刀横疆,人马俱碎! 奔出一箭距离,李况才停下,脸上是难得的严谨神色,打量前方步军布阵,趁机也让马匹有喘息的间隙。 一个彪形大汉欲上前质问,被苏卜拦下!苏卜虽然脑筋不如李况好使,但胜在从未怀疑过他,也就后知后觉有了些眉目,不容置疑道:“有埋伏!” 那汉子吐了口痰,火气更大,吼道:“放屁!当兄弟们瞎眼么,除了刀斧手就是弓箭手,哪来劳什子埋伏!难不成他们也有一支骑军?” 李况吸了口气,淡淡道:“陌刀力士!” 听到这四个字,饶是汉子气焰正足,但回想起来,手心也不禁有些出汗。挡在弓箭手之前的那一圈刀斧手确实是个个气定神闲,体魄较之常人亦是高壮精实许多,而且他们几乎不曾移动,似乎脚下黄沙中隐藏着什么秘密杀器! 陌刀横疆,人马俱碎! 李况突兀问了一句:“你猜他们有多少柄陌刀?”然后握紧手中长枪,开始首当其冲...... 苏卜默默跟在他身后,忽然之间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少了那份没头没脑横冲直撞的执性。 一行三十骑在李况的带领下开始偏向右翼冲刺,无一人越过他的位置,无一人脱离队伍! 步军之中一个双臂极长极粗的壮硕汉子自始自终都是严严谨谨的神情,望着这队骑军的去向,眉头微皱,向身边一个年纪稍轻些的袍泽嘱咐道:“让兄弟们抽调半数,借弓箭队的掩护摸到最靠近方阵前沿的地方设伏。一旦这支轻骑有了与中央位置的主力骑军汇合的迹象,立即动手!” 紧接着说了一句:“记得带上陌刀!他娘的虽然是把木刀,也决计没有埋在地里吃土的道理!” 那人咧嘴一笑,答道:“是!” 很快就有装扮成刀斧手的陌刀力士相继取回藏在脚下黄沙中的陌刀,隐入弓箭队迅速推进。 陌刀队埋伏下来没多久,三十骑恰好出现在半箭距离之外,足足五十名陌刀力士,对上毫不知情的三十骑,号称一刀挡二骑的陌刀队无疑占据了绝对优势。 不远处陷入苦战的吕德褚等人,看见似乎怀着前来“救援”意图的三十骑,一个个充满了“感激”,尤其是一马当先的李况,祖上十八代先人都被问候了一遍。 这趟演武,骑军注定无法于真正意义上战胜六百严阵以待的步军悍卒,就算只拎出那支陌刀队,就够他们喝上一壶。所以这趟冲阵是以牺牲吕德褚所在的主力骑军为代价,只要左右两翼任意一支骑军突破刀斧阵队,进入中央阵眼,砍下军旗,就算大捷。 可是这群憨货也不知是否脑袋被门板挤了,居然选择回来打援,难不成要一块耗死在这! 李况突然也不知哪根弦不对,就想放肆一回!扯开嗓子吼道:“兄弟们早就想亲眼瞻仰黄龙都尉昔年的飒爽英姿,今日一见果然宝刀未老,不虚此行呐!这见也见过了,我等这就告辞咯!” 战场上,一时间不分敌我,通通瞅怪物一般盯着李况,他也算说到做到,一溜烟跑得没影。三十骑贴着方阵边缘开始狂奔,等众人回过神来,他们竟然已经冲到步军最后方的陌刀方阵面前...... 观战台上的年轻人这时候正跟周老将军站在同排,和颜悦色道:“此人有点意思!” 这已是他第二次留意此人,因此四周将领皆举目张望,要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骑军是个怎生模样。 ...... 话说李况揶揄自己的顶头上司已经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但随后的行径更是胆大到令人发指,突袭陌刀方队! 陌刀是什么东西?众所周知的轻骑克星! 你当自己是人马俱甲刀枪不入的重骑,就算是货真价实的大马重骑,遭遇数量上绝对占优势,且展开了巩固阵形的陌刀队,仍然只有不到五成的把握能够一冲而过。 观战众人不解的是,那新兵伢子失心疯了,怎么其余战骑也陪着他胡闹? 当骑步两方正面接触时,高台上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反复确认彼此没有看花眼后,更是惊骇得无以复加。 只见李况挑翻了一个持陌刀的姿势有些别扭的步卒之后,长枪又砸得另一个步卒手中的陌刀脱落飞离,然后就开始枪挑马撞一路掀翻了七.八名陌刀手。这让他身后曾亲眼见识过陌刀在力士手中所发挥出来之威力的同僚感到十二分的诧异,莫非这样一个平日里逮着只耗子都能自吹自擂三天三夜的小子,是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其余骑军试探性地出枪,怎知所谓的轻骑克星却是名副其实的绣花枕头,拿陌刀劈砍的动作生涩且柔缓。有些步卒甚至因为没能掌握好陌刀的劈砍距离,以至于靠得太近威力大减,被骑手轻易挑开,反遭战马撞飞。 杀得太过莫名其妙的众骑终于回过神来,这支陌刀编队,其实是刀斧手甚至可能是弓箭手顶替的。正式的陌刀编队杀力巨大,在这场步骑对阵的较量中,放置在方阵后方压阵自无不可,既可防范灵动性极强的骑军绕道后方超低,又能作为最后的杀招,到战役后期,成为一式奠定战局结果的胜负手。然而步军中排兵布阵的那位,可谓胆大妄为,竟将压轴的一招胜负手安排在了别处,以无关紧要的兵种,佯扮成陌刀力士。兵行奇招多有奇效,假使先前李况没有识破异样,三十骑贸贸然闯入,此时早已覆灭。 此处的假陌刀力士倘若手持横刀还有点战力,可他们拿着又长又沉的陌刀,如何能用得得心应手,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糟糕透顶。 反观三十名骑军们趁火打劫,杀得则很是得心应手啊! 倘若不是李况没有半点捡漏心理,不停地推进,这一百步卒在换回自己的称手兵器之前,绝对先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三十骑冲破“陌刀方阵”之后居然没有丝毫折损,甚至马匹和骑手都还保存着大量体力。从步军后方倒扎回中心方向,在捏过了伪陌刀队这颗软柿子之后,三十骑迎来了另一颗软柿子! 因战场太过狭促,恐伤及自己同袍,弓箭队只能舍弃弓箭,握住了战刀。 弓箭手毕竟用的还是自己的称手兵器,而且能挽长弓一石的气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所以,三十骑杀得更加的得心应手! 这不是一句胡话,只因为马上马下根本是两个不同的天地! 奠定胜负的大旗就在眼前,不到八十步!只要上前一刀砍落它,就能为自己这支骑军所在的陷阵营带来无尽的荣耀,也为自己和袍泽们赢得了可以吹嘘几万遍的本钱。 胜利就在眼前,可惜并非唾手可得! 闻风赶来守卫阵眼的陌刀手没有五十也有三十,而这些陌刀力士注定与那一百陌刀编队不可相提并论,又.长又.粗的双臂筋肉虬结,犹如一块块铁疙瘩,双目神光无比坚定。他们不是一道墙,而是一座山,一座注定难以攀登的巍峨高山。 不能攀登?那就撞开它! “凿阵队形!” 李况依旧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当先!他已经把骑军带到这里,其它的事情无需他再多做,所以作为三十骑里最弱的一骑,他已经做好了舍身挡下一柄陌刀的准备。 一骑渐渐与自己持平,是死党苏卜,展露有些憨直的笑容,露出一口相对于他的黝黑脸庞格外洁白的牙齿。李况对其报以一笑,无需过多言语! 一名中年陌刀力士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距离,使用适当的气力,陌刀劈向适当的角度。没有花里胡哨的动作,没有故做勇猛实则浪费气力的嘶吼,他只是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劈出这一刀,隐约达到了江湖宗师的意境。 苏卜不敢托大,严谨待之,手中长枪全力送出,刺向陌刀侧锋。一人一骑、一刀一枪一触即分! 苏卜虎口剧痛,手臂微麻。心中有些诧异,自己方才感受到一股不容抗逆的气息,于是违背了老都尉的叮嘱,没有选择继续保存实力而是全力出手。现在看来,当时的决定只要稍稍迟疑半分,此刻必然胜负已分了。 令苏卜有些愤恼的是,假使当时双方使用的不是演习用具,而是真正的兵器,那么苏卜说不准会被连人带马劈成两瓣。 这名陌刀手就是方才吩咐手下设伏,反而中计将兵力分散的中年人,千人陌刀营的正牌校尉杨修。据说此人生来力大,曾赤手空拳掀翻过发狂公牛。习武之后更是鲜有人敌,十九岁加入陌刀营,三十岁便成为陌刀校尉。实力与对敌经验可想而知! 苏卜固然在陷阵营身手名列前十,然则遇上被整个陌刀营称为杨无敌的杨修,侥幸获胜的机会实在是寥寥。当然苏卜也没有狂妄自信到认为凭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解决这一大敌,于是一击错开之后便顿了顿动作。等待另外两匹轻骑靠近,才一齐发动围攻,试图合三人之力搬开这颗碍到马蹄前进的硬石头! 三骑将要完成合围形势之际,那位杨无敌却很没风范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险之又险地从马蹄之间的空档滚出。起身时踹出一脚,踹中其中一匹轻骑的马臀,力道之巨那战马登时站立不住,人马两翻。他只管踹出那一脚,便什么都不管,立刻转身应对另一匹轻骑,一如既往地斩出一刀。 可是这一骑却没有苏卜的身手,直接被陌刀上的沛然大力震落马背。眨眼之间杨修破解了三骑合围之势,四周涌来相助的陌刀手虽然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紧赶慢赶,却也堪堪能够赶到,以陌刀校尉杨修为首展开小型方阵。 苏卜反而被包围在几个方阵之间,动弹不得!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章 捅一百刀才够本! 对方有十几把陌刀,团团包围,任凭苏卜再如何英勇,没有背插双翼,一样难以脱身! 然而苏卜却没有任何犹豫,毫不约束马蹄,身微弓,眼微眯,手中的长枪微微偏向下方,他此刻就是一张绷紧的弓弦,手中的长枪正是弦上的箭矢。箭矢的目标,则是那个陌刀方队的头头,千人营杨无敌。 杨修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微讶,手中的陌刀从未偏移,道:“虽然很佩服你明知必败而求一搏的勇气,但为了个人的骄傲,就不去做战场大局得失的锱铢必较,选择了最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则有些江湖莽夫的愚鲁。” 苏卜继续闷头狂奔,这二三十步的距离,仿佛一口气奔出二三十里,他黝黑的脸庞竟然已经有些涨红,依旧沉默不语。 他终于递出了那一枪,沉稳而内敛,看起来平实无华,也没有一击必杀的气势。事实上这一枪也的确没有后续变化,招式和气势貌似都还未到达巅峰,似乎是这二三十步的距离实在太短,不够战马奔跑到最快的速度,所以没有最大的力量。 事实真的如此吗?杨修也不敢断言。只是他从来都是严严谨谨的出刀,无论是遇上身经百战的高手,还是初攀马背的雏鸟,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对得起自己的刀。尽管此刻手中所握的只是一把木刀! 可是当自己那柄木头做的陌刀触到长枪的时候,杨修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枪上居然带着一股暗劲,霎那之间就从刀尖传到手臂,双臂立即发麻无力,连陌刀都快抓握不住。 这股气息狂乱无序,不像任何正统的行气法门能够培育出来的,看来是这少年以往误打误撞强行将体内的气息释放出来的。这种最为原始的行气方法不但对内息的利用效率极为低下,而且对经脉的损害亦是颇为巨大。 就在苏卜要得寸进尺,一举击杀大敌的时候。 杨修忽然暴喝一声,将体内狂乱的气息镇压下去,然后提气、聚力、举刀、挥刀,一气呵成。与苏卜那种需要一段时间聚气,方能发挥那微乎其微的一丁点儿威力的野路子行气方法不同,杨修乃玉黄门入门弟子,身怀青牛玄功和灵蛇归息法两门绝学,此时气力附加于双臂之法,不过是门中基础运气门道,但与那野路子相比,仍是胜却了千倍百倍。 所以杨修出刀很快,很猛,气力极足! 如果那一刀没有落空的话,几乎可以堪称完美。但是苏卜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躲过了被陌刀打落马背的悲惨下场,跑出四五个马身的距离,又策马调头,依旧用土法子聚气。 杨修有点从心里钦佩这少年的执拗,所以必须快点解决他! 凭他的实力至少有七八种法子放倒苏卜,但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出刀! 杨修猜测得不错,苏卜确实未曾习练过任何一门正统功法。这种憋气出枪的方式是以前潜水下河扎滑溜鱼的时候偶尔发觉的,自那以后扎鱼一扎一个准。寻常武夫决计想象不到,这种特殊的土笨方法居然被他每天坚持练了下来,亦且每日不断精进变化。虽然一口气憋下来仍只使出了十之一二的效果,但随着自身气力的增长,其实也有蛮可观的威力。 而且苏卜这套野路子行气法还藏着一个秘密! 杨修蕴藏真力劈出的一刀没有落空,苏卜递出去的第二枪也没有落空,长枪与长刀交缠在一起,杨修接连送出三股真气,而苏卜仍是一股霸道无理的气息横冲直接迎了上去。 在旁人看来只是两人的兵器撞击之后稍稍定顿了一息的功夫,便各自分开,谁也没有在这个间隙施展出第二招。实则个中局势比表面上要凶险十倍,杨修的三道气息终究是正道大统,一道比一道强横充沛,寻常就算功力相当的对手,也会因不防而招架不住。 所以对战这种等级的对手,且对方于内息的修炼比自己早了几乎十年的情况下,还能在对方兵器末梢震裂一道裂痕,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且诡异的事情。 尤其行气的法子还是被众多江湖宗师验证无法达到理想收效的野路子,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原先以为这一击必然是自己胜负手的杨修第二次感到震惊,少年体内气机的浑厚程度竟然屡次叠加,短短两次交手,相距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已然翻了六七倍。 “再来!” 苏卜擦掉嘴角些微血迹,包裹长枪的沾漆厚布在碰撞中早已脱落,露出木质的枪头,枪头尖端隐约冒着微不可见的白气。原本黝黑的幼稚脸庞憋得通红之后,渐渐转向青紫色,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狂乱如飞瀑如洪水的气息撑爆体魄,唯有那双眸子在这种时刻显得更加的熠熠生辉。 对于少年带来的连连“惊喜”,导致杨修已经开始有些麻木,连这个少年内功精进之神速,眨眼之间便好似摸到了气息外放的门槛这一高深境界,也觉得见怪不怪了。 “小兄弟!我叫杨修,是千人营的校尉。你要不要来陌刀队......” 杨修很喜欢这个少年,虽然少年当初前去报考斥候的时候他恰巧就在一旁,亲眼见过他放下长枪之后堪称糟糕透顶的马下作战能力,但他还是想破例招收此人入千人营。 “你得胜了我再说!”每说一字便有一丝气息从口鼻泄露,所以本来就口齿算不上伶俐的苏卜此刻惜字如金。 当然,再矜持的人格也比不上真正的金子!苏卜暗地里也曾这般想过。 杨修哈哈一笑,依旧保持着陌刀指前的姿势,洒然道:“这倒好办,一言为定!”定字一出,木质的陌刀刀身立即出现五道粗如麻绳的雪白气息,小蛇一般盘旋在长长的陌刀上,蛇吞象! 你摸到了气息外放的门槛?可我已经登堂入室三五年! 二人不光存在境界的差异,苏卜体内的气机看似浑厚,实则是昙花一现,终究不过是刹那芳华。怎能敌得过杨修如滔滔江河水一般深厚绵延的内功底蕴? 唯一能拿出来与杨无敌抗衡的,不过是那份一往无前,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蛮劲罢了。 杨修想要尽快结束这段搏斗,除却存有招揽苏卜进入千人陌刀营的那点私心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担心这场骑步之间的相搏持续越久,对苏卜体内经脉的损害便越大。虽然武夫的经脉伤损大多都能通过丹药亦或外力的介入得以修复,但每个家族几乎都或多或少有那么几个曾经的天纵奇才,练功急于求成导致气息透支过度而炸了自身经脉,此生无望企及练气最上乘境界。 他当然不希望这么一个练蹩脚野路子功法都能大成的好苗,最后砸在自己手里。白白糟蹋了日后有望成为一个万人敌的好种子。 陌刀上五道灵蛇般的白色气息愈加粗壮,此刻已然增长到如同成年男子手臂一样粗细的程度。相较之下,苏卜枪尖只稍稍浓郁了几分的可怜白气,两者云泥立判。 这一次苏卜身上已然没有奇迹再次发生,兵刃尚未交锋,五条雄厚气息构成的白蛇已经将长枪之上的那点气息分食一空。其实这一手以气吞气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苏卜体内的气息压力,虽然苏卜仍然没有张口呼吸,但胸口那股压抑郁闷的感觉着实清减了几分。 于是苏卜有了“恩将仇报”的本钱,借助这一次“喘息”稍稍恢复的气力,接连递出已是负隅顽抗的潦草几枪。 杨修手中陌刀如同大笔写大书一般肆意徜徉,轻而易举化解了勉强算得上刁钻凌厉的几枪,然后陌刀刀锋稍稍偏转,劈向用尽浑身解数再无反抗可能的苏卜脖颈。 陌刀突然停顿,并没有将气力衰竭到极处的苏卜打落马背。 莫非要上演一出手下留情,两位英雄惺惺相惜,彼此摒弃前嫌终归于好的感人画面? 可惜这幅画面里多了一个碍眼的家伙,他脱掉了骑兵的寒光轻甲,披上普通步卒的制式衣饰,既无弓箭也无军刀。他紧紧地搂住杨修,手中是一柄浸满朱红色水漆的木质匕首,此刻正不耐其烦地一刀一刀扎在怀抱中人的背上。 杨修整个后背几乎被红色水漆染透,犹如浴血一般,有一种怵目惊心的惨烈悲壮,他无可奈何的抽动了一下嘴角,发现喉咙微微发涩,“倘若战场生死相搏,你悄无声息出其不意地偷袭,第一刀抹过我的后颈,破坏脊柱之时便切断了我后续动作。而后第二刀刺入丹田,破坏气息汇集之地,我已然没有任何顽抗的可能。第三刀开始你先是从心脏刺起,将各处脏器通通刺了一遍,又按照血脉游走的大穴一路刺过去,最后连诸多奇经穴位也扎了个遍。我就算是谪仙转世,也该死通透了吧?” “能捅校尉级别的大官刀子,可不是每个骑兵都有机会的,既然有这种机会,当然要捅够本咯!否则日后怎么有跟人吹嘘的本钱?属下下手轻点,您忍忍就过去了,还有十一刀就够整数一百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李况果然一言九鼎说话算数,从抱住杨修起始,他便一边出刀一边数数,没有半刻停歇,这一会儿又捅出十一刀,凑够了整数一百。 虽然是一把木刀,且只是象征式轻点一下,但杨修每被捅一刀还是忍不住嘴角抽搐一下,痛是不同,就是老脸被人扯到地上,还踩个不停。 整个燕隆三州也就仅仅一千余人有资格有本事拿得起陌刀,而他身为人称燕隆步军杨无敌的杨修,正是这一千余人的头头。 可是现在却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而且这尊太岁在演武军律的制约下还不能捏死这只蜣螂,只能乖乖没脾气。 苏卜用仅剩的力气,投出腰间的军刀,军刀射中阵眼大旗木杆。可惜苏卜气力用竭,可惜那柄军刀只是木质,所以只扎入旗杆三分,没有将其折断。苏卜本人已是身心俱疲,竟然伏在马背上沉沉睡去。 杨修环顾四周,一百丈内木枪陌刀断折的残骸怵目惊心,虽然没有人在演武中重伤致死,但有几匹战马碰上陌刀中的硬点子,被木质的长刀砸得四肢断折。这支总数为三十骑的轻骑队伍除了苏卜睡去,就只有抱着“战利品”的李况还算是残存一战之力,其余袍泽都为了制造足够李况浑水摸鱼偷袭的局面而牺牲。 当然陌刀队有马背之下作战的劣势,通常情形能一刀挡二骑,但在实战中局势瞬息万变,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所以陌刀队的折损要远远在骑兵之上。 “你内功平平,可是隐藏气息的身法不错,头脑更是灵光。寻常陌刀力士对上你,或许没那么容易得胜。还要再战吗?”杨修收好刀尖崩裂的木质陌刀,按照已经阵亡的规矩退在一边。 李况在杨修环顾的时候也大致看了一遍战场,不过他看得更远更多。都尉吕德褚的主力骑军只剩下那个魁梧雄壮的中年汉子,身边围了近乎三十步枪士卒,铁打的强弩之末了。右翼骑军倒是还剩下七.八骑,只不过被斩马.刀斧以及弓箭手逼迫得不能上前,只能游曳在步军外围,时不时还有运气不好的骑士被步军里的神箭手挑中,给一箭射落马下。 自己这支左翼骑军?算是全军覆没咯!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章 风雨三波,一波起 “我投降!” 李况随手丢掉那柄一尺来长的木质匕首,高举双臂,此刻脸上尽是苦兮兮的神情,着实埋没了他那张英俊灵秀的脸皮。 一些性子稍直的步卒没有体会到那场暗杀的精彩之处,在那种糟糕混乱的境地还能让必败的骑军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其中独到的视角、冷静的策划、目标的挑选、细节的实施,无一不在彰显谋划者随机应变、机智若妖的智慧。 见四周无人当真把他作为俘虏捆绑起来,李况大大咧咧迈动脚步,把载着苏卜的马匹牵住缰绳,又寻回自己的坐骑,没事人一样从容离开战场,倒像足了游山玩水乏了的贵胄公子。 临走之前自作主张,向那千人营校尉杨修道:“我会想法子让阿不进入陌刀营三年,而你则只需保证他拿到手的薪俸不比骑军这儿低即可。” 又补充道:“当然咯,三年后能不能留住他,就是杨校尉的事了!” 杨修目中闪过精光,三年时间,他有自信将苏卜这块璞玉雕琢成不亚于自己的无敌陌刀力士。倘若三年后苏卜执意要离开陌刀营,但之后无论在何处军营任职,只要打出名声,他身为带领苏卜进门的启蒙尊师,收益必然不小。就算苏卜时运不济,捞不到功勋官位,但假使自己落难,于情于理,他苏卜身为亲传弟子,总不能全然袖手旁观? 所以这笔买卖无论怎么算,都是苏卜得了向上攀爬的不错机缘,杨修则赚了个盆满钵满,属于双方互赢。 杨修收敛了脸上的喜悦,爽朗道:“只要他肯入我陌刀营帐下,杨某定当将一身还算过得去的本事倾囊相授!亦且每一个陌刀力士的俸禄都是普通步卒的三倍,想来不会委屈了这位小兄弟。” 点了点头,李况牵着载有苏卜的马匹步行走去,身后跟着那匹不是甲等大马的普通战骑,具有灵性一般吊在两三个马身之外。苏卜不愧是马下作战能力糟糕,马背上却如有神助的奇人,就算陷入沉沉的熟睡,仍然可以依靠本能双腿紧紧吸附于马腹,不至于从马背上坠落下来。 这场骑步之间的比试演武,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一百轻骑除却一人投降之外全军覆没,惨败!步军方面一百长枪手十去其八,一百持盾力士全部阵亡,两百斩马.刀斧手折损六成,强悍到无可匹敌的陌刀队居然也牺牲了近乎半数,只有躲在四面兵卒庇护里的一百弓箭手的伤亡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步军胜了也只能是惨胜! 这一场寻常武将和官宦子弟都要大呼一声精彩,事后添油加醋讲给酒朋肉友们,都能听得他们一惊一乍的演武,高台上的年轻男子却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 直到此时,高台角落一位身着仆人服饰的中年男子才敢靠近,原本谨小慎微的中年仆人跪地行了一个仓促的礼节之后立即开口:“启禀侯爷!夫人清晨时分胎气大动,府中的老妈子断定临盆便在今日!” 年轻男子竟然便是当朝神华侯——封顼。 封侯赐地于燕隆三州,并且手上握有燕隆三州每州十余万兵马的调换大权。 如今的金风皇朝,有大小侯爵百余位,但能够握有实权并且让天子任命授书兵符的,不过寥寥八位!这八位无论权势抑或声望都不亚于皇族出身的王爷们,其中最年轻也是最货真价实的侯爷,正是这位神华侯。 八年前,传说出身极北冰国雪境、如今无敌于北方草原的强悍民族冰兰族。马蹄一路南下,踏碎了金风王国的边.境关隘,越过两州,攻破三十六座城池。兵临金风王国都城玉露城下,围城三日,玉露皇城一时间势如危卵,各处勤王封侯则救援不及。一旦城破,帝王权臣便会尽遭俘虏坑杀,妃嫔公主届时沦为玩物,城中百姓更是会置身炼狱。 当年尚且是世子身份的小侯爷出门游历,恰巧就在玉露都城附近。危急时刻,小侯爷仓促聚拢了一批江湖好汉,人数不过两千余人,当时冰兰蛮族足有健壮雄骑五万整。 但年仅十六岁的小侯爷硬是凭着超乎寻常将帅的惊人军事韬略,用这两千余江湖散人成功偷袭了冰兰大军三次,第一次烧了近乎半数的粮草,第二次拔了整座千人营。第三次袭击更为惨烈狠厉! 最后活下来的江湖汉子只有寥寥八十人,杀敌足足四千人,倘若不是冰兰统帅,皇族嫡子叶伊真武身边有一个绝世高手存在,冰兰皇族的脑袋将会有史以来第一次挂在玉露城头。 冰兰蛮族在错失了最先的攻城良机之后,为避免遭到后来金风诸王诸侯大军的合围绞杀,悻悻拔营撤兵,返回草原。 大难临头却又万幸不死的圣武玄明大光皇帝洪巨仙,亲领文武群臣及皇子王孙出城迎接当时只是世子身份的小侯爷封顼,入城入宫入朝殿,皇帝洪巨仙全程携着小侯爷的手掌一路步行,这幅画面也是日后流传民间的一段君臣亲好之佳话。 当日便御口亲开,晋升南阳侯世子封顼为神华侯,另赐封地于天下铁矿之源,王国胸腹重地的燕隆、乌霜、鸿落三州,并封誉金风皇朝十二大将军军衔之一,圣武护国大将军,掌龙玉兵符。 倘若不是金风皇朝没有封赐异姓王的先例,神华侯妥妥的是一位封疆王爷。 校场上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神华侯竟也极具威严,他只站直身子,校场上除了风声,便再无人声嘈杂和马蹄落地的动静。 “备马!回府!“ 神华侯虽对那个不知名却有将才的浪荡小兵颇为上心,然则到达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物,凡事不需样样经手,方才的只言片语和偶尔流露出来的零星几个欣赏眼神,已经足够手下的将军、军官们揣测出好几本书。所以他并不担心那人会明珠蒙尘。 “恭送大将军!” 高台上没有身披甲胄的武官将领们通通拜倒,甲胄在身的军将不管身份军衔高低,只是微微躬身。这是燕隆军的军律,现今已被金风王国大部分军.阀所效仿。甲胄在身的兵将,膝下只跪金风皇帝一人而已。 金风全国举办过数次天子点阅的阅军仪式,皇帝洪巨仙亲眼见到各路将士们不跪上司、统帅,唯独跪自己一人,甚为欣慰!后来竟发布仁令,使天下军卒只需甲胄在身,便可不跪任何人,接见天子亦是如此。 神华侯封顼白衣白马,腰间挂着一柄普通的窄身燕隆军刀,年仅二十四,距离而立之年尚且还有六年,却已位极人臣,相貌更是丰神俊朗,气度倒是刚毅居多,绝无一分阴柔寡弱。如今侯府中只有一位正妃,两个侧妃的位置则始终空悬,燕隆州境内无数大家闺秀、书香名媛恨不得为这位神华侯自荐枕席,侯府每日收到胆大女子差人送达的菡萏香书,可以盛满两个箩筐。 可惜神华侯始终不为所动。坊间甚至传出侯爷夫人楚小亭驭夫有道的闲杂传言,只不过基于侯府的威严,无人敢在大庭广众议论便是。 封顼不急不慢驾驭座下雪域名驹,但他身后二十骑常年跟随侯爷身侧的黑甲亲卫却看得出来,平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子,实际上心已经乱了,驾驭那匹早已通灵的雪域名驹时会不自觉地轻敲马腹,催促它的步伐。 马蹄行出军营之后,封顼身后悄然多了一骑。一匹黄鬃大马彪悍高壮,是比封顼座下的雪域名种冥月还要珍稀可贵的奇种珍品,黄花。黄花马背上却是一个清瘦的老人,身披灰袍,虽是六旬老者,然则面白无须,一脸的阴鸷气息。一身气机忽明忽暗,显然是位不俗的高手,不知什么缘故甘心屈居庙堂官场之中,舍弃了江湖上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 一行人前进无语。 . 在进入一片幅员广阔、马匹短时间内绕不过去的林子之时,清瘦老者主动策马行在封顼之前。 倏忽之间 一波泛光飞芒铺天盖地撞来,老者信手拈花一般接下十几支前端沾有紫色液体的弩箭,递了一支给候爷,然后看似随手抛洒剩余箭矢,这些暗箭竟悉数原路返回,只是去势凌厉了十倍。 十几支弩箭,出奇的是坠地只有七.八声,择取了不到半数人的性命。 老者嗤笑道:“有些微末道行!然则也是偷鸡摸狗的二流货色,见到你家爷爷,不滚出来磕头请安么?” 封顼冷眼打量手里浸毒的弩箭,箭身没有印记文字,但是造制精良有度,不像冰兰蛮族所能达到的技艺。扔掉手上的弩箭,懒得细思。 冰兰皇族子孙叶伊真武,八年前带领五万草原雄骑直达金风皇朝,却被江湖草莽组成的两千人马搅得焦头烂额,自己更是被某位尚且年幼的侯爷一刀斩去半条手臂,仓皇败退。此战被叶伊真武视作平生奇耻大辱,八年来不择手段孜孜不倦的遣派高手暗杀某位侯爷。 这批杀手十有八九也是皇子叶伊真武所收买。 然而金风皇朝之内,觊觎自己脚下这燕隆三州的皇族王侯也不在少数,封顼并不想去深究这批杀手来自背后的哪一方。只会背后使刀子的孬种,封顼从来不放在眼中! 二十匹人马俱是黑色的骑士乃是燕隆军中斥候出身,这样一波弩箭根本伤不到他们。此刻人人举刀,将神华侯同时也是大将军的封顼护在中心。 那批偷袭的贼人见发射弩箭难以奏效,纷纷现身,四十余人身着与普通樵夫农夫没有两样的服饰,手中的兵器也是镰刀斧头柴刀一类,若不是一个个气度肃杀,目露精光,就与剪径的山贼没有什么分别了。 其中一个魁梧汉子性子浮躁,手中一把巨斧凭空挥舞,破口骂道:“娘了希巴!黄土埋到脖颈、大半身子躺进棺材的老家伙也来出言不逊,老子拆了你一把朽烂骨头!” 老者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不懂得尊老咯!” 这句话前半句时老者还在马背上,后半句时就在魁梧汉子身边响起,十余丈的距离,仿佛一步跨过!汉子还没回过神来,耳边又响起令他悚然的话语,“所以老头子我杀年轻人杀得问心无愧啊!”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清瘦老者将近乎他两倍身形的汉子举过头顶,两手一手握住一条腿,嘶啦一声,便将一条躯体对分扯成两半。温热的鲜血倾盆倒下,血雨中的灰袍老者身上却没有半点血迹,实属诡诞。 老者环视人群一周,嘴角扯了扯,突然带着那两片残躯在人群之中左突右支,一旦被那两瓣残躯挨到碰到,立即身裂骨碎。 这些二流的江湖货色虽然有些身手把式,可何曾见过如此一尊魔神,一个个肝胆欲裂,四散而逃。一时间溃不成军,被后来居上的黑甲护卫逐一轻易击杀,没有跑掉一个半个。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章 风雨三波,一波未平 灰袍老者一口气杀掉三十余人,地面零零碎碎铺了一层残肢断骸,仅有的缝隙也被触目惊心的猩红血液填满。 二十骑黑甲亲卫显然并非头一遭见识这等场景,没有丝毫厌恶与恐惧的心思。世间最令人厌恶与恐惧的,从来不是杀人的手段,而是人本身! 老者返回黄花大马马背,周身衣裳一丁点儿血迹也未曾沾染,但是倘若近身三尺,则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极重的血腥恶臭。 侯府中夫人临盆在即,封顼今日对鲜血格外的忌讳,座下冥月远远绕过淌成小河的血池。 ...... 一里之外,两个人在一株冠大根浮的阴凉榕树下歇脚。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身着一袭干净而整洁的青衫,眉宇端正,相貌堂堂。只是两鬓微霜,少不了经历世间的沧桑更替,人生的冷暖跌宕。身旁则是一个五六岁的女童,长得明眸皓齿,一张小脸蛋红扑扑水嫩嫩的,眼神清澈,天真烂漫,很是惹人怜爱。 此刻小女孩拽着中年汉子的袖口,要听曲子。中年汉子不忍违拗,拔出身旁一口吹毛立断的宝剑,手指轻弹剑身,唱了两首曲意高深幽古的曲子。 小女童听后不喜,板着红扑扑粉嫩嫩的小脸蛋,气呼呼地坐到另一旁,不愿搭理他。 中年男子暗自好笑,却义正言辞道:“是谁让我们家红.颊儿不高兴?胆子忒大,该捆起来打五十大板,不,一百大板!” 昵称红.颊儿的小女孩跳了起来,指着中年男子的鼻子,虽是气愤神色,模样却煞是可爱,用稚嫩轻灵的声音愤愤道:“是你,就是你!是重树叔叔欺负红.颊儿!” 中年男子一时间手脚乱舞,做出大惊小怪的滑稽表情,诚惶诚恐道:“红.颊儿要听曲,重树叔叔绞尽脑汁也要想出两首来唱与红.颊儿听。重树叔叔这么乖,怎么还会惹红.颊儿不高兴呢?” 红.颊儿用稚嫩的生气表情和清幼的嗓音冷哼一声,模样更增可爱天真,斥责道:“重树叔叔不乖!重树叔叔唱的都是什么离愁别绪、亡国旧土、神州陆沉,红.颊儿都听不懂!听不懂就是不好听,不好听红.颊儿就不高兴,红.颊儿不高兴就是重树叔叔不乖!” 中年男子神色一黯,淡淡望天,暗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哎,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感叹之余,大手抚摸着红.颊儿的小脑袋,示弱道:“确实是重树叔叔的不是!” 于是中年男子起身摘下一片榕树叶子,卷成叶笛,吹奏起一曲在白羽国都人尽皆识的无词小调。 昵称红.颊儿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终于称心如意,安安静静地双手托腮,小脸上神情很是认真。 旧曲犹在耳,旧国已无存! ...... 本名飞襄城的帝国腹地,随着商贾贸易日益昌盛,以及成为神华侯的世袭封侯拥地这两件事,得到皇帝陛下御笔赐名,如今已改为金雪城。是金风帝国之内第四座拥有“金”字招牌的重要城池。 十数丈高的城墙巍峨雄奇,城内光是本地商贾就有五万之众,外地不远千里前来贩卖采购货物的货郎商队更是多不胜数。所以尽管金雪城拥有大小十二个城门,这还不算上东西南北四处瓮城的诸多小门,依旧还是车马如流,人潮拥挤。 正西城门,此处城门与其余东南北三处主门一样,因为通向官道,人流较之其他门户不会出现鱼龙混杂的情况。但凡有车马经过,必然非富即贵。 能在这四处地方任职,地位比其他各处守门兵卒自然要高出许多。这不,今日轮岗前来站职的这群年轻兵卒们,一个个精神焕发,查起进出城的过路官客那叫一个恪尽职守洞察入微,一旦稍有可疑人、物,尽遭拦截。 左右两个上了岁数的门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无奈神色。托这群愣头青闷头虾的福,今日算是一颗铜板都没入袋。 好在那帮平日里偷摸走官道的小贩们够机灵,远远见到西城门处来了许多生面孔军官,和两个门官滑稽的暗示表情,便早早调头逃走。 几个眼力劲稍差的,也是钻营投机的老手,人已走到近处,知晓立即返回的举动使人生疑,便假装迷路,询问方向截然不同的某处小门该怎么走。那些新兵一旦被称一句将军,大人之类,便飘飘乎热情地讲解道路方向,浑不知这些小商贩跟两个门官背地里相互勾结。 金雪城对贸易管控极严,为了维护城内市集交易之规范,杜绝商户小贩擅自抬价压价,凡经营从事买卖、运售、牙侩等职者,皆需通禀官府,由专门的府衙发放专属牙帖,以便维护与及管理。 这些称不上正规商贾的小贩自然不可能通过其他各道小门进入金雪城内,一旦离开军官视线,他们立即马不停蹄,不,是驴不停蹄,甚至人不停蹄地赶到其他小镇贱卖不能长时间囤积的货物。 最底层用不起银票的小货郎们,如何能够弄到那张银子砸成的“牙帖”。为了进入大城售货,卖个好价头,便只能通过熟络的门官,交些不算伤筋动骨的私税。城内多高门大户,便是普通白丁人家,比之城外山野百姓来,仍旧高人一等,交易之时往往出手阔绰,碰上识货的人家,甚至整车货物都给卖了去。 商贾货队多从小门出入,商人多机敏,无需门官提醒,便会主动送茶酒钱。 各处小门油水一足,那里的门官便眼比天高,口比海大,对无依无靠的小商贩而言,自然去不得。 正门当值的门官看似光鲜,每天迎来送往多达官贵人,可是人家一句话顶一座大山,小小门官哪里看在眼里,油水反而最是清寡。 故而只要托劳什子的远房亲戚送上几回烧肉,几坛子酒水,这事十有八九就没跑了。之后每次十几颗铜板的私税,可比牙门税.务良善得多,唯一不足便是守城兵卒换得勤,两位门官不能每次都打点得面面俱到,所以不是每天都能进城卖出好价头。 . 临近一颗六百年树龄的老榕树,封顼听到耳边传来微弱曲调,并非什么阳春白雪之列的高古雅曲,更像是寻常妇人哄骗子女入睡的平实小调。评鉴过各种名家伶官之灵曲妙喉的神华侯,居然也破例觉得此调颇为动听,听完第一遍,便熟记心中。想着往后增子添女,可以哼唱哄睡子女们。 随着叶笛小调越来越清晰,两个人影也出现在视线角落。一个男子,和一个女童。 中年男子一曲终了,停下吹奏叶笛,大手抚摸着红.颊儿脑袋。心中终于还是决定了这件事,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对女童眼神怜爱,柔声道:“红.颊儿,重树叔叔要去见一个旧友,你能乖乖呆着么?” 女童红.颊儿一挥袖,潇洒十足,老气横秋道:“去罢!” 中年男子笑了笑,拾起斜倚在树干上的佩剑,缓缓直起身子,不疾不徐的转身! 除了封顼亲手调教的雪域名驹冥月和灰袍老者的黄花不动声色之外,身后二十骑马匹几乎同时有些莫名的躁动,愈是前进愈是马蹄沉重,响鼻声也越来越大。这些甲等良驹平常上见到虎豹大象都不至于露怯,今日怎么如此异常? 当中年男子拾步而迈,走到道路中正的时候,其中一名黑甲亲卫座下马匹突然四肢一软,瘫倒在路上,口中吐出水沫,竟是屎尿俱下,显然快不活了。那名黑甲亲卫抽出腰间燕隆刀,忍痛低声喊了一句“兄弟好走!”,将刀尖穿透马匹身躯,刺破了心脏。 骑军对坐骑照顾得无微不至,视作同生共死的兄弟,此番痛失爱马,如何能不伤心。只是黑甲亲卫收敛极快,手刃坐骑之后,面无表情的归队。 灰袍老者加紧吸收体内那些方才以阴邪秘法汲入经脉的精血内力,对于功法运行催之过急会带来的种种病根隐患,全然顾不得了。此刻装点出满脸的风轻云淡,倨傲问道:“你就是白羽剑仙何重树?” 中年男子貌似对老者用以拖延的小把戏全然不知,作揖恭谨道:“白羽亡国旧臣何重树,拜见柳前辈!” “千年传承的白羽古国根底,却被妇寺外戚挥霍一空,导致九江诸侯纷纷揭竿称王,吴姓皇族男子在数次大战中尽遭屠戮,皇族血脉几近断绝。兵部侍郎何重树在玉雀皇宫被攻破之后,没有遵从瑾尚帝遗旨,辅佐皇族旁支天凝江侯爷吴启殊登基称帝,平定外族祸乱。反而窃取了玉雀皇宫内的传国玉玺与白羽神书,销声匿迹整整三年!” 灰袍老者言语甫罢,正好吞噬掉了奇经中的最后一丝精血,心满意足地砸吧砸吧嘴唇,如同饮了一碗珍藏十八年的醇酒。 何重树气息始终悠长绵延,没有丝毫羞愤气恼的神色,儒雅温良,颇有儒将风度。平静道:“吴启殊绝非正统,登基称帝名不符实!况且先帝根本没有册立吴启殊为帝的遗旨诏书,只不过是此子的自欺欺人却成功欺骗了天下人罢了!” 灰袍老者有了底气,也不需再跟他拐弯抹角,话语如剑指鼻,道:“白羽国的破烂事其实老朽一丁点儿兴趣也欠奉!” “只不过你这小娃倒是磊落,没有趁着老朽体内气机紊乱之际痛下杀手,果然当得起剑仙二字。这点比老朽年轻时强得多,咱当年不太入流,最爱做些痛打落水狗的勾当。” 何重树身子微低,双手抱拳,没有刻意谦恭套近乎,但也能感受到那股由衷的敬佩,道:“四十年前江湖谁人不曾听闻柳龙池的大名,天户刀下的亡魂都是巨贼大盗,魔道枭雄。重树空有一身武艺,可惜此生杀人多是家中也有父母妻儿的士卒,愧于与前辈当年相提并论!” 名字寓意相当大气的灰袍老者尽管面上冷酷如冰,暗地对这类夸赞却是十分受用,毕竟拍自己马屁的人,可是白羽国内当年一剑败尽九江二十四剑宗的剑道天才。所以其实平素为人绝对算不上正气,也从来不坚持什么你敬我一尺我必敬还你一丈之江湖传统的灰袍老者,难得慷慨一次:“老头儿生平最不喜欢欠人情份,既然你能容老头儿调节内息,那老头儿自然要还你这份情的。说吧!除却动武之时放水外,你有什么遗愿,只要做得到,决不推辞!” 生怕何重树当真说出要自己不用一手一脚之类的无礼要求,灰袍老者笑道:“总之比武放水这件事,老头儿是决计办不到的!” 前传:星羽仙陵 第六章 风雨三波,二波又起 何重树淡淡道:“倘若重树有幸在柳前辈手底下了此残生,还望前辈收留与在下一行的小姑娘!” 灰袍老者朝榕树那处盱了一眼,小丫头根骨平常,脸蛋倒是粉嫩细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当看到小丫头眼眸时,老者脸上浮现一丝异色。 紫眸,且双目都有瞳中瞳! 灰袍老者想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做出的承诺下一刻就要被自己驳回,老脸难当羞赧,苦笑道:“换做其他任何一子,老头儿都能答应,只是这......” 从刺客何重树出现而始,并未有半句言语的神华侯忽然开了金口:“侯府不介意收养一个小姑娘!” 灰袍老者以为封顼不知其中忌讳,忙回禀道:“侯爷!女子双瞳......” 神华侯罢了罢手,打断这位客卿的话语:“我知道分寸!”见客卿欲言又止,点明道:“谣言多不可信!终究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白羽古国五百年前有一句话曾传遍北神洲二十四国: 男子双瞳必兴国,女子双瞳必破国! 何重树身为白羽国民,知道的自然比柳龙池之流更接近真相,那个传说原意是: 男子双瞳必英武无比,于国之挽狂澜于既倒,中流砥柱。 女子双瞳必媚丽无双,于国则满金瓯之鸩酒,祸国殃民。 灰袍老者知道自家主人绝非寻常自负无知之辈,对此无须多言。这时郑重下马,随手遣走黄花,黄花大马极具灵性,避开一段距离,却未走远。 距何重树仅有十步之距时,大名柳龙池的灰袍老者言语骇然,却是难得真心惋惜,道:“你这是找死!” “实不相瞒,若是早些时候,晚辈决不会有如此决绝的舍身成仁念头,甚至此刻,亦是侈望着倘若能够看着白丹长大成人,再嫁一户寻常安定的人家,该有多好!可惜天下事十有八九不遂人愿!三个月之前,朔珞教找上门来,虽然是名声最不彰显的左护法秦然一脉的杀手,仍旧逼得晚辈强行破境才勉强脱身。” 封顼身为王侯之尊,自有天生的倨傲,为人却也绝不莽撞。此刻危安未明,便跟随黄花大马退出百丈之远。身后二十人是从斥候各营万中挑一精选出来的黑甲亲卫,紧紧跟随,人马整齐划一,除了马蹄跺响,没有其他丝毫杂声。 尽管所带佩剑没有剑鞘,何重树仍旧做了一个抽剑出鞘的动作,口气平淡,如同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道:“前辈自当知晓,强行破境是条不容回头的死路,体内气息的积攒从此不再如平时于吐纳之间增长,而是一股脑突飞猛涨。寻常武夫会以为这种睡觉吃饭都能修行的法门是得天独厚的门路,但你我这种到达一定境界的武人才知道,这是一条最具风险的临崖险道。不单时刻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而且一旦体内各处经脉气海都蓄满了真气,自身道行仍旧不能破境,那么等待我的,唯独是遭真气强行爆体的可悲下场!” 灰袍老者扯了扯嘴角,本来就不好看的勉慰笑容更加显得有些牵强,试探问道:“你此刻莫非正值四品武人的宝身圣境,亦且是大圆满,体内二十一条经脉和四百零九处穴位都蓄满了真气?” 何重树迈出一步,气息暴涨,四周土石犹如湖水起涟漪,涌起层层波纹,澎湃的剑气吹得对面的老者须发飞舞,自嘲苦笑道:“就算晚辈无时无刻都在全力倾泄气息,倘若不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三日之内成功破境,于神海中生出神胎,便是必死格局。所以,晚辈此番前来,并非行刺杀之举,只是奢望以何某一条贱命,换取小女孩一线生机!” 灰袍老者忽然抚掌大笑,豁然笑道:“老夫栖身侯府二十多年,见过前后三位侯爷,却从未遇见真正看破生死的高手!去年好歹撞上半个,也是个宝身圣境的四品武夫,结果给老夫抽筋剥皮折磨了一番,便开始泪涕齐下地求饶。想不到前后不到半年,今日竟又遇见你。四品境界的高手,搁在寻常一座江湖,就是实打实的武道圣人了,真是了不起的年轻人!落下天户刀二十年,差点忘了自己是柳龙池,最爱杀了不起年轻人的柳龙池!” 老者柳龙池双手成爪,夹带凌厉的腥风,袭向温儒教书先生一般的男子。 对于老前辈的突起发难,何重树没有感到丁点愤恨,恰恰相反,能与当年的“半个刀圣”交手,心中有十二分的幸甚至哉。所以尽管递出的剑招不是最强手,但气息完足! 日月摇光! 灰袍老者双手双爪与两道灿烂炫目的光华纠缠在一起,竟然发出金石相击的铿锵之声。饶是二十名黑甲亲卫知晓灰袍老者的些许根底,亦是看得目眩神迷,以手爪抵抗钢铁打造的利剑,实在匪夷所思。 灰袍老者轻而易举寻到一丝机会,左手弹开剑锋,右手直取何重树门面。若被这双可与宝剑“一竿”硬碰的爪子抓中,非得掉下一大块血肉。 眼见一竿回防不及,何重树鼓足胸膛,聚气成线,吹出一股气剑。这股细如竹筷的气息后劲极足,竟穿透了柳龙池坚如金石的手掌,之后去势更猛,在与柳龙池胸口真气凝集而成的气罩堪堪接触之前,猝然炸开! 原本打算不惜拼着胸口被刺一个透明窟窿的代价,誓要掰下何重树半颗脑袋的柳龙池,却被这股炸开的气息大力撞出十丈远。灰袍老者痛快的喊道:“好一手喷珠玉!” 何重树神情严谨,手中的“一竿”长剑脱手,然而非但没有落地,反而在他身边打转翻飞,犹如一件活物。 以气驭剑! 不是三品境界之后的以神御剑,所以不算顶尖剑道,仍在有迹可循的范畴,然而由一个剑术造诣几可称仙的剑道天才使来,威力绝对不容小觑。 视何重树体内气机的充盈程度而言,理论上以气驭剑的上限达十五丈,但对阵柳龙池,三丈之外威力便大打折扣,辗转腾挪的速度和威力都不足以对柳龙池具有威慑。 但三丈已然足够。 除非名号相当霸气的灰袍老者也有一手十分霸气的飞刀绝技,又或者施展出一手不亚于何重树的以气驭剑、驭刀、驭枪、驭斧头出来,压何重树一头。否者这三丈之内剑影密集,是一道不得不去翻越的天堑沟壑。 右手掌心透了孔,筋肉外翻,鲜血淋漓,灰袍老者此刻的笑容显得有些狰狞。合身前冲,手边依旧没有兵刃,但双手十指指尖隐隐泛着金光。 五丈,一竿停止游走,悬在空中指定目标。 四丈,一竿微微轻晃,已然蓄满真气只待爆发。 三丈,一竿凭空消失。 长虹贯日! 白日惊虹! 下一刻,长剑隐而复现,但凌厉的攻势没有取得成效!剑尖指向柳龙池胸口,只差半尺。灰袍老者仅用一只手便牢牢扣住剧烈颤动的长剑一竿,任凭四周附着的强大气息如何拔扯,也无法使长剑脱身。 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清吒一声,威力足可开山裂地的一拳砸向长剑,竟要以蛮力砸毁这柄上等宝剑。 何重树一足前伸,一足则后退,在柳龙池举拳的同时,做了一个没有半点玄机的抽剑出鞘动作。 当那个动作做完之后,四周气息并没有立即发生剧烈的变化,依旧如先前一般层层地依次递增。以如此气息增长的速度趋势,根本不可能在柳龙池拳头砸坏剑身之前将一竿拔出。 可是偏偏灰袍老者的拳头就是砸空了!一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倒飞回何重树抽剑出鞘之后停在空中的那只手中。 灰袍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正与周围的气激迸抵消,发出滋滋声响。咦道:“化神境?” “晚辈自六岁习剑而始,被父亲教训拔剑不够干脆利落,此后三十余载光阴,一直循环往复不间断在心中演练抽剑出鞘这个动作。不知不觉便达到了化神伪境。可惜误入歧途,再想返回重走大道,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课。”何重树本来就无所谓隐瞒,于是开诚布公为柳龙池解惑。 能将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千遍万遍乃至千万遍万万遍,甚至达到伪化神境,神海中无神胎却有神意溢出。这绝对不是严谨和勤奋所能言尽的,简直刻板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柳龙池脸上浮现一丝温色,但一闪即逝,长辈范十足地哼道:“这等死板的劲头倒是同我家那个小崽子有几分相似!” “荣幸......” 何重树忽然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那个人,看着那条一截露在外面,大半则没入自己胸膛的手臂。大量的鲜血从胸腔涌上来,引起剧烈咳嗽,何重树嘴唇颤动,尝试了两遍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宝身圣境?伪化神境? 柳龙池衣袍之下冒出十一条猩红色的细小游龙,贪婪的吞噬着四周的精血与气机。身为曾经的刀道宗师,如今竟是一身旁门左道的阴邪功法。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七章 风雨三波,三波还起 灰袍老者一段手臂还留在何重树体内,歉意道:“侯爷嘴上不说,心里却着急赶回府中。尽管老夫也想要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架,仍是不得不尽快了断。” 何重树被吸干了大半鲜血同气机,反而能够开口说话:“多谢前辈......” 灰袍老者抽回手臂,任由何重树的身体瘫软倒地,返身上马,继续护送侯爷回城回府。 封顼挥手指派两名黑甲亲卫留下善后,而后漠然前行。既然不是仇家,又非杀手,只是一位江湖上遭逢劫难的豪客,那一点宽容之心,未尝不可。 红.颊儿不知何时来到鲜血流尽的重树叔叔身边,猫下身子小心地拨正他鬓角霜白发丝,脸上的神情全然没这个年岁该有的惊惶失措,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有妩媚,有凄凉,唯独没有孩童的纯粹天性。用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何重树!你这个亡国之臣!早就该死了!” 转身的功夫,小脸上已是梨花带雨的娇弱可怜之态,眉目间纯净如明镜如泉水,对稳步走来并询问自己名字的士兵稚声道:“我叫吴白丹。” 灭亡的白羽皇朝千年皇族唯一血脉残存!神玉公主!吴白丹! . 金雪城,西城正门。 张老头和李老头是此处城门的左右门官,官职不大,自然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品阶可言。两个人从军营退役下来之后,用酒利关系和一些个现今已然淡薄的军营情谊,才换来了这么个雷打不动的饭碗。 虽然薪奉不多,但比起当初父母设想的养牛种地,还是强上不少。况且如今金风皇朝整体上繁荣安定,商贾之风盛行,蹭着这股子东风,两个老头每个月都能多入袋两三贯酒钱,小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李老头年轻时候家境不如张老头,是个只有爹没有娘没有田地的穷苦孩子。张老头那时从军营退伍下来,父母立即拿主意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对方姑娘是个小户人家的殷实家境。 新婚当天作为同营同僚的李老头自然也应邀参加,对于那个十里八村都要赞一句标致的小娘长相,李老头没有太大感触,也就是看着细皮嫩肉白净一些。倒是那小娘的身段,让血气方刚的李家小子惦在心中许久时间,有一句话始终藏在心底: 大屁.股好生崽啊! 于是李家小子拼着一股劲,做了四年的零散重活脏活,这期间家境贫寒的李家小子愣是没有动用退伍下来的几十两银子津贴。破房子依旧是破房子,田地亦是没有购置八分一亩的,所以看人下碟的媒人婆都懒得正眼瞅这小子。 而张家小子那个大屁.股媳妇果真如他所想,一进门接连生了两个胯.下带把的大胖娃娃。自己更是早早买了个守城门的铁饭碗差事,身披盔甲腰挂刀,在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实老百姓眼中已是响当当的威武。 李家小子一咬牙,不顾老父阻挠,卖了唯一的栖身之地,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打通关节。索性当时的官风虽然称不上清廉,但人心总归不算太黑,在李家小子倾家荡产半年之后,终于等来了一纸官府授文。 一个扶不上墙人人唾弃,不愿与之共伍的穷家小子,忽然成为城门口威风凛凛的大长官!这件事曾经也是十里八村有数的励志谈资。 有了铁饭碗的李家小子虽然已经二十四五岁,岁数已然超出农村择婿标准太多,依旧有不少媒人上门说亲。好不容易挑到一个身段不输张家媳妇的十九岁晚嫁娘,喜得李家小子婚后整半年不曾与那班子狐朋狗友外出厮混。头胎有些不尽人意,是个赔钱的货。不过李家小子并没有泄气,鼓足了劲头,在第二年让家里的老爷子抱上了传宗接代的小崽子。 小日子也是过得很是有滋有味。 李老头和张老头本来就是同袍,又做了三十多年的同僚,自娶了那房屁.股只稍稍逊张家媳妇一点,胸脯却比她壮观几乎一圈的婆娘后,心中的结也解了开来。二人相见愈加亲密,两家关系也日渐融洽。 二人的孙子辈也有青梅竹马,情愫渐开的意头。 . 日渐西斜,张老头松了口气,还有半个时辰就换班了。望向披上甲胄之后仍旧同自己一般单薄佝偻的老兄弟,本来想说杏花巷出了一种用猪肉泡制的新酒,听闻酒香极其醇厚,下班之后是否一齐前往沽一二斤酒水尝尝鲜。 但平时都会在这个时候心领神会,说上几句话的老兄弟显得有些沉默,张老头从老兄弟看向夕阳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久违的东西,可是时间实在太能磨砺一个人,或许自己有三十多年未曾见过这种眼神,所以张老头一时没有想起来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只是觉得相识接近四十年的人,突然间有些疏远。 张老头摇了摇头,试图甩掉心中这一丝念头。无意间瞥见老兄弟眼神中代表的那一丝意义变得更加强烈了一些,但他看向的不再是夕阳,而是远处官道上的二十骑。 灰袍老者柳龙池坐在高大的黄花大马马背上打盹,衣裳之下,十一条粗大了一圈的血色游龙从他身体钻进钻出,简直把他的身子当成了一座池塘。自从吸收了何重树宝身圣境的气机精血之后,柳龙池就陷入了深沉的冥想之中,神海之中第十二条血龙隐隐成形。 神华侯封顼隐隐知道这个客卿并非像表面这般冷邪无情,好比他方才明明可以催破那名中年男子的体魄之后就收手,任由何重树被他自己的气息爆体而亡。但是柳龙池却担着不小的风险,费了老大一番功夫,为何重树卸去经脉中大半气机。 此刻何重树貌似有生命之危,血液流尽,窍穴和经脉也被毁去大半,呼吸与心跳几乎消失。然而凭借他宝身圣境的根底,活命其实不难。 属于因祸得福,由于体魄经脉重新构筑需要一段时日,在这期间气息运行无法达到周天数,难以成形,会自行散出体外,不出意外的话,会为何重树额外增加三年寿命。 当然并不是说靠着毁坏自身窍穴经脉,就能遏制强行破境带来的变化。人之所以存活,就是因为各处经脉窍穴不断生出精华,供给各处脏器保证正常运行。每个脏器都会对应每条经脉上的某几个穴位,一旦窍穴乃至经脉受损严重,定然导致脏器运行不畅,日积月累,便会积患成疾,最终取人性命。 亦且破境后的体内经脉状况,犹如一个拦坝围湖之后蓄满水源的巨大水库,毁坏窍穴就如同在大坝之中凿穿小洞,能泄去水量不假,一旦控制不好,大坝也将失控,被洪水冲垮。 只有柳龙池这等境界在破境者之上,并且熟识摘取气机之道的旁门左道宗师,才有可能舀去这座水库的巨量积水,还恰当地凿出几处泄而不毁的水眼。 状若骑军的一行人来到城门前,张老头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查验这二十骑的通关文牒,毕竟最前面那一老一少座下这两匹神驹,都是寻常官宦子弟负担不起的上上等异域奇种,何况二人身后还有整齐划一的十八骑披甲军卫,身上黑甲漆黑发亮,尤其每个人目中冷冽的眼神,绝非未曾见识过战争血腥的兵伢子所有,警惕而果决。 不过事情发展并没有让张老头感到为难,那年轻的公子主动摸出一张紫底描金的文牒递给李姓门官,对于李姓门官每一页每一印每一字都查验的举动没有显现出丝毫不耐烦,只是坐在马背上安静的等待。 张老头不禁在心中暗暗夸赞这个不知那座将军府出身的公子哥,身份如此尊贵,涵养还如此之好的贵族实在不多,至少他三十年来就只见过这么一位。倒是他老兄弟的表现让张老头有些不满,明明接过文牒之后做做样子就可以放他们通行了,居然一味死脑筋的盘查,莫非以为这等身份的贵族,是小小门官所能压榨出铜板的? 突然有马匹嘶鸣,人声喊叫的声音,张老头回过神来,发现有一物滚到了自己脚边。同时城门里头十几个新兵伢子,居然举着长枪冲向那身份尊贵的二十骑,他们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演绎着悲愤的情绪。 张老头发现自己真的老了,连一个弯腰的动作都好像历尽了跋山涉水,地上的那件“事物”鲜血淋淋,是一颗头颅,是三十年同僚,四十年手足兄弟的头颅,老李的头颅。 捧起那颗头颅,望向那个被自己很是高看的公子哥,他那匹雪白的骏马旁边倒着一具无头尸体,手中仍旧抓着紫底描金的文牒,只是另一只手中却有一柄沾满猩红的匕首。 一名年轻的亲卫捂着右腹,脸色苍白,滚热的血液浸透了他腹间的黑甲。方才就是他突然策马前冲,用身躯为神华侯挡下了匕首。身后与他早有默契的另一骑才能干脆利落的拔刀砍下刺客的脑袋。 十几名只看到二十骑暴起杀人,却没看清李老头出手刺杀的兵伢子被只三名黑甲亲卫轻松制伏,长枪断了一地,一个个被刀背刀面砸得眼冒金星。 “为什么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要有所执着呢?真有什么事物,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 张老头真的老了,连眼泪都挤不出一滴。也不知道他这句话询问的是怀里的头颅,还是白马上的公子。 但他们都没有回答...... 前传:星羽仙陵 第八章 看见一只大白狼! 一名黑甲亲卫受伤,两名同袍留下照应。 遭黑甲骑军以少欺多,打得七晕八素的十几名城防兵丁,此时缓过气来,明白了其中关节。众兵丁知晓自己过于鲁莽,又服气黑甲骑兵的高强身手,都乐于协助照顾受伤的那位兄弟。 被揍得最狠的一个年轻兵卒,脸颊高高肿起,他浑不在意,颇具豪气地竖起拇指向黑甲三人,道:“手底下够硬的!” 守城老卒刺杀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背后的势力之所以仍然愿意下重金诱使他出手行刺,用意更多在于恶心这位侯爷。 封顼一入金雪城,便直奔神华侯府。一路上也称不上太平,大大小小的刺客来了三四拨,似乎专挑这个时日来找晦气。不过这些三流武夫根本无需柳龙池动手,自有十五名黑甲亲卫收拾干净。 真正入流的刺客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侯府早早布置“狐锦”、“狼绮”两处隐秘机构的高手,藏于暗处,一旦居心不良之人显现苗头,立即便会被拔除。 一行人在进入神华侯府府前广场之时,十五骑黑甲便勒马止步,调转马头前往城中军机处。柳龙池自进城之后冥想的程度更深,完全靠坐骑黄花自己认路,这种情况随便来一个二流武夫,就能将他斩落马下。封顼则默然前行,保持着与内心截然相反的冷静镇定。 神华侯府府邸前的广场,铺着与四周官邸巷弄不一样的地砖,非是烧制的瓷砖,而是一块块整体的扇形石。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石色如金,金色之中又带有波澜一般的鲜红条纹,三千余块扇形巨石铺开,犹如龙鳞。 金风皇朝民间有个诛心的谣言,说是金雪城中匍匐着一条天龙,那神华侯府府前广场,便是地下那条天龙显现人间的冰山一角。 好在当今圣上英明神武,自然不会轻信这等民间谣言,但民间百姓蠢昧愚钝,喜好以谣传谣,为免侯府平白遭受闲言闲语,洪巨仙御笔亲授此地为“神鲤池”。 书刻神鲤池三个大字的巨石牌坊,就立在广场最外围居中位置。 封顼座下冥月,铁蹄敲在如镜的华美巨石上,丝毫没有爱惜这片神鲤池的意思。黄花步履夺夺,更加不在意什么神鲤池的巨石砖会是等同黄金的价格,它不似冥月有常年冰上行走的经验,尽管走过十几趟,仍旧觉得这滑溜溜的地面十分可恨。 临近神华侯府,门前两尊龙首的神鲤乃是火玉雕铸,到了严冬酷冷时分,依然触手温热,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府中总管家江丰早早候在门前,其余各房大管家各有司职,不便擅离职守。总管家江丰脸庞白俊,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与主人封顼年纪相仿。 但江丰并非一步一脚印从白丁攀爬到如今的位置,他是神华侯府二十一房管家中唯一的阉人,是圣上体恤神华侯劳苦功高,特意嘱咐皇后从宫中万中选一挑出来为神华侯打理府中事物的宫中在录太监。身上有正四品的品衔与官职,府中除了诰命夫人楚小亭身居正一品之外,无人可与江丰相提并论。 封顼则视这位圣上的恩赐为可有可无的人物,从未掏心窝子说过话,也未曾事事都隐瞒于他。毕竟这等人物的设置,其监视意味太过明显,与之太过疏离抑或太过亲密都会引皇宫方面的猜疑,就算那尊圣上始终信任,但难保宫中那位小肚鸡肠的妇人不会诸多猜测。 江丰八年前来到神华侯府,当时只有十七岁,柳龙池便曾私自以神胎境的实力探查过此人是否身怀武艺,结果发现这个江丰根骨灵台都是上上等的习武资质,偏偏身上一点习武的迹象也无。柳龙池知道江丰身份尴尬,不能冒昧示好,否则有拉拢的嫌疑,为侯府徒增非议,所以忍住了受他为徒的心愿。但眼睁睁看着这么大好一块璞玉砸在自己手里,其中滋味实在不好受。 于是五年前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江丰没有别的嗜好,只是入眠之前要看一个时辰的书,而且不管什么类型的学问都有所涉略。 故而柳龙池在他常去借阅书籍的玉简阁,塞入了一本“阳霞纳气纲录”。此书除了总纲那篇千余字的“餐阳霞以吐云雾”诀要艰深晦涩到连柳龙池也只知其皮毛之外,其他都是正统入门的基本行气功法。 江丰也算对得起他自己的上等根骨和柳龙池的希翼,单单依靠一本书籍便无师自通,短短五年达到了如今喷珠玉的内功修为。只是他自己却不知道身怀了不俗的内力,每日只是闲暇时刻便按照书上所述吐气吸气,只觉得手脚轻便许多,他也不曾刻意去钻研其中门道。 平日里为人沉稳镇定,遇大事见大气,遇小事见缜密,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总管家江丰,此刻见到侯爷,面上居然带着如释重负的七分喜悦与三分释然。行过礼后并不将府中大小事宜一一上报,只是以两人之间绝不该有的亲密神情和语气,说了一句话:“烟波楼那株古莲盛开了!” 从小便被皇后选为心腹,精心栽培,在十七岁那年来到这座神华侯府的江丰。本以为会遭受诸多的白眼冷待,谁知道那尊几乎已经达到功高震主的神华侯居然颇为明晓事理,从未故意刁难过他。府中权柄也尽数交与他,甚至两处隐秘机构狐锦与狼绮的存在,亦是无所隐瞒。唯一一件让江丰感到不解,却破天荒凭借直觉,没有上报给皇宫方面的事情,是这八年来每月初八子时过后,他都要遵循神华侯的嘱咐,前往附院小榭一栋名为烟波楼的小楼,为一株莲花浇水以及擦拭叶片。 那是一株石莲,起码在江丰眼中,是货真价实的石头! 江丰八年来擦拭过无数遍的叶片,纹理质地未曾发生过一丝变化,所以江丰越来越坚定这就是一副石雕,至于为什么要让自己做这么一件事,江丰认为可能是对自己一种特殊测验。但是,如今那株石莲褪去了石壳,含苞的菡萏也栩栩如生的绽放开来。江丰对每一片莲叶的纹理都烂熟于心,反复查看了三遍,确定前后都是同一株莲花。 封顼原先紧张的心情转而被震惊取代,只不过并非惊于石莲会开花,他知道那株休眠的古莲是货真价实的活物,然而它绝对不该在这种时候苏醒。距离花期理应尚有三十年的光阴。 封顼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令自己感到畏惧却兴奋的念头,立即追问道:“盛开几朵?什么颜色?” 江丰一愣,显然第一次见到神华侯如此大失仪态的模样,最短时间回过神来,道:“盛开四朵,一朵金莲,一朵紫莲,一朵青莲,一朵红莲。” 封顼喃喃自语道:“权柄、王德、仁心、武神。哈哈!看来我封顼要生一个了不得的儿子啊!” 江丰自从修习了阳霞纳气纲录之后耳聪目明,封顼口中低语声被他听到七八成,但他脸上未露分毫痕迹。 一直处于龟息假死、心境守一状态的柳龙池陡然睁开了眼皮,究竟发生何事,能让他搁置神胎之中即将成形破壳的虬龙? 随之而动者,还有狐锦十二名一等高手,一个个身娇骨媚,丰腴纤弱各不相同,以及狼绮十名年岁相差悬殊的男子。或在屋檐屋脊,或在巷弄街角,有人正大光明现身金底红纹的巨石广场上,有人隐藏气息匿于背阳阴影。 神鲤池金底红纹光可鉴人的石面上,趴着一头浑身毛发如同雪花般素洁的白狼,身躯之大隐隐超过了马中高山的黄花。神鲤池四周两支高手陆续现身的过程,这头白狼并不以为意,倒是那黄花大马马背上的清瘦老头睁开眼睛望来之时,白狼微微正视。 柳龙池惊异的发觉,这头世间奇种白狼的眸中透着智慧的神采,倘若借助神胎,兴许能够与之以心语交谈。然而柳龙池没有冒昧试探,这头巨大的白狼太过从容平静,祂是胸有成竹认定不会有人伤害于祂,抑或本身就有从容离开的本领? 柳龙池眼下唯一能做以及唯一想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兽类不管经历了多少机遇,拥有多么高深的智慧,骨子里的野性和狡黠始终是人类猜测不透的。 白狼趴踞的动作很是讲究,两条后腿蹲屈,左前爪伸出,右前爪收回胸前。始终保持着这个严谨的动作。 神华侯想到冰兰族国徽和皇族大旗上的那只雪狼!冰原子女冰兰一族的皇族传说拥有摩洱祁山之主,狼神的高贵血统。冰原之地极为贫寒,环境恶劣,故而虽然种族存在了几千年,也有不少冰原雄才出现,却身单力薄无法力挽狂澜,致使冰原始终声名不显,相邻的王国都提不起动用兵戈讨伐的兴致。但是在距今大概二百年前,一支自称狼神后裔的冰兰氏族突然出现,彻底逆转了冰原的局势。几年间统一百余支大大小小的部落,形成如今拥有数千万人口,养护得起两百万规模雄骑的冰兰国。 这一切缘于狼神的出现,祂选中了一个小部落中的三个少女,与之交.媾,使其怀有身孕。三名少女只有一人诞下了狼神的子嗣,其余二人难产,连同腹中胎儿双双死去。而那名少女的儿子,便是第一代冰原之主,冰兰·莫伊!冰原从此有了国号,冰兰国。也走上了一条以凶悍兵力夺取周边国家粮食、金银、女人、奴隶的霸道路子。 倘若真的有狼神,大概就是如此模样了!封顼盯着巨大白狼感慨。眼中的景象忽然生出错异,如镜面的神鲤池上,那头白狼竟不再是野兽的身躯,而是化作一个身披白金亮甲的英武将军,单膝跪地,仿佛正在迎接祂即将降世的主人。 这一幅画面唯有封顼看到,甚至炼神达至塑就神胎的柳龙池,也未曾看出半点端倪。更别提那二十二个隐秘机构的一等男女高手! 倒是江丰自始至终都未曾正眼打量过那头货真价实的人间异兽,反而全神贯注盯着主子神华侯的神情变化,仿佛这才是世间最有意思最值得专研的一本书籍! 前传:星羽仙陵 第九章 看见一只四角鹿! 白狼此时抬头看向天空,众人随祂的目光望去,只见东南方天际出现一颗黑点,正朝向此处逐渐接近。 由远及近,从小变大,那黑点划破天际的速度着实当得起神行星坠四字。不消半刻时,耳边已然响起刺痛耳膜的尖锐声音。白狼不疾不徐地起身,论肩高果然比黄花还要高上一尺多,祂雪白的身躯在日光底下晃了晃,便消失于众人视野。 随祂一齐消逝的还有一袭灰袍! 最先发令的不是神华侯封顼,而是总管家江丰:“一等锦绮全都前往星帘小院,务必协助大客卿柳龙池,誓死保卫夫人!” 二十二名狐锦和狼绮两部的高手领命,身形之快,看起来如同凭空消失。神华侯府府前神鲤池的人数不减反增,来的同样是两拨男女,共计二十八人。 狐锦狼绮记载在册者,一等高手有四十六人,以四品宝身圣境为多;次等暗士一百三十六人,五品喷珠玉境为多;大小头目及其部下更是洋洋万余人。数量如此之多的暗士,可不止存在于这座金雪城,也不限于燕隆三州! 此二十八人乃是第二等的暗士,这一拨人并非一定要武艺高强,因为他们的作用在于编织和联系出一张复杂而实用的情报网。倘若有一天这一拨人起了反心,那么封顼的所有言语都将失去作用,军令无法传达至军营,甚至无法越过这座侯府。 江丰令达之后,神华侯也下令! “召回城中所有狼子、狐女! 召回城中所有武部客卿! 调遣三千黑甲加入城中巡防! 传令千人陌刀营可持刀配马进城守卫侯府! 传令一个时辰内可以赶到的全部骑军在城外三里内进行‘猎熊’演习!” 狼子狐女,是暗部万中选一的精英,行动自由,出身与修为皆是谜,且只受神华侯一人调度; 武部客卿,多为江湖门派出身,投靠侯府,虽为江湖同道所不耻,实力却不俗,好比客卿柳龙池,放在任何一国江湖,都是一尊庞然大物; 三千黑甲,神华侯的黑甲亲卫正名为黑甲神威军,是人马皆披覆甲胄的重甲骑军,因为选拔极其严苛,目前只有三千骑; 千人陌刀营,训练培养一名陌刀力士,丝毫不比培养一员黑甲亲卫容易,养护一柄陌刀,成本便不菲; 全部骑军的猎熊演习,猎熊二字,实则应当为猎雄才对,是专门捕捉猎杀江湖上所谓英雄好汉的军.事布置。 如此阵仗的调动已然足以震撼整个金风皇朝,有心之人绝对会趁此“天赐良机”狠狠参上一本,奏请圣上治神华侯图谋造反的诛九族之罪。假使没有作为皇宫方面亲信的江丰在场,神华侯的造反之罪即使不成立,也从此失去了皇帝洪巨仙的一贯信任。 封顼下达罢命令之后转身入府,江丰亦步亦趋。 . 赶到星帘小院的二十二名狐锦狼绮两部一等高手没有见到预料之中的厮杀场景,柳龙池与那头异常高大的白狼并肩而立,位于小院一栋楼房的屋檐之下。隔着一道门户,可以清晰的听见房内有女子痛苦呻吟和几个嬷嬷、丫鬟催促与鼓励的声响。 那颗发出尖锐声音的陨石不偏不倚,坠落在这座小院前方空地。砸出一个深达数丈,直径数十丈的大坑,声势之巨,整座神华侯府都为之一震。冲击威力波及附近数十栋亭台阁楼,灾后余生的人们眼中只剩下残垣断壁。 柳龙池与白狼护持之下的一栋小楼安然无恙,得以逃过这场无妄之灾。 此时尘土掩息,只见一块琥珀质地的陨石高达一丈,宽围四尺,呈玄武石状,微微倾斜地耸立在巨坑中心,四周土石被烧得焦黑,仍然散发着热气与焦烟。 这一块威力巨大的陨石毁坏了不少建筑,好在之前早有动静,故而伤亡人数并不多。对于二十二名实力不俗的锦绮高手而言,若要硬扛此天神一击,就算联手也是殊无胜算,但趋避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未及查看那块天外陨石,又有另一头更加奇异的怪兽现身! 此兽鹿身而白尾,后腿似马蹄,前腿却像极了猿猴的手臂,头上顶着四支鹿角。一出现便轻而易举撕裂了狐锦两名貌美如花的四品高手! 实打实的四品武人,宝身圣境的练气高手,而且不是白羽剑仙何重树那种强行破境看似外强实则中干的伪境,居然能一出手就瞬间击毙二人。 柳龙池自认凭他此刻三品神胎境小圆满的功力,决计不可能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甚至风轻云淡。 那凶悍的异兽打量了面前的白狼一眼,鼻中发出嗤笑,二兽似乎相识。 柳龙池的衣袍起伏鼓动,十一条血液凝铸的红色虬龙盘旋缠绕,其中半数已经开眼,相较初次登场,吸噬何重树精血的时候,多了一份迥然不同的灵气。这些开眼的血蛟,才是从神海走出的真身。 白狼喉中不断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暴风雪即将来临之前的阵阵雷鸣,敌视的意味尤其明显。以此警示告诫那头四角猿手的怪鹿,祂身后这栋建筑是一座雷池,不容任何人踏足染指分毫半步。 对面怪鹿眼神戏谑,勾动了一下暗红发紫的嘴角,露出狰狞可怖的笑容。 柳龙池头颅一阵刺痛,脑中突如其来被塞进一段神律,待解读出来,才知道是这怪鹿以神智传出的心语。这股强大的神律波动传达的对象是巨大白狼,柳龙池仅仅是在旁边被零星片段波及到,便出现如此不适的感受。 四角怪鹿阴阳怪气玩味道:“昔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阿一老大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跟人类联手?也不怕丢尽了你们天狗一族的脸!哦,对了!你们本来就是狗,否则九大妖族的血脉也不至于断送在你这条仙界第一大的走狗手里。好嘛,如今妖界覆灭,仙人们受困在仙境深处,躲避自己一手造就的天劫,你这条狗没有大门好看,于是做起了更加低劣的勾当!” 天狗!九大妖族!仙界!天劫! 柳龙池生平从未听闻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莫非那传说中的羽化飞仙,并非练气化神境界的武人御器飞空,而是真正有人可以与天地共鸣,使仙门大开,成为长生不死的大罗金仙? 本该是仙界大天妖大天狗身份的白狼十分不悦,他本来欲为妖族开拓出一方可供千万妖族万世修养的基业,故而方才联合仙界,企图重开亿万年前封闭的神界疆土。怎知开辟不成,反而引发了神秘禁制,仙界为此耗光了深厚的仙源底蕴不说,妖界更是首当其冲,山河破裂,苍穹滴血,所有妖族都化为灰烬。 能够保存一丝元神,寄托人间大地之源转生的大天妖只有寥寥九位。 可惜如今人间没有了仙源,妖元更是早早灭绝,人世修炼只剩下精、气、神三重境界。 仙界和人界在修行上差距有多大?倘若人界有足够的底蕴,让化神达到一品元婴成形的宗师级高手数量超过一万人,组成一支齐心协力的军队,那么理论上可以拼死挡下仙界战力最低阶仙兵的一击。再多?那就不行了,只有等死喽! “四明!你忘了十万年前的约定吗?”白狼的语气带着质疑,却没有底气。 四角妖鹿伸出青色的长舌,舔了舔嘴唇,阴冷道:“只有你这种愚蠢的种族才会固执的坚守几万年前的承诺!妖族元神与人界大地的气息相斥,因此修行难度增加了上万倍。你十万年藏身雪山潜心修炼,汲取最纯净的灵气,神行境还不是没有大圆满吗?知道为什么本大爷天生资质差了你几重山,如今修为却远远在你之上吗?哈哈......再给你十万年,你那狗脑袋也想不通!本大爷才不管你跟破烂仙人签定的劳什子仙、妖之约!这十万年来别的事不曾多干,倒是转世回不去仙界的谪仙躯体,吃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你...找...死!”白狼爆发出宛如实质的庞大气息,星帘小院一世间犹如一座云海,然后云海流动,溃堤洪水一般巨量的气息瀑布,将双足立地生根的柳龙池逼开了四步。怒极的雪白巨狼裹挟恢宏气象,冲向头顶四角的妖鹿! 柳龙池卸下已经开眼的六条血龙,将身形与气息都隐蔽得了无痕迹,然后猫着身子跟在巨狼身后,寻找任何能够施行突袭的机会。 敌我之分,明显之极! 四明妖鹿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一个惹怒小娃娃后遭到可笑反击的壮汉......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章 手中有蛟龙! 名为四明的妖鹿周身散发藏青色的气息,形成一个圆罩,将自己护在中心。 白狼前冲的威力足可撼动山岳,并且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次力量与气息的双重叠加。 澎湃的白色海啸撞在巍峨不动的青色山岳之上,白色与青色的气焰不断迸溅抵消,妖鹿在凝气的时机上始终较之白狼相差一着,被气浪推出五十余丈。藏青色气罩轰然炸裂,本就满目疮痍的地面被气浪犁出几道深深的壕沟! 妖鹿在纷扬的土尘帷幕中走出,身上却没有半点儿伤痕,他迈出的步伐踏碎了脚边一块散落的岩石,随即身形如弩箭一般怒射向他口中的阿一老大。 白狼熊立而起,一爪拍出,妖鹿正好来到身前,倘若躲避不及,一只眼睛便要被抓瞎!妖鹿的化神三境已修炼至巅峰,神识造诣极高,与外界的感应几乎已是天人合一。 妖鹿只是微一低首,便避过了目盲之祸,顺势将长角抵在白狼腹部,借助奔雷之势把他掀了个翻飞。 抬起鹿首,双目紧盯身处空中无从着力的白色巨狼,眼中闪过阴戾,逮住机会将口中积聚已久的真气凝成一线喷出。 喷珠玉! 正当妖鹿志得意满以为得手的时候,凝注于空中的目光诧异地看见那线本该洞穿白狼头颅的气息珠玉,却发生极大的偏差,只从他腹部贯入。倒是自己的头颅猛然一震,本该后续喷出的真气遭受打击而中断,气息倒灌入体,积郁在胸臆之间,持续而无序的暴涨。 妖鹿一步后退百余丈,气塞之感久久不散。目光扫过从头到尾被自己轻视的人族老头,那头身躯无.毛的二脚羊手握一截断角,向这边扬了扬,满是褶皱的老脸竟然露出嘲讽的笑容。 “既然你争着要死在前头,本大爷就成全你!” 妖鹿以神意传出一段律波,可惜秋波暗送,被柳龙池同样以神意无情地拒之门外,搞的前身堂堂九大妖族的四明一阵气闷。 白狼腹部破了一个洞,雪白的毛发却没有沾染太多血腥,如剑般凝实锋利的气息刺入躯体尚且不到半寸,随着柳龙池策应成功,后续的损害也就戛然而止。白狼神意倾泄,淡淡道:“你以为激怒我,便能使其丧失理智,莽撞冒进而踏入你布下的陷阱?我说过,不管过去多少万年,你那点不入流的小心计小机巧都别想在我面前卖弄!” 妖鹿目中满是狂暴,有满腔的脏秽言语积攒胸中,正欲发作,却被柳龙池的突兀言语打断,心中郁闷不已。 柳龙池此时一副吊儿郎当的老不修模样,言语轻浮,语气却老气横秋,道:“你俩就别总在我这老头子面前显摆古董级的年纪了,伤人自尊知道不!还有就是天狗老兄弟你明明已经愣头愣脑踩进人家的陷阱了,要不是老头子醒目,蹲在你屁股后面偷袭他,现在你就被人家串了串子了,别没事得了便宜还反过来磕碜人家!你说人家一头山羊长成这样,还有毅力活下来,也是怪不容易的,身残志坚呐!” 一下子得罪了两头上古妖兽,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劈天盖地一般扑来,四周的肃杀之气浓烈得可以用遮天蔽日来形容。 二十名始终插不上手的狐锦狼绮一等高手没有化神修为,无法“听”懂以神意传达的言语,所以不知道为何场上局势突然变得对己方十分不利,不禁为大客卿柳龙池担忧。 柳龙池却没心没肺的展露笑容,似乎丝毫不在意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白狼率先收敛杀气,严谨道:“方才那一击你已然使出十成力道,以牺牲两道常年积累的精血为祭,由我牵制住他的神识,那一拳本该击在太阳穴,他是不可能察觉的。然则仍被突然斜来的长角挡了一挡,致使四明唯独受了点气塞反噬的轻伤!” “言下之意?” 柳龙池仍旧有些怀疑,不怎么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可惜白狼肯定了他的猜测,以神意言语道:“四明已经脱离了化神境第二高的品流,进入第一品!” 虽然武人一品与二品都是以修铸神胎成形,即元婴相关,统称为元婴神境。但二品的元婴境元婴仅仅成形,所发挥的作用不过是积累和适当时源源不断的释放神元转化为气息。然则一品元婴神境却与二品有着天壤之别,一品境也将神行境,因为这一境界以为着一件事,元婴觉醒! 元婴即一个上体天心的纯粹武魂,对外界的体悟与感知,天生便已达到洞若观火,了若指掌的地步。 一旦遇上一品境,欲以出其不意的手段取胜,还不如以实打实的功力相互消耗更为见效。 柳龙池这才开始心疼浪费了两条珍贵的血龙,还有惋惜两名无辜惨死的小姑娘。 散了一地的香血! 若是聚敛起来,又是一条血龙啊! 要打持久战,怎么可以不锱铢必较! 大客卿柳龙池看向剩余的二十名高手,眼神很是怪异! 白狼聚神意为一线,送至柳龙池灵台:“我先动手!你待神意、气息饱满之后再来交替,不可恋战!争取不让四明有半口气的喘息机会!” 白狼身形奔出,一杆碎银云纹长枪不知何时出现,与他并驾齐驱,射向四明。 柳龙池一个飘身来到厢房檐下,靠着一根柱子盘膝而坐,入定之前大吼了一嗓子:“老夫腹中空空,怎能手刃畜生,速速称十斤六百年的野山参来!” 千年的人参自然是有的,但人参此物以八百岁为限,以六百年为变。一般参类极少活过八百年,故为限制。自萌芽破土汲取日光的那一霎那,到六百年后的鼎盛老阳时期,人参药性都为温补,但过了六百之期,便老阳生少阴,有了清凉特质。最终达到阴阳平衡的老参,方有可能活过千年。但就温补阳气而言,还是择取六百年之前的人参见效为强。 侯府府库内珍贵稀缺的罕见药材堆积成山,凑出这十斤六百龄野山参不是不可能,只是对监管药库的大药司而言可谓割肉之痛,就算因为府中规矩森严,不敢用低龄老参蒙混搪塞,却一定会暗中咒骂那个暴殄天物的老家伙。 一名身着跑堂衣饰的狼绮少年是后来赶到的二等暗士,连实力强悍的上司们都插不上手,他又如何能有回天之力?干脆蹲在檐角津津有味观看这场惊为天人的厮杀,他武艺修为有限,只以轻功见长。因为境界相差太多,这场神仙打架的战役对他而言,不会有太深的受益与感触,也就凑个热闹。 尽管离得远,还是清晰听到大客卿的吩咐,暗自叹了口气,这么年轻的二等狼绮喃喃道:“谁叫咱是跑腿的呢?劳碌命啊!”迈出一步,便从檐角处将足尖点在四五丈外的屋脊之上,然后身躯离地,凌空疾行,途中几乎看不到他足下有何凭借,速度之快,好似御气飞空。 一去不多时,便返回此间,怀中还有一个用白布仓促包裹,满满当当的包袱。 包袱摊开,只见里头十余条人参已成人形,须长颈高,确是野生老龄人参。 柳龙池嗅到参香,眼皮还没睁开,便抓起大把人参往嘴里塞,仅剩的三条血腥虬龙也不甘示弱,不断的炼化老参精华,化为自身气机。 把世所罕见的老山参当饭吃的人物,二等狼绮暗士商青还是头一回瞅见,实在不能不去担心他会大补过度,气盛而亡。 不过商青的担忧实是多余,柳龙池将炼化人参精华得来的气用以补全两头血龙之后,剩余的精气则可温养以及转化为神意。如若不是忌惮野参根须之内的毒素堆积过多,会给经脉落下不可挽救的病根,柳龙池真想再吞个十几斤。 这边大客卿与十几株人参杀得难解难分,那边白狼与四明妖鹿的对阵亦是精彩纷呈。 白狼着实发挥出化神境的玄妙来,一柄洒银长枪虚空舞动,如有仙人把持,将体察外物臻至完美无瑕境地的四明妖鹿,愣是逼迫得束手束脚难以施展,配合他自身极具刚猛力量的强悍轰击,竟让修为高出一层的四明占据不了上风。 再斗三十回合,长枪仍旧不依不饶,四明妖鹿被逼得憋屈,同时也感受到久别重逢的热血澎湃,太久没有遇见称得上对手的对手了,险些遗忘自己的本性不是好杀,而是好斗! “让开!” 柳龙池一跃从天而降,神气饱满,五条血龙粗壮了一倍。 白狼识趣地退去!四足伏地,调养生息。 “断潮!”一尾气息凝聚而成的蛟龙从柳龙池握刀状的手间飞出,大如车盖的蛟龙头颅带着极长的身躯狰狞扭动,宛若洪荒凶物。果真有冲破江潮,兴风作浪的威势。 面对这尾比白狼先前一撞还要凶悍霸道的蛟龙,四明妖鹿一面吐出气息耗其攻势,一面稳步后退寻找破绽。 “兴风!” 罡气蛟龙余威未绝,紧接着便是大地起玄风,沙尘瓦砾漫天飞扬,一股脑冲天而上,卷起一道接天的飓风。妖鹿四足犹如钉入地表,身边两三百斤重的大石都被卷飞上天,他却还能在乱石纷飞中岿然不动。 “作浪!” 地面忽然波澜一般翻涌起伏,以妖鹿为中心居然形成了一个漩涡,眼睁睁看着卷入其中的巨大岩石像石磨里的黄豆般纷纷化为细粉。 妖鹿四肢吸力再也吸附不住,风力随即将其抬离地面。 柳龙池做了个双掌合十的动作! 拔地而起的巨大龙卷诡异的顿了一顿,那一刻世界果真如同静止一般,然后龙卷颠倒风向,将卷上天的瓦砾石块又带向地面。 倒转而下的巨大龙卷,和波澜般起伏翻涌的地面,这上下两股巨力,犹如两块方向相反的巨大磨盘,妖鹿就身处其间,仿佛与天地为敌。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一章 手中舞蛟龙! 柳龙池出手俱是声势浩大气象恢弘的招式,绝无投机取巧故作高深的妙手。正正是这种直来直去的较量,使四明妖鹿能够洞悉先机的觉醒元婴无法发挥出太大优势。 然而想要摘取妖鹿的颈上头颅,绝非这等程度的威力可以达到。 尽管深陷绞盘一般的岩石漩涡,头顶又有刮过生铁都能留下几分痕迹的旋风,然而名为四明的妖鹿却始终安然自若,在身外一丈范围内编织出一张真正意义上密不透风的坚硬牢网,气息如甲胄。 任凭天上罡风、地下岩浪狂暴肆虐,我自岿然不动! . 千里之外,一名青衣中年背负一柄柳叶身的长刀,身形如电,发足狂奔。 途中翻过几处江湖门派栖息之地,惊动了不少闭十年关、三十年关,甚至甲子年关的江湖宿老,好在江湖上仍然有人认得那中年人背上的长刀,是故并无多加阻拦。 当晚辈掌权者请教来人身份之时,老一辈中大多数人都会露出羡往的神情。 天户刀! 金风皇朝境内成名的大小门派共计千余,连金风皇室都要对其敬畏三分的大宗门,则有一十二座。其中一座秋蝉山,乃天下万千刀宗执牛耳者,莫说在这金风王国境内,就是放眼整片北神洲,也是江湖人尽皆知,提及都要赞一声“了不得”的存在。是所有学刀用刀之人心中的圣地! 但是到距今五十年前,秋蝉山都还淹没在众多二流宗门之中,尽管刀谱秘籍繁多,财富底蕴也颇为深厚,亦且收录弟子的限制极其宽松,门派之内仍是没有几个出色的年轻弟子,稍有名声者,也不过堪堪进入四品武人这个品流。 倘若不是三百年前开山之时造就出了天底下第一位刀圣,奠定了其刀道始祖的地位,秋蝉山这块肥肉恐怕早就被周围相近的“左邻右舍”选中,继而分食一空了。 当所有人都认定秋蝉山年轻一辈再也不会出现挑大梁的人物,这座名不其实的刀道圣殿也会一直没落下去,直至淹没于众多二流门派之中。 一个属于三十六支外门挂籍的年轻弟子走出了秋蝉山,进入江湖。 他怀揣一本秋蝉山弟子人手一本的《大蛟引》刀谱,背负一柄名为天户,传说极为不祥,每每会为主人带来杀身之祸的柳叶身长刀。遍寻名山高人,虚心请教武道学问! 第一战,也是成名一战,孤身一人闯入恶名昭彰的红尘堡寨,一口气杀六品妙莲生境武夫四十人,五品喷珠玉境武夫三人。而他当时自身修为,也不过喷珠玉境。 干尽烧杀抢夺丧尽天良破事的土匪窝红尘堡寨,即不入十二大宗门眼界,八十一中等宗门又不屑与之为伍,养虎为患到后来连当地官府都无力围剿。 可是这样一个实力相当于三千人骑军的山贼老巢,愣是让一个年纪轻轻,内功修为不高,刀法却极高,手持单刀的后生杀得“鸡犬升天”! 于是年纪极轻,名声最浅的秋蝉山外门弟子,被整座江湖冠以“半个刀圣”的美名。之后这名年轻人更为江湖中、下级品流汉子们津津乐道的,还有另一个“刀中阎罗”的称号。 然则这尊刀中阎罗在端平了红尘堡寨一举成名之后,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相继扑杀剿灭了大大小小百余处山贼土匪的据点老窝。“半个刀圣”杀力不可以寻常武夫看待,不但喜欢越级杀高手,还擅长只身陷入混战。因此便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撞到他,都要骂一句苍天无眼! 据说官府硬塞到他手上的赏银,就有十六万两! 这个五十年前的秋蝉山外门年轻弟子,人送绰号半个刀圣的后生刀客,名字便是: 柳龙池! . 四明妖鹿凭借自身气息织造了一张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圆盾盔甲,本想趁此间隙换上一口新气,耳边却突兀响起令其胆寒的震天咆哮! 雪白巨狼身形如电,眨眼光景便出现在圆盾之前,张口撕下一大块青色气息!如影随形的修长银枪则绽放神光尾随而至,趁机扎入圆盾缺口,钉住了妖鹿左前一只猿掌。 白狼以神意言语道:“退下!养气!” 手中握有两条精血虬龙的柳龙池有五成把握将妖鹿劈成两半,只是稍一犹豫,便被白狼喝退。他也厚着脸皮乐得退下来休养生息! 只是心中对那上古巨狼的气机恢复速度感到颇为惊骇,修为天赋抑或无法与人族相提并论,但是肉体的强悍绝非人类可及。可见他们二妖的一品境,非比寻常,恐怕堪比位于武学巅峰超一品的那拨人。 两头绝非世间寻常猛兽的巨大异兽扭打缠绕在一处,此时互相拼命,姿态与美感二字全无干系,一个拼命掰扯掀顶,一个死命撕咬抓挠,若非体形巨大到令人胆颤,无非如同街边两头小猫小狗争抢食物之时的大打出手。 一个宝身圣境的狼绮甲等高手终于捕捉到一个空档,近身之后朝四明妖鹿递出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剑! 因为他只有这一剑的机会,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可能脱身存活! 妖鹿自身气息一收一发,将那柄寒光内敛的宝剑震得节节寸断,那名高手更是被震碎了五脏六腑,当场身亡!但是他用性命换取的一剑究竟还是有些成效,气机遭受阻滞的四明险些被白狼掏出腹中肠胃。虽然凭借近乎通灵的觉醒元婴掌握了先机,仍旧受了利爪刺破腹部的严重伤害。 相反白狼则攻势愈加凶猛,尤有得势不饶人的威势,不单不让妖鹿有喘息换气的机会,还要拖延他伤口的愈合,加重他的伤势。 那一杆遍身洒银的长枪不再追求以快速而牵制四明妖鹿,仿佛天上仙人凌空操持的招式转向大开大合,以达到每一枪都足以撼动其护身罡气的威势。 四明妖鹿的处境可谓苦不堪言,尽管元婴的觉醒得以料敌于先知,可是面对潮水一般绵延不断的澎湃攻势,已然身受重伤的他如何吃得消? 此时头顶原本空旷清蔚的天空陡生异象,一朵朵紫色的莲花接连出现,浮在无物无力可以凭借依托的虚空之中。含苞待放的仙界莲花通体紫色,倘若有御物之术达到浮空飞升境界的武人近前查看,便会发现肉眼望去只小碗一般的紫莲,实则每一朵皆是足有山岳的体量。 漫空的紫色仙莲数量仍旧不断攀升,大有遮天蔽日的势头,那玄异不可测的莲花层层叠叠布满了苍穹,尤为奇谈的是没有遮挡去太多的太阳华光,处在“紫色莲池”正下方的金雪城,城中大街小巷亭台楼阁都罩上了一层极淡的紫色纱帐,普通百姓若不抬头望天,肉眼凡胎很难发觉此间的天降异象。 唯有白狼同四明妖鹿这等具有上古“异眼”的妖兽,才能看见天上真正的异象。 那是一副遮天避日的千万莲花景象,其真身原是处于仙境的一方莲池,这一方莲池的莲花数量其实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千余株,其中大多花苞紧闭,没有半点儿绽放的迹象,也有不少已然枯败多时,原本紫艳的花身变得暗淡枯黄,再过不久也就发黑腐烂了。 其中一朵仙莲突出莲池水面,高过其他莲花许多,正紫色的花瓣微微舒展,还未完全打开,每瓣花瓣边缘都有一圈明亮的金色。而这朵卓然不凡的紫金仙莲,正尝试将自身气运与金雪城某座府邸小楼未出世的王侯之子交融在一起。 使出隐藏许久的御器术,以一柄堪称仙品的寒光宝剑抵挡住了洒银长枪的猛烈攻势,勉强换了半口气的四明妖鹿目光炽热地望向天边那片仙境莲池,心中那丝撤退保身的念头登时如云消雾散,这一尊前世品阶高到深不可测的谪仙,他是吃定了! . 两头上古妖兽忽然如同置身海下水底,四周暗流涌动,气息流动如刀子一般刮体而过。 本不该如此之快便恢复气机的柳龙池屈身而立,一足踏前半步,双眼神光凛凛,有星火在眼中乍放。 单手成握刀状,但手中并无实物,因为刀,在心中! 神胎托身的神海之内,那条虬龙胚胎恰好于此时成形出生,十二条殷红虬龙游离在柳龙池身畔,其中开眼具有雏形神识的只有半数。饶是如此,这十二条精血虬龙汇聚的力量,亦是不容小觑。 抬足!迈步! 一步,仅仅一步! 柳龙池便出现在两头异兽身前,就连感应之能近乎通神的四明妖鹿,也只有在他现身之后才探查到他的行迹。柳龙池身上的气机变化,则更加诡异莫测,在极短的时间内攀上了巅峰之后,浑厚汹涌的气机不可思议的陡然消逝,连一丝一毫的残存也没有。 失去气机支撑,十二条殷红虬龙中有十一条迅速枯败萎缩,只有那条新生的血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不见如何萎蔫。 白狼看向一身气机荡然无存的柳龙池,如临大敌! 妖鹿突破自身极限拼死提了九次气息,难以置信! “江河水深有大蛟!” 那尾细弱可怜的新生虬龙睁开双眼,露出一口尖牙,光滑的身上长出三角状的鳞片,目中有蔑视人间的古奥神光! 柳龙池收回虚空握刀的手臂,神情安定,那斩灭鬼神的招式已经施展出去。 那名出手刺杀没有见效,反遭击杀的狼绮宝身圣境高手没有白死,因为他一生功力伴随精血尽数汇聚到那条已然不再是虬龙的血龙身上。 陆地虬龙寿三百,负熊而日游千里。 江海蛟龙寿八百,擒鲸能扶摇万丈。 柳龙池捧着那尾泥鳅一般大小的蛟龙,曾经有一个女子不喜欢他练刀,如何精深晦奥的招式在她面前耍开都只会徒增嫌弃,然而他最为沾染鲜血的一手杀招,却总能讨女子欢喜。因为在她眼中,这条蕴藏滔天杀机的凶恶蛟龙,只是一条讨喜的小蛇。 容貌年老衰败的柳龙池凝视手间那件事物,感伤道:“雯雯,小虫阿蛟要跳舞咯!” 如果你还能看得见,如果你还在我身边,如果你还...... 活着...... 天地间像是突然被未知的某物塞满,充斥着积抑胸臆的压迫感,云雾劲风纷纷凝滞,一条长达百丈的巨大蛟龙腾空而起,兴风作浪翻.云覆.雨。 然而祂始终都在某人手中,不曾远离。 手中舞蛟龙!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二章 那个伤透我心的女人! 卷起的劲风足以搬动巨石,白狼兴庆自己不是那条惊世蛟龙的首选目标,此时乘着升腾的罡风脱离战场。 白狼落地之后立即调息养神,这一尾百丈蛟龙威力之巨前所未见,然而保不住四明妖鹿就一定没有几手惊世骇俗的杀手招。所以尚需调息还气,修复神息,以备下一场恶战,绝非过于谨慎之举。 那一尾蛟龙不单体量巨大,威势更是不可匹敌,倘若天穹不是遭紫色仙莲遮蔽,那么必定引发风雨雷电与之共鸣,威力较之此时更要增长一倍。 然而就算无法发挥十成威力,此刻的蛟龙仍是触及了四明妖鹿内心最原始的恐惧。洪荒远古时期,妖族是最先掌握修行法门,进入大道的物种,甚至先于仙族,足迹曾经分布各大世界,号称旁族万类之祖,现今人间诸多飞禽走兽大多有其血脉残存。 妖族最开始的没落并非因为神族崛起,更不是相隔数万年遥远时光之后,由人族圣阶修炼者建立起来的仙境。而是在与一个血脉更加纯正,天赋公认最为强悍的妖类种族争夺界土时元气大伤,几近灭族。 那个后来遭到神族驱逐,族人又被仙界奴役上万年,最终灭绝的种族,他们曾经真正创造了征服神、仙、妖、人四界的伟大功绩。 这个当之无愧最高贵的种族,便是龙族! 此刻面前的巨大蛟龙少了一丝使人无法抗拒的天威,多了一份更加致命的狂暴,柳龙池养了足足三十年的刀意尽数倾注在这条蛟龙身上,满溢的刀岚撕碎不远处飘来的青色妖气,空间仿佛也被无数把钢刀劈斩得扭曲。 金雪城中大大小小的店铺早就无人照应,从东南方苍穹降落流星,到天上长出紫色莲花的时候,人们便纷纷登高望远,瞻仰观看这千年难得一见的迥异景象。 酒楼之中常驻的说书先生更是不会轻易放过如此一桩天大的谈资,腹中有几两墨水的年老说书匠人打好了数张草稿于脑中。稍次一些的说书匠也有“白日飞升”、“谪仙转世”、“帝王诞世”之类的诸多灵感。 直到一头殷红的巨龙从神华侯府冲天而起,身形足有百丈,就连住在城中地势最为低矮的市井百姓都能清晰望见那尾红龙的大致轮廓。 巨龙身躯扭动,发出一声震天的龙吟,似欲乘风雨而冲九天,景象十分骇然! 金雪城城中几乎所有爱好八卦杂谈的市井老百姓都联想到一个诛心的谣言:神华侯府邸之下,蛰伏着一头天龙! 今日便是天龙攀云飞天之期? 不知道御笔钦封那片广场为神鲤池的金风皇帝洪巨仙看到这番景象,会做何感想? 城中立即有一条不是官府也不是军方正式颁布的禁令:闲谈议论今日之事件,没有官身者斩首,头顶官帽者诛九族! 这样一条禁令掩耳盗铃的意味尤为明显,神华侯府绝不会在这种时刻做这种此地无银的事情,那么传播造谣之人的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可是大多数平头老百姓不会这么想,就算有稍微聪慧明达之人,也绝对没有胆量拿自己的脑袋去猜测实践。于是神华侯在这座金雪城的威望悄悄的一落千丈! “倘若你真是天龙转世,将那个昏庸的洪巨仙撵下龙椅,我们百姓自然是发自内心欢喜尊崇你的。可是你此刻却要杀城中子民以保全自己的忠名,未免太过无情,真是懦夫!” . 神华侯封顼此刻实在分心不出精力理睬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事情”,总算赶到小楼的他背对房门而立,身形并不算十分威武雄壮,尤其是身旁卧着一头肩高体长比大马黄花还要大出许多的雪白巨狼时。 封顼单手搭在腰间修长窄身的制式燕隆刀上,虽然武功修为只堪堪摸到六品妙莲生境的边缘,但是一身气魄蓬勃大气,没有散发寻常武人的凛冽杀意,而是一种更为折服人心的气魄,帝王之相! 江丰束手立在封顼身后,倘若发生意外,他会挡在主人身前,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面前巨大蛟龙引发的强劲罡风,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仍然难以视物。 殷红蛟龙直上高天,吞下三朵紫莲,这三朵紫莲非是本体,但是所蕴气息磅礴巨大,更兼有一丝仙界之力。 吞罢紫莲,殷红蛟龙心满意足地调转方向,调头冲向地面那头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四足小虫。大蛟吐出一口紫色氤氲,三朵莲花化作三柄形态各异的大刀,以劈砍、直刺、斜撩的姿态率先撞了上去! 四明以神意驾驭的一柄寒光宝剑刚刚触及其中一柄直刺而来的紫色大刀,立即颤颤巍巍,剑身所附着的神意登时濒临毁坏。 正当其余两柄大刀也压迫上去的时候,一段柔荑般纤细白皙的手臂伸了过来,葱白五指轻轻握住了那柄寒光宝剑。那只手臂的主人,是一个身着天青色镂空锦裙的高挑女子,长裙上恰到好处的点缀了几朵雪花。持剑女子堆脂凝雪的肌肤细腻得堪称天美,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更加是巧夺造化之工,妙相天然而成。一双丹凤眼合时细长如丝,媚态横生,睁开之时皓如日月,英气勃发。 她身形跟随长剑翩翩而舞,手中长剑剑气飙发,首当其冲的一柄紫色大刀刀身一遇剑气,竟然分崩离析。持剑女子施展的剑招十分凌厉,并不一味追求开天裂地的巨大威力,而是讲究一个“快”字,快到三柄大刀仅仅前进了不到半丈距离,其中一柄就被肢解得所剩无几。 面对余下的两柄紫色大刀,持剑女子从容镇定,高挑身影一边后退,手中长剑一边翻飞不断,依样画葫芦轻松化解危机。 功成之后飘然返回,莲足轻点,落在四明妖鹿背上。星眸半含,望向刀意、威力俱在三柄紫色大刀百倍之上的那尾蛟龙,吐息如兰,言语是朝妖鹿而去,软糯女音吟哦道:“妖丹借我一用!” 一妖一人实则同为一体,妖族元婴一旦觉醒,便如阳神,可以外发成形,倘若不是转世后血脉之纯大打折扣,对元婴的控制力所不逮,也不需待到这等急迫地步,才将其脱体释放。 身为同一阵营,四明妖鹿仍旧对这女子十分忌惮,或许是因为出自同源,四明更加不愿信任自己的这位元婴。只是性命之忧危在眼前,孰轻孰重他还是得作出抉择。 持剑女子接过那颗天青色的妖鹿内丹,也不擦拭干净上面湿答答的水渍,便送入口中囫囵吞下。原本只是由气息草草汇聚的躯体顿时凝实许多,身上那件镂空的长裙反而变得更加轻薄,玉背及蛮腰间,大片绸缎般的肌肤隐约可见。 修长高挑的娇躯玲珑毕现,她回眸朝妖鹿展开微微一笑,之后足尖一点,毅然决然弹射向头顶俯冲而下的凶悍恶蛟! 纤弱渺小的娇躯与蛟龙庞大强悍的巨大身躯形成鲜明对比,抛开双方立场与身份不提,持剑女子俨然充斥着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豪情! 想到之前自己竟然怀疑这样豪气干云义薄云天的女中英杰,妖鹿愧疚不已,生平第一次觉得与人相比会如此的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持剑女子的身姿在空中绽放开来,那一袭天青色的优雅长裙便是一朵明媚绝伦的瑰丽花朵。手中的长剑越舞越快,直到连炼神境界的一品高手也无法捕捉长剑运行的轨迹。 可是那柄长剑在女子手中翻转的速度仍在疯狂攀升,运剑的速度快得超乎常理,似乎永远没有极限尽头。 柳龙池第一次遇见如此不可思议的对手,尽管看似占尽上风,心中仍是不由得打起了颤鼓。若是这一手积攒了三十年的“刀在心中存,手中舞蛟龙!”亦是被人破解,那么就不得不拿出压箱底的棺材板后手了。 持剑女子撞在大蛟胸膛,那尾蛟龙压根来不及做出应措,眨眼的功夫便挨了六百六十六剑,所幸剑上夹带的威力并不甚大,宛如实质的刀罡只被破开了十六层。 只是随着行剑速度的叠加,刀罡汇聚成的蛟龙躯体,削铁如泥而自身则坚不可摧的刀罡此事竟像一层层薄纸一般,那头蛟龙凶恶的外表在持剑女子实力面前显得十分可笑! 持剑女子一路摧枯拉朽,大半身子已被刀罡吞没,看似融入了大蛟身躯,实则半丈之内全是自己手中长剑的寒光剑影。然而达到如斯可怖的运剑速度,女子自身也绝不轻松。 四明妖鹿望向那名深陷蛟龙体内遭刀罡围裹的女子,女子身为元婴,虽得妖丹凝实躯体,真正实力却一直受妖鹿压制,无法发挥。正所谓主奴有别,妖鹿作为主人,一直不愿彻底打开管控元婴的禁制。 只是此时女子陷入绝地,眼见便要魂魄消散,妖鹿权衡轻重,终于松开禁制,切断了神海之中牵制自身元婴的那根无形长线,不再拖她的后腿! 禁制一消,女子运剑的速度果然不合常理地出现大幅增长,刀意凝聚的大蛟胸膛后背之间,被硬生生破开一个大洞,虽然对于非是活物的大蛟而言,所谓伤势无足轻重,然则总体刀意与罡气却少了十之一二。持剑女子倘若连续施展这等奇异剑术,那么用不了五六次,大蛟便会支离破碎,积攒三十年的刀意亦将荡然无存,最终从天地之间回归柳龙池本身者,注定极少。 持剑女子破开大蛟躯体之后凌空而立,她的身躯非是肉体凡胎,自可凭空而立,而她快到匪夷所思的特殊身法,更无需担心任何品阶的高手出手偷袭! 精致美丽的脸庞,自有一股冷霜气质。 此时随手将散发寒光的宝剑负到身后,酷似男子的英气星眸微向下垂,望向地面那头原本满脸感激、殷热表情却瞬间凝固的妖鹿,女子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戏谑道:“从今往后世上只有一个四明,那就是我!你,去死吧!”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三章 侯子出生了! 那头被夺去姓名的妖鹿睚眦欲裂,恨不得将持剑女子撕成碎片,囚禁在神海之内永世不再放出。 可惜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持剑女子原本就是元婴之体,如今得了妖丹依托不说,又断了主人肉身的牵绊,日后前途可谓天高平野阔,何必为一副曾经的栖身之所而断送了性命。 持剑女子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转世的谪仙,仙界的莲池,固然极具诱惑,可是这些所谓提升境界的外质,比起自己的自由来,便不足评道。 留下妖鹿一人独自承受更加暴怒的大蛟天威,一身气机即将圆满的白狼亦在旁环伺。 一旦二人联手,那么被自己元婴坑骗走一生气机底蕴的妖鹿,绝无生还可能。 不顾身后巨大蛟龙的穷追猛打,妖鹿撒开蹄子只管玩命奔跑,他也不愧是能孕养出那么一尊奇异元婴的人物,四足狂奔起来速度极快,乘风而行的蛟龙居然也被他渐渐拉开距离。 白狼此时气息神元已然恢复,出于同族之情,并没有驾驭烂银长枪痛下杀手。 大蛟亦没有穷追不舍,赶出一段距离,便原路返回,缩入柳龙池袖中,变得十分细小的身躯贴在主人胸膛,反刍内息与神元给柳龙池。 封顼松了口气,虽然身为神华侯,帐下十数万精兵,但遇上这些宗师级的武道高手,仍旧感到十分棘手。 那头毛发雪白的巨狼在妖鹿走后原本放松了警戒,此时突然如临大敌,身旁悬空的烂银长枪绷得笔直,蓄势待发。 而柳龙池就在白狼身前不远处,却背手而立。柳龙池不可能感受不到外来之人的滂湃气息,但是他迟迟没有与白狼联手抵御外敌的迹象。 白狼心中暗自忖量:“虽然这个人族小老头在赶跑妖鹿一事上出了大力,但生性狡猾的人族有一句话说得好,叫做“人心隔肚皮”,面对这千年难得一遇的机遇,能始终保持初心之人还真是少之又少!” 由远及近,一个修长的身影轮廓渐渐清晰,似乎是一个身着青色棉袍的男子,一手持刀,另一手提着一件有棱有角的模糊事物。 他步伐不大,但速度奇快,一步十丈。 转身的功夫,便出现在满布残垣断壁的小院之中,此刻白狼看得清楚,青衣男子手上那件事物鲜血淋淋,赫然是一颗头颅,这颗头颅怒目圆瞪,头顶四角,竟是妖鹿四明的头颅! 男子与柳龙池说的第一句话,让白狼清楚了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青衣男子早早收起那柄柳叶身的长刀,双手奉上头颅,恭谨道:“父亲大人!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柳龙池瞥了眼那个将自己唤做父亲的小崽子,只见他衣袍下面沾了许多未干的泥土星点和踏碎的残枝草液,身后背负一柄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长刀,离开之时还稍显稚嫩的脸庞,如今已然挂满短劲的胡渣。 一掌将递上前来的头颅拍到一边,柳龙池不耐烦道:“当初豪言壮志要寻一柄天下第一的神兵宝刀,连这把天户刀也要比将下去,怎么十余年光景逝去,你还是背着它行走江湖?” 而立之年的青衣男子解下身上天户长刀,再次双手奉上,不急不缓道:“不才孩儿确实寻到了一柄不世神兵,相信要胜过天户刀,并非绝无可能!” 柳龙池这次并没有拒绝,双手接过那柄陪自己杀敌饮血出生入死的老伙计。钢爪一般的五指握上刀柄之时,神海之中射出一道光华,打在被抽出刀鞘几寸的雪白刀身上。柳龙池一步进阶,神海中神胎脱胎为一尊元婴,气息同灵感的增长突飞猛进,从此脱离神胎境束缚,进入二品元婴境。 青衣男子并无太多奉承的言语,只他单方面的几句寒暄话语说完,便恭着身子越过柳龙池。 十步之后长身直立,先是以神识向白狼送去一句话语:“前辈无需多疑,我父与神华侯之祖父乃生死之交,我决不会做出半点违逆父亲之事!” 随后对神华侯封顼行江湖礼节,客气却直白的言道:“在下柳崇明见过神华侯爷!崇明截杀那头妖鹿,自是存了为父分忧之因,然则妖鹿毕竟先是侯府之大敌!而崇明截杀了妖鹿之果,必于侯府有利。借这件功劳的光,不知崇明可否大胆向侯爷提一个请求?” 封顼望着这个幼年时期见过几次面的男子,并没有太多的往日情谊可以回忆,只是大概知道此人是个刀痴,更是个武痴。既然是大客卿柳龙池的儿子,就算没有这么一桩锦上添花的功勋,也是要厚待他的。 神华侯慷慨豪气道:“柳大哥只管说来,凡是神华侯府力所能及,定不推脱拒绝!” 对于王侯将相的以利示好,柳崇明向来不为所动,就算这个人是金风皇朝的第一神侯,亦不例外。 只不过那句脱口而出,不显刻意的“柳大哥”,倒是令柳崇明对封顼萌生了许多好感。 柳崇明心中暗自赞赏,脸上却无显露,指着远处那巨大的撞击深坑,解释道:“在下于离岸四千里外的南海,发现一座无人岛屿,岛上古迹恢宏,不少上古禁制已经崩坏。那岛中央有一座枯竭的火山,火山内部被人力掏空,挖通的甬道将火山内注满海水。在下潜入水中,于火山底部惊现一根年岁久远的石柱,石柱上布满咒文,兼和许多繁密机关组构。因无破解之法,情急之下,便拿天户刀尝试劈砍石柱。谁曾想柱上沙石竟然就簌簌而下,露出一方约有丈余的玄冰,冰里赫然冻着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刀,透过厚重玄冰,仍透射出炽人心神的神息。 正为难如何搬出这方巨石,身旁海水突然发热沸腾,上百股珠帘一般的气珠同时从地底冒出,那时在下情知不妙,立即返身上浮。堪堪攀上火山沿口,回首望去,只见一条火龙直冲上天,原来是地底积蓄已久的岩浆爆发。令人称奇咂舌的是,那玄冰被火龙顶在前头,却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那股巨力澎湃巨大,仿佛无穷无尽,将玄冰连带内里的神刀一同远远抛出。在下一路追寻残存气息,赶赴奔袭数千里,便是为了此物!” 封顼今日几乎见识尽了此生奇事,对于这么一桩天方夜谭,也是信任多过质疑。他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甚看重,便大方将坠落在自己府院之内的陨石送与了柳崇明。 柳崇明未曾想到竟如此容易,连忙拜谢! 正欲谈笑寒暄之际,忽闻小楼之内几位老妈妈同大丫鬟欢声高呼道:“世子出生了!世子出生了......” 封顼顿时心花怒放,搭在刀柄的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从来不信鬼神的他也在心中连连答谢封家历代祖宗和诸天神明。 那几声激越的呼声过后,待到封顼等人临近门口,小楼之内竟然沉寂如死,没有初生婴儿理该出现的喘息哭泣声。封顼心头不由得蒙上一层阴霾,一边默念“不会的...不会的......”,一边不顾忌讳推门闯入小楼。 一眼扫过小楼香房,只见夫人楚小亭疲乏劳累过度,昏睡过去,胸腹之间的被子缓起缓伏,并不碍性命。只是房内其余众人呆若木鸡,仿佛遭人点了定身穴一般,全都一动不动。 封顼随后瞅见房内居中位置,半腰高的小桌上,有一个小人儿,生得粉嫩精致,十分可爱。然而正是这个小人儿,吓得一众老妈妈大丫鬟不知所措,失魂一般。 出世不久的婴儿,竟能双脚站立,刚刚剪断的脐带还来不及扎起,仍在滴着鲜艳血液,他睁开的双目全是紫色光华。此刻身姿格外端正,一手呈提袖扶持状,一手作握笔书写状。 封顼入房太晚,只看到最后三字! 那文体非是现今任何一国的行制文字,好在身后不敢踏进房门,却望见此番奇象的大管家江丰读书涉猎颇广,认得这是流传使用数万年之久的大通文字,被六千年前盛极一时的国度“丹流古国”奉为国文,马蹄踏及的疆域之内,皆只能使用此等国文。 丹流皇朝是少数几个统一了南北两处神洲的皇朝之一,大通文字在当时天底下是名副其实的主流文体,随着丹流毁灭,文字失去支撑,也就渐渐沉默衰落,最后消失匿迹,退出了历史舞台。 江丰也是机缘巧合,在宫中专研过用大通文字制订的几本古卷,才认出了那三个字: 披星羽 不过江丰为人小心谨慎,只会私下转告主人,不会此时急于邀功导致泄露秘密。 男儿身的小世子放下手中“墨笔”之后,立即甜甜睡去,水嫩圆滑的小脸蛋又白又红,如同精雕细琢的美玉,又像新剥的荔枝肉。 封顼强忍颤栗发抖的双手,将儿子用锦布棉袍包裹严实,安置在妻子腋下。 出门后见白狼早已消失身影,但他此时浑不在意,神色郑重地向大客卿柳龙池询问道:“柳先生之前曾提起过一种摄人心魄的秘法,不知可否只摄取一个人一两日内所记之事?” 柳龙池一点就通,立即明白其中关节,道:“确实有这等法门,但习得且存世之人寥寥无几!倒是府中有一位专攻奇术医道的老人,可谴来一用,老夫同那小老儿喝酒打诨之时,他曾透露过他正在专习一门针法。针尖轻重可使人发疯、痴傻、忘我,诸如此类,想必凭老夫同他的那点情谊,外加侯爷恩威,想必他能料理此事,绝无泄露此间种种的可能!” 封顼点了点头,目光回望小楼,坚定道:“倘若发生了避免不了的意外,神华侯府也就只能提前张露出爪牙了......” 柳龙池以神意隔绝了侯爷此时的话语,就连儿子柳崇明,也无法探知封顼说出口的这句话!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四章 剑仙不是仙 红.颊儿吴白丹来到神华侯府已有半旬时日,作为一名亡国公主,白羽皇族仅存之血脉,红.颊儿并没有得到该有的特别关照。 与寻常卖入侯府的小丫鬟们一同吃住,学习府中规矩礼仪,做些轻便的活计和练习女红针织,以勤四肢。 红.颊儿身边其实是有侯府安排的一位狐女存在,只是属于暗中筹策,身份与容貌不曾透露与任何人知晓。宝身圣境的内功修为,不过单论杀人的手段,就算面对三品神胎境的高手,她也能拼一个鱼死网破! 红.