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天际》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一章 悲天剑 (上) 玄黄天下西南,一座大雪山。雪山之大,方圆千里,沿山脚数十郡城,人口百万;雪山之高,直插天穹,不见峰顶。 山下的人,千万年来,也曾见过有人登上这座高山,却从未曾见有人下得来过。 所以这座大雪山,名不归山。 不归山上,并不是如人们想像般寸草不生的荒凉景象。雪山之巅,有一大片凹陷下去的广袤盘地,形成方圆数十里的沃野平原。 平原的南面,是一带坡度平缓的丘陵。 有大大小小百余间房屋的思安寨,犹如一块小小的补丁,打在青翠丘陵和广袤平原的交界线上。 思安寨中,一座庭院宽广,朱门漆柱的豪阔府邸,有十几个鲜衣照人的少年,正在院中练剑。 只见剑光霍霍,起若雷霆电闪,罢若江海凝光,一众少年,身法剑势,都卓然不凡。 府邸大门之外,门头高挂的“行知学堂”四个大字,在煦暖的晨曦之中,熠熠闪光。 这便是思安寨族长任净芳之子,族中第一剑客任重山主持的文武兼修学堂。族中富足人家的子弟,多半会送到这行知学堂来,上午学剑,下午习文。 寻常陋巷之中,多有村居小院,虽然简陋,亦有少年,在家主督促之下,刻苦练剑,挥汗如雨。 整座思安寨,若非农忙,就都是这样一番景象,巷道中,鸡犬相闻;院落内,少年倜傥,剑光飞舞。 寨门外,一条大路,蜿蜒穿过田野,通往三数里外,一座雕琢精美,历经数百年风雨洗刷的古老石桥。 桥下弯环小河,自西往东,穿越整片平原,去往东边的披云大泽。 河上这座桥,长逾三丈,名为“迎圣桥”,是思安寨通往平原,去往外乡的唯一通路。 这迎圣桥的构造装饰,极其讲究。青石栏板,块块精雕细琢,都是形貌古怪,姿态各异的仙人浮雕。 根根望柱,顶上端坐仰首石狮塑像。只不过,东面桥栏正中的那一根望柱上的石狮,却不知那年那月被损毁了。如今常年这跟断头望柱的顶部,常年裸露着一根如拇指粗细的锈铁条。 迎圣桥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材精瘦,衣衫破旧,满身土木尘灰之色。 少年名叫任平生,是村中唯一的猎人任强之子。 任平生也在练剑,从他身形闪转,举手投足,都可以看得出是在练剑。 可是他剑招生疏,身法古怪,手足生硬,一招一式之间,全无连贯接续。 更为古怪的是,少年手中,根本就没有剑。连根替代的木剑,甚至棍子都欠奉。两手空空,只是右手指掌,做了个虚中握剑的手势。 但是任平生依然练得如痴如醉,孜孜不倦。三年来,日日如此,风雨不改。 思安寨中,任氏一族,人人练剑,人人有剑;除了猎人任强一家。 各家家长,或亲自教授子女家传剑法,或家底丰厚者,将子女送往行知学堂。唯独猎人的儿子任平生,学剑无门。 所以自八岁那年起,任平生突发奇想,认为迎圣桥上的十八幅栏板浮雕,必然蕴含着十八式无上的剑法秘笈,于是自此沉迷,日日闲暇时,就会来到桥上,空手模仿栏板浮雕人物的姿势,自悟剑招。 为此,任平生没少受村中同龄少年,甚至成年长辈们的讥笑嘲讽。 十八式一次次使完,任平生已经衣衫湿透,疲惫不堪,双手扶膝,弓着身体喘气。这个姿势,正好双眼又对上了“栏板剑法”的第一式,名为“天怒”的人物浮雕。 那一招“天怒”,按任平生的理解,应是在拔剑瞬间,即飘身而前,挥剑而去。 他直起身来,打算继续练。 右手虚握,悬于脑后,目视右侧,准备出剑……突然,少年的目光停在了那根露出望柱顶部的锈铁条上! 这不就正好是一把剑柄铁芯的大小吗?少年突发奇想,练这天怒一式,始于拔剑,岂能无剑可拔。 于是任平生横移两步,肩侧斜对那根望柱,右手反悬,握住铁条。 “起!”随着一声清喝,少年奋力拔剑,奔跑,挥剑,过桥,出击,动作难看,但一气呵成。 身心沉醉在剑招中的任平生,没有注意到,拔剑的瞬间,侧后方的断头望柱砰然碎裂;更没有注意到,手中的铁条,已经生生带出一根锈迹斑斑的破旧铁剑! 好重! 任平生突然感觉右臂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重量,扯得往下一沉。他这才发现,右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 少年茫然不知所措——哪来的铁剑? 然而,这样的茫然,瞬间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醒。那声响如雷鸣,如炸裂;眼前飞起一片漫天尘灰,遮蔽整个视野。 桥不见了! 整座石桥,瞬息间化作碎石尘埃,碎落河中。 剑出石中,石桥垮塌。略一回顾方才拔剑的情景,少年隐约猜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任平生站河岸上,怔怔出神;或者说,是因为害怕而失魂落魄。握着那把锈铁剑条的右手,不觉紧了一紧。 他目光快速闪烁,也就是稍稍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拖着那把与瘦小身材极不相称的巨大剑条,拔腿就跑! 三年来,他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现在剑有了,去他的古石桥…… ~~~~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超脱尘俗的世外仙人,百年千年,修的无非就是这样的一番逍遥境界。 玄黄天下,无数大大小小的山上修士宗门,都是奉鸿蒙山太虚神殿为尊,信奉太一道教。 此时的鸿蒙山巅石坪上,花丛草树之间,有仙鹤翩飞栖息,灵兽奔突出没。 石坪西面的无垠云海之滨,一位头戴逍遥巾,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长髯飘飘,姿态倜傥,一派神仙之姿。 这位老者,便是一手掌控着天下苍生祸福的太一道教天师,贺兰平。 玄黄天下,有灵气充盈的三大原初之地,鸿蒙山便是其中之一。 贺兰平峭立山巅,望着无垠云海之外那一条平直的天际线,眼神幽深,眉头紧锁。 他已经感应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这种气息,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突然,天际线一阵迅捷的波动,如同仙人挥鞭,又瞬息归于平直。 紧接着,平直的天际线闪出道道电光,直击天心。 电光闪击之下,万里如练的天穹,如从天心爆开,那爆炸波浪,冲得天幕高高隆起,牵扯西边那条平直的天际线,再次弯曲,如拉开绷满的弓弦,好像随时便要爆裂开来。 悠悠弥漫了千年的鸿蒙山西岭云海,突然间翻腾不已,数息之间,便是惊涛拍岸,巨浪滔天,如同有大鹏击水,巨鲲翻身的可怖景象。 石坪上原本悠然自如的仙鹤灵兽,纷纷惊起,转眼间尽数隐入东面的花丛草树。 青袍老道神色凛然,眼神变得十分犀利,死死盯着那律动不已的天际线和脚下那翻涌狂暴的云海。 原本在石坪上奔跑玩乐的髫龄童子,顾不得惧怕那峭立崖壁的严厉师尊,惊呼四起,纷纷跑入石坪东面那一丛茂密的仙界琅瑶树林。 此时的琅瑶花树,满树无叶,琅瑶却花开得正盛,花瓣莹白带粉,朵朵透着羊脂白玉之光。 但童子们那顾得上迷恋这绚丽花丛,只顾在树丛间惊慌奔逃,去往东面崖坪上的宫观殿宇躲避。 一个头簪道髻,仪态雍容的中年道人,默默走到天师身后,垂手恭立,似是静静等候师尊谕令。 天穹之变,云海汹涌,足足持续了一刻光阴,才慢慢归于平静,恢复如初。 碧空依然如洗,始终没有出现天师一直担心的雷霆万钧,风雨交加的画面。 “剑魔血脉,苏醒了!”贺兰平的目光依然落在远远天际,喃喃说道,“这悲天剑,也不知被什么样的神通封禁,又蛰伏了五百年,这会终于唤醒了沉寂万年的剑魔血脉。” 他长舒一口气道:“好在太一天庭还没有察觉到,我们作为天帝奴仆,还可补救。否则,一旦惹得天庭震怒,你我虽是人间之上的仙家至尊,万钧雷霆之下,也不过是留得一抔尘土而已。” 身后的中年道人,也顾不得“淑人君子,其仪不忒”,举起灰白道袍的大袖,不断擦拭着额角那不争气连连渗出的汗珠。想来他在山上修行那么多年,都未曾听见师尊说过这等重话。 老者从远处收回目光,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便落在了中年道人紧张的脸上,微微颔首道:“王璟,你随我修心六百年了,却仍是如此妄心不净,七情不断,何以成道?” 老者目光虽无严厉之意,那名为王璟的中年道人,却不敢直视,惶恐答道:“弟子无能,五百年前哪次,未能一举杀灭了那剑魔后裔一族,断绝了这一桩祸患。” 老者似乎无意向这名弟子施加更多威压,再次转脸望向早已恢复如常的悠悠云海,缓缓道:“上次的事,不全怪你,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得到当年任凤书剑道传承之万一,之所以能够存活脱身,我不相信这其中没有摩天岭那三个老不死在捣鬼。但那件事,既然没凭没据,我们也就不要去怨天尤人了。” 讲完了宽心的话语,天师的脸色有点古怪,方才那“老不死”三字,岂不是连自己也一并咒了! 他转过脸来,神情平静地吩咐道:“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做的,就是用鸿蒙山行者该有的双脚,踏遍这方天下。下次回山的时候,把那支令上苍不宁的悲天剑条,给我带回来。” 天师的语气,并不严厉;但那言外之意落在中年道人的心头,却是字字千钧:如果没有带着悲天剑条,你也用不着回来了。 中年道人领命之后,嘴角微挑,欲言又止。 这一点小心思,又如何逃得过天师犀利的双眸! “我希望你此去,不会成为永别;但是万一你时运真的如此不济,又或者心境如此不坚,那么现在有话,也不必藏再藏着掖着了。” 中年道人松了口气道:“师尊,我只是一事不明;那支剑条,既然深为上天所恶;铸造此剑的人,想必也是对天庭不善的,却为甚么要把此剑名为‘悲天’?” 青袍老道罕见地神色缓和,面带一种十分玩味的笑意道:“打个比方,若是你我之间约了场生死决斗。我走到你跟前,一副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你,然后叹道‘可悲啊,看得见的前程似锦,咋就摊上了我这么个对手’。名为悲天之意,大抵如此。当年剑魔,狂妄得从来不知天高地厚。” 青袍老者突然间面含寒霜道:“如此狂妄之人,也害得自己的子孙后世不得好死。” 中年道人神情一凛,老者说的这笑话,冷得他有点毛骨悚然。 “弟子斗胆再问一句,若是有幸不辱师命,不知那持有剑条的人,该如何处置?” “我们既然替太一天帝照看着这方玄黄天下,就不应该让天下出现令天帝视为叛逆之人。” 中年道人脸上一片寒霜,微微点头。 却见老者双手负后,和颜悦色道:“我鸿蒙山既为天下山头仙家之主,门人弟子,就应该只做仙家的事。这天地异象,北荒城和铁流驿那边,瞎子都看见了。所以下山之后,你可先去西京找常一问。” 中年道人神色愈发恭谨,连连点头,没再说话。 青袍老者叹了口气,悠然转身,去往山巅东面那处藏风崖坪上层层叠叠的宫观殿宇。 老者在花丛之下停了脚步,侧脸对着依然恭立原地的中年弟子道:“如果发现摩天岭那几个老鬼再出来捣乱,你就告诉我。” 说完头也不回,穿过琅瑶花丛,走入瑶光掩映的崖坪殿宇之中。 玄黄天下,亿万太一道教信徒,此时正满怀敬畏,五体投地,震慑于那无上的太一天威。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章 悲天剑(中) 一处世间从没有人到过的地方,一座高山,山腰终年云雾环绕,山腰之下是什么景象,也从没有人见过。那万年环绕的云雾之上,两面斧劈刀削的断崖石壁,相对而立,中间只余一线深渊,深不见底。一条顺着一边石壁开凿出来的栈道,拾级而上。那石级之险,人行其上,处处如险崖抚顶,脚踏深渊。 这便是三大原初之地的另外一处,摩天岭。 这段断崖峡谷,便是摩天岭半山的抚顶峡。 峡顶一侧,断崖之上的哪道山梁,无路可通,四面峭壁,便是猿猴也不可能上得去。但此时的山梁上,却有一个须发如戟的粗豪汉子,目光刚刚从那天地突变的异象中收了回来。汉子浓密的长眉一挑,似要倒竖起来,却苦于两眉之间并无空隙,两道眉毛连成了一线,这样的横眉倒竖之态,就显得尤其滑稽。 可惜险崖之巅,并无余子,无人去欣赏汉子那精彩的表情。 那汉子环眼一瞪,震天吼道:“臭小子,急什么急?多大点能为,就敢蹦出来与天下为敌?老子好歹等了几千年了,也没见半个人影,能走上这道山峡,给老子过过手瘾……” 那汉子吼得口沫横飞,暴跳如雷,也不知到底是兴奋还是狂怒,总之那声势,似乎比刚才的天地异象要加倍的震天动地。 这时候,半空中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就把汉子那震天的气势给生生压了下去。 “老三诶,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面不是?你要揍人,有种的下山找人揍去啊;把贺兰平,顾万年,宋元山那帮小子揍到不认得爹妈是谁,我都不管。可你没种下山,却非要找我未来的徒儿,你自个儿的小师侄出气,算什么回事?” 从抚顶峡的栈道出口往上,山路石级略见平缓,再上数十里地之后,路边的青草崖坪中,一方巨石之下,有个身着八卦太极道袍,头戴纶巾的道人,口*唇翕动。方才对着那戟须汉子说话的,只能是他了。 这道人獐脸鼠须,加上那一身装束,一看就不像什么世外神仙,倒像个江湖卖卦的骗子。 抚顶峡山梁上的戟须汉子,听了鼠须道人的言语,更加来劲,吼道:“我先出声要的人,怎么就成你徒儿了?有本事你下来。” 鼠须道人那身材,说实话,看起来风吹就倒,对上戟须汉子一个粗壮的手指头,都不太够看的;但脾气却丝毫不让,依然死样活气道:“出声是你先出声,但你出声是要揍人;我出声是要徒儿。活了几千年都拎不清道不明,收什么徒弟,就是天纵的美玉良才,还不得给你教糊涂了?不服气啊,有本事你上来。” 两个活了千年万年的世外神仙之争,就这样演变成了世俗市井间的无赖扯皮。两人一个气冲斗牛,一个不紧不慢,倒也相映成趣。上下相隔数十里,斗起嘴来,毫无隔阂。 若留心观看,就会发现青草崖坪中的那一方巨石,不知什么原因崩缺了一角。那巨石极大,单单是侧面那一角崩缺出来的石料,估计也足够建一座横跨数丈的河上石桥。 过了巨石崖坪往上又五六十里,便是山顶。山顶上观天,再无云霞,只有蓝色苍穹。一座九层高塔,因从无风雨侵蚀,飞檐彩拱,万年如新。 高塔之下的花树丛中,一个长着红红酒糟鼻,小眼迷离的老人,原本躺在一张摇椅上悠然喝了半天的酒;目睹那一番天地异象之后,一激灵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把酒葫芦往椅边的石桌上一放,蹑手蹑脚地走到高塔门口。 也不见老人抬手,那两扇厚重铁门,竟缓缓自开。老者举步跨过门槛,脚步落地无声,进入塔内。那塔内虽有楼梯环壁而上,却无楼层,也无塔顶。 老者抬头仰望,只见天光湛然。那天光落入塔内,六面墙壁七色流光,上下蜿蜒流转如常。 这塔的名字,就叫通天塔。 见塔内并无异样,酒糟鼻老者神色宁定,出塔时便没再那么刻意小心,脚步自然而然,身后那足有千斤重的塔门,自动关闭,不发出一丝声响。 老者走到山边,山下那两个,吵得实在有点不成样子。他努力睁大些微醺的醉眼,声音沙哑道:“都不过几千岁的孩儿,叹什么岁月悠长?你俩一个磨剑的,一个算命的,人家带一把砥砺了万年光阴的宝剑上得山来,喊一声二师叔三师叔,委屈你们了?” 百里之下,山梁上的戟须汉子哀叹不已。 巨石崖坪上的鼠须道人,唯唯诺诺,却终归忍不住开口道:“老大诶,这样不太厚道吧……” 话音未落,天空中一道雷光落下,鼠须道人冷不丁挨了一记板栗,双手捂头;却仍是不肯就范道:“叫二师叔也好,叫二师父也罢,咱总得有个人看着一眼那小子,不给天下宗门那些个蠢猪,给早早宰了吧。你能算天机,你自己去啊?” 山上顿时沉默。 山下的抚顶峡石梁上那位爷,却似是受了鼓动,接口吼道:“对啊,叫三师叔也好,三师父也罢,那小子的剑,总得有人磨得开刃是不?” 山上就更加沉默起来,良久,那沙哑的声音才又传了下来:“要不这事,再斟酌斟酌?” “嗯,是要斟酌斟酌。” “对,斟酌斟酌。” 万年寂寂的摩天岭上,这样的斗嘴扯皮,从来不伤和气,只添乐趣。 ~~~~ 玄黄天下北荒之北,是封着万年玄冰积雪的极寒之地,三面环海,只有南面与北荒内陆接壤。这地方天寒地冷,即便是皮糙肉厚,钢筋铁骨的狂人,也不会涉足。 除了偶尔可见冰山雪原之上,会出现踟躇独行的白熊,便再难见到其他活物。 在一处临海的冰山之下,有一冰晶洞口。进入洞口,便是长长的寒冰隧洞,洞壁晶莹剔透,如同长长水晶洞府。在隧洞中一路穿行,竟有十余里路。 再出得洞来,豁然开朗,便是一处四面高山环绕的盘地。盘地中,一座晶莹透亮的水晶宫殿,房屋鳞次栉比;整座宫殿,脊瓦门楼,飞檐斗拱,高墙廊柱,尽是琉璃冰晶雕成。 此琉璃宫阙的最神奇之处,是尽管琉璃通透,但是无论对着那一面墙壁,你都无法看到墙里的任何景象物事。 这便是三大原初之地的最后一处,九幽*洞琉璃宫。 高墙之内,殿宇门前,一座宽阔的庭院,院中冰晶雕琢的亭台花树,错落有致。 一个盲眼老人,神情漠然,盘腿端坐在一座琉璃凉亭之中,寂然不动,似与院中景物,早已融为一体,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一个大头短发,身材敦实短小的中年男子,却是仰着一张童颜圆脸,在那盲眼老者身前来回走动,不肯稍停。 童颜男子才来回走了几趟,见盲眼老人始终不动,就失去了仅剩的一点耐心,停下脚步,用力摇了摇老者的肩膀,大声嚷道:“瞎子哥,好戏都演完了,你快醒醒罢。你再这样,我可要走了。” 盲眼老人长出一口气,睁开双眼,一双灰暗的眸子对着凉亭之外,被高山阻断的天幕道:“嗯,是演完了;我只是想感念一下,这一番天地异象被激发之后,那宝剑是不是仍会留下一丝气息。” 童颜男子双手环抱,蹲下身来,与盲眼老者面对面道:“瞎子哥,你说这家伙,有当年剑魔几成修为了?敢把悲天剑放出来,想来也至少能给我八百喂上几拳了罢。可惜那剑魔死的有点早,否则的话,我就不用叫八百了,起码可以改成九百,甚至是一千,好歹也要跟他斗上一场。” 盲眼老者原本漠然的表情,微微有了点笑意,说道:“要做八百还是一千,还不是你自己一念之间的事。跟那个已经死了万年的人,有条毛线的关系啊。” 这名叫八百的童颜男子,一本正经道:“当然有,我现在只是八百,就已经几百年找不着对手了。着急啊。是再强一点,岂不是要加倍的着急?不划算不划算。” 盲眼老人对童颜男子这种没大没小的言语,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便没再理他。 童颜男子显然不是个有点耐心的主,蹲了一下,见老者没有反应,便又喋喋不休起来:“瞎子哥诶,你说,他叫剑魔,我们这太上宗,被太一道教那帮人称为魔宗;大家都是魔,大魔见小魔,总得分出个输赢来吧?” 盲眼老人打趣道:“先整明白,他是大魔呢,还是你是大魔呢?” “他当然该是小魔,反正他也不可能是万年前的剑魔本人了。” “嗯,”盲眼老人犹疑了一下,缓缓说道:“八百啊,我能不能求你个事?” “不能,”八百面色愠怒道,“你都不当我兄弟,我干吗给你办事。” 盲眼老人面色一凛,语气决然道:“这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否则,这辈子别来找我喝酒。” 老人一恼,八百倒是高兴起来,大笑道:“这才像话嘛,你瞎子哥有事,跟兄弟讲就行,说什么求不求的,生分。说吧,啥事?” 盲眼老人仰头向天,那原本灰暗的眼眸,在天光照射之下,竟似要闪出几分光彩来。他喃喃说道:“你帮我找到那悲天剑的主人,别着急打架,带到这里来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魔宗宗主八百,一个令满天下无论修士和武夫都十分忌惮的人物,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琉璃宫中这位看守宫门的盲眼老者,历来十分敬重。 盲眼老人,从来没显露过他有任何修为,但自从八百少年时随师父进入琉璃宫,老人就在这里看门。如今三千多年过去,八百早已接替师父成了魔宗宗主,后来又打遍天下,再无敌手;盲眼老人,还是当年一般年纪。 八百见老者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知道此事重要,欣然应允道:“放心吧瞎子哥,只要那人听话,我一定先带来给你见见,然后再揍……哦不对,给你摸摸……更不对啊,那人多半是个小子,摸起来岂不瘆人的很……” “滚……” “好咧。” 八百短腿一蹬,瞬间消失。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章 悲天剑 (下) 悲天剑出世引发的天地异象,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是看不到的。 那地方,据说也是太一天庭俯瞰人间大地的视野死角,就是思安寨所在的,不归山上那片平原。 所以拔出石中锈铁剑条的少年任平生,并不知道天上地下,发生了那么多动人心魄的事情。 平原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拖着一柄与娇小身形极不协调的巨大阔刃铁剑,亡命地奔跑着。 他要远离这片蹲在草丛里拉泡屎,都能让人远远看见两片白臀的广袤平原。 几条最大的黑狗,已经奔出村巷,一路咆哮,去往河边。远处奔逃中的瘦小少年看在眼中,更加焦急,一咬牙再次狠命发力,在茫茫荒野里,脚下生风。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村民看见。 任平生已经竭尽全力,就在即将脱力仆倒之时,跑到了靠近大泽边缘的草丛茂密之处。这节点,堪堪赶在了村民奔出村前视野开阔之地的瞬间。 此处的草丛,依然不高,但已经足以让少年猫着腰隐藏身形。 村中多狗,他必须赶到草地东边披云大泽的边缘,借助哪里的浅水草地,消除自己的气息踪迹,才能找地方藏身歇息。 无论是追踪还是躲避追踪,这种事,他做得比吃饭拉屎还要在行。 要活着就那处境,学这种技能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的宿命。 行知学堂中,那些鲜衣仗剑少年,在夫子任重山的带领之下,冲在最前,疾步朝石桥垮塌之处奔去。 也是任平生自己做贼心虚,过于紧张。说实话,村里热烈的反应,主要还是石桥垮塌的动静,太过震撼,大家都不明所以,慌乱中互相召集呼唤,出村应对。 待冲到村口,发现竟是河上的古老石桥垮塌了,塌得连渣都不剩;哪里能想到,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干的事。 老少青壮,聚集在原本还是桥头的地方,年纪稍长的,都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跟石桥有关的古老传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满脸惶恐。 便在众人都不知所措之时,年纪老迈的族长,拄着盘曲遒劲的老山藤拐杖,越众而出,走到河边,对着碎落河中的桥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然后,老族长突然跪倒尘埃,连连伏地而拜。 身后的村民见状,纷纷效仿。河边路头,刹那间跪倒一大片陆续到来的村民。便是那些个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前来的半大孩子,也都被家里的大人摁着头拜了下去。 可惜这样的壮观场景,忙着逃命的任平生,已经看不到了。 一轮明月,高高悬在无垠的夜幕之中,俯视天下,照着山野中,双手抱膝坐于石上的孤独男孩。 任平生脚边横放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条。 今天一路狠命奔跑,少说也趟过了三十多里路,才到了这片山野。 平原不能藏身,沼泽不能久留,所以他只能先跑到山野。 夜悠悠,思悠悠。 任平生嘴角上翘,倔强的面孔上,两道目光阴冷,一如那阴冷不问人间疾苦的夜月。 “那石桥栏板上的剑招,从此再不可能有人看到了。”少年的思绪从悠悠往事中回到现实,便生出一番感慨,“好在学了三年,我都已经记得。” 他抄起地上的剑条,趁着月光,一招一式地摆着定式。每一招定式,从那栩栩如生的身姿神态,再到那每一幅浮雕人物的神态之中,少年感应到的魂魄心神,三年来,他都已经效仿淬炼了千遍万遍。 只不过雕刻毕竟是雕刻,历时三年苦练,从来无法将那些姿势,变成剑招使出。每一出手,身法都十分别扭,特别是其中一式,栏板左下角题书“悲天”二字的,头下脚上,剑劈大地。且不论如何打出来,关键是,有什么卵用? 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踉踉跄跄,跌扑绊倒,直至再次耗尽体力,衣衫湿透。任平生双手拄剑而立,茫然四顾。 “任鸡*鸡,总有一天,老子要用手中这把铁剑,打到你跪地求饶三百次,再断了你的双手,割了你乌鸦嘴里的那根舌头。”任平生没了力气练剑,便对着夜空哀吼道。 远离人烟几十里,他不怕有人听见。 任鸡*鸡本名任常继,是第一剑客任重山的儿子,大着任平生一岁,平日里,带着一帮仗剑恶少,有事没事,便以把任平生打个头破血流为乐。 任鸡*鸡曾口出狂言,总有一天,他要把任平生打到跪地求饶。 ——因为村里所有的同龄男孩都打过任平生,所有打过任平生的孩子都知道,那个打不过任何人的家伙,从不求饶。 任鸡*鸡曾经在一次把任平生打趴下后,在他头上呸完口水,说过一句话,“也只有想学剑想坏了脑子,又太贱太蠢学不了剑的人,才会觉得那栏板雕画是套剑术。” 夜风凛凛,流完了汗的少年,终于感觉有点冷了。 “想要把人家打败,就先得有胆气不怕人打。”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划破了山中月夜的宁静,“很多年前,我就希望,这把剑能落到你手里。” 每次听到这个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声音,少年心中都会犹然而生一股寒意;除了这次。 他平静躬下身体,双手趴在之前休息的石头上。 一反常态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主动扒开裤子,露出光光屁股,以期少挨几鞭。 任平生静静地等着,不知会是哪根竹鞭,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划下血痕。只不过这一次,他等来的只是噼啪两掌,并不重,便只是拍拍。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招呼。 “不打了,起来坐吧。”那声音沙哑的男人说道,“桥塌了?” “嗯。”没有挨打,任平生也不觉得算什么惊喜,用鼻子应了一声,起身在石上坐下,背对着男人侧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条。 男人便是猎人任强,是任平生的父亲,但自从八岁之后,任平生再没有喊过他一声“爹”。 任强做了几十年的猎人,最擅追踪,能轻易找到自己这么个小孩子,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不是西北山中打猎好几天了吗,怎么会如此凑巧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任平生并不打算要问,任强也就没说。 任平生感觉一侧肩膀被一根木棒似的硬物拍打了几下,然后就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送你个东西,要不要?” 任平生侧头一看,肩头上,搁着一支缠着厚厚纱网的剑鞘。那剑鞘,已经旧的发黑,虽然月光昏暗,仍可以看出那发黑的鞘口,木质坚硬细密。 他一言不发,伸手把剑鞘从自己的肩头上摘下。缠着剑鞘的丝网,看似肮脏不堪,也不知多少年没有解下来洗过了。 丝网的网眼本来不小,但层层包裹,把本就比较宽大的古式剑鞘,裹得跟小腿般粗细,竟也能把木鞘封了个严严实实,除了鞘口,不露半点木色。 任平生把手中的铁剑条插入鞘中,纹丝合缝,好像本来就是量身定制的!少年脸色终于露出一片惊疑之色,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月光下,任强那朴实无华的脸上,表情平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一大一小,就这么沉默着。任强从腰间的布带中,抽出一根摩沙得油光发亮的筋竹烟斗,点了袋烟,这才吐着烟圈道:“有问题,就问吧。”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剑鞘,本来就是这把剑的吗?” “是的。”男人没有半句废话。 “可是,村里人不是说,那座桥已经建成好几百年了吗?” “是的。” “剑鞘也是几百年前的?” “是的。” …… 永远是同样两个字的答案,重复了好几次之后,夜月少年那两道清澈的眼神,愈发炽热起来。只是想到那锈迹斑斑的剑身,全无锋刃可言,刚刚被自己胡思乱想煽动起来的情绪,便又瞬间委顿下来。 任平生不再问的时候,任强却说话了:“这把剑,如果你要,就剑在人在。任他什么神器重宝,都不能换。若做不到,你可以现在连剑带鞘还给我。没人会追究你拔剑毁桥的事。” 少年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挣扎良久,说道:“我要了。” 任强看着他,少年眼神坚定。 任强缓缓解开外衣,从身上贴身的褡裢中,取出一团乌黑的软质物事,递了过来。 “用这个缠好剑把,缠粗一点,就当临时的剑柄吧。跟缠弓柄是一样的。” 任平生接过男人手中的物事,在月光下细细端详,才发现,原来是跟缠在剑鞘上一样的肮脏丝网。试了一下,这丝网的坚韧程度,不输钢筋铁线,却又柔软异常!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都没听有人说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只内,会在他这么一个顽劣男孩身上,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足以惊世骇俗的东西,竟然会接连出自这个窝囊的男人之手。 任平生一丝不苟地缠着剑柄。男人便坐在一边,寥寥交代了两句:“这剑被锈得没了锋刃,得你自己磨,不管十天半月,还是十年八年,磨得出锋刃,剑才是你的。不是迫不得已,永远不要解下剑鞘上的丝网。” 生平第一次,少年决定把男人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章 天杀命格 男人并没有带着少年回家,而是撂下句话,“我回西岭打猎,你回家。谷雨之前,记得把谷种给播了。到我回来,若是秧地里秧苗已青,就带你去个地方,把那桥栏上的剑法,使一遍给你看。若是秧苗未青,我就照旧揍你一顿饱的。” 任平生没来得及理会他话中的最后一句,接口就问道:“那桥栏上的,真是剑法吗?” “是的。”男人说完,趁着月色走了。 山下一猎户,父子俩猎人。 一个十一岁的猎人,走几十里的野地回家,根本不算个事。 ~~~~ 这天晚上,有数十村民,陆陆续续来到行知学堂。这些村民,都是吃了晚饭之后,接到了街坊邻里的口传消息,令任氏各支各房,都派个代表到行知学堂集中议事。 大讲堂中,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可以说,现在讲堂内这一拨人,可以代表思安寨全部人家,除了一向特立独行的猎人任强父子。 “今日上午,族长不是都招呼过了吗?明日各房都要出人,到思安河中打捞桥石,重建石桥,咋今晚又要议事。”一个正抽着旱烟的老汉,对着身边几个人说道。 一个圆脸微胖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语气却是忧虑重重道:“依我看,事情怕没那么简单。你想想,这两年多少事?南头岭那头不知什么妖物,已经搅得村里惶惶不可终日;好在后来有了应对之法,虽然仍有族人伤亡,可毕竟消停了下来。” “这不还没喘口气,那神仙桥又塌了,塌得连渣都不剩!这事,恐怕比南头岭那边,还玄乎……” “胖子六,我估摸着,是不是因为你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另娶了三房小妾,日子太滋润了,遭了天妒。”一个腰背微弓,病恹之相的汉子,满脸猥琐之色道,“依我看,赶紧把你用腻了的,放出来大家分享分享,搞不好老天念你行此善事,就把对咱们一族的责罚,都给赦了。” 话题有了荤腥,一下子就多了好几个竖起耳朵的听众。 那个叫胖子六的微胖男子,闻那病恹汉子的龌龊言语,心中有气,面色涨红,却不敢发作。那汉子的言语,确实是触到了他的痛处——莫不是,这些年自己真过得有点招摇了? “别着急,你那些个小妾,个个都是丰满壮硕的款,分给咱,咱这身子骨也消受不起啊。”病恹汉子却拍拍胖子六的肩头,直接转移话题道,“可我觉乎着,终归是有咱们族中的什么人,要不就是伤天害理了,要么就是副天杀的命格,招引了这些邪祟妖魅,害得大家一起受罪。” “是啊,要不,凭什么平白无故的,就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一个一脸憨厚的庄稼汉子,缓缓点头道。 那庄稼汉子身边,是个面皮白净的高挑男人。不知为何,众人说到这里,他现出一脸悲戚之色,似是触及了什么伤心之事。 那病恹汉子虽正在挑起话题,一对滑溜的眸子,却始终骨碌碌在众人的脸上转着,各人神态表情,尽在眼中。 他拍拍白净男人的肩膀,叹口气道,“高佬斌啊,去年你儿子的事,其实大家都感同身受啊。哎,长的是一表人才,人见人爱;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招引了哪个妖怪。”说罢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被唤做高佬斌的白净男人,受了触动,有点悲情难抑,但最终还是努力忍了下来,声音微颤地对着病恹汉子道,“麻拐七,你说咱们思安寨,到底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情?犬子夭折,那是他自己短命,但这种事,总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吧,谁家孩子不是孩子?” 麻拐七就是挑起话题的病恹汉子,本名任净平,因在本房排行老七,一幅腰长滑溜的样子,所以人称麻拐七。 他听了高佬斌的言语,故作沉思,缓缓道:“咱们思安寨,几百年传下来,那都是民风淳朴,乡邻和睦的气象。你要说谁能做得出伤天害理之事,我估摸着,没有。但是若是说因世代杀戮太多,罪业太重,生成天杀命格的不祥之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此处,麻拐七的声音嘎然而止,似乎不愿往下说了。 “对啊,杀孽太重,这也是要遭报应的,可别连大家都一起祸害了。”马上有人接口道。 “可咱们寨,谁家会造那么重的杀孽?” “咱们寨,没有屠夫,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猎人?” “对啊,你想,他们家,好几代单传了,这就是报应。老人从不高寿,代代都是那么冷冷清清的两三口人。” “就是哦,尤其是现在这个小子,一出世先把老娘给克死了!可见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小团体的火热话题,一下子就蔓延了整个讲堂,矛头指向,逐渐一致,都离不开猎人父子。 人多了,一个猜测,就容易形成决断,有了一个决断,然后就是所有人群策群力,思虑对策。 “怎么族长还没来?”也不知人群中谁突然喊了一句。却见一身白衣飘飘,身姿如剑的学堂夫子任重山,自门外姗姗而来。 任重山有意无意间,瞥了麻拐七一眼。麻拐七不动声色,微微点头示意。白衣剑客脚步不停,飘然走到人群前面的讲坛上。 他对着众人伸出右手,虚压两下,议论纷纷的人群,一下子肃静下来。 “各位叔伯兄弟,各位长辈。”任重山清了清嗓子道,“大家都知道,思安寨这两年,怪事不断,先是南头岭出了妖邪,为祸乡里,甚至杀人害命。” 说到这里,任重山眼光扫过高佬斌满含悲戚的脸上,却并未停留。 “搅得人畜不安,人人自危。也亏得全族筹钱,从上河寨请来琅上道师,给了个应对之策。现在每月一祭,让族人选派童子,轮流往南头岭送去牺牲供品,寨中才得稍安。但是每一拨前去祭妖的人,依然偶有伤亡。抓阄抓到谁家小子送祭,都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但谁也无法推辞。难道,这就是我任氏一族少年,今后百年千年的命?” 众人脸上,不觉都现出愤愤之色。 “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祖宗数百年前留下的迎圣桥,本来还十分牢固,历经天灾洪水,都无法撼动半分的,却在今日晴天历历之下,无故垮塌了。天灾人祸也好,天惩地罚也罢。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不能让整个思安寨任氏一族,都坐以待毙啊。” “对,无论如何,猎人家自己杀孽太重,不能连累了全族人。” “依我看,明天又到去南头岭祭妖的日子了,这次就应该让猎人家小子去。惹祸的人,倒是好,连抓阄都不用排名号。” 群情再次汹涌起来。人因为恐惧,就更容易激发出怨怒。 任重山见话题差不多了,再次伸出手掌,虚压两下,朗声道:“众人既然已有判断,我也不可拂逆民情。只是按先前抓阄的结果,明天是该轮到犬子上山;更何况,还有祖上那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活该他任强今天不来,大家公认的抓阄结果,就是他家任平生,难道还能赖了?” “就是,反正他家那个祸害小子去,我没意见。” “对,我也支持。” 任重山面色凝重,长叹一声道:“既然各位叔伯宗亲,都有此意,那我也不好多说。但这事要是传到我爹耳中,多半还是不成。他老人家作为族长,一向秉公办事。代代族长传下的规矩,就是猎人一脉,无论那一代,都无需涉宗族之险啊。至于原因,又没人知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家对这事守口如瓶,老族长又何从得知?”麻拐七扯着尖细的喉音嘶喊道,“我不是说老族长如何,但这种关系全族前途安危的大事,终究还是不能太过腐儒,否则,死守几百年前的规矩,就总是现在的小人得志。” “对啊,凭什么就他猎人一脉,要我们所有人拿命来保?恐怕正因如此,才让这一家人,无视族类生死,到处造孽。”高佬斌道,神情激动。 “既然如此,不妨就趁现在大家都在,定个做法。” 讲堂内的气氛,终于和缓下来,大家再次交头接耳,各抒己见。 其实对付一个鳏寡男人,一个无母孤儿,那需要多少计较,做法也早已有人定下,如今场面,也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过场而已。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章 南头岭 任平生一路奔跑,回到家中的时候,东方天际,已经泛出一抹鱼肚白。 趁着寨中还无人行动,他悄悄摸进自家屋中,翻箱倒柜,直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把那铁剑,藏在了一个自以为安稳的地方。 一夜没睡,加上七八十里的长途奔袭,少年早已疲惫不堪。尽管烈日当空,屋内的空气,也是十分烦闷燥热,他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在那间徒有四壁的窄小房间中,倒头就睡。 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昏昏沉沉之中,任平生觉得背后那硬得硌人的床板,开始跌落;他横躺的身体,也在跟着下沉。然后,床板不见了,身体开始加速下坠,越坠越快。 怎么又跌下去了?这是什么地方?少年惊慌失措,连忙扭头往下看去,可下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光,没有颜色,没有底……完了,这是冥界吗?我怎么就这样死了? 他慌乱中转头四顾,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 虚空。 他突然间想到这个十分玄乎的字眼。既然是虚空,那又怎么存在上下;不存在上下,又何来坠落? 于是,任平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坠落了,而是停留在那无边无际的浓稠虚空之中。 既然是虚空,有怎么会有浓稠的感觉啊! 他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扭动腰肢,翻滚着身体,手脚乱打乱蹭。 砰…… 终于打破了那片虚空,触到实地,跌得屁股和脊背生疼。任平生昏沉沉地坐了起来,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跌落在床边的地上。 哎,又是那个该死的梦! 自从有记忆以来,这个跌落虚空的梦,已经不知做了多少遍。 在房间阴凉的地上坐了半晌,任平生脑袋依然昏沉,却心中烦躁,再无睡意。开门出屋,才发现,那极不安稳的一觉,竟然已睡到了日薄西山。 他活动一下筋骨,突然醒起,今天若不到田中淹水,整理秧地,哪里来得及在谷雨之前播种!任平生慌忙背起锄头,乘着夕阳余晖,就往村口快步赶去。 少年未及出村,便看见扎堆的几拨人,陆续走进寨门。 “任平生,昨天族长已经打了招呼,每家都须出人力去打捞桥石,你家为什么没人去?”走在人群前面的麻拐七,神色严峻,瞪着任平生喝道,“这桥塌了,可都是你们家惹的祸。” 任平生一听此言,脑袋“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他那想得到,这病恹汉子所说“惹的祸”是另有所指。 少年眼神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却故作镇定道,“七叔公,没凭没据,你可不能乱说。我是天天上桥玩,可要把桥弄塌,就我这身板,你教我啊。” 麻拐七眉毛一挑,厉声道:“大家都知道这桥,是神仙所赐,桥突然塌了,自然是上天之怒所致。所以现在家家都在出力,就你们家,置身事外,想招惹更大的天灾?整座寨中,可是你们猎人家杀孽最重。” 麻拐七一指身后逐渐围拢过来的村民,继续训斥道:“大家都商议过了,要是这事你们父子俩不给个交代,明天就去请祥兴堂的道师过来驱魔作法,到时候,搞不好就得拿你祭天。” 任平生心中发虚,只得服软道:“我这不是昨天,给我们家那老……爹送东西去了,跑了一晚才回来,不知道族里的事嘛;明天加倍出力就是。” 祥兴堂琅上道师,是跺一跺脚,都能让整片平原抖三抖的人物。 任平生自己心里有鬼,倒是真怕那琅上道师,查出桥塌的端倪。毕竟这事太玄乎,而琅上道师,又是个更加玄乎的人物。 麻拐七见他态度转变,神色和缓了不少:“加倍出力,于事无补。但现在有个事,是你要现在就去办的。这个是族中公议,轮上谁,也不能推脱。要是这次你能办好,不但在族里能记上一功,自己也能为你们猎人家,积下不少功德。石桥的事,就跟你们家没关系了。” 任平生把那单薄的胸脯拍的砰砰响,一脸豪气道:“没问题,既然是为族里办事,赴汤蹈火都行。” 如此容易上钩,倒是让麻拐七愣了一愣。岂知两人是各怀心思,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正好这时,行知学堂夫子任重山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听到了任平生的豪言壮语,便和颜悦色道:“少年有志,很好,很好。你可以先回家准备一下,然后到你七叔公家,吃饱喝足之后,就带上族人准备好的牺牲供品,去往南头岭。” 正腹中饥饿的任平生,先是听到了“吃饱喝足”,不觉吞了好几口唾沫;待接着听到“南头岭”三字,瞬间面色煞白,吞吞吐吐道:“是要去南……南头岭?” 少年虽然惊慌,却眼珠一转,说道:““可是,我爹不在家啊。就算在家,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家没有剑,也不会剑法。所以族里很多大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去南头岭,有什么大不了的,村里好几个你这么大的少年,都去过了。”一旁早已极不耐烦的高佬斌嚷道,“今天你去,是族中公议的结果。你要是敢不尊族规,明天就让琅上道师收拾好了。” 周围一众村民,随声附和,声势顿时高涨起来。饶是任平生再狡?,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也无法应付,更何况,想想桥塌的事情,和那神鬼莫测的琅上道师,便咬咬牙道:“好,去就去,待我回家带点东西,就去七叔公家接祭品。” 见少年就范,任重山和麻拐七,都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怕什么,他们去了,都能回来,难道我入山打猎这么多年,去趟南头岭,还不如他们?”任平生暗暗自我宽心道。 在族人们满含惊奇的眼光之中,他背着污丝纺锤般的大铁剑,挑着供品;肩背上还挎了个包袱,出村往南边的丘陵山区走去。 虽然往月也是童子送祭,但一般都有家中大人携剑作陪。饶是如此,一年多来,还是先后有高佬斌家的孩子,还有另一家作陪的大人,命丧南头岭。但这个结果,比之南头岭的妖兽进寨袭杀人畜,已经好了许多。 供品是两头半大的烤猪,外加些以肉汁精心烹制的米面素食。其实大家都知道,南头岭的妖物不取素食,只不过每次都准备一些,万一它喜欢上了呢。 五六十斤的担子,对于村中十一二岁的少年,不算什么负担,加上任平生脚力见长,所以走得很快,入黑的时候,已经翻过第一重山岭。 手中的竹筒火把,也已经亮了起来。用竹筒装满火油,筒口塞上麻布点燃,就是一把十分耐用,火光又足够明亮的火把,不怕风吹。 “这烧猪的香味,说实话,连我都流口水呢。好在我都两三天没洗澡,这臭烘烘的身体,那家伙,肯定看不上。” 黑暗中行走,凡事往好处想,那黑暗,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任平生不怕黑暗,怕的是南头岭,和岭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大家都是山里面讨生活的,说不定气味相投,能交个朋友吧。” 一阵凉飕飕的山风吹过,任平生感觉脑袋一阵清冷,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子被吹散得干干净净。 南头岭到了! 山寒料峭,脊背上没来由的就升起一股冷意。 祭祀的时间,应是亥时。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赶到半山那座简陋的“灵君祠”,但一紧张,行走的速度,便不自觉地加快起来。 “灵君祠”其实就南头岭出现妖兽之后,思安寨族人为了进贡祭品而建的一个小棚屋,正面敞开,正中一张宽大的供桌。 任平生卸下肩上的担子,把一应祭品,按照夫子的交代,依次摆到供桌上,燃上族人自制的茅香,手脚兀自微微颤抖,拜了几拜,口中喃喃有词。 “灵君大爷,不,灵君大神;我今天诚心给您老人家送供品来的,没功劳也有苦劳,我好几天没洗澡,就不在这里影响你老人家的食欲了,先走一步。到了时辰,您就慢慢享用。” 黑夜中,阵阵阴风,直灌进山祠,阴冷得更加瘆人了。 任平生一边叨念着,一边后退,这会已经退到了敞开的大门之外,提了火把,转身就跑。 好险!它老人家还没出现。 起步那一刻,他暗自庆幸。 刚抬脚,那第一步,竟久久没有迈出。抬起的脚,一哆嗦就踉跄往身后踏去,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不已。 ——那是什么怪物啊! 火光中,只见一个四脚着地的庞然大物,那长相,十分可怖:貔貅阔嘴,铜铃大眼,龙头突额,狮身长鬣;通体黝黑,长满锃亮的麟甲。 雅疆神兽!闲时听人们说些志怪故事,曾描述过雅疆神兽的样子。这玩意,身上看不出半点所谓“雅”的气息来。 那传说中的雅疆,就站在跟前,高大巍峨,任平生只能到它颈项的高度! 巨兽龇着两根长长的獠牙,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盯得任平生全身发毛! 慌乱中,少年连忙侧身让道,指着祠堂门口,对着巨兽颤声说道:“雅疆大……神,您的供……品,可都送到了。麻……麻烦让个道。不不……不用让道,请进里面享用。” 那雅疆开始低头,两只挂着长长粘液的鼻孔,凑往任平生的头脸,不断吸气。 那又热又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心中大惧,双脚一软,便坐倒在地。再想说几句好话,却感觉舌头打结,喉咙梗塞,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雅疆湿腻腻的鼻子,几乎是蹭着任平生的脸皮,闻得很爽。突然“嗷”的一声吼叫,震耳欲聋,它张开血盘大口,就往少年头上咬来。 火把已经跌在地上,还在燃烧。 那足以吞下任平生整颗头颅的大口中,两排尖利的牙齿,就要触到脸颊,那颤动不已的长舌,已经能舔到额头……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章 九死一绝望 真嫩,真香。从雅疆贪婪的表情上,能看出这样的赞叹。它大概已经在憧憬,那又嫩又脆的口感,在大嘴里咀嚼时,齿颊生香的感觉。 雅疆的牙齿开始咬合,齿尖上挂着的粘液,已经触到任平生的脸庞,极其恶心。更加恶心的,是哪从喉管里阵阵涌出的腥臭口气。 送到嘴边的美餐,可真比某团外卖贴心多了。绝望之中的任平生,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对这一个和上一个世界,最后的抱怨了吧。 他下意识地后仰,倒地,扬手;只是生命终点之前,那种无谓的挣扎。因为那张血盘大口,始终跟随,甚至它的咬合之势,都没有丝毫延缓。 但雅疆的两排长牙,却突然停顿了。 因为它感觉到了两颗坚硬而糙糙的东西,打中了自己的后腭,直落喉管;麻麻痒痒的,冷不丁的就有一股浊气上冲,想吐。 人喝醉的时候,用手指头去抠搜喉咙,就能让自己呕吐。所以两颗圆咕隆咚的硬东西,在雅疆的喉管里一阵跌撞,它也想吐。 “哇”的一下,一股带着巨大腥臊气味的浓稠浆状物,从雅疆的大嘴里喷涌而出。但就是这一滞之间,躺在地上的任平生,已经反手往头后一撑,整个身体滑地前移,恰好到了雅疆那两根柱子搬的前腿之间。 生死一线,常年精于击杀的猎人,要的就是这一线之机。击中雅疆后腭的那两颗硬东西,正是任平生垂死之时,下意识扬手掷出的两颗卵石。 平常狩猎,任平生擅用卵石。一颗卵石经他奋力掷出,能打碎三十步之外,一匹山狼的颅骨。 所以,但凡入山,他都会背上一个包袱,包袱中装的,除了必须的山野露宿用具,剩下就是日常在思安河中精心挑选的卵石。 他明知掷出那两颗小小的卵石,不可能伤得了眼前这尊神兽,只不过是垂死之际,条件反射的动作而已。没想到,雅疆没有受伤,却呕吐了。 但神兽就是神兽,呕吐之中,便发现眼前已失去到口美食的踪影。它反映极快,抬起那柱子搬的右腿,就往平躺身下的任平生踏去。 那黝黑的蹄子悬在胸腹之上,如同一块顽石,带着破风之势,猛击下来。 这一下要是让它踩着,胸口非洞穿不可。 千钧一发之间,少年就地一滚,只觉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知道自己的臂膀上,至少被踩掉了一大片的皮肉,血肉模糊。 但任平生顾不了这许多,身体往后一缩,右腿同时前弓,没等站起,已经手脚蹬地,如离弦之箭,往一侧狂奔而去。 刚呕吐完的雅疆,庞大的身躯未及转动,却扬起了数尺长的尾巴,如同长鞭,长了眼睛似的朝任平生拦腰扫来。 这一扫之势,迅若霹雳,正好封了去路。任平生避无可避,情急之中,再次后仰倒地,而那一招练了三年的“天怒”拔剑式,竟也不由自主地使了出来。 铁剑出鞘,斜格于平躺的身前。虽无锋刃,对付一条血肉之躯生出的尾巴,总该没问题吧! “当”的一声巨响,如金铁相击,震得耳膜生疼;任平生已经知道自己错了。铁剑被长尾扫得脱手飞出,直飞到雅疆身前,插入坚硬的地面之中,直没至柄! 好在有铁剑这一挡,那如同铁鞭的尾巴,没扫中少年单薄的身体。他连滚带爬,继续往一边树林里逃去。 进入密林就好了,雅疆身躯庞大,在灌木丛中,肯定受阻。任平生一面拼命地狂奔,一面打着如意算盘。 恰逢一阵狂风,从头顶扫过,风力之强,竟扫得他奔跑中的身形,晃了几晃,脚步不由得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力稳住身形。 他不敢稍停,继续拔步狂奔。火把已经丢在十余丈外的地上,到这里火光已经十分微弱,啥都看不清。但任平生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突然胸腹之间一阵剧痛,如被大石砸中,体内五脏六腑,好像都已经被震得乱做一团。没缓过气来,任平生已经发现,自己突然双脚离地,整个身体凌空往后飞去。 前方一个黑黢黢的巨大身形,只两排白白的牙齿,极其瘆人地露在黑暗之中,似在怪笑。 妈啊,它怎么就到了前面!原来正是那雅疆,从半空飞过,瞬间就到了少年的身前;见他兀自没头没脑地冲过来,有意戏弄,用自己突出如顽瘤般的额头,把任平生撞了回去。 任平生心下明白,这是猫抓老鼠都喜欢玩的游戏,老鼠越是玩儿命的想逃,猫儿就越是高兴,绝舍不得马上就杀了吃掉,非玩到它自己断气不可。 想到那平时十分有趣的猫鼠游戏,任平生心下悲苦不已——惨绝人寰啊。 这东西居然会飞,我任平生,还有什么活路! 跌落地上的少年,仰头望天,哀叹不已。硌到地上零星的石块,草刺,背上应该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可任平生没觉得痛,皮肉之伤,远没有心中绝望那般刻骨地痛。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浑身上下摸索一番,各种零碎,暂时都还在。 他挣扎着坐起,喘了好几口气,慢慢缓过劲来;转头四顾,发现那缠着污纱网的铁剑剑柄,就在身边的地面露着。 任平生伸手抓住剑柄,奋力一拔,扯得受伤的臂膀和脊背一阵剧痛;剑柄却纹丝不动,想来地表之下,是坚硬的砂石土层,把阔大的剑身咬得极紧。 阵阵热气,直扑少年的侧脸,灌进右边耳朵,痒痒的极其难受。他知道雅疆已在身边,正低着头嗅自己的侧脸。 可那又能怎样?自己就是猫爪下的老鼠,但既然跑不掉,老子偏不陪你玩了。人毕竟要比老鼠聪明些。 他脸别向左侧,看着生平第一把剑的剑柄……出世就弄塌了石桥,那么大的动静,果然是不祥的东西,刚到手,自己就要死了。 好多年来,少年已经没尝过眼泪的滋味,但这次,泪水却止不住地从脸颊流下,直挂嘴角,渗入口中,苦苦的,涩涩的。 脸侧的那阵阵热气,突然加剧,却不再是冲着脸来,而是扑向右臂。 紧接着一声嗷叫,震的任平生右耳呜呜鸣响。 “不好!”他下意识地往左侧翻身而起,急奔几步,饶是如此,右臂上一阵剧痛,显然又被扯下一大片皮肉。 现在双臂具伤,没感觉雅疆追随而至,任平生回过头来,却见那可恶的家伙,牙齿染着鲜血,正嚼得津津有味。自己臂膀上下来的一大片皮肉,却似乎刚好够他塞牙缝的。 巨兽龇着利牙,冲着任平生吼吼几声,一脸嘲弄之色。 回想起刚才的凶险,少年顿时明白了雅疆的用意。万分恐惧之中,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它不会一击杀了自己,现在想不陪它玩都不行了。 它会把自己的臂膀一段一段的咬掉,嚼碎,吞下;然后是两腿,然后是身上一块块的皮肉,千刀凌迟,慢慢折磨,直至断气! 想着一个没手没腿的滚地冬瓜,鲜血淋漓地翻滚在那张细嚼慢咽的血盘大口之下,那幅景象,便是心怀死志的人,也绝对无法淡定! 恐惧之中,任平生双眼冒火,“好吧,你自找的。”便在他刚积蓄起几分拼命的狠劲之时,却发现雅疆动了! 大嘴一张,长牙破风,那巨兽的身形,竟拖着一道残影,如箭搬向少年立身之处,平平射来。好迅捷的脚步! 任平生不假思索,往侧面急闪;顺势就是一挥左手,两颗卵石,激射而出,直取雅疆双眼。 数十步之外,他能用飞石击中鸟雀的头,更何况那一对铜铃般的大眼。 原来先前打入口中的,是这样的两颗石头。雅疆目光一直,一副恍然大悟的眼神,却不闪不避,只略一低头,额上那一大块富有弹力的肉瘤,竟瞬间将飞石弹回,往任平生胸腹射到,破风之声,比掷去之时更急! 玩头球呢!任平生不敢怠慢,身体往后一仰,就就地翻了一个筋斗,堪堪避过飞石,却已经狼狈不已。就这么一滞,恐怕是再避不开那巨兽冲来之势了。 不幸之中,却在后翻时发现身后一片婆娑树影,竟是一棵主干极粗的大树。 任平生不假思索,翻身未及立定,已经就势往侧后一闪,便闪到了大树之后。 少年暗叫侥幸,正要依仗大树的一阻之机,往前方树林急奔;却听到背后“嘭”的一声巨响,背后靠着的树干突然一震,震得自己立足不稳,踉跄几步。 不好!任平生心中一凛,往侧旁急滑两步。只听得“轧轧轧”几声,大树轰然倒下。若不是自己闪得快,此时已经被压扁在树干之下。 好个四不像的畜生,竟一下将大树撞倒了。 任平生已见怪不怪,趁着那滑步之势,往树林急奔而出。 又是一阵疾风,从左侧身边扫过。任平生踉跄之中,看也不看,一扭身就往右侧转向,继续狂奔。 接着,仍是一阵疾风,扫过头顶…… “你大爷的,给一口痛快的行不!”再次转身之际,任平生破口大骂道。他已经无意求生,只求速死。骂声未了,却发现一团火焰,从左前方疾喷而至。 任平生连忙止步,身体却随着巨大的惯性,往前倾倒,眼见就要撞上那一团连续喷射的火焰。他连忙蹲身伏地一滚,一阵焦糊的气息钻入鼻孔,也不知被烧掉了多少毛发;肩背之后也是一烫,烫的本就受伤的皮肉一阵剧疼,紧接着晚风侵体,沁凉不已。 显然,衣服也烧了一大片! 力大无穷,飞天喷火,你还有什么神通,没显摆出来! 喷完火的雅疆,嗷嗷狂叫几下,声震山谷,回音阵阵;十分得意。 它看见不远处,被烧得衣衫褴褛,毛发焦枯的少年,正蹲在地上,蜷缩着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双手双脚,全缩在蜷曲的背影之中,显然已经绝望了。 ~~~这一张,写得真心辛苦,各位看官,手上有推荐票的,鼓励一个呗!~~~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章 惊天一战 巨兽雅疆,看着那已经放弃抗争的猎物,聊无兴趣。死志既萌,那肯定不够好吃了。 它缓步走近任平生身边,长长的口鼻一拱;少年蹲坐不稳,蜷曲倒地,仍是一动不动,反正就赖着装死。 雅疆的口鼻,从他脸侧蹭到腿边,张开大口,准备从腿上最丰满的部位,再撕下一片嫩肉。 眼看右腿不保,任平生仍是不动。 张开的大嘴,迅猛往下凑着,两排利齿,开始咬合…… “喀嚓”一声脆响,它咬中了……一块边角尖利的扁形石块! 一个猎人拼命的时候,永远别忽略他的手段和速度。更何况,人之将死,爆发出来的潜力,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再怎么可怕,在绝对悬殊的实力面前,任平生能做到的,也是仅此而已:随翻身坐起之势,腿脚横摆,避开一击,同时手中的石块递出,塞在了雅疆口中。 猝不及防,雅疆被石块震得牙根发麻。任你再生猛的活物,口腔喉舌,历来都是脆弱之处。所以它现在,被尖利的碎石割得满口鲜血。 老子就是要让你吃也吃不痛快! 任平生觉得十分过瘾。在雅疆狂吐石屑的当口,他已经站立起来,走到那把入地的铁剑旁边,躬下身体,双脚蹬地,双手抓紧剑柄,奋力一拔。 剑柄仍是纹丝不动。两边手臂,都被撤掉了一片皮肉,剧痛之下,力量早已远不如平时。 拔剑不是掷石,可以取巧。 但任平生不肯放弃,双手随着身体摇摆,奋力摇动剑柄。有剑在手,拼起命来,才会更有意思。除非,雅疆盛怒之下,一口火焰喷出,把自己烧死。 它显然不会这么做,因为它是神兽,比人更通灵性,也比人更有傲气。 他摇了好几下,双臂伤口的剧痛,直透入骨,骨头酸楚不已。 雅疆却已经吐尽了口中的碎石,缓步走来。它两眼喷火,显得极其愤怒。那柱子搬的腿脚每踏一步,地面都是一阵震颤。 铁剑,又松了一点。哪怕只是错觉,少年也不免心中一喜。 “嗷……呜……”雅疆嗷叫,大口张开——这一口,咬向任平生的右手。 “呀……啊……”少年嘶吼,臂膀和脖子上青筋毕露。 任平生知道势已不可逆,伤残已不可免。这妖兽的速度,太快了!自己诡计已经用尽,对方有备而来,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 只有拔出铁剑,顺势送入对方口中。 然而,铁剑不出! 眼看,手臂就要没入巨兽口中。 “呜……喔喔喔……呜……” 这是什么啸声?——来自雅疆身后的密林,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落下! 雅疆倏然回头,两条粗壮的前脚一蹬,庞大的身躯,竟如甩鞭一般迅捷横摆过去,对着啸声传来的树林。 任平生死里逃生,狠劲一泄,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双眼也死死盯着密林方向,因为他跟雅疆一样,很关心哪个暂时救了自己一命的家伙,到底是谁。 莫不是跟雅疆争食来的? 垂死之人一旦有了生机,便要加倍的惊疑不定。 只听得草树纷纷折断倒地的声音,不断传来,声势浩大。雅疆双眼死死盯着哪个方向,四脚半曲,蓄势待发。 一个模糊的白影,如小山般从林中缓缓行来,踏断一路草树;像个人,又不像人。 那白影的个头,起码比这头雅疆,还大了三分之一! 西岭白猿! 经常随那男人去西岭打猎的任平生,不可能不知道西岭白猿。整片平原的人,都知道西岭白猿。那是个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每一代人,都有关于西岭白猿的传说,说的,都是同一头白猿。 人们入山,一旦闻到西岭白猿的声息,或者看到它巨大的足迹,一定要立即回头,远远避开。 所以,整片平原之中,几十村寨,便只有思安寨任强一个猎人。做那种跟白猿争食的营生,你一定会觉得其实饿死也是一种福气。 白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走近雅疆身前,足足高出半个腰身。它长长的嘴唇外翻着,“喔喔”啸叫两声,举起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对着雅疆当头抓下。 那掌指之上,五支长长的指甲,如同五把尖利的短剑,黑暗之中,兀自泛着莹白的光泽。 这一把被它抓到,雅疆那颗硕大的脑袋,非抓出五个直透颅骨的窟窿不可。 雅疆不敢力抗,身体横滑出去,迅捷如同魅影。身形甫定,它就地四脚一蹬,卷起一阵狂风飞上半空,往白猿脖颈咬去。 然而白猿虽然体型庞大,身手之敏捷,竟半点不输雅疆。只见它旋腰一转,右臂横摆,如一道白电往雅疆侧腮扫到。 对方太快,雅疆眼见无法避开;却突然间脖子一拧,转头就咬白猿扫来的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白猿垂臂沉肘,手腕一翻,竟瞬息由横扫变成了自下往上,抓雅疆脖颈柔弱之处! 雅疆见来势凌厉,已无闪避之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情急之中,脖子一缩,大头一低,正好用张开的大嘴,对着白猿凌厉抓来的指抓。 白猿不愧是这一带的山中霸主,一击无功,却并不用指掌去和雅疆的利齿硬碰。它再次翻掌,轻轻抚到了雅疆的右边脖颈,抓住那巨兽的长长鬣毛。白猿顺着旋身之势,左手亦已到位,弯过下巴贴着雅疆的左腮帮,双手用力一旋。 雅疆那庞大的身体,竟被它旋得在空中翻滚数圈,远远跌出五六丈开外,四仰八叉地滚倒尘埃。 耍太极啊! 饶是雅疆皮糙肉厚,这庞大的身躯凌空跌出,也是受伤不轻,却更激起了它的凶性。雅疆滚地而起,嗷叫一声,奋起四蹄,便又向白猿冲去。 这白毛畜生,放到人间,绝对是普天之下数一数二的武道宗师! 任平生如是想道。一股拼命的狠劲既泄,他再也无力动弹半分。且不说早已疲惫不堪,就那一身伤势,只要稍稍一动,便痛彻心肺。 他很想趁那两位大老板打架之机,脱身逃跑,可是试了几次,都无能为力。 下山的路,已经被正在高呼酣斗的两位爷占着;往山上爬,自己又能爬得几步?更何况,剑在人在。 这时候,他真怀疑那句誓言,是那个男人要把自己害死的恶毒诅咒。但任平生看看眼前露出地面的剑柄,却实在打心里舍不得。 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他开始继续双手紧握剑柄,手臂无力,就用腰身摇摆,想把铁剑摇松。 横在地上的火把,由于火油渗出更多,火光更亮了。 “傻里吧唧的,你不是会喷火吗?”任平生一边摇着剑,一边看着那腾跃闪转,一黑一白斗在一处的两道残影,满怀嘲弄之意地嘀咕道。 “张口一喷,那白大个一身白毛,岂不是要被烧个精光?”想着白猿一身光溜溜的,皮肉焦糊的样子,任平生不由得万分担心起来。 那蠢兽,可千万别想到这一招。 虽然还不知白猿善恶,但至少,它一出现就救了自己一命。 然而,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只见那边,大白猿已经占尽上风。它身形如旋风急转,两臂箕张,带起阵阵劲风,方圆十数丈的范围,尽是草树纷飞,砂石四溅! 白猿越转越快,脚步也跟着移动起来,一瞬间,四面八方,尽是那长毛飘飞的白影。雅疆四处奔突闪避,却苦于全在白猿身影笼罩之中,无处躲藏。 危急之中,雅疆突然再次腾空,这一次,竟高出了白猿头顶许多。 身在高空的雅疆,如飞龙般盘旋而下,大口一张,一股烈焰,凌空喷下! 这一股烈火,不知比当初喷任平生的时候,强了多少倍,照的周围如同白昼! 眼见白猿那小山般的身体,也难免要被这股烈焰吞没。白猿却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它停止了旋转,突然仰面朝天,腮帮鼓胀。 见此情势,任平生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慌,也许是猎人狼性,面对巨大凶险来临时,那种敏锐的直觉使然,他双手放开剑柄,紧紧捂住了耳朵。 “呜……” 这绝不是一声长啸,而是……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饶是任平生已经紧紧捂住双耳,仍被那一声啸叫震得脑袋发昏,心口狂跳不已,好像随时能冲破胸腔而出。 啸声并未因此而消停,而是越来越强。 任平生头脑欲裂,捂住耳朵的双手,几乎能把脸颊压扁。 一股看得见的声浪,从白猿口中,向四面八方迸发而出,整个沉沉的夜色,为之一震。在那震动夜色的无边声浪之中,雅疆口中不断喷出的火焰,竟如同狂风暴雨之中的一点蝇虫之光,飘摇不定,眼见就要熄灭。 突然间,那已经羸弱不堪的火光,陡然增强,暴涨数倍,却快速往上空反卷而去! 这一团火卷上去,饶是体型庞大的雅疆,也非变成一大坨香喷喷的烤肉不可。 脑袋已在炸裂边缘的任平生,无暇去想象那一坨烤肉会是什么样的口感味道,只求两位大老板速战速决。 然而,善用火者,又焉能如此轻易地被自己喷出的火焰所伤。 那高悬半空的雅疆,突然间长嘴张大如斗,似乎随时要把脖颈撕开。一股腥风倒吸,那团汹涌而来的火焰,竟然如长鯨吸水一般,被雅疆尽数吸入口中。 白猿的啸声,终于停了。任平生长舒一口气,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嗡嗡作响的脑袋。 然而如此一来,雅疆似乎已经法力耗尽,巨大的身躯,从半空中急跌而下。 机不可失,白猿突然长臂一展,五指箕张,就往下跌中的雅疆胸口扫来。雅疆奋力搅动身躯,终究跌势太急,胸腹间被划出五道长长的血痕,鲜血溅洒,跌落尘埃。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章 烈焰妖珠 雅疆侧卧地上,四腿屈曲,似是努力护着胸腹脆弱部位。它勉力抬起头颈,扯动身体翻滚,却始终无法翻身站起。 看来,这个曾威风一时,独霸一方的妖兽,已经重伤垂死。 白猿喔喔呜呜地啸叫着,双手捶胸,十分得意,大摇大摆往雅疆卧地处走来。 任平生心下一激灵,连忙忍痛躬身,再次紧紧抓住地面的剑柄,“起……”。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可越着急,剑越是拔不起来。 只要雅疆一死,自己的死活,就全在大白猿一念之间。他希望再不济,也不能束手等死,没有拼命的机会,好歹让对手不敢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之前是怎样诡诈对付雅疆,他也会同样死命地戏耍白猿。 白猿已经走到雅疆身畔,看着地上垂死挣扎的手下败将,它左手拢指如爪,五把尖利如剑的指甲,挟一股疾风刺向雅疆胸腹之间。 它这是要活取兽心么? 任平生一直用余光看着,目睹这样的残暴,饶是一个曾猎杀无数活物的猎人,也不由得惊惧不已。但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拔出深入地中的那把铁剑。 雅疆已经无能为力,四蹄乱蹬,却根本防不住那迅如电光袭来的猿爪。五把利剑,已经侵入雅疆的防卫空档。雅疆垂到胸腹的长长鬣毛,无风而散;裸露的胸口,眼看就要在利爪之下洞穿,血溅当场! 原来雅疆的胸腹,并没有那坚硬亮泽的麟甲。 然而,白猿似乎忘了,或者说它不知道,雅疆还有条迅捷如同霹雳般的长尾。 为了抓向雅疆的胸口,它和身前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 白猿已经听到了背后凌厉无匹的破风之声,以它数百年浸淫修炼而来的敏锐知觉,它知道这一鞭,袭向自己致命的项背和后枕骨。 如被击中,枕骨必碎,颈椎必折。 这是一命换一命的打法。 雅疆的伤,并没有它表现出来的那样重,否则绝无气力挥出如此威猛的一鞭;但它也十分清楚,自己绝非西岭白猿之敌。 明知不敌,也要换命! 白猿双瞳缩小,死死盯着即将破于自己利爪之下的那片黝黑皮肤。它是胜利者,它来这里力敌妖兽,为的是取宝,不是死战,所以它当然不甘心换命。 眼看白猿接近失重前仆的身体,已经无法回顾身后,那致命的一鞭,会在抓穿对手胸口的同时,击中自己的项背。 所以白猿并不回顾,而是加速向前,顺着身体前仆之势,滑步踏出一脚,堪堪踏到雅疆的肚皮边上。 它随势突然侧身向右,右臂后摆,卷起一股猛烈的罡气,如风卷残云,那凌空甩来的鞭子,竟被倒卷回去! 原来白猿从来就不曾忽略雅疆的尾巴。雅疆尾部在右,所以白猿拢指袭胸,用的是左手。 但如此一来,那抓向雅疆胸腹的一击,却被动地中途变向,在对方的肚皮上,划下五道更深更长的血痕。 雅疆的胸肋的伤口,肌肉外翻,白骨可见。 它突然翻滚而起,四足挺立,跟着身体一抖,却见那满身麟甲,陡然竖起,散射而出。 淡淡的火光之下,漫天激射的麟甲,光泽闪耀,说不出的恐怖诡异。在如此近的距离,麟甲铺天盖地激射而来,饶是白猿神通如何广大,也绝难做出有效的反应了! 白猿只是急退,并不见它如何屈膝蹬脚,身体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往后弹射而退。原本甩出未及回位的双手,此时已经紧抱头脸,全身白毛倒竖,如同一只巨大的绒毛玩偶。 “噗嗤噗嗤……”无数的鳞片,射入白猿身上厚厚的绒毛之中。白豪漫天飞舞,看得出雅疆麟甲边缘之锋利,犹如剃刀。 间不容发之际,雅疆已经张开大口。 在一旁目睹整个情势逆天翻转的任平生,知道紧接着,一口烈焰就会从雅疆口中喷射而出,那大白猿,这一次,怕是要真的变成一坨烤肉了。 不可一世的白猿,无论如何都已经失去了一切反击之机。 饶是心中并无立场,如此惨烈一战,任平生仍是看得胆战心惊。 然而,他和雅疆,都低估了白猿的神通。 作为这方天地的霸主,它能盘踞莽莽西岭大山,而雅疆只能屈居此南方丘陵,自有它的道理。 激退之中的白猿,身体已经开始旋转,转速之快,使它整个如小山般的身形,化作一股红白斑斓的飓风。 是的,白猿身上在溅血,但这似乎更增添了它的战力。那股飓风的威势,摧枯拉朽一般,距离数丈的草树,尽皆倒折。 雅疆的口中的大火,已经喷出,一道火柱,照亮整片夜空! 这一次,大火并没有被飓风吹熄,也没有偏转,而是源源不断,融入了飓风之中。不一会,一道蔚为壮观的烈火飓风,盘旋在这片山地上,点燃了周围的一切。 春草青葱长,春树醉人绿。 生机盎然的大地,渐渐的变成了一片火海。 什么时候,人类也可以修成如此神通广大的妖术?——任平生仰天慨叹道。 一道壮观的烈火飓风,和一道在火海里奔突冲击的黑色残影;这已经是不该在人间见着的战斗。 两尊神兽,都已经在拼尽全力,做最后的生死一搏。 一直在努力拔剑的任平生,全身的疼痛和疲累,如决堤的洪水般,侵袭着他的整个身心。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手脚开始无可挽回地逐渐酸软。 只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回荡:“你得拔起这把剑,否则就是死,也不得好死。” 他看着那边的火海和飓风,其实早已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将不得好死。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能干嘛呢?只要还有余生,就总该干点什么,哪怕是抹脖子。 所以昏昏沉沉地,任平生仍在拔剑。 剑似乎又松动了一点;尽管仔细回味起来,那好像仍是错觉。即便如此,也给他徒增了不少信心。 然而这时,那边的战局,开始出现了变化。那道迅猛的烈火飓风,开始变了! 高耸巨柱般的风旋,开始变矮,变粗。就如同正在旋转的纺锤,突然间所有的丝线全部绕向下部。 飓风越来越矮,越来越粗,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滚地火球。 已经化作残影的雅疆妖兽,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全身麟甲的保护,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它突然停止了奔突,腾空而起,速度之快,远胜往时。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向前,而是在逃窜! “呀——啊——”这时候的任平生,正张口大喝,握着剑柄的双手,虎口都已裂开,正在流血。 他对那边的战局,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看见那道掠空而来的黑影,正飞往自己的立身之处。 紧绷到极致的筋骨,承载着数倍于往时的力量爆发;突然之间,松弛了! 剑已在手中。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甚至任平生口中那一声爆喝,仍未止歇。 然后,他看见了那飞天而来的黑影。 黑影的背后,跟着一个比它不知庞大多少倍的火球。从任平生的角度看过去,宛若一面火墙,紧逼在飞天而来的雅疆身后。 雅疆越来越近,火球越来越近。 火球急速旋转,那声势,能吞噬一切。 任平生已经举起铁剑,剑尖对着雅疆飞来的方向。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哪只妖兽嘴角的粘液,横流的鼻涕。 被烈火烤得发热的空气,已经带来了雅疆那令人恶心的气息。 “呀……”任平生张口大喊,他已经无可闪避。就是避得了雅疆,也避不开那面火墙! 所以他举剑,大喊,发出生命最后的一击,和最后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雅疆的身体,凌空被那团火球吞没了。 那团火球的边缘,距任平生已经不过数步之远,但是它没有继续前移。 少年看见火球之中,依稀有个黑色残影在旋转,碎散,伴随着声声瘆人的惨叫,然后无影无踪。 一颗不知到底是黑色还是白色的珠子,从火光中弹射而出。那鸡蛋粗细的珠子,既像是虚体,又像是实物。黑色的底子里透着白色的光泽,说不出的诡异。 无巧不成书,此时惊得合不拢嘴的任平生未及反应,珠子竟直直飞进自己的口中。他下意识急闭双唇,欲将拒之,这一下反应太过,却恰恰将那珠子囫囵吞下腹中。 一道如火灼烧的感觉,自咽喉直下胸腹,然后,在任平生的身体皮囊中,轰然炸开;那灼烧的感觉,遍布全身。 “完了,这一会,是真的要死了!” 任平生一手紧紧掐住脖子,已经不可能再把那团烈火掐出来了。他接着猛力地拍击灼热得一塌糊涂的胸腹;另一只手,兀自死死抓住剑柄。 眼前的火球已经熄灭,后面现出白猿血迹斑斑的巨大身躯。 白猿双臂垂着,委顿不已。但是那一双能喷出火焰的眸子,死死盯着正在挣扎的仍平生,似与此人,有如海深仇一般。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章 亡命 山野的火海,仍在燃烧,一人一猿,满脸灰烬,浑身是血,大眼瞪着小眼,小眼瞪着大眼。 大白猿大口喘气,迈开沉重的脚步,步步逼近。先前被那漫天散射的雅疆麟甲攒射,它显然受伤不轻。 小人物满脸恐慌,他突然反应过来。跑! 于是少年转身,跨步,身体直直弹出数尺,再跨步,又是数尺。 任平生看见身边的茂密的草树,一排排化作虚影往后倒退,两耳边风声呼呼,听不到大白猿的响动。 满心不安之中,他更加奋力地奔跑;不时转头望去,大白猿远远跟着,大步跳跃;山中不少参天古树,它有时干脆一跃而起,手攀粗壮的树杈一荡,能往前飞出好几丈远。 少年狂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管不了了,能跑一段是一段。 奔跑中,他很快有了意外的发现,尽管白猿来势迅猛,却跑了好一段,仍没追上自己。他这才想起,那家伙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你个白毛畜生,受伤了不好好休息养伤,死命追一个同样受了伤的小孩,有意思不? 任平生腹诽不已,这才想起——对啊,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怎么不痛了? 另外,这奔跑的步子,怎么这么大,自然跨步,出去的就是平时助跑之后奋力一跳的距离。 然而大白猿一直紧追不舍,他来不及去查验自己身上的伤势。 吞下火球中弹出的那颗妖珠之后,整个身体之中,一直如火灼烧般,炽热难耐。如今奔跑起来,哪一股灼烧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 任平生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如同被一股脑儿撂进了一炉火锅之中,起码也七八分熟了。 他开始大声吆喝,希望能散出一些热气;但是越吆喝,体内越是炽热…… 大白猿一直奔跑在任平生的右后方,也就是斜坡的下方。 因为,越低矮的地方,越多古树,方便白猿跃上树杈,往前摇摆;然而地面的灌木荒草,也越茂密。 任平生明知越往下跑,自己就越能接近村落,但也一定会在灌木荒草中受阻,被白猿一把抓住。 所以他一直在朝着山脊的方向跑去。 越往高处,大树越少,地面荆棘灌木,也越稀少。 少年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更不知白猿会追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对方不停,自己就不能停。 至于自己能支撑多久,听天由命吧。 奔跑了半个时辰,任平生早已经跑到山脊之上,这里的草不高,可以随意迈步飞奔,一路往西而去。 体内的烈火,已经烧得他快要炸开。但现在他不敢喊了,只能尽量保持步履均匀,身体放松。 这也是半个时辰下来,任平生发现的一个秘密。只要身体保持放松,体内的那股热量,就能均匀流转,那一股炽热难耐的感觉,能大大减轻。 半个时辰之前,还在受着无限伤痛和恐惧折磨的任平生,感觉事情开始变得有点意思起来。突然间拥有了疾步如神行的神通;突然间体无完肤的伤势再无半分疼痛,这种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也只会怀疑那是江湖骗子的障眼术。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放松,此消彼长,这会伤痕累累的白猿,肯定是追不上自己的。 体会着身体的神奇变化,他已经好一会没有回头去看了。就在他正沉醉其中的时候,突然间,右后侧一阵破风之声传来。 任平生感觉到了一阵草树折断,土石飞溅的强大气场,大惊失色。 他没来得及回头细看,一蹬腿就往侧前方蹿去。然而,白猿好像本来就等着他这一反应似的,只见一股旋风卷过,一座红白斑斓的小山,已经堵在任平生身前! 未及转身逃跑,那“小山”已经动了,五指如钩,指甲如剑,径直往少年胸口刺来。 白猿已经等不及了!它知道任平生不懂如何炼化那颗妖珠,但在体内日久,化归脏腑,就极难完整取出。 白猿为妖珠而来,为之死战,其能甘心功亏一篑。 它好不容易,引雅疆使出喷火的本命神通,并聚拢它喷出的真火,反炼其身,才逼得雅疆在自身炉鼎之内,聚炼妖珠弹出。 而眼前这个白捡了大便宜的毛头小子,那有什么本命神通可用。 所以情急之下,大白猿拼着伤势加重,激发出数倍于平时的潜力,突然加速,凌空一击,明知任平生必能作出第一反应,所以白猿也留有堵截的余力。 致命一击,其速度之快,来势之强,又哪里是任平生可以抵挡得了的! 眼见那能轻松抓握自己腰身的巨大爪子,已至跟前,任平生避无可避。 然而,越是间不容发之间,任平生就越能做出反应。也许是多年游猎养成的条件反射,也或者是天赋使然。 但凡遇袭,他手中第一反应,就是先抓卵石;无论是急避之中,还是对攻之时,几乎都能顺势为之。 所以,白猿依稀看见了一颗圆咕隆咚的东西,射向自己的指爪。它心中一喜,连忙接住。 此时没有火光,夜色正浓,那里分辨得出那是卵石,还是珠子。 就这样一滞之下,任平生已经蹬地跳起,旋身往后急退。 脚一着地,周围一片漆黑——不妙!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和大白猿,都至于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冠笼罩之下。 然后,他已经看见白猿跳起,伸手攀树,摆荡,一气呵成;再次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难怪它会选择这此处突然发难。无论往哪里逃,在这棵大树之下,自己都跑不过高来高去的白猿。 体内的烈火,又有了复燃的苗头,任平生已经感觉到了那股火气,又开始在体内乱窜……当真祸不单行。 一个模糊而庞大的白影,如一堵移动的高墙,迅猛扑了过来。这一次,无论往那蹦,他娇小的身躯,都很难蹦出“高墙”可以控制的范围。 走投无路的任平生,双眸之中,尽是狠厉之色,他屈膝蓄势,铁剑横拖,瞬间蹬腿,反往前方斜插而去。 才不过到白猿大腿的高度,这是要以卵击石式的对撞? 白猿“呜……”的一声啸叫,趁势略微提起如风撞去的左膝,这一下少年的头脸要被撞上,能治好恐怕也是扁的。 眼看那毛绒绒的膝腿,就要撞到跟前,任平生突然凌空拧腰,侧身,铁剑横伸! “噹”的一声脆响,铁剑如击石上。 任平生本来凌空的身体,被那一股对撞的大力带得转了几转,才落地跌倒。他一跌即起,连忙横跨一步,横剑身前,紧靠古树巨大的树干。 大不了,绕着树干跟它躲一回猫猫。任平生看着站在原地的白猿,如是想道。 但这一次,白猿并没有立即扑过来,它突然蹲下,双手不断地揉搓着刚才被铁剑击中的膝盖。 机不可失! 任平生诧异之中,来不及细想战力逆天的白猿,为何竟会受不了自己那毫无章法的铁剑一击,连忙绕过树干,飞奔而去。 一夜折腾,他已经感觉的了腹中的饥饿。 沉沉夜色中的丘陵山脊,一路绵延往西,斜斜上行。那娇小的黑影,便在黑夜中没命地奔跑着,不敢稍停,直至双脚酸软,终于力竭。 已经好一段路没见着白猿的影子了,也不知它是仍在原地恢复伤势,还是已经放弃了追踪。但任平生仍然不敢跑向山下,怕万一陷入荒草荆棘之时,被白猿追上,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先在手心扣了两枚卵石,然后才从包袱中,取出两块早已被挤压变形得不成样子的烧饼,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好在昨日机警,晚饭后从七叔公家,顺手打包了这两块烧饼。 勉强填饱肚子,任平生心下稍定。身体中那一股乱窜的热量,此时似乎也开始平静下来,只是仍有全身发烫,好似平时患上热症的感觉。 他终于有时间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势了。 昨晚才刚被撕去两块皮肉,白骨可见的两条手臂,此时却毫发无损!连表皮肌肤,都一如既往的平滑。 背后那些硌破的皮肉,跌伤了的骨头,此时毫无感觉。 他确认自己的伤,已经全好了。那珠子果然神奇无匹! 说不定,自己都已经有了可和白猿一战的实力。 信心稍稍膨胀,他就想到了雅疆惨烈的下场——还是算了。 白猿依然未见踪影,任平生站起身来,四下里走走看看。平时游猎露宿,但凡闲下来的时候,都会做些未雨绸缪的事。 相对于白猿可能追来的方向,这里居高临下,倒是一处极易守御的地方。当然,前提是双方实力差别不大。自己与白猿之间,显然不具备此种前提。 但任平生仍然从包袱里取出小猎刀,开始布置些机关。 他知道这些对付小禽小兽的陷阱,不可能对付得了白猿,但起码在自己休息的时候,机关一旦激发,能起示警的作用。 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才有可能坚持更长时间的逃亡;尽管吃饱了之后,其实已经不怎么觉得累了。 按照往时的经验,一夜没睡,又长途奔袭,早该累的浑身酸痛,动弹不得。 不停的忙活之中,竟发现一个藏风的边坡,有一株挂满果实的桃树。正值桃子成熟的季节,尽管黑夜之中,看不清果子的颜色,但那触手肥硕,形态圆满的感觉,桃子多半已经熟透。 任平生连忙摘了好些桃子,放在包袱之中。这一下,饿白猿追饱汉子,老子一路跑一路吃,看它能追到几时。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章 高山仰止 在一块视野开阔的大石上,任平生坐了下来,面对着来路的方向。 右边的巍巍雪山,高耸入云;那如同自天压下的陡峭崖壁,虽然还隔着一条峡谷,却已经如同压向身侧一般。 煦微的曙光之中,丘陵山脊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岿然不动,一直让自己保持高度警惕的任平生,就这样坐在石上睡着了。 巍巍大山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包括丘陵,当然更包括相对于少年来说,那体型巨大的白猿;尤其是当它悄然而来,不带半分飞沙走石之势的时候。 此时的白猿,其实早已远远看见在石上打盹的少年。它知道自己重伤之后,跑不过他,所以现在,它来得蹑手蹑脚,不发出一丝声响。 它已经屈指如爪,等走到最后一二十步,就发起最后一击。到那个距离,凌空一击,绝对万无一失。 少年粗重的呼吸,都已经隐约可闻了;借助煦微的晨光,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因为体内发热而生的一片红晕之色。白猿的眼神,开始变得十分凌厉,内中闪着怒火的光。 对此,任平生一无所知。他不累,但是太困了…… 五十步,白猿轻松绕过了他装的触发狼牙棒。 三十步,白猿根本没碰到他布置的触发圈套。 用这些小玩意,简直是侮辱一尊强大妖兽的智商! 二十步,白猿跨步,踏下,屈膝,准备起跳——最后一击…… 然而,它突然硬生生地终止了起跳。因为一阵嗤嗤的破风之声,来自三个方向。 那小子,一直都有点鬼门道,白猿不知底细,不敢托大。 三支踏箭,一齐射向白猿。 它原地一旋身,挥手,轻松把三支木箭接在手中,然后,就知道上当了。就这玩意,任它射中,也不够给自己挠痒痒的。 就这么一番动静,任平生已经醒了。他从石上弹跳而起,转身就跑。 白猿连忙扔掉手中的箭,再向少年急冲。 在南头岭开始之时,白猿还能勉强追随,如今以伤痛之躯,半夜奔袭之后;哪里还能撵得上吃饱睡足的任平生。 一步跨出好几尺远的跑法,确实挺新鲜;任平生一步一蹦,越觉好玩。不时回过头来看着气喘吁吁,越跟越远的白猿。 到不见对方踪影,任平生便停下脚步,挑了两只个大熟透的桃子,就在原地啃了起来。 那一团小山似的白影,再次出现在视野之中。任平生一手举着一个桃子,朝脚步略显踉跄的白猿挥着;另一手继续送往嘴边啃着,姿态神情,十分夸张。 白猿气极,如离弦之箭般奋力冲刺而来。 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任平生连忙转身,继续逃跑。 反正已是死仇,把白猿激怒,会让它体力消耗更快。只有把它远远甩开,并找着去往山外的小径,自己才有机会脱身。 而且脱身的方向,不能让白猿发现。万一它可以循迹追踪,那也十分不妙;一个雅疆妖兽,整个思安寨都无人对付得了,更何况这尊战力更强的大神。 体内的热量,已经变得越来越平和,任平生几乎没有明显的不适了。奔跑的脚步,却变得越来越轻灵,自身的力量,更是绵绵不绝,越跑越精神。 他确信自己吞下的那颗珠子,肯定是大有裨益的某种异宝。 一路看着前面兽类奔突四散,禽鸟仓惶腾飞,好不壮观;它们都能远远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山脊的坡度,变得越来越陡峭,盘旋缠绕,山势也越来越复杂了。 任平生已经远远看到横亘前方,巍峨耸立的雪山——不好,前面就是西岭大山了! 西岭山脉后面的雪山,与南北两面的雪山相接,无人能攀。 高山仰止,他快要走投无路了。 任平生回过头来,白猿仍在远远地紧追不舍。 西岭是它的地头,它比经常来此狩猎的任平生更加清楚,那地方山高林密,处处山高崖陡;这小子,不可能还像在南边丘陵上跑得那么欢快了。 到时我看你怎么跑! 任平生看着渐渐逼近的西岭大山,眉头紧锁,眼眸急转,脚步丝毫未缓。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人。那个人,肯定也不是白猿的对手,但起码,比自己厉害些。 任平生开始离开山脊,沿北坡山傍继续往前奔跑,但凡有荆棘灌木稍微稀疏之处,便顺着山势往下。 想逃下山,可没那么容易。白猿当然明白他的意图,任平生往下,它就跑到更低之处,借助大树摆荡,竟然逐渐追近了一些。 任平生心中更急,加快脚步,寻觅下山的路径。 这一会,倒是白猿开始有了好整以暇的感觉,不断跨越荆棘灌木,但凡遇阻,不是一扬手卷得草树乱飞,就是跃上大树,往前一摆十数丈远。 看着那汹涌而来的气势,任平生突然恍然大悟,不好!那人狩猎之术,是比自己厉害很多,却不如现在的自己跑得快,和白猿对上,多半要糟糕! 原本心中腾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一盘冷水当头泼下,冲的无影无踪。 白猿腾跃摇摆,正追得欢,看看距离那孩子,已不过五六十步之遥。它开始啜嘴大声呼啸;让对手紧张,也是很好的战术。 突然,它发现少年变向了,不再企图下山,而是往上急奔。 这是要找死的节奏?西岭的山脊,起伏极大,草树丛生不说,怪石嶙峋,弄不好还会遇上断崖。 白猿心下狐疑,却乐享其果,它开始放慢脚步,积蓄体能。何况那一身的伤,这一路流血不少,确实也需要恢复。 它越是不紧不慢地追随,此时的任平生,就越是紧张。 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是不是真的就能从那里下去,安然无恙地甩开这个白毛畜生?他心里没底。 也许是赴死,也许是生机,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旦去往山顶,往下的去路,就已经被身后的白猿封死。 山势越来越陡,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高大的古树,只有靠露水滋养的高山灌木。 清晨的金色阳光之中,山杜鹃烂漫,罗汉松夭矫;山崖陡峭,山脊狭窄,开阔的视野中,低矮的远山绵延往北而去。 好一番神仙景致! 天堂顶,西岭大山最高的主峰,已经尽在眼前。 大白猿心旷神怡地奔跑在山脊上,有一种回家的轻松。任平生在前面拔足狂奔,阴晴变幻的脸色,逐渐坚定。 任平生终于身临绝巘,狭小的山巅石坪,三面绝壁,尤其是北面,一刀直下,深不见底。他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无路可跑。 他转身朝南,便看见白猿那巨大的身躯,蹒跚走在那唯一的通路上,悠然往上攀登。现在,它一点都不着急了。 一南一北,一大一小两尊身躯对峙着,比例悬殊得十分滑稽。 白猿不急于动手,因为它现在完全有余暇仔细思量,怎么下手,可以更加完整地取得那枚妖珠。 任平生站在北面险崖的边缘,如同待宰的羔羊,却面无惧色,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紧了紧斜过胸肋的绳子,那绳子连着背后的剑鞘。 然后,他取下包袱,把里面的桃子和卵石,一股脑儿全倒在脚下的石面上;他自己现在并不很饿,所以挑了几个又大又熟的,就往白猿抛去。 白猿伸手接住,一口一个,吃得极欢。但它半点没有因为几个桃子之恩,就要饶少年一命的意思。 所以它一边啃着桃子,一边缓步逼向少年。 任平生苦笑一声,尽在意料之中。反正清理包袱,只是为了减轻重量而已。 然后他看见白猿开始蹬腿,一个箭步往自己扑来。 他屈膝,后跃,双手前伸。这个动作,在上山的时候,他已经反复思虑过无数遍,力道,距离,周边地形,下坠之势都已经毫无遗漏地在他的无数次推算之中。 他看见了眼前垂直的崖壁,如飞般迅速上移,双掌已经触及崖壁的石面。 放松,放松,感觉掌根一滞,随即屈指发力;成功了! 下落一丈有余,任平生把自己挂在了岩壁之上。他仰头往上看,白猿一脸茫然地看着刚刚突然跳崖的自己。 险境未远,他不能停止,于是脚尖在崖壁一点,指掌一松,整个身形,又开始往崖下急坠。 这片悬崖,壁立千仞,其中草树极稀,身躯庞大的白猿,无法攀下来。 下坠两三次之后,任平生已经看不到山巅之上的境况,但他知道白猿一定会抄最近的路,下山堵截;所以自己必须要快。 耳边风声呼呼,少年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大胆,下坠的距离,一次比一次大。 他已经看到了崖下的小河,激流盘旋,奔腾而去。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敢大意,因为小河岸边,尽是嶙峋尖利的怪石。 越近崖下,石壁越陡,最后那十数丈,都是往内凹陷的,任平生已经不能再自由下坠,必须攀岩而下。 攀援而下的速度,也并不慢,更何况,先前一路直线下跌,无论如何,走弯路的白猿,应该追不上自己了。 任平生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手脚丝毫没有放缓。 脚尖终于触到了地面的顽石。转头四顾,并没有白猿的丝毫声息。前面的小河,一丈多宽,少年长出一口气,疾步助跑,一跃而起,就跳过了河面。 他快步往东面的树林跑去。到了这一带,道路很熟,更何况,白猿还未追上,所以逢林莫入的禁忌,就可以暂时不顾了。 一头扎进阴森茂密的林中,一株亭亭如盖的古树之下,身体仍在往前冲出,任平生便看见一个巨大的白影,从粗壮的树杈上飞下,扑面而来! 白影之中,伸出一个毛绒绒的拳头,几乎跟自己头脸一般大小!瞬息之间,那拳头已经打到眼前。 那是任平生最后看见的东西,然后,额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一章 无题 辽原西部的燕安州,由于地处鸿蒙山下,与狂人散居的西漠原一城之隔,常年征战不断,养成了彪悍民风,一州男女老少,尽皆弓马娴熟。 燕安州并不是天下第一大州,其幅员甚至比之南面的广信州,和东面的甘兰州都颇有不如;但燕安州的主城西京,却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主城。 入夜时分,整座繁华西京的每一条阡陌街巷之中,已经响起了更夫急急打梆喝令的声音“全城宵禁,门户关严。” 偌大一座京城,正应是华灯初上,人山人海的时候,今夜却是寂寥无声,偶尔几声狗吠和小儿啼哭,也是很快寂没。千百年来,这座由太一道护教铁骑统领的城池,历来律例森严,井然有序。 不一会,寂静的街巷之中,嘚嘚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急促响起,或三五骑,或十数骑从各处街巷如风奔驰而过。清一色的黑甲黑盔骑兵,从散布全城各处的兵营去往城东点兵台前广场集合。广场东面,便是西京城门。 从各处大小兵站奔出的骑兵数量看来,此次召集的,必然是各营各站的精英。护教铁骑的全精英阵营,全是至少三境以上的武夫或二境以上的修士。以十夫长领一小队,百夫长领一大队;五支大队组成的骑兵军团,则由一名屯正统领。将军之下,至少两个军团。 十夫长至少三境修士或四境武夫;百夫长则是5境以上修士或六境武夫,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至于屯正,各方面比百夫长要求都要高得多,却允许是同境修为。一支由屯正率领的护教骑兵军团,完全可以碾压上等道修宗门或世间武院。 当然,鸿蒙山神殿和铁流驿武院这样的巨无霸宗门除外。 点兵台前,这一次集合的护教铁骑,赫然竟是由一名将军率领。 两个军团,千余人马,黑压压的集中在宽阔的广场上。人无声,马衔枚;偶尔有神骏战马打几个响鼻,更添几分铁血肃杀的气息。 护教军最近一次集合如此规模宏大的铁骑军团,已是五百年前,哪一次清剿逃亡途中的剑魔后裔宗族。 这一次,又将是追剿何方神圣? 主将常一问,皮甲玄盔,腰挎宽刃重剑,高头大马立于点兵台上;胯下骑一匹通体黝黑的汗血宝马,神骏非凡。 主将马旁,站着一名身着青布道袍,头戴纶巾的阵符师。 阵符师眼神专注,紧紧盯着东门城头方向。城头上的守城将士,却并不是属于太一道教的护教军团,而是由北荒城兵家统率的野战边军。他们对护教军的行动,从来不敢多看多问,只需随时候命配合,要人拨人,要马给马。 但这一次,常一问显然对守城的边军人马,都全无兴趣。他和阵符师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城头箭垛之上,望向夜空。 一道耀眼的白光,划破沉沉夜幕,如一颗流星自东边飞来,瞬息越过城头,落在点兵台上。阵符师双手掌根相合,掌指撑开,如一朵盛放莲花的手型。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那不知属于何种语言的咒语,喃喃传出,那极其细微,却又人人可闻的声浪,竟在夜色中泛起一阵虚空涟漪,恰恰荡漾在那道白光的飞行路线上。 划过天幕而来的耀眼白光,穿入阵符师发出的夜色涟漪之中,瞬间缓慢下来,光亮也在迅速变暗,呼吸之间,便变成了一把银色的小剑,在涟漪中飘飘荡荡,如同波浪中的一条银色小鱼,缓缓落在阵符师的莲花手势中。 这是鸿蒙山特有的传信飞剑,接剑的阵符师道号荀真,是来自鸿蒙上山腰道观的一名高阶修士。每次护教军出征,都会有鸿蒙山修士出任阵符师,既是帮助主将排兵布阵,收集情报,参谋战略,也负有督军之责。 荀真把飞剑上的方寸信笺,交到马上主将常一问手中。常一问对着信笺,只是简略一眼,便随手一掷。信笺离手,随即腾出一团焰火,化为灰烬。 这便是信号。城头上的守城边军,连忙奋力地旋转铁链绞盘,厚重的城门轧轧打开,城外吊桥,也在缓缓放下。 夜幕下,一道黑色洪流,从西京城东门奔流而去,千骑疾驰,铁蹄之下的广袤大地微微震颤。 一日一夜之间,护教铁骑两个军团,奔袭上千里,除了正常的埋锅造饭,中途郡县更换了两次坐骑,其他时间,几乎没有停留。 到繁华人间再次华灯初上的时候,这上千铁骑,已经出现在甘兰州与西南广信州交界之处的崇山峻岭之中。 黑色的骑兵,在高高的山脊上一字排开。 常一问极目远眺,天地之间,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里,只有一小片灯火,熠熠闪耀。那个不到两百户人家的山野孤村,应该就是他们今夜的战场。 阵符师荀真,悄然来到主将身旁,轻声道:“将军,地方没错,是否现在上路?” “你确定没错?”常一问道。 “没错。” “那就再等等。” …… ~~~~ 山村人睡得早,入黑吃了晚饭,一家人或闲聊一会,或走访邻舍一阵,便都纷纷熄灯上床了。 特别是年轻力壮的小夫妻们,睡得更早。 所以一般偏远山乡,人口都不少,孩子特别多。 即使是有远客来,主家也不会陪客人聊得太晚。 这莽莽大山里的孤村李家庄,族长李硕成家的高大宅院中,这两天就住着一位客人。客人是个头簪发髻,身着灰布道袍的太一教道士。 在玄黄天下,无论富贵贫贱人家,有太一教道士临门作客,都是件令家主感到蓬荜生辉的大事。 所以这两天,家主李硕成对这位道长一直小心伺候,礼敬有加。哪怕是道长出门,在村中散散步,主家也要派一对童男童女仆从,跟随服侍。 这对童男童女,是对兄妹,兄长名叫李曦同,妹子名叫李曦莲,心境清澈,聪明伶俐,倒也深得道长青睐。只不过两日相处,灰布道长都言语不多,看着一脸清纯的兄妹二人,偶尔也会轻轻叹气。 今晚夜色阴沉,月黑风高,山村一片寂静。若不是特意居心叵测地靠近某些人家的窗下静听,入耳的便只有自然万籁之声。 沉沉夜色,迷雾梯田,有蛙叫虫鸣,好一番祥和宁静的气象。 临近夜半,那一片祥和的山坡田野,突然开始微微震颤。只是并无明显生息,所以睡着的人,感觉不到;依然醒着的人,就算微微有些感觉,却舍不得离开温软在怀的被窝,出来查看究竟。 沉闷的马蹄声如一阵风刮进村中,瞬息间已将村子四面团团包围。 百余人家,依然没有一家亮灯。 黑色骑兵将村寨重重包围之后,山乡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村中无一犬吠鸡鸣。显然早已有人动过手脚。 腰挎阔剑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峭立在寨门的木牌坊下,静静等候。 黑沉沉的巷子中,出现了一个道袍身影,那身影看似不徐不疾地往将军立马之处行来,十余丈的距离,却是眨眼即至;正是这两日在族长家中作客的太一教道人。 道人的地位,显然极为尊崇。虽然戎装不便,高头大马的将军,仍然在马上对着道人抱拳行礼,并发出一段心念之语:“护教军主将常一问,见过上仙。” 这灰袍道人,正是悲天剑出世,引发天地异象时,站在鸿蒙山天师身后的行者王璟。 王璟没有还礼,因为没有必要。虽然他本性斯文,不喜招摇,但身份地位使然,他也不能逾矩。 太一道教的玄黄天下,等级明朗,礼规历来森严。 “东西在族长家中,我已经暗查三日,气息浓郁,断不会错。”王璟向常一问和他身后的阵符师荀真发来一道神念道,“村中人人擅于剑道,高手不少;族长修为,不在六境修士之下,练气士的底子;只不过数百年无争斗,战力有限。全族老少,也都在寨中,今晚并无遗漏。” 交代完事情的鸿蒙山行者,便飘身而去,在寨外梯田之中一处突出的小山包上坐下。 接下来将要出现的场景,五百年前他目睹过数次,如今五百年过去了,依然会觉得心神不宁,恶心想呕。“看来师尊每每说我道行绝世,却修心不行,都是醍醐灌顶之语,只可惜学生愚鲁,始终未能超脱开悟。” 四道黑色铁流,从四面寨门流入寨中屋巷;一半骑马,一半下马。 随着砰砰砍开门户的声音,噗噗嗤嗤的刀砍脑袋,剑刺躯干的声音此起彼伏,寨中开始不断有妇女嘶叫,孩子哭喊的生音响起;只不过都是瞬间寂灭。那些率先出声的,显然都是弱者,布满四面八方的黑甲骑兵,瞬间就能结果了她们。 但呼喝声始终无法禁绝,因为村中被惊醒的剑客,已经提剑与凶悍甲兵们斗在一起。他们自知撑不了多久,只是用甲兵们无法听懂的土话,拼死警示那些还能走动的妇人和孩子们,“不要出屋,尽量躲藏。” 甲兵汹涌而来的气势,无处不在的阵型,让这些训练有素的山乡剑客已经明白,出屋出村,都是死路一条。 剑道修为最高的族长李硕成,在巅峰武夫常一问手下,也没走几个回合,便即血溅当场。 东南西北,寨中多处火头烧起,火光便照亮了村子巷陌和沉沉夜空。寨中房屋,多用木材,一旦烧着,便连片烧了过去。不一会,所有的房屋都已被吞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黑甲骑兵已经悉数退回到较宽阔的巷口和空地,仍有战力的村民剑客,一旦冲出火海,便瞬息间被以逸待劳的甲兵围困击杀。 木牌坊寨门里的青石板路,鲜血缓缓流出,不一会便染红了整个路面。路面上,不时有仍在滴血的头颅滚过,双目圆睁。 没有被烈火焚烧的尸体,散落在巷子各处,其中年轻妇女,大多衣不蔽体;那或窈窕诱人,或丰腴雪白的身子,早些时候,还是某些人房内的一道旖旎风景。 这不是一次战斗,只是一场屠杀。寨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至少骑兵们仔细搜查,从夜半到天亮,得出的结果是这样的。 便是族长宅院中的深深古井,甲兵门都投下了几块巨石,确保已无活人可以藏匿。 在小山包上,偷偷吐过了的王璟此时已经回到族长宅院的废墟之中。庭院里的亭台假山,已经蒙上厚厚的一层灰烬。 王璟脸色微微发白,看着眼前脚下的一块磨得极其光滑的青石。这块青石,足有两三百斤重,石质细腻,散发着极其浓厚的剑意。 清晨时候,这青石一旦从宅院深深的地窖中被搬出地面,由于挥发的剑意惊天,煦微的晨曦竟有瞬间的黯然失色。 下级兵将,早已撤出宅院。主将常一问和阵符师荀真跪倒在地,听候指令。 “这便是传说中的盘龙筋。”王璟对跪在地上那两人道,“传为天地鸿蒙未分时,混元之气凝结而成的石筋,也是唯一可为悲天剑开刃炼锋的磨剑石。” “所以这个寨中,是剑魔族裔无疑,只是那把悲天剑条,又能藏在哪里呢?” 王璟不似责怪地上跪着的那两人办事不力,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补上了让对方如奉纶音的一句:“请起来吧。再怎么说,拿到盘龙筋,也不算没有收获。”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二章 古井之下有余生 常一问,九境巅峰武师,整座玄黄天下,十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的存在;是铁流驿武道宗主顾万年的得意弟子之一。太一教护教铁骑五大军团,以他这支西京兵团规模最大,实力最强;单是为这次屠灭李庄挑选出来的各兵站精英,就多达千人。 近十数年,常一问多得王璟赏识,获后者授予道修入门之法,如今也已经步入金丹境界。巅峰武夫,再辅以不俗的练气修为,可谓前途无量。 阵符师荀真,则是鸿蒙山孚行观的五境圆满修士。在太一教各处的普通下宗山头,五境圆满的修士,不是宗主就是长老,凤毛麟角的人物;但在鸿蒙山的半山道观,五境圆满以上的修士,不下二十个。像王璟这种山顶上仙,在他们面前则是老祖宗一般的存在。 所以鸿蒙山势力之强,冠绝天下。 王璟转头望着依旧在废墟中奔忙不竭的甲兵骑士,十分满意,对两位属下道:“你们护教军近年来训练有素,战力是空前强大了;却不知军中斥候,可有些拔尖的人才?” 常一问一脸得色道:“上仙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但凡这玄黄天下有的东西,我们便是三尺,也一定能找出来。” 王璟微微点头道:“让一些四境以上的斥候,熟悉一下那盘龙筋发出的剑气,我们要找的,就是那支剑条,和剑条的主人。” “如若找到,该当如何处置?”常一问道,“只怕找到之时,不一定能及时向上仙禀报。” 王璟望了一眼硝烟余烬中的村庄,缓缓道:“便跟这里一般处置吧,事成之后,再带剑条给我。” “五百年前数次围猎,剑魔族裔最后剩下的,不过十余人,往南逃蹿。估计他们最终也就能分出两到三路,觅地隐世而居。这李家庄,应是其中一路。其他的,我估计是继续往南而去。然而南方光是方圆万里的幽原,就有五州之多。加上南荒越岭,茫茫天下,找根剑条,大海捞针啊!” 常一问傲然道:“上仙只管放心,既然是宗门圣命;一天找不着那悲天剑条,我常一问,便一天不回西京。” 一旁的阵师荀真,不敢言语,却暗暗叫苦。玄黄天下修士,但凡步入四境金丹,便需到北荒城边军,或护教骑兵中服役5年。 这五年中,荀真的破境,如同破竹,不但金丹圆满破境,还连破应天境四停,至五境圆满,金丹之后,这样的破境速度,即便是在人才辈出的鸿蒙山中,亦不多见。 他满拟此次出征之后,待五年期满,便即回归山门,潜心修行,以期早日进入应天瓶颈,一旦破境成功,进入白玉境,就可以参与鸿蒙山十年一度的大考,争取去往山顶的名额。 鸿蒙山能上山顶神殿的人,都是天师贺兰胜的亲传弟子;号称是离太一天帝最近的人物;便是遍布整个玄黄天下的各地宗主,都要尊之为上仙。 如今常一问一句话,自己作为西京军团的阵符师,又岂可在战时擅离军职。思虑及此,荀真脸上,不觉满是怆然之色。 王璟是过来人,常一问急于立功,荀真急于退伍之意,又焉能看不出来。他看着二人道:“此事若能成功,我回归山门之后,必定向恩师力荐二位之才;求其破格收录门墙。鸿蒙山巅,破格收录一些功高之士,不世之才,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两人闻言大喜,连忙跪拜致谢。 ~~~~~ 护教铁骑走了,小股精英护送盘龙筋往北,去往北荒城。大部队则虽主将和阵符师往南,去往茫茫的南方幽原五州。 那个并不喜欢血腥屠戮的行者王璟走了。来的时候,如阳春白雪,受众人敬仰;走的时候,沐着一片煦暖春光。 今天正好是谷雨,一个在山乡里,属于满怀希望的时节。 那些敬仰这位和善道长的人,都死了。 李家庄人,500年前隐入这一片荒无人烟的大山之中,改名换姓,结庐而居,垦荒开田,就是为了远离人烟,远离杀戮,让这一片荒山野岭有了人间景致。 估计用不了5年,这片曾经的人间景致便会又荒草丛生,毒蛇恶兽横行。 用不了50年,便再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数百男女老少,一夜之间悉数惨遭横死。 ——除了两个少年,李曦同,李曦莲两兄妹。 如果五十年后,他们俩还活着的话。 护教铁骑清理这片杀场,不可谓不仔细。仔细到连一只家猫家鸡,都不再有活着的为止。 小兄妹俩能活着,是因为他们躲在了一个必死无疑的地方,就是族长家哪一口井中。 那口水井当年的挖井人,是兄妹俩的已经故去的父亲。那男人年轻时,是族长家一名很能干的长工。族长家的宅院,在村中的位置较高,所以井就要挖得特别深。 挖下数丈之后,竟再无法往下挖去,因为被一块比井口还大的大石挡住了。而此时的水井,仍然没有挖出水来。 后来族长发动了村中十几名壮汉,才把那块大石弄了出来。但是大石留下的空缺,却永远留在了井壁上。井壁上那个巨大的凹陷,能容两三个人。 兄妹俩继承父业,做了族长家的童仆,所以近两年下井检查,修补井壁的事情,就落到了身手灵敏的李曦同身上。 别人早已经忘记了井壁中有那么大一个凹陷,但李曦同却熟悉得很。 如何顺着井壁攀下,去到那个陷洞,李曦同也是熟练得很。 所以当午夜时分,这两天一直小心翼翼服侍道长的童仆,感觉到道长已经不在屋中,便已经醒来。生怕自己伺候不周,受家主责打。 然后两个少年就胆战心惊地,目睹了如黑色洪流般,淹没了村寨巷陌的铁骑。他们已经来不及去向其他人示警,因为阴森威武的骑兵无处不在。兄妹俩只能悄悄地躲入井中,消声摒息。 阵阵传来的各种动静,声声惨叫,让他们俩并不美好的童年,便了结于一夜之间。 直至第二天烈日当空的时候,血腥味已经消失,危险远去,兄妹俩才爬出井口。平日里鸡飞狗跳,孩童喧闹,大人忙碌的村中,这时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灰烬废墟。 少年十二三岁,经历了这个年纪不应该经历的人间惨案。一路呕吐颤抖,互相扶持,穿过村落,走向梯田之外那片茫茫的大山。 他们本来就已没家,如今连主人都没有了。眼前,是不知他们能否生存下去的广阔自由天地。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三章 为何不往这里跑 任平生看见浑身是血的大白猿,翻着丑陋的厚嘴唇,呲牙咧嘴,吼吼怪叫着向自己走来。他很想转身逃跑,可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 于是少年手脚并用,蹭着地面奋力后退,可怎么蹭,身体就是移动不了几分。 白猿已经走到身前,屈指如爪,那五根如同短剑的指甲,闪着幽幽青光;下一刻,就会悉数刺进自己的胸腔,掏出自己的心脏! 那剑锋一般的指甲尖,已经触到了胸前的衣物,任平生只觉被触及之处,一阵酸麻,再不受自己的大脑控制。 他想大喊,因为极度的恐惧,张着大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反抗,可是白猿的指甲似乎带着某种魔力,一旦触及身体,自己便再也动弹不得! 尖利的指甲,还在往前刺进,刺破了皮肤,鲜血顺着甲槽流出,又滴在少年自己的破烂的衣服上。 然后就刺进了肌肉,任平生没觉得有多痛,因为巨大的恐惧,已经抵过了所有的痛。 他甚至已经开始看清了死神的面容,原来,死神也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任平生如是想道,他突然大喊一声,真的喊出了声! 然后,任平生奋力弹跳而起;真的跳起来了! “嘭”,一声脆响,脑袋震痛不已。 他用手不断地揉搓着撞疼了的脑袋,睁开双眼。眼前没有利爪,也没有白猿。只有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一处十分熟悉的场景。 原来,那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一间猎人木屋,参差不齐的木头搭墙,树皮茅草盖顶;窄小的木门,木桩木凳,还有身下用手腕粗细的长树枝,密密并排,架空而成的木床。 刚刚醒来的任平生,脑袋还有点昏沉,估计是刚才撞的。屋顶太矮了,一蹦起来就能撞头。 身形壮实,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任强,躬身跨过低矮的木门,走进木屋。他显然是听到了刚才那一番动静。 “醒了?”任强淡淡地问道。 任平生捂着两边脑门,“嗯”了一声,顺口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我没死吧?” 任强闷闷的声音没好气地撂过来一句:“你要死了,老子在这算什么?” 任平生道:“我觉乎着,就算是一百个任重山宝剑在手,也干不过那头白毛畜生;所以你要是遇上了我们,当然是更加干不过的。” 男人顺手抄起身边一条短棒,就要往任平生当头砸过来。少年连忙缩到床边,靠着木墙,轻易躲过。 那木棒砸在床板上,噼啪有声。男人兀自狠声嚷道:“胆儿肥了,敢咒你老子。”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里有半分当老子的样子。任平生腹诽道,却终于确认自己是被救了。适逢九死一生之喜,也没必要跟那郁闷男人计较。 “为什么不直接往这里跑?”男人一击不中,便没了再打的兴致,“你又不是不认识路。起码这样的话,不会被伏击。” 任平生仰头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道:“我就是觉得,一千个你,也干不过那白毛怪物一只手的。跑路也还没我快,所以还是靠自己比较有希望。” 男人闻言,眼中有水光闪现,却依然硬气道:“嗯,走狗屎运吃了颗妖丹,翅膀就硬了。要不是当时碰巧我在,我看你这会还能靠谁。” “难道还真是你救的我?”任平生转过头来,瞪大眼睛道。 “要不,你以为这地方还有神仙?”男人反问道。 “凭啥?”少年仍存狐疑。 “就凭我说过,可以教给你的那套剑术。” “那套栏板剑法,真的能把那白毛畜生都给干翻了?不大可能吧。” “用这套剑法来对付大白……猿,简直是拿把牛刀杀只田鸡。”男人一脸不屑道。 任平生双眸发亮,一骨碌坐起来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教我?” “跟谁说话呢?”男人懒得看他,低头抽出筋竹烟斗,点了袋旱烟道。 少年口角翕动几下,终于生硬地吐出个字:“爹。” 好几年没喊过,难免生疏的很。 “嗯,”男人闷闷地应了声,也没正眼看他,脸上弥漫的,尽是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你已经昏迷了四天,好在有雅疆那颗妖丹打底,否则,就白猿那一拳,十个脑袋都能给砸破了。” “所以,今天先休息,明天如果行动无碍,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开始练剑。” “……爹,妖丹是什么东西?” “妖丹,就是偶有禽兽生灵,不知何处得来的机缘,突然开悟,生了道心,得以开始修炼成妖。就好比人间修士,修炼成道一样;到一定境界,就会结出金丹。妖修结的,当然就是妖丹。”猎人任强,仔细解释道。 “只不过人间修士,共有七境,每一境又分四个阶段,称为四停,即初停,中停,上停,圆满;七境四停,共计二十八阶;上应天星之二十八宿。” “人间修士要修到四境圆满,才能结成金丹;所以四境也叫金丹境。而世间禽兽,灵智炉鼎,皆与人类不同,且其修行之路,要比人类难上千倍百倍,所以每一境界的基础,也远比人类牢固的多,大约到相当于人类道修二境圆满修为,就能结出妖丹。” “被你捡到的这一颗,应属三境妖兽的妖丹,性属火。人要开始修行,先望气,后开府;是为修行的初二境。所以如果你要进入修行之路,金木水火土五府之中,火府已开。” 任平生听得两眼放光,妖修的本事,已经如此逆天;要是自己能开始修行,那岂不是整个思安寨,不,整座平原都可以横着走! 那时候,即便是上河寨的琅上道师,又有什么可怕的。桥塌一事,任平生依然心中惴惴,所以族人提了几次的琅上道师,仍是他的一块心病。 “爹,我要是练了那栏板剑法,是不是就可以走入修行之路?” 猎人磕掉了烟斗中的余烬,看着少年的脸,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深邃,缓缓说道:“任家上古剑道七重,若能练到七重圆满,又岂能是普通的世外修士可以比得了的。” 少年听得悠然神往,问道:“爹,那你练到了多少重?” “二重,不曾圆满。”男人直截了当答道。 任平生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盘冷水,怔怔出神。 “即便只是二重,对那大约为四境妖修的白猿,游刃有余。”任强补充道。“剑道破境,全凭自悟,我能带你入门,之后就全靠自己的造化了。” “也就是说,只要入了门,全凭自己勤练,也能练到七重圆满?”任平生追问道。 “除了勤练,还需要很多东西,比如机缘,心智,血脉传承……这些东西,你现在没必要知道。你说的没错,现在需要的,就是勤练。” “嗯,”少年点头道,“那我就练到七重圆满。” 似乎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任平生自己,也觉得此事理所当然。 …… 毗邻天堂岭绝壁下的小河边,有两间猎人木屋;都是父子俩为了狩猎方便而搭建的。在另一间专门用于处置猎物的木屋中,任平生十分熟稔地将各类兽肉分切,分门别类地挂在四壁木勾上;正中一个石垒的炉灶,已经燃着柴火。 新鲜的肉类,每天烧火烟熏,就可以长期保存,经年不腐。 已经剥好的野兽毛皮,也要去蹄割脂,然后在天晴之日,挂到屋外通风晾晒。需要保持柔软的,则要撒盐腌制。 这一切,少年都已经十分在行,无需吩咐。想到明天就能开始练剑,任平生更加卖力。 任平生喜欢打猎,在山中,面对各类飞禽走兽,那种所向披靡,舍我其谁的感觉,着实不错。 任强翘腿坐在一旁,吐着烟圈说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先不回家了;等明天到了地方,你就要做好长期住下的打算。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练好了我教的剑式,你再回家。” “一个月?田里的活,怎么办?”少年突然省起,自己还没完成男人先前吩咐的事情;家里的秧地水田,都还没动。 “既然要练剑,那些事情,你可以不用管了。”出人意料地,男人这次,并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 任平生一直很奇怪,好像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从石桥中拔出剑条,到在南头岭食下妖丹,父亲从未问过一字,却又了如指掌。 他先前曾问过父亲,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任强只是笑而不答,说到了该明白的时候,他自会明白。 趁着帮忙处理猎物的功夫,任平生倒是得以听父亲仔细解释了道修七境和任家的上古剑道七重。 道修七境,分别为望气,开府,通络,金丹,应天,白玉,长生。修到长生圆满,再往下突破瓶颈,就是飞升了。只不过世间真能破境长生者,已是凤毛麟角。 至于飞升境是何等境界,当今天下,也许根本没人知道。因为知道的,都已经飞升天界。但人们都知道的是,鸿蒙山天师贺兰胜,肯定早已长生圆满,至于为何没有飞升,如今又是何等境界,没人知道。 有江湖传言,即使长生境接近四停圆满的修士,天师也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对方就死了。 至于任家剑道七重,任强只说了第一重为立地,第二重为立心,之后依次类推,为行气,问意,凝神,惊神。至于第七重是什么,父亲没说。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四章 世界真小 抱着那神似纺锤的铁剑辗转反侧,木屋中的任平生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任强起床出来,竟发现小子已经装束停当,铁剑连鞘斜斜绑在背上,若不是那把剑长得实在寒碜,倒是真有了几分剑客风范。 任平生早起,在等着父亲的当口,还去河边摸了一些品相不错的卵石,放在自己的包袱之中。尽管这些仓促拣选的东西,远不如自己丢弃于天堂顶的那些卵石圆润坚实,但也聊胜于无。 他暗中打算,既然要长期呆在这里,好歹要找个时间,到山顶上去把那些卵石要回来。 再次走到天堂岭北面那片如刀劈斧削的垂直悬崖脚下,任平生恍若隔世。 悬崖底下,便是那条只有一丈多宽,水流湍急的小河。这便是村口思安河的上游,沿途要经过十几个村寨,其中有一座名为上河寨的小镇,过了最下游的思安寨,便流入东边的披云大泽中。 出人意料地,父亲没有等任平生挂好飞虎抓,直接对他说道:“我到对岸崖下等你,你自己过来。” 然后,生平第一次,少年看见那男人轻轻一跃,直接从水面上平平飞过,稳稳落在小河对岸! 一丈多宽的小河,若是两岸齐平,此时的任平生,助跑几步,也能跳过去。问题是,悬崖底下那一边的河岸,要比这一边高出起码三尺,而且石壁湿滑。那就不是距离的问题了。 看父亲飘然而过的姿态,根本不是跳,而是象神仙一样的飞! 少年没来的及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对岸的任强已经不停向他招手。 任平生从包袱里拿出飞虎抓,熟练地结上绳索;然后把飞虎抓抡圆挥了几圈,沉肘一送,飞虎抓往上斜斜飞出,稳稳挂在对岸悬崖中一株崖柏的枝干上。 任平生用力扯了扯留在手中的绳索,确认没有问题,才双手紧握绳索,双脚用力一蹬,便荡到了对岸。眼看要撞上对岸侧壁的乱石,少年提膝屈腿,脚尖趁着凌空之势往石上一点,身体瞬间拔高。 两脚交替点踏石面,也是瞬息之间,就稳稳落在了岸上。 任强面对着那壁立千仞,眼看随时会压下来的悬崖道:“我先上去,你慢慢爬。我会在要去的地方等你。” 说完也不等儿子有所反应,他已经拔地而起,腾空一丈多高,堪堪触到崖壁时,伸脚一点,又是腾起一丈多高! 任强双脚交替在崖上点了几下,便隐入了高处的暮光云雾之中。只留下儿子任平生,在河岸边的习习凉风里,凌乱不已。 这哪里是攀崖,简直就是飞天! 刚才荡上去的飞虎抓,那棵小树离着地面也有五六丈高。任平生便握紧绳索,双手交替往上,脚踏崖壁攀援而上。 如果不是那男人飞身上崖的姿势太过惊世骇俗,少年对自己此时在悬崖上迅捷如灵猴的身法,还是相当满意的。 他有点后悔起来,早知父亲有此等本事,当初被白猿追急,就应该直接跑这里来。免去一顿皮肉之苦不说,还可以早几天开始练剑。 攀到那株挂着绳索的崖柏处,他把飞虎抓解了下来,连绳索一起收入包袱之中,然后徒手攀援而上,在山崖上如履平地。 也没过多久,任平生便看见父亲坐在崖壁中一处突出的小石坪上。石坪并不宽大,仅可容三四人立足;里面是个只有一人多高,两三尺宽的岩洞口。 此处离崖底,起码已有五六十丈高,距离天堂顶,则肯定还要更远。 男人手中,已经多了一只羽毛鲜亮的崖雉,足有两斤多重;竟然还是活的。这应该是他“飞”上崖壁之时,顺手牵鸟。中午餐就有了着落。 只不过任平生半点高兴不起来。如果这一个月的时间,都要在这上不到顶下不着地的岩洞生活,且不说狩猎觅食十分麻烦,单是每天下山取水,就够累人的了。 男人没说什么,直接转身走入了岩洞之中;任平生便也闷声不吭的跟着。自从拔出铁剑,搞塌石桥,他就在不断的发现父亲的有趣之处。跟着他,总会发生些奇迹。 进了洞口,往前不到一丈,便见一处宽阔洞府,比自家茅屋,不知大了多少倍。洞府之中还有几块平整的巨石,其中两块,铺上干燥的茅草,就成了两张舒服的床。 少年突然一声惊呼,兴奋不已。倒不是因为洞府宽敞,而是这大洞尽处,赫然有个水潭,大如井口;潭水清澈,也不深,但潭底一直有细小泉水冒出,水潭却总是不会满溢,也不见消退。 水潭之后的洞壁之上,赫然还有一道石缝,可容一人进入,也不知能通到哪里。 “把这只鸟淘洗干净,留做午饭吧。”任强递过哪只兀自不停挣扎的崖雉说道,“弄好了先放着,我再使剑给你看。” 做这种事情,熟能生巧,花不了任平生一刻钟的时间。 忙完这一切,任平生倒提铁剑,递到父亲身前。 但任强却没有伸手去接,往洞内的石缝处一摆头道:“先跟我来。” 看着父亲率先起步,走向水潭之后的隧洞之中,任平生松了口气:“好在练剑是不用攀崖的。” 隧洞七拐八弯的,一路往前;其中有宽有窄,但路还算平坦,偶有上下起伏,都比较平缓。而且再窄小的地方,都足可容一人站直通过。 只不过入洞拐过第一个弯道,里面就一片漆黑。任强似乎十分熟路,漆黑中步履如飞。 少年只得凝神听声,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漆黑的洞中,隐隐听到某种很有节奏的啸声。在这深深隧洞里,骤然听闻,令人毛骨悚然。那声音,如猎人在山中长啸呼唤同伴,但声音一声一声的,却是短促而有节奏。 任平生顿时感觉全身热血,都在倒流,全冲到了头上。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比最亲的人的声音,都要熟悉。 昏倒之前,一日一夜的亡命之旅,他无时不刻都在听着这个骇人的啸声。 ——大白猿! 又要见面了,世界可真小。 “那是它的老巢吗?”饶是少年已经有如山狩猎数年的经历,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就要遇上实力相差十分悬殊的宿敌,仍是觉得十分可怕。 “是的。”任强没理会儿子的畏惧之情,豪不客气地说了实话。 在山里,任你豺狼虎豹,都可以伏击远攻。但在如此漆黑的隧洞里去摸人家的老巢,这跟给对方送外卖有啥区别? 说实话,少年不知为何情急惊惧之中,自己会想到外卖这个词。这个世界,也从没听说过有种叫外卖的东西。 但想到父亲既然能从白猿手下救出自己,心中稍定。 越往前走,那短促的啸声越清晰;到弯曲的洞中开始出现暗暗的光线,那啸声已经响得似要刺穿耳膜,十分难受。对方肯定也已经注意到了隧洞中的动静。 但如此窄小的隧洞,身形巨大的白猿,无论如何是进不来的。 有了光线,少年紧绷的心弦总算松开了一点。手中紧紧握着两颗随身带着的卵石。这种时候,练了三年桥栏剑法的他,早已将背上那把铁锈剑条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唯一觉得有数的,还是手中的鹅卵石。 光线越来越强,隧洞却仍是一般宽窄,只不过洞顶甚高,奋力跳起,也未必摸得到顶。 被男人挡了视线,任平生看不见前面的景象,但那此时听闻已经如同咆哮的啸声,却令他担心不已。 “把剑拿来吧,”任强侧着身,很自然地伸过右手道。 总算开始了! 少年心中既兴奋,又紧张,把铁剑递到父亲手中,继续跟随着前行几步,前面豁然开朗! 一处可容两三人立足的小洞,光线一明一暗地变动着。洞外的咆哮声,此时尤其狂暴。原来小洞之后,仍是道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石缝。 白猿明知洞中有人,却苦于无法进入,只能狂啸不已,用身体一次又一次撞击外面石缝的出口。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五章 悲天十八剑 “看好了,悲天十八剑,以‘天怒’一式起始。”任强倒拖长剑于身后,两眼望着那道石缝,“跟着出来,不要怕。” 不怕就有鬼了,对父亲“二重未圆满”的高超剑道境界,任平生心中打鼓。双眼盯着男人手中的剑柄,对这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他更没多少信心。 毫无预兆地,他就看见父亲动了,那一剑,并不很快,却又感觉很快。 它慢到一旁的任平生,完全可以仔细看清铁剑离开剑鞘的每一寸拔出,然后在任强手中,顺势向身前劈出。 看似直直劈出,却又看不透它要劈向哪里,因为它实在不快,往哪个方向都来得及。 但那一剑又很快,快到它每移动一寸,都会瞬间将空间撕开,一阵肉眼可见的空气裂开的景象,随着剑身缓缓推进! 这份剑气剑意,即便是族中公认的第一剑师任重山,也绝对使不出来。 随着那一剑的劈出,任强脚步也再前移,如同闲庭信步;步调与剑势,有种难以用言辞形容的协调。 剑在手中,整个人就成了剑。挥剑投足,都与天地契合。 随着剑势向前,任强已经过了那道窄窄的石缝,外面一片天光透入;少年紧随其后。 过了石缝,剑尖已经往前直指,剑客直立,便是刚刚启蒙学剑的孩子看来,这定式都毫无用处。 但那直指的长剑握在任强手中,却自生一股威压,逼得跟前那只高大的白猿连连后退。 白猿满脸狂怒之色,啸叫不已。 原来此处,也是一个大洞,规模比之山崖那边的巨大洞厅,更要大得数倍。而且洞口宽阔,光线充足。洞中有铺着干草的石面,也有堆满各类野兽白骨的低处边角。 持剑而立的猎人任强,虽不算十分高大,却也是身材匀称,十分壮硕,此刻站在白猿跟前,竟显得十分娇小。 白猿虽然高大,却敏捷异常,尤胜普通灵猴。忽见它白须飘起,一声怒啸,高大的身躯突然蹲下,随势往左边一侧,反手就往那平举的剑身抓去;身手之快,拖出一道长长残影。 可别糟蹋了我的剑! ——任平生心中暗呼。 那白猿出手卷起的一股疾风扫过,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要知道,那把铁剑早已锈得没了锋刃,被白猿如此一抓夺走,哪里还要得回来。 任强对那白猿快如疾风的出手,置若不见,仍是那一式不知劈往何方的“天怒”,也不见他脚步如何动作,剑势所向,便是白猿的胸腹要害。 要命的是那一道凌厉的剑意,如挟天地之威,扑面而来。白猿出手未到半途,硬生生收回,身体迅捷后跃丈余,才堪堪避开。 白猿甫退即进,一跃而起,直达洞顶。只见它手脚在洞顶石上一撑,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整个凌空射向任强头顶。 若这一下被它撞中,任你钢筋铁骨,也得撞成一堆肉泥。 任强仍是不徐不疾,身随剑上,一式“天怒”已经开始了第三遍演示,每一遍的来势去势,都各不相同;相同的,只是一份剑意。 剑出无方,剑气漫天;头顶之上,都是那缓缓而来的剑影。 所以任强并不理会自天而降的白猿,边出剑边讲解道,“上天之怒,不形于色,身与剑合,剑与气合,气与意合,意与天地合……以极慢而成极快——我这一剑,只有一分火候,所以还是快了。” 任平生看得眼神炽热,热血翻腾。刹那间,眼前那身形巨大的白猿,竟好似渺小了许多。而它那迅若狂风的身形动作,就如同在剑气浪涛里浮沉的一叶小舟,不能自已,听天由命。 眼见凌空而来的白猿已经无从借力,就要一头撞上剑刃,终究难逃一个开颅破顶,脑浆迸裂的下场! 尽管方才还对白猿心怀畏惧,而此时甫见桥栏剑法之妙,少年不由得暗叫可惜。 那白猿眼见铁剑劈空而来,威势惊天,不敢用手硬接,粗壮的腰肢突然凭空一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凌空变向,堪堪避开了那一剑的开颅破顶之灾。只不过头上的毛发,竟被那无锋钝剑削下了一大片来。 大白猿四脚着地,旋即向侧面跃开,身形飞快,双爪箕张,径直往一旁观战的任平生扑来。 这白毛畜生极具灵智,大的打不过,直接来一下声东击西,把那小的抓住再说。 任平生看白猿高大的身躯自半空压下,虽然慌张,却并不乱。两颗卵石挟着凌厉的风声,已经脱手而出,分击白猿双眼。 对付强大的猛兽,只要不是用剑,他还是可以有无数手段的。 飞石的力度,足以在野狼的脑颅上砸开一道口子,何况他打的是白猿的眼睛,而且距离如此之近! 白猿往下扑击之势,并不稍缓,任由飞石打到眼前,它那毛茸茸的右臂一挥,竟已将那两颗疾如流星的飞石,稳稳接在手中。 尽管如此,白猿右手接石,毕竟就有了瞬间的空档。少年滑溜异常,一个箭步已从白猿右侧肋下穿出,那绒绒白毛扫得他脸颊生疼。 任平生本来也知道这一下不可能将它打瞎了,他本意也只是希望藉此将白猿逼退。 少年正暗自庆幸,惊魂未定,却已见一团白影,如一堵高墙,又已经从身侧压将过来! 这畜生的身法,也太快了! 白猿的身躯实在太大,双爪随扑击之势如巨钳合拢抓来;少年已经避无可避;手中又没了卵石,眼看就要被那两只巨大的爪子抓到身上。 危急之中,少年突然就地仰面倒下,也顾不得后脑勺磕在石面上的那一阵剧痛,立即往侧面一滚。恰好滚到了那个持剑男人的脚下。 白猿这两下扑击,说起来话长,事实上就是瞬息之间,不到一呼一吸的光阴。若不是食下雅疆妖丹之后,变得身法奇快,任平生连第一下都不可能避开。 大小两人汇合一处,白猿忌惮任强手中的铁剑,倒是暂时不敢造次了。只是占据靠近洞口的一侧,对两人虎视眈眈,蓄势备战。 对了三次手,白猿也似乎看出来了。男人的这一剑,能把自己逼退,但若是对方没有其他招式,自己也还能应付得来。 无论如何,这是它的领地,对方如何强悍,白猿都摆上了一副誓死力争的决斗姿态。 “那一式,看清楚了没有?”任强持剑而立,对还躺在脚下的任平生问道。 少年心口仍在剧烈跳动,加上与白猿那两下惊心动魄的过招,惊魂未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来,才喘着气道:“清楚了,也不清楚了。” 任强点点头道:“那就对了,天有阴晴,剑无定式,但那一份天意,要靠自己慢慢体悟。” 任平生这回学了乖,转到男人身后。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湿腻腻的,显然已经头破血流。 “让你跟它打两个照面,是给你适应适应,从明天起,就是你自己来跟这白熊死磕了。”任强说道,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要是有天能从这白毛畜生的洞府打出去,外面就是平缓的天堂岭南坡了,你很熟的。只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得先从隧洞回到后山崖洞里。” 男人话音刚落,任平生便头也不回,直接从来时的石缝钻了回去。钻那漆黑的隧洞,总好过留在这里,跟那白毛畜生凶狠的眼光对瞅。 “从今天起,你就留在这里,只练这一式,这是悲天十八剑的起手式。什么时候能从石缝中挥剑而出,把白猿逼退,再回家找我。” 回到山崖洞中,任强对任平生交代道;然后飞身下了悬崖,再没踪影。 一分火候,便是如此天神般的来去。 一分火候,那一剑便能挟天地之威,发上天之怒。 这到底是什么剑法? 我任平生,是什么人的儿子?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六章 山居的日子 任平生攀援在悬崖上,不是往上,也不是往下,而是横过崖壁,去往东边的山坡。崖壁本来陡峭,仅靠手脚在凸石和岩隙间的抓握攀附之力,悬挂整个身体;但他仍不时腾出一只手来,把背后挂着的铁剑扶正。 那锈迹斑斑的铁条,如今在少年眼里,是足以傲视诸如任鸡*鸡之流手中那些寒光宝剑的存在,所以尤其宝贝。 现在他不急着练剑,不是他不想,他恨不得就此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直练剑。但是不行,不吃不喝,练半天就没力;不眠不休,练一夜就无神。 所以他要先到东边山坡去,先找些吃的。 数年来,思安寨的家,对任平生而言,不像个家;只有大山,才是他的天下。 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山药,野菜,山结瓜,各种蘑菇,已经塞满了背后的包袱,手中还拎了几只野兔,两只硕大的竹鼠。够支撑五六天的了,何况岩洞中,还有从山脚木屋带上来的几挂熏肉。 除此之外,腰间还挂了一大束劈削均匀的松明,用于夜晚照明。 他本来可以猎的更多,但是少年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着急去做。 很简单的一剑,他在自己的山崖洞中,从日中练到黑夜,依然使得不像样子。但是有了男人的演示,比之自己没头没脑摸索的那几年,便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比如出剑时,自己总是一味求快;如今才知道,慢中求快,才是这一剑的精髓。 既然是天怒,自己总是一味蛮力以求势大;如今才知道,剑一出鞘,便应该不着痕迹,与意气合,与天地合。虽然他并不知道剑中何为意气,剑下何为天地。但隐隐约约中,总感觉有那么一回事。 剑去如瀑,远远击出,自己便总是一味求准。而事实上,天怒无方,只有势;既然无方,便无处不在。 男人解释剑道第一重时曾言道“所谓立地,无论人畜禽兽,若非残疾者,尽可为之。然而做到形立于地,神顶于天,领顶天立地之意,借大地承载之德,应上天高远之势,则需要立于天地之间,挥剑不辍,细细体悟。” 这一重境界的要求,意存高远,任平生似懂非懂,也深知其中玄妙,难以言传,只可意会。 一整天的筋骨酸软,徒劳无功,少年一点没觉得气馁。一分火候就足以惊世骇俗的剑法,他不敢奢望自己一日就能学会。 或者说,这三年来,无脑地坚持着,始终练不像一招半式的剑法,已经成了少年的日常。即便是男人已经激起了他心中的热血,一旦握剑在手,少年的潜意识中,便是又在做着那件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情。 绝大多数的碌碌人生,其实也就是这样过去的。 明知不可为之事,做起来就没什么压力。 天色全黑,岩洞中亮起了松明的火光。任平生收剑归鞘,才发现今天这一顿慢悠悠轻飘飘的挥剑,竟比平日大半天竭尽全力,无数次汗流浃背的练法要费劲得多。 这时的他,周身疲软无力,右臂酸痛难忍。 他草草煮了一锅竹鼠山药羹;腹中有了东西,尽管仍然提不起劲,却忍不住就着松明,又提剑走到了洞厅开阔之处。 周身疲累之后,挥剑而出,似乎更顺畅了些…… 一夜无话,第二天,任平生仍是天未明便起身,吃过早饭,继续练剑。一天下来,右侧肩胛,如同断裂,整条手臂便似废了一般。 这一晚,他只能用左手煮食,实在需要的时候,用僵硬的右手,扯着周身的疼痛稍微帮扶一下。哆哆嗦嗦地忙活了好久,总算弄了一锅可以下肚的东西。 至于口感味道,不强求了。 吃完了饭,仍是忍不住用左手把剑倚在了右腿侧边,因为右手实在提不动了。 即便是剑已就位,右手仍是拔不出剑来。力到肩胛,便告消失,只引来一股锥心的痛,如排山倒海涌来,牵扯全身。 少年并不甘心,右手与剑,拉拉扯扯,直至半夜,终于放弃。 第三天,天微亮即开始练剑,到天黑时,终于连左手都动不了了。 因为左手一动,便要牵动腰脊,腰脊一扯,便要牵动右肩。他已经不知道到底哪里在疼,总之一疼起来,全身都疼。 既然做不了饭,那就躺着。躺到疼醒,就又跟那把铁剑拉扯一番。 疲累至极时,虽然拔不出剑,但每拔一下,少年都有种异样的感觉。那就是,周身气劲,随着那一阵疼痛,通彻周身百骸。 也许再来一下,就能拔出来。 这样拔出来的一剑,必然就能做到所谓的剑与身合。 只不过一整夜睡睡醒醒,少年始终未能如愿。 一整天消耗极大的训练,加上一夜没有睡好,少年醒来的时候,却并不觉得很饿,而是很想吐。任平生走到小水潭边,很想掬一把水洗个脸,找点清新的感觉。双手僵硬地伸入了水中,极艰难地合拢了双掌,却再也屈曲不起来。 最后一发狠,他干脆趴在地上,整个脑袋浸进了水中。 这下凉快了! 一连喝了几口清甜的潭水,再爬起来的时候,气血已经稍稍活跃开来,双臂能动的幅度,似乎又大了一点。 他勉强做了一锅山药肉羹,这才吃了点东西。饿极之下,吃得反而比平日更少。只不过这种身体上的细微差别,少年并不在意。另他高兴的是,这么一番折腾,又可以挥剑了…… 周身筋骨肌肉,从一天比一天僵硬疼痛,再到一天比一天疼痛减缓,僵硬变松;就这样,少年已经在这山洞之中,住了整整半月。 好在前几天,身体已经可以勉强攀过悬崖,去缓坡那边找点食物。存活吃光之后,接连两三天,任平生都是靠野菜和山药勉强填饱肚子。因为手臂又僵又疼,就算能爬过悬崖,也根本无法掷石打猎。 有了这个教训,他也学了乖;回到岩洞之前,在野兔踪迹频频出入的地方,装了几个机簧陷阱。对付像野兔竹鼠山鸡这一类小禽小兽,在林中就地取材,耗不了多少光阴,就能做出十把八把捕猎机簧。 半月之后,那天怒一剑,已经能挥得不徐不疾,每移动一寸,都满带全身之力。 他决定明天去会会那个白毛老猿。 老畜生在自己的领地,被自己一剑挥出,逼得束手无策,又不甘弃巢而去的蛋疼景象,想想就觉得兴奋! 又是一个睡不安稳的夜晚。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七章 问剑白猿洞 “没关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躺在白猿洞内的石缝中,臂膀被震得麻痹无力的任平生安慰自己道。这句话,他其实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学来的,总之没人说过。 他懂得的很多东西,都没别人教过。 比如八岁那年,开始关注村里迎圣桥栏板的浮雕,看到“天怒”,他会想到天怒人怨这个词;看到“天惊”,他想到了石破天惊;看到“天恨”,他想到的,是某种形象模糊的东西,“恨天高”啥玩意儿? 只不过这些,在这个蛮荒世界里,没什么卵用,对学剑而言,更加没什么卵用。 整片平原,也就那么方圆几十里,十里八乡,学识了字的,无非是更受人尊重,营生处世,眼光更开阔些而已。 可没上过一天学堂的他,一旦看见文字,居然发现大多数都认得。 其实他宁愿自己知道得少些,整点有用的,比如刚刚,对着白猿挥出的那一剑。 他信心满满,积半月之功,聚全身之力,一剑挥出,身随剑走,从石缝里冲出,往大洞中正一脸懵逼地看着他的大白猿冲去。 大白猿只静静地看着,这个半月前被自己揍成了滚地葫芦的小家伙,突然间裂开那张极其丑怪的大嘴,桀桀怪笑。 一感觉到那座庞大身躯和无上战力带来的威压,少年就紧张了,一紧张,剑势旋即加快,剑意全无,只求击中。 然后,当然无法击中。 待任平生剑到身前,白猿才长臂一挥,跟驱赶苍蝇似的,那毛茸茸的手臂触到,少年瞬间感觉胸腹间一阵毛骨悚然,剑势已然荽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地。随即,整个身体已经飞在空中,直直飞进了来时的石缝。握剑的手臂扛着整个身体的去势和重量,撞在石壁上。那白毛畜生,往石缝里掷人,可真比投篮还准! ——当然,这世界不可能有篮球。 刹那间,他的手臂完全失去了知觉,也不知有没有断。 所以他不敢动,万一断了,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导致碎骨错位,接驳恢复起来就更难。作为村里唯一猎人的唯一传人,这点野外生存疗伤的常识,他还是懂的。 白猿体型太大,石缝是肯定进不来的。待到确认那个顶厉害的中年男人不会出现,它开始觉得这事有点好玩起来。 它把一张长满白毛的丑脸,塞在石缝的出口,喔喔怪叫,脸上似笑非笑。 “大爷的,你等着。”任平生把这句已经被世人用得震天动地的狠话,狠狠地吞进自己的肚子里。脸上却挂了一幅谄媚讨好的神色。 这时候,别激怒那白毛畜生。他这样提醒自己,那家伙一旦发起狂来,没头没脑地往这里砸石头,对于还动弹不得的他来说,可就麻烦得很。 躺了老半天,那老白猿也在石缝口换着花样逗了他老半天,少年终于可以动了。活动一下右手,好在臂骨没断! 还有件事,令任平生更为奇怪的,那就是既然自己已经不敌,那白猿为何竟然没有报那先前的夺丹之仇? 也许,这畜生记忆力有限,过了这么半月,它早就忘了。 如此甚好! 任平生挣扎着站立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行动无碍。这才对着塞在石缝出口那张丑脸深深鞠躬,语气十分柔和道:“再见了,别送,用不了多久,你老子我还要回来的,扒你的皮,炖你的肉,喂别人家的柴狗。” ——这种鄙俗乡民日常逗他的话语,随口拈来。反正白猿不可能听懂。 白猿身为这西岭群山中的王者,虽不懂人语,但对方那臣服恭敬之意,看着就受用。它咧着大嘴呜呜怪啸,十分得意。 回到自己的山崖石洞,已是日中。任平生打算晚上再练剑,因为吃的也没有了。再说了,日后免不了经常去那白猿洞中问剑,先去找点好东西,多拜几次山头,说不定下次,那老妖怪下手能轻一点。 大白猿打他两次,外加一次在山里被撵着跑了一天一夜,任平生没觉得这其中有仇,因为每次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给人家揍的。 好在白猿颇具灵智,既然上次那汉子也是打过就走,没伤着它,所以它对任平生,也不下死手。 这一次外出觅食,运气不错,除了原先装的机簧夹到了几只野兔,还打到了一只麋鹿。任平生并不满足,仍在四处寻找,终于在山下一处十分隐秘的峡谷中,发现了一颗极其罕有的麝丹果。 这种果肉嫩水多,成浆状;最奇怪的是那果核,形如红枣,入口粉脆,齿颊生香,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一般的山中野果,都是春夏开花,夏秋结果。这麝丹果,却是极其罕见的异类,整个寒冬都在开花,然后春晚果熟。 他摘了一包袱的麝丹果,这才背了猎物,回到岩洞。 看看天色尚早,他来不及烤制鹿肉,先提了那包麝丹果,匆匆走入后洞的隧道之中。 白猿听得石缝之中,传来毫不掩饰的动静,再次把脸塞了过来。 又是这小子,刚吃完揍,又皮痒了? 估计它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咧着嘴怪啸两声,听得出啸声中满含恼怒。 任平生躬着身,亮了亮右手提着的包袱,伸出左手,示意自己并没带剑。 白猿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但见对方一副讨好的神色,倒也略微平静下来。任平生保持双手在前,让那白猿能看清自己的动作;左手慢慢伸进包袱之中,便掏出一只麝丹果来。 白猿眼神一亮,再次呜呜啸叫起来,兴奋不已。这东西,即便是最喜浆果的猿类,可也不容易找到!麝丹果,可称得上是这一带山中的浆果之王,无论人类还是猿猴,都十分珍爱。 任平生轻轻一抛,手中的麝丹果在空中划着平缓的弧线到了白猿身前。白猿伸手接住,便一把塞进口中,随手就把果壳扯了出来,干净利落。 口中的果浆果核,没嚼两下就已下肚。白猿双眼,直勾勾看着任平生手中的鼓鼓的包袱。 “这个,不能给你啊,下次去摘,还得用它。”任平生指着包袱,一字一顿说道,不断打着手势,“我把果全给你,你别抢我包包。” 白猿只是盯着,不明所以,见少年不断在哪里指指画画,就是不抛果子过来,便有点焦躁起来,双爪开始扒拉石缝两边的岩石,很有便要破石而入的态势。 那岩石坚硬异常,它要是扒得动,恐怕早就扒开了,那可能容得了自家屋后,还有道自己进不去的门。 任平生见他不懂,也是着急得满头大汗,赶紧又抛了两只丹果过去。白猿口中嚼着,总算好了些。趁此机会,少年一把打开包袱,满包的果子,便一下子全亮了出来;看得白猿两眼发直。 他指指包袱里的果子,然后指指白猿;再用手指拈了拈包袱的布边,然后指指自己,一副询问的姿态。 白猿也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呜呜啸叫两声,声音和缓。 任平生这才双手抓着包袱两头,一步一顿,慢慢靠近石缝出口,手里的包袱始终保持打开着。 越是接近,少年双手越是哆嗦。其实他完全可以一扬手全抛过去,可那样的话,和它套近乎的目的,就全落空了。 眼见包袱和手,都要触到白猿指尖可及的范围,少年一咬牙,双手颤巍巍地往前伸长了……两寸。——给你半个指掌抓到,还可脱身。 白猿细长的手指奋力抓了一把,却只抓到两三个果子,极为不满,又呜呜啸叫起来。但见对方只抓果子,任平生一颗倒提到嗓子眼的心,却是一下子松了下来。 他索性爽快地把包袱往前一递;白猿果然只抓果子,一把接着一把,一个不留。他抖了抖包袱,对着白猿双手一摊,然后招手告辞。 初次接触,算是成功了,明天再去摘些果子,然后来向这白毛老怪喂剑试试。 这一整晚,任平生几乎没正经睡觉。 为什么父亲那慢悠悠的一剑,能一直带着随时可以激发的万钧之势;而我这一剑,可说也以练到神似,却如此不堪一击? 躺在石床上,这个问题萦绕心头,纠缠不已,挥之不去。但凡有灵光一闪,必然一跃而起,又是无数次挥剑,却始终不得要领。 就这样反反复复,辗转反侧,直至天将微明,任平生才迷迷糊糊合了一下眼睛。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八章 怒气 由于洞口朝向北方,所以清晨的阳光并不会射进洞内。只不过洞外的悬崖上,展翅离巢的雌鹰一声啼叫,就已经让少年惊醒过来。 常年活跃在深山野岭的猎人,这种敏锐的警觉,早已融入血液心魄,不会因为一夜的疲累而变得丝毫迟钝。 任平生一骨碌爬起来,提起包袱就出了岩洞。清早摘的麝丹果,更加新鲜可口,也更显诚意! 只是为了下山摘果,并不会消耗多少时光。摘了满满一包回来,再自己煮了早餐吃饱,天色仍然很早。 他今天并不急于去会白猿,便先把丹果放人水潭的清凉泉水之中,保持新鲜。 忙活完这一切,继续在洞中开阔处,练剑不辍。 三年一剑,从不曾炼成。但自从半月前,有了父亲的演示指点,任平生这一剑,已经练得不徐不疾,如行云流水,所出无方,劲力凝而不发,剑势稳如山岳。 只不过,在那男人可以随意戏耍的大白猿跟前,自己这一剑,依然不堪一击。 所以,他只好想了些其他门路,比如找来麝丹果这种白猿稀罕的东西;求个以后问剑时,能有个笑脸相迎,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那景象,想想就神往不已。 只不过任平生还是努力忍着,坚持练剑,直至日头偏西。 日前一战,虽然还没开始就已结束,但其中得到的启发,破绽的所在,却是有了不少感悟。剑法的境界,又更进了一层。 大半天的苦练,竟觉得那缓缓挥出的一剑,已经略有了些割裂空气之势,甚至臆想之中,也未尝没有那一丝半缕的天怒之威。 他决定去找白猿问剑了。保险起见,麝丹果还是带上。 再次听闻石缝里传来的动静,白猿已经摆上了那张毛脸,早早在出口处等着。待到看见少年双手捧在身前的包袱,白猿呜呜怪啸,兴奋不已,迫不及待。 嗯,是个很好的开头,笑脸相迎是有了。 只不过他微微弯腰躬身,奉上手中那一包麝丹果时,白猿就看到了少年背后,那纺锤似的巨大剑鞘,顿时面色沉了下来,呲牙咧嘴,恼怒不已。 任平生只好解下铁剑,退后了好几步,把剑放在地下,这才继续捧着果子上前,让白猿全拿了去。 有了昨日结下的情分,白猿并没有为难少年,只取了果,没有任何异动。 看着正在洞中大快朵颐的白猿,双手极快,唾液与果壳横飞,少年总算松了口气。他在石缝中重新背上了铁剑,静静等候着,直至白猿吃完手中的丹果。 一人一兽,再次对视的时候,少年的右手,已经反手握住了剑柄。 这一下,白猿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狂怒怪啸,而是默默离开石缝的出口,退到开阔处。 进展不错,情势喜人。 然后,任平生出手了。 缓步往前,脚踏大地,身随剑走。 充满信心的一剑,所挟的威势,果然大不一样! 人立于地,意领于天。白猿巨大的威压仍在,但天下又能有什么样的威压,是大地所不能承受的。 长剑裂开空气,如流云,如飞瀑,直击白猿胸腹而去。 白猿不闪不避,缓缓伸出长臂…… 这一次飞回石缝的时候,他的臂膀没有撞到石壁,因为撞石壁的,换成了整个脊背! 背上的衣衫湿腻腻的,他知道那不是汗。 因为,白猿根本没给自己出汗的机会。 背后肯定是皮开肉绽了;比那父亲这几年任何一次鞭子打出来的,都要糟糕。 胸口咽喉,好像瞬间被塞了厚厚的一团东西,透不过气来,不知道是不是后背已经贴到了前胸。 昨天无法动弹,是因为他担心触动断骨;结果骨头并没有断。 但是现在,他是真的无法动弹了,整条脊柱,好像已经被震得寸断,使不出半分力气。 任平生仰头靠在石壁上,并不觉得如何悲哀。 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所以也就不懂背叛。 像这种事情,也不会值得悲哀。他时常为了避免面对可怕的力量,而提前讨好对自己心怀不善的人。 也时常遭遇讨好之后,却只换来了对方的变本加厉。 所以他有很多仇人,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仇人,他会愤怒。 任平生现在就很愤怒。 一个东西带着“咯咯咯”地单调声响,滚过石缝的地面,滚到任平生的腿边。 颈椎的剧痛让他无法低头细看滚过来的是什么物事,于是靠着石壁的支撑,缓缓侧过脸来,便看见了嵌在石缝正中,那张很欠揍的白毛脸。 白毛脸上,那厚厚的嘴唇向前高高翻出,一嘴的白牙露着,耀武扬威;那巨大的口腔中不断喷着气,发出吼吼的声音。 白猿见那个惨不忍睹的家伙已经看了过来,便伸出长臂,指着他腿边的物事,吼吼的喷气声更加急促。 任平生无法低头,只好伸出右手去抓。 那是个圆咕隆咚的东西,触手的外表却并不平滑,有凹陷凸起,甚至有好几个随便插入手指的洞。 他把东西抓起来放到眼前,只看一眼,便如触电似的全身一震,竟好似忘了脊背上的剧烈疼痛,条件反射地弹跳起来。手上也不知从哪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把那东西奋力远远甩出,撞到石上,砰然爆裂。 刚才被他抓在手中的,是个完整的人头骷髅! 任平生杀死过很多猎物,但他没见过杀人,也没见过人的头骨骷髅。 少年的双眼充满恐惧地看向白猿。那长满白毛的脸上,没心没肺地扮着鬼脸;手中抓了一把麝丹果的果壳,向任平生伸出。 它指指果壳,再指指自己;然后对少年吼了两声。白猿翻手把果壳扔掉,空空的双手一摊,再指指已经碎裂一地的骷髅碎片。 明白了,不带果来,那便是自己的下场。 也明白了,天上地下,人畜禽兽,其实,一直就没有值得你去讨好的东西。 他忍着整条脊椎如同寸断的伤痛,扶着石壁,走到哪散落的头骨碎片之处。 人类的骨头,触手可怖。但是任平生忍着手上传来的恶心触感,忍着胸腹之中不断顶上来,让自己想吐的恶气,把那些碎裂的骨头,一块一块地捡起,放进自己的包袱。 他把包袱挎在肩背上,里面的骨片,硌着背后的皮肉。他感觉一股剧烈的麻痹,从骨片硌着的地方迅速传开,瞬间通彻全身;甚至手脚腰胯,都随之僵硬起来。 他扶着洞壁,蹒跚离去。走之前,他转过头来,对着那张嵌在洞口的丑脸平静说道。 “这几次,你没杀我。下次来时,我不杀你。” 少年打算,把这堆骷髅碎片,就放在自己的石床上,翻身就能触到的地方;直至自己对它们的恐惧和恶心,变成麻木和怒气为止。 这些年,他对这个人间完全失望。 这些天,他对人间以外的东西,也再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只剩怒气。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九章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一个腰上挂着只酒葫芦的老者,满脸风尘之色,出现在李家庄的废墟之中。老者显然不可能是外出回村的族人,因为面对如此萧条惨烈的废墟,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穿行过村中的每一条巷子,那看得出曾丈量天涯的脚步,均匀得浑然天成。 老者似乎在寻觅某种东西,或者是实物,或者是回忆。总之,他神情十分专注,眼神十分幽深,却又从没有特意专注于任何地方,任何物事。 他在以整个身心,融入到这一片天地中去寻觅。 看上去,他一路行来,什么收获也没有。但是你看他的表情,又好似老者已经得到了自己所求的一切。 孤独的脚步无声。 走过的巷子,没有留下脚印! 好像只有鬼魂,才会在石板路上如此落地无声;才会在布满灰烬的巷子中,不留下一个脚印。 老者不是鬼,他是魔。 ——整个玄黄天下,从仙家山头,强者宗门,到凡夫俗子,都言之变色的魔;魔宗的魔。 魔宗宗主八百,是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矮子;也是个天下无敌的矮子。 五百年来,天下正派宗门,与魔宗战斗不息,直到将所有魔道之人,赶回到了比狂人所占据的北荒原野还远的北极冰原;从此不得踏入北荒以南半步。有违此禁者,无论是鸿蒙山还是北荒城,都会动用普天下的眼线和力量,必杀之而后快。 北荒之北,琉璃宫阙。 那是魔宗宗门的中枢,也是当年魔道现世的发祥之地。 没有人知道琉璃宫存在了多少年,包括鸿蒙山天师贺兰平。天师只知道,自从开始修道,信奉太一天帝,便已经有了关于琉璃宫的传说。 现在李家庄的废墟中,出现的这个高大老者,丝毫没有要掩饰自己魔宗修为的意思。 他是魔宗行者穆席,宗主八百以下,整座宗门战力最强之人。 穆席出现在这里,已经违反了玄黄天下的禁令,在这太一道教宗门林立的中原之地,依然肆无忌惮。 他走到昔日族长家的宅院跟前,萧索的身影,似乎突然间起了些细微的变化。 穆席原本有点散漫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电。那一片仍能看出昔日红墙碧瓦的恢弘规模的残墙断垣,似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停下丈量巷子的脚步,然后走入废墟。 在族长宅院中,穆席缓慢查看着,不放过每一处细节,只不过行走其中的身形,仍是那么笔直挺拔。 如村巷中一样,老者整个身心,都已融入这一方小天地中,以心念之力在找寻。 “原来东西,真的就在这里。”穆席既似喃喃自语,又似对着虚空说道,“你们的手脚,真不慢啊!也真狠。” 他走到井边,双眸突然放光,那神态,似乎微“咦”了一声,便很快恢复如常。 穆席从腰间摘下酒葫芦,就坐在井沿上慢慢喝起了酒。 废墟,浊酒,旧长袍。和谐得让人堵心的画面。 穆席眼帘轻垂,神情寂然,在古井边自顾喝酒。待再睁开双眼,老者长叹了口气,仍是以那副对着虚空讲话的语气道:“嗯,东西往北;不错,送往北荒城保管,最稳妥不过了;起码我自己就没本事去抢出来。但人马往南,说明正主儿还是没有找到。你们太一道教,也不过如此。” 穆席既已明了自己查探的东西,却并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似是等着什么,又好像就只是想歇歇脚,喝喝酒而已。 犹如行走天下的过客,走累了,停下来发发呆。 过好一会,身后终于有个声音缓缓响起,话音不徐不疾:“你知道我来了。” “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老者说道,开合的嘴唇,却正好对着手中的酒葫芦。 村外梯田之中,一个头簪道髻,身着灰布道袍的中年道人,摇着手中的拂尘,缓缓走来,如同餐后漫步。 两人相距,起码还有两里之遥,说起话来,却只是用喃喃自语的音量。 “你们这次找到的,是盘龙筋,还是老剑条?”穆席问道,似乎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不应该存在什么秘密。 人家屠灭全族来做的一件事情,他打探起来,如此理所当然。 “盘龙筋,”出人意料地,灰袍道人并没有丝毫要遮掩的意思,他已经来到了穆席的身侧。 道人站在,穆席坐着,都懒得动。 但王璟的回答,倒让老者有点吃惊了,只不过仍是不形于色,淡淡说道:“如此坦诚相告,想来鸿蒙山行者,是为杀我而来了?” “不是。”王璟直截了当道,“道魔之间,水火不容;杀你是本份所在,但今天不行。” “因为你没有把握?”穆席道,“还是因为你是不喜欢血腥的王璟?”。 “都有,主要还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嗯,我喜欢坦诚的人。”穆席一边说着,一边终于转过身来,对王璟递出酒壶道,“要不要来一口?若不是有这生死不易的宗门隔阂,说不定我们会成为朋友。很好的那种。” 王璟很儒雅地报以一笑道:“谢谢,我不喝酒。再说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既然不是和我打,也不交朋友,干嘛还来?为那两个活着的小孩?”老者丝毫并没有道士那种雅量,一言一语,仍是十分直接。 “一半一半,原先我并不知道有两个孩子活着。很多时候,在一些地方做完了些事,我短期内若有空,就会回去看看。一是查漏,二是看有那些地方,下次可以做的更好。”王璟答道,如同老友闲聊。 这是个很好的习惯,养成了这种习惯的人,都是很可怕的人。 “你不打算放过那两个孩子?”老者步步紧逼。 “我并不是特意来找他们的。” “那么遇见我呢?”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璟苦笑道。 同一句话,对同一个人,不同时间说出来,意思常常天壤之别。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出现在这里,应该都是为了同一件事。”王璟以询问的口气道。 “是的。”老者也没有隐瞒道,“你不怕我先找到?” 王璟笑了笑,“不怕,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全天下的宗门,都会为此而灭了魔宗。” “嗯,有道理。”穆席点了点头,“但是,你们这些正派宗门,就不会手软?500年前,几千人的任家灭了,后来逃亡的两百多人,也被你们屠杀得差不多了。” 穆席突然笑了笑道:“剩下几个不成气候,甚至自己到死都不知怎么回事的人,分散各处,只求传宗接代而已。留点给我们做,起码还可以让你们这些所谓的正派宗门,凭空捡到半块遮羞布嘛。” 王璟突然收敛了笑容,十分认真道:“我得澄清一下,我们是除魔,不是屠杀。对于太一天帝的敌人,我们越残酷,就越是对这方天下的仁慈。” “嗯,除魔还是屠杀,这与对象无关,只与谁做的有关。”穆席道,“如果是我们做的,是屠杀,还是除魔?” 这个问题,王璟倒是从没想过,因为500年来,那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魔宗的人,不可能踏入南方半步。 如今魔宗行者突然提出,灰袍道人也是不由得心念一动,只不过瞬息恢复如常道:“太一天帝,俯瞰天下,大到天灾人祸,小到人心善恶,无所不知。既然那是太一天帝的旨意,便应该是天帝的仆人来执行。” 穆席面色一肃,凛然生威道:“既然如此,几百年前那数千人中;十几天前这里那几百人中,有未知世事,不能言语的婴儿,还有初涉世事,但还不知善恶的孩子,他们也是太一天帝心中的魔?你们这个俯瞰苍生的天帝,也太扯淡了点。” “你在求战?”王璟突然眼神阴冷地看着穆席道,“辱没天帝,天下所有的太一道教信徒,无论强弱,都会与你死战。” 老者面上,愈发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道:“我不求战,但也不妨一战。对刚才的你,我没把握;但现在的你若战,必死。” 王璟面色逾冷,手中拂尘的洁白细丝,无风而动。 太一天帝的神威,不容侵犯。就算必死,他也必须一战。 老者屹立如山,周身上下,不见气机激荡,不见半分杀意流转。他便在这方天地之中,或者说,他本来就属于这方天地。无懈可击,甚至,王璟不知该如何与他开战。 除非,他能直接劈开这方天地。 王璟颓然垂下双手,这时的他,不止是没有把握——诚如穆席所言,若战,自己必死。 “你道心已经动了,这很危险。”穆席缓缓说道,“但这并不是因为你心境不坚,道心不净。” 王璟的心境,在慢慢恢复,“你们魔宗,不懂大道。” “我们不懂的,只是你们太一道教的大道。”穆席一脸正式道,并无丝毫戏谑之意,“主要还是不屑去懂。” “话不投机,”王璟无意与邪魔外道陷入这种骂街式的争端,“既然你都已经看过这里,我想自己也没必要再看了。” “再见。”老者诡异一笑。 “但愿还是莫要再见的好。”王璟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气势上,又输了一筹。 “但若真的有缘,我会和你一战的,而且必须杀你。”他紧接着就补充道,“你明知此时自己占优,为何不杀我?” 穆席呷了口酒,眼神越过废墟的残墙,望向远方道:“这片江湖,之所以还有点意思,就在于交朋友和决生死,都可以随缘;浊酒还不贵。” 老者收起酒葫芦,先一步转身往南而去,头也不回。出了村庄,他抬头看了看业已当空的烈日;从怀中取出一件十分怪异的墨色物事,罩在脸上,便完全遮住了双眼。 一个黑色的不知什么材质的纤细架子上,有两片墨绿色,却晶莹如水晶般的薄片,罩着双眼;两边撑开两个枝杈,末端微弯,挂在两边耳朵上。 在魔宗之中,穆席是耐寒、善水第一人。有次他深潜冰原东边的大海,发现了一艘古怪的钢铁沉船。沉船腐烂得几乎已与海底的山岩贝类同化,只是挖开表面重重覆盖的贝类,才发现那是艘这个世界从没见过的船。 船舱中所有的东西都已腐烂成泥,唯独一个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小夹子,完好无损,并不腐朽。夹子关闭起来,纹丝合缝,一点都不透水;打开夹子之后,穆席便发现了这件古怪的眼罩子。 在北极冰原反射的刺眼阳光之中,戴上这个罩子,眼睛十分舒服,却一点也不影响视线。自此穆席一直将这副罩子带着身边,并取名为“墨镜”。 王璟转身移步,道袍贴到背上,他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已经尽湿。 对那位魔宗行者,按道理,尽管没有十成的把握必胜,但王璟没有任何理由畏惧他。 他只是很生气。 500年来,他已经很少生气。是啊,为什么要生气。他是魔宗,他不懂大道,信口胡诌。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万能而不朽的太一天帝,这样的世俗之人未受教化,不明天道,冒犯了您神圣的天威;待我有幸不辱您所交代的使命,一定要用他的血,来浇灌因您的恩宠而滋养娇艳的百花;一定要将他的骨肉,回馈给那些因您的雨露滋润而肥沃的土地……” 离开李家庄的路上,几番默默的祷告之后,王璟的心境,才慢慢复归于平静。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章 世外桃源,涧上人家 玄黄天下没有王朝,没有国,更没有官府。 因为修士宗门太强了,他们掌控了人间的一切,所以不允许人间有国。 地域的划分,以地形相近,民风相类之地为一原,一原之中,往往有数州,一州之地,小则有数十城,大则百余城。 甘兰州与其南面的青苹州,交界处是一片莽莽大山,绵延千里,名为野人山。野人山中,穷山恶水,是一片无主之地。 一对十三四岁的男女少年,在这片大山之中,已经走了十多个日夜。 一身衣裳,肮脏不堪,还被山中荆棘藤蔓勾的处处破裂。那身行头,比鹑衣百结的乞丐犹有不如。 李曦同一直在给又累又饿,迈不开步的妹妹鼓劲:“再走一段,就到以前老爷常说的青苹州了。青苹州好多人家,都善良好客,不管认识不认识,来客人了,都有酒有肉好好招待。” 说得他自己都直吞口水,可嘴巴里淡淡的,咽下唾液的感觉并不好。 “哥,这话,老爷咋都没对我说过。”李曦莲有气无力道。 李曦同滞了一滞,拍拍胸脯道:“老爷和我都是男人,男人跟男人,当然话多一点。” 李曦莲疲惫的脸上,现出崇拜之色:“哥,那青苹州,会不会有道士?” “有吧,但老爷说那边的道士,都是是好人。” “哥,你也跟我一样饿了,对不?要不,咱们先歇歇吧。” “还不能歇啊,一歇就天黑了。”李曦同咬咬牙道,“好歹,先找个能避风避雨的地方也好,哪怕是山洞。” “哥,你不是说就快有人家了吗?” “……我是说,万一先找到山洞,可以先歇歇。” 兄妹俩相护搀扶着,又走了起来。 自小在富贵家庭为仆,虽然兄妹两都十分能干;但每天忙活的,都是是些不出寨门的家务事,最大不了,也就是跟那些成年的长工出去,砍柴耕田。 所以,一入大山,兄妹俩几乎没什么生存能力。不像任平生那个绝命大蟑螂,在熙攘人间过不上几天好日子,但一入大山,就如鱼得水。 李曦同确信自己已经迷路了,离开村寨的时候,是往南。进入山中,几经周折,他已经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南是北,是东是西。 每到晚上,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森林,响着奇奇怪怪的叫声,有野兽啸叫如呜呜哀嚎,也有不知什么禽兽啼鸣,如婴儿啼哭…… 夹杂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声响之中,就连平时在寨中听惯了的虫声蛙叫,都变得阴深可怖起来。 所以兄妹俩,没一夜能睡个安稳觉。 有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个稍微开阔干净的地方坐下歇息,一阵风过,草丛里接着来几下野兽逡巡的声音,就能把两个惊弓之鸟一般的少年,吓得没命地钻着树丛荆棘,一阵狂奔。 熬到现在,别说奔跑,兄妹俩就连站直的力气都已经欠奉。好在这一路,都没遇着什么吃人的猛兽。 因为没带火种,也不会钻木取火;他们一直就靠些山泉水和野果子,甚至能挖到的野芭蕉树芯,山芋头根茎,都拿来啃了;支撑到现在,生不如死。 吃过生冷野果的空腹,饿起来就更加难受。 也不知已经翻过了几座山,现在所处,是一片坡度稍缓的山谷。 一眼望去,看不见多远的地方,只见无穷无尽的森林。 天色,又开始阴暗下来了。 李曦同眉头紧锁,因疲惫而松弛的脸皮,再也撑不起装了好多天的一脸自信。 “哥,你说,咱们这次,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不会。”李曦同口中吐出两个字,又顿觉冷场得有点可怕,强打精神看了妹妹一眼道,“有哥在,你别乱想,负责跟着走就行了。” 说完,他自己便开始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个问题:“是啊,这次会不会就死了?会怎么死?怎么死,都比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族人们,幸运多了……” “可是,如果要侥幸不死,那该要多幸运才行!” 突然间蹦出这么个念头,李曦同的心境,就越发阴沉起来。 一旦停止了说话,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静的只剩万籁之声,蛙虫鸣叫,都好似声声催命。 但来要命的,当然不可能是这些声音,而是从林间四处,突然间开始逼近的一股奇怪的气息。 在李家庄,人人都必须学剑。奴仆买不起剑,到了年龄,也会得到主家赠送的旧剑。 所以李曦同兄妹,也一直勤练剑术。 剑客对危险的气息,总是有种特别敏锐的直觉。 比如现在这种气息。 他们仓皇逃离的时候,寨中已经没剩下哪怕一把破剑。所以各人身上,都只有一把已经烧掉了木柄的平头柴刀。 现在柴刀都已经有了新的木柄,两个少年的右手,都已经紧紧抓在手感还不太熟悉的新木柄上。 前方枝叶浓密的树冠处,传出一阵破风之声! 李曦同擎刀在手,死死盯着响动传来的地方。便看见一个人从树上直直跌下地来,却稳稳站在地上! 紧接着,周围噗嗤噗嗤之声想起,便不断有人以同样的方式从树上跳下。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长发披散,身材壮实却并不高大的男子;全身一丝不挂,肤色如古铜,只在腰腿间关键之处,围着一圈树叶。 赤身男子或手持弓箭,或拄着长矛,有十几二十人。只不过箭未上弦,矛未对敌。 兄妹俩背对背紧紧靠着,擎刀护在身前,眼眸剧转,环视着这些不知来意如何的“野人”。 ——他们,不会吃人吧? 围拢的“野人”当中,一个胸口挂着一串兽骨的男人越众而前,往李曦同走近几步。口中咿咿呀呀,却不知到底说些什么,想是当地土语。 李曦同看那兽骨男人的举动神色,难分善恶;但被偷袭或围杀的危机,应该算暂时消失了。手中那并不具备多少威胁力的平头柴刀,便自然垂了下来,只不过,刀柄仍是紧紧握在手中。 兽骨男人见对方戒备之意略减,似乎十分兴奋,憨憨地咧嘴一笑,把手中的长矛放在地上。他对着李曦同摊开双手,继续试探着往前两步,那充满热情的眼光,却似是在努力地要越过哥哥的身体,看往身后的妹妹。 李曦同一紧张,手中的刀柄,不由自主的又紧了一紧。 兽骨男人连连摆手,他转过头,对周围的同类不断地打着手势;众人都纷纷放下手中的长矛弓箭,垂手而立。 那男人再次转过脸来,继续对着兄妹俩咿咿呀呀。一个字都听不懂,好在那手势,打得还算明白。 他指指两兄妹,又往森林外边指指,然后做了个吃饭睡觉的手势。 他们应该也是早看出来了,这两个少年,已经迷失在这莽莽密林之中。 峡谷外面,不知还有多深的山崖之下,层层山峦如黛,绵绵接到天边。日暮的夕阳染红云彩,就落在那绵绵春山之外。 这处峡谷,看似山脚,事实上,竟是在一片大山的高处成峡,三面再起高山。 峡中山涧,巨石参差,河床倾斜,落差很大;一路蜿蜒到峡谷后面的高山之上。高山上有瀑布高挂,水声远远可闻。 间间木屋,沿着山涧而建。木屋的大门一侧接着岸边,屋背一侧却是悬在山涧之上,从河床中的巨石立起木柱支撑。 高悬与溪涧之上的木屋,看着就十分别致清凉。1 之所以木屋要悬于河上,原来是这片山谷平地极少,略微平缓的坡地,都开了梯田菜地。只不过即便如此,看那零零落落,散在山坡上如补丁似的梯田,也不够养活这一寨老小。 李曦同兄妹被那些赤身野人们带到这片十分特别的山寨之中,看村中格局景象,几如世外桃源,不由得啧啧称奇。 紧绷的戒心,也稍稍放松了点。 进入村中,便有了来来往往的女人和小孩,也是一般的腰围一圈树叶,其他部位再无遮挡。一些看起来年纪比李曦莲大不了多少女子,竟然在给幼小的婴儿哺乳。 如此奇观,兄妹俩都看得羞赧不已,不忍直视。 他们俩从没有离开过李家庄,也从没听人说过山中有此等异族。 尽管处处景象,都让人脸红,但兄妹俩其实没多少力气去避嫌——都饿剩半条命的人了。 寨中安详而悠然自得的老老少少,看到两个装束异类,一身疲惫的陌生少年,都报以善意一笑。偶尔遇着人寒暄招呼,兄妹俩也没法听懂。 兽骨男把他们带到寨中一块坚实平整的平地上。这是寨中唯一闲置的平地,三面开阔,一面靠着山壁,应该是土人们平日集中议事的场所。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邀请兄妹两人进屋,而是就让他们坐在这片平地中的散落各处的石头上休息。村民或驻足观看,或来往指点,弄得两个少年极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当初在深山里出现的那十几个男子,双手都提了各种熟食,从山涧上的各处木屋出来,来到了平地上。 紧接着,也有五六名年轻女子,与那些男子一般,从各处走来。 刚刚走来的这些人,无论男女,右手掌中,都托着一个不知用何种宽边芒叶编织成的盒子。盒子胀鼓鼓的,冒着腾腾热气,内中显然装满煮熟了的食物。 芒叶食盒形状各异,有星形的,牛头形的,锥形的,心形的……都别出心裁。 而他/她们的左手,提着的东西却各不相同,烤熟的羊腿,蒸熟的鸡,大块的不知什么野兽的肉…… 烹制都十分粗糙,但那飘在空中的食物香味,对两个饥困交迫的少年来说,便是人间最大的诱惑! 注1:此处山涧木屋景象,十几年前,在广西融水县元宝山区的小桑村,可以看到,十分原始。近些年,由于社会发展,哪里已经通了公路,人们也都住进了新式的房子。只不过处于保护原始风俗的需要,那些涧上木屋,经过一些显代手段的修复,得以保存。仍可以看到原来的格局,但要完全原汁原味,是不可能的了。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一章 要命的善良 那十几名男子,纷纷向李曦莲伸出双手,递过手中的肉食。如此一来,就自然而然地围了一圈,把妹妹与哥哥隔开了。 他们显然没有请哥哥一起进食的意思。 而李曦同的身周,则是五六名少女,一样的手捧食物在招呼他。 干嘛要男女分开招待?李曦同本来在想这个问题,只不过,想问题的心境,毕竟远比不过饥汉对食物的渴求。 他不敢直视女子们的手,因为手的后面,就是她们毫无遮掩的上身。尽管这些少女,看起来都不过跟自己一般年纪,但也许是山中孩子早熟,身段曲线,展现出来的性别特征已经十分明显。 太难选择,那就不要选择。李曦同直接从不知是谁的手中,抓过了一条烤羊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旁若无人,即便是身边仍围着那些少女,也好像没那么尴尬了。 那手中少了条烤羊腿的少女,一言不发,主动递过另一只手中的芒叶食盒,给了李曦同。然后便和其他女孩一起,默默走开了。 李曦莲毕竟是女孩子,虽不如山里这些孩子早熟,也已经有了少女的羞赧之心;被十几个赤身露体的男子围在中间,本就十分尴尬,虽然饥饿至极,仍是犹犹豫豫的,最终从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哥手中,接过了一个星形的芒叶食包。 被她接了食包的小哥,似乎十分兴奋。连忙过来帮忙解开芒叶,理好食包的开口,这才放到女孩手中。 其他男子,则是一片嘘声,便四散而去。 众人的反应,倒是让李曦莲小心翼翼地多看了那位小哥一眼。对方虽与一众蛮人一般的装束打扮,古铜色的脸上,却颇有几分俊朗;头发并不披散,而是别出心裁地扎了个干净利落的辫子。 那辫子小哥留在了原地,把另一只手上不知属于什么野兽的熏制腊肉,用一把打磨精致的石刀片片切开,放在李曦莲的芒叶食盒之中;动作轻柔,极其细致。 男男女女们各自散开,李曦同终于又可以坐到妹妹的身边。 这一顿,是他们有生以来吃得最有滋味的晚餐。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都已经没入峡谷之外的莽莽群山之中,暮色并不阴沉,因为天空晴朗。天色未暗,弦月已上,清明如镜挂在天边,两三颗金光耀眼的星,伴月而行。 经历了十几天的荒山险途的兄妹俩,便有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寨中的男子和女子们,都自顾吃完了刚才带来的食物,还四散在空地中有说有笑。只不过众人神情,都有些古怪,不管有意无意,他们谈笑时的眼神,好像都注意着李曦莲和哪个辫子男孩。 兄妹两终于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头了! 果然,辫子男孩怔怔地看着妹妹好久;四散的男女,开始发出阵阵唏嘘的怪声,一脸怂恿取笑之色。 辫子男孩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往李曦莲身前靠了过来,伸着一手就要拉她;另一只手,指了指溪涧上某一间木屋的方向。 就算是傻子都能看懂,他是要带兄妹俩回家了。确切地说,大男孩此时炽热的眼光之中,只有妹妹。 女孩子对异性奇特的表情和气息,本就很敏感;见此时大男孩表情古怪,饶是刚才他赐食时极尽亲善,也不由得十分警觉起来。 眼见大男孩要拉到自己的手,李曦莲如同触电,往后退缩,脸上瞬间飞起一片晕红。 辫子男孩一下没拉着,女孩的脸色,却愈发娇艳可人。他疾步往前,整个身躯扑过来,张开双臂就要将李曦莲拦腰抱住。 李曦莲骇异万分,好在自小练剑,身手敏捷,一个闪身就到了哥哥李曦同的背后。 周围的土人又是一片嘘笑之声。 辫子男孩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毕显。 兄妹俩自小生长于闭塞山乡,乡民鄙俗之人不少,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在说些荤味十足的风流韵事或调笑之语。对这种半大少年,也从不避忌。 所以懵懵懂懂之中,他们俩对男女之事,也已经知之甚多。 此时见那大男孩脸色暴戾,腰际下围着的遮羞树叶,已经被某种生理反应顶得微微隆起,对方想干什么?你懂的。 所以李曦同和李曦莲也懂的。 回想起进入寨中,便没少见到十四五岁的女子,或怀抱婴儿,或当众哺乳;不言而喻,这大男孩,是要把女孩带回家,变成自己的女人! 李曦同擎起柴刀,横于身前,与大男孩怒目相对。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凝重起来。 像这么一个大男孩,哪怕是在山中练得身手敏捷,异于常人,也不可能是李曦同的对手。 但辫子男孩面对杀气渐浓的柴刀,似乎也被激起了斗志,疾步急退,身法如电;却并不是逃离,而是迅速摆了一副搏击的姿势。 在李家庄,即便剑道上浸淫多年的剑客,也没有那么迅捷的身法! 外围人群之中,有人打横抛来一支长矛,大男孩看也不看,伸手接住,两眼仍是死死盯住李曦同手中的柴刀。 四散在空地里的男子,口中发出呼呼怪啸,在外面围了一圈。这些土人,虽然多数双手空空,却一脸狠霸之色,全没了当初一派祥和的待客之道。 不一会,从溪涧上各处木屋,纷纷有男子快步奔来聚集,手中都抄着长矛弓弩,密密扎扎的把这片空地围了数层,三个少年在场中对峙,虎视眈眈。 长矛斜指,弓弩上弦,就算大男孩战败,李曦同兄妹俩,恐怕也难活着脱身。 在山中的日子,李曦莲不止一次地问:“哥,这一次我们会不会死了。”语气却并不沉重。而此时真正面临来势汹汹的死亡威压,兄妹俩都是脸色煞白,沉默无言。 李曦莲浑身瘫软,仅仅以残存的理智,死死依靠在哥哥的后背支撑站立着。 “无论如何,不能让妹妹受辱。”一股不可妥协的信念油然而生,李曦同明知战则必死,也不觉心神宁定了不少。 “妹子,握紧你的柴刀,能打死几个算几个,只要有机会,你就跑。别管我。”一直在安慰妹妹的哥哥,此时无疑是做着最后的交代。 “别怕,其实哥哥也没什么本事,也不知道离青苹州还有多远,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大山。我这几天那样说,只是想让你最后的日子,可以少些忧虑。” “现在竟然能饱吃一顿,战斗而死,比饿死累死,然后在山里被野兽吃掉,好多了。别怕。” 李曦莲也很想顽强起来,可身手依然疲软不已;她只是努力想握紧柴刀,却感觉握刀那点力气,即便是能砍中敌人,能不能伤人是一会事,但自己的刀肯定要被震掉。 “哥,我没力气。”无奈而气苦的女孩忍不住抽了几下鼻子,这一抽泣,眼泪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止不住。 “再说了,你都死了,我就算跑得掉,也活不了了。”女孩哽咽道,“你打吧,如果能跑,也是你跑,别管我。也许这样还可以有个人活着。” 正在与兄妹两凶狠对峙的辫子男孩,一见李曦莲的满脸泪痕,那满身旺盛的斗志,却似乎一下子全消散了。 他环顾了一圈满脸杀气的族人,手舞足蹈,对族人大喊大叫着。 他似乎在生气,又似乎在说服。 只不过周围的男子,并没有松开手中的武器,脸色却是略有缓和。 大男孩转过身来,再次对着兄妹两;说了一大串的土话。他似乎也整明白了,知道说话没用,于是一边喊话,一边做着手势。 只不过沟通的大意,李曦同已经十分清楚,却更加生气。 辫子男孩的意思,当然是坚持要留下妹妹,但李曦同可以离去,甚至可以带走一些东西。估计是可以赠送粮食之类。 李曦同冷笑一声道:“来,让老子先砍了你那颗想太多的脑袋。” 他其实很害怕,但并没有十几天前,面对家乡那一番景象时,那种蚀骨的恐惧。 有时候,害怕也会变成一种战力。 所以现在的李曦同,迫不及待地想战斗,想听见刀刀入肉的声音。十几天前,听别人的;现在想听听,自己砍的。 然后,不必想然后。 少年冲动,很多时候就是如此。 眼见势不可挽,辫子男孩默默握紧手中的长矛;他对着李曦同,目光开始收缩注视,长矛的尖刺,冒出阵阵杀意。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李曦莲的身体,突然离开了哥哥后背的支撑,独自站立起来。 她手中也握紧了柴刀,满脸泪痕未干,但已经不再抽泣。 也许是一片必死的杀气笼罩,反而让人不那么惧怕了。 战死的机会,也是一种机会。 “你们是兄妹?” 咋一闻这个声音,心弦紧绷的李曦同犹如触电,吓了一大跳。声音是从自己侧边传来的,他没功夫转眼去看,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口吐雅言。 只是余光所及,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个与土人们一般装束,身材修长的男子。那应该不是原生的土人,因为这里的土人,都一般的矮壮身材。 “是的,你是谁?”李曦同依然死死盯着眼前的死敌,冷冷问道。 “我原本是青苹州方凉道院的学生,现在是这里一位土著女子的丈夫。”那个声音平静说道。 李曦同一听“道院”二字,眼中更饱含怒火,冷冷回问道:“你是这里的族人?” “不是。” 冰冷决绝的内心,被一声听得懂的言语激发,本来曾泛起了一丝希望,只不过先是听到了仇深如海的“道院”二字,再得知对方并非此中族人,便瞬间觉得那种幻想,无聊得很。 “那你废话什么?”李曦同冷冷道。 “你放弃吧,这是他们的风俗。无论是谁,只要主动选了对方奉上的芒叶食包,并且当场吃了,就要成为对方的配偶。男女都一样的。” 那个平静的声音说道,“当年我外出游学,走到这片山中受伤迷路,也是被这里的人救了;第一顿饭,就是选了一位女子手中那个精美的食包。” “那个女子,现在是我的妻子。那年她十四岁,比你妹妹,可能大一点点。现在我已经习惯这里了。其实这里的生活,比外面要平静得多。这里的人也很善良,朴实。所以现在,我很喜欢这里。” “善良!”李曦同的语气,难掩悲哀。 ——如果这样都算是世间善良,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死!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二章 三个道理 “是的,善良。”那个声音说道,语气坚定,“永远忠于自己的家人,哪怕是死,也不容他人冒犯;这就是善良。” “你的妹妹,已经是哪个大男孩的家人。如果他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在这片大山之中,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也不会再有女孩嫁他。” “但她首先还是我的妹妹。”李曦同恨声道,“我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家人。” 这是个死局,可笑的命运死局。 原来善良如此复杂,而生死比较简单。 他脸上不由显出一阵快意,哪怕自己死了,哪怕这个大男孩没死,他也免不了终身孤独。 想想就有点开心——原来开心,其实也很简单。 “你的想法,应该是错了。”那个说话的人,似乎从脸上的表情看出了李曦同的心思,“如果一战之后,你和你妹妹都死了。他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会更受女子的青睐。” “哦。” 李曦同的柴刀,动了。他不想再与那个道院弟子啰嗦下去,那比求死更让人憋屈。 少年剑客的刀,却是把柴刀。但是没关系,因为关键的,是剑客的杀气。 土著人从没见过的杀气。 以力杀人,以勇杀人,以技杀人,在这里都会受到尊重。但是没有人见过,以魂魄杀人。 李曦同不可能炼成剑魂,即便是李家庄中,剑道绝尘的族长,以六境修士的战力,也没有剑魂。 但此时他的柴刀,却有了魂。——舍生之魂;换对方一命。 周围的人们,都看到了一道不知是人影还是刀影,往前闪出。 那影子之疾,就算是最快的弩箭,也不可能赶上。 那如同一道锋刃的影子,会在瞬息之间,把场中的辫子男孩从中劈开。没有人来得及救援。 侧面传来一声叹息,那是兄妹俩刚刚熟悉了的声音,那个说雅语的颀长男子。 那份熟悉,也将很快成为往事。 然而,李曦同还是忽略了对方的敏捷,那种他自小到大见过的剑客当中,都无人具备的敏捷。 所以一个影子劈出,另一个影子漂移,留下一道几乎静止的长矛之形,悬于半空。 那长矛,缓阻了劈来的柴刀。 所以长矛后面那漂移的影子,得以脱身。 随同长矛一起跌落在地的,是半根断指。辫子男孩只是被砍断了半根食指。 李曦同呆立当场,刚才他一刀劈出的时候,李曦莲虽然身法略滞,此时却也已经护在哥哥身后。 只不过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周围的土人,也不知几百年,死了多少人才得以修成的战意战术,衔接得天衣无缝。强弩激发,长矛离手,一齐往兄妹俩立身之处激射而来。眼前那破风飞来的长矛和弩箭,不是一根,是一片,遮天而来。 辫子男孩能避开李曦同的刀影,但是李曦同和妹妹,已经不可能避开那一片如风卷暴雨的长矛和弩箭。 他不知道这一刻,妹妹会想到什么;但是他李曦同,什么都没想。 人生从来不曾如此平静,而这种平静,将至永恒…… 所有人都听见了“嘭”的一声震响。也许是所有“噗嗤噗嗤”刺肉入骨的声音合起来,就是这么一声震响。 李曦同低头,他想最后看一眼被刺成了刺猬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没觉得疼。 他有点茫然,因为,没有看见被刺成了刺猬的身体。 身上没有一支箭,一根长矛,一滴血。 他旋地转身,就看到了同样完好无损的妹妹。兄妹俩互相看着,不知道这是哪位神仙创造的奇迹! 他们连忙环顾四周,便发现身边几步之外,赫然站着一位白袍老者。老者腰悬酒葫芦,风尘仆仆的脸上,罩着一副墨色的东西,把双眼部位挡了大大一圈。 兄妹俩上一次看见穿衣服的人,已经恍若隔世;而突然间就出现这么一个衣衫齐整,装束怪异的白袍老人,兄妹俩心下一沉——这是人是鬼? 山寨土人,依然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原本战意浓厚的土人,这时候也是跟李曦同一样的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应该再抽一根长矛备战,也忘了弓弩需重新上弦。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高大挺拔的白袍老者。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出现的,也没有人看见,那些激射而出的弩箭和长矛,怎么会全部半途坠下,散落一地。 老者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凑到嘴边喝了口酒,这才转过身对李曦同道:“现在,你来选;灭了这个所谓善良的种族,还是让他们活着。” 李曦同环顾周围,那些赤身土人,仍是一脸茫然之色。骤然间绝处逢生,真有了那样的机会,他突然间发现自己似乎收拾不起那么大的仇恨。 “我其实,就是想跟他们讲道理的。”李曦同喃喃道,“他们不讲道理,那就只好动刀了。” “嗯,很好,那就讲道理。”老者的语气很和缓,对那个会讲雅语的男子说道,“如果你能传句话,就麻烦帮个忙,我要跟他们讲几个道理。” “不用客气的。”那颀长男子面带微笑道。 “我叫穆席。”老者道,“太上宗行者穆席,讲道理得有姓名。” “我在青苹州的时候,本名叫李笙,”颀长男子说道,“只不过定居山寨之后,依当地风俗,受巫工赐名为‘山来’”。 这个本名叫李笙,现在叫山来的男子,指着辫子男孩道:“他叫‘石勒’”。 然后一指兽骨男,“他叫木道,是族里巫师的儿子,年轻一代的首领人物。” …… 李笙还想介绍下去,穆席却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够了,我就讲三句道理。三句不够,杀人来凑。至于杀多杀少,看道理几时讲通。” 穆席对自己说这番话的语气很满意,脸上便有了些暖暖的笑容。 宗主八百,在大开杀戒之前,就喜欢这样说话;穆席觉得自己起码学了个八九分火候。 李笙噤然无语,作为曾经的俗世道院弟子,他当然知道太上宗行者穆席是谁,别说是他,玄黄天下的小儿,大抵都知道。因为用“穆席”大名治小儿夜啼,十分灵效;其中玄妙,多有太一道教的喉舌之功。 转过身,李笙平静地向族人翻译了老者的原话。 穆席对着正紧握自己断指之处,一脸痛苦的石勒道:“我要收徒弟;你想娶老婆。要是没商量,打一架?打完活着的说了算。” 这算哪门子道理? 石勒听完李笙的翻译,默默捡起了刚才跌落地上的长矛;正对穆席弓下腰身,摆开土人特有的战斗姿势。 这简直是送死,石勒不可能不知。 穆席点了点头,直接无视了虎视眈眈的石勒,转头对李笙道:“第一个道理,没讲通,没关系。你告诉他随时可以动手。” 穆席指了指李曦同兄妹,“我们师徒三人,会住在个寨子里。所以,请帮忙腾出一间山涧最高处的屋子,借用一段时间。” …… 最高处的屋子,就是巫师的家,也是寨中最大的木屋。在山寨中,巫师的地位最为尊崇。 这样的道理,会很难讲!李笙苦笑道:“老前辈,您不妨把第三个‘道理’也先一并讲了吧。我好有个准备。” 穆席喝了口酒,清清嗓子道:“这道理嘛,要讲究一个有借有还;所以我们也不会长期占着别人的屋子;什么时候我们建成一间新的木屋,就什么时候还。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这条山溪尽处的瀑布下面。” 这两条,很难讲,关系全族荣辱的事!山民也许淳朴,但出身俗世道院的李笙心知肚明,鬼才信他们师徒会自己动手去建房子。 李笙转过身来,满脸艰涩,正苦思着如何开口翻译老者的言语。看见周围乡民脸上兀自一片迷惘的神色,突然灵机一动,对着穆席跪地拜倒,一边叩头,一边大喊“萨呜……”。 所有的赤身土人,恍然大悟,都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对白袍老者伏地跪拜;口中都呼喊着同一个词语——“萨呜” 后来李笙才对穆席师徒解释道,“萨呜”就是神仙的意思。 神仙跟山民,就不用讲什么道理了,一切顺利,没有血腥。就连仍在热血沸腾,准备一战的石勒,也被土人们摁着,拜了起来。 那小子要是为了娶老婆得罪了神仙,怎么得了。 所以,石勒最终没有动手,也没敢讨要老婆。 山寨土人,平日围猎劳作,都是群体出动,训练有素。如今合力去清理巫师家的木屋,配合默契,十分麻利,不一会就已经打点得十分整洁大方。 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再挑剔的眼光,也难找出一丢丢来。特别是巫师日常用的法器道具,此时更是完全消失无踪。 巫师名叫木生,是木道的父亲。他曾定下家规,后世子孙,名字的第一个字都必须是木。从此野人山中,就有了“木”这一姓。 但其他人家,起名就比较随便,如石勒的父亲,就叫水芒。李笙虽然改名山来,但他的儿子,却叫李青嶂,与山里人习惯的起名方式格格不入。李笙也“效仿”巫师,给自家定了规矩,子孙后代,起名都以李字为先。 山寨名叫落练寨,只因寨后瀑布,土语称“落练”。在野人山中,像落练这样的山寨,还有很多。 巫师木生,是周边多处村寨共奉的“神工”,地位尊荣。逢村寨有事,族中节庆,木生少不了要作法祭祀,祈愿请神。如今真的来了这么一尊大神,他却不敢造次了,连平时所使的一应用具,作法痕迹,都掩藏得毫无形迹可寻。 穆席瞥了一眼这位不过知命之年的“神工”,此人确实一双天生的阴阳眼,能见常人看不见的妖魅邪灵,对一方灵气的感应,也比常人要敏锐些。若早三十年遇上机缘,倒是个不错的道修胚子。 只不过如今年长体衰,并不见身上有明显的灵气流转。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三章 拜师 木屋中,客厅并不宽敞,却从前面直通到后面的小阳台。穆席要求置办的香案,椅子,茶水都已就位。 拜师礼其实很简单,燃上土人自制的艾香,穆席在香案旁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日常伺候人惯了的李曦同倒是机灵得很,扯着妹妹走到老者跟前,跪下便拜,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兄妹俩才轮流给师父敬茶。 都是些简陋仪式,不值一提。只不过徒弟的拜师之心,却是极其诚恳。 从绝境逢生,到偶遇如此惊世骇俗的神人眷顾,如果穆席不说,李曦同未必敢苛求拜入门墙,但肯定也会落些缠磨功夫,尽量求得一丝半缕的机缘。 巫师木生,心里却不免嘀嘀咕咕。我老人家平日祭祀作法,多少惊人场面,背后多少水磨工夫。咋滴这位大神真身来了,在人间收个徒弟,却如此粗糙简陋。 接下来的师门律例训导,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木生和李笙招呼一众前来帮忙的土人,鱼贯出屋而去;他们带来的各种谷物杂粮,鲜果腊肉,倒是留下不少,师徒仨十天八天,饮食无忧。 穆席从那张工艺实在粗糙不堪的木椅上站起,在垂首恭立的二位徒儿跟前度着方步,缓缓道:“所谓太上,未有天地之时,凝虚空以演易初;聚灵力而成一炁,分阴阳而生太极;此为太上先天之态。乾元统而天地分,阴阳化而生万物,山川行气,万物有灵;此为太一后天之态。我太上宗,炼皮囊炉鼎而成太上虚空,返后天灵气而成先天一炁。所以能道修太上,神合先天……” 穆席正涛涛不绝,念念有词,突然看了正云里雾里的两个少年一眼,突然面色一肃道:“听懂了没?” 李曦同愕然不知所措,犹豫几下,才吞吞吐吐道:“师父……这些年都忙着伺候老爷,我和妹妹,还没来得及读书识字……” 穆席一阵头大,解下酒葫芦喝了两口,说道:“也罢,就这么说吧,现在占据天下的太一道教,能管的是一方天地。而我们太上宗,是不但管得这一方天地,也管得这一方天地它老子。这么说,明白没?” 兄妹俩忙不迭点着头道:“懂了懂了。” 也没必要管这天地它老子长什么样,总之威风得很就是了。 穆席叹了口气道:“可惜太一道教那帮孙子,就是不服气,所以管我们叫魔宗。简直气死个人。” 李家庄数百年来,几乎与世隔绝;对于魔宗,虽然偶尔有些故老相传的故事,但是非好坏,并没有定性。所以李家兄妹,其实挺庆幸自己能拜入这么一个强大逆天的宗门。 穆席悄然站立在客厅后门外的小阳台上。阳台之下,便是溪涧;从此处看往峡谷之外,可眺望千里,直至群山之外的天地相接处。 老者神情肃穆,以身心融入天地,细细感应从空气中飘来一丝半缕的烽烟铁血气息。过了好一会,他才喃喃自语道:“不愧是护教军的精英铁骑啊,这会儿,就已经到了青苹州的赤垣城;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年,如果还没搜着,岂不是连那鸟飞不到,天看不着的不归山,也得上去搜搜……” “师父,我们是不是一直都要住在这里?” 日子一旦恢复了平静,平日里除了伺候师父饮食起居,苦练师父传授的各种功夫法门,李曦同也会多问些自己关心的话题。 “你们要留,我可得走,大把事要忙。”穆席每逢徒弟歇息,就在一旁拿着葫芦喝酒。葫芦里的浊酒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装的,全是土人自酿的竹筒酒。 这竹筒酒,可比他在外面市集5颗铜钱买一壶的浊酒,好喝多了。 “师父,你都走了,我们可怎么办?”李曦莲一想到那个拼死要抱自己回家的石勒,就心里发毛。 穆席笑道:“我会待上一个月,一个月后,这帮土人,就得奉你们为他们的萨呜了。到时候嫁不嫁人,谁还敢替你做主。” 李曦同连忙道:“师父诶,走江湖那么辛苦。到时我们不在身边,谁帮你洗衣做饭啊?” 自以为说得在情在理的李曦同,结果头上生生挨了一记板栗。 “在这里好好练功,全天下的太一教信徒都要杀你们俩个,就现在这点本事,你们想累死我啊。师父杀人多了,也是要花力气的。” 一想到李家庄的血腥场面,兄妹俩终于寂然无声了。沉默了好久,李曦同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我们李家庄人,不犯天不犯地的,为什么全天下的道士都要杀我们?” 穆席望着远山,喝了口酒道:“因为你们的祖先,是他们那个天帝的死敌。你们本该姓任,不姓李。数百年前,你们的祖先为了躲避道家追杀,才改了姓李。” 原来如此,兄妹俩恍然大悟,却始终觉得这不合理。祖先是祖先,我们是我们,账怎么能算到后代身上? “师父,怎么你知道得那么多?” “因为我是师父。” …… 后来从李笙口中,兄妹俩也终于知道,原来俗世的“道院”跟山上的道教宗门,完全是两码事。“道院”是世间智者,对世人讲学传道的地方,教授文字,数理。 有的道院,如果夫子本身是修行者,也会挑一些有机缘天赋的学生,指引其开悟修行,但是都与山上太一道教的宗门无关。 方凉道院的夫子,名字就叫方凉。这位夫子不但在靑萍州名声极大,在整座幽原五州之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传道大家。 也难怪李笙一开始介绍自己,就先给自己贴上“方凉道院弟子”的标签。只可惜是个没毕业的。 少年石勒,倒是每天定期送来新鲜的蔬果肉类,也不知是出于对神仙的敬畏,还是对自己的“家人”仍然死心不息。总之,李曦莲费了不少心思来躲着他。 过了十多天,大家相安无事,李曦莲也慢慢放松了些。 这天李曦莲练完功,看看师父还在喝酒,哥哥则未收功出定,于是独自出屋,到山涧边的旱地上采摘野韭菜,顺便去瀑布附近的“工地”看看自家木屋,建的进展如何。 正在工地上忙活的人不少,周边村寨的土人,擅于木工者都来了。给神仙建房,大家当然都十分踊跃。房子的梁柱框架,已经完备,剩下的就是上板墙楼面,窗棂屋顶了。 李曦莲仔细看了个遍,言笑晏晏,不断地跟正在忙活的木匠和帮工们打着招呼。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才带着新摘的野韭菜,原路返回。 结果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处林荫小径,便发现那个辫子男孩,堵在前路正中,惊得少女出了一身冷汗。 这幽静林间,孤男寡女的,任你是如何泼辣狠霸的一个女孩,看着对方一对烈火爆燃的眼神,心里能不发怵? “你再这样,我师父会杀了你。”女孩故作镇定道,“他这样的老神仙,瞪一眼你就死了。” 情急之中,也没想言语不通,石勒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 李曦莲见对方一副不要命的神态,毫无变化,顿时乱了方寸。 石勒嗷嗷叫喊着,已经张开双臂,扑了过来,动作极其迅捷。 万一被他抱住,可就真要出大事了。李曦莲惊恐万状,情急之中,只是双手乱捶,也不管中与不中。 只觉得一阵粗重的鼻息,带着浓浓的男子气味,扑面而来,眼看就要被他抱住;李曦莲的双手,更加疯狂乱舞,杂乱无章。只觉得拳头一重,这会肯定是打着了。 也不管有没有用,李曦莲手上不自觉地陡然发力,往前贯出。 只觉得手上一轻,扑面而来的气息,瞬间消失,周围便只剩下习习山风。那汹涌扑来的大男孩,竟然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李曦莲惊诧之余,想起刚才眯了眼的一通乱捶,隐约感觉到有个身形,被自己一捶打飞,跌下山涧去了。 她连忙小步跑到涧边,两眼看着石壁之下的乱石流水。只见那辫子男孩,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块巨石之上。好在那块巨石,石面并无尖锐棱角。 饶是如此,男孩的脑后,还是溢流出一小滩血迹。 李曦莲看看涧边石壁,有一丈多高,略微掂量一下,就往下一跳,果然能稳稳站在石上。 看来这太上宗的功夫,真的不得了。 但她此时没有心思欣赏自己的修为变化,急急忙忙地伸出白嫩小手去探石勒的鼻息。 还好,鼻息均匀。看来只是晕了过去。 面对一个几乎全身赤&裸,只是腰际围了一串树叶的异性身体,李曦莲可犯难了。 她是一直有点害怕这个想抢自己回家的男孩。可也没想过要把他给弄死,否则他早就死了——那只不过是跟师父说几句好话的事情。 所以现在她也不敢向哥哥求助,更不可能告诉师父。万一哥哥或师父盛怒之下,给他来那么一点小小惩戒,搞不好这男孩就得没命。 万般无奈之中,李曦莲突然想起以前在李家庄,但凡有人中暑或眩晕倒地,族中的医师,给病人掐人中就能掐醒。 她伸出娇嫩的拇指,就往石勒的人中掐去。那男子温暖的鼻息,喷到手指上,麻痒痒的,她也只好忍着。 掐了老半天,石勒仍如死一般的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动静。 小姑娘急极气苦,满头大汗,十分狼狈;正好自己的双脚,浸在清凉的溪水之中。她用手掬了捧水,洗了把汗腻腻的脸庞,顿时清爽不少。 李曦莲灵机一动,对啊,不知用这凉水,有没有用。于是双手不断兜水,往那石勒身上浇淋。 辫子男孩被淋得一身尽湿,终于晕乎乎的醒转过来。他转过头,就看见了正在不断往自己身上浇水的女孩;顾不得脑后疼痛,朝着一脸焦急的女孩咧嘴一笑。 李曦莲这才发现石勒已醒,看他那副贱兮兮的笑相,更加着急。 “我可不是对你有什么意思,只是不想你因我而死罢了。下次在这样,我绝不救你。”她狠狠骂了石勒两句,转身就跑。 “不能再这样了,明天就叫哥哥一起进山,找一些黄麻种苗,得教村里的女子学会纺纱织布,好歹大家穿了衣服,出入碰面,不用那么尴尬。” 李曦莲一路往家跑去,一路这样想道。在落差极大,乱石坎坷的溪涧之中,少女如履平地,跑得极快。 以前在老爷家,她就经常帮着家里的妇女长工,种麻纺纱,织布染布,手艺虽未到家,好歹也能做得像模像样。 木屋阳台上,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目睹了上游溪涧那一番好戏的全程。老者不由得开怀一笑,对身边的少年道:“看吧,我说不用你出手,就是不用。你妹妹,修为进展,可要比你这个做哥哥的,明显要强一些。” 李曦同颇感欣慰,听着师父的言语,却又颇不甘心。只是事实如此,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继续到屋中打坐,调息练功去了。 只不过这一次,却被师父直接打断了。穆席看了眼正推门进屋的李曦莲。少女努力装得心平气和,却终究难掩粗重呼吸和满身汗渍。 他对兄妹两人道:“你们的道行修为,虽然还很浅,可以说尚未摸到门槛。但对付这野人山中的土人战士,是游刃有余了。” “只不过,一旦到了外面,或者发现有外人在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显露自己的修为。” 李曦同不解道:“师父,万一人家欺上门来,不得不动了手,咋办?” 穆席瞥了他一眼道:“那好吧,万一真的动了手,不让他对别人说就是?” “可是,他讲好了不说,就一定信得过吗?” 穆席横掌做了个抹脖子的架势道:“弄死他,就信得过了。” “哦。” ……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四章 天怒 自从任平生去了南头送祭,便再没有回来。思安寨中各色人等,免不了要私下里嘀嘀咕咕,各有各的反应。 夫子任重山和他的远房堂叔任净平,颇受煎熬。但想到那只不过是世世代代,已经多受族人眷顾,却没什么贡献的猎人一脉,也能稍稍权当自我安慰。 再过得几天,猎人独自回来,带了一大堆的猎获,族中老少,便觉得有些恶心——这都是在加重杀业啊。 好几天,猎人都是白天忙着整理田地播种,晚上处置猎获的肉类皮毛。村里要重新建桥,他当然也需得出人出力,帮忙搬石运土。 奇怪的是,一旬过去了,始终没见着猎人的儿子现身,猎人任强,竟也不闻不问。 反正日常碰上,猎人都是一副闷声不吭,不冷不热的面孔,悲喜不形于色。 越是如此,村民就越发骚动起来。他们几乎可以确定,任平生肯定是被那妖物给弄死了。当时委派他去南头岭送祭的事,虽然没人敢提,但久而久之,大家便都觉得此事理所当然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仍然有村中少年,在父亲携剑陪同之下前去南头岭送祭。只不过回来之后,便说了件极其怪异的事。上次任平生送去的祭品,竟丝毫没有动过,都发霉发臭了。灵君祠周边山地,烧得一塌糊涂,却并不见有人兽尸骨。 如此异象,在村中再次引起轩然大波。有好事者三五结伙,壮着胆子又去了几趟南头岭,有胆子更大的,甚至在哪里蹲伏了两天两夜,始终未见任何古怪。 于是村民便更加确认,南头岭妖邪,一定是杀孽深重的猎人家招致。那个不祥的少年死去,妖邪也就解了。 但是村中桥塌一事,在思安寨中,仍是村民心头一道抹不去的阴影。 说来也怪,自从那迎圣桥垮塌之后,整片平原,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本应是春雨如油的春末夏初季节,却再没有下过一滴雨。 春润直接变成了秋燥,山中草树,多有枯黄之态。而且十里八乡周边,连起野火,烧炼山野。 西北偏远山地,有一处全是木屋的寨子,被炼山野火烧入寨中,全寨房屋粮仓,悉数烧尽! 各村各寨,还有各地的富足人家,纷纷派人前往上河寨,重金聘请琅上道师到本村作法祈福,辟镇妖邪。 琅上道师的日程,几乎排到了年后。思安寨的信使去慢了一步,已经给了定金,却也只能定到立秋之前。至于任重山家想独自再请一场法事,那就得排到春节之后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更烈! 思安寨人众,从此但凡路逢任强,必远远避开,生怕沾染了丝毫晦气。至于对任平生失踪一事,早已经绝无半分愧疚。 ~~~~ 草长莺飞之后,又是绿树成荫;山花烂漫已过,又见枝头瓜果。 任平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白猿洞中问剑了。山下峡谷中的麝丹果,早已经被他自己摘来吃光。 少年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没功夫打理,乱蓬蓬的用山藤在脑后扎了个发辫。 他日夜在山崖洞中出剑。 每一剑,都饱含怒气! 恼怒,愠怒,愤怒,震怒,狂怒…… 从气势汹汹,到不形于色。 从心潮起伏,到波澜不惊。 然后一剑挥出,眼看着需要承受少年怒气的天地,勃然变色! ——天怒。 猎人代代相传,都在用卑微如芥子的人生,短暂无常如同朝露的生命,积攒怒气。 据说上万年来,从没有攒成那份天怒。 每一代的猎人,都在等一个生而知之的后辈。所以猎人家的孩子,十四岁前,从不送学。 但是上万年来,任家猎人一脉,从没有人看到过一丝迹象。 到了这思安寨中,每一代的猎人,都在等待一个,能从望柱中拔出铁剑的孩子。 任强试过了,任强的父亲试过了,还有父亲的父亲…… 都未能将铁剑从那根断头望柱之中拔出。 任平生做到了,所以正如那个只有猎人知道的传说一样,石桥塌了。 少年不知现在是夏季还是入秋。 从他心怀怨怒到有点佩服的父亲,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但这没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平日无事,他也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更加自在。 任平生不知道的是,每隔半个月,就会有个中年猎人,出现在悬崖之上,洞口附近。 猎人任强从铁剑的破风之声,听到了少年日渐顺畅的剑势;从剑出无声,听到了剑势的缓拙无方;再从空气撕裂,听到了那缓慢一剑的无匹之疾…… 最后,他看见了洞口之外,迸发出一阵浓郁剑意,在广袤虚空之中,激起阵阵剧烈荡漾的涟漪。 铁剑的刃边,一道剑招尽而未尽之时,便出现道道湛蓝焰芒萦绕,丝丝如电。那颗雅疆妖丹,已经炼化得差不多了。至于日后蓝焰大小,威力如何,全看自身火府的蕴养充盈程度,那是常年累月的水磨工夫。 中年猎人对着那阵阵激荡的虚空涟漪,泪流满面。 他攀上天堂顶,虔诚地跪倒尘埃,伏地而拜。他拜的不是上天,而是信仰与剑…… 猎人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了眼前一对白毛绒绒的粗壮腿脚。白毛上,有血迹斑斑。 他站起来,仰头看着眼前高大的白猿。 大白猿一脸委屈,喘着粗气,一身洁白的长毛,此时凌乱不堪,血迹斑斑。好在都是皮肉之伤。 自从看到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剑意,猎人就知道了白猿洞中,下一刻可能发生的事。 这一次问剑,只是任平生出剑,收剑,便已经结束。 铁剑出鞘,那滔天剑意,迸发而出,瞬息充满白猿洞中的整个空间。割裂虚空,缓缓而来的剑影,无处不在,如惊涛骇浪搬汹涌扑来。 之前任强出剑,白猿还有应对之策,而此时,它终于发觉,自己毫无还手之力。无论避向哪里,哪里都是剑意;无论击向哪里,哪里都是剑影。 无论退到哪里,哪里都是怒气! 其实它早想敛手认输,不干了,但是那无处不在的剑意,逼得它不得不继续闪避还击。 白猿看不清剑尖击中了自己身上的那个部位,也看不清击中了几次。只看见全身各处,白毛散开,皮肤点点爆裂,然后鲜血溅出,染得全身白毛,尽是斑斑血迹。 好不容易等到少年收剑,白猿仓皇逃离山洞,循着一道熟悉的气息,来到了天堂顶上。它看见了这个正在虔诚跪拜的猎人。 任平生缓缓向山顶走来,步履均匀,脸色沉静如水。他看到天堂顶上,一人一猿并排坐着,氛围和谐。 白猿看到少年走来,低着头轻声啸叫,啸声里满含恐惧。 父亲脸上,是少年从没见过的神色。 “它叫大白,早该介绍你认识的;不然就没有你们之前在南头岭一番误会了。但既然不打不相识,现在也不算晚。那颗雅疆妖丹,尽管出于无心,就算大白送你的见面礼吧。” 原来多年之前,任强曾在雪山高崖之上,发现了重伤将死的白猿,硬是一步一步把这比自己起码重着数十倍的大家伙拖了下来,并治好了它的一身伤势。 少年一阵踌躇,终于对白猿报以歉然一笑…… “对了,你不是说那四面的雪山,从来没有人上得去过吗?”任平生好奇地问道。 “那时我想着,要是哪天真能在我这一辈猎人的儿子,拔出了迎圣桥的铁剑,那他终究是要翻过不归山,到山下的广袤世界去的;所以就提前去探了探路。只不过,以我之能,还是没法登顶。”任强不无遗憾道。 “我们的祖先,有九人互相扶持,从山下上来,翻过不归山的万年冰雪,能活着走到这片平原的,也只不过三人而已。” “爹,为什么四面雪山,都叫不归山?”任平生问道。 任强双眼望着北面连绵的雪岭,叹口气道:“在我们这里看,是东南西北四面的雪山。但是从外面的山下看,其实雪山只是一座。山脚方圆千里,数十郡城。自古有话,这山,就算有人上得来,也没人回得去。所以就叫不归山,号称玄黄天下的尽头。” 少年心中颇为不安道:“既然如此,为什么我非下去不可?” “因为,你有了那把剑。”任强收回目光,看着任平生道。 “哦……” 任强指了指思安寨的方向,叹口气道:“任家祖先,奔波亡命,就是因为这把剑。至于这把剑的来历,无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即便主动把剑献给太一道教,任家人,依然免不了灭族之祸!” “悲天剑法,只能由猎人家代代相传。听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没有一代猎人,曾真正修得这悲天剑道传承之万一。” “到了思安寨中,我们的祖先传下遗训,只要有人能从望柱中拔出这把铁剑,就应该送下不归山去,寻觅属于自己的大道机缘,自会得人指引,解开任家悲天剑道之谜。” “将来指引我的人,会是什么人?”任平生大奇道,“除了思安寨那几百号人,还有上河寨的赋差,难道还有别人会认得我们。” 任强道:“他们不会认得你我,但一定都会认得这把剑。所以,以后下了山,要处处小心。至于现在,别想那么多。当务之急,还是先好好练剑。” “走吧,回家。”任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回去几天,做些准备,你再回来和大白练剑。十七式练成之日,就是你下山之时。” “爹,不是十八式吗?” “最后一式悲天,爹教不了你。” “那谁能教?” “我也不知道。” ……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五章 任平生回来了 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的,晒得人都发软,没法下地劳作。麻拐七正抱着半老徐娘的水桶腰午睡,沉得很,也不知是不是正做着妙不可言的春梦,一双枯瘦的指掌,不时在婆娘衣不蔽体的身躯上摸摸捏捏。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酣睡中的老夫老妻骤然惊醒。 “哪个,催命哪,这么猴急。”婆娘扯着一副鸭公嗓吼道,还不忘抹了一把口角的流涎。 “嫂子,是我,胖子六啊,找七哥有点事。”门外哪个圆脸微胖的汉子满怀歉意道。 “胖子六啊,等着,就来了。”麻拐七那副本来病恹恹的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瞬间精神十足,一边提着裤子,赶忙出屋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便看见一张油腻红润的圆脸,塞在哪里,一脸惊疑之色。 “咋滴了,火急火燎的?” “七哥,怪事啊。猎人家哪小子回来了!” “啥……”麻拐七,也就是任重山的堂叔任净平,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平生,那小子还活着。回来了,活蹦乱跳的,那精气神,能干死头牛。”胖子六道。胖子六本名任净丘,在族房中排行第六。剑客能长胖,是件少有的事,所以尽管任净丘只是微胖,却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胖子六。 任净平重重地吞口唾液,给自己压惊,拍拍胖子六的肩膀道:“老弟,该干嘛干嘛,别动声色;咱啥都没干。我先去找大侄子商量商量。” 任净平说罢,便辞了胖子六,匆匆往行知学堂走去。 ~~~~ 这些天,随着任平生的安然回归,思安寨中,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人们纷纷猜测,南头岭那边,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不祥之人,消失半年之后,怎么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他的回归,又会给这个本已经十分多事的寨子,带来什么? 族人之间议论越多,就越是躁动不安,只不过人心既然有了芥蒂,想要询问当事的人,却羞于开口。 大家与猎人父子,仍是形同陌路,却惊奇的发现,父子俩这段时间,经常一起出行劳作,有说有笑。全没了之前好多年,一家俩口那种死气沉沉,晦晦暗暗的景象。 有喜,才有怒。 有爱,才又恨。 只有猎人知道,任平生要练的第二式剑招,是“天恨”。 少年从来不知什么是爱,所以也不知什么是恨。 他的心中,一直只有数。 任鸡*鸡,一百五十七次,六十三个伤口。 虎子,一百四十八拳次,八十一个伤口 任重道,一百四十四次,一百一十九个伤口 …… 动手越少的,出手越狠。 因为无爱,无恨,也不知屈辱,所以只有数。有数得还。 但“天恨”是剑法,不是感情。所以要练天恨这一式,正好就是不能有人间的恨。 天恨无悔,天恨无心,天恨无类。 猎人没有信心能教会儿子这一式,所以只讲了剑意,也演示了剑式。趁着在家这几天,也尽量让少年感知,什么是爱。但不想教他什么是恨,因为人间的恨,不是天恨。 白天帮着父亲忙完田里的活,任平生就独自在村里的桥头空地上练剑。 那座石桥,已经重新建了起来。桥的构造,大体还是原来的模子,但肯定经不起人们心中,那种物是人非的挑剔了。 天恨这一剑,复杂多变,剑势飘忽,阴晴不定。少年在桥头练了几天,仍是不得要领。只不过但就剑招而言,比之不到一分火候的父亲,却是好了不少。 在人人剑客的思安寨村民看来,这一剑,实在是拙劣得很。 远远走来三个少年,看样子都比任平生要高大些;两个鲜衣白净,一个容貌朴实。 走在最前的鲜衣少年,容貌俊美,飘逸倜傥,手中提着一把古铜装鞘的精美宝剑,正是行知学堂任重山的儿子任常继。后面跟着的,一个是胖子六的儿子任重道;那容貌朴实的叫虎子,是麻拐七的大侄子。 “任平生,这半年,你到底去哪了?”任常继一手提剑,双手环胸问道,“这把剑,又是哪里弄来的?” 任平生练剑未到收势,懒得理他。换在平时,还没开打之前,任平生可不敢如此。 三人前所未有地受了冷落,颇为恼怒,但奇怪的是,他们今天也都没有便即发作。几个都是阴晴不定的神识,写在脸上的心虚,任平生焉能看不出来。 这三个,明显就是受人所托,来试探什么的。 “任平生,既然你都学剑了,比一场如何?”任重道沉不住气,手中剑往前一举道,“谁输了,就老老实实听对方的。” “他那蹩脚的栏板神剑,用来跳大神差不多。”虎子连连摇头,摆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咱们好歹练的是正儿八经的剑法。他这种神棍把戏,怎么比?”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任常继毕竟有家教训陶,正事为办,他不想节外生枝,便阻止了两位同伴。 “任平生,我们只想问你几句话,问完就走。绝不妨碍你练你的剑。要知道,你半年前去南头岭,办的毕竟是全族人的事,若没回来,倒也罢了,如今回来了,总得有个交代。” 好一个家学渊源,讲起道理,滴水不漏。 任平生收势立定,还剑归鞘,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眼任常继。 “我爹回到村里,有半年了,听他说,这事也没见有人问过他,甚至,都没人提起。现在我回来了,怎么就想到要问了?” “这个……”被一语触到痛处,任常继尴尬不已。任平生被坑去南头岭送死,顶的是他的缸;这个任常继焉能不知。 “任平生,依我看,那次你进山,是在半路就把祭品给藏起来,然后自己跑路了吧。怕族里责罚,跑出去躲了半年才回来。”眼看伙伴被呛,任重道十分气恼道。 对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戏份,任平生有点无奈:“你们后来去送祭的人,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还能看到我送的东西,完好无损地摆在灵君祠中发霉发臭。” 他的目光在三个学堂子弟脸上逐个转着,继续道:“那一次,如果去的是你们,连同前去护送的家长,现在应该都已经死了。” 四个少年争执,桥头上,已经陆陆续续,有荷锄路过的村民围拢过来。村中少年,日常争风问剑,都是热闹。更何况,任平生身上,有很多大家都想知道的东西。 “现在那雅疆妖兽死了,所以省省吧,以后别费心思去跪拜了。被人欺负,妖邪横行,起来干他就是。一村的剑客,剑没有用,建祠供奉,让小孩子来冒死送祭,可真是高明得很?” 这话,说得围观的众人,也难免满脸通红,十分尴尬。 “什么雅疆,吹牛不要本钱呢!” “真要是神兽雅疆,整座不归山盘地的人合力,都不够它塞牙缝的。就凭你,呵呵。” …… 周围一片嘈杂,没有人会相信任平生的话,更何况,他的话,后半段很令人感到羞辱。 “你要跟全族人过不去?”任常继冷冷说道,手把剑柄。这当口,他已经站在族人一边,再不是少年任性的意气之争。 “任平生,拔你的剑。”虎子已经忍无可忍。三人当中,数他才学最差,但执行力最强。 “我没打算跟全族人为敌。”任平生语气淡定道,“但我看得出,全族人都正打算和我家过不去。” 任平生环顾众人,缓缓道:“拔剑,也行,大家只管试试。现在我若要用背后这把铁剑,灭了这一族人,你们谁能拦得住?” 少年说得很慢,所以,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清晰到没有人可以装作听不见。 围在四周的族人,也不想装,因为他们都是剑客,有剑客的尊严。 虎子,是两位大少忠贞不渝的跟屁虫;他手按剑柄,已经准备随时动手。 任常继脸上的神色,有点尴尬起来。换做平时,那个打不还手的闷葫芦,多半便要想办法脱身了。 费尽心思想跑,却又跑不掉的样子,更容易激起强者的热血。 可今天那少年,不外乎就是手中多了把老掉牙的铁剑,却突然就有了挑战一族剑客的气场! 任重道已经亮剑出鞘,走到了任平生跟前。 任平生仍是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眼前高出自己半个头的鲜衣少年。 你既然不肯拔剑,那好! 一道剑光如练,从前方斜劈而至,直击任平生胸前双手。那道弧形的青光,划得极其完美。 截剑式。 ——任重道手中的剑,是百炼青钢铸成,削铁如泥。只要他意念一动,可以削掉对方任意一根手指,其他部位却分毫不伤。 一出手,便是行知学堂的剑道精髓。他的剑法,在同龄之中已经是出类拔萃之属,只是略逊于自己的远房堂侄任常继。 族中排辈,不看年纪,只论辈分。任重道与任常继同龄,辈分上却要高出一辈,但在学堂之中,却又是以任常继为师兄,任重道为师弟。 剑光迅疾如电,眼见便要削到任平生的左手。 不闪不避,不挡不格。 剑光平顺划过,毫无阻滞,划过任平生的身前,划过他的双手,直到任重道一剑使尽,再次蓄势。 然而,任平生毫发无伤。 任重道握剑的手心,开始流汗,他感觉剑柄有点打滑,右眼上的眉骨,突然生出一股十分酸软的感觉。 因为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铁锈剑影,就悬在自己的眉骨之前。 剑影模糊,是因为实在太近了,眼神无法在剑尖上聚焦。 一边的任常继和虎子,根本没看清那柄铁剑,是如何拔剑出鞘,又如何出击的,更没看清,那稳如山岳的剑尖,怎么就纹丝不动地悬在了任重道的眉骨之前。 “现在,你们说,若我要用这把铁剑,灭了这一族人,谁挡得住?”任平生冷冷说道。 围拢的村民嘀嘀咕咕,他们曾天天目睹这个买不起剑的少年,风雨不改地苦练那套拙劣不堪的所谓栏板剑术。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少年今日使出的这一剑,丝毫不着形迹的一剑。 在少年冷冷的话语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之下,剑客的尊严,轻飘飘,风吹即散。 任常继手按剑柄,他打算拔剑,但内心之中,却油然升起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惧。 虎子剑已出鞘,如果不是怕对方发狠伤了任重道,他已经出手了。 围拢的村民,鸦雀无声,但肩上的锄头铁锹,却都已经卸了下来,拄在手中。 这个场面,让所有人都很没面子。 任平生却把铁剑收了回来,插入背后那如同纺锤一般的鞘中。然后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今天,三位剑客,请一起上。我没功夫陪你们一个个来。” 不知为何,此时少年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岩洞中石床上,自己一块块收集起来的那些头骨碎块。 周围所有的人,便都看见了少年脸上,那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任常继按着剑柄的手,开始颤抖。他依然没法相信,那个曾数年如一日,在桥头练这套拙劣剑法的少年,失踪数月之后,能同时对付自己三个。 尽管对方刚才那一剑,实在是匪夷所思。 “出剑吧。”任平生道,那语气,不可违抗。 三个人,三个方向,无论如何,任平生都不可能同时顾及。所以若生死相斗,任常继他们未必会输。但思安寨数百年来,已经没有人见过生死相斗了! 数百年没有生死相斗的剑道传承,还能剩下多少剑意? 他们只见过一次那种生死斗士的眼神,那就是少年任平生,现在的眼神。 “还是算了吧,天色晚了,都该回家了。”平日的强人,这时都只想做好人,有年长持重的旁观者开始劝道。 “都是乡里乡亲,平日练剑喂剑,点到为止即可,别伤了和气。” “是啊,都回去吧……” 任平生站在三角包围之中,屹立如山,一动不动,神色如初。 包围的三人,也进退失据,已经拔剑在手。训练有素的剑客,一旦手中有了剑,无论情势如何险恶,便都应该只剩一颗纯粹的剑心。 更何况,任常继他们觉得,此时情势险恶的,不应该是己方。 所以他先出手了,从左侧方,一道剑光,直削任平生的臂膀。这已经不是日常的喂剑,任常继也无需顾忌。 因为猎人家的人,无论谁少了一条臂膀,族人都不会为他出头问罪。 虎子也出手了,从右后,刺任平生腰肋。 任重道居正面,挥剑由下往上反削,直取他身前。 无论少年避那一剑,都势必撞在另外两把剑上! 所以任平生不避,他反手握住剑柄,然后出剑。 剑出无方,所以无处不在。 铁剑无光,却有一道薄薄的蓝色火焰,如电闪烁,波动不已。 “剑芒!”周围响起一声惊呼。 持剑围攻的三个人,都感觉手腕一阵剧烈的刺痛。然后三把青光乍现的长剑,就都在出击的半途,跌落尘埃,黯然失色。 但三人无暇去捡地上的长剑,他们发现身前的衣衫,开始化为片片碎布飞出;然后就是腰带,裤子,直至身上再无遮掩。 片片火光飞舞,有落在地上,烧尽了已经化作碎步的片片衣裳。 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懂得男女之别,陋鄙之耻。所以,每个人都忙着用双手紧紧捂住关键之处,瑟瑟发抖,面如土色。 任平生收剑归鞘,面无表情。 全场死一般静寂,原本出言规劝的年长者,此时都已再无言语。 “若我就用这把铁剑,灭了这一族人,谁能挡得了。”——少年先前那句冷冷的话,声犹在耳。看来这并不是一句空话,因为在场的人,没有谁能挡下刚才那一剑。 ——天怒,本来就该令人间失色。 所有人仍是呆立当场,没有人想问那是什么剑法。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想法,回家吧,平安回家。 任平生走了,缓步而行,他不用留下任何言语。自有人向那族中第一剑客传话,无非再出一剑而已。 既然开始了,他就没打算结束。走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灵光一闪,轻轻挥出一剑,那便是他这几天一直山重水复,此时突然间柳暗花明的一式——天恨。 村口一间黄土夯墙,茅草盖顶的简陋屋舍之中,如豆昏灯下,猎人正在与儿子整理晾晒了一天的兽类皮毛。 “这事,做得不错。”猎人一边忙活,一边对儿子说道。 “可是爹,我们为啥要这么做?”任平生不解道。 猎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叹口气道:“你那把剑一旦出世,这寨子,多半就再难安稳了。迟早问题而已。族人虽然历来对我们家没什么善意,但终究都不是恶人。我只希望有事之时,他们多少能有些自救之力。” “可是,无非到时候跟学堂的人打几架而已,能改变什么?”少年不解地问道。 猎人站起身来,拍拍少年的肩头道:“放心吧,人心复杂,没那么简单的。等以后到了山下,这种事情,你更加要小心在意。” “剑术如何高深,都高深不过人心。”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六章 棒喝 清晨煦暖的阳光洒落在思安寨高高矮矮的屋檐之下,将屋巷的青山板路面,镀上了一层金黄。 一日之计在于晨,对于时值盛夏双抢大忙时节的山乡农户而言,这个时候正应该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但是今日,几乎一寨男女老少,都扎堆聚拢在村口最外面那间简陋的土夯茅屋前。 因为远离民居密集之地,所以这间小屋,房前的空地也特别宽阔。宜聚众,亦宜决斗。 但现在在场的人,都是来看热闹的;或者说,大多数人,在这里求一个心安,但求到的,也许是个更大的忧愁。 昨日这贫寒人家的黄口小儿,以惊天一剑轻取三位族中公认的剑道种子,并肆意羞辱,令其剑心受损,若是自己过不去的,正值大好年华,恐怕这辈子在剑道上的前程,都得废了。 这种事情,不不会因为天色将晚而沉静下来。在族人都有闲暇休憩的时候,更是传的沸沸扬扬,在寨中炸开了锅。 过分是过分了点,但一族老少,除了当事人的家中长辈近亲,其实也没几个觉得那三个孩子可怜。出剑少年有生以来受过的欺侮凌辱,远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族中大多数人,亦都曾以此为乐。 所以现在看热闹的人,大多心中惶惶不已,战战兢兢。这对猎人父子,如今也不知哪里修来的逆天剑法,若真报复起来,又有哪一家哪一户,敢说自己完全脱得了干系? 猎人在门户大开的简陋客厅中,倚桌而坐。天微亮就吃过了早饭,若是往常,大小二人,早在田里忙活了。只不过今天既然有事,那就等等。 少年给父亲泡了杯粗茶,用的都是山中打猎时顺手摘的老茶叶。也就是这几天,猎人十多年来总算喝到了儿子孝敬的茶。那一口口咽下,茶香醇厚,舌留余甘。 任门外人群扎堆,沸沸扬扬。一墙之隔,屋内便是另一方安详世界。 人群如流水涌动,开了一道缝。一身华贵白衣配着金丝肩坎的带剑男子,揪着两个半大男孩的耳朵,拖拽而来。直至进入人群内围,两个少年已经被拽得发红的耳朵,才被放开。 两个少年,就开始忙着轻轻搓*弄那似乎肥大了一点的耳轮,一言不发。 那白衣男子,一身剑气,随举手投足,纵横四溢。 只有全族第一剑客,才会发出如此之强的剑气。 那都是族人传的,任重山从来没在意过这种虚名。自从第一次手握宝剑那天起,他就只在意剑道之纯粹,剑气之强弱,境界之高低。 他一直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儿子和学生。 只不过大树之下,众人便只会想到乘凉,而非种树。这种事情,对男女老小,都一样的。 任重山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对猎人父子论剑。 但今天他却来了,带着剑和怒气。 儿子和那个拜入门下的远房堂弟畏畏缩缩的不肯出门,也被他揪着耳朵来了。 “行知学堂任重山,前来拜访求教。”任重山峭立门前,这一句招呼,便如平常开口说话。以他的地位,无论到访谁家,确实是只需自报名号,便是对主家无上的尊重。 “平生,给我把竹鞭找出来。”屋内传来猎人瓮声瓮气的话音。 “爹,不是说学剑之后,就不打了吗?”少年的生意清脆,屋外人人可闻。 猎人抽了一口手中的烟斗,吐着云雾嘟哝道:“练剑这一茬,是可以不打了。可你为啥不养条狗,你看哪家的孩子不养狗?这回倒好,外面有人求教,也不知向哪个求教,你不弄条狗来教他,难道你去?” “我叫任平生,可不是小狗。” …… 屋内父子的声音,落在门外,人群鸦雀无声;父子俩在屋内的调侃,还有昨日少年说的那一句震慑人心的狠话,让所有人手心都捏着一把腻腻的汗。 白衣剑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在这思安寨中,甚至是在这片原野的十里八乡,他都从没受过这样的无视。 他不愿持剑闯入,因为那样更加有失身份。所以站在门前,剑客的处境,就更加尴尬了。 好在少年出来了,背着那把纺锤似的铁剑。 任重山眼眶收缩,平静的脸色之下,也不知已经蕴藏了多少怒火;却只是对兀自缩在人群之前揉耳朵的任常继和任重道轻轻一指,开口淡淡说道:“我不打小孩子,你只要向他们赔罪,并交出铁剑,我就放过你。但你父亲为祸乡里,纵子行凶,不可饶恕。让他出来吧。” 任平生歪着脑袋看他,像看一个怪物,却并不答话,只是侧过脸对屋里说道:“爹,没养狗,可真是错大发了。” “错大发什么意思?” 呃,少年突然想起,这世界好像并没有这种说法。 任重山面色一沉,阴冷得十分可怕,他环视了聚拢的人群一眼。 有些话他不喜欢说,但是意思很明显。有目共睹,是少年找死。 “那好吧,我取你一条手臂。”任重山缓缓拔剑出鞘,如此交代一句,也算是保持剑客气度。 “公平起见,我今天也只取你一条手臂。”任平生淡淡道。 任重山没再说话,因为他觉得今天已经废话太多了。所以他出剑。 剑光一旦洒出,便是一大片,闪烁不定,漫天而来。 形如阳光洒落,无孔不入;势如滔滔洪水,无坚不摧。 第一剑客的剑,果然与那三个得意弟子的花哨招式,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教剑的时候,平日里没人见过任重山真正出剑,所以大家都觉得,所谓的第一剑客,应该也就比自己强着那么一点罢。 要是我有养尊处优的家境,可以专心练剑,也未必不是第一剑客。 但现在剑光一闪,所有人就都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无论是谁,都会在那一片剑光之中,被绞成肉泥。 这一剑,不可能闪避;就像在没有遮掩的地方,你不可能躲避一片阳光。 现在没有人去担心少年那一条手臂,只担心那具即将倒下的尸体,样子会不会太过恐怖。 胆小的,已经用手捂住了眼睛,只留几条粗粗的指缝。几百年没见过性命相搏的人,并不希望看到这种场面。 所以强者欺负弱者,力强欺负力弱,聚众的欺负落单的,都是乐子。 从昨天起,已经再没有人觉得那是一种乐子。 从今天起,人们会懂的,那是一场惨剧。 那确实是一场惨剧。因为少年并没有闪避。而且他也出剑了,一道无光的剑影,从背后的鞘中划出。简练而纯粹,也就一划而出,不徐不疾。 那道深沉的剑影,带着湛蓝的焰芒萦绕,触到了那片如同白练的剑光,人们便看到了十分奇怪的一幕。 那宏大如山川倒挂的剑光,一旦触到蓝芒剑影,便开始裂开,破碎。蓝芒剑影在那片剑光之中,生生劈开了一道峡谷! 剑影凝练,剑光碎裂,血光飞溅。 一条洁白的臂膀飞出,跌落地上,断口处,鲜血才开始飞溅而出。那是任重山的左手,不是他持剑的右手。 “我年轻一些,应该让着点年长的,所以只取左手。”任平生剑已归鞘,淡淡说道。 任重山脸如土色,剑已落地,因为左臂齐肩而断,血流如注,他要腾出右手来,奋力捂住血口。那两个被揪着耳朵而来的少年,已经跑到了他身边,满脸泪痕,一边抽泣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忙去堵血口。 “任平生,你真的是个不祥的人,你让整座寨子,都不好过了。”任常继嚎啕大哭起来,却终于收拾够了敢对敌人开骂的勇气。 任重山眼神恍惚,失血过多的他已经逐渐感觉到眼皮很重,浑身无力。人群很纷乱,有人七嘴八舌,有人想帮忙又不知如何帮忙。 “我来吧。”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竟把所有的嘈杂生生压了下去。现场看见那个已经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的猎人从屋中出来,手中提了一个黑乎乎的陶瓷药罐,和一捆轻薄棉布。 猎人把地上的断臂捡起;任平生已经从屋中端来一盘黑褐色的药水。这些东西,好像猎人家本就齐备;或者说,对这个场面,他们早有准备。 猎人把任重山断臂的伤口用那黑褐色的药水洗净,接到了臂膀断口之上;少年已经递过一根弯弯的银针,针尾系了用那盘黑水洗过的线;猎人开始缝合臂膀断口的皮肤…… 一大一小,你来我往,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也就片刻之间,断臂已经接合,伤口已经包上那陶罐取出来的灰白药粉。整条手臂已经用夹板固定成形,用棉布吊挂在脖颈上。 这种断臂结合的神奇医术,人们没有见过,甚至没听说过。 但是父子俩做起来,却又十分娴熟。 这种事,任平生练剑之前,在山里就已经做过不少,只不过对象都是些受伤的飞禽走兽。那时候,做得稍有差池,便少不了挨父亲一顿鞭子。 因为有些猎物,卖活的比死的更值钱。 也好这时的任重山,本来就处于半昏迷状态;加上涂了那些黑褐色药水之后,伤口竟不是如何的疼,所以任由父子二人调治,并无抵触反抗。 待到一切就绪,伤者也已经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总之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众人窃议纷纷,却也无人敢出面干涉。 任强命三个近身的少年,把伤者扶着坐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甩手往昏迷不醒的任重山头顶百会一击。 掌击百会,那是要命的打法,何况对方还是个昏迷不醒的伤者! 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任重山却在那一掌击打之后,悠悠转醒! “这一下,又是什么神奇法门?” “这一招搞不好就是‘棒喝’。听老人传说,山外有高深莫测的道修宗门,‘棒喝’这种秘法,是只有那些神秘道修才懂的无上法门。” “不会吧,咱们这十里八乡,就没听说过哪里有什么宗门。” “这是真的,听故老相传,几百年前咱们任家人,都是从外面来的;任家,被那些道修宗门撵着赶尽杀绝,剩下寥寥几人,才到了这个隔绝外界的地方。” “对啊,我也听家里老一辈讲给,外面的广阔天下,是有道修。只不过,棒喝可不是人家什么无上法门,只是一种师傅辅助徒弟修行的小手段。” …… 众说纷纭,思安寨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对隐逸世外,与世无争了数百年的任家人,何尝不是一记棒喝。 不归山上不归人 二十七章 古老的使命 人声嘈杂,喧嚣渐上之时,圈内的猎人和剑客几个,仍是一语不发。任重山知道自己的左臂,算是保住了。一身与生俱来的傲气,又不容他对这个族人眼中的不祥之人说声谢谢。 但却恰恰是这个不祥之人,带来了没人见过的医术,也是他们父子俩,施展出了这方原野之中,从来没人见过的剑术。 更令任重山与众人都心怀不安的,是那些众说纷纭的道修宗门传说! 如果太一道教宗门,真的要对任家人赶尽杀绝,那么眼前这神秘的任强父子,是不是修道之人? 可他们明明也属于任氏一族啊。 人们都不知接下来该干嘛,又没有谁敢先行离开,怕少待片刻,便会错过什么与自己将来命运息息相关的任何消息。 人群再次裂开一道口子,一个素服布鞋,手柱滕杖的古稀老人,缓步走入场中。族人纷纷垂首致敬。 族长任净芳,在寨中一向德高望重。古稀之年的老人,平日里早已深居简出,不问俗事。 任重山一只手被布带重重缠绕,挂在胸前。这个形象被父亲看见,让他倍感耻辱。 “爹,孩儿无能,有辱门庭,抹黑了任家剑道。”任重山跪倒在老人面前,面容凄楚道。 任常继躲在父亲身后,不敢言语。他害怕责罚,怕的是技不如人,坏了家声的责罚。 任净芳面色冷峻对着儿子道:“便只是有辱门庭,抹黑剑道?你们日常消遣,街坊邻里争个短长,我不管。但真要论剑,你以为自己那一招半式,就能算是人家剑道?” 任重山冷汗涔涔,平日高高在上的心气,早已沉到谷底。若换做平时,这话即便是父亲口中说出,他也不会服气。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自己竟然没能在这孩子跟前,接下一招半式! “拿起你的剑,回学堂去吧。剑法是我教你的,剑心,得自己养。养不好,以后也别再用剑了。” 任净芳没有再看儿子一眼,径直走到任强父子身前,以老迈之身,深深鞠了一躬。 “老朽教子无方,子孙不肖,给你添麻烦了。”老族长一脸诚恳道,“也感谢大人大量,以德报怨,保住了犬子一条臂膀。” 任强和族人日常本少来往,所以也就不会客套,只是躬身回了一礼,淡淡说道:“好说,好说。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事情大小,全在人心。” 任净芳便回过头来,环顾围拢的众人道:“你们听过的很多传说,有真的,有假的,也有以讹传讹的,都不是空穴来风,但也不尽不实。” “在雪山外面的广袤天下,有人的地方,都是江湖。江湖上有个古老的道理,人人都必须在意的道理。” 老族长神情肃穆,长髯轻飘,看着同样静静聆听的一族老少,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奉为真知灼见的话语。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然后他转脸对着任强,缓缓问道:“我这犬子孽孙,亏欠您的,除了一条手臂,不知可算偿清了?” 没走过江湖的老江湖,也很老江湖。用一个偿字,而不是还字,这帐,就不好细算了。 任强突然憨憨一笑,说了一句不应该出自哪个憨人口中的言语。 “若问心无愧,问心亦无悔,也就无所谓亏欠。” 任净芳拱手一揖道,“那我就替这些不成器的后辈,先谢过了。老朽一定尽力,督促儿孙躬行谨慎。” 老人双手拄杖,长叹一口气道:“任家凋零,几近灭族,也就这数百年,有赖于这与世隔绝的一方宝地,才发出了这么些人丁。与世隔绝,也就与世无争。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之中,要求一个问心无愧,谈何容易啊。可要留下任家这一脉,聊以保留那道已经若有若无的气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任强闻言心中一凛,老者话中有话,他焉能听不明白,于是拱手一揖道:“族长说的是,倒是我任强,见识浅薄,或许有些自以为是了。” 老人一摆手道:“你也莫要自责,或许,你们才是对的。人老胆气衰,一味的委曲求全,未必便真的能够求全。都是血浓于水的同宗族裔,能多几个人为整件事情花些心思,就总能多些办法。” 一众族人,两眼迷惘,一头雾水。 本来被大众奉为智者的老族长也就罢了,一个目不识丁的猎人,咋也打得起如此扑朔迷离的机锋! 老人环顾一脸懵懂的众人道:“既然已经要到了你们需要听见的话,就都走吧。想问心无愧的,怎么做自己想。要问心无悔的,回去加倍勤奋的练剑。要继续心安理得,那就继续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不知为何,老族长说这几句话的语气,带着一股极具感染力的悲怆气息。众人听得都是心头一阵沉重,闷闷离去。 任重山对着任强深深一躬。这一次,满脸真诚。 剑客知道,自己的剑道,从今天起,算是进入了一个真正的……开端。 然后他带着儿子和徒弟走了。 茅屋门前,只剩下老族长和任强父子。 “我已经是黄土要埋到脖子的人了,剩下的日子,不过就是等着那个日子而已。”任净芳道,“今日明日,还是今年明年,其实都无所谓。只是任家这一族,怎么说也好几百人了哇。所以那个关于任家铁剑的传说,我想问问,到底是真是假。” 任强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看着老族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天命不可违。”任净芳道,苍老的脸上一脸坚毅,“你既然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剑道修为,是不是说,哪个使命,你已经完成?” “不知道。”任强直截了当道,“从千万年流传下来的说法,我知道的是,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次。” “如果这一次都不是,我觉得任家,没有必要在延续哪个使命了。一万年,对得起祖宗天地了。我做了几十年的准备,要么完成使命;要么拼上这条老命,把铁剑带下不归山;想办法不着痕迹地让它遗落人间;让人无法查到此剑,与我思安寨有半点关系。” 猎人这几句话,带着一股沉淀万年的沧桑。 老族长神色沉重道:“使命详情如何,我不知道,只有你们猎人一家清楚。但既然万年无果,我想,那种天时地利,绝难强求。但是至于你说的第二种办法,真能有用?” “如果真的可以无声无息地撇开关系,难道我们的祖先,躲藏漂泊了那么多年,会没人想过?” 猎人默然不语,是啊,如果弃剑真的是个办法,难道祖先们面临灭族之险的时候,会没有人如此尝试? “据我所知,那把剑,曾一度遗失。”老族长缓缓说道,“也不知是祖先有意为之,还是被迫弃剑。但最终,剑还是回到了任家手中,不过只剩下剑条。” “剑鞘,剑柄,护手,剑锷悉数落入太一道教之手。也正因如此,这把剑从此无所遁形,直到五百年前,有位卖卦老道来到思安寨中,指引我们的祖先,建下那座石桥,把剑条埋入桥栏望柱之中。” “如果这既是任家人的宿命,也是使命,那么一次做个了结,也好。我只是想问,以你们父子的境界,对上山下的宗门,会是个什么境况?” “不堪一击。”