颊儿入府之后不曾有一次半次的抱怨哭闹,就算做错事被责罚打骂,也强忍泪水不哭出声。府中领事的大丫鬟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对这四五岁的小妮子格外喜爱,常常暗中照应一二,譬如吃饭时多添些汤肉,睡觉时为其盖实棉被,诸如此类,皆是随手小事。她也不图这小妮子日后能麻雀变凤凰,捎带她一程。只是想起童年往事,觉得帮了她,如同在帮自小吃苦的自己。 . 遭大客卿柳龙池吸尽鲜血气机的剑仙何重树,不能说因祸得福,却也万幸保住了性命,倘若不再强行提升修为,苟且偷生个三年五载非是难事。 一间充斥着汤药腐朽浓重气味的小房之内,简陋木板床上的剑仙何重树已经醒转,一位年纪不甚大,胸脯却很壮观的丫鬟连忙递上一碗汤药。 这样一碗以雪莲作为药引熬煮的珍贵药汤,足够赎出她这样的卖身丫鬟十个,还能保证日后的富足生活。而床榻上那位长相儒雅的病秧子,半个月来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喝掉一大碗。 他今日方才醒转,早些时候昏迷不醒,喝药艰难,于是她将药水含在嘴里,喂给他喝!这碗药药效极烈,胸脯颇有高手风范的丫鬟有一次喂药之时,不小心咽下一小口,浑身应即燥热异常,香汗都打湿了内裳。 之后每次喂药都是慎之又慎,生怕吞下一点一滴的药液。不过身子还是难逃药汤祸害,这不,以前自己单手可握的胸脯,短短十余日间越发的沉甸,许多小样的衣裳都撑不下它们咯。 何重树接过药汤,一饮而尽,递还药碗的时候温声向那丫鬟说了句“多谢!” 身份在府内下人当中只算中等的丫鬟闻言娇躯一颤,盯着何重树的目光干净躲闪开来,左右游移了一通,才停在自己双足足尖,两瓣莲腚下意识挪了一挪。 她可是亲身体验过那药汤威力的,若是这身份不明但绝对可以轻松使自己掉脑袋的人物行强,想她这等一抓一大把的贫家女子,一旦反抗,自己性命不保,还要拖累家乡父母兄弟一齐遭殃。所以尽管心中抗拒,她还是没有转身逃走。 何重树似乎没有看穿她的心思,趁着还有些精神气,与她谈些风土人情,家乡小事。言谈中得知这丫鬟本家姓李,贫寒人家女子大多没有名号,只因喜好食用家乡一种韭花酱料,被父母唤做与韭同意的阿菁。也是到了侯府后,有那教书授学的女子先生,才有正式名号。只是女子取名,自与礼教不同,那个女子先生给她取的名字,叫做“妃陶”。 或许是这半旬以来的照料,丫鬟妃陶得以日夜看着那张年纪并不大却饱经沧桑的脸庞,这张脸不像戏里小生那般精致俊俏,第一面不甚卓奇,没有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但其中的沧桑沉淀,与儒雅风范,很是经得起咀嚼细看。对女子而言,反而更中命门,一旦沦陷,可能一世无法自拔。 一见良人,误尽此生。 妃陶对这位里外俱显温儒的中年男子确有好感,但远远没有达到以身相许的中毒程度。何重树更是没有想过半分儿女私情,只是专心养伤,心思就算留有余地,也仅仅是记挂公主红.颊儿的处境。 直到一旬之后,情形悄悄改变。 何重树自醒转之后饮过一碗雪莲,便谢绝了侯府盛意,不再喝那熔金销银的珍稀雪莲,只肯同妃陶一起吃些寻常的吃食。 这期间妃陶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更是时常捎带一些书本卷籍给何重树解闷,这期间也有让何重树哭笑不得的小事,妃陶卖入侯府之时年岁已大,不曾读书练字。加之她托付嘱咐购买书籍的那位妇人同样大字不识,又要从中克扣铜板,导致买来的书大多是江湖异志之类的廉价草皮书本。一日递上一本《握玉春华满庭园珍图亲录》,著作之人写着“梨花真人”,何重树初看题名还不觉有异,翻开书页再一细琢,就怎么也翻不开画有生动图文的第二页。倘若不知内情仓促翻开,那么此间孤男寡女岂非各自无地自容? 从此那本内藏乾坤,图文并茂的黄皮书本便被何重树压在书堆最下一层,唯有夜深人静之时,才会拿出来研习一番,仅仅是限于学问层次,研究的乃是词句的笔锋,图像的画工。 嗯,仅此而已! 二人相处愈多,情愫渐生。 妃陶对这温儒男子素有好感,亦且只会递增,不会削减。 何重树虽是亡国之臣,正人君子,然则日夜与一位娇脸凝脂、身姿傲人兼具兰心蕙质的红.颜相处,怎能一如既往的铁石心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哪一位先道前辈的金玉良言来着? 转眼又是半年光阴如箭飞逝。 期间何重树充当了丫鬟妃陶的授业良师,手把手、口对口的教她写字识文,妃陶即好学又聪慧,半年来识字千余,还学会了围棋对弈。 这日二人依照惯例,用过膳食之后举子对弈,何重树连胜两局,这一局也是形势大好,正在考虑是否暗中自毁臂膊,营造败局。抬头望见妃陶凝脂的小脸,她神情专注,正在沉思钻研,微微蹙眉的模样很是动人。 何重树微微一笑,觉得暗中偷手太过不尊重这样一位对手。 正为难,眼角余光瞥见一片雪白丰腴,俯身观察棋盘局势的妃陶并没有留意自己胸口布扣崩开了三道,只要俯身,便会露出大片雪白。像何重树这等剑仙修为的高手,更是眼力奇强,清清楚楚见识到了那处可以埋葬英雄好汉的深谷沟壑。 棋局最后,何重树虽然没有让子放水,却毫无悬念的输掉了棋局,但这是输在战场之外啊! 斗室之内春光无边,赢了棋局的妃陶笑得花枝乱颤,银铃一般的笑音悠悠回荡,胸襟艳花布扣又崩开了一道,看得何重树心惊肉跳。 再三暗示,她也未曾察觉。何重树只好借口让她去院子的井里打一盆水来洗脸。 妃陶不刻便回,然则端着木盆的姿势有些扭捏,粉脸更是羞得通红。胸襟几处布扣已经系好! 放下水盆,挤干面巾递出,便要逃离此地。 何重树接过半干的面巾,此时却脸色沉重,挣扎再三还是下定决心,道:“我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体魄也养得差不多,我......” 妃陶急忙转过身来,凝视他双眸,拉过他的手掌要搭在自己心口,不舍道:“不能再多留些时日么?” “终究要走的......”何重树在手掌碰触到那片柔软之前轻轻抽回,话一出口,满口涩然。 “那后日再走吧,我为你缝制的布鞋还要一日才能完成!” 何重树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谁知道说出口的只有一字:“好......” 当晚用过晚饭,二人俱无话别言语。 . 何重树窝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皮闭合,却一直未能入眠。忽然房门一开即合,有人摸上床来,何重树心生警戒,然则还未动手,便闻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一个微不可闻的娇弱女音含羞呼唤道:“先生......” 一股热血顿时充斥全身,何重树涨得面红耳赤,险些把持不住,做了那事。用手臂轻轻隔开她紧贴过来的丰腴身段,尽管憋着气息,当她喘息的香风扑在脸上时,香味仍是拼命往口鼻钻,搞得何重树又是一阵心神动摇。 颤声道:“李姑娘,你这又是作甚?” 妃陶声音细如蚊语,但十分坚定,道:“阿菁喜欢先生,一心一意永世不改。不管有无承诺,此生回不回来,阿菁都愿意将身子交给先生!只求先生不要嫌弃阿菁寒家出身,奴婢之躯!” 何重树闻言十分感动,松开胸前的禁制,将妃陶揽入怀中,安慰道:“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就算有千分之一的嫌恶念头,也该我何重树暴毙横死!你不必拦我发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只是我此去吉凶莫测,最少三年,最多五载,倘若生还定来寻你。若是越过五年期限,你也不必再等下去了!” 妃陶恨不得将身子都埋在何重树宽阔的胸膛,毅然道:“不!阿菁会等先生一辈子!” 二人相拥相吻,辗转缠绵。 . 何重树与妃陶有肌肤之亲,也坦诚相见,但何重树终究抵不住内心谴责,没有捅破最后一层薄纸,行夫妻之实。二人仅是赤条相拥到天明日光洒。 妃陶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只当自己已然是先生的人。对于他大白天仍要不时把玩自己胸前那对玲珑美物的行径,也没有过多的羞涩抗拒。 第二晚二人仍旧紧紧相拥,只是何重树手上多了许多动作,也提了许多让妃陶既羞涩又惊异的要求,折腾了一夜,天光时分方才拥抱睡去。 何重树仍然没有破开那层纸的念头! 这一日,深知越久越难自制的何重树执意要走。妃陶哭成了泪人,递上一双亲手纳底针绣的棉鞋,和那柄纤细异常的宝剑“一竿”。 二人都有千言万语,可惜都说不出口! 何重树终于离开了神华侯府,离开了金雪城,离开了金风皇朝境辖。 其实他心中并不知道,有一个胸脯沉甸的女子,在他心中占据的重量,早已悄悄超过了国家荣辱,超过了皇族血脉传承,甚至超越了被他从小带大,视作亲生女儿一般的公主红.颊儿。 所以此次或将成为绝别的离别,何重树只向妃陶道别,甚至没有暗中前往看望小公主......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五章 两条腿的神驹 英勇小骑兵苏卜被死党李况的巧舌如簧哄骗,爬下了战马,舍弃了长枪,加入该死的步军。 进入千人营,在杨修手下服役也就罢了,偏偏被安置在一支八十人的陌刀小队中,这支小队当中的力士步卒大都参加了之前的沙场演武,不少人都有被苏卜手中长枪撞在胸膛的惨痛经历。 因此众人对这小子“格外照顾”,每日都要抽空“督促”他训练。寻常力士演练用的锤棍重量与真正的陌刀相当,大致四十六斤,为苏卜量身打造的铁锤长棍却有九十二斤。 这三个月来经过无数残酷的苦训,手臂气力增长了不少,期间杨修逐步传授了一套养气功法与他,如今气息运行已入正统,不消五年,可望追及杨修。 一日,将二十四大式陌刀刀法练罢一百遍,照例会有一位同僚前辈前来指教实战刀功。 这三个月来指教苏卜马下实战的前辈每日一换,八十人小队中每一个都尝到了教导新兵的优越感受。 今日这个陌刀力士个子并不高大,比年仅十六岁的苏卜还要矮上一截,只不过浑身遒劲的肌肉彰显着潜在的可怕实力。 苏卜与此人交过两次手,深知他是小队之中除却自己之外实力最次的陌刀手,只是上两次交手,都是被收拾得体无完肤。 因此心中越发的不服输,假如让陷阵营的老兄弟们瞅见,还不被笑掉大牙。 苏卜还似马上一般奔袭狂冲,九十二斤重的陌刀被他挥出一个华丽的弧度。 那矮个子的精实汉子随意格挡,两件无锋的铁器撞在一起,铮铮有声,二人气力竟然不相上下。 那汉子只觉讶然,想不到这小娃气力增长如此之快。于是迈开步法,将一套仅有二十四式的陌刀刀法施展开来。 苏卜刀功、臂力、气息都还凑合,单单是这步法,实在见不了人。被矮个儿汉子耍得团团转,面对不时劈砍而来的无锋陌刀,常常左支右绌,无从适应。身上已然是青一块紫一块,若是沙场对敌,不知掉了多少条性命。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好几次本该迈步后退,苏卜却是上身倾倒,用双腿夹了夹根本不存在的马腹。结果就是躲避不及,被锤形长铁棍结结实实打在身上,若非杨修传授的内家功夫护体,早就被打吐出血来。 苏卜这半年来练习最多的并不是那套视作珍宝的正统养气功法,而是要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下肢步法,然则无论如何刻意练习,每逢紧急时刻,苏卜联想到的总会是胯下战马的进退步伐,反而忘了自己应当如何趋避进退。 结结实实捶中新兵伢子前胸后背足有八次之后,矮个儿汉子心满意足地收回无锋陌刀,尽管陌刀无锋,他实际使出的气力,仍然时常收敛在两三成左右。这是八十人陌刀小队每个与新兵伢子切磋过的同僚心照不宣的秘密,打压新兵可以,但要真正伤其根骨,则是万万不能。 毕竟人家身后有某位姓杨的大人物撑腰啊! 苏卜也收回陌刀,没有丝毫气急败坏,死党李况曾说过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吠......啊呸!!能钻裤裆者必成大器!” 话糙理不糙! 所以苏卜极少会因别人打压而气急败坏,更加不会因此自暴自弃。 安置好那柄笨重的陌刀,苏卜来到后营炊事处,陌刀营的伙食比其他各处军营都好,这是燕隆军全军皆知的事实。除了米饭管够之外,每人每天有半斤肉的配给,无论军职大小,每三日还有二两米酒的额外犒赏。 不过苏卜的二两米酒都是与嘴馋的同队前辈交换成了实实在在的铜板,苏卜原想将那半斤肉也换做铜板剩下来,可惜那群每日需吃好几斤肉的牲口并不缺肉食,甚至偶尔还会留下几两熟食填在苏卜半斤肉上。 在吃肉这件事上,就算杨修强制命令他们省口,也是决计不起成效的,能让他们如此好心,自然是肉已多到吃不下的程度。 苏卜同掌厨的老头打过招呼,然后独自一人开餐,在吃饭这一项上,陌刀营不仅丰厚,而且自由,并没有所谓一日三餐的规定,都是陌刀力士们饿了就自己劈柴烧饭热菜。掌厨的小老头每天闲得只能逮苍蝇打发时日,连同每日的柴米肉菜都有专人采办妥当。 就着汤菜扒了三碗米饭,那半斤寻常步卒见到垂涎三尺的焦黑肥肉,苏卜却连正眼都不瞧。 苏卜吃饱米饭之后没有回营休憩,而是翻过炊事处继续行走。千人陌刀营占地颇广,亦且一侧靠着几座连绵的大山,山中豺狼猛兽居多。 对于徒手可裂虎豹的陌刀力士而言,这他娘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鲜肉牧场。苏卜此行除却寻一只半只野山羊羔尝鲜之外,也要在此间追逐野猪山狍这类善于奔跑的野兽,以便达到练习步法的成效。 只是今日时运有些不济,深入大山十数里,也没有一两件像样的收获。虽然两手空空,不曾携带自保的兵刃,苏卜底气却是十足,山间的猛兽除了象群有所忌惮之外,其余皆同鸡鸭猫狗无甚差别。若有个别不长眼的猛兽要以他为食,那就是活得不耐烦咯! 山坳一丛高大茂密的灌木背后发出窸窣声响,苏卜挑衅意味地撅唇吹了个口哨,那物跳将出来,谁曾想非是潜伏的虎豹,而是一头稍显精瘦的骏马。月光之下毛发似红似粉,十分惹眼。 它见了生人也不逃走,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本身胆子和本领就大。双目直溜溜盯着那个双腿站立的奇怪物种,没有敌意,也无丝毫亲近之意。 苏卜乃是骑军出身,分辨马匹的目光独树一帜,凡是经他看重的马匹,大多有非凡之处。而眼前这匹野马,苏卜万万不容自己错过,并非苏卜看出此物脚力有多强劲,而是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迥异的灵气。 小心翼翼迈开步伐,苏卜试图逐渐靠近那匹野马,一步,两步...... 在第三步就要踏实之时,本性刚烈好斗,不惧豺狼虎豹的野马突然转身撒蹄就跑,竟能凭借本能察觉到苏卜体内充沛饱满的气机。 苏卜脑中一片空白,身躯第一时间蹂身而上! 那匹矫健野马在这山林之中飞奔极快,遇树木则趋避,遇沟壑则飞跃,就连借步岩石也不会滑倒,身法步伐之灵动机敏,可谓马类少有。 奔出不过二十丈,苏卜便被拉开一大段距离,眼看就要丢了驯服这通灵神驹的千载难逢机会。 苏卜心痛惋惜之余,足下越发使力,可恨距离还是一丈一丈拉开。就在绝望死心之际,忽然发觉那野马的迈步方式有些奇特,一侧前足抬起时,同一侧后足必然也同时抬起,迈出时也是同时迈出,有如双腿行走一般。 虽然见过珍奇宝马无数,但如这等未经驯化便同手同脚的跑法,苏卜还是第一次见识。细细一琢磨,苏卜忽然喜逐颜开,依据这头神驹趋避翻腾的步伐,居然能推演出一套奇特的身法,亦且这套身法无论用在两条腿的人身上,还是四条腿的马匹身上,都能适应。 对于急迫之时总会误以为自己胯下有马匹的苏卜而言,最为贴身熨烫不过了。 于是苏卜调整气息,一边观察神驹奔袭姿态,一边用脚下崎岖变化的山路作演练。一试之下,行进速度果然大有好转,与神驹的间距也不再拉长,甚至渐渐追及它的身影。 一口气奔出三四里山路,那匹神驹脚步稍缓,以为甩开了那个惹不起的家伙,扭头一瞥,瞧见他竟然就在身后十五丈外吊着。亦且气定神闲的模样,一点不像初次在山中奔跑的货色,心中不免蒙上了一层阴霾。 神驹心想:“嚼嫩叶遇见带刺的,晦气!” 苏卜一脸兴奋,他可不知这匹神驹此刻的心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如此一匹出色的坐骑。 野马神驹心知逃脱不过,再这样耗下去,没有行气法门为底气的它肯定更加没有胜算,于是在一片稍显茂密的松树林中停驻脚步。 恢复平稳气息之后便如雄狮一般无二扑咬而来,马匹龇牙咧嘴的模样,寻常人看见也是要胆寒七分的,然则苏卜却觉得这正是此良骑讨人喜欢之处。 低喝一声:“来得好!” 苏卜运气至手掌,双手冒着白气滋滋作响,只要被这双手掌搭上肌肤半寸,气息劲力钻入躯体经脉,立即便会昏厥失神。 一人一马相距三尺,那匹野马忽然踏出一个奇怪的步伐,身影向斜后方顿了一顿,险之又险躲过了冒白气的双手,一口朝苏卜肩膀咬去。 苏卜扯了扯嘴角,在野马神驹瞪破眼珠的惊奇目光之下踏出与它前一刻分毫不差的步伐,更为从容轻松地躲过了那口钢牙。 趁它愣神之际,苏卜改变主意,双足一蹬蹂身而上,跃到它背部,以双腿之力牢牢粘黏在马背。 那野马神驹不肯服输,折腾了大半时辰,还是无法将苏卜弄下马背。打了几个重重的响鼻,依旧不服输,竟开始用身侧去撞击周围的高大树木。 苏卜并不心急,也早早收敛了震晕它然后强行扛回军营的打算。在它每次欲用身体去撞击树木时,苏卜便伸出一脚抵住树干,避免它因暴烈的性情弄伤了自己。 坚持到大半夜,野马神驹实在没有精力闹腾了,才萎蔫下来,四肢一曲,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苏卜剥了几个松塔,凑齐了一大把松子撒在它面前,柔声道:“我知道你性子烈,崇尚自由,不肯受服管教,僵持下去反而要害你性命。我剥了一把松子,你要是吃了,就是答应日后跟在我身边,随我征战沙场。若是不吃,我也不强马所难,你尽管离去!” 原本以为野马会为美食所惑,谁曾想它连正眼也不待见。 苏卜叹了口气,正欲舍它离去。 那匹神驹居然站了起来,对苏卜恭恭敬敬地点了三次马首......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六章 御笔赐名 神华侯府所发生的异象并没有就此在金雪城境内就销声匿迹,这类民间的诡闻异谈总是会不胫而走,不过半旬时日,便传乎得沸沸扬扬。 金风境内只要不是太过偏僻的犄角旮旯所在,但凡生有一只半只未聋的耳朵,便总能听到这件事的传奇片段。 这半个月来酒楼茶馆的酒水茶水价格水涨船高,不少不上桌的小板凳都要收取好几个铜板的价钱。即便如此,还是阻挡不了闲余群众对这件事探索的热情。 然而对于神华侯府而言,这绝非一件好事,相信那位皇帝陛下案前参谏神华侯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 皇帝洪巨仙为此也是头痛不已,为他守江山的几位元老都请谏要求治神华侯封顼的造反之罪,一旦下旨,轻则抄家全族发配边疆,重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可是站在皇帝洪巨仙的立场,比起这些追随过太上皇帝,如今依靠老本子上的功劳吃旧米的老将老帅,皇帝洪巨仙无疑更愿意信任,也更加看好既年轻才干又高的封顼。 当年仅仅五万冰兰蛮兵,竟打得金风边疆境内十二万大军落荒而逃,那一帮子狐假虎威的将种子弟都是第一批临阵脱逃的好手。 逃生之后生怕朝廷问罪,竟然大胆撒播冰兰蛮族方面有五十万大军入境。正是这个谣言,直接导致接下来的几座城池纷纷不战而降,五万冰兰蛮兵如入无人之境,马蹄直指金风帝都玉露城。 后来王朝国祚得以保存,到头来那一批“聪明绝顶”的将种子弟,只有少数几人被问罪处斩,其余大多在家闭门思过三四年,风头一过,便又逍遥快活。这一批将种子弟头顶的免死金牌,自然是身为他们爷爷或者太爷爷的老祖宗,以及他们几十年前立下的汗马功劳! 洪巨仙对于臣子奉承自己为明君的话语,其实并未真正感到欣慰开怀,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明君,但偏偏不是一个能君。假使自己真正做到德才兼备英明神武,朝廷之上必然还会多几位如神华侯这般的大将才大忠臣,哪里还会有那一大帮蛀虫的容身之地? 洪巨仙恨不得将案上参本统统付之一炬,这班老不修,自己子孙生活作风糜烂不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瞅见谁家教出了能上疆场、抑或能上朝堂的金俊儿?偏偏还见不得别人立功得宠,官职实权比他们高。 一有风吹草动,便鼓吹风波,盼不得一纸圣旨下去,将那些高过他们一头的封疆王侯、元帅大将通通斩个精光。 门外掌宣太监细腻的腔调忽然呼道:“正宫皇后娘娘觐见!” 皇帝洪巨仙盼向门外,只见一个美妇人妙态姗姗走来,身上庄严华贵的厚重凤服也遮掩不了她玲珑曼妙的身姿,金钗珠冠难以夺目,只会更加衬托她的美艳。二十七八岁的身段,十七八岁的姿容,好一个高贵雍容的美娇妇。 “臣妾拜见皇帝陛下!”婉音流转,如曲如歌。 洪巨仙连忙来扶,柔声道:“你身子弱,不在宫中安养,怎到这劳心处来?来来,我搀你回去!” 皇后“璧柔”握住丈夫洪巨仙的手,纤弱的身子微微依靠在他身上,矫正道:“该叫‘朕’!我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洪巨仙笑着连连点头,一手揽住她肩头,一齐往龙椅走去。 二人入座之后,皇后身边一名贴心的宫女将一碗参茶放置在案上,便拜叩退出,退身出去之时将其余内侍宦官也遣退出殿。 洪巨仙怜惜地凝视妻子璧柔的樱嫩双唇,道:“案上原来那杯茶水还没吃哩,怎么特地送茶?” “臣妾知道陛下劳心劳神,这才嘱咐医官调配了一杯十味参茶,望陛下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万万要保重龙体!”璧柔皇后将那杯参茶递给同坐一张龙椅的皇帝丈夫,见他饮罢,方才展露如花笑容。 洪巨仙饮罢参茶,与妻子璧柔皇后相互关怀几句,见到案上堆积如一座小山的参谏,情难自禁叹了口气。 皇后璧柔身子纤弱,然则大有内秀,后宫诸多勾心斗角的大小事情到她这儿都能是非自明。嫔妃之间争宠吃醋相互暗算无时不有,却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贵妃敢把主意打到这个看似柔弱可欺的皇后娘娘身上。 蕙心兰质的璧柔皇后稍一思吟,便揣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仍谨慎试探道:“陛下可是为了满朝文武联袂参奏神华侯府飞出天龙一事而烦恼?” 洪巨仙圣心甚悦,拍抚着璧柔温玉一般白润的手背,“皇后果然是朕的红.颜知己,亲亲的体己人呐!” 本就美貌倾城的璧柔皇后俏脸绯红,宛如初春桃花。 没敢继续这个羞人的话头,璧柔皇后莺声道:“其实侯府之事乃是武功通玄的刺客与府中客卿交手引出的天地异象,这点侯府方面清者自清,便没有多做解释。其实除了生性懵懂,未读过圣贤书的平民百姓之外,递出参谏的文官武将,相信大多心中有数。这些臣子之所以仍旧明知事实如此,依旧递出参本,说到底亦是为了圣上与社稷着想,担忧民心会从此偏向神华侯,所以欲行拔刺芒于未起之时。” 皇帝洪巨仙没有璧柔皇后如此细腻的心思,更加没有如同她这般周全的思虑,此刻闻其言语,心境顿时开阔舒坦许多。问道:“当是如此!璧柔可有万全之策?” 璧柔皇后轻轻摇了摇头,莺声道:“万全之策远远谈不上,但是要说粗浅法子,臣妾倒是有一些的。” “璧柔快快讲来!朕就按你所说行事,保管无有差池!”皇帝洪巨仙喜出望外,若不是时辰尚早,真要将这娇美人亲够吻够。 璧柔皇后将语速稍稍降低,使咬字显得更加清晰,“侯府方面对陛下和社稷忠心耿耿毋庸置疑,只是恰逢侯夫人临盆产子,府中上下忙活不过来,没有即时向天下百姓表明此事,亦且毁谤容易澄清难,此乃情有可原。既然如此,陛下不妨御书一封,将此间内情昭告天下。还可以遍请天下名山大川各处圣地的武道仙人们御剑前来都城,那三百年一次的魁星北移,不是就在下个月?正好是个由头!城中有‘圣人阁’在,相信这些名门宗师也不敢造次。老百姓知道内情之后,谣言也就不攻自破,又有天下仙人云聚帝都的举世盛况,黎民百姓自然更加坚定的尊崇皇帝陛下为天子明君!” 皇帝洪巨仙抚掌大笑道:“甚好!甚好!” 正要提笔颁布告文,璧柔皇后小心翼翼为丈夫束好宽袖,莺声道:“神华侯封顼文才武备,世子殿下将来必然是国之栋梁,陛下隆恩浩荡,不如为这小娃娃提笔赐名。授准世子殿下十岁之后入宫与皇子皇孙一齐求学,日后也好报效朝廷社稷!” 这一着洪巨仙倒是能猜出皇后的用心良苦,表面上是怜爱世子殿下,实则是个两全之策,既能扣住这小小娃儿,让神华侯更加尽心尽力为王朝效命,又能培养一枚一心向朝廷的心腹重臣,将来继承侯爷之位。 “既然是璧柔的主意,那就还请皇后为福禄深厚的小侯爷提名罢!” 璧柔皇后接过洪巨仙递来的紫锋兔毫笔,在宣纸正中写下两个字,字迹不但没有寻常女子的端雅秀气,相反透出一股杀伐果决的雄浑气魄: 星羽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七章 狐锦杀狼绮 大客卿之子柳崇明武艺高强,摘取了扰乱侯府安宁的四明妖鹿脑袋,整个皇朝最有前程最具威势的侯爵神华侯大为赞赏,将一枚上天赠予侯府的玄冰天石转送给了柳崇明。 转赠天石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天石之中包裹着一柄漆黑墨刀的内情,都在金雪城里广为传播。 前些时候,城中居心叵测之人,广为散播危及侯府清誉的“金龙飞天”谣言,神华侯府似乎懒得理会这等闲言碎语,明面上抓捕造谣之人的官兵们,实际上并不积极,暗中探查此事的狼绮、狐锦两部人员亦是少之又少。 不过到了此次看似无关大局的天石传谣,反而激起侯府方面的巨大反响,狐锦一部更是成立了一支专门针对此事的调查小队。 ...... 青球阁乃是金雪城中极富盛名的烟花勾栏之所,不少名流巨贾都曾在此间流连忘返,阁中花魁“初盈儿”,更是整个金雪城的花丛老手念及都垂涎三尺的美物极品。 传言她有着一段女子当中最为纤细曼妙的腰身,胸前双峯虽不比美妇饱满温软,然而胜在玲珑可爱,兼具挺拔润弹,那青球阁的青球二字,十有八九便是由此而来。其容胜似天仙,其质清愈新莲。 青球阁中,凡是入籍的清吟红官,皆各有不俗姿色。花魁初盈儿能为青球阁带来不菲名声,而真正将银两从男人钱袋中套取出来的,就非那班子身段娇腴,樱桃蜜口的红官莫属了。 一间披红挂紫的香房,房内装设奢华,名贵家具不提,就连不少摆件,都是出自各国名匠之手,价格不菲。一张檀木大床,光是宽面便有八尺,能躺满身材高挑的红官不下二十人。锦裘层层铺垫,躺在上面犹如云里雾里一般的舒畅惬意。 此时一个身材粗壮结实,脑袋略微白胖的中年男子正俯身躺在大床上,身旁是一个脂玉堆砌而成的白嫩女子。那娇弱的女官还在微微喘息,中年大汉心满意足之后,将肥大的脑袋放在那处平坦光洁的肚皮上。 中年大汉贪婪的吸食着鼻间摄人魂魄的诱惑香气,疲软满足道:“茹什姑娘果然身具‘高强武艺’,我贾大成在脂粉场上厮杀多年,今天还是头一回败下阵来。你这床榻上的种种玄妙绝技,可好生折杀大成哟!若是不嫌弃鄙人的粗浅功夫,挑一个吉祥的日子,将姑娘红红火火的迎娶过门如何?” 艺名茹什的女子满脸潮红,鬓间青丝被香汗打湿,媚眼如丝,吐气如兰。闻言故作不悦之状,啐道:“胭脂场上的奉承话,姑娘我也是听得多了去,大官人不必拍马屁!我也是知晓一些消息的,听闻其她的姐妹谈起,贾大官人自初次进入青球阁而始,便三番四次打听花魁初盈儿的零星细节。暗中不知托人送了多少银子的珍珠宝石。那初盈儿,才是大官人榻上的良配吧?” 贾大成听得此酸醋言语,心中大喜,暗想有门,敢情这茹什姑娘对自己这身功夫还是心存念想的,有意从良的,嘴上赶紧解释道: “我与那花魁素昧平生,怎及得上与茹什姑娘的夫妻之实!再说我贾大成虽是商贾出身,家底不算太薄,却也不厚。就算倾家荡产,那点儿银两也只够与初盈儿姑娘露水姻缘二三回,若要替她赎身,便是痴人说梦咯。” 买笑客说的情话往往一分真来九分假,然而贾大成所言却是朴实真诚,情真意切,可信颇多。听得红官儿心花怒放,心肝直痒。 贾大成趁热打铁,又道:“其实我来这金雪城,乃是为了谈一桩大买卖,对方占大头。尽管如此,能拿到手的利润,也是贾某这一辈子挣不来的一笔泼天财富。我听说那人对青球阁中的这位花魁仰慕已久,便想暗中买通关节,让那人能美美的得偿所愿一回,日后谈生意之时也就水到渠成了。茹什姑娘莫要误会鄙人的企图!” 红官茹什展露笑颜,身子柔软得如同无骨,含笑道:“倘若你当真对奴家有情义,送礼花魁也是为了家中营生!那奴家倒是可以助些浅薄之力!” 这红官儿挂念贾姓商人床榻上的厮杀功夫,更记挂他府上的账册盈余,此刻俨然将自个儿当作贾府女主人,要为夫君出谋划策丰富营生。 贾大成闻言欢愉得躺睡不住,翻身而起盘坐在锦裘之上,大手放在她玉背上,柔声问道:“茹什有甚灵妙法子快快讲来,贾大成自当舍身为报!” “呸,谁稀罕!”茹什啐了口香甜唾沫在他脸上,究竟还是被那些花言巧语甜入心头。 点明玄机,道:“近来金雪城被什么金龙飞天、妖兽现世、天降陨石的言语搅合得满城风雨,青球阁生意一落千丈。那位初盈儿价位顶天高了,平时便没有几个相熟顾客,最近半个月更是生意惨淡。她虽然长得确实是貌若天仙,但终究是一个女人,你们说她是清纯丽质的仙女,其实她此时更像一头急红眼的母狼......” 红官茹什轻咬薄唇,说道:“让奴家去打理,保管不消三千两,就让花魁初盈儿,乖乖的爬上你那位朋友的床榻......” ...... 红官茹什果真言而有信,贾大成先前送了价值一万两银子的金银珠宝都没半点儿成效,这次只拿出手五千两银票,三千两赠与花魁,两千两给茹什打点关系。于是便拿到手一张“小初楼”赏琴观月的请柬。 贾大成也是手脚俐落之人,一大早便差人暗中送入神华侯府。接请柬者,并非侯府之中身居高位的管家、教官之类的人物,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仆人,其名为车康。 这个车康自然不会只是表面上的中等仆人,要真是仅此而已,贾大成也不必费尽心思讨好。车康暗中还有一个身份,一个寻常商人贾大成不应该知晓的隐秘身份——狼绮暗子 车康接到请柬之事并未引起侯府方面警觉,毕竟侯府之大,人员之众,无法事事人人都监视在眼皮底下。何况车康还是深谙此道的狼绮暗子,寻常负责监视侯府安危的护院武夫,藏身之处全都在他掌握之中。 再者就算此事遭人举报泄露了去,也是治车康的玩忽职守之罪,神华侯治军严谨,但对这帮子狐锦、狼绮的暗士极为放纵宽容,只要不是违反重要守则,一般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天色将晚,车康手头身为仆人的一些劳务交托给了相熟的同事打理,自己则悄悄溜出侯府。 说来这车康三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亦算是相貌堂堂,身材并不高大威武,然则换上一身白底丹青纹的儒士衣裳,便颇有书香世袭的儒家子弟风范。 如此风范如此人,哪里还有半分在侯府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下人劣质?在青球阁门口稍作停留,便有好几个眼热的姑娘凑上前来争抢生意。 车康也不是吝啬拮据之人,那一封请柬送来之时夹有几千两散碎银票,车康半张不留,一路打点过去。一些个半月来生意惨淡的次牌红官得了这“救火钱”,嘴上十分感激,心中万分庆幸。 到小初楼之时,车康身上的银票已经告罄,那名接待的老鸨子也不是眼低的货,并不贪图一百几十两银子的打赏。既不谦卑也不倨傲,依照旧规矩将客人带入花魁初盈儿的闺楼。 小初楼有三层,车康被领到最高一层。顶层正面的连挂合门大开着,其余三面也有视野颇为宽广的窗棂、阑干。楼阁位于一座庭院中心,院外驻扎了不少心有余而钱袋不足的花丛老饕,企盼能够一睹那位初盈儿的绝世风采。 车康此时站在连挂合门之前,一袭青白儒裳,不配金银,不饰美玉,腰间只挂了一个银线锦绣的白鹤香囊。 楼内一个身姿玲珑的女子穿着一袭碧绿长裙,貌似天仙,气质出脱,宛如闺中处子。此刻正在仔仔细细地擦拭怀中一盆小株紫花垂丝海棠,就连门外来人,也似不觉。 楼中还有一个姿色不俗,身段更为饱满诱人,但略逊在气态不够浑然天成的女子。正在煮水烹茶,手法已有茶道大家的功底。 车康甚为满意,所以耐得下性子,没有冒昧打扰。 “先生请进!”那碧绿长裙的女子好似额外长了眼睛,声音犹如青石美玉相击,令人陶醉。 车康作揖,答谢盛请之情,然后迈步跨过门槛,却不敢再冒进。 那煮茶的美艳丫鬟也是个精灵人,邀请道:“相公若不嫌弃女婢这粗茶,还请坐下浅饮几杯!” “姐姐说的哪里话,车某乃是粗人!莫要怪罪车某糟蹋了好茶水已是万幸,还敢提什么嫌弃?”车康目光极其隐秘地瞥过这美婢饱满胸脯与浑圆肥腚,一股邪火不为自主悄悄烧了起来。 这美婢也不知有意无意,一手搭在纤细腰身,一手遮掩压根遮掩不住的胸脯,撩拨道:“相公可知,只有这‘粗人’才能让女子真心欢喜哩,那些好看不好吃的俊哥儿,还指不定谁占谁的便宜!” 车康对这美婢的大胆行径颇感意外,心境都难以保持清明。草草饮尽三杯好茶,也品不出个茶水滋味。满脑子都是将这主婢二人一同压在床榻的旖旎念头。 美艳女婢也是深谙情事之人,对着车康秋波暗送,就差口发娇音诱惑于他了。 “劳累先生久候,请多担待!”宛若少女的花魁初盈儿擦拭罢那株名贵海棠花树,近身前来,弯腰致歉。 车康辛苦维系的那一份儒士气度登时溃散,仓皇起身,险些掀翻了茶几,微微颤抖的双手托住那双行礼的柔荑。 狭促道:“盈儿小姐不必多礼,能得如此美人儿垂青,实属车康不世造化。况且有美茶、妙婢相伴,已是人间至极的福分......” 初盈儿展颜,十里桃花美景亦与之无法比拟。不顾暗中恋恋不舍的车康,初盈儿收回玉手。“先生请坐!” “小姐请坐!”车康十分有礼节的行个邀坐礼。 美婢早早让出位置,退到一侧全心照顾茶水。 初盈儿大方落座,贴身的单层长裙配合端正的跪坐姿势,将她美妙玲珑的曲线展现无遗。 光是看到,就已经让车康盘腿而坐的姿势困难重重。 初盈儿保持目光前视,冷霜般的美貌,纯洁无杂念的气质。 二人相对品茶论茶,此时的车康倒是颇有茶道贤人的气概,对水源、茶叶产地、火候娓娓道来,居然不像小初楼之前接待的那些个故作高深的纨绔子弟一般十句九错。尽管篇幅繁琐,却无太大疏漏,没有引起那位身姿丰腴的“茶道大家”恶感。 品罢香茶,继而读诗赏画,车康的诗画造诣居然也颇为凑合,这一点引来初盈儿的另眼相待,对他登时亲近许多。主动搬琴,要为车康弹奏一曲。 调好弦琴,一曲空灵委婉,震引人心的琴谣便从小初楼顶层传开。引得青球阁内外顾客、行人驻足观赏,久久不能自拔。 “先生!初盈儿手弹的这曲‘京华子’可还入得了尊耳?”初盈儿笑靥如花,洁白兰指搭在琴身上,身姿却十分端正。 车康为初盈儿弹奏曲子时的绝美风华所陶醉,对那曲子本身倒没多留意。只管奉承道:“小姐才艺无双,此曲只应天上有,世间怎得几回闻!车康这等凡夫俗子,真真是十世的姻缘,才得以当面听闻此仙籁。” 丰腴女婢掩嘴而笑,初盈儿清冷依旧。 车康赶紧从腰间取下一个绣仙鹤的香囊,用一方颇为名贵的手帕垫在桌上,将香囊之内的诸多细小物件倾倒而出,口中道:“幸闻小姐一曲天籁,无以为报,敬上一些小玩意聊表心意!” 那名婢女身在一旁,见到他香囊之中倒出来的不过是一些红豆,登时满脸鄙夷,心中暗忖道:“又是假才气,真穷酸的行径。红豆,相思?相思能值几个钱?能让姑娘相思的,还不是身下那一杆枪?” 初盈儿却好似颇为喜欢,吩咐道:“初盈儿却之不恭,多谢先生盛意!元儿将红豆小心收起,莫要磕碰!” “是!” 名为元儿,美艳又丰腴的婢女不以为意,蹲下身子抓过一手几颗红豆,满脸震惊。所谓的红豆并非真正的红豆,放在手掌细看,竟然微微透亮,每一颗色泽又都略微相同。材质包罗近百种,有玉质、翡翠、玛瑙之类的各种宝石,也有奇木、珊瑚之类的珍奇材质,九十九颗竟然无一所用材质相同。 这一把相思可谓价值不菲! 无法逃脱凡俗想法的美婢,见到这一把价值连城的宝贝,恨不得对这男子投怀送抱。 二人用过晚膳,在那空出一段走廊的阑干前赏月。明月如弓,繁星密密麻麻,尤显得异常明亮,十分应景。城中夜景一览无遗,挂满大红灯笼的街道犹如白昼。光影相错,更是如梦如幻。 车康嗅着身旁美人儿的摄魂香气,终于把持不住,试探着搂住那缕纤细平滑的腰身。 初盈儿没有迎合,却也没有抗拒! 车康胆气更粗,初盈儿终于无法矜持。 并无太多遮掩的楼外走廊,又有大红灯笼灯火映衬,就连许多细节亦是展露无遗,一时春意盎然。原本驻扎在小院之外只想能一睹美人一眼半眼的男人们伤透了心。 楼上二人正式开始厮杀,楼下观赏的好汉们却已“阵亡”一大片。 不知是太过痴醉于初盈儿的美色,还是楼内炉鼎之内助情香料的缘故,车康显得格外龙精虎猛,小半个时辰过去,他竟然没有半点停战休整的意图。 青球阁花魁随着香汗流尽,渐渐感到体力不支。 于是向一旁“推波助澜”的美婢元儿使了一个眼神,身段更为惊心动魄的美婢立即意会,加入战场。 到了后半夜,车康一手掐着初盈儿修长白腻的脖颈,初盈儿起初以为这是这名厉害顾客的特殊偏好,并不反抗,但随着后头气短之感渐为明显,便面露痛苦之色,欲要挣扎。 谁知对方暗中使出一掌,打在初盈儿平坦小腹,不应当修习过武艺的青球阁花魁,丹田突然生出一股凝实的气息,与打入体内的气息一撞,却登时破散,经脉尽断,车康加大手中的力量,缓缓将她箍死。 那名美艳的婢女元儿在两人后头,对此一无所知,面露笑容。 直到花魁气绝,全身瘫软之时,元儿才将主人扶到一旁,讨饶道:“大相公饶过小姐吧,小姐今夜已是不支了!” 车康嘴角勾起狰狞的笑容,阴阳怪气道:“你家小姐不单止今夜不行,以后都没法卖弄那股子媚劲了!” 没听清言语的元儿,突然看到床上的青球阁花魁双眼翻白,伸手一探,居然已经断气。 吓得良久无法呼喊求救! 但她并未亲眼见到车康杀死主人的细节,以为是主人尽兴猝死。然则不管哪一种情况,能够为青球阁赢来大把银票的花魁猝死阁中,元儿的连带责任绝对不轻。 终于缓过神来的美婢元儿变了脸色,指着车康嚷道:“是你弄死我家主人的,是你弄死青球阁花魁初盈儿的!” 车康没有推责的迹象,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水,自顾自饮用,平缓道:“既然事迹已然败露,我也无需在此多留!初盈儿确实是我弄死的,而且,我还要弄死你!” 美婢元儿误解了他口中的言语,将身子紧紧抱团,连连求饶:“女婢今夜亦是不行了,大相公何必闹出两条人命!那一袋珍宝红豆其实可以值一个花魁性命的,青球阁随时都可以培养十个八个新花魁出来,想必不会太多为难大相公。况且今夜之事事出有因,都是那烂货饿极贪心,点了药效极强的‘弥漫春香’,不慎自食其果,与大相公无关,女婢可以作证的。” 见车康没有被说服,元儿白腻的脸蛋梨花带雨,恳求道:“元儿可以自赎贱身,愿与大相公日夜献情!只是今夜大相公药效在身,恐怕伤了根底!” 车康用剩余的茶水浇灭了炉鼎之内仍在燃烧的助兴香料,用坚定不移到有些残酷的语调说道:“你最大的悲哀就是被牵扯到这件事当中,却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车康举起宛如利刃钢爪一般的五指,正待抓破美婢元儿粉嫩的咽喉。元儿自知绝无希望,放弃呼救念头,抱头束手待毙。 只是车康倏忽打消了杀人灭口的意图,衣裳也来不及穿戴,便仓促夺窗而逃。 那娇弱可怜的美婢此时却直起身来,目光冷厉,扯过身边最近的一件儒裳外袍,随意披在身上,展露在外的白皙莲足微一用力,身子于是穿过窗户,冲出楼外。 身在凌空,气息微提,轻轻巧巧从三层小楼顶层,落在下方厢房屋脊之上,既未受伤,也没有踏碎半张瓦片。 落地之后未曾有半分犹豫,身形如箭矢一般飞出,直追车康逃遁的方向。夜间的劲风吹开大片雪白春色,元儿却全然不去理会。 一道人影从一侧奔出,加紧脚步跟上元儿步伐。正是先前接待车康的老鸨子,此刻神色惶恐,禀报道:“雪狐小队无能失职,未能尽到拦截之职,被歹人骤起发难打伤一员,此时正全力追剿!” 原本柔弱无力,只能成为床榻玩.物的元儿此时竟雷厉风行,满脸妩媚早已换成不容抗拒的威严,头也不回,只撇下一句话,两个字:“废物!” 青球阁初盈儿、元儿、老鸨子都是神华侯府狐锦暗部的成员,其中以元儿职位身份最高,是这次剿杀任务的首脑指挥。据情报显示,商人贾大成在金雪城经商十数年,但极少露面。但凡出现在城中,便挥金如土,极力拉拢浅面上利益瓜葛并不深厚的官府中人,亦且地位通常不高。 狐锦经数年探查,搭上数条可人儿的性命与贞洁,方才得知这个贾大成商人身份是假,暗桩身份是真,与冬丘王“洪间化”瓜葛颇深。 这个贾大成能耐颇高,几乎对侯府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所有直指侯府的半真半假言论,都是出自其手。 某一次贾大成在床榻之上兴尽之时,炫耀泄露出自己在神华侯府的狼绮暗部中有眼线。那名狐锦暗部的二八少女将消息成功传出没有半天,便突然暴毙身亡。 然而这个眼线戒心极重,狐锦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仍然无法将其从狼绮挖出。直到此次侯府突遭横祸,这名眼线必然要将真切消息传出,而狐锦方面早已布下罗网,才引出这个表面身份为侯府中等仆役,内中身份是狼绮暗士,暗中身份更是冬丘王暗桩的车康。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车康如此之狡猾,仅仅是稍作怀疑便下狠手杀了与自己一夜.情绵的花魁初盈儿。元儿修习的隐秘功法,如非化神镜的高手,绝难察觉她有习武经历,配合她天衣无缝的演技,更加是浑然天成一个弱女子。 车康竟然谨慎到忍住灭口,也要先行逃遁! “不愧是狼绮的人!该死!”元儿回想细节,衣裳单薄的她言语冰冷,声音不大,身旁的老鸨子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打了个寒颤。 二人奋力追奔,不过毕竟是女子之躯,行进速度无法与车康相提并论。而且元儿方才虽然竭力卖弄风情,但在男女情事之上并无太多经验,没有消耗车康的体力,反而被他折腾得够呛。 此刻躯体越是传来剧痛,元儿越是恨不得将车康撕碎生吞! 赶出三四里路,反而渐渐有了车康逃亡的线索。因为一路上不断有狐锦女子用性命进行阻挠,拖延其行进速度。 老鸨子看见一路上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尸体,不由得心生悲戚,这些都是加入狐锦不到三年的可人儿啊,不少还是她与身边这位元儿亲手培养调教的。 不过这个衣衫不整、春色泄露,雪狐首领之一的元儿,没有半分闲情逸致去感伤新人的生死,她加速调动体内气息,在不损耗战力的基础下,以日后的武学根基为代价,全力冲刺。 终于赶在车康越过城墙之前追上他! 元儿远远便听到稍显稚幼的声音正在凄厉地哭喊求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元儿心境不由得一沉。 跃上一栋小房房檐,果然看到让她毕生无法释怀的画面。 身上片缕不遮的车康,挟持了一个女孩,其余十几名年岁稍长一些的花季少女早已香消玉殒,女娃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身上衣裳被粗暴撕开,某处光景血肉模糊。那头畜生仍在不停发泄兽欲,女娃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偏偏意识还未完全泯灭,最后的气力只能用作绝望的呼喊。 元儿身躯剧烈起伏,熊熊怒火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心却痛得直颤抖,那是她从小养大的妹妹,是她能够忍辱负重,坚持做着龌龊事也要拼命活下去的希望,可是现在...... 她瞥到另一个身影,于是更加丧失理性,咆哮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车康身外二十丈处,房顶之上有一个女子抱剑而立,一身纯黑束衣,就算夜里星光黯淡,露出衣裳之外的肌肤仍然白得很是怵目惊心。有红线一般的纤细脉络从她衣裳之下蔓延开来,扎根在她苍白单薄的肌肤之下,脖颈间的红纹仅仅若隐若现,尤以双手的红丝最为密集可怖。她此刻冷眼旁看,没有半分喜怒表现。 面对质疑,也显得理所应当,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腔调道:“赤狐接到的命令是不可让贼人活着逃出金雪城!至于他在城内做什么事,与赤狐无干!何况,你们雪狐不是有一条禁令,专门针对赤狐,说的好像就是不许赤狐插手干预雪狐一切任务?” “我先手刃这恶贼,再杀你这贱人!”元儿接过手下递来的一条缠银丝软鞭,冲向车康。 隶属狐锦赤狐部的黑衣女子没有身为同僚的丝毫觉悟,在元儿身形奔走之际,冰冷无情的言语落井下石道:“雪狐在九狐之中不论武功还是才智样样垫底,唯一有些价值的,不过是那副可以让男人任意糟蹋的身躯罢了,所以到底谁配‘贱人’二字才更熨贴?!” 车康可不会理会她们之间的狐狸咬狐狸,发泄完体内残留药效引起的兽性,支手用力,将女娃颅骨捏碎。随意抛在一旁,如弃敝履。 遇到赤狐成员之后,车康便失去了逃生的企盼,只想能杀一个便是一个。 只是没想到那名赤狐成员居然并不出手,任由自己将雪狐小队杀得一干二净,连自己做出极具挑衅意味的残忍举动,她仍然没有丝毫动手的迹象。 元儿与车康一交手便落了下风,不单是被愤怒之火烧得心境不定,仅论实力,车康也远远在元儿之上。老鸨子善使暗器,不断从旁扰敌解围,三人才勉强斗了个不相上下。 元儿使软鞭,老鸨子用暗器,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车康全然无法近身,只是二人也无法伤及他。倘若那个该死的赤狐女子出手,车康必死无疑。 结果苍天无眼,手忙脚乱的车康忽然在一具尸体边上摸到一对尖钩,局势立即翻转,老鸨子为保上司,被钩子剥开后背,当场身亡。 单打独斗不到十招,元儿便受了危急性命的伤势,一柄钩子没入腹部,与内脏勾连在一起。 神医再世亦束手无策! 车康尤未解恨,趁着元儿还活着,生生割下她胸前双物,使她剧痛而亡。 那位身着黑衣的赤狐女子从头到尾作壁上观,仿佛在观看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戏目。 当车康以手上的“物件”为酒杯,饮尽其内的温热血液后,与她对视时,她才冷冷的道:“你不逃?” 车康猩红的嘴角勾画出残忍的笑容,俨然是一头困兽绝望之后,想要玉石俱焚的心境,反问道:“逃得了?” 隶属赤狐的黑衣女子心智单纯得达到残忍的程度,诚恳道:“逃不了,你必须死!” 车康从乱尸堆中挑出一把稍长些的匕首,握在手中,虽然太短不够趁手,好歹胜过那对尖勾和手无寸铁,绝望之后的他更为冷静,目光肆无忌惮打量,寻找对方一切可能出现的破绽,竭力争取自己手中的胜算。 邪笑道:“我以为你既然这么喜欢看我表演,会放我一条生路的!其实倘若你还想看,我大可尽量配合,这里尚且热乎的尸体可多的是!” 黑衣女子不怒不笑,依旧冰冰凉凉道:“我之所以不杀你,不是对你的龌龊行径有一丁点儿兴致,而是我喜欢看见面前有人死,既然你已无人可杀,那我便来杀你!” 她怀中的长剑一旦出窍立即嗡嗡作响,身上鲜艳的赤色氤氲滚滚而出,在身前身后、上下左右凝结出三千朵美艳的妖花。 妙莲生! 车康在狼绮阵营中始终隐藏实力,方才杀人之时也极少动用气息外放的技艺,但他已然达到喷珠玉的小圆满境界。然则他并没有半分庆幸,因为就算他见过的宝身圣境高手,相信也难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凝结成形出如此之多的气息精华来。 黑衣女子带着三千朵妖花飞身而下,黯淡夜空也被照耀出一片猩红光亮,她前指的长剑剑尖停留着一朵相同的红花花苞,随着她身形行进渐渐打开花瓣。 车康行气毫无阻滞,将经脉之内所有气息外放而出,气息裹挟着四周近千件暗器和短兵器悬空而起,其中更夹杂无数砖石瓦砾,勉强凑齐了与妖花相等数目。 以气驭物! 三千件杂物、兵器率先飞出,与妖花撞在一起。无论多么锋利坚硬的兵器,都只跟妖花拼了个旗鼓相当。 随后夹带无穷威力的一剑接踵而至,直取咽喉! 车康以精妙步法一面后退,一面在剑身之上连连敲击,一共十三次。 可惜一点儿成效也无,那柄长剑刺出之初,就注定会刺破他的肌肤,没入他的咽喉! 事实也确实如此。 黑衣女子抽出佩剑,甩掉血迹,顺便震散剑身内被他临死之前附着上来的诡异气息,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鄙夷道:“不自量力!”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八章 一把魔刀 柳崇明收下神华侯馈赠的天外陨石,并许下承诺,日后当收初生的世子“封星羽”为徒,传授毕生所学! 之后更是大胆,向神华侯借坐落于金雪城东郊的一座“紫金山”,和六百守山士卒,以及三百名工匠! 神华侯封顼一一应允,并口称柳崇明为夫子。 三百名工匠连夜赶工,仅仅两个月的时光,便建造了一座“七星台”。七星台实乃冶炼工坊,通过众多能工巧匠开山造炉,凿渠引水,实现了完善的冶炼条件。倘若投入军中实用,每月可打造至少一千柄燕隆刀。 然而夫子柳崇明只要了几千担煤石,便将所有工匠打发遣送得干干净净。 此后数月,七星台的炉火未曾熄灭,捶打敲击之声同样从未停断。 历时半年,柳崇明终于停下手上敲击紫晶天石的动作,然而那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晶石,居然纹丝不坏。柳崇明足可开山裂地的刀法力道施加在巨锤之上,半年重复打击一处最为薄弱的地方,仍旧没有半分成效。 这块沉寂在某处火山底下的玄冰紫晶,莫非当真是仙界天物? 柳崇明盘膝打坐,用半日时光调养内息! 然后不顾须发蓬乱、衣裳破朽之仪态,全速奔赴金雪城神华侯府。 一路上惊动了不少狐锦、狼绮二部的暗士高手,好在狐锦狼绮之间讯息传播极快,立即知晓此人乃是从紫金山七星台上下来的侯府贵客。如若不然,柳崇明未入金雪城之前,便至少有三千精骑拦堵截杀,城中狼绮、狐锦高手也会早早做好万全部署。 二等狼绮暗士商青突兀接到一个任务,命他跟踪监视大客卿柳龙池之子柳崇明,并实时汇报其行迹。 商青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简单闲适的任务,出勤之后才知晓,这柳崇明是个武功造诣极高的高手,因此其身法轻功自然不俗。商青一路跟踪追随,还得沿途留下饱含信息的隐秘符文,把他累得够呛。 一路追随到神华侯府,商青便没有继续跟进。侯府之内光是狐锦、狼绮二部的一等高手便有几十名,据说还有好几名与大客卿柳龙池实力不相上下的不出世高手。具体数目不清楚,都神出鬼没的,商青可不想撞见一个半个。 他很久之前便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没有那等被绝世高手一眼相中,而收入门墙的根骨和天分。倘若反而不幸得罪了其中哪一个,就算侯爷肯屈尊为自己求情,说不定也得缺胳膊少腿。 柳崇明寻着熟悉的气息找到了父亲柳龙池所在,一座空旷娴静的小院,院中栽种了几棵英雄树,不甚高大,长满树身的突疣仍然尖利无比。 树冠枝桠间,已然泛黄略显宽大的长条叶片开始脱落,再有一个半月,叶子掉落干净之时,树上就要开出鲜艳厚实的英雄花。 院内少有假山、人工泉这类属于庭园装点的景致,除了那几棵英雄树之外,也就稀稀拉拉栽种了几丛翠竹。 一间再寻常不过的木头小房坐落在翠竹丛北面,看着墙面那些歪歪斜斜缝缝补补的木板,还有粗糙的铜钉锤印。已经能够想见,当初那位老人倔强的身影,选择独立完成小房,钉钉打打,各种景象历历在目。 柳崇明向来坚毅的嘴角露出笑意,抬手握拳,在单薄的木门之上轻轻敲击。 那扇木门仿佛通灵,柳崇明敲到第三下,便自己向两边打开。 房内装饰简陋,若从物件上细数,是半点看不出这里会是神华侯府大客卿之住处的。一般的农耕人家,家中恐怕都要比这里多上好几样家私工具。 当然,这里终究是神华侯府大客卿的住处,因为寻常人家家中,哪里有十二尾粗如婴儿手臂的血红虬龙,在大厅中盘旋飞舞? 十二尾血色虬龙以四壁之内为天地,缓慢游动,围聚成一个不算太大的圆形。圆的中心,有一柄柳叶身的长刀轻轻歌吟,其音清婉,只在房内环绕,竟没有半分泄露出去外头。 “爹......”一个久违的字眼只在心头萦绕,却无法顺利述说出口,最后还是被其他的字句代替:“父亲大人!” 柳崇明打小缠着刀法精深的父亲要习刀,虽然那时候仅仅是羡慕父亲抬手一挥,勃发的刀气便能犁地劈柴,认为那是一种足向小伙伴们炫耀显摆的绝技。 那时的父亲在柳崇明心中被敬若神明,基本上就是完美万能的榜样。 然而自打柳崇明娘亲逝世之后,柳龙池便自暴自弃,甚至放弃了正统的刀法大道,转而修炼这血腥残忍却又自损阴德的邪法。 年少轻狂的柳崇明曾经发过誓,要成为千年以来的第二位刀圣,手持天下第一名刀,堂堂正正战胜天户刀的主人,江湖人口中的半个刀圣! 只是那都是过往旧事了,柳崇明对曾经说过的话已经不再那么热切,曾经满腔的怨恨愤怒也在看到那副枯瘦老态的模样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可是曾经的热络亲切,仿佛也随着时光渐渐消磨减少,如今连一句爹爹,也喊不出口了。 柳龙池收回外放的神识,天户刀立即倒射回身边的刀鞘,十二条血色虬龙从他袖口进入,与柳龙池躯体相融。斗室之内浓重的血腥气味登时一清! 柳龙池瞥了一眼衣裳破败的儿子,冷冷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柳崇明某些嘘寒问暖的苗头还没冒出,便被无情抹杀,狭促之际显得手足无措,连迈过门槛的动作都显得有些不易。 看着他拖泥带水的憋屈模样,柳龙池火便不知何处来,不耐烦道:“有屁快放。没事快滚。别叨扰老子凝神!” 柳崇明谨慎走到父亲面前,唯唯诺诺道:“父亲大人!事关玄冰之事,那一方玄冰似乎并非凡尘之物,无论火烧水浸,刀砍斧削,锤击锥凿,都无法伤及皮毛。孩儿才思用竭,使尽所学,仍旧无法!只得求助父亲大人!” 大客卿柳龙池本欲嘲讽几句,但是担心自己去了之后依然无法打开天石,到时恐怕脸面丧尽。于是老神在在地说道:“竟有如此奇物?老夫果然要前去瞧瞧,倘若三成气力打他不开,那世间无人可以!” “是!”柳崇明没有丝毫质疑的意思,征得父亲同意后,飞身引路,火速前往七星台。 二人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紫金山七星台,柳龙池二话不说,将那块紫晶天石从熊熊烈焰的炉台上拖拽下来,支手搬到山上一处稍见空旷平坦的地方。 那块玄武石形状的丈高巨石,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通体紫艳透亮,确实像极了一块冻结万年的古冰。紫晶中央有一处地方乌黑无光,似乎是此物的天然瑕疵,但定睛一看,却是一柄长刀的模样。越是入神查看,那乌黑刀身便越是清晰浅显。 自重新找回这块紫晶天石,柳崇明再也没有感受到刀身之上散发出来的惊人杀意,也不知是由于天际遨游之时消磨掉了,还是它自身将杀意内敛了。 柳龙池身瘦而高,此时站立姿势如一栋铁塔。一手手持天户长刀,一手轻轻巧巧托着少说也得二三千斤的紫晶天石,脚下的青草泥地反而没有明显塌陷。 天神赦令一般的声音响起:“兴风!” 并不见他有何动作,那一方巨大而沉重的天石便旋转着飞向天穹,大客卿柳龙池体内气机如溃堤洪水奔泻而出,成为天石扶摇而上的唯一助力。 当巨大天石飞到百丈高空时,下方的人只能看见鸡蛋那么一点,兼之泛耀一层朦朦然不起眼的紫芒。山中负责看守防御之职的兵将也看到了这一幕,对武功的极致概念只限制在以一敌十的他们,一个个惊讶得瞠目结舌。 这么一个先前看来腐朽不堪的老者,如今觉得他能身居高位,成为侯府武部大客卿,可谓货真价实,守兵们此时皆是十二分的心悦诚服! 众兵将群情耸动,知道大客卿的手段尚未到达高峰,此时耳边又传来了大客卿的第二句话,也是只有两个字:“作浪!” 巨大天石下方四五丈处,虚空之间现出无数裂纹,那一片天空居然寸寸龟裂,波澜起伏! 柳龙池空着的一只手突然单手握拳。 于是狂浪翻搅更加凶猛,扶摇而上的飓风则调转方向,倒悬而下,带着天石撞向旋转方向截然相反的狂浪。两座巨大磨盘无情的敲击磨砺着夹在中间的可怜天石,于是风云变色,雷声大作,就连地面也是狂风四起。 守卫士兵此刻才明白,为何侯爷出行只带大客卿柳龙池和寥寥几个黑甲亲卫便即足矣。因为这位大客卿,一人就可挡千人之军!陌刀营的杨无敌杨修够厉害吧,他敢跟客卿叫板? 风平浪消,天石飞速坠落。下落的方向正是柳龙池所站之处。 极近,天石再往下坠落一段短短的距离,便能将下方的柳龙池砸成肉饼。这个距离,也正是柳龙池与那块天石相离只有一刀之距的绝好时机,柳龙池出招便是强手: 手中舞蛟龙! 先前与妖鹿对阵之时,仅仅以肉掌造就蛟龙,便让堂堂的上古妖兽望风而逃。此刻内息透过锋利无比的天户刀发出,威势更加凌厉霸道百倍。 天户刀结结实实敲在紫晶天石之上,发出震耳发聩的轰隆巨音,随后现身的巨大蛟龙直接将数千斤之重的天石撞上千丈高空。 目睹这番骇人景象的柳崇明,心境却依旧平和无波,因为直到此时,天石仍旧纹丝不坏。 柳崇明内功修为和刀法境界比之父亲,自然是自愧不如,但要说他连续半年时光都无法伤及分毫的坚物,能被柳龙池一刀劈开,他是如何也难以置信。 对于最强手“手中舞蛟龙”仍然不见成效,柳龙池只是轻咦一声,随即释然。 尽管只是数月间隔,如今的柳龙池,已然不是与妖鹿对阵之前的柳龙池。他胸有成竹,静待那块天石重新落下。 百丈蛟龙力道极其猛烈,维系形态的时间又久。紫色天石被推到极高的高空,穿过上乘云气,在继续往上攀升的过程中速度逐渐变缓。因为所处位置远高过人间最高山峰的山巅,天石光滑的表面甚至结了不少纤薄雪白的雾凇霜花。 下降之时霜花疾速消融,待到临近地面百余丈时,天石之上的水渍才彻底干透。 柳龙池低声沉吟,周身气息一张一收,气机迅速暴涨,有一尾血红虬龙凝聚成一条红线,融入有妖刀之名的天户刀中。柳龙池暗中喃喃道:“十二·龙冲霄。一冲霄!” 柳崇明下意识退了半步,虽未直面,却已先败。 这一式刀招,天威浩荡! 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三丈! 一丈...... 天户刀霍然出手,一尾长龙从刀身喷薄而出,身量并未如先前那头刀气蛟龙般巨大,然而浑身龙鳞散发出金色华光。真龙同蛟龙之间,相距何止数十万年修为。 这一次紫晶天石并未被撞飞到数千丈高的上层空穹,仅仅飞离地面十五丈,便定住了身影,既不上升,亦不坠落。 真龙幻化的金光将天石严实包裹,淹没天地的巨大声音不断轰击石身,仿佛九天紫雷降临尘世。天龙尖硬鳞片和锋利爪牙刮过光滑坚硬的石头表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声响。可以想象,那颗石头承受着怎样巨大可怖的力量摧残! 柳龙池连五指都泛耀着金光,金光萦绕的指尖轻叩天户刀身,淡淡道:“二冲霄!” 于是又有一条血色虬龙钻入天户刀,经由刀华洗礼,成长为一头金色真龙! 龙吟声中,一头长长的金鳞真龙攀云飞升。 守山士兵数月之前另有军伍,未曾驻扎于金雪城,因此错过了神华侯府蛟龙飞天之景,如今却看到此生更能跟人吹嘘的奇景。 柳崇明看着昔日自己口中的旁门邪术,心境不禁豁然开朗,原来武道没有什么正法邪术之分,让功法有善恶强弱之别的,从来都只是人心而已。 泛金手指再度连击刀身,这次直接飞上天四条金龙。 无坚不摧的紫晶天石终于现出一丝裂缝,虽然微不可见,终究不是不破之体。 柳龙池估摸着自身二品化神元婴境界,体内经脉强度与神海的神意储量,应当可以承受得起九条金龙成形的后果。 于是轻喝一声,道:“九龙。冲霄!” 又有三条金龙互相纠缠,投入战场当中。 终于听闻一声玉裂声响,坚硬程度匪夷所思的紫晶天石支离破碎。 只是天空之上再现奇景,紫色天石才一裂开,便有万道暗黑刀锋从天石之中冒出,划破空穹! 黑色刀锋遮天盖地,将九条仍在空中游曳的金鳞真龙悉数斩杀!滔天的杀气滚滚而流,彼此冲击迸发,宛若实质。将虚空都撕扯得扭曲变形。 那柄黯淡无光的长刀此刻终于现出真身,比一般刀剑略长,足有四尺,刀身狭长,有几分燕隆刀的样式。但是造式古朴,环首铸有一朵九瓣莲花,刀身两面印刻上古秘纹,无法辨认。护手处一只玄鸟展开双翼,栩栩如生,英姿勃发。 墨黑长刀显罢了威武,暗黑刀锋与滔天杀气便悉数内敛,之前的威势与灵气消失的无踪无迹。黑刀仿佛变成了一段废铁,笔直坠下,扎在父子两人所处位置靠左的岩土之内。 柳崇明抑制内心激越,缓缓走向长刀。 在他抽出墨黑长刀前一刻,柳龙池点评道:“此刀杀意太盛,比之具有妖刀之名的天户刀,灵气更多,魔意与邪性也更大。持刀之人如无大慈大悲之佛心。难免遭其同化,成为冷血无情的残酷魔头。把它叫做魔刀,才更名副其实!” 柳崇明还是伸手捂住黑刀刀柄,倒抽而出!掂量着手中杀意全然内敛,更没有丝毫邪性外泄的长刀,柳崇明不以为然道:“刀中魔性确实鼎盛,但是孩儿如今化神境修炼有成,灵台如神海,神敛而意坚,哪会那么容易遭魔性侵蚀?降服这柄魔刀万万谈不上,然则保持本心清澈明净二三十年,不会是难事!” 柳龙池转身便走,嗤笑道:“若不见血,三百年都安然无恙!一旦杀生,五年之内持刀者必然走火入魔。就算当时察觉异样,果断弃刀不用,体内魔根也会逐渐壮大。到头来再熬五年十年,仍然难逃彻底魔化的下场!” 柳崇明沉默不语,眼神却坚定无比。 大客卿有所察觉,猜到了儿子心中想法,停下脚步点明道:“你莫以为可以走老子这条旧路?天户刀岂能同这柄魔刀相提并论?十二条血龙可以克制天户刀,可惜对这柄魔刀而言,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反而会激起祂的无穷欲望! 除非每一次投食都有十几万条鲜活生命,否则甭想喂饱祂。这样以杀养魔,养到他愿意认主,得消耗多少条鲜活性命?实在难以想象,当初是怎样残酷绝情之人,才能打造得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怪物......” 尽管父亲对这把魔刀讳莫如深,柳崇明却有自己的盘算,用这样一柄对主人而言都等同一位可怕对手的兵器,如同得到一条能够不断砥砺自己,一往无前而去的武学大道。 有高山兮,当临顶...... 前传:星羽仙陵 第十九章 边陲不看风沙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年辰阴飞逝。 应天而生的侯府世子,初生之时能虚空写字,被圣上赐予美名,璧柔皇后亲笔书写。 如今这个小娃已经三岁,除了生时有些许异象之外,之后同寻常人家这个年岁的娃娃无甚差别。只是长得要更为粉雕玉砌一些,十分讨人喜欢。 他也没有哪一方面的天赋异禀,三岁堪堪学会走路,和一些个囫囵话语。 一品夫人楚小亭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神华侯封顼则是将楚小亭视作掌中珍宝,所以这个世子在侯府中的地位已然是顶天了。 白羽公主吴白丹却没有这番命运,作为亡国公主的红.颊儿,身份隐秘不可外传,只能在侯府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下等丫鬟。 不过比起跟随侍郎何重树逃亡时,那段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的日子,则要好上许多,起码天塌下来,还有侯府这棵参天巨树挡着。 红.颊儿今年九岁,虽然离豆蔻之年尚且遥远,然而紫瞳且双瞳的她,已然有倾国倾城之美貌的雏形显露出来。那双美轮美奂的紫色眸子不必多说,单单是那一身雪白细腻的独特肌肤,就要比府中其他丫鬟白皙细嫩太多,浑然不似南国女子的水嫩,而是如白雪一般的皎洁。 白雪之肌已然使府中众女羡慕不已,红.颊儿稚幼的脸庞更是有巧夺天工的精美细腻轮廓。倘若吴白丹是寻常人家出生,在寻常的王侯官宦府邸服侍,那么难免遭善妒的夫人小妾陷害,不是嫁给年老朽弱的仆人,就是被卖出府院,进入勾栏。也有不少命运更加不幸的女娃,被活活鞭挞折磨而死。 万幸神华侯府之中,夫人楚小亭独得侯爷宠爱,根本无心嫉妒猜忌府中貌美的丫鬟侍婢,亦且收留亡国公主一事,楚小亭是知道内情并同意的。 府中也有不少不长眼的掌权大仆人,贼心遮眼,对这美人儿显露垂涎之意,想要在手脚上占些便宜。结果在狐锦方面或暗或明的打压之下,不敢说是否完全打消了绮念,但决计不敢造次。 所以红.颊儿在侯府十二岁正式服役这条铁打规矩之前,尚且有三年的清闲时光。 ...... 身躯与气脉受了沉重伤势,反而因此保住性命的何重树,三年前离开侯府,重返白羽故国。本欲趁着短短的有生之年,为吴氏正统皇族夺回白羽国的大业,为公主殿下的登即之路打下基础。 却不曾想皇室崩塌短短数年之间,旧有的皇室忠诚拥护者们,已经消亡殆净。剩下的人,更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可恨小人。 何重树在几次表明身份,欲要拉拢一些向来声明清高的前朝老人,结果竟然屡次遭受暗算后。何重树才算明白,这些都是些在外则沽名钓誉,内里却贪生怕死的伪君子。 一气之下,何重树也不盼望能否建国复辟,只管将这些个真小人、伪君子,一个个砍掉脑袋,以祭奠先皇。 三年来在白羽境内杀了无数权臣文豪,不过由于白羽国内尚未统一,任何一个单方势力想要追捕孑然一身的武道高手,都不是一桩易事。 ...... 一名中年汉子头戴竹条斗笠,用一根外面包裹了一层粗布的长条短棍,挑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独自一人,走在白羽国边疆,荒凉的小道上。 走了三四个时辰,才遇上一座人烟稀少的边陲小镇。中年汉子找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投宿果腹。 那客栈唤做“平陆客栈”,没什么讲究,只因此镇乃是平陆镇。一座并不紧要的小镇,一间从不出名的客栈。 一进门就看见客栈掌柜在柜台处打瞌睡,一只手臂压着一本摊开的账本摊,账面上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墨迹,可想而知客栈生意实在惨淡。 不过这掌柜的耳力实在不俗,刚进门的这位中年汉子正在犹豫要不要扰人清梦,他反而一个激灵自己醒了过来,脱口而出道:“客官喝酒吃食还是住店?” 中年汉子面露难色,道:“路途远遥,盘缠拮据,只敢吃些酒食,住宿就罢了。” 半百年岁的客栈掌柜这才开始打量面前的客人,只见这中年汉子一脸虬乱胡须,身着麻布衣裳,包裹粗布的短棍挑着包袱。那短棍不知是把油纸伞,还是护身的家伙,那个包袱则轻飘飘的,看来只能是几件换洗衣物。 掌柜暗中叹了口气,“是个没几两银子的主!看来隔壁街的暗.娼又没挣头咯!” 面上却是依然热络,热情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您还是可以在鄙店住一宿,除了酒饭钱免不了之外,不再多收你半个铜板的。反正客房空着也是闲置,住又住不坏。” 那中年汉子听了这话,万分感激,一定要与掌柜共饮一大碗。 于是身上银钱不多的中年汉子以半价买下了客栈的一坛子米酒,身为掌柜兼职跑堂又是帐房的半百男人,围上腰围,转身便去后厨。掌柜的下厨烧了几个颇有特色的菜肴,有菜有肉,也只卖中年汉子一个友情价。 二人共处一桌,相见恨晚,饮过几大口酒水之后,二人豪情渐长,谈吐之时无边无际。仿佛一个是江湖侠客,一个是武林豪杰,他俩开始称兄道弟,吹嘘各自年少风光。 客栈掌柜是个土生土长的平陆镇小民,幼年替大户放牧,积攒了几钱银子。接着在少年时期外出经商,是个勤奋聪明的人物,因此挣了好些银两。光宗耀祖回乡,也如愿娶了自己昼思夜想多年的村花。 娶妻之后便想安定下来,于是用剩下的银两在镇上开了一间客栈。别看他这客栈如今生意冷清,其实是因为外头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等到了草木萧瑟黄沙飞扬之时,他这间小小的客栈那可就是来客如云。外租的房间从来都是不够用的,就连客人吃饭的桌椅,都得跟四周的邻居用一两颗铜板租赁。 相较客栈掌柜而言就显得有些腼腆的中年汉子,表示他很理解那些客人的心思,中年男人说那些人都是读书人,因为喜欢边疆国界的豪迈风情,所以结伴出来游历体验。 他自己就是个读书人,只不过没有殷实的家业,读不起能当官做秀才的典籍,只能沦落为替人写家书写春联的卖字郎。但是心中亦有一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豪迈情怀,这么多年来不曾泯灭,于是趁着身子还走得动,也尝试这番“负笈游学”的壮举。 当然身上盘缠是真的不多,所以不敢挑选边疆风光最为壮阔雄伟的晚秋之季,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适宜出行的春季。 如此一来,就算没有马匹代步,不能每每赶到人烟茂密的城镇歇脚,在夜间露宿郊外的时候,也不至于被秋风冻成冰条。而且真正困难的时候,还可以挖地下的木薯、采路边的野菜、摘树上的野果果腹。 客栈掌柜并没有因为中年汉子钱袋干瘪而看不起他,反而因为听说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对他增加了十二分的敬意。 也不知是真慷慨还是酒意重,客栈掌柜金口一开,大方免了这顿酒菜的银钱。不过要求“贵为”读书人的中年汉子为他出生不久的孙子“来财”,取一个二十年后及冠礼的表字。 中年汉子酒意正浓,欣然应允,还一本正经说取名和定字都非儿戏,不可草率,所以需等到明日酒醒之后,挑一个不犯冲的时辰,翻一番古书,才能决定。 半百年岁的客栈掌柜连连点头称是,兴庆自己遇上真正有学问的读书人。酒也喝得更加豪迈尽兴。 直到客栈掌柜的元配老婆出来添油掌灯之时,二人仍在有一句没一句天南地北的扯风,满满当当装有五斤酒水的坛子已经见底,所剩无几。 中年汉子神智恍惚,已经在濒临醉倒的那道门槛界线前进进出出。 客栈掌柜反而意识尚存,中气十足道:“老婆子,快把孙子抱出来让先生看看!” 方才那位掌完灯便退下的老妇人,果然从厢房抱了一个肥嘟嘟的小娃出来,手脚轻快的走到桌前。 中年汉子酒劲上涌,耳内嗡嗡一片,听不清二人对话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那位年岁也该有五十的老嫂子,突然变得十分年轻,也不知是否因为醉眼朦胧。 这醉倒的汉子,正是白羽全国通缉的前兵部侍郎:何重树!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章 难相思,两相望! 醉了一宿的何重树从简陋却暖和的木床上醒来,宿醉的感觉就是头胀欲裂,喉咙之内又干又痒。 扶着昏沉的脑袋,全然记不起昨夜何时醉倒,又是如何躺到这张床上来的。 一架简易的三角木架就在墙角,一个铜盆,一条白布巾。何重树那铜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便推门出去。 楼下掌柜夫人早早煮好了粥水,贤良谦逊的她正在慢条斯理的叮戒丈夫,日后不可再次贪杯之类的话语。见到何重树在二楼的楼梯尽头出现,便止住话头,随手盛了一碗米粥放在桌面与丈夫临近的地方。 何重树耳力通明,将这老夫老妻二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深有感触。 柴米油盐平淡偕老,其实比轰轰烈烈的爱情更为难得,也更为珍贵。 何重树与这一家人吃罢早餐,又诚心诚意地为那出生没有几个月的小娃娃挑选了个良辰,翻了几本旧书,最后敲定表字为“元犀”。 一家子感激万分,此不提。 . 话说何重树辞了热情淳朴的平陆客栈一家,继续独自一人出行。 这三年来何重树心有所悟,对武道的追求已经十分淡薄,体内强行破境带来的隐患让他苦等三年。但是此刻他由情入剑,反而达到了苦修而不可得的化神界神胎境。 破境带来的汹涌气机潮汐,俨然再也无法危急其性命。 何重树喜获新生之际,心中再无军国大业,只有某个女子的丰腴身姿,刻画在脑中愈发清晰。走在归途的大道上,何重树没有了身为儒生的拘谨,放声大喊道:“妃陶!我何重树回来娶你了,你要为我生孩子!生好多好多孩子啊......” . . . . . . “什么?你再说一遍?”扯着侯府其中一位大管家的衣襟,将中年发福,不下二百斤的身子拎了起来。 何重树近乎咆哮的声音,已然不记得自己是一向待人恭谨的谦谦君子。 侯府当差,位及高处的大管家十分不适应同这类“粗人”打交道,有些不悦,但是暗处早有人打过招呼,表明此人的客人身份。中年发福的大管家不便与他一般见识,不然管你是甚么白羽剑仙还是甚么三品神胎境高手,敢在侯府放肆,总要教他吃不完兜着走! 中年发福的神华侯府大管家又一遍耐心解释道:“二等丫鬟妃陶,两年前卖身契便已到限期!侯府无法限制她余生的自由,不过听闻她拿回卖身契的时候,提出愿意长久留在府中,任职长工织女。 可是她家中父母三番四次来到侯府哭求,认为侯府单方面不肯放任下人自由,耽误了他们女儿终身大事。司职并掌管一切丫鬟事务的老妈子不得已,只得对当事人妃陶诉明侯府的苦衷。 二等丫鬟妃陶离开侯府,已有近一年时光,何相公询问李姑娘近况,侯府自然无法回答。” 何重树脑中一片天旋地转,三年之间,世事变幻怎的如此无常。曾经宣誓效忠皇朝的那一群人反叛了;享有文坛清誉,时常歌颂白羽皇室的那一批文坛大家,都跳出来指责皇室的腐败无能了;天真无邪的公主殿下在自己濒死的时候说“你早就该死了”;连最爱的女人,也不知所踪了。 何重树真的很想抽出那柄“一竿”,将留不住一个二等丫鬟的侯府杀一个底朝天,就算明知道自己一旦拔出那口长剑,便没有活着踏入侯府一步的可能,何重树仍然想要意气用事一回。 侯府二十四房大管家之一的发福中年人虽然并不惧怕这类自以为匹夫一怒就能血溅百步的江湖草莽,然则也不愿多生是非,肥腻的脑袋轻轻一转,便想了个温和一些的法子:“何相公莫急!小的让府中下人查找查找李姑娘的户籍贯地,再引几人为您辩路?” 何重树自认急昏了头,连忙致歉又道谢。道:“事不宜迟,劳烦侯府,劳烦管家大人了!” 中年发福的大管家有些了解大客卿当年被这位爷称赞时的喜悦了,马屁拍得真是太他娘的诚恳了,这位可是白羽前兵部侍郎,堂堂一剑震九江的白羽剑仙啊! 被无形吹捧的大管家喜不自胜,屁颠屁颠的前去嘱咐下人,没半炷香功夫,便有自称妃陶老乡的两个仆人为何重树引路。 一个确实是妃陶并不太相熟的同乡邻村,另一个却是侯府特许派遣前来暗中相助何重树的狼绮暗子。 何重树无暇理会这身怀武艺的暗子为何而来,是为监视自己还是相助,但有了他在暗中扶持,那位同乡脚步着实轻快了许多。 赶了几日的路,终于来到妃陶户籍所在地“丰泰安村”。但是一问之下,竟然无人知道一位名为妃陶的女子。 何重树以为是那名“同乡”一时糊涂,记错了方位,但是同行的另一名仆人翻阅路志后发现,方圆百里之内再无另一个丰泰安村。 第二日三人以“李阿菁”和妃陶父母的名字询问,村里人仍旧纷纷说不识得。然则那名随行的假同乡暗中告诉何重树,这里大多数人听到李阿菁三字时,明显表现得不自然,神情有些许怪异,似乎有所隐藏。 这位假同乡表示可以代为查访此事,于是第二天夜里何重树辗转反侧,他则独自外出,用不同寻常的方式探查真相。 第二天中午返回,这位假同乡果真了解到了真相:“丰泰安村的人果然都是假装不认识李阿菁,也就是妃陶姑娘的。或者说是不愿意提起,认为这是一桩村里的丑事。” 事情大概是这样:村头李家夫妇家里女儿回来了,众村民听说李姑娘是大户人家下人出身,身价紧俏的很。李家夫妇又有嫁女之心。于是不少人家都上门提亲求婚。也不知道李姑娘本人答应不答应,李家夫妇便自作主张接受了村里一户家境殷实人家的聘礼。 次月也就嫁了过去。 本来只是村里的一桩佳话谈资,村民谈起此事,最多是讨论那名新娘的丰腴曼妙身段。 但是几个月过去,夫家却一纸休书将李阿菁送回了娘家。指责李姑娘不尽妇道,婚后没有履行妻子义务,不肯与新郎同房。并唾弃其在外头同野男人好上了,是个不折不扣的下贱货。 于是李阿菁的父母赔偿了夫家双倍聘礼,同时将她逐出家门,以其不耻! 不久李家夫妇承受不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卖掉房田,搬离了村子。而李姑娘并没有跟随父母,据说是出了什么事,如今在三十里外的一座草庵净了身出了家。 所以现今全村都不愿意提及关于此事的支零片段! 何重树恨恨咬牙,实在难以原谅这些人如此欺负心爱之人,更不愿意原谅自己来得如此之迟,让妃陶受了诸多委屈,急切道:“妃陶在哪里?速带我前去寻她!” 狼绮暗士称一声“是”,便在路志上测算出了大致路线,也不需那名真同乡引路,施展轻功,准确无误将何重树带到草庵之中。 何重树步伐沉重,找到这处小小的一处草庵,对他而言,仿佛已然寻遍了天涯海角,终于在狭促昏暗的佛堂见到那个身姿丰腴的背影。 “阿菁......”话一出口,满口涩然。 那个面朝佛像的身影明显颤了一颤,正在竭力压制激动,良久之后才归于平静,头也没有回,淡淡道:“施主!这里没有阿菁。没有李姑娘。更没有妃陶!贫尼法号静文。” “阿菁!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来带你走了,我要娶你。风风光光的娶你!”何重树想要走上前一把抱住她,却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搁在两人之间,那短短的几步距离,化作了深沟巨壑,横栏在二人心头。 自称静文的女子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低声抽泣,却只说了三个字:“太晚了。” “不晚,不会晚的。嫁为人妇又如何,落发出家又怎样?你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变。” 妃陶忽然止住了泪水,身子也不再颤抖。终于还是下了决定,道:“晚了。真的晚了。走出侯府的时候,我以为还有机会。被迫嫁人的时候,我以为还有机会。三四个月软磨硬泡都没有交出身子,我以为还有机会。一纸休书下来,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我也以为还有机会遇见你,嫁给你。” ...... “可是当那班禽兽撕开我的衣裳之后。当数不清的肮脏手掌揉捏过我的每一寸肌肤之后。当他们一遍又一遍的进入我的身子之后。 当我求救时每一个熟悉的人都兴高采烈的看着恶行,喊着骚.货、贱.人之后。我就知道,太晚了。我再也不是那个纯洁的李姑娘了,再也不是那个完整的妃陶了,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问心无愧爬上先生床榻的阿菁了。所以,太晚了!” 何重树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我不在乎,可是却无法说出口哪怕一个字的安慰,满腔的愤怒化作熊熊烈焰,烧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最恨的,则是自己,无能的自己! “你走吧!”妃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她始终不敢转身面对当年的先生。 何重树万念俱灰,行尸一般走出草庵。一个人失魂落魄走了三四里路,一个化神神胎境的三品高手,一路上跌倒无数次。终于在一棵巨木阴影下,何重树停下了脚步,随即呕出一大口心头热血。 默默跟随的那名狼绮暗士,莫名察觉到一股危险之极的气息,立即全速后退。 一竿从三十里外的客栈,瞬息出现在狼绮暗士眼前,拦住他撤逃的身形。这一剑没有要了狼绮暗士的性命,但是何重树欠侯府的恩情,再也不复存在。 狼绮暗士尽管后怕不已,心神却一直留意那位白羽剑仙。 一竿出现的同时,何重树竟突兀消失,在这个空间,甚至连一丁点儿气息也不存在了。一人一剑居然在转瞬之间调换了位置? 这名狼绮暗士虽然武功不是一流境界,但是眼力极佳,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有一门缩地成寸的武功。 莫非世间真有剑仙! . . . . . . 情郎转身走远,妃陶哀怨道:“你若强抢,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反抗呢?你惦记的终归是那份青涩的爱情,而不是身子不干净的小女子妃陶。”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一章 白羽剑仙 何重树听了心爱之人的绝情言语,心如死灰。恰逢此时,脑中突兀浮现一段远久之时看过的图文。那图尚不清晰,其上原本晦涩深奥的上古奇文,竟一字字意理自清。 何重树心已碎,更无杂念,真正达到道心纯净的玄奥境界。神海之内有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终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树冠之上布满繁星,璀璨绚烂。 何重树心神坠落在神海之内,隔绝了意识,对外界一无所知。 浩瀚神海之中,对于站在树下的何重树而言,历经千千万万年,而世间凡人,只会是眨眼瞬间。 何重树的神海内异象频生,神海中的另一个意识,也就是神胎,受那株巨大神木的神力牵引,然后迅速茁壮成长,凝结元婴,元婴成形,元婴觉醒,别人几十年累积方才得以破一境,他竟然在这三境上一气呵成。 莫非何重树天赋异禀,到了化神三境境界,反而可以强行破境? 但细思之下,也颇为在情在理,毕竟这株神木周围的光阴流逝速度与现世世界完全不同。而何重树的神识已经在神木之下,矗立了千万年光阴。厚积而薄发,达到一品境界也就不甚奇事了。 元婴觉醒之后,神力,即精神元力,在持续膨胀增长,由弱转强,增长速度已非世间武夫神海内的元婴可以比拟。直到元婴神力攀至巅峰,神力增长却仍似没有止境。最后元婴体外一座神力凝结而成的巨塔轰然崩塌,元婴也随即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神海之内这个堪称世间最强的元婴,此时犹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灭。 但是旧有元婴破灭的同一时刻,神木之上落下一颗零星光芒,这一颗星辰在整个意识神海之中飘摇跌宕,迅速凝为一颗神胎,而后出壳成形,飞快觉醒。 无论神力增长速度、体外神力巨塔的宏伟程度,还是最终的神力总量,都远比先前那个元婴强上数倍。 不久之后,继续崩塌幻灭。 于是又有一枚星辰落入神海,如此往复。 持续了足足有八十次,直到第八十一次,落下一颗璀璨的红色星辰,刺眼的猩红光芒遮天漫地。神力飞升增长到巅峰时,外层的巨塔依旧崩塌,但元婴这次却没有完全覆灭,却也受损严重,只剩下一息尚存。 红色的元婴开始自主吸纳周围精神原力,稍稍稳定了脚跟,巩固了自身原形后,胃口大开,将之前八十一座巨塔破碎后的废墟碎片,通通吸入那张“巨口”。当神海之内所有碎片都被吞噬消化干净之时,这尊身发红光的元婴远远没有满足,竟将目标盯上了那株神木。 高大程度接天连地的神木开始剧烈摇动,树冠上的星辰如同落叶一般簌簌而下。飞离树冠的星辰飞散逃窜,却有一股巨大吸力,迫使它们不得不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然后一颗都没有遗漏,通通进入那张贪婪的巨口。 只有依然留下树冠之上的几颗耀眼星辰,顽强的发出光芒抵抗那股吸力,这些星辰,潜力极大,足以与红色元婴抗衡,所以没有落得被吞食的下场。 神木主动散去精神元力,那些树干与枝桠以极快的速度枯萎朽烂,带着仅剩的几颗星辰永远消失于这片神海。这株神木的真身并不在此处,树冠上的星辰数量,也不是所有。 对于这株分身而言,虽然根底没有被吸干吞净,但是元气大伤是免不了的,再要凝结出那么多数量的星辰,不知道要现世世界的几个千年。 如今神海中空空荡荡,连神意海水都干涸了。而红色元婴则心满意足,身上的红光亦黯淡许多,现出本相原形来。它伏趴在虚空之中,腹中满足,立即进入休眠。 竟是一头浑身火红,毛发顺长的饕餮。 何重树的自我神识重回肉.体,身外的现世世界其实只过了一小会儿,并没有如神海一般流逝了千千万万年的沧桑光阴。 因此他从现世世界的“一瞬之间”,由根基浅薄的神胎境,进入超一品的元婴上乘境。比之四明妖鹿的元婴觉醒要胜却太多太多,倘若神海中这头异兽能被驯服,那战力会是何等的恐怖,一旦现世,必定惊动天地。 当然,饶是如此,此刻的何重树,也已然是人间第一人。如假包换的剑仙! 他当然不知道,那棵神木,乃是上古之时,由神界神灵种植在人间的炼神根底。 人族智慧如此脆弱,脑中神海如此空洞,之所以能够修炼精神元力,就是因为有了这棵神木的存在。祂为全天下的修炼者,在神海中塑造一个个神胎的原形,因此人间修炼者所谓的凝结神胎,其实不过是引导神力进入这个模型,然后按部就班长大罢了。 神木等同人间修士的修道根底,树上所有的星辰,都是一个个有望成就神胎境的天纵之才本该出现在他们神海中的神胎原形,只是如今大多都被吞噬殆尽。 看来江湖上,要少去一大波本来可以进入前三品的高手了。 何重树意识重回后,胸中的一腔怒火仍未熄灭,转念之间,便与佩剑身形互换,出现在临近丰泰安村的小镇之上。然后支手一招,佩剑“一竿”又于三十里之外飞来,温顺躺在主人掌中。 今日,注定有一座村子会被屠村!屠村的人,是一位剑仙。 ...... 白羽国内,九江境地。 天凝江封疆王侯吴启殊,有着旁系的吴氏血脉,自称是帝国正统继承者。 自从帝王逝去,皇权崩塌,白羽国内便出现四分五裂的权争乱局。 各处封疆王侯纷纷举旗称帝,武功权臣也都各自选投明主,响应更变。 吴启殊身为白羽国皇室旁支,自然有先天优势,投靠麾下的文武权臣不计其数,军营之中也多是心甘情愿为其统一全国出一份力的平民士卒。短短数年之间,便剿伐了九江境内将近八成势力,收复九江,指日可待。 “白羽正主”吴启殊年少有为,不单干才超群,品行更是无可挑剔,兼之仁政爱民,辖境之内的九江百姓得以幸免战火之祸。 仁德仁名,在白羽境内广为流传...... 一座气态森严规模宏大的巨大军营内篝火通明,巡逻兵队不时穿梭。军营之中高大的白色帐篷如林而立,多不胜数,军营中央位置,一座金黄布匹的帐篷尤为高大。这整座军营,足足可以容纳四五万名士卒。 如此规模的军营,吴启殊拥有整整八座。 中央位置的黄金帐篷顶上插着雪白大旗,金色的笔画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吴”字。正是以前的天凝江侯爷,现在的“白羽正主”,吴启殊的亲帐。 高大宽敞的黄金帐篷之内光芒幽亮,中央一张承露台,台上有散发夜光的各样珍宝,四处角落分别有四颗婴孩头颅大小的夜明珠。 英明神武的“白羽正主”吴启殊身披夜服,坐在案前,手中捧着一卷布匹卷轴。果然当得起勤政爱民的仁君名号。 倘若不是身后巨大的白虎皮毯上卧着两个身姿曼妙,一丝不缕的倾世美人,这幅画面就可以直接描画入册,成为众口传唱的深夜勤政图了。 那一副卷轴,却是江湖上传言,被白羽剑仙何重树从宫中带走的白羽神书。案上还有一物,白玉打造,底下方正沉甸,上半部分雕琢了一只收敛羽翼的神鸟。此物是传言与白羽神书一同被兵部侍郎何重树偷走的两件国宝之一,传国玉玺。 白羽皇室千年基业之所以霎那倾覆,原因在于宦官干政,朝纲浑沌。却极少有人想得到,这一切局势的发生,背后必然有煽风点火,操持大局之人! “不出十年,这座白羽皇朝便将是朕吴启殊的掌中物!哼!当初将朕视作泥渣的那群正统皇族,还不是都见鬼去了。恨不得与朕撇清牵连的权贵,现在却又都向朕摇尾乞怜了。这些渣滓,为了保命献殷勤,连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和亲生骨肉都可以送来让朕临幸。” “你们说这些人还是男人吗?罗夫人,高小姐!”吴启殊说这些话时语调温和,俨然就是一位谦谦君子。 这两名美人战战兢兢,只能称是,不敢有丝毫违逆。当初一同送入军帐的绝色美人可远不止她们二人,这位“白羽正主”始终对她们言笑晏晏,其中不少女孩为其气度折服,主动献身。 吴启殊看似始终谦恭有礼,却常常因为一些个极小的事情,暗中处死了不少钟情于他的怀春少女。他还有许多不容外泄的奇异癖好,其中一个,就是喜欢观看自己临幸过的美人,被牲口一般的众兵将侮辱而死。 她们二人明白,之所以现今还活着,只是因为下一批美人还没有送来。 两位美人一同蹙眉,只因帐外有一个男子未经通报,私自闯了进来。二人暗中猜测了此人的各种死法,林林总总数十种,却没有一种重叠的。 吴启殊仍在凝神观看白羽神书,有一股端正与威严,却柔声询问道:“有事吗?” 来人负手而立,不语。 吴启殊看似没有丝毫不耐烦,竟然恭谨的放下卷轴,为了一个私闯皇帐的无礼男子而抬起了头,正视他。 只是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的手轻轻颤抖,被擅长隐藏心思的他压制在一个微不可察的幅度,随即展颜笑道:“原来是何侍郎,深夜造访,可有小侯得以相助的地方?” 何重树言语冰冷,道:“有,你自己了断吧!”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二章 白羽神书(一) 吴启殊干笑几声,意态诚恳道:“何侍郎!你我无仇无怨,何苦生死相见?” “你可是在使拖延计,等那位二品境界的瞎眼老人前来救援?我劝你无需再等了,因为那个瞎子丢了一件东西,现在还没找到。” 吴启殊正要开口询问他丢了什么,忽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何重树将负手于后的一件事物往前一扔,如弃敝履,那圆滚滚的事物滚到吴启殊脚边,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双目深陷,显然生前早已失明多年。 “是否很震惊,堂堂元婴境界的高手竟会如此轻易被人击杀!使手段暗杀?不,一旦进入化神境,就不可能对外界偷袭毫无察觉。唯一能取胜之道,只有境界和实力的压制。别说只是区区一介二品武夫,就算实打实的一品宗师,如今的我,都能以一当十。” 这位“白羽正主”内心已经接近崩溃,但多年来保持的气魄竟然支撑着他扛下巨大压力,仍敢同身前这位能随时轻松摘下他脑袋的魔头周旋:“吴启殊只求不死,这里两件无价珍宝,一件白羽神书,一件传国玉玺,剑仙都能带走! 假使剑仙不愿意亲自插手世间俗务,要让吴启殊成为剑仙先生的牵线傀儡,吴启殊也绝无二话。甚至可以保证尽心竭力,十年之内拿下白羽帝国,交到先生掌中。” 吴启殊一直等着项上人头掉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却没有想到这位白羽剑仙竟能容他将言语说罢,因此心中求生之欲立即大增,道:“剑仙先生要杀我易如反掌,吴启殊也绝非无知愚妄之人,晓得化神境武圣的厉害,万万不敢卖弄小聪明糊弄先生。请先生尽管放心!” 黄金帐篷之外响起大风声,随即一柄细长宝剑从外头呼啸而至,何重树握住剑身通红,剑气诡异如有灵性的一竿,轻描淡写道:“之所以能耐着性子听你说这些废话,是因为我将近十成的神意都注入了宝剑,把你这座军营的五万兵将,还有近百名白羽境内所谓的江湖宗师都屠了个干净!你似乎错过了一个向我反击的大好机会。” 穷途末路,吴启殊陡然发狠发狂,一脚踢掉藏在暗处的一柄短刀,摊手悲凉笑道:“要杀便杀!老子亲手推翻了一个皇朝,杀过皇子,砍过权臣,睡过公主嫔妃,连皇帝都差点当上,这辈子值咯!” 剑仙何重树支手一招,那卷白羽神书落入他的掌中,然后斜眼看他,嗤笑道:“就这点出息?倘若你敢承诺五年之内一统白羽全境,十五年之内收伏冰兰,我倒是乐意看一场好戏,可以留你一条狗命!” 吴启殊失魂落魄良久,突然将那枚仍留在案上没有被取走的传国玉玺抱入怀中,片刻之后目中神光清明透澈起来,将拳一握,朗声道:“朕有何不敢?” 白羽剑仙何重树果然没有食言,只带走白羽神书,扬长而去。 直到此时,军营之内浓重黏稠的血腥气味才开始飘入黄金帐篷中,迅速弥漫,充满了每一寸空间。两个死里逃生的弱女子跪在他身下,强忍呕感,为吴启殊清洗失禁的秽臭事物,她们动作利落,不敢做出丝毫多余的举动,生怕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魔头,却不小心惹怒了留下来的这位魔头。 吴启殊大口呼吸着营帐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看着匍匐跪倒的两位美人,他没有丝毫情欲之兴。他只是保持身子佝偻的姿势,抱着腹中冰凉的传国玉玺,癫狂的大笑! . 话说白羽剑仙一夜得道,成为人间武道的巅峰第一人。所有未曾亲眼见过这位白羽剑仙的宗师们前辈们,对白羽剑仙何重树的武道登顶,一个个竟是心服口服。 这大概便是所有化神境修炼至巅峰的人,神海中互相之间那种妙不可言的感应了,毕竟所有人的化神境,其实都出于同源。 屠村灭军的可怖言论最初不知是通过何种渠道,迅速传彻天下,弄得南北神洲两座江湖人尽皆知。 甚至出现声讨魔头的言论,只不过响应寥寥,好事者只能作罢。这个江湖,始终还是倾向实力强悍的那一方。 然后又一桩大事在江湖之上广为传播,这位白羽剑仙发布天下江湖令,召邀天下豪杰,要在数月后的十月初十召开一场武道大会,地点就选在海外的一座无人大岛。 这座岛屿起初荒无人烟,连所属帝国也少有问津,不过自从听闻白羽剑仙要在岛上召开武道大会,所属帝国不但没有阻拦,还拨下巨量银款,投入大量人力,极土木之盛,打造了诸多雄伟楼阁。最为耗费银钱的,便是通过海运将修筑武道台的那些万斤巨石送到岛上。 岛上一切设施还在打造,便有许多江湖汉子前来观摩占位,他们大多是江湖上二三流的好汉,其中又以北神州二十四国之人为多。 然而白羽剑仙的名头实在太大,岛上居然也有跨过南北洲之间的汪洋大海,万里迢迢前来参加盛典的南神洲豪杰。 这一批南神洲最先到达的江湖中人,无疑都是来自底蕴极其深厚,财富极其殷实的家族,否则寻常家境的江湖汉子,哪能消耗得起这一路疾行雇佣万里船、千里马的银两。 许多临近岛屿的百姓纷纷三两成群,划着小舟前往岛上做些关于吃食的小生意,说来也奇,那班子锦衣金馐的豪族望门子弟,居然对再寻常不过的民间小吃赞不绝口,出手打赏便是好几锭银子甚至好几两金子的财物,不少小家境的百姓从此过上了“暴富”的殷实生活。 后来才赶到岛上的江湖人士则稍次之,这一群人自然没有前一批人那等挥霍不完的家境,然而但凡能进入这座岛屿,都要至少不下千两银子的杂项开销,所以这些人大多数都还勉强称得上是二等富人。 谁知道一踏足海岛那片洁白的沙滩开始,他们便等同于穷光蛋。 “什么!一张破煎饼还要十两银子?”一名身穿鹅黄色纱裙的少女气得跳脚,粉红腮帮子嘟得鼓胀。 摆了一处极小摊位的小贩目露不屑之色,打量这位姿容不俗双十年纪的大妹子,并没有太多惊艳的表现。 就算是他这么一个前半生没见过世面的小商贩小老百姓,这一两个月来,竟也见识了不少美艳到惊天动地的天界仙女。他还记得最为惊世骇俗,令他神魂几近出窍的,是一个碧蓝眼眸且高挑白皙的异域神女,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言语能够形容她的美色了。 所以卖煎饼小哥对美色已经有些麻木,嫌弃道:“烧鸡倒是不用银两,你要么?” 年纪有些大的少女大圆眼睛一亮,道:“免费的烧鸡?那里有卖?” 卖煎饼小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煎饼,傲慢道:“野鸡岛上多的是,自己打去!” 少女一气之下便要动手,小贩吓得退了好几步,他知晓岛上举行的是比武大会,参加的多是武功高手,他起初认为这少女倘若是个江湖人,怎么也该带件防身的兵刃。既然两手空空,八成就是来凑热闹的大家小姐了。 但是她真要动手,这人便心虚了。欺善怕恶的煎饼小哥除了嘴巴损了点,其实没有半点底气。 少女身后一名男子及时制止了她,男子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相貌英俊且神色和善,那张脸与少女有六七分相似。 “哥!这卖煎饼的狗眼看人低,寒碜我们呢!”少女顺势抱住兄长臂膀,小猫一般撒娇。 然而这名男子气量极好,习以为常得揉着小妹脑袋,柔笑道:“这位兄弟所言不无道理,岛上的伙食我也看过,并无出奇之处。你想吃什么,我为你打去!好不好?” 卖煎饼的小哥松了口气,少女却仍是不依不饶,道:“可是他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连一张煎饼都买不起!” 男子摊了摊手,心平气和道:“但是我们确实没有十两银子的预算了。” “哥哥,你......”少女气得险些晕过去,伸手入他怀中,摸出一叠金边的银票,扬威耀武道:“这不是十万两银票吗?” 卖煎饼的小哥瞥了一眼那叠花里胡哨的“纸张”,不以为意,这哪能是真的十万两银票?煎饼小哥自认自己倘若有这笔钱,走路都能打横咯,还会跟区区十两银子较劲!什么破煎饼,燕窝鱼翅都只能拿来漱口开胃。这就如同混迹江湖,一个顶尖的武道高手,去跟底层的江湖鱼虾混在一处,岂不跌了份儿? 男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边淡淡地亲吻她的额头,一边熟稔地夺下那叠银票,亲昵情景好似新婚的小夫妇,柔声道:“这是为你积攒的嫁妆,我只嫌少,不敢乱花!” 少女快速挣开,众目睽睽之下极为窘迫,俏脸绯红。 有好事的人已经开始猜测这两兄妹暗中的关系,一个个感叹世风日下,深为不耻......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三章 白羽神书(二) 少女突然退到兄长身后,男子正好上前一步,有一位相熟的友人笑脸盈盈,快步走了过来。 来人身穿一件玉色罗绸服,头戴逍遥一字巾。气质端正,身姿英伟,兼之相貌堂堂,是那种一见就知其家世深厚还很顺眼的公子哥。 此人来到跟前,垂首作揖,含笑道:“见过天宗兄!桐露小姐好!” 那两名被道破真实姓名的兄妹还未言语,四周人群由起初的窃窃私语立即炸开了锅,此间不少江湖英豪都认识特地走来向这对兄妹打招呼的公子哥。 云唐帝国境内第一大宗门雨川庄的少庄主衣琊弈!在北神州二十四国境内,那都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少年英才了。 原本对于如此一位不世俊杰放下崇高身份,屈尊特地向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兄妹二人垂首作揖感到不解。当听到“天宗”二字时,众江湖客胸中的疑惑登即为更大的震惊所代替。 北神州有二十四国,每一国境之内都有不胜其数的大小品流的宗门,其中一品宗门便是凌驾在众多门派之上的至上尊者,比如金风帝国,国内便有九个一品门派。而在这些尊贵强大的宗门之上,各自有其号令群雄的主导者,而这等超一品的宗门,每一国只推选一个。 而这位天宗,与半个刀圣柳龙池一样,都是以一人之力,将所在的门派推上台面。只不过此人实力更加可怖,早在十六岁时,便进入天下武人前三品的化神境,并且为所在宗门一举拿下超一品的桂冠。 少年英才的评价,实在不足以形容此人成就。 如此一尊大人物,居然早早登岛,还和颜悦色的同一个摊煎饼小贩讨价还价? 尊号天宗的男子依照礼数回礼,含笑道:“琊弈兄也如此贪早!能够相遇真是难得。” 桐露姑娘立即接过话茬,毫无顾忌道:“他这是无利不图早,另有居心!” 衣琊弈瞧见桐露娇怒的模样,心头一暖,并不反驳。 于是桐露愈加恼怒,心想:“这家伙怎的如此厚颜无耻,这几年来死缠烂打,明面上说是要与哥哥天宗讨教武学,却总是借故与自己亲近。这般擅使手段又上心思,暗中也不知勾搭欺骗了多少良家闺女?” 衣琊弈在武学之上造诣甚高,直追一人可当一门派的少年宗师天宗,为人处世也圆滑谦恭,单单在情之一事上束手束脚,偏偏遇上这么一个克星。 尽管衣琊弈这几年来拒绝了不少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甚至因为婚事开罪不少大门大派,连父母之意也违拗了数次,可是桐露就是认为他肚中定有数不过来的花花心肠,因此并不接受其追求示好。 天宗在此事上倒是看得通透,妹妹桐露对这位衣琊弈并非毫无情愫,甚至在初次见面之时便有一见钟情的迹象。只是女子善妒,而这位雨川庄的少庄主无论身世、武功、才貌都是超一品的程度,身边自然少不了爱慕他的莺莺燕燕。 衣琊弈越是在桐露面前拘谨,不敢表现得太过无情去轰走众女,桐露越是觉得此人花心可疑。因此实则情投意合的二人,情事却一直处于僵局。 天宗也一直秉持好事多磨的理念,很少插手挑明其中关系。若要完全撒手,任由孔雀东南飞,却也有缺妥当。 因此率先开口,打破僵局,笑意和煦,提起道:“妹妹不是要吃烧鸡?咱们三人正好结伴,到岛屿深处去踏青游玩,顺便打几只野雉饱饱口腹。” 说完却是拉了衣琊弈的手,往山势绵延的丛林深处飞掠而去。桐露来不及拒绝,自然也不能让哥哥丢下那个“讨厌”的家伙,恨恨地剁了一脚,施展绝妙轻功,身姿婀娜飘摇追去。 留下一众武艺不高身份却尊贵的名门闺秀,和目睹三人施展精妙轻功远去的江湖看客。随后卖煎饼的摊位面前便人潮涌动,价格十两银子一张的普通煎饼,沾了天宗的名气,片刻就被哄抢一光。陡然挣入几百两银子的小哥云里雾里,好久以后才回过神来,庆幸自己先前没有往死里磕碜这兄妹二人,不然挣不了这几百两银子不说,还得搭上一颗上好的脑袋。 三人轻身功夫绝不止日行千里的脚程,三人行如飞燕,自在遨游。穿林越川,欣赏了好美一副海岛独特风光。 一路上桐露反而没有太多怨言,只有当衣琊弈不时回首看她的时候,她才露出不悦的凶相,在衣琊弈眼里却是十分可爱。 直到遇上岛上一处宝石一般清澈美丽的秀丽湖泊,三人才忍不住停下脚步,宝蓝色的湖水,湖边堆积大片黑白相间的圆润卵石,湖边有微风带起的潮汐,轻轻拍打在鹅卵石滩上。 两个男人正要去狩猎生火,却听见一侧的林中有枝叶摩挲的窸窣声响,过了一会儿,果然出现十几个年岁参差不齐的汉子。 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双目精光焕发,身材雄伟,没有丝毫老态。一见这岛屿深处居然有三个男女,震惊之余并没表现出敌意,还主动过来搭讪示好。 言语大意就是他们也是赶来观摩这场武道大会的江湖中人,本来也相互不认识,因为盘缠的原因只得在岛上狩猎果腹,等待武道大会开启。并表示他们人数众多,已经猎捕了不少野兔野鸡,盛情邀请三人加入野宴。 十三人中其余人员也是此意,颇有江湖儿女的豪情大方。只是有些年岁稍轻,血气方刚的汉子看待桐露的目光有些无礼,好在没有发生冲突。 衣琊弈、天宗二人为免暴露身份,没有说出真实姓名,一个说是姓罗,一个说是姓古。 桐露尽管在一旁偷笑,也不怕惹人怀疑。心想:“好一个锣鼓,你俩占了两件聒噪乐器,轮到我,是该叫唢呐还是喇叭?” 随后这十三人果然从身背的大袋子中取出许多野味,就在湖边开膛破肚,洗刷起来。对于这等粗鲁的煞风景举动,桐露十分看不下去,想要说上几句。 因此被衣琊弈、天宗二人拉去搭架木柴,生燃篝火。 篝火生好,野味也宰杀洗刷干净,架着湿树枝放在火上烧烤。 五十多岁的大汉十分健谈,谈起他所在的江湖那是头头是道,许多奇闻趣事他也都记在脑中,每逢谈及都引得身后众同伴一片哄笑。 两伙人相谈甚欢,这位首领才敢询问道:“老汉看二位小兄弟和这位小姑娘都是气质超脱,仪表出众之人。仅三人就敢进入这片莽林,想必身怀高强武艺,都是出自名山大川大门派的高徒吧?这次专程来参加武道大会的?” 天宗善谈,同这位首领很是合得来,当下摆手道:“我们哪里是什么名门大派的高徒,就是家中有些田地基业的寻常子弟罢了。来这座孤岛,也是图一个新鲜自在,至于什么武道大会,能凑凑热闹就成。当然身上还是有一点货真价实的武艺,我听我家教头师傅说过,我兴许有什么‘莲花生’的境界,不然怎么敢丢下护卫溜进这片野林?话说回来,你们这几位大哥实在厉害,打了如此多的野味,我们二人的实力虽说要制服一头野猪也是轻而易举,但却很少发现这些野鸡野兔!” 首领大汉将手中堪堪烤好的野雉递给天宗,哈哈大笑,称赞道:“古兄弟少年天资,居然有妙莲生的玄幻境界,真是了不得!俗话说穷文富武,古兄弟家境殷实,将来在武艺之上的成就必然超凡!” 天宗假装听不懂这大汉的明夸暗讽,爽朗道:“承大叔贵言!哈哈哈......” 头一批放入火中烧烤的野味大多熟透,众人开始撕开分食。 衣琊弈住行比较讲究,尽管没有干制的盐巴香料,还是让他在周遭野林中寻到几味辛辣香草,加在烤肉上,滴上几滴未熟野果的酸汁,美味程度不亚于声名大噪的餐馆酒楼。 桐露尽管言语嫌弃,吃得却是十分尽兴。 随后有一名汉子将一口装满酒水的皮囊拿了上来,还贴心的削了几个竹杯。 远远超过半百年纪的大汉倒了三杯酒水,桐露身为女子故而推辞,衣琊弈、天宗二人则是痛快接过酒杯,海饮了一口。 老大汉将那杯原本该给桐露的酒水捧入自己怀中,也陪着二人饮酒作乐。 有酒有肉,吃喝尽兴,衣琊弈、天宗二人不知不觉便被酒量深不可测的老汉灌倒。身材雄伟的半老大汉摇摇晃晃站起身子,转身离开之际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桐露正在责骂已经昏昏醉倒的二人没有出息,眼角瞥见十余个汉子大大咧咧地朝这边走来,一个个醉意熏熏欲行不轨的猥琐模样。 质问道:“你们要作甚?” 这群人瞧见被火光映红脸颊,身上鹅黄色纱裙也并不严实的美人,纷纷露出狰狞本色。 “你的两个情郎已经不省人事,今晚就让哥哥们陪你爱你吧!嘻嘻嘻......” 桐露连连后退,看见那个半老汉子,也就是这群人的首领,他脸色阴沉,手中把持一柄短刀,却不是要过来救援,而是目光阴鸷地朝醉倒的二人走去。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你们是强盗?”桐露貌似施展不开来时的精妙轻功,后退的动作很是狼狈。 一个身材矮小的猥琐汉子挤上前来,舔着嘴唇嬉笑道:“哥哥不是强盗,哥哥是淫贼!” 刚说完这句话便被同伙拎起丢到人群最后头,他坠地后骂骂咧咧的拍屁股站起,身上一点轻伤也无,可见武功不俗。只是心情大坏,不断谩骂“没有义气”之类的脏话。 “实话告诉你,我们就是江湖上鼎鼎盛名的京西十三饿狼!劝你还是速速就范,我们兄弟十三人个个杀人如麻,可不像你那位不知是真妙莲生还是假妙莲生境界的情郎。我们老大是实打实的宝身圣境,离前三品的化神境只有一步之遥。而我们之中也多有宝身圣境的高手,最不济者,也是喷珠玉的大圆满境界。你是逃不了的!” 说话的人是个中年汉子,貌似在这伙人中有二把头的地位。一边言语一边解自己的腰带和身上的衣物,周围的同伙起哄道:“跪下来给你曹大爷吹一管萧,兄弟们就放你一条生路......” 桐露闻言上前一步,那个姓曹的中年汉子喜出望外,正要脱下长裤,面前的女子向他踢来轻飘飘的一脚。汉子面露笑意,伸手来捞她的长腿。 然后就整个身躯如同被破城锤撞中,先是胸膛肋骨同时粉碎,继而前胸、腹部一起塌陷,五脏六腑一瞬之间挤压变形,最后巨大的力量才带着他已然无救的身体倒飞出去。 居然一连撞倒了七八棵大树,等到那姓曹的中年汉子落地时,俨然成了一堆骨肉不分的肉泥。 其余十一名歹人倒吸了口凉气,绝对无法相信内功修为同样达到宝身圣境的二统领会败得如此彻底,死得这等凄惨。 “怎么不等我,杀这种人只会脏了你的手!”理应醉倒不省人事的衣琊弈出现在桐露身边,不过他比桐露出脚稍稍晚了片刻,或者桐露就是故意抢在他之前动手杀的人。 桐露撇嘴,露出十分不屑的可爱表情,懒散道:“哪里脏了手!我可是用脚,你是眼睛瞎了,还是嘴巴不会讲话!” 此刻面前的女子越是表现得伶俐可爱,那群人就越是感到胆战心惊。 被骂眼睛瞎、不会说话的男子嘿嘿一笑,有点儿弱智的嫌疑,询问道:“那接下来这些人让我收拾?” “这还用问,脏活当然你做!”桐露理所当然的退到一旁看戏。 衣琊弈面对这群企图轻薄他心上人的牲口,立即收敛了笑意。 余下的十一人尽管人多势众,却没有半点底气,于是看向身后首领所在之处。 不看尚可,一看之下更是惊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位和首领最为要好的古姓年轻男子左手微抬,首领的身躯便浮在空中,面目狰狞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老大汉周身血肉如同鱼鳞一般,大把大把的往下落,不一会儿便露出森森白骨和仍在运转跳动的内脏。神识却被人牵引着,清晰的感受那凌迟剧痛,血肉尽消,连自尽都无法办到。 十一人唯一的一丝抗争念头立即崩溃,四散而逃! 衣琊弈双手抬起,恍惚如同一只凤凰,身子一晃,突然分出九个人影,从九个方向杀了九个练气境的高手,剩下的三人也没逃出多远,同样被轻易击杀。 那个首领最后只剩下一个头颅,脖颈以下全是惨白森森的骨头,偏偏意识还未断绝。 衣琊弈并未觉得天宗处置此贼的手段有欠妥当,京西十三饿狼的罪恶勾当,确实也足够将他们都凌迟处死了。 唯一不妥处,就是让桐露也见到了这血腥一幕,所以衣琊弈劝桐露与他去“暂避”一会儿,但遭到无情拒绝。桐露好歹也是江湖儿女,对这种血腥景象没有太多抗拒。 直到天宗认为那人受够了可以稍微抵消他罪行的刑法,他才松开神力束缚,真正意义上结束了他的性命......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四章 白羽神书(三) 临近武道大会举行的那十天,岛屿上空无论黑夜还是白昼,都时不时有耀眼的星辰划过。那不是真实确切的星辰,而是脚踩长剑的凡间仙人。 曾经有一个很普通的少年问他的师父:为什么御物境的宗师就算不是用剑的剑客,出门在外也要踏一把飞剑呢? 他的师父很是认真的想了想,最后得出一个让少年深以为然的答案:因为很帅! 这些化神境的宗师高手,能驾御兵刃飞空掠影,最多者日行九千里,寻常的高手则可达六千里,而最次的新手,摇摇晃晃,也有三千里的路程。 而且空中无遮无阻,比之陆路要快捷笔直许多。 北神州二十四国之内凡是江湖上有数的大门派大宗师,皆有人不远千里前来参加武道盛典。 南神洲江湖多不与北神州交织,所以前来参加的不过寥寥。一些南神洲的宗门大佬之所以远道而来,只是想要亲眼目睹那位白羽剑仙的风范,并没有与人一较高低的意思。 武道大会如期举行,头三天仅限考校武道意理,与真实实力挂钩相对较少。这期间一名叫做霖无韬的小年童大放异彩,虽然未曾正式习武,内力修为更是彻底不存,但是凭借惊世骇俗的天资才智,对所有武林先贤宗师的出题都能娓娓解答,每每都有精辟独特之处。 让许多江湖老朽都自叹不如,一些修十年、三十年关才能领悟的武道瓶颈,都在他那张小嘴之中轻易破解,武学天资惊为天人。 白羽剑仙何重树亲临海岛武道台,是在第四天。 一袭白布儒裳的白羽剑仙腰间挂着一柄剑身细长,名为“一竿”的佩剑,肩上背着一个竹制书柜,沉沉甸甸的。倘若不是来时驾驭的那柄世间独一无二的“飞剑”,放在众多江湖豪客当中也就是一位寒碜且岁数不小的剑客书生罢了。 白羽剑仙舍了足下“飞剑”,身下清风起舞,托着他落在依山而建的一座高大楼阁中。那柄“飞剑”仍自飞升,直到峰峦之巅,方才垂直落下,大半剑身没入山体,于是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仅剩下百余丈的剑柄和一小段剑身。 这件巨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庞然大物,确实是一柄经过锻造打磨的长剑,只是比起寻常宝剑,它拥有开山始祖级别的体量。 然而这当中还藏着一个更为骇人的事实!