任强苦笑道。他说的是实话。 便是这寥寥几句对话,任净芳却似乎在耗着无数的自身寿元和生机,一下间又苍老了不少。 “那一天,真的会不可避免吗。”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道。 这不是问话,或者说,不需要问。所以任强不答,静静等着老人的下一问。 老人终于又抬起头来,簪梳齐整的发髻之外,有未受束缚的丝丝白发在风里飘飞。他神色更加凝重道:“任家数百人众,各循自己的宿命,我不会说什么。但是平生呢,你有他的道路了没?” 任强摇摇头道:“没有,我与任家人同命。至于他,循他自己的天命。” “那套剑法,能教族人吗?” 任强还是摇摇头,苦笑道:“如果教就能学,猎人世代,何苦过得如此憋屈!” 老人点点头,缓步上前,轻轻抚着少年的脑袋;满脸慈祥道:“平生,我要问你句话;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靠一己之力,离开这思安寨,翻过雪山,去往外面的世界,你愿不愿,挑几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一起互相扶持而去?” 任平生站在猎人身边,一脸茫然;但看着老人满怀期盼的眼神,他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老族长终于释怀道:“很好,很好。我知道他们日常,都对你不善,所以从现在起,你只需顺从自己本心,开始慢慢寻找日后能与自己同甘共苦的伙伴。不用考虑是谁家的孩子,我更不会要求你去特别关注我家常继。” 老族长说罢,缓缓转身离去。 任平生不懂得大人们在说什么,只是从哪些隐晦的话语,两人多变的神色中,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待到父子俩终于出门,去往自家的天地里忙活。路边草丛之中,钻出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形。一直躲在草丛里偷听族长与猎人对话的,正是麻拐七。 他眼珠子贼溜溜地四下里转着,确认无人发现,匆匆离去。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八章 一条绳上的蚂蚱 行知学堂的三进后厅之中,躺在罗汉床上的任重山脸色煞白。儿子任常继在一旁伺服了老半天,替他更换污衣,清理身上淤血污渍,端食递水,助他行动便溺。 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少,手忙脚乱,满头大汗,身上的衣物换了三身,现在又是湿的。好在有同样养尊处优的师弟任重道在,多少也算个人力。更加上有手脚麻利的虎子,很多两位执绔大少都要束手无措的事,才得以解决。 任重山两房妻子,一房小妾,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哭哭啼啼。任常继之母,结发夫人余氏心疼夫君,欲要扶他回房伺候,却被任重山断然拒绝了。 他坚持要留在后厅之中,并命家中一众妇人奴婢,无需前来侍候;夫人小妾,也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前来探视。 他不愿让妇人们目睹自己的破败之态,所以她们,也注定无法见证自己的重生。 “爹,我一定努力练剑,总有一日,把那任平生砍成个滚地冬瓜,替爹爹报仇雪耻。”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切,正擦着汗水的少年狠狠说道。 虎子一言不发,却下意识地将原本放在一旁的长剑,握在手中。 任重道看了一眼身边的师兄弟和躺在罗汉床上的夫子,说道:“学堂的同窗之中。以我们三人的剑术为最高。而我们三人,综合而言,当然是常继师兄的剑术最好。然而论招式精妙,剑招奇巧,常继师兄,又未必如我;论剑心醇厚,劲力精纯,又是虎子更为出众。所以我们不妨以三年为期,互相问剑切磋,苦练剑术,到时谁剑术最高,便由谁去挑战任平生,为夫子报仇。” 任常继面色依然沉重,点点头道:“两位师弟有此拳拳之心,很好;有你们鼎力相助,我就不信他任平生真的不可战胜。只不过,这三年,我会尽力不让两位师弟超越的。” 一直没开口的虎子,咬了咬嘴唇,终于说道:“现在不敢和两位师兄论剑法;但若有三年之期,我虎子为师雪耻之心,不会比两位师兄少了一丝半点。” …… 眼看师兄弟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要吵闹起来。都是自己惹的祸端,却害师父遭了罪,加上新败之耻,没有人心里能好受,何况都是血气方刚少年。 面无血色的任重山,咳嗽两声。师兄弟仨瞬间安静下来。 “我现在给你们,定个规矩。”他无力地伸出完好的右手,指着三个少年学生道,“从今天起,努力练剑,是必须的。但是,谁若再敢提报仇雪耻,就别再说自己是行知学堂的人。” “爹!” “夫子……” 三个少年,并不知道为何这事,会令夫子说出这等重话。 任重山不理三个后辈的疑惑,继续说道:“一颗心,能经得起胜负,容得下对手,放得下悲喜情仇;才有可能蕴养出一颗纯粹剑心。” “这也是我新败之后,突然省悟的一点粗浅道理。以前我们一直忽视了既没本事,又缺心气的猎人一家。但夫子和你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因流血过多,心气不济,短短几句话,让任重山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又继续说道:“所以,我以前教你们的,你们今后,都要多加几个疑问。可以扪心自问,也可以师兄弟间,互相切磋问难。” “但是当务之急,我需要你们做的,就是放下耻辱之心,放下仇恨。这个,需要你们自己给我证明。” 然后,夫子说了句,让师兄弟三人无所适从的言语:“任平生,本来也是任家一脉,与你们也是血缘之亲;到那一天,你们能和他相处无间,亲如兄弟,才算是最好的证明。” ~~~~ 猎人家门前那一战之后,人群散去,各怀各的心事,各忙各的营生。只有胖子六,满脸忐忑,一直在任净平家门口等着。事情发展到这部田地,已经不是他那份一直患得患失的心境,所能承受得起了。 虽然当初参与策划让任平生进山送祭,事实上是堂侄子任重山牵的头,麻拐七具体出谋划策;但因为一己私心,他毕竟也是核心几人之一。 进南头岭送祭,按照原本的安排,任常继之后,就是任净丘的儿子任重道!任重道之后,也轮不了几个月,就该是麻拐七的大侄子虎子。 如今猎人父子,突然剑道逆天,无人能敌。万一秋后算账,他任净丘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作为“罪魁祸首”的任重山,那一条血淋淋的断臂,让胖子六每每想起就不寒而栗。 正在门口焦急度步的胖子六,一见那远远行来的佝偻身影,便如同溺水之人,突然间发现有根可以抓住的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走吧,进屋里说。”麻拐七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扯着任净丘就往家里走。 “有件要紧的事情,我正要找你商量,想不到你正好在这等着。” “我这不也正等着七哥解救一二嘛。”任净丘一张胖脸上,挤出一脸苦笑道。 进了小院,麻拐七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喊了两声自家婆娘的名字,毫无回应,确认不在家中,这才和任净丘在客厅内坐下。 “这事,有得救;只不过,咱们都得出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麻拐七把头凑近任净丘,轻声说道。 “七哥,你也别卖关子。怎么做,要我做什么,七哥你明说就是了。”任净丘咬咬嘴唇道,“只要能避得开任强他们家日后寻仇,我任净丘,一定尽力而为。” 麻拐七微微晃着那颗过于精明的脑袋,但他此刻,却似乎丝毫没有要在这件事上耍滑头的兴趣,只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要说清楚,这事,若是要干,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咱们一起干,谁也脱不了干系。若然干好了,咱能救的,可不单是你胖子六,重山侄子和我这三家人;咱救的,可能是整个思安寨任氏一族。” “事情,咋会变成这个样子?”胖子六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 “就是这个样子了,咱们任氏一族最大的大仇家,可不是猎人父子俩。与那个大仇家相比,那父子俩给人提鞋都不配的。” “你是说,祖上传下来的那个故事?据说要灭了我们任家的道修宗门?” “是的。” “可这事,跟他们有啥关系?不归山上,几百年都没有出现过他们的人。”任净丘有点摸不着头脑。 “大有关系,而且,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出现。所以咱们得在太一道教找来之前,先主动找到他们。给他们献上猎人父子,和那把铁剑,也许只有如此,才能救下族人一命。”麻拐七狠狠说道。 一听说要去招惹山下的太一道教,胖子六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事就算有用,又能去哪找到太一道教的人?再说了,这简直是在公然违背祖训,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取得道家谅解,全无定数,一旦被族人发现,那可是活焚祭祖的惩罚! 麻拐七见他神色,便知胖子六心中所思所虑。他叹口气道:“老弟,你们家这几代人,日子是过舒服了。所以你也不妨想想,一旦传说中的护教铁骑,杀入寨中;你们一家老小,有几个能活?” 任净丘连芒擎起大袖,揩了把脸上的汗珠,惴惴不安道:“他们数百年都不曾寻来,不会就这么巧吧。这种滔天大祸,为什么偏偏就我们这一代人要遇上?” “就因为,任平生那把铁剑,是从原来的石桥中拔出来的。也就是那根断头望柱上,一直露着的那根细铁条……这剑一旦出世,太一道教的人,不出几年,肯定就能寻到这不归山上来了!” 于是麻拐七将自己刚刚躲在草丛中偷听到的,猎人与老族长之间的言谈,一五一十地对胖子六全盘托出。 任净丘听着这件从来不曾公诸于众的宗族隐秘,满脸惊惧,不断擦着冷汗。 麻拐七最后道:“其实归根结底,罪魁祸首,还是那边铁剑。而且听他们两人的意思,传承驾驭铁剑之术的,只有猎人一家;所以,这事只要能与太一道教讲得清楚,让族人与猎人一家撇清关系。一桩大祸,便可以消弭于无形之中。” 任净丘本就没了主张,听麻拐七如此一提,顿时恍然大悟道:“对呀,既然如此;凭什么要咱全族之人,替猎人父子受过?” 本是同林鸟,临难各自飞。 这是人性的本能。任净丘当然不会反过来想,承受铁剑之重,其实是猎人一脉,祖祖辈辈都在替任家全族受过。 “事情是有了眉目,可是,以咱们这点本事,又怎么可能过得了不归山,到山下去和道家宗门的人接上头?”才刚刚稍得心安,又陷入新愁的任净丘道。 “这个我已经有了计较。但这事,需得你出马才能成。”麻拐七道,“十多年前,我曾无意中打听到个消息。就是上河寨祥兴堂的琅上道师,他们家祖上,两百年前本是山下道门弟子,拜过祖师堂,有鸿蒙山度牒的仙家修士。只是因一时鬼迷心窍,偷了宗门重宝,被祖师爷发现了。这位修士惧怕宗门罪罚,不得已携赃物逃遁,走投无路之余,竟冒死跑上不归山,这才躲过宗门的追捕。” “道师的那位祖宗,也没想到山上别有洞天,能发现这片世外桃源。所以他们家,得以在这里开枝散叶,代代相传。” 任净丘听完,更加忧虑重重道:“琅上道师一脉,既然早已叛出道门,如今也安稳了两百年,怎么愿意为此事去自投罗网,重新落入道家之手?” 麻拐七眼珠电转,摇摇头道:“所以说其中利害,你就不懂了。咱们思安寨一旦引来护教铁骑,他琅上道师,在整片盘地中,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又岂能独善其身?” 麻拐七诡异一笑道:“所以说,只要咱们肯做这事。他琅上道师,也就成了跟咱们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九章 房帷里外的交易 任净丘此时,虽主意全无,全赖麻拐七搭救。但这事非同小可,心中不免惊疑不定,思虑重重。 “七哥,咱们是不是该和重山侄子说道说道,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有更好的计较。” 麻拐七不悦道:“胖子六,你是信不过七哥我?” 任净丘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七哥,我只是觉得此事牵连太多,我这个人能成啥事,七哥您又不是不清楚,这不心里没底啊。” 麻拐七叹口气道:“也难怪啊,这种事情,你以为我乐意那。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我图个啥?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过得好的,还有我那些个不成器的子侄。重山侄子,比你我有见识,是不错;却太重名声,遇事优柔寡断,这桩谋划,若到了他那,多半成不了事。回头就是累得你我大家,都给猎人父子陪葬去。” “你想啊,就半年前诳任平生进山送祭那点屁大的事,若不是关系他儿子的安危,他能同意出这个头?” “出了头,还七拐八歪的,转好几个大弯;非要弄出个全族公议的场面,无非求一个虚妄的名正言顺而已。要是你我来做,你说怎么做?” 胖子六摇摇头道:“这我想不出来,但重山侄子搞的那个场面,我肯定更搞不出来。至于七哥你,这种事肯定是手到擒来的。” 麻拐七面有得色道:“这话,还算有点见识。要我说,对付这么个半大小儿,一吓二哄三派糖,他还不乖乖的从命?但毕竟重山侄子的名声要紧,咱不能想咋滴就咋滴。” “所以说,这种脏活累活,就别去叨扰他了。就算光给他知道个想法,他赠你一副替天行道的眼神,就能杀了你。” “七哥,这事全听你的,我跟谁都不说就是。”胖子六习惯性地用衣袖揩着额角道。 麻拐七见火候已差不多,便直入主题道:“思安寨中,两年前那次南头岭闹妖,琅上道师曾受族里相请而来。除此之外,也就你家请他做过法事。祥兴堂家大业大,门徒甚众,壮丁如云的;像你我这种人,人家肯定懒得理会。若非花重金相请,有什么办法,可以找他单独商议这事?” 胖子六道:“那也简单,无非花钱而已。就说是请场法事,约他一见。” 麻拐七一巴拍在他脑壳上,并不十分用力,却也拍得胖子六莫名其妙。 “昏招。我知道你有钱,但且不说值不值得,你可知道他琅上道师的法事,排到了猴年马月?再说了,到时收你定金,给你排日脚的,只会是他家门徒。走这条道,等个一年半载也未必见得着他。” “再说了,一旦花钱,咱就落了下乘,到时你想平等议事,各取所需,就难了。人家只当你待宰的羔羊。” 任净丘可想不到这么多的门门道道,顿时一阵头大:“这样若不行,想要见他,可就更难了。” “想想,再想想。”麻拐七伸指点点自己的脑瓜子道,“你们都是有钱人,肯定能有想到一块的事儿。” 任净丘沉吟半晌,憋红了脸,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道:“七哥,七八年前,上河寨中,有两个揭裳女子,你知道不……” “你是说,阮金花和阮金莲那姐妹俩?”麻拐七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两个丰乳肥*臀,娉娉婷婷的女子形象,忍不住吞了几下口水。“可她们早不做了啊,再说了,人琅上道师,去哪家作法祈福,可不单是家主有钱就能排上号的;还得看主家有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女子。” “他在哪家过夜,都能指定主家的女子侍寐;可谓阅人无数,还能看得上两个千人骑万人压的揭裳女子?” 麻拐七说到这里,眼神猥琐地看着胖子六道:“说说,哪次上你家,是点了那位小妾侍寐?” 任净丘更是尴尬不已,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麻拐七叹口气道:“咱都混到这部田地了,老弟啊。你还要对老哥遮掩那点破脸面?说白了,真到了那天,你我恐怕连个像样的土坑都摊不上。就死一堆,一把火给烧了,连骨灰的分不清你的我的。” 任净丘涨红的脸上,一片悲戚,终于咬咬嘴唇道:“七哥,说实话,哪次能请到他。也是全赖我家冯氏姐妹两个小妾。但你不懂这种人,他最喜双凤游龙之戏;各家闺阁之女,虽各有不同,日日新鲜;但说到床笫功夫,配合默契,哪里有人比得上精于此道的阮家姐妹?所以那阮家姐妹,不是不做了,而是给琅上道师给独自包起来了。” “任你如何孔武有力的男人,落到那姐妹两手中,只要肯花钱;她就能让你走着进门,抬着出门。那琅上道师,多半是让姐妹俩给弄上瘾了。” “哦。”麻拐七默默点头,不觉又重重吞了几下口水。 “所以,咱只要在阮家姐妹那花点钱,不让琅上道师知晓。”任净丘压低声音道,“要求得单独一见,还是可以的。” “嗯,敢情,早些年你也没少在姐妹俩那花钱吧?” “七哥,可惜现在咱惹不起了;否则,这钱我掏,让老哥您也去消受一番。” “有这份心,就好了。”麻拐七说道,心中骂着娘,没忘记补上一句,“反正事成之后,来日方长……” ~~~~ 夜深人静的上河寨中,灯火阑珊,万籁俱寂。荷叶巷尾,一处占地不大,却布置精巧,雕梁画栋的小院内,灯光迷离。 上房之中,各种销魂蚀骨的声音响了半夜,这会儿才终于消停下来。中年男人浑身乏力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一左一右两个体态丰润,姿容娇艳的女人,正极尽缠绵妖媚之功,做着翻云覆雨之后,让疲惫的男人意犹未尽的善后功夫。 只不过今天,两位美人似乎都有点心不在焉,动作略显僵涩;让习惯了尽兴方休的男人颇为不爽。 “两位美人,今天可是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中年男人柔声问道。 左边的美人一手支头,任由如瀑长发垂在男人胸口脖颈上,一手仍然随意地在男人敏感的肌肤上游离抚弄着,嗲声嗲气道:“道爷,我姐妹俩一介风尘浮萍女子,能得道爷您青眼有加,极力眷顾,才得以跳出火坑;每一天过的,可都像是灌了蜜一般的日子,哪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 长发女子欲言又止。 右边那位梳了凤髻,挽着云鬓的女子接口道:“是呀,有道爷您常来眷顾厮守,我和妹妹,过的那都是神仙般的日子,那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道爷,您是不归山上的英雄人物,风头无两;我姐妹俩只是担心;像道爷这般鹤立鸡群的人物,易遭小人嫉妒。” 正在享受两位美人悉心伺候的男子,正是祥兴堂琅上道师祝无庸。凤髻女子,是姐姐阮金花;长发女子,当然便是妹妹阮金莲了。 闻听两位妇人杞人忧天的言语,道师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片盘地之中,恨我的人,还能少了?但那又如何,你见有谁敢真正吭个气儿的?” “就是啊,以道爷的本事,当然也用不着怕谁;就怕有些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听说不归山外,还有高深莫测的什么道教;万一那些个有心不利于道爷,却又本事不济的人,内外勾结。” “道爷是英雄好汉,可就是怕这种里应外合,双拳难敌四手的局面啊。” ……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祝无庸烦闷不已,对那两具仍在自己身上纠缠不休的娇媚躯体,全没了兴致。 “你们到底,是听谁说了些什么?”男人不耐烦道。 姐妹俩开始有点支支吾吾起来,终究是阮金花先开了口,说道:“今天上街,遇上了多年前的一位相好。道爷您可千万别误会,自从有幸侍奉道爷,那些陈年旧事,过往人等,我姐妹俩平时都是敬而远之。但今天那位爷,好像就是冲着我们姐妹来的;还带了个形体有点佝偻的病态汉子。” “他们说是有个消息,跟道爷有莫大关系;又提到‘护教骑兵’什么的,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懂。但对方说道爷若不早作防范,必有祸事。我们本不想听,可既然事关道爷安危,我们心下担忧,就多问了几句。” 琅上道师一听此言,倒似是一激灵来了精神,连忙问道:“对方是谁,说护教骑兵如何了?” 姐妹俩见火候已到,心气相通,也不用眼色示意,便听得阮金莲道:“他们只是略提了几句什么太一道教,护教骑兵的事;却又十分隐晦,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两人可恨得很,既要跟我们说,却又信不过我姐妹俩。说有些话,只能与道爷单独谈。” “就是,我们姐妹俩,有心为道爷分忧,却又毫无办法。道爷万金之躯,哪能亲自去见那些贱民。依我看,可能对方就是想借道爷的名望,故布疑阵,想求个晋身上位的台阶而已。”姐姐阮金花,不着痕迹地搧了把火。 “可话又说回来,祸福无常,有些事,我们哪怕不信,却又不敢不多留个心眼。” …… 有些他不愿别人知道的事情,并没有说开,祝无庸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下来,微微点头道:“也对,流言蜚语,原本不必理会什么。但既然来人能找到你们,就算是故布疑阵,也多少显了些手段。我祥兴堂,从来不拘一格;就算没什么事,说不定也可以招引些有用的食客门徒。这两人,我倒是想见见。” “那两人说了,道爷若有意接见,明日辰时,可到庆元茶舍。他二人会在清字号包房,恭候大驾。”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章 鬼来杀鬼,人来杀人 庆元茶舍,是整座不归山盘地中,唯一的茶舍。平日光顾茶舍的客人,其实并不多,但这并不算多的客人,却都很有钱;所以生意还算凑合。 琅上道师进入清字号包厢之后,没多久就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麻拐七任净平,和胖子六任净丘两人。 双方满面含笑,依依作别,看起来事情谈得应该不错。 茶舍厅堂之外,有三五茶座,却几乎都空着;唯独角落处,一个身着八卦道袍,头戴纶巾的道人,就着一把粗制的瓷壶,独自斟酌。看得出,道人买的茶,品秩也不会高到那去。 道人有点夸张的装束,令刚刚出门的琅上道师不免多看了几眼。待看到那八卦道人身旁,还靠墙倚着一面旗子,上书“天下半仙,人间神算”;茶几边角,赫然还摆着个摩砂得十分亮泽的竹制签筒;琅上道师不觉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这种人,最喜往富人出入的地方扎,物色可以忽悠的对象。 那道人先是看见了肥头大耳,衣着光鲜的任净丘,微微欠身,似欲上前招呼;但发现任净丘身边,还有个道士装束的男子,目光正盯着自己,便打消了招揽生意的念头,瞬间坐定。 为免节外生枝,麻拐七与胖子六二人,在茶舍外套了马车,径直往思安寨方向急驰而去。 ~~~~ 上河寨,是整个不归山盘地之中,最大的寨子;地处盘地正中,所以周围十里八乡的民众,平时都到思安寨来赶集易货。 任强父子,这时就正好在去往寨门的大路上,各自挑了两大捆野兽皮毛。 父子俩是挑担徒步而来,走的是近道小径,所以并没有碰上从大路驾车回村的麻拐七他们。 已经能使出“天怒”和“天恨”两式剑招的任平生,又学了些新的剑招,这次卖完皮毛,就要到西岭岩洞中,继续找白猿喂剑。 去西岭本来另有近道,没必要经过上河寨。但这一次,除了要帮父亲挑些货物,更主要的是,卖了皮毛,任强还要找寨中唯一的铁匠袁大锤,让他帮忙仿造一把铁剑,要跟任平生用的这把一模一样。 袁大锤,也是整座不归山上唯一的铁匠。 山里人多有长寿,但极少有人见过既长寿,又不会变老的奇人;唯一一个,就铁匠袁大锤。 据一位耄耋老人说,他少年时,就见袁大锤在这里打铁;到现在他都八十多岁了,袁大锤还是在打铁,面容体态,都没有变。 整座盘地,只有两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是琅上道师,一个便是袁大锤。 眼看上河寨寨门在望,猎人父子俩,却把肩上的货物卸了下来;因为路已不通。寨门外的大路上,密密扎扎的围了好几圈人。辰巳之交时分,正是乡民赶集人流最密之时,过往人等,不断围上去看热闹,挡住了整条大道。 人声鼎沸之中,断续传来的妇女哀嚎之声。 任平生对于热闹,历来有种莫名的抵触,因为在思安寨的日常里,大部分的热闹,几乎都是他父子二人的惨淡记忆。 两人便在人群外面等着,待人群散开再进。 妇女嘶哑的哀嚎声中,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与人论理,但那近似哀求的话语,被人群的嘈杂扰乱,不知所云。 几个气势汹汹的喝骂声,倒是清晰入耳。 “你家这孩子,本来就是被邪灵夺舍的,懂不?心神体魄,早已经被掏空了;前些天道师顺手给治了邪灵,算救了你们一家呢。” “别挡住寨门,赶紧把车推走,否则轮到我们祥兴堂的人动手,后果你们知道的。” …… 纷纷扰扰之下,终见密不透风的人群散开,让出了中间道路。 道路中一架板车,板车上躺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女孩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裸露在外的脸庞和手脚,皮肤苍白,多有青於之处。 板车旁靠着的妇女,应该已经哭到气竭,瘫软如泥;看样子是女孩的母亲。 一个满脸悲戚的中年男人,默默将那已经无法站稳的妇女扶起,让她坐到板车上的女孩身边。然后费劲地拉着板车,慢慢移出人群。 寨门外三个五大三粗的祥兴堂赋差,全都双手环胸,冷眼看着那一家三口慢慢离开。 男人低头拉车,刚走出人群,就感觉自己的头脸,撞上了人——这人不大,骨头却硌得头脸生疼。 男人抬头,便看见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男孩,直挺挺站在跟前。男孩肩膀后面,还露着一截脏兮兮的棒子,形如纺锤。正是背着铁剑的任平生。 任平生看了一眼板车上的女孩,以他现在的敏锐知觉,能看出女孩仍有微弱的气息。 这不是他要管的事,于是了无兴趣,挑起皮毛,绕过板车,径直往寨门走去。 任强的那副担子,却仍挡在路中,板车不得通过,便只好又停了下来。反正拉板车的男人,一脸茫然,也不知该把孩子拉往哪里。 猎人空手走了过来,只是对那拉车男人微微点了下头,便径直往板车侧边走去。 他一言不发,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一下车上女孩的手腕,颈侧和额头;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坐在板车另一侧的中年妇女,已经停止了哭泣,看着这个奇怪的猎人。那满含泪水的双眼之中,突然有亮光闪现。 “大哥,你有办法救我孩子对不?你一定有办法。求求你!”妇女直接扑了过来,死死抓紧了猎人的右手,不肯放开。 “你要什么都成,只要我们有的……没有的也成,我们给你找。” 猎人终于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看着女人道:“我能救她,只不过以后,别信神仙,别信鬼。孩子不是你们讨好神仙的祭品。” 正打算挑担走进寨门的任平生,也听到了男人的话,似有所感,停了下来。从肩上卸下担子,便在寨门旁候着。 正好这时,拉车的男人已经放下车把,刚刚看到一丝希望,正喜上眉梢;却突然听到猎人的后半段话,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语,满脸惶恐之色。 妇女已经闭嘴。她不怕付出代价,但是很害怕猎人刚才说的短短几句话。 刚才看热闹的人,本来已经散了一半,这会又呼啦啦一下子聚拢了过来,只让出通往寨门一侧的道路。 因为原先在寨门处,三个一身劲装的汉子已经走了过来;人手一把精钢朴刀,晃得众人两眼昏花,纷乱的人群,又熙熙攘攘地退避了一圈。 三个赋差,任平生都熟得很,因为每次到上河寨卖货,都要向他们纳一笔平安赋。 走在正中的那位,人称刀疤,赤着的臂膀上,有疤痕道道向外翻着,十分瘆人。左边的叫胡子,脸上是真的长了两撇八字胡,一看就是有勇有谋的脚色。另一个则是面无表情,喜欢斜眼看人,自称阴三。 让人退避的,其实不是三人手中的刀,而是三个人的身份——“祥兴堂”赋差。 “平安赋”并不是官府征的,这个世界没有官府,但上河寨有“祥兴堂”。 走在前面的刀疤,手中的朴刀倒持,有节奏地拍着自己的胸膛道:“这女孩是被邪灵夺舍了的。道师好不容易才驱除了邪灵,免得为祸人间。你要惹祸上身,草菅人命?” 猎人也没法无视那几把朴刀,于是转过身来,对看着那刀疤赋差道:“既然道师已经驱除了邪灵,那我再把人救活,岂不两全其美。” 刀疤双眼一瞪道:“能救的话,你以为道师不想救?这女孩,天生阴性太强,你救了,最终还是要成为专惹邪灵夺舍的皮囊。” 猎人笑笑,淡淡道:“那就邪来驱邪,鬼来杀鬼。若还有人想妨碍我救人,也不妨人来杀人。” 这样一句话,从一脸憨厚的猎人口中说出,其实没什么力道。 周围一片唏嘘声中,响起一阵震耳的狂笑。三个赋差都在笑,眼泪水都快笑出来了。 狂笑声中,三个人已经缓步成扇形散开,挡住了猎人的去路。敢这样跟祥兴堂赋差说话的人,不归山上还没有过;所以三位赋差,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人出现。 任平生已经来到了猎人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并不容易引起赋差的注意。 “我打算救这女孩,其他事情,你能应付得了?”猎人缓缓说道。 “鬼来杀鬼,人来杀人,我懂。”少年淡淡应道,好像说的是件很普通的事情。 三个赋差止住了笑,都在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这对父子。少年不值得他们害怕,猎人若是拼命,他们也不会害怕。只是猎人常年猎杀飞禽走兽,多少会有些麻烦手段。 可是这起码还能制造点麻烦的猎人,竟然把要命的事情,交给了这个单薄少年,并且放了无可转圜的狠话在先。这就很令人奇怪了。 猎人已经转身对着板车,再没看三个赋差一眼。 任强救人的手法,没人见过。只见他以掌抚女孩头顶,然后双眼微闭,一动不动,旁若无人。 但就是这轻抚头顶的姿势,却似乎十分费力耗神;任强脸上,不一会已经渗出颗颗汗珠,背后的衣衫渐湿。 虽是盛夏时节,加上山高日出迟,现在还算是清晨时光。日光微温,更有凉风习习,按道理,站着不动的猎人,不可能出汗。 三个赋差看他救人的手法,倒松了口气——就算是自家道师凭一身通天本事,也不可能这样救得了人。 所以他们并没有急于动手,先看笑话再说。让出头的人,先被打了脸,再杀起来,就名正言顺一些。 猎人头上,已经冒出阵阵水汽,但女孩依然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我说,什么人吃什么饭,那是命。”一直没说话的阴三嗤笑道,“猎人就该打禽兽卖皮毛挣钱,学人家江湖医师行骗,也不像啊。再说了,跟你透个底把,这女孩的家,我们去过了,没什么给你骗的。” 八字胡满脸猥琐地笑着接口道:“搞不好,这人光棍打得有了年份,看那妇人情急,以为好骗,就动了色心。那妇人嘛,虽没什么姿色;但身子倒是有凹有突,后臀上掐一把,能流出水来。” 有祥兴堂的人牵头,周围看热闹的乡民,就都踊跃起来。各种荤腥言语,各显神通。 …… 板车上的妇女和拉车的男人,经不住众人的风言风语,都不由得一脸狐疑之色。 死马当活马医是不错,可要是死马没医过来,还要活人受罪,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男人开始挪步,他打算要出手阻止了。 猎人仍是一动不动,虽然站着,却好似沉睡一般,只是那不断冒出的汗水,此时如同雨下。 板车上的妇女也开始不安起来,她打算叫醒眼前这个不知正对女儿干嘛的猎人。 但是拉车的男人动不了,车上的女人,也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动弹。 两人不在同一个方向,但两人都同时看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不知指向哪里。他们能感觉到的是,只要自己一动,那把铁剑就能刺进自己的身体。 一家两口,都愣了愣神,这才发现铁剑的剑柄,是握在哪个十来岁的少年手中。 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看那孩子的手。”也不知人群之中,谁喊了这么一句。 “诶呀,你看那双小脚!” “她的脸色也变了呢。这是什么法术?” 随着纷纷扰扰的声音,人们看见女孩的手脚,脸上的青於之色开始慢慢退去。肤色虽然仍然苍白,却渐渐地都有了生气。 猎人的手,终于离开了女孩的头顶。他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静静地呼吸几下,突然挥掌一拍,手掌在女孩的顶门上一触即弹。 “哇,”的一声,板车上的女孩破口大哭起来。睁开双眼,骤然看见周围众目睽睽,尽是陌生面孔,女孩恐慌失色,咿呀惊叫着,手舞足蹈。 “可真是中邪了啊!” “嗯,救活了,也是废了……” 板车旁的妇女,好像是个天生的眼泪缸子,脸上一下子又稀里哗啦起来,她把女孩紧紧抱着怀里。边抽泣边喃喃地出言安慰着。 女孩稍微镇定了些,却仍是惶恐地往妇女怀中钻着,边钻边嚷嚷:“娘,不要让那神仙来家里了。神仙太可怕了,那些神仙门徒,也好可怕……” 女孩口中的神仙,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是谁。女孩说的可怕,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是什么回事。 祥兴堂的琅上道师,有祭风祈雨,画符驱鬼,持咒杀人之能。 所以整片盘地之中,所有村寨都对他奉若神明。 但凡有村寨邀请琅上道师祈福消灾,驱邪镇鬼,道师便可随意指定寨中人家居住;指定女子侍寐。 道师看中家主的女儿,则女儿侍寐;若看中的是家主的妻妾,则妻妾侍寐;此事已成定例。 但凡有家主不依此例,不日必生妖邪;轻则禽畜不安,重则家人突然换上怪病,人丁夭折。 最近“妖邪”横行,怪事连连,所以琅上道师的日程,排得很满,各村各寨的法事,应接不暇。至于这女孩,应该是最近被指定服侍过道师的。 有时候,道师偶然兴起,也会把临幸过的女子打赏给随行的门徒。 猎人略作休憩,气息已经平复,便对那女孩的父母道:“孩子是本身受连续伤害,加上惊吓过甚,所以昏厥不醒。而且她本身生机已弱,其本心之中,就害怕自己醒来。所以回去除了需要服药恢复,更多的,恐怕是要你们多加安慰陪伴。平复心境,才能康复如初。” 说是这么说,真能康复如初,那就真是神仙眷顾了。 “那可怎么办呢……”拉车的男人收足无措,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你可以告诉孩子,从今天起,世上没有祥兴堂了,也不会再有琅上道师。”猎人缓缓说道,转身望向那三个正目瞪口呆的赋差。 藏了几百年的剑,既然已经出鞘,就总要饮血的。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一章 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儿子,借你的剑我用用。”看着三把缓缓靠近的朴刀,猎人向任平生伸手道。 “剑在人在。”任平生并没有递剑过来,“你教的。” 猎人叹了口气,收回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留活口吧,今天有得忙的。” “明白”。任平生应着,便看见三个大汉,已经到了猎人跟前。 “祥兴堂的事,你不该插手。”刀疤冷冷说道,“很多时候,好心泛滥,容易办坏事。” 猎人似乎对三个持刀大汉的威压,熟视无睹,笑道:“但凭心意做事。管它好坏。” 三个赋差,没有再跟他废话。 周围的人群也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三把朴刀,从三个方向,闪出三道刀光,向猎人劈去。 这让任平生很尴尬,今天是我出场好不?但对方似乎对这个十一岁半的少年,毫无兴趣。 一剑飘忽,震颤而去。没有剑光,只有黑乎乎的剑影。 少年身随剑走,但没有人看到他的小身板。因为人们只看到剑影。 任平生手心有点渗汗,因为他从没试过这一式“天恨”。 “叮”,“叮”,“叮”,三下脆响。好像不是刀剑相格,倒似是乐师手中的小锤在击打编钟。三道刀光已经半途而止。 三个彪形大汉,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感觉手腕一阵剧震。砍到半途的刀,竟被反弹回来,刀背差点反打到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稳住了反弹的朴刀,赋差们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与那个猎人之间,站着个只到他们胸口高度的孩子。 孩子的手中,握着把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 难道有鬼? “小子,不想死滚一边去!”胡子喝道,“做人的乐趣都没试过,你着急寻死做什么?” 刀疤性急,双眼一瞪,对两个同伴叱道:“少啰嗦,胡子做了小的,阴三,我们剁了大的,手脚快些;别误了今天的正事。” 大哥发话,胡子只能照办;手持朴刀一步步向少年走来。 “小子,就凭你刚才敢站出来,我挺看好你。跟我们混得几年,也能有些前途。” 胡子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惜,你命不好,摊上个冥顽不化的爹。” 胡子的朴刀已经斜指向前,刀锋冷光闪烁,“到了那边,别怪我,也别怪祥兴堂,要怪,就怪你那个多管闲事,祸害人间的老子。” 然后,胡子动手了。他刀法精熟,也无需撤刀蓄劲,直接翻腕挽了个刀花。那刀花延伸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便向少年握剑的右手劈来。 刀疤和阴三也动手了。两人同时挥刀而上,一左一右扑向猎人。 猎人双手抱胸,对两道汹涌而来的刀光,干脆闭了双眼,喝道:“平生,看你的了。” 见过坑娃的,没见过拿自己的命来坑娃的!任平生腹诽不已。 胡子那一刀,没有遇上格挡,挥得意外的顺畅。 他眉头轻皱,似乎已经看见一条细细的臂膀,连着那柄极不协调的巨大阔剑,离身而去,鲜血飞溅;爽快之余,暗叹可惜。 既然太过顺畅,当然就是没砍中什么东西。 待到胡子恍然省悟的时候,他还是看到了一条粗长的臂膀飞出,连着一把明晃晃的朴刀,撞在了胡子身上,然后跌落尘埃。 臂膀断口溅洒的鲜血,染红了胡子的衣衫。 胡子这才看清,跌落地上的臂膀,满是外翻的刀疤。 围在另一边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向两头惊慌散开,因为另有一条紧握朴刀的断臂,飞向人群,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然后,所有人才听见两声惨叫。刀疤和阴三,各自看着自己右肩那血淋漓的巨大豁口,惊声尖叫。 胡子连忙横刀转身,向着惨叫传来的方向,全无战意,但求自卫。 但是还没等朴刀横到身前,他已经看见眼前略过一道浅浅的,湛蓝的焰火,自上而下,迅捷如电。一闪而没。 “好在没劈中!”胡子心中条件反射地庆幸道,但马上就听到了自己口中发出的一声惨叫,因为他先是感到握刀的手毫无知觉,然后,才看见手臂离开自己的胳膊,跌落地上。 胳膊上断口平滑,直至有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好快的剑! 三人面如土色,惊慌惨呼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绵绵不断的细碎呻吟。 能安静下来,主要还是流血过多,再无力叫喊了。他们现在或跌坐在地,或已经躺倒尘埃,发出瘆人的呻吟声。 “那可是祥兴堂的人呢,这可怎么办才好?”周围的人开始不安起来,蝼蚁百姓,没有人不怕惹火烧身。 “让让,让让,我路过的。” “好歹,帮帮那几个受伤的吧,说不定,日后人家能念着些情分。” …… 人群沸沸扬扬,但毫无意外地,散去了一大半。留下来的想想也不知怎么帮,更重要的,那手持铁剑的少年,还站在哪里,虽然瘦小,却屹立如山。 无锋的锈剑,并无血迹,也许,是因为那一剑太快了,来不及沾血;也许,那根本不是他劈的。 但无论如何,周围的人,不敢走入圈中一步。 “哎呀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罪过啊,罪过啊……”纷乱的人群之外,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嚷嚷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一个头戴纶巾,身着八卦道袍的男子,一手抱着签筒,一手擎着“天下半仙,人间神算”的卦旗,跌跌撞撞地跑进人圈之中,来到哪三个断臂重伤的赋差身边。 “不得了啊,小小年纪,下手咋就这么狠呢。哎,这三位老弟,也别怨恨,我看三位今日印堂发黑,脸色发白,哎,本来就是个必遭无妄之灾的运数。可惜啊,可惜,咋就没早点遇上我神算亦真老道呢。” 那卖卦道人,獐脸鼠须,这一连串的唉声叹气,倒也真让人感觉出几分悲天悯人之意来。 “缘分啊,缘分,可见真是有则遇贵人,无则见邪神。好歹让我亦真老仙碰上了,也算是你们不幸之中,还有那么点福分。” 这卖卦老者对着躺地惨嚎的伤者接连胡言乱语,最终却是不忘吹嘘卖弄,周围的人早已心生不满,嘘声连连。 猎人父子倒无所谓,反正地上那三个人是死是活,他们并不关心。今天得罪了祥兴堂,更惨烈的战斗还在后面呢。 只不过卖卦道人突然出现,插科打诨一下,倒也可以略略缓解紧绷的心弦。 人群中开始有人义正言辞地叫骂起来。所有的敌意,开始都指向哪个装神弄鬼的卖卦老道。 人们不敢直面强者的邪恶,却往往很有勇气去谴责弱者的无所作为。 有了感觉不到威胁的对象,比如眼前的老道,和不知哪个年代曾出现过的键盘,很多怯懦的人,就都可以凭空长出一副侠肝义胆来。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群情汹涌之中,那卖卦道人突然纵声悲歌起来。 “你们会你们来啊!老子图个啥?替人算卦消灾,我还能收几个铜钱的卦金;这路见不平救死扶伤,我又找谁要汤药钱去啊?” 那卦师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很有要跟众人大干一仗的架势。 众人见他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不像做作,倒不由得呆了一呆。再一看或坐或趟在地上那三个伤者,也不知道那卦师到底做了些什么手脚,断臂处竟不再流血了,也在看不见那翻露在外的可怖骨肉,而是糊上了厚厚一层黑色粉末。 奇怪的是,那粉末居然牢牢粘住断口,并没被血冲走。 片刻之间,三个重伤赋差,便似乎略微恢复了些神气,呆呆地看着老道。众人这才知道那卖卦老道,是真的救了这几人。 可谁也没看清,刚才他是如何出手的。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二章 九井十八厅 围观的人,都在老道癫狂夸张的吵吵闹闹中,错过了所有的细节。但任强父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卖卦道人的所作所为。 任强手心泌出湿腻腻的汗渍;与儿子对望一眼。父子眼中,都是茫然和紧张。 他们俩,也一样没能看清老道的手法!如此高明的人,却不知是敌是友。 三位断臂的赋差,任强不是不能救,而是不想。从老道的手法看出,他肯定也能帮那几个赋差续接断臂,却最终没有接。想到此节,任强稍稍松了口气。 八卦老道忙完,双眼向任家父子望了过来,长叹了口气道:“老弟啊,我只是看着人家可怜,动了悲天悯人之心。咱们卖卦的,断世间吉凶,驱人间邪祟,靠的可不是三寸不烂之舌,全凭一颗济世仁心哪。” 老道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妨碍两位大侠的正事,我还得进寨中摆摊卖卦去。两位要是考虑断个前程吉凶,不妨到我的棚子来帮衬一二。” 任强拱了拱手,神色恭谨道:“给老神仙添麻烦了。” 老道没再言语,转身而去,举着卦旗进了寨门。 “爹,待会琅上道师出马了,咱应付得来不?”挑担走在思安寨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任平生轻声问道。 任强道:“放心吧,他不会轻易出马。” “那万一我们打通关了呢?” “哦。”任强看了儿子一眼,他觉得打通关这个说法,很有意思,“那他当然必须出马了。” “这不废话嘛。”任平生嘟哝道,“那咱们干得过不?” “干不过。”任强直截了当道。 任平生惊诧莫名地望着父亲,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悲天剑道,很坑。”任强解释道,“淬炼剑心唯一的途径,就是要让境界更高的人,给你喂剑。白猿干不过你了,只好找道师了。” 任平生疑道:“他比白猿厉害?那为什么当初不出手杀了雅疆和白猿,任其祸害乡里?” “两个不能威胁到你,却又能因它们的存在而给你积累威望,谋取利益的物种,换成你,你有理由去杀它们?” “那万一剑心的淬炼,最终不成,会怎样?”任平生忐忑道。 “若是跑得不够快,不够远,多半会死。”任强悠然道,似乎说的,不是自己的儿子。 “那你炼成了?” “没有,我说了,我一分火候都没到,根本不上道。” 任平生哑口无言。这悲天剑,真是坑得很。 …… 今天的上河寨中,尤其热闹。寨门外原先惊心动魄的一番血腥打斗,已经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加上无数年来第一次,在寨中摆摊易货,居然没有人征平安赋了! 向祥兴堂缴纳的平安赋,不便宜;货品无论贵贱,都要缴纳全部价值的2成。日常货物,按行价估值;非日常的货品,则全由赋差估价。 而这些赋差,一般都是祥兴堂的弟子,或者一名弟子带一两护院武丁。 刀疤,阴三和胡子,则都是祥兴堂的弟子。能拜在祥兴堂门下的人,都有一番不平常的过往。但这些人,一般只能是外堂弟子。 除了外堂,祥兴堂中还有内堂弟子。外堂弟子只习武艺,不修法术;只有内堂弟子,才有资格获得琅上道师的法术传授。 能进内堂的,一般都是祝家的子侄血亲。 ~~~~ 上河寨市镇北面,街巷尽头之外,一处凸起的高地,方圆三四十亩,有高墙四面围起。说是高墙,墙上箭垛女墙,墙外壕沟拱桥,无一不全,简直就是一方缩小版的城池。 高墙内,是一处五进大宅,门楼高大,鳞次栉比。 这里便是琅上道师祝无庸的家,九井山庄。 庄名九井,那五进大宅,总共有八个合院天井,外加一个前院,正好就是九井。整座宅院,回廊曲径,屋舍楼台,极其繁复。 九井五进,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琅上道师一家,到此上河寨立足,也不过两百余年的传承,最初几代,都无甚建树,只是默默隐于市井,传宗接待。也就是到了近几代人,才逐渐显露出极高的武功法术,成了一方道师。到了祝无庸这一代,家世威望,一时无两,俨然是一国君主的气派。 祝无庸一共娶了8位夫人,5个小妾,十三美人各居一厅。虽无三宫六院,却也艳福不浅了。 整片不归山盘地之中,十余万人口,说是一处小国,也未尝不可。 五进后厅的祖师堂中,香案屏风之上,挂着祝家列祖列宗的遗像。堂中香烟袅袅,红烛辉映。琅上道师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虔诚拜了几拜,这才起身,立于列祖列宗的遗像之前,默默瞻仰。 这段时日,他其实忙得很,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在这里无所事事,凭吊祖先。但他就这样静静地在堂中站着,无人打扰。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古稀老人,须发全白,被仆人从屏风后的内堂中缓缓推出,来到祝无庸身前。 原本静静站立的道师,连忙屈了一膝,躬身行礼道:“叩请父亲金安。” 轮椅老人,正是道师的父亲祝长龄,老人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继而问道:“你已很久不到后堂来了,这一次,就为了给祖先上柱香,给我请个安?” 祝无庸脸上,略显局促之色,只不过瞬息间便恢复了正常。他让推车的仆人先退下,这才在轮椅旁蹲身下来,对父亲道:“爹,今天有上河寨的人来,说了桩事情,事关我们祝家存亡,不敢不向父亲禀报。” “哦。”老人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祝无庸于是一五一十,将任净平和任净丘二人的合谋意向跟父亲述说了一遍。 “这个任净平,倒是有些手段。”听完了整件事,祝长龄叹气道,“然而,你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他们?此人所求,自己的安乐富贵而已。” “你一旦下山,为他们引见了山下的道修宗门,他一转身就可以把你给卖了。更没必要花心思,替咱们祝家抹平那些麻烦的陈年旧账。” 祝无庸连忙应道:“爹爹英明,孩儿也是觉得,此事诸多不妥。所以求爹爹把那件紫杉杖,借孩儿一用。思安寨中,也就五六百人口,我自信要查明悲天剑主是谁,不是难事。但据任净丘所述,此人剑道修为极高,又一直隐藏极深,所以才无人得知。” “我有紫杉杖法宝傍身,方可保万无一失。” 老人深邃的双眸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问道:“就算给了你紫杉杖,又当如何?” 祝无庸道:“查出剑的主人之后,我自问尽祝家之力,还能对付得了。只有把人和剑,先控制在自己手中,到时真要与山下摊牌,才有筹码可居。否则,若只是带任净平他们去报个信,这番功劳,人家又岂能算到祝家头上?” 老人略一沉吟,缓缓道:“这样处置,可以。只不过如此一来,按照太一道教的做法,那思安寨一寨老小,可就只能接受灭顶之灾了。” 祝无庸叹口气道:“思安寨任家,若真藏有悲天剑的传人;那一寨老小,也不算无辜之人。但若是因此而搭上我们祝家,可就冤得很哪。” 老人闭目不语,良久,才睁开双眼,看着身边一脸热切的儿子道:“紫杉杖,是我祝家入乡祖先,为了对付仇家,舍了性命才从宗门盗来的法宝。祖宗遗训,此物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令其现世。我老了,这件宝物,终究是要传给你和蛟儿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给你用来对付一个还没探过底细的对手。” 老人说完,看也不看儿子脸上的一片失望之色,自己倒转轮椅,便要离开;却又回转头来,神情肃穆道:“据族谱宗典所载,太一道教,礼规森严;你若真能带领祝家,重归宗门;祥兴堂平时在此间的各种作派,就必须有所收敛了。否则,自取其辱,也是自取灭亡。” 老者说完,自己推着车轮,缓缓进了内堂。 祝无庸站在厅堂之中,一脸愤懑之色,却也无可奈何;终究还是对着香案屏风拜了几拜,出门而去。却看见一名内堂弟子,急匆匆才外面跑来,满头是汗。 那弟子一见道师出来,连忙躬身道:“师父,大事不好。今天在寨门当值的三位外堂师弟,每人都被砍了一条臂膀,被人抬了回来。这会正在前院耳房中,等候救治。” 当真是祸不单行,祝无庸面如寒霜,冷冷问道:“肇事的,是什么人?” “据当时在场的百姓说,是思安寨的猎人父子。出手的,只有那个男孩,用的是一把阔刃铁剑,但那铁剑,已经锈得厉害,早没了锋刃。” 猎人父子,不用说都知道是谁。因为整座不归山上,只有一个猎人,那猎人也只有一个儿子。 “嗯。”琅上道师正心中烦闷,听得弟子讲完,便没了兴致,摆摆手道,“这种事,让你们大师兄去处置好了。有什么状况,再来禀报。” “是。” 那内堂弟子不再说什么,躬身退出。 大师兄祝田丰,是祝无庸的亲侄子,早年丧父,自小就在九井山庄中长大,并跟随道师学艺。无论法术修行还是武功境界,祝田丰都是同门之中的佼佼者;也是被公认最有希望继承道师衣钵的人。 祝无庸的亲儿子祝田蛟,还只有十三岁,虽然深得父亲和爷爷疼爱,却是典型的执绔子弟;学艺从不上心,十分淘气,刁钻异常。 家中早年请来为他开蒙授业的先生,没有一打也不下十个了,不是被他气走,就是被他倒腾出来的各种机关陷阱,弄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无法教学。 家中长辈,殚精竭虑,对这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始终毫无办法。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三章 双山五行阵 猎人选了一处显眼的巷口,放下皮毛摆卖。这只是习惯,其实位置对他们而言,根本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大一小,今天就算是躲在一处深深陋巷之中,也会有一大群人来看他们的摊子。主要的,还是看热闹。 热闹还没开始,所以人们就纷纷翻看皮毛,有看上的,也不还价,直接买走。父子俩今天的气场在,也没人敢还价。 等待的光阴,总是特别漫长,尤其是怀着看热闹的心境,却发现能看的只有几捆皮毛的时候。所以就开始有人转身离去,失望走开。 只不过离去的人,没走几步,又倒退了回来。有买了皮毛的,手上的东西却不见了。 十几个或着道袍,或劲装短打的青壮男子,扎堆走在街道正中,手中都刀剑锃亮;领头的,是一个身穿灰布道袍的年轻男子,手持长剑,容貌俊美,步履悠然,行止潇洒。 这条街上,所有人都认得这位年轻男子。他就是祥兴堂琅上道师的大弟子,祝田丰。平日里,琅上道师难得一见,但凡有要紧的事情,都是祝田丰出面处置。 所以虽然琅上道师名气更大,但要说脸熟,道师却远不如这位大弟子。 街坊之中,常有好事的女子在背后议论,如此俊美潇洒的男子,若是换穿白袍,必然更加迷人。这个道理,祝田丰当然明白,但是琅上道师喜穿白袍,他做弟子的,既然深明师父那点日常嗜好,自然要低调些。 “谁敢跟那猎人买东西,那是自己没长眼。”灰袍男子身后,一个脸生横肉的汉子喊道,“破坏了这里的规矩,还伤了祥兴堂的人,那是明目张胆地要反天了。敢跟反天的人做交易,都活腻了?亏得我们道师日夜操劳,为你们保得一方平安……” 横肉汉子高声叫嚷,手中还一甩一甩地把玩着刚刚收缴的皮毛。一众强人,气势汹汹的就到了猎人摊子跟前,把父子俩团团围住。 祝田丰来到皮毛摊子跟前,与任强对面而立,一言不发。但周围那一众强徒,可没闲着,吆喝五六,拔刀就上;却不是对人,而是把满腔怒火,先往那几捆皮毛上招呼。 只见刀剑飞舞,皮屑纷飞,不一会,几捆皮毛已经被砍了个稀巴烂。 祝田丰和猎人父子,仍然是一言不发。越是这样的平静之中,两人之间沉积的愤怒,就越是可怕。 “这猎人,我认得,就是思安寨那个窝囊汉子。”一个劲装汉子喊道,“他身边这个逆子,出世的时候就把老娘给克死了。不归山上,以后就没猎人了。” 横肉汉子恍然大悟,点头道:“嗯,那也好,省得我们还要费工夫去抄家。” 真正闹起来的时候,原先看热闹的,买货的,都已经站得远远的,却仍然围了一大圈。祥兴堂积威日久,所有人都能猜到猎人父子的下场,只不过仍是想看。 “怎么办?”一直闭口不言的祝田丰,突然开口道。短短三个字,周围不断叫嚣的一众师弟,却都安静下来。只是手中的刀剑,握得更紧。 猎人看了几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口*唇翕动,似在默算,好一会才抬头看着道师,缓缓说道:“四捆皮毛,按平时的卖价,应该值2个银币,外加150颗铜钱。既然是没缴平安赋,一律八折。那就该1个银币,另加450颗铜钱。” 祝田丰的脸色,微微涨红,看得出已经气极,却反而不肯说话了。 以他的身份,本就不该陷入这种骂街般的争端。 “哦,口气不小啊?”横肉汉子朴刀横持,上前了两步,那锋利的刀刃,已经几乎可以擦到任平生臂膀上的毫毛,“我们祥兴堂三个赋差的臂膀,连本带利,应该砍你们六条……” 横肉汉子的话音嘎然而止,化作一声惨叫。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一把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再看那惨呼不已的横肉汉子,才发现原先握刀的手,已经齐腕而断。 铁剑,又是铁剑。 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已经被任平生握在手中。 “这一剑,应该更果断一些,”一旁的猎人指点道,“之前在寨中与任重山对剑,对方是剑客,所以你剑心精纯。剑心,本该如此,无论对的是莽夫,还是剑客。” 任平生目视手中铁剑,缓缓吸气,呼吸既定,这才说道:“我懂了。果然境界低的,还影响剑心。” 父子两娓娓对答,旁若无人。 祥兴堂的汉子们,全没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会猝然发难。连忙救下惨呼不已的横肉汉子,慌乱中让人找来郎中,止了血。 “你的剑,很快。”祝田丰面无表情地看着任平生道,“这事本来还可以谈,我们祥兴堂,一向不做赶尽杀绝之事。但你们这种穷凶极恶的作派,是在自绝生路。” “他的刀,已经威胁到我儿子了。”猎人淡淡说道,“对人亮了刀剑,那就已经是绝路,问题只是,那绝路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祝田丰微微点头,然后退到一旁。这男孩虽然剑很快,但小孩就是小孩,外加一个猎人,一把锈剑,还不值得他亲自出手。 纯粹的剑客,剑术多高,跟身兼法术和剑术双重修为的祥兴堂首徒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所以围上来的,是五个或着道袍,或穿短打的师弟。 五人分占五个方位,东方木,南方火,西方金,北方水;中央土。中央之人,横剑而立,与任强父子直面对峙。 剑阵! 任强面有忧色。这一众门徒,就算十几个一起上,也未必成得了什么气候。但结成剑阵,那就不一样了。 剑阵讲究的是攻守兼备,相生相克,配合默契;剑阵的威力,并非取决于个人剑术的高低,而是取决于布阵之人,胸中谋划的阵法品秩,以及结阵之人的默契程度。 一般而言,只有实力强大,人才济济的道修宗门,才能群策群力,创出一种或数种剑阵。 品秩最高的剑阵,以神器为阵枢,以各种法宝分驻各处阵脚;各处阵脚之中,又暗藏无数灵气极其丰沛的天材地宝。运转剑阵之时,由修为极高之人掌控阵枢,发动阵法,以天才地宝为元力,山根气运为剑气。一次功伐,能灭一支军团。 只不过品秩越高的剑阵,消耗越大。如同一只吞金异兽,一旦发动,便是有一座金山,你也能眼见山顶不断变矮。 所以,只有鸿蒙山能拥有并运行一座如此品秩的剑阵。 品秩中等的,阵枢的器物,就不尽相同,有以普通法器为之,也有以品秩极高的法宝为之;只有家底极其丰厚的上等宗门,才能祭出一件神器作为阵枢。 至于阵脚,同样需要用法器或法宝分驻,能拿出组成一座剑阵的法器和法宝的宗门,已经相当毫阔了。所以,就别指望还能有充足的天才地宝可以消耗,去生发出足够用于功伐的强大元力。此种品秩的阵法,一般只能以阵脚聚引山根气运为剑气,实施功伐。运转起来,可应付道行高深的修士群攻,或偷袭。 品秩最低的,就是由剑客或修士真身组成的剑阵。饶是如此,以剑阵之力对付两三个纯粹剑客或者武夫,仍是手到擒来,十分轻易的事。 任强知道琅上道师修为了得,却不知道祥兴堂中,还有剑阵。猎人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剑阵! 事实上,祥兴堂徒众,在这不归山上,也从无机会结成剑阵。 对方尚未出手,整座阵中,已经布满巨大的剑道压胜。父子俩只感觉呼吸为之一滞,互相对望一眼,并无破局之策。 但对方不会容他们慢慢思索。阵法甫成,占据中央土位的剑客,便出剑了。 一剑出,剑剑出。 一行动,四行全动;相生相克,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没有剑气,因为不需要,漫天剑光足矣。 土沉,横削下盘;火燎,直挂项上;水漫,拦腰而至;木盛,飘忽而来;金锐,平胸疾刺…… 父子俩直立的身形,完全被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中,无处可避,也不知该往何处反击。 任平生出剑了,他双眼微闭。因为不知该向何处出剑,所以不用看,剑一出鞘,便以身心相寄。 ——天怒。 一式既出,身与剑皆化为一道剑影,劈向剑光牢笼而去。 任强也出剑了,他的剑,却是一根扁担。 ——天笑。 剑光斜起,划向天穹,剑意癫狂,如痴子狂笑。出剑的方向,却是与儿子背道而驰。 他知道儿子会出天怒,所以他出天笑。 我以相克,破他相生,不赌成败,只内守一颗剑心。 一阵金铁之声连续震响,化作“乒”的一声,震得在场众人,耳中嗡鸣不已。 然后剑光消失,剑影不见。 只见五名祥兴堂剑客,仍是分占五位,阵型如初。而方才背向突围的父子两人,居然仍是站在原地,被围在正中! 唯一不同的,是猎人父子,身上不知多了几道剑伤,只见手脚胸背,衣衫破裂,满是鲜血。 猎人手中的扁担,节节寸断,手中剩下的,不足两尺。 “很好,勉强接了一击。”袖手旁观的祝田丰淡淡道。 他接着补充了句,令父子俩心胆具寒的话:“这也是双山五行阵中,最简单的一击。” “三个回合之内,取他们人各一条手臂,若取不了,则格杀勿论。” ——最后这句,当然是交代阵中五位师弟的;就像眼前的猎人父子,身处阵中,已是刀俎之肉,任人宰割。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四章 刑冲克破歌 占据中央戊土位的剑客,持剑岿然不动,却目光如电,盯着任平生。一个回合之后,他已经看出,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剑心更加纯粹,杀气更盛。 在刚才强大的剑光威压之中,那孩子挥出的一剑,自带一股强大的侵张之力,逼得整片剑光支离破碎。否则,二人身上,早已残缺不全,怎么可能只是现在的皮肉之伤。 剑客目光专注,不放过孩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他必须找出任平生的破绽。 再来一击,这对父子必败,也必伤;但如果二人同时报以拼命一搏,自己剑阵中的五人,肯定也有伤亡。毕竟对方的剑道修为摆在那里。 剑客对任平生端详良久,然而,他失望了。 孩子身上,无处不是破绽,他根本就不在乎破绽。 所以对手取他何处,他就只需应对何处。 那也好,避实就虚,逐个击破。于是戊土剑客看向猎人任强,任强手中的断扁担,刀剑削过之后,末端尖锐。辅以猎人强大的剑意,并不输他们剑阵中任意一人的宝剑之利。 戊土剑客更加失望,因为猎人身上,毫无破绽。 这不像父子俩,更像天生对头…… 剑阵内外,一时间,死一般的寂静。围观者,也鸦雀无声。 天地间,仅余杀气。 戊土剑客紧了紧握剑的手,他必须再次发动剑阵。虽然一旁静静观望的大师兄,并没有片言只语,但剑客明白,受命出击时,大师兄不允许自己权衡这种利弊。 他只能祈祷,少年那一剑,别往我身上招呼啊。 …… 无边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竹板拍击之声。只“噼啪”两下,引得不少局内局外的人,都无端端被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竹板,持续地打起了节奏。街道远处,一个手擎卦旗,头戴纶巾的卖卦老道,就着竹板的节奏一路唱着: “子午相冲血光灾 丑未相冲仇恨来 寅申相冲车马害 卯酉相冲绿帽戴 …… 寅巳申刑蛇蝎心 丑未戌刑敌环候 辰酉亥刑病官凶 …… 官人若想免灾祸 听我刑冲克破歌 若有分毫听不明 不妨就地占一课 ……” 即将喋血的战场,有这么一曲毫无意义的歌声,也是好的。戊土剑客和他的师兄弟们,面色都轻松了些。 猎人任强,一脸茫然,双眼依然盯着戊土剑客的右手。因为他知道哪只手上的剑,就是剑阵的阵枢所在。然而,突然传来的歌声,使猎人分了神。 他觉得歌是唱给自己听的,可惜,听不懂。 任平生面无表情,只是双眼,又开始微闭…… 对峙双方,都在等着把那卖卦道人的歌听完。 卖卦道人稍稍走近了些,便发现了此处剑拔弩张的态势,于是,他目瞪口呆,歌停了。道人呆立当场,不再往前。 歌停,剑起。剑光涨落之间,猎人父子二人眼中,便有千道青光,接天连地,形成一座剑光穹庐。 穹庐中,有锋刃飘忽,剑影吞吐,成雷光天火,道道指向阵中的父子俩。 闪电之光,击一身破绽之子,和全无破绽之父。 那电光到处,便是破绽了。 任强瞳孔收缩,手上不由自主地加尽力道,握紧扁担。 任平生,依然面无表情,双眼略微睁开了些。那眼神,映着漫天的剑光,冷静得不类世人! ——他在感受整座剑阵的威压之气。 “东偏北。”任平生大喝一声,他自己出剑了,背向父亲,还是一式天怒,分击东南和西南两隅。 东偏北,没有人。 东南,没有人。 西南,也没有人。 没有人的地方,剑光却最重! 小子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但猎人无暇细想,手中尖尖的断扁担,直刺东面偏北。他不知如此一来,是否会致自己身陷险境。猎人知道的是,儿子整个身后,已经完全交给了父亲。 所以,两人都没有任何犹豫,配合极其默契。 厚重的剑光,扑面压顶而来。任平生的铁剑,有浅浅蓝焰萦绕蹿动。饶是如此,在漫天的剑光之中,仍是显得十分淡薄。 观战的祝田丰,眉头略皱。 “剑芒!”——若不是本身城府极深,处事冷静,他差点喊出声来。 那剑光穹庐,越缩越小,阵中围困的两人,已经无所遁形。 猎人的扁担,就要触及那片剑光之幕。 任平生的剑影蓝焰,仍在一往无前。 “刑”,他默默念着,其实自己也深知,这是在赌;用命押注的赌。 这一次,悄无声息间,剑光穹庐中那些吞吐闪烁的锋刃,突然像是受了极大的牵制,如陷泥淖,凝滞不已,竟然再无半分杀气。 剑光穹庐开始受到极大的掤张之力,缩小之势,就此停滞。 然而这并没有完。父子俩分击三隅的剑影,在继续扩张,不断地吞噬着压顶而来的剑光穹庐! 剑阵开始抵受着极强的压力,东南西北四方阵脚,开始出现了松动。若不是戊土剑客,首当其冲,正在对方那极大的掤张之势中苦苦支撑,整个剑光穹顶,恐怕已经破裂。 四方阵脚再次稳住,戊土剑客开始变阵了。他旋身下沉,长剑随之横抹,剑光如同一道银河,斜挂天顶,直逼猎人任强而来。 那遮天蔽日的剑光穹庐,随之散开,四个方位的四把长剑,剑尖飘忽,星星点点,直扑阵中;如同漫天星斗,拖着长长的光尾,倾泄而下。猎人父子,均在星光笼罩之中。 猎人急撤两步,避开了戊土剑客一记抹剑。但此时的父子两,再次背靠着背,无路可退了。 戊土剑客招式未老,再次变招,反向旋身,身形变沉为升,反手抹剑,仍如银河斜挂,伴着漫天星光而来,璀璨至极! 这一次,任你如何强大的掤张之力,都毫无用处了。 “北。”任平生喝道。 猎人不假思索,直刺北方阵脚。 少年则反向而去,全不理漫天的剑锋星光,一剑挥出,直挂正南。 这一次的应对,很简单。 很多时候,应对复杂的局面,恰恰就需要最极致的简单。 “冲。”少年心中默念着。他已经多了几分自信,这应该不是赌。就算仍然是赌,也应该有转圜的余地了。 铁剑再次泛起蓝焰,那一道令祝田丰心惊肉跳的“剑芒”。只有猎人父子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剑芒。 那一道斜挂而来的银河,被铁剑的蓝焰击中,寸寸碎裂。阵枢一破,漫天星光,便变得十分孱弱,凌乱不堪起来。 戊土剑客并没有受伤,因为任平生,只是破了他的剑招。 而镇守北边阵脚的剑客,就没有那么好命了。猎人的扁担尖刺,直接刺进了他的小腹。 一把剑刺进小腹,也许就只是流血。但一把钝器刺进小腹,在拉出来的时候,就带出了一段带血的肠子。 受伤的剑客惨呼不已,一双因为极度恐惧而突出的眼珠,盯着自己腹部的惨烈景象,已经吓得发狂,大呼小叫,蹒跚退出了剑阵。 猎人父子,却并没能就此破阵而出。因为旁观的剑客,训练有素;缺口一旦出现,便即有人补上。 阵枢戊土剑客的脸上,开始现出焦躁之色,但很快就平静了。祥兴堂在整座不归山中,从来没有对手,所以,只要出击,就不允许失败。 他决定发动最后一击,最冒险的一击,也是最强的一击。 戊土剑客反握长剑,平持于胸前,剑尖前指,然后,脚踏八卦方位,起步而行。 四边的阵脚,也动了;与阵枢步调一致,动得很快! 双山五行阵,再不分阵枢阵脚;每个人,每把剑,都是阵枢,也都是阵脚。 剑客们迅捷游走,剑尖直指阵中。迅捷的身形,平稳的长剑,开始在猎人父子周围,形成一道旋转的光环。 相较之前的剑光天穹,银河星空。这道剑光之环,实在是单薄得很。 但是那缕缕侵来的杀气,破空而至,极其精纯! 父子两背靠着背,看着流转不息,却在不断缩小的光环,一动不动。 远远围拢的看客,开始觉得无聊。 “跳啊。”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即便是丝毫不懂剑道的人,都觉得,只要一跃而起,跳得高点,就能避过那道剑光之环。 但阵中的父子二人都知道,一旦凌空,便是死路。 不动,更是死路。 眼看剑光,就要掠过二人身前,割裂衣裳,再侵体,入骨,把两人绞成两段! 任平生随着光环的转动,右脚侧移了半步,面向西边。 危急之中,任强心有灵犀,转身向东。 “东偏南。”任平生脚步未停,已经喊出一声。 猎人的扁担尖刺,应声而出,直刺乙辰方位。而任平生,则是以一式并不精纯的“天恨”,刺向西边,剑尖飘忽,也不知他是偏北,还是偏南。 围观者一阵惊呼。在他们眼中,父子两人,是在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往那剑光疾转而成的光环上送去。 各处阵脚疾奔之人,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但他们手中划出的流转剑光,毫无缝隙,也无厚薄,只有杀气。 剑客是在拼命;猎人父子,却是在送死…… 看客们已经不忍直视,胆小的,甚至用手捂起了双眼;只不过不太甘心之余,捂着眼睛的手指,又开了些缝隙。 猎人的扁担尖刺,也已经没入光环之中。他没有击中任何人,因为扁担已经被剑光搅碎,只剩一小段握在手中,不足五寸! 他感觉到了阵阵寒意,直侵自己的腰际;也就是光环指向的方位。 然而,随着那根剑气贯注之下的扁担碎裂,剑阵的光环流转,为之一滞。 “克。”任平生仍然是默念一声;他感觉到铁剑已经击实——西偏北。光环一滞的余波,正好至此! 铁剑闪着蓝焰,破环而入,光环破碎! “破!”任平生大喊一声。他变招了——天怒。 剑出无方的天怒,也是大地变色的天怒! 从来不从如此凝练的剑心,祭出的一招天怒。 …… 后来很多年,不归山上都在流传着这个传说。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中,那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凝成一道剑影,缓缓升起,然后一道剑影,化作了漫天的蓝焰,洒落大地。 结成剑阵的五个剑客,无一存活。 五个剑客,甚至都看见了自己的死去,有的看见自己胸口出现一道血洞,鲜血喷涌;有的看见自己的身体,自肩而下,出现了一条斜线,然后,身体上半段沿着斜斜滑落,成了两半…… 也有心思缜密的看客,传出的故事更是玄之又玄,说是大战之际,曾有个卖卦的老道,远远唱着一首“刑冲克破歌”漫步而来。那首卖卦老道的歌诀,其实正是猎人父子破开剑阵的法门。那老道,其实跟猎人父子是一伙的。 那少年最后一剑挥出之前,还大声喊出一个“破”字,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传说终归只是传说,真相如何,丝毫不懂剑道的山民,并不清楚。 ~~~~除了开头三章,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写得最为辛苦,最为纠结的一章。写到最后,自己看了两遍,感觉还好,一番心血,起码不算白费。 望各位书友读至此处,能多少有些鼓励,收藏推荐票,啥都行,真的不容易啊!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五章 从心 跟随祝田丰而来的其他七八名男子,面色恐慌,手中的刀剑,已经有点把握不牢。 “你们就别送死了。”祝田丰叹口气道,“帮你们的师兄,凑个全尸吧。”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刀剑归鞘,哪怕是要动手去倒腾那几具极其血腥的尸体,也成了人人踊跃的美差。 不归山上,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了。 任平生父子俩,已经后退数步,与那凌乱可怖的现场拉开了一段距离。当然这不是退让,只是不妨碍人家做正事。 猎人任强,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把青钢长剑。反正剑客已死,用不上了。 祝田丰悠然起步,跟随而来。他经过哪些正不辞劳苦肮脏,麻利地忙活着的一众师弟身旁,喃喃念道:“很好,很好……” 简简单单几个字,他喃喃地反复着,一路走向猎人父子。 祝田丰的声音,开始变得十分悠长,然后,逐渐就变成了某种细如蚊蚋鸣叫,却可清晰入耳的念诵;不知是什么咒语或者经文。 任平生只觉嗡的一下,脑袋好像瞬间被掏空一样,昏昏沉沉。 眼前的年轻道人,形象变得模糊起来。猎人任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好像看见一道虚影,从那灰袍道人的身体分出,变成了两个祝田丰,虚影又分出虚影,变成了四个,八个。 任平生握紧铁剑,慌忙转头四顾,四面八方,都是祝田丰! 景象模糊,他已经忘记了先前自己所对的方向,也不知道那个才是祝田丰的真身。 他想看看父亲的位置在哪,做个对照;可心念一动,就发现那些灰袍虚影的对面,都是相对而立的猎人。 这时候,祝田丰手中的剑,也在慢慢地从鞘中拔出。他拔剑很慢,慢得一如任平生的天怒。但天怒是极慢中,蓄着极快的剑意。而祝田丰的剑,只是一味的慢。 他是以念力维持着幻像,就必须保证呼吸绵长,念力不断。所以拔剑出剑,就不能快。 拔得再慢的剑,也会出鞘。 祝田丰手腕轻轻一挽剑花,锋刃湛然,朝着任平生的胸口平刺而出。 四面八方,都是祝田丰刺来的剑! 任平生不知该对付那一把。他感觉到周身的毛孔,突然爆开,甚至能感觉到汗珠流过无数毛孔的麻痒。 茫然无助之中,他把目光投向一样散布在四面八方的猎人父亲。 猎人的身影,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挺直屹立,也在随着对方的剑势,微微摇晃。 任强的手中,剑光四射,他击碎了好几具祝田丰的法相虚影。但那没什么用,因为击碎的法相,瞬间就会重新凝出一个。异形换位之后,依然真假难辨。 任平生这边,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战力。他已经看见了一大片剑影,来自四面八方,刺向自己周身上下。 一式天怒,他截击了所有刺来的剑。然而,击中的剑影,既无断裂,也无变向,甚至连刺来之势,也丝毫没有停滞! 对方的剑,根本没有受力。任平生的铁剑,如同击向虚空。 那一片剑影,眼看便要刺到身上…… 我才刚开始有了梦寐以求的剑 才刚开始体验剑术之精妙 我才刚开始有了放下鞭子的父亲 才刚开始有了没人欺负的日子 任平生看着那缓缓刺来的剑尖,青光凝练。他似乎看到那一抹青光,慢慢变成了血色,一抹鲜血从自己的胸口缓缓流出,淹没了青光,流过剑身的血槽,滴落地上,然后汇成流,染红了地。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恨意,那种恨透这个世界,恨透一方天地的恨意! 那怕鲜血流尽,碎尸万段,我也要用这股恨意,震碎这方天地! 他再次出剑,不是对那一道虚影,而是,对自己身处的这方天地。 剑势飘忽,震颤不定,一剑出,千百剑出。 ——天恨。 四面八方的虚影,被那漫天震颤的剑影搅碎,消失,化为空气。然后黑沉沉的剑尖之前,只剩下一袭灰布道袍。 铁剑并没有停止,因为任平生的恨意未消。直挺挺刺进道袍之中,穿着道袍的人,如木头人般,呆立当场。 任平生听见了灰布破开的声音,然后那凝聚上天之恨的剑尖,有了穿透肌肤的触感。剑尖无锋,所以触感强烈。然后他感觉到了对方皮肤的崩裂,然后是肌肉的撕开。 然后,那身穿灰布道袍的身影,不见了! 祝田丰凭空消失,就好似根本没出现过一样。 任平生呆立当场,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凶险,最接近死亡的一战。 群龙无首,祥兴堂的门徒赋差,看着还站在那里的猎人父子,竟然忘记了要逃跑。 “爹,刚才那一剑,是不是很慢?”任平生茫然问道,“我从来没出过这么慢的剑”。 猎人也是茫然地看着儿子,“你真觉得很慢?” “是的。慢的可怕。” “那就好了!”猎人不置可否道,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凝重,没有半分松懈。 “那个道人,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还在这里。” “哦。” “所以,拿好你的剑。” …… 父子俩各自紧握手中的剑,原地警戒,同时移步转了一圈,还是不见祝田丰的身影。 但这时候,已经近在咫尺的那些祥兴堂门徒,就纷纷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刚刚整理过尸体的他们,那满是鲜血的手,不由自主地想抓向悬在腰间的刀柄;却又不由自主地停悬在半途。 因为,刀剑在手又如何? 堂中最强的剑阵,还有更强的大师兄,都已经败下阵来。结阵的师兄们,都已死去;大师兄踪影不见。 他们几个一盘散沙,根本不可能是猎人父子的对手。 好在,猎人父子根本也不看这些三流门徒。 突然,其中两个门徒,悬在半空的手动了。他们迅速抓住了刀柄,一声吼叫,拔刀,劈刺,一气呵成;动作比之前结成剑阵的几个师兄,还要敏捷! 这种脚色,不在话下。猎人一剑刺出,分击两人。 但任平生感觉到了不对,他旋地转身,随势铁剑挥出,也没忘喊出一声:“小心背后!” “当”的一声,重重的金铁相击。是任平生的铁剑,和身后刺来的一把寒光宝剑格在了一起——果然是祝田丰。 但对方一击不成,随即退开,身形再次消失。 猎人跟前,又倒下两人,正是那两个狂乱中拔刀袭击的祥兴堂弟子。 “慑魂术。”猎人说道。“他用慑魂术控制自己的师弟们,让他们无意识地出刀袭击,自己则从另一边偷袭。” 任平生点点头,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心跳平静下来。 对方正面挑战两人,已经很难对付,更何况是偷袭。所以,父子俩人,现在都需要非常的冷静;任何差错,都将致命。 猎人再次和儿子背靠着背,他知道只有这样,两人才能同时兼顾四方。 父子俩同时移步,转了一圈。除了剩下那几个祥兴堂弟子,依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发现。 任平生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走开了,离开父亲的背后。 “管好你自己。”少年缓步走着,对父亲交代了一句,便走向远远围观的人群。 走入人群,去对付一个躲在暗处偷袭的对手,会凶险百倍! 这个道理,任平生不会不懂,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人们纷纷让开一条大道,少年身上的杀气,让人退避。 任平生信歩走过,沿着街道的正中,如同闲逛。 看热闹的人们,开始无所适从:是留在原地呢,还是跟随少年呢? “给地上的人,拼个全尸,入土为安吧。”留在原地的猎人,对同样无所适从的祥兴堂徒众道,“只要你们不动手,我不会杀你们。” 猎人知道,儿子走进人群的那一刻起,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照顾。 那一刻,任平生整个人,就是一把剑,一把行走的,有生命的剑。 已经淬炼出一颗剑心的剑客,便是如此。 悲天剑道第一重是立地,第二重是从心。 从心之后,随意出剑,都是杀招。但是剑式,依然要练。就如同有道高僧,侃侃而谈,尽是佛理,但经书依然要诵。 虽然有人远远跟随,但没有了里外数层的围观,走在街上的任平生,觉得天地原来如此自在。他缓缓地微闭双眼,将整个身心,融入街巷,融入这片天地里的家长里短,烟火凡尘。 一个小孩,从一处破旧的木门奔出,跑到街中,扑向刚刚蹿过任平生脚下的一只家猫。疾奔的小孩差点撞到了持剑少年的身上。没有扑着小猫的他,惊慌回过头来,对这个持剑而行的大哥哥,投来充满歉意的目光。 小孩发现,那大哥哥,脚步丝毫未受阻滞,也并没有分毫责怪自己的意思。 任平生继续前行。 一个挑担过重,蹒跚过市的老农,脚下好像踩着了凸起的青石,一个踉跄,担子倾斜,便要摔倒。 任平生略一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农踉跄的身形,随即站稳,忙不迭地对少年道了声谢。 但少年只是微微一笑,脚步不停,目不斜视。 …… 然后,一个身穿农家短褂的憨厚汉子,手中提满了东西,有正在扑腾不已的鸡鸭,也有一包沉甸甸的米面鲜果,迎面小跑而来。 “可总算找到你了!”那憨厚汉子用手臂揩了把脸上的汗水道,“你的父亲呢?我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都只是略表心意而已,日后,一定好好报答两位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那憨厚汉子,叨叨茹茹,手中的东西,便要递将过来。 任平生和善地对汉子笑笑,缓缓地伸出空着的左手。 然而,他的左手只伸到一半的时候,握剑的右手,跟随而至。铁剑击出,无声无息,却闪着一道蓝焰! 那道先前被祝田丰疑为剑芒的蓝焰。 那憨厚汉子手中的礼物,突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把寒光照人的宝剑!他对自己的幻术,一直信心十足;他觉得模仿一个憨厚汉子的语气,也毫无破绽。 早上的事,祝田丰并不在场,但师弟曾向他详细禀报了整个过程。 那垂死女孩的一家,他也记忆犹新。因为女孩被指定给琅上道师侍寐的那天,祝田丰曾率几位师弟随身侍从。 那天道师对女孩的“不配合”,很是恼火,所以完事之后,曾将惊慌失措的女孩,继续打赏给在场的弟子们,轮番“驱邪”。 祝田丰坚信自己的剑,也足够快!但是,他没料到少年能够识破。更没料到,对方会在伸手接东西的时候,果断出剑! 那憨厚汉子的宝剑,毕竟是仓促反应,慢了一步。 任平生的铁剑,已经刺穿了他的短褂,短褂消失了,变成一袭灰布道袍;接着刺穿了他的肌肤;那张憨厚的脸庞,蜕变成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孔;然后铁剑撕开肌肉,刺入骨血,直接刺中了跳动不已的心脏。 任平生甚至感觉到了,哪只不断跳动的心脏,撞击剑尖时的力道大小。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垂死的祝田丰,双眼圆睁,充满恐惧。 “很简单,那个汉子,他孩子并没恢复,就算回到了家,也正愁得很,那有心思放下板车就收拾东西出来谢恩?”任平生淡淡说道,“再说了,孩子都快没命了,那汉子也八竿子打不出半个屁来,怎么可能提溜着两只鸡鸭就变得口齿伶俐,出口成章了。” 然后,祝田丰死了,他死不瞑目。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六章 豪门子弟多古怪 九井山庄的高墙豪宅中,七八个青壮家丁,分散各处,却都正在疾步奔跑,穿门过户,大汗淋漓。家丁们一边跑一边喊着:“蛟少爷……蛟少爷……太老爷有请哪……你在那啊?” 家丁们奔突半天,屋里屋外,树上树下,墙头角落都找遍了,就是看不着半分蛟少爷的影子。 五进后院之中,三个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碰头的年轻家丁,看得出已经不堪疲惫,停下来喘口气,便看到了一个同样满头大汗,快步而来的中年胖子。 “胡管家,咋办啊?”三人焦急问道。 那中年胖子用袖子擦了把汗,喘了好几口气,这才说出话来:“你们……继续找,我去禀报太老爷。” “别找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厅中传出。只见老爷子祝长龄坐着轮椅,由他贴身的仆从推着,来到了院中。 老爷子抬头看了看当空的烈日,叹了口气道:“去个人,到柴房那边等着。一会老王头从山上打柴回来,多半就能见着少爷了。” 胡管家和三个家丁,战战兢兢,满脸惊惧之色。 祝长龄一脸慈和,摆了摆手道:“也不怪你们,都各忙各的去吧,叫其他人也别找了。那小子要跑出去,除非他爹和他堂哥亲自盯着,凭你们都能阻拦的话,那他就不是祝田蛟了。” 老爷子这言语,也不知是在责怪,还是赞许。但那是他们祝家的家事了,做下人的,少一事不如多一事。 三个家丁,如蒙大赦,连忙快步躬身退出。 胡管家却依然站在当地,不敢直起身来,似是有事禀报,却又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你还有何事?”老爷子眼神古怪地看着他道。 胡管家支支吾吾,眼角余光,不断地飘向帮老人推车的老仆人。 老仆人叫贾半聪,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人如其名,耳朵半聋,人跟他说话,要大声呼喊才能听清。他是祝家最老,也是跟随祝长龄岁月最长的下人。 自从胡管家年少时被祝家收留,成为家中杂役,贾半聪就已经是祝长龄的贴身仆人。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半聪老人,依然独自服侍这位祝家老祖宗的起居饮食。 对样一位忠仆都要忌讳,说明胡管家想要禀报的事情,非同小可。 其中关窍,祝长龄一眼便能看出。但老人却轻叹一声道:“说吧,小贾也不是外人。” 六十多岁的仆人,在老祖宗口中,历来都叫小贾。 “太老爷……小婢女姚香香,自清晨至今,都未见踪影,已经误了好多家务……这会儿,姚三夫妇俩也急坏了,一早上就跟我告了假,没出去做事,光找女儿,一直没找着……” 祝长龄眉头紧锁,面含怒意问道:“一个大活人,在九井山庄还能丢了?有什么消息没?” “哪个,太老爷恕罪,方才老奴经过蛟少爷房间的窗外,闻听里面……有些声音,也不知是猫,还是……” 一个老奴,话说到这地步,就算祝长龄是个傻子,也明白什么意思了。 老祖宗满脸怒气,一掌重重拍再精钢铸成的轮椅扶手上,那扶手竟应手变形,瘪下去一半! 吓得胡管家再次举起袖子,不断擦汗。 “胡闹!”老爷子显然已经气极,胡须微翘,“才十四岁不到,什么不学,偏学这种歪门邪道……” “太老爷,这会少爷,可也大半天不见出现了,兴许是真不在家中。也未必便是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胡管家毕竟是油滑之人,连忙说了句圆场的话道。 事关重大,他不能不报,但只要老人家给个主意,下人家眷那边,他自能把事情办好。 “你去他房间,不管是猫还是人,给我找出来;带来见我。”祝长龄厉声道,一点没有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刚刚自以为应对得当的胡管家,不觉又抹了把汗,转身匆匆而去。 过了好一会,胡管家仍未回来;祝长龄便在院中的烈日下坐着,仰头向天,双眼微闭。那原本已经很苍老的脸上,似乎又长了不少岁月。 “老爷,要不,先回后厅里等吧。”老仆人贾半聪大声道。耳朵不灵的人,说话声音也肯定不小 老爷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老仆人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胡管家终于来了,没有带着猫,也没有带着个女孩。而是带着长工姚三的一家三口;婢女姚香香,手脚都被绑了绳索,是被父亲姚三背着来的。 原来胡管家撬开少爷房门之后,见到里面的景象,不敢乱动;是先去找来了姚三夫妇,才把女孩从少爷的房中背了出来。 十四岁的少女,身上已经凹凸有致,胡管家当然不便动手,便只好由姚三夫妇,亲自来处置了。 姚香香满脸泪痕,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悲戚,还是惊慌,只是抽泣不停。 “还不解开!”胡长龄气不往一处打,对胡管家喝道。 姚三连忙解开女儿手脚的绳索,扯着身边的中年妇人,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太老爷开恩,我夫妇俩管教无方,累小少爷涉险了。” “香香,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老人家对姚三夫妇那一脸惊惧之色,并不感到意外,毕竟祝无庸平时御下极严,责罚极重。很多下人,即便受了主家欺负,也不敢略有微词。于是老爷子转而问小女孩道。 “太老爷,小少爷他……”女孩脸色涨红,似是羞赧不敢直言,情急之下,突然大声喊道,“您快让人找他回来吧,太危险了!” “什么?”祝长龄一头雾水,孙子日常作为,虽然离经叛道,不守城规,却也心思细腻,与其父迥异,伤人害命之事,一般是做不出来的。 事已至此,祝长龄长叹一声道:“你照实说吧,这小子若有什么过分之举,我自会收拾他。” 姚香香听太老爷言语,显然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更加着急,尽管羞于启齿,却终于吞吞吐吐,讲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婢女姚香香,因与少爷同龄,所以一直是她来服侍祝田蛟的饮食起居。 两小无猜,本来感情也好,所以祝府之中,少爷的起居穿戴,也只有姚香香能够收拾妥当。偶然换其他更有经验的婢女,不出三天,少爷多半便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是婢女不行,而是她们本身,也少不了要被少爷收拾得蓬头垢面,衣冠不整。 今天一早,香香带着早点,来到少爷房中,服侍完祝田蛟洗漱更衣,留下早点便要离开,却被少爷叫住了。 “香香,”祝田蛟对小婢女道,“你每天都带这么多早点,我吃不了,你陪我吃。免得浪费了。” 香香惊诧不已,在她的记忆中,少爷从来不知“浪费”二字。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婉拒道:“少爷你先享用,若有剩余,香香自然会来处置,不会容它浪费的。” “不行,你不吃,我就不吃。”祝田蛟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跟她一个下人杠上了。 “这样不合规矩,老爷要打我的。”香香委屈道。 祝田蛟一握拳头,举在她跟前道:“看见没,我这么大个人了。他还敢管那么多?他敢打你,得先……把我揍趴下。” “回头,我去太爷爷那告他。”祝田蛟补充道,以示自己手中,还有王牌。 为了让婢女陪自己吃个早点,搞这么大阵仗,对香香而言倒是新鲜。她不敢违拗,看看左右无人,便关了门,坐下来随便挑了些东西,动着口做个样子。 但少爷不依不饶,把好东西不断往她碗里挟着。这吃得跟做贼一样的早餐,她也不敢过于推辞争执,免得动静大了被人发现,于是也只好顺着,没想到最后是她吃得撑了,少爷却并没有什么东西下肚,只挑了剩下的东西,胡乱吃了几口。 “少爷,你怎么能这样。”香香打着饱嗝,忧心忡忡道,“要是给人知道,要笑死我了。” “放心,不会有人知道。除非你自己说。”少爷拍着胸脯道,“到我说出去的时候,就不怕人知道了。” 姚香香见他言语古怪,不明所以,但此人多有荒诞之事,习惯了,也懒得多问。 这时,少爷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换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香香,再过两年,你也就到嫁人的年龄了。” 少女敏感,突然被少爷抓住小手,当然十分紧张,却又甩不开,便连忙求饶道:“少爷你先放开我,香香不嫁人就是了,一直服侍到少爷取了少奶奶。” “不嫁人怎么行。”少爷生气道,“你不嫁,我娶那个做少奶奶?” 香香对少爷的离经叛道之语,早已习惯,便应道:“少爷,你就别开这种玩笑了。大清早的,香香一会可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不行,一会你要忙什么,我帮你;但这事,我们现在就要说清楚。你嫁不嫁我?”祝田蛟一旦跟一件事情杠上了,那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拗。 香香深知少爷的秉性,越发着急,便用力一挣,终于把手挣脱,恼道:“少爷,祝家的家规,你又不是不清楚,尊卑有别,哪能谈婚论嫁的。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给老爷知道,你这是要害了香香呢。” 香香说完,转身开了房门,便要离去。不想祝田蛟趁她不注意,突然从背后扑来,将她死死抱住。 香香苦苦挣扎,饶是她平时劳作繁重,力气不小,却哪里比得上一个灵敏有力的同龄男子。这番景象,又害怕被人看见,所以香香不敢大声喊叫,只是哀求少爷,别再胡闹。 不曾想,祝田蛟不但要胡闹,还早有准备,随手抽出几条绳子,三下两下,就把姚香香的手脚,捆了个严严实实。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七章 小贾 “少爷,你再逼我,香香拼着被老爷责罚,也要大声喊人了。”姚香香此时,已经震怒不已,出声威胁道。 “你喊一个试试。”祝田蛟一脸痞赖的笑意,挑衅道,“你敢喊,我就把门关死;等他们闯得进来,嘿嘿,我已经扒了你的衣服。到时候,看你还能嫁谁。” 香香也没料到,平时对自己还算尊重的少爷,会使此无赖之策,更加气恼,突然咬牙道:“你要敢扒……那样干,我就把你跟街上那老猫子的事情,告诉老爷。” 祝田蛟道:“你就说吧,反正我去跟老猫子学艺,你也没少帮忙,在老爷跟前遮掩。我最多,也就一顿打,劈开肉绽,过得月余,又是一条好汉。你监守自盗,那可就惨了,搞不好要被卖到金花银花的窑子里去。害老子杀人放火去救,你忍心不?” 左右不是办法,姚香香急得眼泪扑簌而下,焦急不已。 却不想这一下,祝田蛟倒是手足无措起来,连忙好声好气道:“你说吧,什么时候肯嫁我,咱们白纸黑字,立个契约,我就放了你。不到时候,绝不给人知晓。” 香香抽泣道:“你欺负人,怎么嫁你?这种事情,都要有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哪里是你我定得下的。” 祝田蛟也似乎觉得,自己弄得草率了,默然不语,低头思索。 香香见他神色有异,感觉有了转机,便继续劝说道:“少爷,我们尊卑有别,按祝家的家规,这事是断不可能的。但只要你心意坚定,从现在起别让老爷和太老爷太过操心,老成持重一点,等过得两三年,老爷哪里,多半还是不成,但你多想太老爷缠磨几番,肯定就有转机了。我一个下人,只要家主点头,能有什么说的?” …… 无论如何,香香的心思,便是且信口胡扯,先脱身再说。 不曾想说着说着,祝田蛟却如同恍然大悟,打断她道:“既然你同意,那就有办法了。” “啥办法?”香香愕然问道。 祝田蛟嘻嘻一笑,说道:“反正现在你也跑不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不但要煮熟了,还要多煮几次,等你肚子里,有了祝家的骨肉。这事,还商量个屁,那些老家伙们,想不答应都不成了。” 说了半天,不曾想会让他冒出这么个馊主意,姚香香气极,嘶声道:“谁说我同意了;这个样子,你敢动我,除非你就一直绑着。否则我一出去,就上城头,从九井山庄的正门,跳下来撞死。看谁家丢得起这个脸……” 姚香香一发起狠来,祝田蛟倒是慌了手脚。 这些年,只有这个小婢女能把他给拾掇好,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肯嫁我?”祝田蛟口气软了下来。 “你先放了我。” “不放。” “不放就一直不肯。” “不肯就一直不放。” …… 僵持不下,姚香香突然说道:“南山那边,听说出了妖兽,老巢就在靠近思安寨的南头岭。那妖兽很厉害,饶是思安寨一寨剑师,都不敢跟它斗一场。你那天学好了祝家的家传绝艺,能降服或者斩杀了那头妖兽,我就答应你。” 她觉得这番答对,十分得体,说不定少爷就此收心学艺,那也算解决了祝家上下一件大难题。真有学成之日,他也该把自己这个小婢女,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祝田蛟不语,略一沉吟,却突然神色坚定,说道:“行,你等着。我一定做到。但现在,你得……先亲我一口。这是诚意……懂不。” “祝田蛟……你有完没完!”在姚香香的记忆中,除了年少无知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少爷名讳。 没想到祝田蛟根本不理她的剧烈反应,啜着嘴唇,就要往她的樱桃小口上亲去…… 情急之下,姚香香忍不住张口大呼。嘴巴一张大,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祝田蛟根本不是要亲她,而是要她尽量开口,然后,他手中一团棉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她口中。 从口感可以觉知,那团棉布,也早已洗晒得干干净净。这事,他早有预谋,并非即兴为之。 “你等着。”祝田蛟神色平静道,“我一会就溜出去,跟老王头他们一起上山;今晚提了那妖兽的头回来,就跟你成亲……要是来不及成亲,就先洞房……” 说完,祝田蛟把她抱到床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然后走出房门,却用街上老猫子教他的独特技艺,将门反锁了。 不明白的人,无论如何查看,都会以为是人在房中,自己反锁的门。 中午时分,甲丁们到处寻找少爷,也没少来他房间门外窗外呼喊,却都只见房门反锁,就是没人应声。事情大有蹊跷,但这种事情,却也只有胡管家,能冒险向太老爷细说端倪了。其他下人,最好不要让人知道自己曾看出少爷房中的异常。 把这一番极难启齿的故事说完,对少女的心境,无疑是一场极大的磨炼。但是事已至此,少爷的安危至关重要,不容她有丝毫隐瞒。只不过关于少爷跟老猫子学艺那一段,她倒是没提,反正此事,无关大局;说了却容易导致少爷,多受活罪。 老祖宗祝长龄听完少女述说,长叹一声,却不再言语。 “太老爷,您老人家,快派人去找少爷回来吧。要有个三长两短,香香可就……罪过大了!” 老爷子缓缓说道:“姚三,你们都起来吧。那小子,活该有此一劫;我是没力气管了。香香,这事,我替你做主。不管少爷发生什么事,都不怪你。” 香香急得眼泪直流,也不肯起来,连连叩头道:“太老爷开恩,少爷他其实是个好人,也不是一时置气。只是香香情急之下,思虑不周,害他孤身涉险了。请太老爷一定要救他,这事,香香愿意受罚。” 老爷子却仍然端坐不动,说道:“香香,姚三,忙你们的去吧。那个无赖小子,我自有主意。若能大难不死,自有后福。长这么大,也不曾有人替他做得了主。” 香香急道:“太老爷,过了这事,少爷一定会好好读书学艺的。他亲口答应过了,只求太爷爷您,赶紧派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请太老爷免了我今日的杂活,我随爹妈去过南头岭打柴,路熟,也可以帮上些忙。”这话说得委婉,对着太老爷,可也是不小的忤逆了;明显就是“你不派人我自己去”的赌气。 祝长龄却似乎并不在意,不怒反笑道:“香香,我先问你件事。这事,可也是少爷问过你的,你没认真答他。我便替他再问一会,你答了,再去救他不迟。要是少爷能平安回来,你真愿意嫁他?” 都什么时候了,小的不正经,原来都是遗传! 香香忧恼交加,却也只得耐着性子道:“太老爷,少爷与香香,都年纪尚小。这种事……但凭长辈做主。但香香出身卑贱,和少爷谈婚论嫁,却是不太合适。我只想少爷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祝长龄一摆手,直截了当道:“那些都不用你管,我只问你自己,愿不愿意。” 这会儿,也由不得少女过多犹豫,带着泪痕,连连点头道:“若少爷是寻常人家子弟,香香也不至于无奈逼他至此。” 祝长龄道:“那就是说,你答应了?” 香香不语,只是点头,脸上的泪水,却又流的密了;看神色,更多的是着急。 “万一哪天,少爷没有了九井山庄,也没有了这份家业呢?” 香香毅然抬头,她已经无暇顾忌太多,只是直说道:“那样的话,香香日后与他厮守,倒是少了许多负担。” 祝长龄轻轻点头,转脸对仍然跪在地上的姚三夫妇道:“我这残疾之身,行动不便,两位亲家,莫非还要我亲自扶起来么?” 姚三连忙扯着身边的女人站起身来,越发不知所措。今天的事,转折太多,他需要时间消化。 香香也没多想,便自己站了起来,只是两道炽热的目光,依然看着太老爷的脸,等着指示。她现在要的,可不是一个婚约。 祝长龄也不含糊,对胡管家吩咐道:“去把祝田丰叫来。” 胡管家刚歇了些时光,汗珠稍停,这会不觉又直冒出来,慌忙道:“禀老爷,今早街上有刁民闹事,侄少爷带人出去处置,至今未归。” 祝长龄脸上,神色复杂,却未予置评,只改口道:“那就叫田蛟他爹来吧。” 胡管家更加汗颜道:“回太老爷,在找到香香之前,有门徒回来报信,也不知说了什么,老爷也跟着出去了。” 祝长龄仰头望天,烈日依旧,他也不闭一下眼睛。好在只看了一眼,他便转头往后,轻声说道:“小贾,要劳烦你了。” 这是第一次,老太爷如此轻声对贾半聪说话,好在香香和胡管家,都十分专注,才勉强听清了。没想到那半聋了几十年的贾半聪,竟丝毫没有犹豫,也是轻声答道:“是,老爷尽管放心。” 贾半聪,从来不叫祝长龄为太老爷,只是以老爷相称。 他也从来不称当前家主祝无庸为老爷,他和道师,从无交集。 “太老爷,请让我带路,我怕贾老伯路不熟。”香香急道。 祝长龄望着少女,面色柔和道:“不急,让小贾先去,你们没有人追得上他。香香,你随我来,等我交代些事,你再带几个家里的门徒壮丁,前去接应就好。” 便在老爷子交代这几句话的功夫,众人才注意到,一直垂首站在轮椅背后的老仆人,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如何离开的。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八章 身后事 祝长龄对胡管家道:“小贾不在,你来帮忙推下车吧。” 然后老爷子转头对姚香香道:“从现在起,你就算祝家的人了,有些事情,需要早做交代。所以,你得随我到祖师堂内的地窖密室去一趟。” 胡管家连忙走到轮椅背后,却没有立即推车,而是对着老人家耳语几句。姚三夫妇和香香,都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却突见祝长龄的脸上,勃然变色,这会是左手往轮椅扶手上重重一拍。 今天可真是祝家破财之日,连老太爷的轮椅,两个扶手都残破变形了。 “不是我开的。到底还有谁,能打开后宅地窖之门。”老太爷气极嚷道,再没避忌姚家三口在场。 祖师堂地窖密室,历来是祝家禁地,就算是当前身为家主的祝无庸,也不曾有机会进入,如今竟然被打开了。 日常祖师堂祭品的更换,清理打扫,只能由胡管家亲自动手,其他下人,是不得进入的。今日胡管家一早收拾祖师堂,便已发现地窖暗门,有被人开过的痕迹。 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敢向老太爷询问,因为他最清楚,祝家上下,除了老太爷,没有人能开此门。但如今老太爷又要去开地窖,这就有点蹊跷了,所以他附耳说了早上的发现。 按理说,若老太爷有东西需要从地窖取出,对家人做什么交代,早上既然下去了,为何不取出来,非要再下一次? 要知道,把轮椅在地窖的阶梯上推上推下,对胡管家而言,不是易事,他甚至没有信心从下面把太老爷推上来。 “太老爷,我知道有个人,人称‘老猫子’的,说是这世间,就没有他开不了的门户;也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香香见两人对答,颇有蹊跷,便插口道。 “你是说街上的李妙?那人是有点独特本事,但祝家门墙,他进不来。”老爷子一脸傲然之色道,“真要是他能进得了这道门户,我便认栽算了,连找他问罪,都有损我祝家威名。” “可是,少爷他……曾跟老猫子学过手艺。据他自己说,已尽得师……那个李妙真传。”香香吞吞吐吐,这关头,本来誓死不能说的事情,也不敢隐瞒了。 “孽畜子……”祝长龄欲要再拍扶手,悬掌半空,看了一眼已经惨不忍睹的轮椅,停住了。 “胡管家,你去安排几个脑子好使,身手灵敏点的门徒,让香香带着进山去吧。”祝长龄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交代道,“香香,无论找没找到少爷,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是,太老爷。”香香连忙应道。 “还有,这里的事,就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 四人人出门之前,太老爷交代了一句;然后独自转着轮椅,进屋去了。 香香和胡管家,对那苍老萧索的背影,微微屈了单膝,便转身出门而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够多了,但愿这位老人能够挺住。 ~~~~ 任平生正打算转身回去寻找父亲,刚一回头,便发现父亲任强正往这里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祥兴堂的门徒。 “那边收拾妥当了,我估摸着,这边也应该有人收拾。”父亲说道,“所以让他们两个跟来了。” 祥兴堂,今天已经历了太多的意外,所以眼前大师兄的尸体,对于两位门徒而言,似乎已经不算意外。 有了前面的经验,收拾起现场来,有条不紊。 “现在怎么办?”任平生问道。 任强往左边的巷口看了一眼,说道:“去九井山庄。” 父子二人,走入巷口,穿过村寨。眼前一条大道,横过田地,通往那巍峨坚固的九景山庄门墙。 只不过,两人只走到了一半,就看见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白袍道士,头戴金冠,手持拂尘,迎面信歩行来,颇有神仙之姿。 琅上道师,父子俩当然都是见过的。早在半年前,思安寨迎圣桥塌之后,任平生对此人,还十分惧怕。 不止是他,整个不归山盘地的人,没有人不怕琅上道师。 此一时彼一时,没想到这次,自己会拿着这把生怕被那位道师发现来历的铁剑,直接杀到对方的老巢。 任平生与父亲,都没有停步,继续前行。琅上道师,也只是过了城门前的拱桥,便停在桥头等候。 两大一小,三个人,相对而立。 “你们已经杀了我的侄子?”琅上道师先开口道,面色既无悲哀,也无仇恨之色。 “是的。”任平生道。 对方竟是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少年来应对,祝无庸颇感意外。“就凭你?” “是的。” 祝无庸脸上,有了些悲哀的神色,问道:“祝田丰,难对付不?” 任平生道:“挺好对付的;幻术不错,剑术稀松。” 如此一说,祝无庸终于确定,被自己视为衣钵传人的弟子,是真的被这个半大男孩给杀了。而他旁边,还有个几十年深藏不露的猎人。 他有点后悔先前的托大,哪怕是全盘交由祝田丰处理,自己起码应该留个后手,派个人,摸清对手的底细。 这不怪祝无庸粗心,不归山上,祝家三代,都从无对手,也无人敢惹。 在祝家人眼里,这片盘地上所有的人,都是他家的刀俎之肉。好在祝家一直都很讲道义,只是征交易平安赋,替乡民有偿施法祈福,不时征用一些人家的女子,与道师一起“侍奉神灵”,除此之外,祝家与十里八乡的百姓,秋毫无犯。 更何况,不归山上祝家人入驻之前,各村各寨,争水争田,市集易货,也多有冲突,常有械斗。争斗一起,山民顽劣,往往死伤不少。 平原上自从有了个便是你想斗,都无从使力的祝家,俯瞰众生,高高在上;这一带地方,就已经和平了上百年。 即便是先前有了任净平和任净丘二人前来报信,说了思安寨发现悲天剑之事,他也坚信自己能够轻易对付得了。 悲天剑存世万年,那又如何,万年以来,那剑魔的后裔,就不曾有人得过真正的剑魔传承;还不是被山下的太一道教,跟踩死蚂蚁一样屠戮无数,终致人丁凋零,躲藏在不归山中。 连任家自己人,都想着要主动向太一教示好,献出悲天剑和传承剑道之人了。这样的宗族,还有什么值得警觉的。 “所以,你们现在打算杀我?”祝无庸向任平生问道。 任平生转头看看父亲,说实话,他本人现在,对琅上道师并没有太多兴趣。 既然是淬炼剑心,任平生觉得,今天已经达到目的了。 “是的,”任强道,“不为私仇,也不是什么替天行道。只是今天我对那个寨门外的小女孩说过,此后不会再有祥兴堂和琅上道师。” “我对孩子说过的话,一向算数。”任强补充了一句,接着转头朝向儿子道,“对吧?” 任平生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小时候父亲但凡说过要给自己多少鞭子,兑现的时候从来不曾少了。于是他默默点头。 祝无庸倒也干脆,直接转头,对着城墙顶上值岗的门徒喝道:“传我的话,今天我要是杀了眼前这两人,你们,好好给人家收敛下葬。他们家没别人了。万一我祝无庸本事不济,给他们杀了,祥兴堂,也就没了。你们该上哪上哪,别在这混吃等死。九井山庄,不养无头的苍蝇。” 喊完了话,祝无庸转头对父子俩笑道:“再说了,今天万一不敌两位,这九井山庄,就未必还姓祝了。” 任强也笑了笑道:“姓啥都不打紧,其实我们对祥兴堂和琅上道师以外的人,都没兴趣,更何况是这些身外之物。” “很好,很好。”祝无庸缓缓点头道,“万一祝某本事不济,望两位得胜之后,能明察秋毫,无关人等,放他们一条生路。” 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对方深浅,但既然双山五行阵破,内堂嫡传,加上大弟子都已尽墨,算来算去,祥兴堂中,便只有自己可堪一战了。 早做交代,也许能为家人门徒,留得一份善果。 父子二人,本欲微微点头,以示默许。只是动念之际,却感觉脖颈脊背,颇为僵硬,那头,便没有点下去。 一股极冷的气息,平地升起,直贯于两人脊背;以致父子俩整条脊柱,都瞬间僵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祝无庸,已经动手了! 两人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祝无庸手中的拂尘。那拂尘,依然一动未动,道师白衣飘飘,面带微笑。 “不好。”任平生大喊一声,背后的铁剑,已在手中。他挥出无数剑影,笼罩八方。 真正的祝无庸,到底在哪里? 若不是先前有和祝田丰交手的经验,这一下,已经着了暗算。 任强也回过神来,好手段。就方才那一阵冷冽气息,两人心神一滞之间,眼前,其实已经失去了祝无庸的真身。 那手持拂尘,面带微笑的道师,只是对方以极高手段施展的障眼术。 任强手持长剑,却并没有如儿子一样,挥出漫天剑影。两人一动一静,便可由儿子以极大的剑势防御,而自己,则可趁此静心感念,去寻找对方的气息。 然而,猎人的尝试,徒劳无功。 并非祝无庸有多高明的手段,连自身的气息,都收敛得点滴不漏。而是任平生的剑影,声势太盛;所有的生气流转,尽被那强大的剑势,击得粉碎! 所以现在,祝无庸的气息无处不在!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九章 一个谜 父子俩始终未能找出祝无庸真身所在,身处儿子的剑影保护之中,任强干脆就地盘膝坐下,横剑膝前,从腰间抽出竹烟斗,点了袋烟。 他抽了两口,那烟,冒得没天理的大,却又并不容易散去;不一会,父子俩所在的小天地中,都是烟雾弥漫。 任平生的剑势,由疾而缓,变得十分的慢,慢得只是在动,却形不成轨迹。只是剑刃削过烟雾,你才会注意到那铁剑割裂空间的痕迹,触目惊心。 城头上的祝家门徒,开心起来。这父子俩,青天朗日之下,尚且看不见道师的身影,这会自己弄得到处乌烟瘴气,不是找死是什么。 但就在这时候,身在局中的父子二人,却都感觉到,祝无庸的气息,渐渐明晰! 任强口中的烟斗,吸得更恨了,两颊腮帮,一鼓一胀,频率越来越快;就好似他的死敌,已经不是道师祝无庸,而是手中烟斗。 突然两道白光,如流星的长尾,穿破烟雾,一道袭向任平生的项背,一道袭向猎人的后心灵台! 剑光一闪,直扫过任平生的背后,便听到“叮”的一声脆响,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片,跌落在少年的脚后跟。 另一把,跌落在猎人的屁股后面。 只有猎人的青钢剑,才有剑光;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先出剑拦截了袭向儿子的飞刀片。 好在,儿子不但跟他想到了一块,而且铁剑出击,决断异常,也是同时截落了击向父亲的飞刀。 猎人已经收起烟斗,再次出剑。 周围的烟雾,久未散去,被两人缓慢的剑式,撩出缕缕缥缈的烟痕。 奇怪的是,父子俩的剑影,都不再出现在自己目光所及的范围,而是都往视觉的盲区里招呼。 剑意所及,触到的杀气愈加浓郁。 “切!”任强大喝一声,父子俩几乎又是同时,互相击落了袭向对方的两把飞刀!但这一次,剑势未及收回的任平生,瞳孔突然收缩,死死盯着一个疾如闪电而来的光点! 还有一把飞刀! 这一把,不是偷袭背后,而是出自正面,直击自己的眉心! 三把飞刀衔接紧密,根本不容你有反应的机会。 少年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嗅到了那一股飞刀割裂肌肤,血腥四溢的气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得住利刃一击。 “剑”,我是个人,血肉之躯,也是把剑,削铁如泥! 生死瞬间,少年心湖明澄,微风不起,水波不纹,整个身心如剑。剑身略偏,时不我与,也仅够略偏;便一触一带,那如电光火石而来的飞刀,拍着颜面,轻轻擦过,只留下淡淡血痕,又飞入烟雾远去。 然而这一偏一带之势,也带出了少年手中的铁剑,由后而前,划了个大弧,其势若破开天地而去…… 剑势极宏大,如排山倒海;剑意却极精微,如巧妇手中针线,落针丝孔之隙。铁剑刮破烟雾,刮破空间,然后,刮破了一人的脖颈大脉,鲜血飞溅。 祝无庸形容委顿,跌坐地上,面如土色,一手紧紧捂住勃颈处鲜血迸溅的伤口。 “你不是道修。”任强走到祝无庸跟前道,“至少,你的看家本领,不是练气士的本领。” 祝无庸惨笑一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的亲传弟子,你都探过底了……一般人,对弟子师父,都应该……一视同仁才对。” 动脉已经切断一半,血流极快,所以祝无庸残喘之余,说话十分吃力。 “你的弟子,只用了幻术,和障眼术,虽然身法极快,却并没有真正的隐匿身形之术。”任强道,“我也没见过真正的隐匿之术,却听说过。精通这门术法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出自不系舟盗门;一是出自十二重楼的刺客。” “这两种人,前者,无法见容于太一道教,所以你们家,肯定不是;后者,虽然偶有为道教效力的机会,却深为雇主所不耻,虽然也不可能被道家宗门收为弟子;但如果你家那位祖上,心志足够深沉,隐藏修为,拜入道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一开始发现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十二重楼的?”祝无庸眼睛瞪得很大,他在努力阻止瞳孔的张开和生机的流散——他不甘心。 两百年来,没有人曾发现祝家的隐秘,哪怕是自以为知道实情,前来要挟谈判的任净平。任净平所掌握的“隐秘”,其实只是表象,或者说,是祝家故意散出的迷离线索;以此来满足某些窥私者的好奇心。 有了这些铺垫,真正有实力撬动祝家根底的人,就会自以为足够的知己知彼,并因此而死在对方隐藏了两百余年的杀手锏下。 十二重楼,专门以刺杀为生的一个隐秘组织,没少受雇于太一道教;任家藏身不归山以前,也没少被十二重楼的杀手查探暗杀。所以悲天剑的真正传人,曾以数代人的心血,总结出很多对付十二重楼的经验。 “你不可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来以身涉险……”垂死之际,祝无庸心湖之中,突然无比明澄。 “不可能,但是,你也没必要知道了。”任强冷冷道。 “将死之人而已,你就不能让我瞑目死去?”祝无庸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烟雾早已完全消散,天地复归于清明,任强看着门楼高耸的九井山庄城头,缓缓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安心去吧,你本乖安心做自己的小皇帝。” 祝无庸听得此语,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满脸惶恐与不甘之色:“假扮……” 他只能吐出这么两个莫名其妙的字眼,一代枭雄,就此倒地死去!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祝家,对于上河寨,对于整座不归山盘地,注定成为一个千古谜团;也或者,成为寻常百姓茶余饭后,乐于谈及的游侠传说。 “爹,可以了没?”任平生看着父亲,心存疑惑。 任强从门楼高处,收回目光,眼神却变得愈加坚定道:“还不行,咱们,得进去一趟。” “给个说法?”任平生并没表示反对。 “事成之后,行不?”父亲以商量的口气道。 “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少年的人生,从来不曾和平。 …… 城门已经大开,外堂子弟,四散而去。至于内堂子弟,已经没有了,被祝无庸收为徒弟的本家后辈,本来就不多,凑一个双山五行阵,外加一个嫡传的祝田丰,已经尽墨。 没死的,早先身在战场,也已经没必要急于表明自己,有别于他人的尊贵身份。 所以一路无阻,进入九井山庄的前院,驻足四顾,只发现城头女墙上,挂着三具死尸,仍在滴血。显然是鸟兽散之前,因内讧而死。 一个经营了三代人的小王朝,多少都会有那么几个死忠。 然而眼前,厅堂门口那十几个扎堆涌出,泪眼婆娑的妇人,最令父子两不知如何应对。 妇人们各式年纪,眼看过去,十八到三十八都不缺;衣饰妆容,也是各种妖艳,但都是一种悲戚而恐惧的神情。她们看见猎人父子缓步行来,忙不迭又纷纷乱乱,你拥我挤的退入厅堂之中,四散躲藏逃窜。 只有一个中年妇女,素衣淡妆,脸上并无泪光,却也有恐惧,她依然停留在门口。 妇人慌乱中对任强作了个万福,颤声道:“我知道你们既然能进来,自己就没了谈交易的资格。我是他的原配妻子,育有一子,也就比你这孩子,略大一些;如果可以,请放过我的儿子;妾身任凭处置。” “那就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的儿子。”任强淡淡说道,领着自己的儿子,穿堂过户而去。 二进天井中,空无一人。但此处房屋,比一进楼层更高,门户重重,鳞次栉比。 四面八方,飕飕飕射来几支冷箭;却不见人。寻常箭矢,小菜一碟。 “我们,只是来找祝家算笔帐。”击落冷箭之后,任强喝道,“无意多伤无辜,不想死的,放下手上的东西,自己离开。这一箭,是尽心,我接了,是敬重;再一箭,就是赴死了。” 各处窗户之内,便传出悉悉索索,轻放物品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匆匆而去。强敌当前,大势已去,还能尽心之人,很难能可贵了。 然而进入庭院宽阔,亭台清雅的三进中院,父子俩人,都不觉眉头皱了一皱。 一个壮年武夫,一身劲装,手中一把明晃晃的朴刀,站在三进厅堂门口。 “你能阻得了我们?”任强问道。 “不能。”那壮年武夫道。 “为何不走?” “食君之禄,不能走。” “那就能死了?” “我无家业,忠君之事而死,也没什么不可。”武夫道,神色坚毅。 那武夫,并没有死;朴刀迎面劈来的时候,任平生也没拔剑,只是轻舒猿臂,向前挥出。那武夫身体凌空飞起,被抛出两丈开外,撞在墙上,右手臂骨折断。想要再次舞刀,也应该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任强对儿子如此处置,十分欣赏。 四进院落的格局,与二进类似;却再无死忠的武夫当道。但是此中情势,更令人愁。 一对中年男女,老茧厚重的手上,都是些锄头柴刀之类的物事,显然都是他们用得趁手的东西。另有一个体型臃肿的男子,不停地大袖揩汗,两手空空,也跟那对男女一起,站在厅堂门口。 任强很难明白,一看就是下人的装束,怎地也如此不知死活? 莫非那琅上道师,家里家外,判若两人?但这也很难解释得通,因那些地位更高的门徒武夫,大部分都已树倒猢狲散。 “两位亲家,胡管家,你们到后院候着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厅堂中传出,伴着轮椅转动之声渐近,“若我那捣蛋孙子能够回来,还有赖几位长辈照顾。” 这便算是托孤了。 既然是老祖宗出面,三个下人也没说什么,默默垂泪而去。 老人独自转着轮椅,只能停在走廊上。他看了眼院中不远的猎人父子,目光停留在了任平生背后,那一截污丝缠绕的剑柄上。 “那件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祝长龄平静说道,“你也应该知道,如此关系重大的图谋,我那儿子,不可能透露给无关之人。” 老人的言语,让任强有点意外,却也默默点头道:“我信,但你怎么知道,我所为何事?” 老人长叹一声,说道:“让只手遮天的太一道教追杀了数千年,依然能隐忍存活的族裔,必然有他的道理;无论是什么道理,都不是我们小小祝家,可以对付得了的?” “我和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先前都有点鬼迷心窍了,只不过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老人说完,闭上了双眼,那满脸的沧桑之中,也不知藏的是悲伤,挫败,还是失望。 “都是子孙的护道人,你能理解?”任强道,看向老者的眼神,只有决绝。 “能。”老者答道,“但是,能不能放过他们?还有我的孙子。” “能。”任强也没有犹豫,“你的家业,下人,后辈,我都没有兴趣。” “谢谢,谢谢……”老人喃喃说着,头顶之上,隐隐冒出缕缕轻烟,极难察觉。但任强父子都已看出,他是在以自身修为,将生机散尽。 那老人甚至没问,任强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祝无庸与任净平他们密谋的事。 ~~~~一个谜,是我用了很多年的微信昵称,现在已经不用。写这一章的时候,苦思章名很久,想了好几个名字,都难尽如人意。 后来,就想到了这个曾经的昵称。 故事讲到这里之后,所需心力,跟前面的章节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无论如何费心费神,若能奉上一个个读者喜欢的故事,便是最大的欣慰。 也真心希望各位书友,能将自己的阅读感受,意见和建议,不喜的桥段等,都反馈给我。 当然,也希望各位,别吝啬手中的推荐票,和你书架的一个收藏位。谢谢支持。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章 铁匠铺 任平生并没想到,进了固若金汤的九景山庄城池,事情却是如此出乎意料的顺利。 想着前院那一群梨花带雨的莺莺燕燕,父子俩都不愿再次遇上,直接从后院中跃上墙头,便要翻越城头而去。 “擅闯私宅,杀人害命,就这么走了?”城头上,一个特别洪亮的生音,从身后传来。父子俩顿时都停住了身形。 好在,对方没有偷袭。 能够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的人,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任平生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仆人服饰的黑衣老人,就站在眼前十余步之外,垂手不动。 “我们入宅之后,并未杀人。”任平生道。 老者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死,这帐,怎么算?” “你想算?”任平生问道。 一天之内,经历了这么事,他已经不惧怕强大的对手。 老者干脆双手负后,说道:“我没了主家,就没了生计,当然要算。” 任平生下意识地手握剑柄——今天这把铁剑,用得尤其顺手。但对无关人等,他并不打算先动手。 黑衣老者动了。 他没有武器,只是一拳击出。十几步的距离,一拳打来,没有破风之声。那一拳,直接震碎了一方小天地。 任平生心动,剑动,然而,铁剑甚至不及出鞘。那一拳已经直接击到胸口。任平生的身体,凌空向后飞出三四丈远;他已经听到了自身骨头格格作响的声音。 那一拳,真快,真狠! 换了吞下雅疆妖丹前的任平生,这时候恐怕胸口已经洞穿。 少年跌落在城头上,仰面朝天,胸腹间如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应该早已震得翻了个个儿。 只是他未及平复气息,便翻身而起,一个箭步,又已经抢回原位。 任平生清楚,父亲的躯体,万万经不起这样的一拳。 他铁剑在手,定睛看着十余步外,依然垂手站立的黑衣老者。少年不明白,对方明明已经打了自己一拳,为何身形都没有移位。 见少年居然没有受伤,老者微微“咦”了一声,目光更加阴冷。任平生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却屹立原地,顽强得很。 老者的黑衣,无风微鼓;任平生知道他又将出拳。于是少年的剑,抢先动了。他等的,就是对方蓄势,将出而未出之机。因为这一瞬间,攻防最弱。 所以少年这一剑,极快。心念所至,剑势如虹。 然后,任平生又着了一拳。那击碎一方天地而来的拳头,还是打在胸腹之间。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生平最快的一剑,劈到了哪里,只知道这会儿,自己的身体又已经凌空飞着,比上一次飞得更远。 “跑!”一声断喝,伴着风声在耳边响起,任平生感觉到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抓到自己的臂膀。 任强的大手用力一扯;少年凌空飞着的身躯,竟然就着那一扯之势倒转向后。任平生顾不得胸口的剧痛,飘飞中往前送脚,就势往前边地上一点,又凌空跃出数尺,直接翻过墙头箭垛,从一丈多高的城上跌落地面。 任平生感觉着身后的风声,知道父亲已经赶上,二人心生默契,没命地往南疾奔而去。 遇上这种对手,没法打。 两条如飞的身影,奔入街巷,背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渐渐响亮。 “铁匠铺。”任强疾呼一声,任平生心领神会,在街巷中七拐八拐,那身法步法,却只有越来越快。 巷道中,隐隐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来,时断时续;背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也逐渐稀疏起来,但那身形起落,衣带迎风之声,却越来越清晰可闻。 一大一小两人,已经在奋力冲刺,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已爆发出最强的力量,齐聚于双足,一脚一脚地奋力蹬向地面。 铁匠铺敞开的大门,已经在望;门内,那风箱鼓得呼呼作响的炉膛内,炭火熊熊,那是亡命中的父子俩,唯一的指路明灯。 任平生竭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拼命拔步,一步便是近两丈的距离。 他已经感觉到身后的空间,正在被那道熟悉的拳罡片片击碎。 黑衣老者的身形,已经完全凌空,带着俯冲而下的威势,这一拳,少年无论如何都接不起。 任平生一步蹬出之后,也是身在空中,大喝一声,弓腰前倾,眼望着扑面逼来的地面,他知道只要能够再次脚尖着地,就能一步跃到铁匠铺的门里。 但背后汹涌而来的那道拳罡,不会等他安然落地。 事已不可为之时,最应有所作为。 这是任平生一直以来,刻骨铭心的信念。 未修剑道之时,面对实力悬殊的雅疆,西岭白猿如此,如今背对自己已经能抵受一二的黑衣老者,他更会如此。 电光火石之间,任平生想起当初吞下雅疆妖丹之后,自身火府被粗野打开的情形。 人身五府,他不知其他四府,所在何处;便把整个身体,都如同火府一般,松沉,打开;心境之澄,念力之强,已臻至极…… “嘭”——少年的背上,如承受着一座自天砸下的小山。很痛,但他在继续松沉,打开。 身体随哪一砸之势,加速跌落地面;松沉,屈膝,弹起,如同皮球,整个精瘦的身形,就直直弹进了铁匠铺的大门之内。 这一路并未受到袭击的任强,与黑衣老者一前一后,也都如飞冲入了铁匠铺中。 骨肉连心,任强直接冲到了倒在地上的任平生身边,却见这小子并没吭声,已经在挣扎着要爬起来。 猎人旋即转身,手握青钢宝剑,面对黑衣老者,全神戒备。 黑衣老者仍是站在十余步外,靠近门口,垂手而立。 “很好,很好。能吃我三拳不死的人,已经不多了。”黑衣老者叹口气道。那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却捏得格格作响。 “敢在我的铺子出拳的人,还能活着出去,那才叫好。”一个炸雷似的声音,震得三人耳膜嗡鸣不已。 袁大锤,一个须发如戟的粗豪汉子,已经放下手中的活计,向三人立身之处走来。 “你要不要试试?”袁大锤戟须一扬,转脸对黑衣老者喝道。 不归山上,没有人见过袁大锤打架;他会让所有进入铁匠铺的人,知道这里的规矩:闹事者死,打架者死。 规矩很简单,所以每个进来的人都懂得遵守。也正因如此,没有人知道袁大锤,到底会不会打架。 黑衣老者不语,双眸之中,却渐渐有一股火焰燃起。说实话,他想试试。 再看那须发如戟的粗豪铁匠,眼神淡漠,脸色黝黑,依然毫无表情。 整座屋子之内,没有任何杀气。哪怕黑衣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已经十分浓郁,一旦发出,就直接消弭于无形,点滴不存。 也许是铁匠铺火气太盛,根本就容不下杀气戾气。 袁大锤看了眼跃跃欲试的黑衣老者,没再言语,转身走向铁砧,继续打铁。 叮叮的打铁声,有节奏地响起。 学徒拉风箱,师傅出小锤,徒弟抡大锤;百年如此。 任平生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勉强站立,只是仍双手拄膝,喘气不已。 任强手持铁剑,护在儿子身前。猎人知道,这一战,会决生死。 黑衣老者没有动,只是一身衣裳,再次无风自鼓。 “贾师傅。”一片沉重气象的屋内,突然传来十分清朗的少年呼叫声,令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的三人,竟都吓了一跳。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锦衣凌乱,手持一根紫色木杖,走进铺子。 少年显然哭过了,泪痕未干。他手中那根紫色木杖,十分神奇,杖身有灵光熠熠流转;一旦出现,便令整个闷热异常的屋内,顿生一片清凉。 “嗯”,黑衣老者无意地应着,仍然虎视眈眈看着严阵以待的猎人,没有转头。 “胡管家说了,爷爷仓促留了遗书,墨迹未干,说是请贾师傅主持祝家大局,另外要求我们……报仇的事,留给我。”那锦衣少年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嗯”,黑衣老者的脸色,略微缓和了点;紧握的双拳放开,他自己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铁砧那边传来的叮叮声,一声声都入在这边对峙的三人耳中,打在心上。尽管铁匠袁大锤,再没有看过来一眼,但越是这样,越教人不得轻松。 黑衣老者贾半聪,差点就成了不归山上,第一个触犯铁匠铺规矩的人。他最不轻松。 “你是杀我爹的那个人?”就在任强心思松懈,正庆幸躲过一劫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少年声气,不依不饶地问道。 “是的。”他垂下手中的青钢剑。 任平生这时,已经直起身来。黑衣老者看着他,十分辣眼睛。这样一个弱质少年,受了他三拳,不死已经很没天理了。 “琅上道师是我杀的。”任平生傲然说道。 他不觉得这种事情,需要父亲顶着,尤其是面对这种年纪的锦衣少年。 “杀得好。”那锦衣少年,冷不丁冒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句应对,“但是你我之间,这仇,我记下了。我叫祝田蛟;你叫什么?” “思安寨,任平生。” 锦衣少年祝田蛟,没再说话,和贾半聪老人一起出了打铁铺。 “老爷的遗书,真是那样说的?”路上,贾半聪问那泪痕未干的少年道。 祝田蛟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是。爷爷说……祝家之难,另有隐情,不准我们报仇。” 贾半聪眼望九井山庄的方向,“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也不妨说说,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爷爷了。”祝田蛟道。“贾师傅,爷爷不在了,你能留在家里吗?” 贾半聪默默望了眼这个本应还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点了点头。 “那我能拜你为师吗?”祝田蛟看着老人,眼神热切。 “你不是不喜欢学武,也不喜欢修道吗?”贾半聪诧异道。 “但是,我以后得保护我娘,还有香香。” ……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一章 对着苍穹,竖起一根中指 铁匠铺中,只剩下枯燥了百年的叮叮打铁声。任平生与父亲,在铁砧旁边看着,直到那铁砧上的刀胚,有红变黑,再次投进火炉之中。 又挥了一阵锤子的青年徒弟,满头大汗。但点小锤子的袁大锤,滴汗不渗,呼吸绵长。 “你还有什么事?”袁大锤对猎人问道,那声音,依然跟吆喝差不多。 在这大汉跟前,一整天都杀伐果断的猎人,竟有点拘谨,“想请袁师傅打一把剑,就仿我儿子的这把铁剑。” 袁大锤大手一伸,“拿来。” 任平生铁剑出鞘,把缠了丝网的剑柄递过去,便发现这老铁匠的手,居然没有一块老茧;果然是当师傅的。 袁大锤接过铁剑,在双眼前横过来直过去,细细端详着,看了好久。 先前打着的刀胚,在炉膛中又已经红透。青年徒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仍不敢打搅全神贯注的师傅。 “要仿这剑,不光是价钱不便宜的问题。”袁大锤的口气,稍稍轻了一些。 青年徒弟瞬间冒了满脸的黑线,师傅诶,就这么点活儿,厚道一会吧;好歹,那父子俩也不像是那些有钱的人家。练功保命的剑,都寒碜成这副德行了…… 没想到那根本不似有钱人家的猎人,竟也毫不犹豫,“只要师傅能做,要什么只管说就是。” 袁大锤把剑递回任平生手中。少年感觉有异,不由得又掂了掂手感,竟好似轻了些,而且绝不是错觉的那种轻! 任平生左右看看,见铺子墙上挂着把老称,连忙摘下,把铁剑称了称;二十四斤十二两,没变。他松了口气,看来今天,被打得不轻,手感都不同了。 “这活,我自己干不了。木酋,不了解这把剑,帮不上。”袁大锤指了指正独自心思不宁的青年徒弟说道。 这个自小在铁匠铺长大的青年徒弟,叫陈木酋。 不曾想那个看着就长得像冤大头的猎人,想也没想,“这把剑,我儿子最了解,若留他在这,却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陈木酋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就差没当场跳脚不已。 袁大锤一把夺过陈木酋手中的大锤,递到任平生手中,“使出吃奶的劲儿,抡两锤看看。” 或许是怕少年听不清楚,袁大锤把“吃奶的劲儿”吐字特别重。 任平生掂了掂分量,心里有数,仰头问道,“万一砸烂东西,咋办?” “不用你赔。” “好的”。 他缓缓抡起铁锤,往铁砧上砸去,毫无气势可言。 只听得叮叮当当一连串爆响,一抡之下,那铁锤也不知铁砧上砸了多少次。但在常人眼中看来,便只见铁锤在砧面上,一触即弹,一锤而已。 袁大锤面无表情;陈木酋目瞪口呆,那叮当击打的声音,他当然听得出有多大力道。任平生更加惊诧不已,这是什么锤子,什么铁砧? 他知道自己这一锤之力,寻常钢铁,就算不被砸碎,起码也要变得面目全非。 然而无论是铁砧,还是手中铁锤,都毫无变化,表面还是一般的黝黑光滑。 袁大锤只是点了点头,粗声粗气道,“可以。但要学我袁大锤的技艺,有个规矩必须要守;我的东西,只传徒弟。” 青年徒弟情不自禁,挥手就往自己的额头拍了重重一掌:师傅诶,我一个孤儿也就罢,了反正无家无业,这辈子服侍师傅也没关系;就为了那样一把破剑,你这是明抢人家的儿子,做个免费的劳力,于心何忍啊! “死蚊子,居然没拍着。”陈木酋口中嘟哝了句。 任平生犹豫不已,看向父亲。 猎人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冤大头,“只要袁师傅肯收,让小儿拜入门下,那也是他的福分。总不成一辈子跟着我在山里悠转,也没个出头之日。” 袁大锤转脸看着少年,大眼一瞪,“这可是你自个儿的事,愿不愿意,自己说话。” 任平生点点头,“一切凭师傅吩咐。” “那人和剑,就都留这了。学艺多久,只凭天赋缘分,但从明日起,做三年工,抵一把仿剑的钱。” 袁大锤对青年徒弟使了个眼色,“你先带这个师弟,熟悉一下铺子里的活儿,顺便收拾个床铺。拜师礼,也是明天上工的时候,顺带办了。” 陈木酋拍拍少年并不雄厚的肩膀,另一只手,竖了个大拇指,“小师弟,好眼光,好气魄,像咱们师傅这样的好师傅,你在这整个不归山上,打两盏灯笼,都未必找得到。” “不是未必,是铁定找不到。”陈木酋感觉自己的言语,有些缺漏,于是补充了句。 结果“卜”的一下,青年徒弟脑壳上,挨了师傅一击重重的板栗。 “花花肠子,阴阳怪气。”袁大锤毫不客气地赠了陈木酋八字评语。 猎人瞬间觉得,这里好像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对袁大锤拱手作揖,告辞而去。临别前,也没忘记交代一句儿子,闲暇时,别忘了多去天堂岭,找大白练剑。 袁大锤独自走出铺子,来到门外,直至此时,他才用双手揉了揉发酸的脸颊,以免那张自己已经管不住的大嘴,笑得太开了。 然后他带着笑意,仰头望天,对着已经略带些日夕金光的湛蓝苍穹,竖起一根中指。 ~~~~我发誓,自从开始写书以来,从来没发过这么短的章节。但这一章,真的就只能写到这了。大不了,晚上再更一张。 各位书友,码字不易,生活艰难,推荐票啊什么的,多多益善啊。多谢了。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二章 天河剑道馆 猎人独自回到思安寨,这会儿不归山上,但凡有人的地方,都已经传遍了他父子俩勇挑祥兴堂的传说。 故事讲得最为眉飞色舞,动人心魄的时候,往往都会口风一转,冒出个身穿黑衣的祝家老仆,功夫盖世,无人能敌,撵着猎人父子俩追了好几条街。 那脚下踩起的烟尘,笼罩得整座上河寨,看不见人! 更有甚者,把那黑衣老仆,描述的豹头环眼,须发如戟,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也不知说的是黑衣老仆,还是袁大锤,或者是来自多少重地狱的恶鬼。 说者长叹,听者唏嘘。 故事都大快人心,但祝家还有少主,加上个无敌的黑衣老仆,不免让人既满怀期待,又忧心忡忡,不知道后续还会有什么样的惊天动地,血腥杀戮。 总之,在思安寨中,猎人任强,就成了传说一般的英雄人物。能把祥兴堂直接挑翻的人,同村同族,不赶紧来拜个山头,那明显是自找的不得安生。 所以这段时日,猎人家那从来人气不旺的土墙茅屋,变得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好一幅邻里和睦,名门望族的气象。 就是那屋子,破旧得太过寒碜了点。 两年来怪事连连,人心惶惶的思安寨,突然间有了英雄,就人人都有了时来运转,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有两个人,加倍的终日惶惶,度日如年。 那就是早上刚刚跟琅上道师达成交易意向,日暮就得到了祥兴堂覆灭噩耗的任净平和任净丘二人。 只不过,二人坐立不安,诚惶诚恐的日子,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先是任净平进山打柴,一不小心坠落山崖,整个人跌成了一堆肉泥。 后来任净丘一场大醉之后,与冯氏姐妹花小妾强行办事,第二天被发现猝死在床上。吓的两位爱妾,半月茶饭不思,形容憔悴。 更不幸的是,那一对冯氏姐妹花,就此被任净丘的三位正妻,视为妖邪女子,轮番欺侮之后,终于赶出家门。 冯氏姐妹不名一文,流落到上河寨,好在遇上阮金花和阮金莲姐妹,同病相怜,收留了她们。 两个原本活生生的人,接连出事,却都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所以一寨族人,没太多感觉。倒是行知学堂的任重山,疑虑重重,总觉得二人之死,必有蹊跷。 毕竟,有些他至今仍问心有愧的事情,是和那两个死人共谋的。好在那几天,猎人天天都在思安寨中忙活,不但要应对变得十分热情的街坊邻里,还要恶补田地里落下的各种活计。 每天都活着所有人的视野中,那两人的死,明显不可能是他做的手脚。 想到此节,任重山稍稍松了口气。 他也曾暗地里到上河寨中打探,任平生自从拜入铁匠铺为徒,也从没有离开过上河寨,甚至根本就没离开过铁匠铺。 这一下,任重山总算完全放下心来。 这一日晚间,老族长任净芳和任重山父子二人,来到猎人家中,说是有事相商。 不出任强所料,其实所谓有事,不过都是任重山的事,之所以要老族长一起出面,主要还是这位学堂夫子,面对猎人时的那份尴尬,还是不容易释怀。 任重山的左臂,已经恢复完好,不但动作无碍,劲力敏捷,丝毫不减往常。 和老族长寒暄几句,终于还是任重山开口道:“强哥,我也听父亲说过,你的剑道,无法依常理传授;但我想即便是剑招和练功法门,无法传授,然而同为剑理,应万法相通。所以,我今天来,也是想请你出任行知学堂的剑道教习。” “和平生侄子一场问剑,才知道天下之大,自己那点剑道修为,实在不值一提。所以,这也是为任家一族的年轻后辈,希望强哥不要推辞。” 任强装了半辈子逆来顺受的懦夫,本就没什么犟脾气,面对一张充满热情的脸面,就更不好推托了。 “我的剑道,说白了也是任家剑道。只是传承之法,相当苛刻,所以族中,只有一家一户,以非常手段代代相授。即使如此,到我为止,每一代也都只是仅能做到踏入门槛;境界极低。” “对于寻常子弟,我能传授的,只能是剑心的淬炼,临敌之精要,然后略微涉猎剑意的修炼。然而这些,只能是任家剑道的基础功法,远未得窥剑道之门。” 任重山道:“即便如此,也要比我们目前教习的世俗剑法,要精深不少是不?” 任强微微点头,“说句不客气的话,剑法与剑道,本就不在同一个境界层次上。” 曾经的第一剑客任重山,并不以为忤,直接道:“那么学堂今后,上午是强哥的剑道教习;下午,是我的文理课程。至于教师酬劳,你我一样。你看如何?” 任强默默点头,虽然袁大锤做的仿剑,以儿子三年效力为代价,不要钱;但自家房子,也是真该修修了。 再说,任平生日后下山,也需要钱。 从此,行知学堂中,就多了一位剑道教习。换了一个月前,谁都不会想到,被父子重金聘请的剑道教习,会是村口的猎人。 剑道的第一次课,所有年级的学子,都齐聚在前院练武场中;虽然教习的剑道之强,早已声明远播,但一众少年,多数还怀着一半看热闹,一半碰运气的心思。 开课之前,学堂的夫子任重山,也走入练武场中,赫然站在了学生的位置上。学子们瞬间平心静气,专心致志起来。 在露天讲坛上的任强,清了清嗓子,也不会开场白,“所谓剑心,说起来玄乎,淬炼起来,更加玄乎。若说依日常的教习方式,我教你练,或者我教你学,是无从着手的。” “但从今天起,我能教各位的第一阶段,偏偏就是剑心的淬炼。在场的各位,都已经是剑法高手,剑在手中,便是一把攻防凌厉的兵器。心念所动,意气所往,指挥如臂。然而,它毕竟还是把剑,只是使得手熟,出得手快而已。” “剑心,则是身剑合一,身心合一,再进而求心与天地为一的境界;剑在手中,便可感念充斥天地的危机,敌意,生气,杀气;一念心动,便可出剑。” “剑心既动,一剑既出,非志在侵一体,伤一人;而在于消一道杀机,破一处危机,截一脉生气,有境界高深者,甚至是开一方天地。” 说到此处,猎人脸上的神色,有点尴尬道,“说起来,不易领悟。在座的各位,谁借我把剑一用……” 学子们才想起,这位剑道教习,从来没有自己的剑。 任重山反应倒快,直接上前,摘下自己的腰间佩剑递了过来。 只见教习任强宝剑在手,对着三丈开外的古树,缓缓挥出一剑。身随剑走,缓步而行,剑随身去,慢得不成样子。 然后,人们就看见剑刃掠过树身,依然不徐不疾。 学子们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了某一瞬间会突然出现的惊天异象。然而,直至新教习收剑归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老师,是不是再来一次?没看清楚那。”站在前排的虎子,出声喊道。 只是他这一喊,那棵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古树,轰然倒下,断成八截;扬起漫天尘埃,场中一片纷乱,众人纷纷惊慌躲避。 任强腼腆一笑道:“就牺牲一棵树,以后再不砍了。回头咱们把枝叶削了,粗的枝干留在此处,还可用作道具。” “这一剑,靠的就不是手熟,手快,或者单纯的劲力;而是以纯粹的剑心,劈开了树身所处的一方小天地。” …… 在场的学子,终于反应过来,瞬间掌声雷动;课听得似懂非懂,但都满腔热血,眼神炽热。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三章 我陈木酋,终非池中物也 袁大锤的铁匠铺里,任平生每日只是跟着师兄和师傅,抡锤叠钢打胚。很多时候,都是哥儿俩在铁砧前叮叮当当,师傅则坐得远远的,就着一碟花生米慢慢喝酒。 胚子打好了,才轮到师傅出码。成形,铲锉,研磨,淬火烧刃这一类的精细活,还轮不到任平生插手,只能在一旁看着。 对于研磨,他看得尤其仔细。那把铁剑,还锈迹斑斑的,那配得起我任平生单挑第一剑客,绝杀琅上道师的英雄形象。 就这么抡了快三个月的大锤,转眼已经入冬,少年也将踏入自己人生的第十二个年头。可是在铁匠铺中,还是什么都没学到。父亲的仿剑,也还丝毫没有要动工的蛛丝马迹。 看得久了,任平生就打算开始磨自己的铁剑。师傅做研磨的时候,他另外搬了快砂面较粗的磨剑石,在一旁照着磨。结果冷不丁挨了师傅一记板栗,脑壳子疼了半天。 “路都还没走稳,就想学跑。”袁大锤嘟嘟囔囔地扔过来一句。 既然不能做,他只好老老实实蹲在一边看着。少年心性,毕竟无法沉闷太久。 “师傅,你说这磨剑而已,我估摸着这几个月下来,起码十二道研磨,能应付过来了,咋还不能磨我这把旧铁剑啊?” 陈木酋连忙抚了抚自己的脑壳,悄悄走远点。师弟这会,肯定又少不了一记板栗;我都替他觉得疼啊。 没想到袁大锤倒是破天荒地没有出手,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十二道,哪怕是二十道研磨,又如何;磨出来的,不过是把寻常利器。剑有三种,利器,宝器,神器。” “按部就班,慢工细活,能磨出利器;江湖武夫侠客的刀剑,你可以这般磨;孜孜以求,昏昏以事,赋予心神灵感,能炼出宝器;山上剑修,剑道高手的剑,便不过如此;蕴天地之气,挟天地之威,炼天地之魂,此为神器。” 任平生瞪大双眼,“师傅,那我这把铁剑,能炼成那一种?” 袁大锤低头继续干活,“随缘吧,看你今后的心性机缘了。品物流形,各正性命。物成于工,各秉其性。你既跟了我学打铁,那么一锤锤打在铁上,就要细细感知那铁的物性。” “知物性,才能尽物用。实际上,这也仅仅是很初步的东西。所谓各正性命,除了性,还有命;或者说,于物而言,还有灵。这灵,却不是一块死铁自身带来的;而是你作为打铁之人,锤砧之间,定形之际,还有一铲一锉,一研一磨之时,能细细感知此时此处的天机玄妙,山水灵气,人心念力;令你手中的剑条,形于其中,蕴有其韵,浑然天成,游刃有余……” 任平生听得悠然神往,默默谨记冥想。师兄陈木酋,捂着发胀的脑袋,想走开,又不敢走开。 在陈木酋的记忆中,师傅教打铁,就从没说过这种糊弄人听不懂的话语。他更加确信小师弟是被坑到姥姥家了,若不是师傅自己都心里发虚,岂能挖空心思去想出这么多糊话来。 “师傅,我爹的仿剑,咱什么时候开始动工啊?”袁大锤一旦停下,任平生又开始问道。 “冬至。” “哦,为啥要等冬至?到冬至,我就十二岁了。” “因为冬至,是一年之中极阴之日,也是一阳始生之时;万物枯荣,至此轮回;这时候生机蒙昧,最适合去取你这把剑的材料。” “取这把剑的材料,为什么要生机蒙昧的时候?” “因为,炼这把剑的铁,成于天地未开,阴阳未分之时;乾坤一炁,尽蕴其中。所谓仿剑,虽无法求得十全十美,起码也得有几分形似。” 任平生感觉难以置信,一把残剑,咋你们个个都说得那么玄乎,欺负我小孩子不懂事呢。 “师傅……” “又咋滴了?” “……你没坑我爹吧?” 结果脑壳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记板栗。只不过这一下,袁大锤倒是瞥了他两眼,那目光中充满狐疑:这小子,自己拿的是把什么样的剑,敢情都还蒙在鼓里啊。 “师傅您先忙,要不我和小师弟买菜去吧。省得他不懂事,老妨碍您做事。”陈木酋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手拯救小师弟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滚,你自己去。他就在这看着我磨剑;漏了一眼,赏一颗板栗。” 陈木酋只好默默走开,看了那蠢货师弟一眼,满脸怜悯之色。 也难怪,这段时间,先是思安寨那边的英雄猎人,入驻行知学堂教剑;后有九井山庄,改为武馆,馆主正是那猎人的死对头贾半聪。 祝家一脉,只剩下小少爷祝田蛟,其母辛氏,胡管家,长工老王头和姚三一家三口。人丁寥落,举家搬到了思安寨街上的一处祝家老宅之中。 祝无庸生前的其他十七房妻妾,都分了或多或少的田产屋宅,自立门户去了。 此处老宅,虽然仍不失为一般富贵人家的宅院,但与一座城池搬的九井山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祝田蛟既拜贾半聪为师,就让出了九井山庄,为师父开了间武馆。武馆的名字,就叫“强大武馆”。 就武馆起名一事,祝田蛟虽然胸中文墨有限,也有点忍不住要给师父一些建言的。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算了吧,武夫心性,也许率真一点,也不是坏事。 四邻八乡,不断有家底殷实的门户,或将自家少年送到强大武馆习武,或送往思安寨行知学堂;剑道文理兼修。 学堂和武馆的风头,一时各擅胜场,不相上下。虽然武夫与剑客那一战,是武夫撵着剑客打。但人都不是瞎子,武夫是六十多岁的武夫,早已武道登顶;而剑客,却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剑客,就能几乎凭一把破剑挑了整个祥兴堂。 当时他的父亲,也只是在旁帮着查漏补缺而已。猎人能教出这样一个儿子,他所修的剑道,当然也非同小可。 如此一来,强大武馆也就罢了,本来就庭院广阔,广纳门徒,没什么问题。但行知学堂的规模,远远不如,学生一多,地方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日常教剑,都从学堂的练功场,搬到了思安寨中最阔的一块空地。 铁匠铺中的刀剑订单,则足足排满了三年的工期。练剑学武,都需要刀剑啊。 陈木酋跟了师父十几年,从没见过铺子如此财源广进,每天出街买菜的气质派头,都提升不少。 只是师父好像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每每忙的心烦,就拿徒弟出气。 自从没了祥兴堂坐镇其中,整个上河寨市集,这几个月来也是乱得一塌糊涂。各路易货乡民,挑担小贩,到处争抢地盘;为了争个街边摊位大打出手,继而演变成村寨之间的负气械斗,也是常有的事。 局势纷乱,搅得上河寨的原住民,特别是有临街商铺的屋主,日夕难安,生意难做,苦不堪言。 最后,临街屋主们自发聚集起来,准备商议成立乡正衙门,重建上河寨商贸秩序之事。既然是屋主公议,就少不了祝家的参与。虽然祝家如今没落,但坐拥临街十三家铺子,依然是寨中的第一大商户。 上河寨的小商户,都想改变目前纷乱的局面,却又都不希望仍是由祝家坐大,控制集贸。 但无论如何,公议聚会,还是如期举办了;除了邀请祝家和强大武馆一起出席,小商户们还留了个心眼,邀请任平生作为嘉宾列席。即便无法掣肘强大的祝家,起码也能多一份制衡的力量。 让一个半大少年作为嘉宾,出席这样的正式聚会,在不归山上,前无古人。 出人意料的是,当晚聚会,不但任平生来了,他的师父袁大锤也破天荒地来了会场。 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祥兴堂时期,铁匠铺也从来不缴平安赋。祥兴堂,也从来没人去惹过袁大锤。在琅上道师的治下,袁大锤是整个不归山上唯一的异类。 会场就设在九井山庄之中,也只有那地方,可以容得下这么多人。姚姓是上河寨的第一大姓,所以这次聚会,便由姚氏族老姚树青主持。 上河寨中,百余家商户;各有各的利益和诉求,而在设置里正,维护商贸秩序一事上,竟都出奇的配合默契。 自始至终,不但祝家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连袁大锤也当场表态;只要乡正衙门按规矩行事,所纳赋税,不入一家一户的私库,铁匠铺该缴多少,一个铜钱都不会少。 然后就是当场选出初任乡正大人。只是这一节,众说纷纭,始终难以定夺。其实大家心目中,都有同一个人选,就是铁匠铺的袁大锤。可惜袁大锤坚辞不肯;最后,大家退而求其次,推举陈木酋作为乡正人选。 背后有靠山,再不济也没人敢欺负。 害得任平生一路疾奔,回铁匠铺把云里雾里的师兄拽到了会场。一听说自己要选自己当整座不归山上最大的官儿,陈木酋笑得合不拢嘴;样子极其欠揍。 我陈木酋,终非池中物也! 有了乡正,自然还要选赋差;只不过,那就是乡正大人自己该操心的事了。祝家目前的大当家辛氏夫人,倒是豪阔得很,直接捐出了闲置的一处二进老宅,作为乡正衙门的府邸。 那老宅门墙坚固,厅堂宽阔,十六正房加上十二厢房;规模不大不小,作为乡正衙门再合适不过。 乡正衙门所征赋税,也由原来祥兴堂定下的货值两成,改为货值的半成。即便如此,衙门的收入,除了维持日常运行,支付官差酬劳之外,还能剩出一大笔来。 为此,新官上任的陈木酋,提议设立公办学堂,让上河寨中的贫困子弟,可免费入学。 其实,学堂一旦设立,只闲暇时跟师傅学了几年识字的陈木酋本人,就会成为第一个学生。 除了学堂,乡正衙门还要负责街道打扫,村场清洁等杂务。 一月之后,上河寨的民风景致,物贸市集,一片繁华清新气象。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四章 自己挨的拳,自己揍回去 如今上河寨中人人乐道的两处地方,一是成立不久的乡正衙门。陈木酋新官上任之后,把商贸村容,打理得井井有条。贸易繁荣,商人村夫,就慢慢地都能攒出些余钱来。 所以,另一处地方,却是花钱的好去处,那就是阮金花阮金莲姐妹俩的精舍小院。 自从琅上道师身死,祥兴堂树倒猢狲散之后,姐妹花没了豢养的金主,就为今后的生计发愁起来;加上过惯了花间月下的风流日子,如今门庭冷落,闲居寂寞;身体内心,都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姐妹俩于是在门头上重新挂起灯笼,做起了旧时营生。 如今的金花金莲,不仅自己出来服侍客人;还把原来被任净丘家扫地出门的小妾冯氏姐妹,和好好调教了一番,后者很快也成了一对让各路恩客趋之若鹜的名花璧人。 只不过相比起来,还是功夫老到的阮氏姐妹,生意更好。更何况,对于这些风月场销金买笑的男人而已,还另有一番古怪心思。 让历来不可一世的不归山霸主的女人,臣服于自己的胯下,那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 一旦兴旺起来,阮氏姐妹又租了隔壁的一家小院,在四邻八乡,招揽了好几个富有天份的狂花浪蝶,一座“羞花院”就初具规模了。 也不知是惦念旧时家乡,还是缅怀往昔良人,冯氏姐妹,对来自思安寨的铁匠铺小徒弟尤其眷顾。如今小徒弟的师兄当了乡正,往往无暇照顾师傅师弟,冯氏姐妹每天买菜籴米,都会余出一份,给铁匠铺的小徒弟送去。 只不过,袁大锤不习惯白拿别人的东西,所以每次任平生一手接过她们的馈赠,另一手就会把师傅给的铜钱,递到两位大姐手中,不容对方推辞。 如此一来,任平生在这偌大的上河寨中,除了师傅师兄,又多了两位十分亲近的大姐。烟花浮萍之地,本就招引是非。然而一旦冯氏姐妹和铁匠铺的关系变得众所周知,羞花院中,竟从无恩客反目,泼妇上门的棘手事件。 乡正大人但凡有点余暇,也是一头扎进铁匠铺中,一则是小师弟还不熟手,需要他经常和师傅搭帮;二则,他这个大师兄不在,这蠢货小师弟,又不知要多挨多少师傅的板栗,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有一次,目睹小师弟挨了一记重重的板栗之后,大师兄扯完嘴角,表情平复如常,就忽然想到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妙不可言的好点子。这点子一旦实现,不但师傅必然会变得心性大好,师徒俩的日常起居,也都不需要他这个大师兄再来劳心劳力了。 于是陈木酋兴冲冲跟师傅说道:“师傅诶,我突然有个好想法,跟你说道说道,你要是同意了,保管不但这铁匠铺要财源滚滚,你和小师弟的日子,也少不了要蒸蒸日上,舒坦的很。” “有屁快放。” 陈木酋也习惯了,师傅不会因为自己当了乡正大人,在言语上就多给几分面子,“您看那冯氏姐妹,生的那么水灵灵的一对璧人,虽然生活所迫,沦落风尘了;却还是一天到晚往咱铁匠铺里跑,帮咱们买菜籴米,比一般婆娘照顾自己的丈夫儿子还细致。” “师傅,你也是好几十年的老光棍了,要不……” 话没说完,陈木酋的脑壳,挨了一记重得前无古人的板栗,头皮上立马就鼓起一个大大的肿包来。 乡正大人狼狈不已,抱头鼠窜。 其实陈木酋常看见小师弟挨师父责打,对于这段时间的任平生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在外面某个地方,他每天要挨的揍,不知比这要重了多少倍;只是,他从没跟师傅和师兄说过…… 他不说,是个人习惯问题,自己挨的拳,就自己揍回去,绝不向大人诉苦。 铁匠铺每天是巳时上工,本来就不早了;可自从大师兄出任乡正之后,师傅袁大锤也变得慵懒了许多,每日又推迟了半个时辰起床。 倒是任平生习惯了早起,每日寅卯之交,黎明天色最暗的时分就已起床。起初那段时日,他会背了铁剑,不时跑一两趟西岭的白猿洞,去找白猿练剑。 只不过天堂岭太远,饶是他如今行走如飞,有一日千里之疾,要赶在开工之前回到铁匠铺,每次也就只能对大白出一两剑而已。 所以后来,他让白猿每月四次,到南山丘陵之中,早上让自己喂剑。从上河寨到南山丘陵,那距离就近了。平常乡民徒步,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对于任平生,片刻即至。 从此,他每天至少有两个时辰在南山练剑。而在铁匠铺中,日常坐卧行走,挥锤打铁,都是剑意。 悲天剑十八式中,天怒,天恨,天惊,天泣,天荒五式的剑意,都已经体会颇深。 所以跟大白练了两个月之后,任平生就让它不要再来了。大白郁闷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天荒一式的剑意,任平生始终觉得意犹未尽;接下来的天长,天涯,天垂三式,虽然剑意各异,其气韵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他急需找一处应景之地,细细体会。 所以最近一月,任平生每天早上,都不会止步于南山丘陵,而是直接越过山岭,攀上雪山高崖,在一处崖坪的万年冰雪上练剑。 雄峰雪岭,天地苍莽。在此处练剑,剑意尤其精纯。 雪山上,生机孱弱,生气下沉,整一个鸟雀绝迹,禽兽无踪的荒凉之地。无论对于平常武夫还是山上修士而言,都不可能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修炼。 所以任平生从来不会担心,这地方有人打扰。然而最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了。 这一天任平生练完剑,看看日影位置,时候还早,正打算再练一会。刚刚手握剑柄,他突然停住,全身静止。 在这个生机薄弱,杀气浓郁之地,他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极强的生气,来自身后。这种无声无息,倏忽出现的感觉,太熟悉了;上一次,是在九井山庄的城头上。 任平生知道,这时候自己的反应快慢,全无意义;于是松开剑柄,缓缓转过身来。 黑衣老者贾半聪,依然是一身黑衣,只不过换成了武夫劲装,再不是当初那一袭仆人装束。他身形挺直地站在十余步之外,雪山凛冽的狂风吹扫,只见衣袂猎猎,而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像,纹丝不动。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蛟少爷既然说了,把你留给他,我就一定让你活着。哪怕别人想杀你,也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贾半聪的声音,冷硬得像铁匠铺里的一坨生铁。 “但是,你的剑心淬炼,已经很强了。我怕蛟少爷撵不上,所以我来,只要打碎你的一颗剑心即可。一次不成,就两次;一月不成,就一年。别想躲,躲到那,我打到那。除非,你永远躲在铁匠铺那乌龟壳子里不出来。” “我看不出你师傅袁大锤的深浅,看不出深浅的人,就不能惹。所以,你也是有办法的。去跟师傅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他日夜护着。如此一来,我也就没办法了,其实也不用打了;因为你的一颗剑心,自己就碎了。” 老人说完,面带笑意,那布满沧桑的脸上,竟然笑出了一片阳光灿烂。 他笑得正惬意时,却发现前方的少年,竟然出剑了,毫无先兆,疾如电光! 这小子,剑道进境,当真是势如破竹;任其过得一年半载,祝田蛟别说撵上,恐怕连背影都难看到了。 任平生知道双方境界之差,简直天壤之别;所以他一剑既出,全无所思所求。 我心中已无强敌,只要出剑。 他感觉一个巨大的拳影,在自己的眼前一晃而至。 任平生不管,只管出剑。 额上一阵剧烈的震痛,瞬息通彻全身上下。任平生感觉到那一股强大的冲力,无可抵挡。他双脚已经离地,身体凌空飞起,往后跌去。 但他依然不管,出剑,击杀,沉胯,回旋,势尽而不尽,剑收而不收;汹涌而去,波涛相连,连绵不绝。 任平生跌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中,浑身酸痛,却目光明净,更胜往时。他看见一片黑布,在大风中飘过半空,被风雪裹挟远去。 任平生不知道自己伤势如何。 至少,我削到了他的一片衣角。对此,少年已经十分满足。 他挣扎着站立起来,铁剑拄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黑衣老者依然站在原地,却已经是数丈开外。任平生这一跤,跌出很远。 他挥剑再上,只当是下意识的反应,朝着那一道生机即可,管他前方是谁。 这一次,他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削到;自己却跌出更远了。 “不要灰心,不要怕,不要放弃,不要理会……”任平生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老人已经明言,他要的是什么;不能让他得逞。 这一次躺了半晌,任平生才爬得起来,依然站不直身形。他几次努力,想提起一点力气;但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已经散了架似的,聚拢不到一块来。 黑衣老者并没有乘人之危,只是在那静静等着少年出剑。两人之间,好像已经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你不出剑,我就不打;你一出剑,我就往死里打;你若想跑,没门! 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开始弥漫心头;但他还得继续出剑。与其把自己耗死,不如与对方战死。 这一剑,缓缓而出,去势飘忽不定,倒不是剑意使然,而是任平生,已经无力稳住剑势。 对方还是简简单单的一拳,任平生还是毫无意外地跌到冰雪。只是这一次,他好久都没再爬起来。 “我明天还会来的,只不过,你可以选择躲着。”贾半聪对厚厚雪堆里,尸躺着的少年撂下句话,转身下山而去。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五章 冬至 雪山上的第一次交手,任平生躺了半个时辰,才慢慢挣扎起来。被老头一顿胖揍之后,活动下筋骨,竟然毫发无伤,表面肌肤,更无青於;就是那种彻骨的痛,比受伤更痛。 好不容易下得山来,回到铁匠铺,已近午时。师傅倒没问他死去那了,只是交代一句,“今天落下的剑胚,自己晚上补。” 好在师兄仗义,傍晚离开乡正衙门,就过来帮忙补炼剑胚。一晚上,免不了喋喋不休,问不出师弟早上到底去那鬼混,紧接着又是好一通苦口婆心,人情世故,真知灼见;听得任平生头皮发麻。 第二天一早,他仍是去了那片雪山崖坪,丝毫没有犹豫。不是不怕那黑衣老头,而是,你要练剑,就没法躲。 再说了,一次躲过,就会次次想躲,从此抬不起头来。这不是道理,而是过去近十二年的光阴里,他深有体会。 这一天,他根本没机会练剑;到那崖坪的时候,老头已经在哪里等着。然后,又是毫无意外一顿好揍,痛彻全身,直至再站不起来。 第三天……第八天,师兄陈木酋,感觉小师弟每日加班补炼剑胚的数量,越来越多! “我说师弟啊,你是不是有点早熟过头了?到底拐了哪家的闺女?跟师兄说,这事,不丢人。要是她家有姐姐,以你师兄我这一表人才,加上现在的地位。咱兄弟俩把人家姐妹一起分了,肯定也不在话下;倒能成就传遍不归山的一番佳话……” 任平生没力气跟他瞎掰,只摇了摇头,继续打铁。明天,还得早起哪。 “你总是这样闷声不吭的吃独食,就不太好了。” …… 转眼冬至临近;某一天,任平生突然惊觉。自己这些时日,哪里是在练剑,简直就是专为挨揍而去的。剑在手中,人在绝岭,却早已经没了出剑的感觉。 至于剑心何在,剑意何去,全无踪迹。 那老头,果然居心叵测,用心险恶。他不杀人,却诛心! 在打铁铺里挥锤,坐桩,走桩,每每用上剑意,满脑子都是贾半聪揍人的样子。好在,明天就是冬至,也是他的生日;这一天,任平生不会去挨揍。 他一大早就要跟师傅去往北边,那条横穿整片平原的河流源头。 这不是我要躲,而是真有事。任平生突然发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期待的一个生日。 河水的源头,是雪山北脉,一处叫无刃山的山脚,地处平原西北高处。 这个地方,本来树木苍郁,草甸如茵;只不过隆冬季节,却又是满目枯树,满地黄草,一片凋敝景象。 晨露莹莹,晨雾茫茫;霜草萋萋,枯树凋凉。 任平生跟随师父,赤脚趟在沁凉的溪水中,细细感觉脚下河床细沙的质感。这条河水,别说是雪山脚下的源头,即便是一路蜿蜒近百里后,流到思安寨外,冬天里都是透骨的冰冷。 也不知练剑的关系,还是年头吞了那颗雅疆妖丹,如今趟在这高山积雪融化而来的冰水之中,竟然只是觉得侵肤沁凉,并不很冷。 走在前面的袁大锤,突然停下脚步,“这把剑的物性,未分阴阳,所蕴藏者,乃乾坤一炁。两仪既生,气才分了阴阳;而阴阳二气,随品物流形,万物生化,又分为五属;所谓五属,就是人们常说的金,木,水,火,土。” “所以那种蕴藏乾坤一炁的矿砂,在当下的世界,是不可能找到的。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找五气归元之处,取五气平衡的矿砂。以此铸剑,才能铸出这把铁剑的神韵。” 接着袁大锤又跟徒弟讲了许多观气望脉之法,从堪舆法门的天地大局,山川形势讲起;到一山一川,一地一穴的气脉走向。继而讲到各属物种的生气特征,望法,证法。然后是一草一树,一禽一兽,一人一物的五气外露之象,内敛之质…… 任平生从没听师傅一次讲过这么多话,好像此次入山,并非寻找矿砂,而是变成了师傅实地讲授望气之道。 尤其是讲到人身小天地中的五气,敛精内视,开门拓府之法,任平生听得尤其专注。但凡有艰涩难懂之处,就打断发问。 大半年前,父亲曾跟他说过,山下修士练气七境,第一境正是望气。 虽然他并不知道,打铁师傅所说的望气,跟修士所修的望气是不是一码事。但先学着,总不是坏事。 为了五气均匀,打造仿剑的矿砂,需分四次采集,分别为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四个时节,分别求水,火,木,金四属之气。至于土,矿出土中,土气本就浓郁,不必特意去求。 如此说来,那把仿剑的打造,起码也要到明天秋分之后,才能开工了。 日常刀剑,都是直接以生铁折叠炼钢铸造。而如今这把无锋无刃,形制简陋,工艺粗糙的铁剑,竟要直接精选最原始的铁矿砂来融炼。对此,任平生始料未及。 之前不让自己贸然磨剑,任平生知道师傅肯定有他的道理;但没想到,连一把仿剑的打造,都有如此之多的讲究。 这一次采集矿砂,师傅只是动口,任平生动手;要求极多,往往是他兴冲冲地从水中捞起一大堆来,结果又被师傅一铲铲全丢回河里;挑挑拣拣之后,能留下一两斤就已经很不错了。 从清晨到日暮,能入师傅法眼的矿砂,已经不下七八十斤。矿砂装袋之后,就全压到了任平生的肩背上。师傅袁大锤则是甩着空空两手,领着徒弟一起徒步回到了上河寨铁匠铺中。 还是师兄善解人意,不但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等着,家里还多了两位客人,正是日夕帮忙买菜,过门不入的冯氏姐妹。 在不归山上,冬至既是节日,也是任平生的生日。虽然从未跟师傅和师兄提过,但这一天,他觉得是自己生平过的第一个生日。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有师傅和师兄的粗豪酒令,也有两位大姐嘘寒问暖,频频夹菜的脉脉温情。 莫非,在伦常美满的人家,就日日都是如此景象…… 那个冬至的夜晚,确实是许多人家的日常;但对任平生而言,注定将终身难忘。 第二天清早,依然毫无意外地,在崖坪上见到了贾半聪。黑衣老者居然也没问,昨天,任平生躲那去了。 他当然不会问,因为若是任平生从此躲避,正是老者所求。 也就是过了一个冬至,尽管少年仍是一拳即倒,想打出多远,就打出多远;然而黑衣老者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每次出击,拳罡所及,竟有被对方身体卸化的迹象。 虽然此种迹象,微乎其微,但对于一个境界很高的武夫而言,仍然不是小事。 以往都是挨到三拳,任平生即倒地不起,再无力出剑。但今天却打了四拳,他也不过是躺了片刻,仍能挣扎着跪坐起来,只不过没有坐稳,又躺了下去。 贾半聪身为强大武馆的馆主,每日也要定时开馆教拳,不能长久在此和他耗着。但任平生无所谓,反正师傅再严厉,对于迟到误工一事,历来十分纵容。只要你晚上,能把落下的刀剑铁胚给我打够就行。 所以任平生耗得起,老头打不起。 见任平生直挺挺躺在雪堆里,贾半聪已经没了兴致,匆匆下山而去。出人意料的是,老者前脚刚走,任平生便一骨碌翻身站起。 他开始练剑! 这一场喂拳,任平生惧意大减,反倒是随时随地,对周边的一事一物,乃至对贾半聪的一举一动,他都在以师傅传授的望气之法,细细观摩感念。丝丝缕缕,模模糊糊,以此自处于对方的拳罡拳意之中,尽管依然风雨飘摇,不堪一击,但自身的剑心,攻防的剑意,却有种遇敌自生,自然而然的感觉。 这种感觉,哪怕极其细微,他也要赶紧巩固下来,细细体会。 之前倒地不起,他确实有做戏的成分,只不过,对上贾半聪的拳头,他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抗击能力的提升。 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让老者起疑。 现在,任平生倒是开始期盼起老者的喂拳了。 为了不至于激发贾半聪的复仇之心,此后每天,任平生继续挨拳,也继续装蒜,拿捏得十分到位。 其筋骨的日渐坚实,抗击能力的日渐强大,老者并不在意;无非就是多使半分力气而已。但一个剑客,身体如何强壮,剑心一旦破碎,那就成了废人。 所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道理说得粗浅。粗浅的东西,往往很有效。 任平生出剑,日渐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章法井然;对此,老者竟似乎十分满意。 只是一旦老者离开,少年会连忙再从地上爬起,此时出剑,疯魔狂洒,淋漓畅快,章法全无,便好似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临近年关之前,他不但剑心更为凝练稳固;天荒,天长,天涯,天垂四式的修炼进境,竟比先前最初的四式,练得更快,剑意更为纯粹。 老者的喂拳,收效已经不大,所以最后这几天,他没有再外出练剑。干脆就每天躲在铁匠铺中,锤打剑胚,感悟物性,入境望气,也一样练得不亦乐乎。 如此也正好遂了那老者的心愿;示敌以弱,有时候也未必不是好事。 待我破茧成蝶,便是百花齐放。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六章 你师傅的拳,我更熟悉 轻风澹月,年年去路,谁识小年初度? 小年夜前这几天,上河寨中,市贸繁荣,熙来攘往。 师兄陈木酋,已经好几天没回铁匠铺帮忙了。小贩乡民,年货存货,土产互通,都想赶在除夕之前出手。街上所需摊位,比平时何止增加一倍。乡正大人领着8位赋差,日夜奔忙,清理安排出来的位置,仍然供不应求。 好在乡正衙门尽心尽力,村容市貌,商贸秩序,都井然有条。 然而小年这一天,铁匠铺却开始歇业了,直至次年元宵,才会重新开门。据说这是袁大锤定下的规矩,年年如此。 几天回不了铁匠铺的陈木酋,开始怀念起跟随师傅打铁的生活。 所以今天一早,陈木酋还是来了趟铁匠铺,手中提溜着一大堆的东西,多是给师傅的年货。除此之外,还有两套给小师弟的新衣,却都是羞花院冯氏姐妹的手笔。至于师兄自己,也不知道该置点啥,直接塞了两百个铜钱给任平生。 照他的说法,师兄现在发达了,你不拿,不拿就是不给面子。 五百个铜钱一颗银币,两百铜钱,可也是普通人家一个多月的收入。对任平生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 他带着生平收获的第一笔巨款,回家过年。自从有了记忆,家中过年,都是凄凄清清的惨淡景象,从不值得期待。 从上河寨到思安寨,他不会走大路,南山丘陵有一片山岭,往北突出,横亘在思安寨与上河寨之间。从小径横穿这片山岭,以任平生的脚程,很快就能回到思安寨。 山岳如黛,少年如飞;他如今一旦施展开来,一步数丈,如疾风吹过;但见两边树木,往后疾闪,化作残影。 现在若再跟大白比一趟脚程,那大家伙,肯定撵不上自己了。飘飞在茂密的草树之中,任平生不禁想起年初在南头岭,那一番从此改变了自己人生的遭遇。 当那生死未卜,九死一绝望之时,谁又能想到,我任平生也有今天。除了暂时不敌那强大武馆的黑衣馆主,在这地方,我就敢喊一句舍我其谁了。 感念及此,不由得踌躇满志,但闻风声呼呼,见林荫漠漠。 漠漠林荫中,寂静得鸟兽无踪,鸦雀无声。 这样的寂静,在此山中,非同寻常! 任平生的心境,也变得如同寂寂古井,不起波澜。 几道细微的气机波动,如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触动了他寂寂无波的心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凛冽杀气,欲致人死地而后快的杀气。 几个破空而来的小黑点,出现在前方的漠漠林荫之中。 “不好!”正身体凌空,飘飞向前的任平生暗呼一声。他连忙拧腰发力,身形打横,硬生生的半途坠落在地。 “嗤嗤嗤”几声轻响,几支来势极强的羽箭飞过,一闪而没;有两支,几乎就是贴着自己的身体飞过。 观那来势去势,是用复合黄杨木弓,发出来的铁头羽箭。 即便是自己日常和父亲狩猎猛兽,也用不上如此强劲的弓箭;那么不归山上有此一物,显然是特意为他任平生量身定制的了。 所以他用不着庆幸躲过一劫,因为对方,不可能只此一击。 还没来得及翻身而起;一阵极强的危机气息,瞬息笼罩了身周上下,一整片小天地。 只见一面由铁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巨大铁栅,凌空飞荡而来,掠过一排树影,往任平生躺地之处罩下。 铁栅上,一排排尖利钉齿,犹如狼牙,锋刃闪出点点寒光。 若是他刚才下意识向上跃起,无异于自己送死。 那铁栅极大,就地一滚,势难躲开。任平生急中生智,就地往侧面翻滚之际,顺势铁剑出鞘,往上划弧一斩。 剑意凝练的一剑,如风卷大漠,飞沙走石。 只听“砰”的一声,金铁相击,铁栅急坠之势,竟在一滞之间,变成了横飞而去;远远落地,砸得草丛灌木,枝叶纷飞。 任平生铁剑在手,已经一跃而起,蹿上一处高高树杈;他已经很清晰地感知到哪一股浓烈杀气的来处,就是前方数丈之外,那一片藤蔓丛中。 身形未及在树上立足,他凌空送脚,在树杈上轻轻一点,身体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往那藤蔓丛中斜斜飞去,飘飘若仙。 这一连串的动向疾变,一气呵成,不容对方有任何反应。 铁剑已出,锋刃上的蓝焰流转,熠熠生辉。他根本不管人在何处,这一剑,会直接劈开整个藤蔓笼罩的那一方小天地! 震怒的天威之下,将蝼蚁不生,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用这种对付野兽的小手段,来对付猎人家的小祖宗,你敢说这不是找死? 眼看着扑面迎来的藤蔓丛,任平生杀意已浓。 草树纷飞,断枝四溅!那一大片蓬松藤蔓,瞬息间踪影全无,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 就在藤蔓炸开的瞬间,一袭青影,恰好从中奔出,饶是如此,那一剑天威的余波,仍是将那青影震得踉跄跌到;那人身上的青衫,破损甚多。 青衫人巅巍巍站起身来,如筛糠般颤抖着,面如土色;身上原本流转极盛的拳意,消散殆尽。 这人,赫然便是上河寨琅上道师仅剩的后裔,祝田蛟。 “哟,是任……任平生老弟哪。”祝田蛟神色尴尬道,“我说第一次学你们狩猎,咋就这么顺利来着。原来是老弟撞破了机关。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祝田蛟喋喋不休,“好在你本事逆天,这么点小意思,肯定是不用放在眼里的了。要换成是别人,还真麻烦大了。” 任平生只是冷眼看着他的惊惶失措之下的拙劣表演,不发一言。 这条山道,其实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处处荒草丛生;十分难走。周边的乡民都清楚,也只有爬山涉水如履平地的猎人父子,才会经常从此路过。 祝田蛟,当然不会不知道。 他在上河寨长大的,铁匠铺每年年终歇业的日子,他就算没关心过,当然也很容易打听到。 祝田蛟心中,天人交战,苦苦想着再说些什么有用的话语,能稳住对方的剑。 “那么下次,小心点。”出乎意料的是,任平生竟然就此收剑归鞘,“再遇上时,我的出剑,会更快。” 然后他转身走了。 在不归山上,这种不成气候的敌手,没必要赶尽杀绝。更何况,对方只是个跟自己一样,已成孤儿的少年。 祝田蛟那份武夫心境,没有个三两年,怕是绝难恢复。 任平生没说的是,对方能从藤蔓中脱身而出,其实是自己出剑之时特意留下的一线余地。 对你师傅贾半聪的拳法身法,拳罡气机,我任平生,可比你这作为嫡传大弟子的祝田蛟,要熟悉多了! 那一剑要的,就是祝田蛟的绝望,任你如何苦练终生,都将复仇无门的绝望。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七章 龙伏山川下,一朝破土出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所以不归山上,原本是大户人家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拜灶君。但这一片雪山原野,毕竟是穷苦人家多。本来命就不好,你灶君上得天庭说三道四,又能坏到哪里去?所以穷苦人家,都小年祭灶一天过。 久而久之,大户人家也觉得麻烦,就跟随了大众,都在二十三这一天粘糖瓜,过小年;扫厨房,祭灶君。 除此之外,不归山各村各寨,还都要在这天,到本寨社主举行公祭;祭的却不是土神谷神,而是岿鬄神蛟。 传说岿鬄神蛟,万年以来,坐镇山中,吞吐不归山的山水气运;整片盘地能否风调雨顺,免于天灾人祸,全看岿鬄神蛟的心情。 没有人见过所谓的岿鬄神蛟,却每个人都听过岿鬄神蛟的传说。 任平生回到那间简陋的夯土茅屋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首先房上的杉树皮和干茅草,今年不用查漏补缺了;因为都换成了簇新的青瓦。 土夯的泥墙,刷得粉白*粉白的,任平生几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门。 进了门,便见有四个家伙,或手持扫帚,或提水桶,或拿抹布;忙里忙外,不亦乐乎,却都动作生硬,跟他自己用脚操作差不了多少。 父亲这会,多半是去了族长家,与族人一起筹备一年一度的神蛟公祭。那也是像任平生这种半大少年,最为期待的热闹盛典。 “回来啦?你们家,咋这么脏呢,搞老半天了,还是一般的脏!”这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若不这么蹦出句话来,任平生几乎认不出他是自己整个童年时代的死对头,任常继! 对于父亲任了行知学堂教习的事,他早已听说,毕竟这段时间,父亲也有到上河寨中看他;顺便说些家里寨中的近况趣事。 这一路上,仍平生还想着,以前不可一世的任常继他们,这下得屈尊称自己一声大师兄了吧——想想就来劲。 任平生忍住笑,干咳两声道:“我说继少爷,我个人感觉,你直接往那灶台上一滚,灶台和衣服,保管都比现在干净。” 为了忍着笑,他顿了一顿,才补上一句,“不信你试试。” 任常继一阵气苦,若不是跟同学伙伴商量好了,今天轮到他们来给孤家寡人的教习先生帮忙收拾屋子,他几乎想甩掉手中的家伙走人了。 “你厉害,你试试。”他直接将手中的抹布,往任平生劈脸扔了过来,腾出一片烟尘。好在任平生闪得快,否则瞬间便是一样的灰头土脸。 他趁势提了提膝,起脚尖一挑,把那抹布挑住,一弹腿又往任常继飞了回去。任常继躲避不及,被那肮脏的破布,罩住了整个脸庞。他连忙取下,正要还击。却见任平生已经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继少爷,干净了,真比刚才干净了。不信你问他们。” 其他三人见两人一边斗气,也都停下来看热闹。 任常安,虎子,一个不缺。 另外一个,跟任平生一般高矮,名字很土鳖,叫芽崽;家里有了五六个姐姐之后,才蹦出这么个弟弟来。据说是为了能平安顺利长大,不能起太好的名字。 任平生与芽崽,虽然以前也甚少交集,但寨中少年,也就他们两个,比较受人欺负;所以彼此之间,倒是观感最顺眼。 按道理,芽崽的家境比任平生一般上下,加上孩子多,柴米油盐,还要更加惨淡一些,哪里有条件到行知学堂去读书学剑。 只不过剑道的教学,搬到寨中空地之后,任强对本族想来学剑的贫苦少年,来着不拒,一视同仁。对此,学堂也从未出言反对。 所以这几天在老师家帮忙粉刷打扫的这拨学生,倒是芽崽和同样普通人家出身的虎子,一个顶了好几个。 “任平生,你看我们都干得差不多了,该你出马了。”身上光景,比任常继更加惨烈几分的任常安,递过手中的扫帚道。 “慢着慢着,我这不刚回来嘛,路上还被杀手偷袭,大战了一场;还没喘口气呢。再说了,该叫什么知道不?” 他眼神往四人脸上一一瞧过去,压了压嗓门道:“上河寨那一战,你们的教习先生,可一直都是给我打下手的。想学真功夫……” 他反手拍了拍背后的剑柄。 “哦,听说过。” “难道是真的?” “大师兄。”还是虎子脑筋比较活络,大声喊道。 “大师兄”;“大师兄”…… 任平生听四人都喊了一遍,很惬意。“好了,继续干活吧。干得快,说不定我今天就可以给你们喂喂剑。” “大师兄,路上真杀了一场?干完活,你得先跟我们说说这事。” “没问题。” 于是,屋内又开始繁忙起来。 任平生放下包袱,提了把竹椅走出门外。 深冬的日头一旦过午,阳光就变得柔和煦暖;斜照在早已打扫干净的走廊上。任平生把竹椅摆在阳光里,双眼微闭,半躺坐着,十分舒服。 才刚坐得气定神闲,就听到一阵喃喃哼唱的小曲,由远而近。任平生睁眼一看,不由得一骨碌站了起来。 一个头戴纶巾,身着八卦白袍的道人渐行渐近。 卖卦道人! 正是几个月前,自己与父亲剑挑祥兴堂的时候,那个突然出现,疯疯癫癫的卖卦道人亦真。 在铁匠铺的几个月,任平生一直想去找那个卖卦道人。对方在寨门外救那几个断臂的赋差,没什么;但正当自己和父亲困于双山五行剑阵的时候,道人突然唱着一首“刑冲克破歌”远远行来。这绝不是无心之举。 任平生没有学过天干地支和五行生克,但那亦真道人一唱,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他已经了然于胸。 也不知在那一世,曾精通这一类的奇门玄术。 “哎呀,小朋友,挺面熟的啊。”卖卦道人停了哼曲,热情招呼道。 “道长好。”任平生恭敬道,“既然来了,先在这里坐坐,我给道长泡壶茶如何?” “哦,这是你家?”道长一副很意外的表情。 “是的,屋里正在打扫,十分凌乱。就委屈道长,先在这里小坐了。” 卖卦道人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在这屋子住了半个月了;不用客气。原来你就是那个,跟袁大锤学打铁的小子啊,叫什么来着?” “任平生。” “对对对,任平生。好名字!小小年纪,厉害厉害!” 卖卦道人,显然卖卦十分有道,一连串的好话,表情夸张得很,却一聊起来,就能让人觉着亲近。 原来这几个月,卖卦道人都是游走各村各寨,帮人请符祈福,算命占卦。祥兴堂一破,众人对琅上道师那一套神仙法道,就开始生了疑心。但山中天威强大,祸福无常,一下子没了可以供奉的仙师,倒是更让人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这卖卦道人的应运而生,加上在上河寨门一出现,就施展了神乎其神的救死扶伤之术,极得人心。 关键是,卖卦道人占卜作法,虽然价码不低,却没有琅上道师那些让人难以忍受,却又不得不受的要求和癖好。 他在思安寨这半个月,本来有好几家大户盛情邀请,都希望道人能在自己家中落脚。可这道人也怪,好好的豪阔庭院不选,偏偏挑了单门独户的猎人家落脚。 据说是他观寨中风水气运,猎人家这个位置,正是一寨风水的地眼灵枢,而且天地间生气流转,这时正好齐聚此处龙穴。 说得头头是道,但寨中族人,谁不知道猎人这半年来,那人生运道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 卖卦道人一眼就看了出来,一语道破;真神人也! 所以这半月来,卖卦道人亦真在寨中走家串户,赚了不少铜钱银币。 亦真见任平生让出了竹椅,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平生诶,我看你那父亲,为人不错,辛苦半生,总算有了个好奔头。你呢,剑练的不错。眼神清湛,心思敏捷,慧根也还行。我嘛,江湖漂泊半生,一身超凡脱俗的本事,就是始终没找到个合适的人传下来。” “不是吹牛啊,这几十年,那些富贵人家,都是一锭锭,一盘盘的金银捧着,无非就是想求我收他们家子弟为徒。” 卖卦道人说着,吞了好几下口水,“可那些小子,不济事,养尊处优的;走不了江湖,学不好东西。不能让他们败了为师的名声不是?” “也该是你们家,风水好,而且此时气运正聚。龙伏山川之下,一朝破土而出,就该出个不世之才。你看,这份风水气运,大道机缘,是不是该当珍惜?” 任平生目瞪口呆听了半晌,见道人一双眸子盯着自己,盯得他极不自然。他心里狐疑:咋这么难得的大道机缘,到我这就跟去地里捡白菜似的。看了真是风水轮流转了啊! “可是,我有师傅了啊。”任平生心中,实在不够踏实。 “你说那个袁大锤啊。打铁这种卖死力气的活,有……也当然是有前途的;可艺多不压身不是。再说了,万一哪天机缘凑巧,让你下得了不归山,去到山下的花花世界,你还真开个打铁铺混日子啊?” “我真能下得了不归山?”尽管父亲已经多次提起,任平生对此,依然充满怀疑。 “能与不能,其实一看机缘,二看本事了。说句实话,若少了我一份精通易理,洞明天机的本事;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要下这不归山,终究还是不行。”道人摇头晃脑,一派洋洋自得。 “可是,我还得在铁匠铺中,再效力两年半才能出师呢。”任平生道。 “什么?”道人顿时脸色涨红,似是气极,只不过,转瞬间便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了点,叹口气道,“这袁大锤,也真够黑心的。” 他转头望向任平生,和颜悦色,“我可不是背后论你师傅是非;说实话,我跟袁铁匠,还算是旧识;回头,我得去趟上河寨,找他评评理去。” “你真认识师傅?可不归山上,以前也没见过你老人家啊?” “我不是半年前才回来嘛,以前下山的时候,你都没出生。” “你真下山去过?” “当然。” ……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八章 卖卦道人的故事 任平生并没有当即答应做卖卦道人的徒弟。倒不是他不珍惜这份“大道机缘”,问题是,最近接憧而来要做自己师傅的人,是不是多了点? 这些师傅,要么派头牛皮哄哄,要么说话牛皮哄哄,可迄今为止,都还没显露过他们手头上,到底有几成真本事。 打铁的,当然比自己懂打铁,而关于那玄之又玄的望气之道,还是有点语焉不详,起码自己就没多少感觉。 自身剑道的二重,还是二重。只不过这段时间有那黑衣老者的出招喂拳,剑心更为精纯,境界更完满而已,二重的瓶颈,依然没有出现。 连磨剑都没学会,算什么真功夫。 如今的剑道修为,比之父亲的二重未满,应该是高出那么一丢丢了。 至于这个卖卦的,道号亦真,人如其号,看起来也是亦真亦假的感觉。 见少年毫无兴致,道人也不着急,江湖人物,都健谈得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半大少年聊着。任平生早有逃之夭夭的心思,却在道人滔滔不绝的天南地北之中,总寻不着脱身的机会。 好在这时候,在屋里忙活了大半天的四个小师弟,突然都跑了出来,脚步匆忙。 “干完了?”任平生问。 “完了完了。走吧大师兄,得赶紧去社主,要不一会大祭就开始了。”跑得最快的芽崽喊道。 “道长,等我们回来啊,记得讲那大结局。”虎子转头对亦真喊了一句。 “不讲,我老人家今天不开心了。”亦真把脸撇过一边。 芽崽一听,连忙停下脚步,“讲嘛讲嘛,老神仙,你不讲,那恶蛟就一直在我们心头里搅着,难受得很。” 亦真伸手捋了捋那两撇稀疏的八字胡,点点头,“嗯,好像开心点了。” 几个小子,这会也顾不得道长是不是开心到足够可以开讲大结局,连忙扯了把今天刚冒出来的大师兄,往寨中的社主跑去。 ~~~~ 其实对于任平生而言,看不看神蛟公祭的热闹,全无所谓。只不过小师弟们这么一裹挟,正好顺理成章从喋喋不休的亦真那边脱身出来。 公祭场面倒不小,社主的祭台上,烧猪烤羊,蔬果飘香;数百人虔诚跪拜,老族长念诵祭文,然后就是一通烟花炮竹。 只是公祭之后,看师弟们撤离现场的脚步,更加匆忙,想是在赶那道人亦真的下一场热闹。 不但是几个师弟,几乎是村中所有大大小小的少年,甚至人流中还裹挟着好些大人,如学堂的夫子任重山,任平生的父亲任强,都在赶往一个方向,那就是村口的新石桥。 任平生好奇起来,“那老道,有什么大结局要讲?” 任常继匆匆快步走着,跟他解释道:“他这几天,都在讲不归山的故事,今天就该是大结局了。那老道,讲得太精彩,所以听的人,每天都黑压压一大群。今天过节,应该是很多人要回家准备祭灶君啥的,要不去的人,那可能就这么点。” 任平生听得一阵头大,只不过既然连自己那个闷葫芦老爹都如此趋之若鹜,先过去瞧瞧也不妨。 呼啦啦的人流一到桥头,就如同汹涌的河水遇上堤坝,一刹那全停了下来。各自找位置或坐或站,总之以尽量靠近桥头为佳。 亦真已经坐在桥头一棵老榆树下,屁股下面那块摩沙滑溜的巨石,显然也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见众人齐聚,鸦雀无声,亦真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故事。 “上回说到,那剑圣任凤书,带着他那名最得力的麾下大将尚夨,二人联手,跟妖族之酋饕鬄神蛟,大战三年,依然胜负难分。那一场大战,打得真个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剑圣一剑劈出,便是上千里的剑气,开天辟地;尚将军一刀劈下,就是五百里的刀光,劈波斩浪。” “而那蛟龙,更加强悍;一甩尾箕,掀起的狂风,就能吹翻数千里的树木房屋;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三年恶战下来,也不知毁掉了人间多少城池。天上神仙打架,地上众生遭殃;也不管是妖族异兽,还是寻常人畜,都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那副惨像,落在任凤书和尚夨二人眼中,不忍目睹,于是就有了罢战之意,以救万民与水火之中。可神蛟眼看这血洗过的万里河山,十分得意。正斗志昂然,势在必得。” “剑圣和将军二人,不忍眼看着生灵涂炭,既萌退意,就难免失了先机。那神蛟正逼得紧,一节失,则节节失。” 老道人讲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讲到此处,也不由得压低了语气,摇头叹息,“剑圣任凤书和将军尚夨苦苦支撑,被那饕鬄神蛟的震天之威,死死压制。一旦败北,剑圣和上将军,必然难逃死劫。” “两位神人一旦兵解,那神丹遗蜕,落入饕鬄口中;功力必然大增。天上地下,就在无人能压制这条恶蛟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剑圣的哪位不修剑法,以铸剑之术入道的同门师弟,剑神欧业,驾句芒神鸟飞天而来。欧业手中,提了一把看起来工艺拙劣,阔刃鼓格的大铁剑。铁剑通体黑色,犹如生铁打造,看样子,别说是欧业这样的铸剑大师,就是民间寻常铁匠,铸出来的一把剑,也不至于如此拙劣。” “欧业骑着神鸟,到了一千里外,对师兄任凤书喊道‘悲天神剑,已经铸就,请师兄接剑。’然后,只见剑神一挥手,那把黑铁长剑,一飞千里,径直飞到了任凤书身前。” “任凤书一看,叫苦不迭,‘师弟啊,你这么一把神剑,可要把师兄给坑惨了’;但当时战局,已是千钧一发之间,危如累卵,容不得剑圣多想。一咬牙,他弃了手中宝剑,把那飞天而来的‘悲天剑’握在了手中。” “神剑一上手,剑圣忽觉心有灵犀,顿悟了一套十分古怪的剑式。那套剑式,从没有人见过;见过的人,也没人能说出来,那是怎么样的一套剑法。” “总之,只见剑影一闪,没有剑气,也没有剑芒,就那么一道剑影,一闪而没。出没无常的黑色剑影,和那通天彻地盘旋飞舞的饕餮身躯,你来我往,又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 “突然,剑圣的剑势,变得更加古怪;根本不似对敌出招,倒像是醉汉踉跄,把剑不稳;然而就这么一下,饕餮神蛟那百余里长的尾箕,突然断开;断口流出的血,如长河缺堤,滚滚而下。不归山下那条流贯整片玄黄天下的黄色长河,便是当初饕餮之血奔流冲刷而成。至今仍是龙血之色。” “饕餮身受重伤,再无力与悲天剑在手的剑圣一战。身躯蜷缩,趴服于地,方圆数百里,都是饕鬄盘曲的身躯。” “为防止饕鬄伤愈复出,贻害天下;剑圣驾云而去,一步十万里,飞到了西北大荒之隅;一剑将擎天之柱不周山拦腰斩断,施展搬山神通,将那上半截的山峰,搬运至此。那饕鬄神蛟的身躯,从此被压在大山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这座压着饕鬄的半截山峰,就是现在的不归山了。山中有洞穴无数,那就是饕鬄呼吸的气孔。所以不归山上,终年不竭的大风,也称‘蛟息’。蛟息之强,摧枯拉朽;也只有在其风力最弱,风雪最小的时候,偶有生机极强之人,可以顺风而上,活着到达山顶。而肉体凡胎,想逆风下山,那是万万不能的。” 一众少年,乃至人群中的不下二三十的成年听众,都正听得津津有味,悠然出神。卖卦道人的讲述,却嘎然而止,再无言语了。 沉默了好一会,大家才回过神来。孩子们先不干了。 “继续说咧,老神仙,咋就不讲了。”挤在最前排的芽崽最先开口嚷道。 “是啊是啊,那剑圣到底怎么样了,还有他那个将军和师弟呢?都没讲清楚。” “那剑圣顿悟的最后一套剑招,到底叫什么名字?” ……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道人见场面有点失控,对着大家摆了摆手;现场立即肃静如初,一双双眼眸满怀期盼,等着道人开口。 端坐石上的亦真,干咳两下,嚷道,“说老半天了,嗓子都冒火啦,我的茶呢?” 立马就有未雨绸缪的少年,一手提溜着个花开富贵大壶,一手拎了只八角大碗,给道人斟上一大碗茶。 道人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喝一气,然后才抹抹嘴唇。放下八角大碗,直了直身子,做个手势。现场雅雀无声,都等着亦真开口。 却只见亦真两撇八字鼠须一翘,抖动之下,这才笑咪咪道,“各位大朋友小朋友,故事真讲完啦。我晓得的就这么多了,可都是真人真事。任凤书后来怎样了,他可是你们任家祖先,连你们都问我,我问谁去?” “至于尚夨将军嘛,据说后来成了山上神仙;因为那一战杀业太重,老神仙耿耿于怀,后来终日饮酒求醉;也不愿飞升天界,就此成了一代酒仙。那剑神欧业,从此也销声匿迹,再没有铸剑;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好了,走了走了,都回家吃饭去了。”亦真起身拍拍屁股,逃也似地往人群外挤去。 毫无意外地,引来了孩子们的一片谩骂声。 倒是任平生呆立当地,悠然出神。亦真说的这故事,荒诞离奇;但其中关于悲天剑以及剑圣顿悟剑道这一节,却好像字字万钧,砸在他心口上。期间好几次,他不由自主地反握背后的剑柄,好像此剑一旦出手,便也跟那剑圣的逆天剑道一般无二。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九章 蛟息 大大小小的故事听众,闹归闹,可终究还都有分寸,不会追着亦真到猎人家里来闹;更何况今天小年,大家都要回家过节。 在任平生的记忆中,这应该是他家最热闹的一次过节。亦真道人一旦到家里坐下,就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他古怪见闻极多,任平生倒也不觉得讨厌,反而每每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你说那蛟息的事,是真的?”三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任平生问道。 “那当然,如假包换。” “换啥?” …… 这样的冷场,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道人很擅长处理这种尴尬。 “话说这万年蛟息,其实也不是一直那么猛烈的;多则几百年,少则几十年,便总有那么几天,山下那条蛟龙,要龟息入伏。那个时候,其实就是下山之机。”道人转移话题道。 任强似乎对此最为留意,连忙问道,“请教仙师,怎样知道那蛟龙,什么时候龟息入伏?” 道人停下筷子,一本正经道:“关于下一次龟息,我倒是做过详尽的推算。时日不算很精确,但肯定在这三年之内。” 任平生道:“我们连山顶都上不去,知道它龟息的日期,又有什么用。” 亦真双眼一瞪道:“谁说上不去,我就上去过。” 任平生半信半疑,“你真是去过山下,最近才回来的?” 亦真点点头,“要翻过不归山,首选东南玉垚峰;或者西北无仞峰。这两处山峰,虽然看起来山崖陡峭,山势险峻;却是积雪最稳定,风雪最弱之处。” 猎人苦笑一声,“难怪,十几年前,我曾一直尝试从山峰最矮,山势最平缓的西南赤髯峰登顶;试了几十次,最高一次,距离山巅,也不下千丈。” 亦真道:“西南赤髯峰和北边石驼山,倒是日常习练,以适应雪山气候的好去处。赤髯峰能上到高处那道剃刀石;而石驼山这边,能走到那块驼峰石的腰线;若适逢神蛟龟息,便可以从无仞峰或者玉垚峰翻山而去了。” 猎人道:“仙师了解得如此清楚,想必这几座山峰,都上去过?” “那是当然,否则当初,又怎能顺利下山而去。” “既然下去了,干嘛还回来?”任平生问道。 “江湖险恶啊,漂泊数十年,就难免想念家乡。可一回了家乡,想得更多的,还是那江湖上的快意人生。看来,我还是得下山去。” “下次去,我能跟着不?” “那不行,你既不懂推衍天机,又无我道家修为,路途险恶,九死一生啊。” 看那一老一少聊得来劲,猎人语言又止,便专心吃饭。只是看那狼吞虎咽的态势,显然是心绪复杂得很。 “咱们也算是有缘人,一见如故,东家有话,不妨直说。”亦真不愧是老江湖,察言辩色,细致入微。 猎人放下碗筷道:“我没下过山,见识有限。只不过不归山上,各处村寨,都有学堂,其中以思安寨行知学堂,最受推崇。只因老族长家代代传人,皆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如今加上所教授的剑道,声名远播;所以四邻八乡的子弟,从本乡学堂转学而来的,不在少数。” “而我听说江湖门派,道修山宗,收徒传道,非但门槛极高,且对门生徒弟的管束,也是礼教森严;更绝不容许杂学不专。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猎人言外之意,亦真岂能听不出来,笑道:“山下宗门,确实如此,门派隔阂,术业偏见,其实那都是井底之蛙的见识。我亦真纵横江湖,不拘一格;一身玄门道术,倒是乐于传世。只是想找个真能传承绝学的苗子,难。至少这么多年,我就不曾找到。” 任平生有点不服气道,“几个月前,你在上河寨唱的那首刑冲克破歌,我便听懂了。” 亦真撇了他一眼,“刑冲克破,不过是地支五行生克的粗浅脉络;相对于奥妙无穷的玄门道术,连入门基础都算不上。” “你下午还说,自己这一身超凡脱俗的本事,我就能学。” “能学,与学会,那是两说,可不能混为一谈。” …… 一番扯皮之后,少年意气,任平生终于沦陷,成了亦真的门生。这其中,自然也有父亲在一旁推波助澜之力。 道人从此周游村寨,与人算卦祈福,身边就多了个帮忙举旗磨墨的弟子,排场不小,威风八面。 只不过没几天,亦真便头疼不已。身上带的符纸朱砂,被这个弟子日日一通涂鸦,消耗殆尽;只得匆匆又跑了趟上河寨去买。 卦旗没擎几天,数十年摩沙光亮的竹旗杆,被改成了一个新式老鼠夹的弓柱,据说是弟子突发奇想,发明了个可用竹木绳索做成的老鼠夹。就地取材,连卦旗杆子也用上了。 还有一天到晚问不完的问题,也问得亦真脑袋发胀,苦恼不已。 “师父,周易是六十四卦,为啥你的卦签,只有六十三根。” “为师自有道理。” “要不我帮你修一根。” “修一根有屁用,你可知这一桶卦签,都是千年发一笋,万年成一材的多同竹王炼成?此竹只见于南越夜郎山脉,其中蕴含的灵性,契合天地,既是卦签,也是很好的压胜宝物。” “那,为啥丢了一根。” “为啥。被一个臭不要脸的偷了。” 师傅脸色涨红,一把抢过签筒。 “师傅,你告诉我谁偷了根卦签,等我修为高了,去帮你抢回来。” …… 在老族长的支持之下,任平生牵头的登山队,也开始搞的有声有色。族人无法理解,老族长莫不是脑子生锈了,寒冬腊月的,竟然鼓动一帮半大孩子,三天两头去爬雪山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所以加入登山队的,非但要孩子完全自愿,还得有家中长辈一致许可,一旦加入,尽量互相扶持,但各安天命。 任常继首当其冲,加入了登山队。历来唯族长家马首是瞻的任常安,虎子也先后加入,加上任平生和芽崽,登山队最终只有5人。 组队之初,还有经验丰富的任强领队,每隔五天,就要去攀登一次北边的石驼山。只不过在此阶段,并不求高,只是越过雪线即还,以早出晚归为限。 一旦过了雪线,天寒地冷,风雪凛冽,都是与天挣命了。 上了两次之后,任强便不再领队,任五个孩子自去自还;若遇事不决,则由年龄最小的大师兄执掌大局。 对于任平生而言,从山脚攀到雪线,只不过是崖壁上几十个起落的事情,转眼即至,然而既然老族长和父亲都有交代,他还是每次都耐心与各位师弟一起在崖壁上慢慢攀爬。 没办法,他们既然无法修成悲天剑道,也没有自己那一番机缘,吃了颗活炼而出的雅疆妖丹。 他甚至经常憧憬,若自己有天能悟出完全炼化雅疆妖丹的法门,是不是也可以像那妖兽一样,飞天而去? 每次越过雪线,便是师弟们都已力尽之时。任平生则往往气定神闲,让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再施展神通,往上百丈,感受雪山上那摧枯拉朽的蛟息天威。 任平生也只是独自带队两次,便到了返回上河寨铁匠铺的日子。不过登山队却并不会就此散伙,思安寨中的,由任常继继续领队,定期登山训练。 而任平生,则会每隔七日,独自去往距离上河寨更近的赤髯峰。赤髯峰雪线之上的一块崖坪,也曾是贾半聪日日出拳揍他的地方,轻车熟路。 任平生攀登三两次之后,便可以轻松到达半山之上的剃刀石,只是到了剃刀石再往上时,从山巅倒卷而下的蛟息狂风,就会吹得人站立不稳,甚至身体会跟那密匝匝的鹅毛雪花一样,被远远吹飞出去。 反背倒卷的风力,已是如此强劲,翻越山脊之后,那蛟息之强,可想而知。 不过后来,与亦真师傅言及此时,师傅倒是说了另外几种可能,但都不离避风法宝。比如太一宗门的紫杉杖,有辟风之效;不系舟的御风珠,功效如同其名,比紫杉杖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北极冰原的魔宗,亦有避风法宝,只不过具体是什么,谁都没见过。 在铁匠铺,他也终于相信了自己的两位师傅,果然是旧交。亦真师傅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就会到铁匠铺中;蹭着袁师傅的酒喝,跟袁师傅扯皮斗嘴。 也奇怪,平日里闷声不吭的袁大锤,跟能说会道的亦真斗起嘴来,绝不逊色半分。 当然,亦真来铁匠铺,或多或少,也要考究点拨一下徒弟的玄学进境。几个月后,像画符箓,制锦囊这一类的活儿,就都交给了任平生。 亦真每次到铁匠铺,就要带走一大摞画好的普通辟邪祈福符箓,平日里替人辟邪祈福,都用得上。 品秩更高的道术符箓,像水逆符,风辟符,山水符等,则需待徒弟入了道修之门,能以灵气凝出符胆之后,才可开始练习。 夏至之后,袁大锤终于给了任平生一方“半天墨”;据说这方墨石来自天外,冲破天穹之际,是一块巨大的冰晶;坠地时一道寒冰焰尾,直燎半天之高;待到寒冰燃尽,才剩下这一方磨剑石大小的墨石。 此石一直被师傅袁大锤视为镇店之宝,从不示人,就连大弟子陈木酋都没见过。此时交给任平生,便是让他开始研磨自己的那把黑铁剑了。 打铁,登山,画符,磨剑,加上夜晚还要习练亦真师傅教的易数推衍;少年的日子,变得繁忙而充实。 一年到头,没什么机会回过思安寨的家。倒是四处游走的卖卦道人,和不时来上河寨易货买卖的父亲,会经常说些家乡近况。 那几个师弟,这一年来,除了剑心淬炼,剑术进展不错,任常继甚至出现了一丝剑道门槛松动的迹象;定期的登山训练,也从没耽搁。到任平生春节回去时,应该就可以带着几位师弟,挑战驼峰石下的雪山垭口了。 驼峰石下的垭口,距离那道被视为终极目标的腰线,还有不下三百丈的距离。 而事实远远超出了任平生的预期。年终回乡,带领登山队攀登石驼山时,在自己的帮扶之下,整支队伍,居然攀到了距离驼峰石腰线百丈之处。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章 从不缺少有心人 这一年来,也不知是分心杂学的原因,还是机缘未到;任平生的剑道,便一直在二重圆满的关口,停步不前。 尽管他的悲天剑十七式已经全部学完,且每一式出手,剑心之纯粹,剑意之凝练,都分毫不差;却依然一直未能进入剑道三重的瓶颈。 更加令人郁闷的是,磨剑半年,竟然连铁剑上的锈迹,都没能蹭掉一点半点。 总之任你如何日夜辛苦研磨,锈迹自岿然不动,甚至连一点轻微的划痕都欠奉。 日常一把千炼成宝的剑,半年的研磨,便是断金切玉之利。 任平生问了师傅多次;袁大锤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慢慢磨,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磨个一二十年…… “从这个进展看,磨个二十年,还不是一样?” 袁大锤瞪了徒儿一眼,“所谓进展,不能光看铁剑本身,磨剑之人的心境修为;对天时物候的了解,对铁剑物性的只觉,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把握。很多事情本身毫无进展之时,其实都有暗流涌动;那暗流一旦现世,就是你破局的契机。” 说也奇怪,这一年多,对于锤炼普通刀剑,那钢锭铁条一旦上手,其中物性气脉,任平生已经可以管窥一二,据此炼制刀胚,甚至成形铲锉之后,得到的剑条,品秩都已不低。但看自己的铁剑,依然如同黑沉沉的一块死铁,丝毫看不出深浅。 他做过不同尝试,择不同的时辰磨剑,最后发现,研磨手感最为顺畅的,分别为辰时,午时,酉时,戌时。 也尝试了不同地方,思安河畔,铁匠铺中,赤髯峰上,还有当初采集铁矿砂的无仞峰下。 结果发现,在赤髯峰崖坪和无仞峰下的河边,磨砺铁剑时,与天地的契合最为融洽。所以他更多的,是在赤髯峰崖坪磨剑。 如此一来,铁剑虽没有任何变化,但父亲那把仿剑,铲锉定形之后,就交到了任平生手中,由他独自研磨。 最终成品,除了没有铁剑的锈迹,其他特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只不过掂在手中,却要比任平生的铁剑,沉一些。 他十分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袁大锤,将铁剑交他手上之后,收回来的时候,就感觉分量轻了一些。而如今这把仿剑,却是跟原来的铁剑一般无二。 任平生上称一比,两把铁剑的重量,分毫不差! ~~~~ 长期攀山,感应蛟息不同时期的气象气机,再以亦真师傅传授的天机推衍之法,不断演算,亦已经历时一年之久;终于也有了结果。 结果就是,根本没有结果。 为此,他向亦真师傅请教多次,师傅便总能再教一种新的推衍之法,要他去勘察新的气象物候特征,继续演算…… 好在任平生对这种数理推衍,感觉极有意思,乐此不彼,倒也不觉得失望。 然而临近中秋的时候,却发现了件怪事。 有好几次攀登赤髯峰,竟都偶遇了一个熟人;祝田蛟! 祝田蛟手中,总是拿着一根古色古香的暗紫色木杖,攀山的速度,当然远远不如任平生。有一次,任平生故意在剃刀石上坐等,看那祝家大少,能支撑到何处。 结果一直等到日午,发现对方竟然爬到了距离剃刀石五六十丈的地方,此后再难往前一步。 也许是将近两年前,在荒山那一场暗袭中受了教训,祝田蛟对任平生,一直友善得很,但凡见面,都微笑致意,甚至经常停下来寒暄几句。 成不了朋友,但总能让你觉得他算是个熟人的那种。 祝田蛟的唇上,已经长了两抹细密柔嫩的胡须,而任平生,也将踏入自己人生的第十四个年头。 也许岁月,真的已经抹平了仇恨。 曾不息以身涉险,大闹九井山庄,只是为了要娶小婢女姚香香的祝田蛟,至今未婚。香香如今,长的亭亭玉立,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婢女已经不是婢女,俨然已是祝家一员。但她与祝田蛟之间,却处得更像姐弟,而非情侣。 每每有人见两人一起上街,赞叹祝田蛟的风流倜傥之余,也难免为那美貌少女眉间深锁的一抹忧愁,感慨不已,怜爱万分。 只是少女看祝田蛟的眼神,依然充满柔情。祝田蛟偶然回报的眼神,越来越清纯无邪,而且总带着优雅一笑。 春花秋月无限好,落花流水惹人愁啊! 这段岁月,对二人而言,何尝不是一场磨砺;磨出来的,一如任平生那把铁剑,锈迹斑斑。 ~~~~ 乡正衙门的公案上,已经上过近两年乡学的陈木酋,正在处理堆满案头的各类文书。其实这两年,上河寨市貌民风,都是前所未有的一片升平景象。 太平归太平,乡正大人还是觉得,应该尽早订立乡规民约,贸易规矩,官司讼事的处置规则……总之,闲不下来。 上河寨集市,每日进进出出的人流,都是数不清的铜钱银币。这样一块无主的肥肉,总有无数眼光犀利,拳头够大的人,垂涎三尺。 只不过,垂涎归垂涎,事到如今,始终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寨中有那个没人敢惹,也从来不理俗事的袁大锤,没关系;可那乡正大人,却恰恰是袁大锤的大弟子,那就有关系了。 就算那袁大锤依然不理世事,比如像当初祥兴堂坐大之时,只要不去捋他的虎须,就不会有人妨碍琅上道师和一众门徒的胡作非为。 但乡正大人还有个师弟,那个十一岁那年,就可以凭一把破剑,直接挑了祥兴堂的小魔头。这个即将步入豆蔻年华的大男孩,根本不像个清纯男孩的样子。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是什么心性,有何嗜好,有何需求。 好像,这个孩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没有任何需求。 人们对他的了解,止步于十一岁那年杀入祥兴堂时,面对横飞的残肢,残缺的尸体,满地的鲜血,少年目光淡然,面无表情。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甚至连本分杀气,都不屑显露出来。 没有半分杀气的杀伐果断,才更可怕。 谁都知道,任平生的剑道修为,还远远不是强大武馆那个黑衣老者的对手。但黑衣老者,也就祝家破那一天,曾追着猎人父子打了几条街,搅得整个上河寨飞沙走石,烟尘漫天。 昙花一现之后,只剩长夜。 这两年,黑衣老者一如当初深居九井山庄的漫长岁月,籍籍无名,寂寂无声。一心只是广纳门徒,传授功夫。 现在甚至功夫也不亲自传授了,初入门的学生,都是几名嫡传弟子代教。 黑衣老者的嫡传弟子,以祝田蛟为首,另有祝田蛟的表亲辛曜;另外一个,则是黑衣老者亲自挑选的。这第三名弟子,原本不是武馆的学生,只是个流落到上河寨行乞求活的孤儿。 数年前,不归山上,曾有一次蛟息暴盛,据说那一场蛟息狂颰,直奔天穹而去,离天三尺而力竭。 饕鬄恶蛟,尽管已被禁锢于不归山下,与天叫战之心,依然不息。 囚徒之戾,徒劳而已。但对于这片平原而言,却引发了一连串的天灾。狂风暴雪之后,又是连续数月的雷霆暴雨,山洪暴发。 那名流浪孤儿的家人,就是在那一场天灾之中,悉数死于汹涌而至的泥石流。 孤儿流浪几年,从不肯与人提起自己的姓名。甚至身上的衣服穿戴,不是路边捡的,就是百家馈赠。原来家中的任何物事,早已尽数丢弃,包括姓名。 贾半聪收留孤儿之后,赐名为李无衣。贾半聪没让这名小弟子随己姓,说是李姓人多,去哪都不会太孤独。 李无衣,今年十二岁,是强大武馆之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个孩子。平时除了师傅,跟谁都不会有半句言语。即使是对两位师兄,也只是谨遵师训,作揖为礼;却不会出言寒暄半句。 所以在武馆中,除了贾半聪,也没人知道李无衣的武道修为的进展快慢,境界如何。 小师弟既然不肯说话,代师教拳的重担,自然就都落到了祝田蛟和辛曜二人身上。 铁匠铺,任平生,强大武馆。 在很多人眼中,这是维持上河寨市道平衡的三大势力。尽管任平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匠铺弟子;但在有心人眼中,他仍然是一个不得不独立看待的存在。 无论哪个世界,从不缺少有心人。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一章 冰天雪岭马啸风 绝顶星河转,危巅日月通。 星河流转,还能看到熠熠闪光,多少有点灵动之气。而不归山的雪峰之上,便只有皑皑白雪,啸啸狂风;巍巍万仞之高,茫茫千里之远,毫无生机。 此时不归山西北坡的茫茫雪岭之上,却有一队兵马,黑甲黑盔,连那驮运物资兵器的马匹,也都是黑色居多。 原本锃亮生光的铁甲,在峥嵘崖壁,怒号风雪之中,黯淡失色。 这是一队骑兵,兵甲精良,人强马壮;但自从越过不归山雪线以来,历时半月,千余人马,如今只剩五百精壮,折损过半。战马损失更大,还活着的不过二三百匹,而且早已不能供人骑乘,只能驮运物资。 登山的行程将近一半,剩下的这二三百匹战马,估计也撑不了几天了。 行进的队伍,三五扎堆,但依稀行列有序。前方领队的将军,仍然骑着高头大马,面色冷峻。九境的巅峰武夫常一问,尽管明知这座大山,非人力所能征服,却一脸肃杀之气,丝毫不减。 队伍的殿后之人,则是一个道人装束的阵符师,面无表情,胯下的战马,也只是机械地随着前面军士的步伐,在雪山上艰难行进。 刚刚突破练气士六境的阵符师荀真,从袖笼里不断取出风辟符,祭出阵阵符胆灵气。面对凛冽的风雪天威,那阵阵辟风灵气,难免显得杯水车薪了。 毕竟荀真精于符道,那一张张的黄纸符箓,凝聚了符师三年多的心血,品秩极高。符胆灵气一旦爆出,就能在军队后头,生出一道蔽风屏障。 那万年蛟息之强,以荀真百年修为祭出的符道之力,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而已。那道蔽风屏障,大多一闪而没,碎散在狂风暴雪之中。 作为巅峰武夫的将军,一身钢筋铁骨,自是不惧风雪凌厉;荀真那淬炼百年的炉鼎皮囊,也足以承受这翻风雪洗礼。 但队伍中那些二三境的道修或者武夫兵士,则大多不堪忍受。半月以来,死伤过半;这还是因为军中二人,日夜轮流施展辟风之术,呵护备至之功。否则,若放任人人听天由命,如今能剩下的,恐怕就是不足百人了,而不是如今这般规模,还足以凑齐一整个军团。 除了荀真之外,另一个能施展辟风之术的人,则是当前军中一名新任的十夫长。且这个十夫长,还是破格升任的,此人武道同修,武夫和道修境界,都是二境。 一个二境的修士,便能施展辟风之术,这放在太一道门之中,是很逆天的存在。 只不过,这人的辟风之术,靠的却不是道术修为,而是手中一件极其罕见的法宝,紫杉杖。 这名十夫长的来历,说来蹊跷。三个月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负重伤,苟延残喘来到青苹州落马城中,剩半条命直闯护教骑兵西京军团的临时驻地。 那少年自称来自数百里外的不归山上,姓祝,名田蛟,说有重要军情,需面见主将禀报。 当时首先得报此事的,便是阵符师荀真。由于主将外出,荀真便亲自接见了这位叫祝田蛟的少年。 少年见对方不是主将,支支吾吾,不肯以实情相告。但这都没什么,问题是,少年手中一根以厚棉布包裹严实的棍子,灵气浓郁,像荀真这种已经晋身上六境的练气士,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件罕有的仙家法宝。 阵符师看这少年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炽热。 那少年的性情,倒也极其坚韧,即便是在荀真施展各种神通,死死逼问之下,他也只是道出此次之所以独闯军营的目的,是欲禀报悲天剑的下落。 原来少年的一身伤势,便是硬闯蛟息,逆风攀下不归山的途中积攒下来的。他能活着下得山来,所依仗者,便是手中的这根辟风法宝紫杉杖, 紫杉杖,太一道门的无上法宝;整个玄黄天下,仅有五根。鸿蒙山留存三根,北荒城曾获鸿蒙山馈赠一根;另一根,本来是西乔山宗门的镇山之宝,二百多年前,被一位宗门弟子盗走,从此不知所踪。 祝田蛟手中这根紫杉杖的来历,不言而喻。 少年既然肯冒死下山禀报军情,且公然随身携带仙家豪门西乔山遗失的一件重要法宝;其所求必然非同寻常。 事关悲天剑的下落,荀真当然不敢怠慢视之。时值春夏之交,距离初次出兵,率领西京骑兵军团,屠灭甘凉州边陲的李家庄,已经过去三年。 三年来,西京军团的骑兵和斥候,几乎走遍了玄黄天下南部的半幅江山,始终寻不着关于悲天剑的一丝一毫线索。 骑兵军团和鸿蒙山行者王璟,也经常以传信飞剑互通信息。王璟联合各处山头的太一道家宗门,在整片北边版图,三年来也是一无所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如今眼见就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机,然而此番机缘,竟全系于这个已经半死的束发少年身上。 荀真尽管眼馋少年手中的法宝,却也不敢过分逼迫。他一面令随队军医,对少年悉心调治,令其尽快恢复,一面飞剑传信,向外出公干的主将常一问急报。 常一问得信火速回城,见了那仍在治疗中的报信少年;两人就此在主将营帐之中,闭门谢客,密谈数日。那几天,军中一切事务,全权交由阵符师荀真独力处置。 所以祝田蛟与主将交谈的内容,荀真也不得而知。 但主将大营重新开门之日,常一问即令荀真火速召回分布各地的精兵斥候,限令所有人无论远近,一律三个月内赶回落马城中候命。 骑兵军团是夏末初秋之际集结完毕,拔营而出。彼时军中士气高涨,装备精良,何等威武。铁骑飒沓如流星,小半州的路程,旬日即至。 没想到,一登上这白雪皑皑的不归山,便如同泥牛入海,任你通天的本事,都使不出半分。眼睁睁看着兵士军马,一批批在行进中溘然长逝。 这些军士牺牲之时,甚至都看不出是死了,同僚只是见他们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寂然不动了。然后瞬息之间,就化为一具冰冷僵硬的雕像。同伴走出几步,再回首看时,就连那僵硬的雕像都已不见,只剩一堆略微凸起的积雪。 战士踏雪,战马啸风,每一步,都有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步。抬头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也不知峰顶还有多远。 据那个冒死闯营报信的新丁十夫长说,现在走的,是登顶不归山最佳的线路,此处的峰顶,名为无仞峰。 无仞之峰,已高逾万仞! “咱们这次,估计是要被那个姓祝的小子团灭了。”一名贵为百夫长的将领,一边艰难拔步,一边与身旁的副将嘟哝道。 副将喘着粗气道,“早知如此,当初他闯营时,就该令当值哨兵,不分青红皂白给斩了再说。” 百夫长道:“可这小子精得很咧,那残破不堪的衣裳上,血书‘悲天’二字。这两个字,当下军中,已是尽人皆知。即便是死了,很多隐情,也无从掩盖。还落得个贻误军机,草菅人命之罪。” 副将望了眼风雪茫茫的前方,“但愿那小子说的都是真话;否则,若真是两个军团,都失陷于这片雪山绝境之中,身死之前,咱好歹把那个不知算二境武夫还是二境修士的害人精,给先做了。” 进入雪线之前,主将常一问,曾召集十多位百夫长,到主将营中议事。当时的营中,唯一一个百夫长以下的军将,就是那个名为祝田蛟的十夫长。 年纪轻轻的十夫长向众人信誓旦旦道,“以我这一趟下山的经验判断,越过雪线之后,能支撑半月行程的军士,只要保持心境平稳,补给充足,就能活到登顶无仞峰。” 所以当时主将给出的命令是,“过雪线十五天后,只要剩下的军士超过300人,就坚持登顶,翻过无仞峰,突袭思安寨。” 不归山雪线之下,早已远离人烟,除了有飞剑传信手段的阵符师荀真和主将常一问,再无人能外传消息。所以此处议事,主将已经无需隐瞒此次出征的路线行程。 甚至这一番言语,无疑也透露了敌方的大致实力。 百夫长回头望向山下,那遮天蔽日的凶猛蛟息,夹带源源不断的鹅毛雪片,扑面而来。不归山的雪,竟都是从下往上飞的! “那小子,说的多半是真的。”百夫长道,“他之前下山,独自一人逆风而行,那情势,比之当下,要凶险百倍。” 副将目光悠远,“嗯,但愿此行,等着咱们的,真是那一份百世难逢的功业富贵,而不是一处连入土为安都可以免了的葬身之地。” 百夫长从山下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副将道:“我倒是更加期待,鸿蒙山能为此战,赠我一番改换门庭的大道机缘。能进入鸿蒙山半山道观修行,这半生戎马,就都不算白忙活了。” 副将摇摇头道:“鸿蒙山真那么容易上去,那咱们的阵符师,若能活着回去,岂不是便要登上山顶神殿;成为那行者王璟一般,天下道修,都要顶礼膜拜的无上仙师?” 百夫长笑道:“普天之下,就那么一把悲天剑;这还真不能说容易。就算那悲天剑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不是随便来个阿谁,都能轮上这份差事的。”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倒觉得漫天风雪之中,渐生了一丝丝暖意。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支三五扎堆,在雪山上艰难行进的奇特军旅;不知不觉又挨过了十多天。 果然一如那个十夫长说的,熬过了半月的人,死伤已经甚少。十多天来也就死了二十多人,然而马匹的折损,则是越来越大。如今剩下的,只有百余骑了,都是清一色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 连主将常一问和阵符师荀真的坐骑,也已经加入马队,驮运物资。 祝田蛟见此境况,不禁暗暗叹息,“难怪不归山盘地之中,从来不见马匹。” 行程过半,这百十匹冠绝天下的汗血宝马,能支撑至此已经殊为不易。登顶之时,也不知还能剩下几匹。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二章 不祥之兆 雪山上的这队兵士,如今人人负重;因为剩下的马屁,驮的都是兵士们的盔甲兵器。 钢盔铁甲穿戴在身上,只有更重更冷。所以境界较低,御寒能力较弱的兵士,早已经脱下盔甲,裹上厚厚的棉衣皮裤。 到最后一匹战马,终于也冻死在冰雪之中的是时候,头顶上终于出现了一条清晰的冰雪山脊,高挂天穹。将士们欢呼雀跃。 望山跑死马,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毕竟是看到了希望。只要翻过那道山脊,就是那片宛若世外桃源的不归山盘地了。 这一带的山坡较为平缓,队伍觅了块避风之处,就地扎营休息。 常一问召集所以百夫长以上的将领,加上阵符师和祝田蛟到主将营中议事。 首先估计了一下路程,应在七八天左右就能登顶。而翻过顶峰之后,下山去往盘地的路途,则要容易得多;以护教骑兵将士的强劲体魄,应该两天内即可到达山脚下的思安河源头。 至于到了平原之后,如何用兵,如何出战,如何确保滴水不漏,鸡犬不留,则需要好一番计较了。此次召集全部主将,目的也是希望人人献计献策。 往日扎好营帐之后,将士们都会赶紧躲在营帐中,默默啃食干粮,相拥取暖。但今日的驻地中,全军将士,都一改往日的疲颓姿态;纷纷走出营帐,互相扎堆喝酒聊天。 尽管能带到此处的酒,已经很少。每人一小口一小口呡着,依然其乐无穷。 人人都十分放松的时候,营地中竟乐极生悲。一道白影突然从皑皑雪地中闪出,四脚奔突,快如闪电,瞬息间便穿过四处扎堆的人群。 只听闻一一连串的哀嚎惨叫,从众人耳边掠过,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那道白影口中,已经叼着一个受伤的黑衣战士,飞奔而去,没入坡下的暮霭雪地之中。 甚至都没有人能看清,那家伙到底是怎样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伤了一名至少二境的修士或武夫,而且还如同老鹰捉小鸡似的,叼着那伤兵瞬息逃离。 兵士们只隐约看得出那白影的身形个头,都像只白熊。 那受伤兵士的惨叫声,也随着哪只白熊的消失而渐渐止歇。只见无数黑衣布片,随着凛冽的蛟息从坡下的暮霭中吹上高空,飘飘扬扬,越过了无仞峰顶那一线山脊。 想必那个兵士的尸体,也像他的衣裳棉袄一样,已经被撕成碎片。 ~~~~ 莽莽西岭群山,在沉沉雾霭之中,青山如黛,显得尤其连绵壮阔。西岭白猿蹲坐在自家洞口,双眸深沉,望着远处的雪山。 他应该是有点想念那对猎人父子了。 那个少年,三年前无意中竟横夺自己拼着老命猎到的雅疆妖丹。接着就被自己从南头岭一路追到了天堂顶。然后,那少年纵身跳崖,满以为得计脱身而去,想不到终于还是在崖下落入了自己的指掌之中。 却不巧得很,那少年竟是救命恩公之子。 那颗千年一遇的妖丹,就这样成了便宜的见面礼。 心口真疼,现在还疼。 可疼的,还远不止心口。给那小子喂剑,剑剑到肉啊。每次见面,自己基本上就是熬着等说再见。 可这一年多来,真的不怎么见了,却又难免老想起他来。 这小子,也快十五岁了;铁匠铺的卖身契,也到期了吧。闲下来了,他会不会来这旧时洞中,住上一段时日? 麝丹果树的位置,任平生早已经带大白去过。所以这两年的麝丹果,都是大白独享。 那边断崖,原本大白是无法攀登的。任平生去年来过一次,觉得自己先前住的那山崖洞府,比大白现在的居处,更加藏风聚水,灵气丰沛。对于大白这样的精怪妖修而言,裨益不小。 那一次,任平生寥寥数剑,整面山崖,顿时落石隆隆,烟尘滚滚;那震天的动静,惊得大白连忙从前山赶过去查看。 结果大白到了崖边,就发现少年跟前的断崖上,竟然生生劈出了一条崭新的栈道,从东面缓坡,直通那崖壁岩洞处。大白从此有了一处修炼行宫。 今年的麝丹果长得尤其不错,数量多不说,还个大色鲜,口感极好。每次摘下一批,大白都要在那崖壁“行宫”的小水潭中保鲜储存,每天掰着手指头吃上几个。 可每次都等到眼看再多存一天,麝丹果就要坏掉,依然不见那小子来分一杯羹。 今年最后采摘储存的一批麝丹果,前天也已经告罄。大白顿时就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吃什么都不得劲。 悠然出神之中,大白仰头望向沉沉的暮色,便看见缓缓飘动的天云之下,几个小黑点飘飘摇摇,随风而来。 大白看得有趣,就紧紧盯着那几个小黑点。其中一个,在气流中打着旋,时高时低,最终陷入山坡隔断的沉降气流中,加速下落。 大白终于看清,原来那是一块黑色布片。 无巧不成书,那黑色布片,竟然就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株树梢上。 茫茫西岭中,除了猎人父子带来的,几曾出现过人间的物事。大白好奇心起,几个起落,就从树梢上把那布片摘了下来。 大白脸色突然阴沉起来。 好熟悉的气息! 很多年前,它曾尝试翻越无仞峰,到不归山下的广袤世界去施展拳脚。 然而,刚攀到无仞峰顶,就遇到了哪只本事通天的雪熊。平心而论,那雪熊并不见得是自己的对手。但白猿本就不善御寒,攀上无仞峰顶,一条命已经去了三成;加上那是对方的老巢,天时地利,都不己予。 三五回合之后,大白就身受重伤,滚落山崖。 恰巧那一次,也是猎人任强唯一一次尝试从无仞峰登山,结果登山没成,却救了白猿一命。 如今这随风飘来的布片之上,带着那雪熊腥臭的口气,极其浓郁。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血腥味,人类的血腥味! 大白眉头紧锁,隐隐约约中,它感觉这布片的出现,是某种极其可怕的不祥之兆。 大白再次抬头望天,天高风急;剩下的小黑点,变得更加细微,加速往山外的平原方向飘去。 它突然把那布片紧紧拽在手中,起身拔步,化作一道白影,沿着山脊,朝南头岭的方向飞奔而去。 ~~~~ 上河寨铁匠铺中,没有了徒弟的袁大锤,每日除了闷声不吭地打铁研磨,就是找来卖卦道人亦真,喝酒斗口,乐此不疲。 这会刚刚收工不久,两人对面而坐的酒桌上,又已经是鏖战正浓,你死我活的一番景象。 袁大锤一仰头,碗底朝天;亦真也不甘示弱,在双唇之前斜倾酒碗,满满的一碗酒水凝成一线入口,瞬息见底。 铁匠给自己满上一碗,却没有便喝,“喝老子的酒,你倒是快的很。” 亦真一抹嘴唇,“哎,这里的酒,尽管有辱我仙家风范,人间斯文,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真他妈难喝。” 袁大锤气极,“算卦又不准,有本事你挣一顿买酒钱出来。” 亦真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讲清楚,我那一卦算不准了?要不是老子视钱财如粪土,不甘为那五斗米折腰,说实话,我的卦,开个千金难求的价码,来的人也一样要踩破门槛。” “这一卦,我估计就不会准。”袁大锤慢条斯理道。 亦真把空酒碗往桌上一放,随即满上,“打赌?谁赢谁喝。” 袁大锤端坐不动,“别拿我的酒赌。要赌,就赌买酒。” 亦真被他激得来了劲,大袖一挥道:“买什么酒,要赌,就赌大点;谁输了,谁负责去山顶偷一坛那酒鬼的私藏出来。” 这确实有点大了,袁大锤左右看了一眼,神色谨慎,“你确定要赌这个?我不是怕啊,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那一道道天雷打在你的脑壳上,老子心口也疼。” 亦真一脸坚定,“怕什么,反正到时偷酒的,肯定不是我。” 袁大锤那戟须方脸上嵌着的一对小眼珠,转了几转,这粗豪汉子,跟那本该看着一表斯文的卖卦道人,简直是换了副脾性。 “咋滴,不敢了?”亦真步步紧逼道。 “有啥不敢的,赌就赌!”袁大锤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我就是觉得那说法不好听而已。喝酒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呢……有辱斯文。” 亦真眉开眼笑,“打铁佬的斯文,活这么多年,我算是见识过了……” 道人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袁大锤闭口不言,面色凝重起来。 两人都在同一瞬间,感应到了上空飘来的一缕微弱气息。 雪熊的腥臊味,战士杀伐气息! 亦真伸开手掌,凭空一抹;身前满满的一碗酒水,瞬间化作水雾,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薄雾屏障。 屏障中,显出一片雪山缓坡处,军帐朵朵,黑衣军士三五扎堆喝酒的景象。从那缓坡往下三四里地的山崖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骨,衣衫早已化作碎布。 一只雪熊蹲在尸骨旁,慢慢啃食剩余的皮肉。 袁大锤从薄雾屏障中收回眼神,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麻的头皮,“咱们,能做些什么不?” 亦真收起那掌观千里的神通,“啥也做不了,无犯仙家,不扰红尘,这是规矩。” 袁大锤气愤莫名,“我说,当初老大跟人定下这种狗屁规矩的时候,是不是脑壳里有坑!” 亦真叹口气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不单是规矩,也是天道。违了规矩,还好说,不过是一人得失;违了天道,就是天灾人祸了。” 袁大锤负气不言,端起桌上仅剩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亦真突然双眸一亮,说道:“不杀仙,不杀人,但是,却可以找头妖怪来揍一顿。有兴趣没?” 袁大锤神情落寞,“揍锤子,有卵用。” 亦真悄声道:“当年,咱们老大有位故交,如今就蛰伏在不归山下。” 袁大锤倏然立身站起,一拍桌子,“走!” “那就走。” 苍茫暮色之中,一黑一白两道长虹,自铁匠铺升天而起,略过平原山岭,直挂东南玉垚峰山脊,去往天外。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三章 少年柔弱,亦当负重远行 上河寨有了乡规民约,订立了商贸规矩之后,乡正大人的日常,就变得空闲了许多。最近,陈木酋几乎是一离开衙门就往铁匠铺钻。 今天有件比较麻烦的乡民讼事,拖得晚了些,回到铁匠铺的时候,已经暮霭沉沉。 陈木酋一进门,就看见餐桌上杯盘狼藉,整间铺子,酒气弥漫。 “挨,又是跟那个神叨叨的家伙斗酒。”陈木酋摇摇头,喃喃自语,“怎么醉得越来越快了,这么早就不见了人影。” 他估摸着,师傅肯定是酊酩大醉之后,回自己房中呼呼大睡去了。 看来,这铁匠铺中;自从小师弟一走,没自己照看着些,还真不行。 陈木酋一边收拾着狼藉的餐桌,一边心下暗暗打算;乡正衙门的事务,眼看着都走上正轨了,该找个人接班了。 在他心目中,乡正衙门府邸再宽敞,装帧再奢华,于己而言都是逆旅;铁匠铺再寒碜,活儿再粗糙,那都是自己的家。 ~~~~ 任平生从铁匠铺回到家中,已经好几天了。他原本还想继续跟师傅学练磨剑之道,但袁大锤是个死脑筋,说好三年就三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到了时日,即令任平生卷铺盖滚蛋。 而大师兄陈木酋,却可以随时返回铁匠铺中,帮忙也好,为徒也行。 任平生离开的那天,心中很愤愤不平。人比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出乎意料的是,大师兄跟随师傅那么多年,都不曾有幸一睹为快的“半天墨”磨剑石,居然直接送给了任平生。 想到此节,少年稍感欣慰了些。 这几天每日练剑,教剑,登山,磨剑。教剑是协助父亲,给学堂挑出来那几个拔尖的剑术苗子,轮番喂剑或示范。 登山,则还是原来那一支登山队。跟随任平生练剑的那几个剑术苗子中,当然也是以几个登山队员为主。 近两年来,赤髯峰的剃刀石,石驼山的驼峰石,这支登山队都已先后征服,并有很多次越过目标数百丈。 西北无仞峰,东南玉垚峰,都已经登顶几次了。只不过每次登顶,只是足踏山脊,便即回程。 山脊上那迎面扑来的蛟息,摧枯拉朽,非人力所能抗衡。 倦鸟稀疏归巢,牧童骑牛过巷;莘莘学子,也背了书箱离了学堂。 已经长得玉树临风,倜傥才俊的任常继他们几个,还缠着任平生,想再喂两剑。 却被大师兄摇手拒绝了。“一口能吃成个胖子吗?剑心剑意的淬炼,不在学剑之时,而是在你每日每时,坐卧行走,举手投足之中。” 师弟们深以为然,便要告辞回家,只不过才一拱手,告辞的言语,即被一阵震天动地的啸声打断了。 那啸声,不知是什么怪物发出,震得固若金汤的学堂门墙瓦檐,尘灰簌簌扑落。 南头岭闹妖的事,已经过去三年多,但那恐怖的阴影,并没有在族人的心头完全散去。此时再生怪异,众人脸色大变,惊疑万状。 任平生笑笑道:“别慌,一个老朋友,带你们去见识一下如何?但是不要跟族人说,就说我们几个,降妖除魔去了。回来大家都有面子。” 任重道神色谨慎道:“就凭我们几个?”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要不,你别去?” 一有人发怂,其他师弟便趁机嘘声四起。结果任重道咬了咬牙,“去就去,谁怕谁。” 说实话,除了任平生,其实所有人心中,跟任重道是一般的怂。这种事,哪能逞英雄啊!只不过连自己嘘过的人发狠去了,便都只好忐忐忑忑跟着。 好在有大师兄走在前面,一路吹着口哨,还真像是去会一位老友似的。 刚刚走出村后,进入丘陵,便有一个身影,如飞追了上来,正是猎人任强。 “爹,你也去?”这其实不算很出乎任平生意料之外。 “嗯,我和你们去看看。”猎人看了看那几个惊疑不定的追随者,暗暗叹气。儿子毕竟是儿子,少年心性,并未泯灭。 不入村寨,不扰人畜,这是猎人与大白之间的约法三章。所以西岭白猿,只是走到了丘陵边缘的山上,发啸声为号。 一行七人,刚刚走上第一道山梁,便看见一头体型庞大,如同小山般的白毛怪物,蹲坐在山道正中,吼吼呼气。 吓得任重道几个,又往后面缩了一缩。 却看见猎人和任平生直直迎了过去,众人只得硬着头皮,步履僵硬地跟着;与前面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中又拉开了许多。 猎人还没来得及出言招呼,任平生已经一步蹦出数丈,到了白猿跟前。 这家伙,还是那般高大,自己怎么还没长到跟它的大腿一般高矮!任平生直直蹦高,在大白脑壳上重重拍了一记。 大白一缩脖子,却在他下落之际,伸手接住了。一挥长臂,把任平生远远抛了出去。 走在后面的任常继他们,见大师兄照面一合,就被那怪物远远抛出,往自己这边掷来;心下大震。 任常继和任重道,芽崽三个,不约而同地往前高举双手。三人都是一般心思,接了师兄就跑。 而虎子胆小一些,竟直接往后退了几步,几欲转身狂奔逃命。 连大师兄都接不住对方一个照面,自己留着这里,不是送死是什么。 眼看任平生凌空到了跟前,却滴溜溜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上。想接人的和想逃跑的,都松了口气。 “跑吧老师,大师兄。打不过的。”虎子颤声喊道。 只不过,猎人和任平生都没理他。大师兄还是一蹦数丈,又到了白猿身前;还是那般贱兮兮的,蹦到高处,往白猿脑壳上又是一记。 然后,又被白猿掷了回来。 再蹦上去的时候,白猿却不掷他了,把任平生挟在腋下,白影一闪,蹿上一棵参天古树;伸出另一条毛绒绒的长臂,在树枝上一荡就是十数丈远,飞身到了另一株树上。 如此摆荡几下,众人眼前,瞬息间就失去了白猿和任平生的身影;只剩下一人一畜的大呼小叫,远远传来。 “他们是在玩儿吧,那有这样打架的?”芽崽一脸茫然道。 “莫不是,大师兄就这样给它捉了去?”虎子道,心中依然难安。 任常继和任重道相看一眼,见教习老师在前面,只是摇头叹气;两人便不动声色了。一开始时,那白猿的形象,实在太过骇人;如今再一细想刚才情状,大师兄显然就是在跟它玩儿的。 也就是喘几口气的功夫,白猿的吼声,由远而近。那道小山似的白影,又再从一棵棵的大树间飞荡而来;几下起落,就回到原来蹲坐的路中。 白猿把任平生放下,大气不喘;而那只刚才挟着任平生的大手,却直直向猎人伸了出来。白猿摊开手掌,众人便见到它一直攥手中的,是一块黑色布片。布片上,隐约还有些血迹。 布料经纬严密,质料精细。 这并非不归山上,该有的布料! 白猿指指布料,指指无仞峰的方向,也指了指上空,在暮色中飘荡的风云。 猎人默然接过布片,神情复杂,却只微微叹了口气。对白猿挥挥手道:“谢谢,回去吧。我们的事,你别参合。无论以后如何,都不要惹那些人。” 任常继率先迈步,走到了教习身边。惊恐之后,突然发现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头大妖,他不愿错过。 几个师弟,也跟着走了过来;很想伸手往白猿身上摸捏几把,却又不敢。众人只顾看着眼前的白猿,全没注意到此时老师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片阴云。 任平生见了那块布片,听着父亲奇怪的言语,也知道事有蹊跷,却不便当场开口询问。 大白屈身下来,伸开蒲扇大手,拍了拍任平生细小的肩膀,再指了指西岭的方向。然后,大白飞身上树,一闪而没。 回村的路上,猎人对任常继简捷交代道,“马上回去,叫你爷爷,召集所有村民,当即到学堂中议事。全寨的成年人,都必须到场。” “还有,此次议事,只能是成年人参与,十八岁以下的,一律不得出席。” “除了你们几个。”猎人最后补充道。 任常继见老师如此交代,知道事情紧急,也不敢细问缘由,会同三位师弟,飞奔回寨。 “爹,这次,是不是整个思安寨任家一族,都有危险?”当山道上只剩下父子二人,任平生问道。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猎人没有直接答话,看了眼远处山下,村寨中燃起的星星灯火,“平生,如果现在,为了留存任家的一份血脉,让你带上几个师弟,冒死闯下不归山;能做到不?” 少年望着父亲的脸色,欲言又止。他本想问,为何父亲不能一起下山。但想想几次分别登顶无仞峰和玉垚峰的遭遇,那足以撕裂一切的狂暴蛟息,便没有再提。 沉吟了一会,任平生问道:“爹,若我们都走了,你们留下的,还有机会吗?” 任强叹了口气,“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们至少有机会一战。” 他从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儿子,“但是,你们要面对的,是几乎十死无生的雪山蛟息。唯一的战斗,就是在绝境中求活。那种境况,要比死战中求活,艰难百倍。这一次,爹不能陪你了。我的使命,到你这里,就算完成了。而你的,还任重而道远。”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四章 我跟师父,才是一样的人 “可是,二师父不是说过,三年内,那蛟息会消停数天?如今三年之期,也快到了;也许有点机会。” 迄今为止,任平生依然认为,袁大锤是自己的大师父,所以自然而然的,就把亦真称为二师父了。 “等不及了。”猎人道,“就算真那么凑巧,碰上了;到了山下,满天下的人,都会追杀你。那些人,比不归山上的琅上道师,哪怕是强大武馆的贾半聪,又何止厉害百倍千倍。你觉得,我这把老骨头,有机会?” “所以,我最大的机会,就是留在山上。” “那,为什么我不能留在山上?”少年眼中,有了晶莹闪光;但长这么大,他从无哭闹的习惯。 “因为如果你在,我们的战斗,只会更加惨烈;死伤,也会更惨重。大家都毫无机会。” “因为这把剑?”任平生问道。 “是的,这把剑,是我们任家,推不掉的使命;也是我们猎人家,世世代代,都解不开的诅咒。你就算把他丢弃于荒山野岭,从此远遁世外,别人一样会循着那道细微的剑气,找到你,或者你子孙的身上,置之死地而后快。” 父亲伸出大手,抚着少年的满头黑发,“所以,我们的祖祖辈辈,一直希望能有那么一代子孙,能把这份诅咒,彻底解开。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五百年来,唯一一个能把铁剑,从迎圣桥望柱中拔出来的人。当年一位老神仙,帮助思安寨建了那座桥,就是为了蕴藏这把剑的剑气。老神仙给我们猎人家的祖上,留下一道秘嘱:悲天十八剑的传人中,如果有人,能从石中拔出铁剑;此人,就是我们任家,万年守候的悲天剑主。” 任平生心头震撼不已,练剑三年有余,至此才知道这把破旧铁剑,原来就是古老传说中的悲天剑,跟这套悲天十八式剑法,竟有如此不为人知的惊天隐秘。 他不觉想起了二师父当年坐在桥头,讲述的那个关于不归山的神怪故事。 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不知从那问起。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道:“走吧,事关全寨老少的生死,不能误了今晚的议事。” 任强起身拔步,步履稳健,优胜往时。任平生本来心头沉重,却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衣裳一振,一片极其精纯的剑意,瞬间充斥周围的一方天地。 随之而生的,还有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 ~~~~ 雪山缓坡的营地中,遇袭的骚动余波未平。