世间能打造出如此巨大兵器的种族,唯北冥之地的巨人族莫属,但巨人族凶暴残忍,喜好生食人类,在数万年的两族抗争中,终于被人类尽数诛灭。幸存于世的人族对已经绝迹的巨人余恨未消,于是开展了长达千年将巨人挫骨扬灰的壮举。 无论是巨人修建而成,宏伟程度远胜如今任何一座都城的众多黑石宫殿,还是巨人存放尸身祭祀先祖的陵墓,甚至巨人打造的简单事物,一切与巨人有关的事物,都被烧毁销熔。 巨人用来虐杀人类的巨大战争兵刃,和巨人们失去生命气息的冰冷尸体,自然是首当其冲最快被销毁的一批黑暗历史。 然则这世间偏偏就是存在着一件当年巨人族之王撒哈尔·耶曼使用过的王之宝剑。这柄恶魔巨剑并非什么不可谈及的秘密,江湖之上稍有些资历的老前辈、老百晓们都知道北冥深处有巨剑,剑身之上千万年不曾泯灭的仇恨之火能够砥砺武道,是前三品化神境武人追求无限大道的一条捷径。 当年赶赴北冥追求洗礼的宗师天才不胜其数,可惜最后所谓的登天捷径却是架在虚空之中的断桥,迅速提升境界的宗师天才们回到国土宗门之后相继走火入魔,当年引发了好大一场门派之内的血腥屠杀。 如今北冥更是沦落为天下第一邪教朔珞教的私下禁脔。朔珞教内,权力之高仅次于教主的左右护法,从来都是全教上位者中武功最差的,自朔珞教创教以来从来如是。 但是其余三十六部堂主则都是神胎境以上的可怖实力,还有游离在教纲之外,最初目的是用来钳制教主独裁专行的十大长老,更都是一个个一品境界的不世高人。 至于这一届的朔珞教教主,更为了不起,是朔珞教教主位置空悬了近百年后,唯一一位让三十六部视作共主,十大长老心悦诚服的厉害人物:司空神在 何重树就是越过了如此一座拥有天下第一邪教之名的“高墙”,将位于朔珞教神圣禁地的巨人族王之宝剑取出,并且以一品武人也无法想象的巨大神意之力,跨越北冥海,经历不下五座帝国的辽阔疆土,最终把巨人族王之宝剑搬运到南海这座孤僻幽岛来。 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但这份壮举,世间绝对找不出第二人! 果然是当之无愧的白羽剑仙! 何重树落定身形之后,目光巡狩,审视身下芸芸众江湖豪客,轻描淡写道:“谢过诸位江湖前辈赏脸前来!相信在座诸位一定十分之惊异,何某明明半年之前还是才从体魄破境的死地当中走出的神胎境菜鸟,怎么忽然之间就平地飞升,一跃进入超越一品武夫的幻异境界。” 高大宏伟的阁楼之下,武道台上上下下聚集了众多江湖人士,其中各自武艺修为参差不齐,但是何重树浅浅淡淡的几句话,好似就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不少未曾踏入化神境,抑或神意之力浅薄的江湖汉子,每听进一字身躯便不由自主的远离那座巍峨高楼十丈。 高楼上的男人才说罢两句,原本足以容纳数千人的旷阔武道台,就只剩下不到二百人。 “在正式比武尚未开始之前,何某便先就此事与诸位解释一二。其实这件事何某只要愿意解答,其中倒也不见得如何繁琐隐晦。无非就是何某进入了十万年来人间未曾有人达到过的新境界‘仙华境’。十万年前陆地神仙遍地走的时代,何某这个境界的修为基本就是江湖底层普普通通的一员。当时的人们一定无法想像,日后会出现一个连仙华境的寻常修士都能横行无忌的荒诞世道。就像如今的江湖无法想象当时人、妖、仙三界互通有无,却又互相勾结,互相吞并的复杂局势。无法相信当时的强者拥有与天同寿的寿命和举手之际灭绝万族,反手却又能塑造世界万物功达虚幻至极的强大能力一样。” 无论武道台之上还是武道台之下,闻言者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一时之间都是恍惚茫然者居多,既无法反驳又不敢相信。 这番话可真是一桩奇谈怪论! 何重树并没有打算留给众人思考缓冲的宽裕时间,清吒一声,众人心头立即被一重压迫之感笼罩,而后便见天际忽然昏浊下来,大片紫色霞光凭空生出,遮挡了光明白昼。何重树一手并指为剑,虚空指引,划出一道肉眼不可目视的轨迹,遮天蔽日的紫色霞光顺着他手指画出的轨迹凝聚流动。 轨迹的尽头,是山顶正上方的那片天际。 何重树展露了这一手神仙壮举,随即静立不语。 不消半刻时,天上那些看似连绵无尽的霞光就开始变得稀薄,最后稀薄得遮蔽不住白炽的日光,只有一处地方,紫霞凝成了实质。 实至名归的北神州两名少年天才武夫天宗、雨川庄衣琊弈和既是天宗亲妹子又是衣琊弈心上人同时武功修为也深不可测的桐露姑娘,三人就在高楼下方的武道台上,亲眼见证了白羽剑仙引发天地气机的不世壮举。 从不装高人风范的桐露姑娘此时一手指着山顶方向,一手捂着撑得老开了的小嘴,未曾扑过胭脂的脸蛋因为惊异显得苍白,倒吸气道:“天上有一只手伸下来!” 一直在捕捉高楼上那位剑仙神意流转的一二百人同时望向山峰方向,台下那些未曾踏入化神境的江湖中人却更早留意天上霞光流动汇聚的地方。 只见一只紫光流盈的手臂果然从天上伸了下来,然后握住那柄插入山体的撒哈尔·耶曼王之圣剑,毫无阻滞地从容拔出。万丈虚空之上,一位紫霞汇聚而成的神人双手搭着巨人一族的权力宝剑,驻剑而立。 但他绝非一尊泥塑的神像,而是蕴藏无穷神力的恐怖神祗。 天宗、衣琊弈和身边十数名同样胆大包天的江湖宗师久久才缓过神来,收回探向那尊神祗的丝丝缕缕神识,最后由天宗盖棺确认:“铸成巨人的霞光并非徒有虚形的气机,而是......” 剑意! 催动如此一尊一旦收敛不住,仅凭泄露而出的无序剑意就能将岛上所有宗师高手一锅端了的真正杀神,何重树面色神情依旧从容淡定,并无丝毫气机衰竭、神意不济之象。 “这便是仙华境的真义,于世取一。最初做抉择之前,风雨霜电,冰雪雷火等等世间大能尽可挑选,之后或神意或气机便都尽数可化为此能。至于何某,入的是遵循本心的剑意一道。” “我辈练武之人从锻体蓄力而始,继而体生精元,精盛化气,气机可造神海,可生神胎,由气化神。只因从来如是,便认为理所当然。殊不知力、气、神都是各自一个独立的周天!四界共存之时,神界以神海修神意,仙界以仙源铸莲华,妖界以妖元练气机,人界以仁德成圣力。彼此并无高下强弱之分,往往巨妖能吞吐云气折杀神将,而圣人常常以武力徒手生撕巨妖。” “后来神界覆灭,打破了四界平衡,各界本源相互倾泄,修行之法一时混乱不堪。于是三界出现了四法同修的奇怪法门,比起其余单独的吸纳一种本源,这种遵循力、气、神、华抑或力、气、华、神规律的取巧法门本来为各界所不齿,但是后来由于此法速学速成,往往不用花费百年的时光,便可取得显著成就。催生了一大波的实践施行者,后来这批修行者远远超过了单独修行一种法门之人的总数。” “四法同修实则乃是歪门左道取巧之法,修习者在一个境界遇到瓶颈踌躇难行,便弃之前往另一个境界,如此反复,偏离天道,却也臻至不俗的境地。” “仙界为了捍卫自己的天道,决不允许仙人修习这等速成的邪法。四法同修的下界圣人就算终究踏上大道,羽化而登仙,仙界也会降下天雷,毁去其根基天灵,决不允许这等肮脏的物种踏过天门玷污仙界的圣洁。后来仙界修筑了紫金、玉清、寒墨三座莲池!用以吸收聚集散落在各界的仙源。又花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时光,方才将各界零散仙源悉数收回,于是果断关了天门,隔绝了与各界的来往。人界从此无仙源,练武强弱划分,也就定型为如今的武人九品,至高境界便限制于化神一境。” “至于何某何以铸成小界仙华?须得待到选出个江湖第一人,何某掂量轻重过后,方才会将侥幸获取的‘因缘’,交到他手上。因为一个平庸之辈,也保不住这份‘因缘’!与其日后丢却引起江湖上无谓纷争和刀剑血光,还不如让其永埋黄土。”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五章 白羽神书(四) 武道台上都是江湖之上有头有脸的宗师、俊杰,尽管都有夺取那所谓武道新境界“因缘”的意图,却不好露出太难看的吃相。 仍能留在台上的这一波人,无疑都是站在江湖风口浪尖的不世高手,没有掺杂半点水分。 为求最高最快的效益,武道台四角分别成为四座角斗场,好在这座武道台极为宽广,而这些参与决斗的武人都是全力付战,并不如往常般一味追求花里胡哨的俊俏招式。往往一触便分,一招即分胜负。 两两捉对比试的顶级武夫换了一批又一批,明面上点到即止,确实也没有闹出人命来。然则却有人输得更多,不单输了武艺,丢了面子,对阵之时遭人暗中下毒手,伤及了武道根基。注定与新境界的“因缘”相去愈远不说,迎接他们的,更是十年关甚至三十年关的休养生息。否则根基都保不住,何谈武学大道? 只剩下台上四组,一共八人。 这一刻,无疑是这场赛事进行以来,最为精彩纷呈的时刻。 那些与武学新境界全然无干的观众反而能够专心致志地欣赏每一场比试,领悟研习武林前辈的众多成名绝学。这当中就包括之前“武道文论”之时崭露头角的江湖新才,小童霖无韬。他此刻坐在一个身材魁梧尤胜昆仑奴的雄壮和尚头顶,双脚则搁在和尚双肩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上战事。 那名和尚满脸横肉,高大魁梧的身形站在人群之中正应鹤立鸡群四个字,高出寻常男子三四个头。身穿敞胸火红僧衣,颈上挂着拳头大小的黄金佛珠,身畔一条乌铁棒入土一尺半,露出地面的部分仍旧高出和尚二三尺。 江湖上底层人群有一个共识,遇上四类人,绝不能小觑怠慢,这四类人分别是僧道乞,还有单身行走的漂亮女子。 草蛇化蛟龙的事故时有听闻,甚至常常发生在身边的江湖中,验证这个事实的倒霉蛋往往不是丢了命,就是丢了命跟子。 尽管这个大和尚无意上台与人一争高下,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老油子们还是看出了这个大和尚并非虚有其表的空心萝卜。 好比方才白羽剑仙那几句有魔力的话语轻易将台上化神境的高手逼下台来,台下“境界不高”的江湖人士更是不由自主倒退如飞,只有这位头上坐着小娃的大和尚双足未曾动摇分毫。 当时同样做到这一点的几人,都在台上坚持到了这最后时刻! 八人又经历了两轮切磋比试,结局竟是两个自始至终未曾使用兵刃的年轻人获胜。 天宗随性自然地站在台上,没有展露出太多胜者的霸道气焰,含笑看着身前仅剩的唯一对手。 衣琊弈则更为温良谦恭,如同初出江湖的名门小生,倘若不是此番败在他手上的都是武林中的宗师巨擘,高强武力做不得假,否则任谁都会看走眼这雨川庄的少庄主。 毕竟此人与早早凭借自己强悍实力打出深厚名望的天宗不同,在此之前,江湖上谈及衣琊弈,最多也就是酸酸的加个“雨川庄少庄主”的后缀罢了。 这最后一轮比试胜出,便能获得白羽剑仙口中开启新境界的“因缘”。于习武之人,尤其是臻至武道顶端的这一小拨人而言,能够在固有认知的一品境界之上再造高台,其诱惑不亚于金山银海之于穷苦之人;滔天权柄之于式微之吏;天下疆土之于野心王侯;极乐金身之于苦行僧众。 衣琊弈目光游离在武道台之外,寻找某人的身影。 下一刻便与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四目相对,桐露狠狠瞪了他一眼,可爱俏皮的脸蛋龇牙咧嘴努力地装出凶相反击衣琊弈的目光。 衣琊弈尴尬地苦笑,露出请示的隐晦眼神。桐露撅嘴的同时用手抹脖子,果断拒绝了他的请求。 台上台下众人哪里是没长眼的瞎子,皆是明明白白的看见这小两口正打情骂俏。 衣琊弈向天宗抱拳,歉意道:“琊弈自知武艺不如天宗兄,就不多做纠缠耽误天宗兄应试白羽剑仙的考核了。口服心服!” 天宗同样深怀歉意,无奈叹息道:“我这个妹妹啊!琊弈可比我这个当哥哥的还能容忍宠溺她!我看你日后的日子难过咯!” 听到天宗第一次明面上认同且支持他这个未来妹夫,在衣琊弈看来这可比得到什么武道因缘什么仙华境要欢喜千倍百倍。当下憨直笑道:“值得的,值得的......” “置身武道拔尖位置,居然也有如此惺惺相惜的武人,实属难得。你二人也不必推辞惋惜,一同接受考核罢!毕竟日后需面临的关卡,绝非一人只力得以闯过。”何重树神出鬼没的立在一旁,背上仍旧负着那只沉重但并不值几钱银子的大书匣。 衣琊弈已然心满意足,无心与大舅子分夺那份武学机缘。正欲谢绝,大舅子天宗已先开口:“承蒙剑仙前辈怜惜,小子们自当全力应试!” 台下桐露被衣琊弈的愚蠢气得跺脚,暗暗咒骂这不懂局势的蠢货,好在自家大哥是个明白人,没有白白错过这等机会,二人联手,自然能有更大的机会通过那位实力深不可测大剑仙的考核。 衣琊弈后知后觉,心想:“剑仙前辈绝非凡人,这场考核定然不易。大舅子如此说话,必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且帮他一帮!”衣琊弈想通关节之后,打定主意要为这场考核助一份力。 何重树一手搭在那柄一竿上,雄浑的剑意旋即层层叠加,一个拔剑的动作,便让台上对面而立的二人生出如临大敌的切实感受。 空穹之中那个悬空而立的巨人,同样做了个拔剑出鞘的动作,尽管他的大剑始终握在手中。 自上台比武尔始便未曾动用兵器的天宗,从怀中掏出一捆泛耀银光的细线。 心念一动,那捆含有六条细线的线团应即散开,纤细且材质特殊的细线一旦分散隐匿于四周,肉眼便极难察觉。就算神识波动,也无法轻易探查此物移动轨迹,何况这又细又长的软物足有六条之多,令人防不胜防。 衣琊弈因家传武艺之特长,故而没有择选兵刃,仍是赤手对敌。 “得罪了!”天宗率先发难,四条锋利如刀刃的钢丝切开何重树散布在身体之外的真气罩,牢牢纠缠住那柄天宗颇为忌惮的长剑一竿。其余两道细丝一刚一柔,一道轻盈迅疾,使的是剑法;一道厚重雄浑,演化的是刀法。 刚柔相济朝何重树躯干袭去。 衣琊弈此刻没有迂腐到坚守以一对一的原则,身形一晃,分为两道人影夹击白羽剑仙前后,与天宗袭向何重树左右两边的“刀、剑”相互照应。 那两道人影身法十分古怪,前者犹如游鱼,后者更似地龙。全然无法以常理揣测其行进轨迹与出手时机。 何重树手中的长剑一竿轻微颤动,振幅虽小频率却高得骇人听闻,将四条特质弦丝结下的死扣震得松弛。抽剑之时摆臂后掠,将最先靠近到警戒位置的那道身影逼退。 衣琊弈险之又险地从剑下逃生,家传绝技凤凰九变中的大食,原本拓摹自地底地龙,以形态诡变难以捉摸著称,居然被白羽剑仙轻易看出破绽。 之后何重树先是使一招日月摇光,击退左右两边那刀意剑气均是饱满浑厚的两条弦丝,再出一招光照斗牛,长剑直刺这个一招未捷转到前面再次出击的衣琊弈。 衣琊弈面对直刺而来且留有后手的一剑,只能暂避锋芒,摆臂晃身如鸟扑翅向后撤离。 天宗随即以六根弦丝编织出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阻拦何重树对衣琊弈乘势追击。 何重树淡淡一笑,又使出一手精奥剑招,追击速度丝毫不受阻滞。 桐露尽管知晓这场比试并非生死之分,依然忍不住担心。 那位白羽剑仙在以一敌二稳占上风的同时,依旧留有余力让天上那尊惊世魔王一分不差地演化他使出的每一个招式。 更准确的说,是白羽剑仙近乎所有神识都用来调动天上那尊巨大神祗演化精奥剑招的同时,还以一敌二仍旧稳占上风! 这是何等惊人可怖的实力? 名义上仅是从南神洲漂泊几万里海洋,特地跑来一睹剑仙风采的宗师大佬们此刻彻底打消了心中那点小心思。这尊剑仙别说是他们十余名一品高手联合无法对付,就算整座南神洲江湖,也无法与这一个人一把剑为敌。 两座江湖,由于一人,造就云壤之别! 只是想到这座江湖的所有宗师人物同样要仰人鼻息,武道登顶受制于同一人之下,便心下稍宽。 衣琊弈忽然清吒一声,声音与他身体四周涟漪般漾荡的罡气共振,发出悠远清越的凤鸣之音。而身法快到极致时,竟然幻化出九道清晰可见的人影。以白羽剑仙何重树为中心,画出一个不断缩减的大圆。 每一道人影都完整呈现出独立存在的一式招式变化,彼此决不相同。 凤凰九变! 何重树眉头微蹙,不得不动调动天上的一丝“仙华”御敌。 一竿宝剑剑尖之上,凝结出一朵杯盏大小的九瓣紫莲。 紫莲随着一竿前递瞬间破散,九片花瓣柔弱无力悠哉悠哉地飘向九个方向。 “九个”衣琊弈同时感到如临大敌,苍天崩塌一般的紧迫压力直指人心。 衣琊弈身影由九减八,又八减七,数量不断锐减。 九片花瓣则恰恰相反,瞬息之间已增至七百二十九片,速度一改之前慢慢悠悠,疾行如飞蝗。 衣琊弈尝试过以厚实气息包裹手掌抓取落单的一片花瓣,结果手上气息被炸掉七八成。倘若不是谨慎行事,以试探为主,贸贸然肉掌抓取,非得血肉模糊不可。 而现下情形也不容乐观,一旦遭花瓣包裹缠身,别说一只手掌不保,怕是整个人都将沦为肉酱血泥。 六条湛蓝大蟒突兀现身,在漫空飞花中横冲直撞,引得一连串儿轰隆雷作。 紫色花瓣尽数遭六条大蟒吞噬引爆,大蟒自身亦不好受,被爆炸威力伤得支离破碎。好几条大蟒只剩下中枢牵引的那根孤伶伶钢弦。 然而何重树并未放弃对衣琊弈穷追猛打的机会,细长的一竿挽出一朵紫色剑花,缩地成尺,越过隔在二人之间的六条湛蓝大蟒,凛冽剑气一寸一寸逼近衣琊弈胸口。 就在衣琊弈无计可施,何重树将行得手之际。天宗从旁掠袭赶到,一手弹开纤薄细长的一竿宝剑剑锋,一手推掌快到不可目视,出其不意按在白羽剑仙胸口。 何重树早已将神意运行到知先机的通玄境界,按理不应当捕捉不到台上另外一人的出手轨迹。饶是如此,依然遭受突袭,身形受掌力所制,横飞出去。 天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立即告捷!当下穷追猛打,身影忽闪忽现,笼罩在何重树五尺之内,拳掌并用,手脚齐发,招招落在实处。 只听得闷鼓一般的声音“咚咚”直响,白羽剑仙回防不及,只得运足真气硬抗雨点一般落下的拳脚。 台下那几位早先遭天宗以拳脚打散护身罡气的江湖宗师,此刻才算是输得心悦诚服。如今的天宗才算是拿出看家的拳脚功夫,当时交手期间展现出来招式虽然也霸道狠厉,可远远不及此刻的十之一二。 这年轻人真是深藏不露呐! 何重树身躯一时砸落撞碎了武台巨石砖,一时如一片残败柳絮遭拳脚狂风挟卷上天,全然无法自己,白羽剑仙之名,莫非毁在今日?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六章 白羽神书(五) 天宗拳头威力越打越发沉重,就算此时挨打的是一张钢板,也要变得如烂泥一般任他拿捏。 何重树依然无法从这等密集迅猛的攻势之中蹿脱,暂时尚未造就伤势,周身环绕的罡气打坏一层又一层,又有一层层重新覆盖。 白羽剑仙是极少数修行外丹,即修炼丹田外置的武人。此法千年之前仍是邪魔外道之流的专属,如今的江湖已不再视作洪水猛兽,但因反噬太强,极少有人愿意习练。 丹田外置,实则是一门极为精深的御物养器之道,主人以外器为炉鼎,以精血和纯阳抑或纯阴内息供养。待到物、我通灵之时,此器便可承载主人半数内息,传说修行到极致时,外器足以容纳主人气脉之内所有内息,甚至可以代替神海,寄存神意。 到那时,此人貌似一身精气神衰弱至极点,比寻常人还不如,堪比行尸走肉,实则本领通天,不受肉身束缚。 白羽剑仙体外的丹田,自然是这柄名为一竿的细长宝剑。 果然在何重树肉身气脉气机枯竭之时,手中紧握的一竿冒出大团紫色氤氲,头上立即出现三花聚顶的迥异景象,身躯诸多大穴也都有九瓣莲花逐渐生现。 开山裂地的拳脚突然不再具有夯实的成效,击打在白羽剑仙何重树身上如同打入棉花之中,无从使力。 衣琊弈蹂身而上,天宗浮空掠影一般的虚幻身法顿了一顿,二人颇有默契轻喝道:“飞流无极!” 世间成名高手对自身绝技都有所保留,轻易不外传,这乃是行走江湖心照不宣的铁律。毕竟江湖之上不乏生死之交拔剑相向,恩师亲徒你死我活的骇人事迹,父母手足尚且不足言心,何况点头之交。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亦且眼前就有这么一桩例子! 同为一品宗师的天宗和衣琊弈性情相投,对武道有着淳淳向往与共同追求,讨教切磋武艺功夫时亦是毫不藏私。二人曾经合计过一套长短互补的新武功,虽未付诸实践,然而推演过成百上千次。 这时初次施展,二人果不其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飞流无极功之基础便需将二人调息功法互换,衣琊弈体内运行的是天宗自创的内息心法“五帝调合论”,而天宗体内经脉则调运雨川庄不传秘法“飞凰归涅功”。这两种功法与原本主人生出亲近,于是气息归原,出现气机周流互补的玄异现象。 白羽剑仙新境界的仙华之气在这股阴阳互调的周流气漩中居然也难保凝实,层层剥离,被二人这套独一无二的功法碾碎吸纳。 台下无数武人以敬畏甚至狂热的眼神仰视这两位将天下第一人逼至如此窘迫境地的少年郎。 眨眼之间何重树已是濒临油尽灯枯的尴尬处境,头上三花聚顶早就凋谢消逝,体内经脉中的气息早早榨干,存储在外丹田一竿之内的仙华之气也是所剩无几。然而白羽剑仙终究还是天下第一人,在此等气息神意均是告竭的境地,才算是真正出了一次手。 调动仅剩的一丝仙华气息,何重树用严谨朴素的招式分别递向二人,两道剑光都拥有强悍霸道斩尽邪魔的无匹威力,其中递向天宗的那道剑光更是蕴含凛冽神威,肃杀气意飙发。 衣琊弈身形晃了一晃,分化九人,此刻身兼五帝调合论、飞凰归涅功与新境界仙华三种世间奇功,施展出来的凤凰九变已非之前的威力可以比拟。 凤凰之力搏击隼雀,就算这只隼雀出自白羽剑仙之手,亦无不胜之理。 面对这气息孱弱实则其中神意可鉴剑心的一剑,天宗竟然阖上双目。在观战众人眼中未免有轻视的嫌疑。 下一刻,天宗双指并合为剑,一丝流萤紫光在指尖焕发光彩,天宗依旧闭目,递出指尖那柄小到极处的剑。此剑同样蕴含凛冽神威,肃杀气意飙发,无论形神意气,皆与白羽剑仙倾尽心神直达剑心的一剑如出一辙。 此时就连身畔并肩作战的衣琊弈都感到不可思议,他自然不知道天宗此刻进入何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亦无法触及其边鳞只角。 化解了袭向自身的那一剑威势,衣琊弈返身置之度外,专心致志观摩二人演化这注定没有第三人能施展出来的惊世一剑。 二人剑锋相交,凛凛剑气不断飙发,剑雨剑风停歇之时,这一剑的气息神意正好同时耗尽。 何重树收剑入鞘,哈哈大笑,欣慰道:“长江后浪!青出于蓝!好一个少年郎!不过这个天下第一剑仙的虚号,你暂且可抢不走。” 天宗眉心浮现一朵紫色莲花,他却满不在乎,嘿嘿笑道:“晚辈有自知之明,第一不敢奢望,有幸讨个第二第三凑合就成!” 虽非练剑之人,衣琊弈仍旧觉得从刚才那“一剑”之中得益匪浅。此刻见他二人自吹自擂,他们脸皮厚实尚能怡然自若,衣琊弈却不免为他们感到窘迫。 天宗没有察觉至交好友为他们设身处地着想的好意,只是看着白羽剑仙,笑眯眯道:“我说剑仙前辈,咱们小子二人这次考核该是通过了罢?小子们可是使出了往常十二成的水平,倘若无法通过,就真是黔驴技穷咯。” 把手一摊,一副听天由命的惫懒模样。 看着这两个在他面前仍称得上深藏不露的年轻人,何重树微微而笑,显而易见,他是十分欣赏此二人的。尤其是谦逊不足但精灵讨喜的天宗。点头道:“不止通过考核,更是远远超过我的企盼。我会依照先前约定,将新境界的‘因缘’交托与你们。相信未来的武道会在你们手中开启新的篇章。” 天宗那点小心思也不再藏藏掖掖了,笑道:“这个倒不紧急,剑仙前辈能否先将那位降临人间的大神仙金身收起,这头顶悬剑,悬的还是如此一柄举世无匹的巨剑,晚辈内心不可谓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呐。” 轻轻扬了扬手,那柄巨大的巨人族王道之剑立即归回原位,重新插入山巅山体之内,“我早年误入歧途,虽然得到天大机遇,但神海与体内丹田却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缺陷。一竿作为陪伴我多年的佩剑,承担了负载气机的重任。但是面对如朝生夕涨源源不断增长的神意海水,目前就只有这柄上古蛮荒的魔剑能够容纳。我需得时刻压抑自身境界,否则连这柄蛮荒魔剑,都无法尽数藏匿我神海中的神意海水。” 天宗明目张胆的面露鄙夷之色,用最朴素简单的方式将散开的龙须弦一根根收起、卷好,放入怀中,玩笑道:“您是晚辈所见的宗师中拍自己马屁最委婉的!” 白羽剑仙不以为忤,一笑置之。 何重树卸下肩上背负的竹制长匣,里头都是些杂书游记之类。他翻翻找找之后,取出一卷被随意压在靠近底部的长卷,递予身前的天宗。 “这卷布轴是鄙人故国国宝,由历代帝王传承收藏,其名为白羽神书,是仅次于传国玉玺的一件稀世珍宝。我在白羽京都兵部担任侍郎之时,受先皇之邀,于皇宫中参悟过此物。当时并未发现什么出奇之处,只当是一件珍稀古玩,抑或同传国玉玺一般,于皇族而言具有特殊意义。” 天宗也不避嫌,将神书之上的内容大幅展开,此间不乏过目不忘且目力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江湖人物,倘若这是一本武功秘籍,那么此刻能够完整背出上面内容的人,决计不止二十位。 锦卷上文字符号构筑成一副山川海图,上面的文字都是艰深晦涩的古文,难以辨析,数量上相对众多的奇形怪状符号,则愈加令人难以揣测其真义。符号勾连成图,而古文稀稀拉拉三三两两,似乎是每一处地点的注释。 天宗将这卷蕴藏天大秘密的神书交与衣琊弈保管,衣琊弈接过神书,对于如此信任并未表于言语。二人之间就算少去桐露如此一位重要人物,也是彼此信任相知的至交好友。 白羽剑仙的言语未曾被打断,醇厚的嗓音,引妇人遐想的声线,其语其音颇有男性魅力,续上言道:“直至鄙人有幸踏入武道崭新的境界,想起那份白羽神书,发觉神书之上有前人加持于书卷的三十三副星轨残迹。鄙人寻回神书后,渡入自身一股仙气,尝试构筑书中暗藏的异象,果不其然与书中星轨出自同源,其中九副星图得以点亮。之后无论输入多少仙气,都只能在书卷之上凝结出九朵仙华。由此猜测,这是上古一种测试仙人境界的秘法,也许只是古人一时兴起,随手添加在卷上,如同我等如今藏书存画加上署名印章一样。而我因缘巧合之下,修得成仙华境,得以洞窥古人之高深,才会发现此物与仙华境有关。” “既然上古仙人流传下保留此物,想必其中必定与仙界抑或仙人之间有莫大关联。二位或许对于我白白将如此机遇拱手送人的意图,生有疑窦。实则我对这当中机遇确实做不到全然不为所动,然则我所修行的道,已不容我再拾他人牙慧。于我鸡肋,于二人说不准便是乘风雨化升天龙的绝好机会。望二位多加珍惜。” “多谢前辈点拨之恩!”衣琊弈 “谢了。”天宗 何重树仰头望天,仿佛能够看见一座草庵,一间昏暗的佛堂内,一道身影丰腴有度,却有这世道无法偿还的悲凉。 叹了口气,果然从未放下啊! 重新背起那架内里放有《握玉春华满庭园珍图亲录》和其他皆是不入流杂书的木匣,转身离去。 低声吟唱: “你未人老珠黄,我非薄寡情郎。奈何身在咫尺,从此心隔天涯,心隔天涯......”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七章 音察小王子 白羽剑仙与那柄巨大的魔剑毫无征兆凭空消失之后,海岛上其余宗师们也都陆陆续续御器归返。 此时岛上等待私舰和苦候班船空位的江湖人士仍然占据多数,所以短期之内海岛仍未恢复回荒无人烟的本来面貌。 天宗一行人依旧保持越是高手越要装孙子的优良传统,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排队等拿那早晚各一次来岛上捎客的班船空位。 这班船是临近几座小渔村十几艘大小渔船组成,属于最底层的水路客船系统,通常搭乘这样简陋寒酸客船的人,都是江湖上名气、身手、财富都极其不显眼不入流的三流好汉。稍微有点银钱身份的,都选择搭乘官府抑或商船队派来的巨舰大船。 天宗倒是从未觉得乘坐这样的船只就跌了份,彰显高深风范就非得脚踏宝剑呼啸来去。 原先想着省下几十两银子船费,有意要蹭衣琊弈家来自雨川庄的那艘巨型豪华楼船,可惜被桐露劈头盖脸狠狠地收掇了一遍。 当时他们已经来到岸边,距离那艘六层楼阁一两里。只见楼船上下皆披挂彩缎,通体金碧辉煌,甚至因自身超乎寻常战舰的重量,而无法进入浅海,只能停泊在神海海线。 天宗刚开始不晓得每每桐露为何坚决不上楼船,后来远远看见楼船上栏杆处,各大名门的名媛仙子扎堆翘首,正等候雨川庄的这位少庄主返程。天宗终于恍然大悟,拉起衣琊弈的手臂,说是要带他体验一番平民生活。 衣琊弈自然是与有荣焉,满心窃喜。桐露则是一如既往凶神恶煞地对待他,事实上心中的某颗种子早已萌发,开出了粉红的小花。 今日傍晚的班船推迟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行驶至那座从搭建到正式启用都极为不久的崭新码头,急迫离开这座荒凉海岛的人群排成了蜿蜒长龙,天宗、衣琊弈和少女桐露三人就在浩荡长龙之中苦苦等候。 衣琊弈见身边陪伴等候的桐露连打哈欠,于心不忍,便自告奋勇留下排队买船票,让兄妹二人先行休憩一阵。 桐露自然是不会心疼这个冤大头的,兴高采烈的丢下一句“就等你这句话!”之后,就带着哥哥前去跟一位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讨价还价。 衣琊弈独自一人又在人群中等候了大半时辰,期间有不少江湖上的闲散人员表示可以代替排队取票,被性子执拗的衣琊弈婉言拒绝。最后花了惊人的三百两银子,从班船帐房先生手中换取了一张允许三人上船的纸条。 占了这位雨川庄少庄主便宜的天宗,大大方方将十两银子买来的大包香甜板栗分给了衣琊弈,可怜这位云唐帝国境内第一宗门雨川庄的少庄主,小心捧着被桐露糟蹋掉大半的残缺板栗,还欢喜得合不拢嘴。 正当衣琊弈以为孜孜不倦的虔诚信念终于使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时,现实立即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桐露踩着小碎步,揣着那张“船票”满心欢喜前去登船时,却遭告知无法登船,原因是他们手中那张白底黑字的纸张并非出自他们船员之手,尽管衣琊弈言之凿凿并以高尚的节操担保,班船一方仍然坚持认定这是一张伪造的船票。 几位身形壮硕皮肤黝黑的桨夫拦在窄窄的木板通道之前,其中一个盘起的长发很是油腻的粗鲁汉子打量了三人一眼,毫不客气的说道:“相貌和穿着倒是挺人模狗样,居然为这几百两银子就弄虚作假?不嫌丢人现眼吗?” 船上船下这些江湖上高不成低不就的二三流汉子们起哄大笑,还有一些个江湖痞子、老油子说着轻薄调戏言语,大致含义是让三人中的小姑娘服侍某人一晚,便大方给银子让他们上船之类的言语。还有更加龌龊大胆的,将主意打到了白白俊俊的衣琊弈和五官端正颇有英气的天宗身上,愿意花大价钱买二人的初夜。 桐露何曾受过如此羞辱,满腔的恼怒化作海面之下一座巨大的海啸,盛怒之下将要波及此处海湾数十艘船只。 所幸她失控的神意被天宗压下,海底漩涡在众人发觉之前便悄然平息,没有酿成巨祸。 无从发泄的桐露迁怒到衣琊弈身上,恶狠狠的剐了他一眼,喃喃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亏你还是同剑仙交过手的高手哩,如此辱骂你也能忍?真是窝囊。” “什么?同剑仙交过手?小姑娘你可能不晓得,哥哥可是剑仙的亲传大弟子哦!哈哈哈......”船上一个怀抱青钢剑看热闹的中年汉子眼神邪气,居高临下地观摩桐露因气愤而剧烈起伏的胸脯。 船下码头,另一个同样遭受拒载,原因则是袋子里银钱不足,确实买不起船票的“敦实汉子”,则热衷于欣赏桐露纤弱婀娜的倩影,无论是云瀑一般的乌黑长发,还是圆润双肩和小蛮腰衬托出来的玉背,抑或薄薄的鹅黄色纱裙之内若隐若显的紧翘圆臀和修长美腿,都让这猥琐汉子阵阵热血澎湃。 听到同道之人玩味狎笑,立即领会道:“小姑娘,我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剑客’,我看你根骨清奇,要不找个机会见识一下我那深入浅出的剑法?嘿嘿嘿.....”. 没心没肺的天宗居然也嘿嘿一笑,不过他并不曾将这帮子跳梁小丑一般的末流江湖客低趣味的言语装入心中,打了个圆场,“阿弈出银子又出力,功劳苦劳不可掩没,这一点毋庸置疑。再说气概一事,你觉得我们这等绝世的高手,能够跟这小小船夫计较?这不是跌份嘛!” 盘起的长发油腻得几乎要滴出油来的黝黑桨夫斜眼冷笑,懒得搭话。 船上船下的糙汉子们则第二次齐声哄然大笑。有甚者听到“绝世的高手”五个字,竟笑得满地打滚。他们这些选择搭乘小渔船的江湖客,就算有点身份有点身手,也绝不会跟高手二字沾边。 桐露银牙一咬,学了个白羽剑仙拔剑的动作,令道:“出鞘!” 第三次哄然大笑还未发出,便戛然而止,突然之间耳边除了海浪拍打码头的声音之外,只余下咚咚的心跳声。 班船上下近千人一时之间全都颤颤巍巍,只因众人头顶各自悬着一件兵器,大多是他们自己的护身兵器,在听到出鞘二字之后,便不由自主的脱鞘飞出,悬在头顶。 神意御器,千里杀人! 此刻天宗和衣琊弈同时将目光望向一处地方,一个精灵讨喜的小童正朝他们挥手打招呼。 如果只是这名小童,并不足以引起两大绝世高手的同时注目,能引起二人戒惕之心者,是小童身后一位身形如同铁塔一般高大雄壮的红衣和尚。 红衣和尚胸前挂着一串拳头大小的黄金佛珠,手边一条乌铁棒又粗又长,红衣和尚个头高出寻常男子三四个头,乌铁棒比和尚还要高出许多。 那条铸造技艺粗鄙,难等大雅之堂的寻常铁棒,在桐露一念之间便可翻起巨浪的神意牵扯下居然纹丝不动。 这位大和尚的面相丝毫没有出家人的慈悲和蔼,一脸凶狠的横肉,加之铜钉一般圆睁的大目,活脱脱一尊在世的驱魔金刚。 衣琊弈极为隐晦地向身边之人示意,天宗轻轻摇了摇头,大和尚硬抗了足以拔山的充沛神意不假,但其神海一片空明,毫无修行痕迹,这是不争之事实。 一个未曾达到神胎境的武夫,连神意都无法自如运用,如何能够抗衡神意巨潮的冲击? 随即二人又发觉另外一个更加使人匪夷所思的情况,此僧呼吸沉重而短促,毫不遵循绵长轻缓四字的基本运气功法,这可从来是练气之人大忌。也就是说,红衣和尚连练气境都不曾踏入。 敌友未分,天宗主动搭讪,合十双掌客客气气道:“江湖小辈天宗,拜见大师!” “晚辈雨川庄衣琊弈,见过大师。”衣琊弈同样放下明面上的境界,以自家身份示人,企望这位大和尚会看在自家老头子的面子不与他们滋生事端。 红衣大和尚肩上的小童熟练滑落下来,踩着轻快的步伐跑到面前,一板一眼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抱拳,把小小的胸膛挺起老高,童音洪亮道:“小王是音察国十四皇子霖无韬,你们不必多礼,叫小王名号即可!这位是小王随行护卫木大师,木大师修闭口禅已有四十多个年头,连我父皇都未曾听闻木大师开过金口,失礼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桐露见到这个虎头粉脑偏偏爱装出一副老气横秋模样的小娃娃后,心情大好,上前一把将其抱住。 可怜船上船下千余柄兵刃同时失去牵引,毫无征兆地当头砸落,不少驱避不及的好汉被锋利刀刃弄伤,所幸没有闹出人命。 红衣大和尚始终站在小王爷霖无韬三步开外,十步之内的距离。对于女子突如其来的热情,满脸横肉没有半点表情。 霖无韬抱拳的双手刚刚垂落,猝不及防便被一个女人紧紧拥入怀中,垂下的双臂无法动弹,双掌恰巧落在隔着轻纱便能清楚感受得到的圆臀上。年岁尚小的霖无韬只是觉得突兀,并无甚多狭促抑或其他感受,脑袋在胸脯上乱蹭,双手胡乱抓握,欲要挣脱。 桐露发出银铃一般的珂珂笑声,将小王子抱得愈加地紧。天宗轻声咳嗽,细声道:“够了哈,有人该要卖醋了。” 桐露率先便是望向衣琊弈,向来温文儒雅的翩翩佳公子一脸铁青,居然在跟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娃争风吃醋,桐露只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放开了具有皇室身份的霖无韬,松开怀抱之后没忍住,还在他粉嫩的小脸上轻捏了一把。惹来小王爷怒目相向,但敢怒不敢言,只得躲在身边最为接近的天宗身后,吐舌头翻白眼,只是鬼脸做了一半觉得有辱身份,干脆躲了起来。 此时此刻船上船下的桨夫乘客们哪还有半分调笑这几位“人间神仙”的气魄,一个个低眉顺眼,生怕一个愣神把命丢了,尤其是方才痛快痛快嘴的汉子们,更是吓得两条腿都抖成了筛子,恨不能脚下生出个洞好钻进去保命。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八章 红衣大和尚 经此一闹,一行三人也没了登船返程的兴致。反正对化神境的高手而言,跨越区区数千里的海水细波,登上对岸的陆地,俨然同游戏一般无二。既然无有后顾之忧,能否登上船只便压根儿不重要,况且这一切纯粹只因天宗恪守的藏拙修行。 当然,天宗从来不是一个顽固的人,恪守二字,有极大的进退空间。 对武道有独特见解,并且身份斐然的小王子霖无韬,终究仍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心性单纯玩性大,对于风度翩翩且温如暖阳一般的天宗生出好感,心中有作伴同行的念头,限于王室的矜持不愿主动开口。 音察小王子毕竟孩童心性,心想倘若果真瞧溜了眼,眼前这三人非是好人,而是杀人掠城的歹人贼子。可境地再糟,总也好过陪身边这位缄口不语刻板乏味的木大师。 天宗看似大大咧咧,凡事皆不上心得过且过,实则内心细腻,算无遗漏,此刻已能大致敲定这位大和尚作为一国皇子身边唯一护卫,本事定然非同凡俗,武道境界登峰造极。 至于如何得以在衣琊弈同他二人眼中走了宝,始终隐藏真实境界这一点,着实令人费解。只希望他是友非敌,双方不至于大打出手。 牵手将音察小王子拉到跟前,天宗好心询问道:“霖无韬小王子,身为王子,应当有专供的皇室黄帆船配制才是,这等民间杂木船恐辱没了您皇室身份。不如我们陪殿下玩赏几日,待黄船到来再行离岛?” 自天宗牵住音察小王子的手掌而始,红衣和尚木大师身上便散发出一种“势”,与这世间的高手动手之前的杀气抑或杀意都迥然不同,这种“势”并不咄咄逼人,相反给人一种蔚为大观,胸臆顿开的豪迈感受。 练气与修神最后分别归于气海、神海,有迹可循,气息与神意从来都是锐利凶急之物。大和尚的“势”所行之道却大相径庭,此“势”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栖,亦不知其所终。时而恢宏好比巍峨山峦,时而平缓犹如绿波壮阔的无垠草原,其中竟有几分大道至圣者的胸怀释义,令人难以生出抵抗。 天宗此言正中音察小王子心意,于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这位友善平民的请求:“本王子从不自持身份!轻易不肯调动御用权柄,原先已经打算乘商船返程,不过尔等既有此番心意,那本王子就允了罢!我们先在岛上玩耍......” 天宗在人群之中发现一双目光一闪即逝,重新淹没在人潮之中。暗中知会妹子和衣琊弈二人留有戒心,随即装出一副置若罔闻的神态,与小王子说说笑笑,以免打草惊蛇。 大和尚木木呐呐也不知察觉到异常没有,凭他深不可测的实力和隐秘身份,只能置希望于他不会在关键时刻节外生枝。 桐露对这小王子很是喜爱,几次三番套近乎,却被音察小王子冷酷的拒绝,但桐露毫不气馁,反而以此为乐,孜孜不倦地“骚扰”这讨人喜爱的小王子。 衣琊弈手捧心口,心肝碎得不得再碎。 五人合为一行,悠悠缓缓地离开了船渡码头,此间乘客船夫们重获生天,几位在“风口浪尖”捡回一命的三流好汉感激涕零地磕天拜地,发誓定当痛改前非。 一行人进入山溪幽谷,人迹渐减,时而黏在天宗身边,时而坐在木大师肩膀的霖无韬小王子,裤腿衣摆粘黏了许多乌黑成堆的鬼针草籽,由于木大师身量高大,坐在他肩上总是与垂下的树枝接触,导致小王子身上时刻都有小虫小蜘蛛出没,爬来爬去。 霖无韬不以为然,桐露却见不得他受苦,一己之力决定驻足歇息,并使唤衣琊弈整理出树下溪边一片干净的空地。 此处地界靠近流水,溪水潺潺,树荫润人,飞去又飞来的诸多禽鸟歌喉婉转,几只黑背绿腹的小巧燕子在流水水面之上穿梭飞驰,捕捉刚刚蜕化去水壳,长出薄翼的飞虫。 衣琊弈用随身携带的简易茶具,和身边随处可得的新鲜野茶叶,烹煮了几碗别有一番清新滋味的茶水。喝惯皇宫各种名贵珍稀贡茶的霖无韬对此亦是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品茶谈闲,气氛便活络起来,霖无韬条理清晰地讲解宫中事物规矩,和各种奇闻见趣,一众人安静听讲,仿佛这位年岁未十的小王子是挟带幼龄学生出来踏青郊游长见闻的老夫子。 当被问及为何取“无韬”如此一个有些贬义的名字时,小王子骄傲的拍了拍胸脯,“本王子出生之时音察国境内母亲河出现万尾金鳞朔流而上和一众玄鹤栖落宫中两大奇景,因此本王出世十二日之时的相名仪式是由‘破蒙’大国师主持,大国师言必金谶之能,他说本王日后将与谪仙人争夺天下,福源太厚,担心本王承受不起,于是将我二十岁及冠之前的命格改去帝命,并为我命名‘无韬’,乃内藏之意!” 众人想不到从这小王子口中听到这等天大机密,不免半信半疑。 霖无韬也不计较,此时指着清澈溪水里的几尾小黄鱼,讲解道:“此鱼名为‘黄鹦鹉’,每年会从海水往河水溯游而上,于河中大石下挖坑产卵。此物在皇宫之中亦属于难得一见的珍馐鲜品,长至三指宽时最为上佳,其味鲜美无比,最适合撒姜丝清蒸。你们看,这几条鱼虽然只有两指余宽,但也实属难得,肉质稍嫩,然则鲜味不减。” 又见草丛间钻出一只像兔又像鼠圆滚滚的小灰兽,霖无韬继续讲解道:“这是‘鼠豚’,你别看它脑袋大脖子小,四肢短细又无尾,模样奇奇怪怪的!这可是一道肥美香口的肉食,剥取皮毛,身上的肉还不少哩!” 话未说罢,一只五彩斑斓的雉鸡停在溪流另一边,霖无韬刚欲言语。 眼见坐在桐露膝上讲解得忘乎所以,故而三番四次无意将后背碰触到桐露胸脯而不自知的毛头王子,此刻又要向后倾倒,情急之下,衣琊弈屈指一弹,一片翠绿叶子飞出,击落了站在枝头的雉鸡。那野雉双腿一蹬,双翅一拍,便命丧黄泉。 衣琊弈如此大煞风景,桐露顿时一腔怒火翻腾,卷袖子就要收拾他。 小王子突然跳起来拍手叫好,屁颠屁颠地越过小溪,将断绝生机的野雉提了回来,“衣大哥这手摘叶飞刀真是好绝技,我们有烤鸡吃了!听说这野雉肉质紧实,比之一般家禽要更加美味可口,本王子此次出宫常在山野田间见着,想不到今日有机会尝到此味。” 桐露随即明了,忍住笑意。难怪这孩子总是提起宫中饮食,想必是跟着这位木大师吃斋啃馒头淡怕了,难得遇上寻常人,又不好意思出口提及,故而用尽旁敲侧打的言语,真是“用心良苦”啊! 一想到吃惯珍馐海味的孩子,如今捡到一只寻常之极的野雉便如此发心欢喜,桐露心头泛酸,接过那只野雉,到一旁刨洗清理。并吩咐衣琊弈将那几尾小黄鱼一网打尽,还有那只蠢头蠢脑的“鼠豚”也一并遭殃! 桐露亲手下厨烤了野雉、鼠豚,用香叶泥巴包裹蒸了几条小黄鱼。还挖了许多木薯作为主食,采集的野果野菇则用以调味。 平素下厨乱七八糟的情景,此时竟未发生,看得衣琊弈和坐下之后缄口不语专心雕刻一根樟树木头的天宗二人,仿佛白日见鬼一般惊奇不已。 不知原委的音察国小王子霖无韬满心期待,木大师合十打坐不为所动。 烹饪结果并未让霖无韬失望,三道佳肴恰到好处,焦香鲜美,作为主食的木薯炭烤时裹上一层湿泥土,考出来的木薯肉松软之余香气更甚。 大和尚只吃了两个不大的木薯,食量比年岁幼小的小王子和女儿身的桐露还小,真不知道他那一身横肉是如何长成的。 饮食休憩罢,一行人启程开始游山玩水,天宗专心雕刻的樟树枝正好成形,是一柄宽大而不甚长的木剑,以气驾驭,漂浮空中,用来载动霖无韬。 樟木宽剑由天宗提供源源不断足以支撑其悬浮与飞行的气机,在安全范畴之内撤去主控,高矮快慢的掌控权交由了霖无韬。音察小王子得到如此一件好玩的物件,欢腾得忘乎所以,一时高高飞起触碰树枝,一时贴地而飞采摘新鲜野果,若是遇见一两只蜻蜓,抑或成群的绿腹小燕,就更是来劲了,总是要追赶得小动物们筋疲力竭方才罢休。 此时的小王子揣着一只拼死不从的大蚱蜢,樟木剑离地二尺,宽大的剑身犹如平地,霖无韬蹲下身子,另一只手伸出,正要去摘一朵五颜六色杯盏大小的花朵。 几道白光倏忽从林子深处射出! 每一道白光,都是一柄质地上品的飞剑,而且飞剑之上赋予的乃是精纯的神意,以神意“御剑”与以气机“驭剑”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其中门道却非三言两语能够轻易区分。 天宗来不及运转气机驱使宽厚木剑避开飞剑,同时又担心木剑剧烈移动会摔伤霖无韬。顾不上其中威力最盛、行进轨迹极为诡异的一柄飞剑将神意系在了自己身上,此时身随神动,脚踏溪面飞赴救人! 天宗自负身法当世可进前十,此时情急之下,更是达到非同寻常的疾速,要赶在那道化作白色流萤的白光之前救人并非难事。 身边突兀掠过一道虹影,脚下的小溪被蛮横的巨力截断,飞溅的水珠溅射过来,砸在脸上生疼。 只闻“叮、叮”两声,袭向霖无韬的飞剑和另一柄飞向别处的飞剑都被砸落在地,两柄绝非凡铁铸造的宝剑此刻剑身歪七扭八躺在草丛中,一道英伟的人影为霖无韬挡下了杀身之祸。 木大师手持乌铁棒,宛如执禅杖的金刚,身上依旧没有一丁点儿气机波动,也无任何神意涟漪,居然是凭借肉身蛮力折毁两柄飞剑! 四道“龙须弦”骤然弹出,又突然收拢,将隐匿了行踪之后,却又再次冒头袭击的一柄飞剑缠住,天宗由此寻根朔源,捕捉到了藏在暗处的背后黑手。 其余两道龙须弦一如剑一似鞭,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齐齐发动攻势。无奈御剑之人经验极丰,龙须弦才一近身他便先行脱逃,只有一条龙须弦扫到了他左肩,带出一串血花。其实只擦伤了一层皮,于大势无关痛痒。 另外还有两柄飞剑,分别射向桐露与衣琊弈,不过都被拦下。 桐露卷好了袖口,却没有动手的机会,对自己不济的功力嘟嘴生闷气。一手抓住一剑两手持剑的衣琊弈窘迫一笑,哪里敢领取半分功劳,他这辈子,算是陷定在这个坑了。 “允了!” 霖无韬突然莫名其妙开口,语气轻轻巧巧地说了简短二字。 天宗尚未思索明白,那位身形惊人的木大师却已经迈开巨大的步伐,风驰电骋地狂奔起来。 木大师奔走的路径笔直,遇上高乔大木也不避让,数十年上百年树龄的老树如同无根木桩一般,通通一撞即倒,树干折断处参差不齐,佐证了是遭巨力强行撞折,而非锐利气息先行削断。 那具雄壮的躯体,好似战场投石机投出的千斤巨石,飞起砸入一片丰茂不可见人的阴密矮树丛中。那片原本可供藏身的树丛立即炸开了锅,数把飞剑穿梭往来,在狭窄拥挤的树丛里飞进飞出,一旦发出金铁交击之音,便有一柄飞剑被毁去剑胚成为废铁。 藤蔓交织至无缝可见如同绿屋的矮树丛轰然坍塌,数条人影跳出,身上溅满枝叶粘稠绿汁的大和尚木大师两手合十,双目紧闭,那根脱离了禅杖样式的乌铁棒立在身前三尺外,双端稍大中间略细,如南柚大的一端棒首之上,撑着一具尚未死透的“尸骸”。 乌铁棒拄在他后背腰椎骨上将他顶起悬挂,四肢不知遭受了何等巨力,已然扭曲变形,胸腹更是血肉模糊烂成一堆,依靠尚未断绝的气机兀自强撑,不肯就此撒手人寰,归去极乐。 此人口鼻不断溢出发黑的血水和碎裂的内脏,大概是在咒骂,可惜发音模糊不清,没人听得懂。 大和尚身周数人咬牙切齿,然而面对双目紧闭乌铁棒也离身的魁伟和尚,几人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冒昧上前。 其中一位身着墨白二色道袍,戴紫金冠,留山羊须,面白如敷粉的老道指着另一边的天宗三人,义正词严嗤之以鼻地责斥道:“尔等三贼子杀我唐西、曹魁师侄及其结义兄弟,罪大滔天,万死难辞!如今竟然勾结佛门的败类,教这贼秃伤我青尘师弟!劝尔等束手就擒,俯地伏诛,企盼太上真君饶恕诸般罪业,来世可得做牛做羊赎罪的机会!” 天宗忖道:“原来是什么西京十三饿狼的师祖,那可来得正好,你等调教出那样心狠手辣的贼人,想必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人!” 木大师默念罢超度经文,便伸出锅口大的手,将垂死挣扎的“尸骸”捏碎了脑袋。 亲眼目睹惨状的同门四人都有些颠狂,在他们帝国重道灭佛的风气下,僧尼等一干佛教之人如同蝼蚁,可杀可辱。相反道人则地位尊崇,倘若有人胆敢反抗甚至杀害道门中人,尤其还是地位比牲畜奴隶还低的僧尼犯案,就更加是滔天大罪。 年龄不大的音察小王子大概看惯了这类血腥场景,毫无抵触情绪,更兼怂恿煽动道:“牛鼻子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你们老祖宗太上老君就是老子!” 四人先是一愣,随即惊然醒悟,奇耻大辱呐! “好贼子!”有人怒极冷笑。四剑齐发,飞剑疾行的速度快到将四周的虚空炸了一炸,破空声尚未到达,四柄飞剑已经迫近到霖无韬一丈之内。 就在飞剑发出的同一时刻,红衣大和尚木大师抖掉了乌铁棒上的尸首,狂奔,大地在震动! 他并非返回救援留给四人求之不得的防卫空当,而是对自家主人的生死安危不管不顾,冲向正面而立的一个老道士。 老道强装镇定,不慌不忙地御出背后背负的三把剑中的最后一把,这柄“霑阳”比之先前两柄毁坏的宝剑,无论制艺还是剑胚都更见卓绝,青光流辗,神意内敛。锋芒锐,神意满。已有足够的份量撑起“仙品”二字。 一道青虹如灵蛇扭转,挟带澎沛剑气席卷而来,飙散的剑气将四周草木尽数搅断。 木大师手中的乌铁长棒并无精湛多变的招式,只是举起之后粗鄙地砸下,破空之声“呼呼”而响,是那一力降十会! 青虹被乌铁棒砸在剑锋之上,霑阳宝剑一阵摇曳,那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九岁高龄的老道士后发而至,干枯苍劲的五指搭在剑柄上,握住这柄世所罕见的宝剑。催动剑气,施展刁钻精奥的剑法以巧力泄蛮力。 另一方战场,出自天宗手里的六道龙须弦漫空乱舞,编织出一张滴水不入的铜墙铁壁,将四柄飞剑挡在外头,保霖无韬没有掉一根发丝的危险。之所以能如此轻松以一己之力拦住四柄飞剑,与木大师一人之力同时牵绊住四人心神,无法分心操纵有关,飞剑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青锋取巧,一时之间不落下风,其余三人也舍弃了无关紧要的飞剑,抽出材质剑胚皆更为上乘的佩剑,投入战事。 这伙人皆是化神境的高手,没有一品,也该是实打实的二品武人了。放在任何一个帝国,都是可以抗衡一流末尾那几个门派的实力了。 他们本是同门,倘若为这白羽剑仙召开的大会齐赴海外孤岛,也非是奇事。为了那武学上新境界的因缘白羽神书动手,也属正常。 但要对付经过层层筛选,还与白羽剑仙较量过的人物,怎么都该有超一品高手掠阵压轴。似他们这般草率出手,简直不能再儿戏。 应该是被徒孙坑害了,不晓得这几位真正的境界。 天宗收起几把失去操纵的飞剑,担忧大和尚木大师独木难支,一棒难敌四剑,有下场帮持的意愿。把宽厚木剑悬停在高处以便有最佳观战视角的音察小王子踌躇满志下令道:“不必插手!这几个小毛贼还不足为惧,能致木大师重伤的剑客,除非是何重树那种天纵奇才的剑子不可!” 天宗对这小娃所言半信半疑,不过既然他对自家护卫有如此信心,那暂且做壁上观了解一下大和尚的特殊武道也无不可,真出现闪失再出援手即可。 大和尚手中那条两端大如柚的丈二乌铁棒呼呼生风,四人四剑轮番交替,也压不住木大师的威风。惊奇的是有数剑避无可避,结结实实的劈砍在大和尚身上,然则锐利无匹的锋芒并未划伤大和尚的身躯。那件单薄的鲜艳僧衣,居然可以抵挡锐利青锋。 一道人影遭乌铁棒侧面擦过,结果仍被砸飞得离地三丈,柳絮一般“轻盈”的肉身撞倒三棵百年老树之后方才停下。 朝天青玉冠掉落,导致披头散发的中年道士养颜有术,看起来仅仅不惑岁数,他愤愤吐掉一口血水,身上喷薄的白色云雾犹如实质,一层一层一遍一遍地凝结成雄狮狮头的形状。 伤势不重,但折了威风。手中寒气逼人的宝剑一震,发出清越鸣音,养颜有术的中年道士口出敕言,重入战局。 “玉铉在上,以刚履柔。巽” 中年道士身上飙发出一股无往而不胜的雄伟气度,其余三人将自身气机压了一压,从相互佐协转换为以他为主其余三人为辅的格局。 四人配合之下威势不减反增,不过大和尚走的亦是心无所惧,无往而不前的霸道路子,尽管四面八方狂飙的剑气如攻城箭矢急骤而来,大和尚仍是迎着剑气最为密集的地方蛮横冲去。 剑气如雨点一般密集,几乎没有趋避的空隙,尽管身上材质特殊的衣物可以为其抵挡一二,但更多的“箭矢”则钻入了他毫无保护暴露在外的躯体。 不懂调息运气,利用气息凝结成罩的木大师只能任由锋利剑气划破肌肤。双目紧闭,也无元婴神意引路,全然凭借本能狂奔。 中年道士趁机发动气足神完的一击! 只听一声金铁相交之音和石杵捣蒜泥之声同时响起,下一刻,剑气挟带而起的狂风骤雨付于平歇。 只见中年道士与大和尚身形定顿,中年道士保持手中青锋刺向大和尚眉心、而大和尚则保持将乌铁棒送向道士胸口的动作。 大和尚双目依旧紧闭,不曾睁开,遍身浴血的躯体连双目都被凝固干涸的血液层层糊住。面容木讷,或者说庄严! 中年道士此刻面容抽紧,那根丈二有余,极粗极大的铁棒将近大半都陷进他的胸膛刺透了后背,而他手中锋利无匹的剑尖却只钉在大和尚眉心,不曾刺入分毫。 大和尚如同一尊金佛,金身在日华之下熠熠生辉,身内血液流出来之后竟是金色,遇风便凝固为一层坚不可破的屏障。拼着玉石俱焚也要递出此生最为得意一剑的中年道士怎能预想到世间竟有真佛?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二十九章 杀绝 抽出乌铁棒之后,毫无慈悲心肠的木大师顺势捣碎了倒地道士的脑袋,如同捏碎前一个人一般,动作毫无阻滞。 转身面对其余三人,凝固了黄金血液的脸庞不似菩萨慈善反而越见狰狞。明明双眼已经无法睁开,三人仍是觉得被冷冽的眼神“看得”一阵发寒。 三人此刻已是进退不得,只得做那背水一战! 然而激烈的战况已然使得三位实际岁数加起来接近三百岁的老道士陷入旧气断绝新气不生,气机不接的尴尬境地,而从头到尾未曾动用神意、气息的贼和尚则愈见精猛,铁打的一般。 三人各自服用了一把闭关辟谷时生津养气的丹丸,来不及以神意调和,便重新与不死不休穷追猛打的大和尚斗在一块。三人深知此贼秃一身诡异景象虽然罕见,但走的仍是霸道的路子,对付这类人物无非是避其锋芒、拖延削弱、寻觅破绽、一举攻之的老旧套路。 奈何这贼秃攻势如燎原之火,生生不息,兼之一身血液金甲剑劈不进,一时陷入僵局。 天宗与衣琊弈二人面面相觑,着实琢磨不透这木大师的根底,尤其是那一身金血铠甲,怎么同佛教典籍中的不坏金刚如出一辙? 此时音察小王子霖无韬才道明了其中根由:“木大师本就是佛门高僧。自幼研习佛法,一生只与佛经典故打过交道,从未修行过武艺。盖因天地大道殊途同归,木大师修铸而成的乃是唯我为尊的不灭佛心,由内而外,自然这副身躯也成就了不败之体,是故要破木大师的金刚之体,先得破他更加固若金汤的佛心!” 天宗点头道:“是了。这便是剑仙前辈说的,上古之时人族先贤不修神、不练气、不凝仙华,却也能抗衡击杀神仙妖魔的凭借,修心!” 青、黄、赤三色剑芒交织摇曳,乌铁棒则始终黯淡无光,巨力之下,藤葛纠缠树木丛生的茂密树林如同空旷平地,一旦挨到棒身即是化为齑粉的下场。 三名老道服下的丹丸药力就要耗尽,体内气机濒临告竭。反观大和尚则是攻势愈加刚猛迅捷,无法以常人肉身相揣度。 “也许这贼秃是强弩之末,此时正是回光返照。” “抑或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尽过全力,再耗下去反而是己方大损。” 三人无法拿定主意,唯一可以笃定的一件事实是,倘若侥幸击杀了大和尚,那么剩下的二男一女数量相仿却以逸待劳气足神完的三个高手就会痛下杀手为同伙雪恨。那时精气神耗尽的三人有几分脱逃的机会?三成?两成?还是一成机会都不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三人主意已定,也不做多余的障眼法,跳上飞剑扶摇直上,他们料定这大和尚不会那神意、气机外放的门道,定然也无法御空到天上与他们为敌,至于脱身与否,就要看能否摆脱同样会使御器之术的其余三人了。 后患无穷的道理,人生之路起步平平,年少时也算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天宗自然是懂得。只是天宗仍不打算追击,是因他直觉木大师绝非只在脚踏实地的地方才霸道无匹。 果见木大师弓身曲腿,倏然如机簧一般笔直弹射而出,地面陡然下陷,出现一个方圆数丈的深坑,木大师则借这股巨力弹向空中。 竟然比御剑飞行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 三人之中戴紫金冠留山羊胡的道士功力最深,打斗之时出力也最多,御剑时三人之中就数他最为牵强,速度比其余二人慢上一线。 结果躲避不及,被后来追上的大和尚一铁棒拦腰砸成两段,两截身躯颓然无力地坠落林中,神仙也难救。 其余二人肝胆欲裂,再也无法保持高深道行的御器风姿,狼狈发狂地各自奔逃。 木大师一脚踩在尚未失去最后一丝牵引的飞剑剑身之上,那柄道门名剑在空中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就此被踏散了精神气,剑胚毁坏,成为一堆有别于寻常破铜烂铁的破铜烂铁。 未曾开目的大和尚也不知以何为判断基准,咬定了其中一人的身影,眨眼之际便已欺身。 老态龙钟的老道士自知在劫难逃,果断卸去飞剑剑胚附着的神意,长剑不再是飞剑,笔直坠落。 如此一来,大和尚便无法在飞剑上借力,踏出第二步追及同门师兄弟,总算能为宗门保留下最后一脉镇山门的老家伙。 然后抄起坠落的剑柄,将宝剑擎在手中,刺出自己都感到可笑的无力一剑。 木大师根本无意与他剑锋多做接触,凭着乌铁棒的长度,笔直送出,在一丈之外便捣碎了老道士的脑袋。无力依托的长剑与瘫软的尸首一同缓缓坠落。 最后一个劫后余生的老道心有余悸,长剑剑气大盛,化虹归去。这一次回到宗门之后,怕是也心如死灰,此生闭关不再外出了。 然而身后发生了一件令他肝胆俱裂的事情,大和尚丢掉了手中乌铁长棒,双手动作如滑水,双脚同时后蹬,只一个动作,魁梧的身躯便笔直如同箭矢般轰来。 神行星坠的木大师身影轨迹划过苍穹时,犹如一道赤色长虹。 老道士从飞剑之上,被坚逾金刚的肉身撞落。 坠地之前四肢百骸便已节节寸断,落到地上更是砸成了了一滩肉泥。 而空中无从借力的木大师,也开始笔直下落,坠落途中砸中一颗老树,那棵老树折断了无数粗壮的树枝,主干裂开一条大缝。 木大师将身躯从树干中剥离出来,全须全尾,安然无恙,身上的红衣不曾毁坏,肌肤那层金血铠甲也不曾剥离。 木大师拾回乌铁棒之后便立即返回。凝固的金甲这才重新融化,金色的血液滴在地上渗入土中,附近地面的草木便狂长起来,好不神奇。 早在三个牛鼻子飞剑脱逃之际,天宗便察觉到有处地方异常,隐匿其中的人物心境崩塌,呼吸紊乱,因此泄露了藏身位置。 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并非什么高手,此刻被衣琊弈拎来扔在天宗面前。 此人长得不算獐头鼠目,但他爹娘生他之时也是蛮凑合的,五官歪歪斜斜,仿佛随意拼凑,脸上还有一道显眼的刀疤。 天宗一眼便认得此人,笑道:“这人正是先前深山老林中因心术不正被我们三人尽数剿杀的那什么‘西京十三饿狼’身边跟班的家伙,记得此人一直唯唯诺诺的,一照面便与十三饿狼分开,似乎是个跑腿的家伙,当时也没留意。想必是我等取了十三人性命之后,此人返回撞见,禀报了宗门,才有今日这一遭‘快意恩仇’的闹剧。” 那猥琐汉子直磕头,磕得头破血流,重复言语求饶道:“小的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木大师走至众人身前,身上金色的血液已经脱落干净,身上肌肤居然一丝伤口也无,沉重的乌铁棒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那汉子见大杀神靠近,双眼一黑,吓得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这类生活在江湖底层与市井之人相差不远的人物最是会趋炎附势睚眦必报,一念慈悲留他一命反而遗祸无穷。不过这类人物格局狭小,通常无法高升,何况他们宗派中镇山门级别的老祖宗都死尽了,他活下去也难免一生坎坷,遭到同门唾弃排挤。 天宗本欲等侯霖无韬下令处置此人,尽管他年纪尚幼,毕竟是一国皇子,自己这一边总是草民布衣的身份,按照礼数也不能太过僭越。音察小王子心思却不在此,他早驾驭木剑在林中东摇西逛,捡拾那些被遗弃的宝剑去了。 于是木大师遵守佛门众生平等的宗旨,一棒敲碎不知是真昏死还是假装死的猥琐汉子的脑袋,地上一片湿答答黏糊糊红的白的。 三人和木大师赶去同音察小王子霖无韬会合之时,小家伙已经捡了三四柄剑,其中要属一柄剑身紫光流盈宛若彩霞堆砌而成的宝剑最为上乘,也最讨小家伙喜欢。 不过后来跋涉途中,这位小王子嫌弃带四柄宝剑累赘,又随手丢弃掉其余三柄价值不菲的神兵,如弃敝履,只留下那柄最喜爱的宝剑随身。 小王子脚踏木飞剑,手持流霞萦彩的真宝剑,咋咋呼呼,一路追砍蜻蜓和飞虫,有时也跟林中花木过不去,一剑划过,劈下一段树枝,砍下一朵红花,玩得不亦乐乎。 . 高桥大木和苍劲藤蔓竞相追逐阳光、争夺空间的原始森林深处,有一片地势颇为平坦的空地突兀出现,此处平地不算辽阔,大致只有二三十丈方圆。 平坦的空地地面被一层低矮的火红细草覆盖,细草之上顶着颜色差异不大的红色花朵,又有稀稀拉拉三两成群浑身火红的硕大蝴蝶在花间流连忘返。 而这片土地肥沃光照充足的圣地,却没有其他植被或者鸟虫敢于存在的迹象。 空地中心有一块残缺的石碑,石碑下有一人......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章 司空 同行五人在霖无韬脚踏飞剑的情况下行进速度颇快,一日之内游览过的如画景致甚多。直到众人来到这一片被鲜艳红色熏染透的空旷草坪,才真正被眼前的画面惊艳。 当然,草坪中心那处突兀的石碑,和石碑下一袭雪衣自然更是引起众人注目的。 三名化神境顶尖高手加上一名不练气不修神却有佛门大神通的木大师,这等阵仗已然足够在北神州二十四国境内任何一座江湖中横着走了。除非遇见白羽剑仙何重树那样撞上莫大机缘的天纵奇才,否则江湖上已然挑不出一位足以以一己之力叫板这四人的武道高手了。 在对方并无显示出敌意和抗拒的前提下,五人主动靠近。 临近观摩,那块残断的石碑居然颇为高大,几乎等人高,一大半脱离主体的残碑平躺在地上,碑壁厚实,石碑正面的碑文尚且清晰可辨,背面是山河神仙精怪的平雕,同样保存完好。这块八成新的厚重石碑,也不知当初是何等巨力将它折断。 石碑旁身着雪白衣裳的是个男子,容貌英伟,岁数比天宗、衣琊弈二人稍长,此刻以倒地的断碑为桌,以火红草地为席,大方而坐。 就算坐在地上,也能看出此人身条欣长,站起身绝不会显矮。 有人冒昧打扰了这一片清静,他也并未恼怒,从容闲散地举杯自饮,直到一行人靠近到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才面露温柔笑意,示意众人随意入座。 此间却哪里有座位,不过是席地而坐罢了。 男子拾起搁放在石碑桌面之上的酒壶,晃了晃壶中不到六成的酒水,笑意温和。众人纷纷婉拒,只有天宗腆脸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盏,搁在以平刻手法雕琢出一段神话传奇的石碑桌面上。 身着雪衣的男子愣了一愣,没料到此人如此豪气,陌路相逢,竟不怀疑自己酒中有毒。随即畅怀而笑,大方的为其倾倒了满满一盏酒水。 此酒色浊而味醇,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肆意蔓延,夹杂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桐露皱了皱秀细的双眉,终究没有强行阻止兄长饮那可疑的酒水。 天宗与那身份不明的男子举杯共邀,双双饮尽了杯中酒水。此酒醇厚浓烈,比天宗以往喝过的美酒多了一份回味绵长的特殊药香。天宗不由得赞道:“此酒品相平俗,贵在入口之后的清冽口感和入喉之后令人回味无穷的药香,实属难得!” 不需那名雪衣男子解释,出身皇室见多识广的小王子兜了一圈,此刻从木剑上跳了下来,闻了闻微风相携而来的淡淡酒香,娓娓道来:“这是地处大北地‘厥孚国’军民上下都十分钟情的一种特产酒,能强体祛寒。此酒名为‘威如’,是以四十九种大北地独有的药材秘法炼制,在酒液酿制过程中以特定的顺序放入各种炮制好的药材。凿破冰川窖藏至少五年方可饮用,其中以十二龄的威如酒味道最佳。这一壶酒虽然所用药材未能凑齐,非是那达官贵人的官窖珍品,但胜在出窖时间不急不迟,恰逢酒香与药香最为相得益彰之际。” 那着雪衣的男子鼓手称赞,奇道:“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了解这在中原地区并不常见的厥孚特产?你是厥孚人?” 木大师丝毫不在意身畔飞舞的大蝴蝶停留在他火红的僧衣上,目光流转在这一个男子身上,千年不变的麻木目光,此刻竟有一丝“悲悯”。 觉而不语的天宗猜测,这定是木大师体内大神通运转到极致的表象之一。 霖无韬伸出舌头向上卷起,向众人展示他舌头之下一颗豆子大小的火红圆珠,而后骄傲道:“我音察国与厥孚毗邻,就扎根在大北地。本王子体内有一半来自大北地雪神族的血脉传承,我母后便是仅存的雪神族三位圣女之一。这两年音察与厥孚两国交好,厥孚进贡了不少上等的威如酒,本王子未曾尝过,但凭借酒香辨认好坏却是不难!” 雪衣男子难掩激越,握着霖无韬的小手,将怀中一个雕刻精美的木匣子随手赠与他,语气恭谨,脸上却是笑意堆积,道“竟是位王子!鄙人眼拙,失礼数怠慢殿下了。献上小小玩意儿聊表诚意,万望殿下海涵!” 那体量不小的木匣子是由一整块完整的奇楠掏空雕刻而成,单单这块木料就价值千金了。 雪衣男子有个不曾与人知晓的秘密,他舌下亦有一颗红色的珠子...... 木大师在内五人自然是无法得知此人内心真实想法,揣测的方向亦很难辨认其善恶。 见惯大内珍宝的小王子对这类稀罕物兴趣缺缺,当面打开之后,得知里头是一块牌子和几件奇巧小物件,表现得十分平淡,收了起来,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此物了。 “本王子收下了,日后你若有所求之事,尽管到音察国领赏!” 身着雪衣的男子温尔一笑,语调平稳淡泊道:“记住了。日后若需索求,司空神在定会登音察国拜访王子殿下!” 木大师倏然之间全身金黄,不由分说,手中轻易就能取人性命的乌铁棒便朝此人头顶全力砸下。 天宗衣琊弈明明近在咫尺,却没有丝毫出手阻止的举动,反而一个守着桐露,一个护住霖无韬。身形紧绷,随时可以为大和尚伸出援手,众人似乎突然就对此人生出无穷警惕。 男子眉峰一轩,伸出一手举过头顶,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止住了巨大铁棒的下落之势。 木大师只觉乌铁棒上连叠势传来三重怪力,乌铁棒先是撞上铜钟一般硬生生止住了动作,继而如同陷入泥潭之中无从使力,最后一股生出的怪力蛮横之极,如炸雷一般层层叠加,以木大师之能,居然几欲握不住手中这条铁棒。 心中唯有一尊佛的木大师亦不免心生骇然,好在未曾生出退意,否则金刚不坏之身便再也无法维系。 男子松开了乌铁棒,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动过手的迹象,笑道:“假使本座真要与人为难,就是那位从北冥禁地取走魆炱剑的白羽剑仙,也要头疼。不过朔珞教还不至于同大北地的音察国为敌,大家毗近为邻,和和睦睦,大师大可放心!” 此等傲视当代群雄的气魄与实力,俨然揭示了这位自称司空神在的雪衣男子之身份,北冥之主,“天下第一魔教”教主! 因为他头上有太多惊世骇俗的头衔,以至于江湖上的人谈论起这位生平并未做过大恶事的传奇人物时很少指名道姓。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听到“司空神在”这四个字时不会瞿然而惊。 谁都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位绝世高手,而是背后一整座足以带给天下武林浩劫的魔教朔珞教。 无论木大师如何掂量盘算,现下都只能放弃一棒子打死眼前这位对王子殿下构成潜在威胁之人的念头。 天宗饮酒的速度慢了许多,手指轻轻摩挲玉盏边缘,试探道“如此说来,司空教主乃为那白羽神书而来?只是鄙人愚昧,猜不透为何司空教主并未采取贵教强取豪夺的惯用手段?莫非司空教主已然自信到,认为可以在我等几人联手之下仍然稳操胜券,抢走神书?” 衣琊弈早已移动了方位,与天宗形成掎角之势,分担来自第一魔教教主的无形压力。瞥了一眼退居战线之下的红衣大和尚,这位身具佛门大神通的木大师在与司空神在交手后,为大家确认了一件事:司空神在就算不能完胜此间四人,可倘若下定决心要在四人眼皮底下择一两个杀掉,则并非不能。 小王子霖无韬的性命,对木大师而言,显然重过什么白羽神书,这是一桩铁打的事实。一旦动手,为了主人安危,木大师只能袖手旁观。 衣琊弈对于卑劣行径向来十分不耻,名门正派出身的他激越而鄙夷,质问道:“你送无韬礼物,就是为了暗示木大师不准插手?” 面对直指鼻间的嘲讽气焰,司空神在未曾显现丝毫恼怒,他修养极好,此刻依然和颜悦色。 犹有心思为天宗搁置一旁的玉盏,添满酒水。 倘若不是身背第一魔教教主之名,俨然就是一位举止有礼的谦谦君子。 司空神在心平气和道:“观公子身上的雄凤气象,该是雨川庄的家传绝学归涅功了。想必衣公子误会了,本座赠出‘沉寒朱匣’,只因见王子殿下格外聪颖讨喜,是一件长辈予晚辈的见面礼罢了。无作他想!衣公子有些小瞧本座了。” 雨川庄衣氏的家传绝学飞凰归涅功以阴柔巧变成名,司空神在却恭维衣琊弈身上有雄凤气象,着实让尚未读懂这句话内中意味的他一顿好气。 天宗却细细笑了起来,慷慨大气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冲教主大人这‘两份’礼物和半壶好酒,白羽神书也该拱手相送了。桐露,把白羽神书拿出来罢!”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一章 守陵人 天宗却细细笑了起来,慷慨大气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冲教主大人这‘两份’礼物和半壶好酒,白羽神书也该拱手相送了。桐露,把白羽神书拿出来罢!” 桐露哪里容得下天宗这般挥霍败家,瞪了哥哥一眼,低声骂道:“你喝酒喝糊涂了?什么都敢往外送!” 天宗被妹妹骂,下意识缩了一下脖颈,好言相劝道:“那卷神书晦涩难懂,也不知需花费几十几百年的岁月方能破译,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赠与了他,多结交一位朋友。再说了,人家可是北冥之主,倘若能与他称兄道弟,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不是倍有面子?” “你还嫌自己名气不够大?咱们宗门的声名都让你一人压了去,现今在江湖上提起‘天宗’,有几个想到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天宗?你都忘了自己是木离赋不是天宗了!我倒不是在乎什么白羽神书,什么武道仙缘。我担心的是江湖上的悠悠之口,担心我们天宗被误会与魔教交好,以致召来灭顶之灾。咱们兄妹天涯海角都去得,自然是逍遥自在,可是你想过山门内大大小小拖儿带女的数百口人没有?” 桐露言尽,取出随身携带的长卷,搁在倒地石碑面上,至于如何抉择,就看天宗心中的盘算了。 然而天宗毫无阻滞地将卷轴推到司空神在面前。妹妹所言他自然是有过思量的,只是比起现下司空神在可以任意杀一人后全身而退的局势,天宗自然不能拿妹子的性命冒险。自己的性命可以毫无犹豫的交代在这里,甚至此间谁的性命都可以牺牲,就是桐露不行!这是仙缘加上魔教教主的脑袋,仍然无法等同的一笔权衡。 拾起那卷神书,毫不怀疑此物真伪。司空神在并不急于揣入怀中据为己有,而是大方的将之在断碑上摊开,“这卷古籍以秘法记载,分成两种文字形式,一种是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神秘祭文;另一种特殊的符号更是以常法无法破译。只因这些符号根本不是任何一种文字。” 司空神在似乎掌握有这卷白羽神书的破译方法,亦且有意公之于众。他此举用心使此间几人都有些捉摸不定。 雨川庄是江湖上屹立数百年的泰山北斗,衣家传人所行所施也都是经世济民的侠义之举,故而对邪门歪道向来视作仇敌,除之而后快。衣琊弈谨遵祖训,不与淫邪为伍,此时别过头去,就算是与什么武道新境界有关,只要发自魔教教主,他绝不去看不去听。 当然这并不妨碍兄妹二人竖耳朵瞪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教诲,尤其是桐露,先前还一副誓死不与邪魔共存亡的正义凛然气概,此刻却乖巧得犹如一个穷读好学的孺子。勤勤恳恳的模样符合任何一位夫子对“学生”二字的评判标准。 此刻“好学生”桐露举手发言道:“符号即非文字,则定是图象了。这些符图乍看有序,实则被打乱了顺序,又有另一种文字加入,混淆掩盖了其中真义。要我说,杂则思简,这说不定只是零碎的拼图。单独的古字才是图上各个地方需标明的注释。” 司空神在点头肯定道:“确实如此!本座不过是从先人遗留下来的旧法得知其中破解之法。想不到木姑娘心思缜密,相信就算没有本座提醒,破解此神书也非是难事。” 料不到这大魔头竟然如此嘴甜会夸人,桐露心性跳脱,被夸了一句半句,登即对司空神在的歧视态度大为改观。 天宗也自豪无比,摸着自家妹子的头,言不择词道:“着啊,你这脑袋瓜子可算是赶上你这胸脯的份量了。哈......” 才笑出第一声,那只搁在妹妹头顶的手臂就被桐露捉住,整个人被过肩摔出百余丈,砸断了数棵合抱粗的大树后,方才堪堪止住落势,茂密的森林被犁出一道怵目惊心的深沟。 原本也要笑出声的小王子发现桐露瞥了自己一眼,赶紧义正言辞、斩钉截铁地骂道:“行不端言不正!口不择言!该!” 司空神在邀桐露一起摘取长卷上破碎的残图,根据其中古异文篇幅的断续,可大致得出三十六个部分,每个部分要拼凑无数幅小图,然后才能连接大图,最后相互呼应接合,成为更大的一幅总图。其中要花费的心思极大。就算得知这是一幅拼图,也非是轻易能拼出整图来的。 二人用笔墨将零碎的符图另行绘拓在纸上,拓完一部分,便挑拣和合为一幅极小的小图,然后重复下一部分残图的拼复。直到日落西斜,黄昏消尽,黑夜终于来临。 双方原本剑拔弩张的态势不复存在,如今衣琊弈吃醋,天宗喝酒,木大师打坐参禅,霖无韬则拿着那口吹发立断的宝剑追赶蝴蝶。 这些浑身火红的大蝴蝶神奇无比,锋利的宝剑竟也无法伤害它们。霖无韬追上一只体形稍大的雄蝶,一剑砍在它背上,那雄蝶虽未伤损,但受了刺激,疯狂的抖落翅膀上的鳞粉,鳞粉居然在空中烧了起来,映照出一片幽淡的红光。 霖无韬将这只雄蝶赶来断碑附近,为正在奋书疾写的二人照明。不过这蝴蝶最多只能照亮一刻时,当它身上的鳞粉掉尽时便不再发光。所以他要不停的捕捉追赶蝴蝶,尽管桐露说过他们这个境界的“绝世高手”可以夜间视物如同白昼,依旧挡不住霖无韬的热情和孩子贪玩的天性,便由他去了。 直至夜深,小王子早早玩得疲乏,酣睡正熟。 司空神在与桐露终于拼好了三十六张小图,桐露拿着手中十几张小图无从着力。这其中有浑圆,有四方,有三角,这三种形状无论如何也无法拼成一幅地图。再看司空神在手中,亦是这三类形状,或许四方与三角的小图可以相互拼接,但浑圆的小图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完整的,莫非其中有所残缺? 司空神在将三十六张小图凑在一起,又随手把十二张圆图收起,八张三角形的小图则交与桐露,解释道:“八幅三角合为八卦,乃三才之‘人’;十六方图以四四相合仍为四方,乃三才之‘地’;而寓意三才之‘天’的圆图代表星辰、日夜的运转,所以十二图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不必特意拼接。此间实乃三幅总图,而非一幅。” 桐露以八卦八分的原理把手里八幅图两面相接,不一会儿果然拼成一幅以汪洋为盘,岛屿为子的棋盘,正中间的岛屿绘制得格外精致细腻,岛上有一座火山,火山口象征性画有一柄长刀,斜插入山中。不知喻意何为。 另一边司空神在也拼好了天圆地方中象征大地的方图,这张图虽然也是一副地图,但绘制的方式更像祭祀叙事的壁画。图上所绘分为两部分,位于上方的部分占据整张方图不到十分之一,绘制得纤毫毕现,是一座浮在云顶的神仙岛屿,岛上各式各样的祭坛宫殿清晰可见。下方更为主体的图象则以山岳河流为背景,其中有一个山谷正上方绘制了一位手握星辰的仙人。从此处始,图画转入叙事为主的风格。一个手持拂尘的道人贯穿始末,最开始出现在谷口,他出现的轨迹为众人引导出一条路线。 接连到山谷深处一个广阔的水潭,道人行走在水潭之上,身后留下一排九瓣莲花,似乎要表达道人高深的修为,能够步步生莲花。道人进入一处峡下溶洞,内中别有洞天,底部六只庞大蟾蜍,竟然张开大口各自吐出一尾蛟龙。六尾蛟龙将道人裹挟其中,冲上了上方精奇的神仙岛。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难道人间仍有仙人存在! 司空神在将方图收起,没有去讨回桐露手中的八卦图,开始郑重解释此间原委:“此图之中的道人便是司空家祖先,司空家族历代忠心为仙主守卫仙岛,每一代仙主凋零辞世之后,司空家族都会有一批人成为守陵人,护送仙蜕到岛上,这批人穷尽一生,都会留在岛上,为仙主守陵。数千年前时局动乱,司空家族遭受了灭顶之灾。幸存之族人无法继续维持守陵人的义务,只得将开启陵墓的钥匙藏起,并将钥匙所藏、仙陵所在、岛上机关三图打散重组绘制成密文,即白羽神书。后来神书丢失,司空家族便彻底断了与仙陵的联系,祖上只留下关于此间的零星记载。” 想不到威风显赫的魔教教主背后有如此一层隐匿身份,如今也是物归原主,天宗没有强取豪夺的意愿,自然也是不愿冒险,:“既然神书是司空教主祖上旧物,由教主保管也是情理之中。那陵墓安葬了贵祖尽忠之伟人,如今有司空兄承接遗愿,继续守护仙陵,也是墓主人的深厚福缘。我们兄妹二人和衣兄弟不会再动‘仙缘’的主意!” 颇有儒雅君子风的司空神在仿佛听到一个荒谬至极的笑话,脸上露出于世不容的颠狂,四周火红的蝴蝶吓得纷纷退散。对此人已经生出许多好感的桐露此时茫然,原来自己从来未曾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天宗按捺住指尖跳动的龙须弦,投以疑惑眼神。 司空神在看着仍留于石碑上的白羽神书,嗤笑道:“万年守陵之务,百代千代列祖白白将余生光阴搭在一座孤岛上,司空家族对墓中之人早已仁至义尽。当中又隔了数千年的断缺,本座哪里还存在对死人的忠诚?如今该是墓中死人回馈司空氏族后人的时候了。” 天宗听得得趣,插嘴道:“如此说来,守陵人要干盗墓的勾当了?” 月光之下,司空神在恢复了平静,毫不避讳,点头道:“逝者已逝,宝物无主!为何拿不得!” “盗不盗墓是你的事,为何将秘密告之我等?谈合作的话,难不成大名鼎鼎的朔珞教缺高手?”衣琊弈对魔教之人嗤之以鼻,故而言辞讥讽同时又始终保持警惕。 天宗附和道:“我们的实力能否胜过朔珞教的高手,协助尊驾进入仙岛暂且不说,摆在面前的却有一条正邪不两立的鸿沟。我们就算肯信任司空氏族的司空神在,也很难相信朔珞教的大教主!” 司空神在指着石碑碑面上的空酒坛,笃信道:“从你愿意喝本座坛中酒那一刻,本座就知道我们定然能够合作。” “怎么!你下毒了?”天宗轩眉一挑,没有半分大难临头的惊慌。 司空神在摇了摇头,道:“下毒这等末尾伎俩非是本座所为,只不过本座确定,你并非那等会被‘正邪’桎梏制约住的凡人。再加上本座并不认为朔珞教的人就比你们信得过,倘若选错合作对象,总会有人在背后下刀子。其次你们是何重树心目中的人选,本座相信他的眼光。” 天宗无法抵抗前去盗那座可能是仙人陵的神奇墓地带来的诱惑,只是提出了一个疑问: “分赃不均怎么办?”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二章 执念 天宗、衣琊弈、桐露三人在天宗执意之下应允与司空神在合作,协力做那盗人陵墓的无耻勾当。 四人方向既定,便要与与小王子霖无韬分开。小家伙纵有千般不舍,嘴里却硬气得很,没有表现出半点别离的悲伤。热情的邀请众人日后到音察国相聚,会如何如何地盛情款待。 小王子霖无韬坐在红衣大和尚的肩上远去之后,四人商议完毕,便决定动身寻找那张代表“人”的八卦图上的海岛。 拾回了来时遭霖无韬丢弃在路上的几柄宝剑,四人驾御脚下的宝剑扶摇直上。 几道人影撞开了厚实绵软的湿润云层,璀璨星光霍然当头大洒。与云层底下裹在昏暗漆黑夜幕之中的大地迥然不同,云上世界是另一番瑰丽绚烂的光景。无边无际的巨大天穹铺嵌了密密麻麻的星辉宝石,每一道星光都是亘古永恒的绵延传承。身下银白二色打底的广阔云海在数以亿计的星光映衬之下若实若虚,如梦似幻。 东方云海的尽处便是金乌所在,那里的云浪红、紫相映,翻滚得格外汹涌。光明之主虽未现身,圣洁的金光已经隐隐可见。 一行人驱使脚下的飞剑赶向光明。 桐露自踏入化神境识得御剑飞空之术而始,便不曾试过如这般在高空翱翔,此刻只觉事事新奇,处处皆是美景。衣琊弈则时刻守在她左右,唯恐她一不小心得意忘形就掉下飞剑去。 全速疾行了小半时辰,在星辉与霞光的交接之处,桐露见到了此生最为神幻的景象。云顶之上有一些存在了数千年之久,经久不衰的古老云团,此刻已经初具形态,其中有马有鹿,有狮有熊,都在云海上蹿来跳去,采撷着阳霞与星辉。 其余三人纵然有御剑飞空的经验,这等天地孕育的灵物,亦是第一次遇见。心中难免有觊觎之念,只是苦于对于此等灵物所知甚少,欲行捕捉也无从下手。现下又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在身,三人俱是在心头叹息错过了这也许就是千载一遇的机缘。 四人继续前行,与一众云兽擦肩而过。木桐露转首回眸,恰好望见一头白鹿口衔灵芝,正瞪大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珠,怔怔地看向这边。 桐露一个恍惚,已随众人飞出百余里,再要追究,也怕不过是因缘巧合,于是将之悄悄深埋心中。 头顶逐渐光芒大盛,金华夺目,几不能目视。这是滨临金乌之下,遭光芒所迷之故。 一众人于黑夜来到了白昼,只用了一二个时辰。 饶是他们体内自有真气周流运转,在这气息稀薄的云顶高空坚持了这许多时候,也到了忍受的极限。在天宗的带领之下一行人压低了飞剑的角度,沉入云海。 离开厚实洁白的云海,下方呈现于眼前的是一幅仙人描绘山岳河川的巨大神图——大地 本该高耸凝云的大岳高山此刻虽不失气魄,但在如今的高度看来,只如丹丸一般;那一条条大地的经脉巨川,也不过是弯弯曲曲的细细丝线;而为河流所忘怀,为陆地所挽留的海子,则宛如宝石,孤伶伶的镶嵌在碧绿的锦绣大地上。 继续东行,直到陆地的尽头,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有了头顶金乌这盏巨灯,终于能观测下方露出海洋的诸多岛屿,也不枉赶了这许多的路程。 四人一刻也不敢松懈,纷纷聚精会神地俯瞰下方每一座岛屿,生怕遗落了一座海岛恰好就是要寻的那一座。 终于在距离金风帝国领土往南四五千里的海域,发现了一处可疑的岛屿。此岛附近许多高大黝黑的礁石突出水面,犹如交错的獠牙,十分狰狞可怖。司空神在身形贯入,率先前往,余下三人紧追其后。 司空神在取出十二幅“天”图一一验证,虽然岛屿附近海域的守护禁制大抵被日积月累的狂浪飓风毁坏殆尽,但露出水面的基座仍有存留。内里排布与其中一副“天”图,也就是机关图上的绘制基本吻合。 故而确定这里就是要寻找的,存放有打开仙陵墓门关键钥匙之处。四人平安登岛,并未触发任何机关禁制,再精妙的机关,暴露在海上经历了万年风雨,想必也要失效坍塌。 岛上藤葛乱生,遍布古老的残垣断壁。 四人站在一处曾经也许是华丽宫殿的废墟之上,天宗扶着身边一方等人高的黑石,这块整齐的四方条石,不过是这个宫殿的其中一块砖头。 “司空教主曾说过当时贵族族人因战事迫害,无奈之下仓促封闭了仙陵。并且在远离仙陵的无人小岛建筑了存放仙陵钥匙的机关城。可是在鄙人看来,仙陵还未寻到所在地,姑且不去论他,单是这座岛屿便距离大陆数千里之遥,对帝国而言发兵讨伐得不偿失,况且岛上机关城恢宏壮大,粮水充沛,足以抵抗运载十万强兵的战舰。让贵族之人躲避战乱直到太平盛世返回神仙岛继续履行守陵之务应当是绰绰有余,为何后来仍舍弃了这座栖身之所?甘愿冒泄露仙陵所在的风险,将秘密绘制成白羽神书,却不愿安逸守着这座机关城抑或返回神仙岛?” 司空神在眺首望着岛屿最高亦是唯一的一座山峰,只作含糊回答:“此间种种,历时久远,祖上并无流传下记载。想必自有缘故!” 桐露与兄长心生相印,知道他看似随口提及,不加追问,并不十分在乎的模样;其实当中必有深意。不禁开始担忧此行吉凶。 “山上草木尽毁,山体焦黑,本座有不祥的预感。”司空神在此刻无暇理会天宗心中的盘算,望着远处的高山,不知是因期盼而来的兴奋,还是因担忧而来的焦虑,竟踌躇不前。 天宗缓缓升空,激励道:“既然到了这一步,干脆就麻溜踏过去,这钥匙总归不会长腿跑了?” . 稍稍靠近,只见山顶有黑烟冒出,山腰处往上,皆是凝固的蜡油一般形状的岩石,看来这座山十有八.九是火龙地窍。 一直攀到山顶,众人皆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桐露不禁惊呼道:“竟是一座火山!仙陵的钥匙该不会就是藏在这里?” 此山山体中空,犹如一口深鼎,内里装满翻滚的红汤。只不过这些翻滚飞溅的不会是汤水,而是坚硬磐石生生被烧熔成的岩浆。 司空神在早已将地图刻入心中,此刻他是众人之中最为丧气者,“根据八卦‘人’图的记述,那柄刀型的钥匙确实就在底部。如今居然能被炙热熔岩所淹没!为什么会这样?根据神书上的记载,这座火山若非外力侵扰,再过千万年也不会喷发的。为什么?” 先前盯上谪仙财宝一意孤行要与魔教教主一同前往盗墓的天宗此刻却是格外豁达,摊手释怀道:“此间所谓的钥匙想必已经熔成了一滩铁水!就算此物能够入火不焚,保持原样。欲行将之从滚热岩浆中取出,这等壮举想必谪仙再世也只能望而兴叹。兴许再过一两百年火山停歇,也能挖出钥匙,但我等此生是与之无缘咯。既然仙陵无有钥匙绝打不开,我等不如趁早打道回府!这都是天命啊,哈哈!” “天命?本座从来不信!”情绪低落的司空神在杀意大盛,暴虐之气肆意飙发,四下里土石飞扬,浮空的岩石被气息碾成齑粉。这还是那个儒雅之气充斥内外,使人心生亲近的风流名士? 为免做那被殃及的池鱼,三人识相地退出十七八里路,呆在最为稳妥的空中飞剑上。 司空神在周身气息凝成一尊巨人,一拳砸向山体,将巨大的火山硬生生砸开一处缺口,炙热的岩浆从缺口处倾泄而出,然则这不过是以瓢舀井水,自不量力的举动罢了。 可是巨人合身扑上,边砸边挖,把缺口扩大了数倍,但人力凝聚的气息哪里抵抗得住炽热的地火,巨人旋即轰然涣散,不再具有威胁。 司空神在却没有就此收手的意思,居然动用神意,强行对炽热的地火岩浆施展“搬山”之术。岩浆遭神意牵动,竟然从下方倒流攀上了崖壁,流出了火山口,此间景象近乎荒诞,震撼程度简直难以用言语表述。 炙热的岩浆亦对施术者造成了极大的反噬,司空神在此刻全身涨红,随时都有毒火攻心的危险。在神海之内可供驱使的神意枯竭之前,火山也到达了最为薄弱的地步,司空神在以一池岩浆为鼓面,神意为槌,连击九下。 第九槌击落,司空神在之神意宣告枯竭,再也无法驾驭脚下的飞剑,意识渐失,身躯偏偏落向岩浆中心。 底下的岩浆被连捶九下,此刻如碗中酒水一般荡漾激溅,只消沾上一滴,便是肉销骨熔的凄惨结果。 就在身躯将要触及热力之前,一贯长虹划过,把他捞了起来。不是天宗,竟是坚信正邪不两立的雨川庄少庄主衣琊弈! 二人与天宗兄妹会合,身后曾经的机关城已有半座岛屿埋入火海当中。 “值得么?”天宗语调出奇地冷漠淡薄,不知是问魔教教主,抑或问涉险救人的正道天骄。 回答的只有司空神在:“仙人问世鼓探得地火之下,远古禁制并未被热力摧毁,但却先行遭受触动。钥匙不在其中,必然流落在人间某个人手中!”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三章 人外有人 经历了怪物侵袭之动荡的神华侯府,这半年来平安无事,城中议论侯府之内飞出真龙的谣言在朝廷颁布了声明告示之后也渐渐平息。 不是权贵最为密集却繁华不逊帝都玉露的金雪城如往常一般井然有序,作为帝国第一大商都,这里是各地巨富商贾来往、贸易交织汇聚之处,自然也少不了各式各样繁杂称奇的享乐方式。 有贩卖几百上千年的前朝古玩和各地趣物雅具的狭窄店面,有摆卖普通布匹竹席的华丽店铺,有向官员每月上奉万两税银却上不了明面的地下斗武馆,有专供上等幼娈、男童的名士会馆,有允许名流、官员签订易换美妾美婢契约的雅舍。甚至还有贩卖数量巨大之私粮、私盐、私铁的黑商。 封顼作为凌驾在金雪城城主卓明哲之上,拥有大将军、神华侯两大巨权的大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插手管理金雪城的事务,这也是城中一众清流官员认为导致金雪城现今乌烟瘴气的主要原因。 倘若威名远播治军严谨的神华侯接手金雪城,想必城中歪邪之气必然为之一荡。他们自然不知道,倘若没有卓明哲这么一位财神爷,单单维系狼绮、狐锦两处暗部的培养,都要迫使神华侯动用朝廷拨下的军饷。 三年多前莫名其妙死了一位花魁“初盈儿”的软香名馆青球阁名气一度一落千丈,从十大名馆之首跌落到了末尾位置,随时可能遭下面觊觎此位的诸多红楼所取代。 相继推出几位才貌身段俱是不逊曾经的花魁初盈儿的新人之后,仍是没有挽回客人对于失去初盈儿的痛恨,虽然依旧日进斗金,声誉却难以挽回。 直到今年初,青球阁当家的带来了三位会跳天魔舞的异域女子,终于又将青球阁推向一众红楼魁首位置。 . 金雪城坐拥全国第一大铁矿源,作为一座贸易之都,又是金风帝国的三只钱袋子中最大的一只,自然是各方势力明争暗夺的肥肉。 城主卓明哲卓财神,以往每一年都要不惜重金示好诸方权贵,意图保住的可不仅仅只有自己的乌纱帽子,更是自己那颗上好的脑袋。 卓明哲起初上任的十年,他一个四品的太守,官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能够看上他手头这块肥肉的虎豹正好足够份量将他拉下踩死。 所以“一城之主”经营城池那些年,就算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喂饱那群贪得无厌的虎豹。城里城外无论是明赞暗讽的“卓财神”称谓,抑或是商贾百姓背地里唾弃的“卓扒皮”恶名,卓明哲都不在乎,保住性命方是实打实的天理。 只是如今境地不同了,卓财神成了名副其实的财神爷,现今对待那些伸手讨要油水的虎豹,若是看得顺眼便施舍几个铜板,若看不顺眼,除了皇亲国戚,其余的阿猫阿狗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给予财神爷这股底气者,自然不是手下那班子江湖高手,而是这座金雪城真正的主人,在这燕隆三州可谓只手遮天的神华侯。 这棵大树不单止能挡下大风雨,囊括一股子跳梁小丑在内的暗中势力都被震慑,只要胆敢崭露头角,便会连根被拔除。 偏偏这株巨木所需求的养分还不多,占的虽是大头,却也留下了足够卓财神积蓄实力的丰沛财富。 否则卓财神拿什么来经营疏通金雪城蔓延整个帝国的商贸脉络? 一座毗邻神华侯府的府邸称得上是金碧辉煌,大府正门前一对石狮子,一张嘴一闭嘴。府内回廊百转,雕梁画栋,显富贵而不失风雅。池里养着千条锦鲤,园中种着珍花异木。 卷棚歇山式的小巧水榭风凉水润,除了几只追逐打闹的粉蝶,再无更多蚊虫。 瓦轩之下,一位相貌英伟年纪却不轻的男子正在考校几位蒙童的学业。身旁站着一个老眼昏花却精神奕奕的老学究,一手拿书,一手持扇,手中那把黑色雅扇比之一般纸扇沉重许多,自然价格更是不菲,此刻自在地摇动,抚得胸前灰白长须歪斜飘动。 亭中最外一圈是些丰肌玉骨花容玉貌的女婢,各持诗书典籍、笔墨纸砚、瓜果茶点,听候吩咐。 水榭入口处站着一个有些格格不入的人物,他身着轻便锦衣,腰间挂着一柄窄长宝刀,露出皮鞘外的刀柄并未缠绕布匹红线,乌黑黯淡,生锈一般。环首处一朵九瓣莲花,护手处则是一只玄鸟,制式古朴,不如现今的器具造艺繁美精致,应当是件古物。 亭中氛围温馨和融,除了那几位玩性重学业差的孩子被训斥了几句后不太欢愉之外,画面倒是舒心感人。这场考核的桂冠依旧被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夺得,此刻依偎在父亲怀中,好不得宠。 此间是卓府! 亭中人是这座府邸的主人,自然也姓卓,他不是别人,他是卓明哲,卓财神! 卓府守卫之森严,在金雪城内仅次于神华侯府,是第二座绝难混入的金汤铁桶。 然则这世上并无绝对不破的城池,也没有所谓完美无缺的守备。神华侯府之威名够大了吧,守卫够严了吧,高手够多了吧,还不是被一头妖鹿闯入?险些搭上大客卿的性命! 卓明哲有这份自知之明,所以从来不曾招惹自己处理能力之外的强者,这也是卓财神能享受荣华富贵至今的原因之一。 明面上唯有那位中年刀客,只因此人乃侯府方面安排而来,数月来专职守卫他一人性命。 卓明哲听闻手下的心腹分析,得知此人是个化神境的高手,当中发生在这位刀客身上的一些迹象,令府中武部客卿十分忌惮。 这位刀客无论日夜皆不入眠,白昼守在卓明哲身边,夜间则在府中如幽魂游曳,有几波企图进入卓府的歹人,发现之时都是一身精血遭吸尽枯竭而亡。 这位刀客不曾静下心来修炼,进行气息与神意的交换与提纯,然而身上的武道修为不但不退反而与日俱增。短短数月以来,此人从神胎境三品,接连突破两层瓶颈,达到了如今一品武人的境地。 这种武道的进阶速度有多可怖?神华侯府的大客卿柳龙池,不过也是于半年前才堪堪进入二品境界! 当然真正生死相搏时,境界只是其中一项考校标准!境界越高,并不说明胜算越大! 卓明哲在与最得宠的女儿言笑晏晏之时,瞥了那道身影一眼,心底有些诛心的言语,暗中腹讳道:“侯府藏身暗处的高手数量,如果与皇宫大内相比,不知哪一方更胜一筹?” 新晋侯府客卿柳崇明抬头望向水榭鲤鱼池之外的一堵女墙,墙上破天荒居然有几个不速之客。不多,八个。都是浸淫宝身圣境多年的人物,想必在武道上遇到了不可突破的瓶颈,甘愿冒死闯入卓府进行刺杀,以砥砺道心。可惜自他们踏入府中第一步记始,他们便已然是死人了。 戒备森严的城主住处,能悄无声息混入几个宝身圣境的“小喽啰”,唯一的解释便是卓明哲已然洞悉了局势,此间种种皆获他批准。 柳崇明抬手举足之际,气息形成的小蛟遍身游走,霎时间,人已到了小亭延伸向外的水上回廊尽头,望向那几位志在必得杀气滚滚的刺客,眼中有些许怜悯。 这些江湖上或豪侠或巨盗身份的人物一个个自信满满,在他们那方寸江湖之中,他们确实也当得上一方霸者。但是这个天下很大,天底下真正的高手也数不胜数。 八人从女墙之上跃下,对于面前的情景有些难以置信,此间居然只有一位佩刀高手,尽管气机充沛,神意完足,但瞧他那而立之年的岁数,习武能有几年,想必撑破天也就是宝身圣境的四品武夫。以一敌八?找死罢了! 所谓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他们几个拥有提起闯入这龙潭虎穴之勇气,可不止为了砥砺武道,突破瓶颈一项。没有足以使人心动摇的天大巨利,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们进入卓府之前心中便有所预见,做好了从外门一路染血杀入府中的准备,可是事有诡异,这一路,竟未被察觉发现,莫非是雇主安插入此间的暗桩发挥作用? 八人不禁松了口气,并未出现强敌环伺的险恶局势,看来只需拔除这根稍硬些的点子,便能势如破竹一举功成了。八人如何想得到,似他们这般实力的江湖豪客,居然被当成检验客卿实力的一场小测试。 刺客之中一个看似年长一些的高手做老农打扮,头戴青竹斗笠,身穿粗布麻衣,脚下踩着一双新编的草鞋。肤色黝黑,此时背着双手,身形也微微佝偻,同常年耕作在田间地头的农民百姓并无二分。 老农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慈祥笑意,他早已退出江湖,人至暮年,对武道的追求也日渐淡薄,若非为了那班子陪着自己受苦受累的儿孙能够过上富贵日子,他也不至于前来刺杀这无仇无怨只从别人口中听来恶行的大贪官。 老农并未有做那一意孤行争取头功的心思,只是不忍面前武艺不俗的汉子遭了同伙毒手。身子微微前倾,笑容和蔼,向身旁同伙询问道:“老夫年岁稍长,可容先行作这试探之举?” 一众人各怀鬼胎,都有争功心思,只是值钱的是那卓明哲的脑袋,至于这个护卫,与之交手无疑折损了稍后争夺头功的胜算。所以众人口中说着老农德高望重的赞同言语,心中却是庆幸与嘲讽。 老农阅历何等深厚,自然看透了人心,只是不说破罢了。能够多救下一人,也算为此行添些阴德。 并非长袍大袖的粗布衣裳无风自鼓,滚滚烟霭从老人双袖、领口大团冒出,不一会儿当量惊人的气息便凝聚成一头健壮高大的水牛。 气息凝结而成的大水牛打着响鼻,鼻息喷出团团白雾,前蹄刨地,俨然一头鲜龙活现的真正活物。 这等程度的气机外放成形,于柳崇明而言只算是雕虫小技。毕竟要论招式气象之宏伟,世间谁能跟父亲的十二龙冲霄相提并论? 柳崇明忽然有些不解,这位老人实力平平,为何胆敢企图以一己之力出手。世上当真有如此愚昧之人? 可是柳崇明忘了一点,他虽未刻意隐藏自身一品境界的修为,然则他所有神意都用来压制腰间魔刀的反噬之力,若非同样能用神念洞觉万物的前三品武夫,绝难察觉他身躯周围游走的可怖神意。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四章 人外有人(续) …… 气息汇聚的大水牛狂奔而来,裹挟起身周一圈紊乱气流,搅得四蹄下方的珍贵花草枝折叶碎,一连串清晰可见的深沉蹄印彰显着大牛撞城锤一般不俗的力量。 转眼之间这股巨大的力量与气息的结合体终于来到跟前,柳崇明身上游走的小蛟似若不觉,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当大牛与佩刀汉子仅有一步之遥时,双方都已没了退却的余地,老人闪过一丝忧虑,担心这汉子在自己的成名技一撞之下会落下难以治愈的病根。 他的担忧无疑多余了,那头大水牛尚未发挥出折树裂石的巨大威力,身影便连同气息悄然而绝,只剩下未曾移动半寸步伐的柳崇明。身外游走的其中一尾鲤鱼大小的小蛟粗壮了几分,游曳之时偶有停滞,打了一串饱嗝。 老人未曾有丝毫气馁,豁达笑道:“倒是老夫小看这位小兄弟了,看来诸位同道要陪老头子做一回以众欺寡的下乘勾当了。” 余下七人纷纷附和,要争功,就得先合力搬动眼前这颗巨石! 八人刚刚达成协力合作的默契之际,还未行动。 不料柳崇明陡然欺身而上,数十丈的距离,眨眼跨过,足下发力将从未松懈戒备的老农一脚踹飞,然后朝最晚觉察到异样的那位江湖豪客接连挥出两拳,打在腹下丹田处。 那位得了一本本门孤本之后原本对人生怀有美好憧憬的汉子身躯如同一段朽木倒飞而出,气息归汇凝聚之总元被毁,肚中脏器亦搅作一团,需要忍受很长一段痛苦光阴方才能够死去。 被一脚踹飞的老人倒是未受重伤,不过在他爬起身来的这会儿功夫,柳崇明又结果了一人性命。满怀老泪的田间老村夫,出手结果了身旁那位丹田破碎,脏器稀烂,经历痛苦煎熬而未死的年轻人性命。 杀二人伤一人却未曾拔刀的举动,在众人看来无疑是一种蔑视行径,然则他们并无予以反击的强悍实力。 既然见识到了这尊魔头的杀人不眨眼,心地仁慈的老农也不禁起了义愤之情,全身氤氲薄发,白色的真气凝成三朵莲花聚在头顶,双足一蹬,枯佝的身形旋即弹射而出。头顶三朵莲花在行进之际落下玄妙的轨迹,犹如夏夜晴朗时流火星空画出的星轨。 其余五人尽管对这位带刀护卫的高强本事感到心惊胆寒,然则他们亦是江湖上刀尖刃林摸爬滚打淌过来的,这类人明白一个道理,越是退缩露怯之人,越是早死在人前,毕竟这是无数前车之鉴用性命实践得出的至理。 六位宝身圣境的高手同仇敌忾携手合作,借助魔刀魔性砥砺武心而一跃踏入一品境的柳崇明亦不敢过分轻视。 柳崇明咤喝一声,握紧五指向前击出一拳,厚实澎湃的气息筑成一道高墙,一拳递出同时迎向六人,轰然压倒。 柳崇明对于此役固然成竹在胸,然则不拔刀并非源自狂妄托大,只因父亲柳龙池有过箴言,此刀魔性深重,不出则以,出则必给江湖甚至天下带来一场血流成河堆尸成山的大灾难。 身处最前方的耕农老人面临城墙一般牢不可破的气息屏障,丝毫不露怯,枯瘦双手斜上推出,撑在高墙之上。 柳崇明支手虚抬,在空荡荡的胸前作抚琴状,拨弄数次。 “六重山!” 原本只如高墙粗厚的气息屏障瞬息暴涨,隐隐具山岳之重。 面对一堵高墙尚且艰难应对的老人,此刻依旧咬牙支撑,只是越发地艰苦难忍。却对后方欲行救援分担重压的同伴摇了摇头。其中一位江湖上颇有名誉的侠客攥紧双拳,指甲陷入肉中尚未自知,暗暗发誓,定要为老英雄讨回这口气! 看似阴柔随意的拨弄,每弹一次,那座山岳便加重一倍,直到第六次“拨弦”结束,耕农老人始终未曾退后半步。只是难逃气血耗尽,七孔流血而死的命运,就此与家中一众儿孙天人永隔了。 借此机会保存实力的五人全力向前奔驰,成名的兵器俱已把持在手间。 无一人施动那江湖上比武切磋时一经使出便获得一片叫好声的驭气飞剑,因为气息不比神意,对方只要稍加留意,便能顺着气息轨迹,截断驭器之真气,在此等以命相搏的生死关头,丢失自己的趁手兵器,无异于将一颗大好头颅拱手相送。 一对男女手中三尺青锋平平而指,两人行进的步伐与身形都配合得严丝合缝,十分默契,所使当是情人剑。而两柄剑的主人,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温婉贤淑,确实也当得起金童玉女四字。 剑风临体,柳崇明心智通明,看似随意而为的屈指一弹,便将刚劲果决的一剑击斜了数尺。指法一变,伸出二指夹住那柄剑剑身尾端三寸处,正要发力震断长剑。另一柄剑顷刻间攀沿而上,灵动迅捷非常,险些削去了柳崇明两条手指。 柳崇明竟被这二人双剑逼得接连后退,身具一品境界的深厚底蕴,一时之间竟也颇感束手束脚。 双方拆了三十余招,那名手持古朴长剑的俊逸男子突然感觉气海之内翻滚难休,仿佛体内有一股不属于己身的蛮横力量在左突右支,然后便止不住地口吐鲜血。 男子此刻已是神魂曳荡,气息与体力如将灭的残灯般快速流逝,大限将至了。 眼皮愈发沉重难提,身前的景象亦是愈发朦胧迷糊,男子早已无有再多的力气握住手中跟随了大半辈子的爱剑,万幸的是钟情了一辈子的人,还在身边。 花容玉貌的女子不再舞剑,蹲下身来,将心爱之人安置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为其擦拭眼耳鼻口流出的鲜血,眼神坚毅,背影却是凄凉单薄。 既是城主府护院更是侯府幕后客卿的柳崇明,此刻没有半分兔死狐悲的感伤,他在江湖上也算成名的人物,行侠仗义之事做过不少,胸膛之中也有一颗锄强扶弱的热心。 只是他心中也明白,所谓的匹夫一怒血溅十步,多是江湖豪客凭借自身喜好,听信了一方言论,就舍生忘死敢于杀人的愚蠢之举,倘若其中还有利益瓜葛,那么就与江湖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暗流组织没有区别了。 若是在江湖相逢,有再大的误会,柳崇明都可以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但是牵扯到官场,那么柳崇明便只会下杀手。此间一死,总好过落入卓府幕后私营抑或侯府暗部手中要来的痛快,并且不会牵连太多无辜的人。 男子撑不过一时半刻便已咽气,那名女子捡起了情郎那柄宽厚的古朴宝剑,双手持剑,身上的衣裙沾染了大片殷红灿烂的血液,宛如一朵新开的鲜艳牡丹。神情淡薄,哀莫大焉于心死。 乌黑明亮的眸子迅速黯淡,有一道米粒粗细的红痕横过双瞳,这双诡异的眸子挂在她白皙秀美的脸上,显得格外怪诞骇人。 体内气息飞速暴涨,四周无论灵气、秽气、邪气、正气通通向她汇聚,被她吸入口中。女子凭借心中恨意快速破境,一举进入化神境,但是这种强行破境的后果是不可逆转且对根基伤害极大的。 与其余三名刺客不可置信的震惊不同,柳崇明早已预料到有此局势。 这名女子的天资远在那位早已身死道消的男人之上,应当是为了顾及男人的尊严,一直以来压抑己身境界的攀升,如今不计后果的增强一战之力,必然不容小觑。 柳崇明早先以二指夹住那柄宽厚长剑的短短瞬间,便在那名男子身上种植下一缕杀机,持剑二人气机相连,故而女子此刻体内的遗祸早已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了,步男子的后尘而去只是旦夕之间。 执双剑女子神意与气机不断攀升,以世间常理无法揣度的速度暴涨。柳崇明踏下重重的一步,足下砖石迸裂,四周尘土草木激起层层涟漪。身形高高跃起,试图将恶苗扼杀于未发之时。 身在空中,一阵星星点点的流火倏忽迎面扑来,身上的小蛟电光火石之际游曳到主人身前,为其挡了一挡。尽管如此,柳崇明身形亦是为之一滞,发觉周身一十二尾锦鲤一般的小蛟,其中一尾额间居然插着一支细长的令箭。 柳崇明瞥了一眼令箭上刻录的道教雷文,便立即舍弃那尾小蛟火速后退,身影捷逾电闪,绝无丝毫拖泥带水。 果然那尾气息凝结而成的小蛟迅速干瘪下去,令箭之上的雷文则炽耀如火,炸出一道粗如婴孩臂膀的银蓝色电柱。 这类道教“仙术”十分棘手,往往拥有强大到不讲道理的杀伤力和迥异特性。 柳崇明行走江湖期间,曾经见过道教符录散修与武道修为极为高深的魔头作生死相搏,因双方皆是心术不正的武林败类,柳崇明当时只做壁上观,未曾涉身其中。 那位魔头当时怎么都该是神胎境的前三品境界,而那名符录散修不过才喷珠玉大圆满的境界,撑死了也能达到一个伪宝身圣境的程度。然而实力悬殊如此之大,本该毫无悬念的一场单方斩杀,硬是被散修用压箱底的种种玄异符录,扭改成了势均力敌的尴尬境地。 最后拥有充沛神意,能够随时调运神意转换补给成气息的魔头,几乎被那个一只手就能捏死的蝼蚁耗尽全部气息,那名师承道教二流派系的符录散修虽然仍是难逃一死,却也造就了之后柳崇明毫不费力便摘取魔头脑袋的有利条件。 此刻面对难以预测的符录秘法,柳崇明自然无法轻视,但银蓝电光直指身后亭中的一众人员,却又使得柳崇明趋避不得,只能硬抗。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五章 人外有人(再续) 柳崇明进退两难处境窘迫之际,亭中却响起一个温醇声音,只是说话之人毫不客气:“符箓流派的小辈,学了一点皮毛,也敢前来搬弄,徒增笑谈!” 一张薄薄的黄纸轻飘飘飞出,既无护法光华,也无神通显现,仿佛就是一页夹在书页中的书签,被清风随意吹起,没有半分威力。只是当黄纸触及那道威力显然不俗的雷光时,银蓝色的雷光竟是如泥牛入海,消失得了无痕迹。 那张黄纸又轻飘飘返回,落入亭轩中那位老眼昏花的教书匠手里,老学究没事人一般,将其夹入书页之中。旁人无法察觉,那张原本绘制有拘字符文的黄符,中央空白位置多了一尾银蓝色的符文小蛇。 发出雷光属性并附有“汲”字诀雷文令箭的中年人,自始至终并未刻意藏匿自身身份,一身符箓流派青墨相间的鱼文道衣,背桃木剑,挎黄布包裹,手持一只签筒,筒中尽是制成各式令箭的竹签。 他走出同行三人的行列,扯直衣冠,朝水榭方向做了个四海八方通行的道门大礼。恭谨问道:“贫道出身狜楼洞天,乃漱经真人座下弟子,道号秋阳!敢问前辈是哪座宝山福地的仙师?” 秋阳道人身旁的同伴心生不悦,此番刺杀乃是隐秘之举,哪有人主动透露宗门身份的,难道不怕事后被追责剿杀?当然他们二人并非起了慈悲心肠,只是怕事了遭此人拖累而已。 明面上是卓家晚辈们的授业先生,目迷而耳背,古板更刻板,就连相处半年之久的柳崇明,也觉得此人只能是个学问极深但寻常男子一碰就倒的老弱学究。没想到偏偏他就是一位高手,亦且更是卓明哲费大力收入帐下的三位大供奉之一。 老先生对此等鸡鸣狗盗之辈嗤之以鼻,只不过自身涵养极好,对方既然谦卑有礼,咱们总不能似蛮夷一般不讲理,回以一通乱棍! 走至亭轩出口,腹中装满墨水,年轻时更有过目不忘之能的老人始终没有想起狜楼洞天是哪座门派的根蒂所在,更不晓得那位“漱经”真人是何处犄角旮旯的人物。 于是客套地点了点头,便算是回礼了,微微正色道:“老朽早年脱身道统,如今只是一介世俗中人,前身师承不足道矣。若说名号,早六十年前,应该有人记得一个俗号‘金猊’的蹩脚道士。” 那名研习符箓咒文已有一定成就的道士倒吸了口凉气,惊骇不已,此刻神情拘谨而诚恳,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生出的忌惮之情,诧异道:“你竟是那个人!他不是被毁去道基体魄,三十年前便郁郁而终了吗?” 符箓派修真道士秋阳口中的那个人,便是当年凭一己之力振兴符箓一脉的天之骄子。 符王李金猊! 道教正一统,自上古崩裂之后,纷分为众多流派,一直处于诸多流派竞相争锋,不死不休的境地。其中丹鼎一派因契合世间王侯、官宦、富绅对长寿添福的私欲,得以日益壮大,成为天下主流道系,打压得其他流派只得苟延残喘,罅隙求生。 国之将亡,必生猛将。 大夏将倾,方显栋梁。 符箓一脉式微之时,有一李姓小道士如同天降,天资超俗,短短十年便精通古今十万两千幅符录咒文,然而李金猊的天资不仅如此,随后更是自创了诸多从古未有的大符咒。一举打破符箓之流只存祈福、安保的旧有格局。 斩妖除魔之类威力巨大的符咒应运而生! 符箓道士不再是一昧诵经烧符,乞求上天庇护,而是能调运风雨,支使雷电,遇蛟龙而斩之,遭邪魔而杀伐之。 数十年间,符箓一派便反压丹鼎一头,成为名正言顺的道宗正统。符箓一脉走出的修行中人往往比世间武夫更具大杀力,对于填充国力具有极为显著的作用,故而许多王朝不惜以国教之名为代价,极力吸纳招揽符箓大宗。 而在之后的传承途中,无论入世修道的丹鼎一脉抑或出世修道的长生一脉,都或多或少被符箓流派渐渐吸纳。 那时的天下道教已有大一统的迹象! 可惜这位本该成为天下道教第一人的符王,竟然觊觎天道,企图描画历代先师勒令禁止的一道神符。 当今世间所用符咒,无论道教正宗,抑或偏门小派,都逃不开“人力符”和“仙力符”,概称人符与仙符两种符文的局限。 持自身力、增他身力,宝光护身精钢不坏,这便是人符。而支使风雨雷电与之共鸣,借以搬山移河改换江川,则是更上一层的仙符。 人、仙二符之上,便是遗失在遥远古河之中的神符。传说此类符咒所具大能,不仅颠倒乾坤,便是修改生死与倒转因果,都不在话下。 不过最为天上仙人所忌惮的,便是神符强大霸道到不讲道理的威力,就算位列仙班的真仙,一旦阴沟里翻船,被神符打中,也是个形销魂灭的可怜下场。 下凡历劫的谪仙人之所以优异于凡人,不正是因为其神魂不灭,不管经历多少次天劫,总会重新踏过天门,位列仙班。 一旦世间神符横行,谪仙人再与凡人争夺进入天门的资格时便风险大增。 生死之战中,遇上神符,便等于失去身为谪仙的绝对优势。本来不灭不死的谪仙元神,就算肉身毁去,都能重新投胎转世。 结果神符降落,神毁魂灭,诸世功德皆成空,这样一来,养尊处优的谪仙们还能有恃无恐,秉持一颗“一往无前”的极品道心么? 就算大多数的谪仙都是真材实料,能够扛过神符侵扰,重新位列仙班。然则当中只消出现一个半个,历劫不成功反而被神符打得魂飞魄散的倒霉谪仙,那么仙界万万年的荣誉,面子该往哪里摆? 所以当符王李金猊三年时间便绘制了半幅神符之际,立即引发了天劫,这亦是十万年来第一次针对凡人而不是行将羽化之谪仙人的天劫。 肉体凡胎便是如何神通广大,也难以抵抗九天之上的神霄紫雷,何况这一次仙界是动了谯怒,九颗神霄紫雷是由一头跻身仙班不久的神火凤凰挟带而下。此等阵仗,寻常身份的谪仙人都消受不起。 这在数十年前,可谓一桩举世皆惊的大事件! 更令人匪夷所思者,是李金猊在那场天劫之中“侥幸”活了下来,只不过道基和体魄分别被神霄紫雷同神火凤凰毁去,还赔上了双眸慧眼,几年后便郁郁而终。 那场人力抗击天雷的壮举,旁人无从知晓,而外界传说则太多,就秋阳道人听说到的版本,便有三四个之多,不过以其中一个,秋阳道人觉得颇为合理。 这个说法来自同样身为符箓宗师的道门高人在李金猊“死后”八年才得出的推敲,这位符箓真人提出,在与天抗衡的过程中,李金猊应该只祭出了两道符。不是李金猊自负到如斯地步,也非是堂堂的符王只会这两道符,而是以当时的滔天巨威,只有这两道符,才有可能抵挡天威,保住李金猊的性命。 第一道符,李金猊不顾日后师门的传承,以宗门的千秋气运为墨水,以脚下蕴含充沛灵气的仙山福地为符纸,画出了一张世间顶级的仙符。 此符应该稳稳当当地挡住了九颗神霄紫雷,不然只消沾上一星半点,李金猊都不会只是体魄出现无数罅隙再无法吐纳精气的温良结局,而应该气血沸腾骨髓肉融而亡。并且自那之后,附近几座山峦也确实龙脉断绝,成为了穷山恶水,李金猊所在的宗门局势亦每况日下,之后虽然搬离了祖山,仍是迅速枯败,苦苦支撑,如今早已不足为外人道矣。 第二张符,准确的说,是半张。 便是那半张未曾构绘完成的神符!将身披圣火的神鸟凤凰,打压得魂飞魄散,到手的仙班福禄和永世的修行之途从此断绝! 如此一尊人物,他秋阳小小一个二流符箓门派出来的道士,哪里招惹得起。恨不得诵经千百遍,乞求这位老前辈不是那个人,最好不要也姓李。 谁知那个双目迷糊的教书匠眼瞎心不盲,当下点了点头,无足轻重似的轻缓说道:“你猜的没错,老朽就是那个逆天而行的迂腐道士!” 原名李金猊的卓府教书老先生认真地看了那个舍生死而取剑道的貌美女子一眼,不合时宜地感叹道:“可惜了这副天生的剑道灵胎,若是除去这一身秽气,再以百柄古剑剑魂为其孕育剑心,则可望成为抗衡超一品武人的强大杀器!” 柳崇明终于知道腰间的魔刀为何两次三番脱离自己控制,欲要将面前的女子斩杀饮其鲜血,原来女子作为一尊剑道灵胎,就如一柄未曾开锋的宝剑,激起了魔刀的好胜之心。 同时不免对这位猜不透根底的“普通”老人刮目相看,重重抱拳! 年老体弱的教书先生眼中其实只有一片虚影,与真正的目盲只隔一线,但仍是感受到了这位侯府客卿的敬意,摆了摆手。 卓明哲作为一城之主,将金雪城视为禁脔达二十余载,如何都不可能是一个愚蠢的人物。 手下的大供奉此刻不惜露明身份,也要相助,奉献出看似可有可无的“微薄力量”,说明如今已不是可以继续考验这位外来客卿实力的局势了。 卓明哲未言未语,甚至连最细微的小动作也没做,园中便出现了两人,皆是卓府的三大客卿之一。两人手脚极快,分别杀了不明觉厉的两个刺客之后,又以狮子搏兔之势,联手击杀了秋阳道士。可怜秋阳道士一身灵符宝箓未用十一,就遭了殒命之祸。 这三名卓府的大客卿,境界之高,杀力之强,绝不亚于侯府的四大客卿。 柳崇明心中有波澜,但面不改色。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六章 人外有人(还是续) 两位身手快到柳崇明也难以捉摸的高手杀人隐去之后,此间就只剩下唯一一个女刺客。 柳崇明目前的修为,要赶在女刺客破镜大成之前将其击杀,并非难事。然而目前棘手的是,此女具有成为侯府日后利刃之一的资质,不可轻易毁去。连打断她此时境界的攀升,都会对其日后剑道高低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以侯府最大利益为重,现下柳崇明只得束手旁观,眼睁睁看着那位女子剑胚越来越棘手。 李姓年老教书匠的隐匿身份,侯府暗部也不是没有过怀疑,只不过当年暗部刚刚启动了调查行动,便遭侯爷亲笔驳回。内中原因,无非不过卓明哲主动向神华侯封顼递交了一份神秘文书,其中便包括卓府三位大供奉的身份详解,而神华侯选择了相信。 同为符箓派修士,秋阳猜到了李金猊的身份,居客卿之位尚浅的柳崇明却未曾想得通透,那什么符王什么金猊,柳崇明在江湖上这些年从未听过。 老教书匠李金猊在身旁的桌上摸索,他眼睛是真的看不真切,那名斩获桂冠的女学生心思敏捷,立即为先生递上一支蘸饱墨汁的狼毫笔。先生接过墨笔,满含慈爱地冲她点了点头。随即泼洒毫墨,在一支不知何时陡然出现的牙笏之上勾勒符文。 豆蔻年华的小妮子是卓明哲正室妻子产下的第二个女儿,乳名莲漪,教书匠李夫子为她取了一个不太吉利的名字“及沉”,他父亲卓明哲却是满心欣慰,千言万语感谢了这位李姓先生。 卓及沉聪慧讨喜,但也难掩天真童心,好奇之心驱使之下,她挣脱了父亲怀抱,垫着凳子站在先生身后,津津有味的旁观。其余几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则没有这份胆气,扎堆躲在角落,然则他们对那名刺客并无丝毫惊惧,由于久在樊笼,他们怕这位先生的戒尺,倒多过怕那名刺客阿姨的两柄长剑。 卓明哲气定神闲地品味香茗,这等分量的行刺,实在无法使他挂心一二。看着女儿在李先生身后比比画画的小动作,这尊金雪城的大人物露出惬意而真诚的笑容,大概只有面对他膝下这群儿女时,他才能放下心中事无巨细的谋划。 卓及沉越是旁观越是困惑挠头,这些符文细如蝇头小楷,然而字体完全无法分辨,有些明明笔画十分简洁,但是生性聪慧的她无论如何也记不住,甚至连勾勒临摹,也无法画出大致轮廓。这使得好强又好奇的小妮子惊讶不已,对先生的敬意又追加了三成。 李金猊终于停下运笔,小心翼翼地吹干了牙笏上的墨水,这支白象王整支长牙雕制而成的长笏宛如玉质,上头符文密密麻麻,倘若有道教中人在此间,定愿意以超过牙笏价值十倍的价格买下,只为那笏面上的灵符宝箓。 口诵道典《灵飞经》,之所以选用这篇道经,是因其非杀妖除魔的大威力道藏,其中的存思之法更能稳固那名女子剑胚的三魂七魄。不至于成为空落落的一尊傀儡剑胚。 经文咏颂,牙笏之上生出一股清气,密密麻麻的符文也同时放出金光,青、金二色交织融合,停留在始终不动的女子刺客附近。污秽之气与青、金二色光华一触即散,化为天地间郎朗正气。 得以汲入大量的正气,女子额间的阴霾为之涤荡一空,天庭宝光初现。双目横瞳的血红也被金色代替。 尽管晓得这位老先生是在为侯府谋巨利,但看着女子剑胚得以入正道法门之后,如鱼得水稳步暴涨的修为,柳崇明仍是忍不住一阵头疼。 好在这位女子并非最上乘的天道剑胚,境界攀升只达到了化神境的第二层,神胎孕育了元婴,却并未觉醒。 较之柳崇明仍是差了一线! 这名女子自强行破境之初,看似不顾一切外因,舍弃自保,实则埋下了阴险的杀手伏笔。她手中两柄长剑,其中一柄系着她全身杀机,假使柳崇明当时一心想要截止她的境界攀升,贸然出手,一旦选错那柄一击必杀的长剑,说不定就要阴沟里翻船,被女子扎一个透心凉。 此刻已然是二品境高手的女子口吐氤氲,身前身后形成巍峨气象,如高山,如云海,如楼阁。 只是她无法举起手中的长剑,甚至连动用一根指头,也变成一桩千艰万难的事情。 一身气机溃败枯竭如旱地裂土的李金猊,明明较之常人还不如,偏偏仅凭笔间勾勒的符图,引用天地之气,便羁押住了堂堂一个二品高手,尽管她并非纯粹扎实的二品实力,但是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身怀剑道深厚福分的女子哪里肯就此服软,况且还系着深仇大恨。气脉和神海翻腾不休,不断地冲撞施加在躯体的桎梏,一次比之一次霸道凶猛。 李金猊本身没有深厚底蕴相辅,就算可以引入天地之间游离的灵气,勾勒绘制出精奥符箓,却仍犹如建造空中的楼阁,没有扎实根脚,经不起罡风长久地吹袭摧残。 雪白牙笏上的字迹渐渐淡去,女子则缓缓抬起了手中双剑。李金猊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若是再僵持下去,不但这支上乘法器的牙笏保不住,对后续局面更不会有任何的帮助。干脆撤了符箓禁制,将牙笏雪藏。 原本刺杀的目标,在情郎逝去之后变得无足轻重。其实女子内心很清楚,就连此刻一心一意想要报仇的想法,不过也是自己发泄悲恸的由头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女子再也寻不到继续活下去的那份期盼,生既无欢,死亦无惧! 柳崇明咬住女子心智动摇的一线机会,欺身而上! 既然境界已成,现在只须留她一丝喘气的生机,其他再重的伤,只要不涉及神海与气脉两处地方,都不是问题。当然柳崇明下手还是会计算分寸,尽量不去毁坏她的体魄根底。 一柄宽厚古朴的长剑猝然横在柳崇明前冲的路上,十数条剑罡从剑身生出,滚动翻涌,犹如长蛇,逼迫得柳崇明不得不暂避巨威。 女子露出一抹微笑,如痴如醉! 那柄古朴长剑仿佛重新回归原来主人的手中,剑走刚猛,直逼而来。女子则身姿漂移前来,与古朴长剑形成相辅相成之势。一人二剑路数不同,运行起来却又毫无阻滞,其威力犹如两名二品境界的大剑师携手合作,足以令一切一品境界的高手头疼不已。 ...... 金雪城高大的城墙上有一名黑衣女子抱剑而立,黑色衣裙包裹之下,身条显得愈加修长曼妙,只露出双手和脸面肌肤,肤色异常苍白,并且有细细红丝扎根潜伏在纤薄的肌肤之下,尤其以双手的红丝最为密集可怖,几乎占据了手上所有苍白。 黑衣女子身旁还站了十数名与之装扮相仿的持剑女子,只是她们更加严防死守,不仅面部藏在黑布斗篷之内,连双手也戴了质地轻薄的黑丝手套。腰间挂着木鞘颜色鲜艳得仿佛欲滴出血来的纤细长剑,剑鞘中部用金线描出栩栩如生的小图,一面是头九尾狐,一面是朵五瓣薄荆花。 尽管身着黑衣,她们却是赤狐部的人,狐锦九部中杀力最强的一部。 另一处高墙墙头上的人物,则比较混杂,高矮胖瘦都有,似乎除了都是臭男人之外,再无共同点。 他们,都是狼绮的人! 一位瘦小的老者在垛墙之上盘膝而坐,望向远方,眉头渐渐拧成一团。 身后站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是轻功卓越但武功平平的狼绮二等暗士商青。上头指令他前来伺候一位老人家,商青原本还有些抱怨被大材小用了,结果知道这“老头”的隐匿身份后,便立即被一份与有荣焉的神圣感替代了。 商青万分看重的老者,名讳“典山海”,其身份乃是神华侯府雪藏的一位大客卿,尽管不如露出水面的大客卿柳龙池这般声名远播,但双方在侯府中的地位并驾齐驱。 若论实力,典山海十年之前便是一品武夫了! 可是典山海此刻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狼绮之中最吊儿郎当的狼子,亦不得不收敛轻狂,严肃对待即将到来的风波。 百无聊赖的狼绮二等暗士商青,打量着城墙之下黑压压的护城士兵,撇了撇嘴,虽然都是能征善战的持戟强兵,身材高大,披带重甲。 然而对于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武道中人而言,设置这等阻障却是枉费心机了,哪个宗师高手会傻乎乎舍弃飞剑,下地去跟蝼蚁们争夺一个你死我活? 商青有极高的轻功造诣,这份自信支撑起他。就算在这群士兵头上拉屎撒尿胡闹一番,仍能安然无恙的逃离。 当然前提是狼绮、狐锦以及这位大客卿不插手,还有城头上一字排开的近百架千斤力的重弩不能朝自己发射巨箭。想到这些,商青稍稍燃起的气焰顿时消散了大半,果然就算身怀高深绝技,还是得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做人才行啊! “来了!” 商青后知后觉,听到声音后,顺着大客卿典山海的目光看去,只见四道长虹笔直掠来,远处的那一片天空风云变色,连天外洒下的炽亮日光,也有扭曲变形的迹象。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七章 人外有人(接着续) 武道的一品,一旦达到这个境界,犹如打开一扇大门,通向一个崭新的世界。其中元婴的觉醒,便是一桩玄而又玄的事情,一个人思想海洋中,陡然多出一人,而且他虽是孩童,却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元婴之间的感应亦是极为微妙,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跨越地域的束缚,千里之外遥相感应。 所以早在那不知敌友的四人身上气息到达此间之前,侯府大客卿典山海便出城等候了。 狼绮与狐锦二部虽然司职搜罗情报,但对于此事却毫无线索,他们唯一能尽职的,便是誓死守卫金雪城。 ...... 司空神在、天宗等一行人自海外机关岛探寻仙陵钥匙无果之后,便在小岛附近数国境内穿梭走访,来回巡查,奢望能够得到零星半点的线索。 转眼数月光阴流逝,除却曾经的朔珞教司空大教主之外,其余三人早已失去坚持不懈继续寻找的信念。衣琊弈不消说,他才不理会什么狗屁倒灶的死人陵墓,他只在乎能不能陪在桐露身边,似如今这般“形影相随”,足矣。 而木氏兄妹二人尽管对神异至极的神仙陵墓很感兴趣,也渴望在武道的瓶颈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也不愿在毫无希望的事情上钻牛角尖。正盘算着找个不算蹩脚的理由,彻底从这件事中脱离开来。 这一日,正当天宗想出一个堪称尽善尽美的由头,还未来得及提出,几人便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中得到了一份十分可疑的情报。 还是具有婉约情怀的木桐露经过那座山时,率先提出要入山中听云遮溪音、赏雾中花影,结果在山中偶遇一位修野孤禅的道门真人,然后一行人被邀入山顶的土胚茅草屋中吃茶。 道人许是很久没有遇见能听他说话的人了,言语交谈中可谓无所不及,其中提及他有一个十数年如一日的习惯。便是在山顶茅屋外的一块临崖大石上观看云潮,有一次看见天上飞过一块大石头,以道人的境界,能够清晰看见大石之内包裹着一柄乌黑修长的单面利器,应该是刀。 由南往北,看那大石的后劲,估摸是从南边四五千里外被巨力抛出的。当时大石头飞过之后,还有一名中年男子追赶至此经过。道人说他不认识那名最多三十岁出头的男子,但他背负的一柄柳叶身长刀,道人却绝不会认错。 是当年那位单刀走江湖,斩杀贼寇恶人无数的年轻豪客,半个刀圣柳龙池的成名兵刃。 司空神在有极其强烈的预感,断定了那方飞过天际的石头内里的黑刀,便是从机关岛失踪的仙陵钥匙。 认定这条线索,四人很快就探寻到天户刀的主人,如今位居神华侯府大客卿之席位的柳龙池。当然还有那名追赶巨石进入侯府,暂居客卿之位,子承父业同为侯府卖力的柳崇明。 . 金雪城外十几里处,天空云霞的迥异变化,正是源自于天宗四人御剑飞行引发的天象异常。 大客卿典山海心如沉海,居然有四人,亦且个个皆是境界超俗的一品高手,果然自己所在的这座江湖,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还是太小了! 四人身形出现在金雪城上空后,不仅是狼绮众部感到不可思议,就连赤狐中那名性情最为寡淡冰冷的佩剑女子,都忍不住微微张开了那张小嘴。 都太年轻了! 数柄飞剑悬停空中,纹丝不动,如同几尺结结实实的牢固平地。四人足尖看似轻点于剑身,却任凭大风如何吹袭也不至从剑上跌落。四人之中当数那名身着雪衣的儒雅文士年龄最大,约莫也只二十七八岁的容貌体形,其余三人就更显“稚嫩”了。 其实无怪此间众人惊异,实在是这四人俱是世间天赋与气运皆顶天的那一小撮拔尖人物。 典山海气机绵长深厚,朗声而言,声音直达云霄:“不知是何处仙山的前辈仙师大驾光临,可否移步听在下一言?” 司空神在最先动身,脚下修长精美的宝剑缓缓下降,四周云气为之气势逼迫,纷纷四散而逃。天宗却抢先一步抵达,停在与老人并肩的高度,嬉皮笑脸调侃道:“老伯,你瞅我这年纪给您当儿子显嫩不?您这一口一个前辈,一句一个在下,当真折杀晚辈呀!” 随后赶到的木桐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家的哥哥真的是太丢她脸面了,自己这边四大一品境高手可谓实力雄厚到足以在一国之境横着走,不给主人家一个下马威也还罢了,竟然主动认爹爹,当儿子? 司空神在收敛了外放的杀气,脸色瞬息就变,扬起和煦笑意,只是眼神深处,却如同看待一城池的死物般冰冰冷冷。 典山海同样收回骤然喷薄的剑气,将目光拉近,正视面前的这位年轻人。未曾放下戒心,当然也不会觉得面前此人口蜜腹剑,内心深处有个直觉,无法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丝毫厌恶来,大客卿旁敲侧击地试探,旁敲侧击道:“据老朽所知,这几年的江湖久旱逢甘霖,后起之秀犹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现今天底下练武登堂入室进入前三品的后生俊彦多达百人,其中达到一品境的年轻人,更是接近两双手的数目。南神洲占六人,我们北神洲得占天利,该有一十三人......” 这个年轻人仿佛是一个没有丝毫江湖阅历的雏儿,轻而易举跌落进典山海的话套之中,脸上带着似真诚又憨傻的笑容,一五一十地交代:“晚辈是出身天宗的这一届天宗,可不就是那十三人之一嘛!承继历代天宗的使命,出宗门游历江湖十年,旨在搜罗天下武功,最好能寻到一份大机缘,为天下武道正声立身!” 典山海此时屏退了赶到“梦湖”取回那只木匣后,不惜损耗体魄根底也要马不停蹄送至自己身边的大弟子,那只木匣中原本装着他的胜负手,只是如今却成了一件碍眼的事物。 典山海一再动荡的心总算平复,边上一直忐忑不安的狼绮二等暗士商青吃了熊心豹子胆,突兀问道:“你就是一人荣即一宗皆荣、一人辱便一宗皆辱的木离赋?那个天赋异禀近乎妖的天才?十六岁踏入化神境是真的吗?江湖上传言你喜好拦截落入人间的帝王星,致使人间大地后五百年都不会出现一统南北整座天下的那种庞然大物王朝,当真有此事?” 江湖之上总有人被传诵敬仰,也总不缺乏追随传说、苦苦痴迷的壮志少年和怀春少女。商青就是这样一个少年。 出身天宗,并以天宗为名的木离赋很是认真的思量了片刻,说出了让人跌破眼镜的话语:“大致如此,除了十六岁入化神境这一条有所不实之外。准确说来,我是十四岁那年遭一颗帝星砸中,因祸得福,得以勘破武学瓶颈,一举进入神海种下一枚神胎。” 狼绮暗士商青闻得此言,更是对这位“天宗”钦佩得无以复加。 木桐露翻了个无比夸张的白眼,用唇语对身边的衣琊弈拆台道:“不要脸!你可不能学我哥!” 衣琊弈眼中全是宠溺与爱惜,对于桐露翻白眼露讥唇的言行,不但没有半分恶感,反而觉得美若天仙。大概世间情爱一事,都是没有半点儿道理能讲的。 狼绮、狐锦二部的人见身居大客卿之位的典山海主动收起了那件传说中威力可怖的大杀器,心中一丝侥幸立即熄灭,一旦动手,他们绝无生还之可能。 典山海很喜欢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是因为他出身卓越、背景深厚抑或天赋异禀武艺拔尖,而是喜欢他的脾性。 这是一个不摆高手架子和显露自傲心性的人,也不是刻意追求那种刻意隐藏实力,却是不是偷偷显露出来博取虚荣伪君子。这种人,是真正能以平常心对待他人,甚至底层之人与之攀谈搭话,也不觉辱没了自己身份。十足对典山海的胃口,只是典山海脸皮再厚,也说不出破例收徒的言语。 天宗对那个头号粉丝商青投来的炽热眼神有些难以适应,移开目光打量不远处那个武人装束的高大男子,以及他背上的那只大木匣,那汉子面色萎白,气机尚未调息平稳,但是丝毫不显惧色,是个心智坚毅的好胚子。 “你们不为人命?”既然四目相对,背大木匣的汉子于是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典山海并未阻止,此问提出,正也是他心中顾忌。如果不是冲着侯府的人命而来,那便一切都好商量。 “不为恩怨,不为人命。此次冒昧前来,只是有所相求!”天宗客客气气,却不至于谄媚低微。 “哦?”背大木匣的汉子惜字如金。 狼绮暗士商青有些愤愤不平,凭你的身份,也敢如此无礼地跟天宗说话?他此刻似乎忘记了自己应该站的队列。 实打实的一品高手典山海为自己这位不开窍的徒弟捏了把汗。 桐露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得自己兄长踢到铁板。长舌妇碰上闷葫芦。 “温儒尔雅”的司空神在原先打算给这座城的幕后主子一个杀鸡儆猴,拿城墙上下这些蝼蚁开刀,然后便强取豪夺取走仙陵钥匙。但面前的局势预示着,后面可能不是无解的僵局。 天宗笑问道:“你们神华侯府,是否有个叫柳崇明的客卿?” 背负大木匣的汉子略作思量,点头道:“是的!听说他是大客卿柳龙池的儿子。” 典山海一直在留心观察面前年轻人的神情变化,此时心中大定,胸有成竹,一语道破天机:“你们是为求那柄石中黑刀?”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八章 惆怅是清狂 女子陈彩衣本是名门之后,家族有着世代传承的功勋底蕴。无论是仕林文坛,还是庙堂宫闱都有极高的口碑。 其兄长陈格律官至礼部员外郎,在朝堂之上也算是占据一席之地。其父陈景柯原任礼部侍郎,后因故疾羸弱,告老还乡。但在清流文林之中另发新枝,逐渐成为首屈可数的泰山北斗。 大家闺秀陈彩衣一直以为自己会像几个姐姐一样,在十六岁那年接受父母媒人的安排,出嫁于门当户对的仕林后裔,然后相夫教子直至安详老死。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出门,与家族同好的几名千金小姐结伴赴紫姑安寺许愿,路程十余里,又是官府辖区之内,是故所携下人多是丫鬟仆人,护院守卫不过十数人,亦且只是腰挂单刀,连长弓箭矢也不曾携带。 结果一行人入山时遇上了剪径杀人的贼寇,三十余骑大马行动如风。这类流寇从不在一处地方过多停留,所以几年来官府也很难将之围剿根除。 十几个养尊处优的看家护院平日里闲时喝酒侃山,忙时挂刀扬耀狐威,打压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倒是趁手趁意。撞上三十骑杀人不眨眼的贼寇,就如羊遇狼群,一波箭雨泼下,便死伤大半。剩下的也弃刀求生,逃的逃,求饶的求饶。 流寇头子扛着一柄老旧的军制长枪,冷酷的下令,除了几个求饶愿意入伙的护院,其余软柿子一般无大用处的男子通通杀干净。 懵懂少女陈彩衣在马车之内与几个闺蜜抱成一团,偷偷瞧了一眼马车外的情景,被吓得魂不附体。 直到马车外的哀嚎声灭,取而代之是淫邪秽语和女子的求饶声音。车门处伸进来一截冰冷的刀刃,厚实的锦绣帘门被刀身挑开。车外几个穷凶极恶的贼人坐在马背上,眼神玩味地打量车内几个青葱女子。 几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懵懂无知,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一无所知,对她们来说,人生最大的痛苦,也许只是买不到一盒想要的胭脂,或者错过一件美丽的衣裙这些小事而已。 只有陈彩衣心中充满恐惧,她最喜欢读神怪异志和侠义小说,书中除了高幻莫测的仙人和任意风流的肝胆侠客能让少女心神向往之外,书中每每提及的采花贼、摧花盗更是在少女午后的噩梦中萦绕不去。 “大胆贼子!胆敢白日行凶!” 第一次与他相见,准确的说,连面都未曾见到,只是听到他醇厚的声音,陈彩衣便对这位少侠“一见钟情”。 当时这位救命恩人凭空出现,马车这一处小天地外便响起连片哀嚎。陈彩衣三番五次内心挣扎,终于鼓起勇气将脑袋探出车窗时,正巧迎上了那名白衣少侠的目光。那名少侠呆滞了片刻之后,意识到无礼冒昧,潇洒地抱拳致歉。 陈彩衣默不作声缩回车厢,心如鹿撞。 马贼流寇一触即溃,眼睁睁看见十数条兄弟的性命丢在一人一剑之下,纷纷打马退散。 白衣少侠吕奉新热肠侠义,不辞辛苦将一众女眷送回城府。 陈府上下千恩万谢,送上百两黄金,彩衣之父陈景柯当夜写下荐书一封,为他送去不俗官爵。但吕奉新执意不受,第二天便离开陈府。 其实少侠吕奉新并非无所求,只是浪荡江湖,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那位陈家小姐。 年轻侠客吕奉新离开之后,陈彩衣不再读那些异志小说,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已经无法勾起少女陈彩衣的任何向往。偶尔回想起当时发生的某个场景: 青涩的少女壮起胆子,用尽全部力气,问道:“我可以摸一摸你手上那把剑吗?” 少侠狭促,很认真地递过自己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道:“它叫‘大觉’!大象虚幻相生,觉者一剑斩之,不为象所阻滞心智。” 少女接过古剑大觉,很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抽开一截剑身,锃亮的剑面上映着少女尖尖的下巴,和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 十六岁很快便到来,娘亲在父亲的授意下应允了一门亲事,听说是世代高居京城的官门大户,对方更是声誉极好的年轻才子。本来这是陈彩衣预想中最为合适的如意郎君,只是...... 青涩懵懂的喜欢,也许只如秋雨过后潮湿的桂花树下,那一份清简惆怅,不会有刻骨铭心,不会使人粉身碎骨,只是起时挥之不去,去时挽留不住。 婚期将至,大约还有半月。 陈府遭遇了一场风波。京城任职的哥哥陈格律得罪了一位权臣,被拔去官职,遣回家乡。本来只是官场上攀下迁中的常事,用几年时间打点脉络关节,也就官复原职,甚至破格越阶升迁也不无可能。 然而那位权臣却非是为一时泄愤打压,而是欲彻底的斩草除根。员外郎从礼部退下来第二天,便有同僚举发他贪赃枉法,滥用私权。与其关系紧密的陈氏族人受其影响,不得不辞官保身。 告老还乡的前礼部侍郎陈景柯,亦被挖出在职期间结党营私等诸多罪行,连批阅文案时打盹休憩,也定为渎职无为,事无巨细,皆记载在册。 礼部尚书清理门户时念老同僚已卸职归乡,陈员外郎则确有真才实干,于是从轻发落,只向刑部递交了陈氏父子贪墨的证据书件。 刑部审核之后,朱红笔锋写下“抄家”二字。 抄家即剥除所有财产,财产除了金银府邸,田产置业之外,府中所有女眷,亦是一种财产! 陈景柯赶紧修书一封,送达京城那位亲家,求他们尽快迎娶自己女儿彩衣入京,免得她沦为官妓。可惜京城方面始终了无音讯,倒是撤走了一月前就着手布置,等候在此准备迎接新娘入京的保亲人马。 心灰意冷的陈景柯大骂那位亲家不是东西,自己猪油蒙了心才去跟他这等唯利小人攀亲论戚。 陈彩衣隐约知道自己可能成为了一件可以被买卖的事物,可是对于不必远嫁入京城,私下里竟有些兴庆。 抄家限期前一天晚上,家中许多贞烈女子与夫泪别,毅然决然,香消玉殒。 投井、饮毒酒、白绫悬梁。陈彩衣闭上眼睛,眼前嫂子两足悬空,口吐长舌的景象挥之不去。慌乱睁开眼睛,面前是自己的闺房。 当夜,少女陈彩衣做了个梦。梦见许久不见的白衣少侠出现在自己闺房,他们说了很多话,很多她连想都不敢的大胆言语。 陈彩衣说,她喜欢他! 白衣少侠吕奉新要带她远走高飞,少女说她已被录载在册,到哪里都是有罪之身,担心连累少侠。 少侠说他不在乎,陈彩衣说她不敢。少侠沉默了。 “倘若我手中这柄剑,可挡百万师,可解救你于水深火热,该多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吕奉新深深自责。 陈彩衣大胆的握住他的手,和那柄古剑,宽慰道:“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少侠更加自责。 陈彩衣退后了半步,双手攥紧腰下的衣角,凝脂一般的脸颊绯红难当,但是眼神坚定,她吐出一口兰麝香气,如释重负道:“在我成为人尽可夫的下贱女子之前,我想将完整干净的自己给你!” 吕奉新没有拒绝,亦不忍心去拒绝。 陈彩衣觉得这个梦很甜,也无比苦涩。她很高兴,却一直在哭。 . 陈彩衣早晨醒来的时候十分疲惫,她心想昨天晚上一定是太伤心了,泪水打湿的绣花软枕还未干透。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床边有一瓶前几日兄长偷偷塞入自己手中的毒丸。陈彩衣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害怕,一个人很爱你,他给你一颗毒药,还给了自己挚爱的妻子三尺白绫。 或许该服下那粒药丸,陈彩衣考虑了很久,那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可是我不敢死! 有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拥入怀中:“别怕,有我!” 陈彩衣睁开眼睛偷偷看了头顶那张脸一眼,心肝扑通直跳,居然不是梦。昨天晚上自己胆子也太大了吧? 吕奉新没有让少女蒙头羞愧太长时间,他已经决定了,无论她答应与否,都要带她远离这里。 陈彩衣内心已然沦陷,无论他有何要求,他都会答应。 二人趁早,偷偷溜走。 可惜还是被人发现了。 陈景柯沉着脸,一言不发。 彩衣心中惭愧,不敢言语。 吕奉新刚要开口,陈景柯丢下一个布裹,转头就走。 陈彩衣打开布裹,全是娘亲的陪嫁首饰。少女泪眼婆娑,对着远去的背影重重磕头。 离开陈府之后,二人东躲西藏,后来隐居在一处深山。吕奉新开始教授陈彩衣练气习剑。陈彩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剑法和修为进步神速。 这一点让每天勤勤恳恳练气练剑的吕奉新郁闷不已,好在越到后来陈彩衣的进展越见缓慢,才使得他这位师父找回些许面子。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便有人循着他们补给油盐物资的路径找上门来。 陈彩衣如今可以轻而易举削去那个鼠辈的脑袋,只是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玉章很是眼熟。 那人全无死到临头的觉悟,依旧孤高自傲,显然是个身份不俗的官家之人。独身前往,自然有足以自保的本钱。 他高高抛出那只玉章,吕奉新伸手接住,将印面朝向陈彩衣。是“景泰梁柯”四字,字体瘦长如刀削,十分特别。陈彩衣一见此字便流下泪来,这分明是父亲随身的印章。因其代表父亲文坛泰斗、中流砥柱之誉,是唯一一件特许不入抄家之列的物件。 那人随后说出此行目的,家道中落之后的陈景柯故疾发作,这几年每况日下。前礼部员外郎学问高深却不懂与银两打交道,连给父亲看病的出诊费都拿不出。眼看着曾经的文坛泰斗、礼部侍郎就要被小小顽疾耗去性命! 他的要求很简单,只需到金风国境内的金雪城为其杀一个人。他便能保障陈彩衣的父亲安享天年,甚至还能给予陈格律一份田产,让其无需为油米担忧,得以静心治学,专心学问。 于是他们夫妻二人来到金雪城,进入卓财神的府邸。 陈彩衣隐约知道此行凶险异常,只是没想到,丈夫吕奉新会死在自己前头。 丈夫在自己怀中眼神逐渐涣散的那半刻时,陈彩衣也随之死去。脑袋始终一片空白,之后无论是强行破境抑或不惜代价地拼命,都是消耗她仅剩的生机罢了。 . 柳崇明第三次全力出掌击在身具剑道灵胎的女子额头,她眸中的金色光芒已经十分黯淡,仍苦苦支持,仿佛自己的身躯不是肉做的一般。 手中双剑折断了一柄,只剩下那柄古剑大觉。 柳崇明有唯一的一次机会毁去大觉古剑,但是当时这名女子居然为一柄剑挡了一掌...... 前传:星羽仙陵 第三十九章 人间有神仙 宽阔的庭院之内,持剑女子气机紊乱,大口喘气时胸前起伏的风景波澜壮阔。那柄宽大古朴的长剑被她拄在地上,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相距十余步,柳崇明一手扶腰间刀,一手负后,一派轻松写意,悠闲地站在青石小径上。虽然他的气息也消耗大半,比之持剑女子体内十二条气脉近乎枯竭的境地,则好去太多。 差不多该收官了! 十几个狐锦高手现身院中,牢牢制住了这具剑道灵胎。 明明已然化解面前的危机,柳崇明周身气机却莫名其妙暴涨,腰间锁入蛟皮桃木刀鞘之内的乌黑长刀呜呜作响,剧烈颤动,几欲脱鞘而出。 “是了!确认无误了!”说话之人很是兴奋愉悦,却让柳崇明背脊发凉,犹如被捕食野兔的猛虎盯上。 柳崇明在意识之前,出于本能退了一步,之后强行压下心中逃生的念头,警惕打量来人。说话之人是个雪衣儒生,面相可亲,只是眉宇间隐约有股黑气。柳崇明曾在某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眼中看过这种黑气。 除此之外还有三人,一女二男,容貌气度皆是世间佼楚。四人齐齐从飞剑下来,小榭瓦檐下的李金猊眯着那双几乎瞎了的老眼,使劲往这边瞅。最后仍看不得真切,感叹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既然是司空教主断定,我等必然信服。接下来就分是强取,还是豪夺了。”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口中说着强取豪夺,脸上神情则是笑笑嘻嘻,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锐气。 这四人正是天宗一行人。 司空神在如何听不出天宗是在打趣玩笑?他们四人在进城之初,便与这座城池的主人定下了协议;借神兵一用,日后当还此人情。 尽管不耻正道人士的那股子迂腐作风,也从不拘谨于有恩必报的古板作派,但是能够与封疆侯爷结下一份香火情,对司空神在而言还是乐见其成的。 既然他家主人点头同意了,司空神在便不去费那口舌解释。等着那位胆敢站上城头与他们对峙的大人物的命令送达便是了。 柳崇明可没那份耐心,这三个男子无论拎出哪一个,都是宗师级的人物。相比之下“平平无奇”的那个小妮子,自己巅峰之时与其交手,胜负也仅在五五之间。越是往后拖延,意气斗志便消耗得越加厉害。柳崇明决定赌上性命和腰间的底牌,拼一个鱼死网破。只是目前的境地,鱼固然死,网却不一定破。 积郁多时的刀意一经泄露便有皇然成圣的超俗迹象,木鞘之内的黑刀如获新生,与之互生感应,柳崇明清晰的感受到此刀正欢呼雀跃。手掌五指即将搭上刀柄,分寸之际,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人声:“离刀!静心守意!” 柳崇明下意识将手一缩,没由来觉得心头燥热难当,一股毫无道理可讲的狂暴杀意随即在神海之内游走恣虐。柳崇明不得不卸下戒备,静心守住神意,方能不被动摇。 不过这股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无机可趁,便隐匿得了无痕迹。 柳崇明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对方才险些误入魔障心有余悸。 领了侯爷的嘱咐之后及时赶到的大客卿柳龙池也松了口气,忍不住骂道:“榆木脑袋!若是侯府之敌,狐锦狼绮能让他们干干净净来到你面前?” 柳崇明垂首低眉不敢反驳。 刀气肆虐时,其余三人胸有成竹,反而是护妹心切的天宗反响最为剧烈,身躯挡在衣琊弈和桐露之前,六根龙须弦结成一张泼水不进的密集大网。有惊无险后偷偷收回坚韧无比的龙须弦,还不忘朝妹子笑了笑,试图缓解尴尬狭促的氛围。 木桐露毫不领情,嗤之以鼻道:“丢人!” 天宗对此并不在意,强行曲解为妹子与意中人相处紧张,因而性情大变。 司空神在收回停留在刀上的目光,啧啧称奇道:“虽未认主,但双方已然培养出了一股殊为难得的默契,强取必伤之锐气。况且刀意太过霸道强盛,换第二个人持刀,恐伤武道根底!” 天宗提议道:“此程前路未卜,需助力处颇多,不如劝钥匙主人同行。不但不损自己联盟一员战力,还能得到额外助力。” 另一边柳龙池已经同儿子述清事情原委,不过他们父子二人所知有限,只知晓这四个武艺顶天的家伙同侯爷之间达成了某项协定,而那个宏伟大计的实施,首先需要柳崇明交出那柄费尽心机获得的不世神兵。 柳崇明还未做出取舍,对方却提出让步,或者说得寸进尺:“未免损害宝刀刀意,还请阁下同我等一同前行!” 司空神在并不是提出请求,而是如同平述一件事实,不容拒绝。 柳龙池阅人经验极为丰富,隐约觉察到此人才是真正的大敌,恐怕父子联手,再加上那柄魔刀的霸道刀意做过河卒,也绝无任何胜算。他此行得到侯爷权限极大的授意,可以做任何决定,应允道:“好!不过此事关乎侯府利益,老夫要一同前去!” 天宗击掌欢迎道:“多多益善!” ...... 这里青翠莹然,苍老古树百态千姿,通灵鸟兽歌喉婉转,山间小路幽幽细长,奇异花卉漫山遍野,以及眺望可及的氤氲烟雾缭绕飞转。 一道身影忽而拔高在树冠枝桠间辗转腾挪,忽而低掠在平坦草地奔袭。他腰间挂着一把蛟皮木鞘的长刀,刀柄分别浇铸一朵莲花和一只玄鸟,通体乌黑无光。 头顶还有几人,或御剑飞行,或骑龙遨游,好不逍遥惬意。 柳崇明虽然踏入化神境时浅,但以神意御器飞行还是办得到,只不过腰间的黑刀十分倨傲,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踩在脚下。学父亲以气化龙,乘风而行,则对气机消耗极大,往往飞行四五百里,便面临气息不继的境地。所以柳崇明只得飞行一段时间,下地奔跑一段时间,相继交换。这段时间下来,体内气机居然有很明显的涨幅,气脉自然拓宽不少。 对于仙陵一事,司空神在没有刻意隐瞒,是故大客卿柳龙池早已从善谈的天宗那里得知了近乎全部情况。 对于神仙之说,老一辈的人还是持虔诚敬畏之心。反倒是先辈世代伺奉仙人的雪神族后裔司空神在,认为所谓的仙人不过是当时武道修为登顶的大宗师罢了,如同那个一夕之间进入剑仙境界的何重树一般。只是被庸俗凡子视作神明而已!对此柳龙池不置可否。 一众神仙一般的人物在北神洲疆域上遨游来去,寻找那仙陵的蜘丝马迹,偶尔惊动一两位或闭关或不出世的大宗师当空拦截,都因几十年前与半个刀圣有过神交而变成叙旧草草结束。 这些千年老王八能活这么久,自然还是懂得审时度势,硬着头皮冲撞这拨人,必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纵然凭着压箱底的诸般法宝、秘术得以保住性命,身下的徒子徒孙们也免不了遭受一场灭顶之灾。 是故两厢情愿的结局,岂不美乎? 又行半旬 这一日,众人从宋莱国进入凤秦国境内,时逢凤秦南部天云倾覆,下过了几场泼天大雨,洪水泛滥,整个南部三郡皆沦为一片汪洋。 六人聚而合议,一致通过引水入海的决策,西南处越过绵延山脊便是包容百川的大海,只是山高百丈,连绵成片,形成一道天然的拦水屏障。 经衣琊弈测定泄洪的最佳河线之后,六人开河推山,南部三郡几日之内多出了十余道宽阔河涌,洪水经河涌汇聚,通向西南方被百姓奉为天鲸口的山脊缺口,最终归入大海。 侠义善举被百姓口口传颂,更有匠人为六人捏塑金身,官府朝廷拨下银两修筑庙宇,凡夫俗子则虔诚上香,时时祷告。 也不知是每施善行有善报,还是四方百姓日夜祈福引来上苍垂青,一行人居然在凤秦国东部濒临海洋的疆土内发现了一处与白羽神书中地字号方图所载十分相似的一处山谷......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章 食意红虫 穿过十里枫树林,前方山谷先是宽敞辽阔,继而被两面环绕的高山骤然收紧,形成天门,又叫葫芦口的景观。一般天门之后都会形成更加宽阔的独特景象。 横在众人面前是一条如遭仙人挥剑劈开的幽深山涧,十丈余宽,闻水声而深不见底。此等一跃可过的“小水沟”桐露未曾放在眼里,不过映入眼帘的一座“桥梁”,倒是引起了小姑娘的兴致。 那是附近一棵大树,遭劲风推倒后正好横在山涧中间。令人称奇处便是两端居然都生根发芽,牢牢扎入土中,虽然不知道这颗巨木从哪一头倒下,但这等奇异景象非是一朝一夕得以形成。 许多青色的枝桠从树干抽出,很是稚嫩,应当是前段时日得雨水滋润,新发的幼芽。 巨木横于山涧日经月久,有许多葛蔓长藤顺着树干不停生长,并于粗壮的分枝间结成帷幕。乍一看宛如一架青翠桥梁,两旁枝藤交缠的栅栏开满橙黄与浅蓝二色鲜花,十分赏心悦目。 桐露从剑上蹦下,欢欢喜喜地踏上翠桥。 这里原先确实有一座白石砌成的小桥,恰巧遭巨木砸中,破碎落入下方的深涧,而这棵巨木则取而代之,真是无巧不成书。 衣琊弈当惯了桐露的应声虫跟屁虫,她才从剑上蹦下,衣琊弈便下地帮她安置妥飞剑,一人背双剑,跟在她身后“听候差遣”。 其余几人也纷纷从空中落地,啧啧称奇的打量面前这架天然奇观。天宗从藤葛间寻到一枚指头大小的青果,丢进口中咀嚼,酸涩无比,赶紧皱着眉头吐掉果渣。 柳崇明于一旁见到天宗这些行为举动,有些无语,怎么这位武道的天之骄子脑子好像不太好使的样子! 穿过天门,眼前的景象果然豁然开朗。巨木古藤映入眼帘,白猿、金猴在枝桠间嬉戏打闹。由于眼前尽是青翠屏障,视线受阻,也不知这处地界幅员几何。 桐露本欲投身林中,与猿猴追逐嬉闹一番,奈何此间外人太多,不好放下淑女仪容,只得矜持。 天宗来到桐露身畔,二人肩头相触并立,天宗口中的酸劲还没过去,一张俊俏不凡的面容此刻挤着眉眼龇牙咧嘴。 桐露从怀中摸出一颗手帕包裹的糖果,喂给了哥哥。天宗口含硬糖,口中酸涩立即清减大半,一边用手摸着妹子略圆的脑袋,一边用舌尖搅动嘴里的桂味糖果,十分受用。 司空神在指着前方层层叠叠高低交错的青翠森林,略显激越道:“这片林子唤作‘渐苏’,其间伏奇域红虫,能食人神意。喜蛰眠,一年只有端午前后三日破土外出觅食,传说此虫还能钻入人脑,以梦为食。万年之前司空家先人于异域引入,培育出一种无需遵循天时蛰伏,而以外因诱醒的异种,用以守卫陵墓。林中遍布奇木龙脑树,便是植以供其幼虫栖息食用。” 提到虫子,桐露头皮隐隐发麻,臆想到那虫子钻入人脑的景象,更是一阵激灵。忍不住问了一个让她问完后后悔不已的问题:“诱发红虫出来的外因是什么?” “这一点本座并未深知,兴许是雨水露珠朝风夕阳,也许是龙脑开花白猿啼叫。” 司空神在言辞甫落,对面树上的一只雪白母猿护子心切,将一行人视为天敌,竟然引喉高啼,其音尖利高昂,如针刺耳膜。 附近白猿聚而成群,纷纷扯开喉咙,尖利啼叫,试图赶走来敌。 六人皆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好大一跳,十二道目光几乎同时扫过地面,生怕地上忽然爬出无数红色虫子来。 司空神在故意泄露出一丝杀机,震慑对面白猿,这群白猿颇具灵性,敏感的觉察到这丝神意中包藏的寒意,忌惮则四散而逃。 这位曾经的魔教教主转身冲年岁已然不小的少女温尔笑道:“陵墓建成已有万载之久,此间布置也绝不少于九千年,司空氏隐匿记载的‘食意红虫’兴许早已灭迹。” 侯府大客卿兼柳崇明之父柳龙池灰白双眉微皱,他分明看到白猿群四散而逃之时无一例外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亦且没有一只白猿选择身后正前方最适合远离敌人的方向作为逃跑路线,心头隐隐恻恻十分不安。 柳龙池死死盯着森林深处,老人忽然眼皮一跳,在目光得以企及的最远端,一团绯红“瘴气”迅速生成。来不及解释,柳龙池急迫道:“快走!” 柳龙池慌不择路,随意挑了个方向,往南飞逝。其余五人紧随其后,只是来不及辨别危机从何而来。 众人境界高深,施展开轻身功夫,犹如神行星坠,奔出十余里,驻足回望。不禁吃了一惊,身后几十丈外一团瞧着轻轻缓缓的红瘴不断变换形状,暂时没有靠近的意思。 天宗投以询问眼神,语气艰涩道:“红虫?” 司空神在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手中多了一个雕刻雷纹符印的木匣子,巴掌大小,通体以木中之王铁桦木打造,坚硬无比。四周并无钻负合页,是嵌推式的盖子。里头装满大小一致的浑圆黑珠子近百颗。 天宗口中的糖果居然还没化完,舌头搅动时坚硬的糖果与上下牙齿相碰,发出清晰撞击声。 相比追击时的诡异速度,此刻红瘴收敛缓慢了许多,然则也靠近到了迫在眉睫的不远处。红瘴之内的活物更加确定眼前几人体内神意的饱满程度,兴奋愉悦得在空中追逐打旋。 司空神在已然刮掉了木匣封盖缝隙间的防潮蜡漆,抽开了封页木板。 当看到木匣内的黑底蓝纹珠子时,柳龙池心思骤然抽紧,对司空神在的敌意竟然超过了迫在眉睫的古怪红虫。在他抽出那柄妖刃天户前一刻,一路上极少开口说话的衣琊弈凑近道:“晚辈是云唐国境内雨川庄少庄主衣琊弈,鄙庄以‘修己身、遵纲常,扶侠气、循天理’为开宗立派之本,千年积淀终成正道楷模。” 柳龙池神色稍稍缓和,没有继续拔出天户刀,衣琊弈继续道:“此人确是第一魔教朔珞教一教之主,就算脱离本教,亦难保其与教内再无数不清道不明的暗中瓜葛。但是此行既然旨在逐利,那么正邪之争便可以权且放置。” 柳龙池已然从最初的震惊愤怒中冷静下来,依然悍然拔刀,刀意冲天。四十载之前未曾踏入元神饱满的第一品境界时,他已身具“半个刀圣”的熨烫称谓,如今年入古稀,更是扎扎实实的持刀之圣人了。 司空神在对身后的局势不理不顾,拣出一颗小球,在掌中捏碎,那些碎屑“噼啪”作响,自动裂成更小的粉末。 然后粉末之中亮起一点白光,迅速蔓延扩散,一颗炽亮光球并不安稳的呆在司空神在掌间,偶尔吐出几条蓝白细长的火舌,其威力与天上雷电殊途同归。 司空神在弹出掌间似火类电的光球,那团红瘴中的活物不但不惧,反而欢欣鼓舞地扑向炸开的光电雷火。大片的红色,落叶一般簌簌而下。 拔刀出鞘的柳龙池却不是为了除邪卫道,他越过司空神在,于雷火将息之际,挥出一刀! 刀光在空中好似蛟龙一般夭骄变化,难测虚实,只是对于全然依靠本能行动觅食的古老虫子而言,并不会被眼中的虚幻光影所影响判断。然则这些虫子应对危险的方式并非趋避逃窜,而是疯狂涌入,舍生忘死地迎向刀罡所在的方寸死地。 血色的刀光与绯红虫群相互角力,刀罡最终败下阵来,这些虫子不光有悍不畏死和甲壳坚如铁石的优势,亦且无穷无尽,无论如何都死不尽一般。 司空神在接连丢出两个雷火,此物以正统道教的天雷为雏形,糅合丹鼎之力提纯的火药,还加入世间十毒之中药性最猛的“剑上苔”。因此此物是天底下江湖人最为诟病却梦寐以求的大杀器,它有一个不知所谓的名字:一缸莲 大地铺了好大一片绯红,都是层层叠叠堆积的红虫尸体。 柳龙池境界修为并不比此间任何人高,只不过体内气机底蕴深不见底,因此可以毫无顾忌的挥霍刀罡。葬身刀罡之下的红虫,隐隐比司空神在以“一缸莲”炸死的还要多。 其余四人虽未放下戒备,却并无插手。此战注定不是短时能够解决,需要为彼此争取换气机会。 此时有一股红色旋烟脱离母群,在空中盘旋一圈之后,朝战圈之外的天宗四人而来。 天宗所携六条龙须弦疯狂扭动,与来袭的红虫群短兵交接,竟然发出金铁交击的清越声音。 这些红虫原来极为细小,比寻常蚊虫还要小上数倍。六条纤细的龙须弦在虫群中搅动,很难有所收获,至多将密集如实体的虫子们打散了一些。 司空神在警告道:“不要让它们散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股虫群骤然分散,形成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骇人景象。将四人包裹其中。 司空神在与柳龙池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分支救援。 天宗手中六条龙须弦高速运转时可以做到泼水不进,但这并不是长久之法。因为这些红虫根本不会畏惧被龙须弦鞭打成为齑粉的结局,纷纷附上。逐渐有虫子抱住了纤细的龙须弦,以至于龙须弦的运动越来越艰难。 衣琊弈家传绝学对付这群细小虫子反而无从施力,也不会什么凛冽绵延的剑气刀罡,偶尔轰出一两道剑气,也是松散平直,被速度本来就奇快的红虫轻易避了过去。战力还不如修为略逊自己的柳崇明和桐露。 情急之下以神意御宝剑,这口剑锋利无比,一照面便斩杀了小半红虫,只不过衣琊弈还未来得及欢愉,那口宝剑居然哐当落地,如失灵性。 剑上附着的神意,居然被蚕食得干干净净。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一章 真实梦境 这古怪红虫不愧当得起“食意”二字,若是让它钻入神海,一世武道根基皆要为之所毁。 地面上渐遭虫尸覆盖的草木出现枯萎迹象,此物居然还身具毒性。天宗发现正前方的视野要比其他方向清晰许多,红虫们似乎有意无意不选择这个方向作为突破路径。准确来说,它们有意绕开自己,而热衷于攻击其他三人。 “这是为何?”天宗暗自揣忖,然而出手不断。 当六根纤细的龙须弦缠满厚重的红虫再也无法维系一方天地不受侵袭时,天宗撇下至宝龙须弦,来到妹子桐露面前,似乎只是低头与她一番交语,做最后告别。 但处在二人身畔的衣琊弈分明看到,桐露红着眼眶拒绝,天宗不容分撬开她的皓齿双关,将自己口中一件事物吐入桐露嘴里。 四人立即以气息结罩,护住周身。柳崇明遭腰间神意最为完足的第一魔刀拖累,身边聚集最多红虫。此刻以消耗气机为代价凝结的气罩被压在半尺之内,将堂堂的一品高手压迫得叫苦不迭。 可惜就算是厚如城墙的气息,亦无法阻挡红虫永不休止的横冲直撞。操控龙须弦维系大网的天宗气机最为薄弱,是故率先沦陷,被一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红虫停留在皮肤上,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全身上下皆被绯红覆盖。 随后柳崇明和衣琊弈亦不得幸免。 . 眼中美丽的绯红色充满视界的时候,柳崇明感到眼皮沉重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最后实在支撑不住,重重地闭合。 柳崇明感到双足很轻,头颅很重。时而又头颅很轻,双足很重。身体好像一片飘絮,不,根本感受不到身体。 再一次睡去,这一睡无比深沉。 柳崇明感觉自己睡了千年万年,意识已经被消磨得支离破碎。涣散的意识如洒向天河的无数星屑,一块稍大些的星屑与他撞了个满怀。 眼前的场景渐次清晰,一个温婉贤良的年轻妇人微微倚着木屋门框,笑靥如花,她身前一对父子拿着木刀正在追逐打闹。 孩子只六七岁大,父亲也不过二十几岁的人。孩子的刀法似乎更加精炼高强,口中大喊大叫“兴风”、“作浪”两式刀法,年轻的父亲被追赶得只能抱头逃窜。偶尔向门框旁的妇人投以“救命”的请求眼神,年轻妇人频频掩嘴而笑,并且落井下石道:“我可不是武林高手,救不了你的!” 每当这个时候,年轻男子都会像孩童一般嗷嗷直叫,“骂道”:你这位仙子真是不仗义,亏你长得天生丽质倾国倾城闭月羞花国色天香沉鱼落雁,还兼之玉洁冰清蕙心兰质贤良淑德温柔可人亭亭玉立秀外慧中活泼可爱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没想到竟是个见死不救的人! 孩子则用木刀重重拍在年轻男子屁股上,义愤填膺嚷道:“叫你调戏我娘亲!纳命来......” 男子一边狼狈逃窜一边求饶道:“少侠饶命!实在是你家姐姐太过花容玉貌,天下只此一家的仙女姐姐!在下心智未坚,起了凡心呐......” 年轻妇人红着脸,双手挡在饱满的胸脯之前,对年轻男子偷偷投来的骚扰眼神无可奈何,低声啐道:“老大不正经......” 那块被柳崇明抓入手中的星屑轰然破散,眼中的景象迅速消逝。柳崇明如溺湖底,双手乱抓,企图捉住星屑,留住眼前的景象。 又一块星屑撞到他身上来,柳崇明赶紧伸手抓住。 果然又有景象出现在眼前。 十一二岁的男童窝在榻前,为病卧的娘亲擦拭额头汗珠。男童双目通红,即是担忧伤心,也是日夜照顾娘亲未曾休息疲累所致。 病榻之上的妇人浑浑噩噩,魂魄将离,已经不懂得心疼儿子。 男孩刚刚喂完了一碗汤药于娘亲,那大夫是从什么侯府过来的,还亲自带了药,而且为娘亲的病不惜屈尊住在隔壁的草舍里。随行的还有几名年纪不轻,极为熟稔服侍人的大丫鬟。男孩仍是不放心将娘亲交给他们照顾。或许只是害怕某天醒来,就再听不到娘亲的呼吸了。 柳崇明拼命想要从眼前的景象中脱离出来,可是手中的星屑无论如何都无法甩掉。 一处普普通通的坟茔前,年轻男子泪流满面。一铲一铲亲手埋葬掉娘亲的男孩面无表情,等到坟前的香燃尽时,男孩一把抢过斜斜倚在娘石碑上的柳叶长刀,年轻男子手足无措。 男孩没有像小时候一般心情不好就拿木刀砍杀爹爹,他非常的坚定。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强撑了许久还是涌出了眼眶,他单薄的身子抱着长刀,没有撕心裂肺,只是稚嫩的声音稍显沙哑:“我要寻到世间第一锋利的刀,亲手折断你这柄抛妻弃子的臭刀!” 年轻男子想要解释自己为王侯卖命并非贪图荣华富贵,实是为了妻子雯雯可以得到侯府名医亲自诊治。只是想到雯雯的病根是经自己之手种下,闭目之前又连自己一面都没见到,羞愧悲愤涌上心头,所有言辞就都噎在喉中了。 男孩抱刀而去。 年轻男子手中有一条纤细小虫,陡然间冲天而起,天地为之暗淡。一尾蛟龙身长足有百丈,搅得云雾翻滚。年轻男子手掌贴在墓碑上,轻轻摩挲,痴痴道:“雯雯,小虫阿蛟要跳舞咯......” . 衣琊弈在做梦,梦到心上人桐露终于出嫁了。 鲜红的嫁衣,绣着祥云灵芝,还有诸般吉祥讨喜的金线图纹。桐露抹着重重的胭脂,戴着满满当当的金饰嫁妆,美丽而端庄。 桐露目光清澈,她没有哭,是啊,嫁给了意中人,还有什么值得伤心? 衣琊弈沾沾自喜。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衣琊弈没有发现大舅子木离赋的身影,这个大舅啊,趁着这么好的日子该不会喝个酩酊大醉吧?这可不好,亲妹子的婚礼如何能够错过,就是醉死了,也该拉来扔在礼堂。 抵达礼堂,算了,寻不到就罢了,错过吉时可就不美了。 衣琊弈忽然目瞪口呆,大舅木离赋就在礼堂居中,可是他身穿大红喜袍,胸前配大红花。他从媒婆手中接过桐露的手,二人拜堂成亲。 礼毕,木离赋掀开桐露头上一角红布,低头靠近双唇,要将口中一件物件吐入桐露嘴里...... “够了!” 衣琊弈如颠如狂,眨眼之间堂内的宾客已经被他折杀干净。桐露护在新郎身前,冰冷道:“请你住手!我喜欢的人是他!” 衣琊弈状若癫狂地咆哮,绕过桐露一掌击碎了木离赋头骨。无尽的愤怒倾泄而下,木离赋成了一滩肉泥。 衣琊弈突然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什么荒唐古怪的梦境? 然而止不住地困意袭来,同样的梦境同样的事情又一次次上演。细节不断变化且越发真实,梦境循环,不灭不休。衣琊弈心中的愤怒与嫉恨越加深厚,如刻心头。 . 天宗知道自己中了红虫之毒,此毒极其顽固,寻常运功放血之法都无法起到收效。虫毒虽然难解却并不立即致命,它毒效实为致幻,使人经历人生苦难波折,情绪大起大落,以致神意翻滚溢出,直到耗尽神海之内的神意,它们才会心满意足离去。 遭红虫吸尽意志的猎物就算得以生还,也疯疯癫癫如痴似傻。 天宗未曾陷入太深的梦境,睡意最浅显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身上密密麻麻的红虫在爬行。 天宗对于红虫编造的梦境有些无语,一直处在那年十四岁,还未得到“天宗”这个称谓的青涩时期。当时木离赋躺在青翠草地上练功偷懒,一颗流星冲着他砸来。 当时还管自己叫木离赋的少年实在没想到这颗陨石真的会如此无赖,不偏不倚砸到自己身上,他懒得避开不代表一心寻死,自己风华正茂,身下还有个可爱到无以复加的妹妹,怎么着都不会是看轻生死的超凡人物。 少年反映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将上面那位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一遍,至多三遍...... 全身气机被陨石调动,迎面撞上去。 最后少年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还是妹妹桐露发现之后唤人来救,不然少年有再大的狗屎运,都得将一身鲜血流干而死。 这趟踩狗屎的运气为他身上带来一缕帝王之气,使其直接越过化神境的门槛,铺展开一条武道坦途。 天宗记得自己生命中还有许多痛苦的时刻,怎么这梦境翻来翻去老是被陨石砸中的陈旧戏码,实在太无趣了,就算在梦中正经历被陨石砸中,天宗还是无聊到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天宗体外的众多红虫也是郁闷不已,明明毒液已经注射了好几拨,可是榨出来的神意却少得可怜,要不是其他人那里已经无处可以下口,这伙红虫会毫不犹豫的扔掉这块食之有味而无肉的鸡肋。 桐露被红虫叮了三两下,晕晕乎乎小睡了一会儿,什么梦魇也来不及做,就醒了过来。 然后眼前的景象便是哥哥、衣琊弈和那个持刀姓柳的男子被红虫层层覆盖,景象极为骇人。桐露想到口中所含之物,立即吐了出来。一枚铜钱大小的扁圆黄玉落在桐露手心,黄玉之内略有丝絮状杂质,并非上等,连中等都谈不上。可是此物有市无价。 正是桐露之前喂给天宗的糖果。 桐露先前放入天宗口中的原来不是什么糖果,竟是一枚能解世间百毒、驱邪扶正的凤玉。 当下毫不犹豫,双掌一拍,那枚凤玉即刻化为齑粉。桐露分出一小部分凤玉粉末吹入哥哥、衣琊弈和柳崇明口鼻,红虫立即嫌弃得飞旋逃离三人躯体。桐露还给三人喂了酒水,凤玉最好的药引便是酒,于是三人很快便悠悠醒转。 天宗伸了个懒腰,听说至宝凤玉被妹子拍成了粉末,也不觉得如何肉疼。 衣琊弈在梦中将天宗碾成肉泥得有上百次,此刻心怀愧疚,低头不语。 柳崇明遭红虫叮咬最多,虽然苏醒,脑子仍有些转不过弯来,童年的记忆被打散成片段,一时半刻还难以恢复。 三人神意损耗巨大,尤其是柳崇明,一座蕴养神意的神海几乎枯竭。以后攀登武道肯定有不小的影响。不过暂时而言,只需休憩一两天,养精蓄锐补足神意,便可得以恢复。 柳龙池和司空神在居然仍在坚守,前后左右的红虫尸体堆成了矮墙,相信只需再给他们半日光阴,足以叫这些古老红虫从世间彻底销声匿迹。 不过天宗猜测二人再支撑小半时辰就该力竭了,既然无力支援,索性将剩余的凤玉粉一股脑全撒了过去,二人能吸进去多少算多少,最不济粘在身上也能勉强保命。 结果误打误撞将粉末散到这群红虫的虫母身上,这只母虫足有指头大小,在细若尘粉的虫群中极为明显。只是先前被团簇而拥,与虫群浑然一体,难以分辨。 柳龙池一刀挥下,将母虫劈成两半。 悲愤的虫群在空中寻觅了一番,无果之后逐渐消散。 尽管它们还会去为害一方,然则失去母体之后它们亦活不了多长时日。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二章 蜃龙龙息 红虫外壳坚硬难破,死后虫尸内里的肌肉脏器倒是很快化为恶臭污水。但凡虫尸汁液所及,花草树木皆为之荼毒萎蔫。 六人没法在此处就近休憩,只得继续往南行去一段路程。来到一处青幽地方,四周低矮草木青翠欲滴,视野宽广不受拘束,令人心情为之一阔。 脚下纤细绒草将将没过鞋面,桐露看着四周似锦繁花,便心生踏青之意,也不与人交代,自个儿信步而行。 衣琊弈正在养意手中宝剑,见她行开,赶紧跟上前去。 柳龙池取出干粮,就着牛皮裹壶里廉价酒水咽下。柳崇明站直身板,望着林子道:“我去打几只野雉!”柳龙池漠然,缓蛮放下干硬的面饼。 天宗闲来无事,凑到正打坐养气的司空神在身边,腆着脸问道:“司空教主,那一缸莲可否送我几颗?” 司空神在不为所动,吐息绵长。 天宗并不死心,拍马奉承的话语接连不断,简直一个谄媚的市井小人。 饶是司空神在心智坚如铁石,亦受不了此人的死皮赖脸和软磨硬泡,将装一缸莲的铁桦木盒子扔给了他。 本以为占了天大便宜,打开盒子,天宗哭笑不得,原来盒中只剩下一枚。天宗嘀咕安慰自己道:“寥胜于无啊!” 衣琊弈与桐露二人渐渐并肩而行,鼻间传来一股香味,正寻四周有何奇花异草,发觉是身边人儿的独特香味,脸上一红。 这段时日朝夕相处,桐露虽然仍旧忍不住挤兑欺负他,二人情事却是越见明朗。 桐露突然朝他伸出一只手,衣琊弈看着那只生有葱白五指的纤细小手不知所以,投以一个疑问眼神。 桐露气笑道:“牵我的手!” 衣琊弈忽然如遭雷击,英俊的脸庞涨得通红,郑重其事地握住那段柔荑。 二人继续前行,衣琊弈觉得自己魂思飞舞,脚步轻飘,如踩云中。 桐露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有如此胆大之举,此刻肌肤相亲,反而静下心来,桐露道:“我很不讲理,也不愿为谁迁就。牵过我的手,就不许再碰其他女子的手。” 衣琊弈点头。似乎担心她觉得自己立场不够坚定,衣琊弈赌誓道:“此生若负木桐露,教我千刀万剐!” 桐露心情大好,欲要亲他,终归不好意思,想着来日方长,便也释然。 二人恋恋不舍返回时,众人已架起火堆烧烤野味。进入天宗视线之前,桐露挣脱那只手,欢快跑来,依偎在兄长身边。 天宗没好气道:“这么大了,还粘人。”嘴里如此说,却舍不得赶她走。 桐露颜容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只是笑,并不反驳。 天宗愕然,心中大奇,怎么今日妹子如此温顺?换做平时,自己稍有忤逆,还不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望向对面衣琊弈。衣琊弈狭促低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架在火上的一只野兔。 天宗心中疑窦丛生:“莫不是这小子对俺家妹子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 天宗越是盯着他,衣琊弈越是做贼心虚,恨不得将头埋入火堆里。 最后还是天宗释然,既然二人两情相悦,逾礼就逾礼吧。 . 在此地修养了三日,凭仗白羽神书三图中地字号图所载,他们正好继续往南寻去。 道路已尽,眼前是一片碧潭。或者唤作绿潭更为熨烫。潭面深绿如苔藓,好几处地方咕咕冒出气泡。哪里是什么水潭,竟是一座烂泥沼。 烂泥沼泽对面是突兀险峻的山崖峭壁,垂直向上,猿猴难攀。山体与泥沼相接处,隐隐有波鳞水光,流水通向山体一处溶洞。 这处泥沼上方是泥,下面是水。这层泥既厚又轻还软,枯叶落在泥上,居然缓缓下沉。 司空神在摊开那张地字号方图,图上记载一位道士在水潭之上步步生莲花,想必就是这处泥潭了。由泥潭入溶洞之后,图上绘制了六只如牛庞大的仙蟾,聚成一圈,向上喷吐出一尾蛟龙。道人足下依托一朵莲花,于六尾蛟龙裹挟之下冲入上方仙境。 收起方图,司空神在解释道:“民间传说,世间某些山中自然生成一种怪洞,洞中有奇力,能使人或物眨眼之间便从内陆抵达大海深处。那处溶洞兴许亦是这等自然之力孕育生化而成的洞府,我们进入其中,需要加倍小心。” 活得久自然见闻也广的柳龙池点了点头,回忆道:“老夫年少时于小国海甲亲耳所闻,一个放牧汉子走丢了羊,在一处山洞听到羊叫,踏入找寻。可是进入不到一刻时,便天旋地转,耳边充斥水声。牧羊汉子以为自己难逃溺亡噩运,殊不知眼前突然一亮,他氽水而上,出水时竟在距离海岸十里外的大海中。老夫与那人喝过酒,当时他已经老迈,不过言之凿凿,不像凭空捏造。” 天宗拿枯树枝搅动了几下潭面绿泥,稀且粘,询问道:“泥面恐难行舟,我等御剑进入?” 司空神在道:“本座推测洞内奇力应是水力,飞剑入内,水力无从依托,怕是效果大打折扣。我等需造一架木筏!” 不知为何对衣琊弈身上衣裳生出兴致,一路把玩不停的桐露听到造木筏,不假思索道:“方才经过一片竹林,都是最为粗大的毛竹,用来捆绑竹筏可比木筏浮力大!” 她口中的“经过”,是指与衣琊弈二人外出幽会时经过的。言语甫毕,脸颊微红。 众人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齐齐赞同。这就前去劈砍翠竹。 须弥返回,已是好几捆粗大鲜竹,兼之代替绳索捆绑的诸多老藤。几人本是武道高手,做起这些粗浅功夫来手脚极快,不消多时便捆好一架竹筏。 下水之前,天宗将龙须弦分出一条,缠绕于竹筏之上,以防出现意外时竹筏被冲散。 竹筏沉重宽大,足以载动十来号人。不过要将之搬越过眼前这片茫茫绿泥潭,可不是一件易事。 精通搬山之法的司空神在正欲发力,衣琊弈毛遂自荐道:“让我试试!” 朝竹筏踢出一脚,筏身平平飞出,落在不远处的泥潭上缓缓下沉。衣琊弈身影拔高,落在竹筏上,双足微微使力,竹筏一端高高翘起抬离泥面。虽然仍在下沉,却缓慢了不少。 天宗将地上一根盏口粗的长竹竿扔给他,衣琊弈接稳竹竿在泥面上轻轻一点,脚下的竹筏立即划出老远,一端仍旧高高在上不占泥泞。 其余人等暗中钦佩他这一手泄力和御力的奇巧功夫,身形拔高之后纷纷落在竹筏上,脚踩青翠毛竹。 衣琊弈只是偶尔轻描淡写地划动一竿,载着六人的竹筏竟一直平稳前进,未见缓慢或急行之状。 不一会儿便抵达溶洞洞口,洞内有水汽吹出,略微有点腥咸味道。看来果然如司空神在推测,此洞通向大海。 竹筏进入水域则缓慢许多,衣琊弈站在竹筏尾端留意四周环境,其余人等也各自戒备,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局势。 竹筏顺水势漂流,洞中光线黯淡,四周事物仿佛影影倬倬、如真似幻,引人遐思。越往前走,愈发看不真切。拐过一处平缓的水湾之后,就连身后变成一丝光点的洞口也彻底消失不见。 天宗取出火折子,吹了半天没有动静,才想起上次购物时只顾着将眼珠子放在老板娘的大胸脯上,将买火棉一事忘得一干二净。最后还在老板娘撺掇之下买了一个装不了整斤酒的鎏金铜壶。为这事遭桐露好一顿嘲笑羞辱。 天宗悻悻然收起竹皮铜胆的空火折子,他知晓司空神在那只藏宝袋中有一枚核桃大小的夜明珠,不过众人即使目不能视,仍能以神意感知周围变化,是故天宗并未劝说司空神在取出夜明珠。 水势陡然异常,竹筏一阵摇晃,随后缓缓向上抬升。一时间上下左右充斥汩汩水声,有人抬手一捞,满手是水,头顶竟也有一股水流横过。不多不少,一共六条,正是从仙蟾口中吐出的蛟龙。 只是六人已离得远,无法探知是否当真有仙蟾此物。此时仍处在地下,方圆百丈之内溶洞错综复杂,若是从竹筏跌落,脱离水流误入洞中,就算神通广大,亦逃不过活活淹死的凄惨境地。 终于等到头顶光芒大盛,竹筏遭水流巨力抛出水面,六人身形牢牢黏在筏身。落定之后举目察看,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仍是不免惊讶叹息。 四野之内茫茫渺渺,尽是湛蓝苍穹以及蓝玉一般颜色的美丽海面。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云彩两相映照,海面太过清澈,没有游鱼胆敢上浮现身,只有如鳞波澜相互追逐。 仙陵踪影全无,一旦在此间施展神意探索,便会撞上一层肉眼无法辨别的迷雾,若非化神境高手,则难察觉。 司空神在取出一枚羊脂白玉打造的戒指,戒指内面以名家小楷刻有“金风舒畅”四字。司空神在抛出这枚价值不菲玉戒,玉戒离手五六丈外便消失无踪,随后耳边传来入水声,过了好一会儿涟漪才出现在眼中。 天宗看得肉疼,就不能同自己换成那段火折子扔么? 司空神在陷入苦思,口中嘀咕之声并未逃过众耳:“仙陵所在岛屿建成之初布下蜃龙龙息,神意在此间毫无用处。御剑飞寻毫无头绪,如入海捞针,况且不知这处龙息有多宽广,贸然行动勿闯禁制的风险极大。去无路,回无门。莫非要困死此处?”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三章 飞剑陷阱 “有鸟语!”衣琊弈侧耳倾听,虫鸣鸟叫之音愈加清晰。 但其余五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听到一丝半点,不禁心生疑惑。衣琊弈解释道:“我自幼耳力超乎常人,能听蚊虫体内血液搏动之音,习武之后耳力愈加聪明,几乎可闻千里之外雷声响动!那处鸟语之声距此不过二十里,倒也算是清晰可闻。不过我等如入迷雾,难以辨别方向,怕只怕那声音是岸边传来,不是所寻的仙陵海岛!” 天宗毫无顾忌地大力一拍衣琊弈肩膀,爽朗道:“管他是也不是!先寻去看看再做计量!” 司空神在未让众人立即动身,严谨思量一番,从容道:“虽然无法准确判断当时仙蟾所喷蛟龙水流之速,不过从我等身在其中而不由己这一点推断,恐怕比飞剑还要快去许多。是故身下海域距离岸边没有千里,也有几百里了。可以断定声源便是仙陵所在。只不过越是靠近仙陵,越是需加小心戒备。你再仔细听听,海面之下可有机括运转之声!” 听司空神在如此一提,衣琊弈倒真觉得耳中传入确是隐隐有金石交击之声,只是海水波澜起伏,海浪相互叠加,如沙场万马奔袭,掩盖了海底传上来的声响。 衣琊弈有一套独特的听水法子,他怀中有一捆金丝,比发丝略粗,两端各有一枚扁平金饼,状如铜钱而光滑。垂下一端,入水数尺,另一端靠近耳边。 金饼如两面相连大鼓,水下一切声响犹如大小鼓槌,擂在纯金打造的鼓面之上,受海面浪声影响极小。 手中金饼传来回应,此声于常人而言不可觉察,似天宗这般修为的武道高手,也仅仅听到蝇蚊细语。身具异能的衣琊弈却能轻松分辨其中哪些是鱼虾游动,哪些是齿轮机括的运转之声。 听那齿轮运转之声,衣琊弈称奇道:“万年前布置的海底机关居然耐得住海水侵蚀,至今仍在运转,而且流畅自如,毫无阻滞。其构思真乃巧妙绝伦,夺天地造化之工也!” 天宗笑道:“你也别忙着吹捧升仙几千上万年的前辈先人了,赶紧带路绕过机关才是正经!” 司空神在点头附和道:“正是此理。” 衣琊弈交出手中竹竿,专心听水引路。由柳崇明手持竹竿撑筏前行。一行人在空旷的海面上前行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只是这海水之下的机关似乎分为两层,竹筏才行小半时辰,衣琊弈便让柳崇明停驻筏身,脸上神色十分难看。原来他们顺利避过的外层机关其实并不艰难,内层机关才真是牢不可破。方寸大小的小金鼓传来的机括声响一时间骤如千军万马,吵得衣琊弈烦躁难忍,不得不收了起来。 桐露怀中抱着两柄宝剑,一把秀气的是自己的,一把修长略宽的是衣琊弈的,见众人愁眉不展,便建议道:“既然大致方位得以确定,不如驾驭飞剑,我们御空而行,难道还会触发机关不成?” 除此之外众人毫无头绪,尽管心中隐隐不安,还是妥协认同桐露的说法。 衣琊弈仅凭耳力,确定前方四五里外便是海岛,六人舍弃竹筏,或御剑或驭气腾空而起,彼此保持在十五步之内。 御空之后天宗兄妹、衣琊弈和司空神在四人飘摇自在,柳姓父子则更为贴近世俗凡人口中传诵的天上仙人,胯下的蛟龙长达十余丈,脑袋大如水缸,速度比之飞剑丝毫不减。大蛟腾云驾雾、摇头摆尾,好不威武神奇。 一行人自认没有触及任何机关禁制,前方尖利的呼啸之音仍是陡然响起,六人猝不及防。 二十四柄飞剑冲开神意无法穿透的无形迷雾,现身之时距离众人只不到二十步。 每一柄飞剑积郁万年的剑意此时泄洪一般爆发,挟带破碎山河的泼天巨威,蛮横而至。 天宗与衣琊弈同时扑向桐露,可惜仍是慢了半步。天宗放出的龙须弦碰到飞剑之后还未来得及系紧便被挣脱,身如凤凰展翅凌空飞翔的衣琊弈亦是手掌刚刚触及飞剑,被擦去一层皮肉却无法止住飞剑前行之势。 桐露心念一动,脚下飞剑竭力将她往上抬升。尽管尽了全力,仍旧无法避开,遭隐藏于蜃龙龙息中的其中一柄古老飞剑洞穿了身体。 强大无匹的力量将桐露纤细的身影击落,散布古老威能的长剑裹挟着桐露的身体笔直飞出一段距离,才斜斜扎入海面。 天宗和衣琊弈如坠冰窖,心中悲痛万分。天宗与桐露二十几年的兄妹之情极深极重,此刻恨不得昂首长唳,稍一愣神之后恢复神智,当即尾随衣琊弈前去抢救妹子。 其余三人讶然变色,不曾想到龙息中隐藏着威力如此巨大的杀器。兴庆的是这二十四柄杀力可怖的飞剑轨迹直来直去,非是人力操纵,否则死伤将大大提升! 衣琊弈身形如鹰击长空,随意来去,丝毫不受天地巨力限制,仿佛他本身便是一柄融入天地磁场的飞剑。在桐露堪堪落入海水前,衣琊弈总算赶到,一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背,顺势将她横抱而起。衣琊弈所蕴养精气神的飞剑随后赶到,垫在足下,止住了二人下坠之势。 天宗赶来的途中以拳砸在一柄试图趁火打劫的古老飞剑上,剑内剑胚被砸得支离破碎,气息奄奄的沉入海底。天宗拳头上鲜血淋淋而不自知。 桐露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尚未平息的剑气在体内恣虐,疼得她嘴唇泛白。衣琊弈知道桐露所习功法独树一帜,不敢擅自度气助她平定体内剑气,尽管心急如焚,也只得等天宗前来。 天宗顾不得手背的剑伤,一面度气镇压剑气,一面查看妹子伤势。左腹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一直向下延伸,足有一尺长,最后停留在左侧大腿。一柄锋利无匹的三尺青锋钉入骨肉,直末至柄。 桐露额头结出豆大汗珠,痛得咬牙直吸冷气。 天宗以神意强行毁去古剑剑胚,然后点穴止血止痛,折断剑身拔剑,洒药包扎一气呵成。免去了桐露许多痛苦。 腹部虽然皮开肉绽,然则伤口并不深,虽然日后免不了留下难看疤痕,伤势实无大碍。大腿伤重,动及筋骨,少说也得三四个月修养调理,目前还说不清日后会不会留下病根。 倘若当时发现飞剑之后桐露没有依靠本能向上攀升,此刻飞剑造成的伤势必然重上十倍。假使伤及腑脏,则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天宗后怕不已,立即打消了入仙陵寻宝求机缘的心思,孰轻孰重根本无需权衡。他心思一动,桐露便敏锐察觉,强扯嘴角露出笑容,宽慰道:“我没事!” 天宗摇了摇头,毅然决然。 桐露望着眼前浩淼大海,和天上如萤乱舞的二十几柄飞剑,仙人陵墓近在咫尺!花费了许多的心思精力,就此放弃如何能够释怀?从衣琊弈怀中挣脱,用未受伤的那只脚踩在剑身上支撑身子,后背倚靠在衣琊弈胸膛分担身体重量,桐露目光清澈而坚定:“这点小伤如何能难得住本女侠!倒是这墓主人如此阴险歹毒,定要教他付出挫骨扬灰的代价,方能解本女侠心中愤恨!墓中宝贝一件都不该为他留着,统统拿走,叫他做个穷光蛋神仙!” 对于这等千载难逢的机缘,天宗打心底确实有些难以割舍的情怀,也知道自己拗不过亲妹妹,妥协道:“好,仙陵可以去,但你不能冒险了!” 桐露露出和煦笑容,敷在伤口的药散渐渐发挥作用,也就不那么疼痛了。 “琊弈先带桐露返回竹筏,我去拆了那些破剑!”天宗身上升起一股帝王气象,远在百丈之外的二十余柄古老飞剑遥相感应,剑身微微颤动。 衣琊弈点头称“是”,便扶着桐露原路返回。 仅剩的二十二柄飞剑如被牵引,舍弃其他三人朝着天宗而来。 司空神在趁火打劫,一路尾随飞剑并毁去了七八柄。柳姓父子如法炮制,也成功毁掉了五六柄古剑。这些古剑蕴藏的剑意剑气急速流失,其实不需他们动手,半个时辰之后飞剑自然失去全部精气神。重新沉入海底的古剑需要时间积累动力,才能发动下一次足以千里取人头的威能。 然而天宗绝不会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天宗口含天宪,喝道:“破” 剩余的数柄古剑登时炸开,精铁之质化为粉末。 柳龙池手掌按着随意别在腰带上的天户刀刀柄顶端,赞道:“不愧是胆敢拦截下凡帝星的人物!口中有天宪,比之悲天悯人的菩萨发宏愿,道教真人一语成谶,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崇明撇嘴道:“爹,您越说越玄乎了,不就是神意攀升至顶点时的‘拨弦而万物共鸣’嘛?” 柳龙池讥笑道:“你小子懂个屁,刻意调运神意与自然流露的神思共鸣能相提并论?” 柳崇明无奈地低下头,口中嘀咕道:“娘死之后明明是你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怎么如今原谅你而选择返回,我倒成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不孝子’啦?” 骂完儿子的大客卿柳龙池心情十分舒畅,拔开酒塞喝了一大口酒。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四章 老蛟 六人重新回到那张竹筏,商定入岛对策。 司空神在看着行动不便的木桐露,心头没由来一阵烦躁,只是谁也不曾留意到而已。他一面说话一面摸出一个冰种小玉盒递给桐露,里头是枚疗伤培血的圣药,“海面下的机关诡异莫测,又有蜃龙龙息干扰神意探查,入岛殊为不易!” 桐露打开入手冰凉的小盒,一枚白色药丸映入眼帘,手指捏掉药丸白色外衣,露出里头紫色的真正药丸,一股沁人心脾的莲花香气扑面而来。服下这枚不知名的药丸之后通体舒畅,桐露精神一振,体内残留的几丝顽固剑气涤荡一空。恢复精气神的桐露道:“想要入岛,可从白羽神书天字号机关图入手!” 一语惊醒梦中人,司空神在恍然大悟,取出怀中贴身收藏的十二幅天字号圆图,其中三幅记载的是那处藏放仙陵钥匙所在地的构造机关图,不过那处海域没有蜃龙龙息维护,建造于万年前的机关都被海上飓风和巨浪毁坏殆尽了,三幅图根本排不上用场。 剩余九副圆形的天字号机关图竟有六处是记载岛外海域中的海底机关城,可见守陵人当年为仙陵外海打造的守备如何森严。司空神在发现那二十四柄偷袭他们的飞剑居然不在图上记载,约莫是这类零星机关太过无足轻重,不够份量记载入册。比方离他们此处最近的一处“小机关”,便足有三千架杀神弩,每一支弩箭的威力都不亚于洞穿桐露大腿的那把飞剑。 除了极大可能存在且数目绝不会少的零星机关没有记录在图,其余大型机关还算绘制得齐全仔细。司空神在分析其中种种原理构造,大致都能找到趋避抑或取巧的手段。 这位曾经的第一魔教教主心满意足道:“机关再难再凶险,总算有破解的法门命脉,虽然繁琐,需处处小心、步步为营。但总归要好过摸瞎过河碰运气这等无奈举措太多。” 司空神在推算图中机关运行时,桐露一直在旁观看。当前魔教教主松了一口气,提出逐个击破的方针时,桐露却看到了直指本质的事实,胸有成竹地问道:“这些环环相扣且威力巨大的机关城,依靠什么力量运转?” 司空神在重新拿出天字号图,发现有一尾模样古怪的长蛇贯穿六张图,长蛇的发源,是在距离此处海域不算太远的海底。司空神在自告奋勇要下海探查,其余人等无论武艺修为还是对仙陵的了解程度都不如他,故而放行由他去。 海底的机关可谓十步一营,五步一绊,司空神在凭借过目不忘的能力和对危机敏锐的直觉,总算一一避过。 来到目的地的司空神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身处的海域海水滚烫如沸,没有鱼虾胆敢接近。百丈之外的海底深渊冒出千万股气流,这些气流每一股都不亚于初来时仙蟾口中喷出的蛟龙水流。海底深渊渊口布置无数导引设备,将千万气流分食一空,这无数人力难以抗衡的力量一路被带往海岛周围海域各处机关中枢,以驱使机关城运行万年。如同整座海底机关城的心脏,只要毁去此处,便得以平息海岛外的所有机关。 司空神在纵使手段通天,亦无法对抗那千万股蛟龙一般的乱流,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对付对付埋置在深渊渊口的接引器械。至于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司空大教主可不会在意。 运用搬山的手法,一架架重达万斤的接引长管被司空神在移位搬走,直到确认没有遗漏,他才折身返回。 潜水游出十丈,身后的气流巨声忽然毫无征兆的消失,茫茫海域无声无息。这一份寂静,犹如一座大山,压在司空神在心头。 转身回望,只见一件马车大小的物件从渊口阴暗处探出,那是一只生有五指的巨大爪子。那只爪子炙热如煅红的铁块,附近海水不断汽化蒸发。 随后伸出一个庞大无匹的脑袋,巨口足以吞下一头壮年鲸鱼。长条形的身躯完全脱离深渊,从头到尾估摸得有数百丈。祂慵懒地躺在岩石为底的海床上,一动不动犹如一条天然形成的海底山脊。身上鳞甲由红转黄,然后逐渐黯淡,最后呈现最为不起眼的黑褐色,同身边的岩石十分相似。 海底的接引设备早已被祂冲撞得七零八落,精钢打造的浑厚管道遭祂手爪轻轻一按,便成了一堆扁平废铁。 司空神在记起小时候长辈讲述的诸多那位仙人生前传说的神异故事,其中就有一头专吃幼年蜃龙的大蛟。遭仙人打伤之后潜入海底躲进地壳罅隙的深渊中,依靠地心深处喷出的炽热岩浆疗养伤势。 是大蛟伤势痊愈苏醒,抑或被我搬动巨管的声响吵醒? 此物庞大骇人,头顶有两处突起,尚未生出代表真龙身份的长角。历史上化龙的蛟蟒有大有小,但长到如此年岁头顶才刚刚冒角的老蛟,实属罕见。假使有一日被祂化作龙身,定是一方龙王。 司空神在屏住呼吸,丝毫不敢妄自动弹,生怕细如蚊蝇的自己惊扰了这头老蛟。老蛟不再吸收地热,于是无从宣泄的地火熔化了四周岩石,滚滚岩浆从深渊溢出,就连无处不在的冰冷海水都无法凝固平息那些炙热的岩浆。 直到岩浆滚落至脚边,老蛟才睁开青碧的眼眸,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被岩浆覆盖的爪子只是微微发红,旋即恢复原样。岩浆越来越多,越滚越远,再一次碰触到了老蛟的身体,这一次是在腹部。 老蛟借助地热疗伤,却并不喜欢被炙烤的感觉,于是祂抬起了硕大头颅,打算离开此处无法清静的地界。 司空神在刚好落入祂眼中,堂堂的魔教教主这一刻寒毛倒竖,管你是世间第一等的顶尖武夫,一爪拍下,通通成为肉泥! 不过大蛟显然对着小虫一般羸弱的生物兴致缺缺,摆动宽大的长尾和“细长”的身体逐渐远去。司空神在此刻才想到,那些从深渊底部升上来的巨力气流,应该就是能够在海水中自由呼吸的大蛟蛟息了。 司空神在返回海面,重重地呼出一口积郁多时的浊气,老蛟走后此处海域的蜃龙龙息也随之消散平息。远处浮在海水之上一条黑线,便是神仙岛的海岸线! 司空神在折返竹筏,与众人说起海底的惊心动魄,皆是惊叹不已,对打造仙陵的先辈先人心生敬仰。 六人乘坐竹筏朝海岛而去,在筏上吃了些干粮酒水,补充体力。年轻人尽管压抑自己内心激越期待,仍是在眼眸中露出光芒。柳龙池一把年纪了,对于一个可以几十年压抑自己不入一品境界的老头子而言,能不能在武道之上更进一步,已经不抱太大希翼。 竹筏来到离岛一里半的海域,便无法继续前行,因为海面零零星星分布着众多礁石。时而密集时而稀疏,最宽的间隙也不容宽大的竹筏通过。 礁石光滑圆浑,表面长满紫黑苔藻,难以落脚。 一行人御空入岛! 海岛最外围是一圈雪白喜人的沙滩,沙子绵细白净,单独拎出来一颗,则会发现沙砾原来呈现半透明的琥珀色。岛上生长许多模样古怪的树木,如竹子一般一枝独秀地生长,但要比竹子粗得多,虽然也是一节一节,每一节则很是密集相叠。主干几乎没有分枝,只在顶端扎堆生有宽大的梳齿长叶,叶下结了许多硕大的青皮果。三四只模样奇特的螃蟹足有婴儿头颅大,围在一颗成熟落地的果实旁边,用强劲有力的双鳌剥开层层果皮,食用内里白色的果肉。 天宗馋得用力舔着嘴唇,不知是想吃那古怪的果实,还是吃那硕大的螃蟹。 桐露提醒道:“可没有第二颗凤玉了,若是中了毒,就得自认倒霉咯!” 纠结再三,天宗还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美味。 往海岛深处走去,渐渐有人力造物的痕迹,脚下打磨光滑的石条铺成道路。一路延伸,分岔众多。亭轩廊道无数,可惜这类曝露在外的建筑堆积了许多落叶蛛网,不复从前光彩。 海岛穷极人力,每一处地势突起处,必修建楼阁宫宇。柳崇明忽然生出占岛为王的心思,这份心念,在往后的日子愈演愈烈,终于迫使柳崇明付诸行动......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五章 阿鈭 埋葬神仙的岛屿自然也是恢宏巨大、幅员辽阔的一方福地,不算四周零星分布的二十八个小岛,单单主岛的疆土,便比一些个不算成名的小国还要辽阔。最不济,也该有三郡之地。 是故就算有人凭借惊世神通强行登岛,没有地字号图,也休想轻易寻到仙陵的具体所在。除非犁地三尺,深挖滥掘!还得有上万人同时参与,才有可能在三十年内挖到入口。 当然天宗一行人不必花费这份力气,白羽神书中的地字号图记载得明明白白,依图寻觅即可。 神仙岛上建有三十六座雄伟宫殿,全都依山傍水尤胜人间帝王宫殿,可惜荒废多年,许多城墙虽然维持原貌,却承受不了成年男子双掌一推之力。更多瑰丽建筑则被老榕古藤扎根包裹,有些遭到致命破坏,有些则借助它们的扶持得以屹立不倒。 照顾桐露的伤势,一路上赶路并不积极,歇歇停停。依托飞剑“朝游北越暮苍梧”的神行速度,日行千里也该有了。 ...... 终于抵达这座仙岛龙脉归结汇聚之地,亦是全岛千万条龙脉的发源之地。这条龙脉由群山绵延相连组成,大大小小七十二座,峰峦棱角并不分明,高低差距也不大,驾驭飞剑于空中俯瞰,整体犹如一条蜿蜒游行的巨龙。 与中原整座北神洲龙脉始祖地位的昆仑山脉不同,仙岛龙脉天然地势不高,峰峦最高处六百丈,最低处三百丈,注定成为不了终年堆雪的“白翁头”。不过海岛水汽重,更无高大山脉阻挡水汽,七十二座山峰自山腰起,常年笼罩在皑皑蒸腾的氤氲气象中。 山川龙脉龙首的位置,建有一座宫殿,岛上的宫殿以祭祀供奉为主要用途,这座选址非同一般的“阿鈭宫”便供奉一位伐龙的天神。唯有这位天神,才能坐镇龙气归聚之地的圣山龙脉。 柳崇明推开上万年不曾开启的黄金巨门,门上厚厚堆积的一层粉尘簌簌而下,被他以内力逼开,不然便是灰头土脸的尴尬下场。年月久远,就连金类中最为耐腐蚀的真金都蒙上了一层擦拭不掉的暗淡锈斑,所幸锈迹不重,远远不到使整扇门不能开合的状态。两扇黄金巨门重达万斤,门上镶满大小一致颜色光泽质地则各有特色的璀璨宝石,天宗可不管这是几千还是上万年的瑰宝,直接掰下一颗紫光流盈鸽蛋大小的浑圆宝石,端详了一会儿之后递给桐露。 桐露手里掂着分量不轻的珍贵宝石,望向那两扇密密麻麻如朗空繁星一般景象的黄金大门,口中喃喃道:“够本了!” 这座宫殿内将近半数的土地都用作怡情养性的庭院建造,高大敦厚的宫墙挨着许多奇花异草、珍禽小兽。由于太长时间无人打理,许多高大树木也在此处扎根生长,怡然自得。珍禽小兽依旧世代保留着以此为家的传统,当然厚实高大的城墙完全杜绝了外头猛兽入侵,也是它们愿意回到此地的重要原因之一。司空神在一行人的突然闯入,显然打破了这一份安定,珍禽们扇翅扑飞打烂了巢穴和一窝子还没孵化的儿女,小兽们惊魂动魄四处逃窜撞死了不少在树根上。 柳龙池看着撞在突起的树根上之后不知生死的十数只圆嘟嘟的罕见小兽,叹息一声。只不过他并不是惋惜这些小生命白白丢却,而是无奈自己刚刚将干粮吃了个十二成饱,实在吃不下这许多嫩肉。这些圆乎乎似兔又似鼠的小兽,一看就很好吃啊。可惜喽! 眼前荒废的花园,仍能看见以前极尽奢侈之能的影子,比方说那座纯以上等青玉打造的千株莲池,寻常家底的帝王若有意仿造,就得掏空国库十之八九的积蓄。然而这样惊世骇俗的奢靡手笔,在这座宫殿之内可谓屡见不鲜到稀疏平常的程度。 宽广豪奢到令人发指的庭院中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小道和精致打造的走廊、玉桥,以供从前的主客们从不同的角度欣赏此间人力极致的美景。可惜时过境迁,这里已然变作一座无主却未坍塌的废墟。铺设小道的一块块千斤青瓷砖都被高乔大木的巨.根拱翻,没有了从前“小径融翠草”的清雅景象。 桐露侧身并腿坐在带鞘的飞剑上,与众人一齐沿青瓷路行进。尽管此地位于高山最顶处,眼前还是出现了一个内里有十八处泉眼不断冒出新水来的大湖,十八处泉眼冒出的水流泛起永不停歇的涟漪,十八处泉眼和水流涟漪估摸是座奇妙的阵法。化神境的众人一旦用神意探索湖底风光,就犹如落入漆黑不见五指且深不见底的鬼渊,放出的神意皆是一去不返。 便是说就连一品境的武人高手,跌入湖中,也逃不开被活活淹死的难堪下场。所以六人都刻意远远避开了大湖,生怕踏进去一脚便掉入了鬼洞深渊。 绕过占地颇广的溺龙湖,便是真正的宫殿所在。前面两座偏殿左右而立,各自供奉着上古众神。主殿稍比左右两座偏殿恢宏雄壮一些,木质结构的建造虽然依旧坚挺,外层曾经鲜艳的漆料则已掉光,露出惨淡的白木,却是一点虫蛀的痕迹都没有。 还未举步踏入大殿,便迎面扑来一股呛鼻恶臭。大殿十二连开的木门未曾关紧,遭外物入侵做了老巢。 一只飞物听到脚步声,便从殿门罅隙钻出。是一只硕大如猴,张开双翅则大如苍鹰的红背蝙蝠,除了背部之外浑身毛发皆是黑色泛金的成色,倒是不错的皮子。比起寻常蝙蝠大到匪夷所思的红背蝙蝠在空中盘旋几圈,最终认定这群人绝非善类,尖利嗓音发出连串短促叫声。大殿之内一时间哗啦作响声连片,一只接着一只硕大的红背蝙蝠飞出,足有一刻半时,最后一只巨蝠方才飞出,与种群一起逃离。 推开十二连开丈八木门,恶臭味顿时疾速上升,几乎能将寻常人活活熏晕熏死过去。众人拿衣袖挡住口鼻,浓烈恶臭依然未曾清减。 大殿之内污黑的蝙蝠屎尿堆积如沼泽,密密麻麻无法数清的蛆虫在内里游动,贪婪的吞噬屎尿。表层则有许多以蛆虫为食的长腿甲虫,它们在这片天堂同时亦是地狱的地方不断的上演着捕食与被捕食的戏码。 闷热气浪裹挟着恶臭经久不散,桐露早已识趣地驱使飞剑远远避开。大殿之内四条看得见的明柱十分粗壮,两个壮汉也难以围抱。柱上并无篆刻楹联铭文,而是统一雕刻了一尾身量庞大的真龙,姿态各有差异,前三幅脚下匍匐的人群相比之下细如蚊蚁。只不过这头真龙既不威武也不神圣,被粗大的铁链牢牢拴住,分别遭受了剥鳞、拔角、剜目三重刑法,第四柱雕刻的景象是真龙遭一柄无柄的斧头斩断了龙脊,从此失去龙相,变成一头双足站立不蛟不龙的妖物。断绝了“与天法象”的天赋气运,连身躯都大为缩减,被十数名壮汉以铁链拖拽,囚入地下。 有幸见识过老蛟威能的司空神在最为震惊,真龙比之蛟属只强不弱,降服一头真龙,得是多么通天的惊世手段? 大殿两侧墙壁上以泥塑捏了千尊人物,有神仙人王,也有精魅鬼怪,泥塑皆有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破损。受损最轻的,身上的彩漆也早已脱落干净。 居中位置只供奉一位神明,是个中年男子样貌的普通法相,通体以乌黑精铁浇铸,身上漆料也剥落干净,站姿,一手捻着无柄斧子,一手稍抬,手中抓着一尾生有长角的“小蛇”。神像头顶肩上堆积了厚厚一层蝙蝠粪,于是神像本身也就失去了原先神威显赫的神圣光彩。 柳龙池按回被神像吸引而脱离皮鞘的天户刀,满不在意道:“这是块大号的磁铁,不过磁力远远没有一般磁石强。” 天宗想到要推动那尊沾满屎尿的神像才能开启机关就有些头疼,好在司空神在没有让他动手,搬山的手段一经使出,那尊几千斤重的神像便徐徐往后飘退。 神像移位,原先位置隔着一层厚石板吸有一颗浑圆大铁球,磁力减退,大铁球失去吸力,开始沿着前人打造的通道往下滚落。不断传来的轰隆声音犹如雷响。最后传来一声细微的闷响,撞击的巨力启动了地底构造繁复精密的机括,金铁交鸣的齿轮运转声此刻听来十分悦耳。 众人候了半个时辰,齿轮撞击声渐渐平息,可是殿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面并无通道突然开启。柳崇明有些不耐烦,想要砸开神像座下的厚石板,外头突然传来清脆的嗓音。 原来是脚受伤的桐露在衣琊弈陪同下出去外头透气,发现了异常情况:“湖水沉了!”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六章 溺龙水枯 闻声之后匆匆赶到的司空神在、天宗几人看到衣琊弈站在溺龙湖岸边,桐露则驾驭飞剑在湖上盘旋。湖水水位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快速下降。 随后出现十八道水漩涡,正是之前喷水的泉眼位置,山体内机括运转,使泉眼产生了虹吸之力。 水落石出,湖底原本堆积了厚厚淤泥,十八道漩涡产生的巨力搅动将之与湖水一同被吸入泉眼,故而湖底光洁如洗。一副美丽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中,湖底犹如一整块绚烂晶莹的彩色琉璃,在阳光照耀下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柳姓父子二人目瞪口呆,望着那一整块似乎与山峰连成一体的彩色琉璃,分明是与包裹魔刀的那种玄玉同一种属的东西。当时柳龙池施展压箱底秘技十二龙冲霄,直冲到九龙之力,才将玄玉破开,然而眼前的玄玉粗厚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柳龙池拔出天户刀,沿着彩色琉璃与土壤交界之处施展了一次百丈蛟龙舞,巨大的气机蛟龙破开土层往湖外一路冲撞而去,轰隆巨响,高大厚实的宫墙随即坍塌了一角。 尘埃落定,只见厚厚土层被犁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深沟,青瓷砖板拦腰截断,化为齑粉。沟壑足有千丈,从落地之处的湖岸边到尽头,深沟底下居然都是彩色琉璃一般的山体。 整座山甚至整条龙脉,都极有可能由质地坚硬到令人胆寒的彩色玄玉构成。试想一下仙陵四周没有巨石封土,却有根本无法凿穿的诡异玄玉,而玄玉本身则是一座连绵成地脊的庞大山体!神仙的陵墓建在内里,真个是令世间最为高明的盗墓者都要心生绝望。 湖中央有一块六角巨墩,也是同质所造,多了几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只不过这块琉璃内里景象奇异,黑气如丝,慢慢悠悠地涌动流转,如同游鱼之于湖水。 看起来与湖底并非一体。 司空神在使出惯用的搬山手段,一试之下竟然无法奏效,甚至不能撼动分毫,黑气琉璃定是以秘法镶嵌其中。司空神在落身石上,仔细端详这一方黑气琉璃,思索破解之法。旋即发现中央位置破开一处小口,正适合一样东西放入其中。 仙陵钥匙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柳崇明将乌黑狭长的魔刀抽出蛟皮木鞘,刀身宽窄与缺口极为吻合。柳崇明将刀插入其中,果然严丝合缝。六角琉璃之内游离的丝丝黑气如鱼归渊,纷纷涌入刀身。 神海深处生出一丝极为强烈的危机感,柳崇明下意识松开了刀柄,可是魔刀并未异变。柳崇明知晓自己失去了惟一一次让此刀认主的机会,重新握住刀柄,人刀之间的默契不增不减,苦笑一声,抽出黑刀。黯淡乌黑的魔刀顿时流光溢彩,这一刻才算恢复了万年之前的风采,可惜没有维系多久,又逐渐黯淡了下去。 黑气尽除时,黑刀又向下陷入半寸,击中了某个机关枢纽,抽出刀身之后六角琉璃石墩先是沉入三尺,机括声响,然后便缓缓上升。这种琉璃色的玄玉分为两类,一阴一阳,彼此相克。两块属性相反的玄玉两相厌恶,互有斥力,颜色越是深沉斥力越是巨大。 当初柳崇明在火山口误打误撞解开了两块阴阳玄玉之间的禁锢,陡然生出的排斥之力将两块玉体分开,其中一块弹入空中飞行了数千里砸在神华侯府,另一块撞入地底极深处,引发了那场火山喷发! 六角琉璃玄玉之前内含黑气,与浑然天成的山体定然存在极大的斥力,足够将重达数十万斤的六角琉璃玄玉弹飞到九霄云外。却被妙法卡在山体中,斥力变成了封堵之力,任凭搬山填海的神通,也无法撼动这等机关。 唯有以黑刀吸尽黑气,减少斥力,使底下的机关得以运行。六角琉璃玄玉上升之前反而先沉了三尺的动作,便是内中机关解开了对此物的禁锢。 六角琉璃玄玉最底部升到距离缺口丈余高,斥力有限便不再上升,柳崇明担心出现意外情况,此物会重新落下沉入封口,便用气机将它横推出百丈距离。征得司空神在和天宗二人同意之后率先驾驭刀鞘缓缓沉入洞口。 桐露也要进入洞口,被天宗和衣琊弈双双制止,说她身上带伤不便涉险。本性并不刁蛮任性的桐露却死活不愿意,先是央求无果,之后索性扯住兄长的衣袖一角不让他们抛下自己。 最后性情大大咧咧,心思则极为缜密的天宗解释道让桐露留下是为了驻守洞口,以防外物将洞口巨石封上。亦且仙陵神秘莫测,总要有人留在外面以便策应,倘若陵墓里头的人全都受了重伤,不得有一个人有力气将他们一一背出陵墓不是? 桐露这才松口,千繁万长的仔细嘱咐一番,终是没有跟随众人一同进入。 进入洞口,就算进入了湖底之下。经过开始一段宽敞笔直的六角洞道。之后的通道内壁犹如管道,一路向下,弯弯曲曲,始终保持四尺二的宽度。这段下沉的通道太过陡峭,完全无法攀爬行走,不识御器之术的武人倘若想要通过,就得双手当四脚撑墙而走。 越是前行越是蜿蜒迤逦,下方渐渐出现坡度,千丈之后身下已经出现了可供步行的小道,只是四尺二的规模并未改变,一行人只得猫着腰前行。 一路上水汽湿润,尽管身处山体之内,呼吸仍是十分畅顺。天宗问道:“我这个外行人也知道通畅的空气与潮湿不利于棺椁和随葬物品的保存,打造如此一个穷极天工神仙墓穴的工匠,怎么会忽略这个会给仙陵带来致命毁坏的因素?” “此方地界并非墓道,真正的墓道镶嵌有一种既能避水又可照明还能反腐的特殊珠子。” 司空神在心中只有濒临仙墓的欢欣愉悦,未曾发觉在他说完这段话之后,天宗眉头微皱,陷入沉默。 五人脚程极快,过不多时,遥见昏暗的通道前方有光点隐约。低矮的圆形通道连向青砖方道,垒砌四方墓道的青砖-制艺精湛,锃亮的釉面自然呈现莲花叶纹。墙上镶嵌许多银料半体悬灯,灯盏内没有灯油灯芯,只有一颗眼珠大小的珍珠,正散发着幽黄色柔和光芒。 天宗打量着那一盏盏银灯里头的夜明珠,觉得有些眼熟。侯府大客卿柳龙池则没想太多,随手挖了几颗便揣入兜里,如同自个家中拾了几粒花生米,哪里需要三思考虑? 青砖墓道岔路繁多,最为复杂的一处迂角,甚至同时出现九条一模一样的墓道。若非司空神在手里头有墓中的结构机关图,光是这座迷宫,就能将众人困住十天半个月。 构成迷宫的墓道内灯盏比之接引墓道的灯数稀疏许多,往往一盏的亮度未能触及另一盏,中间则是一段阴森幽暗的地带。许多触及机关的浮砖便隐藏其中,一旦踩中,便有飞剑流火射出。这等时候倒是多亏了小老儿柳龙池的“先见之明”,用他凿下来的夜明珠照亮了那些个阴暗角落。 衣琊弈耳力极聪,听得出来上下左右四面墙壁之外皆有机括运转之声,时刻未曾放松戒备。天宗尽管天性散漫,瞅着妹夫如履薄冰的谨慎模样,亦不禁心中如压铅块。五人之间气氛凝重。 行至一间耳室,室内空空荡荡,铺设墓中甬道的青色砖块换成了鲜艳火红之色。并不宽敞的室内在幽黄光线映照之下艳光乱跳,在这等深入地表数百丈的地底陵墓中出现如此光怪陆离的景象,却是足够令人寒毛倒竖。 衣琊弈眉头微皱,机括之声到了此处居然戛然而止,除了来时的青砖甬道,再无如何通行门户。 柳龙池用他那柄天户刀刀柄在六面墙壁上敲敲打打,无论是红瓷砖还是砖间罅隙,回响之声皆是同样的沉闷,未能寻到开启枢纽的小老儿悻悻收手。望向一旁垂目深思的青年俊彦天宗,故作高深道:“通道绝不会设在我等已经走过的前路,这间小室也绝不会仅仅是诱使我等回头的障眼法。” 见天宗依旧垂目不为所动,大客卿柳龙池嘀咕了一句:“不懂江湖逢迎的呆货!” 没有听微觉细耳力的司空神在点头赞许道:“柳前辈见解颇为精辟,依墓中天字号图所记,入口确实在此室中!” 柳龙池一副“你瞅瞅你瞅瞅”的得意神色,恨不得别人不知道他是蒙的。 司空神在用他那搬山的手段,神意一动,地面一块块千斤重的火红瓷砖轻飘飘飞起,落在四面墙角砌成整整齐齐的四方砖墩。 刨开砖体,露出底面平平整整的琉璃色山体,居中位置,有一块区域呈现黑丝弥漫的景象,只是这块玄玉直径不到一丈,与湖底封口处的六角巨墩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 柳崇明驾轻就熟地跳到六角玄玉中央,拔出狭长乌黑的古刀,对准缺口缓缓插入。直插入底,此次倒无第一次开启时的迥异感觉,黑刀触到底部硬物之后又自动沉了三寸,整块六角玄玉则沉了足足三尺,随即机括声响。变得清澈晶莹的六角玄玉缓缓上浮,露出底下一个称不上宽阔也不至于狭促的洞口,笔直通向下方。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七章 祖先塔 柳崇明掂量着手里头黝黑狭长的古刀,似乎隐约沉重了几分,只是并不浅显,故而亦不曾多在意。将身一矮,施展踢云的气机功夫沉入垂直向下的洞口。 其余人等也运用那御器的神通,跟随其后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中。 洞道最后一段是一条平道,出口处白光炽亮,越过门户,双目被亮光晃得一阵眩迷,倾刻恢复之后,一看只觉豁然开朗。 此处地界极为宽敞,拥地少说千百顷,中央位置一栋九重巨塔,内设宫殿外架高阁,一层悬阁植铁木,二层高阁栽翡篁,三层高阁生珠草,四层高阁结金果,五层高阁浮玉莲,六层高阁悬宝剑,七层高阁存铜简,八层高阁挂铃铛,到了第九层外伸的阁楼时,居然有一条神意完足令人心颤的龙形之物,头爪伸出栅栏,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原来此处是一个挖空的山体内部,呈倒扣的碗状,下方平坦,穹顶是一个精密且巨大的半圆。穹壁涂上了一层重明鸟初生时破开的白壳磨制成粉,加上白泽须、冰下泉调和而成的涂料,历经万年,依旧散发圣洁白光。 穹顶之下摆放数圈灵马异兽,数以万计,全是金石难摧的琉璃色玄玉所造,其中不少礼器兵器制艺精湛,每一件拿出去都是稀世珍品,兵器更是无坚不摧的神兵。 司空神在迈步向前行去,怀中的天字号墓图至此处戛然而止,接下来的道路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司空神在曾听那位长辈郑重其事的提过,这座九层高塔是雪神族司空家的祖先塔,供奉着历代家族统领,自万年前封闭仙陵之后,便断了香火。 司空神在对那位万年前便高高在上的仙人无甚敬意,对自家的前辈先人,到还有几分尊崇亲近。愿意暂时搁置寻找下一个入口的事务,入塔拜祭历代先人。 塔门阶梯前有两头镇塔护塔的黝黑兽像,一头生角的老蛟和一尊化为人形的麒麟,站立的人形麒麟足有七八丈高,翘首伏地的老蛟身形粗长,高度也有三丈。 柳龙池手掌摩挲着那条老蛟黝黑无光的前足,陡然眼前一亮,心中通明:“好家伙!这两块乌铁竟然就是打造崇明手中魔刀的同源材质!” 好在这两尊巨像并未经秘法炼制,无法吸纳天地之间的污邪之气。否则依照这两尊巨像神形完足的制艺,再一内含邪气,不定得成了精怪。 “咿呀”声响,司空神在推开塔门。这两扇木门近万年未曾开启,转折处的零件难免有些阻滞。门上保持着纤尘未染,归功于性喜净的白泽。 入塔第一眼便看见围成一圈的莲花石座,一共八十一座。莲花座上并未供奉神像,是故连带着供桌圣饰也未配齐。寻阶而上,第二层有七十二座空置莲花座。再往上行走,莲花座依次递减。 司空神在对塔身外延之高阁内的珍品宝物未曾提起欲望,腰间依旧挂着那把在江湖上被视为宝器,与墓中古剑相比则不值一文的道式铁剑。 天宗经过悬剑阁时恨不得将所有仙品古剑通通打包带走,最后拗不过衣琊弈的好言相劝,心殇肠痛地卸下了好不容易挑出来绑到身上的七八柄品相称绝的长短古剑。尽管妥协,天宗却不甘心,要将手中的上等道剑与其中一柄仙器对换。但常言道“求全则毁”,挑来拣去,反而无从抉择。 衣琊弈应天宗所求,将身上的道式铁剑卸下,捡了柄合眼缘的寒光软剑佩在腰间。 柳龙池与柳崇明父子练刀,而且已有了趁手的兵刃,面对那些个神兵利器有赞叹之心却无占取之意,随着司空神在往上攀登。 天宗抓耳挠腮,纠结了小半时辰,着实难以决断。最后留下陪他的衣琊弈指了指墙角高案上的一个长方玉盒,建言道:“是否打开看看?” 天宗眼前一亮,将那个雕刻灵鹿仙鹤的玉盒子抱了下来。扭开玉扣,掀起盒盖。内里静静躺着一柄不足二尺长的乌亮黑刀,底下垫着近百片柳叶一般形状的黑铁片。这把刀乍一看与柳崇明腰间的黑刀有些相似,实则迥然相异,此刀虽短但势重而浑厚,刀中精魄更不似魔刀那般阴暗邪秽。 细细观看,短刀的金属光泽之下居然有些通透质感,此刀似乎是吸饱黑气的玄玉打造,天宗小心翼翼将之从盒中取出,入手沉重,并未出现猜测中与这整座山体相斥的事情发生。 天宗越看短刀越觉得这便是构成山体的那种古怪玄玉,至于为何黑气如此充盈却无斥力也无吸力,只能理解为先人做过了特殊锻制。挥刀砍在一柄宽厚的古朴长剑上,古剑长鸣,天宗吃了一惊,八成力道使出,两柄兵器居然都是纹丝未损。 古剑是个硬点子,试不出短刀厉害,只得挑了个软柿子。拾起那柄带入仙陵的上等宝剑,轻轻一敲,一截剑身呛啷落地,天宗来了兴致,连敲三下,又有三截剑身跌落在地。 喜不自胜:“削铁如泥呐!” 衣琊弈认真点头,却忍不住实话实说:“若比较锋芒之锐,我捡的这柄散发寒光的软剑还要更盛一筹。” 天宗掂量 前传:星羽仙陵第四十七章祖先塔-->>(第1/2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八章 地元五行兵 旧有的景致月移星转一般消匿于眼前,不停有物体从穹顶之上破壁钻出,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爷子柳龙池率先拔刀出鞘,目光如鹰,冷冷盯着一具身高丈余缓缓站起的金身巨人,跃跃欲试, 四周金身巨人纷纷站立,有一十六个,站定不动时犹如黄金铸像。下一刻,一尊金人睁目,目中仍是黄金色彩,没有丝毫神思波动,显然是一躯死物。 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着锐利冷冽的杀气,仿佛,一柄利剑。 天宗打趣道:“拆了祖先栖身的古塔,这不报应就来咯!” 司空神在无动于衷,右手虚抬,五指握紧一捏,一尊未睁目的金人被他提了起来,四肢不得动弹,一股巨力加身,这尊金人合身砸在地上,砖石被砸得粉碎,露出底下玄玉。 柳龙池几乎与司空教主同时动手,天户刀刀尖一尾跳动的气息骤然暴涨,一头十余丈长的蛟龙张牙舞爪,一路猛进,撞向那尊睁开金瞳的金人。 这尊金铸巨人并不似那头摔在角落的同伴一般木讷,它举起双臂交错叠加挡于身前,硬生生抵挡下蛟龙的百钧之力。 双腿陷入质地稍软些的砖石中,居然只有下陷之势,未曾有分寸后退。 遭司空神在五指之力捏得变形的那尊金人重新站起,塌陷的胸膛一寸一寸鼓起,弯曲如软绸的四肢伸直变硬,恢复原状之后仍旧痴痴呆呆的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双目已睁的那尊金人开始奔袭,脚下铺设的巨大砖石一踏一个坑,借助奔跑的雷霆之势,金黄色的粗壮手臂击出一拳。 天户刀自上而下劈砍在那只拳头上,尽管锐利锋芒足可削金断银,砍到拳头之时仍是虎口巨震,被拳风裹挟击飞,柳龙池如一支羽箭倒射而出。 身体即将撞上身后的穹壁之际,柳龙池手掌一拍石壁,借势前冲,速度更快,威势更强! 丈二金身巨人第二次出拳,这一拳自右腰间往左上方斜斜打出,天户刀的刀罡正好落向他的左肩,被这一拳横插拦截。 柳龙池身在空中,伸出一脚踢中它的小腹,身躯借机一边后仰翻身一边飞掠后退拉开与它的距离。 它倒是不急于乘胜追击,出腿横扫,扫向另外一旁的司空神在腰际。 这一腿还未到达威力最盛,丈二金人便自个儿倒飞而出,砸在光滑斑斓的琉璃穹壁上。 落在地上刚欲站起,司空神在伸手一抓,又将它凌空提了起来,将它当成锤子,把下方的金人一个个轮番砸了过去。 被砸中的金人四肢歪七扭八,胸腹塌陷头颅歪斜。只是没过多时,便又站起身来,变形的身躯也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那尊被司空神在提在半空双腿不得着地的金人疯了一般开始打拳,前后上下左右空空如也,所以拳脚统统落在虚空,并无任何意义。 司空神在舒展的浓细长眉渐渐蹙紧,随着金人拳脚威势越来越快越来越精猛,搬山缚蛟的神意功夫竟然产生了动摇,并无生机的金人实力凶悍程度令人匪夷所思! 单手一扯,如弃敝履,渐失束缚的金人看似随意落下。包含威能的一拳则全力挥出,击穿了附近一尊闭目金人的脑袋。 被毁去体内机窍的金人立即化为一滩金水,渗入砖石的罅隙之中。 其余一十四尊金人同时睁目,沉重的金身巨人奔跑之时夹风雷之势,整座山体都在颤动。 司空神在左右手虚握,又提起两尊金人,打算故法重施,依次削减金身巨人的数量。 . 光滑无缝的琉璃穹壁上冷不丁冒出一截翠绿新芽,如雨后枝条迅速膨胀,长成一个胖墩墩的绿球,像果实也像花苞。 直径足有车盖之大的绿球表皮湿漉漉的,忽然吧唧一声摔在地上,外皮受力卷缩,从中钻出个绿人儿出来。 这眨眼的功夫,穹壁之上已有近百个绿果结出,摇摇欲坠。 十五尊千斤金人奔跑的场面尤为壮观,尽管他们只懂得运用那股子怪力,全然无法灵活变通,但是被一群至少拥有宝身圣境实力却永远不会疲惫的怪物纠缠,怎么说都是一件令人焦头烂额的事。亦且这群怪物还皮糙肉厚,刀罡剑气连皮毛都无法伤及。 身为金风帝国神华侯府尊贵大客卿之一的柳龙池的脸色很是难看,只因那一十五尊没眼界的丈二金人全都冲他而来。 若是平时柳龙池早就跳脚骂娘了,只是看到那个一人便担负起一宗荣辱的年轻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时,老人老旧佝偻的脊梁骨于是挺直了一些。 锃亮如镜的三尺刀身上跳跃着几尾灵气四溢的小蛟,小蛟身蕴气象,随时可能乘风雨而走江河。 当然这几尾蛟龙并非柳龙池以神海蕴养的十二尾本命血蛟,金身巨人虽然古怪,但也至于让小老儿祭出压箱底的杀手锏。 局势欲变,容不得繁杂言语,衣琊弈向身边的天宗简短询问道:“相助?” 天宗收敛调皮笑意,摇了摇头,道:“此间他们父子应付得来!这些绿人才是我们需提防之物,我总觉得事情远不止于此!” 衣琊弈看了看那个浑身湿漉漉绿油油的绿人,“有毒?” “不像!” 衣琊弈踏出两步,一步向前,一步侧移,于是整个人出现在绿人儿身后。 近观此物,还是女子的玲珑身段,只是比起桐露的身段,便差得太远!左臂一挥,绿人登即被一股巨力碾成绿泥。 绿泥之内的水分迅速蒸发,冒出团团氤氲绿气。 柳崇明拔出魔刀,刀身两面一面一个古字,司空神在于行程途中曾解过这二字,是一个“燕”和一个“绝”字。柳崇明知晓此刀杀意凌盛,绝非人力可以控制,尤其不能杀生沾血,然则用来劈砍一些个黄金铜人,应当不会引起杀气共鸣反噬自身才是。 天户刀刀身胀大了十倍,七尾雪白小蛟隐入刀身之内,不断吐出刀罡织连成网,维系三丈之长的天户刀身。柳龙池枯瘦的身子手持大刀,却不给人丝毫诙谐局促的异感,似乎他蜕去这一身枯老皮囊,便是站在云端的金甲神人! 柳龙池刀法走磅礴雄浑之风,一刀砸下,四五尊金人如苍蝇蚊虫一般被拍在墙上。 金人开目之后不再痴痴呆呆,面对巨刀砸向头颅时,都懂得抬起双臂格挡。 柳崇明走刀则务实许多,刀意刀罡凝成实质,贴在刀锋之上,黑刀触及金身之时总能有显著见效。 虽然无法如削泥般一刀切断手脚,但总算能在坚硬程度匪夷所思的金身上留下几分深的破口,慢刀子割肉讲究的就是滴水穿石的长久毅力。 终于在金人左侧太阳穴劈下第三十五刀之时,黯淡乌黑的狭刀刀锋触到了一片柔软,柳崇明将刀身猛然一震,魔刀上的刀罡刀意骤然四散,炸入金人体内。 维系金身巨人运转的机枢登即炸毁,丈二金身化为金水浇铸入脚下的砖缝中。 柳崇明看得十分清楚,金人体内的“灵魂”竟是一座不足巴掌大小的符阵,而非繁复至极的人间机关枢纽。 “倘若能将此物弄到手,倒真是一件不俗的军中重器!对于某位侯爷日后的宏图大计,必然也能起到战神弩、撞城锤一般的作用。”柳崇明顾自呢喃,目光却飘曳向柳龙池所在。 当年他宣誓效忠侯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母亲换取保命的资源,但如今他与那座侯府,已经产生了实实在在的感情,甚至他后半生的寄托,也从亲情转变为对侯府对封家人的忠诚。 然则对柳龙池而言,他所做的并非源自忠诚,真要刨根问底离析明白,就仅仅是“报恩”二字而已。 当年倘若没有侯府那位老主人的一口答应,就没有后来以斤称来不计其数的血参、雪莲等仙品药物,雯雯后来的日子也会过得更加的痛苦难熬。 柳龙池看似白费力气的奢侈打法,在气息攀升只堪堪达到半山腰,离巅峰尚有宽阔余地之时,便有一尊金身之物被他拍在穹壁上,硬生生摔成了泥水。 刀中阎罗,名副其实! 地上那堆绿泥跑完了水汽之后竟然开始冒出黑烟,绿色水汽同样凝聚不散,色彩渐次变浅,质地则愈加紧密。 干燥的绿泥中忽然冒出一点赤耀火星,火星窜跃成火苗然后迅速蔓延,一团火焰越烧越旺。 在悬停于空中的那团绿色氤氲变为一洼透彻流动的清水时,火焰当中蹿出一个瓜果大小的活物,它在此间宽敞的地界上窜下跳,速度极快,身上的火焰却始终不曾熄灭。 地上那堆烧完的灰烬忽然动了一动,聚成一团! 更多的碧绿大球落到地上,从球中钻出的绿人儿也越来越多。 想到击杀绿人之后随即出现的水团、火团、灰土团,天宗便头皮发麻。 天宗正考虑万全之策,外儒内霸的司空神在一扬手间,落地的绿人儿全都身首异处,瘫软倒地。 一柄极品的道式长剑折身返回,乖巧的悬停于司空神在右手侧。剑身上仍残留几丝鲜艳碧绿的汁液。 此间实乃一阵古老阵法,而驱动的原力,则是长久以来一点一滴榨取自被困万年的白泽,如今白泽已遁,此阵被激发之后无疑于枯泽而渔,香火总有断绝之时。 世上绝无无源之水!只不过最后是众人熬到了阵力耗尽,还是阵中的地元五行兵将众人逐个坑杀,便是未知之数了...... 前传:星羽仙陵 第四十九章 地元五行兵(续) 地元五行兵依照特性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地元兵,金者不坏而破坚,木者擅生而不绝,水者无形而诡变,火者猛烈而擅攻,土者势沉居中而合。 如今众人独独领教了金之不坏破坚,木之擅生也只是初现端倪,更别提其余水火土三种迥异奇物了。 