将士们正聚集在一起,看着白熊消失的方向,惊疑不定。忽然又见一道黑影,划过缓坡雪原,宛若惊鸿一闪,去往坡下。 待那黑影也消失不见时,远处一道剑光升天而起,划出一道长虹,又复隐没于地。那剑光几起几落,一次比一次迅猛快捷,发出的剑气,愈加凌厉。 剑光起落之中,一声声野兽的啸叫,震天动地。缓坡上的兵士,一颗心全提到了嗓子眼上,却不知坡下战况,到底孰优孰劣。 好在也就半柱香的功夫,野兽的啸叫声和那道划破暮霭的剑光,都一起归于寂没。山边极目之处,出现的是一道黑影。依然疾如惊鸿,一闪而至。 那黑影站定身形,众人才看清,是个一身戎装,盔甲俱全的军将。那军将手中,拎着一张巨大的白熊毛皮,剥得十分完整。 数百兵士,顿时欢呼震天。 “见过袁屯正。”现场也有一些十夫长和士兵,纷纷向那位军将行礼致敬;显然是这位屯正的部属。 那个被称为袁屯正的军将,丢下手中鲜血淋漓的熊皮,向一位随军医师吩咐道:“把这皮毛处理一下,给缺少衣物的士兵。” 军医连忙领命,收拾了毛皮,正要道谢,却见那袁屯正拔步如风,又匆匆走入主将大帐之中。 一命换一命,干净利落,原本有些阴沉低落的士气,便瞬息间恢复如初,甚至尤胜往时。喝酒聊天之际,就多了很多关于那位袁屯正的话题。 “刘三,听说,你们军团的这位屯正,是位剑修?”一个高大军士在问身边的年轻同僚。 那位叫刘三的年轻军士,一脸得色,“岂止是剑修,咱们袁屯正自从离开宗门,下山游历,再从军护教,那把名为‘青竹’的本命飞剑,可杀尽六境以下修士。” “那他老人家多少境了?” “当然是五境,以境压人,算什么本事。” 高大军士颇不以为然,“袁屯正那把飞剑,刚才算是见识了,的确厉害。但我们军团那位张屯正,虽然是六境武夫,光凭一双拳头,跟同境武夫,或者五境修士放对,可也没输过。” 刘三道:“你们张屯正武艺高强,大家都知道,就是人冷冰冰的,不像我们袁屯正,那么好说话。” “军人嘛,那叫铁血,懂不懂?” “好吧,铁血老丁,可我还是喜欢我们袁屯正。” 那个并称为老丁的高大军士,无意跟他纠结于此,便转移话题道:“你说,咱现在两个军团,就只剩下一个军团的人数了,到了不归山上,会不会就给合成了一个军团?” “那样也好啊,咱们就能天天一起喝酒了。” “如果是那样,你希望谁来当这屯正大人?” “当然还是我们袁屯正!” “跟你们这些牛鼻子,只能喝酒。” …… 主将营帐之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十多位将领,个个面色凝重。 “袁节,你刚刚小试牛刀,说是情况如何。”常一问在主座的方位,席地而坐,向刚刚进入帐中的袁屯正道。 西乔山的五境圆满修士袁节,没来得及坐下,便即说道:“此地蛟息,对中境以上的修士而言,威胁不大;只是这股妖风,却有极强的大道压胜。我以五境圆满的修为,刚才对战那只白熊,被生生压到了四境中停。” “只不过,本命剑的品秩,却并未随之降低;不知道其他人的法宝法器,是否如此。” 常一问默默点头,便直接转向了坐在末位的祝田蛟道:“田蛟,此事你怎么看?” 自从投奔护教骑兵,祝田蛟就一直受着这般超越了军阶的待遇,早已没了受宠若惊之感,“那头雪熊,既然能只身闯入军营,又伤人而去。其战力已经足以碾压思安寨那些剑客,当然,猎人父子除外。” 祝田蛟神色稍稍有些黯然,双眸之中,却是恨意大盛,“即便如此,那父子俩,也不可能匹敌一位四境修士。更何况,军中五境以上修士或者六境以上武夫,不下十位。” 荀真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谨慎,看了眼那个稚气未脱的十夫长,“你见过那父子俩用悲天剑?” 祝田蛟摇摇头:“关于悲天剑之事,都是从我爷爷匆忙留下的遗书中得知的。至于他们用的那把破旧铁剑,是不是悲天剑,我并不清楚。那铁剑看起来,拙劣异常,不像品秩太高的器物。甚至可以说,跟山野铁匠铸出来的刀剑,差不多。” …… ~~~~ 如豆昏灯下,粗茶淡饭香。 贾半聪和小弟子李无衣的日常,一向如此简单。李无衣也是只有这时候,才能让人看出来,他还有副孩子的脸孔。 “师父,大师兄不见快半年了,你说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道。 贾半聪细嚼慢咽着,跟徒弟说话,则必然停下碗筷。“无衣啊,你大师兄,估计是下山去了;他要是能活着回来,咱爷俩,恐怕就得换个地方了。” 李无衣一脸惊愕,“师父,你是说大师兄会下不归山?可大师兄一直很听你的话啊,怎么会瞒着你下山去了?再说了,不归山是人能下去的吗!” 贾半聪道:“没有什么地方,是人去不了的。师父就是从山下上来的;只不过,都九死一生。下山的路,会更难走。要是你师兄能回来,你就知道了,再难走的路,只要有人走过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走。” “师父,那大师兄费那么大劲下山去,到底图个什么?” 贾半聪道:“你还小,有些事情,说了也不容易懂。” “师父,我就要十四岁了。”少年不满道,“可大师兄也是武馆的,为啥下山回来,就要让咱搬地方?” 贾半聪看了眼窗外的沉沉夜色,“嗯,这么说吧。为啥师父,一直让你不必和两位师兄走的太近?就是因为你小;人心,有时就像这窗外的黑夜一样,你看见黑色一片,以为就已经认清了黑夜;但那黑色里藏着什么,你不知道。” “师父,那你为啥不多收两个徒弟,收两个人心像白天的就好。” 贾半聪从窗外收回目光,对小弟子笑了笑,竟不知如何答话。 “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两个师兄?那你为什么还要收他们?” 贾半聪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师父只是穷苦惯了,跟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你跟他们,也不一样,所以,不要走得太近,反而会好些。” “嗯,我懂了,我跟师父,才是一样的人。” 师父看着眼前的清纯少年,目光慈爱,满含欣慰。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五章 背井离乡 天色微明,炊烟袅袅。思安寨中,一改往日清晨的沉静;除了杯盘交响,还有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唠叨,男人的谩骂,老人的叹气。 最让人听得心堵的,是女人带着哭腔,对男人啰里啰嗦的临别嘱咐。 整个思安寨,家家户户,都在绸缪一场别离。 还没什么人出屋,却已是个热闹的村庄。 一个少年的身影,从村口走了,进入无人的巷道中。 任平生面色阴沉,背上斜背着那把大纺锤似的铁剑,另外还有一个鼓鼓的大包袱,脚步寂寥。走过几家门口,几处小巷,便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等在巷口。 芽崽和任平生一般肥瘦,却还矮着一些,衣衫虽缝缝补补,却穿得很厚,包袱也比任平生的要大上一圈。 有好几个姐姐帮着收拾,就是不一样。 两个少年,并没什么言语,就走在了一起。与任平生不同的是,芽崽脸上,泪痕未干;行走中擦了好几次,估计这一路上,还有得擦。 走到行知学堂,有任常继,任重道,锦衣华服,仪态不凡;虎子,粗壮敦实,都背着不同的行李家当;肩头上都不轻。 任常继一脸坚毅,颇有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风范。虎子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如往常的没心没肺。倒是平时心思缜密,有自视甚高的任重道,一脸悲戚。 凄风苦雨少年郎,从此背井离家乡。 各家的大人,竟然都没有出来相送,任由少年独自出门。 其实,少年是从没见过凄风苦雨的;因为不归山的上空,蛟息凛冽,要么就是晴天朗日,要么就是乌云压顶,狂风暴雨。 只不过今日心绪,其实无需触景,就已经是那一番凄风苦雨的情调。 一行五人,都寂寂无言,穿过了村寨,走入后山丘陵之中。沿着丘陵往东南去,翻过几道峡谷山梁,就是高耸入云的不归山玉垚峰了。 中午时分,走在最后一道山梁上的时候,望着眼前的皑皑雪山,芽崽情不自禁的又哭了一场。也不知是想家,还是想哪几个对弟弟呵护备至的姐姐。 任重山心情本来就不好,芽崽一哭,更是心烦气躁,便骂了起来;只不过没骂几句,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扑簌而下。 任平生想要劝慰,也不知从何劝起,算了,任他们哭吧;免得一不小心,把自己也拖下水。 好在这时候,几声熟悉的呼啸,从身后传来。几人本来各怀各的愁苦心思,此时也不约而同地往身后看去。 依然是哪个庞大的白影,身形如飞,翻越山岭追来,片刻之间,就撵上了任平生他们。 大白。 这货没包袱,居然连根拔了一棵冬枣树。那海碗粗细的树干,估摸着有两丈高矮,树枝繁密,叶子早已掉光,却挂满成熟的冬枣。白猿把一整棵树扛在肩上,两只手也没闲着,一边提了一大串的山野芭蕉。 这行李,够壮观的。 大白冲着一脸阴沉的任平生,咧了咧嘴,丑模怪样。 任平生白了它一眼,仍是一脸阴沉。只不过哭得正欢那两个同伴,倒是止住了泪水。这是第二次近距离接触白猿,他们多少还有点戒心。 都是一副拉长的脸,个个苦大仇深,大白便觉得很无聊起来;不断用手上的芭蕉串往任平生身上捅着。 任平生起先是条件发射地躲了几下,见那憨货毫无罢手的意思;一生气直接蹦到了大白宽大的肩膀上,安然坐下。 这家伙的肩膀,长毛又厚又软,比以前骑过的水牛,可舒服多了。 芽崽看着有意思,也毛手毛脚地扯着长毛,往大白身上爬。白猿太高了,小山头似的,他没法像任平生一样蹦上来。 好一番折腾,芽崽才爬到大白的腰际。其他三人,则在后面紧紧跟着,静观其变。 果然,大白被那小子折腾得烦躁不已,把一只手中的芭蕉串往冬枣树上一挂,抓住芽崽的小身板就是往前一掷。 芽崽在空中打着滚,被掷出两三丈远,滚倒尘埃。好不容易坐起来时,一股被天地抛弃的孤苦伶仃,瞬间涌上心头,两手袖子轮番抹着双眼,又是一番大哭。 大家都不是懂得哄人的主,便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任常继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拉着芽崽的一边胳膊道:“走吧,也就是下山一趟,有啥大不了的。等闯荡出一番本事,什么时候想回来不行?说不定,那时你想把几个姐姐一起带下去,见识一番外面的花花世界,都不是什么难事。” 没想到一提姐姐,正触了芽崽的痛处,哭得更加厉害。 任平生坐在大白肩上,也到了芽崽前边,晃着双脚道:“芽崽,你那么多大姐,挑一个出来,嫁给大白做媳妇,我就劝它让你上来,行不?大白可会照顾人了,对自己媳妇,保管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好。当然不包括我。” 芽崽莫名地紧张起来,抹着眼泪,转过头来,上下打量——这小山头一样的家伙,自己那个姐姐架得住啊。遂不理任平生,继续赖在地上哭他的鼻子。 任平生低头道:“大白,你脚程快,这家伙要是还哭着不肯走,你按我说的位置跑快点,他家有六个姐姐,你挑最胖最大那个,抓了一起上路。” 他在大白肩上伸了个懒腰,“长路漫漫啊,给你自己弄个媳妇儿,就不那么闷了。” 大白本是开悟妖兽,跟猎人父子相处那么多年,那有不懂人语的道理。听任平生如此一提,倒也觉得此计大妙,立即放下手中的冬枣树和芭蕉串,便要转身而去,依计行事。 结果刚刚转身,毛绒绒的后脑勺上,就挨了任平生一记重重的阴招。 饶是如此,也吓得瘫坐地上的芽崽,一骨碌爬了起来,几下抹干眼泪,尽管还抽着鼻子,却径直走在了众人前面。 大白没来由挨了一记,摸摸后脑勺,只好重新捡起地上的家当,没精打采地跟着往前。 也不知是不是考虑到那家伙有几个姐姐的缘故,大白三两步撵上了芽崽,居然一伸手就把那小子提了起来,放到了自己另一边肩膀上。只不过那边扛着冬枣树,芽崽的屁股,只能坐在圆咕隆咚的树枝上了。 芽崽先是大惊失色,待到稳稳坐定,这才破涕为笑。却又突然间想起任平生先前的一番言语,连忙对大白澄清道:“我可没答应让姐姐做你媳妇啊,但是,要日后真是有缘,我姐姐出于自愿,那我当然也不会阻拦的。前提是,你从现在起,就得好好照顾她们的弟弟。” “唯一的一个弟弟。”芽崽觉得很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 大白转过头来,白了他两眼,寻思着要不要把这小子,再扔出去一回。 这么一搅和,大家对白猿最后那一丝戒心,都已消失无踪。任重道其实最先留意到,刚才任平生跟芽崽说话的时候,唇上已经长了两抹嫩须的虎子,狠狠地吞了好几下口水。 果不其然,气氛一融洽下来,虎子就迫不及待的挨到了大白身边,满脸堆笑,仰起头来对喊道:“芽崽,我咱们两家,倒是挺门当户对的咧。” 虎子其实明白得很,自己说的所谓门当户对,对芽崽他们家而言,已经抬举得很。 没想到已经坐在大白肩上的小子,一点没领情,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虎子,别以为我没发现你老是躲在巷口看我小姐姐的眼神,色咪咪的。大家都知道了,就你自己以为没人知道。” 虎子满脸涨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左右转头看着身边的两位师兄嚷道,“这小子,血口喷人啊。我有这么无聊吗?有吗?” 任常继与任重道,眼观鼻,鼻观心。 虎子见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万一两位师兄开口,反而不妙,便指着高高在上的芽崽接着嚷,“小子,你下来讲清楚,不带这么诬赖好人的。” 任重道看不下去,拍了拍他肩膀道:“算了算了,说句公道话,人家小不懂事,你个大小伙子了,还不懂?再说了,他下来你又能怎的?想做人家姐夫,还能先揍一顿小舅子不成?” 原来的二师兄,如今的三师兄一句公道话,语重心长,说得虎子无地自容。 任平生懒洋洋的坐在大白肩上,腰长脖子长,慢吞吞道:“虎子,给句实在话,你是不是真喜欢他们家美春姐;要实在不喜欢,还来得及啊。我帮写个条*子,让大白辛苦一趟给美春姐送过去,还你虎爷一身清白如何?” “要你多事……”虎子小声嘟哝道,简直生无可恋。 冬天的丘陵,草黄树枯,聊无生机。五个少年的沉闷旅途,却因为大白的加入,变得热闹了起来。 就是原本老成持重的任常继,也忍不住参与了他们这些无聊而俗气的话题。 虎子急于脱身,指着眼前的边坡道:“看,下了这道坡,穿过下面的峡谷,咱就该爬雪山了。” 结果被众人异口同声嘘了一道。 “虎子,你觉得这条路,咱哥几个谁没你熟?”任平生从头顶上撂下一句。 “我这不是提醒一下嘛,给大家提提精神。” “其实聊着美春姐,我们都挺精神的。这一下子说到爬山,又给你打回原形了。”任常继道。 话题一旦打断,再聊起来就少了兴致。下了边坡,任平生提议大家在峡谷中原地休整片刻。一是峡谷中有溪涧,正好把随身携带的水囊重新装满;二则大白那一堆行李,委实太过累赘。任平生把自己准备路上搭帐的棉布和绳子拿了出来,做了个简单的包袱。 另一边,四个师弟和大白一齐动手,把那满树的冬枣和两串芭蕉,一个个摘下来,全放到那帐布做成的大包袱中。 那包袱,也是壮观得很;哥几个任谁往身上一抗,都得拖地。只不过挂到大白肩上,还是小了,跟彪形大汉肩背上,挂个妇娘的小荷包似的。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六章 登山 雪山脚下的林地,因远离村寨,从来少人侵扰,比之南山一带丘陵,要更加苍郁茂盛。处处古木参天,也常有珍禽异兽出没。 若是任平生和大白撒开了跑,从山脚到不下两千丈高处的雪线,最多就是一炷香的功夫。但如今成群结队的,照顾所有人的脚力,那就只能按原先的计划行进了。 入黑前,在雪线之下的草甸宿营。 已进入山脚丛林,任平生便撒手把领队之责,交给了更像领队的任常继。然后交代一声:“今晚,我请各位吃黄猄汤,烤山羊。好好补一补,明天之后,可就没有新鲜的荤腥气了。” 任常继正要啰嗦两句,却见那少年大师兄,影子一晃,已经掠入林中,不见踪影。 “没道义啊,没道义。”坐在大白肩上的芽崽晃着双脚,摇头叹息,老气横秋。 话音刚落,一件更没道义的事,来得令他措手不及。大白一手抓住芽崽的腰腹提了起来,痒得小子哈哈直笑,说不出话来。只不过很快,就被大白轻轻放到了地上,松开大手。 芽崽正要抗议,只见那白毛怪物冲自己咧嘴一笑,丑怪之相,令人瞠目结舌。然后,一阵风起,眼前就消失了大白的踪影。 那家伙跃上树顶,荡入林中,丝毫没比任平生慢一丝半毫。 没办法,大白是仓促出行,初冬季节,野果本来就不好找,储备不足。一见任平生入林,便即想到自己也该再去寻点可以下口的东西。 剩下的一行四人,只好默默的披荆斩棘,缓缓前行。 袁师傅教的观气望脉之法,任平生揣摩习练,两年有余,虽始终没能明见天地气机,望气入道;但用在日常寻物狩猎,识别物性,捕捉禽兽气脉走向,却是如有神助。 他只是几下起落,从密林树梢间掠过,便通过气机流转的细微特征,远远辨出了一处荒草丛中,有一头牛犊大小的成年黄猄。 捕猎这类小兽,他早已不用弓箭陷阱,只手持一把一尺来长的小猎刀,飞身落在黄猄之前;猎物未及反应奔逃,已经被他手中的猎刀划过咽喉,直接就地放了血。 但山羊却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密林之中,更多的,是出现在千丈以上的草甸地带。任平生抓住黄猄的后腿,倒提起来,把血尽量放干,直至黄猄抽搐几下,彻底死透。 他把黄猄扛在肩上,便即飞身往山上掠去。 在这样的密林荒山之中,以几个师弟的剑术修为,毫无凶险。所以任平生情愿独来独往,不但自己开心,也能给大家筹备更多的食物。 茫茫雪山,都没下去过,没谁敢说自己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 当然,仅仅是为了果腹,他也不会专门去寻找难得的珍禽异兽,暴殄天物。 下午的阳光,在冬日里最为可贵,对人如此,对山野禽兽,其实也是一样的。任平生上到草甸,片刻之间,就循着气息找到了一个零散的小羊群;略微估计一下众人和大白的负重能力,他只猎了四头。 毕竟,大白也要背很多自己需要的东西。那憨货嘴贱,并不爱吃羊肉。 烤制过的羊肉,也会轻不少,在雪山之上,十天半月,都能嚼着吃。 草甸上,随处可见早已干透的零星枯树,都不大。任平生砍了一大堆,刚刚用山藤捆好,便看见大白又扛了无数长着各式野果的树枝,如同一颗移动的大树,从林中奔出。 这憨货还真是脑子有坑,却力大。任平生直接把一大捆干柴,四只山羊也扔在了大白扛着的果树枝杈中——多这一两百斤,不碍事。 他终于体会到了与大白同行的妙处。 ~~~~ 玉垚峰的万年积雪,很厚,却很稳,不易雪崩。当然,不容易崩的积雪,一旦崩起来,会更加可怕。 峰顶之上,凸起两个巨大的雪堆,被午后的阳光镀了一层金色,好像谁家小孩堆的两个雪人。 其中一个雪堆,突然爆开,毫无预兆。爆开的雪堆中,赫然有个一身黑衣的戟须大汉,盘腿而坐。 戟须大汉睁开双眼,转过头来,对着另一个依然完好的雪堆喊道:“卖卦的,该起来了。” 另一个雪堆应声爆开,现出身着八卦道袍的卖卦道人。亦真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怎么说话嗫,好歹我是老二。” “在徒弟那,我估计,他肯定还当我是老大。”袁大锤一脸得意。 亦真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道,“这事,回头收拾了那头妖物,我就跟徒儿讲清楚去。” 袁大锤瞪了他一眼,“他离上山还早咧,你敢把山上的事,往红尘里说?给老大知道,别说老二,你想当老三都难了。” 亦真瞬间睡意全无,站起身来,拍拍道袍上的雪花,眺望山下。 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正在远处的草甸上,飞奔上山。亦真掬了把雪,手一挥化作水雾,施展掌观千里的神通。只见水幕中,一棵飞快移动的大树,跑在任平生的身后。大树上,还挂着捆干柴,几只山羊。 任平生倒好,肩头上,除了自己的包袱,就挂了只几十斤重的黄猄。 袁大锤看着那头白猿,淡淡道:“这家伙在山上,也悟道成精好几百年了,就是有点一根筋。若是稍稍开窍点,再破一境,化出人形,对徒儿日后,倒也是位得力助手。” 亦真点点头,深以为然,“我们要是能在凡间收徒,授长生之道,那就方便多了。你收了这头白猿,师徒俩倒是登对得很。” 没等袁大锤反唇相讥,亦真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一人一猿身上的猎物,叹口气道:“可惜啊,小的们还不懂喝酒。这么好的下酒菜,为师又没功夫喝了。哎,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走了走了,打完了哪条泥鳅,割两斤龙肉烤着下酒。”袁大锤拍拍屁股,迎着能把肉身凡体吹飞的凛冽狂风,信歩走向另一边山坡。 亦真手掌一抹,那显像水幕,随之消失,“狗屁不通,驴头不对马嘴。打的是泥鳅,怎么能割出龙肉?” 袁大锤闭口不语,跟老二斗嘴,自己唯一的胜算,就是足够大声。此地既然不宜大声,那就不宜应战。 亦真跟了上来,“我估摸着,他们走到这里,大概也就两天的脚程。” 话音刚落,两人化虹而去,直接穿入满山的狂风暴雪之中。好像此间蛟息那极强的大道压胜,对他们毫无用处。 ~~~~ 任平生已经在接近雪线的草甸上,生起三堆柴火。其中两堆,摆了四副架子,每副架子上横穿一只山羊在火上烘烤,任平生不时翻动串着山羊的横木,控制火候。 另一处火堆,则是燃在石块垒成的灶中,一口不大的生铁鼎锅,熬着一锅猄汤。 整片山坡,顿时香气四溢。 任常继与任重道二人,出门时倒是衣冠楚楚,入山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满是草灰木屑。好在已经来过多次,虽没有路,常走的途径,倒不算十分荒芜。 按以往的经验,走出这片森林,得耗上差不多两个时辰,加上此时一行几人,情绪都不高,远不如以往练习时,那般踌躇满志,精力充沛。 自从任平生和白猿先后离开,芽崽率先陷入低谷,没精打采的。好在已经走了大半天,没有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坐地大哭。 “虎子哥,你说,家里的人,这一场真能打赢吗?”芽崽满脸忧色道。入林之后,他好像已经默许了虎子喜欢自己的美春姐,十句话有八句,都是虎子哥长虎子哥短的。 虎子也乐得跟未来小舅子,多套近乎,“有教习老师主持大局,你还担心什么。咱们不归山上,除了强大武馆那老头,谁还是教习老师的对手?” 芽崽阴郁的脸色,稍稍好了点,却依然惴惴道:“可是,万一那武馆老头,跟山外来的敌人串通一气,咱教习老师,岂不是危险得很?” 虎子道:“别忘了,咱思安寨任家全族的男子,无论老少,可都是剑客。你觉得那老头,能赢得了几百把剑?” “更何况,昨晚在学堂议事的时候,教习不是说了。举寨妇人小孩,分散藏匿;男人都得入山,排兵布阵啥的。入了山,那就是他猎人的天下;那些个外来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芽崽点了点头,觉得颇有道理,“人说强龙不敌地头蛇,我估计就是这个道理。其实,就是有点担心我那几个姐姐,万一给那些歹人碰上……哎,人长得美,有好有不好,揪心那。” 虎子深以为然,“就是啊,其实要是没这档子事,我能留在山上,倒也不用担心什么的。再怎么说,有我虎子在,谁敢难为几个良家女子。” 任常继和任重道二人,一言不发,专心开路,只想快走。 芽崽心情略微转好,看见两位开路的师兄,已经忙活了半天,满身尘灰,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二师兄,三师兄,要不换我和虎子哥来一下吧。” 任常继也不客气,抹了把汗,就把手中的砍刀给了芽崽。 其实砍柴开路,芽崽和虎子,都要比出身豪门的两位师兄熟练得多。 两人一旦接手,前行的速度,就几乎快了一倍。 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才刚接手片刻,便看见前方林中,一个庞大的白影飞奔而来;一路草树纷飞,威势震天。 大白来到跟前,一手一个,先是芽崽和虎子,扛到肩上,随即折返,往山上奔去。 ——姻亲之义,姨襟之亲,当然要优先照顾。 把芽崽和虎子送到林外草甸,大白再空身折返,去接剩余两人。 一头白猿,四名剑客,免去了开荒劈路之苦,在草甸上倒是健步如飞。待赶到预定的营地,任平生的猄汤已浓,羊肉已熟。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七章 玄冰瀑布洗长峡 不归山玉垚峰东坡山腰,一条巨大的冰缝,宽数十丈,长百余里。那道冰缝,若有人失足踏入,并不会掉下去,跌入下面深不见底的深峡;而是会被那冰缝中喷薄而出的极强蛟息,吹上万丈高空。任你如何壮硕稳重的人兽禽畜,遇上冰缝中喷出的强大气流,都轻如纸鸢。 整座不周山,雪线上下,这样的冰缝纵横分布,不下百道。而百来道冰缝峡谷,又数玉垚峰山腰这一道,最大最长。 终年呼啸不歇的蛟息风暴,就是从这样的冰缝峡谷中喷出,布满整座雪山。 一个五大三粗的铁匠,一个身形高瘦的道人,在那道百里冰缝之上,来回飘飞,从日中到日暮。奇怪的是,两人身体腾空,无从借力,每每从冰缝上空飞过,悠游自在;却不会被那强大的蛟息吹起半分。 袁大锤名副其实,手中拿的,就真的是那把铺子里的铁锤;是往时徒弟手中的那把大锤,不是他自己用来点击铁胚,指引徒弟的小锤。 二人每次飞过,便有一根长鞭,粗若巨柱,从冰缝深峡之中击出。长鞭割裂蛟息,擦出道道电光雷鸣。每当此时,袁大锤便一锤递出,挟整座大山的气势,便将那长鞭击退出数十里远。 反正只是护着老二布符阵,只守不攻,对袁大锤而言,也不算吃力。 亦真则跟随其后,手中一张张黄纸符箓,如雨点般不断落入冰缝之下。那能把人畜吹上云天的蛟息,竟也丝毫无法吹动那一张张轻飘飘的黄纸符箓。 半天下来,亦真祭出的各种符箓,起码都能装满一间大屋了。但如此数量巨大的符箓,都取自亦真身上那一袭平常道袍的大袖之中。好像那大袖之中,别有洞天,里面装的符箓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到日暮之时,那冰缝中击出的长鞭,威势已经越来越弱;而从深峡中喷出的蛟息,依然强劲如初。 两人站在石缝边上,看着那根被袁大锤最后一击之后,软软地隐入冰缝之中的长鞭。 “算了,先喝口酒,缓一缓。”亦真拍拍手道,“万一没把它打死,却把它给累死了,也是件麻烦事。” 袁大锤伸出大手,冰天雪地之中,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喝道:“过瘾,老子上千年没打过这么过瘾的架了。” 他手持铁锤,往前两步,对着冰缝之下的深峡喊道:“下面的小泥鳅,先给你歇会,你大爷先喝口酒解解渴,再来陪你玩儿。” “应该是三爷。”亦真慢条斯理地给他纠正,“告诉它二爷也会来的。” “大爷的,自己跟它讲去。”袁大锤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 亦真仰头望向山巅,悠然神往,“哎,不知徒儿他们那烤羊啊,猄汤啊啥的,这会弄好了没?” 袁大锤顺着他的目光望气,难得口气和缓下来,“要不你去看看,顺便给我捎点回来下酒?” 亦真没搭理他,席地坐下,从大袖中拿出一只酒缸,两只大碗,却并没有下酒的小菜。 “狗屁的规矩,……”亦真一边斟酒,一边嘟哝道。 “可毕竟是规矩啊。”袁大锤走到对面坐下。 “好在,咱总算有了徒弟。” “也是,以后有没有下酒菜,看他的了。” …… 亦真看了眼那道蛟息呼啸的冰缝,“三年的心血啊,一笔一划,勾存了多少山水灵气,都要在这里耗尽了。” 袁大锤自顾喝酒。 亦真却是个无话酒不香的主,继续唠叨着,“当年剑圣他们,若是有我这一座压胜符阵相助,多少也能拘押部分那只蛟龙的神通,就不会赢得那么艰险了。” 袁大锤皱了皱眉头,这酒,都有了些许酸味。“不过是捡人家打剩下的一条半死泥鳅,咱口头上,能不能要点脸面?” 亦真摇头道:“非也,非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远古大妖,只是身躯元神,被拘禁于一地而已;我看他的法力神通,历经万年静修,未必就比当时弱了。” 袁大锤不以为意,大不了,再一锤锤下去,把不归山上一道道冰缝尽数砸塌了;打不死他,我憋死他。 然后,无非是自领天谴,身死道消,堕入轮回而已。想想就豪迈得很。 袁大锤冷笑一声,这一翻心境气象,表露无遗。 亦真叹口气道:“这样不好。你我几千年修为境界,小事。但天下苍生祸福,万物生机,是个大事。若是可图这样的一时之快,我们三人,又何苦费尽心力,去收那么一个什么都不能教,却又什么都要他学的徒儿?” 袁大锤一撩酒碗,“能淡出个鸟来的酒,走了走了,打架去了。” 他手握铁锤,站立起来之际,身形逾高逾大,瞬息间身高数百丈,手中的铁锤,变得一座小山般大小。 袁大锤那高大法相,一步横跨数十丈宽的冰缝;脚踏两边,缓缓举起手中铁锤。 那小山般的铁锤悬在头顶半空之上,暮色沉沉之中,黑黢黢的遮出方圆数里的阴影。 蓄势尽时,铁锤往那百里鸿沟轰然砸下,一股黑沉沉的凝练罡气,直挂百里之外,扫落深峡之下。 那道凝练罡气,切割着疯狂喷涌的蛟息,擦出数十里的炽热焰火。冰缝上的千年玄冰映着火光,熠熠生辉,却在大火灼烧之下,迅速化水,在峡顶上挂出两道数十里宽的水幕瀑布。 只听得瀑布下的深峡之中,“嘭”的一声巨响,如同天地炸裂;那喷薄万年的蛟息,竟然为之一滞。 袁大锤长臂一提,再次从深峡中抽出铁锤。那条粗若巨柱的长鞭,跟随而出,挟着蛟息啸天的威势,从数十里外的峡缝中,往袁大锤身前横扫而来。 那长鞭扫过化冰而成的两面瀑布,震起数十丈高的水幕,蔚为奇观。 一边助战的亦真,已经从道袍大袖中,抽出一大摞防御符箓,也懒得细分种类,五花八门的,光壁符,风辟符,陷首符,泥丸泊剑符,暖树巢罡符,星垣凝光符……一股脑儿祭出,一道道符胆灵气在那长鞭周围爆开。 原本破空而来的长鞭,竟然如陷泥泞,变成了艰难抽身而出,那里还能剩下多少击打力道。 待长鞭势尽,急急收回冰缝深峡之中,袁大锤那高大法相手中,第二锤又再砸出…… 随着这番神仙酣斗擦出的焰火愈加猛烈,峡顶玄冰化出的瀑布水流,也变得更加壮观起来。 袁大锤与亦真一功一防,与深峡中哪条长鞭高呼酣斗。不到两个时辰,冰缝上的厚达数丈的寒冰,竟然尽数化开,露出乌黑峥嵘的岩石。 这道百里冰缝,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石峡谷! 袁大锤以分身法象力战,元神灵气,都消耗极大,但那条长鞭,始终负隅顽抗。亦真的防御符箓,也是很吃念力。那一颗颗爆碎的符胆所蕴含的灵气,可都是以自身强大念力牵引凝聚的天地灵气。 二人以疲惫之师,不敢贸然攻下峡谷。素未谋面的对手,而且对方是在自己的老巢,占据地利,以逸待劳。一下不慎,极易前功尽弃。 “张弛有度,方能进退自如也。”亦真喘着粗气道。 袁大锤收回法相,走到酒坛边上;一屁股坐倒雪地,就咕嘟嘟喝干了几大碗酒。他确实也需要休憩补充了,三田五府,干枯得厉害。 袁大锤一抹嘴唇,打了好几个酒嗝,“那条蛟须的力道,其实已经弱了不少,支撑不了多久。” 亦真也慢慢喝了碗酒,放下酒碗道:“不急,布了半天的压胜符阵;峡谷下面的灵气流转,极其凝滞。且休息半夜,明日再战,我们就能占了此消彼长的一丝优势。” 事已至此,袁大锤倒也不敢托大。二人便在雪地中盘膝而坐,凝神入定。 ~~~~这一张,真不好写,从昨晚十点多,写到了现在凌晨两点多。 卡文得厉害。 只不过码完之后,细读两遍,感觉熬夜的辛苦,不算白费。 此处,希望能有些月票推荐票之类的鼓励~_~。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八章 拳头大小定进退 大雪山的山腹之中,一个巨大的石洞,方圆数十里,高逾千丈。 哪只被压在山下万年的蛟龙饕鬄,在洞中露着头颈。此时,哪个如同一座峥嵘大山般的蛟龙头,疲惫不堪,趴在地上。两条长数十里的龙须,软趴趴的耷在龙头跟前。 蛟龙气喘吁吁,那口鼻中吞吐的气流,震得洞中落石滚滚,尘土飞扬。 它稍稍拖动了一下两条龙须,只想换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但长须末梢传来的阵阵剧痛,让老蛟不得不颓然作罢。 一整天下来,山上那把大铁锤,砸得他的两条龙须鲜血淋漓,红肿异常;甚至呼吸之间,都能扯出一阵钻心的疼痛。 蛟龙那长逾千里的身躯,全部被压在不归山巨大的山体之下,唯一能动的,只有头颈和两条龙须了。 万年以来,从没有人来拜访或者试图侵犯他的苟延残喘之地。老蛟日夕呼吸冰冷的雪山气息,以大山之下凝聚的丰沛灵气滋养着身躯皮囊。辟谷万年,他一直十分怀念那些灵气精纯丰沛,很有嚼头仙人躯体。 吞食之时,发出惊天龙吟,便可将仙人的元神震碎,将其阴神法身,阳神虚像,体内金丹,本命神器……一股脑儿剥离金身本尊。先吃了那味道鲜美的仙人遗蜕,再把其他一堆杂碎,慢慢炼化,融入自身炉鼎之中。 然而自从被压在这座大山之下,他再没有机会尝过此中滋味。这条饕鬄,甚至不惜在呼吸之间,将方圆千里点滴聚集的山水气运不断吞吐,乃至形成了灵气极其丰沛的山顶小洞天。 只要是仙家修士,就没办法经得住哪一方小洞天的巨大诱惑。 先把猪养肥,再割猪肉吃。这道理,傻子都懂。 始料未及的是,不归山实在太高,立地抵半天,万年以来,从不曾有一家世外宗门,会想到山顶之上,有一方世外桃源。 若不是半年前祝田蛟冒死下山,私会西京护教军团的主将常一问,带去悲天剑下落的消息,这位身兼巅峰武夫,应天境修士两重身份的铁血将军,也未必会以损失一支军团的代价,尝试攀登这座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大山。 饕鬄用自己的吞吐气息,花费万年光阴岁月,白白造就了一处洞天福地,却始终无人循着那道风水气脉,到此开宗立派,更别说下洞探宝,给他老人家送些糕点了。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喷出的蛟息之强,七境地仙以下的修士,也根本无法突破山洞入口。 但对七境以下的“凡夫俗子”,这条老蛟,还真毫无食欲。 好不容易,终于闻到了只有天地正神或者天外谪仙才有的馥郁香味,不曾想,一个铁匠,一个道士,竟然如此难啃。 对方并不急着进入山洞,而是不厌其烦地往山洞中祭出符箓,布下极其庞大的大道压胜符阵。一地山水灵气,被那符阵几乎隔绝殆尽。 然后是那铁匠一锤一锤的,敲打他以蛟息吞吐凝结而成的小天地结界。自己吹炼了近万年,方得今日固若金汤的一方捕猎牢笼,竟被那家伙两个时辰之间,砸出了无数道裂痕。 灵气枯竭,结界破损,蛟须重伤;就算是当年被那个剑客和兵家老祖联合,割去百逾里长的尾箕,摁着揍,也不像今天这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因为地上那两人,根本就不肯下来,面对面与你力战;而是按部就班,逐个击破,一层层破开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神妙机关。 两个毛头小子,到底何人之后,竟然对自己这么一头蛰伏万年的蛟龙,了解得如此透彻? 重伤之中,神蛟饕鬄哀叹不已,倒伏于地,一动不动。 清晨的第一缕煦暖阳光,从东面和南面的一些峡谷冰缝透射入洞中;跟随而来的,便是一道声势巨大的玄铁罡气,砰然砸到! 那结界牢笼上的裂痕,咔嚓几下,又长了数里。饕鬄只是略略睁开那大如城门的双眼看看,不再理睬。 那道玄铁锤罡,越发得意,一锤接着一锤砸下,从日早砸到日中,那座方圆十数里的结界牢笼,终于支离破碎,散出极其浓郁的灵气元力,充满整座洞府。 饕鬄贪婪地呼吸着,他打算尽量借助这些结界破碎生化出来的灵气,恢复自身的元气和伤损。最主要的是,尽量不要让这份淬炼万年的灵气散出地面,被那两个对手捕获。 还没吸得几口,一黑一白两道长虹,从玉垚峰冰缝峡谷中,激射而入。两道虹光落入洞中,便即化为身形渺小如同蝼蚁的两个人类。 在饕餮的眼里,人类的形体,跟地上的蝼蚁其实并无甚么分别。 只不过那两只蝼蚁般的人形,须臾之间,便即长大,变得如同两个头顶青天,肩挑日月的巨人。 亦真那顶天法相的脸上,现出促狭的笑容,“老前辈,咱哥俩碰巧路过此地,早知您老在此隐世清修,过门不拜,于礼不合啊。这不咱就不请自来了。” 八卦道人言笑之间,两手也没闲着,四下里抖擞一下,又是一阵符箓暴雨落地,瞬间生成了一座山水符阵,那原本充满整座洞府,极其浓郁的灵气元力,源源不断汇入符阵之中。 那山水符阵的阵枢,是三张神器品秩的金精线嵌玉圭符牌。 那玉圭符牌上的金线,顷刻间有金光飞速流转,大篆符文泛出道道光芒,照得整座洞府,十分敞亮。 饕鬄老蛟见状,张开大嘴,一股黑气从他口中盘旋而出,须臾喷出数里远,直挂山水符阵上空。 那灵气凝聚的山水符阵,顿时阵脚大乱,灵气乱串而出。那高悬阵中的玉圭符牌,也随之黯然失色。 “既然是路过,为何不专心路过?”蛟龙喷着黑气,也是丝毫不影响他以心声言语礼尚往来,“老朽在此静修万年,拜不拜的,早无所谓了。只不过若是有心送礼送饭,我老人家倒是欢迎得很。” 那个戟须汉子,闷声不吭,手中的玄铁大锤往地上一砸,一道罡气凛冽扫过,将蛟龙喷出的盘旋黑气击散。 亦真配合默契,又是一阵符箓暴雨落下,原本被侵扰散乱的阵脚,随即恢复。三张阵枢符牌,金光再现。 亦真笑道:“送礼呢,咱哥俩手头寒碜,就不敢在您老面前,丢人现眼了。至于送饭嘛,只要您吃得下,也无不可。” “只不过,我们哥俩今天,是真心不想打架。” 饕鬄老蛟咧嘴长吟一声,震得整座洞府,飘摇震动,似乎顷刻间便要毁于一旦。口中黑气大盛,直接祭出了一座乌黑的云海,笼罩整个山水符阵。这一次,不但亦真的山水符阵阵脚飘摇散乱,连那高悬阵枢的玉牌,也都摇摇欲坠。 “又是大锤,又是下雨般的垃圾纸片,斗了一天一夜,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样不想打架的?”老蛟语气淡然道。 袁大锤法相一闪,飞落在那片黑色云海之上;一通挥锤猛砸。那一道道纵横百里的玄铁罡气,将片片黑云击得支离破碎。 亦真也不动怒,反正那片蛟龙云海,自有师弟的大锤伺候着。一天一夜的恶斗,谁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不知深浅;此时对面相持,彼此都不愿先开战端。便这样一边出言谈判,针锋相对;一边各显神通,旁敲侧击。 反正若能避免伤及大道根本的性命相搏,那也不妨多磨一磨。 他极尽耐心细致地继续修补符阵,一边解释道:“老前辈坐镇一方,万年之久,我等后辈过客,确实是无意得罪;我们俩要上山下山,自然也从来不敢贸然前来打扰的。” “但咱们那几个徒弟随从,就难了。都是肉身凡体,穿不过您老喷出的这道蛟息屏障。所以我们哥俩,自然是要带上十二分诚意,下来商量此事。” “只是峡谷上蛟息凛冽,又有不知那来恶鞭相拒。说不得,为求一见,只好使了些手段。” 亦真抬头笑笑道:“只不过,都是雕虫小技,难入您老法眼,献丑献丑。” 饕餮回了一道心声言语,“擅闯私宅也就算了,还一进来就直接挖人墙脚;就这么个商量法?” 亦真一本正经道:“这一番修辞不做,只怕没机会跟您老人家说明白呀。说不明白事小,连我兄弟俩都身陷囫囵,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太多苦衷,还望前辈谅解。只要您答应稍作隐忍,龟息几天,容我门下徒众下山通过;我们兄弟俩立马就走,绝不敢叨扰前辈修行。” 此时那边山水符阵上的黑色云海,已经破损严重。饕鬄神蛟早已立起头颈,不断吐息腾云,修补着云海。 这种牵涉山水气脉的斗法,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停下。彼此都依靠此间灵气元力的补充来与对方相持;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战力损益。一旦气脉流向,有了明显的偏颇;那么弱势一方,除了乖乖听命顺从,便只有引颈就戮一途! 谈判议事,与人说理,又何曾少得了先计较一番拳头大小? 话说回来,以拳头大小而定进退之策,这种问心问力的战局,比那种直接开撕,你死我活的战斗,实在是辛苦百倍。 饕鬄神蛟摆动着那如同大山般的头颅,只见那愈加浓密的黑云喷涌之际,开始有雷电交加,大雨倾盘。 然而上有大锤砸顶,下有道人源源不断的符箓修补,山水大阵,几经飘摇,却至今根脚稳固;不断聚拢收取的灵气,越来越多。 那三块金线玉圭符牌发出的金色光芒,愈加精纯明亮;金光映照之中,那源源汇聚凝练的元气,越发浓稠精炼,竟然慢慢凝出如同晶莹蜜浆一般的实体,矗积如山! 老蛟闻听亦真说出来意,心下盛怒不已。万年以来,他一直以蛟息吞吐来不断维持整座大山的气机流转;从来没有片刻稍停。 也难怪他如此震怒,如今的不归山,与饕鬄龙身早已融为一体。数天的气机凝滞,便是大片大片山水气运的流失;不啻于他自损数百年的法力修为! 素不相识,谁又能大方到以自身数百年修为相赠,给你一个方便? 只是苦于以一敌二,斗到酣时,老蛟已经无暇发出心声言语,讨价还价。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九章 交易成不成,仁义都在 进入雪线之后,大白虽然身形魁伟,步履如飞,却因不善御寒,只能不断地以自身灵气消耗,抵御寒冷。如此一来,本身就已经十分辛苦,更无力去照应芽崽他们几个了。 只不过除了大白,大家都是数次登顶,经验老到。所以到了第三天日暮之时,便已经到了距离顶峰数十丈处的一道背风岩缝里扎下营帐。 那道岩缝,对于任平生几个而言,十分宽阔,如同普通的民居厅堂。但白猿身躯太大,却是无法进入;所以进食之后,它只能两臂环胸,蜷缩着高大的身躯坐在岩缝外面,倚着崖壁,一动不动。任平生与众师弟合力往大白身上堆雪,硬是在大雪山上,堆出了一座小雪山来,把大白整个身躯完全埋住。 此处避风,白猿躲在雪堆之中,亦能保持身体暖和。 之所以留着几十丈的路程,是为了明日有更长的时间,可以尝试如何突破雪山顶上的强大蛟息。 之前几次登顶,他们也尝试了无数次,从来没能成功在山顶上立足片刻,更别说翻越山脊,去往东面的山坡了。 想想明日可能面临的各种艰辛,几人一夜斟酌闲聊,彻夜未眠。 天一亮,任平生立即招呼师弟们收拾营帐行李,开始登顶。待一切收拾停当,任平生却把自己的包袱留在原地,“待我先去试试,无论能不能找到下山之法,半个时辰之后,我都会回来,然后换人再试。免得一股脑儿上去,力竭时只好大家一起心死。” 任常继觉得此计大妙,对任平生竖了根大拇指。 任平生先去有个好处,就是登顶那几十丈的路程,几可忽略不计,顷刻即至。呆在石缝出口目送的几位师弟,只能看见他的身影一闪而没;下一刻,任平生的人就已经到了山脊边缘。 只不过,他依然没能站稳。被山上的狂暴蛟息迎头一撞,随即沿着雪坡翻滚下来。 他再次上去,这一次,将到了山脊之时,任平生直接伏倒在雪地之中,匍匐前行。 风往高处吹,人在低处爬,说不定就能爬过去。 任平生是这样想的。 宿营地外目睹着大师兄一举一动的四人一猿,不觉同时大声叫好。 这一次,任平生爬上去了,那紧紧贴地匍匐着的身躯,寸寸往前。头顶前,依然顶着冰冷的狂风,如同一只力量巨大的冰冷手掌,从头顶和两肩,把他往后推去。 然而毕竟受风面积,小了无数倍;在这样的大力反推之下,任平生双手极力前伸,深深插入雪地之中。插入雪地的双手,能抓到的,依然是只有积雪! 只不过深处的积雪,极其坚实! 他手脚并用,蹭着雪堆,缓缓前行。蛟息反推之力,依然强劲得很;但毕竟可以往前挪动了。 任平生心中暗喜,奋力施为之中,半个时辰的光阴,竟真如长河流水般,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但他并不打算就此停止,再往前两丈,就能越过山脊的分水线。他想试试是否能够逾越分水线,爬到那面向东微倾的斜坡,。 越往高处,蛟息越是冰冷,而置身狂暴的气流之中,呼吸却是越来越困难。 任平生的火府之中,自然生出一股温热气息,流转全身,那常人难以忍受的寒冷,自己可以勉强对付。可他知道这是那一颗火属妖丹之功,若换成任常继和芽崽他们,且不说能不能突破风力屏障,就这侵彻脏腑的寒冷,也能夺了他们的性命。 思虑及此,任平生脸上升起一片愁云。 他慢慢越过了山脊上的分水线,蛟息强弱,并无多大变化。 “难道,注定只有自己,恃雅疆妖丹之力,可以成功下山?” 待到穿越了山脊,爬到峰顶的边缘,探头往坡下看去。 东面山坡,那一番如同天地末日的景象,让任平生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彻底! 只见覆着厚厚白雪的山坡,极其陡峭,若没有这凛冽蛟息吹打,人或者可以勉强站稳,但若是想匍匐身躯向前爬去,根本不可能。 那陡坡不似山顶平地,可以让你稳稳趴伏于地,随意施为。倒头向下爬,恐怕还没开始,你就顺着山势翻滚下去了。也或者,因为无法把持平衡和重心,无论怎么用力,都是一头扎进前方的厚厚积雪之中。 这些,都还只是小事。 那山坡之下,无数冰缝峡谷,纵横交错,如同山体上的道道伤疤,阴森可怖!更为可怖的是,从那冰缝峡谷之中,喷出道道雪箭冰雾,直上半空,形成一面面蔚为奇观的喷雪屏障,直挂天穹! 可以看出,那些冰缝峡谷处喷出的强大蛟息,足以将血肉之躯,直接喷成一团血雾,连渣都不会剩下! 任平生顿觉生无可恋,颓然躺倒在雪地之中。 ~~~~ 不归山腹,那方圆数十里的巨大洞府之中,云海翻腾,金光万丈;更有那玄铁大锤递出的道道罡气,一击万仞,锤碎片片黑云。 那三块散发着万丈金光的金精线嵌玉圭符牌,变得莹白如羊脂,温润欲滴。那座已经悉数汇聚一洞灵气的蜜浆山头,一直被拉扯拔高,尖端连着三块金光散射的符牌。 这座灵气小山头,被三块符牌一整天的不断吞噬,已经小了三分之一! 饕鬄老蛟从势均力敌的态势,苦苦鏖战至今,只觉得自己可以牵引的天地灵气,越来越弱;自身念力可以驾驭的法力神通,更是大打折扣,还不及昨日的一半。 他此时已经明了,昨日这两人不断在峡顶侵扰,布下的压胜符阵,竟然如此强大。当时老蛟不过是报以一哂,认为此类儿戏手段,对于能以万年功力牵引天道元力的自己,简直是以卵击石。 却没想到,亦真的这个符阵,本来就是逆天行事,不但压胜大道,也压胜天道。 在这样下去,老蛟一旦元力耗尽,灵气枯竭,到那时再谈条件,就只有逆来顺受,言听计从的份。万年老蛟,也就成了那两个天外谪仙的跟屁老狗了。 老蛟满腔怒火,两眼通红,他已经完全忘记,这本该是双方之间,仅仅涉及到几百年法力修为的一桩谈判。 盛怒之下的饕鬄,已经决定动用大道根本,以命相搏。 那两条蕴养已久,恢复不错的蛟须,突然离地甩起,那如同巨鞭的蛟须末梢,在千余丈高的洞顶之上擦过,犁出两道深沟,打落无数千斤巨石。 “打铁的,小心。”亦真大喝一声,往左侧飘身一飞数十里远。 但那两道从半天击下的长鞭,如同长了眼睛,一人一道,跟随变向而来。长鞭过处,风卷雷鸣。 袁大锤的高大法象,立于云海之上,不闪不避。 “来呀!”他大喝一声,手中铁锤,瞬间爆长百丈,一锤砸出,横扫那迎头击到的长鞭。 早已杀红了眼的老蛟,那管得这许多,自恃居高临下之势,加倍出力,打算与那铁匠硬接一记。 “嘭”的一声,鞭锤相接,天地为之震动!但就在瞬息之间,老蛟大呼上当。原来袁大锤那一锤,看起来威势无匹,以硬碰硬;不想他横打之下,却暗藏着气机下沉之势。鞭锤一接,蛟须的鞭击之力,就被大锤往旁边一引,偏出数里,扫中地面。 饕鬄老蛟的全力一鞭,非同小可,在袁大锤一牵一引之下,竟在地面上开出一道数十里长的深深峡谷。 然而,铁匠手中,大锤抡圆,扫出一股狂暴的黑风,又已经从空中砸来。这一次,是砸向那条正从新开峡谷中抽出的蛟须。 那个八卦道人那边,则更加凶险;只见道人避无可避之际,突然从大袖中取出一只油光润滑的黄色竹签筒。 签筒内六十三支竹签,迎着蛟须喷射而出,如漫天射来的竹剑。只不过那根根竹剑,飞在半空,变得如同通天佛塔般大小。 如此一来,那蛟须长鞭没打中道人之前,恐怕就要寸断,被那六十三根竹剑,切成数十段的蛟肉墩子。 “老三啊,今晚的下酒菜,这就有。可不是两三斤,起码得两三万斤那!”亦真拍手大叫道。 老蛟竭尽全身之力,突然回抽那条蛟须,硬生生的将它悬停在半空之中,不敢往前半寸。 好在亦真那激射而出的竹剑,也收发自如,同样悬停半空,与那条长鞭凌空相对。 “住手!”老蛟一道心声之语疾呼,那声气几近哀嚎。 “七天。”亦真口中喊道。那六十三支竹剑,又往前疾飞了数里,几乎就要切到那条蛟须的肌肤。 袁大锤高高擎着铁锤,随时砸下。 “五天,加快脚程,能走下雪线了。” 亦真不语,转头望向那万道金光照射之下的灵气小山头。小山头还在变小,而且少了老蛟的云海干扰,灵气山头变化的速度,也正在加快。 亦真回过头来,冲着老蛟诡异一笑,“还是七天吧,要不,咱俩坐下来,先好好唠唠家常,聊聊大道,酝酿好感情?啥都行啊,反正君子交易,谈不成仁义都在的……” “七天,七天,”老蛟悲声喝道,生无可恋,“都停了罢!留条活路啊!” 亦真那涛涛不绝的话题,被突然打断,讪讪一笑,一扬手,收了山水符阵中那三只玉圭符牌。“挨,早知如此,你我何必这一番折腾啊。用这一天半天喝酒聊天,坦诚相见,也够咱们来个龙洞三结义了。” “都是千万年的老不死,咱做事能有点数不?那压胜符阵……”老蛟近乎哀求道。 亦真大手一挥,一脸豪气,“绝对有数,老前辈只管放心;从您老龟息时起,七天届满,我立马撤得干干净净,绝不留半点痕迹。” “不但如此,这七天之中,我会在此布下一座品秩极高的防御符阵和一座功伐符阵;就算是鸿蒙山,北荒城那几个老不死亲自出马,也能确保他们,无法踏足这处洞府半步。” 遇上这种老奸巨猾的后世小子,老蛟只好自认运交华盖,命犯太岁,颓然发来一道心语,“算了,算了。别多费心,自己的洞府,我还能守住。” 言罢,老蛟双眼一闭,头颈坠地,自闭气息,悄然入定……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章 心念家乡好,从此远行客。 玉垚峰顶的任平生,看着山下,那一道道望不到尽头的冰缝深峡,一张张拦向天幕的风雪屏障,呆呆出神,直至裸露在冰冷蛟息中的头皮,又僵又疼。他终于叹了口气,转身爬了回来。下了山脊,尽管从山顶倒卷而来的狂风依然猛烈,却已经可以站稳身形。 他一身骨头,好似要散了架似的,干脆让背后的风推着往下走,一步一踉跄。 然而,才走出十几丈远,任平生却站定了身形。没心没肺的,把自己往前推的风,怎么偷懒了?他心里嘀咕一下,又嘀咕一下。突然,他目瞪口呆,风——没了! 任平生迅猛转身,飞奔上顶。凉风习习,和风送暖!他不带敢相信这是真的,直接走到了山脊东面山崖边,依然是凉风习习。 而山下,那一张张从冰缝峡谷中喷出的风雪屏障,尽皆消失不见! “二师父万岁。”任平生忍不住高呼一声,真的碰上了神蛟龟息!七天时间,足够自己这拨人,走下这万仞雪峰了。 任平生连忙转身跑回营地。营地中,四人一猿,正忧心忡忡,说好的一半个时辰,都等他半天了! “老蛟龟息了。走!”任平生对着众人大呼。 只是,没有人挪步,连行李包袱,都四散仍在地上。任平生一脸茫然,而眼前那四个大大小小的愣头青,不但是一脸茫然,还一脸恐惧! 四个师弟,外加一个憨货,眉头紧锁,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任平生身后。 他突然也感觉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危险的气息! 任平生缓缓转过身来;十来个身形魁伟,身着黑盔黑甲,手中刀剑锃亮的男子,如幽灵般,并排站在数丈开外,其中一个,站在队列之前,手中却没有刀剑。 不归山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更没见过这样的服饰装束。从无战事的地方,那来的甲兵! 十几个甲兵身上,透着一股十分强大的肃杀之气。似乎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件杀人的利器;而十几个人站在一起,还是一件杀人利器! 纵横不归山两三年,任平生终于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威压,一种自己远远无法承受的威压。 但随即就真相大白了,因为从那一对甲兵身后,闪出一个人来。这人任平生不熟,却认得。那是贾半聪的第二个弟子,祝田蛟的表弟,名叫辛曜。 辛曜指着任平生,对那手中并无兵器的甲兵头领道:“莫将军,此人就是猎人的儿子,任平生。” 那位“莫将军”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眼前那个身材精瘦,衣衫朴素的少年,然后,目光停留在少年肩膀之后,露出的那一截丝网缠绕的剑柄上。 “用你的剑。”那位莫将军面无表情,冷冷吐出几个字。 任平生一脸茫然,突然想起临别前的傍晚,父亲说过的话,“到了山下,满天下的人,都会追杀你……” “就因为这把剑。” …… 可现在,自己明明还在山上。 “你谁?”任平生恢复了平静,淡淡问道。 莫将军一脸不耐烦,侧着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但他终究用尽最后一点耐性,回答了任平生的问题:“莫明,护教骑兵西京军团,百夫长。” 原来,护教骑兵在无仞峰下安营之后,本来大部队的行进,就比较缓慢。当天军帐议事之后,主将常一问派出一对精兵斥候,由军团屯正张唐率领,其中包含二名百夫长,其他精兵和十夫长加起来,也有三十多人。 这三十多人的斥候小队,可以说是整个西京兵团的骨血。 张唐率领斥候小队快速登山,只用了两天,就翻越无仞峰,赶到了上河寨。 根据祝田蛟的授意,到了上河寨,斥候小队即可与寨中一个李妙的人联系。此人是不归山上著名的神偷,人称“老猫子”,也是祝田蛟年少时的“老师”。 祝田蛟下山之前,只告诉了“老猫子”和自己的师弟辛曜,并交代“老猫子”随时留意思安寨任家的动向。 所以斥候小队一到上河寨,即收到消息,思安寨有几个少年,已经于前一天清早出发,去往东边的玉垚峰。 事发突然,张唐便自领二十人在上河寨中先行驻扎,却即遣百夫长莫明,由辛曜带路,追缉前往玉垚峰的任家少年。 一路急行军,加上全是军中精锐,境界都不低;所以任平生出门之后,总共花了三天时间才登上的不归山,这队斥候只花了一天半。他们堪堪赶在老蛟开始龟息的时候,赶到了任平生他们宿营的石缝崖壁之外。 “亮剑吧,带你们几颗人头回去,比押着几个大活人容易些。”百夫长莫明,丝毫没打算掩饰自己的杀意。 任常继已经拔剑在手,拼死一战,也好过听对方如此轻慢的言语。任重道,虎子他们纷纷跟着拔剑,正要上前一拼,却被任平生以手势阻止了。 对方是位武夫,他看得出来,但什么境界,看不出。总之,莫明周身流转的拳罡拳意,比强大武馆的贾师傅,要更加凌厉精纯。 这绝不是他们几个从无太多实战经验的所谓剑客对付得了的。说得难听些,几人一拥而上,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更何况,百夫长背后那十几个境界不低的兵士,每一个,都不容易对付。 任平生对百夫长道:“你们是要抓我一个,还是全部?要不,剑给你,人放了?” 百夫长神色不变,缓缓道:“杀完了人,剑我自会取走。别拖时间,不会有人来的。” 他双拳一握,两道拳罡,震得方圆十余丈的雪地,为之一颤,“再说,你不出剑,我也一样要动手了,还省事些。” 任平生突然诡异一笑,“说话真难听,实在难听。”他双手捂住耳朵,突然大喊一声,“大白!” 然后,任平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形横移,进入石缝之中,紧贴石壁。众师弟见状,也不管大师兄什么意思,都双手紧捂双耳,照做便是。 大白已经张开大口,一声厉啸,“呜……” 那啸声,震动山河,直击心境,慑人魂魄! 这种啸声,几年前,在和异兽雅疆的那一场鏖战之中,大白曾经发出来过。那时候,饶是任平生早已紧紧捂住双耳,依然震得魂魄战栗,心气衰竭。 这一招,莫明倒没有想到,身后的士兵,境界稍低的,大惊失色,脑袋欲裂。尤其是境界低微的辛曜,脑袋嗡的一声,接着便似突然炸开一般,瞬间一片空白。他的两道目光,变得越来越呆滞,终于黯然失色;身形不稳,摇晃几下,随即双眼紧闭,昏倒在地。 莫明叹了口气,这个本来刚刚立了一份小小功劳的谍子,就算还能救活,这辈子,恐怕是废了。 但是这样的蝼蚁众生,求一个晋身阶梯而已,普天之下,多如牛毛。莫明并不会觉得有多少可惜。伴着白猿嘹亮壮阔的啸声,他悠然转头,望向广袤开阔的不归山盘地。 好一片洞天福地。 不但是他,身后五六名境界不低的十夫长,也只是神色微变,显得稍稍有点难受。其他人,也还意识清醒,最终反应过来,捂住了双耳。 莫明极难得地面带微笑,满含讥诮地望向任平生。在他眼里,这种所谓的“狮子吼”功夫,不过是江湖武夫,故弄玄虚的玩意,对于武道高手,或者境界稍高的修士,毫无用处。 然而,任平生依然面色凝重,双眸之中,一片热切期待之情,表露无遗。 莫明终于感觉,事情有点不太对头! 他正要飞身上前,先擒下任平生再说。 然而,就在莫明心念一动的瞬间,在那震天动地的白猿啸声里,传来清晰的咔嚓咔嚓几声脆响。声音不大,却震撼人心。 不好!莫明已经反应过来,然而,腿脚发劲的瞬间,突然脚下一空,无从借力! 白雪山坡,急剧颤动;眼前一大片雪地,轰然垮塌;须臾之间,便是整座山体的急剧下滑,山呼海啸,声势浩大。 已经跌到在地,急速下滑中的莫明,慌忙中转头望向身后,那十多名精兵斥候,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如同惊涛骇浪,奔涌而去的雪流。 紧接着,伴随如同苍天压顶般的声势,一股如同大山般的雪浪,轰然压下。莫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雪崩,玉垚峰上,千年一遇的雪崩。 从不雪崩的雪山,一旦崩塌起来,就如同整座山坡,翻滚而下,掀起凛冽的狂风,滔天的巨浪。 任平生他们躲藏之处,是一面背风石崖,雪崩声势再大,自然都冲击不到此间。别说躲在石缝中的几个师兄弟,即便是站在崖壁前的白猿,也只是被滑过崖顶漏下的积雪,堆到了半身的高度。 雪崩过后的高峰,积雪薄了许多,零散地露出了许多峥嵘黑石。 几人互相拉扯几下,就挣扎出了厚厚雪堆,走上登顶之途。 站在微风熙和的山巅之上,几个少年回首眺望。只见半山之中,那原本纵深千丈的草甸,此时一片白雪皑皑。 而更低处的树林,直接被声势浩大的雪崩铲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伤痕累累,被汹涌而下的雪流,冲出道道鸿沟。 那一对甲兵,就算不死,也未必能从那如山般的雪堆里爬出来了。 任平生看了眼远处,如同衣服上一幅补丁大小的思安寨,“走吧,尽量在追兵赶来之前,走到山下。” 任重道叹了口气,转身而去;芽崽抹了把脸颊,还在犹疑,却被虎子搂着肩膀,把身躯扭转过来,跟上了任重道的脚步。 任平生,任常继,还有大白,最后看了一眼幽静安详的不归山盘地,毅然转身,大步走开。 心念家乡好,从此远行客。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一章 立足之地 在乡民的记忆中,除了几年前,猎人父子剑挑祥兴堂的那天,上河寨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人山人海,却都拥挤在街道两边,留出空空的街道正中。 和平世界,其实也聊无生趣,所以大家都喜欢看热闹。 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铠甲鲜明,高牙大纛,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从寨门外快速进入长街。看热闹的人群高声呼喊,兴奋异常,只觉得这阵势威武雄壮,十分好看。 没有人知道戎马过处,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只不过还没等人们的兴奋劲儿涨到高潮,那军队到了第一道巷口,古井巷,便即右转,去往寨外北郊的九井山庄了。 这是一支没有了战马的骑兵军团。 因为先前进入盘地的斥候早已传回消息,思安寨中,空无一人! 常一问已经知道,想要突袭思安寨,已经不可能。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知护教铁骑的行军动向;但剿灭任家后裔,夺取悲天剑之战,已经注定旷日持久。 所以他传讯斥候领队张唐,征用九井山庄,长期驻军;并增派人马,组建斥候营,分兵驻守玉垚峰,无仞峰两处可以逃遁下山的途径。 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十夫长,快步向前奔出,越过军队前方,往那座他本来就十分熟悉的城池跑去。 九井山庄,原本就是祝田蛟的家,后来交给师父贾半聪,就成了强大武馆。 出乎祝田蛟意料的是,还没跑过田间大道,便远远看见一个黑衣老者,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经悄然立在九井山庄城门前的拱桥头。 师父贾半聪,和小师弟李无衣,身上都挎这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护教铁骑的西京军团,要入驻九井山庄的消息,先来的斥候小队,已经带上祝田蛟的信物,提前知会了贾半聪。 一身戎装的祝田蛟,来到师父跟前,一脸尴尬的笑,“师父,这个,军情绝密,有些事情没能提前跟师父商量,徒儿向您老人家请罪来了。” 贾半聪缓步上前,拍了拍祝田蛟的肩膀,神色如常,柔声道:“理解的理解的,你如今前途无量,为师也倍感荣幸。武馆的学生,我已经暂时遣散了;等有了新的馆址,自会通知他们复学。” 祝田蛟脸上,一副无地自容的表情,“师父,护教军团,也就是暂借九井山庄为营。等他们事情一了,师父即可回来继续开办武馆。在此期间,请师父先屈尊搬到街上老宅,盘桓数月如何?” 贾半聪叹了口气道,“你对为师,也算仁至义尽了。少爷有了护教军团作为强大后盾,亦已不需要为师这点微末道行去效力;所以老宅那边,我就不去叨扰了。这三年了,武馆生意兴隆,攒下来的积蓄,买处地方继续教拳,还是足够的。九井山庄,本就是适合兵家驻守之地。所以,从今往后,强大武馆,也该置下一份馆产了。” 师父如此豁达,倒是极其出乎祝田蛟的意料,但师徒谈话,从来也不曾如此客气,总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这事也算完满解决。 小师弟李无衣,一言不发,只是对大师兄拱手一揖;然后跟随黑衣老者,往那条田间道路大步走去。 那一道黑色铁流,正通过田间道路;被逼到了路边的一老一少,越发显得落魄萧索。祝田蛟远远望去,不觉微微叹气。曾经在不归山上,威风八面的师父,在强大的宗门势力面前,也不过是弱小如同蝼蚁。 可见自己选的路,要比当年冥顽不化的父亲,高明得多了。 常将军昂首阔步,率先到了桥头。祝田蛟已经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将他迎进城门。 不到一个时辰,九井山庄的城墙顶上,旌旗林立,兵甲鲜明,引来无数远观热闹的人群,纷纷赞叹这一番不归山上从未见过的金戈雄城景象。 …… 玉垚峰一场千年罕见的雪崩,那几个外逃的任家少年,连同护教铁骑的一小队斥候,不知生死。 思安寨任家一族,人间蒸发,在这方圆不过百里的雪山平原中,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护教军团全军出动,搜索数天,始终毫无踪迹。 而接下来的日子,护教军分成三十多个小队,分驻各处大村大寨,同时组建更多的斥候小队,兵分四路,同时搜索东南西北四面的沼泽和山岭。如此一来,力量分散,每个小队基本上就是十人配置,由十夫长率领。 三天下来,西岭大山,南边丘陵和北边山地,竟相继有四五支小队斥候遇袭。每次遇袭,好像都是对方有备而来,事先布置了杀伤力极大的机关陷阱。其中四支小队,全军覆没;另外一支,九死一生;还是十夫长福至心灵,感知灵敏,远远察觉不对,处处小心。 饶是如此,那名十夫长带领的兵士,依然悉数身亡。十夫长死命突围而出,跑回来的时候,一身重伤,体无完肤;然而,他连对方的人影都不曾见着。 阵符师荀真,和主将常一问,都苦恼不已。 这一天,在主将营中运筹帷幄,忙活了一整天的荀真,离开将军内衙,便即登上九井山庄西城墙头,极目远眺。 不归山上,极强的大道压胜,让很多修士神通,有点难以施展,然而一旦下了雪山,进入平原,不但大道压胜减弱不少,而且此地山水气运,得天独厚,灵气之丰沛,竟然半分不输鸿蒙山半山道观! 灵气丰沛之地,加上适度的大道压胜,对于修士而言,无疑是一处修炼破境的极佳之处。 荀真自从入驻此间,心中几起几落;说句实在的,他并不是十分关心护教铁骑此行的一些得失。对付几百个山野村夫而已,哪怕是最终刨地三尺,艰难地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也不是什么大的问题。 长久驻军此地,也无不可。 若能再征得鸿蒙山宗门应允,让他荀真在此地设置一处下属道场,潜心修炼,却未尝不是一番弥足珍贵的大道机缘。 荀真心境中涟漪阵阵,也不知是道心更稳,还是受了扰动。 “一阵极强的心境涟漪,竟然见于内衙之中,引我来看个究竟。”荀真背后,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原来是阵师观此地风物灵气,有所触动而至。” 荀真回过头来,对大步走来的常一问躬身行礼。常一问大手一摆,“免了,荀真师兄,若非战场之上,军帐之中,我于练气一道,理应尊你为长;所以闲暇时候,你我无须守尊卑之礼。” 荀真直起身来,依然神情恭谨道,“将军雅量,能与您共事数载,实是荀真三生有幸。” 常一问脸上,略含不满之色,“荀真兄,你仍如此腐儒,小弟我,就真的不知该如何聊下去了。” 荀真见他意切,展颜道,“常老弟既然如此,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愚兄一直在深山陋室之中,不知岁月,更不明世事,也就是这几年,托老弟的福,得以投身江湖,游历红尘一番,受益匪浅啊。常老弟见多识广,志向远大,终非池中之物。他日有了立足之处,可别忘了拉扯愚兄一把。” 常一问笑道:“荀师兄,你这是怂恿小弟呢。护教军团之中,就不是立足之处了?” 荀真摇头道:“老弟是明白人,否则怎会日理万机的当口,没来由的到这里来跟愚兄说这番话。投身军团,也是效力道门,离了军团,修道练气,又何尝不是更加直接地效忠太一天帝了?” 常一问点了点头,“知我者,荀师兄也。不错,这不归山一方风水宝地;你我军旅疲惫,戎马倥惚,一旦踏足此处,沐浴天地灵气,感念天恩浩荡,实在是有点走不动了啊。” 荀真道:“既如此,贤弟只需摇旗呐喊,愚兄依然唯君马首是詹。” 常一问神情肃穆起来,“此事,少了荀师兄,其实也不成。于练气一道,我才是五境初停,军中的练气士,三境以上的,此间军务一了,也有二十余人可选择退役。当然,他们是回归宗门,还是另投他处,皆是个人喜好;数年袍泽之情,相信也有不少人愿意留下的。只是六境以上的,迄今为止,军中唯荀师兄一人而已。” 荀真听罢,惊愕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老弟要这么多人?这是要自立门户,开宗立派那!可是……” 常一问道:“荀师兄无需大惊小怪,此时我方与那任家族裔,看似胶着;实则数天下来,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任家族裔,表面上占了点小便宜;实则也暴露了他们实力不足之困。各处出手的人,本事低微不说,手法策略,都不过是依仗些奇技淫巧。所以,我们关门打狗,无需着急。” “我不急于将其一举剿灭,其实也是为了军中修士,能在此间盘桓多些时日,利用此间山水气运,裨益自身修行而已。我们也不妨再做多些,牵个头;先设了道场,让大家繁冗军务之余,有个炼心修行的地方也是好的。” “至于开宗立派,并非我一己私愿,若是大家都有意在此立足;待取得悲天剑后,咱们请王璟仙师驾临一次;除了交差,再恳请仙师到道场说法传道。仙师也是明白人,其中真意,岂有不明之理?后面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只需要仙师点头,鸿蒙山那边,还不是带句话的事。” 荀真听得心旌摇曳,连声称妙,“王璟仙师,倒是仁慈有道之人,有成人之美的古道热肠。再说,贤弟与他,十分投缘,便是趁机邀请其作为山头供奉,恐怕也未尝不可。” 常一问笑笑,“我也正有此意。此事若然成功,宗门开立的各种繁琐事务,各类宗牒典籍的编纂版印,门徒修士的甄选管束,就都得有劳荀师兄了。” 如此一来,无异于定了荀真的首席长老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二章 分道扬镳 不归山腰,坡度略见平缓,有绵延起伏的广袤草甸,牛羊成群。几顶宽大的白色帐篷,零星散布在广袤黄草之间;草甸上,有三五牧民,骑着某种四足怪物,奔突纵跃,长鞭飞舞。 只不过,那些牧民一看见远远走来一头大如小山的白毛怪物,先是一阵骚动,骑着马四处奔跑,驱赶牛羊,似是准备逃避。 待看见那头白毛怪物,居然跟五个有大有小的少年一路打闹,有说有笑,牧民们就都安定下来;只不过人人弓矢在手,严加戒备。 五个外乡少年,一头体型惊世骇俗的白猿,看着草甸上那一番安乐祥和,欢快爽朗的景象,悠然神往。 他们从不归山玉垚峰的冰天雪地下来,足足走了五天,才到了这片草甸。在不归山上,从没见过如此广袤无垠的世界。眼光在越过远方更低矮处的森林,望向辽阔的大地;天边那一条天际线,平平直直。 不归山上,四面高山,从没有人见过天际线。 所有人都十分好奇,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唯独任平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天际线,不应该是弧形的吗? 芽崽四处蹦跶,这里瞄瞄,哪里摸摸,只不过,一但试图接近那些有人骑乘的怪兽,那些怪兽就会快步跑开,迅捷异常。 芽崽惊得大喊大叫,“大师兄,你看人家屁股下面骑着的,到底是什么怪兽。” 任平生也没见过这样的世界,当然也没见过那些“怪兽”,只不过,一切都似曾相识,“马吧,印象中,马是这样的。” “就是马,我在学堂的《茹毛集》绘本中见过。”任常继道,“只不过实物,也是第一次见。” 任重道跟任常继一样,博览群书,自然也看过《茹毛集》,只不过,目不识丁的任平生,居然也知道世间有马,另两人暗暗称奇。 “要是咱们能每人弄一匹来骑着,该多神气!”芽崽悠然神往道。 “这东西,不便宜吧?”虎子能搭上话的时候,一般都不会错过跟芽崽说话的机会。 “虎子,我决定了,回头再跟我爹商量下;你日后真要想娶我庭妤姐,聘礼得有两头马才行。”芽崽道,“我一头,我爹一头。” 任重道哑然失笑,“你以为是你们家老水牛呢,两头。马是论匹的,懂不,两匹马。” 虎子胸脯拍的啪啪响,“小意思,闯荡个两三年,待我闯出名头来,回去的路上就买几匹,公的母的都得有。骑上了山,以后咱们就以养马卖马为业,大马生小马,小马养大,再生小马;乖乖,想不发财都难。” 任常继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虎子,你这是意淫着自己和那谁是公马母马呢?还是真那么单纯,想的就是马?” 芽崽神色狐疑,白了虎子一眼;结果那大个子,果然心里有鬼,满脸通红。 …… 奇怪的是,自从走下雪线,任平生的言语,就少了起来。 待那几个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师弟们,开始回过神来,却发现大师兄跟那头白猿,已经远远落在十数丈外。芽崽喊了几声,“大师兄,跟上……”。 任平生随意跟他挥了挥手,没怎么理会。前面几人,都停下了脚步,在软软的草甸上或坐或卧,四仰八叉的,等那一人一猿赶上。 任平生走过来,也挑了块地坐下,“我跟大白做了交代,他是异兽,也是妖修,远涉江湖,行走人间毕竟诸多不便。我看草甸之下,仍是山高林密之处,绵延千里;大白留在此处生活修行,会比较合适。一则不容易引来修士猎杀,也不会惊吓到平民百姓。” 几个师弟与大白几天相处,早已熟稔,虽然不舍,但任平生说的,确实在理。芽崽忍不住跑了过去,扯着大白一身长毛,往他肩膀上爬。结果被大白伸手一抓,把整个人提了起来,稳稳放在自己肩上。 任常继道:“大师兄,出门之前,我爷爷给了一幅十分古老的青苹州堪舆图;据说是五百年前的古物。如今几经沧桑,想来各处形势,已经多有变化。但我们下到山脚之后,一路往东,最近的城池,就是五十里外的芦墟城。那是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座大城,这种州城地址,估计是不会变化太大的。” 任重道接口道,“依我看,下山之后,即隐姓埋名,投芦墟城而去;大地方,容易立足,却不容易引人注意。男儿在世,当有立锥之地。到了那,合我们五人之力,论文武之道,或理数学术,应该都足以自立。” 说到这种事情,芽崽插不上话;也不知虎子是顾及他的感受,还是有意亲近,便也一直站在白猿脚边,与他无声逗乐。 “虎子,你怎么看?”任平生并没有表态,却转过头来对虎子道。 “啊,我呀?”虎子干咳两声,“这种大事情,你们定,反正我有力出力;不拖后腿便是。” 芽崽坐在白猿肩上,本来神色便不太好,此时听说要入城,倒是喜忧参半起来。喜的是,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繁华都城,想必热闹得很。忧的是,大城里的人,会不会很凶? 在不归山上,他见过最热闹的地方,是上河寨市集。即便是那样的小市集,若不是当年大师兄大发神威,就一直有凶神恶煞的祥兴堂赋差,横行霸道。 任平生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知大家都无异议,便开口道:“如此也好,在这里,芽崽年纪最小;还有赖各位照顾。虎子既然立心要当人家姐夫,这事就更义不容辞了。” 芽崽听得大师兄话里,大有古怪,嚷道:“大师兄,你咋能说各位呢;应该说我们才对。再说了,我年纪是小些,干活时手段力气,几时比你们差了?” 任平生一笑置之,懒得理会。任重道心思缜密,对任平生的托付之意,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大师兄,咱们走出来的,就那么零零丁丁五个人而已,你是打算不跟我们一起?哪怕先一起互相扶持几年,先立下根基也好。” 任平生道,“我要么是个猎人,要么是个铁匠,跑到那种繁华地方去,帮不上你们什么;你们更帮不了我。更何况,我还有事他往;暂时无法考虑建功立业之类的大计。” “大师兄,要不我跟你怎样?”芽崽罕见地满脸愁容道,“再怎么说,生火做饭啥的,我还能帮得上忙。” “再说了,我跟师父学剑,都还没学成。这个你得替师父继续教。” 任平生道:“打人杀人,我倒是挺在行的;至于教人,我可不会。你确定要跟我?” 芽崽小脸一扬,“那我就跟大师兄一起,杀人放火去。你负责前边杀人,我负责在后面捡东西。” 似乎杀人打劫这事,跟他平时吃饭喝水,哭闹撒泼一般简单。 任平生笑笑,“那好,你先跟着他们,等练好了剑术,可以自保了;我再来找你帮忙。” 一直沉默不语的任常继,终于开口道:“下山的路,估计还得走上两三天,不如一路上再斟酌斟酌?” 任平生摇了摇头,“你们往东下山,我这便要往西北而去了。省得再多走冤枉路。等我事情办完,自然会去芦墟找你们。只不过是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说不准。” 任常继默默点头。说实话,虽然早在两年前就已拜入猎人任强门下,学堂子弟,与任平生这位大师兄之间,一直也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即便是后来组建的登山小队;任常继与任重道,自成体系。任平生与芽崽则比较投缘。而虎子却是个墙头草的脚色,虽然出身学堂,有了芽崽左右粘着,他跟两方关系都差不多。 所以有虎子在,芽崽跟了他们,任平生倒也放心不少。除此之外,任平生要离开他们,是的确有事,必须独自去办。 一切交代停当之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任平是已经双手抱拳,对着几位师弟和大白团团一转,说道:“如此,后会有期。” 芽崽目瞪口呆,大白憨态可掬,都不知所措。任常继和任重道,反应快些,正要抱拳说点什么。却见任平生身形一闪,一道灰影,掠过眼前的辽阔草甸,几下起落,便消失于苍莽崇山之中。 临别的前夜,任强在行知学堂跟全族宗亲说明护教军登山之事后,与族长任净芳,学堂父子任重山,当众议定了应对之策。当此面临灭族之危,各家各户,无论贫富,钱物一律集中。妇孺老迈,分散到整片盘地二百余村寨中,或投亲,或以金钱收买,寻求可信之家收留,日常当视为家人。 其他尚可一战的青壮男子,有两百余人,任强,任重山,高佬斌各领一支,进山藏匿备战;不与护教军正面冲突。 三支队伍,又统一受任强调遣。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任强父子回到家中,夜深人静时,才对任平生秘密交代道:“下山之后,即与各位师弟分道扬镳。他们当以立足谋生为重;而你,则独自去个地方;找一样东西。” 任平生本来就没打算下山之后,还和任常继他们纠缠在一起,父亲的交代,正中下怀。但他觉得父亲所言,颇为蹊跷,“爹,你自己都没下过山,怎么知道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拿?” 任强目光深沉,看着他道:“有些事情,只要还在山上,就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如今你要下山了,也该给你交个底了。一路往西北去,穿越靑萍,广信两州之后;在广信与甘兰州交界处,有一片绵延千里的山脉,叫野人山。翻过野人山,就在山区边缘,有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叫李家庄;隶属甘兰州安陲城。” 任平生取出纸笔,默默记着,这两年跟二师父学练符道,他写字极快。虽然符道修为,还不值一提,但书法笔风,却已成一绝。 任强继续交代待道:“李家庄虽然全族姓李,实则是数百年前的任家另外一脉,改名换姓,在野人山脉立足。当时任家分成两支,一支便留在李家庄,保存悲天剑的磨剑石‘盘龙筋’;而另一支,就是不归山上思安寨这一支了,留存悲天剑条。” “只有用那天地未分之时,便已成形的盘龙筋奇石,才能将悲天剑磨出锋刃。” 任平生插口问道:“当初你让我拜袁大锤为师,便是为了日后,寻得盘龙筋可以自己磨剑?” 任强道:“是的。” 任平生道:“那到了李家庄,找谁?又如何取信于人,证明自己是任家后裔?他们可未必认得我背的这把破剑,是悲天剑条。” 任强笑笑,神色诡异,“找到李家族长,便说你与‘强大武馆’馆主有旧,受他所托而来。” “什么?”任平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他一向视为大敌的贾半聪,莫非竟是“李家”派来的人?更何况,“强大武馆”开馆不过两年,不归山上,是无人不知;但到了山下,又有谁人知道? 任强道:“别问为什么;到了哪里,你自然会知道。只不过,这事,不得再传六耳。” 顿了一顿,任强叹口气道:“以后若有机会,再回不归山。寻不着我的话,可以秘密去找贾半聪的小弟子,李无衣。” …… 任平生身怀任家两支族裔隐秘,稍有不慎,泄漏个片言只字,便有可能给隐匿野人山中的李家庄招来灭族之祸。因此,下山之后,他自然是越少接触熟人越稳妥。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三章 荒山余子 层林漠漠,烟云如绸。 那袅袅飘绕,轻清如绸的烟云之下,苍苍郁郁的万古深山,古木参天,溪涧幽深。 生机盎然的草树之间,一道青衫人影掠过,在溪涧石上点,又再腾空,往前远远飞去。那道青影,如此几起几落,再次腾空时,突然一扬手,也不见什么东西飞出,只见一阵破空扰动,一线向前,消失于前方密林之中。那一线破空消失的地方,便传来一阵短促的兽类嘶鸣。然后,但闻鸟唱虫鸣,一切如常。 那道青影飞掠而至,落在传出兽类嘶鸣的地方,立地站稳;这才显露出一个青衫少年的俊朗容貌,朴素装束。少年背后,一把污秽丝网缠绕得如同纺锤般的大铁剑,尤其惹眼。 少年拨开草丛,便看见地上躺着的一只麋鹿尸体。哪只麋鹿身上,没有伤口,没有血,只是头顶皮肤,有一处鸡蛋大小的淤青。奇怪的是,一般淤青的地方,应该是肿胀,但这头麋鹿的淤青之处,却是凹陷。显然,皮肤未破,而它的头骨已经破了个洞。 这是任平生这三年跟随袁大锤师父学炼刀剑之后,从铸炼锤打各种法门中,悟出来的狩猎新招。此后但凡入山狩猎,皆用飞石击毙鸟兽。且掷石劲力之巧妙,就在于被打死的鸟兽,或破颅骨,或伤内脏,但表皮完好无损。 很多野兽,皮毛完整,会更值钱。 虽然父亲开了天河剑道馆之后,家里便再没缺过钱。即便是这次出门,收拾行李的时候,父亲也给他塞了十三枚银币,五六百颗铜钱。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这相当于十年八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积蓄了。 但十多年穷苦惯了,习惯了物尽其用,锱铢必较。 望气之道,虽然于自己剑道修炼,一直不得其要,助益不大;但用于狩猎追踪,在苍莽密林之中,茫茫人海之内,定神观气,从宏大处见细微的气机扰动,便能如同眼见所寻兽类或人物的藏身之处,甚至形态身姿,精神气息,都清楚得很。 这就是为什么他飞奔之中,未见着麋鹿身形,便已远远掷石击杀,而且准头力度,分毫不差。 任平生伸手抚摸着那头体温尚存的麋鹿身躯,口中念念有词。念毕,就地折了一根树枝,手腕翻飞几下,在地上划了一个遒劲古拙的金篆符文。符文一旦书就,笔画之中,即隐约有生气慢慢凝聚流转,再就地消散,化入此处的山水风物之中。 这也是自从习了符文之后,二师父一直醇醇叮嘱的事情。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口腹之欲;但凡向天地取了生灵性命,需当就地使一道往生符,以将猎物的生机气运,化归天地,生生不息。 此事试过多次之后,任平生逐渐能以精纯明净的心境,画出足以运化生气的符箓来,便逐渐上了瘾。平日有事没事,便画符练剑不辍。 离开同伴之后,朝着下山的方向,任平生在草甸巅上奔行几十里,不过半个时辰。然而进入森林之后,在苍莽深山之中,他已经整整穿行了两日,依然没有到达不归山山脚。 找到这道溪涧之后,他便一直沿着溪涧奔行。对于猎人而已,这是常识。深山无路,只需沿着溪涧顺水行去,必能遇着人家。 这两日,一路行来,也曾见过不少鸟兽禽畜。只不过,生长于大山的少年,初次出这么一趟远门,便总想多赶几脚,尽早见到山外的繁华人间,广袤世界。所以他一直没有打猎,沿途只以自身携带的干粮和野果充饥。 此时山势渐渐平缓,几次跃上树顶,极目远眺,已经看到远处群山绵延,云雾平流的景象。且那平流云雾之中,隐隐已有人间烟火气息。所以任平生决定先打一只不大不小的兽类,待到了人烟之地,对自己的身份来路,也好有个交代。 这也是临行前父亲的交代,到了山下,不到万不得已,切忌显露自己的剑道修为,更不可明言自己来自不归山盘地秘境。 任平生将那头麋鹿横背在肩上,纵身跃起,继续沿着溪涧飞掠而去。 山中流泉,多有飞瀑;沟壑汇聚,便逐渐汇成更大的溪流河道。远处几道低矮山脉,朝着不同方向,蜿蜒而去,围绕出大大小小,弯环相接的无数盘地峡谷。 前方不远,就已经有一处开阔盘地,虽然密林之中,未见地面人家;但此处林间,已经多有人类往来的踪迹气象。 任平生加快了脚步,几下纵跃,便来到了坡下一处低矮山岗。这座小山上,并无大树,岭顶边坡,都是一块块种满各类庄稼的农地。 然而,那些农地之中,杂草与庄稼,一般茂盛,似乎已无人护理。 任平生心下大奇,快步奔出丛林,来到山岗上,往山下盘地望去。眼前一片满目苍夷,惨绝人寰的景象,惊得他呆若木鸡。 只见这座小山岗下,便是一大块方圆数里山谷平地。这里原本应是一处人丁兴旺的大村寨,然而,那平地上的田野人家,早已被厚厚的新鲜土石覆盖。洪水横流,泥石肆虐的痕迹,依稀可见。到处都是被冲毁的房屋残骸,甚至土石之中,有十数人零零星星,散落四处,正在挖掘泥土,把一些有肢体外露的人畜尸体清理出来,择地埋葬。 任平生环顾四周,只有各处依山而建,位置较高处的房屋,零零落落的,约莫还有二三十间。 而最近处的一间土墙民宅,就孤零零地矗立在旁边一座小山坡上 慧识魔心浮幻海第六十三章荒山余子-->>(第1/2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四章 外面的世界 余子与任平生,年纪就本就差不了几岁,加上彼此感怀身世,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宰杀那头麋鹿的时候,余子看了麋鹿身上的伤势,惊讶不已。“你这狩猎的功夫,谁教的?” 任平生憨憨一笑,十足没见过世面的山民模样,“我爷爷教的,以前天天跟着他,不是放牧就是下山打猎。” 余子竖了个大拇指,“你爷爷真好样的。我有你这准头,可不敢说有你这么巧妙的劲道。平时你是下山我是上山,咱怎么就没早碰上呢?回头让你爷爷教我两招。” 话一讲完,余子蓦然升起,他正是因爷爷不幸过世,而不得不离家远行,远涉江湖的,心中后悔不已。 “哎,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他能把这么一手独门本事传给你,也足慰平生了。”余子站起身来,拍了拍任平生肩膀;手掌上刚刚宰杀麋鹿沾染的血腥和油腻,就消去了一半。“小小年纪,出这么远的门?江湖凶险啊,不是我说你。像你这般模样,一看就是初次出门的雏儿。再看看你都干些啥了?不过是去陌生人家投个宿,就弄了头价值不菲的麋鹿送去。你这样,遇善良之家,会搞得大家都尴尬;遇不善的人家,人家怎么宰了你,拿来炖汤喝掉都不懂。” 任平生听得目瞪口呆,不就是随手打头鹿,送个人情,想不到在山下人世,竟有那么复杂。 “咱哥俩,也算有缘。都是猎人,还都是有本事的猎人,难得啊。”余子仰天慨叹道,“不如这样,你在这,等我三个月。我们一起上山,切磋手段,卖了野味皮毛,哥俩二一添作五。多攒些盘缠,三个月后,我就满十八岁了。” “我娘说了,满十八岁,就放我出去闯荡一番,混个媳妇回来。到时候,咱一起走。我带你出去,见识大好人间。”余子脸上,现出一股十分玩味的笑,“我偷偷问过她了,说以我余子这容貌本事,不带上两三个,都没脸回来。我娘居然就只是笑笑,你说,这是不是算作默许了?” 任平生憨憨一笑,说实话,这种事,他没见识也没经验,“余子哥,能有你领路提携,当然好。只可惜,受爷爷临终所托,我必须尽快给二爷带去手信;明天是必须走了。” 余子眉头一皱,瞪着任平生,见他虽一副憨态,却也是一脸坚决,只得叹口气道:“好吧,但这样一来,你以后回来的时候,咱就不容易碰上了。无论如何,回来了,到这来一趟,让我娘给留个信。” 仍平生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铁匠铺的师兄陈木酋。这世上,唯一曾经让他感觉亦兄亦友一般的人物,便只有陈木酋。 余子没陈木酋那种稳重,细心,却更加豪爽坦诚。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虽然你没法跟我们一起去创荡世界,但只要你胆子够大,今晚,哥让你见识一下咱们发家致富的手段。要不要去?算你一份。这样一来,你也可以见识些江湖手段,日后自己走路,多少能长些心眼。” “你们?” “当然是我们,一个好汉三个帮,单打独斗,任你本事再大,又能做什么?加上你,正好多个帮手。我跟你说,跟着我余子走江湖,到哪都能交上朋友,你吃不了亏。” “那今晚,咱干嘛去?”任平生满腹疑问。 余子压低嗓音,“天机不可泄露,去了就知道。这事,不能让别人晓得;懂不?咱出门闯世界之前,好歹先去弄点家底,把家里老母亲给安顿好了。这世界,多的是不义之财,与其让别人花天酒地挥霍,不如让咱们来个劫富济贫。” 任平生睁大双眼道,“这种事,让别人知道了,得砍手把?” 余子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砍手?” 任平生看似松了口气,“原来山下,偷抢东西都不用砍手的。” 余子道,“不用的,那像你们山上那么多门门道道,这里,直接砍头。” “啊……” “敢不敢去?” 孙子才不敢去,任平生腹诽不已,爷杀人的时候,搞不好你还哭鼻子呢。表面上,还是略微犹豫了一阵子,最终点了点头。 有些事,碰上了,无师自通;当此关口,他虽无意欺瞒这个热情如火的大哥,却也不敢贸然显露自己的行藏出身。 事情既然确定下来,任平生满腹好奇,却也不得不陪着余子,在他母亲申如杞面前,装出一副有说有笑,若无其事的样子。 直至各自回房歇息,余子偷偷摸到了任平生所在的客房之中,嘀嘀咕咕,不厌其烦地交代着各种注意事项,也无非是要听他指令行事,不可擅自妄动之类的。 深夜的山村,一片蛙叫虫鸣,热闹得很。余子不时透过窗口,看星辰月色,显然是等得心焦,不停地在估量着当下时辰。 好不容易熬到了将近子夜,窗外传来几声“咕咕咕”的雪鸮鸣叫;极其传神。余子跟任平生打了个手势,便即出门而去,一路蹑手蹑脚,不发出一丝声响。 任平生紧紧跟随着,沿着屋子边上的大壑,一路往下,直走到坡下平地。 这地方,经过那次强大的泥石流冲刷填埋,都是光秃秃的新泥浮土,月色下一览无余。但任平生环顾四周,视野之中,竟然不见人影! 好在他有观气之术,一眼便能看出,一共五人,衣服头脸,都已经伪装得跟夜色土石,融为一体。任平生暗暗赞叹,这伙人,果然是老江湖! 余子双手掩口,“呱呱……呱呱……”几声很有节奏的蛙鸣;便见平野地面上,从四面立起五个淡淡的人影。 “老大,怎么多了个人?”五人围拢过来,有人小声问道。 “我兄弟,袁平。以后也是你们兄弟。高山上第一次下来的,手头上的功夫,不在我之下。” 那五人不约而同,抛过一道钦佩的眼神。 余子给任平生简单介绍了下。盘化,大个子,力大无穷,比余子大两岁。赵无虞,高瘦个子,攀墙爬树一绝。赵无忌,化名土拨鼠,手中一把特制的小铁铲,二尺来长,一看就知道擅长干嘛的了。李长安,沉默寡言的家伙,余子没说他能干嘛。最后一个叫王冲,是个矮胖子,说不说话,脸上都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这一伙人,都跟余子约莫同龄,但相比还差一个多月才满十五岁的任平生,则要大着一些。 也难怪人家一听说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有一手跟老大余子不相上下的本事,都不免暗暗称奇。 “这就走?”大个子瓮声瓮气问道。 “走。”余子一声令下,颇有大哥气势。 四人就在这样沿着山脚阴影,绕山谷平地半圈,往东而去。出了寨外峡口,便即登山,沿一条山脊蜿蜒前行。一路上,都是荒草密林,荆棘丛生。一行七人,却都健步如飞,奔跑腾跃,跨越荒草荆棘,速度极快。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个矮挫胖子,居然也能紧紧跟随,大气不喘。不归山下,荒僻山村,居然也有这等奇人。 初时余子担心任平生会跟不上,待见他一直走在自己身边,如同闲庭信步,心下更多了几分佩服。本来有心暗暗分个高下,几次奋力加速;却见任平生还是一般的闲庭信步,余子就放弃了脚力上较量。 都这样了,还比个毛线。 在山岭上奔跑了大约半个时辰,任平生估算了一下路程,此处距离培秀寨,约莫有二十多里。正要问所往何处,却见黑暗中余子反手往后,做了个止停的手势。众人无声停下,悄立原地。 任平生往前看去,只见三五尺外,这道山脊已经被生生斩断。豁口处,是两道陡峭石崖相对。石崖有十余丈高,形成一道只见一线青天的险峡。峡谷之下,看样子是条可供车马通行的驿道。 余子招呼无人团团围近,悄声交代道:“这一次,押送贡银的,只是个三境修士。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计划行事即可;袁平老弟有飞石绝技,只需埋伏在山腰策应,但凡有兄弟遇险,即发飞石解围。万一自己遇险,以雪鸮叫声为号,自有人来策应。自始至终,谁也不能说人话。” 言毕,只见赵无虞赵无忌两兄弟,大个子盘化,加上矮胖子王冲,已经沿着边坡,飞奔下山而去,不一会已经到了崖下驿道上。赵无忌随即动手挖土,铁铲纷飞,赵无虞,帮着打打下手。 而大个子盘化和胖子王冲,也许是因为体型较大,身材特别些,率先在崖下的阴暗处藏匿伪装,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毫无行迹可寻。 沉默寡言的李长安,却直接远离了“战场”,往东南方向翻山而去。 最后剩下二人,余子对任平生道:“我主攻,你自己找位置;要便于藏匿和脱身,事后不留痕迹。得手后,看我信号往东南撤退。” “培秀寨,不是在西南边吗?”任平生奇道。 余子无暇细说,匆匆道:“先往东南,见着李长安之后,再听其指令改变路线。” “好的。”任平生感觉既新鲜,又兴奋。不归山上,向来力强者胜,那见过这么多新鲜门道。 而且听余子的语气,这次劫的竟是太一道教从民间征缴的贡银。对任平生而言,此等事情,就算余子不找他参上一脚,他也会悄悄跟随,看看传说中的太一道教,到底有着何等神通。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五章 不系舟的兄弟 皎皎月色之中,十个身着黑衣,腰佩刀剑的豪客,骑着高头大马,嘚嘚走在穿越崇山峻岭的驿道上。这些骑马汉子,团团围着正中一辆沉重的箱车,显然是在押送什么十分贵重的物品。 那辆由两匹马拉着的箱车,走得并不快,驾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青衣老者。而走在马队最前面的,则是个背着一把古色长剑的灰袍道人。 马队走得很慢,因为押送的那辆箱车,沉重异常,快不起来。 再看那车上的木箱,铁皮铆边,钢板夹角,十分坚固;便是锋利的刀斧,想劈开也得费上不少功夫。随着车辆转动颠簸,顶盖边缘,哪只巨大的铜锁,咣当咣当地敲打着箱体上的精钢锁扣。 箱车一角,高高竖起一根旗杆,一幅白色旗帜迎风招展。旗帜上的阴阳鱼图案,非圆非方,灵动而不失沉稳。这便是太一道教的教旗。 领头的灰袍道人,神态寂然,颠簸马背上的身形,稳如山岳,两眼却有精光流转,警觉异常。 前面一股山风,扑面而来,冷得那些黑衣骑马汉子,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此时,那灰袍道人却勒马停住了。整个马队的行进,也嘎然而止,训练有素。 灰袍道人望着前方那一道险窄的峡谷,只见两面高崖,如斧劈刀削,垂直相对;峡顶只见一线星空。这种地方,一夫当关,万分莫开。 驾车老人边上的一个黑衣汉子,纵马上前几步,来到灰袍道人身边勒定。灰袍道人往那道峡谷一指,轻声道:“带三个人,在前方探路,若无事,则直行。我们随后跟从,相距百步。若有异状,前后互相策应。” 从来极少盗匪敢来打太一道教贡银的主意,但那个灰袍道人,还是一路小心在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黑衣汉子领命,招呼了三个同伴,一齐佩刀出鞘,策马向前。四匹马两两并辔而行,率先去往那道峡谷。 ~~~~ 任平生隐伏的地方,正好在矮胖子王冲和余子之间,他凝神摒息,眼看着那四个黑衣汉子进入远处谷口。四匹马不徐不疾,马上的汉子左顾右盼,极其谨慎。 任平生已经看见更远处跟随的马队和箱车。对方如此谨慎,任平生不由得紧张起来。再看一眼先前赵无忌挖过的地方,顿时放喜忧参半。那地方,月色之下,看不出挖过的痕迹,但这种陷阱,若先被前面的马给踩塌了,岂非前功尽弃! 只是那四批马缓缓走过,一路行来,已经过了任平生隐伏的位置,毫无异样,马蹄踩踏在那陷阱之上,竟也安然通过。任平生不由得暗暗称奇。走到峡谷中段,先前开路的汉子,已经放松了许多。后面的车队,却仍是保持着百步的距离。 任平生双眼紧紧盯着那辆车,心中默数着,十步,九步……三步,两步,一步,“砰”的一下,车轮陷落,拉车的两匹马,骤然被拉停,惊得奋蹄立起,大声嘶鸣。 “戒备”伴随着那灰袍道人的喊声,嗤嗤嗤数声轻响,几支弩箭从前后四隅射来。四个护着箱车的汉子应声落马,灰袍道人剑已在手,也不下马,身躯直接从马背上飞出,往前方一个弩箭手的藏身之处扑去。道人身形凌空之际,一道耀眼的白光,从他手中冲天而起,直接穿出十余丈高的一线峡谷,在半空炸开,便是一片七彩炫烂的焰火。 灰袍道人祭出报信焰火之后,一飞两三丈远,脚一点地,再度凌空,眼见瞬息之间,便可格杀那一名弩箭手。突然一阵破空之声,凌厉异常,来自前方百步之外。 灰袍道人知道厉害,只得弃了近处的弩箭手,腰身拧转,一剑横格。“当”的一声,那支破空而来的弩箭竟然没有被宝剑击落,只是方向略偏,堪堪擦着道袍飞过,射在数十丈外的石壁上,直没至羽。灰袍道人震得虎口发麻,不由得立定身形,凝神戒备。 先前袭击马队的四箭,虽然迅疾,但破空之声很轻,自然伤不到灰袍道人;但后面这支,却是铁杆重箭,能在百步之外,射出如此强劲的铁杆重箭,道人丝毫不敢大意。 先前负责探路的四个黑衣汉子,已经跃下马背;四把朴刀,挥出四道青光,朝崖下一块巨石背后扑去。那正是射出铁杆重箭的地方,余子的藏身之处。 四个人,四把刀,分散而去;眨眼间便将那块巨石三面围住,把藏身石后的人,退路全部堵死。这些人看似修为不高,但反应极快,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武士。 堵住了对方的退路,四名武士的脚步,却开始慢了下来,擎刀身前,缓缓推进,到了距那块石头五六步的地方,却都停了下来。这个位置,既防对方冷箭,又能随时合击发难。 他们还没看到偷袭之人的身影,但已经确信他就在那块巨石之后。只要对方露出箭矢瞄准,这四人就会同时递出致命一刀。 果然,余子从巨石背后高高跃起,只出脚在石上一点,便已经凌空往其中一名黑衣人扑去。他手中一柄黝黑的板斧往前横扫,卷起一股黑风,眼看那名黑衣人,就要身首异处。 然而其他三人,并不出刀相救,全是进身攻击的招数;四把朴刀,一齐往余子身上招呼。连那个遇袭的黑衣人,也没有格挡自救! 那柄板斧袭来的威势,他已经知道自己无法自救,只求出刀一拼。 斧影深沉,刀光耀眼,眼见便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忽见那数道斧影刀光之中,一阵烟尘炸起,五个人影,尽皆隐没其中。 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金铁相击的声音过后,便即寂没。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弥漫烟尘中走出,手中,又已经开弓搭箭,再次射向百步开外的箱车陷停方向。 还是余子,还是那把长弓和铁杆重箭! 灰袍道人,始终没有离开箱车五丈之地;他一见前方四名武士开始合击余子,便即转身,继续对付藏匿于近处的那名弩箭手。一两丈外的藤蔓丛中,藏着的是大个子盘化。 还没等道人出剑,又是嗤嗤嗤几声轻响,四面弩箭射来,一齐袭向那灰袍道人。最近那一箭,一旦破空,已到身前,正是盘化的手笔。 灰袍道人身周,一道清亮的剑光旋起,如同剑光漩涡,那四支弩箭,一入剑光之中,便如泥牛入海,连同那道剑光漩涡一起,消失无踪。此时,一道银光,从道人身上飞出,宛若游龙,直接穿入盘化藏身的藤蔓之中;那一道银光游龙几度翻飞,一丛藤蔓尽数折断,塌陷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藤蔓丛中掠出,身上虽有血光浮现,却迅捷如电。盘化身形甫定,随即砸出一块大如磨盘的石头。那大石挟着劲风,向道人袭来。 盘化知道这一下,对那道人用处不大,只不过想求一刻喘息之机,等候接应而已。 然而事与愿违,大石的黑影刚刚飞出,便见那道飞石轨迹的上空,出现了一个灰布道袍的身形!那凌空而下的道人身上,再次有一道银光游龙闪出,往盘化的眉心一闪而至。盘化只觉一阵冷汗爆出,面对死亡的恐惧,瞬间袭遍全身。 便在那道银光游龙堪堪触及眉际之时,只见一线白影,如同天幕流星,从半空落下,将那道银光游龙拦腰截断!灰袍道人暗叫不好,闪身疾退,欲去往箱车旁边,与护车武士汇合。 灰袍道人本欲避实击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对方埋伏在近处的弩箭手逐个击杀,最后对付起远处的铁箭高手,至少有几分胜算。 然而,那道击落自己银光飞剑的白影,来势太过凌厉,与先前的铁杆重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方还有如此高手隐伏在旁,灰袍道人瞬间心如死灰,随即飘身撤退,企图依仗箱车躲避羽箭,待对方近身攻击,再全力一拼。 然而,道人的身影还未接近箱车,背后又是一道威势极大的破空之声传来。正是余子解决四个武士之后,突然射来的那一根铁杆重箭! 道人甫离险境,背后空门大开之际,那还有余力挡开这一箭。情急之中,只见灰袍道人一跃而起,身形平地拔高三尺,往前弹射而出。 只听得一声惨呼,灰袍道人仆倒尘埃,身形兀自滚了几滚,恰好滚到箱车之前。道人的左脚小腿,已被铁箭洞穿,再无法腾跃奔跑。 百步之外,余子身形如飞,疾奔而来。那把射出铁箭的长弓已在他的背上,手中,则换了那一柄黑沉沉的板斧。 前后左右的山崖低处,窸窸窣窣地现出几个人影,手中都强弩上弦,将箱车四面围住。领队道人受伤,四位中箭武士,依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前面探路的那四个,陷入百步以外那一片尘雾之中,依然无声无息。 剩下两个武士,战战兢兢地放下手中兵刃,扶着箱车,浑身颤抖不已。而那个年老车夫,一直藏在车底,身如筛糠。 “各位道友,咱不系舟的兄弟,向来仁心宅厚,只谋财,不害命;都是太一天帝的子民,没必要动兵刀。识时务的,请都到崖边站立;只是那铜锁钥匙留下。”脸蒙黑布的余子喝道。那两个幸存的武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另一边崖下,倚石而立,不敢往箱车看上一眼。 小腿依然插着铁箭的道人,已经坐起,却不肯挪移,冷冷道:“有本事,把车拉着跑。钥匙早已另遣密使,送往桐川城中。” 那道人嘿嘿冷笑几声,“固谦记的铜锁,斧凿不开;嘿嘿,不到半个时辰,你们就会陷入桐山宗高阶仙师的围追堵截之中,只怕有命挣了银子,却没有命花了。” 余子两道冷冷的目光,看了那道人一眼,淡淡道:“多谢提醒。”然后他一转头,对着已然走近的一个矮胖身影招呼道,“老*胡,动手。” 这不是王冲吗,什么时候成了老*胡?已然伏在暗处的任平生,疑窦一生,便即省悟。敢情,这伙人不但要劫人钱财,还要嫁祸于那个叫不系舟的什么团伙。老*胡,想必是不系舟里的重要脚色。 王冲也不答话,手中拿了根极其纤细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箱顶边缘的大铜锁捣鼓几下,铜锁应声而开。 那矮胖子手脚极快,从背上解下三四个大背囊,一头栽在车厢里,就开始装东西。片刻之间,四个背囊都已经装满,胖子从车厢跃出,喝了声,“扯呼。”手中的那几个鼓鼓的背囊,四散抛出,余子,盘化,赵无虞和赵无忌人手一个。 五个人,便只有胖子两手空空,迅速往东南撤离,片刻没了踪影。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六章 世间事,亦真亦假 任平生依据余子事先的交代,往五人撤退的方向追随而去。东南一带,尽是荒山野岭,莫说平地,就连条砍柴小径都极难找到。 在荒山里奔跑了约莫半个时辰,任平生终于发现,在前方一处松林山岗,余子他们已经和先前离开的李长安会合。 他不再故意压制自己的速度,几下腾跃,到了那六人身边。 李长安手中,拿着一个二尺余长的“竹筒”。那竹筒之中,散发出某种若有若无的淡淡气味。如果不是亲眼见着那竹筒,都没人会注意到,这种淡淡气味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李长安见人已到齐,便一手拉住“竹筒”底端露着的一根短绳,问道:“好了没?” 任平生印象中,这是第一次听见李长安说话,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余子却点点头道:“好了。”接着他拍拍任平生的肩膀,“跟着我就行。” 任平生点点头,这伙人,行事诡异,诡计多端,他已经慢慢习惯了。 更何况,这一路上施展望气之术四处查探,他已经发现数股杀气,分三面从背后包抄而来。 那三股人马,散发出来的气机律动之强,随便一股追到,恐怕就能将他们几个团灭。 李长安使劲一拉手中绳索,只听得“噗”的一声清响,从那“竹筒”中喷出一片淡淡的烟雾。 “走。”余子一声招呼,率先一跃而前,从烟雾中穿过。 任平生紧随其后,接着便是胖子王冲,大力士盘化… 每个人穿过烟雾的身法之快,犹胜先前峡谷下劫道战斗之时。 那股烟雾,消散极快,最后一个赵无虞堪堪穿过,便已经消散得十分清淡。赵无虞穿过之后,身形略一迟疑,好在背后立即传来了李长安的声音:“没问题,走吧。” 赵无虞随即向前急奔,追上前面的人。 余子领着一行五人,先是往东南奔跑一段,然后折而往北,选择的路,都是短草松岗,或溪涧流泉,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六人终于在一处荒草丛生的墓地停了下来。穷家破墓,墓碑年久失修,碑文已经破损不少;坟头墓堂,尽是黄土。 随身带着小铲子的赵无忌,开始在坟头上一铲一铲地挖着泥土。他挖得极其小心,表面土层上的每一根杂草碎石,搬动时都尽量保持原状。 趁这档口,赵无虞和王冲开始清点四个背囊里的钱物。背囊挺大,装得也不少。王冲已经尽量挑选银币银锭,但铜钱还是占了多数。笼统算下来,价值也不过千余银币。 赵无忌停下手中的铲子,沉声道:“好了。” 余子点点头,从背囊中点出二百余银币,装了一包,递给任平生道:“这是你的分成。这次收获不大,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再干几票大的。” 任平生顿时满脸黑线,一千多银币,放到不归山上,起码能置下一份豪阔之家的产业。不会比学堂夫子任重山家逊色半分。 而到了同样家徒四壁,只剩半幅天井的余子口中,竟是个收获不大的盖棺定论。 任平生没有接过那包银币,却问道:“你们呢,怎么不分?” 余子道:“我们是长期伙伴,不急。再说了,你要赶路,若是急于带信,倒也罢了。若说是投奔亲戚,还投奔个球,不如自己拿了这份本钱,成家立业。” 余子又把手中的包袱递过来,“或者,干脆你留下,咱们一起干。” 其实任平生何尝不知,仅凭一面之缘,余子便即让他参与这种明知极易招致杀身之祸的勾当,最终目的,无非还是希望他能留下。这一次,余子看似没有给他安排什么重要的事情,事实上,若没有他居中策应,以飞石击落那个灰袍道人的飞剑,大力士盘化当时就已经命悬一线。而且,若非如此,突然发现对方将人分成两拨,先遣四人探路之时,余子身受那四人合击;无法全力远攻那个剑修道人,这样一来,盘化一死,身在对面崖壁隐伏的王冲也身处险境,必然导致阵脚大乱。 成败之机,都在那瞬息之间,也全在任平生对战机的把握,一击的功效。 任平生摇摇头道,“若只是求个安身立命之处,这一次的分红,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是身负先祖遗命,有些事情,我不便明言。日后有机会,我再与大哥细说。你若是只是为了安顿母亲,我想,这一次应该也足够了。不知大哥为什么仍不肯收手。” 余子摇摇头道:“你不懂,我兄弟多;这一带三村六洞,数百上千的猎人,都是我余子的兄弟。我日子过好了,兄弟们都半死不活的,如何过得安心?再说了,你们山上,不用纳天贡;自然不知道世间疾苦。” 余子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十分悦耳,“为什么此时此地,会出现这趟押送贡银的车?就因为太一道门下属桐山宗,近年来十分兴旺。宗主施腾龙,五年前破境出关,就成了七境圆满的长生地仙。门下弟子,更有三人六境;五人五境;其他三四境的徒子徒孙,足有三四十人。实力之强,在整个太一道门,起码已经跻身前五。” “桐山宗下属主城桐川城,近几年也是商贸繁华,人口剧增。三年前,桐川城开始扩建;东南西北四面城墙,全部外扩十里。工程浩大,耗资百万;桐山宗原来每年两缴的天贡,变为每季一缴。如此一来,不但是农户没到收成时节,只能以保命的钱粮纳贡;即便是一些富商大户,易多有因周转困难,导致倾家荡产的。所以咱们,就算那这点钱闯下一份家业,又能如何?收成未必能如流水滚滚而来;但纳贡的钱,那是一定要如同流水一般,涛涛而去的。” 任平生听得二目圆睁,在不归山上活了近十五年,还真不知道,山下的事情,会这么复杂。 尤其是太一道教的宗门势力,在山上虽有耳闻;但一个山头宗门,就完全掌控了一处主城,还有主城所辖的广袤土地,这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所以咱们这次劫的,就是这一带第三季度的贡银?”任平生问道,“桐山宗既然实力如此强大,为何只派了个三境修士押送贡银?” 余子苦笑道,“你可知桐川城所辖范围有多大?方圆两百里,都是它的辖地。每十寨为一片,百寨为一乡;咱们劫的,只是一乡的贡银。整个桐川城,有三十多个乡;到那找这么多高境修士去押送贡银?再说了,一个宗门的修士,加上主城武院的武夫,都分散各处,力量分得太散,就总得留着中坚之力,居中策应。先前那个道人射向半天的那道焰火,就是给宗门和报信的。” 任平生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几股杀气,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远远追来。 “咱们绕了那么长的路,来到此处,真能摆脱那些修士和武夫的追踪?”任平生不无忧心道,“我虽没见过多少修士的神通,但自己曾修习望气之法。咱们虽然一路隐匿踪迹,但对方若有高深的望气修为,仍是能探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余子笑道:“山下的修士,我比你了解;所以若不是有李长安的祖传秘法,咱们也不敢贸然行事。他那筒子里喷出的烟雾,叫‘奈何香’,不但可以掩藏人的气息,一旦消散,便连同药烟本身,也再无形迹可寻。” “原来如此。”任平生道,再无挂碍。其实他自己倒没什么,事情一了,就拍屁股走人。倒是他们这一帮人,说实话,除了余子,勉强能对付一个三境修士,其他人,战力实在有限。一旦被桐山宗修士发现,安然脱身的机会,微乎其微。 见任平生一直只是问话,并不伸手,余子便直接把手中的钱袋抛了过来。说道:“好了,咱们得尽快做些善后的事。像你这样的猎人,我知道,迷不了路。所以,你得先独自回我家去。后面的善后事宜,咱江湖人得守着哪份江湖规矩;你还没入伙,是不便在场的。” 任平生当然知道,他所谓的善后,只不过是赃银的分派或处置而已。他们既然并不分赃,当然便要集中收藏,所以任平生确实不便在场。 任平生笑了笑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只不过,我既然要远行千里,带着这么多银子,除了容易招人谋财害命之外,毫无其他用处。所以,这笔银子,余子哥你不妨先帮我存着。待我回来,再找你拿不迟。” 说罢,任平生将那钱袋抛回余子手中,身形一闪,如飞而去。他尽力施为的时候,便是那几人中脚程最快的余子,也绝难追上。 余子回到家时,天犹未亮;任平生也是一夜没睡,便干脆跟他闲聊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对那些人说的不系舟,是个什么地方,或者说,是一帮什么人的地方?” 谈论及此,余子语气颇为古怪道,“不系舟就是一帮强盗的老巢,这个,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个老贼,带着一帮小贼打家劫舍;在玄黄天下混不下去了;所以只好浮槎海上。我也不知道不系舟在哪个地方,只知道那个创建了不系舟的老贼,欠我家十万八千银。老子用他的名号去赚的零花钱,可不能算是他还债了。” 任平生默然不语,余子既然如此说,想必他家和那不系舟的“老贼”,有着某种不便为外人所知的隐秘。 “那个老贼,便是你们称为老*胡的人?”任平生问道,只挑与这件事有关的话题。 余子淡淡道:“不是,其实老*胡只是不系舟中的一个小角色;只不过他在桐川城这一带活动甚多,大家都知道而已。” “哦,但你们既然自报名号,却又都面蒙黑布,明显的欲盖弥彰,对方真的会信?” “管他信不信呢,也或许,不系舟的人真会这么干呢,故意做出个被人陷害的样子。”余子笑道,语气之中,颇为得意,“所以你没走过江湖,没经验。世间事,亦真亦假。你玩得越假,别人就越要相信他是真的。” 到目前为止,任平生并不知道余子他们所谋何事。但几个人,处处未雨绸缪,机关算尽,又如此配合默契;兵行险着,却绝无短视暴发之心。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七章 怅然若失 任平生天微亮起来,收拾停当,却发现哪位申阿姨已经在外边走廊上,正细心地用一团新采的葛麻抽丝纺线。申如杞脸上的神色,如古井无波,悠然自得;纺出来的麻线,也极细极匀。 难怪余子虽然家徒四壁,身上的衣衫也是形式朴素,那布料,却是十分精细。申阿姨见任平生背着一身行装出来,脸上顿时换了一片慈和之色,“孩子,早餐煮好了。别着急上路,你和余子一起先吃了吧。” 申如杞语气平静,却让任平生觉得无可拒绝。便只得回屋,把余子叫“醒”。 待到余子磨磨蹭蹭的洗漱停当,天已大亮。两人一人打了一大碗的鹿肉粥,就蹲在大门外,稀里哗啦;吃两碗粥,花不了一时半刻。申阿姨看了眼任平生,却说了句让他倍觉意味深长的话:“孩子,你这小小年纪的,远行千里;是人都看得出,身上肯定带了盘缠。只不过,能把歹主意打到孤身行客身上的人,都不过是些生活所迫,求一些钱物养家糊口的穷苦汉子而已。虽然可恨,却毕竟也都是凡夫俗子,有担当有牵挂。所以,一路上尽量别显露行藏,既免了自己麻烦,也免得他人一时起意,招惹意外的冲突。” 任平生胡乱应了两句,却感觉这申阿姨,是不是有点犯糊涂了?我只不过是个孤身远行的孩子好不,怎么这一番劝慰,却更像是隐晦地劝着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此一来,虽不置满腹疑团,任平生还是满脸不解。申阿姨看他的样子,只是淡淡一笑,继续纺她的麻纱。 任平生辞别了申如杞,出门而去。余子则一路陪着相送,直至村口。这期间,两人倒是有说有笑,少年意气,没必要愁眉苦脸地说那些离愁别绪。 “申阿姨最后跟我说那一番话,到底啥意思?”任平生问道。 余子瞥了他一眼,“你嘛,年纪面容,都很有扮猪吃老虎的资本。然而,到了行家的眼里,就欠了不止一点的火候。” “怎么说?”任平生愕然道。 余子不答,反问道:“首先,盘化他们,也是猎人,而且是这方圆数十里之内,都能排的上号的好猎手。以他们的本事和手法,你觉得,在当下的山中,要猎一头麋鹿,容易不?” 经他如此一提,任平生恍然省悟,摇摇头道:“说也奇怪,山下林中,可以猎取的禽兽,似乎极其稀少;很难发现。当然,如果能找到,单纯猎杀,他们还是没问题的。” 余子道:“山下农夫,粮税极重;种田就很难活。所以种田的汉子,起码有两三成都在农闲狩猎。猎人多了,野物就少了。所以,你以猎人自诩,如此难得的猎物,就只是‘顺手而为’,这便首先显了自己的手段,并非常人可比。” 余子转过脸来,一脸凝重地看着任平生,“另外,你的眼神,是杀伐果断的眼神,我娘说了,只有杀人无数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上。” 任平生如雷轰顶;倒不是这话,说得如何重了。而是那位申阿姨,一见之下,那种十分亲切的感觉,竟让自己不自觉地有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情怀。到底什么样的情怀,说不清楚,硬要说出来,那就是:任平生终于觉得,原来自己还是个孩子! 此中情怀萦绕心头,也不过一日一夜之间,忽然听到余子转述那位阿姨的品评言语,以及她临别前的劝慰之言,不由得他任平生,不震惊莫名。 原来,阿姨是真的在劝他,遇人无论善恶,少造杀孽! 突然,他想到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转头对余子道,“杀过了人,眼神真会不一样吗?” 余子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懂,但我娘说,是真的不一样。只不过,能看出来的人不多。所以,你也无需过分担心。只是以后一个人行走江湖,还是要多看看,多学学。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人能告诉你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愿意告诉你的,又往往口是心非,真假难辨。这些东西,教不了,都得自己慢慢长进。” 任平生点了点头,惴惴不安,“那么,昨晚的事,你又如何瞒得过申阿姨?” 余子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在理。但短期之内,还是可以瞒一瞒的,至少,目前为止,我可没杀过人。” 任平生奇道:“没杀过?” 余子神色坚定,点了点头,“昨晚的情势,看着凶险,但没有死人。那些中箭倒下的,只不过是晕倒。所有的弩箭,除了我的铁杆箭之外,其他的,都是榄子核做的箭头。箭头里藏了李长安配制的独门迷药,一旦见血,即至对方昏迷,起码也得一日一夜才会醒转。至于我自己打的那四个,我有分寸。只击昏,不伤命。” 任平生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事先,要费尽心机,各种门门道道,务求算无遗策才开始行事。这并非单单为了成事本身,也是为了尽可能保存对方性命。 余子往那略有点走神的少年肩上,拍了一把,语气颇为沉重道:“其实,人生一世,要找几个能一起做事的人,真不容易。在上千的猎人兄弟之中,我也就找到了他们这四五个。家底单薄,捉襟见肘,但凡遇上个小小的意料之外,就都是一桩不小的凶险。所以,好不容易遇上你下山投亲,自然也希望你能留下。路走得远了,你就会明白,像咱们这般,本事相若,又能意气相投的,真不是你打几个灯笼可以找得着的。这就叫缘分,懂不?” 余子的眼光,越过村口山峡,望向远方,“咱们哥儿俩,要是联手闯荡;打磨个十年八年,整个幽原五州,都可以横着走。” 余子从远处收回目光,看着任平生道:“对了,你走得太快,大个子昨晚没来得及亲自说,叫我带句话,说大恩不言谢。下次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只要用的上他盘化的,水里火里,他盘化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就有点见外了。”任平生道,“只是你说要带他们出去闯荡,去的,就是什么幽原五州?” 余子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幽原五州一千城;与辽原四州八百城,同为太一道教的根基所在。这桐川城,只是三千城的其中之一。若非要排个号,据说桐川也能排在百强之内。我们这培秀寨,属青苹州,桐川城引朵乡。你走得急,引朵乡市集的热闹景象,没法带你去见识一番了。下次回来,没待上三两个月,你别想走。到时挑个赶集的日子,带你到引朵集市去,山里各寨各族的妹子,那真叫一个百花争艳,群芳竟秀。看多几眼,你就走不动了。” 任平生尴尬不已,原来脚下这片大地,甚至自己所在的不归山,其实都在幽原。“余子哥,你说的三月之后,到底是何打算?”他转移话题道。 余子极少见地叹了口气,“幽原道门势力太强,你又不能留下,咱们几人想要立足,难上加难。所以我还是会按原先的打算,带上几十个用得上的兄弟,去往南荒越岭闯荡一番。” “南荒那边,都是崇山峻岭,穷山恶水的,比较适合猎人。再说了,太一道门很多养殖灵禽异兽的兽圃,也在南荒山岭之中,不时可以碰碰运气,发上一笔横财。” 二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村口。任平生回望一眼那片被泥石流冲刷得满目疮痍的山谷平地,若有所思。余子道:“老弟,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 任平生忽然道:“若有朝一日,我去南荒,该如何找你?” 余子道:“头几年,若无意外,我会呆在与不归山东南毗邻的融江州。一则易于照应家里,二则,融江州深山大壑,形势复杂,容易行事。” 余子看着他笑笑道:“到了地头,你知道该去哪里找一伙很想发财的猎人的。” 两人依依别过,任平生独自走在蜿蜒山道上。根据余子的说法,沿这条路往北出了山区,便是一马平川的广袤平原。到了平原地带,人口众多,村寨也会比较密集。 不知为何,离开不归山的时候,任平生心中,除了对父亲的一丝担忧之外,剩下的便只是对山下大好人间的新鲜与好奇。而如今,还没走出不归山的范围,离开交结的第一个朋友,竟颇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八章 割草娃,黄白丁 桐川乡野的绿林道上,一个关于“割草娃”的传说,这几天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都是新近发生的事情,新鲜辣热,人们说道起来,才加倍的津津有味。 乌莫山一带聚众立寨,专门劫杀过路客商的“八大山鬼”,三天前,竟然被一个自称“割草仙”的青衫少年,一夜之间悉数砍掉右臂,成了废人。奇怪的是,面对刀剑精良的乌莫山匪众,那少年孤身上门不说,手中,竟然只有一把锈迹斑斑,无锋无刃的铁剑。 不但如此,那少年砍翻“八大山鬼”之后,直接将近百个山贼喽啰遣散,将乌莫山山寨一把火烧成灰烬。 据说,那少年起初根本不想惹事。八大山鬼中的老三,大头鬼林二旺,当时在横穿乌莫山的官道上寻盘踩点,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路旁一块大青石上,坐着歇息,啃食干粮。那少年虽然容貌俊朗,却一身风尘之色,显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这种点子,当然难入八大山鬼的法眼。但大头鬼作为山寨的专职哨探,自有其独门绝技。从少年的行藏样式,负重程度,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子,身上的银子,不下十两! 当时不归山的银币,是山上银匠自行铸造的,一颗一两,比玄黄天下的制式银币要大一倍。林二旺看得没错,当时任平生身上的十三颗银币,一颗未花。按理说,这么一笔钱,对于在这芦桐线上实力不菲的乌莫山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大头鬼林二旺个人而言,这可就是不小的一笔横财了。 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娃娃,送到嘴边的肥肉,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在桐川城中,就足够觅一位姿色不错的相好,养上几年了! 要死不死的,也是活该林二旺败家。他直接横刀拦路,劫财害命也就算了。那青衫少年也懒得理他,只是将他揍了个猪头胖脸,让他知难而退。 其实看见那大头鬼一脸狠霸之色,却也是衣着普通,土头土脑的样子,任平生就想起了那位申阿姨临别前的话,于是一心赶路,不想和他一般见识。 长这么大,除了跟猎人兄弟余子干过一票,他也没见过真正的强盗,所以看林二旺的一身装束形貌,便觉得申阿姨所言极是。再说了,像余子这样的强盗,他都觉得只是好兄弟,绝非恶人。 只是那林二旺吃了亏,越发觉得眼前这小子,来历绝不简单,而且虽然自己本事不济挨了揍,但对方毕竟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若不做了,给那少年带上家族势力,前来声讨乌莫山庄,那麻烦就大了。这还是小事,万一少年是某个道修宗门的小辈门徒,自己这小山头惹上了神秘莫测的仙家势力,那别说一寨山下百条人命将万劫不复;搞不好还要牵连九族,给弟兄们的亲人家眷,带来无妄之灾。 所以林二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仓惶逃离之时,脸上杀意已浓。任平生见对方如此冥顽不化,小心起见,于是施展猎人特有的追踪秘技,一路跟随林二旺上了乌莫山,并隐匿身形,悄悄潜入了山寨之中。 果然,那大头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山上其他七位头目一说,免不了煽风点火一番,事情很快就敲定了。八大山鬼,连忙召集全寨的匪徒喽啰,准备全寨出动,抄近路到乌莫山口埋伏。既然那少年身手了得,剑术高强,为了尽量减少伤亡,各种陷阱,机关,弓箭,滚木雷石等,都做了详尽安排。 任平生听得无名火起;自己一个孤身上路的半大少年而已,对方竟要使出如此丰富的阴毒手段,非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而后快。看来可怜之人,亦多有其可恨之处,不能一概而论,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同情心泛滥,处处与人为善。 于是他从隐身出一跃而出,那一百多正聚集在寨门内的匪徒,就如同看见一个青衣仙童,自天而降;惊得有些胆小的,立即伏地拜倒。 那八大山鬼,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两句江湖切口,立马扬威,就看见一道黑黢黢的剑影凌空劈来,有蓝焰萦绕,煞是好看。那道剑影,也不知往谁身上划来。总之,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至剑影蓝焰一并消失的时候,八大山鬼才人人惊觉右肩一阵剧痛,而每个人的整条右臂,都已不见。 那些个早已跪地拜倒的,忙不迭直喊神仙饶命;其他一开始就气势汹汹围上来的,此时茫然不知所措。 任平生也是听得他们的求饶之声,来了灵感,于是自报名号:“我乃山上割草仙,收割的割,草莽的草,神仙的仙。仙家入世,不是佑护厚积阴德之人,就是惩戒伤天害理的废物。但是无论如何,天机不可泄,今天你们这些从犯也好,主犯也罢;谁偷看了我的仙家风范,本就是死罪。但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只要对天发过毒誓,绝不吐露半点,我可以暂且饶你们一命。” 然后他干咳了几声,组织一下言语,继续道:“谁若敢违背今天誓言,日后的报应,可不单是自身生死,还要殃及子孙家眷。” 这一番神仙言语,其实不算上道,但人在恐惧之中,那有脑筋去斟酌那些细节?再说了,这种一剑砍掉八条臂膀的神通,就算不是真仙,起码也是那些太一道教的神仙胚子了。所以一百多号人,呼啦啦跪倒一大片,誓言五花八门,任平生一条也没听清。但施展观气之术,看每个人的气息神韵,没什么弄虚作假的嫌疑。 当时断了一臂的八大山鬼,在地上哀嚎不已,但得到饶命的许诺之后,也是忍着伤痛,一一发了毒誓。少年面无表情,一直在旁看着。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任平生才冷冷说道:“人多,我喊十个数;之后还出现在这里的,鸡犬不留。” 然后,少年就真的闭上双眼,收剑归鞘,不紧不慢地数了十个数。再睁眼时,周围空无一人,连那八个断臂重伤的头目,也已经一并消失。 这个故事,经一传十十传百,中间诸多加油添醋,就完全变了样。讲故事的人,没人能准确描述出那位割草仙的面样身材,这就很难尽兴了。于是各种版本,神乎其神。有说那是个只披挂一件红肚兜的胖娃娃,所以更确切地说,这位割草仙,在天界的真实称号,乃是割草娃。 其他版本,不一而足,有称为割草人,割草客的,却都不如那说成割草娃的来劲。所以关于割草娃的传说,流传最快最广。 这几日,但凡经过乌莫山地界的行商过客,都会在路边那块大青石下,焚香礼拜,也少不了要把自己祖宗十八代据说积攒过的功德,毫无保留也不妨加油添酱地称颂一遍。 因为据说那方青石,其实是割草娃在人间的坐骑化身。割草娃降临人间,这青石就会瞬间变成一尊神兽,供他骑乘。割草娃回归天庭,则那神兽就会化身巨石,日夜在此守候。 所以在那块石下焚香祷告,就能上达天听,得到割草娃的佑护赐福,求财得财;求个一路顺风,更不在话下。起盘踞在这一段官道上的乌莫山匪窝,已经被他一剑给端了。 现在,正在青石下虔诚跪拜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的祝福祈求之语,说得极其艰难。自从昨天在路途中听了关于割草娃的传说之后,那男子就一路艰难地梳理着关于自己家世祖上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只是任他想破了脑袋,除了知道自己姓黄,名白丁,只是个被南荒北海洲穷苦盐伕收养的孤儿之外,实在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黄白丁肤色黝黑,身材壮实,满脸风雨飘摇之色,一看就是大海风雨浪潮打熬出来的皮囊筋骨。 黄白丁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努力,惴惴不安道:“割草娃大仙,我黄白丁身无长物,家无祖宗,要说厚积功德,实在是说不出来了。你保佑咱们这一趟干制海产的生意顺顺利利,多挣些钱,让恨剑滩的盐伕,极寒交迫时,能多两件御寒的衣衫,多两口下肚的米粥;咱们有了力气,少了病痛,一定多攒些功德。回报您老人家的浩荡天恩。” 黄白丁站起身来,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错漏甚多。首先,人家是神仙,怎么能叫老人家?另外,割草娃明明是个娃娃,怎么会老了?再说了,自己这个商队,明里做得是干制海产,可实际上,一辆辆的箱车里,暗藏的……且不说咱们早已杀人无数,功德全无,罪业不请;如今连神仙都骗,你还想得他保佑? 其实,黄白丁对这个割草娃大仙顶礼膜拜,主要还是觉得,这神仙娃娃一剑砍下八条臂膀的本事,比自己一刀砍下两颗人头的壮举,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但无论如何,祝福之语,不可出尔反尔,否则极易招来天神之怒。黄白丁只好暗自摇头,算了,这个世道,多半还是得靠自己,和手上那把刀。 黄白丁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浩浩荡荡的二十多驾车马。近些年,太一道教在恨剑滩盐池一带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盐伕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家乡父老,对这一趟远赴桐川的私盐贩卖,满怀期待。 一个满脸沧桑的老者,看着年轻人不安的神色,走到他身边,沉声道:“少当家的,咱们海上人,各路鬼怪,都得小心伺候,诚心供奉,这是祖宗遗训,不可违背。但咱们的货,本来就都是在神仙手下抢饭吃的勾当。无论如何,到了陆上,咱跟这些陆上神仙没点过多少香火,当然也没多少功德情分,算了吧。好在弟兄们手里的刀斧鱼叉,都不是吃素的。” 黄白丁点点头,看了那沧桑老者一眼,“俭叔,这一趟货,远走千里,辛苦大家了;好在还算一路顺风,但舟车劳顿,各种水土不服病倒的,还是不少。我黄白丁,本事有限,也是万般无奈之中,想出了往陆路上讨口饭吃这种苦大力沉的办法。” 俭叔名为邓福俭,看那皮肤斑驳得如同鸡爪子般的一双黑手,就知道是个几十年面朝银池背朝天的老盐伕。“少当家的,既然你年纪轻轻,就被推上了这个少当家的位置,小到各种柴米盐油;大到数千人的生死祸福,就都要比我们多伤些脑筋了。这主意既然大家都认可了,上了路,经多少祸福,有多少亏赚,那就都是其次的。关键是,这是你少当家闯出来的一条线路。咱们银池会,与天讨饭吃,世世代代的当家就都得开出自己的路子;每一条路子,又都会很快被那些仙家宗门堵死。所以,咱没有老路可走。你少当家开出来的路,领大家走了,是生路死路,咱都奉陪到底。这也是规矩。” 那老者一提到仙家宗门,年轻男子眼里,便有一股狠厉的杀意,一闪而逝。老者作为银池会辅佐过三代当家的老前辈,他对黄白丁最为欣赏的,就是眼神里那一股杀意。 因为,饶是他邓福俭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如此狠厉的一股杀意。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六十九章 待唤堂中的待唤少年 银池会的车队,有二十多辆马车,三十余人;其中大多数,都是驾驭马车的车夫,兼当沿途搬运的劳力。这拨人,无论身手动作,还是身形装束,都只像是普通的雇工。此外,连同黄白丁一起,有六名汉子,身形彪悍,目光犀利,鼓鼓的行囊之中,暗藏利刃。还有那沧桑老者邓福俭,一副老人本该有的和善之色,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只是偶尔挥鞭打马,行家里手,才会发现老人手中的鞭子,力度不大,但那挥鞭的手,很稳;稳得好像根本没有任何动作,那鞭子就破空甩出,力度弧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不像一支普通的行商车队。普通的行商车队,货车沉重,多选力大而速度缓慢的牦牛拉车。而黄白丁的这个车队,用的却都是马车,速度极快。一旦进入乡野或者山区驿路,那车队便如一道车马洪流一般,奔流而过;掀起烟尘滚滚,那一架架的箱柜马车,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这日黄昏,车队已经到了距离桐川不足百里的安泰驿站。 芦墟城至桐川城的驿道,被称为芦桐线。这条线,对是整座幽原五州来说,都是非常关键的一条贸易同道。 幽原无数大大小小仙家宗门,但凡有那点余财余力的,都在地无三尺平,却灵气充沛的南荒越岭那边占有山头。这些山头,却并非用于开设宗门道场,作为修炼场所,而是用于筑建兽圃,豢养灵禽异兽。也或有幸运一点的,占据了一处巨龙大脉的地眼灵枢,那山头本身,就是盛产各类天材地宝的绝佳之地。 各处山头,风物灵气都各不相同,幽原各处宗门不但需要将南荒所获,运回宗门山头,还要与其他宗门建立错综复杂的生意脉络,互通有无。 太一道教的修炼,极耗钱财。炼制自身本命物,采集天地灵气来充实各处气府,这些除了几十年几百年忘却光阴流转的枯坐修炼,每到关键节点,都是大把大把金银和天材地宝砸出来的一个个瓶颈突破。还有兼修炼器的,那一件件低阶法器的练手之作,即便是天赋异禀的炼器天才,成功炼出一件拿得出手的法器之前,耗掉的已经是一座座的金山银山。 所以太一道教虽然在人间征募的天贡赋税极重,事实上,修士的日子,过的依然十分清苦。再说了,道家练气士下二境圆满之后,进入临渊境瓶颈,首当其冲的便是破欲劫。 人生于世,先有温饱之需,然后有疾病生死之忧;所需所虑,尽皆无虞之后,又有口腹男女之欲;便是这一切都如愿以偿,则又生攀比之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总无尽处,人欲亦无休止。所谓高门豪宅,金屋藏娇,山珍海味,金杯银盏,到了一定程度,都成了过眼云烟,便自诩清心寡欲,夫复何求;其实此时此境,所欲所求,门槛只会更高。 所以欲之一途,千里万里,永无尽处;欲之一道,错综复杂,斩不断,理更乱。欲劫之破,于在世之人,难于生死之考。修士日常能习惯清苦,并非有助于破劫;但若是本身穷奢极欲,则连入劫的机会都极其渺茫。 如此一来,百姓日常所需,在一城一乡的集贸市场之中,已经极其发达。加上那些日常所需不多道修宗门,所交易的货物,却都是天价的天材地宝,灵禽异兽,灵器法宝;流水般的金子银子流入州城,又流向各处山头。这在雁过手留毛的通商界,就能为一座城乡市场,城间通道,增添更加浓厚的铜臭味。 所以芦桐线上,往来的商贾马队,络绎不绝。沿途驿站的各种通商服务,也极其发达。很多大乡大镇的驿站,不但有马厩旅馆,货场车肆,还可能有换马寄养,卖春暖床这一类的贴心服务。 如今银池会商队所在的安泰驿站,就是芦桐线上最大的驿站之一,各类营生买卖,应有尽有。商队不但可以在这里更换马匹,寄养牲畜,若在进城易货之前,有人手不足,劳力不继的情况,还可以在这里招募雇工。若是货物价值极高,安保能力不足,还可以在此招募闲散武夫或者江湖散修,作为商队镖客。 银池会的商队既到此间,桐川城不过只剩两日路程,沿途村寨比较密集;加上有六个暗藏利刃的汉子,保镖自是不必。但那每车一人的车夫,因多有水土不服,病患甚多,到时货物装卸,交易时看货点货的雇工,却是需要再添一两人头。 黄白丁将车队中脚力已弱的老马病马,寄养在驿站马厩之中,换租了几匹健马,当晚就在安泰乡驿站投宿。看看天色未晚,黄白丁托邓福俭安顿商队车马人众,自己则直奔驿站中最为热闹的“待唤堂”而去。 所谓待唤堂,是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最为集中的地方。过路商人,但凡有需求,都可来此挑选雇工。 而在待唤堂中聚集待唤的雇工,又分了三六九等。九等的座位,是几排长椅,坐的都是身怀独门异术的江湖散修隐士,其中有道修,术士,巫师,工师,医师……五花八门,各有各的神通;聘用的价钱也不菲。 六等座位,则是几条长凳,坐的都是江湖侠客,闲散武夫或兵家散修,是商队保镖的最佳人选。这些人虽然杀力多数比不上身怀绝技的道修或术士,但价格要低上一大截。运气好的话,遇上打熬了一身钢筋铁骨,或者结了一颗纯粹英雄胆的武夫兵士,未必不能越境击杀那些杀力更强的道修术士。 至于并无一技之长的普通劳力,是没有座位的,大多在宽敞的大堂中席地而坐,或者倚栏而立。 黄白丁来这里,主要还是想雇两三个既可驾车,又可搬运的壮丁劳力。这种人,满地皆是,只不过,银池会的生意比较特别,不但要人有力气,手脚麻利,更主要的还是人品操守。雇的人要既能恪守诚信,又能守口如瓶;更理想的是,不但以上要求能全部满足,而且还是没什么牵挂的鳏寡孤独或者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黄白丁走进只有三面板墙,正对路边一面敞开的待唤堂。里面有各处扎堆闲坐的二三十人,各按身份本事占着不同的位置。待雇的人,有多少斤两挑多大担子,从不会选错位置。这二三十人当中,席地而坐的自然最多,能在长凳或者长椅上落座的,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黄白丁目光游离,在那几伙四散坐在地上的人丛中转来转去。这种事情,真的很考眼光。把那十几二十人好好端详了两三遍,黄白丁依然拿不定注意。而从他一踏进这座厅堂开始,那些出卖劳力的粗壮汉子们,已经一茬又一茬地上来找他搭讪,各种殷勤,求给个活计。 要出卖劳力,当然起码得有看得过眼的身板筋骨,否则,就要有拿得出手的独门活计。 这一伙伙的精壮人马当中,却有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衫少年,引起了黄白丁的注意。那小子,要身子骨没身子骨,要说有什么独门活计,也太年轻了点。只是少年肩背之后,露出一截缠着污旧纱网的剑柄,十分惹眼。 那剑柄之所以惹眼,是因为在场的三四位武夫或者兵士,身上的刀剑弓矢,都各有千秋,或木鞘装具珠光宝气,或刀剑本身工艺精巧;而少年背后那剑柄,看起来就跟一未经锤炼的黑铁条差不多,工艺十分拙劣。 少年坐的位置,也很不讲究;既没有坐在长凳上,却又背靠着一支凳脚,盘腿坐在地上。如此一来,他既占着地上的一个位置,也占了凳上一个位置。 黄白丁进来之后,其他卖相极好的坐地汉子,都主动上来和他搭讪求雇了,唯独那个少年,坐在凳脚边一动不动,甚至自始至终,也就是黄白丁跨过门槛的时候,曾瞟过来一眼,之后再未给他任何颜色示意。 黄白丁心下暗暗称奇,反正还没选着人,便走到少年跟前,搭讪起来:“小兄弟,你是在这歇息呢,还是找活干?”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静,“找活干。不过我只接去往桐川,或者洛济城方向的活。你是去哪?” 其实任平生到此,已经整整三天了,经历了乌莫山那一番意外之后,他终于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半大娃娃独自远行,终究是太过惹眼。招引蟊贼强盗贪财起意,那是小事;但冲突一起,热闹就不断。如此一来,没过桐川城,自己恐怕就要名扬整个幽原了,想不引起太一道门的注意都难。 所以,他决定就在这泰安驿站中,等一支愿意雇佣自己的商队。他把目的地定在幽原北边的洛济城,也是这三天守候待唤的过程中,攒下来的经验。 走这条线的商队,最远不会超过洛济城,由洛济往北,距离自己要去的野人山,就只剩下三四百里的丘陵山路了。 过往的商队之中,像他这样的半大少年,也并不少见,而且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一类的杂役少年。只可惜,那些商队里的少年,要么本身就是商人自家后辈,跟出来历练的;要么就是跟老板有着那么一丝半缕的亲缘情分,特意照顾的。在半路上雇人,可没人会想要这么一个卖相欠佳的少年。 黄白丁道,“我是要要去桐川,可小兄弟,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年龄身板,就算真的能干活,也很难争得过别人啊。” 任平生满脸期待之色,“人不可貌相嘛,再说,我不要酬劳,只要有吃有住就行。” 黄白丁面对少年如此自贬的开价,不由得滞了一滞,却并没有当即应允。这倒不是请一个免费的杂役,能亏了米饭床铺的开支;而是既然雇人帮工,却不给工钱,并不是他银池会的风格。 但若是开了工钱,这少年值与不值,又难说得很。在商言商,他这位少当家,不可能做那明知亏本的买卖。 “小兄弟,听口音,你也不像本地人吧,怎么会跑这里来讨生活?”黄白丁犹疑之际,顾左右而言他,心里边也正寻思着,看如何找个拒绝的借口。那些热情有加,经验丰富的待唤汉子,拒绝起来没啥负担;但这个一脸期盼的少年,黄白丁倒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引朵乡培秀寨的,一场泥石流,寨子和家都没了;要奔洛济城投亲去。所以这一路上,我只求跟顺路的商队混口饭,不求挣钱。” 如此一来,黄白丁倒也没了负担,各取所需而已,自己也不算亏待这少年。再说了,都是苦哈哈的出身,这少年的来历身世,也着实不由得自己不帮衬一二。“那好,你可以跟着我们。吃食住宿,这个自然少不了你的。至于工钱,看你能帮上多少再议。对了,叫什么名字?” “袁平。”任平生不假思索道。这名字不错,他也懒得给自己另起名号。 黄白丁另外雇请了两个看着顺眼,价钱也合适的汉子,带着任平生一起回了驿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章 姜还是老的辣 黄白丁带了新人回来,免不了要交给俭叔一番训导。这种事情,姜还是老的辣。关键是,黄白丁对这种揣摩人心的东西,头疼。 俭叔则不然,言谈之间,那看似昏花的一双老眼,在两个汉子一个少年脸上不停转悠,时不时有精光闪现,只不过都是一闪而没。 藉此机会,任平生也得知那两个看起来身材精壮,面目之间不乏干练的汉子,稍高的哪个,叫黄友德;略矮一些的那个是个秃子,叫林德祥;都是安泰乡本地人,在里正府有户籍可查的。 这也提醒了任平生一个问题,自己在这玄黄天下,没有户籍。 好在他所报的原乡是引朵乡,邓福俭当然不会跑上百余里的来路,去查一个杂役少年的户籍。更何况,这少年本就是捡来的,没打算计上一个人头数。 但从黄白丁口中,俭叔得知任平生在待唤堂中所占的位置,有点蹊跷,于是多问了几句。 自己江湖经验不多,任平生便只是有问有答,绝不多口。关于占位一事,任平生只是说,其实自己跟爷爷学过几年剑法,不知能不能当保镖;反正都在待唤堂中呆三天了,也没人雇;占上半个武夫位置,也许能多些受聘的机会。弄得俭叔哑然失笑,做保镖,那是刀头上舔血的营生,没那几分本事,就算有人雇了,你真敢拿自己一条命去拼? 没有凶险的路,谁还雇保镖? 俭叔再请任平生把自己背后的铁剑,拿出来看了半眼,便更加哭笑不得。所谓半眼,是任平生抽剑出鞘,抽到一半的时候,俭叔便连连摆手道,“可以了可以了,路上万一有什么意外冲突,你自己站定杂役的行列,一般敌我双方,都不会为难你们。” 任平生默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再好不过。 几番问答下来,饶是很老江湖的俭叔,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三人被安排在驿馆中住下,任平生与黄友德和林德祥二人,同占一个大通铺。 就这样委身龟缩在下里巴人的行伍里,其实,惬意得很! 一大群劳苦雇工当中出现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其实挺新鲜。只可惜任平生不是乖巧讨喜的那种孩子,最多也就做到有问必答,至于同龄少年在大人面前普遍该有的呆萌活泼,他是绝对没有的。大家跟他搭讪几句,便连逗笑的心思都没了。 任平生不觉又想起了铁匠铺里的陈木酋。要是大师兄在,跟这伙人肯定能混个如鱼得水,搞不好油滑卖乖一番,便连自己分内的重活脏活,都有人关照了。 至于余子哥,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人群中偶遇的。世上若真有那么巧的偶遇,这个商队,麻烦可就大了! 戌时,正是万家灯火,适合茶余饭后走街串巷的时候;驿馆大房之中,银池会的车夫们都三五凑群坐在通铺上,或天南海北寡淡荤腥各种聊着,或吆喝五六饮酒赌钱。也有不合群的汉子,也许是难忍长路寂寞,或难抑思念老家的温床,偷偷摸摸出了驿馆,到离驿站不远的安泰乡街上,找那些陋巷召客的揭裳女子去了。 任平生独自在自己的铺位床尾,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剑,横在腿上,一手抓了块黝黑发亮的石头,一下一下地慢慢研磨。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他都要拿这么一小块的半天墨,用师父所授的独特手法研磨剑身和剑刃。 三年效力期满,离开铁匠铺的时候,师傅袁大锤曾告诉他,用那把悲天剑,以铸剑时的铲锉劲法砍劈那一方半天墨,就可以砍出完整的小块,日后下山,便于携带。 而且卷铺盖走人的时候,袁师傅曾交代,每天坚持研磨,不得懈怠。欠了一天,回头我就赏你一记板栗,从头顶疼到脚跟的那种。 当时任平生满口应承,心中却嘀咕道,只要你不天天看着,老子就十天半月不磨,你能晓得?只是这点小心思,立马被师傅一句话砸了过来,砸得七零八碎。“你这么想,也可以,不妨试试,看我到时知不知道。” 这三年来,他对师傅的观感,除了敬畏还是敬畏,至于本事,不知道,反正跟着他,除了打铁炼剑,其他的啥都没学会。就那蹩脚的望气之法,虽然多少有点意思,但对于练剑磨剑,迄今为止,没什么卵用。 但师傅敲在头上的板栗,那是真疼!而且,无论自己施展何种神通,都格挡不开,躲避不掉。 半天墨在铁剑上,摩擦出十分刺耳的响声,那些扎堆闲聊赌钱的车夫们,便都不满起来。共享一铺的黄友德率先出声,嚷嚷道:“小子,你能不能换个地方?你这么搞法,大家没法玩了。” 任平生停了磨剑,连连点头,便要出门找个无人的地方继续磨剑,却被一脸厚道的林德祥叫住了:“小兄弟,我看你这身板,想靠咱们这一行吃饭,还真得多花点闲工夫练练啊。你要有其他门路可走,那还好,不用靠力气身板。可在这玄黄天下,你得明白,哪怕你有独门手艺,没用,还得有张能把石头说开花的嘴。我瞧你这两样,都资质有限,所以,真想为自己以后攒下点老婆本,求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得练出力气。” 那汉子瞅了眼他手中的石头和铁剑,“在那待唤堂中,你又不是没看见,人家那些正儿八经的武夫兵士,用的都是什么家伙事?就你这玩意儿,听叔一句劝,别折腾了。人生一世,不就求个暖炕头暖被窝,一家老小饱暖平安?被那些高攀不起的东西吊在半截杆子上,摔下来,赚得疼。” 对这种善意的打击,任平生报以一笑,转身出了房门。 他不会觉得那林德祥说的有半分道理,只不过,这把磨了三年,至今未能蹭掉半点锈迹的铁剑,愈发令他满怀疑虑。这么个破旧东西,真值得任家人祖祖辈辈,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携全族老幼妇孺浪迹天下,居无定所? 那么落到自己身上,有如何为任家后代,尤其是自己这猎人一脉的后代,解除这个延续了万年的诅咒? 这种问题,对于还差大半个月才满十五岁的任平生来说,不但是很费脑筋,而且是费多少脑筋,都没什么卵用。所以,不如安心磨剑。 走出驿馆,绕过马厩车肆,出于习惯,对那支又已经精神饱满的马队和排列整齐的箱柜车,又施展了一番望气之法;二师父的易数推衍和符术,也得每日有事没事袖占一课,权当练习。这东西,与其说是应付二师父的课业,还不如说,是自己算着好玩。 而且结合望气之法得出的卦象卦数,推衍起来,结果就往往更加准确。 单调刺耳的磨剑声,在黑夜的无人旷野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声音停下的时候,少年收剑归鞘,却依然坐在灯火阑珊处的那块石头上。他这一卦的易数推衍,也已经到了比较关键的节点,所以要余出右手,借助九宫指法演算。 当少年的拇指,突然停在其中某一个指节上时,他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好不容易,投靠了个商队,又是个多事的商队。” “小小年纪,居然精通先天易理,失敬,失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的无尽黑暗之中传来,把任平生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我们当家的,并未跟你议定价钱,但江湖上奇人异士,我们银池会是从来不敢怠慢的。阁下既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们也不便过问。只不过刚才你说这是个多事的商队,若是事关商队的安危,还望少侠明言。” 一脸沧桑的俭叔从黑暗中现出身形,走到了任平生跟前。 尽管刚才他一直在专心磨剑,加上有铁石摩擦的声音,影响了任平生对周围境况的感知;但能如此悄无声息地走到可与自己言谈的距离,这位老人的修为,不可小觑。 更何况,先前面谈之时,自己好像已经把这老者应付得很好了,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身份来历,还有丝毫的疑心。 ——姜,还真是老的辣。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一章 都彭岭 出了安泰乡,芦桐线的驿道变得更加宽阔平直,因为所过之处,多是平原。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半途还有大约十多里的丘陵地带。 因为临近桐川百里之内,已经是兵家可以快速应变的范围,所以那片名为都彭岭的丘陵,极少见匪患盗抢之事。小偷小摸,鸡鸣狗盗,那是到处都有的。 所以到都彭岭一带,只要不是落单行客,一般都不用担心什么。像银池会这种防卫乃至攻击能力都已不弱的商队,过都彭岭这样的小山头,几乎可说万无一失了。 尽管如此,昨夜暗中跟踪了任平生的邓福俭,还是十分客气地请任平生搬出车夫杂役所住的通铺大房,由商队另外为他开一间雅致上房。只是任平生婉言拒绝了,卦象占算的结果,他坦然告诉了俭叔,并嘱其无论如何,请勿泄露自己与普通杂役,有任何不同之处,在旅途之中,更无需特别对待。 第二天,跟任平生搭伙驾驭一辆货车的光头林德祥,颇觉自己驾车打杂的手艺,有了极其超常的发挥,甚至给一个“冠绝桐川城”的品评,恐怕也不为过。要知道,行程车马如此迅速的车队,在桐川驿道上,本来已经十分少见。这不但对临时雇佣的车夫而言,很难适应;即便是商队原有的人马,也需要随时指挥督促。 所以那几个背囊鼓胀,暗藏利刃的黑衣汉子,前前后后不断地策马奔跑,整理队形,催促行进。 但凡有车夫的驾驭稍稍出错,或者速度落后,少不了要招来一顿喝骂。整个箱柜车队,也就他林德祥的车,那些黑衣汉子策马路过之时,总是客客气气地使个眼神,别说指挥训导,就连半句提醒的言语都无。 任平生暗骂俭叔迂腐,“太老江湖,就是太多顾忌礼数,也不是什么好事!” 光头汉子的脸面,就都仰高了几分,拉车的两匹健马,被他驾驭得四蹄如飞。只是一看身旁坐着的少年,老半天了都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就不由得叹气不已。“我说小家伙啊,干咱们这一行,多跟叔学着点。看见没,这拐弯选道,路面上过坎避沟,那都是手艺;一般人,我都懒得跟他说道。” 说罢,一脸期待地看着这个理应勤学好问的大好少年郎。 任平生腼腆笑笑,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给个面子,那真就是找茬了,“德祥叔,要不,您就教我两手?这样也好帮你打打下手。” 林德祥一脸赞许地点点头,“嗯,少年好学,是好样的。要说这驾车驭马的功夫嘛,关键,还是胆大心细;此外牲畜的脚力脾性,车架的轻重,也要了如指掌……” 这种独门手艺的传导,一旦开了头,任平生便只需要不时点个头,“嗯嗯,对对……”几下即可。 如此一来,漫漫旅途,倒也不那么枯燥了。 到达都彭岭丘陵边缘之时,车队先是停了下来。黄白丁与俭叔在车队之前并辔而立,窃窃商议了一番,都觉得入黑之前,应该可以穿过这片十里丘陵。相反,如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区边缘,过早宿营,容易导致漫漫长夜,人心懈怠,难以应急。 于是黄白丁吆喝一声,让车队继续开拔。 都彭岭丘陵,都是低矮土坡,不高,也不险,犹如偶尔出现在莽莽平原之中的一条细长绿色带子。只是人在山中,却又是另一番体验;只见山道弯环,绕着连绵山岭,道旁林荫茂密,草树幽深。 任平生双眸明澈,望向一带苍苍郁郁的山林幽谷,只见道道恶煞之气,在山林茂盛处,飘飘渺渺,远远追随着车队的移动,如阴魂不散。 进入山区之后,一直只在车队前方开路的俭叔,便开始跟那些黑衣汉子一样,不时策马来回奔跑在车队前后。每每经过林德祥与任平生共御的车子,都要多看几眼。 尽管大家都明知此处凶险不大,但作为商队二把手的俭叔一反常态的谨慎之色,让整个车队之中,都开始被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起来。 就连一整天喋喋不休的光头车夫,也开始觉得有点口干舌燥,闭口不言了。 随着山势的深入,这已经是俭叔第四次从前头往后跑了。看着那张苍桑的老脸再次奔近,任平生微微点了点头。俭叔得信,勒马立定,旋即调转马头,去往行伍前边。 不一会,老人邓福俭带着两个黑衣汉子,策马崩腾而过,去往队列之后。少当家黄白丁,则仍带着另外三个黑衣汉子,继续在前方开路。行进之中,那几个黑衣汉子,却不知何时,都已经把原本暗藏背囊之中的长长弯刀,佩在了腰间。 忽听车队前方,传来一声尖厉的哨响。 前方的车马陆续停住;后面的十余辆车,在俭叔和黑衣汉子的指挥下,继续迅速往前赶着。路面不够宽,那十余辆车,便直接驱上路边草地,直至与前面的车马排成两列,中间留出一道足以容纳人丁马匹的通道。 “解缰,清道。”黄白丁一声断喝,简明扼要。那二十余名原属商队的车夫,早已开始动手,纷纷解下拉车的马辔。 这些看似普通车夫的汉子,动作娴熟,训练有素;片刻之间,已经将全部近三十匹马,牵入密密匝匝的箱车列中。安顿好马匹之后,便即分工,由半数车夫控制马匹;另外十余名车夫,十分麻利地从各处车底,抽出一张张铁胎强弩,纷纷搭箭上弦,瞄着两边的幽深密林。 那一张张原本看似憨厚的面孔上,瞬息间变得目光狠厉,严阵以待。 任平生默默点头——果然厉害,这些箱柜货车,都高出马背,如此一来,便是中了伏击,匪徒的弓矢,也不容易伤着马匹和车夫了。 而车队前方,黄白丁与三个黑衣汉子,已经拔刀出鞘。那寒光闪耀的弯刀横在身前,四面分散警戒着。四人的警戒圈内,五名壮丁,正手持利斧手锯,清理着已被阻塞的道路。 大路上,疏疏落落横着十数棵已被砍倒的大树。如此直接砍倒的树木当道,极难清理,不砍断枝杈,任你人多力大,也不易搬动;但若是全队人马,一窝蜂都去撅着屁股搬树清道,对于设下埋伏的人而言,那就都是一群待宰的猪羊了。只需一通强弓硬驽射过,就能收拾个七七八八。 布下如此阵仗,显然不是普通的蟊贼,也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谋个小财。 因为,拦截一支如此强大的商队,架势一旦拉开,战端一起,那就是你死我活的鏖战。 原本已到车队之后的俭叔,与两个黑衣人兵分两路,进入大道两边的树林,借助树木掩护,开始由后往前,包抄搜寻敌踪。 也许是车队如此行云流水的反应,滴水不漏的攻防布置,令对方有点措施不及;所以自从阻停车队之后,两边密林之中,始终未见发出攻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二章 神秘的青衫少年 在黄白丁与三个黑衣汉子的严密防护之下,那五个手持利斧的壮丁,动作极快;片刻之间,已经清理掉三棵大树。 如此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将大路清理畅通。车马一跑起来,不但是功防可能易势,对于布局者而言,那时就算形势占优,也未必能捞到什么好处了。 但对方,似乎很沉得住气。俭叔和另外两个黑衣汉子,步步为营,往外搜索的范围在逐渐扩大。任平生跟车夫和马匹一起,隐伏在箱车阵列之中。他已经看见道路右边的林间高地,杀气越来越浓。而此时,俭叔离那片杀气升腾之处,越来越近。 他再转头望向车队前方,黄白丁带着的开路汉子,正在顺利往前推进,却已经距离车马阵列,越来越远。 这形势,看似己方的反应布局,都十分得体,已经把隐伏林中的贼人镇住,不便于发动贸然袭击。然而,任平生隐隐觉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布局,最终似乎不该如此虎头蛇尾。 情势越是进展顺利,似乎越是暗藏玄机。至于到底有何不妥,任平生看不出来。 眼看路上横着的树木,只剩下两三株了,对方依然毫无动静! 俭叔和那两个黑衣人,搜寻的半径已经不下五十步远,依然毫无发现。 黄白丁和俭叔遥遥对望一眼,互相交换个眼神。俭叔便对隐伏车阵中的人马喊道:“套车。” 本来剑拔弩张的车阵之内,大家都松了口气。那早已蹲在马肚子底下,身如筛糠的两个临时雇工,颤巍巍钻出头来,不停的抖着发麻的双脚,好不容易站直身形。光头林德祥害怕劲儿过后,才恍然省起,自己教了一路那个小徒弟,哪儿去了? 那十几个随队的车夫,则是条件反射般,放下了手中的弓弩,各自牵马就位,按部就班,准备套车。任平生已经坐在一架箱车顶上,看着这有条不紊的一切,心中愈觉不安。 两边草树茂盛的空空山野中,一阵空气扰动,凭空出现了一道道肉眼难以发现的破空轨迹。那轨迹,别人看不到,但任平生能看到! 那是用极强机簧射出的暗器,无形无迹。 “隐蔽!”那些正忙着套车的汉子,突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口音大喝一声,呆了一呆。此时,人马都已失了车阵的遮掩,就算反应再快,又哪里来得及躲藏那迅若闪电袭来的暗器! 车阵中一道青色身影突然腾空飞起,迅若一道青光闪过,往林间一掠而去。那一线掠过的身影,突然间划出一道蓝色焰火,破空而去,瞬息之间已在五六十步之外。生死一发之间,即便是在不曾修得悲天剑道二重圆满之时,任平生便是如此,冷静,敏捷,心无旁骛。 悲天剑出,上天之怒,若雷霆万钧! 那林中射出的一道道破空轨迹,瞬间崩碎。俭叔已经察觉到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危险气息,尽管未见异象呈现,却已经飞身跃起,往前方数丈之外的高地扑去。 俭叔身形刚起,那高地上的茂密丛林之中,突然射出一蓬箭雨,如同一张大网,迎面扑将过来。 任平生此时立身之处,距离尚远,不可能来得及施救。 俭叔身在半空,突然右手一抖,甩出一道长长鞭影,宛若蛟龙,迎着那一蓬箭雨盘旋而去。只听得无数嗤嗤悉悉之声,无数羽箭如同突然穿过火墙,被烧掉翅膀的飞蝗一般,簌簌落地。 任平生正暗叫侥幸,只听一声惨呼,俭叔已经跌落地上,左腿右肩,已经各中一箭。好在老爷子反应极快,甫一落地,旋即翻身侧移,躲在一株大树之后。 从那高地持续飞出的箭雨,都噗嗤噗嗤地全部钉在树干上,射不到人。 黄白丁那边,因为离车阵已远,一见对方发难,便即率三名黑衣刀客,护着那五个伐木壮丁,欲与车阵汇合。然而,对方在路上疏疏落落的布下十几株拦路树木的意图,此时已经了然。他们就是要将护送车队的武力分散击之。 黄白丁待要动身之时,大路左边的丛林之中,一股更加密集强劲的箭矢已经扑面而来。如此强劲的弩箭,只有护教骑兵或者北荒城兵家在各州各城的驻军,才会配发! 一伙劫道的山匪,怎么会有如此精良的攻击武备?但此时黄白丁已不及多想,挥起一片刀光,护住自己身周上下三五尺之地,同时急忙喝令同伴卧倒隐蔽。 一蓬箭雨射过,黄白丁和三名黑衣刀客还好,未受箭伤;但那五名伐木壮丁,却已有三人中箭;其中一人,被一支短小弩箭贯穿胸膛,眼见是活不成了。 但这一边的埋伏,人马显然更加训练有素;那弩箭一阵接着一阵射来,几无间断。那片射出弩箭的林中,只见茂密的草树枝叶有节奏地间歇抖动,始终未见人影。 从弩箭连续攒射的节奏,可以看出,哪里至少有四队人,轮流放箭!对方已经吃定了黄白丁这一队人,便是整个商队的防护主力。 如此连续的强攻,饶是黄白丁和三名刀客骁勇善战,刀法精纯,亦已经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剩下的四个伐木壮丁,虽然都已挪到可以隐身之处,却都已经中箭重伤。 待到黄白丁和三名黑衣刀客,都各自借助树木隐蔽身形的时候,有两名黑衣刀客,也已经身上挂彩,其中一人,小腹被一箭洞穿,已失了自保之力,更别说再战了。 对方已经停了射箭,但黄白丁知道,只要己方有一人从树后现身,就会立马被一蓬箭雨射成刺猬。 他转头环顾四周形势,车队那边,已经有四五匹马中箭倒地,嘶鸣不已,却并没有死。中箭倒地的车夫杂役,却有七八人之多。好在绝大部分的马匹和车夫,都是自己人,久经战阵,没有慌乱。他们已经将大部分马匹重新牵回了车阵之中。排列道旁的箱车两边,都插了不少箭矢。 只是箱车厚实,饶是这些弓弩强劲,也无法射穿。 俭叔已经受伤,不堪再战。原本跟着俭叔的两个黑衣刀客,不知身在何处,估计已经伤亡。 马队中的车夫安顿好马匹之后,曾向对方回击了几轮弩箭,可惜连人影都见不着,估计收效不大。为了节省箭矢,他们没有连续反击。 如此一来,双方暂时陷入了僵持之中,谁也没有再次率先攻击。 黄白丁绝境之中,两道目光,变得愈发阴寒狠厉。他望了一眼率先袭击车队和俭叔的那片高地,那边依然只见草树萋萋,层林漠漠。 一个不怕死的人,可以拼命,可以赴死。然而,当你就算想拼命,都找不着半个对手的时候,这番景遇,真教人绝望! 黄白丁攥刀在手,身形不动,目光却四处转动着。他很有耐心,甚至在无数次九死一生的伏击之中,他都比对手更有耐心。但他没有遇到过布局如此周密,装备如此精良的伏击。 无论如何,他必须找出一个突破口,冲上去拼一拼;哪怕身陷敌方围困之中,起码也可以令一侧的匪徒无法放箭;如此一来,有俭叔主持车队,集中对高地那边且击且退,应该还能让大部分人脱险而去。 至于货物,是不敢想了。 对方这一局,显然是不但要财货全收,而且商队的人,也不会放走一个。说得难听点,既要钱,也要命。 左顾右盼之中,黄白丁瞿然一惊,对了,哪个神秘的青衫少年,那里去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三章 这片天下,很有意思 黄白丁四顾不见任平生的身影,却从他刚才那剑破漫天暗器的手段,已知此子非同寻常。黄白丁对隐身周边的三个黑衣人使个眼色;这些人,都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很多东西无需明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交代即可。 他已经准备出击,却要求三个属下,按兵不动,伺机接近车阵协防。 而此时的任平生,其实正好就在黄白丁隐身的那棵大树上。黄白丁在树下的一举一动,乃至表情变化,尽在眼底。 看着黄白丁握刀在手,身形甫动,任平生双手之中,早已分别扣了几颗随身携带的卵石。双手轮番扬出,那一颗颗的白色卵石,化作一道道的白色线条,往前方密林中破空而去。 在树上居高临下,凝神观气,那些弓箭手的位置,他已经了如指掌。 密林之中,传来了几声惨呼。任平生并未停手,双手轮番掷出飞石,密林中的惨呼倒地之声,不绝于耳。尽管片刻之后,仍有不少羽箭射出,直击任平生藏身的树冠。 然而这种兵家的制式弩箭,就算再强大,也都是战阵之中,靠密集远攻来杀伤敌方兵力的。用来对付一名剑道高手,即便对方没有隐身,亦绝难凑效。 黄白丁见机不可失,从树后闪身而出,一个箭步,飞跃而前,眨眼间已经到了数十步之外。手中的弯刀,寒光爆长,划过整片树丛。一片茂密草树,如刀切豆腐般,从中裂开,便见枝叶成片飞起,远远跌出。地上,只剩下短短木桩草茬。 木桩草茬之中,还有几具无头的尸体,扑通倒地。 隐身树上的任平生,这才第一次目睹黄白丁刀法杀力之强,闻所未闻! 无论是谁,遇上这么一位敌人,都是件可悲的事。 黄白丁刀砍一片之后,却并未稍歇,身形如一道疾风,往前卷地而去。一片刀光左右翻飞,但见所过之处,茂密的草树纷纷倒折飘飞;在草树丛中,片刻开出一条阳关大道。 那条刚刚开出的大道上,不断有头颅飞上半空,有尸体跌到尘埃。 这哪里是杀人,简直就是收割! 但无论是身在杀场的黄白丁,还是隐伏他处的任平生,都知道对手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所以,能够出手的时候,就不能余着任何力气;能够杀人的时候,就不能有丝毫手软。 任平生在林间树上,高来高去,已经飞身上了最先以机簧暗器攻击的那片高地。人未到,飞石先至,一道道白线射出,没入草树丛中,便是一声声惨呼四起。 待到身形落地,那一道挂着熠熠蓝焰的剑影,暴然张开,往敌方藏身之处掠去。 任平生一剑递出,就是一股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气势,周围的一方小天地,瞬间就有了生灵失色,草树凋敝的气象。尽管他此时一剑递出的威力,比之黄白丁的刀光还是略逊一筹;但那一股震慑天地的霸气,却又并非俗世术法刀兵可比。 一刀一剑,几乎同时反向出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而那些早已伤损过半的黑衣刀客,趁此喘息之机,已经回归车阵之中,与那些训练有素的车夫汇合。 任平生杀得顺手,出剑愈加凌厉,剑势如虹,眼见这片高地之中氤氲飘忽的生气,行将消散殆尽。 那道已经化作长虹的深沉剑光,在一股十分浓稠的空气中,突然一滞。任平生暗叫不好,连忙收剑,脚下随即一个撤步,已经飞身退到三五丈外。 只见一股十分霸道的战场杀伐气息,从高地上突然升腾而起,迎面卷来;那气势,如大山倾倒压下,如江河洪峰直撞。任平生未遇对方杀招,但那道杀气,已经不堪抵挡,只得一退再退;转眼间已经退到先前藏身的大树之下。 高地那边,随着那股沙场杀气升腾,一个身形魁梧的军将,身着一副样式古旧的皮甲;手中并无兵刃,却捧着一支乌金令牌。 那个军将缓步行来,每一步踏下,均有山岳震颤之势,势不可挡。 “又见面了,这么巧。”正自苦思对策的任平生,突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黄白丁那边,一阵切豆腐般的收割之后,也骤遇强手,被迫步步后退,此时已到了任平生身后。 从黄白丁先前砍杀的密林那边,现出身形的,却是个身形矮小,一脸菜色的道士。那道士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年纪了,满脸皱纹如同刀剑刻痕。 就是这样一位病恹恹的道士,竟是位太一道教的剑修。一把本命飞剑祭出,速度不快,气势并不浩大,却行迹飘忽,所过之处,泛出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销魂蚀骨。任谁被那把飞剑撵上,都会发现那股阴煞之气,会将自身生机疯狂地抽丝剥茧。 黄白丁数次出剑,都无法拦截那把飘忽而来的飞剑,只得且战且退,此时已经退到被任平生挡了去路。 那个从高坡下来的军将,已经收起神通,止步于任平生身前两丈开外。而另一边飘飞而来的飞剑,则悬停在黄白丁跟前不远之处。 “两位如果只是求财,为何苦苦相逼?双方大可不必死这么多人。”身受箭伤的俭叔,已经踉跄走近,气喘吁吁道,“我们做的只是小本生意,都是值不了几两银子的货。” 哪个面色青白的道士,目光阴恻恻地打量着三人,最终落在了黄白丁身上。 “货,咱看不上。几条贱命,都是凡俗蝼蚁,其实没什么可惜的。”道士细声细气道,“你们的人如此,我们的人,其实也一样。两位的刀剑,都不错,杀得痛快;倒也省了我们事后一番手脚。” 那道士娓娓道来,好像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既然帮了我们的忙,一会动手的时候,我也可以让两位年轻人,死得痛快一些的。” 任平生和黄白丁二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相看一眼;苦笑不已。对方的弓箭手,自己是非杀不可,否则那些黑衣刀客和车夫,就都动弹不得。虽然箱车阵列中,可以暂时藏身;车夫们手中的弩箭,也可以缓阻对方的进攻。但时间一久,马匹终究要失控乱跑。那时就算对方不攻,自己也要乱了阵脚。 然而击杀弓箭手一事,竟然本身就是对方刻意逼着他们去做的。 那道士咧嘴尖声一笑道,“相逢是缘,为了好聚好散,不如这位少当家的,再多帮个小忙?如此一来,待桐川城兵家给你定罪正法之后,我还可以活动活动,给你留个全尸下葬。若是心情再好点,也不妨给你布上一个往生符阵。如此一来,虽然这一世死于非命,好歹还能遁入轮回,得享来生富贵。” 黄白丁面色阴冷如水,淡淡道,“不知两位所求到底是什么?败军之将,条件就不敢谈了。要我做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我这人,不大在意来生不来生的,今生要死,也肯定会死的痛快。” “爽快。”道士抚掌笑道,“我喜欢,那就请黄少当家,把你们银池会的山海令借贫道一观如何?” 黄白丁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心念波动,“你们幽原的兵家,居然也会知道远在南荒之南的银池会山海令;失敬了。我们一帮苦哈哈的盐伕渔民做的,都只不过是些养家糊口的小本营生。你们山上仙家和边城兵家,家大业大,要这小小令牌,有何用处?” 那瘦小道士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这海陆两道的私盐买卖,在你们这帮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手中,当然是小本生意,但若是由我们来做。那一车车,一船船的雪白盐砂,可就是一道道的金银流水啊,涛涛不绝,绵绵不断。” 道士吞了几下口水,言谈之中,那把阴煞之气极浓的飞剑,始终悬停原地,分毫未动,“再说了,仙家宗门,修士清苦,却依然花钱如流水;兵家年年打仗,防御犯境的北荒狂人。这些,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金子银子。所以说,你献了山海令,让我们把原先隐伏地下的海陆两道盐路脉络一旦打通,摇身一变,就是堂而皇之的正经生意。你黄白丁一己之命,换来洗剑滩一地盐伕的福祉,已是邀天之幸。更何况,此事于整个玄黄天下稳固防务,令民众之安居乐业,都大有裨益。那么你们银池会的历代当家,可就都成了名垂青史的功臣。” 道士滔滔不绝之际,脸上已一洗病恹之态,豪气万丈,“你就甘心,洗剑滩的数万盐伕,世世代代,只能任由哪个占据穷山恶水,肆意妄为的叠嶂宗拼命压榨,做牛做马?你们银池会数千徒众,都只能在叠嶂宗的眼皮底下,苟且偷生?” 黄白丁听着对方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只是冷冷一笑,“说那么多,只不过是你不敢确定,那块山海令,在不在我身上而已。若然不在,嘿嘿,你们煞费苦心的一番布置,数十条边军弓箭手的人命,那就都打了水漂。” “如果没有猜错,阁下是芦墟城那边,玉带山的吧。风尘仆仆跑到桐川来,勾结兵家败类,谋一己之私而已。你就不怕,万一事情败露;不但北荒城要清理门户,顺带灭了你们玉带山一门?再说了,在桐山宗的地面谋划这种勾当,一旦事情败露,你们玉带山,才真的要成了过街老鼠。” 黄白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兵家军将,嗤笑道:“这位军爷,还真以为这类营生,能像这个道门败类所说的那样,先赚个满盘满钵,然后顺利洗白?搞不好,你也不过是被拉来垫背顶罪的;或者,到时被一锅端了,多个陪葬而已。” 与黄白丁背靠而立的任平生,听得头大如斗,兵家,银池会,洗剑滩,恨剑滩,桐山宗,玉带山……什么乱七八糟的,全然不懂。 但隐隐约约之中,第一次感觉到这片玄黄天下,规矩极多;各门各派,各方势力的关系和利益,错综复杂。 这片天下,很有意思。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四章 背叛 悬停在黄白丁跟前的那把飞剑,倏然向前飞出,直刺黄白丁小腹,却在堪堪触到衣裳的时候再次停住。黄白丁神色如常,冷冷地看着矮小道人。 那矮小道人面色一沉,“少当家,你把天给聊死了。这么说话,容易害人害己。” 任平生那边,静静对峙的魁梧军将,晃了晃手中的乌金令牌。黄白丁暂时不能死,但既然话不投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青衫少年,却是可以动手了。 矮小道人与军将几乎无需商量,在认知中,就已经给了任平生一个银池会的天才苗子、或者高层子侄这么一个身份。这是常识,无需证实。 这是任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个军将出手。先前把他逼的一路退却的,只是对方以极高境界的兵家神通,祭出的那股沙场杀伐气息,根本没有出手。 只见那军将手中的令牌,瞬间大如高塔,横空扫来,所过之处,长空风卷残云,地面土石翻飞,如天龙吐息,地牛翻身。任平生知势不可挡,那悲天十七剑一式式闪过脑海,却始终无法令他有递出一剑的信心。 任平生按剑不动,双眸如水,凝神观望。他在看那如同高塔般的令牌,能发出如此强大杀力的气机脉络。人身五府,以土府最厚实,火府最炽烈,木府生机最旺,金府最锋锐,水府最温润。 兵家杀招,一出手便是群攻杀阵,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那一股吞吐云天,翻滚大地的威势,眼看已到身前;任平生不挡不格,不闪不避,轻轻递出一剑。 那一剑,并无威势,亦无剑光,只循着整个小天地里,土气最浓郁处,轻轻割裂空间而去。只是,不知为何,出剑之际,任平生忽然惊呼一声,面色泛青。 一剑既出,整片天地的气息流转,为之一滞;那吞吐云天的气息,瞬息减弱,只余阵阵虚空涟漪,环环荡开;而那原本如同地牛翻身的地面,不再翻滚,却变得飘摇不定,难以立足。 饶是如此,任平生全身上下,如遭巨锤一击,身体被砸得飞上半空,跌出十数丈外,正好落在箱车阵中的一匹马背上,引起马群一阵惊慌嘶鸣,四处踩踏。 良久不见两边林中有箭矢射出,车阵中毕竟有近半数车夫,并非银池会徒众,早已萌生退意;此时马群一乱,七八个人趁机上马,就要策马逃窜。 只是第一匹马刚要奔出车阵,箱车行列出口处,便现出一个身躯高出山头的军人巨像。那巨人手持如同高塔的乌金令牌,迎着马前一指,马匹受惊,纷纷奋蹄立起。那几个骑马的车夫,吓得身如筛糠,伏倒在地,跪拜不已。 另外有十余个原本分列车阵两侧,严阵以待的车夫,纷纷转过身来,十数支箭已上弦的弓弩,一致指向那句高大军人巨像。只是看那如山般的壮硕身躯,这十余名弓箭手,都没了击发弩箭的心气。 任平生被那匹受惊骚动的马掀翻在地,浑身痛楚难忍,动弹不得。他当时其实心中了然,那乌金令以军阵杀着一扫之势,足以将自己击得粉身碎骨。 更加要命的是,对方的这种术法神通的气机脉络,他已经了然于胸,甚至,数年来每逢激战之中,对自己的对手施展望气之法,从来不曾有过像这一次看得那么清楚。 所以他一剑递出,一式天堑,理应能割裂对方术法的整个气机脉络,就算身受那乌金令牌一砸,这样的纯粹气力击打,对于体魄早已打熬刚强的任平生而言,当无大碍。 但正是这集毕生修为的一剑,以从心圆满的境界递出,任平生竟然惊觉,力不从心,剑亦不再从心! 对方那强大的土属气场,让他的出剑,变得犹犹豫豫,轻飘飘。所以出剑之时,他一声惊呼,不知对方身上,到底蕴藏何种神奇无匹的剑道压胜。 任平生强忍剧痛,从地上缓缓坐起,浑身筋骨,如同寸断。他再次抬头之时,便看见那尊军人巨像,耸立车阵之前岿然不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俯视着整个车阵,眼下那骚动不已的人群车马,尽如蝼蚁。那巨人军将,只需用手中的乌金令牌凌空拍下,车阵中的芸芸众生,便都是被拍成肉酱的下场。 黄白丁只见任平生被对方一扫之下,远远飞出,不知生死;双眸之中,目光愈发狠厉。他突然飞身向前,那悬停身前的飞剑,未及作出任何反应,直接刺入黄白丁肚肠之中,消失不见! 如此疯狂拼命的举动,那矮小道人也不觉呆了一呆。只见一道刀光,挟风卷黄沙之势,往那道人汹涌扑去。 矮小道人如同眼睁睁看着一盘到口的山珍海味,突然间变成了一坨狗屎,脸色铁青。他狠狠一咬牙,心念骤动。黄白丁只觉腹腔之中,阵阵绞痛,期间有道道冷气,凉飕飕的透入胸腹之中。 那把飞剑在他的腹腔内横冲直撞,几进几出,已经在腹背几间上开了几个透明的洞。黄白丁的整个腹部,如同四处漏风的皮囊筛子一般,鲜血淋漓,兜着惨白可见的肠子。 如此重伤之下,任你如何钢筋铁骨,即便皮囊生机尚在,心境也已死绝,只剩一副行尸走肉而已。 然而,矮小道人的脸色,由狠厉铁青,变成了无比恐慌。因为,他从见过很多狠人,却从没见过像黄白丁种,垂死之际爆发出来,而令天地失色的狠! 那道刀光,非但没有任何阻滞,反而更加疾如闪电,挟万钧雷霆之威! 道人双眼圆睁,看着一具已失去头颅的躯体,如飞倒退,然后轰然倒地,脖颈中那碗大的断口,血溅如注。 那颗甚至道髻都没有半分凌乱的脑袋,挂着那张刀刻斧削般的惨白脸皮,远远飞出,砸在十余丈外的一架箱车上,滚落尘埃。 黄白丁横刀身前,一步步往箱车阵行来;步履稳健,满身是血。 那个原本身躯如同巍峨山岳的军将,不知为何竟恢复了真身原型,立于车阵之前。他已看出,那个剑术精奇的青衫少年,和眼前这个身受重伤的银池会少当家,都已经不堪再战。 但他从黄白丁的双眸之中,看不到丝毫孱弱,痛苦,畏惧之色;那一双精光如炬的眸子中,只有死亡! 他见过别人眼神中的杀意,仇恨,疯狂,绝望。但没见过一个活人眼中的死亡。 在那样的眼神里,一切已死。 在这个世间,除非是已经道证长生的巅峰修士,否则,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战胜死亡。 军将的周身,瞬间杀气升腾,整片天地之中,蓦然充斥着某种来自远古战场的萧瑟气息。 黄白丁依然稳步行来,穿过那道笼罩天地的杀气屏障,走入自成一体的远古战场天地之中。这种游离着无数战死者的残留英魂的萧瑟气息,会疯狂地饕餮任何活物的生机。 然而,这个看似重伤将死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根本没有生机。一股极强的阴煞之气,甚至将那些残留英魂惊动四散逃窜,若不尽快收拢,便有魂飞魄散之危。 魁梧军将高举手中的乌金令牌,只见那令牌突然乌芒闪现,瞬间爆长,割裂长天劈下,似要将整片大地,连同走在地上那具鲜血淋漓的行尸走肉,一举辟为两半。 黄白丁裂开唇齿,阴恻恻一笑,口中便有鲜血源源不断,溢流而出;那样子,说不出的阴深可怖。 待那道割裂长天的乌芒将至头顶,黄白丁突然身形前倾,不闪不避,也不挡格;整个身形,突然化作一道刀光,弹地而起,朝着魁梧军将的胸膛激射而出。 那道乌芒,势必将这具已经化作刀光的躯体劈为两半。 但是,那道被劈为两半的刀光,依然会毫无阻滞地射穿军将的胸膛! 任平生眉头紧锁,那片原本漠视世间一切的心境,突然间似乎被那道赴死而去的刀光,划开了一道口子。 魁梧军将神色寂然,看不出是何种感觉。若真的就此被一个最多不过四境的年轻武夫,越境换命,还能有什么感觉? 破裂而来的长空之中,突然乌芒消失;那道激射而去的刀光之前,已经失去了魁梧军将的身影。 待到刀光消失,再见黄白丁那鲜血淋漓的身躯落地站稳之时,那个魁梧军将,已经飞遁而去,远在数十丈外,瞬息间没入黑暗层林之中。 黄白丁一口气泄,再无法保持清醒,只见他身形摇晃几下,终于躺倒在地,气息断促。 任平生勉强支撑着如遭万箭攒射的身躯,踉跄走到黄白丁身边。他从自己的包袱之中,取出一只工艺拙劣的瓷瓶,拨开塞子,便有极其难闻的药气,扑鼻而来。 任平生从瓷瓶中倒出一些黑色粉末,一点点往黄白丁腹腔上的伤口洒去。那药粉,也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一旦沾着皮肤上的血洞,便即开始粘合,凝胶,便好似瞬间生出了一张新的皮肤。 片刻之间,黄白丁身上的数个剑洞,都已经止血粘合。 任平生将伸出一手,将手掌覆于他的百会之上。这种治疗生机枯竭的方法,他的父亲任强,曾于三年前在一个垂死的小女孩身上施展过一次,后来传授给了任平生。 只不过,本事重伤之余,任平生元气不足,也仅仅是做得让黄白丁恢复生机,行动无碍,便即收手了。 “大恩不言谢。”黄白丁喘着气道,“这一条线,短期内我们是不会走了。你什么时候有需要,只需带句话到南荒越岭的北海洲恨剑滩;我黄白丁,携整个银池会数千好汉,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任平生淡淡道:“那倒也不必。你这人,很爽!想必俭叔也跟你说过,我投奔你的商队,只不过是想藉此掩藏行迹,方便赶路而已。” 黄白丁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毕竟,今天若没有你,咱们这一伙人,必然都死于非命。” 顿了一顿,黄白丁看着他,面色凝重,“更麻烦的是,那块海山令,其实就在我身上!到了那两个人手中,整个银池会数千兄弟,还有我们百多年来贩运私盐的各条脉络通道,都要被他们连根拔起。恨剑滩数万渔民盐伕,也会就此变成一盘散沙,任由他们奴役盘剥。” 任平生心下震惊,茫然道:“既然如此,我昨晚已经将先天卦象占卜的结果告诉俭叔,你们……” “少当家,你没事吧?”俭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踉跄走进,那个苍老的生意,此时却高亢了许多,打断了任平生的话语。 但任平生话已出口,黄白丁何等机警,那边原本跌落在地的弯刀,有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俭叔身上的箭伤,虽然洞穿大腿和肩胛,却都是皮肉之伤。他手中的长鞭,有意无意,便是蓄势待发之态。 黄白丁长叹一声道:“俭叔,从对方开口索要海山令之时,我便知道,银池会中,出了内奸。” 俭叔握鞭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黄白丁继续道:“但无论如何,我没想到居然是你。” 俭叔那褶皱纵横的脸上,抽动几下,怆然道:“少当家,你若活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恨剑滩的普通盐伕也会,咱们这个稍稍能多喘口气的银池会也罢。在强大的道家宗门之下,咱们都是一般蝼蚁。那个被你杀了的道长,说得对,咱们都是过街老鼠。活不像个人样,死也不得好死。人活一辈子,你甘心?” “做了一辈子的道家对头,逆天行事;杀了我,夺了海山令,他们就能许你个翻身的机会?”黄白丁冷冷道。 “不止如此,我本来能藉此机会,跨入道修门槛,成为玉带山宗门的嫡传弟子。”俭叔凄然道,“这种事,你也别怨我。换成你到这个年纪,只会做得更加坚决。” “那么现在呢?”黄白丁道,“你有没有想过,背叛帮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我没想过会有现在”俭叔道,“一个金丹剑修,外加一个同为金丹境的兵家修士,你们不应该有任何机会。”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五章 瓶颈 面对俭叔那沧桑得已经近乎狰狞的脸,黄白丁不再言语。这老头说得对,先前越境击杀那个矮小道人,逼走皮甲军将,更多的,其实是靠心中积蓄已久的那股狠厉战意,那是一股比以命换命更加可怕的心气。 皮甲军将一走,黄白丁心气一泄,整个人的生机,就如同沙漏里的沙子,源源不断漏泄。若不是任平生抢救及时,此时的他,恐怕已是一具尸体。 俭叔不可能再容他慢慢恢复,手中的鞭子甩出,挟着一股劲风破空而来。 两个共处了近二十年的武夫,彼此多少斤两,心中都十分了然。黄白丁知道这一鞭,能将自己的胸腹,直接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然而,此时的他,即便有移动身形的力气,却也再无法提起速度,去闪避那迅若霹雳的一鞭。 蹲在一旁的任平生,本来也是身受重伤,加上以自身元气为黄白丁一番治疗续命,此时更是浑身无力。 这个死局,眼看无解。在这个商队之中,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人是邓福俭的对手。 那破空而来的一鞭临近,声势愈疾,黄白丁一双犀利的眸子,盯着鞭稍之后,那张愈发狰狞的老脸。 这不像一个待死之人的眼神! 但覆水难收,老头狠狠地咬紧牙关,将这一鞭的劲道,发挥到了极致。 只听得“啪啪啪”数声,如同裂帛,长鞭击落之处,爆起漫天烟尘。三个人的身形,被一起淹没在浓浓的烟雾之中。紧接着一声惨呼,十分嘶哑凄厉,也不知是出自谁人口中。 然后,一切复归于沉寂。那些依然藏身于箱车阵中的车夫和黑衣人,随着道人的身死,军将的远遁,本来都松了口气。但少当家重伤之际,俭叔这个一直令所有人敬重有加的会中元老,突然成了内奸,贸然发难。 如此多变的诡云谲雨中,所有人甚至都没来得及义愤填膺;眼前便是那一团迷雾升腾。也不知迷雾散去,会看见谁生谁死。 然而,人们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呼喊,苍老而凄厉。迷雾中,一声声噼噼啪啪的鞭击,凌乱而密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鞭击声由密而疏,终于消停。而那一团弥漫天地的烟尘迷雾,从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到随着鞭击的稀疏而渐渐消散。直至天色全黑,始终未能见到三人的身影。 月初的夜,无星无月。作为凡夫俗子的车夫和黑衣刀客,并没有通过洞察气机来判断形势的能力。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谁都没有散乱,也没人逃走。 其实从邓福俭撕破脸皮公然叛变,到这时天色全黑,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只是等待结果的人们,觉得这一个片刻,漫长得像过了很多年。 终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叹息,先说话的,是一个苍老而孱弱的声音:“少……当家的。我这就……走了,不打了。咱们的过去……都是挣扎;看着你们现在的挣扎,将来……还得挣扎;心口也疼。一会就不疼了。都是命,没有求一份长生机缘的命,却终究要落得个众叛亲离,死于非命……” 邓福俭的声音,没人听不出来。但这一番听起来好似气若游丝的言语,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只有身在其中,耳力超常的黄白丁,听得了嗤嗤几下破风之声。 邓福俭又是两声沉闷的惨叫,便再没了生息。 良久,黄白丁叹了口气道,“袁平小兄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手底下竟能做到如此决绝。此情此景,我黄白丁,还真下不了手。” 车阵之中,一阵欢呼雀跃——少当家没死! 烟雾之中,两个人互相搀扶而出,黄白丁两手空空,而任平生手中,却无力地拖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剑。 仅余两个没有受伤的黑衣刀客,快步迎来,将两人扶到车边坐下。黄白丁喘息稍定,寥寥数语,将刚才那一战,跟弟兄们做了个交代。原来眼见那邓福俭凌厉劈来的一鞭,势必将黄白丁开膛破肚之时,任平生和身扑上,拼死递出一剑。 两个人唇齿交关,这个时候,不由得你不拼死一搏。然而,任平生那一剑,依然是像先前对那皮甲军将出剑时那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力不从心,剑意杂乱。 好在他出剑之时,自知气力不济,根本无意伤人,只是拦向那条长鞭。长鞭并未拦住,铁剑却在那股威势极大的击打之下,脱手飞出。 邓福俭彼时,早已杀红了眼,他知道受那少年剑势一阻,这一鞭肯定已经无法绝杀黄白丁。但他在软鞭上浸淫数十年的功夫,非同小可。长鞭无需收回,只是微一振腕,鞭身一抖,便即力道如初,仍是往黄白丁坐地之处击去。 只不过,受此一滞之下,黄白丁已经就地一滚避开。那道如同波浪翻滚的鞭击之势,打在地上,震起烟尘一片。彼此都在看不见对方的时候,黄白丁与俭叔,都没想起任平生先前施展过的,无需见人,便可以飞石击杀的神通! 所以出鞭之后,邓福俭只觉两眼一阵剧痛;脸上瞬息间被一片湿腻腻的东西溅上,也不知是血,还是两颗眼球爆裂出来的浆液。但一个占尽优势的人,突然间被飞石击碎了两颗眼珠子,那种狂乱恐慌,难以名状。 所以众人但听到俭叔不断惨呼,黄白丁与任平生二人,却屏住气息,悄悄挪移位置。任那个老头子一根长鞭到处乱甩,却始终未能打中两人。 黄白丁的弯刀,还插在老头的胸腹之间。他没有任平生那种望气神通,只能循声判断方位,尽身体残余之力,悄悄刺出了一刀。邓福俭受伤之后,愈加疯狂,不断失血之下,体力渐渐不支,而这样一番全力施为之后,那两个躲在暗处的对手,始终悄无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邓福俭慢慢消停下来,终于说出了最后那几句话。其实那时,任平生也不能确认老头是确实已经绝望,还是刻意引诱二人暴露位置。 他是个猎人,没练剑的那些年入山打狼。但凡中箭倒地的山狼,那怕看起来已经动弹不得,他在现身靠近之前,也必然先发出飞石,击碎狼头颅骨。 所以,邓福俭弥留之际,一旦出声说话,头颅,咽喉,胸口膻中等几处致命不稳,便瞬间又中了任平生发出的几颗飞石。如此以逸待劳的一连串暗袭,那老头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对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狠辣决绝的出手,竟然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便是杀伐果断如黄白丁,也要自叹不如。 “小兄弟,我是一介武夫,不懂剑道;但是对道修剑修,这么多年来也多有耳闻。你后来出剑的怪异状态,我猜测,是不是进入了某一境界的瓶颈?”对弟兄们简短交代之后,黄白丁便转过头来对任平生道,“若你真是碰巧在此时进入某一重瓶颈,在这片凶险环伺之地,恐怕大为不妙。” 黄白丁言语之间,神色热切,“不如,你随我们一起,轻装绕道,先到南荒越岭的莽莽大山之中。我黄白丁本事有限,那些灵气充盈的风水宝地,咱们没办法。但是觅一处安全幽静之所供你闭关破境,还是可以做到的。” 任平生眼眸转动,思量片刻,最终摇摇头道,“黄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确有急事要赶往洛济城。老板放心,即便真是你说的那样,进入了修炼瓶颈,那也无碍。在修炼剑道之前,我是个猎人。对于这些兵家修士,隐匿藏身的法子,我还是有的。” 黄白丁脸色不愉道:“小兄弟,经此一战,你若再叫什么老板,那就真是看不起我黄白丁了。便是将这一趟的货物尽数给你,作为酬劳,你肯如此卖命?”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六章 龙门镇 芦桐官道上,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山少年,行囊蒙灰,还斜背着一卷草席。 这是很多孤身远行的过客,很常见的行装。并不是所有的旅者,都有钱每天入住驿馆客栈的。寄人篱下,展席檐廊者,比比皆是。 任平生不是没钱投宿,而是既然当下无法用剑,便只能用一卷草席,将那把大得惊世骇俗却又拙劣不堪的铁剑伪装起来。 那个外扩十里的桐川城东面城墙工地,在大道两边伸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头。只见无数民伕工匠,在那已经工程过半的高墙上下来回忙活,如同万千附蚁。 搭着高高架子的新城门周围,已有兵士驻守,监工民夫络绎出入。 任平生这两天,都在新城墙外一个老农家寄宿;只是每天早上,都会两手空空,来到新城墙工地这边,留心观望进进出出的各式商贩行客,城里城外晨出暮收的人群。 驻守的兵士,只会对押运车马的商队,或者推车入城的小贩,细细盘查询问;那些仆从甚众,车马如盖的富商贵族,也会要求出示个通关文牒。至于其他行囊简易,或者空手出入的临近乡民,人流密集的时候,则基本上不会盘查。 所以今天他背上行囊,决定进城。 不出所料,早上出入人多,任平生只是挑了个面容朴实的本地汉子,亦步亦趋跟从而入,兵士们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这还不是正儿八经的桐川城,穿过新城墙工地,里面依然处处是广袤的田地,只不过此间村落,已经很大,动辄几百上千人家。沿着大道的村寨,多有宽阔街道,店铺林立,各类手工作坊,织场染厂,百业兴旺。 桐川城内的晨钟,声闻十里。任平生从没见过繁华都市,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初闻晨钟,还以为是此间将有盛大祭祀集会。往年思安寨中,每当此时,都是寨中少年最为高兴的日子。只不过,任平生的记忆中,自己没有少年。 后来老乡告诉他,那响声,是桐川老城之中,用来公告百姓城门已开,可出城劳作,入城开市的晨钟。桐川城的钟楼,有四五层楼高,与同样规模的鼓楼相隔数十丈。那楼顶的铜钟,很大,上面精雕细琢,尽是太一天庭巍峨壮观的宫观殿宇,有祥云缭绕,仙人飘飞,蛟龙盘旋。 说得任平生神往不已,终日期待前往桐川老城,一定要上钟鼓楼一游。这两天,他确信自己的剑道,是进入了御气瓶颈。只不过他至今搞不明白,为何之前进入一重立地,二重从心,都没有经历明显的瓶颈。 如今从心圆满已经三年,却要经历一个极其尴尬的阶段,此时出剑,跟初次击败大白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下山之后,首先跟随余子哥劫桐山宗贡银,随后单挑乌莫山寨八大山鬼,后来又跟随黄白丁的商队,遭遇了金丹道修和兵家修士。任平生很清楚,即便是自己巅峰之时,单枪匹马挑战一个三境剑修,自己也是败多胜少。更莫说下山几天,就已经遇到两个的金丹修士了。 当务之急,他只想隐身于市,想办法悄无声息地突破瓶颈。一则人潮如海的城市之中,自己不那么容易引人注目;二则也可以藉此多了解一些玄黄天下的人情风物,行止规礼。否则,太过特立独行,他未必能不动声色地远行千里,安然到达幽辽两原交界处的野人山中。 过了新城墙之后的驿道,行人众多,任平生不便施展修为,只能缓缓而行。到了距离旧城一两里外一处大镇,他便不想走了。旧城东门,名为龙门,而此距离龙门最近的镇,便叫龙门镇。 一马平川的旷野之中,从龙门镇遥望桐川城门,饶是任平生已经见过了新城工地,仍觉得那座层层飞檐割裂天空的巍峨箭楼,十分震撼。城头上旌旗招展,长戈影卓,兵士肃杀,铁衣齐整。 还没见着神秘莫测的山上道家宗门,道门辖下的城池,已是如此观感! 冬日暖阳之下,任平生顿觉脊背上犹然升起阵阵寒意!背负悲天剑万年魔咒,自己要走的这条道,真能走得下去? 思量再三,他决定先找地方安顿下来,反正要滞留好一段时间,进城的机会,多的是。好在他这一身装束,要在百业兴旺的龙门镇求一个平常少年的身份,还是不难。 任平生在镇上的各处深巷逛荡,问了一两路人,就直奔铁匠铺集中的金鸡巷而去。 “就你这身子骨,能打铁?”金鸡巷最小的一家打铁铺,那个本身也并不算壮硕的老铁匠,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任平生。没办法,那些门庭若市的大铺子,都不招徒工。只有这家门可罗雀,炉灶清冷的小作坊,摆出了个招收学徒的牌子。 “以前跟师傅打过三年。”任平生道。 老铁匠神情木然,看得出他对此毫无惊喜。招学徒,那是因为自己年纪渐长,体力不支,祈求多个劳力而已。铺子里摆的,也都不过是些锄头镰刀,犁头铁耙之类的粗糙用具,价钱不高,生意还不好。 牌子摆了半个月,这头一个登门应聘的,那身板卖相就极差,不由得那老铁匠,不暗自神伤——真正卖相好的,又那会看得上自己这种破门面? 老铁匠再问了些诸如姓名籍贯之类,待听说这个自称袁平的少年,来自引朵乡的培秀寨,不由得又是一通唉声叹气,“培秀那边,那场泥石流,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什么样一番景象?” “一寨子五百多户人家,就死剩二三十户了。”任平生道。关于培秀寨的种种景象,都是自己亲见,或者余子告诉他的,说起来极可信。老铁匠招收学徒,本就不易,再一念及少年身世可怜,便即录用。 这家铁剑铺并无招牌,老铁匠姓刘,名阿金;任平生便呼他为刘师傅。刘师傅本欲让他打一把镰刀试试手;毕竟声称做了三年学徒,打把能用的镰刀,理应问题不大。 任平生左右看看,见临门摊台上的几把菜刀和柴刀,蒙着厚厚尘灰,显然是很久无人问津了,“刘师傅,不如,我将那几把刀返炉加工一下,如何?在以前的师傅那里,我可以独自打刀。” 刘阿金瞥了一眼那几件本已当做废铁的物事,半信半疑,但少年既然开口,由他去吧。打废了,正好给自己有借口当个废铁疙瘩,回收利用。 在袁大锤的铺子,任平生铸造的刀剑,品秩已经不低。来到刘阿金铺子之前,他曾沿着金鸡巷一路看下去。这些铺子,即便是门面最大,声望最高的金锋号,陈列在店堂里的刀剑,也极普通。 所以那几把菜刀柴刀,任平生只不过是花了小半天的功夫,重新锻打一条用于刃口的夹钢;烧刃之后,做了两道研磨,那几把刀的刃口,便即青光照人,有吹毛断发之利。 刘师傅则是一直在旁看着,从任平生启炉,控火,在铁砧上挥下第一锤开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看得呆了。那身手把式,到底算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呢? 任平生再将那几把刀子摆回货架,脱下围裙;老铁匠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长出一口气道,“小老弟啊,我这,其实也没啥能教你的。就是我这铺子,干了几十年了,最终还是混得个门庭冷落。咱俩一个孤寡老头,一个落泊孤儿,能凑一起,那也是缘分啊。其实,有你这手艺,何必千里迢迢投亲去?咱爷儿俩一起管这铺子,二一添作五,那天我不在了,铺子就是你的了。” 任平生擦着汗,憨憨一笑,不置可否。但这个暂时安身之处,对自己而言,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此后,他对刘阿金仍是一口一个“刘师傅”叫着。一直在金鸡巷不大抬得起头的刘老头,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出入,看得见的喜上眉梢。 除了如何留住任平生,老头这这段时间正在费心神想的,不再是如何把东西卖掉,而是得好好斟酌,该如何定价的问题。 任平生改过的那几把刀,不出三天就全卖了出去。这几天内,刘阿金把原本已经成品的犁头钉耙之类的粗疙瘩,全部让任平生回炉重炼,专制各种刀具。他刘师傅打起下手,也极卖力。 自从在刘阿金铁铺安顿下来,任平生依然每夜坚持磨剑不辍。刘阿金也曾劝过他,“袁平啊,铺子里的铁疙瘩,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稍稍花点心思,重打一把好了。不是我说你,你手上这物事,比我年轻做学徒时打的,都不如。” 任平生只是淡淡应付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是个念想而已。” 刘阿金一想到少年的“惨痛身世”,便不再言语,只是摇头叹气。经历过大悲痛,才会清楚,这么个半大少年,总要在身边留一份支撑自己独自活着的念想。 只是每日凌晨,任平生独自寻找旷野无人之处练剑,是从来不会让人发现的,包括刘阿金。 一个月下来,每每出剑,感觉只有越来越糟糕,全无剑意不说,连原本收发随心的劲道,也是磕磕碰碰,全贯穿不到剑上。这几年习惯了出剑之前,必先观气脉,循气机。若说此时剑道上的窘态,与自己受望气之扰有关,他也尝试了无数次心无旁骛,甚至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出剑,依然毫无改善。 好在掷石远攻,还有腾跃如飞的身法,都没有受任何影响,真遇上什么凶险,保命逃命的手段,还有一些。只是如此一来,他就只能安心在刘阿金的铁匠铺待着,一天不突破剑道瓶颈,若贸然上路,风险太大。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七章 泼水节 (上) 进入隆冬时节,桐川城内外,大雪纷飞,北风凛冽。龙门镇街上熙来攘往的人,都是一身厚厚的棉衣棉帽;任平生在火炉旁日夕打铁,至今仍是刚来时的一件青衣。 小铺子已经挂上了招牌,那是任平生亲自书刻的一块木匾,木匾上“金刀记”三个凹刻大字,隐隐有与镇上最大的“金锋号”分庭抗礼之意。 那牌匾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普通人无法看懂的古怪符号,既像一个上古金文大篆,又像是某种符箓。总之,这段时间关于“金刀记”的传闻,玄之又玄。 有人说金刀记是占了字号上的便宜,跟金锋号形神相似,容易让人混淆,于是分走了金锋号的部分客人。但这个说法一出,便即引起嘘声一片。发出嘘声的,都是买过金刀记刀具的百姓。自从金刀记收了个青衣学徒之后,打出来的各式日用刀具,冠绝全镇。而龙门镇之所以打铁铺林立,各种打造铁器,主要还是流入桐川城中。 龙门镇打铁铺,是整个桐川城铁器兵刃的主要来源。 如今整个桐川城,最为有名的日用刀具,金刀记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跟炼锋号不同的是,金刀记从不打造卖价更高的刀剑和其他兵刃。然而最初几批刀具销往桐川城之后,曾有兵家门庭购买,有百夫长以上品阶的将领言道,金刀记的菜刀,用的实际上是打造上好刀剑的工艺,只是工序的繁复程度不同而已。 此言一出,直接引起无数寻常百姓蜂拥前往龙门镇,金刀记那个小小门面,被踏破了门槛,形成了金刀记一刀难求的局面。兵家传言传到刘阿金和任平生耳里;任平生在锻造工艺上,稍作了些改动。 本来有意前来金刀记洽谈军用定制的兵家供事,拿到后来的样品之后,便打消了采购的念头。如此一来,金刀记初期流出的刀具,被炒成了三两银子一把菜刀的“天价”。 三两银子,在天下寻常农户家中,那几乎是全年的收入。 无论刘阿金与任平生愿意与否,金刀记山鸡变凤凰的戏码,已经不可逆转。关于金刀记的各种猜测,也是五花八门。更多的,是关于招牌角落处那个不起眼的符印。有往来道士观瞻之后,曾扬言那是道品秩极高的山水灵符,为金刀记凝聚极大的山水气运,才造就这么一番天时地利人和,财源滚滚。 自此金刀记熙熙攘攘的访客中,除了买刀,求符的也不在少数。弄得刘阿金不堪其扰,苦口婆心解释,那只不过是上古篆体的一个“刘”字,始终无济于事。再后来,金刀记每出一把刀,刀身上都镂刻着这么一个字印。据说无数经商富户,没少买了金刀记的刀,不是用来砍柴切菜,而是直接摆在厅堂神龛,当做辟邪压胜之物供奉起来。 老少二人,听着关于自己这家小店的种种传言,只能是哭笑不得。这段时日,比之应付各种古怪需求的来客,刘阿金更为苦恼的是,自己那个名叫袁平的少年学徒,从来就没有半分少年的样子。刘阿金多次怂恿他到城中逛逛,买两身像样的衣赏,现在铺子里,又不是没钱。 只是少年进城几次,每次回来,始终没买到衣裳。极耗钱财的各种黄纸朱砂,笔墨砚台,倒是买了不少。一旦有了安身立足之处,任平生练习二师父所授的符道功夫,消耗极大。 更何况如今于望气一道,进阶明显,他已经可以依据对山水气脉的洞察,画出品秩不错的山水改运符箓。 刘阿金师傅另有一件苦恼的事,就是这个学徒,从来不记得给太一天帝的神位上香。有好几次,自己清早匆匆出门送货,交代少年早上洗漱之后,用膳之前,记得给神位上香礼拜。结果刘师傅每次回来,都是发现香炉灰冷。惊得刘阿金一身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过上几天饱暖日子,万一触犯天神之怒,如何是好! 如此三几次后,老师傅终于确认任平生不是忘了,而是压根儿就不在意什么天恩天威。刘阿金只能哀叹不已,但也很快释然了……人家全家死绝的时候,你太一天帝,也没给人赐下一丝一毫的神恩呀! 这一天,刘阿金一大早挂出来歇业一天的牌子,叫来任平生道,“城里出了公告,咱们玄黄天下,出了件天大的喜事。至于是何事,还未张榜公示;只是要求全城男女老幼,齐集桐川城祭天坛广场,静候城主宣告喜讯。据说,从此之后,咱们太一天帝的子民,将多了一个极其盛大喜庆的节日。所以今日,我亲自带你进城去,事了之后,再带你去定制两身衣裳。” 任平生对于集市节庆,本就没什么兴趣,但既然刘师傅牌子都挂了,也不妨跟着散散心去。这段时间,在打铁铺里外各种打点,加上经常跟师傅入城送货,可说是人生头一次,开始跟着长者习练待人接物之道;虽然无聊至极,但一番唇舌之后,看着一颗颗银子落袋,也颇有意思。 一到城东龙门一侧的祭天坛广场,老少二人,都傻了眼:好一片浩瀚无边的人海!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从数百丈外的祭坛塔台三面延伸开来,广场,巷子,街道全部挤满;周边店铺的门口窗前,也都人满为患。 以前思安寨中的祭祀,全寨出动,熙熙攘攘,跟此时此地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也许是历来不喜人群,加上进入剑道修为瓶颈之故,自从进了城门,任平生便始终觉得心跳突突加速,心口里空空落落的,极其郁闷。 老少二人被挤到城墙边上,吃了身材的亏,只看见无数黑压压的后脑勺,祭天坛那边什么境况,都看不着。唯见人海之上,现出高如云天的一小段圆顶塔尖。 周围的人群,都是一脸激动之色,膜拜之情。 任平生心绪愈加烦闷,四处乱挤,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视觉越过人山人海的地方立足。正当此时,上万人的广场突然肃静,再无半点声音。 不多时,一个喃喃的声音远远传来,如同蜂鸣,似是在念某种咒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点兵台上,似乎在进行某种十分神秘的祭祀仪式。任平生看周围众人一片肃穆之色,不敢乱动,便在原地静静候着。 再过了一会,哪个喃喃念咒的声音,终于停止,周围的人群,如洪流涌动一般,齐刷刷的跪倒在地,煞是壮观。任平生跟着人群,单膝点地俯下身去,却趁着此人人伏地,视野开阔之时,微微抬头,偷偷望向点兵台上。 只见那雕栏玉砌的高高祭坛上,三个巨大的神兽香炉中烟火袅袅,长逾三丈的案台上,摆满了各式牺牲供品。一个头戴高冠,身着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士,正在对着高高耸立的祈年塔楼顶礼膜拜。 待到那白袍道士礼毕起身,转过来面对这坛下广场的人海。人们依然跪地,腰身却已经直立起来,不再伏倒。只见那道士左手抓着一块五色斑斓,通体透亮的物事,似玉似石;右手从身后抽出一柄古色古香的桃木剑。道人握石的左手,凭空划了一道符箓;右手配合着出剑凌空一展。 那五彩玉石,瞬间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晕。那道道光晕一圈圈扩散而去,相互扰动混合,便在那道士身前拉开了一幅高如城墙,宽达数丈的河山雾嶂。 只见那宽阔雾嶂之中,现出一片任平生非常熟悉的场景。一座高耸插天的巨大雪山,蛟息喷薄,道道风雪屏障直插天穹。画面缓缓移动,越过雪山之巅,便看见了那一片满目流翠的广袤平原。思安寨中,残墙断垣,杂草丛生;只有几处高墙大宅,依稀还是原本模样。 任平生正茫然失神,思绪悠悠之时,突然画风一转,那河山雾嶂之中,出现一片极其火热的场景。上河寨寨墙之外,变成了一片筑城工地,千百民伕工匠,正在搬砖运石,筑建城墙;虽然那工地的规模,远远不如桐川新城的雄伟壮阔,但在不归山上,却也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了。 画面略过集贸繁荣的上河寨街市,转到了北边筑城工地。城墙还未成形,在那疑似北城门外的地方,数十口妇孺老少,尽皆五花大绑。 这些人,任平生都认得,虽然没多少情分,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几个上身赤裸的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轮番飞舞,那数十口妇孺老少,片刻之间,尽皆人头落地。 那雾嶂之后,传来一个雄浑而威严的声音,“剑魔后裔,不尊道法,忤逆天庭,触犯天怒;太一道教西京兵团,不畏艰险,舍命穿越那致命蛟息,翻越玄黄天下西南地角之不归山巅,降妖除魔,斩杀叛逆;功德千秋,福泽万民……” 广场上的万千信徒,纷纷顶礼膜拜,山呼万岁! 当此情境,任平生不敢造次,跟着装模做样;双眼之中,睚眦欲裂。倒不全是为这些自己并无过多交情的妇孺老少,更多的,是为那些看着人头落地,血染黄土而山呼万岁的人群。 专杀这些四散藏匿的妇孺老人,算什么本事;要是遇上我爹他们,到底谁砍谁的脑袋,还难说得很!任平生暗暗腹诽。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让他瞬息之间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看着一个头簪道髻,仪态雍容的中年道人,从雪山之巅飞天而下,降落在西岭天堂顶的高高石坪上,指挥着数百黑盔黑甲的护教甲兵,手持火把油壶,在西岭群山中燃起无数火头,一路烧将过去。绵延数十里的西岭群山,变成一片火海! 不时有手擎长剑的任家男子,从山火缝隙中冲出,却随即陷入甲兵的围困之中,长戈短剑,一窝蜂涌上。这些剑客,连个拼死换命的机会都没有。 有个一身戎装,容貌俊朗的年轻军将,对西岭一带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不断给那些黑甲兵士指路,堵截各处缺口,斩杀那些零星冲出的剑客。 这个青年军将,任平生熟悉的很,姓祝,名田蛟。当年一时心软,没有杀他,不想数年之后,养虎为患。 大火熊熊,自日中至日落,整个西岭群山,都已是一片焦土!那些或零星冲出,或成群突围而被杀的剑客,已经不下百人。自始至终,任平生都目不转睛盯着那片山河雾嶂,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砰砰乱跳。 在他的记忆中,即便从前面对那根能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划下道道血痕的鞭子,他也从没如此紧张过。 那片山火,蔓延到了雪山脚下,任平生虽然仍是满心愤懑忐忑,却终于松了口气。 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把熟悉的悲天仿剑,始终未见。 他知道以父亲的本事,就算要死,也不会就这么在大火之中,悄无声息地被烧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八章 泼水节 (下) 河山雾嶂之中,有落日余晖的万道金光,从西面雪山之巅洒落,西岭焦土之上,大火熊熊不绝。眼见已经没了可供活物容身之地。 雾嶂之后那个雄浑的声音,不时传出,讲述围剿剑魔后裔的过程。前期那些魔道剑客,分成几股,散落在东南西北各处荒山野岭之中,甚至依仗东边的披云大泽,山上雪地等极端地形,负隅顽抗,导致西京军团伤亡近百人。 先前祭典,一为告天,二为超度除魔牺牲的英灵。 西京军团四百余将士,苦战两月有余,终于将各处分散的剑魔族裔,驱逐围困于西岭群山之中;而这些人人魔道修为极高,杀力极大的魔族,依仗西岭的复杂地形,愈加顽强,极难降服。直至今日,鸿蒙山行者王璟赶来,指引兵士依山布阵,占据有利形势,然后烧火炼山,将隐匿山中的魔族或烧死,或逼其现身击杀。 至此剑魔族裔大势已去,而赐以魔族抵抗天道,忤逆天庭之邪恶力量的悲天剑,始终未见现世;在已被击杀的剑魔族裔之中,亦未知是否有悲天剑主。 那些分成无数小队的黑甲将士,开始在火头已过的地方,展开搜索,查找漏网之鱼。任平生始终盯着河山雾嶂上,那个面孔熟悉的年轻军将。 设身置地,如果自己要在那片山岭之中,寻找父亲的行踪,所走的线路,会跟那个祝田蛟走的,极为相似。 他知道对于父亲而言,与祝田蛟本人,连同他麾下的十余名战士,都尚可一战。但一旦出剑,散布周围的数支小队,就会迅速反应,形成包围。 随着搜索队伍的行进,任平生看得双眼发酸,但始终不敢眨一下眼皮。 那个熟悉的洞口,高大宽阔,他甚至想起了当初在洞内,手握着一个完整的人头骷髅时那种极其恶心恐惧的感觉。那是大白的家。 那个年轻军将,并没有贸然闯入,他手下的一个兵士,手中握着一支点亮的火把;进去了。 那兵士出来时,对祝田蛟摇摇头,说了些什么,然后伸手往洞内一指。随后,祝田蛟率领整支小队,都进入那座巨大的山洞之中。 河山雾嶂的画面上,消失了这支小队的身影。而西岭群山各处的大火仍在燃烧,分散各处的兵士仍在搜索。 大山的边缘处,有上万百姓,沿着思安河西岭这一段河道的西岸,排成一条长龙。这些人,应该是被护教军征集而来的,手中或提了水桶,装水皮囊;或带了长柄勾刀,利斧。 放火烧山之后,得有人救火。否则若是西岭群山植被尽失,整座平原,都会洪水泛滥。 那座白猿洞口,仍然毫无动静。山崖石洞那边,另有两队甲兵,沿着当初任平生用铁剑开出的山崖栈道,去往洞口。 任平生心口突突乱跳。 连同已经进入白猿洞中的祝田蛟,三支小队,三十余人,同时也意味着三名修为不低的十夫长。这个架势,父亲无论如何无法独力对付。 就在任平生默默擦汗之时,忽见山崖石洞口处,一个黑影如飞奔出,冲到那片窄小的洞外石台边缘。那黑影冲到崖边,差点刹不住身形,摇晃了好几下,堪堪站稳的时候,任平生看出来了,祝田蛟一身是血,满脸恐惧! 敢情,他的十余名手下,在穿过山腹隧洞之后,已全军尽墨。 祝田蛟一见旁边那条栈道,两队兵士已经快步赶来,其中有两个十夫长,稍稍松了口气。他转过身来对着洞口,横刀身前,严阵以待。 洞中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不用想都能猜到了。任平生丝毫没有庆幸得胜之感,一颗心,反而提到了嗓子眼上。 果然,一股熟悉无比的剑意,从洞中迸发而出;一道熟悉无比的剑影,从洞口闪现。立身崖边的祝田蛟,双手举刀奋力一格。只见刀剑相击处,一蓬火花溅出。祝田蛟被震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身形如同一只在狂风中飘摇的纸鸢,从数十丈高的悬崖边急坠而下。 接下来的画面,单调而血腥。栈道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任强伫立在洞口石台上,面色冷漠,只管出剑,来一个,杀一个。一个个跌落崖下,直坠至不见身影,那惨叫声仍从崖下远远传来。栈道上活着的兵士,听得毛骨悚然。 “悲天剑,那就是悲天剑!”一个数年前在屠戮野人山李家庄时,接触过那块盘龙筋的十夫长,失声大呼。 天堂顶上,一个灰袍道人御风飞下,落在距离洞口石台不足三丈处的崖壁上,身体贴着石壁,如同半空悬停。行者王璟看着那个手持铁剑的中年汉子,神情十分轻松。 这位在太一道教信徒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似乎毫无出手的意思。但他一现身,那栈道上还存活着的十几号甲兵,两个十夫长,都突然间斗志昂然,热血沸腾…… 任平生突然双眼迷蒙,低下头来,再没有望向那道河山雾嶂。他茫然站起身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依然齐刷刷跪在地上的人群,浑没发觉周围那些虔诚膜拜的信徒,投过来千百道充满愤怒,仇恨,恐惧的复杂眼神……当此斩妖除魔,祭告上天,普天同庆之时,此子居然贸然起身,背对祭坛,行此亵渎神灵,违逆天道之举! 那道河山雾嶂之上,两位十夫长,一个金丹道修,一个四境武夫。金丹道修飞身上崖,越过石台之上,与那四境武夫一左一右,形成夹攻之势。 只是这翻景象,任平生再没有回头去看上一眼。 那个持剑汉子,人头落地之时,跪在祭天坛广场上的万千百姓,再次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任平生再没忍住,双眼泪水如决堤似的夺匡涌出。 那些原本跪在地上的万千信徒,清晰听到祭坛上那主祭“礼毕平身”的口令,随即疯狂起来。那一道河山雾嶂之中,已是另一番景象。那上万人沿河待命的百姓,如同蚁群流动,提水擎刀上山救火。那一条条川流不息的运水同道,无数人头攒动,片片水花泼出,如瀚海浪花飞舞。 与其说是救火,不如说,是道家仙兵斩妖除魔之后,鼓动百姓,见证这一盛事;同时以泼水为乐,庆祝魔道消亡,赞颂兵家壮举。 因为,救火的事,他们上万人同时出手,还是太慢了。那悬停崖壁的行者王璟,突然飞天而去,身形瞬间如同一个小点,高出雪山之巅。 那高空中纵横肆虐的凛冽蛟息,对行者王璟似乎毫无作用。他从无仞峰边拽过一片云海,沉降与西岭火海上空。瞬息之间,云海中便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盘。莽莽群山上的火海,片刻被大雨浇灭。 桐川城的祭天坛广场上,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只见人潮如狂,无数人拿着木盘,木桶,泼出满城水花,在这腊月寒冬里,人人衣衫尽湿,而那场面气氛,却是热火朝天。 任平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铁匠铺中的。只记得走出城门时,城上城下,无数人在泼水;他一身衣衫尽湿,冷得瑟瑟发抖,只是心中毫无感觉,如同行尸走肉,游魂野鬼。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打那一把悲天剑仿剑。 为何明知必败,却依然竭其所能,带领任家族人在山中周旋,顽抗了数月。 为何自己身上这柄铁剑,过师父袁大锤之手后,再回来时,就变得轻了几分;而那把仿剑铸就之时,与真剑最初的手感却是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场布局,都是为了猎人任强之死。只有如此,任家散落在不归山各地的妇孺老幼,才能尽可能多地得以隐匿身份,存活下去。 而流落不归山下的几个年轻人,尤其是身负悲天剑魔咒的任平生,将因此而免于道家的盘查搜捕,获得多几年的平安日子。 后来,任强身死,“悲天剑”为道家缴获的这一天,便成了玄黄天下普天同庆的泼水节。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九章 云海销铁剑,天际泛金光 冬去春来,金刀记的滚滚财源,随着口碑的增长日益水涨船高。 虽然这里的每一把刀售出,有半数的价钱都是向桐山宗的赋差缴了税;但对于整个龙门镇其他日夜奔忙依然落得个艰难度日的小作坊而言,金刀记这个小字号,已经令无数人垂涎三尺,妒恨交加。 口碑的增长,除了刀好,供不应求之下,前期的订单,竟然几乎全部提前交货。桐川城各处商行,对此大加赞赏,纷纷追加订货。至于购一两把刀自用的个体客人,在金刀记是连号都排不上了。 金刀记那个青衣学徒,自从去年那一场泼水节盛典之后,一直闷头躲在铺子里日夜打铁。周边的街坊,清晨很早就会被那独此一家的叮叮打铁声叫醒,夜晚也得常常伴着同样孤独的叮叮打铁声入睡。 有好几次,入夜之后,刘阿金就偷偷把大小铁锤全部藏了起来。说实话,店里的一钉一锤,一虫一蚁,想要躲过任平生的搜索,根本不可能。但既然是老板不给打了,任平生也不坚持,只拿出自己的铁剑来,默默磨剑。 只是这么偶尔停下来,街坊们不干了,没少人连夜挂着一袭睡袍,跑到铺子里问干嘛不打铁了?没那叮叮声吵着,都没法睡。 在刘阿金的记忆中,三个月来,少年开口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整日死气沉沉的,不要命地打铁磨剑,几近疯魔。欲要问个究竟,饶是刘阿金在桐川城打铁行里数十年的老江湖,无数次软磨硬泡,就是套不出半句口风。 如此一来,别的打铁师傅,四五个人加起来,才能顶的上任平生一人干的活。 少年偶尔也会进城去,但始终没有买成衣裳。 他每次进城都只去一个地方,那就是祭天坛祈年塔下的圆形围墙。这道围墙,名为功德墙。玄黄纪年的上万年历史长河中,但凡对太一道教数千年传承发展,有过卓著功勋的人物,都会出现在功德墙上。 那一场泼水节盛典之后,功德墙上新添了几个人物画像。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主将,太一道教归望宗开山宗主,常一问;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阵符师,太一道教归望宗首席内堂长老,荀真;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屯正,太一道教归望宗护法长老,张唐;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屯正,太一道教归望宗传功长老,袁节;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十夫长,太一道教归望宗第二代嫡传弟子,祝田蛟。 这一个个的名字,一个个的画像容貌,衣着神情,任平生会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端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原来,被父亲一剑震退,跌落悬崖的祝田蛟,并没有死! ~~~~ 又是阳春三月,琅瑶花开,草树鲜嫩的时节。鸿蒙山那弥漫了千年的西岭云海,风平浪静。山巅石坪上,有五六人,从琅瑶花丛信歩走来,径直走到云海岸边。 领头的老者,头戴逍遥巾,一袭青色道袍,仙风道骨之姿,正是天师贺兰平。 天师左侧,是个一身黑色皮甲,脚蹬马靴的汉子,长髯捶胸,蚕眉入鬓。汉子的右手,托着一方青光流转,表面光滑的大石。这方青石,看样子少说也有三百斤重,但那长髯汉子托在手中,如同无物。 天师右侧那个一身劲装短打,只看那裸露的双臂,便知此人是一身横练的钢筋铁骨。那劲装汉子,手中却只提了一把长长的剑鞘。 跟随天师身后的行者王璟,双手捧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条。 而紧跟在四人身后的,则是两个英气勃发,却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年轻男子。这两人,身着锦衣华服,一副恭谨之色,应该是跟随长辈前来的宗门年轻才俊。 一行五人,施施然走到云海岸边。天师贺兰平伸开右手,也没开口,身后的徒弟王璟,连忙将那把铁剑的剑柄,递到师父手中。贺兰平接过铁剑,细细端详一番,便转头对托着青石的长髯汉子道:“元山,托稳了。” 那长髯汉子,正是北荒城城主宋元山。天下兵家各地驻军,皆出自北荒城,受北荒城主统制。 那长髯汉子略略调匀了一下气息,以双手举托青石,“天师只管施为,元山自当尽力。” 其他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师手中的铁剑。只见贺兰平手持剑柄,将剑身搁在宋元山托着的那方青石上,缓缓拖动。 但见天日瞬息黯然无光,铁剑擦过石面,如同一道天河划过夜空,溅出漫天星斗。 那青石,始终稳如沉沉夜空,寂然不动。 从剑柄到剑尖,一分分一寸寸在石上挪移,看似极慢,如蚕蛹蠕动;又似极快,如天河流转,片刻间划过天穹。贺兰平神情轻松,若无其事;但托着那方青石的宋元山,却如同山岳压顶,举托青石的双手,已经青筋毕露。 天师磨过一道之后,翻转手中的剑条,在石上继续拖动,如此反复几次,直至再无星火溅出,那一道流转苍穹的天河,静若古井,天光渐渐恢复清明透亮。 此时的宋元山,早已大汗淋漓,面容憔悴,只是那青筋毕露的双臂,始终纹丝不动。 天师手中的剑条,终于离开石面。宋元山手中一轻,竟自无法稳住身形,一个踉跄,手中的青石,轰然跌落地上。宋元山举起袖子,不停擦着汗水,神情尴尬。 贺兰平面色慈和,笑道:“元山,普天之下,若非有你这一身兵家修为鼎力相助,贫道独立为之,要磨出这把铁剑,至少也得耗费十天半月的功夫。” 宋云山听得天师此言,原本那一脸尴尬之色,瞬息消逝;连忙对天师谦谦一揖道:“天师过奖了。为天帝和宗门效力,末将只是尽力而为,不敢藏私。” 众人再看天师手中的铁剑条时,只见那原本锈迹斑斑的剑身,已经变得黝黑锃亮,那原本破损钝拙的剑刃,也光滑了几分。 数月来,王璟已经换了无数磨剑石,尝试研磨这把铁剑,始终未能蹭掉半点锈迹。今日这位长髯汉子终于将三年前得自野人山中的这方盘龙筋送到,结果铁剑在师父手中,便只是这么三下两下,就已经有了磨出锋刃之象。 贺兰平将铁剑递到宋元山手中,“元山,万年,你们都看看,这把剑,是否正是五百年前,你们在北荒城遗失的那把。” 五百年前,贺兰平与鸿蒙山行者王璟,铁流驿宗主顾万年,曾联合击杀数千任家族裔,夺得悲天剑。悲天剑到手之后,保险起见,三人随即将其拆解,剑鞘和剑柄、护手,由个人分别携带;到了北荒城中,这几样物事,也是分开收藏。 可惜还未及将剑条和一应装具送往鸿蒙山向天师交差,那把阔刃铁剑条,竟从北荒城的层层防卫之中,突然失窃。 为此,三人星夜前往鸿蒙山,禀明天师之后,戴罪下山,走遍天下,搜寻剑魔族裔的漏网之鱼,百年无果。 悲天剑条,就如同突然从人间蒸发一般,连一丝半缕的剑气,都没有留下。后来三人自领责罚,各自面壁百年。 能从三人的严密守护之中盗走铁剑,普天之下,恐怕便只有天师贺兰平,和魔宗宗主八百有此修为了。天师当然不可能,也没必要从下属手中去偷这把铁剑。 至于魔宗宗主,你即便明知是他,又能如何?且不说是否能对付得了,便是要找到他的踪迹,都难如登天。 四百年来,尽管天师对此事早已不再追究,但三人心中的愧疚,始终没有丝毫消减。 如今行者王璟突然独自将这把铁剑带回了鸿蒙山,令其他两人,都放下了压在心头数百年的一块大石。 宋元山细细端详着手中这把已经被天师磨得剑身锃亮的铁剑,以他数千年的心境修为,竟也难抑双眸之中,有水光潋滟。宋元山长舒了口气,把剑递给那位身着短打劲装的汉子。“万年老弟,还是你来掌一把眼把。这道剑气,依我看是绝对错不了的。” 那一身劲装的汉子,正是铁流驿武院宗主顾万年。他接过铁剑,面色凝重,端详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元山兄说的对,王璟老弟既然亲自出马,击杀贼酋,带回来的东西,自然也是经过了仔细验视,不会有错。只是有点奇怪,剑气是一模一样的剑气,却失了原本那股上古沧桑之感。不知这几百年,对方究竟是用何等手段来遮掩这道剑气,同时雪藏了剑魔血脉那股特有的气息,另我们无法寻踪。” 宋元山与王璟,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宋元山道:“除了传说中的上古剑神欧业,后世之人,仿不出如此一把忤逆天道的神器。这些细微的变化,估计也与这几百年的雪藏有关。” 王璟道:“这几百年,悲天剑的护手木柄,一直留在北荒城;儿剑鞘则一直藏于铁流驿中。剑条无装无鞘,想要掩藏剑气,必须是非凡的仙家或者魔道手段。想来这些手段,对悲天剑本身,可能也会有些伤损。” 顾万年双手横捧铁剑,递回天师手中。他欲再奉上先前手中的那把剑鞘,天师却没有接过。贺兰平眺望西边的无垠云海,“悲天剑既然为上天所忌,我们就不要再令其完整现世了。” 言毕,只见那把剑条,化作一道黑影,自天师手中一闪而去,斜斜穿入那片茫茫云海之中。只见云海之上,一道剑气轨迹,直挂天际而去。那道剑气轨迹过处,掀起阵阵云海涟漪,想两边绵绵扩散开来。 众人遥遥目送,直至那道剑气轨迹,消失于天云相接的那道天际线中。 那条天际线,平直如初,毫无波动。 一侧的宋元山,已经将手中零散的一个古铜色鼓形剑格,和一段木质古怪的剑柄捧在身前。贺兰平从云海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宋元山手中的物事,淡淡道:“既然剑条已毁,这些东西,还是继续留存原处吧。我太一道教千秋万代之后,徒子徒孙们,仍可观瞻吊念先祖前辈们,为维持天道而战的丰功伟绩。” 宋元山,顾万年与王璟三人,神情肃穆,却掩不住眼神中一片热切之色。 …… 玄黄天下,某个无星无月的黑夜,西漠荒原那条平直的天际线上,一道金光闪现几下,愈闪愈亮,突然间划过夜空,如同一道金色流星,坠落在东边幽原的青苹州某处。 ~~~~ 龙门镇外的一处荒郊野地,夜色沉沉,春寒料峭。青衣单薄的少年,躺在杂乱的长草之中,双眼紧闭,显然已经睡着;却手脚乱蹬,似是正沉溺于极其可怖的梦魇之中。 昏昏沉沉之中,任平生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跌落下沉…… 怎么又跌下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任平生惊慌失措,连忙扭头往下看去,可下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光,没有颜色,没有底……完了,这是冥界吗?我怎么就这样死了?死了之后,会不会见到那个已经失去了头颅的男人?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此时此刻,他似乎并不那么慌乱了。只是有点忧愁,那个没了头颅的男人,还能认出自己吗?他没了头颅,自己能认出他来吗? 任平生转头四顾,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他期待中的无头男人。 虚空。 又是那片虚空。 既然是虚空,那就不应该存在上下左右,不存在坠落。 于是,任平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坠落了,而是停留在那无边无际的浓稠虚空之中。 虚空是浓稠的,那又如何。我有剑! 他伸手摸到身边的铁剑,拔剑出鞘,一式悲天…… 不对啊,悲天这一式,我不是没学会吗? 但刚才,他确确实实,使出了悲天一剑!只是,那虚空依然浓稠如初,自己的身体,依然孤悬在浩瀚宇宙中,如一颗孤独的流浪小行星,周围,只见天玄,不见星月,也不见地黄。 突然间,一道金光飞过长空,扯出一条长如星河的拖尾。只见那道金光,飞到头顶之上,突然下坠,如同天河倒挂,一头栽落自己的右手之中。 手上,是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那道如同天河倒挂的金光,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一旦触及手中剑柄,便即隐没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道金光天河,终于落尽。 人还是孤零零一人,剑还是锈迹斑斑一剑,虚空还是无尽无垠的虚空…… 但手中那把剑,却重了!自从拜师那天,这把剑被师父袁大锤手持片刻,再回来时,手感就一直不对,明显轻飘了几分。 而如今,随着那道金光泻落,没入剑身;这把铁剑,却重新变得沉重起来,一如当初破石而出之时的手感。 任平生福至心灵,凝神守舍,意贯剑身,一剑递出…… 悲天! …… 任平生跌得浑身疼痛,昏沉沉地坐了起来,睁开双眼,才发现周围全是荒草,刚才跌到的地方,满是土坷碎石。 又是那个该死的梦! 突然想起那道金光,他连忙摸起身边的铁剑,拔剑出鞘 ——铁剑,是真的重了! 任平生惊得目瞪口呆,咬了好几次舌尖,直至舌头由痛转麻,才确信并非仍在梦中。 那么悲天一式? 他努力地使自己凝神守舍,意贯剑身,然后,一剑递出…… 这一次,跌得像滚地葫芦一般,周身上下,不知道又硌出了几道淤青。 ~~~~ 作家朋友安奋青的古典仙侠新作《武道天人》,寒潭千尺的异世大陆作品《武宗之路》,都是很不错的书,喜欢相关题材的朋友,欢迎关注。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章 悠悠天地,老子了无牵挂 任平生趁着夜色,跟那把如今再次变得手感沉重的铁剑纠缠半天,磕磕碰碰的出剑,依然碰碰磕磕,毫无道理可言。 传授自己剑道的人,已经不在世上;就算在世,那又如何?父亲的悲天剑道,从来不曾练到二重圆满,更别说进入御气瓶颈。据父亲所说,他的父亲去世之前,大概也是一般修为。 所以这种尴尬的困局,只能全凭一己之力突破;或者说,随缘。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金刀记,蹑手蹑脚开门,再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中。被任平生拖着日夜打铁,累了一整天的刘阿金师傅,睡得很熟,从来不会发觉少年学徒的经常夜不归宿。 而且,任平生每次如此折腾一夜之后,第二天,依然起得比他刘阿金早。金刀记的门,在这条街上,总是开得最早。 所以今天一大早,任平生一如既往地起身洗漱,正要开门。 “别开。”刘阿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哈欠,“先看看情势再说,昨晚有消息灵通的客商给了个信,今天里正府的人,会到处抓劳役。” 任平生倚着大门,悄悄开了道门缝往外看。果然有十几个佩刀武夫,骑着高头大马,正在沿街逐个店铺敲门。 看那队武夫的装束,正是龙门镇里正府的衙役武丁。 “领头那人,姓傅,咱们都得尊称一声傅大班头。”刘阿金凑过头来,也顺着门缝往外瞧,见那几个衙役正在远处一家门面,往外拉人,“先把门关上。这事,咱们得好好想想办法。” 原来,新城墙那边,工期紧迫,民伕缺口,越来越大,从今年开始,全城民籍以下百姓,各人的劳役都得从一月改为两月。 那傅大班头领着手下这些衙役武丁,天没亮就爬出暖炕头暖被窝,出来征集民伕,则是另有玄机;一般公干,又岂会如此拼命?一大早出来逐家店铺敲门,那些山里来的黑户小工,就无处藏身了。 明地里是正儿八经地征集劳役;暗地里,但凡遇上这些黑户小工,必须全部集中起来。这些人,正正规规的两月劳役之后,放不放回,尽看需要而定。若是那边人头依然崔得紧张,那就随便给个流串犯的罪名,再批个一年半载的劳役教养。 若是遇上没有正经人家前来说理捞人的,那更好办,随便找个人家,开个价钱,给这些黑户小工入个奴籍,也算是给人弄了个正经身份。 所以这帮人一旦光顾金刀记,任平生在这里,可就危险得很。 刘师傅神情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店里来回度步,苦思对策,浑没注意到任平生已经独自回了房间。 正当外面蹄声渐近,刘阿金一筹莫展之时,却见少年学徒一身青衫,从房里出来了。 任平生背着原先投店而来是那一卷草席,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门口。 刘阿金兀自愣在原地,惊诧莫名之时,却见店门已经大开;青衫少年身前,门外那十几匹高头大马,堪堪堵住了门口。 “据说,你们在募集劳役?”近半年来,不曾对店铺客商打半个招呼的任平生,竟是主动对那一众衙役开了口。 领头那人,滚鞍下马,一手自然执着腰间的刀柄,神色威严,“是的,叫你们家老板出来。” “不用了,”任平生道,“我十五岁,培秀那边来的,家人死绝,幸得刘老板收留。所以,他和我今年的劳役,我一个人都顶了。” 那神色威严的衙役,眼神发亮,眼珠子转了几转,满脸笑容道:“小伙子,有志不在年高。都是为太一天帝效力,走吧。” 说罢跟身后的同僚招呼了一声,“安排这位小哥入列,可不要绑了。” 马队之后,已经跟了二三十个被缚着双手,用长绳连成一串的壮丁。 看着任平生神态淡定地走入壮丁行列,那领头衙役翘着大拇指笑道:“当今天下,人心不古啊。如此有心的人,可真不多了。” 马队壮丁,在巷子中缓缓而行,那些衙役武夫,甚至都没正眼往那依门而立,一脸哀伤的老者瞧上一眼。 任平生心知肚明,以刘阿金的能耐,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公差,又能想出个屁的办法来?既然终须要让老头难受,还不如干脆一点。 更何况,数月来浑浑噩噩,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天地悠悠,老子已了无牵挂,干嘛还要做个缩头乌龟! ~~~~ 桐川新城墙北门附近的工地,随着不断有新增的民伕队伍加入,工期进度,加快了不少。随着民伕数量的剧增,工地上的各处伙房,也渐渐的不堪重负。 只是这段时间,新城墙东南西北四面的工地,都不太平…… 任平生所在的这个民伕营,三百多号人,那伙房的厨子,却原本只有两个。伙食供应,实在是捉襟见肘了,后来不知从哪里抓来个身材丰腴,却是一脸黑炭的年轻女子,放在伙房里帮忙。 那女子,比任平生迟来半月;在伙房里着实是把好手,平时劈柴扛米,不输那两个身形壮硕的男厨子。她极少说话,对谁都没个好脸色。 再说了,那黑炭脸色,即便是言笑晏晏,又能好得到那去? 别人该如何如何,任平生从来没什么兴趣。去年那一场泼水节盛典,在天坛广场上看过那一张张狂热而兴奋的面孔,如今普天下的人,在他眼里都一般的面目可憎。 当然,例外还是有的,比如到那都不缺少朋友的余子哥,又比如那杀人如草芥的银池会黄白丁。 只是这些看着顺眼的人,想必都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想着远行的江湖豪客,看着眼前的熙攘众生,任平生便被后面的人群,挤到了分饭的长桌前。他跟所有那些面目可憎的芸芸众生一起,都捧着个大瓷碗。 哪个黑炭女子,眼帘低垂,神色冰冷;手中的勺子飞快,在那大锅里一搅,把一勺黏糊糊的东西,逐个填满这些饥汉手中的大碗;看得见的童叟无欺。 轮到任平生时,那黑炭脸上始终低垂的眼帘,终于抬了一下,便翻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与那冰冷黝黑的脸色,极不相称。 勺子一番,任平生发现自己碗中的物事,荤素的搭配,似乎要比别人略好一些;习惯了。他也不会因此而给那女子挤出半分笑脸。 “可怜,年纪轻轻,样子还行,却是个哑巴。”那女子冷不丁抛来一句。换一般少年意气,铁定要受不了。 任平生默默走开,给对方回报一个萧索的背影。 在伙房干活,一点也不比城上城下,那些搬砖运石的苦力轻松。先来的人,功多手熟,责任就大;后来的人,资历浅,口面生,那就要加倍的勤快。 所以一般分完食物,那两个男子伙夫,就光着上身,摸着撑满油水的肚皮,一路说着些荤腥笑话走了。伙房里的杯盘狼藉,当然都该是新人的担当。 那黑炭女子,也从不会有半句怨言,洗洗刷刷,慢慢收拾,绝不偷工减料。只是每当此时,就总有件令人烦心的事情。 这一营的监工头子,是个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据说这人,是桐川城中某个片区里正大人的亲戚。且不管他何等身份,有官籍背景的人,都不是这群苦哈哈的民伕可以惹得起的。 这油腻中年,平日里在工地上,会撑一把阳伞,躺一张摇椅,支使手下的那一群监工,如狼似虎。工地里,有偷懒或不听话的民伕,往往要打个皮开肉绽;便是偶尔打死个把,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会让其他人更加卖力听话。 只不过每当暮色沉沉,这位监工头子就会变得相当勤快,每天准时定点,到伙房里帮忙。工地上,年轻力壮的女子,当然也不在少数。只是不知为何,油腻中年唯独对伙房中那个黑炭女子,青眼有加。 平日里人多时,他也没显得对这女子有任何异样。但每当日暮沉静之时,女子在伙房中忙得不可开交,他才会过来,毛手毛脚地在一旁搭把手。 油腻中年搭的,当然不只是女子的手。 正在忙碌的女子胸前,那胀鼓鼓的衣服一晃一晃的,他总能看得两眼发直。不安分的双手,便忍不住要游动起来。 只是这黑炭女子性子极烈,总不让他得逞。逼得急了,那女子甚至会抄把菜刀在手,一副死鱼破网的架势。 那油腻中年,倒不是没有几分手段。只是万一闹出笑话,被人看到,终究不好,所以隐忍至今,便一直都只是能过过眼瘾,口干舌燥,满心不甘。 “阿莲啊,我看你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年纪轻轻的,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帮你在桐川城中入个民籍?在桐川城有个民籍,可吃香的很。再有个可以依靠的人家,这辈子,衣食无忧那是肯定的,像你这么勤快的女子,想要过得体体面面,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油腻中年噎着口水,眯着一双笑眼,喋喋不休。 “你只要有这想法,跟哥讲一声,事情都容易的很。至于要花钱的事,哥这有的是……” 这些老调重弹,黑炭女子早听得耳朵起了老茧,神色愈加冷漠。油腻中年热脸帖冷屁股,只得悻悻地出门而去。 工棚与伙房之间,一板之隔,就算看不见,也是隔墙有耳,实在是没办法做其他事情。 那黑炭女子忙完的时候,夜色已浓,皓月当空,整个工地,但见一排排的板房工棚,灯火阑珊,寂然无声。 这种工地,女工毕竟还是少数,所以女工棚舍,也偏远一些。 女子出了伙房,要穿过新城墙的城门洞,走上一小段路,才是女工的住地。 城门洞里,星月无光,黑沉沉的。女子走到门外,点亮手中早有准备的一根松明,便往里走去。角落处,突然闪出一个肥硕的身影,只一挥手,就打落了女子手中的松明。 门洞中,瞬间一片漆黑。女子只感觉一阵极粗重的呼吸,直喷到自己的后脑勺。本欲拔步逃跑,腰身却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抱住。 女子背后贴着的那一具壮硕身躯,十分炽热,特别是腰*臀之间,被一个硬物顶着,十分难受。 那人眼见女子已无法挣脱,终于腾出一直手来,便要撕扯她的衣裳。焉知女子此时,却并未慌张,也不知用的什么技巧,只一旋身,就脱出了壮硕汉子的怀抱,飞奔而去。 第二日,有早起的监工,赫然发现那个油腻中年的肥胖身躯,躺在门洞里;脑壳上,嵌这个鸡蛋大小的卵石,早已死去多时。 消息传开,整个工地,瞬间都炸了锅。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一章 暗夜无常 北门民伕营的监工头子,并不是整个桐川城中,第一个被杀的官家人士。 三个月前,也就是任平生刚刚被送到民伕营的头一天,龙门镇里正大人,当天从里正府衙坐着自己小驴辇回家的途中,被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白色卵石击中头颅,当场脑浆迸溅而死。 当天晚上,龙门镇衙役班头傅龙文,也就是镇上人们熟知的傅大班头,被发现死在镇口的臭水沟中,死因与里正大人一模一样。 半个月后的某一夜,新城东边青龙门那一段,一处工地的那位监造官,从民伕营女工棚舍中,连夜选调了一名年轻女子,说是要做些杂役。据说那女子当晚做完杂役之后,在回归棚舍的途中不幸失踪,此后再没有出现。 此时的整个新城工地,男女民伕不下五万人,这种偶尔有民伕意外失踪,或者死亡的事件,十分平常。 但此事之所以被传扬甚广,人们耳熟能详,主要还是因为那位选调了失踪女工的监造官,第二天夜里,被发现死于自己的临时馆舍之中,满身伤口,尸体干瘪,皮包骨头,好像一夜之间,被抽干了周身的血液水分,情状十分可怖。 更为可怖的是,那监造官手中,致死紧紧攥着一把牛角尖刀,他那一身伤口,尽是自己生前用那把刀子刮出来的! 此时不但惊动了桐川城城主衙门,全城最好的衙役捕快,悉数出动破案;桐山宗那边,也派来了宗门的护法修士协助。桐山宗道门的介入,并不是因为一个工地的监造官,是个多了不得的官职,关键还是。这种死法,据说是当年魔宗以独门邪术,勾摄生人的魂魄生机。被勾摄了生机魂魄的人,形容枯槁,却并不死,而是变成毫无意识,力大无穷的狂人,无人能够将其控制。 好在这种行尸狂人,却并不伤人,只会竭力自残,直至死去。 护教军团的兵士,在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那位曾被报失踪的女子,衣不蔽体,手脚被缚,口中塞着布条,就躺着那位监造官的床上。 女子身上,只是有些被鞭子或木棍打出来的皮肉旧伤;由于被捆绑得久了,手脚上被绳索勒出的深痕,数日未曾完全恢复。 这名女子,被关到了桐川老城外一处极其隐秘的地牢之中,日夜审问。 据说那名失踪女子的家人,三天两头到青龙门工地外跪地哀求,请官家给个说法,始终求不到任何消息。 三个月来,城东工地,城南工地,城北工地,桐川旧城内外,不断有官家人士意外身死,死法都差不多,不是形容枯槁,自残而死,就是被那白色卵石击破头颅,脑浆迸裂而死。 尽管桐川城护教军团,官家,武院和桐山宗道门,已经不断派出军士,捕快,武夫和境界不低的修士,全城戒严搜捕,依然查不到凶犯的半点蛛丝马迹。 而且,依然有人接连被杀。搞得满城人心惶惶,纷纷传言城中出了个“暗夜无常”,来无影去无踪的,专门夜间杀人。各种猜测臆断,也纷至沓来;有说杀人者,有两个凶犯。一个专门以邪术勾摄魂魄,一个则专以飞石杀人;但桐山宗派来的护法修士,则说杀人者有可能是同一人。 至于两种杀人手法迥异,不过是故布疑阵的伎俩。因为,也只有身怀魔宗邪术的人,才有如此之强的体魄,以纯粹的体力远远发出飞石,击碎人的头颅。 从种种迹象,均可判断,那些击碎头颅的飞石,并非练气士以御物之法施为,而是以纯粹的体力掷射,而且掷石之人,每次杀人,与死者的距离都不下五十步远。 非常时期,城北工地,却好像成了整个桐川城唯一平安无事的一方净土,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异常。 直至此时,那个中年监工头子被一模一样的卵石击中头颅,死于城门洞中。 一方净土,从此也不再安宁。 这一日,北门工地的民伕,并没能清早按时上工。因为一大早,这一带的民伕棚舍,就被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民伕接到传令,原地不动,听候审查。 任平生尸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难得睡个心安理得的懒觉。所谓铺位,只不过是棚舍中,用一个简易的架子,架了几块木板,上面铺一层自己到郊外割回来的茅草,再铺上自带的草席。 说起来寒碜,但任平生的这个铺位,已经是整个棚舍之中,最为奢华的存在了。其他人的,要么是从工地里东拼西凑捡来的废弃模板,直接铺在地上,要么就是自己捡两捆麦秆稻草随地垫一下。 一个棚子四五十民伕,都三五扎堆,神色惊惶,颇似待宰的羔羊,窃窃私语。像任平生这样还能安然躺着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领着十几名黑甲兵士进入棚舍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并无护教军士的装束,一身便服,口*唇周边,绒毛都未长满,却是方面阔口,形貌威严,颇有军将风范。 那年轻男子,指示着身后那十几个军将,将所有民伕集中到棚舍一隅。任平生和那些三五扎堆的民伕,都反应极快,一旦得令,便即蜂拥而去,奔向指定的角落。 但任平生刚走出两步,却被一条白缎大袖横伸出来,拦住了去路。那一身华服的年轻人,面若寒霜,“哪里人?” “引朵乡,培秀寨。”