天宗拼命忍住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奈何司空神在无论修为还是江湖身份都远超自己,若是论资排辈,自己没准得称呼人家一声阿公,是故税利的眉峰阵阵抽动,隐忍得很是幸苦。地上那些绿泥堆却是丝毫没有眼力见,卖力的冒出大团大团的碧绿氤氲。 那团灰黑颜色一点也不起眼的灰烬聚为一个拳头大的丑陋圆球,并无长有双足却坑坑洼洼的鄙陋灰球硬是从地面弹射而起,看似缓慢无力实则势大力沉地砸向衣琊弈。 一声脆响,天宗左手无名指滴下一滴殷红鲜血,一道纤细如丝却深及白骨的伤口在鲜血渗出之后渐渐清晰,蔓延至两节指节。 用以试探灰土球的那根龙须弦竟然被巨力强行崩断,当初天宗求人锻造这六根龙须弦的时候,那位铸造之技跻身当代十五人的老者拍胸脯保证过“别看它纤细不及发丝十一,却能轻松承受八千斤的拉力而不受丝毫影响,要想弄断它,嘿嘿!”老人当初伸出两个手指,志得意满喷着唾沫星子说道:“至少两万斤!” 所以可想而知那团不起眼的灰烬土堆蕴藏了多么可怕的力量! 衣琊弈架横双臂格挡胸前,试图挡下丑陋土球前进之势。却被撞得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一尊刚刚遭柳龙池削去双臂的金身金人。 雨川庄世袭家传的武艺走的便是煅骨炼筋的蛮横路子,所以衣琊弈肉身的强悍程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被这数万斤的巨力正面砸中,后背还撞上一堵“铜墙铁壁”,衣琊弈身上竟是未见如何受伤,被砸中的手臂微微泛红,筋骨未断。 衣琊弈身形潇洒地摆了一道凤尾鹰姿,飞起的鞭腿震空有声,将身后金人拦腰踢断。目睹这一幕的柳崇明看了看手里加持了刀罡还注入刀意的黑刀,不禁自嘲苦笑。 胸中若有不快事,何妨纵使刀气壮! 柳崇明刀尖刀罡暴涨,一头百丈长物充塞天地,张牙舞爪,祂垂目看待下方仅剩的八.九尊金身金人,眸中古奥神光满是不屑。 大蛟! 柳龙池收刀入鞘,拍了拍几十年情谊的老伙计,眼神中露出欣慰自豪,老人静静看着一人一蛟,眼前的情景,则是某个小童手持木刀追赶年轻父亲,年轻父亲尽管也手持木刀,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头逃窜...... 衣琊弈大跨步踏出,提臂,扭腰,击拳,一气呵成。 砰然巨响,丑不拉叽的黑灰土球硬生生遭遇截停,衣琊弈又一拳击出,黑灰土球出现后退之势。 衣琊弈仍是提臂击拳,前后动作没有那怕一丝一毫的偏差,如同从小到大击打那座万万斤重的精铁大山。那团灰黑土堆未能承受这第三拳的可怖力量,炸作零星碎块。 其余土块渐渐生成,衣琊弈也孜孜不倦的投入原本枯燥乏味的反复击拳当中。 司空神在动了动嘴唇,语气有些寡淡,“你选,水?还是火?” 天宗咬着左手拇指指甲片,仔细思度,火猴只有巴掌大,行动迅猛难以捉摸;清澈水团则越聚越大,但是它似乎无意与人为敌,只在空中悬停不动,看起来十足一颗软柿子。 天宗捡回那一小截崩断的龙须弦,用以将蔓延至两节指节的伤口缝衣似的缝起。有长有短的六条龙须弦欢快跳动,与十几头巴掌大小的赤耀火猴追逐嬉戏。 对于天宗锱铢必较的算计,司空神在并未如何在意,从行囊中取出一个能装两斤半酒的靛蓝色大肚葫芦,葫芦面上画有一头扶摇直上九千里,吞食天上云气的大鲸。拔开葫塞,运用那驾轻就熟的搬山手段,将那洼清水细水长流地装向靛蓝葫芦。 身为朔珞教曾经的教主,自然底蕴不俗,拿得出手的惊世骇俗宝贝自然也就不少。就像这只能装得下整座墨湖湖水的古怪葫芦,世间便再无第二只。 柳崇明好似打开了气机运转的门闸,百丈蛟龙多达九条,亦且大多数都能离开刀身,独自游曳在“狭窄”的穹顶之下。号称坚不可摧的金身巨人在百丈蛟龙箍绞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如鼠遇蛇,最后爆体相继而逝。 百丈蛟龙们返身之时,一条蛟龙经过那洼清水附近,张嘴吞食了一口,然而并未有异状发生。蛟龙从刀身化出,却非返回刀身,而是变作几尾纤细小虫,栖息在主人袖口之内。 柳崇明对“大蛟诀”初有所悟,正是大展拳脚抒释积闷郁气之际,可是那些很对此刻胃口的金身巨人实在太少,胸中郁气才出一两分,如今全部金身金人便都化为一滩滩金水了。 无奈收刀的柳崇明只得抱刀而立,同父亲站在一处,观摩司空神在、天宗以及衣琊弈施展高超绝学对付古怪奇物。 柳龙池直接跳过拿宝物装水的司空神在,目光在天宗和衣琊弈二人身上交换打转。只是看衣琊弈的次数,要多一些。 侯府大客卿柳龙池也不怕言语落入人耳,以平常的尖酸刻薄口气说道:“雨川庄的小雏凤是走实打实的武夫路子,虽然也练气修神臻至化神境的一品元婴圆满界线,但最能仰仗的,还是从小打下的筋皮基础,是那种你胜他一线会被活活耗死,输他一线则直接被一拳打死的不讲理狠人......” 柳崇明安静聆听,并不插嘴。 柳龙池习惯轻轻敲打天户刀刀柄,随着目光流转,露出不屑鄙夷的表情,“至于这个姓木的却不用本名的小子,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滑头!表面上以极为高明的气息操纵术驾驭税利金丝,其中还不时夹杂精妙的暗器手法,肉身强韧程度和轻身功夫也在竭力证明他是一个与雨川庄的小雏凤走同样路子的练家子。别人兴许看不出来,但是老夫身上可是有着与他殊途同归十二尾元婴血蛟之人,元婴与元婴的感应最为玄妙,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假!” 司空神在眉峰微皱,任凭他修为武艺皆远超天宗和柳龙池之上,对此亦是一无所知。因为人族元婴与天生具有神族血统的上古妖兽族类不同,即便神海之内一点一滴修筑了血肉元婴,甚至元婴成功苏醒,能将元婴接引出神海之人,亦是少之又少。况且千万年来的修行先人证明,能够引出元婴的少数天才并非自身天资比他人强盛太多,而是单单占了“天宠幸运”四字而已!就如同有些人生下来就有酒窝,而有些人不管如何艳羡如何努力,都不能重新长出酒窝。这其中并没有道理可讲! 司空家族属于雪神族分支,传承千万年,雪神族是上古天神血脉十大遗族之一,曾经一代同时出现三个以上纯正血统的武道天才,其中司空家族便占据了两个名额,要知道十大遗族中从始至终都保持实力与名誉双第一的王母族,也才每百年出一位“圣婴”的缔造者而已。 局势转折得从司空家的那位祖先屈身认主,自愿千秋万代都供那位大仙人驱使,并发下宏愿子子孙孙为仙人守卫陵墓这事说起。 话说拥有不俗传承,却只得窝在世外海岛,将一身本事用来伐木搬山,建造恢宏宫殿的司空族人在守卫仙岛才几代人之后,便有人按耐不住外头大千世界的诱惑。 一对年轻男女偷溜出岛,凭仗祖上传承的武艺和仙岛堆积如山的其中几件仙家厌胜之物,轻而易举在南北两座神洲闯下了彰扬名号。 可惜怀璧有罪,又入世太浅,遭了同道中人坑骗,泄露了仙岛之秘。 那场十族共伐叛神入仙欺师灭祖邪门歪道司空家族的海岛大战,险些让司空家族遭受灭族之灾。所幸司空家族的那位祖先有先见之明,留下祖训,要子孙不停维护改造岛上各类机关阵法,最后仍是拼尽世代打造积累下来的仙家法宝才全歼了来犯外敌。 而司空家族泄露了仙岛秘密,不得不启动了岛上最后的禁制,以保全仙陵万无一失。留下仙陵钥匙和内藏仙岛秘密图文的白羽神书,则是企盼日后家族繁荣壮大之后能够返回仙岛,继续履行那份神圣的义务。 司空氏族离开海岛之后也曾昌盛壮大过一段时期,可惜一旦离开仙岛,没有继续履行守陵人的义务,好似便断了与仙人的香火情,诞下的子孙天资一代不如一代,甚至本身来自神族的血统,也在外族血脉掺杂之下,越来越差。 从每三十年便有一位血统纯正、元婴傍身的武道天才出世,到后来三百年才出一位,且司空氏被同源的雪神族主支视为背典忘祖的叛徒,其他九族则视其为邪魔外道不神不仙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这一脉雪神族分支不得不藏头匿尾,苟且偷生。直到司空神在这一代,至少已经千年不曾出现神血之人。而司空神在,是雪神族司空氏唯一仅存的子嗣了。 是故司空神在对那位死后仍旧吝啬,不肯将多余气运赠与故人后代的仙人很难抱有丝毫恩情敬意。 至于面对这些个没有上古神血传承,却“天宠幸运”开窍奔出元婴的奇类,凡行事但求顺应本心的司空神在,其实动过以蛮横实力强行扼杀这种天才于摇篮的念头...... 姓木本名离赋的少年天宗装聋作哑,仿佛当真不曾听到大客卿柳龙池在揭他隐藏极深的秘密一般,六根龙须弦如蛇乱舞,将一头火猴逼至角落。 ———————— 龙须弦是我造的,至于为什么会断,我觉得这是客户自己的使用方式不恰当,并不是产品的质量出现问题。售后?不好意思,诚信经营,出门自负,不予退换!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章 地元五行兵(再续) 那头火猴在五种地元兵种中最具灵性,被逼至角落后燃云霞光一般的火红大眼露出胆怯神色,天宗打铁趁热,六根龙须弦不住地抽打在巴掌大的火猴身上。 终将其身上火焰抽丝剥茧清除干净,火猴本身便是火焰所化,失去凭仗,自然无法兴风作浪,就此萎蔫,只剩下一颗通红如血豆子大小的珠子。 天宗拾起火红珠子,偷摸藏入装银两的钱袋子之内。 小老头柳龙池眼尖如鹰,瞅见他这么一个微小动作,知晓当中有利可图,于是也积极勤奋的“拔刀相助”。 这位刀道宗师在身畔连炸刀罡,刀法显然走刚猛雄浑的霸道路子,虽然比起天宗超一品的武道修为差了一线,然而如若不计后果地以命相搏,武道天才或许会折陨在身经百战的老武夫手里。那些火猴虽然行动迅速,但挨不住铺天盖地的凶狠刀罡连番轰炸,一时之间死伤惨重。被明目张胆抢去营生的天宗笑眯眯道:“前辈,不怕吃太多闪了腰?” 柳龙池亲身弯腰捡起一颗颗不及红豆大的珠子,理直气壮道:“怕啥?老头子我天生肚量大,这把年纪都得掐着日子往后过了,自然是能吃饱一顿是一顿咯。小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天宗被堵得险些吐血,嘀嘀咕咕道:“这世道,让不让老实人活了?” 柳龙池白了他一眼,其意味不言而喻,你小子要是老实人,世上哪儿还有精明人了。 司空神在将靛蓝色的大肚葫芦塞上葫塞,重新装入行囊中。那只葫芦装了半肚子水,除了柳崇明袖里的那头小蛟吞下的一口除外,其余清水都被装入其中。 此间局势大体已成定式,金身金人融化成水,灰黑土堆接连崩碎,翠绿人儿被宰杀干净,一洼清水被装入葫芦,尚且剩余的百来头火猴,在柳龙池和天宗的迅猛攻势之下,亦是强弩之末岌岌可危。 柳崇明忽然抽刀出鞘,满脸欣喜。原来是地上那些遭衣琊弈拳击打碎的土块缓缓蠕动,并与地上金水相融共生合为一体,看来这些地元兵种还未死心,要做那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那些金水从砖缝罅隙一滴滴倒悬而起,与浮在空中的黑灰土块相融,金黑二色无序交错,渐渐显现原型,是一头四足怪兽,它外相狮身而羊须,头顶鹿角,四蹄如牛,竟是一头白泽。只是这头白泽身量庞大,仿佛小山一般,身体又金又黑还夹杂着泥土的灰黄颜色,如同从土中挖出仍未淘洗干净的金矿石,与喜净好洁的白泽灵兽相去甚远。 冒牌白泽转动它那颗笨重的头颅,双眸不分眼白眼瞳,只是一只黑灰,一只全金。它虽然没有多少智慧意识,但仍能感受到面前那位持黑刀汉子深深的敌意。 柳崇明握刀五指不紧不松,这柄魔刀平常时重时轻,时而锋芒内敛钝如柴刀,时而锋利无比劈金断银,但是在这山体之内,则始终保持锋锐状态,甚至对主人的反噬也减轻了不少。尤其柳崇明对大蛟诀有所顿悟之后,连魔刀刀锋发出的刀罡亦是凝实许多。 乌黑狭刀轻轻一抖,一尾庞大蛟龙狰狞飞出,身量几乎与小山大小的冒牌白泽相差无几,刀罡凝如实质,杀力颇巨。 蛟龙游曳而至,缠住稍显迟疑的金石巨兽身躯,上半截蛟身则箍住四足巨兽脖颈,施加的巨力节节攀升,企图将形如白泽的金土巨兽强行挤爆。 一身皆是金、黑二色交织的冒牌白泽用长长的鹿角向后一挑,蛟龙立即被挑落摔在地上,金土巨兽往后一步,重重踏碎了蛟龙的头颅,蛟龙体内刀罡狂泻而出,巨砖地面出现骇人耳目的道道龟裂,造就了数条深达数尺长及十数丈的深沟壑巨。 柳崇明并非想着一击得手,故而没有丝毫泄气,反而意气更盛,风姿更茂。刀尖罡气跳动,正是几尾小蛟口中所吐,以刀罡为丝线,编织浑然一体的凝实刀体。 手中三尺刀登时化为九尺巨刃,尽管不及父亲柳龙池方才所化丈二长刀粗长,内中刀意亦是显著不足,然则柳崇明走的便是重气息磅礴而轻神意摧杀的路子。黑刀长达九尺,刀身却未曾增大增粗太多,看似稍稍施加压力,便能轻易折断。实则不然,此中刀罡刀气比之柳龙池之刀罡刀气还要充足凝实。 柳崇明挥刀劈砍而去,好似全然不懂高深刀技的懵懂少年,倚仗的只是自身气力长短,唯一可取之处,只是一片对手中刀锋淳淳以待的赤诚之心。 大客卿柳龙池手掌缓缓摩挲注定无法长出胡须的苍白脸庞,眼神深处有涟漪;天户刀随意别在腰带之上,微微颤动轻声而鸣。老人这辈子的武道之途走得很偏,年轻之时开拓了巍峨气象越境杀神胎的先河,算是千年以降唯一一位无法以常理揣度的奇异高手。后来为了报答侯府的援助之恩,曾于沙场之上独力斩杀两名神海之中已然孕育神胎的化神境高手,当时年仅中年的刀客手中只有一柄战死同僚的断折铁刀,亦且当时自身境界只攀升到宝身圣境巅峰,尚未踏入化神境,更没有可以日积月累无限度储存点滴气息的神海。硬是靠着体内那几条气脉大河,衍生出不输神海的雄浑气息。 那一场战役导致中年刀客体内十二条气脉大河尽数崩断,之后躺在床榻之上整整一年不得动弹,武功全失几乎与废人无异,也是从那时而始,中年人一头乌发始终都是灰白颜色,面上更是从未再长过胡须,可想而知体魄根底所伤之甚! 恢复行动之后的三年时间体内气象全无,勉强舞动手中铁刀,也显得不伦不类徒增笑话。因年纪轻轻便占据大客卿一职,得以闲来无事便到各处机密枢秘机构闲荡,被狼绮那班子心高气傲的狼崽子暗地里骂做躺在功劳簿子上尸位素餐的老蛀虫。 直到南华侯府嫡子封顼出世,中年柳龙池成为世子身旁唯一护卫,那时的柳龙池一夕之间踏入自己向来不屑的化神境,更在神海之内强行播散孕育十二枚蛟种,企图更替肉躯之中的十二条气脉大河。在之后与数不胜数的暗杀死士搏杀中验证,这条看似邪魔外道的崎岖小道,虽然凶险坎坷进展艰难,然而杀力可怖,尤其擅长以寡敌众,以少杀多。 如今被魔刀强行引导进入一品元婴境界的柳崇明,挑选了一条舍神意而重气象的修行小道,尽管体内只凿出了唯一一条气脉大河,然则已有乃父风姿。 柳龙池心中并无多少引以为傲的赞许和欣慰,只是看见了自己年少之时的影子,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那位故去的妻子。 浑身黑金二色斑杂的四足巨兽以鹿角硬抗刀锋,黑土势沉金者坚硬,柳崇明手中九尺刀锋非但无法斩断鹿角,遭巨力一撞,刀罡凝聚而成的刀身却是险些炸开。柳崇明猖狂大笑,袖中几尾原本视作珍宝的神意小蛟砰然砸开,被他吸入鼻中。柳崇明连劈九刀,一刀比之一刀重,力大无穷的四足巨兽愣是被砸得前足跪地,硕大的头颅硬生生砸入地面,坚硬堪比铁石的巨砖四分五裂,道道裂纹惊心动魄。 天宗收拾完百来头火猴,将豆子大小的珠子一颗不遗装入钱袋,刚好看到这一幕神仙手笔。高呼:“大开眼界!” 衣琊弈随后也解决妥善了那些势大力沉的黑灰土块,可惜崩碎的碎土残渣都被四足巨兽吸纳,这就有些为虎作伥为虎添翼的嫌疑。好在衣琊弈不似其他人一般袖手旁观,施展开拳脚功夫,每一次攻击,都会使巨兽全身颤动。 一旁的司空神在自摔过两尊金人除去所有绿人儿和收服了一洼清水之后便没动过手,只因他此刻心中洞明,知晓这些个地元兵都是些个烛末辉煌之光,注定不是长久之物。只是司空大教主亦不是心地良善悲天悯人之类,不会刻意出声提醒。 柳崇明挥霍自身气息的模样颇有其父风范,一条接着一条的百丈蛟龙从黑刀之上前赴后继飞出,扑向四足巨兽。巨兽遭无数蛟龙缠身,它又是缺乏智慧之物,只懂得蛮横挣扎,以至于被越缠越紧,难以自拔。柳崇明与衣琊弈二人便火上浇油,一人抡拳如击鼓,捶打其脊梁。一人挥刀如伐木,重击其头颅。倘若是只活物,便是上古妖兽,也得头颅迸裂脊骨节节寸断而亡。 身躯具有黑金二色的冒牌白泽巨兽偏偏极其抗揍,尽管被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身躯之上仍是半点儿伤痕裂缝都不可见。柳崇明以此物为磨刀石,意在开拓自身体内的气息大河,因此并不在乎消耗了过多气机根底,毕竟抛砖引玉开渠造河遮挡事,若是此刻不舍得老本钱不愿意下苦力气,引来的美玉成色便有偏差,开拓了江河也只能沦为狭窄沟渠,难以成就大气象显现壮阔景观。 衣琊弈四肢虽健,却不是脑袋愚钝之人,从天宗看待司空神在的几个隐匿眼神便已得到些许蛛丝马迹,之所以动用本家功夫,单纯只为活动筋骨,亦且他从始至终还未流过半滴汗水。他这幅身躯仍有巨大潜力尚待激发,眼下展示的惊人体魄,着实是衣琊弈竭力隐藏实力的结果。 忽然轰隆巨响,遭二人连续劈砍捶打的四足巨兽耗尽最后一口白泽气息,身躯分崩离析,化作满地黑土金水,互沾互染。 ———————— 火猴:你们杀怪捡宝,有想我的感受吗?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一章 奇门古阵 地面千万块巨大石砖一时翻涌犹如海浪波涛,所有地元兵的残存渣滓皆被掩埋于万斤巨砖形成的波涛之下。天宗几人足尖在砖面之上轻触而行,不须倚仗飞剑外力,便足可自保。 白泽气息消散之后,此间机关终于开始运转,近似琉璃的高大穹顶下方凭空出现七个外观一模一样的门户,加上先前来时的通道,便有八个门户。 天宗只当是当初打造陵墓的工匠修筑的迷宫,用以迷惑拖延闯墓之人进入墓穴。只是不待他们以飞剑探路,每一座门户之中便走出“人”来。每一道门户里头走出来的人数都不多,最多的是两道相邻的门户,各自走出九人,一道门里的九人身形高大,披挂金红二色交相辉映的雄武盔甲,手持六角精铜长锏。另外九人身形枯瘦衣裳破败,双目凹陷,两手十指指甲锋利如刀,长度近尺。 其余六门,包括众人来时的通道,都有相似异象。 有以六匹高大骐骥拉动的一架皇舆辉煌繁美,皇舆之内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背靠玉石龙椅而坐。 有背负符剑身着道袍的清瘦老人。 有手搴秋兰腰系翠绿竹枝的貌美女子。 有一名少年手持修长大戟,身旁一头白虎神威凛凛。 有一个孩童双眸一黑一金,双手与眼眸颜色相互呼应,隐隐有超越倒下不久的那头四足巨兽的可怖力量。 有一个老太婆丑陋无比,身上的皱纹犹如蛇皮鳞片,站姿怪异,犹如一尾人形怪蛇,时不时吐出长度惊人的殷红舌头。 柳龙池漫不经心道:“这些人皮肤干瘪发黑,浑身上下了无生机,显然死去已久!这墓主人本事颇高,想必不会将其制成普通僵尸。此次探墓,真可谓‘惊喜’不断!” 司空神在轻弹手中三尺道式铁剑,难得细心解释道:“此乃古异域制尸之法,需耗费巨量珍稀丹药珍贵异宝,经历近千道工序,据传能够保存尸体生时近三成功力。” 天宗盯着相邻而居的十八个彼此迥然不同的怪人,打趣道:“这几位仁兄看着骨骼清奇一表人才,就算生前,也是能小儿止啼的俊逸形象。就是...不怎么...像个人呐!” 司空神在点了点头,指着左边皮包骨饿死鬼一般模样的九人开口道:“这是鬼族,终其一生都栖息生活于地底岩洞之下,世上某些深山洞穴似乎仍有少数幸存。它们不识言语,嗜杀贪食,祖上有淫猿和饕餮的血统,确实非我族类。”又指着另一边阔口凸目肩高臂长的高大之人,“这些则是最末等的巫妖后裔!号称与天地同气的巫妖在人族历史上从未现世,这些个异族是否真有巫妖血统,如今根本无从稽考。只是绝不会似方才那等仅依靠白泽气息存活的地元兵一般好对付!” 体内气脉大河越发顺畅的柳崇明原本跃跃欲试,瞅见一向不曾吝啬气机的父亲居然闭目养神,绵长而缓慢地吞吐,积蓄内息。便冷静了不少。他此刻体内气脉大河正是“发”势之时,故而无需再行吸纳外息入气海,体内自有巍峨大气象生出,个中玄奇,妙不可言。如此一条气脉大河,足抵半个神海。只不过再天赋异禀的练气士,都很难在体内开拓出另外一条大河,故而甘愿舍弃化神境而固守练气境的武夫自古少之又少。当然,能够开拓出足足十二条气脉大河的柳龙池,非是常理能够概论。 天宗接过衣琊弈递来的寒光软剑,会意而笑,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衣琊弈饮罢几口清水,将隐藏于衣裳之下的几件夔牛筋裹除下,几件夔牛筋裹穿戴于关节之处,此物极其坚韧,制成的绳索便是捆缚一品境界的高手,亦是挣脱不断。牛筋织成厚裹套入关节,看似防伤避损,实则举手投足极不方便,亦且他除下的几件夔牛筋裹厚实紧束程度吓人,寻常的煅体武夫别说穿戴之后行动自如,便是套上之后能不被其中巨力挤碎骨骼,就已称得上是世间头一等的金刚之体了。 解开身上束缚,自然是忌惮重视眼前的这些个活死人。衣琊弈对那个双目双手一黑一金的小娃娃兴致最为浓重,不关乎实力强弱,单独仅是物以类聚,衣琊弈觉得跟他相搏,定然得以痛痛快快地施展拳脚。 天宗腰挎一刀一剑,颇有高手风范,挨近司空神在,询问道:“先下手为强?” 风流儒士进入陵墓之后其外儒内霸的本性便彰显无遗,此刻语调颇为冷淡,反问道:“你以为率先动手,便能占据上风?” “不然?” 司空神在嗤之以鼻,冷笑道:“你看不出来这是八门遁甲?贸然动手别说是你,咱们五人都得折在这里!” 天宗双手拇指分别抵在一刀一剑的把柄尾端,仪态潇洒自信满满道:“这么厉害?咱们五个超一品之人联手,都能横行北神洲任何一处禁地了。对付不了一群倚仗体内机括活动的活死人?还有那个江湖骗子铁板神算们手到擒来最为熟稔的老旧算式,能不能发挥出威力成为阵法尚且不好说呢?” 司空神在不耐烦道:“你去试试?” 天宗悻悻然闭嘴。目中精光一闪而逝,无人察觉。 “八门之数休、开、惊、死、景、杜、伤、生,引代六合、白虎、玄武、九地、九天、天乙贵人、腾蛇以及太阴此八神也;韵合排宫法三五之变,一门六势每势共计十八局。八神固然现身,隐藏在其身后的‘线’却错综复杂,轻易无法理清。沙场上以寻常士兵排兵布阵便得以阻拦万人敌的武夫高手,舍得用这些僵尸布阵,威力能小?”司空神在对奇门遁甲有所涉猎,却不是十分娴熟,这其中十八局每局六势具体如何循环变化,只能一步一个泥坑,走过才知深浅。 天宗认真想了想,这几十个活死人单独对付都很棘手,若还懂得排兵布阵,那实在是应了市井妇人嘴里常说的那句话“简直不让人活了!” 衣琊弈呼出一口青色浊气,稍稍扭动身子,体内骨骼噼啪作响,丝丝缕缕的精气从筋肉深处渗出,为整副身体带来难以想象的可怖力量。无论是元婴所吐的神意抑或气海催生的气息,全都化成滋养筋肉骨络的精气养分。 五人中柳崇明是半路出家从煅体、练气、化神这武学既定的千古大道偏离,舍弃化神境一品之后转入练气境,并且成功开创巍峨气象。而衣琊弈则稍有不同,雨川庄自古便是走最为艰苦的煅体这条荆棘小道,庄内小童日后能否成为入流的高手往往与天资干系不大,唯一一个要求,便是能熬得住痛,吃得了苦!雨川庄能够依靠煅体为主要修习路子,成为一国之大宗派实属不易。 雨川庄固然世代坚守煅体的羊肠小道,却无法做到遗世独立而不受片缕沾染。如少庄主衣琊弈这一代,便同时兼修练气与化神两条路子,虽然最后仍是用以反哺肉身,但与人族初悟玄术的真正“人力”大相径庭。 音察小王子霖无韬身边的红衣大和尚木大师,大概才是真正得“人力”者,他无需依托气息神意,也不是强行煅体强身,而是心中有大愿力,心中无敌,自然天下无敌! 这也是如今“人力”越发势弱,甚至在武道中只有稍显关联的煅体作为伪意获得垫底位置的主要原因,练气与化神都有迹可循,相反这一发源于人心的“人力”,则太过难以捉摸,世间几人能够问心得道? 那九个模样当真如鬼魅一般骇人的鬼族动了,行动由体内机括带动,然则奔袭速度仍是很大程度保存了生前的优势,眨眼工夫,九个鬼族之速竟然攀升至堪比飞剑的程度。 一阵烈马嘶鸣声传来,拖动皇舆的六匹骐骥自行解开绑缚加身的缰绳金套,一齐冲着五人撒欢奔来。 衣琊弈双脚踏出一个大坑,迈开步伐迎着马群撞去。 左肩与马胸相撞,那匹死去上万年的异种大马如同撞上一堵铜墙,马蹄稍一停滞便遭衣琊弈一拳砸得侧飞出去十余丈远。另一匹骐骥大马已经赶到,临近之时一边侧身一边重重踹出后蹄,衣琊弈举臂一挡,这一蹄便没有落在胸口,但同样被巨力踹得倒飞而出。 那匹甩出去的大马挣扎了一会儿便顺利站起,遭拳头击中的地方有点凹陷痕迹。衣琊弈甩了甩有些许发麻的手臂,计较那一踢的轻重斤两。 这是一个鬼族突然从左后侧现身,它匍匐在地的动作眨眼即变,身体如蚱蜢般弹起,撑开长有百来颗钩状利齿的狰狞大嘴,笔直扑向衣琊弈。 幸得天宗相援,六根龙须弦结成一束,使唤长鞭一般重重甩出,抽在那个身长不到六尺的丑陋鬼物身上。 那个鬼族突遭巨力横扫,身形由前射变为横移,落地之时双手五指指甲深深扎入坚如铁石的巨石砖面,地面划出十道长达数丈的利口。 它身周最近的三头鬼族调转直指衣琊弈的方向,扑向这名偷袭不成的同类。 天宗还未来得及收回龙须弦,手头便有惊人力量拉着自己缓缓向前。因是先前那头鬼族张口死死咬住了六根龙须弦,其余三头同类则施以援助,同样以口衔丝。四头畜生手足钉在地表一般,天宗一时不但收不回龙须弦,自身反而被它们拉动。 索性舍了手中六股细丝,天宗左右双手抽刀取剑,身形撞向四名眼见来不及拔出手脚指甲就要丧命的异类鬼族。 寒光剑晃得天宗一副冷冽脸庞愈加森严,被天宗临时起意取名“藏乌刀”的乌亮黑刀势大力沉,再有三步,挥刀便能断去最前头那个鬼族的丑陋脑袋。 一匹高大骏马毫无预兆横生枝节插入一脚,眼中突兀晃进一个马头之时天宗便高高跃起,心中震惊一闪而过,随即醒悟。这些行动自如的马匹鬼族归根到底都是依赖植入体内的机括活动的死物,自然无法泄露丝毫生机,而在他们相互无间的配合之下,连元婴的灵感也不能捕捉到所有活死物的行动。有些游曳于外圈的个体,便是捕捉到了,由于距离远气机弱,也只会误以为是搅动的气流,让人防不胜防。 天宗身姿卓越,意态潇洒地飘身落在司空神在身旁。看见几头鬼族正在扯自己不得不暂时遗弃的龙须弦,甚至吸入口中咀嚼,一张脸便黑了下来。 “你们守墓的祖先可曾留下只零片语,交代破阵之法抑或这些个活死人体内的机关枢纽所在?它们总归不会无日不夜地追杀堵截我们吧?” 司空神在抬手间使出搬山的功夫,提起一匹大马,却被挣脱无形的桎梏,那匹大马从空中重新落地之后缓缓踱步,朝司空神在漫漫靠近。 天宗忧心忡忡,这玩意儿竟能挣脱无形的神意。凭这一点足以断定,它们定然不单止依靠机括行动,因为世间任何机巧玄关都无法造出只能由活物生出的神意。 除非它们死前神意被生生禁锢于体内,将元婴炼成储藏神意的:罐子! 当然天宗也有不少疑惑,那类异种鬼族也就罢了,怎么这六匹大马也懂得运用神意,难道它们生前会是在神海养出元婴的一品高手? 司空神在郑重其事道:“祖灵塔之后便算是真正踏入那个人的陵墓,而司空家族世代就以坚守仙陵为至上之职。所有可能威胁仙陵仙墓的因素都要尽数除去,故而就算曾经有过此阵破解之法,也早被丢弃销毁!” 天宗看似无可奈何地摊手苦笑,目光却不可觉察的瞟了一眼司空神在一直随身的蓝金布袋子,司空神在曾在里头取出一个奇楠木匣子、一个装一缸莲的铁桦木盒子、一颗与墓道照明的避水珠一模一样的夜明珠以及一个如何都装不满水的靛蓝色大肚葫芦。 - 吐出一口郁闷浊气,天宗倒持一刀一剑杀向孜孜不倦撕咬争夺咀嚼龙须弦的四头异常丑陋的鬼族! ———————— 粉红爱吃兽:我怎么隐约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二章 破阵 柳崇明有些按耐不住,几次欲要拔刀相助。倒是老头子柳龙池始终泰然自若,睁开双目说了一句“无妨!”,便重新闭目养气去了。 司空神在默默推算其中八门局势变化,可惜一筹莫展,这第一局“掌中排九宫,纵横十五图”大体基数都能对号入座,只是其中关键之处却又不尽相同。这一点也合情合理无可厚非,倘若造墓之人全然依古法生搬硬套强加于阵中,岂非给后世之人老大一个便宜? 一匹高大骏马横冲而出,以巨大身躯挡在天宗前行道路当中。天宗双手一刀一剑成倒持之势,但他偏偏微微跃起,朝马腹踹出一脚。那匹骐骥大马身躯微微晃了一晃,比起衣琊弈一拳便砸得大马横飞摔出的可怖力量,天宗这一脚可谓是绵软轻微至极。 灰黑大马立刻调转马头企图以一口钢牙咬啮踢在自己身上的人腿,天宗一脚点在马身未及收回,身动如陀螺,带着手中一刀一剑迎向马面劈砍而去。 刀剑锋芒与马首一触即分,发出利器划动光滑金石表面的刺耳声响。天宗这一刀一剑极为精准,故而比起先前一脚显得颇有建树,这匹大马左右双目瞳孔各自裂开一道不浅伤口。 倘若这头大马是一匹活物,战力必然损耗严重! 按常理而言此时应该目盲的大马不管不顾,马首被稍许压低之后重新抬起,依旧对天宗追逐咬啮。 天宗见状不但没有远遁逃离,反而一个翻身跨上马背,双腿生根一般紧紧夹住马腹。大马脖颈伸展不及,便无法咬到背上的可恶家伙。 天宗正要驾驭此马前去冲撞三名孜孜不倦撕咬咀嚼龙须弦的可恨鬼族,谁知这头死物陡然撒泼打滚,侧身一躺就势打了个滚。 若不是察觉不妙霎时将身弹出,天宗便要教它压在身下。 狼狈逃离的天宗刚骂了句娘,便有一尊凶狠巨人扑面而来,手持粗长六角铜锏,精铜长锏挟风雷之势扫向胸膛。天宗举起右手黑刀前去格挡,乌亮黑刀登时被砸得嗡嗡作响,整条手臂如遭雷击,手中乌黑长刀立即脱手而出。 乌亮黑刀脱手之后并未掉落,而是滑出一道弧度,踩在天宗脚下,借势将他倒行拖出二三十丈。天宗换了一小口气息,不敢在原地过多逗留,于是驾御宝刀贴着广阔的穹壁飞行。期间检视了身下长刀,好在没有造成损坏,不然天宗非心疼得死去活来不可。 这一无赖似的逃跑悠游,倒是让天宗发现了一桩意外喜事。天宗使惯了右手,因此左臂无论气力还是技巧的掌握都要略逊一二分,可是那头遭一刀一剑分别砍破眼瞳的大马,如今显然是被左手剑划过的右眼伤势更重伤口更深,几乎上下眼皮都被利刃撕开。 手中这柄薄如蝉翼色如春水的轻飘飘寒光软剑,锋锐程度竟然如此惊人! 天宗没由来觉得脊背发凉,回首一望,赫然发觉百丈之外有八头鬼族异物贴着倾斜的光滑穹壁飞快奔袭追赶而来,其中三头一路上磕磕碰碰,原来他们三个谁也不愿松开咬在嘴里的龙须弦,奔袭路上拉拉扯扯跌跌撞撞,既滑稽又可恨...... 衣琊弈没有等来期待之中的那名孩童,倒是与眼前六匹野马纠缠不休,外加两名身着金红二色盔甲的魁梧甲士,每一场点到即止的一触即分,都夹杂着震撼山岳的可怖力量,双方都是凭借自身强悍肉身硬碰硬的狠路子。 柳崇明越看越是震撼钦佩,面对完全不会顾惜自己身体性命每次都戮力以赴的活死物,衣琊弈居然仍能稳稳占据上风。柳崇明终于记起为何北神州流传着“宁将横眉宝身圣,莫欺衣家九品郎!”这句谚语用来警戒行走江湖的后辈子孙了。 练气拔尖之时可在身外结琉璃真气甲,宛如圣人神佛的庄严宝相,刀枪不入,纤尘不染,在俗世里已然是顶尖的人物了。而九品只是武道的最低入门品流,精气初生,茁壮肉身。雨川庄衣家的煅体法与世间煅体并无相左却又与众不同,其中在于“度”的把握,几乎可以用灭绝人性来形容。因为衣家制定的强度,并没有上限。 宝身圣境厉害吧?曾经有一名堪堪踏入九品境界的雨川庄看门少年,一拳打烂了一位狗眼看人低的宝身圣境练气士高手的宝相! 亦且当时少年耐心等到那名高手将琉璃真气甲催发到了极致,才递出那一拳。 事后庄主处罚他冒犯客人的失礼之罪,少年嘟着嘴愤愤不平的抱怨道:“我才出了六成力气,谁知道他那么不济事,这也能怪我?” . 柳龙池陡然睁目,天户刀自己跳出腰间那条腰带。柳崇明体内气息被这一幕激得澎湃勃发,七窍之中溢出的紫青二色气息犹如一尾尾一条条的幼小蛟龙。 那名外貌顶天也就八九岁的孩童一步踏下之后身影高高拔起,宛如飞虹贯日,在他上升到顶点之后,地面被他踏下一脚的巨石砖面才开始龟裂下沉。 柳龙池右手握住天户刀刀柄之后并未先发制敌,双腿钉入地面,气势节节拔高。 柳崇明与父亲气机共鸣,体内大河河水暴涨,而且溢出的河水既没有外泄离体,也没有反噬气脉,反而渐渐冲刷出第二条气脉江河。 “半个刀圣”阎王刀柳龙池这一手点拨不仅自身对气机掌控要求极为娴熟,对时机把握更是恰到好处,因此能毫无痕迹拔高他人实力修为,亦且不会对其后来自行开凿河道时造成一丝一点的阻滞阴霾。 双眸与双臂皆是一黑一金的小童眨眼便至,金色左臂前刺如剑,打向胸膛。柳龙池弃蓄满气息与刀意的天户刀不用,伸出另一只手,避开小童璀璨的黄金拳头,搭在其肩轻轻一带,将其微微带偏。 小童一股脑扎入一旁空地,凿穿了厚达数尺的巨大石砖。将身一抖,束缚住手脚身躯的砖石登即化为飞灰。金色眼眸璀璨无比,乌黑眼睛则越发黯淡漆黑。两尊披挂金红二色盔甲的高大甲士分立左右,并无抢先动手的意思。 柳龙池一派悠然,好整以暇地等待对方使出手段攻来。 柳崇明则怦然心动,几乎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只因体内第二条气脉大河在这瞬息之间俨然成形。亦且柳崇明从中领悟了开凿大河的诸般玄机奥妙,相信此生要达到父亲那等高度,也非是渺茫无望之事。 小童率先一步向前奔袭,三人同列之时两尊高大甲士也跟上步伐,三人并列前冲。 柳龙池漫不经心,口出迸出二字:“兴风!” 与地表全然隔绝的穹室之内众人衣袖猎猎作响,大地起玄风! 纵使双目一金一黑的小童气力堪比河中蛟龙林中麒麟,仍是被拔地而起的旋风吹拂得脚步轻浮,不得不伏低身子,四肢钉入坚如金铁的巨石砖面。 柳崇明轻轻跺了跺脚,无比郑重道:“作浪!” 平整地面顿时翻起波澜,一方方重达万斤的巨石砖块犹如一朵朵浪花高高跃起又重新砸下,激出无数处“碧波荡漾”。 此次地面翻涌比之先前机关催发的波浪还要剧烈,不单止柳氏父子二人身前的三个劲敌跟脚不稳,摇摇欲坠。连六匹骐骥大马都被活埋了半数! 更远处的几尊活死人或多或少也受到一些影响,只有那位气质卓绝始终呆在皇舆之上的中年男人四周砖石纹丝不动,如刀劲风亦是无法吹入十丈之内。皇舆一旁,站着一位背负符剑的清癯老道士。 柳氏父子二人心神相系,竟能将大蛟诀中的兴风、作浪二式配合得天衣无缝,彼此气息运行并无一丝一毫碰撞抵消。 对大蛟诀的领悟渐入佳境的柳崇明面色一变,“狂风巨浪”中两尊高大雄伟的甲士身形起伏飘摇,一人捉住那名小童的一只脚踝,将之强行抛出风浪中心。 小童身在空中,双手五指成爪,一手黑气弥漫,一手金光灿烂。明明是死去上万年的僵尸,脸上却浮现一抹浅显易见的颠狂,一边嘴角微微勾起,来自那张灰沉死寂脸庞的嗤笑使人不寒而栗。 随着柳龙池一声暴喝,一尾青色蛟龙从天户刀上炸起,青龙夭矫! 凝实宛如真正蛟龙的青龙鳞爪俱显,神威赫赫。 小童身在空中无从借力趋避,正是青龙大展威能的绝佳局势。 下一刻,柳崇明目瞪口呆,小童居然手撕蛟龙! 青色蛟龙头顶冒出尖尖的龙角被小童轻松掰断,咬在他肩膀的巨口反而磕断了满口尖牙,小童双手犹如两柄锋利无匹的绝世神兵,信手拈花般把一尾真气蛟龙剥鳞抽筋,开膛破肚。 破散的青色气息,被他吸入鼻间。 . 天宗不知何时御刀来到柳崇明身后,踹出一脚,将一头潜伏至今终于等到上好偷袭机会的鬼族异物踢得踉跄摔出。 后知后觉的柳崇明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道谢,天宗已经被身后缀着的八头鬼族撵出几百丈远,还加上那头被他坏了好事的鬼族。 柳龙池恍然大悟,无论是两头披甲巫妖后裔,还是双目一金一黑的小童,都不算致命杀招,真正作为鱼肠剑取人性命的,是趁机隐藏在浩大局势暗处的鬼族。 小童、甲士、鬼族,组成了阵中之局,而天宗伸出一脚,瓦解了本来万无一失的杀局...... ———————— 我是里面双眼一金一黑的小童,我感觉我戏份贼多!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三章 破阵(续) 遭巨大石砖掩埋的三头骐骥拱破地面,灰头土脸地钻出。其中就有那头被天宗削破眼瞳的倒霉家伙,不过它双目固然受损,察觉外物的感应却无半点影响。 衣琊弈对这头双眸如猫眼的大马格外照应,但凡砸在它身上的拳脚,都比其他几匹骐骥重上几分。 同来纠缠的两尊披挂重甲的持锏甲士则非是泛泛之辈,身手与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大马不可同日而语,挨拳极少,偶尔还会将衣琊弈逼入险地。 只不过衣琊弈这具肉身神通运行至极致,比之超一品化神境高手全力催动琉璃真气甲还要坚不可摧,是故无论马撞锏击,都无法伤及衣琊弈肉身根本。 天宗被九头齐心协力锲而不舍的鬼族异物追撵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这类鬼物脚程极快,尽管全力驱使脚下黑刀,仍是无法与其拉开距离。这还是九头鬼族死后尸身僵硬,植入体内的机枢虽有全无生机的死去元婴供应气息,却无法激发其生前真正可怖的行动速度。 绕着十分宽敞的地下穹顶跑了三圈之后,天宗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在一处急骤的迂回处,避开其余六头鬼族,来到那三头因为龙须弦纠缠不休的蠢货面前。天宗从那柄一时兴起取名藏乌刀的黑刀上跳下,单手持刀刀尖指向三头鬼族。 往刀身急速注入一丝神意,藏乌刀果然立即炸开,以其足以轰烂半边塔阁的威力,媲美飞剑的星星点点炸向三头鬼物。那三头鬼物也是蠢得厉害,不但不识得趋利避害反而张口来咬,被九十九片柳叶状的星点爆发出来的威力轰出百来丈远,施加在身上的巨大威力缓缓散去后,他们才从穹顶跌落在地。 天宗立即收回六根脱离鬼物爪牙的龙须弦,趁手兵刃失而复得自然是一桩值得欣喜的事情,可惜天宗满脑子涌现的都是面貌丑陋的鬼物将龙须弦塞入口中咀嚼的画面。 那些个鬼物也不好受,一口尖锐钢牙被炸烂炸飞得七七八八,亏得它们早已身死,不晓得其中痛楚,否则非得痛得满地打滚。 九十九片柳叶形状的玄黑铁刃倒飞而回,短刀重新变为长刀,天宗冲着前来打援的另外六头鬼族也炸了一次刀身,结果威力居然丝毫不损,许多柳叶铁刃竟然能够扎入鬼物额头胸膛这些相对而言十分坚硬的地方。天宗下定决心以这一式不讲理的招式横行天下,谁知凡事没有百般好,柳叶铁刃炸出去威力巨大,但收回来的力量则太过轻缓,结果导致许多扎入鬼物皮肉,卡在骨缝中的柳叶铁刃无法收回。 非但如此,这柄藏乌刀但凡缺失一片柳叶铁刃,便无法闭合成为一柄长刀,也就无法再次炸出威力巨大的“刀裂”一式。如方才那等炸完鬼物九十九片柳叶铁刃无一缺失的情况,实属万中无一的巧合。 天宗一边思索如何夺回几片柳叶铁刃,一边趋避九头鬼族卷土重来的报复,手头忽然一轻,藏乌刀之中的那一丝神意耗尽之后,柳叶铁刃失去牵引,不再悬停于短刀附近,而是直直跌落。天宗赶紧重新注入一丝神意,这才不至于丢失全数柳叶铁刃。 这会儿空档,九头鬼族已然围聚过来,将天宗所有退路尽数堵死。 天宗左手五指攀上腰间那柄寒光软剑剑柄,一尾鲜鳞毕现的蛟龙从旁突出,一爪抓起一物,口中仍得以衔着另外一只鬼物,强行摄伏三头鬼族之后,游走离开之际巨尾一扫,将一角的两三只鬼族冲得脱离了包围圈原位。 天宗趁机得以脱逃,向下方某处地方微微颔首,毅然决然继续逸去,竟不痛下杀手给予众鬼族当头一棒。 柳崇明分出手段为天宗解围,是为报答先前救命之恩,然则此间局势也是紧迫危急险象环生,蛟龙一出刀锋,便无暇顾及其他,故而并未看见天宗的颔首谢礼。 那名双瞳一金一黑的小童一拳打空,凛冽的拳风仍是扫得柳崇明脸颊生疼,倒行“如履薄冰”的轻身功夫滑出一段距离,停定身形后柳崇明持刀的右手微微颤抖。方才有个机会可以劈出一刀,虽然这些个活死人尸身坚不可摧,尽管进入仙陵之后魔刀不再反噬心神,然则出刀前的一刹那,柳崇明却心生异感,仿佛那一刀能将小童劈成两半,能将他体内失去生机的傀儡元婴摧毁搅烂,为手中黑刀创造唤醒魔性的机会。 柳崇明难以分辨那一刀下去是福亦祸,只是心底生出一份恐惧,如丝摇曳,挥之不去,使他无法坚定心神,一往无前地挥刀。 平实冰冷的刀面在脑袋上重重拍了两下,柳龙池收回拍打某位不孝子的天户刀,开口便骂道:“蠢货!发什么春秋大梦?那柄魔刀胆小如鼠,到了主人的墓穴左近便唯唯诺诺生怕造次,如今可是比最下等的铁刀还要贴服。睁大你的狗眼,瞅瞅究竟是谁在惑乱心神!” 柳龙池说到“狗眼”二字,想到这狗崽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有些气闷:“这不是变着法骂自己嘛?” 柳崇明站在身形枯佝脑袋只比自己肩膀略高一些的父亲身边,携手抵御外敌。同时目光游离,最后停留在一位相貌奇丑无比,浑身肌肤布满鳞片一般突疣褶皱的老太婆身上。她双腿软如蛇身,蔫伏在地,上身挺起,相较灰黑皮肤显得格外鲜艳的殷红舌头不时吐出,发出“嘶嘶”蛇语。 驻神聆听了一会儿,竟有心神动摇的迹象,柳崇明立即隔绝耳识,稳定神智。 那嘶嘶蛇语,果然有某种慑人心魄的魔力。 柳崇明亦听闻了一些个年代较早难以稽考的江湖传说,其中提起邪魔外道有一种炼育巫女的非人手法,能将活生生的少女培育成身散毒雾的巫女。这些巫女不但身带剧毒,修为高深,更有一种迷人心魄的妖异力量。在某些传说里,巫女会借助这种魔力化身美貌女子,引诱男子与其媾.合采取阳精。事后男子们自然难以避免毒发身亡的悲惨下场。 尽管柳崇明对这个传说没有丝毫旖旎想法,但看到那位极有可能便是传说中巫女形象的老太婆之后,仍是止不住打了一个冷冷的恶战。 稳定心神之后才打开耳识,心中设防,再来听那惑心蛇语,其实威力也并不那么强烈。反而是身边瞳有双色的小童与两尊持锏甲士的配合愈发紧密无间,相对而言也更加棘手且迫在眉睫。 司空神在仍旧袖手旁观,不是他存有私心,而是贸然出手只会致使僵局愈加迟迷难解,对于大局帮助不大。 这些个活死人依托体内机括牵引死去元婴消耗剩余力量致使肉身行动,固然是枯泽而渔只损不补的亏本买卖,但要耗尽几个一品境的凡夫俗子一身气息,应当不会办不到。毕竟那位仙人所在的年代是武道极为恢宏的鼎盛时刻,倘若此阵设置之初是为了阻挡如白羽剑仙何重树那样的顶尖人物,抑或甚至超越其手段本事的那类陆地神仙,那么一味负隅顽抗并非壮举,而是自取死路。 尽管自认对奇门术数所习浅薄,司空神在依然希翼通过破解奇门古阵来化解此间局势,就算只打乱其中一处环节的节奏,带来的微妙变化也许就足以改变死局。 可惜从一开始司空神在以为的八门六势十八局变化,到如今扩展至七十二局,每一局皆有六势。无怪乎每一个活死人都如活人一般,足以应对层出不穷的各种变化。 况且如坐在皇舆上的轩昂男子、背负符剑的清瘦老人、手搴秋兰腰系绿竹的貌美女子、身为传说中巫女的蛇形老太婆,以及持长戟少年和他身边那头高大白虎,仍然未曾动手。 一旦他们参与剿杀,此阵变化抑或增至三百六十局,兴许达到惊人的一千零八十局也未可知。 司空神在自己心知肚明,指望他这个门外汉推演找寻阵中变化,不过是奢望能够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发现衔接之处的薄弱环节罢了。 就是这么一桩看天吃饭纯粹瞎碰运气的渺茫希望,也被外物打破。 一头与骐骥大马比肩比肩同高的庞大白虎呼啸突出,几乎同时司空神在从旁侧滑出,但是尖利的长爪仍然勾破了司空神在洁净如洗的君子儒裳。 立定步伐之后身上衣裳破洞处,外露的丝线如细虫扭动,断口相互续接编织,不消眨眼功夫便弥补了破口,且无半点补漏迹象。司空神在对神意运用可谓炉火纯青,细处可绣花编线,磅礴处可搬山开河。 一臂凌空五指虚握,这头异种白虎四肢被稍稍提离地面,可惜它行动太过风驰电掣,将身一抖,卸除束缚,登即虎啸奔袭起来。 异种白虎奔袭起来犹如一道白色雷光,快到目光亦且有些难以捕捉。可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扛着一杆修长大戟,偏偏从百步之外追及白虎,只见他将大戟一头撑住地面,将自身撑送到白虎背上,然后双腿生根一般紧紧夹住虎腹。 少年驱虎狂奔,将修长大戟平举指出,大戟戟尖与肩高持平。 司空神在轻轻呵气,一块块巨大的万斤巨砖倒悬而飞! 司空神在拍了拍身边小猫般温顺贴服的灵巧铁剑,“该你了!” 道式铁剑一闪而逝; 万斤巨砖倾泻而下。 . 大戟如无重量,少年持戟指指点点,坚如金铁的万斤巨砖一一止住砸落之势,无声炸裂,细如沙砾。 璀璨剑光一气长虹,奔袭白雷倒退如泄洪,一路上天雷滚滚接连炸响。 ———————— 我是吴启殊,作为九江共主,我居然被安排到这么后面的地方发言,我很气愤。我想声明一件事,我对白羽剑仙不是畏惧,是尊敬,尊敬懂吗?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四章 破阵(再续) 天雷滚落停定处,一头高大如骏马的白虎口衔铁剑,道式铁剑铮铮作响。 司空神在不慌不忙,双手结印起宝塔,敕令道:“诸邪乱禁,桎梏加身!” 地面忽起飓风,夹带大小碎石盘旋而起,持戟少年正好立身于碎石砖粉堆积之处,眼前景象尽是飞沙旋石,偶尔打在铁戟之上,火花迸溅。 只是少年早已死去上万年,感受不到沙石逐渐迫近带来的压力,就连威力犹如箭矢一般的石块击在身上,也只发出沉闷声响,仿佛击中的是厚实皮革。 不过这尊外貌如少年的活死物感应外物的感官被沙石遮蔽,一时倒是驯服妥帖许多。 司空神在足尖在地面画弧,道式铁剑一寸寸一点点从虎口扯出,坚硬剑身与锋利尖牙磨得咿呀作响,尽管过程缓慢,到底还是被铁剑强行挣脱了去。 飞沙旋石相互堆砌,结成结结实实的石塔,将少年围困其内。困住尸身之余还禁锢了体内半死元婴的神识。 凶恶白虎缓缓踱步,居然不敢冒昧上前。 司空神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头白虎并非阵法运行操纵之下的死物,而是真正具有意识的生灵。 一旦产生这种念头,等于无法认清局势,也就丧失了破阵信心。 司空神在没由来有些心烦意燥,原本缓慢踱步寻找时机的白虎立即有所定夺,舍却了悬停空中的道式铁剑,四蹄狂奔,较之先前更像一道迅疾无比的白色闪电。 它居然用头颅撞击高十余丈、厚度达到近乎一丈的坚硬石塔,数十块万斤巨砖叠加而成的巨塔居然被这股骇人的巨力撼动,塔身颤颤巍巍左摇右摆。 塔身出现一道裂缝,然则却不是由外入内,而是从内而外撑裂开来的罅缝。 以蛮横方式唤醒伙伴的白虎调转目标,爪牙俱显,欲要阻击司空神在,博取尽可能多的注目与压力,以助同伴尽早脱身。 这等谋略,虽说粗浅,然则要说上万年前古人便精确推演至此,并一一对可能发生的意外进行消除,不说未卜先知,却也是一件极为耗时耗神的活计。 此阵,当之无愧承担得起“缜密”二字! 司空神在心思未落,上方有一物急急坠落,砸在白虎背上。 头抢石塔而未受分毫伤损的雄壮白虎被砸得四足伏地,未得翻身反击,背上那罪魁祸首却趁早逃开,惹得本该毫无情绪波澜的尸身白虎张口咆哮。 目睹此间发生的司空神在则有些无语,从天上砸下来的“物件”不是别的,而是身具武境超一流品秩实力的天宗。然则他之所以从上方砸落下来,非是对司空神在出手援助,而是被鬼族一路碾压追赶,在换乘的那柄纤薄飞剑之上呆得太久,打盹跌落,碰巧砸在白虎头上。 当天宗惊醒发现身趴巨大虎背之时,几乎是连爬带滚逃离的虎口,寒光剑从天而降,一路上丝毫不减速度,将主人捎上之后还能骤然提速,即逃离白虎威胁,也稍稍拉开了与那九头可恶鬼族的距离。 经历此番闹腾,司空神在对于运用奇门遁甲的术数理论来破解阵法已经不抱希望,如今只得转嫁于以蛮横手段强行破阵了。 司空神在作为恶名昭彰朔珞教的前任教主,无论武道品秩还是破敌杀力都远远在此间四人之上,仅仅一式“搬山”的手段,便是众人难以企及。 他此刻愿意出力,自然对打破僵局有巨大裨益。 浓郁杀气四散蔓延,空气中仿佛能够滴出粘稠鲜血。御剑逃命的天宗打了个冷战,后背寒毛倒竖。挥拳如泼墨般行云流水的衣琊弈动作也略见凝滞迟缓。一边提防蛇形巫女扰乱心智,一边对付目有双色的小童和两尊持锏甲士的柳崇明更是悚然一惊,体内气脉大河翻腾不休。 唯独神华侯府大客卿柳龙池停下了手中刀式,抬头仰望,神情有凝重,有惊异,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兴奋。 空中,一枚淡蓝色的雪花缓缓飘落。 不管白虎如何腾挪闪躲,那片雪花都如影随形,始终飘落向它身形所在之处。 那片轻盈雪花还未触及任何事物,巨大砖面已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那座石塔更是从上至下堆积出密密麻麻的细小六棱冰锥,石塔之内微弱至极的气息波动立时遭遇镇压。 肩高比大马尤有过之的凶猛白虎不断奔跑,坚硬如钢铁的巨石砖面被利爪勾出道道爪痕,终于在奔袭速度达到极限之后,将自身与那片轻盈的淡蓝色雪花相隔的距离拉开了毫不起眼的一段距离。 于是本该落向白虎额头的雪花碰触到的却是一只虎爪,这片雪花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顷刻之间连续衍生出千万朵雪花,单单一片雪花单薄而细小,然则千片万片的雪花却严严实实覆盖了白虎整只前爪,亦且雪花数量不断暴增,所占据的区域也愈见宽广。 雪花不仅不停吞噬白虎身躯,同时亦向地面蔓延,以至于白虎被钉在原地,无论做出什么挣扎举措也挣脱不掉左前爪的禁锢。 司空神在略方的刚毅脸庞有些许苍白,这等凝虚为实“天地诸法取其一”的手段已是仙术级别,支撑此等超出武道范畴的秘术,所需付出的真气与神息都是无法估量的庞大。 对于曾经见识过白羽剑仙何重树那尊巨大法相的衣琊弈和天宗而言,发动仙界秘术所必须的那种仙界神秘能量“仙华”之摄取,才是世间武夫无法修习这等术法的艰深瓶颈。 柳龙池与柳崇明父子俩则是头一回见识超乎人道武境的仙华境,看似与人间通用的诸般道术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道家秘术取天工智巧,借得天地诸般生气,如风火雷电,加注符箓或法宝之中,说到底就是一位窃贼,将天地之间不受重视的游离之气聚而盗之。所谋只得算是蝇营狗苟,所获亦是稀疏惨淡。 然则仙华境更像一位生意人,手中有仙界能量这一吃香畅通的货币,能够与天地以物易物做成买卖,当然也就不受限制,得以无穷无极的获取天地之间某一种初始状态的原力。前提便是手头有足够的“银两”! 一朵秋兰孤伶伶地缓缓飘荡而来,历经数千上万年的岁月摧朽,这朵碗口大小的洁白秋兰仍然栩栩如生,仿佛从它摘落母株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生命力便封存起来,至今未曾流逝一分半点。 司空神在无论功法运行还是神识感应于此刻皆达到巅峰,故而得以看见那朵秋兰之后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 司空神在当机立断,召回漫无目的到处晃荡的道式铁剑,然而铁剑飞回的方向却不是司空神在所处之地,飞剑带破空之音,裹挟巨大威能,射向遭遇禁锢的白虎。 巨大白虎不停变换身形,可是那只爪子全然冻僵一动不动,被飞剑齐肩切断。残肢随即破碎成为碎冰,并且迅速枯败。 司空神在则合身冲向那朵秋兰,一片淡蓝雪花后发先至,萦绕在奔袭中的主人身躯周围。 洁白秋兰飞行轨迹陡然凝滞,其后的隐约身影看似猝不及防,将秋兰撞入胸口。这朵洁白兰花竟然十分脆弱,一撞之下立即枯败破碎,化为腐朽灰尘。 依旧飘逸向前的那名女子身上肌肤由黑转白,皮肤之下干瘪的血肉迅速充盈饱满,每跨出一步,便似乎时光倒回了五百年。直到那双可以滴出春水的明媚眸子恢复如初,这名女子才算是恢复了往昔的惊世容貌。若不是眼中缺少一丝活人的烟火气,便能真正称得上是死而复生了。 司空神在手中多了一段税利冰锥,借助奔袭之势奋力投出。 栩栩如生的女子洁白纤细的玉手虚晃,层层秋兰花瓣于身前堆砌,将冰锥的威势阻了一阻。女子足下如踏彩云,身形飘飞,从容躲开袭击。 身在空中,一柄道式铁剑直奔门面,女子微微侧身,避开剑尖锋芒。当剑柄出现在眼前时,女子伸出纤细如葱段的五指,握住了铁剑。轻轻一抖,便震散了道式铁剑上附着的神意气息。 女子提剑凌空,曼妙身形不见下坠。 司空神在仍未恢复血色的苍白脸庞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 已然臣服归顺的道式铁剑涌出一股彻骨严寒,一片极细极小的雪花从剑槽射出,贴在女子手背肌肤,层层白霜旋即迅速扩散。 失去一爪的庞大白虎奔袭速度大受影响,此时方才将将赶至,它高高跃起,企图牺牲自己换取那名一看便知不同寻常的女子。 一道光影猛然撞来,与白虎纠缠在一起,滚落倒地。 白虎才一抬头,便有破山开河的一拳狠狠砸下,衣琊弈骑到三足朝天的白虎胸腹之上,也不顾那仅剩一只的前爪抓挠在身上,一气呵成,眨眼打出千拳。 那只其实连衣琊弈身上表皮都未曾抓破的爪子软软垂下,体内机括损坏严重,再也无法调运气息运转机体。 衣琊弈抛下渐渐断绝气息的白虎,目光一冽,踢腿如鞭,破空之声滋滋作响。两尊身披金红二色盔甲的高大甲士被拦腰扫中一尊,另一尊甲士趁机当头劈下重重一锏。 六角铜锏下落到一般的时候戛然而止,一只称不上如何粗壮的手臂高高上举,略显修长的五指弯曲收拢,将比手臂还要粗厚的铜锏稳稳控在股长之间。 衣琊弈这幅躯体仿佛拥有无尽潜力的渊洞,越是挖掘砥砺,越是能开拓出宽广深厚的威力。 . 自司空神在以沙砾和碎石将那位持戟少年封入塔中而始,此间所有活死物之间的联系便弱了不止一分一毫,八门大阵阵间浑然一体的威势气魄亦为之一暗,于是对众人造成的神意压制更是减少了八成。 其中实力恢复最为明显的便要数开拓出元婴外放这一古老境界的柳龙池和掩耳盗铃顾自隐藏这一境界的天宗了。 一路遭遇九头鬼族追赶碾压于是积郁了一肚子憋屈的天宗停定身形,虚空而立,寒光剑与藏乌刀分持两手,脚下居然毫无凭借。 原先卡入诸多鬼族骨骼头颅之中的柳叶铁片仿佛得到归巢的召唤,纷纷倒飞而回,与短小如匕首的藏乌刀合为一体。 众鬼族迎面而来,天宗毫无避让之意,合身冲入鬼族当中。 正是小人得志,啊不!是豪情壮志终复还之时! 寒光剑光华耀眼,藏乌刀势大力沉。 一时间只见残肢断臂与丑陋头颅齐飞,一道敏捷身影左右穿插,一举逆转先前局势,杀得这些鬼族毫无反抗之力。 . 柳氏父子一人劈断双目一金一黑小童的一条臂膀,最后一尾赤色小蛟从柳龙池袖中游曳而出,从小童左眼钻入,右眼钻出,将其体内曾遭炮制的元婴气息吞入腹中。 老人拄刀而立,身畔站着越长大越不招待见的儿子。不过此刻老人显然心情不错,难得心平气和的开口说话:“如今此阵各处环节衔契之力大为衰竭,对我等心神的压制也不如先前强烈,你且看看,那位高坐皇舆龙椅的男子,与一种死物有何不同。” 柳崇明不敢懈怠,凝神注视。发现遮迷神意试探的隐秘雾瘴褪去之后,众多死物身上的元婴神息皆可探查一二。只有这位从始至终端坐皇舆的中年男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神意气息也无泄露。 柳崇明小心翼翼试探道:“是陷阱?” 侯府大客卿柳龙池点了点头,同时绽放出极具英雄气概的豪迈笑容,看得柳崇明一阵目眩,印象中这位世间唯一具有亲缘血脉的老人已经渐入暮年,心境更是早已随娘亲逝世而成为一片死灰,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意气风发的时刻。老人这些年手段渐渐偏向阴鸷血腥的邪道路子,骨子里则沾染了军营战阵中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军人气息。老人一字一句道:“是陷阱,亦是转机!就看潭深能不能困住蛟龙了!” 柳崇明忍不住对着父亲咧嘴一笑,如同十数年前的稚嫩小童,言辞坚定道:“愿为先驱!” 老人眼皮也不抬一下,道:“去罢!” 柳崇明双腿犹如蜻蜓点水,轻轻巧巧便来到那架华美皇舆十丈开外,那位中年男子尽管脸庞略微凹陷发黑,然则一身轩昂气息却是如何都遮掩不住。銮舆旁边站立着一位背负宽厚符剑身着古样道袍的老道士。 体内两条气脉大河突然没由来开始出现波涛翻滚的景象,然则柳崇明并不刻意压制,任由两条大河水涨船高,顾自闷头奔走。 剑气,有如江河倒卷,铺天盖地,遮蔽眼界。 飙散的剑气迎面撞来,与柳崇明凝聚体表以护身的琉璃真气甲碰撞抵消,声响有若雷鸣。 惊人剑气喷薄的源泉,那位个子稍显瘦弱矮小的老道士未曾动用背上绑负的符剑,剑气却从他袖口;从他目中;从他口中;从他鼻息中喷涌而出,仿佛它本身便是一柄久藏地底的神剑,一出世便有雄浑壮阔的景象。 柳崇明犹如一座中流砥柱,毅然屹立在波澜洪涛当中,尽管无法快速奔袭,但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踏实、不可动摇。 老道祭出背上背负的宽大符剑,符剑剑身色泽黯淡,是为桃木之质,倒是剑身两侧篆刻的古老符文仍旧熠熠生辉,晃一晃,立即光彩夺目。 这柄桃木符剑绝不逊色于世间任何一柄仙品宝剑,此刻剑光长虹般贯出,宛如一道挤破云霞的灿烂日光,金光附着许多细小符文,俨然不俗。 柳崇明双手握住刀柄,持刀斜上,狭长的魔刀渐渐被浓郁黑雾弥漫。 金光灿烂无比,俨然属于大光明的正道之物。而柳崇明刀身弥漫出来的诡异黑雾,更像是躲避在阴暗角落的邪祟阴秽。二者孰高孰低仿佛一眼分明。 然则僵持许久,金色剑光始终未曾冲破看似轻轻薄薄一触即溃的黑色雾气。 柳崇明对于自己手中这柄狭窄长刀亦是略有些讶异,非但自身气息经刀身发出,总要凝实不止三倍五倍。可是此刻,并无丝毫气息流经刀身,它居然主动散发黑雾护住自身,顺便庇护持有它的主人。这可是世间诸般兵器所达不到的,铸器名师打造出来的兵器仅仅是改变气息外放的形,使气息更加锋锐。却无法从本质上改变气息运行的松散、快慢。 这柄魔刀似乎拥有与符箓一派依托符文阵法炼制的秘器有异曲同工之处,甚至尤有过之。这种足以完全脱离主人修为高低,能够自主攻防的兵刃,既是神器,亦是魔器。 不过柳崇明心知肚明,这柄狭长黑刀更多是在自保,对于他这个可有可无不轻不重的主人甚至不愿意多出半分气力庇护。故而柳崇明只有半个身子处在黑雾包裹之中,另外半个身躯不得不加注琉璃真气甲的厚度。 一辈子在沙场厮杀多过江湖上切磋较量的老人柳龙池自然不会恪守什么“江湖好汉捉对儿切磋同伴不能插手”的古板规矩,挥着雪亮大刀便冲着老道人兜头劈下。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五章 破阵(还续) 将恢复生前容貌的美丽女子诱入陷阱的司空神在,仍是耗费了不少功夫在她身上,索性最后只是多费了一些力气了,并不折损根本。 司空神在手里拿着一截竹枝雕琢而成的笛子,笛身抹了一层特别的桐油,极薄,但却保证了这截竹子万年不朽。 女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将这支笛子当成兵刃使用,在层层冰霜蔓延到她腰间之前,司空神在意兴所至,从她腰间拔出。这截翠竹显然并非一件神兵利器,让司空神在有那么一丁点儿兴趣的,是因为笛子的雅致外形。这件古乐器初看质朴,细细观摩时越发造工精致,饶是对声乐不甚了了的魔教教主,也不免心生喜爱。 击穿女子头颅的道式铁剑倒飞而回,定在主人身侧二尺外,一动不动,如同画在纸上的一笔锐利墨宝。 凝神望去,见到柳氏父子联手对敌,刀罡刀气结成悬空的大河,左摇右摆,企图冲破老道的金灿剑光。气息不要钱一般挥霍,丝毫不担心气衰力竭。 侧开目光,余下的几匹野马和那位丑陋的巫女已然不成气候,那位被庞然大物的大宗门“天宗”寄予大希翼的当代天宗,仍然掩耳盗铃一般顾自隐藏实力。展现出来的体魄与气息之造诣在江湖上已然登峰造极,然则江湖上人尽皆知,天宗里头那位“天宗”是曾经拦下数颗帝王陨星并且吸噬其中上古帝王精魄的人。早在他未出宗门闯荡江湖之前,便有隐居幕后的老妖怪预言:此人将是那一批一品化神境界顶点,得以外放元婴的天之宠儿。 至于将来是血脉相连相对好掌控的阴神脱离神海,还是威力神通更大且身具法相的阳神出体,那位老江湖也就没有多嘴,只是连道说不准了,说不准了。 不过依照如今他这般遮遮掩掩的姿态,司空神在推测天宗释放的元婴十有八.九是那威力更大现世极少的阳神了。 另一边衣琊弈与九尊持锏甲士之间的生死之战,则要少却了许多玄妙,但也更使人热血沸腾,几乎便是蛮力对上蛮力。甲士身上坚硬无比的甲片被衣琊弈打得层层脱落,衣琊弈身上那件遭虎爪抓破又以神意缝合的锦衣再次遭铜锏击打得针脚松散,可见甲士气力如何巨大。 司空神在收回视线,衣琊弈的那副体魄便是一动不动让九尊甲士轮流以铜锏击打三四个时辰,到时候铜锏折毁,衣琊弈都不一点感到一丝痛楚。 遭遇两人联手打压的老道士居然渐渐占据上风,从身发剑气到拔剑出鞘,矮小老道都未曾移动根脚,身形始终位于那处方寸之地。 司空神在心所念及,道式铁剑神行星坠一般掠出。 千里飞剑,转瞬即至! 道式铁剑宛如一洼潋滟春水,隐在老道飙射四方的灿烂剑光当中。剑锋所指,首当其冲却不是那位剑道修为极高的活死人老道,而是安神在在始终端坐白玉龙椅的中年男子。 “呛啷”一声,春水长剑跌落在地,剑上蕴藏的神意与气息荡然一空,司空神在仓促之间与道式铁剑养出的“丝线”联系亦被彻底斩断。 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安然无恙,老道身上道袍左肩处,却被喷薄如泉澎湃如河的刀气冲开剑虹,划开一道口子,里头的伤口十分浅显,对于柳氏父子而言,已然是极大转机。 这位老道人模样的活死人威力境界与其他活死人不可相提并论,光是那柄桃木剑上铭刻的符箓秘文,引发的金色剑虹便已让柳氏父子二人联手斩出的刀罡大河难近分寸。 何况这位老道人生前实力保留颇多,似乎藏有后手。 柳龙池朝儿子柳崇明郑重点头,有一点如今可以确定,便是使符剑的老道职责所在,是为保卫那位中年男子的周全。 那么这名男子无论是否隐藏实力,都会是这处八门遁甲阵的重要机纽。 一开始八门众将团结一气抵御外敌,自然大为棘手。司空神在既是大发神威也是误打误撞,破坏了阵法维系最为重要的凝聚力,现如今活死人一般的八门众将毁坏大半,这群外来人也就渐渐占据上风。 天宗悠哉游哉驾驭寒光宝剑而来,停在曾经的朔珞教大教主司空神在身侧。原来是衣琊弈赤手空拳收拾罢九尊金红甲胄的甲士,前去为天宗分担压力,谁知天宗竟抛下这位未来的妹夫。可怜衣琊弈刚刚应付完九尊气力浑厚的甲士,如今又陷入六匹高大马匹与一名诡异巫女联手造就的困境中。 天宗毫无临阵脱逃的愧疚自责,指着其实依然明朗的局面严肃道:“除去皇舆上这位男子,其余死物不攻自破!” 司空神在懒得搭腔,他如今算是真正了解这位被“天宗”寄予重大希望的天宗本性了,尽管实力称得上实打实的超一品,心胸谋略也颇为凑合,然则就是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惫懒脾性,让人恨不得朝他俊俏得尤为可恨的脸上呼上几巴掌。 明确目标之后,司空神在心中也有了大致谋定,对于天宗能否给予援助之手,并不十分在意。凝神注视那处战局,将即将出手的高低先手推演了一遍。 天宗对于司空神在的不搭不理毫不赧颜,盯着他手边一片凝而不化的淡蓝色雪花,不禁生出无穷兴致,几次散发神意企图侵入雪花,都被无情剿杀。天宗对此亦不气馁,仍旧拿愈发凝实的神意旁敲侧击。 直到司空神在不耐烦的微微皱眉,天宗才悻悻罢手。消停了一会儿,天宗想起一事,于是没心没肺笑道:“我曾经见过一次与司空先生理当起于同源的仙人手笔,不过当时那尊法相足有千百丈,如小山一般!吓煞人哩,绝不若司空先生这朵雪花来得精致讨喜。” 司空神在既好气又好笑,这位拍马屁拍到马蹄上的少年俊逸真是心思跳脱得厉害,好在司空教主大人有大量,并未放在心上。要说天宗蓄意磕碜这位明显武艺上自个讨不了好的司空先生,倒也冤枉了他。天宗并无逞口舌之快的念头,纯粹是心血来潮,有一说一罢了。当然说得浅显一点,便是缺心眼了。 司空神在脚下一跺,身形拔地而起。随他一道射入空中的还有一方重达万斤的石砖,这方被从地面抠出的巨大石砖后发先至,狠狠砸向那架富丽华美的皇舆。 那位高坐龙玉椅子的中年男子抬首举目,面色如常,岿然不动。 站定于銮舆旁的矮小老道张口呵气,口中喷出的气息不若珠玉而如长剑。万斤巨石犹在空中便四分五裂,剩余的剑气并不溃散,与碎石块纠缠一处,搅得细小如拳。这口气息仍未断绝,挟千万棱角锐利的石块倒飞而回,正是司空神在前行方向的必经之路。 司空神在微微皱眉,正要出手。 天宗再次从天而降,脚踏乱石剑气会聚而成的洪流浪头,一刀一剑飞速在他身旁环飞,击碎砸向身躯的漏网之鱼。天宗闷声低喝,将整条剑气洪流压得改转方向,向下方地面砸去。 司空神在斜斜下坠的身形轨迹犹如御风,几乎与那架皇舆成一直线。 遭柳氏父子拖住步伐不得动弹的矮小老道先是呵出口中见风便涨的剑气,如今一身剑雾仍然勃发不休,手中金色长虹则专心致志对付柳龙池柳崇明父子二人。见司空神在到了十五丈内,双眸中各自有光芒一闪,分别是一紫一青两柄小如指甲片的飞剑。 飞剑一掠便至,速度快得令人发指,完全不是司空神在驾驭道式铁剑时的那记“半吊子”飞剑可以比拟。 这两柄飞剑迅则迅矣,却未惊起丝毫声势微澜,如鱼游池底,无声无息难以捕捉。 司空神在察觉到一丝轨迹时,其中一柄青色蚊子剑早已带起一片血花。 好在只是擦腰而过,伤口不深。 司空神在对腰间仍然渗血的伤口毫不在意,甚至不去理睬那两柄犹如附骨之疽的细小蚊子剑。下坠速度越来越快。 一青一紫两柄飞剑来回穿刺,造成的伤势却可以忽略不计。倒不是两柄飞剑威力如此不堪入目,而是司空神在身周萦绕了一张浓密的神意大网,飞剑一旦触及便被诱拐,偏向无足轻重的攻击轨迹。 实际上司空神在对这两柄飞剑也有揽为己物的盘算,故意以鲜血血液反复浇铸,待到剑胚浸满自身血液之时,再出手斩断飞剑与旧主的联系。 那位矮小道士就算再有三四手压箱底手段,也改变不了强弩之末的残酷现实,就看那位中年男子能否拿出惊天手段力挽狂澜了。 一丈之内,司空神在如履薄冰的紧张心情忽然一松,脸上露出一抹似苦笑似自嘲的笑意。 柳龙池爆喝一声“退”,父子二人同时调头狂奔后撤。 附有满满当当古老符文的宽大桃木剑玉石俱焚一般轰然炸毁,无数金色符文离析而出,转瞬大如车盖,朝着柳氏父子兜头砸下。 逃出符文最为密集之地的柳龙池面露狰狞,身上浓郁血气迅速弥漫,一时之间十丈内腥风大作。十二尾皆自神海当中孕育诞生的血红小蛟,此刻从各处蛰伏的窍穴游出,钻破肌肤,争先恐后迎向一个个硕大金色符文,仿佛遇见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 这些与柳龙池血脉相连的小蛟自然是脱离本体的元婴,尽管与本相相去甚远,却非是具有幻化之神通的阳神法相,就算与当初四明妖鹿受骗释放出的阴神女子四明,品流也要大打折扣。 毕竟柳龙池走的道路近乎歪魔邪道,是体内十二条气脉大河枯竭毁坏之后强行在神海开辟的狭窄捷径。 别人是以气息充盈神海,以神海孕育神胎,以神胎幻化元婴,元婴逐渐强大。最后一步,是否拥有高贵传承的血统至关重要,因为寻常种族的血脉塑造的真身,元婴根本不屑一顾。是故一些闭关上百年的老妖怪,尽管元婴强大到足以反哺肉身再活个百年,最终仍是含恨而终,无法实现外放元婴如羽化飞升的神仙幻想。 柳龙池偏偏违逆化神境循序渐进的定律,草草在神海种下一丝神胎,便开始拔苗助长,将其与血脉融合,培植成弱不经风的元婴小蛟,依托这尾小蛟钻出体外吸噬身周灵气巩固自身。只有在生长速度跟不上吸噬过多的气息时,才会吐出多余神息积攒在神海。神海当中的神息没积攒多少,便会有另一条小蛟诞生,如此反复。 这种法子就是一刻不停的消耗精血,折损阳寿,根本不会有任何一丝多余的气息能够润养肉身。 柳龙池对此心知肚明。 柳崇明则是无可奈何。 那边十二尾血红蛟龙迎风化百丈,一口一个吞噬饱含剑气的古老符文。这边两柄飞剑终于易主,连珠一般穿透老道胸口,入口小出口大,矮小老道整个胸膛都被炸空,死而不倒。 司空神在自嘲笑后,走到中年男子身边,一手搭在下巴,一手扶住头顶,轻轻施力,扭断了男子脖颈。 远处几匹奔袭的骐骥大马一头栽倒,再也没有爬起。 这位中年男子确为阵法枢纽不错,然则却未布设任何自保的后手。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六章 障眼法 八道大门毫无悬念皆是引向迷宫的陷阱入口,经一番摸索,终于寻到了墓室的隐藏入口。 一入墓穴,柳龙池双耳便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陷入迷惘呆滞状态。 这间墓室远没有外头可容纳八门众将酣畅厮杀的广阔空间,与一般王侯的墓室规模大小相似。格局是独一间的主墓,没有礼制之内的两间耳室,大概建造之处便没有重新开启葬入墓主妻、儿的打算。抑或墓主人压根便没有娶妻生子。 临近入口的地方搁置一方高度约莫四尺二的琉璃碑文,通体墨黑而晶莹,宛如一块黑玉。石碑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赑屃,材质略有不同,亦是呈现阴沉的暗红色。石碑雕饰极少,正面刻有密密麻麻千字铭文,以黄金研粉勾勒染色。 自打己身伺奉的神华侯府诞生了一位身具异象的嫡长子,得知那个娃娃手提虚笔写就的披星羽三字是沉寂已久的大通古文,柳龙池便将大通文字狠狠研习了一番。 当初那位被自己在武学上偷偷提携过的侯府大管家江丰,其隐匿身份则是皇宫那位名为璧柔的妇人安插在侯府的耳目,只不过此事侯府上稍有些地位的掌事们都心知肚明,何况侯爷和一众地位超然的客卿? 小侯爷诞生之后,皇廷不遗余力地消除各方势力抹黑神华侯造反忤逆的讨伐声浪。但也给予了确保皇权统治万无一失的恰当打压,比如皇后懿旨让小侯爷十岁之后入京与皇子皇孙同吃同住接受皇傅们的教授,比如皇后亲手提笔书就的“星羽”二字为小侯爷正名。 这星羽二字,显然是从侯府大管家江丰那里直接传达向皇宫里那位妇人的。然而江丰是尽心尽力的和盘托出,还是尽职本分的“如实禀报”,这点连身居大客卿之职的柳龙池都未能触及。 柳龙池越是仔细观摩解读石碑上的铭文,额头后背的汗珠越是硕大如豆。当看到一行“修却万世功德到,终得仙根披星羽”时,柳龙池甚至双手都在轻微颤抖。 其余人等抛开石碑和居中的棺椁,一入墓室立即被数架铁桦木架吸引了去,木架上分别堆积摆放颇为可观的功法秘技、炼丹制药的玉简炉鼎、各种机关阵法构图玄机注解、锋芒灵气一丝不损的神兵利器和百种早已失传的养蛊奇技等等珍惜孤本古本。其中养蛊奇技中,那种几乎刀枪不入的红虫,名列居然只排在十名之外。其余十种蛊物威力不可想象,几乎违背了天生万物相互制衡的定律。 柳龙池沉浸在震惊当中,依照墓碑所记载,墓主人本是位列仙班且地位不俗的一方镇守大仙。发下宏愿,愿入尘世修行历劫万世,为其镇守的一方仙境积攒功德,换取统辖仙境之内的仙运绵延长存。 换做此间其余人等解读这篇墓主直白的碑文,只会当作是那位本领确实超凡入圣的老前辈的自欺欺人,世间哪有真正的仙界、仙人?所谓的仙人,不过是历代以来帝王术士的长生幻梦罢了!这批当世顶尖的武夫,尤其不屑仙人之说。 涉猎仙华一境的司空神在,尽管最有话语权,可惜这位守陵人的后代-开启仙华境界的一丝罅隙之后,更坚定的认为仙人不过是武道之上另辟蹊径的一批人,绝无超脱轮回的神仙之说。 早年丧妻的柳龙池则对仙佛轮回之说尤为信奉,那位温柔贤淑却长得并不如何沉鱼落雁的女子,定然一直守在奈何桥边,等待着某个老头子料理罢世间尘事,与她一同挽手度过河去。 是故大客卿柳龙池对于小侯爷系这位仙人投胎转世的谪仙人一事,并无半点怀疑。只是这个一辈子注定与庸碌无为背道而生的小侯爷,在遇上那位野心大得足以吞下整座天地的神华侯父亲之后,会创造出何等广博宏伟的一番基业? 一念及此,柳龙池不禁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息。 木架之前众人举动各有不同,天宗拿了秘笈玉简便往身上塞,衣襟袖口裤管,身上能兜住物件的部分都恨不得满满堆积,玉简多且沉重,压得天宗浑身上下仿佛坠满了金锭银元。只是各式玉简实在太过繁杂,且皆有独到玄奇之处,天宗只得不断将身上的秘笈与木架上的玉简易来换去,只不过无论天宗如何调换抉择,始终觉得不够妥善。急得一位极有可能拥有阳神元婴的超一品俊逸生出满头大汗,却又乐此不疲。 衣琊弈择了几卷煅体固心神的玉简放置怀中,雨川庄是武林巨擘,同时在文林当中也颇有地位,衣琊弈才情陶冶之深广自然非寻常武林世家出来的少年英雄可比。对于这等不再流传达数千年的文字居然看得懂八.九成,比一边询问一边猜测一边调换玉简的某人强了不知多少倍。 让衣琊弈略感讶异的是,此间五人除了天宗之外,似乎都对这种古老的大通文字所有建树。那位被腰间魔刀所苦,性情豪迈却拘谨于孝道的男子,此刻就不断翻阅各卷玉简,翻阅极快,似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双目通红,竟舍不得眨动疲乏的眼睛。 自称脱离魔教教主之位的司空神在则面无波澜,只对豢养蛊物的玉简有翻阅兴致,阅读速度显得慢慢悠悠,仿佛翻阅一本打发闲暇时光的野孤稗书。 那位进入墓室之后便一动不动的老人则令衣琊弈分神顾盼了许多次,依旧未能断定他所思所想。毕竟那方石碑铭文之间并未暗藏玄机,难道沉浸于智化未开的先人对墓主人歌功颂德的传奇故事?衣琊弈摇了摇头,果断否决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天宗身上玉简悉数跌落于地,他竟然不理不睬,忽然郑重其事道:“司空先生,此次进入真正的星羽主墓,我等四人必不可少吧?” 除了司空神在之外众人一时皆不明白天宗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老谋深算的柳龙池敏锐察觉其中必有猫腻,登即竖起双耳,如聆猫。 司空神在知道这位天性放荡却又心思缜密的年轻人从一开始便未对自己放下过警惕之心,自己一路上一言一行也都被他细细揣摩分析过了,不过对于何时露出破绽,司空神在倒是不怎么在意。 衣琊弈将身形挪了一挪,与天宗成掎角之势,一旦生变,二人便联手御敌。 剑拔弩张! 天宗眼神示意衣琊弈和柳氏父子莫要轻举妄动,望向司空神在,轻笑道:“我们的司空先生后手奇多,真要撕破脸皮,我们几个不一定能留住实力隐藏得比我这个小气人物还要深的仙品高手!” 司空神在并不反驳面前男子的言语揭破,扫视此间众人一眼,无奈道:“其实走到这一步,你们该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天宗贪得无厌道:“可是司空教主拿到手的,只会更多。” 天宗卸下不再刻意隐藏的神海气象,一阴一阳两尊元婴赫然漂浮在神海之上,与柳龙池十二尾血蛟不同,这两尊成形的元婴皆是货真价实的离体元神。 那尊阴神高大壮硕,身披鎏金盔甲,手握精铁长矛,足有他两个身子长。这尊元神与天宗本身实力相当,面容也有几分相似。 另一尊阳神罗裙绶衣,双手空空,十指纤纤,面容姣好却不妖媚。一身帝王之气充沛无匹,双目神光则可令万物臣伏。这类阳神具有自我意识,往往难以操纵。如当初的四明妖鹿,他的阳神便也是一名女子,不但没有归他管束,反而骗走了他辛苦积攒数万年的气运与修为。何况眼下这位显然是崇高无上的女子帝王。 如今的局势已然达到微妙的势均力衡,司空神在权衡之下不得不有所妥协,道出了真相:“此间墓室乃是掩人耳目的假墓,棺椁当中的尸身自然也非是墓主。不过这些个陪葬的秘笈、宝物,倒全是货真价实的珍惜宝贝。某话说前头,真正的仙陵墓室入口有一头蜃龙守卫,虽然它被拔断龙角剥开龙鳞抽去龙筋取出龙脊剜掉龙目拿走龙珠,但是一口蜃龙龙息经历上万年也该结成龙珠雏形了,这颗珠子构建的虚妄幻界可不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地方。某有祖上圣器,自然不畏虚幻,可是这件器物也只能庇护一人,且唯有身居雪神族血脉之人方能维系使用。” 之前在海上不曾亲眼见识老蛟的众人,此刻终于有机会与一头蜃龙打交道,只不过这头可怜老龙在人族这里受尽了惨无人道的酷刑,撞上这些自寻死路且可恨至极的人族小蝼蚁,相信不会如何友好。 天宗有些犹豫不决,正要对衣琊弈交代什么。 衣琊弈却率先开口,口气破天荒不若以前那般古板客套:“若是让桐露知道我抛下你独自返回,这辈子怕是都不会正眼瞧我了。你也知晓我家情况,两个弟弟无论才情志气还是武道本领,都胜过我这个当大哥的,所以家里的担子都不需我瞎操那个心。不怕大舅子笑话,我这辈子呢,也没有啥子念想,就图你家妹子桐露了。如今稍稍有些眉目,要是在你这里除了岔子,我不得一头撞死?” 天宗哑然失笑,倒是第一次听见这位一辈子淳淳为人谦谦待人的挚友如此具有“市井气”的一番言辞语调,暖心一笑,吐出口浊气,咧嘴道:“同生共死!” 柳龙池对于生死的坦然,并非觉得生命的结束是此生的解脱,恰恰相反,柳龙池觉得死亡对于自己是一种恩赐。只因到了黄泉之下,能够与某位女子重逢,不离不弃。 至于柳崇明,骨子里就是个武痴,早将这座神仙岛都当成了自己的私物,见识过了这间假墓的丰富武藏之后,那座真正的神仙墓室,自然要去瞅瞅。 对于这群人的自取灭亡,司空神在毫无动容。撇下一句“生死自负”,从那只仿佛能芥子纳须弥的袋子中取出一方外包白骨的紫玉封梦鉴。白骨形同一截脊骨,只不过非是寻常生灵身上所有。司空神在以指甲刺破手指,分别在白骨四角滴入殷红鲜血。 封梦鉴散发浓郁紫芒,四散弥漫,充斥斗室。 众人眼中景象陡然天旋地转,仿佛魂魄从肉身中抽取出来,置放在一个白雾茫茫的世界。 幻象压人胸臆,无法呼吸,无法逃离。 这种幻境与那等经食意红虫咬噬的虫毒引发的幻觉截然不同,它非是由内而外诱导心魔现形,而是一种蛮横至极的外来威压,它便是亘古永恒至高无上的存在。任何意识都在滔天圣威压迫之下跪地臣伏,甘心承受天威碾压,沦为构筑这个幻界的一把尘埃,永世无法超脱。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七章 老龙 巨大威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假使在己身之外建筑起高塔城墙,也都会被一一轰破碾碎。 滔天威压层层铺垫,将躯体从经脉到骨骼通通碾压了一遍,如翻来覆去永不停歇的凌迟酷刑。 天宗对此却是倍感亲近,还记得十四岁那场无妄之灾,便是一颗帝王星不偏不倚的砸落在他身上,使他浑身骨骼经脉寸寸断绝,气机散尽。最后硬是凭着坚毅到骇人的求生欲,摄取了一缕帝王气息,吊住了一口气,方能存活下来。尽管后来也主动出手拦截了数次帝星降世,每次承受的摧筋断骨痛楚,却是只增不减。 眼前这等只针对精神层面的天威压迫,于天宗而言不敢说不痛不痒,但也绝非不可承受。 天宗正自纳闷这蜃龙构筑的虚妄幻界太过单调乏味,眼角隐约见到一个高大却佝偻的身影靠近。尚未临近,它遥遥拨开天宗神海,露出阴阳两尊元神。 甚至能感受到此物望向那尊女子帝王相的阳神时,贪婪炙热的目光,天宗并无半分大难临头的悲切,知晓此物将目标选定于自己的那位阳神女子后,不禁幸灾乐祸起来。 那高大而佝偻的怪物心性残忍果决,杀意初起杀手便落。干枯却有力的钢爪,探向一身神意波澜轻缓,正闭目敛意的帝王相女子。 天宗悠悠叹息,说了一句胆子真肥!这位姑奶奶可是天宗决计不敢招惹的厉害人物,阳神栖身于神海之中,与主人同生共死。然则这一位却没有半分寄人篱下的自知自明,天宗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让这位心高气傲的女皇帝心甘情愿出手相助。 现下居然有人主动送上门去,天宗当然乐见其成,坐山观虎斗这种事,真他娘的有趣啊。 女子身上罗衣绶裙骤然之间如波纹涟漪层层激荡,睁目开口冷冷低喝道:“退下!!” 一身帝王气陡然迸发,此间幻界登即破碎。 那高大而佝偻的怪物遭一喝之下竟不得动弹,若不是心神足够坚定,险些就要退步拜伏了。 四周真实世界的景象缓慢浮现,乃是一处少有人工开凿的天然大洞穴,穹顶、洞壁结满六角黑晶。下方外边一圈是坚硬黑晶地面,中间是一个浅水滩,水滩中央有一处能容成年男子通行的泉眼缓慢冒水。泉眼壁上有司空神在故意留下的神意气息标记,大概那里是唯一一处逃离洞穴的出口,也是神仙之墓的入口。 幻界破灭之后,威压自然消失无踪,除了天宗自始至终未曾昏迷,其余三人立即醒转过来,神海诸多窍穴遭遇此番碾压蹂躏,反而更加坚韧。是故虽然短暂昏迷,三人俱是神清气爽。 一头人立而起的怪物身躯破败不堪,若是加上龙角龙鳞龙筋龙脊龙目,那么这头怪物便能摇身一变,成为一头真龙了。可惜如今这幅模样实在太过惨不忍睹,比之山精鬼魅还要丑陋三分。身上各处关节还锁了大大小小十二条铁链,与山体相连,铁链上积生青苔,却毫无锈迹。此刻瞎眼老龙如临大敌,盘踞在一块硕大的黑晶巨岩上。 一名身材欣长的女子站在那口为老龙续命的泉眼之上,身上巍峨气象时隐时现,女子手中拈着一颗牛眸大小的通透珠子,笑呵呵道:“这就是龙珠啊。” 老龙敢怒不敢言,愤愤喷着鼻息。 这头老龙虽已失去龙形,体魄损坏严重,寻常的神兵利器却也无法伤及它仿造人族凝聚而成的琉璃真气甲。毕竟人家一口真气,可是货真价实的龙息啊。再加上一龙抵九象的肉身蛮横力量,简直是一位不讲常理的杀神。好在那颗杀手锏一般存在的蜃龙龙珠被那名女子夺了去。 柳龙池见老龙对那名帝王相的女子有所顾忌,声音不大不小对身旁的天宗道:“你手下这名元神倒是颇有些本领,令她僵持一会儿,我等先行通过泉口。” 天宗扶额苦笑,那位姑奶奶脾气大得很,哪里受我管束,你这“手下”二字,她听了不得扒我一层皮? 果然那名女子眨了眨眼,与手中龙珠一同消失不见。 柳龙池瞠目结舌,老人这辈子就见过两尊阳神,还都是女子之相,第一尊栖身于四明妖鹿神海之内,三下五除二便将主人置于掉脑袋的境地。现在这尊,总算没有落井下石,不过却选择袖手旁观。不对,她甚至不屑旁观。 少了帝王相的女子阳神在此压阵,瞎眼老龙的气焰登即窜蹬着上了天,全然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只不过这位“小人”的实力着实可怖蛮横了些。 柳龙池颇有担当,清瘦身子横刀而立,背影萧瑟而悲壮。 一位年轻人嬉笑晏晏,与老人并肩而立,腰挂一刀一剑,气态非凡。双袖各有三条气息凝聚的粗大紫蛇探出身子,紫蛇蛇脊是那六根断金裂石的龙须弦。 老人身侧另一边则是尚未拔刀的柳崇明,他与天宗同时动身同时达到。柳崇明体内有大气象,呼吸之间紫色氤氲吞吐萦绕,在头顶结成一番美丽景象,三花聚顶。 衣琊弈没有移动根脚,从容束紧身上衣裳衣袖,仿佛接下来只是为心上的女子下厨煮一顿合口的菜肴一般闲散幽淡,只是皮肤有一层淡淡的金色浮现。 瞎眼老龙压抑上万年的杀意与戾气喷薄而出,这无数个不见天日的年月,所要承受的孤寂岂是寻常人能够体会。瞎眼老龙恨极了将自己陷于此局的那个男人,人族的心果然都是黑的,散发恶臭充斥邪恶。枉费上苍赐予此族七百二十座窍穴,偏偏心窍栓塞,活该沦为诸妖族提升修为的补品。 身上的伤口一天不痊愈,痛楚便一天不曾减退,老龙的怨恨也就一刻不会平息。老龙的心境早已破碎,此生无望重回天龙道,困在这处深入地下数百丈的清寂地狱,正好能让它躲避千年一降的天道镇压,否则它也活不了这么多个悠长岁月。 但是脱离仙道之后,任何一个种族总归都有寿元限制,无法再做到与天同寿。这头老龙估摸还能活个千八百年,但在龙族中这把年纪已然是风烛残年大限将至了。 此时此刻的瞎眼老龙哪里还会顾及因果报应,何况那位谪仙转世的男子临死斩断了它的前世来生瓜葛,是故老龙死即死了,不会有投胎转世卷土重来的机会。死前能拉几个垫背的,也算是上苍待它不薄了。 天宗率先出手,实则老龙早于他一线便已动身,身周龙息凝实如钢铁,如刀刃。 缠绕指尖的六根龙须弦附着浓郁紫气,如灵蛇扭动。可惜只一接触,灵蛇如同撞上一道城墙,然后就被碾压了过去,万千紫气溃不成军,在龙息巨威之下惨遭吞噬,倾刻分崩离析。 天宗抽回龙须弦同时抽出藏乌刀,神意注入,刀身轰然炸开,烽火灿烂,轰向瞎眼老龙。 柳叶铁片离老龙身躯数丈之外便叮当之声连片炸响,铁片与老龙吐出的气息居然击出亮眼火花,可见此间龙息凝实到了何种骇人听闻的地步。天宗身形倒拔葱飞向上方,一击之下不见成效的九十九片柳叶铁刃流萤一般掠回母体。 柳崇明手握刀柄却不拔出,身形奔袭,竟然撞向那道守如铁壁铜墙,攻如流刃飞剑的龙息墙壁。体内两条气脉大河连响炸雷,江河之水倒灌冲天,一气呵成上九霄! 拔刀,头顶三花聚顶砰然炸碎。 这一刀,撼动山岳;这一刀,倒转江河。 瞎眼老龙连同身外那座龙息大城退了整整三步。 老龙被激起了血性,狂笑之音如金石交击刺破耳膜。 笑声戛然而止,瞎眼老龙微微动容。一个人族年轻人居然徒手撕扯那道龙息墙壁,虽然进展缓慢,但那副强韧到如同神兵利器的身躯毋庸置疑足以抵挡龙息侵蚀。 瞎眼老龙将龙息墙壁内缩而外扩,企图包裹绞杀此人。 衣琊弈果断舍弃辛苦劳作的成果,不但不高歌猛进,反而倒悬身子火速撤离所在之地。一柄长得不合常理的精铁长矛在衣琊弈消失的地方出现,刺破层层龙息,成功抵在瞎眼老龙胸膛。只是难以再进一分一毫。 那尊披甲阴神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即刻化为一缕青烟,而天宗仓促之下绝无凝聚第二尊阴神的可能。那尊-具有意识的阳神?在威胁到她自己的安逸状态之前,她是决计不会动手干涉的。 那支长矛消失之后,最前端的地方,竟然出现一柄柳叶身的长刀。 十二龙冲霄! 瞎眼老龙依托天生的敏锐直觉,察觉到凶险迫临,四周凝实龙气被吸回体内,于龙身之外结成一层淡黄龙鳞。 这一龙吸水一般的气息流动,地面黑石晶体坚硬无比,因而无法形成飞沙走石的景象,不过浅水滩水面不断有硕大水珠自行脱离水面,又被劲风碾成朦白雾汽。 一条拇指粗细的血红小蛟从天户刀刀身游曳而出,天地为之一寂,眼睁睁看着它伸了个懒腰,众人却身躯凝滞如溪中石子,任由四周时光如水流逝,身躯竟慢得仿佛定格一般。 遍身血红颜色的小蛟便是柳龙池以非正统手法炼制的出窍元婴,这小蛟当然与正儿八经的正牌阴神不同,寻常阴神虽说也是与主人血脉相连,消亡殆尽之后能从主人神海中重生。而这小蛟神海诞生之后却喜欢走在主人血脉与神海之间,并不老老实实蜗居一处,更凶险的是这小蛟需时时蚕食主人精血、气息、神意等一切能果腹之物,方得存活壮大。这就如同在家中养虎,喂食的充足他们自然对你摇头摆尾尽忠友好,一旦无法负担肉食,那它们就会把主人啃得骨渣都不剩。 周身殷红颜色的小蛟似缓实快地撑起身体,身躯最外层的精血开始崩裂炸碎,每一滴精血里头蕴藏的精元、气息与神意,都化为一道耀眼金光,道道金光凝结出一尾金龙的只鳞片爪。 这头金龙身量不过十来丈,每一片鳞片都散布着神圣华光,尽管比起刀罡幻化的百丈蛟龙声势上要弱上几分,但真龙与蛟龙之间的差距,岂是取决于身量大小这类可供攀比的浅薄外相? 灿烂金光笼罩瞎眼老龙,金龙贴在瞎眼老龙身躯游走,鳞片爪牙与龙息汇聚而成的琉璃真气甲研磨擦划,所发之声非但不尖锐刺耳,反而如天雷滚滚,宏大如佛陀诵经,震耳发聩却发人深省直指本心。 闪身握住天户刀刀柄的柳龙池颠狂大笑,豪言道:“佛祖坐镇西天有八部天龙护卫攘持,今我一担任侯府客卿的区区老匹夫,浸淫江湖人所不齿的邪魔外道多年,却有十二头真身伪境的天龙可供驱使,岂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哈哈哈......” 柳龙池握刀的手臂五指绚烂如金,神海之内其余十一尾血蛟尽数倾巢而出,从身躯破体而出钻入天户刀,又经天户刀完成升华化为金龙,夭骄而出。 一时之间龙吟之声不绝于耳,地面坚硬如铁的黝黑石块居然都有了剥落迹象,那一潭浅水更是早已蒸发成为团团汽雾。 天宗与衣琊弈头一遭遇见如此具有大杀力的招式,这十二头金身天龙联手,便是对上白羽剑仙何重树的仙华法相,没准也能挡上一挡的。就连第二次见识此招的柳崇明,亦是被十二尾天龙齐现的景象惊骇得无以复加。 不算狭窄的石洞里头金光弥烂,刺得人睁不开双目,始终做持刀前指状的柳龙池七窍流血,生机飞快流逝。 琉璃真气甲破败在即的瞎眼老龙苦苦支撑,二足站立的老龙脚步纹丝不动,身躯却缓缓后退而下陷,原来是脚下的僵硬地面如泥潭一般寸寸坍陷。 十二龙冲霄的威力仍在不断叠加,充沛到令人发指的精、气、神仿佛无穷无极,压得瞎眼老龙甚至不能换上一口新气以弥补琉璃真气甲的破损。 终于有一丝金光刺破龙息凝聚的琉璃真气甲,钻入瞎眼老龙体内,金光在体内横冲直撞,搅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身躯本就破败不堪的老龙有苦自知,偏偏还不能分出心神对付这道侵入体内的霸道金光,毕竟身外可是有整整十二尾活蹦乱跳的真身金龙啊! 一道气息薄弱的声音悠悠传开:“年年独身看那雪里梅花开,今年啊,怕是看不成咯。也是,糟老头子对着一庭梅花感伤前尘,落下满衣清泪,实在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情景。雯雯,这些年,让你好等了啊......” 十二尾金龙骤然发力,撑破薄纸一般的琉璃真气甲,随即裹挟瞎眼老龙身躯冲天而起,在空中,老龙身躯被撕成一片雾蒙蒙的血花,连一句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 十二尾金龙在洞顶巡曳游动,身上金光逐渐黯淡,身形愈见虚化,却也久久不曾消散。 原本就七窍流血的柳龙池又被泼了一身龙血,此刻遍身浴血,惨不忍睹。身形仍旧屹立不倒,只是不得不将天户刀拄立于地,双手扶持。 柳崇明赶到近前,却双手颤抖不敢上前搀扶,不自觉已泪流满面。 柳龙池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能站一会。 洒落的龙血滋滋作响,蕴含巨大威能。 柳崇明喜出望外,仿佛捉住救命稻草,催促道:“快吸食这头龙的龙血,什么仙陵,咱都不管了。返回大陆,不管需要吸食一百个还是一千个一品高手的新鲜血液,通通杀了!” 柳龙池想要抚摸这个从少年起便失去母爱父爱的儿子,可惜失血过多的四肢已经不受使唤,双手纹丝不动,苦笑却坦然道:“没用的,这些年来我体内气脉早已枯竭,体魄亦随之破败。如今连神海也破碎炸毁。武人立根之本,体内三处小世界体魄、气脉、神海都接连毁坏,纵使此时有一个通向仙人的新境界,恐怕亦是难改死命。我啊,死则死矣,能早日见到你娘亲,实则是我的福气啊。只是对不起老侯爷的临终嘱咐,无法扶持他那位雄心壮志的孙子开拓宏伟大业了。至于老侯爷的重孙子......” 老人欲言又止,还是选择不道破天机。 “神华侯爷封顼的嫡长子。”顿了一顿,改口道:“你教他武功,他不学或不尽心学,你也不必勉强。倘若侯府有一天需要你身陷其中,就算违背本心,也希望你能倾力相助,至少一次。也当替为父偿还当年侯府对你娘亲的续命之恩。” 柳崇明郑重点头,然后心存侥幸道:“真没有挽回的地步了?哪怕以气息续命?” 老人神情宁静,只是就算沾满血液,也无法遮掩他苍白枯败油尽灯枯的濒死气象。老人吐出维系心跳的一口气息,化为一尾袖珍细蛟,扭动细长身躯。 老人调动全部气力,才将它托在掌中。 柳龙池凝视手间那件事物,感伤道:“雯雯,小虫阿蛟要跳舞咯!”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八章 神仙之墓 柳龙池身体因为失血过多很快便冰凉僵硬,嘴角却噙着笑意,应当就是所谓的含笑九泉了。 柳崇明对着父亲九拜九叩,心想这座仙陵也许就是世间最好的风水宝地了,便也不去收敛遗体。届时再将母亲遗骨迁移至此,便圆了夫妇二人合葬的心愿了。 迅速收敛完毕心神情绪,柳崇明勉强堆出一个笑容,道:“走罢!” 三人经由那处泉眼而入,通过一道狭窄却并不四通八达的地下河道,冒出水面时,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此处地界不再以硕大夜明珠充当光源,水潭旁便是一株高度近百丈的巨木,树身通体呈现琉璃颜色,焕发绚烂七彩光芒,将这处宽广得全然不似墓室的墓室映衬得光怪陆离。 这株地槐生机勃勃,正值花期,满室生香。地槐乃山脉之根蒂,生长极其缓慢,诞生百万年的峰峦山脉,山窍中的地槐也就成年男子一般高大,可见这处地界和这株地槐存在了何等漫长的一段时光。 地槐树冠之间有为数众多的昆虫纷飞忙碌,个头小者如公鸡,大者如黄牛,或采花蜜或食槐米,还有蚕食肥厚槐叶、吸吮枝干槐汁的。这些体形硕大的虫子对外来之物并未生出太强敌意,只是飞行之时远远避开而已。 也亏得这株地槐枝繁叶茂,家大业大,不然哪里经得起这些贪婪虫子的摧残吞食。 三人震落身上的水珠,抬步前行,虽然已经到达真正的墓穴,理当不会再有机关暗算出现,不过三人仍是走得小心翼翼,唯恐万一。 在水滩边走了一段路程,遇见一架青石板铺就的栏杆长桥,这架长桥质地温润触感沁凉,栏杆两旁是一座赏心悦目的百亩荷塘,不过乃是奢华至极的青玉打造而成的万株莲花。与溺龙湖所在宫殿的那座千株莲池不同,这里流水依旧,底部没有杂草遮蔽,于是丝毫不见枯败年久之貌。水色清澈通明,取水巧妙,连细小游鱼也无法进入莲池。 万株青莲在地槐枝干的七彩霞光之下栩栩如生,水面七彩霞光晕连成片,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三人若不是适逢生离死别,必然要由衷赏点一番良辰美景。 默默前行,一路上珍稀物件与美丽景物层出不穷,都无法使柳崇明驻足停赏。走过几段材质不同珍贵奢华程度却大同小异的玉石小径,终于走到道路尽头。 前方一块崖壁接天连地,整体以通红火玉打造,平整光润,分出四块区域,分别以四种完全不同的古老文字记载。 司空神在果然率先达到,此刻正盘膝坐在一块火红区域下方,那块区域的文字犹如小儿画圈,只是笔画别扭而玄异,完全不似人间任何一种文字的形态。 另外三块地方分别刻有一种古板端正却在人族历史上一闪而逝存在时间极为短暂的文字,一种文字细小如繁星,笔画却极其复杂,文字彼此之间互成玄奥,不可以目解读。最后那块位列第三的区域,绘有一副山河气象图,只是笔画之间有浓郁紫气跃然欲出。 天宗瞥了接天连地的火玉石碑一眼,四下却不见墓主人棺椁,忖思道:“这一处地界规模之宏大,完全配得上墓主人身份,理当成为主墓,现今为何处处不见棺椁?莫非藏在那地槐主干,抑或这面红石天碑之内?” 细细思来又觉得许多不妥之处,地槐是山脉之根,在主干挖坑填棺岂不是自破风水格局,仙穴也得变成鬼穴妖穴,与墓主自称谪仙人的行径背道而驰。至于这面犹如天门的通红玉石碑,虽然让天宗心生怀疑,却太过浑然一体,完全没有任何一处衔接拼凑、开凿填补的痕迹。 突然有一段神意强行冲破神息防御,越过神海,与意识融在一处:“尔等凡夫俗子,可在吾身仙血衍化之乾坤碑内寻求机缘。如若幸之,得《天武参星纪》显现真面,与神、仙、妖、人四术其一共鸣,足可开此身之先河,染吾世之辉煌,立上古之正宗......不可一时贪婪,若非掌握神之一术精髓,切勿尝试四术融合之禁忌......” 三人面面相觑,显然彼此皆闻仙人语,震惊于这段神意得以轻而易举攻破三人心神完善之下的守备状态,只要墓主稍有一丝破敌之心,此举便能使众人心神破败,沦为痴呆。 从自持身份高绝的谪仙人墓主唠唠叨叨的言语中可得知,这面接天连地的通红玉璧名为乾坤碑,火玉之上颜色深谙或突起、或凹陷的笔画勾勒,非是凿刻,而是墓主人以身躯精血融合所成。载负谪仙人传承自上古纪元的四界正宗术道。 分别来自神界、仙界、妖界和人界的原始之术,当然此间神界,非是创世之处正统天神居住之神界,那处神界连同诸天神明早已在玉裂一劫中永恒封印。此间神界乃是伪神界,是仙界众上仙开启神界失败,以冰山一角的玉裂之下的神界为范本,用星屑堆砌构筑而成的,专供大神通大修为的天仙栖息称神的琉璃世界。所谓的神界原始之术,真要深究,其实不过是一本流落世间的神书残本,众仙人搜寻上千万年,也只凑齐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真本。 四术之间又有高低之分,以神术至高,以仙术次之,妖术与人术彼此则相差微小不可攀比,不过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道有大小远近之分,人在其中只需勤恳赶路,自有各自深厚回报。至于到达尽头处,能否开荒为路,更进一步,则要考验个人天分之高低与毅力之坚韧了。 在四术之中,其他三术彼此互为仇敌,越是造诣精深越是一点不得修习其他门路的术法,神术却是一个异类。修习神术不但入境攀升快,威力较之其他三术有“天地共协力”这一得天独厚的附加,更在返朴归真之后,有一个寻求外物融合的过程,可以融合其他境界的术法,简直是一块足以使任何人眼红的香饽饽。 眼下司空神在盘膝端坐之处,乃是乾坤碑第二节处,这一处火玉碑面上画有无数圆圈,有些浑圆,有些椭长,有 前传:星羽仙陵第五十八章神仙之墓-->>(第1/2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前传:星羽仙陵 第五十九章 神游仙华妖气壮 天宗衣琊弈柳崇明三人各自揣摩乾坤碑上所谓《天武参星纪》奥秘,此间四种古怪图文皆不在三人认知之内,一时无从下手。 三人之中以炼就阴阳两尊元神的天宗天资悟性最高,可惜这面奇异乾坤碑上文字太过迥异,第一幅文字细如蝇头散乱分布,细看每个文字繁琐如织机轨线。第二幅全是圈圈,简直儿戏。第三幅不似文字似景致,山岳湖海一一俱全。第四幅端正小字密密麻麻,文字间彼此相距分毫不差,古板至极。天宗左思右想,依然毫无头绪。 只得跟在衣琊弈身后,与他一起一幅幅观摩过去。 偶然回头,望见柳崇明双眉紧蹙,正在聚精会神强记第一副传承自神界的星轨图。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想必过目不忘的本领在此并未讨到太大好处。 天宗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推想乾坤碑破解法子之际,忽然发觉与衣琊弈早已拉开了百来丈距离,他早已行至最后一面巨碑。天宗舍了第三面山河气象图,赶至衣琊弈身前。这会儿功夫,衣琊弈居然参悟入定,神意与气息化为天水,反哺肉身,果然是首重躯壳肉身锻造的人族蛮横修炼之法。 天宗企图以神意破解字意,没能凑效,反而心悸得厉害。每读一字,心房便有如力士擂鼓,心脉欲断,看来这等法门与己无缘。 柳崇明发现这幅星星点点的神图果然如星海浩瀚,单单拎出一个蝇头星字,内中便有无穷广阔的银河星尘。神意畅游其中,愈发体会其旷阔绝伦的无限空间。 任凭柳崇明如何地过目不忘,一旦试图勾勒这幅无边无极的星辰世界,便是自讨苦吃。何况这幅神图大大小小的星字数以亿计,穷其十世恐怕也难以探寻完罢。未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柳崇明迷途知返。 分出一股气脉大河的洪流,弥补神海缺损,萎靡之感才算好转几分。天宗重回此地,与他并肩而立。 柳崇明本想陈述其中凶险利害,转身看见天宗神色郑重而兴悦,心中了然,便不画蛇添足地多加解释了。 天宗存有私心,其实早已对这幅最适宜自己武道修行的神图产生觊觎之意,只是贪性太重,总想着把其余三术也一并揽入囊中,这才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 只听天宗敕令道:“走罢!” 那尊女子阳神率先脱离神海,冲出窍穴。没有闲暇问责天宗擅自将其禁锢的滔天罪行,立即投入星图海洋,如鱼得水。 另外一尊阴神则含蓄许多,魁梧身躯落地之后首先向主人屈膝行礼,这才背负铁矛投身星图。 天宗望向那处抑或成为己身葬场的神图,咧嘴笑道:“一阴一阳加上自身本命元神,兵分三路。倘若在浩瀚神图中皆能寻着此身此界所在,便能应天通神,臻至神游自在、翱翔太虚的玄妙境界。假使三神皆无法归窍还体......也不必带无魂无魄的肉身出去,只需同我家妹子支会一声,就说她大哥留在此间当神仙了。” 顿了半响,天宗转头,神情阴戾且果决,对柳崇明嘱咐道:“一旦发现有一丁点儿蜘丝马迹,是那尊女子阳神率先归窍,切记一字。杀!” 柳崇明心神悚动,讶异于一个人居然可以对自己毫不留情的说一个杀字。那名女子阳神真的可怖到天宗宁愿放弃存活机会,也要誓死阻拦她的地步? 天宗言语完罢,柳崇明点头承诺。 足下踏星步,元神凝成光。 此身尚在世,神魂已远游。 送走天宗,柳崇明自省其身。发觉在这幅神图上吃了闷亏之后,化神境界居然一落千丈,此刻神海波澜已然难翻,元婴更是奄奄一息。看来这四术越是高深,越是互为仇敌,水火不容。不过倒也因祸得福,体内增添了两条气脉大河,亦且这两条大河较之先前两条愈加的湍急且汹涌。 柳崇明垂手拍了拍腰间悬挂的在鞘黑刀,满脸苦涩。尽管因祸得福,值得庆幸,但是反观此刻局势,四人之中唯独自己无法感悟天武参星纪,欣悦之情便烟消云散喽。 重拾脚步,打算从那副看起来最易破解的山河气象图着手。 途径司空神在盘膝端坐之处,只见那一小撮雪堆已然凝聚成球,足有瓜果大小,悬空不坠。 话说司空神在凭借祖宗历代传承下来的法宝,得以避开蜃龙幻境,与深眠未醒的瞎眼老龙擦肩而过,率先抵达此处。 自立志闯入星羽仙陵之初,司空神在便改名琅烨为神在。自觉独修一术永远无法超越那位自称谪仙人的墓主,而四术入门之道,非是那副星界神图不可。 然则少了血脉这一先天优势,于化神境上的修炼则大打折扣,司空神在窍穴中的神海与天宗相比不止深广一倍,偏偏老天不公,体内雪神族血脉不显。如今的司空神在别说元神无法远游,就连阴神,亦是无法出窍走动。 求全则毁,只好退而求其次,研习那篇如画圈一般的仙术。这幅仙图也不是文字,内里与神图一样,具有接连异界的神奇效果。这与芥子纳须弥又有不同,所谓芥子纳须弥,须弥再大,总有界线,而符图接引之道,通向的往往则是另一方大千世界。 司空神在以窍中神海为墨汁,目光为笔,用神意书写。目光之笔笔尖勾勒所及,圆圈缓缓旋动,如齿轮运转。神海耗尽之时,最后一个圆圈堪堪勾勒完成。 于是彩光铺霞,一幅莲池临世降下。巨大黑莲每一朵皆宏大如城池,全株结满淡薄霜花,黑压压的巨莲貌似无边无际。仙界共有三座莲池,除去这座寒墨莲池,还有紫金和玉清两座,每一座莲池造建之初植有十二万六千三百八十一株仙莲。如今枯败多于新生,像这座寒墨莲池,已经凑不齐十万株墨莲。其余两座莲池亦是不容乐观,景象少蓬勃而多惨淡。 此身即在此间,又于彼间。仙、人两界相连且相隔,以仙图为门户,以司空神在为桥梁。 司空神在盘膝而坐,既是坐在墨莲莲心,亦是坐在乾坤碑前。将一身武道修为通通散尽,化为莲池肥力,唯独余下一片淡蓝雪花,留作冰种。 将各处窍穴悉数打开,竭力汲取墨莲仙华之力。 淡蓝雪花一分二,二化四,四衍一十六,延绵不绝,生生不息。 待到功成之际,司空神在料想至少也能吞噬一片花瓣,怎知只融合化掉了方寸大小一片薄薄霜花。 司空神在睁开双眸,双瞳各自印拓下来一副完整仙图,身畔一位悬空凌立身材欣长而曼妙的女子清冷笑道:“恭喜公子进入华墟仙境,寒墨莲池誓与主人同气连枝!” 司空神在知晓这名女子实则乃阴神残魄所化,栖息于“雪躯”之内。而雪躯实则掌控在司空神在手中,只需动动念头,便能使她魂飞魄散。司空神在并不赶尽杀绝的唯一理由,绝非心慈手软记念恩情,只想看看她日后能成大多气候。倘若在雪躯源源不断的仙华源泉供养之下仍是庸碌无为,司空神在毫无悬念会将其无情击杀。 . 柳崇明发现那幅自成小天地的山河气象图其实是一方琉璃真气甲,熨烫地附着在那面光滑的红玉之上,这面琉璃真气甲背后隐隐约约有事物游动浮现,似乎别有一番隐秘景象。 轻轻一按刀鞘,黑刀弹鞘而出,力贯青山。 越是靠近这面乾坤碑,这柄刀面上刻有“燕绝”两个古字的黑刀便越是不敢造次,好比此时,柳崇明操纵黑刀如臂使指,全然感受不到一丁点儿反噬敌意。 黑刀蕴藏的气息倾刻爆发,喷薄的气流将刀身又推进了一截,威势更加凌厉且迅猛,刀柄撞向那面山河气象甲。 可惜黑刀无功而返,重新归入蛟皮刀鞘。具有山河气象的一整幅琉璃真气甲则岿然不动,未曾有半分破败损耗。 柳崇明呵气成蛟,百丈蛟龙猛烈冲击天门一般牢固的琉璃真气甲。一尾撞散便再添一尾,仗着体内接连四条气脉大河的支撑,柳崇明肆意消耗体内气机。 四条气脉大河波澜壮阔,气机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百丈蛟龙昂首挺胸长身扭转,威武之姿在撞向气甲墙壁后荡然无存,百丈蛟身轰然溃散,飙泄的罡气刮面生疼。 柳崇明左手自然下垂,搭在悬挂左侧的黑刀刀柄末端,手指轻快而连续地敲击刀柄。刀柄至刀尖浑然一体锻铸而成的黑刀在蛟皮刀鞘内长鸣,其声细微而悠远,经久而不衰。有如龙吟...... 不再呵气成蛟龙,深深吐纳,回气补大河! 体内四条气脉大河稍稍得以弥补,其中一条大河却陡然干枯见底,气息点滴不余,犹如绵延千里的澎湃河水被转瞬抽干。 腰间黑刀蛟皮刀鞘接口处隐隐有金光透出,黑刀被稍稍推离刀鞘一寸。金光璀璨的一双爪牙探出鞘口,一尾细小如蚯蚓的金鳞小龙游曳而出。迎风便长,化为一头身量仅三四丈的金身真龙。金身真龙摆尾舞须,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迫人心智的神圣威压。 龙冲霄! 柳崇明身怀过目不忘的本领,尽管无法与天宗这样天资艳艳的天之骄子比肩相抗,然则在参悟某些武技的层面,确有过人天分。 这一式威力最盛时有十二龙叠加的龙冲霄,柳崇明已能体察真义,没有精血供养的阴神血蛟,取而代之是一整条气脉大河,榨干气机到涓滴不剩的地步。 金身真龙合身撞上,自成山河气象的琉璃真气甲微微晃了晃,龙吟阵阵,轰隆雷响。 那爪牙与甲壁磨动的声音如山鬼悼哭,其声亦似以刀搅动耳蜗,声声刮耳挠心,难以抵抗。 坚持许久,一尾金身真龙仍然独力难支,于是柳崇明一发狠,将其余三条气脉大河也一并倾倒出去,以四龙冲琉璃甲壁。 四龙合力研磨之下,具有山河气象的琉璃真气甲才算破开一道细微口子。柳崇明仿造柳龙池之法,捏塑一缕贪婪嗜噬的蛟气,注入缺口当中。 这道蛟气一入此方天地便如鱼得水,疯狂吞噬周遭气息化为己身。这等强取豪夺的培气邪法,最为武林正道人士所不耻,偏偏正是此等蛮横之法,最为附和上古妖界正统的修行法门。柳崇明在懂人事,谅解父亲当初的抉择之后,也一并认同了他的修行法门,无论正统功法还是邪门外术,从来只看修习之人如何运用。 蛟气一开始畅通无阻,进食正欢。当逐渐壮大的蛟气到达此方天地核心部位时,有九道迥然不同的龙气当空拦截。这九道龙息并不精纯,少却神威,多了几分凶戾同狂暴。原来是龙生九子,赑屃、睚眦之流。这类古兽在人间大地早已绝迹,没想到居然在此次地界聚齐藏身。尽管皆是一缕龙息,却也足够日后成形了。 野蛟遭遇真龙后裔不但不怯懦避战,相反跃跃欲试,兴奋不已。于是二者纠缠一处,难分难解。 胜负分明时,出现一幕蛟吞龙的场景。 大蛟吞噬了隐藏于此方气息天地的九道龙息之后,堂堂正正替代了此处主人,以一处龙池为栖身之所,大大咧咧静待蜕变。 整座山河气象琉璃甲从碑上脱离剥落,构筑浑圆天地,与柳崇明渐次相融。 十二条气脉大河悉数开拓完成,一条比一条粗壮澎湃。 前传:星羽仙陵 第六十章 大婚 衣琊弈离开乾坤碑,前去找寻净水清洗身上污秽,返身之时发现司空神在与柳崇明已然先后醒来,二人气魄神态与原先迥然相异,司空神在身畔那位身材欣长的貌美女子也早已隐觅不见。 那壁厢天宗仍旧在圈子之内兜兜转转,只是脚步慢如龟爬,身旁伴有星影斑驳。 柳崇明心生忧虑,不禁将天宗事前叮嘱的言语交代与众人听。 得知详情,衣琊弈哪知事态如此危急凶险,他们三个获取仙缘的过程皆是有惊无险,轮到天宗此处,居然攸关性命? 一时也慌了手脚,连连道:“这可如何是好......” 天宗于他而言既是未来大舅子,又是相交挚友,倘若真有闪失,别说桐露那边无法交代,他自己心里头也过不去这道坎。可恨此刻无法可想,逼得衣琊弈心急如焚。 柳崇明轻拍衣琊弈肩膀,宽慰道:“木兄弟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当年遭帝王星砸中,不就因祸得福,一举进入化神境界么?” “但愿如此,可是......”衣琊弈欲言又止,恐怕说出不吉利的话语来。 司空神在与此间众人交情皆不深厚,审视局势便也稍见清明,一针见血点醒道:“天宗肉身与身周星轨运行愈发契合,想必与元神相距正在缩减。只是不知,率先返回的,是阴神还是本命元神,抑或是那尊女帝阳神!” 衣琊弈与柳崇明俱是心头一紧,面面相觑,倘若不幸是那尊女子阳神临身,他们真要遵循天宗的叮嘱,痛下杀手? 司空神在倒是没有这份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思量,指尖凝出一片淡蓝雪花,向前送出。细小而精致美丽的六棱雪花轻快飘飞,与天宗身周的斑驳星影碰撞之时分崩离析。一朵完整的雪花炸作无数细小冰晶,其间蕴藏的浑厚仙华之力尽遭碾压吞噬,最终化为乌有,渣滓无存。 眉眼微皱,司空神在有些难以置信,自身接连仙境凝华而成的凌厉之物居然如此不堪一击,沉声道:“恐怕凭某等任何一人都无法与此刻的天宗分庭抗衡,天宗所修神界遗术既是四术统袖又是其余三术克星,若要压制击杀习术功成的天宗,非是三人联手不可。不过,若是占据先机率先动手,仅仅阻止三道元神回归,则某一人之力足以!” 衣琊弈只身横拦在二人身前,功力催动,双眸与长发呈现琉璃色彩,好不玄奇。醇声冷道:“有我雨川庄衣琊弈在,谁也休想动他一根头发!” 柳崇明心中也曾闪现过撅祸害于未起的念头,只是真要付诸实现,还是下不了那份狠心。如今听司空神在轻描淡写的提及,非但没有丝毫赞同之感,反而心生厌恶。这才想起这位带领众人进入星羽仙陵的雪神族后裔、司空先生,背后身份是南北两洲最为臭名昭彰的第一魔教朔珞教前教主。 于是柳崇明默默走向衣琊弈,与其并肩而立,一手稳稳握住黑刀刀柄,立场不言而喻。 司空神在只是温雅而笑,如同一位事事忍让大度时时谦和待人的教书先生,“言辞不当,还请见谅则个。” 时下各人实力不明,又正值天宗元神回归之际,兴许便是一尊大敌,是故衣、柳二人虽心怀芥蒂,却不好与他撕破脸皮。 柳崇明率先拉下脸皮,赔笑道:“言重了,司空先生亦是为大局着想。既然天宗兄弟元神返归有时,何不等上一等再行决断。是福是祸共同承担,也不枉相识这一场。” 司空神在笑而颔首,淡淡道:“那便再等等。” 偌大的神仙墓室之内,徐徐清风不知所起,阵阵拂面股股清凉。硕大奇异的七彩蝴蝶拖拽着两条长长绚烂尾翼,在远离地表的空旷穹顶聚集成群,互相追逐嬉戏。 高达百丈的地槐枝叶茂盛,在一处很是平常的枝桠角落,一片发黄叶片历经百年尚未完全枯败坠落。生命走向尽头,尽头却是遥遥无期,迟暮既是凄凉。 清澈如无物的流动泉水供养之下的百亩青玉莲池熠熠生辉,纷尘不染。每一株青莲皆是整颗的青玉雕琢而成,藕结、叶茎、花瓣之间皆有无数奇妙机巧,在流水与微风交相作用之下轻微而连绵地晃动,如女子羞涩而拘谨不前,似美妇微醺而丰姿摇晃。百亩清池万株青莲鸣动如歌,青玉轻薄之处簌簌作响,仿佛竹林沙海松涛长草鸣;青玉厚重之处玎玲锒铛,宛如环佩双钏银铃金步摇。引人入胜,最是陶冶情操。 那面高达千仭辽阔无论的巨大红玉乾坤碑上,如星点分布的古老图像渐次点亮,其中一条璀璨的银河星点格外密集烂漫。一道神光从星辉中脱离,漫天星辰之力随即倾泄而下。只余下无主身躯的天宗额间神海窍穴开启,接引遨游归来的一缕神魂与充天漫地的璀璨星光。 星光黯淡之后,天宗身周有十六尊神像漂浮流转,身形玲珑剔透,小如拇指。众神像姿容外貌各不相同,似人似兽皆有。成形之后重新隐熄,这些是阴神的虚壳,尚未具备独立存世的人族思维。不过凭借他们体内充沛的星辰之力,寻常的一品高手绝技难以招架。 柳崇明从那漫天星影中居然体悟出一套源自星辰的招式,亦且不是最为擅长的刀法,而是源源不断冒出脑海的高绝剑招,其招式之玄妙高深,连柳崇明自己都感到匪夷诧异。 创造剑招的思维被一声清冷叹息打断,柳崇明下意识将手心搭在黑刀刀柄那朵莲花之上,目光如电平视前方。 正前方天宗已有苏醒迹象,不过尚未完全恢复神智。那一声叹息的来源,却是不远处司空神在身旁一位身材欣长的雪裙女子发出。 司空神在、柳崇明、衣琊弈三人从乾坤碑上获取独一份的四术传承之后,与其他各界术法的因缘便彻底断,于是元婴之间的神意感应也就无法启动。然则在这必然之中,又有一份意外,那便是司空神在刻意留存的一缕阴神。 同为阴神的清冷女子难得出来透口气,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感受这副仙源化雪凝成的身躯带来的清凉温养,说不出的轻松惬意。犯完懒的欣长女子恢复高傲冰冷气质,面寒如霜,打量远处那位并不好惹的大人物。 只是随后她便立即缩成一个雪球,悄无声息的消失。前一刻,腰悬一刀一剑的天宗平定神海星潮,眉峰一轩,望向此处。 脸上噙着浅淡笑意的天宗忽然笑颜转冷,藏乌刀首次以奇异的排序渐次分裂开来,九十九片精铁打造的柳叶飞刃飞行速度较之先前还要迅猛快疾。如赋生命的近百片飞刃灵动飞舞,精铁之身嗡嗡作响,犹如一群夜火流萤。 柳叶飞刃锋芒所指之处,司空神在不为所动。晴空飘雪,拦在那群飞萤所经之处,九十九片柳叶飞刃倾刻冻结,一堵厚实高大的寒冰城墙眨眼生成,飞刃就困在其中,不得动弹。 天宗哈哈大笑,朗声道:“恭贺司空教主仙术大成,举世无双!” 抬手间抽回众柳叶飞刃,脚步轻快,走向衣琊弈。 饶是司空神在心机沉稳,城府幽深,仍是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尤其是那句举世无双,更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谁不知道这世间修习仙界秘术造诣最深者,乃是那位突然得道的白羽剑仙何重树?这是以锦鲤讽刺河鲫? 衣琊弈心中大石落下大半,迎上前去,柔声询问道:“一切顺利?” 天宗点头,走近之后却低声苦笑道:“三魂只返回一魂,神海星潮尚未完全归入平静,纳为己用之前,我每日最多仅有四个时辰的清醒时间。其余时光皆要呆在神海窍穴之内,导引星潮,不至星力外泄,酿成弥天大祸。” 尽管声调不高,天宗却未曾有隐瞒之意,故而司空神在与柳崇明二人皆是有所耳闻。二人所听相同,所思却截然不同。司空神在知晓天宗言下之意,三魂归合之后,天宗所习神术将会再攀高峰。而柳崇明只道他的木兄弟周转不开,满腔热血欲要护持左右。 衣琊弈这些时日知晓这位柳兄弟是真正的直率坦荡,兼有一股侠道热肠,是个值得深交的英雄人物。于是对天宗点头示意,提醒此人无需防备。 是故天宗欣然应允,这对左右护法,委实世所无双,大概除了白羽剑仙何重树出手之外,已然无人能够破其二人合璧之威。 四人功成圆满,动身出墓返回地面。回程这一路各处机关早已破解,行去无波无澜,加之众人身怀神功,更是不惧此间凶险。 不过这其中也有小小插曲,因是四人之中天宗专修神术,而司空神在则以仙华养阴神,有取巧之便,这二人仍能以神念御物飞行。而衣琊弈与柳崇明一个单修人力,一个独习妖气,无法御器。 柳崇明尚好,骑跨一尾浮空小蛟,舒舒服服轻松惬意。衣琊弈则姿态奇异,双臂双腿合并,身如瑶鱼,不借外力居然可以凌空游动。 这般怪诞情形,引得天宗连连捧腹大笑,每每驾驭不住足下寒光剑,屡屡险些跌落。 原本对这等凭借人力便能浮空游行之法十分佩服的柳崇明,看到天宗一边艰难御剑飞行,一边蹲在寒光剑上,双手覆面,因为压抑笑意以至于足下宝剑都随他肩膀耸动而颤动。柳崇明被天宗逗乐,再看衣琊弈上下点头、摆胸叠腰、扭-臀踢腿的动作,只觉得十分诙谐有趣,于是开始辛苦的憋笑。 四人并未花费太多时光,已然回到地面。桐露见到兄长与情郎安然无恙返回,心中大石可算放下。驾驭座下宝剑迎向天宗,伸出双手抱住了兄长一条胳膊,可劲儿撒娇。看得衣琊弈羡慕不已,刚要开口,遭先知先觉的桐露瞪了一眼,登即蔫了。 司空神在抱拳辞别,一身气度温儒典雅,那有零星半点魔教前任教主的模样。醇厚声调徐徐而道:“某尚有世间俗务未曾了结,就此拜别众位。他日江湖相见,再续情谊!” 众人郑重还礼,也无太多离愁别绪,言浅客套几句也就作罢。毕竟江湖重逢,未知敌友。 踏上浮空道式铁剑临行前,司空神在记起一事,高声道:“还请柳兄弟支会侯爷一声,某应允侯府之诺,就算身在天涯,也必赴践。” 柳崇明想不到这位司空教主得到仙缘成为逍遥仙人之后,仍能遵守与一方小小封侯口头商定的承诺。倒不是当真以为他有多看重神华侯府,而是这份言出必践的品性,值得由衷敬佩。 柳崇明胸膛一挺,豪壮回道:“记下了!” . 木氏兄妹与衣琊弈和柳崇明四人在岛上暂居,这期间岛上一头沉睡于地底的妖兽苏醒过来,实力不俗,于是被柳崇明当作磨砺十二条气脉大河的出气包,满岛追着打杀。 那妖兽怕水,不敢翻洋渡海,每当追赶至岛上绝路,柳崇明便停下休憩,等着那头困兽来做殊死搏斗。这头妖兽本领高强不说,逃命的功夫才是一绝,每每从柳崇明全力出手之下遁逃,更加激起了柳崇明的好胜之心。 桐露在岛上安心养腿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尽管没有伤及筋骨,但为了不留遗症,防止日后行路姿态不美,桐露出行绝不下飞剑。于是整日跷腿坐在飞剑上的桐露丰姿渐长,屁股蛋和胸脯都圆滚饱满了不少,瓜子脸也有些变圆的迹象。这可把不敢下地走路,还贪嘴喜吃海鲜的少女愁得不行。 这几天小情侣闹别扭,桐露除了一日三餐碍于衣琊弈的烧厨手艺,不想亏待自己那张小嘴,才不得不与他照脸之外,其余时候皆是远远躲开。 事件的原因是正人君子、名门出身、仰慕者能将雨川庄从里到外填得满满当当他却不屑一顾的衣琊弈,居然热血上头,胆大包天窥视桐露瀑布清潭下沐浴洗簌。 第一次当风流子的衣琊弈手脚生疏,被逮个正着,号称有不坏体琉璃心的人间不败躯还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从那以后桐露养成了不分青红皂白先揍衣琊弈一顿出出气的习惯,而衣琊弈则练就了一边挨揍一边偷瞄坐在飞剑之上被体重压得愈见丰腴壮观的屁股蛋的绝技。 天宗每日最多四个时辰清醒,其余时候如无魂空躯,四处游走乱逛,不过他失魂状态下周身群星画轨,连衣琊弈也不能轻易近身,是故山林野兽皆无法伤及。起初桐露和衣琊弈轮流没日没夜的盯着,后来就不管不顾了,每日到了时辰,天宗就主动返回。 自星辰幻变日月更替中,天宗感悟天地至理,开创出一套化神一品境之上的炼神功法,称作《应天功》。能够超脱生死,跳出轮回,功德圆满之日,可游走于三十三天,超越天外天,穿行界外界,填宇而逐宙,神妙无穷。 天宗打算传与妹子桐露,衣琊弈因修炼人力无法研习,每每天宗教授便主动避开。可惜这套功法太过深奥,许多地方又无法以文字言语解释。天宗只得去真取简,只传授一些基础皮毛之物。 桐露花费数月时间,将那些“皮毛”理顺记牢,分成三部装订成册,自繁而简冠名以天、地、人,是为三境。这套衍生自应天功的分支法门,取名《婆罗印参功》。 修习之后伤势恢复极快,容貌与身段也恢复青春活力,这一点让衣琊弈暗暗失落。 习惯挨揍成自然的衣琊弈想着这样每天偷窥也不是办法,于是顶着挨刀子的沉重心情,当着兄妹二人面前提出迎亲之念。不想非但天宗欣然应允,桐露竟也不曾有只言片语的反对,只是羞怯的搅动裙角。其实哪次次被他偷看了身子,她不是佯装的恼怒,心中却热腾欢喜得很? 抱得媳妇归的衣琊弈喜得上窜下跳,当夜便“游”回万里之外的雨川庄报喜。庄主与夫人也是豪爽的主,只要是儿子看中的姑娘,身世门户都可以忽略。天一亮就吩咐下人置设礼堂、喜房和诸多事务。到了敲定良辰吉日时的节点,问及八字出身,才知道他们这媳妇也是名门大派出身,堂堂天宗,更是当代天宗的同胞妹妹。配他们儿子的身世绰绰有余,可谓是万分满意。 拜堂前三日,衣琊弈心中复杂得一塌糊涂,如猫抓挠又痒又急,也有狂喜和难以置信,还担惊受怕生怕是恍惚一梦,梦醒便会烟消云散。 直到洞房花烛夜,盯着新娘痴痴犯了好一会儿傻的衣琊弈听到那句:“呆子!还不掀开红盖头?人家已经等不及变成你的新娘了。”方才清醒过来,双手颤抖着扯下红盖头。 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红妆小脸,衣琊弈险些哭出声来。 桐露脑中其实也是嗡嗡作响,心如乱麻,口不择言道:“那边这位俊哥,不请我喝杯合卺酒么......” . 这一夜,向来以欺负情郎为乐的木桐露,终于第一次败下阵来...... ——先行卷《星羽仙陵》完!正文第一卷《七杀破军》开卷,主角登场。捂脸..... 一卷:七杀破军 第一章 抓周启志 神华侯府之内,正值小侯爷四周岁诞辰,府中大摆筵席,各处厅堂中身份或高或低的宾客进出送礼络绎不绝。几座主要大堂之内,黄紫贵卿们自京城赶来赴宴,与一众大管家和金雪城城里城外的本地官员们寒暄客套。 这些个从京城拍马赶来参加宴席的二流权贵,多是趋炎附势如墙头草一般的势力人物,没准在京之时没少诋毁这位坐镇州郡拥重兵的封侯。可是一旦逮住机会,却又拼命讨好,恨不得摇尾乞怜,企盼攀上大树。 宣和堂内,老侯爷南阳侯特地千里迢迢前来看一眼孙子。庶子出身,原本无望继承爵位的老人。凭借年轻时沙场搏杀数次换命得来的战功,和几场大战奠定的卓越功勋,总算换来了继承父亲侯位的正统资格。 此刻端坐主位的老人却是满脸慈祥,偶尔一惊一乍的鼓掌大笑,有个瓷娃娃一般的小人儿坐在他怀中,十分大胆的讲述他这几日捕捉蛐蛐的战绩。 神华侯与另一名身材魁梧相貌则与神华侯十分相似的男子陪坐老人左右,这名面相比封顼粗狂豪放的男子,是他同胞弟弟。因封顼蒙皇恩浩荡,在帝国重地封侯,故土州郡封侯继承之位便落在次子封胤身上。 封胤性子随父,杀性重,十余岁便在军中打磨体魄与武艺。暗中保护他的桩子和客卿在沙场之上不知死了多少,不过老侯爷有令在先,除非必死之局,否则就算缺胳膊少腿,也任他凭实力拼杀,不涉险练不出真胆识。没有武道名家指点,封胤硬是在沙场之上将武境修到了刀枪不入的宝身圣境。莫说是王孙公子之中,便是进入江湖,也是一等的高手。 前年封胤方才及冠,应老侯爷之令,脱离军伍,正式担任封侯之尊职,号南华侯。 神华侯封顼身旁是身怀六甲的一品夫人楚小亭,雍容大度兼之恬静典雅,仿佛一道风景。 南华侯封胤下首则是这座金雪城的土财神爷,城主卓明哲,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依然精神奕奕。与年轻气盛正值壮年的南华侯居然一唱一和聊得十分趣味相投,当谈论到卓财神家中那位二八年纪的千金卓及沉时,侯爵身份的封胤便当众喊起卓明哲为老丈人。 把一众宾客逗得哄笑连连,卓明哲佯装恼怒,狠狠的灌封胤水酒。这段趣闻一揭而过,无人当真,只有侯爷夫人楚小亭心思细腻,偷偷记在心中。 这一座厅堂之内,能有一席之地者,无一不是帝国当官之中一流拔尖的人物。 总管家江丰在此间待人接物,虽有皇宫那边的正统品秩在身,仍然不敢入席与来自京中的旧友叙旧寒暄,尽职尽责,不愧能担任侯府总管家之位。 府中那些个颇有身份的大丫鬟和一些年纪稍轻的婆子,对这位接近而立之年,外貌则依然年轻俊秀且手掌大权的总管家很是虎视眈眈。虽然府中也有一些泼脏水似的风言风语,说是这位总管家品味独特,不喜妩媚婆姨,独独钟爱唇红齿白身子未长开的男童。 不过由于这些闲言杂语未曾有人证实,是故府中就此事分成两派,其中胯下栓鸟、整日渴望突破牢笼一展抱负的男性仆人大多信誓旦旦,毕竟这一尊情敌太过强大,争是争不过的,只能泼泼脏水了。 而将江丰奉为尽善尽美神人形象的怀春婆子丫鬟们则打死不信,尽管偶尔还是忍不住想象一幅场景:身材欣长的儒秀男子,将一个娇弱娈童压在身下,狂暴鞭挞。心思玲珑想象力丰富的女子们每每面红耳赤,胸中羞愧与自责萦绕心头,但是又有一丝期待,自己能够加入那幅不堪入目的场景之中。 宴席尽欢,宾客渐散。 库房之中,今日光是收取素来与侯府关系紧密且地位官职最为崇高的那一拨人的送礼,便已然堆积成了一座小小山峰。何况还有那些如过河之鲫为数众多烧高香的二流官员大贾们的奢华礼品。 这些礼物之中,金银珠宝被划分为最廉价低俗的品流当中,除非数量极多,否则帐房都懒得为送礼之人记名。玉石名画稍稍入些档次,送礼之人皆能入载在册。至于堪称绝品的珍贵重礼,如续命灵药、延寿丹丸、秘技经典、仙品兵刃等等,这一类礼物主人则会另记一本簿子,送达枢秘机构。其中亦是祸福相依,家世背景都会被调查得一清二白,若是图谋不轨,则会遭受灭顶之灾。 退席而未散的一家人聚在一处,酒意微醺的老侯爷与儿媳闲话家常,聊到家乡习俗,问及孙儿周岁时抓了什么物件,楚小亭坦诚答曰:“家中无长辈,不敢擅自为小儿举行试周礼。” 老侯爷略有不悦,按捺没有发作,“俗话说周岁知早,三岁看老。你们这对爹娘做得真是......”想想这儿媳虽然死板了些,也算知书达礼,懂得不可僭越之道。于是饮茶消气,沉声道:“虽已错失良机,今日再补,也无不可。顼儿你着下人准备准备,今日便让小星羽抓周。” 此时侯府之内已经掌起明灯,亭台楼阁廊坊走道皆是灯火阑珊。众人所在偏厅,除了硕大烛火照明之外,还有数颗雪光夜明珠悬吊于顶,几乎与白昼无异。 遵娘亲旨令待在一旁背经诵典的小星羽,其实双耳竖立如兔耳,听到“抓周”一词,尽管不知何物,仍是喜得雀跃蹦跳,口中连连嚷道:“我要抓周、我要抓周......” 老侯爷抚须慈笑,一扫沉闷胸臆,将孙子抱在怀中,又亲又摸,如捧至宝。 一品夫人楚小亭眸含春水,颦笑倾城,微微侧身宽慰看着这对爷孙。 南华侯封胤眼角余光扫视嫂子一眼,玲珑身材确实越发曼妙丰腴,怪不得兄长至今未娶偏房。不过他对这位嫂子没有一丝邪念,这类“知书达礼”的羸弱女子从来不入他法眼。封胤更加钟情西域女子那种狂野野性的气质,如驯野马,每次皆能酣畅淋漓。不过能让他惦记心头的,还是那类能文能武的巾帼女子,好不潇洒写意。 想到此处,封胤脑中闪现了一位一面之缘的二八女子,当日为提前赴兄长之约,早几日入城,隐匿身份住下。喝酒时与一名女扮男装却毫不装饰掩藏胸前风景的女子互相看不对眼,二人对赌三场,输者为对方当牛做马不得食言。没想到开头封胤便连输两场,对弈轻敌错了先机,输得憋屈。第二场划桌为江山沙场,口舌吞吐雄兵。沙场磨砺过来的封胤在论战一道却输得心服口服。 必败之局,封胤第三场无论如何也要扳回脸面。提议比酒量,未料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爽快答应。封胤先豪饮一坛陈酒,二人方才比试。谁知这丫头胆气粗,酒量也不俗,二人斗得旗鼓相当。最后酒意上头的二人忘天忘地,竟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各自被自家仆人抬了回去。 后来封胤多方打听,探到城主卓财神家有位大千金,某日酩酊回府,遭娘亲禁足闺中,责罚她做那最为痛恨的女红针绣。那名女子,有个不是如何吉利的名字,唤作卓及沉! 过不多时,有数名仆人婢女端上木盘,木盘上放置诸多物件。合并几张大桌,空出中间,零散放置。除了佛经道典儒书是纸质卷本之外,其余如印章钱币笔墨首饰算盘之类,皆是金玉打造。样式众多,琳琅满目,几乎囊括世间百业。 老侯爷叮嘱几句,便把小星羽放在几张大桌中间空档之处,让他想拿什么拿什么。 小星羽觉得十分新奇,四周物件许多都未曾见识,每一样都值得好好把玩一番,可惜爷爷只让拾取一样。小星羽走来踱去,难以抉择,围在四周的大人满脸期待,每当他靠近一样物件,他们便紧张万分。 拿不定主意的小星羽忽然眼前一亮,面前一柄青玉质地的无锋短刀竖躺桌面,刀柄朝向自己,小星羽不假思索,一把握住短刀。这是一件玉质上佳雕工精细的玉器,环手一个狮头神意完足栩栩如生,口中吐出略微浑圆的刀身,刀尖微微上翘如长舌。诸多奇巧技艺施展在不足一尺的小玉件上,琢磨之人深厚技艺可见一斑。 只是这柄撑破天也是俗物中的上等玉器的玉刀,握在小小孩童手中,倏忽之间居然散发慑人刀光。小星羽握刀之后徐徐站立,持刀指天,浑身气度为之一变。楚小亭凑前一望,险些昏倒,只见小星羽入魔一般双眼通红如血,稚嫩脸庞清冷圣然,夹带一丝不容忤逆的暴戾嗜杀,犹如一尊魔神神祗。 几乎在小星羽握刀同时,府中前任大客卿柳龙池之子柳崇明留下的黑刀颤动鸣叫。这把刀刀身篆刻两个古字,府上专人翻阅古卷译得“燕绝”二字,神华侯封顼统率三州,以生产铁矿的燕隆州为根本之地,重中之重。此刀刀名极为不祥,加之周身漆黑如墨,杀气弥漫,故而一直被束之高阁,成为一些修行偏门刀法的府中刀客砥砺心性的磨刀石。迄今无人降服此刀。 一名看守藏刀楼阁的木讷男子闪入偏厅,于封顼耳边低语几句,在封顼一挥手之后闪身不见踪迹。 局势再变,小星羽一脚圈出,画了小半圆圈。手中玉石短刀轰然炸裂,碎裂玉石在空中凝而不散,有光辉闪烁期间,宛如一片泯灭轮转的灿烂星云。 破空之音由远而近,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面面相觑,各自震惊不已。 神华侯府四大客卿,除了已故的柳龙池之外,其余三人齐现偏厅:司职抵御外敌的矮小老头儿典山海;狼绮狐锦二部的领头人,驻颜有术鹤发童颜的俊逸白发“年轻人”陈玄江;军部归来,现今专职护卫一品夫人楚小亭的高瘦老儒生秦韵渐。三人已臻至一品境界多年,亦且三人连同辞世的柳龙池,有一处相同点,皆是不擅武道擅杀人! 一道乌光刺破瓦片,梁上瓦砾皆震,在下方三人护持之下,并未坍塌。 小星羽张开的五指握住那道乌光,正是那柄刀身狭窄的燕绝魔刀,稚嫩小手几乎包不住刀柄,比他身高尚且长出许多的沉重刀身也并未压垮小小人儿。 双眼血光退去,眸子居然一金一黑,一面慈悲圣洁,一面残暴嗜杀。小小身躯持刀傲立,大有睥睨天下苍生的雄浑气魄。 白发“年轻人”陈玄江纵使见多识广,对心中想法也不觉心生动摇,向两位老同僚寻求肯定:“天生一品化神境?” 二人郑重点头,典山海沉凝道:“小侯爷神海之内该有两尊元神,一正一邪,此事世所未闻。只是如今我等施力,却只能压制其中一尊元神。” 老儒生秦韵渐说话慢条斯理,字理清晰:“那尊魔神可以祸水东引,正好诱入黑刀之内,若与刀中神魄厮杀消磨再好不过,如果二者合二为一,也不过是成就另一柄魔刀罢了。小侯爷安危要紧!” 三人商定妥当,联手施力......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章 心花怒绽 小侯爷诞辰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府中恢复井然有序且忙忙碌碌的日子。 浣洗房中,一群八九十岁的小妮子正在捣衣,一些个年纪稍大身条抽芽的女孩,则取上井水,加入捣衣木盆之中,做些使力的活计。 捣衣众女之中,有一名妮子虽然同样身穿丫鬟衣饰,却如鹤立鸡群。 一身雪白肌肤细腻如脂,脸蛋略圆,模样十分精致动人,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已可预见。 更奇特的是她眯时细长睁时丹凤的双眸,紫瞳且瞳中生瞳,目光仿佛有慑人心魂的魔力。 今年十岁的红-颊儿吴白丹,在同龄人中身条稍长。 她本是白羽亡国公主,前些年与侍郎何重树颠沛流离,吃过一些苦日子。如今栖身异国外土,在巍峨高墙之内的神华侯府任职卑微奴仆,虽然每日清苦忙碌,好歹安稳踏实。 红-颊儿蹲身捣衣,持捣衣木棒的手掌掌心微微泛红。 埋首干活时,红-颊儿也会想起一些前尘往事,不过太久远的宫中富贵生活和父皇母妃的宠溺温暖,已经记不太真切。 倒是与被她暗自埋怨的何重树在一起时的场场画面,却能屡屡记挂心头,萦绕不散。 当年公主殿下吴白丹初懂人世,遭侍郎何重树掳劫带离父皇母妃身旁,逃出皇宫。 小小人儿漂泊路上无数次暗自发誓,有一天要摘下这位重树叔叔的脑袋。 至于一路上这位大叔的宠溺与惜爱,年岁尚幼的红-颊儿认准一理后,只当他是心怀不轨或者于心有愧了。 以至于当年何重树被侯府大客卿所伤,性命危在旦夕,红-颊儿以为他必死,在他耳边说下“你早该死”的言语。 这三四年,在侯府不仅长了个头白了肌肤,还从其他年岁大些的下人口中增长了不少见闻。 得知故国早亡,亲人或遭战火吞没,或沦为奸雄藩王床榻玩-物,方才晓得冤枉了重树叔叔。 若说对何重树有多愧疚,其实也不尽然。 毕竟他也使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最后输了约定,赔了性命,她也就沦为这座侯府的卑微女婢了。 想到这里,红-颊儿狠狠砸了盆中一件锦衣两棒子,砸得沫水飞溅。 水星沫子落在相邻一名妮子脸上,她狠狠瞪了红-颊儿一眼,举棒佯装要打,红-颊儿吐了吐小巧香舌,两人相视而笑。 监工的大丫鬟见到有二人嬉戏偷懒,本欲教训,定睛一看,两人容颜底子俱是不俗,日后怕是能凭着那张狐媚脸子向上攀爬至不错位置。 今日教训她们不难,只不过来日翻身,自己的苦日子可就随之而来了。于是很有眼力见的监工丫鬟选择视而不见,调转藤条-子教训一个干活慢脸蛋黝黑难看的妮子去了。 杀鸡儆猴,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 时近秋分,院中庭树渐秋色。落英缤纷,香残漫地和泥休。 碧叶莲池不复生机勃发的清雅之貌,取而代之满眼残败的枯叶干枝。被赋予生之希翼的莲蓬依旧挺立,褐黄独枝尤见坚韧。 满池数来唯只两三朵的迟荷兀自摇曳,仅剩的生机与死气沉沉的满池荷花相映衬,也无蝶舞蜂飞,孤孤寂寂,不胜凄凉。 临池小榭水光照映,朱漆大柱倒映着残荷斑驳影像。 暑意将绝,秋风渐起。 华衣锦服的侯夫人楚小亭在小榭阴影处乘凉,逃避这最后一丝暑气。 腹中那团肉越来越鼓囊累赘,身板略显娇弱的楚小亭只有腰背斜倚阑干,才能坐得舒适。 神华侯封顼外出处理罢一件军机要事,抽空赶回府中,沐浴洗去一身仆仆风尘,便轻装走入这座荷池小榭。 年近而立的神华侯封顼,一身气度愈发沉稳雄厚,久经风沙的脸庞并不白皙,也不似战场莽夫那般粗犷邋遢。 刀削脸庞与俊秀五官在人群中很是惹眼,一双眸子饱含威严,此刻则满是温暖宠溺的柔和光芒。 楚小亭如同沐浴在春日的灿烂阳光之下,微微眯起细长眼眸,朝着耀眼阳光展露即媚又清的迷人笑靥,朴素招呼道:“回来啦?” 封顼久久看着妻子不施粉黛的脸蛋,似乎没有年轻时那份惊艳与青涩可人了,可不知为何,却是越发使人痴迷其中。发觉自己气血翻滚的封顼喉中干涩,一些个新记的情话居然说不出口,无奈道:“回来了!” 神情和蔼心中得意的楚小亭招手示意丈夫同坐,封顼并未坐到妻子身畔,而是随手拎了一把木凳,坐在楚小亭下首。 轻轻将裙下一双长腿托起,放在自己合并的腿上。手法老道,温柔按摩楚小亭浮肿酸麻的小腿。 楚小亭俏脸微微潮红,倒也并未如何拘谨,调整姿形,干靠半躺在美人靠上,肆意享受一方王侯的屈尊宠溺。 只是看着神情认真、束发尚未完全干透的丈夫,楚小亭心中少女情怀便不住涌现。把玩着丈夫几缕发丝,楚小亭由衷感叹道:“真好啊......” . 侯府一间宽敞的书塾之内,几个同龄孩子或偏头或点头,或咬噬笔杆或倒持书本,穿行书桌之间的教书先生手持戒尺,一个个当头敲打过去。 只有前排居中的一个孩童从来不曾受打,这小娃长得唇红齿白,容貌可人,正是小侯爷封星羽。 不过这名教书先生是出了名的严师,能对封星羽另眼相看,非是他身上的侯子身份,而是封星羽委实乖巧聪明。 此时的封星羽正始识字,还并不如何惊才艳艳,只是诞辰之日经历异变之后,轻浮心性收敛许多。 小星羽似模似样地在金眼紫胎砚台中调水研墨,那块抓在手中硬如玉滑如脂光如漆的紫琼霜松烟墨于水中缓慢化出墨汁,出墨而不污手。 调罢墨汁,以细杆紫毫笔蘸墨,抄袭先生布置的启蒙诗篇。 侯府教书先生楼浅河年岁五十又六,年少时有功名在身,后来因出身原因遭官场同僚打压,愤而辞官,专心治学修身,在燕隆三州内名誉清亮无不称赞。 楼浅河一生不爱金银财帛,也不贪美酒妙人,年近花甲,唯独钟情风雅之物。 从清流客卿转为教书匠人之后,侯爷夫人挑选送来书塾的数套文宝,每件皆是楼浅河心头之好。 尤其是那出自制墨名家之手的紫琼霜松烟墨,色重而不浑,落纸即干凝而不散,加之一股龙脑松香,真是墨中上品。 小星羽书写手法尚且稚嫩,所书字体形与意皆有不足,先生楼浅河立身其后,已然很是欣慰,暗自称赞:“胜在规规矩矩,端秀无锐气,小小年纪能有如此笔锋,将来不难成为大家!” 抄罢近百字的诗篇,先生楼浅河又耐心传授一些浅显学问,众学生跟着摇头晃脑地跟读听讲,不觉日渐西斜。日晷报时,铜磬声响,众幼-童向先生辞安之后拔腿逃离。 小星羽也起身离开塾舍,随后丫鬟仆人进入此间打扫收拾文宝。 出舍间时已见夕阳昏昏,斜挂墙头,渐红发黄的日影轮廓将将沉没。初秋天时暖寒辗转易变,一日之内如过四季,小星羽挺胸等待一名丫鬟系好锦绣斗篷的结绳,便抬步往星帘小院走去。 星帘小院在侯子出生之时,历经天石陨落与妖鹿之战,几乎毁于一旦,除了主厢房之外,其余建筑皆是后来重新修筑。 楚小亭爱花而不喜花之娇柔羸弱,故而院中多植高大花树,桃花杏花梨花梅花杜鹃花之类或未开放或已凋谢,无花可赏。 一株流苏大树正值壮年,此时开放正盛,满树白雪几乎遮蔽枝叶,地上微黄的短草被铺上一层蓬松雪花。 几株紫薇花树相连成片,花开灿若云锦,如火如荼。 满园花树之中,最为难得的,是一株四百年树龄的老丹桂,前几月刚从南方移栽此处。因水土不服,以致花期推前,色如鸭蛋黄的橙红四瓣小花攒簇成团,堆砌在枝桠之间。 天香飘摇,醉人心肺。 几个年纪八、九、十岁的小丫鬟正在树下挑拣捡拾落地桂子,其中一人听到脚步声,直腰抬头,望见一行人服侍在一名小童身周,经过此处。 这名小童粉扑脸蛋精致可爱,眉眼清澈,脖颈以下遮蔽在宽大斗篷之内,脚步不停,头微侧,往这边瞥了一眼。 只见一名身条较之同伴修长许多的少女站立休息,肤白而貌美。二人四目相对,少女紫色双重的眸子熠熠生辉,如同晶莹宝石。 一个是神侯世子,掌上珍宝。 一个是亡国公主,囚笼奴婢。 二人心中俱无波澜,小星羽顾自前行,红-颊儿依旧弯腰捡拾桂子。一颗种子,却在二人心中悄悄埋下。 星帘小院主厢房内,焚香清幽,烛光柔和。侯爷封顼为孕期不便装饰妆容的楚小亭额头点上花钿,是最常见也十分考校手法的梅花妆,二人房中说些暖心甜蜜的体己话,不觉天色已晚,到了晚食之辰。 食肴备齐,婆子丫鬟们敲门来请,夫妻二人方始出房。随嫁至神华侯府的楚氏本家丫鬟如今已经晋升为一位婆子,算是彻底在侯府安家落户,家中男人也是侯府管事,地位不高,但是好歹手底有些实权。 二人相互搀扶迈过门槛,随嫁婆子见自家小姐与侯爷衣裳整齐,发髻也未显凌乱,似乎没在房中做些羞人的事。于是黑沉的脸色稍稍缓和,于另一边扶住肚子浑圆隆起的楚小亭。 在随嫁婆子心中,男人都是没羞没臊不懂节制的色胚,小姐这等国色天香与这样的虎狼共处一室,身体轻健还好,如今身怀六甲,真怕出个好歹。 小星羽早在食厅候着,向父母拜安之后方才上桌。 几道寻常人家吃不起的粗糙菜肴,正适宜为富贵人家的身子养养肠胃。一锅滋补养胎的汤水一家四口分食,味道尚可。 用餐后依照惯例,楚小亭督促小星羽诵读抄写一本佛经,此经晦涩艰奥,小星羽尚未熟识经中字意,只是依样画葫芦。 只是今日楚小亭明显心不在焉,读错了好几个字,发了好一会儿呆。 总算熬过个把时辰,得以返回住处。楚小亭喜上眉梢,脚步也轻快许多。 随嫁婆子见状忍不住在小姐耳边语重心长叮嘱几句,楚小亭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了脸颊绯红:“休要多嘴,我会小心的!” 将小姐送回房里之后,随嫁婆子忍不住叹息一声:“这小羊自己往虎口撞,俺有什么法子。冤孽啊......” 一卷:七杀破军 第三章 捕役快手 神华侯封顼回府三日,期间尽管竭力抽取时间陪伴妻子孩子,结果仍是将大半时光花费在处置公务上。 军中事务和铁矿开挖调运两方面催紧,封顼不得不动身返回。 夫妻二人侯府府门前话别,神华侯府府邸之前御口亲允“神鲤池”三字的空旷广场,铺设一块块扇形龙鳞地砖,色如黄金,当中夹杂有火红细纹。 整片神鲤池沐浴在晨曦之中,耀眼鳞光熠熠生辉,华彩夺目,奢侈程度堪比京城皇宫朝圣必经的白玉阶。 楚小亭将身前高过自己一头的丈夫衣裳整了又整,掸了又掸,容不得半点歪斜或是灰尘,“军帐无瓦遮顶,近来转寒,入寝不可褪去中衣。早晚露瘴重,帐外切记遮蔽口鼻戴棉帽。你脾胃虚寒,秋季正当调理,按时饮食补胃汤,切勿服用军医开配的急效药丸。府中婢女婆子你不便带入军中,我着朱金、徐中二人随你入营,以共使唤。徐中多次入营,军中忌讳都懂,我让他看紧朱金一些,你毋须在这等小事上分神。” 封顼听到随他入营的二人少了老烟头宋廉殊,却多了个女子男相的朱金,不禁微微皱眉。这个朱金英气盖过妩媚之姿,身材高挑修长如男子,面貌并不丑陋,相反稍作妆点是个十分耐看的美人。 性情大度,毫无寻常女子的娇柔做作,最重要的是,楚小亭曾提议让她成为封顼的侧房妾侍。封顼心存疑窦,莫非是妻子有意试探? “军营重地不宜女眷进入,就算我身为侯爷,也不可轻易破例。小亭你这个安排有失妥当,还是依旧让老烟头随行罢!” 二人明明身份尊贵,却以寻常人家的你我相称,可见夫妻情谊深切。 楚小亭掩嘴而笑,封顼稍微歪斜脑袋,浓浓目光盯着妻子白皙微福的脸庞,以示不解。楚小亭神秘兮兮地凑到封顼耳边,交头低语道:“朱金其实是男儿身,他祖父一代有外族血统,面貌天生阴柔。他自带英气,反而容易让人混淆。” “你呀你......”封顼哑然失笑,伸出手指点了点楚小亭精致小鼻。对妻子的屡次试探,不怒反喜。 西域名马冥月侯在一旁,封顼走下阶级翻身上马,双腿踩住马镫,手持缰绳,身上气质登时一变。 看得楚小亭痴迷良久,最后挥手告别,望着一队人马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 . 金雪城内商贸发达,除了盐铁交易受到严格管控之外,其余商品皆有各自或明或暗的门路。 只要你有意愿,便是一个大活人,也能买下,当然价格可就非是一头牛羊那样的贱物能比的咯。 金雪城经历了扩建,如今分为内外两层,外层是寻常家底的商贾百姓,而内层才是真正的金雪之城,富贵权柄之人聚集之处。 只不过白天内外城门大开,除了最外层的诸多城门设防之外,内城与外城间隔处极为宽松,城中百姓也能自由穿梭两座城府。 外城民房布局较为松散,派驻军旅驻扎其中也不会打扰民生。 内城则不同,寸土寸金不单止,大户人家或官宦之府都不会允许粗鄙军伍在自家府邸附近驻扎,是故动荡时期所有维安持稳的人马都需从外城调度。 内城之大,足有八十余座间坊,每一坊皆以高墙隔断,坊内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巡逻兵马只限于外街大道,寻常不得擅自入坊。 而游走各坊,负责缉捕贼寇兼具搜罗风讯之职,则是为数众多却零星分散,不易引发骚动扰乱民生的捕役和快手。 年纪不大却微微驼背的薛四样就是一名快手,身份比具有正职的捕役低一等,薪奉自然也少得可怜,平日开销就靠一些相熟挂钩的店铺捐贡。 薛四样租住在外城,那里地段价格实惠,他租住之所正好在一处二十伍的百人军队旁,每日辰时未至,便遭嘹亮的操练号角惊醒,之后则是整整一个时辰不停歇的整齐跺步与暴喝声。 所以薛四样每日都能准时到衙署签到,衙署里那位签到的老笔官对这么一个“上进勤奋”的年轻人很是看好。 领了铁尺和牛皮绳,一左一右系挂腰间!快手与捕役不同,没有铁牌和正式牒簿,唯一能彰显身份的,便是那柄不短不长的铁制扁尺。 寻常百姓不得挟带私藏长度过尺的大件铁器,像薛四样这般腰挂铁器大摇大摆走上大道,却没有穿着盔甲、官服、锦衣的,多半只能是衙门中人了。 薛四样正欲前往管辖之处的金菊坊,这一路行去,不少店面朝向街道的店铺伙计同他问好,熟络一些的叫他薛捕哥儿,略生分的则称呼一声捕爷,这待遇正是薛四样走得慢慢悠悠的主要原因。 正陶醉在良好的自我感觉当中,耳边忽闻马蹄声响,薛四样下意识从道路中央的马道边缘退下。 抬首打量,迎着朝阳望见一队人马,马蹄声不疾不徐,跺地有力,马匹跑动时马背仍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平稳,一见便是训练有素的良驹。 为首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肤色微黑,神情威严毫无脂粉气息。薛四样这等卑微下等的捕役,不可能认出神华侯这等帝王之下的大人物,其实这一队人他就没有一个猜出身份。不过那二三十骑披挂黑甲的骑军临近时,身上冷冰冰的气息激得薛四样大白天打了个冷战。 马队最后头吊着单独一骑,马是黄花大马,马侧绑着一杆长条事物,一名中年男子端坐马背,身躯如山。薛四样看着他着短袖的粗壮手臂,居然比自己大腿还粗,不禁感叹道:“真是一位猛人!” 一名游街吆喝的小贩凑上近前询问道:“这是谁家的公子出行,这么威风?” 薛四样就要抽出铁尺教训这个撞枪口的胆大游贩,细一看原来是相熟的旧识,于是随口胡扯道:“什么公子!这可是从侯府出来办事的大人物,你没看见那一队黑甲骑兵吗?那是咱们燕隆三州最上等的骑军,你这样的小贩就算提刀上马,以百敌一,也不够人家砍头!” 游贩很是配合的倒吸一口凉气,惊愕道:“这么厉害?薛大哥居然认得出骑军品阶,想必在军中有亲近的熟人。”游贩神情很是夸张,不过对薛四样来说非常受用,他不知不觉便将牛皮吹大了些。 “那是!当年我也曾提刀上阵,你看我这驼背,就是为袍泽挡了一刀落下的残疾。唉。后来不便上阵,退伍下来,在这金雪城当了个小小捕役......” 游贩听得神驰神往,又为老大哥深深惋惜,最后还要得无比真挚地掬一把伤心泪。 之后二人分别,薛四样嘱咐游贩别在大街游走,抓到可是要罚铜板的,可入某某小巷,那儿哪儿喜欢尝鲜的富贵人家比较多之类的提醒。 于是薛四样啃着一张葱油大饼,走到金菊坊正好吃完。 金菊坊不算太大,内里商户主营胭脂水粉锦帛绸缎之类,食宿民生之流不提,坊内另一桩生意也是如火如荼。 那便是妇人们嗤之以鼻,男人们心领神会的销金窟,做皮肉生意的地方,比赌坊更能勾起男人们的原始欲望。 金菊坊处于外围,算是内城中比较偏远之地,离真正的官宦富贾聚集之地还有不少路程,自然不会有青球阁这等庞然巨.物的青楼坐镇。不过这里的青楼在附近几座坊间口碑俱佳,内里的姑娘也都皮娇肉嫩,是而很能招揽生意。 薛四样入坊之后,登即换上一副低眉顺眼的形象,到街道一处官设的武亭候命,薛四样到达之后不久,武亭内渐渐聚集了另外两名快手,三人有一没二地搭腔,不熟不生的。 三人待了好一会儿,才有两名捕役慢悠悠走来,一人挂刀,一人手持月牙杖。 二人腰间皆有一块十分醒目的门形铁牌,他们才是正儿八经的衙门缉贼吏。 亭内三名快手显然有些畏惧这二人,二人进入武亭之后他们便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月牙杖重重往地上一跺,一位身量高大的魁梧汉子冷哼一声,直接发问道:“潜入宋家窃取财物的盗贼有行迹了么?” 三人支支吾吾,薛四样头皮一硬,回道:“这几日在坊内青皮流子之间排找询查了一遍,洗货的各处黑市也走动了一遭,结果......并......并无所获。” 佩刀男子毫无掩饰的鄙夷眼神望来,淡淡道:“我早说过这群废物靠不住,连捕役考核都混不过的蠢货,能指望他办成什么事?” 薛四样肩膀微微一晃,随即平静,忍住没有发作。再说了,凭快手的身手,对付寻常青皮流子尚可,造反?那可就是皮痒找揍了。 这个小动作落在持刀捕役眼里,让他愈发得意,也更加看不起不入流的快手。 魁梧汉子身份与持刀男子不相上下,办案能力却有所不及,平日办事就靠指使这班手下各处奔走,然后他坐享其成,甚少有动手擒贼的机会。 要他动用脑子查案,实在难为他了。魁梧汉子不愿在同僚面前丢却脸面,责令道:“就是将金菊坊掘地三尺,也要寻着贼人线索!坊内没有,就到外坊查找,他们带着巨量财物,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三名快手正自为难,竟是佩刀男子为他们解围:“快手权限只在坊内,出了金菊坊,没有捕役牌子和公文,百姓和捕快都无配合义务。亦且擅自越坊查案属于逾权重罪,他们轻则罢职,你主谋重则充军。” 魁梧汉子虎躯一抖,赶紧改口道:“只许于坊中排查,量他们也逃不出金菊坊的高墙去。” 佩刀男子不置可否,拿带鞘刀尖指向薛四样,“你叫什么名字?金菊坊任职几年?” 薛四样愣了一愣,立即回禀道:“小的薛四样,外号缺四样,于金菊坊任职快手五年,隶属十一亭候命......” 佩刀男子收回二尺有余的佩刀,语气无波无澜,平静道:“本捕黄信勇,掌一至五亭,今日命十一亭快手薛四样协助本捕追查宋府失窃一案。罗捕役可有异议?” 魁梧汉子有些拿不准黄信勇心思,“异议谈不上。黄兄要人尽管带走便是,只不过快手缺四样能力一般,在我手底下这些年并不突出,黄兄如若要人,我有更合适的人选。” “不用了,就他!” 一卷:七杀破军 第四章 捕役快手(二) 失窃的宋府府邸,坐落在捕役监护十一亭附近。 宋家父辈祖父辈皆有官职,这一代的宋家家长虽然没有继承上代荣光,然则现今以经商为业,攒下了殷实家底。同时将父辈的官场关系打点得更加亲密牢固,在金菊坊内地位可谓不俗。 失窃的财物虽然贵重,却也并未致使宋府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宋家家主之所以对衙署施加压力,乃因丢失财物事小,失颜事大。 人活一世,不就为争口气,长点脸嘛! 衙署长官们遭受的压力,逐层落到了捕役身上,然后跑断腿的,则是最次等的快手们喽。 薛四样跟在长官黄信勇身后,距离保持在两个身位左右。偷偷打量这位长官,他身材并不高大,以中年人的标准而言,这位长官算得上匀称。 “你平日练刀?” 薛四样冷不防听到长官开口,吓了一跳,快速竭力压制情绪,尽量平稳道:“是!住所临近护城军营之一,因拦拒马而不立墙,早晚见官兵操练,于是偷偷学了一些。” 气氛陷入沉默,二人埋头前行。 大概是觉得长官有意热络寒暄,而自己的回答太过刻板,于是薛四样补救道:“黄捕头真是神,连小的偷偷练刀都识破!” 黄信勇是正职捕役,可还没那份本事和人银关系,当上一坊捕役领袖的捕头,薛四样随口将猪朋狗友们打趣奉承自己的称呼套用在长官身上,自然是想博取好感。 黄信勇对此没有纠正,只是解释道:“你虽然驼背,但是步伐轻快,右臂比左臂粗壮太多,而且右手老茧多集中在虎口和掌侧,显然是长期练习劈砍动作才能磨成。剑是君子之器,非是我等役吏所能持有,此生无缘,是则唯有刀了。” 小快手薛四样谄媚道:“黄捕头推理条条契合事实,思维缜密,真神捕也!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黄信勇眉头一黑,走在后头的薛四样自然没看见,殷勤地等待长官发令。 他被捕头派遣至此协助姓罗的查宋府失窃一案,结果来了三天喝了三天花酒。黄信勇幡然醒悟,这姓罗的不是成竹在胸,而是真的昏庸无能。如今不得不和他对拆,以自己的办法查案,只是手头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个“缺四样”必然不会有多大能耐,在他看来就是引路辨人罢了,否则但凡有丁点本事,能当这么多年快手? 黄信勇声音一沉:“去宋府!” 宋府府邸坐落在金菊坊价位最贵的黄金地段,府邸建式内分四进,房屋簇拥。外围高墙,既是防盗亦是彰显财力。高墙粉刷得雪白,墙头顶着发黑黛瓦,颇有岭南建造的婉约简雅格调。 薛四样领着捕役黄信勇抵达宋府,二人站在府门之前,打量眼前景象。面前两扇朱漆木门嵌满铜钉,中槛上钉入四个六角门簪,两边门角铸有犀牛望月的抱鼓石。非是官宦之家,是故并未安置侧门,远处有一处不起眼的小角门。 薛四样用力拍打门环,铜制大环打在吉祥如意钉上声音清亮,门侍很快便将门打开缝隙,拿懒散的目光打量来人,打着哈欠道:“你们是什么人,访亲还是叙友?” 黄信勇把腰间铁牌一亮,道:“捕房办事!” 门侍擦了擦惺忪睡眼,定睛一看,牌子上的铸文大多不认识,不过这枚令牌的款式不假。想必没有铁匠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仿造捕牌吧? “二位官爷稍候,小的入内禀报!” 薛四样以手抵住门板,不让看门小厮将门掩上,眼角上扬,对小厮道:“捕房办事耽误不得!你通你的报,我们办我们的案子,各不相扰。” 说话间手上加重力道,那年轻的门侍被他压得连步后退。露了一手本领的薛四样得意跨过门槛。黄信勇也不扭捏,跟着屁股后头进府。对于薛四样卖弄的这一手,武艺颇高、眼界更高的黄信勇自然不以为然。 看门小厮被煞了面子,脸庞发红,心中也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民不与官斗,丧气地跑回府内,与管事知会情况。 两个捕快沿着围墙墙角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西南角的园子里。园中设有奇石假山,挖坑成池,池中养一色黄金锦鲤。地面植株将梅兰竹菊种了个遍,还有一株槐树根墩与墙角相连,大概是圈地之前存在的老物。新主人不忍伐除,于是便保留了下来。 薛四样想不通上司为何驻步墙下,对着那棵老槐左看右看。民间将柳树与槐树视作重阴气的树木,纷纷忌讳,少有栽种于屋内。不过薛四样对槐树印象颇佳,只因槐树所遗槐花槐米皆是不花铜板的美食。此刻树上,就结了许多熟透的槐米。薛四样想着想着就有些嘴馋,随手扯了几瓣菊花放入口中咀嚼。这盛开之后足有碗大的菊花居然滋味不错,微微发苦,回甘之后甜意久久不散,沁人香气更是充斥口鼻。 这株菊花是域外异种,主人下了不小的功夫才得来,又付诸心血辛苦培养长大,若是亲眼看见花瓣被人拔下食用,非得用涂满蔻丹的指甲挠他个满脸彩。 黄信勇时而躬身查看脚下,时而仰头凝望墙瓦。 这一面墙由于地面经常浇灌花木积郁水汽,毒辣阳光又常年遭树冠遮挡,导致潮湿阴暗,墙面高处苔痕发黑,下半部分的苔藓则很鲜活。黄信勇伸手在墙上高低各撑一下,高处干透发粉的黑苔纷纷掉落,低处鲜嫩苔藓也被擦去大片,汁液沾染一手。黄信勇将污渍擦去。 再看墙面,只有自己留下的两个手印,除此之外别无痕迹。黄信勇原本推测贼人依托此处槐树遮蔽,正好遁出府外去,希翼他们留下蜘丝马迹,好指向探查方向。如今看来这股贼人手段高明,身手绝不会差。 “哪来的孟浪子?踩踏我家主老槐!”嗓音尖细,从园外月门处传来,黄信勇抬头望去,却是看向老槐树冠。 在树干开叉处,薛四样双腿叉开,稳固身形,伸手正欲去捞一段断折的槐枝。听到喝斥后回首,看见一个婆子模样的大妇双手叉腰,怒目相对。薛四样对着四十好几年龄的大妇尴尬一笑,支支吾吾道:“我看这截槐枝断折将坠,恐掉落砸到府上公子小姐,正要将它摘下。” “放你娘的屁!近来既无狂风也无暴雨,槐枝挂满熟果生气勃勃,好端端的会无故断折?”原来是薛四样咀嚼菊花被勾起了食欲,看着满树美味槐米,忍不住嘴馋上树。还没做成贼,就被捉了个现行。 薛四样本名非是四样二字,只因被人号了“缺四样”的外号,正好谐音薛司彦。缺的四样,便是:缺金银,缺婆姨,缺运气,缺心眼。 捕役黄信勇无视那位婆子的骂街,决绝道:“把槐枝整段劈下来。记住,是整段!” 薛四样不明觉厉,立即执行长官命令,拿沉重铁尺在断成两截却未完全分开的槐枝底部使劲一敲,槐枝应声而断。树下黄信勇伸手一捞,将槐枝拿在手中查看端详。 看起来在宋府下人中颇有地位的大妇更加不依不饶,尖叫一声,冲上前来,要将手中竹篮砸到树下的流子身上。 还没近身,一只大手在肩膀内侧一推,大妇滴溜溜自个儿陀螺似地调了个头,变成肥大腚子朝人。黄信勇毫不客气地往她屁股踹了一脚,使的是巧力,大妇摔到草丛之后立即跳起,跑开几步,身上并未受损。油腻却白净的脸庞微微发红,居然有股子小姑娘遭登徒子调戏后的羞涩。看得树上的薛四样一阵哆嗦,险些掉下树来。 黄信勇查看树枝,发现断口非是新折,这就证实了贼人确实从此处往外逃逸。只不过非是以老槐为遮掩,从背阴面攀爬上树,而是直接从正面攀爬跃出围墙。如此冒失,看来是自己高估了他们。 得知贼人的行事风格,这案子便也不那么棘手了。 管事这才赶到园子,是个三十好几的中年人,身子板瘦弱。蓄着山羊须,穿着厚实棉制中衣,外罩墨色雪襟长袍,有股子书卷气,走起路来慢慢悠悠,似乎是个凡事皆能处变不惊的主儿。 管事朝大妇点头,“崔大姑,这是治安衙署的长官,专程为府上失窃一事而来,你且回避回避!” “得嘞!” 姓崔的大妇拍拍身上的草屑,拧着腰肢离开,出月门的时候不忘回首剐了身子健硕的黄信勇一眼。 薛四样从树杈下来,正好瘦管事走到跟前。他拱手打了个揖,客套道:“见过二人长官!鄙姓徐,觍为宋府管事。” “二位长官查案可有进展?需要鄙人之处只管吩咐,必定竭力配合。” 黄信勇摒弃手中断枝,和气道:“徐管事!可否劳您拟一份府上丢失物件的单子?最好有外观的详细注释。” 徐管事目光在黄信勇佩挂的铁牌单刀和薛四样腰间的铁尺上打转,身子不动声色的侧向黄信勇,道:“这事谈不上烦劳不烦劳的,帐库有大小事物的一应记录,唤人理一理就成。二位长官要不到偏厅喝杯茶,歇歇脚?” 说话间一个小厮被徐管事招手唤来,叮嘱了几句,小厮便直奔库房。 黄信勇目送小厮离开,冲徐管事拱手道:“谢过徐管事盛意!本捕公务在身,不便耽误。这厢有几个问题,要叨扰徐管事解惑。” “长官只管开口,徐某知无不言!”徐管事提高了声调,以表自己的真诚。尽管他因为身子瘦小,声音有些发尖。 “府上三日前入贼,是谁人最先发现?案发几时几刻?案发具体何处?只一处被盗还是皆有丢失?可有人员瞅见贼人身影或者某些可疑之事物?可有下人缺勤,或者哪个平时懒怠的下人当晚特别勤快的?当晚府上可有客人、戏子、裁缝、绣娘等等的外人留宿?” 徐管事被连环问题丢在身上,有些发晕,揉着脑袋回忆当晚情景。 薛四样袖里藏了一把槐米,见到长官目光精亮的发问,不禁暗忖:“难得是个有真实本领的捕役!”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五章 捕役快手(三) 确认自己理清了思绪,徐管事这才语调缓慢道:“率先发觉府中遭贼者,是府中家生仆宋梓。宋梓今年三十有二,却有夜醒的毛病,夜醒后一两个时辰内难以入睡,于是便养成了夜巡府院的习惯。长官不需怀疑此人,宋梓秉性纯良,祖上世代侍奉宋府,对家主是恩情长重......” 黄信勇微微皱眉,打断道:“徐管事陈述案情即可,其他无需多言,本捕自有决断!” “是是是!小可多嘴了。” 徐管事正了正衣襟,严谨道:“当晚约莫是丑初的三四刻,鄙人梦中忽闻惊呼,辗转醒来便听闻府中各处传来嘈杂声响。披衣出门,逮住一个小厮询问,说是西厢房入贼。待赶到之时,已不见贼人身迹。据宋梓讲述,他夜巡瞅见两个人影,以为是府中下人,呼唤了一句。谁知二人拔腿便跑,其中一个手中布裹跌落在地,洒出了满满当当的挂画瓷瓶和金银细软。宋梓这才知道贼人入府,一面前去追赶一面大声呼喊,可惜为时已晚,不见了贼人踪影。当晚清点了府中财物,发现竟有大量器皿、挂画被盗,料想贼人数量不少。亦且西厢房以姨娘女眷居多,许多偏房姨娘皆言寝居周遭金银首饰不翼而飞。” 言及此处,徐管事打了个眼色。 薛四样见上峰斟酌案情而没有领会,附耳低声道:“徐管事这是暗示这些偏房小妾供述或有偏差,比如丢一双耳环,就说没了一对玉钏,妇人贪婪天性使然。咱们待会儿拿到手的单子,就徐管事经手的器皿和挂画等物数量与描述真实可信。” 徐管事偷偷朝他竖了个大拇哥,二人打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黄信勇点了点头,对此倒是认可,若是偏引案情的假线索太多,案子可不好查。示意徐管事可以接着陈述。 “长官还想了解什么情况?”得了官爷赞同,徐管事心底难免有些许的志得意满,于是不知从何再说。 黄信勇不得不重提疑问,只是语气有些没完全压制住的烦躁,吐气道:“当晚可有下人缺勤抑或不合心性的殷勤?可有客人、戏子、裁缝、绣娘、工匠等等外人逗留府上?另外若谁人有勾结贼人的嫌疑,亦可一并交代。” 徐管事认真思索片刻,信誓旦旦道:“府中并无可疑人员!当晚亦无外人留宿。” 黄信勇双眉皱起,心知再问无用,这人精是要将所有责任和压力堆在捕房头上。若说府中夹有内应,与外贼里应外合,岂不是映衬他这管事目光昏浊,职务上有重大疏漏? 言语之际,一名小厮小跑而来,递过一份巴掌大的小巧折簿,徐管事接过之后递与黄信勇,道:“长官,这是府上失窃财物列单。” 黄信勇将小折簿揣入衣襟,说了一句“公务在身,不便久留!”立即返身出府。 出府之后,已是午食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挑担的简陋食肆,要了两碗汤面充饥。做小买卖的商贩见是两位腰佩长铁的官府捕役,不但半个铜板不收,还各自加了一颗卤蛋。这碗面重油重盐,面量还足,颇为扛饿。 吃完一抹嘴,黄信勇解下腰间铁牌,同折簿和衙署批下的授权公文一并交给薛四样,交代道:“追寻赃物的任务交到你手上,有了铁牌和衙署文书,就算出了金菊坊,各处捕房人员也要协力配合。坊内夜有宵禁,城门守卫得到戒严命令之后,对铁器和贵重财物查得格外缜密,想必这批财物尚未完全流出金雪城。你可在金菊坊附近先行探查,或有收获。” “那长官您?”薛四样接过三样东西,心中暗自窃喜,脸上小人得志的猥琐笑容根本掩饰不住。 依托这样一个轻浮孟浪的年轻快手,黄信勇其实心中没有底气,只是他另有盘算,道:“我觉得那位徐管事言语有所隐瞒,或许有人在他刻意包庇之下逃脱了嫌疑。不过经方才那番敲打诱导,想必徐管事也怀疑那人了,我如今欲潜入宋府,暗中探查,俟机直捣贼人老巢。” 薛四样拍手惊呼道:“妙啊!黄长官这一手精妙绝伦,那老狐狸决计料想不到咱们明查贼赃,暗中却以他为突破点。那位内应必然也是戒心大减,好!好!好!” “马屁留着破案再拍!查案要紧,速速行动!”黄信勇系紧腰间二尺余长的单刀,站立姿态挺拔如山,身形背影尤为伟岸。 薛四样领命离去,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 金菊坊宋氏府内,姓徐的管事送走了两位前来询问案情的捕房衙役,动身来到大房夫人住所禀启这事。大房夫人统领府内一众事宜,这桩失窃案影响不小,自然要通过大房夫人审核决策。 之后徐管事便忙于管束监督各处仆人女婢干活做工,直到午时过去,徐管事才有闲暇吃一口饭,睡一会儿午觉。 睡不过三刻时的徐管事准时醒转,又开始督促偷懒的下人们。 宋府后头食肆林立,其中有一栋四面畅通的三层楼阁,一楼听书看戏,二楼喝酒吃饭,三楼赏景饮茶。楼内客人往来如流水,生意做得颇为有声有色。 一位腰佩木鞘铁器的中年男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越过说书匠人的洪亮声浪,登阶上楼,步履沉重稳健。 登上二楼时,楼内共计十六桌,多有人正进食。其中一张桌子围着四五个青壮汉子,几盘酱牛肉所剩不多,数个酒壶也已见底。座位朝向楼梯位置的男子突然快速低头,将脸面几乎贴到桌子上。 酒意微醺的同伙纷纷哄笑,正要嘲讽几句,却闻他紧张兮兮细声道:“黄头儿来了!” “你是喝高了罢?黄头家里那只母老虎管得严,哪有银子往这边消遣,再说了......”一面言语一面转头望向楼梯位置的一名同伙嘴里的话戛然而止,赶紧依样低头。嘴里低声骂了一声娘,怪责那位没有及时支会他。 另外几人也纷纷低头,装醉装睡。他们几个腰挂铁尺,原是邻访的快手,在黄信勇手下任职,此刻本应在各自岗位上巡逻捕贼。 黄信勇转向登上三楼的阶梯,继续拾阶而上,并未发现饮酒偷懒的几员手下。 快手们松了口气,既有劫后重生的喜悦,又暗叫倒霉,躲这么远喝酒,还能撞见上峰。于是众人速速结账走人,带着酒意返回岗位执勤。 顶楼较下面两层更为热闹,这里只收取茶水钱。茶水有贵有贱,种类繁多,如龙井、碧螺春这类客人常点的名茶,也有贵比黄金的各处名山私茶,大多为真正懂茶的文人雅客内购了。而销量最多,则是价格最为实惠的无芽茶,这类茶叶也分六大茶系,口味多变可供客人挑选。小老百姓喝茶也就图个解渴润喉,至于茶叶是采自顶芽还是底叶,又有什么干系。在一贯秉持“买多不买少,买贱不买贵”价值观的市井百姓心中,同样一杯青茶,顶芽和粗叶的滋味不可能差出一条河来,之所以粗叶一颗铜板三大碗,而顶芽一两就要一锭十两白银,只能理解为商贾卖的噱头。肯掏银子的,必然也是缺心眼的傻大款。 黄信勇行入人头攒动的三楼,楼内百姓无论认识与否纷纷避让。这年头能佩刀者可都非是寻常人,要么是军营当差的;要么是官府办事的;有时候还能碰见纨绔子弟佩刀作为装饰的,他们凭借祖上福荫,谁敢追究私挟铁器的罪责? 这三类人虽然惹不起,但是极少平白无故降难于人。还有一种不服朝廷律法管束,身怀武艺自持甚高的江湖中人,才最令人忌惮。一言不合,拔刀砍人的事情,可没少发生。 黄信勇此刻只配单刀,款式虽然是仿燕隆军刀制式的捕役用刀,然则楼内能认出的屈指可数。于是腰无玉佩、令牌且身着布衣的黄信勇,自然而然被归类为江湖豪客。 行至外围,视线越过齐腰高的稀疏栏杆,半座金菊坊的景观尽收眼底。坐在朝南的一张木凳上,要了一葫芦粗茶水。黄信勇眯起双目,打量正好处于视线下方的宋府府邸。 楼内茶客见这位江湖人良久未有异常举动,散开的人群逐渐聚拢,男人们露出了然的暧昧笑意,原来乃是为睹大户人家婢女妻妾身段而来的同道中人。 这座楼阁附近府邸连片,登高望远固然有美景,近观眼下却有丰腴美人,不然如何引来如此巨量的庸俗市井百姓。 生活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府邸主人们自是有所不满,可惜楼阁主人人情脉络通达,加上盈利日进斗金,官员们吃饱喝足,哪里还管此间区区投诉小事。 虽然无法窥视屋内,然则黄信勇已能大致掌握宋府之内徐管事的行迹。暂时他尚未有异常举动,亦无与谁低声窃语的迹象。黄信勇轻晃葫芦中的茶水,耐下性子继续等待。 办案更多的时候都在考验耐心,而非倚仗一股子冲劲。 一卷:七杀破军 第六章 顶夜出城 天色渐次黯淡,朦胧暮雾沉沉压下。 楼阁顶层人群退却,所剩三三两两,亦无久留之意。此时宋府之内正值忙碌晚食。 清贫人家日食两餐,养生之人深以为然,纷纷效仿,谓之过午不食。可是商贾之家毕竟与清寒人家不可同语,支撑一夜秉烛照明的白烛和灯油,可就得好些个银子。多活泛这一两个时辰,自然也会感到腹中饥饿。所以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徐管事此刻最是繁忙,按理没有空当去联络那名内应,盯梢的黄信勇却依然不敢懈怠。 喝冷茶就西北风的黄信勇有些熬不住初秋的寒意,唤店小二到厨房切半只烧鸡和舀一碗热汤来,店小二到手几颗铜板的打赏,殷勤地小跑下楼,不一会儿便带来油纸包裹的烧鸡和一大碗玉米菜汤。 饱腹之后正好夜色也已降临,秋风高,云气重。天空堆砌着浓重云幕,天外月光难以透下,坊市各处尽是昏暗不可视物。唯有大门大户之内灯烛摇光,大地犹如另一片夜空,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即是浩瀚苍穹的永恒繁星。 有私院小厮提着气死风灯款式的雅玩素灯陆续登上三楼,将提词绘画的灯笼悬挂傍柱之上,手脚麻利的收拾擦拭木凳木桌。此乃文人雅客家中养童,为主人来临提前打点方便,此间即将迎来第二拨客人。 金菊坊内除了一栋隶属捕房衙署的三层望楼,就属这处楚羽阁视野上佳,最宜观景。白日闲杂人等往来,俗气重,才子名人们不屑与之共处。待到夜间,寻常百姓受限于宵禁,安居家中,他们方才来享片刻幽雅时刻。 黄信勇起身自觉离开,那群自持身份的上流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别说此刻腰间只挂单刀,便是捕役铁牌在身,与文人抑或纨绔发生碰撞,闹到官衙都是当差的自己吃亏。 逆着陆续来临的文人骚客,黄信勇低头弓腰走下楼梯。 出楚羽阁后,黄信勇沿着昏暗墙根摸黑前行。经白天入府探查与楚羽阁顶楼居高观望,黄信勇对宋府轮廓与设防,可谓深入脑海。于一处截死胡同,黄信勇抛出一只飞爪,掺杂有浸油牛筋的细绳铁爪勾住围墙,扯之不断,异常牢固。黄信勇纵身攀绳而上,身如猿猴,轻而易举翻上丈余高围墙。蹲在墙头确认无人发觉,却不收了飞爪一跃而下。 继续使飞爪荡上最近的一栋屋舍,黄信勇小步奔走,脚下只踩屋脊,不碰易碎易折的瓦片。碰见房屋间距近者一跃而过,稍远些的则借飞爪之便,直到遥遥望见徐管事身影,黄信勇方才收敛身形,壁虎般伏在屋顶背阴处,放缓呼吸,几乎不动。 宋府虽非官门大户,然则府中闲杂事务亦是不少。徐管事性子温和细腻,办事手段却不差,处理桩桩件件大小琐事信手拈来,深得宋府家主与夫人信赖。此时诸事渐歇,理事的婆子腾出手来,也有空档管束各处丫鬟仆人。 徐管事饮罢一碗搁凉了的茶水,也不等吃过晚食,交代了几句便往外迈步。 藏在屋顶的黄信勇目光一亮,知道时机已到。 一处露天院井里,几个小厮正在把厌露的几十盆珍贵花草搬进檐下墙根处。这些花草身价不菲,娇贵难养,需晒午后的半日阳光,又要避开早晚的天降雾露。若是忘记挪动,承受了一夜雾露,再遭艳阳一晃,便要枝叶枯黄,根系腐烂。 几名小厮轻手轻脚地搬挪陶盆,动作娴熟,甚至少有花叶碰落。 徐管事立身灯下,白油纸笼罩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放大,投在几个干活的年轻人身上。 “徐管事好!”不管是手捧陶盆还是手中空闲未来得及俯身搬动花盆的小厮们,辨认清楚了来人,纷纷微弓身子问好。 徐管事向其中一人招了招手,对其他人解释道:“我找钱盈交代些事务,你等弄好手边的活计,到厨房喝粥去罢。” 众人齐声答是,知晓二人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钱盈还是徐管事举荐入府担任仆职,私下见面也就不足为奇。 一道人影附在屋脊背阴一侧,几乎完全隐没于黑暗。黄信勇藏身之处距离二人并不远,透过屋脊的花雕镂隙,已能辨认灯下年轻人的模样。这个钱盈与黄信勇猜测的内应人选有所出入,按理来说,那个宋梓嫌疑更大也更适合当任内应。 徐管事阴沉着脸,只管埋头向前走,迈步急骤,钱盈需要加紧步伐才能跟在身后。 走到一处灯火映照不到的僻静角落,徐管事突然收步,双手拢在胸前,冷冷看着钱盈。 钱盈表现得满脸诧异,惊疑道:“世叔这是作甚?侄儿愚笨,若是近日有礼仪不尽不周之处,还请世叔多担待。” 徐管事冷哼一声,不容辩解道:“说!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 “世叔这是什么意思?侄儿在宋家任小厮,每月有二钱薪银,还是您老交到我手上的哩!”钱盈偏着头,满脸都是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纯粹。 “啪”的一声脆响,徐管事用力摔了这个唤作钱盈的少年一耳光。从未动手打人的徐管事用力过度,以致这一耳光甩出以后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徐管事低沉的嗓音微微颤抖,显然积累了满腔的怒意:“别逼我同你撕破脸皮闹到家主和官府!我跟你爹是世交,我俩分隔两地,却常有书信来往。你尽管不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但你的秉性陋习你爹信里多有提及。我念你是故友之子,企盼以宋府教条束缚,再以仁理感化,你总不能再走歪路。没想到啊,你还是勾结贼人,盗窃家主财物!好大的胆子!好黑的心肠!” 钱盈“噗咚”一声跪下,双膝估摸都磕出血花,泪涕齐下,抱着徐管事的双腿求饶道:“叔啊!侄儿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等背德害理猪狗不如的丑事来,您打我骂我都成,千万别报官!入了那张虎口,侄儿可就毁了......” 徐管事挣了几次,钱盈都重新扑上来,仿佛在风波中抱住了定海柱,徐管事索性一脚将他踹开,骂道:“狗东西!而今打你顶个屁用?” 由于不敢使力抵抗,钱盈被踹得四脚朝天,一听这话,马上翻身而起。没有立即扑上,一把抹掉鼻涕眼泪,谄媚道:“叔,您的意思是?” “你将那伙贼人的藏身地点和贼赃流向老实交代,我再不留痕迹的透露给捕房的狗腿子,这之后你需得收心敛性,老老实实当你的下等仆役!”徐管事虽然恨不得抽断这狗崽子的狗腿,眼神中却还是有一丝怜悯,毕竟他是故友之子,毕竟他还年少不经事。 钱盈连连点头,思索一阵,又道:“那批赃物早已混在贩子货物中,经金菊坊流出了金雪城,如今藏在城外的一座花神庙内。那些贼人是城中的青皮混子,为首的很有些谋略,先前计划实施之时,他们几个便以贩人身份进入金菊坊,租住于府邸附近。当晚从侄儿给他们开门,到集赃逃遁,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近安心住下,反而躲过搜捕和宵禁。只是我新来不久,不知那宋梓有夜醒的毛病,才导致他们计划略有瑕疵。侄儿问他们分赃时,青皮头子说是赃物藏上一两年,无人再查此案时,才取出来用。我也是听他的吩咐,没有立即脱出宋府仆役的身份,惹来嫌疑,他们而今照常假扮贩夫出入金菊坊,实则盯着宋府和官府的动向哩。” 徐管事沉吟不决,感到另一处棘手之处,分析道:“这位贼头子头脑精明,若是与同伙陡然被捕,必然推测到你身上。他年出狱,必行报复。”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徐管事按住着急跺脚的钱盈肩膀,明明并无旁人,仍是不自觉压低声音,道:“隔壁目迷的老太前两天托我写一份契书,说是有人要长期租赁她的房子,定金给得还不低。我料这人必是贼子,入住之后即能做那灯下黑,也能日夜监视宋府举动。老太这几日都在收拾行装,她年老体弱,应当没那么快收拾妥当......我同巡防禁军有些关系,贼子们定然想不到有人趁着他们还未入住的短暂空档,能够顶着夜禁出城。我等将财物悄悄取出,之后你再不出府,无论他们白日盯梢,还是夜里监听,自然都无法获知我等出过城的事实。就算后来发现财物失踪,也只会以为是他们当中出了内鬼,不会怀疑到你身上,让他们狗咬狗去!” 匿迹瓦檐之间的黄信勇原本已有收网之意,寻着内应这一枚线索,捉他入牢,一番严刑拷打,还怕他不招?自己在衙署的功劳簿子上,不得重重加上一笔?只不过那位姓徐的管事一番言语,竟是要出城挖那失窃的财物,这一来可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 黄信勇撇下二人,独自翻出府邸,候在宋府后门附近。过不多会儿,果然有两条人影推门出来,一人提着一盏外罩薄纸的竹架白灯笼,灯笼纸面上端端正正提了个“宋”字。掩上门扉后大摇大摆离去,没有半点夜行人的鬼鬼祟祟。 徐管事领着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侄子往南边行走,钱盈指明的方向并不在南面,但是二人想要出城,只能走南门。盖因宋府与南边守城禁军的统领有些情分,徐管事代替宋府家主送礼多次,所以南边的禁军步卒们多多少少都见过徐管事。 路上遇到一队巡夜的禁军,果然有兵卒认得徐管事,简单询问之后,分出几位兵士为其开路,省下了路上再次被追查询问的时间。 黄信勇则远远吊在四五十步外,时不时将双手举过头顶,比画出几个特定手势。这是捕役夜间办案时,不便现身与巡防兵卒出示腰牌碟文,便用约定俗成的手势表明身份。黄信勇不仅在遭遇兵卒时做出暗号,经过几处开阔地带时,尽管不曾遭遇来人,他也高举双手,向不知名处表明身份。 金雪城内暗哨密如天网,视力所及几乎遍及城池之内每一处角落,当中成分由军营、衙署和暗部三部分组成。其中军营和衙署的暗哨负责监督火患与治安,而暗部,除非是刺客,否则就算监视范围之内出现贼子与火情,他们也会选择视而不见。黄信勇宁愿遭军部之人囚入军牢,绝不想与暗部的人发生一丁点儿误会。 徐、钱二人在几位兵卒带领之下顺利靠近南城门,南城区巡夜军的统领正巧执勤于此,听说这位老兄弟要带侄儿出城看望病重的祖父,大手一挥,立即放行,也不需查问度碟和牙帖。 一卷:七杀破军 第七章 野花神庙 金雪城西边地势平坦,一路行去只有几片小树林,草场土丘居多,适宜操练兵马,故而往前去,便是燕隆军的一支万人营所在;北面临近燕河,水土肥沃,两岸皆有连绵耕田;东部人烟稀少,地势上浮,高山深壑此起彼伏。一经踏入俱是深山老林,只有少数几户猎户;南方一半山林,一半平原,早年有牧民放养成群牧畜,山林平原上牛羊如同大地之上的云朵,十分壮观。 如今西南一带因地里挖出了铁疙石头,被朝廷划为禁地,运送矿石的骡车日夜不绝地将铁矿石输送至各处金铁冶炼场。作为燕隆三州之主,神华侯自然享有最大权益与利益。作为代价,神华侯不但需要镇压各处虎视眈眈的豺狼环伺,还要应付层出不穷的毒蛇刺杀。 钱盈提到的花神庙,就坐落在金雪城东五六里外的一处山林中,说是花神,实则乃村野百姓私自供奉的野神。因庙小简陋,加之缘客多次求愿不显,庙中香火逐渐凋零,到这些年几乎断绝了香火。那些贼人选定此处为藏赃之所,可谓即隐蔽,又易于辨认。 夜间人目视力受限,赶路困难,尽管徐管事与钱盈二人手提灯笼,仍是免不了磕绊到石块树根。只是做贼胆气粗,二人闷不吭声赶路,竟无半句怨言。 环顾四周荒山野地,人声寂寥。林间草木水汽聚集成团,缓缓飘荡半空,在一片漆暗中变幻万千姿态,胆小者这时就会猜测臆想精灵山魈出没。 黄信勇悠闲地摘下数颗山梨,在衣服上擦拭干净便咬了一口,只觉酸甜美味,满口生津。将身子大半探出藏匿的树干,百步外两盏灯笼的光芒融在一起,烛火的黄光略微泛白,把光源四周草木花虫身上的黑幕褪去,仿佛黑夜被烧灼出一个光明世界的洞。光洞缓慢晃动,不断推开前方的黑幕,来路又遭暗夜吞噬掩埋。灯笼的光源在入夜的树林里无疑是指路明灯,这使追踪减低了不少难度。 “世叔,便是此处庙宇!”钱盈用灯杆指了指前方建筑,顺带将灯笼举高,警惕废弃的庙宇四周有无猛兽栖身。 徐管事打眼瞧去,此处野神栖居之地居然颇为宽敞,占据能有将近十来亩地。再看糯米石灰夯造的粗坯土墙,细想之下倒也合乎情理,此处荒山野岭,圈地之宽窄无法展示是否具有恢宏气派。乡野百姓们集资修筑的小庙,总归不能奢望如何恢弘庄严。外围八尺高的土墙甚至没有丝毫涂刷粉饰的痕迹,外墙两页木门遭鸟虫常年蛀噬,遍布大小坑洞,俨然一副破败迹象。 徐管事握紧手中的灯杆,总有些许不安萦绕心头。不过他很快就释然,将那股异感归类于作贼心虚。 “嗯!”推开庙户半边虚掩的柏木破门,木门与石槽摩擦的咿呀声让徐管事感觉耳内一刺,后悔没有直接走另一边被石墩卡住的窄缝。抬步走入庙内,脚下夯实的地面呈龟背纹裂开,每一寸裂隙都被生命力旺盛的杂草占据。从门口往里延伸,似乎有一条杂草遭踩踏的新鲜痕迹。 徐管事还没开启思索的思路,钱盈便在后头催促他赶紧前行,手中的灯笼几乎戳碰到徐管事后腰,烛火的热力透过罩灯纸投射到身上,十分不舒服。 拿手往后拨了一下,徐管事怒道:“直娘贼催什么命?金银还会长脚自己跑咯?” 钱盈冷哼一声,但转瞬又变换成一副谄媚嘴脸,连声道:“是是是!世叔慢走!” 这中间变换太快,几乎没有转折,徐管事有那么一霎那愣神。然则人下意识皆是不愿将事情往最坏处考虑,徐管事暗忖道:“应当是我听岔耳了,夜入荒山,遭遇破落古庙,这等场景实与神鬼异志描画景象相暗合,难免心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诸事无忌,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钱盈未曾再显催促之色,只说自宋府得来的财物埋藏于花神庙神座之下。徐管事得知失窃之物近在咫尺,内心不禁喜意萦绕,盘算着将之挖出移藏之后,是要告知家主领取功劳,抑或私自吞并,用来打点自身前程? 不知不觉加快脚步,抵达了神殿门口。 神殿之内没有烛火照明,一眼望去灰蒙蒙的。徐管事双目被恍入手中灯笼的光芒,反而看不清暗处的事物。此时他情绪高涨,不假思索一步踏进单门出入的神殿。 徐管事把手中灯笼尽力举高,与身前那尊花神雕塑的距离只有四五步。神像较成年男子还要稍稍高大,一名神女赤足站立于镶满百花、蝶鸟的四面方墩神座之上。此处花神像体态雍容丰腴,手握一截春杏,头戴一朵牡丹,身上轻纱附体,露出腰肢、脖颈、上胸、双腿与双臂。徐管事也是个家中有贤妻的正常男子,在迷烂的灯光下看见这么一尊神女雕塑,不由得心曵神摇,目光停留在那截腰肢和薄纱遮蔽住的胸前壮阔风景处,久久无法移开。 回过神来的徐管事狠狠唾弃自己一番,这尊神女像妆容妖冶妩媚。虽然捏塑的工匠手艺还算凑合,但是心性不纯,估摸是将哪个心仪的村妇臆想为神女,这臃肿的身子哪里像下凡的仙女?明明是产过崽子的少妇! 自己居然会被这等村野莽夫的粗鄙审美迷惑,看来是近些日子太过忙碌,少与家中婆娘滚床榻,火气旺盛所至。 徐管事鼻间隐约嗅到一股松香,殿内突然亮起一团火球,随后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纷纷亮起。足有八团火焰先后点亮。 一道人影从火光背阴处走出,他手中拿着一支火折子,被他捏熄封好。 徐管事眼界极宽,一眼便看出那支青铜包胆的火折子并非存木炭火屑或者粗制纸张的寻常之物,更不会是塞入熏过的棉絮用以火镰点火的容器,而是造价昂贵的火磷折子,真正一吹即着的存火巧物。 宋府之内就收藏有二十余支,一般夫人公子出行远游,下人们贪图方便就会备上一支取火;遇上天阴久雨,火镰潮湿打不着火,也会以其取火。尽管不是贵如黄金的稀罕物,一支却也要七八两银子,金雪城中的青皮混子可用不起这等奢侈之物。 糟糕! 徐管事心一沉,只见其余几名男子也从藏身处走出,健步稳健,默契的保持着原先的安静。徐管事却感受到无穷大的压力,仿佛身上的骨头都被挤压得即将爆裂。 他猛一转头,登即心凉半截,钱盈站在门口,依然保持着如今看来很是虚假的谄媚笑意,不过他手中除了灯笼之外多了一物,握着一把短小但足以对徐管事构成威胁的匕首。钱盈犹有兴致将程亮刀面映射的光斑投在他口口声声呼唤的那位“世叔”脸上,勾起的嘴角尽是对生命漠视的残忍。 “为何害我?”徐管事与藏候于此的几人并无仇怨,甚至互不相识,所以询问之人只能是故交之子钱盈。显然钱盈蓄意将自己诱骗至此,是因为勾结贼人行窃主家的恶行遭揭破?可是一路走来他明明有无数次在背后下刀子的机会?这些早有准备的设伏之人又是怎么回事? 钱盈随手将灯笼插挂于门扇雕花的镂缝里,手里的匕首掂在身前,一面走进来一面笑道:“对不住喽世叔!您听到的就没有一句实话!财物藏在花神庙是假,贼人是城中青皮是假,有人打听租住隔壁老太房屋是局。只有宋家失窃是真,但被撞破却也是假的。” 他小人得志,眉梢都弯至夸张的程度,打开了话匣子:“世叔您老也别瞪我,怪就怪您得罪了如此厉害的大人物。他们不惜入宋府假意偷窃,还花重金请我早早潜入宋府,演如今这一场戏,就只为糊弄您出城,这么深的安排,想必您亦是心中有数。您有一句话世侄我感教至深:我不可能坑蒙拐骗偷一辈子!对,我听进去了,深深记在心中。所以我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今日过后,我钱盈便出人头地。每年今日,侄儿都会为您烧上一整车黄纸,你老就别记恨我咯!” “我真是长了一双狗眼!”徐管事咬牙切齿,将手边的灯笼使劲掷了过去,可惜纸糊竹架的灯笼掷出不远便跌落在地,被钱盈一脚踩熄,连火都没烧起。 钱盈此时此刻可谓春风得意,他对每月下放二钱银两的宋府家主没有半点恩义存续,对这位父亲的挚友倒还有些许歉意。然则这些人开出的价位足以轻易击倒他仅剩的良知,光是已经拿到手的就有上千两银子,这可是寻常人家无法想象的财富!如今想起自己曾经觊觎父亲名下的十亩瘦田,就觉得可笑至极。 未来美好的事情太多,钱盈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 当胸前透出半截红透的刀刃时,钱盈还在想着婆姨定要娶上两房,一大一小,最好是姐妹,再不济母女也成,她们感情深,如此一来不会诸多争吵...... 一卷:七杀破军 第八章 薛司彦 钱盈双手握住胸前那截刀刃,如西子捧心,只不过人物一换,便也成了一副血淋淋的场景。一人贴着他后背,将送进体内的长刀刀刃徐徐拔出。 钱盈眼睁睁看着透过胸腔的刀刃又一寸寸消失于胸前,双手死死攥紧,这过程中十根手指几乎被刀锋划断。 “为什么杀我!”钱盈带着哭腔吼道。他对为何杀人这个问题并不好奇,只是震惊于今日死去的人居然会是他。 那名杀手才将刀刃拔至一半,钱盈伤口的热血却似泉眼一样喷出。 神殿之内一共九人,统统穿着一色黑衣,款式都是简约至极的上下两件套。东南角的一人似乎是头领,冷冷道:“为了使计划更完美!” 钱盈倒在血泊中,身子渐渐停止抽搐。 黑衣人面对必死之人仍然保持高度戒心,不肯将计划泄露零星半点。 徐管事想破脑袋也记不起得罪过哪尊大神,对方肯如此花费心思在自己一介商贾府邸管家身上。更想不明白的是,对方既然有这等神通,要捏死一个人,还不跟踩死只耗子似的,费这些劲干嘛? “出来!” 其中一名黑衣人突然猛喝一声,浑厚响亮的嗓音震得瓦砾皆动,他同时向屋顶投出一块砖石,这类民间盖造的神殿穹顶只有一层单瓦,木梁极少,更别说抬梁式的错落莲花结了。瓦片一击即破,屋顶“哗啦”一声破开大洞,掉下个人来。 黄信勇落地之后未曾立即查看伤势,而是以最快速度拔刀横档身前。黑衣人不为所动,目光冷冽,如猎鹰打量雏鸟,没有急于扑杀上去。 徐管事见这位遭人从房顶砸下来的伙计面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凑上身去,旋即惊异道:“黄长官!您怎么会在此处,您手下二十几号捕役好手都在此间吧?” 黄信勇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徐管事临危出急智,想要借此虚诈一番,指望能够吓退恶贼。可是这些黑衣人哪里是易与之辈,黄信勇跟踪至此,俯身贴耳藏在屋顶探听,当发现事态发展超出预料时,便打定主意隐匿自身,俟机回城禀报上峰。 方才行踪泄露,只因秋蚊停在脸上吃血,黄信勇忍不住瘙痒小心翼翼吹了口气,结果就被一块砖石砸中左肩,身躯失去掌控跌了下来。 倘若真有二十几个手下在此,早冲进来护卫上司,抢夺功劳了。 对方没有将自己立即击杀,黄信勇趁此空档缓了口气,呼吸还算顺畅,此时发现自己居然侥幸未曾摔出重伤,忽略断瓦残片割出的浅细伤口,唯独右脚脚掌阵阵酸痛,约莫是落地时受力过重,坏了筋骨。 至于遭砖石砸中的左肩,那块砖石被屋顶挡了一挡,力道卸去大半,除了将猝不及防的黄信勇吓了一跳之外,没有造成实质伤损。 衣角被徐管事扯了两下,黄信勇知道他这是提示自己配合,但是己方虚实太过一目了然,于是深知没有援兵相助的黄信勇连拖延时间的举措都不想。 黄信勇如今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以命换命,然则他与徐管事二人注定难逃一劫。二是留下任何可能的线索,盼望有朝一日昭雪大白。 黄信勇有些后悔把捕役铁牌和文书一齐交给了那位姓薛的二愣子快手,不然还能趁乱丢在某处角落,如今身边除了这把衙署分发的制式铁刀,可再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了。 黄信勇作为缉贼衙署捕役,自然存有早晚一天因公殉职的心理准备。可是徐管事不认命,他一介自诩满腹才华不得发的隐忍文人,一生抱负尚未施展,怎肯如此草率死去? 徐管事松开攥紧的拳头,尽量使自己嗓音平和,道:“诸位兄台!请让鄙人见上你家主人一面,鄙人失敬之罪,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愤怨。届时就算你家主人仍要取鄙人贱命,好歹也能看着鄙人自绝于前,怒气得以消减一两分,鄙人亦不算枉死!” 松明火把光芒背阴处,居然还藏着一人,他发出嘲讽的嗤笑,终于从黑暗中现身。 他穿着的服饰与其余几个黑衣人相同,身上的气质却不太一样。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冷漠杀手,而这个最后现身的家伙,浑身上下给人一种诡异之感。 此人无眉无须,颊骨与鼻梁塌陷,一张脸仿佛往里生长。手中捏着一张淡黄事物,徐管事好奇一瞧,被吓了一跳,居然是一张五官俱全的人脸。将手中面皮附在自己脸上,一番捣鼓,他的下颌骨居然可以拆松重组,骨头相磨的声音十分诡异怪诞。 放下双手,居然出现了另一个徐管事! 黄信勇双目瞪得大如铜铃,他的捕役生涯遇见的伪装之法无数,其中最上等的,与此人相比亦沦为毫末伎俩,顶多能称为乔装。这才是真正的易容! “徐管事”将过于浓密的胡须拔稀,音色、语气晃然一变,声调略尖而语速稍缓道:“鄙人遭逆侄欺诱出城,险遭谋财害命,幸得山中猎户搭救,保全了性命。” 真正的徐管事与捕役黄信勇俱是悚然一惊,这伙人中居然藏有如此一位神秘人物,就算不知晓他们提及零星片语的所谓计划,也该知道这伙人图谋甚大,背后势力更是不容他们二人卑微力量抗衡。 一股无力感自心底洇开,蚕食掉徐管事最后一丝求生欲望。 惟妙惟肖模仿徐管事表情的易容大师眼神中有一丝杂色,那是对粗鄙之物的讥讽,连在他们身上使用自己看家本领的下毒功夫,都觉得是明珠暗投。 黄信勇骤然发难,擦拭得亮如明镜的刀面划出一道寒光,刀锋今日刚刚打磨过,几近达到吹发立断的程度。这一刀几乎将一条脖颈切断,滚烫的血液犹如夏夜节日里的焰火,狂热且热情地喷薄而出。 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愤怒盖过了伤口的疼痛,徐管事双手死死按住脖子的伤口,试图阻止鲜血外涌,可是情势却完全不容遏止,出血量大的惊人,不但从伤口渗出,还从口鼻之间溢出。 徐管事第一次体会到割喉,也是刚刚才知晓,人体的血量居然能如此之多。钱盈胸膛被刀子扎了个对穿,血液在地板洇开,感官上反而不多。 黄信勇将死不瞑目的徐管事双目合上,低声道:“对不住了,徐兄!” 黑衣人中为首的男子额头青筋直跳,他执行此处任务,其中有一项,是保障那名精通易容之术的男人可以尽可能地端详目标人物神态情绪的变化,以及各种个人习惯的细小动作。如今这人却在眼皮底下遭遇斩杀,可教那名易容师如何观摩? 黑衣头子对情绪的掌控十分娴熟,立即冷静下来,嘴角浮现一缕阴恻笑意。此次行动上级时间可给得宽松,足够把脑海中的刑法在这人身上来一遍,他可太久没能听见受害者持续不断的哀嚎惨叫了,那动静,比任何一种乐器都来得动听。 那名易容大师脸上倒不见如何情绪波动,只是不知道面皮底下那张怪脸,是否依然不为所动。重新退回黑暗,恢复了之前的嗓音,冰冷无情道:“接下来交由你们处置。” 黄信勇将腰刀下压,刀尖向上。这个姿势意味着一旦动手,他只能做出一个上刺的动作。若是自卫,当选择纵刀挥砍,以腰刀的长度优势把敌人逼在身外,然则黄信勇通过方才那手砸中自己的投掷手法,判断这里的人身手都比自己不差,所以以命博命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腰刀上的血仍在往下流淌,被刀柄上椭圆形的刀镡阻挡,一滴滴滴落在鞋面上。黄信勇之所以能识破那位易容大师的企图,并对无辜的徐管事痛下杀手,非是洞察力有多么精深,而是此人太过自负,从他现身到开口说话,用心简直昭然若揭。 一道人影闪进花神殿,将戒备于门口的黑衣人踹飞,来人大声嚷道:“缉贼衙署办事!缴械不杀!” 黄信勇心中希望的火焰才一燃起,瞬间熄灭。此人竟是小快手薛四样,看他的形势,似乎单枪匹马便闯了进来。好嘛,又白白搭上一条人命。 黑衣人的统领脸色更加难看,那名手下倒地之后手捧腰侧,居然起不来身。那一脚角度刁钻,用力奇巧,将脾脏震得破碎。这可比在腹部扎上一刀还要致命。 黄信勇忍不住咆哮道:“你来这该死的地方做什么?趁早,滚......” 薛四样背后是通向黑夜丛林的殿门,没有任何黑衣人截断后路,如若立即转身发足狂奔,兴许真能逃离生天。可是薛四样却憨憨一笑,道:“黄捕长,属下查到赃物下落了,就在此间殿中。” 黄信勇此刻哪里在乎什么见鬼的赃物,见他如此愚钝,脸色登即黑了下来,正要直接明了叫他逃走,却已来不及。 一支弩箭从殿内一角直挺挺射向薛四样,那名精通易容术的男人除了擅于用毒之外,居然随身带了精制弩机,这一箭由暗射明,极难觉察先机。 一只虎口布满老茧的手抬起、握紧,于是不断向前推进的弩箭戛然而止,薛四样嘴角噙着得意笑容,随手抛掉箭头染有暗红异色的短细弩箭。 “咦?”黑暗中传来一声惊疑,徒手捉箭,这得有多么深厚的武道底蕴,才有这股自信? 此间最为震惊的还不是这群黑衣人,而是捕役黄信勇,这个混了几年仍是一名小小快手的年轻人,竟然有这份高强武艺,难以置信道:“你是什么人?” “薛司彦!” “狼绮!二等暗士!” 殿内众人无论敌友面色唰的一变,狼绮,那可是金雪城内最神秘的组织,与狐锦齐名。四品官职以下,无论乡绅豪贾还是名仕县官,他们都具有生杀予夺的极限权力。 黑衣人知晓狼绮一旦渗入,此次计划注定无法实施,便萌生退意。 薛司彦拔出随意插在腰间的铁尺,猛然一震,铁尺尺身发出清越鸣音,此时的薛司彦犹如久藏之后重新开启的宝剑,锋芒毕露意气风发。黄信勇想起自己曾经轻蔑此子,心中不免惭愧自省。 持剑横胸,薛司彦傲然道:“一个也别想走!本大爷憋了好几年闷气,你等算是撞枪口了!” 身子向后一缩,双腿集聚的力量猛然爆发,薛司彦移动的身形好似疾风。一名黑衣人未曾来得及格挡,平钝无锋的铁尺便刺穿了他的心脏。 薛司彦拔出铁尺,犹有闲暇抖上一抖,甩掉血滴。那名倒霉的黑衣人哀嚎一声,仰天便倒,就此一命呜呼。 薛司彦望向下一名歹人,哈哈笑道:“该你了!兄台......” 剩下的七八名黑衣人聚拢而上,一手拿精焊匕首,一手握二尺八的障刀,不断推前,悍不畏死。 尽管身周敌人环伺,但是薛司彦闲庭信步般游来游去,铁尺如青锋,不断带出一串串灿烂开放的血花。 众黑衣人无有余力顾及旁骛,因此对黄信勇视若无睹。黄信勇寻了好几次偷袭机会,都因脚掌骨裂严重,行动受限而未能成功得手。最后一次偷袭,手臂还重重挨了一刀,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酣战正热,薛司彦手中铁尺竟然溢出缕缕白气,尺身滋滋作响,虽然未能凝结出气息莲花,但也算是摸到了“妙莲生境”的门槛,比此间仗着行伍出身恃强凌弱的黑衣人强去太多。相较之下,两方如同一名成年男子与几个小童打架。 薛司彦挥出一招剑式之后,手中铁尺忽然呛啷落地,一阵眩晕席卷而来,胸口沉闷得内脏都快被挤碎。薛司彦猛然弯腰吐出一口浓血,其中夹杂不少黑色血块,虚弱感阵阵袭来,终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那名擅易容擅下毒的“徐管事”仍隐在黑暗中,阴笑道:“你不该自负以手抓箭!这支箭浸过金蕉叶剧毒,见血封喉。不见血嘛,亦是沾之必死,不过是发作得慢一些而已。” 薛司彦喉中满是鲜血,张开动了动,只听见咕隆咕隆的起泡声,对黄信勇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有彼此心照的歉意。眼前开始闪现一幅幅生平经历过的画面,每一幅场景都是一闪而过,却都无比清晰。从走饥荒与父母失散,独力抚养年幼妹子,到入伍上阵杀敌数次死里逃生从尸堆中爬出,再到进入暗部秘训后栖身缉贼衙署扮演小快手多年。 “直你娘的狗老天!难得英雄气概一回,怎么还不能给个面子,让我潇洒完这场?” 薛司彦与暗部同僚大多不是熟识,甚至未曾照面。暗部有个对外不宣的习俗,总部有一面巨大的墙壁,每年外出隐匿的暗士无论狼绮还是狐锦,都会在自己特定的日子时辰返回,用一块小木牌记上自己的序号,背面向外挂于墙上。若是出了意外,则由文童以红字记之,正面向外。 薛司彦每年都能看见那面墙上出现为数不少记红字的木牌,这些出意外的,十之八九都不会有将自己的序号翻过去的机会。薛司彦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些红字,生怕墙上出现某一串序号,因为曾经有个活泼可爱的妮子跟他说,她要进入狐锦,成为像哥哥一样的人。 不知道当她看到代表自己的木牌翻了出来,会有多大的悲伤,这妮子大概又要哭鼻子哭个不停了吧,薛司彦如是想到。面色更加苍白,神情却愈加安详。 黄信勇奋起反抗,然后理所当然的倒在血泊中,他脚掌掌骨碎裂加之手臂伤势,反抗根本就是徒劳。 薛司彦身为狼绮暗士,比黄信勇还要有以身殉职的觉悟,只是如此这般的死法,实在太过憋屈。 周身每寸肌肉都传来细微的针扎刺痛,这是体内流动的血液凝固的症状。胸腔内一颗心脏跳得格外有力,几乎以平时三倍的力量泵挤血液,无奈供血和返血的血管都被堵塞,它的尽职尽守毫无作用,反而使薛司彦感受到更大的痛苦。 然而强烈的痛楚让薛司彦得到片刻的清醒,自觉其身,发现血液凝固最为严重的是胸膛和双手,离心脏最远的双腿稍稍还能移动。 薛司彦猛提一口气,冲散下肢所有血块,下肢皮下一时之间死血堆积,一片紫肿。获得行动能力后,他跌跌撞撞冲向黑暗某处。 奔跑时轻一脚重一脚,踉踉跄跄速度却极快。凡练气之人散气时身体潜能都可大幅度拔高,薛司彦此刻犹如一柱撞城锤,气息则在体内横冲直撞,所经之处血块通通震散。散开的血液烂如泥浆,不再具有活力,这些死血比起血管的堵塞致死更为迅猛。 黑暗中一声惊呼,他显然没料到薛司彦能够判定他的位置,两人成一直线,距离不断缩短。 中间突然横出一人,是那名黑衣统领,他双手持刀平指前方,默然前冲。 一声闷响,两道身影撞在一起。二尺八的障刀几乎全部没入薛司彦胸膛,黑衣统领则在大力加身之下倒飞出去。黑衣统领用刀的手段极为老道,障刀入.肉时他便拧旋着刀把推前,破出的伤口参差不齐,血流如注。 他自己亦不好受,被巨力撞碎了胸膛、折断了臂骨,倒地后瘫软如草冻,肋骨胸骨断裂插入肺部和脏器,他的情况也是回天无术。只能怔怔望着神殿屋顶的瓦片,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快死了...... 一名黑衣人摸到薛司彦背后,用铁钎一般细的尖锐匕首分别在脖椎、心脏、脾脏刺了三下。 结果薛司彦不为所动,实已气绝身亡。 那名易容大师从黑暗中现身,心中犹有余悸,骂骂咧咧道:“晦气!本堂主素来孤身行事,首次与你等莽夫搭伙,便栽了跟头。如今惹来狼绮暗部,此次计划哪有实施的余地!哼......” 一名黑衣人气愤不过,仗言道:“韩堂主你说话凭良心!咱们首领为了你可是舍了性命,他现在可还没咽气呢,你别寒了他的心!” 姓韩的易容师瞥了十命去九命半的黑衣统领一眼,理所当然道:“本堂主的命是什么价值!他的贱命又值几个金锭?他不过是比你明白,倘若本堂主死在你等前头,组织怪罪下来,你等一个也别想好死!” “你!” 这名黑衣人没有动手,因为统领向他投来一个眼神。于是他扔掉手中铁器,跪在如父如兄的统领身边,其他黑衣人也纷纷聚拢,这是一场没有眼泪,没有悼词的送别。 姓韩的看不惯这幅场景,嗤笑一声,走开前去对付那名令他霎那胆战的狼绮暗士。他在药兜里掏了许久,突然嘴角一翘,拿出一罐销金水,虽然所剩不多,但是效果其强。当头淋下,声似凉水入热锅,白烟与白沫不断冒出,神殿之内瞬间弥漫的恶臭味令人难以立足。那毒水号称可以溶石断铁、销金蚀银,一副尸体自然抵抗不住,上半身肉消骨溶,面目全非。 造成这幅杰作之人哈哈大笑,十分得趣...... 一卷:七杀破军 第九章 姑嫂聚首 自丈夫封顼因政务繁杂离开府邸后,侯夫人楚小亭便意兴萧索。这几日都懒得下榻,之前每日前往水榭观残荷晒日光的例事也遭搁置。 屋外灼热灿烂的阳光从窗棂和门花的间隙间透入,在地面和屋内陈设物品上洒下七棱八角的金色光斑。门闩从里扣上,屋里焚过安神助眠的药香,由于没有及时掐断灭,药香彻夜熏焚,浓烈的气味有些刺鼻。 此间陈设简雅素朴,不见一件瓷器,金银宝石这类养眼俗物也不多,但凡在此出现,却又无一不是无价珍宝。此处正是星帘小院中楚小亭的寝卧之所,原本屋内也有好些品相上等的瓷器和一些大件观赏之物,不过楚小亭怀孕之后疑心病重,又在侯子抓周时受到惊吓,这段时日尤其听不得尖锐声响,是以内中器皿都换成了发声沉闷的木器。 一张紫檀木的大床横在房屋深处,光影投射不到,在这朝气蓬勃的早午显得昏暗阴沉。床榻吊垂着厚重纱幔,床面铺有厚厚棉被,松软温暖。 楚小亭早早踢开了被褥,压在几床被子之上,瓷质高枕换成了鹅绒软枕,任凭她身子翻来覆去,脖颈也不会觉得磕膈。楚小亭目光昏散无神,在屋内飘走游曳,不在同一件事物上停留超过三个弹指的时间。 随嫁婆子来催了好几次,苦口婆心连哄带骗,楚小亭就是装睡不起,最后随嫁婆子带了小侯爷前来请安,仍被拒之门外,只好束手无策。 楚小亭无聊乏味,仰面向上,抬了抬自个儿浮肿稍减的小腿,只能勉强抬起一些,就感到阵阵酸麻传来,累得她赶紧将腿放下。 她将一床棉被卷起,棉被上尚有丈夫遗留的气息,楚小亭打算搂着卷成人形的被褥再睡一觉。这时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楚小亭捂住耳朵,还是听到了门外人的说话声:“嫂子!我是妍妍,来给你请安咯!” 门外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音,未见其面便知晓这是个性子爽朗洒脱的女子。 两扇镂花糊纱的木门咿呀打开,楚小亭瞧了门前的人儿一眼,惊喜道:“妍妍!真是你呀?怎么这个时候才来?若是早到几日,就能见着爹和你两个兄长了!” 封冬妍见到嫂嫂鬓发散乱,面色微蜡,脸上笑意便收敛了许多,一边往里屋迈进一边随口应付道:“他们几个晚些再见亦可。” 一入里屋坐下,封冬妍握住楚小亭一缕发丝,在指尖捻了捻,有几丝油花渗出,粘在指肚。封冬妍眼神严厉,半喝斥般关怀道:“嫂子你怎么不懂得爱惜身子呢!如今你身怀六甲,正是固本培元的好时机,却弄得面黄肌瘦,照顾你起居饮食的是那个,我倒要好好请教一下她!” “妍妍莫怪!这是嫂嫂自个的因由,不知怎的,就是提不起劲来?”楚小亭心性单纯,真的以为小姑子怪责的是下人,却不知她是在指桑骂槐。随行进来的随嫁婆子掩嘴偷笑,遭封冬妍瞪了一眼,赶紧跑去置备热水面盆。 封冬妍为嫂子揉捏躺久了发麻的腰背,自然而然问道:“嫂子想我哥了吧?” 楚小亭冲口而出:“想!” 楚小亭面红过耳,封冬妍掩嘴取笑,用手指在脸上画着羞她。楚小亭十分窘迫,撇开话题道:“松麟?没陪你一齐来?” 封冬妍鼻间喷出一股如兰气息,嘲讽道:“他啊!大忙人一个,同一班子礼部的老酸儒们装订考研礼典呢!你说这部礼典自开国之初便有酸儒谋划着来一番大修,可是经历上千次群儒议论,至今一条未改,他王松麟区区一个礼部门郎,揽这个大包袱干嘛?” 楚小亭为她接了下一句:“还不如留在家里陪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是吧?” “好哇!你敢嘲笑我!”封冬妍身子站在楚小亭背后,伸长双手绕到前方,玩笑地揉捏她。突然如遭电击,猛地缩回双手,再一看,手中一片水渍,微微发粘,还有一股腥淡甜香味道。 楚小亭不以为然,从容淡定道:“是奶-水!疯丫头毛手毛脚的,害我又得换衣裳了。” 封冬妍神秘兮兮凑到嫂子耳边,勤学好问道:“咱们女子怀孕便开始产奶-水么?奶-水甜不甜咸不咸?跟牛羊马产的一个味么?” 濡湿的小手凑近鼻尖,再次仔细地嗅了一嗅,想要伸出舌头尝尝味道,蹉跎半刻,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战胜心中那股抵触之感。 楚小亭桀桀一笑,同样压低声音,细声细气道:“多数女子产前半月才始蓄奶,诞下孩儿奶-水随之而来。我的身子母性重,两胎都是五六个月就来了奶-水。至于味道嘛......理当不赖,不然你哥怎么会每次都吃得跟小娃娃似的?轰都轰不走。” 姑嫂二人对视一笑,彼此眼底的言语不需明表。闺蜜们聊起荤腥来,有时候反而比男子更大胆且露骨。 这时随嫁婆子楚朝云打好热水进屋,姑嫂二人打了个哈哈,彼此拉开了一些距离。楚小亭对这位从小傍身的随嫁丫鬟视如亲姊,并不避嫌,朝她晃了晃身子,道:“朝云,我要换衣裳!” 随嫁婆子瞅见主子一片狼藉的胸脯,吃了一惊,哎呦一声,连忙在衣柜前翻翻找找。嘴里兀自念念叨叨,是一些“没羞没臊,老大年纪还偷吃奶-水”、“上次怀大侯子时便教他揉出了,嗐,那东西!他倒上手了还”、“不要脸,若不是仗着侯爷身份,倒要叫他尝尝老娘摧金断玉手的厉害”这类言语。 封冬妍知晓这位奴婢身份的大姐先天根骨不俗,跟随名师习过武艺,只不过生性怕疼惧血,从未与人动过真格,算起来算是个武艺半高不低的角色。至于怎样个半高不低法,封冬妍亦不甚了解。得知她将罪过都堆放到罪魁祸首神华侯封顼头上,没心没肺的封冬妍火山浇油道:“就数他最没羞没臊,下次见面你可劲儿挠他,要是能抓破那张铜浇铁打的厚脸皮,天大的罪责本小姐担着!” 楚小亭拿肘肘了一下,轻轻撞在封冬妍腰上。封冬妍夸张地跳了起来,大声怪叫道:“哎呦!这胳膊肘到底还是往里拐啊!” . 楚小亭垫好内裳换好华服,移步至偏厅用膳。封冬妍虽然用过早食,还是陪着嫂子挑挑拣拣的吃些东西,她嘴里说着“我倒不饿、那就凑合吃一些罢”,结果进口的米粥和小菜比楚小亭还多。这也难怪,封冬妍继承了封家血脉,个子高挑拔尖,身材尽管匀称而不显壮硕,但胃口可比寻常幽柔女子大得多。 二人吃吃说说笑笑,间中老儒生秦韵渐现身拜见夫人和小姐,另一名随封冬妍进入侯府的高手也现身偏厅,是个面上刺着半只红蝶的老妪,红蝶虽然只有半只,却也体态优美,不过搭配老妪满脸的皱纹,美感大大消减。 秦韵渐是一品化神境的顶尖武道宗师,可是面刺红蝶的老妪同他身处一所,居然毫无拘束,可见本领亦是不俗。 两方打了个照面,秦韵渐这老酸儒居然也有难为情的时候,讪讪笑道:“赤芒蝶...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号赤芒蝶的老妪无动于衷,死气沉沉道:“尚可。” 秦韵渐撞了个冷面门,自觉无趣,便请示退下。 待到老儒生走远,封冬妍惋惜道:“蝶姨何不坦诚接纳呢?你俩僵了大半辈子,难道宁愿终成遗憾吗?” 赤芒蝶与酸儒秦韵渐是一对怨侣,年轻时天真烂漫情窦初开的赤芒蝶率先钟情秦韵渐,可是秦韵渐醉心功名,将这段感情搁在身后,不问不顾。直到功名与武道双成就,才始感怀故人,欲待拾取旧情,但赤芒蝶却赌气,再不愿与他结那百年之好。 最后干脆随小姐出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帝都。这次若不是封冬妍探亲软磨硬泡定要带她同来,二人这辈子恐怕连这一面也见不着。 “此是老奴私事,小姐休要再提!”老妪说出此言,便淌下泪来,呜咽道:“前个二十年,确实埋怨在胸,赌气避他。但这些年,则是真心不愿与他同好。我俩都这把年岁了,各自形容枯槁丑陋,哪能重回当初的青涩情愫?老禽互哀,不如各自相忘。” 楚小亭听得悲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要流淌下来。封冬妍却是痛快性子,见说不动,便也撒手不管,跳开话题没心没肺询问道:“嫂子,我今早在兰园那头见着许多乐匠操练,听那韵律诙谐灵趣,不似官家那班子乐师演奏的高古大雅。到底是哪位大乐师的手笔,能够调教出如此奇才来?” 遭这么一打岔,楚小亭积郁的哀戚散去七七八八,解愁为笑道:“那些都是城内各坊间的白衣乐伶,可比不得正科出身的乐师,他们穷其一生至多只能演奏一二首正科曲目,其它皆是如你所闻的奇巧小曲,断断续续忽东忽西,不成大篇,始终被视作难登大雅之堂的奇-淫异调,闻之秽耳。你大哥在外时见乐伶演奏,觉得它曲风诙谐,问了一句,于是便陆续收到各处官吏推荐的个中能手了。” 楚小亭掩嘴苦笑,无奈道:“你哥在家时轰走了一批,可惜这班子官吏不着眼色,以为只是他们推荐的伶人技艺不精,又换了一批送进府来。你哥不在家,我不好自作主张,就留着他们。我也听说了他们在兰园为花鸟奏曲,常常一开弦便是一整天,背后隐情自然是为了引起府中主人关注。可惜我怀上孩子后神思衰弱,最听不得这些敲敲打打,烦也烦死,他们这是糊百花灯笼要卖给无眼瞎子哩。” 封冬妍桀桀一笑,推开眼前的碗筷,道:“也是难为他们喽!其实早晨见他们操练,也不全是噪耳敲打,有些桥段反而颇具灵趣,比之高歌古曲更有一些活泼与生气。” 听闻小姑子如此描述,楚小亭亦有些动容,召来随嫁婆子,着她挑几个琴瑟埙箫、丝竹笛子之类的乐伶,务必演奏平日精炼的小曲,莫要强奏老掉牙的名篇。 已为人妇、身条丰腴的陪嫁婆子应了声“这事易与!”,便风风火火筹备去了。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章 兰园听曲 听曲儿地点就定在兰园,乐伶们依旧在原处演奏,但是人数大大削减。只余下七人,各持弦具管器。此刻七人按捺心中激越,正埋头调试乐弦,吹奏管器者则在吞气养肺,希翼能达到平日训练的最佳水准。 艺人与观赏主人之间架起一架流水帷幔,艺人们身在兰花簇拥中、秋阳绚烂下,身影只是蒙上一层淡淡紫色。而主人则隐觅于廊坊荫影里,几乎无法透过颜色浓艳的纱幕辨清那一头的人物轮廓。 帷幔遮蔽里,姑嫂二人分坐左右,中间隔着一张高脚方几,摆了几样讨喜的点心和更适合女子口味的薄荆花茶。 帷幕外听令的丫鬟扯起清灵嗓子宣了一句,准备多时的乐伶们立即发声。率先跳入听众耳中是一段奇异的双笛奏响声,笛音不显悠扬空灵之风,反而极尽清脆短促之能。 只因好奇而来的楚小亭登即被牵住了心神,那笛声好似两头公鸡追逐打架,奇趣跳动,不限于指法口技之章法,于是显得颇具童趣。 笛音演至高潮,两头公鸡打得不可开交,笛音中渐渐夹入一丝笙响。起初细不可闻,如魂伴身,如影随形。到后来笙音逐渐浮出水面,个中画面愈加清晰,仿佛有一头年轻的牝鸡悠闲踱步,审视挑拣这两头公鸡。 于是笛声变急变短,更加高亢激越,战况激烈。 这时琴瑟交鸣,七弦琴与二十五弦瑟音飞声舞,交揉旋合。琴瑟与笛笙风格格格不入,出奇的是二者一静一动,却又毫不冲突刺兀。琴瑟构筑了一副静止的画外画面: 旭阳初破,小池生烟。 篱笆扶藤紧相拥,南熏暖风催花开。 一处处小角落的田园景物徐徐展露,一户农家有田有塘,篱笆院内养鸡鸭。 当中乐器交相奏响,杂而不乱,喜而不俗。 此时琵琶拨动,指法躁急,一改德者重器,扬清弘高的端正形象。琵琶声尖锐噪耳,活似一位气急败坏的农妇,指着自家家禽絮絮叨叨地谩骂。 听得一众听客啧啧称奇,随嫁婆子楚朝云眼力好,解释道那位弹拨琵琶的女子一边厢卖力拨弦,一边厢以指肚敲打琵琶木身。因此会有木鼓的沉闷如低骂,乐弦尾音颤动则如妇人气恼。 笛声毫不示弱,依旧忘情激战。两头雄鸡为博红颜青睐,不顾主人喝斥,直打到头破血流,一方落败方能罢休。 敲击琵琶木身的声响逐渐压过弹拨琵琶弦的音韵,这时抱琵琶的女子十指齐飞,不以指肚而改用指甲叩击木身,音色激亮,分明乃妇人恼羞成怒拿棒子追着两头雄鸡打杀。 笛声咽咽,公鸡逃遁。 笙音呜呜,母鸡啼哭。 琵琶敲击声得寸进尺,时快时慢,直搅得,篱笆坍塌,鸡飞蛋打。 笛声凄绵而单一,两头雄鸡未曾分出胜负,却有一头遭主人擒住。琵琶再转弦音,拨弦如飞,酣畅淋漓,出了一口恶气。 纷音尽消,最后奚琴声响,初听凄婉悲切,磨刀烧柴杀鸡,令人唏嘘。然后奚琴拉高了声调,显得辽阔悲壮,这只雄鸡大有慷慨赴死之决心...... . 兰园同书塾隔着一大段距离,乐伶们平时练习不敢声张,唯恐打扰到这里的学生,今日情势不同,伶人们力求展现本领,于是各类乐器演奏皆洪亮不少。然则乐音传至此处亦是断断续续,若不仔细辩听,也是不易察觉。不过仍惹得书塾之内孩童们止不住的好奇心,纷纷抻长脖子往外瞅望。 教书先生楼浅河讲学讲得疲乏,盘膝坐在草席上,津津有味的翻阅一本同道挚友著作的新书。心情甚好,没有出言训斥这班子交头接耳用心不专的孩童。 坐于前排的小星羽也听到乐声,心思有些牵动,不过他承楼先生寄托,功课日渐娴熟,因此不敢轻怠,仍是端端正正的拾笔练字。 正写至一个“修”字,后背遭人拿笔杆捅了一捅。一个人从后面遮遮掩掩地凑了上来,脑袋几乎贴着封星羽后背,生怕遭先生楼浅河逮住。 封星羽装模作样假意继续书写,笔尖却不落纸,耳朵竖起如兔。 一个声音压得极低:“羽哥儿!你家这班乐师吹得可真有意思,我听这些音韵跟活了似的。以前咋不见他们跟哥几个演奏?这可不地道哈,藏着掖着咱们兄弟可怎么做?” 封星羽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拿起他桌上润如玉的墨锭研起了墨,嘴里说着这个字该这么写,这个点要余力,这个横要回勾。一边厢却瞟了个白眼,将话语藏在指点的话里:“嗯!你这个欢字写得还不错...(我也不知道)...这个真字嘛...(兴许是新招的乐班)...就差些火候...(哪次好玩的好看的少了你们?)...使笔僵硬了些...(等会儿下学)...尤其横画太直...(本侯子让他们独独给你们演奏)...明白吗?” 坐在封星羽后头是个小胖子,比小星羽大些,约莫六七岁,双眼细小如豆,不时闪动狡黠光芒。模样看起来却很是敦厚老实,他脸庞黝黑,但不至于似村野孩子一般漆黑如炭。这小子其貌不扬,就算被同龄人欺负也经常闷不吭声,但他的老子却是个狠角色。 军部恶名昭彰的开城校尉高金瑞,虽是骑兵校尉,拥有的私兵却远远超过官高一级的所有都统帐下亲兵,传说落到他手上,别说是兵,就是战马,也得被操练得掉层皮。这位军营莽夫曾扬言,他之所以窝在校尉的臭坑不挪动,不是因为他高金瑞没有本事,而是时势未到无法造英雄。若是来一场大战恶战,高某轻轻松松便能拿下将军的头衔。 高桂甫作为高金瑞的次子,似乎没有继承父亲的粗豪壮气,听了小星羽言语,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这时一个面容清秀的孩童板着脸训斥道:“学堂之上,不准交头接耳!” 看书看得入神的楼浅河闻言,宽慰一笑,道:“无妨!同窗之间讨教学问是件好事,先生欣慰得很。”说罢又低头看书,这次彻底沉入书海。 封星羽同高桂甫同时竖起拇指,偷偷朝向方才打小报告的孩童,那孩子拼命眨眼,三人俨然沆瀣一气。 这名看似端正秀丽的小童,也只有五六岁模样,是燕隆州别驾张天风的大公子,唤作张棋观。这三人搭伙,看似勤学、憨厚、乖巧,其实各自腹中皆有另一个心思,小侯爷封星羽骄阔,小胖墩高桂甫狡诈、小古板张棋观贪玩,小小人儿心思可一点儿都不单纯。 . 兰园内众乐伶奏罢一曲,正在稍作调整。 姑嫂二人吃罢早食没多久,对高脚方几上的糕点提不起兴致,连花茶也没呷上一口。 封冬妍得空与楚朝云搭话,这时正说道:“梅姐,你这肚子可了得,一胎双胞,我可眼馋得紧。” 楚朝云眼底有得意神色,尽量表现得满不在乎,道:“嗐!都是赔钱的货!下面若是再多一点,奴婢这辈子可就知足咯。” 封冬妍板着脸,佯装怒状,“梅姐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女儿怎么了!男娃糙泥似的性子,不让人省心,女娃才好呢,精细可爱,要不怎么都称千金呢?” 楚朝云随小姐入府,相当于易主,得到本名之外的小名雪梅,封冬妍比嫂子和楚朝云都小,论年纪叫她“梅姐”也无不可。只是二人一主一仆,身份悬殊,封冬妍一口一句梅姐,可都叫进了她心里。 “是是!妍小姐说话在理。其实奴婢也没看轻这两块肉,如今俩妮子越来越像我,又好看又乖巧,谁见了不是爱不释手。” 楚小亭偷偷拿手指画脸羞她,封冬妍见楚朝云恍然未觉,也就假装不知,随着话锋问道:“两位千金今年几岁了?我这趟儿带了些小巧玩意儿,送些给她们玩,就当是做长辈的见面礼。” 楚朝云嘴角不自禁裂开老大,露出那口整齐雪亮的银牙,客套推托道:“如何使得?您这些礼物是送小侯爷的,下人家的孩子拿了像什么话!她们今年三岁了......” 她最后一句话有绝了对方顺水推舟收回承诺这一念头的嫌疑,封冬妍了然于胸,却不会同她一般拐那些弯子。再说封冬妍亦不屑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金银瓜葛,她嫁去的京城王氏虽然家底无法与坐拥三州的兄长相提并论,丈夫王松麟也不过是一名小小的礼部四品门郎,但王家世代经营下来的家业,无论如何都无需贵为王侯之女的封冬妍为开支操心。 底气足自然也慷慨大方,封冬妍道:“我难得回趟娘家,就想着为小侄子多挑选些礼物,于是越准备越多。都给了他还不存着蒙尘,送她们不是正合适嘛!” “那便多谢妍小姐恩赐了!” 此刻乐声再起,乐伶们已调好乐器,上一首只是热身,如今才算大展拳脚。音符一个个犹如小人儿,正在排编大戏,一幕幕场景活灵活现,经人耳直入人心。 楚小亭听得痴迷,几乎目不转睛,双手抄起方几上的茶水。茶盏之内热水已候得温凉,茶盏之内的薄荆花香依旧萦绕飘飞,如同一位羞涩的恋人,在鼻间踌躇徘徊,却又挽留不住。 兰园众花簇拥中,乐伶们极尽所能,将手中乐器演奏出各色声音。其中一位手抱琵琶的女子乐伶,抚弦同时,目光往重紫帐内瞥了一眼,这时暗处的老妪赤芒蝶也投去目光,若无厚重帷幔的遮挡,二人四目便能交接。那名控琵琶的女子乐伶默默低下头去。 赤芒蝶忽然唐突无礼,伸手捉住楚小亭将杯沿送向嘴边的手腕。楚小亭一时茫然,心生错愕,望向封冬妍和楚朝云,二人并未异象,楚朝云朝主子点了点头。楚小亭立刻心领神会,松开端持杯盏的五指。 赤芒蝶抄手接住,身影一晃,下一刻出现在兰园花间、众乐伶跟前。将手中薄荆花茶水递出去,冷冷道:“夫人体谅你等操乐辛苦,赏你们喝杯茶水!” 那名手抱琵琶的女子离得最近,只需伸出半只手,便足以够到茶盏。她脸上闪过犹豫,忽又决绝,正要接过茶盏。 就在此时,一名吹奏竹笛的男子愤然起身,举笛前指,身形飘出。笛身轻微颤动,气流涌入几处笛孔,发出呜呜声音,分明是一手高明的剑术。 抱琵琶女子呆了一呆,旋即应声而动。骤然发力,琵琶上的四根弦于接口处崩断,毒蛇一般屈起弹出,射向老妪。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一章 毒蛇吐信 吹笛男子与弄琵琶女子双双动手,其余人等自然也隐瞒不住身份,一并露出凶相。 赤芒蝶干瘦褶皱的手指虚空一拨,四根绷直的琵琶弦随即出现一阵扰动,丝弦寸寸弯曲犹如一层波浪,纷纷凝止不前。另一手伸出食指,轻轻搭在竹笛一端,笛子之上充沛霸道的剑势愣是无处可发,任由持笛男子憋得满脸通红,竹制笛子仍是纹丝不动。 另一个吹奏笛子的男子从前一名同伙身后侧出,举笛来攻。 琴瑟和鸣的两个乐伶双双自乐器下方取出锐器,原来琴瑟内藏乾坤,硕大的木身正好藏入兵刃。吹奏竹笙之人也抄起乐器,虽然未见端倪,但是杀气迸发,不容小觑。 剩下一个拉奚琴的老艺人彷徨无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坐也不安立也不安,眼睁睁盯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冲来杀去。 从琴瑟之下抽出利剑的二人与吹奏竹笙之人会合,舍下同伙,后者压阵,稍居后方,身形一齐射向重幕帷幔。 赤芒蝶手臂看似漫不经心一带,以竹笛为剑的男子原先只是剑势受制,如今一股气息笼罩全身,他不由得浑身气力一偏,有违常理地击向前来支援的同伙。明明竭力遏制,剑势竟不减反增。 打援之人不得不先行自保,将竹笛横档,接住另一只竹笛的千钧扫势。 “啪嗒”一声,两支笛子双双折断。前来支援的男子一扬袖子,袖口飞出一篷银光,射向赤芒蝶。他自己则借机后撤,落在十步之外。 最开始那位颇有侠义之心的持笛男子此刻“挺身而出”,以自个儿身躯硬生生接下了那蓬银光,原是一丛银针。他中针后一声不吭,竟已中毒身亡,唇黑如墨,露出衣外的肌肤布满紫青红丝,犹如瓷器冰裂釉面,死相可怖。 弄琵琶女子悲呼一声,舍弃几根丝弦,冲前抱住了男子,二人竟是一对情侣。 赤芒蝶面无表情,伸手拧断了女子的脖子,一双手亲自送了二人黄泉相聚。 贼人手持凶器来犯,楚朝云不得不挺身而出,只是才一冲出帷幔,她便束手束脚,双眼盯着明晃晃的锋芒,心中一阵阵打鼓。 一对利剑却毫不含糊,直接往她脸上招呼,楚朝云情不自禁以手格挡。 两柄剑锐利足可削铁,居然被她抓在手中,两名刺客面面相觑,分明都没有感受到对方调运气息护身的迹象。 垫后的男子倾斜竹笙,取出大把银针,这些银针淬了特制的水银毒,看起来愈发银光闪闪。男子将其抛洒而出,如同洒出一捧银色星芒。 银针劈头盖脸射来,楚朝云吓了一跳,双手挥舞,一通乱抓,如市井泼妇闭眼打架。 一阵玎玲锒铛金石交击声响起,银针一根不遗通通落入楚朝云手中,大多银针被她捏得弯曲变形。敌我两方双双愕然,楚朝云这时猛然记起,自己习练了一种武功,唤作摧金断玉手。双手自成小天地,气息在这方天地内自成周天,绝不泄露,亦且可柔可刚,对敌时展现刚硬一面则坚若磐石刀枪不入,显示柔绵一面则软如流水,甚至拉长成丝,十分玄异。 楚朝云怀孕的时候,可是靠着双手上的功夫,牢牢套住了死鬼丈夫的心。此刻用来接些飞针,实在是大材小用。 扔掉数百根银针,银针上剧毒见血封喉,所幸未能刺破楚朝云肌肤,故而毒性无处可施。 三名刺客重施拆分故技,持剑二人留在此处与楚朝云纠缠,怀抱竹笙之人则施展轻身功夫,绕过对峙三人,直扑封冬妍和楚小亭所在帷幕。 随嫁婆子楚朝云心中万分着急,无奈她对敌经验实在浅薄的很,明明身怀技艺足以碾压贼人,却遭二人契合联手拖住了手脚。二人在楚朝云眼中犹比泥鳅,狡猾异常,东击一下,西扰一下,不断浅攻就是不敢正面迎敌。 怀抱竹笙的中年乐伶避开了那尊正神,在乐器内抓出一把淬毒银针,再近几步,便能使飞针伤人的准头翻上几番。他想到此间事成,无论自己能否逃生,家中的子嗣必然可以越过龙门,脱去贱民奴籍,挣得不错官身。 那头为自己戴了数顶绿帽子的母老虎,也会另眼相看了罢。 老儒生秦韵渐司职护卫夫人楚小亭周全,纵使因其个人儿女情长藏身暗处,但亦时时关注此处动向。此刻正是他现身之机,务必截杀,绝不容刺客得逞。 然则一道人影横空拦出,挡在抱竹笙男子前进之路,双手满是猩红鲜血,正是年迈老妪赤芒蝶。她脸上另外半只红蝶若隐若现,宛如正在扇翅飞舞的一只完整红蝶。就在方才,她赤手空拳掏出了一名男子胸腔内滚热搏动的心脏。行动之迅疾,乃至于那名持竹笛的“无心”男子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息,而她就到达了另一处地界。 秦韵渐神色黯淡,重新隐滅身迹。那一幕血淋淋的掏心场景,自然是某人刻意为之...... 中年乐伶激越战心一沉,如溺寒冬冰湖。面前之人光凭杀气便能碾压他的心神,己方胜算不说寥寥无几,实则乃是转机全无!一旦动手,兴许得一个一了百了的结局都是奢望。 以刺客之身假扮乐伶潜入侯府行刺的中年人,祖上乃遭朝廷遣戍边域毒瘴之地的谪臣之一。他们的后代则世世代代沦为罪民,不但无法参与文科、武试,以及获许田、户两藉之登记录案之外,连擅自开荒抑或经商务工,都会被治以重罪。唯一活路,无非女为奴,再次只得卖身,男为仆,再次则只能卖命。 中年乐伶便是一个无比低贱的下等罪人,做的则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每条人命在这类人眼中,都是能以银两称算的。尽管他为了一口热饭填肚而杀人换钱之前,并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罪过,只因他出生在罪人之家,就永无翻身的沦为最卑贱的贱种。生命的洪流只会将他重重压迫,层层剥削,最终注定了他不该拥有怜悯与善良。 也昭示了他最终的结局——死亡。同子辈不可逆转的重蹈覆辙! 中年乐伶呼出一口,心如死海,再无波澜。不顾竹笙内近千根银针尚未发出,嘴巴一张一合重重咬碎了卡在齿间的一枚丹丸,丹丸内是炼制提纯的烈性毒药,取人性命不会超过半刻时。 只是下一刻出现了一幕中年乐伶万万意想不到的血腥场景,一只布满红丝且干瘪的手射向他,一把扯开了汉子整个下颌,同时手背上的红线活了过来,纷纷弹起,缠住上排一颗颗牙齿,把沾了药粉的牙齿尽数生生拔了下来。 一生受伤无数的汉子竟也痛得满地打滚,本该凄烈痛苦的叫喊声,竟然变成了诡异的喉咙咕噜声。只因下颌与喉咙筋肉相连,蛮力强行撕扯之下,将整条声带都给扯出。 那些弹出手背的红线沾染了鲜血,显得格外活泼躁动。 暗部狐锦分支之一赤狐部,通体赤狐人员修炼一种秘法,修炼小成之后肌肤之下会蔓延红色细丝,修为越是高深,红丝越是密集,分布侵染的肌肤也就越多越广。 而传授这种秘法之人,便在此间。 赤芒蝶! 这等秘法对付寻常敌人几乎不会发挥作用,只有当面临生死存亡不得不以命易命之际,才会显现巨大作用。届时,平时栖息于肉身之红丝,会刺破肌肤,吞噬所能触及的所有气血,并化为精元气息,供给主人各处气海窍穴。 尽管只能使用一次,但只要四周有足够的鲜血供应,施展秘法之人便有不尽的气息可供运策。若是放在战场之上,几乎能够直接决定一场中小型战役的结局倒向。 当然,能练出红丝的武人毕竟少之又少,况且这等骤填气海之法,使用的代价极大,一旦开启,无法停止。寻常武人制不住贪婪成性的红丝,最后落下个己身鲜血遭吸取而干的可悲下场。 赤芒蝶手背弹出的红丝多以百计,聚集在那名中年乐伶少去下颌的创口处,然则红丝尽管躁动,却井然有序地钻进钻出。不出十息的功夫,便缝补了所有出血的大小伤口和血管。尽管伤口处仍旧触目惊心,那名企图服毒自尽中年乐伶的性命,则暂时算是保住了。 红线恋恋不舍的返回,缩入另一端所在的人体,最终归于平静。赤芒蝶的红线并不隐于皮下,而是藏身经脉之中,不但收放自如,更是无端倪可寻。 这类吞噬气血之异物,实则以大客卿柳龙池的血色小蛟演化而来,她曾经亲身上门讨教,柳龙池亦慷慨相授,可惜赤芒蝶只能领悟皮毛,交与赤狐部的一本“饮血法”,参悟之人往往只能养出红丝,而无法如她一般,操纵嗜血红丝。 赤芒蝶在这等邪门歪道上浸淫半辈子,却仍是无法更上一层,达到红丝脱离肉身,如蛟龙游走身外的境地。更不能充当另一条气脉大河,积攒气息。 赤芒蝶取出四枚半尺长的钢钉,将昏厥睡去的刺客四肢穿透,绝了他醒转后挣扎的麻烦。 帷幔之内,楚小亭有孕在身,见着鲜血淋淋的可怖场景,胸腔直烧,喉中如哽如噎,腹中酸水倒涌,阵阵发呕。 封冬妍赶紧拍打嫂子后背,以助顺气,冲赤芒蝶令道:“带下去!” 赤芒蝶拎起尸体一般瘫软的刺客,一闪身便不见了踪迹。 老儒生秦韵渐突然不再隐藏身迹,周身气息蕴生如蒸云梦泽,浩然气冲天而起,奋力发足,明明是一人奔出,却如万千负笈学子随行。一道黑影直扑下来,两人撞在一处。 黑影率先弹出,落在四五丈外,显出一个眉眼皱成一堆的猥琐老头。拿着一支长长的洞箫,一端系有金黄长穗。这件雅物落在他手中,实在让人感叹暴殄天物。 秦韵渐一见来人,立即皱起双眉,“是你?” 猥琐老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嘿嘿道:“是我呀,师兄!”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二章 危机环伺(一) 秦韵渐面色阴沉,一声不吭。