任平生一脸疲赖之色,淡淡道。不知为何,他一见这名华服男子,心中便油然升起一股憎恶之感,似乎此人,生来就跟自己有解不开的过节。但他也没太当回事,反正周遭的人,也没几个看着顺眼的。 “年龄?” “十五。” “为什么十五岁就出来服劳役?”那华服男子,面色愈加冷硬。 “这事,得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任平生面无表情道。 那华服男子吃了憋,一双眸子,十分不善地在青衣少年身上瞅来瞅去。“……为什么你的铺盖,东西那么多?” 这个问题,比较耐人玩味。玄黄天下,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在同样出身贫苦的人群之中,也不例外。像这种身板的少年,管你有多少好东西,用不着半天,就被那些胳膊腿更粗的汉子们,瓜分干净了。 这算是好说的,不好说的,瓜分完还不算,你既然能拿得出东西,那就得继续想办法给大哥们多拿点。 任平生嘴角微翘着,皮笑肉不笑,“这里的监工大人,不但尽忠职守,还关怀民伕。”任平生指了指那边拥挤不堪的角落,“再说了,你看他们,一个个高风亮节的,不抢东西,还经常照顾弱小。” 那角落里有无数人,腹诽不已,却不敢说什么。这来了近四个月的少年,简直就是个恶魔。 能住在这间棚舍的,基本上不是“流串犯”,就是“黑户口”,没太多流动;偶有交换,也是因为某个民伕的“召集人”,给他入了籍,找到了正经东家。 那些曾对任平生的“家产”起意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挨过一顿胖揍,揍得满身是伤,表面上,却连半块淤青都看不到。 挨了揍的,还得帮着少年筹集物资,钉铆床架。这种事,平常得很,没有人敢去告状。 那华服男子,绕着任平生转了一圈,却始终挑不出什么毛病。任平生的铺盖,已经被那些黑甲士兵,翻了个遍,甚至一根根的茅草,都给捋顺了些,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事。 “小小年纪,谈吐不俗,却怎么就做了民伕?”那华服男子,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自语。 没指名没道姓,任平生便懒得理了,就算要作答,还是那句话,得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 要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多半也是没有答复的。因为召集任平生的衙役,已经意外身死,而且在臭水沟中躺了一夜。傅龙文被捞起来的时候,身上那本给民伕记录造册的本子,被泡了个稀烂。 也就是说,那天龙门镇送来的二三十名民伕,其实已经没了出处,更不会有人去操心他们的入籍问题。 此间毫无发现,华服男子终于要带着兵士走了,出门之时,满脸不甘之色,回头多望了两眼任平生。 突然,整个棚舍的空气,一阵凝固,人们只感觉呼吸为之一滞。只见一道白影,从门口掠入;那飘飘大袖展开,往那个独自站立的青衫少年一拳递出! 这一拳,迅若疾风,根本不容人有任何反应的余地。 青衫少年的身躯,远远飞出,砸在棚舍的板壁上;稀里哗啦,那板壁破了一个大洞。 任平生蜷缩着身躯,如蒸熟的大虾般躺在棚舍外的野地上时,才看见那张原本威严的阔口方脸,出现在板壁破洞处,却换了一脸嬉笑之色,“小子,没本事,就好好说话。习惯了别人的高风亮节,很容易少年亡的。” 蜷缩在角落里的汉子们,眉开眼笑,一脸不舍,目送着华服男子和一众兵士离去,直至不见踪影。 汉子们再回过头时,不由得愣在原地,目瞪口呆。那刚刚还躺地不起的青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静静地站在众人身后,一脸不屑之色。少年口中,还叼了根板房破洞之外丛生的狗尾巴草。 “哪个,袁少,人家毕竟是官家的人……”还是其中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汉子,反应快,连忙圆场道,“咱们都是蝼蚁百姓,可没你袁少那一双拳头,不敢不敬啊。” “明白。”任平生表情古怪,随口“呸”的一声,把叼着那根狗尾巴草,吐在地上,“咱们做人家的狗,就得有条狗的觉悟,对不?” 中年汉子不敢接茬,唯唯诺诺,连忙转身,整理先前被兵士们翻得乱七八糟的床铺行李去了。 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默默散开。 任平生的目光,穿过门口,望向那个华服男子消失的方向,那张面孔,他记住了。 只是他的心中,却在默默地嘀咕着另一件事情——被称为暗夜无常的另一个人,到底是谁?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二章 西风马场 (上) 四方势力联合盘查,以桐山宗修士或护教军团为主,捕快衙役等官家势力协助,效率极高。大概也就是误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全部棚舍的民伕,又开始井然有序,赶赴工地。 只不过今日的早餐,极其潦草,苦哈哈的弟兄们,端了只装半碗的稀粥漂着几根青菜,在远离厨子和监工的地方扎堆抱怨。早先看见那华服男子领着气势汹汹的护教骑兵查房,任平生就暗叫不妙,待到分餐时果然不见了那黑炭女子,便不由得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那监工头子之死,黑炭女子是当之无愧的当事人,岂可幸免。又联想到数月前,青龙门工地那边,关于那个失踪女子的风言风语,不由得暗叫遗憾。 虽然跟这黑炭女子,并没有多少情分,但毕竟是对自己一向眷顾有加的人,若就因为自己一时出手痛快而深陷火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四百多民伕的一伙人,也就那么五六个手持长鞭的监工,还没了颐指气使的监工头目。所以这一营民伕之中,偶尔少了个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青衣少年,不会有人留意。 平时,这些民伕也没什么人,有从监工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离群逃脱的本事。 当然,任平生是个例外。 任平生独自一人,凝神静气,一路隐匿暗处,循着那道熟悉的气息追踪而去。 说到追踪,普天之下,能比猎人更厉害的,恐怕就只有猎狗了。但猎狗也只能依靠特别灵敏的鼻子,去闻猎物残留的气味。而任平生,如今深谙望气之道,比那追循气味的手段,又不知高明了多少。 那黑炭女子留下的气息,到旧城西门外一处护教军团马场附近的哨站,突然变得浓郁而新鲜;只不过,都是从地底冒出。 那哨站,只有十余个兵士驻扎,简陋的板木营房。只不过监管一处规模不大的马场,用不着太多的兵力。 马场地处城西,就叫西风马场。也许当初起名之人,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在起名一事上。 任平生明白,那传说中的地牢,必在此间。只是,无论他如何施展望气神通,始终找不到地牢入口的痕迹。 他藏匿身形,弃了哨站,往围着栅栏的马场那边一路勘查过去,始终没有丝毫发现。 那两排占地极广,砖墙青瓦的马厩,显然已有不少年月,任平生也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但那个在阳光下翻着棉袄捉虱子的看守老人,所在的位置,却令他十分尴尬。 这老人既不在靠近马厩的栅栏入口,以不在马厩门前。就在空地上一个看似十分随意的位置上。普通人看上去,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个虚耗光阴的老头子,找了快舒服的地儿晒太阳而已。 但夏日里的上午晒太阳,这就已经有点匪夷所思。 再说这个时候,大小马匹,都全在外边草场上放牧,一处空荡荡的马厩,何须派人值守? 更兼任平生一路施展望气之法,那看似老眼昏花的老人,自生一股气象,笼罩整片马厩区域。 那四面通风,到处都是缺口的马厩,按理说随便从那个通风口摸进去,都不容易被发现;但窥视良久,任平生愣是没法从老人那一股极宏大的气象笼罩之中,找出一处突破口来。 不时望向不远处那座哨站,那黑炭女子特有的气机律动,不断加强。 任平生明白,这样的气机律动增强,若非正在抵受极大痛苦,就是正在剧斗之中! 隐伏长草之中的青衫少年,额角渗汗。 若是剑道巅峰之时,他自问一剑递出,也可以悄无声息地破了那老者感知所及的那一大片牢笼。为此事多死个太一道教的看门老狗,不算什么事。 可现在这个尴尬的御气瓶颈,就算是对一个二三境的低阶武夫出剑,恐怕都是自己找死。 更何况,任平生根本没有带剑。不是来不及去藏剑之处拿,而是实在累赘。 一阵轻微的破风之声,从马厩后面的通风口直线射入。马厩之中,便传出一声木板断裂的脆响。 那正门外边的捉虱老者,原本那对昏花的老眼,瞬间闪出两道凌厉之光。 老者却不慌忙,缓缓从半躺的简陋木椅中站起身来,那极其沉静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笼罩整个个马厩的那一股隐约气象,没有一丝波动。 对方如此小心谨慎,任平生几乎已经确认,那地牢的入口,应该就在这马厩之中。 老者缓步而行,四平八稳,直接来到有隔板断裂的那个马间。断木板处,赫然有一颗白色的卵石,被把玩的光洁滑溜。联想到几个月来,那个关于暗夜无常的传说,老者眉头紧锁,神色紧张。 任平生已经察觉到了那道笼罩整座马厩的气机波动,机不可失! 也就是某个通风口中,突然间有道青影闪入,任平生已经落在一处远离那个老头的马间之中。 军马的马厩,极其讲究;两排对开,每匹马都是独立的隔间。 老者在凝神值守之时,他的感知范围应该能感知到生人的贸然闯入。但在这隔板重重的马厩之中,他可没有任平生那种独特的望气之法,可以隔空观望每间隔间的不同气象。 一老一少,一明一暗,在这两百多的隔间门户之中躲起猫猫来,互不相让。 准确地说,老者是并不确信是否有人闯入,但习惯了终于职守,哪怕有一丝可疑迹象,也要先刨地三尺,直至确认无事。 任平生在那些高处四通八达的隔间板墙上,藏匿身形,高来高去,逐个查看;同时远远避开老者的搜寻。 但那值守老人,好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双眸闪转,居中占着中央甬道,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在对方如此小心的搜寻阻滞之下,任平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走遍了每一个马间。 每一个马间,都极其寻常,没有任何机关暗门。任平生暗叹一声,伸手往额上擦了把汗。剩下的,就是甬道尽头处的马具室和草料房了。 然而,那老者无论走到哪里,双眼的余光,一直都有意或者无意地关照着这两处敞开的门口。 这两个地方,必有猫腻! 甬道东西走向,那马具室和草料房,正好在东边。那老者搜过一遍之后,干脆便不出去了,倚在甬道东边的门口,晒着斜斜照进来的阳光。 那老者一到阳光之中,原本紧绷的神色,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放松起来;伸手搭了个凉棚,遥望远处草场之中,四散漫步的马匹,一脸笑意。 老人突然笑意一滞,猛然回过头来,那一双结满老茧的手一动,便接住了两颗分袭脑袋和腰肋的卵石。 “出来吧,就你这点手段,也想扮那所谓的暗夜无常?”老者把两颗卵石,都放在右掌之中把玩着,都懒得往这边看上一眼,“在我这,你现在连脱身的本事都欠奉。” 任平生骤然偷袭无果,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便从隐匿的隔间现出身形,一脸坦然,缓步向老人走来。 见对方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老者不由得愣了愣神。“跟谁学的本事?说出来,或者我老人家心情好点,能饶你一命。” 任平生并不搭话,脚步不停。 老者看少年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由得眉头紧锁,双眼冷冷盯着少年的双手。 “站住。”那老者一声断喝,任平生依言站定,距离老者,已经不过二三十步。他双手一摊,两手空空。 “跟我装哑巴?”老者声色俱厉道。 任平生摇了摇头,依然一言不发。 那老者脸色稍稍松懈,点了点头,“还真是个哑巴啊,可惜了,年纪轻轻的,样子也还行。过来吧。” 任平生点点头,刚一举步,便见那老者微一扬手,那两颗卵石,划着两道完美的弧线,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往自己飞来,不徐不疾,似乎毫无气力,却极平稳,所过之处,有空气破开之象! 御物之法! 任平生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心中却暗暗苦笑不已,剑道几近全失之时,遇此强手,只能一赌了。 只不过,这次赌的,是命……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三章 西风马场 (下) 两颗不徐不疾划着妖娆路线飞来的卵石,触及皮肤衣裳,便即坠地。只是那声势甚大的触感,依然吓得任平生脸色有点发青,本来费尽心力装作木讷的表情,这一下就真是没心没肺的愣住了。 好在,没有受伤。地牢重地,那老者,不是本该如临大敌对所有入侵者狠下死手吗? “过来。”那老者显得了无兴致,向他招了招手。 任平生木然走到老者跟前,虽然容貌不算俊美但样子还过得去的他,若想要被人当成傻子,其实也不用花太多心神去装的。 老者伸出一只手,那骨节粗壮,松树皮纹般的指掌箕张,如同鹰爪,抓着少年一颗头颅往下一按。任平生只觉那坚硬的五指如同钢筋铁钳一般,抓得自己颅骨欲裂,更要命的是,那从指端投入颅内的阵阵阴冷气息,让整个脑袋犹如被埋入冰窟,无法动念,又僵又疼。 任平生咧着嘴,双手握着老者的手腕,看似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就是无法搬动一丝半毫。豆大的汗珠,从脸颊的毛孔间一连串冒出来,苦苦支撑之中,借着几声呻吟的掩饰,任平生没忘记一遍遍地问候着那古怪老人的一家大小和祖宗十八代。 问候完就觉得不妥,就这样的该死不死还留在世上丢人现眼的老不死,也配有什么一家大小! 老人眯着双眼,欣赏了好一会少年那并不白嫩的脸上,那早已不堪忍受的表情,终于哈哈一笑,松了手。任平生如获大赦,双手从那老人手腕上撤回,就狠命地揉搓疼得麻痹的脑袋。 老者背负双手,眯着一对小眼,“一个哑巴,叫疼断不会叫得如此清新亮丽,说吧想干嘛?不说,咱就再来一下?反正,脑子捏坏了,无非就是世间多一个爹娘不要街坊绕路的傻子;捏爆了,那就是这片草场多一箩筐的上好肥料。别指望这世间会有你家老人讲的什么恶人恶报,天打雷劈。” 任平生咧着嘴,那憨态便要加倍的如假包换,艰难开口道:“你们抓了我姐,我要找我姐。你们把她藏那了?” 老者那眯着的一对小眼,瞬间放亮,一股阴狠之色一闪而没,却换了副稍稍慈和的脸色道:“扯淡,这里只有马,有公马母马,还有我这个糟老头子;你哪只眼看见这里出现过妹子?” 任平生那揉搓头颅的双手,力道轻了些,变成了轻柔的按摩,满脸狐疑中仍夹杂着些惧意,看着老人,“我远远跟着来的,绝不会看错了。只是你们人那么多,我姐就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女子,我虽然有力气,可也敌不过人多。” 老者目光闪动,心中暗骂这些披虎皮穿铁甲的,办事也忒不牢靠。好在对方就是个娃娃,还是个傻子,傻乎乎的独自送上门来了,要遇上机灵点的,先沿途弄了些把柄,再在大庭广众之下闹过一番,或者到官家府衙报了案;虽然不怕,却是要麻烦不少。 老者神色阴晴变幻几下,突然怒喝道:“小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就想来忽悠你爷爷我。天底下那有这样的姐弟,身形容貌,都要相差个十万八千里的。” 任平生已经不再揉头,一脸憨态:“我要寻姐姐,骗你做甚;她不知从那捡来的那张黑炭面皮,老喜欢套在脸上。我都劝过她好多次的,不要这样出去吓人了。” 黑炭女子脸上的人皮*面具,十分精巧,真假莫辨,不明就里的人,但从观感,绝对看不出半分破绽。 如此一说,老人倒是再无怀疑。直娘贼,连自己这双火眼金睛都骗过了。小的们把人抓来的时候,老者一看那胸前汹涌澎湃的盛况,先是咽了好几下口水;待注意到那副尊荣,便再无半点胃口了;当时还故作大方地大手一挥,“这个就让你们先审了,审出问题,就告诉我,人可得活着。要是没问题,自己处理好首尾。” 老者仔细看了几眼少年那不算难看的脸庞,心中悔意大盛,搞不好就因为这么一时大意,给那帮大老粗得了便宜。想着那可能是天生尤物的脸孔外加一副引人入胜的的身段,在一帮大老粗的胯下惊恐万状,伸一下细长白嫩的脖子发一个让人荡气回肠的声音,老者恼恨不已。 只不过,悔恨交加,也只是瞬间的事。眼前这个少年,不就是白白送来的补偿?老者心思电转几下,便想到了一个即便捡一件二手三手七八手的宝贝,也不会减了自己半分新鲜兴致,又容易审明案情,让“人犯”老实招供的法子,两全其美。 老人脸上,笑意一展,那道道常年西风刻画的皱纹,都平滑了些,柔声道:“嗯,今儿城墙工地那边,不是出了命案嘛。命案那,人命关天,知道不。这么重的案子,那些吃官家饭的兵将,当然要将相关人等,带回来审明案情。当然,你姐要是无辜的,只需在这边如实招供,花不了一两天就能放回去。” 老者看着任平生的眼光,笑意更浓了些,“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倒是可以带你进去看看。” 任平生一把拉过老者一只手,似乎浑忘了这只手刚才按在脑袋上时,有着多么恐怖的魔力。似乎这个能一手捏碎活人脑壳的老人,此时已经变得十分和蔼可信。 “你快带我进去看看,你们要审什么,我会让我姐如实说清楚的。她平时不大说话,也不会说话,说不清楚的事情,总是靠我帮忙的。” 老者微笑点头,臆想着那一幅香艳玉体在怀,牢笼中旁观的少年悲痛欲绝的画面,让人血肉喷张。他一下子站直了身形,神采奕奕,牵着少年的手进了马具房。 马具房顾名思义,就是马夫们日常存放马鞍蹄铁,和一些修理工具的地方;不算宽,却也抵得上三四个马间的面积。 里面除了满墙的高高板架,放着无数马鞍缰绳蹄铁之类的物事,还有一个打铁的炉灶,成堆的木炭,一座铁砧和浓浓的铁腥焰火气息。任平生有点恍惚,没来由的想起了山上的师父和大师兄陈木酋。 师父和陈木酋的面孔,只是一闪而没,脑海中,便现出了河山雾嶂上那一片火海,滚滚浓烟之中,天堂岭崖洞口那个一脸憨态的中年男人,突然对着他咧嘴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铁剑。 然后,那男人就消失在群山火海之中,如同在烟火中羽化成仙,与千山万壑共存…… 任平生眼中,便有泪光闪现,情真意切。 那老人只道是少年担忧姐姐心切,愈觉得自己的谋划,一定很有意思。 也不知老者的手,是如何在靠着砖墙的板架上掏弄了几下,只见竖在房中空地上的那座铁砧,连同底座一起,轧轧轧地往一边缓缓移动,现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洞口之下,一道长长石阶通往深处,不知深浅。 老者了正举起袖子不断抹着眼睛的少年一眼,柔声道:“别担心,一会就能见着你姐。说不定,事情进展顺利,你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任平生默默点头,又重重地抹了一下眼睛。老者对着那个洞口,一提了点燃的马灯,一手轻轻拍拍少年肩头,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傻乎乎的少年转过脸来,泪痕未干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老者一愕之间,突然脑中一阵眩晕……老者活了几十岁,可以凭祖宗十八代的良心发誓,自己从没闻到过臭得如此惊世骇俗的气味! 老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诸如五毒销魂烟,丹顶蝎尾散之类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忙乱之中,飘身急退。只是那凌空的身形,未过马具房的门口,便有一道细细的白线,激射而来,那劲道气势,远胜强弓强弩射出的羽箭! 只见一片血雾迸散,那老者的尸体跌落在外面的甬道上,前额一个血液混着脑浆溢流的破洞,大如鸡蛋。 任平生看了眼手中那根小小的竹筒,一脸惋惜……李长安送的这几个小玩意,还真有用! 可惜,就这么用掉了一根,不值啊;若不是自己此时深陷瓶颈,剑道不济,对付这么一个老贼,也不至于需要如此暴殄天物——回头得要那有事没事套着黑炭面皮的女子赔去…… 他对着外面甬道上,死的不能再死的老者,狠狠呸了一口,喃喃道:“石子不发威,你就真当它只是石子了。” 跌落在地的马灯,竟然没烂,是略微倾出了些火油。好在远离那堆木炭,地上并没有什么可燃之物。 任平生捡起马灯,走回那道洞口,拾级而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四章 看看你的脑子 这地底深洞,看样子已有不少年月。别的不说,光是那下洞的一级级青石板阶,就已经磨出了光滑亮泽的弧形凹陷。 从上面看,因洞中阴暗,看不出深浅;真正下得洞来,其实也不算很深,约莫三四十级,就已看到了平地。 小心起见,任平生先熄了马灯,这才落到平地。他一身气机流淌,眼观六路,却发现下面的世界,其实没什么意想中的惊心动魄,也没有小心提防的暗箭伤人;只有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左边。 这甬道,本来宽阔,只是一如地上的马厩,甬道两边有巨大的铁栅牢笼相对并排,里面的空间,就显得相对狭窄了。各处牢笼铁门紧锁,却起码有一半空空如也。 甬道深处,有灯光放亮,反倒是任平生所在的出口处,十分黑暗。 里面传来四五男人的龌龊淫词浪*语,一个女子的尖叫夹杂其中。 听到那个尖叫的声音,任平生心下稍安。 ——果然便在此间,至于那喜欢覆着一块黑炭面皮的女子,到底在经历什么而至发出如此嘶叫,则恐怕已经不是自己能挽回的事情了。 十五岁的少年,对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些龌龊乐趣,已经略知大概。 越往甬道深处,那一间间的牢笼就越多有“人犯”关押其中。这些被关押的人犯,大多蓬头垢面,一丝不挂。 而且,这些被关押的,竟都是清一色的妇人! 任平生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却依然感到脸上发烫,心潮起伏;两眼的余光,不知为何总不争气地往那些极其污秽的女子身上瞄去。 他顺着甬道,屈膝弓腰而行,蹑手蹑脚。只是两旁铁笼之中,偶有那蓬头垢面的妇人抬头看他,那两道不类生人的幽冷目光,形同鬼魅。好在这些人,都形同行尸走肉,并没有发出声响。 甬道过半,任平生已经看清里面那乱哄哄的灯火亮处,那一番令他面红耳赤,热血翻腾的景象。 只见四个粗壮汉子,正在手忙脚乱地对付着倚墙坐地那个黑炭女子。女子手脚乱抓乱蹬一气,看似惊恐狂乱,却也弄得那几个粗壮汉子,一时无法将其制服。 另外还有一个上身是护教骑兵衬袍装束,却已经光着下身的男子,却没有上去帮忙,而是在隔壁的另一间牢笼中,正将一名肌肤莹白,身段婀娜的女子压在身下。那翻云覆雨,声震山河的气势,比之那边四五人闹哄哄的局面,尤胜几分。 任平生已经拿出当初淬炼剑心时的定力,依然止不住体内气血翻涌,心房中如战鼓隆隆,无法顺畅呼吸。尤其是那一处早已被一颗雅疆妖丹误打误撞开了的火府,更是莫名其妙的有股邪火烈焰,轰然爆开,一道道热气疯狂流窜于自身四肢百骸,丹田气海。 一颗卵石,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往前飞出。那个在单独的隔间里正对于裸身女子鏖战的兵士,应声倒地,连闷吭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两人身体分开的瞬间,对于男女之间种种妙事的朦胧认知,任平生终于眼见为实…… 只不过,见证这一切的,都是双目余光;那男子倒地之前,他已经双手接连扬出几颗石子,那四个正在手忙脚乱对付黑炭女子的兵士,几乎是同时东倒西歪,倒地身亡。 事情如此顺利,倒是很出乎任平生的意料。他不敢再让眼光波及他处,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那个看似癫狂惊恐,却衣衫完整的黑炭女子。 但一走到关着那女子的牢笼之外,任平生啥了眼;铁门紧锁,那个大如拳头的铜锁,若是自己剑在,倒也容易…… 那黑炭女子终于渐渐镇定下来,看着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出奇的并没有恶心呕吐,或者惊惶远避。她望向甬道里那个目光僵直,正在挠头苦恼的“哑巴”少年。目光之中,另有一种异样的炽热和慌乱。 只不过这会“哑巴”少年却总算开口了,语气十分生硬:“你得稍定,我得到上面拿把锤子。” 那黑炭女子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却抛过来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声音细如蚊蝇,“不用拿了,实在要的话,你也拿不到。” 任平生茫然之中,突然惊觉,猛转过头来,便看见身后的甬道之中,不知何时,站着个鬼魅般的高瘦男子。 这男子看样子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眼角的鱼尾纹,两鬓零星的白发,一样不差,唯独那双颊松弛的皮肤,却细腻而苍白,白得没有天理的那种;一身灰布道袍,十分陈旧。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早已再次风干多年的僵尸。 “你既然入得来,想必已经杀了老魏。”那僵尸像是在对任平生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但是没理由啊,就凭你这点本事,杀不了他的。” 那中年男子突然眼皮一抬,两道阴恻恻的眼光,在任平生脸上扫来扫去,看得他毛骨悚然。 “会用脑子,也是本事。”任平生觉得哪怕先说句浑话,也起码证明自己生机魂魄还在,并非跟他一样的僵尸。 “哦,”那人似乎连说话的时候,都不见嘴型的变化,“那让我也看看你的脑子。” “脑子是不能看的。”任平生哭笑不得,不知为何,以前对敌,哪怕眼见已被置之死地,他也不曾怕过,但此时面对这个僵尸一般的男人,没来由的,就感觉全身如坠冰窖。 ~~~~这两天在外地出差,公务会比较忙,且到处奔波无定,可能无法保障正常更新。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今天就先更这么多吧。希望明天事情早点办完,可以更个比较大的章节。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五章 好人做不得 那个僵尸男子没再答话,原本已经十分瘆人的脸色,突然如冰封雪凝,十步之内,便有侵人体肤,摄人魂魄的冷冽飕飕,却不见风起。 “暗夜无常!”任平生心头突然蹦出这几个如雷贯耳的字眼,直至此刻,他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神交的同道中人,是个可笑的误会! 中年男子的双手,如同道师驱鬼时的疯魔乱舞,毫无招式,甚至没有半分杀意;身随手行,缓步向前,扭扭婷婷,阴阳怪气。若不是那一股侵入心脾的冷气越来越强,任平生几疑这人是在玩糊弄愚夫愚妇的跳大神伎俩。 整片空间了,嗅不到一丝威胁的气息,任平生只觉深入地底的阴凉,逐渐浓郁,遍体舒坦不已;便连一开始对那张僵尸面孔的惧意,都开始慢慢减淡。 三九寒冬,有一片煦暖阳光加身;三伏酷暑,有一片穿堂凉风透体。任世间多少烦心事,多少恶心人,多少未酬志,都不是什么事,我且搔首巷弄,掬水溪边,偷得半日浮生…… 那僵尸道人原本苍白的脸色,随着渐行渐近,开始微微泛红,似乎有了些血色。道人的眼神之中,略见惊诧,身形动作,却毫无停滞。 任平生十字相扣扶着后脑,慵慵懒懒地伸长脖颈腰肢,只觉得枉活十五年,起早贪黑,如履薄冰,从不曾尝过当下这般闲适滋味;如同一道蓄水千顷的大堤,突然间开了道口子,身体内的疲惫烦恼,阴郁忧愁,污秽沉浊,随着一股冷冽之气的荡涤,开始源源泄去,奔腾千里,一去不回。 僵尸道人的脸上,渐渐的开始变得通红,如同醉酒。那一双在空气中互相缠搅舞动的苍白手爪,动作开始略见僵硬,眼看就要触及胸脯和头脸。少年体内,随着那些污秽沉浊之气的流泻,开始感到一种皮囊慢慢被抽空的疲软舒适,昏沉沉的不想动弹。 他开始眼皮打架,脑中一片空白,管他红尘悲欢生离死别,老子要睡他一觉千秋不醒…… 道人的手爪,在距离少年身体半尺之外,开始寸寸推进,极其费力,似乎比农夫一刀一锄,独立拓荒开山更要艰难百倍。僵尸道人心下大惊——拿来如此旺盛的一团真火? 便是开了五府实了三田通了九窍的白玉真人,也未必能积蓄如此浓烈雄厚的真火元气! 任平生的四片眼皮一阵天人交战之后,终于微微合上;只是眼前一黑,就隐约又见那黑沉沉的浓稠虚空,铺天盖地而来。自身如芥子蝼蚁,要被天地饕餮万物的血盘大口瞬息吞噬。任平生瞿然一惊,又昏沉沉地勉强撑开双眼。 那僵尸道人的脸色,已经开始由红转紫;脸上原本松弛的皮肤,此时涨的如同被吹到将要爆开的气球,紧绷而光滑。那两只手爪,离身已经不过三尺,剧烈颤抖着,每推进一丝一毫,竟似要耗费万钧之力。 原先侵入少年心脾之中的那一抹冷冽之意,开始四面扩散,如水过山丘平原,穿窍成泉,汇流成渠,集渠而成溪涧,溪涧出山而汇入江河…… 少年在经不住那汹涌袭来的舒坦倦怠之意,嘴角微翘,终于放任双眼微微合上。 “住手!”一道娇声断喝,似来自梦中,却也将昏昏入睡的任平生惊得脑子一阵清明。再睁开眼时,只见那僵尸道人,突然间身如筛糠,剧烈颤抖,那原本悬在身前已经不足三寸的一双手爪,此时不但收了回去,而且正在极力反扼着自己的脖子。 任平生心下大奇,体内哪一股冷冽沁凉之意,仍在流窜不已,却已经再无气机外泄,心境明净,却周身疲软。 他慢慢看着那个僵尸道人双脚离地乱蹬,整个身体悬在半空;脸色由酱紫膨胀,再而恢复为苍白松弛。道人脸上那一双极其阴恻的眸子,慢慢瞪大突出,鼓鼓的如同两颗鱼眼。 地底甬道内,无风无树,却犹然生出一片秋风扫落叶的萧索气机。那僵尸道人终于渐渐变成了一具名副其实的僵尸,身体逐渐干瘪枯萎,毛发脱落,最后只剩一具如同枯树败草般的皮囊,轻飘飘跌落地下。 暗夜无常!这才是正主儿。 随着那具干枯皮囊的跌落,背后现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黑炭女子,衣衫凌乱,已有多处撕裂破洞,露出斑驳的肌肤胜雪。 黑炭女子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那两道充满怒意盯着任平生的眼神,能喷出火来。 任平生尴尬地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本想帮你一把,没想到技不如人的;谢了。” 那黑炭女子眼珠转动几下,有杀意闪烁,冷冷道:“好意心领了,说吧,你有什么遗言?” “啥?”任平生往这个不可理喻的女子脸上瞄来瞄去,“就算没帮上忙,也至少无冤无仇吧?早知你那么大的本事,我还不如安心留在工地上,每日还可以按时定量蹭那不要钱的一干两稀。” 女子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些,那一股冷冷的杀意,却并没有减淡些许,她环顾四周,眼神在每一个被关押的女子脸上,都要略微迟滞一下,“觉得冤了?让你死个明白,也无妨;反正杀人吃饭,都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女子收回视线,看着任平生道:“首先,你害我早早出手,而且这些本来无辜的人,都看见了,所以她们都得死。你害死这么多人,是不是很该死?” 任平生舌挢不下,如此讲道理的人,当真是独树一帜,惊世骇俗。 女子不理他的惊诧,头一侧,淡淡说道:“再者,你见了我杀人的手段,所以也得死。这两样,都还算好的,说不定姐姐我一高兴,也可以破个例,不予追究。但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想饶你都难。” 黑炭女子的目光,瞟了一眼躺在地上那具枯槁皮囊,“我千里迢迢绕道桐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修鬼谷道的兵家修士,还没等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取他道行,却被你先自废掉了一大半;害我白跑一趟不说。这种几千年没人染指的歪门邪道,你叫我去哪再找一个?” 听着女子一条条数出来,任平生苦笑一声,自己这一番不自量力的插科打诨,似乎真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诶。时耶命耶? 任平生伸手摸摸脖颈,喉结蠕动几下,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姐姐,你找个无人的地方,把那黑炭面皮一揭,这里的人,就算有缘再见,又有谁能认得出你来?所以,她们也罢,我也罢,都没见着这传说中的暗夜无常,到底是谁。” 黑炭女子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清澈异常,带着一个少见世面的小女子才有的惊诧之色;但也就是那么一刹那过后,便即恢复了那两道冷冷杀意,“不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身体发肤,都有生气流转,你这面皮,毫无生机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任平生觉得奇怪,这么神通广大的人,怎么还不明白如此显浅的道理。 女子颇感好奇,“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投机取巧?生气流转,只可自身感知,哪里能看得见的?” 任平生调皮一笑道:“一笔勾销,我就告诉你。” 不知为何,即便这黑炭女子杀意昭然,他始终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女子语气冷冷道:“我要杀人,连理由都不用,还需要讨价还价?” 任平生叹了口气,干脆更加作死道:“哎,把那大布鞋里起码垫了两寸的鞋底一撤,腰腹间那缠得厚厚的棉布一解,再撕了脸上这张黑炭面皮;这身段容貌,是不是倾国倾城,需要眼见为实,但评一个窈窕美女,应该差不离。可为何就生了这么一副凶霸疲赖的性子,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女子睚眦欲裂,不再说话,双手微微提起,缓步上前而来。 任平生连连摆手,故作惊恐道,“别逼我出绝招啊,一使出来,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不敢见人。像我这点三脚猫修为,知道怎么进来的不?上面那老头,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我的绝招,给羞得生无可恋,自杀身亡的。” 情急之下,任平生指了指先前黑炭女子所在铁笼的的隔壁,那个兵士和裸身女子的鏖战之处,“我那绝招,一旦使出,可比那事要羞人百倍。” 黑炭女子突然止步,看不见她脸色,但那眼神之中,现出一阵夹着羞赧的春意盎然,更多的,还是紧张。任平生的话,确实不容她不信;刚才见过了少年飞石的力道,对上那个僵尸道人时的修为境界,亦已经一览无余。这个痞赖家伙,根本就不是练气修士,却不知那来的那一股极强气机和掷石的劲道。更为古怪的是,少年体内,似乎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正是那鬼谷道修士的克星。 刚才这少年被僵尸道人以十分诡异的道法摄魂驱魄,非但没有半分魂魄伤损,看他的样子,似乎还受用无穷,裨益不浅。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师父以前提过的天生魔修胚子?这不大可能,据说万年以来,历代魔王,都免不了死于非命,魂飞魄散的下场,根本没有一分一毫的魔王魂魄能够进入轮回,往生后世。 三千年来,不也就只有一个宗主八百? 黑炭女子心思电转,看那少年戏谑的眼神之中,始终透着一股狠厉无情之色,愈觉古怪,但终究是没敢贸然下手。 “要不,咱先出去?这地方阴恻恻的,瘆人那。到了外面,一切好商量。你就算让我走遍天下,再找这么一个什么鬼公道的古怪道人给你,也不是不可以的。” 黑炭女子没有马上应答,思量片刻,终于语气放缓道,“好吧,先出去,但在我拿定主意之前,你得寸步不离跟着我走。有本事你可以逃,只不过,从背后杀你,我也是不会提前打招呼的。” 任平生腹诽不已,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看来去了野人山之后,自己这副德行,也就适合跟余子哥黄白丁他们混了。 好人做不得。 ~~~~还在出差途中,今天更了这张,没时间审稿修改了。回头再校对,书友若发现什么错漏之处,恳请章评提出。多谢!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六章 旷野篝火 走出那处地牢之前,神秘的黑炭女子重新走到甬道尽处,往外快步疾行,所过之处,也不见她如何动手,每一间关有赤身女子的牢笼,铁门上的铜锁竟然噼啪作响,悉数打开。 到了出口,黑炭女子没有丝毫迟滞,径直走上阶梯出了地牢。 “话说,有你这等本事,这帮人根本不可能抓住你,更别说关起来了。”紧随而来的任平生满腹疑团,不问不快,“就为了找那个所谓的鬼谷道修者?” 任平生呆头呆脑地做了个极其猥琐的手势,正是刚才初入地牢时所见所学,现炒现卖,“就任由他们……那样了?” 黑炭女子无地自容,好在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看不见那一片通红的颜色,只是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就足以让人意会了她的默认。 “是不是,其实那种场面,你也挺享受的呢?”任平生茫然问道。 结果一条长腿踹了过来,正中胸腹,任平生倒飞出一丈开外。胸腹那阵痛劲过后,任平生才艰难站直身形,抬起头来。还来不及对女子报以一脸的幽怨,却见那黑炭女子,右脚一蹬地面,身形迅捷往前弹射而去,一步两丈有余,数息之间,就已经到了马场栅栏边上那个哨站。 哨站中,那几个看守马场的兵士身形东倒西歪,传出几声闷吭,似乎连惨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悉数躺在地上。 待到任平生一路急奔跑过去看时,只见地上,躺在十多具干瘪的尸体;那样子,好像已经死了数年,只剩干枯溃烂的皮肤,包着腐朽的骨头,连容貌都已经无法分辨。 好邪恶的杀人手段!黑炭女子的目光,隐隐有血丝纵横,似乎满腔怒火,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邪火,无处发泄…… 任平生摇头叹气之时,却终于听闻了那女子冷冷的声音,“你再贫嘴,我就跟处理他们一样,把你给处理了。到时候,连你爹妈都认不出来,所以别期望有人能来替你收尸下葬。” 任平生看着那女子的眼神,十分专注,让女子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冷血眼神,瞬间闪烁流散。那黑炭女子别过脸去,再懒得睁眼看这无赖小子。 小小年纪,咋就这么高深莫测呢,到底是不怕死,还是自己表现的不够心狠手辣?黑炭女子心中想到一事,倏然警觉——莫不是,这少年不巧见了地牢中那一幅活春宫场面,也正在邪火燃烧,心怀鬼胎呢。 “您多虑了,我没爹妈。”任平生冷不丁应了一句,语气比那黑炭女子更加冷硬,拍拍心口道,“所以,你往这剐一个,把里面的东西活剥出来,然后把尸体的容貌,保持得栩栩如生,再背着满天下找,求一个认识这个死人的人,都不会找得到。” 跌宕起伏如此猛烈的剧情急转,黑炭女子震撼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她一个女子家家,豪言壮语本就没听过多少,即便是多年前,曾与哥哥一起,在那莽莽山林之中,经历过一些殊死搏斗。那时候,兄妹俩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也就是想到一死而已,很恐惧,很痛苦;却也不约而同地生着一份奢望。 如果自己的死,能换来对方的生,那不管是当时的哥哥还是自己,都会毫不犹豫。 身处必死之地,尽管依然惧死,至少都会期待能得个好死。而这个前一刻还在贫嘴的小子,突然间就换了副狰狞的面孔,给自己安排个死法的那种语气,眼神,透着一股可怕的冷静。 人得经历过多大的哀伤,才会如此对待死亡?倒不是这么一句狠话,黑炭女子就完全相信以死相挟已经完全无效,只是任平生的视死如归说得如此彻底通透,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这女子,正是几年前野人山李家庄屠戮之后,与哥哥侥幸逃脱的李曦莲。至于她为何来到桐川,又为何身兼极其霸道狠辣的魔宗修为,却甘为筑城劳役,还被那监工头子整天揩油调戏;最终在危急关头,任平生暗中出手,杀了那名监工头子,致使她身陷漩涡,被关进这个隐秘的地牢之中,其中蹊跷,暂时就不得而知了。 而此时面对处置自己生死,显得比对手更有办法的任平生,令本来一脸狠霸的黑炭女子,一筹莫展。 任平生看得出李曦莲的抓狂,突然淡淡一笑道,“开玩笑的,其实,我怕死得很。要是年纪轻轻就让你给咔嚓了;满天下那么多该死的人,谁去杀?” 他笑得更加舒展了些,“自己的事,总得自己去做,才靠得住是不?” 这种笑眯眯的补救言语,还不如不说;李曦莲气极,身形一闪,来不及躲闪的任平生,又被一脚踹飞。 这一次,任平生弓腰扶腹半晌,才直起身来,仍是一脸可恶的笑意,讪讪道,“你这姐姐,真有点意思。算了,不说了。待我收拾点行李,就陪你走一程,怎样?” “你当我买菜的?”李曦莲恚怒道,“还能讨价还价呢。要走现在走,否则就是立马……” 李曦莲好像突然省悟哪个“死”字实在没什么力道,于是伸手往那十几具干尸一指道,“跟他们一个下场。二选一。” 任平生叹了口气,突然收起那一副嬉笑之色,阴着脸道,“话不投机,那就再见了。” 李曦莲正一脸古怪地嚼巴着他这句古怪的言语,正寻思莫非这少年真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破罐子破摔;忽见任平生弹地而起,往东北方向急掠而去,一步数丈,如疾风流云,瞬息不见了踪影。 黑炭女子气得七窍生烟,这不过十四五岁的大男孩,怎的如此多戏,一会稀松平常,连一个刚入门的鬼谷道修士,都应付得手忙脚乱的;一会又凭空生出一副出世高人的身手,如贴地飞行,俨然就是道门中那些入了应天境,有了飞天术的仙家修士。 莫说李曦莲根本不知道任平生是在悲天剑道三重瓶颈渡劫;就算知道,也不会想得到世间居然有此种古怪剑术,一旦进入某个瓶颈深处,便几同修为尽失;如同黎明之前,会有一段最黑暗的时光。最暗之时,就是东方泛白,天光显现之际。这两者之间,如同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旦捅破,就是另一番天地风光。 任平生正是见了先前李曦莲飞身而去,击杀那十几个兵士的时候,看出了这女子虽然战力极强,但轻身飞行之法,与自己还是差了天远地远;所以言语之间,就再无顾忌。反正无论这女子假装冷血也罢,如假包换的杀人不眨眼也罢,至少自己要一心逃命,她肯定就追不上。 再说了,暗夜无常的传说沸沸扬扬的闹了几个月,死的都是官家的人。大半年的江湖历练,任平生隐隐可以猜得到这样的人,未必真的心狠手辣。 至少,李曦莲杀的人,除了那个所谓的鬼谷道修士,绝大多数都于己没有什么利害关系。 本来也是初次出山的李曦莲,头一次碰到个真正目睹了自己杀人手段的家伙,就没能成功让他闭嘴,违背了师训,心下懊恼不已。她施展修为,往北飘飞而去。一腔愤懑之中,那少年阴晴不定,满含戏谑的面孔每每浮现,都好像狠狠地甩着她的耳光。 更何况,那个工地上的监工头子,不但人胖样子丑,还一脸色眯眯的笑,十分讨厌;只是这种色狼,让他们垂涎三尺却又吃不到嘴的那种感觉,确实,挺微妙的…… 还有就是在那地牢之中,那几个兵士猴急抓狂,却被自己装模做样地当猴耍,任由那一只只咸猪手群魔乱舞,却又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自己这还没给异性有过亲密接触过的冰清玉洁之躯,还真被那少年一针见血了……是蛮享受的…… 再说了,一场活春宫正在旁边上演着,年方十七的李曦莲,正情迷意乱之中,那几个正在对自己上下其手的人,杀是要杀的,至于什么时候制止什么时候杀,其实自己也已经失了主意。 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入黑之时,李曦莲跑到一处荒无人烟的荒草旷野。那心头的恼火与邪火,都被如同黑夜般铺天盖地袭来的饥渴慢慢吞噬,终致消失无踪。 李曦莲放缓脚步,踯躅独行。又饿又渴的她,一路光顾着生气,竟忘了顺路往有人的地方兜上一趟,好歹“借”身完整体面的衣服,弄些诸如水囊口粮之类的必备之物。 如今天色已晚,想要打猎是不可能了。李曦莲只求能寻着一处临近水泽的地方,起码能喝上两口水也好。其他问题,天明上路再说。 李曦莲一想到这些当务之急的柴米油盐,加上一路的抽丝剥茧的消耗,对任平生的恨意,早已经无影无踪;甚至突然间没有了那么个数月来虽然没有多少言语交流,却也彼此有种心照不宣感觉的少年,心中就有了股空落落的惆怅。 “那小子,其实也真慢可怜的。我好歹还有个哥哥,还有野人山中,那些村村寨寨中把我们奉若神明的土人。”李曦莲听着腹中咕咕的鸣响,心绪摇曳。不知不觉中,腹中的饥渴和腿脚的酸软,也减缓了几分。 但人力毕竟有穷尽时,而饥饿干渴,却是无穷无尽,只会愈演愈烈。李曦莲终于开始有点头晕目眩,双脚如有千斤重,拔步艰难。她开始有点后悔,当初一气之下,竟然一路竭尽全力,奔跑了半天。 黑沉沉的旷野之中,无星无月,虽然是盛夏时节,习习晚风,依然侵体生凉。李曦莲下意识地紧了紧本已经四处漏风的衣服,游目四顾,一脸愁苦。 茫茫黑暗之中,前方不远处,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片刻之间,火光照亮了一小片草地。一个同样孤独的身影,出现在远处那片火光之中,只见剪影,看样子是背对着这边。 李曦莲大喜过望,疲软不堪的身躯,好像凭空生出一股气力。她迈开大步,往那堆篝火疾行而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七章 一层窗户纸 望山跑死马,这是江湖人都熟知的道理。在旷野之中,咋看见一处火光,便欲投奔而去,其中过程,则只会更加残酷。 李曦莲因兴奋而突然生发的一股气力,直至最终气泄,一身疲软劳累,更甚于之前,才逐渐看清了那背着篝火的身形,略显瘦小,有点熟悉。 那少年男子生火的地方,傍着一个水清草嫩的洼地,仅仅是普通农家一方池塘的大小,放在这莽莽原野之中,若无人领路,即便是知道地方,找起来也如同大海捞针。 李曦莲脚步踉跄,除了疲惫脱力,更多的,还是犹疑。 又是他吗?怎么会这么巧?他不是要留在那片工地上,安心蹭那不要钱的一干两稀?难道这人,真不怕我突然痛下杀手? 小小年纪的,他该不会是被地牢中那一番羞人景象,精*虫上脑,拼着小命不要,也要来碰碰运气,看看同样受了刺激的自己,是否也一样的春心大动了吧…… 这个小流氓,还不是一般的流氓! 黑暗中的黑炭女子,那熠熠闪光的双眸,刹那间杀意大盛。 那背着火光的身形晃了一下,只见那少年双手十指紧扣,扶着后脑勺,仰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却对着火光喃喃说道:“人要倒霉,还真是买两斤盐都会生蛆啊。满世界撵着人家跑也就罢了,追上了还要在背后犹豫半天,自作多情的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 既然被发现了行藏,李曦莲再没犹豫,径直到火堆旁边。黑炭面皮上,毫无表情,只是那两道目光,有如利剑。 火堆上,一副用树枝搭成的烤架,上搁一根横杆,串着两只肥硕的兔子,已经烤得半熟,品相极佳。任平生正缓缓转动着那根横杆,目光专注地盯着那两只兔子,一手不时拨动柴火,控制烧烤火候。 肉香氤氲,熏得一旁又累又饿的黑炭女子直吞口水。现身之前已经坚信小子必是色胆包天的推定,已经令她必手刃之而后快;待见到那少年居然眼里只有那两只拔了毛的白兔,也不瞟过来一眼,看看衣裳无数破洞早已四处走光的自己,更觉得此人都不配做个带把的男人,简直罪该万死。 任平生突然抬起头来,冲着那两道能杀人千万次的目光,憨憨一笑道,“你就算不打算跟我讨一份吃食饮水,蹭着我的火光暖气,难道也不该给个说法?” 少年说着,突然神色一冷,“别看我只有十五岁,这世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俾睨众生孤傲冷血的忘恩负义之徒,见得多了。多你一个不多,也就打架暂时打不过而已。真以为我的生死全在你一手拿捏之中,如同蝼蚁,那你大可试试。对一个连真面目都不肯展现的陌生女子,别说我根本不屑去自作多情,更不会有任何怜香惜玉。” “我这不是初来乍到嘛,又没招你惹你;小小年纪,对女孩子说话这么尖酸刻薄。小器……”黑炭女子原本纷繁芜杂的心境,瞬间被一股油然而生的委屈沉沉笼罩。 真要兵戎相见,这少年确实是不堪一击;但这小子油滑如泥鳅,身法奇快。就算没有他先前吹嘘的所谓绝招,自己要杀他,除非出其不意的偷袭,否则也是千难万难。再说了,这家伙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全没有江湖侠客的豪迈气度,说不好听,简直就是根本不会管什么礼义廉耻声名扫地。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哪怕对手是个女子,他也会毫不犹豫。 杀人如麻的女子,对眼前这个出言不逊,冷嘲热讽的少年,竟是一下间手足无措起来。 “算了,不与你一般见识。”任平生左手拨弄好了柴火,余出手来对着黑炭女子摆了摆,“连个水囊都不带,就两手一甩出来走江湖;我这倒有个水囊,不过,都是对着嘴喝的啊。你要是不嫌弃,我也不介意借给你用用。” 少年一脸坏笑,那翻弄烧烤的动作,都充满了调戏的味道。 “你能说两句像样的人话不?”黑炭女子毕竟有了个不算台阶的台阶可下,竟也落落大方,拿起地上的水囊,对着小嘴就是咕咚咕咚一通猛灌。 毕竟早已渴到身体脱水了。再说了,按这小子自报的年龄,比自己都还小了两岁多,自己这么个杀人如麻,见过了世面的女子,总不能让一个小弟弟给调戏了吧。你就算真有那色心色胆,做出了什么冲动的事情,到底算谁调戏谁,还真不好说。 黑炭女子喝得水汽上冲,长长打了个饱嗝,这才把水囊放回原地。这会倒轮到任平生看傻了眼,说实话,他也就是气不过这女子对自己这么个“大老爷们”口口声声打打杀杀的,一点不给面子,所以负气说出那些话语,也就心无挂碍,口无遮拦了。 真要他明目张胆地去沾染一个女子香唇亲密接触过的水囊口,情窦初开的少年,还真拉不下那张脸皮。 黑炭女子这才注意到任平生的行李,虽然简朴异常,却十分周全。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里面有什么不清楚;屁股下面一张草席,铺在这荒山野地之中,无论坐着躺着,都舒服得很。一把用不知多少年没洗过的丝网层层缠绕的铁剑,形似纺锤,只是实在太大了点。 “很会过日子嘛。”黑炭女子似是不太适应这种冷场,没话找话。 任平生那份羞赧劲头没过,小心翼翼道:“别人该死终归是别人的事;咱走江湖杀人奔波,过的终归是自己的日子不是?所以行李盘缠,还是要有的。” 黑炭女子故意眼皮一挑,两眼放光的样子,“这么说,你盘缠也不少呢?” 任平生明知她不至于见财起意,但突然间看到这副表情,也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咋滴,你还要杀人越货不成?” 李曦莲喝饱了水,便有了嬉皮笑脸的力气,“杀人嘛,既然你都看出来我无意杀你,也就懒得装了;至于打劫,却也未尝不可啊。小弟弟,你要是表现好点,我倒是可以考虑先劫个色,再劫财。” 任平生顿觉一股热气上冲,满脸通红,就连看向黑炭女子的眼光,也僵直起来;也只是目光一触,便即垂下眼帘,哪怕明知不像,也装着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哟,原来还懂的害羞那。”黑炭女子得理不饶人,“先前那股狠劲去那了?” 任平生紧张至极,无地自容之际,反而定了定心神,干脆反唇相讥道:“你劫色之前,麻烦先揭下那张黑炭面皮可以不?要不然我怕以后想起来,都没了娶媳妇的心思。” “想得美。”毫无预兆地,那黑炭女子突然一声娇咤,又是一脚踹来。只不过这会,任平生飘身横移半尺,那凌厉一脚,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沾着。 荤话一旦聊开,已经隐约明白男欢女爱的少年,便无师自通起来,一边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倒腾那两只烤得将熟的兔子,一边对那黑炭女子扮着鬼脸道,“真要那样,说不定我就只能天天盼着你这女魔头来劫色了。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啊!” 黑炭女子一击不中,也不恼,脸上隔着假面皮,依然透出粉面桃花那种笑意。“好啊,那我可要动手了。” 李曦莲轻微扭着那粗壮得几乎不输胸围的腰肢。伪装过的身材,虽然显不出柔美曲线,但胸前那一幅波澜壮阔的傲人风光,看得任平生依然两眼发直,屈曲拄在地上的两腿,也下意识地收拢起来,以遮掩两腿*之间那处明显有了变化的部位。 也难怪,他一个毫无经验的雏儿,那惊得起这种熟而未透的少女调戏挑逗。 李曦莲不依不饶,反而贴着他身边坐下,左手屈臂,往他屈曲的膝盖上一架,一张黑脸就伸了过来,下巴就搁在自己的臂弯上。任平生只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腿侧,沉甸甸的好不舒服。 只是这样的舒服,没来由的令他气血一阵凝滞,肌肤僵硬,欲要推开身边的黑炭女子,却又舍不得下手。有生以来,任平生没经历过如此尴尬的处境,顿时手足无措。 世间无数的少男少女,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情迷意乱之际,无论是哪一方主动地得寸进尺,轻轻触破那一层窗户纸,就造就了一对对的男人女人吧。紧张而迷惘之中,任平生隐约有种印象,似乎自己早已知道,男女之事,本该就是这种样子,可僵直得几乎忘了翻动烧烤架上那根横杆的右手,就是扳不过来,去抚一抚那女子伪装出来的虎背,或者搂一搂那并不纤细的蛮腰。 李曦莲本就早熟,自小在富人家中为奴为婢,不但是见惯了富家翁妇的风流韵事,还少不了常常事前帮着铺床端水,卸妆宽衣伺候,所以也并没有小家碧玉的那种矜持贤淑。十三岁那年被野人山中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男子石勒死缠烂打,甚至后来突然偷袭,想要行那霸王硬上弓的龌龊之事,她其实也并不是十分恼怒,反而内心之中,看到有男子为之痴醉而难以自持,有种极其古怪的满足感。 所以这几年,她除了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之外,对那石勒的屡屡冒犯,她其实极其宽容。若石勒是个稍稍懂点风情,善解人意的男子,说不定,她早已半推半就的沦陷了。 看着身畔这个片刻之前还装着老气横秋的小弟那一脸尴尬这色,黑炭女子开心不已。 任平生与她相持不下,终于投降,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可以倾斜着右肩弯起手来,把那两只已经烤熟的兔子递到女子身前。 “一人一只,得赶紧吃了。我估计,追兵很快就到。”任平生板着再无法装出一本正经的脸道。 黑炭女子瞿然惊觉,头手一起离开少年的膝盖。那一片沉甸如山的重压骤然离开腿侧,任平生竟发现大腿已经酸麻不已,不由自主的弯过左手来揉了揉。那一份绵软酥麻的感觉,犹有余韵残留。 “追兵?”李曦莲一脸不解,并没有去对付那两只依然冒着油烟的兔子,侧过头来,“是追着你来的?” 任平生苦笑道,“我能在你消失了半个时辰之后,循着你留下的气息找到那个地牢,你说,别人有可能追踪我不?” 李曦莲颇为尴尬,确实,先前离开哪个牧场之时,光顾着生气,竟忘了掩藏踪迹气息,别说那桐川城的护教军,必然配备有极擅追踪的军犬;即便没有,那些擅长循着蛛丝马迹找人的谍子斥候,多耗费些时辰,恐怕也能找出自己遁逃的方向。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八章 声东击西 不得不说,猎人出身的任平生,烹饪的功夫本就不差。都因为少时外出山野狩猎,从来就知道猎物来之不易,不肯浪费,不但就地取材的东西会物尽其用,油盐酱料之类的调味品,也从来都会做到有备无患。若非如此,好不容易打来的山珍野味,自己多吃一份,就少了一份拿去卖钱的收入,再做得不好吃,那就更觉得肉疼。 任平生知道此行千里迢迢,而北方莽莽原野之中,与其总要受制于驿站市镇来安排每日行程,不如天地逍遥,风餐露宿来得自在。所以这次回去工地拿了行李,少不了绕道到沿途市镇,买了很多用于沿途烹制猎物的油盐调料。那两只野兔,不但被他烤得皮色金黄,焦嫩适中,那卤料的炮制调味,也十分讲究。 早已腹中空空的李曦莲,一阵狼吞虎咽,片刻之间,分给她的哪只野兔就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子。黑炭女子意犹未尽,再侧过头来看任平生时,虽说不上细嚼慢咽,但那吃得慢条斯理,津津有味的样子,手上的兔子,起码还剩着三分之一。 她不觉又吞了几下口水,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嘴上无+毛,就学了副没个正形的德性;好歹你吃食专心点行不?”仍然觉得腹中饥饿的李曦莲嘟哝道。 任平生干脆将那吃剩的后小半段递了过来。对付山林野物极有经验的他,从兔头开始一点点往下剔出皮肉吃掉,只剩三分之一的兔子,依然保持得卖相不错。李曦莲有心接过,刚微微伸手,便看见那诱人的皮肉边缘,那残留的唾液痕迹在火光映照下,熠熠闪光。 再看那少年一副戏谑的眼神,便气不往一处打来,伸手一推,鼓着腮帮没有说话。任平生哈哈一笑,收回哪只兔子,继续悠然自得地对付起来。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抓过地上那胀鼓鼓的包袱,抖擞几下,竟掏出一套女子的短装衣裤来;款式质料,虽不算上乘,却也至少是中等人家的装束。再说了,既然还要躲避追兵,这样的短装衣裤,比之那大袖飘飘的拖尾长裙,无疑更加便利。 任平生抛过那套女装衣裤,口齿含糊道,“路上顺手牵羊,我估摸着你去掉身上的那些累赘杂碎之后,应该能勉强穿上。若按现在这副带了太多水份的身材,仓促之间,还真找不到合身的衣裳。” 李曦莲接过衣裤,触手绵软,十分舒服。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四处漏风的破烂衣裳,竟禁不住眼眶一热,眨巴几下,硬是没有泪水溢出。只不过看看仍在一旁专心致志对付那小半只兔子的任平生,不觉为难起来。在这无遮无掩的旷野草甸之中,教自己如何更衣。 没等她出声抱怨,任平生突然停了所有动作,如同木雕一般,神情专注,面色凝重。他突然转过身去,眺望路那一片黑暗旷野。李曦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一片浓浓夜色,什么都看不见。 任平生突然头来,神情肃然道,“来不及等你换装了,收拾一下,走。” 也不等黑炭女子反应,他已经三下两下,灭了篝火,就地把草席一卷,那柄古拙粗劣的铁剑,便卷在了席中,动作快捷而娴熟。待到李曦莲稍微把手上的衣服折叠一下,卷做一团,他一把抢过,装到自己的包袱之中就背了起来。转头迅速环顾一下现场,再无半点星火闪现。 他一把牵过黑炭女子的左手,触手嫩滑柔软,竟有一股酥软感觉沿着手臂传及身体。任平生也来不及细细感触,拖着女子拔步往西飞奔而去。 在马场的时候,他已经见过女子的身法步履,所以就着她的速度,一步不足两丈,尽管如此,在普通人看来,这一男一女二人,也是如同脚不沾地草上飘飞的高人身姿。 一路奔行之际,任平生不忘解释道,“起码百人的骑兵,有狗,十余里外,有一道极强气机展现于天地之间,丝毫没有收敛。至少有一位三个你加起来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高手。” 任平生这个速度,本来就已经是黑炭女子的极限,即便有他牵着一手,多少能借上一份力道,李曦莲仍是跑得热血上涌,脚步吃力。听任平生说完,她好不容易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回应道:“为什么光说我,你就不能帮把手。” 任平生潇洒迈步,转过头来气定神闲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跑路还行,至于打架嘛,还得靠你自己。别说我不仗义,在那种对手面前,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 女子跟着他的脚步,气息有点不继,不过仍是十分好奇道:“既然明知自己几斤几两,干嘛还敢来堵我的路?”想到某些事情,不觉又是脸上一烫,语调一下子降低不少,有点含糊,“你该不会真是在那地牢里……受了刺激,居心不良吧。几年前,我可也遇到过跟你一般年纪的男孩,可坏了……” 任平生看着她低眉垂眼的样子,一脸坏笑道:“那个男孩,最后把你怎么样了?” 李曦莲突然翻腕屈指,反握了任平生的指掌,有一个小擒拿手法,并不施展任何魔道神通,却把他的指根和腕关节一起折死了。李曦莲不断加力,手腕的疼痛逼得任平生连声求饶,她才放开了手。 黑炭女子幽幽叹息一声,“那男孩,后来成了相隔不远的邻居,只不过,他再不敢轻薄使坏了,因为那样的话,我会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任平生道:“明知如此,那你还说我。小命要紧,就算真是想,我可不会告诉你。至于来堵你的路,倒不是存心的,都杀了官家和护教军团的人,多个人互相照应,总好过孤身犯险不是。再说了,工地那边旷工了一天,就算那些监工当时没注意,事后也总会被发现。联系到今天和近段时间的种种无头公案,你我都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任平生望向东南,沉沉夜色中,已经出现一条长长排列的星点火光,移动迅速。这一次,李曦莲当然也看见了,只是很不解,之前还没见到那一条火光之前,这家伙是怎么知道追兵的数量和实力的。 任平生似乎早料到她有此疑问,便主动透了底,“我师父以前教的望气之道,说来也不值一提,对修为战力,都没什么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本来无形无质的万物生机气理,却可以此感知,境界越高,观气识象的能力,也就越高。” 李曦莲从没听说世间有此种奇异法门,不过想想自己走出野人山,只身乔装行走江湖,也才半年时间,见识有限,很多东西自己没听说过,也很正常。但以前师父在的时候,常常交代自己与哥哥,江湖人江湖事,只要不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最好还是多听少问。特别是涉及别人的修为功法之类的,多是人家宁肯带进棺材都不愿多提一句的隐私之事。 所以李曦莲尽管好奇,却也不好多问,转移话题道:“你干嘛带我往这边跑?你要去西边做什么?” 任平生头也不回,反而脚步略有加快,淡淡应道:“声东击西而已,我看你先前的路线,就知道你要么是想直直往北,要么是先往北再往东,绕过桐川城。所以我们先往西跑一段,等一份合适的天时地利,就消除了行踪。到时该往东往北,随你。” 他回过头来笑笑,“如果往北,那咱们结伴同行的路途,就可以长一点。” 李曦莲脸色微变,只不过带着面具,也不会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问道:“你家在北边?” “不在,只是去那边找个亲戚。”任平生语气略带伤感,马上就转移了话题。“你还没说自己要往哪去呢。” 不知不觉间,快如奔马的两人,已经奔出十余里;任平生依然闲庭信步,但李曦莲却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没有接任平生的话,开始全神贯注地调整呼吸,尽量保持脚力绵长一点。 一条弯弯长河,出现在黑沉沉的视野之中。那长河自西往东而来,一路蜿蜒,流至此间折而向北却变得直了许多。临近河边,任平生示意李曦莲一起助跑,起跳,一跃而过三丈多宽的河面。这主要还是照顾李曦莲,对于任平生而言,三五丈的距离,一步就能跨过。 任平生停下脚步,放开李曦莲的手道:“你先往前跑,我一边跟随一边抹除痕迹。尽力施展就行,不用等我。” 李曦莲知他轻身功夫了得,也懒得客气,笨鸟先飞,总好过一路被他拖着走。她展开身法,一步丈余,疾奔而去。 没有那小子牵着手,果然是慢了许多啊。 奔跑中的李曦莲,很愁。她先前没有回答任平生的问题,其实并非因为说不出话来,更多的,还是萍水相逢,不知根不知底的,来处去处,都不敢说。被他目睹自己的魔宗修为,而自己至今没有杀他灭口,已经很对得住了。 奇怪的是,这小子明明都发现了自己是魔宗的人,对自己的身份竟丝毫没有留意;到底是真傻,还是想扮猪吃老虎? 这片天下的人,都是太一道教的信徒,没理由会心甘情愿去跟一个太上宗的魔头厮混。 李曦莲越想越汗颜,亏自己吃喝人家一顿之后,还毫无戒备的跟他跑了一路,也聊了一路。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还没追上,机不可失,旋即转身一跃,往北跃出两三丈外,处理一下踪迹,再一跃……如此十数下之后,李曦莲再折而往东,过了那条河,往东北隐匿行踪而去。 路上,想到那个少年和后面的追兵,都将与自己南辕北辙,李曦莲心中暗笑。 小子,在姑奶奶面前演戏,你还嫩了点。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八十九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心 任平生一步丈余,往后倒纵而去,却并不着急,每一步,都把两人留下的气息脚印,悉数抹除。只不过追踪与匿迹,一样需要心无旁骛,心境明澈。任平生一片明净识海之中,尽赋以望气之功,让周身气机内外呼应牵连,周围数十丈内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倏然起伏变强的一道气机律动,由径直向前,到突然收敛气息,折而向北,任平生心知肚明,却并没有回过身来,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暗自叹息一声,依然一丝不苟地消除二人行迹。只是到了黑炭女子转折他往之处,任平生驻足四顾,看着东北方那道阴柔气象在旷野中渐去渐远,略微惋惜。 那晚在培秀寨,与余子哥促膝长谈,余子哥苦劝任平生留下无果之后,也曾退而求其次道:“像你这种初涉江湖的雏儿,看似个任人宰割的身板,却又很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潜质。不如先留下跟我先干完这两三个月,千里投亲,就算一路顺风,起码也是一两个月的路程,没必要急在一时。且不说走得急了,途中极有可能的水土不服,还有途经各处城池,你一个风尘仆仆的浪荡孩子,也极容易被横行乡里的执绔恶少,纵奴放狗欺凌打劫。遇上此种困境,你还不还手?还了手,你又如何脱身?” “你隐忍一时,却未必就能求得个风平浪静。玄黄天下有句人尽皆知的俗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以为这里头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一家一族,但凡出了一个道修胚子,被山上宗门看上,收为门徒;这一家人,就成了十里八乡人尽皆知的名门。万一那道修胚子还能在宗门之中,脱颖而出,成了某位真人或者仙师的嫡传弟子,其自身在一城一镇的名声地位,就可以成为反哺家人甚至整个家族的极大尊荣。随之而来的各种官商人脉,往往能带来极大的利益。由此而生的所谓名门望族子弟,依仗天下无人敢于拂逆的宗门势力,就算是一乡里正,一城城主,都要敬其三分。对于普通百姓,尤其是你这种外乡来的浪荡子,人家根本不会把你当人看。一旦招惹上了,要么就是收了当条狗用,主子往哪一指,你就得往哪龇牙撕咬;要么就是给你入了奴籍,卖给富贵人家做个家奴。” “所以说,没积攒点江湖经验就想孤身远行,悬。要么就是你本事足够大,一条血路杀过去。任他是家丁恶奴,有守城缉盗的武院子弟,战力逆天的护教军团,乃至山上宗门的仙家修士,你都有资格喊一声顺我者活,逆我者死。” 这几个月来,所见所闻所遇,确实是应了余子哥当初所说的话。在铁匠铺韬光养晦,藏身渡劫的时候,若不是自己故意示弱在先,顺从那个来抓民伕的傅大班头,又及时将其暗杀,销毁了当天的民伕名册,恐怕迟早也要被烙上疤印,入了奴籍。一个龙门镇,当然捆不住自己,就算剑道修为全失,凭着这几年打熬出来的钢筋铁骨,迅疾如飞的步履身法,一路杀将出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但如此一来,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会遭受当地武院,兵家和宗门势力的围追堵截。 好不容易遇上个身手不俗的人,又与自己一样,对太一道教治下的各种势力都不愿买账的人物,任平生随之与那黑炭女子同行,颇有与虎谋皮的味道,但还是忍不住追随而来。能不能同舟共济,那是缘分,不强求,但总好过不知所为地呆在那片无忧无虑但同时也是无所作为的工地上。 即便是呆在刘阿金的铁匠铺,又能如何?老人家对自己是不错,但那个太一道教的虔诚信徒,埋怨自己总不记得烧香礼拜时满含敬畏的神色,看着就堵心。 如今的任平生看那黑炭女子,一如当时的余子哥心中的任平生,都是初涉江湖的雏儿。他明知已这女子的心性手段,断然不可能逃脱那有高手领衔的百余骑兵追捕。只不过既然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之缘,他也不过是略微惋惜而已。 那一条火把长龙,已经到来两人先前歇息烧烤的地方,停了下来。任平生立身之处,离得已远,看不清哪里的情形。只见那队人马略作停顿之后,竟然兵分两路。一路循着二人先前留下的足迹气息往西追来。另一路,却继续往北疾驰而去,正是那黑炭女子逃遁的方向! 任平生满脸黑线,腹诽不已。这修为奇高,手段古怪的女子,还真是顾头不顾腚的作派! 任平生略微估量了一下两队人马的实力,那位散发极强气机的高手,显然是在往北那一对人当中。但往自己这一边的,却人数更多。 这队骑兵,比半年前伏击银池会的那些护教军,只会更强。即便是剑道二重完满时期的任平生,对上六七十骑弓马齐备的护教军,也极其吃力,若其中多几个三四境的修士或者武夫,他几乎就是只能束手就擒的下场。 任平生再无犹豫,转身远遁而去。 ~~~~ 李曦莲跑出十数里之后,自我感觉不错,反正都过了两次河,她自问即便后来的路没有再刻意去消除行踪,应该也问题不大了。说有什么绝顶高手领军,吓谁呢?屁大的小男孩,也敢对姐姐使坏吓唬人。无论你是因为本事稀松,想求一份荫蔽;还是居心不良,想吃姐的豆腐,我可都不会钻这种明摆着挖好的坑。 只是当她看到那点点火光,虽不如先前如一道长龙翻飞,却也是迅疾如流星的气势,往自己这边疾驰而来,李曦莲有点傻了眼。这一队人,起码也有三四十骑。人家是兵强马壮的直线追来,而自己却是兜了一大圈之后凑上人家的弓弦线路,这就有点悬了! “或许,他们是瞎蒙的方向。那更大的一队人,不是都往西去了嘛。”想到此节,李曦莲心下稍定。但还是小心起见,她稍稍偏折了方向,往西北疾奔。 再往后看时,李曦莲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小撮火把,竟然如影随形地调整了方向,相距不过三四里路。 先前被那可恶少年拖着,一阵十多里路的疾奔,已经有点脚力不继;如今折而往东之后,虽然自己放慢了速度,稍稍回复了些,但此时要逃脱三四里外的神骏骑兵追捕,李曦莲自知绝难如愿。 她暗暗后悔,就算那少年居心叵测,行径可恶,可毕竟是同道中人,和他跑上一段,以那小子的三脚猫手段,又能拿自己怎么样了?至少,也不至于陷入如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穆席在离开野人山之前,曾醇醇交代兄妹二人,“你二人,从我太上宗归一道法的修行而言,都是品秩极高的炉鼎;加上似乎呼都有一线极其玄妙的道法机缘传承,进境极快,所以过得几年之后,离山入世历练,无需太过束手束脚,妄自菲薄。但曦莲心性过于单纯,在纷繁芜杂的江湖门道上,容易吃亏。曦同则是心思太重,处处隐忍,容易被逼入绝地。须知江湖之上,最可怕的,并非武力杀人。很多温水煮青蛙的诛心手段,不见刀光的温柔陷阱,还有那些完全不着痕迹直到图穷匕见的布局,更容易让人万劫不复。” 当时,在莽莽野人山中,已被无数村寨土人奉若神明的兄妹二人,颇不以为然。 但现在想那些有的没的,为时已晚。当务之急,她只能尽力施为,力求跑远一点,最好能跑出两队骑兵可以短时内汇合,左右夹攻的范围。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章 荒野魔头,银鞍白马 当天日暮时分,有两名城郊牧童驱赶羊群途经西风马场。这两个家住附近的牧童,跟马场的老牧尉“魏叔”,和那十三名马场哨兵都已经混得十分熟稔。牧童是一对兄妹,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日常经过,都会被哨站的兵士逗乐一番。 但今日羊群经过哨站的时候,兄妹俩发现哨站里竟是静悄悄的;再看牧场里那些暮归的骏马,四散在马厩周围闲逛,有的甚至已经出了栅栏之外,无人理会。按理说,这些军马早出晚归,都有人定时打理,绝不可能到这时候还在四处乱跑。 尽管兄妹俩平时不大敢主动靠近那些兵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哨兵,即便是被那些看起来都凶巴巴的人逗乐,兄妹俩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每当此时,哥哥总会把妹妹挡在身后,战战兢兢地充着一个大男子汉的气派,引得哨兵们哄堂大笑。 如今这种四野无人,一片静悄悄的景象,倒是令兄妹俩不太习惯了。莫非这些军爷,都变了性子?经不住好奇心作怪。哥哥让妹妹先照看着羊群,自己则爬上了哨站的矮墙,才刚在矮墙上探出个头,一看里面十几具干瘪尸体横七竖八的景象,少年吓得浑身一震,手脚一软,便跌了下来。 如此惨烈恐怖的景象,少年哪里见过,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家中,脸色惨白,魂不守舍。家中长辈再三追问,少年牧童才吞吞吐吐道出了实情。 玄黄天下的普罗大众,尽是太一道教信徒,护教军团的马场出了此等惊天惨案,哪敢等闲视之。家主来不及扒上两口婆娘刚刚煮好的热腾腾的饭菜,连夜骑马到了当地的里正府,向里正大人报告了马场哨站的惨案。 当时桐川城旧城门已经关闭,里正大人也不敢怠慢,当即通知了城上驻军;消息层层递进,最终驻守桐川的护教军团派出了一支百人大队,前往现场勘查。 百夫长秦巍,一个身形魁伟,浓眉大眼,一身威武之相的年轻人;出身桐川城当地的武学世家,六合堂宗师秦六笙之子。 桐川虽是幽原青苹州数百城池当中,排得上号的大城,各门各派的武道传承,百花齐放。但真正能在天下武宗上院铁流驿入册,开设了正统武院的,只有秦、方两家。秦家六合堂,方家狮子林。 两家地方武院,数百年来领衔当地武林,说不出哪家更强,此消彼长的势头从来维持不了多少年,就又是一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风水轮流转。这其中,若说没有铁流驿那个巨无霸,还有高高在上的当地道家山主,在对这些武林下属宗门暗中施展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谁都不信。 三十年前,时任秦家家主秦叔和的小儿子秦六笙,二十一岁突破武道六境返璞,成为整座幽原名骚一时的武道天才。秦六笙当年受铁流驿宗主顾万年召见,得以往铁流驿学艺三年,直接拜入宗主门下。在铁流驿,秦六笙更是一举突破了七境元冲。 武道修炼,不似道家练气,天赋异禀的道修胚子遇上罕见的天时地利人和,就能出现破境如破竹的惊人景象。武夫打熬体魄筋骨,涵养精气,淬炼武夫胆魄,蕴养内气拳罡,都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即便是先天造就的骨格精奇,也不可能有道家练气一夕顿悟而证道成仙的奇遇。 所以秦六笙的二十四岁入元冲,成为天下有数的武道宗师,被誉为前无古人,也可能后无来者的武道奇迹。 秦六笙未到而立之年,其父秦叔和即退隐江湖,由他独力挑起秦家家主和六合堂宗师两副担子。如今桐川城护教骑兵三个军团,有两名军团屯正,六名百夫长出自秦家族裔或者六合堂门生。秦家宗族势力风头,一时无俩。 城中百姓,甚至将驻扎桐川的护教军团戏称为“秦家军”,虽是上不得台面的叫法,却名副其实。 与之相比,方家这三十余年,几乎是直接跌出了三十年河东河西的风水流转圈子,江河日下。 百夫长秦巍到了马场哨站之后,先是命整队军士全部停驻五十步以外,不得靠近现场。然后他独自目睹了哨站兵士的古怪死相;面如寒霜,一言不发。再孤身进入马厩,便看到西风马场老牧尉魏丰的尸体,杀人手法,炯然不同。秦巍微咦一声,仍然没有说话,细细察看周围留下的蛛丝马迹,并没有花多少光阴。 哨站兵士和马场穆尉,都是兵家派驻,与护教军团并无太多交集。 秦巍发现了洞口大开的地牢,横眉倒竖,身上瞬间便有一股杀气迸发而出。只是明知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然成为震惊天下的兵家丑闻,他也免不了一番天人交战。 众所周知,兵家职责所在,只是边防与城防,根本不可能设置牢狱。各地兵家谍网,也会设置隐秘的审讯场所,但大多防卫严密,各种明岗暗哨,极难突破。 秦巍心知肚明,此类仅仅依仗地面伪装和单薄暗哨守护而存续的地牢,多半是某些实权军将私设,至于用途,五花八门,都是某些不可告人的嗜好或者需求使然。 秦巍丝毫没有遮掩脸上的愤恨之色,也懒得收敛一身杀气,直接拾级而下,待见到那一具僵尸道人的尸体,干瘪枯槁,死法一如哨站兵士。而那五名被卵石击穿脑袋的兵士,赫然是护教军团早上派出处理城北工地命案的兵士! 地牢中已无活人,有无数阴秽之气极浓的痕迹,出了地牢,四散逃窜。秦巍无需反复推敲,已知当时地牢之中,该死如何荒淫污秽的一幅场景。 他没有去追寻那些四散而去的阴秽气息,回到哨站,召集兵士之后,便径直往北追去。 因为除了那一道一步丈余,往北而去的行踪之外,他再没发现有其他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 在到达烧烤野兔的火堆余烬之后,骑兵队便发现了明显有两人的踪迹往西而行。而正值此时,秦巍凝神四顾,却正好远远发现了东北方向,有人迅捷奔掠的气机流转,于是自领三支小队,往东北追去。另一支七十人队由名为林虎的十夫长暂领,往踪迹明显的西面追去。 林虎领着骑兵一路追踪,那一串踪迹却消失于一条宽达数丈的河边。 马队过河,得有人先行探明深浅,一来一去,已经耗费了不少光阴。好在河水最深之处,也不过是齐胸的深度,马队可涉水过河。然而如此一来,等七十人马全部到达彼岸,再回头看时,往北追去的那一队同僚,已经踪影不见。 更为可恼的是,那消失于对面河岸的两人踪迹,过了河之后,却再寻不着半点。难道是这二人循着河流泅水而去不成? 桐山宗修士出身的林虎,能被临急受命,几乎过了一把百夫长的瘾头,并非秦巍一时起意。此人虽位居小小十夫长一职,却遇事出奇的冷静;从军数年,已经攒下不少军工。 他命手下每个十人小队,各往一方,在三里范围内搜寻踪迹。若一轮搜索无果,则全部集合往北,追随百夫长而去。 结果往正西直线搜索的一支小队,每隔里余,或者数百步,就能发现经过粗略掩盖的一人踪迹…… ~~~~ 李曦莲本身并非轻身功夫和脚力见长,在五境武夫秦巍率领的护教铁骑急追之下,距离逐渐拉近,蓦然回头,已经能看见火光下快速奔腾的马匹口吐热气。 当先一骑,银鞍白马。一个形貌威武的年轻军将,身披布甲,那高大挺拔的身形,随着马背颠簸起伏的节奏,轻挥马鞭,潇洒飘逸。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一章 身陷重围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说的,就是桐川这种一马平川的荒野景象。长草没膝,铁骑蹄轻,秦巍撵着那个已经清晰可见的迅疾黑影策马急追,眼看对方已入一箭之地。那黑影突然仆倒,消失在长草丛中,连那原本流转极强的气机,也一并消失。 这种短时收敛气息之法,对于普通练气士或武夫而言,都不难,只是若非有专攻此道的隐秘术法,一旦敛藏的气息,自身的运动,也就受了极大限制。 秦巍率领三十骑兵,并不着急,马上挥鞭做了个手势,三十骑训练有素的人马瞬息分成两道,如同两道疾风扫过,片刻之间已将那黑影消失的地方,围了一个大圈。骑兵一手弯刀出鞘,擎于身侧,一手仍然拿着火把,将中间这一圈草地照亮。 只见风中长草飘摇,不见人影。 护教骑兵与北荒城边军,除了甲胄戎服颇为不同;兵士的战法战力特点,也大相径庭。如护教骑兵的甲胄,多用皮甲,网甲和链甲等软甲,造价更高,体量比之边军的铁甲也更加轻便,适宜身手敏捷的士兵发挥个人战力。而戎服则多采用长裤窄袖的劲装,无裳;与边军骑兵的戎装颇为相似,但与边军步兵的宽袍长裳则区别明显。 甲胄戎装的区别,主要源于二者战法和单兵战力的不同。边军主要驻扎于北荒城和各地城池,防北荒狂人犯境;各地城池的驻军,则是为了一旦与狂人接战,能形成足够的防御纵深。边军无论骑兵步兵,从不参与内部平叛或者围剿邪魔外道的战事。 狂人体壮如牛,力大无穷,更兼灵智不开,十分蛮横,不知伤痛。一个战场上的狂人,即便被砍去手脚,仍能翻滚而前,以噬咬伤人,直至失血而死,或被斩杀。 所以与狂人对战,除了战力极强的高境武夫或者修士,其他兵将,无人可以单独与之抗衡;只能采用攻守一体的阵战。 在太一道教统领天下,并支持北荒城组建兵家之前,天下民众按地域习俗,或血缘亲缘而聚集群居,自成一氏一族。一时间各种大小氏族,成千上万,辟地而居,据险而守。当时天下狂人横行,到处烧杀抢掠,一旦氏族领地被攻破,狂人不但尽夺口粮牲畜,连一族男女老小,亦尽皆斩杀或掳走。因狂人不但食五谷肉类,也食人。 当时各处大小氏族领地与狂人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狂人劫掠征战不断,民众苦不堪言,即便是人丁众多,战力极强的大族,都免不了颠沛流徙,命如朝露的命运。 数千年前,有高山族贺兰氏首领,名胜,在鸿蒙山梦太一天帝传道,乃修得无上道法,不但得以证道长生,且身具叱咤风云雷电,御剑千里杀人的神通。贺兰胜开始联合周边各处氏族,创立太一道教,自此展开了持续数百年的驱逐狂人之战。 在与各地狂人的连年征战中,先有以排兵布阵,研修万人敌的修士宋元山脱颖而出,创立兵家一脉;后有以淬炼体魄,增强个人战力战技见长的武夫顾万年以武入道,创立了铁流驿武院。 兵家与武院均成为依附太一道教,奉鸿蒙山贺兰胜为宗主的术道宗门。自此驱逐狂人之战,以兵家为主;而兵家的各级战将,则主要出自太一道教各地宗门和铁流驿武院。 一教三宗一股作气,将散布各地的狂人驱逐到北荒贫瘠之地后,遂尽集天下工师与各族青壮,共筑北荒长城,由兵家驻守,力拒犯境的狂人部族。数千年来,玄黄天下由道教势力统辖的幽原,辽原,南荒越岭,三原十二州,数千城池,亿万百姓,皆得以免于狂人劫掠之难。 太一道教满天下开枝散叶,各地但凡有灵气充盈的风水宝地,皆被道家修士占领,开设下级宗门。然而各处宗门修士,多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的出世之人,不问俗事。太一道教为了牵制北荒城兵家一家独大,更多的也是为了防止原本纷繁芜杂的氏族势力重新冒头,或另起炉灶自成社稷庙堂,或以巫术邪道“蛊惑人心”,不遵太一道教的教义礼法,所以在兵家之外,又组建了护教骑兵军团,分驻各地城池。 护教军团平时受当地道家宗门统辖,而各地道家山头,又受鸿蒙山太虚神殿牵制统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北荒城兵家,是受太一道教统领的旁系;而护教军团,则是太一道门的嫡系。 旁系主司城防和边防阵战;而嫡系则主司对内镇压清洗,更加强调千里突袭的游骑战术,个人战力与兵团协同,缺一不可。 秦巍率领的三支十人小队,一旦围拢成圆,便即勒马蓄势,骑士弯刀出鞘,肃静待战;骑士之间,无需量度调整,便都是均等的距离。足见其训练有素,个人战术素质之高,非普通兵家将士可比。 这些骑兵,若是各人双手持刀,两两伸开,便正好是彼此能刀尖相触。如此间距,以这些精锐骑兵的矫捷身手,便是一只兔子,都极难突围而出。 秦巍并不急于猎杀,凌厉如扑击之鹰的眼神,扫过那黑影藏身的这一小片茂盛草地,语气冰冷道:“邪魔外道,自己现身就擒,还可以留你一条小命。一旦刀兵相见,就不是你个人死活的问题了。一旦沾染魔宗邪术,都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声音远远传出,但见风过原野,长草起伏,丝毫没有人的动静。秦巍眼神愈发阴冷,拔出腰间长剑一擎;四面骑兵各出半数,策马穿梭踏草而过,同时挥刀掠草,对面骑兵两两换位之后,旋即恢复原有队形。只是中间草地,长草已多数伏倒折断,却依然毫无生人形迹显现。 百夫长秦巍,正狐疑不定。莫非此人,先前奔逃时是故意藏拙,诱敌深入?否则若非到了可以元神出窍而成法相的极高修为,又岂能悄无声息地突围而出? 对面一名骑兵,手中弯刀突然跌落,两手撑开,全身僵直不动,只是脸上神色,瞬息数变,最终现出一脸恐惧之色。那骑兵背后,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冷笑数声道:“好一个道门正统;上下嘴皮一碰,别人就随随便便成了邪魔外道。这位将军,想必已经见过马场那边的壮观景象了。我们邪魔外道,自认都做不出这等手笔。不知将军作何感想?” 女子与那个失刀兵士,显然已经同乘一骑,隐身兵士之后,以魔宗特有的摄人心魄之术,挟持骑兵,令其动弹不得。两旁的同僚,虽已经看见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身形,却也知道那名被挟持的兵士命悬一线。未得主将号令,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那女子的衣衫,周身破洞甚多,火光中露出雪白肌肤,在剑拔弩张之中,也是一道极其诡异的风景。 女子一掌抵着身前兵士的后心,寒声道:“我自问不是将军的对手。但真要拼死一战,我专挑软柿子捏,杀此间半数以上人马,相信还是做得到的。但魔亦有道,向来只杀该杀之人。无论各位和那些马场军士是否一丘之貉,人未犯我,我不犯人。希望将军不要逼人太甚,最终也是个杀我一人,自损一半的结果。” 被这女子骤然偷袭,挟持下属,秦巍本来恼怒不已,待听得女子一番故作老练的一番言语之后,不觉哑然失笑。本以为是个极其棘手的魔宗高手,没想到竟是个初涉江湖的雏儿。但凡有点历练的,那可能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实力,所能依仗的战法尽数跟对手挑明了? 秦巍暗中有了计较,却不形于色,仍是面挟严霜道:“军中蠹虫,宗门败类,自有道家礼法惩治,清理门户。你们这些魔宗余孽,明知一旦足迹踏过北荒,便是犯了禁令;全天下道家修士,必当齐心协力,斩妖除魔。你如今公然在桐川城行凶作恶,以歪门邪道,采摄生人魂魄生机以强自身炉鼎气府,竟也敢大言不惭,假借行善除恶之名。羞也不羞?” 秦巍出言铿锵,一字一顿道:“护教骑兵,只有烈士,没有战俘;再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 三十骑人马,一齐举刀大喊“死战!”尽管人数不多,却声震耳鼓。 随着那一声震天怒喝,只见那个已经失刀的兵士,身体突然往前飞出,挟一股极大威势,如同攻城拍架投出的巨石,往秦巍砸去。 秦巍大喝一声,“雕虫小技,也敢献丑。”只见他不闪不避,长剑刺出,竟是向那凌空飞来的兵士胸口刺去。 战端一开,剩余的二十九骑人马,根本不看百夫长如何应对。李曦莲身侧离边的十余骑兵,已经纷纷纵马而来,两两相对,前后纵马挥刀夹攻。而稍远的近二十骑,立即重整队形,分占四方,继续将她围在正中。战术反应,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那名被李曦莲一掌拍飞的骑兵,面如死灰,眼看着主将的长剑,即将触到自己的心口,只有闭目待死。大家都心知肚明,百夫长的宝剑,有削铁如泥之利,对上这种身披皮甲的兵士,轻轻一剑,就能穿出一个透体的窟窿。 不曾想这名身穿劲装皮甲,不下一百五十斤重的兵士,胸口刚刚触及剑尖,皮甲只是稍稍凹陷,一股阴柔的劲力由剑尖传来,横向一带,那一具高大的身躯,竟被带到将军马旁稳稳站在地上,毫发无伤。 将军随即轻轻一抖手腕,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继续握剑身侧,气定神闲。 劫后余生的兵士,胸脯起伏,惊魂未定。而周边目睹将军神妙剑术的骑兵,齐声叫好。 那边鸠占鹊巢夺了一匹战马的李曦莲,堪堪以一双肉掌,将前后夹攻而来的两名骑兵打落马下,却并未伤人。两眼余光望见了对面主将的逆天剑术,暗叫不妙。遭遇之前,她虽然并未全信先前任平生所言,对方有修为与自己高下极其悬殊的高手。当时相距不下十里,还未见人,那个唇上一抹黄须刚刚冒头的少年,怎么可能不但悉知对方人数,还能看得出其中高人的修为高低? 如今看来,那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少年,是真没忽悠自己。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二章 少女将死,没想起那个少年 一下子空出了三匹战马,除了李曦莲骑乘一匹,在骑兵的包围圈中闪转腾挪。另外两匹,并没有因无人驾驭而四处乱跑,而是直接快步闪出圈子,站在外围,静候主人。 如此一来,圈内原来主攻的还余七骑,开始围着黑炭女子飞快绕圈奔突,手中那寒光闪闪的狭长弯刀,乘着战马飞奔之势,劈砍撩抹,招式简单,却疾如电光。那一道道寒光闪过,人借马势,人刀合一。 这些战士,个人武力或者修为,应该都不高。但七人七骑配合得天衣无缝,加上马匹神骏,不擅马战的李曦莲,一下子竟疲于应付。尽管一时之间,那七人七刀,还没真正造成伤害。但身上的衣衫,却是又被那轮番砍削的利刃削掉了几幅,胸腹间那鲜红的肚兜,已经现出一半。一抹艳红,勉强包裹着那两座雪白的山峰,呼之欲出。 那盘旋飞奔,苦战之中的七人还好,身手刀法,丝毫不滞,似乎对眼前的旖旎风光视若不见。外围那二十骑高举火把,严阵以待的兵士,则明显已经看得两眼发直,人人皆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静待战机之中,有某些部位的蠢蠢欲动。 李曦莲那黑炭面具之下,面色如何阴沉,不得而知,只是那两道目光,已经要喷出火来。 一旁高头大马的百夫长,虽然不得不仍是板着一副面孔,却已经剑尖略垂,眼含笑意,十分放松,说话的声音,也好像少了几分生硬,“你一个妙龄女子,可惜竟然自甘堕落,委身魔宗;若继续负隅顽抗,也只是自取其辱而已。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脸上覆了人皮*面具。再如此下去,不但衣不蔽体,就擒之后,面具被揭,被押归桐川城中,招摇过市,看你今后如何做人。” 看似一本正经的秦巍,这一番并不算得十分正经诛心言语,着实让黑炭少女一阵战栗。惊慌之中,险险避过削往胸腹的一刀,那原本就被撑得极其饱满,几欲爆开的艳红肚兜,竟被刀尖划破。战马颠簸之中,那随风飘荡不已的轻柔红布,再也遮掩不住胸前那两座巍峨雪峰的壮阔景象。 周围的骑兵忍不住高声喝彩,有主将严阵督战,虽无人敢出言调戏,但那一双双炽热的眼神,已经显露出明火执仗的猥琐意味。 正在众人看得心旌摇曳之时,那孤立无援的黑炭女子,突然身形一晃,瞬间消失于马背上。那匹失去驾驭的战马,如同先前两骑,疾步走向圈外,以免阻碍战士攻伐。 但那居中来回攻伐的七骑,迅速绕着这匹战马继续冲突围困。护教骑兵,既然身兼平叛与清除邪魔外道两重使命,一旦出战,不但对上身手矫捷,身怀绝技的武道高手,都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一些施展玄奇巫术邪术,驭灵驱鬼的巫师邪神,也偶有遭遇。 黑炭女子这种双脚反扣马镫,藏身马肚的粗劣伎俩,有哪里瞒得过身历百战的骑兵精锐。 一名骑术精湛的骑兵策马狂奔,对着李曦莲藏身的那匹战马几乎是擦身而来。那皮甲骑士一手把持缰绳,横身贴着马肚侧边,挥刀就往对方马肚底下掠去。结果马肚阴影之下,弯刀破空而过,空无一物。 那骑兵心下大奇,正惶惑间,只感觉手腕一紧,已被一只阴柔冰凉的女子之手抓住。那兵士还没来得及挣脱,只觉手腕如同触电,瞬间全身麻痹,弯刀与缰绳同时脱手,翻身跌落马下。这还没完,被对方驰马拖拽于地,竟并未感觉到痛,只觉得全身气力生机,随着那一阵通体的麻痹,决堤而出,瞬息间便是喉舌上頂,全身僵硬,气竭而死。 其他骑兵只见同僚坠地,被拖行几步,正欲来救;已经看见那名坠地兵士,全身快速干枯脱水,成了一具枯槁干尸,滚落草地尘埃。 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喝道:“逼人太甚,挡我者死!” 那匹马背空空的战马,突然奋蹄狂奔,往距离主将最远的外围兵士冲去。秦巍不动声色,甚至根本没纵马追赶,只是握剑的手腕一翻,挽起一朵剑花,顺势起手,将那柄长剑往身前横抹而过。一道细如丝线的剑气,往前平平割裂夜色而去。剑气强劲,却并未铺展开来,所过之处,割裂的空间宽不盈尺,却直挂身前十数丈外。 那匹突围而去的战马,奔跑之中,突然脖颈之处,裂开一道同样细如丝线的裂缝,兀自奔跑了数步,整个马头,才后知后觉地掉落地上,战马轰然侧身倒地,早已死去。 秦巍并未乘胜追击而上,因为就在剑气割裂战马脖颈,马头未及掉落之时,那个藏身马腹,衣衫不整的女子,已经飞身而出,没入前方的外围马队之中,瞬间又消失了踪影。 好在护教骑兵都训练有素,一面的外围骑兵陷入混战,其他小队立即纵马移位,继续围困四周。众多骑兵对战一人,投入战团的人数太多,反而施展不开,互相掣肘。 只是秦巍还是低估了女子对付骑兵的手段,下属兵士刚刚形成围困之势,而居中临战的几骑,正准备纵马跑起来,冲突袭敌;却只见那个黑炭女子的身影,如同一道飘忽无定的黑风,竟能迅疾穿梭于奔腾的战马之下。 几个来回之后,这一次居中临战的五名骑兵,已经悉数被拖落马下,生机枯竭而死,都是一般无异的尸体干瘪,形容可怖。剩下无人骑乘的几匹战马,这次不知为何,并不是井然有序地奔出圈外,而是如同受了惊吓,四处乱冲乱窜。 圈中只见马匹嘶鸣冲突,已经无人在厮杀,那黑炭女子踪影不见。秦巍一直凝神观气,方才厮杀之时,还能清楚感知那女子的强大气机动荡,如今竟然又再次龟息蛰伏,不露形迹。 “下马,收口。”秦巍一声喝令。 说是收口,却见那二十多骑外围兵士,迅速移位,由原来的圆形包围之势,变成了马蹄形的开口。只是开口之处,秦巍居中握剑,神威凛凛。而马蹄形包围一旦形成,将士纷纷下马,擎刀在手,齐刷刷的迈步向前,逐渐收拢圈子。 圈子越来越小,那几匹受惊的战马,无处冲突,一致调转马头,没命的朝那个只有秦巍把守的缺口一拥而上。 出征的马匹,都训练有素,更何况多是身经百战,所以尽管不知为何全部受惊乱窜,却不会向兵将冲突踩踏。几匹马接近秦巍身前,便即偏过一边,速度丝毫不减。秦巍也不理睬,身形贴地,在当头一马的腹下一掠而过,身形比之先前那黑炭女子,不知快了多少倍。 五匹马一出阵型,秦巍已经一一略过马腹之下,却并没有发现那魔宗女子,心中暗暗纳闷,难道这人,能遁地而去不成? 突然在他的敏锐感应之中,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机,骤然爆发。 只听见对面惨呼四起,瞬息传至两边。那黑炭女子,双手各持一柄骑兵的制式弯刀,一路砍杀过去,如砍瓜切菜般,一下子又有十余名骑兵身首异处,断脂横飞。 这疯女人,显然已是拼了小命,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秦巍一身杀机迸发,一步迈出,便是两丈多远,手中一剑平端身前,笔直不动。只见他身形飘移之中,那直直前刺的长剑剑身,有流光闪耀游动,迅速游至剑尖,便有一道剑光,穿空而去,如同闪电,直击那正在酣杀中的女子一边太阳穴。 李曦莲眼观六路,见那道剑光凌厉非凡,不敢大意,连忙侧迈一步,旋身连挥两刀,一起往那道剑光砍去。两把锋利的弯刀,刀口先后触及那道凌厉剑光,竟然如击金铁,不但刀身全部折断,持刀的双手,亦被震得虎口崩血。 秦巍脚一点地,飞身又起,那道平直剑光继续前刺,眼看就要触及黑炭女子的头颅。 李曦莲闪避不及,奋力蹬脚后跃,心知对方身法远比自己迅捷,却也只能条件发射地做出如此反应。身形后跃之中,看着那道极其耀眼的细细剑光,便要触及前额;黑炭女子一度血腥杀戮之后,骤遇如此强大的对手,求生无望,原本已受激而戾气迸发的心境,竟然变得一片明澈。 原来遇上这种别说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你连还手的想法都欠奉的对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因为这种来得快到你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死亡,也一点都不可怕。 只是此时思绪,竟比那转瞬即至的死亡,转得更快…… 有生之年,曾自小卑躬屈膝伺候家主,曾目睹宗族乡亲血流成河,曾侥幸劫后余生,曾有一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哥哥,曾有幸遇上一位恍若天人的师父,曾有一位对自己痴心一片,却又不善言情,显得特别猥琐下流的土著少年;曾因为一时意气,梦想这能仗剑行侠,为魔道正名而投身江湖…… 心思电转之中,转到最后,她也没想到那个人海偶遇,在红尘纷扰中不发一言,形同哑巴;而在发现自己身陷囫囵之后,又突然变得侠义心肠,虽本事稀松,却行为古怪的少年。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三章 问心无愧即出剑 剑光轻轻割裂眉间的皮肤,如锋利刀刃轻切豆腐,应手而开;李曦莲并没有感觉那皮开肉绽之痛,只是知道,没等创口溢出的鲜血来得及流下脸颊,这道剑光,便将势如破竹,直投脑颅,而这一副在红尘俗世只打了半个滚的皮囊躯体,将生机尽去。 双眸越过剑光远望漆黑旷野,有十数缥缈虚影,似人非人,扎堆在荒草之上,凉风之中飘飘荡荡,往这一具即将被那耀目剑光夺取生机的躯体游来,看似极慢。 只是这些似人似鬼的虚影在空中围绕着的那道剑光,突然间如同随时光静止一般,前刺的速度,比那些虚影的游动更加缓慢。剑光之后那一个身披黑色皮甲的持剑将军身形虚悬,既停止不前,又不跌落实地。 莫非我已死去,行将与这些幽灵为伍?还是这些幽灵,正在为他们生前的宿主报仇,要将我的魂魄拘押折磨一番?那将军悬停空中,剑光不再前刺的光景,是我生前最后见到的画面吗? 李曦莲见此诡异景象,心知生死两途,皆无望善终;对着那些已经游荡近身的幽灵,展颜一笑,那奇丑无比的黑炭脸色之下,竟也透出了一分恍然天女附身的妩媚。 我已取你宿主生机,你来拘我死后魂魄,死人的江湖,很公平。她将太上大道修行炉鼎中的人身五岳,悉数打开,龙穴鬼尾的气机脉络,清晰可见。假若修习魔宗道法的人身炉鼎,是一座宫观殿宇鳞次栉比,攻防剑阵隐秘凌厉的宗门道场,她这样一来,就相当于不但已经山门大开,护卫尽撤,还直接将护山剑阵的阵枢,交到了对方手中,只待对手痛痛快快的来个致命一击;或者以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之慈,任由宰割。 死人的世界,她不熟悉,也不在乎。 那十六七个缥缈虚影,展开如同蝠翼的两边上肢,利爪自然屈曲,既似蓄力攻击之势,又似俯首而来,投怀送抱之态,纷纷落在五岳的灵枢窍穴之中。这些虚缈灵体一旦落入窍穴,却并不停留,也没有李曦莲意料中的屠龙断脉,而是直接化作丝丝缕缕的阴灵之气,透入气脉之中,直达鬼尾。 一瞬间,十数虚缈灵体悉数入穴,化为灵气。整个人身五岳,随着那道道阴灵气机的流转充盈,逐渐变得高峻挺拔,山岳间有云气氤氲,薄雾升腾。 鬼谷道! 顾名思义,以鬼为谷,摄阴魂以炼生气,拔五岳而登天门,生云海而证大道。那个修鬼谷道的僵尸道人,虽然修为只剩一半,却也被李曦莲尽数摄取。只是这境界本来就不高的一半修为,到了自己身中,怎么就不但瞬间将人身五岳拔高了些许,还生出了极其稀薄的横山云气? 李曦莲终于惊觉自己并未身死,时光也并未停止流转。而是垂死之机,骤然触发早先在马场地牢中摄取的鬼谷道修为;直接融入了自己的人身五岳之中。只是其中过程,让自己进入了一念中一刹那九百生灭的光阴畸幻境界。 畸幻之境将出未出,她趁势调理五岳气机,架青龙驭白虎,移砂拨脉,将那触及印堂窍穴的剑光轻轻拨开。恍然出境之时,便见那皮甲军将的身形,人剑一体,如同天际流星般划过自己身侧,落在一丈开外。 秦巍功败垂成,旋即转过身来,二目圆睁,看着那个在自己的凌厉一剑之下,本来已经闭目待死的黑炭女子,却突然用手中的断刀,施展出神妙无方的一招卸剑之势;不但招式精妙,且气机律动之迅疾,前所未见。 李曦莲被剑光划破的眉间印堂,一缕鲜血缓缓沿着鼻梁流下,偏斜淌过一边眼窝,便已经减弱,并没有形成血流满面的惨像。只不过她原本戾气毕露,瞋目切齿的暴怒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超然出尘之姿。 秦巍毕竟出身武学世家,那种数百年沉淀的武道大家底蕴,极其深厚。他凝神观气一番,已经了然于胸,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听说鬼谷道专门以猎取死人魂魄,来淬炼自己魂魄;同时也能将灵魂虚体炼化为阴灵之气,来充实自身气府窍穴。据说即便是在魔宗的传承之中,因手段阴骘,亦早已与千年之前,为宗门传人所弃,相关典籍,亦已经悉数销毁。你这门邪术,是从哪里得来的?师从何人?” 这位名门正派的武道种子,也许突然省悟自己的语气,似乎暗含嘲弄,脸上神色和缓,补充道:“尽管如此,你我境界相差太远,一会再战,若是不能生擒,我仍然是不会手软的。只是万一只能鱼死网破,那么有些疑问,还是希望你能提前给个答案。说与不说,在你。” 李曦莲并没在意他这种无心的前倨后恭,淡淡道:“将军可能要失望了,我从未修习鬼谷道;其中缘由,跟你说说也无妨。来桐川城,本来就是因为在下的授业恩师,曾于一年前到此一游,偶然发现一位桐山宗的低阶修士,竟然身怀某种与我太上大道极其契合的修为。恩师也从未修习鬼谷道,只是从宗门先辈的口中,得知古时曾有这么一门极其诡异的修炼之法。从种种迹象看来,他当时怀疑这名桐山修士的古怪道行,就是传说中的鬼谷道。” 秦巍肃立静听,微微点头,似乎眼前的黑炭少女,并非自己必须格杀的魔宗余孽,只是个道左相逢,驻足闲谈的故人。李曦莲也懒得理会这种强大对手高高在上的悠然自得,既然说开了,便不妨说透,“恩师暗中跟踪了这位道号柳玄子的修士半天,发现他的鬼谷道修为,对我这样的阴柔炉鼎,补益极大。所以传书于我,也只是说了个大概,告诉我若有兴趣,倒也不妨趁此机会入世历练一番,若机缘合适,也不妨将此人一身修为,收入囊中。将军身历百战,想必早已杀人如麻;就算没见过,也应该听过魂欲上天,魄入黄泉之说,只有冤死之人,因冤气沉重,才会成为游魂野鬼,不肯升天,亦不入轮回。所以摄取魂魄,以觅取新死之人为佳。新死之人当中,又以冤死之女为佳。” 黑炭女子笑容阴冷古怪,媚媚而言,“秦将军,你们太一道家治下的太平盛世,哪来这么多新死冤死之女?所以这位自诩兵家先祖鬼谷子转世的柳玄子先生,便通过进入护教军团服役的同门师兄弟,以兵家下宗的名义,暗中组建了所谓的鬼柳门,宗门道场,便是将军已经见过的那处地牢了。鬼谷子以额前有鬼宿天象,而自号鬼谷;所以柳玄子取柳宿之意,自号柳玄;俨然就是你们兵家老祖之后的第二号人物。兵家二祖现世,可喜可贺,将军回去,不妨遍告同僚,再上报鸿蒙山太虚神殿,先庆二祖转世;再做几场罗天大醮,为业已兵解的转世二祖协正星位。” 这位邪魔外道少女的嬉笑之语,一字一句皆犹如重锤,一锤一锤击在百夫长秦巍心口。秦巍仰头望向夜空,久久不言;衣不蔽体的李曦莲,却似乎丝毫没有少女该有的羞赧之心,双眼灼灼逼视着此情此景不知该当如何自处的百夫长。 秦巍终于从沉沉夜空中收回视线,沉声道:“姑娘,无论这数月来你在桐川所作所为,是出自替天行道的侠义之心,还是各取所需的黑吃黑。但天道与魔道,势同水火。出剑之前,秦巍感谢姑娘坦诚相告。只是职责所在,不敢徇私,最后问姑娘一句,是再接我一剑,还是跟我回去复命?” 黑炭女子神色淡然,缓缓道,“在这个一家之言,即是大道的地方,将军只要问心无愧,不妨出剑。” 秦巍剑交左手,反握剑柄,在胸前双手抱拳,不折不扣地行了个武夫之礼,眼神如古井之水,毫无波澜。他双手分开之际,已经变成右手正持剑柄。 秦巍也不蓄势,突然身形暴起,向前迈出一小步。 换脚轻点地面,就变成了飞身向前一掠而出,手中剑顺势反撩而上。 一道剑意,划过身前草地,只见草屑尘土骤然迸溅而起,地面出现一道深深裂缝,直直切向黑炭女子的双腿之间……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四章 在暮气人心,建一座恢弘庙堂 桐川城近日凶案迭起,已经连续数月宵禁。横贯东西的申旺大街,灯火阑珊,有更夫打梆声声,却不见行人。 大街东头一处占地极广的豪阔宅院,粉墙绿瓦;光看那三间垂花门楼,就十分典雅气派。门内大院宽阔,却并无繁复精致的亭台水榭;铺满澄泥地砖的地板,处处有平缓凹陷,光可鉴人。在看那一进大宅檐廊上的十八般兵器架子,便知这是一处规模极大的武馆。 这座武馆,正是桐川城中,虽然近年来日渐式微,却依然有那一副瘦死骆驼庞大架子的方家狮子林武院。 穿过一进讲武大厅,到了二进院中,却又是另一番雍容华贵景象,四面抄手游廊,院中荷塘湖石相映,甬道曲径通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袭纹缕精致的蜀锦长衫,站在视野开阔的荷塘岸边,夜观天象。这个风神异彩,锦衣华贵的富家翁,也不管夜风渐凉,儿孙叫唤,在这寂静池边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好像那清光潋滟的璀璨星空,有看不尽的妩媚江山,多彩江湖。 一个身材挺拔,着一袭藏青色精梳麻布长袍的中年汉子,沿着湖边小径,龙骧虎步行来。那汉子一道到老人身边站定,便一改那器宇轩昂之色,垂首而立,满脸恭敬道,“爹,夜深风凉,还是回屋里去吧。”。 蜀锦长衫的老者,仍是仰头望天,丝毫没有要收回视线的意思,口中却喃喃对前来好心相劝的儿子道:“那里凉啊,这片江湖,可又要少不了一番热血沸腾了。” 藏青长袍的中年汉子,正是狮子林武院的时任院主方清;他的父亲方曜堂,三十年前,和那六合堂的堂主秦叔和,都是桐川城中的武学泰斗。秦叔和胜在霸气外露,一旦出手,周围三里之内,便都是一番拳罡汹涌,气机横流的气象。而方曜堂则是神气内敛,拳剑内功,都是行云流水,天人合一的道骨仙风。 两人同为一代宗师,虽然也经常暗地里切磋较劲,只不过每次都是关起门窗,屏退下人徒众。两位宗师到底谁高谁低,从来没有公允的说法。直至秦叔和之子,六合堂的武道天才秦六笙出道,不但让祖上武道的王霸之气青出于蓝,还从此处处压着方家一头。 秦六笙跟方清二位新代馆主,没有继承半点先辈遗风。要切磋较技可以,让双方弟子悉数到场,城中各家武师作证,公平比试,各显神通;当然,彼此点到即止的气量,都还是有的。 这种纷争,原本是年轻气盛时的秦六笙挑起,方清曾气不过,应战了两次,皆在百招之外,输对方一拳。 方清见父亲看得出神,也不出言打扰,只是直了直身子,静立一旁陪着。满头银丝的老者,却垂下头来,略微晃动一下发酸的脖颈,背负双手在儿子跟前来回度步,似是沉思,背后的手指暗暗捻动,又似在做某种心算。 方曜堂突然停下脚边,侧头看着伺立一旁的儿子道:“方清,这些年,与秦家之争,我总让你不着形迹的有所保留,处处低人一头,憋不憋屈?” 方清神色不变,淡淡道:“我只是个粗浅武夫,咱们方家虽然以武道立足于世;家学传承,却是博大精深。可惜孩儿愚鲁,很多于武道亦裨益不浅的奇门玄学,到我这里,就只能是天书了。所以父亲将狮子林交到我手中,孩儿只能如履薄冰,生怕有辱门庭。至于营谋经世之道,我听父亲的,总不会错。只可惜……” 没等这个嫡长子把话说完,老人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弟弟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仍有疙瘩。但他有他的主张,更何况,他对武道一途,历来就不敢兴趣,经营狮子林这副担子,你只能一肩挑,别打方凉的主意。” 方清欲言又止。老人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早年让方凉离开桐川,自立门户,很不务正业?” 方清神色肃然,显然就是默认。 人越老越孩子气,这时的方曜堂,轻轻捋着颌下银须,一脸调皮的笑意,“方清啊,正值壮年,别怕累。咱输人家一头,不打紧的,少让些大好青年早早送死,其实也是功德无量。知道你服役那几年,为啥我不让你多拿军功?” 方清终于不再掩饰满脸的委屈,垂首道,“孩儿实在想不明白;那几年到处暗流涌动,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更何况,违逆天道的百姓,祸乱人间的盗门匪类,怎么也配得上上天的好生之德了?” 老人微微点头道:“嗯,总算不憋在心里了,问出来就好。虽然问归问,从今往后,我还是要让你那么做的。且不说你服役那几年,就说现在,秦家的二儿子,今天日夕时又领兵出城去了。我当时袖占一课,是个中下签。无咎之中,藏着凶兆。别以为爹什么都不在意,我在意得很。祖宗好几代人创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要是到我儿子这里就没落了,过得几年,我这张老脸,怎么去见列祖列宗?所以其实当下的秦家,每逢大事,我都会推衍一番。秦家的兴衰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见微知著。所谓天下大势,谁又能一眼看全了?看一个桐川,你就看不过来。但天下兴衰,无不见于一家一族的兴衰。” 那本来是要劝老人回屋的孝子,此时真应了肉包子打狗之说,老人没劝回,自己倒是瞪大眼睛,听得出了神。 老者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跟你说天象卦义,掰扯不清,就说事实。道统天下这几千年。天下祥和安定富足,民心看似安稳淡泊,实则是垂暮之气深重。为何越是天下太平,这些年,习武之风越盛?要知武者,根底里还是杀人之术;那些所谓以武止戈,仁心济世,都是从尸山血海里一路踩踏出来的感悟,这种人凤毛麟角。世间风气,终究还是成于整日算计柴米油盐的寻常百姓家。寻常百姓一面勤修道家清净心,一面狂热于杀人术,那就是天下一股最大的暗流涌动了。” “桐山宗数百年兴盛,木秀于林;捎带着桐川城这些年财源滚滚,商贸繁华。只不过贸然扩建新城,劳民伤财,民怨载道;只不过当下都是笃信太一道教的信徒,不敢妄议仙家之事。然而乌莫山匪患猖獗,在民间就成就了割草娃一尊新神,虽然无聊,却正好让一些不着形迹的人心脉络浮出水面。普罗大众,需要一个新的英雄或者神灵。” “还有引朵,四渎,坡塘三乡劫贡银案,都彭岭护教三十余名护教军兵士,竟与一名来自芦墟城的玉带山修士参和,惨遭杀戮,成为震惊两座宗门两座城的无头公案,秘而不宣。桐川城这数月来,惊现魔宗邪术,专杀官家衙役恶吏,看似事出偶然;只是这么多事放到一起,再细细梳理其中的人心所向,就发现并不是偶然了。” 方清如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既然形势不明,人心不古,是要我韬光养晦,顺势而为?如此一来,不至于在将来大道顺逆之势中,首当其冲,陷入不可回旋的死地。” 方曜堂点了点头,赞许道:“你能开始思考如何自处,不错。以后可以多试试。但要先有自知之明,再寻求自处之道。” 方清愕然不解,喃喃道:“自知之明?” “是的,你弟弟方凉是早慧之人,所以弱冠之年,除了武道,已经尽得家学传承之精髓。只不过他并不甘心于此,决然离家游历天下,求证他所谓的经世之道。但我知道的,他的经世之道,其实只是个自谦的说法。” 方清一头雾水,想问,却又不知该问什么;却见父亲突然眼神温和,看着自己道:“且不说他,说你的自知之明;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武道本心如何?根底如何?” 方清茫然摇头,他习武,历来只是觉得本该如此;年少时日夜盼望建功立业,也只当是习武之人,理当沙场喋血,维护天道,驱除狂人。只是当这一切都被父亲明里暗里的各种手段掣肘,郁郁不得志之后,便安心接手家族产业,传承武道。 老人转过头去,遥望北方,虽然只能看到眼前的不远的庭院幽深,飞檐斗角,却依然眼神悠远,极为专注。临夜那一卦,他对儿子说得风轻云淡,事实上,解签之后,他自己暗暗出了一身冷汗。 今夜北边,有苍龙出海,潜于大渊。 老人回过头来,对方清道:“你的武道本心,有千城人屠之戾;武魂根底,有一剑杀万人之气量。” 方曜堂也不顾这个莽夫儿子,早已呆立当场,瞠目结舌,“至于你的弟弟,你别怨他。他不是生性凉薄;相反,方凉热情如火,只是行止温良,不示于人而已。若不是他,为父也不能在这片道统天下的土地上,如此超然地看待世情。” “秦家再如何风头无俩,毕竟都是功利钻营的小道。而你的弟弟,则是要在天下暮气沉沉的人心天地,建一座恢弘庙堂。合适的时候,他和他的传人,会回来找你这个大哥的,到时候,你们要如何翻天覆地,我都不会阻拦。”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五章 临渊 黑炭女子望着那道凌厉剑意在地面飞速切割,往自己身前而来的深沟,也不闪避,因为那道剑势,实在太快!眼看那道沟壑就要划过自己脚下,反撩而上的剑意,将瞬间将自己的身躯劈成两半。少女突然高高跃起,一个翻身变成头下脚上,两手高高“举起”,手中那两把断刀,就交错格在自己头下,抵挡那反撩而上威势极大的一剑。 此时的李曦莲,是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整个自身皮囊之中,无论是先前贪婪吸纳的骑兵英灵魂魄,还是自己的太一真元之气,管他炼化的没炼化的,一股脑儿悉数祭出,贯注于那一双短刀的刀身。 只听一声刺耳的金铁相击之声,那一双断刀,瞬间又断成四截。少女的身躯,则如同一叶纸片,在空中翻滚之下,直飞出数丈开外。落地之后,又滑行了三四丈远,一路铲起无数草屑尘土,漫天飞溅。 李曦莲以毕生的功力修为,才堪堪挡下了那一剑,还是依仗了头上脚下的取巧之势,否则,只那一剑,她就要吃不了也兜不走。 黑炭女子躺在地上的杂草丛中,看了眼手中那两把几乎是仅余刀柄的断刀,一扬手,远远甩了出去。她并没有急着站起来,躺在那一动不动,仰头望天。站得起来,又能如何,那不见得就能比躺着死会多了几分英雄气概。 再说了,我一个女孩子家,死得英雄狗熊,江湖上的豪侠大盗,也没谁会乐意去说。 以前在山中,星空璀璨时,师父就会带着她和哥哥,去到山顶的视野开阔之地,跟兄妹俩说星象,十分有趣。比如说师父会指着小女孩都熟知的北斗七星说:“其实北斗有九星,而非七星;那九星的名字,古时也不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什么的;而是叫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后人之所以称为七星,是因为左辅右弼二星,一般时候不容易看见。还有那四象二十八宿,在不同的时节,可以看见不同的星宿……” 兄妹两根据师父留下的观星歌诀和星图,花了一年的时间,认识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所有的大小星象。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去认识各种星象运行所预示的世情人事;只是星象占算推衍之道,太过深奥,至今都没搞得清楚。 否则的话,这段时间,身处凶险江湖,就应该日日夜观天象,占算吉凶。算出了今晚会死,就不出来了…… 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出现在女子眼前,如矗立半天之下,挡住了东北一片星空;那把长剑剑尖下垂,指向女子心口。秦巍低头俯视那躺地睁着双眼装死的女子,缓缓开口道,“西风马场之事,若是桐山宗门得知,亦当依循道法清理门户,严惩不贷;但你既然出于私心参和了进来,却越俎代庖,虽有替天行道之果,却依然难逃违逆道法之愆。此此类案件,不能录入本案的申详之中,甚至也不会有正式的刑讯,庭审。” 秦巍从军数年,依仗根基极其厚实的六境武夫修为和随手拈来的军工,一路青云直上,从十夫长到百夫长,甚至目前已经是军团板上钉钉的“储正”,万一屯正退役或者提拔,下一任就是他秦巍。但为将之道,为人处世,他还是尽量秉承一颗光明磊落的武夫之心,少受官场习气的沾染,期望自己经手的大小事件,都能做到合情合理,有法可依。 所以,尽管眼前的少女,必须秘密*处置,他仍是耐着性子,交代了一番言语,“我只能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告诉我师承出身,姓名籍贯,还有就是同门还有无其他人过了北荒,进入辽原和幽原。这样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而且就地埋葬,不必担心死后仍被传首城头,尸身受辱。其二,你若依然三缄其口,不肯吐露实情,那么最终下场,其实刚才我也说过,就不赘述了。” 李曦莲面色落寞,双眸中有波光闪闪,毕竟是花季少女,悲戚之色,断难自抑。真正必死之时,她倒是发现,其实死后将会如何这种事,原来并不那么重要。所以她不言不语,目光偏过那道阴冷的剑尖,遥遥望远。看着星空,将死之际,戚戚心田之中,就有了哥哥和师父的陪伴。 东方青龙心宿,有一点金光耀眼,占着了心宿二的位置。师父似乎说过,这是观星人一辈子都不大可能见到的星象奇观。叫什么来着? 算了,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是看着,就能看到哪个修为通天的老人。有他老人家在,你们这些俗世武夫,道门爪牙,又算得了什么。 她目光更加明澈起来,便看见那一点原本不该闪烁的金光,突然一闪之下,光芒瞬息爆长;金光恢复原状之时,一道紫气,自心宿二方位缥缈散开,眨眼间变得浓稠无比。那道紫气不断游荡汇聚,贯穿整个心宿十三星;却依然没有停止,迅速扩散开来,几下汹涌翻腾,便化作一条紫龙,浮游太空。 那条紫龙游过天心,盘旋几下,化作一道紫光,如彗星拖尾,自天心直坠而下,一闪而没。至于落到了何处,躺在地上的她,就看不到了。凭感觉,那道紫光坠地之处,就在此地西边不远…… 悬于身前的那一柄寒光宝剑,突然动了,就在剑光即将划过脖颈的时候,李曦莲突然心境明澄,想起一事。 荧惑守心。 天下有厄。 至于紫龙横空出世这种异象,连师父都没有说过…… ~~~~ 任平生仗着神妙身法,蜿蜒西去三十余里,也不过是片刻之间,沿途多处留下气息踪迹,故布疑阵,将那七十骑人马远远引开,在荒野上打转。之后,他随即隐匿行踪,飘然往东北而去。 那黑炭女子虽然也一路施展了些抹除行迹的手段,只不过,任平生要追踪一个人,几时需要看行迹了? 他遥遥跟随而来的时候,正好望见李曦莲对那些兵士大开杀戒。而那个站在对面的武夫,周身气机迸发,极其强劲,比不归山上那个可以将自己摁着打的贾半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平生就在三里之外,盘膝坐下,隐身暗处,默默地龟息内视,敛藏自身气机;一面凝澄心神,观气望脉,那边战场一丝一缕的气机波动,尽在他的识海灵觉之中,纤毫毕现。 强敌在前,他只能如此观望战场了,否则以那人的修为之高,气机感应之强,自己全神关注偷看,就难免有气机律动失控之虞。别说是境界极高的武夫,即便是自己没练剑道,不识望气之时,在那野狼横行,猛兽环伺的莽莽大山中,很多隐伏远处的危机,无需看见,就能自生某种极其微妙的心绪感应。 明澄心境之中,整片天地那紊乱纷扰的气机变化,时而突然迸发,喧嚣尘上,时而江河直下,没入无底之渊,却依然奔流不止。那血肉横飞的惨像,凶险万分的刀光剑影,渐渐羽化成天地间如白驹过隙的光阴流转,气象万千。 有一段光阴长河的骤然凝滞,有无数阴魂缥缈,阳魄凝练,又很快汇拢一处,消失不见。这一段不知被何种神通牵扯的光阴凝滞之中,任平生的识海之内再无物我,只有天地气机流转。 身与天地合,气与天地同。 那段凝滞的光阴长河,瞬息恢复涛涛奔流之象,却已经与凝滞之前,形势气象,都大不相同。到底是如何不同,说不清道不明,颇有种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的玄妙气象。 然后,那奔流不息的光阴长河气象,竟然也如同先前可见的气机变化一样,堕入了一处无底深渊…… 不见了战场,不见了黑炭女子,不见了护教骑兵,也不见了那个周身气机拳罡迸发的军将。 只见一道天雷,自天心闪现,当头劈下! 任平生心中大骇,欲赶紧收摄心神而出定境,却无论如何动念,都做不到了! 那感觉,就像平时练剑到周身脱力之后,睡到醒而未醒之时的鬼压床。 那道天雷,极为古怪,色紫,直线,无声。平常的天雷,都来自云海,而这道天雷,却是来自天外星空。 紫色天雷直击无底深渊,并没有造成斩断光阴长河,或者一片天火烧地三百里的壮烈景象;而是一闪而没,直接融入了光阴流转之中。 紫气东来,有潜龙腾渊。 有剑客临渊,腾龙入怀。 任平生睁开双眼,长身而起。一步踏出,如同光阴长河的倾泄而去。下一刻,他手中的那柄黑铁阔剑,已经一剑递出三里之外。 秦巍的长剑,只是轻轻触及了黑炭女子的脖颈,拉出了一丝淡淡的红印;便感知到了那如同天雷坠地般破空而来的磅礴剑气。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之意,一抖腕长剑上架,紧接着六境武夫的一身拳罡剑意,一齐圆满迸发。他不敢奢望能够挡下那气势恢宏的天外一剑,只求能稍稍缓冲那怕只是一丝一缕的剑意。 高手过招,那怕只是一丝一缕的强弱变化,也许就是胜与败,生与死的天壤之别。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六章 原来这么好看 秦巍那如同涛涛江海的拳罡剑意,与对方那道磅礴剑气一触,他就开始后悔不已;早知道,无论如何,都应该弃剑闪避,哪怕只是来得及略微偏身,避开正面的冲撞也好。 那圆满六境的一身武夫修为,无论是拳还是剑,其根底还是内功拳意;剑在武夫手中,只不过是拳脚的延长。虽然拳有拳招,剑有剑法,彼此各成体系,招式劲法也都大相径庭;但都不外呼基于武夫体魄筋骨的打熬,拳意剑意的洗炼,自身小天地与身外大天地的契合。武夫一身拳意,真正练到身与天地合,意与天地通的极高境界,与巅峰的仙家修士一决,谁输谁赢,就根本不是武道与练气到底谁高谁底的问题了,而是放对两人,谁胆气更足,心境更加狠辣的问题。 作为身历百战的护教军实力将领,在秦巍手底下,收拾过的武夫强人,山泽野修,道家败类,数不胜数。他自问无论是对着境界对等的武夫或者修士,只要不是那些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他秦巍都难逢败绩。甚至偶然遇上那些高出一个半个境界的,都无所谓,铁血军将,凭着那一股沙场喋血,马革裹尸的英雄胆魄,他也从来不乏一战之力。 但对上那宛若来自天外的一剑,剑气之诡异,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秦巍那倾泻而出的拳罡剑意,就如同一个甩开大步迅猛奔袭的人,一步跨出,就发现出现在脚下的,竟是一处云蒸雾锁,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而对方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强大剑气,既不似基于武夫修为的真气迸发,也绝不是练气士那种调动天地气机的玄妙手段;到底是什么,说不清楚。只是一旦如同洪水猛兽扑面而来,为感受其威力,已受其威势震慑。剑气剑意,都只是随心而出,若那人心中暴怒,则这剑气中,自有一股天地之怒,令对手噤若寒蝉;若那人心中有恨,则剑气之中,自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暴戾…… 秦巍的身形,在那汹涌而来的剑气洪流一冲之下,凭空倒飞出十数丈远。百夫长蓦然发觉双脚离地之时,本以为在如此强大的剑气绞杀之中,自己这具淬炼得已经十分强韧的皮囊筋骨,恐怕也要被绞成碎片了。 然而远远飞出之际,却发现这道剑气拿捏极好,非但没有普通剑气的锋锐和割裂之力,甚至根本没有会把人打痛的霸道冲击;就如同一个力大无穷的壮汉,伸出大手,只是为了把调皮捣蛋的三岁小儿轻轻推开。你不会受痛,但也毫无抗拒之力。 但跌落在地之后的秦巍心知肚明,对方那一剑,要不要把你打痛,要不要把人绞成肉泥,全在出剑之人,出剑之时的一念之间。 那幸存的十余名骑兵甲士呆立一旁,正满脸惊惧,直到眼见跌到尘埃的主将缓缓站起身来,才松了口气。 再看那边,地上躺着的黑炭女子,早已踪影不见;至于那个宛若天人一剑而来的剑客,根本就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更别说容貌衣着了。 秦巍尽管受挫不小,但职责所在,正欲指挥部属继续上马追赶,却发现原本四散站立的战马,全都躺在地上,且无一例外的,都是脑颅上一个破洞,有涓涓血液脑筋溢流而出。 百夫长苦笑一声,看了自己的魔宗的认知,还是太少了。就那一剑的修为根底,还有这种袭杀战马的手段,就从未见过,军中关于魔宗的典籍或者记录上,也从未见有描述。 ~~~~ 桐川城之所以成为幽原五州千城之中排的上号的富庶之城,除了桐山宗的经营有道,更多的,其实还是得天独厚的地里位置。地域广阔不说,这一片大河上游的数百里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平原上那交错纵横如蛛网般的大小河道,不断汇流,到百里之外,就形成了一条宽达十数丈的大河。 幽原那条往东数千里奔流入海的大江,其实就发源于此。 凌晨天色煦微之际,在平原中难得一见的一座低矮小山丘下,面向大河的一片避风之地,刚刚燃起了一堆篝火。篝火旁一张就地铺开的草席上,一个青衣少年,正在拨弄那些火势还小的干柴。那把形同纺锤的铁剑,横于膝前。尽管少年并无侠客武师的高大身形,也不见得有风流少年的气宇非凡;但在那远远躲在火光阴阳里的黑脸少女眼中,哪怕少年只不过是穷极无聊地拨弄火堆,依然有一股旷野豪侠的气场。 少女远远躲着,主要还是身上的衣衫,实在是破烂不堪,一些关键部位,都得靠双手捂着那些破碎布片,才能勉强遮掩一二。 任平生放下手中拨弄火堆的棍子,伸了个懒腰,也懒得回头去看那个躲躲闪闪的黑炭姐姐,说道:“衣服就在包袱里,换还是不换,在你。只不过再过一会,天就就要亮了。咱们一路过来,你也看到了的,平原上草地已经越来越少,麦田庄稼地越来越多。农家人一日之计在于晨啊,等不到日出,这地方就要人来人往了。到那时候,你这身行头,也不错啊。借你的光,很多过路的村妇少女,估计也会顺带记住我的样子。” 李曦莲尽管年纪大着任平生两三岁,若是不看脸孔,也是个大姑娘了。只不过就她那粗劣手法伪装出来的身形,婷婷玉立是肯定说不上了,人高马大倒是比较贴切。但黑炭女子此时的畏畏缩缩,却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泫然欲泣,气苦道,“你在哪里,人家怎么换?” 任平生回头看了她一眼,李曦莲恨不得多生出四五六只手来,多捂着几处地方。任平生一脸坏笑道:“那好,我到山那边去,给你望风。你好了就出声喊我回来。” 李曦莲一跺脚,更加着急,“你都隔了座小山,这边有人出来怎么办?” 任平生故作惊讶道,“哟,你这位……怎么称呼了?阿莲女侠?黑炭大侠?杀个把偷窥了自己冰清玉洁身子的村野匹夫,还不是举手之劳?” “人家是滥杀无辜的人吗?” 任平生双手一摊,故作一脸悲戚的样子,长叹一声,“这么说来,还是我死有余辜啊。那我也没办法了,要不就躲在我后面换?前面有我挡着,背靠大山的,动作快点就好。我保证不偷看就是。” 李曦莲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牙痕凹陷处,几乎已经可见血丝。先前自己在鬼门关一个来回,其实也目睹了少年那一剑的丰彩。她这时恨得牙痒痒的,明明本事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却一直在那装疯扮傻;小小年纪,就是这种扮猪吃老虎的货色,鬼才信他会是个好人。 先前衣衫还算完整的时候,她出言调戏这个自以为色胆包天,真正事到临头却畏畏缩缩的小弟弟,感觉十分有趣。毕竟那时候,她觉得他就是个只会掷一手好石子,有几下歪门邪道手法的青葱少年。落到自己手里,要杀要剐,都只是手到拿来的事。 如今李曦莲衣不蔽体,更何况对方显露出来的修为境界,高出自己何止一筹。 这女子就是奇怪,感觉能把男孩操控玩弄于股掌之中时,言谈行止,怎么荤怎么来都做的炉火纯青;一旦发现对方是个高高在上,甚至能把自己随便拿捏的人物,却又似乎变得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淑女羞赧几分。 任平生想不明白,干脆转过头去,再懒得看身后那犹抱布片半遮的旖旎风光。 看着东方那片越来越亮的鱼肚白,李曦莲心下着急,不由得蹑手蹑脚地往前几步,做贼似的悄悄躬下身子,一手依然紧紧捂住身前峰峦起伏的部位,另一手则小心翼翼地去抓起已经摆在草席上的那一套短装衣裤。 “你说的,不要回头看。”少女把那套短装抱在胸前,仍是不放心。 “少啰嗦,你那面皮不揭下来,脱光了走到我跟前,老子都懒得睁眼。” …… 一阵少女特有的体香,从身边飘来,任平生侧过脸去看时,先看到那草席上,一双肌肤白嫩的光脚丫,虽不是三寸金莲,却也玲珑精致,水灵灵的吹弹可破。 在沿着那双修长挺拔的长腿,往上大量量,饶是与这少女早已共处将近半年,任平生依然看得目瞪口呆,怔怔出神。 光着脚的李曦莲,身高比原来足足矮了两寸由余,一身短装衣裤,虽然朴素,却将那曲线窈窕的身材,勾勒得更加柔美含蓄。妖娆的腰肢下,那两掰翘臀圆润精致。再看那胸前风光,依然壮观如初,只是轮廓犀利明朗了不少啊。任平生不觉脸上一烫,惊觉自己漏了样至关重要的物事;女子的衣物,还需要有件肚兜才行…… 原来那张棱角分明的黑炭脸皮,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轮廓阴柔,肌肤白嫩的鹅蛋脸型。 少女柳眉疏淡,凤眼清澈;那精致的鼻子,如珠圆水滴般挂在樱桃小口之上。任平生不是没见过美人,比如在不归山上,对自己如同大姐姐般眷顾有加的那一对璧人冯氏姐妹,就是在整个不归山盘地上,都能排得上号的大美人。 但冯氏两位姐姐跟眼前的这位“魔女”比起来,就要失色太多了。 衣衫齐整的李曦莲在他身边蹲下,神色淡定,瞪了眼神呆滞的任平生一眼,“看什么看。” 任平生瞿然惊醒,讪讪道,“原来阿莲姐姐,这么好看呢。”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七章 你姓任? (先补上昨天一章,今天下午或晚上,会尽量再写一章。) 下山之后有了第一个可以同行的伙伴,而且还是个赏心悦目的美艳姐姐,刚刚突破剑道三重瓶颈的任平生,决定继续北上。 两人沿着那条十数丈宽的大河南岸一路东行,东边村落渐趋密集,总能找到过河的筏子或渡船。在煦暖晨光之中,容貌娇艳的女子,倒是极像外出游历探亲的小家碧玉;但那个跟女子一般高矮的少年,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一袭青衫,在金刀记当学徒的时候,就已经破损严重,洗得褪色发白;但就装束而言,若说是女子的家奴仆从,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任平生那未经太多江湖风雨雕琢的脸庞上,与生俱来的冷漠孤僻神色,比那小姐还要倨傲几分,这就有点古怪了;再加上护送小姐出行的奴仆,那有还背着一张草席的? 带着这种装备和那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大清早走在荒郊野外,极易让人浮想联翩。好在这种荒僻之地,有的也只是阡陌田垄和日出而作的农家劳力。若是走入城镇,穿街过巷,就少不了要让那些擎苍鹰,携恶奴横行乡里的执绔子弟,哀叹一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说不定还要惹来他们的路见不平,替天行道。 “你要去北边,到底干什么?”冷场了好一阵子,李曦莲没话找话道。 任平生回头望了一眼南边,巍峨雄伟的桐川城,早已不见;广袤田野和草地牧场之外,隐隐仍可看见大地尽处,那座高插云天的大山,黑石峥嵘,山崖高峻,仲夏的暖阳给高处的万年积雪铺出一片金黄。 不归山的峰顶,玉垚峰,无仞峰,赤髯峰,石驼山……这些曾留下自己无数足迹,轮廓峥嵘的峰顶,都看不见了。好像都已经高出湛蓝天穹之外。 任平生心中一阵泛酸,眼眶便有了一股炽烧之感。他连忙闭上眼睛,深呼吸几下,平复了骤然急促起伏的气息。 任平生看见了上河寨外,那一群五花大绑的妇孺老人,在一片片刀光闪过之后,人头落地,那脖子上只剩下个碗大血口的身体,还没倒下;那一片弥漫整个西岭大山的火海之中,那个男人手中剑影飞舞,如砍瓜切菜般割下一颗颗黑盔森然的人头;切到最后,自己的头颅,也骨碌碌地滚下了那一片壁立千仞的天堂岭石崖,不见踪影…… 大火骤然熄灭,一片焦土的连绵山岭,泛起阵阵氤氲祥和的雾气,缥缈汇聚,横过那座高高的山崖,奔流蔓延,就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云海。山崖洞口那个无头的男子,矗立云海之上,似乎在眺望东方,望向玉垚峰顶,那个他儿子离开大山的方向。 那个男人,这辈子都没曾见过不归山真正的样子,也没见过山下的世态炎凉和繁华都市;更没经历过那云波诡谲,吃人都不会吐骨头的险恶江湖。如今的不归山,也已经不是从前的不归山了,他反正眼不见为净了,也许算是一种幸运吧。 他甚至都没有看见,那个在他的鞭子和拳头下长大的儿子,已经走下雪山,走向江湖。 “你们,都别死;等我回来,用你们的血,洗净思安寨的每一条巷子。”任平生喃喃自语,睁开双眼。 “你说什么?”李曦莲看着那个答非所问的少年,正好看见那缓缓睁开的双眼中,透出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目光。 “哦,没什么。”任平生恍然惊觉,神色依然阴沉的可怕,“我去北边,是要穿过整个靑萍州,到一片大山之中,找一个村子。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反正都已经是太一道教欲必杀之而后快的男女魔头,任平生也没打算对这个说不上同病相怜,却也勉强算是志同道合的美貌姐姐隐瞒什么。 说到北边的一片大山,李曦莲也不觉悠然出神,幽幽道,“那是野人山,小时候听老人说,野人山很大,从西到东,有三千多里;人这一辈子,都走不完。结果前两年,我和哥哥在山里到处逛荡,往东一路翻山越岭,也就不到半年的光阴,就走出了野人山,到了东边一处很大的城池。那座城池之外,就有一条大江,很宽。江上有许多桅杆白帆比城墙还高的楼船……” “你们家,就在野人山?这么巧!”任平生惊喜道,如此一来,北行之路,可就不单单是多了一份照应,更是多了几分能找到李家庄的成数。 “是的。”李曦莲平静道,“这次收到师父传回山的信息之后,我原本打算和哥哥一起出来,先到桐川,查找那个修炼鬼谷道的桐山宗孽徒。最好能顺藤摸瓜,找出他这门失传道术的出处。只是哥哥在野人山中,有许多事务缠身,走不开。我就自己出来了。再说了,在山里有个邻居,很有才华,学富五斗的那种;一直教我读书。听他说西南边的落马城中,有个很有名私设书院,叫方凉道院,也很想去看看。” 李曦莲不无遗憾道,“没想到在一个桐川城,就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当时也没想到,我这种太一道教视为邪术的修为,不容易敛藏;隐身市井平民之中还好,一但与境界不低的道门修士或者武夫对上,就很容易露馅了。听说方凉道院那边,藏龙卧虎的,还是先算了。” 李曦莲转过头来,破天荒的对任平生嫣然一笑,“还没说谢谢你。我把你带到野人山,咱们算扯平了吧?” 任平生对着那张真正笑起来,竟平添了几分姿色的笑脸,果断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哪能这么算,你这是顺路而已。再说了,你就这么从地牢里仓促跑出来的,这一路,若是不想再犯事招人注意,还得吃我的花我的呢。” 李曦莲笑脸瞬间僵住,忿忿道,“小器。对女孩子都这么小气,再过几年,看你怎么找媳妇。” 任平生突然一脸人小鬼大的坏笑,“要不,等我长到高过你了,你来做我媳妇儿;咱们就算扯平了?” 少女的脸色,瞬间由晴转阴,怒道,“想得美!再这么油嘴滑舌,小心到了野人山中,我直接找人把你给宰了;路上表现好点,我不宰你,你救我一命我放你一马,咱们就算两清了。天公地道。” 任平生双手捂头,叹气道,“这样的媳妇儿,真要不得。难怪以前师兄都当了大官,还是不肯找媳妇,说什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李曦莲突然一脸警惕,寒声道,“你师兄,当的什么官?” 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旦开起撩拨女子的玩笑,心境中就自然而然的有了几分拘束几分轻松,只是任平生那刚刚变得轻松的脸色,瞬息阴郁起来,没来由的有想起哪怕曾经一片祥和的雪山盘地,淡然道,“放心,不是你所知道的那种官。我的家乡,在我离开之前,都没有太一道教,也没有州城官兵。所谓的官,只是大家一起选出来的乡正,为乡里维护贸易规则,主理公众事务的。现在,家乡已经被护教骑兵踩踏过一遍了,也有了道家宗门。只是我都没见着。” “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回去看看。”任平生那阴郁的脸色中,丝毫没有敛藏那一份极强的杀气,与那虽然晒得有点铜色,却依然稚嫩的脸色极不相称。 李曦莲暗生悔意,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他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好了。再说了,一个小弟弟而已,真要一语成谶,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但既然话题说开,李曦莲也不好勉强扭转,那样的话,心头的疙瘩,只会更大。 “家里,还有人吗?”李曦莲柔声问道。 任平生摇摇头,没说话。 “从这里到野人山,起码得有两千里的路程。虽然我走的地方,不算多,却也比你多点了;听说除了数千年前,太一道教召集天下万民从军,与狂人决一死战之后,就极少出现一地百姓的长途迁徙了。你一个人走这么远,是找人?” 言下之意,你怎么会有那么远的亲人? 任平生没直接答她的话,转头看着她,一脸认真,“听说过了洛济城,径直往北,从哪里翻越野人山,就能走到山中一处叫李家庄的寨子。你既然曾经横贯那片大山,有没有到过那李家庄?” 李曦莲心中如遭雷击,鹿撞不已,呆了半晌。那一场血腥屠杀,血染巷陌,尸横遍地的可怖景象,这几年,已经逐渐淡出脑海。如今骤然被任平生提起那个熟悉的地名,女子也不由得黯然失神起来。 任平生也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有异,正暗暗嘀咕,难道真的是无巧不成书?那样的话,就真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之说。 李曦莲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李家庄秘史,沉声问道:“你,不姓袁,姓任?” 少年点了点头,“任平生。” 美貌少女停下脚步,与任平生淡然对视,眼神犹豫,终于开口道,“我本名李曦莲,哥哥李曦同。李家庄,已经没了,除了我们兄妹俩,李家庄的人,四年前已经被杀戮死绝。关于那把剑的东西,李家庄只有一块磨剑石,叫盘龙筋,已经被护教骑兵*运走。” 已经历过不归山上生离死别的任平生,倒说不上如何震惊,只是骤然听闻噩耗,仍是呆了一呆。如此一来,父亲在世时,给自己指的最后一条路,都已断绝! 天下之大,我任平生,又该何去何从?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八章 方凉道院 第九十八章 方凉道院 青苹州落马城,并不能算是一州之中很大的城池,但在整个太一道教统领的教区版图中,其地位却十分尊崇。玄黄天下的道教信徒,奉鸿蒙山为本教发祥之地。鸿蒙山下的西京城,是玄黄天下的道家圣城。 而落马城,则是玄黄天下的道家福地。 当年鸿蒙山天师奉天承运,创立道教,并统领兵家武道,驱逐蛮夷狂人之战,其实打得极其艰苦。先前各地氏族领地,与狂人部落犬牙交错,军队组建起来,却极难聚集成片。原先因地制宜订下按氏族领地分片区驻军征兵,成天女散花之势,对狂人部落实施各个击破的战略。 可惜当时战略,并不成功;狂人皮糙肉厚,钢筋铁骨,加上本来体型高大,力大无穷。至今仍有民间野史盛传,当年的狂人,一拳可洞穿城墙,一脚可横扫数十兵马。这其中当然有说书先生加油添醋以哗众取宠的成分,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反映出当时的普罗大众对战狂人,确有以卵击石之危。 鸿蒙山天师洞悉各地战况之后,与兵家武院三方重定策略,先由兵家率领其嫡系军团主力,往东南开拔,直至狂人势力较弱,却是氏族领地较为密集的南荒越岭。兵家在南荒先开辟了几处战场,将几个较小的狂人部落击溃,建立军团领地之后,开始召集当地的各氏族兵马,统一加入兵家军团的战线。 按说当时的兵家军团,相对于南荒莽莽山野中的上千氏族而言,不算强大。军团数万的兵力,拢总算来,也只有地方氏族兵力的一成左右。但地方氏族都是一盘散沙,一氏一族之内,可做到精诚团结,人人死战。但一旦两个以上的氏族军马在同一战场遭遇,就成了互相扯皮,甚至是都是一副作壁上观的心态,等着一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遇。 所以往往是一个氏族独自为战,对狂人部落还有些许抵抗之力,而一旦氏族之间联合作战,则多半要一败涂地。 如今有兵家驻扎南荒,成了战场的主心骨,一地一族的兵马,汇入军团之中,便犹如涓涓泉流汇入溪河,再一路推进,就慢慢形成了长江大河,奔流入海之势。 兵家军团一路征战,沿途兼并氏族兵马,高歌猛进,战场推进到如今青苹州平原的西部某地,原本并不开化的狂人各个部落,最终也开了窍,开始筹划组建部落联盟,伺机反攻。 据说当时势如破竹,步步紧逼的兵家军团,一旦得到狂人部落即将结盟,打算负隅顽抗的消息,兵家老祖宋元山即令全军落马扎营,坐等对方选拔盟主,形成结盟。 当时陪同宋元山巡察军营的铁流驿宗师顾万年对此十分不解,问为何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宋元山笑道:“狂人部落虽然已经不堪一击,却是一盘散沙;战线太长,打起来十分麻烦不说,你就算一路杀过去,杀到血流成河又能如何?那些漏网之鱼的小部落,都自成体系,依然会感觉自己是天之骄子;就算最终退避北荒西漠,都仍有他日卷土重来的心气。为什么这么说?一盘散沙的时候,别的部族都灭得七七八八了,而我独存,不是有神灵眷顾的天之骄子是什么?” “战争到了尾声,其实杀敌多少,已经全无所谓。真正有意义的,是杀人能否诛心。只有打到他们有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觉悟;那这样的收尾,才算完美。” 顾万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些狂人一旦完成结盟,那么一盘散沙的各个部族,也就成了一体。不但打起来可以聚而歼之,对那些日后的漏网之鱼,亦起到了诛心之效。” 这一场大战,果如宋元山所言,狂人部落结成联盟,组建盟军之后,非但没有止住颓势,反而一击即溃,一泻千里。从此地一路往北,狂人联盟所过之处,当地部落为了自保,纷纷加入强大的联盟;而联盟又被兵家军团撵着继续往北溃败。如此一来,狂人联盟的向心凝聚之势,无形中也帮了兵家军团的大忙。 若非如此,兵家每到一地,都得分出兵力对付散落地方的小股狂人部落。这种小股敌军,依仗地利之便,不但战法极其灵动阴鸷,且隔三差五的突袭,造成的伤亡也不小。关键是,没到一地都要分驻大量兵力,战场推进极慢不说,越到后来,就越容易产生兵力不足之虞。 兵家军团落马扎营,坐等狂人结盟之地,在大战启幕之前,原地的普通牧民百姓,还能跑的动的,都已经举家远遁逃难。但仍有不少老弱妇孺,或者贫苦牧民奴隶,无处可去。大军为了补充给养粮草,纷纷向这些牧民收购牛羊马匹,招募牧民和那些无主流散的奴隶收割草料,照看军马。 大军开拔之后,这些牧民和奴隶则占据了原来的军营驻地聚居,繁衍生息。那个地方,就逐渐发展成了后世的落马城。 落马城地处青苹州西部周界,自古以来,便是教化不兴的蛮夷之地。直至二十年前,从东南七百里外的桐川城,来了一位学识渊博的豪门公子。这位桐川望族方家的二公子方凉,十三岁之后,便是在桐川“誉满全城”的离经叛道之徒,历来狂放不羁,恃才傲物。 当时的桐川文坛盛极一时,尤以纵横杂家之作著称于世。玄黄天下虽无王国社稷之说,但各地宗门纷纷瓜分民间城池之后,各家各派的利益纷争,势力渗透从来暗流涌动,却又从来形不成兵戎相见,烽火燎原的地域之争。 这样的暗流涌动,勾心斗角,其实作为天下宗门之首的鸿蒙山,乐见其成;但若是下宗辖地之间,真正要形成互相屯兵边界,侵吞地域之战,则又很容易被强大的西京军团联合驻守当地的兵家强势镇压下去。 对于鸿蒙山而言,下宗之间互相牵制消耗,便无法形成某一家可以专心励精图治,尾大不掉之势;而一旦起了战火,互相侵吞地域,也难免会形成一家独大之患。 先前任平生曾置身其中的玉带山修士联合桐川城护教军团内线,袭击银池会商队,欲抢夺海山令,控制数州私盐贩运脉络一事,其实就是这种宗派之间明争暗斗的冰山一角。之所以要收买桐川城的护教军团内线,主要还是那高悬头顶的道法之剑。除了隶属鸿蒙山的西京军团,其他地方军团一旦越境,就是犯天下之大不韪的死罪。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剑魔血脉被唤醒之后,鸿蒙山只会动用嫡系的西京军团,满天下追寻剑魔余孽的踪迹。 在此种形式之下,出自桐川的纵横家杂家巨子,在整座天下都十分吃香。在桐川只要略有建树的文坛士子,无论出身贵贱,都极易成为天下宗门重金聘请的山头供奉,成为一座宗门的智囊谋士。 所以桐川城除了武有秦、方两家名扬天下的武院;各家学塾书院,声名远播者也不在少数。 但玄黄天下的文运,似乎是在近二十年来突然迸发。先是幽原各地,书院学塾犹如雨后春笋,盛极一时。不受道门管辖的诸子百家粉墨登场,各家各派,都出现了无数声名鹊起的门人弟子。这些门人弟子一旦被录入师门宗牒,成为传道人,则必须奔赴各地,自立门户,开设学塾书院。 幽原当下声名最盛的传道人,有东宫西凉之说。所谓东宫,即幽原东南部大河州鹤渚城长青道院的夫子宫季离;西凉,则是青苹州落马城方凉道院的夫子方凉。 如此一来,桐川城士子在文坛的泰斗地位,不说已经江河日下,起码已经不似一家独大之时的那种炙手可热。 方凉道院并不在落马城中,而是在城北二十余里外的白竹垌。平原旷野中,有数座罕见的丹霞峰林石山拔地而起,山下翠竹成林,至于此地因何而被当地人成为白竹垌,则语焉不详,也没个明确的说法。 白竹垌群山的主峰酒壶山下,有狗迹湖,湖面不过方圆十数亩,形如狗脚印。占地极广的方凉道院,背靠酒壶山壁,前临狗迹湖。 道院的门墙屋舍,并不奢豪,都是普通的青砖碧瓦屋舍,并没有那些大书院中常见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甚至连瓦当都是极其普通的陶制莲花纹瓦当。院中却又绿树成荫,葡萄满架,整个书院给人的感觉,素雅清净,返璞归真。 院墙门楼外,湖边一棵数人合抱的老榆树,树冠亭亭如盖。此时的树下,有两人正在一张青石雕成的十九道棋盘上手谈。其中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白袍童子,头顶束髻冠,一看就是道院的学生。对面那人,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公子哥模样,容貌英武俊朗,锦衣华服,发髻上一根脂润莹白的玉簪,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稀罕物件。 对弈两人,童子执黑棋,落子极快;在看那棋盘之中,黑子所成局势,攻防有致,在白子凌厉的攻势之中时有柳暗花明的妙手。而那英武公子,落子节奏平稳,不徐不疾,却每落一子,都如同千军万马齐头并进,天地撼动,气势逼人;只是面对那任你须弥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的黑子局势,始终无法得一先手,更别说将对方杀个人仰马翻,四面楚歌了。(本人棋盲一个,此处请各位书友自行脑补。) 棋盘上诡风谲雨,杀气腾腾,但下棋的两人,却好像一点也不专心,手中落子不停,口中也在争吵不休。只不过两人争的,却都是与棋局无关的话题。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九十九章 天上之上,天下之下 那树荫下下棋的两人,争论不休的,是当世道家诟病颇多的史前道家学说。据说这些学说,乃是玄黄天下所流行的文字出土之时,所发现的史前典籍之一,其中一本《庄子》,所志典故神话,天马行空,尤为年少学子所喜,然而其中所寓道法哲理,却被当下道家批为奇谈怪论,荒诞不经。 那落子极快的童子,对此书尤其推崇,与那锦衣华服的学长,每每论及庄子,必神情肃然,斗志昂扬。显然那位学长,是持太一道教之论,对这本上古奇书不屑一顾。 那童子说至激动处,引经据典,高屋建瓴,其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总等着那位锦衣学长再某一个不起眼的环节上稍有不慎,落入圈套,或者自相矛盾。可惜这位看似执绔的年轻人,同样是才思敏捷,学富五斗之辈,见招拆招之中,媚媚道来,不着丝毫痕迹,却从前到后都滴水不漏。 那锦衣年轻人道:“那本所谓的上古道家经典,神怪之谈,本来就是为了隐喻所谓的‘道法’;然而道家修真之道,有言道者,灵通之至真;法者,变化之玄微。道因法以济人,人因法以会道,则变化无穷矣。当知法本真空,性源澄湛;了一心而通万法,则万法无不具於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於万法。如是,当知道乃法之体,法乃道之用。” 锦衣年轻人似乎对那起码小了自己好几岁的童子,似乎丝毫没有轻视之心,言语中也毫无教训之意,说到妙处,便有了一股稳占上风的洋洋自得之色。“所以道法虽玄妙无穷,高深莫测,却终究离不了‘体用’二字;出世修心也好,闭关历劫也罢,入世游历以明心见性,所感所悟,所闻所见,无不合于道,囿于法。何必舍近求远,以神怪之说寓之?” 那童子应对起来,有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气定神闲,“《庄子》所志的灵禽异兽,当今看来所谓神怪之物,未必就真的是神怪之物。比如那扶摇九万里的大鹏,再有那体长千里之鲲;玄黄天下之人无从见之,就权当神怪之说,本身就不妥。焉知今日亦奉之为群经之首的《易经》开篇亦有言道,‘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此语至今并无确凿之解;世人只道时者,光阴节气之变也;龙者,境也,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空间。但此说相对于易经的字字玑珠而言,难免就落了窠臼。” 童子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老气横秋地晃了晃那颗稚气未脱的脑袋,“焉知不是天上之上,亦有天下。天下之下,仍有天上?一处天下一种时令;各处天下,各有不同物种?如此一来,六位时成……各正性命,就更解释得通了。” 童子不过是一句天马行空,常人听起来几近无赖撒泼的辩白;焉知此时距离方凉道院八百里外,一个正神情低落,默默往西而行的青衣少年,突然如闻天人谶语,喏喏喃喃,语焉不详。 任平生茫然转过头来,看着身旁与自己一道默默行走的美艳女子,问道:“你说什么?” 女子愕然,“我什么都没说啊。” …… 狗迹湖边的榆树下,那锦衣年轻人早早手捻一子,本来对棋局已有计较,正准备落子,听闻童子那几乎是强词夺理,却依然无懈可击之辩,心中有气,那颗白子,竟就这样定定地虚悬半空,再没落下。 童子嘻嘻一笑道:“算了,雷师兄,反正和你下棋,斗个三天三夜,依然是你也赢不了我,我也赢不了你。今天还是算了吧,咱们都该去收拾行李了。这一趟跟随夫子游历,横跨一个半州,没有半年几个月,估计是回不来了。” 雷师兄本名雷振羽,年方十七,在夫子方凉的学生之中,可谓是领袖群伦的人物;不但文数礼乐各科学业皆出类拔萃,而且进入道院求学之前,就已经在武道修为上崭露头角。同窗好友,只知雷师兄是天下武道殿堂铁流驿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出身豪阔门阀;但对于其家族背景,父母名讳身份,皆一无所知。 而与雷振羽湖边对弈的童子钟礚澍,则是落马城中誉满全城的神通,自小聪颖过人,五岁时即展现出过人的数理天赋。钟礚澍虽然小着雷振羽将近四岁,却是道院中的同年学子;在班上年纪最小。 雷振羽顿时意兴索然,将手中白棋丢入棋篓,就开始和钟礚澍收拾起棋盘来。雷振羽在同年学子之中,一向眼高于顶,唯独对眼前这位小师弟,历来青眼有加,比较能玩到一块。 钟礚澍见师兄没说话,开始碎碎念起来,“雷师兄,夫子说这次游学过后,会选出几名学生,除了读书治学之外,还可以跟夫子修行大道。你说说,夫子的道行,到底有多高啊?也没见过他老人家跟山上仙家一样,飞来飞去的啊。” 雷振羽瞥了这个辩起“道法”来夸夸其谈,对真正的修道却是一窍不通的师弟一眼,“夫子的道行有多高,我可不知道;再说了,夫子常说大道千万条,都能殊途同归;所以他老人家修的是不是山上仙家一样的大道,都难说。再说了,你几时见过山上的修道之人,都是飞来飞去的?真正能做到御风远游的,都是整片天下都属凤毛麟角的长生境巅峰修士。” 钟礚澍瞪大眼睛,满怀憧憬,“雷师兄,万一你被夫子选中了,能修到长生境不?” 雷振羽已经收完棋盘上的白子,双手架在腿上,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想问师兄能否修到呢,还是你自己?” 钟礚澍挠了挠头,有点尴尬,“雷师兄,我就是想着,咱们下棋辩难,都半斤八两嘛。” 雷振羽仰望那亭亭如盖的树冠,故作沉吟一翻,才一本正经道:“你要修到长生境呢,道路也不是没有;几个月前,我也曾跟随家中长辈,有幸去了趟鸿蒙山太虚神殿,见过了据说早已突破长生境的天师本人。贺兰天师,那才真的是地上神仙,他若是要飞升,也不过是自己一念之间的事。” 钟礚澍满脸艳羡之色,“那老天师,有没有对师兄面授些机宜?” 雷振羽双手扶膝,变成正襟危坐,正色道:“有是有,只不过,天机不可泄露。回头我找个机会先焚香祭祀,祷告上天。若是天帝准许了,其中窍门,告诉你也不妨。” 钟礚澍急不可耐,“雷师兄,那太一天帝,如何才会准许?要不你趁着今天还有些时间,赶紧祷告一个看看。” 雷振羽恼怒道:“祭天祷告,岂同儿戏;首先得择一能上达天听的黄道吉日,其他诸如焚香沐浴更衣,诚心持礼,都不可马虎了事。” “雷师兄,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你嘛,关键还是要诚心诚意。” “雷师兄,怎样才算诚心诚意呢?” 钟礚澍这位天才学子,对诸家学问,一点即透,还能举一反三;只是别说这种对付天帝之道,就连应对生人,都容易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又哪里懂得怎样才算诚心诚意? 雷振羽微笑不语,只不过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明天一早就要随夫子出门游历;这茫茫数千里的路程,得有多少诸如洗衣做饭之类自己并不擅长,小师弟却是一把好手的琐碎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章 灵山城 第一百章 灵山城 桐川与落马城之间,还有一座城池,名为灵山。这座灵山城的规模,一如它的地理位置,也是介于巨无霸的桐川和被外地人戏称为“方寸城池”的落马城之间;在幽原一千城之中,也算是个中等城池。但落马、灵山和另外一座与灵山规模相等的烟歌城,同属一座道家山头的教区。这座名为西乔山的山头,在整个太一道教之中的家底和地位,都只是仅次于鸿蒙山。 西乔山玄真观观主程墨今,据说早已长生境圆满,是位整座天下,一双手数得过来的巅峰练气士。能坐拥三座地域广袤的州城作为宗门直辖教区的,整座天下,唯西乔山而已。当然,若非要那鸿蒙山拿出来论事,就很强词夺理了,毕竟那是道家圣地,整个玄黄天下,都可以视为鸿蒙山太虚神殿的教区。 灵山城中,这一日晨钟敲响,城门大开的时候,天蒙蒙亮就已经在城门内外守候的当地百姓和各地商贩,鱼贯出入。守城卒子除了那些熟口熟脸,轻装出行的当地人直接放过,对那些哪怕是行囊沉重的行客,都会细细盘查;而那些驾驭车马辎重的行商旅客,则是关牒公文,都需要一一核实。 一个青衫少年和一个小家碧玉模样的年轻女子,缓缓入城。那少年的葛麻青衣,簇新清亮;少年的容貌,也不差,只是因为身边有了那么一位貌若天仙的姐姐,别人怎么看,也就都觉得那对父母生这一对姐弟之时,实在是重女轻男得有点过分。只不过二人表情仪态,怎么看都有几分神似,所以也不用问,必是姐弟。 任平生跟这么一位身材与相貌同样祸害人间的姐姐一路西行至此,一直都在忍受这种不知是满怀怜悯,还是别有用心的眼光,起初两三日,还有点坐立不安,如今也是习惯了。 好在这一路,都还算平安无事,偶有见色起意又付诸行动之人,都不难对付,两人不着痕迹的一些小手段,就足够让那些人知难而退,还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地自己兜着默默离开。 任平生的那把铁剑,已经将丝网重新缠绕过,相比先前那个大纺锤似的形状,如今已经纤细不少。路过一个叫做木双的小镇时,见镇上有一家老字号的木匠铺,师傅手艺精湛,铺子里各种木料囤积,也极丰富,任平生与李曦莲就在镇上住了下来,跟木匠铺定制了一个剑匣。剑匣既要用上好的阴沉乌木,却又要做的内巧外拙,古朴大方;一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把极其普通的钝剑,配了把门当户对的匣子。 只不过剑在匣中的纹丝入扣,千年阴沉乌木对敛藏剑气的特有功效,一般人不会去注意这些。 所以当那城门卒子打开剑匣检查的时候,看了眼这对极易招致匪患的姐弟两人,也就懒得过问了;心里面甚至暗暗嘀咕,就你这么个身板,配这么一把破剑,真能保你这位天仙似的姐姐一路完好无损? 出入城门的熙攘百姓,与那城门卒子一样,对那把匣中铁剑若非不闻不问,就是不屑一顾;只不过跟踪任平生身后的一个美貌妇人,倒是自打剑匣打开,就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匣中物事,直到剑匣重新关上。任平生虽然背对着哪个美妇,却也感觉得到哪两道满含惊异的目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美妇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年纪,若非她背后还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直口口声声管美妇喊娘亲,任平生就真以为她只有二十来岁了。 美妇的容貌,半分不输长得祸国殃民的李曦莲,甚至那一脸安然若素之色,妆容朴素,浑然天成,风华无双。从那素装衣裙极好的料子与细腻针脚,看得出那美妇是出自殷实之家。 美妇身后跟着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袭紫衣,十分显眼;从长相眼神看,是美妇的女儿无疑,虽然容貌身形都还稚嫩,只不过那绝对可以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已经显而易见。 李曦莲初见那素裙美妇,脸上神色只是略微一呆,也没什么;待见到任平生看那小姑娘的眼神,虽然只是一瞥即收,也没来由的心中一阵愤懑,甩头就走。 任平生对那母女俩尴尬一笑,连忙快步跟上那个吃醋疾走的女子。周围的男子与那守门卒子,呆了半晌,直到那大大小小三位美人,都已经消失于城内人流之中,所有人才回过神来。 城门卒子双手揉了揉脸颊,再使劲掐了两把,才确认这不是在做梦。这临近幽原中西边陲之城,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平日里都只是见些肤色如熟铜的当地女子,这回眼前一亮,就一下子蹦出三个天仙一般的人物来。 ~~~~这一章不足两千字,晚点还会再发一章,只不过应该会是零点之后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一章 相逢是缘 任平生跟着李曦莲走在街上,亦步亦趋。女子正心中郁结难平,脸上更是阴冷如冰,即便是一言不发,任平生也能感受到那一股足以伤天害理的杀气腾腾。 任平生心中哀叹不已,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以后千万不可过早与女子有太多纠结,否则这辈子还没来得及快意江湖,就得身陷囹圄,万劫不复。 想到此节,少年那美艳少女身后,本来如若负重千斤的压力,瞬间轻松不少。只不过一旦心无挂碍,就感觉到了腹中空空,口干舌燥。 “姐姐……”任平生刚刚开口,话头就被李曦莲回过头来一个狠狠的眼色硬生生逼回了肚子里。 任平生平复一下心境,见李曦莲始终没说话,犹豫一下,小心翼翼问道:“你饿不饿?” 一个能长期屈身在伙房里干活的人,无论男女,胃口绝对不差。所以任平生这一问,李曦莲腹中空空的感觉,瞬间就盖过了方才哪一股酸溜溜的无名之火。她也不说话,径直走向前边不远处,一座门楼高大豪阔的“知味楼”。 任平生跟着走入这座装潢华丽的酒楼之后,看了眼大堂中熙熙攘攘的食客,无论男女,身上都是极刺眼的绫罗绸缎。少年满脸黑线,暗叹女子可怕,生了气又没带钱的女子,更可怕。 李曦莲走上二楼雅座,这里人倒是稀少了些;只不过那是因为这一层摆的桌子,本就没有一楼那么密集,却依然是每张桌子都有人占着。 任平生凝神静气,感受了一下肩背上那沉甸甸的包袱,咬了咬牙,算是豁出去了。反正钱花光了,回头找个月黑风高之夜,去那些富贵庭院里借上一些就是。银钱的事都能难倒我任平生,岂非辜负了当初余子哥的一双慧眼。 两人游目四顾,终于发现角落靠窗的一张八人方桌,只坐了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色和善,却偏偏在右手桌角搁了一把装具精美的檀木鞘短刀,形如柳叶,只有一尺来长。男子的左手边,则是放了顶边沿残破,竹篾参差的旧斗笠。 男子持盏独酌,桌上只有一壶酒,一碟下酒小菜,极其清简不说,纵观整座酒楼,那一桌不是香茗美点,琳琅满目,那有像这人一大早就光喝酒的。 好在这家“知味楼”,在灵山城中一向口碑不错,除了菜式丰富,口味极佳;老板的经营有道,从不以貌取人,也是有口皆碑。否则像那中年男子这种与酒楼奢华气派格格不入的寒碜衣着,恐怕是没进门就被店小二像打发乞丐野狗一般轰出去了。 任平生本来打算跟李曦莲商量换个地方,吃个早餐而已,没必要这么大排场,但看着李曦莲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也就懒得开口了。他走向那张一人独占的窗边桌子,对中年男子抱了抱拳道:“这位大哥,不知能否赏个光,与我姐弟俩共坐一桌;实在是没位置了。” 那面善男子早已注意到这个老成得似模似样的少年,笑道:“小兄弟不必客气,我就一个人,多个人说话,酒都能下多两杯。” 刚客套完,中年男子的视线,就偏移到了任平生身后,上下转动,再收不回来,“乖乖,这小小年纪的,就带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出来行走江湖,就不怕遇上歹人?就你们这副行头,别说那些山野悍匪,城中富家执绔了;就是被一个文弱书生碰上你们落单,都要忍不住先落个草劫个色再说。” 李曦莲也懒得理那落魄男子的调笑言语,走到桌边坐下,桌面上就只现出雪白衣裙包裹严实的巍峨山峰,看得那中年男子,连喝了两杯酒给自己压惊。 “我说,走了几十年的江湖,小夫妻小情人路上闹别扭的,见得多了;小姐弟闹别扭,可还是大姑娘拜天地,头一回。”中年男子终于发现了那美艳少女的一脸寒霜,打趣道。 李曦莲脸上一红,先前那一番情绪,本就来得莫名其妙,那男子开口闭口就是小夫妻小情人拜天地什么的,倒说得她有点无地自容起来。只不过羞归羞,那男子若是再口无遮拦一些,她也不会介意继续听着。 李曦莲终于有心情看了一眼楼内周围的环境,待看到那一桌桌的珍馐美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白瓷银盏,不觉有点后悔起来。在这种地方吃个早饭,岂不破费得很! 只不过这种悔意,也就一闪而逝;李曦莲的目光转到那道楼梯口时,竟如同中了定身法,神色古怪,目不转睛。 那一对在城门处萍水相逢的母女,恰好出现在楼梯口处。那身为人母的美妇只是飞快地环视一眼四周,就眉目含笑,牵着紫衣女孩往任平生这一桌走来。 “三位,不知能否赏个光……”素裙美妇轻启朱唇,那婉转清脆的嗓音,听着就十分受用。 中年男子没等“姐弟”俩出言表态,连忙将自己的柳叶短刀挪到一边,余出位置,满脸堆笑道:“相逢是缘,这位妹子不用这么客气的。” “地主”已经发话,任平生便只是微笑示意,算是打了招呼。只有李曦莲独占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二章 人生得意须饮酒 上架了,上架了,上架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请各位书友走过路过,支持一波首订啊!有月票推荐票什么的,也请捧个场! 这边五人拼一桌,在整个二楼雅座,都十分惹眼。那一位十六七岁的美艳女子,加上那个素装美妇,就已经足以令人目光流连,赏心悦目。那个紫衣女童,虽然还只是个孩子,头上却扎了个略显老成的马尾辫子,便显出了几分亭亭玉立的韵味来;加上那粉雕玉琢的脸庞,含苞欲放的身段,令人无限憧憬她三两年后的样子。 三人跟前的桌面,则又是风景各异。李曦莲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一副极高冷的样子,却一气点了七八样菜肴糕点,怎么贵怎么来;占了半幅桌面。而那素装妇人,只点了两三样孩子喜欢的精美糕点,两碗燕窝粥,看起来简单朴素,实则价格不菲。而那个中年汉子,尽管美人环伺,众人侧目,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痞赖样子,一脚踏在凳上,膝盖上架着持杯的右手,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中年汉子十分健谈,只不过对两位成年美人,都只是随便寒暄几句,更多的,是逗乐那个粉衣女童。初时在城门外匆匆一瞥,任平生只是惊艳于女童的长相柔美伶俐,并没细看;此时同坐一桌,才注意到她粉白的脸色中,隐隐有赤燥之气;再看她的气机律动,阴柔虚弱,显然身怀隐疾,而且病得不轻。 那素装美妇虽然总是一副贤淑娴静的样子,举止从容得体,但眉宇之间,暗含忧愁,应该也是因为孩子的病。 奇怪的是,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竟是个境界不低的练气士。于练气一途,任平生虽至今不得开悟入道,但师父袁大锤所受的望气之法,却是日臻精深。从那小女孩的气机流转看来,她的境界绝不低于当初跟余子劫掠贡银时,遭遇的那个三境剑修。 那素装美妇的气机倒是一如常人,看起来似乎并无修为在身。 遇上这样一对古怪母女,任平生不由得暗暗称奇。 从那汉子与女孩的逗笑言语中,任平生得知她叫程程;姓程,名字也是一个程字。只不过很快就有了个女孩自己也挺喜欢的外号,橙子;估计是她本身就喜欢吃橙子。 “斗笠叔叔,你一大早就光喝酒不吃东西,喝坏了肚子怎么办?” 中年汉子不肯跟女孩说自己的名字,自称斗笠叔叔。女孩也觉得这个名字,挺有意思。 斗笠叔叔呷了口酒,将手中的酒杯端到自己眼前,自我陶醉的表情有点夸张,“这可是好东西,比你们吃的什么山珍海味,可都美妙多了;其中趣味,不得与小孩说也!等你长大点,叔叔请你喝。” 小女孩两颗清湛眼眸,睁得大大的,“可是,这酒很臭啊,我都闻到了。” 斗笠叔叔面色古怪,尴尬道,“那叫香,懂不。臭豆腐吃过没?闻着不好闻,可吃起来,那叫一个回味无穷啊。” 小女孩眼中便有光彩闪动,却惴惴地偷偷看了眼身边的母亲。那素装美妇似乎没注意到女孩的鬼祟表情,吃相优雅,神情专注。女孩这才偷偷对斗笠叔叔使了个眼色,意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只不过她对斗笠男子手中的杯盏,又多看了几眼。 “斗笠叔叔,你这一大早就戴着斗笠,这是要去哪啊?” “小橙子,你听谁说的戴着斗笠,就一定要去哪?”中年汉子一本正经问道。 “那都不去,又不怕日晒雨淋,戴个斗笠干嘛?”橙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中年汉子把那破旧斗笠往头上一罩,随手抓起那柄柳叶短刀,正了正身形,却仍是一脚踏在凳上,一副有板有眼的样子道,“看看,是不是很帅,很大侠的样子?告诉你,斗笠叔叔是江湖中人,满天下行侠仗义的,得有副像样的行头。” “可是,你的帽子很破了诶。” 斗笠叔叔一脸尴尬。 小女孩倒是很善解人意,“斗笠叔叔,我带了些零钱的,反正你给我们拼了桌子,要不一会我到街上买顶新的斗笠送你吧。这叫礼尚往来。” 中年汉子连连摇手道:“别,千万别;叔叔这斗笠,别看着破,那其实不是破,是千万里的江湖苍桑。日复一日的风沙云雨里攒出来的江湖气,不能说换就换啊。” 话一说完,这斗笠叔叔瞥了眼那两位长得罪孽深重的美女,在陌生女子面前提及“云雨”二字,颇觉不妥,便转头调侃任平生道:“我说小兄弟,你看看人家橙子,也小不了你几岁;一张小嘴可就伶俐得很。像你这样出门在外一声不吭的,过两年要讨媳妇可就麻烦啰。” 中年汉子又一杯酒下肚,话就更多起来,看着对面始终一言不发的美艳女子,一语双关道:“你们俩位,可真是对好姐弟。” 李曦莲本就不算小器的女子,平日和哥哥在那片大山中,本领卓绝,都是万人仰望的神仙人物。今天不知为何神差鬼使的,心里堵得慌。被中年汉子一说,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讪讪道:“让前辈见笑了。我们也是初来乍到,看前辈与这位橙子小姑娘聊天,就挺有意思的。” 她再瞥了眼正专心对付那一桌子美食的任平生,“我这弟弟,自小就不爱说话,没办法。人也笨点,学啥都学不来,就打架厉害。” 任平生哀叹不已,没见过世间有这样说弟弟的姐姐。好在自己也就答应跟她走一遭方凉道院,等到了地头,我任平生,就该天地悠悠,一蓑烟雨了。反正李家庄既然已经无人,天下虽大,却已经没有一处他该去的地方。只要别再摊上这样一位姐姐就好。 李曦莲好不容易见一路“嚣张跋扈”,“沾花惹草”的任平生吃瘪,顿时容颜舒展了不少。 程程姑娘活泼中略带几分娇美地一甩马尾辫,一双大眼,便从斗笠叔叔那边转到了对面那个专心吃食的青衣少年身上,“这位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呢?你真的打架很厉害吗?男子汉就应该打架厉害点,这样以后娶了媳妇,才能保护人家嘛。” 任平生停下碗筷,瞪了落井下石的李曦莲一眼,一手挠头,转过来对橙子姑娘笑脸相迎,“我叫任平生,其实,我不太喜欢打架的。打伤了人,少不了还得赔汤药费对不?不划算。” 话一出口,任平生便即觉得不妥,这好像是只字不提却是明火执仗的吹牛皮啊。 橙子姑娘哦了一声,眉开眼笑道:“原来你还老打伤人呢;回家一定没少挨你爹揍吧?其实你可以下手轻点的。” 任平生哭笑不得之间,却没来由的有点茫然失神,喃喃道:“是没少挨 揍,只不过,他应该不会再揍我了……” 素装美妇对那“姐弟俩”歉然一笑,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道:“程程,别打扰这两位哥哥姐姐了;吃完饭,咱们就得去见章叔叔。今天有好长的路要赶呢。” 橙子姑娘讪讪地对任平生扮了个鬼脸,乖巧地专心用餐起来。 也许是病弱之故,少女吃得很少,一小碗燕窝粥勉强下肚,就再也吃不动了。素装美妇也不勉强,轻轻叹了口气,向同桌三人告辞而去。 橙子姑娘走的时候,倒是一步三回头,眼光在那“斗笠大侠”和任平生身上转来转去。 中年汉子一壶酒喝了老半天,也不喊老板加酒,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只是越到后来,就越小口了。任平生看在眼里,直接对一边忙碌的小二喊道:“小二的,麻烦帮上壶酒。” 小二的人未到,声音倒是训练有素的敞亮应着:“来了您呐;客官一看就不像本地人士啊。咱们本地的西风酿口味略嫌辛辣;配不上客官这一桌好菜。但中原一带的梅山泉和东埵州那边的青竹陈酿,就入口绵软,醇香馥郁。这两样,十年二十年窖藏都有。” 任平生只是对着那中年男子的酒壶一指,“上一壶同样的就行。” 店小二看着那不过二十文钱一壶的西风酿,略显失望,却也不失修养地爽快拿酒去了。 “小兄弟,看不出来啊。莫非是受了我老胡的大侠风范感染,开窍了?”那中年男子看着任平生的眼神,都炽热了不少。 任平生淡淡一笑,“原来是胡大侠;见笑了。其实我不喝酒。只不过听大侠说的,相逢是缘,就请大侠喝壶酒吧。” 胡大侠眉开眼笑,对任平生竖了个大拇指,“小兄弟果然上道;也别什么大侠小侠的,叫我老*胡就好。” 老*胡压低声音凝成一线,悄然对任平生道:“鄙人胡久,古月胡,长久的久。江湖上那些个有头有脸的朋友,都喜欢喊我老*胡。刚才有外人在,咱们江湖中人,不方便透露出身。小兄弟一看就是我辈中人,我老胡看好你,才跟你说。” 任平生憨憨一笑;既然这位胡大侠把自己当做那些初涉尘世的雏儿,他也懒得故作老成。 只不过老胡接下来一句话,让任平生顿时目瞪口呆,“小兄弟年纪轻轻,一身剑意就敛藏得如此不着形迹;我老胡佩服得很。只不过气机敛藏,不能一味求精,返璞归真才是正道。太过追求完美,遇上巅峰境界的修士武夫,还是容易一眼看穿。” 任平生没有那种声音凝成一线的神通,略一颔首示谢,不敢多言。 胡久端起桌上那一壶新上的西风酿,也不用杯,对着壶口咕嘟嘟就是一通猛灌,一气见底;豪气万丈。胡久放下空空酒壶,用衣袖抹了把脸,朗声道:“爽快!人生得意须饮酒,路见不平须拔刀。小兄弟,后会有期。” 斗笠汉子一把抓起桌上的柳叶短刀,对姐弟二人一抱拳,便转身大步下楼而去。就在胡久转身的瞬间,任平生忽见一股极强气机,倏然迸发而出,铺天盖地;却又一闪而没,毫无痕迹。 再看那匆匆下楼而去的胡久,一如常人,就只是样子看起来装腔作势了些。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三章 蜓翼天蚕(上) 乔山多灵,有异于众;水落寻幽,云起化龙。古时有文人雅士游幽原西部的西乔山胜景,曾刻石留题,寥寥数语,却广为传颂,于是西乔山以东五十里处的那座古城,便命名为灵山城。 西乔山道家宗门宗牒记录在案的当代修士,有五六百人。不但整个幽原五州的道修胚子,都以能拜入玄真观修行为荣;北边辽原许多天才苗子和世家子弟,只要玄真观肯收,也都会趋之若鹜。所以西乔山收弟子,历来十分挑剔。很多外地宗门认为已是中上之资的苗子,到了西乔山,往往都是被弃之如敝履的脚色。 对如此高高在上的道修圣地,任平生和李曦莲这两个一旦身份败露,便要被视为恶魔妖邪的人物,绕道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无聊到去捋那虎须。仅有五万人口的灵山古城,有上千年的深厚人文底蕴,清净闲适,街坊和善。 半年来常伴刀光剑影,数日来一路逃亡的“姐弟”二人,难得到了这样一处安乐祥和之地,便决定在此休息一日,顺便逛逛古城;次日再继续往西登道,继续去往方凉道院。 李曦莲自小在富贵人家为婢,虽然地位低贱,求学无门;但毕竟是在那样的豪阔门第中,日夜伺服主家那些勤学苦读的年轻才俊,耳濡目染,对那些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尤其钦羡向往。这次离开野人山,本来就打算在桐川袭杀那个鬼谷道修士,将其一身修为化为己用之后,便即西行,到方凉道院求学。 之所以起了求学之心,除了自小便有此志;主要还是村里那个名叫李笙的方凉道院辍学弟子,极力举荐。李笙在那片山涧村落之中,可算是李曦莲和李曦同交往最为密切的挚友,加上都姓李,三人更是彼此以兄妹相称。李笙看出李曦莲有读书之愿后,便竭力怂恿,言道方凉道院招收学生,历来不拘一格;所事学问,也是包罗万象,并不仅限于太一道门的道藏典籍。 再说了,兄妹俩都是自小生长于山中,不谙世故,如今虽然一身超凡脱俗的本事,但真要到外面的广袤世界去大展身手,没有些为人处世的学问,也是寸步难行。说得兄妹俩都对方凉道院悠然神往。只不过哥哥要留在山中,处置师父临走前交代的一些隐秘事务,所以就只有李曦莲独自一人,怀揣着李笙写给夫子方凉的书信,不远千里而来。 她也曾问过任平生,能不能留下跟自己一起留在方凉道院。任平生不置可否,说实话,此时此刻,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反正每日练剑磨剑,望气画符,乐此不疲。 这几天任平生与李曦莲一路西行,沿途无事,便教她望气之法,可谓谆谆善诱,极其详尽。李曦莲本身聪颖过人,否则也不会被魔宗行者穆席一眼相中,收为弟子。她日夜学练望气之法,触类旁通,所以如今敛藏自身气机的手段,又高明了不少。 只不过任平生的上古剑道,还有李曦莲的魔宗气息,今天在酒楼偶遇的神秘侠客胡久肯定是看出来了。否则,他也不会当那一对母女在场的时候,不愿以真实姓名相告,而那对母女一走,他便将自己的姓名与修为境界,向任平生展露无遗。这不可能只是因为那一壶不过二十文钱的廉价酒水。 可惜此人去也匆匆,任平生未来得及深交。否则,他觉得应该会又多了一个能像余子哥一样,让自己经常想起的朋友。 夜阑人静时,一个黑影从古城某家客栈的二楼窗口,一掠而出,在古城密密匝匝的屋顶上御风飘飞。灵山城西北那道只有两丈多高的城头上,值夜的兵士逡巡往来,也只是感觉背后一凉,似微风扫过,猛然回头看时,只见方才错身而过的同僚,也正好回头对视。除此之外,便只有空荡荡的城头和茫茫无尽的沉沉夜色。 任平生飞身出城之后,一如平常,径直去往无人的荒郊野外。只不过这一次,他行至半途,便即停下身形,旋即浑身气机暴涨,十分警觉。 从客栈房间的窗口掠出之后,他便感觉到背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机,追随而来。只不过他任平生身法极快,自打大半年前下山以来,单就轻身御风之术,从未遇到过对手。这次他越过城头之后,那道出现于身后的气机已经消失,不知是跟丢了,还是根本无意追踪自己的。当时任平生不以为意。 但如今出到荒郊,小心起见,他再次放缓身法片刻,便有遥遥感知到那道气机再次出现,追随而来。 任平生面色阴沉,尽量敛藏了自己的杀气,却并不逃遁躲避,干脆站在原地,等着对方自行靠近。那跟随而至之人,并没有对他刻意隐藏,任平生一站定等候,那道气机瞬息间便到了身后。 任平生顿时释然,回过头来问道:“你来干嘛?” 跟随而至的李曦莲有点喘气,深呼吸两下,才没好气道:“这一路来,每晚深夜都鬼鬼祟祟的跑出来,是去乱坟岗找那美女野鬼私会,还是去荒山野林调戏那些狐仙兔妖?” 任平生无奈笑笑,敢情早上攒下的醋劲,还留有余韵,“有这么一个长得祸国殃民的美女跟着,那些女鬼狐仙,早自惭形秽得身死道消了;我就算想,也无从去找啊。” 对付女子的门道,任平生并不擅长,只不过这种无心的调侃,说的越是夸张,李曦莲越是心生欢喜,语气也和缓了不少,“你风趣起来,原来也蛮可爱的呢。别总是那样喜怒无常,时不时拉下一张马脸,能吓死个人。” 任平生暗自苦笑,我这一世,也还只是个大孩子好不,虽然知道了很多这个年龄不该知道的东西;然而,也经历了太多这个年龄不该经历的东西。只不过,不归山上的事情,他还没跟这位数百年追溯起来,还真算得上是自己同宗姐妹的李曦莲说过。 自小孤苦的人,悲苦之事,就只是自己的日常,都不习惯与人言说。 “我每晚都有磨剑练剑,很多讲究,也不想打搅别人。”任平生道,“所以倒不是我特立独行,故作神秘;而是我修习的剑道,于你而言毫无裨益。还不如让你好好睡自己的大觉。” 李曦莲难得在这个“弟弟”跟前嘟起小嘴,全没了暗夜无常那股带刺的魔性,甚至凭空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娇嗲矜持,“我就在一旁看看,行不?反正不打扰你就是了,还能给你把把风。” 任平生笑笑,打趣道:“你当我这是去劫富济贫呢。放心,兜里的银钱还够。只不过你实在要看,也成。平日里你是姐姐,人前人后我听你的;但在这种时候,你得听我的。” 李曦莲嗯了一声,丝毫没了姐姐的架子,倒是多了几分妹妹的乖巧。 青苹州平原到此虽仍是平地为主,却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山头,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二人出城不到五里路,便到了一处群峰环绕的地方;中间一大片平地,有浅黄青稞麦在夜色中随风摇曳。周围山峰都不高,却灵秀异常;东面峰林略微稀疏,却有房屋成片的村落。此时已尽子夜,村中鸡犬无声,灯火寂寥。任平生他们无意靠近有人的地方,于是径直奔向山岭相对高耸,杳无人烟的平地西边而去。 任平生的御风飞掠之术,十分古怪,其根底,其实是数年前炼化那颗雅疆妖丹而生的本能;后来修炼悲天剑道,明见天性,荡涤剑心,又有了不少增益;而对此道增益最为明显的,虽然无法确认,但任平生依然感觉的到,是师父袁大锤所受的望气之法。因望 气而洞明天地气机变化,乘隙循窍而御风飞行,尤其酣畅淋漓。 李曦莲的魔宗修为之中,也有御风之术,她的修为境界,其实也已经算得上中上之境;只不过出山以来,遇到的高手本就不多,一旦遇上,不是秦巍那样的武道骄子,就是任平生这样的怪胎,自然就要备受打击。 任平生对此并不藏私,依然在慢慢御风而行的过程中,言传身教,与李曦莲讲授在天地间的浩然气脉中,如何天人合一,乘风御气之理。 不知不觉中,二人就已经出了那一大片青稞麦地,进入山岭之中。黑暗之中,飞掠于崎岖山岭,任平生望气辩形,身法飘逸,毫无阻滞。行至一处草树幽深的山涧,他突然原地急停,跟随而至的李曦莲闪停不及,差点撞到任平生背上。 李曦莲正欲出言抗议,却见任平生回过头了,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李曦莲心知有异,凝神静听,却除了蛙虫鸣叫的万籁之声,丝毫听不出任何异样。只见走在前方的任平生微微招了招手,然后轻轻迈步飞掠,一步只是丈余,草树不碰,落地无声。李曦莲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造次,干脆有样学样,悄然尾随而去。 也就沿着山坡奔出不到两里路程,任平生已经在一株参天古树下停住,只轻轻一跃,拔地跃起数丈,再在树干上轻轻落足一点,便已经飞身隐入树上浓密的枝叶之中。 李曦莲虽做不到如此潇洒自如,上树的速度,却也不慢,几下接力腾跃,也已经到了任平生隐身的粗壮枝丫上。 她循着任平生的目光望去,虽然仍是一片漆黑,但这一路以来习练望气,也颇有进展;目光所及之处,有数人在林中蛰伏行动之象。片刻之后,便有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传来,“陈师兄,按说以咱们任何一个人的本事,十数头老虎豹子都打下来了;就为了一个小虫子,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这男子显然已经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是以任、李二人的敏锐听觉,依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得另一个声音清朗的男子声音,压得更低,却略带怒意应道:“岑三,这一次宗主命咱们玄真观七支近五百弟子尽出,对那只蜓翼天蚕,是志在必得。别小看这么一只小虫子,追踪捕猎起来,可比虎豹之流,要麻烦百倍。你再吱吱歪歪,万一坏了宗主大事,到时候别吃不了兜着走。” 先前哪个名叫岑三的声音浑厚男子,似乎对这位陈师兄十分敬畏,却仍是压低声音道,“陈师兄,咱们几十队人,在这方圆十里的山中,都忙活七八天了,你觉得就凭就咱们几个,在本支弟子中,都算是后娘养的脚色,能有机会捉到哪只什么天蚕?” 那陈师兄声音虽低,却抑不住一片洋洋自得之意道:“放心吧,不是我陈思诚吹牛皮,被师父收录门墙之前,我在这一带打猎;连我都打不到的猎物,就更没有人能打到了。咱们在这座山转悠的这几天,为啥独独这个地方,我带你们走了四五次?就是有些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能感觉到。这么几次下来,应该可以确定,那蜓翼天蚕的巢穴,就在这方圆十丈之内。蜓翼天蚕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应该不出两个时辰,就该回巢了。但这种精魅灵物,秉性难测,所以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岑三唯唯诺诺,便没再说话,树上树下,顿时又是一片寂然。任平生先前远远感知此处有多人夜行,鬼鬼祟祟,主要还是想看个究竟,自己是否应该另外找个地方磨剑练剑。如今无意闯入别人的捕捉灵物的布局之中,猎人出身的他,也明知此时若再贸然行动,便难免对别人的布局,要徒添几分意外了。 他对身边的李曦莲做了个手势,既来之,则安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四章 蜓翼天蚕(中) 身处枝叶茂密的树冠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任平生凝神望气,便发现方才轻声言谈的那两位自称玄真观弟子,隐身于树下三丈开外。那地方有一面山壁,高不过十余丈,那位岑三和陈思诚,正好隐蔽于山壁之下东面的长草丛中。 陈思诚不愧是猎人出身,他与师弟的隐身之处,草丛看不出丝毫异样,应该是拨草而入之后,将现场恢复得极其仔细。山壁之下坡度平缓,却草树茂密,多有参天古树。 除了陈思诚师兄弟俩个,那山壁之下的周围地带,另有六人分散隐藏,将山壁围了个半圆。看这阵势,估计那所谓蜓翼天蚕的巢穴,应该就是那面山壁的某个地方了。具体位置,任平生看不出来;只不过对方既然没有安排人在山壁顶上策应,估计那巢穴应该是在底部。 形势明了之后,任平生已知自己的藏身之处,即便是留下些蛛丝马迹,理应对他们的布局不会有明显的影响,此时悄悄脱身,对方断然不易察觉。但这现场八人,为了捉一只虫子,就在山中风餐露宿了七八天,更何况整个玄真观中,数百人为了这只虫子尽数出动,那得是多大的场面?任平生和李曦莲一般心思,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只蜓翼天蚕,好歹偷偷瞄上一眼,开开眼界也好。 那边的捕猎者,已经好长一段时间寂然无声,甚至每个人的身形,都已经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纹丝不动,想必已经到了十分关键的时刻。既然动弹不得,又误了练剑,任平生便干脆凝神静气,进入定境。 在定境中施展望气之法,周围半里之内的景象几乎是纤毫毕现。鸟巢虫退蛇皮蚁穴之类倒是不少,至于所谓蜓翼天蚕的巢穴,没发现有任何迹象。 任平生不禁对那位曾经作为猎人的陈思诚,心生钦佩;但随即想到,那家伙,搞不好真是信口胡扯的。 在这样的细细搜寻之中,倒是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任平生的注意。在那山壁下的一株白色野花上,有一群小指大小的石蜂,正轮番贪婪地吮吸那花心中的蜜汁。按理说,一般的石蜂都是黄褐色,个头也最多只有小指一半的大小;那一群白色野花上的石蜂,却是通体莹白,跟那花瓣的颜色融为一体,初时还不易注意到。更为奇怪的是,哪些异类石蜂,近半个时辰之内,每一只都已经来回数十次,都是停留在那朵白花之上;就算是把那朵花连同花草一起啃食,也早吃完了,而它只不过是吮食花蜜! 难道这些奇异的玉色石蜂,是他们捕捉那蜓翼天蚕的诱饵?这也说不通啊,体型如此“庞大”的蜂类,会以蛆蛹为食,却没见过一只蚕虫能捕食黄蜂的。 任平生以知境将自身气机融入天地,才发现白花的根茎,竟然是被做了手脚的。根茎内中通了细管,有蜜汁源源渗出,取之不尽。难怪哪只白蜂会对那朵白花如此情有独钟。 所谓以知境融入,不过是凝神入定之中,以知觉境界构建的意象,似真非真。毕竟他并不是修道之人,也没如练气之门,知境的天人合一,只能用于望气,在御敌攻防中却并无实质的效用。 方圆数十丈内那如同寂寂山林,涓涓泉流般平淡无波的气机,突然泛起一阵极强的涟漪,如同久伺岸边枝头的翠鸟,突然闪身冲入那平静如镜的池塘水面,只是瞬息点起一道水花,便即泛起连连水波,往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在任平生的知境之中,不远处出现一只长着两对长长青蜓翼翅的虫子,在敌空中迅疾翩飞,片刻不停。那虫子飞掠的速度之快,一振翅,便是直线拔高十数丈;一伏首又是如离弦之箭坠下十数丈,比高空跌落的速度还快;常人根本无法以肉眼捕捉其飞行轨迹,更别说看清其翅膀下的体型大小了。只不过从那翅膀的翼展,比之普通的蜻蜓,起码能大个四五倍。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蜓翼天蚕! 任平生自问在十多年的狩猎生涯中,也从未见过此类物种。在看那隐伏暗处的捕猎之人,气机毫无波澜变化,显然还没发现哪只奇怪虫子的靠近。 只见哪只蜓翼怪虫,飞行轨迹十分古怪地靠近了那巢穴之地十余丈的范围,便开始在外围盘旋绕飞,时高时低,似在仔细侦察有无“外敌”擅闯的痕迹。 待哪只怪虫如同残影一掠而过的任平生藏身的大树之下,李曦莲轻轻以肘尖顶了顶任平生的腰肋,显然她也开始察觉的到了。 山壁下,那一群疯狂采集花蜜的白玉石蜂,依然在那方寸花朵上,轮番勤耕不辍,丝毫没有留意到怪虫的临近。 也就是片刻之后,那一群高居昆虫世界食物链顶端的石蜂,突然一阵惊扰,轰然飞散,如临大敌。只见哪只蜓翼怪虫突然冲入蜂群,化作一道白线,几下旋绕翻飞,那一群石蜂竟如同一阵急雨般,纷纷掉落在地,一只不漏。 在看那些掉落地上,兀自慌乱爬行的石蜂,翅膀尽折,却并无一只死伤;数十只蜂子在地面分布的范围,不足方圆一丈。 那隐伏周围的八人,终于发出了极强的气机律动! 各人的身形位置,却毫无变化,只是每人手上,做了个幅度不大的隐秘动作。 任平生只觉那边整面山壁的景象,突然有一阵肉眼难以察觉的晃动;原来是一张几近透明的细丝纱网,底边早已固定于地面,而纱网的上边,则在那八人的操控之下,被瞬间剥离那片山壁,凌空罩下。 哪只正准备对地上那些石蜂来一场饕餮盛宴的怪虫,似乎也感知到了危机的降临,疾飞的身形只是略一迟滞,便迅速变向,弃了即将到口的美食,往外疾逃。 黑暗之中,那捕猎的八人应该也看不见哪只怪虫的身形轨迹,却对它的习性反应,似乎了如指掌。石蜂群的受惊,便是收网的信号。那丝网一旦收下,边缘下落的速度,同样疾如闪电。 哪只没头没脑地往外疾飞的怪虫,刚刚掠出三四丈远,便即一头撞在下落中的丝网边缘,却并没有被丝网黏住。此路不同,哪只怪虫旋即变向,身形骤然下落丈余,几乎是贴地往另一侧飞出。此时它逃遁的方向, 正好是任平生藏身的这棵大树之下。 任平生心知肚明,这帮人拉网的速度,绝赶不上怪虫的变向逃遁之快。既然都是同行,无心闯入的他,却有心玉成那位陈师兄的好事。早已扣在任平生手心的两颗卵石,突然脱身飞出。 任平生以望气之道悟出的掷石之法,跟他御风掠行的术法,如初一辙;对飞石劲力与速度的控制,已臻极致。那两颗飞石一触到丝网边缘,这一边拉网的两人,只觉手中一轻,网边一闪而下。还没有人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那条轻柔而不易受力的网边,竟已经直线贴地。 那只怪虫急冲而来的身形,往丝网上一撞,已经来不及凌空变向,终于掉落在地。 这时别说身具神妙望气之法的任平生,便是树下那些捕猎者,以道教修士的极强目力,也已经能在黑暗中隐约看到哪只怪虫的形状。两双翼展极尽一尺的翅膀,形如蜓翼;而那一对翅膀之下,却不是只蜻蜓的身子,而是一条粗壮白嫩如同小儿腕臂的蠕虫;头如蚕蛹,身如蚕蛆,身长足有五六寸。 细察其气机流转,只见那蜓翼天蚕的体内,有莹白如凝脂的光色飞速穿梭,蕴含极强的天地灵气。 那些捕猎者们,忍不住纵声欢呼。另外一边的网边绳索,也已经缓缓贴地。 哪只不幸落难的蜓翼天蚕,似有灵性,那如披软甲的小脑袋晃动一下,一双漆黑混元如豆的小眼,对着任平生藏身的大树怒目而视。显然,那小家伙已经察觉到了那个令自己身陷囹圄的罪魁祸首,就躲在树上。 只不过也就是瞬息之间的幽怨表露,哪只怪虫再次急剧地晃动脑袋,身上的那两对巨型蜓翼,也开始飞速振动起来。 那片笼罩方圆数丈的巨大丝网,四边贴地,只是因地上多有灌木长草支撑,所以丝网笼罩之下的蜓翼天蚕,仍有不小的自由活动空间。那八个捕猎者,已经悉数从隐藏出现出身形,分三面控制这贴地的网边,却并无一人出手,去捕捉已经身在樊笼中的哪只怪虫。 那陈思诚,显然是这次捕猎的领队之人,稳固了丝网牢笼,确保无虞之后,这才转身仰头,望向任平生藏身的大树,双手抱拳,朗声道:“不知何方高人在此出手相助,西乔山玄真观弟子陈思诚,携众师弟多谢前辈义举;前辈若不嫌弃,不妨现身一见。” 这陈思诚的致谢之言,十分讲究;已经涉足江湖大半年的任平生,焉有听不明白之理。人家道谢之前,先自报家门,说好了,这是西乔山弟子的猎场,你出手相助,我谢过了;但你若是有意横插一脚,那就得掂量掂量,西乔山这座仅次于道教圣殿鸿蒙山的巨无霸宗门,你是否招惹得起。 任平生与李曦莲相视一笑,对方言语之中的倨傲之意,倒也无所谓了;反正对这只自己一无所知的怪虫,他并无任何窥觑之心。 于是这位年方十五的少年“前辈”,与一位貌若天仙的二八少女,从高高的树冠上飞身而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五章 蜓翼天蚕(下) 从树上下来的之际,任平生和李曦莲都注意到了陈思诚的那几位师弟,周身气机有一瞬间的倏然暴涨,旋即又都不约而同地生硬压制了下去,只是随之而生的一股杀意,却依然有余韵泄出。 陈思诚已经趁此机会,点亮了一盏特制的气死风,灯芯极大,将方圆数丈照亮。 李曦莲只道是对方寻常的警戒之心,没太在意,对众人报以一笑。本来倾国倾城的容貌,加上那嫣然一笑,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和缓下来。只是除了那陈思诚,其他人脸上的各式表情,仍是生硬。 陈思诚这位猎人修士,似乎本就不擅长江湖交往,见到这两个年纪极轻的“前辈”现身,对自己先前的口不择言报以讪讪一笑,憨态可掬,“不知是这位小哥,还是小姐出手相助。这一手飞石拉网的手段,在下十分钦佩。” 任平生有样学样,抱了抱拳,“举手之劳而已。”他转头望向丝网笼罩的那片地面,哪只蜓翼大虫,仍然高昂着头,身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两只不过绿豆大小的漆黑眼珠,仍然满怀敌意的盯着他。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蜓翼天蚕?”任平生问道。 陈思诚眉头略皱,按说这两人尽管施了援手,赠了一份人情,但对于擅闯别人事先布局的猎场,总该主动给个说法吧。只是念及他们都年纪轻轻,或者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便也不以为意,耐心解释道:“正是,我西乔山宗主的千金,在随母省亲的途中曾不幸遭歹人暗袭,被对方以某种妖邪巫术至伤。蜓翼天蚕,正是治疗此种伤势的绝佳药引。所以宗门曾在三城民间悬赏一月有余,有发现蜓翼天蚕踪迹者,只需上报当地里正,一旦核实,即可获巨额赏金;但发现者一律不得擅自捕捉,否则必以重罪论处。我看两位不像当地人,对于此悬赏令,不知可曾听闻?” 任平生摇摇头,淡淡道:“我们姐弟二人,也是今天才到的灵山城;走了大半个月的平原,好不容易到了这处有山的地方。这不就手痒难忍了了,没想到竟然误闯各位的猎场。倒不是我们有意留下窥探各位的谋划,这位陈仙师也是猎人出身,想必也能理解,为何当时已经不好及时退出了。” 陈思诚哈哈一笑,任平生这“仙师”的叫法,十分受用。他却并没答话,而是转头对身后的师弟岑三道:“我早说了吧,咱们猎人,就算道行修为不如你们这些后起之秀,可捕猎的手段,你们修为再高,也不能不服吧?这位小兄弟,我看就不像有道行在身的人,若不是人家展露那两手捕猎绝技,咱们这一回可就惨了。” 那岑三神情夸张地竖了个大拇指,唯唯诺诺,不咸不淡地恭维了几句小兄弟好身手,陈师哥好本事之类的话。 任平生一笑置之,却突然被身边的李曦莲出手隐蔽地轻轻扯了扯衣角,意示尽快离开。任平生心知有异,便即告辞道:“既然是误会一场,好在还能帮上点小忙,我姐弟俩也该回城去了,免得家中长辈挂念。” 话一讲完,任平生也不由的暗暗佩服自己的临时起意,信口编了个长辈出来。看来许多起眼不起眼的江湖门道,你只要上了 心,就能举一反三,防微杜渐。即便有些小窍门,便只是为了预防个万一,也许就避免了一场毫无必要的凶险。 趁着这边几人寒暄的功夫,其余六位分占三面的西乔山门徒,已经将那张巨大丝网的贴地三边牢牢固定起来,以免网内哪只速度奇快的怪虫觅着空隙,突然闯出。哪只蜓翼天蚕的速度,所有人都已经见识过了。先前若非有哪些玉色石蜂被袭击跌落,众人根本就看不着蜓翼天蚕的影子。 陈思诚好不容易遇到个本事不低的同行,虽有意结交;只是脸色那一片情急之色,表露无遗,想来如何稳妥捕捉已在牢笼之中的哪只蜓翼天蚕,仍需费一番心思气力。所以他也没刻意挽留,对姐弟俩寥寥客套两句,便即赠了“保重”二字。 任平生转身正待离去,却突然感觉身后一阵极其强烈的危机气息骤然迸发,他左脚脚尖一扣,旋地转身;原本挎在背后的剑匣已经顺势卸下,匣盖弹开坠地之际,那把铁剑如同自行跳出,已经到了任平生的右手之中。 这连串的转身取剑动作,一气呵成,跟变戏法似的。常人看来,就好像是那少年一个迅猛转身,原本空空的手中就凭空多出了一把形状古怪的铁剑。 尽管如此,任平生仍是慢了半拍,只见那原本正目送自己的陈思诚,双目圆睁,满脸愤怒和痛苦之色;一身生机,却正在迅猛外泄。站在陈思诚身后的岑三,一脸狰狞,手中一把短刀,从陈思诚后心斜斜插入,直没至柄。 对方瞬息间祸起萧墙,饶是作为局外人的任平生,亦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自处。只不过,这样的迷惘,瞬息之间便已明了。因为另外那六名西乔山弟子,已经各自施展身法,迅捷掠出,一下子将姐弟两人团团围住。 任平生与李曦莲对望一眼,任平生轻轻摇头;两人的脸色的一般阴冷,却在任平生的示意之下,都暂时没有贸然发难。 眼看那陈思诚已经重伤难治,却仍憋着一口气,不肯倒下;只是身形摇摇晃晃,如同醉汉。他拼着耗尽最后一点残存生机,断断续续道:“小滕,发……焰火。章师叔会……赶来,还可……将功赎罪。否则……” 陈思诚勉力深吸了一大口气,却似乎仍抵不过气机的宣泄如注;他强忍剧痛,脸色涨红,憋出一声断喝:“背叛师门,天诛地灭!” 陈思诚艰难说话时,偶尔能撑开眼皮,目光炽热如火;任平生便得以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自占一个方位,正是围着任平生的六人之一。只不过他神色颇为犹疑,似乎对这场突然发难的同门相残,并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被那陈思诚拼死一喝,便更加踌躇不决。 只是这种踌躇,只维持了片刻,那边的始作俑者岑参桀桀一笑,阴恻恻道:“陈师兄,自己死就死了;别怪我先前没暗示过你。你这种只认死理,油盐不进的臭脾气,拒人千里,别人也就只是旁敲侧击开几个玩笑来着,你就上纲上线,装一副道貌岸然。这事,你怨谁都不灵,要怨就怨你自己。但是别想着要拖累人家滕小年;你真以为凭我岑三这点本事,就敢独力谋划这种 大事?” 岑三突然故作恭敬,双手抱拳道:“谢谢啊,陈师兄。但实话实说,有多少斤两挑多大担子,我岑三自问无此才学胆识,也无此心智。这事,正好是章师叔交代下来的。待日后章师叔坐上宗主的位子,咱们这些个有功之臣,就算摊不上个长老的身份,但再不济,也能在祖师堂里有张椅子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宗牒仙师;每人分上一两个乡镇的教区辖地,都不在话下。否则咱们离家上山,日日清汤寡水的,到老了修不成金丹,就是个皓首穷经的糟老头子,图个啥?” 岑三这一番言语,果然是在情在理,字字玑珠,别说本就已经铁了心的一条道走到黑的其他五人,就是心中天人交战的滕小年,也觉得平日里,确实是岑三师兄更加人情练达,洞明事理。至于那位陈师兄,虽然下场凄惨了些,但毕竟他平日为人,也是过于迂腐。 你陈师兄平时对师弟们不摆架子,是好事,但事事上纲上线,冥顽不化,挡人财路,就万万不乖了。偏生咱们这一支的师父,也是这么个成不了事的疲赖性子,否则师兄弟们,会混成今天这个样子?说不好听,这事说好听点,是章师叔诚心托付;说不好听,那是在宗门中风头无俩,如日中天的章师叔,在给我们这帮后娘养的谋条出路。 岑三刺在陈思诚背后的那把匕首,估计是血槽开得尤其深长,就这么片刻之间,地上已经流了一大滩的血迹;那刀柄处,仍是有鲜血涓涓流出。陈思诚失血过多,生机逐渐枯竭,却似乎仍是心有不甘;只不过他已经颓然坐倒在地,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岑三瞥了一眼那对误闯此地,身陷“死局”的猎人姐弟,觉得此事诸多机缘巧合,真乃天助我也。反正那兄妹俩既然并无道行在身,那就已经是搁在板上的肉了,什么时候下刀,都无所谓。 他转头对那垂死挣扎的陈思诚,和颜悦色道:“陈师兄,按说这件事情,害你丢了性命;我也有亏。干脆借你之手,把哪只虫子给毁了。那老不死治不了女儿,道心必然不稳。这一次闭关,多半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他在世这段时日,你多受点委屈,暂且担下那勾结盗门,犯上叛教的罪名。等那只药罐子也死了,章师叔也就名正言顺的坐了那个位置。弟兄们都念着你的好,到时在替你求求情,说不定就能平反正名;家里老小,也能凭空捡到一桩富贵呢。” 岑三说完,也不理陈思诚那一脸鄙薄愤恨之色,伸出右手,一掌按在他的背心灵台之上。也不知那岑三使的是何种道门神通,只见陈思诚在他的掌控之下,竟然好像瞬间恢复了几分气力,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任平生和李曦莲,虽觉得那陈思诚多少有点可怜,但对这种祸起萧墙的戏码,都没什么兴趣,乐得先静观其变。却见那突然恢复了几分生机的陈思诚,如同傀儡一般,目光呆滞,在岑三一掌操控之下,滴溜溜地转了个身。陈思诚神情木然地往前伸出右手,立掌身前,跟岑三以一掌按他灵台的姿势,如出一辙。 忽见岑三右手掌力一吐,那形同僵尸的陈思诚身形凌空往前飞出,落向哪只蜓翼天蚕受困之处,竟是势大力沉地对着哪只怪虫一掌击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六章 扑朔迷离 陈思诚对着蜓翼天蚕一掌拍下之际,哪只虫子,在网中本来也有腾挪的空间。以它的敏捷,不可能避不开这个形同死人的陈思诚那一掌。也正因如此,任平生才放心袖手旁观,若是岑三亲自出手,去击杀哪只怪虫,他倒是要管上一管的。尽管他任平生对道教中人无甚好感,但即便是因为自己对捕捉此物出了举手之劳的力气,在不明所以之前,他也不会任由明显居心叵测的岑三他们突然将蜓翼天蚕杀死。 再说了,灵异之物,必有大用。你们不要,我任平生也是可以笑纳的,捉回去慢慢琢磨就是。 却没想到哪只长了巨大蜓翼的虫子,竟是一心求死一般;对那凌空打来的一掌不闪不避。陈思诚整个身体,直挺挺的跌落在地,将哪只蜓翼天蚕压在身下,生死不知。 岑三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颇为惊诧;却旋即了然,虽然不是猎人,但也多有听说,山中常也些高贵物种,一旦失去自由,便即一心求死,绝不肯在温室牢笼中苟且偷生。想来哪只蜓翼天蚕,也是有此雅量吧。 岑三回过头来,颇为诧异地看着那一对身陷重围,却依然不哭不闹的年少姐弟俩,脸上毫无预兆的就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这个小妮子,倒是有意思得很哪;要是换个地方换种因由,让咱俩有这一番萍水相逢的缘分;我岑三必定好好珍惜,好歹咱们也先做一会那风流快活的神仙道侣再说。”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很唐突地冒出一句,“岑师兄,你这样不太厚道吧!你带着一帮兄弟办正事,还能半路弄出个道侣来双修一番,让弟兄们一旁干瞪眼看戏啊?” 引得原本神经紧绷,杀气腾腾的几人,哄堂大笑。 若不看那双已经杀意昭然的眼神,任平生也好像在跟着没心没肺地一脸傻笑。那严阵以待的六名修士,各人的身材容貌,所在位置,气机强弱,他早已了然于胸。不用转头察看,便已知刚才说话的,是任平生左边的一个高大道人,三十上下年纪,满脸坑洼。 只不过,任平生无意再去了解此人的身份来历;反正,都是西乔山的修士就是了,至于姓甚名谁,待会享年多少,都没关系。 岑三却没有注意到那个持剑少年神色的微妙变化,没忘记随时不花一颗铜钱地收买人心,“老蒋啊老蒋,我就知道你好这一口。这不我就故意开个玩笑,你就自个儿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放心,先把那小子干掉,一会让你先来;咱哥几个,在一旁给你加油压 阵。” 那高大道人嘿嘿干笑几声,一双眼眸在李曦莲身上瞄来瞄去,豪不掩饰那一脸的猥琐神色。 另一个正好立在李曦莲侧边的年轻道人,吞了几下口水道,“蒋师兄,弟兄们都一旁替你出力加油,难道你就好意思一人独吞了?” 那高大道人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小子在山脚那村子里,祸害了多少村姑。要说吃独食的本事,我老蒋可真要甘拜下风了。这小妮子既然参和了咱们的事,难道还能留?我老蒋也就想尝个鲜而已;至于到时谁跟后谁收尾,我可不管。但收尾的要是不把事情办利索了,我估计首先岑师兄就不答应。对吧岑师兄?” 岑三笑着点头道:“还是老蒋明白事理。只不过真要成就好事,各位可得抓紧了,咱们总不能在这拖上一整晚是不?到时候信号发晚了,章师叔怪罪起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曦莲看了身旁的任平生一眼,见他轻轻摇头,便即收敛起满身迸发而出的杀气;她不大明白这小子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那六人正待动手,却见那一直神色漠然的少年猎人突然喝道:“且慢。” 岑三面色一沉,冷冷道:“小子,倒是蛮淡定啊。想拖时间等帮手?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像你们这种野路子的猎人武夫,再来十个八个,都是送死而已。” 任平生淡淡道,“虽然误闯各位的猎场,但好歹我们也帮了点小忙;回报就不敢奢求了,但怎么说也不该刀兵相见吧。那什么天蚕,各位若不想要,随便动个手脚让它跑掉,甚至都没人能发现你是有意的。就这么一件破事,非要弄个同门相残不说,还要杀人灭口?” 他对那一脸异色的岑三摇摇头,“就你们这几颗猪脑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论你们那位章师叔所谋何事,恐怕都没法放心带着你们玩儿的。我敢保证,待会就算你们真能杀得了我们两个,回头一样要被你们那位章师叔就地清理门户了。你们倒好,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别人不但是堂而皇之地得偿所愿,还能在师门里博得一份大义凛然,忠勇双全的好名声。你岑三蠢也就罢了,把师兄师弟一起往火坑里推,算什么事?” 从头至尾,任平生一直冷眼旁观,这岑三他们和那所谓的章师叔之间的阴谋,虽然还不清楚细节,但这些年一直醉心易数推衍的他,对各方互相利用的脉络,倒是有了眉目。他倒不是有意要离间对方,这六七个人,相对于 自己突破剑道三重之前,或许还有些麻烦,但今非昔比,他自问无需李曦莲帮手,这几个人也能独立对付得了。 之所以愿意多费些唇舌,还是想套一些关于这只蜓翼天蚕的内幕。 果不其然,那原本已经刀剑在手,蠢蠢欲动的六人,闻言之后也面面相觑,神色踌躇起来。 尤其是哪个始终神色不定,心生悔意的年轻道士滕小年,眼中便有泪光涔然,一副哭腔道:“这可怎么办,咱们害陈师兄丢了性命不说,回头还是个自身难保的下场。” “闭嘴。”岑三一声怒喝道,“这事是章师叔亲自交代,上上之策,是先捕捉了哪只蜓翼天蚕,然后弄死。但若是没有陈师兄,以咱们七个,怎么捉?再说了,除了这上上之策,也还有上策中策下策不是?想知道上策是什么吗?” 岑三的目光在六位师弟面上一一扫过,见骑虎难下的众人,惊疑之中,一脸期待之色,故意清了清嗓子道,“若然因陈师兄在场,不便弄死哪只虫子,便可以如这位小朋友所说的,随便哪个毛手毛脚搞点失误出来。那只虫子,比我们这些人类可要灵敏百倍,只要稍有空隙,就能跑掉。而且一旦被捕逃脱,这种灵物,断然不会再在方圆百里的任何地方出现。” 岑三叹了口气,挤出一脸黯然的神色,沉声道:“虽然这所谓上策,终究还是有所纰漏。这只蜓翼天蚕哪怕远远逃遁,毕竟以宗主对此事的志在必得之势,仍有可能倾整座宗门之力去继续捕猎。但若是可行,拼着受章师叔一顿责骂,我也认了,毕竟人命关天,陈师兄平时对各位兄弟,都不错。而且如果我们只是放了蜓翼天蚕,又能不露痕迹,何来章师叔清理门户之说?对于章师叔的谋划,我们只会有功,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这事,坏就坏在这两人的突然出现。”岑三目光冷冷地往李曦莲和任平生脸色扫过,“他们和陈师兄都是猎人,而且说不好听,既然这小子能帮着我们成功捕捉了蜓翼天蚕,手段比那陈思诚肯定只高不低。我们这些外行人那点手脚,就算能瞒得过陈师兄,能瞒得过他们俩?所以,害死陈师兄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两个没事找事的家伙。” 岑三不愧是老奸巨猾,如此一番滴水不漏的言语,任平生倒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应对了,好在这一系列扑朔迷离之事的前因后果,基本上都已清楚。至于那章师叔为何要对一个身为宗主千金的小女孩下次狠手,令其得不到必备药引,重伤难愈,这倒不是他任平生需要关心的事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七章 章师叔 抱歉,今晚有事,超时晚更了。 李曦莲狠狠地瞪了任平生一眼,她最见不得他这种一旦目的达到,就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性子。对方强词夺理反泼脏水,无所谓;打蛇随棍上发咬一口,无所谓;总之,好像在他眼里,口舌之争,都是挺无趣低能的玩意儿。 而此时任平生手中的剑鞘里,杀意极盛,厚积而未发。 李曦莲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这位岑师兄好腹黑的逻辑。照你这么说,我姐弟两今晚本不打算杀人,结果被你们过河拆桥,苦苦相逼,便只好在这里留下七具尸体了。只要想作恶,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们太一道教修的,就是这么一副嘴脸?” 她一双凤眼顾盼四周,美艳的脸上便罩上了一层倨傲之色,淡淡道:“如此甚好,各显神通,各安天命。谁也别挂个替天行道的羊头,卖男盗女娼的狗肉。” 结果话一出口,就被任平生狠狠地捅了一把腰眼,李曦莲才顿觉失语。 对方可都是清一色带把的臭牛鼻子,倒是自己这边,正好一男一女。 那本来自问胜券在握的岑三,人不傻,听那年纪轻轻的女子这一番极富豪气的言语,倒是警觉起来。原本以为那对姐弟只是猎人,手段再高明,对于己方这些山上练气士而言,都是小意思。这年头的凡夫俗子,贪得无厌,农夫闲暇之时,也多事渔猎牧养。猎人太多,山中鸟兽踪迹便日益减少;所以猎人夜出狩猎,甚至多于日间。 若非如此,他早对这两位三更半夜出现于荒山野岭的少年男女,心生疑忌。 岑三突然哈哈一笑,故作轻松地前行几步,有意无意地正好站在李曦莲身前一丈之地,抱拳道:“听这位小姐言语,显然不是寻常百姓了。否则断然不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当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山上人山上事,两位想必也极少接触。俗语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咱们既然不是一路人,两位只要答应即刻远离西乔山教区,咱们之间,虽不说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免去一场意外冲突,还是算是份不打不相识的善缘。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说罢,岑三双手负后,满脸堆笑,显得诚意十足;突然间生出的一派祥和之气,便是深夜的料峭山风拂过,似乎都变得暖和了些。 任平生淡淡一笑,略一摇头之际,突然迅猛转身,斜踏一步,便见一条迅疾如风的身影,从自己刚才站立之处一掠而过;手中一把长剑,寒光湛然。那个从背后突施偷袭之人,却是先前和那老蒋互相揭短的年轻道士。 与此同时,一旁的李曦莲也是一个反向侧身,避开了另外一名偷袭者一记击向颈椎的手刀。 那两个人,都是得了岑三的眼色示意之后,趁着老大以言语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功夫,突施偷袭。 岑三一见偷袭无功,也不取兵刃,揉身便上,对着刚刚站稳的任平生轻飘飘地拍出一掌。那掌势不但绵软无力,而且方向飘忽,根本不知是拍向面颊,还是胸腹。 四周围的其他六名道士,一动全动,配合默契。那岑三一掌未至,任平生已经感觉到左右两侧与身后,有四道杀气同时袭来,有左侧一把桃木剑,剑气阴 柔,却销魂蚀骨;右后方是先前一直沉默不言的一个中年道人,手中拂尘扫来,便掀起一股肃杀之风;至于此时的正后方,是另一名用刀的精瘦道人。 背后一刀,杀气最盛。 任平生站立当地,岿然不动;有阴柔剑气划身边草树,枝叶如被一线切割,断裂飞出;那拂尘掀起的肃杀之风,卷起尘沙滚滚而来,瞬息间隐隐有虎啸龙吟于飞沙走石之中,有摧枯拉朽之势;那背后一刀,便只是一刀,无声无息,让对手有种懒洋洋的不愿理会之感。 使出这一刀的人,若能收敛自身的杀气,将无疑能使之成为一门惊世骇俗的刀法。 任平生暗叹可惜,这人,没机会了。 只有迎面而来的那轻飘飘一掌,始终凝而不发,只是缓缓逼近。只是随着对方身法拳招的逐渐逼近,任平生只觉那一掌之势,极其浩大,如山川汇聚成河,水面平静之下,有暗流涌动;收之则如大湖储水,深不可测,发之则如滚滚洪流,摧枯拉朽。 四道杀气一齐逼来,眼看便要汇聚于那莹莹孑立的少年身上。 岑三看着那个镇定自若的少年,面沉如水,眼中开始闪过一抹恐惧之色。 除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恐惧之色,他的瞳孔之中,还有一道淡淡的蓝色焰火残影,一掠而过…… 然后,岑三那睁得极大的双眼,便看见了一片漆黑。他甚至感觉到了一道如同雷电紫光的剑气,将自己身体切割之时,切口处传来的炽热与剧痛,却没来得及看清对方那一剑,到底是如何递出的。 右侧那个使拂尘的道人,遭遇要好得多;因为他根本没想过对方能有机会对自己出手。甚至他看见那把阔刃的铁剑出鞘之时,因为那个出剑极快的少年,是以侧后方对着自己,根本没有反向出剑的可能。 所以他在继续一往而前的时候,毫无知觉地被那道无处不在的悲天剑气削去了脑袋。 左侧的桃木剑道士,被一道蓝焰剑光穿透左胸,木剑却触到了任平生的衣衫,只是不但已经剑气全无,甚至未能将那件青衫刺出一道褶皱。 而背后那个使刀的道人,死的最为悲壮;身体被拦腰斩断,却并未就死;内脏肚肠散出腹腔,一地污秽,瞬息间便是腥臭四溢。 也不知他垂死挣扎的弥留之际,会不会想起那个生死不知的陈师兄。 冲突未起之时,任平生对着七人的气机强弱,修为境界已经了然于胸。境界最高的岑三,也最多不过是三境中停的练气修为。这种脚色,即便是他未突破剑道临渊境界之前,也能对付得游刃有余。 那边围攻李曦莲的三人,是哪个号称要拿下少女尝个鲜的老蒋,还有最先偷袭任平生的哪个年轻道士;哪个原本就心志不坚的滕小年,则越发像个打酱油的,一脸懵逼,只是机械地配合着两位师兄的攻势挪动脚步;看似在阻挡李曦莲的去路,事实上敌我双方都心知肚明,若是李曦莲有那脱身而去的本事,他滕小年这个状态,最多就只有率先送死的戏份。 李曦莲没有逃脱,只是在原地辗转几下,老蒋和年轻道人出手不可谓不快,只不过几 下冲突,连对方一片一角都没有碰上。 若不是任平生先前有过暗示,让李曦莲不要出手,老蒋和那年轻道人这才坚持到了最后。 带看到四个师兄弟瞬间死绝,三个幸存者心中大骇,突然间同时向后一跃,分三个不同方向转身便逃。 只是每个人迅捷转身的时候,都看到了那个手持铁剑的少年,竟然是站在自己的前头,一剑递出,或刺或砍,老蒋和那个喜欢祸害村姑的年轻道人,都先后毙命。 滕小年看见那身法形同鬼魅的少年出现在自己的去路上时,茫然不知所措。却只见那铁剑一扫而来,重重地拍在他的太阳穴上。滕小年眼前一黑,便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我知道你会很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但是,为什么不让我出手?”李曦莲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道士,再看了眼收剑归鞘,气定神闲的任平生。 任平生嘴角微翘,打趣道:“你不是要做读书人嘛,这种有辱斯文的事,以后还是能免则免了。” 李曦莲听得出他话中有话,瞿然一省。好在有这位心细如发的弟弟,否则,在西乔山的地头上一旦出现了魔宗的蛛丝马迹,那座底蕴深厚,实力强大的玄真观,还不要在整个教区刨地三尺把自己揪出来? 到时候,即便是藏身于声明在外的方凉道院,恐怕也难得周全了。 李曦莲心头一阵温热,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尖道:“谢谢……” 少女本有很多其他言语,偷偷瞄了眼那个正一脸戏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却又顿时无名火起,赌气不说了。 两人顿时冷场,饶是正自玩世不恭的任平生,也一下子尴尬起来;挠了挠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关系,你们两个,不过是小姐弟,还是小情人,有话先慢慢说。”不远处突然有个极其陌生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片令人无措的死寂,“贫道修行三百多年,见惯了人间烟火,红尘风月。其实很多情窦初开的不好意思,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了干柴烈火的如胶似漆。” 任平生大惊之下,猛一转头,只见那倒在地上的陈思诚,身边赫然站着个面容不过三四十岁的中年道人。那道人身形挺拔,面如冠玉;虽是一副中年之姿,却仍不失为一副美男子的皮囊;加上一袭白袍,头上一顶紫金道冠,在哪盏气死风的暖暖灯火下熠熠闪光,凭空添了几分神仙丰彩。 这人虽然衣冠装束,都与地上躺着的八个道人迥异,但不用说,能在此间悄无声息地出现的道人,显然是岑三他们的同门师长。 关键是,以任平生的敏锐知觉,竟然无法感知这人的靠近;可知对方的修为境界,深不可测! “你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位章师叔?”任平生突然省悟过来,淡淡地问道。 那道人双手负后,一脸平静,缓缓道:“不错,贫道章太玄;愧领玄真观内堂长老一职;也算是他们的师叔吧。两位年轻才俊的身手天赋,胆识心智;饶是贫道阅人无数,亦是生平仅见。两位若是愿意弃暗投明,我玄真观海纳百川,倒也愿意成那倡慈劝善之举。”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零八章 一剑 任平生心思电转,很多过往场面,飞快地闪过脑海。最先浮现的,是当初在桥上练剑,突然伸手去拔那根断头望柱上的铁条,模仿拔剑之势,结果就拔出了现在身上这把悲天剑。从那时起,原本卑微隐忍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就是那天去南头岭九死一绝望的送祭,雅疆那血盘大口流出的腥臭粘液,扑面而来,垂死挣扎之后,遍体鳞伤。 那头身形如小山般庞大的西岭白猿半路杀出,竟让他任平生逢凶化吉,捡到了那颗至今受益无穷的雅疆妖丹。然而紧接着,就是在山中奔袭百里的大逃亡。此后虽然误打误撞,被那大白阴了一记;却最终被那个男人给救了。 他那时的剑术,与现状的我一重境界之差,战力可就要差上十万八千里了。 你在山上,稍安勿躁;等我准备好了就回去,斩尽那些戴着黑盔的人头,摆在你的坟前。 可惜,我不在山上,你连个土堆都没有。 下山以后,最凶险的一次,就是在那都彭岭中,与玉带山修士和桐川城那个护教骑兵军将的一战,幸亏那时,有黄白丁那个狠人,不但越境杀了那个修士,还吓跑了战力只高不低的军将。 任平生左右张望,身边除了夜色沉沉中的黑山树林,便只有那秀色可餐的姐姐了,都没什么用。 他抬起头,看着那一脸温和笑意的白衣道人,便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随遇而安,虽然从不放弃但任平生也不否认生死有命。 他指了指地上那横七竖八,残缺不全的尸体道:“不知章大师的这些师侄们,当初算不算弃暗投明?” 白衣道人笑容顿时僵硬,叹了口气,“你们,终究是太年轻了,且别说山上风景,仙家逍遥,就连红尘中的离合悲欢,人情冷暖,都还不懂。修道之人,也只有真正证道长生之后,也才能体会山中无岁月,橫玉吹流云的壮阔景象。那才是道家的大自在大逍遥。你一醒一眠,一颦一笑之间,世间就已见尽生离死别,沧海桑田。蝼蚁残生,各有所求,各取所需,当然也就各有造化,各安天命。他们的生生灭灭,又那需要你来多管闲事?” 章太玄说着,似是突然恍误,苦笑一声道,“你这疲赖小子,人好像都是因你而死,倒是我在给你开脱了。但理是这么个理,不会因人而异。” 任平生其实也是本着拖得一刻是一刻,万一对方那什么宗主突然出现,或者有更多同门误打误撞闯入,起码他动起手来,就不能那么毫无顾忌了。于是也不跟他贸然决绝,打个哈哈道:“虽然是我被迫出手,但以你章大仙师的本事,说当时你来不及阻止,打死我都不信。说不定我们在这的一言一行,都没逃过您老人家的双眼。只不过,反正他们要办的事,都已经办了;你正愁着怎么杀人灭口呢。这不我们俩就正好出现在这里,然后我傻乎乎的帮你把问题都给解决了。回头连个不花一颗铜钱的谢谢都不用说。” 白衣道人两眼放光,侧头细细打量一番眼前这个出言无状的少年,突然仰头哈哈大笑,大袖一拂,伸手指了指任平生道:“我章太玄能看得上眼的人,果然不差。你小子,有点意思。说你荒诞不经吧,又好像煞有介事;说你有侠骨人心吧,一转眼就是满肚子的邪魔外道,男盗女娼。有意思,真有意思。” 章太玄突然面色一肃,整片天地的气 机,为之一沉,凝重如浓稠的浆糊,“但是,你若是想凭着这种异想天开的诡辩,拖延时间,等待转机。嘿嘿。” 只见那白衣道人突然长袖一振,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身上便有一股凛冽煞气暴涨,在夜色中迸溅而出,却并不扩散,而是是在虚空里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洪流,往任平生和李曦莲先前藏身的那颗大树奔涌而去。 只见那数人合抱的大树,竟然剧烈晃动几下,便听见蓬的一声,树冠上爆散出漫天的树叶,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落叶暴雨,铺满一地。 再仰头望向树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再无半片叶子。 章太玄显露了这一手神通之后,沉声道:“我早已交代门中子弟,守住山脚,任何人不得上山。所以,贫道出于爱才之心,给了两条路,任君选择。若非弃暗投明,便是万劫不复。” 任平生傲然道:“真要打起来,我们姐弟俩联手,自问也是求生无望。既然明知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的办法,却还是有的。比如我若是打定主意,死前要大喊一句‘章太玄阴谋篡位’,而且要让这座山周围的人都听得见,恐怕也不是难事。” 章太玄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看着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脸色阴晴不定,那目光中充满又爱又恨之色。踌躇片刻,他终于喟叹一声道:“很好,小小年纪。却有这样一番胆识心智,也不知你到底是生而知之,是那万中无一的古道传承之人,还是纯粹的天赋。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世间罕有的苗子。可惜啊,就是不开窍。” 任平生神色和缓下来,淡淡问道:“万一我们开窍了,有什么好处?若是不开窍,你又待怎地?但说实话,我姐弟俩对你们太一道教的死人也好,病人也好,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同情心。若是你信得过,我们从此远离是非之地,也未尝不可。” 白衣道人脸上毫无表情,微微点头,“嗯,先拼着一条小命给自己换来一颗筹码,然后跟我谈条件。虽然毫无意义,但年轻人有想法,我喜欢。既然如此,我让你出手三次;是两人一起上,还是你自己出剑,都无所谓。只要三次出手,能有一次碰到我的衣角,就让你们走,终生不得踏入西乔山教区地域半步。若是你们败了,那就乖乖认命。在我这里是做牛做马,还是有幸修仙证道,都由我说了算。” 任平生嗤笑道:“万一我们败了,却只是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你就不怕那天突然反水的时候,祸害更大?” 章太玄淡淡一笑,摇头道:“我要用的人,真要敢有那狼子野心,只会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任平生看了眼那些已经被满地落叶遮盖的尸体,默然不语。他第一次有点无力地发现,面对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对手,自己毫无办法。 他只能出剑,至于败了之后,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既然无法预料,那就不管。 从山野狩猎岁月养成的习惯,已深入骨髓,毫无希望的时候,只要还能拖,他也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拖下去。 他转过头来,身后的李曦莲,便看见了少年那一脸斩钉截铁之色。 然后她看见他张口说话,发出一个很男人的声音:“离我远点,到后面去。” 李曦莲低头转身,默默走开。 独自面对白衣道人的任平生,正低头拔剑,速度极慢,每一寸的剑身挪移出鞘,都力求让那蕴蓄丰沛的剑气,与天地间的气机融为一体。 他不再看那负手而立,看似毫无戒备的白衣道人,因为此时任平生已经明显感觉到,那道人身上,毫无特别的气机流转,但自己只要多看一样,就会多出一份直达心境的沉重压力。 即便是不言,不看,听着晚风吹过,那道人的宽袍大袖在风中猎猎有声,任平生也能感觉到已经与天地融为一体的仙人躯体,简直无懈可击。 铁剑已经拔出大半,嗡鸣不已;那古拙锈蚀的剑身之中,隐隐开始有蓝色暗光汹涌流动,却不成焰。 这将是他有生以来,蓄意最为精纯,剑气最为丰沛的一剑。 忽见脚下落叶如被狂风扫起,漫天飞去。任平生一剑出鞘,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直指向前。 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两道凌厉的眼光射出,追随那片被剑气扫起的漫天落叶;身随剑走,徐徐而前。 那把蓝光暗涌的铁剑,剑尖所过之处,尘烟弥漫,落叶飞舞。而那剑尖之后,则仍是那片明澈夜色,幽深清冷。 星河璀璨,有星气下临;山为星之户,乘生气以化龙,入地则行,界水则止;阴来阳承,阳来阴结;落穴以聚气,气分阴阳而生化万物。 我任平生,望气见隙,乘隙出剑;剑气成而聚万物之灵。 剑气煞,而断万物生机。 生机殁而天道逆施。 这一剑递出,便似乎遁入了漫漫光阴长河之中,他又恍惚间进入了当初破境入临渊时,那一瞬间的光阴凝滞。也不知道这一剑出了多久,师父袁大锤所授的鸡肋望气法门,如同恍然间破开一道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开始有蜿蜒细流,流入自身的剑道天地。虽未及融会贯通,水乳交融之妙,却已有了灵犀一点之通。 牵引天地气机的强大剑气,挟乘风破浪之势一往无前。任平生已经看到了那浓稠剑气之外那个模糊的白影,在逐渐变大,有静而动,渐渐的便有衣裳褶皱,在剑尖之前变得清晰可见。 剑尖与那洁白衣裳之间仅余的三丈夜色,突然涟漪暗涌,由剑尖之外向四面扩散开来,便形成了一道无形的虚空屏障。 任平生只觉铁剑如同刺中一片牢不可破的紧绷鼓面,原本顺畅的向前之势,瞬间停滞。 他开始力贯全身,凝于剑尖,奋力前刺,企图暴力突破那道紧绷的屏障。 只是稍一发力,便有一股势如排山倒海的强大反弹之势,透过剑柄传遍全身,搅得体内脏腑移位,热血沸腾。 任平生咬牙苦苦支撑之下,再无力往前半步。 白衣道人看着那已经汗流浃背的少年,气定神闲道,“一剑。” 那并不响亮的声音,传至强弩之末的任平生耳中,竟如同当头棒喝,脑袋嗡的一下,周身紧绷的气机,瞬间宣泄如决堤之水。而那面牢不可破的紧绷鼓面,突然爆发,任平生只觉得自己的渺小身躯,如遭滔天而来的巨浪扑击,往后远远跌出数十丈外。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章 二剑 李曦莲眼看着任平生使出那惊天动地一剑,威势无两,心中震惊不已。当初这小子对那秦巍突施偷袭,救下自己一命之时,敢情是藏拙了的。她只是没想到,任平生是承受巨大压力之中,两门异术之间的屏障突然破开,而至在剑道上突生顿悟,威力巨增。 但当她看到那翻起天地风云,又破开风云而前的一剑,突然受阻,紧接着就感受到那道擦着自己身躯扫过的疾风,这才难以置信地看清,任平生凌空飞了过去。 李曦莲一声惊呼,下意识地一掠而去,落在任平生倒地之处。只见任平生双眼圆睁,眸子里瞬间又某种极其哀伤的神色闪过,随即复归于那种她所熟悉的淡漠之色。 只是少年的躯体,仍是直挺挺地尸躺在一片短草之上,一动不动;那把铁剑,依然紧紧攥在手中。 李曦莲心中大急,蹲下身来,双眼不断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你怎么了?” 任平生一脸宁静,没答话,却干脆轻轻合上双眼;已知事不可为,他反而更加放松下来。 横着一条,竖着一根,还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下一剑,如果能发挥好点,伤得到对方那是苛求了,若是能恶心他一下,也不错。万一让我逮着机会侥幸逃脱,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有一天,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李曦莲几乎是带着哭腔道:“你醒一下,我可不会救人。起码先撑一会,看我试试……我知道自己本事还不如你,但总要试试是不。等我出手了,也死掉了,那时就不管你了……” 在李曦莲印象中,她好像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对人流过眼泪。以前是寄人篱下,受委屈是家常便饭,但只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犯不着用几滴眼泪去换取主家的鄙夷乃至拳脚。后来跟了哥哥,哥哥护着自己,已经足够辛苦了,她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想让哥哥徒增烦恼。 再后来,她和哥哥一起,年纪轻轻,就成了一地神祗般的人物,到哪都受千百人顶礼膜拜,就更不需要对人流泪了。 只是现在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对人总是淡漠异常,照顾起人来却又心思缜密的家伙,却令她没来由的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忍不住眼眶一热,泪水便如缺堤一般顺着脸颊滚流而下。 却见那家伙突然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慢慢坐了起来,剑交左手,余出靠近李曦莲这一侧的右手,往她那梨花带雨的脸上抹了两下,边抹边柔声道:“别着急,没死,也没伤。” 结果“啪”的一声,少年脸色挨了种种的一掌。李曦莲仍在抽泣;女子气极而泣时,下手可真狠。 任平生伸手摸摸热辣辣的脸皮,站起身来,提了铁剑默默往前行去。 自小到大,他从不说什么煽情言语,此情此景,就更不会说。 将死之人,还要给活人留着念想,岂不是恶心得 很。 所以任平生只是默默前行,留下那个满脸泪痕的女子,在身后的夜色中凌乱不已。 他突然抬头,眼眸如水,望向那个在远处暖暖灯火中,屹立不动的白衣道人。道人的气机鼻息,一如常人,甚至都没有展现出普通练气是以自身肌肤,刻意亲风吸露,收纳天地灵气的玄妙法门。 任平生接触过的几位道修之人,也许是常年训练之故,形成了自然的反应,即便是敛藏了自身的气机流转,也会自然而然地仍以肌肤鼻息,一起吸纳天地灵气。因这种常年累月的水磨工夫,不会产生明显异于常人的气机流转,因而也不用刻意隐藏。 但对于望气之道日臻精湛的任平生而言,依然可以从其中的诸多细节,去作出一些粗略的估量。就算不能明见对方的境界高低,但是否强于自己,总能猜出个大概。 刚刚那一剑之间,突然窥见了望气之术与悲天剑道之间的一丝贯通,便想以此来准备自己的第二次出剑。 他凝神入定之下,不作任何防范,几如行尸走肉般往前缓步行走了数十丈。 在距离章太玄不足三丈时,任平生两眼恢复了神采,身形笔立,倒拖铁剑,根本不像个即将祭出全力一击之人,倒好像就是随意闲逛而来,也打算继续拖着铁剑闲逛下去。 只见那白衣道人摇了摇头道:“你小子有点歪门邪道,但是差的太远,还是没用。” 任平生冷冷一笑,“这种时候,傻子才会白费心思去考虑它有没有用。” 白衣道人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有道理,能在生死一线之间去大执念,去胜负心,却不言退;别说一个并无修为的大孩子,便是很多修道之人,修到皓首穷经,都做不到。” 任平生神色淡然,没再搭腔。他继续迈步向前,不徐不疾,甚至不扰动任何天地气机。 那气死风挂在道人侧后方的一根树枝上,也许是灯油将竭,灯火如斗,光亮愈发昏暗。道人的躯体,在昏灯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任平生脚步更加缓慢,斜向靠近。 下一步,他将踏足地上那条长长影子的头部。 任平生一脚踏下,便看见那头部的影子反折到了自己的膝盖之下,竟然丝毫未受阻滞。先前出剑,还余三丈,那道人便以强大气机隔断自身所处的小天地,并将任平生一举击退。 如今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两丈。任平生不知道章太玄葫芦里卖什么药,反正能靠近多一步,就多一丝机会。 他继续拔步往前,步履更慢,铁剑依然拖地,剑尖掠过杂草败叶,嚓嚓有声。 前行数步,那一袭白衣,仍在不足两丈之地。 任平生目光凝聚,盯着章太玄的身形。对方确实是屹立不动,并未起步后退,亦未阻滞自己 向前。 只是自从踏足道人的影子以来,任平生已经往前二十余步,却仍未能将这两丈的距离,哪怕拉近半寸! 并无飞沙走石,也无惊天杀气,任平生却突然感觉到从背脊升起一股冷冽的寒意。 “你这么走下去,就算从黑发少年走成白发老翁,也走不到我身边。”那个屹立如雕塑般的身形,开口缓缓道,“但即便你自己已无执念,放下了胜负心,我却不会给你那么长的时间。五步之后,你若再不出剑,从那里来的,我会将你打回那里去;便算是你第二次出手了。” 任平生并不反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好。” 他身形并不停滞,连续迈出三步,仍是没有将距离拉近半寸。 第四步迈出,任平生闭上双眼,感悟天地气机,将自身委于天地。这一步过后,他再不知两人间距。 第五步便是一掠而前,疾如闪电,那原本倒拖于地的铁剑,突然向前撩起。 没有剑气,没有破风,便只是迅捷一剑,却有丝丝缕缕的天地气息,倒吸入剑身之中,所过之处,便在剑刃两边形成一道窄窄的真空。 草木生长,有浊气贯注,有生气挥发;生命荣枯,有肉身化水,再滋养万物;人兽鸟虫之一举一动,有知觉使然,有元力驱动,有气息之一吐一纳。 这可见或不可见之物事,尽有丝丝缕缕,与那铁剑牵连。 剑出不破,却可连,可黏,可随。 瞬息之间,在那静如古井的心田之中,也可比岁月悠长。那迅捷而出的一剑,在出剑人的识海感应里,好比青草拔节,蝴蝶破茧。 待到青草终于新芽舒展,彩蝶展翅;任平生突然感觉有一股狂风迎面卷来,身体瞬间离地,随着那道风旋盘旋飞起,晃得他头晕目眩,睁不开眼。 他知道瞬息之前,自己的那一剑只差一线,即可变撩为点,平刺于身前。 但那道人没有给他这一线之机。 也就是说,当心中无距之时出剑,白衣道人那咫尺天涯的法门,其实已经被他破了! 任平生的身体随着风旋飘飘摇摇,终于风消落地。 这一次,任平生脚踏实地,并没有跌到,也仍是没有伤痛。他睁开眼时,便看见了眼前那张泪痕未干的娇媚脸蛋,一番悲苦恼恨交加之后,更添了几分清纯柔美。 任平生贱贱一笑道:“看得见的活蹦乱跳,这次别担心了。” 李曦莲撇过脸去,声音哽咽道,“下一次呢?” 任平生神色淡然,略带教训的口气道:“亏你还是姐姐,这一次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何苦还去操心下一次的事情。” ……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章 剑不过三 李曦莲回过头来,看着那张开始显得有点陌生的面孔;明知他这个半路捡来的弟弟,就好像四年多之前,在那土人围攻之中的哥哥一样,为了自己哪怕是多一丝机会好好活下去,才故意这样说。李曦莲还是忍不住很生气,她甚至不想像以前跟哥哥一样,互相让着一份生机,却只是觉得生气。 “我没资格做你的姐姐,一个面对危险只能让弟弟去拼命的人,算什么姐姐?不错,你很英雄好汉,你仗剑天涯,你无牵无挂,你也可以说几句各安天命的狠话然后坦然赴死。可你觉得,你真这样死了,跟我说过没事,我就没事了?让我跟着仇人苟且偷生,你觉得这比坦然赴死容易吗?” 李曦莲几乎被自己那突然爆发出强大声浪的嗓音吓了一跳,最后几乎是嘶叫起来:“任平生,一个人不怕死算不上什么好汉;要独自留下眼睁睁地看着人鬼殊途,却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她说到最后,便只有呜咽抽泣之声。李曦莲自己也知道这不是怕死,自从遇到师父之前的最后一场战斗,她就在没有惧怕过死亡。但现在,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心里面到底是在悲伤什么。 任平生长出一口气,却觉得那气息的吞吐,颤动不已。他轻轻搂过李曦莲的肩膀,柔声道,“对不起,或者我想的错了。我是没办法帮你逃脱,不是没办法拖得他片刻,而是没用,你身法太差劲,跑不远。我只是觉得,既然无法幸免,能有个人活下去,总是好的。若是能活得少些负担,就更好了。” 李曦莲卸去伪装之后,与那高大女子的形象,早已是天壤之别。其实她那凹凸有致的窈窕身段,并不很高,跟当下的任平生几乎是不相上下。第一次被陌生男子如此亲密接触,之感觉浑身一震酥软,一头倒在任平生那并不厚实的肩窝之中。 少年情窦初开,少女云英未嫁,便这样相依相偎着,混忘了大敌当前,时不我予。 李曦莲抽泣几下,言语幽怨道:“你就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句好听点的话?” 任平生哑然失笑,却轻轻放开了女子那触手柔滑的香肩,却扶着李曦莲的额头,把她那泪眼汪汪的脸抬了起来,与自己四目相对,这才一字一顿道:“放心,让我去再出一剑;事不过三,剑也不过三,回头就给你个来日方长,想说什么不行?” 李曦莲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着两岁的“大男人”,越来越觉得,倒是自己在他面前,更像个后生晚辈。 这该死的小家伙,总是让自己难以捉摸。她不敢再直视那双过于幽深的眼神,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要不,这次一起上?我听你的就是了。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多些机会。” 任平生沉下脸,轻轻摇头,语气决绝道:“相信我,人在断气那一刻之前,永远不要相信已经到了绝处。” 李曦莲明白他的意思,对着章太玄这样的道家高手,一旦自己展露半点魔宗修为,那就真的是把两人都一起逼上绝路了。 任平生突然笑笑,“难得这位章大仙师如此好性情,也不好让人家久等了。再说了,他老人家的本意,也不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他转过头去,对远处那白衣道人高声喊道:“对吧,章大师?” 章太玄面色柔和,微笑道:“不错,年纪轻轻的,说什么要死要活的。贫道虽然眼拙,但对于道修之姿,自问还不至于看走眼了。只要你们肯跟我上山修道,再不济,一个应天境是少不了的。练气士一旦能修得五境圆满,少不了两百年的寿辰。在辅以我们西乔山秘传的欢喜双修之道,你们二人结成道侣,那才是真正的仙家逍遥,欲乐无限不说,证道长生的机缘,只会更多。” 任平生轻轻按着李曦莲微微抖动的香肩,“看吧,实在不行,跟着张大师混,其实也不错呢。” 李曦莲满脸通红,狠狠地咬着嘴唇,几见血丝,却没敢搭腔。 任平生把手从她肩上移开,便要 转身而去,却没想到那面带桃花的女子,竟然手快的很,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声道:“我听你的……” 任平生哀叹不已,这糊涂女子,自己只不过跟那道人打个哈哈,你就如此轻易的顺水推舟了;懂点是非黑白好不好? 然后他蓦然省觉,是非黑白那玩意儿,好像自己也不太懂。 任平生手腕轻轻一翻,便脱开了李曦莲的抓握,转过身往那白衣道人走去。 李曦莲依然双眼迷蒙,只望见一个萧索的背影,渐行渐远。 章太玄依然背负双手而立,好像从出现的现在,他的神情姿势,都从未变过。 “小子还有点良心,温柔乡里卿卿我我,倒还没忘记贫道在旁。然而,你确定还要出那第三剑?”白衣道人淡淡道。 任平生变行边开口道:“既然还有机会,总该试着摸清您老人家有多少斤两,才好说服自己。” 章太玄眼皮一抬,两道目光瞬间变得凌厉异常,“话说得不错。但与之前两次想必,你此时戾气大盛。虽然气机敛藏得很完美,但是要骗过我,还是差了不少火候。我这么说,是不是比你自己出剑试探,更加清楚?” 任平生面不改色,“此一时,彼一时。什么时候该怎么做,我清楚得很。” 他跟那两道凌厉的目光相对而视,毫无退缩之意,“更何况,我做事情,一向专注得很。” 章太玄缓缓点头,沉声道,“但你要想到,我做事情,只要还存疑忌,便也许会随意得很;包括杀人留人。” 任平生行走中做了几个古怪的手脚动作,活络筋骨,一副痞赖样子道:“那就只好随缘了。你连戾气都看得出,没理由看不出像我这种蛮横剑道,不死个百几十次,能练出来?” 章太玄不置可否,只是负手而立,静静等着。只不过这次,他不在敛藏自身气机。任平生便看见了一番江海汹涌,日照山河的波澜壮阔景象。 在那一方浩然天地之下,自己小如芥子微尘,一旦投入其中,便即隐没不见。 微尘轻飘而去,尽管有剑气纵横,却也只不过是为那一方壮阔山河,徒增些点缀而已。 然而这些许点缀,不可能有人欣赏得到了。 因为哪盏高挂枝头的气死风灯,终于油尽灯灭。 黎明前的黑夜,就只有黑暗。 万籁俱寂,只剩下一人急促的喘息声,来自任平生的身后远处。哪个望气之道还没登堂入室的女孩,心中忐忑,鹿撞不已。 白衣道人也感觉到了那道剑气的渐近,跟先前最强的第一次想比,没见增强,但也不弱;跟诡异的第二剑想必,没多半分新意,却又似乎暗含无穷韵味。 章太玄暗暗冷笑,萤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那少年也许没想到,先前的咫尺天涯,对他章太玄而言,也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真正使出看家本领,你一个毛头小子,连取巧的机会都没有。 剑不过三,那小子,该杀,还是不杀? 章太玄不打算为这种问题伤脑筋,虽然此子天赋筋骨,确实前所未见,但毕竟心性不明,不可徒留后患。 