打量对面猥琐老头许久,目光落到他手上那管洞箫上。半响才冰冷道:“你勾结歹人,佯扮乐伶潜入侯府,意图不轨!此乃死罪,师父心慈!容得你屡屡犯错,我可不会手软!” 身穿劣等锦衣的猥琐老头并无辩解的念头,他将洞箫抛向空中,又伸手抓住,双手稍一使力,洞箫被他拔成两半。原来这支洞箫并不能吹奏,而是两截契合的竹筒,中间藏着一件长条事物。 这人老而不正经,嘴角歪斜上扬,鼻子时不时抽动一下,双目则滴溜溜乱转,像极了市井间见针插缝揩妇人姑娘油水的青皮无赖。不过五官底子却不错,年轻时轻轻松松便能混到个“放荡不羁,逍遥浪子”的评词。此刻小老头将一件一尺有余的长条事物握在手间,一改鼠贼形象,挺胸拔背,双目一改昏浊颜色,放出迫人神光。 手间的长条事物,乃是一杆翠绿毛笔,笔杆玉质流光溢彩,笔锋亦是绿色,颜色稍深。笔锋分墨未沾,翠绿如新。 秦韵渐见到笔管,脸色愈发难看,此物乃天渊书院嫡传圣物,历来由院主亲自掌管保存。一念及此,心中哀恸,神情悲戚,语气不由得沉闷低缓下来,问道:“师父...仙逝升天了?” 秦韵渐与阳子榧师出同门,年少时携手于天渊书院求学,投身于日后晋升为院主的宋孟尼戒尺之下。天渊书院既是北神洲十大正学学府之一,历代出了不少筑下大功绩的名臣与著作千古流芳名篇大作的清流文豪; 亦且天渊书院提倡“养浩然气,秉济世心,持君子德,方得以行天道事,正乾坤纲常”为主旨,其中养浩然气一道,有一套内外兼修的法子,分为心经,操戏和吐纳三篇。 心经为儒道至圣先尊笔述,全篇授人以德、引人以善、导人以专,开思界、启灵机、定理想,一字一词皆是贯澈心神的名言警句。 更是“浩然”之精髓,“正气”之神意! 而操戏和吐纳两者篇幅虽长,却不及心经直指真义。 操戏乃四肢五体之动,勤习可轻身健体,手脚轻便。吐纳则是呼吸之法,与江湖门派之内密不传人的功法相同,皆为练气壮气之法,习之可充沛经脉百骸,祛病延年。 阳子榧一入天渊书院,便被这套功法吸引了心神,卖力研习,以至于耽误了功课学问,屡屡遭先生惩罚。后来更是显现出急功利,轻学问的表征,这可是读书人的大忌。 秦韵渐则更符合先生宋孟尼对“读书人”的寄托,学而专,德行兼优,才学一日日如竹节拔长,最后得到先生祝福与应允,走出书院追逐开拓一番宏图。 ... 听到仙逝二字,阳子榧没心没肺地颠狂大笑,讥讽道:“亏老头子将你视如子嗣,唯一认可的亲传弟子,你这是盼着他老人家死啊?” 秦韵渐一怔,随即怒气上涌,骂道:“那便是你偷盗师尊重宝!又裹挟私人恩怨,勾结贼人沆瀣一气,要对侯府不利!”秦韵渐鼻间喷出粗暴的鼻息,继续道:“师尊明明于你更加宠溺怜爱,对我,只是后半世理想抱负的寄托而已!” 手中通体翠绿的修长笔管被他当面抛出,在秦韵渐双手捧住之前便开始说话:“我读书总喜好把厚厚一摞书页读成一两句话,去糟粕而取精华。你却是将书上的一两句话推敲出千词万字,著出浩淼长篇。老头子说你性子醇,随他,且才思更盛,是日后能成大学问,甚至有望比肩历代儒道圣人。反之我则是慕虚名、贪功利,一世只为眼前之利,看不见大道光景。留我在身边,是怕我踏出书院丢他的老脸罢了。我俩得到的,都不是自己先要的,羡慕的,却又是彼此得不到的。这可真是上苍经手的一手好牌啊......” 捧着翠绿笔管,入手沁凉,秦韵渐怔怔出神,这次没有发火,相反很是意外能听到既是同窗师兄弟又是死对头的阳子榧说出这段肺腑之言。握紧绿意盈然,生机勃勃也似的笔管,仿佛接手一块烧红的木炭,一时不知所从。语气不知不觉低缓柔和了许多,询问道:“这是何为......” 阳子榧歪斜的嘴角一撇,不大的老脸上皱纹扎堆聚集,如同收割完水稻遭毒日头连晒数日的稻田泥地。可怕的是他还浑然不觉,自以为当年的风流倜傥余风犹在,殊不知再俊俏的脸庞,都经不住岁月的摧残压迫。 “老头子哭着嚎着求我将这支‘生意’笔交托于你,说是散落世间各处的所有天渊书院隐士都能由你调遣。待到铸成大业,若有念旧之心,就回书院,教学子们明白,何为‘读书人’,也就算对得起生意笔的‘生’字了。”阳子榧掏耳朵扯头发,吊儿郎当模样,继续说:“老头子还说,会下山一趟,帮力一把,或能助你早个一二十年返回书院。至于后面的道儿,还得靠你,和...他们自己走!” 阳子榧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神情得意而又不屑,道:“这是老头儿原话!至于我自个儿?可没空与你这块木头墩子叙旧,难得下山出书院,远离那股子酸腐气,老子一身的本事,若不做些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拐骗良家的称心如意事,哪里对得起这些年熬的苦!” 秦韵渐面色一沉,就要动手。 阳子榧嘿嘿一笑,撒腿远遁。 “师兄保重......”余音缭缭,长去无踪。 此去经年,恐难相见...... 狼绮狐锦两部之人,除了暗桩,极少踏入侯府。如今侯府由内发现刺客,而不是外攻之敌,暗桩自然率先通知暗部,然则桩子各司其职,不论人情,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待暗部调运能人来援,中间存在一小段时间差。 . 将匠房厨房与厢房隔开的地方,建有一处简院,院门内沿着墙根横过一条过道,两端与外头相通相连,正面两扇嵌铜祥云的大门从不打开。院内几间屋舍建造得短而窄,中间的天井便格外宽敞。 天井之下立了六七架黄色竹架,架上摆满竹筛,年岁尚幼的丫鬟们还在从屋舍内陆续搬出竹筛。竹筛上铺着花瓣花朵,有的颜色鲜艳,有的半干萎缩。丫鬟们分工繁细,有挑拣花梗枯花的、有翻动花瓣花朵的、有搬运竹筛的、有穿串以便风干的、有外出采集鲜花的...... 几个大丫鬟则充当监工一职,名为指导,实为指使,真正干活的只有小丫头们,白羽亡国公主吴白丹也在其间。红-颊儿身条长、个头高,被安排负责高高低低各处竹筛里花瓣的翻动工作。眼前竹筛里的薄荆花剔除了尖刺,晒值半干,颜色由艳红转暗紫,香味锁在花内,嗅之反而不显飘香。这些花料要赶着日色晒干,若是逢上几天雨,花瓣儿生霉,则之前的辛劳全都白费。监工丫鬟们虽然不愿意动手干活,但职责所在,心里比忙碌干活的小丫鬟要紧张数倍,不断出言督促她们加紧手脚。 红-颊儿偶尔将目光投向正门过道处,那边檐下吊了不少不见日光只以风干的花簇,其中橙红颜色的丹桂桂子,正是她去捡的,风味也最为馋人。 檐下过道正巧走过一人,看他模样行色匆匆的,连头顶飘荡下来的浓郁花香也无法令他停留放缓脚步。一名监工下女们的大丫鬟不知何时站至红-颊儿身边,眉目低垂,身上也无任何气象显现。途经此处的那人并未被这边的小举动牵引,十几息的功夫便走过了通道,消失在另一端的出口。 这名大丫鬟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红-颊儿脑袋上的总角,呵斥道:“专心做工!若是误了花料结香结色的时期,品相成色稍有差池,有你们吃不完的藤条!晓得吗?” 众丫头兢兢业业回答:“晓得了......” 出了充当晒场的简院,继续往侯府后方行去。经过一栋栋工房,工人们见他身着红红绿绿的衣裳,腰间别着一只手鼓,猜测他是迷路又或出来溜达的伶人,他不来问路,工人心中也有傲气,顾自做工不去理他。这侯府后头不比主人女眷出没的核心地段,此处有输送木料菜肉的脚夫马夫,有聘请的外来匠师和侯府的常驻匠人,有大小厨师厨娘和帮工。人流混杂如烩,因此没有太多繁琐的规条限制。 腰挂手鼓的乐伶面相厚道,唯独一双眼眸透着狡诈诡变,他擅自混入侯府后营,自是心怀不轨,与袭击夫人小姐的刺客必属同一伙人。他只管埋首赶路,偶尔克制不住,会将手按在腹下束腰布带上,那里极不显眼的略微鼓起,似乎藏有某样物品。每当这时,他就会涌出坚毅神色,仿佛那件比荷包还要小去无数的物件,能给他带来心安的力量。 楚小亭和封冬妍未能如他们所愿吃下毒茶,他们自然留了后手,这就是后手。 厨房眼看就在前头,婆子丫鬟们为数不少,她们担水抬菜,进进出出。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空档理会己务之外的任何事情,若寻个借口,进入厨房一时半刻完成下毒的任务,非是难事。 然则此人方向一转,舍了厨房,去往侯府更靠后的地段。其实此处厨房只供给匠人、下人饮食,经营主人膳食之地另择有素洁之处,且守卫程度之森严,两座厨房几乎不可相提并论。 终于在一处隆起的土丘处,望见此行目标。那是一口六角古井,前后两面雕琢仙鹿、祥云诸如此类吉祥寓意图,坐落于一片瘦小而提拔的紫竹林间。此刻井边围着稀稀疏疏几个打水的丫鬟,此井地势高,又兼紫竹庇护,井水格外清澈甘甜,还带有一股竹节雅香,如今已然专供烹茶、调香膏之用。 由于这口水井并不经常供水,周边冒出的许多细叶芒草少受踩踏,长势具都不错。 丫鬟们分作两两而分,各自抬着一只木桶,木桶本就不轻,盛满井水更是沉重,瘦小的肩膀几乎有被压塌的风险。丫鬟们苦中作乐,尽管走起路来微微颤颤,一路上说说笑笑,缓解了不少乏累。只是少不了井水泼洒飞溅,濡湿了裙角,沾染了莲鞋。 腰挂手鼓的伶人耐心等候取水丫鬟们走远,方才谨慎现身,取出腰带藏匿的事物。 一个纸包,一口水井......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三章 危机环伺(二) 早秋一日度三季,此刻临近午时,烈阳艳艳当空,恍若夏至。老烟头宋廉殊守在书塾之外,回廊挡住了艳阳,引来了习习凉风,如若不然,他身上厚实的棉衣能把瘦弱老朽的老烟头捂昏过去。 身在阴凉回廊之下,赤脚踩着光亮木质地板,老烟头仍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泡在井水里才舒坦。心里十分后悔早晨出门时,顺手添了一件双层夹棉芯的长袍在身上。 眼前的水漏嘀嗒落着水珠子,漏刻以不可目视的缓慢速度丝丝上浮。老烟头面朝漏壶,背靠着柱子,双目昏昏欲睡。腰间插着一杆铁制的烟枪,两尺来长,被他把玩摩挲得漆黑锃亮,不见半点锈迹。他一只手在身上挠来挠去,似乎同几只虱子捉起了迷藏,另一只手习惯性握着一只布袋,力度恰好地揉捏,内里装的自是能带来众多愉悦的烟草叶子。 尽管烟瘾犯得厉害,老烟头宋廉殊仍是苦苦支撑,为的是不让书塾里那拨学子闻到一丁点儿烟熏味。吃烧烟是个恶习,染黄牙齿、熏污指甲片儿不说,还是生痰同低咳的诱因。为这杆儿烟枪,老宋可没少挨夫人楚小亭训斥,虽然夫人教训人时也温柔端雅,关心的话语远远多过喝斥的强言,使人衷心感到温暖兼舒服。 眼见滴水刻漏浮尺现出红线刻度,天地间的时辰正行至午初,老烟头后背往依靠的朱漆栋梁上一撑,艰难站直。一边厢走向檐下外沿悬坠的一块铜制双头磬鱼,一边厢抽出插束于腰带的铁烟杆,不用铜锤,就以铁烟杆的烟斗敲击磬鱼,一长两短,重复半刻时,便垂手停止。 书塾内隐约传来先生楼浅河交待功课和导人向上的温和言语,学童们则窸窸窣窣,虽不敢喧哗造次,放学的心思已经高涨。 老烟头宋廉殊将上半边屁股靠坐着阑干,小心翼翼地从旧而不破的布袋子里掏取出细碎烟叶。这些干叶被他捏得又蓬又松,在烟斗里塞紧实了,烧起来不易熄灭,吃得尽兴。亦且这么一揉捏,费是费了些功夫,可是口感上就算赶不上上等烟丝,比之下等粗糙烟叶,则胜却太多。 有一个人现身在书塾回廊正对的院子里,一言不发,身形轮廓几乎与檐角投下的阴影融合到一处。 书塾内楼浅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只顾得上筹备吃烟大事的宋廉殊没留神听,学童便哄的一声如涌潮一般冲出书塾门口,学童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彼此推搡嬉笑。 院子里那名男子与老烟头宋廉殊同时望向学童们,一个眼神阴鸷残忍,一个目光憨厚慈爱。 学童们见着陌生男人,本能感受到一丝异样,纷纷驻足,三三两两聚集在回廊上不下来,童音纷起,奶声奶气的讨论这名生客的身份。 不久小星羽也从人堆里冒出头来,左右站着胖墩高桂甫和机灵鬼张棋观,身后还有几个侯府家生子。家生子与其余学子不同,他们没有显赫的勋业或家世,之所以能为侯子陪读,靠得都是聪慧拔尖和稳重性子。 其余学童纷纷远离三人身旁,他们虽是父辈费尽心思送入侯府,本意指望能讨好燕隆未来的主人,再次也能混个脸熟。可惜当下学童们年龄尚幼,不懂权势高低,更不会对同为学子身份的小星羽奉承争宠。相反他们对这“学堂三霸”印象不佳,说起来颇为奇谭,学堂也如朝堂,先生犹如万岁皇帝,学童则似庙宇百官,暗地里总有着一些拉帮结党,党派互恶的小冲突。 这学堂三霸,犹如朝廷中三大巨人,分去了帝王过多关怀,令百官愤慨而嫉妒。这其中张棋观无所不知,封星羽严谨认真,高桂甫装乖诚恳,三人若是联手? 悲呼!只手遮天,蒙蔽圣听啊! 胖墩高桂甫小眼睛乱转,目光落在庭院中那名男人腰间一件铃钹上,手肘挨碰了封星羽肩膀一下,双目精光烁烁,期冀道:“羽哥儿,这位大概是府上新来的乐师吧,要不要叫他摇打一下铃钹?” 在孩童面前,成人自有一股优越感,小胖墩望见玩具一般的眼神,显然让那个男人觉得受到了侮辱。立即从腰间抽出一口软剑,剑柄细小,正好单手擎着。 软剑完全脱出软鞘,剑身因长期雪藏一时难以绷直,看起来纤薄剑身有些弯曲,只能算是次等软剑,不过锋芒锐利,质地银白,可以称得次等之中的上等。 老烟头宋廉殊刚刚点着了烟叶,他生活拮据,舍不得用火镰,总是随身带着火折子:那种土制粗糙纸张卷起的存火条,装在鲜竹筒里。正吧嗒吧嗒惬意抽着烟杆,以为可以鉴赏一场铃乐,谁知等来了利剑出鞘,好似跳出草丛的毒蛇,吓了老烟头一跳,呛了一大口浓烟在肺腑之间,引发了阵阵咳嗽。 超乎擎剑男子预料,学童之中并未出现人人惊慌逃遁的场景,大多缩着脑袋,却在原处指指点点,张棋观更是开起了玩笑:“羽哥儿,胖子!老烟头该不会是隐世匿名的高手?” 二人顺着张棋观隐晦的目光,正好看见吓至呛烟而咳嗽,口鼻不时喷出烟圈的宋廉殊,那幅场景怪诞而滑稽,不单二人,其余学童也一并捧腹嘲笑,何曾有危如积卵的觉悟? 擎软剑的刺客恼羞成怒,手腕一震,软剑铮铮作响,杀向孩童之中。 老烟头一见危机,强忍咳嗽,拖着老迈的身子冲向前来。同时而动的还有那几名家生子,他们以身躯挡在小主人身前,眼神纯净而坚决。 软剑前指的刺客平生杀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何曾对待幼年小童便心慈手软?将心一横,打算来个大开杀戒。 眼前忽的掠过一道浮影,手持软剑腰系铃钹的刺客本以眼花为由说服自己,谁知一只手掌横空生出,其中几根手指抚过脸庞,触感无比真实。手中软剑形如毒蛇,剑身向一侧偏出一个大大的弧度,刺向手掌伸来之处。 可惜一刺未中,这名刺客对于厮杀颇有临阵经验,立即后撤,锋利软剑不忘护在身前。退了七八步,刺客突然顿住脚步,一只手掌撑在他的背心,力道不大,却使他冷汗直发。二人境界居然相差如此之巨,连他的身影痕迹都摸不着? 刺客移步扭身,同时软剑绷直平掠,削向手掌主人的脑袋。那人又于前一刻退开,待刺客转身之时,目光横扫,院落内何曾有半个人影。他受到了羞辱,神容愈加阴鸷沉郁,一言不发。这名刺客武艺虽非拔尖,心理素质则很是坚韧,连番遭遇戏弄,没有因气愤而暴怒,露出破绽,反而变得更加谨慎,周身上下几乎没有大的破绽。 他静止不动,经脉中的气息调运至皮下,徐徐散出,身外三尺俨然成了一座气息的池塘。别人无法看见,但只需侵入三尺之内,气息遇阻,便会引起池塘内的扰流波动。这座池塘才建立不久,就有人误入其中,腰系铃钹的刺客有所察觉,软剑应即弹出,这一剑蓄谋已久,去势较之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毫无意外,再次扑空! 这时刺客心态迥然不同,方才一番试探,倘若对方手段果真凌驾自己许多,必然硬抗那极具挑衅意味的一剑。可是那人没有就此制住自己,肉眼确实尚未看清人影与动作,气息却能清楚感受到他逃离之时的狼狈。 二等狼绮暗士商青蹲在回廊下阶的一侧石鼓上,一只手不停拍打胸脯抚慰自己,一边呼呼喘着大气,他眼前垂下的两缕头发,曾是他颇为得意自认风骚的发型,可憾左手边一缕细发从中削断,断口歪斜而整齐,显得极为突兀。 商青初入狼绮时也当过暗子,于一家酒楼内隐藏身份当起了跑堂,最后也没弄清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就莫名其妙被升了职级,从三等狼绮升为二等。在四年前妖鹿之战中,为大客卿去取几斤人参,展露了非凡脚力,至此成为专职跑腿。商青习练的功夫很是偏门,行气蓄气运气的经脉都在腰腿,是故明明内息境界很是平平无奇,轻身功夫在同境界的武人中却绝挑不出第二个能与之一较高下。 商青逃命送信的功夫一流,临阵搏杀?就是一片空白。不然也不会在此时丢掉自己的优势,停下来喘息歇息。 一篷飞针泼雨般洒来,商青心脏一紧,双腿蹬出,身子在脚力扶持之下轻盈跃起,一手四指稳稳勾住屋檐边沿的滴水瓦,如猿猴荡晃,翻身上了回廊瓦顶。双足刚刚站稳,正在惊魂未定之际,一截银白的剑尖扑面冲来,利剑之后,是一张狰狞面孔和残忍的眼神。商青往后一躺,避过该死的剑尖,双足发力,整个身子浮叶般横飘出去。 他出现在刺客呆过的方寸土地,而手擎一口软剑的刺客则留在檐顶,二人调了个,总算保持距离,商青余惊犹存,冷汗直冒。没有遭利剑扎通透,却也耗费了不少体力。扯开嗓子吼道:“还不动手?想看我死啊?” 商青目光剜向另一处檐角,那儿有个肥胖且高大的男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胖脸圆乎乎的,五官饱满端正。双手安置于身前,分别插入双袖,后背衣襟插着一把大扇子,露出一截就有半尺余长,他蹲在瓦楞上,硕大的身子居然没有将房梁压塌。 身形硕大的男人戏谑道:“我看你蹦蹦跳跳的,以为你同他玩得开心呢!就没敢打扰,怎么?我会错意了?” 商青翻了好一顿白眼,嘀嘀咕咕道:“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交了这么一位朋友?上苍若是有眼,就该罚我天打五雷轰......” 胖男人将双手往袖里塞,缩了缩身子,闷熏的日光似乎不足以满足他庞大身躯的取暖欲求,他扬起下巴,得意道:“我拼命你背锅,咱俩就是天生的好兄弟好搭档!你没由来说这些破坏咱们磐石般友谊的话语,可真要遭雷劈的!”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商青扶额苦笑,才一斗嘴就败下阵来。想起正事,心气硬实了许多,吼道:“死胖子欧阳千秋!再不动手,我可在都司面前将你的恶行全抖出来了!” 唤作欧阳千秋的胖子不以为然,讪讪道:“凭你二等狼绮的地位,能否挤到陈都司面前都难说?再说了,刺客已经跑了,我动什么手?” 商青目光横扫,果真失去了刺客身影,质问道:“为何不追?” 欧阳千秋懒散回答:“小侯爷安危为重,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守卫小侯爷。” 商青骂了句娘,抛下欧阳千秋,循迹追去。 机灵鬼张棋观面露怪笑,身子虽朝向封星羽,目光却盯着高桂甫,说话的唇齿则撇向仍蹲在原处的欧阳千秋,言简意赅道:“看,胖子就是惹人厌。” 欧阳千秋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懒怠模样。高桂甫却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圆脸气愤得涨红:“嗐,姓张的,你可别指桑骂槐!” 张棋观阴阳怪气道:“哎呦,你居然会成语?赶紧回家叫你十几房的大小姨娘们好好供着菩萨,这可显灵了哇!” 封星羽憋笑憋得胸口隐隐作痛,严肃道:“够了!午休方一个半时辰,现下就耽搁了半个时辰,你们还要吵?” 二人立即闭嘴,大眼瞪小眼,两幅身体中间看不见的刀枪剑戟丢来飞去。 召来一个丫鬟,封星羽交代道:“你与夫人通报一声,就说本侯子与高、张家的二位公子同食,午膳不过去叨扰了。” 伶俐丫鬟得了吩咐,碎步前往通禀。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四章 危机环伺(三) 紫竹林中,百来株竹身夹带紫泪旧痕的翠篁笔直挺立,风姑娘在这里徘徊、旋转、舞动。 她被听见,被闻见,也被看见。 这片林子较之当初已然默默地增长了许多倍,每一株紫竹都由鞭根抽出笋芽,依某种规律人为拔除不在合适位置的新笋,成就了如今这片曲路幽深的可爱竹景,但以一座竹林的规模而言,其实不足以称大。 竹林枝叶与秋风摩挲缠绵,其音如风吹黄沙鸣,如潮推海浪涌,竹子的清香飘摇回荡于口鼻之间,嗅之则无,忘之则返。翻动的竹叶连成浪涛,竹身根部钉入地表,虬扎土石之间,牢固得如同钢筋浇铸。细长的主干时而绷曲、时而松直,竹身最为坚韧,可曲可直,百催不折。 这片高雅精致的竹林里,那口古朴简素的水井前 一个汉子身着又红又绿的庸俗衣裳,束缚衣物的淡黄腰带上系着一面巴掌大的蛇皮手鼓,他拆开了自腰间掏出的纸包,是一些冰末模样的细粉,与发潮的糖粉有些相似。 红绿衣汉子满脸郑重神情,持纸包的手伸向井口,明明极轻的物件,那一只手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终于松开了捏合的五指,周身紧绷的神经也为之一缓,如释重负。 那包冰末细粉连同纸包洒坠向井口,在距离井口七八寸许时,居然出乎意料的一缓一顿,随即如撞风墙,不但不坠入井口,反而扑向面来。 红绿衣汉子霎感惊诧,脑袋向后一枕,他临阵应变之能颇为不俗,撅唇吹出一口罡气,撞在粉末之上,身形随即疾退,隐入竹影当中。雪白毒粉漫天飞扬,却没有一星半点落入井内,污了井水。 一缕浅绿从竹林碧翠的画卷中逐渐析出,映出了一件浅绿衣裳,和一位面白如雪,温俊如玉的男子。他不在竹影阴暗处,秋日金灿灿的光芒尽情地洒落到他身上的。他仿佛从始至终就站在那处,没有刻意隐藏身迹,只是不发言语,就这么静静观摩,待到该出手时,才拂袖而动罢了。 江丰脸上挂着一惯温和亲昵的笑靥,嗓音软细悦耳,一字一句清楚道:“乔装易容这等手段便也罢了,用毒?则未免下作,更糟蹋大好井水。今日若是让你下成了毒,‘竹井’可得改名唤作毒井,这可大煞风景,实为不美,也为憾事!别说侯爷夫人不高兴,我这个茶盅老饕也不乐意。” 江丰言语间风轻云淡,对刺客的行径和身份反而不加累述与追询。红绿衣汉子双目如锋芒般冰寒,视线始终不离突兀出现的江丰。不断变换身躯所在的位置,行迹始终隐于绿影与投阳的斑斓画面中。 红绿衣汉子脸上粘着一张敦厚老实的面皮,心底里盘算的却是阴险狡诈的害人念头。二人尚未正式对招,从那口喷珠玉的鼓气功夫上看,总管家江丰竟要胜却一些。 江丰脚边放着一只秀气的水桶,他可不是暗部的那班子拥有鬣狗长鼻的厉害人物,在此处撞见刺客,究其缘由纯粹只是偷闲打水煮茶。 言辞里轻松写意地摘择刺客的不是,实则握拳的掌心渗出了不少热汗,因柳龙池偷摸放了一本练气的本子在他取书之处,误打误撞步入练气喷珠玉境界的江丰,实则没有半点对阵经验。面对刀口舔血,杀人如割稻的屠子,亦且敌人在暗他在明,江丰是决计不敢冒昧闯入竹林。 那红绿衣汉子脑袋里转动鬼主意的时机,江丰也拼力思索拖延与呼援之法,若是能不费任何气力,等来府中护卫抑或暗部高手,最好不过。 其实暗部人员紧随江丰之后,早已至此,慢了总管家零星半点,就没有现身动手。此刻两个年轻人挂在竹枝上,没有飘然若仙身不压弯新柳枝的风俊英姿,而是如猿猴一般,四肢盘在光滑长直的竹竿上。 二人观摩林下绷弦的紧张局势,不但没有立即施以援手,反而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 “总管家竟是一位练气高手?” “这不是你我这等身份的人该看见和谈及的事!” “可是如今见也见了,谈也谈了!又当何如?” “我可以假装没看见!” “那我什么都不知道!” ...... 红绿衣汉子心中打了几个阴谋诡计的草稿,可惜实施起来无一例外都要花费不少时间,亦且无论哪个计划,都算不上十拿九稳。他们这批暗刺,隐藏的身份曝光之后,唯一的底牌就算作废,便再无优势,侯府背后那尊庞然大物一旦反应过来,他们甚至连选择一种“心仪”死法的权利都没有。拖延越久,局势对他越加不利。 红绿衣汉子飘忽的身迹闪现了衣裳一角,那抹浓艳的猩红在翠意布满画卷的竹林中极为显眼。 伫立原地不断张望提防的侯府总管家江丰紧绷的心弦被突兀地拨弄了一下,江丰瞿然而惊,口中接连吐出白泽之气,转瞬间轻飘飘的洁白雾气溢满寰宇,气象颇为雄壮,似有“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雏形迹象。 红绿衣汉子本意诱敌深入,无奈眼色丢给了瞎子,江丰没有捕捉住这处破绽,反而将自身护了个水泄不通,哪有半分缉贼擒寇的架势?手里蓄势待发的一篷银针愣是没舍得扔出去,红绿衣汉子身形拔地而起,余光所及,江丰困在一片皎白雾海中,犹如惊弓之鸟。汉子叹了口气,原来对方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若是一开始下死力气,此人绝无活命机会。 一道疾风从旁射来,红绿衣汉子背后有如长眼,游鱼一般侧坠而下,堪堪避过突袭。 被打入竹林地面的红绿衣汉子似乎气急败坏,往一处空荡荡的角落扔出一篷银针。那处略显阴暗的角落响起一声怪叫,一个年轻男子捂着屁股蹦跳而出。红绿衣汉子眼神更冷,衣袖里滑出一柄短刃,双脚如装弹簧,一跃足丈,飞身杀人。 眼前,有点点星光,扑向面门! 这些银色星芒对于红绿衣汉子而言无比熟悉,只是通常这些星芒都是远遁而去,这回竟是倒飞而来。那是银针的虚影,死神的目光。 红绿衣汉子登时明白,此人竟能一根根接住凌乱纷飞的银针,然后佯装中针,实则负手身后,掩饰手中抓握的银针。尽管想通其中关节,然则此刻正逢前冲之际,不容躲闪,只好举起短刃,一根根劈落。 光是一篷银针,红绿衣汉子已是穷于应付,偏偏祸不单行,一根高大粗壮的竹子齐根而断,倒落的方向不偏不倚,直往这边砸落。若是平时,这一根竹子便是再粗大一倍,也难以伤到一位至少喷珠玉境界的武道高手,可是如今面对淬毒银针与数位高手联力施压,若是遭巨竹砸中,必然阵脚大乱。 红绿衣汉子大喝一声,其声震彻竹林,如绽春雷。身躯数处窍穴-洞开,乳白气息层层涌出,形成气障。此人所习聚气练气之法门意理不精,致使气脉所生真气掺杂许多杂质,涌出体外的几股气息由于出处不同,竟有些许排异。 不过他的喷珠玉境界毕竟非是虚假,气息凝练程度足以抗阻飞针之势。 年轻的狼绮少年接了一手飞针,回敬强敌之时留了心眼,将其一分为二,一把扔出,顿了一顿,方才使劲儿扔出第二把。 第一把数量多,被红绿衣汉子以短刃一一破开;第二把力度更甚,却也并无竖立功绩,统统扎在色如劣绵的气障上,余力透入半尺,便徐徐退出,掉落隐没于草地中。 那株断竹仍旧往下砸落,红绿衣汉子有气息护身,却也不愿硬抗,带着这片云团飘然奔走,竹竿落了个空。 红绿衣汉子非是头目身份,然则“喷珠玉”浑然天成的武道修为,足以成为这批刺客的主力,谁会想到此次动荡背后谋划者,竟将主力投入在一次不成而第二次下毒这等微末事件上。若不是恰巧让江丰撞上、若不是那两名狼绮暗士之间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那此次计划绝无失手的可能,最不济,这名主力刺客仍能发挥其它作用。 喷珠玉境与宝身圣境虽只隔一境之差,两者气息凝练毕竟相去甚远。身周乳白气息静时可阻刀枪,一旦移动,则无法如“气甲”一般如影随身。红绿衣汉子一口气凝聚的气障,离开原处只十余步,便遭劲风刮蹭吹散。 红绿衣汉子小心翼翼攀上竹顶,一边荡竹而行,一面留神四周突袭。先前偷袭他的狼绮暗士果然出现,此人从林下蓄力,如飞蝗弹起伤人,每每一击即走,不论成效高低。 此名狼绮男子擅以低击高,以远击近,隐匿身迹之手法也颇为老道,令人防不胜防。身在竹林高处,毫无半点遮掩,无疑成了明晃晃的肉靶。倘若重归竹林地面,则需面对少年与“飞蝗”二人夹击,若是运道实在不佳,或恐那名空有喷珠玉境的草包也会横插一脚,愈加断绝了他的生路。 此念才升,江丰便进入红绿衣汉子视野之内。他立在林间,清风徐徐,撩动几缕发丝,江丰宛若归隐山林渔田的风逸散人,与竹林间正在发生的生死追逐格格不入。 以江丰的身份,无论在侯府来说还是于皇宫而言,都不适宜屈尊插手这类围剿刺客贼人的“琐碎”事情。而作为皇后身边的亲信,进入侯府之后不仅不受排挤,反而接管操持着侯府大小事务,心思之缜密与手段之高强无可怀疑。江丰自然明白自重身份之必要,这一层面的道理难以言传,只能逢事三思。 狼绮介入,江丰不便再动手相助,然则身在那处地界,已然为红绿衣汉子带去了诸多压力。 两名狼绮暗士当中那位年轻的男子也攀上翠篁顶端,与红绿衣刺客遥遥相峙,他体内气象虽只达至妙莲生境,然则生死搏杀与江湖切磋不同,境界高低有时候并非等同于胜负几率。 红绿衣刺客显然很有这个常识,并不倚仗境界压过狼绮暗士一头而恃强凌弱,痛下杀手。他身下如同绑了清风,在一株株翠竹之间飘荡游走,身子始终处于竹林高处,不曾下陷。 这名年青的狼绮身手亦是不俗,手脚如四臂,在林顶追击的速度丝毫不减,荡起来恍如一头矫健的长臂猿。他的伙伴则似一头飞蝗,明明落后老长一段距离,只需一次蓄力飞跃,便能靠得极近。 局势看似一人遁逃二人追击,狼绮二子占据上风。实则落入了红绿衣汉子布下的陷阱,他仗着气息绵长,故意在竹林中兜兜转转,既摆脱了江丰,又消耗了二人的体力与内息。尽管他的内息也有所消磨,但二者体内气脉气象壮阔程度不同,于整体战力而言自然不可同语。倘若双方均处于疲累之中,那么在回气时间的快慢上,红绿衣汉子便能拖死二人。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五章 危机环伺(四) 书塾外,院子里,刺客来了又走。 回廊下这些好事贪玩的孩子见好戏提前散场,于是轰然而散,只余下“学堂三霸”和几位拥护在封星羽身畔的侯府家生子。 “用膳!” 封星羽也无滞留之意,抬步便走。 屋檐上的胖子欧阳千秋抖腿吹哨,一副懒散懒怠模样。将后领插着的长扇取下把玩,不一会儿插回去,隔不多久又取下把玩,如此重复。 封星羽走到这座院子回廊的尽头,脚步在一处拐弯抹角处停了一停,终于硬不下铁石心肠,开口道:“在侯府之内,本侯子的安危,还不至于系在区区一两个职低位卑的狼绮身上。” 胖子欧阳千秋心神一震,手中打旋的长扇滑出手心,他慌忙抓住,没想到心思遭一个年幼小童看透。虽然他是王侯贵子,比之寻常百姓家的孩童自然较为聪智早慧,但能有这份眼力见,也实在太过妖异。 欧阳胖子尽管与商青斗嘴,借口护卫侯子安危而不去支援他,实则此举并非推诿,护卫侯子安危从来都是狼绮重中之重的宗旨,商青能够忘记,他却不能。 所以欧阳千秋选择留下,直到足以保障侯子安然无恙的人物赶到,才能放心离开。可是这回儿功夫,商青那里的局势变化莫测,说不准已经有人横遭不测了。想到这里,又兼听了言语,欧阳千秋愈加心焦,将单单一条就有数十斤重的胖腿抖得更剧烈。 小山一般的巨大身躯陡然弹起,一步数丈,欧阳千秋终于下定决心,追寻同伴有意留下的浅显痕迹而去。 离开原处院子的回廊,踏入另一道回廊的小侯子一行人中,多了一个女人,她怀里抱着一柄宽厚古朴的长剑,腰间还悬着另一柄雪白木鞘的纤长细剑。白皙脸庞线条柔和,据面相而观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只是面无表情,双眼紧闭,就连走路时,也无需睁开。 她其实一直跟随于侯子封星羽身侧,只是不愿现身,于是便无人察觉,欧阳千秋亦不例外。 欧阳千秋之所以得以脱身,是因这名女人遵从主子心意,故意显露气机,让他察觉。她的存在,抵过百个、千个欧阳千秋的卫护。 封星羽对于这名阿姨暗卫在身边一事,早有预知,因此她随自己心意现身之后,并不感到分毫惊怪。随行诸多小童则无法保持镇定,几名家生子尚为平和,只是心中戒备暗防,主子未曾发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张棋观和胖墩高桂甫二人则恨不得翻起了天,一个大叫:“白日见鬼啦!还是个漂亮女鬼哩~”一个嚷嚷:“唉我的亲娘啊!可吓死爹了~” 一马当先走在前头的小星羽翻了好一顿白眼,不愿理睬两个傻蛋的大惊小怪,继续埋头走路。只是身后又响起了苍蝇也似的嗡嗡声: “这位仙子姿容飘逸,风仪倾城,可谓若云水兮羞花月,不知可否不吝赏知香龄芳名?” 另一边高桂甫也扯起嗓子嚷嚷:“大姐你神出鬼没的,学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哇?改天我让我爹把你师父请下来,专在我家教我功夫,到时候咱就是师姐弟咯。现儿咱们先套套近乎呗,嗐师姐你怎么不理我呢?” 张棋观被高桂甫的大嗓门震得耳膜发聩,于是从旁侧出,肩膀蛮横地撞在高桂甫身上,可是胖墩人重肉厚,身子晃也不晃,倒是惹事的张家公子自找苦吃,踉跄几步,跌在地上,手掌都蹭破了皮。 张棋观虽然瘦小,但性子一点也不柔软,拍拍衣裳沾染的泥尘笑呵呵站起。高桂甫正在得意,欲待出言讽刺,却见张棋观朝他抿嘴怪笑,眼珠滴溜溜乱转。胖墩知晓机灵鬼每次这般必是心中翻动着专门记载鬼主意的厚簿子,自己每次都要吃亏。 高桂甫赶紧调转话题,移开与机灵鬼对视的目光,正巧看见那个姿容不错的女人身上两把佩剑,借机顺巧地问道:“这把小剑漂亮精致,不过这把大剑更加帅气,叫什么名字?” 高桂甫原本并不指望听到冰山美人的回答,可是她却破天荒开口,连封星羽都是第一次听到她充满回忆、温婉纠缠的吴侬软语。 “它叫‘大觉’!大象虚幻相生,觉者一剑斩之,不为象所阻滞心智。” ... 欧阳千秋一路追寻一路骂娘,商青留下的痕迹断断续续,不是模糊不清就是重复重叠,偏偏他对追迹寻踪一道不甚擅长,一时急得心如火焚。 好在最后还是找着了牵挂之人。 这二人相峙于一片屋宇顶上,瓦楞之间。 商青蹲在一处檐角喘着粗气,左脸多了一道寸余长的剑伤,深浅不知,只是殷红鲜血不断从破口渗出。 欧阳千秋笑呵呵道:“你还没死啊?” 商青啐了一口唾沫,回骂道:“你死老子都不会死!” 欧阳千秋不以为恼,脸上依旧堆着阳春笑意,挨了这句骂,似乎他心情还愉悦了许多。越过商青,来到那名手持软剑腰挂铃钹的刺客面前。 就在这霎那辗转,欧阳千秋一改松懈懒慢之貌,无边杀机毫无预兆地从他双眸透出,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如高墙轰塌,压在每一个笼罩于杀机下的人身上。 手擎软剑的刺客只觉诧异,己身实力并不逊于此人,为何一见那双眼眸,竟遍体生寒?薄如新叶的软剑剑尖立即凝出一朵皎白玉兰,栩栩如生,仿佛前一刻仍然挂系枝头。这一手“妙莲生”的功夫随心而发,气息生成、凝聚、定型三道工序眨眼即成,若非将武人第六品境界磨砺造化得臻至巅峰,绝无这份手笔。 欧阳千秋身上杀气仍旧肆无忌惮地攀升,气焰雄雄勃发,杀伐烈决之情大有冲天滔势,他一身本领皆是领悟自军中沙场厮杀,一招一式皆是千百次死里逃生锤锻而来。 剑尖玉兰缓缓开阖,压迫凝聚于一点的庞大气息随时可能炸裂爆发,擎软剑刺客身形徐徐后退,看来并不恋战。 欧阳千秋正有大举进攻,杀敌于式微的念头。 此刻商青忽然开口:“此贼深瞒实力,用心歹毒,他实具喷珠玉境,六品对五品,鸿沟在前,你莫大意。” 欧阳千秋回首,咧着嘴冲他点了点头。 撇下心中一点狂妄自大,取下插于后领的大扇,扇子二尺有余,拨开之后根根扇骨都是锻扁的精铜,扇骨连成扇面,沉黄的扇面刻着精细的山水字画,亮色看似镂空,其实以白银填入,整个扇面泼水不进。 刺客依旧后退,在此瓦檐危间,他的动作难免有些窘促。他们这一拨人暗中行刺的计划破败,落单的暗子纷纷各自行动,或思量逃生之计,或义行鱼死网破之法。这名刺客心中有义气,也铭记恪守组织制定的宗旨。第一时间得知计划遭阻,没有独自脱逃,而是愤然刺杀神华侯嫡长子,这等义行,就算在组织之内,亦是足以为人称赞。无奈狼绮暗部名不虚传,他们如同草原的狼群一般,无处不在,没有人可以渗透他们的围网,夺取幼弱的狼崽。 擎软剑的刺客当不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倒也不会对敌人心怀怜悯,他后退,并不意味他无一战之意,也不代表他的剑杀不了人。 商青喘够了气,扶着双膝立起,尽管双腿发麻,仍是毅然吼道:“猎熊!” 这是狼绮里的代号,指数匹狼围猎大熊,也意味着狼绮暗子行动中遇到强大的敌人,需要协同作战。 欧阳千秋没有说出豪气干云的拒绝言语,笑呵呵地说出煞风景的话:“我拼命你背锅,咱俩就是天生的好兄弟好搭档!” 他杀气凌盛的说出这段话,言语里的调侃谐趣让商青双目泛上一层朦胧。 擎软剑的刺客退至十三步,突然大吒一声,撅起的唇间喷出一串连珠气针;同时软剑剑尖那朵玉兰炸裂静无声,剑气飙散,剑气尽皆凝如实质,威力直追破金断玉的剑罡,一朵玉兰,竟含千百道锐利剑气。 无论威力巨大的剑气,还是破空生音的阴狠喷珠玉气针,所谋都是刚刚立定脚跟,气海正值衰弱、体力仍处低谷的商青。 商青着实乏累,双腿如灌铅汞,提气较之平时慢了十倍不止,若无救援,眼见便要遭受横祸。 果见欧阳千秋小山一般雄伟的身躯拦在危险与商青之间,手中长扇大开,一挥之下竟掀起一阵狂风。无论剑气还是喷珠玉,撞在风墙上,统统溃散崩毁。 这等凭借蛮力扇出足以对抗喷珠玉飓风的壮举,连擎软剑刺客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也算是刀山剑林里滚过来的,立即振奋战意,手中软剑宛如一条吐信的毒蛇,跟着主人欺身而上。 软剑时而拧作一团,时而绷直如枪,银光乱晃,剑气喷发。软剑较之寻常兵器更加难练难精,他能将一口软剑练到如臂使指的地步,殊为难得。 这边厢手里大扇扇弧如刀,锋芒慑人。软剑无法重击,唯以巧取胜,怎料长扇打开犹如大盾,无需如何防备,便隔绝了诸多刁钻致命的杀招,剑尖落在扇面上叮当作响,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长扇合上则好比一截铁棍,直来横去,呼呼风响,就是一口制式铁刀,一旦交击,也得被他打出裂口,何况这柄比宣纸厚不了多少的软剑?逼得刺客自缚手脚。 欧阳千秋这套铁扇功,师承“铁扇子王”温澄思,招式大开大合,以力敌巧,别看他一身堆肉如山,那可全是横肉,非是软-肉。 擎软剑的刺客攀上五品境界时日尚短,对喷珠玉这门技艺并不擅专,厮杀当中没有蓄气吐气的空档,他愣是无法倚仗自己高出一头的境界优势。 商青回气再慢,此刻也有了一战之力。他没有趁手的兵器,独自对敌时轻身功夫只用以扰敌视听,若是落入敌手,唯有引颈待杀。此刻有欧阳千秋作为后盾,商青投入期间,若能寻着机会踢出一脚,不奢望毁敌气府,至少能让他小小的岔回气。 局势愈加对擎软剑刺客不利,亦且已无扭转的余地。 欧阳千秋横冲直撞,商青鸢坠鹰击,二人默契十足,与竹林中那对狼绮如出一辙,胜算则更大。 欧阳千秋抓住一线机会,大扇扇柄捣在刺客胸口,他喷出一口腥红鲜血,从瓦楞间跌落至屋下,自知难以逃生,咬开了齿间暗藏的毒丸。 商青落到地上查看时,见他双眼已经发青发紫,毒入肺腑,纵有灵芝仙草,仍然难以吊命。 临去弥留,他想起青梅竹马长大成亲的娘子,这辈子跟着自己享福不多,倒是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其实她时常说布衣粗食相伴到老,踏踏实实才是她想要的。可是看见结发之妻赶集时对着银匠手里的银钗发愣,遇见梳髻佩簪的妇人偷偷垂首叹气,那一刻那一瞬间,他的心便似被剜去了一块。 掏出怀里一支金钗,好在那一捣没有伤到钗子。如今,他每次返家,都会带回一支精挑细选的金钗。而她每次也不多说多问,只是觉得终于可以安心踏实地煮菜,静静地为他夹菜,看着他。而他总会说:“这是最后一次......”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六章 危机环伺(五) 欧阳千秋也从房顶纵下,手中大扇收拢,仍然秉持手中,防范此贼诈死突袭。 只是不待他问询,商青低沉着声音先开口,情绪有些耷拉不振:“死了!他口里有毒丸。” 欧阳千秋伸出手去,拇指使力掐他人中,齿骨都快被按断,他也没有丝毫动静。这眨眼的功夫,什么样的毒发作如此之快? 拇指没有收回,欧阳千秋把整只手都搭在尸体脸上,抹捏了一把,果然发现端倪,他的脸看似正常,触感却发硬如皮革。欧阳千秋一边摩挲着面皮与皮肉的连接之处,一边肯定道:“这些刺客果真如狼绮线报所提,用了易容术顶替乐师身份潜入此间。窥觎侯府的宵小之辈可越来越狡猾了,不过咱们狼绮有陈玄江陈都司坐镇,什么苍蝇蚊子都别想悄无声息的进来,总有蜘丝马迹会被抓住。” 欧阳千秋手底下终于寻到一线皮肤软硬交界处,顺手扯尸体面上附着的一层皮,谁知一扯不动,竟十分牢固。欧阳千秋多加了几分气力,一撕之下居然将一张真脸上的皮肉也一并撕扯了下来。 商青在欧阳千秋第一次尝试而受挫时,就有不祥的预感,没有及时阻止,果真下一刻便看到一幕可怕且渗人的景象:森白的牙齿,圆瞪的眼珠,血淋的面庞和白中带红的鼻头软骨。 这可不是什么下饭的美食,而是真实呈现在眼前的血淋淋的尸体上的一脸没了面皮的脸。 商青只觉喉中发毛,如咽下一只活虾,卡在咽喉不停抓挠。这张脸,估摸往后的噩梦里仍会断续出现。 ... 红绿衣汉子在紫竹林里兜转数圈,终于绝了逃逸之念,于一处依势而造的土坡前停步,只是他脸上噙着得意的笑容。 反观两位狼绮暗子,一个吊在竹枝上气喘吁吁,一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怎么都不似占了上风的模样。 红绿衣汉子袖里滑出那柄短小锋利的兵刃,大踏步逼近,脸上浮现狰狞的笑意。双方原本相持不下的实力在一番追逐中、气息消耗后,出现了显著的差势。 年轻狼绮从腰后取下两根短棍,尾部对接一拧,登即合为一根齐眉棍。此器乃狼绮工造坊研造的四种“狼牙”之一,原型是一杆可拆零可重组的双头枪,年轻狼绮姬宝藏擅使猴棍,于是舍了两个枪头,只以棍使。 短刃直刺而来,姬宝藏面不改色,铁棍上挑,击中刀身锋面。红绿衣汉子顺势抬手收刀,卸去了刀上余力,步法飘忽诡谲,身形易换,突入姬宝藏右侧,短刃斜上撩出。 另一名狼绮男子腾空而起,身形几乎与地面成平,只是毕竟动身之处距离太远,眼见打援难及。姬宝藏自个儿亦是收棍不及,灵机一动,干脆往后一躺。 剑光几乎与肋下和整个胸膛贴肤掠过,耐磨耐洗的实惠衣裳较为缓动,于是遭刀锋裂开一道豁口。姬宝藏直挺挺摔在地上,也不顾后背被多少冒尖的新笋和石子割伤,就地一滚,避开了跗骨之蛆接踵而来的第二手杀招。 此时另一名狼绮焦豸大喊一声,催动气海真气,前来救援。 红绿衣汉子微微冷笑,他练气境界远在二人之上,体内气息也恢复了六七成,此人那一式飞蝗而击全力施展时确实使人忌惮,可如今他气海大亏,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红绿衣汉子凝立,焦豸如电光迅疾,一动一静撞在一处。 红绿衣汉子依然岿然不动,焦豸却觉双臂疼痛欲裂,拳头仿佛打在了一面墙壁。虚影晃 动,红绿衣汉子一脚踢在狼绮暗子焦豸腹下,把他踢得横飞出去,直到砸在了一株翠篁之上,才被拦阻下来。 焦豸落地之时只是低哼一声,便强忍剧痛不肯吭声。 红绿衣汉子对自己那一脚颇有自信,就算无法毁去他习武的根基,但在一个半个时辰之内是绝无一战之力的。 他的心情很是愉悦,不管之后能不能逃出这座侯府,现下已然有两位该死的封家走狗为自个儿殉葬了。 正值得意,冷不防一截铁棍横扫破空,自后方扫向眼角,角度不可谓不刁钻。红绿衣汉子一时松懈,不曾设防,此时只得匆忙举刀格挡。刀棍交接,红绿衣汉子便觉不妙,棍上竟夹藏一股怪力,一个不留神,短刃脱手而出。 姬宝藏一击得手,忌惮他的喷珠玉功夫和毒针,率先退出十余步。双目紧盯,谨慎取下棍端粘黏住的短刀,原来这根其貌不扬的铁棍居然暗藏玄机,其中一头尾端嵌入一段磁铁,吸力颇强。平时磁力这端握在手中,不易察觉,一旦寻着时机,便可出其不意夺人兵器。 大意失荆州,这回可真是乐极生悲,不过红绿衣汉子收敛心神,并无气急败坏的表征。尽管手中兵刃被夺,他的优势仍旧突显。倒是使出一招奇手的狼绮暗士姬宝藏踌躇不前,握铁棍的手指握紧如钢钳,五指恨不得陷进铁里。 红绿衣汉子猜出他心中忌惮,嘴角勾起阴鸷笑容,微微侧过身子,眼角处,是一具蜷缩在厚厚竹林落叶上的身体。 姬宝藏果真抱棍冲入这再浅显不过的陷阱,齐眉铁棍抡开,挡去迎面而来的口吐气息,五境界不愧被江湖宿老们称之为“喷珠玉”,口中气息凝如实质,威力堪比箭矢,称之珠玉实是雅称了。 铁棍舞动如飞,气针连珠不断,叮当之声如金玉交击,为了不让刺客有余力顾及受伤的同僚,姬宝藏尽管力减疲乏,仍不愿退却。 喷珠玉的功夫对于红绿衣汉子而言几如拿刀剁菜,呼吸之间便是一根气针,狼绮暗士疲乏,他可不累。一方力乏之后破绽渐渐显现,红绿衣汉子存了戏弄之心,喷出两股气针,一支钉入他左脚,一支刺穿了他右腹。 姬宝藏立身不稳,跌在地上,竹林地面枯叶积厚,蓬松而柔软,但他结结实实摔倒之后扯动了伤口,痛得后脊发麻,倒吸凉气。局势却容不得他有片刻歇息,姬宝藏忍着剧痛,撑着铁棍勉强站起。 红绿衣汉子见他颤颤巍巍站定,脸色比白纸还要难看,却还目露凶光,颇有极为英雄就义的壮烈,不禁觉得好笑。眼神中轻蔑地透出几分嘲弄颜色,红绿衣汉子双手抱胸,戏谑道:“我这人向来慈悲心肠,你们二人之中只需一个乖乖临死,我便放去一个。至于谁死谁生,你们自己决定罢。” 姬宝藏鼻息喷气,冷哼一声,厌恶道:“技不如人,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遭一脚踢在气海的焦豸体内无数细小气流乱窜,深受其害。这些原本守卫各处关隘城池的兵马,一旦得知京城危机,如同失去统帅,纷纷化为贼寇,不肯安定蜗居于各处气穴,反而在各大脏器之间钻进蹿出,犹如虫蚁钻噬血肉,令主人苦不堪言。 焦豸身躯蜷缩如虾蛄,头抵在地上,侧脸死死贴着地面。压抑着痛楚,竭力使自己嗓音更加响亮,道:“你当真只杀一人,放一人?” “哦?有意思!”红绿衣汉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但焦豸却不能看到他的神情,只听他正声道:“鄙人向来重 信,言出必行!” “那便好!” 红绿衣汉子尽管面上附着假皮,但造艺极佳,他眉峰一挑,双目审视睚眦欲裂露凶相的姬宝藏,饶有兴趣道:“冤有头债有主,这可怪不得我!你若是率先开口求生,我也会信守承诺!” 说着便要动手杀人。 只听一声阻喊传来:“慢着!” “哦?”红绿衣汉侧斜着头,脸上是戏谑与疑讶并存的表情。 焦豸咬着牙,一字字缓慢而沉重:“你要杀的人,是我!” 红绿衣汉子楞了一下,随即抚掌笑道:“果然是位义烈的汉子,冲着你这句话,我下手会尽量干脆利落,保证你不必承受诸多痛苦。” 此时姬宝藏双目烧红得几乎析出血来,捧着铁棍踉跄前冲,遭红绿衣汉子一口气轻轻吹倒。他也不杀他,反而慷慨大度地宽慰道:“你兄弟心意已决,莫辜负他的盛意,逃生去吧!” 调头走向缩在地上的焦豸,红绿衣汉子得意洋洋,手里握着生杀大权,他终于能体会达官贵人乃至皇帝老爷为什么能够面容慈善扭头却杀人全族的高高在上的滋味了,他与地上的将死的可怜家伙对视,仍然不肯脱去伪善的面容,郑重重复了先前说出的言语:“你是位义烈壮士,我下手会尽量干脆利落,保证你不必承受诸多痛苦。” 红绿衣汉子看见死到临头的家伙露出释然神情,他是看透了生死,还是仍有一战之力?还没明白过来,就见一截剑尖从自个胸口透出,从冒尖到一尺,剑宽不足二指,剑上白莹莹的,滴血不沾。 “你是......什么人......”红绿衣汉子声音有些哽咽沙哑,胸口上下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身躯轻轻颤抖,生命一点点抽丝剥茧的逝去。 他身后之人没有回答,只是将细长的利剑徐徐抽出。此人全身裹在一片浓黑的衣袍下,从胸口和腰身的曲折弧线,大致判断是位女子。 那一身黑袍和身上六月热风吹之不散的死人寒气,焦豸和姬宝藏同时想到狐锦的赤狐部,也就赤狐那班子娘们,能发散出比自己媳妇还可怖的杀气。 细长利剑完全抽离后,红绿衣汉子还没缅怀此身此生,便经脉炸裂而死。那一剑从刺入之时,剑气便种入各处腑脏,一路蛮横地切断生机,迅速壮大,发作极快。 此次缉捕刺客,查纠背后主谋势力,本不该出动赤狐,因为赤狐只知道杀人,不识得生捕活捉。然而侯夫人姑子身边的赤芒蝶老太立了奇功,那位本存了必死之心咬开齿间毒丸却被剥掉下颌的刺客,受不了求死不能的痛苦,将组织招供出来,因此侯府内残存的针刺,也就没用了。 随后赶到此间的几位狼绮瞪了赤狐女子一眼,他们寻着狼绮同伴留下的线索追击,本该率先出现,谁知道半道抢出一个赤狐的娘们,她也学着追寻痕迹,而且轻功和武艺都凌压众人。 其中一个狼绮愤愤不平,啐道:“赤狐果然跟传言一样,都是喜好杀人的疯婆娘!” 焦豸则被另一个狼绮扶起,他趴在地上,老早便听到地面如鼓响动,知道援兵正在赶来,于是打算以自己一死以拖延,换取姬宝藏一命,现下这等情形,自己的幸运无疑建立在赤狐女子的一剑之恩上。 所以焦豸提了提气息,打算圆场和言谢,怎料赤狐女子冰冷冷的声音传来: “一群废物!” 然后不顾身后的谩骂,扶风而去。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七章 日不觉长 —— “它叫‘大觉’!大象虚幻相生,觉者一剑斩之,不为象所阻滞心智。” 听了什么“大象”、“虚幻”、“觉者”,胖墩高桂甫只觉嗡嗡隆隆如天雷鸣。封星羽和张棋观则细细味简短言语其中意味,片刻之后不由得同时称好。 “无趣无趣!”高桂甫同猪牛一般打了响鼻,这等涉及意境才思的事情,向来为胖墩所不齿。 高桂甫意趣缺缺的随口问道:“那这把细剑呢?” 那名姿容不俗,气度更令人折服的女子果真再不言语。 封星羽面带慈意,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它名为扑雪,是府内剑阁顶阁十二柄藏剑之一。锻成至今无人使过,听我娘亲提起,她当年伴父侯校场阅兵时,佩戴过一次,后来扑雪剑一直放在剑阁,今日一见果然赏心悦目。” 那柄大觉古剑是原先袭杀城主卓明哲的一对夫妇,其中男子的佩剑,而那名早已随土化尘的男子,便是封星羽身边这位女子的丈夫。 陈彩衣拥有一具剑道灵胎,能够衍生先天剑罡,同时有望修成无坚不破的剑心,因此在那次刺杀行动失败之后仍能活下来。也不知侯府方面以什么条件为钳制,竟安心将这么一位人物插置在嫡长子身边。 一行人走着走着,陈彩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隐匿了身影,也无一人发觉。 听完封星羽讲述那柄“扑雪”的来历,高桂甫捕捉到耳风,忙跑前几步,殷勤地揉捏封星羽的肩膀,双眼扑闪扑闪耀着光芒,道:“羽哥儿!你家好玩的地方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甚么时候让兄弟开开眼界呗?” 机灵鬼张棋观也凑了过来,学着夫子念的模样摇头晃脑道:“甚好!甚好!可矣!可矣!” 高、张二人虽然早慧,也才六七岁,毕竟挣脱不了小孩儿贪玩好奇的桎梏,听说侯府有一座剑阁,自然想着一睹为快。 封星羽感受着双肩力度恰当的揉捏,一时善心大发,道:“那便让你们见识见识!” 高桂甫喜不自禁,道:“果真!立刻就去?” 封星羽嗔笑道:“急甚么!白天的剑阁有甚好看,黑夜的剑阁才阴森好玩。” 张棋观跟高桂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喜,齐声道:“我们能在侯府过夜?” “怎么,不愿意在侯府过夜么?也是,外头都说神华侯每逢日落,夜间会有妖鬼走墙,孽龙破土,你们不敢留下也属常情。”封星羽偷笑,头也不回。 胖墩高桂甫拍得胸脯噗噗响,稚声却豪气,道:“谁怕了?况且便是有甚妖魔鬼怪,不还有我...师姐呢?” 左顾右盼不见人影,张棋观插嘴道:“都是你资质太差,硬要认人仙女姐姐师姐,把个大美人儿吓跑了。” 高桂甫心情大好,懒得同机灵鬼拌嘴,愈加卖力地伺候封星羽,辗转到了一处凉亭。 凉亭之内布置妥当了诸多吃食,因为初秋的天气突然转热,暑气肆虐,桌案上时令果蔬都以半化的窖冰镇着,随食随取。几位伶俐的丫鬟候伺前后,盛好了一 碗碗消暑开胃的莲子绿豆汤。 封星羽、张棋观和高桂甫先后入座,簇拥左右的家生子们虽然没有入座,也分别得到一份搭配颇丰的可爱吃食,他们于亭下阴凉处席地而坐,危难迫近之时能够以身护主,但毕竟大家年龄尚幼,平常主仆相处没有太过刻板的规矩框条。 高桂甫食肠宽大,侯府的吃食无一不爱,加上心情愉悦,因此吃得更快更多。张棋观不甘示弱地吞下两块枣糕,可是手里抓着第三块,下一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封星羽看在眼里,暗暗取笑。 . 话说秦韵渐送走了同门师弟阳子榧,收好了世传信物“生意笔”,张目一瞧,花园里尽是刺客残尸以及漫地冻脂一般的凝固血洼。楚小亭同封冬妍虽与血腥场景隔开十余丈,血污的浓咸异味还是穿过重重帷幕,使人透不过气来。 一众狼绮低等暗士鱼贯而入,忙着收殓残碎尸身和血迹,秦韵渐让夫人和小姐移驾,楚小亭自是没有二话,姑嫂二人搀扶离开。 转回星帘小院,散步怡心。 星帘小院虽号称小院,实则比之寻常富贾府邸占地还能宽广些。小院内没有开山凿池,回廊凉亭不多,花圃瓜棚也少,然则院中多植高大花树,接连成片,待到移栽的诸多新树成活长开,势必蔚然成林。 楚小亭爱花却不喜花枝娇弱易折,越是高大花浓的奇种,她越是钟情喜爱。比如小院显眼位置栽植的几株英雄树,便是引自南夷,尽管树干表皮突疣如蜥皮,颇为丑陋。但植株异常挺拔高大,每年春天满树开放数千朵碗大厚实的红彤彤木棉花,如天边烧霞,如红火燎原,景象蔚为壮观,美艳引人入胜。 可惜如今这时刻才值早秋,看不成碗大红花堆砌压叠的浓艳景观。楚小亭将姑子封冬妍领着前行,正好一株流苏大树适逢壮年,花开极盛,满树白花遮蔽枝叶,如素雪堆积,连树下草地也铺上了一层蓬松的雪花。 看完流苏大树,迎面又是几株紫薇花树挨连成片,层层叠叠花开灿若云锦,在这萧索时节,树顶也难得盘旋着几团飞蝶,采蜜谈情,蜜甜情更甜。 树下还有一位婆子和三两个丫鬟,她们挑剪新开的花簇,供在府院各处雅间。 封冬妍见一棵丹桂开得如火如荼,树下捡拾桂子的丫鬟们发间都挟上了许多橙红色小花,道:“这株丹桂开得忒早,盛况空前,看得人心喜。” 早有眼尖的大丫鬟送上一捧新鲜桂子,举过头顶跪在二人身前,楚小亭拾了一朵放在舌尖细,回姑子的话,道:“这株老丹桂可有四百年的高龄,数月之前才从南方满枝满叶的移栽院中,也不知甚么缘故,花期推前了一些,好在落下的桂花香味不减,届时带些桂花酱走?” 封冬妍闻着醉人心肺的飘摇天香,也不推辞,道:“那敢情好!” 观览罢院中诸般“大花”,姑嫂二人移步偏堂,谈些闺蜜之间的私己话。 顺带鉴一番封冬妍自京城带来的香料,除了麝香与孕妇体质相斥之外,诸如檀香柏香沉香艾香等类尽皆囊括。偏堂 内一架莲花铜炉积灰累烬,各味香雾交替缭绕萦飞。 姑嫂二人耳鬓相磨,谈举皆欢,一度忘却了时候。 这时一个四五岁小童从门口蹦将进来,也不顾长幼规矩,大喊大叫道:“姑姑!姑姑!” 封冬妍抬头举目,尚未回应,就见一个事物直愣愣往怀里钻来,她环臂抱住,原是侄子封星羽圆圆的脑袋。封星羽一见亲姑,喜得忘乎所以,将脑袋在姑姑怀中一通乱蹭,激越之情稍稍平复之后,才抬起小脸,透过封冬妍皎白修长的脖颈看向她的脸她的眼她的睫毛,目光纯净而透彻,嗔怪道:“姑姑到达侯府怎么不支会星羽一声,星羽听云姨说您大早就已驾临,早知我就不上今日这遭课章了。” 楚小亭和封冬妍推却了一顿午食,只觉时光过去不久,没成想此时已是黄昏将晚,门外浓重的霞光斜投入舍,再过一会儿,就该掌灯明烛了。 封星羽此时例行向母亲请安,便在娘亲寝舍外听楚朝云云姨言语表明主子同封冬妍另行一处,于是他匆匆赶来,这才有眼下这一幕。 封冬妍温柔怜爱地抚弄侄子圆圆的脑袋,葱白指节在细软如绒的发丝间穿梭,“男儿当兢业图克,学得满身本领,时运降来,方能一展抱负!姑姑能见你一面已是心满意足,怎舍得怠慢耽误你学业课章?” “外头的两位小公子也进来罢!”原是胖墩高桂甫和张棋观探头探脑,挤挨着偷瞧屋里的人物,遭封冬妍发觉。 二人听得传唤,立即依顺地行入偏堂。 张棋观和高桂甫低头垂目,跪在身份尊贵的二位夫人跟前。张棋观心思活泛,生怕一时无礼得罪了贵人,随即纳头跪拜,高呼道:“叩见侯夫人!叩见侯小姐!” 高桂甫看似愚笨,实则紧要关头从不曾迟钝发愣,见机灵鬼呐喊叩头,他亦跟着喊叫,同时将头磕得声声发响。 他们才磕了两下,楚小亭便笑着摆手,说道:“好了好了,起来罢!” 此刻侯府各处数千盏烛火几乎同时点亮,偏堂内也添了几盏明晃晃的纱罩烛灯。 封星羽和姑姑封冬妍腻在一处,已然没有闲情理会两个同玩同耍的死党。 楚小亭满面柔色,含笑浅声的询问:“你们是张别驾和高校尉两家的公子罢,果真是颇有乃父风仪哩!你俩多大年岁了?” 高桂甫板着手指数数,张棋观却一问便答:“回夫人的话,棋观今年时值七岁。” 数到两手剩下三根手指,高桂甫喜道:“我也七岁!” 楚小亭“嗯”了一声,以示赞赏,又道:“你们都大我家羽儿三岁,以后无论在学堂,还是在外头,都得累二位小哥哥照顾呢。” 高桂甫听说自己成了小侯爷的哥哥,喜不自胜,拍胸脯连声道:“好好好!我会的!” 张棋观见侯夫人不像是那类高深莫测变化无常的上等人,便也放下心中设防,不去阻止高桂甫有些鲁莽的举止。 倒是封星羽听到之后有些不悦,但是与姑姑相处有不尽的亲近话语,那点好胜之心也登即烟消云散。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八章 夜访剑阁 (两千字小章) 高桂甫和张棋观陪着二位贵妇人启用晚膳,当晚楚小亭使府中管事支会二位公子家中父母,那高、张两家人自是喜不自胜,本意便是将公子送入侯府与侯子伴读混脸熟,如今这光景,结果倒是大出所料。 开城校尉高金瑞难得暂褪军务,闲蜗家中,却也不肯放下一身本领,日夜待在房里与几个婆姨练习厮杀房技,听到门外下人说起公子不回,喜得他险些衣冠不整的冲出房外,还是几个姨夫人眼明手快,将他拦住穿衣,才不至于失了礼节。之后他亲自款待送信的侯府跑腿,还送了几锭沉甸甸的黄物。他虽然只是一介校尉,倒也不必屈尊奉承巴结一个小小侯府走仆,他这是喜上心头,只觉自家崽子攀上了梧桐枝,前程似锦,早晚有天能一鸣冲天。 张天风贵为一州别驾,府里来了个身卑位微的下人,尽管此人出自神华侯府,但他自持身份,高居房览阅文料理公务,并不亲自接见。府中知客待客严谨,并不以来者身份高下而缺少礼节,茶礼过后,听说是大公子得以留身侯府过夜,赶紧悄悄使人支会舍里的老爷。张天风喜而不露声色,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叨扰侯夫人贵安了...... 高桂甫固然拘谨,但胜在食量广大,他细嚼慢咽地扫光了半张桌面上的菜肴,于是在楚小亭、封冬妍看来,这孩子有条理规矩来还不怕人,颇为可爱。 张棋观则就算放在同龄人中也称得上高瘦,食量自然大大缩减,而且他家世代诗传家,最重礼仪规矩,此时饭桌上嚼不张口,食不言语,尽管乖巧得让人不忍厌恶,但始终趋于古板刻意,令人疼惜之情稍稍消减。 一张八仙桌上有十道菜肴,算不上豪奢无度,只是侯府聘请的厨师都有非凡手艺,喜闻乐见的一道道寻常菜肴,经过厨师们巧手演变,看似依旧,尝起来却何止美味十倍? 这二人平时如何乖戾,此刻如何乖巧,封星羽看在眼里,暗暗偷笑,心想:“机灵鬼也就罢了,他有七巧玲珑心,装个乖卖个巧可谓信手拈来。倒是看不出死胖子平常憨头憨脑的,举止无处不透着莽撞粗鲁,这时也能装出个新嫁娘的乖顺模样来,真是临夜怪事多,半夜可见鬼哟!”想到自己尚且记得这句与众学子玩耍时听来的凡间俗语,封星羽更是会心一笑。 晚膳用罢,富贵人家烛火长明,夜里自有诸多乐事妙事可做可为。 封星羽拜别了母亲楚小亭和姑姑封冬妍,携着高桂甫、张棋观二位小伙伴往星帘小院外走去。楚小亭和封冬妍则如胶似漆,姑嫂胜似手足姐妹,尽管今日间寸步不离,却还嫌相处不够,一定要经日彻夜,才算心安意满。 三个小人儿这一路走去,封星羽对自家墙垣花架及各处明暗角落习以为常,高桂甫和张棋观却不免战战兢兢,总觉得哪里会出其不意地蹦出个怪物来,拦路将三人一口吃掉。 出星帘小院有两条通道,一条是冬遮冰雪夏挡烈阳的华美回廊,回廊顶上铺设琉璃青瓦,两排朱漆栋柱成百上千的立在两旁,回廊内两边是美人靠,每十步置一处歇脚阑亭,抬头时小巧的藻井精美繁复,画师巧匠们绘制了缤纷多彩的工笔图案和一处处传神典故。脚下一色铺设不上漆的檀香木板,底下是地龙火道,严冬时节砖砌空腔烧入热气,传到顶上木板,回廊一丈之内不但犹如暖春,更有檀木香气萦绕挥发,豪奢程度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想象。 回廊设在小院左首,靠着女墙,成一条弧线直通出口。此时每一根栋柱上的铜钩都挂好绘制玉兔黄月的灯笼,走入其间必然十分方便明朗。 然则封星羽并不领走这条便道,带着二人从廊阶侧出,走上另一条平日赏花观景的小道。这条羊肠小道迂回盘桓,架高设低之处数不胜数,连平坦处铺设的零碎石板都参差不平,所经之处虽无造山凿池,但为了登高望树,也平白搭建了几座旱桥。 楚小亭素来夜间极少外出,因此院内丫鬟从不在此道架设烛火照明,高桂甫同张棋观平生第一次走上这等艰难道路,加之夜色昏暗,难免磕磕绊绊,苦不堪言。 封星羽向来不懂得缓步等人,从来都是丫鬟仆人簇拥在他身边,他何曾需要照顾任何人? 高桂甫正自留神脚下坑洼,旁边并行的张棋观却不长眼地将手指乱笃,有一下正好戳在高桂甫胸侧腋下,高桂甫一下子蹿得老高,既惊又痛,恶狠狠地瞪着张棋观,只是他的凶相没有维系太久。 只见张棋观竖指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往二十几步外的女墙上指了指。其时云重月黑,几条模样奇异的细小影子在女墙顶端伏地走动,黑漆漆的约莫初生孩童大小,只是长身短脚,身后的长尾居然比身子还长,无论走动还是喘息,都没有半丁点儿声响。 高桂甫心中早就忐忑不安,生怕这侯府当真如外界传说的一般禁秘恐怖,有鬼神守卫,有精怪出没。遭张棋观这般一吓,注目观看,也觉得此物非是精灵不可。 封星羽走出老大一段距离,只觉得身后脚步声与零碎拌嘴声悄然淹没,便息步转身,却看两人停在那处不走,还指指点点,战战兢兢的,模样既可笑又可疑。 “你俩踌躇不前,作甚?”封星羽只如平常一般口气口吻,并无增气提力地说话,高桂甫同张棋观二人却如遭雷击,闻声各自跳开。封星羽见他俩一惊一乍,心中也有些发怵,忖想是否府中又遭刺客,竟能避过各处暗哨和护身剑女的目? 二人朝东首墙头指了一指,封星羽举目望去,不禁哑然失笑。 封星羽自袖兜掏出一支骨笛,这截笛子比成人小指还要短些细些,若不是笛身镂刻有四枚小孔,就只能称之为哨子。封星羽此时对音律尚不精通,不过骨笛放在唇边吹奏开来,亦是颇有模有样,一只手几根手指跳跃如飞,一段简单灵巧的音律随之跳脱而出。 墙头那几条黑影听到笛声,居然跳下女墙,排成一列,循声而来。 张棋观和高桂甫心中惊惧未散,只是见到封星羽自信满满的表象,勉强克制自己没有调头就跑。 那几条黑影走到近前,辨明其数为五。高桂甫和张棋观定睛一瞧,当是什么妖灵,原是五只怪猫。此猫光是体毛便与寻常豢养家猫差之千里,非是黑白黄任意一种,而是棕黄底色,有许多黑白纵纹在背上生成,犹如天上水云,除了背部,身上亦是多黑白相间的黑点白纹,尤以尾部黑白二色最为分明。头小腿短身长毛长,尾部更是大且长,比身躯还要长出几分。 它们横列成排,前爪撑起,踞坐于青草地上,静待吹笛之人的吩咐。他们白日凝聚成一条竖线的眼瞳在黑暗中扩大数倍,瞳孔几乎占满整个眼眶。尽管从小驯养,它们血脉中还是带着莽林的野性。 只是它们再如何奇特,终究还是几只猫,高桂甫和张棋观二人心中惊惧豁然一散,便听封星羽解释道:“这些个灵物是府中养大的云猫,产自南夷烟瘴莽地,自小精心调教,心智如人。府中女眷所在和一些隐秘地界,护卫、目童们不方便走动,而云猫无论嗅觉目力还是听力,都远超常人,倘若只是一般的长虫鼠蝎,不需主人出手,他们就争着抢着当了点心。如果是火情敌情,它们也能通报抑或警醒伺猫人。” 封星羽挥了挥手,几条云猫窜上女墙,继续巡视游走。 三人走出了星帘小院,依旧是封星羽一马当先,高桂甫和张棋观两只跟屁虫尾随其后。 夜里的侯府仿佛舒展开肢体的巨人,所拥之地如同陡然广阔数倍,白日间触手可及的景物都远远躲开,极目眺望,也只能看到隐约轮廓,恍如墨色浮云遮掩眼帘,处处影影倬倬,入目处隐匿着若有若无的黑影,教人心神戚戚。 封星羽尽管依着性子挑拣阴暗森然的道路去行走,就算走入灯火通明处,也要顺着墙脚檐下快步通过,只教高、张二人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名言。 于此偌大府苑之中,没有成群仆人相随,换做白昼尚且心惊 胆战,何况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亦且加之孩子生性天纯,府中设立盯梢所在投来的目光,他们多少有些察觉,更觉得漆黑阴暗处处处诡异生疑。 偶尔看见换烛添油的守夜婆子抑或大丫鬟,站在灯下睁眼发呆,这等平日见惯的景象,也会使高桂甫、张棋观二人头皮发麻。 好不容易登上一座堆土而成的山峰,撑到剑阁,封星羽嚷道:“到了!” 高桂甫和张棋观闻声目光游览而去,就见一座庞然大物耸立眼前,高大如山,层叠似塔,夜色中数不清看不透到底是五层还是七层。剑阁每层既有飞檐翎瓦,瓦料通通以碧绿琉璃瓦铺盖,这等瓦片不算昂贵,巧在琉璃釉层之下漆了一层夜光石研磨制造的涂料,在夜幕下碧色张扬。看在高桂甫和张棋观眼里,怎么都是青光森森的可怖景象。加之楼阁内隐约渗出的阴寒剑气,高桂甫和张棋观齐齐打了个冷战。 阁门大开,如此密藏珍宝之重地,门外却是冷冷清清,并无一个半个守卫之人,只有门口阶下两尊护阁瑞兽。但观它二者的形容外貌,实在难以熨烫一个“瑞”字,只见左边这尊石像是一头人立而起的麒麟,手脚和身躯虽有鳞片覆盖,与人身相比仍是极为相仿,只是一个头颅极为突兀硕大,满口獠牙利如钢钉,双眼空洞如一潭死水。右边则是一头老蛟,脑门顶着两支大角,身长如蛇,伏在地上做打盹状,神态形容栩栩如生。 阁楼之内灯火烛光自内涣出,将两头石兽照应得明暗交融,面向三人的一面,大部分处于阴影之下,眼口于是显得飘忽不定,如同活了过来。 高桂甫和张棋观对视一眼,四下诡静幽谧,彼此口吞唾沫的声音清晰可闻。封星羽打了个软声的响指,抢头贯入剑阁大门。 高桂甫和张棋观只得硬着头皮迈过高过膝盖的门槛,进入剑阁。 剑阁底层原本空间最为广大,然则高桂甫和张棋观一跨进阁门,视线便迎头撞向一堵粉刷白漆的大墙,这堵墙直砌到与穹顶相接,似乎是一睹代替砥柱的承重墙。至于为何砌在入门之处,张棋观猜测是为遮掩外人窥视阁中布防的视线。 封星羽难得在这堵墙的拐弯处稍候,高桂甫张棋观二人纵步跟上,到了他身前,高桂甫嘿嘿憨笑,正要说些话语疏解心中沉闷与寒意,却听封星羽正色道:“跟紧我!” 高、张二人不敢不从,随他行路亦步亦趋。 原来这堵墙断开一处缺口,转入之后又见另一堵墙迎面撞来,这里如同是条小巷,只是空间窘迫,张开双臂掌心便能触到墙面。上下左右四面墙都漆上了水波一般的黑色图纹。此间走向似直实曲,三人走了不过八.九步,高桂甫转头回望,却已不见了原来折进来的入口。 封星羽又向左折入,高桂甫张棋观随入之后发现此间同样窘迫狭窄,只是头顶和两边换成了碧色漆料,其间夹杂着稍浅而明亮的绿色方格,比之先前黑白二色更为扰人视觉。 再行一阵,左边出现入口,里头红墙彤彤映人,真如火光一般。只是封星羽并不理睬,一路又错过二处入口,到第三处时,才举步折入。 到此间之后,转折处更多,几乎每五步便有一处折口,有时在左,有时在右,脚下的红色道路并非直直往前,偶尔也会直接通向左右,只是颜色不变。 高桂甫早已目眩神迷,只盼着早早落入另一处色彩境地,脱却这里火红刺目的赤光,偏生封星羽仿佛对这片颜色恋恋不舍,反而对左右黄碧二色视而不见。 直到火红铺尽,一条道路划了一道分水岭,这边厢赤红如火,那边厢淡黄如土。 这时张棋观突兀地霍然而欢,原来他自进入碧色通道时便心中猜疑,如今算是得证所思,胸臆间自有一股气不吐不快,不禁放声笑道:“此处地界原来遵循五行变换。白黑碧红黄五色,分别对应金水木火土,金生丽水,玄水生苍木,枯木助火势,而火烬化尘,正是五行生克中的相生一道。” 封星羽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戏谑顽笑,道:“此间确是一座五行迷阵,你即已瞧出端倪,接下来的路该会走了罢?” 张棋观被一问而滞,他只是猜出阵理出处,然则这阵中变化他如何能够得知,须知晓五行各自有生有灭,全凭布阵之人主观取舍,甚至不需时时遵照老旧规条而为。比如现今身在土巷,若生道则土生木,克道则土克水,但布阵之人任凭己好,硬将正路设于火、金二道,迷于阵中之人却也拿他没辙。 因此欣喜之情陡变萎顿,张棋观丧气道:“我对五行意理不甚精通,还是羽哥儿你领路罢!” 高桂甫最爱瞧机灵鬼出丑碰壁,心想:“我自个儿生来少了一副伶牙俐齿,心思肠子也较人短了一截,无法同机灵鬼斗嘴斗智!万幸羽哥儿便是我的救星,机灵鬼的克星,看这小子还敢晃动那装了不到半肚子的墨水?哼!” 其实这座五行阵是最为恪守规矩的守成派建设,阵中五行生克皆有迹可循,张棋观尽管自小聪慧,熟读经,对旁学易义却少有涉猎,能推测中此阵涉及五行生克,已是同龄小童中佼佼者了。 封星羽在父母长辈面前乖巧可人,本性却脱不开孩子的贪玩顽拗,这座侯府之内,无论多么隐秘的私-处,他都闯过偷进过。因此剑阁虽乃藏剑重器之所在,却也挡不住小侯爷执意要闯。 看守剑阁的卫人不敢违逆小侯爷意旨,早就将此阵义理和盘托出,并且亲自引他来回走了数遍,直至小侯爷记熟于胸。未免误伤小侯爷,甚至解卸了阵中诸般机关。是故封星羽取笑张棋观,实则是五十步笑百步。 三人曲曲折折地绕圈竞走,过了一时半刻,终于脱离迷阵,临近中央一架通红木料搭构的蹬梯。封星羽率先登梯而上,高桂甫和张棋观随之扶梯攀上。 到得二楼,却见眼前金灿灿一片亮眼光芒,高桂甫擦了好一会儿眼,才得以看清楼层内陈设物件。然则越是看得分明,越是吃惊震撼! 此间悬剑木架不下百数,一架一剑,剑样华美精绝,更令人咂舌的是百来柄三尺剑身,竟是以黄金浇筑。通体黄光焕发,直教人眼前发亮。 张棋观与高桂甫皆是面露惊撼之色,不同的是高桂甫乃眼前一亮,巴不得拖拽几把回家,而他则感悟不同。只觉得从前听身为一州别驾的父亲提及帝国各处封地官利,说统领燕隆三州的神华侯府富可敌国,张棋观当初有所执疑,认为神华侯爷堪比神人,性清流,决不会做那等中饱私囊积刮黄白之物的不堪行径。此时此见,当真颠覆了张棋观小小心中的那处清阳境地。 这里并无甚么机关迷阵,更无司卫看守。封星羽对此间景观司空见惯,对那些个黄灿灿的金剑亦是目不正视,脚步毫不阻滞往通上一层的木梯行去。 走开一段脚程,听得胖墩高桂甫在背后嘟嘟囔囔,显然他对这些黄物很是念念不忘。 封星羽被磨得耳根子软,于是将此层隐秘说出以打发他:“剑阁第二层陈设黄金浇铸的长剑,但是黄金虽华贵却绵软,杀人切肉尚可,砍入骨头却会卷刃缺锋,因此铸剑并不实用。这几千斤黄金铸成长剑,只为了掩庇其中一柄真正的宝剑!此剑材质取之金海之精,据古籍记载,金海之精极其罕见奇异,此物同时拥有金铁之锐利、春木之增长,流水之灵动、烽火之侵烈,厚土之积沉五大特质,它有质而无形,若能识主,既是一件无坚不摧的利器,又是一件坚固无伦的甲衣!” 高桂甫张棋观双双咂舌,感叹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无异不存。张棋观听闻神华侯费诸千金藏珍宝,而非效仿贪宦以千金卖富求欢,觉得神华侯果然世所孑然,懊悔方才心中暗自诋毁了侯爷,对于千金与珍宝如何得来,反而不消去想。张棋观年幼鬼精,聪慧明理,骨子里却有一股纯直迂腐,他对神华侯崇拜近乎如神,自然凡事都发自内心地为其牵强附合地圆释。 这层百来柄金剑确有为金海之精打掩护的因由,其中另一项作用, 封星羽却没有吐露半字。封顼铸造金剑原意,乃是为了封赏军功,只是这些年南征蛮夷部落、北拒雄狮列强,竟从无一员大将受封,甚至神华侯帐下无人得知金剑在候。得需多大的军功,才足以配得上神华侯心中封赏金剑的标准?任何一柄金剑赐出,都需黎民百姓数以百万计的性命去承载! 二层之上是三层,这里间银光鳞鳞,更是晃得人双眼刺痛。众多二尺银剑以银丝牵引,自阁层穹顶垂放而下,如同悬浮空中。阁间窗户微开,数不过来的诸多二尺短剑彼此并不碰撞,只是细微地左右旋晃,将片片银鳞乱投满室。 高桂甫抢过张棋观和封星羽几个身影,穿入银剑林中。张棋观晓得高桂甫以为这里又是以无数银剑隐藏另一柄绝世宝剑,此时想要率先寻出宝物,让人夸上一夸。 张棋观瞧了一眼那些牌子一般的银剑,心中登即明白不是高桂甫所愿那般,于是向封星羽试探道:“这些个银剑款样与排置,应当另有寓意,必不与下层金剑用途一致?” 只听封星羽淡淡道:“这里也藏了一柄宝剑。此剑剑胚比金海之精还要珍惜贵重,它究竟为何物何名连我也不知,只听铸剑的痴伯伯以‘秘银’为号,代指剑胚。他把此剑威力夸大其词,那套说辞太过虚幻,我看十之**无法取信。” 张棋观气为之窒,银剑制成长牌形状,悬垂四尺之上,竟然不是另有寓意? 胖墩高桂甫走近观摩银剑,见到剑身中段皆刻有字,是些人名,其中几个他还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转过一柄刻着“李况”的银剑之后,高桂甫竟看见另一柄银剑上端端正正刻着三个字,赫然正是父亲的名讳“高金瑞”。 高桂甫外相憨厚,实则颇有内才,此时乍见父亲名讳篆刻兵刃之上,不知是福是祸。心中忐忑不安,面上不敢显露心机,憨笑道:“羽哥儿!这儿咋有我爹爹的名号,还有这许多姓名,都刻在银剑上作甚?” 只想着若为灾祸,也要凭着这份交情,设法在小侯子身上化解。 封星羽含糊道:“其中内意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一知半解的泄露于外反而不美,你只消知晓此举对你家有利无害,此间事物更不可描述透露于你、我、棋观之外的第四个人便了!” 高桂甫笑逐颜开,圆滚的脸上裂开一道大口,露出满嘴的白牙,不住点头。 张棋观对高桂甫显露谄媚笑靥的模样嗤之以鼻,撇开脸庞不去看他,跟上封星羽的步伐往四层而去。 剑阁四层、五层、六层藏名剑宝剑古剑,不似一二三层,这三层皆无玄机奇巧,只是安置收藏君子之器所在。 四层五层六层的众多名剑观览下来,高桂甫心中那股江湖飘荡,行侠仗义,仗剑天涯的热血皆被点燃。那些从前江湖旧人逝去,宝剑犹在的古剑,都残留着自己那个江湖的柔肠与豪气,古剑剑匣中的牒释,记述着一个又一个荡气回肠、引人遐思的故事。 牒释中的古剑主人一生经历精彩纷呈,记述之文笔中和端正,不有偏驳,就连对草莽江湖无所向往的张棋观,也有所触动。 封星羽、高桂甫、张棋观三人走在登往七层的木梯上,这些木梯阶段与扶木之间契合无缝,走动时噪音极小。剑阁外落下一只夜莺,栖在翘檐压角,她关在笼中多时,此刻一得自由,正运起嗓子,欢快歌唱,其音婉转清脆,十分动听。 那夜莺啼唱之音有高有低,浑不似生来而就,倒像后天经人调教。封星羽听闻莺啼,只淡淡道:“二更天了。” 高、张二人恍然,入阁之后见新闻奇,只觉开展眼界,一时浑然忘我,没想到时辰匆匆,霎时间竟到了夜静人定的时辰。有几丝倦意偷摸爬上眼帘,拉扯着上下眼皮,只欲将人关入梦乡之中。 高桂甫人憨体壮,适才观剑摸剑激起心血高涨,自然困意全消,此时记起时辰,困倦之虫于是全扑上身来,他偌大的身形走起路来都有些脚步轻浮。然则随即胖墩便打了一个激灵,几丝倦意遁走一空。 原来第七层亦是顶层,此间冷不防出现一个干枯老人,他双目凹陷,满头灰白长发,如木杆一般矗立原处,一动不动,仿佛生机全无。他所站之处临近木梯,是以高桂甫登尽梯阶,险些与他迎面相撞。 高桂甫正对这老者生死生疑,忽闻其开口言语:“这二位小哥是世子好友?” 此人嗓音沙哑尖涩,似乎长久不曾开口发声。言语间更透出不近人情的冰冷寒意,高桂甫和张棋观与老人对视一样,发现他双目昏浊灰白,似患眼疾。但他能凝目对人,似乎也不尽瞎。 封星羽在下人面前自有一股不容违忤的威严,但侯夫人楚小亭也致力于教导爱子谦恭待人和长幼有序的浅显道理。封星羽泊淡道:“此间暂时不需维护,伏伯您权且下去!” 原名伏嵆的患眼疾老人应了声是,脚步缓缓地摸下梯去。 待这名阴森冷气的老者身形完全消失,高桂甫和张棋观才卸去了肩头形虚质妄的重压。 二人心思重归活泛,目光也随即放远,但见剑阁顶层之内十二座小巧拱台安置于十二处角落,拱台以铁桦木打造,木质退色,看来已有些年月。木台上各自供着一只剑匣,剑匣背后的壁上皆挂有精细的工笔大画。 剩余地界亦不闲置,墙面通通筑起木格,供以存放剑经、剑典,都是历代剑中魁甲抑或剑途巨擘参悟剑道的独到心得,每一本进入江湖都是千金不换的隗宝。高桂甫、张棋观二人未入剑途,自然以寻常之心看待这些或薄或厚的纸本。此时随手翻阅,当中许多艰奥难懂的字眼和理论层出不穷,二人只得悻悻然将本子丢回架。 来到一处拱台观摩,那只剑匣内铺了厚实黄缎,一柄长剑躺在匣内。长剑款式中规中矩,握把相夹的两片木片被摩挲得油光滑亮,系于剑顶的剑穗也显得老旧色浅,剑身倒是锋韧依旧,还泛耀隐隐青光。那患眼疾的老者在时,高、张二人感受不到剑上透出的凛冽剑意,此刻一来剑气少了外力压制,二来二人靠得太近,只觉得似有一盆凉水从头到尾浇灌而下,连连打了几个冷战。 高桂甫一连价打了四五个喷嚏,边打边赞道:“哈切~好剑......哈切~好剑......哈切~好剑......” 张棋观底子不如高桂甫壮硕,此刻已然脸色煞白,上下两排牙齿咯咯打架,全无调侃对头的兴致。 封星羽倒无异状,此间外涌的剑气对他全无影响,三人之间虽然情分不增不减,他与高桂甫较张棋观却更为亲络,张棋观尚且能随意调侃,因此更加不怕胖墩心生芥蒂,取笑道:“你不使剑,怎辨得剑器好孬?” 高桂甫口舌含糊,眼神却坚定:“直觉!” 封星羽遭高桂甫难得的严谨唬住,半响无话可对,伸手合上了那只阴沉木的剑匣。剑阁之内寒气登时一散,高桂甫随即口发呼呼喝喝之声,打了一套父亲传授的军中硬拳驱逐剩余寒意,张棋观则捉紧衣襟,缄口不语,脸上苍白依旧。 打了一套拳路刚硬的拳式之后,高桂甫又生龙活虎,一座拱台接着一座拱台看将过去,张棋观缒在二人身后勉强走动,过了一阵,身子渐渐回暖。他毕竟年幼,体内又无澎湃气息供剑意引发共潮,是故受剑意剑气侵蚀极轻。 这期间走过了几座铁木拱台,内里的剑器对外人不如那柄“青罗飞羽”的敌意重,张棋观尚未痊复,便匆匆瞥过,只记住了“灵翼”、“符授”、“精绛”、“小弯眉”等几个剑名。 终于来到高桂甫心心念念的扑雪剑拱台前,这里剑匣自然是空的,不过墙面挂着一幅等人高的的精细画作,画中是侯夫人楚小亭雪衣华裳,腰佩扑雪陪丈夫神华侯封顼阅兵的场景。 高桂甫、张棋观二人年岁尚幼,没有狎思,然则画中楚小亭的风仪气度仍是令二人一阵心醉。 三人再在剑阁中停留一阵,便也返程回去。当夜三人在封星羽的床上同被而眠。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十九章 二老 前日府内潜入图谋不轨的歹人一事,累得所有乐伶都遭受了无妄之灾,本想借侯府这株梧桐枝摇身变凤凰的民间乐师们统统落入牢狱。尽管后来贼人尽遭逮杀,乐伶们的嫌疑却不容轻易卸去。 拷问这些嫌疑未定的犯人,尚且不需暗部的人亲自经手,明面上的缉捕司早在暗部渗透之下脱胎换骨,如今的缉捕司上上下下充满精干能吏,庸懒散漫之员不敢说没有,但比例极低。办事手法与章程历经改革,审案流程详细记载,文案备份与保底分开封储,以追究原责,杜绝冤假错案。 审理此案耗时数月,每一位乐师的亲朋好友都被召来核对口供,一一验证身份,须得均无差错,才会开笼放人。也该是这批民间乐师的造化,上辈子积了德,若是换作帝国其他各处牢狱,定会一皆视为同伙,未死先脱层皮。如今只消身世清白,屈打成招是绝不至于的,但如在牢中吸些污臭秽气、以身血喂养蚊虱这类活罪,则无论如何也无处说理去。 依托老妪赤芒蝶之功,活捉了一名企图自戮的刺客,尽管他下颌整个遭活活撕开,却暂时留下了性命。这名刺客的意志和口风都很硬气,就算被卸去内气,砍断四肢,烙铁烫伤口止血再撒盐泼辣等一系列酷刑,都能保有原则。 撑过了一旬! 暗部刑讯之人每日以参汤补药强灌,吊着他的性命。 这名刺客当真可称得上心智如铁,直到今天早晨...... 狼绮秘牢 外头的晨曦从不足一尺长宽的方窗投入,洒在两丈外的墙壁上,拖出斜斜的光影。晨曦只撑开一丝黑暗,密室之内依旧漆黑无法视物。 他在阴暗的深处,听着自己呼吸之间咕咕的水沫声,四肢的断口早已麻木,那种程度的痛已经无法撼动他。刚开始会使劲回忆此生美好事物慰藉自己,但久而久之,发觉失神放空反而更能忘记自己身处的绝境和痛楚。 他曾经多次企图屏息了断残命,可是脖颈和鼻中各被插入一只银针,于是连呼吸和吞咽也无法控制了。 随着外头光照,秘牢之内闷热之感渐升,金疮药的辛辣和血肉的腥味混合,更有屎尿污血的恶臭挥之不去,中人作呕。 黑暗中传来细浅的脚步声,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这些恶鬼每日都有刑讯新花样,他虽然对痛楚渐为麻木,却远远达不到不为所动。 明晃的火光率先撕开阴暗潮湿的漆黑世界,松明火烛点燃后独特的香味随后飘来,这股烟熏味道在充满血腥恶臭的秘牢中犹如三春花开,沁人心脾。 苦难将至,这名先前假扮中年乐伶的刺客却犹有余兴感叹自己双目没被剜去,鼻子没被割掉,否则如何能够重见光明,且“从容悠闲”地香? 那问讯之人手持烛台徐徐而来,手上倒无甚么沉重繁复的刑具,不知又要怎生折腾? 近身之后,他将烛台搁在一架铸满钢钉的半人高刑具上。橙黄烛光映出那名入府遭捕的刺客,他断掉四肢的躯干和少了下颌的脑袋被紧紧捆扎于一张铁椅上,以防其自戮。望向来人的眼神涣散而麻木,若不是胸膛微弱起伏,当真与死人无异。 这名审讯之人与以往不同,眼神中缺少阴鸷恶狠,怎么看都不似一个用惯酷刑的好手。刑犯只吊着一口气,心思却还活泛,他脖颈没法转动,只能瞥眼打量来人。方才烛火执在他手,烛火晃眼,便以为他怀中别无他物,此时同在烛火庇照之下,才发现他单手拢着怀中几卷纸张。 牢犯想起 湿纸闷人的慢邢,心底不禁暗自浮起一丝喜色,若是趁机能够将自己窒晕窒死,那可真是落得个一了百了。不过看他广袖重衣的装扮,似乎连清水盆子都没带入牢房,由是有些失望!若无清水以湿纸,凭几张又干又硬的黄纸,任你叠了十层八层,都捂不住口鼻透气。 事实与犯人所想却有极大偏差,审讯之人只给他看了几张纸,但与他而言竟不啻于晴天霹雳。少了四肢和一整个下颌,他还一边呜呜喊叫,一边扯动伤痛累累的身子,恨不得与面前之人同归于尽。 审讯之人看在眼里,感触不多,平淡道:“朱寓老兄!此际已是你唯一转机,你须平复心潮,理清思绪,接下来每一个字句,皆极可能影响决策者的选择及对整件事态的判定。” 听闻自己真实姓名被呼唤出口,语气间竟没有一丝掩饰试探的颤音,从容而镇定。刑犯朱寓即刻知晓于身份一层已然无法再做辩解,如今唯有两个抉择:一者固死抵抗,只是如此一来家中那位喜欢给丈夫戴绿帽的婆姨和一双儿女轻则性命伤损,重则生不如死。二者,自然是出卖组织与雇佣杀手的买家。 这二者间的选择,看似掌握在刺客朱寓手上,其实真正的局势,是神华侯府与他所在组织背后支撑力量之间的博弈,倘若踏上一艘坚固的大船,兴许能换来子女们的一线生机。一旦事实与判断出现些微偏差,他那一家子如同波涛中乘坐一片枯叶的亲人,就会被无情的卷入权利角力的漩涡中。 ...... 金雪城城南,千丈梨坊。 千丈梨是金雪城四大间坊之一,其余三坊是文理坊、槐安坊和神鲤坊。神鲤坊自不用说,坐落着一座神华侯府和一座城主府,其余达官显贵的府邸风头一时皆被盖过。余下三坊,能将府邸选址于其中之一,也都是非富即贵的豪门大户。 千丈梨与其余三坊光景相仿,街巷整洁净雅,商户店面稀少,吆喝走街的小贩更是绝迹。不过人流并不稀少,能够在这种上等人聚集居住之地走动甚至骑马游街的,大多非是一般身份,所以尽管人群中不乏纨绔小霸,却也彼此忌惮,不如在其他平民百姓扎堆的地界放得开。 其中一座府邸,匾额之上黑底朱字有“陈府”二字。笔者神意内敛,这两个字乍一看平平无奇,越是入神观摩,越是觉得笔画勾撇之间变化无穷,此人倾注法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光景。 府内格局与寻常府邸迥然不同,楼阁亭台俱无,山池花园更是不见踪迹,府邸旷阔的空间全以高墙黑瓦覆盖,整座府邸以纵横交错的墙壁隔开,深入其中不是一间间狭窄窘迫的斗室,就是杂乱如的走道。 居中一间斗室较其余房间横宽多了一丈,然则此间竖起两架堆存文的高大木架,一架放红色外页的文,一架则是黄色外页,可供使用的空间于是大大缩减。 一张供以批阅文的案前,坐了一位长发雪白的“年轻人”,正翻动手里或厚如籍或只一页的文,不时以朱红细笔勾去、圈出抑或添加寥寥数字。他身后站着一位二八妙龄的女子,着罗裙,挽妇髻,似乎是此人妻妾,正在精心为丈夫打绾发丝。 门外有人抱着一叠散纸进入,此人正是审讯刺客朱寓的唐玉华,他双膝跪倒,恭敬道:“卑职参见都司大人!” 案前的“年轻人”正是掌控狼绮和狐锦两头巨.物的暗部统领陈玄江,有陈玄江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暗部总部,只是暗部隐晦隐秘,总部不设在神华侯府,倒是令人意外。陈玄江向来不喜欢一心 二用的分神行径,手下礼罢站起,他便将未曾阅览审核的文合上,绝不容自己在公职上出现一丝倏忽。 陈玄江知道此处必有收获,简短道:“讲!” 唐玉华细微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刺客招供!此人来自帝国领土边缘的焚蓑兵团,焚蓑兵力数千,明面上是烧杀抢夺的马贼,背地里却培养出众多擅专暗杀的刺客,为背后培植他们的权势清除政敌,也接手小单的个人仇杀。” 陈玄江身后的女子双手柔软白皙,此刻轻柔地捏揉陈玄江肩膀和脖颈,对两个男人口中的公事充耳不闻。 陈玄江往后轻靠,让脑袋枕在两团柔软温香中,阴冷道:“小小的塞外马贼胆敢将爪子伸向神华侯府?既然他们有这份气量,我狼绮也该有几名狼子前去拜访拜访!” 那名女子见陈玄江并不急于料理公务,双臂顺势环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探到他怀中,却不敢乱动。 陈玄江面含微笑,将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抓在手心把玩,同那名女子嬉笑道:“至于操纵匕首的朝中那位大人,就让赤狐张罗旗鼓请回他的脑袋罢!” 那名女子终于开口,其音犹如玉质风铃,妩媚婉转却朝气清脆,咯咯笑道:“阿江你这个主意倒是真好!赤狐的姊妹们这些天都待得厌烦了,正好趁机将京城搅个天翻地覆哩!” 她言语一罢,便知晓自个又说错了话,暗暗地低下头来。 陈玄江却笑道:“搅一搅皇帝小儿住的地界算什么?咱们赤狐外貌和武功确是极为明显易辨,明眼人一眼便能认出,可是那又如何,就是要点醒这群鼠辈,让他们知晓,我神华侯府绝不是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唐玉华在狼绮中地位不低,心思也活泛,觉得此举尽管能够震慑一众宵小,但隐隐觉得不妥,不过他自知地位和言语份量终究不如这位能与都司阴阳双修的狐锦头目,不敢画蛇添足。提起本案另一件事:“禀都司!犯人,求死。” 陈玄江重新拾起放到案上的簿子,淡淡道:“你倒挺有怜悯之心。” 唐玉华噗通跪倒,双膝重重撞在地砖上,额头上冷汗直冒,卑微至极,道:“属下一心只为诱使犯人信任托实,这才糊涂答应保其家室,绝其性命的荒唐请求,属下查案心切,绝不敢擅自做主......” 陈玄江干笑了两声,一旁的狐锦女子心领神会叹气道:“身份高了也是颇为麻烦,顺口说句话,也能让人揣摩出一本来,唉......” 这句话本来是柳龙池揶揄神华侯和一众揣摩主子心思官员的口头禅,没想到从她口中听出了另一番意味。 唐玉华有些恍惚,便闻得陈都司严谨了些许,道:“这点小事,老头子我看得开,不至于让狼绮的好男儿蒙受失信污名。去领一份极乐散给他,至于他的家室,我至多只能给你半年时间,能救几个,救得彻不彻底,都是你唐玉华自己的本事。” “多谢都司体谅!” 唐玉华走后,女子随意靠在陈玄江身上,少了人前那份装扮出来对陈玄江的敬畏,二人实际身份似乎平起平坐。女子感叹道:“这批狼崽子挺有意思的,老头子!” 陈玄江肤如凝脂,只是双目沧桑不再掩饰,道:“别比我们这对老不死早入土就好!” 女子忽然咯咯娇笑,蹦蹦跳跳地绕到陈玄江桌案前,拍桌子吵闹道:“我才七十,不老不老!” 陈玄江翻了个白眼,拆台道:“我小师叔您一纪,服老服老......”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章 老道老儒皆是乞(一) 昨夜剑阁一番闹腾,胖墩高桂甫和机灵鬼张棋观又受了宝剑寒气,一张床上三个娃娃抱在一起,直睡到临近早食,才陆续醒来。 侯子尚且年幼,婢女们无需诸多顾虑男女之别,早早候在房内,备齐了牙粉牙刷咸水和早洗的沐桶,伺候他们洗漱更衣。 高桂甫在家中也惯受人伺候,接过咸水漱了几口,便褪去衣裳钻入沐桶。几个丫鬟围将过去,为他洗头揉身。 封星羽同张棋观则讲究得多,坐在椅上,身前支起一个铜盆,两人以牙粉擦牙,又以毛刷刷洗,佐以盐水漱口。刷净口齿秽-物,才入木盆大洗。 几个丫鬟服侍人的手段十分娴熟,加之三只沐桶中的男人皆是小童,她们心中只生怜爱,未及狎思,也就没有男女之间那层令人束缚手脚的薄纱。纵使飞溅的水花打在她们衣襟,洇开胸前若隐若现的一小片春光,同为七岁的高、张二人浑不在意,封星羽更是不在乎,三人戏水为乐,哈哈大笑,丫鬟则连连惊叫,指摘三人胡闹不好。 好不容易服侍三位小祖宗沐浴完毕送去服用早食,沐室内的丫鬟们互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只见众姐妹纷纷钗倒发乱,浑身水珠垂垂滴落,如同在水中浸过捞起一般。 神华侯府坐东南朝西北,府前广场得皇恩赐名,是谓神鲤池,辽阔华奢,尽显王侯之风。神鲤池左近无人胆敢侵占建府,是以尽管神鲤池朝西背东,唯只府门前一小块地界笼在阴影当中。沐浴在晨曦之中的神鲤池华光熠熠,硕大的扇形鱼鳞石金底红纹,绯红浅霞浮在金光之上,整座神鲤池凝烟聚雾,如仙境幻梦。 只是这等人间罕得稀闻的壮观景致前,出现了一抹令人掩鼻嗤叹的污笔。一个衣衫破烂的脏臭老头竟然斗胆倚着侯府门槛两旁的石鼓酣睡,这老头蓬头垢面,头顶隐约挽了一个道髻,面上长髭长须,只是稀拉灰白。身上那袭道袍沾满油腻污垢,又硬又臭,还破破烂烂歪歪斜斜。老头睡梦中尚且不忘捉紧胸前衣襟,只是这件破烂道袍豁口甚多,如何能防得初秋的清冷晨风,冻得双唇发紫,面色青白。他的家当还有一只红漆葫芦,此刻孤伶伶滚落到阶下。与阶下历经马蹄磨砺依然锃亮如新的鱼鳞石一比较,这只红漆剥落的大葫芦就显得格外的寒碜可笑。 . 庾素是神华侯府的一员小厮,司职晨暮间开门闭门一事,燕隆州丰获县飞鸟村生人,地地道道的燕隆人。今年十七,年初家里为他对了门婚事,听说那家姑娘性端正,姿容也不俗。行婚就在今年隆冬,家中庄稼收成后合上他在侯府领得的年薪,足够办上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想到自己从少不经事,恍然间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庾素摸着滚烫脸颊,揉着脑袋,感叹世事无常,人生大美。 只是前一刻大好的心情,抬起门闩拨开门扇后,登即一散,这一刻的糟糕心情好比新纳的鞋底踩在狗屎上。 一个老乞丐卧在门口,酣睡正熟,身上酒气臭气扑面而来。 这时正是早食,过了这个时刻,就会有各路官爷和宾客陆续前来拜访,若是让他们瞅见了侯府门前躺着臭乞丐,岂不失礼! 庾素捏着鼻子,皱眉道:“老者!老者!这里是侯府重地,你到别处睡罢!” 身份尽管不高,庾素好歹身在堂堂神华侯府之内供职,没有倚仗背后的势力立即轰赶驱逐此人,真是难得的秉性修养。奈何老头入眠极深,任凭天上惊雷,也炸不醒他。 庾素皱起眉峰,他对这名老乞丐说不上如何憎恶,只是又脏又臭的模样实在惹不起他的怜悯尊老之情。庾素拿鞋底推了推老头的肩膀,老头迷糊中身子避了半避,就要重入梦境,庾素见状赶紧提高嗓音,厉声道:“此间乃是神华侯府,玷辱侯府重则充军!” 老头半在梦境半在现世,人声入耳如招魂铃,他身子应即坐起,只是不看人不说话也不惊慌逃遁,却是满地乱摸,口里念叨着:“我的宝贝呢?我的宝贝葫芦哩......” 庾素看他一个糟老头子脸面几乎贴在地上,遍地寻不着那只红漆斑驳的酒葫芦,鳏老之景地显露无疑,真个是又气又怜,指了阶下,道:“喏,不就跌到下面去了!” 老头捡起葫芦抱在怀中,重拾至宝,脸上立马堆出十二万分的惬意笑容。庾素这时正面瞧他,发觉此人尽管须发灰白,面上却极少有沟壑皱纹,大概是宿酒未消,他双颊竟有些嫣红粉嫩。 庾素抓紧又将先前的言语重述一遍,望他知难而退。 老头似若不觉,拔开葫芦塞子,张口仰头接酒,葫芦口勉强滴出几滴,最后半滴悬而未落,也被老头卷舌添了去。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起身拂了拂身上几乎板结的脏臭衣裳,灰黑衣袍上掉落下来不少黑乎乎的碎屑。 庾素捏着鼻子连退三步,看仔细了地上那些细屑不曾跳动,才稍稍心安。 “叫你家主人出来?道长我讨口酒喝!”老道将红漆葫芦系到腰侧,语气懒散从容。 “原来是个疯道!”庾素心中暗忖。一面思索如何驱逐此人,一面敷衍道:“我家主子远在军营,那是一处刀枪成林,戒备森严的所在,哪能轻易见你?” 老道不喜不怒,气定神闲。若是换上一身得体的衣袍,也能勉强同仙风道骨四字沾点边,如今则寒碜得很,路边行乞的乞丐都比他多个钵碗,说辞更加凄婉动人。 “你家主人今载才满四岁,如何能够远行?莫要欺瞒道爷,若是延误了天机缘分,谁也担当不起!” 庾素隐约知道这老道说的是贵为侯子的小主人,只是他后面的言论实可归属于疯言疯语之类,若是禀报上级代为引荐,之后证实此人确为疯癫且惊扰了侯子,那自己少不了挨一顿臭骂,说不定还得折损一两月薪奉。所以庾素没有冒险为其渡引,反而厌烦他纠缠不休,恼怒轰赶道:“去去去!这里也是你撒野坑骗耍江湖伎俩的地方?再要胡言乱语,当心掉脑袋!” 老道并没有恼羞成怒,在他来 讲只是阐述了一件天经地义的实事,之所以无法令其信奉,也只是因为此人慧根浅薄,无缘得见天机。因此他将以黄线系于腰侧的红漆葫芦取下晃了晃。 庾素清晰地听到了半葫芦流水撞击内壁的声音,其中隐隐夹杂着山风呼啸云生雾涨的难言音色,只是入耳的唯有水声,其他声音非由耳入,而是由心而生,十分玄妙。他那只葫芦庾素明明瞧着他汲干了所有酒水,甚至老道还做了个手指敲击葫芦底加快酒滴坠落的动作,当时庾素清清楚楚听见葫芦发出空洞声响。 然则纵使如此,庾素仍当此人是有一手精湛戏法的江湖技师。为他通报的念头稍稍动摇,却未必是信了他天道天机的鬼话。 “道长之清风远离仙山,踏足凡俗地界,此事晚辈早有闻颂。今日屈尊降临本府,适逢侯爷出征,未能尽地主之谊。晚辈秦韵渐觍奉侯府客卿一职,尸位素餐,慢待尊客,还请见谅!” 庾素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此惊着实生平未有,神华侯府拥有客卿无数,其中柳、秦、陈、典是为四大客卿,权利之大只在侯爷之下。这位同柳龙池等人齐名的秦韵渐素来威名不显,但在燕隆三州境内,谁敢轻视?如此一尊巨.物亲自出门迎接,并且姿态之作低,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那么这位邋里邋遢的脏道人,身份必定高得可怖。 想起自己失敬之言行,庾素不禁两股战战,后悔不已。 老道重新将红漆葫芦系到腰上,和蔼笑道:“无妨!有天渊院的高徒迎接,也是贫道之荣幸。” 秦韵渐含笑躬身,将老道迎入侯府。 在经过庾素身边时,老道打趣道:“可惜你不是江湖中人,要不然凭着你在道爷肩上踩的两脚,身价必定翻番儿往上涨。” 庾素揣摩不着圣意,只得不住磕头。 老道也不拦着,笑呵呵随秦韵渐走入府内。 庾素也不知自己到底磕了几个头,直把脑袋撞得晕眩红肿,停下之时,那两位大人已经走远。庾素摸了摸身上,发觉内裳已遭冷汗浸湿。 秦韵渐将老道人引到侯府最大的一处客堂,一路上丫鬟仆人纷纷皱起眉峰,只因大客卿陪在那脏老头身边,才忍住没有做出捂鼻嫌弃的失礼动作。 大堂之内陈设精简,反而更显华美大气,几张桌椅木案用料讲究,做工精湛。茶案上置妥了糕点香茗,那套“踏雪梅”茶具碗碟,出自蕉檐官窑。蕉檐官窑出窑瓷器极其稀少,成瓷具无一不是穷极匠人心思的珍,历来只作为宫廷专供,文武百官能得御赐一套,必视之如仙。 老道人始终保持清浅淡笑,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并不除鞋。 秦韵渐陪着老道长寒暄客套了一会儿,最后仍是忍不住试探道:“要不前辈先行沐浴更衣?” “这身皮囊相如何,又有什么干系?不过贫道与你家小主人首次会面,置办得干净一些确实更为妥当,若不然被小娃娃撵棍轰走,可太失脸面了!”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一章 老道老儒都是乞(二) 庾素今早险些得罪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大人物,至此之后,整日都打起了精神,迎来送往战战兢兢,许多寒碜的官商之家因此得幸将礼荐送入侯府。 只是每个访客都通报礼待,着实费却了庾素许多的心思和精力。 眼见红日落入最远处的屋脊之后,西边的天空变成姑娘唇边胭脂一样的可爱红色,庾素松了一口气。可是想到以后倘若天天如今日这般严谨尽职,他便苦下脸来。这份工作之所以令人满意,除了领到的银两稍多之外,自然则是身为侯府之人的尊崇之感,商贾官宦但凡登门造访,都得对自己客客气气。今日反而自己对谁都点头哈腰,越想越是气闷憋屈。 到这日暮时刻,登门拜访的宾客大多回返,今日赶不及的也只好另择时日再来拜访,免得为侯府添置诸多麻烦。 庾素倚着门框,难得松懈片刻,掐着时辰等待关闭府门。他半眯着眼睛,眼缝间见到一人远远走来,就在神鲤池另一头。 打了个哈欠再看,那人身影却出现在府门前石阶八.九步外,庾素浑不在意,只当自己打了盹。 此人近在眼前,是个年老儒生,长发长须长袍,神情谦和,严谨恭正,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在庾素看来,倒是个老酸儒。 庾素上过两年私塾,平日间同读人则少有交集,在他看来,真正的读人都是眼高于顶的伪上等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偏偏满口侠骨豪情;每日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却又整日哀叹怀才不遇,伯乐难求。你叫他代写一份半份诰文信吧,他觉得被使唤被轻视不乐意了;你送米送肉送铜板换字吧,他就嫌弃你俗气,骂你市井人。 所以庾素觉得读不出功名的读人,最是难以打交道。庾素心想:“这老生一身儒袍洗得发白,家业自然单薄,那么必定属于读读不出功名的那类读人,酸儒一个,还是老酸儒。” 老先生双手交叠拱手做礼,一字一句平缓道:“烦劳贵子通传,天渊院宋孟尼向神华侯府讨一份教职。” 庾素心中暗自取笑:“我们侯子的老师楼浅河楼老先生可是清流文豪中第一流的人物,年轻时甚至曾在京城任官职,你一个遭院扫地出门的老头,也敢自诩有在侯府任教匠的能力?天渊院?那又是何处地界,从来未曾耳闻,帝国一等的诸多儒圣之地,可没有一处唤作天渊院的。” 心中如是讥讽,庾素嘴上仍不敢轻易得罪人,委婉拒绝道:“老先生既是读人,当知晓掌灯不登门的礼节,现下时辰已晚,还请改日再行递柬造访!” 老儒生宋孟尼不气不恼,也不多费口舌向门僮解释,冲着门内呼唤道:“徒儿,为师到访,不来迎接吗?” 庾素未曾料到这名看似身汉单薄的老者,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不过他的嗓音也不算震耳发聩。 殊不知这位老者胸中充塞浩然气,话音层层推去,整座神华侯府都如同站在门口聆听。 此 言才罢,秦韵渐再次现身于府门口。只是这次神情恭敬而局促,还带着几分意外之喜。严严谨谨地行礼完毕,方才压抑喜悦之情轻声道:“师尊!弟子听师弟言道您老人家有出山之愿,已调度奴仆车马,上山接您。没想到时机交错,竟没接到您,让您老人家一路奔波劳顿了!” 这名老人正是秦韵渐的授业尊师,天渊院院主宋孟尼。老人其实背负着一只榴木箱,只是他年老身健,肩不塌背不驼,一点看不出吃力的迹象。 宋孟尼一边厢越过侧身礼让的秦韵渐走入侯府,一边厢闲淡语气道:“子榧胡闹了罢?你身为师兄,也不能惯着他,一把年纪了,还当自个小孩似的!不指望他知天命,传经典,好歹修身正德,不污天渊院清誉。” 秦韵渐跟在师尊身后,含笑称是,识趣地没有去帮老人解下箱。一路上尽管身在后方,但目光稍一移转,宋孟尼便知晓往哪条道走。 呆立府门口的庾素早已惊骇得无以复加,一天之内错看两次眼,亦且两次皆是大客卿秦先生亲自接待。这回儿大难不死,后边有没有福气不敢奢望,只求万万莫要被秋后算账,不然那位未过门的媳妇可就要守寡咯。 宋孟尼和秦韵渐师徒俩哪会同一名看门小童计较?师徒相别多年,此时得以重逢,自有许多话语需要慢慢倾倒。不过目前二人所谈论,多是另一人,阳子榧。 老儒颇为健谈,精神气元丰饱满,这当然要归功于院独特的修身之法,读正德养浩然气。宋孟尼从数落阳子榧的语气转为询问:“子榧带来生意笔时,可还情愿?” 秦韵渐对师尊不敢有丝毫隐瞒,道:“阳师弟奉命送来至宝生意笔时,神情语气含三分不舍,三分不甘,三分不解和一分失落。弟子当时也是看他有振奋之兆象,才没有如院时动手教训他。尽管他离开前说了一些胡话,不过弟子觉得,阳师弟从此定心钻研学问也未可知。” 宋孟尼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歉意,“其实此事,为师对不住的,是你!” “弟子不敢!” 老人扶起将欲跪拜的秦韵渐,续道:“为师起初确有授你生意笔,传你院主之意。奈何你选择入世这条路,这些年我从不放弃自各处渠道打听到你的情况,知晓你困入情,又陷入杀业障。为师自然相信你具备降服心猿走出囚笼之能,但修身筑学问如逆水行舟,咱们天渊院向来是几个成名院里垫底的,院主心性德行固然重要,但论经辩典对吼的功力也不能弱。为师能等你走出泥沼,可院迫在眉睫。” 秦韵渐并无失落失望,倒不是他心性阔达如斯,而是早早想通了师尊传笔的个中隐意,洒然一笑,道:“其实弟子接到至宝后,数日间寝食不安,深知自身格局狭促,难以胜任。弃文入武之后,从前的学问注定再难有所长进,胸中的先贤经典虽说此生难以丢却,但至多造就一尊武道上‘儒圣’,如师尊这般直追先贤真义真求的境界,弟子此生无法奢望。 弟子想明白这层,便有所悟。阳子榧阳师弟固然洒脱不羁,但与弟子不同,阳师弟对经典名著的见解常常直指真义,尽管师尊您当面只说他功利性浮,弟子却曾看到您写下但又涂抹模糊的评语,是‘大道至简’四字。 是故此次传笔之首要,在于测鉴阳师弟心性与抱负,若是他将师门至宝据为己有,是心术不正,怀才无德;若是送笔之后郁郁不振,是空无抱负,朽木易折。如今看来,师弟不负师尊重望,通过了考验。” 宋孟尼放缓脚步,直到与秦韵渐同列,拍了拍早已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肩膀,宽慰道:“难为你咯,此次借你考验子榧,为师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为了院绵延传承,弟子誓愿肝脑涂地!师尊的考验固然为了阳子榧师弟,不过对弟子而言,亦不失为一场心境磨砺!” 老人点头,道:“心性这一道,你确实较子榧胜却太多。他是一棵无干无扰才能茁壮成长的大树,而你则是风雨急骤仍能出淤泥不染的青莲。然若这个世道,不是这个世道,哪有多好!” 秦韵渐心中愈加宁静,淡淡笑道:“可惜这个世道,总会是这个世道,从来不会只是读人的世道。” 师徒俩并不往招待宾客的厅堂走去,而是由秦韵渐引路,在侯府之内走走停停,看些风雅物件和风流景致。秦韵渐续道:“弟子有一问求解!咱们院的人虽然历来求一个身在朝而心在野,如弟子这般入世求解惑求所得之人为数不少。但是师尊您已然臻至读证真义的地步,凡俗间的大道小礼尽在中可证,又因何故入世耽搁‘学业’?” 宋孟尼犹如放牧野马的心思由远及近收敛,正色道:“我这次下山走出院,所为有二。一来学以致用,胸中装了许多圣人先贤的仁理大义、经略疏策,年岁一旧难免烂在腹中,著作成则又是成纸上的黑字,到头来只博得一个供人翻阅感叹的地步。所以何妨拿出来让世人见一见,听一听。 二来嘛,既为院,又为天下读人,求一个读人能安稳读的世道。可不是国安身稳,而是读人心境安稳,不求虚妄功利,寡欲求知的世界。” 秦韵渐由衷赞叹师尊胸怀,敬道:“欲救受困泥沼之人,必先亲入泥沼。欲止杀戮,必手持屠刀。师尊不惜违背本心入功利之道,倾注余生惟愿正天下儒生之心,弟子代天下读人先行向你稽首拜礼。其实最难为的是您啊! 言罢行儒礼表敬意,宋孟尼并不阻止,坦然受之。 到了一处松石小院,这处地界是侯府之内继大客卿柳龙池所居的青竹小院后第二小的院子。不过青竹小院依着仙逝的柳龙池遗愿,院内草木任其自生自长,而松石小院则不然,劲松山景鹿泉都有人精心维护,始终保持清雅的微观山林风貌。一只公鹿毛色亮丽,在松石下悠闲走动。 宋孟尼对此处居所颇为满意,目悦则心愉,住所若能揽风雅陶冶情操,又何必固求淤泥不染。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二章 新师 秦韵渐自作主张安顿下两位背后身份大得足以令整座北神洲肃然起敬的人物,早早捕获到蜘丝马迹的狐锦狼绮二部总都司陈玄江,耐着性子挨到当晚,亲自登门造访,兴师问责。 一处内里架多过陈设物的厢房,除了卧榻,占地最多的就数一张圆桌和几只圆凳,桌上铺了黄布,圆凳上则包裹了软垫。 圆桌旁两人对坐,一个满头白发却丰神俊朗,一个清瘦年老但气度不俗。陈玄江冷眼打量屋内布置,发觉与自己所在的千丈梨坊住处颇为相似,只是架上排放的不是情报档案,而是各类古籍孤本。 秦韵渐为老伙计倒上一杯尚未凉透的茶水,突兀一笑,感慨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可是头一遭到我屋头作客,我是不是该向钦天鉴问问今日吹的哪股风?” 陈玄江面色阴沉难看,冷冷道:“反正不会是和煦送暖的春风!” 瞧也不瞧那杯茶水,依旧那副不近人情的阴冷面庞,道:“一位葫芦之内能自成大千世界的道家神仙人物,一位浩然正气充沛到溢于言语的儒家圣人。这两人任何一个都不是你我单独能对付的,甚至联手都不见得有胜算。你把他们安置在府内,可有考虑过小侯爷和夫人的安危?” 秦韵渐闲散慵懒道:“无妨!无妨!” 却遭陈玄江狠狠瞪了一眼,于是收敛轻浮神色,手里转着一只杯子,仔细思量措辞之后,严肃道:“且不说那位易离宗的前辈是几十年前的成名人物,没有理由被人收买对夫人、侯子下手。也不论他有没有同神华侯府乃至整个金风帝国为敌的底气背景。只从杀力而言,他如今完全不具备在你我眼皮底下犯难的底蕴,换一种说法,他如今是自身难保,再无余力施展广大神通。进入侯府,更多的是求一个共利共生之道。” 陈玄江恍如听闻天,臻至他这个武道境界,武境武力的分水岭已经无法跨越,跨境这种情况杀人对上一武夫及一之上的武人而言绝无可能,譬如一名油尽灯枯的一武人,倘若愿意不惜代价,那么二巅峰的武夫连求一个轰轰烈烈同归于尽的机会,也做不到。所以陈玄江十分不解,思索片刻,蹦出两字:“跌境?” 本来以为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秦韵渐却摇头否定,他不再藏掖打哑谜,揭晓道:“你不曾亲眼见识那只葫芦,自然不晓其中内情。换做任何一个不曾攀登上一境界的人,也都无法看出玄机。 那只葫芦之内,装了山川福蕴!至于有没有装下庙宇香火与人间功德,凭我的境界尚且看不出。” 陈玄江为之咂舌,尽管也曾听闻道家仙人有此神通。能囚箍山川之中玄妙无法捕捉的灵气,用以炼丹求长生求羽化;抑或附庸于天子的国师宗师,为其补注帝王贵气以保国祚永存。但亲耳听到人力可为之,仍感到不可思议。陈玄江曾经亲自到名山大川试过,捕捉天灵地气,也就是山川福蕴,犹如在一盆麦粉之中,分离并挑拣出其中的糯米粉,此事之难已非人力可及。 山川灵气往往依附灵兽草木、岩石溪流之内,与浊气相融,若欲分离,绝无可能。 “你是指,这位道长需得日夜不休不眠以精神气缔结牢笼,以防山川福蕴泄露逃遁?是已自顾不暇,不得不进入侯府寻求庇护?” 秦韵渐点头,眼神在那杯茶水上停留一会,陈玄江会意,端起茶杯饮用,心平气和地聆听。秦韵渐徐徐道:“有这层隐意,但也别把咱们侯府的护卫武力太当回事!前有妖鹿、陨石险些毁了星帘小院;后有朔珞教前教主与其余三名一境宗师高手联袂造访;最近的,也有一例易容乔装成乐师的贼人成功混入侯府。说侯府犹如铜墙铁壁,倒不如说是龙潭虎穴、众矢之的!况且易离宗作为北神洲少数几个道法与霹雳手段兼修的道门,在江湖上信誉口碑人人推崇。隐藏幕后的一境宗师高手没准有一手之数,当今之势,除了那位在武道上迅速崛起,并一骑绝尘的白羽剑仙,恐怕没人胆敢正面得罪易离宗这等巨.物......” 秦韵渐欲言又止,陈玄江细声接口道:“秦兄是指此道另有用意?” 陈玄江沉吟一会,与秦韵渐同时低声道:“山川福蕴的归宿......” “那位老儒生,又是何许人物?” 秦韵渐笑道:“愈加不须担心,是我家师尊!” . 封星羽今早一起床便被告知课程更改,不单受教之所从原来塾搬换,连师长也更换了一位。 在一位仆人带领之下,走了足足三刻时,才见到一处狭窄小院。前门是刻意做旧但观感不错的柴扉,推开在一边,并未挂锁。 院中央堆石造山,几株劲松扎根山石缝隙,大多纤细直身,只有其中一株高大粗壮,树干如虬龙扭转,蜿蜒而上。树荫遮蔽之下胜却凉亭,树荫下摆着一套对弈用的石质棋墩。一溪清水顺着山石间隙流淌而下,在地上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里头养了两位小如指盖的金色鱼苗,小水潭周围青草如翠。 小侯爷封星羽瞥了一眼便不再上心,侯府之内景观多如牛毛,无论雅致抑或华美,都不逊色这螺丝壳中做道场的狭促小景,不管花了多少巧妙心思,若是一处地方天生格局狭小,雅物扎堆出现之后反而杂乱,人为雕琢的痕迹也愈加突显。 老先生含笑立在门旁,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真心欢愉,恍惚间有一丝稚气,或者是本心。这位得意亲传只二人,门生弟子遍天下的天渊院院主,这一刻似乎比学生还要兴奋。 小侯爷看见这位比自家先生年老,但精神奕奕的新老师,恭恭敬敬行礼:“学生拜见宋夫子!” 宋孟尼没有伸手搀扶的做作举动,只是颔首微笑看着这位小学生行完了拜师礼。然后满脸慈笑,晃动手掌招呼他进屋。老人并不自持身份,拿捏出高深风范,进屋后指着一张搁置毛笔水盆的课案,和蔼道:“在我们院,历来有新晋学子举行洗笔刷砚的入学仪式,旨在告诫学子体劳心静 ,专心致学。为师觉得这个仪式尽管粗简,然则蕴含先人们对学子的祝福和美好期冀,虽然你举行过了开笔启蒙礼,但是重入我院门墙,洗笔仪式也为礼敬院千百年来的列位先贤,份量不可谓不重。” 封星羽郑重点头,双膝曲缩,跪坐在案前。宋孟尼席案所在稍高下方弟子席一阶,草席课案,同样摆放水盆毛笔砚台等物。 宋孟尼身端手正,拾笔入水,动作一丝不苟,以身作则。 小侯爷封星羽一板一眼,学得有模有样。 . 天渊院院主宋孟尼老先生主张对学生因材施教,而他对这位小弟子寄予厚望,恨不得将毕生学问统统竹筒倒豆子一般装进小童脑袋瓜子里。因此“因材施教”的手段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 开学几天就把年仅四岁的小侯爷折腾得够呛,诗词、经文、国策、兵法,轮换着教导,每每压着封星羽的承受极限施教。小侯爷感觉这几日如从炼狱走了个来回,每到放学总是浑浑噩噩,脑子里被强塞而入的话语与文字一个个一股股集结成无数兵团,各自占理互不相让,打得脑袋嗡嗡作响。连梦里都被先生那句“记牢了没,记牢了我们再看一本!”给吓醒,前胸后背全是冷汗。 