想到此节,白衣道人突然心头一凛。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能将心思性情,隐藏得如此深不可测! 浓稠夜色之中,那两道阴冷的目光,杀意也开始浓稠如夜色。 章太玄双手从背后往前伸开,一手抬起,拼二指如剑,直指向前,正对着那道如丝线缠绕而来的剑气。 要破那道剑气,尽在自己一念之间;剑气破,则剑客死,也在自己一念之间。 剑气近三丈 ,章太玄暗暗叹息。 近二丈,他意贯指尖。 近一丈,道人念头已动。 一念气浩然,尽出于指尖,凝成一把缥缈的气剑。 以剑凝气而发,是擅于剑道;以气凝剑,是擅于天道。 剑道之功,囿于天道。 章太玄必要去关注将会产生的结果,只是内心之中,略有些暴殄天物的惋惜。 然而,在贯通天地的大道之中,突然消失了那道剑气的踪迹。不是被道人的气剑破去,也不是那铁剑少年突然收手,就只是如同一颗流星划入视野,有突然消失于视野。 有什么样的剑道,会不循天道而成,又不囿于天道? 章太玄心中骇异,尽管明知对方伤不到自己,仍是下意识得身形一转,右脚往侧后方一步迈出,身形随着一掠数丈,这才发现那把无声无息的古拙铁剑,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衣衫穿刺而过。 那个握剑少年,双眼微闭,周身毫无气机流转,形同死人。 他一身的生机元气,以尽贯注于剑身之中。而又以某种闻所未闻的法门,突然将那把铁剑的剑气,尽数与天地气机割断牵连。 一剑扑空的任平生突然失重,从白衣道人身旁往前蹿出,身形踉跄。 章太玄暗叫侥幸之下,突然有一股危机气息直扑自己的后心。 没有破风之声,没有刀光剑气,便只是作为一个境界极高的修士,元神出窍时,极其敏锐的身外炉鼎被侵入而感应到的危机气息。 章太玄长啸一声,浑身气机暴涨,身周数丈之内,徒然生出一股山河变色的可怖景象。 只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如遭爆炸气浪掀起,分别从那白衣道人身前身后,凌空跌出数丈。 只是这种以自身气机突然炸开的功伐,消耗极大不说,对自身炉鼎留下的损伤,亦是极大。自身的跌境,不可避免,一旦道心留下阴影,日后想要弥补恢复,机会都极其渺茫。 章太玄炸开自身气机笼罩的天地,一击之后,再无力站立,颓然单膝跪倒在地。 他背后腰眼与背心灵台,两道深深的刀伤,直透窍穴脏腑,血流如注。 章太玄奋力平复心境,深吸几口气,终于略微聚拢了些许泄流如注的自身元气。章太玄显然是伤势不轻,说话都已经无法连贯,“果然是不系舟的人……据说日前,有人在桐川和落马城一带……发现胡久的踪迹……” 那个背后突施偷袭,得手之际与任平生一起被炸飞的大人身影,从跌落之地站起身来,四周摸索一下,便摸起一定边缘破败的斗笠。 那人将斗笠戴在头上,这才对着那跪倒在地的白衣道人抱拳道:“承蒙仙师惦记,鄙人正是胡久。惭愧惭愧,我不系舟空手门,没有仙师的无上道法神通,唯独擅长此潜行刺杀之术。” 能在一个已经步入长生境初停的巅峰修士,气机迸发之际迅疾刺出两刀的,只有不系舟盗门的刺杀术。那亦正亦邪的十二重楼杀手的刺杀绝技,据说都是由叛出不系舟的天才弟子所创。其根底,还是不系舟的潜行刺杀之术。 胡久看着那白衣道人的惨状,却也并不靠近,只是一脸欠揍地笑道:“我胡久几斤几两,仙师其实也心知肚明。若没有这小子连出三剑,而且在最后一剑之时,让你有那么瞬息之间的措手不及,我还是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的。嘿嘿,只不过此情此景,还望你老人家以身体为重。此处残局,我不系舟海客,自会收拾妥当。” 白衣道人默然不语,艰难站起身来,踉跄往山下走去。 行出数步,他缓缓回头,望向任平生道:“你们盗门中人,既然在西乔山的地盘上和我打过了照面,想要离开,那就难比登天了。可惜,可惜……”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听你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我听你的 任平生没理会白衣道人临走前的警示言语。别说盗门中人,若是你们知道了我任平生的来历出身,又岂止是离不开你西乔山的地盘那么简单。如此说来,若被太一道教的人,误会自己是不系舟盗门小贼,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慢慢站起身来,自知没有受伤,便走过去看那斗笠汉子。 胡久正了正头上那顶破斗笠,干咳两声,对任平生伸出一根食指晃着,“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就不能省心点?下手挺狠啊,六条人命,一剑报销。杀了六个师侄,你给人家还两个弟子,不划算?我老胡只是想偷偷来看个热闹而已,早知道你这么不开窍,老子就不应该来。” 胡久仰天长叹一声,本来颇有几分英雄气短,虎落平阳的落魄,结果那斗笠没戴稳,直接掉下地来。这好不容易收拾起了的落魄侠士形象,瞬间破功。胡久尴尬地捡起地上的破斗笠,抖了抖尘土,郑重其事的罩回头上,“算了,不说你了。我刀客胡久,好心办坏事;不但把自己给套进来了,还害得世间少了一对快活逍遥的神仙道侣。不划算啊不划算。” 正施施然细步走来的李曦莲,脚步顿时一滞,本来满带忧愁的脸色,又是一片潮红。只不过心里的一块大石,算是放下了。 这位胡大侠既然如此说话,想来两人都没受伤。 任平生本来踌躇不已,也不知是否该说声谢谢,听那汉子如此一说,倒是轻松不少,“胡大哥,要不,咱这就回灵山城去,我再请你喝酒?咱不上那什么西风酿,就买那梅山泉和青竹酒,十年二十年的都行。” 胡久顿时笑容可鞠,大手一摆手道:“算了,我胡久行走江湖,刀光剑影出生入死的,岂能是贪杯之人。再说了,这会儿大摇大摆地跑到灵山城去喝酒,你嫌咱们不够短命呢。” 胡久扶了扶头上那顶破斗笠,“只不过你们年轻人,难得如此有心,我胡久就算不想喝,也不好不领情。先记着吧,下次找个稳妥的地方再说。” 任平生腹诽不已,其实你不想领情,也没啥好不好的。却觉得那胡久话里有话,不由得有点怅然道:“胡大哥这是要到哪去?说不定,咱们可以同路的。” 胡久双眼一瞪,没好气道:“叫老胡,别老大哥大哥的,听着别扭。你也别问,咱们肯定不同路。” 任平生满脸诚意道:“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胡久左手把斗笠蹭了蹭,揉揉有点发胀的太阳穴,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这个我信。但我是真有事啊,这就得走,可不能奉陪了。” 胡久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却突然想起一事,指了指那倒在血泊中的陈思诚,还有数丈之外昏迷不醒的滕小年道:“你就不能干净利落点,留下两个半死不活算什么回事?” 任平生连忙掏出火折子,在那张捕捉蜓翼天蚕的巨大丝网边沿,就地抓了些枯枝败叶点燃,便成了个简易的火堆。 看着李曦莲已经走到身边,便将火堆交给她打理。 任平生走到那陈思诚身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只莹白光洁的瓷瓶,拔开塞子。 陈思诚后心,依然插着的那把短刀,因他是背后朝天趴在地上,所以倒地良久之后,血倒是不再外流了。只不过那人的生机,已经几近枯竭。 任平生一手握住那把短刀的刀柄,用力一拔,眼看就要带出一道血泉,却见他迅捷倾倒另一手中的瓷瓶,有黑色粉末流出,只是淡淡一抹盖在伤口上,便即止住了血头。 任平生塞好瓷瓶,放在一旁;腾出一手按住陈思诚的头顶百会,双眼微闭,窍穴相通,开始调理对方那紊乱孱弱的气机。任平生此时的剑道修为,早已比父亲当年高出不少,加上有望气之道为辅,自身先天元气之培养,亦已经无比浑厚。 这几年,那些救伤保命的法门,任强也早已悉数传授给了任平生。 他的手掌也只是在陈思诚的百会穴上轻按片刻,便即起手,往那窍穴上抖腕一拍。 陈思诚悠悠转醒,竟然自己挣扎着跪地而起,翻过身,又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尽管脸色依然苍白的可怕,只是看那粗重的呼吸,一条命应该是保住了。 原来被他压在身下的蜓翼天蚕,扭动几下那白胖的身子,一双小眼,骨碌碌地在那突然翻开的“保护伞”身上转来转去。这小家伙,毫发无伤,只不过是顾头不顾腚的躲在当时昏迷不醒的陈思诚身体之下,不肯出来。 任平生将陈思诚救醒之后,并没有留在原地等他慢慢坐起,而是径直走到了那昏迷不醒的滕小年身边蹲下。他只是往滕小年头顶百会拍出一掌,年轻道人便即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一双眼眸充满警戒之色盯着任平生。 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救人手法,看得胡久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忍不住对他竖了个大拇指,笑道:“小子,杀人杀得干脆利落,这一手救人的本事,也不差啊。” 任平生把手中的瓷瓶,抛了过去,胡久伸手接住,愕然道,“小子,我可没受伤。再说,就算是受伤了,你好意思让我自己动手?” 任平生道:“这药,我还能配;只不过你老胡刀光剑影出生入死的,虽然别人伤不着你,但留着傍身,有备无患嘛。” 胡久深以为然,把瓷瓶揣如怀中,“也对,万一偶尔误伤了好人,好歹有东西能救上一救。只不过话说清楚,药是药,酒是酒,这两样都是好东西,却不能混为一谈。” 任平生点头道:“当然,我任平生,还欠你老胡一顿酒。” “我没这样说啊,我老胡就不是那样的人……” 老胡还想义正严词的辩白一番,只可惜任平生已经牵了李曦莲那柔嫩的小手,在夜色中一掠而去;飘飘然如神仙眷侣。 胡久摇头叹息,现在的年轻男女,都是干柴烈火啊。你当人家西乔山的道人,加上分驻三城的护教骑 兵,会由得你们小两口悠哉悠哉的找个舒服的房间? 找好了地方,又能怎样?搞不好就在你们坦诚相对,刚刚捅破那层窗户纸,阴阳相济,翻云覆雨,水深火热之时,那些来势汹汹的捕猎者,就要破门而入…… 胡久扼腕叹息之中,也不觉有点脸上发烫。他突然发现地上那丝网之中,那只似蛆似蛹,却又长了两对长长翼翅的怪虫,一双突出头顶的眼珠,正鼓鼓地瞪着自己。 老胡瞬间满脸堆笑,往哪只虫子走了过去,喃喃道:“小家伙,你也是个好东西啊!” 李曦莲一只小手被任平生握着,两手交接之处,传来一阵酥酥的麻痒,直透心头。她若能凝神感应任平生的气机律动,心灵相通,前掠的身法,本也可以比平时快上不少。 只可惜任平生有心让她尝试将先前自己所受的望气术融入自身感应,却发现李曦莲的气机动态,纷繁芜杂,怎一个乱字了得! 此时两人的身法速度,比之李曦莲自己的巅峰状态之下,犹有不如。 好在到了山下,只见有多人留下的气息,但却不见有人。想来是那章太玄下山之后,已经命本门弟子悉数撤走。山上留下的各种痕迹太多,人多眼杂,他没有清场之前,断然不敢让太多并非亲信的宗门徒众贸然介入。 下山之后,任平生带着李曦莲折向西南,依然是行色匆匆的姿态。 “咱们往哪去?”李曦莲轻声问道。 “落马城,只不过就不要进城了。先绕过去,再往前就出了青苹州的地界,到了广信州,西乔山就奈何不了我们了。”任平生一边说话,前掠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至于方凉道院,咱们到了广信州那边,先静观一阵这里的风声再说。若是那章太玄有意遮掩这事,西乔山没追查不到咱们,再去道院看看。” “咱们不回客栈了吗?”李曦莲问道,话一出口,脸上便有点发热,心绪一阵凌乱。 任平生却似毫无察觉,只是惊奇于她毫发无伤的,怎地如此受不起惊吓?这时的气机,乱得一塌糊涂。 “不回了,说不定那就是自投罗网。虽然那章太玄未必那这么快开始重新布局,但还是小心为上。” 其实别说回客栈这种无足轻重之事,刚才在山上,对于不系舟和老胡,任平生还心存很多疑问,想要问清楚。先前余子借不系舟的名头,在山中劫掠贡银时,提到的老胡,多半就是胡久了。但正如胡久所说的,西乔山不会任由他们留在那里慢慢叙旧聊天。 章太玄悉数撤走宗门弟子,无疑也是种信号,让他们三人尽快撤离现场,可以暂时脱身。若赖着不走,白衣道人派来的清场之人,肯定也极难对付。 “好吧。”李曦莲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哪只被任平生紧握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也不知是紧绷的心弦,突然松开,还是突然感到有些失望,她这时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感到有点陌生,“我听你的……”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二章 清水岸边的旖旎春色 其实按照李曦莲的本意,既然在灵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想要在玄真观的辖地内安然求学,已经不易;不如暂且北行,先回到野人山再说。 但想到任平生家族的血海深仇,加上根据师父留下的信息,那方名为盘龙筋的磨剑石,已经被护教骑兵送往北荒城,所以两人同赴野人山,却又无所事事,只会徒增他的烦恼。 但若是真能在方凉道院留下,根据李笙的对道院的说法,倒是极有可能为任平生求得一份不错的机缘。如此一来,李曦莲自己也可以得偿读书之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不过每念及此,李曦莲心中便不免颇为忐忑。自出野人山之后,这一路行来,多少意外,硬生生把自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少女,炼成了杀伐果断的“老江湖”。世间事,又岂会如你想的那般两全其美? 如今一旦和任平生走在一起,自己这个“老江湖”,还是太稚嫩了些。 这几日跟着任平生走的路线,极其诡异,远远避开大路不说,很多地方,连条小路都欠奉。就算是专心逃亡,都大可不必走得如此“凄凉”。但凄凉仅仅是针对路况而言的,实际上,与胡久分道扬镳三天以来,二人过得还真是神仙眷侣般的逍遥快活。 每日在荒原山泽之中携手御风掠行,累了便旧地休憩。任平生在野外打猎,简直跟变戏法似的。在某处草树藤蔓突然停下身法,他在荒草中扒拉几下,就能逮出各种猎物,什么野兔雉鸡,狸猫黄羊之类的,都是新伤未死,伤口极细;有的甚至没有伤口。 每次捡完猎物,任平生都要将落在地上的莹白卵石捡会包袱中。李曦莲也曾问他嫌不嫌重?这种东西,只要有河流溪涧的地方,还能少了。 后来任平生在训练她望气之余,也传授些追踪蹑迹,掷石捕猎和设置陷阱的法门。对于在野人山中长大的李曦莲而言,追踪捕猎,都不陌生,但从任平生这里学到的,还是令她大开眼界。特别是那种色泽莹白,质地细腻的卵石,细看之下,才发现与普通溪涧中的石头大不一样;石质温润通透,物性精纯,远胜璞玉。 更何况,对于任平生而言,这是身上唯一还带有故乡气息的东西了。 每到夜间,两人便寻觅一处避风临水的地方,扯起帐篷,燃堆篝火,炙烤猎物做饭;然后在帐篷中和衣而睡。偶尔睡醒之时,两人也会遇到十分尴尬的情形。因为少年男子晨起之前,阳气充盈,便会有样东西,即便是隔着衣物,也会容易让人看出明显的变化…… 更为尴尬的情形,还是当下。 在山野之中行走了三日之后,这天夜晚,吃过了烤制得色香俱全的黄羊肉。两人都没有一如往时那样开始练功或磨剑,而是就坐在火堆旁,相对无言。以任平生如今的修为境界,每日赶路之时,也可以做到气息调韵,长途奔袭之下,也不过是微微渗汗,衣衫不湿。但李曦莲是一直在紧紧跟随,还要习练那艰深晦涩的望气之道和轻身法门,体力消耗极大不说,每天停下来的时候,都是香汗淋漓,衣衫湿透。 开始两日,找个隐蔽的地方匆匆换掉衣服,将脏衣裳漂洗一番,在篝火上烘干,也都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如今三天下来,可就不光是身上衣裳的问题了;身上的肌肤,都有些汗腻腻的感觉,极不舒服。 更何况,今晚的宿营之地,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峡谷之中。一条两丈多宽的小河,河水清冽,沁凉宜人,更加让几天没能洗澡的李曦莲倍感不适。 李曦莲的囧态,任平生焉能看不出来,自然也不好意思催促她继续练功了。百无聊赖之中,任平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河边,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悠然自得地在水中游弋起来。 任平生在水中几下吐纳,让气机内外流转数遍,一身污秽,已尽数去净。他干脆在水中脱了衣裤,随手漂洗几下,抓住一头在空中一抖,“嘭”的一声,在衣物上抖出一蓬水箭。 他把抖去了水份的衣服往岸上一甩,李曦莲看得目瞪口呆,却不得不伸出双手,将那远远甩来的衣服稳稳接住。万一跌落地上,一会还不是要自己动手去洗。 这样也行! 只不过任平生抖过的衣服,还真的干了七七八八。好在任平生没有将裤子也一起仍过来,而是两条裤腿在腹下一绕,打了个结,遮住了腹下的三角地带,走上岸来。这状态,很像当年野人山中,那些腰系树叶的土人。 只不过这两年,野人山中已经没有人用树叶遮羞了。李曦莲本来就是富家奴婢出身,纺织女红,无一不精。在山中安家之后,便与哥哥不遗余力地从山中各处采挖黄麻种苗,教会山中男女育苗载重,纺纱织布。 如今的野人山中,男人耕猎,女子织布,已经蔚然成风。就算还没开始种麻学织的部族,也多愿意与其他部族以货易货,换来衣物布匹。 任平生现在这一身装束,李曦莲司空见惯,完全可以坦然面对。 “我也要洗。”李曦莲低头说道,接着便转过身去,专心地在火堆旁整理晾架任平生的湿衣。 任平生本来正往身上套着干净的衣物,闻言突然停下手中动作,讶然道:“难道你还怕黑?我陪你再下水一次,也成。” 结果李曦莲一甩手将那本来已经晾好的湿衣扔了过来,正好蒙在任平生脸上。 “你不许看……”李曦莲气恼道。 “不看就不看。”任平生铁骨铮铮,把脸上的衣服取下,往李曦莲抛了回去,“反正再过不到半年,我就十六了。到时把你娶了,想怎么看不行……” 结果又被那件湿衣服,当头罩下。 任平生正要把衣服拿下来,却听到一声娇咤:“不许拿,盖着。” 刚刚穿了条裤子,光着上身的少年,头脸上却蒙了件湿衣服;样子很滑稽。眼睛看不见,耳朵就特别的灵敏。他听见有轻柔衣物在身体上滑动的声音,轻若微风飘过,却极清晰。然后,便是“噗通”一声水响。 他知道,这时候没人会阻止自己拿下脸上的衣服了,拽着衣角的手,却似牵扯万斤之重…… 拿,还是不拿呢? 这事情,似乎要比出剑杀人,更让人束手束脚。蓦然想起,其实自己出剑杀人,从来不曾束手束脚。 任平生突然放开衣角,狠狠搧了自己一记耳光。当此之时,想那种煞风景的玩意儿干嘛。 然后,他随手扯开了蒙在脸上的衣服。小河边的干爽草地上,赫然凌乱地摊着原本穿在李曦莲身上的那件白底的朱红彩绣云锦窄袖上衣,那些在灵山城中逛荡了半天买下的粉红丝质抹胸,白底碧色绣边的精梳葛麻长裤,在上衣底下露着边角。 不用看,任平生已经心中了然,此时的清清河水之中,是什么样的一番旖旎风光。 一个灵巧如同游鱼的身影,在一片漆黑的河水面上悠游穿梭。借着岸上篝火散出的淡淡光线,依然可见那身形的肤若凝脂白玉,腰身柔软,玉腿修长。腰腿之间那一片大起大落,曲线却柔美精巧的区域,任平生几乎不忍直视,却又舍不得移开双眼。 “好看吗?”一个如莺声燕语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任平生听着却如遭雷击,心头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那一丝不卦的娇媚女子,已经站在靠近岸边的深水之中,只余头上那一片秀发如瀑,披散浮在水面,和那张白皙中有泛着粉粉腮红的脸颊,云娇雨怯,眼眉低垂。 任平生不觉看得痴了,呆立当场。 “水好冷呢。”李曦莲声音有点颤抖道。也不知是水冷的,还是如同小鹿乱撞的心跳使然。 以他们两人的修为,恐怕还不至于抵受不了夏夜的河水清凉。 任平生恍然回过神来,却不知所措。开玩笑呢,我总不能把一套干净衣服抛下水去给你穿上吧。 “你转过身去,不许看。”李曦莲一直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低眉顺眼道,声音细碎,如珠落玉盘,颗颗敲击少年心扉。 任平生满脸通红,连忙转过身去,茫然地迈开步伐,走远了些,听着女子出水的声音,衣物翻动,衣带系结的响动,始终不敢再回头瞄上一眼。 他怕哪怕只是再看上一眼,这片黑夜的岸边,这片清水岸边,便将是一片春色旖旎。 只是每思及此,脑海中便会不合时宜的翻过一片天涯长路渺茫,刀光剑影耀眼的苍凉景象;整个身心,便如同那个自小一直困扰自己的梦魇,在无尽虚空的深渊里,直线下沉。 黑山深沉处,峡谷幽静,就在那堆孤零零的火堆旁,突然发出一声如同狼嚎的长啸,划破长天,漫漫无垠的夜色,为之震颤不已! 魂魄已坠,离魂的躯体正僵直矗立晚风中,那满是疤痕的裸背,突然被一片绵软贴覆,有轻柔秀发顺着肩胛,摩挲垂至腰际,温软酥麻。柔滑如水的臂弯,贴着他的腰肋绕过;那双白嫩如葱笋的手,便环抱于他坚实的小腹之前。 任平生终于感觉那具冰冷的躯体,重新聚拢了生机,瞬息间便有一股热火,起于被双手贴抚的小腹之处,暖遍全身。 李曦莲穿那套任平生最初带给她的宽松衣裤,从背后紧紧搂着那个上身赤裸的少年。这些天来,她无数次凝视过少年那幽深的眼神中,深藏着一抹如野狼般苍凉狠厉的目光。 相处的时日不长,但每一次出生入死,她都觉得可以坦然面对;唯独与少年平静相处时,有种既欲罢不能的柔情蜜意,夹杂着与狼共舞的惶恐不安。 相拥无言良久,李曦莲双眼微闭,轻声道:“我等你,十六岁……”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孤舟蓑笠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并不算高的石上顶上,照进峡谷,照在一张轮廓柔和的少年脸上。少年靠着那个美艳女子,双眼微闭,侧着的头脸,枕在女子身上最丰满柔软的部位。背靠着一株老树干的美艳女子醒了过来,脸色一红;待看到少年脸色红润,气息顺畅,她心中有点恼火,那精致可人的樱桃小口,撅得老高,“明明醒了,还装。” 任平生只得趁势伸了个懒腰,却没将身体从那温软安舒的暖巢中移开,只是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舒服不?”她柔声问道。 “舒服。” “软不?” “软。” 结果被李曦莲用力一推,任平生滚倒在地,腰眼就硌在了一块突出地面的顽石上。任平生一手扶着腰,形态有点夸张地走向那顶一夜空置的帐篷,对那“谋杀亲夫”的狠招腹诽不已。 那条穿过峡谷平地的小河,一跃而过;穿过西岸的一片平地,那道山梁也不高。昨夜温情余韵未尽,两人都舍不得赶路,只当散布,顺着山坡缓缓攀爬而上。 这样的低矮山梁,重叠数层,任平生和李曦莲,都没有施展御风掠行的神通,一直走到了中午烈日当空,才走到最后一重丘陵之下。 当两人再次爬到山梁上,往山那边一看,便傻了眼。只见山下汪洋一片,竟是一面两边都望不到头的大湖。远处有那一望无际的黄草荒野,荒野外是层层绵延千里的雪山,峥嵘冷硬的岩石。脚下却嵌了这么一块清明如镜的大湖,婉约如出浴的少女,温情脉脉,清纯柔美。 难怪昨晚那条小河,会一反常态的往南流去,看那趋势,是绕着群山往西而去的。 过了这片大湖,那边的荒野雪山,应该就是幽原西南大州,广信州的地界了。只是这湖面最窄的地方,恐怕也有数里的宽度,两人又如何过去? 即便是夏日午时,从雪山荒野那边飕飕吹来的风,仍是侵体生凉。 “这得绕多远的路啊!”任平生把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李曦莲没搭腔,却也没什么失望之色,两个人慢慢走,管他走到猴年马月,反正也不觉得闷。她甚至觉得,就一直这样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人打扰,没有冤仇,也不需要什么修为境界,那该多好。 有粗犷原野,巍峨雪山,婉约湖水,其实这地方,风光很不错呢。 只是刚刚开始欣赏此处独好的风光,李曦莲便失望了。山下的岸边,一小片青黄斑驳的胡杨林外,有个头戴箬笠,身披蓑衣的身影,在坐在岸边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悠然垂钓。一叶老旧的板木小舟,在湖边的浅水湾里浮着,一动不动。有渔翁如此闲逸,附近还能少了人家? 任平生也发现了那湖边的垂钓者,看那久久纹丝不动的鱼线,估计收成惨淡。 任平生道:“走吧,给那渔翁挣点饭钱,也算是一桩功德呢。反正到了对岸,还是这般风光,穿过那片原野雪山,有得我们走的。” 李曦莲默然点了点头,她感觉不大好;也不知是因为太美好的憧憬突然破灭,还是女子天生的某种直觉,她总感觉,那渔翁,就不该这样出现这这个地方;多煞风景。 那渔翁看来年纪不算很老,虽然须发斑白,却面色红润,脸上皱纹也不多见。只不过钓鱼太过专注了点,两个年轻人脚步如常地走到身后,他都没有发觉。 “老人家,钓鱼呢?”这种场合,李曦莲觉得自己主动去寒暄招呼,比较有用。任平生虽然年纪不大,却明显不是个老人缘很好的少年。 “都钓老半天了,鱼儿还是不来上钩,哎,”那渔翁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茫然回过头来,想来也是被长得十分祸水的李曦莲惊艳到了,竟也换了一副笑脸,“女娃儿长得真好看啊。谁家小子要是能娶了你,那可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啰。” 渔翁打趣说着,两道并不昏花的眼光,也下意识地往任平生脸上扫了扫。 任平生报以一笑,没说话。到了这,是不是继续当弟弟,还是让姐姐说了算吧。 李曦莲没来由的脸上一红,却终于没跟那渔翁介绍自己的“弟弟”,只是一脸娇羞道:“老人家,能不能劳烦您撑个船,搭我们到对岸去。不会少了您老的船钱。” 渔翁连连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至于船钱,反正老夫也钓不到鱼,两位随意就好。只是两位看样子出身都不错,去广信州,咋就不走驿道呢。这荒山野岭的,也就老夫偶尔划船出来钓钓鱼,否则你们等上两三天,也未必碰得上人那。” 任平生与李曦莲讶然对望,原来这渔翁,住得也不近呢。 虽然那老者身上,毫无修士或者武夫的独特气象,任平生仍是不由得警觉起来。只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仍是不动声色,笑问道:“这片湖面那么大,老人家为何大老远跑到这里来钓鱼呢?就不怕家中子孙挂念?” 老者原本一片祥和堆笑的脸,好像顿时蒙了一层阴影,长叹一声道:“儿孙不幸啊,我那苦命的女儿,没招天没惹地的,不知为何就患了一身怪病。哎,听说也只有在这片浅水湾中,或许能钓到一种奇鱼,倒是治那怪病的良药。只不过能不能钓着,就得看她的造化了;为人父母,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李曦莲听了渔翁的言语,给了任平生一记肘尖,心中颇有愧疚,“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敢耽误您老人家的大事了。反正我们也不着急,慢慢走着就是。” 渔翁睁大眼睛看着李曦莲,满脸惊诧道:“走?你这女娃儿,不是本地人吧?这片湖,南北纵横上百里,你就这么绕着走,怎么着都得走上两三天呢。更何况,像你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 老人收起钓竿,慢慢收线,“走吧,不耽误我什么事。反正这种东西,得随缘;渡你们过湖,虽不算什么大事。但大小都是一桩功德不是,说不定回头就多了几分机缘运数。” 李曦莲无言以对,只是心中暗自赞叹,滚滚红尘间,毕竟还是听天由命的凡夫俗子居多,自己不要亏欠人家的情份就是。 那渔翁将小舟牵到岸边,拽着缆绳,让两人先上了船,这才解开绳子。小舟在湖面轻微晃荡,渔翁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船尾。 他抄起小舟舱中那柄包浆光亮的木浆,几下划动,小舟便在湖面上轻快漂移起来,不一会便已远离岸边。李曦莲看着四周围的宽阔湖面,和那看起来好像随时能漫过船舷的水波,脸上有些惊惧之色,只是一手与任平生紧紧相握,强摄心神。 尽管李曦莲水性不差,但一直生长于山中,从不曾置身于如此宽阔的水面之中。 那渔翁似乎颇为意外,淡淡问道:“姑娘怕水?” 李曦莲紧张之余,并没有注意到那渔翁的神情有异,“是有点怕呢,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面。” “哦,”老者突然停下划桨,仰头望天,那神色,似有什么疑难不决之事。 “老人家,你到底是谁?”任平生突然开口道,“我们似乎之前并没见过,更别提会有什么过节了。” 老者收回视线,一双眼神,依然毫无异样。他却没有直接回答任平生的话,只是喃喃道:“不对,不对,不系舟的人,怎么可能怕水?” 任平生一手与李曦莲相握,一手已经反握背后的剑柄,凝神戒备。 那渔翁却也不以为意,淡淡道:“说吧,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我门人,抢夺蜓翼天蚕?” 任平生和李曦莲四目相对,如同腊月天被当头泼下一盘冷水,顿时从头顶冷到了脚跟! “老爷子可是西乔山玄真观的仙师?”毕竟那件事,与自己有莫大关系,事情未明之前,任平生不敢贸然造次。 那渔翁放下手中的木浆,眼中并无敌意,只是对二人抱拳道,“贫道程墨今,西乔山玄真观道人。” 任平生见此人能将气机收敛的一如常人,比之当时在灵山郊外遇见的章太玄,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敢大意。却闻听对方姓程,不由得想起了初入灵山城中,在那座知味楼上,一起拼桌的那对母女。临别前那个素衣美妇曾提及要见什么章叔叔,而那个女孩,恰好也姓程。 更何况,这渔翁一开始,就提到了自己有个女儿,正身患怪病。 难道世间,真有那么巧的事情? “程仙师的女儿,可是叫程程?”任平生问道。 程墨今一脸惊奇地看着那个依然单手反握剑柄,凝神警戒的少年,“小女的名字,的确是叫程程。只不过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你又从何处得知?” “灵山城知味楼中,有个一面之缘。”任平生道,“我倒无意杀你门下弟子,对那蜓翼天蚕,更无任何兴趣。只不过,当时情况很乱,想必程宗主的弟子章太玄,已经将我们说成不系舟门人,只为抢夺哪只怪虫而来。” 程墨今沉吟道:“不管你们是不是不系舟的人,老朽都必须请两位到西乔山走一趟了。至于那只蜓翼天蚕,如今下落何处;救人如救火,还望两位不吝告知。”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个呆子 得知那只蜓翼天蚕,竟然正好是为了治疗那在灵山城门外萍水相逢,又在知味楼相谈甚欢的马尾辫女孩,任平生油然而生一股怅然若失的酸楚。早知如此,便是冒着被那章太玄杀个回马枪的风险,也有自己受伤残局,不让胡久把那只怪虫带走了。 只不过此中缘由,实在是诸多太过骇人听闻的误会,包括西乔山宗门本身的祸起萧墙,又哪里轻易能跟这位慈眉善目的宗主解释得清楚? 那章太玄当时是有意炫技,甚至有将任平生和李曦莲二人收归麾下的想法,所以任平生还有机会出的三剑。如今对上修为还远在白衣道人之上,且救女心切的玄真观观主,两人根本就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蓑衣老者此时,根本没有划桨,只是在船尾盘膝而坐,腰脊挺拔如山;小舟却如离弦之箭,破开平静的水面往北而去。 舟中坐着的那对年轻男女,一言不发,目光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舟行约莫二十多里,前方湖边,不再是那低矮的丘陵山梁,而是在远处巍峨雪山的环绕之下,有一片钟灵毓秀的峰林群山;层峦叠嶂,有险崖壁立,流云飞瀑。山上有宫观亭台,远观虽不见得如何雄伟气派;在峰回路转之中,却是十分别致清幽,宛若仙家宫阙。 一条石径,从湖边拾级上山,随着山势蜿蜒盘旋,时而隐入草树流云之中,时而又见于一株夭矫苍松之下。 小舟已在湖边石埠前停下,程墨今系好缆绳,转过身来,面对那二目失神,一脸痴呆的任平生与李曦莲,右手捏了个古怪的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程墨今咒语念毕,清喝一声“急急如律令”。跟着那捏了法诀的手,往舟中二人一指,任平生茫然站起身来,脚步摇晃,神情木讷地离舟登岸。李曦莲紧随其后,神情姿态,都一般无异。 也不知是这位西乔山宗主,使了何种神通,竟是直接将二人变成了行尸走肉一般。好在二人拾级上山的脚步身法,与常人无异,只是一言不发,神情痴呆。 由于任平生与李曦莲此时的行动,犹如牵线木偶一般,比普通人走路还要慢上一些;三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也才走到半山。此时山路几下弯折,身后的大湖已经被山势阻挡,石径边上却有一座凉亭,建在危崖边突出的一块巨石上。凉亭上悬匾额,有“清心亭”三个古篆石刻大字。 两个身着灰布道袍的年轻道士,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正在亭中石凳上相偎而坐,呢喃私语,耳鬓厮磨。只不过说话的,好像总是那个容貌俊美,肌肤莹白尤胜女子的男道士,那清秀女冠只是笑吟吟地低头听着,时不时面红耳赤。 想来两人已是山上的一对神仙道侣,便是在山道中公然出双入对,也无需避忌。 那对道侣好似突然发觉了什么不对,猛然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个箬笠蓑衣的老者,押送着两个离魂失魄的年轻 人,已经走到凉亭外的台阶之下。 两个年轻道人连忙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理理衣裳,躬身行礼道:“参见宗主。” 程墨今只是默然点了点头,那对年轻道侣,却不敢直起身来,只是躬身低头,脸上看得见的渗着汗珠。在宗主面前如此失态,显然是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程墨今没理二人,让任平生和李曦莲进入亭中坐下,这才回过头来,语气淡然道:“你们两个,也坐吧。” 那两个道人这才直起身来,神情忐忑地各自觅了石凳坐下,却是一东一西,两张脸,也是十分尴尬地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程墨今笑道:“你们两个,既然已经跟虞师伯和肖师叔研习了双修之道,也是宗牒之中已经记录在案的正式道侣,就没必要如此扭扭捏捏的了。只不过日常当值,还是不能如此大意。” 那俊朗男子终究是胆子大些,听了老祖宗那番善解人意的言语,终于眉头舒展了些,却仍是语气恭谨道:“是弟子鬼迷心窍,连累玉瑾师妹失了职守;请宗主责罚我一人便是。玉瑾师妹只是……” 程墨今大手一摆,打断了他的话头,“玉瑾师妹只是受了你赵玉枞的蛊惑,被你的花言巧语说得乱了心神,这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被称为玉瑾的女冠,脸上又是一红,只是一双眉眼,偷偷地瞟向哪个俊美道侣,愈发含情脉脉。 赵玉枞讪讪一笑,放在那俊美得本该骄阳跋扈的脸上,清纯得让人看着别扭。 “宗主,这两人又犯了那些天道难容的礼法?”赵玉枞指了指那两个如同行尸木偶般的年轻男女问道,“还累得宗主亲自施展这拘魂摄魄的神通押回山来。不如让弟子跑一趟,跟唐长老说一声,让他差两个护法堂的师兄来接手便是。” 程墨今捻须微笑道:“那倒不必了,这两人与那劫走蜓翼天蚕之事,有莫大干系。且不说押回山上,我必须亲自审问。便是放手将他们交给你这帮师兄弟,失了我这法术神通,你们就未必能留得住这俩人了。” 赵玉枞默默点头,没再言语,一双眼眸却是在任平生和李曦莲身上不断地转来转去;对老宗主的言语,十分不以为然。 那位清秀女冠,一看那美艳女子的脸庞身材,惊艳不已,竟生不出半分自惭形秽的心思,只是觉得那女子的美貌,我见犹怜。在西乔山上,恐怕也就前几天才初次见面的祖师奶奶,和那突然冒出来的小公主可以与之媲美了。 两个年轻晚辈的心思,程墨今又岂能看不出来。只不过他并没有再过多言语。这两位在山上颇受各位长辈青睐的年轻俊彦,道行修为,虽说不上一日千里,也是一路破境,至如今双双望见了金丹瓶颈,却还不过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只不过修道是一回事,修心又是另一回事。在下山游历之前,能先受一些红尘俗气的沾染,也未尝不是好事。 受程宗主以无上法门拘魂摄魄之后,任平生和李曦莲二人,都是出于修为全失的状态,体力倒是与常人无异。所以在这午后的日头中登山一个时辰,便已经大汗淋漓。几人在凉亭中休憩了足足两三柱香的功夫,两人才见汗停,恢复了些许神气。只不过那眼神面样,还是一样的呆滞木讷。 西乔山主峰黑雪岭上,那嶙峋山石和参天古树,在冬天里就显得尤其黑沉冷硬。即便是下了满地的积雪,远远看去,那山依然是黑的。如今并没有雪,行走于山道石径之中,则是尤其幽深清凉。越靠近山顶,越是如此。 距离山顶约莫百余丈处,一面悬崖边的石坪上,有座道观。有二三十道人在观前的空地上,或席地而坐,翻阅典籍,或练拳练剑,淬炼体魄。唯独一个正在道观围墙阶下打扫落叶的黑衣老者,和一个扎着马尾辫,身着紫色衣裙的女孩,与众道人显得格格不入。 老者只是沿着平地边缘低头扫地,偶尔碰到正在读书的年轻道人,那道人只需要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扫地老者就只能报一憨憨一笑,绕道避开,继续往前扫去。遇上那些练功舞剑的道人,也是如此。 所以老者扫地扫得极慢,那二三十丈见方的地面,扫了足有半个时辰,依然没有扫完。那紫衣女孩一直在那老者扫过的地方逛荡,很忙,因为地面被扫过之后,地上就有太多的蚂蚁迷了路,找不着回家的方向。 紫衣女孩主要是忙于拯救那些迷路的蚂蚁;那长得玲珑剔透的脸上,神情专注。更多的,还是无聊;似乎这地方,她也就与那扫地的老头,和地上被老头祸害的蚂蚁熟悉一点。其他的,都很陌生。 紫衣女孩突然看见山路上走来三个人。年轻的那两个,正是早几天在灵山城中,曾经一起拼桌吃饭的哪个漂亮姐姐,和那个还算帅气的哥哥。她连忙站起身来,脸上瞬间笑意灿烂,往那三人跑了过去。 只是那紫衣女孩一声“任平生哥哥”还没喊出口,却又呆呆地站在当地。 那任平生哥哥和那个当时没说过姓名的姐姐,好像都变成了痴呆的傻子,目光直直地越过了紫衣女孩的头顶,直直地望着前方。 走在二人身后的程墨今,一见到那紫衣女孩,便即满脸温柔之色,快走几步到了紫衣女孩身边,摸摸她那头上一晃一晃的马尾,“程儿,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玩了?你娘呢?” 程程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她那怯生生的神色,显然与这位最近才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并不太熟。 “他们两个是我的朋友,早几天还有说有笑的。”程程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突然向父亲反问道,“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两个呆子了。” 她似乎也还没有习惯,管那据说是自己亲爹的老男人叫爹。 此情此景,如果任平生是脑筋清醒的话,一定会感觉十分熟悉。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玄真观 这座崖坪道观,未名,门额上只有一块无字的光洁黑石。传说西乔山主峰有飞檐分天,层楼入云的玄真观玉皇殿,但驻足此间,整座黑雪岭上下能有的建筑,已经尽收眼底。除了这座并不雄伟的未名道观,再无像样的屋子,又哪来的玉皇殿? 这座依陡峭山壁,建了上下三重屋宇的道观,虽然别致,其规模气派,着实配不上玄真观那天下道家第二大豪门的名声。 而此际道观门前那个蓑衣箬笠的渔翁,若是下了这座山敢跟生人说自己便是西乔山宗主,对方肯定也乐于当一回那公认天下至尊的鸿蒙山贺兰天师。 再说了,那蓑衣老者此时在紫衣女孩面前的表情,是近乎谄媚的温柔,全没有半分一派宗师的模样。他终究没有跟这个至今还不能发自肺腑地管自己叫爹的女儿,交代清楚那两个呆子的事情。只是说着两人受了恶人的蛊惑,身受其害,你老父亲这是在想办法帮他们。 紫衣女孩半信半疑,却也乖乖的闭口不问了,只是默默地跟三人一起进入未名道观。 这座道观的三重殿阁,每一重都正好是建在这面山崖的三级石坪上,后一级平前一级屋顶,规模是逐级减小一圈;到最后一级,只有三座纤瘦的殿阁。分别为武帝阁,剑神阁,易王阁。 这三座殿阁虽然位置最高,在整座未名道观之中,却是最不起眼的去处,香火冷清,人迹罕至。其实天底下的太一道教信徒都心知肚明,一座道观以入门影壁之处,汇聚的山水气运,天地灵气最为浓郁,而与影壁相对的,必然是一座宫观之中最为尊崇的玉皇殿。玉皇殿内供奉的便是道教主神太一天帝。 至于后面这武帝、剑身、易王三阁,则未必是每间道观都设有的。即便是有,也肯定不会香火旺盛。 程墨今已经领着三人走到顶层,从三座殿阁门前逐一路过。紫衣女孩左顾右盼,尽管到此已经好几天了,似乎一切对她而言都还是十分新鲜,只不过当眼光落在那两个表情痴呆的哥哥姐姐脸上的时候,小女孩的眼神里,便会不由自主地闪出阴郁悲悯之色。 任平生在路过那剑神,易王两阁的时候,眼光与脚步,都不由得滞了一滞。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阁内供奉的金身神像,竟分别有几分神似自己的两位师父。 当此之时,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他脸上悠转的程程,都不由得一阵欣喜,满以为这任哥哥说不定与剑神,易王二位神灵有着某种玄妙万分的机缘牵扯,说不定就被那两位神灵的金身给唤醒了。 只是任平生眼里闪出的那两道不易察觉的异色,过门即逝,让紫衣女孩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 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那点青涩心思,又如何瞒得过看了几百年红尘变幻的西乔山宗主。精通天机推衍的蓑衣老者只能暗自摇头叹气,这又该是一桩如何害人不浅的孽缘! 只不过所谓修道,虽说道法自然,却也是逆天行事,妄断天机妄改天命,乃得以餐风饮露享长生。蓑衣老者心中暗暗计较,有些事情,天道无常也就罢了,若真是应了那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如何,作为老父亲的他,都要在自身修行之外,拼着境界受损,道行有愆,也要再逆天改命一回。 路过三座殿阁之后,崖坪尽处,是一片有石 笋峰柱千姿百态的石林。那石林之中的黑石,仅有璞玉之质,虽然雨淋日晒,表面仍光洁温润,人影可鉴。石林之中不见浮土,却有琅玕花树,扎根玉石之中,枝干茂密,繁花似锦,唯独并无绿叶。 紫衣女孩似是对这片石林,钟爱有加,一蹦一跳地率先跑了进去。蓑衣老者那极其勉强的一脸谄媚,难得消失了几分,虽然笑意清淡了不少,那一副欣慰之色,却是真情流露。 这里,终究还是有一片孩子喜欢的地方。 四人在石林中足踏花丛小径,便是那两个神情呆滞的年轻人,在花树掩映之下,好像也恢复了几分神气。 前方石林尽处,一道阶梯石径,两旁云雾升腾,只见雾中隐约仍见花树夹道,通往未知之处。只不过四人脚步一旦踏入云雾之中,雾浓至石径隐没,伸手不见五指之时,再前行一步,竟然豁然开朗! 只见眼前千百宫观殿宇,层层叠叠,飞檐高翘,鳞次栉比;期间有廊道纵横,庭院雅致。那层层屋脊之上,有五彩精雕的龙飞凤翔,流云野鹤。门楼宫观之间,有道道祥云流动升腾,灵气氤氲其内,流光洋溢其表。一派金碧辉煌,瑞光万道的仙家气象。 这道直通那片宫观的宽阔石阶,出自四人脚下那一片云海。石阶尽处,座三层飞檐的高高门楼,上有黑玉石匾,凹刻“玄真观”三个楷体金字。 山门之后,正中那一座最大的五层高楼,层层飞檐直挂云天,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玄真观玉皇殿了。 原来先前那繁花簇拥的黑玉石林之后,山穷水尽去,竟是别有如此一方洞天福地。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执念 玄真观中林林总总一百三十六座宫殿阁舍,坐落于一座馒头型小山的南坡。因为各处宫殿,皆有宽阔院落后庭,其间巷道宽阔,云气升腾,所以整面山坡直至山顶,尽被宫阙建筑覆盖。 山顶上那座青砖绿瓦的邑青宫,虽然不大,周边却是十分空荡,有琅玕花树团团簇拥。这座位于洞天秘境中的玄真观,并无香客游人,本来就十分幽静,而这座邑青宫,更是静中取静的绝佳修行之所。 程墨今坐在邑青宫前院中的一方石桌旁,正努力逗弄那依然笑脸不多的紫衣女孩。 程宗主不戴那竹编箬笠,头上绾扎的道髻就十分清逸简洁,虽然发鬓斑白,却比那一身渔夫装束,又显得年轻了一些。身形颀长的道人,着一袭有青鸟锦绣的崭新白袍,挺拔有苍松之姿,气度超然出尘;显然是经过有心人十分细致的打点。 一个身着素淡绸缎长裙的美妇,静静立在这位依然不失清朗俊逸的宗主身边,脸上笑意淡淡,更显清雅娴淑的美人气质。一家人可谓其乐融融,只不过宗主和那美妇人,一旦安静下来,眉宇之间,就极难掩饰那一份阴郁的愁容。 邑青宫外,一个动作缓慢的黑衣老者,在默默扫地。这人,赫然便是几天前黑雪岭未名观前,那个不停地打扫落叶的老者。 拾级而上的石径上,走来一位身形佝偻的老道士。那老道士走得慢,步履略显蹒跚,显然腿脚颇为不便。也就那二三十丈的青石小径,他途中也休憩了好几次,这才走到邑青宫那并不高大的门楼之前。 老道士跟那围墙外的扫地老者点头示意。扫地老者神色冷淡,两人都并无言语,算是打了招呼。 佝偻老道似乎对那扫地老者的冷漠早已司空见惯,口中虽依然喘气不停,却也向对方报以淡淡一笑,便举步走入邑青宫大门中。 程墨今本来正对紫衣女孩挤着一脸笑意,看到那佝偻老道来,脸上的表情随即僵冷下来。 “师父。”那佝偻老道远离石桌,便已经跪倒在地,对石桌方向叩头不停。 “来了。”程墨今转过身对着那佝偻老道,请并没有站起来,“是为你那几个弟子的事?还是那两个不系舟贼子的事?” 就在程墨今问话这会儿,那素衣美妇已经带着紫衣女孩,默默地离开前院,进屋去了。 那佝偻道人停了叩头,却依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头白发,看起来比那中年之姿的程墨今,起码老了好几十岁。 “师父,我江太峣当年是罪有应得,幸得师父大人大量,只是废了弟子一身修为,却并未逐出宗门,亦免了焚如之刑。太峣门下的这一脉弟子,虽然也是日渐式微,功德修为都与其他六支子弟有云泥之别;但总归也成了宗门一脉,近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只求无愧于‘玄真观’三字而已。”佝偻道人脸上,那悲戚之情溢于言表。 程墨今脸色稍稍缓和,却依然是语气淡淡道:“你那几个弟子的事,我清楚了。陈思诚和滕小年两个年轻人,为人都不错;至于修行资质,在人才辈出的西乔山中,很不出彩,却总偶有惊喜。这两人的大道机缘云遮雾绕,我也看不真切,却很感兴趣,所以无论如何,都会让宗门尽力寻找。” 佝偻道人松了口气,又伏地拜了一拜,似乎仍有言语,却终于没有开口。 程墨今负手站起,侧身对着那跪在地上的江太峣道:“起来说话吧。你若要为那失去的六名弟子报仇,这事今天就不要提了。蜓翼天蚕的事,还着落在那两个不系舟的门人身上,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会亲自盘查。” 佝偻道人站起身来,闻言也只是微微叹气,却见那原本侧身相对的宗主,突然转过脸来,面含寒霜道,“江太峣,你那几个弟子发现了蜓翼天蚕的踪迹,甚至已经将其捕捉之后,仍未及时向左近同门发出信号一事,你难道没想过该给我个说法?” 佝偻道人愕然失色,呆立当场,沉默良久,才噤若寒蝉道:“师父,这事,弟子委实不知。章师叔不是及时赶到了吗?否则何至于遭那胡久偷袭至伤?” 程墨今看那弟子的表情不 似作伪,心中顿生疑窦。当年那件事情,让这位以仁爱著称的宗主,亦对这个贸然犯上的一根筋弟子下了狠手,废去一身修为。之所以留着他,依然占据西乔山七子的一席之地,主要还是当时江太峣那一支的徒子徒孙,声势最盛。留着有用之身,虽修为尽失,却只要道心不失,仍可为一代良师。 这次西乔山倾宗门之力,搜捕在辖地现出了蛛丝马迹的蜓翼天蚕,得而复失,还折损了江太峣这一脉的八名弟子。虽然这八名弟子,都算不上是宗门上好的修行种子,却因事出诡异,令整座山头事后议论纷纷。 莫不是他江太峣死性不改,故伎重演,故意不让那号称百世难逢的道修天才女孩得救? 众口铄金,若说程墨今会不为所动,断然不可能。更何况,他江太峣是有过前科在案的,否则也不会混成今天这个凄惨下场,还害得本支的徒子徒孙抬不起头来,道心受损不说,会不会因此而有众多门徒业障横生,走入歧途,都难以预料。 当真是一念之差,祸害遗千年。 程墨今慢慢度着方步,低头沉思,面色凝重,“你去见过章太玄了?” 佝偻道人好不容易等得师父发话,连忙趋身近前道:“我昨天去看了章师弟,那时听说师父刚回来,还以拘魂摄魄之术将两个年轻的不系舟弟子拘押了回来。所以没敢前来打扰,只是念及门下弟子……这些年都不容易,却一下子死了六个,另有两人生死不知。” 江太峣那浑浊的老眼,不觉有些水光滟潋,“我这个误人子弟的师父,也做不了什么。只是想到那两个贼子年纪轻轻,居然下手如此狠辣,所以特来请师父,为这一脉的徒子徒孙,出口恶气,以正其名。死人已矣,只是还苟且活着的,也能感觉到祖师爷的仁心博爱,多少会舒坦一点。” 程墨今突然目光如电,盯着这个满脸悲情的佝偻老者道:“这番话,是你自己想说的?” 江太峣再次目瞪口呆,只不过这次,倒是自然接口道:“师父明鉴,于人心世情一道,弟子实在不擅长,否则……也不至于做下十三年前那桩糊涂事……” 江太峣说着又要下跪,只感觉一阵轻风拂面,并无力道,却竟然跪不下去了。他只得直了直身形,继续道:“也是卧伤在塌的章师弟,以一颗关爱后辈之心,偶有此喟叹。我江太峣的弟子,受的是我江太峣作的孽。却让章师弟如此挂怀,而我这个废物师父,什么都做不了;还当人家师父干嘛。” 程墨今默默点头,“也好,这事我会放在心上。等蜓翼天蚕一事有了进展,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和你这一脉的弟子一个说法。至于刚才你我之间,涉及章太玄的话语,不得闻于六耳。” 江太峣尽管不明其意,仍是连忙垂首道,“弟子谨遵师训。” 佝偻老者远去之后,那一直在院外忙着扫地的黑衣老者,却走了进来,手中并没拿着那把特大的黄竹笤帚。 程墨今对那个曾经作为本门得意弟子的佝偻道人,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只是见到这位扫地老人进来,却是立即转身站定,示意老人在石桌旁先落了座,自己才在对面坐下。 黑衣老人坐定之后,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对面那身为本门宗师的程墨今,面色慈和。 程墨今被看得有些忐忑,惴惴不安道:“孙老哥,十三年前那件事,你怎么看。若是对我程墨今在此事上有些微词,也不妨直说。” 黑衣老人淡淡道:“我老孙头,就只是个日夜扫地的老头。什么事怎么看,都不重要。在别人眼里不重要,其实在我自己眼里,也不重要。关键是,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怎么看?” 程墨今正了正身形,虽然仍是满脸不安之色,却也语气坚定道:“当年与严菡之事,我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严菡怀了程程之后,由于观中各种流言蜚语,人心惶惶,加上各种云波诡谲,盘根错节,我竟过于顾及自己的身份名位,序列仙班,将她一身两命,送回了娘家。由此而至的骨肉相离十多年,以我几百年修得的浅薄道心,其实是看不透的,更不想看透。” 程墨今抬眼望向方 才那佝偻道人离去的山门,面色柔和起来,“其实,也正是我自己的踌躇不决,左右为难,导致了江太峣那拨弟子,以为我既不敢违拗那个关于黑雪岭的古训,又碍于那点世俗恩情,不肯自己下手。结果他们就瞒着我出去了,半路截杀严菡,欲将那被宗门古训视为祸根的一身两命,毁于一旦。” 黑衣老人点头道:“确实,江太峣天生一颗赤子之心,上天可鉴。可惜就是太过刚愎自用,加上遇师不慧,导致了那一番无妄之灾。” 程墨今苦笑道:“谢谢啊,有你孙老哥说几句扎心的实话,我扎心过后,多少能好受一些。总好过日积月累的暗自伤怀,销魂蚀骨。” 黑衣老人两道目光瞟到程墨今脸上,像是看一块千锤百炼却依然成不了钢的死铁:“若你只是认为我说的话,只是扎心,当我没说便是。我之所以今天和你这么提上一嘴,是因为这十三年,我扫过玄真观每一条阳光下的巷陌亭台,和宫观里的每一处阴暗角落。扫得干净看得多了,就会看清一些别人看不清的东西。” 程墨今两眼有瞬间的惘然失神,片刻后回过神来,茫然道:“孙老哥是说,其实江太峣也是受人暗中挑拨?而我,则是哪个不问缘由就自毁藩篱的糊涂师父?” 黑衣老者眼神稍稍多了些暖意,“今天江太峣来求你,也是人之常情,发乎本意。可是,这份本意,却是受他人暗示而生。若是你十三年前,便能如此心细如发,他今天未必是个废人。” “西乔山到你这一代,三大弟子各有千秋,却唯独你程墨今在传道育人一事上,花费的心思最多;下一代的七大弟子,以你门下江太峣,陈太极,汪太中这三名弟子,风头最盛。当年老宗主飞升之前,最有望接任宗主之位的,当数你师兄张墨青呼声最高,师弟李墨白次之;皆因二人前者有领袖之风,雷厉风行,后者则有兴家立业之智,心思玲珑。然而老宗主却是出人意料的选择了你。你的师兄弟二人,倒没什么,他们乐得清闲,专心修行证道。只不过那两支的四名弟子,你没法不让人家各怀心思。” 程墨今一阵头大,揉了两边脑门,“一座道家宗门,一心传道授业,弘扬道法,广结仙缘,难道还不够?” 黑衣老者不置可否,缓缓道:“道修清净,气炼阴阳。似乎都是非黑即白,界线分明的事。然而上古有佛祖菩提,虽非我道家一脉,其菩提树下的开悟历程,却于我修道一途,亦很有借鉴意义。” 黑衣老者清了清嗓子,神情肃然,“当时释迦牟尼一直迷信苦行之道,以为无欲至极,方得真禅理;口腹声色,三毒六欲,但有残留,都是入魔之因。但佛陀真正的开悟,却并非修到了无欲之至的琉璃身虚空相,而是后来逐渐恢复饮食,明悟了求中之法,方得正果。” 程墨今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情非困,而人困于情,道非执,而人执于道。原来这些年,真正执于一念,困于一念的,恰恰是我自己。” 黑衣老者道:“既然如此,宗门有厄,儿女有难,当此困局之中,契机何在?” 程墨今长身站起,对黑衣老者稽首道:“谢谢前辈开示,晚辈心中已有计较。” 黑衣老者起身离去,临出门前,突然回过头来,憨憨一笑道:“你还是叫我孙老哥的好,什么前辈晚辈的,多生分。我看起来,没那么老吧?” …… 十三年前,时值盛夏,西乔山黑雪岭,突然下了一场罕见的大学。整座山头,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从来只有冬天下雪,且雪透山色的黑雪岭,前所未有地变成了一片白茫茫。 也就是那时候,程墨今带着一位年方二八的娇美女子,踏雪上山。当时那女子,在跟随程墨今游历幽原之后,已经身怀六甲。 西乔山宗门有古训曰:白雪封山,天女下凡;罔顾天道,生灵涂炭! 这一章,码了7个小时!# 有好几次都想着,随便写下去算了。只是想要随便的时候,又下不了手。 所幸几番殚精竭虑之下,自己再读一遍,总体还算满意。 有推荐票月票的书友,望能给点鼓励!谢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云海孤峰的两位访客 邑青宫后,有一道石阶下坡百余丈,通往一道向云海伸出的短短山梁。那山梁很窄,顶上仅见一线石径。石径尽头,便是一座突出云海的孤峰。孤峰顶上一石台,名为困龙台;台上仅有一无名的两层石阁,再无余地。 这几天,程墨今会每日定时走到哪困龙台上的阁楼之中,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每日从困龙台上下来,程宗主都是一脸阴沉,见谁都没个好脸色,似乎满天下的人,都欠着他程大宗主百八十万两银子。 后来那座邑青宫中,陆陆续续宗门后辈,或者各堂长老执事来访。络绎不绝的到访之人,不得不提的,有掌律堂的唐太中长老,带伤未愈的内堂章太玄长老;还有那在整座玄黄天下,以双修之术至精至纯而著称于世的虞太性,肖太柔两位师侄。 那唐太中与章太玄,是程墨今的师兄张墨青的两位嫡传弟子。张墨青出身贫寒,所以在甄选弟子一事上,极重出身,非寒门弟子不收。所以唐太中与章太玄入门之前,出身的俗家都不大好。只不过如今已经几百年过去了,两人得道,顺带着鸡犬升天的那些血亲族裔,在红尘间已经传了无数代人。如今的子孙后辈如何,不会是他们这些世外人去挂怀的事。 而李墨白本来出身豪门大户,所以他的那两位嫡传弟子虞太性和肖太柔,前者是当时灵山城世袭城主之子,俗名虞无欢,拜在西乔山门下之后,才依据辈分排字,由师父赐名虞太性。 入山修行之前,虞无欢是典型的执绔子弟,骄横跋扈,擎苍鹰携恶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据称虞无欢自14岁开始,即初尝男女之欢,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在灵山城的执绔圈子中,以夜无十女不欢而著称。只不过此人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出手毫阔,生性风流倜傥,虽然祸害女子无数,所到之处,仍有无数怀春少女为之倾倒,不断投怀送抱。 而肖太柔则是一位来自辽原甘兰州的某座武院,是一位武道宗师之女,本身也是位女子武夫,俗名肖柔。被李墨白收录门墙之后,肖太柔与那生性风流的虞太性一见钟情,入山不足一月,两人即结为道侣,事双修之道。 这一对道侣,至今各自门下弟子无数;虽名义上分为两支,但其他各自的弟子,都心知肚明。两支的弟子,有半数以上都参差结为道侣了,还怎么分支? 四位师侄的轮番登门,于情无非是执后辈之礼,希望一些琐碎事情,能为宗主分忧;于礼,则是禀报近期各类宗门事务,尤其是不系舟大盗胡久出现在西乔山辖地,四处流窜,各种传言四起,闹得人心惶惶。虽然地方上,暂时还没有不系舟盗匪横行,为祸乡里的事件,但按常理,既然出现了盗门匪类,在世俗武院无力缉拿的情况下,山上宗门就应该派遣护教军团相助。 若是对方实在是修为极高的悍匪,且神龙见首不见尾,护教军亦无计可施之时,当地宗门,甚至应该不惜出动本门修士,务求将盗匪缉拿于本宗辖地之内,避免祸延他乡。 据说那胡久,在幽原一带横行已久。去年桐川城那边无数贡银劫案,都有他的身影踪迹。连桐山宗都无法成功缉拿之人,到了西乔山,作为宗主的程墨今,自然该有所动作。 更何况,蜓翼天蚕之事,也正是螳螂捕蝉,那胡久黄雀在后,还突施偷 袭,伤了堂堂玄真观的内堂长老。 至于章太玄和那虞、肖一对道侣,则是更关心宗主对落马城与西边广信州开通跨洲商道一事的态度。 广信州虽地处幽原西陲,土地贫瘠,灵气贫乏,甚至靠近北荒城西段之地,常有狂人部落侵袭。所以整座广信州,地域宽广,却人烟稀少,城池寥落,道修宗门更加不多。但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却有各类灵禽异兽繁衍不息;其中入道成妖,炼出了妖丹的,也不在少数。 对于一座道教宗门而言,能有一头高品秩的异兽镇守山门,不但能起到镇妖辟邪之效。每一头修炼成妖的异兽,还能帮助整座宗门凝聚各方山水气运。 否则,在人类尚且不易生存,更莫提修道的西域贫瘠之地,为何独独这些灵禽异兽可以入道成妖? 再说,这些成妖之物,本身战力极强,一旦驯服而成为宗门的瑞兽,那不啻于收了一位本身已经道行不低,而且天赋极高,后劲无穷的道修胚子。 所以整个幽原其他四州的宗门,只要有实力的,都会不遗余力地派出本门精英修士,前往广信州去捕捉灵禽异兽。 只不过苦于交通闭塞,气候苦寒,很多在一地极负盛名,修为极高的修士,千里乃至万里迢迢到了广信州,几乎就是两眼一抹黑。这些炼气高人,看着莽莽雪山原野,杳无人烟,毫无生气,首先就死了一半心;再加上灵气稀薄,水土不服,即便是有一颗金丹极其凝练,源源不断输送源力生机的修士,都难免得病,战力锐减。 如此一来,贫瘠的广信州,便是整个幽原五州的一块吃不到嘴的肥肉。西乔山辖地作为广信州的出入咽喉之地,其中商机,傻子都想得到。可惜这位被墨青,墨白两支弟子称为“教书掌门”的程宗主,就是想不到。 程墨今履任百年,硬是把一个规模潜力都不输幽原大城桐川的落马城,经营得跟人家的龙门镇一般大小。 当然,生意与赚钱之外,章太玄和虞太性,都额外提了一句,若是宗主事务繁忙,缉拿盗门悍匪一事,也不妨交给他们这些小辈。 有一事是不用提的,那就是如果缉拿胡久的事既然要交办,自然得把相关人等,比如宗主亲自缉拿回来的两个年轻盗匪,交由他们审讯了。 只不过几位师侄一一踌躇满志而来,程墨今则是令他们悉数大失所望而归。不但缉拿胡久的事情,没给个明确的说法,只让掌律堂看着办就是;至于经营落马城之事,程墨今则是态度鲜明地言道,不愿劳民伤财,不愿见生灵涂炭。 对于宗主如此不明事理,虞太性与肖太柔这一对道侣,只是哦了一声,便爽朗告辞而去。反正这二位,都不缺钱,宗门想赚钱,他们乐得出人出力;宗门想清闲,他们更加乐得清闲。 只不过章太玄走的时候,就难免腹诽不已,你程墨今数百年修为,加上那么多的徒子徒孙,占尽一方山水,天地灵气,就要截断多少生灵的生机气运?你养一群猪,没杀猪吃肉,却直接断了猪的口粮,难道就不是杀猪了? 只不过更加令诸多后辈惊奇的是,这位平日里习惯与人为善,优柔寡断的宗主,近日里怎么就如此一反常态地言行果断,思路清晰起来。 这一日,程墨今从那云海孤峰回来,仍是一如往常的脸色阴沉,想来对那两个不系舟贼子的审讯,依然毫无结果。女儿程程的容貌,日见憔悴,那原本乌黑柔顺的一头秀发,如今也逐渐枯黄起来。若不是西乔山有诸多灵丹妙药,天材地宝,让她当饭吃似的吊着,小女孩恐怕早已油尽灯枯。 那道后山石径上,程墨今的身形刚刚消失,一个梳着马尾,身着紫衣的女孩,就鬼鬼祟祟地冒出头来。小女孩脸色苍白了不少,原本丰满粉红的两颊,已经颧骨可见,肤色青白。 困龙台上的两层石阁,无门;任平生在第一层,靠着里壁,盘膝而坐。他坐姿极好,腰背挺拔,虚灵顶劲,百会上悬于天。不明所以的人,贸然看见,还以为是某位道法高深,返老还童的神仙,正在做那枯坐闭关的修行。 只不过这青衣少年,双眼圆睁,呆呆出神;若是再看一眼那光泽黯淡的瞳孔,便会发现这人莫不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他每天都会用这样的一双眸子,接见两个访客,一个便是那心急如焚,却始终无计可施的宗主程墨今。程墨今在此的一个时辰里,任平生会恢复常态,言谈举止,眼神容貌,一如常人。 只不过程墨今所求之事,他唯一能说的就是:“放我出去,我能替你找回哪只蜓翼天蚕。至于成功与否,只能听天由命。因为胡久的踪迹,没有人知道。” 程墨今尝试了无数手段,包括各种对魂魄抽丝剥茧的酷刑,对任平生的五府三田九窍,以各种相克之气倒灌,令其生不如死,再突然抽空,在他的人身小天地里无数次地上演冰火两重天的戏码。 饶是自小历尽切肤之痛的任平生,面对这种销魂蚀骨的折磨,也是只能咬牙切齿,拼命地抵受着;每到自己的身体生机,和那求活之心都悬于一线时,他就狂呼惨叫,努力让自己分心,不去求死。 每到程墨今要转身离去,走上二楼对付那个美艳姐姐,对于任平生而言,虽是解脱,可他宁愿这些事情,都由自己一人抵受好了,何苦去连累那个本应该事不关己的李曦莲。 只不过这种事情,任平生左右不了,连想都没法想。因为程墨今一旦弃他而去,任平生的脑海之中,就复归于一片空白,不但浑身无力,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连意识视觉,都是模糊一片。无人,无我,无万物,无天地;只余混沌一炁茫茫然。 所以任平生那模糊一片的识海知觉中,便只望一气。 那条后山石径,加上那道云海石梁,对于修为已臻三境圆满,即将进入瓶颈的程程来说,本应该是几下起落,一掠而过的事。既然是偷偷摸摸出来,当然是越快越好。 可惜对于如今伤病缠身的紫衣女孩,那座近在咫尺的阁楼,却让她走走停停的,磨蹭了好久。终于攀上那困龙台的最后几级石阶,程程已经面无血色,气喘吁吁。她在阁楼门口坐着歇了好一会,直至气息渐渐平息,理了理那越来越难梳得顺遂的鬓发和马尾,这才转身,强打精神地走进那座无名阁楼的小门。 对坐在阁中阴暗之处,一如既往地双目呆滞的任平生,小女孩显然已经司空见惯,说不上有什么失望,却依然忍不住很少年老成地,轻轻叹了口气。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能用钱解决的事 方寸之地的落马城,极少有大兴土木的时候。对于这种地方而言,便是有个地方财主,起一座三进以上的院落,就足够一城人津津乐道半个月了。 如今城西3里之外,却是在建一座足有半座落马城规模的豪阔庄园。只不过那座庄园的格局形式,与玄黄天下那种几进几出的传统四合院落,大相径庭。庄园虽未建成,从其墙路走向,廊道布局,已经可以看出,其格局更像一座街巷阡陌交错的小城。 庄园内的一栋栋宅子,也是形式各异,有层楼高阁,也有连排的平房;其间兽园禽舍极多。 这座庄园的地址,可谓是落马城周边一处风水极佳之地,据称是一家身份隐秘的豪阀买下,建造了这座庄园。这家豪阀财主,不但财大气粗,而且家世背景极其雄厚。因为那座庄园一旦动工,就有无数西乔山修士络绎而来,有擅长堪舆之术的,为庄园中各处宅子挑拨风水气运;有擅长风雷之法的,为内中一些隐秘之处,布下天地禁制;也有那擅长伏龙降妖之术的,在工地中基本就是长期住下,也不知在设置何种精妙机关门道,术法压胜。 寻常百姓起座宅子,根本不可能请得动山上的宗牒仙师前来施法祈福。能有个从某位山泽野修哪里偷得一招半式,会些花哨障眼法的江湖术士,在新宅子的屋地露一下脸,装神弄鬼一番,就已经是能传遍十里八乡的新鲜事了。 能一下子请到那么多的宗牒仙师络绎前来,且其中竟有不少长住工地之中,殚精竭虑,日夜作法,在西乔山三城之地,除了西乔山宗主,还有谁能做到? 那些山上神仙,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偶然游历人间,在某个地方某个人跟前放个响屁,承受后果的那人,都会被当做受了神仙眷顾,福缘无可限量的传奇人物。至于一座山头的宗主,秉性脾气如何,平民百姓又如何敢去猜测,如何能去猜测? 但落马城中那些一只手数的过来的顶尖人物,是心知肚明的,这不可能是西乔山程宗主的手笔。且不说程宗主生性恬淡,最反对穷奢极欲与大兴土木二事;就算是出于对宗门祖产的扩大之需,要置下这么一处产业,也断不可能如此劳动徒众,另大家放下修行不顾,来此劳心劳力。 大家纷纷猜测,既然不可能是程墨今的手笔,那么,能撑起这么一番场面的,便只可能有一位大神了。 钱。 那是无论神仙凡人,都十分需要的东西。 然而,放眼落马城中,没有人能拿出这么多的钱。放眼整个玄真观所辖三地,也没有那一家豪门大户,有如此雄厚的家底。 随着各种猜测臆断的喧嚣尘上,纷繁芜杂;关于那片工地,又传出了一个言之确凿的消息。这座庄园的名字,会叫“百灵山庄” 这怎么听起来,不像个住人的地方?倒很像是那些志怪传说中,某些精魅鬼怪的盘踞之地。 那座云海孤峰的石阁之中,任平生和李曦莲各据一层,一旦程墨今不在,两人就都无法动弹分毫。但就这座阁楼而言,对他人却是毫无禁制,来去自如。 当然, 前提是你有本事绕过程墨今那座邑青宫。 程程当然不用绕过自家屋宅,所以如今,小姑娘就毫无顾忌地坐在石阁一层的地上,与那眼神呆滞的任平生四目相对。即便是对方毫无反应,她仍是十分耐心地坐在那里,喋喋不休。 “平生哥哥,每天都跟你说了那么多话,我也知道你听不懂。爹爹那么高的修为,他下的手段,有哪里是我这个小孩子可以解得开的。只是我小时候听娘说故事,说有些哪怕是丢了魂魄的人,有至亲至近的人常年累月跟他说话,说他熟悉的事情,也能把那丢了魂的人给唤醒了。”程程那天真无邪的脸上,一双清澈的妙目,十分专注。 “要怪就怪我,都不是个跟你有多熟悉的人,更别提至亲至近了。再说了,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和外婆,我跟谁都不亲近过。从记事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寄居在外婆家,没有父亲的孩子。周围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也没人跟我亲近。就连那总是钻在书堆里的外公,也总是责怪娘亲。至于他责怪的是什么,我也不懂……”程程那一双妙目之中,便有了一抹难以名状的哀伤。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跟娘亲出门。娘也说了,这次出门,才是真的回家了。到了家,就会见到我爹……可我直到现在,还没办法很开心地喊他爹爹。对了,你也别怪那个我也不熟的爹爹,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白头发的。见到我之后,他也说道,哪怕把整座幽原翻个底朝天,也要捉到那蜓翼天蚕,治好我的伤。” “可惜,也不知是你误打误撞,还是真像章叔叔说的那样,被你们不系舟坐享其成劫走了。一得到消息,爹爹的脸色就突然变得十分可怕起来,把我和娘都吓到了。想来哪只蜓翼天蚕,一旦得而复失,就再难捉到了。可是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强盗。”小姑娘的脸上,开始有了些犹疑之色,眼眸闪烁几下,像是很努力地在内心说服自己。 “至少,你是我认得的,第一个肯跟我同坐一桌,还和我说笑话的大哥哥。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了,我们说着话,也不知为何就惹恼了你的那位漂亮姐姐。虽然她不说,但我看得出来的。可你还是不介意,还主动跟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咱们那一桌人,除了我娘,我算是真正认识了的,就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突然哀愁不已,叹口气道,“算了,像你这样的人,认识的朋友,一定很多,也不会记得我这么一个活不了多久的小女孩。我也不怪你们,我娘常说,有些事,怪不得别人,都是自己的命。可是自从到了这里,娘就不说这种话了,有时我问起到底什么是命,都要被她训上一顿。”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一直都有娘和外婆,本来就挺好的,虽然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觉得不好。可现在爹娘都有了,我却要死了,也许这就是娘说的命。” 小姑娘说到这里,涔然欲泣。随着身体的逐渐孱弱,她每天到这里说话,都会觉得,也许这就是自己与爹娘之外的人,最后一次说话了。 虽然这个人,从来不会答上片言只字。 任平生那混沌一片的识海知觉中,那天地茫茫万物归一而成的一炁,突然有一阵涟漪波动。一阵迷雾翻涌,中间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人 类身形,形如婴儿,却又似有满头长发,扎了条飘逸清丽的马尾。 只不过这一阵识海波动,一闪而没。 正泪眼模糊的小姑娘,并没注意到任平生那呆滞的双眸之中,曾有一丝精光闪现。 西乔山这一片崇山峻岭之中,有巍巍三十六峰鹤立鸡群,皆是灵气充盈的风水宝地。其中有二十余座山峰,都已经建有西乔山的道观,大小规模不一而已,各有应天境以上的弟子坐镇。 西北边那一座同样毗邻湖岸的九眼峰,以峰后石崖中多出九眼勒子而得名。九眼勒子在当地被誉为神物,亦称天珠,传言是上古天神飞升之时,其遗落人间的金身残骸转化而成。在民间,天珠被奉为可辟邪祟,可聚福运的无上宝物;一颗天珠,可换一栋大宅,依然有价无市。 只不过道家宗门对此,不置可否;也从没见过哪家宗门花费钱财去刻意收集九眼勒子。 九眼峰上的那座气势恢宏的道观,观前一座石亭,一个容貌清秀,有丰润熟妇体态的女子,居中而坐,正在泡茶。女子泡茶的手法,极其娴熟讲究,加上其本身姿色不俗,且不论那茶的品秩高低,光是看那美人泡茶的身姿动作,就已经令人回味无穷。 另外两个中年道士,相对而坐,一人身着白袍,正是章太玄;另一人身上那件暗红色蜀锦道袍,有金丝银线精工刺绣的祥云仙鹤,苍松翠竹;居中的太极八卦,阴阳和谐。 那锦袍道人取了一杯茶,细细品味,也没忘对那泡茶的清丽女冠温柔一笑。他放下茶杯,便对章太玄道:“章师弟,百灵山庄那边,如今已是一片如火如荼,进展神速的境况;如此大手笔,你就不怕宗主心生反感?” 章太玄取杯品茶的动作,十分自然,身上的伤显然已经无碍。见师兄发问,只淡淡道:“虞师兄,肖师兄。咱们西乔山稳坐这两州交界处的咽喉之地上千年,历来独善其身,不问俗事也就罢了;其他各地的道家修士过往,我们也总是这么不冷不热的,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往来过境的道家修士,从这边过去的,无论所求何物何事;从广信州那边回来,无论有无收获,都该有个歇脚投宿的地方不是。与人方便,既是营生,也能攒下那一丝半缕的香火情,日积月累,就是那一条条情分都不浅的人脉,何乐而不为?再说了,这都是民间豪阀的家业;两位师兄与我,不过是从中牵线,玉成其事而已。这座百灵山庄,一旦开建,直至今后百年千年的经营,都会为山上的诸多弟子,谋得一条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到时候就算宗主要拿这事说道,恐怕也难服众。” 那锦袍道人与那泡茶女冠,正是正中玄黄天下,以双修之道出类拔萃的那对道侣,虞太性和肖太柔。 虞太性天生一副好皮囊,言笑行止,对男女都有不小的杀伤力;谈情分如此,谈生意更是如此。百灵山庄以落马城半城之地的规模动土,又焉能少了他背后那豪阀家族的大袖善舞,纵横捭阖。 所以三人作为那百灵山庄的三位主要股东,这段时日,便常常聚在章太玄坐镇的九眼峰议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天时地利人和 章太玄重伤新愈,其实还没恢复利索,师兄虞太性就携同为股东的道侣登门拜访,颇有些迫不及待的味道。倒不是他信不过这位师弟,相反,对章太玄这人,大事的规划,小事的拿捏,他这位师兄历来放心得很。 但这一次,三言数语之后,虞太性就直入了主题:“这山庄的事情,有师弟全力掌控,我相信也出不了什么漏子。但既然我们已经有此长远之计,师弟在那蜓翼天蚕一事上,又如此仓促出手,是不是有点失策了。万一外面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传的多了,很多时候也会积毁销骨的。” 章太玄摇头笑道:“为了捉哪只虫子,连我自己都身受重伤了;还有什么风言风语,比这一身伤势更能说明真相?再说了,宗主也是明白人,就算那两个小贼想诬陷我章太玄,空口无凭,他就能信了?就该信了?若真有人敢传什么风言风语出来,那才真的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要知道,捉到蜓翼天蚕的,可都是他程墨今一脉的记名弟子。其中失踪的那两位,陈思诚和滕小年,我都没接触过。若真是我有所不良居心,焉能任由这两人逃脱?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傻子才敢信。” 虞太性尽管修心极好,也不觉有点头皮发麻,“好在咱们既是师兄弟,又是合伙人。谁要是跟你这么个人结下梁子,那就不是嫌命长的事了,简直就是想死也嫌死的不够千刀万剐。” 章太玄一阵汗颜,“师兄这么说,我可不敢当啊。” 一直默默泡茶的肖太柔,一脸嫌弃道:“你们男人谈事情,就不能不那么拐弯抹角的啊,听着就头疼;头疼了还得想就加倍的疼。依我看,有了百灵山庄,宗门的大多数弟子,以后就都习惯了挣钱容易,花钱也容易。就算留着那个所谓的转世天女,道修天才,那又如何?此一时彼一时,程墨今到时候还想洁身自好,安于现状,那么多习惯了有钱的人,会答应?一旦宗主飞升,继任宗主的人选,可不是世袭或者前任指定的。” 章太玄和虞太性,都不约而同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压压惊。 这肖太柔,都两百几年的道行了,说话还是很武夫。 虽说修道之人,也相信事在人为,可大道之上,依赖更多的还是天赋机缘。不谋事不做事,是不行,可谋了做了,你还得求个天时地利人和。 而有些天时地利人和,也是事在人为的。 那座云海孤峰上,本来就身体孱弱的程程说了老半天,加上心境低落,也渐渐的口干舌燥,声音嘶哑起来。父亲已经为自己的事,短短的一旬光阴,愁出了个两鬓斑白;还要每天对自己笑脸相迎,极力讨好。母亲这段时日,虽然悲喜不形于色,但那心中的悲苦,天生早慧的小姑娘,又岂能看不出来? 所以一肚子的说话,她也就只敢跟这个“心智不全”,交往不深,却又已经在内心之中认定是对自己好的任平生说了。 若是任平生完全清醒,心智如常之时,向来不习惯与人诉苦的程程,恐怕都不敢这样天天跑来碰面。所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爹爹拘押了这对姐弟的魂魄,到底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一颗满含善意的心,只希望这位好哥哥,连同他的姐姐,不要成了自己日后的殉 葬之人。 程程坐在那沁凉的青石地板上,休憩了好一会,感觉恢复了些精神气,终于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出门而去。 程程花了好长一段时光走过那道山梁,在攀上那直通邑青宫后院的石径。小姑娘的身形,在那邑青宫后面鬼鬼祟祟地消失之后,石径之上,现出一个身着黑衣的老者。只见那老者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黑虹,直挂困龙台石阁门口。下一刻,老者的身形就已经出现在石阁之中。 这位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正是那日夜扫地不辍的老孙头。 老者那双原本昏花的老眼,突然变得凌厉如鹰隼,在那盘膝呆坐,终日纹丝不动的青衫少年身上细细打量着。老者的目光,聚焦在少年的脸上,寸寸挪移,似乎是要看透对方的每一个毛孔。 老孙头神色愈发严峻起来。喃喃自语道:“这人,真的有魂魄?若说没有,又怎能被程墨今如此拘押,而反抗不得?若说有,即使被术法拘押,也应该见其神气于金坑木山之中?然而,此子肉身炉鼎之中,不见丝毫阴阳气机流转,又作何解释?” 莫非此子,本就是个魂魄不全之人?若如此,则必然是个心智不全之人,又岂能修得如此惊人的一身剑道境界? 老孙头伸出一只手掌,五指箕张,指甲坚厚,手背的皮肤干枯皲裂,如同鹰爪。他用哪只手爪抓住任平生的头顶,以掌心劳宫对头顶百会。老者轻轻合上双眼的瞬间,这一老一少的立身之处,突然迸发出一道极强气机,整个室内空间,变成了一处隔绝天地的虚空结界。 一只翼展数丈的苍鹰,翱翔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湖之上。那大湖波澜不起,平静如镜;虽然广阔,却上有天幕低垂,云雾阴沉,十分压抑。湖中一处小岛,有那黄土夯墙的简陋茅屋。 一个白胖胖的男婴,在茅屋中呱呱坠地,啼哭不止。那因为难产而失血过多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 一个一脸憨厚之象的男子,坐在床边,哀声叹气。男子身边,已经摆了好几个空空如也的药罐。那药罐中散发出来的气息,生机灵气都极为浓郁。想来那男子用掉的药物,无论放到那一座道家宗门之中,都是那敢跟阎王抢命的灵丹妙药。可男子依然没有救活哪位母亲。 眼前的景象一晃,茅屋愈发破落,一个四五岁的赤脚男童,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破旧布衣,蹒跚走在一条伸入湖中的乡间大道上,也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桥。 整片大湖之中的景象,除了那无垠的湖面,就只剩下那座石桥。桥头的一根望柱上,刻着“迎圣桥”三个大字。 孩子再桥上对着一幅比自己个头还高的栏板站立,呆呆地看着那一幅栏板上的图案。他在一幅栏板之前,能站上小半个时辰,然后再移到下一幅,依然是那般静静地站立,盯着栏板上的图案。 图案极其模糊,也不知雕琢何物。 一群个头远比那光脚男孩高大的孩子,衣着光鲜,蹦蹦跳跳来到桥上,将那光脚孩子摁在地上揍了一顿,然后轮流在他的头上和身上撒尿,比谁的尿撒得更久。 撒完尿的高大孩子们呼喊嬉笑着,扬长而去。 那光脚小男 孩不哭不闹,独自回到那座破旧的茅屋。那个一脸憨厚的男人,看到那孩子的一身污秽,转身就从屋中那了一条包浆光滑的竹鞭…… 那片宽阔无垠的湖面,突然有水柱冲天而起,茅屋,男人,光脚男孩尽皆不见。那道水柱持续喷涌,宛如一把湖水炼成的巨剑,直投天穹而去,消失于天幕之中,也不知是穿刺而出,还是在高处遇风化气了。 再低头看那生出巨剑的湖面,便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在那座迎圣桥上手舞足蹈,如痴如狂。那男孩手握桥上断头望柱露出的一根锈铁剑条,突然用力一拔…… 哪只翱翔低空虎视眈眈的巨大苍鹰,突然感觉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糊,那广袤湖面,连同石桥男孩都已经消失不见,露出干枯的大地。 突然异象横生,哪只苍鹰心知不妙,连忙奋力振翅,高昂着头,正要朝天飞去。可那苍鹰头顶之上,连那无垠的天幕,在片片碎裂! 天地变成碎片,碎片在虚空中飘散混合,再化为一道无比强大的剑气,迎面刺来! 哪只苍鹰在空中调转了方向,没命地振翅飞逃。那道强大的剑气,紧追不舍。 天地已经碎裂过半,那道剑气愈加强大,破空而来之势,已经疾如闪电。苍鹰自知再难幸免,一声悲鸣,随即两眼一黑…… 困龙台石阁之中,黑衣老者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倒在冷硬的石板地上,身形佝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哪只如同鹰爪的手,早已经离开任平生的头顶。 过了好一会,老者才喘息稍定,两只手上的袖子,忙不迭擦着脸上如同雨点般不断涌出的汗珠。 老孙头抬眼看时,任平生依然一脸痴呆,目光僵直,呆呆地望着前方。 老孙头突然感觉到周围气机的一阵轻柔扰动,他撤去了石阁空间四周布下的禁制。一身锦绣白袍的道人走了进来,看见地上那老孙头的颓势,道人面色凝重。 老孙头无力的仰起头来,轻轻摇了摇头,“看不清根底,老弟,你要想清楚了,这可能是一场难测输赢的豪赌。轻则押上你那可怜孩子的性命;重则,押上整座宗门的前程。” 程墨今眉头紧锁,背负双手,在那老孙头与青衫少年之间的窄小空地上,来回度步。 最终,他停下脚步,看着老孙头,语气平静道:“小女的性命,我这个做父亲的,本已经束手无策,赌一赌,也许就是一线生机。至于这座宗门,我虽然终日枯坐于这邑青宫的方寸之地,但这三城一山的各处风吹草动,又何曾逃得过我这双眼双耳?有些前程,人心散了,那就不算是前程了。不如顺势而为,破而后立。” 老孙头长出一口气,先前那种浑身脱力的感觉,终于稍稍恢复了些。程墨今连忙扶着他,慢慢起立。老孙头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叹气道:“家大业大,也有子孙执绔的苦恼。若真能破而后立,倒也是件好事。” 程墨今默默点头,直至搀扶着黑衣老者站定,这才松开双手。 老孙头道:“怕就怕,破也只能破个不痛不痒,立也只能立个不周不正啊。你这个生逢其时的宗主,有天时得天机,却失地利少人和,到后面,还有得受的。”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章 哪个小道 那云海孤峰上的一月光阴,于任平生而言,才是真正的白驹过隙。转眼间秋风渐凉,只是这玄真观的满山琅玕花,依然盛放,丝毫不见凋谢。 这一日难得清醒,他只觉好像做了无数场痛苦不堪却又无力挣扎的大梦,梦里总有哪个青鸟白袍道人的身影,是个面目和善的凶神恶煞。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一旦梦回,就又是昏昏沉沉的大睡。沉睡之中,偶尔会有一个动听如莺声燕语的女孩声音,不断地呢喃着什么。 如今醒来,他什么都记不清。走出石阁那道小门,才发现自己身在险峻孤峰之上,峰下云海翻腾,三面的崖岸,都是那层峦叠嶂的远山;远山之外,则是巍巍雪山。 任平生没来由的心神一阵恍惚,似乎就看见了那座雪山之下,那片丘陵边上的寨子。那间重新粉刷,用青瓦换掉了茅草的小屋;小屋中有个男人,就着一根包浆光亮的竹竿烟袋在抽旱烟。 眼前的幻象一闪而没,脚下依然是那洁白如棉茹朵朵的云海,有秋风沁凉拂过,任平生打了个激灵。他似乎醒起了什么要紧的事,伸手往背后一摸,果然空空如也! 任平生翻身回到阁楼石室之中,转头四顾。石室之中,极其简朴,比他任平生在思安寨中的家徒四壁,更显得家徒四壁。朝南而开的小门,东面和北面的石墙上,各开一眼小窗。原来一直昏沉不醒的任平生,就坐在北面小窗下的一块地板上。之前没有注意,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这阁中的地板,几乎都是青石铺就,独独自己一直盘膝而坐的那一块,呈白玉之色。 任平生试着施展望气之法,居然毫无障碍;便看见那白玉石板之中,有一股隐晦不明的气机流转。自从离开师父袁大锤的铁匠铺以来,任平生的望气之道,早已炉火纯青。草木生灵,天地万物之气,他一望便知其来龙去脉,阴阳五属,以及气机强弱,唯独这白玉石板中的隐晦气机,似强似弱,非阴非阳,更非金木水火土任何一属。 只不过此时的任平生,无心深究此事,一双眼睛依然四处张望着,也没费什么功夫,便看见东面小窗之下,一张黑玉石床,石质黝黑却晶莹通透,隐隐可见其内。床上无枕无席,却又一个鼓鼓的棉布包裹,一只雕琢古拙的乌木剑匣。 任平生松了口气,自从先后认识了余子和胡久这些纵横江湖的人物,他觉得钱财俗物之类,根本不算个事;唯独这只乌木剑匣,可是他的命根子。 他走到黑玉床边,打开剑匣。那希望包裹的铁剑剑鞘,均完好无损。只不过这会儿把包裹和剑匣一起提上手,有些费劲;试剑就更不用想了。自己和那李曦莲既然还是囚徒,这玄真观不可能放任自己带着一身修为和一把铁剑,四处闲逛。 在灵山城西北那座山中,他已经见识过普通修士的本领,只要不碰上诸如章太玄程墨今这种山巅高手,这西乔山宗门的那些徒子徒孙们,自己杀他几个来回,都不带喘气的。 山上仙家,也不过如此。 任平生走到石室西面,从那道靠墙的楼梯拾级而上。 二楼是木质的地板,却装饰清雅,雕栏花窗,桌椅屏风,床帏纱帐,一应俱全。一位姿容脱俗的妙龄女子坐在床 沿,如同大梦方醒,正怔怔地看着房中的四处景象物事。 李曦莲蓦然见任平生出现在那精美雕栏之外的楼梯口,顿时有些慌张,低下头,眼光忙乱地检查自己的衣着妆容。恰好床头还有一张样式精美的梳妆台,李曦莲连忙在对镜验视一番,这才确定自己妆容尚可,并不失态。 “别那么紧张兮兮的了,我不是啥都看过了吗,还那么见外。”任平生笑嘻嘻道,在屏风之外挑了张椅子坐下。 李曦莲俏脸一红,嗔怒道:“你还笑得出来?这到底什么地方?” “西乔山,至于是西乔山的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任平生淡淡道,“我只知道,这地方绝不是牢狱,却是处灵气极其充沛的风水地眼。只不过,咱们身上,都被人下了某种极其高明的压胜术法,如同常人,出得这间屋子,也下不了山。” “那怎么办?”李曦莲茫然道,倒是不如先前担心妆容不整那么惊慌了。 “凉拌,只能见机行事了。就算是修为不失,这地方有程墨今这种神仙人物镇守,咱们也出不去。” “那也总得想想办法吧。”李曦莲着急道。 任平生双手一摊,笑道:“没办法的事还想,只会越想越傻。” 李曦莲欲要出言相讥,却觉得这话,还真无懈可击。 两人先后下楼,走出石阁。过了那么长一段不知光阴岁月,草树荣枯的日子,突然间见到云海阳光,李曦莲为之精神一爽。 对面山上那座形式并不繁复奢华的宫观宅院之后,出现了一个灰袍道人。那道人顺着后山石径信歩下山,走上那道窄窄的山梁,往孤峰石阁这边走来。 任平生既然望气无碍,远远就已看清,那道人不过二十多岁的面容,身材不高,面样也算不上眉清目秀,一张圆脸,双颊微鼓,胖嘟嘟的比较可爱。 那圆脸道人见两人具在门外,便在那石台下停了脚步,有点踌躇;最后是作了一揖,躬身的深度,也算诚意足够。“两位……哪个,客人。哪个小师叔有请……哪个,麻烦两位移贵步随小道,哪个上山一趟。” 任平生倚门而立,懒洋洋道:“哪个你是谁,哪个你小师叔又是谁;哪个小师叔有请,为什么我就非要移贵步上山一趟?” 圆脸道人显然不善与生人交谈,本来紧张,任平生有样学样,他就更加紧张,满脸通红,憋了好久才重新理好几句言语:“哪个小道叫施玉清,哪个玄真观玉字辈嫡传弟子。哪个,是入了祖师堂宗牒,有师父赐字的;不是记名弟子。哪个,小道的师父是太峣真人。小道的哪个小师叔,是……程程小师叔。” 任平生笑笑,继续跟这位哪个小道插科打诨:“敢情,你的小师叔,是那小妹妹啊。她怎么还没有赐字,就叫程程么?别不是你串通外面的记名弟子,来骗我们两个吧” 圆脸道人似乎有点恼怒这位年少客人的不识抬举,调侃长辈,拂袖负后,那张圆脸一仰起来,只有恼怒之相,绝无威严之姿,“哪个,小师叔就是小师叔,就算她还没入册祖师堂宗牒,也是小师叔。哪个咱们西乔山的老祖宗,都是她的爹爹。” 任平生没打算再为难施玉清,站直了身形道:“哪个,好吧;我就移贵步随你去一趟。但是哪个,你得告诉我是去候审受刑,还是哪个喝酒吃肉。” 施玉清脸色有些阴郁起来,侧过一边,就好似有风沙入眼似的,举起袖子抹了抹眼睛,却再没正眼看那台上的两个小魔头,只是嘟哝道:“哪个,你言重了。小师叔人很好的,她只是自己走不了路,哪个才让小道来请两位。哪个,小道当然听小师叔的,无意得罪你们。可是,你们也不应该杀我们那几位师兄弟。” 任平生道:“是他们要杀我们,我是不得不还手。有人要杀你,难道你不还手?” 施玉清张口结舌,沉默良久,才喃喃道:“哪个,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是你说的是真的;倒是他们不该出手在先。但你本领高强,哪个,还手惩戒,也可以留一线啊。” 李曦莲眉目含笑,难得一见任平生如此用心跟别人掰扯不清,胡说八道。 任平生正色道:“我不是留了两个吗?可惜后来遇到你们哪个什么章师叔,大家都没捞到好处啊。连那两个伤着的,也不见了。再说了,那陈思诚,可是你们自己的师兄弟哗变,突施偷袭至伤的。这种卑鄙小人,我任平生最容不得。帮你们清理门户了,不谢我就算了,还怪我?” 施玉清像是听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论调,脸上勃然变色,一手抚着胸口默念了好几遍《清心诀》,这才颇为不满地对任平生小声嚷道:“哪个,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其实,东西乱吃也不好,容易闹肚子。” 任平生道:“那乱说话,会不会闹肚子?” 施玉清挠了挠头,“哪个倒也不会。” 任平生恍然大悟,“那你还骗我;东西不可以乱吃,话还是可以乱说的。” 施玉清被他绕进了死胡同,不知所措。任平生突然摇摇晃晃走下那困龙台,回头跟李曦莲招呼一声,走啰,见见那位小师叔去。说不定小师叔见我心地善良,聪明帅气,忍不住善心大发,就劝她老爹把咱们给放了。 施玉清大喜过望,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哪个,小道这就给两位带路。” 任平生道:“哪个小道,你看着年纪比我大啊。应该称哪个大道才对。” 施玉清一边前行引路,一边小心侧身回头道:“哪个,大道可不敢当。” “是哪个大道不敢当,还是小道不敢当?” 施玉清似乎害怕又说错话,破费思量了一会,才应声道,“哪……是小道不敢当。” 任平生突然发觉好像有什么不对,猛然回过头,才发现李曦莲面色阴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打算跟来。 任平生向她招了招手,结果李曦莲干脆气鼓鼓地转身走入那石阁之内。伴随着女子双脚重重踩踏木梯的声音,传出一句话来:“要去你去,姑奶奶在这里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她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 任平生瞿然一省,对施玉清尴尬笑笑,让他稍等片刻,便转身入内,先硬着头皮把那吃醋的女子劝回来再说。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一章 青牛坪论道 任平生和李曦莲跟随施玉清,来到邑青宫前院的时候,看见那个面容憔悴,两颊凹陷的马尾小姑娘,几乎不敢相认。 这的确是当初在灵山城门,和那知味楼中一起拼桌吃饭的小美人胚子? 小姑娘坐在一张铺了厚厚垫子的躺椅上,身上还盖了一层不薄的毛毯。 秋风习习,常人只是觉得拂面沁凉,但程程全身包裹之下,依然尽量将脖子缩在那毛毯里,只露着憔悴不堪的脸蛋。她两边嘴角缓缓上翘,脸上便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来,对着两人一笑;看得出的开心,就是笑容惨淡了点。 “平生哥哥,你们终于来看我了。”程程的话,说得跟她的笑容一般有气无力。 任平生没来由的感觉有点心塞,连他自己都有点奇怪。这些年来,伤人无数,也杀人不少,在他的印象中,从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亲近过的人,不多,似乎有那么几个可以倾心相交的朋友。但若是在一场战斗中,看着这些朋友去死,也许他就只会安慰一句“放心去吧,杀你的人,我会杀了。” 从那桐山宗修士以河山雾嶂神通展现任强被杀的景象,他任平生很愤怒,无助,悲伤,有种被拐卖了的感觉。 但是,他从不为谁感到心塞。 人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居然是来自一个只见了两次面的小姑娘。当然,这个小姑娘已经见过他无数次。 任平生酝酿良久,最终只是讪讪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程程轻轻摇头,她甚至没太多力气去改变脸上的表情,“平生哥哥,没关系的。我爹也说了,那时你并不知道我就是西乔山宗主的女儿,也不知道哪只蜓翼天蚕,是用来救我的。” 李曦莲在任平生背后,一直没有言语,此时却突然用力在任平生背后捅了两下,悄声道:“你不是挺会瞎掰吗?就不能说几句让人开心的话?” 任平生想了想,一脸认真地对程程道:“你爹有没有说,还能熬多久?” 结果李曦莲背后狠狠一脚,把任平生蹬了个狗抢屎,差点直接一头栽在程程的躺椅跟前。 美艳女子笑容灿烂,对程程道:“小妹妹,放心;我这傻弟弟,也就不会说话。其实他在江湖上,朋友多得很,到哪都有人请吃饭的。不就是捉只怪虫嘛,大家都想想办法,肯定没问题。” 李曦莲本来还想说,前提是,你那一根筋的老爹,得信得过我们,放我们出去。只不过话到嘴边,没讲出来。 大人之间的话,还是留着跟大人说好了。 程程那苍白瘦削的脸上,眼眉低垂,小声道:“姐姐,你们有这份心,我也很高兴了。自小到大,除了娘和外婆,还有现在的爹爹,也没谁会对我这么好。” 小姑娘一张俏脸,突然滚下两滴珠泪,哽咽道:“请你们也别怪我爹,我已经跟他说了很多次了,我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们安然离开玄真观,离开西乔山。但是这件事,掌律堂那边的唐叔叔,已经来过很多次了。爹爹说,作为宗主,他也得守规矩。所以,他最终都得将你们交给那掌律堂的唐长老。” 程程泣不成声之际,任平生也想不出什么安慰言语。干脆一屁股坐在那躺椅跟前的地上。 安慰人,一向非他所长。 至于说转交掌律堂什么的,他无所谓。这么多年,出生入死,难道还少了? 冤有头债有主,这种事情,他自小就拎得很清楚;也从不习惯宽恕。 却听得程程心境略略平复之后,继续说道:“爹爹也跟我说了,他会尽己所能,想办法让你们离开。只是在那边的日子,要是不太习惯,你们就先忍耐一下。” 小姑娘深呼吸几下,郑重其事道:“爹爹总是会有办法的。” 任平生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李曦莲一眼,对着小姑娘的方向努了努嘴:你不是挺会说话吗? 李曦莲微微摇头,双掌一摊,回了个你能你上的表情。 任平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大大咧咧道:“没事没事,咱们好久没这么闲的发慌了,去会会那唐长老,跟他请教一下你们太一道教的什么无上道法,也不错。” 一个圆滚的灰色身形,突然出现在任平生与程程之间。原来是那施玉清鬼鬼祟祟的插了进来,低头弓腰的,加上本来就身形偏胖,更加像个裹着灰布的肉球。那张圆脸从肉球里露出来,两边摆了一下,使着眼色。 任平生愕然不解,正要发问,便听到前方走廊上,传来一个略显嘶哑的男子声音,“小女的伤,事到如今,我程墨今再留着两位,也没什么意思了。只是两位虽非我玄真观门徒后辈,贫道还是有句话要讲。两位慧根不浅,天赋也不低;不管是不是不系舟的人,与盗门纠缠日深,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不只是我西乔山修士,天下道修武夫,兵家将士,对不系舟盗贼,都不会手软。” 任平生抬起头,看着哪个正走下台阶,信歩行来的白衣道人,神情淡然道:“我记得不知从哪里听说过这么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当然,玄黄天下没有国,无所谓,都一样。贼也罢,官也罢,修士神仙也罢,都是靠从别人手里拿了的钱财过日子,没区别。倒是以前在家乡,遇到个据说是出身什么十二重楼的人。后来我也听家里大人说过关于十二重楼的事。我倒是觉得,人家那的钱,虽然大家都说脏,但起码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程墨今倒也没生气,缓缓道:“如此说来,你们就应该不是不系舟的人了。” 任平生道:“何以见得?” 程墨今笑笑,“不系舟的人,从不会称自己为贼。” 任平生有点后悔刚才的口无遮拦,自己生而知之的事,离山之前,父亲也曾千叮咛万嘱咐,切记不可显露任何蛛丝马迹。 果然,程墨今仍然抓住了刚才的话题没放:“你说的国,是个什么样子?那窃国者侯什么的,听什么人说的?” 任平生只好以一句乡下私塾先生说漏嘴的东西搪塞过去,程墨今倒也没有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对这个不明根脚的少年,又多了几分好奇。 程墨今走到那张躺椅边上,轻轻抚着女儿枯黄的头发,也不转过脸来,那语气,却显然是在对任平生说话:“西乔山到太字辈这一代,人丁兴旺,几百年来分出七支嫡系弟子。太字辈之下,就是玉字辈,再之下,是芝字辈。如在灵山城外,被你杀死的六名弟子中,平时他们称为岑三的那名弟子,便是芝字辈的嫡传弟子;而他的师兄,那个失踪的陈思诚,却还只是几名弟子。 我说这些,倒不是要跟你算那旧账。这些旧账,自有人跟你们清算。” “西乔山的弟子发展到玉字辈之后,各支都有人才辈出,其中惊才绝艳的后起之秀极多。虽然宗门有规矩,弟子需以修道修心为重,同门之中不得争高下胜负。但人一旦有了一身修为,且不说那气血方刚的年轻后辈,就是修道百年,结了金丹,培出了元婴的有道之人,终究都难以免俗,都会想知道自己如今境界,到底几斤几两。此亦人之常情,未亲历胜负,不知胜负,又何以能做到不争胜负?” “所以玉字辈之后的各支弟子,每五年都会选出本支出类拔萃之人,齐聚西乔山中一处名为青牛坪的小山头;名为论道切磋。我们做长辈的,年轻后辈一心向道,愿意互相印证,是好事。只要不伤人,不闯祸,也就听之任之了。” 程墨今站起身来,面色慈和道:“三日之后,又是他们五年一度的青牛坪论道盛会。这种事情,我们身为宗门长辈,不便参与。参与了,那盛会也就盛不起来了。但程程希望能去看个热闹,也希望二位能陪她一起去。所以,今天请你们两位过来,是有此不情之请。” 任平生欲言又止,眼光望向躺椅上的程程。小姑娘两眼水汪汪的,满怀期待。 任平生与李曦莲对望一眼,两人都是默默点了点头。这事,他也不好跟那个“于此无关”的白衣道人提什么条件。 自从宗主现身,就一直紧张冒汗加上浑身不自在的肉球施玉清,终于站直了些身形,长舒一口气。 这个死胖子,其实站有个站相之后,还是不算胖得很过分的。 程墨今没再言语,转身进屋而去。那背影依然挺拔俊秀,只是那斑白的两鬓,和那斜斜下削的双肩,疲态已现;也不知是为女孩的伤病,还是为宗门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烦心事情。 任平生突然开口道:“那青牛山论道之前,我们还待在那石阁之中?” 本已进门的程墨今,略微转过头来,“如果两位不喜欢,我可以让玉清另外安排一处清雅的宅子。” 任平生道:“不用,哪里待着就挺好。只不过……” 程墨今已明其意,缓步入内,边走边说道:“那拘魂摄魄之道,整片西乔山中,历来就只属于宗主独有的秘术。我既然不再加于二位身上,那么也就没旁人会去打扰两位了。只不过两位身上的道术压胜,该消失时,自会消失。” 说到“消失”二字,那一袭白衣,亦已经消失于厅堂深处。 后来从施玉清口中,任平生终于知道为什么程程如此病弱之躯,仍是执意要去看那一番热闹。 “倾国陈玉龙,倾城陈玉臻。”是西乔山宗门之中,这几年人人乐道的两位年轻修士。 最妙的是,这两位,都是男子。 陈玉臻就在江太峣这一支,论资排辈,是施玉清的师弟。而那颜面倾国的陈玉龙,则是虞太性的关门弟子,整座宗门公认的惊才绝艳之辈! 能如此横夺女子最高赞誉的男子,身为豆蔻少女的程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此生不见上一见,岂非要抱憾终身! 得知真相之后,任平生心底没来由的泛起一阵酸楚隐痛;只是在那没心没肺的肉球儿面前,他不动声色而已。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年轻人吃亏是福 任平生从那邑青宫厅堂深处收回目光,面上表情落寞,也没跟躺在旁边的小姑娘多说什么,只是没咸没淡地闲扯两句,多是听对方那云遮雾绕的豆蔻女子心思。 程程其实也是强打精神在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没多久就支持不下去了。任平生趁机交代她好好休息,然后领着李曦莲告辞而去。 施玉清两条短腿扛着那滚圆腰背,亦步亦趋跟到了门外。那张圆脸上,挤出一脸的哀伤,“哪个,我就不送你们了。这几天的饮食用度,我按时会送到困龙台边。哪个,你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跟我说。” 任平生勉强笑笑,“哪个,有劳了。告辞。” 在走下后山石径的时候,始终满脑子疑问的李曦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怎么了?” 突然间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任平生愕然,“什么怎么了?” 李曦莲俏脸一沉,语气冰冷道:“别装了,你今天很不对劲。哪个什么宗主,也不对劲。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女子的直觉,一向很灵的。那小姑娘,我看不出有什么机会了,你们还这么扭扭捏捏的,有意思?” 任平生摇头苦笑,小人与女子,真不好惹! 他干脆沉默是金。 可女子一旦较起劲来,男子的沉默只会更长劲道:“说话,你越不说,肯定越有鬼。都是人家的阶下囚了,难不成你还打算把我给卖了?” 任平生头大如斗,一脸促狭道,“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不敢卖你吧。” 李曦莲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臂膀,疼得任平生嘴角直咧到耳根。 “在这个地方你敢卖自己,除非我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否则,那天回来的时候,看我不把那买家全家老小,杀个鸡犬不留。” 这种话题,还真没法聊。李曦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把天给聊死了。 跟一个命不长久的小姑娘,较什么劲呢? 女子突然不语,任平生倒吓了一跳,忙不迭解释道:“真没什么瞒着你啊。我这不是精通望气嘛,那程宗主办事不顺,都写在脸上了。都是明白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不也情理之中?” 他难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们女孩子,就是多心。” “你说什么?”李曦莲转过头来,一双美目瞪着任平生。 任平生连连摆手,“真没什么啊。我也就是说,你们女孩子,心细如发的意思。” 若不是山道狭窄,加上修为尽失,他几乎要一步跨出,逃之夭夭了。 李曦莲突然低头,面含桃花,嘟哝道:“女孩子,不都这样嘛。” 原来如此,任平生松了口气。略一思索,似乎认识李曦莲这么久,自己确实没当着她说过这“女孩子”三字。因为印象之中,李曦莲一直就像个姐姐。即便是当初在那荒野长夜的小河边,两人曾那样坦诚相对;任平生情迷意乱之中,潜意识内,也隐隐约约存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敬意和理智。 情窦初开的少年,终于开始发愁了。很多事情,原来要费很多心思去理清楚啊。 怕就怕,费了心思,都理不清楚。 接下来这两天,任平生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尽管修为尽失,却依然在那石阁内终日磨剑画符,推衍望气不辍。每次和李曦莲碰面,除了吃饭的时间,就是填鸭子似的没完没了地跟她讲解望气法诀,或者传授些习练心得,且督学极严。 一到晚上,李曦莲不忍他睡那一层石室中那张黑玉石床,几次喊他到二楼去歇息,哪怕打地铺,那木楼板终归也不似石板地面那么寒凉侵体。可任平生硬是不领情,连那张黑玉石床,他都不躺,就只是坐在地面那块唯一的白玉石板上,如老僧枯坐一整夜。 任平生每晚以明澄心神感应白玉石板中,那道隐晦不明的气机,竟发觉有种身心俱在其中,十分舒爽的感觉。犹如从前苦苦磨炼一招剑式,豁然开朗之时,那种一剑出便与天地契合之感。 此处地面,名为困龙台,听名字,绝不像个修行之地,更像处囚禁狂魔妖邪的牢笼。 而且任平生日间察看良久,这地方,是一处天然的大道压胜之地,而且曾被高人以十分高强的道法,布下了十分强大的术法禁制。 只是不知为何,任平生的自身气机,与此种大道压胜与术法禁制,竟是如同夫唱妇随般的琴瑟和谐。 任平生的自身气机是夫,那大道压胜与术法禁制,是那玉房闺阁之中,温顺娴熟的正房与偏室。 一夜枯坐之后,虽然身上的术法禁制并未解除,但身上那几处一直如隐藏在万古长夜中的金木水土四处气府,竟然有了一丝隐约可见的松动迹象。只不过自身修习的望气之道,依然无法明见各处气府中的架构格局,更无法让自身吐纳的天地灵气,在各处气府登堂入室,各得其所。 饶是如此,任平生一早睁开双眼,感觉神清气爽,心湖之中,有一片春水清冽,碧波万顷的生机勃勃气象。 每日清晨阳光煦暖之时,任平生依然会同李曦莲,到那邑青宫前院看望程程。一般这时候,小姑娘都要在那张躺椅上,晒晒太阳。 任平生曾以父亲传授的抚顶推血之术,以掌覆小姑娘百会,观气望脉。只发现程程体内木属之气,如竹篮打水,在千疮百孔的脏腑中流泻如注,以几近枯竭。 任平生苦于自身不曾开府练气,没法搞清楚这种修士伤及丹田气府的毛病,如何修补。试过几次之后,他也就作罢了。 只不过每次相见,程程的脸色精神,都会朝气一些。 这日任平生在阁中磨剑,铁石摩擦之声,沉实而均匀,远远传出,偶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泄漏,也不见任何异象;只是此时若有人站在门外,便会发现那困龙台下的石径两边,偶有数株花树,无风而突然成片黄叶离枝飘散,又瞬间粉碎。 只不过此中细微迹象,不像剑气使然,倒像是斩龙台的地底下,有某种气机突然迸发而致。 门口透进来的天光,突然一暗。任平生停下磨剑,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个身形精瘦,一身黑衣的老者,站在那门框正中。 “你叫任平生?”老者逆着光线,看不清脸上容貌,只不过那声音虽然不大,却高亢如鹰啸长空。 “是的。你是?”任平生干脆将铁剑搁在膝上,懒散地靠墙躺坐。 “老孙头,也就是观中一个扫地的老人。”老者缓步走近,“来这里,只是想跟你聊些事情。当然,若你不欢迎,我也不会勉强。” 任平生把身体坐直,指了指对面的地上,自嘲道:“请坐。对我这么个囚徒,都没隐藏气机,可以聊聊。” 这一下,倒是老者有些愕然了,神色古怪道:“你不像练气士,好似有些武夫修为,却又已经被宗主布下了道术压胜,施展不得,如何还能窥觑我的气机?” 任平生把横在膝上的剑,握在手中,举到眼前,仔细的审视剑身上那些丝毫不曾动摇的锈迹,“前辈应该看了我磨剑?” 老孙头这会,已经在任平生跟前席地坐下,便恢复了一个扫地老人那仪态昏庸的样子,“见了,不寻常啊,契合天地大道,即便是精通炼器之术的修道之人,都要刮目相看。” 任平生便没再解释什么。 老孙头讪讪一笑,“我曾听说,上古有剑神欧业,铸剑之时,以先天望气之道,洞察天地气机流转,再引天地阴阳二气萦绕,锤炼剑胚;而此后每一道工序,铲锉,研磨,皆有无数玄妙施为。所炼之剑,皆是神器。” 这一下倒是任平生目瞪口呆起来,“剑神欧业?” 老孙头神色平静道:“惭愧,我也所知不多。只不过说道望气,而你则提到了磨剑,我能想到的,也唯有这个云遮雾绕的传说了。” 任平生嘴唇有点发干,心中有十二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那两个装神弄鬼的师父,到底还瞒着自己多少?你们若真的是在装神弄鬼,为什么我老爹命悬一线抗争了那么久,最终身首异处,而你们还是不肯略施援手? 一直急速的心跳,面红耳赤之后,任平生颓然摇了摇头。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哪怕两位师傅真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也不过是个非同寻常的打铁佬,和一个非同寻常的卖卦人而已。到目前为止,所遇之人,自己大抵都能看出对方修为高低,但对方好像都不易察觉自己施展这望气之术。 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师父从来不曾离开过不归山,所以此中术法,没人知道而已。 任平生不再纠结如此,看着老孙头道:“你在观中扫地,就一直敛藏气机,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老孙头讪笑道:“阴沟里翻船,别提了。我也是没发现你有识人气机的神通,再说,到了这座石阁,道法压胜极强;任你修为再高,都很难完全敛藏自身气机的。我来找你,还是想问问,假若你这段时日对宗主所言之事,句句属实。换成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任平生冷笑一声道:“连程墨今都不相信,你相信?” 老孙头道:“他是不能相信,但如果说完全不信,为何又要告诉我?” 任平生道:“很简单啊,既然不能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若是相信,更简单,一剑递出,人头落地,一了百了。” 老孙头摇头叹气,“你们年轻人,不知当家难啊。怎么说都是宗门后辈,就算做了些违逆宗主之事,却也未必就是居心叵测,说不定还是出于对宗门的一片赤子之心,焉能如此粗暴处置?再说了,你一面之词而已,没凭没据的。” 任平生不以为然,干脆闭口不言。 “我老头子一身老骨头,陪你坐了半天,就不体谅体谅?”老孙头干脆倚老卖老。 任平生神情淡漠道:“我猜这些话,程墨今是不愿意问,才让你来的吧。如此一来,他应该是至今没找到那陈思诚和滕小年的下落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道门,真不好玩,都皮里阳秋的。也难怪,宗主要找的人,他章太玄更加会不遗余力地去找,而且绝不会让程墨今先找到。这种事,我虽然不幸被卷入其中,但帮不了你们擦屁股。该说的,都跟那白衣老道说过了,你再坐上两天,我也是这么个说法。” 任平生突然歪着脑袋,戏谑道:“你老孙头也就为这事,在这冷硬的地板上做了一盏茶的功夫。我任平生,可为这事在这里浑浑噩噩了一个多月。” 老孙头站起身来,尴尬道:“年轻人嘛,吃亏是福,算了。我也该扫地去了,就不打扰你磨剑了。” 黑衣老者没等说完,一溜烟小跑出门而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敢破境的哪个小道 玄真观那巍峨雄壮的玉皇殿高楼之下,一波年轻道人三三两两,从各处汇集至此;又分散去往山门那边,沿着石径往山外走去。这些人,好似闲散地赶赴一场秋日的郊游。 这一拨人,人数并不多,看样子也就不到三十人,但对于平时修士深居简出的玄真观而言,这么多人的同时出行,已经可谓浩浩荡荡的盛况了。更何况,那一队人当中,还有两个身形壮硕的人,抬了一副滑竿。那滑竿躺椅中,以毛毯锦被严实包裹的,是个面容惊艳,却毛发枯黄,一副病恹之相的小姑娘。 程程躺在那副舒适暖和的滑竿之中,闭目养神。 抬着滑竿的,应该是两个观中的记名弟子,以任平生那火眼金睛一看,这两人的气机,与一行人中的其他道人就有着云泥之别。若非为了抬这副滑竿,估计他们是根本没有资格出这趟门的。 任平生和李曦莲,刻意远远的跟在队伍后面。他不靠近那副滑竿,主要还是让那小姑娘可以安心休息,一会看热闹,也是需要精神的。若他和李曦莲在旁,那小姑娘哪怕是死撑硬抗,也要强打精神与自己喋喋不休的。 除了那一团滚圆肉球,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副滑竿的侧后方,其他道人,对那病恹小姑娘,好像都在有意无意地敬而远之。那种表情状态,不似讨厌,但与敬畏更看不出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任平生不知为何同一为祖师之下,这些嫡系徒子徒孙中的佼佼者,为何对祖师的女儿如此不待见。按理说,章太玄那一支的人,并不在这座观中,怎地自己人中的自己人,就能做到如此水火不容? 他和李曦莲,都还不知道玄真观中,十三年前那件秘事。只是觉得外人看来那高不可攀的山上道家,其实也没什么好的,比世俗更加世俗。 下了那座云海,过了那琅玕花树夹道的黑玉石林,一行人原本冷清尴尬的氛围,就开始慢慢活跃了些。众人的话题,首先是拿哪个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却不知为何能淌这趟浑水的施玉清开涮。 “哪个肉球儿,你来这趟,到底是护花呢,还是怕咱们师兄弟冷着,到那边帮忙烧炭呢?”一个金冠青袍,仪表堂堂的青年道人,声音并不大,笑意却浓,“该不是,你也来给咱们太峣真人这一支压阵吧。” 那金冠道人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一位面如冠玉,书生气十足的道人,原本走在前面,仰首方步,仪态飘然,此时也回过头来,笑道:“玉昙师兄,大家不能不识抬举啊。玉清师兄能委身前来,还不是苦大力沉的给你们抬轿子来的。每次青牛坪论道,肖师叔那边的那些师姐师妹们,不都要睁大眼睛瞄来瞄去的。散场之后,就又不知成就了几对神仙道侣。有玉清师兄衬场,大家不就都能多出几分机会?” 倾城陈玉臻;言语之中,滴水不漏。既没有自持容貌俊美,自抬身价,有委婉说明,自己无需什么绿叶衬红花之类的画蛇添足。不但是在江太峣这一支弟子当中,便是整个西乔山的年轻道人之中,他陈玉臻容貌之出众,也是颇为人所乐道。 很多人恍然大悟,回望那肉球儿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善意。只不过那号称玉昙师兄的金冠道人,仍是一脸戏谑道,“咱们这一支弟子,每次去青牛坪,已经够灰头土脸的了;本来就名额有限,这一回费那么大的劲挑来挑去,还多出了几个废人。嘿嘿,人家老说咱们占据石林洞天的这帮人,蹲着茅坑不拉屎,还真不算冤枉。” 施玉清被众人如此出言不逊,却也不气,只是转过头来,对金冠道人抱歉笑笑,点头哈腰道:“哪个玉昙师兄,平常心平常心。哪个古人不是有云嘛,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打架不行,气度不输嘛。” 金冠道人不语,伸出手掌狠狠砸了一下晃在前边的可滚圆脑袋。 施玉清双手捂头,回头一看那玉昙师兄阴沉得脸,报以很无邪的一笑。被打了的人,倒是一脸真诚的歉意。 那滑竿在山中石径上一路晃悠,歇息良久的程程已经恢复了些神气,睁开双眼,没瞅见任平生与李曦莲,就斜瞥了一眼左近的那颗圆脑袋道:“玉清哥哥,他们俩到那去了?我有些话,想跟他们说。” 施玉清连忙转身,到队伍后面找任平生去了。他也正好趁此远离这众目睽睽的是非之地。 任平生一直留意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说实话,对于一座整座天下都算得上如日中天的宗门来说,这些人马,着实是有点拿不出手的。 境界最高的三人,一个是走在前头,一直沉默寡言的一位青衣道人,三十来岁年纪,面目方正,颇有威严。听众人对他的称呼,这人是这一支玉字辈的大师兄。 至于芝字辈的弟子,观中有不少,只不过无一人能选入此次青牛坪论道的队伍。 那位大师兄,气机强弱,与先前曾在桐川荒野中遭遇的护教军百夫长秦巍,有得一拼。按照任平生碰到过的修士境界推断,此人应该是个品秩不低的金丹境。 另外那金冠道人,肉球儿也曾提起过,叫冼玉昙,看起来气机不如那位大师兄之强,但也不是境界之差。粗略判断,这伙人中,具备金丹修为的应该有五人。除了那大师兄和冼玉昙,还有陈玉臻。另外两个,一个跟任平生一样,尾随队伍,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 此人面目清秀,背负一根紫金手柄的拂尘。那拂尘的塵尾材质,看起来与那次陈思诚他们捕捉蜓翼天蚕的大网丝线,极其相似,只不过物性更为精纯,品秩更高。 这位名为付玉立的修士,少言寡语,见人却常笑,笑容坦荡温暖。一路行来,付玉立只是静静地看路边古树黄叶,野草荣枯,虫行鸟飞;表情轻松自然,不时展颜微笑。 与这样的人同行,即便言语不多,也让人觉得舒服。 另外一位,则是在队伍前边,一直行在那大师兄的左近。此人即便是身着一袭暗红道袍,头簪道髻,表明自己是个道士身份,若不细看之下,都会误当他是个庸俗铜臭的市井商人。那一脸的庸俗,与那大师兄的威严之相,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单凭气机强弱而论,任平生看得出来,此人与那大师兄,相差无几。 至于除了程程之外,自己最熟的施玉清,任平生一直觉得就是个谜。倒不是他曾有意敛藏气机,相反,他对自己的修为境界,从不遮遮掩掩。 因为本来就寒碜得很,你还谦虚给谁看? 施玉清据称自幼是个孤儿,出身一个贫寒的烧炭人家,自小只与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一场暴雪,家中无柴无炭的烧炭老人活活冻死,年仅五岁的孤儿一直陪着爷爷床边,守了三天三夜,不哭不闹,只是奶声奶气地不断喊爷爷起床。恰逢当时下山游历的江太峣路过看见,遂为其藏了爷爷,将孤儿收归门下,赐名施玉清。 施玉清修行十八年,至今还是个开府境中停。在整片西乔山中,也就是个刚刚登堂入室的脚色,比年仅十三岁的程程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任平生看得出来,施玉清那五府之中蕴藏灵气之盛,除了那曾经有过一席闲谈的扫地老人之外,任平生想不出还有何人可与之匹敌! 毕竟,章太玄和程墨今之流,见面之时,都是一副返璞归真之象,任平生根本就看不出深浅。 据施玉清所言,宗门中那些独占了山头,自立门户的五境以上修士,都会自觉回避那五年一度的青牛坪论道。这已 经成为此项非正式宗门盛会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一行人中最高只有金丹境界,就十分合理了。 只不过这近三十人的一脉精英,却只有五个金丹,是不是寒碜得很? 任平生看着那滚圆肉球等在路边,看着自己,已知来意。他却不着急去往那副滑竿,而是干脆把肉球儿留了下来,说是要问他几句话。 “为什么害怕破境?” “啥?”施玉清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问,很是意外。 任平生瞪他一眼,这种傻子都能听懂的话,他不屑重复。 施玉清伸手挠着那颗圆脑袋,不好意思道:“哪个,我也不是怕啊;就是想着,破了境,又能干嘛?每上破一境一停,后面的修行之路,都很烧钱那。哪个,我这种没本事的,少花钱,那些有本事的师兄弟们,就可以多些钱花。” 任平生恨铁不成钢道,“借口而已,你是怕打架吧。” “哪个,破境又不一定就要打架。”施玉清争辩道。 “那可不一定,万一有匪类或者叛徒,围攻你们那座石林洞天,要杀个鸡犬不留。你说,到时候谁来护山?” 施玉清连呸了几下,这才抬起头来道,“哪个,此言不吉。那有人能围攻石林洞天,怀有歹意的,黑雪岭都上不来。” 任平生看着那张极其认真的圆脸,一副比他更加认真之色道:“万一呢?否则,你们道家之人,修行不辍,唯求境界日高干嘛?” 施玉清满脸涨红,无言以对。 任平生不依不饶道:“明白了,你怕死,所以怕要出头,所以不敢破境。” 施玉清着急道:“不是的,当年我爷爷都不怕死。哪个,他只说死了,就是到太一天帝那边,享清福去了。他怕的,只是以后就不能照顾他的孙子了。哪个,我怎么会怕死呢。说不定死了,还能到了太一天帝那边,帮爷爷烧炭,他就不会挨冻了。” 施玉清说着,眼眶有点发红。 任平生蓦然省悟,自己说得也许过分了点,语气缓和了些:“所以你就在山上常年累月的安心烧炭?我听说你们修道之人,身体小天地,从无寒暑。为什么还要烧炭?” 说得自己擅长之事,施玉清心情好了不少,“哪个,怎么能不少炭呢。师父修为全失,就需要炭火过冬。再说了,师兄弟们平日炼制那些低阶药品和器物,也需要上好的炭火啊。” 任平生奇道:“这些杂活累活,不是有那些记名弟子吗?几时轮到你这个嫡传弟子去做?” 施玉清憨憨一笑,“哪个,记名的师兄弟们,跟着急修炼啊。他们日夜勤奋,就是求个成为嫡传弟子的机缘。我怎么能让他们做这些最耗光阴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放心让他们烧,烧出来的炭,裂纹多,块头小,不是烧不透,就是太酥太过。所以还是自己烧的好。哪个,烧炭也很好啊,控火诵经炼气,都不耽误。整日在那宫观里常伴青灯,吐纳枯坐,我才真没法修行了。” 任平生似有所感,默然不语。术也罢,道也罢,剑也罢,不都是求个顺其自然? 任平生目光远投,见满山秋色,层林尽染;那宽袍大袖的圆脸道人行走其中,身随路转,便融入山色之中。再看那施玉清的步履身形,衣袂飘然,带走满山秋色。 他突然有些明白,那位修为全失的师父,为什么非要将这个修为低微的弟子塞进奔赴青牛坪的行列之中。 或许这一程,有他施玉清的一番大道机缘。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修心功夫 任平生既然看出了些端倪,便不再与那肉球儿纠结于其破境一事。反正自己也不是练气士,皇帝不急,他连个太监都不算,急什么?于是转换了话题道:“关于程程的伤,你知道多少?” 施玉清道:“哪个,我只知是某种邪魔外道的巫术之伤,此中术法,以妖风邪气侵入对方气府之中,是专门对付道修的一种法术;哪个,据说见传于远古偏远氏族。太一道教兼并氏族,以道法一统天下之后。传承此中术法的部族,要么已经弃氏入道,要么就已经远遁西疆大漠,却依然保留氏族统制。哪个,据说,也有些氏族巫工术士,逃遁到南硰瀚海,加入了不系舟的盗门。至于伤小师叔的人,没人知道出身何处,只是当时有一伙强人,突袭了小师叔的外公家,却并未抢掠杀人。气势汹汹而来,打杀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又气势汹汹而去。” 施玉清整理了下思路,继续道:“哪个,也不知人家如此一番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法,到底是何意。毕竟小师叔的舅舅严信;是幽原的一位文坛大贤,自立门户,开设了一家思源道院。哪个,严大家本身也是一名修士,五境圆满。对付一般的盗贼匪类,根本不再话下。但当时那伙强人,战力极强。严大家身陷重围,也有手忙脚乱之感。到最终退了盗贼,检点善后之时,却发现只是小师叔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伤。其他人,皆安然无恙。” 任平生听罢,沉吟良久,这件事,加上最近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他也总算理出了些脉络。最初捕捉那蜓翼天蚕之时,既然说是西乔山倾宗门之力出动,那么章太玄除了本门弟子,还不知以何种手段,把那极其擅长追踪狩猎之术的陈思诚招至自己麾下,应该是早有预谋。 至于自己与李曦莲的出现,出手狠辣,对方必然早就怀疑自己是不系舟那边的人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不系舟需要哪只蜓翼天蚕,但苦于无法光明正大派出大队人马,到幽原有蜓翼天蚕出没之地去搜捕。无奈之下,应该是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那所谓严大家的外甥女,是西乔山宗主的私生女。在幽原,如果连西乔山这样的宗门都无法捕到蜓翼天蚕,那不系舟也没谁可以指望了。 那传说中如同神仙宫阙般的鸿蒙山,就算能捉到,他们不系舟也招惹不起,更别说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了。 如此说来,难道那章太玄为了谋划夺取宗主之位,竟然和盗门也有勾结? 想至此处,任平生旋即暗自摇头。从这段时间与那程墨今的接触,关于太一道教与盗门、魔宗之间的所谓正邪之争,多少有些了解。若他章太玄真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无异于自毁长城而已。但当初他不急于杀任平生和李曦莲二人,直至二人的强援胡久突然现身偷袭得手。这种事情上,也难说不是章太玄故意施展的苦肉计,利用了盗门。 反正当时情景,即便是任,李二人与胡久三方联手,也不可能敌得过章太玄。 “所以说,你们一直都怀疑,这是不系舟刻意布局的一桩阴谋?”任平生问道。 施玉清有些汗颜,下意识地摸摸额角,“哪个,这么七拐八弯的东西,小道哪里能想得清楚。只不过平日听宗主与那太极,太中两位师叔议事,哪个,我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也猜到了七七八八班。确实跟你所说的一样。” 任平生道:“怎么没见过你那两位太极,太中师叔?” 施玉清一脸歉疚之色,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唯唯诺诺 道:“宗主传下的三支弟子,我们这一支,最不成器;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这段时间,太极与太中两位师叔,连同门下的那些师兄弟,乃至师侄们,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至于是宗主差遣他们去做什么,哪个,我也委实不知。” 任平生默默点头。这种事情,他施玉清不知,任平生确实能猜得个七七八八。不用说,自从章太玄负伤而归,其他各支门徒,当然是被派去缉拿胡久,还有寻找陈思诚滕小年二人了。但如果事情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西乔山不可能找到他们。因为有人是在全力去找,却肯定也有人在全力从中作梗,让胡久带着蜓翼天蚕安然离开。 这样做,比自己动手毁去哪只怪虫,要更加无懈可击。 任平生不明白为何西乔山中至少两派势力,对一个小姑娘的命,都会如此志在必得。一方要她活,一方要她死。 但精通望气术的任平生,却是看得出来。程程修为不高,但身负的天地气运极大。至于大到什么程度,尽管任平生自认为见过的强者不多,也知道那一身气运,足以惊世骇俗。 在任平生的认知里,所谓天地气运,小者无非反哺于家业财富;大者,无非反哺于世道兴衰,王霸之业。但程程所负的气运,皆与此无关。这就十分古怪了。 任平生的望气术,以他自己的见识,一直认为是得自铸剑师父的旁门左道。而太一道教的修士,以“望气”为初境,想必望气之术,更加精纯深湛。自己能看出来的东西,他们没理由看不出来。也许他们看到的,只会更多,所以小姑娘的杀身之祸,只能说,是她那一身气运招来的。 原来这些在世人眼中超凡脱俗的仙家修士,事实上一点都无法脱俗。就说这号称天下道门豪阀的西乔山宗主,就连个大义灭亲都做不到。 甚至,要不惜与自己这样根脚不明的人,暗地里做一番交易,也想要保住那小姑娘的命。 想到此节,任平生略一恍惚,就又见到了那个抽着烟袋的中年男人。这男人以前揍起自己来,狠得跟与他有杀妻大仇似的;可真正看到了生死关头,却千方百计的把自己连蒙带骗给拐下山来了,然后坦然赴死,以命换命…… 满天下的父亲,恐怕都是这个样子吧。什么千秋大业,万世功德,正道长生,都不如自己子女一命。 程墨今先前与任平生密商的交易,至今也只有程墨今,老孙头与任平生三人知道。任平生一直没敢告诉李曦莲;那女子太过感情用事,一旦知道了,只会坏事。只要稍有纰漏,这桩交易,就要功亏一篑。 “其实这些,你可以不告诉我的。”任平生对那脸色微红的肉球儿笑道。 施玉清小声道:“哪个,宗主亲自交代,我此次赴青牛坪,除了要尽心照料小师叔;另外就是你有什么需要,尽量满足。哪个,宗主的交代,总不会错。” 任平生打趣道:“你们宗主一定以为如此一来,或许能从我这里换到些胡久的消息。” 他这话,实际上是说给一旁的李曦莲听的。施玉清也不知如何应对。 任平生加快脚步,撵上程程躺着的那架滑竿去了。 这一行人,除了修为尽失的任平生与李曦莲,重病中的程程,和那不敢破境的施玉清,其他人,绝大多数都是三境以上的修士。一旦下到半山,走入去往东北的岔道,众人 就开始施展修为,如风掠去。那几位金丹师兄,身法最快,一旦施展开来,就是一步数丈的御风而行。 只不过在任平生眼里,那种身法,稳重有余,轻捷不足,还是不算很快;但比之李曦莲,是要快了不少。 最后只剩下施玉清等着如同常人赶路的任平生和李曦莲,快步追赶那副同样去得不慢的滑竿。 那两名抬滑竿的记名弟子,修为一点不比贵为嫡传的施玉清低了。 任平生作为山中生养的猎人,其实即便没有任何修为在身,在这种山道之中,也是健步如飞。李曦莲有以魔宗修为炼就的体魄,也不慢。只不过与那些修为在身的道人一比,依然是如同乌龟爬爬。 西乔山三十六峰,几乎尽是山高崖陡,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绕过两座高山,一处平地。最后登上的那座石山,形如水牛低头吃草;山顶一片平地,如同牛背。青牛坪因此而得名。 此山虽无宫观,也并不雄峻巍峨;但任平生从那亦真师父处修习易数之时,亦兼修了作为易数分支的堪舆术。此青牛坪虽山势平缓,无雄奇之形,却是位于黑雪岭廉贞发祖的正脉之中,龙脉穿嶂过峡之后,突然蛰伏地下,到此青牛坪突然起峰结穴,阴脉阳承之势,适合女子修士传道修行。 再看那四面环绕之山,虽尽皆巍峨高耸,有如那兵戈林立,也有如那狮虎奔行者,却在那青牛头前,悉数回头伏首。此处气运,未必就不是那一派基业,宗门魁首之姿。 只不过此山的来龙,虽然不乏起伏缠绕,龙水相依,但脉象中库柜不全;加上此地远离城廓人烟,道观要求个香火旺盛,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任平生暗自摇头,谁说那修道之人,就能少了铜臭味。再说了,一旦宗门兴盛起来,下宗林立,就算祖师堂的风水少了那点财运,还不是依旧能坐享各处下宗山头的财源滚滚。 这事没容得他细细品味,因为另一件尴尬之事,已经在等着他们一行六人。 只见青牛坪上,已经聚集了不下两百男女道人,人声鼎沸,众目睽睽。六人在此种境况之下如同乌龟爬爬般登上山头,对于这五年一度的宗门盛会而言,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任平生远远便听见了那边的嘘声四起,冷嘲热讽。便是早已赶到的那些石林洞天弟子,投过来的目光,也是满含不屑;更多的,是耻与为伍的哀叹与鄙视。 其他各支的弟子,言语之中,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他们可不会客客气气的指名道姓,提一嘴诸如“那两个记名弟子”,或者“那烧炭弟子”之类的特指。 高声笑语所指,都是那太峣师伯一支,果然修为惊世骇俗;蹲着茅坑,虽然拉不出什么来,但那脸皮,是真修得恐怕比那兵家北荒城的城墙,要牢固厚实得多了。 也有人建言道,石林洞天灵气丰沛,既然身在其中的人不行,其实也不妨多养些禽畜鸟兽的,搞不好能开悟成妖的,都不在少数。此语受众人附和极多,更有人走入场中,高声宣扬,向石林洞天弟子献此良策,诚意拳拳。 论道还没开始,石林洞天中出来的这一拨人马,就已经抬不起头来。任平生察言辩色,似乎施玉清的那些师兄弟们,尽管表情中怨怼不少,但对此情此景,却颇能安之若素。 看来这拨人无论道行修为如何,修心功夫,肯定不浅。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惊才绝艳 西乔山弟子汇聚的青牛坪上,闹哄哄的场面一度失控。几家欢喜一家愁,对于同门的冷嘲热讽,那位一脸刚正不阿的太峣系大师兄,脸色也铁青起来。 施玉清到场之后,一直是满脸惴惴不安的神色。虽然自己若是施展修为,倒不至于要与任平生他们一样姗姗来迟,可毕竟结果依然是自己这五六人丢了师兄弟们的脸。那些对于他人来说,或者算是极其屈辱的诛心言语,他施玉清习惯了,不会介意;但对于自己的拖了后腿,他却是始终不易释怀。 施玉清始终心怀忐忑,目光穿过人缝,盯着大师兄脸上的神色变化。只不过那位大师兄,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怨怼目光向后,而是对着四周围嘘声四起的其他支系同门,怒目相视,却一言不发。 就在那位声音高亢卓绝的同门提出石林洞天应该多养禽畜之议后,在整座山岗人群中掀起一阵小高潮;那位始终站在众人面前,面对众多同门的大师兄,终于默默回过头来,径直走到队伍最后。 面对阔步而来的大师兄,施玉清想做了贼似的低下头,好像地上有数不完的蚂蚁,他两眼忙得不可开交。 不曾想大师兄也没任何责怪之语,只是拍拍施玉清的肩头,和颜悦色道:“玉清,最后一场,无论是单挑还是阵法,咱们这一支,你来压阵。” “啥?哪个……”施玉清猛然抬头,看见的便只有那张刚正坚毅的脸上,一脸托付之色。 “听明白了?”大师兄和颜悦色问道。 “大师兄,哪个,明白是明白了,可是……” 大师兄摇摇头道:“只有明不明白,没有可是。” 看着大师兄转身离去,施玉清头大如斗,一脸愁苦相。他偷偷回头看时,任平生那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气死个人。 一团肉球,只得贱兮兮的滚到了任平生的身侧,“哪个,你打过的架,很多?” 任平生止住笑意,淡淡道:“不少。” 施玉清挠了半天头,一肚子的问题,也不知从那开始问好,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哪个,有没有什么绝招,可以输得不那么难看的?” 任平生转头看着他,一本正经道:“有倒是有,就怕你碍着情面,不肯用。” 施玉清着急道:“用的用的,你快说。” 任平生道:“上策,一命换一命,就算是高出你一大截的高手,都要骇异万分。” 施玉清摇头叹息,同门较技,这种馊主意,亏你说得出口,“哪个,下策呢?” 任平生用力一拍自己瞬间提起不少的胸脯,说道:“那就是管你怎么打,老子就是不出手;只是用一副有种打死我的眼神看着对方。他敢不打死,待我有日强大,杀他满门。” 施玉清终于确定自己今天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之至,正待悻悻而去。 任平生突然沉声道:“你们耗尽天下财物灵气,又熬得非人的寂寥清苦,艰难修道,到底为何? ” 施玉清愕然,这个问题,自己可没想过。勤勉修行,事道以恒,敬天以诚,这是师训,也是道人自律之本。 任平生一番连珠炮,铺天盖地的轰了过来:“为光宗耀祖?你一个全家死绝的烧炭孩儿,祖祠在那?为清净无为,逍遥世外?那还修什么道,混吃等死,尸位素餐,更加无为。说到尸位素餐,你倒是境界高深得很。” 施玉清呆呆出神,神情惨淡,他历来兢兢业业,谨遵门规师训,可从来没有从这种角度,去想过为何要修道。一张圆脸,最终怅然若失道:“如此说来,其实根本就不该修道啊。” 任平生得理不饶人,继续道:“你一个施玉清不修,就有无数个陈玉清李玉清之流的,挤破了脑袋想来补这个缺。同样是要劳民伤财,占一份天地气数;让一个不争之人去占,跟让一帮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人去占,哪个为祸更烈?” 施玉清突然满脸涨红,气恼之情,毫无遮掩道:“修道不是为祸。” 任平生大手一摆,一脸不屑道:“随便,世道如此。造福也罢,为祸也罢;老子不管,也管不着。那就换个说法,哪个结果会更好?” 施玉清狠狠瞪他一眼,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亏你敢在此时此地,说出口来。只不过恼怒过后,那一颗胖脑袋,还是认真想了片刻,终于肯定道:“哪个,其实不争,也是自然之道;若人人心有此善,虽于道修境界无益,却于天地世人,都裨益无穷。” 施玉清说至此处,似乎才想起任平生先前所问的一整句话,突然呆若木鸡,也没顾得上向哪个大逆不道的少年继续请教,一路喃喃自语,往那师兄弟扎堆的人丛中茫然地挤了进去。 两百余人围绕的场中,一块圆形空地,纵横十余丈。场地东首的一队人中,有一袭白衣的年轻道人越众而出。此人一旦出场,便即引起四周一阵欢呼之声,更有占据东北角的几位女子修士,娇呼之声尤其出众。 任平生一看那走入场中之人,一副白润如玉的瓜子脸,唇红如血,鲜艳欲滴;一双凤眼,媚态横生;若不是那隐约可见的喉结和一马平川的胸脯,谁都不敢轻言此人竟是男子之身。 若是这边以俊美著称的陈玉臻与之并肩而立,恐怕都有自惭形秽。 任平生侧头望向身边那副已经稳稳置于地上的滑竿。为了照顾程程,这副滑竿被放置在一处凸起的巨石之上,虽在众人之后,距离中场却不算太远。 程程却没注意到任平生那两相比较的眼神,一副病恹的脸上,双目放光,投注于那施施然缓步出场俊美道人身上。 任平生没来由的感觉胸口一阵发闷,旋即便好似那胸腔之内,一阵难以名状的隐痛。程程终于把目光收回,带看到任平生那副失神的面孔,歉然一笑,低下头道:“这位虞叔叔门下的玉龙哥哥,样子真好看,我们女孩子要是能长出那么一副漂亮的脸蛋来,都要羡煞许多人了。” 任平生嗤笑道:“再过两三年,你肯定比他好看多了。” 程程努力睁大双眼,惊喜道:“真的吗? 平生哥哥,我要是也能长得那么好看,你来不来看我?我是说,要经常来的那种。” 任平生看着小姑娘头上,那一束日渐枯黄的马尾,强作笑颜道:“当然,只要你想见我。” 程程突然轻轻叹气,没再言语。虽然无人提起,但练气修为已经三境几近圆满的小姑娘心知肚明,别说两三年,自己能再能撑得两三个月,就已是邀天之幸了。 那位玉龙师兄姓陈,之前介绍这场盛会之时,施玉清也有提及,赞不绝口。只不过骤然见到真人,任平生仍然觉得,那小胖子实在是不善言辞表达。 这相貌上的便宜,都让他们姓陈的给占尽了。 此人是虞太性一支的关门弟子,在玉字辈的弟子之中,是当之无愧的惊才绝艳之人。五年前那场论道,陈玉龙不过十四五岁的大孩子,便已经受众师兄弟推举,单独下场五次,三胜两负,震惊全场。 陈玉龙在场中站定,神情冷傲,游目四顾。作为西乔山众人瞩目的天之骄子,一度参与青牛坪论道,即被推举为这一届的主持人,当然,他也必然会是虞太性那一支的主力之一。 陈玉龙伸出五指纤长的右掌,虚空一按了两下,姿态优美,配合那一脸傲气,却无形中有股极大的威严,全场顿时肃静。 陈玉龙轻启朱唇,淡淡道:“按先前抽签的结果,第一场,由我们这一支,对阵太极师伯门下的师兄弟们。至于是比阵法还是单挑;请玉缘师兄划下道儿,这一场由我向各位师兄请教便是。” 虽为主持,却言语不多,只不过话一出口,满场哗然,东北角女子的喝彩声,尤其高亢。按理说,不管那一场,抽签对阵的两支,都要互相商议,确定比法;若是双方意见无法统一,则再抽签确定以那一方的提议为准。确定比法之后,各方才会决定派谁出场。 能如此大方任由对方划下道儿,而且规矩未定,就先公开己方人选的,若非自知实在相差悬殊,绝无胜算,就是实力过人,无论何种比法,都胜券在握。 五年之前,那个十四岁的俊美少年,入门不过三四年,却能在高手林立的青牛坪上,取得三胜两负的战绩,震惊整座宗门。如今五年过去了,在天才如雨后春笋不断冒头的西乔山中,谁都不敢妄称最强。 莫非这陈玉龙,空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面相,内里却是灌满浆糊的脑子? 西北角上,一个长眉清秀,阔口方面的中年道人,爽朗一笑,也不入场,只是灰袍大袖一挥,朗声说道:“既然玉龙师弟如此客气,那我就当然不让了。” 只不过那中年道人并未出场,而是转头对着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道人:“芝林,你去向玉龙师叔请教几招。” 只见那一身灰袍,面容朴实的青年道人,也不言语,挤出人缝,径直步入场中。这一支的大师兄诸玉缘,对着场中的陈玉龙遥遥拱手道:“劣徒关芝林,望玉龙师弟不吝指教。” 场外顿时一阵骚动,嘘声四起者有之,高声喝彩者更多。只不过喝彩者,都是颇觉解气的男子。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指点江山(上) 若说先前那陈玉龙的一番言语,极尽狂妄;那么如今太极一支让一个芝字辈的后辈弟子,去对阵一个如日中天的玉字辈师叔,简直就是不屑,啪啪响的打脸。 陈玉龙一张俏脸,喜怒不知,只是雪崩衣袖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再言语。 一脸憨厚的关芝林,对那白衣师叔微微一躬,算是执了晚辈之礼。只不过明知自己的出场,颇有恶作剧的意味,所以关芝林虽然神色颇为不安,却也不客气,先自出手。 同门同宗的修行之人,虽然与修行一途,消耗的都是宗门的财力物力,只不过自己的日常花销,还有那修行路上各种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灵器法宝,靠的终究还是个人家底。所以相近的天赋机缘,一个家底雄厚的修士,哪怕天赋略低一些,心智毅力也略逊一筹,辅以花钱如流水的各种天材地宝补益,各类法宝灵器的加持,修行路上的光景,也要比一个出身寒门的修士波澜壮阔许多。 人比人气死人,牵扯到出身家世去比道修进境,就要加倍的气死人。 看那关芝林一身装束,和那平淡无奇的举止言行,便知此人出身寻常人家,一如那烧炭孤儿出身的施玉清;除了宗门近乎一碗水端平地给予的各种丹鼎消耗、炼物药石、便几乎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了。 所以对阵这位明显出身显赫世家的俊美师叔,关芝林甚至懒得带上那西乔山人手一把的桃木剑。这也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功伐利器。 只见那灰袍青年身形站直之后,双手缓缓于身前抬起,非曲非直,双掌心如瓦垄微陷。关芝林双目凝视与两掌之上,好似那那一片虚空之中,有旭日初生,云海翻腾之壮阔景象。 任平生并非练气士,对那灰袍青年如此非攻非守,更丝毫不见法力波动的姿势,甚为不解。再看那一脸孤傲的白衣师叔,仍是不动声色,干脆环抱双手,任那灰袍青年肆意施为。 关芝林待两手抬至肩高,突然微微拧腰,不进反退,右脚后撤半步;双手随势一展一收,双掌间虚空处,如搓动圆球。只见他以半幅弓步立于原地,双手之间,竟迅速聚起一股凝实可见的气机,随搓动之势,滚圆流转。 关芝林腰背往前微微一晃,也不见他双手如何抛掷,那道浑圆气机,竟瞬间呈伞形往前迸发而出,如一把非虚非实的巨大弯刀刃口,往陈玉龙直切而去。 看那道伞形气机的凛冽威势,足以将那白衣师叔居中切开,变成直立的两瓣! 陈玉龙直立不动,眼神冰冷地看着那个今天很扫自己颜面的后辈子侄,对那道迎面劈来的气机,不屑一顾。直到那道迅疾无匹的虚空刀刃破空而至,眼看就要触及那飘飘白衣。只见陈玉龙一手大袖轻招,指掌一拂,如驱蚊蝇,将已经用那芊芊素手,把那道气机拽得如同丝滑绸缎,扭曲不已。 陈玉龙再放下哪只手时,便已经将那道气机掷于地下,趁势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冷冷地抛过来一句话道:“这种微末之技,就不要拿出来献丑了。要是还有什么看家本领,随便施为;要是没有,作为年纪大不了你多少的长辈,奉劝一句,别再丢人现眼。” 周围有些许喝彩之声,谄媚之意甚浓。 那灰袍道人脸色不变,憨憨地抱拳一礼,这才慢条斯理道:“多谢师叔不吝指教,只是,请师叔留意脚下……” 陈玉龙经此一提,瞿然一惊,顿时也感应到了脚下一阵松软,有异常气机律动。只见一阵烟尘滚涌迸溅而起,弥漫一丈见方,一袭白衣如罡风残影,掠者烟尘的边缘横移两三丈余,不可为不迅捷。可是依然慢了半 步,原来那道被他揉碎掷于地面的气机,本已消失不见,却不知为何,突然脚下方圆五六尺的地面,就在两人说话的片刻之间,缓缓化为齑粉,突然迸发。 饶是陈玉龙感觉到异样之后,反应极快,却依然着了道儿,右边小半幅雪白大袖,不但有黄尘,有破了数十个斑驳小孔。原本一副玉树临风之姿的陈玉龙,虽说不上就此落败,但突然间如此出丑,仍是不由得恼怒异常,一张俏脸,瞬间有红晕飞起,双眸如电盯着那灰袍道人。 “很好,很好。”陈玉龙那清脆高亢的嗓音,虽然不大,却显得愈发冰冷,“西乔山上几时有人开始捣鼓这种偷鸡摸狗的术法,实在是光宗耀祖的很。” 话一出口,并没有传来喝茶附和之声,甚至东北角那边的一种女子,也只是低声念叨,不知道念些什么。陈玉龙自知失语,这话,岂不是连整片西乔山的人都骂了个透? 只不过那一脸冷傲之色,丝毫不变。陈玉龙一袭白衣旋身一转,随转身之势右手往前指点而出,如环顾四周风物,指点江山,身姿潇洒,仪态万千。但见那一片尘土飞扬之处,似有长龙虹吸,扬尘瞬间消失。紧接着地面景物一晃,在那十余丈方圆的空地之内,便现出一片奇峰林立,江河流转的其妙景象。 白衣陈玉龙与那灰袍关芝林各自矗立一处山头之上,看似相距百里,又如近在咫尺。 陈玉龙大袖飞舞,群峰之间,便见有流云飘飞,山风穿林;只不过那流云山风,近是往那一袭灰袍翻卷而去。 关芝林神色凝重,在那座青翠山巅五心朝天坐下,微闭双目,施展缩身入芥子之术。只不过用于营造芥子小天地的那一股气机,十分薄弱;道道山风穿过,那道芥子屏障就已经开始支离破碎。 那裸露于山巅的灰袍身影,被那汹涌而来的流云裹挟飘摇。只见关芝林灰袍袍猎猎飘飞,道髻散乱,一蓬黑发如同狂魔乱舞。那原本端坐不动的身形,此时几乎无法定住,随着流云的不断缠绕裹挟,寸寸挪移。 关芝林那一张敦实面孔,原本是古铜之色,此时极力支撑之下,血往上涌,竟是变成了一片紫黑。 陈玉龙脸色冷清,呼吸绵长,那雪白大袖的飞舞,变得越来越慢,到后来竟是如同静止,却又从未静止。关芝林此时承受的压力,空前强大。他那五心朝天,稳如磐石的坐相,已经根本无法抵御流云山风的合力拖拽。 灰袍道人依然双眼微闭,神态寂然。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几乎已经在耗尽自己的真元精血,化为气机,不断修补那道破碎不堪的芥子屏障。像一只吐丝不辍的檐下蜘蛛,不断缝补能被穿堂风吹得破碎不堪的蛛网。 灰袍道人的修为境界,与那白衣师叔,高下早见,天壤之别;只不过此情此景,场外众人,早已寂然无声。陈太极那一支的弟子,并非随口乱叫,派出一位无足轻重的徒孙辈修士,来应羞辱那位如日中天的师叔。 相反,那位诸玉缘师兄,应该早已经对此次论道的对阵局势,做过无数推衍,也仔细思虑过不同的应对之策。 就拿用关芝林来对付陈玉龙这一局而言,就是实打实的一记妙手。否则你诸玉缘亲自出手?且不说双方境界,本就伯仲之间,或者诸玉缘能生在多修了十数年,经验老到。但此后呢,那谁来都付后面强人林立的其他支系? 道家练气士,一怕天赋机缘,二怕比家底。万一那陈玉龙孤注一掷,祭出无数法宝灵器,他诸玉缘,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应对了。就算拼着苦苦积攒的可怜家底,支撑一二,可拼完就没了;胜负难料不说,还从此一贫如洗,从头再来,犯不着 。 关芝林虽然境界不高,但支撑到这个时候,瞎子都看得出,此子的韧性毅力,世所罕有。 没有人会能在耗到自身炉鼎几乎油尽灯枯之际,依然如此镇定自若,应对有度。 远观场中奇异景象的程程,忧心忡忡道,“平生哥哥,你说那关芝林,会不会有事?” 少女挂怀之时,竟是那其貌不扬的灰袍道人,正自有些心烦意乱的任平生,倒是有点意外,“关芝林有没有事,很难说。此人有些古怪。按理说他一个三境圆满之人,对阵一个金丹修士,简直是不堪一击。但这个家伙一出手就是一记妙招,搞得那个倾国美人尴尬异常,就算落败,面子也早挣得满盘满钵了。” 任平生微微摇头道:“我就是有点不明白,在一个满满高出自己一境的对手面前,为何还要如此舍命支撑。弄不好,就是受伤跌境的下场,到时候再想弥补,可就难比登天了。” 程程缓缓转过脸来,神色古怪道:“两个人之间的境界差别,看得出不奇怪。可是平生哥哥,听说你不是修道之人,怎的连他们是几境几停,都看得如此清楚?” 任平生闻言心头一颤,有所触动,却忍住没有形于辞色,只是淡淡应道:“你们练气士的入门初境,便是望气;难道还有连这都看不出之理?” 程程摇了摇头,却并没有拆穿对方的“无知”,只是耐心解释道:“练气士的望气,是敛精内视,凝神观气;以此检视自身五府三田九窍的气机流转。先已静听闻其声,再已知觉感其行,是为行气,再以内视见其形,吐纳引导以通九窍,实丹田。丹田实,是为开府打下基础。可不是你说的,望他人气机,便知对方境界。道修之人,自身境界修为,最忌他人窥探,所以无论境界高低,修炼之时,就有意无意的附加了隐藏修为的手段。除非境界高出不少,否则是无法窥见的。” 任平生瞬间呆若木鸡,以前一直没有机会与一位练气士心平气和地谈论修行。与他而言,对修行练气最深刻的认知,还是来自于父亲,四年前在天堂岭下救醒自己之后,说的那一番话。只不过任强本身,也并非什么练气士,所以知之不详,也就对各层境界,做个粗略的介绍而已。 后来自己下山行走江湖,遇到的修士,不算少了;只不过一旦遇上,都是势同水火,兵戎相见,那有人会跟自己仔细言说修行之道?对境界的判断,也是无数次交锋之后,自身的经验积累,加上平时与李曦莲的交流,逐渐甄别出各层境界之间的差异。只是两人所能判别者,皆是接触过的金丹之下境界。于是章太玄和程墨今那种大宗师,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如此说来,袁师父的望气之术,洞察天地万物,己身人身,哪怕不是修道之诀;可与那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道家望气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难道,如此玄奥无穷的望气术,就真的不是入道之术? 程程见他呆呆出神,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一脸无辜地看着任平生道:“平生哥哥……” 任平生恍然醒觉,淡淡一笑道:“不好意思,想起些事情。你就这样跟我说修行诀窍,难道不犯宗门之忌?” 程程误以为他是为此失神,嫣然一笑道:“放心吧,这哪里是什么修行诀窍,也不过就是个粗略介绍而已,跟谁说都无妨。要是凭这些粗浅介绍都能入道修行,那满天下不知得有多少飞来飞去的陆地神仙了。” 小姑娘说至此处,没来由的一脸落寞之色,微微叹气道:“平生哥哥,你别见怪,其实,要是你喜欢,我倒是希望能跟你仔细说说那练气之道呢。”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七章 指点江山(下) 那场中十余丈见方的百里河山宏图之中的较量,此时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只见那白衣陈玉龙,依然闲情逸致,极目远眺,眼光直接越过对面山头那灰袍道人的头顶,望向山河之外。若非右袖上那一片黄尘沾染,大煞风景,他此时的姿态,可谓春风得意至极。 关芝林头顶冒着层层白汽,升腾而起,又迅速被吸入裹挟自身的那无尽流云之中。那个如木佛枯坐的身影,此时距离山头的险峻崖边,已是一线之隔! 只要那陈玉龙再次骤然发力,横推半尺,他关芝林就要身体悬空,跌下万丈悬崖。 此时不单是诸玉缘和身后的那二三十师兄弟,神色凝重,目不转睛盯着场内;就连左近不远的江太峣,汪太中二支同宗旁系,无论是出于同宗之谊,还是同病相怜,也都暗暗着急。 你关芝林挣到了面子,就可以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末学后辈,难道还真要在一个如日中天的天才师叔面前,挣个宁死不屈的狗屁气节? 任平生旁观者清,对那关芝林的此番做作,本来也有点嗤之以鼻。但越看到后来,脸上的神色,越是古怪,与一旁忧心忡忡的程程,对比鲜明。 “再这样下去,那关芝林哥哥,会死的……”在辈分极高的小姑娘口中,在场的人,不是哥哥,就是姐姐。 任平生不置可否,只是凝神望向那片锦绣河山美景之中,那不见刀光剑影的杀伐气象。 萦绕灰袍道人身旁的流云,缓慢膨胀,气势更盛。然而端坐其中,距离崖边一线的那个不断缝补芥子屏障之人,虽依然支撑的十分辛苦,却似乎面容略略轻松了些。 任平生暗暗称奇,细看之下,旋即明了。原来那灰袍道人头上冒出的阵阵白汽,并非排汗蒸发而生,而是此人将自身气机融入天地,再与对方那汹涌流云融为一体的法门。只不过因为修为较低,手段略嫌拙劣,所以形迹毕露,落了下乘。 然而就在这种无异于以卵击石的气机渗透之下,那往复飘摇的山间流云,随着云团的胀大,显得愈发稀薄。云气氤氲团聚于那一袭灰袍周围,竟然也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消失。 而那如同老僧枯坐的关芝林,面色却随之由紫黑慢慢转为暗红,再慢慢转为如酒过三巡的满脸通红。 关芝林的周身气机流转,愈加顺畅! 任平生突然转头,对那躺椅上的小姑娘道:“你们练气士,开府之后,五府之中,是不是应该就此灵气充盈,再通于九窍,炼于丹田之中,然后以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融炼金丹?” 程程摇摇头道:“这算是对了一半,金木水火土五属之气,通于九窍,各自流向所属气府,所谓开府,靠的就是这五气的不断流转冲撞,打开气府门户,算是各得其所了;所谓道修初境,便是如此。所以开府之后,五府之中,确实应该有不少灵气积蓄。但是距离充盈,还遥远得很;灵气积蓄之多寡,除了看修道人自身的先天条件之外,还得看有无外物的加持,修道环境的优劣,山水地气的多寡,都至关重要。很多人打五府全开,境界圆满之后,有些气府,几乎是空空如也进入临渊瓶颈。所以很多人一旦进入二境瓶颈,就几乎是修为尽失的状态,此时若是贸然破境而入临渊,那可是凶险得很。” 任平生恍然大悟,原来太一道教的练气之法,与自己的悲天剑道,竟有如此异曲 同工之妙。那么自己先前由二重瓶颈进入临渊之前,那长达数月的修为尽失,就很好解释了。 至于为何轻身飞掠之术,却是一切如常,而且还略有进境,恐怕多要归功于那颗蕴含灵气极其丰厚的雅疆妖丹炼于火府,保持灵气充盈之故。 程程说话,破费气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所谓临渊,其实是真正的如履薄冰,如岳临渊。通窍开府之后,人身自成天地,玄妙无穷。除了要以吐纳之法,凝聚天地灵气之外,还要以自身气机不断的积蓄流转,四处探索未知之境,如探险寻宝;在此过程中,一旦气机误入岔道,或涉足险境,遭遇邪祟侵袭,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不但有可能导致气府坍塌,窍穴中断;严重者,更有可能走火入魔,或身死道消。所以很多人在此期间,并不会苛求自己练气境界的进展速度,相反,还会故意放慢脚步,分心炼物。有五属气府,就要炼制自己的五属本命物,以镇各座府邸。也或者,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只针对开府不大,气机形势较弱的府邸去炼制本命物,至少对自己进入金丹瓶颈,就多了一丝聊胜于无的保障。” 任平生默然不语,心中只是暗暗祈求,但愿悲天剑道的三重,不要跟他们练气有此类的异曲同工才好。否则炼制本命物之法,自己又能向谁求去?祈求归祈求,但天不遂人愿的事情,比比皆是;人们终其一生去礼敬太一天帝,也没谁求得过几桩称心如意事。 程程终于闭口不语,目光紧紧盯着那幅百里河山的壮丽景象之中,那个在山头上已经飘摇不定,眼看就要被连根拔起的灰袍身影! 山巅已经是狂风怒号,乌云滚滚,大雨倾盘的一番暴戾气象;那一袭灰袍,早已经被如同剑刃刀锋般的鱼线,割裂得千疮百孔,只剩条条破布挂在身上。关芝林裸露于外的身肤,处处皮肉外翻,满身是血。 他始终保持端坐之姿的身形,在狂风暴雨中如一株稚嫩小树,随时连根拔起,或从中腰折。 再看关芝林那张敦实醇厚的脸面,竟然恢复了原本的古铜之色,之色多了一抹如同受了水汽润泽的晕红。 他始终双眼微闭,神态寂然,任由风吹雨打,置身险境而全然不顾。 头顶上那雨水淋漓的厚厚云层,消耗极快;对面山头那一袭白衣的身形,似乎也已经不再潇洒如常。陈玉龙那纤细腰肢如狂风摆柳,配合上身的大袖招展,动作打开大阖,不断拂出山风云气,推进到对面战场之中。 躺卧在那滑竿躺椅之中的程程,忧形于色中,竟忍不住要挣扎着坐起身来。只不过本身力弱,最终未能成功。任平生从那处战场收回目光,冷静地看着小姑娘道:“我倒是看出了些端倪,你的这位关芝林哥哥,应该是大道亲木之人。也不知是木属气府开得极大,还是消耗极大,总之开始之时,他的木属气机,还是十分孱弱。而此时此刻,他虽然最对方的几轮猛攻之下,始终屹立不倒,其实也是一种手段极其隐秘的凿壁偷光。” 任平生突然笑容玩味,继续道:“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花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去抗衡对手。相反,他是在竭尽全力力地借着对方那道指点江山的巨大法力,疯狂地猎取一地山水气运,同时将那云气水汽,化归自己的木属气府之中,用以滋润府邸。” 程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边的惨烈景象,听了任平生的话,更为着急,“他一个三境圆满之人,木属气府再大,又哪里可能在一个金丹境的致命功伐之中,将对方的灵 力水气尽数炼化?就算炼化得了,也可能是个蛇吞象的下场。” 任平生微笑不语。自从明确得知自己这种可以洞察战场气机流转的望气之术,并非道家所修的望气,他便确信自己能够看到的东西,其实是程程她们这些练气士都看不到的。 同样是毗邻州界大湖的九眼峰上,那座鳞次栉比的雄伟道观之前的石亭中,仍是两位中年道人东西对立而坐,居中那位秀美女冠一双玉手把盏泡茶的格局。 只不过三人之前的亭外空地,凭空竖立着一道河山雾嶂。青牛坪上的人头攒动,场中那风光绮丽的山水战场,在那道河山雾嶂中纤毫毕现,清晰无比。 坐在石桌东侧的锦袍道人,本来白皙清朗的脸庞,此时阴沉如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那道河山屏障。 西侧的白衣道人呷了一口茶水,放下手中那青翠欲滴,通透晶莹的琉璃茶杯,语气平静道:“太性师兄,年轻后辈们的意气之争而已,这样的一场场闹剧,放到两百年前,你我之间,又何曾少了。再说了,此消彼长,好在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好事。平常心平常心。” 虞太性嗤笑一声,依然板着脸道:“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你章太玄的弟子,我无所谓啊,虽然不算同支同系,但好歹咱们能穿得进一条裤子不是?他陈太极的弟子,跑到我的徒弟跟前讨要彩头,手段还如此鄙劣下乘,算什么回事?玉龙这小子,根底天赋,是不错,就是自负太过,眼高于顶。若是姿态稍稍能放低一点,略一回味,对方这种雕虫小技,又如何能够得逞。” 章太玄道:“师兄此言差矣,依我看,以玉龙师侄的心窍玲珑,对方那点拙劣障眼法,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只不过,一则是那关芝林本身,过于默默无闻,玉龙师侄就算知道此人大道亲木,也无法看出此人的三境圆满,走的竟是以木属一座气府的根基,去陆续开劈其他府邸的偏门道路。走这种奇门路径的修士,万中无一。且不说以一座气府作为根基,绕过五行各属的相生相克,本身就诸多弯道,其间歧路众多,险象环生的过程,以一个三境练气士的修心境界,根本就无法安然度过。这关芝林的木府不但奇大无比,几乎是人身天地中的一座恢宏宫殿,统领天下之地,而且此人心性之坚韧,堪称一绝。” 白衣道人看着那一双莹白玉手,又已经将杯中茶水添满,笑着道了声谢,然后转过脸来,对虞太性道:“只不过,越是天赋异禀,心性坚韧之辈,修行路上,越需要钱啊。” 虞太性神色一变,却仍是难以释怀道:“怕就怕,人家除此之外,还有不浅的雅量,跟那江太峣一样是个一根筋的货色。” 章太玄淡淡道:“雅量不浅之人,才更需要多挣些名正言顺的钱。更何况,你几时见过天底下的好品质,都让一个人给全占了?” 虞太性一拍大腿,爽朗一笑道,“你太玄师弟那一番狼子野心,领袖群伦的风范,愚兄就要自叹不如;再加上如此高瞻远瞩的大局谋划,见微知著的人心布局。罢了罢了,我日后为你马首是瞻便是。” 章太玄汗颜不已,虽然并未过于见外地离坐施礼,却也略略欠了欠身道:“让师兄见笑了;所求不同而已。以师兄的心境,那才是真正躺着赚钱的逍遥神仙。我这种,不过是躲都躲不开的劳碌命。” 真正指点江山的人,又有那个不是乐在其中的劳碌命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水气运凝金丹 虞太性大手一摆,直接转移了话题,“掌律堂老唐那边,有什么说法没?” 章太玄面有难色,“唐师兄是早已布局停当。但事情可能不会那么顺利。程墨今老奸巨猾,以锁龙符将那两个不系舟门徒的一身武道修为,尽数封印。虽然破解不难,可一旦你我率先出手,无论明里暗里,就都容易留下些蛛丝马迹。此事,不好办啊。” 虞太性道:“其实我就是随口一问。结果如何,倒无所谓。这些未雨绸缪的东西,关键是要顺其自然。” 不曾想那一直专心泡茶的秀美女冠,脸色顿时便蒙了一层阴云:“顺个屁的自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虞太性但凡遇上女子的事,那一件不是拖泥带水的?就那么个十二三岁的小祸害,也值得你这么束手束脚?” 虞太性一脸无辜,“天地良心,我对贤淑天下第一,美貌举世无双,温柔人间罕有的太柔师妹,一片痴情,日月可鉴。其他庸脂俗粉,看那那都不顺眼,那还有心情去做什么非分之想……” 说起话来比江湖豪侠还率真豪气的女子,还真是……贤淑温柔得很。 虞太性在这种肉麻恶心言语上的百年修为,早已飞升境圆满,章太玄见怪不怪。 只不过女子从来听不出男子明火执仗的假话连篇里,有半点的不切实际,反而总是觉得,虽然勉强说对了,就还是差着那么点意思。 肖太柔的脸色,顿时就柔和娇羞不少,语气也变得含嗔带笑起来,“是不敢,还是不想?说清楚,老娘虽说样子脾气,都不差;可毕竟上百年的相那啥以沫,说不定你都看得厌了,总瞅着机会想尝点野味,谁知道啊。” 虞太性恨不得以所有人的祖宗的名义对天发誓:“绝对不可能的,看我家肖师妹,都懂得引经据典了,才貌双全,文武兼修,普天之下,这样的奇女子,我虞太性光是祖宗十八代积的那点阴德,又哪里够攀上这样一番天作奇缘啊。千年造化,能修得与师妹剪烛西窗,愚兄夫复何求。” 章太玄无意那对男女的争风吃醋和打情骂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肖太柔这才省起师弟在旁,微嗔道:“都怪你,把话题给引岔了,让章师弟见笑了。” 章太玄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两位师兄百年恩爱,琴瑟和谐,这样的神仙道侣,整座天下都羡慕得很。” 肖太柔笑而不语,继续泡茶,举手投足,还真是多出了几分窈窕淑女的味道来。 章太玄干咳两声,总算言归正传,“汪太中消失一月有余,踪影不见,师兄是如何查获他已经寻到陈思诚或者滕小年?” 虞太性笑道:“说实话,我不是查知的,是猜到的。无人识得汪太中,我那支不成器的徒子徒孙,哪怕以消息灵通见长,对这位小师叔,也只能是一筹莫展。” 无人识得汪太中,是程墨今当年收下这位关门弟子的时候,见汪太中性情飘忽,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不循常理,心知这个小弟子,日后道成,必然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飘摇不定之人,加上性喜独来独往,因此有“无人识得汪太中”一说,没想到一语成谶。 虞太性望向庭前那道河山雾嶂,“困龙台那边,这一个多月的景象,虽然无从窥探,但那自从那女孩入山;程师叔从劳师动众,去捕捉蜓翼天蚕,到得而复失;急得从一个中年之姿的俊朗男子,成了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然而最近这段时日,全宗七支弟子,都或 多或少在出力搜寻那胡久和陈,滕二位记名弟子。咱们这边的人,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而江太峣那一支,若能寻到,你必然率先知道。至于陈太极那边,是藏不住口风的。唯一能把事情做得密不透风的,只有汪太中一人。这一旬以来,程师叔容颜日见舒展,对寻找盗匪与失踪同门一事,虽仍然不断督促,只是早已远不如从前那般愁容满脸,心急火燎。” 章太玄轻轻点头,“如此说来,应该是寻着了陈思诚或者滕小年,虽然胡久依然踪迹全无,但程师叔在那记名弟子身上,看到了一线机会?” 虞太性指了指那河山雾嶂之中,那一副人群之外极其显眼的滑竿,“要不然,程师叔会放心让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姑娘,跟那两个不系舟贼子,走得这么近?” 章太玄道:“也就是说,或者是胡久有意让那两个记名弟子传信,以一只蜓翼天蚕,换门中的两个年轻弟子?” 虞太性笑道:“程师叔虽然爱女心切,可毕竟在乎名声,光明正大地跟歪门邪道谈交易这种事情,终究是做不出来的。” 虞太性突然闭口不言,双眸死死盯着画面中那片秀美山河。 陈玉龙白衣飘飘,额角见汗,对面山头上那低着自己一个境界的年轻道人尽管早已是风雨飘摇之态,却始终没有掉下山崖,盘膝而坐的身形如风中细草,虽然摇晃不定,却始终未被摧折,也不肯拱手认输。 陈玉龙眉头紧锁,眼神如火,他突然大袖一收,整片山河之中,顿时风消雨歇。陈玉龙突然长臂轻舒,如同一道白虹挂出,便拽起旁边一座山峰,往那灰袍道人当头砸下。 如此一来,那方寸山水天地中,便不再是先前那一番呼风唤雨的神仙打架了。若不是那陈玉龙徒手拔山,关芝林惨遭大山压顶的惊世骇俗景象,那种歇斯底里的态势,跟市井暴徒斗殴,其实已经毫无分别。 今天能来到这座青牛坪的同门,境界天赋都不低,明知场中那百里江山,不过是陈玉龙模仿白玉境修士的掌观山河神通,以自身气机的巨大消耗而幻化出来的一方小天地。其中景物,根本无法凝成实体,但所有功伐之中的气机杀力,却比之寻常的术法施为,却只有更强。 眼看那如同刀剑锋刃的石山,拔地而起,再从天而降,毫无阻滞,轰然撞在关芝林闭目盘坐的那座山头上。只见天地间土石四溅,烟尘滚滚。巨石泥土沿着崖壁滚滚而下,半晌不停,在两山相夹之间的那条长河中,填成了一座高大十余丈的大坝。长河水面瞬间涌起,漫过坝顶,如同飞瀑直下。 陈玉龙俏脸涨红,喘息良久,看着对面山头上那堆积数丈高的土石,哪里还有那渺小的身影。 方才那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场外二百余人,已经尽数屏住呼吸,满场悄无声息,落针可闻。在众人的预想之中,皆知陈玉龙与那小师侄,修为境界悬殊,再怎么装腔作势,也最多不过是威吓教训一番罢了,那里想到这位号称“倾国”的俊俏男子,狂怒之余,竟会对同门后辈痛下杀手! 场外顿时人声鼎沸,各种情急呼喝,破口大骂,女子尖叫,嘈嘈杂杂。 那一片已经满目疮痍的山水之中,陈玉龙面如土色,竟忘了收起法术神通,察看关芝林的真身伤势。也或者,他是不敢,怕那尸体的惨状,太过骇人。 也不知程程那来的一股气力,竟然已经在那躺椅上坐了起来,二目蕴泪,看着场中呆呆出神。 她每天有事没事,就是缠着施玉清让他讲往年青牛坪论道的盛况。施玉清其实也从未目睹往届的论道盛会,只不过有资格参与的师兄弟们,日常闲谈,就多喜欢加油添醋,说得天花乱坠。所以哪怕施玉清只是转述,依然说得程程满怀期待,悠然神往。哪曾想才刚开场,便是这样一幕惨剧! “平生哥哥,你能想想办法吗,救救那位小哥哥吧。”小姑娘侧过脸来,一副哭腔哀求道。“你不是会那抚顶推血的奇妙医术吗?在西乔山上,我都没见有人使过这种玄妙术法,去试试看吧。” 却见任平生呆立不动,双目出神地望着那座被土石覆盖的山头,面上的表情,极其专注,似乎那一堆触目惊心的乱石土堆,能看出花来。对小姑娘的言语,他竟是听而不闻。 原本惊慌失措,焦急万分的程程,看着任平生那一脸专注的表情,竟也受了感染。 平生哥哥都如此淡定,那应该就是不会有事的罢? 她若是知道这位平生哥哥,自小对别人的生死伤病,就没什么兴趣,更不会有什么怜悯伤感,恐怕是要大失所望的。 “你装神弄鬼给谁看呢?”李曦莲冷冷抛过来一句,“快说,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关系复杂的“弟弟”,身怀某种自己虽然已经初窥门径,却始终未能登堂入室的望气神通。 任平生只是对她伸出左掌,轻摇几下,意示不要打搅。他右手并中食二指,开始在身前凌空描画,似乎在书写某种艰涩难懂的文字,又似乎在描画某种古怪的符文。 黑雪岭祖山俯首,青牛坪地眼承气,两边有龙砂虎手回护;四面远处有奇峰凸起,连着山脉弯环回顾。此地生气,势如涌泉。 在任平生眼中,陈玉龙的所谓指点江山而成的幻境,所取的山水灵气,不足此地丰厚蕴藏之万一! 那座压向关芝林的土属山头,不但土属气机浓郁,其中蕴含的水气精华,亦是不菲;可惜,还是小了些。 观景有悟,任平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澄澈心境,划出一道道品秩极高的山水符箓。 他一边画符,双眸仍然死死盯着那座乱石新土高高堆积的山头。只见隐隐有金色雾气,从那土石堆中渗出;金色雾气累积渐浓,不一会,整座山头便是一派金光笼罩,雾气氤氲的奇妙景象。 场外原本一片乱糟糟的人群,顿时被这一番异象惊得目瞪口呆。 突然金光炸开,天地震动,场中那林立的秀峰,弯环的长河,随着金光的迸散,迅速消融,凝聚出浓郁的土气水运,整片场地顿时变得云遮雾罩,不可见物。 只听得一声清朗的男子啸声,破云雾而出。那一片土气水运凝成的金色云雾,迅速向中间塌陷;顷刻间变得十分稀薄。 一灰一白,一坐一立两个身影,开始清晰可见。关芝林面色红润,神态安详,迅速汇聚而来的金色气雾,不断从头顶百会流入。 关芝林缓缓睁开双眼,起身站直,便即对着兀自魂不守舍的白衣小师叔,躬身一拜,“多谢玉龙师叔助我破境,这一场,芝林甘拜下风。” 如此出人意料的峰回路转,满场观众,欢声雷动。 两人论道,一人破境,此事注定要成为西乔山此后百年千年,都津津乐道的一桩奇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暖树巢罡 历年来的青牛坪论道,场面之盛衰,都不尽相同。既然是宗门晚辈自发筹划之事,对于参与名额和资质,只设定了上限,却从无下限。而对于胜出者,有无实质的彩头,都不好说。上一代人,随着本身家世富可敌国,又生性执绔狂妄的虞太性加入宗门,对每一届的青牛坪论道,都会以家族的名义捐赠一大笔钱,购置一两件灵力丰沛的天材地宝,或者法器宝物作为优胜者的彩头。 此后很多届,参与者都已争夺那份彩头为乐。胜出者倒未必是真正在意那份彩头,于修道一途上的妙用,而是在于此物所代表的西乔山“天命所归”之道修骄子的身份名位。这种不被祖师堂以任何形式记录和承认的名分,在同门当中,反而更有权威性。 但对于彩头一事,在又过了几十年之后,随着肖太柔一支的兴盛,风头又是一转。虞太性捐赠的那份彩头,在参与者的心目中,几近可有可无;对于人数众多的男弟子而言,更加在乎的,是在太柔师叔门下那一支的美貌女冠眼中,留个好印象。 此后每一届的论道,只要是男弟子勇夺魁首,几乎无一例外的都会得到众多女冠的青睐,其中择情投意合者结为道侣,得两位双修宗师传授欲乐修行之术者,不计其数。如上一届论道之后,评出的道修骄子赵玉枞,就与才貌俱佳的言玉瑾成了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所以赵玉枞值守山门的那天,偶遇师叔祖擒获两个年轻的“不系舟贼子”,押归山门之时,对于宗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语,就颇不以为然。 西乔山七子,按入门先后排名,程墨今的第一位入门弟子江太峣为大师兄,此后依次为唐太忠,虞太性,陈太极,肖太柔,章太玄,汪太中。其中江太峣,陈太极与汪太中,都是程墨今的弟子;而唐太忠,章太玄都是张墨青的嫡传;李墨白的门下,是虞太性和肖太柔这对道吕,真正做到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所以上一届的道修骄子赵玉枞,作为陈太极的嫡传弟子,理应称虞太性为师伯,肖太柔为师叔。 今年这一届的所谓彩头,画风又是一变。对于众多的男弟子而言,依然是期望能在肖师叔门下的那些莺莺燕燕,妙目顾盼之下,多出些风头。但对于肖太柔门下的那批女冠而言,更多的,却是一睹西乔山两位倾国倾城的风姿卓约。毕竟五年前那一届,倾国倾城两位美男子,都还是少年。 每一届的青牛坪论道,其他支系,限三十人出席;而肖太柔那一支,无论辈分境界,人数是不限! 人数不限又能如何,肖太柔门下从玉字辈到芝字辈的弟子,加上五六个记名弟子,拢拢总总,不过三十余人。都是一座山门五六百徒众眼中的宝贝。 这一场下来,虽然其貌不扬的关芝林主动认输,但在一番苦战之中,突然破境而入金丹初停;面子里子,都赚了个满盘满钵。相反那原本高出一境,几乎可以碾压对方的倾国陈玉龙,一番极尽排场的施为,却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收效,而且这样的为他人作嫁衣裳,赢的比输的还要憋屈。 只不过女子的尖声喝彩,依然盖过了全场沸沸扬扬的众议纷纭。就算不为那倾国容貌的缘故,肖太柔那一支,毕竟要与虞太性的门下亲近一些。 下一场,是山上唯一的那支女冠弟子,对阵汪太中门下阵营。 汪太中的门下由名为章玉刍的弟子领队,玉字辈弟子,不过六人,只不过加上芝字辈的弟子,却凑够了三十之数。 无人识得汪太中,一生江湖漂泊之人,那有长年累月开山授徒的那份心性。这六个嫡传弟子,其中有半数是已经破了应天五境,自立山头的两位师兄轮番代师传艺,另有半数,是曾跟随师父数十年如一日,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学成的。好在那已经自立山头的三位师兄,都是不错的为人师表,收徒甚众,是以学有所成的芝字辈弟子当中,反而以汪太中这一支最强。 在一众女冠修士眼中,众多支系的师兄弟,就数汪师叔那一支,性情最为孤僻古怪,甚不讨喜。 所以今天不幸头场抽了个下签,那一群各种形式法袍争奇斗艳的莺莺燕燕,竟无人争先;最后领队的女冠郝玉珍不得不亲自下场。章玉刍自然当仁不让,昂首阔步走入场中,对那位相貌平平的师姐,抱拳一礼。 场中两位,单看容貌装束,其实是半斤八两。章玉刍身材高大,脸上轮廓分明,虽算不上英俊,却是男子气概十足,加上行止狂放,衣着随意,十足的江湖豪侠派头。 有其师必有其徒也。 而那位郝玉珍师姐,看样子比入门晚了不下十年的章师弟,好像还要年轻一些;鹅蛋脸型,柳眉清淡,胸前的风光倒是壮观得很,可惜腰腹之间的家底,也不薄。或许是让身材显得略微纤瘦一些,所以穿的那件收腰法袍,几乎无法包住那两掰高翘的肥臀。 只能说,看着不厌,是副益夫旺子的福相。 场外的程程无力久坐,看完先前那一场的惊喜收官之后,就颓然躺倒,闭目养神了。任平生对那擅长道家气功与奇门五行煞阵的章玉刍,还有揉合了武夫气机体魄的剑修郝玉珍,都没太大兴趣。从先前以天地生气构筑山水天地的那一局,得来的山水符道灵感,还没有完全消化,他依然并指凌空画符不辍,整个人如痴如狂,像极了某位草书大家醉酒之后的酣畅挥毫泼墨。 一道暖树巢罡符,是汇聚灵气,通窍活龙的无上符箓。只不过任平生习练两年犹如,气韵笔法,都已经惟妙惟肖,唯独少了那份灵气。这几日他蜗居那方锁龙台石阁中,日夜感悟白玉石板中的那道困龙气机。起初,他以自己十分顺手的星垣凝光符,试图汇聚山川灵气,去试探那锁龙台强大的禁制,结果反受其噬,威势极大。 幸好只是试探,他故意让这道符箓的符胆灵气,与尽善尽美都相去甚远。 山水符箓中,擅于开解禁制,聚拢气运的,莫过于那暖树巢罡符,只不过这道符箓,以任平生对天地气机导引操控的拙劣手段,从来难以凝出一颗纯粹的符胆,也就无从汇聚天地间的山水气运了。 陈玉龙那一番半拉子掌管山河神通,无疑是对他数日苦思冥想之中的一击当头棒喝,打醒了梦中人。 他窥见了一丝门径,差的就是如何打开最后一道门锁,推门而入。 暖树巢罡符画成之时, 不但他身上的术法禁制,将尽数消失,而且那张锁龙符所蕴含的符胆灵气,将尽数化入自身气府窍穴之中。哪怕是如今的任平生对五府九窍的气机,无法做到指挥如臂,对自己那悲天剑道的剑气,也裨益不浅。 李曦莲不知任平生失什么心风,看了一会,只好摇头叹气,由得他去。 场中论道的那对男女,此时已经到了十分关键的时刻。章玉刍布下奇门五行煞阵,幻象横生,方圆十数丈的宽阔场地,可见极其浓稠的生煞二气流转期间,环环相套,又环环相扣,如那九曲十八弯的地下迷宫,闯入者,一步错则步步错,到处杀机四伏。 别看那郝玉珍容貌体型,都不似个心思缜密的女子,可面对此种云波诡谲的局面,她竟然出奇的淡定。郝玉珍有那一剑破万法的气魄胆识,却也不乏吹毛求疵的耐心与韧性。在哪一方煞气横生的小天地中,只见剑光如行云流水,丰腴女子的身影,竟也舞出出了几分迎风摆柳的韵味来。 最终郝玉珍破阵而出,对那防御术法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的章玉刍师弟,却也是如同狸猫捉刺猬,无从下手。 最后二人相对一笑,握手言和。 场外看得出来的寥寥数人,以及身在其中的郝玉珍本人,对章玉刍那极其隐秘的几次画蛇添足,从而错失画龙点睛的绝佳机会,都极其默契的没有出言挑明。 男子真的要自恃艺高,对女子痛下狠手,这辈子也就别指望能娶上媳妇了。 此后有掌律堂一脉的凌玉缺,已水泼不进,却功伐凌厉的符阵,胜了石林洞天一脉的刁玉宝。至此任平生才得知,原来那个一身铜臭气息,脸面举止皆庸俗的金丹师兄,名为刁玉宝。 此人一张大脸,出场入场,都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态,最终技不如人,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的,笑呵呵地将对方好好恭维了一番。 因为任平生第一次有幸目睹一位金丹境始终玄妙无穷的符道功伐,而且还布下一方令人大开眼界的攻守符阵,所以这一场他看得比谁都要聚精会神。 有些符箓,他还画不出,如那品秩极高的噬灵,锁龙,归藏三道压胜符箓,任平生只知其形,却从来不知其妙。还有那光壁,风辟,陷首等防御符箓,也不得其门而入。至于那些功伐符箓,无论是品秩最低的噬血符,还是杀力极强的上清剑气符,他都不曾染指,更别说期望用这种东西来对敌了。 本来山水符箓,也需要他成为入门练气士之后,能以聚拢灵气凝成符胆,才能涉足。但一来有那与任意一方天地都显得格格不入的悲天剑道,在困龙台上,任平生竟然发现了与那强大禁制气机的一丝牵连。而因为无法使剑而日夜画符不辍之下,也发现了一桩怪象,只需以那份并不契合天地的剑心剑意融入符箓之中,竟然也能结出山水符箓的符胆! 虽然剑意凝聚的符胆品秩不高,却是独窍另辟;待他日小成气候,未必就比天地灵气凝成的符胆差了。 眼前场中的那场符箓大阵中,就用上了星垣凝光符,界水符,水逆符,暖树巢罡符等数种山水符箓。任平生在与之互相印证之下,越发笃信自己的判断。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章 不和谐的插曲 短短一个时辰光阴,第一轮论道便以结束。石林洞天输得最为惨淡,从头至尾几无悬念。陈太极支系,虽败犹荣,而且获益最大,此后整座西乔山中,但凡有人谈及青牛坪论道,恐怕都绕不过关芝林这个名字了。至于那倾国陈玉龙的弄巧反拙,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笑料,也将成为青牛坪论道最窝囊的胜局。 其他支系平了一场,第一轮中轮空的九眼峰支系,再抽签之后,竟是对上了祸不单行的石林洞天。 结果不言而喻,明知必败无疑,大师兄欧阳玉成不可能在这一局白白损折,所以最后坦然“赴死”的,竟是那修为不算最高,却是那极有灵性,书生意气的付玉立。 在九眼峰那位名为赵玉恒的弟子一番飞剑功伐之下,付玉立尽管道袍千疮百孔,身上剑伤无数,但那一份我自横刀向天笑的书生意气,令人折服。 至此,西乔山七子各人所占的山头,已经悉数浮出水面。 大师兄江太峣,随宗主占据黑雪岭上的石林洞天。老二唐太忠,砥柱山;那也是西乔山三十六峰之中,名副其实的中流砥柱,位置居中,高耸入云。虞太性,莲花山,山上有五峰环形矗立,颇似荷花盛放之象。陈太极,象山,形如巨像汲水。肖太柔,武功山,女子宗师选择这座山作为自家道场,不用猜都是对其俗世出身的念念不忘。但其实这位女子宗师,在武功山出现的几率极少。一则是嫁鸡随鸡,不贴身盯着生性风流的虞太性,她不放心。二则门下一位早年已经步入应天境的弟子,自愿留驻武功山,代师经营,不去争一座新的山头自立门户。 章太玄的九眼峰,是一座未被开发的天然宝库。 汪太中的那座瘦马山,在三十六峰的最南边,临近落马城与灵山城之间的灵马驿道。这位习惯远行的修士,出山回山,都便利得很。至于瘦马山的风水不成格局,灵气捉襟见肘,从来不是汪太中在意的东西。 反正他汪太中一旦需要闭关破境,从来都是死皮赖脸地跑到石林洞天来鸠占鹊巢。从来不苟言笑的师父,赶都赶不走,最终还总是落得个不辞劳苦替他护道的下场。 无认识得汪太中,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除了师父和他自己以外,也是无人得知。 但那瘦马山一脈的弟子,跟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石林洞天一支,倒是有得一拼。二者唯一不同的,是在同宗各支系心目中的声望和地位。前者虽然不为人所待见,却多收获了一份可有可无的怜悯与同情;后者,则面临的是鄙视,嫉妒,失望,瞧不起,看不上兼而有之,十分复杂。 任平生最后那道暖树巢罡符,总算有了一团灵气汇聚的雏形,但终于功亏一篑,未能形成符胆。任平生当场直接将那道符箓灵气尽数吸收,马上就发现身心皆与背后匣中的铁剑,有了一阵不小的感应,甚至很有想出剑的冲动。 只不过这种感应,一闪而没;毕竟没有形成真正的符胆,所凝聚的灵气极少。 但疯魔了半日的任平生,依然欣喜若狂。 青牛坪论道,总共五轮比试,一轮四场。第一轮中被抽中多比一场的石林洞天系,可以在第二轮轮空,从本轮比过的六支队伍中,任选一支比试。此后但凡一轮中多出一场者,尽依此法安排。 第二轮过后,九眼峰与莲花山支系连胜两场;武功山一平一胜,第二轮出场那位容貌娇艳的女子,胜的是砥柱山的一位年轻俊秀;所以砥柱山是一胜一负。现场观战者,都心知肚明,女子并非胜在道行境界,而在容貌身段。 瘦马山一平一负,第二轮对阵的,仍是莲花山的陈玉龙。这一轮接连出场的陈玉龙,并没有再一味追求排场和赢得好看。相反,他的术法施为,压胜和攻防手段的联合使用,都极其务实。整场下来,几乎毫无悬念,瘦马山连出两场的章玉刍,苦战败北。 按照自古定下的规矩,青牛坪每一届论道,任意一轮负于对手者,即被淘汰,后面的场次,所在支系必须另觅人选出场。而胜者则可以继续出场。能五轮连续出场且全胜者,史无前例。 毕竟这种纯粹的道术比拼,对自身灵气元力的消耗,极为巨大。同一座宗门的师兄弟,本就彼此知根知底,而且出场双方的人选,都经过心思熟虑,多是境界等同,相差不远者。除非是不幸对上武功山门下,而且对手有恰好是自己心仪的漂亮女冠,否则大家都会竭尽全力。 有史以来,连胜纪录最高者,是上一届来自象山的赵玉枞,连胜三场,被号称“前无古人”的道修天才。他到第四轮不再出场。 莲花山刻意安排陈玉龙连出两场,恐怕也是有意让这位容貌倾国的宗门俊秀,摘下那“前无古人”的头衔。 本轮按规定轮空的石林洞天,在连输两场之后,这次挑了瘦马山作为对手,引来一片嘘声。这一对难兄难弟,危难临头,竟是石林洞天率先拔刀相向,挑个软柿子来捏。如此一来,本来在同门面前已经很抬不起头来的石林洞天弟子,此后遇着同门,恐怕要远远退避三舍了;否则对方别说各种冷嘲热讽,难听言语,就是围着你群殴一顿,再丝毫不留情面地羞辱一番,都没地方说理去。 瘦马山严阵以待,毕竟对于只有四位金丹的他们来说,对阵石林洞天,是个不大容易遇上的机会。只是这次章玉刍失去了出场资格,那个刚刚破境不久的金丹师弟,以初停修为,在金丹中停的陈玉臻手下,没走上三个回合,就分毫不伤地体面认输了。 第三轮的论道之中,出了个令人苦恼的小插曲。 挟两场连胜之威,再次出场的陈玉龙,正与砥柱山一脉的一位师兄,斗得难分难解。两人都是金丹圆满,陈玉龙或许已经窥见了一线应天瓶颈的门缝,但就境界而言,差异不大。但此消彼长之下,若是同等条件,自愿接受了车轮战的陈玉龙,肯定要处于劣势。 这时候,就显现出了钱财家世的重要性。陈玉龙干脆脱去了那件右袖沾染了一大片黄尘的雪白道袍,原本穿在里面的一件流光溢彩的凤羽金睛法袍,汇聚灵气极浓,功伐之力加持,不亚于一个三境圆满的修士助阵。 这还不算,当陈玉龙一气祭出三件品秩极高的法宝之后,那位掌律堂的师兄已经疲于应付。而陈玉龙在场中越发显得闲庭信步,游刃有余。就算对手能突破功伐法宝的轮番肆虐,元力大损之后,再去面对好整以暇的陈玉龙,也只会输得更惨。 这位倾国美男子,第一场就不惜消耗自身灵气,以指点江山的越境手段做出那么大一个排场,可见并非鲁莽之举,而是有足够的底气。 然而正在掌律堂的师兄准备拱手 认输的时候,南边场外响起了一阵极其刺耳的金石摩擦之声;好像是有人在以铁杵不断刮蹭坚硬的石头。 这种声响,若是在真正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中,作战的双方,自然会尽力以自身心境修为去尽力抵御;但在这种力求双方以最好的状态竭尽所能的同门较技之中,却是十分影响发挥。 陈玉龙率先收手,那位掌律堂的师兄,在重重压力之下,终于松了口气;想暗暗就地调息一番,好歹一会比试继续的时候,可以输得漂亮一点。怎奈那金石摩擦之声,并非普通石匠村夫所为。那声声剐蹭之中,含着某种摄人心魄的气机律动,似乎整座山头汇聚的地脉生气,都在流向那个凿石的地方。 陈玉龙与那位掌律堂师兄,都无法静下心来吐纳调息。 现场二百余人,齐刷刷的看向石林洞天那一队弟子身后。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衫少年,一脸如痴如狂之状,正在以一把就算路边见着,都懒得去捡的拙劣铁剑,在那方巨石上刻画着什么东西。 少年身边那个病恹恹的少女,虽然是在西乔山徒众跟前,第一次公开露脸,但那少女的身份,就算无人介绍,大家都能想到。 令人奇怪的是,那衣着朴素的青衫少年,折腾出那令全场修士都极其不适的噪音,那身边少女,以一副病弱之躯,脸上的神态却是好像正欣赏某种天籁梵音般的安详。 陈玉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作为本次论道的主持人,又眼看即将平了那史无前例的“前无古人”,竟有凭空跑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懵懂少年,在哪里乒乒乓乓的莽夫凿石,叫他如何不气。 “欧阳师兄,你们石林洞天,修为不行,就只会这种伎俩?”陈玉龙语气冰冷道,“还是你们自己的客人,你们都管不了?要宾客来充个场面也就罢了,莫不是你们石林洞天,连客人都只能请来这种货色了?” 始终不曾出场的欧阳玉成,本来对任平生的胆大妄为,也极为不满,听了陈玉龙的言语,一阵气血上涌,干脆眼观鼻鼻观心道:“青牛坪论道的规矩之中,又不是有明文规定只需场内较技,不许场外凿石。我们石林洞天的师兄弟,倒是觉得无所谓啊。若是玉龙师弟修心不行,怕影响发挥,我让这位贵客先停下就是。咱们石林洞天待客,不分贵贱,都一视同仁,能入山门者都是贵客。到今天也才知道,原来莲花峰上,客人还要分为各种货色。” 陈玉龙自知失语,尽管吃瘪,依然面无表情;更何况东北角那边,一片女子嘘声,显然是给那修为不行,却专擅口舌之争的石林洞天的。 同样身受其害的那位掌律堂师兄,反正是个输,倒是乐见对手受些挫折,转过头来对欧阳玉成淡淡道:“既然如此,希望石林洞天的这位贵宾,对此后的场次,也能一视同仁。” 欧阳玉成只好喊来跟那奇怪客人走得最近的施玉清,作了一番交代。既然自己一场意气之争,认可了那位奇怪客人的肆意妄为,总不能还落下个管不了自家宾客的名头。 其实施玉清也根本不必交代什么,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那道暖树巢罡符,他见师父画过。剑道修为全部被禁锢的任平生,铁剑入石,都是靠一块砂锅大的青石敲击剑柄末端来凿开。那道符箓,也才刚开了个头,画成了由山环水绕气象的边纹,没一两个时辰,肯定画不完。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颗金丹归气海 任平生和李曦莲被西乔山宗主擒获,此事本就一直秘而不宣。除了黑雪岭上寥寥数人,也没谁和他们打过照面,因此现场之中,除了施玉清和程程等人,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俩的不系舟囚徒身份。否则,在些名门正派的得意弟子们,恐怕还没入场较技,就先来个替天行道热热身了。 场中的比拼一度中断之后,那位掌律堂的师兄,也只是多支撑了片刻;陈玉龙仗着法袍与法宝之利,毫无悬念地取得了三连胜。 第三轮比过之后,按规定轮空的瘦马山,成了众目睽睽的香饽饽。在犹豫不决该选谁作为对手之时,武功山那边的女子,窃窃私语的声音,大到了全场皆可听闻的地步,那一双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向瘦马山的队伍投来目光无数。 瘦马山再不解风情,毕竟都是清一色的热血男儿,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章玉刍与身后的师弟们做了个简略的眼神交流之后,便遂了女子们的心愿,选择了武功山作为对手。这不但是明摆着将一场胜利,送给了武功山。而且在第四轮中,武功山可以轮空,避开强敌;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最后挑一个软柿子捏。 也不知武功山的那些莺莺燕燕们,日后都挑了宗门才俊作为道侣,卿卿我我之中,会不会对今日这一拨瘦马山师兄弟的馈赠,惦念一二。 在第四轮比试当中,瘦马山和石林洞天的抽签结果,前者对上了同宗同系的象山;后者则很不幸地对上了风头最盛的莲花山。 结果瘦马山和莲花山的最终决定,是比七人剑阵。 既然比的是阵法,先前已经被淘汰的师兄弟,也就都可以上场。 以三个金丹打天下的瘦马山,当然也是个毫无悬念的输。只不过这些人都久经江湖历练,相护配合,攻守有度,期间于实力悬殊的对手,竟一度拼出了个势均力敌的气象。 这一轮下来,莲花山与九眼峰,都是稳胜四场,风头无俩,难分轩轾。但最后一轮,并列榜首的这两支队伍,是不用抽签的。老规矩,并列榜首,捉对厮杀。 砥柱山这次对阵象山陈太极支系,派出了一位金丹上停的弟子,也终于再赢了一场。 这次轮空的女子军团,终究不至于会反过来挑选瘦马山作为对手,而是将矛头重新对准了石林洞天。 在历届的青牛坪论道之中,武功山无论到场的弟子实力如何,都不会尽力施为,太出风头。 毕竟女子太能打,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第一轮对上瘦马山的队伍,女子军团之中,多数人宁愿遵循自己的喜好,拒不出战,也懒得把面子留给对方;若是全力施为胜了,其实也是胜之不武。 但这十余年来,对整座宗门人人唾弃的石林洞天支系,无论男女,都乐在其中。 所以这一次欧阳玉成明知不能幸免,昂首出场。那边的女子队伍之中,出来的是一位蜂腰削背,螓首蛾眉的窈窕女子,那一张白皙亮丽的瓜子脸,有狐媚惑主之姿。 西乔山各座山头之间,自从有了武功山一脉,就传出了无数八卦。有的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真人真事,更多的,则是天马行空带泛着酸味的乱点鸳鸯。比如对这位狐媚女子,就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若无武功李玉凤,倾国玉龙无道侣”。 只可惜,自始至终,武功山都未能如愿与那风头无俩的莲花山同台竞技,让郎才女貌借此机会同场切磋一番。 所以这 一次,颇为失意的狐媚女子李玉凤,以金丹圆满的修为,出手就十分狠辣。欧阳玉成尽管有一战之力,无奈不但修为境界上略逊一筹,加上女子的道行修为,还揉合了武夫的功伐之道,奇招怪手层出不穷。 石林洞天的大师兄,输得极为狼狈。 也不知是有意远离石林洞天的众师兄弟,还是对山水符道的浓厚兴趣,施玉清一直呆在任平生身边,看他叮叮当当地铁剑凿石,汗流如雨。 一袭白衣飘飘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招摇行来。 唯一为石林洞天赢了一场的倾城陈玉臻,俊脸堆笑道:“玉清师兄,马上就最后一轮了。你这是在这里,临时抱佛脚?打算跟这位贵客现学现卖,弄一个惊世骇俗的符阵,把那砥柱山凌师兄的风头都压下去?” 施玉清举起灰袍大袖,揩了揩额角;躲什么,就偏偏来什么。 陈玉臻不依不饶,“玉清师兄,你这白白净净的,脸连一颗汗星子都没得哟。流汗的,是哪位少年老师把,要不,替人家擦一把?拍完了马匹,可别误了自己上场就是。” 施玉清顿时面如死灰,吞吞吐吐道:“玉臻师弟,你毕竟胜了一场。哪个,劳苦功高,大师兄多少会给几分面子。要不,帮忙求个情……” 陈玉臻一臂环胸,一手立起轻抚那光洁的下巴,眼神玩味地看着施玉清。 “哪个,算求你了;我出场,只会把大家的脸,丢得更彻底些……”施玉清近乎哀求。 陈玉臻道:“主意是不错,可问题是,我有什么好处?” “哪个,输得好看些,不就算大家都有的好处嘛。哪个,万一是你无敌的玉臻师弟出场,加上这一场,是咱们自己挑对手。说不定还能赢啊。” 陈玉臻笑容古怪道:“自己挑对手,难道咱们大师兄,还有脸去挑瘦马山?若是挑了别家,剩下有资格的人里,你觉得,咱还能赢谁啊?” “哪个,玉臻师弟,你这就不对了。咱们石林洞天,又大师兄的英明神武,还有你玉臻师弟的惊才绝艳,咋就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陈玉臻目瞪口呆一瞬间,随即恢复了一副嬉笑脸皮,“这马匹拍的,草灰蛇线,不着痕迹,你玉清师兄,起码得算是长生境修为。我这就跟大师兄讲去,玉清师兄,不单挑那倾国陈玉龙,都对不起咱石林洞天这个字号。” “有道理。”一个浑厚威严的男子声音,从一袭白衣身后传来。施玉清吓得瞬间脊背冒汗,这会举起袖子擦了几下那张圆脸,竟然真湿了一片。 欧阳玉成刚刚输了个灰头土脸下场,便挤出人群,跑过来看陈玉臻与那肉球儿在嘟哝什么。这不正好把陈玉臻的那番话听在了耳中。 施玉清一脸哭丧,“大师兄,哪个,这事,就没得商量?” 欧阳玉成摇了摇头,“哪个,没得商量。咱们可以输了场面,不能输人。” 陈玉臻当即落井下石,竖起一根大拇指,“大师兄英明神武,玉清师兄任劳任怨,咱们当师弟的,那真的是洪福齐天了。” 欧阳玉成瞪了他一眼,目光随即转向施玉清道:“最后一场,从现在算起,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自己准备准备。” 说罢转身离去。 陈玉臻对那肉球儿扮个鬼脸 ,小声道:“放心,死不了人。最多就少去几斤皮肉;你玉清师兄,就当这一次,终于减肥成功了。” 说罢也转身跟随欧阳玉成的脚步而去。 施玉清一个三境大修士,呆立当场,凌乱不已。大师兄也就不说了,这些自己曾多有眷顾的小师弟,咋也如此不近人情呢。要知道,这可不是师兄弟之间日常的打打闹闹;要是那样的话,他施玉清的脸面,根本就不算脸面。 好一阵子的浑浑噩噩之后,肉球儿终究抵不住那越来越刺耳的凿石之声。这个时候,那响声简直就是尖锐得令人心肝直颤。 施玉清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那个埋头苦干的少年,一个功力全失的武夫,何苦跟一块顽石过不去呢。 任平生铁剑凿石,其实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一则修为被禁锢之下,剑心剑意,都要大打折扣。加上自身不是擅长驾驭天地气机的修士,用上好的黄纸和朱砂,能划出符胆圆满的符箓,就很不错了。以手指凌空画符,根本就是不可能凝成符胆。 所以一旦窥见门径,他便当机立断,出剑凿石。 这座山头灵气充盈,而这一方巨石所在,正是一条龙脉的地眼灵枢。 者一胖一瘦,一大一小两个呆子,一个心急如焚束手无策,一个挥汗如雨心无旁骛。 那一阵阵足以在一位三境修士心湖之中泛起层层波澜的声音,终于将如在梦中的施玉清唤醒。他讶然发现,此时的任平生,竟然无需再以石块敲击剑柄,只是手中铁剑翻飞划转,就能在那巨大坚硬的青石之上,划出道道回转顺畅的深深线痕。 那巨大的上古金篆符文,终于与那山水环绕气象的边纹一线贯通。任平生依然没有停止雕刻,符字雕就,灵气已开设源源不断汹涌聚拢而来;但暖树巢罡符的符胆,终究还是要在天罡北斗星图的覆临之下,才能形成符胆。 伫立一旁的施玉清,突然感觉那剑石相击之声,似乎由惊心刺耳,转为某种极具节奏的音律。 原本在那一片嘈杂里闭目养神的程程,突然睁开双眼。脸上那一片病恹之相,似乎突然间多了一层生气盎然的光彩。 同在石上的李曦莲,竟没忍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自己也心中大奇,西乔山那老儿的术法压胜,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在如此人多眼杂的场所,以本来面目示人的李曦莲,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自己有失窈窕淑女之态。 铁剑为笔,顽石成符。 旁观良久的施玉清神情肃穆,突然迈开步伐,在那道足有一丈长短的石符中缓步而行,只是自然绕过任平生那依然刻画不辍的一人一剑。 当走出那道符箓的山水边纹,施玉清突然一步跨出两三丈远,身形掠空而去,再一步,便已经形如鬼魅般钻过了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轻轻落地之时,正好在大师兄欧阳玉成身边站定,腰背挺拔,面目含笑。 这个被号称肉球儿的死胖子,似乎也并没有那么胖。 欧阳玉成转过脸来,淡淡道:“金丹了?” 施玉清一见师兄那张表情严肃的脸,微微点头道:“不太确定啊,好像直接跳了三停。” “一颗金丹归气海?” “是的。” “记得谢谢人家。” “一定会的,打完再说。”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连破两境施玉清 最后一轮的压轴大戏,当然是并列榜首的莲花山与九眼峰捉对比拼。 出人意料的是,此次对阵实力不相上下的九眼峰,莲花山派出的,依然是已战三场的陈玉龙! 就算他陈玉龙出身豪阔,法宝无数,可如此消耗,也得不偿失啊。 再说他陈玉龙已经单独连赢三场,稳夺魁首;而九眼峰的赵玉恒赢了两人之后,就已经不再出场。他第二场赢得十分勉强。 可是这一场,那陈玉龙依然是赢的游刃有余。层出不穷的法宝攻伐,令人眼花缭乱。九眼峰应该是没有刻意去争哪份风头,所以派出的弟子,不算什么惊才绝艳之辈。 这种同门论道,除了为山头师门争哪份名声,更重要的还是道法和修行的互相印证。 九眼峰的对手落败离场之后,陈玉龙那件流光溢彩的凤羽金睛法袍依然一尘不染,熠熠生辉。 这位倾国美男子,身形潇洒地转了一圈,赢得尖叫声无数;最后目光落在南面人群中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欧阳玉成与施玉清两人的头顶越过。 陈玉龙终究还是开了口,不冷不热道:“你们石林洞天,还有再比一场的资格。只不过,若是拉不脸面,再去挑瘦马山汪师叔门下的师兄作为对手,这一场,建议还是别自取其辱了。” 欧阳玉成那高大的身躯杵在哪里,侧过脸去,几乎是对着施玉清的耳朵大声喊道:“玉清师弟,不妨就请莲花山的师兄,指点一二。别老摆你那副老好人的熊样,出门揍人,就正儿八经的,把人揍个灰头土脸。” 施玉清满脸黑线,拉仇恨坑师弟,都坑呃得这么不留余地! 陈玉龙侧头斜眼,看着惴惴出场的施玉清,“你确定,是正儿八经出来揍人的?” 本来心性醇厚的圆脸道人,唯唯诺诺。这种言语,他实在不善应对。那一脸憨态,引来一阵被解读为怯懦退缩的哄笑。 陈玉龙冷冷道:“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施玉清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哪个,我不是这个意思。请莲花山派出一位师兄,全力施为就是。” “就你?”陈玉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石林洞天的三境大修士,施玉清?” 施玉清脸色一红,仍是如实说道:“哪个,上山三境,场外已是金丹,这会来到玉龙师弟跟前,已经金丹圆满。” 结果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饶是陈玉龙硬绷出的一脸冷漠,也难免有点破功,嘿嘿一笑道:“是不是一会动手,就要应天瓶颈,说不定一场下来,你施玉清就该向宗门申请自立山头了?” 施玉清跟着赧然一笑道:“那就是奢求了。但事情总讲究厚积薄发,哪个,积攒到了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陈玉龙气极反笑,“很好,很好,那就让我陈玉龙,来领教你这位上山破境,入场四停的空前绝后大修士。” 施玉清面有难色,好言相劝道:“玉龙师弟,你毕竟已经比了四场,理应先休息恢复。” 陈玉龙嗤之以鼻,“放心,石林洞天既然派你出场,就已经算好了虽败犹荣的戏码。莲花山道场的三境修士,本来就寥寥几人,而且都是打算来观道的。你要是一味苛求势均力敌,那就不好意思了。” 施玉清颇觉这事,不容易解释得通,只得憨憨地抱拳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哪个,玉龙师弟,别怪我占了车轮战的便宜就是。” 陈玉龙下颌微抬,玉树临风,只是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都懒得再跟他啰嗦。 施玉清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毕竟,对于这个年近而立, 自己压境多年的烧炭道人而言,这是他生平第一场“战斗”。 施玉清右手伸出,立掌于身前,一手环臂于下,掌心朝上护着右肘,做了个十分古怪的姿势,既不像道修施法,也不像武夫出拳。 姿势摆好,圆脸道人,垂下目光,自己仔细端详一番,好像动作未熟,略作调整,这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个,如果你没意见,我就出手了。” 陈玉龙几乎是用鼻孔喷出两个字,“随便。” 施玉清那灰袍包裹的圆滚身影,突然一晃,瞬间如虹前掠。待人们再见到那身影立定之时,那一身流光溢彩的陈玉龙,身躯已经凌空飞起,往后远远飞出三四丈外。 好在施玉清那一击之力,绵长柔顺,只拔根远送,却不伤人。 陈玉龙双脚着地,稳稳站立,就好像是自己一个后掠,潇洒避开一样。 东北角那边的武功山女修们,又是一阵娇声喝彩。 陈玉龙一张俏脸,神色尴尬。其实刚才那一下,对方虽然快捷,那个速度,按道理自己也尽可避开一击。但施玉清那胖嘟嘟的身躯一旦出现于自己跟前,就好像变成了一堵墙。一堵既能动如脱兔,也能稳如泰山的墙。陈玉龙欲往左避开,施玉清那古怪的架势,只需左右手一换,便好似全身之力,全身之形,都拦在了左边,如同那堵不可逾越的墙。欲往后退,他施玉清也就是一步前掠的事,如影随形,摆脱不开。 陈玉龙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心念几转,便发觉一股极其柔和的力量,牵动整个空间的气机流转,把自己的身躯拔地提起,又远远掷出。 那股牵制气机的力量,并不会因为对方的放手而减弱半分,相反,他陈玉龙身在空中,丝毫无法变动自己的身形,直至稳稳落地。 好在施玉清无意让他出丑,所以那股阴柔之力,操控有度,甚至没有让陈玉龙落地打个踉跄。 也就是对方手法太过古怪,陈玉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若是一开始就彼此全力施为,他陈玉龙自信不至于如此被动。 陈玉龙终于确认对方就算不是金丹圆满,恐怕也差者不多,一张俊脸之上,总算少了一丝倨傲之色,“你这一手,叫什么?这不像西乔山的传统道法。” 施玉清讪讪一笑道:“自己日常入山伐木烧炭之余,捣鼓出来活络筋骨,同时也可以防御野兽侵袭的法门,不足挂齿,也没想过要起名字。” 一着受挫的陈玉龙,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一点敬意,被对方那一番言语气得不行。 什么防御野兽的法门?我倾国陈玉龙,全身上下,有哪里长了半分野兽的样子? 那雪白法袍突然大袖一招,如一朵白云横漂,缝隙云茹中有万道金光透出,往施玉清立身之处散射而来。 那如同巨大扇形散射的金光,未及中途,突然收拢汇聚,变成一柄金色凝实的巨剑,直刺施玉清的心胸。 不但如此,陈玉龙法袍一挥之下,两手之中,便一下子多了四样杀力极强的法宝。 左手是一柄晶莹通透的玉石如意,有羊脂之光通体流转,外加一只某种古怪兽骨制成的鸣镝,骨质已近乎玉化。而右手之中,则是一串木质古怪的珠子,加上一根雕有狮头龙角的紫金法杵。 四件法宝一齐祭出,旋绕盘飞而去。那玉如意一到上空,便即生出一幅风起云涌,如天幕压在滚滚层云坍塌下来的磅礴气象。 哪只兽骨鸣镝,则是随着一股啸声划破长空,飞出一片箭雨,往施玉清立身处铺天盖地而来。而那串古怪的木质珠子,则突然凌空变为一只巨大的火轮,直接环绕施玉清的身体一圈,所过之处,电闪雷鸣,大火熊熊。 哪 只狮头龙角的紫金法杵,飞至半途,杵头狮目环眼一转,体型变得庞大无比,如龙角怪狮落地,张开血盘大口,呼啸奔突而去。 施玉清没来得及看齐这一番花哨无比的法宝大戏,那边金光巨剑,已经刺至前胸,触及衣裳。 施玉清心头大骇,连忙侧身闪避,灰袍如皮球充气,突然暴涨;他双手依然是那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样子,动必阴阳相对,上下相随;静则浑然一体,与天地合。 那道汹涌而来的金光巨剑,竟然被那充气鼓胀的大袖,带得略微一偏,堪堪擦着施玉清身侧过去。 只是当此之时,头顶天塌云崩,身前有箭雨扑面,周围烈火熊熊烧近,而那只奔突而来的巨兽,更是已经一跃而起,直接穿越那熊熊火焰,那血盘大口,似乎就要一口咬下施玉清那颗滚圆的头颅。 烧炭儿无从下手之中,哀叹不已,这哪里是同门较技,简直就是欺负穷人嘛。 面对这种应天之下,根本无敌的金丹修士法宝功伐,施玉清束手无策之际,倒也无所谓了。反正就算对方本意不会痛下杀手,但是这种法宝功伐之下,自己未能及时认输;一旦玄力法象已经近身,施法之人,也是覆水难收。 施玉清突然原地旋身,鼓胀的两幅大袖一上一下,抱圆翻飞。只见一道鼓荡不已的极强气机,成于两袖抡圆之中。那道气机快速圆转之下,极其浓稠凝练,隐隐见成通透的黑白缠互之色。肉球儿大喝一声“大而无外”。 只见那道浑圆气机,轰然迸发,却不散开,而是爆发出一个巨大的气机圆球,大得无边无际。瞬息间把塌陷的天云撑起,把那熊熊烧至的烈火推开。 只是那破空而来的箭雨,却是“嘭”的一声闷响,尽数穿破那道气机圆球,劲力不减,扑面而来。 而那只业已扑到头顶的龙角怪狮,好像也丝毫没受那迸发而出的气机屏障阻滞,威势不减。 施玉清已经收势不及,眼看只能闭目待死。 人群外,南边那块巨石的方向,铁石摩擦的声音突然停下,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淡淡说道:“小而无内。” 施玉清如遭当头棒喝,福至心灵,当下立定守中,抱圆一炁归于丹田。 任他万箭透体,我自抱元守一,满身生机藏于芥子;任他大山坍塌与身前,我自化作一缕清风,入间乘隙。 场外那二百余人,尽管历来对石林洞天的弟子看得极不顺眼,但当此生死场面,众人也不由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谁都不希望一场同门论道,会出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只见万箭透体而过,众人惊呼,却并未看见一副血肉横飞的场面。龙角怪狮一口咬下,口中那颗胖大的脑袋,竟如无物。 龙角怪狮滚身跌落插着万千箭矢的地面,勃然大怒,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翻身而起。怪狮看着那岿然屹立的灰袍道人,前脚屈曲蓄势,就要扑上。 却见那施玉清双眼微闭,轻启双唇,顿时便如同有梵音天籁,自天而下,“上应天道,下循人道,中合心意;你一只扁毛畜生,还真要一味逆天行事,一心求死不成?” 施玉清再睁开眼时,场中一切幻象尽失,地上只散落着一串黯然无光的木珠,一只如同顽石的玉如意,一只隐隐有数道裂纹的兽骨鸣镝,和一根色泽微黑的紫金兽头法杵。 陈玉龙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有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始终无法相信,只是呆立当场。 施玉清一脸祥和之色,淡淡道:“多谢玉龙师弟赠与的这一份契机,如今我已突破应天瓶颈,按规矩,是不能再参与青牛坪论道了。” 场外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没法谢了 这一次青牛坪论道的彩头,是一块刻有“毓秀”二字的的乌黑木牌。那块木牌的材质,如同金铁,唯独不似木质,据说是一块上古若木碎片。木牌上的字,蕴含某种极其玄妙的道意,至少是一位长生境神仙贯注修为刻画的某种符文。 按规矩理应摘取此项奖励的陈玉龙,最终不肯领取。 个人连胜四场也罢,本支弟子完胜五场也好,比之一日破两境这种前无古人,估计也很难后有来者的事情,还是显得寒碜了许多。尽管青牛坪论道的规矩,从来没有提及在较技之中破境一事。 因为这种事情,想都不敢想。金丹以上的境界,那那么容易说破就破? 太一道教以金丹为得道,虽未修得长生,养生得当,两三百年的寿辰,已经不在话下;而且因为有一颗金丹,可以凝聚丝丝缕缕的魂魄余韵,即便死后转世,都能记起一些前世的事情,甚至能带着部分修为。很多天生的道修胚子,生而知之的奇人异事,都是这么来的。 但是要从金丹突破瓶颈,成为应天境的真人,那就是此后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漫长岁月中,都需要潜心修行,厚积薄发,而且还需要某种极其玄妙的大道机缘了。 一日连破两境而成应天真人,这种事情放到整座天下的太一道教,都只能被认为是志怪神话。 应天,白玉,长生三境,也称为仙人三境。若是能在这三境中炼出元神,长生圆满,从此悠悠岁月,再无生死之说。 就算皮囊生机断绝,那亦不过是一颗聚齐了三魂七魄的凝练元神,另外觅一具上好炉鼎的事情。 前提是,你不犯天条,一颗元神不会被太一天庭以某种天道禁锢,或者被更加神秘莫测的遗世仙人击杀,直接以仙家神通砸碎那颗元神。 施玉清倒是没有推托,反正人穷没那么多讲究。那块毓秀木牌一上手,触手即有一股极其浓郁的木属灵气,直沁木属气府。施玉清连忙收好,不敢过多把玩。 这一场的青牛坪论道,注定要传出诸多佳话,也注定让许多人扼腕叹息。以往习惯的胜者会当场聚众庆贺,联谊同门等各种盛况,此次终场之后也没有出现。很多有幸前来观道的弟子,已经陆陆续续撤离,毕竟相对于御风掠行的师兄们,他们走得慢些。 初入应天的施玉清大真人,一事兴奋莫名,直接御风飞天,直上云海之上;看见西下夕阳的万道金光,铺满云海;云海之外,那座缥缈隐约的插天高峰,就是传说中离天一线的不归山了! 广阔天穹依然遥遥千万里,高不可攀。 我施玉清,从此御风行千里,逍遥游天下。 施玉清望向地面,那当真如同一头青牛大小的青牛坪,熙攘人群如同蚁群,有相对依依,有相视而笑。 若是西乔山五百兄弟姐妹,不分长幼老少,百年千年,皆如我眼中的这番看不真切的景象,该多好! 施玉清飞向地面,逐渐靠近之时,仍是带着无穷遐想,专注看着地上的众生百态。 那位体态丰腴,一脸益夫旺子之象的女冠师姐,正在与瘦马山的章玉刍师弟并肩而行,不知是不是在事后致谢他的高抬贵手。但看那二人的样子,似乎聊了很久啊。 再说你道个谢,大大方方就是了,用不着那么低眉垂眼的吧? 施玉清突然想到那块若木牌子。他打算若是有天能喝上章师弟的喜酒,就拿这个当彩礼吧,毕竟这是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再说这东西在以木属气府为练气根基的章师弟手中,远比自己有用。 他在看一眼下山的小径那边,一个花枝招展的窈窕身影,一张狐媚的瓜子脸型已经清晰可见,正在一脸阴沉的陈玉龙身后,亦步亦趋。那张狐媚脸孔,挂着一副极不般配的哀愁气象,似乎为那倾国男子的功亏一篑,颇为伤心。 施玉清一笑置之,大道千万里,有各种荆棘险途,也有无数壮阔河山,只看你道心所向往者,是那种景象而已,除此之外的东西,其实都不重要,也不会成其为障碍。 一道灰影从天而下,衣袂飘飘,襟风猎猎,落在山顶平地凸起的哪方大石上。那个躺椅上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瞪着那个春风得意的胖子。任平生一手持剑,双手环胸而立,笑容古怪,很招牌的一脸冷漠。 李曦莲一脸钦羡之色,轻身功夫一直很不如意的美艳女子,确实很期待这种御风逍遥游的神仙之姿。 施玉清对任平生憨憨一笑道,“一日赠两番如此了不得的大道机缘,没法谢了啊。” 任平生淡淡道:“可以先记账的。” 施玉清挠了挠头,表示同意,却颇为不安地补充道:“哪个,贫道记性不好啊。” 任平生毫不在意,“放心,记账讨债这种事情,我自小历练丰富,十分在行。” 施玉清头大如斗,在他的潜意识中,就算一年一件的新道袍,都是伸长脖子等着宗门发放的,太大的人情,他一个只会烧炭的真贫道,哪里还得起? 他看了一眼那个持剑而立的青衫少年,突然感觉任平生的气色神韵,与往时大不一样;再看一眼任平生脚下那道长逾一丈的巨大石刻符箓,铁画银钩之间,灵气流转极其丰沛。施玉清恍然大悟,十分开心道:“那术法禁制,你已解开?” 任平生点了点头,没过多言语。不但是他自己,李曦莲身上的禁制,也都一并解开了。只不过在道门人才济济的青牛坪上,他们两人,还是不敢造次。 好汉敌不过人多啊。 好在这时候,石林洞天的一种师兄弟,都已经围了过来。为首那个神色威严的中年汉子,脸色冷峻,双唇紧闭,好不容易开了口,就是冷不丁冒出一句,“好小子,屁股翘上天去了!” 话音刚落,那中年汉子的身形,突然前掠,往那肉球儿的肥臀上就是一脚。 应天大真人也不敢躲,只是嬉笑脸皮,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大师兄。” 欧阳玉成依然面色冷峻,只是狠狠地拍了拍施玉清那肥厚的肩膀,“也好,石林洞天里,总算要少一个整天不知所为的死胖子了。” 施玉清一脸茫然之下,突然省悟,忐忑不安道:“大师兄,能不能跟师傅求上一求,让他老人家,跟祖师爷好好说说。我就留在石林洞天,行不?一个人出来占一座山头,多冷清?再说了,黑雪岭的冬天冰天雪地的,到时轮到谁去山门当值,谁给你们烧炭去?” 欧阳玉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胸无大志的师弟,“挑好山头没有,没有的话,赶紧想。这事,我可以跟师傅说,跟宗主说。唯独留在洞天一事,想都别想。宗主 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施玉清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满脸哀怨地环顾众师兄弟,那帮没心没肺的,也都个个神情复杂,闭口不言。就是没有一个露出半分同情之色。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转头望向那个身份古怪的少年。自己命中注定的大贵人,是否能再显贵一次? 任平生转头四顾,眺望山水,喃喃道:“福至心灵之地,就是风水绝佳之处,最适合安身立命。” 他从远处收回视线,望着施玉清一本正经道,“可不是信口胡诌,真学过堪舆的。” 施玉清顿觉生无可恋。 开山头,做宗师,成为万人瞩目的大真人,威风八面,你以为我施玉清不想啊,可也得有那份能耐啊! 突然感觉一股大力,压得他肩头一沉,施玉清惊得浑身一震;条件反射地转过头来,才发觉不过是哪个容貌倾城的俏脸师弟,在自己肩上拍了一把。 “玉清师兄啊,要不咱们做笔买卖?” 施玉清不假思索道:“你要炭?开口就是,自家兄弟说啥买卖。” 陈玉臻眉开眼笑道,“那这个冬季的炭,就劳烦师兄先记下了。不过我要跟你谈的,是这青牛坪那。宗门那边给的钱,一般都是勉强够一座玉皇殿,外加一座简陋的寮舍宅子。无论这笔钱是多少,我让俗世家族那边,捐一笔同等数目的钱,如何?条件就是,你得让我在观中盖一座自己的修行寮舍;至于规模,不会比你施大宗师的大就是了。建我自己的寮舍那笔开支,我自己额外承担,不会占用捐赠的半颗铜钱。” 陈玉臻转头望向欧阳玉成,笑道,“大师兄,你得照看着点,要是咱们玉清师兄给自己盖的寮舍规模太小;我那本意是可以容得几位师兄弟一起落脚的宅子,可也就得跟着大打折扣了。” 施玉清目瞪口呆,那该是多大一笔钱?那白的黄的,得跟我烧的炭一样,一堆堆的吧! 欧阳玉成拂袖转身,快步而去,只撩下句话,“走了,回山。” 那大师兄转身之时,双眼之中,明显有水光闪现。 施玉清蓦然明白了一事,石林洞天一脉,吞声忍气憋屈了那么多年,关于破境真人不开宗这事,就算宗主允许,师父答应,他大师兄和其他众师兄弟,肯定都不会答应。 “这事,真没法谢了啊。”施玉清嘴唇微颤,在石上坐下,喃喃自语道。 这会儿哪方青石四周,已经有数十人围了过来,议论纷纷;其中便有五六个姿容身段都不错的武功山女冠,各有不同的眼神表情。只不过那一份好奇艳羡,每个人脸上都少不了。 就在施玉清对众人应接不暇,颇觉汗颜之时,高坐石上的他,忽见山道那边,许多本已下山的道人去而复还,每个人都一脸冷峻,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在那如潮奔来的人群之外,一个面如寒霜的青衫长者,正率领一群砥柱山的师兄弟,身着掌律堂特有的紫色锦蟒法袍,浩浩荡荡地奔赴山头而来。 施玉清百思不解,青牛坪论道,虽然从来不被宗门正式认可,却也是一直为一众尊长默许,并且暗中支持的。怎地这一届,竟连掌律堂都出动了? 身后那持剑而立的任平生,望着那一道汹涌而来的杀伐气息,目光阴冷,面无表情。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四章,有些买卖,只是生死 任平生望向不远处的李曦莲,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骇异之色。 程程那副躺椅,背对着人群如潮上山的方向,却看不见那边的景象,见身边众人都面色有异,不由得十分惊诧。 “平生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任平生心中默念,“对不住了,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人能救你,那一定是我;如果你必须死,那也只有我能杀你……” 少年一对目光,愈发狠厉冷酷。 程程看得心中没来由的乱跳,一脸惊惶道:“平生哥哥,到底怎么了?” 任平生恍然回过神来,对着程程的脸色,依然十分阴沉,他没有回答,只是小声问了个十分古怪的问题:“小妹妹,如果一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你怎么办?” 程程着急道:“什么事那么可怕,你们会有危险吗?” 任平生眺望越来越近的人流,淡淡道:“我们有没有事,你无需管。但你自己,一定有事。” 程程好似被他的冷静感染,神色轻松了些,无力地笑笑,“我该有的事,都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任平生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愈加冷漠。 半空中一声断喝,如同天雷鸣响。 “不系舟的淫邪小贼,竟敢在西乔山到处撒野。现在自己走出来,束手就擒,还可以免去一身皮肉之苦。” 原来那个领着掌律堂道人奔赴而来的威严老者,已经御风飞在半空,薄云绕身,如同天军神将,俯瞰青牛坪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现场所有人顿时面面相觑,只不过顷刻之间,就回过神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望向那一块平时凸起的巨石。 这里只有两个外人,就是那个青衫少年,和那美艳女子,不是西乔山的道修。 然而,那巨大的青石上,那个青衫少年和美艳女子,赫然已经不见踪影! 曾经有片刻愣神的施玉清,猛然看向那张改成了滑竿的躺椅。 躺椅之中,空空如也。 施玉清顿时觉得身上的冷汗,如泉涌而出。 人群之外,一个身材精瘦的青衫少年,肩上扛着那个病恹无力的少女,跑向上山小径那边。李曦莲紧随其后,神色惶恐,更多的是茫然。 从小径上来的那些道士,以欧阳玉成为首,率先刹住身形,并伸开两臂,挡住了后面蜂拥而来的众师兄弟。 所有人都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立定当场,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那扛着病恹女孩的那个青衫少年,一把黝黑拙劣的铁剑提在手中,剑意森森。 飞在半空中那个面相威严的老者,双目如电,看着一脸戾气的任平生,不怒自威,“你想干什么?现在放下剑,放了那孩子,还来得及。否则,你会有很长的时间,去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掌律堂长老唐太忠,是个令所有宗门后辈,都望而生畏,闻声变色的人物。众所周知,掌律堂对付邪魔外道,或者是触犯刑律者,最有名的刑罚就命名为“生不如死”。 所以大家都知道,唐长老口中的生不如死,并不是在打什么比方。 或者可以说,唐太忠说话,从来不打比方。 任平生握剑的手腕微微一沉,那把铁剑的剑尖只略略上翘,便即颤动不已,嗡嗡有声。一个极其细小的动作,令所有人都已看出他的出剑之快。少年神色阴鸷道:“若是出不了你们西乔山,管他生不如死还是好生好死,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断气 ,有区别吗?重要的,是拉几人陪葬,又有什么人陪葬。” 唐太忠身形急坠,从云中落下地来,就站在任平生身前数丈之外。这位铁腕长老,面无表情道:“你以为挟持了哪个女孩,我们就不敢动你?” 原本是被任平生在混乱中打了声招呼,茫然跟随而至的李曦,此时终于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虽然都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女子看向任平生的目光,不由的多了几分不解之色,甚至下意识地,夹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哀伤。 你怎么能这么干呢?怎么会这么干呢? 任平生眼神死死盯着那个负手而立的威严老者,剑尖始终指向程程的膻中大穴,不过半尺之距。他只需要起意动念,那把铁剑的剑尖,就会刺入女孩的前胸,透体而过。 在场的人,要瞬间打杀这对“不系舟的贼子”,或者都不难,但要救人,几乎没有机会。 “平生,”李曦莲欲言又止,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轻声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任平生侧脸对着她,也不转头,只冷冷应道:“没有。” 李曦莲长叹一声,目光望向那个身躯孱弱,伏在任平生肩头的女孩。女孩双唇紧闭,甚至双眼都是紧闭的,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是哀伤还是绝望。程程这一身伤病,早已自知医治无望,也早堪透生死。只是此时此刻,小女孩对这个人世间唯一抱着的一丝幻想,恐怕都已经完全破灭。 任平生双眸只对着敌人,因为他也无法面对身边的人。他怕只有往她们看上一眼,自己身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凛冽杀气,就要瞬间消失。 唐太忠面容深沉如水,死死盯着那个脸色淡定,目光狠厉的少年。 少年毫无怯意,那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之中,看得见的生死坦然,但永远有一股如火般的仇恨,埋藏在瞳孔深处。 唐太忠神色略显犹豫起来,却依然不失威严道:“放了她,我让你们走出西乔山区。至于出山以后能否逃脱,看你们自己本事。” 任平生淡淡道:“既然是搏一个活命,就不赌命。在你们的地头,我们是死路一条。但在我手里的人,也不会有活路。” 顿了一顿,青衫少年的语气,愈发坚定,“只有我们走出死地,她才能活。” 唐太忠脸色微变,尽量压着自己的心头怒意道,“你们不系舟行事,历来不循教化,行踪诡秘。我如何信得过你?” 任平生的脸上,根本就懒得显出半分谈判的诚意,只冷冷道:“满天下的人,没谁是信得过的。只是就事论事,我们得离险境,完全没必要杀一个无辜之人,多结冤仇不说,还让自己多了一群需要随时提防的敌人。都信不过,那就只能见生死。” 唐太忠那负于背后的双手,突然振衣弹出,虽然仍是垂着,却已经蕴藏杀机。 “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缜密阴狠,再长大些,还得了!我倒要试试,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敢不敢坦然赴死。敢伤程程一根毫毛,我会让你后悔来过这座人间。” 那原本看似有所顾忌的老者,此时竟然再无一丝犹豫,往前一步迈出,一道青影,如虹前掠而至。老者的身手,一如他的言语,没有半点修饰。只见那高大身影前掠之中,那青青大袖,如飞云飘飘,激荡而来。那大袖之中,凭空甩出一柄金光灿灿的拂尘,白丝如瀑,往任平生腰腹扫来。 善察气机的任平生,瞳孔收缩,眉头紧锁。那拂尘白丝激扬起来的气机,丝丝如剑,任平生知道那老者犹自留了一线,否则只要三丈以内的一击,那如同数十把利剑劈斩的气机,就能将自己拦腰斩成数段! 他的心念已动,手中铁剑挺直,如中流砥柱立于身前,一面勉力抵抗那道道袭来的强大气机,一面疾如闪电,刺向程程胸口…… 有些交易,有些买卖,换的本来就是生死,也只有生死。 李曦莲一声惊叫,竟是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那老者的威势,就算是两人联手,其实也毫无意义,甚至都无法争取晚死一时半刻。 她只是不忍再看,即将发生的那一幕人间惨剧。 两人身后,哪个远远奔来的灰袍胖子,呆立当场。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就算御风飞去,也解救不及了。一向老成持重的唐长老,怎么能如此鲁莽行事! 施玉清泪如雨下,从没发过脾气的烧炭道人,突然仰天大吼一声,一拳如电击向大地。一片飞沙走石,在施玉清身周轰然炸开,漫天的烟尘,便淹没了那个颓然蹲下的滚圆肉球。 整座山顶,为之震颤。 只是那份震颤,竟然并没有随着施玉清的掩面痛哭,而变得丝毫减缓,而是瞬间加剧,变成了如同地牛翻身般的天翻地覆。只见场中几道人影,瞬间被震的四散飞出。 连那个威势无两的威严老者,也不能幸免。唐太忠远远跌出十余丈外,滚落尘埃之时,手中的拂尘已经不见,也不知跌落何处了。 任平生和李曦莲更惨,凭空飞出半座山头,几乎就要落在身后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 那些远远观战的西乔山弟子,也是东倒西歪,躺倒一片。 任平生一手依然死死搂着程程的腰身,一把铁剑,竟然并无脱手,剑尖距离程程的胸口,不足半寸! 一袭白衣矗立在那块空地正中,那个两鬓斑白的中年道人,面目慈和,却自有一股不可拂逆的威严。 没有人能看清,那位白衣道人是如何出现,又如何在电光火石之间,将眼看就要分出生死的剧斗双方同时击退。 山顶上所有的西乔山修士,一旦立定身形,便即躬身行礼,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参见宗主。” 唐太忠行礼之后,长身立定,神色如常,只是淡淡道:“我唐太忠判断有误,没想到一个半大少年,竟然心境如此狠辣,下手如此决绝,险些害了程程小师妹的性命,请宗主治罪便是。也恳请宗主,此子万万不可放过,否则日后,必是贻害天下的人间魔头。” 程墨今长叹一声,没有回应唐太忠的言语,只缓缓转过身来,对着瘫坐在地的任平生道:“你可以不管这是西乔山的地盘,也可以不管我是西乔山的宗主,但希望你能理解,一个父亲此时的心情。” 任平生面色阴冷如初,只微微点了点头道:“能。” 程墨今那双突然间变得温柔无比的眸子,聚焦在那个病恹恹的女孩身上,女孩此时已经睁开双眼,眼泪汪汪。“孩子,你不要怕。爹一定救你回来,你的伤,也一定能治好。” 程程双唇开合颤抖,好久才说出话来,“爹,我不怕……” 程墨今对着那个满脸杀气,没有丝毫消减的少年大袖一挥,沉声道:“无论你往哪个方向走,出了西乔山的地界,就将程程放下,自会有人接应。无论你在那放了她,我都会保证你这次,能安全离开西乔山三城之地。” 程墨今转过头来对唐太忠道:“此二人是否出身不系舟,还有诸多疑窦。但事已至此,彼此没了转圜的余地,也不好查了。这事,最初起因在我,所以也不全怪你。” 唐太忠无言作揖,躬身退去。 白衣宗主再转身望向任平生时,一脸无奈地摆了摆手道:“去吧。”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无人识得 九眼山上那个道观前的石亭中,章太玄一见那青牛坪上的天翻地覆,心知不妙,连忙施法收起了亭前那幅山河雾嶂。面对境界不比自己低的人,就算他不是宗主,这种术法窥视,都是极大的忌讳。对方不计较还好,一旦计较起来,就算你打得赢,都理亏。 对面的虞太性意兴阑珊,微微摇头道:“功亏一篑啊,怎么程师叔,偏偏就能掐在那生死一线之间,恰恰赶到了?” 正在沏茶的女冠肖太柔那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皮一抬,一双美目顾盼几下,嗤笑道:“这哪里是恰恰赶到,依我看,他程墨今,恐怕一直躲在天云中盯着呢。十几年的骨肉分离,我就说呢怎么舍得就这么让女儿跟着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出来?” 章太玄倒是淡定,慢慢呷了口茶,气定神闲道:“虽说宗门这些年,各支系之间,连貌合神离的遮羞功夫,都有点懒得做了。但他身为宗主,撕破脸也不行,所以一些杀鸡儆猴的功夫,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得瞅准时机做上一做的。” 虞太性自动欠身,取了茶壶,给师弟斟满空杯,好声好气安慰道:“来日方长,一时挫折,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了,唐师兄虽然这次做得不够谨慎,但终究不涉及什么大是大非,没留下什么把柄。” 章太玄叹了口气,“也只有如此了。” 南北绵延的重重高山深壑之中,两个渺小的身影,几乎是脚不沾地,破风掠行山水间。 一个青衣少年,手持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在后,十分熟练地消除两人沿途留下的气息踪迹。另一个身段丰腴,蜂腰美臀的美艳女子,背着一个病恹恹的女孩,一路奋力掠行之中,每换一口气,都有叨叨茹茹地跟背后的女孩说着什么。 “小妹子,你别恨平生哥哥啊。其实,我们早早都商量好了的,他只是样子装得可怕。真要有事,就算那个老道人真能把他杀了,他也不会向你真正出剑的。他的剑术,早就收发随心了呢,比姐姐我可是厉害多了。” 李曦莲换了口气,接着叨念道:“我这个弟弟,你看他狠狠地一剑递出,风驰电掣的吓死个人,其实那都是假象。他要是只想削断一根毫毛,就绝不会碰到对方的肌肤……” 说至此处,美艳女子突然住口,那一袭水蓝抹胸都似要包裹不住的胸脯,起伏不定。自己这牛皮,吹得有点过火了。就任平生那一把刃口跟掌沿差不多的破剑,能拿来削毫毛? 李曦莲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在野人山中,那对前途生死未卜的兄妹俩。那时的哥哥,费尽心思的给自己鼓劲安慰,恐怕也跟今天自己的黔驴技穷一般光景吧! 李曦莲回过头来,向那专心忙活,脸上毫无愧色的任平生狠狠瞪了一眼。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若不是背着这个可怜的小妹妹,李曦莲早已忍不住跟他吵个天翻地覆。之后还能不能继续同行,都不好说。 救人与自救,李曦莲同样会不择手段,却做不到如此丧心病狂。当然也无法忍受在自己心目中已经占有一席之地的男子,如此丧心病狂。 天色渐黑,轻身掠行的功夫,本就并非李曦莲所长,加上暗夜无光,沟壑崎岖,饶是她这个曾在桐川城名骚一时的“暗夜无常”,速度也不得不放慢了许多。 近来虽一直修习任平生教的望气术,加上哪怕是修为被重重禁锢的时候,仍会每日不辍地以意念和吐纳引导,炼化那道得自兵家修士的鬼谷道气机;但毕竟都修为尚浅,做不到任平生那样,两眼一抹黑之下,仍能行动自如。 “停下。”背后传来任平生那生硬的言语。其实就算他不出言提示,李曦莲都要 停下。 置身于一处坡度陡峭的山腰密林间,下临深谷,上不见顶。但明显有一股十分强大的气机,笼罩了半座山头。越是去往山顶,那道气机越强。 当此之时,两人都自知已经落入对方一击可及的范围,就算想退,都已经来不及。 任平生身形一晃,到了李曦莲跟前。那尚不可见的对手,无论是哪个掌律堂长老,还是章太玄之流,对于亡命山中的他们来说,都极其危险。 李曦莲紧张地看了任平生一眼,出人意料地,他并没有丝毫要接过程程的意思。女子紧绷的脸色,略略松弛了些。 “跟着。”亡命半日以来,任平生就一直是这幅冰冷的脸色,言简意赅,既不废话,甚至都懒得花上片言只字去做些欲盖弥彰的解释功夫。 既然避不开,他干脆迈开大步,往山顶走去。 一片皎洁月光,透过参天大树的空隙,如水银泄地。一株亭亭如盖的古树,根系虬劲盘曲,在平地上四散延伸开来。一个长发散乱,连个简单发髻都懒得挽扎的古怪男子,坐在一根盘曲凸起的粗壮树根上。 男子一身粗布衣裳,看不出什么身份,只以月光阴影一面的侧脸,对着任平生走来的方向。 “你是谁?”任平生在距离男子两三丈外停下脚步,手中的铁剑斜指地下,一个不算冒犯的戒备之势。 男子身形不动,应道:“我就是我啊,说了也没人识得,所以你问了也是白问。你又是谁?” 这人倒也有趣,只是任平生身在险境,没心思跟他插科打诨。直截了当道:“既然如此,那种什么萍水相逢,碰巧遇上之类哄小孩子的言语,就都没必要说了。” 披发男子爽朗大笑,眼神玩味道:“好,爽快人,我喜欢。可是小兄弟,你贵庚啊?” 任平生默然,这种自己打自己嘴巴的问题,实在不好答。尽管在他心目中,都快十六的人了,算个大人了吧。 但哪个浑身散发着一股诡异气息的披发男子,总给人一种能洞察人心,洞明世事的感觉。 任谁在他跟前,都会感觉自己要小着一辈。 这一路始终趴在李曦莲背上,一言不发的程程,却终于开口了,“这位叔叔,我是西乔山的。他们两位,是我的朋友。不知您是不是西乔山的道长?” 披发男子终于转过头来,却依然看不清脸色,只是语气颇为古怪道:“朋友?小姑娘,江湖上坏人多得很,你小小年纪不好好留在父母身边,万一遇上些人面兽心的朋友,可就危险得很啊。” 那男子这话,显然正戳中了小姑娘的痛处。程程顿时有些愣神,不知如何应对。 “小姑娘,如果你有什么难处,需要叔叔帮忙,只管开口。叔叔行走江湖,什么样的好人坏人,都见过。要是没事,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去。” 程程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这两位朋友,会送我回家的。” 她今天尽管伤透了心,也不懂所谓的江湖,但自小寄人篱下的生活,心灵中攒下的人情世故,早已不少。 好在哪个头发蓬松的怪叔叔,没再为难程程,而是转向任平生道,“既然你用剑,就让我接你一剑如何?你的剑,只要能让我的屁股离开这条树根,就算你赢。” “赢了,有什么好处?”任平生淡淡追问道。 那披发怪人对他竖了个大拇指,“好小子,滴水不漏啊。好吧,只要你赢了,叔叔我,就不为难你们。” 任平生道:“ 也不许跟踪我们。” 披发男子叹了口气,“想跟你这么个毛头小子耍小心机,还真难啊。好吧,也不跟踪。动手吧。” 任平生思索片刻,自讨已经没什么漏洞,却仍没有急于对那怪人出 这家伙的样子,着实无法让人相信。 那家伙抖擞了一下满头长发,阴阳怪气道:“磨磨唧唧的,等天亮哪?莫非还要我自缚双手双脚,你才放心?那你岂不是连出剑都省了。” 趁着对方说话之时,任平生看似漫不经心地脚步一错,换脚落地之时,整个人身形一晃,划出一道犹如闪电划过的蜿蜒轨迹,往哪披发男子飞掠而去。 不见人影,只有一道剑气,如蛟龙夭矫。 不过是两三丈的距离,任平生满以为这迅疾一剑,哪怕不能逼得对方躲闪,起码也有出手防御。什么修为根脚,起码可以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而那个坐在树根上的披发男子,连个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剑尖一线之外,好像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却又并不见异常的气机流转,也不是某种术法禁制使然的气机屏障。 任平生心下大骇。 这道天堑,似曾相识,却又从没见过! 不明就里之下,任平生连忙收剑立定,横剑身前。一身凌厉的剑意,豪不掩藏地显露于外。 然而这样的剑拔弩张,也只是维持了瞬息之间。当任平生发现自己的立身之处,竟然还是距离那人两三丈开外,出剑之前的地方,顿时收敛了剑意,只是懒散站立。 在这种人面前,你再强的剑意,有个屁的用处。 披发男子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就这么点本事,想过这座山头,可就难啰。你臭小子没什么用,留下来做个帮忙的杂役,还行。至于哪个漂亮女子嘛,可以卖了,山下很多富贵人家,肯定能给个好价钱。老子也该换副行头了,这个样子走江湖,总少了点大侠风范。” 李曦莲冷冷回了一句,“敢情你的大侠风范,就是靠拐卖女子装出来的?” 披发男子不以为意,笑道,“能捉人去卖,难道就不是本事了?何况一般的女子,送给老子,都懒得接手。一要漂亮,二要有本事,三要心狠手辣,坏事做尽。三个条件缺一,我一般都不会收的。你不服,出去捉男子来卖就是。来来来,捉我也行啊,虽然当下卖相差点,花点本钱打点一下,也还是可以的。” 对这种无赖得没有底线的狡辩,李曦莲顿时语塞,突然省起那言语之中的含沙射影,顿时大怒道:“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凭什么说人家是心狠手辣,坏事做尽之人?” 披发男子嬉笑脸皮,全无正形道:“行走江湖之人,自然各具神通,像麻衣相术,奇门术数什么的,在下略懂一二,看人总不会错。你们两个,一看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曦莲轻轻放下背上的程程,慢慢扶她靠着一株小树坐好。气极之下,还能如此细心备至,确实有点难为这位魔宗女子了。 她正要起身出手,明知不敌,也要跟那披发怪胎拼个鱼死网破,却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按在她肩上。任平生低头看着李曦莲,轻轻摇头道,“他就是想激你出手而已,承认自己是个傻瓜,你就去。” 李曦莲一肚子无名之火,无处发泄,但一看身边那几乎无力独自坐稳的小姑娘,颇为犹豫了一下,终于努力忍着,没在这时候跟任平生争执。 至少,她觉得小姑娘在自己手中,比交给任平生要安全一些。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汪太中 披发男子一脸挫败地看着那个青衫少年,腹诽不已,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根脚的怪胎? 任平生已经回过头来,再没顾什么冒犯不冒犯,剑尖向前直指,一身剑意,再次显露无遗。 披发男子道:“怎的,还不服气?” 任平生道:“既然没规定出剑多少次,总得试试。” 披发男子道:“我可说了,只接你一剑。” 任平生咬文嚼字道:“我每次出剑,也只出一剑。” 披发男子却也不恼,笑笑道:“好小子,狡猾得很啊。也行,尽管来,但老子什么时候接得烦了,就一掌把你拍晕,看你还怎么蹦跶。” 任平生微闭双眼,听万籁之声,风拂落叶;深吸了几口气,让这一整天都涟漪不断的心境,复归于明澈清净。 再睁眼时,便不再看那披发男子,周围万物的生气流转,元力生化,却尽收眼底。 隐隐可见那月下一草一树,巢中一虫一鸟的气机律动,缓急节律,大异于寻常;汇集到整片天地之中,却又毫无形迹。若不是以完全入定之心境去施展望气术,明见各处细节,还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看出异常又能如何?对方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依然不得而知。 不明底细之下,任平生并未贸然出剑,他干脆将铁剑斜背在肩上,往前缓步而行。每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却皆深得虚实分明,轻灵如猫之妙。 一阵微风徐徐掠过身畔,风中有诡异气象一现,却并无功伐之意。 任平生无动于衷,只当散步。 转眼间行出一丈有余,与前面那披发怪人,只差半个滑步出剑的距离。 任平生依然斜背铁剑,心境明澈清静如古井无波,却眼神游离,丝毫没有聚焦于对手身上。 离得尽了,那披发怪人一袭宽袍蓬松散开,如同一只巨大的暗夜蝙蝠,高坐树根之上,纹丝不动,只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小子,满天下没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别以为你不出剑,就可以横冲直撞。吃准了我只会接招,不会出击?那你干脆直接用身体撞过来算了,看会不会突然横死于三尺之外。” 任平生闭口不语,干脆就如同变成了离魂傀儡一般,只是机械拔步,不攻不防,气息如常。 那徐徐拂衣的凉风,突然变得断断续续,一阵一阵的,间隔极小,带着某种十分微妙的节奏,如同有人轻摇大扇于远处,秋夜的山野中,凉沁沁的吹得人十分不舒服。 任平生再跨出一步时,竟感觉脚下的地面,在随哪风吹的节奏,步步后移。 再踏前一步,地面后移一步。 他脚步稍稍加快,那风吹的节奏,也跟着加快。 任平生不经不骇,在哪个怪人面前,无论出现什么古怪,他都只当见怪不怪。只是脚下的步伐,已经开始由漫步徐行,变成了快步疾走,再而有疾走变成了奔跑。 那节奏跟着变化的习习秋风,已经变得十分强劲,扑面而来,吹得少年长发乱飘,衣袂猎猎。 任平生依然不看那怪人一眼,全部神意,皆在身边的虫草花树,万物气息。 对他而言,虽然已经看出了那一丝异象,但如此一意孤行,无异于一场生死豪赌。 任平生的识海之内再无物我,只有天地气机流转。 胸怀中,隐隐有蛟龙叱咤云海间,呼吸长天,开始将那阵阵袭来的秋风,鲸吞虹吸。 咫尺之间,便是无垠天地。 身与天地合,气与天地同。 唯有一条天龙,在天地气海之中,翱翔盘飞。 任平生记得很清楚,初入临渊时,那条来自天外的紫龙,强大无比,甚至能将奔流不息的光阴长河,截断片刻。 在那条天 外紫龙的吞吐之下,这片小天地的气机瞬息恢复如常。那一草一树,一花一木之中的生气流转,再无半分凝滞。 任平生只机不可失,他肩上的剑,开始动了。 一式天长,据说可一剑破开天地千万里,剑下再无天长,无地久。 然而,那道扰动万物生气的隐蔽气机,终于毫无保留地现出踪迹,而且主动开始加强。 那扑面而来的阵风,几乎变成了一道道接天连地的龙卷飓风,却似风而非风,一旦拂过,万物气机为之牵扯,在凝成一股极其浓稠的生煞气息漩涡。 任平生身处漩涡之中,飘摇不定,那一式天长递出,长剑破空而去,却始终破不开那生煞气息汇聚的天地屏障。 只觉得漫天飞沙走石,草树摧折,脚下的大地,在那漩涡之中开始不断塌陷,似乎要开始吞噬地上的一切。 一步生机,一步绝望。那孱弱的生机与凌人的煞气,又互相交错缠互,无孔不入。 任平生的剑势始终不竭,一往无前,但掠行之中的身形,却始终是在漩涡中随波逐流,无法靠近那道古怪气机的源头。 源头处,必然就在那披发怪人的身上。 不见天日的风暴漩涡之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来自半空,桀桀而笑,那古怪的笑声如同夜鬼呼号,令人毛骨悚然,“小子,有些门道啊;但这世间,聪明人多被聪明误。今天这地方,你出不去了。啧啧啧,如此纯粹的剑道心境,气象恢宏,那道紫龙,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很不错啊。饶是我纵横江湖两百年,都不曾遇见过。” 那如同鬼哭神嚎的声音,突然悠悠的叹了口气,“可惜啊,就你那点微薄修为,气机孱弱不堪,自身炉鼎,更没有入练气之门。那条紫龙,养的太瘦了,也就是凭着那点纯粹剑气吊命而已。不过你放心,等一会我破了你的剑心,擒了那条蛇儿,一定让它有一座灵气丰沛,气象宏大的气府,蕴养其中。嘿嘿,不出百年,必然能成为一条敢上九天揽日月的真正天龙。” 那怪人的语气再变,突然有了一种让人感觉温暖如沐浴春风的感觉,“年轻人啊,出来吧,别沉迷其中,收起你的剑,放了那条紫龙,后撤一步,外面就是大好风光。你看那月色,皎洁明媚得很;这千年古树之下,月光掩映之中,更有美人相伴,多好的人间。别死磕了,枉自送了性命,辜负了美人,更辜负了这片大好月色……” 披发怪人的一字一语,都直击心弦,在那识海心湖之中,震起道道涟漪,此起彼伏。 任平生顿觉心中烦闷异常,那识海之中明晰无比的气机流转,开始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那生煞之气交相纠缠的绞杀,令他的剑意前推,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置身局外的李曦莲,看着那个在掩映月色中如同癫狂柳茹般飘摇不定的身形,忧心忡忡,焦急万分。就算她想出手相助,也无从下手,因为在她的眼中,任平生置身之地,空无一物。 那道在强大漩涡中盘飞吐纳的紫龙,开始有了不堪重负之象,节节败退,支撑到此时,几乎都已经离不开任平生前后三尺之地。 紫龙缠护的范围之外,皆是一片蒙昧不清的景象;唯有风声呼呼,杀气腾腾。 情急之中,任平生奋力压下激荡不已的心湖涟漪。 他要看清对方布下的这一局诡异阵势,便只剩下前后左右这三尺之地的契机了。 紫龙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很不好说。那种生煞纠缠的强大气机,好像令它损耗极大。 任平生突然想起那个怪人的嘲讽言语,瞿然一省,不再坚持出剑,而是随即采取了守势,凝聚剑意,悉数补给蕴养那条紫龙。 紫龙精神一振,盘旋飞行的轨迹,瞬间平稳下来。那漩涡中纷乱的气机律动,突然变得清晰无比,五属之气,生克刑杀,尽依其序。 任平生的步法,突然变得十分古怪,时而左右横跨,时而前后斜插。那一式天长剑势,再度递出之时,不再是一 往而前,剑开山河的气象,而是变得如同风中流云,潇洒飘逸,如同御风而行,乘白驹而过隙,游刃有余。 那盘旋整片天地的飓风漩涡,突然间好像被劈开一条蚯蚓爬爬的通道,蜿蜒盘曲,如同迷宫。任平生在其中穿行良久,剑势绵绵不绝,终于又前刺了两尺有余。 那披发怪人,面沉如水,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自己身前八尺之地,踉跄而行的青衫少年。 少年手中的剑,偶然一晃,便有一道细微的剑气,直刺自己的气海窍穴。 尽管那道细微的剑气,如同江海之中的一尾小虾,跟本掀不起任何风浪,但那个披发男子,脸上仍是显出一片十分惊异的神色。 李曦莲看着任平生那十分古怪的蛇行线路,正惊诧不已。 突见他不再歪歪扭扭,而是一步前掠,缓缓递出一剑。那一剑,所出无处,所往无方,自带一股震惊天地的怒气! 天怒。 那稳坐树根之上的披发怪人,突然怪啸一声,身形一闪,往那月色阴影中的大树背后掠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曦莲正震惊之下,忽见那原本身处险境的任平生,竟也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跟着身形一掠,也追随怪人而去,消失于大树之后。 “回来啊,你个傻子,就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还真能把人家给收拾了不成?”李曦莲急得跺脚,忍不住要叫喊出来。 披发怪人身形如电,片刻之间,已在数里之外一处空旷山岗上。一片明亮月光之下,只有短草如茵。 一个瘦小的身影,远远飘飞而至,瞬息之间已经到了那个批发男子身后。 任平生就在他身后,慢慢解下背上的剑匣,把铁剑放归匣中,再把剑匣挎在背上,这才开口道,“你是汪太中。” 那个披发怪人回过头来,摇头嘀咕道:“没理由啊,说说,怎么看出来的?” 任平生道:“青牛坪上,你门下的弟子,有个叫章玉刍的,用过这奇门五行煞阵。” 汪太中仍是摇头道:“即使如此,仍然不可能。” 任平生淡淡道:“先天易理,我也略懂一二。虽然阵法表象,和功伐之力,与那章玉刍的有着天壤之别,但内中气机流转,生克之数,却是一样的。” 汪太中眼神炽热,满脸堆笑道:“小小年纪,居然就学过那极其艰涩难懂的先天易理了。敢问尊师是?” 任平生神色冷漠,摇摇头道:“我与你们,只是这桩交易,其他的事,不谈。再说了,也只是程程这个小姑娘,人不错,有眼缘,否则这种事情,我才懒得参合。” 细看之下,那汪太中怎么说都应该是个理当稳重成熟的中年男子,摆出那一副嬉皮无赖的样子,竟是十分自然,“嘻嘻,用不着那么斤斤计较嘛。好朋友,生意做得久。再说了,你们要去那落马城,不也是求个长久?山上有人,虽然不能说出来,想想都倍有面子啊。” 任平生绷不住脸,也跟着笑嘻嘻道:“这位太中叔,我怎么觉乎着,面子到了您老人家这里,就都不像面子了啊。” 汪太中顿时意兴阑珊,摆摆手道:“不说就算了,一个小屁孩,懂个屁的人脉脸面。告诉你,在这片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求爷爷求奶奶的想请我汪太中喝酒呢。” 任平生很给面子地瞪大双眼,一脸艳羡之色,却双手一摊道:“认出你太中叔的时候,就后悔万分,千不该万不该,把包袱银子,都落在了那困龙台阁子里。这会想请人喝酒,都成问题了。” 汪太中十分满意道:“没事的没事的,反正你的东西,我总会想办法送回你手上,来日方长嘛。” 任平生暗暗后悔,遇上这种人,以后小心为妙;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出来得久了,对那两个女孩子,回头就不好圆谎了。” 汪太中好似如梦方醒,连忙道:“对对对,正事要紧。先带你去见个人。”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黄羊一条糊涂命 一条纯粹是人类脚步新走出来的小径,一间方寸之地建起的木屋,屋前有兽皮晾晒。 秋高气爽,白露为霜,也正是晾晒腊肉的好时机。那木屋前的简陋支架上,一条横杆,挂满了各种禽畜鸟兽的肉类,虽是夜晚,也不用收。 任平生见此情景,没来由的一阵恍惚。 “你带我来,是要见谁?”紧跟着汪太中来到此处的任平生,突然开口问道。 汪太中被他那生硬古怪的语气,吓了一跳,“相亲都不带这么紧张的吧?你这年纪,也不着急啊。更何况,那是一个老猎户,男的。” 任平生脸色变幻不定,脚步十分轻盈地紧随其后。 汪太中很粗鲁地拍了拍那并不结实的木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就好像本就有人在等。随着屋内透出的昏暗灯光,任平生依然看清了,那是个面容消瘦,长着山羊胡子,身形略显佝偻的老猎人。 “仙师请进。”老猎人声音颤巍巍的招呼道,似乎心怀无限崇敬,脸上却毫无表情。 任平生见着那人的容貌身形,顿时长出一口气。 有些本不该有的希望,突然消失,也未尝没有好处。 老猎人动作缓慢地从一处简陋的板架上,取了两只竹碗,再斟满两碗刚烧好的山茶,分别递给汪太中和任平生。 汪太中自进门之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大大咧咧的就在屋中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坐下;这种为客之道,未免失礼了点。 但任平生根本未曾注意到这种细节,从屋外到屋里,他的双眼一直在细细打量周围的一切物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从来不曾正眼瞧他的老猎人身上。 任平生正条件发射地把那竹碗凑到嘴边,正要喝茶;突然眉头一皱,他放下茶碗,两道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个猎人的脸,说道:“你是陈思诚。” 那老猎人一阵慌乱,眼光在二人身上飞快地瞟了两下,终于哀叹一声,直起身来,“连这位小哥都瞒不住,哎,我陈思诚,也就别奢望能在西乔山有条活路了。” 好一阵唉声叹气之后,陈思诚似乎颇不服气,问道:“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还看得出来?” 任平生淡淡道,“只要还是个活人,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一直不肯说话的汪太中,被呛了一口茶,手忙脚乱地抹抹嘴道:“此话狗屁不通。”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懒得搭腔。 修辞都不懂,敢情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难怪人家武功山的女修们,不喜欢你瘦马山的弟子。 陈思诚一副生无可恋的悲悯之相,终于对着汪太中深深一躬,补上了面见长辈之礼,神色怆然道:“多谢师叔,还能接纳我这个既犯了宗典,又违了道法的人。蝼蚁之命,生死倒不算什么。只是希望师叔和这位小哥,能成功拿到哪只蜓翼天蚕,救得了小师叔。” 汪太中很舒坦地喝了一大口茶,慢条斯理道:“你陈思诚和这小子都是见过面了的,瞒不住这小子,很奇怪?很失败?那我这跟他没见过面的师叔,三招两式,就被他识破身份了,落得个在你们那小师叔跟前,落荒而逃的下场;是不是更失败?更他娘的没法活了?” 陈思诚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小……兄弟,真的连汪师叔都看出来了?” 汪太中咕咚咕咚的, 一气把那碗热茶灌下喉咙,长长叹了口气,对陈思诚道:“这小子,相人看物,很有点古怪门道。有些东西,就算是宗主,恐怕都做不到。” 他转过头来对任平生扬了扬下巴,“小子,你说,放着一身古怪天赋,你不投身正道,神秘兮兮的,扮哪门子的清高?” 任平生一脸怪笑,“敢问太中叔,啥是正道啊?要不您老人家给指条明路?” 汪太中指了指那低矮的屋顶,“玄黄天下,当然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才是正道。太一道教受天意统领天下,教化万民,是替天行道。当然这是说得大的,你只要是有了效忠道家,谨遵道法的那份真心,其实也就够了。你别看我汪太中这副样子,以貌取人;说实话,满天下的道家信徒,挤破了脑袋,能到西乔山任意一支门下当个记名弟子的,都是凤毛麟角。” 汪太中突然感觉自己言语之中,颇有不妥之处,亡羊补牢道:“就算以貌取人又咋地,我汪太中不修边幅,癫狂人世外,逍遥江湖中,不也是一派侠骨仙风?” 任平生反问道:“既然规矩都是老天爷定的,敢情人间有天灾人祸,有少年失孤,有食不果腹,也有持强凌弱,欺男霸女,你们那老天爷,都是知道的?” 汪太中面有怒色,却终于忍住没有发作,神情严肃道:“所以说需要我们,替天行道啊。想不想做好,跟有没有做好,是两码事。一直想做好,就总有一天会好的;如果因为没做好,就连想都不想,这才是人生憾事。咱不拿大道来说,就说普通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任平生没心情跟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中年男子讲大道理,关键是,讲不过,却也不服气地嘟哝了一声,“不入太一道教,可未必就是不想做。” 汪太中双眼紧紧盯着少年的那张稚嫩的脸,好像要用他那双锐利的目光,从那稚气未脱的表象之下,挖出那个老气横秋的灵魂,看看到底是长了个什么样子。 任平生神色漠然,闭口不语。 少年心目中,汪太中虽是太一道教的人,但也是个有点意思的人。他不想跟一个有意思的人钻进牛角尖里死磕。 陈思诚呆呆地干愣在一旁,左右不是人。 汪太中大手一摆,意兴阑珊道,“算了,先说正事吧。” 只不过自己旋即指了指任平生道:“小子,来日放长。这不你还欠我一顿酒呢,虽然我这人不喜欢欠小辈人情,但毕竟盛情难却不是。冷了年轻人的心意,也不好。你什么时候有了想法,跟太中叔我直说就是。” 任平生腹诽不已,敢情满天下的人,都是这样求爷爷求奶奶请他汪太中喝酒的。 陈思诚在一旁点头哈腰,却始终没敢出声打断师叔对小辈传道受业的大事。 汪太中瞥了他一眼,“该你说了。” 陈思诚这才诚惶诚恐转过脸来,对任平生道:“那胡大……胡久先生,说知道你们被……宗主请上山了,让我给带句话,说这地方,只有你能找到。” 任平生愕然道:“什么地方?” 陈思诚道:“他没说什么地方,只是说了句古古怪怪的话,胡先生说,那是他当时情景之下,才思如涌泉,赋诗两句,我也是背了好几遍,确保一字不漏,才离开的。‘帐前一堆无名火,水中一对浣衣人。黄羊一条糊涂命,少年一片糊涂情’。就这么几句,他说 你若还不知道地方,就好好想想。” 任平生突然脸色一红,那荒野篝火烤黄羊的地方,曾有玉人一丝不挂,在河中游弋如灵鱼,引得少年一片情迷意乱。没想到,自己千般防范之下,居然还是被哪个老不正经的斗笠汉子,跟踪了一路。 也不奇怪啊,那西乔山宗主,不也是优哉游哉地在那湖边等着自己自投罗网而去的? 有盗贼和道士的江湖,水深得很。 陈思诚见他神色有异,心里没底,连忙问道:“这位小哥,可有想清楚地方?这几句话,我应该不会说错了。” 任平生深呼吸几口,又呼吸几口,说道:“知道了。” 陈思诚一脸征询之色,望向汪太中,欲言又止。 汪太中却爽快地摆了摆手道:“让这小子自己带人去吧,别画蛇添足了。估计只要有我们西乔山的人跟着,即便找到了地方,也绝对找不到胡久。否则咱们折腾这么久,也早该找到他了。” 任平生默默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会给你们留下丝毫行迹。” 汪太中点头同意,却转过头来,一脸严肃地看着陈思诚道:“你好像对那姓胡的,还挺佩服?” 陈思诚汗颜不已,却低头没有说话。 汪太中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很好,西乔山的人,敢做敢当,敢想,也应该敢认才对。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管他是盗贼也好,君子也好,一码归一码。你陈思诚若因为对方的出身就忘恩负义,那才是真正的罪该万死。” 陈思诚抬头看着那不修边幅的师叔,满脸感激之情。 汪太中接着道:“这段时间,你只能继续躲着所有人,这点委屈,我相信你还是受得了的。至于此事之后,我会亲自跟太峣师兄说你的事,他要是不能见容,那让你改投瘦马山的门下,做个嫡传弟子,应该还是说得通的。” 陈思诚扑通一声跪下,对这汪太中连连叩头;千言无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个猎人出身的汉子,自从被胡久救走,治好伤势,他觉得自己跟太一道教的缘分,应该就已经走到了尽头。日后会不会被道家以结交盗匪的罪名搜捕,还两说。 再到后来,自己竟心甘情愿替胡久给汪师叔暗暗传话,以任平生和李曦莲二人的自由,换取哪只蜓翼天蚕。陈思诚自知做下这件事情之后,掌律堂哪怕是拿他点了天灯,都无处说理去。能在太一道教治下的这方天地,悄无声息地苟且偷生,已是陈思诚最大的心愿,哪里想得到居然还有机会重归宗门,更别说由一个无足轻重的记名弟子,转而成为大道可期的嫡传弟子! 汪太中让陈思诚起身,转头对任平生道:“请转告胡久,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此事之后,无论我那位小师妹的伤能否治好,我汪太中都欠他一个人情。” 任平生默默点头,告辞而去。 堂堂的西乔山宗主,为救自己的女儿,竟无奈到要与外人策划一桩很有损宗门脸面的绑架,饶是任平生天生的凉薄心性,也不觉有点唏嘘。 当时程墨今也说过,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弟子,只有汪太中一人。 看来老宗主所托,得其人也。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以德服人的胡久 萧瑟秋风中,李曦莲背起那不经风寒的小姑娘,把她挪到了那颗古树底下一个避风的地方。小姑娘依然瑟瑟抖,李曦莲只好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可惜现在习惯了穿窄袖的衣衫,若是在祥和安舒的子,一向在乎妆容的李曦莲,多半就要着那大袖飘飘的纱罗衣裙,露出纯色无限的抹。这样的话,她多少能给小姑娘多一点覆盖之物,也能挡风。 “姐姐,你真好。谢谢你。”小姑娘嘴唇直哆嗦,却自从任平生追随那怪人而去,就一直不停地说这话。 李曦莲柔声道:“别客气,再说了,你这番遭遇,也都怪我那鲁莽行事的弟弟。放心,他这人,从来就不懂照顾别人,做事也有点鲁莽,只不过,他终究是我弟弟,无论如何,我会想办法保护你周全的。” 说到后来,李曦莲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有点心不在焉。 小姑娘倒是心思细腻得很,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李曦莲不知如何回答,强作笑颜,“他嘛,逃跑的本事,比我强,希望这次,也能用上。也不知这小子,抽什么风,人家输了约定,走就走了,技不如人,还追什么追?” 程程出言安慰道:“我一直觉得,像平……他那样的人,总是聪明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也许他有他的道理吧,否则,他应该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你这位姐姐不顾。” 这一路以来,程程口中,再没称过他一声平生哥哥了。 李曦莲听闻她的言语,忧心不减反增,只不过其中却多了分甜丝丝的感觉。 “姐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程程突然鼓起勇气问道。尽管对方一路以来,对自己眷顾有加,关怀备至,但毕竟是劫持自己的“强人”之一,问对方的姓名出,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否合适。 李曦莲暗暗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语气生硬了点,“这个,你还是别问了吧。记着了,也没什么用。等我们离开了西乔山的地界,我会尽力把你安顿妥当,让你安全回到父母边。此后,估计咱们就很难再见了。” 小姑娘大失所望,低头咬着嘴唇。二人一阵冷场,沉默良久之后,程程抬起头来,细声细气道:“姐姐,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李曦莲一听这“求”字,就有点头大,这小鬼头,说话一多起来,往往出人意表,全不像一个豆蔻女孩该有的清纯无邪,这回又不知她到底想整什么幺蛾子? “别把我送回去,行不?”程程一双哀求的眼神,看着李曦莲。 李曦莲一阵愕然,“为什么?” 程程幽幽说道:“我回去,也是娘和爹爹的一场灾祸;我不想看见她们难过的样子。也许我一直不回去,起码她们还能想着,女儿只是走失了,总好过眼睁睁看着我的病治不了,然后就死掉,连个念想都不给她们留着。” 李曦莲只觉得喉头一堵,说不出话来。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语气坚定道:“小妹妹,这么想法,可不好。放心吧,哪只蜓翼天蚕,毕竟是落在了一个我们都见过面的人手里。我那弟弟,别的不说,找人和追踪的本事却高明的很。等把你安顿好,我一定让他找到哪个人。他跟对方,交似乎还不错,跟人家讨要哪只怪虫子,也不是不可能的时。再说了,就算对方不给,也不是全无希望啊。我那弟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猎手,让他想办法再找一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李曦莲轻轻抚弄小姑娘那枯黄的丝,继续道:“你小小年纪,生死大事,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要想办法坚持下去。呆在你父母边,他们会有办法尽力让你多活一些时。哪怕是多活一刻,也能多一线的希望。” “她,暂时回不了父母边。”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男子声音,紧接着就出现了任平生那模糊的形,正快步往两人走来,“你说的不错,我也许会有办法找到胡久。如果哪只蜓翼天蚕仍在,他应该也会给我。” 任平生眼光落在程程那苍白的脸上,小姑娘眼帘低垂,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任平生没在意,淡淡道:“这次,我利用你脱了险境,也会尽力帮你治一治你的伤。以前学过一些治伤的法门,在你上试过的抚顶推血,也算是其中一些粗浅的门道。所以,我也看得出你爹这段时间给你的治疗,虽然说不是毫无作用,却完全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一点微弱生机而已。这样下去,只会坐吃山空,而人也治不好。” 任平生说话之时,李曦莲连连瞪了他好几眼,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怒道:“你就不能讲点好听的?” 任平生瞿然一省,却也没打算做丝毫补救,反而直接回应道:“好听有什么用。事实如此,早些知道,总比晚了好。” ~~~~ 弯环长河畔,一堆篝火旁,那个头戴破旧斗笠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正在对付火上烤着的一只黄羊。一阵阵的焦糊气味,从那简易的烤架上远远传出。中年男子一边抹汗,一边喃喃自语,“都一样的黄羊,都一样的柴火烤,咋差别就这么大呢。那重色轻友的小子,太不像话,老子跟了一路护了一路,正想跑出来讨口吃,顺便偷师两招。的,一个小孩一个女娃儿,就那么……不知羞耻了。” 胡久正喋喋不休地碎碎念着,火中噼啪几声脆响,哪只被穿在横木上的黄羊,又是一阵焦糊,搞得他手忙脚乱,连忙翻动几下。 十数丈外,两个寻常庄稼汉装束的男子,小心翼翼地伏在一座小土丘的反背之下。其中一人,眉清目秀,除了那衣裳,上就再无半分庄稼人的气质了;另一个,稍稍年长,却也是不到而立的年纪,一抹浓密胡子成一字遮于唇上,显得成熟干练。 那年轻男子窃窃私语道,“师兄,这货色,好像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的手段啊,搞不好就是那些个经常野外露宿的牧民;怎么可能是咱们要找的大盗胡久?” 一字胡瞥了师弟一眼,“牧民?你见过连只羊都烤不好的牧民?再说了,师傅有令,宁可错杀,不可错过。咱们这一拨兄弟,出来喝了一个多月的西北风了,连个错杀的机会都没寻着,回头怎么跟师傅交代?” 清秀年轻人神色犹豫,却不敢违拗师兄的话,惴惴道:“要不我在这里盯着,师兄先去传讯同门。听说今天青牛坪那边,出了大事,参与论道的师兄弟们,都出来了;玉恒与砥柱山的玉缺两位师兄,就在邻近一带。咱们多谢人手,总不会吃亏。” 一字胡满脸不屑之色,若不是怕露了行藏,他狠不得给这位糊涂师弟一个大耳括子,“对付一个蟊贼而已,要那么多人?再说了,万一不是正主儿,咱们这脸,往哪儿搁?” 年轻人仍想坚持,忐忑道:“万一真是呢?听说他们不系舟的人,潜行隐之术冠绝天下,就算咱们打得过,可给那人跑了,也麻烦呢。” 一字胡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往远处那堆篝火望了一眼,却并没打算改变主意,一副教训的语气道:“你见过哪个擅长潜行隐的人,长这么大的块头,还胖乎乎的。这家伙,我估计跑几步就得喘气。” 年轻人一脸狐疑:“那倒也是啊。那咱们直接动手?” “废话!”一字胡不耐烦道,“去,你把脑袋割下来,我给你策应。明天上山交差去,对与不对,先回山吃两顿饭,睡两天暖被窝再说。” 有师兄的话语壮胆鼓劲,那清秀年轻人略略抬高头颅,对着那堆篝火的方向,准备起出动。只不过他形还没站直,又连忙扑下地来,慌张道:“师兄师兄,不对劲啊。” “又怎么了?” “火堆还在,可那人不见了!”清秀年轻人的神色语气,象见了鬼。 “怎么可能?”一字胡瞪了这位成事不足的师弟一眼,转过头来往那火堆望去。只不过脸还没转过去,一字胡的脖子,突然变得僵硬异常,再转不动了。月光之下,一个长长的黑影,盖过了一字胡趴在地上的体,还遮住了他眼前的一片地方。那个黑影的头部,赫然是个边缘篾刺散乱的斗笠。 “对呀,怎么可能?老子明明就是胡久,你们为什么偏说老子不是胡久?”一个男子的声音,从两人后的高处传来。 一字胡和那位清秀师弟,瞬间浑颤抖如筛糠,伏在地上不敢稍动。倒是那清秀师弟反应快些,一副如丧爹娘的哭腔连连哀求道:“胡……胡大侠饶命;我们师兄弟俩,也就是想随便杀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回九眼峰交差而已。若知道是胡大侠本尊在此,给咱们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来这里了。” 一字胡申请促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口中也是跟着师弟一起连连求饶服软。 胡久嘻嘻一笑道:“两位既来之,则安之。我胡久一向侠骨仁心,以德服人,草菅人命的事,那是绝对会做的。只是两位都是西乔山的弟子,咱们是死对头啊。我的行踪相貌都被两位看得一清二楚了,总得想个办法掩盖过去不是?” 师兄弟二人颤巍巍的站起来,转对着胡久点头哈腰道:“咱们师兄弟承蒙胡大侠不杀之恩,今晚所见,打死都不敢泄露出去的。” “要不,您俩对着皇天后土,个毒誓?” 两人连忙撮土为香,对着天地西南跪下,一齐起誓来。誓词各不相同,却都极尽虔诚,声音响亮,乱糟糟的听着跟吵架差不多。 忙乱了好一阵子,师兄弟俩看那形高大的斗笠男子,依然笑眯眯地暂在一旁,既没说满意也没说不行。两人又是好一通互相抱怨,终于商量好了一番足够断子绝孙的誓词,再拜起誓,异口同声。 “胡大侠,那个,你看这样行了不?”那一字胡满脸谄媚道。 “嗯”胡久笑容可掬,连连点头。 “那,咱哥俩这就走了啊。” 胡久大手一摆,“不送。” 两人连滚带爬走了几步,又惴惴不安地回过头来,见胡久依然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师兄弟两人偷偷对望一眼,微微点头,突然形一闪,如惊鸿一掠而去。 突然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从侧面远处如长虹斜挂而来,在旷野中划出一道淡淡的剑影,直击那两道飞掠而去的形。 那师兄弟二人一掠之势,也不过一步两三仗远,还未及落地,影便都已经断成两截。两颗头颅骨碌碌滚到尘埃,而一高一矮两具无头躯体,仍是凌空往前飞出丈余,这才倒地。 那瞬息击杀两人的淡淡剑影落地之后,便即现出青衫少年那消瘦落寞的影来。 “胡久,你这样很不厚道啊。”任平生吧铁剑收归剑匣,抱怨道,“明知我到了,杀人放火这种腌臜事,你就撂挑子不管了?” 胡久呵呵一笑道:“小朋友能者多劳嘛。” 任平生白了他一眼,伸出手道:“东西呢?” 胡久哀叹不已,“遇人不淑,交友不慎,没见过求人都求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我替你杀了俩活人呢。”任平生淡淡道。 “你还欠老子一顿酒呢。”胡久道,“起码得是二十年的青竹陈酿。” “两顿。”任平生不假思索道。 “成交!”胡久一拍巴掌价天响。 “不过,你得等我把那小姑娘治好了。”任平生讨价还价道,“咱人小力弱,要花心思纸病,就怕没太多余力打架了;再说了,章太玄他们,也会刨地三尺的找我们。要是你能跟我们去一趟西边广信州,那敢更好。” 胡久脸色古怪地看着那材怎么看都不算孔武有力的少年,促狭道:“小子,能来事啊。要我说,做人嘛,点到为止就好了。万一过了火,好事容易变坏事啊。别的不说,要是小小年纪遭了一场桃花劫,可就麻烦啰。” 任平生顿时觉得,这家伙怎么看怎么猥琐. 最.+新章节前往/♂.+\♂网\址:♂. /♂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速之客 万刀山的雪峰连绵千里,矗立于月芽荒野的西面,嶙峋万仞,雪涌危巅,雾揽苍茫。 月牙荒野就是青苹州与广信州接壤处,狭长大湖西面的那篇黄草平原。危崖高耸,终年积雪的万刀山隔着荒野长湖,与那层林苍翠,奇峰林立的西乔山遥遥相对,如一群历经战火洗礼,满目疮痍的蛮荒巨人,高高在上,俯视着远处那一群低矮秀气的文人墨客,才子佳人。 其间更有那一汪如镜的湖面,两相倒影,一青一白在水下相映成趣,竟少了几分岸上两两对峙的那股生硬肃杀。 此时的雪上脚下,有一处极不起眼的谷底岩洞,可容数人,洞口也不大,宽高皆不过数尺。 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艳女子,着纹花秀凤的青绿色轻纱罗裳,正在洞内一个简易的石砌炉灶中,全神贯注地拨弄柴火,控制火候。灶上一巨大砂锅,内中蒸汽腾腾直冒,带着阵阵浓郁的草药气息,弥漫整个洞厅。 那炉灶之上,高高驾着一张简易的木,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草。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衣女孩,躺在上,双颊微红,双眼微闭。 尽管那紫衣小姑娘是看得出的病入膏肓,但那脸上的气色,却似乎还不错。 任平生独自坐在洞口外的一个避风之处,脸色苍白,气息粗重。尽管这雪山深峡之中,山风料峭,冷入骨,少年那苍白的脸上,却好似汗渍未干。 他刚刚给洞内的程程做了一个多时辰的抚顶推血,几乎已经虚脱。 这处隐秘的山洞,是胡久提供的藏之处。其中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就连口粮柴火,都积蓄不少。 难怪西乔山宗门几乎精英尽出,搜寻一月有余,不但找不到丝毫胡久的踪迹,连那两个重伤的记名弟子,都好似突然人间蒸了一般。 这位不系舟大盗,在青苹州各处盘踞久,神龙见不见尾,这样的藏之处,不知还有多少。 李曦莲和程程,这次并没有见到胡久。主要还是胡久不想与出西乔山的人,有任何交集。哪怕是之前出事之后,宗门中份名位都已经极其尴尬的陈思诚和叛徒滕小年,他也是救活之后,便即划清界限,让滕小年该上哪上哪去。而并无大过的陈思诚,则被他利用来为自己传话,救出任平生。 胡久这位浪迹天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对那眼神中总透着股邪气的青衫少年,很好奇,也很欣赏。反正是捡来的天材地宝,而且还是得自那少年之手,不妨做过顺水人而已。 三个年轻人入住这处山洞之后,任平生便即按照程墨今先前口述的方子,备齐了药物,当即开始给程程治伤。当然,除了以那蜓翼天蚕分泌的吐丝粘液为引的服用药石之外,一整的治疗手段,尽皆出自任平生之手。 以望气术观其五属气机的强弱生克,断其病灶,定补泄平衡之道。任平生本来就有疗伤的妙方灵药,以及那家传的抚顶推血之术。如今辅以神妙无匹的望气术,对人体的肌理脏腑,经脉气血,一目了然。只可惜他对药物药,知之甚少,否则若是从医,也必成神医。 迄今为止,三人在这山洞之中,已经隐伏了一旬的光。程程的病体,渐康复,这两天不但已经可以独立下地行走,每晨昏之际,还可以走几趟那施玉清明的轻柔拳术。 在山上的时候,程程夜高卧病榻,郁郁寡欢之时,从不喜欢父母相伴。父母那憔悴的脸色,看着难受。但她却喜欢缠着施玉清,教哪门动作简单易记,形如曼妙舞姿的拳术。那时尽管没机会下地习练,对其中的功法拳理,却早已了然于。这时候病体渐愈,她总算可以小试手了,却没想到这拳术不但对自恢复有极大补益,而且不失为一门夯实炉鼎,调节自气机,吐纳蕴养灵气,充实自气府的修行之术。 一破两境的施玉清,隐隐已具成为一门全新道法的开派宗师之相。 任平生微闭双眼,盘坐吐纳良久,以悲天剑气贯通运行于自各处气府窍,终于气息平和,体内气血恢复如初。睁开眼时,便觉得周暖烘烘的,好不舒服。 他突然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现李曦莲一袭青衫,一动不动地站在近处。二人目光相对,李曦莲顿时脸飞红霞,低下头来。 原来十多天前,背着奄奄一息的程程旧地重游,再次经过那两人曾一番迷意乱的河边,李曦莲想起了与任平生的十六岁之约。此后一旦闲下来,那念头就夜萦绕心头,令人耳心跳。 也就不到两个月的光,便是冬至了啊! 她已经知道冬至是任平生的生。越想着这事,越羞死个人。 “怎么了?有问题?”任平生不无担心问道。定境之中不知时光流转,但此时看看天色,也知道自己静坐调息,竟然已经近两个时辰了。 李曦莲吞吞吐吐,“没,没事。” 顿了一顿,美艳女子连忙为自己的“心存邪念”亡羊补牢一番,“我只是好奇,你上,到底还有多少不曾示人的东西?初识你时,就好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小子;再突然见识到那狠厉无匹的杀人手段,已经把我给狠狠地吓了一跳。” 任平生苦笑道:“那时候是我吓你,还是你吓我啊。我怎么总记得,你还让我自己挑个死法来着?” 李曦莲撮着樱桃小嘴,嗔道:“小气,人家不过是说几句气候,记那么久的仇。” 任平生只好笑着陪了半天不是。 只不过跟女孩子赔不是,越赔越不是。 任平生好不容易让李曦莲羞如初,一脸柔,才现这晴不定的女子,其实一门心思,还一直萦绕在自己上。 李曦莲道:“后来你那让人家束手无策的追踪之术,还有那消除行迹的法门,吓得人家连赶紧跑回野人山的心思都有了。那望气术,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艰涩难懂得很。是不是我太笨了些。” 任平生颇为得意道:“你那笨了,铜川城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暗夜无常,谁敢说她笨?只不过就是在我面前,稍微笨了点。” 话一出口,任平生顿知失语,赶紧暗暗酝酿补救之策。却不想李曦莲这回竟并不生气,而是俏脸低垂,两手不停地互相扳弄着纤长白嫩的手指。 “哪个……小姑娘怎么样了?”任平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引开话题道。 “比早上的时候,气色似乎又好了不少,其他的,我也不会看。反正有你这个小老大夫在。” “小老大夫!”任平生一副自嘲之色。 李曦莲笑容灿烂,“要不叫小大夫?对不起你的医术啊。或者叫老大夫?年龄不合适。” 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突然间闯入这片打骂俏的氛围之中,“平生哥哥,曦莲姐姐,今天,我想在洞外走两趟拳架,可以不?” 程程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已经出现在洞口之外。 不知为何,小姑娘渐恢复之后,李曦莲对那张已具雏形的美人胚子脸庞,总有股酸溜溜的感觉。小姑娘这个问题,她当然不懂回答,只好与她一起望向任平生。 任平生看了小姑娘两眼,淡淡道:“可以。” 任平生突然眼望谷口远处,神专注。 “有事?”李曦莲满脸惊疑道。 任平生收回目光,对李曦莲道:“你在这照看着,我出去一趟。” 说完也不管李曦莲如何反应,他起走入洞中。再出来时,任平生背上已经斜挎着那通体乌黑的剑匣,形往谷外一掠而去,几个起落之间,便已消失不见。 这些天来,他经常这样神秘消失,李曦莲和程程,都见怪不怪了。 雪山某处一片乌沉沉的危崖之下,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尽管衣衫颜色不同,但立此处,却似乎已经与一地风物同化,毫无违和感。一般人就算路过,若不是仔细察看,恐怕都不会注意到这山崖下还站着个人。 任平生一掠而至,在那斗笠汉子前站定,落地无声,不见有丝毫尘土飞起。 “这定息潜形,和光同尘的基本功,算是摸着点门道了。”胡久抬起那张原本被低垂帽檐遮盖的脸庞,轻轻点头道,“进展不可谓不快,但距离潜行术的入门,还差得远。” 任平生一本正经道:“难得有个好老师啊,怎能不尽力。以后学得怎么样,看你胡久的了,总不能让你第一个学生,坏了自己的赫赫威名不是。” 胡久笑道:“我胡久嘛,在这片天下,偷鸡摸狗的威名是有的,那山崖绝壁上的九眼勒子,这段时间我都去摸了不少。” 自从西乔山章太玄进驻九眼峰以来,山崖绝壁上的九眼勒子,就再无人敢去采凿。这百余年来九眼勒子的价钱,一路疯涨,如今在俗世富豪圈里的出价,已经与品秩极高的天材地宝无异,价值连城,依然有价无市。 任平生奇道:“那你岂不是了好大一笔横财?看不出来啊,咱们这些天,吃食起居,可都寡淡得很。” 胡久脸色有些难看,尴尬道:“俗话说不义之财,来得快去得快嘛。再说了,你们仨混吃等死的,老子不但得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天天这样风里雨里的护着,你就不懂说几句好听的?” 任平生两手环,郑重其事道:“别人的好,放在心里才有分量,花言巧语说出来的,轻飘飘,都显不出几分诚意。” 胡久恍然大悟,“对呀。小老弟,不知你心里那几分诚意,值几壶二十年的青竹陈酿?” “青竹陈酿那够诚意,等我把那潜行术学到了家,有事没事就往那些道家山头跑,给你弄那数十上百年的仙家酒酿去。” 胡久一阵头大,绕来绕去,事还是绕到了自己上。 他突然脸色凝重,转移话题道:“这两天来了拨人,既不像西乔山三城的住民,也不像道家修士。一共六个,明里看很像是哪些去往广信州捕猎灵禽异兽的天才猎户,但我远远观望了数次,这伙人,好像都怀境界不低的潜行刺杀高手。” 任平生奇道:“不是你们不系舟的同门?” 胡久摇摇头,“不是,这些人的修炼门道,看样子更重刺杀手段。根脚暂时看不出来。” 任平生面有难色,程程的治疗,正在一个紧要的关口;若是再有意外,极易前功尽弃。 虽然不能确定那些人是为己而来,但这片无人荒野之中,只有他们这寥寥几人蛰伏深藏,对方若非过路猎人,那就不可掉以轻心了。 连胡久这种潜行大家都只能远远观望的人,这伙不之客的境界,可想而知! 胡久道:“我只是先提个醒,你那边也需早做准备。当然,能拖得一是一,实在万不得已,我可以先跟对方接触,出警示。但你们那边的药熏,要暂停了,虽然是大山之中,那点烟气几无形迹可寻。但对于咱们这类人来说,还是无异于打着灯笼去给人家带路了。” 任平生默默点头,心中却早已闪过无数念头。 不是修士,也不是盗贼土匪,到底哪家山头的,会对那西乔山的小姑娘感兴趣? 好像也没有了啊。但愿只是他胡久多虑了…… 最.+新章节前往/♂.+\♂网\址:♂. /♂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章 都不肯轻言放弃 程程一身轻柔飘逸的紫衣,翩然舞动,脚步升沉起落如灵猫,两手抡圆挥洒如流云,那一套缓慢轻柔的拳法,练起来已经颇得几分烧炭儿的神韵。 黑石危崖之前,如一位窈窕清丽,风华卓绝的紫衣仙人,舞动凡尘,更舞动凡心。 程程走了三四趟拳,浑然忘我,直至稍稍气喘,肌肤微汗,才收功出定。她转过头来,却发现洞口那边,一直倚壁而立的李曦莲,和早已外出归来的任平生,竟都一动不动,神情专注的看着自己,看的痴了。 小姑娘脸上一红,有些赧然。李曦莲恍然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失态的任平生一眼,转过头来对程程煦和笑道:“小妹妹,你这套拳打起来,还真好看。连姐姐都看得傻了。以后可要小心点,别在哪些心术不正的男子跟前练拳,要不然啊,还不知会招引人家动了什么样的龌蹉心思呢。” 程程茫然道:“我拳都没练好呢,看我打拳,还能动什么样的龌蹉心思啊。你们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的。就是教的不如玉清哥哥的好。” 李曦莲有些尴尬,算了,有些道理,跟这种小姑娘还是少讲的好。 任平生对李曦莲那含沙射影的言语,不动声色。 李曦莲笑容已经有些勉强,对程程道:“妹妹,你病体还没恢复,先进去吧,别受了风寒。我跟弟弟还有点事要商量一下。” 相处近半月,程程早已知道任,李二人并非真姐弟,对于二人坚持的姐弟相称,小姑娘只是清纯一笑,转身入了山洞。 程程一走,洞外两人之间的氛围,不知为何就有些尴尬起来。 结果李曦莲身形一闪,便已经到了任平生身边,出手狠狠地揪着任平生的一边耳朵。身法手法,竟是比以前逃命时快了数倍。 魔女本性,暴露无遗。 “你个花心大萝卜,老实招来,对人家小姑娘动什么歪心思了?” 任平生叫屈连天,狡辩道你李曦莲,人家身段舞姿好看,不一样看得跟个呆子似的,就差没流口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这都欣赏不来,那才是天诛地灭的缺心眼了。 李曦莲不理他的狡辩,又狠狠地拧了一把,才愤愤不平地放手了,害的任平生耳轮通红,自己轻轻搓着,也不肯呼痛。 倒是李曦莲看着心疼,自己先忍不住把他的手拨开,替他轻轻揉着那红得有些肿胀的耳朵。 “你懂得诊治伤病,却不懂药?”李曦莲似乎是酝酿措辞良久,才问出这么个古怪的问题来。 任平生点头默认。 “那治程程的药,到底谁教你的?”李曦莲揉着他耳朵的手,明显动作生硬了不少,“这段时日,什么事情都透着一股诡异,有天理没天理的,又都来得那么顺其自然。拜托,你能不能一次跟我讲清楚。害人家不明所以,浑浑噩噩的瞎猜。” 任平生一脸坏笑道:“是你自己喜欢疑神疑鬼吧,怕我的魂,被一个屁大的小姑娘勾走了?在你眼中,我任平生就这么不堪啊。这冷飕飕的山峡风,都是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结果耳朵又是一阵疼痛,比之刚才被狠狠一扭的时候,虽然算不上雪上加霜,任 平生却也不敢造次了。 “认真说话,否则今晚,咱们就不吃你做得烤肉了;我给你们做一盘野菜炒猪耳朵。”李曦莲不无幽怨道。 任平生只好给自己拾掇出一副正儿八经的神态,“被困在山上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程程的伤,据说是被不系舟的人给害的。胡久既然拿了那蜓翼天蚕,当然也知道治伤的法子。” 有些实话,他不是不想全盘托出,但这些东西,李曦莲真知道了,对她自己反而不好。 西乔山这座道家豪门里的明争暗斗,暗流涌动,不是他任平生和李曦莲这种小角色,能够参和进去的。哪怕只是躲躲藏藏的窥探,都很容易深陷旋涡之中,被人家一口吃掉,连根小指骨都不会吐出来。 任平生既然参和了,只能祈求自己没留下什么破绽,而那个虎狼环伺的宗主,也不会演技拙劣地把自己的女儿和他任平生给一起卖了。 刚才胡久说这一带已经出现了行迹诡异的人物,任平生就更不能让李曦莲知晓那桩交易的内幕。 他自己早已知道,章太玄也好,掌律堂的唐太中也罢,事实上对他任平生和李曦莲这种无头苍蝇一般闯入危局的小角色,根本就不屑一顾。他们的目标,实际上只是身负道修天才和宗主私生女两重角色的程程,和她身负的那一番难以名状的气运。 “这么说,前前后后这些事情,都是那胡久一手搞出来的?”李曦莲今天一反常态,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但这样讲不通啊,他既然费尽心思把程程打伤了,逼她们母女回西乔山医治,却又因为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冤大头,就放弃了原先的一切计较,赠药救人,还告诉你治疗的法子?他胡久或者是个值得你结交的朋友,可这么一个笑傲江湖很多年的老土匪,就这么轻易被你那三五文钱一壶的劣酒给收买得贴贴服服了?” 李曦莲对着洞内努了努嘴,“这种蹩脚故事,编出来骗那小姑娘都不信。” “是十五文一壶。”任平生纠正道,“我只说这事,据说是不系舟的谋划,又没说一定是他胡久的手笔。再说了,天知道他们不系舟,是不是也跟西乔山一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说不定打伤程程的,是里面的大反派。而胡久虽然身在其中,却是个维持正义,替天行道的大英雄。只不过英雄也有难处啊,总不能明火执仗地同门相残,祸起萧墙吧。这种事情,你看那西乔山的宗主,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在对方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丧心病狂的时候,不一样选择了隐忍处之。” 李曦莲觉得这么说,确实无可辩驳,虽以少女的敏锐直觉,始终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却也终于默默点了点头。 “接下来,咱们就这样窝在这里,直到那小姑娘痊愈?”李曦莲不无忧心道,“这里虽不属西乔山的地界,但毕竟在人家的眼皮底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再说了,当初咱们带着个重伤不治的小姑娘出来,人家肯定也知道跑不远的。” 任平生顿时脸色有些阴沉,淡淡道:“会真心找人的,只会是程墨今的人。至于章太玄那边的,就算会尽力,也只是志在确认咱们是否撕票了,验明小姑娘的尸身而已。” 任平生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我相信他们没必要多此一举。小姑娘在山上,饶是神通广大的程墨今,也一样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女儿等死而已。被我们裹挟逃亡,生还的机会,按常理揣度,几乎就更加微乎其微了。而且我们这种亡命劫匪,为了能多跑一段路,就算人质死了,也必然藏得毫无痕迹,不好找。” 李曦莲瞪大双眼看着任平生那并不显得成熟的脸庞,神情古怪道:“我怎么觉得,就你这么点年纪,动起心思来,比那深沉老辣的程墨今和章太玄,还要可怕?” 任平生一脸得色,微笑不语。 在他的记忆中,很多事情,很多人情世事的弯弯道道,只要一过脑,就能自然而然地理出个清晰的脉络走向,尽管自己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玩哪些深沉心机,却不是不懂。 在不归山上的时候,人情淡薄,世事简单,他这些东西,也无用武之地。但下山游历江湖以来,所知所见,很多事情就这样一点即透,触类旁通了。 有些东西,正是因为看得透,所以不喜欢。 任平生一脸凝重道:“话是这么说,不过万一遇上什么事,我会应对。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不在外人跟前露面,更不要让程程露面。撤离的时候,尽量消除痕迹。我自有办法找到你们。” 李曦莲愕然道:“真有事了?你这两天老出去,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 任平生也不瞒她,将发现可疑人物之事坦然相告。只不过并没有提及胡久一直在左近替他们暗中守护之事。 缺月光暗,一处雪山危崖之下,六名衣着朴实,猎户装束的汉子,围着火堆而坐。只不过这些人,徒有猎户的样子而已,身处冰山雪岭之下,却并不似寻常人那样衣衫臃肿,包裹严实;而是一身轻装,除了就地胡乱摆放的普通弓弩猎刀,腰间还都挂着一个鼓胀狭长的包袱,显然另有暗藏的利刃。 六人脸上,都是一副冷峻坚毅的神色,极少出言说话。甚至偶有人起身行动,都是脚步无声,身形融入浓浓夜色之中,动静行止,与周围环境浑然天成,皆不着形迹。 出于敏锐的知觉,他们这两天已经发行靠近这一带山壁之下的气息,有轻微的异样。只不过这些习惯了风餐露宿的人,也深知近山之处,气流下沉,气息易于在低空流窜凝聚之理。所以这两天的搜寻,虽然都是不离这数里范围内的山区,却也并不敢确定,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就在这一带。 同样知觉敏锐的任平生和胡久,是在碰运气。而这些人,则是显然习惯了不轻言放弃。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一点蛛丝马迹,除非亲眼证实为某种伪象,或者面临生死抉择,否则绝不放弃搜寻目标。 出来一周,从南到北,折而往西,一路风尘仆仆,奔波劳碌。尽管已经尽力见缝插针的码字,依然没有做到每天按时更新。在此向书友们说声抱歉了。好在今天就要离开最后一站,古都西安,走上返程。期待回归温暖的南方,又可以专心码字了。 感谢各位书友的理解和支持。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烧炭儿 这一天下午,西斜的阳光被大山挡了个严严实实,崖下岩洞之中一如既往的阴冷。以往每到此时,程程都会出洞练拳,补益自身阳气。但今天她自己在洞外缓步走了几趟拳桩,就已经感到疲倦不已,终于作罢,没有练那完整的套路。 李曦莲陪着她进洞之后,动作麻利地给她热了一碗肉粥,然后让她尽快服药休息。 李曦莲再出到洞外,见任平生依然坐在原地,脚下一堆鸡蛋大小的石子,形状各异。任平生正一颗一颗地掷着石子玩。每一颗掷出,都在半空中划着不同的曲线,远远飞去,不知落在何处。 “没有你们老家带的卵石,不习惯了?”李曦莲挖苦道。 任平生没搭腔,又捡起一颗表面略显光滑,形状却是不方不圆的石子,甩手掷出。 只见一条十分诡异的轨迹,先是直飞,继而偏左,却也只飞了一段,就往右边斜向上飞;速度极快,一闪而没。不一会,远处传来噗的一声脆响,四五十丈外一座光秃秃的土石小丘上,一株碗口粗的枯树,丛中断裂,轰然倒塌。 李曦莲目瞪口呆,讪讪道:“其实换了东西,也不是不行啊。” 任平生却突然间意兴萧索起来,拍拍双手的石屑尘灰,十指相扣扶于脑后,悠悠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李曦莲也是面有愁容,微微叹气道:“这不才一天时间,就明显差了很多,没有药熏,恐怕要在此地熬得更久。” 任平生点了点头,“时间越长,被发现的风险,就越高。要是烧炭儿在,就好多了。” 李曦莲不以为然,“用炭虽然无烟,但药熏本身的烟汽,就很浓。比柴火的烟汽不知浓了多少倍。冒险去做那药熏,烧炭烧柴,其实没什么区别。” 任平生道:“谁说要做药熏,是烧水药浴。” 李曦莲恍然大悟,这办法,倒并非完全是权宜之计。药浴的效果,恐怕只有更好。 任平生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我出去一下,今晚几时能回来,说不准,或者明天都说不定。” 说罢他交给李曦莲两个包浆光滑,色泽金黄的小竹筒,那竹筒的底端,还露着一截仅可以手指拈住的线头。任平生告诉她如何用法,一旦遭遇强手,便即向对方施放,伺机逃脱。 当初李长安送他的三个小竹筒,先前在西风马场用掉了一支,还剩两支,他一直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从那困龙台石阁之中出来的时候,包袱和卵石虽然都落下了,但这两根小竹筒,他却特意带了出来。本以为会在青牛坪用上的,没想到哪天遭遇的,要么就是措手不及的生死其险,要么就是出奇的顺利,根本没有机会施放那两支狼狈烟。 秋寒天山雪,月黑风似刀。 在这浓稠无边的苦寒黑夜之中,却有一堆暖火,熠熠闪光,如广袤夜空中一颗孤独的明星,数里可见。 一座雪山脚下的一处谷地密林之中,任平生蹲在一个新挖的桶形土窑前,看着窑中的火势。开口的窑顶上,可以看见那架叠有序的短木条,空隙间窜出阵阵火苗。只是这些火苗,都是叠在下面的木条燃烧冒出来的;顶上的木条,依然还没烧着。 任平生一点也不着急,甚至都懒得再窑口扇风,以加快燃烧的速度。 跟袁大锤打铁三年,烧炭一事虽非营生,却也必不可少。只要不跟那曾以此为生的烧炭儿比,任平生自问还算一把好手。 隔着好几座山头的一处山崖,视野极其开阔。崖顶上有一石洞,洞中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正半躺坐在冷硬的洞壁之下,对着酒葫芦一口一口灌着口感极差的烈酒。汉子每喝一口酒,就侧过头来,眺望远处那极其显眼的一点星火,骂骂咧咧:“他大爷的,他大爷的大爷的……也太不上道了,老子冻得卵都缩到肚脐眼 了,窝在这黑灯瞎火里给你把风,你个臭小子烤着火堆在哪里作死。” 一阵挟着刺骨霜冻的山风从洞口卷入,胡久闭口不语,又狠狠的灌了口烧酒,觉得不够解气,继续骂道:“老子是那一代老祖宗积下的阴德,让我撞上你这么个小祖宗?那老无修的出来吱个声,孙子我保证不打死你。至于你这个小不经事的,让别人收拾好了,老子要是挪一下窝,这辈……今晚,一整晚都不喝酒。” 胡久干脆转过头来,向着对面黑黢黢的洞壁,眼不见心不烦。想想刚才发过的毒誓,忍不住又看了眼洞外的夜空,暗暗侥幸。 好在,今晚剩下的时光,应该不多了。 任平生百无聊赖,口中叼了根草茎,用舌尖拨弄来拨弄去,看着火光中那长长的草茎摇摆不定,很有意思。他突然迅猛转头,散漫游弋的目光瞬间凝聚,精光大炽,望向黑沉沉的林间深处。不过也就望了一眼,他旋即举止自然地收回眼光,依然一副心神俱醉的样子,欣赏着窑中近乎完美的火势。 这必是一窑好炭啊! 从暗处看不见的是,火光中的青衣少年,一只手已经悄悄握住藏于身侧的铁剑,另一只手中,已经悄悄扣了两枚形状古怪的石子。 寒蛩声碎,就连山林中放肆了半夜的风声,似乎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好像变得十分宁静。 异常的宁静。 突然一道灰影,如长虹自天落下,蹿入火光之中。 任平生拔地跃起,如狂风扫落叶般迅疾倒退数丈,左手铁剑却已经抡圆挥出,一道剑气如狂龙翻滚而前,往那道灰色长虹拦腰斩去。右手之中,飞出两道线路诡异的细小轨迹,迅疾无匹,却似乎毫无准头可言。 那道灰影丝毫未受阻滞,只见一双大袖,相对旋转划着圆弧,那道长虹瞬间变成了一处环环相扣,圆转不息的气机漩涡。 那如同狂龙翻滚的剑气,和那两颗飞行轨迹诡异的石子,在那巨大的漩涡之中一闪而没,涟漪不起。 任平生飘然落地之时,正好也看见对面那个一身灰袍的胖子,在火堆旁站定身形。那死胖子好像是习惯性地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另一只手,悄悄地把两颗鸡蛋大小的石子扔到地上。 “原来是你啊。”任平生嬉笑道:“不好意思,没打算抢你饭碗,只是想跟某些躲在暗处的人,来个了断。想不到正主儿没来,却是把抢生意的引来了。” 飞天而来的施玉清,神色复杂,也不知是哀伤,还是严肃,总之很不好看。他没理会任平生的调侃,一言不发,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青衫少年,嘴唇微颤,似乎在酝酿措辞,又似是悲愤攻心,无法言语。 任平生双手一摊,满脸无奈道:“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小师叔,只要我自己安全了,她也一定可以毫发无伤地回去。” 施玉清双拳紧握,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在酝酿措辞了。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你往这里边搜来,你家祖师爷,一定不知道吧。你自己一定是私自违背宗门严令,不循着‘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往东北追,却偷偷跑这边来。就不怕万一错了,反而误了大事?” 施玉清闻言一愕,紧握的双拳略略舒展,脸色却依然严肃异常道:“但是我对了。放了小师叔,只要她没事,我就不为难你。” 任平生笑笑,“万一她有点事呢?” 施玉清愣了一愣。对啊,小师叔误了十几天的治疗,怎么可能完全没事? “是不是你就得杀了我?”任平生一脸认真道,“然后找到我那姐姐,一并杀了,替小师叔出气?当然,我可以保证,你小师叔没死。” 施玉清一脸茫然,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声音微颤道:“你们虽然是被逼的,可小师叔也是无辜的,你们不该这么 做。你当时要是捉我,也可以啊,为什么要捉小师叔?她都伤成那样了……” 施玉清说到后来,脑袋低垂,几乎已是喃喃自语。确实,就算小师叔有事,他又能怎样,把任平生杀了?他一个应天境大修士,当然做得到啊,可那又有什么用。 施玉清突然抬起头来,一脸悲伤道:“你先让我见了小师叔再说,然后跟我回山,给宗主一个交代。我保证不对你出手。” 任平生突然变得满脸戾气,狠狠道:“你也许不会出手,就算你们西乔山的宗主,都不会出手。但事已至此,你们家那什么唐师叔,章师叔什么的,会容得我姐弟俩活在世间?” 施玉清突然想起当天青牛坪上,那千钧一发之际,掌律堂唐长老那杀气腾腾的眼神,还有山下如附蚁成群涌来的掌律堂众师兄弟,那些人,哪番阵仗,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捉拿一个已经身在险境的小贼。 任平生见那胖子语塞,趁热打铁道:“再说了,就算你现在能杀了我,又能如何?像你们正派人物说的,一旦打草惊蛇,嘿嘿,想再找到你那小师叔,这辈子都别指望了!” 任平生说地兴起,灵感如涌泉,“我那姐姐,自然也是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给她弟弟报仇雪恨的。” 施玉清觉得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一般,双脚一软,颓然坐倒在地,如一团肉球。 同门给的外号,从来不会叫错。 他一个自五岁上山,就极少下山历练的烧炭儿,空有一身应天境修为,在这种事情上,又哪里会是任平生的对手。 施玉清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泪光闪耀,哀求道:“任平生,你别装着自己是个坏人行不?我见过坏人,他们都很像你,但是又很不像,求求你把小师叔还我,行不。你要我施玉清做什么都行。” 肉球儿突然间崩溃如此,倒是任平生始料未及,柔声道:“肉球儿,这只是我与你们一座宗门的事。你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不是。再说,你若非要变成你我之间的对决,非但毫无胜算,坏了大事不说;最终还要背上违背师命,擅自越界行事的罪名。这地方,不是你们西乔山的地界把。你来这里公干,没让宗门知会此处属地的山头吧。听我句劝,回去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做你的宗师去。青牛坪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以你的天赋,在哪里成就西乔山一代仙师,甚至展望飞升,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肉球儿摇摇头,神色坚定道:“违命越境,我都会亲自领罪。只要小师叔交给我,我发誓绝不透露你们的行踪就是。” 肉球儿说罢也不等任平生回应,面向西南,撮土为香,口中念念有词,一字不落地诵完一篇《玉皇慈光表》,这才郑重起誓:“……天帝可鉴,太上如律令勿赦,我西乔山施玉清,若违此誓,必金丹崩碎,魂魄尽消,堕入万劫不复之四十九狱……” 任平生静静听了一会,忍不住打断道:“道家人起誓,为何要面向西南?” 施玉清并不理他,一脸虔诚地将誓词说尽,再当天跪拜三下,这才松了口气,起身说道:“摩天岭通天塔,无人知在何处;但道家典籍记载,此山在西南天际之外,贯通天地。所以但凡立誓祷告,都应当面向西南,必达天听。” 任平生默默点头,如此看来,当初在那条河边出现的那两个九眼山的门徒,起誓时倒没有完全糊弄。 要知道道家门人立誓,道法之后,便终身受此天道禁锢,万一违背誓言,必受天谴。 任平生道:“如此说来,哪怕拼着身死道消,你也要救小师叔?” 施玉清默默点头,神情坚定,“请你成全。” 任平生缓步走到施玉清跟前,拍拍施玉清的肩头道:“既然如此,先帮着烧窑炭,打几架再说。别着急,来日方长。有些事情,你一旦知道了,也许就很多年回不了西乔山,更见不着你那帮师兄弟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二章 瞎了眼还是缺心眼 施玉清得知已经找到蜓翼天蚕,并且小师叔伤情恢复的情况,十分喜人之后,兴奋异常。任平生再告诉这一窑木炭,是为了小师叔的治疗之用,烧炭儿几乎是二话不说接过了活儿。他不像任平生那般烧得优哉游哉,一旦接手,手脚就没有停过,不断清灰通风,拨弄木条调整空隙,控制火候。 任平生叼着一根草茎,在一旁靠着一株树干半躺,翘着二郎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程墨今的交易,以及程程在西乔山上,几乎是四面楚歌的境况对施玉清如实相告。 对于宗门之中的这种勾心斗角,施玉清跟个白痴般听得一惊一乍的,数次脸红脖子粗地怒斥任平生信口开河。 任平生也懒得解释,只一句话塞过来:“见到你小师叔,就明白了。” 这就很苦了那心思单纯的烧炭儿,既很期待尽快见到小师叔,又忧心忡忡地害怕见到。最后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咱们西乔山道家圣地,绝不至于污浊至此的。” 任平生道:“这事跟你说出来,本来就不合规矩,坏了交易。但程宗主还是小看了你们章师叔的手段和实力。虽然你们西乔山,真正偷偷越境办事的,只你施玉清一人而已。但这几天出现在此地的那拔猎人,杀气极重,单凭我和姐姐,能不能独善其身都难说,更别说保护程程周全了。加你一个,就多一份实力。只要咱们配合得当,我再找个朋友帮手,把那六人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施玉清看着那戾气极重的少年,神情忐忑道:“咱能不能让对方知难而退,又不伤人命?”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行啊,回头他们就找你章师叔去,告诉他自己本事有限,有负重托,没能杀了那该死的小女子。只不过,却带回了一个确凿的消息,就是那小女子还活着,而且有那么一伙身手修为如何如何的人护着治伤。” 任平生吐掉口中的草茎,随口呸了一下,“你施玉清,功劳就大了,章太玄和他的党羽,从此只需不遗余力,把这一带围个水泄不通,给咱们来个瓮中捉鳖。那时候,就算能侥幸逃出生天。你这位小师叔,也将终生面临无穷无尽的明枪暗箭。能活多久,都难说。” 施玉清面如土色,不敢再多嘴。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我自己本事不济,明地里跟那几个人斗,多半是斗不过的。也就你一个应天境大修士,如果肯帮忙,倒是有一线机会。怕就怕到时候你临阵退缩,反而误了大事。所以你想好了,若是确实要留下,可以,按我说的做。若是畏首畏尾,心神不定,你今晚就当没见过我吧,反正你也未见到自己的小师叔。从你施玉清跟前逃脱的本事,我还有。不用你回去面对同门时,太难交代。” 施玉清呆呆望着那窑火出神,心中却是天人交战,此时任平生在他眼里,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悍匪。自己癫狂喋血也就罢了,还要拉他一个勤修清净无为之道的施玉清下水,其人可恶,其心可诛啊! 任平生静等烧炭儿说话之余,不知从哪里又找了根品相不错的草茎,叼在嘴里。 你沉默是金,我也闭口不言。 这种冷场,让施玉清很耐不住,喃喃道:“哪个,我大道理懂的少啊,打人杀人,哪个,懂的就更少了。你就不能多交代些关窍机宜什么的?” 任平生冷哼一声,仰头望天,翻着眼白。 施玉清终于知道,这事靠插科打诨,死皮赖脸是糊弄不过去了,咬了咬牙 道,“好吧,我听你的就是。” 任平生收回视线,面色和缓,走过去拍了拍他那雄厚柔软的肩膀,“那就安心烧炭,记住,对方是六个人,无论多少个出来对你盘查,你都要想尽办法,出其不意杀人。杀得几个是几个。” 施玉清罕见的眼神闪烁,举着袖子猛擦额角。结果肩头被任平生重重地一掌拍下,整肥厚的身形顿时矮下去一大截。烧炭儿只得狠命点头。 六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谷口,却并没有急于入林,而是象矗立黑夜中的六根树桩一般,静立原地。六张冷峻的面孔,都是一般的凝神入定,神态如古井无波。 谷中密林,唯见火光,并无杀气。 六人互相使个眼色,两人迈步前行,直入林中。其余四人,仍然留在当地。 待到先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没入夜色树影之中,踪影全无,那原地伫立的四人,突然都从腰囊中抽出一柄短刀在手,同时身形一晃,分四个方向往林中包抄掠去,身影疾如劲风。 自始至终,六人都是一言不发,应变配合,极其默契。 两个瘦削高挑的黑衣人,缓步走向那火光敞亮之处,略感失望。 那地方,赫然只有个一身粗布,满脸风尘的死胖子,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在烧着炭窑。 此时那炭窑顶上的窑口,正好见顶层的木条已经燃着,火焰均匀。值此关键之时,那烧炭儿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接近,立即手脚麻利地将早已准备妥当的黏土封堵窑口。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功夫,上下两处窑口,都已经封了个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烟火透出。 那胖子似乎十分满意,神情安舒地看着那座土窑,也许正憧憬着将可收获的一窑好炭。对于 两个黑衣人,顿时恢复了一副猎户“本色”,丝毫不着痕迹,上前搭讪。 “在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两位猎户,一番套问之后,始终见那胖子只是神色慌张,却问不到丝毫有用的消息,颇为不甘道,“早几天,这一带出没的小贼,偷了我们一件非常重要的猎物。我们千里迢迢从中原跑到这寒苦之地,为的就是那件用来救命的物事。还望小哥尽量帮忙。” 幽原中部北边大河两岸,称为中原,那是整座幽原的富庶之地,天下粮仓。中原的富贵之家,豪阀宗门,常常雇佣身怀异术的顶尖猎人或者江湖散修,到蛮荒苦寒的广信州狩猎灵禽异兽。本地人对此见怪不怪,也很合理。 施玉清一副愁苦之相,“两位大哥,真没有啊。哪个,我一个小道士,特意跑到这边缘之地来烧点炭卖而已。被两位撞见也就撞见了,只求两位大哥,哪个,别对外人提起。万一被师父知道,可少不了一顿打。” 这肉球儿,着实是不擅长说谎,只不过吞吞吐吐,却也正好与一个懵懂小道干了亏心事的心境,不谋而合。 好在那问话的黑衣人,没再勉强,突然双手抱拳道:“既然如此,打扰了。” 那黑衣人双手放下之时,却未转身,突然间一身杀气迸发,目光变得凌厉如电。施玉清条件发射地心神一震,双眼死死盯着那人的双手。 那黑衣人一身杀气,却又突然间消失无踪,只是两道目光,变得阴冷异常,冷冷道:“你一个烧炭小道,竟然对别人的杀心杀意,知觉如此敏锐?” 施 玉清自知破功,顿时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骂那青衣小子,给他出这么个无解的送命题。 两个黑衣人,几乎是同时握刀在手,一人冷冷道:“你确定没什么好说的?” 施玉清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如此问话,恃强凌弱,不合道理的。” 这下不但是身在其中的那两个黑衣人,连远处暗中藏着的一大一小两人,都哭笑不得。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一场本来可以完全占据主动的诱敌,突袭,逐个击破,种种机会,早已被那婆婆妈妈,犹豫不决的死胖子消耗殆尽。如今对方不但已经发觉了施玉清的一身不俗修为,躲在暗处的人,肯定也早已做好了随时策应,同时对外传讯的准备。 此地有异人藏匿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这一场就算胜了,又有何用?对方既然在此有了布局,后面接踵而至的麻烦,只会更加麻烦。 只不过此时,任平生和那斗笠汉子,都已经无暇叹息。因为炭窑那边,情形已经凶险无比。那两个黑衣人,已化作两道穿梭如电的轨迹,一左一右往施玉清包抄而去;身形之疾,只见细细刀光掠过夜色,不见人影。 施玉清身形一旋,如陀螺般不断旋转后掠,身法丝毫不慢。只不过后撤之际,两幅大袖跟着身躯不断划圆旋转,对那包夹而来的两道飘忽刀光,连消带裹,已经接触了无数次。三道身形同时掠过之地,有无数布片飘落,尽来自施玉清那两幅大袖。 施玉清一身冷汗直冒,手忙脚乱之中,左支右绌。那两个黑衣刀客,其实此时已知对方修为之高,对付自己两人,其实是游刃有余,只是这小胖子,临敌经验,实在是连那些好勇斗狠的市井狂徒都不如,简直就是白痴一个。 修为高下已判之际,两人的攻击,丝毫不见迟滞,反而更加决绝。方圆数丈之地,有数十道若隐若现的刀光互相缠绕盘旋,远远看去,好似十分稀疏,只是刀光之中蕴含的那份杀意,却又密不透风,水泼不进。 而那两个黑衣人的真身,早已不见轨迹,也毫无气息可循。 这种无迹可寻的刺杀之术,任平生眼熟得很。 当年在不归山上,那祥兴堂道师祝无庸,曾以此种术法,一度逼得任强与任平生父子俩,慌忙应对,凶险万状。 只不过眼前那两人的境界功力,比起当年的祝无庸,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施玉清那破烂不堪的道袍之内,裸露的肌肤顿时多处挂彩,鲜血飞溅。 那胖子只能咬紧牙关,双手回旋飞舞,大圆套着小圆,圆圆相扣,谨守自身一线生机于细小如芥子的丹田气海之内。那遍身的刀伤,管不了了。 小而无内,他最近感悟应该颇多,只是还做不到。 一堆毫无生气的枯草藤蔓丛中,一顶破旧斗笠的遮盖之下,两道略显焦急的目光,遥遥望向任平生的藏身之处。是否出手,得等那小子的信号。 斗笠汉子的目光,不断在那凶险纷呈的猎杀场,与那少年的藏身之处飞快地切换着。 只是任平生那边,一片死寂,毫无气机波澜。 斗笠汉子暗暗叹气:“小小年纪,心性之坚毅狠辣,任你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都有自愧不如啊。给你任平生做诱饵,那死胖子是瞎了眼,还是缺心眼?”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而无外,小而无内 一片刀光沉寂之时,施玉清身上,道道刀痕纵横交错如棋盘,血肉模糊,甚至有些部位,隐隐有白骨可见。 两个黑衣人在他一前一后站定,擎刀身前,面无表情。前面的杀手语气平淡,毫无抑扬顿挫,“你若再无话可说,下一刀,就不止是肉体上的碎尸万段了。你们这些应天境修士,死而不僵,只要金丹不碎,仍可带走一缕魂魄转世。但我们的刀,正好擅长破碎金丹,剥削魂魄。削过之后,不但不会有丝毫的生机残存,其中过程,还要忍受那抽丝剥茧的钻心之痛;比你们道家所谓的点天灯,要痛苦百倍。在此之后,残余魂魄积攒的冤气,足够化为游荡人间的厉鬼。到时候,你终日纠缠作孽的对象,很多会是自己曾经亲近的人;而最终与你决生死的,只会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同门手足。” 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被他媚媚道来,比家常便饭还要家常便饭。 施玉清微微摇晃着满脸血污的脑袋,凄然道:“哪个,我不过是一个无辜的路人,你们做人做事,就不能留一线?” 那黑衣汉子摇了摇头,神情冷漠,“就没人跟你提过,你说谎的表情,很假?我们自己都已经发现过的一些蛛丝马迹,你一个应天境大修士,就算并非其中之人,也不可能没有发觉。三几句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很不厚道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样,自家祖师爷都饶不了啊。” 施玉清浑身痛楚难忍之中,突然似乎有灵光一闪,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表情都舒展了些,苦笑道:“是不是我即便说了什么,依然是个死路一条?” 那黑衣汉子点了点头,对他举起一根大拇指:“明白人,不说混账话。我们十二重楼的人,一旦动了手,没有不分生死的。但死路千万条,可以给你留条好的啊。不动你金丹魂魄,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多攒了二三十年的见识心智,只会比这一世更好。” 施玉清喃喃自语,“去善恶,离六道。否则修善,升三善道,造恶,堕三恶道。真的只能如此么?” 黑衣人见他神色有异,一阵神清气爽,又一阵懵懵懂懂,隐隐感觉不妙;此事若再拖沓不决,恐生变数。他跟对面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发难,一刀递出。 这一次,那一片刀光交织,如龟背纹路,铺天盖地而下,有一刀破碎山河之势。而那出刀两人,再没有隐藏身形,而是绕着施玉清急掠飘飞。 施玉清在那一片刀光笼罩之下,眉眼低垂,神色祥和。那一双手抡圆缠绕,沾黏采摘,一道道的凌厉刀光,触手即滑,隐没于大地之中。 地面顿时烟尘飞扬,出现无数纵横交错的深深沟壑。施玉清身手相随,形神合一,那越来越密集的刀光,依然无法加身。但那衣衫褴褛的胖子看着脚下那星罗棋布的道道深沟,皱了皱眉,叹口气道:“天作孽,犹可活;自己非要作孽,我若不成全,岂非有违天道,易遭天谴……” 施玉清话音未落,那两个黑衣人,突然感觉手中短多,竟似有万钧之重,拖得整个人都为之重心一失。两个人连忙双手牢牢握住刀柄,再要勉强出刀时,却发现中间那遍体鳞伤的年轻道人,双手各抓了一把刀光,拽得扭曲万状,瞬息间便是支离破碎。那烧炭胖子突然身形盘旋,飞天而起,那一双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胖手,虚空抱球运转,划出道道大开大阖的圆形气旋。 那道人手中生出的圆形气旋,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瞬息间已经笼罩了道人整个身躯,形成一个表面有无数漩涡汹涌的巨大气球。 只见那些被揉散于空中的细碎刀光,受的气旋吸引,悉数汇入其中。那巨大的气球表面,顿时有道道刀光如流星划转,连绵不断,瑰丽万分。 那巨大的漩涡气球悬停于上空数丈之处,不再升高;却听得内中的胖子突然大喝一声:“大而无外!” 只见那气球表面的刀光漩涡,砰然迸发,如一片星云汹涌的弧形天幕往地面碾压而来。地上两个黑衣人的身形,瞬间被隐没其中,只听见数声惨呼,此起彼伏。 那气球爆发过后,胀大了无数倍,最终在夜色林间,又消逝于无形。 一个衣衫尽碎,只余无数布条挂在身上的胖子,身形摇晃,气喘吁吁。那两个黑衣人则是血肉模糊的躺倒尘埃,生死不知。 施玉清正喘息未定,表情茫然看着地上那两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他丝毫没有发觉,沉沉夜色中 ,又有四道来自不同方向,刀光浅淡的飞行掠影,正朝自己的立身之处如电袭来。 四道刀光皆凌厉无匹,划破夜空;并没有太多花哨招式,只是一线贯穿,从四个角度一往无前。如此包围夹击,封死了对方的一切退路。 只是其中两道刀光,划至半途,突然一闪而没,似是暗中受了突然而来的截击。途胜变故,另外两道刀光却已经收势不及,那不见踪影的黑衣刀客,应该也已经决心拼个鱼死网破。 施玉清发现那刀光破空而来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那滚圆如肉球的身躯,干脆挺胸上领,虚领顶劲之妙,发挥到了极致。 胖子心神生机,具沉于脚下大地;身躯不闪不避,如一团轻清虚悬之气,融入夜色,流于万物生息的气机之中。 当先一道刀光,从那尊肥厚身躯的胸膛,透体而过,丝毫未受阻滞。 因为根本就无物阻滞。 刀光甫定之时,那黑衣刀客现出身形,脸上神色古怪,惊诧莫名。只不过训练有素的刀客,反应极快,随即向前踏步,趁势旋身一转,手中短刀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往身后的施玉清懒腰斩去。 但此时的黑衣刀客,已经感觉到夜空中那两道轨迹极其诡异的破空之声,正往自己立身之处袭来。 无论暗中袭击的是何种暗器,从那凌厉的破空声势,刀客已知那于己而言,必是致命一击。 黑衣刀客眼神阴沉,神色决绝,那弧形横切一刀,瞬间加速! 只是刀刃堪堪要触及那具肥硕身躯的瞬间,一个大如磨盘的物事,已经飞旋而至,尖利的边缘直接切入了那黑衣刀客的脖颈,黑衣刀客瞬间被那物事夹带的一股大力撞出,身形倒退数尺;后脑玉枕,后心灵台两处,同时撞上那两道轨迹诡异的破空暗器。 黑衣刀客顿时气绝。临死之前,他看清了那插入脖颈,大如磨盘的东西,竟是一顶边缘破败的斗笠。 并不明显滞后的另外一名刀客,在短刀刺中施玉清后心之时,却并未趁势继续前冲,而是瞬间止停,也不管那刺中之处,毫无手感,随势一旋刀身,结果手感触实之时,就剐出一大片脂肪肥厚的血肉。 那刀客一招得手,却并不恋战,身形突然后掠数丈,随势转身,就要穿入密林夜色远遁。却见林中一道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阴暗剑影,飘忽而至。 那道剑影,无声无息,看似十分轻灵无力,内中所隐藏的剑意,却又好似凝重如雷霆万钧。 这名硕果仅存的黑衣刀客,心知不妙,步法一错,身形竟好似凭空消失一般,夜色中只余一道残影,从另一侧向迅疾掠入林中。那刀客隐入林中之后,自身生机气息,竟也一并消失,再无行迹可循。 暗中飞剑袭来的任平生一击失手,当即收剑立定,却并未急于追赶,而是横剑身前,立于原地,凝神静气。 身心体肤,五官百感,皆可感气望气,对于这种无形无迹的隐匿术法,左顾右盼,只会扰乱自己的心神,错失对方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 胡久现身之后,本欲赶过来相助,见任平生那一副气定神闲态势,心中惊疑不定;而身边那刀伤无数的烧炭道人,已经像个血人一般,摇摇欲坠。 胡久暗叹一声,伸手扶住了施玉清,小心翼翼地助他慢慢坐到地上。这缺心眼的死胖子,已经有出气没进气,却面含微笑,神情舒坦。那一股开心劲儿,像是走路踢伤了脚,却发现那踢到的东西,是一根硕大的金条。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被人卖了,还乐呵呵的替对方数钱。 任平生的全副心神,宁定之中,随着山水地脉,万物气机缓缓流转。他的身形由岿然不动,到缓缓横跨一步,手中的铁剑跟随身形,缓缓横向递出。剑势平缓无力,剑式拙劣,如稚子练剑,却不堪剑身之重,只能在空气中一剑一剑装模做样。 任平生一旦出剑,便再没停下,身法不快,一步一停,却方向不定,时左时右,时前时后。手中的铁剑,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全无章法可言。 片刻之后,方圆十余丈内的万物生息气机之中,皆有丝丝缕缕的剑意隐藏其中,流转不息。 只是那道道剑意如流水泄去,毫无阻滞。只有细心观摩,才会发现任平 生剑招所过之处,那些粗不过碗口的草木,随即枯黄萎靡。 一片渐渐枯黄的藤蔓之中,突然气机暴盛,一道黑影急掠而出,便化作一道刀光,往近在咫尺的任平生当胸袭来。 任平生对那道疾如闪电的刀光,竟是不管不顾,只是身形略偏。他手中的铁剑剑势微变,不再是漫无目的的出剑,而是如同一支饱蘸浓墨的画笔,往那一丛藤蔓铺展之处写意一泼。 剑气如墨汁四溅泻地,没入藤蔓之中。那当胸袭来的刀光,如同一道白虹被拦腰截断,消失于无形。 只见那一丛藤蔓,如一幅铺设不平的山水画纸,从那些泼溅墨点融入之处,寸寸断裂,瞬间如一堆碎草,坍塌于地。碎草覆盖之下,现出一个蜷缩侧躺的人身之形。 那片人形的藤蔓碎屑,瞬间有鲜血浸润渗透,浓浓的血腥气飘荡于夜空。那最后的黑衣刀客,隐匿之术,几近炉火纯青,至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机涟漪泛出,更别说出声惨呼了。 任平生缓步走到那委顿坐地的烧炭儿跟前,蹲下身来,语气平静道:“辛苦了。” “辛苦了?”一旁双臂环胸的胡久,一副嘲讽的语气道。 任平生抬头望着哪个失了斗笠的汉子。没有斗笠,果然少了许多侠士风范。“皮肉之伤而已,要不还能咋样。这种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治。” 胡久嗤笑道:“治好了,恐怕都是一具竹篮打水一般的躯体,四处漏风。十二重楼的刀法,与不系舟的潜行刺杀之术,系出同门;真正生死相搏之时,刀刀直切人身气府,三魂七魄。这个,你也能治?” 任平生顿时目瞪口呆,低头望向那依然笑容灿烂,没心没肺的死胖子,神色复杂。 这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让死胖子难以适从,脸色有些尴尬起来,“你们都干嘛呢,我又不欠你们十两八两银子。” 在胖子心目中,十两八两的银子,已是相当不得了的大数目。他见两人面色越发凝重难看,干脆跟着做了个一脸悲苦的表情道,“也真就皮肉之伤,没那么麻烦。” 胡久以为他只是自知不治,故作轻松的安慰别人,于是懒得理会,闭口不言。 任平生却突然似有所悟,神情激动,狠狠一拍施玉清的肩头道:“小而无内?” 胖子被他一拍之下,牵扯到周边无数伤口,痛得呲牙咧嘴,恨声叫嚷不已。任平生歉然一笑,轻轻抚了抚那肥厚的肩膀。 施玉清长舒一口气道:“这个,可也是你教的。好在与我那乱七八糟的拳术,竟不谋而合。” 任平生心头一块大石一旦放下,神色轻松不少,转头望向那兀自一脸愕然的胡久,笑道:“帮个忙,如何?” 胡久顿时心生警惕,问道:“先说什么事。” 任平生对那汉子如此大惊小怪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帮着扶一把啊,我得给人家清洗伤口,敷药治疗不是?” 胡久顿时松了口气,笑嘻嘻道:“小事小事,救死扶伤,行侠仗义嘛,本是我辈侠士本份。” 任平生一边给那胖子治疗敷药,一边侃侃而谈,“你那拳术,并非乱七八糟。程程的治疗恢复,那套拳也功不可没。我虽不懂修行,却懂望气。那套拳,在淬炼筋骨炉鼎,涵养心神气机方面的功效,恐怕不输你们道家任意一门练气术。” 施玉清闻言先是开心得很,待听到后半段,顿时慌张起来,惴惴道:“哪个,你可不要乱说啊,太一大道,岂是我们这种胡搅蛮缠的雕虫小技,可以比拟得了的……” 任平生懒得跟他腻歪,一本正经道:“想好名字了没?” 施玉清摇摇头,脸色赧然道:“这种小玩意,还起什么名字啊。” 任平生略一思索,缓缓道:“大而无外为太极运化,小而无内为无极归一。一气混沌而生阴阳两仪,再化四象,生八卦;如那天地初开,二气相生而成六位四时,万物生息。浑然一圆中,万象不同。这套拳,便叫太极拳如何?” 说话间,施玉清身上的各处伤口,已经迅速止血,并隐隐可见腐肉生新肌,创口疤痕结之象。只不过那胖子一副心神,全沉浸在任平生对太极无极的一番论说之中,不觉已悠然出神。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卧虎藏龙 辽原甘兰州,与幽原广信州,青苹州三州接壤之处,有一座小城。小城依山傍水,沿主干道多有牌坊碑刻,其中不乏历代大家的手笔墨宝。一条河水穿成而过,沿河有十数座雕琢精美的石桥横贯两岸。沿着河岸并列的那一座座商铺客栈,门楼高大,古色古香。 小城虽不大,但其他各州远赴北荒城游学的道院子弟,只要时间允许,都会绕路前来,逗留几日。倒不是这座小城有什么名震天下的文人墨客,或者有什么可以凭吊怀古的圣地;而是此地既然为三州交界之处,当地民风,既有北方辽原的粗犷直率,亦有南方幽原的温文雅尔,而来自西南广信州荒漠戈壁的那些盛装女子,身上挂满了各色材质各异的珠链首饰,那五花八门的衣饰裙裳,更是一绝。 广信州苦寒之地,女子肌肤并不白皙嫩滑,相反,常年日晒之下,那特有的焦铜之色,配上那高挑丰满的身材,也别有一番韵味。 既然是出来游学,当然是要尽可能多的观瞻各地风物,接触各色人等。 除此之外,人们甘愿不辞舟车劳顿,绕道而来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此城名为香关,香关乡关,念着那名字,就有种离家千里,悠然思乡的深沉愁绪。 读书人,其实少年青年,乃至上了些岁数的长者,何尝没有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诗书情怀? 香关城中那座青云客栈,屋宇高大,庭院雅致,宽阔的厅堂中更有无数名流大家留下的书法字画,历来深受远道而来的各地学子所青睐。 此时青云客栈的厅堂之中,就有二三十个青少读书人,济济一堂,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围着一张八仙桌,个个正襟危坐。其中主座上那年轻人,相貌英武,一副豪阀子弟的派头;那一身青花云纹的绸缎锦袍,以金丝绣游龙戏凤,显然出自名匠大家之手。 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就归途中是否继续绕道,取道广信州东南一带之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主座上那英武锦袍的年轻人,始终神情倨傲,一言不发。 这一桌人,显然是那一拨学子的主心骨。其余桌子,各人的坐相谈资,就要随意得多。尤其是靠近大厅边角的那一席上,一个虽然长相不错,行止言语,却颇为吊儿郎当的的锦衣书生,正跟一个十三四岁的白袍童子言笑打闹,正在玩一种名为“红杏出墙”的游戏。 “红杏墙头开啊,你看戏。” “你看戏啊我看戏。” “我看戏啊你架梯。” “你架梯啊你宽衣。” “你架梯啊你宽衣。” “你又输了,喝酒!” 以水代酒,那锦衣书生已经喝了一肚子的水,依然不肯服输,继续缠着那白袍童子,誓要分出个雌雄来。相比之下,那白衣童子轻松应战,偶尔口渴,还得主动讨杯水陪着对方喝。 那白衣童子伸手摸摸那锦衣书生鼓胀的肚皮道:“申师兄啊,再撑下去,你可真要宽衣解带了啊。玩这个,你又不是没输过。我都赢得腻了。” 锦衣书生打了一连串的饱嗝,愤愤道:“我就不信了,你种棵树那 小脑瓜子,没有打盹犯困的时候。” 结果他这一番几近无赖的纠缠,令一桌人嘲讽不已。 “申功颉,这不种棵树脑子还远没到犯困的时候,你都已经犯浑了啊。”对面一名同窗笑道。 申功颉满脸涨红,强词夺理道:“你林羽生懂个屁,单说那舍命陪君子的气魄,你有没?没有就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这一伙人,自然就是刚刚从北荒城游学归来的方凉道院弟子。刚刚接受了边塞雄关,沙场铁血的洗礼,一众书生,不免少了许多斯文风范,多了几分粗犷豪气。 反正回程至此,路途已经过半,对于没心没肺的富家子弟申功颉来说,太早回到哪书声琅琅伴漫漫长日的道院,反而没啥意思。其实他和那小屁孩钟礚澍,都希望那边说话有分量的师兄们,能达成绕道广信州的决议。 听说那广信州,不但有那寸草不生的雄关戈壁,还时有那食人喋血的狂人侵扰,比那雄兵驻扎,空有沙场热血气息,却绝无生死战事的北荒城,可是有意思多了! 那些身高体壮的狂人,一旦遇上正常人类,都二话不说,一通嗷叫就扑上去,对方若是男的,直接徒手生撕了,还能立马腾出手来接住那跌落的心肝内脏,趁着温热新鲜大快朵颐。 至于女的,在那男性狂人的胯下,那就真正是生不如死的境遇。那种死法太过惨烈,见过的人,都没敢说过。 所以师兄们一旦提出绕道广信州之议,钟礚澍和那申功颉,既期待万分,又心中忐忑。同窗们都习惯了,只要那申功颉故作豪气,求着人往死里作贱自己,肯定就是又犯了那叶公好龙的心性。 同桌的一位长相秀气的年轻女子,咋一看颇有淑女之姿,展颜一笑,凭空多出了几分妩媚。她瞥了一眼申功颉,却转头对神童钟礚澍笑道:“礚澍啊,还是放过你就申师哥吧。你就不着痕迹地放水几码,也行啊,我们保证不揭穿。你小孩子没什么,可人家那么玉树临风的一位英俊才子,到了晚上,逆旅孤灯,少不了有哪些思春的狐魅女鬼,穿墙入室。到时咱们申师哥腆着个大肚皮,就算想要临阵磨枪,都要找不见枪了。” 女子说起荤话,连男子都怕。申功颉加倍的无地自容。一桌人笑得气息不继,捶胸顿足。 钟礚澍有些茫然,“狐魅女鬼,我也不是没见过,可多数都不是什么邪灵恶鬼啊,还怕人来着,干嘛要找枪?再说了,申师哥那家传剑术,还能唬一下人,枪术嘛,反正我是没见识过。难道荣师姐你见过?” 这一会,师兄们更加笑得几近气竭,停不下来。那位荣师姐顿时满脸红霞,怒道:“你才见过呢。” 钟礚澍一脸茫然,挠了挠脑袋,不再说话;只是心中暗暗嘀咕,咋那么容易翻脸呢?又没得罪你什么。 申功颉却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嬉笑脸皮道:“好好说好好说,莫伤和气啊。荣师妹真要见识,我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结果那荣师妹气苦之下,出手如电,那肌肤莹白的玉掌一拍桌面,自己跟前哪只盛装热茶的茶杯如长了脚一般弹跳而起,在半空滴溜溜一旋,往申功颉面门疾飞而去,茶水不溅。 申功颉也不避让,笑吟吟的端坐不动,直至那杯中热气,已经触及脸颊,这才微微张口,竟是一口咬住了哪只势如飞刀的茶杯杯沿。申功颉趁势一仰头,不着形迹地泄去了那残余的劲道,杯中茶水,则一股脑儿全都透着牙缝灌进了嘴里。 申功颉这才出手,从口中接下空杯,啧啧嘴唇,余韵未尽,“荣师妹用过的杯子,真香!” 荣师妹越发的羞恼难平,气呼呼的偏过脸去,一言不发。 师兄弟们对此,见怪不怪。方凉道院,历来是卧虎藏龙之地。各地慕名而来的学子,虽然多是习文,但这些人当中,出身各异,不乏山上修士,乡野散修,俗世武夫,豪门执绔;五花八门。道院收学生,从来只问天赋心性,不问出身。 这位姓荣的年轻女子,出自幽原东南陆沉州一座有名的武院,父母是共同开创那座武院的宗师,也是当地妇孺皆知的一对侠侣。至于申功颉,大家都只知道他是落马城城主之子。至于那位城主,大家都认得,整日把玩两颗价值连城保定球,闲逛市井的庸俗老头儿。 所谓保定球,据说是这方天地的史前文明中,曾有一地名为保定,当地老人喜欢在手中把玩两颗大如鸡蛋的钢铁珠子,据说有活血健身之功效。所以那珠子也称为保定球。 用钢铁打造那么大的两颗珠子,很平常。但那落马城主手中的两颗保定球,却是世所罕有的九眼勒子雕琢打磨而成。九眼勒子,本来就是珍稀之物,品相质地上乘的,有中指粗细,已经可以开出就算富贵人家都要好好掂量的天价,而且依然有价无市。能做出保定球的九眼勒子,根本就无法开价。 申家老头儿,一向以炫富行善为乐。特别是遇上那些个卖身葬父葬母之类的年轻女子,老人必然善心大发,出手阔绰。当然,买来的身子,他也多半是诸般婉拒无果,只好笑纳了。 老人生性乐观,整日笑容满面,这辈子唯一犯愁的事,就是那不成器的儿子,枉自生了一副随他母亲的好皮囊,却半分没有继承自己的风流倜傥。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都十七八岁了,调戏女子的言语倒是张口就来,妙语连珠,就是从没见过有那携美出游,偷狎美婢之事。 申功颉满十四岁那年,老爷子每日清晨到他房中偷偷窥视,发现儿子的被窝开始起伏律动之后,便即给他配了两名身段妖娆,容貌娇媚的暖床丫鬟。结果老爷子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两年,一双阅人无数的老眼,一看便知那两名暖床丫鬟,竟然都还是处子之身。 老城主一气之下,将儿子发配方凉道院,眼不见心不烦。 这事虽然本属别家隐私,但红尘趣事,管你如何隐秘,从来都逃不过江湖人的眼尖口快。申功颉别送往方凉道院的种种因由,到最后几乎是同窗男女之中,尽人皆知。 所以就连那荣师妹一介女子,也敢如此出言调侃。 只是申功颉今天露的哪一手口接茶杯的绝活,倒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如此庸俗之家出来的执绔子弟,竟有如此不俗的身手?要知道那陆沉州侠侣之女的身手,在整座藏龙卧虎的道院当中,敢撷其锋芒者,都已是凤毛麟角。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生死大敌 荣师妹本名荣柳人,作为幽原东南一州之中,人人仰望的天之骄女,论家世财力,未必输于豪门出身的申功颉,因而对那位生性闲散,无所作为的执绔子弟,观感很差,也很瞧不上眼。 只是天之骄女一旦在自己瞧不上眼的男子跟前吃瘪,其反应之剧烈,往往比男子之间结下的生死大仇,都要可怕。这一桌原本笑得前俯后仰的年轻人,顿时也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之感,再无人笑得出来。 倒是那申功颉,依然大大咧咧,一手缓缓揉搓着自己那已经被茶水撑得鼓胀的肚皮,打着饱嗝,满脸得意,心旷神怡。好像输给那钟礚澍的一肚皮清水,比之赢得少女那一小杯香茶,实在是微不足道得很。 荣柳人看他那故作姿态的样子,实在气不过,拍案而起,指着申功颉喝道:“申功颉,别以为露了那么一两手雕虫小技,就可以为所欲为,得意忘形。有本事,找个地方单挑一场,输了的,任由对方处置。” 少女那突然迸发的怒火,让申功颉有些手足无措,愕然道:“我的荣大小姐,不就开个玩笑嘛。你开我的我开你的,一来二去不就刚好扯平了。要单挑也行,可事先得讲清楚,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申功颉那一番你你我我,听在荣柳人耳中,越发觉得对方是有恃无恐,故意调侃。她怒极反笑,冷冷道:“申功颉,别以为你打定主意做个缩头乌龟,我就奈何不了你。对一个女子也只敢鼓唇弄舌,像你这种男人,倒是罕见得很。要是我,趁早买块豆腐撞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申功颉也不生气,重新将哪只少女用过的茶杯拿在手中,轻轻把玩,眼神促狭地看着荣柳人,“荣师妹非要求着我动手动脚,我申功颉舍命陪君子就是。地方时日你定就好了啊,只是别告诉旁人。要不到时可放不开手脚。” 荣柳人面色通红,自知口舌之争,不是他的对手,也懒得反唇相讥,冷哼一声道:“放心,这事今日有诸位同窗见证,到时万一失手,把你给废了,别到处怨天尤人便是。你这种人,废了也不是坏事,世间不知多少寻常女子,可以免遭荼毒。” 话说到这份上,一桌同门学子,都噤若寒蝉。在场的谁不知道,女子武夫虽然年纪轻轻,却生性泼辣,敢说敢做,而且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大家只能替那虽然从不讨喜,却也讨厌不起来的申功颉暗自捏一把汗。 正当众人都满脸愁容,一筹莫展之时,背后一个冰冷的男子声音传来:“你们两个要打,可以,明早出发之前解决。到时行动不便的,自己留下。” 那声音顿了一顿,缓缓道:“因为已经决定了,我们取道广信州,横穿其东南沿边十八城回道院。” 说话的人,一身青花云纹锦袍,上有金丝龙凤环绕,正是一众学子的领队雷振羽。 方凉道院的学子之中,若论读书,大家公认最有前途的,当属神童钟礚澍;若论道行武功,战力最强的,是那神秘莫测的大师兄方懋。只不过此次游历期间,大师兄有事他往,而大师兄的父亲,夫子方凉,需要留驻道院主持大局,所以领队的,是同窗之中公认的将帅之才雷振羽。 雷振羽出身隐秘,对于其身世家族,同门之中无人 得知。大家只知道他进入方凉道院之前,是铁流驿武院宗主顾万年的嫡传弟子之一。 在玄黄天下,能成为武道老祖顾万年的门人,即便并非嫡传,也无论实际战力如何,单凭那铁流驿武院的名号,整座天下的武林,都可以横着走。 所以在道院之中,大家最为敬畏的,并不是那高深莫测的大师兄方懋,也不是武功卓绝,生性泼辣的女子武夫荣柳人,而是对谁都眼高于顶的雷振羽。 雷振羽的骄傲,从来不会让人觉得那是骄傲,而是本该如此。 雷振羽撂下句话后,随即转身,昂首信歩离去,那颀长背影,依然气度逼人。 一阵沉默之后,坐在荣柳人身边的一位纤瘦女子,悄悄扯了扯同伴的衣袖,细声细气道:“柳人姐,要不你和申师哥,还是别打了。明日就要进入那荒原戈壁之中,沿途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意外来呢……” 其实没有决定之前,大家都对那广信州满怀好奇,跃跃欲试。如今一旦决定下来,那些既非练气士出身,又无武艺傍身的纯粹书生,心里就变成了忧多于喜的忐忑境况。 那出言相劝的纤瘦女子马小燕,就是个纯粹的读书人。年纪看起来比荣柳人还要小上一两岁,十五六的样子,扎着两个小羊角辫。虽然已界破瓜之年,依然稚气未脱,一脸清纯。 也不知是被震慑于雷振羽的气度,还是受那马小燕的言语相劝,荣柳人那一身的杀气腾腾,消散不少;只是看向申功颉的目光,依然能杀人。 申功颉淡淡一笑,一如既往的生死契阔皆随缘。他望向主桌那边,雷振羽对一个身材高瘦,面色黝黑的男子交代几句。那黝黑男子始终一言不发,转身离席而去,直奔门外庭院。 绕道广信州的消息一旦公布,其实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着主桌那边的一举一动。 只见那黝黑男子在院中一声尖利的唿哨,不一会,一只翼展足有四五尺的巨大鹰隼从半空落下,人立于地,那长着巨喙如钩的鸟头,高可及腰。 鹰隼通体黑色,只头上一抹白羽,故名白头风,是一只难得的灵禽;生于关西荒野,极难捕捉。 道院同窗都知道那黝黑青年,名叫张屴,来自广信州以西那狂人出没的广袤荒野,五年前,还是个跟钟礚澍一般大小的少年,一人一鹰,跋涉千里,相依为命来到道院。 其实当时的少年张屴,只身流落江湖路过,不但丝毫没有投靠道院求学的意思,甚至根本就没听说过方凉道院。只是当时被道院夫子偶然遇上,感觉少年身上,自生一种能洞察人心的天赋,于是有意收留,自此结下师生之缘。 张屴也是方凉道院历年以来,唯一未经过考试便被录用的学生。 张屴极少与人言语,一副冷冰冰的神色加上黝黑的面孔,同门对他历来敬而远之。 只见那黝黑青年,面色柔和地轻轻抚摸那只巨大鹰隼的白头,与它耳语几句,便即将一封书信,缚在白头风身上。白头风得了交代,一声长啸,便即冲天而起,往东南飞去。 厅堂之内的学子,随着那一声凄厉的鹰啸,都不由自主地心中 一震。 既然已派出白头风给道院带信,说明取道广信州之事,已是不可逆转。置身这座高门大户的清雅客栈之中,既热血沸腾又心情复杂的年轻学子们,却似乎已经看见那人命如同朝露的无尽黄沙戈壁。 那六名十二重楼的杀手既然已经尽数覆灭,任平生和李曦莲随即对于程程开始药浴辅助治疗。有施玉清和胡久在外围巡视守护,他们当然也完全没必要依靠炭火烧水熬药。直接在洞中生火,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所以对于任平生他们而言,而且隔着几道山梁沟壑的那处炭窑,其实毫无必要。当初开窑烧炭,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冒险引出那六名身份莫测的刺客。想不到竟然先引来了一个得力助手。 这不算很意外。对于躲在山中烧炭这种事情,鼻子最灵的,当然是烧炭的行家里手。 施玉清从任平生口中得知,那一出绑架程程的闹剧,居然是出自宗主本人所托,目的还是保护程程,免受祸起萧墙的种种明枪暗箭。烧炭儿先是震惊不已,往日那些或无上威严,或慈和有加的宗门长辈,和那些尽管时有针锋相对,却终究很珍视同门之谊的师兄弟们之间,竟有如此凶险的勾心斗角,云波诡谲。 但如今既然已经身陷居中,施玉清本就是个未必拿得起,却一定放得下的清淡心性,就安心留了下来。如此一来,在确保程程安全之前,不能回山,甚至不能面见任何同门兄弟,颇有些遗憾。但从此不用担心师父催着自己挑选山头,开宗立派,也是一大幸事。 只是施玉清对那极少露面的斗笠汉子,不知为何,每次见面,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戒备之心。任平生从没告诉他那斗笠汉子到底是谁,出身何处,只说是位可靠的朋友。只不过施玉清潜意识中,总觉得那汉子的言语行止,总透着一股邪气。 这天无事,想想那片山谷密林之中的炭窑,已经封存数天,可以开窑取炭了;施玉清也没跟任平生打招呼,便只身来到那片密林之中。 施玉清记得十分清晰,那一番剧斗之后,考虑到如此荒山野岭,苦寒之地,杳无人烟,所以当时他们也并没有处置那六具尸体,而是任由其在林中腐烂。 但今天施玉清来到之后,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各种景象,一如往时,独独那六具尸体,非但踪影不见,连半分血腥或者骨肉腐烂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就算当时三人悉心清理,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干净! 施玉清骇异之余,一颗滚圆脑袋,迅速左右顾盼,周身气机绷紧,十分警惕。 “谁?”施玉清突然一声断喝,目光如电射向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古树。那头上少了斗笠的汉子,很悠哉地坐在那棵树下,双膝屈曲,上身背靠着树干。 “是我。”那汉子侧脸对着这边,淡淡应道,“任平生没告诉你罢?不系舟胡久,你们太一道教的死敌。” 施玉清如临大敌,心中天人交战不已。 这两个多月以来,胡久大名,在西乔山中谁人不知?此人一击而重伤了已是七境真人的章太玄师叔,虽是偷袭,却也足见其修为战力,绝非易与之辈。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拳打醒梦中人(上) 本来就历经凶险的小师叔,好不容易日见恢复,身边竟有如此凶悍的虎狼之辈环伺,教他施玉清如何不忧心忡忡? “你一直跟着我们,到底有什么图谋?”施玉清尽管满怀敌意,却依然希望此事,若能善了,最好不要节外生枝才好,“小师叔还只是个小女孩,在西乔山中,也还没有正式成为祖师堂嫡传弟子。你有什么事,找我好了,好歹我地头人头,都要比小师叔熟得多?” 若在平时,给他施玉清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半句这种自高身价的言语。 胡久转过头来,骂骂咧咧道:“图谋个屁,王八蛋吃饱了撑着,才会想对你们西乔山那帮臭牛鼻子有什么图谋。你为什么不问,像老子这么一个玉树临风,劫富济贫的大侠,受了谁的算计,放在大好江湖不走,困在这里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娘?” 施玉清闻言惊诧万分。像这么一个震惊整座幽原的江洋大盗,竟然会受制于人?他一下间不知如何应对,平心而论,施玉清对胡久并无恶感。更何况,先前受那十二重楼刺客的袭击,若非胡久在场,单靠自己和任平生,就算能勉强自保,却也绝不可能将六人一举击杀。 那六名刺客,到底是受何人所托,至今毫无线索。若是有人逃脱,带出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但作为山上道家修士,对不系舟盗贼的敌视与镇压,理所当然。他施玉清无论如何,也不能沦落到与之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的境地啊。更何况,从之前传出的种种说法来看,小师叔受那神秘巫术之伤,必是出自不系舟的手笔无疑。如此翻云覆雨的做派,谁知道他胡久,到底按的什么心。 “哪个,我们西乔山,可一直是鸿蒙山道门谱牒登录在册的正规宗门……山上的长辈同门,当然也不是什么臭牛鼻子;除了一些作为宗门后备的记名弟子,其他的,可都是祖师堂嫡传的道修仙师……” 烧炭儿喋喋不休解释着。结果胡久大手一摆,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不耐烦道:“想说什么就直说。你若是要说你们正规宗门与我不系舟贼子,势不两立,必须分个生死。嘿嘿,我胡久有生以来,从不与人光明正大地正面相斗,今天倒也很想领教一下,你一个应天境大修士,都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你若真有那摒弃门户之见的胆魄,跟我胡久套近乎。呵呵,既然任平生那小子觉得你算个靠得住的人,那我胡久也不拒绝在道家宗门之中,有个把熟人。” 施玉清的天人交战,被对方一语说穿,更加尴尬,“哪个,你们不系舟,先是派人暗袭了小师叔,现在你又跑来帮忙救治,到底是什么意思?” 胡久斜眼看着那明显底气不足,却又眼神清湛的道士,正色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不系舟的人伤的那小姑娘?再说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你们西乔山的谱牒仙师常干的事?要是我,就很难想到一个江湖上名声响亮的门派,会卑鄙到对一个小姑娘下手。” 施玉清顿时语塞,确实,这事情虽然早已传遍整座宗门。但传言毕竟只是传言,真要与正主儿对质,自己毫无证据。 施玉清脑子里一阵纷乱,头疼得很,喃喃道,“我说不过你,但小师叔的安危 ,毕竟非同儿戏……” “所以,哪怕是鸡蛋碰石头,你还是必须与我一战对不?一战之后,胜又如何?败了又如何?”胡久冷笑道,一身杀意,展露无遗,“任平生怎么会交上你这么个朋友?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跟那杀人不眨眼的小子,完全就不是一类人嘛。” 施玉清顿时有些气恼,憋着一股气道:“任平生怎么就杀人不眨眼了?宗主所托之人,绝不会是行事乖戾之徒。” 胡久十分好奇地看着那一脸严肃的胖子,“那小子,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样的迷魂汤?可他怎么看,也不像个巧舌如簧的人咧!” 施玉清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问道:“那六个刺客的尸体?” “化掉了。”胡久淡淡道,“化作一股千年尘灰,踪影全无。我等邪门歪道行走江湖,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留下痕迹?” 施玉清无语半晌,眼神却逐渐坚毅起来,终于缓步走向那棵枯树。 “这就要出手了?”胡久大大咧咧道。 施玉清打了个稽首,语气平和道:“师父常说,做人要恩怨分明,是非分清。你做的一切,无论如何,我施玉清十分感谢,若是赢了,必不杀你;只会提些合理的条件。若是输了,任由阁下处置便是。” 胡久满脸嘲讽之色道:“你施玉清满口仁义道德,大义凛然,可事到临头,就知道拼死一战,一死了之。至于自己以身殉了所谓的道之后,你那个什么小师叔少了庇护,会不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倒是可以不管不顾了。如此是非不明,轻重不分,黑白不辩的道,你施玉清还修个屁啊。干脆叛出那什么狗屁宗门,跟着我胡久杀人越货,吃香喝辣算了。黄白之物,真金白银,总比那模棱两可,虚无缥缈的所谓大道,要简单明了得多。” 施玉清一阵茫然失措,饶是那可滚圆脑袋体量不小,依然胀痛欲裂。他双手捂头,一脸痛苦之色,如痴如呆,不知该如何自处。 胡久突然一跃而起,目露凶光道:“小子,现在就算想得明白,都已经迟了。你现在就算要反悔罢战,老子都要先揍了你再说。” 既然是被迫应战,倒是省去了施玉清的诸多为难。他顿时警觉异常,一身气机,瞬间流转顺畅起来。 胡久与他,不过三四丈远,以那汉子的修为,按理说本可一跃而至,直接出手。但胡久非但没有急于出击,一跃而起之后,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迸发而出,却又突然一闪而没。 那汉子只是原地跃上半空,又原地落下,那一身气机威压,在他双脚落地的瞬间消与无形。 如此收发自如的气息控制,饶是施玉清已是应天境宗师,依然觉得不可理喻。一身戒备之意,更加不敢懈怠半分。 胡久你伫立不动的身形,突然一晃,化作一道残影,往施玉清飞掠而来。那道残影的身法速度,跟几天前那些突施偷袭的十二重楼杀手,如出一辙,却又更加迅疾! 施玉清左脚后撤半步,摆了个不丁不八的桩法,手上却是一记新近颇有心得的无极式,双臂分别环抱大小各一圆。 他根本不看那如飞撞来的残影,只是双臂环抱的大小圆中,自成两重小天地;小天地融入大天地,便即气理交融。那两重小天地中,方寸之间,气机的流转便是一泻千里。这种咫尺千里的神通,也是受了那天青牛坪论道时,那陈玉龙指点江山的启发。 却见那道残影飞至半途,突然消失不见! 而胡久的身影,瞬间重新出现于那棵枯树之下,面带冷笑,一动不动。 施玉清一阵恍惚,难道这就不打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感觉那无极式圈出的大小两重天地之中,出现一股声势如大山崩塌的巨大力量,凝成拳头大小的笔直一线,当胸袭来,无形无相。 一道拳罡,威势无匹! 好隐蔽的功伐之道!若非那两重无极天地之中,气机变化悉数受自己控制,那道声势如山的攻击拳罡,根本就毫无行迹可循。换句话说,就是对方被一拳洞穿了胸口,你还不知他是何时何地何方出的手。 施玉清暗叫不好,手上无极式立时一变,大小两重天地,顿时化作见容于万物,又可生化万物的阴阳二气,在自身周围运转不息。如同两条虚无缥缈的黑白二鱼,在空中回环飞舞,飞速蚕食那道猛烈拳罡。 那道拳罡一旦陷入黑白二鱼盘旋的涡流之中,威势大减,甚至颇有些力道不继,强弩之末的气象。只不过那阴阳气旋,毕竟吃了气机相对孱弱的亏;那道拳罡尽管一时受滞,依然在其中翻滚前冲不辍,有随时突破樊笼之势。 施玉清一手无极式变招之后,眼看情势依然危急,再次变招。他双手如牵扯万钧,缓缓向外划弧劈出,以盘古开天式连续砍劈那道拳罡。 施玉清那盘古开天式,极慢之中,蕴含极速。 盘古开天式之妙处,在于除了本身能祭出如同万钧巨斧的砍伐之力,所过之处,还能自生一股运转迅疾,威势极大的阴阳二气。那阴阳二气回旋凝聚,依然会自成一方小天地,并且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小天地的屏障只要不被对方突破,就能隔绝一切侵袭而来的功伐气息。无论是拳罡还是剑气,遇上此种气机屏障,只有以力强破之,别无他法,也毫无取巧的余地。 所以盘古开天式变化无穷,但究其根本,就在于攻守兼备。 那道威猛无匹的拳罡,在那万钧利斧的连续砍劈之下,两道皆是至阳至刚的力道不断碰撞,在半天撞出朵朵四处飞溅的火花,如同民间节庆盛放的绚丽焰火,令人眼花缭乱。 那道凝成一线的拳罡,久攻不下,突然膨胀,变得粗如廊柱,继续挟无穷威压,向施玉清当胸袭来。 隐隐见那拳罡前端,幻化成灵体狮虎之象,张着血盘大口,吞噬一切。 不但是施玉清祭出的那道开天之力,顿时被那两排利齿噬咬得支离破碎;就是那阴阳二气凝成的小天地屏障,也被撕扯得千疮百孔。 如此一来,那道拳罡膨胀扩大之后,尽管威势略减,推进的速度,却突然加快了不少,在那咫尺千里的小天地中,隐隐便可成破竹之势,一往无前!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拳打醒梦中人(下) 到目前为止,胡久并没有施展诡秘莫测的潜行术,但施玉清已是处于左支右绌,苦苦支撑的尴尬境地。 施玉清毕竟是应天境初停,境界刚刚站稳不说,常年深居简出,一直窝在山中自得其乐,毫无临敌经验可言。所以即便是相同境界,战力与其他身经百战而破境的修士想比,恐怕都要差上一截。 只不过他自己故意压境多年,体内各处气府所积累的底蕴,比之那些一味追求破境速度的人来说,则又要深厚得多了。 眼看那一道凶狠霸道的拳罡,便要破开那咫尺千里的小天地屏障。 施玉清情急之下,在那小天地中身形倒略数百里,所过之处,一座座高山险崖拔地而起,直插天穹。那飞速盘旋阴阳二气,顺着那奇峰突起之势,牵扯整片天地的气机,悬于天穹之下。 那道化为狮虎之象的拳罡,在这天地之威合力绞杀之下,开始被扯得细长扭曲,前冲之势,为之一滞。 施玉清急退数百里之后,再次站定身形。有能层层峰林的阻截,加上高悬天穹那两道阴阳气旋的牵扯,他似乎开始稳住了阵脚。 但对方迄今为止,只祭出了一道拳罡,而且还未见明显衰竭之象。而自己则已经变招数次,咫尺千里的两重小天地直接合成了一重,另一重则化为牵扯整片天穹的阴阳气旋,下有百里山川阻滞,上有二气牵扯,才堪堪止住颓势。 所以施玉清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一旦身上压力稍减,便即展开身法,脚踏八卦方位,如行云流水般,绕着一方天地游走。他手上则毫不停歇地不断以盘古开天式砍劈那道暂时受困的狮虎拳罡。阴云盘旋之下,再次溅起漫天火星,如同满天璀璨星河垂地,照耀整片瑰丽河山。 那道如同困兽般左冲右突的拳罡,偶尔脱困而出,却始终失了先机,无法准确捕捉施玉清那飘不定的身形。而那如同万钧利斧的砍伐之力,越发强劲迅捷。 天地间突然迸发出一蓬光耀日月的光束,照的人眼生疼。那道纠缠不休的拳罡,终于轰然碎裂炸开。整片山河天幕,同时被那剧烈迸发的气机震得支离破碎,消弭于无形。 早已虚脱的年轻道人长舒一口气,这么个“同归于尽”的结果,其实不坏。再耗上片刻,他拼上一身修为营造的一方小天地,也必然是个支撑不下,自行破碎的结果。到时候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站直,都难说。 就在刚刚懈怠下来的瞬间,施玉清突然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仰首望向前方。那道跟随咫尺山河一起破碎的拳罡,赫然以重新凝聚,悬于道人那颗滚圆的脑袋之前,蓄而不发。只是那万里长空倾斜而下的凌厉威势,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施玉清面如死灰,双唇紧闭,眼神里满溢出一心求死的悲戚之象。 他不再看那已经无从防御的拳罡,转头望向伫立数丈之外的那个中年汉子。胡久身形姿势,甚至脸上的表情,跟开战之前都毫无变化,连挂在嘴角的那一丝冷冷的笑意,都与先前一模一样。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一个深沉的男子声音从背后传来,施玉清愕然回头望向身后。自己的背后,同样是 数丈开外,赫然站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胡久。 分身法相?不可能吧,就算是正规宗门出来的道家仙师,没有白玉境以上的修为,能做到阴神出窍,祭出法象? 施玉清没有答话,猛地再转回头,身前不远处那个胡久,也依然站在那里,不曾移动分毫。 施玉清一颗圆头,拨浪鼓似的转来转去,身前身后,始终都站着同一个胡久;而那道如同利剑悬于额前的拳罡,依然可以随时砸碎自己的头颅。 “看够了没有?”这次胡久的声音,却是从前方传来的,“你看来看去,其实看的,都是我的同一个身影。都是真身,不是你们臭牛鼻子那种故弄玄虚的东西。不系舟的潜行术,是实打实的功夫。” 施玉清颓然坐倒在地,生无可恋,“你直接一拳砸下来,岂不省事一些?玩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你累我也难受啊。” 那道高悬在施玉清额前的拳罡,突然消失。 胡久身形一晃,人已经到了那瘫坐在地的死胖子跟前,眯起双眼看着那张胖脸,“是你自己一厢情愿把这世道想得太过美好,还是你们的世道,真的这么美好?猫捉老鼠的游戏,有多少人乐在其中你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面对这个处处居心叵测地想告诉自己人性险恶的江洋大盗,施玉清干脆沉默是金。 反正伸头一拳,缩头还是一拳。只可惜那一窑烧得火候极佳的木炭,不能给小师叔送去了。突然见想到小师叔,施玉清心头一阵绞痛,抬头望了那身形高大的汉子一眼。那无法抑制的心存侥幸,暴露无遗。 胡久双臂交叉抱着胸前,一副洞察人心的眼神,缓缓道:“你若为这事事,需要欠着我一条命,可以。只不过仁义归仁义,买卖归买卖。在这件事情上,不得拖泥带水。万一到时真正的敌人,是你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兄弟,甚至是宗门长辈。任平生的后背,我的性命,不是给你们为了那些狗屁仁义道德拿来随意挥霍的。面对敌人,只有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这才是坦然欠着,爽快还钱的态度。如果做不到,你施玉清,可以不淌这趟浑水。就算他任平生信得过你,我信不过。” 施玉清蹲在地上,双手捂头,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一下子应付不过来,“万一真如你说的那样,有什么事,我就只管护着小师叔,行不?” 胡久突然神色熙和,笑道:“行啊,懂得有商有量,有进步,那一拳,没白打。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嘛。” 施玉清这才瞿然一省,眼前这人,可是整座宗门搜捕了近两个月的个不系舟的贼子;而如今的自己,竟沦落到好像正与对方商量谁来望风谁来下手之类的事情。罢了罢了,为了小师叔的安危,我一个深受师门厚恩的烧炭儿,就算身败名裂,身死道消,又算得了什么? 年轻道人站起身来的时候,眼神坚毅。 胡久神色自然道:“想清楚了?” 施玉清点点头,却依然不无警觉道:“先说清楚啊,愿赌服输,欠债还钱,这道理我懂。我施玉清一条小命,其实不值钱。所以哪怕你要秋后算账,我也只会在 这件事上,听你的。此事一了,我不会为你做什么。” 胡久狠狠瞪了那猪油蒙了心窍的胖子一眼,好在他胡大侠历经人情冷暖无数,对这种世俗成见,没太多感觉,嘿嘿一笑道:“放心,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更何况都活在不同的两片天下,以后见不见得上,都难说。你要是觉得亏欠着别人的,于心难安,也好办啊。一条命换你门西乔山窖藏的一壶仙家酒酿,要出自酒师尚方合之手的,不算过分吧?你什么时候方便,托任平生带给我就行。” 施玉清没来由的又是一阵紧张。 先说那一壶仙家酒酿,小事,但出自酒师尚方合之手的仙家酒酿,那就是要命的大事。天下各处宗门,酒鬼不少,都各有自家的酿酒方法。得到之人数百上千年的漫漫岁月,也从来不乏那些以苦心钻研酿酒之道来消磨时光的人;造就某些宗门,以自家山头的酒味醇香而为整座天下的练气士津津乐道。 但无论自家酒酿如何冠绝天下,只要别人能拿出一壶贴有“方合”二字纸签的藏酒,那都是啪啪响的打脸。 天外酒仙尚方合。 整座天下的道家宗门,都以能请到他老人来蒸一锅烧酒为荣。这种事情,哪怕是西乔山这样数一数二的宗门,也不能免俗。想请那老怪物酿酒,可不单单是你有没有钱,能出多少钱的事情。 能不能请得动,全看那老儿心情,除此之外,还得你遇着他的时候,他是醉着醒着。醉着的时候应下的事,用那老儿自己的话说,醉鬼的话,最是真诚,却最不能算数。最大的问题是,老酒仙心情好的时候,往往都醉得一塌糊涂。 西乔山当然也有贴着“方合”纸签的藏酒,至于那座专用的酒窖在什么地方,入口何处,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施玉清直截了当道:“你还是拿我这条命去,比较容易一些。” 胡久嘻嘻一笑,拍拍那厚实的肩膀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你能这么想,越来越上道了啊。可惜你误会了,所以我说你们,习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我有叫你去偷酒吗?我说过半个偷字吗?没有啊。外贼可恶,家贼更可恶,我们不系舟,最恨的就是这种人了。我胡久喝的酒,要么就是别人给面子请去喝的,要么就是童叟无欺买的,就算是白拿,那也是光明正大地拿来的。你施玉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天天叨念着,叨念到你们家宗主耳朵起了老茧,我不信他不肯破酒消灾。再说了,偌大一座仙家宗门,会为了一壶酒,而不顾弟子生死存亡。要是真如此,你施玉清,就真该趁早弃暗投明了。” “哪个,这样不太好吧?”施玉清目瞪口呆道,“宗主搬出家法来,可也是从不手软的。” “是家法要紧,性命要紧,还是大道要紧?”胡久一脸鄙夷道,“山上仙家,只是为了面子,就罔顾蝼蚁残生,这是仙家气度?一座宗门,只能关起门来,长幼有序地说大道理,这也算是大道?你们修道之人,不都是求个逍遥出世么?腐儒起来,比凡夫俗子还可怕,这就很不仙家气度了啊。” 施玉清顿时有些凌乱,可对方说的,似乎确实在理啊!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千里戈壁腾杀气 广信州绵延数千里的大漠戈壁,有斧劈刀削的火焰山层层崖壁,也有黄草萋萋鲜见树木的无边荒野,更有那一望无际,在荒原中如同一面明镜的清澈海子。这些海子的远处,必然有那山高崖险,高耸入云的雪山。 荒原上的凡夫俗子,喜欢把一地之中最为高耸雄奇的雪山,称为神山。而这些神山之上,往往有重楼层叠,鳞次栉比的仙家府邸,不近人烟,却尽享人间香火。 相对于广袤的荒原戈壁,那些稀稀落落的村庄人家,就显得孤苦伶仃得很,好像广袤天地之中的弃儿,若不是走近了细看,都不知道此地竟然还有人烟。 而那些掌管一地生灵的生息存亡,序列教化的山上道家宗门,则更是深居大山秘境之中;多数的凡人,若非抵得住徒步朝拜百里千里之苦,根本就无缘得见。 北荒城由玄黄天下东边海岸向西延伸,到了幽原与辽原接壤的西北荒原,折而往南,再横亘整座广信州,城头到达西海岸边。所以这段拱卫整片天下不被狂人大规模侵扰的长城,严格而言,其实分为北城和西城。北城自东而西,横亘万里;而西城跨过的地界,实际上比北城更加长远。只不过西边广信州多有连绵高耸的雪山,普通人无法登顶逾越。因此那城墙雄关的线路,也极讲究,所过之地,多与走向相同的高山大脉相接。在那些险崖高峻,积雪万年的山脉之上,只在人力可及处,间隔建一些可以互相呼应的兵站和烽火台即可,无需筑城。 所以西城虽然地域更广,跨度更大,而真正的城墙总长,只可及北城的一半。西荒苦寒之地,物产稀少,补给困难,所以西城的驻军,甚至不及北城的三分之一。 所以整座以北城为主的长城,始终称为北荒城。而那些体魄惊人,战力卓绝的狂人蛮子,也多聚居在水草肥美的北荒。西边的大漠荒野,狂人部落的分布极为稀少。 也正因为这种相看两厌的贫瘠之地,所以大漠的狂人,根本就不会费心思去联合各处部落,大举进攻那跟自己境况相差无几的广信州。而已经接受道统教化的广信州,无论山上宗门还是北荒城兵家,都不相信自己这点羞于示人的家业,和那寥落稀少的人烟,会值得那擅于大规模功伐屠戮的狂人惦念。 所以西边的边境城防,聊胜于无。 大规模的侵袭屠戮,千百年来从未有过,但小撮狂人的偷渡扰境,甚至劫掠屠戮整座整座的边境村落之事,则时有发生。这种事情,也多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小股狂人所为。而惨遭不幸者,也多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刑徒流民之类。 正常人家,但凡有点门路本事,谁会愿意活在最为荒凉凶险的边境之地? 兵家和当地的宗门势力对此,有种千百年来互相磨合而成的默契。反正无论谁打了盹疏了防范出了人命,没关系,回头互相招呼一声,赶得及对入侵者围追堵截,则一举歼灭。来不及,也没关系,组织一飚人马,有兵家骑甲,山上精于功伐的修士,加上当地武夫,到西边荒漠那些靠近变成的部落去打一场草谷,斩些长着狂人面孔的头颅回来交差了事。 如此一来不但当地百姓无话可说,北荒城兵家和鸿蒙山上宗那边,还少不了对各自的部属嘉奖一番。至于嘉奖的物资,随战功的多寡而异,无论如何,彼此都能过上一段或长或短的滋润日子。 狂人犯境,死那么些蝼蚁残生,其实不全是坏事。若练这样的意外都没了,对苦寒贫瘠之地的道家兵家而言,才真的是日子没法过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些 有意无意为之的疏忽打盹多了,也会习惯成自然。这些年,就常有些颇有实力的狂人部落,觉得有机可乘,不时会组织一飚精悍的小股人马,悄悄越境,却并不会在毫无油水的边境之地贸然发难,而是一路隐忍蛰伏,花上一旬半月的功夫,潜行数百里乃至上千里,悄悄摸到相对富饶的广信州腹地。 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人烟稀少的村落,而是相对繁华富足的城池乡镇。 这种千里纵深突入的狂人蛮子,许是祖祖辈辈跟人类缠斗数千年长的记性,一旦出手,必须一击凑效。而在出手之前,都会派出目光锐利,嗅觉灵敏的斥候,耐心探道和勘察地形,甚至对于目标城镇的人口规模,物产多寡,城中主要的豪门大户,粮仓武库的位置,都要查探清楚。 这些蛮子一旦攻破城池,从不恋战,也不贪多贪重。轻身而来,轻身而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只不过带走的,绝对都是西边荒原十分紧缺的稀罕物件,能换来数目可观的财富。 此时广信州中部的日塔山一道幽深的大壑之中,就有一股来历不明的古怪人类。天色将晚,这伙“人”闲散地或坐或站,散布在一处林中空地,正在用餐。 所谓的用餐,那是一番人间罕见的恐怖情状,所谓茹毛饮血,不过如此。只见这些少说也有两三丈高,个个身形魁伟的巨人,用那形式古怪,刃口锋利的弯刀,从两头不知从哪里捕猎来的野牦牛身上割下大块大块的新鲜血肉,直接塞到口中撕咬吞食,吃得满嘴血腥,津津有味。 在那高山雪岭的凛冽寒风之中,这伙人大多赤身露体,似乎丝毫不惧寒冷。再看那些巨人的胸腹手脚,随处可见那浓密棕黄的体毛。即便是亲眼见到那张古铜色的面孔还算有着几分人类的光洁,也无人感说这些生物,可以当作人类视之。 姑且以“人”论之,这伙人约莫二十来个,皆是男性。虽然非我族类,性别倒是无需细辩,看那并无半片遮羞之物的雄壮躯体,便可一目了然。 虽然只是二十来人,但哪头看骨头架子的体量,其原身恐怕不下千斤的野牦牛,已经吃得所剩无几。 一个面容如岩石般轮廓分明的汉子,在这片林地居中而坐。与其他正在狼吞虎咽的一众巨人不同,这个坐地的汉子,显然已经吃饱,而且双手和面孔上的血腥,也早已擦拭干净。 狂人蛮子分享猎物,都是将猎物肉质最嫩,口感最好的部位,献给首领先吃。 这股狂人深入广信州地域千里之遥,来到此间,依然身无长物。而且竟然要藏身于一座雪峰的山腰大壑之中,以那就地猎来的野兽为食,这一次的出师不利,可想而知。 但那位首领依然不肯放弃,一路往东深入,用他不断鼓动部属的话语来说。这一路早已打草惊蛇,只有昼伏夜出,继续往东,才有可能躲过那些玄黄小人的堵截。 反正这个季节,西北大地上,昼短夜长,更适合他们行动。 那些兵家骑甲和体型娇小的道人武夫,看着不堪一击,可真正对敌起来,狂人蛮子从来都是溃败如山倒。对此他们一直心怀恐惧。之所以还敢贸然深入广信州腹地来讨生活,搏的就是那些高来高去,手段诡异的道人,和那体魄跟钢铁一般刀剑不侵的武夫,毕竟极少。只要能躲过兵家骑甲的堵截追捕,在地广人稀的广信州,就依然大有可为。 落马城西那处热火朝天的百灵山庄工地,各处巷道阡陌,已经初具框架,甚至其中一处规模不大,却极具匠心的精致宅院,已经全部完工。此时宅院那 座清幽雅致的后花园中,灯火通明;有一位中年白衣道人,闲庭信步,似是在欣赏新院子的各处亭台布景,又似在等人。 一道有金光闪耀的红色长虹划破夜空,落入花园之中。那白衣道人身前,就多了一位衣着华贵,仪态雍容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一身蜀锦红袍,其余轩昂,正是隶属玄真观下宗的莲花山山主虞太性。 不用说,那位白衣道人,便是九眼峰山主章太玄了。 章太玄言笑晏晏,连忙跟这位千里奔波归来的师兄招呼寒暄,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引他去往院中那座并不起眼的小亭。 其实虞太性刚一落地,跟师弟寒暄之余,便习惯性地左右张望。小院不大,红袍汉子很快也发现了杯盏精美的茶具,在那小亭之中。亭中早有手脚麻利的年轻婢女,就着炭炉烧开了水。 两人在亭中石桌边相对而坐,章太玄笑道:“虞师兄这一趟千里奔波,辛苦了。” 虞太性一改往日品茶的温文儒雅,牛饮水般连灌几杯下肚之后,眉头略皱。不是肖太柔亲手泡的茶,果然口感味道,都差了那么些意思。只不过生性爽朗的锦袍道人随即释然,恢复了那一份气宇轩昂之姿,却是笑着开始骂娘道:“西边那几座瘦小山头,还真都是些打穿脑袋都不肯开窍的愣头青。就是一说道黄白之物,那眼神里的光彩,你是没见到。” 虞太性指指头顶天穹的一轮圆月,哀声叹气道,“跟那个有得一拼。一点蝇头小利,别说使鬼推磨,让神仙挑粪都成了啊。若整座广信州都这个鸟样,西边商道一旦开通,往这落马城日夜搬运的,可不是那一座座的金山银山是什么?两座大州之间的商贸,都在我西乔山一手掌握之中啊。” 面对师兄的这一番看似离题万里,实则已经明言此行结果的慨叹,章太玄云淡风轻,笑道:“有师兄这样的气概手笔,联络西边那几座小宗门,自然是小菜一碟。就不知肖师姐那边,境况如何,途中可有与你传讯?” 虞太性脸色顿时一片柔和,笑道:“她这人,就是一样不好,修道百年,女子武夫的傲气分毫不减。一旦出去办正事,从不肯中途主动给个讯儿的。只不过我想着中部那几座宗门,虽然比之西乔山,依然是家底寒碜得很,但在那鸟不拉屎的广信州而言,毕竟还算是有些门面,进展可能会慢些,要求的条件,可能也会多些。所以我回来的途中,特意绕了些路,也没废多少工夫,就在中部一座大山里发现了那伙蛮子的踪迹,想来在此之前的门路,都已经打通了。要让他们顺利进入东边,想必不难。倒是你这里,如何将那几人逼得西遁,又不着行迹,不留把柄,需要费一番心思啊。” 章太玄轻轻点头,“这个,我早有安排,先前那六个十二重楼的刺客,其实本身就是一颗问路石而已,也是一番稳住人心的障眼法。他们以为这种手段拙劣的杀人灭口,就能躲过追踪。这样也好啊,等那贯穿千里戈壁,汹涌而来的血腥杀气,跟这边诡异莫测的十二重楼两下夹击,就算那胡久留有后手,暗藏后援,也是必死无疑的境地。” 虞太性有些忧心,揉揉太阳穴道:“这么做,会不会把某人给逼急了,来个破罐子破摔,拼着跟十二重楼结下仇怨,也要查过水落石出?” 章太玄双手扶头,神色轻松道:“十二重楼的所做所谓,虽然为道家正派所不耻,但对于双方互惠互利之事,历来都心存默契。若那位爷真敢撕破脸,究根问底,就落下了正派宗门跟不系舟贼子狼狈为奸的把柄,这就相当与帮了我们大忙啊。很多本来还需要很伤脑筋的事情,就都顺理成章了,岂不美哉。”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书生 雪山脚下那宽阔的谷底岩洞中,一个巨大的木桶,满盛雾气蒸腾的热水。整个洞厅,氤氲着芬芳的药草香味。一个肤若凝霜的少女,一丝不挂,浸泡在那棕黑色的药液中。少女原本那轮廓尖削,满是憔悴之色的脸庞,如今已是双颊红润,线条柔美的气象。 程程双眼微闭,心若止水,以几近入定的心神,巡视自身各处气府经脉。只见那如同凝出实质的丝丝药力,如腾飞九天的条条蛟龙,在各条气脉大道中欢畅遨游,每过一处,就以自身带来的一片清爽气息,扫出污渍秽物;也有的如那勤勤恳恳,用心良苦的针线童子,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土属气府经脉的各处漏洞。 那十指纤细的针线童子,极为灵巧;每一处细若针脚的漏洞,都以那凝成实质的药力生机,缝补得纹丝合缝,甚至连一丝针脚都极难看见。针线童子补好之后,会以那肌肤娇嫩的小手,细细抚摸针脚,直至感觉到那触手可及之处,光洁如璧,再匆忙奔跑,去往下一处漏洞。 那个容颜娇媚的女子,一袭浅绿罗裙,会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一方石上,静静地看着那雾气中宛若天人的清纯少女,眼神复杂,说不清楚到底是怜悯,爱惜,还是羡慕,嫉妒。 那木桶的板壁蔑箍,做工极其细致;木板取材于极其罕有的高山红杉。据说这种木料,多生长于寻常人类难以涉足的冰天雪地,木香醇厚。即使砍伐下来制成家具,那醇厚木香也能保持数百年不减半分。更为神其的是,这种香气自带某种温补脏腑气脉的灵气。对寻常百姓而言,若能有那么一段手腕粗细,三尺左右的高山红杉枝干藏于家中,非但能满屋生香,还能起到宁神静气,延年益寿的功效。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则更是能凝聚灵气,补益气府的上好物件。 尽管这种东西的品秩功效,跟修士眼中的天材地宝想比,依然有着云泥之别,但在这荒凉贫瘠之地,能以此种俗世人间罕有的宝贵材质打造这么一只巨大木桶,依然是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换做山下的普通人家,耗尽几辈人的不懈努力,恐怕都难以实现。 然而为了小姑娘的药浴,任平生坚持要用高山红杉,从取材到开料制作,要求三天之内做成了这么一只工艺精湛的木桶。那三天时间,施玉清与胡久,分别施展飞天神通,遨游不下千里的高山雪岭。一旦发现年份足够,主干超过碗口粗细的红杉,便即以自身气机发出目不可见的信号。 这种信号,只有精通望气术的任平生可以辨识。无论是谁发现了目标,只要那红杉的位置距离不足百里,任平生与另外一人都会立即赶到,帮助砍伐取材,然后由任平生独自带回。若是超过百里,则只能由两位拥有飞天神通的大佬自己解决了,总之把去了枝叶的树干送到谷底岩洞就行。 任平生坐镇此处,以那边无锋无刃的铁剑开料削形,亲自砍削刨光,箍制木桶。 那几天,李曦莲一直冷眼旁观,看着少年那一脸专注,精雕细琢的样子,心底总是没来由的气恼难平,却又不可明言什么;于是就有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撒气吵闹,碎嘴谩骂。气人的是,任平生在忙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她李曦莲那冷嘲热讽甚至声嘶力竭的言语。直至忙完了,少年才会发现妖媚女子脸上那难以复加的愤恨,然后也只是淡淡地赔笑逗乐一番,再然后继续专心做事。 所以这一旬以来,每每看着木桶之中那小姑娘皎若 皓月的清纯容貌,李曦莲就是这么一副复杂无比的眼神。 洞外的整片山谷,则又是另一番剑气翻腾,白草枯树成片成片被削断倒折的景象。偶有主干粗如水桶的大树,居中断裂,断口平滑如镜,那树干倒下横空之际,又有数道剑气纵横交错而来,把那树干树枝,砍削得分成无数小段;纷纷落地的时候,已是一段段的劈柴。 铁剑少年只是在方寸之地挥舞铁剑,疾不破风,徐不见影,隐隐已有几分极慢之中蕴含极快的气象。 少年每一剑递出,既有那开山劈地的雄壮气势,也有那如岳临渊的谨小慎微。一旦剑招起势,此后的两个时辰之内,弥漫整片山谷的剑气,就再不会减弱半分。 只是那漫天飞舞的剑气,一到时辰,说收就收,就如同那灵蟾口中吐出的海市蜃楼,看着恢弘壮阔,却只需灵蟾闭口一吸,那恢弘壮丽的景象,就被瞬息吞入口中,消于无形。 任平生持剑而立,眼眉低垂,平心静气地吐纳几下,正准备收剑归鞘,忽然识海灵觉之中,似乎感应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扰动。任平生随即警觉转身,眼神冷冽,面向谷口方向;随着转身之势一抖手腕,那铁剑亦已经由反握变为正握,斜指身前。 一个身着青色棉袄的年轻书生,从谷口缓步行来。书生两手空空,背上一只高不过肩,底不及腰的书箱。如此简单的行李,不像远途而来的负笈游学儿,但若说只是早出暮归的郊游,却又绝不可能。 别说那书院道院,就是最靠近此处的村庄,普通人没有一旬半月的脚程,也走不到这里。 所以任平生对这位相貌平平,轻装出现的不速之客,十分警觉。 那书生缓步走近,到了任平生身前两丈之处便即停步,拱手一揖道:“在下方凉道院学子方懋,本来是要抄个近路,翻过雪山去往广信州的。途中偶遇一位故人,托我带一样东西,给此处山谷中一个使一把阔刃铁剑的小兄弟。没想到唐突了小兄弟练剑,实在过意不去。” 任平生警觉之心,但一双阴冷的眼神,却变得炽热起来。若是来人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他带来的是什么东西,任平生已经猜到了一些眉目。 因为当初包袱留在了石林洞天的困龙台石阁,那一方“半天墨”磨剑石没能随身带来,每到适合磨剑的时辰,任平生就感觉心里空空落落的,极不习惯。 虽然磨剑数年,连那剑身上的铁锈都未曾蹭掉一点半点,每日研磨,也不会发现剑身有丝毫变化;但日积月累之后,就会发现那铁剑之中,隐隐焕发出某种只可意会的生机。 如今一个多月无法磨剑,铁剑之中的那道生机,竟似乎也在慢慢消退,以望气术看到的气象变化粗略估计,一月的懈怠,起码损失了半年的研磨功夫。 “托你带东西的人,姓汪?”任平生直接跳过了客套寒暄,急于知道结果。 书生点点头,解下背上那大小适中的竹编书箱放在脚边地上,却并为打开盖子,依然直着身子说道:“那么说,你果然便是任平生了?” “是的。”任平生答话之时,那斜指向前的剑尖,已经下垂了不少,握着剑柄的手,依然保持略微沉肘坐腕。若需出剑,依然可以随时出剑。 对于少年的小心翼翼,书生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直接弯下腰来,打开了那书箱的盖子,取出一个体量不小包袱;另有一把样式古色古香的短剑,但从剑鞘的形式花纹来看,是很有年头的物件。即便是隔着那把不知何种天材地宝制成的剑气,短剑依然能透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剑气。 虽然细微,却极精纯。 任平生如突然路遇久别的亲人挚友,脸上终于有了温和的笑意,持剑抱拳道:“辛苦你了。” 书生随便客套了两句,便即解释那包袱是交给任平生的,至于那把短剑,如果程程姑娘已经可以使用,则请任平生转交程程。如果程程暂时用不上,则可由任平生暂时保管。 任平生收起铁剑,上前接过了书生送来的两样东西。他却并没有急于打开哪只期盼已久的包袱,而是双眸充满好奇地盯着书生已经盖好的哪只竹箱。 任平生的包袱,除了日常洗换的简单衣物,还有从不归山精挑细选带下来的卵石,还余三十多颗,还有那一方磨剑石和并没有化掉多少的一百多两银子。换句话说,包袱的体量,已经可以占掉大半个书箱的空间。而那书生取出包袱之后,书箱中装着的行李书籍,依然不少,所占的空间,比那包袱只多不少。 可包袱未取出时,书箱未满;取出之后,书箱内的物件,仍是装得将满未满的状态! 关键是,这种竹子的色泽品相,任平生很熟悉。 二师父的卦签,跟这只书箱的竹片,很像! 书生方懋看他神色,已知其意,笑道:“原来你不是西乔山的人啊,这种小东西,对于山上修士来说,虽然也不可多得,却也不是什么古怪物件。编织这书箱所用的竹子,用的是生长于南越夜郎山的多同竹。东南大河州有一位声震幽原的夫子,名叫宫季离,是他以无上的开物神通,打造了这么一件法宝;有点像山上仙家的芥子囊。虽然其功用跟芥子囊相比,相差很远,但像你这个包袱,装得二三十个,箱子还是不会满的。” 这种事情,任平生还是初次听闻,瞪大眼睛凑近了细看,不放过书箱的每一条蔑缝,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只不过以望气术观之,这种多同竹的材质,虽然物性极纯,但跟师傅那牵扯丝缕天机的卦签相比,还是天壤之别。 “多同竹,是不是跟多同竹王不一样?”任平生近乎喃喃自语道,悠悠思绪,悄然飘到了高山之上那片盘地之中。一个头戴纶巾的白衣道人,一个帮他举着卦旗的弟子,一起行走于各处村寨陋巷之中。道人总是唠唠叨叨说着很多奇谈怪论,鬼怪传说。在弟子听来,那些志怪传说明明荒诞不经得很;但师父媚媚道来,又似乎都那么真实。 方懋却很认真地回答了少年的无心之问:“多同竹三十年一发笋,三百年一成材;已经极为难得。至于多同竹王,我和我认识的很多人,都听说过,只是没人见过。” 任平生“哦”了一声,再转过脸了,对那衣着朴素的书生又细细端详了一番。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嘛,年轻识浅,见识有限也不奇怪啊。 方懋似乎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不由得暗自苦笑,却并没打算解释。 看来玄黄天下的三原十二州,我方懋还得多走几遍啊。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章 肃杀金戈,铮铮铁流 青苹州之西这片绵延千里的雪山,历来被视为东南沃野与西北荒原之间的分界线,所以人称界山。没有飞天神通的普通人,想要越过界山去往西面,只能经由一处形如鲤鱼嘴的“低矮”坳口过去。经常来往于东西两地那些凤毛麟角的强人,喜欢对他人吹嘘“界山睡过觉,鲤鱼口撒过尿”。 能活着翻越界山的人,都是一城一地能说上百年的传奇人物。 正在研究哪只多同竹书箱的任平生,突然想起这位自称方懋的书生,先前曾说过他此行的真正去处,不觉呆了一呆,“你打算什么时候翻过界山?路途熟不熟?” 说话之际,他的双眼早已从哪只神秘的书箱收回,再次上下打量那貌不其扬的书生,有点难以置信。 若是这片大山可以随便过去,我任平生又何苦陪着哪个体质孱弱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困于西乔山的眼皮底下? 方懋看出了少年的怀疑,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一会就走,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也就不打算叨扰你们了。” 任平生欲言又止。有些程墨今答应过的东西,那年轻人只字未提,他有点失望。但想想对方虽然自称道院夫子方凉的儿子,毕竟也还年轻,或许自身也只是道院一名学子而已,所以也没十分在意。他知道这时候,不适合请对方进洞小聚。即便是他任平生自己,这时候也不能进去,去撞破里面那满洞的春色啊。于是准备拱手作别。 方懋摆了摆手,说道:“也不着急,可以顺便多跟你说几句。和你在一起的另一位女子,是叫李曦莲吧?” 任平生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在这个书生跟前,好像自己没什么话可说的,因为对方好像什么都知道,就连自己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但这人自然而然的,就能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有句话,本该是我父亲来对你们说。但他近段时间,应该不会有时间特意来一趟了,所以不妨有我转告一声,此间事了之后,你们两位,都可以到方凉道院来求学。” 任平生松了口气,程墨今果然不会食言。只不过事情真定下来,他还是有些担心,“李曦莲在家乡时,跟你们道院以前辍学的一名弟子学过几年;我呢,可是没上过半天的学堂……” 方懋有些讶然,只不过随即释怀道:“家父也曾说过,道院的主旨,是传道受业解惑。虽然这些东西,都脱不了书本,却又不全在书本。程宗主和那汪仙师和家父谈起你的时候,我也在场。家父对你的一些经历,还是很感兴趣的。虽然程宗主本身,提到的也不多。” 方懋突然话风一转,说道:“只不过,到了道院,是旁听还是成为正式的道院学子,还得看你们能不能通过夫子的考试,毕竟这是道院在收录弟子方面唯一的规矩和门槛。” 任平生神色古怪,却并没有多少失望。他倒是希望李曦莲能通过考试,至于自己,如果考试是画符堪舆易数推衍,估计都没问题,其他的就算了。但跟程墨今的这番交易,主要还是为了李曦莲,至于自己,反正无所谓。无处可去,浪迹天下就是了,反正手中有剑,脚下有路。 他突然很想到胡久经常提起的南硰瀚海去看看。 瀚海之中,有一片大小不一的群岛。岛上有根须盘曲交错,跟树冠一样在地面延伸极广的怪树;有各式古怪的虫蛇鸟兽;有大秤分金大碗喝酒的江洋大盗…… 一句如温润如春风拂面的言语,把任平生从悠悠思绪中拉了回来,“放心,父子的入学考试,从来因人而异;也从不拘于书本上的东西。” 任平生淡然致谢,也没有太多客套。 方懋一脸阳光灿烂的微笑,作揖告辞。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看得任平生目瞪口呆。 只见那书生立身之处,一道人影突然华虹,冲天而起。那道虹影在暮霭沉沉的天幕处,变成一根细丝。空中传来一道谆谆善诱的心语,小师弟,多换几种心境面对这个世界的人,能嬉笑怒骂面对生死之争,也能如沐春风言谈家长里短,前面的路,会见到更多风景的。 任平生呆立当场,倒不是因为那还没经过考试就白捞到手的小师弟称呼,而是为那书生的寥寥数语,在一直紧绷的心弦之中,震起语音袅袅,经久不绝。 黄草萋萋的广袤荒野之中,一条大路尘沙飞扬。几辆马车一路缓缓行驶,恰好在这日暮时分,便到了荒原之中一出贫瘠的小镇。 说是小镇,事实上也就疏疏落落的有几间铺子旅舍,数十间房屋。至于街上行人,更是寥寥无几。车队在一间屋舍不大的旅舍门前停下,便有二十几个书生装束的年轻人纷纷下车。 这伙人,正是游学北荒城归途中的方凉道院弟子。进入广信州这片荒原戈壁,已经是第八天了。 旅馆不大,门楼店堂都很朴素,却没得选择,因为这座小镇中,只此一家。身着金丝龙凤锦袍的雷振羽,神色清冷地率先步入店堂,却并没去往高高柜台那边询价订房,而是一双吹毛求疵的眸子,四处转动,眉头略皱。 一个脸型圆润,总是带着一股笑意的年轻男子,径直走到柜台前。男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不说话,似乎都能带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加上那一身质地极好的水蓝绸缎,一看就是个家世不俗的执绔子弟。 那个形貌粗豪的掌柜,却似乎对客人的装容脸色,丝毫不敢兴趣,眼看十几个举止不俗的年轻客人进店,也懒得打招呼,只是身形笔直地站在柜台后面,眼神冷漠地看着迎面走来的笑脸人。 笑脸人倒是应对自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是脸上的笑意绝不因人而异地少了半分就是。三言两语,就已经从那高大掌柜口中,问清楚各种房间的配置和价格。因为很简单,房间只有一种,一道门两张床;价格也只有一种,每晚一两银子。笑脸人陪着笑脸再三追问,那掌柜熬不过他的死缠烂打,最终道出玄机。房间的价格,没得谈,但是除此之外,旅馆的这栋宅子之后,确实另有一处清雅小院,只不过已经有客人入住了。 面带笑容的年轻人笑着抱怨了几句天价,那冷脸掌柜始终一言不发,一副你爱住不住的表情。 笑脸人只好转头望向那金丝锦袍的年轻男子。雷振羽面无表情道:“小院也要。” 雷振羽倒也没有太过为难那个笑脸年轻人,说完之后,从袖子取出一块马蹄形的黝黑铁牌抛给他。铁牌正面,有线条古拙的金戈铁马浮雕。反面则是“肃杀金戈,铮铮铁流”八个笔锋苍劲狂放的行草。 每一个铁流驿的嫡传弟子,都有这样一面铁牌。而玄黄天下各地的武院武馆,门头招牌除了显眼的位置书写本馆名称之外,也要在招牌的左上角雕上那八个小字。小字的字体,必须与此铁牌的相 同。所以整座天下的各行各业各式人等,都认得这面铁牌背后所揭示的身份。 对于随身携带铁牌的雷振羽而言,在这样的荒僻小镇之中,他的任何要求都不算过分。 接过铁牌的笑脸人,腰板挺直了不少,小心翼翼的将铁牌在掌中摆正,这才举到那高大掌柜跟前道:“小院的客人,麻烦让他挪个地方。除此之外,再给我们足够的房间就行,不会少你半颗铜钱。” 那高大掌柜面色微变,却仍是眼神坚定地摇了摇头,但那脸色的神色,却是柔和了不少,甚至略带了些歉意道:“小院的客人,也是本店的贵客,还望这位侠士见谅。” 那笑脸书生虽然要求咄咄逼人,但语气却是和颜悦色道:“那位贵客,是那座山头的宗主?还是那座武院的宗师?” 高大掌柜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雷振羽面色阴冷,不耐烦道:“钟立,若是这位老板为难,你自己拿我的牌子,去请那位客人让出小院。我们既然是道院的弟子,要讲道理,那位客人付了多少房钱,除了店家的退补,我们再以等价补贴人家就是。” 名为钟立的笑脸书生唯唯诺诺,笑容愈发灿烂。给雷师兄办事,从来不难,因为师兄从来很讲道理。就算道理讲不通,还有师弟傅童睿的飞剑,那黑脸张屴的短刀,总能讲通。 至于还有雷振羽的拳头,从来不需要。钟立相信,万一需要的时候,那一番天地变色,江河逆流的气象,就不是单单用来讲道理的了。 “掌柜的,那就麻烦带个路?你无需开口,也不算得罪贵客了。”钟立斜眼一瞥那高大掌柜,笑吟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掌柜的在柜台内稳如泰山,丝毫没有移步的迹象。双方片刻的僵持,便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雷振羽和那笑脸钟立跟人谈事情,背后熙熙攘攘的那二三十年轻书生,都缄口不语,静静等候。近两个月的数千里同行,这样的场面都已经司空见惯。只是靠近厅堂门口的角落处,却不断传出尤其刺耳的嘈杂声。 本来十分识趣地在门外倚墙等候的申功颉,此时却正死皮赖脸地缠着少年钟礚澍继续猜那“红杏出墙码”。无论申功颉如何口沫横飞,神色紧张的少年始终闭口不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并不断对着厅堂的方向努嘴示意,让申功颉稍安勿躁。 没心没肺的申功颉好像丝毫看不到少年的暗示,反而恼火起来,“种棵树,我这一整天的纵观百里河山,好不得到了一丝天机启发;你要是不敢玩就算了。昨晚欠下的数,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我今晚必须喝完,但是你得买酒来,至少五年以上的双蒸纯酿。毕竟咱们赌的是酒不是,总是用水来充数算什么玩意。要不你现在就应战,你至少得输给我二十一码,这帐就平了,否则你就欠我二十一杯酒。麻溜的,是继续猜,还是赶紧买酒?” 少年钟礚澍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见过赌品差的,没见过赌品这么差的。但心有哀怨不假,少年却始终战战兢兢地紧闭双唇,打死不开口。 店内一时陷入静默的剑拔弩张,跟店外的耍赖撒泼的叽叽呱呱,相映成趣。雷振羽表情愤懑地转头瞪了申功颉一眼,可惜后者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店堂内的形势,依然缠着钟礚澍喋喋不休。 反正又没开始分房间不是,我申功颉先办正事要紧,大战三百回合再说。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剑拔弩张 雷振羽眼神阴沉的有点可怕,但与店家僵持不下之际,他毕竟不至于要拿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门师弟,在外人面前立威。这种拙劣手段,毕竟太掉他堂堂铁流驿嫡传的身份。而那两道足以杀人的目光在转到高大掌柜身上之时,后者顿时一身气机暴涨,整个店堂之内,顿时充满杀气。 戈壁荒漠之中,生命如同朝露,造就了一言不合那就刀兵相见的彪悍民风。高大掌柜不是看不懂那铮铮铁流的牌子,而是无论意气之争还是在商言商,他都没打算退让半步。 “掌柜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不要意气用事。”钟立笑眯眯地“好言相劝”道,“别以为你们这座小镇没有武院,你们这些闲散商户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们平时怎么宰客,当地武院不管,无所谓。但如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师兄直接代表铁流驿来查封你们这些商户,也不算僭越之举。” 钟立这番话,倒不算是吓唬人的言语。道家一统的玄黄天下;农耕产业是大头,归城乡管辖;工建次之,天下工坊工师,则归兵家管辖;商运居于末位,归武院管辖。 所以一城有城主府,一乡一镇,有城主府辖下的里正府。城乡收取的农耕税赋,除了截留三成作为府衙运作的经费,其余七成,则应悉数上缴当地道家宗门。而北荒城兵家在各处城池,亦有驻军,小城设兵正领军,大城则可驻将军。归属铁流驿管辖的各地武院,按照所在地域划分各自所辖的商运范围。 一般一座城池,只有一家正统武院。然而武道九境,一旦一座武院有弟子突破七境,则可以向师门申请在当地开设下院;或者在获得师门支持之后,直接向铁流驿申请到外地开设正统武院。所以武道七境,名为归虚境,又称为宗师境。但一位武道宗师要脱离师门到外地开宗立派,本身就是师门势力扩张的大好契机,所以师门一般都会鼎力支持。但此事除了需要铁流驿的批准,还要所选之地,出现了武院的空缺,二则要取得当地道家的支持,所以能够开宗立派的武道宗师,没有雄厚的家世底蕴和牢固的各方人脉,根本不可能。当然,如果铁流驿直接出面,指定一位武师成为某地武院的正统宗师,那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所以铁流驿的嫡传弟子,在天下商家眼中,都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掌握着一地商户的生杀大权。得罪了当地武院,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都还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万一得罪了高高在上的铁流驿武师,到时你想给人做牛做马求一条生路,都不知往那求去。 所以那一脸粗豪之相的掌柜,无论你是如何大隐于市的隐秘人物,身怀何种神通,当下境况,实在是骑虎难下。 但此时门外的痞赖纷争,越发不像话,显得柜台前那剑拔弩张之势,多少有些戏谑的味道。 原来那神童钟礚澍对学长申功颉的纠缠不休,无处躲藏之际,另一位与申功颉差不多年纪的学长,开始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你申功颉堂堂落马城公子,自己想耍赖也就算了,欺负一个屁大的孩子,算什么本事?就一个欺软怕硬的市井无赖行径,还好意思说什么愿赌服输?” 此次游学之前,申功颉曾对少年钟礚澍信口开河,说自己 能知晓一个人的大道机缘所在。文章理学棋道处处稳压师兄一头的钟礚澍,就为了那一份关于大道机缘的天机,这一个多月来对申功颉可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言听计从不说,把师兄伺候得比随行奴仆还要周到。 如今少年死活不肯配合,申功颉正大为恼火,一听有人插话,愤愤然抬起头来,竟是个衣着朴素的高大年轻人,把钟礚澍拉到了自己身后。那护着少年的家伙,一张朴实无华的脸上,尽是鄙夷之色,看着申功颉。 申功颉瞬间换了一副脸色,皮笑肉不笑道:“哟,犁头成,你有种啊。想替人出头别光打嘴炮啊。来来来,先大战三百回合,准你接着种棵树赢下的先手。敢不敢?” 只不过申功颉根本未等对方应答,便即大手一挥道:“不敢说话啦?算了,反正像你这种货色,胜之不武。” 犁头成本名周成,落马城中一户普通工师人家的出身,父母开了一座加工修理农具和锅钵瓢盘之类家用器具的小工坊。正儿八经的市井出身,玩这种游戏,十个申功颉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周家犁耙和扬场机,享誉一城,所以最擅长给人起外号的申功颉,认识没几天就给了周成一个“犁头成”的名号。 店堂内,在钟立威逼利诱之下一脸悲戚的汉子,突然哈哈一笑,朗声道:“我赫连无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贱人贱命一条,这间客栈倒是开了二三十年,什么客人没见过。两位大宗师,老子还真不伺候了;爱上哪上哪住去。武院封店又如何,老子直接一把火烧了也不留给你们住。”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店内店外,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门外两声轻微的叹息,竟然显得尤其刺耳。雷振羽身边,一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循着那两声叹息望向已经停止了吵闹的申功颉和周成两人,目光狠厉。 周成惴惴不安地咧嘴一笑;申功颉眼观鼻鼻观心。 那位公子哥阴恻恻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得身边的雷振羽缓缓说道:“常安,自己人的帐,回头再算。” 名为常安的公子哥十分默契地收回视线。老大既然如此开口,常安自然知道这是该他发号施令的时候,反应行云流水,“钟立,张屴,既然老板豪爽,要点这么大一堆篝火请我们露营;为了不扰他人清梦,你们协助店家清一下场。各位同窗,咱们就到街上等着烤火了。” 原本齐聚店内的大部分同窗,开始嘻嘻哈哈,撤出厅堂。这一路跟着雷振羽跨州游学,顺风顺水,无论到哪都被人当大爷一般伺候着。在这山高皇帝远的一座荒原小镇,按说本该最多两贯铜钱就能住上一晚的房间,居然直接抬价数倍。所以大家都乐见这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黑店”受点教训。 至于这点教训只是略施小戒,还是涉及身家性命,无所谓。 身后的同窗全部退出之后,雷振羽一张俊脸,才第一次正眼望向那高大掌柜,缓缓道:“两刻之后,便即封店。若是店内还敢留宿客人,后果自负。” 雷振羽说罢直接转身,缓步而行。常安和始终笑脸迎人 的钟立,和那黝黑青年张屴则留在了店堂之内。这便不是讨价还价的阵势了。 高大掌柜双手藏于柜台之后,看不清动作,但那青筋毕现的脖颈,已经显示出在做着拼死一战的准备。 张屴身形一闪,已经到了柜台之前稳稳停住。由于身法太过迅疾,停住之后,背后还隐隐可见一道掠行的残影。而原本距离柜台最近的钟立,则自知这已经不是该自己出马的时机,面含微笑地倒退几步,却也没有走出店堂。 “两刻时间,你是打算先动手,还是先清场?”张屴永远言语不多,直截了当。 名为赫连无极的高大掌柜,嘴角扯了几下,显然已是怒击。柜台内突然一阵气机迸发,只见赫连无极一跃而起,如鹰击长空,落在店堂正中。张屴则如形随影,依然是身形一晃,恰恰在对方落地之时,始终在对面相距不过五尺的位置。 赫连无极亮出那一对指节结满老茧的拳头,冷冷说道:“一刻钟定生死,我死,你清场放火;你死,我会一路杀出去。” 赫连无极这番话的声音不大,却中气充盈,低沉雄浑;整个小镇的人,顿时都如同闻到数声天人梵音,响彻大地。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上,一下子有人群从各处疏落的街巷涌出,往旅馆门前聚集。蛮荒之地的土人,长相身形,果然都与内地迥异。只见这些不断汇聚而来的乡民,都一色的高大身躯,面色焦黑;轮廓犀利的脸上,都是一副十分冷漠的神色。即便是女子,也都自有一股彪悍之气。 聚拢而来的人中,居然也有不少孩子,各家大人,竟也不打算阻止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家伙来看这种极有可能场面血腥的热闹。 雷振羽默默无语地扫视了一番围观的人群。若是这些地方刁民敢于出头,聚众哗变,这件事情,会更有意思。 可惜,众人脸上,便只有一副旁观者的冷漠之色,而且根本不像内地那些看热闹的好事者,会议论纷纷。一百多号人熙熙攘攘的街上,静得很。 旅馆的大门那边,已经有好几个客人背着大小包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着;一出门便远远躲开,既远离那帮年轻的内地书生,也不敢靠近那些高大彪悍的本地人。 正因为有旅客陆续穿过店堂,所以本已剑拔弩张掌柜和黑脸书生张屴,暂时收敛了一身杀气,以免伤及无辜。 与那些客人一起出门的,还有原本留在店内的光鲜公子常安,因为他已经发觉现在的街上,也许更需要自己出面维持局势。这位兵家青苹州都督常思德之子,军旅世家。 常思德虽贵为一州都督,却因行事低调,在民间名不见经传。 但常安的叔父常一问,却是位在整座天下都声名显赫的人物。直属鸿蒙山辖下的护教骑兵西京军团主将,太一道教不归山归望宗的开山始祖,无论哪一个名头拿出来,都很骇人。 武院与兵家的关系,千丝万缕;所以作为一州都督府的世家子,与那铁流驿宗主的得意门生,能够在同一间道院成为同窗挚友,绝非偶然。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先生,是学生无能了 当常安审时度势之下,飘飘然走出旅店,来到街上的时候,那一幕井水不犯河水的和善相处,既让他轻松不少,也让他颇感失望。 又少了一次在雷公子跟前大显身手的时机,对于雄踞一州的兵家世家子而言,不无遗憾。 这倒不是他常安喜欢处处出头,无脑跪舔;相反,真正出风头的事情,只要有雷振羽在场,他常安反而会自然而然地束手束脚,显得有心无力。当然,那种场面,绝不是面对一群目不识丁,穷山恶水养出的刁民。 世家子之间的香火情分,极为微妙,打点的手段,也是一门不输于任何术法的高深学问。 那一百多号身形彪悍的土著乡民,冷漠神色之中,隐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稳实如鼎,安泰如山。 而那旅馆店堂之内,闲人出尽后的寂静,如同暴雨将至时的天地寂然,纹风不动。 面容圆滑的年轻男子,斜倚着高大柜台,口中不知何时叼了根纤细竹签,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厅中对峙的两人,自顾自在一旁哀声叹气道:“苦寒之地,好不容易攒下的一份家业,咋就如此不循教化,不知礼仪呢。可惜可惜,漫漫长夜,就着这么大一堆篝火,应该也挺有意思的。本该和气生财的一介商人,生意做着做着居然能做出一股江湖游侠的生死意气。这广信州,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天生一副谄媚嘴脸的家伙,喋喋不休的诛心言语,那高大掌柜似乎听而不闻,无动于衷,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黑脸青年。两人都没有率先动手发难,也就片刻之间,黑脸青年的神色,始终冷漠而专注,呼吸绵长而稳定;而那高大掌柜的眼神,坚毅之中,偶尔会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愤。 自称赫连无极的高大汉子,突然垫步前掠,势若奔雷;双手一前一后,皆是横掌身前,既像是要上前接手擒拿,又像是手刀砍人之前的蓄势之式。虽然招式平淡无奇,但随着赫连无极的前掠之式,短短数尺之地,便迸发出一股雷霆万钧震击天地的气象。 不但如此,汉子周身迸发而出的气机,却与普通武夫的自身真气迸发,和山上修士牵引天地灵气,都不一样。 普通武夫的自身真气激荡,牵扯周围气机的律动,一般都是“由内而外”的状态;内气迸发,激起外部气机的互相呼应,生出阵阵涟漪。这种气机涟漪足够强时,最丧敌胆。 所谓武夫气势,便在于此。 而那练气士牵扯天地灵气而引发的气机律动,则又大相径庭,是否震慑人心,有无行迹,都尽在施为之人的心意。修为境界极高,手段术法高明的修士,几乎可以做到无声无息,言笑间杀敌百步之外。 但眼前势若奔雷的高大掌柜,一掠之际,落在其掠行轨迹方圆数丈的气机,却是不断内陷坍塌的气象。 这又是哪门子歪门邪道的术法神通? 张屴身形岿然不动,一张黑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他甚至根本不看对方那迅疾砍到的一双横掌,而是眼神冷冽,始终紧盯对方的眼神。 感觉到自身周围的气机骤然加速坍塌,犹如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坡,在滔天洪水的疯狂冲刷之下,底子根基被不断侵蚀,终于轰然垮塌。这种垮塌,虽然悄无声息,但在张屴的心境知觉之中,那声势不输排山倒海。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 间,也不见他如何蓄势,张屴已经拔步斜插,避开对方锋芒不退反进,双手随势如长鞭横扫,分别朝赫连无极的脖颈和小腹击去。 与赫连无极那晦暗难明的手势截然不同的是,黑脸青年的出招,极其简单;纯粹的以攻代守,完全不理对方这种手势隐含的不下十种变招。 不信招式,只信胆识。这就是高瘦青年张屴的武道根本,全不理对方无论看身材还是看声势,都好像远比自己占优。 果不其然,那赫连无极的横斜双掌,根本就不是一招纯粹的攻势。 他在张屴脚步斜插之际,已经变招;只是沉腰微赚,双手一缠,自然而然地分别搭上了对方横扫而来的鞭手。四手相搭,竟然就此黏住。 也不见那赫连无极如何用力,更没有丝毫抓握擒拿的手法,张屴竟然无法抽离自己的双手。 四手相接之处,张屴只觉得如同深陷瀚海浪潮中的巨大漩涡。只不过陷入漩涡的,不是自己的躯体肉身,而是自己的一身真气元气。 骤一接触这种极其邪门的术法,黑脸青年瞬间一阵眩晕,只是远远未到天旋地转无法自拔的境地。也就那么一下子的恍惚,张屴便即恢复灵台清明,也不再作势要抽离受对方控制的双臂,呼吸之间,直接凝聚了一身磅礴真气,就势往前送出。 那一股汹涌而来的磅礴真气,一旦进入对方的气机漩涡,便即如同一只翻腾九天的蛟龙,几下翻滚,不但将那一片波浪汹涌的“漩涡”瞬间搅碎;那流转不息的无形气海,亦为之一滞,变成了一滩死水。 赫连无极只觉对方那道雄浑无匹的真气,先是涛涛洪水涌过狭小隧道,冲刷得到处土石坍塌,几乎就要经脉崩断;好不容易支撑下来,接着又是一记万钧重锤,在自己事实上并不宏大的气海丹田之中一锤砸下,激起浊浪翻滚,翻江倒海。 随着赫连无极那古怪神通而持续坍塌的天地气机,瞬间反而暴涨,便在周围的空间掀起阵阵强大的气机涟漪。 数尺外的那道板木厚实的楼梯,嘎嘎嘎地摇晃几下。 两丈开外的钟立,口中叼着的竹签突然横飞出去,那并不圆滑的边沿,割得他嘴角微微现出血痕。 总是笑脸迎人的锦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快步移动,停下来的时候,几乎是贴着柜台尽处的侧门,远离那两人缠斗的是非之地。 整个厅堂内的气氛,经过一次剧烈的震荡之后,突然归于一种十分可怕的静默,如一滩死水,身处其中的人,都会感到瞬间的窒息。 而赫连无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突然变得红胀无比,淹掉了所有骨骼的轮廓。 与他双手黏缠的张屴,大汗淋漓,双手与脖颈皆是青筋毕露。只是那双凌厉如刀的眼神,只变得更加凌厉。 黑脸青年那磅礴的真气源源不断,持续冲撞这对方的经脉气府。对方经脉不断,气海不崩,他就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而那赫连无极一开始施展那一番吸纳敌方真气的邪门神通之后,便一直处于十分被动的态势。对方的一身真气,实在是太过深厚雄奇。本拟出奇制胜,只要对方真气外泄之际,一旦慌乱,并且下意识地企图收敛气机,那么他赫连无极的这门功夫,就如同飞鸟投林,猛虎归山,大有用武之地。对方全 身的气机运转,都要受他操控。 不但如此,一般生死之战,一方一旦受制于人,而且是如牛入泥海无法自拔的那种,就算你想破罐子破摔,都没半块硬地给你率。如此其险之境,只要还是个正常的人,都难免失了方寸,那么赫连无极这门神通,就完全可以得寸进尺,不但将你一身真气劫掠殆尽,还可以将一个人的三魂七魄,捣成一团浆糊。 不幸的是,他遇到的这个黑脸少年,好像心中根本就没有得失,甚至,不存在生死。 张屴的打法,很傻,甚至直接就是你要打我,那我直接……给你送上去打。 只不过,他送上去的速度和力量,比别人打来的拳头,要更加凶猛而已。我就是送死,也要在你面前死得狰狞一些。 结果就是误打误撞,正好撞开了高大掌柜这门邪术唯一的破绽。 赫连无极只觉得自身那座门户并不算高大的气海丹田,此时就像一个不断被吹涨的气球。他不知道这个气球什么时候会轰然爆裂,那个黑脸年轻人的一身真气,是否足够能撑到它的爆裂。他现在知道的是,气府脉门一旦打开,就已经无法关上。 贸然关上,就会导致汹涌而来的那条大江洪水,瞬间涨破那一条条狭小的隧道。 是浑身经脉尽断,成为废人,生不如死;还是气海丹田炸开,成为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了百了,对于一个江湖人而言,无疑应该选择后者。 更何况赫连无极这门神通,以阴经纳,阳经疏,八脉蓄;山穷水尽之下,搏一搏,万一承压将崩之下,八脉大开,阳经通畅,未尝不是柳暗花明的破境契机。 无论武道练气,还是邪魔外道,破境的契机,不都是那一场场的劫后余生,攒下来的厚积薄发。 不怕死遇上不要命,大家都不轻松。 对于如同飞蛾扑火般不断送出自身真气的任平生而言,同样是骑虎难下的苦不堪言。第一下以自身真气长驱直入,直贯对方气海,那是一鼓作气的拼命打法。不曾想对方那气府中的瀚海漩涡,变成一泓死水之下,竟是另有窍径,丝丝抽取气府中的积郁真气。只要自己心存怯意,或者减弱一丝半毫的真气输送;对方就可能瞬间缓过劲来,重新形成那吞噬一切的气海漩涡。 一身武夫真气被抽干,不但气府丹田轰然坍塌,一身生机,都将就此枯竭。那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凄惨境地。 两人早已完全不像生死相搏的敌对双方,却好像只是互相捉臂倾谈的久别故人,彼此都已经放不开手。 只是一人暴涨如鼓的脸型,和另一人如困兽狂怒的眼神,透着让人一目了然的内中玄机。 心海与脑海均是一片空白之中,赫连无极毫无意识的频频翕动,声如蚊蚋,似是毫无意识地喃喃着一串十分古怪的言语。 这串言语,不是玄黄天下的道统雅言,也不像本地人的口音。在地处两州边陲的落马城中盘桓数年,对广信州东部一带的土语,钟立虽不说能听懂,但那语音语调,还是能听出一二。 但那高大掌柜喃喃自语的调子,他从来没有听过。 同样是心境几近崩溃之中,张屴似乎听到声声哀叹,伴着既熟悉又已陌生的乡音在说:“先生,是学生无能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上善之道(上) 那醇醇的乡音,让同样几近油尽灯枯的张屴一阵恍惚。 暮春三月,那茫茫荒野中,一片枯黄开始泛出青绿。没有青苹州那阳春白雪,草长莺飞的景象,却有风吹草底,牛羊成群,虎狼环伺的狂野。 一个黝黑高挑的孩子,奔跑在没腰的长草之中,与小伙伴们嬉戏追逐,日暮不归,直至哪个体态丰腴的年轻妇人,站在自家帐篷前,喝骂孩子回家。那个黑瘦高挑的孩子,经过妇人身前,只需多扮几个鬼脸,丰腴妇人那一脸的严肃,就顿时破了功。笑吟吟地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起钻进帐篷。 那孩子,天生筋骨强健;每次下意识地捏上母亲的大手,母亲都会弯下腰来嚷嚷手疼,让他轻点。 只是孩子调皮,总以为大人是在逗他,愈发捏得用力。结果每次都是等到母亲恼怒斥责,孩子才惴惴不安地把手放开。然后哪只柔软的手掌,就轻轻抚到了孩子的头上。 晃眼睛,孩子变成了少年。他有了自己的白头风。在那片西漠荒野上,每个游牧人家的男子,都以豢养一只鹰隼为傲。训练有素的鹰隼,在那狂人出没的地方,既可协助放牧;又可为人畜巡守警戒。 每逢少年伙伴聚头,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就是斗鹰。谁豢养的鹰隼种类更为珍稀,体型更大,攻击更为凌厉,训练更加有素……都是大家比斗的内容。最普通的,是那最喜欢飞到住地上空,盘旋不已,瞅准时机俯冲下来捕捉家禽的山崖鹞子。这种鹞子体型最小,却最灵活,只不过野性难消,训练不易。所以即便养熟了,它能为主人做的也不多,狩猎小禽小兽,却是好手。 比山崖鹞子品位略高的,是那苍鹰和游隼,不但体型更大,训练起来也更加容易,狩猎预警,甚至远途传信,都是一把好手。 还有那凶悍异常的秃鹫,幼崽不好捕捉,因为守护幼崽的母鹫体型硕大,生性凶狠,加上喙爪尖利有力,一般的孩子,不是对手。所以一般能豢养一只秃鹫的少年,常常会被视为同龄人中的强者。 比秃鹫更为高贵的,就得数鳄枭和白额雕了。 只不过这两种鹰隼,极少见于普通游牧人家。都是游牧少年捕捉,但一头鳄枭的雏鸟,卖给山上仙家或者山下富豪,就能在城里换到一处有天井的宅子。 而一头白额雕的雏鸟,则除了可以换取一座占地两三亩的数进宅院,还可以在城里置下一份不小的营生产业。 白额雕,在当地又称白头风。 黝黑少年训养的,就是一只白头风。 后来,少年的族人惨遭屠戮;那丰腴妇人,受尽凌辱而死,那时候同样黝黑高挑的男人和少年,被缚在一根粗壮的柱子上,目睹妇人从受辱道惨死的全过程。 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眸子布满血丝。他让沉静地告诉少年,记住今天进入牧场的每一个生人的面孔;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找到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以血还血。 后来,父母双双惨死之后,少年被救了。整片牧场一百多好人,死伤殆尽。后来逃亡的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了其他牧场的族人,同一部族,相邻牧 场,相距却又可能是数十上百里;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所以彼此都不认得。 那一次大屠戮,入侵的强人除了要掠夺所有的禽畜财物,也要对少年的族人赶紧杀绝。 哪只闻名遐迩的白头风,也是对方志在必得之物。 一千多人的部族,十多座牧场;最终只剩下不足百人。这一百多人在逃亡的路上,只要碰上族人,就会传下老族长临死前的谕令。 活下来的每一个人,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路上,可以为同伴战斗,但不许为任何人死去。你们每一个人,只可以死于复仇。 少年没有和这些陌生的族人同行,他不再信任任何人;与白头风相依为命,独自往东…… 可惜,在香关城中,哪头战力不输一位四境武夫的白头风,远赴千里,给道院送信去了。否则,生死僵持之际,它就能将对手一举击杀! 在角落处远避锋芒的钟立,已经看出了那两人攀臂相交的不对劲;强大的气机涟漪,逼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钟立满脸惊惶,不敢穿过大堂,从前门出去招呼同伴,只手脚哆嗦地打开侧门,双脚打着摆蹒跚而去。 然而从开始接手,到这时候的生死相抗,说起来话长,事实上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若是等到他钟立踉踉跄跄地搬来救兵,里面恐怕已经只剩下两具尸体,或者是两个废人了。 赫连无极和张屴都已经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大地突然一阵剧烈的震颤。 高大掌柜那鼓胀欲裂的气海丹田,被瞬间抽空,双手瞬间离开对方的胳膊,酸软下垂。 张屴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被掏空的气府经脉,突然一阵强烈的气机冲击,瞬间满盈。而那两处真气疯狂宣泄的门户,随之被人砰然关上。 劫后余生的两人,呆若木鸡,对视良久,才都发觉身旁已经多了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分别搭在两人肩上。 这时候,一个一袭文人长衫的男子,从后门匆匆进入厅堂。男子中等身材,其貌不扬;身上挂满了各式行李,书箱包袱,甚至两手之中,都胡乱抓着可以拿住的文房四宝。 长衫男子在大堂中,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身上的沉重“挂件”,这才转过身来,面对这边成犄角之势的三人。高大掌柜恢复了一片淡漠的神色,却对那长衫男子深深一躬,语气恭敬地喊了声“先生”。 那位先生抬手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苦笑道:“无极,这又是何苦来哉?” 赫连无极直起身来,目光瞟了对面的黑脸青年一眼,愤愤道:“恶客欺人;学生一则气不过,更不愿委屈了先生。只好出手了。” 那长衫书生叹了口气,“这就不善了啊。一座清雅小院,哪怕是这座客栈,都是小事;可若是从此以后,我再听不到你叫着一声先生;或者骂一句误人子弟的宫季离,可就是天大的事了啊。讲道传经,哪里都可以;我宫季离下榻之处,便是大地为床天作被, 也另有无限风月。这位侠士,小院归你们了,房钱已经付过,就当是替我这个鲁莽行事的门生,聊表歉意罢。” 后面这句话,当然是对张屴说的。然而此时的黑脸青年,神情落寞,一言不发。 “先生……”赫连无极正欲驳辩。 结果那长衫书生大手一摆,打赏了一声“闭嘴”。 大堂门口,已经有几位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鱼贯而入,当先一人,是那玉树临风的兵家世子常安。只是此处大局已定,踌躇满志的兵家世子,并无用武之地。 不但如此,那手搭两人肩膀的枯槁中年人,眼神往这边一扫,常安便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就能杀人! 毕竟是世家出身,常安旋即对那枯槁中年和长衫书生拱手一揖,笑容和煦道:“想不到如此荒僻小镇,能遇着两位高人,失敬了。” 至于是否接受对方的让步,饶是他常安阅历丰富,亦是不敢作出任何表态。对那位出自铁流驿嫡系,身世成谜的学长,绝对不能怠慢事之;而听先前的对话,对方竟是那声震幽原的大河州长青道院夫子,宫季离。 太一道教传道天下,传的只是道法经典;而对凡夫俗子,俗世豪门的教书育人,文理术数等诸般学术的传播,则都是依靠私设学塾、书院和道院。 能称之为道院的,都有声望极高的博学鸿儒主持。这样的道院,不但是凡夫俗子,富商财阀愿意送自家子弟前去求学;便是一些山上仙家,当地武院,和那兵家将门的子弟,继承家学之余,也都会送往高级别的道院深造。 “东宫西凉”之说,常安早就如雷贯耳。而方才入门时听那长衫书生的言语,他已震惊于这位毫不起眼的男子,竟然是与自己师尊方凉齐名的长青夫子宫季离。 不知如何应对之下,常安只能故作不知“东宫”大名,顺水推舟地打着哈哈。 张屴默默望向那个以命相搏的危急之时,曾口吐乡音的高大掌柜;二人目光相对的瞬间,都似有感应,却又同时收回视线。张屴旋即低头转身离去,一言不发,直接出了店堂,甚至出门之时,依然目光低垂,与同窗擦身而过,都没有任何眼神交集。 无论成败,他这次的使命已经完成;至于有何结果,他不会分享。而带来任何后果,他也无需操心。 只不过黑脸青年出门的时候,那个曾轻描淡写化解了两人的凶险处境的枯槁男子,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好像记下了这个眼神阴鸷的年轻人。 风平浪静,方凉道院的一众年轻学子纷纷重入厅堂。悬而未决的事情,怎么做都没面子,便自有那不在乎面子的钟立出面处置。管他天皇老子,占不占理,事情办妥再说。 总不能当着一位幽原大儒的面,当真把一座客栈给烧了吧。 于是长相自带笑脸的锦衣青年,气态雍容地望向那高大掌柜。赫连无极伫立不动之际,又挨了那长衫书生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柜台之内,取出一摞连着钥匙的房牌。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上善之道 (中) 钟立手中接过那一摞房牌,叽格作响。然后他就听到了不紧不慢的话语从背后传来,“院子房间,先不急拿。” 那个金丝龙凤缠绕锦袍的年轻学子,背光站在大门里,前身脸孔,都是阴影,而那袍子上的金丝龙凤,明暗相衬之下,越发显得栩栩如生,翱翔九天,傲视众生。 “你是长青道院的宫季离?失敬了!”雷振羽好像是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让对方都不知该如何对答了。 “正是,不敢。”那长衫书生只好有样学样,只不过仍是微微一揖。虽然双方身份年纪,都应该算是长辈对晚辈。 雷振羽丝毫没有避让,直挺挺地受了那一揖,说过失敬之后,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肃然起敬的意思。他微微转头,就望向了那个轻描淡写化解了一场生死对峙的枯槁中年,“这位仙师,能否见告师承名号?” 这位铁流驿的天之骄子,每一句话,语气都足够客气;只不过萍水相逢,敌我未分,就直言相询对方的根脚名讳,走过三天江湖的人都知道,敢这么做的人,若非是个傻子,就是在这座天下,真有资格这么做的人。比如说鸿蒙山天师贺兰平。 那枯槁中年,却好像对那不知规矩的年轻人,毫不介意,或者根本不屑理睬,只淡淡应道:“江湖闲散之人,不足挂齿。” “我想跟你比三场。”雷振羽仍是那副慢条斯理的语气,却语出惊人,“无论胜负,都打完三场。你赢了,我们让出小院;你输了,我们一样不会要那小院。这家旅馆,会被封掉。至于烧与不烧,掌柜的自己做主。” 枯槁中年两眼精光暴盛,冷冷地盯着门口哪张俊美英朗的脸庞,说道:“你脑袋被门板夹过,还是天生一脑壳的浆糊?” 雷振羽微微侧头,不怒反笑道:“我只是个纯粹的武人。至于脑袋如何,都无所谓,但说话一向是算数的。对了,还有个要求,哪怕是你我有一方两场就定出了胜负,第三场,一样要打。” “好。”枯槁中年面无表情道。两人就这样遥遥相对,而整个厅堂之内,瞬间便被一股冷冽的气氛充斥其中。 齐聚大堂的二十多名年轻学子,又连忙相互推挤而出,却都聚在门外不远处观战。那长衫书生,轻轻摇头叹气,却是好整以暇地把原先已经摆放整齐的书箱杂物,又挪了个地方,让那高大掌柜收到厚实的柜台之后。 赫连无极恭恭敬敬地接过先生手里的东西,在柜台里找了个干净的格子小心放好,抬头一看,先生还一脸笑意地站在哪里。高大掌柜只好绕过柜台出来,陪同先生一起出了门外。 其实即便宫季离不等这位年纪已经不小的学生,掌柜都不会留在大堂里观战掠阵。 先生那位朋友的深浅,赫连无极并不清楚,但就凭他刚才以一己之力,轻描淡写化解了两人毕生修为的相拼,可想而知,如果那位枯槁汉子都对付不了的场面,十个赫连无极加在一起都没用。 店堂里只剩下两人之后,那光看年纪就相差悬殊的对敌双方,实力的差距,只会更大。 三场对战,都是雷振羽率先出 手,但过程和结果,都平淡无奇。 第一场雷振羽自然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桩势,一身拳罡迸发而出,十分震撼。然后他一步前掠出拳,那磅礴的拳罡瞬间凝成一线,破空而去。枯槁中年双手环胸伫立当地,不招不架,就那样结结实实地以身躯接下了那威势极大的一拳,身形都没晃一下。 雷振羽拳罡拳头一起触及对方身体之时,已知不妙。那具骨瘦如柴的躯体,竟然触手如同无物! 但身为铁流驿武道老祖的嫡传,雷振羽自有不凡身手。那看似一往无前的一拳,劲力一旦落空,便有后继的十二道拳罡,连续不断击出,不但一道比一道强劲,且一旦被引化,劲力也不会就此落空,而是一道接一道的拳罡劲力叠加起来。 连续不断的十二道拳罡,只需一道打实,就是道道打实。你能接下一拳,却未必能接下十二拳积攒而成的一拳! 然而,那枯槁中年始终无动于衷。直至雷振羽最后一道拳罡击到,枯槁中年骤然间胸膛挺实,好不取巧地接下了那凝聚十二道拳罡的一拳之力。 不但如此,雷振羽一拳打实之后,如同击中一堵铜墙铁壁,对方纹丝不动,十二道拳罡的强大力量一丝不减地反弹回来。雷振羽的身躯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往后飞出,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门外的同窗,都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震。 这一下,一定很疼! 然而,雷振羽从墙上滑落倒地,只是深深呼吸几口,便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抬手一抹口角鼻孔流出的血迹,便即走回原来对峙的位置。 雷振羽第二拳出置半途,突然变招,率先出拳之手沉肘回收衬劲,而另一只原本屈曲防御的手,却同时立掌击出。出掌之势,如佛祖拈花,非但没有凶猛拳罡迸发,反而拂出徐徐暖风,拂面舒爽。 这一拳式,本身就叫佛祖拈花式,总共四十九招变招。取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两相了然的那道禅机。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任你天高地远,任对手神通广大,掌风过处,便是我自坐镇的此方世界。我的世界,生死存亡,我说了算。 道统独大的玄黄天下,佛家与那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一般,都已日渐式微,沦为杂学。但世间以武入道者,所修武道,却都是以道法为纲,集诸子百家之精华为用的驳杂之道。就武夫而言,体魄的淬炼,真气的涵养,武魂武胆的凝结,都是纯粹武夫之学;而最终能突破武夫窠臼,契合天道者,证道的契机,与太一道教的修行法门,其实殊途同归。 所以雷振羽以禅意贯彻武道修为,并不奇怪。 然而即便是这一番以禅意武功构筑一方天地的手段,仍是被对方举手投足之间,便造成了天地垮塌的惨烈景象。 雷振羽这次倒是没有横飞出去,甚至都没有倒退半步,而是象一尊菩萨的泥塑金身,被一条天河之水当头冲下,化作一堆烂泥,瞬间瘫软在地。 雷振羽那金丝龙凤锦袍,片片碎裂,狼狈不堪。衣衫难以遮蔽的肌肤,血迹斑斑,甚至多处血 肉外翻,白骨可见。 明知以卵击石的年轻人,竟然丝毫没有退缩之意,仰起头来,张嘴吐出几口鲜血,便即露出血迹斑斑的森森白牙,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恭喜恭喜。还有一场;只要你接了,这间客栈,就算保住了。” 枯槁中年依然双手环胸,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没出过手。他俯瞰着哪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冷冷道:“你脑子没坑,是不错;可惜我也没有。所以你若是存心找抽,可以继续;但你若是以为可以借此锤炼筋骨,淬炼胆魄,劝你死了这份心。因为我的还击,是直接捣捶你的心境神魂,对你们武夫而言,有害无益。” 遍体鳞伤的雷振羽,双膝屈曲,再以手撑地,依然无法将躯体撑直;于是又深呼吸几口,这才摇摇晃晃起身,动作语气,均如同醉汉,“你想多了,我要找人喂拳,一抓一大把,战力都未必输你。废话,少说。再接我一招……” 一个“招”字话音刚落,雷振羽竟然是毫无招式,脚步踉跄,歪歪扭扭的往那枯槁中年扑去。这哪里像是武夫对敌,简直就是一个发着酒疯的醉汉,全身空门大开,往别人身上倒去,根本不管别人会侧身避开,还是扶他一把。 然而就是这么一副耍赖撒泼的样子,那枯槁中年的脸上,竟然是难道显露出一丝警觉之色。只不过,他依然选择了不闪不避。 雷振羽那踉跄扑去的身手,看似毫无章法,伴着一通并无威势的王八拳,双手先后往那枯槁中年身上拍去。 枯槁中年突然爆喝一声,“小子找死!” …… 门外旁观的众人,眼前一花,场中已经失去了雷振羽的身影! 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巨响,每个人都能清晰感觉到整栋宅子为之一震,檐底廊柱,有灰尘簌簌落下。门外的一众年轻学子,连忙蜂拥而入;就连一开始便明火执仗地与那铁流驿骄子不对付的申功颉,也快步抢入,冲到屋内那撞击声音发出之处。 虽然彼此看不对眼,但毕竟同窗一场,何况人命关天。 雷振羽瘫坐在一处墙根之下,背靠那厚实的青砖墙壁,双手垂地,一看便知肩肘关节,均已脱臼断折。 众人束手无策,身上伤势不明,不敢贸然出手搀扶,更别说翻动身体察看伤势了。 钟立与那兵家世子常安,一左一右半跪在雷振羽身侧,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血迹。此情此景,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不自量力地挺身而出,还是先等老大喘过口气,给个主意再说。 那体无完肤,衣衫破碎的雷振羽,却依然清醒;喘气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那张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竟有一丝十分古怪的笑意,让在场的所有同门摸不着头脑。 从来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被揍成了猪头,原来反而这么贱啊! 但那胜之不武的枯槁中年,冰冷的表情中,却似有一丝憾意一闪而没。终于,那枯槁中年神色如常,缓缓道:“不管你到底是铁流驿嫡传,还是北荒城的世家子弟。有些东西,得之未必我幸,好自为之吧。”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上善之道 (下) 打工一族,年穷岁晚之际,忙得就差没竖起床板加班了。缺勤了数天,实在对不住一直追订支持的书友们。好不容易终于放假,又可以码字了。想着能在这除夕之夜,在各位一家团员觥筹交错之后献上一章,也是码字人的一种福气。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财源滚滚,天天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懒得数!!发财了,别忘了给兄弟投张月票啊。 荒僻的小镇入夜之后,可以看到夜空漫天星辰,却看不到人间万家灯火。整个小镇灯光最亮之处,竟是旅馆后面的那座清雅小院。 小院之中,依然是只有那枯槁中年和长衫书生,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坐。这位不知身份根脚的世外高人,没有与那位声震幽原的传道先生冷面相对,但身上一股极强的杀气,难以掩饰。 一身杀气,时隐时现。只是枯槁中年脸上的神色,却始终不变。 宫季离微微叹了口气,手执一杯清茶,却没有喝,而是轻轻摇晃着杯中芬芳清冽的茶水,缓缓说道:“我们东南大河州,多茶农,茶山多在雨水丰足,云遮雾绕之处;天雨降万物生,更有清冽晨露润养芽尖,所以种出的茶叶,品秩极高。不但人间豪富之家,对大河州的茶叶情有独钟,便是山上仙家,亦乐于接受山下信徒,以大河的毛尖瓜片,作为贡品。” 枯槁中年与宫季离,当年可谓一见如故,再见,就成了生死之交。枯槁中年正犹疑不决之际,突然听他这一番不知所云的言语,嗤笑道:“别跟我打机锋,你是个教书先生,又不是那些山上秃驴和臭牛逼子。有话直说。但是可别掰扯你那所谓的上善之道,绕来绕去的,听起来脑壳疼。” 宫季离忘了对面的老友一眼,笑道:“要不掰扯你的《悟真易决》和《铁骨秘藏》;我倒是觉得你口口声声斥为小道的《梅花易数》,更有意思啊。” 枯槁中年听着前半段,不苟言笑的脸上,颜色缓和。待听到后半段,就恢复了一副冷冰冰的脸孔。 宫季离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洋洋自得道:“最近跟你请教那么多《梅花易数》上的推算关窍,颇有心得;所以反复推衍了一番,那小子得了你这一番机缘,日后必定飞黄腾达,会是个能在整座天下叱咤风雨的人物。你说,跟你讨得了这么一门绝学;不给你凌隐翯那点压箱底的玩意,于心难安啊?” 隐翯,正是那枯槁中年的大名。玄黄天下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得道剑修,姓凌,名隐翯。这位修士无宗无派,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所修的,是太一道家之道。凌隐翯这个名字,尽人皆知,但能够将名字和本人对上号的人,屈指可数。 据说这位外道巨擘,杀人如麻,不管对方多少人,他从来都是孤身对敌。对人出手之前,一旦自报姓名,那么必是生死之战;不到一方死绝,绝无罢战之理。 当然,死战无数之后,活着的一方,依然是凌隐翯。 所以江湖传说中,凌隐翯的出剑,只有鬼见过。 然而在此方小院中,凌隐翯这个名字在长衫书生口中道出,如家常便饭般寡淡无味,又自然而然。 “你那点压箱底的玩意,就算了。不是我不看好你宫季离的学问,恰恰相反,你的学问,我承认是这个。” 凌隐翯对长衫书生竖了个大拇指,“但我凌隐翯有什么事情不决,出剑而已,要什么学问?你推算的结果,是没问题;但过程呢?你看到的,是个顶天立地,万人之上的传奇英雄。但我看到的,是这片天下的腥风血雨。” 宫季离干脆摆了一副虚心问道的姿态,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推衍之术,他经常向凌隐翯请教。只不过,凌隐翯对这位幽原大贤的学易天赋,实在不敢恭维。 宫季离向他请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叶,从来不涉及天机推衍的大道本源。 所以即便是面对这位才高八斗的传道人,在易数方面,凌隐翯当仁不让。 他见宫季离依然十分玩味地看着手中晃荡的那一杯茶水,却并不答话,于是继续道:“哪个年轻人,三次出手,其实都是求一次生死瞬间的‘棒喝’。他身上潜伏的某种上古天赋,连我都看不出根脚,但只能隐约看出来,有那么一丝虚无缥缈的迹象。他自己,估计也差不多。明知山有重宝,却不得其径而入。所以先前这伙人嚣张跋扈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杀气显露,被他捕捉到了,便即贸然挑战,而且是不死不休那种。” 凌隐翯嗤笑一声,“乳臭未干,也敢在我面前耍这种小心机。说实话,从我这里,他半分机缘都得不到。从头到尾,我都是让他自己在跟自己打呢。” 这一下,倒是颇出于宫季离的意料之外,手中晃荡的茶杯,也不由得停了下来,感慨道,“你们这些剑修,有点过分了啊。都伤成那样了呢,居然还是在跟自己较劲!” 凌隐翯淡淡道:“境界悬殊太大,这不算什么。一点皮肉筋骨之伤,对一个纯粹武夫而言,更是小菜一碟。只不过这小子,失去了我这份机缘,他自会从别人身上去找,不死不休的那种。” 宫季离明显感觉到了这位枯槁中年身上,有杀气一闪而逝。他缓缓道:“所以,你打算防患于未然?以杀止杀?” 凌隐翯默然不语,面若寒霜。 宫季离叹了口气,见杯中茶水已冷,于是就着桌边的炭炉再次烧水,泡了一盏新茶,两只杯子斟上。名茶之乡的大贤,果然于茶艺一道,造诣非凡。那入口芬芳,就连刀山血海里闻贯了腥味的剑修,也不由得眉头一展。 宫季离与他品完了一盏茶,趁着齿颊留香,笑道:“人性本恶,却可学而向善。若未见恶行,却先以其恶性杀之,不妥啊。更何况北荒狂人历经千年的休养生息,羽翼渐丰。太一道教与北荒城兵家承平日久,天下百姓在道法宣教之下,血性渐失。有噬血成性之人出世,不见得就是坏事。岂不闻自古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至于功过是非,总是要许多年后,才会有个中肯的说法。” 凌隐翯眉头略皱,说道:“你有想法,将那小子收归门下?这样不好吧,听他们言语,好像是方凉道院的门生。你们东宫西凉,到头来还要互相挖墙脚?” 宫季离摇头道:“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而已,这样的人物,就算收得下,也管不住。教书育人如栽花;在意的,不过是花草本身,或者是生长花草那一片土壤。” 凌隐翯开始有点头大,按照他的直觉,这种言语,应该是那家伙又要说大道理的前兆。只不过他仍然有点好奇:“那姓雷的小子,会是根能开得出花的好草?” 宫季离摇摇头,“易数推衍,你是大师,你说此子在世,必然掀起腥风血雨。那在我眼中,他就不可能是值得栽培的花草了。只不过,世道好坏,都是造就英雄的土壤。太平盛世,出社稷栋梁,兴教化立规矩,邻里相安,万民乐业;战火乱世,出救世豪英,正天道挽狂澜,山河变色,未必不是又一个盛世的契机。” “说句难听的,这世道若是已经足够好,又岂能成全一剑破尽不 平事的凌隐翯?” 凌隐翯冷笑道:“我鞘中剑出,求快意江湖而已。成不成全,有什么关系?” 宫季离还了他一个大拇指,笑道:“是啊,你凌隐翯不求名利,只问本心。那咱们就问问本心,你自报名号之时,可有想过,眼前之人,是否该死?” 凌隐翯略一沉吟,点头道:“不是该死之人,出剑不快。” 宫季离一拍石桌道:“既然如此,你一个人缝缝补补,世道还不是那个世道。难道你不想那天自己出剑,可以更快意一些?” 凌隐翯茫然不解,“此话怎讲?” 宫季离道:“圣人有云:众人处上,水独处下;众人处易,水独处险;众人处洁,水独处秽。所处尽人之所恶,夫谁与之争乎?此所以为上善也。若世间无下,无险,无秽,无人之所恶,安得水之上善?” 凌隐翯不以为然道:“这岂不是先纵容为恶,再成就上善之名?如此沽名钓誉的事,亏你想得出来。” 宫季离拍案大笑道:“你凌隐翯能想到此节,我宫季离服你。但我还是要再问一句,你这么多年所向无敌,一剑一剑劈将过去,时至今日,这世上的恶人是多了,还是少了?” 凌隐翯一下子喝了好几杯茶,又喝了几杯,最终叹口气道:“杀之不尽。” 宫季离道:“所以我就想起了在家乡的茶农。少年时,我也跟随父母种茶。山灵水秀,不但养得好茶,更养得荒茅野草。那时候最苦恼的,就是给茶山除草。一次次连根拔起,心里面诅咒着那荒茅野草的断子绝孙;可是不出一旬,又是荒草遍地的景象,长得比茶树还快。” “后来做得多了,也就渐渐明白了。世间雨露,茅草与茶树均沾,从不曾因我一厢情愿而厚此薄彼。若非有此沃土,又焉能生出举世闻名的大河州茶叶?”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流水之为物者,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你凌隐翯是观于海者,却终难为水。所以你自己也茫然。只是你肯一遍一遍地听我这个穷酸书生,啰里啰嗦;又不喜欢我这一遍又一遍的啰里啰嗦。也怪我,始终没法将这种事情,想得足够清楚,更说不清楚。” “这几年有你陪着行走天下,观他乡山水,到处传道,何尝不是我自身的一番修行。而于观水一事,感悟犹深。是以所传之道,我便称之为‘上善之道’。” “夫水者,启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 凌隐翯怅然问道:“这水之十一似,我得几似?” 宫季离含笑不语。桌旁水壶已空,他欠身起立,准备去重新装水。凌隐翯却一把抢过了书生手中水壶,快步奔向檐下水缸。他提了一壶水回来,连忙座到炉上,吹拨着炭火,认真道:“我可以一边烧水,一边听你说。” 宫季离试探道:“要不,晚上给这些西荒遗民授课时,你屈尊旁听一次?听过之后,再决定以后来不来。” 凌隐翯想都没想道:“好。” 埋头烧火的剑道高人,并没注意到此时书生的脸上,现出极难察觉的狡一笑。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六章 燕雀岂知鸿鹄志 日暮时分,沙廊镇的疏落街巷中,有学龄稚童三三两两,中间夹杂着几个一身长衫,装容整洁的成年男女,都走往一个方向,就是小镇唯一的旅馆后院。小镇有名为沙廊,旅馆却无名。这里的旅馆,就叫旅馆,不会像内地习惯文纠纠的称为客栈。 出入小镇的时候,方凉道院的学子,都没来得及弄清楚小镇的名字,也是直到这事,趁着聚在一起生火做饭的当口,才逮着供应了些食料柴火的乡民,问清楚了地名。 这地方的乡民,似乎都有欠教化,跟人沟通,言语极少,且直来直去。小镇上没有饭馆,旅馆也无餐厅,大家就只好自己动手,借了烟灰火冷的厨房做饭。柴火食料的供应,当然也是有偿的,而且价格不菲。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申功颉之流,在厨房里帮不上忙,就在旅馆的屋前屋后闲逛,无所事事。那高大掌柜对这伙年轻男女很不友善,若不是在此地备受尊崇的贵客宫季离好言斡旋,他甚至连间柴房都不会租给他们。但申功颉每次经过旅馆大堂,赫连无极对他还是十分客气,甚至主动拿出自己窖藏的陈年老酒相赠。只不过申功颉拒绝了,只说道此时此地,乌烟瘴气,怕坏了好酒滋味。有朝一日他申功颉腿脚硬了,自会和有趣的朋友一起,来蹭赫连掌柜的酒喝。 赫连无极笑着说好,他会一直留存数坛好酒,等他申功颉来喝。 赫连无极认为,这位有趣的年轻人觉得有趣的朋友,那一定也很有趣,有资格喝他赫连无极的酒。 申功颉倒是很好奇地问了个看似十分无礼的问题,“掌柜的,你这名字,是自己爹娘起的?这也不大像,他们要能想得出这样的名字,就很难教出你这么直爽豪气的汉子来。” 赫连无极听完大笑不止,说道:“你说得对,我爹娘死的早,他们教我的东西,只有如何放牧打猎,如何防御荒野上的狼群。八岁以后,我就再没有爹娘了。那时候的我,名字就叫山狼。现在也叫,不过都是本地的老乡这样喊我。而这位宫先生和他的朋友,会叫我赫连无极,所以对外人,我也自称赫连无极。” 申功颉奇道:“难不成,你这名字,还是那位宫先生给取的?” 赫连无极满脸崇敬之色,笑道:“是的,不但是我的,我们整个小镇上的居民,原本都无姓氏。宫先生来了之后,走访过这里的每一户人家,很仔细地听我们讲了很多过往的故事。最后,宫先生告诉我们,小镇上的居民,总共应有三个姓氏,其一是赫连氏,其二是南宫氏,其三是令狐氏。有了姓氏,各自所属部族支系就很好区分,但问题是大家都不会起名。所以宫先生就给所有人起了名字,还在这里开办了学堂。” 申功颉默默点头,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位宫先生,在整座幽原都很有名气,在自己的家乡也有道院,他怎么有空来这里办学堂?” 赫连无极道:“平日里,是宫先生的学生或者朋友,轮番来这里长住授课。至于宫先生本人,每隔两到三年不等,也会亲自来这里小住两三个 月。你也是个读书人吧?宫先生今晚也会在那小院子给乡民讲学,要是有兴趣,你和那位叫什么成的高大公子,都可以去听。至于其他人,我是不会允许踏入后院一步的。” 申功颉笑呵呵谢过掌柜,便即出门而去,到街上看那三三两两奔赴旅馆后院的大小“学生”们。 他当然不会真找周成一起去旁听宫季离的授课。今天这一出,他公然冒犯那位铁流驿骄子的权威,已经是把人家往死里得罪了。尽管在落马城中,他是地头蛇,你过江龙就算真是条龙,那也得花力气先过江不是?但无论如何,这种上流势力之间的微妙牵连和冲突,他还得把握分寸。明火执仗的亮条小辫子给人家揪,他申功颉没蠢到这份上。 在楼上窗口朝着后院的一间客房里,常安和钟立正在小心翼翼地给遍体鳞伤的雷振羽清理伤口。那件早已碎成布片的龙凤锦袍已经脱掉,现出那俊美面容之下的钢筋铁骨。 年轻武夫身上的条条肌腱,尽皆硬如铁石。 出身兵家大族的常安,于料理内外创伤一道,造诣匪浅。没一会,雷振羽那处处白骨显现的四肢,都已经敷上兵家的治伤灵药,包扎停当。换上新的绸缎袍子,年轻武夫一如既往的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身受重伤的颓态。 旅馆后院中,已经传来郎朗书声,在楼上的房间之中,清晰可闻。 “……太初始分别天地,清浊剖判,溟涬鸿蒙,置立形象,安竖南北,制正东西,开暗显明,光格四维上下,内外表里,长短粗细,雌雄白黑,大小尊卑,常如夜行……”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客房内三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神态各异。钟立满脸堆满那招牌微笑,在雷振羽身边欲要嘘寒问暖,却又不敢出言打搅,因为后者正在静静聆听后院书声,和那位宫先生细致的讲解。 而伺立一旁的常安则是满脸不屑和愤懑之色。 雷振羽突然环顾左右,问道:“这位宫先生的所谓传道,你们怎么看?” 常安不假思索,愤然道:“我太一道教还是太过宽容仁恕,任由这些法外之徒冠以传道人的外衣,四处传播这种歪门邪说。” 雷振羽望向钟立,后者笑容可掬,恳请师兄赐教。 雷振羽只得摇头笑道:“算了,你钟立什么人?我问了也是白问。常安这么说,虽然不错,却也有些过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连咱们的夫子,也一起骂了?” 常安面有愧色,却依然坚持道:“夫子虽然推崇学问自由,道无可道,法无定法;但与那公然传播上古迷信邪道的宫季离,大不一样。” 雷振羽双眸透过窗口,越过后院,望向广信州的广袤荒野,缓缓道:“世间之所以有传道人大行其道,不循礼法,终究还是我们道教,兵家,武院,三家分散。虽然都以太一道教为尊,但毕竟各自为政,也各有各的利益。任何一家之力,都无法做到礼教天下,布道万民。若 有朝一日,你我学成,能为三家合一聊尽绵薄之力,哪怕只是一小步的推进,又岂能容得这些邪魔外道流毒人间?” 常安倒是爽快得很,踌躇满志道:“我常安才疏学浅,谈这种雄才大略,不擅长。真有这一日,常安唯师兄马首是瞻便是。” 钟立噤若寒蝉,不敢出声。这番言语,似乎比那宫季离的上古迷信,更加大逆不道啊!他一个小小的九眼峰山祝之子,哪敢置议? 但凡自立了山头的太一道教宗师,都会有自己的世俗辖境。如西乔山宗门的辖境,有落马,灵山和烟歌三座城;每座城设城主府,代为宗门管辖世俗事务,一地农耕赋税等。而西乔山的各处下宗,又在三城之中各有自己的辖境,虽然赋税已经有城主府统一缴纳,但香客信徒的额外捐献,豪门大户的法事联络,一地凡人的道法教化,都需要有人跑前忙后,代表山上道家行事。这些道门下宗派驻辖境的代表,叫称为山祝。 在城池之下的宗门辖境,山祝是个位高权重,掌握乡民生杀大权的存在。若是一座山头的辖境包含一个或多个乡镇,则一乡里正的任免,也都由山祝倡议,甚至直接执行。 钟立的父亲钟闻天,就是九眼峰辖境的山祝。在西乔山辖境之内,钟闻天也算是个人物了。只不过与整座幽原的兵家都督,和铁流驿的嫡传弟子相比,还是云泥之别。 玄黄天下倒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之说,所以那些在厨房效力的方凉道院同门,都各显神通,倒腾了不少色香俱全的好菜式。最后是钟礚澍来到这间楼上客房敲门,请师兄们下来吃饭。雷振羽让常安和钟立自行离去,说自己没胃口。 这倒是真话,和那枯槁中年最后一次接手,雷振羽体内五脏六腑,一片翻江倒海,不知震成了什么样子。但那三次交手,他自己都心知肚明,对方根本就没有还手,都是一种“落点成圆”的无上防御法门。所谓落点成圆,就是让对手几乎是自己跟自己打,一旦接手,出拳之人,拳力悉数返还自身。 出力越大,自身创伤越大。 那枯槁中年一招化解张屴与赫连无极之间的生死相斗,雷振羽已经知道,这人,正是自身武道所需的一块磨刀石。所谓意气之争,以他的家世出身之高,早已看淡。但若是为了砥砺武道,需要大战一场,他肯定会毫不犹豫,不择手段造成一场生死比拼。 更重要的是,自身某种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隐秘天赋,在面对那人之时,有种呼之欲出的松动。这才促使他最终拼尽全力递出最后一拳。 一拳过后,虽然遍体鳞伤,血腥可怖,但雷振羽身上那一直无法发掘的隐秘天赋,果然在对方强大气机的激发之下,瓶颈松动,出现了一丝苗头。所以也才有了凌隐翯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有些东西,得之未必我幸,好自为之吧。” 想到那枯槁中年说话时的一脸凝重,独处房中的雷振羽,突然纵声狂笑,即兴而歌。 燕雀岂知鸿鹄志,凤凰终惜羽毛伤!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七章 药山 将近一个月的内服外浴,程程的伤病,已经痊愈大半。体内那神秘巫术所种下的邪毒,基本已经拔除,但任平生坚持要继续治疗,清除余毒。 其他人看不出什么,但任平生以望气术细察,这种邪毒的丝缕残余,都会死灰复燃。而且一旦如此,将势如破竹,直接摧垮她的土属气府,人身一切给养的来源,也是修士灵气运转储运的根基。彼时,将再难以药石攻之。 方圆几十里山地的适用药草,早已被任平生采摘殆尽。采药的路程,来回都几近百里。若非他任平生轻身功夫卓绝,加上有胡久和施玉清均可御风飞天,三人合力入山采药,才堪堪够用。 但如此一来,老巢空虚,若再遇上先前十二重楼杀手行刺之事,凭程程与李曦莲两人,只能闭目待死而已。 所以这天任平生不再让施玉清和胡久帮忙采药,而是独自飞掠上山,几下起落,就直奔雪线而去。他要翻过雪山,到西面山坡去采药。 虽说那界山鲤鱼口,不是常人可以触及的高度。但对一个来自不归山上的人来说,世间的山,还能叫山吗? 任平生悄立雪岭之巅,看着西边的广袤荒野,心旷神怡。再回头看时,东边那一汪狭长的湖泊,宛若一道淡若远山的长眉。湖的名字,就叫眉湖。 任平生没在山巅逗留,一溜烟掠下高逾千丈的皑皑雪岭和陡峭崖壁,扑向下面那流翠苍郁的森林。 他并没有从山势略显平缓的鲤鱼口下去,因为那就意味着要绕好长一段路。再说了,即便是鲤鱼口那边,一年到头,敢于翻越的强者,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但终究还是有人过往。有人到过的地方,珍稀的原生药材,就要少很多了。 任平生在临近森林的一处高地驻足远观,眉头紧锁。 深秋时节,那苍郁茂密的层林中,已经是一片大雪压枝头的皑皑景象。候鸟早已远征,虫兽也早当蛰伏。但那皑皑白雪和苍郁枝叶之中,仍然透出某种……十分诡异活跃的气息。 难不成,这一趟除了采药,还能赶上不错的猎获? 但以他当下的望气术境界,一眼之后,山林野地中潜藏的鸟兽种类,位置身形,便即明了。 可这一次,任平生看不出林中潜藏的,到底是何种生灵! 既来之,则安之。任平生身形一掠,投林而入;手中已经扣上两颗莹白光洁的卵石。 自从那个半路捡来的“师兄”方懋把自己的包袱带到山下岩洞,那数十颗从不归山思安河中捡来的卵石,又回到了他手中。 石头,还是家乡的用起来比较趁手。 在这人兽绝迹之地,各类草药,果然都激起丰富。任平生并不急着揭开那道诡异气息之谜,而是安心采药。只不过采药的路线,却是循着那道气息的方向。 道路未半,背篓已满。这一下,应该可以有两三天不用出来了。 任平生拔完最后一根草药,站起身来。眼前古树参天,密密扎扎。密林深处那道气息,越发浓厚起来。 他不在施展修为,如寻常樵夫猎户,从背篓里取出一把柴刀,砍劈荆棘藤蔓,开路穿林而前。没多久,前面已经隐约传来稚童唱歌的声音。 “……清早起来大天晴,五色 丝线马缰绳。撂子翻身骑上马,领着小妹出远门…… 清早起来大天晴,领着小妹出远门。妹在马上稳稳坐,哥手拉着马缰绳……” 歌词极长,调子却是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个调子。对于这样的山歌,任平生熟悉得很。不归山上的汉子婆娘们,日常入山下田,都会用那十分简单的调子,哼唱这种通俗易懂的山歌。其中多有男女对唱,歌词风骚露骨,在任重山那样的文人雅士看来,简直伤风败俗,不堪入耳。 思绪一阵恍惚之后,任平生突然惊觉,这唱歌的声音,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童嘛。 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现身,前方一处荒草藤蔓丛生之处,钻出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白胖男孩。那孩子一身粗布麻衣,衣裳单薄,好似生生撕断的袖口之外,还露着两大截白胖如藕的手臂。 之前歌声还远,但那白胖男童的出现,好像本来就在哪里似的,口中还哼着那首永远唱不完的山歌,只是声音一下子就变得近在咫尺了。 男童还没有发现被荆棘荒草裹挟的任平生,自顾唱着,拔起一根似草非草,似藤非藤的东西。那东西长不过三四尺,枝叶稀疏,叶子尖细,叶形如细剑。那白胖童子把那藤草放入背篓,歌声便欢快了许多。再看他背后那硕大的背篓,几乎遮盖了他整个上身和头颈,只露出下面一小截短腿。 “……清早起来大天晴,五色丝线马缰绳。撂子翻身骑上马,哥哥打马上药山…… 清早起来大天晴,阿哥药山采黄竹。妹在家中安心等,神仙夜半来送药……” 白胖童子的山歌才情,似乎已经有点捉襟见肘了,唱到后来,只是一味的歌声嘹亮,表情夸张,词儿却少了押韵。 “喂,小小年纪,就想拐人家妹子,你小子找抽啊。我这就跟那妹子家人说去。”任平生突然出声道。 那白胖童子大吃一惊,猛抬起头,这才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个身着青衫的大哥哥,斜倚一株大树,满脸坏笑。 童子顿时两颊涨红,好像很羞于见人,猛然转身,拔腿就跑。本来就矮胖的个子,往哪树林草丛里一钻,便不见了踪影。童子在茂密的草丛藤蔓之中,竟能脚步如飞,一溜烟奔出两三里远;一路慌张回头顾盼,并没见那坏家伙追来,才终于放慢脚步。 童子解下背篓,对着里面才刚刚铺过篓底的草药,不觉又是愁容满脸。 这么点药,不够那羊角妹子用咧! “心虚了吧?跑得了和尚,你跑得了庙?我早知道你住在哪,要送药给谁了。”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白胖童子顿时心如死灰,茫然抬头。那青衣少年,赫然就在前方两丈开外,依然是斜倚一株树干,好像从来不曾移动身形似的。 白胖童子一双大眼,电转几下,双手却死死拽住背篓的棕绳,写在脸上的故作镇定,下巴一抬,问道:“你是金爷?” “你说呢?”任平生不咸不淡道,至于金爷是谁,自己这年纪跟那“爷”字搭不搭边,无所谓。 白胖童子顿时原形毕露,一脸哭相地哀求道:“金爷,您行行好吧。你别听那红脸儿的,今年真不是我不肯给金爷进贡那药王橘啊。山下那羊角妹子,很可怜的。她家父母就那么一个孩子,长得水灵灵的,又聪明。却不 幸得了黄病,她们家,早穷得揭不开锅了;哪里有钱给她治病。我那药王橘,正好是治疗黄病的上好药引;再用黄竹儿煎汤内服,十天八天,就能痊愈。” 白胖童子一旦说开,口齿竟是十分伶俐,脸上的表情,丰富得很,赶得上上河寨那一对阮氏姐妹给有钱客人唱曲儿的时候。在铁匠铺当徒弟的那三年,由于两位冯氏大姐多有眷顾,任平生也曾有幸一睹那阮氏姐妹琵琶半掩,间关莺语的丰彩。遗憾的是,那时冯家大姐们总说,自己年纪小,不适合常来听这些曲儿。 白胖童子没留意那“金爷”的神游四海,继续喋喋不休:“金爷您大人大量,大仁大义,大恩大德,也就从牙缝里舍了那么一丝儿的肉屑。就能救那么可爱漂亮的小女孩一命呢。也就等于救了人一家三口。如此无上功德,很长道行啊。回头我让人家,神堂上供上金爷的排位,逢初一十五,都不得误了敬上香火。岂不是又给金爷求得了一份神仙缘法……” 任平生直接打断道:“又?” 白胖童子思路骤然被打断,愣了一愣,随即用那饱满肥厚的手掌,胸脯拍得震天响,“金爷,虽然这是第一次,但我用药山的山根水运发誓,今后到人间每做一件好事,就必以金爷的名义,留下一份善缘。” 任平生伸手轻抚下巴,模棱两可道:“嗯,有意思。说的是不错,但是,药山的山根水运,你说了算?” 白胖童子顿时紧张起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当然是金爷您说了算。我小积壳只是替金爷您守着这一方水土的小角色。金爷,你就饶了小积壳罢,反正也就一年的药王橘而已。我一定从其他地方,给金爷找补回来。我家里,还留着好些宝贝呢,只要金爷看得上,尽管拿去就是。” 面对这个毫无心机的采药童子,任平生也就趁机找点乐子,本来没打算再装下去。没想到这自称小积壳的家伙,竟如此不堪考验,三言两语,就竹筒倒豆子,要亮出家底来,任平生便乐于顺水推舟,且看看那小子有些什么宝贝再说。 路上,任平生总是寥寥数语问话,且多是语焉不详,但那白胖童子,倒是自作聪明的很,回答起来都能举一反三,恨不得掏心掏肺,以示忠心。 原来小积壳并没有姓名,这小积壳是金爷的一位名叫红脸儿的手下给起的。七拐八弯,任平生也很快理清了红脸儿的来历,原来是山中一只猴妖,修行千年得化为人形。那红脸儿早些年来到药山,碰到了在山中玩耍的白胖童子,蛮霸得很,将后者一顿好揍。之后便给他起了“小积壳”这个外号,并要小积壳每年进攻家中那棵药王橘的果实。 那红脸儿要这药王橘,据说是进贡给这一带山中的王者“金爷”。目前为止,小积壳都没见过身手比那红脸儿更加厉害的人,所以这青衫少年如此神出鬼没,自然是那金爷无疑了。 任平生与小积壳一路闲聊,也没多久,就到了山中一处不大的平地。 平地上一间木屋,虽不大,却十分精雅别致,一厅两室,门前有竹篱围成小院,屋后则有一方鱼池,几丛花草。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屋旁那一颗不知生长了几千年的老橘树,高十数丈,已秀于层林;那树冠亭亭如盖,覆盖方圆两三里地。 那么大一片树荫,别说这么一间木屋,就是一个小规模的村庄,也能给遮盖过去了! 然而如此巨大的一棵药王橘,每年却只结一枚果实。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红脸儿 药王橘今年的那一枚果实,早已不见。任平生对那颗树干跟木屋一般大小的古树,端详良久。 古树自身蕴含的山水灵气,极其浓郁;整座药山的山水气运,尽归于此,又散于此,荫蔽一方水土。所以这整座药山,生机盎然,山中奇珍禽兽,稀罕灵药甚多。 “这座山名为药山,就是因为盛产可以入药的草树?”任平生问道。 白胖童子神色颇有点别扭,说道:“名为药山,也是近百年来的事。山下几个村庄,都是西边迁徙而来的逃难牧民。据说都是原乡接近北荒西城,有山上仙家和当地妖物作乱,祸害百姓,加上常年受西荒狂人侵袭屠村。这些牧民的祖辈没了活路,才一路辗转流落到此。在雪山之下的苦寒之地扎根,比那贫瘠荒凉的西荒边缘更加艰苦。牧民水土不服,气候严寒导致的疾病甚多。那时我常下山,却不敢见人。那些西荒迁来的牧民,都高大凶悍得很呢。所以我也只是好奇,经常躲得远远的去看他们。但凡发现哪家有人生病了,我就上山采些对症的药物,到夜深人静时悄悄送到哪家人的门口。” 白胖童子说道这里,面有得色道:“不是我吹牛啊,我给人看病,只需要远远一望,便知病根。至于山上各种草药,更是不在话下;一看便知药理药性,总能做到药到病除。久而久之,村民们便以为这座山中,有为荫庇一方百姓的山神,所以把这座山成为药山。山上林木幽深,气候寒冷,更兼有各类猛兽妖物出没;所以寻常百姓,也来不到这里,他们便在山下不高的地方,建了座很小的药山神庙,香火极盛。金爷,等今天我给那羊角妹子送完了药,就上山给您老人家找一段上好的崖柏,刻成您老人家的牌位,摆在那药山神庙里,受万人香火供奉。” 这小子狗改不了吃屎,逮着机会就少不了一通马匹拍将过来。 任平生嗤笑道:“万人?敢情你小积壳这百多年来,除了忙着送药,还更忙着在人间播种吧。说说,打算什么时候,对那羊角妹子下手?” 小积壳讪讪而笑,一脸无邪,“我这不还是童子之身嘛,金爷您火眼金睛,焉能看不出来。书上那么说,我就照搬过来了。几个村子加起来,千人总还是有的。金爷,您背后那只大剑匣,大巧不工,剑气浓郁,就是偶尔从鲤鱼口那边御剑飞过的山上剑仙,也没见过有那么大一只剑匣啊。里面的宝剑,肯定非同凡响。” 小积壳竖着个胖嘟嘟的大拇指,一脸真诚;话题转移得天衣无缝。 任平生沉下脸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橘树精怪,把老子哄到这里来,就是听你那没油没盐的溜须拍马?” 小积壳一拍脑袋,嚷道:“金爷的大事,小积壳怎么能忘了。您老人家先到屋里坐下,我这就把这些年收集的宝贝拿出来,给金爷您过目。” 那集散一山气运的药王橘,灵气积攒千万年,不知何时孕畜出的树灵。树灵开了灵智之后,又得以入道修行,化为精魅。只不过这只药王橘树精魅,得以化为人形,恐怕也就百来年的事情。深谙望气术的任平生,到此之后,将那白胖童子与老橘树的气机一对比,便即了然。 小积壳的这处宅子,外观倒是精致清雅得很;一进入屋内,却是家徒四壁的惨淡境况。厅中一张方桌,几张椅子。都是板木厚 实,做工拙朴,表面却打磨包浆得十分光滑。除此之外,两则房间之中,各有一张木床,便是全部家当了。 人在屋中,遍体生暖,就如同燃起了柴火熊熊的暖炉。 任平生游目四顾,始终找不到厨房灶具的所在;心中暗暗称奇。 莫非这类草木精怪,化为人形之后,依然可以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但那张做个古拙的方桌,任平生倒是多看了几眼。桌面明显是一整块切割而成的板木,其中蕴含天地五雷之火气,极浓! 小积壳用那白胖小手和半截袖子,把一张椅子擦了又擦,恭请“金爷”就座,便即拍了拍那张并不起眼的方桌道:“金爷火眼金睛,这套桌椅的妙处,想必也早看出来了。对我们木属精魅而言,这种东西可有可无。但对金爷你,这可就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对人身火属土属气府的蕴养,灵气收集,都有奇效。” 任平生没来由的想起那天方懋背上的哪只多同竹书箱来。哪只神奇的东西,说不定可以装下这套桌椅呢。程程身中的邪术,对土属气府的损伤极大,整座府邸早已千疮百孔。土属生机元气,早已如竹篮打水一半,流散殆尽。如今虽然伤病几近痊愈,但要真正恢复到伤病之前的状态,那得是多少年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 再说了,气府一旦破败,灵气流散,想要重新积攒炼化,就不能用那练气士的法子,到灵气丰沛之地去大肆搜刮。气府的重新夯实扩张,灵气的点滴凝聚,都要循序渐进。有多大的碗,装多少的饭菜,是一个道理。更何况是一只刚刚粘合起来的破碗,那就是你想把蓬松的米饭压实一点,都得掂量会不会将那裂纹重新撑破了。 若有了这一套桌椅,对程程气府的蕴养,灵气的收集,岂不是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是什么木头?”任平生屈指敲击着桌面,“看样子,桌椅做成之后,你还重新炼化过一番啊。” 小积壳得意洋洋道:“那可不,这万年朱瑾木,原本生长于药山东坡,几近雪山之巅的地方。孤零零的一颗老树,汲玄冰寒雪滋养,纳天下最强日光火气。驻极阴之地,养极阳之气,终因有违天道,引来五雷轰顶之灾。被五雷劈死之后,又三千多年不腐不倒,自身蕴藏的阴阳二气和那天雷五火,反而愈加精纯。加以炼化之后,再用木芯做了这套桌椅和床,其余枝干板材,则搭了这栋木屋。” 任平生奇道:“你这种自悟入道的树木精怪,哪里学来的炼物之法?” 小积壳指指自己道:“我本身就是棵树啊。山中各种植物草树的特性,自然了如指掌。再化出人形之后,对人身脏腑气脉的运转,生老病死的契机,也是一眼便知。要不如何懂得采药治病?” 任平生当即了然,原来这不知几千岁高龄的“小鬼”,炼器治病,都是自身天赋,不过他只懂炼制木属器物。 “你收集的宝贝,就只有这套桌椅?”任平生故作不屑道,“这东西虽然不错,但要抵一年的药王橘,可不行。” 小积壳随即转身跑入一间房中,悉悉索索半晌,再灰头土脸跑回客厅时,手中便多了一只木雕的多宝盒。那多宝盒不过巴掌宽窄,长不盈尺;盒身盒盖,雕有山水迎 客图,刀笔精细,栩栩如生。 小积壳将那多宝盒盖子掀开,内中上下三层,每一层都有二十格子。只见他手上不知变了个什么戏法,那张三四尺见方的朱瑾木桌,竟然凭空消失了。客厅之中,只剩几张木椅! 小积壳指了指那多宝盒中的一个格子。任平生一眼望去,那张木桌,赫然已在那不过拇指大小的格子之中。 桌子周围,尚有空隙! 小积壳动作不停,三下两下,将空着的三张木椅悉数收入多宝盒中。任平生心下大奇,站起身来,将自己原本座下的那张木椅提起,也是往哪装了一桌三椅的格子一放,竟然恰好将那一格填满而已。 小积壳合上盒盖,双手将那多宝盒奉上,“金爷,这件我自己炼制的咫尺物,连同那一套桌椅,换两年的药王橘,如何?” 任平生一手抓过那多宝盒,立马换了副脸色,笑嘻嘻道:“小积壳啊,那药王橘,本是你自己的东西,为何还要那这些宝贝来换?再说了,你丢了一年的橘子,就换一年好了,干嘛要换两年?” 小积壳一脸懵懂,这位金爷,喜怒无常的,很难打交道啊!那红脸儿虽然凶,却是简单多了,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揍到你不得不给。那有你金爷这样的,说话颠三倒四,让人捉摸不透。 任平生正思虑着如何跟对方明言,自己并不是他所口口声声尊崇备至的金爷,又想个法子,把这咫尺物连同那套桌椅,名正言顺的收入囊中。 这只盒子,可比方懋那多同竹箱,要好得多了。有了这个,以后想要带剑游历,就能放心许多,不怕被那些道家修士,发现那把悲天剑的秘密。 虽然这把据说被整座天下所诅咒的神器,内中隐藏的秘密,连他任平生本人,都还是一头雾水。但不归山上那一场惨烈的杀戮,犹然在目,不由得他不处处小心。 要从那小积壳手中武力夺取这两样东西,任平生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但这除了这两件宝贝之外,对方那一身炼器术,和那辩知药性药理,对人望气诊病的法门,也是他急需谋求的东西。 这一个多月来,虽然日日采药配药,却都是依照先前程墨今提供的样本,依葫芦画瓢而已。对药性病理的认知,任平生依然少得可怜。 这种装在别人脑子里的东西,又岂可武力强夺。 正当任平生眼神急转,苦思对策之时,门外那篱笆墙的柴扉,突然被人一阵猛烈踢打,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叫得震天响:“小积壳,你小子给我滚出来。金爷说了,今天不把那药王橘给他老人家找回来,就让我先烧了你的屋子,再砍下那颗老橘树。直接毁了你的本命巢穴,在把你飘散的魂魄给收拾起来,带去给金爷点天灯。” 小积壳顿时面如土色,哭丧着脸道:“金爷,这不您老人家本尊都在此了。你们家这红脸儿,还这么不识抬举,他平时就是这么欺负人的,您老人家可得给我小积壳做主啊。明眼人一看金爷您慈眉善目的,就知道是个深明大义,宅心仁厚的大好人。怎么可能做出他红脸儿说的那种事情来。一定是这小子到处狐假虎威,欺上瞒下,这是在明火执仗地坏金爷您的大好名声呢。这种人,一定得好好教训才行啊。”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这小子有点意思 小积壳在屋里忙不迭给那红脸儿穿着小鞋,门外那家伙,早已火冒三丈。 “小积壳,别装缩头乌龟,我已经听见你在里面说话了,再不出来,我可要点火了。我喊三个数,不见你这个活生生的烂橘子蹦出来,我就尝尝烤橘子的滋味。三,二……” 小屋的木门本来就没关,只是外面篱笆墙的柴扉扣上了。所以那猴子精没数到一,就看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从屋里走出。哪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小积壳,鬼鬼祟祟地躲在那男子后面,没有像往常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赶来开门,甚至都没正眼往这边瞧上一眼。 “哟,小积壳,长能耐了啊。找到靠山了?就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想跟我叫板?跟我叫板也就罢了。我背后,可是整个界山一脉,甚至是整座广信州都找不着敌手的金爷。金爷他老人家一根手指,就能打一百个我。你确定自己要改正归邪,改换门庭?到成成成,本来我还能跟金爷斡旋一二,给你求个情的。你既然要自己作死,那我也只好看着金爷点你的天灯了。” 那红脸儿果然人如其名,一张脸红得跟醉了酒一样;还长得尖嘴猴腮,奇丑无比。那一对单眼皮的小眼睛,一直滴溜溜转着,看得出的一肚子阴谋诡计。看他们人形的样子身段,这红脸儿比小积壳能大上两三岁。 那小子虽然一开始咋咋呼呼,叫嚣不已。但任平生一现身,后来这一番话,就高明了许多。丝毫不坠自己威风,又没直接得罪对方。关键是,那青衣小子,看不出深浅啊。 金爷的名头虽然好使,但他老人家又不在身边,他红脸儿没理由为别人的虚名,白挨一顿拳脚。 没想到小积壳竟理直气壮的站到了前头,双手叉腰,喝道:“红脸儿,我可忍你很久了。自己看清楚是谁在这里。你还好意思拿金爷的名头到处叫嚷。” 红脸儿有点发蒙,谁在这里,跟金爷有条毛的关系啊? 但那小积壳居然敢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回过神来时,红脸儿便暴跳如雷道:“小积壳,你别给脸不要脸。谁在这里有怎么样?就凭这么个毛头小子?喂,小子,你到底是谁?别说我没提醒你,在金爷的地盘,谁敢强出头,那可都是要点天灯的。” 似乎除了点天灯,红脸儿已经找不出更有威势的言辞。 任平生点点头,淡淡道:“谢谢,我知道了。回头告诉你们家那个小金,小积壳一百年的药王橘,我已经买下了。他想要,得拿出真金白银来跟我买。还得看老子肯不肯卖。不想买,也行,叫他过来打一架,打完谁活着,药王橘归谁;这座药山,也是一样。” 任平生这一番话,如同当头一棒,不但是那红脸儿愣在当场;小积壳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你不是金爷?”小积壳直愣愣地瞪着任平生。 任平生对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死皮赖脸道:“我几时说过我是什么金爷。那可都是你自己瞎嚷嚷的。老子才不屑是那什么金爷。” “东西拿回来。”小积壳顿时腰板挺直,伸出胖嘟嘟的一只小手,另一手,叉腰更高,理直气壮,“就算我认错了人,你骗我的东西,也就罢了。你这人脑子那么好使,怎么就想不到呢?但那可是我要进献金爷的宝贝。到时金爷怪罪下来,你不过是拿着宝贝过了把手瘾,却连小命都要丢了,划算不?” 小积壳这边义正辞严一番,还不忘回头往柴扉那边,不断陪着笑脸, 极尽谄媚之态道:“红脸儿,你可别着急啊。误会,都是误会,这人身手不错,我错以为是金爷本尊驾临寒舍了。这不给金爷赔罪的宝贝,我都准备好了。就是他非要借来过把眼瘾,我这不心一软,就先借他了。我马上给你双手送上。这两样宝贝,可比那一颗药王橘,要值钱多了。你回头跟金爷好好说道说道,拜托了啊。这人刚才说的,都是胡说八道……” 任平生直接打断了小积壳的话头,对门外那家伙阴恻恻一笑道:“我这人,从来说话算话,不胡说八道。你们那所谓的金爷,是我八百年前的孙子。被老子打怕了,屁股一撅离家出走的。害老子找了几百年,没想到那痞赖小子,跑这儿作威作福来了。老子这趟出门,就是清理门户来的。” 任平生说话之际,那小积壳背向着柴扉,不断给他使着眼色,想不到这家伙油盐不进,硬是把话说得越发难听起来。 你都把人往死里得罪了,那里还有周旋的余地。小积壳一屁股坐倒在地,生无可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嚷道:“红脸儿啊,你也看到了,可不是我小积壳胆敢违抗金爷之命,实在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上当受骗了啊。现在有人在金爷的地盘上坑蒙拐骗,害得我倾家荡产,什么都没了。金爷他老人家,可得替我做主啊。” 任平生径直往前几步,把那形同虚设的柴扉顺手拉开。他倒是有点好奇,就那红脸儿先前的汹汹气势,居然还没一脚把那柴扉踢烂。红脸儿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一见任平生出门,毫不犹豫地往后退出好长一段距离,嘴上丝毫不坠自家脸面:“你想清楚啊,金爷在这一带,可是一根手指就够打两百个小积壳的存在。就算打一百个我,也都不费吹灰之力。你就算比我强些,又能怎样?别说我没提醒,到时候,就算我好心求情,金爷都未必饶得了你。” 任平生懒得答话,以掌作剑往前一削,身前地面顿时如巨大铁犁直线铲去,泥土翻飞,往那红脸儿的立身之处,犁出一道鸿沟。鸿沟犁到脚下,红脸儿甚至没来得及闪避,身体随那溅射的泥土离地飞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翻滚着远远跌出数丈。 那翻滚飞去的红脸儿刚要跌落地下,任平生又是大手一挥,一记大耳光搧过去,红脸儿的身躯,顿时又横向飞起,咿呀鬼叫着翻滚了十多丈远,这才一屁股跌落地上,哇哇喊疼。 这下倒好,门外的震天叫喊,那院内的,倒是不哭了,透过篱笆空隙看着那坐地鬼叫的红脸儿,虽然不敢拍手叫好,可脸上的神色,就差没在额头上写个大大的“爽”字了。 “爽不爽。”任平生回头笑道。 小积壳直眨眼皮,那眼色使得十分直白。没想到那青衣少年,真的是脑子有坑,偏要把人往死里整,大声嚷嚷道:“爽了你就喊出来。喊了,我连那所谓的金爷,一次给你揍残了,保管他从此不敢踏入药山地界半步。你小积壳要是不喊,老子拍拍屁股就走,才懒得管你们那点破事。” 小积壳仰天悲叹,心中腹诽不已。 做人留一线,你好我好大家好嘛。我今天喊得爽了,天知道明天你还管不管。一个红脸儿就能把我这小橘子给揍成渣渣,万一把金爷给惹火了,带上一帮子的红脸儿过来,这棵老树,还不得连根都要拔起来! 看那小胖子天人交战的尴尬境地,任平生醇醇善诱道:“小积壳,自己想清楚啊。这种事情,长痛不如短痛。你今天畏首畏尾,就得一辈子忍气吞声。你今天只要喊个爽字,这片药山,就再没人敢来染指。” 远处的 红脸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龇牙咧嘴,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领教过厉害,他倒不敢对那青衫恶人再放什么狠话,转而对小积壳狠声嚷道:“小积壳,你等着。今天这笔账,都记你头上了。我一个跑腿的,无所谓。但你们打的,可是金爷的脸面。他老人家一旦亲自出马,别说你这棵破橘子树,就连这片药山,恐怕都要被铲平啰。嘿嘿,对了,还有那个扎羊角辫的山下妹子哦。这个你倒可以放心啊,等你被点了天灯,我可以跟金爷美言几句,让他把那羊角妹子请到山上,做了他老人家的递二十三房小妾。这可是小姑娘天大的造化啊。你小积壳,没后顾之忧了。” 俗话说泥菩萨还有三分士气,那红脸儿一拿羊角辫妹子相胁,小积壳顿时气得满脸涨红,额角青筋毕露,声嘶力竭喝道:“打得好,打得爽,把那泼猴往死里揍。再把那金爷赶出界山,所有的宝贝,就都归你了。对了,还有一百年的药王橘。” 任平生爽朗一笑,对着近乎疯狂的小积壳道:“喂,别脑子发热乱喊啊,你确定?” 小积壳狠狠点头,“确定!” 但随即气势大减,小声道:“那药王橘,减去明年的成不成?” 任平生摆摆手道:“我不跟你扯这个。我是说金爷,你确定只是赶走,不是?” 他随即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小积壳双手捂额,哀叹道:“你怎么比他们还狠哪。在怎么着,总该给人留条生路的吧。” 任平生点头,正色道:“好。” 他旋即转头,面对那兀自疼得龇牙咧嘴的红脸儿,神色阴鸷,步步逼近。红脸儿顿时面如土色,连连后退。 “喂喂,讲点道理好不,我只是个跑腿的啊。小积壳这里十几年的药王橘,可都是那金毛老不死收去的。我红脸儿,只不过食人那啥,忠人之事而已。小积壳的东西,我可是连半片橘子皮都没抢过。” 任平生冷冷道:“食人之禄,就可以助纣为虐?念你作恶不多,我不杀你;先断你一只爪子,再挑一条脚筋,你自己爬着带我去那金毛畜生的老巢。老子倒要看看,你们那金爷在这里搜刮多年,到底攒下了些什么宝贝。嘿嘿,对了,他还有二十二房小妾是不?” 任平生转头对院内喊道:“喂,小积壳,你山下的那些熟人,有没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有多少?” 小积壳连连点头,“有呢,起码有三四十个。” 任平生对那红脸儿阴森一笑道:“那不错啊,也算你积了半份阴德,只断你一只爪子好了。双脚留着,好走快点,老子没功夫跟你乌龟爬爬。” 红脸儿垂头丧气,哀求道:“我带路,不断爪子行不?金爷那的宝贝,可多着呢,留着我两只爪子,还可以帮你扛东西不是。再说了,你伤了我,到时候老子破罐子破摔,打死不肯带路,任你本事通天,也不容易找着金爷不是?” 任平生顿时拉下脸来,冷冷道:“你威胁我?” 红脸儿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敢啊。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只要你放过我,帮你做啥都行。但要是你这里也讨不到活路,那还不如自个儿寻个爽脆的死法算了。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是不是这个理儿?” 任平生轻抚下巴,触手微扎,不知不觉,竟已经有了一抹绵软的青须。“我老人家,呵呵。” 他觉得这眼前这小子,有点意思起来。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章 百灵驿馆 百灵山庄工地中,那规模宏大的百灵驿馆建设,终于引来了西乔山宗门高层的注意。程墨今亲率属下几位宗门长老,前往工地。随行的人当中,便包括张律堂长老唐太忠,修经堂长老陈太极,内堂长老章太玄本来就居住在那百灵山庄的精雅小院中,自然也接到了宗主亲自问责的飞剑传书。 大好晴天的落马城西郊,天边云烟稀少,碧空如练。那湛蓝的天幕之下,有十数黑点,横空而出,眨眼间便变成一道道虹光掠影,飞落百灵山庄的工地之中。 那一拨飞天而来的山上神仙,甚至都懒得去那精雅小院,跟主持此地的章太玄打声招呼,便径直来到了那百灵驿馆的所在地。 百灵驿馆的规模之大,即便是气势恢宏的桐川驿馆,与之相比,也难免让人有小巫见大巫的感慨。 关键是,这座建筑,并不以民间习惯的客栈命名,而是名为从某种意义上,也算一城脸面的“驿馆”。 这座工期过半,院墙楼阁都已初具形态的百灵驿馆,前后五进院落,不算多。关键是,每一进宅院的屋舍之多,占地之广,简直就好似一处极尽奢华的宫殿。其中边厢兽栏,后院禽舍,居中酒楼客栈,青楼艺馆,应有尽有。 此中格局分布,明眼人一看便知,一旦建成,这就是那些前往广信和西荒捕猎灵禽异兽的亡命猎户,和那些寻宝修士的天堂。干的都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勾当,这些人就算缺钱,也绝不会舍不得花钱。 有道是穷家富路,就是这类人传出来的口头禅。 章太玄也机警得很,并没有留在那精雅小院中恭候宗主大驾,而是早已立在那百灵驿馆已经落成的门楼之下。白衣道人仍是一袭白衣,只不过在这里穿的那件白色锦缎道袍,不但质料极好,袍子上金丝刺绣的山水松鹤图案,也针脚细腻,栩栩如生。即便是章太玄已经刻意施展了障眼法,依然难掩这件松鹤法袍极强的灵气流转。 工地上风大,程墨今双唇紧闭,那斑白的鬓角飘飞,加上一脸寒霜,愈发显得庄严威武。 章太玄长长一揖,礼见宗主之后,便即坦然笑道:“宗主若是觉得百灵山庄的规模,跟初期的预算相比,出入太大,大可不必担心资财短缺之虞。这么大一项宗门自有资产的规划开建,自然是要上报主管商贸的铁流驿武院,和上宗鸿蒙山太虚神殿的。巧的是,铁流驿和一些归属鸿蒙山的西京财阀,对此都很感兴趣,所以除了我们西乔山宗门的出资之外,还有各路财阀和各方势力的参股,目前最大的金主,是我们西乔山辖区的当地豪阀;其次是西京财团;再次,是铁流驿和当地武院。我们西乔山在诸多金主之中,只是名列第七。所以宗主完全没必要担心钱财方面的缺口。” 内堂长老这一番连避重就轻都不算的托词,软硬兼施,把老宗主气得须发皆张,怒道:“章太玄,你们报建的跨洲商道一事,我已经清楚表明西乔山的态度;如此偷梁换柱,先建了个商贸中枢,让一条有违天道,血迹斑斑的商道水到渠成。这种瞒天过海的伎俩,你甚至都懒得遮掩了?” 章太玄好似早料到宗主有此一问,神色如常,淡淡道:“师叔此言差矣,师叔一日为西乔山宗主,太玄便一日俯首 听命,绝对不敢有半分违拗。怎奈工程进展至此,都是各方势力幕后推手所致。只要宗主以宗门法令责之,太玄便是跑断这双老腿,也一定尽力说服各路金主,缩减规模。当然,在各方金主点头之前,我们西乔山人做事,还需要恪守信誉,不好擅自轻举妄动。宗主只管放心,假以时日,太玄定会争取各方金主的同意。” 程墨今脸上越发阴寒,怒极反笑道:“好,好,摆出铁流驿和西京的名头,我一个小小的一山宗主,自然得罪不起。君子可欺之以方。章太玄,你想没想过,涉及到宗门立身之本,立宗之旨;我程墨今,也可以不君子一次。” 章太玄笑容和煦,言语却针锋相对道:“师叔英武,太玄自小见之。但为偌大一座宗门考虑,建议师叔还是三思而行。有些事情既然已演变成潮流,我西乔山,不可以一己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逆流而上啊。” 这位在西乔山一人之下的内堂长老,对程墨今的称呼数度变更,用意颇深。言外之意,程墨今岂能听不出来。既然这座工地已经有各方势力入驻,想要中断,其中牵涉到的各方利益,就极难平衡杂。他章太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万一他真出去游走一趟,明传宗主之意,他程墨今,立马就成了众矢之的。到时候,说不定连高高在上的鸿蒙山,都会横插一脚。那样的话,西乔山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关键是,这座除了鸿蒙山之外,令天下道修仰视的宗门,若就这么会在他程墨今手中,到时候的口诛笔伐,千古骂名,只会越抹越黑;绝不会有谁想起他今天的一念之仁,避免了多少生灵涂炭。 程墨今虽然震怒不已,个中关窍利害,心知肚明。 更为可怕的是,即便是他今天贸然出手,亲自毁去这座百灵驿馆,难道就真能阻止得了这项耗资巨大的工程,和那条众望所归的商道? 程墨今那张已略显苍老的面孔,转向身后,望向那一拨跟随而至的宗门砥柱。 掌律堂的唐太忠率先作揖,出言道:“宗主,太玄师弟说的,也不无道理啊。为整座宗门考虑,宗主下令便是,让主事者将各方关系理顺,咱们再名正言顺行事,且不管成与不成;起码西乔山的济世仁心,已有目共睹。” 连掌律堂长老都作此议,程墨今面容惨淡,望向唯一跟随自己而来的那位嫡传弟子。 陈太极低头不语,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恩师投来的目光。 在环顾四周,现场十余人,都是摆在脸上的期待之色,只不过心中所想如何,无人得知。 程墨今长叹一声,身形有些佝偻,斜眼望向章太玄道:“太玄,你是吃定了我这几年瓶颈松动,行将闭关,顾不上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了?别忘了,我做宗主的岁月,不比你的修行短。我今天之所以知不可为而按宗门该有的章程前来,不过是先给你提个醒,也给在座的诸位,提个醒。这件事情,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跨洲商道,我程墨今在任之日,绝不会成。” 章太玄依然不动声色,直面宗主,却又是恭恭敬敬的长长一揖,笑道:“宗主仁心雅量,足以轨物范世;太玄自当奉为楷模。只是西乔山当下,也是多事之秋啊。比邻而居的广信州山上宗门, 势力式微,贪欲却无止境,一州百姓怨声载道,狂人每每犯边作乱,此起彼伏,大有穿破一州,横越界山之势。若我们不早做方法,恐怕靠界山东坡生存的青苹州猎户,和那些药农,烧炭儿什么都,都难保安稳。我们西乔山,若不联合当地宗门,早做防范,就怕到时灾祸既成,悔之晚矣。” 程墨今顿时一身杀气迸发,豪无掩饰;只不过瞬息之间,便即消于无形。 界山以西那些宗门,他程墨今清楚得很,谈钱伤感情,可要是没钱,根本就不跟你谈感情。 对付这种人,程墨今不在行。 界山东坡,有个屁的青苹州猎户药农和烧炭儿啊! 有的,只是他程墨今唯一的软肋。 程程的伤病,按照他的估计,起码还得在那边耗上两个月。这段时间,再贸然移动,还要避过这些巅峰修士的追踪,谈何容易! 程墨今仰头望天,随即闭上双眼,缄默不言;这个白发斑斑的老者,疲态毕露。良久,老人缓缓开口道:“老了,不中用了。太玄,我只问你一句话。督造百灵山庄之余,能不能分心看顾一下界山那边?西边的宗门,你和太性人脉最广。只要你们保证界山东坡无事;这百灵山庄的事情,既然是众望所归,我也就不再过问了。” 章太玄一脸真诚,拱手道:“谨遵宗主法旨;只要有我章太玄在,界山东坡,就绝无狂人犯境。” 程墨今没再答话,悄然转身,也没御风飞天,缓缓穿过身后的人群,独自徒步而去。那佝偻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魄萧索。 这样的唇枪舌剑,勾心斗角,比几百年前的浴血厮杀,要加倍的销魂蚀骨啊。 尤其是当自己殚精竭虑下了一手好棋,回过头来,却发现恰好钻进了别人早已布好的口袋子。 任平生跟随哪红脸少年,一路横穿数十里药山。那小积壳原本打死不肯跟随二人,只愿意留在家中静候消息。 开玩笑呢,他连对付一个红脸儿,都只有挨揍的份。跟他们去直捣人家幕后大佬的老巢,有什么好玩的? 我脑子又不进水。 任平生好说歹说,小积壳就是不肯,各种推托。最后几乎就是满地打滚,耍赖撒泼的姿态。红脸儿耐不住性子,吼道:“小积壳,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认的老大,我也认了。你那点寒酸家当,那能跟金爷的家底相提并论。差的远到天边去了。到时候老大论功行赏,老子什么都不要,就要你这药山。我红脸儿最讲同门义气了,你的老巢,寄存在这里是可以的。但老子一天不揍人,就手痒的很,到时候每天把你揍个猪头胖脸的,连那羊角妹子都认不出来。到时候,一表人才如我,正好趁虚而入。” 小积壳顿时如遭雷劈,可怜兮兮地望向任平生。 任平生仰头望天,鼻孔对着那颗老橘树。小积壳就只能瞻仰道他那已经略有毛绒的下巴了。 小积壳顿时蔫得像跟晒了三天的烂菜叶,默默起身,屁颠屁颠跟在两人的屁股后头。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一章 龙潭虎穴,赴战如归 穿越药山的这几十里路,因为天色尚早,任平生并不着急,也没飞身掠行,就只是与那两个争吵不休的家伙,在密林荒草中闲庭信步。 当然,这样的闲庭信步,若看在寻常百姓眼中,依然是脚不沾地,草上飘飞的神仙姿态。 事实上,主要还是那红脸儿,面子比天大,口水多个茶,处处喜欢压着小积壳一头。加上小积壳时不时蹦出几句脑子捣糨糊的应对,红脸儿越发跋扈嚣张。 对于这两个新收的“属下”,任平生懒得理这种鸡毛蒜皮。 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也会插上那么一两句公道话。 “小积壳,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也不输红脸儿,怎么就长了个米粒大的胆子?受尽欺负,屁都不敢放一个。” 红脸儿马上神色紧张,双眼余光不断瞄向任平生的脸色,却见后者就只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模样,顿时又得意起来。 小积壳吞吞吐吐,酝酿了半天措辞,总算用最不得罪人的方式,说明了原委。 “这片药山,鸟兽草树,灵药精怪,都不少。我们两个真放开手脚打上一架,这雪山上的万年积雪,起码得塌下三分之一。到时候,半片药山的生灵植被,就都要没了啊。” 红脸儿嗤之以鼻,“不行就是不行,胆小就是胆小,找什么借口。你以为我真就那点本事啊,告诉你,平时揍你,老子才用了三分之一的力气。” 小积壳面色涨红,愤愤道,“马上就走出药山了,要不咱们试试?” 红脸儿随即一巴掌搧过来,只不过也没用多少力道,只是那啪的一下,响得吓人。他跟着跳脚大骂道:“试试试,老大给你说两句好听的话,尾巴就翘上天了不是?老大办事要紧,还是你小积壳找抽要紧?” 小积壳立即没了半点心气,老爷要办的事,的确要紧啊。