张棋观、高桂甫则依旧在楼浅河戒尺之下受教,每日抄写一些儒学启蒙经典,这就已经把不擅执笔的胖墩累得不行。 二人得空就去找封星羽玩耍,可是每每被仆人告知小侯爷或在背诵儒典,或在入眠休憩。撞了闭门墙的二人无比郁闷,同时纳闷羽哥儿怎么突然如此积极用功,这很不寻常啊! 封星羽有苦自知,本来他忍耐了三天已至极限,正欲摔笔弃学,无奈娘亲楚小亭让楚朝云大姨送来一份信,信中一改娘亲温和宽容的口吻,字里行间态度强硬,要小侯爷封星羽尊师重道,专心致学。尤其不可面附心违,松懈惫懒,要真心诚意对待先生,对待课业。 小侯爷外表乖巧,其实根子里还是充满权贵子弟的骄戾之气,谁的话他都可以弃之不闻,但父母之令他从不敢违背,甚至执行之时绝不敢出现阳奉阴违的一丝出入。 宋孟尼这种将儒学经典撕碎掰烂后让学生囫囵生吞的育人之道,若是楼浅河在场,不管老先生是否儒道圣地天渊院出来的什么院主,清流文豪楼浅河都敢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误人子弟。 可是偏偏是宋孟尼这种看似不可行的教之道,让封星羽一月之内记熟背烂了寻常学子花费十年功才能完成的学业。 每日学堂中一刻不停的翻抄字读典尽管十分辛苦,封星羽习惯之后,只觉受益良多,之前一本典籍一日两日也记不牢固,如今翻阅两三遍便深刻脑海,可谓进展如飞。封星羽苦中作乐,偶尔完成先生交待的背任务之外,也看些散诗逸词,梵文佛经之类,尤其强记那些不明其意且扭扭曲曲的梵文,难度最大,却正好用来砥砺心力,只背下了一篇梵文,封星羽就觉得自己摸到了“过目不忘”的门槛。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三章 重九重阳游山观寺(一) 小侯爷封星羽这段时日除了赶赴学堂之外极少出门,与那位灰发老道的相遇却不下十次,每次都是笑盈盈地朝自己讨要酒水。 起初小侯爷并不理睬,只当是在侯府短暂停留的客人,不识自己的侯子身份,适才冒犯。 后来封星羽听下人禀报此人来历,说是大客卿秦韵渐亲自迎入府中,初来之时比乞丐还邋遢肮脏,为他沐浴洗身的丫鬟们换了三次净水,用没了七八块胰皂澡糕,才将他身上那层油皮扒下来。 既是侯府贵客,小侯爷封星羽自然不会失礼,每次见面都让仆人为他送来一壶好酒。 老道每次也都笑笑吟吟不做声,有酒就喝。有一次老道蹲在墙角,手里抓着一只油腻腻的盐水鸡,旁若无人地啃嚼。小侯爷撞见之后,并无恶意的问道:“道长修行无需持斋持戒么?” 老道嘬着指尖油花,大大咧咧道:“佛家才持戒求因果,我们道家只求一个顺其自然,不违本心。持斋秉善也好,杀生证道也罢,只是路子不同,殊途同归!” 小侯爷听了之后并未反驳,只是心中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世人须得禁欲求善,凡事思因果想来世,秉善为荣,行恶为耻,世道才能安稳。 当然这些不全是宋孟尼的教导,老先生信奉以世间规矩为桎梏,约束己身,行事处世不逾越规矩,树德、树行、树言,才对得起先贤教义。而小侯爷的来生因果之说,实则来自佛经典义。 . 临近九九重阳节,神华侯封顼盖因军务缠身,错失了中秋佳节与家人团聚赏月的时机。趁此重九,终得脱身,提前几日返回府中,夫妻二人缱绻不提。 到了重阳这一日,按照神华侯提议,一家人出外踏秋。 封星羽这一两月间尽在受学背,连高桂甫张棋观这两位死党也见不着,更不提有甚趣闻消遣,如笼中鸟般羽翼耷拉。得闻出门郊游,如天降喜讯,一大早穿戴整齐,坐在一张高凳摇晃双腿,期待出发的时刻。 小侯爷着一袭描绣金线的朱红袍子,系玉带,攒红缨,一张小脸粉扑扑的,精致可人,几个专职侍奉小侯爷的仆人丫鬟也不禁眼前一亮。 小星羽盯着靴面上镶嵌的珠玑,一边发呆,一边心满意足的偷笑。 “终于得尝自由咯!” 怀中抱着古朴大剑,同时腰挂白鞘细剑的女子站在小侯爷身旁,她双目紧闭,不知为何,这次没有选择隐匿身形。 不多一会儿便有下人前来禀报,告知小侯爷做好出发准备。小星羽从高凳上跃下,蹦跳着跑出门。身后的下人们带上收拾妥当的包裹急忙跟上,是些衣物汗巾靴鞋驱蚊香料之类,只是置当齐全,足足装了几大包裹。 小侯爷跑到府门前时,闭目女子陈彩衣也恰好同时出现在府门处,她将身影置放在荫庇处,没有刻意隐藏身迹。随后几名仆人丫鬟也赶到,虽然面上有些许潮红,大多没有剧烈喘气。 小星羽毕竟也才年仅四岁,迈开步伐奔跑,也比成人行走稍快一些而已。 府门前早已摆开仪仗,旗帜、伞塔、孔雀羽扇、出行法牌一应俱全,金雪城内凡是在官册记载有名的官吏富绅,统统聚集在那片神鲤池当中。有的孑然一身骑乘高头大马,有的拖儿带女雇佣数架马车。 绰号卓财神的金雪城主卓明哲也赫然身处其中,卓家九辆马车排成一线,马车顶盖大如树荫,将马车内乘坐的空间全部遮蔽在阴影之下,四面垂下薄纱帷幔,并不遮掩乘坐之人视线,也不能杜绝外人窥视,唯以尽挡尘防虫之能。凭卓财神的地位,也没有胆敢向车内女眷投去无礼目光。 卓明哲几个子女都在马车上,其中就有聪明伶俐的千金卓及沉。这丫头双眉如刀,英气勃发,只是父亲就在左近,她只得按捺心性,装出淑女姿态。 小星羽顶着早晨的阳光,在仪仗队中跑来跑去,仪仗队中之人不仅要小心避让,还纷纷将手边能举起来的物件举高以尽量为小侯爷遮蔽烈阳。 直到一诰命夫人楚小亭呼唤,封星羽才兴匆匆跑回府门前,童声嘹亮地喊道:“娘~” 楚小亭拿出手帕要为儿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小星羽轻轻夺了过来,乖巧道:“娘亲!我自己来!” 侯夫人楚小亭双手搁在圆滚滚的肚子上,笑容欣慰。 神华侯一旦出现在府门前,众城中官员立即围将过来,整齐地跪拜行礼,山呼“万安!” 封顼今日身着便服,未曾披挂甲胄,一身不容忤逆的威武迫力仍是徐徐散出,侵染在神鲤池中无数官员胥吏心头。神鲤池上一时静若沉夜,封顼轻轻振衣,淡淡道:“这趟出行只为踏秋观景,既无烟火祭祀,亦不弓马狩猎,礼仪暂且从简。卓城主留下,其余人等各自散去归队!” 众官吏唱喏退去,衣裳摩挲,人头渐远,如江海落潮。 卓明哲往前走了几步,也不避嫌,与神华侯位于同列。陪在这位金雪城财神爷身边,司职护卫的佩刀男子,则不敢越礼,退居众人之后。更在秦韵渐、陈彩衣和一名高大如山,身背长条布裹的中年人之后。 这名刀客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姓唐单字一个凉字。唐凉是少数明面上就公开愿意为官吏效命的宗师人物,要知道王侯将相乃至朝廷豢养的江湖高手,许多只愿意以客卿自居,为权宦效力尽忠可以,但效命?赌上武道前程?甚至叛变师门?那是绝无可能! 卓明哲目光极为隐晦地扫了侯爷身后那位如山岳一般高大的中年男子一眼,后者似若不觉。心底暗忖:“客卿柳龙池果然在那次交易中出了意外,只是不知对这位王侯中威望最高的男人而言,结局到底是挣得多,还是赔得惨?” 唯恐身边其实心思极为细腻的侯爷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卓明哲放缓语速压低姿态,道:“下官特令人打造了几架香舆,不知侯爷、夫人可愿屈尊赐临?” 神华侯封顼和夫人楚小亭一齐放眼朝神鲤池望去,小星羽刚上府门前的阶梯,就同众人走下神鲤池,对那几辆香舆只是匆匆一瞥。人小眼低,矮于人群,哪里看得见什么香舆?于是胆大妄为的小家伙爬到那名身躯高大的壮汉肩头,这人肩膀极为宽大,就是单单一边,已足以让小星羽安安稳稳地坐好。 小星羽看见离得最近的地方并排两列马车,右边为四马拉动的自家驷舆,华盖高美,布幔厚重,马脖通通系有铜銮,但马匹安静无声。左边是卓明哲令人打造的两辕驱动骈舆,车身中间支起一竿,顶着硕大的车篷,四周围以轻纱薄幔,有的骈舆上已乘坐了女眷孩童。 小侯爷满足了好奇心后并没有出口,而是偷摸滑下平地,牵着娘亲的手,小声嘀咕。 神华侯本以驷马拉动的马车平稳为由,委婉推拒,但看到母子俩对造式新奇的马车更有兴趣,便妥协道:“那就乘明哲兄的马车吧!” 一行人乘坐卓明哲举荐的香骈马车,卓明哲自然没有冒昧地登上有侯夫人小侯爷所在的香舆,而是返回家人所在的其中一架马车。护卫人员当中,只有陈彩衣坐上侯爷所在的马车,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幔,坐在外沿马夫的位置。车马前有专人牵引缰绳,为马匹引路,所以一直紧闭双目的陈彩衣干脆盘起双腿,打坐练气。 其余人等骑马缓行。 秦韵渐悠哉游哉,任由马匹左晃右荡的乱走一气,有一位仆人献殷勤,要为他牵引缰绳,老人含笑说了声“谢谢”,言语真挚,这让那名仆人暗自庆幸,大有献宝成功后的窃喜。 佩刀男子唐凉跨上马匹之后,没有追逐家主之后,而是选择与侯府身份的高大汉子并行。二人并行,唐凉发现汉子身下那匹黄花大马比自己胯下的大宛良驹肩高高了差不多半尺,整体更是高大得超出寻常马匹的规格。 唐凉记起一些蜘丝马迹,诚恳道:“鄙人没看走眼的话,这匹高头大马该是几年前由马贩子从北方草原套捕,传言是雪山跑下来的异种野马王,当初在金雪城的开价是以等重黄金买卖,后来不出意外被我家老爷买下,送到侯府。听说之后成了柳龙池柳老前辈的坐骑?” 高大汉子惜字如金,“是。” 唐凉见他言语生硬,但并没有由此面露厌恶的迹象,于是继续套近乎,同时真心实意向往道:“柳老前辈可是我们学刀之人仰望的峰峦,听说他用刀罡劈出一条百丈蛟龙,只恨鄙人当时不在城中,无法一睹刀圣风姿。江湖上尊称柳老前辈乃为半个刀圣,在我看来,其实完全可以去掉‘半个’这二字前缀,他老人家足以担任得刀圣一号。可是不知为何,这几年柳老前辈音讯全无,鄙人曾经委托师门留意柳老前辈的一切消息,只是至今没有一份回信。叫人大感疑惑,其中是否有狼绮抑或狐锦二部在遮蔽消息?还是柳老前辈已经悄悄封刀退隐江湖?” 高大汉子蹦出两字:“死了!”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四章 重九重阳游山观寺(二) 唐凉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刀,只是随后各处投来的数道目光使他攀升的刀势一滞,其中一道最令他想要逃之而后快的压力,竟是出自那位从现身至今未曾睁开眼眸的佩双剑女子。 她身上气势并不比其余二人强盛,但古怪的是,唐凉对上她有一种老鼠遇上鹰隼的天敌畏惧感。这是在秦大客卿和高壮汉子身上感受不到的可怕异象。 高壮汉子总算后知后觉,意识到起因是自己的莽撞言语唐突了这位视柳龙池为刀道先贤的唐姓男子,于是补充道:“柳龙池真的死了!是他儿子柳崇明传达的消息,并不是什么不可为人所知的机密,日后有机会,你可以亲自问他!” 了解了真相之后,反而是唐凉陷入尴尬处境,干笑几声,歉意道:“鄙人言语粗鄙,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高壮汉子扯动嘴角,算是报以笑容,仍旧惜字如金:“无妨!” 两人彼此漠然无语,只有胯下马匹铁蹄踏在街道砖石的嘀嗒声响...... 过了一阵,心思热络的唐凉终于按耐不住,尝试再次套近乎。二人并骑,唐凉突然朗声道:“鄙人唐凉,师承‘长虹一气’蓝誉磬尊师,宗门名号乾刹门。未曾领教兄台师承名讳?” 高壮汉子点点头,认真回答道:“无门无派,家学传承,京十九!” 唐凉倒是没什么,有一队跟在马车之后的黑甲卫队,三十名见识惯沙场血流成河场景的黑甲亲卫,人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爆发出一声惊呼:“枪神!” 金风帝国自从与北方游牧蛮族冰兰国打过一战之后,与周边大小国家尽管仍然难免发生摩擦,但是再无发生万人以上的大型战事。 小型战事频发催生了江湖武人积极入伍以战磨砺武功之格局,当然与金风帝国对立的几大敌国,也有武人大量入伍,或循序善诱,或宗门打压,总之并没有出现金风帝国边军一家独大的局势。 在这种小型战事当中,武人的个人战力充分发挥了作用,往往对战局倒向起到了决定性影响。于是乎江湖武人在军中的地位也愈加突显,其中有些万人敌的角色,更是令敌军闻风丧胆、令己方军心大定的存在。 凡是敌军万人敌的厉害角色,通通被扣以魔头封号,而己方若有无敌人物,则冠以仙、圣、神的称号,其中“枪神”京十九,无疑是最为响亮的几个名字之一。 唐凉蜗居土财神爷卓明哲府上,对江湖上的事尚且犹如被遮蔽了耳目,消息往往延迟了一年半载,而军营消息就连寻常官吏也难以接触,唐凉更是触摸不及。 而身为神华侯身畔的黑甲亲卫,在军中是人人艳羡的尊贵身份,对帝国各处不算太过机密的小道消息,还是能够拿来当成平时消遣的。据军营之间流传的消息,这位如假包换的万人敌枪神,最初是在战事颇为密集频发的西北雄狮兵团“夜阳军”中崭露头角。 这位枪神的武艺更加贴近军人对武力无敌的想象,没有剑气刀罡动辄一击杀敌数人甚至十数人,如刀割小麦一般轻松写意实则骇人听闻的景象。枪神出枪严严谨谨,纯粹以气力和枪法杀人,高超枪术配合一身腱子肉爆发出来的威力,不容小觑。交战之际,许多成名的江湖人物战场上叫骂,京十九就算被骂成练力不练气的下九流莽夫,他也极少反驳,只有实在被骂得惨了,他才会祭出那句震惊四野的骂战杀手锏:“你身下的鸟儿有老子手里的枪杆粗吗?没有,那就滚蛋!” 这时无论敌我,将士们难免会把目光投向说话那人,随后发现这人高大如山,一身铁疙瘩般的腱子肉,绝没有一丝累赘肥肉,然后向下,就会发现一处地方异常的隆起 肥厚,绝不是寻常男子能够达到的高度。 无论敌我,统统倒吸一口凉气,随后爆发出艳羡嫉妒愤恨各种情绪交织的震天响惊呼:“枪神!” 唐凉自然没有听闻过这段匪夷所思的奇闻趣闻,自然也不知道背后真正含义,只觉得“枪神”这个称谓实在威武霸气,加之众位黑甲亲卫的惊呼造势,唐凉心里头已经认定一位枪法大家的伟岸地位。 本着江湖中人古道热肠,又有对武道名宿的敬仰,真心想要结交一位好友。只是唐凉尚未继续攀谈,已经有数位黑甲亲卫凑上前来,毫不客气的挤掉他在京十九身边的位置。这让唐凉有些愤愤,毕竟他再不济,也是相对秦韵渐、柳龙池这类一武境上登峰造极的大宗师而言,对上这群黑甲骑兵,别说捉对厮杀,就是三十人的队伍再壮大一倍,仍是不够他打杀。 几名黑甲骑士先后瞥了一眼某人裆部,发现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威猛,彼此面面相觑,一阵做贼心虚的干笑。 撇开这个奇点,其中一名黑甲亲卫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京将军不是西北夜阳军的撞城锤吗?怎么会在咱们侯爷身边?兄弟们之前也曾猜测京将军的身份,都只当是类似柳大客卿那般的江湖身份,没想到是前雄狮兵团的了不起人物。”将军之说自然是敬语,京十九在夜阳军中武艺杀力固然名列前茅,战功堆积也十分骇人,可惜再无敌的武人,若无将兵、将将之才,军衔达到千夫长之后,就只是用敌人脑袋换银子罢了。 京十九自然不可能跟他们讲述自己转投神华侯府的内幕原因,随口掰扯道:“听说你们南方女子多水灵,我听了之后没忍住,就来了!” 几人嘿嘿然会心一笑,气氛顿时热络不少。京十九虽然寡言,但性子并不木讷和不近人情,只是在军中待得久了,说话直接且粗鄙,跟同样出自军中的黑甲亲卫则愈谈愈欢。 唐凉看在眼里,十分气短,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厚着脸皮凑到跟前陪着哈哈哈吧?也太跌身价了!至于那位秦韵渐秦大客卿,唐凉有自知之明,人家可是儒将文士,货真价实的读人,自己自小就在宗门和江湖中摸爬滚打,大字不识几个,难道还能和这位夫子聊出朵花来?万一被来了兴致的秦老夫子执意教导几篇道德文章,重武轻文的唐凉可就要头大了。 浩浩荡荡的踏秋队伍驶出东城门,城里城外沿途百姓纷纷驻足瞻仰,围观百姓和维持秩序的兵士在大道两侧如潮水涌动,密密麻麻都是人头攒动的场景。 由于神华侯封顼身穿绣蟒描金线的蓝色花衣,加上身边怀有身孕反而更见雍容富态的诰命夫人楚小亭,车内三人身份不言自喻,骈马香车围垂而下的薄纱完全无法遮挡四周投入车内包含崇敬、畏惧、好奇诸多情绪的复杂眼光。 封顼正襟危坐不怒自威,夫人楚小亭安然若素娴静端庄,只有小侯爷封星羽不断与投入车内的目光对视,觉得十分好玩。 队伍离开金雪城后,一路上开始出现小片田野,经常有赤.裸上身的农夫在田间劳作,或在田埂休憩,遥遥望见队伍,生性朴素的农民往往会伏倒跪拜。不过官道附近只许建造驿站、驿亭,所以村庄民房往往在偏离官道的地界,比起小片农田更加罕见。 路途过半,整支幅员众多的长长队伍已经进入一片莽林,官道两侧鸟兽遭马蹄步伐的嘈杂声响惊扰,远远避开,这让附近几队各自结伴的猎户很是苦恼。附近猎户没有继续藏匿行踪,或者深入莽林继续追捕猎物,而是依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在队伍经过的时候,站到显眼空旷的地方,并把弓箭尖矛高举过头,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那队黑甲骑士目光冷 冷的扫过每一个猎户,直看得他们心底发毛,最后所幸彼此相安无事,秋游队伍继续前行。 一路上并无大胆刺客出现,燕隆三州境内的流寇马贼早给游猎巡逻的燕隆军斥候杀得干干净净,甚至有时过路的江湖侠客都会被无聊至极的斥候小队戏耍,只要不闹出人命,他们的长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凉自进入林子之后就不敢掉以轻心,规规矩矩的护卫在家主卓明哲身边,他一只手搭在腰侧的佩刀上,拇指轻轻扣动刀柄,不断有细小如丝的气息顺着指尖流向刀身。这一式并非师门独有,那缕看似不起眼的气息,关键之时可以将刀身推出刀鞘,以此增加拔刀出鞘的速度,要知道关乎性命的要紧时刻,一线之差往往是生死之别。唐凉给这一式取了个名字,叫做“不请自来”。 枪神京十九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他的长枪.包裹在布匹之内,随随便便的挂在马匹腰侧,要想取下,还得解开马鞍两侧的绑绳。不过他那伟岸如山的身躯,无论是否武道中人,都不会将他小瞧轻视。 神华侯所在的香车在林莽官道上驱使了十数里,开始偏入一条略微狭窄的道路,这条道路看得出来时有修缮,可是比起官道的平坦,路面上仍是少不了石子和坑洼,原因当然是上头拨下来的银款不到位。许多当地官员被颠得心浮气躁,暗暗咒骂执管此路修缮的胥吏,却选择忘记自己也曾参与其中分利。 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爬坡的幅度开始变得明显,直到后来车马难行,神华侯一家三口率先下车步行。习练摧金断玉手炉火纯青的随嫁婆子楚朝云在小姐下车前便出现在马车下方明显位置,与侯爷一齐扶下楚小亭,一齐搀扶她往山上行走。 陈彩衣作为曾经的刺客,如今的隐匿身份是暗部狐女,天晓得陈玄江用什么手段才能让她为杀掉她丈夫的侯府尽忠。她依旧闭目,神情如雕塑般冷漠,跟在侯子封星羽身后。 小星羽再怎么早慧,也是个四岁出头的孩子,陡然把他放在一处崭新的世界,小家伙高兴地活蹦乱跳,下车后一路上采野花拔草叶,扑蝴蝶追蜻蜓,事事皆是新鲜有趣。 小家伙又在路上看见好玩事物,是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简陋老旧,上头刻着“浮泊山”三个大字,除此之外再无雕饰。碑上字体与今字相仿,又有些许不同,小星羽蹲在地上以手指临摹。有婢女撑伞遮挡艳阳。 红衣小童以指摹碑,青葱美婢路边撑伞。 好一副诗情画意的景致。许多文士出身的官员已经在腹中打好诗词草稿,虽然不能在侯爷跟前献诗献词,但是事后诗词名篇一经流传,自身借此成名不说,更有向侯爷侯子献好的美意。 浮泊山有一座佛寺,规模宏大,从半山腰直建到山顶,号福灵寺。 金风境内对宗教门派之流制约相对宽松,像佛教这等外传教宗,也能有立足之地。 福灵寺临近寺门,有一座放生池,一架石拱桥从池中心横过,桥下砌连成台的桥墩刚好淹没在池水数寸之下,将池水分为玄清池和彩莲池两部分。池水从山上的灵泉一路引下,由左首的玄清池引入,由于拱桥下的缺口有桥墩阻拦,肉眼看来两池相连处的石墩平台,水面只是数寸之深,偶有细小游鱼成群穿过,须鳞毕现。 众人临近放生池,只听哗啦啦流水声响,小星羽最是按捺不住,寻声觅去,原来是两座池塘池水蓄满之后不断由彩莲池的一处缺口溢出。缺口之外竟是悬空十数丈,形如瀑布飞泉,底下冲击出一处小水潭,和一条蜿蜒小溪。周围草木毫无秋意,全都碧绿如新。 小星羽驻足观看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返回父母身边。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五章 重九重阳游山观寺(三) 神华侯一行人从越过石碑开始,就走在了石板堆砌的登山阶梯之上,到达这处放生池后,石阶就到了尽头,脚下是一片不算如何平坦的石砖“平地”。若是不计较那座放生池和前方的福灵寺寺门所占据的显眼地方,这处平地就显得十分之宽广了。 这处地界零散种植了十几株观赏树木,概因年岁久远,树木高大如亭,已经看不出丝毫修剪的痕迹了。从石桥可直接走到福灵寺寺门前,若是不走这条道,就要绕过左右两座水池。小侯爷封星羽趴在放生池边的石栏杆上,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水面下的鱼龟。 放生池中的龟类只有金线龟,这类秩寻常、烂大街的龟类极好养活,吃素也吃肉,投养鲤鱼的饵料因此不会有残存烂在池底的情况。池中鲤鱼有红黄白青黑五大种,也有不少各色斑驳相杂的艳丽种。比侯府豢养的各类名鲤自然不在同一个等级,不过这里的鲤鱼胜在有游客勤勉投食,所以鲤鱼个头都极其肥大,最大的差不多有成年男子那样的个头。 因为侯夫人楚小亭脚程极慢,是故并无人催促小侯爷跟上队伍,任他在树荫下石栏前看鱼。听闻动静出寺门查探情形的几个小尼,其中有胆大的跑到侯子身旁,递给他一包油纸,里头装满褐色扁丸,有草香也有腥味,是喂鱼的饵料。 小星羽接过油纸包,兴高采烈道:“谢谢姐姐!” 小尼姑满脸通红,“嗯”了一声,跑回寺门之内,身影转眼消失不见。 彩莲池内热热闹闹的,有几艘小船停在水面上,船上分别有两个年长一些的尼姑,一人划船掌舵,一人正在采集一臂之内的莲蓬。这些尼姑穿着缁衣,戴着青箬笠,一举一动轻轻缓缓,并不着急采完整座莲池。她们见到桥上岸边的王孙权贵,也不慌乱,只是停下手上的活计,面含微笑,双手合十。 这座福灵寺的根底还算清净,这里的尼姑大抵立身端正,不会出现权贵富绅大规模暗自豢养娇娥的龌龊事情。否则这些官吏兴师动众引领同僚和侯爷到此赏游,不是给自己脖子上架刀嘛? 侯夫人楚小亭尽管也养尊处优,但是心好静身好动,待在侯府之时时常走动,也种花除草,她那些花树,没点体力可难以照料周全,是以身子比不得村庄婆姨壮实,倒也远远没到弱不经风的地步。 之所以接受家婢楚朝云和丈夫封顼二人共同扶持,委实是推脱不开,这两人一个将自己看成长不大的小女孩,一个把自己看成一碰就碎的宝贝瓷瓶。 楚小亭抬头眺望,阳光洒在她白皙脸庞,熠熠生辉。头顶的一面匾额位于压叠的檐下,几处斗拱最上头雕出瑞兽头颅,像龙而无须,以蓝白为主色调,绘画精细图文。匾额上“登极乐门”四字。 佛寺三道寺门全部洞开,由于寺庙道观不属于“一人之地”,是以规模礼制不以寻常礼度评论,这座佛寺两旁的侧门,都要比侯府府门高大许多,铜钉的数目和制式也宏大许多。 在跨过门槛之前,神华侯封顼就在楚小亭耳边体贴道:“寺庙前殿多安置四大金刚,呈现怒目凶恶状,意在警醒世人和驱逐邪祟,你进门后别往左右观摩!过了前殿,就再无吓人的神佛了。” 楚小亭点头应允,握紧丈夫厚实的手掌,心安道:“有你在,是佛是魔我都不怕!” 夫妇二人相视而笑。 楚朝云咳嗽两声,提醒道:“入寺烧香,进庙礼佛,讲究一个诚心敬意,出言冒犯神祗是大不敬。” 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偏头朝向神华侯,居然颇具少女姿态地吐了吐舌头,敷衍道:“我知道了。” 楚小亭壮着胆子朝两边张望,果不其然两侧皆有两尊金刚神像,一个个瞪目龇牙,须发戟张。身高足足一丈,腰大体壮,手中各持兵刃。越是凝神观看,越觉得他们立刻就会跃下神台,向人走来。楚小亭感觉目不斜视,快步走过前殿。 又跨过一道门槛,入眼是一片宽敞明亮的广场,足以容纳千人,广场左右两首是一条斜上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接近山顶的地方。走廊在处于广场的地界,分别架有两只硕**鼓,高度超过一人之高。 正前方乃是福灵大殿,穹顶三层飞檐,正门又有飞檐翘脚,压叠的斗拱更是数不胜数。檐下是金字匾额写“福灵大殿”,四根盘龙大柱耸立于前,柱上飞龙争珠的景象栩栩如生。 看到恢弘大气的佛法外相,楚小亭心境为之开阔,走过广场,绕过人高铜炉,一步一节攀上阶梯。福灵大殿殿内庄严肃穆,神台上供奉的是福灵娘娘,娘娘青衣赤足,福相丰腴而慈善,萦绕身畔则是一对童男女。殿内供奉鲜花瓜果,香炉插着臂粗长命香,莲花铜灯则常年香油不枯,灯火不灭。 楚小亭对同是身为女儿身却能屹立神台的福灵娘娘心怀崇敬,令人奉上香果供。随即有手脚灵活的婢女持香筒果篮上前,将供在供桌上依样摆开。诰命夫人楚小亭亲自拈香,在蒲团前跪拜,闭目祈祷。 神华侯封顼对神佛之流并不虔诚,身为王侯贵胄,素来少有值得跪拜的对象,是以进庙烧香他也不愿卑躬屈膝。 出人意料的是那位异国女子,曾作为刺客之身被活捉囚禁的陈彩衣,她居然主动请求拈香拜神。得到神华侯允许之后,持香筒的婢女才战战兢兢的递给她五根檀木香。 陈彩衣在殿门外解下一宽一细两柄宝剑之后,方才入殿敬神。她与楚小亭并跪一列,这等明显有僭越嫌疑的行径,却无人觉得不妥,甚至腹诽之言都不曾由心而生。盖因陈彩衣心诚礼至,发乎自然,绝无半点做作虚假。 陈彩衣礼佛敬神不为自身,只愿那身死形灭的丈夫能够超脱鬼道,早入轮回。 小侯爷封星羽撒完鱼食,也在娘娘殿内,他接过焚香在蒲团上一跪,膝盖才与蒲团接触,就急匆匆跑去插香。他跟那位高高在上的胖娘娘可没话说。 一路登上,依次是庄严宏伟的大雄宝殿,檐压瑞兽的玄天殿,大慈大悲的大悲阁,还有地藏圣王殿,楚小亭都虔诚跪拜,一处不落。 陈彩衣则逢佛皆叩,遇神则拜。大雄宝殿之内十八罗汉和满天佛陀,玄天殿内玄天大帝之外的诸位人王神祗,陈彩衣都恭恭敬敬地合掌礼拜,不管神位高低。 秦韵渐和京十九一直旁观,确认不会出幺蛾子之后,秦韵渐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然。京十九不知前因后果,因此满头雾水,他那粗鄙直率的性子,老儒秦韵渐本能的抗拒,哪里会跟他解释一二。 陈彩衣礼佛之时身上那股锋芒锐气全然消失泯灭,但是小侯爷更加不敢靠近,总觉得她抱着两柄 宝剑时虽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冽感觉,却也有所顾忌,不会轻易拔剑。当她放下利刃之后,小星羽反而有一种一旦打扰她就会被劈成两半的天然异感。 小星羽一通瞎跑,看见晨钟暮鼓两座阁楼,便推门而入,钟楼并无闩锁,里头空空荡荡,居然有些潮湿阴森。因陈彩衣擅离职守独自礼佛,高大汉子京十九只得前来看守小侯爷,以防贼人趁机作恶。小星羽咚咚咚踩着木梯跑上阁楼,见到一只巨大铜钟悬吊横梁之上,吊离脚下的隔板三尺余高。铜钟之大,足以罩住一个站立的成年男子,围绕铜钟钟身一圈圈篆刻铭文,小星羽识得有些是梵文,但内意不解,有些铭文似乎只是装饰,很难分辨是哪种文体。钟口是八瓣莲花,钟顶则是一个铜锈侵蚀最为严重的龙头,绿意森森。 小侯爷扶着木质龙鱼钟锤就要撞击铜钟,不待他撞出第一响,京十九就伸手按在木钟锤上,龙鱼钟锤立即钉在空中,纹丝不动。 京十九木讷解释道:“殿下,在寺庙道观里私自撞钟、擂鼓、拔香都是禁忌!” 京十九想了想,又郑重补充道:“就算殿下身为贵胄,也不可轻易尝试!” “我知道了!” 出乎高大中年人意料之外,小侯爷并没有蛮不讲理地纠缠,甚至大发侯子脾气,要砍掉下人脑袋。而是笑盈盈跑开,趴在窗户上,小星羽透过阁楼窗户眺望远处云遮雾绕的山峦和近处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不过没多一会儿,他就风风火火的跑下阁楼。京十九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木讷的脸上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爱惜闪烁。 此次出行的官吏富绅大概百来人,侯府和城主两方面都没有明文限制人数,官绅们任凭己愿各自携上一两名家眷和贴身扈从,于是浩浩荡荡超过千人,更不用说仪仗队和三十骑黑甲亲卫在内的骑兵、步卒这类数目更多的随从。 但是得以追随侯爷一路登顶的权贵人物,注定只是那么一小撮。这一小波人皆是审时度势的拔尖能才,自然没有紧跟那对年轻夫妇之后,平白打扰人家的风花雪月。他们这批燕隆三州之内几乎能横着走的官场大佬,聚在一起,难得不谈宦海风雨,不过那些寒暄客套的话语,换做新晋官场的小人物解读,必定离不开勾心斗角四个大字。也怪不得他们过分解读,毕竟在官场底层摸爬的小鱼小虾,要想往上爬升,就得一个脑袋分成两个用,既要做好分内职务,也要揣度上司心思,官场逢迎,可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由于寺内尼众住处隐入浮泊山两侧,有青色高墙屏蔽,平日素与信众香客隔绝,这场声势浩大的信众来访,则大有打扰尼众清修的嫌疑,福灵寺住持索性领众尼在住处抄写经,不愿门下弟子去跟权贵打交道。 . 福灵寺的福灵娘娘殿和山顶的七层莲花舍利塔这两处圣地,使其身份在寺庙众多的州郡之中拔高一筹,况且除了这二处众所闻名的景观,浮泊山后山还藏着福灵寺真正的底蕴,一个深不见底,夏结寒冰冬生翠草的古怪洞穴。古来称紫府,是名副其实的洞天福地。 传说此洞是福灵娘娘得道之地,如今名气虽然不减,但早已被福灵寺化为禁地,不需游客游览参观,当然对外宣称的理由是洞中有迷人心智的云雾瘴气,加上洞中通道曲折复杂,恐伤人性命。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七章 知恩图报 被秦韵渐恭称为“紫渎老祖”的小姑娘猛翻白眼,抓起一块鸡蛋大的冰碴摔在他脚边,娇嗔道:“谁是你老祖?你全家都是我老祖!呸,死老头子占小姑娘便宜!” 秦韵渐默不作声,打定主意骂不还口。还手嘛,估计这位祖先辈的姑奶奶一只手就能把自己手脚打断。 小姑娘骂骂咧咧了大半个时辰,毕竟年岁摆在那里,骂人的言语词汇既能文绉绉也能粗鄙到让秦韵渐头皮发麻。 到最后小姑娘实在是骂得累了,双手扶着肚皮感叹道:“火蜥胆啊,还是千年以上的老火蜥,你们这些小崽子真是越来越越用心了。好吧,阿紫我向来是知恩图报的大好人,可谓有口皆碑,这一点你可以随便打听,跟我阿紫合作过的那些小家伙们可有半句不满?” 秦韵渐忍不住腹诽,打听?几百上千年的事了,我跟谁打听,你以为个个跟你似的老不死,那些老家伙挖出来都不一定有剩下的。不过还得违心地敷衍道:“是是是!” 自称阿紫的小姑娘察微觉细的功夫炉火纯青,撇嘴道:“口是心非哦!不过没关系,我阿紫肚子里能撑大船。不会跟小崽子斤斤计较。腹中这颗火物秩上乘,若不用天天对付超一的武道行家,勉强能让我清醒十年,说吧,杀人还是越货,你说得出,阿紫我就做得到。” 秦韵渐坐到一张冰霜融化之后显出原型的石凳上,打量一番这处长宽不过三丈的斗室,好整以暇道:“不急,我们侯爷的霸业铺线极长极远,不在五年十年之期,真正需要紫渎老......需要前辈出手的机会,最早也在五六年后。” 阿紫盯着眼前的老头,双眸盈盈如水,纯净却深邃如湖底,仿佛有映射人心的魔力,突然放声笑道:“那你家主子是缺心眼?还是根本不知道我阿紫对于这座天下而言意味着什么?把我叫醒却无事可为,让我蛰伏?那不是白白浪费福缘嘛!要知道我阿紫再合上眼,至少五百年才能被唤醒。” 秦韵渐对此并不在意,似乎乐得当冤大头,老脸上笑意不减。这让阿紫很是为这家伙背后主人扼腕叹息,很不负责啊,简直跟我阿紫差了一座山那么高。 “前辈听过白羽神吗?” 阿紫眼睛一亮,随即装出满不在乎的不屑神情,散漫道:“一件老物件嘛!传得神神道道的,却又谁也说不清楚来历用处,早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我上次醒的时候,听说还有个小国以白羽为名,大概灭国了吧?” 阿紫看似顺嘴提一句白羽帝国,其实这个国家当年就是她一手扶持建立的,那么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独立小国,愣是被阿紫布置了众多后手,以至于后来白羽帝国成长为足以和金风、冰兰等国竞相抗衡的大国,跻身北神洲二十四国之列。但是这么一场历时数百年的谋划,只是为了保护,或者说藏匿一件东西。 秦韵渐知无不言,语气平缓道:“白羽国境内如今兵戈相倒,正统的皇室势力已经死伤殆尽,皇室血统直系一支的子弟不是掉了脑袋,就是成了生不如死的俘 虏。看起来白羽国上下一团乱麻,早该从北神洲二十四国除名。周围国家都有觊觎白羽国土之心,屡次试探,不过他们没有真正出手的机会,因为天凝江封疆王侯吴启殊,莫名其妙成为九江使王。从裂土封侯的土皇帝,彻底成为夺取皇权的第一把手,麾下兵将以勇猛和悍不畏死成名,据说同等数量的兵卒,战力仅次于冰兰国土生土长的冰兰战士。” 阿紫对秦韵渐翻了个白眼,违心道:“讲那么多干啥,我又不爱听!” 秦韵渐一笑置之,“那晚辈说些前辈感兴趣的话题。” “关于白羽神......” 阿紫果然竖起耳朵认真听讲,偏偏脸上还得摆出一副“勉为其难凑合听听”的神情。 秦韵渐这次彻底放开了话匣子:“白羽神近百年来其实并没有销声匿迹,白羽皇室吴氏光明正大将其宣为国宝。过了这么多年,其实白羽神的种种传说已经不显,加上白羽皇宫堪比任何一座江湖的门派禁地,没有武人愿意为了一件不知根底的东西擅闯皇城。 白羽皇室一脉倾覆之后,白羽国内谣传号称白羽剑仙的前侍郎何重树,窃走了传国玉玺和白羽神两件国宝。后来何重树在武道之上突飞猛进,一跃成为公认的第一剑仙,据侯府暗部情报,白羽剑仙曾外放出大如山岳的紫色法相,极有可能是一尊化神三境修至巅峰时,从神海走出的阴、阳两尊神祗之一。 白羽剑仙成为真正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剑仙之后,在一座海外孤岛,举行了南北两座神洲皆有英雄才俊参加的武林盛会,以武为题,选了两名男子,作为白羽神的继承人......” 紫渎老祖面色一变,厉声道:“那两人是谁?” 秦韵渐并无丝毫藏私,道:“是天宗的这一代天宗,和武林世家衣家雨川庄的少庄主衣琊弈。不过前辈无需着急,这二人和侯府都有些交情。而且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结束。” 阿紫恢复少女娇柔姿态,笑嘻嘻道:“那你说!” 秦韵渐点头,续道:“二位少年英雄得白羽剑仙赐下神,久研不解......” 听到这里,阿紫不禁嗤笑一声,白羽神在阿紫手里超过千年,正因为研究不出头绪,最后一次才没有寻山水隐秘处藏起,而是让自己家族一支旁族代为保管。那位剑仙得窥门径就算了,难道随便再拉两个黄毛小儿,就能再次看懂? 秦韵渐虽然屡次说话思路被打断,但他没有恼羞成怒,当然更是没有恼羞成怒的本事,老老实实平述道:“后来朔珞教教主找上二人......” “谁赢谁死?”阿紫再次按捺不住,当然她心中自然看好朔珞教,虽然顶着魔教恶名,但是那班小家伙代代出奇才,算是武林中最有意思的门派之一。 秦韵渐露出深有愧疚的抱歉神色,扫兴道:“没打起来!” 阿紫气骂道:“孬货!” 然后摆了摆手,示意秦韵渐继续讲,这一次绝对绝对不会打断他。 “那位 找上天宗和衣琊弈二人的男子,复姓司空,名神在。司空神在当时已经辞去了朔珞教教主之位,在江湖上属于白身。三人集智聚思,终于诚心所致,解开了神真义。” 这一次阿紫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几乎口出赦令,道:“何为真义?” 秦韵渐双耳嗡嗡,神海之内更是卷起千丈大浪,狠狠拍打神胎,打得神胎几乎摇摇欲坠,凶险至极。运起浩然正气和默念儒家教义,才得以苦苦支撑住。一境打磨得不够扎实的武人,这一喝之下,必定神胎崩毁,神海溃泄,从此跌下一两个境界也不无可能。 定了定神,秦韵渐艰难开口,只是神思多多少少有些影响,连带语速也慢了许多:“白羽神非是武功秘籍,也非上古秘修法门,而是一份寻墓地图......” 阿紫咬着嘴唇,默默聆听思考。 秦韵渐稳固下一股又一股冲击心脉的心潮,嘴角居然溢出了一丝鲜血,紫渎老祖不作约束的一喝,威力比他预料的要大得多,不过其中的裨益,绝不亚于经历一场生死之战而不死。 “那一处墓穴,绝非世间帝王陵墓可以比拟。那是仙人的墓穴,真正的仙人!” 秦韵渐自问自答:“可是侯府如何得知这一桩密事?这就牵扯到另一份天大机缘。” 自顾自道:“神华侯首席客卿柳龙池有一个儿子,无论气概风度还是武功刀法都不亚于父亲,立志找寻一柄天下第一的名刀,机缘巧合之下,从一处沉寂的海底.火山找到了一柄称心兵刃。这柄神兵,恰巧正是仙陵的入口钥匙。 后来司空神在、天宗等人登门造访,诚心诚意要借神兵。最终几人同侯爷定下几条契约,才有后来柳氏父子送刀随行。” “话说侯府两位客卿柳龙池、柳崇明父子随众人探寻仙陵,一行人历经磨难,依神指示,终于找到仙陵所在——一处化外仙岛。一行人进入仙陵之后,一处处一步步都是险象环生的局势,最后侯府大客卿大供奉大英雄柳龙池,彗星陨落,折在了仙陵之内。” “仙陵尽头,有一块茫茫大的石碑,石碑分成四部分,分别记载上古武道的四种修行秘法,谓之四术。奇妙绝伦,非世间寻常武夫可以参悟。但是最后历经考验的四人,竟然各有奇缘,各有所得,将四块石碑的修行秘法全都习得。” 阿紫听到此处,畅快大笑,双目熠熠生辉,豪迈道:“我阿紫的修仙之路果然不是羊肠小道,当年那一个个骂本姑娘是邪魔外道的武道正宗,在阴间见到听到今日景象,会不会羞愧得向本姑娘磕头认错?” 秦韵渐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应该会的。” 阿紫霍然起身,有雷电霜雪和紫色氤氲萦绕周身,爽朗而笑:“你家主子居然愿意让我得证大道,而不是称心趁意地将我阿紫驱使十年。与那些眼低手短的蠢货果然不一样,所谋甚大啊!不过他把赌注压在我身上,简直就是慧眼识英雄,这场棋局算是赢了一大半喽。我阿紫的性如何?那是出了名的知恩必报!”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六章 紫渎老祖 这一批身份显然不俗的信客香众入山入寺已是巳正,仅是粗略游览一番,就匆匆到了午时,也到午食。 福灵寺尼众讲究过午不食,一日间早食时早课,午食午课,若是错过午食,那么晚课就很是难捱。 执掌厨鼎事务的管事长老此刻候在住持方丈禅房之外,很是拿捏不定主意,最后觉得不能再拖,只得硬着头皮进入禅室。 福灵住持妙海禅师年岁不大,大概四十余岁,面容清瘦,肤色白皙,前额眼角和嘴角已有细微皱纹。此时见到同辈异师的师妹,面目慈善道:“妙玢师姐,可是斋食备齐,可用斋了?” 妙玢长老面露难色,一番思索后,小声道:“寺内斋食置办将妥,午正可用食。只是如今寺里寺外香客众多,福灵寺后厨狭小,就怕忙不出一餐,让人笑话。” 住持妙海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是我疏忽健忘了,妙玢师姐勿怪!师姐大可不必操心斋食一事,那批贵人早有信者来访,要借我们山脚地界撘灶烧火,我们只需提供地方即可,其他无须劳神。” 妙玢长老松了口气,羞愧于禅心不稳,合掌念了一段经文。须弥睁眼,惭愧神色未减反增,道:“让香客自己搭灶烧饭,妙玢心有不忍。这些香客想必是城中贵胄,今日入寺,却要吃那烟熏米饭,虽然他们晓理通情,然则我寺上下怎能过意的去。是否可以把寺中蒸熟的米食面点与他们交换,咱们寺中尼众是修行中人,倒不怕吃烟熏苦味的干饭。” 妙海不禁莞尔,这个师姐自幼在山中庙宇长大,不晓得外界权贵人家的穷奢极侈。就是家底一般的商贾,也讲究一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厨事再简陋,能是寺庙后厨的清汤寡水可以比拟的? 正思索如何委婉跟这位单纯的师姐解释,就见两名年纪二八的年轻尼姑举着木托盘入内,先拜过住持和长老,二人轮流说道:“启禀住持,有信众在青墙外送礼......” “他们没逾礼越过青墙月门,放下东西就走了,还说务必收下,否则他们跟主子不好交代,叫我们不要为难他们下人......” “嗯嗯,是这个意思。他们说不便打扰法师师傅们清修,也不会在寺中停留过夜,让我们放宽心。还说若有任何冒昧唐突之处,让我们不用客气自管直说,毕竟这是福灵寺地界,我们才是主人......” “他们赠送的是茶叶糕点、素衣布锦和丸散膏药,类不多,不过数目多得惊人......” “还有米面和油盐,我想大殿那边香油和鲜果是少不了的,估摸功德箱里边也进账不少。啊!!阿弥陀佛!是添了许多功德,仪珂犯戒了,请住持责罚。” 妙海住持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慈祥和蔼,微眯的双眸投出明亮目光,示意这位小了自己两个辈分的晚辈继续说。 法名仪珂的年轻尼姑壮着胆子道:“执事师叔挑拣了一些物件,差我和仪暄送来。不过师姐妹和师伯师叔们并未擅自拿取赠礼,尚待住持定夺。” 仪暄端着木托盘走到了妙海身前,有些大大咧咧道:“就是这些!” 妙海住持端详仪暄托盘里的事物,是些各色糕点和糖饼干粿,稍远些心有怯怯模样可怜的仪珂手中也举着一只托盘,里头所盛放的则是药丸膏贴和装药水、药丸的瓶瓶罐罐。 其余三人随着住持目光,也转移到那些药罐上,其中一只罐子刻着极小的字,小到稍远些的妙海住持只能看清楚一个八字。不过因为那只罐子的款式十分熟悉 ,后面四个字她不需看清就知晓。这是一味她们福灵寺开销最大的药丸。 禅房内四尼尽管年龄辈分相差不小,不过各自脸上都不免晕开一阵潮红,有羞愧有尴尬也有恼怒。那是一味“八珍益母丸”,主效四字可以总结:调.经养血 仪珂感觉脾气不太好的妙玢长老肯定误会了施主的用意了,赶紧解释道:“这味药丸是随行夫人嘱咐女婢加在施舍物件里的,虽然数目最多,但是刻意零散混入其他瓶罐当中,罐子上的文字也浅淡细小,看得出来是十分用心的。为的就是防止稍通医理的男子一眼看出,让我们接洽的尼姑们尴尬。对了,这些话是常贞师叔说的。” 妙海住持赞许道:“还是常贞聪慧明察,不然曲解了好意,我们虽不会前去兴师问罪,但是自个儿不免心中有个疙瘩。” 妙玢长老合十双掌,歉意道:“是我莽撞了,甘愿受领嗔戒惩罚。” 妙海住持笑道:“责罚就罢了。我也猜错那边用意,未曾想到那位夫人如此善良周到,不如让常贞给夫人一家立几块长名香火牌,略微报道夫人的礼佛敬尼之德。” 众人点头,要她们给那位善心热肠的夫人焚香诵经,那是一百个一千个心甘情愿。 妙海忽然将双目全部睁开,只见她双眸亮晶晶的,很是清澈无邪,这个岁数的妇人有这份纯净,实属难得,而且非同懵懂少女,她的清澈映照的是心境平和敞亮,不妨碍她增长智慧和佛法。 然后她做了一个十分不符合身份的动作,朝着那些糕点认真嗅了嗅,一副娇俏少女的模样,戏谑问道:“不尝尝?” . 封顼和楚小亭、小星羽于一处凉亭歇脚,赶上午食时分,女婢们流水一般端上精巧佳肴,因夫人出门前有所交代,是故进入福灵寺的吃食全是素斋。而此次担任护卫的将士们则并无讲究,毕竟这群男儿郎在军营里伙食粗简,披甲行军最是消耗气力,总该给他们吃好喝好。 本来侯爷欲留下城主卓明哲共用一桌美食,可是这位人间财神爷以孩子顽皮,不管不行为理由,婉拒侯爷盛意。 小星羽整个上午猴儿似的窜来窜去,连素来以体力见长的京十九也不得不佩服小娃娃那股子兴头。消耗的那股子体力,就都化成了食欲,小星羽吃得可叫一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楚小亭一边笑一边吃一边帮他擦拭嘴角一边给他舀汤一边捋开他吃进嘴里的鬓发还得一边留神他坐姿不正摔倒磕到,一顿饭吃得很是“充实”。 . 浮泊山后山 福灵寺最高处是七层莲花舍利塔所在的莲花顶,莲花顶之后是一段陡崖,不高,两三丈,足以令寻常游客止步。山后是莽莽野林,时有虎豹毒蛇出没,而且并无道路通向高处,万径人踪灭不外如是。 只是这处本该人踪绝迹的荒莽野林,竟有女子声响。山腰处林木皆高耸,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尼姑正坐在绿荫下的绿竹椅上闲聊,另一个小尼姑很是年轻,既不愿意席地而坐,也不敢跟师叔们同坐竹椅,就只能站着。三人身畔是几分开垦出来的药田,规模看似不大,其实这样大不过亩的药垄零星分布,数量并不少。不过药垄都是故意开垦在阴影之下,似乎很怕被山上眺望风景的游客看到,莫非这里的药草极其珍贵,珍稀罕见到需要隐秘种植的地步? 今日属于首次到后山看护药田的小尼姑心中就有这般不解。一位常年在此的年长尼姑解释道:“其实后山栽培的草药不算贵重,珍稀更谈不上。只是咱们身 为尼姑又是女儿身,干农活难免撸袖子卷裤腿,让外来的男子们盯着看?当然不妥当嘛!再加上进入后山的通道只有一条,必须得经过咱们师祖、师叔伯、师姐妹的聚居之所,不便对外开放。福灵寺对外宣称后山道路阻滞,无法通行,若是让游客看到咱们在后山栽植草药,不就要求着住持方丈,到这后山游览嘛?到时候这条关联到尼众私密住行的通道,还能不对外开放?” 小尼姑大彻大悟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两名年长些的尼姑彼此对视,眼神晦暗。 老儒生秦韵渐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株高大树木之后,听完她们对话言语,并无裨益,于是一眨眼便不见。三人尝信客馈赠的美味糕点,继续闲聊,多是琐碎小事,很少谈论高深佛法。 秦韵渐循着山间隐匿的道路寻找,终于在一处灌木葳蕤的隐蔽处看出一些门道。秦韵渐钻入草木之间,竟是一路倾斜向下,越往下越是宽敞。 洞府之下昏昏暗暗,却有一盏莲花铜油灯放在地上,铜灯略有锈迹,灯火也不算明亮,但是已经勉强可以目视。 此间是一处真正的洞口,一块石条嵌入洞口上方,上“紫府”二字。洞道似乎并非溶岩洞体,在外部就能看到砖石堆砌的模样。 秦韵渐面前挡着一道铜门,门分两扇开,合上之后中间只有细微缝隙,右侧有钥匙孔,无铜环。手掌摩挲铜门,平滑冰冷,冷得令手掌微感刺痛,犹如寒冰! 正为开门头痛,忽觉手掌按上铜门之后微微晃动,原来铜门虽然密合,但里头的锁闩并不十分牢固,阻挡寻常人绰绰有余,但对于一境界的秦韵渐来说,就算一条手臂粗的铁条,都能面不改色地震断。于是秦韵渐略一逞能,只听门内一声脆响,铜质锁闩果不其然被一崩而断。 铜门才一洞开,便有白雾扑向面来。秦韵渐浩然正气滚滚而出,将气息隔开,定神一观,才知多此一举。洞内寒冰爬墙,地面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几乎就是一座冰窖。那些喷出门外的白气,不过是冰冷水汽。 不过这处洞府的寒冰并不寻常,一来所在太浅,远远达不到藏冰聚寒的深度,二来寒冰形状多是水汽凝聚而成,一路攀爬上墙壁,没有寻常冰窖堆冰成垛的景观。 进入洞穴紫府之后,秦韵渐就不得不外放神意,既是以代目视,也可以抵御冰寒侵袭。洞内曲曲折折,秦韵渐循着寒意最浓处,终于找到了一个人。 准确的说,眼前是一小座冰山。 秦韵渐从怀中取出一只紫金匣子,抽出封匣,里头是一颗红彤彤的肉胆。拿在手中只是温热,秦韵渐将肉胆放置冰山顶上。随即见到肉胆发出隐隐红光,冰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化水再化气,白气袅袅。 过去小半时辰,冰雪尽消,冰山中竟然现出一位女子,紫裳紫裙,身材娇小如豆蔻少女,唇薄鼻润,眉细且长,精细面容美丽得完全不似人间颜色。忽而双目大开,目中有紫色神光透出眼眶,缓缓巡狩。 武道境界高如秦韵渐,在她目光扫视之时,仍然背脊发凉,不敢妄动。 等到目中紫光退去,“小姑娘”才畅快娇笑,笑声如铃如琴如罄。然后一口吞下落入掌心的火红肉胆,这颗肉胆此时已经炙热得有如一块烧红的烙铁,只是她入口入腹之后并无异样,反而打了一个饱嗝,可爱模样仿佛人畜无害。 秦韵渐双掌摊开横放,在身前叠加,躬身行了一个古朴礼数,“晚辈拜见紫渎老祖!”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八章 青梅不识竹马 红.颊儿吴白丹栖身侯府已有六年,如今年岁十二,正是侯府为其正式定职的年龄。 身边年岁稍长一些的婢女,都已往侯府各处空缺送走,毕竟侯府家大业大,府内男仆女婢数以千计,除非升任为管事或婆子,否则二十八周岁之后便要视情况而定辞退出府。 女童入府之初,除了做些简单活计用以勤奋手脚,侯府还会差人教导一些诗经典和琴棋画之类,若有女童显现出特别才能,就会重点栽培。 红.颊儿作为白羽遗族,血统尊贵,自小对儒雅才学耳目熏陶。 可惜那时毕竟年岁幼稚,耳力目力鉴赏的才能倒是淘练出来了,入手之后却没有任何突显的天才。 这让安逸下来之后准备奋发图强的红.颊儿倍感打击,身边的女伴不是下得一手好棋、奏得一手好琴,就是精于茶道,跟自己最要好的那位老是哭鼻子的小丫头,甚至已能咏词作诗,得到那些个女夫子的高度赞赏。 反观自身,真是一无是处,读除了识字之外,真是半句贤人圣言都记不住,琴棋画诗酒茶更是一塌糊涂,若不是自己学着记忆深处母妃的姿态气度做人做事,恐怕连落得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评语都没有。 红.颊儿尚未自觉,她这股浑然天成的高贵气度,亭亭玉立的少女身材,和肌肤白皙的精美面孔,无疑是侯府女婢中最出类拔萃之人。 这一日红.颊儿被管事的大丫鬟带往内府,红.颊儿一路心绪坎坷,只怕自己这般无才之人被安排在浣洗房或是厨房做事,这两处地界虽有油水可捞,但新入的小丫鬟是什么身份?哪里能落在自己手上。而且红.颊儿尽管对如今身为卑贱女婢的事实认命,可骨子里对下厨洗衣这类妇人驾轻就熟的本领,是深恶痛绝的。 走了一段路程,红.颊儿发觉这一路竟是隐隐指向候夫人楚小亭的住所,于是暗暗窃喜和期待。侯夫人可是众所周知的好妻子好母亲好主子,不管是两次怀侯子期间,还是之后孩子吵闹,自个儿身体抱恙,都没有将下人拿来出气,甚至亲口吩咐贴身的丫鬟做事时,都是客客气气的,口碑极好。 果不其然,大丫鬟带着她拐入星帘小院。院子里林林立立的花树已经枝繁叶茂,青壮的小树也拔高了个头,那株名贵的古丹桂树大概完全适应了这方水土,大伞一般遮蔽天空的绿荫翠意浓厚,十分讨人喜欢。 红.颊儿记得两年前就在那株丹桂下捡过桂子,当时还和小自己六岁的神华侯世子碰了面,小家伙精雕细琢,气度出众,比记忆中自家那些个皇子哥哥们还贵气得多。 侯夫人喜欢在后院的池边小榭里头看莲花,除了栽种亭亭玉立的花树之外,世间诸多娇柔花草都不入楚小亭法眼,赏心悦目倒不假,打理却也心烦。半辈子无忧无虑的楚小亭唯一喜欢的小枝花草,只有扔在池水中仍然能够生根发芽自长自灭的莲花。 小榭延伸出来的河卵石小道上,神华侯的第二个儿子如今一岁多,已能落地走路,只是踉踉跄跄,身边护着两个丫鬟,脸上流露对有趣事物的喜爱表情。楚小亭心大的很,对二儿子那边的场面不闻不问,手里捧着一本皮包裹缃帙的籍,细细咀嚼,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时而悲伤,时而欣喜,时而大失所望,时而恍然大悟...... 那名带领红.颊儿到达此处的大丫鬟神态恭谨,跟小榭之内的另一名丫鬟述说原由,害怕打扰夫人雅兴,所以声音压得很小,红.颊儿一个字都没听见。这一处角度正好,偷偷觑了一眼夫人。夫人脸蛋稍圆,白润透红,好像新剥壳的荔枝肉。唇薄而鼻润,这一点两位侯子都有所遗传。双眉细如柳芽,睫毛长而上翘,几乎可以承接住露水,双眸低垂,注视页,红.颊儿只望到一洼秋水,那双眼眸,仿佛装着一整座湖泊的湖水。 红.颊儿匆匆一眼,好像看到页上有“黄柳生夜宿旧庙,红狐娘挑逗新烛”的字样。心中暗自好笑:“没曾想夫人也爱看这些情情爱爱的异怪。” 那名大丫鬟述完默默退去,红.颊儿立在原处不敢动弹。 楚小亭慢吞吞地看完十几页,这才合上本,婆子楚朝云不在,就由身边这位名叫月溪的年轻女子充当贴身丫鬟。月溪口齿伶俐清晰,启禀道:“夫人!这是新成年的丫头,叫红.颊儿。黄芽院说此女当初是夫人点头收入府中,那边的婢籍本子没有记载在册,所以不敢僭越安排职位,特送来请夫人定夺!” 侯夫人楚小亭先看了二儿子那边情况,小家伙早就脱离那条河卵石走道,跑到草坪中玩耍,两个丫鬟一前一后逗弄小家伙,三人玩成一堆,侯夫人也不计较,只是莞尔一笑。 回过头来打量身前身姿抽条的少女,虽然早就知道府中有这么一位紫瞳的丫头,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红.颊儿低垂眼帘,不敢冒昧直视夫人,因此低头看 着脚尖。楚小亭看不到那双在金风国境内独一无二的眼眸,但单看容貌与气度,仍然感到颇为惊艳,她浑身上下看得到的肌肤都如雪般白皙,这不是养尊处优不见天日就能养出来的肤色。 “红.颊儿是吧?不过现在这个昵称不怎么熨烫了,你的脸蛋真白真美,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由此可见你父母当初取的‘白丹’二字确实有先见之明。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侯夫人的语气没有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人觉得十分舒服,好像此人是家中长辈,亲昵的寒暄询问。 红.颊儿抬起头来,二人对视,红.颊儿目光闪烁,心中咚咚擂鼓。她觉得夫人才是美艳绝丽,姿仪万方。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尽显妩媚与端庄,就算安安静静地坐着,那双秋水眸子一眨,也有一湖湖水泛动涟漪。而她气质娴静,见人外貌之美不自惭形愧,遇人内雅也不愿与之争奇斗艳。无心与人攀比,但是又无人能与之比拟,就算姿容再美,风仪再盛,都不能压过楚小亭独特的气质。红.颊儿暗暗心想:“怪不得侯爷只钟情她一个女子,真的是一见倾心,再见痴心。” 楚小亭与这名少女对视一眼,立即从惊艳转为惊叹,那双眸子外白内紫,白如玉,紫如霞。再仔细看,紫瞳之内有一圈淡淡的金色,金圈之内的紫色极为浓郁,与黑色却又迥然相异。其内还有一圈更小的金圈,这层金圈虽小,但是熠熠生辉,圈内的空间通明无色,但是有一个小小的符文附在表面。 这与传说中代表男子谪仙身份的重瞳法相又不相同,男子重瞳,一般都是两瞳并蒂而生,一眼望去即可分辨。而红.颊儿的重瞳却是一大一小两个眼瞳重叠而生,远看紫如云霞,近看紫霞正中还有一圈金晕,金晕当中又有一轮金日,好不玄奇。 侯夫人楚小亭不禁好奇道:“你这双眸子跟我们看到的人间景致,是一样的吗?” 红.颊儿犹豫片刻,随即释怀,道:“不一样的,只要我凝视活物,他们身上就会跑出一团团的云雾,然后聚成漩涡。夫人和月溪姐姐身上就有这样的云雾漩涡,夫人身上的淡薄些,伸手一拨就会不小心打散,月溪姐姐身上的云雾漩涡则很汹涌,我一靠近就会被卷进去。” 月溪听完一惊,她是练武之人,而且境界不低,只是气息内敛,呼吸也调整到与常人一样长短快慢,如果不是化神境的高手以神意窥探,很难发觉她的异常。心中暗自震惊:“小姑娘看到的气息漩涡,大概就是武人也无法察觉掌控的先天之气。这可是天生的练气仙胎,侯府和暗部对小姑娘的未来必然有所插手。” 楚小亭则无法理解其中隐藏的意义,只是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想起有了二儿子之后失宠的大儿子,笑道:“你今后到大侯子身边服侍吧!星羽这两年跟了一位严师,只顾埋首读求学,跟我这位母亲也疏远了,你到他身边,多给他讲讲你眼里看到的有趣世界。” “是!奴婢谨记!”红.颊儿谢礼称是,被另外一名女婢带下去。 . 封星羽跟夫子宋孟尼求学已近两年,如今六岁,个头拔高了许多。今日宋老夫子授业结束,封星羽如往常一般,没有立即回去居住的木樨小院,而是到了府中的藏楼。这栋占地近乎半顷的大楼,建有五层,以藏数量之巨闻名,在金风国内首屈一指。原本叫文源楼,后来有一日老夫子宋孟尼进去逛了逛,给出的评语是:“这点藏也敢号称古今文源?拆掉那些花花架子,老老实实地堆砌籍,这里才勉勉强强能配上个渊字。” 至此,文源楼易名文渊楼。匾额文渊二字是老夫子宋孟尼亲笔所提,初看规规矩矩,无甚出奇,再看仍是规规矩矩,但多了一丝言不清道不明的韵味,之后没多看一次,字中透出的神意越加清晰。 如今先生宋孟尼已经没有刻意让他背,不过背对封星羽而言已经养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甚至练就了类似过目不忘的本事,只不过仍然是记得快些,远远算不上不忘。 封星羽对佛家因果论兴趣极深,为了探寻佛陀真义,开始自学梵文,这对年仅六岁的小孩来说无异于以瓢移海。文渊楼内梵文佛经手抄本不算少,真正算得上译本的则极少,大多是那种全本梵文,然后偶尔有的地方出现寥寥几行蝇头小字,对某个词汇或者某一句话的剖析见解而已。 侯府之内并无精通梵文之师,封星羽忧虑先生念叨他学而分心,故而不敢让人聘请名师,于是每日间刻苦自学,常常为了弄懂一个词汇,就要翻遍整个架的卷。尽管如此,仍旧乐此不疲,每日坚持。 文渊楼中查阅完毕,封星羽抱着一叠籍返回住处...... 白羽国皇族遗种,贵为公主身份的红.颊儿,本名吴白丹,如今屈居檐下,在神华侯府当一名使唤丫鬟。 红.颊儿早午时分来到木樨小院,领她前来者是一位夫人 身边的丫鬟,同院子里头管事的年长婆子述说几句,便不再逗留。那位婆子看着比红.颊儿大不了多少,应该是侯府女婢中最拔出者之一,否则不会年纪轻轻就获得可以终生留在侯府的婆子身份。寻常婆子大多已婚配,可以叫嬷嬷,妈妈,若是再年轻的,就叫嫲嫲。但是这位婆子不仅尚未婚配,年纪更是小得可怕。 年纪轻轻的婆子性子难免有些倨傲,对待新来的丫头冷冷冰冰的,叮嘱道:“她们喊我梅心姑姑,你跟着叫就是。我是这里管事,无论你在别的地方怎么做事怎么做人,反正到这儿只有一项,就是听我吩咐!明白没有?” 红.颊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梅心趾高气昂仰着头离开之后,她才嘀咕道:“这位姐姐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留步驻立之地乃是一间主卧厢房,看来就是小侯爷的休憩住所,房里先前守着一位丫头,比红.颊儿稍大几岁,身条偏向丰腴,曲线玲珑,身高比十二岁的红.颊儿高不了多少。这丫鬟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很好说话很好相处的性子,可惜二人并无交谈机会,红.颊儿留下之后,她就被婆子梅心遣走。 房内空空寂寂,红.颊儿独自站了一会儿,后来发觉无人经过,干脆搬了张凳子坐下发呆,目光在各类陈设雅物之间扫来扫去。挨了大半时辰,屁股蛋被压得发麻,于是开始在房内闲逛,用手帕擦拭瓷瓶玉器。红.颊儿绝望的发现房里物件都干净得超乎想象,根本擦不出一丁点儿灰尘。 这里立了两架架,古籍和手抄本不少,不过红.颊儿未经允许不敢擅自翻阅。想要出门看看院子里那两株遥相对立的桂树,又怯怕撞上梅心姑姑,百无聊赖,只得退回原来站立的地方。 晌午时那位体态丰腴的丫鬟来唤红.颊儿吃饭,红.颊儿这才得知这位姐姐叫冷香,比自己大三岁,这位冷香姐姐性子果然如红.颊儿所料,开朗擅言,犹如三月里的阳光,灿烂温暖,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木樨小院内十几名丫鬟全都聚在偏堂用午食,小侯爷平常这个时候不回小院,所以下人们能心安理得的享受悠闲时光。 年纪轻轻就拥有婆子身份的梅心也在用食,她神情冷冷淡淡的,身边围满了谄媚献殷勤的婢女,梅心已然习惯众星捧月的场景,细嚼慢咽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偶尔附和两句,大多时候则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恭维话语。 红.颊儿乐得她没有闲暇理睬自己,拉着冷香的手坐在远远的角落。 冷香坐定后偷笑道:“你怕梅心姑姑?” 红.颊儿挠了挠耳后,羞怯道:“不是说她是坏人,就是感觉不太好相处。” 冷香脸一板,道:“好呀,说梅心姑姑坏话,我这就告状去!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孪生姐姐,‘幽尽梅心发冷香’听过没有?” “真的?”红.颊儿满脸震惊,回头偷偷看了一眼梅心,这一看还真有点相似。 冷香大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半真半假道:“你猜!” 红.颊儿看出她眼中的狡诈,二人相视一笑。 . 傍晚小侯爷回到木樨小院,搁下卷后发现厢房里头有个丫鬟在打盹,再一看,既陌生又眼熟。不像是木樨小院原来的丫头,姿容俏丽,打盹的憨态更是十分可爱。 红.颊儿睡得浅,隐约见到人影靠近,立即惊醒。定睛一看竟是攒珠挂玉的小侯爷,吓得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好似被定了神魂。 看到这双眸子,封星羽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壳生芽。 封星羽恍然大悟,两年前与娘亲例行问安时,在星帘小院一株丹桂树下见过她一面,当时匆匆一瞥,惊为天人。之后久久不能忘怀,便将星羽小院,改成与桂同意的木樨小院。时隔两年,没想到她出落得更加高挑美丽,那双紫色的绚艳眸子,以两圈金色为边际,能望见两瞳重叠的神奇异象。 红.颊儿突然噗通跪倒,叩首道:“奴婢红.颊儿奉夫人旨意侍奉世子殿下,倏忽职守冒犯了世子殿下还请恕罪!” “抬起头来!” 红.颊儿不明所以,只得乖乖仰起脸来。 封星羽盯着她的白皙脸庞看了一会儿,笑道:“红.颊儿名不其实嘛,我看你双目重瞳,不如叫重华吧。” 红.颊儿微微一愣,旋即叩礼谢道:“谢世子殿下赐名之恩!” 封星羽年岁还小,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只是觉得看着她,与她说话,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舒服。 “你今后唤我还是改个称呼!我金风王朝礼制严谨,只有皇子公主才能尊称殿下,王侯之子盖以小字冠之,是谓小王爷、小侯爷诸类。你叫我小侯爷,要不叫世子、公子都成!” 重华脱口而出:“女婢记住了!小侯子......” “小猴子?” ......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二十九章 朋友妻不可欺 封星羽今年八岁,脸上稚气未脱,身材却有欣长高挑的雏形,于是增添了一份少年气。 今日是先生宋孟尼外出的第三天,宋老先生说是天渊院和其他院起了一点小冲突,需要他到场从中调解,于是请了半个月假期。 少了宋老夫子传业授课,监督功课,封星羽没有搁下学业,只是以温习夫子以往传授的学问为主,对一知半解的深奥学问,暂且不去深思。对修习梵文,则一如既往,从未落下。 近两年宋孟尼对封星羽这位学生的规束越发松弛,高桂甫和张棋观因此重新与封星羽走得亲近,张棋观依旧高高瘦瘦,只是更高更瘦了些,小小年纪,身上就已经有一股文人骚客独具的气质;胖墩高桂甫较之以前并未显胖,个头却在三人之中属于拔高最快的,估摸未到十五岁,就要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高出一些了。 封星羽随先生课堂学习礼仪规矩和诗学问,跟着高桂甫和张棋观则如同换了一个人,纵着性子玩耍胡闹和找乐子。攀爬假山、入池挖藕捞棱角、钓锦鲤、抓金雀、捉弄仙鹤灵鹿,诸如此类顽皮劣迹数不胜数。倘若不是年岁幼小,限于侯府之内,整个金雪城都得给他们掀个顶朝天。 这一日,封星羽功课完毕,便来寻二人同耍,去学塾的路上,正巧遇上逃学逃课的高桂甫和张棋观二人。 如今侯府创办的学塾,已经少了许多官家子弟,他们起初被父母送入侯府,主因只为亲近小侯爷,而今小侯爷有专人独自授课,那些官员留儿女继续在侯府求学的心思就浅薄了许多。 学塾里几乎全是资质聪慧的家生子继续求学,文官、武将之后寥寥无几,楼浅河也乐得清净。那批性子骄纵的权贵子弟,态度散漫不说,今日打骂几句,明日就可能拉帮结派父母爷奶全来讨还公道。侯府他们是不敢去闹,一介清流文人的府邸,可就经不起他们来回折腾了,可怜楼浅河府中几个小妾,被吓得晚上只能跟老爷抱成团才睡得着。 张棋观现今也只在学塾挂名而已,他爹是燕隆州别驾从事史张天风,位高权重,家族亦是世代香不绝,文豪代出。张天风自身就是文坛巨匠,不但作得一手好文章,名篇佳著诸多流传,更兼写得一手好字,仙逸洒脱,被名流大家奉为天风体,文坛地位不在楼浅河之下。言传身教的父子授业,自然不是众学子聚于一堂可以比拟,学子们天分参差不齐,楼浅河就算自身学问如何广博精深,仍不得不放缓进度,以免太过愚钝的学子被远远吊尾。 若要达到有教无类,便很难实现因材施教,这是教育界的千古难题。 高桂甫家中门风则截然相反,他们家往上追溯十八代都是地里流淌汗水的平民,全凭高金瑞以实打实的战功挣得了校尉武职,才有如今的风生水起。高桂甫是家中次子,兄长高桂瞿比高桂甫大上好几岁,二人同父异母,兄弟之情却颇为紧密。只是这个高桂瞿性子随父,喜武厌文,如今拜了山上宗派名师,习剑练拳去了。 高桂甫自小看起来便 愚钝且怯弱,高金瑞觉得将他往疆场带不适宜,但是他一个大老粗除了操练士兵,哪里会培养孩子,所以干脆就当甩手掌柜,扔给侯府教导,就算将来文不成武不就,也有他这个当爹的罩着,能传宗接代就成。 封星羽、高桂甫、张棋观三人商量如何玩耍,本来三人之间以封星羽说话作准,不过他一向主张登高爬险,结果总是累得高、张二人回家后遭父母训斥,是以如今不会事事都顺着封星羽性子去闹。 高桂甫抬头看了眼天色,提议道:“要不我们放纸鸢,今日云多风急,纸鸢一定可以放得很高很远!” 封星羽有些动容,却听张棋观嫌弃道:“上次买的纸鸢扎得怪模怪样,画燕子像麻雀,画仙鹤成了白鹭,画雄鹰更离谱,简直就是母鸡。这种不伦不类的纸鸢,哪能再放第二次?以后我带上真正的纸鸢,咱们再放也无不可。” 买纸鸢的人就是高桂甫,此时听到张棋观刻薄言语,不禁心中暗骂:“上次放的时候你不嫌弃,还一个劲往喊它飞高点飞高点,玩够了就来埋汰我,臭机灵鬼,死机灵鬼!” 高桂甫气呼呼道:“那你说玩什么?” 张棋观理直气壮道:“我还没想到!” 最后高桂甫和张棋观二人经不住封星羽怂恿,到处去攀爬楼墙,如果有高耸的假山和巨木,就更加称了三人心意。 侯府一处位置偏远的小院,这处小院在侯府左首靠南,远离中心建筑群。院内各处厢房门窗紧闭,院中空空落落,但是淅淅嚷嚷的水声笑语却清晰入耳。 三条小小的身影趴在院前墙头上,面面相视,彼此脸上有得意神色。正是封星羽等人,也不知他们小小年纪,体力羸弱,如何爬上那成年男子一般高度的院墙。 封星羽率先翻过院墙,落地声响极轻,看来没少爬墙翻墙。其余二人见他翻过墙头,也先后越过高墙。张棋观也就算,就连胖墩高桂甫脚掌落地时声响都不甚大。 三人偷偷摸近水声人声的源头,隔着一堵镂空木墙,房内潺潺水声和嬉闹女声清晰可闻。 高桂甫一呆,神魂为之怔惧,顿时觉得手足发麻,脖颈发热。 张棋观却镇定从容,将手指以口水沾湿,在木墙镂空处的白纸上一捅。旖旎春光登时将张棋观撞了个头昏眼花,张棋观看得张口瞪目,一动不动。 封星羽大为好奇,学张棋观添湿手指,在纸上开洞。只见内里是一处比偏堂还宽敞些的空房,由数间厢房凿壁连通而成。 房内依次排序凿开十几个水池,池中注入温水,池里池外随处都是身条光净的女子,或池边宽衣解带,或嬉戏泡澡。 封星羽今年才只八岁,对女子身体认知极浅,惟一一次看到女子解下衣裳后的真身,是在一本梵文古籍上。 古籍记载了男男女女修习瑜伽的姿态与神合之法,封星羽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未深究。 如今看到房内光景,闻着顺温热水汽飘出的暖香,让封星羽既欢愉又害怕 。 张棋观咽了口涎水,眼角瞥见高桂甫双手捂耳抱头,蹲在地上,不由得奇道:“胖子!你不看?” 胖墩高桂甫言语颤抖,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不敢.....” 张棋观嗤笑道:“你不是总吹嘘自己身子有多大,胆子就有多大么?怎么如今看着像缩头乌龟了,莫不是来的路上把胆子弄丢了?” 高桂甫没有心思顶嘴,闷闷问道:“那个紫瞳丫头在这里么?” “哪个纸桶丫头?”张棋观觉得莫名其妙,随即心思一转,猜想:“莫非这胖子在侯府之内有钟情的丫鬟?恰好还在这群沐浴的女子当中?这我可得好好瞅瞅!”透过纸洞,目光更加肆无忌惮的飘荡,恨不得每一个女子都剜上一眼。 封星羽倒是知晓他所言是谁,问道:“她在此间又如何?” 高桂甫毫不犹豫道:“如果她在这里,那我半眼也不会看,就算看了,也会把眼珠子挖出来!” 封星羽愈加好奇,问道:“为什么?” “我觉得她是侯府里头除了夫人之外,最好看的女子,将来一定会是羽哥儿的媳妇,我如果偷窥兄弟妻子之体,在道义上过不去,良心更过不去!” 高桂甫一直抱头捂耳,说这些话时也不撒开,但封星羽却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诚意。 只是这个年纪的封星羽还不懂得这些意味了什么,没心没肺道:“她现在是我院子里头的丫鬟,可不是什么媳妇。此间丫鬟都比她小,该是参加迎新茶仪式,随后入山采春茶的处子们。” 高桂甫松了口气,把手从头上放下,仍是蹲在原地,没有起身去看的意思。 却见张棋观眼眸一亮,脱口而出道:“是采口春茶?” 口春茶又叫口.唇茶,是指年轻女子不用双手,只以双唇采摘最鲜嫩的叶胚,采下之后顺着胸前的竹篓口,滑入女子胸前衣物之内,借助采茶女的体温达到初烘效果。 高桂甫听过这个茶名,自己那位父亲就曾花重金购置过几两茶叶,价格之昂贵已非“货比黄金”能够形容。 不过第二天高金瑞便嚷着要砍茶叶贩子的脖子,后来还是几位夫人极力劝阻,说道这些名流清客的破烂玩意就是有名无实,咱们心知肚明不上这个当就是,闹出事儿来反而让他们觉得咱们是大老粗,不懂茶道,趁机落井下石的取笑。 最后高金瑞恍然明悟,连说幸好有几位夫人...幸好有几位夫人..才拦下这事! 封星羽轻笑摇头,道:“侯府内可从不兴甚么口春茶,府内大小事宜都是我娘亲做主,她不应允,就算我爹有那个念头,也不敢让人采那个‘淫茶’!这些年轻女子去澄壶山采的,只是一般的雨前茶罢了!” 张棋观唉声叹气,扼腕扶额,“可惜了,可惜了......” 封星羽取笑道:“好一个正人君子!” 张棋观并不窘迫脸红,义正言辞道:“食色性也,君子本心!”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三十章 小侯子 “你们是谁?” ...... 高桂甫突闻喝斥,如遭惊雷,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 那个出言怒喝之人同样吓了一跳,不知哪来的勇气,狠狠蹬出一脚,蹬在高桂甫圆滚的肚皮之上。 这一脚并不如何力大势沉,只是高桂甫做贼心虚在先,对方脚掌才在肚皮使力,他自个就吓得倒飞出去。乍一看这一脚威力巨大,实则无法伤及高桂甫。 高桂甫立根不稳,撞向封星羽和张棋观二人,他俩猝不及防,三人摔叠成一团。 张棋观垫在最底,面门直接磕在青砖上,好在双手及时撑出卸去下坠的一些力量,饶是如此,仍然把门牙磕出血来。他赶紧捂住嘴巴,又疼又怕,伶牙俐齿一时说不出话来。 封星羽一跳而起,侯府之内谁敢对他如此冒犯?怒吼道:“大胆!” 那人看起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娇小柔弱,本来占理,被当面一喝,反而红了鼻子哭起来。 封星羽三人正值得意,想要趁机脱身,以免澡堂之内的女孩一涌而出下不了台,却不料这个女孩身后还有一人,刚才那一脚,就是她踹的。 她嗤笑道:“哟~~奴婢当是谁这么大脾气呢?原来是小侯子啊。怎么?在外头干啥,女婢带你进澡堂里头参观参观!” 封星羽如鲠在喉,她这一张扬,里头几十个小丫鬟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面红过耳。想要解释,却“我我我”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愈加落实了偷窥的罪行。 胆敢如此调侃小侯爷者,自然是身边亲近之人,紫瞳重华,以前的红.颊儿。 说来也巧,重华今日与好姐妹屏山相约散心,屏山同重华年纪相仿,但是身材娇小,看起来小了一两岁。 屏山是重华初入侯府就认识的挚友,二人一同吃睡一同学习。屏山善于诗赋,如今除了是一名文渊楼的诗词注笺丫头,还是一名小小女夫子。 她二人遇上往此处送胰皂的丫鬟,便主动请缨,接过任务,正好得以重游旧地。 谁曾想撞了某人的好事! 张棋观和高桂甫面面相觑,想不通怎么羽哥儿堂堂小侯爷身份,两年前还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怎么一副被媳妇捉奸在床的窘迫模样,这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星羽自个儿也正纳闷,平日里相处他和重华主仆关系尽管没有界分太清,但向来自己占据主导,重华应该只是承接喜怒而已,为何这一刻那么在乎她生气与否? 重华正在气头上,可不会念及封星羽心中所思,见他杵在原地,没好气道:“还不走?真想让我带你进去游览?”这一刻重华感觉自己是一位姐姐,在教训犯错的弟弟。至于身份地位,一概抛诸脑后。 封星羽如蒙大赦,跟两位同伴招呼也不打,垂着头快步走向院门。 “这就走了?”高桂甫和张棋观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是自家丫鬟,别说是私房丫鬟,就是通房丫鬟,胆敢冒犯主人,少说得挨一顿藤条。不过既然小侯爷都吃了瘪,他俩总不好再强出头,只得愤恨地随封星羽而去。 重华对着他远遁的身影莞尔一笑,呢喃道:“小侯子是大色胚!” . 仨人离开院子之后,封星羽一直闷闷不乐,张棋观提议去金浪湖垂钓,封星羽也只是低声应允一声。 尽管同在侯府境内,从此处往金浪湖赶去,仍得走大半个时辰。路上仆人和婢女送来干粮和果液,这一趟觅湖垂钓于是有了几分露营行旅的味道。 这半个时辰里,张棋观和高桂甫二人搜肠刮肚,将往日积攒的奇闻异事和诙谐寓言统统倒出来与封星羽分享,如此孜孜不倦的开导善诱,才在到达金浪湖时,将他笼罩眉峰的阴霾一丝丝抽离。 金浪湖虽是人力开凿的湖泊,然则湖深且广,饲有巨鱼和大鼋,经常在湖面翻起大浪。湖边除了一道观湖静坐的长长廊坊之外,人工点缀极少。眺望四周湖岸,以绿荫和青草湿地为主。 仆人早早候在湖边,几艘小舟横在湖水边缘,被湖浪一圈圈的击打船身,小舟撞击 青草岸边,在湖岸与浪潮之间轻轻来回摇摆。舟上渔具鱼饵一应俱全,只待三人登舟便可出发。 三人熟练登船,无需奴仆帮助搀扶。这艘小舟上除了封星羽三人,便只船尾一位壮硕桨手。他将桨掌在岸边一推,小舟立即倒退而出,然后双桨接连翻搅,小舟于是远离草岸,往湖中驶去。 其余随从搭乘另外的小舟,缀在主子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 出发之后小舟行出一段距离,遥遥望见湖面一坨青墨色驼峰,似极了一只巨鼋背峰。随着小舟靠近,此物愈发巨大,再一仔细分辨,原来是一座湖心小岛。 封星羽心情好转许多,此时将胸膛搁在船舷,双臂和脑袋伸出船外,手指贴着湖面划出五道浅浅的白色浪花。偶尔激起的水花扑到脸上,让人倒吸一口气息,湖水冰凉,正好能够一扫胸中积郁。 湖中鱼儿极具灵性,湖面泛舟,它们以为又到了投食的时辰,纷纷围绕小舟左右,不时跃出水面。连高桂甫和张棋观二人都看惯了此间场景,不以为奇,封星羽自然更是觉得平淡自然。有些胆大的鱼儿,还会聚在封星羽伸向水面的手臂附近,用钝唇和鱼须触碰他的指尖。 小舟泊岸,桨手把小舟头尾两端都系在岸边石墩上,舟身于是平稳许多。三人陆续登岸,封星羽同张棋观二人手轻脚捷,上岸后立即奔往小岛顶点。高桂甫则在小舟上稍作停留,权衡一番,然后挑了一套心满意足的渔具,兴高采烈地背着鱼竿和包袱往山顶走去。高桂甫谨遵父亲之命,每日打拳扎马步,体魄远超同龄人。尽管多了一件包袱,登山的步伐仍旧稳健快速。 高桂甫随后赶到顶点,发觉先到的二人都在凝视一处地方,高桂甫顺着目光看去。三人登岸的另一边,隔着一座小岛,有一位老道人躺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上,手边一只大红葫芦颜色艳丽,老道人躺成了一个大字,半点仙风道骨抑或隐士逸气都没有。 封星羽定了定神,往老道人身畔一处地方指去,道:“走,钓鱼去!” 三人之前也曾到这处湖心小岛垂钓,不过先前可没有这块石头,若是寻常石块还可能没留神察觉,可是这块巨石个头和份量都大得惊人,绝对没有躲过众人耳目的可能。 靠近之后发现这块巨石表面积满水藻与淤泥,阵阵泥沙的腥味飘散过来,巨石尽管遭腐烂的藻泥层层覆盖,棱角仍旧分明。唯有最顶一面,光滑洁净,如同打磨过一般。老道人躺在光滑石面上,鼾声绵长而低沉,如遥远天际传来的隐隐滚雷。 封星羽三人选定了位置,随同上岛的仆人们便开始插竹钎搭棚子。不一会儿便搭好了三个遮阳的小棚子,竹竿为骨架,棚顶盖一层防水遮阳的油布。 奈何三人孩子心性,活泼跳脱,根本坐不住。在湖面接连抛竿收线,竹竿鱼线甩出破空风声。换做寻常野湖,如此任性轻浮的垂钓法子,定然徒劳终日也全无收获,可是金浪湖中鱼鳖数量之巨,几乎占据了半湖湖水,任凭如何任性妄为的新手,都能满载而归。 三人几乎每次抛竿都有所收获,他们迄今为止垂钓都不带鱼篓水桶,钓到鱼儿之后折腾一番,便解下钩子扔回湖里。金浪湖湖里大鱼颇多,因此扯断鱼线鱼竿也是常有之事。封星羽和张棋观短短半个时辰里就扯断了两副钓竿,反而看似笨拙的胖墩高桂甫,溜鱼技巧似模似样,十几二十几斤的大乌鱼都给他扯到岸上。 高桂甫突然怪叫一声,向湖中快步跑去,只是身形漂浮,脚步踉跄。几乎快要跌落入水,胖墩一声大叫,气沉势足,双腿一前一后猛然站定,手中的竹竿鱼线绷得笔直。 鱼线那端显然是头大鱼,力量与高桂甫旗鼓相当,高桂甫靠一身肉往后压,水中大鱼则依托水力左右乱摆。 张棋观和封星羽双双扔下钓竿,不过不是施以援手,而是搬凳子看戏,封星羽期待看到那头大鱼究竟有多大,张棋观则更喜欢看到大鱼与胖墩角力胜利后把他拉落入水的狼狈模样。 高桂甫并不以蛮力相搏,而是顺着鱼游动的去势左右走动,期间一点点缓慢后移,有几次还故意让大鱼拉着他向前一 段距离,再重新慢慢移回原位,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封星羽同样观看得津津有味,看高桂甫走动的方法和持竿的巧劲运转,只觉得于垂钓一事上受益匪浅。 张棋观则恨不得自己化身为那条大鱼,一把将胖子拽下湖里淹死。当然他本心不坏,只是胸怀略窄,容不得处处不如自个儿的胖子有机会逞英雄。 几番折腾,那条大鱼终于筋疲力竭,被高桂甫拖至岸边浅水处。高桂甫仍未骄纵大意,徐徐收线靠近,那鱼偶尔使劲扑腾,他就放松鱼线,不至于崩断他俩唯一的联系之物。 高桂甫靠至极近处,伸手便能摸到鱼头。 居然是一条大青鱼,背青而肚白,由于金浪湖湖水清澈,这条青鱼鱼鳞浅淡,如漂水的柳叶,非是昏浊江河捕捉的那种鱼背青乌的颜色。 高桂甫正要取下鱼钩放它归去,忽然一只手臂伸来,手指扣住鱼鳃,单手便将少说五六十斤重的青鱼提离水面。 老道人嘿嘿笑道:“这么大一条江鲜钓到又放了,岂非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看来小娃年纪轻轻尚不懂得。” 封星羽插嘴道:“这鱼好吃?” 老道人满是得意神情,大笑道:“别人下厨烹饪自然仍是一条寻常鱼鲜,落在老道手里,那便是一味世间只此一份的美味佳肴了!” 高桂甫并未觉得杀鱼吃鱼有何不妥,先前放鱼回湖,只因大小鱼类都是侯府私物。遇到真正喜爱的漂亮鱼儿可以讨要,但若是为了口腹之欲扛条鱼回家,不仅可能从此让人小看,回到家说不准还要受一顿打骂。但如今小侯爷都一副小馋猫的模样,自己哪里还需要矜持。 张棋观见胖墩发呆,又自作聪明以为他舍不得这条漂亮的大青鱼,于是欢欣鼓舞地怂恿老道人杀鱼。 封星羽打量那条仍在拼命摆动身体的大青鱼,下决定道:“回程!此间没有林木柴禾,咱们到最近处寻间厨房!” “无需如此麻烦!”老道人伸手一招,数百样物件从天而降,锅碗瓢盆铁鼎勺铲,连土灶和柴火都一应俱全。 把一众孩童和仆人看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位平常邋里邋遢到处闲逛的老道士居然是位神仙。 随后数道长虹从各处飞掠而来,最近最先落地的是秦韵渐,然后依次是陈玄江、典山海、陈彩衣。这四人陡然发觉侯府之内竟有人施展惊为天人的御物神通本领,以为大敌来临,故而尽皆全速赶来抗敌。 秦韵渐看到始作俑者一手持菜刀,一手提青鱼,苦笑问道:“前辈您这是?” 老道人面对众人布满阴霾的神情,饶是他本领高强,仍不禁有些心虚,干笑两声,“杀条鱼而已,不至于这么紧张吧!不然...我放回去?” 又是两道长虹掠起,典山海和陈玄江愤然离去。陈彩衣面无表情,稍稍睁开一线的双眸重新合上,她的身影在湖面上一闪,便也消失无踪。 秦韵渐其实松了口气,超一的老怪物武力之可怖,从紫渎老祖身上便可初窥一角,若是府上有人让他动了杀心,侯府全力拦截当然能成,但是代价必然极大。 “长到这个年岁的青鱼,喉骨该有鸡蛋大小,此物才是鱼身上最难得的宝贝。打磨掉外骨皮之后呈现橘色,手摸如沙砾,观之如琥珀,我们家乡那边父母会在自家小孩脖间挂上一个,用意驱邪压惊。”秦韵渐说罢便告辞离去。 老道人将青玉按在砧板上,手起刀落,下刀剖鱼如文人执笔,竟然隐约有几分潇洒逸气。他取出青玉喉骨,吹了一口气,喉骨外层骨膜立即脱落,变成一枚小小的令牌。令牌两面刻字,一面离字,一面易字。 令牌被随手抛给高桂甫,高桂甫到手之后就要转赠好兄弟,封星羽以湖中青鱼甚多为由,婉拒了胖墩的好意。 老道人将一条大青鱼剔骨分肉,用各式厨具煎炸烹煮,弄出了七八道菜肴,三人拿筷子夹来一尝,果然口味独特,齿颊留香,令人回味无穷。不过其中有一道酒泡生鱼片,三名小孩都没能越过心中那道的坎,是以十分抵触。只有老道人吃得津津有味。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三十一章 举目杀人 封星羽辞罢好友同老道,返回木樨小院时,天际将晚,暮色昏昏。 过门入回廊,几个丫鬟聚在廊柱旁,脚下叠着木凳,在为高挂于斗拱的灯笼换烛点火。一名丫鬟踩着木凳颤颤巍巍伸手取灯,身旁一人为她扶腰,一人则递烛递火。封星羽望见那名攀高少女手举过顶的举动,柔薄衣袖垂至手肘,露出一段藕白玉臂,不禁想起今日间院房所见,不禁脸热心愧,匆匆走过。 几名丫鬟站立行礼,他也毫不理会。丫鬟们纷纷猜测小侯爷在何处受了气,还是遇到高深学问求而不解? 厢房之内暖香袅缈,烛火通明,封星羽站在门后呆立一会儿,才跨过门槛,把房门轻轻带上。 从红.颊儿改名为重华的丫鬟坐在案前,长身亭直,正在持笔练字。封星羽绕到身后,她也不觉。 封星羽越过玉肩和锁骨,望向重华临摹的帖,帖上内容是一本佛经记载的偈语,字迹则是封星羽亲笔。 重华虚长封星羽六岁,字写得却是大大不如,她写字习惯将笔锋蘸饱墨水,但是下笔凝迟优柔,笔画扭转之间墨水总是多多少少洇开,将好好一个字硬是写成了涂押。 封星羽看着她经久不见长进的法,不禁莞尔。鼻间飘来丝丝袅袅的发香,如兰如麝,心田仿佛钻入一群不受约束的虫儿,乱爬乱啃,让人心焦体燥。 重华察觉到身后有人,搁下笔杆,微笑道:“小侯子回来了呀,吃过晚饭了没?” 封星羽以为她会为院子里窥窃一事生气,原本盘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低头向她认个错,没想到她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倒让封星羽手足无措。 尽管心存劫后余生的庆幸,却也不免有一丝丝失望。也许打骂发泄几句,二人感情反而会发生微妙变化。 泄气道:“今儿钓了一条青鱼,咱们府中那个老道士也在,他厨艺不俗,做了几道鱼肴,我吃得很饱!” 重华站起身来,搂过个子矮她很多的封星羽肩膀,将他半推半攘到案前,压着他双肩坐下,柔声道:“你来写,我在旁边多看看!” 言语间就要抽掉那张自己写的纸张,封星羽双手压到纸上,微笑道:“就这样写吧,无谓虚耗纸张。” 重华收回被小侯爷压住几根手指的手掌,乖巧站定,笑靥明艳若海棠,“得嘞!” 封星羽执笔轻蘸,在重华写过的纸面下方续上,写轻缓有度,每写一字,丫鬟重华便称赞一句,似乎她聪明伶俐的心思都钻研在夸人的言语之上了。 重华抬头望向一个方向,眼神悠远,仿佛能透过雪白墙壁看见远方。她把脑袋凑到封星羽肩旁,嘴里吐出的气息钻入耳内,轻轻道:“小侯子安心抄写,奴婢去给您沏壶热茶。” 封星羽并未搁下笔杆,只是抬臂拧转了一下手腕,手腕尚未酸软,还能继续写,道:“好,下去吧!” 重华报以笑容,开门又关门,婀娜身影消失在一堵门后。 . 夜色降临后,神华侯府各处楼阁大多灯火通明,然则侯府占地区域毕竟广阔到十分夸张的地步。好些地方,是烛火光明所无法达到的,只有幽暗月光,才能一处不落的倾泄洋洒。 侯府一处无关紧要的院子,有一道人影跃上院墙,蹲在墙头左右张望,勘察到院中无人埋伏,于是向身后打了个手势。自己则跃下院墙,落地后靠近一株芭蕉,以便藏匿身迹。院外另一人直接越过高墙,他身躯在空中到达顶点时,运劲加速下坠,落地时如同猫爪踩在棉花被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二人彼此靠近,皆是身穿束身黑衣,对视一眼,便不再停留,依旧一人当前探路,另一人押后掠阵。一路飞檐走壁,摸黑前行,竟然让他们闯入侯府的内核区域。 一个腰后绑缚一柄短刀的黑衣人贴着屋顶 ,黑色衣装几乎与青黛瓦檐融为一色,另一个同样绑缚短刀但腰间多了一捆软鞭的黑衣人避过巡游的夜间守卫,身姿灵活的从一处屋顶跳到同伴身边,如壁虎一般趴在屋顶,抓紧机会调整气息。 先前一人小声说话,言语间却充满得意,道:“吕兄!人人都说神华侯府不同寻常官衙府邸,是一处当之无愧的龙潭虎穴,埋葬了诸多武林大豪杰。还说宝身圣境以下的高手,连侯府外墙都跨不进一步,我看其中水分很大嘛!” 被称之为“吕兄”的吕姓黑衣人此时也松了口气,望着高楼底下不时走过的一队队带刀护卫,看他们步伐整齐,身上杀伐之气透出衣裳,所在之处似乎都阴冷了几分。可是这位吕姓黑衣人愈加放心,这些护卫至少有二境界,而且数目众多,若是遭其围殴,二人必然吃亏。但是凭他们无法发觉妙莲生境的二人,想必修为高不到哪里去。 吕姓黑衣人非是轻浮莽撞之人,听到好友言语,劝诫道:“贺兄万万不可麻痹大意,神华侯府名声非是虚传,不说别个,仅仅那位‘刀圣’,就足以在金风王朝辖境之内震慑整个江湖了。此次我兄弟二人得以潜入,不过是应了那句老话——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两位黑衣豪侠跟乌龟一样趴在屋顶时,距离他们楼阁最近却是视觉死角的地方,年轻狼绮仰面朝天,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躺在屋顶上,听到二人暗自得意的对话,不由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附近还有一个年岁稍大面相老成的男子,百无聊赖的坐在瓦檐边缘,抬头眺望乌云飞逝、星光月光时隐时现的夜空。 这二人正是在紫竹林拦截喷珠玉境刺客的狼绮暗士,年轻的叫姬宝藏,擅使双手棍和齐眉棍;另一名汉子叫焦豸,功夫很是奇怪,以远击近,威力巨大,但蓄气时间较长,绝不适宜单兵作战。当然了,那是对付实力相当的对手时才会出现的劣势。 两名黑衣人潜入侯府的手段实在太过拙劣,在跟踪他们而来的姬宝藏、焦豸二人眼中,无异于掩己耳目却敲锣打鼓,二人之后的沾沾自喜,更是让姬宝藏既好气又好笑,恨不得立即现身,一人一棍子打死算数。 可是如今狐锦、狼绮二部总都司陈玄江下令,侯府对付刺客不再是一味地拦截击杀,而是尽可能使他们显出目的,并且在他们达成目标之前将其活捉,可以刻意致残,但不能伤害性命。 如此行事的目的,无疑是侯府向外宣示自己立定了根脚。从前对付刺客讲究便宜行事,尽管活捉是大功,但主要还是以剿杀为主。只求自保,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现在暗部实力壮大,已经具有让侯府明里暗里的敌人都倍感胆寒的实力。譬如上次那位朝中重臣的精心策划,不惜调教了一批精通音韵的刺客假扮乐伶,甚至聘请了易容大师为他们潜入侯府行刺提供更加完美的身份掩饰,心肠之毒可见一般。 结果如何?陈玄江一声令下,直接让几乎是狐锦旗帜一般鲜明的赤狐一脉,杀到天子脚下的京城,将那位三重臣府中上下杀了个满门。 事后又如何?皇帝陛下洪巨仙连旁敲侧击的警告都没有!这让京城里那批讨好神华侯的官员喜极而泣,幸庆自己没有站错队伍,在京城里终于可以抱结成团,不用受其他势力的白眼与欺辱。 姬宝藏尽管觉得从此做事有些麻烦,但是想通其中关节之后,便觉得十分解气。你们当我们神华侯府是软柿子?狼绮、狐锦都是忍气吞声的酒囊饭袋? 吕姓黑衣人在楼下护卫巡逻的间隙,站起身来指着一处三进三出的雅致院子,兴奋道:“那一处地方瑰丽非凡,就算不是封顼的夫人、儿女住所,也该是美妾娇蛾之所在,我们虏获一二,便能换取泼天富贵,比剑阁神兵、武楼秘笈,岂非更易得手也更易脱手?” 贺姓黑衣人点头附和,随即意味自明地嘿嘿笑道:“若是美 妾娇蛾,老贺我可不一定舍得脱手!听说正夫人楚小亭是燕隆三州境内排的上号的大美人,丰腴净白,既有秋兰之质,又具春水之媚,行举飘香,口绽天音,犹如观音娘娘在世,我若是能够凑近看上一眼,就一眼,那这趟龙潭虎穴便已回本!” 这二人习武,想事情便先入为主,以为剑阁、武楼两处地方必定守卫森严,高手多到能叠罗汉,而贵人起居的内府,应该不便布置太多高手,守卫会相对松懈。 可是二人也太没有自知之明,凭四境界的实力,想无声无息潜入内府,还妄图掳走家眷,简直是异想天开。 二人飞掠而去,其实妙莲生境的江湖客已能足生莲花,离达到真正的登萍渡水和虚空凝滞尚有很大一段距离,然则凭空借力、八步赶蝉这类轻身功夫施展出来还是很能唬住人的。 只是这类依靠自身气息爆发体外,支撑身躯不至于笔直下落的所谓轻身功夫,其实噪音和气息的波动极大,这等举动无异于宣告全府,我二人做贼来了! 贺姓黑衣汉子跃上木樨小院外墙,随即眼前一亮,正前方屋檐下,灯火笼罩中,有一个极美的女子。美到贺姓黑衣人脑中无有溢美言词可以形容其姿丽之十一。虽只十几岁,但长身亭立,优若天人。贺姓男子只有一个念头:此女肤白好似糯米粉,容颜好似狐媚精怪...... 然后他便一头栽倒,生机全无。 吕姓汉子并未察觉到任何一丝杀气,以为大事将成,同伙稍稍一动他也越过墙头,只是他没想到姓贺的居然很没风度的趴在地上装死。吕姓汉子哪里想得到,同道四武人的境界,一个照面便死的无声无息。 只瞥了紫眸少女一眼,吕姓汉子便无法自拔,俗世间的庸脂俗粉完全无法比拟,就连曾经遥遥仰望的名门仙子,和她相比,也要无地自容。她是仙界的玄天女,她是妖国的九尾狐,她是魔域的天魔女,她是佛境的女菩萨......唯独不该是肮脏人世间的凡人。 吕姓汉子猝然觉得体内气息翻腾滚沸,随后一百零八处要穴之内,气息如烟火般炸开。汉子尚未知晓缘由,便七孔流血,被自己的气息活活搅碎了脏器与全身经脉,死的不能再死。 从始至终,重华只是分别看了二人一眼。 姬宝藏和焦豸亲眼所见,却仍旧震惊之余不明觉厉。二人蹲在墙头,明明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杀气,浑身寒毛还是不受控制地竖起。 重华清冷道:“下次再让蟊贼踏足木樨院,我连你们一并杀了!” 姬宝藏和焦豸同时咽了一下口水,面面相觑,世间可没有如此不动声色而杀人的武功,已经不是境界高,速度快能够解释的了,简直就是妖法! 焦豸沙声道:“那这尸体......”言语未毕,他肩臂相连处的穴位忽然爆出一篷血花。焦豸瞳孔骤然收缩,一瞬之际便出了一身冷汗,吓得瘫软倒地,似遭抽筋剥骨一般无力可使。 重华嗤笑道:“只是小小的教训,教你不要随意试探掌握你生杀权利之人,万分之一的念头,也不行!” 焦豸其实只是好奇,所以求问之时目光在她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企图在她身上发觉神兵或是暗器的蜘丝马迹。但是此次万幸不死,让焦豸更加感到可怕,因为他发现,杀人的神兵,竟然是这个女子的眼睛。 . 重华一手提茶壶,一手推开两扇合并的镂花木门。小侯爷封星羽还在蘸墨写字,见她回来,温然一笑。 重华报以温婉娴静的笑容,倒了一杯花香馥郁的清茶给小侯子。然后玉手轻施,为小侯子拿捏肩膀。 封星羽接过茶水温烫的茶杯,细细尝。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重华的双眸,凝视良久,感叹道:“你的眼睛真好看,不管看多少遍,都是世间至美的美物......”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三十二章 养体魄润经脉 重华一手提茶壶,一手推开两扇合并的镂花木门。小侯爷封星羽还在蘸墨写字,见她回来,温然一笑。 重华报以温婉娴静的笑容,倒了一杯花香馥郁的清茶给小侯子。然后玉手轻施,为小侯子拿捏肩膀。 封星羽接过茶水温烫的茶杯,细细尝。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重华的双眸,凝视良久,感叹道:“你的眼睛真好看,不管看多少遍,都是世间至美的美物......” 拾起最上一页纸稿,认真端详,重华开心笑道:“小侯子不单字写得越来越好,讨好姑娘的本领,也有很大长进啊。” 封星羽脑袋一斜,倚在重华肩膀稍下的一段胳膊,叹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前,道:“你们都以为我还小,说话都不算数,是啊,才八岁!可是我分得清什么是亲近,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那双拿纸稿的纤细手腕纹丝不动,但是纸稿遮住的双唇,微微颤动,重华使劲抿紧双唇,遮掩脸庞的纸张久久未放,不愿让小侯子看见自己泫然欲泣的模样。 重华对小主人的情愫更多是倚仗,想她一个亡国遗种,这一生战战兢兢,进入侯府,也只是得个安生保命,对事忍让,对人伏低,活得绝不轻松。唯有跟随小主人两年间,才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可以不用事事看人脸色,可以真正的活着。她双瞳的秘密被发现之后,倘若不是拥有小侯爷贴身丫鬟的身份,早就沦为狐锦的杀人利刃。 但要说重华对小侯爷只是依赖与感激,没有半分遐思,倒也不尽然。面对小侯爷直白大胆的情话,重华一直都是暗暗窃喜,每次都会高兴得在梦中重复同样的场景与话白。可是重华不敢轻易接受小侯爷的爱意,一来她感怀自身身份低微卑贱,配不上身为侯爵之后的天潢贵胄;二来二人之间隔着六岁的年龄鸿沟,倘若是二人年纪倒转,换做封星羽十四岁,重华八岁,则完全不同;三来在于重华内心,她扪心自问:能够分得清对小侯子到底是姐弟之情还是情爱之情?可是重华没有答案,她分不清何为爱情,何为亲情。 重华有时候也会臆想,想着小侯子再年长几岁,身体长开了壮硕了,某天血热心燥了,就把自己收为通房丫头,那是否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也不用再费心去想那些繁杂的世俗规矩和门当户对的婚配了。 紫色的眼眸黯淡下来,重华嗓音微微沙哑,道:“小侯爷早些安寝吧,宋老夫子吩咐明日照常授课,明早您可不能赖床了!” 封星羽没了打趣调笑的兴致,意兴缺缺地摸到床边,一歪头直接将身子砸在松软的锦裘上,就此睡去。 重华心有愧疚,难以言表。手脚熟络的为小侯子除鞋脱衣,叠好手脚,扳正睡姿,盖被垂帘。做完这些,便将房内烛火吹灭,只余下一盏油灯发出昏暗光晕,以防小侯子半夜醒来因暗绊倒。 紫檀大床之旁,摆了一张窄榻,日间以梅兰竹菊四画四格的屏风隔蔽,晚上移走屏风,窄榻便是重华休憩守夜的地方。小侯爷睡态极好,通常都是一整晚安安静静,不吵不闹,除非日间玩得实在太疯,才会说几句呢喃梦语。所以重华只管安心睡觉,况且丫鬟重华的起床气,比小侯爷可要大多了,倘若半夜把她吵醒,**不会给主子好脸色看。 子末丑初,正是梦寐香甜时。神华侯府尽管灯火彻夜通明,真正整晚守夜的丫鬟与婆子则不多,挂刀巡逻的府中护卫,亦是轮流交班,是尓神华侯府府内清谧幽静。偶尔有人影在檐角屋脊处出现,往往也是一闪即逝,多是狼绮与狐锦二部 之人。 小侯爷卧榻所在的正房之外,两根大红柱子上挂灯笼,烛火光明晕开,两团橙黄色光芒,交织在一起。寥寥几只飞蛾被烛火亮光吸引,在灯笼纸壁上撞出细微声响。 一道修长影子突如其来,投射在房门之上,从房内望出,还能依稀判断影子主人是一位女子。她就这么站在房门之外,一动不动,既不敲门,也不出声。 紫檀木床上,本该熟睡的小侯子封星羽陡然睁开双目,动作轻细的摸下床沿,套上鞋子,身子只穿一件白色中衣。动作熟络的走到门后,伸手拨开门闩,将门打开一道细缝,便闪身到了门外。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无声,显然不是初次驾驭。 门外乃是怀抱一柄古朴厚剑,腰侧悬挂另一把名为“扑雪”之精美白鞘细剑的陈彩衣。陈彩衣似乎在修炼一门很古怪的功夫,双目常年不睁开,然则无论白日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都来去自如,甚至比睁开双目的常人还要敏锐。 封星羽面色平静而平常,大概夜夜如此,早已习以为常,从陈彩衣身侧经过,径直往前走去。 陈彩衣跟随其后,两扇木门则自动阖上,门闩跳回原位,自始自终无声无息,丫鬟重华在梦中依照惯例正重温今日小侯爷告白的甜蜜言语,嘴角翘起,甚至留下涎水...... 小侯爷封星羽越走越快,到后来直接摆动双臂奔跑起来,陈彩衣身影如飘,保持距离跟在后头“看着”。封星羽奔跑之时脚步并不如何显快,难得的是呼吸之间气息绵长。跑出木樨小院之后,不但气息丝毫不见衰竭迹象,一步跨出的距离居然增加了一分。别看这小小一点距离的增长,对体力与气息的掌控能力已然足够展现出来,对一个常人而言,就算先前有所蓄力,跑到这里速度可以再快,力量可以增长,但是气息绝对做不到盈而不竭。 本该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居然是一位小小的练武之人! 一口气奔出小半个侯府府境的距离,小侯爷封星羽停顿身形,在一座低矮却辽阔的山墩前换气。陈彩衣温婉秀气的脸庞面无表情,两柄宝剑微不可闻的轻轻鸣叫,如燕还巢一般雀跃,倘若不是陈彩衣刻意制约,必然剑鸣如凤鸣。陈彩衣裙角遭夜风调戏,在空中轻轻摇摆,她的姿色勉强算是中上,远远不到天姿国色的程度,但是她身上那股压抑下来的凌厉气势,无形中为她增添了一份迥异于凡俗女子的美感。 小侯爷封星羽回气速度并不快,吞吐之间的气象也并无磅礴,不过对于一个八岁的孩童而言,已然足以称得上“天才”二字。要知道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只在练体三境摸爬滚打,找不出体内那股气息的运转规律,也无法触及气息生灭的玄妙气象。 当然这与战力并不挂钩,封星羽触及气息运转之法,不代表在武境上达到第四的妙莲生境,且不说气息能否外放与成形,单论气息浑厚单薄之程度,亦是遥不可及。而且战力还涉及体魄的打熬,把此时的小侯爷同一位最低等的九成年人生死相搏,小侯爷绝无胜算。 山墩之上一栋七层高阁高耸,与夜色相连,正是侯府特地划出用以珍藏名剑古剑的剑阁。封星羽小跑而入,在最底层那座五行迷宫里七拐八弯,还抽空到迷宫的“死局”中看看那柄压阵大剑。此剑当真称得上一个“大”字,剑身嵌入底下,仅存的剑身不算剑柄,仍然比封星羽还要高出一截。小侯爷对这把剑情有独钟,当然更多的是好奇,期待有朝一日看到它的主人将它拾起,那该当是怎样的一种神勇威风? 连上二楼,小侯爷封星羽便停下脚步。这一层是悬吊银质二尺短剑的楼层,尽管众多银剑悬挂高度不高,但是地面空无一物,十分宽敞。此时更是启动了某种机关,银剑被红线牵引,全都上升了很大一段距离,底下供人行走全然通畅。 空地上突兀的摆放了一只大木桶,桶里注满温水,各类药材碾磨成粉,混在水中化开,一桶水看起来便有些昏浊粘稠。桶边站着一人,高瘦而年老,双目昏浊,正是看守剑阁的老者伏嵆。 封星羽喊了一声“伏伯”,便脱衣浸入药浴当中。 伏嵆双手按在浴桶边缘,不一会水面如同沸腾了一般,冒起阵阵白雾。这些白雾绝非水汽这般寻常,白雾中蕴含药力与伏嵆自身真气,从封星羽口鼻滚滚涌入,气象之玄奇令人倍感惊异。 封星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气息从口鼻吸入,药力立即顺着人体十二条经脉散开,不断滋养各处腑脏与大穴。不过气息渗入体内的滋味并不好受,伏嵆如今为封星羽开拓的是手少阴心经这条经络,此经只有九个大穴,在十二条经络中算是比较容易开拓,不过地位绝不容小觑。 气息自极泉穴灌入,充满之后连同第二位置的青灵穴,如此一路注池开渠,直到尾端少冲穴,便是功德圆满。之后外来气息一点点消失殆尽,自身便会主动引入气息,浇铸穴池和渠道,稳固成果。 小侯爷如今的体魄一夜间可以以气息浇铸三条经络,再多便过犹不及,穴位开拓是一种蛮横的手段,通过气息的深挖广撅,使一整条气脉能够留住的气息越来越多,气象越发广大。封星羽体内三条气脉的气象连小水流都算不上,而从五喷珠玉境开始,体内的气脉便足以称得上大河了。但是气脉大河的开拓困难重重,倘若操之过急,前功尽弃不说,甚至炸毁整条经脉的情况也不少见。所以有些练气之人宁愿以一条气脉大河为根底,缓慢攀升,之后一举进入宝身圣境。 与同等境界开拓两三条甚至更多气脉之人生死相搏时固然劣势明显,但毕竟境界在哪里,对付底下喷珠玉境界的武夫,只要不是同时开拓六条气脉大河的疯子,都能稳中求胜。 当然小侯爷此时的情况不同,与天下初始习武练气的孩童一样练法,需要同时开拓十二条经脉,让每条经脉都成为气脉,最后由高人以神意探测,判断哪条气脉的气象最为宏大,运转最为灵活,之后侧重修炼,以供日后破境。 陈彩衣站在几步外观摩一会,见并无意外,于是攀上顶层,以顶层收藏的几把珍贵宝剑的剑意砥砺剑道剑心。 封星羽每夜来剑阁泡澡,接受度气,是父亲封顼亲自交代的几桩秘密事之一。由于五人为小侯爷详细解释,伏嵆古板,陈彩衣清寂,所以封星羽以为他如今已然是正正经经地的踏在武道路上了。 其实不然,这等灵药养体魄,气息润经脉的苦心所在,乃为打造一尊日后能够在武道上走得更远、站得更稳的上等武胚。 陈彩衣在小侯爷身旁日夜相随,除了护卫周全,再就是陈彩衣一身气息凌厉霸道,如一柄绝顶宝剑的剑胆罡气,只需不时朝封星羽注入一点气息,便可削去他全身气息达一个时辰之久。 这样做,当然是为隐藏封星羽身为侯子不该有的武胚底子。 有些根脚,越晚让人知晓,对自己越有益! 否则散气一事非同小可,不单不利气脉养成,更加有损体魄,对将来的境界攀升多少都会有所影响,实是不得已之下的利弊取舍。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一卷:七杀破军 第三十三章 少阴兵符 小侯爷封星羽每晚浸泡的那桶药液,在市面上没有三四千两白银决计买不下来。若说滋养体魄是销金窟,那让一名至少臻至三品境界的武道高手,重复数年时间,只单单为了一个小娃娃开拓气脉,更是无比奢侈的手笔。 初开经脉的稚童体质孱弱,可供气息栖息的气脉通道狭窄如罅隙,倘若引水之人境界不高,细致入微的功夫不到,则开拓一事由吉转凶,充塞气脉的气息反将气脉炸毁。 气脉的深广开拓,唯只依靠气息的冲刷与填撑,如同以流水在大地上冲刷一条江河,没有绝对的捷径可走。而且这条水流的走向极其严格,丝毫不容有所偏岔,否则便堕入了旁门左道,在大道上注定走不长久,引路人或者说引水之人的重要程度便尤为突显。 当然世间通常境地之下,习武说的循规蹈矩,可无法似小侯爷这般拥有巨量人力与财力扶持。寻常江湖门派所出子弟,需得早早练拳练剑练刀以供打熬肉身,十年可健体魄,一世修习保命招。期间或许门派中有吐纳功法辅助,不过有无名师引导,成效天差地别。 有些英雄好汉在江湖上混出名头,身手也不容小觑,但是偏偏无法摸到体内那股气息的走向,一辈子呆在底层江湖当豪侠大侠,其实心里虚得很,最怕遇上练气有成的好手。毕竟练体一事到了尽头,基本就是真的尽头,而练气则不然,人体拥有十二条大经脉,每一条经脉的深广和坚韧程度都能无休止的递增,何况还有丹田气府、奇经八脉等等说法。 很多时候是你今天遇见一位年轻后生,他练气兼练体,但是境界比你低,遭你欺辱,然后七八年过去,你依旧徘徊于练体境界,人家却凭着气脉开拓,境界与实力一骑绝尘,把你远远抛在身后吃尘土。到时候就算人家宽宏大量没有报复举动,你自己都得主动腆着脸送礼上门给人家羞辱,才能稍稍庆幸不用夜里睡觉醒来就把脑袋丢了。 绝大多数练气之人,找到体内那股气息非是难事,开拓气脉一事则无人可供助力,甚至家中有练气大成的先辈坐镇,也不愿轻易尝试拔苗助长的险峻举动。再则是无论小门小派还是名门正宗,出一名境界高深的人物都殊为不易,绝没有为了一名天资稍好的晚辈就耽搁自身攀境的道理。是以通常气脉开拓靠的是自己经年累月的成果叠加,真正意义上的江湖门派子弟,二十岁之前的六品妙莲生境,少之又少。 小侯爷修行路上的无捷径可走,只是相对而言。 封星羽药浴拓脉一事,选址剑阁,非是因伏嵆守卫在此。伏嵆虽是封星羽的最佳引水之人,接手之前剑阁守卫之职却另有其人。一来剑阁人少耳目少,再就是有益于陈彩衣摄取剑意。这剑阁三层搁置剑器非用木架,剑身也是银质所造,不怕水汽侵蚀,是以泡澡度气,再好不过。 陈彩衣从剑阁顶层下到此间时,伏嵆已然收敛了气 息,等待小侯爷擦身完毕,穿回衣物。 回到木樨小院正房时,十四岁却已身材高挑如成人的丫鬟重华还在呼呼大睡,只不过侧身卧姿变成了仰面而卧,一手一脚都伸出了窄榻之外,被裘更是滑落到了地下。小侯爷关好门户,为重华叠好手脚,盖妥被褥,站在一旁凝视她熟睡的脸庞,良久。 重华固然可以举目杀人,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武道境界,她自身体魄与气脉都不曾锻炼,故而闭上双目睡去,就真的只是睡去,没有察觉小侯爷在黎明将临的前一刻,居然没有回床睡觉,而是盯着她脸蛋发呆,足足半个时辰。 今日小侯爷封星羽起了个大早,精神奕奕的,重华以为是昨晚劝小侯爷早睡之功,她哪里知道,实乃泡浴药力渗入封星羽五脏六腑之效。 牙粉洗刷罢牙口,封星羽在春夏两季每日就寝醒来皆需沐浴换衣,此乃自侯夫人楚小亭那里沿袭而来的习惯。木樨院的丫鬟们搬来一只浴桶,朝里头注入温热浴水。小侯爷起居的正房之内桌椅床榻、书架瓷架、花木盆景大小琳琅百来样物件一应俱全,饶是如此,房内仍然宽阔敞亮,摆下三四只浴桶,也不需担心浴水飞溅打湿贵重物件。 以前重华未曾进入这座木樨小院时,一般由两三名丫鬟服侍小侯爷沐浴更衣,如冷香这类手脚还算周全的丫头。重华来临之后,小侯爷主动要求留下她一人服侍即可,于是其他丫鬟便只剩下抬桶搬水的活计可做。重华成了小侯爷的贴身丫鬟,明面上仍然与丫鬟们互称姐妹,其实在她们眼中,这新来的丫头已经借着梧桐枝,变成半只凤凰了。只需踏出一步,成为小侯爷的通房丫鬟,那名木樨院中的梅心婆子也无法再管教于她。日后若是不出意外,得以怀上小公子,便是真真正正拥有富贵身份,脱离婢藉不消说,更有成为妾,甚至是偏房夫人的机会。 正夫人之位,当然绝无可能!小侯爷身为侯府嫡长子,日后铁定是侯位的继承人,作为侯爵夫人,就算做不到门当户对,也该是书香门第。若是一介通房丫头成了侯夫人,代表一府之仪容,定然引来诸多风言风语,让人笑掉大牙。 房内丫鬟都退出此间,只余下重华一人。重华手脚熟络地为小主人脱衣除裤,两年间几乎日日如此,基本上已然见多不怪。何况丫鬟重华虽未经人事,却非事事不晓得轻重。府内已为人妇的婆子们聚在一起,谈论羞人的话题时可毫不忌讳身旁的小丫鬟们,重华对男女之事懵懂而生好奇,于是常常竖起耳朵偷听。所以对什么叫做珍珠鼓槌?如何才是玉剑出鞘?怎么方称得上金枪不倒?了解得几乎比新嫁娘还通透。重华从这些听来的人伦至理推断,小侯爷如今尚为孩童,离成长为大人还有一段小距离。 沐浴完毕,重华伺候小主人穿上一身香料焚熏的华贵衣裳,封星羽头戴金簪玉冠,身穿锦绣华裳,若非面 容稚幼,当真称得上器宇轩昂。重华劈头盖脸的称赞一番,似乎恨不得在他脸上啃上几口,将封星羽夸得双颊潮红,微微低下头去。 吃过早食,重华与封星羽二人挥手告别,封星羽奔宋老先生教书授课的松石小院而去。 今日宋孟尼老夫子没有早早守在书塾看书,封星羽去到课室下首也是唯一一张弟子席案前坐定,从木案案面抽出一本三十三注通策集。此书既是本国史书,录入列位帝王与名臣,同时亦是政治行奉之范本,诸多君臣之间治国安民的睿智明策,尽显当时之君明臣慧,乃后世人不可磨灭之隗宝。还有许多君臣之间发生的寓言佳话,虽是著者行文添彩之笔,却也不乏游曳庙堂的至理真义。 封星羽于前任先生楼浅河楼大文豪之处洗耳受课时,楼浅河传授的学问多重诗词古经,再就是歌功颂德的古籍范文,这些是金风大国科举所注重之学问。 宋孟尼对此并无诟病,但是封星羽若有偏向这等看似高风亮节,实则溜须拍马谄媚虚缪至极的表面学问,则会遭宋老先生严厉批评,宋孟尼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将来绝非这等趋炎附势之臣,求学路上,但凡无法增拓格局之学问,可远观而不可沉迷,切记读书人有丧志之劫,萦伴终生。” 是以这类歌功颂德的道德文章和赋景抒情的诗律词调,封星羽只在闲暇时用以打发光阴,并不沉迷。不过封星羽如今记性极佳,随着年纪增长,自身天资之聪慧更是愈发彰扬,一些个诗词只是闲赋偶得,却不知不觉在金风国境之内风靡盛传,甚至得文坛巨匠提名赞颂,谓之“章文神童”、“诗词圣手”。 宋孟尼传授则多为经国之策,权衡之法,甚至是以上治下的朝堂帝王之术,这让年纪尚青的封星羽心怀疑窦,此举毕竟冒天下大不违。不过父亲都让自己在宋老先生这里安心就学,那么封星羽便只管严谨治学,不去费心多想。 在三十三注通策集上摘录下来诸多简言,抄写在纸签之上。封星羽抄写罢新的一张书签,晾在一旁待字迹干透,宋孟尼正好此时从门口进入。 封星羽起身敬以儒生晚辈礼,恭谨道:“拜见宋先生!” 宋孟尼颔首示意,直接坐到先生席位上。封星羽默然坐回,打眼偷瞧先生,只见宋孟尼精神萎靡,鬓发略微蓬乱,似乎休憩初醒。 “先生是否身体抱恙?还往先生以身体为重,多多修养,弟子这就去请医生!”封星羽就要起身离开,自己这位先生勤谨治学,这几年来从未迟缺,如今回了学府一趟,定是舟车劳顿,毕竟先生平时看似精神矍铄,其实年龄可不低。 宋孟尼摆摆手,明明有气无力,还是宽慰道:“为师无大碍的,不过是学院宗学之争耗神费力,耗费了许多口水罢了。这里有本少阴兵符,今日起,我传授你排兵布阵,运筹统帅之道!” 本章完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