这事要没办好,他小积壳今后的日子,可就惨了。 只不过小积壳嘴上,仍是像找回场子似的嘟哝了句。 “咱们老爷,怎么能叫老大呢。我见山下的人,都叫老爷。那些不懂事的乌合之众,才管老爷叫老大。” 红脸儿嚷嚷道:“你小积壳懂个屁。老爷,都是冲着人家口袋里那些当当响的玩意儿喊的。咱们认的老大,都是江湖道义,懂不?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懂不?不为半颗铜钱,就为老大一句话。混江湖,起码得有这觉悟,你才算没有白混。算了,跟你这千万年不挪窝的破橘子树,说这种大道理,简直对牛弹琴。” 这一会,小积壳倒是出人意料的没有示弱,“咱们老爷,又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红脸儿混得江湖,不过就是这方圆百里的十数座山头吧。你看咱们那身手气派,一看就是见多识广,满天下都混得开的人。走过的桥,加起来比你我走的路都长。你再看老爷出口成章的,读过的书,那不得一箩筐都装不下。山下那先生怎么说来着,汗牛冲动。这样有学问的主子,就该叫老爷。” 一掉书袋子,红脸儿是彻底没法子应对,只不过猴子精生性机灵,打蛇随棍上。 “你那点爬屋顶扒门缝听来的狗屁学问,显摆什么,汗牛冲动什么意思晓得不?不晓得,跟胡说八道有啥区别。” “我当然是晓得的,就不告诉你。” “稀罕呢。自己不懂,故作神秘而已。老大,你说是不?这小积壳什么都好,在山下偷听人家读了几天的书,就喜欢装。” 任平生在想其他事情,谁都没搭理。 小积壳瞥了眼老爷的神色,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老爷也是这么个态度啊。 小积壳随即改口道:“告诉你也是可以的,汗牛冲动嘛,先生当时也没怎么解释。但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牛的力气够大了吧,可背上驮的书,实在太多了,累得满身大汗,也难免牛脾气一上来,就要找人干架。跟你红脸儿差不多的性子。” 任平生忍住笑,一本正经道:“是汗牛充栋,不是汗牛冲动。说的是书很多,这个没错。只不过 除了搬运书籍的牛要累得满山大汗之外,放到屋子里,也要堆满整个屋子,叠到楼栋上面才能放完。当然这只是个比喻。” 小积壳满脸崇拜,竖着大拇指道:“老爷的学问,比山下那位先生还要厉害咧。” 红脸儿没放过任何一线打击对方的机会,冷笑道:“老大的见识,当然比谁都厉害。不像某些人,只知道掉书袋子唬人,其实啥都不懂。” 任平生劈头赏了他一记板栗,收回手时,便双手拢袖,另一只手偷偷摸了摸那个打板栗的指曲。 打人板栗的感觉,原来这么爽啊。 那个被铁屑花火映红的大胡子脸庞,在任平生脑中一闪而过。 也不知师父师兄他们在不归山上,过得如何了?有了归望宗,铁匠铺是不是依然可以独树一帜,与人井水不犯河水。 他想起一事,问小积壳道:“你说山下那三村六洞,都是西荒逃难而来的牧民,怎么会有教书先生?” 小积壳见老爷关心此事,真同道中人也,得意洋洋地对红脸儿扮了个鬼脸,高声道:“老爷,那先生可不得了,听说是几千里外的大河州来的。那些上了几年学塾的孩子都说,那位宫先生,还是整座幽原几个最有学问的人之一呢。可惜的是,那宫先生两三年才来一次,每次也就一两个月呆在山下。” 小积壳说得悠然神往,“平时都是那宫先生的弟子,轮流来这里讲学。这些能做宫先生弟子的人,运气真好。老爷,你以后有空,能教我读书不?” 红脸儿跳脚挥手,学任平生的样子就要给小积壳一记板栗;却被任平生出手拦下了。任平生当然也听说过,那位在来自大河州的宫先生是谁。自从见过那位初次见面,就把自己以小师弟相称的方懋之后,他对与方凉夫子有关的人,都有种莫名的敬意。 红脸儿随即规矩走路,嘴上仍是不依不饶:“你小积壳,屁大的功劳没有,就想着跟老大讨赏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难怪你非要管老大叫老爷。老大,这小子最会装,扮猪吃老虎的货色,千万得小心啊。老大要是实在没功夫管,交给我管教也行,对付这种货色,除了老大您,就数我红脸儿最在行了。” 任平生嫌他刮噪,直接赏了个滚字。红脸儿哀叹不已,好心当驴肺。 任平生对小积壳明言道:“我读的书,也不多。山下那些先生教的学问,都没怎么学过。只不过以前偶尔听人读书,就都觉得似曾相识。后来跟师父读了很多书,却都是易数玄理,阴阳八卦与符箓之类的东西。所以这里事了之后,我也会跟随一位和宫先生一样有名气的先生读书。” “老爷老爷,能不能带我一起啊?”小积壳雀跃不已,“要是先生实在嫌我笨,我当老爷的陪读书童也行啊。山下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有陪读书童的。” 任平生笑笑。有钱人家,那也首先得是个有家的人吧。 跟我任平生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啊! 只不过他并没有揭穿,而是反问道:“你这种草木精怪,都背着本命巢穴的。远离药山,不会有什么问题?” 看那小积壳突然间的垂头丧气,不用说也知道答案了。只不过他随即又扬起头来,一脸坚定道:“老爷,等我境界再高一点,就出去找齐了阴阳二属的天材地宝,炼出自身小天地的本命物,就不用依托本命巢穴了。到时候老爷走遍天下,我小积壳都可以跟着。” 红脸儿被禁言良久,终于憋不住嚷道:“老大老大,我红脸儿就没有什么本命巢穴。只需老大一声令下,指个方向,立马就能动身。” 任平生这会没有打击这个泼皮跳脚的家伙,而是爽快点头道:“打完那个什么金爷,你就跟着我走。” “好咧!跟老大闯天下去啰。”红脸儿咿呀鬼叫着,一闪身蹦到树上,伸手攀上高高的树枝,一路往前晃荡而去。 小积壳失落不已,抽了几下鼻子,默不作声。 任平生安慰道:“回头你列一下炼制本命物需要的天才地宝,只 要是这座天下有的,我都会想办法帮你找全了。至于什么时候能找齐,暂时不好说。” 小积壳破涕为笑道:“老爷真好。” 红脸儿双脚倒挂树上,悬下一颗黄毛红脸的脑袋嚷道:“是老大。” 任平生一阵头大,“你们两个,还是叫我任平生好了。我又不老。” 跟这两只千万年修得人身的老小孩想必,任平生岂止是不老而已。 两个家伙难得有次异口同声道:“好的。” 只是红脸儿在后面加了个“老大”,小积壳则是脱口而出加了个“老爷”。 任平生用两手大拇指分别揉着两边脑门,打算不再和他们纠结此事。 平心而论,他对那只模样巨丑的猴子精,其实打心里更感亲切。那种在夹缝中求生存而练就的油头滑脑,见风使舵,咋咋呼呼,装腔作势,在那些真正的老大或者老爷看来,赏个“贱”字的评语,都算客气的。或者走心点的,也会说声“鄙俗”。 真正锦衣玉食者,汗牛充栋人,满腹经纶又如何?有朝一日他们眼中的贱籍子弟,乡野鄙俗揭竿而起,刀兵相见;那些早早体验了人间冷暖的人,会活得更久一些。 任平生怀着心事,跟两个小家伙又聊了很多。比如那红脸儿为什么脸红,主要还是拜金爷所赐。金爷的原身,是只修炼得道的金丝猴王,习惯以威势御下。 既然是猴王,整片辖区的雌性猴子,当然就都是他的姬妾;而雄性的猴子,则都是他的奴仆。炼出人形之后,金爷的后宫,就更加多姿多彩了。女性猴妖境界足够,要化出人形,那面皮身段什么样子,都得遵从金爷的意思。不但如此,山下十里八乡,但凡出现艳名远播的年轻女子,金爷都要派出爪牙,捉回山上享用。 一来而去,就有了后宫二十多名佳丽的规模。金爷日夜足不出户,依然品尝不过来,更有些天生媚骨绵软,床底功夫卓绝的,令他流连难舍,就难免厚此薄彼。多有姬妾深闺寂寞,春意难抑而蠢蠢欲动者。 金爷为了防范属下趁虚而入,每天除了脂粉堆里摸打滚爬,挺枪鏖战,就是以自己的独门手法,掌搁奴仆爪牙。化作人形的猴妖,只要每日受金爷掌搁,一张脸皮,就会变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满脸猩红;而且五官畸形,奇丑无比。就算是思春难耐的深闺怨女想要闭着眼睛下手,那恶心相貌,都会在脑子里都挥之不去,也就没了宽衣解带将就解渴的勇气。 只不过俗世掳来的女子,因不谙修行,容颜易老,那窈窕身段,在老猴妖日夜糟蹋之下,也保持不了几年。这些过气失宠的姬妾,金爷倒是乐得大方,直接贬出后宫,打赏了部属。试想那些残花败柳,本来早就身心俱瘁,再被丢到一群饥渴隐忍数年的丑脸恶奴手中,哪里惊受得起? 很多女子第一轮折磨都没撑过,就香消玉殒了。好点的,最多也就多支撑几日而已,下场只会更惨。 说至此处,红脸儿倒是一本正经道,未开悟入道只是,虽然也曾无数次争抢猴王之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但是自从化为人形,则一直是稚童之相,对那些男女之间的苟且龌龊,还没什么兴趣呢。那金毛老畜生,打什么嘛。 “话说回来,偶尔跑到小积壳这边来讨橘子,算是个美差,因为能拖上一天一夜再回去。只有那老畜生一天不打耳光,红脸就能褪色,五官也能恢复原样。我偷偷找清水池子照过的,不是吹牛啊,我红脸儿面相,放到山下,那些山下女子见了,除非她们还能有幸一睹咱们老大的绝世丰彩,否则就要哀叹世间再无美男子了。” “对了老大,你不会打我耳光吧。我红脸儿以后做错了事,只要不打脸,你随便往死里揍,我要是嚷嚷一声,就不姓红。” 任平生道:“你本来姓红?” 红脸儿抓头挠脸,有点尴尬。自个儿到底姓啥,还真说不清楚。 任平生笑道:“算了,只要你到了山下,别拿这副样子到处吓人,我不会打你。” 前有龙潭虎穴,主仆三人赴战如归,其乐融融。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千棍 (上) 从山腰往东横穿药山之后,在走十余里,便是那坡度较为平缓,山势内陷藏风的鲤鱼口山道。 所谓山道,其实并没有明显的路径,这是一带狭窄的平缓山坳。虽然地势藏风,却不是个蕴水之地,所以从山脚到山顶,皆无林木,只有细碎荒草。只要穿越者只要体魄足够强横,经受得住鲤鱼口的凛冽朔风,那么上下此处缓坡,就不在话下。 山坳的东边,一道高崖纵切,从山脚至山顶,彻底隔断了东西两边山傍。 从那山坳之下仰望高崖边缘,那条陡峭的斜线中,有一个枯瘦的身影,背着日光,端坐不动,唯见褴褛的衣裳随风飘舞。那个端坐崖边的老者,满脸斑驳如松树皮,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手中那个大如婴儿脑袋的骷髅。 那个表面把玩得光滑包浆的骷髅头,颌骨前突,不类常人,显然出自猿类种属。 老者把手中的头骨缓缓翻动,用一双昏花老眼细细端详着,眼神晦暗,看不出任何表情。突然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老者那只稳定有力的手,不知为何哆嗦了一下;手中的头骨跌落地下,便骨碌碌沿着山坡往下滚。老者神色大变,像是弄丢了一件关系身家性命的宝贝似的,身形如风前掠,弓着腰,想要把那骷髅头捡回来。 可惜老者终究慢了半拍,哪骷髅头只是沿着边坡滚弹几下,便即跌落一边的悬崖。 过了很久,崖下才传来噗的一声脆响。 老者眯着眼睛往下俯瞰,惨白惨白的骨头碎片,在崖下散了一地。 “走吧走吧,都走了,牙巴山上,就剩我一个老不死了。”老者喃喃自语道,“连你个断尾鬼头走了,我老不死,也该死了。小鬼头啊,咱们牙巴山,就快没人了。” 老者依然面无表情,声音苍凉地叨念着,“也不对啊,应该是说,没有猴了。小鬼头,我这就去先给咱爷儿俩,先找几个伴去。” “牙巴山,还有一只猴的。”老者的背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道。 那老者一个错步,迅疾转身,面对身后那一大两小三个人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根虬枝盘曲的古老滕杖。老者双眼精光暴射,杀气腾腾,浑不似先前那个两眼昏花的垂暮老朽。 “红脸儿,你还有脸说自己是牙巴山的?”老者那一头银发白须,逆风而张,厉声道,“你这个牙巴山的贼儿,若不是你家那死鬼婆娘,用鄙劣手段偷了本该是断尾鬼的哪份悟道机缘;就你这种蠢货,也能悟道成妖?都化出人形了,得意啦?大好人间哪,花花世界啊。可惜,你红脸儿,没命去见识了。老子今天,就送你去陪我家断尾鬼。” 老者口中提及的两家恩怨,来的路上,红脸儿曾跟任平生提及。所以那老者看似颠三倒四的言语,任平生听得懂。 虽然有老大在前面挡着,红脸儿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也顾不得在小积壳跟前的面子了。显然,他对这位一身战意的老者,极为忌惮。 “你就是牙巴山的老猴王?”任平生明知故问道。 老者那冷峻的脸上,一双眼眸,想要望向那躲躲藏藏的红脸儿,就再绕不过眼前这青衫少年了。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也不答话,反问道:“你是谁?牙巴山的家事,我劝你和哪个不知是什么精怪的小朋友,都别管。我一千棍,恩怨分明,不杀无辜之人。” 牙巴山老猴王,悟道成妖之后,曾与捕猎灵禽妖兽的赏金猎人对战。老猴王那一战,用那条千 年勾陈藤杖,出棍一千,牙巴山一片百丈山崖,被老猴王出棍的罡风震塌,最终击杀那名临渊境的修士猎人。此战之后,老猴王便用上了“一千棍”这个名号。 当年生出红脸儿哪只母猴,本来也属老猴王地姬妾之一。但一千棍得道成妖之后,对那些未能悟道的雌猴,便再无兴致。所以哪只母猴后来有了身孕,根本就不知是哪只闲散野猴的种。 哪只母猴虽然终因缺一份机缘而未能开悟入道,却极具慧根。在一个星孛侵斗之夜,母猴带着幼小的红脸儿,偷偷来到牙巴山的山根灵枢之地,让红脸儿得了哪一缕星斗相冲而降临人间的星气。 而当一千棍领着自己心爱的幼子到来之时,红脸儿母子两个,已经不知去向。 两只猴妖之间,便是这样结下的百年恩怨。 十数年前,哪只已经结出金丹的金丝猴王,率领一众妖奴攻陷牙巴山之后,将无缘悟道的猿猴之属尽数斩杀。随后这位以一方神祗自诩的金丝猴妖,在牙巴山上大兴土木,建青遨宫,纳人间美色,山水妖魅养于宫中,日夜承欢。 一千棍战败之后,成了青遨宫的金杖卫士,却没法从那金爷手下,保住幼子的一条性命。 任平生对这位十几年前的牙巴山战神,没什么敌意,也不打算结怨,所以直言道:“我任平生,今天只为杀哪只金毛畜生而来。其他无关人等,希望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 老者那苍老斑驳的脸上肌肤,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有很多年,他没听人说过这种断子绝孙的豪言壮语了。 关键是,说的人只是个毛头小子,还说得那么若无其事。 “我是青遨宫的金杖卫士,主辱臣死,是你们山下人自己说的道理。”老者漠然道,“你家长辈,就没跟你讲过?” 任平生面色不悦起来,盯着老者那一双波澜不起的老眼道:“自小就不听什么道理。若是处处要按别人的道理,我活不到这个年纪。” 老者嘴唇翕动一下,神色木然,也没反驳。 都是有故事的人,看得懂有过故事的眼神。 任平生淡淡道:“你是打算尽忠,还是尽责?” 老者不解道:“有区别吗?” 任平生也懒得解释,直接换了个说法,“也就是说,是鱼死网破,还是量力而行?” 老者略一沉吟,说道:“要我一千棍卖命,那得有值得卖命的主子。但既然是打不过人家,成了奴仆,那就只需出一份奴仆的力气。” 任平生道:“很好。” 然后,那因为先前抢捡骷髅头骨而立身崖边的老者,便看见那个顶着日光的少年背后,缓缓出现一把古拙铁剑的影子。 剑影漫天铺盖而来,瞬间迸发而出的浓烈剑意,似乎已经直接将此处隔绝于天地,身处其中的老者,压抑得喘不过气。 身后的那一胖一瘦两个孩子,虽然并没有受那剑意波及,但那一股似乎能直接穿破天高地厚的威势,还是逼得他们步步后退。 老者身形后掠再后掠,脚不沾地,脚下的崖顶地面,不断被剑气切割爆裂,坍塌。瞬息间,悬崖上一片震天巨响,十数丈的狭长地面坍塌而下,落石滚滚,烟尘漫天。 待到响声稍歇,烟尘未定,那老者枯瘦的身影,已在远处坡下,没入那漫天 飞起的烟尘之中。 烟雾弄出,一个苍老的声音爆喝道:“好剑,你也吃我一杖。” 话音未落,那漫天剑影的重重镇压之下,一道矫捷诡异的身影,穿插其中;一条滕杖如蛟龙穿云,盘旋翻飞,终于拨云见日,挟着一股凛冽的阴煞妖风,往任平生迎面劈来。 任平生身形不动,也没见他如何出手,一道细碎白光从他手中闪出。那白光去势之猛,直接破开了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妖风,如星孛划破长天,拖出一条长长的彗尾。 随着噼噼啪啪的一连串震响,那条横空而来的古老滕杖,与任平生以劈空乘气手法掷出的不归山白石,连续数十次碰撞之后,终于双双力竭。 老者身形落地,神色震惊。 当此之时,任平生最先递出的那一剑天怒,剑意竟然尚未出尽! 那青衫少年也只是持剑手腕一翻,漫天剑影,便即消于无形。收发随心如此,饶是落在老战神的眼中,亦是见所未见。 双方互出一招,并没有分出胜负。 任平生一手持剑,剑尖垂地;另一只手,看似无所事事地抛起一颗石子,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那颗挡下了老者一杖的白色卵石,赫然又回到了任平生手中。 一千棍神色落寞,却也无悲无哀,缓缓拄杖落地。 “我打不过你,也拦不住。”老者喃喃道,“虽然早已不在意胜负,但还是谢谢了。” 任平生仍然抛着那颗石子,淡淡道:“你战力不低,对上山下的同境修士,赢面极大。但临渊百年,却始终不能飞天而起,结出金丹,就这么算了?” 提及修为,老者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凄然之色,轻声叹气道:“时也,命也?又或者天赋机缘,皆不我予。这些大道玄妙,终非我们这类山泽妖修所能窥见的。我牙巴山都丢了,想到列祖列宗,连死都没脸去死。我看得出你不是修士,跟你说这些,没意思。但既然都撞在了今天,你这小友,也有点意思;便算是种缘份吧,多说几句无妨。” 任平生笑意玩味,鼻子里哼哼两声,“是既然决定赴死,不妨多吐露几句心声,好死的心安一些吧?” 老者突然满脸警觉,周身杀气暴涨,寒声道:“我一千棍打不过你这个娃娃,服气。但我要死战,是为部族老小,自家恩怨。你要做什么,我不管;我怎么做,也是自己的事。即便反了青遨宫,也是两个王者之间的对决。生死未分,在外人面前,我一日为仆,就不做那不忠不义之事。” 任平生点了点头,“好的。” 但他随即说道:“你要与我划清界限,忠人之事,恪守古道,这些,我都不管。但你要杀的人里,若是还包括红脸儿,那就应该清楚。刚才那一剑,其实你欠了我一条命。红脸儿既然跟了我,我就不会不管不问。” 身后哪尖嘴猴腮的红脸男孩,举着袖子不断抹着双眼,哪怕身边有那白胖小子神色古怪的看着自己,红脸儿居然也没觉得丢脸。 这很出乎小积壳的意料。那么嚣张跋扈的红脸儿,怎么这都要哭鼻子呢?老爷又不是打不过那只老猴王。 这两个孩子,一个有生以来,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老大;另一个,则理所当然觉得,我家老爷,本就该是这样的人嘛。 所以二者对任平生那些言语,感触天壤之别。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千棍(下) 一千棍双手拄杖,神色坚毅道:“这红脸儿,我誓死必杀。但话说清楚,既然有了你这层关系。我原本把他放在第一个的,现在可以放到最后。万一都能从青遨宫活着出来,到时你非要管,我在与你一战。胜负生死,各安天命。” 任平生点头道:“好。有些话,一会未必还有闲暇去说,那么我现在可以先说。你爱听便听,不爱听,也无所谓。我不是修道之人,所以于练气一道,不懂。但懂望气,跟你们这些练气士的望气不同。所以你身上金旺木衰,土属气府宏大,灵气充盈,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天象堪舆之道来解析,你们这牙巴山的山根水运,接的是上天娄宿的星气,金旺。但大道机缘,却同样得之于天象。星孛侵斗之时,主要是贪狼水木之属的气机下临。你们练气士,本来就是靠捋取天地灵气,夯实和提升自身境界,常年枯坐一地苦修,金木相克,此消彼长;能得临渊圆满,说明你的天赋,其实很不差了。” 老者耸然动容,一双浑浊的眼神,掩不住发自内心的一抹炽热! 对方修为,本就高出不止一筹,能看出自己的修为境界,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类剑客,居然对自己各处气府的状况,也能了如指掌! 这架还能怎么打! 关键是,真如他所言,原本行将就木的临渊妖修,岂不是说,依然金丹有望! 老者眼神之中,水光滟潋,那一脸皱纹,也随之颤动不已,说起话来,都开始有点语无伦次起来:“真是这样吗?那可怎么办?五百年开悟修炼,就是刹那之间……垂暮将死,就连那一刹那都没了啊。金木相克,又何以生木……” 一个在独自悟道的羊肠小径上,踯躅独行的山泽妖修,处处迷雾险阻,杀机重重,都是两眼一抹黑,摸着石头过河的境况。无论是一千棍这样的普通兽妖开悟,还是雅疆那样的上古灵兽修行,其实都无现成道法好循,那些与大道可以互相印证,相辅相成的上古易学玄理,天星堪舆之术,更是无从得知。 任平生道:“你欠我一条命,可以余着;只要你此战之后还能存活,我可以就你自身所需,详解五属灵气相生相克之理,和辨识山根水运的堪舆之术。以此换你与红脸儿之间的恩怨,如何?” 仍在语无伦次的一千棍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哪个不知深浅青衫少年,茫然道:“可以吗?我也不知道啊?” 任平生突然神色一凛,冷冷道:“老不死的,给你便宜还卖乖。真当我是傻子啊。你和红脸儿,算个屁的恩怨。那只不过是像你这种无勇无谋的老懦夫,自己打下的心结而已。你欠老子一条命,却是实打实的。我要取回,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老者立即回过神来,暴跳如雷道:“那就再打,老子连死都不怕,怎么就是懦夫了?你只管出剑,老朽拼着抱憾而终,接着便是!” 任平生嗤笑道:“打不过就大不了一死,嘿嘿,死了确实好,就谁都不用怕了。什么大道无望,部族兴衰,一了百了。这种老匹夫,我倒是乐意给你一剑,以绝后患。之前之所以跟你多说几句,不过是哪个明知复仇无望,也能忍辱偷生十几年的老猴王,尽管恩怨不分,满脑子捣糨糊,但那份心气,在我任平生眼中,还算是个人物。” 一千 棍心头一震,气焰略有收敛,却仍然怒道:“我怎么就恩怨不分了?” “冤有头债有主,沾轻怕重,避实就虚。这也叫恩怨分明?你的部族老小,你那断尾小儿,谁砍的脑袋?跟红脸儿有条毛的关系啊。在正主儿跟前吞声忍气,却迁怒于旁人,不是捣糨糊是什么?” 老者怒道:“你知道个屁,断尾鬼虽然不是他亲手所杀,却是因他而死。若不是这个贼子偷了那份机缘,断尾儿会入道无望?那老畜生会杀他?谁是罪魁祸首,我一千棍清楚得很。” 任平生怀抱铁剑,双手环胸道:“那份机缘,源自上天异象,非人力可控,也就人人可取。退一步说,若是你们这座牙巴山,根本就没有那一份天地契机呢?红脸儿会不会害你们父子?哪只金毛畜生,杀不杀你的部族?恐怕,你,断尾鬼,还有红脸儿,们连根猴毛都不会剩下。本来就是同根同脉,不同仇敌忾,却自相责难,窝里斗。你那几百年的光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我任平生大道理不懂,但仇家遍地,算恩怨记账本,敢说你们都是孙子。” 若是亮出自己的真正身份,仇家遍地一说,连九牛一毛都不算。 老者目瞪口呆,眼前这毛头小子的一番言语,字字如重锤,砸在心窝上。 老人突然弃杖于地,噗通跪下,曾经的战神心气,王者傲骨,当然无存,只是叩头不止,哀声道:“老朽糊涂,闻道不分先后,达者为师,只求先生收我为徒,今后鞍前马后,一千棍愿效死相随。” 任平生吓了一跳,老者如此反应,他倒是始料未及。费了那么多口水,不过是想懒得杀这么个可怜兮兮的垂暮老人,又不至于给红脸儿和小积壳,留下后顾之忧而已。 他摆了摆手道:“你先起来吧,收徒之事,从长计议。但我说话算话,那些于你大道有益的东西,倾囊相授便是。在我任平生这里,没有效死之说。” 一千棍言辞决然道:“天帝为尊,大道为统,民守其礼,效其命,本来就是玄黄天下的道法‘伦常,老朽绝不敢有违。” 任平生笑道:“什么狗屁道法,我又不是太一道教的人。若说他们的伦常如此,那就从我这里开始,人人皆可各行其道,各安其命。谁敢叽叽歪歪,拿剑来说话。” 老者抬头望向那说话的青衫少年。 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语,少年说得轻描淡写,不像什么豪言壮语,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 一千棍仰天长笑,眼中泪光湛然;笑毕再叩头拜了几拜,说道:“你这位师傅,我拜定了。若是今天不幸战死,那么着这几拜,恳请就当是徒弟的拜师之礼。我一千棍有今天,活够了。” 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不会听不出言语真伪,更不会看不懂人心善意。就算不问善恶,就冲对方解开自己百年心结的那一席话,也当执师徒之礼了啊。 看一千棍释然起身,任平生突然心念一动,转头望了眼身后那两个孩子,对身前那位老徒弟说道:“既然如此,你和他们,日后便是同门。药山也算是门中产业之一。我去青遨宫,不想有什么后顾之忧。你先去替我守着那棵药王橘,日后我不常在,你在那边修行,也可以帮忙看顾下小积壳。” 化出精魅的古树之下,木属灵气当然极其浓郁。任平生如此安排,其中用心,一千棍焉有不明之理。只是既然师傅已经开口,青遨宫之战,自己几斤几两,老者也清楚得很。真到生死相拼的时刻,他一千棍别说帮忙,不拖后腿就算不错了。 老者欲言又止,却并没挪步。 任平生道:“我反而带上他们两个,倒不是期望他们能帮得了什么。而是这两个小家伙,都未经什么真正的实战历练,哪怕只是旁观,感受一下那战场杀气,对日后遇事应变,都大有裨益。而你一千棍早已经历生死之战,没必要去凑这种热闹。” 一千棍随即释然,长揖到地,告辞而去。 任平生转头往东眺望,远处高山雪线之下,那一片茂密丛林掩映中的飞檐殿角,隐约可见。为一睹其全貌,已可感受其恢弘气派。 任平生拔步而行,却发现那红脸儿,自从别了一千棍之后,就一直拖拖踏踏,踟蹰不前。 任平生和小积壳停下脚步,等了好几回,越等越不像样,就连脾气极好的小积壳,都要出声骂人了。 任平生干脆转过身来,侧头看着那猴子精的一张红脸,也不说话。 红脸儿脸面低垂,左手指扳着右手指,吞吞吐吐,“老……老大,要不那青遨宫,咱改日再去吧。老大你这么猛,那金爷,打肯定是打不过的……但那地方,机关重重啊,天知道那家伙,会留有多少后手。回头咱多邀几个帮手,直接把那座宫殿给拆了。” 任平生盯着他的双眼道:“拆那几栋破房子,也就两三剑的事。但你,是怎么回事?” 红脸儿随即仰起头来,竖起一掌,大声嚷道:“老大,我红脸儿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若只是我红脸儿一人,赴汤蹈火都无所谓,可事关老大的安危,还有打架稀烂的同门兄弟小积壳不是,咱不能不从长计议啊。” 红脸儿随即换了副哀求的语气道:“要不就明天,怎样。我红脸儿今晚冒死偷入那青遨宫去,先查探一番,确保万无一失。” 任平生没说话,倒是小积壳先忍不住了,愤愤道:“这还万无一失呢,连人家守山的,都揍没了。这不那老头都给我守树根去了。等明天,恐怕过不了今晚,那青遨宫的妖魔鬼怪,就已经把我的药王橘,给连根拔起了。你这人,惹事不嫌大,擦屁股怎么就这么个怂样。” 其实小积壳的气愤,首先还是那古怪的老头。想到能把一个死人头骨玩到包浆的古怪老头,今后要跟自己同处一室,很不舒服,红脸儿再这么一搅和,小积壳顿时满腔的怒火,就都撒他头上去了。 换做平时,打死他小积壳,都不敢对这个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的家伙,有半句微词。 任平生伸手一抓红脸儿的背后衣领,把那小子整个离地提起,往前一扔,飞出十数丈外。 “少唧唧歪歪,现在就走,打完了青遨宫,你跟我回家,小积壳继续守山。没得商量。” 红脸儿一改常态的没有半点恼怒,只是垂头丧气,不情不愿地往前走着。 即便是有一张红色脸皮的遮掩,红脸儿依然神情复杂,忐忑不安。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在青冥,遨游太虚(一) 一片陡峭石壁,寸草不生;之上一片马蹄形的缓坡,却草树茂盛;深得风水中阳脉来龙,承结之妙。缓坡之上那片高逾三丈的围墙,青石板砖砌就,厚实牢固。 围墙上箭楼城垛,一应俱全,就好像一座具体而微的人间城池。围墙正面西侧,那高大门楼的楹匾上,“青遨宫”三个金色大字,在光下熠熠生辉。 大门外不远处的道旁,一块天然耸立的巨石,被削平一面,上刻“自在青冥,遨游太虚”八个笔力苍劲的古篆金文。 突然有一道淡淡剑影掠过,无论威势招式,都毫不起眼。但那块刻有古篆金文的巨石,立即居中断开,上面一半轰然跌落,大地震颤,尘沙漫天。 那块被切割跌落的巨石,正好落在道路的另一边。 如此一来,道左自在青冥,道右遨游太虚,看着,好似也不错啊。 一个青衫少年,手握锈迹斑斑的黝黑铁剑,啧啧赞道。一剑断石,显然是他的手笔了。 对老大露的这一手,小积壳看得目瞪口呆,我滴个乖乖,那可是跟我的小木屋一般大小的一块花岗石诶! 红脸儿只是眼皮抬了一下,依然心事重重,好似任你世间万事,天地异象尽聚于此,都提不起他半分兴致。 不远处那座高大石墙,大门洞开。一个材魁梧,胡子络腮的大汉,军将形像,那一装束,却不伦不类,十分滑稽。藤甲金盔,脖颈肩臂,却又有铁链软披与那盔甲相连。脚下一双牦牛皮靴,也就牛皮本来的样子,毛绒绒的。 这名装容滑稽的军将,手持一柄丈八长的镔铁大枪,铛啷啷拄着青石地面,龙骧虎步而来,口中吆喝声挟着雷霆之威。 “什么人,胆敢到青遨宫来找死?” 任平生怀抱铁剑,双手环,满脸戏谑道:“不是来找死的,是来找死人的,听说青遨宫很多死人,帮收尸赏银子。来找碗饭吃啊。请问大哥尊姓大名?帮帮忙啊。” 那大汉对着地面连呸几下,怒道:“你家才死人,你们全家都是死人。凭你这么个毛头小子,老子动动手指头就捏死了,也配知道大爷姓名?” 任平生笑道:“喊我来帮忙的人说了,死的都是没名没姓的畜生。若是你大爷有名有姓的,搞不好可以活命啊。” 那大汉双眼一瞪,怒道:“我大爷当然有名,但凭什么跟你说?”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这小子,分明在骂人。 那络腮胡军将,恨那小子言语滑头,也不在说话,一把铁枪,毫无预兆地当递出。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还不是捏死只蚂蚁大小的事儿,何必多费唇舌。 这军将脑子是不好使,但铁枪出手,却是毫不含糊。 那一枪之快,疾如雷电,枪尖前刺之际,便见前方整片空间,生出一道眼可见的罡气屏障,砰然向四面散开。 那道屏障截面所过之处,草树折断,土石飞溅。 分立道路两边的巨石,被那道罡气屏障一旦触及,便即飞起,如同两座小山被抛掷如空中,往任平生立之处撞来。 任平生对后的小积壳和红脸儿道:“后退。有多远退多远,无论看到什么,不要靠近。” 他自己不退反进,也就凌空一剑划过,两方巨石同时炸开,散出漫天石块。 任平生剑势用老,一抖手腕,挽了个剑花,铁剑由横削改为前刺。顿时剑气暴涨,与那随后而至的罡气屏障轰然相撞。 完全是以力相抗的打法,毫无取巧。 任平生倒退两步,站定形。而哪个络腮胡军将,只是形一晃,戟须箕张,枪再上。 军将往前一步踏出,旋即双手握住枪杆,只一抖,那通体镔铁铸就的枪杆,竟然被他抡圆如软鞭,枪尖急旋如风,划成一道巨大的枪尖圆洞,如同一座席卷天地而来的巨大牢笼。 任平生悄立于那座铁枪罡气形成的牢笼之前,持剑不动。牢笼中有煞气流转,隐隐挟风雷之势,如有雷池浆液流淌其中;而那看似牢不可破的牢笼边缘,尽是枪杆飞速旋转,夹带精纯罡气而成的铜墙铁壁。 相成相生之气凝练迸发以为罡;可割裂金铁沉实之物。 相冲相克之气汇聚流转以为煞;可消融纯阳生机灵气乃至摧魂损魄。 在这座巨大的牢笼跟前,任平生那瘦小的形,如同芥子之于须弥,眼看就会被那罡气煞气一起搅碎。 江湖武道,有枪怕圆,鞭怕直一说。那军将的抡圆一枪,阳相合,刚柔相济,毫无破绽可言。 任平生步步后退,手中铁剑始终斜指前地下,蓄而不发。 若依仗法之快,任平生完全可以在那威势无两的铁枪跟前,游刃有余。 那古怪军将见他始终躲躲闪闪,飘忽无定,心中恼怒。突然手中枪势一变,依然抡圆不止,整座枪罡煞气汇成的巨大牢笼,气机暴涨。 原本平直的牢笼壁垒,不再受限于枪杆所及之处,而是化作一道黑气,变得如同一条灵动翻滚的巨蟒。 只见那巨蟒张着大如城门的血盘大口,突然翘首往上腾起,随着蟒翻滚盘旋,到半空再度变向往下,铺天盖地当头罩下。 任平生猛然抬头,便发觉好似一座巨型龙卷劲风,从上天呼啸而下,内中漩涡深远,看不到尽头。 任平生一剑插天而起,剑意笼罩全。铁剑的剑尖,直直刺入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漩涡之中,便即剑气暴涨,丝丝缕缕往上下四面扩张而去,如同在那浓稠无比的雷池浆液之中,生出无数裂纹,整座煞气雷池,顿时皲裂。 但那座铁枪罡气环绕旋转而成的坚固牢笼,却趁此机会,当头罩下,将青衣少年困于其中。 一旦触及实地,那原本皲裂碎的煞气漩涡,顿时再次凝聚凝实,往任平生以剑意笼罩的狭小容之地,挤压而来。原本尚可使出剑招的空间,瞬间缩小一半。任平生顿时束手束脚,便是要往前递出普通一剑,都是处处掣肘,无法施为的尴尬境况。 那立于牢笼之外的军将,神狂,双手崔劲,把手中铁枪轮转得如同风旋,威势大盛。 这片山中,有好多年,他没遇到可以接下自己一枪的对手了。 而眼前这个青衫小子,不但接下了一枪;而且在自己这一着所向披靡的狂龙噬天式,居然也支撑了这么久。 古怪军将被激发斗志,顿时杀气暴涨,全力施为,便要将那苦苦挣扎的青衣小子,绞杀于牢笼之中。 忽见那本来已经险象环生的家伙,手中的铁剑突然挣脱束缚,也不知哪来一股如此强劲的剑意,轰然炸开。那座牢笼中的浓稠煞气,瞬间突破牢笼壁垒,漫天迸溅而出。 古怪军将顾不得自反受那四处飘散的煞气侵袭,拼尽全力抡动铁枪。 只见那枪尖轮转的圈子,飞速缩小,眨眼间,那座牢笼从巨大的天地龙卷之势,变得内径不过五尺大小。 处牢笼之中的任平生,只觉突然间罡气bi)人,犀利异常,似要将自己整个躯体,瞬间撕碎。 随着那凛冽的罡气流转,任平生的剑招,突然变得柔诡异,似慢非慢,似快非快。更为古怪的是,他的脚步手法,都变得踉踉跄跄,摇晃不定。 那如同随风摆柳的躯,好似随时都会跌落尘埃,万劫不复;但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就势取巧,不但成功稳住形,还能稍稍消磨掉那凛冽罡气的一份气势。 而那把看似摇摇坠的铁剑,则更为古怪,每每眼看要被威势无匹的牢笼壁垒震落,却最终只是轻轻一触,便有一道极强的剑意,侵入牢笼铁壁之中,让原本牢不可破的罡气壁垒,眼可见的被削薄削弱。 不但如此,那根本毫无锋刃的剑尖,所触之处,往往发出一阵极为尖利的金铁切割之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手抡铁枪的军将,顿觉枪杆遭遇一股大力砍击,之后无论如何,自己的奋力出招,都无法做到完全力达枪尖。 贯注于整根铁枪的心境意念,更是会每每为之一震,震得片心湖识海,一阵波涛翻涌,浊浪滔天。 如此下去,那青衫小子未被绞杀,自己好不容易凝练至斯的三魂七魄,恐怕就要被捣成一锅浆糊了。到那时,不是个失心离魂的行尸走,至少也会变成个浑浑噩噩的疯子,还怎么修行? 昨晚金爷打赏下来的哪个尘俗女子,滋味是真不错啊!老子还没品尝几回呢。 古怪军将神色犹疑之际,手中的铁枪抡动,为之一滞。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突然闪现。但军将随即将其压下,并暗恼自己,纵横江湖数百年,怎能如此容易动摇。 看那青衣小子在枪阵中那左支右绌的态势,估计已是强弩之末了吧。老子好歹,还行得正立得定! 远远观战的小积壳,早已汗流浃背,面如土色!那边远远传来的金铁相击之声,震得他几乎心弦绷断。小积壳紧紧捂住双耳,依然无法阻挡那阵阵尖锐异常的声响,不断叩击心扉。 红脸儿的境况,只有更惨,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把耳朵捂得死死的。 “红脸儿,老爷不会有危险吧,你快想个办法啊。你那么能打,怎么不去帮把手?” 小积壳声嘶力竭喊道,觉得自己的声音,还是不大。 “嗯……”红脸儿自从别了那冰释前嫌的一千棍之后,就是这么一副死样活气,失魂落魄的样子。任你小积壳如何焦急万分,他始终垂头丧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红脸儿,你快没老大了!”小积壳凑到他耳边大吼一声。 “啥?”红脸儿突然吓了一跳,狂怒异常,暴跳而起,“小积壳,你找死!” 小积壳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一张红脸,眼神里满是不屑。 红脸儿一和他眼神相对,便即气焰全消,双手往自己头脸一抱,又再蹲在地上,浑颤抖,如丧考妣。 好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语气淡定,玩世不恭。 “傻大个,本以为你还有点脑子的,人有脑子,就容易活得久点。可惜,你是只妖,终究没有人,更没脑子。念在你赔老子玩这么久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你个爽快吧。” 任平生说完这话,那正拼尽全力,作出最后一击的胡子军将,和己方那两个远观的孩子,都是闻之一愣。 只不过他们都没回过神来,那边闹得天昏地暗的战场,已经瞬间寂没。随着一道闪着炽燃蓝芒的如虹剑光,威势无匹,一掠数十丈,不但那漫天枪影围成的牢笼,天地龙卷,被瞬间破开,消于无形;那胡子军将的庞大躯,竟被从头至脚,劈成两半。 不但如此,那道剑光割裂天地,远远而去,十几丈外那座高大门楼,轰然坍塌。那高高围墙,顿时垮塌一半。 只是那道剑光,就此收住,倏忽不见。 透过业已坍塌的高墙废墟,里面那飞檐裂天,重楼层叠的宫观宇,毫无遗漏地出现于眼前。 比石林洞天的土木盛况,是差得多了,但依然不失为一座极尽奢侈,精雕细琢的毫阔门庭! 喜欢就分享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五章 自在青冥,遨游太虚(二 那胡子军将躯体裂开之处,并无血肉脏腑散落一地的血腥景象,而是整个人身躯干,分两掰倒地之后,只一阵青烟升腾,那躯干彻底消失不见。 任平生未等那阵青烟消散,身形一掠而去,没入烟雾当中。俄而青烟消散,天地清明之际,一只大如家犬的山野豹猫,目露凶光,死死盯着任平生手中那颗熠熠闪光的妖丹。 任平生低头望着那颗妖丹,丝毫没在意哪只豹猫的虎视眈眈,喃喃自语道:“不错,不错,比那雅疆异兽的妖丹,是有不如,一阵发情公猫骚味,实在难闻得很。可水木两属的凝练精气,尤其精纯,可惜,不适合我家小程程啊。一坨狗屎,没啥意思,还惹人嫌弃。” 言语之中,鸡肋之意,表露无遗。 那只双眼喷火的豹猫,奈何无法口吐人言,否则此时肯定早已破口大骂。 “大爷的,你家狗要能拉这么一坨价值连城的狗屎,从卧房走到客厅没十个八个姿色绝艳的通房丫鬟抬着,都得喊累。也不拉泡尿照照自个儿,当下这副什么德行,土包子一个,捡了根烂铁,乱打乱锤像把剑的样子就出来跟人拼命。有种的,那妖丹还给老子啊。给老子多则一甲子光阴,破了境,动动小指头就能把你给剥皮抽筋啰……” 又是一只三境妖丹,还远不具备金丹品秩。但若真要卖给识货的山上仙家,说价值连城,的确不为过。 所以那只豹猫此时的满腹怨气,任平生用屁股想想,都能了然于心。数百年的苦苦修炼积攒下来的道行,不但就此被人一手毁掉,关键是自身修行的大道根本,尽凝于这颗妖丹之中。一旦失去,从此入道无门,就算你是那天生灵智的上古异兽,也不过就是只异兽而已。一样的只能与那些野性生灵,啸聚山林,混吃等死。 豹猫那双炽热的眼神,由暴怒转为哀怨,再而凄凄切切,水光流转。毕竟是开过灵智的生物,有了七情六欲,喜怒忧思。 任平生熟视无睹,从怀中抽出一只雕琢精美的多宝盒,将妖丹纳入其中,根本不占什么空间嘛。算了算了,今后浪荡江湖,总得攒些能填饱肚子的家底。 哪只豹猫一声嗷叫,凄厉异常。结果任平生只一脚,将它踢得高高飞起,直接跌出那片草树茂密的缓坡之外,踪影全无。 任平生自从进入药山,远远见到林中升腾的那一股古怪气息,就想到了当年家乡的南头岭,哪只雅疆神兽。一只火属妖丹,几乎可说是给自己开始剑道修行,打开了一道大门,从此阳关大道,风光无限。 所以即便有点匪夷所思,他也要一探究竟。万一真能遇上一只祸乱一方的土属妖物,把那妖丹取了,那么程程病愈后的恢复,就再不是什么问题了。 土属的灵禽异兽,能开悟成妖的,想必不多,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再不济,有一只火属的妖丹,也不错,虽然不能直接蕴养土属气府,但火府一强,再以药剂调节补泄平衡,对土属气府的修复,也总比自然恢复要强很多。 但一遇上哪只红脸儿,那若有若无的希望,就变成了大有可为。 有那么一座群妖荟萃的青遨宫,何愁寻不到各属妖丹? “老爷老爷,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呢。先前看那猫妖,忒厉害,把我们都吓得不轻咧。”小积壳屁颠屁颠跑上前来,气喘吁吁,嚷嚷不止,“ 原来老爷是故意藏拙啊。那老山猫,也忒笨,老爷给他个自新的机会,都没看出来。” 任平生瞥了眼在小积壳身后亦步亦趋,神魂不定的红脸儿,对小积壳笑道:“机会,每个人都不多的。所以不能乱给,没有缘分的家伙,根本就没必要动这种念头。就算是有缘分的,不是同道中人,也不能跟人胡乱攀扯关系,更别说给什么机会了。那个家伙,一上来我就要毁他大道根本的,自始至终,都不会变。但有些人就不同,像哪个崖边驻守山界的老头,虽然古怪,却是个有意思的人,跟咱们有缘,所以一开始,我就没下狠手。反而是一出手就直接压制,让他知道,自己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免得打上火气了,戾气横生,失了心智,容易结死仇。” 小积壳双手抱头,笑意灿烂道:“老爷老爷,咱们还是先别聊了。赶紧进去吧,山下那些光棍汉子,万一真给分了个漂亮妖娆的媳妇儿,那脸上还不得笑开了花。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任平生笑笑,不以为忤。小积壳就是小积壳,一个万千年从没走出这片山区的草木精灵,那份心机心境,本就清纯无暇;跟他说那些人世腌臜,人心险恶,很强人所难的。 有些事,他做给他们看了,至于各人感受如何,体会深浅,都无所谓。事实上早先一见到那一千棍时,他便看出来了,那个沧桑老者,杀心杀意,早已被数百年的风雨征战,和十数年的屈辱生涯,所磨灭殆尽。 老者最后一点复仇心气,只不过是求死之志。百年心结,在他遇上任平生之前,只能以一死开解。 他的问题,不在于与谁为敌,胜败存亡,而在于心结不解,其有生之躯,对人对己都是个麻烦,不如一了百了。但一旦心结解开,修行路上,眼前又将是一片坦途,深远不知尽处。 所以那老者贸然出杖应战,却自始至终,对任平生都没有半分杀意。 但哪只被斩杀人形,取了妖丹的豹猫,却是一开始便是杀心极重。在他眼里,一个芝麻大小的麻烦事,如果杀人可以解决,那就杀好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命都比蝼蚁贱,犯不着要为他们费心劳神。 这样的对手,你放他一马,只会给自己的将来,多留一份凶险。 他任平生不喜欢大道理,但涉及生死契机,他自有应对的道理。你做人留一线,那我就给你留一条大道;你睚眦必报,那我就直接取你狗命。至于合不合道理,沾不沾侠道仁心的边,关我鸟事。 正如他和一千棍说的,人人可以各行其道,各安其命,就是他任平生的道理。 但他先前向那铁枪军将示弱,倒不是真的心存戏谑,玩什么猫抓老鼠的游戏。而是自己一旦与那驻守山界的一千棍开战,对于背后那位坐镇一地,本身修为早已与山根水运连理同枝的金毛大妖而言,他任平生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完全处于对方眼皮底下。而自己对那座青遨宫中的境况,对方实力强弱,敌人多寡,一无所知。 那铁枪军将一旦现身,其身后所有幕后窥伺之人,心之所向,便与他任平生明了敌我阵营。 只有在死战之中,任平生施展那囊括天地气机流转,生灵生气脉动的望气术,才能一觑对方阵营的虚实。 所谓同仇敌忾,墙外战局如何,墙里的人,都会出现连理同枝的气机流转。任平生需要示弱以争取时间,辨明双方实力差距 。 要快刀斩乱麻断然而决的事,容不得他准备周全,多方查探,有足够把握之后再猝然发难。 这事既然自己已经插手,就容不得再有任何自己信不过的人,了解他任平生的行踪。 因为程程养病的处所,容不得再有外人侵袭。 万一和程墨今的那桩交易,出现半点差错,自己和李曦莲,还有胡久,都有承受整座西乔山的怒火。与这么一座徒众满天下的结怨,今后的寸步难行境况,可想而知。 尽管整座西乔山,都因为程程之事而貌合神离,表里不一。但万一程程身死,那么原本心存芥蒂的各方,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可以对任平生他们这帮无关紧要的外人,齐心协力地赶尽杀绝。 自从两个多月之前那一趟灵山城之行,任平生此后走的,就是一条条退无可退的不归路。 念及那暗流涌动的西乔山,任平生看着眼前那座金碧辉煌的殿阁重楼,倒是有点佩服起那位纵情声色的金爷来。那家伙虽然是以力压人,以武御下,但起码属下人人不敢不效死力;除非是像一千棍和红脸儿这样的,突然间有了新的靠山。 关键是,界山一带,除了那些历来对山泽妖物视若卑贱禽畜,或者祸乱人间的妖邪仇寇的山上仙家,还有谁能跟他金爷叫板! 以一千棍的修为战力,只会在那豹猫妖物之上,却被发放去驻守山界那种无足轻重之地,明地里是冠以青遨宫卫士之名。实际上,稍稍用点脑子就能想明白,驻守山界,遇弱敌来犯,你就是个卫士,直接退敌即可;遇强敌来犯,那你就是个摆在那里的人头,给人砍了,也好让宫里那位可俯瞰一地风吹草动的金爷,估量来犯之敌的斤两。 属下无论内心向背者,都可妖尽其用。 自在青冥,遨游太虚。 好大的口气,整座宫殿的结构气派,不但暗合太一道家那寓意步步登高,终达天庭的宫观制式;而且最后那一幢九层高楼,飞檐高翘,正脊上有那宝刹高耸,飞龙驾云腾跃;两条垂脊有灵兽俯仰天地,吞吐星光地灵。 颇得俯瞰青冥天界,遨游太虚神境的几分意象! 前院广场虽然没有铁甲列道,但自从高墙门路轰然坍塌,里面便有七八名高矮胖瘦不一的军将武士,兵戈锃亮,严阵以待。 其中的水榭花丛,皆暗藏杀机;而那耸立各处的参天古树上,更有数十只大小不一的猿猴之属,毛色不一,有那体型巨大,通体白毛的搬山猿,也有那小巧灵敏,在树上攀跃不止的金丝猴…… 这些开了灵智入道,却未能修出人形的妖物,战力不算强,但数十个群起而攻,各有自己的阴鸷手段,不循常理,比那些战力强大的人形妖修,只会更加凶险。 更何况,这些妖物之后,那排兵布阵的人,心机深浅,智计高下如何,亦是关键所在。 任平生这次没再让小积壳和那红脸儿远远避开,而是让两人紧随其后,步入那座宫阙前院。有意试探对方杀力之时,这两个孩子,没必要以身涉险,枉送性命。但真正到了生死杀阵之中,他们避不避开,但就所需面临的凶险而言,都不会减少半分了。区别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 若总是远离战场,又谈何历练。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六章 自在青冥,遨游太虚(三 红脸儿虽然亦属于金爷的巡山小妖之一,但真正能步入这座青遨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何况平时受召出入,仅有普通的藤甲卫士把门而已,那层见过此等如临大敌的阵仗。 别看他平时在小积壳跟前,咋咋呼呼,骄横跋扈。当此之时,这小子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不但丝毫没了那份叫嚣跋扈的气焰,有任平生走在前头,他兀自畏畏缩缩,在那小积壳身后左躲右闪,低垂着头脸,似乎如此一来,那些昔日在自己面前同样不可一世的同僚,便认不出他红脸儿来了。 只可惜红脸儿的这份小心机,被那一声声狂笑戏谑,剥得昭然若揭,毫无意义。 “红脸儿,找到新老大了啊,还能带着新老大来老东家这里送死,不错不错,有点良心啊。” 迎面而来的,是个高挑精瘦的年轻男子,面容妖娆如女子,睫毛极长,修长白皙的手指,紧握一条犹如蛇身的黑色软鞭。那高挑男子没有急于挑战首当其冲的任平生,而是调戏起微缩于后的红脸儿来。 “既然如此,一会等我斩了你的人身躯体,取了妖丹,倒是可以考虑饶你的真身一命啊。我宅子那边,正好缺个能端茶递水扫地的下人。哦,对了,那时候你都没人身了。也没关系,反正一只开过灵智的猴子,也有手有脚的,揍多了,就啥都学会了。” 任平生没有在意那不男不女之人,对自己的熟视无睹,反而转头望向身后。 红脸儿一张脸皮,由红转为黑於,神情惊慌。任平生只是淡淡一笑,看似安慰,也似责怪。红脸儿正天人交战,酝酿着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老大已经转过头去,冷眼看着那个言出不逊的不男不女。 “我今天收了两个门人,就是身后的两个孩子。相信在座的各位,都熟悉。”任平生眼神直视,却出言声音洪亮,显然是对在场所有各属妖物说的,“我这人有个习惯,门下的人,既然恪守忠义,跟从赴战,那么战场凶险,便生死自负,各安天命而已。有我在,今天不会让他们主动对各位出手。但若是谁以为偷袭他们可以牵制我的出手出剑,那你大可试试。我如何对待门人,是一会事,如何对待他们的仇人,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各位对我出手,各凭本事,谁胜谁负,一方死绝之前,谁都不会知道;但若是我要拼尽全力离开此地,不是难事。所以一会若是有谁敢悍然袭击这两个孩子,那只要我任平生在世一日,就誓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任平生在那高墙坍塌之后,跟玩似的摘取了哪豹猫的妖丹,众人历历在目,已经震撼不已。如今他这一番交代,倒是颇具震慑,便是那首当其冲的高挑男子,也都眼神闪烁几下,没有立即反唇相讥。 倒是走在后面的一个两手各持一柄巨大板斧的矮胖莽夫,怒喝道:“黄口小儿,也敢道这青遨宫来叽叽歪歪。一会带老子先砍了你的双手双脚,削出个滚地葫芦来;再让你眼睁睁看着,咱兄弟们给你那两个小跟屁虫,来个千刀凌迟。” 群妖狂笑不止,便连那些盘踞树上的各属妖物原身,也都咿呀鬼叫,兴奋不已。 突然一道淡淡青影,飞掠如风,闪入那人形群妖之中。那不男不女的高挑男子,只觉一阵微风拂衣,心有所感,手中的黑色软鞭如雷光闪出,横向一扫。可惜扫了个空,所有便听到了群妖之中,传来“呃……”一声长长的嘶叫,十分凄厉。 哪个手持两柄板斧的矮胖莽夫,已然不见,原地出现一头通体黑毛的壮硕野猪。这只猪,少说也得有五六百斤的体量,尺多长的两支獠牙,如同两 柄弯刀,莹白泛光,几已化为玉质。 山林常见的野猪,极少超过两百斤重。这个大家伙,不知活了几百年,不但躯体庞大,异于其类。世间禽兽草木,能开出灵智,开悟入道者,万中无一,即便是在上古异兽和灵长兽类如猿猴的群族当中,能取得机缘,开悟入道者,依然是凤毛麟角。 猪牛之属,灵智难开,能开悟入道者,更加举世罕见。 那手持铁剑的少年,立在那只嗷叫不已的野猪身旁,手中那颗通体黑亮的妖丹,十分精纯,品秩比之之前的豹猫妖丹,要更高一些。可惜,这只妖丹,乃是以亲水之道练成,凝聚水气精华,对程程而言,依然无用。 先前众人只是眼前一花,他就已经飞掠十余丈,甚至都没人看清他如何出的剑,哪只野猪妖物,就已经人身破碎,现出原形。 可惜,这只野猪的运气,远不如先前哪只豹猫。任平生并未饶过它的原身。铁剑又是蓝芒一闪,猪头落地,那两把莹白如玉的獠牙,一样的到了任平生手中。 这青衫少年出剑,简直匪夷所思,剑光之快,根本无法看清轨迹。 悲天十八剑的任何一式,看起来其实都不快,但都是轻慢柔顺之中,蕴含极快,毫无平直的轨迹可循。 群妖顿时如临大敌,剩下的人形武将,几下腾挪跳跃,分占七个方位,阵型古怪,将任平生围在中央。每个妖将与他的距离,却都至少在两丈开外。 这种时候,既然是群殴围杀,没谁愿意首当其冲,给他人当垫脚石。 各处藏身树丫那些原身小妖,更是惊慌不已,躲往树上的更高处,但仗着妖多势众,依然严阵以待。 对方如此反应,任平生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谙熟八卦易理的他心知肚明,原本八个人形武将,所占的八个方位,暗合先天八卦方位。阵型布置,气象宏大,有那麾斥八极的恢弘气势。 天下阵法,除了那些专研剑道的剑修宗门,所创的功伐剑阵之外,其他无论山水压胜阵法,还是奇门功伐大阵,究其根本,都离不开八卦易理的范畴,最多就是辅以八门生克,十二长生气运流转,或者玄妙深奥的奇门遁甲推算。 当然,理是这么个理,但八卦易理本身,就自带三百八十四爻,随意重叠组合,所得卦象变化,何止千千万万。所以一座宗门的阵法,你能看清其表象,其中隐含的运转机制,功伐手段,却都无从得知。 任平生正是看清了对方阵法的构造布置,才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那个乾位的莽汉。一个最不像头领的阵型中枢,所占方位,正北。 一个偶得机缘,开了灵智的兽类大妖,终究还是兽类的出身。在五行八卦的造诣方面,想与师出名门的任平生想比,还是天壤之别。 当然,即便是任平生自己,至今也还无从得知,那位教他八卦易数和符道秘术的亦真师父,到底是何等人物。 如今深入阵中,任平生对那些分散各处树上,看似惊慌奔逃的原身小妖,其实更加小心,因为他们奔逃的方向,在迅速补充八卦阵型的缺口。而原本板斧莽汉所占的方位,却是由一名体型精悍的矮小老头补上。 那矮小老头,一身黑衣藤甲,头上却只是满头银丝,没有钢盔,更没有护住脖颈肩臂的链甲。老头脚上,也只是一双磨得发白的麻鞋,不像其他军将,有那皮革 战靴。 任平生也不打话,往哪老头立身之处一掠而去,手中铁剑,便是一式天怒递出。 以一人对一阵,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打击对方的阵枢所在。当然,前提是你能看得出阵枢何在。 那老头不慌不忙,手中一根崖柏短杖,杖身晃动,招式古怪,杖尖却凝如水滴,指定任平生人剑扑来的方向。 那跟崖柏短杖,盘曲如蛟龙翻滚的,通体金黄;杖身有金色灵气如熔金浆液流转,熠熠生辉。 任平生前掠未半,突见那崖柏短杖射出一道金光流萤,直刺悲天剑散出的漫天剑影。 那道金色罡气虽然细小如杖尖,其威势之强,却丝毫不输一位应天境剑道宗师全力递出的一剑。金光影得天地变色,阵中人人皆被一片金光映照,如同寺庙之中那一尊尊镀金锃亮的泥塑金身。 不但如此,老者身后的半空之中,突然飞出一大片黑点,是那稠密如雨点的弓弩箭矢,也不知是数十小妖以硬弓强弩射出,还是原本装在精妙机括中的机弓床努。 任平生那前掠的身形,突然一滞,硬生生在半途停下,便即由那天怒起势,变成一式右下往上反撩的天荒。 一剑反撩,地亦老,天亦荒。 从青衫少年的立身之处起始,整片大地,片片皲裂如龟背,出现道道纵横交错的深沟。那皲裂深沟所到之处,有剑气道道插天而起,凌厉无匹,其割裂空气之势,隐隐肉眼可见。 四面八方那些各守其为的武将,顿时阵脚大乱,纷纷躲避那些疾如闪电崩裂而来的裂纹深沟。如此一来,八方连理的阵型为之一乱。矮小老者祭出的那道金光,倏然而没。 任平生当然知道,整座青遨宫中,不可能有高于金丹境的妖修。否则,先前在于那豹猫妖物一战之后,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带上两个孩子,有多远跑多远。 所以那崖柏短杖射出的金色罡气,必然是整座大阵各处阵脚,同气连理祭出的一次功伐。 如此一来,天上那如雨点泼洒而至的漫天箭矢,就不是问题了。任平生那式天荒十八个变式,只使了六个,对方不但阵型为之破碎不堪,那片箭雨,亦被那浓稠至极的剑气纷纷搅碎,化为齑粉。 任平生得理不饶人,未等对方阵型再次结成,身形如电继续前掠而去。那矮小老者双眸惧意大盛,一根崖柏短杖在身前舞得风雨不透,期望能将那挟雷霆之威的剑意阻挡一二。 没想到那道飞掠而来的青影,却是在中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身份,突然反折,一式飘忽无定的天恨剑式,丝毫未变,随着身形的往后反掠,剑意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待到青影立定,剑意消散之时,只见原本立于任平生身后那高挑男子,躯体被平胸斩断,便即化作一股青烟。 众妖惊魂未定,已经看见那青衫少年手中,多了一枚色泽微黄,却通体玲珑剔透的土属妖丹。一条体型粗如水桶的黑色大蛇,蛇尾盘曲于地,蛇身立起两丈多高,俯瞰地上一人众妖,吐信不停。 那是一条鳞片黑亮如崭新铁甲的横江水律。水律蛇于南方山岭中倒是常见的很,但体型如此巨大的横江水律,却只存在于家那些志怪传说之中。名为水律,却是种山蛇。任平生以开始观那不男不女的气机特征,便知这是一个修炼土属妖丹的妖物。却没想到其真身,竟是条传说中的横江水律。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自在青冥,遨游太虚(四) 大阵骤然间少了两人,余下的六名军将,顿作鸟兽散,纷纷往哪殿前玉阶奔掠而去。那远远躲在树上的原身小妖,则在仓惶奔逃之前,再次射出了一波箭矢。任平生被那密集箭矢一滞之下,整个前院广场,都已经失了一众大小妖物的踪影。 这些妖邪精怪,虽是都是山泽禽兽草木出身,修为都不高,但从其布阵御敌,到受挫撤退,显然都受过极好的训练。 任平生将两颗妖丹和那一对獠牙妥善安放之后,举步缓缓前行,以望气术勘察一进大殿中的敌情强弱。 之前在殿外的一番查探,毕竟是仓促之间,所见所知,也只能是个大概,如今既然深入虎穴,就必须更加小心在意了。 那殿前的白玉石阶和檐廊围栏,山水灵气凝聚其间,流转不歇,不愧是一处龙脉的地眼灵枢所在。而那片片石阶,根根望柱,以及那雕琢精美的栏杆栏板,都是品秩不低的白玉石材质,在雕琢之后,曾以各种不同法门的炼器手段炼制,极易吸纳和蕴藏山水灵气,是不可多得的仙家器物。那位金爷就算不以杀伐和刑罚御下,有此一方灵气充盈的修行宝地,也足以吸纳无数居无定所的山泽妖修邪魅。 一片石阶檐廊已是如此,深宫内院中的那座九层宝塔,可想而知。 但以任平生的望气结果估计,那座九层宝塔的灵气丰沛程度,与先前自己困于其中的那座困龙台石阁想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只可惜当时与山上练气士接触尚浅,更加上自己尚未进入道修之门,因此无法趁机修炼,夯实自身气府。 对于一座山泽妖修的宗门而言,此处大殿的灵气之丰沛,宫观之豪奢,确实足以自傲。 那位志在青冥自在,太虚遨游的金毛大妖,也的确有着非同凡响的见识心志。 步入其中,出人意料的是,那座一进大殿,竟然空空如也,并无妖族值守其中。大殿正中供奉的那尊神像金身,本尊高达一丈,神像的基座,也有三四尺高。那神像的姿态,是个霓裳飘飘,驾云飞天的俊俏男子。飞天神像脚下,有群猴朝拜,百兽伏地的盛大景象。独独有那一具具形态各异,却都是俊男美女形貌的泥塑人类,被那飞天神像踏在脚下,依然作虔诚崇拜状。 这个地方的结构布局,显然是那金毛妖物的供奉神殿,专用于日常聚众议事,接收各方供奉礼拜之处。那神像的原型,肯定便是那金毛大妖的人身形貌了。 任平生只一剑递出,神像轰然碎裂,金身碎片散落一地,与那些泥塑碎块,混杂一堆,再难分彼此。 穿过神殿之后,眼前景象,倒是令人眼前一亮。好大一片山水园林! 其中假山亭台,曲径通幽;居中一座温泉瑶池,雾气升腾,便生出朵朵祥云,飘荡在殿阁楼台之间,宛若仙境。 但那瑶池之后的淫糜荒唐景象,却不堪入目。一群赤身露体的妖媚少女,在池边翩翩起舞,其后一张白玉床上,有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男子,半座半躺,有三四美女环伺,正行那雨露均沾之乐事。此起彼伏的靡靡之音,销魂蚀骨。 刚才在前院退入其中的军将和小妖们,散落四周,神色自然。只是任平生一旦现身,这些人又是一阵骚动,纷纷往那正玉体横陈的罗汉床周边靠拢。 禽兽毕竟还是禽兽, 即便是入道修行,化了人形,依然喜作那禽兽之举。 眼前的香艳景象,让任平生一阵脸红,心跳骤然加速,只不过很快以内视观心之法,稳压下来。只是他有点奇怪,前院明明有六名人形妖将逃入此间,怎么这里只见四名。而且以望气术勘察,这座庭院之中,也再没藏有其他气机异常的妖物。 那个正在兴头上的俊美男子,骤然见那青衫少年闯入,却似乎不以为意,丝毫没有打算终止自己正奋力施为床笫功夫。只不过忙碌之中,他没忘记最起码的“待客之道”,转过头来,往那青衫少年展颜一笑,撑着白玉床的一只手掌微微抬起,轻摇几下,意示来客稍安勿躁,别妨碍大爷正事。 那青衫少年面无表情,一众小妖军将,也只是眼前一花,便见一道道霸道无比的剑气,漫天散射而来。整座庭院,顿时山石乱飞,草树摧折,尘沙漫天飞舞,一片狼藉。 那原本极尽媚态的一众女子,惊声尖叫不已,纷纷躲入后面那三层殿堂之中,顷刻间踪影全无。从那俊美男子身上爬起的女子们,奔逃之态,更是丑态百出,十分滑稽。 那俊美男子,似乎脾气极好,从那白玉床上从容起身,还不忘朝那些奔逃而去的女子,出言呼喊,抚慰几句。早有侍从小妖伺候他披上锦袍霓裳,神采奕奕。 那俊美男子胸前一个材质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小吊坠,让任平生多看了两眼。那吊坠,形如水滴,打磨光滑,边缘圆润;正中雕刻,只是寥寥几条柔顺曲线,神似太一道教那古怪的太极图案。那东西无论材质工艺,都不似当代工师可以造出的物品。 “我跟你有仇?”那俊美男子站立床边,任由“下人”为其捆扎衣带,面带笑容看着那一剑毁了半座庭院的青衫少年道,“世间江湖野修,能破开我的阵法而入,应该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了,可没听说过有阁下副模样的啊。” 任平生铁剑拄地,冷冷道:“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只金丝猕猴啊。我的出身,没必要跟你说,但那药山,却是我的产业,听说常年受你欺诈勒索,所以今天,咱们来算算这笔账。” 那俊美男子脸上的表情,如同戏子,那十分夸张的愕然神态,惟妙惟肖,随即哈哈一笑,朗声道:“误会啊,误会。据说这百多年来,这牙巴山周边,还不都是牙巴山猴王的地盘嘛。所以兄弟我既然接手了牙巴山,对周边山头,自然也该照例眷顾一二。早知道是老弟的产业,兄弟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多管闲事啊。” 任平生愣了一愣,对方表现得毫无敌意,不知这金丝猴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老子是来杀人越货的好不好,黑吃黑没见过,难道打劫都不懂? 他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剑说话。不曾想那猴妖的戏份,真是多,未等任平生铁剑提起,他已经连连摆手道:“别忙打架,有事好商量嘛。我取你十七年的药王橘,这个是没法还了。你知道的,我老婆多嘛。那东西,对女子尤为大补,就算是那些未曾开悟的俗世女子食之,也能保持少女的身段容颜二三十年。一年一橘,不够分啊。但老弟你今天来,也收了我一员大将,一名杂役,外加三颗妖丹。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了吧。我金敖为人,最讲道理,对兄弟,更讲义气。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啊。缘分,天予当取的缘分啊。” 表面看,任平生总是那 么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但真要对萍水相逢的笑脸人辣手出剑,还真做不到。反正天色尚早,他也不急。 “你是不敢打?还是不想打?再怎么不济,你体内的金丹,也初具形态了吧。一个金丹妖王,加上还有五六个三境大妖,你跟我装什么蒜?老子不懂什么道理,剑就是道理。出剑之后,还站着的说话,趴着的听,不更爽快?免得过后斤斤计较,互相搞那些尔虞我诈的下三滥手段,心累。” 饶是那自称金敖的猴妖,玲珑圆滑,也不由得一阵头大。这一句话就把人家的高地深浅,给说了个明明白白,有这样找人打架的吗? 他金敖可没什么望气神通,不知那青衫少年,到底什么境界。但他在那山界崖前,压境对敌一千棍,山门外示弱戏耍哪只豹猫大妖,还有在前院一剑杀猪,再一剑破阵,取了两只妖丹和一双几乎化作玉质的猪精獠牙。这一场场打下来,金敖虽然一直在忙着翻云覆雨,却通过白玉床后那含沙射影盘,都看得清清楚楚。 青衫少年的境界,他始终看不出来。 当然是看不出来的,任平生根本不是练气士,身上并无太多的灵气流转。 “老弟,打打杀杀,不但要伤了邻里和气,还要惊吓女人,多不好。我就那么二十二个老婆,个个都金枝玉叶的,万一惊吓过甚,毁了笑脸容貌,那就惨啰。再说了,咱们双方真要放手一搏,鹿死谁手,恐怕还是未知之数。只是这大好宫殿,可就要遭殃了。世间那座宅子,不是用人力一砖一瓦砌起来的。要累死不少人的。” 金敖一脸悲天悯人之态,看着很假,又很不假。 任平生没心思跟他打哈哈,抱剑直言:“我今天,就是来打架杀人的,最后一句话,给我个不打的理由。我只会给两种答复,一,同意;二,出剑。” 金敖在那温泉瑶池边,双手抚掌,来回踱步,面色看似凝重,却也是片刻之间,便即转回身来,一脸正色道:“既然老弟苦苦相逼,兄弟我也只好成人之美了。也有上百年没遇到像样的对手了,登天路上,总该有几场死战历练不是。” 那金敖语气一顿,突然神情玩味道:“只不过世间人是无利不起早。我金敖既是仙种,自然是要更高一些,所以我是无利不起床。嘿嘿。” 冷笑之间,金敖双掌拍了几下。只见那栋三层高楼之内,一胖一瘦两个男孩,被两名军将押着走出大门。小积壳脸上泪痕未干,浑身如筛糠搬颤抖不已,却硬挺着腰板,抬着头脸。红脸儿则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不出什么表情。 原来那座三层殿楼之中,另有暗道,至少足以通往前院广场,让这两名军将去而复回,从容抓走落后观望的两个小家伙。 金敖见机会成熟,便对任平生笑道:“咱们既然要开战,就拿着两个小子祭剑如何?既然要拼命,我金敖可不认为一命换一命算是够本,起码得有些利息不是。” 金敖言语之中,察言辩色,见对方眼神愈发阴冷,杀气更浓,便即转了口吻道:“但若是咱们握手言和,做个好邻居,也行。我这青遨宫中,这些年倒是收集了些不错的天材地宝。其中镇山之宝五件,其他宝物无数。镇山之宝,你可以任挑两件,至于其他宝物,你到宝库里任挑便是,只要不超过一半,我金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这份诚意,如何?”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六十八章 自在青冥,遨游太虚(五) 任平生那环抱胸前的双手突然放开,怀中铁剑提在手中。在场所有妖媚精怪,除了那金敖神色如常之外,其他的,都不由得心中一紧。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不曾想任平生只是把铁剑收回背后剑匣中,并未发难,只是淡淡笑道:“你就吃定我是那江湖野修,不是山上的谱牒仙师?万一哪天我再带着同门长辈来一趟,你这青遨宫,就不再是青遨宫了。” 金敖笑容灿烂道:“好邻居好兄弟,以诚相待嘛。别说你的剑道修为,根本不对,即便是那山上道家,当下变得兼容并包,容得下诸子百家百家齐放了,就你那些言语,也该被清理门户。这个年纪,还没脱俗吧,说不定还要牵连九族呢。这可不是诅咒你什么,事实如此。” 金敖说罢,手中捏了个发诀,往身后那含沙屏中一指。那如同一面屏风,有七色细沙平铺其上的含沙屏上,顿时出现了山界断崖那边的景象。 “含沙这种东西,辅以独特的术法神通,可以起那含沙射影的功效。不但是当时景象声音,异地可见,若是有意留存一份如同海市蜃楼的景象,也行,只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法而已。只不过含沙这种东西,为牙巴山特有物产,与一地山水气脉相连,拿到别的地方,就没用了。” 断崖上,任平生与一千棍的酣畅一战,还有前前后后的言语对答,如同光阴倒转般,清晰再现于那面含沙屏上。 金敖道:“咱们彼此大道根底不同,却不妨碍殊途同归,都是不能见容于山上仙家的邪魔外道。若还要自相残杀,万一惊动本地的山上仙家;人家最多也就是御风飞天一趟,给没死的补上一刀,顺便捡个现成的便宜而已。连个渔翁得利的惊喜都没有。何苦来哉?但若是彼此相安无事,甚至结下唇齿之盟,便是应对道家宗门的专程来犯,起码都还有全身而退之能。何乐而不为?” 金敖笑道:“我求他年的青冥自在;你求有朝一日的各行其道。彼此彼此!” 在那面断崖之上,任平生与一千棍的那些言语,放到任何一个道家宗门,确实大逆不道得很。道门子弟,收那妖族精魅作为宠物仆从,也是身份和修为的象征;但若是收一位山泽妖怪作为弟子,那就是有违道家伦常的大罪了。再说那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接下来的好兄弟明算账,金敖倒是没刷什么花样,五件镇山之宝,其中一件便是那含沙屏。这东西一旦离了牙巴山,便没什么用处了。所以真正有用的,其实也就四件。 其余四件,有一件小如核舟的芥子囊,这种东西,比任平生先前得到的多宝盒,品秩更高,内中容物空间,相当于一座普通人家的大屋。 有一件镶金羊脂玉印章,方圆四寸,上有纽绞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金篆大字。这方印章古意盎然。任平生以望气术观之,其中承载的天地气运,丰厚且霸道。 有一只麒麟雷火丹鼎,青铜材质,四只脚皆是麒麟瑞兽雕像;据说用此鼎炼丹时,可获上天五雷真火之助。世间道修,灵丹难求,不单单是因为境界高深的炼丹士极少;此外炼制上品灵丹所需的天才地宝,更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即便这一切都不在话下,则至少还需要经得起三昧真火炼烧的丹鼎。而能够引来五雷真火的丹鼎,更是凤毛麟角。这样一只丹鼎,哪怕是西乔山这样的道家豪门,也都是视为镇山之宝的存在。 另有一块不过二十斤重的青石,形状极不规则,却有一面平整。这块青 石,任平生端在手中摩沙观摩良久。看得出这不是一块完整的石头,质地却十分坚硬。以任平生数年打铁炼剑的经验,他看不出有什么样的人间器物,可以凿开如此坚硬的一块石头。据金敖所言,这东西得自五百年前,一个亡命之徒手中。当时那个垂死之人,被无数太一道教的护教骑兵和随军修士追杀,走投无路,跑到了一座深山老林之中。 那是盘踞深山的一只金丝猴王,已经开悟入道,却未化出人形,曾帮助那个亡命之人隐匿山中。怎奈那人受伤实在太重,终于不治身亡。金敖见曾躲在暗处见过那人独战百人,战力逆天;垂死之际,依然不肯丢弃这块石头,便视为镇山之宝。猴王巢穴几经搬迁,直至如今离家万里的牙巴山青遨宫,金敖始终留着这块青石。 可惜的是,除了特别硬之外,他至今未能发现这块青石的玄妙之处。 任平生选了这块青石,和那块承载天地气运的羊脂玉印章。那块印章,与程程身上承载的天地气运,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至今不是道修,所以丹鼎之类的东西再好,他也没用。任平生倒是很想要哪个芥子囊,但想到自己已经有一只多宝盒,多一个锦上添花的物件,意义不大。 那块青石,在身怀望气和炼剑术的任平生眼中,却是真正千载难寻的宝贝。青石平滑那一面,剑气流转之盛,远胜自己那块不知磨剑多少年的半天墨! 青遨宫的宝库中,其他各种品秩的天材地宝,琳琅满目,主要还是这些山泽妖修,到处捋取掠夺,却不谙使用之法;数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不可谓不丰厚了。只不过对于天才地宝消耗极大的道家宗门而言,青遨宫这点积攒,其实不足经年之用。 任平生对于这些功效各异的天材地宝,所知也不多,只是按其功效分类,各取一些。有那适合炼制功伐法器的如灵兽犄角,麟甲,适合编织法袍的灵禽羽毛,千年葛丝;也有一些适合炼丹的灵药,和那些适合炼化为人身五属本命物的天材地宝。 任平生以望气术甄选,都是些灵药和蕴含五属之气的物件。这些东西,除了可以炼制治伤灵药的天才地宝拣选一些,更多的,是征求小积壳的意见,可以用于他炼制阴阳二属本命物的。 草木精怪的本命物,与禽兽妖修和人类修士不同,本命物只分阴阳二属,却不需要五行齐备。 在此过程中,双方同意五十年中,彼此以那片断崖为界,井水不犯河水。此外,青遨宫不得侵犯山下人族,只能往牙巴山以北的雪山地界发展势力。 反正山上妖物,惹不起山上道家宗门;而俗世人家,对他们其实也可有可无。所以如此一来,倒算得上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回去的途中,红脸儿一改先前的颓废之态,十分兴奋,话也多了起来。倒是小积壳一路心事重重。 明地里药山已经在老爷的荫蔽之下,好像能高枕无忧一段时间了。但即便真的五十年秋毫无犯,对于万年修行的树木精怪而言,这点光阴,简直就是弹指之间。更何况,山泽妖物,那有什么信誉可讲。那天他有能力吃定你了,那空口盟约的效力,连个响屁都不如。 任平生对此没有多言,更没有刻意安慰和解释,只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让小积壳放心。 此后小积壳独自回到古树木屋,任平生则带着红脸儿,顺着鲤鱼口下来的山坳,翻越鲤鱼口回去。因为天色尚早,所以他飞掠上山的速度,可以从容照顾红脸儿的修为脚力。 在鲤鱼口的山口雪地中,却碰到了来此接应的胡久。原来施玉清见任平生过午未归,怕他有什么意外,所以只会了胡久,让他到山口两边接应。 鲤鱼口山坳,东西两边视野都十分开阔,无论那边出现激烈战事,胡久皆可察觉。 胡久对那初次见面的红脸儿,十分冷落。任平生简要说明此行经过之后,他对红脸儿依然没有半分热情。要命的是,刚认的老大,竟要他红脸儿先跟着胡久。说是他临战经验,江湖历练都是白纸一张,跟着胡久这位老江湖,可以先学些东西。 对此胡久也没拒绝,总之也没什么兴致就是了。红脸儿死缠烂打,好说歹说,老大就是不肯改口。到最后,那猴子精哀求道:“老大诶,你整天那么多大事要忙,身边总得有个手脚麻利的人端茶递水,洗衣做饭啊。这些东西,我在行得很,青遨宫有大事,我都是要去帮忙的。实在不行,我帮老大蹲大门也行啊,反正是在山里,我比谁都好使,即便是有哪些仙家修士来犯,也很难发现我这样的暗哨……” 任平生任他磨破嘴皮,最后直接飞掠而去,瞬间不见了踪影。留下个生无可恋的小家伙,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 胡久不知何时,又弄来了一顶斗笠,却不是新的,一样的边缘破旧,竹篾乱窜。 一大一小两人,大眼瞪小眼,红脸儿瞬间便不敢直视对方。 胡久先开口道:“放心,你老大既然有过交代,我不会藏私的。跟我学东西,每天一顿揍,挨得起,就坐着吃饭;挨不起,就躺着挨饿。创伤骨折之类的皮肉之伤,咱们江湖中人,有的是灵丹妙药,都不带过夜的。当然,正如你老大答应的,我不会揍你的脸。所以啊,跟我这样慈祥和善的老师相处,不用太过拘束的。” 红脸儿眼泪便禁不住扑簌扑簌流下脸颊。 你大爷的慈祥和善啊!老子这就是才离魔窟,又入狼窝啊! 红脸儿片刻之间问候遍了自家那没攒下什么阴德的十八代祖宗。 此后数日,是红脸儿有生以来最暗无天日的光阴。每天不是被那胡久不是喂拳,便是练刀,皮开肉绽不停,每天只有骨头断折,关节脱臼,才会停止休息。那天杀的家伙,药葫芦里总有用之不完的黑色药粉,每天的伤筋动骨,还都真如他先前所言,只是彻夜疼痛,撕心裂肺;第二天却又完好如初了,然后接着挨今天的拳脚。 但胡久更多的,是要红脸儿学那潜行刺杀之术,说是它在此道有得天独厚的天赋,每天拳脚如雨,刀光如练,都是要练他的躲闪身法。若是有那天超常发挥,侥幸得以筋骨完好;红脸儿都来不及高兴,便被那斗笠汉子一手拎着那小身板,飞到高崖之上,远远扔出…… 结果不言而喻,红脸儿不过是区区的临渊境妖修,又不会那应天境的飞天神通。 七八天来,被他日夜祈祷赶快现身的老大,始终不见踪影。 焉知任平生这几天,也是着实的忙。每天除了去那药山,让小积壳帮着采药,就是制定帮他炼制本命物的具体章程。从金敖哪里得来的天材地宝,以集齐所需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任平生也需靠小积壳的心传口授,甚至划出图形来讲解,以便日后搜寻。对精通望气术的他而言,搜集这些天材地宝,需要的只是知道产地,和可以抽身的时间而已。 他每天最为专注的事,还是跟小积壳辨识各种药物,听后者讲解药理药效,乐此不疲,受益匪浅。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章 青牛坪上的茅草精舍 除了跟小积壳学药理药性,任平生对那块形状古怪的青石,其实尤其上心。每夜戌时,早上辰时,任平生都在药山的雪岭之巅,改用那块青石磨砺铁剑。 跟那块半天墨的磨剑大不相同,用那块青石磨剑,每一下铁石摩擦,都拖出漫天散射的火星,有剑气迸发,布满整座山头。所以任平生只能在这千万年无人踏足的雪山之巅磨剑,免得被人看见,太过惊世骇俗。 这把铁剑的秘密,连一起出生入死的李曦莲,都不曾知晓,任平生当然也不方便在她们跟前磨剑。 磨剑的场面,足够壮观,但每次一个时辰磨下来,剑身上的铁锈,并未见丝毫减退。但那种腐朽陈旧的色泽,却是颇有改观。即便依然是铁锈,也好似变成了新鲜而有光泽的铁锈。 西乔山迎来了三百年来最大的一场大换血。首先是宗主程墨今毫无预兆地进入了长生瓶颈,需要闭关。太一道教修士,一旦进入长生瓶颈,无论在宗门之中任何职位,都应该退位让贤。 此后安心闭关,至于闭关的结果是成功破境飞升,还是失败跌境;更或者,是入魔兵解离世,无论如何,进入了长生瓶颈的修士,都将是天下道修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 人们平时出于敬意,只要是一身道袍或者法袍的修士,都普遍成为仙师,那都是客气的叫法。真正道家认可的仙师,都是已经证道长生的巅峰客。至于七境之后,若然再破境,会不会却不飞升,而是进入另一种玄之又玄的地仙境界?整座玄黄天下,除了鸿蒙山天师,没人知道。天下修士,早已无法知晓天师贺兰平的修为境界。 巅峰破境而又并未飞升者,世间仅贺兰平一人而已。 程墨今将宗主之位,传给了众望所归的师侄章太玄。当然此事,理应按既定章程办理。每座宗门的新任宗主人选,在宗门内部拟定之后,应当正式遣使前往鸿蒙山报备,获得山顶太虚神殿批复之后,方能正式就任。一般而言,无论大小宗门,宗主的新老交替,除非是老宗主已经兵解或者寿终,否则,新老宗主都会得到来自鸿蒙山的一份赠礼。 一般而言,被派遣前往鸿蒙山的使者,都会是宗主的继任人选。如此一来,除了完成宗门使命,还可以让新宗主在上宗那边混个熟脸。长袖善舞者,还能和鸿蒙山结下一份可能影响宗门百年千年兴衰的香火情。当年程墨今继任之前,作为西乔山千年一遇的道修天才,出使鸿蒙山时,不但深受器重,还曾有幸亲赴山顶神殿,得天师贺兰平传道半天。 章太玄的鸿蒙山之行,过程如何,宗门之内无人得知。但其就任当天,鸿蒙山行者王璟竟然携贺礼亲至,并为其主持就任大典。一座宗门的任免庆典,若然有鸿蒙山遣使前来,已经是无上的尊荣。只不过鸿蒙山的使者,多半是半山道观的普通供奉;只有天下有数的几座大宗门,且深得上宗器重者,才会有可能是尊贵无比的现任长老赴会。而若是行者王璟前来,则是可视为天师亲至。 虽然王璟常年代表鸿蒙山周游天下,但真正参加过的道家下宗宗门庆典,数百年来都不足单手之数。 不但如此,太虚神殿此次对西乔山送出的赠礼,竟然是一幅贺兰天师亲笔题写的“大道高远,西乔当兴”八字条幅。那八个生机盎然,仙气缥缈的大字,蕴含极强的天道运数,据说是天师在西岭云海舀一瓢云海烟霞研墨书就,字字珠玑,价值连城。 由此可见,太虚神殿对西乔山信任宗主寄予的厚望,史无前例。 相比之下,程墨今让出石林洞天,带领门下乔迁新址的景象,就显得尤其的惨淡萧索。尽管章太 玄极力挽留,请老宗主继续留在洞天之中,可以选择于灵气最为充盈的困龙台石阁闭关。章太玄为此惋惜不已,尽管如此;新宗主对程墨今一脉的徒子徒孙,还是十分善待。新宗主的第一项法令,便是原本在石林洞天修行的弟子,只要自己愿意,仍可选择留在石林洞天修行。 对于老宗主,章太玄退而求其次,想请他入驻宫观殿宇规模不小的九眼峰,但程墨今依然拒绝了。 三名亲传弟子,加上其余三位师侄,都愿意让出自己的山头,让老宗主入住;但出人意料的是,程墨今一视同仁,没有接受任何晚辈的这份馈赠,而是直接选择了连座茅草屋都欠奉,杂草丛生的青牛坪,作为自己的闭关之地。因为闭关在即,也不允许宗门为他大兴土木,建立宫观,而是直接让跟随自己迁移的徒子徒孙,亲自动手,在那边盖建简陋木屋。既然是仓促筹备,便一切从简,连木屋的盖顶,都打算用就地取材的树皮和茅草。 如此一来,明知每个人的修行路上,要耗掉一座座金山银山的原石林洞天年轻弟子,愿意跟随老祖师迁移者,寥寥可数。 程墨今就任宗主三百年,西乔山盛极一时,兴在广纳徒众,弘道济世,可谓桃李满天下。离任之际,不过是十几名后辈徒众相随,外加一个已成废人的江太峣,和一个不知跟随宗主几百年的扫地杂役老孙头。 众人皆是轻装上路,年轻弟子身上的行李,多是到那边需要用上的刀斧锯凿之类的伐木取材工具;和可供临时挂帐宿营的油布。至于其他日常所需的补给物品,石林洞天那边,会一一派出民伕送来。 年轻人一路沉默,思绪万千。倒是老宗主无事一身轻,兴致极高,一路有说有笑。 “太峣,这青牛坪虽然山势不高,观感平常,却是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啊。你我这两辈人,是用不上了。再说这本来就是你那宝贝徒儿破境之后,宗门许给他开宗立派的山头。咱们先去开个头,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以后就是施玉清的家底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没有飞檐斗拱的宫观殿宇,就修不成道了?玉清那小子创立的那套拳法,倒是真的另辟独窍,却契合大道。你们好好练,未必不是一条无需天材地宝,金山银山的修行法门。而且大道前景,绝不会比别人差了。” 见徒子徒孙们依然默默赶路,聊无兴致,老宗主大袖招摇,嚷道:“你们别不信啊,我好歹是你们的老宗主,三百年的老宗主,说话有分量的。” 年轻人都很难理解,堂堂的巅峰祖师,整座天下有数的人物,去一座小山头,当个百无禁忌的小宗师,还是临时的。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但真正值得一行的年轻人雀跃欢呼的是,当峰回路转,熟悉的青牛坪出现于眼前时,竟发现多了一条崭新的石阶小径,从山脚直通山顶。石阶虽然是仓促铺就,只是就地取材的普通石块,而非经过石匠雕凿成形的青石,但那毕竟是一条石径。甚至那山腰之中,已经有个榫卯结构的木架山门。 一座山门,哪怕到时住的是茅草盖顶的木屋,起码已经有了哪怕不长脸面的脸面。 然而到了山上,眼前的景象,又是另众人一阵愕然。 那片原来用于论道较技的天然平地,显然已经被人工平整过,五六栋板木簇新,茅草盖顶的木屋,成众星捧月之势分布。居中一座两层吊脚楼,鹤立鸡群。 虽然都是仓促而就,但每一栋木屋,结构格局,皆不相同,但都厅堂宽敞,板木厚实;且工艺细致,榫卯坚固,显然出自名匠之手。 此 间屋舍,虽然远比不上石林洞天之中的那些宫观宅院,但对于抱定风餐露宿之志的这一行老小而言,却已是人间豪宅。 程墨今一双老眼,在随行后辈脸上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了神色自若的陈玉臻脸上。 陈玉臻也没隐瞒,直言真相。原来上次青牛坪事件之后,宗主程墨今,无论门下弟子徒众,如何摩拳擦掌,请缨求战,都不允许。对于程程被劫一事,明言自己已有安排接应,他自己的家事,无需宗门子弟操心。并且此后,程墨今曾就先前出动整座宗门,捕猎蜓翼天蚕一事,到祖师堂祭告先祖谢罪。 石林洞天一脉弟子,无计可施之中,便开始由陈玉臻牵头,敦促施玉清开建青牛坪宫观。结果施玉清只撂下一句,宗门的钱财经费,他一分也不会要;等自己有空了,便去那边砍几根木头,盖两间茅屋即可。 随后施玉清便拂袖下山而去,不知所踪。陈玉臻既然一开始便应承出资捐助,既然师兄不在,怕依他那万事无所谓的性子,拖久生变,于是干脆自己出资,请了工匠劳力,开始营建宫观。 不过他还是依照施玉清的意思,没有大兴土木,虽然布局结构,乃至庭院围栏的设置,筹划周详,巨细无遗,但都是板木结构,且宅子和那吊脚楼,都是先以上等桐油泡染过的木板盖顶,再上覆香茅。 如此一来,虽然花费不低,每一栋宅子,都堪称精舍,却也不算违背他施玉清的意愿。 …… 山上的客客气气,你谦我让,并不妨碍山下利益争夺的暗流涌动,水深火热。 原本西乔山辖境三城,只有一座武院,院主马青锋,跟落马城城主申浪,也就是方凉道院学子申功颉的父亲,关系莫逆。而西乔山宗门历年来,对青锋武院对一地治安商贸的维护,亦是十分满意。程墨今虽然在正事上,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的古板,但与那马青锋,还算是半个忘年交。 所以青锋武院三座分院,分驻三城;与西乔山一荣俱荣。 但就在章太玄受禅宗主之前,铁流驿已经发出通告,要调整三城的武院布局。马青锋可以任选一城,作为自家武院的院址,但必须让出其他两城,给一位外来的武道宗师。那位外地武师,据称是铁流驿极为器重的某个武道天才,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已经突破武道七境,归虚境。 外地武师姓李,名存三,来自甘兰州。师出当地一座势力极大的武院,武院院主,姓肖。除此之外,李存三的母亲肖氏,也是肖氏院主的嫡系后辈。 而作为西乔山七子之一的肖太柔,正是那位肖氏院主的嫡女。 这些错综复杂的山上山下人际脉络,足够人们津津乐道上百年的。 所谓树倒猢狲散,不过如此。桐川城两座武院,先有方家独占一城,到后来秦家猛龙过江,悍然入驻,方家就此日渐衰落,其实也是类似的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那位在三座城池之中声望极好的武院宗主马青锋,既没有选择最为富庶的灵山城,也没有选择能和老友申浪互相照应的落马城,而是最终只留下了偏居一隅的烟歌城青锋武院。 烟歌城,面积规模,与灵山城差不多,但无论商贸市值,还是人口数量,都不足灵山城的三分之二。 而目前看似最小的落马城,随着章太玄的赴任宗主,必将大兴土木,打通两州商道,使之成为两州之间的贸易枢纽。 落马城城主的椅子,目前仍是由申家稳坐。至于能坐多久,山上山下的人们,都在拭目以待。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章 此方天地,只容我一人一鞭 青牛坪茅草精舍宅院中,一共入驻十三名道家修士。 老宗主程墨今,扫地杂役老孙头,大弟子江太峣;以及江太峣亲传弟子,依长幼排序依次有大师兄欧阳玉成,二师兄金冠道人冼玉昙,一身庸俗铜臭气息的刁玉宝,手持一柄紫金拂尘的笑脸公子付玉立,容貌倾城陈玉臻,外加五名芝字辈的第四代弟子。 那座吊脚楼的半座地基,便是作为整座青牛坪地眼灵枢的那块巨石,石面本身比较平整。那道铁画银钩的暖树巢罡符,凝聚山水气运极浓。所以那吊脚楼的一层地面,亦是高出石面的楼板。楼前有木梯拾级而上,去往一层那板木结构的露台,之后才是一层厅堂大门。 程墨今入住这座吊脚楼闭关。 出人意料的是,老宗主只选择了扫地杂役老孙头,和那修为尽失的江太峣为其护道,一起入住吊脚楼。 其他三代弟子各带一名四代弟子同住,日常指点修行,占去了其余五座木屋。如此一来,等哪天施玉清回来,又是个无处落脚的境地。 只不过好在那栋吊脚楼房间富余甚多,三代弟子中修为最高的施玉清,无疑也是应该为老宗主护道的。 再说了,建那栋吊脚楼的初衷,本来就是想留给施玉清的。至于那些供奉天帝神灵的殿阁,那是山主施玉清需要自己考虑的问题,他陈玉臻有钱归有钱,却不能也没必要做那僭越之举。 夜黑无月,戌时。 药山之巅的满天火星,比先前几天更为炽热明亮,直接映照的整座山巅雪地泛出红光。 眉湖西岸,十多名黑衣蒙面的夜行人,一字散开,在那荒草原野中飞掠而行,去往数十里外那莽莽横亘天地间的界山方向。 广袤荒僻的原野之中,那些蒙面人掠行极快,片刻之间,数十里的行程已经过半。黑衣人的队形,由先前的平直一线,变成了两头超前,中间靠后的弧线队形,形成一个自然的包围态势。各人之间的距离,也由开始时的相距数尺,到后来的相距十余丈。 如此月黑风高子夜,在那方圆百里的荒野之中,要发现那十几个黑衣人的身影,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对面那片黑黢黢的崇山峻岭,毫无生气,杳无人烟。但这些腰悬长刀的黑衣刺客,方向目标,却似乎十分明确。 他们那弧形包围圈的正中所向,是一处地势不高,藏风聚水的凹陷谷地。 也正对着对面山巅,任平生正在磨剑的方位。 距离太远,加上即便是黑夜之中,那横亘百里的皑皑雪岭,依然是白茫茫一片。所以尽管那山巅铁石摩擦飞溅的火星,光芒极盛,在那山脚的荒野之中,肉眼依然看不见。 只是这些黑衣人,偶然抬头望向那座雪峰,那刺得人眼生疼的盛大剑意,仍是让他们眼神,变得十分凝重。 只不过他们的步伐速度,丝毫未变,没多久,那道延展不下一里之地的弧线包围队形,已经到达界山脚下。众人开始飞掠登山,往三四里外的那道藏风谷地扑去。 山地中林木参天,荆棘荒草丛生,毫无人畜行动的痕迹可循。但那些黑衣人,根本就不会费神去寻找那人畜活动的痕迹,在那黑暗林间,如同一只只凌空滑翔的巨大蝙蝠,脚不沾地,往那荆棘草丛之上轻轻一点,便是一掠数丈。 这样的身法,便是以轻身功夫见长的任平生见之,也要叹为观止。 更为难得的是,一下子竟有十几个人,身法速度,都如此了得。 黑衣人那山脚缓坡,才刚刚前掠了数十丈,队形的左端,前掠之势突然停止。 一道细小的刀光,在那林地中突然闪现,便即向队形左端一人当胸袭来,迅疾如流星,距离不过一丈! 那遇袭的黑衣人刚刚止停身形,那道刀光已经触及胸前衣物。刀光之后,这才现出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衣袍招展,如同一只神出鬼没的夜枭。 那黑夜蒙面人临危应变,竟然丝毫不乱,身形急退之中,腰间长刀出鞘,向前划出一道如虹弧线,与那细小刀光撞在一起。 只听得一连串尖锐的金铁碰击之声,划破夜空;林地中顿时刀光电闪,火星飞溅。一长一短两把刀,瞬息间已经碰撞了数十下。只是那气势如虹的长刀在一路急退,而那刀光凝练一线的短刀,却在步步紧逼。 手持短刀的那个斗笠汉子胡久,身法诡异,疾如闪电,移动飞掠之时,却不见轨迹,令那手持长刀苦苦招架的黑衣人,防不胜防。 电光火石之间,那黑衣人已经血溅当场,倒地不动了。 但就在那长刀坠地的当啷一声响起之时;从那胡久的左手边,有三道气势宏大的刀光,成犄角之势划破夜空袭来。 斗笠汉子的身影倏忽而没,踪影全无。但那三个飞袭而来的黑衣人,好像根本不管他人在何处,一击落空之际,三人队形丝毫不乱,落地变向,便即往坡上数丈之外的一处空地扑去。 那片空地,只有荒草与林木,难道这三把杀人的利刃,要以毕生修为合力递出一刀,用来砍树割草不成? 不曾想那三个黑衣人刀势将尽,杀力却是最强之际,三道刀光之下,那斗笠汉子突然现出身形,就好像他本来不在此间,却突然跑将过来,主动往哪刀口上送上脑袋似的。 三个杀手对胡久的潜行轨迹,竟然了如指掌! 犄角之势袭来的三道刀光,瞬间已经封锁了斗笠汉子前后左右所有的退路。无论他出招格挡那一把长刀,另外两把,都能把他那壮硕的身躯斩成三段。 不但如此,那三个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只有杀招,没有防御。 开弓没有回头箭。十二重楼的每一位杀手,一旦接下活儿,便是这样的出招方式。刀光一出,只用来杀人,至于自身的退路生死,丝毫不会考虑,也绝无后手回防。 如此一来,哪怕是遇上境界高出一层的对手,十二重楼刺客亦往往能将其一举击杀。 不留后手,就意味着全力一击,这比需要处处留着余地的对手而言,杀力无疑就要强上一倍。这跟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是一个道理。 剩余那八九名黑衣人,依然队形不乱,趁这边队友合力酣斗胡久之际,已经前掠一里有余,那片谷地中,悬崖下的一处黑黜黜的岩洞口,已经隐约可见。 自己的生死都不用考虑,队友的胜败存亡,他们就更加不会在意了。 那八九名黑衣人眼中,只有谷地之中的崖下岩洞。他们需要击杀的终极目标,应该就在那里。 前方突然有道身影,从半空御风飞来;眨眼间已经到了对面谷口之处。那个飞天而来的男子,身形有点肥胖臃肿,立身站定之后,便即全身气机暴涨,双手合于胸前,捏了个不知何意的法诀,一夫当关。 那前掠攻击的队形中,八九把长刀齐刷刷出鞘现身,便即闪现一片寒芒,割裂夜空,往那肥胖男子包抄而去。 施玉清面对那片交织成一张大网,漫天罩来的刀光,不闪不退。他手中所捏的法诀,突然一变,而那原本空空的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形如黑蛇,长达数丈的软鞭。 施玉清的长鞭,在夜空中盘旋搅动如狂龙;即便星月无光之下,鞭身上那片片如同蛇皮的鳞片,仍然熠熠闪着点点寒星。 施玉清从来不曾有过趁手的法宝或者兵刃,手中这根软鞭,是任平生击杀那青遨宫横江水律蛇妖之后,夺得的一件法宝。虽然跟施玉清的修行法门,并不是一件契合,当此非常之时,却也是一件聊胜于无的防身器物。所以任平生当天回来,就将这根蛇皮软鞭赠给了施玉清。 那长鞭每一次划过夜空,便拖出一道如同星孛彗尾的痕迹,随着鞭稍的掠过发散而出,形成一道割裂空间而去的气机寒芒。 长鞭来回搅动甩出,一道道的气机寒芒,连番劈向对面那张刀光大网。尽管有那长鞭法宝的加持,加上施玉清以应天境修为全力发挥,那道道气机寒芒十分凌厉,但终究是以一人之能,力抗九位顶尖杀手的合力一击。 那张刀光大网只是不断现出一道道细如丝线的裂纹,但随即自动愈合,依然以雷霆万钧之势,往哪手挥长鞭的肥胖身形迎面罩来。 施玉清突然手法’抡圆,自右往左,在身前缓缓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手中的长鞭变成一根挺直长棍,唯独鞭稍微弯,形容一把长达数丈的细细弯刀,缓缓向那片刀光大网削来。 那蛇皮软鞭所过之处,再无丝毫气机迸发,就好像只是一根普通的长棍,不自量力地捣向那凌厉杀气凝成的道道刀光。 然而就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一招,在那缓缓划过刀网的鞭稍,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异象。 只见那鞭稍所过之处,那炽燃的刀光线条,根根迸断,随即消于无形。 片刻只见,整张刀光大网,消逝于无形。 九名黑衣蒙面的刀客,依然成弧形包抄谷口,距离施玉清立身之处,不过三丈之地。 刀客们个个眼光如电,望向对面那七窍流血不止,身形摇晃的年轻道人。那道人以一招力破九人刀阵,自己显然也已经受伤不轻;换作一般的道家修士,这样的内伤伤势,早已倒地不起,昏死过去;甚至过后能不能救活,都是个未知之数。 但那个飘摇如风中之烛的道人,长鞭垂地,充斥整座谷口的战意,却是比之先前更盛。 那个肥胖道人的这种气势,每一名黑衣刀客都十分熟悉,且都不由自主地从心田识海之中,生出一阵共鸣。 我一出手之际,便是你身死之时。 毫无后手,毫无防御。 生死退路,更加无需在意。 不但如此。那手持长鞭的年轻男子,自然生出一种从未见过的气势。 此方天地,只容得下我一人一鞭,容不得一丝杀气。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合道天地 密林那边,胡久刚一现身,便看见眼前那三把如电砍来的刀光。斗笠汉子闪避不及,随势就地躺倒。他身形横斜,即将落地之际,突然趁势一扬左手。 一团黑沉沉的物事,从斗笠汉子手中被反向掷出,抛向对面正中那把弯刀。 居中袭来的黑衣汉子,也不收刀变招,刀势更加凌厉往那团凌空飞来的东西砍去。 不曾想那东西竟是活的,凌空一个翻身,竟然避过了刀锋,却去势不减,直直往那黑衣汉子的面门飞去。 黑衣人的出招,本就毫无防守。当他看见那团黑色的东西扑面而来时,便同时看见了两把白惨惨的尖刺。紧接着一阵钻心的疼,那两把尖刺,分别刺入了黑衣人的双眸之中。 那双手各攥着一支野猪獠牙的猴子,一招得手,便即蹦跳而去,几下起落,身形隐没于密林之中。 此时的斗笠汉子,趁着倒地之势,加上诡异万分的身手,已经趁机避开剩余两人的攻击。并且随手出刀,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一只臂膀卸下,断口血流如注。 不愧是十二重楼的顶尖杀手,那断了一臂的黑衣人,战力竟然丝毫不减。 只要刀在手中,就能继续杀人。 少了一人,两个黑衣人改变了阵型,由品字形三人往前包抄,变成了两人前后夹击。但毕竟是少了一人,有了空隙,两人无论如何配合默契,招式狠厉,面对胡久这样的顶尖高手,强弱之势已易。 两人缠斗不止,但胡久却怕谷地那边有失,不敢恋战。明眼人都已经知道,这边三人,三条命,就是用来拖住他胡久的。否则,无论如何都应该在攻击受挫之时,当机立断,去与同伴汇合了。 哪只被胡久掷出,偷袭得手的猴子,在树上高枝间飞快荡去,往山上跑出很远,甚至连身后的打斗声音,都已变得微弱,这才落地停下。双脚着地之际,哪只娇小灵敏的猴子,便变成了个身材瘦小的男孩。 红脸儿的脸,已经不红了,虽然仍是脸型尖削,却也不似当初尖嘴猴腮那个丑八怪的样子。 他把手中那两把野猪獠牙收起。老大送的这套兵器,用起来的确趁手。而且猴猪世仇,拿两把猪牙当签子使的感觉,很爽。 红脸儿胸脯起伏,喘气不息,他恨极了那个一向不计自己死活的斗笠男人。这次要不是自己足够机灵,恐怕早就成了那黑衣刺客的刀下游魂了。 有天等我强大,看老子如何收拾你! 红脸儿估摸着剩下那两个黑衣人,应该不是那斗笠汉子的对手;所以一旦得手,立即逃离那是非之地。无论他如何秋后算账,先保证自己活命要紧。 谷口那边,九名黑衣人,寂定如岩石;突然间,也不见有谁发出什么信号,九人的身形同时飞掠漂移;各人的方向,看似十分凌乱,此起彼伏,形同鬼魅,带着条条刀光,出现在施玉清立身之地的上下四方。 突然间一道寒光由远处一闪,瞬息已到眼前,刀光骤然大盛,往施玉清脖颈砍削而来。 刀光进入身前三尺之地,突然一滞,好似陷入里一片稀烂粘稠的泥泞之中,再无法顺利推进。 那道施玉清在身周营造的罡气屏障,十分牢固。 但那名刀客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 奋力死磕,刀光在那道罡气屏障之中缓缓推进。 左右两边,同时又是各有一线刀光闪现,接着如出一辙,尽皆砍在施玉清祭出的那座虚空凝实的护身堡垒上。 随着三面刀光的缓缓推进,整座罡气隔绝的小空间四周,开始出现道道裂痕。 施玉清一手紧握软鞭,一手拈着法诀,手指颤抖,大汗淋漓。 突然间背后一阵破风之声,一丝冷冽的杀气划过背后腰际,侵体而来。施玉清只觉后背一阵剧痛,连忙施展缩地遁形的身体,身形瞬间消失。 那道罡气屏障一旦随着施玉清的身形消失,前后左右四名黑衣人,竟同时收刀转身,往前方断崖之下的那座洞口,一掠而去。 拼尽全力逃出生天,却又好似一心求死之态的施玉清,站在那山崖洞口,手中那把软鞭垂地,好像已无力抬起。 这一团肉球儿,确实已受伤不轻。 十二重楼杀手,顾名思义,以楼层分等级。 一至三楼的杀手,只接俗世富商财主的生意,杀的也多是些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包括普通的江湖仇怨,俗世武师,都可以在这三层楼的刺客手中解决。 三至六楼,已经可以接一些山上宗门,兵家修士,和各地主城武院的生意;刺杀的对象,当然也绝非常人;有可能是身手不凡的江湖侠士,盗匪,野修,隐匿身份的异教叛逆之流。 六楼至九楼的杀手出动,若是要对付一座中等的道家宗门,或者一城武院,对方也要大伤脑筋。明火执杖攻将过来,谁都不惧一战,问题是这些杀手,根本不跟你讲什么江湖规矩,一旦出手,只为杀人。至于是突施偷袭,还是偷鸡摸狗,或者放火投毒,皆按金主要求而定。 任何一座宗门或者武院,都不敢说自家宅院,固若金汤,密不透风。你便是防御得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些杀手,依然有办法悄无声息地突破防御,杀人即去。 至于九楼以上的,接的就都是顶级雇主的活儿了。 就算你要杀的,是个天下有数的长生境仙师,只要出得起钱,他们就敢接活。 今天主攻谷口的这九名杀手,以其刀光杀力估计,起码有三名以上的九楼杀手。其他人,肯定都在六楼以上。 当下的施玉清,不会傻到去估计自己跟一名九楼杀手之间的强弱差距。那样的话,他以澄澈心神保持的那一份战意,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他要做的,只是保证一件事。 身前有人,身后无敌。哪怕对方九人合力之下,自己其实根本当不起一击。 前方那四人,一身漆黑,只有蒙面巾里露着的一双眼睛,偶尔寒光闪现,便是唯一看得见的生机。施玉清知道当下的对手越安静,接下来的一击,就越凌厉。 那必然是致死一击。 就算他能挡住眼前四人的一击,躲在暗处的另外五人,也肯定会及时补上一刀。 施玉清那满是血迹的模糊脸庞,微微仰头,傻傻一笑,喃喃道,“小师叔,你要好好的,有你在,老祖宗才有力气应付山上那些烦心事。” “任平生,靠你了。我施玉清打得过你,可对付这些人,没你狠啊……” 他唇齿微微翕合颤抖,还想对遥相呼应的那个斗笠汉子交代几句,可就是不懂说什么好。他已经知道那个家伙,跟自己不是一路人,这辈子都不应该是。他甚至隐约猜到了,一个与道家宗门水火不容的出处。 瀚海之中,一片孤岛,会随洋流漂移,如不系之舟。 孤岛之上,尽是杀人越货,罪该万死的江洋大盗。 但马上施玉清已经不必再为此事发愁。那四个黑影,四道银光,动了。一动无有不动,四方空气流转,似乎都随着那四人的身形刀光,泛起阵阵躁动不安的涟漪。 唯天地寂然无声,黑夜沉沉如水。 施玉清不知自己身死道消之后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他干脆扔掉了手中的鞭子,迎着那片劈开空气的刀光,缓缓起手齐肩。施玉清随即身形一挫,如同一方山水瞬间陆沉,双手随之在身前抱球圆转,一方天地气机,尽凝其中,如有活水游鱼,流转不已。 身前一小球,天地一大球。 空间随之扭转,刀光随之畸变,本来一线破空,凌厉劈斩之势,变成一片阴柔星月之光,倒影水波涟漪中。 那四名黑衣人的身形,在这畸变流转的天地里,变得十分扭曲, 但那些细碎如水纹的刀光,仍然杀气充盈,在潋滟波纹之中弯环推进。 施玉清已经身与天地合,他只能尽力运转这一方天地气机,延缓对方的攻势。黑衣人步入天地中,便只能受此方天地的大道压胜,却无法做到尽消其暴戾杀气。 在对付修士的玄妙术法神通方面,他们显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刺客。 受天地压胜而出招不变,受术法禁制而心境不乱。 合道天地的气机流转愈发顺畅,一片细碎波光,便在此时触及施玉清那随风招展的一袭麻衣。 麻衣片片破碎,波光便略淡了丝许。 那皮脂颤动的躯体,瞬间有点点血光闪现,随即飞出一蓬血雾。 血肉模糊的肥胖肉身,仍然如行云流水圆转腾挪,配合手法运转这一方天地。 又是一片刀光涟漪熠熠而至;瞬息消逝。施玉清片片血肉飞出,手足胸肋,有多处白骨可见。 肉球儿双眼微闭,小天地随他的心念生生不息。 凝视如水的圆转空间里,两片细碎刀光,一左一右两边闪闪而来。 刀光之后那两道黑影,几乎已畸变浮动如幽灵。幽灵脸上射来的四道冷冽目光,杀意大炽。 远方暗处,五个黑影纷纷现身,手中长刀斜指身前。他们都立在这方合道天地之外,严阵以待。 施玉清在那两片细碎刀光触及肉身之际,那拨转圆球的双掌,突然收束翻转。整片天地为之一沉,随即有烟尘漫天飞起,狂风横扫。那两片刀光非但没被搅碎,反而稍稍凝实,加速刺入施玉清的左右两肋…… 施玉清嘴角含笑,那收束圆转的双手,突然掤开抡动,圆转不歇的合道天地,突然静止,如山雨欲来前的瞬息静寂。 紧接着,天地炸开,天地中一切实质存在,尽化齑粉!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宽心 飞掠而来的胡久,在距离那座洞口的数十丈外,看到了应天境修士一颗金丹炸裂的震撼景象。 天地震动,更为震动的,是在场内场外的人心。 施玉清第一次以肉眼看见自己的那颗澄澈金丹,通体晶莹,金光熠熠。在断然施法炸开之前,那张血糊糊的胖脸,只是一脸祥和笑意。然后,踏遍看见了那颗小小的东西,迸发出粉碎天地的焰火气浪。 他知道自己的肉身魂魄,都会在这片烈焰之中,归于尘土,所以那千钧一发之际,那道横贯长空而来的盛大剑气,施玉清浑然不觉。 直至天地化为齑粉,被那道剑气砸出十数丈外的施玉清,浑浑噩噩,看着那边仍未消散的漫天尘土,和残存火光。 五个幸存的黑衣杀手,见那自毁金丹的年轻道人居然没死,也不知是被藏在哪里的剑道高手,用一道剑气远远砸了出去。 五人丝毫没有犹豫,同时往施玉清跌落之处扑去。 他们身形一动,便看见一个体型高大的斗笠汉子,在施玉清跌落之处一闪而逝。然后,地上便没了那道人的影子。 胡久背着体重跟自己不相上下的施玉清,在皑皑雪岭之上,依然掠行如飞。任平生紧随其后。 手持铁剑的青衫少年,脸色铁青,表情十分复杂。 总共十三名黑衣刺客,在山下荒原之中,距离此地还有十余里之时,便已经被山巅磨剑的任平生发现了。 他每晚既是在磨剑,也是在值守。望气术能发现敌踪的距离,比胡久他们要远上十倍。 胡久以逸待劳,突袭加上使诈,杀了四人。施玉清拼着同归于尽,炸裂体内金丹,又杀了四人。 剩下的五名杀手,骤然失去胡久和施玉清的踪迹,却并没有立即追来。由此可见,他们的目标,显然还是程程。 但当他们闯入山洞,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的时候,很快就会追上。 任平生一人,对付不了他们五个。 他尽管拼尽毕生修为递出一剑,将施玉清在那金丹炸开的瞬间,将他砸了出来。 但一名得到修士的生机元力,尽凝于那颗金丹之中。即便那一场爆炸没有伤及他肉体分毫,金丹既失,也已离死不远了。 任平生不知道那肉球儿能不能挨到小积壳的家。只要挨得到那,他和小积壳,就有办法吊住施玉清的一线生机。 只不过就算能侥幸救活,也最多能是个行动无碍的普通人了。 这时候别说再战一场,就是那负责背人的胡久滑跌一跤,耽误的功夫,都有可能就是施玉清的生死契机。 所以他们根本来不及去管身后有无追兵,只能没命地跑。 任平生从不觉得自己亏欠过什么人,除了哪个把他骗下不归山,然后坦然赴死的猎人。如今,又多了一个,就是本来就不太擅长打架,却被自己留下拖住杀手的施玉清。 早知道应该带那家伙走几遍药山的,知道了路,就可以让他来护着两个女子撤离,自己和胡久去跟刺客周旋了。 他任平生修为是差些,但是单论杀人,肯定比那烧炭儿在行。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再说了,上次来的那拨杀手,被悄无声息地做掉了,谁想得到对方竟然如此神通广大,这第二拨杀手,毫无预兆地直 扑程程的藏身之处而来。 那谷地岩洞到底是如何被对方查探到的,无从得知。 难道是汪太中那边,出了问题?这样的话,那程墨今于知人用人一事,就真是老糊涂了。 任平生一手铁剑倒拖,一手扣了三枚白石。他现在除了逃命,唯一还在想的事情,就是杀人,却不知道该从哪个杀起。 三人终于到了那积雪千年的药山之巅,任平生换下胡久,自己背着施玉清往山腰那颗老药王橘奔去。 胡久则留在了雪山顶上蛰伏警戒。 虽然至今未见追兵现身,但是山腰木屋那边,不能再出现任何敌踪了。 奇怪的是,直至天色放亮,那五名黑衣杀手,始终没有出现在雪山顶上。 这很不像十二重楼的行事风格。 冰天雪地里的胡久,暂时松了口气;心头却更加沉重。此时收场得越是轻易,那么对方可能放出的后手,就越可怕。 虽然对于胡久他们来说,这一整晚,几乎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但对于十二重楼的出手来说,还是结束得太过轻易了。 小积壳的木屋里,那张厚实拙朴的朱瑾木床上,施玉清静静躺着,面如死灰。全身上下,肤色是看不出来了。任平生从不归山带下来的那些黑色药粉,像糊浆上墙似的,把他全身上下糊了个严严实实。 药瓶已空。 程程脸色惨白,站在那小房间门口,进退失据。她心里难受,却不敢出声说话。他很想问问平生哥哥,那玉清哥哥活下来的希望,还有几成。可自从离开青牛坪之后,“平生哥哥”这四个字,她就再没能喊出口了。 偶尔忍不住想喊,张开嘴又没了声音。 更何况,任平生自从背着那团鲜血淋漓的肉球回到此间,就一直没有说话,脸色十分难看。程程从来没见过人的脸上,会有那么可怕的神色。 而且,给施玉清敷了药之后,任平生的一只手掌,始终抚在前者的头顶百会之上。 如今的任平生,脸如金纸,汗透青衫。程程更为担心的是,玉清哥哥没救活,平生哥哥已经倒下了。 程程的伤势,几日前已经痊愈;加上有任平生与施玉清一起商量了个方法,为她炼化了那颗横江水律的土属妖丹。所以程程的修为,也略有恢复。只是这种恢复,也不过是比普通人体格强横一些,行动迅捷一些而已。单论修为,连个望气境初停,都达不到。 之前翻过界山,是任平生背着她过来的。饶是如此,山上那足以杀人的严寒狂风,仍是让她难以抵受。到得此间,差点就要了她半条命了。 战力平平如李曦莲,都已经在外面一个视野开阔处埋伏警戒,虽然作用也许不大,但聊胜于无。 “平生哥哥,”程程听见自己的生音小如蚊蚋鸣叫,于是略略开了些嗓门,“你先歇歇吧,不能在死撑着了……” 然后她眼神小心地望向里面床边,那张面色可怕的脸。 任平生双唇紧闭,双眼也紧闭,对周围的声响动静,毫无反应。 又有一个孱弱的声音响起,竟是微微一声叹气,接着就说话了,语气很轻很慢,声音比程程更小。 “省省吧,我去那边好好的……你把我从鬼门关骗回来了干嘛。弄个废物回来,以后吃 饭拉屎……你伺候啊?就算你肯伺候……一天到晚拉着张脸的,好像满天下的人……都欠你十万两银子。我施玉清,也不敢让你伺候啊。” 施玉清断断续续说着,双眼微微睁开条缝。 任平生却是浑身一颤,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从他头上抽开。不曾想就是那收手之力,竟让身躯早被掏空的任平生,瞬间失重,从原本坐着的床边,歪歪斜斜地摔到了地上。 任平生就此瘫坐在地,再无力站起,口中骂骂咧咧,“狗日的,脑袋被驴踢过的。你打不过不会跑?老子只喊你拖得一会是一会,没叫你可劲儿把自己往死里整啊。你这是想累死老子啊?” 他知道施玉清只要一口气转得过来,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施玉清缓缓吸了好几口气,攒了点劲儿正想说话,却被任平生气喘吁吁地出言制止了,“少说两句,养点气。早点站起来,给我揍两顿解解气。” 施玉清便闭目养神,他知道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让别人难受。 他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让别人难受。 任平生恰恰相反,做些让自己和别人都难受的事,他是家常便饭。 “一颗金丹,是我欠你的。你放心,只要你用心活命,我去剥一颗活生生的金丹还你。” 施玉清顿时呼吸急速起来,着急道:“任平生……你可不要乱来。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施玉清若能修炼便自己修炼,不能修炼……那就随缘。但是谋夺他人苦修几十年几百年的道行……这种有违天道的东西,我施玉清宁死不要。” 任平生缓过口气,挣扎着靠墙站了起来。他知道此时,不宜与那家伙过多争执,便妥协道:“好吧,这事依你。但你要与不要都好,遇上些可杀的修士,我剥他金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万一有些的人修为,对世人只是祸害,你施玉清收了他,也算是一件功德呢。” 施玉清油盐不进,他没有气力说话太多,对此事,却是态度坚决。 对那个冥顽不化的家伙,任平生有点火气上头,却终究勉力压了下来,干脆闭口不语。 程程见两人总算熄火,松了口气,但房间里一下子静默如斯,小姑娘心里却越发难过起来。 “平生哥哥,玉清哥哥,都是我连累的你们……” 任平生回过头来,就沉着脸撂出句话来:“女孩子家家,不懂别瞎参合。” “好的……”程程没头没脑地连忙应着。小小年纪,寄人篱下的岁月,她被同龄的男孩骂过不少。她从来不会反击,只会自己躲起来难受。 但这一次,程程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一点也不难受;还很奇怪地有种,心底酥酥软软的感觉…… 施玉清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结果马上想起这样对小师叔很不敬,罪莫大焉;心急之下,被呛得咳嗽不止。他还是止不住有点想笑。 算了,不管了,想笑就笑一会吧。 于是那死胖子边咳边笑,笑的更贱。 小师叔那几分羞涩几分甜丝丝的样子,让施玉清感觉到……宽心。 有任平生这么个绝命大蟑螂,就算他施玉清有天悄然走了,小师叔也会没事的。 谨以此章,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各位书友,情人节快乐!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三章 狂人 看程程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任平生有些于心不忍,正想着怎么安慰两句。却觉得怎么说,都没啥意思。突然想到一事,心头一震,便即提了铁剑,出门而去。 躺在上的施玉清,神色茫然,正要问小师叔什么回事。却发现程程也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匆匆跟了出去。 施玉清被背着来到此间,昏迷不醒,当然不知道昨晚因自己这伙人的到来,令原本在屋子酣睡的一老一小,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一千棍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小积壳于治病疗伤一事,却是家常便饭。有他打着下手,任平生虽然也不轻松,但处理伤口,接续断骨这类的事,就顺当多了。到小积壳可以给施玉清敷药的时候,任平生已经可以腾出手来,以抚顶推血的法门,开始为伤者灌输生气,激唤生机。 天微微亮,小积壳和一千棍便一起出门。那胖子伤的太重,加上金丹破碎,心神气息都十分孱弱,所以最近这几天,都必须依靠各种灵丹妙药续命。 当初“打劫”青遨宫,倒是有那么三两颗现成的救命丹药,只是品秩不高,对于伤重如斯的施玉清而言,聊胜于无而已。所以采集草药的担子,就落在了小积壳的肩上。 施玉清醒转之前,任平生一刻也不能离开,少一刻的用功推血,前者的生机,就有可能就此断绝。 但那些十二重楼杀手,会不会追来,追来了,胡久能不能拦住,都是未知之数。所以任平生要求一千棍,无论到哪,都必须两人同行。万一遇上凶险,一千棍只需带上小积壳逃走即可。 当然,若是来得及,可以向木屋这边发出遇险信号,但切切不要再返回。 按照任平生的说法是,一千棍的使命,便是确保小积壳活着。如果直接返回木屋,不但不易逃脱,还容易暴露此间的目标。 其实作为三境圆满的妖修,一千棍心知肚明,师傅心中想的,无非是与其一起死,不如能留下两个活的。 对方既然如此了得,要找到这间木屋,根本就无需费多少工夫。 在此之前,任平生每天到药山来,都会给一千棍喂剑,虽然时不多,后者却受益匪浅。关键是,一千棍作为牙巴山几乎已经灭绝的猴族余孽,其心境和修行根底,跟任平生的剑意,竟然十分契合。 任平生看得出来,老猴妖的心念之中,早已经当自己是个已死之人。余生要走的道上,一千棍只会当自己,是师傅的另一把剑。 假以时,一千棍以那根古藤杖使出四五分的悲天剑意,也未必没有可能。 所以师徒之间,已并非空有个名分了。 但如今已过午,老少两个,居然还未见踪影! 施玉清急需用药熬汤服食,小积壳不是不知道。这座山哪里可以采到什么药材,他更不会不清楚。所以至今还没回来的可能,只有一个。 那就是可能被什么人给拖延了。而且,两人既有可能,已经陷其险之境。 否则,以一千棍的子,就算迫不得已必须逃命,也必然先冒死向这边发出信号。 任平生神色凝重,走到那篱笆墙的柴扉之前,指掌空心合拢,置于嘴前。几声凄厉的鸦鸣,从那颗老橘树下响起,远远传出。从那高耸插天的树冠上,一个神仙之姿的美貌女子,衣袂飘飘,凌空而下。后面跟着那个瘦小机灵的红脸儿。 李曦莲惊疑不定,问道:“怎么了?” 任平生一言不发,那凌厉的眼神,便从神色茫然的李曦莲脸上,转到了红脸儿那边。红脸儿只道老大又要发飙,立即躲到李曦莲后,边躲边嚷嚷道:“老大老大,天地良心,这些天我一直兢兢业业跟着那大个子学功夫呢,一刻都没偷懒过。昨晚还救了他一命呢……” 得知两个负责放哨的,都未曾发现任何异样,任平生脸色更加寒起来。 “小积壳,估计出事了。”任平生沉声道。 红脸儿立马从李曦莲背后蹦了出来,“啥?” “你们,就不曾发现任何动静?”任平生没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好好想想?” 李曦莲和红脸儿,都没有马上回应,只不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任平生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脚底。 这两三个月来,李曦莲一刻不曾放松望气术的修炼,别说一场打斗,便是有几个生人隐匿形走入这片药山,她应该都可以发现了。 能在李曦莲的眼皮底下,将一千棍和小积壳悄无声息地或擒或杀,而且将自己的气息行迹,遮掩得滴水不漏,任平生自问便是自己,都做不到! 李曦莲突然惊呼不妙。 “刚才南边山下,有过一阵极其古怪的气息闪现,十分强盛。但那却是野兽之属的气息,其中既无妖气,也无修士那种牵连天地的气机流转。之所以没有示警,是觉得对于那老人家和小积壳而言,世间猛兽,跟家里养的阿狗阿猫没什么两样。” 任平生点点头:“这是没错。” 李曦莲神色凝重道:“如今想来,那股兽类的气息,很有古怪!我虽不打猎,但在野人山中数年,自问没有见过那么强大的野兽气息!” 任平生的眼神,变得十分沉下来,“你带上程程,往雪峰上走,不能留下痕迹。让胡久想办法带你们离开。” “那你呢?”李曦莲条件发道,关切之,溢于言表。 任平生没立即回答她,而是转而对红脸儿道:“你在这里继续把风,若有危险,可以跑。但是危险过后,你要回来照顾屋里的伤者,他叫施玉清,是西乔山的道人。以后会有人来找到他的。” 红脸儿头脸低垂,看不出表,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让红脸儿带程程上山,之后再回来照顾施玉清,也不迟。一个伤成那样的人,有没有人看顾,都没谁会为难他。”李曦莲生气道。 她很气恼,更多的却是伤心。任平生说那番话,跟托孤有什么两样?但女子的言下之意,任平生何尝不明白。这种关头,她还能特意提到施玉清的伤势处境,无非是想提醒任平生。 你就算留下,也只是白白将自己置于险境而已,于事无补,对施玉清而言,更毫无意义。还不如一起走。 但她不明白的是,从来不觉得欠人什么,也不让人欠自己什么的任平生,一夜之间,欠下了太多的债。他觉得施玉清已经那样了,小积壳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他口口声声叫自己老爷,是因为习惯了无力将本该是自己的东西,拿在自己手里。给任平生,总好过给那猴妖金敖。但我一个无家无业的任平生,要是连个白捡的童仆都没保住,算个的老爷。 连第一个徒弟都给人废了,算个的师傅。 任平生这种微妙心思,李曦莲不用想都清楚,所以有些话,她不敢直说。 说与不说,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脚下突然一阵剧烈震颤,山摇地动。紧接着传来一连串几乎震破耳膜的巨响。 大地震颤不停,如雷的响声此起彼伏,如万马奔腾;但那声势,却又比万马奔腾不知震撼了多少倍。 莽莽层林之外,出现一颗巨大的怪人头颅,披散如瀑的长发,双大如铜铃的怪眼,那如同小山洞般的大口,流着恶心的涎液。紧接着便露出了那粗壮如巨柱的脖颈,如同一堵石墙的脯,腰腹…… 那些一个个如同小山般的巨人,一个接着一个,从那层林之外露出形。一脚踏下,树木倒折一片。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四。”红脸儿一直喃喃地数着数。木屋前的四人,都惊骇得无以复加。 天地间,竟然还有如此高大古怪的“人类”。 其中一人,一手一个,抓着小积壳和一千棍的“纤腰”,举在半空。就像村野少年,一手抓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老鼠。 原本直勾勾地看着那些巨人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突然满脸通红,迅速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因为那些以呈包抄之势快速行近的巨人,开始不时从树顶缝隙间,露出一丝不挂的下半。腿间吊着的哪根羞人物事,晃来dàng)去,惊世骇俗。 但李曦莲也就是下意识的目光躲避,旋即想到的,却是已经转瞬即至的生死大事。哪里容得自己胡思乱想,顾这顾那。 她腿脚打着颤,不由自主地挨近任平生边;目光却没再回避那羞人的场景。 正值长高拔节岁数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略略高出女子些许。很快就要冬至了,到那时,任平生就满十六岁了。 可惜,我们也许都等不到了…… 李曦莲胡思乱想着,恐惧之心,竟是稍稍平复了一些。 任平生已经擎剑在手,平静道:“这些人,除了当先那个,其余的,都魂魄孱弱。你的鬼谷道和本修为,恐怕都作用不大……” 这话,是对李曦莲说的,只是随即就被后者打断了。 “你只管打你的,我只管留下陪你。” 程程目光头脸低垂,眼中有星光闪烁,悄悄地往后挪了几步,背靠着那并不结实的篱笆墙,便传出那竹竿轻晃,吱呀呜咽的响声。 小姑娘觉得随着那一阵接着一阵的震颤,整片大地都在塌陷。 她一直天真地以为,那位李曦莲姐姐,和自己的平生哥哥,只是纯粹的姐弟之。 提示:如果觉得此文不错,请推荐给更多小伙伴吧!分享也是一种享受。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四面楚歌 那棵几乎高入云层的老橘树下,一道细小的青影凌空飞出,在层林之上飞速掠行。任平生出击之时,并没再跟身边的任何人打招呼。 那脸型如岩石般棱角分明的领头狂人,看见前面掠过层层树顶而来的渺小身影,毫不在意。这些身形巨大的异类,虽然不会掠行御风,但那两根长腿徒步奔行,速度跟对撞而来的任平生,却相差无几。 领头人或许觉得跟这些凡人蝼蚁对撞一记,很有意思,竟是骤然发力,顿时脚步如风迎了上去。 眼看便要撞上,任平生突然身形急速下坠,随势一剑递出。或许那领头人习惯了对这些侏儒人类手中那把“签子”,不甚在意;结果任平生那把铁剑,竟是成功在对方胸前,划下一道深深血痕,顿时血流如瀑。 那领头人顿时震怒万分。大如磨盘的拳头挟着一股劲风,从半空轰然砸下。 一株大树哗啦啦一下被折成数段倒下,声势震天。那领头人估计是觉得这一拳下来,那小家伙肯定被埋在了底下,于是弯腰屈膝,一巴掌往地上扇过来。地上那一大堆的断干枯枝,顿时被搧出十数丈远。所过之处,扫起一片狂风。 随着那片狂风吹出的,还有一个瘦小的青影,在林间一闪而没,竟是舍弃了那领头人,径直钻进了狂人队列之中。 那些看似高大笨拙的家伙,竟然灵活得很。任平生一钻入队列之中,周边三四个狂人,随即挪步移位,趁势将任平生围在中间。而且这几个狂人,伸手都敏捷异常。移位之际,身形已经半蹲弓腰,严阵以待。任平生便是想要仗着矮小的便利,去攻击他们的下盘,都做不到了。 而且先前对那领头狂人出的一剑,已经让他震惊无比。 那一剑的声势,足以在一面悬崖石壁上,开出一道长达数丈的栈道来。而划在那狂人的胸口,竟然只是割开一道血痕! 一次放对,他已经明了。这些狂人的气机,都不像有修士的术法神通;但他们身上,好像对自己的剑道施为,有种自然而然的天道压制。 两只大手,一左一右从半空轰然砸下,拳掌未到,那遮蔽天日的阴影,已经十分骇人。 那一拳一掌砸到地上,顿时砸出两个数尺深的大坑。四周围又是一股风卷残云的可怖景象。突然出手的两个巨人,大概是觉得那小家伙可能已经被砸成肉泥,于是缓缓将各自拳掌从土坑里提起。 两个坑底,依然是唯有泥土,与被砸入土中的枯枝败叶。 成包围队形的四个狂人,四张丑脸,顿时面面相觑。 这些狂人一击无功,随即又恢复了原先队形,继续拔步往那木屋的方向而去。在山下,小积壳那栋木屋,当然是看不见的。但那棵高入天云的老橘树,却是十分显眼。 这些狂人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要奔哪里而去? 好像早已有人,给指明了地点道路似的。 就这么一阵混乱之下,被一个大家伙抓在半空的小积壳和一千棍,咿呀大叫。都是叫任平生快跑。 只不过,身份诡异的任平生如今有藏在哪里,狂人看不见,一老一少那两个小家伙,更加看不见。 二十四个狂人,摆出来的队形,能拦过小半片山坡;而且推进极快,不一会,前方那树丛围绕的木屋,已经隐隐可见。 木屋之前的空地上,此时又是一番狼藉不堪的景象。只见五六名身穿藤甲的妖族军将,将李曦莲团团围在中间,缠斗不止。李曦莲那极显身段的青绿长裙上,此时已经血迹斑斑;一头秀发,散乱不堪,看起来跟个正在拼命的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战团背后那道篱笆墙,程程无力地背靠竹篱,艰难站立。她的旁边,还有个一身锦缎白袍的俊美男子,正在笑嘻嘻地对着李曦莲那边风言风语。 “啧啧啧,这么个娇媚小娘子,身手不俗啊。抓回去放到我那白玉床上,一定很有意思……” 金敖一副游手好闲的执绔公子模样,在这深山野岭之中,竟然丝毫没显得突兀。好像这方山水,本该就是他金爷作威作福的地方。 程程面色惨白,哀求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要抓抓我好了。我爹是西乔山山主,要钱要物,都有。你们抓了李家姐姐,什么好处都没有。只会惹来平生哥哥的怒火,他会把你们全给杀了……” 程程情急之下,眼泪稀里哗啦,说话却是快了很多。 金敖伸着懒腰,看着那情急气苦的小姑娘,眼神闪光,却摇头笑道:“小妹妹,多谢你这么关心啊。像你这么个美人胚子,风流如我金敖者,焉有不心动之理,便是舍了你那什么曦莲姐姐,也势必把你弄上我的白玉床不可。怎奈有山上大神交代过,你是要留个那些大家伙的啊。嘿嘿,咱们家青遨宫,要成为此间的正统神庙,我金敖可不敢亲手动你。哎,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小人儿。至于你的平生哥哥,别指望了,他自身难保。” 金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望向那棵老橘树,喊道:“红脸儿,别躲着了。戏演完了,回头给你记一大功。回到青遨宫,给你一个卫士身份,以后就代替那根老朽棍子,守山界。只要再有立功,就可以升任甲将了。之所以不给你直接做甲将,是因为你后来这段时日,也太过假戏真做了些。你以为碰上个容易上当,能对你好的,就真可以换个老大?不过我大人不记小人过,马上给我滚下来,否则不但无功,还要以叛徒论处。” 那个身形瘦小的男孩,从树上一溜烟滑下,头脸低垂。程程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这个号称平生哥哥的“小弟”。因为一直跟着胡久,所以程程也是今天早些时候,才第一次见到红脸儿。然而这种里应外合的戏码,实在转变得太快,小姑娘有些接受不了。 七八个狂人,已经将木屋所在的空地团团围住。可能是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所以那个面如岩石的头领,让另外十多个手下分散四周。百无聊赖之中,那个一手各抓一人的家伙,把卖相不好的一千棍交给了另一个同伴,自己用一根皮肉粗糙的指头,割蹭小积壳那白嫩脸皮逗乐。 若论单打独斗,那些藤甲军将,哪个都不是李曦莲的对手。可惜李曦莲不谙阵法,斗得遍体鳞伤之后,连对方衣角都没碰着,最终束手就擒。 金敖走到那狂人头领身前,相距两三丈远。那头领蹲踞着身体,矮小的猴妖还是仰视得有点辛苦。 也不知他们一大一小两头妖物之间,用什么古怪言语,叽里咕噜交谈了一通。金敖 随后便扯着喉咙,对着空空山林喊道:“任平生,别躲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这不你亲近的人,大大小小,老的嫩的,都在这了,等着你这位山主老大搭救呢。放心,这些个没脑的大家伙,求钱财宝物而已。他们听说你身上,有我青遨宫数百年聚敛的财宝,这不就千里迢迢,横贯整座广信州过来了。你就这样做个缩头乌龟,不仗义啊。” 山林有回声,偶尔夹杂几声鸟兽嘶鸣。 金敖耐心极好,哈哈大笑道:“不错啊,任平生,不像那个一言不合,就要孤身杀上青遨宫的愣头青啊。我金敖好那一口,嘿嘿,你懂的,既然你手头的宝贝,不肯拿出来。我金敖就只好自己破财消灾,把这些老家来的贵客,请到青遨宫招待一番了。好在有这么两个娇美小娘子,还都是个雏儿,等会金爷我先好好调教她们一番再说。你知道的,我金敖的修行根本,就在那白玉床上;修行待客,一向两不相误……” 金敖的声音,嘎然而止。那六个军将只是略略一愣,望向主子的时候,却见那七八个围着的巨人,已经如临大敌。 俊美男子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一袭宽袍,头戴斗笠,脸面都被那斗笠遮了一般。但汉子手中那把刀身纤细的弯刀,已经从金敖胸口透体而过。 只不过就在汉子要推动刀光,从那妖猴人身剖取金丹之际;那俊美男子的身形,倏忽不见。紧接着一只灵敏异常的金丝猴,从原地一跃而起,瞬间窜出那片空地,钻入林中。 从那斗笠汉子突然现身,到金敖被逼现出原身逃窜,说来话长,实际上都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外围那虎视眈眈的狂人头领,一见场中多了一人,便即叽叽哇哇喊了个什么号令。那负责包围的八名狂人,身形疾动。其中一人,往那篱笆墙方向踏出一步,随势弓下身躯,就是一拳砸出。 程程仰着的脸,瞬息被那巨大拳头的阴影笼罩,她只是直勾勾望着半空砸下的巨大物事。 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开那声势浩大的一拳,小姑娘的心境之中,反而宁定了不少。 一个多月之前,她就本该死于伤病。却居然给治好了。 又可以满怀少年憧憬的时候,却马上就要给那不知来自何处的古怪人种,一拳砸成肉酱! 小姑娘大概也开始觉得,这样的少年人生,有些累了。 她轻轻闭上双眼,便觉得纤弱的腰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横向一撞。整个身躯,被撞得倒地滚出一丈多远。 而那篱笆墙边,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顿时一片飞沙走石,烟尘弥漫。那片篱笆墙,也被那拳头扫出的罡风,打开了一大片缺口。 劫后余生的程程惊魂未定,条件发射的一声“平生哥哥”正要脱口而出,却发现躺在自己身边,那张满脸惊惶的尖削面孔。也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勇气,冒死救了程程的红脸儿,双手仍死死抱着小姑娘的腰身。 程程恼极,在那红脸儿耳边喝道:“放开我!” 红脸儿吓了一大跳,触电似的一跃而起,离了程程两三尺远,手足无措,只是口中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对不起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桩死局 那红脸儿浑浑噩噩的样子,程程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勉力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些,说道:“谢谢你。” 她倒是想说多两句,却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她也隐隐觉得,那家伙不管算个奸细,还是叛徒,但他刚才救下自己,至少,在那个什么青遨宫那边,恐怕是混不下去了。 这样的尴尬,并没有持续下去,因又是一大片阴影,当空罩下。这一次夹带的劲风,更加骇人! 程程知道再没法指望红脸儿,还能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作为。虽近乎修为尽失,但那份对境界的知觉,还是在的。红脸儿当下的修为,还未必就比得上自己受伤之前。 不远那边,那个突然出现的怪叔叔,正被一群怪人缠着,脱不开身,更加指望不上。 然而这一次,劲风过后,程程却并没有感受到那只拳头的巨大敲击,而是突然看见一只巨大的手掌,正抓向自己的腰身。那合向胸腹的大拇指,跟自己的大腿一般粗细! 小姑娘惊声尖叫,似乎是那巨人受了惊吓,哪只巨大的拇指,骤然停下动作。紧接着,拇指的根部,出现了一根细细的裂缝。裂缝瞬间变大,鲜血溅流。“噗”的一声,那根大腿粗细的拇指跌落地上,溅出的血,染红一大片尘土,也染红了程程的衣裳。 惊骇未定的小姑娘,这才发现对面一张熟悉的面孔。任平生手持那血淋淋的铁剑,就站在那粗如巨柱的怪人脚下。 那怪人后知后觉地哇哇惨叫着,哪只失了拇指的大手,被他抽回半空。另一只手却十分迅捷,对任平生当头砸下。 程程正要大喊小心,却发现只是眼前一晃,又不见了任平生的踪影。若不是那根血淋淋的断指还在脚下,她几疑刚才只是自己眼花了。 任平生这一个多月的苦练,盗门潜行术虽不算登堂入室;但配合自己本来极高的身法,对于这些狂人而言,已经是神出鬼没的存在。 一拳再次砸空的狂人,暴跳如雷,口中咿呀怪叫着。那颗高悬半空的大头左右急转,想要找出那个青衫小子的身形。 他很快就如愿地看见了……一把黑沉沉的剑尖,凌空刺来,直插眉心。一股如大堤缺口般喷出的血柱,往身体凌空的任平生迎面冲来。腥风扑面,紧接着血水遮盖了面孔,衣衫尽湿。 任平生身形急坠。 不曾想那怪人竟是死而不僵,倒地之际,那足有一丈多长的臂膀往前一甩,正好甩在下坠的少年身上。任平生被那一股大力撞得几乎前胸贴到后背,身形直飞出去,跌出二三十丈。落地之时,一股腥气上涌,便喷出一口鲜血来。 任平生脑袋昏昏沉沉,这才听到前方远处,轰隆一声巨响,那狂人的尸体跌落尘埃。 眼前影影倬倬,飞扑而来,由不得他任平生缓过神来。他踉跄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有没有站稳,便又是一剑递出…… 斗笠汉子胡久身边,已经只剩下五个狂人。三具血淋漓的尸体躺倒在地,横斜交叠,如同这片平地上骤然间凸起三道小山梁。如此一来,倒也给身法见长的胡久,找到了一些依凭。 那些大家伙虽然野蛮凶狠,却不踩同伴的尸体。这么一片巴掌大的地方,处处要跨越绕道,腾挪之间,就有了诸多阻滞。 几下躲闪掠行,斗笠汉子手中那把弯刀,又刺中了一个狂人的腰眼。胡久正要故伎重演,以连刺手法多插几刀。不曾想那家伙反应奇快,突然转身,一个肘捶把胡久那“渺小”的身躯,撞得凌空飞起,直直飞过一排树顶,跌到坡下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随着金敖的仓惶逃窜,那六个藤甲妖将,也给到手的俘虏施了妖术禁制。一 个身形壮硕的妖将把全无知觉的李曦莲扛在肩上,招呼同伴呼啸而去。 这几个家伙来到那片山界悬崖之下的凹陷地带,突然眼前一亮。那边好几个正值妙龄的女子,身段样貌,或许比肩上扛的这个,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色啊! 原来前方山坳处,二三十名年轻男女,散开长长一列,互相搀扶着,正在登山。这些人都装束各异,有那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冒着呼啸的朔风,漫天飞雪,却只着了一袭锦绣丝绸长袍,长歌踏雪。也有那亭亭玉立的女子,只着了轻便单薄的窄袖短衫和丝麻长裤,莲步飘飘。 也有的,恨不得用那厚厚棉袄,将身躯裹成个粽子,兀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嘴唇青紫。 一个身着青色棉袄的朴实男子,背着一只青竹书箱,走在前头。那青衫男子,也发现了右边不远处,那伙扛了一个娇美女子的妖将。 那男子看看身后的男男女女,山道凶险,但有修为或武功在身的,毕竟占了将近半数,互相眷顾,还不致有什么凶险。 那朴实男子神色轻松了些,往那几个劫持女子的妖将,又看了一眼。 五个藤甲妖将放肆狂笑不止,大呼小叫着飞掠而来,却没理那走在前头的朴实书生,径直往有三五女孩子扎堆的队列中短包抄过去。 那朴实男子只是笑笑,没理这伙不知死活的山匪,自己径直走向哪个扛着李曦莲的高大妖将。 “山野妖物,居然敢掳掠人间良家女子。把人放了吧,今天我可以不除妖。”朴实书生和颜悦色道。 那高大妖将见对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却一言道出了自己的根脚,不由得心头大震,下意识倒退两步,色厉内茬道:“你是谁?可知道这是青遨宫金爷的地盘?金爷物色的妃子都敢插手,你不要命也就罢了,你后边,那么多同行的……” 那高大妖将眼神闪烁,正措辞间,突然闭口不言了。 本想拿青遨宫的名头,镇住这些不知死活的凡夫俗子;不曾想自己那五个藤甲同僚,在那边只一招呼,就被几个年轻男女,三拳两脚给打出了妖物原身,飞身入林逃窜而去。 那高大妖将骇异得无以复加,连忙将肩上的女子,小心翼翼放倒在地,靠树做好,这才战战兢兢,侧着身躯便要溜走。 “慢着。” 那书生慢条斯理的一声招呼,把那惊弓之鸟的妖将吓了一大跳,腿一软便跪下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仙师饶命啊,人不是我抓的啊。我们小喽啰都是在金爷手底下偷生混日子而已,听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书生只是笑笑,没打算听他哭完,指指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道:“我是说,把你们在她身上做的手脚,给我解了。” 李曦莲悠悠醒转过来,懵懵懂懂,却看见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男男女女,那个蹲在自己身前的朴实书生,笑容很阳气,“你好,我叫方懋,方凉道院的学子。” 李曦莲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大事,神情焦急道:“谢谢,你们救了我?快去救人……” 慌不择言的女子,倒也没废多少工夫,把药山那边的境况,大略给说清楚了。却见这一干人等,干巴巴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李曦莲心中大急,哀求道:“求求你们了,哪怕赶过去,远远虚张声势一下也好;一见形势不妙,各位只需自顾逃命……” 妖法已经解开,本无大碍;怎奈李曦莲在就擒之前,已经一场苦斗,遍体鳞伤。她挣扎着站起来,便要往原路奔去;却见那方懋挡在身前,只伸手往她额前一指,李曦莲顿觉一阵煦暖气息直入眉心,贯于心窍。一身伤痛,竟瞬 间缓解不少。 那书生收了手法,笑道:“既然你便是李曦莲,也算是道院的半个同窗了。你现在的气力,登山尚可,再战肯定不行。” 方懋转头望向身后的同窗,吩咐道:“振羽师弟,麻烦你照顾大家上山。其余的,自己决定是否跟我去救人。” 话音刚落,一道青影如虹,划破层林上空而去。 紧接着又是好几道影子,纷纷飞掠入林,去往南边药山。 雷振羽并没有听从师兄之命留下,而是将护送同窗之事,交给了女子武夫荣柳人。 去药山驰援者,方懋,雷振羽,张屴,常安,外加一个从来无人知是武夫还是练气士的申功颉。 哪个面容如岩石的狂人头领,眼神炽热;步步逼向哪个半躺于地,鲜血淋漓的青衫少年。这伙狂人战士,显然不是平常在边城左近屠戮百姓,打家劫舍的狂人盗匪,而是训练有素的部族战士。 这些人经常深入广信州腹地,劫掠豪门大户,对奇珍异宝之物,眼光很毒。 任平生包袱中跌出的哪只多宝盒,已经不是凡品;更何况据原先那只数百年前来自西荒的金丝猴王交代,这小子的哪只咫尺物中,藏着整座青遨宫的珍宝财物。 狂人出战,一向只为钱财人畜。得手之后,不留活口。 任平生遍体鳞伤,处处白骨裸露的凄惨境况下,苦战至今,也只杀了对方三人。若非仗着身法诡异,躲闪敏捷,他早已被那一只只磨盘大的拳头砸成肉泥。 原本胡久在场,杀力强大,还能吸引大部分狂人的敌意。他一旦负伤跌落山坡,任平生便如同羊入狼群,左冲右突,无数次命悬一线中逃出生天。 好在身怀重宝之下,吸引了所有敌方的注意力。程程和那红脸儿没有趁机逃跑,对方倒也没急于杀那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狂人头领的亲自出马,步步紧逼,任平生已知此次,自己再无力周旋。垂死之际,突然灵光一闪,原来许多疑窦颇多的线索,便即豁然开朗。 当初那胆小如鼠的红脸儿,自己只是露了两手,就居然敢叛出御下严酷的青遨宫,如此坚定的认了自己这个新老大;打入青遨宫中,作为一方霸主的金丝猴王金敖,折损三四妖将之后,竟然就轻易认栽了,愿意以半副身家相赠。 昨夜在山那边的十二重楼杀手,也没提前查探,居然就能准确扑向程程藏身的山洞所在。 那五名幸存的杀手,原本还有一战之力,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任由他们翻山而去。 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将任平生他们几个,赶进这个必死之局。程程就算是西乔山宗主的千金又如何?死于广信州某座宗门的属地,行凶者却是这些潜行深入的西荒狂人。 当初为了跟任平生做这桩交易,程墨今曾推衍过无数种万一被对方发现端倪的可能性;都觉得最大不了,就是又让程程陷入先前虎狼环伺的那种境地。他程墨今,大不了拼上一条老命,应对各种暗算。 哪想到对方布局之深远,各方势力的合纵连横之巧妙,根本就无法以常理推之。 任平生顿时感觉身心具被抽空了一般,瘫软在地。他那张鲜血模糊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排白牙,嘿嘿而笑。 那正待一捶砸下的狂人头领,见任平生那十分古怪的笑容,竟自愣了一愣。 只听得地上那几如一摊血肉的少年自顾自笑道:“章太玄,你这个老匹夫。倘若老子今天不死,一定教你亲自尝尝,这番滋味。”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场血战 那狂人首领愣愣地看着那少年的垂死挣扎,双手在胸前拳掌相击几下,面无表情,嘴角一扯,便又是一拳砸下。 “嘭”的一声,拳头之下,便是一个深达数尺的大坑。 哪只巨大的拳头抽出,坑中马上便有一阵松土簌簌回填,少年已被埋在地下。那首领似乎是出于小心,并指做掌,一掌插入地中,再挑起来时,大如车斗的掌中,便多了任平生那鲜血淋漓的躯体。 躯体上的血肉混着泥土,奄奄一息。 剩余的那十七八个狂人,早已罢斗,此时见头领终于将家伙,揍得不成人样,手舞足蹈,口中发出一种呃呃的怪啸。其中一个狂人,一拳递出,便将小积壳那一厅二室的木屋,砸塌了三分之一。屋子顿时一片狼藉。 好在那废墟之中,是一目了然的家徒四壁,那狂人便没了兴趣。 在这些狂人眼中,那个身着青衫的蝼蚁侏儒,顽强得很让人头疼,只要不死,一把铁剑便杀伐不息。 头领将手中的躯体抖擞几下,任平生毫无反应。狂人头领摇了摇头,把那躯体往地上重重一摔。 任平生在那坚实的地面一撞,竟被震醒过来,却不过是微微睁开眼睛。浑身骨架皮囊,像是早被砍得片片碎裂,无处不是钻心的疼。 他像个煮熟的大虾,蜷缩在地,动弹不得。 原本挂着背上的包袱,却摔到了身前,包袱里的银子杂物,散落一地。最多的,是那四处飘散的金色符纸,和那思安河中捡来的卵石。 一张符纸随风飘过,落到任平生手边,一半覆着他的指掌,被半凝半稀的血浆黏住。任平生艰难地捻动手指,想要把那符纸从掌上甩开。 那是一张画得品秩极高的暖树巢罡符,也是他自从青牛坪亡命以来,画得最多的符箓之一。 把符箓甩开,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怕自己那满手的血污,污染了那张耗费无数心血的符箓。只可惜几根手指,早已不听使唤,几下颤巍巍的挪动,竟是将那道暖树巢罡符,黏得更紧了。 算了,这东西,恐怕也没什么机会用了。 任平生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念动法诀,打开了那道暖树巢罡符的符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如用掉,福泽一方山水。 山水流转极快,气运凝聚极浓。就在那狂人首领不想在此误事,便要一拳将那看似回光返照的少年彻底了结。 不远处那颗高入云层的老橘树,突然癫狂摇摆,如被飓风摇撼,发出巨大的响声。一众狂人警觉望去,老树那大如天柱的主干,扭绞若狂龙,笼罩数里的葱郁枝叶,摇曳不已。 然而整片山坡,朔风虽凛冽,却一如平时,跟橘树扭动之前,并无明显变化。 原本畏惧天地之威的狂人,在那一幅诡异景象的震慑之下,有些发怵。 那头领连忙转回头来,拳头紧握,杀气瞬间迸发。却发现那原本气息奄奄的少年,竟然已经站起身来。 不但如此,少年那处处白骨可见的右手之中,竟已经提起了那把 锈迹斑斑的铁剑。 任平生双眼微闭,感受着那汹涌如潮的山水灵气,四面八方涌来,笼罩一方天地,灌入自身躯体。伤残之躯,沐在那温润生机的流转之内,慵懒而舒畅。 头顶一阵罡风袭来,凌厉无匹。任平生甚至舍不得打破身周那一片温润萦绕,只懒洋洋递出一剑,迎着头顶罡风劈去。 一道剑气,似刚似柔,似鞭似刀,割裂空间而去。 只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惨呼,一只大如磨盘的拳头,竟被那道剑气生生切断。拳头落在地上,顿时血染一大片。任平生如梦惊醒,睁开双眼,便见那狂人头领,断手处血流如瀑,惨呼不已。 剑气! 任平生恍然大悟,旋即欣喜若狂! 那些狂人本身具备的天道压制,竟然解开了!在此之前,无论是任平生的剑道,还是胡久的潜行刺杀,都只能是一刀一剑,依仗刀剑锋刃伤人,身法灵敏防御。刀光剑意,在这些狂人当中,毫无用处。若以修为境界而论,两人的战力,何止跌了一境,几乎就是直接对半压制。 在看那边疯狂搅动的万年古树,任平生顿时了然。这棵老树,本来就是整座药山风水气运的集散灵枢。灵气聚散之强,不知是那青牛坪地眼的几倍。所以一道暖树巢罡符,在此地使出,不但将那些狂人生而具之的天道禁制彻底打开,还在垂死的任平生身上,迅速凝聚了一份生机元力。 剩余的十七八个狂人,突然间狂嗷不歇,暴跳如雷。高大的身躯如移动的城墙,遮天蔽日,往任平生立身之处逼来。 那边散落的两三狂人,亦是变得狂躁不已。 哪个一手抓着一千棍腰身的家伙,往老猴王头上一掌拍下…… 哪个原本还在逗弄手中肥胖童子的狂人,另一只手开始捏向小积壳的头颅,似乎是打算把那颗胖乎乎的脑袋一把扯下来…… 另一个,一只手凌空拍下,已经将原本手足无措,瑟瑟发抖的红脸儿拍入地中,踪影不见;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把身形娇小的程程抓在手中…… 任平生看着那堵迎面压来的巨大城墙,好几只遮蔽天日的大手,或拳或掌,凌空击来。 这一下,哪怕自己现在毫发无伤,境界圆满,也不可能挡得住。 他眼神冷冽,昂首挺胸,一剑递出…… 这一剑,已无需顾忌自身生死,只求多杀! 一声震颤大地的惊雷,在任平生身边轰然炸开。 四五个狂人那数千斤重的躯体,被炸得凌空飞起,四散跌出数十丈外。 另有三个,被无数道纵横乱窜的剑气,斩得残肢飞溅,身上沟壑纵横,更有那泛着奇臭的内脏破腔而出,倒地惨死。 其他未死的过半狂人,也被那震天炸开的气浪,逼退数丈只远。 任平生愕然侧过头来,便看见身侧,多了个一脸朴实的青衫男子。那男子举起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笑道:“小师弟,又见面了。” 方懋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情 急之下的一记尽力施为,力扛十几个狂人的致命一击,显然也受了不轻的反噬内伤。 任平生点点头道:“谢谢。” 那被逼退的十一二个狂人,已经止住退势,随即嚯嚯狂嚎着,挥拳再上。 那断了一臂的头领,居然也没死。头领几下呼喝,那十一二个手下,前冲之时变得快慢有度,一改那狂乱之势,变成个前窄后宽的楔形阵势,往任平生与方懋扑来。 不曾想那刚刚结好的阵势甫一发动,背后已经阵脚大乱。 一个金丝锦袍的俊美男子,挥舞一双拳头,将一左一右两名狂人击得远远飞出,倒地之时,便已气绝。 另外两人,分两边紧随其后。三人组成的三角队形,从背后直接凿阵,速度极快。 那个一身黑衣,身材瘦长的黝黑青年,手中一把弯刀挥舞,便只见漫天的白雪刀光,完全覆盖了他那乌黑的身形。 另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一脸英气,使的却是一把兵家制式的长剑,剑光一大片,所过之处,狂人那高大的身躯,不是劈成两掰,便是断成两截。隐隐有那沙场万人敌的气势。 三人飞快凿阵,片刻间那个楔形阵势,已经死伤过半。 另外一个样子有些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举手投足之间,便已经将深陷绝境的一千棍,红脸儿和程程救下。 那两个原本照看俘虏的狂人,也不知中了他什么玄妙术法,也不见血迹伤痕,只是呆立当场。 直到那两颗大如谷桶的头颅轰然炸开,脑浆四溅,才有一把寒光闪闪,无柄无格的短剑,从那炸开的脑颅飞出,钻入那救人男子怀中,消失不见。 大局已定,早已强弩之末的任平生颓然委顿在地。只不过第一次见人完整施展那玄妙异常的飞剑神通,任平生十分好奇,眼睛仍是直勾勾的盯着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雷振羽领军的凿阵三人,片刻之间,已经将剩下的狂人悉数斩杀。除了那黝黑男子,一身黑衣不大显眼之外,另外两个的华美锦袍,尽皆血洗。那个面如岩石的狂人头领,也被飞天而起的方懋,凌空一掌拍下,直接拍成了一堆肉泥。 万年药王橘树下的这片空地,到处血流成河。二十四个狂人的尸体,便是如此骇人的惨烈景象。也不知北荒城那边,但逢狂人犯境,一场血战下来,死人无数,又该是何等悲壮的一片血洗山河? 药山小屋,早已塌成一堆废墟,只是其中板木横斜,有一堆堆的板木隆起。任平生呆呆望着那小屋废墟,突然大惊失色,那伤残之躯也似骤然生发出无穷潜力,纵身便往小屋那边飞掠而去。 你这肥猪一般的烧炭儿,独对九名十二重楼的高手,一场血战没死;垂死之身熬过了界山的冰天雪地和凛冽朔风,也没死。可别就这样被一堆板木给压死了啊! 方懋率众师弟过来帮忙,在任平生示意之下,小心翼翼将北侧厢房的板木移走。便看见施玉清躺在那张完好无损的朱瑾木床上,双眸圆睁,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着量着几个满身血污的陌生人。 坍塌下来的板木,神差鬼使,竟没有一块落到他身上。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值一提 小积壳离家去采药时,那占了他床位的胖子还奄奄一息,谁都不知能不能救活。如今大家都是劫后余生,那死胖子居然醒过来了。小积壳大喜过望,跑过去就是一阵竹筒倒豆子的问话:“怎么样?皮肉筋骨的伤,这药粉不错啊,伤口这么快就该结痂了。折断的骨头,还不能动。就是那气府丹田的损毁,没见什么起色,只不过这也急不来嘛。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天天用药,不出半年,保准又是条活蹦乱跳的汉子。” 施玉清躺在那已经清理出来的床上,睁眼望望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再微微转头。这算不上大地为床,却是天作被了。 小积壳也瞿然省悟过来,看着那一堆凌乱不堪的板木废墟,顿时双唇紧闭,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啊,哪个,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施玉清无力道。 小积壳强打精神笑笑,“放心,我小积壳是谁咧。搞木工治伤病,都是拿手好戏,不会让你没地儿住的。” 挖出施玉清之后,任平生就一直瘫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大口喘气。他屁股下面,一滩原本流淌的血水,已经慢慢渗入泥土。他就坐在那凝稠的血迹里,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直至小积壳和施玉清聊到这里,任平生才缓缓抬起头来,那血肉模糊的脸上,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十分诡异的笑。 小积壳连忙跑过去,围着任平生转了几圈,细细打量;最后一脸难过地蹲在他跟前,“老爷老爷,我这就去山上弄些茅草回来,好歹今晚先给你搭个棚子,架张床……” 任平生向他挥了挥手,小积壳便赶紧提了把磨得锋利的勾刀,一路蹦着往山林里钻了过去。 那枯瘦老头拄着滕杖走了过来,喊了声“师傅……” 任平生也是同样的挥挥手,“去吧,我没事。看好那小子。” 一千棍还是有点犹豫,扬起下巴,往一边指了指。任平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红脸儿正双手抱头蹲在哪里,生无可恋;好不容易恢复的一张白脸,又是一片通红。 任平生收回视线,冷冷道:“杀了,取了妖丹,给那死胖子日后补补气府。” 红脸儿如遭雷击,一跃而起,却没逃跑,蹦到任平生跟前,便是噗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大饶命,我真不知道会这样的啊……那天金爷……那金毛畜生;只是说要我想办法,把你引到青遨宫去。还说老大你身上,有他金敖的一番大道机缘;只要人请到了,不管闹出什么事来,他最终都必有厚礼相赠。” 任平生冷着脸,嗤笑道:“现在你正事办完了,不跟你那金爷回去,还在这里,打算继续演哪一出?” 红脸儿一颗皮包骨的头颅,在那泥泞的地面叩得噼啪响,血浆乱溅,只不过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先前战场流淌之后,凝固下来的。红脸儿只一个劲求饶着,一向伶牙俐齿的家伙,竟没了太多申辩之辞。 任平生怒道:“起来说话,三句话之后我不杀你,那你就能活。” 红脸儿战战兢兢起身,却不敢直视任平生,思索良久,才终于小心翼翼道:“东坡那边的岩洞位置,是我自己偷偷找到的,按那金……毛畜生的交代,往洞口外隐蔽的地方,偷偷撒了把从青遨宫带去的含沙。除此之外,我绝无任何对不起老大的事情。我是真不知道,那金毛畜生有这么厉害的后手,来加害……你们的。” 称呼从“老大”到你们,红 脸儿的语气,已是越发心虚。却终究没再跪下求饶了,只是呆呆站在那里,也不知是等着那要命的一剑,恐惧过甚,还是干脆破罐子破摔。 任平生面无表情坐在原地;旁边的一千棍,却缓缓抬起手中那根滕杖。红脸儿神色大骇,双手抱头,嘶声嚷道,“我还救了一次胡久和那小姑娘……” 任平生摇了摇头,伸手对一千棍虚按两下。红脸儿逃过一劫,腿脚一软,坐倒在地。 任平生道:“知道为什么当时让你去跟胡久不?” 红脸儿茫然摇了摇头。 任平生淡淡道:“那天在牙巴山,若不是你中途顿生悔意,劝我们别去青遨宫。从青遨宫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杀了你。让你跟胡久,就是让你没机会知道那岩洞的位置。倒没想到,明明不想回青遨宫受制于人,却居然还是费尽心思,偷偷找到了地方,给那金敖通了声气。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脚踏两只船,无论那一条翻了,你都可安然身退?” “一个应天境真人,修为尽失;胡久生死未知。这笔账,怎么算?” 红脸儿低头不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仰起头,眼泪吧嗒吧嗒流着,哀求道:“老大,给我留个原身,行不?” 任平生绷着脸,挣扎着站起身,突然一脚踢出,把红脸儿踢得连滚了几滚。 那家伙干脆就趴在地上装死。 “起来吧,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算。”任平生冷冷撂了句话,便交代一千棍去给小积壳帮忙了。 红脸儿被凉在哪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任平生处理完家务事,便望向那张曝露于天地之中的床上。坐在床边的方懋,算是在场的人中,身上最干净的了。那一袭青色棉袄,并未沾染多少血迹。 任平生在这边处置善后的时候,方懋的双手,一直凌空覆于施玉清的躯体之上。那双掌之下,有金色雾气氤氲而出,缓缓流入施玉清的四肢百骸。方懋如此施为良久,终于停下手势,不断擦拭脸上的汗水。 施玉清没来得及道声谢,便在那金色雾气消散之时,安然入睡,脸上的气色,竟然恢复了些许红润。 方懋叹了口气,对刚刚走到身边的任平生道:“修行之事,恐怕是此生无望了。但这肉身皮囊的伤势,倒是药石可及,假以时日,也能恢复常人的身手。但这位道友身上,原本除了那气府金丹之外,另有一股不甚明显的气机,流转于奇经八脉之中,与那道家所炼的丹田气府,井水不犯河水,却是此消彼长之势。所以此番劫难之后,却激发了另一桩机缘,也说不定。是福是祸,还两说。” 任平生心念一动,却只是点点头,没说话。哪个用兵家制式长剑的公子哥,却接口道:“天下练气修为,不都是以太一道法为纲纪,炼金丹开气府以证长生,修心境凝元神以固魂魄?那可能还会生出另一股全然不同的气机。” 任平生终于注意到了那说话的公子哥,竟是似曾相识。 两人似乎都隐约认出了对方,四目相对,有些讶然。 任平生突然开口道:“你,欠我一拳。只不过,多谢今天援手。” 常安哈哈一笑道:“不大不相识啊。先前听大师兄说过,你将会到道院求学。那咱们日后,也是师兄弟了。只是我想不通,以你的身手修为,当初怎么就会成了那新龙 门工地的民伕?” 两人谈的,当然是数月前,常安带着一队兵家将士,在桐川城新龙门工地,搜捕那诡秘大盗暗夜无常一事。当时在工棚中,常安对言语桀骜的任平生,曾心生疑忌,所以出拳相试。结果他那一拳,直接把任平生打飞出去,撞破了工棚的板墙而出。 此一时彼一时,方才与狂人力战之时,常安便远远看到了那青衫少年凌厉无匹的威势。一剑而杀三名狂人! 那一剑的威势,与大师兄一人之力逼退对方整座阵势,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道院之中,除了夫子之外,又有谁敢拿自己的修为,与大师兄想比? 所以常安一出剑,便想着跟那青衫小子较劲。只可惜,当初战阵之中,强横如雷振羽者,也只能做到一招击杀两人。常安勉强做到了一剑斩下两首。 更加气人的是,任平生当初出剑之前,已是伤重垂死之态。而常安和雷振羽他们,则是刚好养精蓄锐。 “暗夜无常之事,在桐川城最终成为悬案。”常安笑道,“现在看你这副身手,我还真怀疑你就是那人了。” 任平生一副看狗抓耗子的无聊表情,“其实应该不算什么悬案了吧,据有门路的朋友说,西风马场那边,就发现了些修行邪魔外道的人。只不过不知为何,后来被兵家查封之后,就半点消息都没透出来了。” 常安神色有些尴尬。当时的西风马场,那座护教军团将士修习鬼谷道的地下牢笼,被任平生和李曦莲杀了个鸡犬不留。不但如此,那些被囚于其中的女子,尽数被救出,不知去向。 这些事后的内幕,常安当然是知道的。而且那些被救出的女子,最终也被护教军团一一寻获。只不过事已至此,护教军团最终只是给了每人一笔数额可观的封口费,并以九族生死相胁,要她们保守秘密,最终没有赶尽杀绝。 “小师弟,你的符道修为,跟谁学的?”方懋突然出言相问,正好开解了常安的尴尬处境,“今天若不是你祭出那道山水符箓,咱们这些人,就算能最终胜出,恐怕也是个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结局。” 任平生有些赧然道:“符道的师傅,是个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说了你们也未必知道。只不过我当下这点水平,在师傅眼里,还没入门,不值一提。” 方懋瞪了他一眼,神色古怪,不过并没有追问下去。却是那武道骄子雷振羽,有些震惊,却只是淡淡地追问了句:“那位算命先生,可有姓名。” 任平生摇了摇头,扯了个谎道:“他教我画符用符,只是为了图自己省事。用我画的符去给人祈福辟邪之用,挣些吃饭买酒的碎银子。家乡一场泥石流之后,师傅就远走江湖去了,没人知道那从哪里,又去了哪里。” 方懋笑道:“以后有人要买你符箓,若非金子计价,你都可以赏他个滚字了。” 雷振羽满心猜疑,只不过这种有辱自己面子的事,他没打算追问下去。 生长于北荒城中的豪门子弟雷振羽,当然清楚得很,光看任平生那道山水符箓的品秩,放到北荒城中,便至少可以出任万夫以上的军团阵符师。 与狂人作战,有无阵符师的符阵压胜战场,天壤之别。 狂人天生自带对修士和武夫的天道压制。这种天道压制,只能以符阵解开,否则任你将士如何浴血奋战,终究是无法以人力去战胜那体魄坚如铁石的狂人。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八章 读书人的道理 凡人想要从鲤鱼口翻越界山,凶险万分,若非体魄出类拔萃者,就算不是堕入那些险崖深渊而死,也终会冻死。方懋担心山坳那边,由女子武夫照顾的普通学子会有闪失。所以一看大局已定,便即吩咐雷振羽他们赶紧返回,确保所有人能安然通过鲤鱼口。 末了方懋对任平生道:“刚才途中已经碰上李曦莲,受伤不轻,但她本身体魄的坚韧程度,似乎不输中下境武夫,所以过界山不会有问题。我让他跟随同窗队伍,先到方凉道院去了。此事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如你有其他想法,此时告诉我,还来得及。” 近一个月前,方懋到山下那岩洞中探望,与任平生那番言语,说明他已经完全明了后者与当时的西乔山主那桩交易。西乔山需要保证的是,任平生与李曦莲二人,能在落马城取得一个民籍,并且进入方凉道院求学。当然,如果方凉道院有其录用学生的自家规矩,则西乔山无需出面干涉,给两人一个按规矩行事的机会即可。 除此之外,程墨今与西乔山宗门的其他人,不得过问任、李二人的来历出身。 对于尘缘渺渺的山上仙人,尘俗间的户籍出身,根本无需在意。但对于一个贱籍奴婢,或者无籍流民而言,要取得一个正儿八经的民籍,难如登天。 李曦莲原有婢籍,随着李家庄的惨遭屠戮,是不敢拿来示人的。而任平生出身于那根本与世隔绝的不归山上,在这太一道教的天下,根本就是个无籍流民。 所以对于方懋的安排,任平生无异议,只是多问了一句:“她有你们道院一名辍学弟子的介绍书信,能不能以此正式被道院录取?” 方懋笑笑道:“天下事,只怕有心人。按理说世间道院,都是给那些无法进入仙家修道的凡夫俗子,一个看似公平的晋身阶梯。招收的,也多是寒门子弟,所以本不应该存在考录之说。但方凉道院与那大河州的长青道院一样,一不小心就名声在外了。要是什么人都收,咱们家底单薄,容不下那么多人。加上道院设立之初,初衷也是教化天下,布道传艺,尤其以招收寒门学子为主。不曾想到了后来,反而是无数豪阀子弟,挤破了脑袋要往道院里送。这就不得不对登门求学者,无论长幼,皆设疑义问难之考。” “只不过既然程老宗主以有交代,无论考试是否通过,方凉道院都会允许你们先以旁听生进入。免得继续流落江湖,荒废光阴。” 任平生点头道:“那我就没意见了。她来青苹州,本来就是为了进入方凉道院求学。如此也正好遂了她的一番心愿。” 方懋神色有些狐疑,“难道你不打算和她一起?” 任平生道:“原本有此打算。但如今我的出剑,你见过了。道院还收不收?” 一剑既出,生死立判。自己与许多同龄人的不一样,历练江湖一年多,任平生已经心知肚明。所以他不大确定,那本该书声琅琅的净土圣地,能否容得下自己这么一个人。 方懋哈哈大笑,竟瞬间少了许多书生斯文,倒像个浩气冲霄的江湖侠士。 “人生天地间,不平则鸣,本是我辈读书人,该有的心气。若是生死关头都不敢出剑,学那经史方略何用?你的伤,需要养多久,可以过界山?” 如此师兄,倒是很对我任平生口味! 只不过他仍是轻轻摇头道:“皮肉筋骨之伤,与我而 言毫无影响,现在要过界山,也无不可。只是朋友伤重,需要照料一些时日,我希望自己走的时候,是带着他一起过界山。” 方懋郑重点头道:“为人处世,理当如此。他们要翻过鲤鱼口,至少得耗费两三日的光阴,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几日,对你这位朋友的调治,或许可以帮些小忙。” 有这位道行高深的大师兄答应帮忙,任平生却似乎丝毫高兴不起来,却不知如何拒绝。略一思索之下,最终含糊其词道:“除了照顾朋友,还有些私人恩怨需要了结,有你在,恐怕不大方便。” 方懋会心一笑,却并没有识趣离开的意思,“你所谓的私人恩怨,应该与劫持李曦莲的那几个妖孽有关。但若是如此,就算是外人援手,也不见得有什么不方便。所以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任平生神色有些尴尬,却终究还是出言问道:“何事?” 方懋道:“我飞天而来之际,远远看见应该另有一位朋友在这里,与你并肩血战。只可惜我还是慢了一步,他被打成重伤跌落山下。我想不通的是,为何直至此时,你还没去搜救?如果我猜得不错,你真正不便之处,应该与那位朋友有关吧?” 任平生顿觉好似整个人被对方剥得一丝不挂,极不自然。只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得坦然道:“他确实不方便和外人打交道。只不过我可以保证,他是个好人。而且坡下约三四十丈处,他的生机毫无枯竭之象,所以我无需担心这人当下有什么凶险。” 方懋奇道:“相隔这么远,你不见其人,也能洞察其生机气息?这又是哪里学来的门道?” 任平生后悔不已,自己身上诸多不值一提的东西,但凡在别跟前显露一二,立马就要应对三天三夜都说不清的问题。看来以后再人前说话,还是小心为妙。 方懋见他神色犹疑,便没再追问,却直接以手势示意任平生领路,“走吧,先救出那位朋友再说。且不管他是世间武夫,还是山中悍匪,哪怕是魔宗余孽。只要是跟狂人拼命的,我方懋就当敬他的侠骨仁心。” 毕竟都是年轻人,话说到这份上,任平生若再坚持,那就很小家子气了。所以他也没再犹豫,直接往原先胡久跌落的地方一掠而去。方懋连忙御风跟上,却发现渐行渐近,任平生的神色,愈发布满疑惑。 “怎么了?”方懋脚步不停问道。 “他好像不在了!”任平生眼光盯着那片树丛。 方懋身形一晃,便到了那片树丛之外,只立掌一拨,那方圆数丈的浓密矮树丛,草树藤蔓皆被连根拔起,远远飞出。片刻之间,哪里便只余一片新泥泛起的空地。地上只余一摊血迹,并无胡久的身影。 任平生连忙跃上一株大树,往上下四方放眼望去,将望气修为尽力施展,却最终颓然跃下树来,叹口气道:“他自己走了。应该是看到刚才大局已定,人多眼杂,所以不想露面。” 方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也无需担心,这位朋友的修为,不在我之下。一点小伤,应该自保无虞。” 任平生没有应答,日夕相处两月有余,那斗笠汉子突然不告而别,他没来由的有些郁郁不欢。即便是李曦莲的提前离去,他好像也没有此种感觉。 方懋在他的肩头轻拍几下,没有过多言语,便即率先御风返回那颗老 橘树下。方懋挑了根横在地上的粗壮柱子坐下,便发现一个瘦小的家伙,鬼鬼祟祟地到了身后。他故作不以为意,只是出神眺望坡下的流翠层林,还有那林外的千里黄草荒原。 红脸儿厚着脸皮,干脆轻轻给方懋揉其肩来,一边揉一边小心翼翼道:“大哥,原来你还是老大的师兄啊。老大的本事,就很不得了。您老人家既然是他师兄,肯定要加倍的不得了诶。” 这种小鸡肚肠的开场,方懋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小家伙,必有所求,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红脸儿那揉肩的双手,加倍卖力,语气谄媚道:“大哥,你既然是老大的师兄,老大一定很听你的话罢?” 方懋摇摇头,忍者性子答道:“我呢,认了这个小师弟,至于小师弟,目前好像还没认我这个大师兄。所以呢,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再这样拐弯抹角,就乖乖自己滚一边凉快去。” “哦,”红脸儿失神地应了声,那双本来卖力按揉的小手,瞬间没了力气,“我还指望着,你老人家给求个情呢。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方懋语重心长道:“亡羊补牢,为期未晚。贼去关门,见兔顾犬。日后从事,遵从本心即可。借他人之手画蛇添足,反而欲盖弥彰而已。好自为之吧。” 红脸儿一脸茫然,“啥意思?” 方懋道:“就是以后跟着你老大,多读书,别朝三暮四的,就啥事都没了。这个听得懂不?” 红脸儿使劲点头,那按在方懋肩上的手,瞬间又有了力道。他心里暗自嘀咕,这些读书人,就是厉害;这么难搞的事情,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 他这会已经不敢应嘴,因为任平生那张兀自沾满血迹的恐怖脸庞,已经露出在前方的平地边缘,逐渐升高。 方懋远远朝任平生翘了翘下巴,问道:“还能一战?” 任平生神情淡漠,“能。” 他眼光越过方懋,看着那豪气顿生的红脸儿道:“你打头阵。” 红脸儿顿时像霜打的茄子,心思却是转得飞快,“老大,要不我先给您烧盘水,好好梳洗一番,再清理一下伤口。架明天再打如何?” 任平生望着哪个狐假虎威的家伙,冷冷道:“好让你的老东家,可以慢慢收拾行装,席卷这些年在方圆千里之地劫掠的财富,大摇大摆地逃出牙巴山?” 红脸儿旋即绕过方懋现身,双手叉腰,振振有词道:“这种事情,咱们药山一门,侠义为先,岂能放任不理。” 只不过豪言壮语之后,不敢跟老大讨价还价的家伙,随即转向身边的朴实书生道:“大哥,一会我打头阵,您老人家可要小心看着啊。万一形势不妙,只管出手便是。我红脸儿从来不在意那些可有可无的虚名;咱们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才是正理,你说是不?小积壳怎么说来着,那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读书人的道理诶。” 方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赞许道:“好,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有这点舍生取义的气魄,以后遇事,便可守得住本心了。” 红脸儿喏喏半晌,愣头愣恼问道:“大哥,如果把那‘舍生’二字,换成‘尽力’呢?” 话音刚落,小家伙被任平生一脚踢翻,干脆赖在地上装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七十九章 那个人,那把剑 在去往鲤鱼口的那道山坳雪线之下,二十多名年轻学子藏身避风之处,正在拉搭营帐,埋锅造饭。虽然天色尚早,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那几个有功夫或修为在身的,其他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生死一步。 要确保每个人安然翻过雪山,不但是要考验那些普通学子的各人体魄,更主要的,还是要依仗雷振羽他们几个武夫或者修士,在整个雪线以上的路程,对其他各人的悉心照料。若是单凭一己之力,这些普通学子,恐怕连三分之一的人都熬不过去。 五名强者,带近二十个文弱书生,任你修为身手如何了得,都很费劲。毕竟救人比杀敌,要难上太多。 李曦莲敷上伤药之后,行动已经无碍。魔宗修为之根本,就是强横的体魄心神。所以皮肉筋骨的伤痛,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如此一来,作为队伍里唯一的伤者,她却也可以担当其他人的半个护道人。雷振羽申功颉他们一时照顾不到的,她李曦莲可以临时发挥。 一众学子在安营扎寨的各种忙活之中,都有意扎堆围着申功颉,听他讲先前药山那边的战况。 原本在广信州一路战战兢兢,担心会遭遇流窜狂人的书生们,在这最后一段路上却与真正的狂人擦肩而过而不得一睹真容,尽皆唏嘘不已。 但这里离着那药山小屋,少说也有二三十里的路程。申功颉他们可以飞掠来去,眨眼之间往返两地,换成这些文弱书生,在此等崎岖山地行走,来回却恐怕要耗上足足一整天了。 出人意料的是,往时但凡有一点芝麻大的作为,申功颉必然要兴奋个好几天,逢人便口沫横飞鼓吹一番。但这次,那家伙毕竟亲手宰了两个活生生的狂人,却在这件事上,只是含糊其词,一笔带过。更多的,却是讲那个一把破旧铁剑,一剑杀三敌的青衫少年。 尤其是说到那少年,极有可能会近期进入方凉道院,成为同窗,申功颉更是兴奋不已。 “你们不是剑修,说了也白说。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个剑修要遇上另一位剑修,而且都是顶厉害的剑修,知道有多难得不?”申功颉望着众人那惊愕的神色,愈发得意,说得眉飞色舞,“那小子,以后要真成了小师弟,我申功颉,从此就不愁没有喂剑的人了。虽然自哪场泼水节以来,满天下的游侠儿,都以仿一把悲天剑条带在身边,行走江湖为荣。但这些人里,真正有些本事的,还真是头回碰上。我申功颉没服过谁,就服这种年纪不大,出剑能打死老师傅的狠脚色。” “申师兄,你指的老师傅,是你自己罢。”钟礚澍一愣一愣道。若非小子机警,差点被申功颉一脚踢翻。 结果刚刚忙完手上事情的女子武夫荣柳人,撸起袖子就要替天行道。这女子自打走入广信州,就跟申功颉一直很不对付;后者最终深明好男不与女斗的真知灼见,认怂极快。 始终在那场战事上,默不作声的雷振羽,竟出乎意料地插话道:“那把真剑,我和常安,都是见过的。哪个自称任平生的少年,手中那把仿剑,极为神似。甚至是剑 身的锈迹,都做得惟妙惟肖。若不是打磨的痕迹太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自从那不归山上的悲天剑主身死,被护教军团缴了悲天剑;天下好事之徒,仿造悲天剑条成风。这倒是让很多手艺拙劣的铸剑师,得以咸鱼翻身,大展身手。此风不杀,终将是玄黄天下一大笑话,把道法教化的脸面,打得啪啪响。” 大家都是读书人,那点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觉悟还是有的。既然雷师兄以此盖棺定论,众同窗也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沸腾热血,不再热捧那把“仿剑”的丰彩。倒是申功颉没心没肺的,继续口无遮拦。 李曦莲早已得知任平生无恙,所以对那边的境况,便不再挂怀。既然能趁此机会早些进入方凉道院,她自然是欣然接受的。 庭院高深的青遨宫中,恢复了人身的妖王金敖,并没有躺在那张白玉床上,让宫内的妃妾替他“疗伤”,而是郑重其事的换上了一袭灵气流转的鹊羽弥覆法袍。这件品秩不低的功伐法宝,对他而言极为珍贵,所以很多年来,若非面临生死之战,金敖一般都舍不得穿上。 宫内那一众莺莺燕燕,正围绕着金敖搔首弄姿,问长问短;却都十分讶然地发现这位平日里颇知怜香惜玉的主子,今天竟是一言不发,神色冰冷,只是自顾忙着指挥那五六名残存的妖将,从地下宝库中飞快地搬运着各种天才地宝,灵物法器,金珠玉器。一旦搬到二进殿厅之中,金敖随即分门别类,放入自己的那颗芥子囊中。 “大王,这是又要搬家啊。咱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处灵气丰沛的修行宝地,就这么放弃了,奴婢们不是怕吃苦。怕就怕从此流落江湖,就是想找个方便伺候大王的地方,都不容易啊。” “是啊,大王。您都洗惯了这座云水池,睡惯了这张白玉床,到了外面,凄风苦雨的,奴婢们看着都心疼啊……” “大王……” 一直默默收拾的金敖,看着逐渐塞满的芥子囊,终于停下手来。环顾那一众绝色嫔妃,脸上颇有些遗憾之色,淡淡道:“各位娘子的拳拳之心,金敖无以为报,便只好以这座青遨宫相赠了。本来有意带着各位娘子同甘共苦,共涉江湖山水。怎奈这一次,实在事出仓促,无暇顾忌太多。” 金敖对着那些惶恐失色的女子,团团一抱拳,笑道:“只要各位娘子能守好这座宫殿,等他日我金敖衣锦还乡,必然对你等恩宠有加,不负春光不负卿!告辞。” 话音一落,金敖已经身形一掠,穿过前殿而去。 那六名藤甲军将,跟着鱼贯掠出,穿过那前厅神殿,消失不见。 那二十多名绝色女子,顿时哀声一片,哭哭啼啼。这些化出女子之身的兔妖狐媚之属,其修行根本,都在那妖艳魅惑之术,以采阳补阴之法捋取灵气,助长修为,那有什么战力。一旦妖王率战将妖兵弃之而去,这些兔妖狐媚遇上那些山泽野修,或者蛮霸一方的妖王精怪,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众妖媚纷纷哭骂金敖狠心凉薄,千 夫所指,天打雷劈,天诛地灭…… 女子一旦反面,那声声恶毒言语皆诛心。不曾想正骂得起劲,突然发现那天杀的轻薄夫君,竟又从那神殿后门匆匆现身,飞掠而来。 众女妖大呼小叫,以为是妖王神通广大,听了她们的恶毒言语,愤然回来出手惩戒,惊得四散奔逃。 金敖御下时的狠辣手段,那些年长失色的俗世女子的悲惨遭遇,这些美艳女妖,又不是没见过。 只不过去而复还的妖王,似乎根本就懒得跟她们一般见识,连看都没看这些女子一眼,而是直直跑向最里面那栋九层高楼。 那栋九层殿阁,一直是青遨宫中的禁地,便是这些日夕耳鬓厮磨的嫔妃,都不曾有人进去过。 众女子又是一呆,你眼望我眼,皆不明所以。只是很快便即了然,因为前面神殿之中,传来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巨响。有那金铁相击的叮叮当当,也有那梁柱坍塌的震耳欲聋。 更多的,却是那一个个熟悉的嗓音,惨呼不竭。 后院中的妖媚女子,这一天之中,尝尽了有声以来最为跌宕刺激的心境起伏。待到一切归于寂然,女子们终于看见哪个满身血迹的铁剑少年,缓步走入庭院之中,满脸杀气,目不斜视。 那铁剑少年身后,跟着个同样满身浴血的瘦小男孩。红脸儿在青遨宫中路面的机会,并不多。即便偶尔进入,也是个勤杂苦役的脚色,所以这些妖媚嫔妃,对他并无太多的印象。 倒是一向畏畏缩缩,滑头滑脑的小家伙,今天在那平时大气不敢出的宫观圣地之中,竟是昂首挺胸,气派轩昂。 红脸儿一双小眼,在那些妖媚女子脸上转来转去,不时举起袖子抹着嘴角。结果后脑勺被人狠狠敲了一记,红脸儿勃然大怒,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那突施偷袭的白胖童子,正要发作。 白胖童子神色紧张,默默指了指走在前面的任平生。红脸儿脖子一缩,不敢造次,只好嘴唇频频翕动,无声地骂骂咧咧。 那个白胖童子,虽然一身朴素的灰麻褂子,裸露着两段葱笋白嫩的手臂,却是三人之中,最为干净的一个。小积壳身上,几乎一尘不染,显然不曾出力战斗。 “红脸儿,这些兔妖狐媚,看那样子,能吃人咧!”小积壳小声嘀咕道,“老爷说把她们分给山下的那些光棍汉们,我看未必是好事吧。你说是么?” 红脸儿正恨他方才打断自己的感悟人生,灵感如潮,没好气道:“当然不是好事。这些妖精,都是吃人的,尤其是男人。别说山下那些凡夫俗子了。就是分两个给你这只万年树妖,不出半年,就能把你给吃得干干净净,半块骨头都不会剩下。” 小积壳顿时头皮发麻,却觉得红脸儿这话,好像不大靠谱啊,“她们个个樱桃小口的,连根獠牙都没有,怎么吃馁?” 红脸儿神色古怪,不耐烦道:“愣子,果然是个愣子。”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章 郁罗箫台 任平生穿过庭院时的目不斜视,倒不是他要做什么洁身自好,坐怀不乱的谦谦君子,而是这些个妖媚精怪,那骚姿媚态,特别是那妖艳目光,是真的能杀人馁! 所以今天既是来杀人的,他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那张白玉床边,任平生看着那幅如同一面影壁的含沙屏。含沙屏上,七彩光泽流转的精细砂砾,均匀分布,平如镜面。只不过没有金敖的独门神通,这幅神妙无匹的法宝,也就是一面普通的墙壁而已,最多算得上装帧样式,别出心裁。 任平生在含沙屏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小积壳,按咱们先前所的,这里就交给你,行不?” 小积壳使劲摇头,“老爷老爷,不如还是交给红脸儿算了,非他族类,我山下那些朋友,也消受不起啊。” 任平生点点头,脸色阴沉下来,“那就干脆一剑杀了,免得贻害众生。” 那边躲躲藏藏,却已经无处躲藏的莺莺燕燕,顿时又是一阵慌乱,胆小的涕泪具下,胆大点的,干脆上前跪下,各种弄姿作态,哀求饶命。 红脸儿今天对老大的言语,不敢置议,只好暗自嘀嘀咕咕,忧心不已。 好在方懋及时出言道:“这些修行‘淫邪之道的妖物,其实最好的安置,还是在这青遨宫中,那当然是有那猴妖坐镇的时候。妖物之间,可以做到坐拥一方山水,各取所需,又雌雄交‘媾以互补阴阳。所以那金敖能日夜御女不歇,却不会精气衰竭,反而能增进修为。若是散落人间,她们倒也未必有心去害人,但天生以阳神精气为食,身不由己。再说了,对于能把持自身欲望,不贪图美色的正人君子,她们也无从下手。那些个能受其害的,终究是自身淫‘欲之心作怪。这世间始终不乏玫瑰花下死,做鬼亦风流的登徒子。” 任平生突然有所觉悟,看了眼那郁郁寡欢的红脸儿。红脸儿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干脆低头,默不作声。任平生没理他,吩咐小积壳道:“你回药山去,换一千棍过来。” 红脸儿突然紧张起来,嚷嚷道:“老大,那老儿来这里,多半就要冲进去跟那金敖拼命,又打不过人家,搞不好还坏了你的大事。” 任平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说道:“谁说我要他来打架,我让他来挑媳妇儿。当然,这种事情不能勉强,得讲究你情我愿,所以得他亲自过来。” 红脸儿嘟哝道,“老大,这一带方圆千里的妖修,可都在这里了。那老儿,虽也曾是猴王,如今年纪老迈,怕也用不着这么多了吧?” 任平生冷冷一笑道,“也对啊,差点忘了,你红脸儿也是只猴妖。” 红脸儿被说中心思,脸上一红,不敢再驳辩,却也等于默认了。 “你先在这里看着场中,等一千棍来了,你们商量着办。”任平生撂下句话,便转身走向那座三层内殿。对这种鸡毛蒜皮,他也不擅长。 红脸儿情急追问,“那到时是我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他说了算。”任平生斩钉截铁,声音已是从内殿传出。 方懋与他并肩而行,看着任平生那有些百无聊赖的神色,不解道:“怎么了?” 他见过任平生那杀伐凌厉的出剑。如此出剑的人,杀敌之前,不会分心去做那些无聊的事。 “那座九层高楼,有古怪。”任平生面色凝重道,“要不我先入去探个虚实,麻烦你帮忙压阵。万一有什么凶险,你我一前一后, 还好有个照应。” 方懋虽不谙望气术,却也见过人任平生这项神通的玄妙之处。“看不出深浅?” 任平生摇摇头,“只是杀气极浓,但除了那金敖藏身其中,看不出其他生气。估计是座杀阵。” 方懋点点头,决然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无需顾及我,自然来了,我就没当自己只是个过路帮把手的。再说了,若是这座杀阵足以依仗,金敖先前,也不用如此匆忙弃家而去。如此处置,说明他自己对这点后手,也没什么信心。” “但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示弱,诱敌深入。”任平生冷不丁回了一句。他随即解释道,“刚才那幅看似影壁的墙,是一面含沙屏,金敖施以独门术法,可以洞察整座牙巴山的任何风吹草动。所以,他完全没必要等着咱们闯到门口,才仓惶出逃。” 方懋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来的路上,任平生要自己御风飞天先行,由上往下包抄;而他自己,则是直闯山门。原来如此安排,他已经考虑到了那金敖有可能提前察觉敌踪,另辟路线逃遁。 但如今对方居然反而诱敌一战,倒是任平生始料未及的。金敖充其量不过是金丹中停的修为,身上一颗金丹,并未精纯完满。任平生自问以悲天剑道的临渊圆满,与金丹上停乃至圆满的修士,都未尝不可一战。所以对付金敖,他原本有恃无恐。 方懋既知他所虑为何,坦然一笑道:“无妨,水来土掩罢了。我日夜在父亲的严厉鞭策下,十数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单独出来一次,若不放肆一回,又怎么对得起这一路山水。”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那三层内殿,来到那三进大院之中。 这座后‘进的庭院,那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天上琼楼。只见院中那一方镜湖,有那琼台凉亭,悬于水上;湖边青石回廊,白玉栏杆,灵气氤氲其间,云霞蒸腾其上。 湖边那一株株枝干挺拔,通体金黄的朱瑾树,亭亭如盖。那茂密的树叶,尽皆翠绿晶莹,内中有云纹缭绕,宛如翡翠美玉。还有几株开了花的,绿叶尽落,那满树的红花,朵朵大如海碗,通体艳红如血,且花脉中有那血液流转极快,一看就是灵气丰沛的大补之物。便是凡人得知,也可以养颜延年,补益中气。 朱瑾林中,有三只通体朱红的长项鸟禽,体型大如白鹅,脚长如鹤,顶上三株白翎,十分显眼。任平生在山中狩猎近十年,从未见过形态如此奇异的禽类。 “这是传说中的灵禽朱雀,其真神本尊,镇守南天。主管天下火属之气,以天脉真火,融炼山水金精,所以有朱雀生财一说。”方懋看着这片仙气盎然的园林,解惑道,“朱雀下临人间的天脉真火,若遇上钟灵毓秀的山水龙脉,与那龙气交·媾流转,便能孕育出此散落人间的朱雀灵禽。只不过几率极低,所以每一只朱雀灵禽,都是天地异宝。这金敖能得神木朱瑾成林,已是十分难得了。居然还有三只灵禽朱雀,当真是手段通天。看来他的家底实力,远不止你先前所见的那些。” 任平生精通天星堪舆,对于朱雀神鸟,他当然知道。但对于天脉真火借助龙脉生气而成灵禽,倒是第一次听说,十分好奇。 只不过身处险境,两人都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观其布局,那座白玉琼台之上的凉亭,是这整座庭院的点睛之处。亭前的廊道上,有一幅裂成数块的黑玉石匾。那些石块上的残缺笔画,也不难平凑起来,便是“郁罗箫台”四个行楷金字。 郁罗箫台,天宇之心,上仙之居。这才是彰显金 敖那巨大野心之所在!只不过这块对此地主人而言显然十分重要的石匾,不知被何人以拳罡砸碎,散落廊道之中,竟然无人清理。 任平生与方懋在那凉亭之前,面面相觑。看来此地,早已有人捷足先登!而且无论那座九层高楼之中,隐藏着如何凌厉的后手,那位捷足先登的高人,都不是他金敖惹得起的。否则断然不会放任这些匾额残片,留在地上打自己的脸。 那位高人没有趁机斩妖除魔,毁掉这座青遨宫,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且不说此举于天下道家而言,算是一桩功德,就单单是将青遨宫中的巨额财富收入囊中,也足够一座小型的道修宗门,富贵好几代了。 方懋突然神色凝重,郁郁道:“按你先前所言,这一次惨遭狂人突袭,是这金敖利用了红脸儿设局相害。但金敖与你,其实素不相识。所以看这幅匾额的遭遇,我估计,那位闯入此间的高人,恐怕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章太玄!”任平生冷冷道,“若是他,对青遨宫这点小家小业,倒还真看不上眼。” 方懋摇摇头,“我虽没见过章大仙师,但他是纯粹的道修,却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这幅黑玉石,显然是被一位境界极高的武夫,以拳罡震裂的。一个武夫要徒手开碑裂石不难。但这块黑玉,并不是普通石头。其材质之坚韧,远胜铁石。” 任平生一脸惊异,“武夫?除了桐川城中,那位领衔一支护教骑兵的秦家子弟,我自问没与那位武夫有过什么交集。更何况,当时那支护教骑兵,包括那位秦家军将,应该连我的面孔身形,都没看清楚。” 提到桐川秦家,方懋的脸色有些古怪,只不过他并没有继续深究。先前那场战事,原本已经渐渐明晰的各种线索,至此又再山重水复起来。 方懋不愿任平生因此乱了心境,断然道:“走吧,去会会那位妖王金敖。无论如何,咱们尽力将他活捉,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在那山界悬崖之下,那处避风的山坳中,一众学子已经扎好营帐,几个勤快的年轻男女,正在烧火做饭。别看女子武夫荣柳人脾气不行,但庖厨之事,却是把好手。钟礚澍帮着添柴看火,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亦是忙得额角渗汗。 另一处炉灶,原本是那工师子弟周成掌勺,无论蒸焖煎炒的手势,却都远不如荣柳人的行云流水了。李曦莲看不过眼,便过去抢下周成手中的家伙,笑道:“我来吧,你帮着烧火就好。” 抢过锅铲之际,周成感觉到那白嫩阴柔的女子纤指,触及自己的手背,竟传来一阵如同触电的全身酥麻。他侧过头来,看着那张宛若人间尤物的脸庞身段,呆在当场。 先前初见那个满身是伤的女子,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关心其伤势。李曦莲是刚刚脱掉那套残破的血衣,清理伤口之后,又悉心梳洗一番。如今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群,再出现于众人眼中,竟然惊艳全场,别说那个个气血方刚的男子,便是原本容貌不俗的荣柳人与马小燕,亦都看得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所以李曦莲对周成的反应,只是莞尔一笑,不已为意,正要开始低头忙活,握着锅铲的手,却突然一轻。一个清脆醇厚的男子声音,在耳边道:“你受伤未愈,这些事情,还是让别人做吧。” 李曦莲愕然打量着哪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一身金线刺绣的上等绸缎锦袍,面容俊美,却不乏英武之气。李曦莲知道这人是先前去往药山驰援任平生的学子之一,之前也有向其他学子打听,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叫雷振羽。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清阁(上) 李曦莲没再坚持,转到一边帮着烧火。其实细皮嫩肉,只是她的外表,自从修行太上宗的归一道以来,自身气机的运行与众不同,伤损自愈极快。此时她不但行动无碍,便是遇上什么凶险或者强敌,勉力施为,李曦莲也可以发挥出一个至少三境修士的战力。 那位雷师兄言语不多,但话说出来,总让人有种不容忤逆的感觉。 李曦莲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么多方凉道院的学子当中,唯独那个看似吊儿郎当的申功颉,对那位雷师兄好似不太服气,但也从不公开作对。 那座九层高楼,与这方镜湖遥相呼应,应属这“郁罗箫台”仙境中的上仙之居,门额上有“三清阁”牌匾。 任平生缓步踏入那三清阁大门,方懋紧随其后。一层厅堂之中,不但并无那金敖的踪影,而且除了一座空空神龛,一张供桌,并无余物。那空空神龛之中,细看之下,原来那并无神像的神座之上,供着一把有八卦云纹的铜镜,铜镜下方有小篆“观照”二字。 方懋有些好奇,正要对着那打磨光洁的镜面大量一番,却听得任平生一声断喝:“不可!” 但是已经迟了。 方懋一望之下,那镜面突然雾化消失,薄雾散去,后面便有一个身着青色棉袄的年轻书生,双手负后,与方懋四目相对。那书生眼中,杀意凛然。方懋暗叫不好,旋即意念一动,便要御风而退。不曾想那御风之法,在此厅堂之中竟然施展不开。几次动念,身形丝毫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那出现于铜镜之后的青袍书生,突然双手前捧,两掌之中,便现出一朵大如海碗的朱瑾花来。那书生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朱瑾花瓣,片片绽开。那十几片花瓣绽开将近,突然迸发飞出,飘飞空中,随即便有一阵妖风旋过,裹挟着那些花瓣往方懋身上扑来。 方懋连忙往后急速飞掠,堪堪避开那道妖风一扑。不曾想那道妖风本来就飘忽无常,倏忽来去,竟是绕着方懋的去向紧追不舍。风中那片片花瓣,急速飞掠,边缘有寒光闪动,如同宝岛锋刃。方懋识得厉害,身形急转之际,本欲以御物之法,将那些花瓣驱离。但无论何种神通法门,一旦施展,便如同先前那御风术一般,石沉大海,丝毫不起作用。 这座三清阁中,对各种道法的天地压胜,竟是比那些狂人还要强得数倍。 在修为大打折扣之下,对付那十几枚踪迹诡秘的花瓣,方懋应接不暇;被好几枚花瓣擦身而过,那件青色棉袄,便被割出无数裂口,棉茹爆出,到处飘飞。 奇怪的是,那挺立不动的青袍书生手中,那朵红花的花瓣明明已经悉数爆出,此时却是完好无损,又有十几枚花瓣慢慢绽放。只是这一次,任平生有所准备,趁着那花瓣将开未开之时,一剑递出,便是那全力施为的一式天荒。 在悲天十八剑中,天荒是唯一看似攻守兼备的剑式。而实际上其剑意,仍是一往无前的进身招数。剑招过处,宇宙洪荒。 无数缥缈剑影掠过,瞬息间便笼罩那青袍书生全身上下,手中红花,自是不能幸免。 铁剑划过他的双手,红花,头颈,胸腹……那呆立不动的书生,理应节节寸断,被捣成一堆肉泥。 然而任平生剑招使尽,就如同抽刀断水一般,刀锋过后 ,流水如初。那青袍书生不但完好无损,他手中重新生出的那十几片花瓣,又已片片飞出,神龛中又是一道妖风旋出,裹挟那些花瓣往任平生扑来。 任平生瞥了一眼方懋那边,后者正脚步慌乱,满头大汗。他自问轻身步法,自己理应略胜方懋一筹。但面对那飞速扑来的妖风,任平生没有犹豫,更没有躲闪,而是直接一剑递出。 这一剑,凝重无比,毫无气势,只是缓缓划过长空,却割裂虚空而去。剑势往前之际,突然剑气暴涨,如一道长虹直挂天地。那如虹剑气过处,厅堂之上的楼板砰然片片断裂,再被那声势浩大的剑气掀起,飞上半空。屋中顿时一阵如天地末日般的摧枯拉朽景象,板木砖屑漫天飞溅。 剑气继续劈斩而前,与那道声势浩大的妖风龙卷轰然一撞! “嘭”…… 如同天地瞬间炸开,整个厅堂,一阵烟尘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任平生未来得及重新施展望气术一探究竟。只觉得有无数刀剑,骤然间刺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剧痛钻心。 一种本能的反应,更多的,是整个惨淡童年炼就的那一股狠劲,任平生不假思索,就是一式天怒反击。 天地晦暗不明,我便一剑开天。周身受创之下,他只愿身前一切皆湮灭。 所以那一剑天怒之下,已丝毫不留生机。 漫天烟尘之中,只听得一声惨呼;紧接着就是一声充满悲怆的吼叫,凄厉如狼嚎。 两道朦胧的身影,瞬间离地反向飞出。 “砰砰”两声。一东一西两面墙壁,先后破开两个大洞。那两个大洞之中飞出的人影,到了屋外庭院之中,兀自凌空飞行数丈,才跌落在花树丛中,倒地不起。 东边飞出的方懋,身上只有一道伤痕,横过胸腹,如被刀剑劈斫,所幸伤势不重。他倒地即起,随即转头四顾,不见任平生的踪影。 西边破墙而出的,正是任平生。他身上十几道伤口,均不似刀剑之伤,倒像是某种杀伐道术所致。伤口不受,却牵扯经脉脏腑,一动则全身剧痛,心魄战栗。 他未能随即站起,全副心神,却马上贯注于手中的铁剑,凝神戒备。 人在自己最弱的时候,或者会下意识想办法恢复;但任平生在最弱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想到偷袭。 果然,还未等他站起,一道青影,绕过眼前的九层高楼,从那飞檐边角飞出,往任平生扑来。 任平生就地一滚,单膝跪地立起上身,便要一剑递出。却发现来者竟然没有出手,而是直直落地站定,正是方懋。 方懋受伤不重,所以一出那间屋子,随即发现自己身上的道法禁制已经消失,于是赶紧御风飞起,打算绕楼一圈,看能否找到任平生。若然找不到,他便只好再次硬着头皮,闯进这座高楼了。 方懋看着任平生身上的伤势,没有言语,却神色古怪。 “有些凄惨,是不?”任平生苦笑道,“对方那突如其来的一击,着实挡不住。” 方懋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下次进入,我主攻,想办法以符箓解开哪里的大道压胜。否则我无法施展,而那尊邪神的战力太强,你的 剑似乎对付不了。” 这不像书生的书生,说起这种事情,直来直去,理所当然。好在任平生并非什么正统宗门的修士,更不在意什么名声地位,否则这种直来直去的揭人之短,就能在两者之间结下百年千年的芥蒂,甚至最终演变成你死我活的梁子。 只不过换种角度来说,或许方懋是打心里已经认定,任平生就是个同门小师弟。师兄弟之间,说话就无需太多顾忌。 任平生点了点头,勉强站起,踉跄走到那镜湖亭子中,祭出了一道暖树巢罡符,趁着灵气汇聚流转,静坐调息。 方懋知道他需要疗伤恢复,便在亭前石阶上坐下,替他护道。只要道法施展无碍,方懋独力应对,倒也不怕对方袭击。 “行了。”片刻之后,任平生便站起身来,当然这主要还是借助那符箓之功。 方懋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随即率先走过那道湖上廊桥,去往那座三清阁的大门。 这一次,方懋一脚踏入门槛,任平生便即祭出一道画好的暖树巢罡符。纸符祭出之后,他才发现这座一层殿堂之中,竟然没有了那个青袍书生的身影。除了前后两面墙壁,厅堂中一切如常。前方还是那座空空神龛,神龛中,还是那面观照铜镜。 方懋试了试御风飞行,竟然毫无障碍。甚至有任平生那道符箓灵气的加持之下,飞行更加顺畅快捷。 任平生正要出剑,一剑劈了那座神龛。却被方懋拦住了。 “此种机关,应是由无数妖族合力施为,以法力布就。实物的损毁,非但未必能解开阵法,甚至有可能触发其阵型的中枢,引来更大的反击。” 任平生只得仓促收回剑势,“那还是按先前所议,你出手,我画符。” 方懋点了点头,双眼始终望向那座神龛,苦思对策。 在此期间,任平生直接以剑气画了一道锁龙符。只见那道道剑气凝实,结成一个如浓墨重笔书就的古篆符号,符胆凝练,熠熠生光。 那道锁龙符一旦画成,便即化作一片金色气雾,将整座神龛笼罩其中。随着金色气雾的漫漫渗透消散,整座神龛,便如同被金水浸润,板木供桌,皆有金光流转几下。金光消失之际,那座神龛的色泽,竟好似瞬间陈旧了好几十年。 方懋暗暗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两人脚下,缓缓生成一个仙气流转的金莲宝座。哪只宝座缓缓扩张,很快便在两人周围,隔绝出一方云遮雾绕的小天地来。方懋试着将这方小天地继续扩展,将那座神龛纳入其中。 只要将对方纳入自家小天地里,那么所有的大道规矩,就都是自己说了算。 万一修为不济,不堪对方一击,尤可全身而退,不至于像先前那样贸然遭袭之下,束手束脚。 任平生不断在其中祭出山水符箓。 他不懂方懋施展的这些道法玄妙,所以做不到有的放矢;但以望气术堪舆整座小天地,便知不断凝聚山水气运,即可夯实和加持这方小天地。所以他从咫尺物中,一下子取出了几十张星垣凝光符,界水符,暖树巢罡符等品秩高低不一的山水符箓。 小天地的扩张,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前扩张而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三清阁(中) 莲座小天地远处,那形如花瓣的天际线中,出现了那张古色古香的翘头供桌。任平生将其一剑劈碎,马上便有经年累积的心愿之力,汇入此方天地之中,使那天际线瞬间有神光流转几下,渐趋清晰。 那座神龛,终于徐徐破开天际线,出现在那莲座边缘。神龛中那面铜镜,在先前那锁龙符灵气的压胜之下,似乎以失去了原有的照人光彩。铜镜边缘那八卦祥云明纹,现出上古陈腐的气息来。 任平生自打那座神龛被纳入天地,便一直施展望气术勘察,全神警戒。 方懋御风飞天而去,在那神龛之上,以坐镇此方天地的真仙大圣身份,捏了一个法诀,一道赦令懿旨祭出,便要将那铜镜残存的术法神通彻底封印。 只见一道道金光闪耀的真仙钤印从天幕降临,在那铜镜倒影的广袤天地中,分别钤下边印,压角,如画龙点睛,又丝毫不损坏那平滑镜面。 只见钤印金光流转之际,那灰暗铜镜,逐渐恢复光彩,其光泽流转之盛,尤胜从前。只是那光泽之中,似乎再无半分妖气。 身浮天幕云海之间的方懋,并未停下赦令钤印,却转头往地上的任平生使了个眼色。任平生知他相询之意,默默点了点头。 方懋得他确认之后,缓缓从云海之中飞落,去取那面已经钤印完毕的观照铜镜。 任平生心知此时最为关键,心神识海之中没有丝毫波动,眼光一直关注着那面铜镜的气机变化。 直至方懋把它从神龛取下,拿在手中;那面经过妖法贯注的铜镜,始终毫无变化。 至此,任平生和方懋终于松了口气。这三清阁第一层,总算过了! 然而,就在两人心生庆幸之际,那铜镜突然闪出一抹青光,瞬息间光芒暴盛,方懋的身形在那青光笼罩之下,如随风摆柳,不但立足不稳,整个躯体,犹如镜花水月一般,变得模糊扭曲。 随着“蓬”的一下青光迸散,方懋的身形,竟然瞬间消失于这座小天地中。 而方懋坐镇的整个莲座小天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凝练稳固。 任平生暗叫不好,立即一剑劈出,企图破开天幕,打破这座已被鸠占鹊巢的莲座天地。 一道内中有蓝芒闪耀如雷电的凌厉剑气直挂天幕而去,期间穿破数层云海,那些云海尽皆砰然碎裂,化作阵阵疾风暴雨洒落大地。 便在那剑气即将穿破天幕之际,只见那天幕之下现出一道青影,顺着剑气如虹贯下。那道剑气在青影冲撞之下,自上而下段段炸开,如漫天焰火绽放,光彩绚烂。转眼之间,那道接天连地的盛大剑气,已经损毁过半。 而那道自天幕撞下的青影,骤然声势大盛,似是要将残余的半段剑气一举炸开。 若然对方此举得逞,与剑气神魂牵连的任平生,势必魂飞魄散,生机全无。 情急之下,任平生硬生生收回剑招,随即身形往后一跃,几下闪转,竟瞬间消失于天地边缘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中。 那道青影直直撞下。 砰…… 一声巨响,天地震颤,如同一颗巨大的陨石砸下,地面出现一座方圆百里的巨大陷坑。炸起的尘土,滚滚而上,瞬间弥漫整个莲座天地之中。 任平生藏身天际莲花瓣中,在那烟尘炸起的瞬间,隐隐看见那巨大陷坑之中,有一个手捧红花的书生身形,冉冉升起,煌煌然有神仙之姿。 任平生以望气术四面探看,始终不见方懋的一丝生息。而烟尘遮蔽之中,那捧花书生的气机,流转天地间,空前盛大。任平生知道此时若无那烟尘遮蔽,便可以看见对方那座巨大法相,已经高及天幕,真正的顶天立地。 好在隐匿踪迹气息之道,历来是任平生的强项,辅以胡久传授的潜行之法,在那莲花瓣中纵横来去,始终行踪无定;让那夺舍而来的天地真仙,寻不着他一丝踪影。 一个雄浑异常的声音从天幕传来,“任平生,别躲了,你那便宜师兄,在他自己坐镇的天地中,已经化作尘土,一身修为,已经尽数化为此间的山水灵气,为我所用。你连你师兄的一只小指头都打不过,还想逃出我的手心?别傻了,乖乖出来,我不但不杀你,还给你留个不错的差事。以后就做我的左膀右臂,跟我行走天下,你拔剑,我出手,斩尽世间不平事。如何?” 天地之间,回音袅袅,始终不见任平生应答。 那雄浑声音的又再想起,语气显得有些暴躁起来,“任平生,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尽管躲,待我炸开这方天地,你便与它一起,同消千古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出剑,要么归顺。哦,对了,你任平生傲气得很呢,一个天地任我行,烟雨任平生的主。那么来啊,拿出你那点俯瞰众生,横眉天地的气魄来。往这儿,给我递一剑爽的。” 伴随话音,那半天之上传来啪啪两声轻响,显然是那青袍法相,在用手拍着胸口。 一阵阵的天语梵音响过之后,大地归于静寂,那漫天飞舞的烟尘,渐渐消散了些。只不过随即便有数道罡风气旋,从四面天角刮起。那气旋妖气浓郁,均有无数朱瑾花瓣飘飞其中,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花瓣气旋在整片天地里纵横肆虐,刚刚散淡些许的漫天烟尘,瞬间又被卷起,呼啸横扫,让人无法睁眼。 “任平生,你不是能一剑劈开我的神风吗,来啊,再劈一个给我看看。这次用力点啊,毕竟这几道风旋,也有你自己那些符箓灵气的加持。哈哈,你们人类,不是愣子,就是傻子,整天就知道琢磨着,怎样可劲儿作贱自己。人生苦短,大道千万年,走不尽的;大道上众生皆苦,唯有手中一剑,可斩万难。出来吧,给你我之间,做个了结。” 这一次,那声音变得醇醇善诱,毫无气势,却震慑心魄,让人心潮起伏,共鸣不已。任你如何魂魄精炼,也要变得浑浑噩噩,恍惚中难以自持。 那天边花瓣之中,终于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任平生手中倒提那把铁剑,神情恍惚地游走于那连绵如山岳的花瓣之上。 那横扫天下的四道罡风龙卷,瞬间回转,从不同方向,一齐往那瘦小的身影扑去。 几道龙卷在旋移途中,就近两两汇合,在即将抵达天边之时,已经合成一道接天连地的巨大飓风,但见巨柱擎天,雷霆大发,红花飞舞,声势之浩大,别说那青衫少年的单薄身影,便是那头顶天幕,都好似有被瞬间撕裂之危! “小子,出剑吧!”在电闪雷鸣与呼啸风声之中,那飓风背后的喊声,清晰无比,“想要有机会与我一战,你得先破了这道神风。否则,你就等着被它撕碎,化作尘埃吧。” “好的。”任平生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夹杂在那呼啸狂风之中,既似喃喃自语,却又清晰无比。 然后,只见一缕十分凝练的剑气,起于天边,却并没有多大气势。那道剑气,就好像在漫天风雨之中摇曳不定的,一灯如豆!那星点之光,好像随时都会被那漫天风雨席卷湮灭。 然而,就是那孱弱如灯火的一缕剑气,居然直直扑入了那席卷天地的巨大飓风之中…… 那顶天立地的青袍法相,两道目光变得凌厉无比,射入那遮天蔽日的风旋之中,他想尽力捕捉 那一缕孱弱剑气的蛛丝马迹。青袍书生的脸上,阴晴不定;眼神里满含失望之色,似乎那小子的消极怠工,让他十分不爽。 突然,那高大的青袍法相,现出一脸吃到狗屎般的表情,两道目光变得十分阴冷。 一粒如豆昏灯,出现在那龙卷飓风的边缘,正摇曳不定地往哪高大法相飞去。 如此孱弱的一缕剑气,竟然直接穿过了那道妖风龙卷! 不对,那好像不是剑气。高大法相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起来。 天地间,有种难以察觉的玄妙气机,在急速流失! 天地未变,天道如常。唯独那尊高大法相,感觉到自己的身躯,似乎有些气息凝滞之象,如同大地上的百川四海,正被缓缓冰封,无法流转如常。 那高大法相开始狂躁起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吼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既然你自甘堕落,一心求死,那本神便成全你罢!” 话音甫落,一直大手从天幕飞速罩下,肉掌如平原,五指如山岳,声势之大,似乎要以一掌之力,将整个莲座大地拍散。 任平生将那如同米粒之珠的光华擎于身前,一路飞掠而前,与那自天拍下的巨掌争分夺秒。 “哈哈,蝼蚁;一只蝼蚁,如何跑得过天地真仙的神掌!”哪个声势浩大的吼叫,震颤天地。任平生只觉脚下的地面,摇晃不已,每一次点地飞掠,都变得脚步虚浮,方向凌乱。虽然仍是向前疾驰,但那路线轨迹,却开始变得歪歪扭扭,摇摆不定。 青衫少年似乎变得更加着急,飞掠的速度,骤然加快,身前空气,被那细小的身影不断割裂,拖出道道如同彗尾的残影。 然而,那张巨大的手掌,已经拍下重重云海,笼罩大地之上,如同一张大幕,当头罩下! 任平生的身位,甚至还没有奔出掌心的范围。 “别指望了,你跑不出的。如今你唯一的机会,就是一剑劈开这只神掌。要是劈不开,就乖乖等着,被拍成摊肉泥吧!”那个来自半天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 任平生的身形,似乎略一凝滞,但前冲之势,并未随之改变。 那高大法相眼神炽热,讥笑道:“出剑之际,剑心已动,对于剑客而言,不妙啊。一缕心思之变,就是生死契机。连自己的本心都无法遵从,你这一剑,不行了。” 那道瘦小的身影,突然停步不前。任平生仰起头来,一脸讥诮之色,“罗里吧嗦,我忍你很久了。” 说话间,任平生一个平平无奇的举火燎天之势,一粒金黄澄澈的火光,从他手中飞上半空。 不好,那不是剑气,而是一道符火!那青袍法相神色巨变。 归藏符出,妖邪遁形,虫蛇归藏! 那高大法相欲要收回手掌,已然来不及了。只见那道符火以燎原之势铺开,燃遍整个巨掌。漫天大火,沿着指掌蹿过手臂,瞬息间流窜到高大法相的全身上下。 任平生回头望向来路的方向,果然不出所料,自从天降巨掌,身后那道天地旋风,便已经消失不见。 一片熊熊烈火过后,天地消失,莲座隐没,眼前还是那座满地板木碎块的厅堂。那张长条供桌已经破碎,那座神龛虽然完整,却已经黯然失色。 神龛中的那面观照铜镜,已经从那雕琢精美的木座上跌落,镜面盖在那沾满尘灰的神台上。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三清阁 (下) 方懋站在那神龛之前,一手按着铜镜的背面,气喘吁吁。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方懋气息有些不继,仍是急于知道答案。 任平生淡淡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却指指那面满是灰尘的铜镜:“可以拿起来了,这会是真的归你了。” 方懋神色有些激动,只是手扶镜背,半信半疑道:“你确定?我可不想再跟你来一场生死大战,还要贱兮兮的求你出剑,往自己身上招呼。” 任平生道:“从那法相说出第一句话,我就怀疑,我们根本不是在与这座法阵对战。而是在自相残杀!只不过彼此都受了阵法的魅惑,你我的战力,都被转移到了某种幻想之上。第一次,是那两道夹带花瓣的妖风,你打的是我,我打的是你。我当然是打不过你的。所以第一次,我伤得更重。但你的道法受了禁制,所以即便受了那鼎力一击,我也没死。” 方懋面有愧色,“可惜那时候,我也未能看出这座阵法的玄妙之处。” 任平生道:“我更没看出来,但第二次,你的身形骤然消失之后,我发现这座本该由你坐镇的天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强,就开始怀疑了。” “不知为何,我在那天地之中,一直感知得到有一份十分强大的敌意,如今想来,那份敌意的源头,便在你的身上。”方懋满脸疑惑道,“奇怪的是,我完全可以将对方一举击杀,但在那天地之中,就是处处束手束脚,无法尽力施为。如此一来,那金敖设置这座阵法,岂非毫无意义?” 任平生摇摇头,“这才是那座阵法真正阴险之处,如果我当时的判断没错,其本意就是要让入侵者在自相残杀中,压制强者,加持弱者,让越强的人死得越快。” 他笑着补充道:“我可不是咒你啊,若非当时照此判断出手,那么我用来对付哪只巨掌的,恐怕就不是那道归藏符了,而是一道开天辟地的剑气。” 方懋木然点了点头,当时情状,确实凶险万分;只要当时任平生的出手,稍有犹豫,或者取舍不当,说不定如今的结果,就是方懋身死道消,而任平生,也必然身负重伤,毫无再战之力。 “你还真敢赌!”方懋喃喃道,“也幸亏,你敢这么一赌。” “生死契机,我从来不赌。”任平生淡淡道。 “不是赌?”方懋奇道,两眼好像看一头怪物似的看着任平生。 “不是。”任平生摇头道,“那金毛畜生,在那药山出现的时候,你还没来。而在这座所谓郁罗箫台之中,你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师弟。所以,那法相口口声声说我那便宜师兄已死,我便已经笃定,自己的对手,其实一身修为被移花接木之后的你。” 方懋上前往他肩头狠狠拍了一记,“难为你了,这事我回头跟道院的夫子说说,估计他也就想不出法子,怎么考你了。我这便宜师兄,当定了。” 任平生道:“那不就是你爹?” 方懋笑道:“咱们是师兄弟,他当然首先是夫子。” 对那已经缺了一半楼板的二层,两人似乎都没怎么上心,一边聊一边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二楼的布局,与 地层相比倒是更加别出心裁,景象宏大。目光一旦越过楼面,便根本看不见楼板了。眼前只见峰峦迭起的青绿群山,巍然耸立。一道两山相夹的幽深峡谷,从楼梯口往前蜿蜒入深山。那峡谷崖壁上,无数藤蔓绿萝;中有飞鸟来去,走兽徘徊。只是那峡谷之下,一条干枯河床,并无流水。 两岸悬崖上,亦有几处沟壑,沟壑中亦未见飞泉流瀑。 两人蜿蜒行走于谷底那干枯溪涧中,百步之后,仍是抬头唯见峡顶一线天,低头只见河床顽石峥嵘。那破碎楼面,去往三层的楼梯,均无形迹可寻。 任平生那横于身前的铁剑,微微颤动。方懋却随即出言制止道:“等等,这个尚缺阵枢与各处阵脚的山水大阵,目前只徒有其表,挡不住你一剑。幻象一破,这座楼也就塌了。” 言毕,方懋一尊分身法相祭出,巍峨如山,高出那峡谷之上。那法相转头四顾,辨明方向之后,方懋便即收回法相,领着任平生,从那崖壁飞掠而上。 山顶上,又是另一番恢弘天地。这样的幻境,任平生在那青牛坪道场见过。只不过当时那金丹修士陈玉龙,以一己修为构建的山水天地,远不如此间的千里江山壮丽恢弘。 只是此处山河之中,始终只有干枯的河道湖底,不见水流。 两人在群山中一路掠行,中途既无伏击,亦无机关。片刻之后,便到了一处钟乳琳琅的岩洞口。 方懋慨然道:“这只妖猴,能以群妖之力布置如此一片大好江山,确实心气不小。只可惜财力有限,加上时日尚短,大阵的阵枢阵脚,那真是一只光吃不吐的吞金异兽。以这么一座偏居苦寒之地的妖修门户,又如何担负得起。” 任平生有些不信,反驳道:“若明知不可能做到,他何苦煞费苦心布下这一番天地?他完全可以省下那笔钱,用来寻一件不输于那面关照镜的法宝,坐镇这一层。就算打不死人,也至少能让闯入者脱层皮。” 方懋道:“很多事情,本就是旁观者未必清,当局者未必迷。我们以金敖当下的实力估量,要结成这座山水大阵,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所谓谋事在人,这种话,肯定不是我们这样的旁观者说出来的。然而敢于谋事的人,又有几个最终能得偿所愿?所以我看那金敖,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成与不成,走一步算一步。” 任平生有所触动,却未言语附和。 二人举步进入那溶洞之中, 正中天花板上,高悬一把寒光闪耀的长剑厅堂之中,金敖慵懒地坐在一张黄杨木椅上。虽然这座九层高楼,真正成形的,只有一层的移花接木阵,但对付一两位白玉境以下的修士,他还是颇有自信。 因为一般费尽数百年光阴修得琉璃体的得道之人,多半还得往上一境,才能炼出元神。没有一颗凝练的元神,又怎可能明心见性,在生死一发之间了却恐惧心? 有了哪怕丝毫的恐惧,那阵法的奥妙,便至死都无从觉悟。 所以尽管自己无法洞察一楼战场的状况,但先前那一阵阵的惊天动静,已经让金敖松了口气。 第一次任平生与方懋互换一招,却彼此毫无知觉,那时金敖本已经沉沉欲动,打算动身下楼 ,亲自了结两个伤者。好在一阵犹豫之后,一楼动静又起,而且这一次,更加声势浩大。 金敖暗自庆幸,好在没有贸然出击,否则以对方当时剩余的实力,自己必然要功亏一篑。 所以这一次楼下偃旗息鼓之后,金敖并不着急,静等那两个入侵者,先自相残杀一番,拼个你死我活再说。到时候,我金敖依然是牙巴山之王,还有那西乔山许诺的一个山水正神的身份。到时候,数百里界山地域的山水灵气,天材地宝,财气人气,还不都是我囊中之物。 有了那份家底,这九层宝阁,起码也能结下五层大阵。到时候,我与西乔山那边,到底谁看谁的脸色,还难说。 他有点后悔,没带上两个美妾进入此间,一番壮举,总得有旁人的惊羡,那才叫做壮举嘛。 想到得意处,金敖笑容灿烂,他起身走到明净窗前;窗外那一缕夕阳余晖,都变得明媚起来。 金辉夕照透过窗口,照入厅堂之中,堪堪照到那黑黢黢的楼梯口。金敖突然似有所感,猛然转身。 一个高大的青衫书生,一个瘦小的青衣少年,拾级而上,现身楼梯口处。 “这位大仙,任兄弟。稀客啊,稀客。看来那些光吃粮食不务正业的家奴家将,办事不灵啊……”金敖脸色的表情转变极快,立即便是一副极其谄媚奉承之色,“肯定是他们怠慢了两位贵客,害你们都寻到这来了。也不来个人通报一声,我金敖再忙,也该出去倒履相迎啊。” 方懋双眸精光熠熠,望着眼前那位戏精。金敖嬉笑脸皮,面不改色。倒是方懋这样的谦谦君子,不知如何对这位笑脸人动手了。 任平生神色如常,淡淡道:“能不能先说正事?” 金敖愣了一愣,随即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神色黯然道:“一些小误会,其实也不算是误会了。兄弟能不能见谅,我金敖不敢强求。但两位想必都清楚,我们这种山泽妖修,即便是躲入如此荒凉的荒山野岭,依然是不得见容于那些宅院深深的山上宗门啊。不满你说,这次的事情,我金敖若非受人胁迫,为了保存整座山头的数十生灵,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你们过不去啊。” 言语之间,金敖那张白嫩俏脸,竟是顿时老泪纵横。说至动情处,便是噗通一声在两人跟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捧着一枚小如核舟佩饰的芥子囊。 “这只芥子囊中,是我金敖数百年积累的全部家底,权当赔罪了。小妖贱命一条,不值得污了两位仙师的手。若是两位终究不肯见谅,只需出句声,我金敖自己了断便了。” “能否见谅,还得看阁下的诚意。”这会倒是方懋先出声了,“最起码,我们应当先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先前他根本没想到这位虎踞一座山头的堂堂妖魁,会如此能屈能伸。方懋见任平生依然脸色阴冷,怕他骤然发难,取了对方性命,所以先缓上一缓。 金敖正要开口,却感觉手中一凉,下意识地收回双手时,原本捧着的那枚芥子囊,已经不见。 只见任平生手中,抛玩着那枚雕琢精美的核舟,冷笑道:“当然了,无论善了恶了,一点赔偿的彩头,还是要的。”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 在西碛原的广袤荒野上,有一处水土肥美,草树繁茂的绿洲,方圆数百里。因地处沙海深处,所以千百年来,这片绿洲一直无人类涉足。那片沙海,纵横千万里,白日的阳光能把行人灼烧成一坨烤肉,而晚上的严寒,又能把那坨烤肉变成一坨硬如铁石的冰雕。所以即便是在西碛原广为分布的狂人部族,也无人到过那片绿洲。 绿洲之中,有数十万只猿猴,分散各处。各处猴群划地为疆,聚众称王,大大小小几十个猿猴王国。所以那片绿洲,也被称为山公城。 某一年,绿洲迎来了千年未遇的大旱;原本从土中冒出的泉眼,尽数枯竭;地面的河流,全部干涸。一年到头,更是没下过一滴雨水。整片绿洲变成一方焦土。猴群与猴群之间,哪怕只是为了争夺几只干瘪腐烂的野果,也会打开杀戒。在这样的战争中,失败一方,往往便是整个猴群的灭亡。 而对得胜一方而言,战争远没有结束。因为猴群内部,还要为那几只野果的最终得主,再来一场鱼死网破的较量。 那场干旱,持续了大半年。一只因为争夺猴王失败而被逐出群族的金丝猴,无处安身,更无处觅食,在漫漫旷野中,干脆不再挣扎,静坐于一株枯树之下,闭目待死而已。 枯坐一日,腹中如绞;枯坐二日,周身无力;枯坐三日,神志不清…… 但这只猴子,没打算在饿死前再浪费一丝力气,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所以它坚持枯坐,打算尽量让自己无忧无惧而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再睁开眼时,便好似吃了什么灵丹异果一般,内心一片清明,周身充满劲力。它甚至发现自己身上,生出某种从未有过的异能。山川气脉,尽哺我身,微风朱露,皆是生养。 再后来,整个山公城中,只剩下一个猴王。那只金丝猴,变得可以一己之力,轻松打杀整个山公城任何一个猴群。 不但如此,在整座绿洲即将生机断绝之际,那只金丝猴设坛做法数日,竟然请来了一片云海,下了好大一场及时雨。 从此,山公城猴国,便成了他金敖一人的天下。百年之后,破境开府;又百年,渡劫而入临渊。再到结出一颗金丹的时候,金敖已经在山公城中,当了四百年的妖王。 可惜好景不长。玄黄天下那些修士猎人,总有些胆大包天,贪心不足者,终于觉得广信州的灵禽异兽,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们的胃口,于是逐步穿过了广信州西面那道雄关,终于踏足那片狂人肆虐的西荒大漠。 山公城是五十年前,被一群迷路的狩猎者发现的。这群人一旦进入那片宛若世外桃源的风水宝地,欢呼雀跃不已。只一个月时间,这群至少金丹境以上的修士猎人,将山公城数百里山林中的猿猴之属,打杀殆尽。好在金敖跑得快,也只有他这种具备术法神通的猴妖,逃得出那茫茫沙海,进入西碛州腹地。 在西碛州流浪的岁月,在那些战力强横的狂人堆里生存,金敖可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对于一只猴妖而言,什么声名自尊,道德底线,都是浮云。活下去才是王道。所以二三十年里,他在好几个狂人部族,都结下了些香火情。 与此同时,金敖但凡遇上其他山泽妖灵,能收服者,则收归麾下;不能收服者,则尽数打杀,洗劫其老巢。一路纵横捭阖,打打杀杀,直到横穿广信州,到了界山这个三不管地带。对于妖族而言,既有些许人气,又不乏山水气运,更不用担心道家宗门找麻烦的地方,无疑是天下罕有的一方乐土。 所以金敖将牙巴山猴群屠戮殆尽,只留下一千棍和红脸儿这两只已经悟道的妖物,收为己用。 在此间啸聚山林,欺压百姓,呼风唤雨,过的那真是神仙一般的 逍遥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也就是将近两个月前。青遨宫中,突然来了一位身穿一件“蝶衣”法袍的美貌女子。那女子一言不发,只一双拳头三下两下,就将青遨宫中的妖兵妖将斩杀了一半。 然后她追着金敖揍了一顿,从那瑶池边的白玉床一路揍到后面郁罗箫台的水上凉亭。女子一拳将那亭上的黑玉石匾砸碎,这才对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金敖说道:“留着你一条命,帮忙做件事。若做成了,你就可以获颁一份道家正统的谱牒,成为此地的山神。若是没做成,那不但你这座青遨宫,不会剩下半块瓦片。连你和你那些结丹的妖将们,都将被西乔山一网打尽,成为守山妖奴。” 那女子要金敖所做的事,正是任平生后来的那些经历。至于一开始那所谓半数家底的赠与,完全是个圈套。那伙狂人,便是金敖当年在西碛州关系莫逆的“兄弟部落”之一。金敖一个月前给那个狂人首领带信,言道这次他已经打通所有山上关系,只要后者行止低调,便可横穿整个广信州,到达两州边界之地去劫掠几个山泽小妖。这一次跨洲打草谷,不但毫无凶险,所得宝物,若是卖给西碛州那些人类散修,远比他们平时打劫那些州城大户,要丰厚得多。 在任平生与方懋的百般盘问之下,金敖总算讲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哭丧着脸道:“两位大仙,这次西乔山交代的事情办砸,我金敖本来就已是亡命之徒。西乔山势力强大,桃李满天下。我金敖想要存活下去,只能是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到哪里都得装孙子。天知道还没逃出门口,你们两位就找上门来了。这不我也是一时贪心,以为尚可孤注一掷。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并非金敖本心。” 原来这家伙逃跑,却倒不是因为怕自己上门报复。任平生有些落落寡欢,却不忘挖苦道:“改名换姓咋滴了?你小子原来还有名有姓啊。” 他突然眼光一转,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说不定可以保住你这座青遨宫,而且,运气好的话,一样不会误了你当那个山水正神。” 金敖两眼放光,连忙问道:“什么办法?万一运气不好呢?” “万一运气不好,不管你这事办没办成,西乔山,都一样会找个借口把你杀了。”任平生淡淡道,“他们要你办的事情,一旦传出去,整个西乔山的名声,都要遗臭万年。只不过,这都不算问题。那么大一座宗门,自有开脱干系的办法。所以人家杀不杀你,全看自己心情,也看你金敖的运气。” “当然了,我的办法,若非有足够的好处,我也懒得跟你说。毕竟我跟你金敖,非但没半分香火情,梁子结的倒是结的不小。” 方懋看着任平生的落井下石,有些于心不忍,不过倒也没多说什么。这些山泽妖修,不循教化,不知廉耻。多受些教训,未必不是好事。 金敖本来就一直跪着,此时更是叩头如小鸡啄米,哀求道:“任大哥,任爷爷。只要你这次救我一会。以后赴汤蹈火,风里雨里,我金敖任凭差遣,绝无半句怨言。便是这座青遨宫,你要是有兴趣,也一并拿去就是。我金敖只求一个自由之身,另外寻一处荒山野岭,另起炉灶,也永世铭记你的再造之恩。” 任平生直接侧身避开了他的跪拜,竟优哉游哉在厅堂中踱起步来,只不过两道目光,始终从不同角度,大量这悬于天花板上的那根剑条。 金敖叩头之际,何曾忘了时时察言辩色。他连忙停下叩头,解释道:“这把剑,得自宫中一名姬妾之手。那名姬妾在委身在下之前,曾与一名广信州的剑修过往甚密。那名剑修,敢情对她痴心极重,竟然不息以本命宝剑相赠,换一个长相厮守。只可惜,道家与妖族,历来势不两立。那位剑修在宗门之中,为此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直接被清理门户, 身死道消了。不过这把剑,倒着实是把好剑。” 任平生其实无需施展望气术,也看得出那把剑条,剑气之盛,世间少有。即便是当年师父袁大锤的得意之作,与此剑相比,也想去甚远。那剑身根部,刻有“横烟”二字,笔画烟波流转,有脉脉千里之象。 “就只有剑条么?可惜了。”任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道。说实话,动不动就把那悲天剑条放出来吓人,任平生一直感觉诸多不便。只不过,也一直没找着另一把趁手的剑。话聊到这个份上,他好像已经找不出太好的理由,去讨这把剑了。 “剑鞘剑格剑柄,都有的。”金敖连忙道,“只是原本想在这一层布一座剑阵,以此剑作为阵枢。为了让此剑与阵法更好衔接,就只好拆解了。只不过我都完好无损留着呢。” 任平生望向那个突然闭口不言的家伙。金敖一脸媚笑,看得任平生有点毛骨悚然。 “算了,这么跟你说吧。那个女子让你设下这个大局,所谋者,其实只是要那个小姑娘死于非命而已。”任平生沉着脸道,“在方懋师兄赶来之前,我和那斗笠汉子,以两人之力苦战二十多个狂人,又哪里顾得了别人周全。所以一战下来,那个跟我们一起的西乔山道士,修为尽失,沦为废人。哪个小姑娘,更是在无数狂人劫杀之下,不幸身亡。等那女子再来核验战果之时,你金敖只需用足十二分诚意谢罪,并告诉她最终战况。相信她会故作姿态,责罚一番;但目的已达,若她本意培植你这个傀儡山神,那终究不会少了你的。” 跪在地上的金敖和站在身边的方懋,异口同声道:“这样也行?” 金敖惴惴不安:“若真如你所说,那小姑娘才是正主儿;对方核验死信的手段,难道就会差了?” 任平生自信满满道:“做这种事情,我倒是在行得很。此番无论如何,我也会有办法让那小姑娘不幸‘死去’。所以坦白说,这个办法既是救你,也是帮她。对你而言,这是生死大事;对我而言,你这么做,却只是锦上添花。所以冒不冒这个险,在你。” 金敖神色犹疑,思虑良久,最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冒险一次,总好个冒险终生。 “起来说话吧,既然要合作,有些细节,就得坐下来好好斟酌一番。”任平生道,“但是斟酌之前,麻烦你先把这把剑的剑鞘装具,拿出来给我欣赏欣赏如何?” 金敖站起身来,揉着发酸发麻的膝盖,懒洋洋道:“好的。” 那套剑鞘装具,确实亦非凡品。不但所用材质,都是上等天材地宝的品秩,那雕琢工艺,更是出自名匠之手,之后还经过炼器大家的淬炼,与那剑条上的剑气流转,大道契合。 任平生将剑柄装上,放入鞘中,便察觉鞘中隐隐有龙吟之声,十分欢快。 “金敖,你也是名剑客吧?”任平生问道,“要不咱们先切磋下剑术?你用你的宝剑,我用我那铁条。” 金敖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一个山泽妖修,上哪找人学剑去?” 任平生一脸诚挚的恨铁不成钢道:“暴殄天物啊。布设剑阵,就你这点家底,不攒个一两百年,哪里成得了事。那时就算剑阵有了,运转一次,又是一座座的金山银山。你用得起?一代名剑,就吊在这里吃灰,不像话!” 金敖狠狠咬了咬牙,就差点没咬出血来,然后连连点头,深有同感的样子说道:“有道理,兄弟这话,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俗话说宝剑赠侠士,得其所矣。兄弟若不嫌弃,这把剑只管拿去便是。” 任平生本就不擅推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还不笑纳,似乎就是自己的不够意思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五章 好兄弟明算账 任平生,方懋二人,本打算跟红脸儿与一千棍好好商量一番,毕竟留下了金敖一条小命,并让他继续坐镇青遨宫,那就只能让两只同为猴妖的属下门徒,败兴而归了。权衡利弊,要伪造程程的死信,最理想的方式,还是与金敖合作。 不曾想一千棍来倒是来了,但他当下的状态,一心只想破境结丹,对于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之事,根本就没有半点想法。所以这些妖魅若要处置,老猴王的意思就是放归山林,任其自生自灭。但对于接手青遨宫,老猴王倒是志在必得。 但既然任平生与金敖有了别的约定,对于一千棍而言,也不算遗憾。毕竟以后主要的事,还是跟着师傅修行。倒是童子之身的红脸儿,有点闷闷不乐;原本有好几个兔魅狐妖要跟他的,如今算是竹篮打水了。 当年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家伙,身边的女子变成了自己的枕边人,想想就来劲啊。只是没想到那本该不共戴天的家伙,居然跟在老大身后,点头哈腰出来了。 金敖在那瑶池边上,做了一番痛心疾首的表态,今后要痛改前非,专心修行,福泽一方云云;愿意留下的妖魅女子,可以留下,不愿留下的,悉听君便。那时的红脸儿,还死皮赖脸地觉得自己有点希望。然而当他看到二十二名妖女一个不落,身姿妖娆地奔向那张白玉床时,便再也呆不下去了,自己一个人垂头丧气率先离开。 因为事情有变,方懋本来急于去往同窗学子的宿营地那边,给当时参战的人,面授一些机宜。但任平生阻止了。 “哪个看样子有点吊儿郎当的,叫什么了?” “申功颉。”方懋不知他干嘛单单问了这个,“怎么了?” 任平生道:“那家伙,估计是个不嫌事多的主,该说不该说的话,这会儿早说过了。所以也不急在一时,在他们下山之前能交代清楚就行。西乔山那些人,应该也不至于无聊到要拿方凉道院的年轻学子一一盘查。万一问道,应对得体就是了。可惜,救下程程和一千棍的,不是那结阵凿阵的那三个人;否则的话,他们言语之中,就不会提到程程太多。” 方懋大为叹服,“小小年纪,如此洞察人心,不容易啊。” 任平生心境之中,没来由的有些酸楚。那些年在不归山上,若不是处处察言辩色,揣度人心,会活得更加不易。 所以万一遇上真心敬重自己的人,他都会很珍惜,甚至比自己的命更加珍惜。 遇上对自己有所图谋的人,他会更加阴险狠辣。 药王橘树下,在程程的帮忙之下,小积壳竟然用那些倒塌在地的板木,重新架起了两个简易的窝棚。一个四面挡风,顶上也盖上了茅草,把施玉清的床围在其中。另一个,则才刚刚拼了三面板墙,如今正在盖顶。 一看众人安然回来,小积壳十分雀跃,连忙不着痕迹地跟老爷邀功。 “老爷老爷,那道爷的屋子,我试过了,虽然还有些漏风,但肯定不会太过冻着他了。顶上是先覆了木板才盖的茅草,一般的雨雪,肯定没问题。” 说到这里,小积壳便有些低落起来,“老爷,可惜天就要黑了,给你哪一间,只能先把顶上盖了,希望能勉强挡些雨露,藏不住风了。” 任平生狠狠搓了搓那小家伙的胖脑袋,笑道:“有心了,很好了。只不过,给那小姑娘住吧。我晚上不住这里。” “啥?”小积壳有些着急,“老爷,这到处荒山老林的,再怎么漏风,也比在外面强啊。等明天,我就跟老头儿和红脸儿一起,给你盖间完完整整的木屋。” 任平生知他误会了 自己的意思,正色道:“明天也不用,后天大后天,都不用。你们自己想怎么住,就怎么盖好了。我白天都会在这,但晚上,无论有没有房子,我都会在雪山顶上。” 方懋对此,有些匪夷所思,却也没有多问。一千棍隐隐猜到,这也许是师傅的修行之一,连忙问道:“师傅,我能不能跟你上山?” 任平生摇摇头,“给你喂剑,白天就够了,你要是嫌不够意思,晚上可以自己修炼。你也知道,你们的修炼,我不大懂。” 他指了指方懋,继续道,“但我这位师兄,却也是练气士中的高手,若有时间,你们或许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一千棍当然看得出方懋的书生气质,所以十分虔诚地作揖为礼,“有劳师伯多多指教了。” 方懋还了一礼,客套两句。他对一千棍,说不上喜欢,也不反感。今天跟着这个半路捡来的小师弟,已经突破了太多的底线。先是公然让门人冲到别人老巢,瓜分嫔妃美妾;再而以力压人之后,与那些为祸人间的妖魅合作撒谎;而在这座山上,更是与一众山精妖族为伍。 这种事情,家教森严的方懋,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之前那金敖落魄之际,他有恻隐之心是不错,即便没有那恻隐之心,他也只会当机立断,为民除害。所得财物,当行那劫富济贫之举,分给山下那些曾深受其祸的穷苦百姓。书生任侠,这才是该有的侠义之道。那会像这个小师弟,趁人之危,以生死厉害要挟;还将人全副家底洗劫一空,尽入自己囊中。 这倒不是他方懋不缺钱。修行本就是个无底洞,书生修道,就要加倍的穷困潦倒,捉襟见肘。没有那搜刮一方民财,独占一方山水的道家宗门可以依靠,他方懋读万卷书之余,要行的路,何止万里。只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所以像今天这样发一笔横财,方懋也是生平第一遭。对方懋而言,任平生劝他留下的观照镜,已是一笔生平仅见的天降横财了。 但晚饭过后,任平生把方懋叫到一边,打开哪只芥子囊时,才真正把方懋震惊的无以复加。 但就这只芥子囊,若是明码标价,方懋自问终自己一生去攒钱,都买不起。哪曾想里面所藏的天材地宝,灵物法器,竟是足以堆满他在书院的那间陋室。 最为珍贵的,是哪只麒麟雷火丹鼎。任你富可敌国,这种东西,都可遇而不可求。 另有一本大有古怪的线装古籍,名为《枕中集》,虽不是什么修行秘诀,书中所载,也是些天时节气,失灵吉凶之类的玄门方术,但那本书籍本身,却是件不可多得的法宝。若得其施放之法,即便不是修士,都可随时构筑一座物候时令尽皆颠三倒四的小天地。其牢固程度,相当于一位金丹客,以自身修为隔绝的小天地;入侵之人,势必深陷迷局,身不由己。 还有那整个含沙屏中的七彩含沙,也尽数被任平生收入囊中。先前那金敖说这含沙屏只能在山水契合的牙巴山中才有作用,这个谎言其实早已不攻自破。因为界山东坡之下的岩洞位置,便是因红脸儿在洞口偷偷洒下一把含沙,而被金敖发现的。 其他各种天材地宝,看得人眼花缭乱。包括小积壳可以用来炼制阴阳二属本命物的一瓶临冥水,一方廉贞石,分别是十分罕见的纯阴纯阳之物。 所以接下来的时日里,任平生除了为施玉清疗伤,应该也可以为小积壳完成本命物的炼制。 除此之外,芥子囊中,还有十数颗类似铜钱的东西,材质却十分怪异。 其中七颗,类似黄金制成,任平生没有用过黄金,却也偶尔见过。这种钱币的样式,却 是闻所未闻。钱币跟俗世金币一般大小,也是圆形,中央却无方孔,正面有“五气归元”四字,而背面,则是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上清童子”。 更为古怪的是,以望气术祥察,这种钱币的材质,似金而非金。一颗钱币内中蕴含的五属灵气,不输于一座风水中等的小山头。 另外还有两种一样形势大小的钱币,一种是白玉材质,共有四颗。只不过这种白玉,天然有寒气挥发,一出囊中,便已让两人感觉遍体生凉,心神宁定。这种钱的正面,有“天命负薪”四字,而背面是“岁余舍得”。这两面题词,倒是感觉十分工整,只是全不似钱币该有的意头,而是颇似文人墨客无病呻吟的口气。 另外一种只有两枚的钱币,也是玉质,却是青玉。此种青玉放在两人之间,却是遍体生暖;那阵阵熙和气息,便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恐怕也能填满。正面的文字,是那古篆的“乾天聚瑞”和“造化迤逦”。 任平生将那几种钱币放在掌中搓来搓去,随手来两下“跳楼过桥”之类的抛石子游戏,有些无聊。 “这东西,能换银子不?”他大概觉得除了材质十分难得,灵气特别丰沛之外,这东西着实没什么意思。 方懋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东西,你不认得?” 任平生很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方懋神色有些古怪,却还是一本正经解释道:“那个似金非金的,叫上清铢,西碛精金制成。这种精金,产于西碛州西部的孤渐道中。有刑徒流民常年居于西碛,以采金为生;广信州宗门,则已深入西碛贩卖精金为业。将精金从采金人手中,贩往西京护教军团白水坊铸币,一枚上清铢,千两雪花银。上清铢材质本身,也可作为一座宗门道场的灵气补充。所以山上宗门之间的生意往来,白银黄金,都不甚受欢迎。而上清铢却是永远保值的硬通货。更何况,一些天才地宝,山上物件,动辄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两银子。有谁会几大车的银子拉着去买东西的?” “那种白玉的,叫岁余钱,一钱百铢;寒冰玉制成,产于北荒西北苦寒之地。北荒是狂人的天下,并无人类定居,只有修士艺高胆大者,前往那苦寒之地采玉,称为为采玉人。这些人每次采玉之旅,都要穿越狂人疆界,可谓九死一生。寻得寒冰玉卖给西京护教军团白水坊制币。岁余钱寒玉可贵之处,在于其生息,吞气呼阴,流转不歇,为淬炼三魂之灵物。” “那只有两颗的,本名叫造化钱。但后来人们觉得那八字所言景象,煌煌然一番太平盛世,所以也叫它太平钱。再后来,多数人反而忘了它的本名,只知道太平钱。一枚太平钱相当于十枚岁余钱。这种钱乃北极冰原深海青玉制成。冰原之中,唯魔宗门人可入海采集,再经由中间人贩往白水坊。此玉材质,与那寒冰玉相类,功效却相反,其生息为吞气生阳,为淬炼七魄之灵物。所以魔宗人虽是太一道教的死敌,却一直没有赶尽杀绝,都是钱作怪。” 说话间,任平生已经将那十几枚钱币,紧紧攥在手心,手心微汗! 开玩笑,这十几颗小东西,搁以前的不归山上,可以买下整座上河寨了!那还是因为有那珍宝无数的祝家之故,否则,起码可以买下两三座同等规模的大寨。 “一人一半。”任平生郑重其事道。 “算了,你留着吧。”方懋大大方方道。 “好兄弟明算账。这是规矩,咱们读书人,得讲规矩。”任平生一脸很上道的样子,“里面的东西,除了那瓶临冥水和那块廉贞石,都一人一半。” 方懋爽快点了点头,顺便不动声色地吞了下口水,淡淡道:“也对,规矩终究是规矩。”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会的,那就好 分赃完毕之后,方懋就立即动身,去往山界崖下的宿营地。这位大师兄并非急性子,却受不了心里总压着块石头难得落地。 任平生本想先与小积壳商议炼制本名物的具体章程。结果一问才知,小积壳除了懂得炼制木属之物,对其他物品的炼制,一窍不通,更不要说牵涉大道根本,过程极为繁复的本命物炼制了。 任平生只好作罢,将那瓶临冥水和廉贞石交由小积壳自己妥善收藏。今后行走天下,他会慢慢寻找炼制本命物的法门;而小积壳若能在他之前找到,则可以自己率先开始炼制。 再者,在这片大山之中,掌控一地风水气运流转的小积壳,要藏一两件物事,便是精通望气术的任平生,恐怕都无法找到。所以东西交给他保管,最为稳妥。 除此之外,从那青遨宫搜集而来的一些暂时用不上,又不舍得拿来换钱,或者不懂物性,不明价值的天材地宝,灵物法器,都暂时交由小积壳妥善收藏。 行走江湖间,钱财不露眼,重宝不傍身,这是古训。 至于那把横烟剑,品秩极高。且不说那光洁如镜面,剑气纵横的剑身,单是那千年崖柏炼制成型,饰以乌金装具和红松石镶嵌的剑鞘,就是件价值不菲的老物件。剑鞘本身,也是经过仙家开光施法的攻伐法宝。 在西乔山那段时光,任平生耳濡目染,也认得了许多山上仙家器物的等级划分。一般以品秩高低,法力强弱,可分为灵器,法器,法宝,神器四类。到了法宝品秩的东西,中小宗门之中,已经是相当于传家宝一类的存在;而像西乔山这样的豪阀宗门,则可以做到每出一位宗师,宗门便馈赠一件与其本身修为合道的法宝。 像总计拿得出五件法宝的青遨宫,放到道家门户之中,若不考虑徒众修行的花费,其实也勉强算得上一座小宗门了。只不过真正的宗门,有那百年千年的薪火相传。一个个徒子徒孙,都是自家子弟,虽然花费巨大,却有源远流长的香火情分。而青遨宫,则不过是他金敖以力压妖,各种威逼利诱啸聚而来的乌合之众,自然就无需耗掉修行路上的一座座金山银山了。 所以青遨宫能攒下五件法宝,还有其他无数天材地宝,灵器古物,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本事,都是挖自家墙脚,涸泽而渔的做法。 这些琐碎事做完,任平生就加倍的百无聊赖。给施玉清做了推血,却只坚持了两炷香的功夫,就被那胖子推推搡搡,赶他出去了。施玉清知道那种施为,对起死回生有奇效,但是到了养伤治病的阶段,就没有太多作用了,反而是要耗费对方精元真气无数。为今之计,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静养,辅以药石治疗,静待恢复。 任平生独自一人来到空地边缘,眺望那苍茫密林的深处,暮霭沉沉。 “平生哥哥,你今天好像有心事。”背后突然传来小姑娘的声音,把任平生吓了一跳。 今天好像真的弱了很多啊。若在平时,没有人能悄无声息来到背后,而不被任平生提前发现。 “没有的事,就是今天打得有点累了,想自己歇歇。”任平生应声很快,却没来由的有些慌张。 程程走到他身旁,低着头,“是不是因为曦莲姐姐走了?其实你可以一起去的,玉清哥哥,有那小积壳和一千棍伯伯照顾就行了。你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 任平生不答,却摇了摇头,神情淡然。 程程声音高亢了些,“那就是说,你不走了?” 任平生这会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欲言又止。 “平生哥哥,谢谢你。”程程这突如其来的话风一变,倒是让任平生有点尴尬起来。 “你不恨我?”任平生反问道。 程程连连摆手,有些着急,“怎么会呢,我从来没恨过谁。那会儿,我就是……有一丢丢的伤心。但后来我也知道了,你用我吓退那个唐伯伯,却也因此而救了我。要是那时候你就被唐伯伯抓了,或者打死了,这会儿我也早死了。所以咱们两条命,其实早连成一串了。所以我……更多的还是想谢谢你。” 任平生转回头去,望着远方,“程程,很多事情,你其实可以更加随意一些。你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偶尔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没必要处处想着别人,尤其是年纪比你大的人。总是这样的话,你自己很委屈,别人也很尴尬的。” “对不起……”程程手足无措起来,“其实我也没觉得怎么委屈啊。真的就是那样想的。” 任平生微微点头,收回视线,眼神诚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还有什么话,就问把。今天你问什么,我都答。所以不用有顾虑。” 程程终于神色自然了些,只是语气仍然有点惴惴,“真的什么都可以问吗?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你不许生气啊。像你自己说的,我年纪比你小嘛。虽然你说错了,我是十四了。” 任平生眼神坚定道:“放心,说话算话。” 程程的第一个问题,酝酿了很久。 “那一次,如果我爹没有出现,或者出现了,却没有拦住唐叔叔。你会……真的刺下去吗?”好不容易问完,却又连忙陪着笑补充道,“其实那时候,我一点都不怕,还觉得有点期待。终于不用天天看着爹娘那么绝望的眼神了。” 任平生愣了愣,没想到小女孩的心结,竟然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坦然承认道,脸上毫无愧疚,“那种事情,没办法有如果。” 那一剑,是他全力施为的一剑。这也是事先跟程墨今明言的,若后者没有本事及时制止,那么后果,就无需猜测了。唐太忠是什么人?任平生若有一丝一毫的弄虚作假,都不可能瞒得过对方。 程程有些失望,小小年纪,那幽幽的一声叹气,很让人心生怜惜。 任平生咬咬牙,终究没再解释什么,而是郑重其事交代道:“程程,今天以后,你已经无需药石调治,只需要跟从前一样,潜心修炼即可。但是你那个刚刚完整的家,是不能回去了。而且从今往后,只要你还没有本事掌控整座西乔山宗门,那么就必须隐姓埋名,不让任何山上人,知道世间还有你的存在。否则,无论是你爹,还是你玉清哥哥他们,这一番心血,就都白费了。” 程程小声道:“更多的,难道不是你和曦莲姐姐的心血吗?可是我不明白,西乔山到底怎么了。我爹还是宗主呢,为什么要那么小心提防。那些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们,其实都很好的……平生哥哥,你被关在哪里一个多月,是我爹错了。等回去的时候,我一定跟他解释清楚,他会相信你是好人的。” 任平生神情落寞道:“我是不是好人,没那么要紧。总之,这不但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爹的意思。之前他不肯告诉你,是因为总觉得那已是你最后的时日,想让你……少些忧愁。但如今你活下来了,有些事,不管你心里接不接受,都得照做。” 程程狠狠地点了点头。 “平生哥哥,如果我一直跟着你……和玉清哥哥他们,是不是山上人就找不到了?” 任平生摇摇头,“那样的话,你很快就会被找到。而且下一次,没有人救得了你了。他们太强大,我打不过的。” 程程没再言语,眉眼低垂,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等到见不着了,像我这样的人,你别想起,就会过得更舒心些。”任平生道。 “为什么?”如同一只突然受了惊吓的兔子,程程变得有些激动,“平生哥哥,虽然你从没跟我说过多少自己的事情。我梦见你,那张脸都是模模糊糊的,可就是还会梦见……” “我没说过?”任平生有些愕然,随即了然,自己的确没有跟她有过太多言语。 “那我今天,话就多些吧。我就是个擅长毁坏,但不懂得维护;擅长挥霍,但不懂的珍惜的人。自小如此,改不了了。所以无论对谁,你也好,你说的哪位曦莲姐姐也好,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我遇到过的人也好;想起我,只是徒添烦恼而已。而且我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一直在努力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让人想起,更不要让人经常提起!” 任平生记忆中,好像自己极少能把话,说得那么顺畅。然后潇洒一笑,问道:“做得到吗?” “嗯,我不会的……”程程的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不知哪里钻出来好多脾性顽劣的猴子,用那尖利的指抓,不断抓挠着她孱弱的心脏。可是,程程始终学不好声嘶力竭地发泄出来。 但任平生还是听清楚了,“那就好……” 只是内心之中,却似乎没有丝毫变得轻松。 不轻松又如何,事实如此。自从离开了不归山,能遇上的人,何人不是过客;能到的地方,何处不是他乡? 萍水相逢,最好的结果,就是都相忘于江湖间。 程程站在原地,呆呆地目送任平生走向山上。 任平生没有飞身掠行,而是在那越发昏暗的暮色之中,徐徐而行,直至身形完全隐没于那深山老林之中。 那一夜,在坳口那边宿营的方凉道院学子,在药王橘树下秉烛夜谈的老少三个妖魅精怪,还有那青遨宫那瑶池边,白玉床双的众星捧月,尽皆无眠! 药山之巅那惊天的动静,轰隆不绝,天地震颤,持续了一整夜,直至旭日初生。 因为药山西边,并无一块雪片落下,所以大家都能估计得到,这座雪山的东坡,那不知累积几万年的玄冰积雪,应该已经崩塌殆尽。 午夜之时,方懋小心起见,曾飞天窥视。 只见药山之巅的皑皑雪原之中,剑气纵横,天崩地裂。一个瘦小的青影,如痴如狂,一把铁剑风卷残云,砍下半座雪山。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公道人童叟无欺 苍郁密林的氤氲尘雾里,任平生拖着一身疲惫,踟躇下山。刚到雪线之下,便看见小积壳躺在哪里满地滚,一脸硬草荆棘穿刺剐蹭的伤痕。原来小家伙被缚了手脚,无法挣脱。 任平生连忙上前解开,那绳子十分坚韧,用那柄横烟剑砍削,竟然丝毫不伤,更不用说割断了。 “谁干的?”任平生看见小积壳身上并无打斗伤痕,奇道,“红脸儿?金敖?” 小积壳使劲摇头,只是喉头哽咽着,还没说得出话来。 “不就是打不过人家,挨捆了一回嘛,没事没事。”任平生安慰道,“一回我给你找回公道,把他捆个三天三夜,行了没?不过你别说,这人还算公道啊。捆你一次,送了这么条绳子。你知道这绳子,能值多少钱不?” 小积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抽着鼻子,眼眶红红。 “这东西卖了,值你原来那栋木楼。”任平生故意把木楼二字,说得特别重,“而且,还是因为你那木楼,用的是朱瑾木。要是普通板木,一百栋都不够换这根绳子。所以说,人家还不算欺负人嘛。” “小姑娘……不见了。”小积壳终于努力从那堵得发慌的喉咙里,挤出了说话的气力,“对不起,我拦不住他。” “哦……”任平生茫然应了声,却并不着急,“走了就走了吧。你有没有告诉红脸儿他们?” 小积壳瞪大眼睛,老爷怎么会是这个反应咧! “老……老爷。你不用含沙屏,也比金爷厉害耶。你怎么知道他们没一起追出来?” 任平生淡淡一笑,没说什么。若不是小积壳本身,与这一地山水气运牵连,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人,能发现程程的离去。 老爷就是老爷,什么事都了如指掌诶。小积壳这样想着,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老爷,三更半夜的,你练剑声势又大,大家都光听雪崩的动静了。我也是突然间感觉整座山中,好像都出现了些非同寻常的气机波动。怕那些不知根脚的过来妖物,或者孤魂野鬼作怪,吓到了老爷的那些朋友们,所以就出来了。没想到那人,竟是悄悄的带着小姑娘到了这里,都没人发现。我也来不及告诉一千棍他们,只是着急要先把那坏人打跑。” 任平生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知道那就一定是坏人?” 小积壳腼腆道:“那个人,披头散发的,说话还气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那像老爷你,长得那么好看。就算一开始我误以为你是那金爷,都敢讨价还价一丢丢。” “哦,他说什么了?”汪太中行事出人意表,任平生早已知道,只不过还是有些好奇,那为老不尊的家伙,会对小积壳这种小不点说些什么。 小积壳脸色通红,有些不好开口,“他……说要谢谢老爷,这次来得仓促,没备什么好东西。然后就在那身邋里邋遢的衣裳里,扣扣搜搜,不但什么都没扣出来,还弄出这么条绳子来。然后,就把我绑了。说什么身无长物,小小意思,不用客气。真是气死个人。” 任平生忍住了笑,却最终暗暗叹了口气。 这样的离别,也不错,大家都不用各怀心思还要装模做样说声再见。 小积壳被捆着的时候,程程已经被汪太中带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藏匿,小积壳知道在哪里,但程程却根本没发现后者的追踪而至 ,更没发觉他被自己的汪叔叔给戏耍了一番。 当时无计可施的小积壳,曾大声叫喊,想引起程程的注意,让她自己赶紧跑去山界那边,只有找到方懋他们,应该就可以逃脱恶人的魔爪了。只可惜,眼看程程的藏身之地,不过三五十丈的距离,却是任他小积壳喊破喉咙,就是没有一丝声音能越过那“恶人”立身处那一线。 “老爷,你那些朋友,一个个都走了。除了那些临时出现的书生,没一个走得顺遂的。”小积壳心中,有些难受,“按说咱们那木楼,风水不那么差啊。” 任平生抚了抚小家伙那没留几根头发的光头,安慰道:“别这么说。那人是程程的长辈,我知道他昨晚会来接人,所以并不担心。只是没想到,他会跟你开这么个玩笑。其实也是怕你早早回去,把程程如何离去的事,跟其他无关的人泄漏出去而已。所以我猜,他没用道家术法或者符阵来把你捆住,而是用了这么一件法器,也是给足你这位山主面子啦。” “那他完全可以跟我说清楚嘛,老爷的门人,又都不是不讲道理,你说是不?”小积壳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那时他讲,你信不?”任平生反问道。 小积壳挠了挠头,也对啊,那时候,自己多半是不信的。 “所以说,别在意。跟那人有了这次接触,他多半还会来的。说不定,能还你小积壳一份不错的机缘呢。”任平生笑道,“再怎么不济,以后我不在山头,无论什么样的强人大妖犯境,你打不过的时候,就拿出这根绳子来。人家应该就不敢怎么样了。即便是青遨宫那些妖将,都要忌惮几分。” 话一出口,任平生才想起,那些妖将,好像都已经被自己杀光了。八颗妖丹,如今都静静地躺在那芥子囊中。 “走吧,回去,程程的事,要跟大家都商量一下。还有木楼塌了,也得重建,咱们这次,建一栋大的。” 小积壳一听到这个,顿时来劲,走起路来便轻快了许多。 程程那只有三面板墙的窝棚中,留下一些小姑娘的衣物,和一块西乔山特有的黑玉佩饰。 那件佩饰显然已经被汪太中做了手脚,程程身上蕴含的那种古怪气运,被分出一缕,植入了那块黑玉佩饰之中。若然将这块佩饰埋入地底,精通玄门堪舆的高手,仍能察知,那若有若无的气运流转。 这就跟一些身世显赫的王侯将相死后,若是埋葬之地风水相衬,那么死者身上那份王霸之气,将相之功,也会反哺当地的山水气运。 施玉清病榻之中,得知小师叔已得妥善安置,心中大为欣慰,只是看着那药王橘下的新墓,想到小师叔今后,注定坎坷无数的人生,又不觉心中戚戚。 “小师叔,玉清以后,就再没法为你做点什么了。但愿你好人有好运,等长大了,能帮帮师公。”施玉清喃喃道,“也不知道师公现在,开始闭关了没有。万一他闭关了,西乔山又会落到谁手上呢?那些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还能住在石林洞天吗……” 无论如何,若是这次,小师叔能成功摆脱章太玄他们的追猎,终究是好事,也是个好的开端。 那座简陋的新坟,是以施玉清的名义立的碑。那块作为墓碑的朱瑾木牌上,正文十分简洁,“先师叔程程之墓”,落款则是“师侄施玉清敬立” 在那新坟地前,任平生,一千棍,小积壳,红脸儿几个 ,四散坐在那些盘曲遒劲的裸露树根上,商议重建大事。 作为一地之主的小积壳,自己曾经的一番心血化作废墟,倒是很看得开,“咱们药山,现在人多起来了。那些朱瑾木板材,虽然十分坚韧,损折不多,但就算木楼复原如初,也不够住嘛。再说了,以后老爷在这里,怎么说都得有间自己的宅子。所以我看,那些旧板材,就先拿来弄一栋不大的后宅。前面再就地取材,弄间大点的,房间管够就行。” 小积壳这么一说大家当然清楚他的意思。老爷住的,当然要用上好的材料,其他人,就随便了。反正药山上,有的是树龄古老的云杉雪松。 这也是没办法的时,一株万年朱瑾,可遇不可求,天下就算有,肯定都早被各地仙家宗门据为己有。 对于此事,红脸儿和一千棍,自然都赞成。并决定当下就开始伐木取材。除了任平生,大家都是三境以上的修士,更加上有小积壳这样的树木精怪,两进小院两栋木楼,也不过是旬日功夫。 就在众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任平生端坐不动,笑着摇手道:“不着急不着急,建房子嘛,百年大计,怎么能如此敷衍了事。既然后’进用的是朱瑾木楼,那么其他的宅子,还是统一为好。当然,相那株万年朱瑾的材质,咱们是找不到,但上千年几百年的,凑合着用,也好过寻常板木啊。” 那几个正准备动手的家伙,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大,我知道你不喜欢吹牛。就是上山上得有点少,不太清楚山上的情况嘛。”红脸儿觉得就山上草树而言,自己懂的,或许不如小积壳,但在老大面前,还是很有发言权的,“这朱瑾木……” 只是没等红脸儿说下去,任平生便接过了他的话头,“青遨宫有啊,很多。砍一半下来,建个四进五进的大院,都够了。” 倒是一千棍比较老成持重,说了句公道话,“师傅,咱们现在既然要和金敖合作,那件事,若是他那边出点纰漏,也不容易收尾啊。就最怕把他逼急了,跟咱们来个鱼死网破……” 任平生笑道,“怕什么,咱们有不偷不抢。他金敖痛改前非了,如今跟他做点小买卖,肯定公道。小积壳,就你和红脸儿跑一趟。去跟人家谈谈看,买他一半的朱瑾木。” 小积壳有些为难,“老爷,咱们那点家底。且不说买不买得起,就算人家价钱足够低,起码也得把老爷辛苦攒下来的那点家底花光了诶。问题,这其中的大部分,还是从他那青遨宫搬出来的……” 任平生深以为然,点头道,“所以去青遨宫谈买卖,当然不能用青遨宫的钱财。” 他把放在脚边的包袱打开,里面一百三十两从不归山带下的银子,一直没花过什么。他把银子抛给小积壳,交代道:“咱们是有点钱,可不能乱花啊。哪怕是跟公道人做买卖,也得讲个讨价还价是不。实在不行,你把这一百三十两全给他,我也不会说什么的。万一谈不成,也没关系,生意不成仁义在嘛。大家隔离邻佑,好好说话就是。” 小积壳彻底傻眼,一千棍和红脸儿,则是连说句公道话的心思都没了。 小积壳挠着光头,吞吞吐吐道,“老……老爷,真去谈啊?” “当然,赶紧的。公道人童叟无欺,所以这事,你们去就行。我要是去了,人家难免以为咱们要用剑讨价不是。” “哦,好的。”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九章 羊角辫小姑娘 药山木楼旧址,这些天都是一片大兴土木,热火朝天的景象。小积壳去青遨宫购买的六十四棵朱瑾木,实际上只花了三十两银子。这还是金爷主动给的价格,关键是,还口口声声不用小积壳他们来砍树。金爷拍胸脯保证,会亲自请一位力大无穷的搬山老猿,把树砍好了,去了枝丫,切段成材再给药山送过去。 起初交了定金,两个小家伙,还有些忧心忡忡。 三十两银子啊,小积壳和红脸儿,这辈子其实都没挣到过山下的银子。 万一金爷要故意戏耍他们一番,难道自己就真敢去讨还公道了?要是这么点事情还要麻烦老大出马,岂不是很没面子……这主要是红脸儿的想法。小积壳想得更多的,当然是万一这点事情都没办好,以后还怎么替老爷分忧咧。 总之两个小家伙回来的路上,一路争争吵吵,始终没个主意。 当天回到家,自然是先报了喜讯再说。结果任平生心情大好,把他们狠狠地夸了一番。 两个小家伙,就越发心虚。 好在这几天着实有得忙,小家伙们暂时没法专心去想这件事情。 既然要盖两进的宅子,预留三进的基地,他们这几天,就都忙着平整地块。 那一整块的树荫平地,就几乎都要用尽了。 没想到屋地还没做完平整,牙巴山那边,还真的把六十四根朱瑾木材,一气全送到场了。而且根根主干,都是差不多两人合抱的粗细,最短的,也有五六丈高。看得出,金敖是挑了他那郁罗箫台之中,相对高大的那一半朱瑾木。 不但如此,那些直径超过半尺的平直枝丫,只要尚可切段成材的,那搬山老猿都一气给搬了过来。 别说原本计划的两座中等木楼,就算盖完三进吊脚楼的板木,都够了。原来小积壳那栋吊脚楼,才用了一棵朱瑾木的材料。当然,那一棵不知生了几千年,又死了几千年的老树,一棵所取之材,可当牙巴山的五六棵了。 盖木屋,开木料,都是小菜一碟。一个小积壳,可顶得上山下十几个能工巧匠。毕竟其道法神通,大道根本,都与树木息息相关。 任平生师徒二人与红脸儿他们,只能是给小积壳打打下手。 更何况,任平生对盖房子一事,其实本身热情不高。之所以要做,还是觉得好玩。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山头,山门之中,还有了那么几个“人丁”,无论如何,得有个像样的门户不是。 但他更加上心的,其实是自从施玉清来了之后,经常与他切磋问难的那套太极拳术。任平生一开始就尝试过以自己的悲天剑意,贯注于那套拳术之中,不曾想还真有彼此大道契合之感。然而悲天剑毕竟是重剑,且剑气功伐之性太重,无法用来试炼那套由拳法改编而来的全新剑术。 所以那天他看到三清阁三层天花上挂着的那把横烟剑条,才会爱不释手。横烟剑剑身纤细,重心不过剑格之前三寸,十分适合这种剑走轻灵的招式。 这几天大家都在忙的时候,任平生更多的,都是在捣鼓那套太极剑术。招式改动无数次,直至二进第一栋木楼完工,太极剑初具形态。 这套剑法 ,取先天易理六十四卦之义,总计六十四式。 施玉清早已可以下床,毕竟用尽了任平生从不归山带下来的全部治伤灵药,所以他的皮肉筋骨之伤,已经痊愈。只是那丹田气府的损毁,已无从修补。 还好肉球儿本身的体魄底子不错,至少气力还是有的,所以也经常帮忙些搬搬扛扛的力气活。小积壳和一千棍总是千般阻挠,不让他干。施玉清百无聊赖,就只好去跟任平生切磋拳法剑术。 一个是这套拳法的创始之人,一个是悲天剑道三境圆满的高手,两人互相参详,当然更加事半功倍。 因为板木充足,所以这第一栋吊脚楼,占地很宽,除了一二层皆有宽敞的正厅和堂屋,左右还各两排房间,此外院中还盖了两侧厢房。所以其实就药山当下这点“人丁”而言,各占一室之后,整座房子,仍是显得空空落落。建不建一进木楼,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但小积壳和一千棍,都坚持要建,任平生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反正自己既不用出钱,也不出多少力气。而且按任平生的提议,既然房屋建好之后,就得马上入住。无论依照哪里的风俗,一座新居的落成,总该有个仪式,更何况,这还是一座山门诶。 所以第二栋木楼的开建,可以暂缓。 但所谓的仪式,就总该有些亲友道贺,同道致禧。在这种事情上,所有人都犯了愁。 现在唯一能请到的客人,应该就是青遨宫的金敖了。当然,施玉清或者也算半个客人,但那家伙身上,恐怕就连封个贺仪的碎银都欠奉。 那还搞个屁的仪式。 任平生在不断推衍,选择黄道吉日期间,也曾起卦无数,占断山门吉凶。 这日任平生占算完毕,突然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把小积壳拉到一边。 “老爷,又有什么好事情咧?”小积壳已经有些习惯了,老爷一交代点什么,肯定就有好事情。 “咱们药山现在,不是门庭冷落,人丁不旺吗?”任平生明知故问。 “嗯呐。”小积壳说话,毕竟没有红脸儿那机灵劲。 任平生搂着那小家伙厚实的肩膀,附耳道:“我发现了些天机,咱们这里,很快会添一个天赋不错的门人。” “真的?”小积壳顿时两眼发亮,“会是个老的,还是小的呢?” 那小家伙的心思,任平生用手指头想想,都能明白。先是来了个红脸儿,桀骜不驯的,小积壳虽然没心没肺,但处处有人抬杠,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再有一千棍那老家伙,虽然极好相处,但人家毕竟年纪摆在脸上,像小积壳这种年纪还长在本命树那边的,自然更加要懂得尊重长者啊。 所以他最希望,就是那天老爷能给山门收个小的。到时候,我小积壳也是大哥了啊。 任平生却并没有马上揭开谜底,“既然是天机,当然不可能推衍得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但我倒是有个想法,一则勉强可以解决咱们山门落成仪式之事,二则,也可以到山下人间走走,说不定那份机缘,就在市井红尘中,也说不定啊。要不这荒山野岭的,要等到猴年马月,才 能遇见个人呢。” 小积壳深以为然,“老爷,那你说,咱们往哪走好?” 任平生皱皱每天,“这地方,本来是你的地盘嘛,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小积壳有些赧然,“老爷,地方是我熟悉些,可我平时下山,从来没跟人照过面咧。” “那就挑最熟的地方走,随便光明正大地给人送份福祉,赠点实惠什么的,都行。只是若是没发现真正的机缘,咱不表明身份便是。” 小积壳习惯性挠了挠头,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又实在想不出哪里不妥,“那,就药王庙下面那个村子呗。老爷,要是碰到那羊角辫小姑娘,咱们千万不可表明身份啊。” 任平生往他那肥厚的肩膀狠狠一拍,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先去她家。” “啥……” 但老爷这次,并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扯起小积壳那藕节葱笋般的白嫩小臂,朝着山下一掠而去。一路掀起罡风阵阵,草树摇曳。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小积壳更加忧心忡忡,不知所措起来。到了那座简陋的药王庙附近,眼看山下那座座民居,顶顶帐篷已经历历在目;任平生不断飞掠之势不减,奔掠间还一剑递出,剑气冲天而去,从那满天朝霞之中,劈下一片云彩,将那片村庄笼罩于云霞之中。 整个村子数百男女老少,何曾见过这种彩云坠地的神妙景象,纷纷出门观景,窃窃私语。也有胆大的,跑到村场高处,在哪里扎堆揣摩瞻仰。 难道咱们村苦难几百年,这会儿真要老天爷开眼了? 老天爷开没开眼,没人看得到。但那片云霞之中,却突然破开一道口子,一个仙风道骨的青衣少年,牵着一个喜感十足的白嫩童子,从那半天高的云霞口子之中现出身形,翩翩落地。 所谓的半天高,其实也不过是村中那小土丘之上而已了。 但那两位“仙人”,毕竟是从天云之中下来的啊! 整个嘈杂纷纭的村庄,突然变得雅雀无声。人们似乎都已经忘了,礼敬神仙,需当燃香跪拜。在平时祭祀祈福之时,大家当然都熟练得很。可祖祖辈辈跪拜过百年千年,谁有曾见过真正的神仙下凡了? 所以此时无论村中的长者智囊,还是髫龄童子,都只是呆呆望着那两位神仙飞身而下的风采,全然不知所措。 到终于有人带头跪下,朝着那二位仙人落地之处叩头不止之时,任平生他们的身影,已经没入一座低矮破旧的院墙之中。 结果那院墙之外的巷道空地上,就跪满了一村的男女老少。 那破旧院墙,大门其实形同虚设,但没有人敢去推门;围墙低矮,只有靠近站立,院中的景象就能一览无余,但没有人胆敢哪怕直起身来。 人们只是跪拜,口中喃喃说着各自的祝福之语。 那座院落之中,一间黄土夯墙的小屋;小屋门外,站着一家三口。憨厚壮实的男人,秀丽温婉的女子,还有站在二人之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头上,扎着一对可爱的羊角辫子。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看不见的学生 两位神人自天而降,而且是直入自家院中,难得那对夫妇,竟然还能保持镇定自若。羊角辫小姑娘,更是瞪着一对湛蓝清澈的眸子,十分好奇地看着任平生他们。 那位家主,总算还是懂得一些地主礼数,出言问道:“两位神仙,可是这座药山的山神?” 小积壳脸色讪讪,正要解释误会,却被任平生狠狠捏了一下肩上的肥肉。 “药山上的事,他做主。”任平生笑着指了指小积壳,“我呢,作为同门,也就不时来看看。” 结果那故作镇定的夫妇,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硬是跪不下去。空气中,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大力,托着自己的双膝,扶正自己的身形。 夫妇俩累得大汗淋漓,苦不堪言。而那羊角辫小姑娘,根本不知身后父母的辛苦“抗争”,倒是觉得这两位神仙,说话跟咱们山下凡人,一样一样的嘛。 “那他就是给我送药治病,还送了个好大的橘子那位神仙了呗?”小姑娘伸手指着小积壳,侧着脸问任平生道。 “正是他啊。”任平生学小姑娘侧着脸的样子,“只不过他平时下山,怕吓着人,所以一般不让人看见。” 小姑娘咯咯笑了起来,“其实你根本不用怕啊,你长得还挺逗,吓不着人。再说了,我还没谢谢你呢。” 小积壳顿时满脸通红。山下的小姑娘,真不好对付。 “山上的神仙,都像你这么害羞吗?”小姑娘越发觉得有趣。 任平生对那小姑娘笑笑,反问道,“你看我害羞不?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山上的人,就一定是神仙呢?” 小姑娘一脸我早已不是三岁小孩的神色,一本正经道:“这个你别想骗我,咱们古陈村里,最厉害的年轻人去爬药山,都上不到两三里路。村里老人都说了,药山高处,都是神仙住的地方,凡人是上不去的。” 那对中年夫妇,终于放弃了挣扎,男人仍然退而求其次,拱手一拜;妇人也欠身做了个万福。夫妇俩这才急急忙忙收拾起那失了礼数的小姑娘来。男子倒是个脾性耿直的主,对着那对羊角辫的中间,当头就是一个栗子爆下。 正与神仙哥哥言笑晏晏,乐在其中的小姑娘,冷不丁受了这么一下,顿时眼泪汪汪,鼻子不断抽动,却很乖巧地强忍着哭。 男主人汗颜稽首道:“小女年幼病弱,愚夫妇宠溺太过,有家教不严之失,万望两位神仙恕罪。小女能有今日,皆拜阁下赐药义举,恩同再造。愚夫妇实在无以为报,唯今后逢年过节,必具牺牲供品,前往药王庙虔诚礼拜。只望两位神仙,不嫌供品菲薄。” 若不是被任平生拽着,这会的小积壳,早想逃之夭夭了。老爷咋这么惹事情不嫌大的咧?这倒好,人家一年到头没养大几只羊,到时全宰了拜神去了。 任平生对那家主笑道:“牺牲供品,大可不必。这些东西,对山上人其实没什么意义;供品多少,对山水气运更无什么影响。这位大哥若是有 心,逢上山过路,燃几柱香即可。” 其实先前小积壳把任平生误当作金敖之时,也曾说过对于山上修士,无论妖修还是道家仙人,真正可贵之处,还是自己牌位所在的宫观庙宇,能香火旺盛,承万人祈愿。这些香火祈愿的日积月累,就能化作神祗仙家的一桩桩功德气运,裨益修行。 但这些山上秘密,他不能在这些凡夫俗子跟前,泄露天机。 男人虽然憨直,终究不是傻子,又是稽首一礼之后,才垂首道:“我家牧场,就在靠近药王庙的山下,以后每日放牧之前,一定不忘入庙上香礼拜。只是两位神仙今日以万金之躯下凡,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若是有需要我夫妇效力之处,单凭吩咐,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总算说到了正题,任平生也不愿拐弯抹角,直言道:“我药山门中,有一门以剑入道之法,山下凡夫俗,皆可习练。至于能否入道,则要看天分机缘了。所以今日下山,一则是打算向村中少年传授这套剑术,只要自己愿意学的,皆可习练。二则,是若发现其中有入道资质者,希望能收归山门修行。只是山上修行,无晨昏岁月,此后与俗世亲人的牵连,可能就逐渐疏淡了。所以这两件事,虽然是相辅相成,但也可以一码归一码。只愿意学剑的,我们一视同仁;即使展现出了过人的入道资质,亦会在征得家人族人同意之后,才会准许上山,拜入祖师堂中。” 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任平生已经尽量把话说得直白一些,语气轻描淡写。 那羊角辫小姑娘听说有剑可学,顿时雀跃不已。而那对夫妇,脸上早已变色。这下倒好,小姑娘破涕为笑,换成老两口泪流满面。这一下任平生和小积壳都没有注意之下,那中年夫妇已经噗通一声涌身跪下,叩头不止。 小积壳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牵动山水气机,将那对夫妇“扶”了起来。 男子抑不住一脸激动之色,感慨道:“多谢两位神仙眷顾,只有小女能跟两位学剑,我夫妇俩一定全力督促,不使她辜负了仙师教诲之恩。若是她侥幸能有一丝入道机缘,恳求两位仙师,能多加诱导眷顾。这族中少年,无论谁有幸被仙师选中,成为山上仙人,古陈村全族,都会世代感念两位仙师的恩德。” 此情此景,其实任平生也不大适应。 今天硬着头皮下山,无非是希望把那羊角辫小姑娘,收归山门。否则自己日后去了方凉道院,让小积壳一人打理这么大一座山门,有些不放心。虽然一千棍会暂时留在山上,但那个醉心于结丹成道的老猴王,注定帮不上什么忙了。更何况他的大道契机,可能多在山下游历中,而不在山上枯坐境。 本以为这件事情,会有诸多周折,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目标既然已经达到,任平生便携小积壳匆匆告辞而去。让哪对老夫老妻,过了激动劲儿再说。临别前,任平生交代那名为陈杳的羊角辫小姑娘,即日起召集村中九至十五岁的少年,不论男女,三日后开始,每日辰时学剑。 施玉清现在的状态,过不了雪山。更何况那陈杳虽然心境明澈,生性机灵,但毕竟还是凡夫俗子之身,要安 然带上药山,也还需要打些底子。所以任平生打算在药山上呆到过年,一边带小积壳在山下教授剑术,一边让小积壳自己,也能以这套剑术辅助修行。 过年之后,小积壳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在山下传道的剑修了。至于何时能带陈杳上山,任平生也会在走之前,给个章程规矩。否则就凭小积壳那拖泥带水的性情,这事多半要悬。 不日便是冬至了,留给任平生的时间,不算太多。 他本打算趁那坠地云海消散之前,带小积壳重新破开云海而去。 没想到一掠过几层屋顶,竟发现全村老少,竟然还都虔诚十足地跪在村场巷道之中,叩首祈祷不止。 任平生不想再过多叨扰,便授意小积壳,借助天地气机流转,发出如同天降梵音的话语,简要说明来意,并明言有意让家中少年学剑者,与陈杳知会一声即可。 村民欣喜万状,这才陆续起身散去,各自归家。古陈村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场杀牛宰羊的盛大祭祀。 整座古陈村中,唯有位书生装束的年轻男子,并未跪拜,而是站在村边一栋十分宽敞的宅子之前,对任平生他们遥遥一揖为礼,不卑不亢,却谦恭周全。 任平生倒不会无聊到去纠结那人的特立独行,回了一揖之后,便打算离开;却被小积壳拽住了衣袖。任平生心下蹊跷,便停下脚步,跟随那小家伙缓步往那书生走去。 “陈先生好。”小积壳走到那年轻人身前,竟是恭恭敬敬地作揖为礼,书生气十足。 那年轻书生顿时有些慌乱,侧身避开,没有受这位“仙童”一礼。躲过之后,年轻书生才抚着蹦蹦乱跳的心口道:“这位仙师如此,折煞小生了。” 被称为陈先生的年轻书生,本来还想问这位神仙,到底如何得知自己是村中学塾的先生?但一想人家既然是神仙,凡间的事情,那有不知之理,于是也没敢开口询问。 小积壳却一脸正色道:“学生礼敬先生,理所当然。陈先生与陈先生的先生,不都是这样教的嘛。只是我经常来此偷听几位先生讲课,却从来不曾露面执学生之礼。还望先生原谅。” 陈先生更加震惊不已,神仙行事,果然不同凡响啊。敢情我天天在这里讲课,人家都在天上听着看着呢! 小积壳对其中隐情,不好解释太多,只是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陈先生更加想躲,却竟然无法躲开。小积壳这才与任平生一起,告辞离去。 走之前,他也对陈先生明言,自己今后但凡有空,还会来听先生授课。 先生只当自己多了个看不见的学生便可。看得见时,学生礼拜先生,还望先生不要见外。 回去的路上,小积壳才跟任平生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关于那位陈先生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位先生,虽然也姓陈,名乐钟,却并非古陈村原住民,而是来自大河州长青书院的支教先生。陈先生的先生,正是大名鼎鼎的长青夫子宫季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章 屈剑山庄 第一百九十章 那位年轻的学塾先生,望着那看不见的学生和那背剑少年破云而去,有些触景生情的愣神。 “还在想哪只妖狐?”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把陈乐钟吓了一大跳。其实老人说话的语气,很平常。 陈乐钟眼神幽幽地转头望去,那位一身洁白麻衣的高大老者,精神矍铄,特别是今天的眼神,分外明亮。陈乐钟不敢否认,却直接转移了话题道,“恩公今日,颇有几分人逢喜事的爽利啊。” 麻衣老者哈哈一笑,仰头望天。云海已散,一轮朝阳万道金光洒落大地。那老者却也不避阳光耀眼,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副墨绿眼镜戴上,整个人顿时年轻了二三十岁。 “别打岔,我知道你想了。年轻人嘛,有几个离得开温柔乡,过得了美人关?更何况,那妖狐的魅惑之术,便是修了一副清净心境的山上仙家,都未必抵受得住。”老人一语揭穿陈乐钟那点欲盖弥彰的把戏。 “只不过,云雨之欢,濡沫之情,蒹葭之思,皆人之常情,并非什么罪过,更没必要讳莫如深。但我等凡夫俗子,明知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还如此念念不忘,就有些不值了啊。” 陈乐钟脸色微红,只不过老者那一番还算体己的言语,让他少了几分尴尬,轻轻叹气道:“古人有半句妙语,我本将心向明月,晚辈十分欣赏,深感性情中人也。只是读到后半句,奈何明月照沟渠,就颇不以为然了。明月自在天上,我心向与不向,非她所求;明月照向何处,又关我何事?” 麻衣老者脸色阴沉起来,冷哼一声,“这么说,你是嫌我心狠手辣了些。” 陈乐钟神色慌张,连忙赔礼,“恩公千万莫作此想,只是小生聊表心迹而已,万万没有对恩公不敬之意。” 麻衣老者嘿嘿一笑,看不出什么表情,“不错不错,很读书人嘛。跟人吵架,不带脏字不用气势,就能让人无言以对了。嘿嘿,在这方面,老朽可干不过你。只不过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如今情形有便,可要多叨扰你几天了。” 陈乐钟见老者没有生气,表情和缓了不少,恭恭敬敬道:“恩公只管宽心住下便是,若非您老人家主动开口,小生就是想多留恩公几天,都不敢奢求。” 麻衣老者大手一摆,“别那么酸溜溜的,咱们之间,还是有话直说好些。我且问你,那个背剑的少年,最初在古陈村出现,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乐钟道:“这两为神仙,都是初次露面;只不过古陈村上百年来一直盛传有位药山神仙,到处施药救人,却从不露面。附近三村六洞,无论哪家有人得病,都会在清早起床之后,发现家中供桌之上有一些草药,并且药旁都会留有字条,写明煎服或外敷之法。更为神奇的是,无论是偶染风寒的小疾,还是多年未愈的疑难杂症,用了那些来历不明的草药之后,都能药到病除。所以村中一直有山神药王的传说。” 麻衣老者沉默不语,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神情颇为失望。 “莫非恩公以为,那背剑的少年,就是您老人家多年寻找的剑客朋友?”陈乐钟一脸狐疑道,“看年纪,也不像恩公的故交吧。” 麻衣老者摇头道:“年纪倒不是问题,毕竟我与那位剑客,从来缘吝一面。但是你说得对,那位青衫少年,虽然有些古怪,却不像他。这人背后的剑匣之中,既然已有一把放到道家豪门,都算是宗门重宝的利剑,却不知为何,还要加上一把连普通柴 刀都不如的铁剑。” 老者叹了口气,喃喃道:“那位剑客身上的宝剑,乃是天下无俩的神器,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了。天妒英才,这个世道,哪里容得下此等惊世骇俗的神物。恐怕真的已被太一道教毁于一旦了。” 陈乐钟当然不知老人所指,乃是那把曾在整座天下,闹得沸沸扬扬的悲天剑。 他只知道这位麻衣老者,名叫穆席,却并不知道他是魔宗行者;当然更不会知道,穆席这几年满天下寻找的剑客,正是被道家视为邪魔的悲天剑主。 陈乐钟唯一知道的是,玄黄天下去年定下的泼水节,与一把据说名为“悲天”的铁剑有关。 见老者意兴索然的样子,陈乐钟安慰道:“恩公也莫要灰心;以恩公的神通广大,要拜访一下那位神仙,理应不费吹灰之力。既然有缘碰上了,多这一点麻烦,不多。可惜小生乃肉眼凡胎,就算一把利剑摆在眼前,都看不出他品秩高低,是好剑劣剑,更别说像恩公这样,隔着剑匣去认一把堪称神物的利器了。在这件事上,实在没法为恩公分忧。” 穆席心中一动,可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这位教书先生眼中,天下利剑,都不过是凶器而已;那么在自己眼中,一把从未现世的神器,难道就不能只是一根铁条? 他决定先留下来,反正那青衫少年,三日之后会到这古陈村中教剑。 陈乐钟之所以尊称老者为恩公,其实另有一番故事。 今年初春,陈乐钟从幽原东部的大河州,不远万里孤身游学,同时也是为了到幽原西陲的蛮荒之地传道支教。途中曾有一次错过了宿头,只得孤身一人,露宿山中。不曾想竟“因祸得福”,被一位自称归家途中的美艳女子遇上。莘莘学子,风流书生,本就最易撩动少女春心,更何况,那位美艳女子,实际上是那座山中修行成精的一位六尾妖狐。 才子佳人,林中月下,耳鬓厮磨一段路之后,就已经渐入佳境。二人当晚就在那山中精舍的锦绣闺房之中,巫云楚雨,极尽缠绵。直至水深火热之际,年轻书生才发现自身精元生机,倾泻如注,覆水难收。陈乐钟虽然初尝云雨,也已心知不妙,却发觉此时的自己,已经进退维谷,无法自拔。 而怀中那具原本娇媚动人的躯体,在春风得意之际,竟然露出几条长达丈余的狐尾,在闺房中四处狂扫。陈乐钟吓得面无人色,只道我命休已。值此危在旦夕,又其乐无穷之时,突然间一切风消雨歇。陈乐钟赤身露体躺在一片荒草丛中,周围一片狼藉,身边还有一具血淋淋的狐狸尸体。 陈乐钟慌乱中穿好衣裳,艰难走出那片荒草之后,才发现那月色林中,有一位身着白衣的高大老者巍然伫立,仙风道骨。那位老者,正是路过此间的魔宗行者穆席。只不过为免尴尬,穆席只是将那妖狐遥遥击杀,并未在陈乐钟衣冠不整之时现身相见。 后来穆席施展神通,顷刻间便将书生带离了那片莽莽山林。但此后将近一年的光阴,穆席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座广信州,依然没有找到那位悲天剑主。 也是无巧不成书,穆席先前听说有狂人现身界山一带的消息,心情苦闷之下,也是打算赶来大杀一场,以消解心中晦气。不曾想赶到古陈村的时候,才知道那拨声势浩大闯上药山的狂人,已经销声匿迹。 所以稍稍有些江湖倦怠的穆席,就在陈乐钟的学塾中小住几日,今日正要离开,就碰上了任平生他们下山收徒。 若是 穆席知道自己的徒儿李曦莲就在落马城外的方凉道院,他应该早已翻过药山,也必然会发现那棵万年药王橘树,和正在树下忙着推衍剑术的任平生。 回去的路上,任平生思虑重重,一言不发。今天在见那羊角辫小姑娘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日后跟山下人介绍,总不能说这是我家童仆小积壳,那是红脸儿,还有那老头,是我的徒弟一千棍吧? 这种不伦不类的称谓,成何体统。 “老爷,今天事情办得那么顺利,你咋好像很不高兴呢?”小积壳去时嫌着嫌那,回来时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雀跃。 任平生瞪了那明显口是心非的家伙一眼,反问道:“你高兴了?” 小积壳踢踏这脚下草根石子,一脸的天经地义道:“高兴大发了,我小积壳虽然见识有限,办事稀松,可就是懂的认了个英明神武的老爷啊。” 任平生就加倍的犯愁。要是在起名一事上,毁了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情何以堪! “小积壳,等下山教剑的时候,我跟那羊角丫头,该怎么介绍你咧?不如就说你是大名鼎鼎的药山神祗小积壳,更是那羊角丫头的同门长辈?”任平生试探道。 没等任平生说完,小积壳满脑子里,以装满了那幅让人无地自容的尴尬景象,顿时悲从中来,“老爷诶,这事可得从长计议才好呢。都怪那红脸儿,怎么给我弄了个这么见不得人的名字……” “要不,我给你起一个?”任平生道,“咱们的山门,也该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才行,要不说出去,都没人愿意记起。” 小积壳有些犹豫,脑筋却转得飞快,“老爷,我看还是山门的名字要紧。我小积壳总不能光顾着自己的难处,本末倒置嘛。要不你先起个山门的名字?” 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是心思重啊。不过任平生倒也不以为忤,略一思索,便当仁不让道:“这种事情,我看也指望不上你们,毕竟你们自己的名字,就没那个走了心的。我可以先想好几个名字,回去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老爷,你想好的哪几个名字,不如先跟我参详参详如何?我毕竟也是旁听了几天学塾的,能认得好名字咧。” “我这不是在想嘛。”任平生嫌他打断,有些不耐烦。 …… “老爷老爷,这都到半山了,你想了几个了?” 其实,这才刚过了离山脚不远的药王庙。 只不过任平生碰巧有了些想法,“我倒是想到了个不错的名字,构思不循常理,便是那山下的陈先生听了,恐怕都会细细品味一番。我是个使剑的,但剑属金,金克木,在你久居之地,为不祥之物;而且五行纳音之中,剑锋金克木犹厉,所以山门之名,我想取‘屈剑’二字,你看如何?山门初立,” 小积壳正想叫好,只是话到喉头,竟好似被生生卡住,没说得出来。 小家伙低头偷偷抹了把眼睛,然后神情夸张地竖了个大拇指,“老爷取的名字,高屋建瓴,含意深远,山下的陈先生,是断然比不上的。” 任平生笑笑,顿觉灵感如潮,继续道,“至于你的名字,我也想到了。你既是树木精怪,五气所养,但本命之物,却只需阴阳二属。所以为了求全,第一个字,我觉得用‘伍’最好,以此为姓,取名春芒如何?”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一章 原来是你啊 小试牛刀之后,任平生有些上瘾。毕竟起名一事,在玄门术数中,是非常重要的用神手段。用神是否得当,关系到命主一生气运福祉。而实际上“屈剑山庄”之名,任平生另有本意,只不过涉及到自己的剑道隐秘,他没必要跟小积壳,也就是今后的伍春芒说明。以与人为善之举,成就一己私心,这从来不算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一千棍以侯为姓,取名尚山。任平生本意是希望红脸儿与一千棍共用一姓,毕竟两人在世为猴时,本就同宗同族。但红脸儿对于此议,宁死不从,最后只好赐姓为谢,单名一个留字。 此后药山上,就有了山主,或者说屈剑山庄的庄主任平生。 左护法伍春芒。 右护法谢留。 开山大弟子侯尚山。 三五个人一座山头,算是初具“宗门”气象了。侯尚山对姓名一事,十分满意,至于红脸儿随不随自己之姓,其实他最无所谓。反正我侯尚山,乃是牙巴山侯氏正统,其他的旁支末系,你爱姓啥姓啥。 伍春芒对另外那一老一少两人,一遍一遍喊着名字,没话找话聊,就觉得好玩。其实他打心里觉得,老爷果然还是对自己好些。但这也不能说,老爷对其他人就不够好了。 毕竟老爷也是人嘛,给每个人起名字都要那么走心,会累坏的。 他估摸着,要是红脸儿并不反对姓侯,他如今的名字,可能就是侯夏山了,要不侯尚树也不错啊。以后山上人多了,老爷要是起名字起不过来,我伍春芒也是可以代劳的。 让施玉清给喂剑,跟捣鼓烧火棍差不多,但任平生从不着急,依然耐着心性,与他一招一式拆解练习。出剑之际,并无劲力剑气,彼此都是只存一分剑意往来。 天地间的那份剑意流淌,倒是十分顺畅自然。 只是任平生突然眉头一皱,剑意一滞,便被施玉清一剑直入中宫,抵住了胸口。 对于这种意外之喜,施玉清聊无兴致,撤了木剑,忧心忡忡道:“又是来看风水的?” 任平生面含寒霜,点了点头。他有些末路困兽般的狂躁无助,就只差没有放声咆哮了。 “你肉球儿连一个纸糊的应天境都没保住,有什么法子?胡久和方懋又不在。人家这种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我是打不过了。要是再破得一境,我就直接一剑过去,先劈了他手中那只罗盘,在跟他掰扯几句堪舆之道。整天跟一座入不得祖师墓园的新坟过不去,算什么玩意儿?” 施玉清叹了口气,便默然不语,神色有些哀伤。倒不是任平生的言语,如何伤人自尊。而是若总有人这样窥探“程程之墓”的那份残存气运,终究不是办法。 但修为尽失的施玉清,又能如何? “你的剑道破境,我就算修为不失,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施玉清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便独自练起那套太极剑来。两人喂剑,是可以事半功倍,但前提是双方都心神宁定,剑心澄澈。如今任平生气苦狂躁,不宜继续。 任平生丢了手中木剑,毫无预兆地,悲天剑已在手中,朝着上天那片沉沉云海,就是一剑递出…… 立即有一片惨呼,响彻云霄;紧接着就是一个黑点,出现在云海之下,并且飞速跌落。 任平生呆了一呆。没理由啊,一个至少应天境的大真人,居然也有顶不住我这临渊一剑的! 那黑点越来越大, 已经可以隐隐看清,是个身着一件五彩流光法袍的道修之人。任平生不再在意哪个即将到地的落水狗,而是双眼死死盯着那片云海。 他突然大喊一声,“伍春芒。” “在呢在呢。”伍春芒小步子滚得飞快,跑了过来,“老爷,喊我有事?” 屈剑山庄那宽敞前院中,传来“砰”的一声震天巨响,把刚从屋里出来的小积壳吓了一大跳。 那个从天上掉下的年轻道人,在地上摔的遍体鳞伤,法袍破碎。 对那个可怜的不速之客,任平生甚至懒得正眼瞧上一瞧。实际上,他认得哪个人,当初在青牛坪论道时,此人曾以一番凌厉无比的飞剑功伐,完胜石林洞天的付玉立。 那时候,任平生其实对笑容熙和如阳春三月的付玉立,观感不错。所以他对这个以剑修入道的家伙,印象很差。 他摁着伍春芒那颗圆滚脑袋,语气焦急道:“咱们山头缺点什么,你缺点什么,赶紧想。挑要紧的想。一回有人问起,千万别结巴了,更不能不好意思,明白了没?” 伍春芒神色愕然,但只要是老爷交代,无论如何古怪,他还是会狠狠点头。 但被那钢爪似的五指,抓的脑壳生疼,还要鸡啄米似的点头,伍春芒想得有些辛苦。 “老爷,咱们现在连大屋大院都有了,想不出来诶……” 任平生往他胸口狠狠一拳砸去,“什么感觉?” 伍春芒狠命搓着胸口,艰难开口道,“疼……” “缺副乌龟壳了不是。”任平生醇醇善诱道,“想得出了没?” 伍春芒一脸警觉,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老爷,还是想不出啊……” 结果任平生又是一脚踹了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伍春芒轻易躲开了。 “你别躲,给我一脚踹到青苹州那边去试试,会不会来些灵感。”任平生嚷嚷道。 伍春芒捂着头满场跑,边跑边喊,“别啊,老爷。我那本命物还没炼出来哪。” 任平生骤然一个诡异身法,挡住了伍春芒的去路,又是一把抓住那颗胖脑袋道,“这不就想到一样了嘛。来来来,咱们继续。” 伍春芒努力掰开头上哪只大手,“老爷老爷,我想到一些了,又想到一些了,你等等,容我慢慢想想。” 任平生终于消停下来,面露微笑站在一旁。他没有再打搅伍春芒用功,而是仰头望向那片云海,朗声道:“敝处新居刚刚落成,就有贵客登门,难得难得。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天空中传来一阵爽朗大笑,接着一个雄浑狂放的声音说道:“任平生,你这是开了天眼还是咋的。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另一个‘看风水’的?” 任平生笑道:“想学?下来我教你啊。” 话音刚落,云海中一道虹光飞下。院中便出现了一个长发蓬松,道袍邋遢的中年汉子。“任平生,包袱早已到手了,这会儿,你是不是还欠着我一顿酒?” 任平生对那汉子竖了个大拇指,“太中叔果然好记性。这事儿,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望了。这不刚刚建了这座院子,就打算下趟山,找几壶好酒回来藏着,就专等你太中叔那天登门喝酒。” 任平生皮笑肉不笑道,“可惜人穷气短啊,这么大一座院子,用的全是一树难求的朱瑾木,欠了一 屁股的债了。山精妖魅扎堆的门户,又整天被那些无所事事的山上人盯得紧紧的,天天在上头飞来飞去,往日的朋友,都不肯借钱了。” 来人正是西乔山七子中,排行最末的汪太中。 “算了算了,你任平生跟我玩指桑骂槐的招数,那是班门弄斧。懂不?既然是晚辈,就该有个晚辈的态度,好好说话,有些事情,或许我能帮忙一二。” 任平生正要开口,却被地上一个像狗一样“爬”到跟前的家伙打断了。 那个从天上掉下,跌得七荤八素的道人,四脚爬爬到了汪太中跟前,连叩了几个响头,才战战兢兢道,“见……见过汪师叔。” 汪太中负手而立,用鼻孔对着那个灰头土脸的家伙,“赵玉恒,你不错啊,撵着施玉清的屁股破了应天境瓶颈。先是身怀绝症的程程,不知被什么邪魔外道逼得走投无路,乃至于最后流落到此,不幸遭遇了那一群流窜狂人;施玉清更是拼得修为尽失。这不等到狂人死绝,你又撵着屁股跟过来了。你们九眼峰的年轻俊彦,修的就是这么个撵屁股大道?” 汪太中以师叔之尊,对晚辈说出这样一番言语,实际上已是愤怒至极,甚至说是诛心之语,都不为过。 赵玉恒汗流浃背,混着那一身血迹创伤,情形十分凄惨。 “滚!”汪太中厉声喝道。 赵玉恒却是如奉纶音,慌忙爬起身来,连滚带爬出了宅院大门,这才找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悄悄飞天而去。 被这么一打岔,汪太中有些意兴索然地看了任平生一眼,“咱们刚才,聊到那了?” 任平生笑道:“就刚好聊到这种事情啊。就有人现身说法了。” 汪太中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一个录入仙家谱牒的药山正神门户,我来解决。只不过要些时日,毕竟这里不是西乔山的辖地。当地仙家,在一座叫作铜镬岭的山头。我与他们宗主,还算有点香火情分,应该问题不大。这地方入了铜镬岭的搜神堪舆图,别派修士,就不敢擅自窥伺了。” “那就多谢太中叔了。”任平生学那山下书生,一揖为礼。 汪太中嫌弃道,“别来这一套。这事儿,未必好办。因为有个很现实的问题。” “什么问题?”任平生连忙追问。 “人死聚魂为鬼,凝魄为神;不死者,也可以练气成仙。你任平生,既不练气,也是个大活人,谁来任这山神一职?”汪太中犯难道。 任平生往身后一指,朝向哪个正埋头用功的伍春芒道,“他啊,树木精怪皈依神道,难道还不行?” 汪太中微微点头,却没说可否。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但确实不多,他也不敢打包票。只不过也就那么一下犹豫,汪太中随即一甩那满头乱发,傲然道:“放心,我汪太中既然答应了的事,不成也得成。大不了一路打上铜镬岭去,把祖师堂挂像上的那几个老家伙,都揪出来揍个猪头胖脸,我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有拳头不能解决的事。” 任平生连呼“太中叔威武”,随即卖乖道:“要不,我也跟去,助太中叔一剑之力?” 汪太中瞥了眼那个惹事真不嫌大的家伙,摇头道:“别添乱,这不是还没到哪一步嘛。” 汪太中说话间,突然留意到了刚才任平生所指的那个白胖男童,“哟,原来是你啊?” 伍春芒也是一脸茫然,“嗯,原来是你啊!”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万有化一炁 汪太中本来有些尴尬,但一看那白胖童子,神色扭扭捏捏,似乎比自己更加不好意思,便笑道:“那天是我着急赶路,对不住了。为表歉意,你看你这里,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或者你不需要的话,我身上,也带了些无论是人间练气士,还是山上精怪妖族,都能用上的小玩意儿,可以送你一两件。你看如何?” 伍春芒脸色瞬间红到耳根,还没来得及言语,就条件发射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你既然是山主老爷的朋友……” 结果伍春芒目光游弋之际,发现任平生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便仓促改口道:“……那,我就不跟前辈您客气了啊。” 汪太中笑道:“不客气不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伍春芒一句默诵了好多遍的言语,便脱口而出,“我的本命巢穴,在那药王橘树上,需得炼出阴阳二属的本命物,才能摆脱这座本命巢穴的束缚,跟随老爷行走江湖。要不老爷如今,孤身一人的出去,都没个人帮着烧饭洗衣,可怜着呢。” 汪太中眉头略皱,却随即展开,仍是微笑道:“那你炼这本命物,还缺些什么?” 伍春芒摇头道:“东西都不缺,就是不会炼哪。” 汪太中瞬间轻松不少,开心道:“这个简单,西乔山的宗门隐秘,我是不能传你。但于炼制本命物一事,我还略有些自己的见解,回头给你详细说说便是。要是还有问题,我在你们这里,叨扰三两天,亲自看着你炼成那两件本命物,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邋遢汉子倒不是吝啬,瘦马山再落魄,当然也不会缺一个练气士炼制两件本命物的钱。只不过纯阴阳之物,山上极少屯藏。真要他出银子去买,一时半会,也不懂找谁买啊。所以先前听了伍春芒的开头,汪太中便以为他是想讨要那阴阳二属的天材地宝。 得了这一份许诺,伍春芒已经雀跃不已,刚才还曾绞尽脑汁想到的其他东西,一下子忘了个一干二净。 任平生暗自哀叹不已,这小子,就是不懂持家啊! 一直缩在角落处,打算悄悄躲起来的施玉清,终于发现已经无处可躲,只得低垂着脑袋,走到汪太中跟前深深一躬,“晚辈……拜见汪师叔。” “晚辈?”汪太中歪着脑袋瞪了施玉清一眼。 “哪个……晚辈已经修为全失,丹田破碎,再不能回归宗门修行了。麻烦汪师叔,他日见到师父与师公,能代玉清转告一声。哪个……晚辈是没脸亲自上山去见两位师长了。” 汪太中双唇微颤,显然已十分生气,但他最终还是压下了那份要开口骂人的冲动,沉声道:“施玉清,你跟山上各位长辈,以前不是江湖上的萍水相逢,那么以后就更不是了。所以‘晚辈’这种说法,不要再提。你一日是西乔山弟子,只要不是坏了规矩,犯了律法,被逐出山门,那就终生都是西乔山的弟子。所以有没有修为,一颗金丹是完好还是破碎,都没关系。你的青牛坪,现在已经初具规模,虽然一开始是陈玉臻出资建的几间木屋。但章太玄毕竟要脸,所以最近还是拨了一笔款项,作为你的开山之资。” “章师叔?”施玉清突然脸色大变,连忙问道,“师公他老人家呢?” 汪太中道:“我这次来,除了要跟这位小兄弟陪个不是,还有就是跟你说一声,什么时候能过界山了,就回青牛坪去主持大局。目前老宗主已经借住你的青牛坪闭关。西乔山,现在是章太玄主持大局。也就是说,老宗主已经卸任了。” 一颗金丹炸裂之时,曾一脸笑意,坦然赴死的施玉清,骤然闻听西乔山的变故,竟是不由得浑身簌簌发抖,颤声问道:“那,谁在替师公护道?” 汪太中大致跟他说了些青牛坪那边的近况,得知几位原石林洞天的主心骨都在,施玉清松了口气。 “师叔,晚……玉清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明知是不情之请,”汪太中道,“值此多事之秋,就不要说了。” 其实施玉清的所谓不情之请,任平生与汪太中都能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 出人意料地,任平生竟是随声附和道:“太中叔,我任平生,也有个不请之请。” 汪太中对这些一唱一和的把戏,有些不耐烦,“有屁快放。” 任平生道:“我想在方凉书院附近,买一座风水不错的山头。至于灵气是否丰沛,不强求,反正我不是什么练气士。” 原来他要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啊。 汪太中那紧绷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这个容易,白竹垌那一带的山头,跟西乔山气脉并不相接。而且都是丹霞石山或者寻常土丘。价钱也不会贵,用不到山上的神仙钱。买山的契约,我会跟落马城城主交代一声,让他派城主府的人亲自给你办。” “问题是,你既然决定要在道院读书,买座山头做什么?你若是在落马城有座庭院宽敞的宅子,还可以让道院的少女同窗,常来串门。但你若是只在郊外有座山头,任你山庄建得如何富丽堂皇,当下的年轻女子,多半是不喜欢光顾的。” 任平生笑道:“这就有另外一件事,需要汪师叔帮忙了周旋了。施玉清自创那套拳法之后,数月来,我跟他一起以先天易数加以印证修改,目前已具雏形;而且除此之外,我们也推衍出一套拳剑双修之法。我虽不懂修道,但亦知练气一途,走的是一炁化万有之途;乃至炼出金丹元神之后,皮囊肉身,以及那身外万物,尽可弃之。施玉清既然丹田已蹦,再想练那一炁,诚然是不可能了。但从那套拳剑之中,未必不能堪破某种摄万有而成一炁之道。” 汪太中默默听他讲完,脸上非但毫无喜色,甚至多了几分阴沉,“师父曾跟我提起过,你身怀某种早已失传的上古望气之术。有此加持,若要入道修行,是会事半功倍。但我还是要多问一句,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法门,不是别人跟你们说的?” 任平生和施玉清神色愕然,不知汪太中为何有此一问,但都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汪太中叹了口气,“世间大道万千,每个人如何修行,我汪太中,是无所谓得很。但有件事情,你们必须清楚,道教与魔宗,势不两立。一旦堕入魔道,在整座天下,你们都将无处容身。” 任平生倒是不以为然,更不以为意。魔宗算什么,起码他们,还可以藏身北极冰原中。而我的悲天剑道,一旦为世人所知,才真的是无处容身了。 施玉清闻言,却是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 这太极拳太极剑,怎么就成了魔道了? 汪太中道:“若此法纯属这套拳剑之功,倒也无妨。但那种摄万有而化一炁之途,却是暗合魔宗的大道根本。所以你们就算要以此修炼,也要处处小心,谨防入魔。尤其是摄取万物元灵之时,切记避开那些游走世间的邪灵阴物。” 若不是施玉清早已入道无门,汪太中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他去冒此入魔之险。但世事无常,西乔山已经欠了这位晚辈弟子太多,更何况,以武入道,本来亦属太一道法允许的范畴。 所以尽管顾虑重重,汪太中依然不敢断绝师侄修炼拳剑之念。 汪太中略略走神之后,突然双眼精光暴射,仰头向天,以先天真气送出一声天籁梵音,“差不多就行了。来看风水的,我汪太中可以容忍,但是来踢我道家脸面的,就不是我汪太中打不打得过你的事情,而是我西乔山整座宗门,乃至整座天下的道家修士,杀不杀你的事情。” 一道白影,从药山之上的重重云海中,化虹远遁而去。而那道白虹远遁的方向,传来一阵癫狂大笑,随后便有那如同天人言语的苍老声音道:“汪贤弟江湖豪情,我穆席虽然道不同,也佩服的很那。在此谢过,再见就不说了,晦气。哈哈……” 那飞天而来,又飞天而去的老者,正是一时心急,想早日窥探任平生根脚的魔宗行者穆席。 没想到一到药山上空,竟发现山上竟有一位西乔山的白玉境大真人到访。而且此人,言语神色,似乎与任平生还相交颇深。 穆席当时便大失所望,能跟西乔山如此和睦相处之人,怎么可能会跟那悲天剑主,有一丁半点的关系! 所以汪太中一旦出言示警,穆席便即离去。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结果,没必要跟西乔山那帮难缠的老家伙们大战一场。 汪太中不由得又想起那套以拳剑入道之法,一脸严峻问道:“刚才那个老者,之前来过?” 任平生摇摇头,神情十分肯定。刚才那老者一旦现身天云中,他便即施展望气术;每逢御敌,这几乎已是条件发射的习惯。所以他十分肯定此人从未见过。 施玉清更是惊诧万分,想不到如此邻近西乔山宗门之地,居然有魔宗余孽,胆敢公然闯入。 汪太中见二人神色,不似作伪。即便他不敢全信任平生,但施玉清什么人,作为一个很老江湖的同门长辈,汪太中还是十分清楚的。 “既然与此人无关,你们那套太极拳剑,该怎么练,还是怎么练吧。施玉清暂时留在白竹垌的事,我可以先答应下来。但最终决定,还是要与太峣师兄商议。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太峣师兄坚持要玉清回山,那你们此议,就只能作罢了。” 汪太中瞥了眼默默站在一旁的伍春芒,继续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如多留几天,正好帮这小家伙,完成本命物炼制一事;顺便也看看你们练拳练剑。” 任平生与施玉清默默点头。汪太中能做到这一步,两人确实已经不敢苛求太多。更何况,这位白玉境高人的所谓看看,肯定也少不了要殚精竭虑,与他们互相推衍印证一番。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仅一人而已 石林洞天后山那座困龙台石阁中,一袭白衣的中年仙师负手而立,仙风道骨。 章太玄自从入驻石林洞天以来,一直忙于处置各种“耽搁多年”的宗门事务,加上又有百灵山庄那边,正好进入关键工期,所以这位新任宗师,只恨分身乏术。 一个多月来,他这是第一次抽出身来,走过那道云海石梁,进入困龙台中。 宗门之中,若非得到现任宗主的特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进入困龙台。此处石阁,是宗主的专属修行和闭关之地。程墨今在任期间,除了他本人之外,唯一曾在石阁闭关破境的,便只有那向来死缠烂打的汪太中一人而已。 这座在所有人心头云遮雾绕的小小石阁,终于落到了自己手中,但章太玄并无半分得意之色,只是如同观光客般,左看一眼,右瞅一瞅。他也注意到了正面墙下那块独特的白玉石板。虽然不懂望气术,但就凭一个长生境仙师的敏锐气机感应,章太玄也察觉得到白玉石板下,那五属不明的气机流转。 在宗主事务的交接中,程墨今并未提及这座石阁的太多内幕,只是说在那云海孤峰,灵气尤为充沛,更兼为西乔山山水大阵的地眼所在,所以在此修行,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初偿夙愿的新任宗主,甚至根本就没在意这种只关乎蝇头小利的细枝末节。 入长生境才几年?没有个二三百年的位高权重,根本就轮不到我章太玄去寻那破境飞升的契机。所以修道之事,对于一个已是至境的陆地神仙而言,不是大事。 但如今一见那块白玉石板,章太玄开始有些后悔了。 因为他隐隐觉得,那道五属不明的气机流转,事关重大! 当初任平生困于此间,也曾以望气术细细观摩,但一则他于这座宗门,是名副其实的过客,对这座宗门的气运兴衰,豪不挂怀。所以即便对那道气机的玄妙,察觉得比章太玄更为仔细,也很难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别说一座道家宗门,就算是整座天下的气运兴衰,又关他任平生什么事? 一个衣衫破烂,满身血污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石阁门口。男子神色惊惶,一见室内那背向自己的白色身影,便即噗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道:“弟子有辱师命,特来领罪。” “起来吧。”章太玄淡淡道,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结果,“对方是谁?” 赵玉恒依然战战兢兢,却也依言站起身来,“是汪师叔……他很生气,也说了好些对师父不大敬重的言语……看样子,那小姑娘,是真死了。” 章太玄不置可否,甚至始终没回过头来,冷冷道,“就凭他一个小师弟,生了一通闷气?” 赵玉恒连忙解释道:“也不全是了。弟子受师父重托,岂敢如此大意从事。那几天,弟子几乎天天悬停云海中,以罗经七针八法仔细勘测过。那地眼处的残存气运,确实是那小女孩的骸骨所遗,化入地气的迹象。这个无论如何都假不了。” 章太玄终于回过头来,面色慈和,沉吟道:“嗯,这事也难怪。汪太中一直将老宗主视若生父,深受程师叔宠溺。这下妹子不幸身殁,他有些难受,可以理解的。就这点破事,你也别记恨那汪师叔了。” 赵玉恒对这位城府极深的师父,历来敬畏有加,尤其是每当师父如此阴晴不定之时, 这位一向任劳任怨的徒弟,就要加倍的无所适从。只能低着头,简单回了句,“弟子不敢。” 没想到章太玄突然脸色震怒道:“是不敢,还是不会?你如今是宗主门下,对同门长辈,还有那各支各派的师兄弟,自当有掌门弟子的气度。因受师责而不敢,回头见到你汪师叔,还不是一副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样子?咱们既然入驻石林洞天,就应当懂的,处处以你江师叔门下当初的那些行迹为鉴,对其他山头,理应一视同仁,诚心礼敬。” 赵玉恒不敢在做辩解,只得连连称是。 “师父,还有一事,玉恒不知该当如何处置?” “说来听听。” “那先于弟子破境的施玉清,本来已获宗门准许,在青牛坪开山立派;而且因为老宗主选彼山作为闭关之地,宗门已经提前给青牛坪划拨了一笔开山之资。但不知是否因与狂人一战之故,施玉清已经修为尽失,而且丹田破碎,再无入道修炼的契机了。这样一来,青牛坪开山之事……” 章太玄轻轻摆手,阻止了这个憨实弟子继续说下去,“这个事情,我知道了。依你看,该当如何处置?” 赵玉恒不敢立即回答,他回来这一路上,对施玉清之事,其实是早有想法,只不过刚才师父那一番呵斥之后,那点想法,他瞬间吞到了肚子里去,不敢再示之于人。 “师父,弟子以为,玉清师弟虽然再无入道契机,但无论如何,其救护同门有功,且当此非常时期,尤其需要以此竖立师尊威信。因此,不妨仍然让他师徒二人,坐镇青牛坪收徒传道。就当是咱们西乔山中,以一座正统道家宗门的名义,开设一座门槛不高的俗世道院。对于整个道家而言,也算是别开生面的创举。” 赵玉恒说完之后,神情忐忑,不知这种干脆孤注一掷的说法,师父会如何定断。 章太玄兀自静静听着,却发现赵玉恒已经闭口不语。师徒俩你等我我等你,不觉都是会心一笑,章太玄点头道:“很好,很好。玉恒,知道为何你已破境,为师作为宗主,却始终未提你开山之事?” 对此,赵玉恒其实一直颇有怨言,但事已至此,他觉得师父所虑,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但仍是故作谦逊道:“师父深谋远虑,弟子尚难以领悟透彻。但如今想来,应该亦是师父,照顾老宗主一脉的后辈新开山头,却仍未圆满之故。” 对这位弟子,章太玄脸总算是有了些赞许之意,却笑着摇摇头道:“这一层,我倒是没想到。你能这样想,很好。我之所以不让你急于开山。主要的,还是想等等陈玉龙。” 赵玉恒一副踩到狗屎似的表情,无法遮掩,忍不住道:“等他?这又是为何?” 章太玄道:“他天赋不比你差,且境界根底,原本更是胜你半筹。只是青牛坪论道之后,却偏偏进境缓慢,甚至输给了你,和那一直名不见经传的施玉清。甚至连那象山的一个三代弟子,都在于玉龙的对阵中破境,占了个天大的便宜。所以我担心的是,那小子因此而道心受损。若是你又先于他开了山头,对他而言,恐怕就是雪上加霜的事情了。” 赵玉恒默然不语,这种事情,他确实想不明白。按理说,别家弟子,师父平时似乎并没有多少关心,更别说考虑如此细枝末节的感受了。但自家弟子开山头,对谁而言,却都是关系到自家门户千年兴衰的大事。好山头先到先得,这是 亘古不变的道理。山水灵气的细微差别,对一代弟子而言,不算什么。但考虑到一座门户的千秋万代,那就是千年万年的优势与劣势了。 所以对于已经落魄的原石林洞天一脉,师父稍示谦让,他赵玉恒能理解,但对于明里是互相合作,暗地里却只是互相利用的虞太性一脉,赵玉恒不懂师父为何要让出这种也许将无可挽回的先手。 这位弟子心里想的什么,章太玄一眼便知,他沉声道:“玉恒,有些事情,若是想不明白,可以多问,多看。知道为什么把九眼峰留给你大师兄玉树,而不是趁机留给你?不错,他是心思不如你活络,甚至为人也有些懒散。但好就好在,他有事,不会藏在心里。九眼峰交给他,可以放心。你呢,该开口时,总瞻前顾后,诸多顾忌。很多时候宁愿自己苦思冥想,找一条自以为对的出路。其实走不走这样的冤枉路,就是多问一句与少问一句的差别。” “咱们既然入驻了石林洞天,双眼所见,就不应该只是九眼峰名下所占的那几座山头,而是整个西乔山三十六峰。” 章太玄说到“三十六峰”四字,语气极重,有一股气吞山河之势。 赵玉恒深受感染,竟是不由自主的双眸湿润,颤声道:“弟子受教了。师父所谋,乃是万年大计,弟子虽然愚鲁,亦当赴汤蹈火,聊尽绵薄。那一点个人得失,绝不敢再有任何计较。” 章太玄叹了口气,柔声道:“虞太性与肖太柔两脉如一,看似强盛,其实不足为患。虞太性贪图享乐,凡事随性;肖太柔则是女子共有的通病,她都有,总乐于为娘家谋划那些市井小利,看不到长远处。但他们若是倾力相助,那份财力,对于家底单薄的九眼峰一脉而言,甚至对于整座西乔山宗门而言,却举足轻重。所以说,让出几座山头,根本算不了什么。宗门强大了,还不都是西乔山的。” 赵玉恒仰首挺胸,凝神静听。 “到你们这一辈,什么倾国倾城,连破二境,其实这些人,都不足为虑。那个身负惊天气运的小姑娘死后,你需要替我留意的三代弟子,仅一人而已。” 赵玉恒奇道:“除了这几个,还有何人能入师父法眼?” 章太玄缓步走到那窄小的石阁门口,眺望远处云海,缓缓道:“象山陈太极,有一个记名弟子,如今在方凉道院求学,你可清楚。” “知道。”赵玉恒神色愈发惊奇,“那个又臭又硬的落马城主申浪的宝贝儿子。但此人生性狂放不羁,为人离经叛道,弟子以为,这种人更加不足为虑。” 章太玄从远处收回目光,看着神色坚定的赵玉恒,“你能把自己的想法如此坦诚说出,很好。冲着这点进步,今天就不妨跟你多说几句。以后看人,别光看人家愿意给你看的东西,除此之外,你更应该留意的,是人家不给你看的一面。” 第二卷写到这里,已经渐近尾声。这一卷,主要还是任平生下山之后,处处如履薄冰,却依然几经波涛的心路历程。第三卷的故事大纲,是早已拟好了的,但趁着这一卷的收尾之际,又多了许多灵感。加上对一二两卷的创作,做了些总结。很多地方出现的问题,如故事走向,节奏等的把握,会在第三卷里做得更好。而随着剧情的发展,很多重要人物的粉墨登场,相信第三卷的故事,也会更加精彩动人。 在此感谢各位书友一如既往的支持与鼓励。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天地雷火炼药山 汪太中其实并不擅长炼丹,毕竟炼物与炼丹两道,或者可以说原理相近,但实际做起来,无论方法还是结果,又都天壤之别。但哪只麒麟雷火丹鼎,他还是用过的,因为西乔山石林洞天中就有两尊品秩更高的雷火丹鼎。 这两天一直在事无巨细地给伍春芒传授那炼物之法,对此本来兴趣极浓的任平生,自然是不愿错过。汪太中每说一句口诀,他都默记于心,一回到自己房中,就连忙研墨铺纸,以笔画工整的小楷记下。 所以到汪太中一篇“天工赋”讲完,任平生就已经整理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口诀其实不长,更多的笔墨,其实是用于各处注解。毕竟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山上仙家,很多秘方口诀,言语皆有诸多指代,甚至隐晦不明处。真正用时,都需要心传口授,否则你就算得了口诀,也是毫无用处。 今天午时,汪太中让任平生搬出那尊丹鼎,在前院空地上,布了一座雷法符阵。 任平生原本并未学过雷火符箓,但一见汪太中画出几道天雷符、地火符,他也看着眼熟。因为离开不归山之前那些天,他曾亲见师父亦真画的符,比之前两年的加起来都多,其中就有那天雷符与地火符。任平生那时也并不认得这些法符的功效,只是见那苍劲笔画之中,隐隐有天雷地火转动不息,十分凝练。 当时任平生符道功力尚浅,更不会以剑气剑意去凝成符胆,所以师父并未教他这些品秩更高的符箓。亦真当时的意思,是期望任平生有朝一日能开悟修行,进入开府境之后,就可以开始学练那些山水符箓和功伐符箓了;再到破境临渊,才可以学练这些品秩更高的法阵符箓。 亦真也不错想到的是,任平生后来竟然能以剑气剑意凝出符胆,在离开不归山一年之后,竟然已经能划出几乎可说是山水符箓巅峰的暖树巢罡符。虽说山水符箓的门槛只是开府境,但要划出这类符箓的巅峰之作,对道家修士而言,起码也应该是金丹圆满的修为。 所以如果当时任平生已经学了法阵符箓,如今对敌,便可以多了一位相当于金丹修士的帮手。甚至因为法阵玄妙之处,往往在阵符师的心灵所致,并无常规可循。不谙符道的人一旦陷入阵中,比对阵一位真正的金丹客,更加容易手忙脚乱。 任平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汪太中画符,其运笔之法,笔力变化强弱,皆不愿错过。也不知是汪太中有意还是无意,画符之际,不断随着笔画进度,口中喃喃念出符咒,一字一句,十分清楚。 一般而言,一位符师画符,符咒只在心中默念,不会出口,以防旁人偷学。符道的精髓,除了那符胆的凝结,还有就是符咒的口诀,再有就是一些需要调动一地神祗的符箓,需要要赦令神官的衿印。 所以任平生看他分别画了几道天雷符和地火符之后,便即取出自己留存已经不多的黄纸朱砂,帮忙画了一些。符胆灵气,虽远不如汪太中的凝练丰沛,却也不嫌多余。更何况任平生留存的黄纸朱砂,是当初在桐川城买下的凡品,对于当时财力而言,十分金贵,但对于一位真正的符师而言,品秩却是极低。 只是少年那古拙的笔法,深厚的功底,依然让汪太中十分吃惊。若是他猜的不错,少年所用的这种笔法,是在太一道教创立之前便已经失传的上古符道笔法。而且以剑意凝成的符胆,雷火之烈,会远胜同境修士以灵气凝成的符胆。 “别告诉我,你打娘胎里就开始练画符了?”停笔稍歇之际,汪太 中问道。 任平生道:“没那么久远,道目前为止,也不过三年多而已。头两年,都是帮师傅画些用于寻常法事的辟邪祈福符箓。近半年颇有些心得,所以试着画了些品秩更高的符箓。” 任平生神色有些落寞,叹口气道:“可惜以前总觉得师父,其实没啥真本事,否则就缠着他多学一些了。现在,却不知要猴年马月,才有机会再跟他老人家请教了。” 汪太中觉得有些脑壳疼,这样的师父,还没啥本事! 但随即他就开始有点可怜起那西乔山的老宗主来,敢情自己年轻气盛之时,师父也曾有过同样的无奈。 “这雷火二符的符咒,记清楚了。”汪太中语气之中,竟出人意料的满含慈和之意。 “记住了。”任平生点头道,“只不过那两道雷火真意,还是欠些火候,日后多加练习就是。” 汪太中默默点头,对这样的学生,自己就是想要指点,也无从下手啊。“你可以先练着,只不过他日见着师父,建议你还是征求他的看法,到时再以本门符术加以印证。当然,如果有所改进,我也会很高兴的。” “多谢太中叔。”任平生放下手中毛笔,对汪太中郑重其事地作揖为礼。汪太中坦然受之。 施玉清一袭宽袍,走到院中。其实他早已在那宅子门口等候,只是见汪太中今日与任平生画符,竟好似有些进入忘我之境的状态,所以没有打扰。 汪太中见他出来,歉然一笑道:“玉清师侄,对不住了,一时兴起,就多画了几张,差点误了跟你揉手的时辰。来来来,今天我自弃境界,咱们认真切磋一次。我倒要体验一番,你们这号称能以万有化一炁之法,是否真能让一位入道无望的凡夫俗子,具备一位应天真人的修为。” 施玉清淡然一笑,“请汪师叔赐教,只不过此拳修炼,以顺其自然为上,一旦陷入境界攀比,就失了拳意,反而难有成就。” 汪太中有些不以为然,但想到师侄当下境况,倒也没有驳辩。与一个境界尽失的人论境界,有落井下石之嫌。 但对于修道之人,最为根深蒂固的意识,便是你既然不求境界,还修个屁的道。有那功夫金钱,不如灯红酒绿处,风花雪月夜,享尽人间乐事。 双手相接抡圆处,汪太中气定神闲,施玉清稳如山岳。 施玉清一线中轴如车轮,活转不息,周身贯穿,劲出于地,引于天,齐于四稍,注于毫发。他一动而无有不动,一静而如山岳巍然。汪太中立于他身前天地间,只觉浑然一圆,大而无外,小而无内。 初时,两人身手相随,尚有你来我往,转手几轮之后,汪太中便感觉处处掣肘,自身可以圆转之地,越来越小,到最后,竟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一进则如临深渊,唯恐失足坠落;一退则如肩扛压顶大山,稍一松懈,便有葬身山底之危。 不多时,汪太中已经汗如雨下,全身湿透。苦苦支撑之下,他以浑然不觉自己已入望气境。 压力稍减,但仍是只支撑了一炷香的功夫。 汪太中由望气而入开府,以二境修为力抗。 这一次,他支撑了两炷香,肩臂酸痛难忍;不得已,由开府而入临渊! 浑然忘我之际,忽见一具肥大的身躯,凌空飞起,化作一道残影远远飞出。“嘭”的一声,施玉清跌出七八丈外,砸在那粗壮树枝攀扎而成的围栏上。 好在那道围栏,建成之后,伍春芒与任平生又以炼物之法淬炼一番,稳固如铜墙铁壁,才没有被施玉清那近两百斤的身躯砸坏。 立在原地的汪太中收拢气息归丹田,一颗金丹熠熠生光,臻于圆满。 他抹了一把脸上汗水,随即一掠数丈,到了施玉清跌落之地,“你没事罢?” 施玉清揉了几下脊背,便即站起,笑道:“没事,太极拳之妙处,不但在纳天地之气,借天地之力,另有一取巧之处,就是引化。所以看起来跌得重,其实真正触及筋骨的,也不过是擦肩之力。” 汪太中喟然长叹道:“那就好,那就好。也是我一时大意了,忘了你病体初愈,筋骨脏腑都未稳固。倒没想到如此一来,也发现了你的大道根本,竟有至少半数,在这太极拳意中,厚积薄发,难怪那一日破两境的千古未有事,会出现在你施玉清身上。师尊之幸,西乔山之幸也。”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若是一场真正的生死之争,以施玉清目前的体魄,恐怕连一个初境完满的修士都斗不过。但一则二人只是切磋,处处留力;更重要的是,双方出手,都囿于在太极拳的规矩之下,如此一来,汪太中就显得处处力不从心了,所以直至连开四境,以金丹圆满的修为,才胜了施玉清一招。 但即便如此,汪太中亦已隐约窥见,这套拳剑修至高远处的那条恢弘大道景象。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药山之下方圆百里的牧民,每日午时,都能看见顶上的万里晴空,突然风起云涌,然后雷电交加。却不是平时狂放暴雨之中那电闪雷鸣的景象,而是漫天雷光交错纵横,织成一张张雷火大网。那雷电闪击的末端,尽皆指向那高入云海中的药山高处。 天生异象,却从没下过半点雨水。 每当此时,无论男女老少,在家在外的牧民,尽皆虔诚膜拜。此后众说纷纭,有说肯定是药王济世救民之功至伟,感动天庭,所以那晴天雷电的异象,应该是天庭给予药王山神的无上恩赏。也有说天庭如人间,好人往往不得好报,药王的仁慈之举,却惹起了天庭众神的忌恨,所以五雷轰顶,惩戒此地山神。 …… 但无论那种说法,众人皆以为以药王的无上神通,必能安然无恙。 离山脚最近的古陈村,则平静一如往常。每日辰时,任平生与伍春芒都会准时到此教授剑术。辰巳之交,两人又会准时离去。 开始天生异象的第一天,也正好是教剑开始的那一天。只不过天上雷电交加的时候,两位教剑师傅已经离去。众人皆知伍春芒是那药山之神,所以第二天还没开始教剑,整座古陈村的数百村民,就都已经聚集在那片教剑场地中。众皆十分关心,那满天惊雷,是否对山神有所侵害。 对于此种天机,任平生与伍春芒不敢与那些人间牧民多说什么,只是几句言笑揭过,请大家该干嘛干嘛便是。一则无需为此事担忧什么,更无需多问。 汪太中以白玉境修士的三昧真火,辅以天地五雷之光淬炼的阴阳二属本命物,进展十分顺利。若无什么意外,一旬之后,伍春芒本命物成,便可以自由脱离本命巢穴的束缚,行走天下了。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剑客(上) 任平生与伍春芒两位少年剑师,在那群同样是半大孩子的学生心目中,起初还有着面对高山神灵的那种高山仰止之情。孩子们学剑之时,都一板一眼,十分拘谨。而学剑之余,更不会有人敢对两位同龄老师,说半句话语。就算任平生笑容熙和地出言相问,“这一式的练法,你有没有什么不懂之处?” 被问到的人,多半也只是鼓着两腮,把半张脸憋得涨红,硬是憋不出半个字来。 这其中,只有那羊角辫小姑娘陈杳,是个异类。别人不敢说话,她跟老师对答起来,就尤其喜欢滔滔不绝;让其他孩子,更加无地自容。但很快也就释然了,她毕竟是扯大旗的人嘛,加上两位神仙,是先到了她家,面授过机宜的,跟我们不一样。 陈杳的学剑天赋,极好,一个剑式演练过两三遍,还没解释劲道要领,她已经能模仿个七八分形似,甚至劲力气息的配合,都能暗合剑理。所以对于在教学上都没什么经验的两位老师而言,羊角辫是个很不错的助教。 每学得一式,陈杳噼里啪啦一大堆古里古怪的问题,跟任平生对答之余,其他也就基本上弄明白了个大概。只不过对剑意的领悟,各人天赋囧异,深浅自然不同。 这里面最需要劳心劳力的,是两个异姓孩子。一个叫李三村,十二岁;另一个叫莫登明,比李三村小着一岁半。这两个孩子每学一新招,演练出来,连两位老师都要哀叹认不得这是那家剑法。每天一个时辰的教习,伍春芒有一小半的光阴,就都耗在这俩孩子身上了。不但如此,还给两人专门指派了两名天赋出众的弟子,与前者一对一陪练。 这样一来,李三村和莫登明二人,总算可以勉强把当天的内容,练个三四分相似。但若是第二天再教他们演练一番,两位老师就要加倍的生无可恋。 那两个家伙,好像一夜之间,总能梦遇仙人面授了某种秘籍似的,练出来的,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关键是,你一个练剑的,要梦遇仙人,好歹你梦个剑仙啊;总是梦个跳大神的,算什么玩意儿? 李,莫两个孩子的陪练师兄们,只是觉得好玩。此后的陪练之中,只要老师留意不到这边,两个师兄就会十分默契地把那跳大神的师弟,当做了喂剑的靶子。 巧的是,这两位陪练师兄,是一对兄弟。哥哥叫陈天石,弟弟叫陈天金,都是古陈村嫡传陈氏的子弟。而那李三村和莫登明的父辈,则是过赘上门到古陈村的外乡人。在这些牧民当中,对婚嫁之事历来十分开明,男子过赘,无论子女随男方还是女方姓氏,都被视为本家族人,不会有丝毫歧视。 但在这些不谙人情世故的孩子之间,一些个少数不同姓氏的伙伴,下意识中还是会亲疏有别。 所以那李三村和莫登明,往往有处处矮人一头的感觉。与同龄学文练剑,更是如此。 好在任平生对他们两人,多有眷顾,也破天荒的给予很大的耐性。这两个孩子的练剑,总算没有落下太多。所谓没有落下太多,是相对于所学剑招的 内容而言,并不是与其他学生的比较。 任平生本来是打算让伍春芒抽出更多的时间,去指点陈杳。但只不过比陈杳早学了三天剑术的伍春芒,一与前者试剑,反而是自己倍感吃力。 首先从面对老师如履薄冰的状态脱跳出来的,是一个叫陈苦成的少年。陈苦成的年纪,其实跟刚满十六岁的任平生,只差了不足两岁,身材却比任平生要高出半个头,也壮硕得多。这或许是牧民体魄天生彪悍之故。 除了陈杳之外,陈苦成是首先主动向老师开口询问求解的一个。 陈苦成学剑练剑,天赋或许不必陈杳,但极下苦工。每天授课完毕,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场。任平生与伍春芒偶尔会有意去而复还,躲在暗处看这一拨学生散学后的表现。有些人会一窝蜂离去,赶往更加适合撒野的地方;毕竟学剑之后,不多时还要去陈先生的学塾读书。光阴太少,需得及时行乐。 有些人则会留在场中,继续自己练习巩固,直至学塾那边晨课钟响,才会连忙挎起早已放在场边的书箱,奔赴课堂。 而陈苦成则是后者这些人当中,更加特别的一个。收剑之后,他举手投足,取物迈步,都会尽量保持身体中轴一线圆转带动。剑不在手中,剑意尚在心中。而且任平生也曾在日暮时飞掠村外牧场,见过那陈苦成散学之后放牧的样子。 粗壮少年纵马挥鞭,驱赶羊群,鞭鞭如出剑,由干涩拙劣,而渐趋纯粹精炼。 陈杳每每出言求解,问题都是从剑道大处着眼,任平生对答起来,很轻松。但对于陈苦成这种抠小细节的,本来不擅长于细微处求真意的任平生,就有些尴尬。我一剑递出,意到神到,那份剑心,便已近大道,那来这么多的细枝末节? 所以像陈苦成这种学生,便多半要交给伍春芒去对付。好在伍春芒对于举一反三之事,十分擅长。 有人问得多了,大家对这两位山上神仙的敬畏之心,就日渐减少,氛围也融洽了许多。便是最为内向的李三村与莫登明二人,也都开始话多起来。 好就好在,这群孩子,不知是受家长督促,还是本身兴趣所致,对学剑一事,都极其上心。所以每日清早,都不会有人迟到,任平生与伍春芒每日进村,孩子们都已经聚在场中练剑;勤勉点如陈苦成之类的,到这时都已经练得额角渗汗,早脱去了身上的厚厚棉袄。 之所以只是额角渗汗,是因为这套剑术,无论如何苦练,都以微汗为妙;若是练得大汗淋漓,筋骨酸软,反而是完全失了剑意,反其道而行之了。 这天清早,陈杳出人意料的有些羞赧,给两位老师带了些极品相精致的糕点,清香扑鼻。“昨天陈天石他们问神仙老师,是否也食人间烟火,其实不是开玩笑的。” 任平生从她手中取了一块糕点,入口即化,香甜可口。他又取了一块,却不忙吃,笑问道:“敢情,是你让他们问的?所以今天就给我们带了早点?” 陈杳使劲点了点头,然后一双大眼,转向呆立当场的伍春芒,“你不吃吗?” 伍春芒脸上随即一片红晕,忙不迭点头道,“谢谢,谢谢。” 陈杳腾出一只手来捂着小嘴,强忍着笑道:“谢都谢了,你倒是尝尝啊。” 伍春芒这才笨手笨脚地从她手中的锦帕之内,取了一小块糕点,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跟任平生的一口一个,天壤之别。 “很难吃?”陈杳侧着脸问道。 伍春芒手一哆嗦,手中那才咬了一小角的糕点,差点掉下地来,“不,不是……很好吃的。” 陈杳没怎么听明白,有些生气道,“到底是不好吃,还是不难吃?” “当然是很……很好吃。”伍春芒很郑重其事地组织了一下言语,怕再说错,“我就是慢慢吃,才不辜负那香甜味道。” 结果陈杳当下就从那锦帕之中,抓了一半的糕点递了过去,“那就赶紧吃,不够,明天我做多点。” 伍春芒小心翼翼接过,愣愣道:“你自己亲手做的啊?” 陈杳反问道:“要不然谁做的?” 伍春芒不知应对,贱贱笑着,吃相爽快了许多,却始终拉不下脸狼吞虎咽。看来那学塾陈先生的授课,功不可没。 其实过了最初三天之后,羊角辫小姑娘对这位“伍老师”,就已经不太当他老师了,她觉得真正的神仙老师,应该是哪位任老师才对。这个姓伍的,还药王山神呢,刷起剑来,也没比我好多少嘛。 陈天石趁着老师吃早点的当口,停下练剑,悄悄挨任平生身边半蹲下来,凑到耳边悄声问道:“任老师,你看学剑都这么久了,你看咱们这拨人中,谁最有能跟你上山修行的迹象?” 任平生口齿含糊,笑着打马虎道,“都不错,都不错。” 陈天石显然对那都字,有些不爽,刨根问底道:“那你看我兄弟俩,在那些不错的人里头,是更不错,还是都不错。” 任平生瞪了他一眼,一脸嫌弃,“你啊,比你弟弟差些;你弟弟呢,又比陈杳差远了。” 陈天石脑中突然灵光闪现,心领神会道:“任老师,其实我们兄弟俩做的炒麦糖才是一绝,入口嘎嘣脆;比陈杳的这种‘马拉糕,无论味道口感,都肯定更胜一筹。明天咱们尝尝。” 任平生也懒得揭穿他那点小心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掌道:“练剑练剑,再叽叽歪歪,你就要被撵出都不错的行列了。” 陈天石有些遗憾,这神仙老师,怎么跟那学塾的陈先生一样一样的,别人送了东西都欢喜得很,就是不会给句爽快话。只不过他随即蹦跳而去,开始找自己的弟弟面授机宜。 任平生眼望那片木剑飞舞的练剑场地,开始觉得传道授业一事,变得有趣起来。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六章 剑客(中) 按照原定的规矩,古陈村的剑术教习,只收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但因为原本辰时练剑,是占了学塾的授课时间,为此古陈村族老,曾与那位陈先生商议数次,才最终获得陈先生的许可。所以陈乐钟观摩几日之后,也要求跟任平生学剑。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在伍春芒的百般撮合之下,任平生还是收了这个超龄的学生。其他学生,与这位学塾先生相处起来,就有些尴尬。 是叫他师弟好呢,还是继续喊他先生。 陈先生似乎对此很不上心,发现了同门的尴尬之后,笑道:“在任老师跟前,我是你们师弟;在学塾里,我还是先生。两不冲突,也两不相关,可好?” 众同门欢呼雀跃,其实那高兴劲儿里,更多的是暗暗地摩拳擦掌。 大多数的师兄,都开始苦等一个给师弟喂剑的机会。 只是陈乐钟学剑,一招一式领悟起来,却也极快;一旬之后,他在那十几名同门当中,已经能排得到中等水平,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 随着学生们剑术的日渐提高,现炒现卖的伍春芒,若不是仗着修为在身,单论剑术,在授课时其实已经很捉襟见肘。老猴王侯尚山,如今也成了古陈村的剑术教师之一。他的加入,原本是任平生一人肩挑的重担,就轻了不少。老猴王在学练这套新剑术之前,就已经有好长一段光阴,日日让师傅喂剑,所以他学起剑术,更易上手。 之所以一开始任平生没有让侯尚山加入,是趁着施玉清在山上,可日日与他切磋对练,一招一式,多得几分神意。而且施玉清体魄的恢复,也需要有人每日与他揉手练剑。 只不过山下教剑之事,任平生还是不想出身正统道门的施玉清参和。哪怕感情上可以手足视之,但在收徒授业这种事情上,毕竟大道不合。 剑术教习进展最为顺利的这一个多月里,又出了件怪事。那练剑最为刻苦的陈苦成,每日到场学剑,都自带丝丝缕缕的杀气残余。而且他身上或脸上,每日必有新伤。有时只是青於,有时则是皮开肉绽的可怖创口。很多在身上暗处的伤口,别人看不出来,可瞒不过深谙望气术的任平生。 任平生多次出言相询,陈苦成便只是笑笑,说是放羊时练剑太过,磕磕碰碰太多。都是些皮肉之伤,不碍事。 任平生也曾暗地里问过始终很乖乖女品性的陈杳几次,但陈杳始终摇头,不知他陈苦成到底遇到了些什么古怪。偶尔跌跌撞撞也就罢了,天天有新伤,肯定就很不正常。 任平生倒不怕他惹事,若总没点血性,还练个屁的剑。但太过好勇斗狠,天天跟人火拼,那就真不该是剑客待人之道了。 后来暗中交代陈天石和陈天金那两个机灵鬼,让他们搞清楚,陈苦成每天到底和什么人打架。不过任平生明确指示,只需搞清楚对方何许人也,若不是陈苦成遭遇性命攸关的险境,不许现身出手。 第二天,出人意料的是,陈苦成身上竟然没有新伤。只是这一次,不但是陈苦成,连那陈天石与陈天金兄弟两,都各有一股快意恩仇之后的肃杀气息。三人的木剑,都有缺损。 逮着散学的机会,任平生把那两兄弟叫到一旁询问,兄弟俩异口同声,就只是他陈苦成太过刻苦练剑,还真是跌得多了。好在如今貌似剑术又有进境,此后应该不会再轻易伤着自己了。 两个小子睁着眼睛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 界山之下这一带绵延数百里的荒草地,并不是那一马平川,广袤无垠的平原。而是处处山岭起伏,形势恶劣。常年干旱少雨,而界山上每年化雪留下的雪水,又多是沿着山谷河道流下低处平原湖泊,所以这些低矮山岭,便只长荒草藤蔓,不长树木。 这些山岭之所以低矮,那是相对于高耸入云的界山雪域而言。若相较于那些普通的丘陵山头,这些荒草山岭,还是有巍巍呼耸立天地间的气势。 古陈村一带这些西荒牧民,之所以能迁徙到此地落脚,也全是因为广信州本来地广人稀,多聚居在平原肥沃之处。这种苦寒贫瘠山地,本地农户牧民,都是不肯光顾的。 日暮时分,古陈村某座处于本族牧场边界的山头,三个手持木剑的少年,满身杀气,迎风而立,颇有三人当关,万夫莫开的豪迈气势。 三匹健马,在那少年身后的山坡上悠然吃草,缰绳只是随意搭在马脖子上,无需捆桩固定。 牧野少年,自小弓马娴熟;自家骏马,最通人性。 长草微风,轻轻摇荡,漫山遍野,有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可怕沉寂。 突然间,山下风吹草底处,有怒马奔腾,约莫二三十骑,在荒野上扬起漫天尘沙。 山顶三个木剑少年,依然屹立如风,俯视山腰,眼神坚定。 “还敢来。”陈天石眼神阴沉,握着木剑的手,青筋略现,“苦成哥,不如这次,给他们揍顿饱的,揍到他们爹娘都不忍得,就能长点记性了。” 陈苦成一脸古井无波,淡淡道:“不着急,反正古陈村的这一带山头,被他们占了好多年了。这次若非任老师他们来教剑,咱们也抢不回来。不服气很正常啊,正好天天来给咱们喂剑。你一次把人家打怕了,上哪找这么好的对手练剑去?” 陈天石恍然省悟,对这位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平辈宗亲,顿生敬意。 弟弟陈天金只是腼腆一笑,微微提了提手中木剑,不说话。他习惯了唯兄长马首是瞻,反正你们指东,我绝不打西。 但昨天那一场酣战,先是陈苦成一人一剑,力战那十来个外乡彪悍少年。尽管已经学了近两个月的剑,毕竟双拳南帝四手,眼看又要被那二十几人摁在地上暴揍一顿。躲在暗处的天石天金两兄弟,义愤早胜过了理智,那里还管得当初任老师的叮嘱。 兄弟俩挺剑而上,三人合力,竟把那拨外乡少年,打得落花流水;跑的时候,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那时陈天金这个乖巧弟弟的出剑,令一直护着弟弟的哥哥,和大了他好几岁的陈苦成,都狠狠地惊艳了一回。 陈天金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剑势如风,隐隐挟风雷之声。且不说木剑打在身上,会有多疼,就那份呼呼作响的声势,就已经让对手不寒而栗。 陈天金突然眉头皱起,若有所思,“不对啊,他们每个人的马背上,还驮着妹子不成?” 陈苦成其实也早发现了端倪,按理说,草原上的马,没有这么慢的道理。慢是慢了,但那满天尘沙的样子,却是起码五六十骑的声势。 但无论如何,对方今天的人数,比昨天起码多了一倍;这将又是一场恶战。 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震颤,那如狂风卷来的马群,渐渐行近。原本立在山顶的少年,右手木剑垂地,左手之中,亦已执了一把锋利短小猎刀。 越近山顶,越是土瘦草短,终于在那马群之前的稀疏黄草中,现出一片奔流的白云。 羊群! 好家伙,不但要来打架,还干脆顺带放羊来了。按理说,不应该临近日暮出来放羊。但草原游牧,羊群牧地的迁移,却没那么多讲究。放了一天吃饱了肚子的羊群,正好转移放牧地点。到了地方随便扎个帐篷,又可以驻扎一两个月。 看来对方这次,不但是志在必得,而且是将自己置于破釜沉舟的境况了。 待那马群近到身前二三十丈处,陈苦成手中长剑向对方一指,左手反握猎刀,刃口向外,做了个割马脚筋的手势。对面那群驾乘怒马却无鲜衣的少年,顿时勒马停驻,整齐划一。整片草场,便即寂静如初,只偶有健马喷鼻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也算是荒野上的江湖规矩,既然是双方决斗,那就提前下马。否则一方既已手势示警,你仍纵马而来,那就不要怪人家心狠手辣,伤害马匹了。 在这地方,马匹和羊群,都是牧民的性命。 那纷纷下马的壮硕少年,手中马鞭掠着脚下长草,排成一线步行而来。 山顶三个少年,左手短刀归鞘,只余右手木剑,严阵以待。但他们却并没有等到意料中的一线冲锋,那二三十人,就这样一直步幅均匀,走到双方相隔两三丈处站定。 “怎么,人多了不起?”陈天石本就是个惹事不嫌大的主,一脸嘲弄之色道,“可以啊,今天不但又多了十来个送死的。还把咱们该有的战利品,都给带上了啊。” 那外乡人的阵营中,走出一个身穿羊皮袍子,头戴狼披的高大少年。 你只有在近战中,以刀枪刺入一匹荒原狼脖颈以下的胸腹一线,至其死敌,才能剥下一张完整的狼披。也只有自己亲手击杀的狼,剥下狼披,你才有资格戴在头上。 所以头戴狼披者,未必便是一族头领,但至少都是族中深受崇敬之人。那少年不过跟陈苦成一般的年纪,就能戴上狼披,说明此子战力,非同小可。 当然,那样的非同小可,也只是相对于普通牧民而言。 “你们,就只有三个人?”那狼披少年问道,神色自然,好似对陈天石的挑衅言语,听而不闻。 “三个人。”陈苦成言语比目光更加冰冷,“你们能赢了再说。” 陈天石只双手环胸,剑靠肩窝,冷笑不止。 那狼披少年今天,却是破天荒地像套近乎似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古陈村使剑的,就你们三个人?” 陈天石终于忍不住,冷冷道:“怎么,嫌不过瘾?现在我们古陈村,多的是剑客。只不过咱们三个最不成器的,需要找人来练手而已。爽快的,别墨迹。喊他们一齐上,你一个,不够咱们塞牙缝的。” 那狼披少年也不恼,神色自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到底是哪个意思嘛!”陈天石终于恼羞成怒,“打架就打架,像你这么啰嗦的,我手不痒,剑都痒了。” 那狼披少年摇摇头,淡淡道:“打不过你们,一齐上也打不过。咱们荒野上的牧人,不怕死,但不会蠢死。” “那来做什么?”陈苦成已手势阻止了陈天石继续发飙,对那狼披少年道。 “讲和。”狼披少年马鞭往后一指,鞭稍的方向,有那一片贪婪吃草的洁白羊群,“一共四十头,算是我们这些年,占据这几座山头的赔偿。” 狼披少年收回马鞭,神色有些为难道:“拿不出更多了,明年此时,再拿四十头。我们在此放牧几年,就拿几年。” 陈天石先是有些鄙夷,待再次注意到那浩浩荡荡的羊群,就有些目瞪口呆起来。 四十头羊,对于一族而言,也不是个小数目。一年到头,一户牧民,牧养的羊,少说也有几百头。但纳了当地仙家的天贡之后,能留下的,保得一家温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若要论盈余,一整个村族,一年最多也就能凑出三四十头羊来。 陈苦成脸色平静,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淡淡道:“为什么?” 狼披少年目光艳羡,望向对方手中的木剑,“我们想学剑,看得出你们古陈村最近来了教剑的老师。我们也想成为荒野上的剑客。”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剑客 (下) “学了剑,好继续抢我们古陈村的牧场?”陈天石冷笑道。 狼披少年一脸诚恳道:“我们可以对长生天发下毒誓,今后廊子垭的牧人,若敢逾越牧场边界一寸放牧,必然遭受长生天万劫不复的惩罚。” 狼披少年马鞭垂地,低头一躬,“我们廊子垭的牧场,这几年只剩下以往的不到三分之二了。抢了你们的牧场,也是为了活命。但那也是我们的错,对不住了。请让我们学剑。我们要跟你们一样,抢回属于自己的牧场。” 陈苦成脸上肌肤微微抽动几下,但对于一向以狼子野心著称的廊子垭赫连氏,仍然心怀警戒,“是谁那么大的能耐,敢抢你们廊子垭的牧场?” 那狼披少年一双略微湿润的眼眸,闪着一种荒野饿狼才有的凶狠之光,转头望向西边之际,动作隐秘地擦了一下眼角。再转回头时,狼披少年神情淡漠道,“若是你们愿意,明天早些出来,可以随我到廊子垭西边看看。哪里有一处很神秘的禁地,只可远观,不得靠近。” “那处禁地,就是侵占了你们牧场的地方?”陈天石有些好奇。 “是的。” “但是这些,跟我们古陈村有什么关系。”陈苦成不为所动,“你们的羊,请带回去。学剑的事,现在也不能答应你们。” 那狼披少年有些着急,“学不学剑,羊都不带回去了。赫连族人说话算话。但千万不要以为这事,古陈村会永远独善其身。你们若不去看看,事到临头,会后悔的。我们以前跟你们现在,是一个心思,他们抢了我们的,我们打不过,就反过来抢你们的。但这样抢来抢去,最终我们谁都逃不掉,牧场都会被他们抢光。” 陈苦成一脸轻蔑,但倒也没有马上反驳。 那狼披少年就很无奈起来,悻悻道:“你们村有了剑客,在我们面前,是有恃无恐,若然用上真剑,就原野上一般的响马,你们也可以不惧。只不过,对上他们,嘿嘿,不是我个人夸大其词,是真的不够看的。” 陈苦成开始正眼看那狼披少年,淡淡道:“好吧,不管你是激将计也好,实情也罢,你说服我了。明日申时,我们到廊子垭找你。” 狼披少年眉开眼笑,马鞭交左手,右掌往前远远伸出,迈步往陈苦成走来。“我叫赫连树,打了这么多天,我也打听到了;古陈村的英雄对手,叫陈苦成。” 两手相握,也是草原上代表化敌为友,或者好友相见时的一种很正式的礼节。意即彼此手中,都没有武器,只需坦诚相见。 陈苦成只是瞪了对方一眼,却没握手,领着天石天金两兄弟,转身而去。 狼披少年急得大喊,“喂,还有羊啊。羊赶回去。” 那边只传来三声唿哨,三匹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转瞬即至,跑到三个古陈村少年身边。三人骑马呼啸而去,把那一伙廊子垭少年,和那一群白羊晾在当地。 这两伙凶悍少年都没注意到的是,就在距离他们对峙之地不远处,一个身材干瘦,手持滕杖的老头,突然从草丛里现出身形,便即一掠而去。老者身法之快,如同一道闪电残影,瞬息间消失于莽莽原野当中。 药山上的整个冬季,都是朔风怒号,大雪纷飞的景象。 屈剑山庄的庭院中,虽然有伍春芒与红脸儿谢留每天铲雪,但一夜过后,积雪仍能没过膝盖。 今天从古陈村教剑回来,任平生便一直与施玉清揉手绞剑,互相喂招。从早上直至日暮,并无停歇。两人皆是神清气爽,气力充沛,丝毫没有倦意。 两人身周的方圆三丈之地,只见石板青青,并无半片雪花。 太极一道,说是拳术剑术,却与正统武夫的练法迥异。正统武夫 ,一般都是以淬炼体魄为根基,继而炼气以通经络,以此形成武夫特有的钢筋铁骨,威猛拳罡。 但太极拳剑,则并不强调体魄淬炼,其内气的修炼,也不像武夫之道,讲究经络行气。更主要道,还是练意与练神二事。追求的是一个顺其自然,人与天地合的境界。 身体早已恢复完好的施玉清,身上倒是少了几斤肥肉,也多了几分清爽。收功立定之后,施玉清斜倚那高大木楼的门口,笑道:“你任平生从个不名一文的浪子,不到半年,就有了这么大一座山头,还有了这么豪阔的一座院子。要是我,就一年到头呆在山上练拳练剑多好,还去读什么书。那些教书先生,都是一板一眼的,听说坐得稍稍不够周正,那教鞭就往你头上招呼了,没意思。” 一场大病,修为尽失,那瘦了些的死胖子,似乎性情大变;本来尊师重道这种事情,放到往时,施玉清是打死不会如此置议的。只不过,率性而为,对于守了太多规矩的施玉清而言,未必不是坏事。 任平生淡淡一笑道:“你要留在这练拳练剑,也没人撵你走啊。他们先前非要建成三进的宅子,这不好了。最后一进归我,二进归你。反正他们都喜欢住前面,亮堂。” 施玉清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都去落马城了。你的这些个开山弟子,左右护法什么的,拳剑也都登堂入室了,缺的只是长年累月的水磨工夫积攒而已。我在这里,不出半月又得把膘养回来了。” “借口吧。”任平生道,“你在西乔山上,可不像个不甘寂寞的人。” 施玉清顿时沉默,眼神悠远,望向远方落日。任平生不打搅他,便陪他看了一会落日。 死胖子毕竟不是个有多少城府的人,叹了口气道,“算了,老实说吧。这段时间我总想着汪师叔那番话。他说得对,无论如何,就算师公现在不是宗主了,我至少还是应该回青牛坪看看。师公在哪里闭关,我这个样子,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是个累赘,所以我是想,去看看师兄弟们,报个名号,然后就出去云游了。” “云游?”任平生奇道,“去哪?” “白竹垌啊。”施玉清笑道,“你到时不也成了哪里的大山主吗?我去蹭吃蹭喝,还蹭你的气力喂招。不行?” “行啊,不过可不能白蹭。”任平生双手互相掐着指节,噼啪响,“一年多没启炉铸剑了,到时你负责烧炭,我负责铸剑,既解手痒,又能挣钱。免得有你这个吃货在,我书没读完,咱们就已经坐吃山空了。” 施玉清拍手叫好,说实话,这个秋冬都没怎么烧炭,他也手痒得很。伍春芒与谢留两个,缩在屋里的避风角落,双手拢袖,嘀嘀咕咕。怎么还不回来开饭咧?肚子的各路神仙,都要闹翻天了。 两人又一搭没一搭聊着,终于等到那面容苍老的侯尚山,推开院门,带进一片风雪。 “回来了回来了。”谢留蹦蹦跳跳,大声欢呼。 伍春芒倒没那么大的反应,却也往内堂跑的飞快,边跑边嚷嚷,“老爷,侯老哥,今天我来下厨,让侯老哥歇歇。” 一脸风霜的侯尚山,气定神闲的施玉清和任平生,三人互相瞪眼,表情古怪。 小积壳貌似是察觉到了背后的气氛不对,到了内堂门口骤然停下,转过头来,亡羊补牢道:“其实我的手艺,也不差的咧。上次只是有一丢丢走神了,没把握好火候。” 侯尚山没说什么,狠狠地给他竖了个手指头,既是以示鼓励,也是表个一定吃下去的决心。 平时下厨的,都是老猴王侯尚山。别看老猴王在这些山泽妖族之中,可谓出身尊贵,但下厨的功夫,还真是一绝。 今天确实是有些事情,要跟师傅交代,所以他也不好去跟伍春芒争 功了。 三人在屋中坐定,任平开门见山问道:“怎么样?难不成那几个小子,都是打夜战的?” 侯尚山瞥了眼门外的沉沉暮色,摇摇头,“倒也不是,看当时情形,陈苦成这些时日,应该都是一个人力敌对方十几人。所以每天被揍个猪头胖脸的。但自从昨日天石天金两兄弟的加入,双方优劣之势,顿时就逆转。今天他们与那伙廊子垭的少年,是大约半个时辰之前碰的面……” 于是侯尚山将双方打算化敌为友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 末了,侯尚山补充道:“我之所以回来的晚了,主要还是去了一趟廊子垭西边,他们说的那个地方。” …… 次日教完了剑,任平生与其他两位教剑师傅,一如往常,正打算离开古陈村。任平生每天散学即走,已成定例。他倒不是不想多留些时间,给伍春芒与那羊角辫小姑娘,多些授课之外的相处。怎奈任平生一走,伍春芒也是死活不肯留下。 其实也任平生回山,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无非是与施玉清喂招练拳,至于磨剑练剑,都是夜深人静之后的事。但在古陈村开始教剑,到作为高山神人的神秘感逐渐消失,村里的老老少少,与三位教剑的神仙就慢慢变得熟络起来。原本只敢远远看上几眼的,如今闲着没事,都会在练剑场地边缘围观。 大雪天不能外出放牧,闲人就更多了,整片场地,看热闹的比学剑的,要多出好几倍人。 男人老人们,都还好,被学塾的陈先生明示暗示过几次,来围观的就逐渐少了,但最烦人的,是那些油盐不进的阿姐阿姨们。任平生在场内教拳,这些各种韵味各显神通的女子,就在场外窃窃笑语,指指点点。 其实以往走在青苹州的富饶之地,任平生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相貌出众的。 但在荒野上的姑娘们眼中,可不容易碰上这么细皮嫩肉的俊朗少年呢。更何况,荒原上的女子,为了在心仪的男子跟前占得先机,向来大胆直率的很。 其中一个个头跟任平生差不多个头的大姐,体型略显壮硕;每逢任平生宣告散学,便要迫不及待的跑过来,缠着任平生也要学剑。尽管大冬天的,那大姐都穿着厚厚的羊皮袍子,但随着她的动作言语,袍子里裹着的那两座巍峨山峰,仍是有点呼之欲出的在任平生眼前晃来晃去。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人称陈小小的大姐,说事情就说事情,总要跑到几乎鼻子蹭着鼻子的距离上,是何居心? 任平生的每次投降退缩,几乎都是为了避开那两座汹涌压来的大山。 所以现在一旦散学,他的第一件事,便是逃之夭夭,远遁千里。 只是今天刚刚转身躲过那两座大山的压顶之势,却又被一人堵住了去路。 陈苦成出人意料地没有留在原地,继续练剑,而是神情忐忑地站在了任平生身后。陈苦成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但任平生已经顾不上问了。 因为一具沉重异常的身躯,好似收势不住,突然整个压在了任平生背上。尽管隔着那厚厚的羊皮袍子,和自己身上的薄薄青衫,任平生背后被那两团肥厚柔软的物事压在,仍是禁不住全身一阵触电般的酥麻。 这一下,他不敢贸然移动身形躲开了。让一个大姑娘从自己背上滑落倒地,毕竟大家都尴尬啊! 可是就让她这么贴在背上压着,更尴尬…… 任平生好不容易侧身搂腰,帮那陈小小稳住失了重心的身形。虽然明知对方的失重,更多的是有意为之,但他还是忙不迭先道了歉。随即像揪了跟救命稻草似的,转身搂着陈苦成的肩膀,大声道:“有事情?走,上你家说去。”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八章 做师弟还有点像 廊子垭西边,是这片山区草甸的边缘。那依山而建的一座大庄园,绿树成荫,即便是站立在那如同长城般依山势蜿蜒的围墙外,也能听得到里面的流泉叮咚,鸟飞虫鸣。全不似这一带山区荒草丛生的凄凉景象。 这座名为“仁珍圃”的大庄园,是近七八年才建成,占地三千亩,足足占去了廊子垭三分之一的牧场。庄园中只有寥寥几位道家修士,偶尔现身其中,更多的,除了那鸟飞虫鸣的动静,还有那声声震天响的异兽啸吟,灵禽鸣叫。 朝向廊子垭方向的这段围墙,是仁珍圃的后背,却没有后门,只有那长长的高墙,两边望不到头。 高墙下一干少年,有身挎木剑的陈苦成,陈天石,陈天金,李三村,莫登明五个古陈村练剑男孩;还有廊子垭三名少年,由赫连树领队,一起策马到了这面高墙之外。 有四五十具人类骸骨,横七竖八,露天堆在那墙根下。这些人的死相,或坐或卧。也有伤者攀附墙壁许多陈旧血迹,这些人死后骸骨曲折,散落地下。 陈苦成握剑的手,青筋毕露,手中木剑微微颤抖,“这些,都是你们村的人?” “是的。”赫连树面无表情应着,那双犀利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那一面厚厚高墙。“他们,都是廊子垭当年最敏捷,最勇敢的年轻人。这里刚建围墙的时候,我们村中的长辈,先是前来论理,讨回自己的牧场。但是对方不予理睬,他们才来的。他们只是想拆了这道围墙,继续在这里放牧。” “然后就死了?”陈苦成问道。 “是的。”赫连树目光轻飘地扫过那一堆堆的骸骨,好似早已见惯,“掌管此处工地的仙家修士,根本懒得跟他们言语半句,也不知道他们使的是什么手段,只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好似长生天突然爆发的雷霆之怒,密集得跟蛛网一样的电光落在他们身上。只一下子,也就是眨几下眼的光景,这几十个活生生的人,连一丁点的血肉都没剩下,只留下这一堆堆的白骨。” 陈苦成有些讶然,更多的还是震撼,赫连树说的那种诡异景象,他也没见过。古陈村的五个练剑少年,各有不同的表情,却都是一样的震撼。 这种事情,除非自己能有幸成为被神仙剑师选中,带上药山修行的哪个幸运儿,否则这辈子都不可能搞得明白。 “一个人都没剩下?”沉默良久,陈苦成才开口问道。 赫连树摇摇头,“没有,死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偷偷跟来,一直躲在远处的孩子,当时被吓荽了,在长草里不敢出来。倒不是因为害怕,因为那时候已经不知什么是害怕了,主要是裤裆里湿漉漉的,一身骚气。只知道不停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出去见人,这样出去,见不得人。明知道已经没有活人了,还是不敢出去见人……” 赫连树说到这里,头侧过一边,看了眼远处。斜阳余晖洒落无垠的荒野,金光熠熠。少年眼中,也有点点金色光芒闪烁。 陈苦成没有问那吓得尿了裤子的孩子,是不是当年的赫连树。 赫连树收回目光,继续道,“这是铜镬岭的产业,七八年前,他们开始从猎人手中重金收集灵禽异兽,据说这些东西,在东边那些仙家宗门,每一头都能卖个天价。但铜镬岭这几年,都是只收不卖,收来的灵禽异兽,就都养在这座仁珍圃中。” 陈苦成那紧握木剑的手,有些松懈,有气无力道:“铜镬岭的仙家修士,就是这片 地方的老天爷。你们就算练了剑,也报不了仇的。到时无非是更多的人去送死。” 赫连树嘴角翘了两下,似嘲似笑,说道:“谁说我们要报仇,我们不报仇。这仇,没法报。失了这一大片牧场之后,廊子垭这些年,就养不起那么多人了。所以很多成年男子,都外出谋生去了。只不过在这片天下,没有那个地方,容得下一群外乡人去抢人饭碗。所以出去的人,偶尔有命硬回来的,只带回同伴的死信而已。” “再后来,就没有人出去了。族里有了个新的规矩,一对夫妻,最多允许生养两个孩子。生多了的,要么送给外乡人,要么自己掐死埋了。” 赫连树转过头来看着陈苦成,那倔强的脸上,泛着一抹冷笑,“我学了剑,就带他们闯荡天下去。不去抢外乡人的饭碗,我们去抢外乡人的身家性命。山上的仙家,我们惹不起,但是他们安插在州城乡镇的那些城主,里正什么的,我们来了就杀,杀完就抢,抢完就走。如果每个少年都能成为剑客,剑在手时,哪里都是家乡;以后村里的人家生多了孩子,就不用掐死了。陈苦成,我赫连树从来没求过人,但是这件事,我求你了。以后不管是你,还是古城村,有什么事要用到我们的,赴汤蹈火,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陈苦成摇摇头道,“那倒也不必,更何况,学剑的是,老师给了明确的答复。他不会教你们,但他指定了我们五个,可以给你们教剑。” 陈苦成,练剑最为刻苦,日夜不辍,甚至夜晚酣睡之后,有意无意中,仍是以自己出剑的节奏呼吸。所以基础功底最扎实。 原本剑招领悟最差,学的最慢的李三村和莫登明,不知是因为受到指点最多的缘故,还是勤能补拙,反而后来居上,一招一式,最得整套剑法的神韵。 陈天石陈天金兄弟俩,羊角丫小姑娘陈杳以下,练剑天赋最好的学生。 这套太极剑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入门极易上手,男女老少皆宜。但以此入道,反而对天赋机缘的要求,比普通道法要高出数倍,乃至数十倍。毕竟没有刻意吸纳山水灵气去蕴养气府,更没有那些诸如炼制丹药,灌顶棒喝,枯坐顿悟之类的捷径好走。 入门之后,在今后的剑修大道上能看多远的风光,全在个人。 所以指定这五名最得意的学生去继续传播这套剑术,任平生其实是深思熟虑过的。 赫连树及与他同来的两个少年,沙蓝和满西原,听陈天石介绍完五位“剑师”的简况,当即跪下便拜,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大家都没有拜师的经验,只是听老一辈说的传奇故事里,知道中原游侠儿们的拜师,是要跪下叩头的。古陈村那几个同龄人,也不擅长对付这种状况,毕竟任老师他们收学生时,也没这个规矩啊。 大家手忙脚乱,站着的好不容易把跪着的连拉带扯扶了起来。一场师徒,就这么简单定下。 “任老师虽然不能亲自教大家剑术,但给了个说法。”把那几个新收弟子扶起来后,陈苦成略微喘气道,“广信州荒原上的牧民,都活命不易,所以这套剑术,咱们可以继续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面临生死一线的时候,有一些自保之力。而他本人也会不偶尔回来,给一地学剑之人,集中排难解惑。” “另外,老师下次回来,会亲手为我们铸造十把剑,是真剑,寒光照人的那种……”陈苦成清了清嗓子,才突然发觉几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摒息静听。他一旦停下言语,便静得有些诡异。 “怎么了?”陈苦成有些疑惑,自己的脸上,又没开花,用得着这样盯着? “没事没事,苦成哥你赶紧接着说。”赫连树笑容灿烂。 陈苦成瞪了他一眼,继续道,“这十把剑最终会落在何人之手,不好说。本身剑术最强的五人,每人可获赠一把剑;另外剑术传播功德最高的五人,可获赠另外五把。我们学剑,不过是比你们早了不足两个月,所以咱们可以说起步相差不远,到时谁能得到老师的剑,全凭个人努力。” 这件事,连古陈村的另外四个少年,都是第一次听说。毕竟交代这件事情之前,任平生是急于从某种困局脱身,揪着陈苦成到他家里说的。八九少年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只不过赫连树和沙蓝他们那几个,就有些忐忑。毕竟自己还没开始学呢,古陈村的对手,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今天破天荒一直没有开口的陈天石,忍不住问道:“老师的剑,什么时候能铸好?” 陈苦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老师说了,要铸就十把上等宝剑,就算一切顺利,起码也得有个两三年的光阴。所以他让咱们这两三年内,只需安心练剑,别想太多,更莫要恃艺凌人,惹祸上身,聃误了功夫。” 任平生离开陈苦成家的时候,偷偷摸摸回到那片练剑场地。好在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练剑学童也都已经回到学塾,只有伍春芒,陈杳与侯尚山三人,仍在原地等候。 与羊角丫小姑娘单独相处,伍春芒像是满身长了跳蚤,坐立不安。倒是心思纯粹的小姑娘,有些气鼓鼓地不断问他山上的种种情形。 还有那橘子树的果,什么时候才有?你这个小气鬼,以一棵哪么大的橘子树,怎么今年才分我一个果子? 很多问题,伍春芒没法子回答,憋得满头大汗。 小姑娘今天心情很不好,问话的语气,更像骂人。其实伍春芒耐着心性的解释,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任老师今天咋滴咧?自从教剑以来,他是从来不会到学生家里去的。他今天不但去了,还偏偏是去了那陈苦成的破屋子。我陈杳家虽然好不到哪里去,可毕竟是老师先到过的嘛,怎么算都应该亲近一些才对。 侯尚山一人一杖,远远的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这种少年人的尴尬,他连看戏的兴头都欠奉。 陈杳只所以没有上学塾,是因为练剑之前的两三年,都在重病之中,在伍春芒的赠药调治之下,最近才痊愈。 如此更好,不该在的人都走了;该在的人,都在。 任平生看那两人的境况,有些无奈,走上前瞪了伍春芒一眼道,“让你说的事,说了没有?” 伍春芒顿时神色慌张,没做贼就已经心虚的货色,“没……没哪……” 任平生很哀其不幸的摇摇头,微微转脸,就是一副熙和笑容对陈杳道:“走,上你家去坐坐。” 陈杳那一张阴郁的粉脸,顿时浓霾近扫,一蹦老高,“好诶,老师上我家去啰!” 赶着带路之际,羊角丫没忘记狠狠捏了一把伍春芒那白嫩的手臂,把那兀自呆呆失神的家伙,捏醒了过来。 陈杳一脸得意地看着白胖少年,看人家任老师,你算哪门子的神仙老师嘛,做我师弟还有点像。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归山还愿 玉树琼林,雪后初霁,白胖童子牵着那羊角丫小姑娘,每一次缩地穿行,就是数十丈外。羊角丫几层经历过如此诡异荒诞之事,每一次身形被重新凝聚,都惊得心头鹿撞,面红耳赤。大口呼吸几下,攒够了气息正要喊小橘子慢点。 还没来得及张嘴,又是一次缩地穿行。 小橘子,是陈杳看穿了伍春芒剑道境界稀松的真相之后,果断取消了他的“老师”头衔,给他起的新名号,到如今,也已经喊了一个多月。 更加气人的是,人家一身神魂,五脏六腑,在一次次这样的迸散重聚之后,早已经被揉合得颠三倒四,翻江倒海。这死胖子倒好,偶尔刚刚现出个人形,就在小姑娘耳边,对着大山呼喊一声,“归山啰!” 然后,扯着小姑娘又是一次身化虚缈,遁入气脉。 再一次凝出身形时,伍春芒手捻法诀,正要故伎重演,结果后脑勺挨了重重一记肘捶。伍春芒脑壳里顿时嗡的一声,眼前金星闪耀,跌了个狗抢屎。 突袭得逞的陈杳终于脱了他的掌握,双手扶膝,弯腰半蹲在原地大口喘气。不多喘几口,都不放心自己是否真正稳固了那数次消散的皮囊身躯。 伍春芒艰难爬起来时,大气不敢出一口,脑子里数十道灵光急速乱闪,就是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又惹这位小姑奶奶不高兴了。 算了,想不明白,还是等等老爷吧。老爷这次,也忒磨蹭了,乌龟爬爬似的,怎么这么就久还没跟上来啊? 换做往常,只有自己撵着老爷的背影狠命追的份儿。 陈杳喘了一会,突然一屁股坐在那厚厚的积雪上,哇哇大哭,涕泪滂沱,那哀伤劲儿,像是被强抢了去做某座山头的压寨夫人似的。 伍春芒更加慌神,手足无措。挠头抓脑一翻,伍春芒终于狠下心来,在羊角丫跟前蹲下,矮着身躯,低头眯眼,把自己的后脑勺送到她跟前。 羊角丫小姑娘没被那家伙的憨态可掬逗笑,却是无论如何都酝酿不出继续哭下去的念头了,气鼓鼓道:“你干什么?” 伍春芒这才敢略略抬头,看了看对面那双瞪得大大的汪汪泪眼,顿时有把头低下,说道:“弄不明白该干什么啊,要不你给我再来一记,说不定就开窍了。” 羊角丫忍不住破涕为笑,嘴上却仍是气苦道:“稀罕呢,你个榆木脑袋,开窍来干嘛?开了窍,好变着花样欺负人啊?” 伍春芒抬起头,愣愣道:“我……怎么欺负你了?” 人家这是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在给你开路上山呢! “我现在有不是你们这些可以飞来飞去的神仙,你就不能让人歇会儿。” “哦……”伍春芒习惯性挠挠头,“那咱们就歇会嘛,我这不是怕撵不上老爷嘛。” 羊角丫一大捧雪花,往他头上砸去。“你家老爷,这会在那啊?” “好……好像还没撵上来哪。”伍春芒没敢躲开那团雪花,挂了个满头满脸,样子滑稽。 他一本正经摇头的样子,就更滑稽,“不对啊,老 爷往时都很快的,咱们这个样子,根本撵不上。今天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羊角丫一脸嘲弄道:“要是任老师都能出什么事,你小橘子帮得上什么忙不?” 伍春芒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种问题,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为难事。 陈杳倒好似突然有些歉意,没再继续给他难堪,却突然低下头,小声道:“我有些想爹娘了。” “……”我伍春芒没有过什么爹娘,这可怎么安慰啊? 陈杳一双清湛的眼神,看着一脸茫然的小橘子,“你说,万一以后我真的也成了山上的神仙,还能下山去看爹娘不?” “能啊!”伍春芒犹如突然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回答极快,“到了咱们山庄,我就天天教你这项缩地穿行的法门;只要学了两三成,你就能穿过这片雪原,下山去了。要不你学老爷的掠行功夫,更快。” 陈杳侧着脑袋,一脸不满地嚷嚷道:“我每学会,你就不能带我下去了?” “可以的可以的。”伍春芒陪着笑,“必须的嘛,你什么时候想家了,只需开口跟我说就行了。” “我不开口,你就不能自己找个由头。下山给陈天石他们喂剑去?我整天嚷着回家,老师说我偷懒不肯练剑怎么办?” “也对啊,那我到时自己跟老爷说好了,请你陪我下去教剑。” “是喂剑好不好,你又不会教。” “是是……去喂剑。” 早些时候,任平生带着伍春芒和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登门拜访陈杳的父母。说明来意之后,任平生接着解释了一番。 药山屈剑山庄,如今是新受铜镬岭道家敕封正统山神府邸,所以如果陈杳肯上山修行,就可以传承正统的神灵香火。那座村民捐建的药王庙,会正式安放山神开光的金身神像,陈杳作为屈剑山庄的弟子,会在药王庙中有自己的一个牌位,享受山下万年香火供奉。 当然,这件事情,除了陈杳自己的意愿之外,最终去留,还是需要父母定夺。如果不肯上山做那嫡传弟子,她仍是屈剑山庄的俗家记名弟子,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草原上的剑客。 任平生说事情,习惯了言简意赅,更不会带任何说服劝慰之意。说完之后,就静等答复。 那一对中年夫妇,那里说的出半句话来。那妇人只是哭泣,宽厚浆硬的羊皮袄袖子,一把一把地擦着眼泪。那汉子在哪里呆了半晌,才惊觉这位能腾云驾雾来去的剑道神仙,堂堂药山神灵都要喊一声老爷的山主,还在滴水廊下站着跟自己说话呢。 等那对夫妇反应过来,其实是更加不知所措。家中实在是过于寒碜,连张坐着舒适的椅子都欠奉,而那黄土夯墙的屋子,疏于打理,也不好意思请两位仙师进屋就座。最后男人只好般了条长凳,放在檐下走廊上,用袖子擦了又擦,才请任平生就座。 那妇人忙着在屋里翻箱倒柜,想给女儿收拾几套像样些的衣裳。只可惜那妇人就算是使足了刨地三尺的劲儿,也刨不出半套新衣裳来。最后是把家里那几张揉晒得不错的那 几张兽皮羊皮,给打了包。然后是喋喋不休地交代女儿,这些皮毛如何裁剪搭配,能打成好看的袍子。当然别忘了要给三位老师打一套。 尽管任平生一再劝说,山上有不缺门人穿衣吃饭这点钱,这些皮毛,留在山下会更有用处。那妇人忙不迭点着头,拉着陈杳一进屋,就又偷偷把那鼓胀的包袱挂女儿肩上去了。 从古陈村离开的时候,任平生与陈杳一家,对此事其实都不想张扬。但一个荒僻村野,牧民之间,一家一户的概念,其实极淡。一村一族,大家都是差不多生死与共的关系。 所以无论归山人想如何悄无声息,终究没能阻止族人们的奔走相告,夹道相送。 家中但有少年后生学剑的,都是满脸的遗憾之色。自家那臭小子,咋就不如那羊角丫姑娘争气呢? 但毕竟自家族人,要去往那高入天幕的山水白云间,做天上人去了,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份祖祖辈辈都不曾有过的惊喜。 如今的屈剑山庄,加上客居于此的施玉清,老老少少六个人围了一桌,算是有点人气了。 只是多了个女孩子,一座山门,却好似瞬间丰满热闹了不少。 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在汪太中的全力相助之下炼出两件本命物的伍春芒,骤然间断了与那颗老橘树的气脉牵连,自身的魂魄气府,就好似突然没了束缚的风筝,飘飘荡荡悠游白云间。伍春芒好不容易把他们拽回地上,宁定心神,细细消化那份自由自在的快意。 然后,他发现自己对此地山水气运的掌控,非但没有减弱半分;一个既是局中人,又是旁观者的气运主宰,将整条龙脉的生气流转,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 今天为了把陈杳哄到山门,伍春芒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到了家才发现,一直不曾见追上自己的老爷和那老猴王,竟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山庄门楼下,等候多时了。 伍春芒下厨的功夫实在稀松,这倒不是他懒,而是木属精怪,对人间烟火的沾染,本就不多。你就给他一本上古秘传的御厨秘籍,他能学到分毫不差,自己也尝不出那个中滋味来。 所以羊角丫小姑娘的接风酒菜,侯尚山当仁不让到厨房里张罗去了。 伍春芒则是跑里跑外,忙着给陈杳布置她的屋子。从一个牧民的贫苦之家,骤然间入住如此毫阔的三进大院中,而且自己的房间,并不是那边厢偏屋,而是正屋吊脚楼中的一间上房。小姑娘恍若隔世,看着伍春芒巨细无遗地帮自己收拾,前者始终一言不发,也没帮忙。 这么宽敞亮堂的房间,要啥有啥了,还收拾什么嘛! 只是伍春芒突然停下动作,走到窗边,有些呆呆失神。 “小橘子,又怎么了?”陈杳见他表情古怪,有些讶然。 伍春芒突然憨憨一笑,对小姑娘招招手,领着她出了宅院,去往那颗万年老橘树下。 除了正在厨房忙活的老猴王,山上的其他人,都早已齐聚在那裸露地面如狂龙翻飞的树根处。每个人都神情舒畅,在这个集散整片山水气运的地眼灵枢,尽情吸纳那一份突然间变得浓郁无比的香火愿力。 慧识魔心浮幻海 第二百章 日月新天,往时曾见 第二卷最后一章 廊子垭西南远处一带山岭,那蜿蜒一线的边沿山脊上,八匹怒马往南奋蹄疾驰。 八个马上少年,其中五人,身挎木剑,在那金色夕照中,英姿飒爽。从那仁珍圃一路到此,他们已经奔行了四五十里,一路上只见各处都有些零星山头,在开山凿道,大兴土木。到处都是一片尘土飞扬的热闹景象;那些外乡苦力,驱赶牛马搬砖运石,肩挑背扛运送石料,更有许多工匠,在悉心垒砌山头上那一座座的墙垣建筑。 都不知道是那些势力强横的山上仙家,从哪里迁徙而来的刑徒遗民。到了这样的边远工地,这些刑徒苦力,连听天由命的心愿,都算是种奢求了。一座山头建成又能不累死病死的,多半会被移交给北荒城兵家。这些人哪怕目不识丁,身手平常,起码那份体魄就足够强横出众。 在各处工地里都算是凤毛麟角的工师,十分好认,哪怕是远远走马观花的一眼看去,也能认出那衣着普通,却气度非凡的家伙。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挥汗如雨,哪怕是手挥长鞭,鞭笞役伕的监工都不例外,唯独那些工师,好整以暇,只是指指点点,让那些出力气动手的人,打造各种器物,布置各处机关,协助营建各座山头的护山大阵。 此种场景,对于当地豪阀和山上仙家而言,是那将来百年千年,财源滚滚的兴旺景象;但对于当地牧民,还有那些刑徒役伕而言,却是时间悲惨事,莫过于此。 此处早已不是廊子垭赫连氏族的地界,当地许多失了牧场的居民,不愿远徙异乡的,多半也成了这些山头工地的役伕。只不过他们的待遇,比之那些做牛做马的刑徒徙民,终究是要好得太多太多。后者在此,连卖命的不算,只是在那动辄让人皮开肉绽的皮鞭之下,迟早送命。 而那些当地牧民演变而成的役伕,则只需献了牧地,然后在此卖力即可。除了有管饱的一日三餐,每日按功论赏,多半还能挣到七八十枚铜钱,可以拿回去勉强养家糊口。 那八匹怒马,偶尔在山边停下,眺望对面工地。赫连树会不时跟陈苦成他们说些内幕。这些工地,都是将来的灵禽异兽园圃。那些失了牧场的当地人,即使是工地竣工之后,只要自己愿意,也是可以留下来做些杂役苦工的。但如此一来,必须主动放弃民籍,卖身给那些园圃的主家,男的为奴,女的为婢。此后子子孙孙,世代贱籍。 陈苦成面色阴沉,“那岂不就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 赫连树道:“我们牧民的祖先,在那只论强弱,不论尊卑的西碛州,是没见过此种规矩。但据说在道家天下,这也算是伦常。只是咱们向来偏居一隅,不受此规矩限制罢了。但既然山上仙家已经相中了咱们这一带山岭,此后恐怕再没有咱们牧民的自由天下。” 陈天石打趣道:“成了奴婢的,万一是个美貌女子,又正好被家主相中,岂不是就此翻身了。那上人家主,总不能娶个贱籍的老婆罢。” 赫连树冷冷道:“虽说家丑不外扬,但咱们以后,也都不算外人了。我们廊子垭有好几个女子,有赫连氏的,也有其他姓氏的,就曾被仁珍圃那边的值守道人相中。后来那些道人纷纷找到那些女子的家长,要将女子收为婢女。大家当时还挺高兴,以为自家女子,就此搭上了山上仙家这条线了呢。” 陈天石满脸疑惑道:“难道不是?” 赫连树摇摇头,“那些家长一签契约,女子一入高墙,就被改为婢籍,成了那些道人的暖床丫鬟,或者所谓的双修炉鼎。说白了就是个玩物而已。据说有些经不住苦的,不到三年就开始面容失色,身形走样,此后在那仁珍圃中,就只是个杂役苦工了。据说也有些无法学练那双修秘术,配合道人御女采阴的,被后者一怒之下,剥光衣物丢进兽栏,成了那些猛兽的口中美食。” 一行少年尽皆心情沉重,无言上马,继续南驰而去。按照赫连树所说的行程,既然要看个全貌,那起码得有个百里来回。反正都是原野上的牧民,今晚回不到村中,就地支起营帐就能过夜。 那处开凿跨洲驿道的工地,人头攒动,热火朝天,那如同蚂蚁搬家一般忙碌不停的人流,往东西两端蔓延开去,不见头尾。 界山脚下,原先也就仁珍圃一处圈养灵兽的园圃。据说铜镬岭建造此处园圃,是得到了东边西乔山一带豪阀资助的。而后立西乔山宗主新老更替之事,早已疯传两州。即便此事不传扬开来,两州的山上人,其实也都是知晓。那条跨洲驿道的开建,便是最明显的信号。 若是老宗主在位,无论两州多少山上宗门和俗世豪阀出面,请求开建两州驿道,都是不可能通过落马城的。 不过落马城,难道还能折而往北,绕过鸿蒙山坐镇的甘兰州去?路途遥远数倍不说,在鸿蒙山脚下做那奇珍活物的生意,谁敢想? 要不就干脆南下,从那南边的不归山下,打出一条数百里的山底隧道?那还不如继续爬山涉水算了。 赫连树道:“听说这条驿道一旦打通,界山脚下的这绵延百里的山区牧场,都要成为铜镬岭圈养灵禽异兽的所谓灵圃。连你们那离着雪山最近的古陈村,也不能例外。靠近驿道边上的山头,现在已经开始明码标价。中原那边的富商或者山上宗门,只要出得起价钱,都可以在此地买几座山头,开建自家的园圃。” “只不过,他们不会跟牧民买,只有铜镬岭圈下的山头,才可以通过累石城城主府出售。咱们这些西碛徙民,本来就没有本州户籍,所以,唯一的活路,只有继续远徙他乡。当然,前提是他乡能有地方给我们落脚。” 七个少年,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乡有什么,大家其实都懒得去想,如今每个人都满怀期盼的,就是任老师的那十把宝剑,什么时候铸就。 落马城,白竹垌。这个虽然离着城区不远,却十分静谧的山村,来了一名背着乌黑剑匣,头戴斗笠的青衫少年。按说这地方既不靠近驿道,也无丰富物产,所以往时也极少外人到访,就算有,那也多是探亲访友的熟面孔。一旦有陌生人出现,都会引起村民注意,甚至奔走相告,暗中提防。 又没什么亲友可探,跑到这种偏僻地方来,不是流民就是贼子。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任平生进入村中,并没有事先通知坐落此间的方凉道院,更没有让方懋事先帮忙,与村民打过招呼,就一人一剑,直接进村了。 奇怪的是,村中来来往往的人物,除了那看起来憨厚淳朴的当地人之外,更多的,却是衣着光鲜的外地客商,仙风道骨的异乡修士,也有操作本地口音的落马城富户。 这些人对出现此间的陌生面孔,习以为常。而且总有些看着精明能干,举止稳重 的男子,和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个个能言善辩,眼光很毒,一见任平生现身此间,就已经知道又是一位新客。这些人跟你搭讪闲聊起来,熟稔得让你怀疑这是异乡偶遇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亲姐妹。 在那迎来送往的言谈笑语中,这些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就已经知悉你是那身家雄厚的一方地主,来这里打算买田置地的;还是那富甲一方的俗世财阀,到这里来打算起几栋宅子商铺。 当然也会有哪些外地的山上仙家,是直接来这里相相会有那几座风水不错的山头,值得自家宗门出手。但山上仙家的生意,却不是这些地方商贩可以涉足的了。一看见穿道袍法袍的仙子仙姑,这些一向生熟通吃八面玲珑的家伙,会自觉远远躲开,别说打招呼,就算真的不小心照了面,都要假装没看见对方。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你伺候他舒服了,打赏一个谢谢,一张笑脸,就算是你十八代祖宗攒下的阴德,给你一下子给占全了。万一对方稍稍皱个眉头,或者干脆把尔等凡夫俗子当作居心叵测之徒,那别说你这辈子,恐怕此后的子子孙孙,都要有没完没了的罪受。那些神仙人物的弹指一挥间的即兴施为,就是你子孙无数代的坎坷人生。 所以万一真碰上了,不得不给这些神仙老爷跑个腿,帮个忙,谁敢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至于最后有没有个辛苦钱车马费的打赏,都无所谓,只求这一趟辛苦,没让对方感到有丝毫的不爽就好。 除了那偶尔出现的神仙老爷,相任平生这样衣着朴素的外乡少年,也是没法在这种地方,有幸遇上那失散多年的亲戚的。看那行头年纪,就不是置得起一份产业的人嘛。 本来方懋也曾提起过,方凉书院所在的白竹垌,不过是落马城外一处穷乡僻壤,那曾想到不过是短短两三月的光阴之后,突然间就变成了地皮金贵,各路商客趋之若鹜的一方热土。 从许多路人的片言只字累积之下,任平生也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原来自从城西百灵山庄开建,跨洲驿道开凿以来,整座幽原各地的豪阀富商,乃至很多来自北方辽原和南方越岭的外乡人,纷至沓来,汇集于这小小的落马城中,各显神通,置业布局。城中的商铺地皮,早已炒成了天价。 而城西城东两头,新驿道贯穿之地,也早已被那手握热钱的产业贩子,转手了好几回,价格一路水涨船高,依然是有价无市。外地客商空有财力,却缺少一份当地人脉门路的,这一带的产业,想都不用想。 所以这些人既然踌躇满志而来,又不肯空手而归的,就退而求其次,纷纷到那相对冷门的城北城南郊外去购置产业。蜂拥而来的客商一轮清扫,不过也就十天半月的时间,整个白竹垌那些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原住民们,家中那一亩三分薄田愿意出手的,如今都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土财主,举家搬到相隔不过几十里路的灵山城或烟歌城中去了。 这样一番兴盛繁荣的景象,让任平生有些恍惚。如此种种,在他十六年的稚嫩人生中,太过陌生,却又好似十分眼熟,像是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至于在白竹垌购置山头一事,怕是不但要多花钱财,更有耗费许多心思了。 实在不行,让贵为一地仙主的汪太中出面?至于花钱的事,我任平生当下,又不是花不起,大不了就跟瘦马山兑现一颗岁余钱而已。 第二卷完 第二百零一章 满身晦气的落魄掮客 第三卷第一章,深思熟虑之下,决定介绍大家认识一位很有意思的新朋友,以此开篇。大家要是真觉得有点意思,别忘了多打赏个月票啊 那一个个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物业掮客,十分繁忙。在白竹垌熙来攘往的外乡人流中,随便一个跟你擦肩而过,打声招呼,然后就变成了他乡故知的人,都有可能是这些日进斗金的掮客之一。 尽管面对的,大多是陌生的异乡客商;可要成为一名成功的掮客,也很讲究机缘,人脉,技巧,缺一不可。 有多少功成名就的人,领略到了这一行的山巅风光,就还有十倍百倍的落魄掮客,还流落在山脚的泥泞里摸打滚爬。 土生土长的白竹垌人殷承夏,自认为天命所归的物业掮客,属于那种早早来到了山脚,占了一席之地,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无数次,却每次都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的后来人,沾满了泥泞又洗脱了泥泞,缓步登山去。而自己,就是想在那泥浆池里打滚一翻,沾点泥气,都找不着可以湿鞋的地儿。 作为白竹垌享誉四邻八乡的二流子,殷承夏胸中并无大志。做物业掮客这种既劳心劳力,又要低声下气的事情,按他的本性,连想都懒得去想。当初之所以入行,完全是被人忽悠。 二流子怎么了,土生土长的白竹垌人,再不济,家中也有那一亩三分薄田,一间泥砖瓦房啊。再说了,我殷承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得过且过就是,也无需学着同乡,变卖了家产,去了临近的灵山或烟歌城置业,做那城里的商家财主。 然而随着当地物业的水涨船高,原本根本没想过要变卖家产的殷承夏,也被那人傻钱多的外乡人开出的价格给震撼到了。有那笔钱,可以做很多事了呢! 比如…… 他拿到那笔钱,确实做了很多事,先是召集四邻八乡里,那些平日于自己有恩的兄弟们到落马城中,胡吃海喝一番。 一个不知生父为何人,生母的长相亦已经记忆模糊的弃儿,靠着百家饭长大,靠朋友关照成人。于自己有恩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朋友散去之后,殷承夏也并没有就此回乡,而是留在城中,逛了逛那名闻遐迩的得意楼。得意楼既是落马城男人最惬意的天堂,也是最无底的销金窟。 没人知道他一个咸鱼翻身的二流子,到底点了几个花魁。总之两天两夜之后,殷承夏从得意楼出来,就又翻身成了咸鱼。 或许是那些个花魁老鸨们,宅心仁厚,原本是给殷承夏留了几两银子,作为回家的车马费的。 拿过了几千两银子的手,如今剩下几块银币叮叮当当,轻飘飘。殷承夏想揣进兜里,都觉得恶心。我殷承夏是缺这点钱的人吗? 我缺的是三千五百两啊。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对于大起大落过后的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尤其管用。这不走出得意楼,穿了几条街巷,殷承夏就发现了一位可以改变自己人生的贵人。 那个当街摆了张简陋木桌,随意扯了个卦旗,桌上摆上签筒的白袍道士,貌不其扬,两抹鼠须,但那卦旗上“天下半仙,人间神算”八个大字,写的是古拙苍劲,十分霸气,一看就是有真本事的人 。 殷承夏原本也不信命,村里那个王二婆子,头戴一个纸剪的金冠,身披那花里胡哨的所谓法袍,整天受邀到周边十里八乡的村场人家里跳大神,排场次次不小,可就从没见她跳出过一尊神灵来。 但那份本应该是擦肩而过的缘分,却让那鼠须道人口中喃喃的歌谣,给变成了一场促膝长谈的交易。 “……家中无祖有薄田,年少力弱难耕耘;四邻八乡多帮衬,百家麦粟养成人。一朝商贾潮涌至,浪子转身千金来。人生得意难尽欢,青楼得意无风月。夜草横财命中多,可惜命轻留不住。若要逆天来改命,还需一双慧眼识神仙啊……” 那道人就这样好似自吟自唱,有好似喃喃自语。说者无心,从旁经过的殷承夏却是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走近了细细端详起那卖卦道人来。 没来由啊,绝对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落马城多大点地头,以他殷承夏的交游广阔,还能有没见过的三教九流人物?不存在的。但这"老神仙"口中吟唱的,字字诛心哪;那一句说的不是我殷承夏的苦逼人生。甚至连在那庭院深深,闲人莫入的青楼雅苑里的境况,这老道也好似亲眼目睹似的。 殷承夏不由得心中一动,掂了掂手中反正有缘无分那几两银子,在那老道的卦摊前坐下了。 也就那么一念之差,就受了此生最不该信的蛊惑。那个满嘴酒气的老家伙,说什么命里有“禄马大贵人,出城北方寻。” “祖乡藏有大富贵,口吐莲花金山来。” 那老道总是语焉不详,却又让人摸到了其中门道,这不就是说让我殷承夏留在白竹垌嘛,出城北方,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已经被完全被外人占据的自家祖乡啊。口吐莲花,那不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营生。 我殷承夏,就是个天命所归的物业掮客啊。 努力一把,给那些人傻钱多的外乡人找几块地皮屋宅,算什么难事?按当下的行情,不超过二十单,那三千雪花银不就有了? 当初图个好意头,出手毫阔赏了卦银的几两银子,早已经喂了那老道腹中的酒虫。而殷承夏在掮客这条路上,算是走进了死胡同。生无可恋时,再气势汹汹去找那老道算账,几乎已经是上吊之前找个垫底的心境了。 却发现那已经数天没酒下肚的老道人,境况比自个儿还要不如。 殷承夏土生土长的,再不济还能东家一顿西家半日的混着百家饭活下去啊。 那个骗了他几两银子的外乡道人,估摸着有好几天没东西下肚了,死样活气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 我殷承夏好歹是在落马城江湖上有些头脸的人物,能跟这样一个半死不活老家伙一般见识? 结果不但大仇没报,口袋里那刚刚找朋友借来的两颗碎银子,还全部拿出来买了一壶劣酒,两斤牛肉,跟那老道一边吃喝,一边眼花耳热谈古论今,纵论人生时势。这一老一少,才惊觉彼此竟是同道中人,打着灯笼都不容易找着的往年之交。 老道有几句话,深得殷承夏赞赏有加,比如“光阴苦长,酒太少”。 “生逢不逢时,日子都在哪里过着,你过也得过,不过也 得过,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纯属给自己糟心。” …… 话虽投机,但殷承夏有些奇怪。别人都叹人生苦短啥的,那老道,倒好啊,一套一套的说出来,怎么总让人听着像是有些嫌命长的味道了! 也难怪,混得太差,生不如死。 但这些言语上小小的不合时宜,一点也不影响二人顷刻间的推心置腹和相见恨晚。我殷承夏朋友不少,可这么聊得来的,不多啊。两人凑一堆,三言两语走一杯,倒苦水也罢,发牢骚也行,关键是都有人在听,还能有那发自肺腑的掏心言语,说得到彼此的不同寻常处,不走寻常路。 换别人,能这么肝胆相照。不能的,殷承夏自问以我之坦诚,那些惊世见解,骇俗言语,又何曾对人藏着掖着。只不过那些熟人,自己没见识也就罢了,还真当自己是异想天开,荒诞不经之徒啊。 在这些人里,你得到的回应不是与人为善的沉默是金,就是那反唇相讥的阴阳怪气。 想到此处,殷承夏原本极低落的心气,稍稍好受了些。毕竟有那么些人,混得是不错,但见识真有限。 蹲在一处陋巷屋檐下,殷承夏看着熙熙攘攘的过往人潮,这条曾是通往自家破屋的巷子,有些陌生。关键是,肚子饿了,当下的人海中,却没找着半个熟人。 往日那些一起胡吃海喝的朋友,能搬的都搬走了。没搬走的,要么在那些外乡富商的物业里,混了份有头有脸的差事,要么就是到了落马城中,给那些在城里置了物业的外乡仙家当了管家。那些留在这里做掮客做出了名气的,更是门庭若市,自己就算想去打个招呼,都得排半天的号。 跟自己一般扑了大街的,见着了,又如何? “那些个人傻钱多还不开眼的,给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大把大把坑钱,还要谢天谢地的,真他妈贱。”殷承夏嘟哝着,话音正好配合腹中咕嘟咕嘟乱叫的节奏。 “老子倒好,好歹是这落马城白竹垌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让一个外乡人给骗了,落得今天这么个下场。不坑几个外乡人找补回来,怎么对得起我殷家列祖列宗。” 只不过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古怪。自己落魄时,也没少去祠堂里翻殷家族谱。要对得起那些个有名有姓的列祖列宗们,好似门槛也并不高啊。就自己现在这毛样,也没觉得落了他们什么面子嘛。好歹连得意楼花魁的雅苑都进过,一掷千金,也算是开白竹垌千秋万代之先河的人物了罢。 乌鸦嘴乌鸦嘴。但无论如何,骗几个外乡人这件人生大事,是不死不休的。 然后殷承夏就立马发现,自己有了时来运转的迹象。 那个背剑匣,戴斗笠,孑然一身走入巷子的青衫年轻人,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乡人。从那一身并不招人现眼的衣裳装束,看得出此人应该还没有幸被那些有头有脸的掮客热情接待过。 没关系,蚊子腿的肉,那也是肉啊。我殷承夏虎落平阳,咱不挑。 任平生走入巷子,其实也注意到了那两道贯注于自己身上的热切目光。不错啊,我任平生想在这做点有些棘手的小买卖,正好用得上这样一位满身晦气的落魄掮客。 第二百零二章 鬼山 “我说这位少爷,怎么一个人那。按说像你们这些大家大族出来的,哪怕是谨慎起见,故意不显山不露水的,可也得带几位侍从保镖不是?”殷承夏作为掮客再不济,但与人寒暄的本事,还真是跟他蹭百家饭一般,随手沾来,自然而然。这会儿他已经跟任平生并着脚步,走了好一阵子。 “当然了,像你们携重金这些行走江湖,他乡置业的,深藏不露也是种实力啊。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是怀揣了三瓜俩枣就咋咋呼呼,哪个是韬光养晦谋一份安稳物业的,一目了然,眼珠子转几下,就都打好了鬼话人话的腹稿。不过你放心,且不管这一行的其他掮客如何,我殷承夏,也是靠江湖朋友给几分薄面混下去的人,不长那种势利眼。来者是客,买卖大小,咱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再说了,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少爷看上那处田地,那座宅子,不管如何难啃,咱们有的是那几分街坊情分不是,什么事不能谈,什么事不好谈?” “良心中介,诚意跑腿啊,咱不昧着良心赚哪欺负外乡人言语不通的差价。” “我说少爷,有没有看上的,你倒是给句准话啊……” 殷承夏说得口干舌燥,怎奈那看着比自己起码嫩了三四岁的青衫少爷,就是一声不吭,默默走路;既不表示讨厌,也不打算搭理的样子。 殷承夏终于哀叹一声,不再言语。却也并没放弃,双眼仍是满含那份淬炼精纯的笑意,默默看着那位年轻的过客,亦步亦趋。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没有三言两语赏个滚字的,老子就跟你耗上了。 就算做不成痛宰外乡人的千秋大业,好歹先解决几天伙食啊。 “怎么不说了?”沉默了好一段路,这位架子比天高的青衫年轻人,总算主动说话了,“不错,我是来置业的,可你说了半天,就是没说到点上。” 任平生瞥了那笑容可掬的家伙一眼,说道:“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没兴趣。” 殷承夏心思电转,飞快地查漏补缺,最终的结果,也没漏什么了啊。 “少爷,您要知道,赶在这个冬季之前,咱这白竹垌,还只是那座破落城池边上的一处穷乡僻壤啊。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一村两三百户,连家像样的地主老爷都没有出过。真就这么些东西了。要知道买大赚大,可落马城那边,稍稍像样的宅子铺子,早炒上天价去了。咱们这儿,宅子不好,买下来可以再建嘛。田地不多,可只要生财有道,经营得法,那也是细水长流的千秋产业啊。想在好多腰缠万贯的外乡财主,不都是在这里为了一亩三分薄田,都要争个头破血流……” 对方既然有了反应,殷承夏自然不能错失良机,有的没的,先吹个天花乱坠再说。 任平生出手示意他打住,慢条斯理道:“谁说我要那铺子宅子,那东西再好,一颗铜钱一栋我都没兴趣。我要的,是山头。你能弄来不?” “山头!”殷承夏顿时一脸苦瓜相,“少爷,虽说人不可貌相,再说了您还背着剑匣,是有些山上仙家的气派。可那些个外地仙家找山头,不是这样找的啊。找到了合适的山头,没有西乔山那些仙师们的关照,谁敢擅自买卖?” 殷承夏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上空比划道:“神仙,见过没?从那云上飞过,咱们这些个老百姓,不分贵贱,都得跪地叩拜迎送的主。现在这白竹垌的山头交易,都归他们管呢。” 任平生眯着眼看他,“也就是说,这买卖,你做不来了?那就请兄台自便罢……” 殷承夏暗暗咬牙,面上却不动声色,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不是我殷承夏吹牛。这白竹垌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的物业掮客,还真没谁敢拿下一座山头的。至于我嘛,朋友多些,平日里隔三差五一起喝酒的,也有好几个家族里的血亲祖宗,是那山上人。有一个的同堂叔公,还是位得了道的金丹客。咱几家,都是铁打的关系。要是连我都搞不来,别说整个白竹垌,就说整个落马城,真没别人拿得下了。” 任平生笑笑,这种无伤大雅的牛皮,他懒得说破。占人命理,望人气机,便知贵贱顺逆,那需要这么多废话。 “肚子饿了?正好我也要找个地方用餐,地头不熟,不如劳烦兄台先带个路?” 骤然间转移的话题,让殷承夏愣了愣。交易什么的,那是急不来的水磨工夫,而就当下的境况,任平生这话,还真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可不是,一早上忙到现在,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买卖,七八亩地,两栋老宅子。这不连早点都没顾得上吃呢……少爷您找我带路,可算是找对人了。这地方搁两三个月前,都还没有什么餐馆酒肆呢。都是最近外地人多了,才开起来的。哪家味道纯正,价钱公道,我殷承夏一清二楚……” 那老有门路的掮客殷承夏,好在酒至微醺时,还能清楚指出那方凉道院的方向。那地方不难找,白竹垌就那么几座丹霞山头,更何况是巍巍呼高高耸立的主峰。 酒壶山,狗迹湖。 一处庭院广阔,屋宅甚多的建筑群;但并没有那鳞次栉比,飞檐翘天的种种花样。就只是那一座座清幽敞亮的讲堂书屋,有书声琅琅,鸟语花香。 狗迹湖畔的堤基上,有个任平生的“熟人”在哪里徘徊悠转,既似是在赏景,又似在等人。 确切地说,这为熟人就某些方面而言,还可算是任平生的半个同道中人。 都是因为堪舆风水认识的嘛。 赵玉恒,章太玄的得意弟子。确切地说,在青牛坪论道时,任平生就认得了他。又因任平生被掌律堂长老唐太中逼得走投无路,劫持程程为质时,赵玉恒也认得了哪个性格阴狠,敢于叫板西乔山的青衫少年。 只不过后来也知道了,那是程墨今为了让女儿安然脱身,掩人耳目的一出双簧戏。 两人之间真正的照面,是在那药山上,赵玉恒从云海中被师叔汪太中打落地下,又在地下好一顿臭骂。 任平生本来打算顺道跟方懋打个招呼的,毕竟是一起砍过人,一起杀过妖,又一起发了财的准师兄弟。但既然有那位“熟人”在,而且看那家伙的状态,不似一时半会就能离开的样子,任平生只好作罢。 正事要紧,没必要在这里多惹麻烦。 所以认了方凉道院的地点之后,他便悄然离去,出了白竹垌,道旷野无人出,如一道青烟飞掠,去往西北山区。 他决定去见识一下据称地主愿意倒贴送出的那座“鬼山”。那座鬼山的事,也是先前酒桌上,殷承夏说者无心,任平生听者有意,只不过不动声色,把该问的都问到了。 请殷承夏吃的这一顿饭,还真不冤。买山的事,本来已山重水复疑无路 ,没想到那家伙酒后微醺时,聊着聊着,竟然聊出了些眉目。 白竹垌那几座丹霞山头,除了无论如何不肯转手的方凉道院酒壶山之外,其他的,早已经名山有主,不可能再卖了。 再有就是,白竹垌周边一马平川的,直到西北二十多里外的两州边界,才另有一片山区。可那地方实在太过偏远,加上很多山上的堪舆高手亲临看过,一方穷山恶水,没什么价值,也就无人问津了。 尤其是那座鬼山,本名二祖峰,山势雄奇,古松迎客,云雾缭绕,看着是风景独好。也不知百年千年之前,到底是什么人起的这么个古怪山名。 几十年前,那位本地户籍的山主人家,姓邓,世代贫寒。不但如此,此家人每一代的子孙,男丁人数都不少,却个个早夭,最终成人得以娶妻生子者,都成了一根独苗。 原本有好几代的家主,还以为是屋宅风水作怪,请了好几个当地有名的先生相地择日,搬了五六次家,那几代人终身劳碌的收获,就都耗在搬家一事上了。怎奈无论搬到哪里,都是一般的惨淡遭遇。到最后那两三代,走投无路,只得又回到自家山上,过的都是草寮避风雨,糠麸填口腹的日子。 其实这家人到此时已知自家祖祖辈辈不曾逃脱的厄运,全赖自家名下这座二祖峰。 家中田宅财物,早已变卖光了,唯独这座二祖山,欲要白送给人,都没人肯与他们家签那一份山契。甚至二祖峰低处缓坡那些肥沃山地,你就无偿赠给乡邻耕种,都无人愿意接手。 也就是五六十年前,听老一辈说,也是该那邓姓山主时来运转。那天一家人大清早到山脚地里干活,竟发现那片麦地中,躺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乞丐。邓姓山主久居山中,对一些常见伤病,有判别之力。所以细察之下,发现那年轻乞丐,不似本地人,应该是勉强支撑到了此地,便饥寒交加之下昏了过去。 邓姓山主大喜,连忙与老婆一起将那人抬会家中,又是热敷又是灌汤,终于将那命悬一线的年轻乞丐救醒了。 那乞丐也是个知恩图报自然,而且有力勤快,帮着自己的恩公一家开山种地,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也不求回报,一日三餐啃着粗麦夹糠麸做出的窝窝头,依然自得其乐。 就这样过了些时日,地里的庄稼收成之后,邓姓山主便与年轻乞丐说了自己心中的打算。扯了个谎,说是有亲戚在外乡发了财,感念那点骨血香火之情,加上外面产业大了,也需要人手照看,所以请他们一家都搬过去,连宅子产业,都帮忙给置好了。 邓家人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这座山头;穷乡僻壤的,卖也不值几个钱,再说也没人买不是…… 邓氏家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那白得一份产业的外乡乞丐,说得那叫一个感激涕零,就差没跪下叫声爹了。 结果不言而喻,那位外乡乞丐签了地契,得了这座山之后。头几年,确实是顺风顺水,加上人本来勤快,也挣下了些身家,还娶了个模样不错的姑娘为妻,生了一堆的子女。 然后,跟那邓家山主的境况如出一辙,看着一个个的子女长大,又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夭折死去。 那一带山村,本就规模不大,村场不聚,人丁也稀疏。当地人都姓邓,唯独那做了冤大头的外乡山主,姓姚,到如今应该传到三四代人了。姓姚的壮年男人,永远只有一个,所以很好找。 第二百零三章 千百剑客,我为先师 据说是因为那条跨洲驿道的开凿,加上各地的山上仙家和俗世豪门,纷纷到两州边界置业买地,大兴土木,所以白竹垌往西这一带的旷野中,即便有村落无数,却人丁寥落。青壮年一般都外出挣钱去了。像做物业掮客这个行当的,在那落马城,以及城郊驿道沿线的村镇中,就多达几百上千人。 当然这种营生,不是人人能做,但只要肯卖力气,都可以在那些大兴土木的地方,某得一份不错的收入。 所以任平生在旷野上一路飞掠,鲜见人影。二十多里的路程,片刻即至。 平原的边缘先是有一带连绵丘陵凸起,再往后的山头,依次拔高。那座巍峨高耸的主峰,其实是一山多峰;山体回环曲折,其中多有险崖,远远可见崖间好几处黑黢黢的洞口,有云烟自洞中升腾。 整座山,就有了如玉带环腰般的云山气象。 那应该就是人们耳熟能详,却又人人敬而远之的二祖山了。不远,从平原边缘的丘陵登高,翻过三四座山头就到。 才翻了两三座丘陵山头,峭立一处山岗,眼前的景象,就让任平生有些恍惚。 远处那连绵数百里的界山皑皑雪岭,如一道大地屋脊,横亘于西边天地间。就是那雪山,稍稍远了点,要不然,任平生会怀疑眼前只隔了一道山涧的这座二祖峰,其实就是那不归山上的天堂岭了。 如今在天堂岭上,开辟了归望宗祖师堂的常一问和荀真他们,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这些人,一个个的,在我任平生回山之前,可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原本抱着只是看看的心思,竟就此坚定下来。管你这座二祖山中,藏着什么妖邪古怪,我任平生,拿定了。 在正式交易之前,任平生本不想惊动那姚姓山主;所以尽管低坡的田地和那山居的破旧屋子,一目了然,他仍是绕道上山了。 更何况,山上根本没有道路。连采药伐木的小径都没有。 可见山主平时,根本不会往山上走。 也难怪,凡夫俗子,住在山下,遭的罪已经殃及子孙万代,何苦还要到山上去,犯那不知何方神圣的忌讳。 随峰回路转的山势一路行去,那高高矮矮的峰顶,总算可以数清楚了;一共五座,逐级拔高。任平生徐徐而行,过了四座峰顶,眼前便只剩下那座巍巍入云的最高峰了。 任平生并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飞身掠行;便如同寻幽探胜的文人雅士一般,走得十分细致小心。 一路上甚至偶尔出手轻拂,将那些随山风汹涌扑来的团团雾气打碎,不让湿气沾身。 那些被打碎的雾气,也只是悠然飘远,看似风随山转,吹走了烟雾。 但数次之后,整座山上的那道道玉带云烟,开始随风翻飞,如浪潮汹涌,骚动不安起来。 任平生暗暗冷笑一声,熟视无睹,徐徐迈步往哪峰顶走去。 再往前,他就要钻入一团翻涌不定的玉带云雾中。只见那团云烟遮掩之处,有古树参天,苍苍郁郁,生机煞气,都尤其浓烈。而那团云雾,对其中的气机流转,遮掩得严严实实。饶是任平生精通望气术,对那云雾中的境况,仍是看得模模糊糊,不知有何古怪。 反正不着急,任平生干脆就地坐下歇息,解下背上的剑匣,置于身前。 其实自从过了山脚那片天地,他就已经发现,一直有个中年汉子远远跟着自己。那汉子步履轻盈,登山攀崖如履平地,所以任平生只要不施展修为,他都可以一路跟着,却始终未曾现身 相见。 自从羊角丫小姑娘上山之后,施玉清的日子,开始过得很有意思起来。给陈杳传授剑术的事,是任平生离开之前交代过的,必须他施玉清亲自出马。至于对剑喂招,则可以让伍春芒代劳。 这种不着痕迹的特别交代,施玉清当然听得懂。可以的意思,那就是必须让伍春芒与她有更多的机会切磋对练了。 年轻人嘛,打是亲骂是爱,多打几架,就总会打出些意外来。 更何况,施玉清对那灵性十足的小姑娘,很喜欢。 其实任平生另有一层用意,施玉清自己都没想到的。这套太极拳,是施玉清根据个人修行感悟首创,又经过两人一起推衍参详完善,并创出剑术。两人练的,是同一套拳剑,但无论修炼的根基,还是后期的领悟,施玉清于任平生,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子。 施玉清以道法为准绳,从正常的角度来说,起点更高。任平生以剑道为根本,而且他的剑道,并不是那剑修练气士的剑道,那么按理说就是纯粹的武道根基了。 只不过悲天剑道,到底是不是俗世武道,任平生至今也说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是十分清楚的,就是悲天剑道的气魄,太过强横逆天,并不适合女子。所以自己的这位女弟子,让施玉清帮忙夯实其太极功力的根底,任平生更加放心。 当然,不管是说漏了嘴,还是情不自禁,若是施玉清在教拳教剑之际,还能夹杂些道法感悟,那就是意外之喜了。只不过这种涉及宗派秘传的东西,任平生不会强人所难。 但他也曾对侯尚山与谢留二人郑重其事交代清楚,施玉清教剑教拳,二人不得旁听,更不要观摩。 今后短期之内,与章太玄坐镇的西乔山是友是敌,还不好说。万一再次遇上,是双方撕破脸皮的境况,他不想让施玉清无家可归。 那肉球儿的性子,其实任平生很清楚。他不想回西乔山,只是不希望成为同门的累赘;但他绝不会改投别家山头宗派。 陈杳和伍春芒,可以是自家守业持家的人,不用太多却涉足江湖凶险;但今后行走天下,身边也得有一两个能一起出生入死的帮手。侯尚山是不二人选,至于谢留,不用白不用,死了算球。哪怕对阵的是庞然大物的西乔山。 依着任平生自小对人察言辩色,谨小慎微的性子,他从不认为对待不同的人,需要一视同仁。 这些弯弯道道的细小心思,施玉清哪怕是想破脑袋,都肯定不会想到。 伍春芒和侯尚山,依然一早就下山去古陈村教剑。但学生仍然是那十几个学生,只少了一个陈杳。侯尚山原本不太能理解,既然有心让这套剑术在草原上传播开去,为何不让那拨廊子垭的少年直接来古陈村学? 但此事经任平生解释过后,侯尚山便即了然。 让陈苦成他们去代师授剑,且所有学剑之人,都避免了世人过于重视的拜师礼,或许更有利与这套剑术的传播。这既是对陈苦成他们的考验,也是多这种超脱常规的传艺方式的考验。 他想要的,不是一小撮愚忠于一座山头宗门的门生徒众;而是让这套剑术,在草原上如繁花野草逢春生。 任平生更想要看到的,是十年或者数十年后,草原上有平时游侠江湖间,有事又能召之即来的千百剑客。 召唤这些剑客的关键,就是他许诺将亲自打造的十把祖宗宝剑。 少年剑客对一把宝剑的崇拜之情,任平生体验深刻。否则,他当初也不会 在无数惊吓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自身与悲天剑的那份生死契约。 当年在思安寨迎圣桥上刻下十八剑栏板的剑道先贤,用的不就是这样的法子。剑术就在哪里,只等有缘人。以至于任平生至今仍想解开那些萦绕心头多年的谜底,自己那位创立悲天剑术的祖先,到底何许人也? 五百年前,帮助人家祖宗建了那座迎圣桥,并将悲天剑藏入望柱中,刻上十八幅栏板浮雕的,又是何方神仙? 若是有幸遇上这位神仙,任平生会心甘情愿奉他为师。 而任平生在这草原上的做法,则是效仿之余,更加了许多主动出击的推手;比如以师门宝剑,激励这些人不但要自身勤勉修炼,还要将剑术广为传播。到时候可能是上百,也可能是上千的门徒争十把剑,无论最终落入谁手,这些赢家,注定都会影响巨大。 千百剑客,我为先师。 这样的场面,侯尚山想想就有些激动。 当年自己在那牙巴山中,先是贵为猴王,再而悟道成妖,手下千百猴兵妖将,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种法子?那时候,自己有好几百年的漫长光阴,去打造这样一支能一呼百应的战队。真能如此,别说那只带了几个外乡精怪的金敖,就是一座广信州的下等宗门想要攻占牙巴山,恐怕都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一场注定血流成河的火拼。 在古陈村教完剑术,回山途中,伍春芒有些神色不安,没话找话聊,“侯老哥,你说咱们老爷,今晚能回来吗?不知落马城那边的山头,有没有咱们药山那么高?我想是没有的,就是搞不懂,老爷都有这么好的一座药山了,干嘛还要跑那么远去,花那些冤枉钱。” 侯尚山向来不苟言笑,但对这位毫无心机药山左护法,是个例外,他打趣道,“是啊,师父就是喜欢乱花钱;就比如他明知道你伍春芒无论如何,都是不敢离开药山老巢的,却依然要耗费那价值不菲的天才地宝,给你炼制阴阳二属的本命物。这不是败家是什么?要知道一瓶临冥水,加一块廉贞石,要是卖了换钱,都能买下两三座药山了。” 伍春芒脸色涨红,胸脯拍得震天响,“谁说我不敢离开药山,好歹是堂堂的左护法诶;只要老爷招呼一声,水里来火里去,我小积壳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种从谢留哪里学来的江湖言语,伍春芒说出来,有股怪怪的味道。 侯尚山笑笑,没再为难他,突然一本正经地喊了声,“药山左护法。” “在。” “算了,你这样容易把天聊死。”那小子的认真劲儿,让侯尚山都有点头大,“咱们还是说点正事吧。师父到底想做什么,我也想不明白,但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就好像让陈苦成他们教剑这件事,若是师父不说,你觉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深谋远虑的大事?” 伍春芒没说话,却是认真沉思起来。 侯尚山继续道:“至少当时在我看来,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师父在这一件小事上,花费了多少心神,做了多少推衍?他没说,咱们也不清楚。但他光是跟咱们解释那来龙去脉,就解释了老半天。要是事事都等咱们都明白了再去做,那他就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了。” 伍春芒脑子有些发胀,却仍是很心领神会般点头道,“老侯啊,其实这些道理,我是懂的。要不咱们还是快点上山吧,这样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弄几个好菜。老爷回来的时候,肯定饿了的……” 侯尚山笑而不语,只是暗暗叹气,得找个机会让这小家伙明白,无论是他与自家老爷,还是我侯尚山与自己师父,恐怕注定是要聚少离多的。 第二百零四章 一命解契 方凉道院那座藏书楼的后院,很大,绿树成荫,曲径通幽。一座低矮坡地的顶端,一个容颜美艳,体态婀娜的女子,正在树下练拳。 那拳法身法,动作缓慢而连绵不息,如行云流水,圆转自如。配合女子那曼妙的身姿,直似天仙起舞云海中。 道院子弟,上午在讲堂中读书听课,下午则多是自由安排。说是自由,其实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也不少。很多学子,会主动到那藏书楼中,或查阅经典,或温故知新,也可以在那一层阅读室中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 而那些武院或者道修出身的学子,则会在这藏书楼后的大院中,或干脆登山后山幽静处,练拳修行。 后院林中,酒壶山上,俨然就是一座集三教九流与一身的宗门小山头。 各式人等,各据一方小天地,互不干扰,也互不窥视。 所以李曦莲进入道院两个多月来,怡然自乐。相比这一年多的江湖漂泊,出生入死,此间简直是人间天堂一般的去处。 当然,方凉道院作为幽原闻名数州的大书院,学费不低。只不过这对于当下的李曦莲而言,不是问题。直至到了书院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一切学杂食宿费用,已经由瘦马山提前预支。 这当中最为关键的,不是钱已经付过,而是送来银子的,是那此方天地的老天爷。西乔山宗门送来的学子,在整座道院当中,都是那高高在上,鹤立鸡群的存在。但这一层殊荣,李曦莲是享受不到的。因为除了夫子方凉和学长方懋,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是西乔山的安排。 但无论如何,李曦莲在这里读书练武,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为安舒的日子。 她至今并不知道,为何那在凡人面前,简直是高入云天的西乔山宗门,会对自己一介江湖女子如此眷顾。难道是因为当初那一番误会?那也不合理,毕竟最终的收场,是任平生劫持了宗主的宝贝女儿脱困。 又莫非,是因为任平生最终救了程程一命? 诸多问题,她想不明白,欲要问人,也无从问起。因为一到道院,身为学长的方懋,曾单独找她谈话。谈话的内容,无非是她在道院期间,学业生活的一些安排,还有就是道院的一些规矩。最终的交代,才是那次谈话的关键。 不得向任何人透露瘦马山与她的关系。 这是方懋的说法,其实别说方懋,便是李曦莲自己都在问。 瘦马山与我,有什么关系? 尽管方凉道院传道的宗旨宗旨中,有“道无常道,法无定法”之说。但毕竟是太一道教的天下,李曦莲不敢再次公然修炼魔宗的太上道术。 新近习得的鬼谷道,更是不敢轻易尝试。 毕竟这种以摄取世间鬼物阴魂,和英灵精魄来淬炼自身元神炉鼎的法门,是太一道教视为比魔道更加妖邪的法门。好在对于此事,任平生早已未雨绸缪。在那界山东坡隐匿期间,他与施玉清一边互相参详印证太极功法拳理之余,也将这套已经不断完善的拳法,教给了李曦莲。 施玉清以道法贯注拳意,任平生则已剑道领悟拳理,各有不同心得,都曾与她分享。 其用意不言而喻。太极功法,其实是一门条条大道尽可各行其是的修炼方式。一百个人练,都是一种相同的拳架, 却可以练成一百种各不相同的大道根脚。 区别的根本,就在各自的拳意,源自何种道法。 所以有了这套万法归宗的拳法,李曦莲根本无需担心自己会误了修炼。 这座低矮土坡,比较偏僻,一直以来都是她可以安静练拳的场所。 只不过今天日方过午,李曦莲刚刚练到筋骨舒展,尚未进入那松散通空,拳意精纯的状态,便已经突然收势站定,吐纳归元。 她已经察觉到这从来无人打扰的地方,有人悄然闯入。 只不过那人,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止气息,只是在不远处静静旁观了片刻。 “抱歉,打搅了。”那洪亮低沉的嗓音,加上如此精炼干脆的言语,不用猜便知是雷振羽,“一拳融万法,神意合自然,是套好拳法!” 李曦莲转过身,有些拘谨道,“只是些强身健体的取巧法门,让师兄见笑了。” 雷振羽难得露出丝许笑脸,本来就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就显得更加帅气动人。李曦莲更加窘迫,毕竟短短两月的接触,雷振羽给人的印象颇深。 沉稳高冷,从不轻易向人示好。 雷振羽神色自然道:“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只是觉得你所习之拳法,与我心中的大道气象,有某种意义上的不谋而合。只不过一味顺应自然,确实有些取巧之嫌,非武学正道。说得直白点,武夫立于天地中,不应只是顺从,而是当以一份拳意,主宰此方天地。至于拳意的根脚何在,合何种道法,都无所谓的。” 李曦莲心中略略一沉,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不似话中有话的样子。 “多谢师兄指点。”尽管故作自然,李曦莲竟是不由自主地给对方施了个万福。同门之间,如此讲究礼数反应过后,连她自己都愣了一愣,有些脸红。 雷振羽淡然一笑,回了个很武夫的抱拳礼,“能有如此不同寻常的武道感悟,无论男子女子,都已经殊为不易。好好珍惜,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互相印证。不打搅你练拳了,告辞。” 李曦莲目送对方离去,有些恍惚。且不说其中隐含的武道重男轻女之意,便是那略带说教的口吻,换个人说出,李曦莲都要极不舒服。只是出自那雷振羽之口,竟是如此自然,并不让人反感。 毕竟能让这位铁流驿骄子说出“互相印证”这种言语的人,李曦莲也还未见识过。 她本想收摄心神,继续练功。只是思绪一旦打开,竟如决堤之水,再无法收住。 正是春意盎然的年纪,女子贸然想起,自己曾日夜期待的那份十六岁之约,已经悄然过去。也不知已经满了十六岁的任平生,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李曦莲有些脸上发烫,不知是庆幸此刻的天各一方,避过了那羞于启齿的尴尬场面,还是遗憾未能如愿践约…… 任平生端坐一块平整山石上,眺望远处风光。层层山峰相夹的间隙,露出远处一片湖光山色。这座二祖峰,距离那形状狭长的百里眉湖,已经不远。 不远处草树之间,终于显出一个男子身影。那男子匆匆行来,一到任平生跟前,便即双膝跪地,叩头不止,“草民姚远,恳请大仙救我一家老小。” “起来说话吧。”任平生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大仙,只是一名剑客。” 那自称姚远的汉子,先是停了叩头,待听到任平生后面的话,又是满脸惊惶之色,头叩得砰砰直响,哀声道:“打搅了大仙,草民自知罪无可恕。只是我姚家世代受困在这座山中,无法脱身。草民已家贫如洗,若这条贱命可换取大仙施展神通,搭救一家老小。姚远虽死无憾。” 任平生用两手拇指揉了揉脑壳,无奈道:“先起来好好说话罢。这个样子,没法聊了。” 姚远依言起身,腰背仍是弓着,不过抬头正视眼前那位少年面容的“大仙”。 “听言语,你应该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就认定我是那山上仙家了?”任平生问道。 姚远恭敬答道:“不瞒大仙说,姚家祖上,略懂文墨,所以代代相传,都是些浅薄家学,却并无那一代的孩子,上过学塾。上山途中那几道险崖,便是山上的猿猴,都必须手脚并用,万分小心。而大仙一路行来,便如闲庭信步一般,若不是身怀无上神通的山上仙家,断然不可能做到的。” 任平生暗暗称奇,那颧骨高耸,一脸孤寒像的汉子,心思倒也缜密。 他先前登山攀崖,并没有刻意隐藏修为,其实也就是相看那位悄悄跟随而来的山主,会如何反应。若对方只是个病急乱投医的莽夫,那此后的交易,便只是交易,此外的事,任平生不会再做什么。 一路走到此地,整座山的气运流转,风水全貌,他已经了然于胸。只是这座暗合星象地脉,却又暗含仙家手段的风水局,不知是西乔山远祖留下的手笔,还是更加古老的神仙,对一地气运的布局。 但无论如何,这一座隐匿于龙脉气运流转中的山水大阵,都需要一个世袭的结契奴役,以自家子女的童子血脉,去喂饲山灵。 至于这座大阵设置的目的,任平生看不出来。 “那份契约,我可以解开。”任平生坦然道,“但不是帮你,因为这座山,我可以买下。既然是买卖,就讲究开诚布公,你肯我愿。我叫任平生,你也无需当我是什么大仙,只需开价即可。” 姚远面有难色道:“不敢隐瞒大仙,山下也偶尔也会有一些不畏生死的鳏寡孤独之人大胆放言,只要山主可以拿出保其余生不富贵的财物,他们都愿意接手这份山契。怎奈一旦成了山主,世世代代,就是那万劫不复的境地,自身都难保,又如何管得他人富贵……除了这座鬼山,我姚家委实拿不出任何值钱的物品了。” 对于这座二祖峰,必须倒贴卖山之说,任平生早有耳闻,所以那姚远如此反应,倒不奇怪。 他笑笑道:“不是让你给钱,而是让你开价。鬼山不鬼山,无需考虑,你只需按寻常木山计价即可。你一家老小,应该还有五口人吧。卖山之后,若是肯留下为我守山,可以安心收一份酬劳。但若是决定举家远迁,没有一点钱财傍身,也是寻死而已。” 姚远那松弛惨白的脸皮,微微震颤,世代沿袭的生死看淡,让他极难相信这样的运气,会让自己碰上。虽然对方说的,句句直击心坎,但真要开价,他不知如何启齿。 他之所以跟了这么远的路,确认对方绝非常人之后,心中所求,只是对方能出仗义出手,让膝下那一对双胞胎小儿,摆脱世代相传的厄运和那道山契,从此远离是非之地。而作为回报,他姚远可为对方效死。 第二百零五章 故乡人,故乡事 任平生给那山主姚远,主动许下两千两白银的买山价格。其实这个价格,对于如此规模的普通木山,只能算是半价。只不过双方各取所需,对于姚远而言,已经是十分意外之喜了。 这位本意一心效死的汉子,并没有改变初衷,与任平生坦言道:“有了这笔银钱,我会让家中老小,迁到附近村镇,购置一些田宅或牧场。但大仙对我一家,恩同再造;姚远虽然见识浅薄,但不是不知好歹。安顿好家小之后,我会回到二祖山中,任凭大仙差遣。” 任平生面对如此一根筋的汉子,有些头大,纠正道:“我叫任平生,有名有姓。大仙什么的,放心里就行了,别乱喊;最好心里也别放。我对这词儿,比较反感。” 汉子郑重点头,“谨遵任大……山主老爷吩咐。” 任平生用两根手指揉着太阳穴,也罢,总算听着顺耳一些。他之所以没有过问太多姚远的家世背景,而是单刀直入谈了买山的事,是要尽快打发这位汉子离开此地。因为接下来可能面临的麻烦,恐怕不是他一个凡夫俗子可以扛得住的,哪怕只是旁观,都会被殃及鱼池。 好在姚远并不磨叽,得到任平生授意之后,只是多叩了几个响头,便即转身离去。 任平生目送那汉子爬过前方不远处的一道险崖,消失于坳口转折处,才回过身来,望向那片翻涌不已的山云。他并未出剑,只是一身剑意迸发,浩然流转天地间。 出人意料的是,那片山云竟然就此静寂,而且云中那原本十分浓郁的上古苍茫气息,瞬间消失不见。 那种气息,任平生很熟悉。 西乔山,困龙台中,那块白玉地板之下的古怪气息,与此如出一辙。 而且翻动云雾的山风,则更不陌生。 当年下山之前,无数次逆着凛冽蛟息,攀登那赤髯峰与石驼山,更别说后来九死一生的翻越玉垚峰,离乡远游了。 虽然不归山上的蛟息,与方才那一阵强风相比,强度天壤之别;但那气息的本质,却是一模一样。 行走江湖两年多,他还没在任何其他地方重遇个这种蛟息狂风。 本以为必有一场恶战,但对方的悄然退避,让任平生稍稍松了口气。只不过对方的根底强弱,却也并未显露丝毫的蛛丝马迹。二祖山的诡异之处,是否便在那山云蛟息中,也还不敢盖棺定论。 总之,今后做了山主,有的是糟心事。 先前路上,他也曾试过祭出一道山水符箓,打算召唤掌管一地气运的山神出来问个究竟。可惜试了几次,毫无反应。也不奇怪,邪魔横行之地,那里还有正统神祗的容身之所。 任平生舍弃了从眼前缓坡登山的路线,而是飞身掠向旁边那道高入云天的断崖。 那道断崖高处,有一座迄今为止,肉眼所见的最大云生洞口。从那洞中涌出的云烟极浓,且源源不断。 十数次垂直往上的飞掠,那洞口渐近时,身边已是云烟笼罩,景物迷蒙。背后剑匣中,悲天剑嗡鸣不止,十分雀跃,犹如狮虎之属撞上了一片任其捕杀的羊群。 悲天剑对此地云气的如此反应,任平生早已察觉,只是先前低处云气稀薄,所以铁剑的反应远不如此间强烈。 磨剑数年,不曾蹭掉半点那把铁剑上的斑斑锈迹,即便是后来有了得自青遨宫的那块青石,依然只是将那剑身和锈迹,磨得更有光泽一些,以至 于后来被雷振羽撞击这把铁剑,都以为是山下游侠儿那种用来附庸风雅的仿剑。 所以一旦发现此间气息,能与自己的铁剑产生呼应,任平生必然要一探究竟。 那座洞中,果然景象奇特!有石钟乳如狼牙参差。那洞顶正中最大的一根石钟乳,垂直倒挂,空心中喷出一道水柱,流入洞底沟壑,便成了一道清冽溪水。那溪水却并不流向洞外,而是流入洞内更深处,消失于石壁上那一道巨大幽深的缝隙中。 一路上所见的飞泉流瀑,想必便是缘于此水。 他日在山上开建府邸,此洞当为洗剑洞。 任平生出洞之后,继续去往山顶。从山下往上看时,那宽阔险峻的断崖之上,地势骤然变得平缓,形成一处地面开阔的峰顶,有水汽蒸腾,生机盎然,若按寻常山头视之,极适合开建府邸。 只不过夹杂着那十分浓郁的古怪气息,那盎然的生机地气,便显得尤其云波诡谲。 来都来了,任平生没理由不登顶去一览全貌。 既然确定了要作为自家山头,各处洞府,各座山头的命名,就都要开始考虑了;所以不如一次看完,以便在真正迁入之前,好好规划登山路线的的开凿,山间亭台关隘的布置,还有各处屋宅的选址。 命名一事,倒也不用费太多心思。山峰三叠,山体五折,其中多有山坳回环,却正好结成一处三星结印的阵型。只可惜,阵型的对应的三颗主星,一是星铃,二是擎羊,三是地劫;上天六大凶星的在地之户,此山占其半数! “裂天两半分煞气,我任平生独领其一。” 青衫少年峭立山巅,笑对天地。 殷承夏脚步有些踉跄,走入白竹垌村巷之中。虽然是昨夜宿醉留下的后患,但那家伙,言语之际,依然是酒气熏天。一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白袍道人,背上的包袱就不小,加上手中还擎着那十分招摇的卦旗,走起路来就更加狼狈了。 饶是殷承夏脚步虚浮,并不算快,口中仍是唠叨不断地催着那老道走快点。 “老半仙啊,你这个样子,没半点那江湖宗师的气魄啊。那些唬得住人的大师都什么样的知道不?那是一个龙骧虎步,道貌岸然,仙风道骨……像你这个样子,不行啊。我那大客,可真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那。别看人家穿着低调,不喜欢张扬;可一开口就是要买山头的主,厉不厉害?咱们白竹垌五六十个做掮客的,有谁接到过买山的财主?没有嘛。我殷承夏是时来运转加上祖宗阴德,才接上了这么一单。” 殷承夏看那白袍老道,两撇鼠须都已挂水,余着的那只手,不断擦汗,气喘吁吁,有些于心不忍,叹口气道:“老半仙啊,我说你是不是穷疯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街上好好摆摊算命,多好。非要干巴巴跑来给人家看风水净地脉。那都是要翻山越岭的活儿,你这把老骨头,吃得消不?再说了,那少爷精明得很了,看在你当初给我指点迷津的份上,咱尽量帮你多说好话,至于生意成与不成,我可不敢保证啊。咱是吃掮客那碗饭的,隔行如隔山啊。” “晓得了……晓得了。”白袍老道趁着说话这会儿,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你不是有那三寸不烂之舌嘛,连一座凶山都能卖出去。贫道是谁?卦灵不灵?很灵吧。对方买的既然是座凶山,总少不了要勘察吉凶,驱邪净地是不?不是我吹牛,有老道一座符阵坐镇,任你如何凶猛的邪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 “不是我说你 ,你这桩买卖,可是有些亏功德啊。你不想个法子补救一二,多少都有损自己的气数不是?我这一桩送上门来的功德,还少不了你的提成,这若都做不成,那可就亏啰。你殷承夏是有那么点福缘,可那能享福的命格,都需要历练的不是。这就是一场历练啊。一场大醮,一座符阵这样的大买卖谈不成,没关系,这东西既讲本事,也讲缘分嘛。但开山立宅,堪舆相地一事,切切不可马虎了。” 殷承夏有事在身,却又不忍心催那老人家,只能干着急。这老道能说回道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有些事情,就是一根筋,也小器。殷承夏早自告奋勇帮他擎卦旗了,要不帮着背包袱也行,可那老顽固就是不肯。那两样物事的卖相,往街巷里一丢,都没人会捡,可那老道就是一幅神神秘秘的样子,有意无意地护着那些破烂玩意,好像一旦交于人手,对方就会见财起意似的。 殷承夏皱着眉头道:“老爷子,咱们做人,得讲信用是不。咱们什么关系,真要谈成了,我殷承夏会分你那点辛苦钱?可话说回来,那少爷虽说不大可能这么早赶得回村;可咱们得守信守时是不?这种大户人家的少爷,脾气可刁钻得很那。万一对方知道我昨晚没已约在这里等他,还跑城里找你喝酒去了,那还了得。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之类的,一顶顶帽子扣过来。咱们这靠跑腿伺候人混口饭的,吃不消啊……” “明知如此,那你昨晚还去?” 一个诘问的声音传来,殷承夏条件发射回应道:“我这不是念着有好生意,也给你老爷子介绍一二嘛。再说了,白竹垌到那邓家坳,二十多里呢,他昨天看完山还能回来,那就真见鬼了……” 殷承夏见那老道默不作声,眼神古怪,这才恍然醒悟,刚才那一声问话,好像不是老道的声音啊! 他猛然回头,便发现眼前站着的,正是那背着剑匣的青衫少年! 还真见鬼了啊!这么一大早的,就能从那片大山里赶回白竹垌。 “少爷,我这不是想着,那座山名声不大好听嘛。所以连夜跑到城里,给您找了咱白马城中最有名的地师……” 殷承夏心思电转,正酝酿着如何吹捧的措辞。却见那白衣老道一脸又是责怪又是心疼的表情,看着那青衫少年道:“你看你,下山才这么两三年。个儿都长这么高了,咋还是这副寒碜样子?我老道教你的本事,都忘光了,还是偷懒了?好歹咱们家的易数堪舆符术,也算是独树一帜的嘛,到了你手里,咋就没挣到钱呢?走江湖,连副像样的行头都没有……” 离山三年,故乡人故乡事,早已音信全无。在这白竹垌中,竟会骤然遇上师傅亦真! 任平生眼眶有些发红,喊了声“师傅”,便没再说话。 “算了算了。毕竟咱们这一行嘛,除了有本事,还得有年纪。你这么年纪轻轻的,没人信也不奇怪。”亦真大手一摆道,“好歹为师交了这么个小朋友,这不他正要给我介绍一桩大买卖呢。你这几天,好好给为师打下手。” 白袍道人瞪了任平生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给师傅拿东西。” “好呢。”任平生口中应着,连忙上前,把亦真背上的包袱和手中的卦旗,一股脑儿全接了过来。 “小殷啊,这是贫道的徒儿,叫任平生。你俩亲近亲近啊。”亦真笑嘻嘻道,“他年纪比你小,跟贫道学那易数玄术,可有些年月了。” 殷承夏呆立当场,有些不知所措。 这都哪跟哪啊? 第二百零六章 得意酒楼 殷承夏看着那那师徒重逢的场面,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要死不死的,这段时日与那老道混得熟了,臭味相投,把酒言欢,言无不尽。做为掮客,在双方结契,公证钤印一事上,如何赚钱,如何宰客这些门门道道,他早已跟那老道聊得毫无保留。 谁又能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瞎猫逮着死老鼠,有了第一个客人,竟然是那老道的徒弟。这桩交易,就算不泡汤,能挣的钱,起码也要折半了…… 只是没想到任平生在与老道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便即聊到了买山的事。任平生只是跟师傅简略说了那二祖峰的情形,便即向殷承夏交代道:“买山的钱,我三天之内会备齐,到时麻烦你来跟那现任山主交接。契约起草之后,州城那边的钤印,也需要你全权办理。所以交易的条件,不会因为你认识我师父,而有任何变更。事成之后,我会额外支付两百两白银,作为你提供山源消息的酬劳。” 殷承夏喜出望外,胸脯拍得砰砰响,豪气干云道:“这一顿酒,我请,谁都不能争啊。我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少爷绝对是个做大事的人。我殷承夏虽然没有两位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但看人一向极准。” 任平生本欲先带师父回到落马城中安顿,再去找汪太中兑换一颗岁余钱。对于突然发了一笔横财的任平生而言,买山的价钱,那是跟白捡差不多;但山上那份与悲天剑十分契合共鸣的气息,却是十分难得。所以他打算在山上道路开凿,府邸建设上多花些钱,哪怕是花掉一枚岁余钱,也是值得的。 再说当初从那青遨宫中得来的六十四棵朱瑾木,建了屈剑山庄之后,依然剩下有十几棵树的木材,可以搬到这二祖峰来。 然而亦真得知徒弟买山之后,哪里肯走,好说歹说,无论如何都要殷承夏跑一趟二祖峰所在的邓家坳,给张罗出一处落脚的地方来。 老道要入驻山头的理由,无可驳辩,“这么一座凶山,无论如何也得布下一座压胜符阵是不?你学符一事,就算没偷懒,山水符箓还画不出来吧?另外开建府邸一事,也需要堪舆规划,相地择日,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心思,但好歹我能在这里帮着查漏补缺不是。这种三星合煞的局势,非同小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任平生笑笑,“师父,我之前用了几次暖树巢罡符,否则的话,现在恐怕也没法在这里见你了。” “啥?”亦真那两撇鼠须,翘动几下,脸上的惊喜之色,只是一闪而没,随即便换了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嗯,我亦真收的徒弟,不知不觉就三四年了啊。这么说来,是没怎么偷懒。只不过不可自满,仍需努力啊。可惜当初你是仓促下山,为师连一些本该临别安排的课业,都没来得及跟你说。按道理,你这时候是应该学着画些功伐符箓了的,还有布设符阵的一些基础法门,都落下了。” 任平生默默点头,师父说的,确实在理。害得他先前只能眼巴巴跟着汪太中临摹那天雷地火符箓。还有后者布下的那座五雷符阵,他全程目睹,但于阵法玄妙处,至今仍有许多疑窦未解。 汪太中虽不藏私,但那毕竟是别家宗门隐秘,任平生不好问得太多。 在那简陋的小酒肆中,亦真一边下意识地就着花生米喝酒,一脸严肃地说了半晌道理,对弟子的态度,总算略略表示了满意,随即找了个借口起身,出门找茅房去了。老道的脚步有些急,似乎有些憋不住。 他其实 不是憋不住要上茅厕,只是憋不住笑而已。 又不能笑出声来,免得被徒弟听到,看破了玄机;所以老道在门外,那嘴角扯得有些辛苦。好不容易心绪平复下来,亦真才开始回味刚才哪壶村野酒水,滋味还着实不错呢。他下意识仰起头来看看门头,除了一幅迎风招展的“酒”字旗幡,这家酒肆,居然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店名。 老道抚须微笑,随手指点,门头上那一幅光洁的青砖墙,就隐隐现出“得意酒楼”四个凹刻大字。因为字砖一色,所以若不是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得意酒楼与得意楼,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再说了,这间酒肆,不大,但确实有两层。上面那一层木楼,也有那么三四间包厢,外加四五个视野开阔的阁楼雅座。但就其规模和简朴的装帧而言,着实称不上酒楼。 酒肆内一层角落的那张桌子,那两个年轻人正悄声闲聊。对这座小酒肆骤然间的气运变化,殷承夏是浑然不觉;但任平生却是十分清晰地看见了一阵极其浓郁的符箓灵气,氤氲其间。而那个没心没肺地正在安慰任平生的家伙,受益最大。 “少爷,您是做大事的人,其实师门一事,没必要太过在意的。尊师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道貌岸然的高人之相,但他老人家的占卜,真是一绝。我殷承夏长这么大,就没遇上个算的这么准的。”眼看着对方依然面无表情,殷承夏继续搜肠刮肚,“我知道你们大户人家嘛,一般都以拜入天下名士门下为荣。可那些个名声在外的鸿儒大家,满天下又有几个?不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而成就名声的,又得几个?而这些人收徒弟的眼光,又都毒得很。” “所以啊,虽然先前我说尊师是那落马城中最有名的堪舆大家,是有些夸大了。但就他那实打实的本事,假以时日,在落马城中称个第二,还真没人敢跳出来称第一的。落马城那些个玄门师傅,有多少斤两,我殷承夏其实清楚得很。您能拜入亦真大师的门下,还真是十八代祖宗攒下的阴德。” 年轻掮客觉得这番言语,还是轻了,赶紧补充道:“像我殷承夏,祖德不厚,自身也是个福缘浅薄的命。哎,没这份福气。天生跑腿伺候人的命。不过伺候少爷您,那也是我殷承夏的福分。我这人,别的优点不多,但办事麻利,为人实诚,知足……” 最后这几句,倒也真是殷承夏发自肺腑的实诚言语。既给对方抬了轿,又给自己留了个台阶。万一先前那些溢美之词,通过这位阔少传到了他那宝贝师傅那里;又万一那算得上同道中人的老骗子,脑袋一热真看上了我殷承夏的天赋异禀,可就是个不小的麻烦事。 对于这些肺腑之言,任平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殷承夏呷了口酒,看着对面青衫少年那一双清澈幽深的眼神,还真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落魄萧索之意来。他转头望向内堂,那个始终忙碌不停的酒肆老板,也算是个老熟人了。炒菜酿酒的手艺,是真不错;可忙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折腾出这么一间小酒肆,依然没享什么福,反而更加忙活了。 他转头望向门外,其实也是有意无意的,看看那老道是不是该回来了。人在与不在,自己的言语措辞,应该各有不同讲究。 那老道依然站在门外,目光游离,打量着这间客人寥落的村野酒肆,不时点头,一脸欣赏之情。 殷承夏越发确定,那青衫少爷拜的这个师傅,肯定是当初被那老骗子花言巧语给坑的 。这种三天两头为那三五文酒钱发愁的江湖术士,也就只欣赏得起这样的乡野酒肆了。 殷承夏那双阅人无数的“慧眼”,此时也发现了酒肆门外,挂出了“酒铺转让”的牌子。这不算意外,甚至可说是殷承夏早就预料到的。当下的白竹垌,来往的过客,都是些什么人物?你老酒赵手艺再怎么了得,没有那光鲜的门面,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会不顾那身份地位,屈尊到你这种陋巷酒肆来吃饭喝酒? 再说了,你老酒糟若是有我殷承夏这份生意头脑,外加那通天彻地的背后人脉,当然也可以把这小酒铺包装一番,做出一份大隐于市,雅俗共赏的隐世格调来。 想到此处,殷承夏也不由得心中一动。等这笔山头买卖做成之后,自己手头上的本钱,不就足够盘下这座小酒铺了? 到那时,自己好好包装一番,尽心经营,打拼个三两年,攒个三千五百两银子,不难吧? 殷承夏浮想联翩,目光痴痴地望着那简朴油腻的酒铺柜台。柜台里,一个身段妖娆,衣着华丽,却面容模糊的女子,美目低垂,眼神专注,正一遍一遍地用手中抹布擦拭柜台。那原本油腻肮脏的柜台,被女子擦拭得光洁照人,一尘不染。女子放下手中抹布,转过身去,开始收拾那堆放凌乱的酒架…… 这间毫不起眼的村野酒铺,因为那绝色女子的存在,顿时变得蓬荜生辉,引人注目。过往的行客,开始纷纷侧面驻足,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跨入门槛。 哪个忙得不亦乐乎的年轻掌柜,给客人端茶递水,唱喏寒暄,招呼得十分妥当,财源滚滚。年轻掌柜不时还能忙里偷闲,不露痕迹地与柜台里的美貌女子眉目传情,彼此会心一笑,继续各忙各的…… “你能不能别笑得那么淫‘荡?”任平生冷不丁的一句话,把殷承夏从那美妙幻梦中惊醒。柜台还是那油腻的柜台,柜台里,还是那懒洋洋打着瞌睡的肥胖老板娘。 “少爷,您看着我。”殷承夏一脸正色对任平生道。 “你脸上有花?”任平生冷冷道,“可我一男的,也不稀罕花啊。” “不是这个意思,你看我这一副憨厚样子,是个靠谱的人吧?”殷承夏一脸期待。 “靠不靠谱不清楚,但你刚才那副样子,不但很奸诈,而且很淫‘荡。”任平生直言不讳。 “咱不能以貌取人啊。”殷承夏不死心道,“得看内涵。我知道少爷您,不缺这个眼力。” “直说吧,想干嘛?”任平生不耐烦道。 殷承夏几乎要扒在桌上,努力向对面伸长脖子,“看在咱们哥俩一见如故,加上我与尊师也是忘年至交的份上;那份佣金,能不能先预支一半?算我借的也行,回头从佣金里扣。” 任平生瞟了一眼门口那“酒铺转让”的牌子,那家伙想干什么,其实早已一目了然。只不过他仍觉得不可思议,“就你这样子,能炒菜酿酒?” “炒菜酿酒,咱是不行的。”殷承夏踌躇满志,“你见过哪个有名的厨师酒徒,发得了财?发财的,都是雇佣他们的人嘛。实在不行,算你入股如何?这小酒铺只要盘下,不是我殷承夏吹牛,不出半年,绝对是这条村子生意最好的酒铺。” “那就入股。”任平生不假思索道,“我的股份,算我师父名下。” 第二百零七章 三位师父 任平生带着殷承夏和师傅亦真,去了村中临时租下的一座宅子。那原本是本地一户中等农家的祖宅,不大,只是青砖碧瓦;院中有当地工匠精心雕琢的一字影墙,没有富贵气派,却别有一种清雅。 家主搬走之后,宅子并未高价出售,而是挂了出租的牌子,赚那细水长流的银子。 任平生昨日对二祖峰的一番仔细查探之后,深知山中的妖邪气息,非同小可。而且那盘踞山中的妖物,必然已经感应到了自己那把铁剑对它的天然压胜。所以那妖物,也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阻止任平生与姚远的山契交易。保险起见,他当时下山,就跟姚远一家说明了情况,让他们一家五口,跟随自己到了白竹垌中,直至成功签下山契,任平生成为山主。 所以任平生才租下了这座宅子,并预先支付了一个月的租金,也给姚远留下了一笔足够生活开支的银钱。任平生事先声明,姚远一家在白竹垌寄居期间的开支,自己会全部承担,并且不会在交易金额中扣除。 任平生当着殷承夏和姚远的面,交代了那座二祖峰契签订的具体事宜。契约的内容,任平生早已拟好,并且抄了一式三份,只需双方签名钤印,然后交由城主府那边公证留档即可;至于其间会有多少手续,需要打点多少人情,那就是他殷承夏的事情了。 但这毕竟是距离西乔山主脉不足百里的山头买卖,按照规矩,城主府那边也会需要向西乔山报备,得到肯定的批复之后才能做出公证。所以万一此地牵涉到西乔山宗门的龙脉风水,就会遇上即便是城主府都无法周旋的阻力。这个殷承夏无需负责,由任平生自己摆平。 再三查漏补缺,整个计划,似乎都已经无可挑剔。任平生便对师父说道:“殷承夏打算买下那座无名酒肆,我给师父入了四成股份。所以若是师父今后肯留在山上,那是最好不过,万一山上待得闷了,要到落马城散散心什么的,也好在半路上有间自家酒铺可以解解渴。” 结果亦真满脸严肃,直说徒弟正值安家立业之时,需要花销太大,不应该图这点小方便如此破费。只是噜唆过后,老道人鼠须一翘,便即改口道:“算了算了,若是事事都考虑得那么周详细致,反倒显得患得患失了,那也不该是年轻人的作派。” 老道唠叨完徒弟,转脸就对那一见如故的忘年交道:“小殷啊,以后咱们要合伙做生意;那就得有个做生意的规矩。人道是好兄弟明算账,兄弟才能处得长久是不?我也不好意思看着你一个人辛苦,当个甩手掌柜啊……” 殷承夏连连摇头,信誓旦旦道:“不辛苦不辛苦,我殷承夏做生意,那是种乐趣。怎么敢让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出来劳心劳力。” 亦真蹙眉道:“听我把话讲完嘛。毕竟不是一个辈分的人了,酒店你爱怎么做,我也不会指手画脚。但尽一份绵薄之力,还是可以的。酒馆嘛,关键在人气。酒好,人喜欢来;可酒好了,还得要让人喝着开心,那才是真的好。所以回头你给我留张桌子,往 哪摆个卦摊,有问卦的酒客,咱们可以给他算算卦。不算卦时,也可以即兴说些江湖见闻,奇人异事。也是人们不错的佐酒谈资嘛。” “不是吹牛,于酿酒一道,贫道也是颇有研究的。我有个师兄,可说得上是以酒入道的人物了。他的酒酿,就是那高高在上的仙家宗门,都视若珍宝。排着队求他卖几壶酒,都求不到。我呢,跟他偷师无数年,其实早有青出于蓝的迹象了。只不过他毕竟是师兄,得给他留着几分面子,所以才一直韬光养晦,不跟人显露这份本事。若不是现在要跟你小殷合股,我都不想说。” 那年轻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神复杂。 亦真双眼一瞪道:“怎么,不信?等咱们正式盘下那间酒铺,就给你露一手。” 殷承夏连忙摆手,“咱们爷俩搭档,绝对没问题。都是实诚人嘛,为人做事,从来有一说一,不吹那些虚头巴脑的牛皮。” 亦真看那小子真心实意的样子,默默点头;但打心里总觉得殷承夏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任平生见师父总算有了可以忙活的事,暂时打消了要入驻邓家坳的念头,稍稍松了口气。 二祖峰那头山妖,根底境界都尚不明朗。若是这倔老头真的贸然进山,去捣鼓那山水符阵,任平生还真不放心。倒不是对师父的符道修为,有任何怀疑。相反,自从上次在药山与狂人一战之后,任平生已经知道师父的符道修为,深不可测。如今既然师徒重逢,少不了要布置一间专门囤积符纸的小仓库了。每天不练到手腕僵直酸痛,师父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但符道毕竟只是符道,战场压胜,驱邪镇妖,都极具功效。但真正遇上一对一的厮杀,师父又不懂剑术,更不是武夫,一把老骨头,哪里应付得来。 目前为止,不归山上,他任平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住处安顿妥当之后,任平生终于可以带着师父单独出来,在村中街巷走走,顺便为师父置办一些生活必须的物品。 “师父,你下山之前,有没有见着大师父?”好不容易可以师徒独处,任平生迫不及待问道,“思安寨任氏家族的事,没有波及你们两位老人家罢?” 亦真叹了口气,有些黯然,“我们都没事。只可惜护教军团进驻之后,不归山上,世道太乱。所以你们下来没多久,我和你那三师父,也都下山来了。没想到思安寨几百号人,后来会是哪个结果。但毕竟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所以那些事先改名换姓,分散各地的任家血脉,还是有一些留下来的。我事后也做过很详细的推衍,你们这些山上山下的任家种子,应该不需要外力去照拂太多。但真正想要以思安寨任家后人的面目,堂堂正正做人,是不可能了。除非有朝一日,这方天下,不再是太一道家的天下。” 亦真说话之际,双眼余光,不着痕迹地留意任平生的脸色。 少年脸上,无悲无哀,甚至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 任平生直接转移话题道:“师父,为什么说袁师父是三师父?” 亦真轻抚那两撇鼠须,一脸认真道:“虽然各自修行不同,但我与你三师父,其实是同门师兄弟。只不过我是师兄,他是师弟。在山上的时候,你喊错就喊错了,毕竟拜他为师在先。但日后回归宗门,这种辈分牌位的事,可不能搞错了。” 任平生奇道:“咱们还有宗门啊!是什么宗?那师父你肯定是大师父了吧?二师父又是谁?” 面对徒儿一连串的几个问题,亦真有些措手不及,“什么宗嘛,这个现在不好说。你要知道的是,宗门的传承,你现在还没入门。等到真正登堂入室了,自然会有机会到自家宗门山头去。现在不是不给你去,而是你目前的修为和体魄,上不去。至于我是大师父还是二师父,你看着喊就行了嘛。名分牌位这种东西,你三位师父当中,就数我最不在意了。再说你的另外一位师父,先前其实我已经泄露过一点天机。他是以酒入道的,真真就是一酒徒。虽然他那些酿酒法门,我也早学了个七七八八,但不得不承认,那老酒鬼还是有些压箱底的本事的。” 任平生有些头大,条件反射地嘟哝了一句,“师父,可是我不大喝酒啊。” 亦真一脸同情之色,劝慰道:“技多不压身嘛,多学几样,总是好的。更何况真正的酿酒大师,多数也不是酒鬼,不像你二师父。” 说话间,老道脚步突然一个踉跄,跌了个狗抢屎。被任平生扶着灰头土脸爬起来时,嘟哝了几句。任平生没听清他嘟哝些什么,正要发问,亦真却突然一脸诚恳道:“等回头遇上大师父,你一定要好好跟他学那酿酒之道。古时有那人间最得意的谪仙人,也曾留下那‘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的千古名句;正是喝了你大师父珍藏的佳酿,以致灵感如潮,赋诗百篇。当年你大师父纵酒挥刀,醉酒屠龙,那是何等英雄气概。所以你不但要学到他的酿酒秘法,品酒一道,亦不可荒废了。男子汉嘛,不喝酒算个什么事?得练,懂不?” 任平生愕然,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把师父扶到路边坐下,仔细察看老人家身上,是不是留下了不好发现的暗伤。 师父还真是老了啊,这么轻轻一跤,就把脑袋给跌糊涂了? 亦真把那毛手毛脚的徒儿一把推开,摆手道:“放心,我没事。先前不是在那酒铺里喝了些酒嘛,这乡下的酒水,就是不太讲究,容易上头。这不跌一跤反而清醒了。” 任平生莫名其妙点着头,不好多说什么。 人老了,还真是一天一个样啊。以前在山上两位师傅斗起酒来,这点酒都还不够热身的呢。这才过去多久,三两杯下肚就上头了。 对面那一个被施了法术禁制的小天地中,亦真正对着一个醉眼朦胧的酒糟鼻老头,不断陪着笑脸的景象,任平生自然是看不到的。 第二百零八章 一壶老酒 亦真坐在路边的石上,对着一只酒葫芦喝了好几口酒,一双昏花老眼,眺望大地,一如往时审视人间江湖的那种眼神。脸上的表情,有些落寞。 任平生反倒松了口气,师父总算还是那个师父! 但他马上感觉到,有些事好像不太对劲。哪里不对呢,又说不上来。 亦真狠狠地喝了两口,竟然把手中哪只酒葫芦直接递给了任平生,“来两口?” 任平生摇摇头,没接哪只看着很有年头的酒葫芦。 亦真面色一肃,不再是商量的语气,“来,每天两口。不许多,也别少了。你大师父的徒儿,怎么能不喝酒!” 任平生一脸吃了狗屎的表情,死样活气接过哪只酒葫芦。那葫芦口才凑到嘴边,一阵十分浓烈的呛人酒气扑鼻而来,说不出什么气味,反正那最浓郁的,绝对不是酒味! 他闭着眼睛,勉强咽下一小口。一条火龙,泛着腥膻苦涩的气味,划过舌面,冲入喉咙;然后一路灼烧,直下腹中;肚肠里一阵翻江倒海。任平生苦苦忍者,总算没有连带早上吃下的东西一起吐出来。 就那股陈腐气息,这酒的年份,肯定也不比那只葫芦少了。可惜那口感,实在不敢恭维。 平复一下气息,第二口酒,更多的是暗中酝酿良久的唾液,伴随着很夸张的咕噜一声,下了喉咙。 亦真看着徒弟喝完两口,很满意地点点头;那双眸子,再也没看那只酒葫芦一眼,就好像有意避开似的。任平生把酒葫芦递回给师父,后者也只是轻轻推开了,“说了每天两口,你就带着。别使诈,更别暴殄天物,喝完再告诉我。” 任平生注意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师父说话的时候,狠狠吞了两下口水。 看来这酒虽然难喝,却说不定是师父都舍不得喝的好东西呢! 他突然醒起,刚才为什么感觉不对了。这么多年来,师父从来就没有过酒葫芦。 刚才出门的时候,都没有! “师父,你什么时候会变戏法了?这壶酒……” 亦真洋洋自得道,“你师父凭本事纵横江湖间,这点小把戏,不值一提。赶紧收起来,不然我可要反悔了。” 任平生只得乖乖把那葫芦系在腰间,心下嘀咕,你倒是反悔啊。只可惜又聊了半晌,直至话别,任平生都没等到师父的反悔收回哪壶劣质老酒。 翻越界山之时,任平生并没有直接屈剑山庄,而是留在了山脊上的漫天风雪中练剑。先是用那把横烟练了一遍自创的太极剑术。也不知是那份浓烈无比的酒气作怪,还是剑术修为上的日积月累,更上一层楼,这一次出剑,空前顺畅。顺畅到六十四式简单古朴的剑招,竟然整整打了一个时辰! 那份韬光养晦的剑意,看不出有任何气势,甚至都没有一丝剑气溢出。但随着剑招身法的缓缓流转,方圆数里的鹅毛雪花,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向那剑光起舞之处汇聚。六十四式使完,那方 圆两丈之地,便堆出了一座大如山岳的滚圆雪球。 任平生再祭出铁剑,又练了一个时辰的悲天十七式。 先前堆起的巨大雪球,又被凌厉无匹的悲天剑气片片击碎。随着纵横剑气割裂朔风,药山之巅,顿时现出一片漫天雪花逆风倒贯,如天女散花飞向天幕的异象。 第十八剑悲天式的练法,任平生至今毫无头绪。 伍春芒每日清晨下山教剑,下午与陈杳在屈剑山庄喂招对练。之后他就会独自上山,出了药山的莽莽丛林,越过纵深千丈的草甸,直至雪线。然后他就在雪线边缘呆坐,眺望远方落日的万道金光。伍春芒也会不时转头望向山上的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连个会动的黑点都见不着。 伍春芒有些丧气,都第三天了,老爷怎么还没回来呢。 他不敢在山上呆得太晚,因为只要回去的时间超过了平时的饭店,那羊角丫小姑娘骂起人来,是真厉害。虽然剑术还是很稚嫩,但自从她上了山,连那总跟自己过不去的红脸儿,都老实多了。 伍春芒至今还不太习惯,喊红脸儿的新名字谢留,但老猴王侯尚山的名字,自打喊了第一次,就觉得远比一千棍要顺口得多了。 伍春芒失望之余,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准备下山。他突然似有所感,一个转身,虽然手中无剑,竟是浑然天成的一式乌龙摆尾身法。然后他就看见了山上的皑皑白雪中,一袭青衫御风而来,瞬间便到了眼前。 “老爷老爷,你今天喝酒了啊?”伍春芒抹着眼睛嚷嚷,“我都差点以为是谢留扮着你的样子唬我呢。好在谢留的脸,现在都不红了。” 任平生“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那颗渐渐束起了毛发的白胖脑袋,“这几天,山上山下,都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那座药王庙,现在香火可旺了。谢留和侯尚山在庙里都有了牌位,他们这两天的气色,明显都好了不少。还有山古陈村那些学剑少年,进展都不错。现在下去,都是帮他们改架喂招,修修补补了。还有廊子垭那边三十多个,陈苦成他们也开始教了。那些家伙,我和侯老哥偷偷去看过几次,性情都很彪悍呢!但学剑的天分,是真不差……”伍春芒竹筒倒豆子,好像任平生离开这两三天,山上山下,都已经发生了说不完的事。 任平生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头微笑,以示嘉许。 二人回到屈剑山庄之时,正好赶上饭点。陈杳帮忙摆上饭菜,正准备扯嗓子喊人,却发现伍春芒匆匆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伍春芒对那羊角丫小姑娘笑笑,小心翼翼;后者则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有种成天撒野总会被我逮着的警告。但毕竟紧跟着伍春芒进来的,竟然是山主师父。陈杳便马上没了空跟伍春芒计较的心思,匆匆忙忙跟大家交代一声别着急开饭,又匆匆忙忙跑厨房里给老厨子帮忙去了。 先前上好的饭菜,多是些日常菜色,十分清淡。而之后从厨房里传出的热闹动静,听得出侯尚山在重开炉灶,好像是要弄一桌大餐的节奏。 任平生突然省起,今天是小年夜了啊。 自从离开不归山,他第一次有种回家的感觉。厨房里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只不过自己没有如期回来,他们也就这样粗茶淡饭,简简单单凑合个晚餐了;而自己突然现身,倒是给打点里外的陈杳和那老厨子侯尚山,弄了个措手不及。 但这节却是一定要过的了。 下山两年有半,他极少记得有过节这回事。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了,可惜师父修为不行,仓促间怕是赶过不了雪山,否则今天应该带他老人家一起来过节的。 任平生突然有点忐忑。与亦真道别之前,他曾很清楚地交代那座二祖峰换契之后的新山名,会改为铁砧山。当时师父曾插话道,“按你描述的山形,是不是应该叫笔架山更为妥当?” 任平生当时没想太多,坚持叫铁砧山。当时满脑子想的,是自己即将要打造的十把宝剑,和那些草原剑客跃马扬鞭走天涯的豪迈景象。如今想起,原来两位师父,或者说三位吧,自己有意无意向着的,还是三师父袁大锤。 亦真师父看着是个游戏人间,癫狂不经的游方道士,实际上无论待人待己,传艺授业,心思都要比袁大锤细腻得多。也不知二师父,会不会因此而有些不开心了。 席间,任平生破天荒地主动从腰间摘下那壶腥臭异常的老酒。喝酒一道,侯尚山是老酒棍,还没开悟成妖之时,就曾以猴王身份,命族群内的猴兵猴将,不时到山下的村庄去偷一些牧民的酒酿。偷来的酒喝不完,就觅一处生机不错的甜竹林,把剩余的酒水藏在生长着的竹筒中。 这些竹筒储藏的酒,慢慢的也被一些山民发现了,一尝口味奇佳,被冠以“猴儿酒”之名,居为奇货。 师父既然说这壶老酒是难得的好东西,好歹让侯尚山鉴别一些。 不曾想侯尚山拔开那葫芦塞子,凑到鼻端一闻,竟是大惊失色;拿着葫芦的手一个哆嗦,差点没失手摔了。 侯尚山连忙把酒葫芦递了回去,连连摇头道,“师父,这东西对你而言,应该是好东西。但我们妖族,无论是谁,恐怕都消受不了。” 任平生只得作罢,把酒给施玉清和陈杳都分了一些,自己也陪着喝了两口。 施玉清本来也不喝酒,所以这次,他也喝得不多,但也不比任平生少。小姑娘陈杳就更加矜持,只是浅尝辄止。施玉清一再督促,她才勉勉强强,也喝了两口。 亦真站在原地,目送徒弟远去,一脸落寞地喃喃自语。 “三五千年的兄弟,三五年的徒弟。偏心,太偏心!见过不仗义的,没见过这么不仗义的……” 但很快,村巷里一阵声势不小的骚动,打断了白袍老道的愁绪;人潮如涌,惊慌叫喊着,往东边村外那座酒壶山的方向奔去。 难道是方凉道院那边,出来什么大事? 亦真随即起卦,掐指速算。老道突然神色一凛,暗叫不好。他看看周围无人注意,只一晃,一袭白袍,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倏忽踪影不见。 第二百零九章 饲龙人 那片占地不大的狗脊湖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沸沸扬扬议论不休,但都面有忧色,目光一致望向那片湖中。 “那一对双胞胎,长得挺喜人的,可惜了啊……” “还双胞胎呢,这会那一家子,恐怕都没了。这不都好一会了,大的小的,都没见浮头。” “我看着湖,是那恶鬼又回来了啊。方凉道院建起了之前,每年就没少死人。”一个面色焦黄,却一身簇新绸缎的老者道。白竹垌中,如今多的是这种一夜暴富,洗脚上田的本地佃农。 “不可能的。”一个只见下巴不见脖子的肥胖妇人,不服气道,“据说方凉夫子的道法,比那些西乔山仙师还要高,普通妖魅鬼怪,怎么可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就是那一家子,肯定是命里该有这一劫了……可是死哪里不好,怎么偏偏死到这狗迹湖来了呢!” 那焦黄老者,似乎对肥胖妇人颇为忌惮,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自从有了道院,这狗迹湖就再没淹死过人了。这一家子的外乡人,可别给道院惹来什么麻烦邪祟才好……” “乌鸦嘴!”妇人怒目而视。 “呸,呸……” 那焦黄老者,差点没自打嘴巴。 村里一些大胆的青壮汉子,在湖中好一番扑腾,总算把那落水的一家四口全部打捞上岸。 一对八九岁的双胞胎兄弟,长得眉清目秀的,可惜此刻已是肤色於黑,腹胀如鼓。那一对中年夫妇,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的腰身,把孩子的脖颈高举过头,致死没有松手。 可惜那对一身山民短装的夫妇,终究还是没能救活孩子。 “这样倒也是……一家团聚了啊。”有慈眉善目的老者,发出如此慨叹。 “可是这也不应该啊,”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年轻男子,显然刚才参与了打捞,满脸疑惑道,“这湖水,的确能深过人头,但按道理,只要那汉子能够站直,起码还是能把孩子的头脸举出水面的。” “邪了,这湖是真的邪了!” “该不是这方凉道院,不小心招惹了山上仙家罢?本来靠那夫子道法清净出来的一方福地,可惜了……”说话者是个小眼睛蒜头鼻的矮小男人,一看那转得飞快的小眼珠,就知道不是个靠谱的人。但每每这种时候,这种人高深莫测话语,却尤其乱人心神。 那几个将尸体打捞出来的热心人,本来正打算赶紧回家换身衣服,闻言却愣了愣,竟没敢移动脚步。 “有什么说法没有?你瞎猜的吧!”先前与老者应答的年轻男子,对那语出惊人的家伙诘问道。 那矮小男人眼神躲躲闪闪,欲盖弥彰,“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别当真啊。小哥是个好人,好人自有好报,无需在意哈。” 这种话在他口中说出,无论谁听着都不像字面可解的哪个味儿。那衣衫湿淋淋的年轻人,冷得唇齿打颤,只是满脸忧色,想必心中的惊惧,更甚于刺骨的寒冷。 年轻人急道:“范二叔,你都听说了什么?倒是说说看嘛。” 那被称为范二叔的矮小男人,环顾四周,众人都自顾议论,除了那几个湿淋淋的打捞者,也没谁注意到他。想必这人平时在邻里当中,也没谁爱搭理。 “前段时间,那西乔山仙家不是换了宗主嘛?顺子老弟,咱们也不是外人,这种事情,说说无妨,但你可别跟其他人乱嚼舌头。”那范二叔难得有此众星捧月的场面,压着嗓音,却又并不小声道,“方凉夫子道法高深,是没错。以前的老宗主,看重俗世教化,也卖他几分薄面。可新宗主不一样啊,你看开凿跨洲商道那边,是怎样一个热好朝天的景象;还有西郊那处占地不下百亩的大山庄。现在连咱们白竹垌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都寸土寸金了。这座独占一方风水的方凉道院,还不懂得顺水推舟,给那些与西乔山交好的外地仙家,让出那座酒壶山来……” 范二叔摇头晃脑之际,那一对小眼珠转动不停,余光发亮,也不知是警觉隔墙有耳,还是在留意附耳旁听之人的多寡。正说到兴头上,却不知哪里突然刮来一阵急风,裹挟一片尘沙呼啸而过。矮小男人一不留意,眼珠子被扫得生疼;紧接着脑袋一阵眩晕,好似喝醉了酒似的踉跄几步,噗通一声,竟是一个失足,掉进了湖中。 范二叔显然并不会水,加上天寒地冷的,惶恐之下,在水中胡乱扑腾,大呼小叫。 那几位正听得一惊一乍的救人者,不得不再次忍着寒冷,跳入湖中将那范二叔救上岸来。任几位救命恩人如何恳请,那矮小男子都不敢再说什么,慌慌张张地钻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那四个二度落水救人的年轻男子,惊惧之中,加上一身湿衣,寒冷彻骨,瑟瑟发抖;却又不敢立即离开,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几具尸体,不知所措。人哪怕没救活,但捞了尸体,本也该是一桩不小的功德。然而,若那一家子的这桩祸事,本来就是山上仙家早已排定的气数,那么所谓的功德,是不敢奢望了,却别就此触了霉头,落得个人畜不安的下场啊。 那个被称为顺子的年轻人,正恼恨交加,忽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高瘦老者,一身白衣,在人群中一路扑腾过来;看似十分狼狈,却又脚步极快,转眼间就到了顺子身边。老者獐头鼠目的,也不大招呼,只大袖一招,就把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推了个趔趄,让开了路。 顺子正要发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老者的一身白衣,竟是前后皆绣了太极八卦图案的道袍。那白衣道人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地上那大大小小的四具尸体,喃喃自语。 “不厚道啊,不厚道。都给了好几辈子的子孙供养,如今不过是求一份安稳日子的蝼蚁残生,难道就有错了?这事人不管,神不管,贫道亦真,倒是要管上一管了。” 顺子不知那老道在唠叨些什么,只觉得他那语无伦次的样子,更显高深莫测,开口哀求道:“道长,你看,这人都死了。人死万事空,若是以往有什么违逆道法天条的地方,依我看,也该算是天道报应不爽了。只是我们这几个出了手的活人,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道长打救一二啊。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咱们都是太一道教的虔诚信徒,绝无违逆道法,包庇叛逆的意思……” 那白袍老道终于回过头来,瞪了顺子一眼,鼠须一翘,那一脸严肃的样子,有点滑稽,“别瞎嚷嚷,你们的帐,稍后再算。容我先救个人,成不?” 顺子和他那几个同伴,愕然变色,连连点头。 半空中一缕孱弱不稳的魂魄,飘飘渺渺,终于汇聚成一个中年汉子的身材容颜。姚远仍在努力凝聚自己的残余魂魄,不想任其飘散,更不想就此独自遁入六道,抛弃妻子。他看着那座湖边,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四具 尸身,眼神凄切。 不对啊,大儿子先落的水,然后自己跟着就下去救了。自己没能成功救起大儿子,但毕竟自己是拼死将他举出了水面。按理说,他姚远是最先被溺死的一个。那笨手笨脚的傻婆娘,是手忙脚乱的想帮自己一把,结果没扑腾几下,就沉到了水底;小儿子则是救母心切,自己抱着石头沉到了湖中寻找母亲。 不曾想最后一个都没起来。可怎么自己最先死的,反而魂魄还在,那娘仨的魂魄,却不见了? 姚远那虚无通透如灵体的头颅,四面转动,眼神焦灼地四处搜寻。头上阳光炽热,如同一团烈火炙烤汉子的阴魂。姚远强忍着那火海油锅般的炼烧,死死抓住自己那缕行将飘散的阴魂。魂魄一旦分散,无论阴魂凝聚成鬼,还是阳魄遁天入神道,就都再无重见妻儿的机会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姚远几番搜寻之后,终于发现几缕轻清散乱的青烟,飘散于湖心水面。只是那几缕魂魄太过孱弱,特别是其中的几缕阴魂,在日头炙烤之下,早已无力凝聚,行将飘散天地间。 姚远心中大急,勉力呼喊妻儿的名字,只是唇齿开合,却全无声音传出。湖面那几缕零散飘摇的魂魄,更是毫无感应。 中年汉子正无计可施,一袭青衣的谪仙人,自天而降,玉树临风。看着姚远心急火燎,涔然欲泪的样子,谪仙人笑道:“不是很想解脱那世代无解之咒么?其实也很简单嘛,你姚氏祖先,是求死不能;如今都不用你求,就全家老小都如愿了,来的全不费功夫啊。做人要知足,别学人家,捡到根鸡毛就以为是令箭。真以为那自己送上门的冒牌剑仙能救你?那也太儿戏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人神契约,不是谁想解就能解得了的。” 姚远欲要屈膝跪地,求对方饶过妻儿;怎奈这散乱魂魄勉强凝成的身躯,根本不听使唤。更何况漂浮于空中,又如何跪地? 那高达数丈的谪仙人,蹲下身来,兀自要低着头,才有了些双方对话的样子,“死了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是不是很滑稽?其实没关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用你自己的魂飞魄散,去换取妻儿的一份生机?” 姚远那骚动不已的魂魄,终于宁定了些。中年汉子努力让自己做了个点头的动作,眼神中满是哀求之色。 青衣谪仙人手掌一舀,将中年汉子的“身躯”托在掌中。那差不多有一张八仙桌大小的手掌,竟似有某种魔力似的,让姚远的身躯凝成实质,容貌身材,与真人无异。 容貌俊美的谪仙人啧啧道:“好一个魂魄精炼的饲龙人,老祖宗给我选给养,眼界从来不差啊。只可惜心术不正,不顺天命,否则我又哪里舍得你姚家这一脉,就此断绝?” “放心吧,你的魂魄,在我找到合适的结契人之前,暂时还不会消散。只不过想要逃出我的手掌心,也绝无可能。至于你的妻儿,就当他们提前履行那饲龙之责了吧。此事上顺天意,下养龙魂,死得其所矣;你没必要为他们可惜。至于你们家那老家伙,相信那个冒牌剑仙再不济,也不至于弃之不理。说不定,他还能因此而得以颐养天年。嗯,你们这些命如朝露的小东西,所求也不过如此罢。” 姚远咬牙切齿道:“我姚家世代有此遭遇,原来尽是拜君所赐!” 谪仙人开怀道:“蝼蚁残命,连我家豢养的牲畜都不如,竟然也敢有几分脾气。嘿嘿,不错不错,好吃好吃。” 第二百一十章 为天下的蝼蚁递出一剑 那金甲神人不再理会那悲愤交加的中年汉子,大手一挥,湖面那几缕模糊不清的魂魄,便悉数飘到了他的手掌中。神人啧啧赞道,“真元清纯的髫龄童子,不错不错,可惜就是稚嫩了点。若不是那铁剑小子横插一脚,买那座山头不好,非要来犯我二祖峰,你们也用不着小小年纪,便献出那点还未成形的魂魄真元。” 神人双眸突然金光闪耀,惊喜道:“繁花迷眼处,难得一抹惊艳啊。我不过是随手给牵了一道桃花沐浴的运数,你个痞赖汉子,竟然拐了个如此出类拔萃的婆娘!啧啧,相貌倒是普通,却坤德淳厚,天生的一副柔骨蛇腰,外淑内媚,你等凡夫俗子那点微薄精元,又怎经得起她的无度采撷?哎,明知力不从心,却非要飞蛾扑火,不知舍弃。世间蝼蚁的可悲之处,便在于此。难怪你会甘冒奇险,去找个替死鬼来换了那份山契。” 中年汉子睚眦欲裂,一声哀嚎,那似虚非虚的手脚,一通王八拳往对方凶悍扑去。那金甲神人一手指掌晃动,穷极无聊地把玩手中那几缕魂魄,另一只空着的手掌,只轻轻一扇,中年汉子那好不容易稍稍凝实的形貌,瞬间飘散。金甲神人啜口一吹,中年汉子的神魂,在数十丈外再次凝聚。 金甲神人得意洋洋,似乎是故意保留让那汉子一缕清醒魂识,好仔细观瞻自己的手段神通。 只见神人掌中的其中一缕魂魄,开始变得袅袅摇曳,骚动不已,顷刻间,便凝成了一具肤若凝脂,容貌娇媚的妇人身躯。那妇人搔首弄姿,起舞不止;那堪比国色天香的容貌,与生前真身相比,早已判若两人。但那份熟悉的媚态,床第渴求之状,仍是让中年汉子一眼认出了自家婆娘。 “你也算个神灵?简直是……” “禽兽不如?”金甲神人一边欣赏着掌中的旖旎风光,一边自嘲道,“蝼蚁就是蝼蚁,实在没什么意思。除了骂几句脏话,你还能如何?” 金甲神人百无聊赖,让手中拘禁的那三缕魂魄摇摆不定,却又好似常年独居,好不容易寻着个能说上两句话的对象,喋喋不休,自言自语。 “放心,我会给她的魂魄,重新寻一副上好的狐魅体魄,作为今后的皮囊;不但如此,在我的龙宫后院之中,会有她的一座宅子,不但从此荣华富贵;若能令我欢心,说不定还可以赏赐一个青春常驻,长生不死的神祗身份,比跟着你一个山野村夫受苦,岂不是强多了?” 中年汉子默然不语,心中那难以抑止的愤懑之情,竟是瞬间消散,颇有种生无可恋的自暴自弃。一瞥见妇人灵体一旁,那两缕苦苦挣扎,无法摆脱神人掌控的稚嫩魂魄,更加悲从中来,却是连那呼天抢地,哀求谩骂的心气都没了。 我老姚家的孩子,生来便是受苦,死去再无来生,也未必不是好事罢! 中年汉子那缕残余魂魄竟就此宁定不少,几乎凝成实质;再不是原本那飘飘摇摇之状。生来死去,本属天命,何苦纠结太多。 金甲神人见他如此,就好似猫儿爪下把玩的老鼠,突然放弃了挣扎,有些索然无味。神人重新蹲下身来,将那汉子的魂魄拘入掌中。 金甲神人身形一闪,便即跃 入高处云海中,正欲驾云离去。 下一刻,身形巨大的神人如遭一记天雷重击,从云海跌出,倒地之际,发出轰然巨响。看不见这一切异象的凡夫俗子,只感觉大地震颤,摇晃不已,如同地牛翻身,不但人们立足不稳,就连方凉道院那坚固厚实的房屋院墙,都有无数尘灰跌落,摇摇欲坠。 道院之后那座矗立不知几万年的酒壶山,更是落石不断,噼噼啪啪;原本平静如镜的狗迹湖水,突然间如同煮沸,凭空泛起波涛,紧接着水面出现几个巨大漩涡,如大地虹吸,湖面瞬间下降过半。 原本前来围观的千百乡民,瞬间惊慌奔逃,作鸟兽散。 金甲神人仰天尸躺,哀叹一声,却并未着急重新站起,而是好似小孩子跌到在地,趁机耍赖似的躺了好一会。金甲神人慵懒起身,不紧不慢地抖擞掉身上的尘土,这才抬起头来,望向那从云海中缓缓飞落的白衣道人。 道人那一袭白袍上,绣着十分显眼的太极八卦图形。 “我认得你,虽然从没见过,却是听老祖宗说过无数遍了;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听老祖宗喋喋不休地讲你们四个老不死的陈芝麻烂谷子,简直就是受罪。”金甲神人破天荒地一脸调皮的神色,对道人轻佻道,“所以一看那獐目鼠须的样子,天下独一份的丑怪老朽,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亦真两撇稀疏胡须微翘,皱眉道,“你那老祖宗,就这么记仇?不过是打了几架而已,技不如人,起码不能输了肚量嘛。看来你们这一脉,是真一代不如一代了。仅存的残渣余孽,也如此不知自省,就知道小鸡肚肠的怨天尤人,有个毛用嘛。子孙本已凋零,他还想代代背负那点仇怨,妄想有朝一日趁我老取我命不成?” 金甲神人那俊俏面孔,笑容灿烂道,“他可以这么想,但怎么做还得在我不是。既然他老爷子都打不过你们,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亦真罕见地神色肃然,一副长辈审视晚辈的赞赏之色点头道,“嗯,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你跟我那徒儿,应该聊得来。都是年轻人嘛。我只是有点纳闷,你们年轻人,难道不应该年轻气盛一些?知不可为也要一往无前才对啊。” 金甲神人愣了一愣,有些发懵。那老道惹不起,我不惹就是了;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几个老家伙,什么时候弄个徒儿出来了? “敢问高徒是那座仙家宗门的年轻俊彦?”金甲神人道,“您老人家的高足,日后有缘,当然要好好结交的。叫他有空来二祖山坐坐啊。” 亦真眯着一对小眼,笑容玩味道,“然后出点莫名其妙的意外,离山之后变成个魂魄不存的木偶傀儡?” 金甲神人一脸愁苦,哀叹道,“老前辈对年轻后辈,不能如此心存成见嘛。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话都给你说完了,让我们聊得来的是你,已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还是你。” 亦真眉开眼笑道,“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你们日后好好相处啊。也不用等什么有空的时候,他日后会长住那座山头的。不过从今天起,它就不叫二祖峰了,以后就改铁砧山。先跟你打个招呼,你先 适应适应。其实他前天已经到过山头,虽然没跟你正式照面,却也算是打过招呼了的。” 金甲神人突然好像不小心踩了一脚的狗屎,跳脚不已,暴跳如雷道,“年轻人个屁,那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跟我活了几千岁的年轻人相提并论?拿这把屠龙神器到处乱戳,他不懂很容易出事的吗?你老人家教徒弟,能不能靠谱一点?” 金甲神人突然一脸哭丧,哀求道,“亦爷爷,亦祖宗。算我隗广求你了行不?让你小子另选一座山头,比我那二祖峰大三倍的;大五倍也成啊。不要他出一分钱,山契我来弄,三日办妥,双手奉上,如何?方圆五十里地,随便他选。哪怕是被外地仙家买下的都成。我隗广交朋友,最豪爽,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那种啊。以后跟您老的高徒做了邻居,少不了要常来常往,互相照应不是。凡事有商有量,多好。” 亦真轻抚唇上那几撇鼠须,那滑稽的样子,其实跟搓皮差不多,只不过那取舍不决的样子,倒是惟妙惟肖。只是老道最终的答案,还是让自称隗广的神人大失所望。 “年轻人终究是有他们自己的眼光嘛,山头又不是我住;做师傅也得讲道理不是,不能强人所难的。看你那份热情豪爽的劲儿,我就觉得徒儿选得没错,就该跟你小子多亲近些。山头是不换了,以后就有劳你多多照拂了啊。任平生这小子,少不更事的,还特能闯祸;你年长见识多,让着他点。” 隗广脸上阴晴不定,明知那老奸巨猾,是故意和自己插科打诨,却又无可奈何。金甲神人踌躇之下,把心一横,咬牙道,“你就不怕,到时候老子来个破罐子破摔?你守得他一时,守不得他一世吧?我打不过你,也未必就怕了你们几位老神仙。真要撕破脸皮,覆水难收,难道你们还能坏了规矩杀我一个不成器的后辈小子?咱们上古蛟……” “慎言!”亦真突然眉目愠怒,叱道,“妄语天机,到时候就不是我几个老家伙去收拾你了。” 隗广干脆撒泼耍赖,负气道,“就你我二人而已,又不会传于六耳。” 提及六耳二字,隗广突然惊觉大事不妙,摊开手掌,原本拘禁手中的那几缕魂魄,竟已经不知去向!金甲神人猛然抬头望向亦真,只见老道拂尘一挥,那四缕魂魄,化作四道白光,倏然射向地上躺着的那四具尸体。 一家四口,悠悠转醒之后,随即呕吐不止;劫后余生,未及吐净腹中湖水,便抱做一团,哭成一片。 隗广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不再说话。 亦真笑道:“有什么委屈,现在可以说了。这下没其他人会听见了。” “老子就不说了。”隗广一副哭腔,双手十指插入发髻中,赌气中把一头长发搓成了一片鸡窝,“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天神之属,吃几个蝼蚁残生都不行?什么世道啊……” 亦真突然面含寒霜,冷冷道:“不巧得很,我那徒儿,也是仙佛众神心目中的蝼蚁残生。你们的世道是没变。你们法力无边,手握一地气运,人间祸福,依然可以随便践踏蝼蚁残生。但他的世道,也许在变。必要的时候,他会为天下的蝼蚁残生,递出一剑。”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段红线 书声琅琅的方凉道院,瞬间寂静,变得落针可闻。只是出于对先生手中那条教鞭的敬畏,各班的大小学子,人人目不斜视,依然对着书本。只是对着,实际上早已经双目不见圣贤书,两耳只闻窗外事。 方凉道院自从落成招生,到如今有了数百学子,就从来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倒也不是说白竹垌的村民,不喜欢门前狗迹湖边那片亭亭如盖的老榆树荫。在方凉道院落成之前,那狗迹湖只是一片无人护理的荒野山塘,湖边长满荒茅杂草,人迹罕至。 后来方凉道院买下了这一带地方,包括那座酒壶山和这片狗迹湖;也不算怎么大兴土木,这地方就成了一处清幽雅致之地。原本村民也趋之若鹜,夏夜乘凉,冬日烧烤,弄得湖边一带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夫子方凉也不会跟村民怄气,只是每当大家聚集此处,那位器宇轩昂,文质彬彬的中年书生,都会走出道院,客客气气地和每个人打个招呼。 方凉夫子跟其他书生不一样的是,随便碰上个乡野村夫,都能跟人家拉扯半天家常。夫子的言语,通俗易懂,便是半天学塾都没上过的贩夫走徒,都会听得津津有味。所以夫子无论与谁言语,都能入乡随俗,令人有如沐春风只感,却又绝不随波逐流,哗众取宠;一字一句,竟是诸子百家的道理学说,融入家长里短的嘘寒问暖之中。 一开始无人读书的白竹垌,也没过多久,家家长辈便都纷纷将那些学龄少年送往方凉道院读书。说也奇怪,孩子们来了,那些原本习惯在此纳凉烧烤的村民,却是几乎从此绝迹。偶然门前经过,也都会脚步放轻,不敢高声言语。 所以这十余年来,方凉道院的学子,从来就没人见过今天这种千人聚集湖边,骚动不安的场景。 李曦莲本就不大爱凑热闹,加上这个下舍班中,全身清一色的青涩新人;相比之下,她这个半途插班而来的同窗“师妹”,却是最年长的一个。所以但凡遇事,都会不由自主的显得稳重矜持一些。 然而随着那轰隆隆的一连串惊天震响,大地震颤摇动,整个道院,都不再淡定了。 无论是下舍的年少新人,还是那些上舍的学长,瞬间沸沸扬扬,骚动不已。大家都再顾不上那教鞭轻拍讲台的先生,一窝蜂从那狭小的门口涌出。 庭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朴树下,一袭青衫的中年文士端坐石上,上身挺直,面容和善。原本惊慌失措的学子,竟是瞬间受了感染;纷纷沉寂下来。也或许更多的是离开了那摇晃不停的恐怖屋舍,到了空旷之地,所以大家都镇定不少,慢慢在夫子方凉跟前扎堆集结。 方凉对众学子微微点头,非但没有责怪他们的突然哗变,反而微笑以示嘉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不算什么丢脸的事。若再能做到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则更能从容应对,自救救人了。好在道院的房屋,也足够坚固,大家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夫子几句安慰言语之后,对这一伙既受了惊吓,却又充满好奇的学子,好似丝毫没有要放行的意思,笑容熙和道:“门外的热闹,大家就不要去看了。虽先贤有训,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天地异象,必然牵扯气运;我辈凡人,还是理应心怀敬畏,敬而远之。咱们便在此处静候其果如何?” 人群之后,簇拥在雷振羽身周的那一拨执绔子弟,还有始终与众人若即若离的张屴他们,有些蠢蠢欲动。只是夫子那熙和眼神越过众人,不经意往这边一扫,大家随即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夫子从来不是腐儒之人,但一旦如此出言相商,那便是没得商量了。 但方凉的目光从众人头上扫过一轮之后,突然脸色微变。 李曦莲并没有随那惊慌失措的同窗离开课堂。一个太上魔道修行有成之人,对自身所处小天地的感应,十分敏锐。其实不管修行那种道法,哪怕只是登堂入室的武夫,对周围环境的感应,都会异于常人。 雷振羽和常安他们也一窝蜂跑了出去,倒并不是畏惧那一番山摇地动的威势,更多的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搞不好还有我辈武夫大展身手的机会。 但李曦莲身处太一道教的地头,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掩藏修为根本。以她平日里独自习练太极拳展现出来的功力修为,跟大家一起惊慌失措,只会显得更加欲盖弥彰。而且自从到了方凉道院,她是出了名的喜静不喜动,喜独不喜众。倒是对人从来不冷不热的雷振羽,对这位小学妹似乎给予了更多的热情;经常会出现无人小树林偶遇,僻静巷子碰面这样的巧合。两人也少不了会同时驻足,聊上几句。 所以此刻独自在学堂内翻书的李曦莲,双眼是看着书本,其实目中无字。心神摇曳之中,窗外的一切热闹,对她而言根本毫无兴趣。 每每独处,她心中会不断浮现每一次与那位高冷学长偶遇的景象。有时少女远远已经发现学长就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会心潮起伏一番,却在碰面之前那段颇显漫长的道路中,想好了如何招呼的言语,所以二人碰面时,彼此都会落落大方。但有时候是突然碰上,猝不及防之下,少女会顿生面红耳赤,心跳气促,惊惊慌慌地打个招呼之后,既舍不得就走,两脚却又总不由自主的快步逃离。 奇了怪了,先前与任平生一路同行,偶有意乱情迷的时候,李曦莲作为“姐姐”,都是很大方的嘛。她甚至以女子之身,衣冠不整之时,都敢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本该十分羞人的对方十六岁之约。 每每想起那个夜晚,两人在河边篝火中的那些言语行径,李曦莲都会独自会心一笑,颇觉心神往之,只不过也会随即暗自摇头,颇觉荒唐。 浮想联翩的女子干脆合上书本,便觉眼神一阵恍惚,本该空无一人的课室中,赫然有个的金甲神人立于身前,玉树临风。李曦莲出于女子的警觉,全身气机暴涨,只是她旋即努力平稳了自己的气息,从座位上缓缓站起,全身掤劲暗中蓄满,戒备森严。 金甲神人嘿嘿一笑,人畜无害,表情却是多少有些调皮,“不错不错,怀春少女,独坐兰舟,见有人来,倚栏回首观藕。绝代佳人,羞花闭月,不过如此了。这样的女子,又岂能少了一份旷世姻缘。” 李曦莲本来对那俊朗男子,观感不错,只是听闻了那些轻薄言语,勃然怒道,“要你多事!学堂静地,只是授课修学之所;先生若无事,请自便罢。” 金甲神人连连摇头,“人生大事,岂能说无事。明明心神徘徊,却非要装模做样,这可也不是什么 正事啊。多情少年皆翩翩,难取舍。确实不好取舍。嘿嘿……” 被说中心事的女子,更加恼羞成怒,却无言以对,转身拂袖而去。却发现无论如何,那金甲神人总会倏忽现身于前,若即若离,总是相距数尺。 金甲神人一脸认真,喋喋不休道:“别一言不合就走啊,跟你说真的呢。我方才袖占一课,已知你姻缘所在,要不要听听结果?很准的,比门外那个卖卦的老骗子准。还不收卦金,如何?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回头你还得满心戚戚的,好不容易从胭脂水粉里抠搜些银子出来,上街去让那些江湖卦师给骗了。” 李曦莲只欲离开,哪里肯听对方啰嗦。却发现对方眼神闪烁之际,有几分狡一闪即逝。她不再顾忌在道院中好不容易攒下的翩翩淑女气质,一个闪身插步,脚踏八卦方位,绕过那神人阻挡的路线,夺门而出。 能如此轻松脱离,李曦莲倒是有些意外,移步中不自觉地回首一望,却见那金甲神人如形随影出了课室,仍是皮笑肉不笑地立于身后,轻轻挥手,“佳偶难求,且行且珍惜啊。” 李曦莲一头雾水,只见对挥手之间,竟似牵扯某种气机,凝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那条红线往她立身之处激射而来,李曦莲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好在那红线一闪之际,半途中突然有一道白光横斩而落,不但将红线生生切断,还好似从断口处瞬间燃起一道明火,迅速将两段红线烧成灰烬。 这等奇异景象,李曦莲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正惊愕中,却发觉身心一阵激灵。那根红线毕竟没有被完全烧尽,一小段的残余,竟是径直射入了女子的柔荑指掌中,却毫无痛感,也未见伤口。便只如一线清流,触肤即化,连一滴水珠都没留下。 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书生,倏然出现在李曦莲与那金甲神人之间,见自家道院的弟子,终究还是受了那残余红线的沾染,眉头略皱,对那金甲神人道:“自古强宾不欺主,前辈如此行径,就很不善了!更何况是对一个未经世事的俗世孩子。” 金甲神人几乎是同时身形一晃,身形倏忽飘远飞起,去向天上那片云海。神人飞行之中回过头来,便有笑语如在两人耳边响起,“今日迫不得已,在道院的地盘上闹出了些动静。好在都没死人,也没损毁道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只是一场乡野鄙俗津津乐道的热闹而已。夫子大人大量,莫要见怪啊。劳逸结合,文武之道也,我这不是让那些莘莘学子们,稍稍放松一下嘛。也算是帮了夫子的忙,咱们一笔揭过,从此秋毫无犯如何?夫子若是气不过,带一帮人敲锣打鼓的,来我那二祖峰闹回来便是。走了走了,不用送啊。” 夫子方凉倒也没有追赶,双手负后,微微叹气。 那金甲神人身形消失之际,周围气机一阵轻微波动,那座先前被隔绝出来的小天地瞬间消失。 逃到云海中的金甲神人,马不停蹄,匆匆驾云奔往西北方向的老巢而去。第一次与道院夫子方凉打交道,既是迫不得已,也是有意试探。但对方既然能一眼看穿这边的异象,并且不着痕迹地直接突入自己隔绝出来的小天地,那就绝非易于之辈了。就算对方修为未必强于自己,可毕竟无仇无怨,我隗广作为老前辈,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当真与一个小辈道友撕破脸嘛。 第一百一十二章 酒壶应常满常空 狗迹湖边,白袍老道正在抚慰那一家四口,可口婆心,眼泪鼻涕掬手就来;片刻之间,角色就已经逆转,倒变成了那差点遭了灭门之难的一家大小,反过来安慰那两撇鼠须一翘一翘,哭的极其滑稽的孤寒老道了。 姚远是个实诚汉子,祖祖辈辈的饲龙人身份,加上多少有些家学渊源,读过些书,对于神怪气运之事,深信不疑。虽然他对溺水之后发生的事,如今已毫无知觉。但他下意识地有种直觉,这位亦真老道,哪怕真的就如自己第一印象所见,是个招摇过市的江湖骗子,那么这位老骗子,应该是自己一家大小的救命恩人无疑了。更何况,姚远心目中一开始就坚信不疑的那位少年神仙,居然是老道的亲传弟子,那么神仙的师父,就更加不可能是江湖骗子了。只不过救命一事,老道打死不承认,姚远也是无从得知真相,只能默默感恩。 这一门两师徒,一个要为自己结契,一个挡了自家一桩大祸,余生都该好好报答。 好不容易双方都心绪平复下来,那劫后余生的一家人互相搀扶离开。家里毕竟还有一位年迈老父,需得赶紧回去报个平安。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一家团聚更加重要的事了。 亦真原地未动,回过身来,一双迷离小眼,斜瞄着那位矗立身后,耐心等候的青衫文士。方凉见老道终于有空理会自己,赶紧长身一揖,以心声道:“桐川方凉,见过老前辈。” 既然识破了那位金甲神人的身份,方凉也多少猜到了门外这位老道的来历根脚,只是还不大敢确定而已。 要打杀那位金甲神人,不难,白玉境以上,以战力出众的修士,譬如剑仙,大可一试。但是要从那金甲神人层出不穷的远古神通之下把人完好无损的救出,就必须身怀对那种远古族裔的天然压胜手段了。若非如此,任你白玉仙人,长生仙师,都做不到。 所以这位白袍老道,身份根脚,非同小可! 明白人之间的聊天,比较简单,亦真没有再刻意隐瞒什么,管他是不懂礼数还是自持辈分,反正是坦然受了对方一揖,才略一拱手,嘻嘻笑道:“不敢当啊不敢当,贫道那不成器的弟子,将来还要拜入你的门下。说起来,咱们也是平辈才对。贫道这辈子,除了算卦很准,收徒还行,酒量不差,礼数都懂之外,也没其他太值得称道的学问,惭愧惭愧,回头得多向夫子请教。” 方凉举起大袖搓着额头,汗颜不已。见过那些游戏人间的真仙师老前辈,却没见过游戏得如此炉火纯青的,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好在这位中年夫子,少年时也是个离经叛道比自身学问更加名传天下的主,很快释然,笑道:“原来任平生少年时积攒下来的修为,源出前辈门下,难怪小小年纪,能如此海纳百川,心有自由大天地。前辈育人之道,实为我辈为人师表之典范。” 说实话,老道最听不得那种虚情假意的马屁话,觉得腻歪;若不是这位名动天下的青衫读书人,说得那么一片挚诚,亦真都要忍不住倚老卖老,教训他几句的。但人家既然说的是实话,也就算了。 老道看着那位夫子身后,陆续聚拢而来的年轻学子,个个风流倜傥,挥斥方遒;更有那些女子学生,穿着打扮,容貌身段,很不拘一格嘛。亦真不再以心声对答,开怀笑道,“难得难得,你们现在的 年轻人,都明白事理,又能用心治学。贫道久居山中,孤陋寡闻了;也就时不时行走江湖三五年,看看人世运道,天下人心;哎,老胳膊老腿,累了,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啰。好在徒弟还算有点出息,会在这白竹垌置下些薄产,贫道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平日里也就在徒弟店里喝喝酒,算算卦;倒不是为了挣钱,图个清静而已。想当年游历天下,到哪里摆下卦摊,都不得消停。那些个求功名求财运求姻缘的,五花八门,蜂拥而来,拦都拦不住,累啊。大家平日有空,可以到我徒弟的酒铺坐坐,没事也可以和我老道聊聊诸子百家,江湖见闻嘛……” 方凉神色古怪,和自家门生面面相觑。先生是想不到那老道会来这么一出,至于那拨学生,更是很想嗤之以鼻,在先生跟前又不得不有所收敛,以诚待人。 倒是那生的一副好皮囊,却是一身吊儿郎当模样的白衣男子,越众而出,对老道摇摇一揖道,“在下道院学子申功颉,见过老神仙。日后有机会,再请道长喝杯水酒了。” 亦真抚须微笑,不错不错,这年轻人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同道中人嘛。关键是,那一身衣裳和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差脸上没刻下执绔第一,败家无敌几个大字了。 奕真的眼神从那一拨学子脸上扫过,便发现了那神思悠悠,貌若天仙的绿裳女子。女子印堂间,有一道月下老人炼化月光精魄凝成的一道红线,残缺不全。对于这种事情,打了几千年光棍的老道,最习惯用他游戏人间的眼光去看,算不得好事,更不会是什么坏事,无聊之余,倒可以算是一项不错的酒后谈资。所以即便明明看出了些许迹象,隐隐知道那道红线所牵的另一端是何方神圣,却也懒得去为这种事情劳心劳力。再说,老光棍对这种事,也不擅长。 女子惴惴不安之余,下意识地躲避那落拓老道满含深意的目光。 李曦莲心中嘀咕,看什么看?我像是要求姻缘的那种女子吗? 倒是方凉极力想维护这位“老前辈”在自己心目中的尊崇形象,赶紧驱散了一众学子,让所有人赶紧回到课堂去了。 亦真倒不以为然,笑道:“年轻人嘛,有梦有朝气,才是好事。哪怕是一场力不从心的春梦,起码也是个奔头嘛。” 老前辈的言语,有点越来越收不住的迹象,方凉谋划着改变话题,“让老前辈见笑了……” 亦真一双鼠眼迷离,疑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规矩多,说话还瞻前顾后的,不够爽利。我老头子猜起来,就尤其废脑筋。你心里不会是嘀咕着,是贫道让小辈们见笑了吧?” 方凉如临大敌,想当年在家族中力排众议,不惜与家中长辈闹翻,也要坚持自立门户,开设书院。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面临的压力,跟如今面对这位玩世不恭的老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这位连那些年少学子看着都只觉得好玩的老道,会让自己有如同大山压顶般的压迫之感。 亦真一脸老不正经地叹口气,“寒窗本已清苦,何必作茧自缚。读书人嘛,就应该做几场荒唐可入史册的春梦,否则既错过了功名,又寒了那苦修千年的狐魅精怪一片痴心。一己虚名,两两伤心,红尘凄惨事,莫过于此。更何况一股清流,能成就千古文章?一脉清高气,能凝聚山河文运?不能吧?” 方凉心念一动,却越发不得其解,郁郁道,“请老前辈指点迷津。” 亦真出人意料地言简意赅起来,反问道:“为何?何为?” 青衫文士诚恳道:“遥想前辈当年壮举,小生每每一腔热血,沸腾不已,只恨书生身单力弱,更迟生了几千年。不得亲见那场……浴血之战。更有强者败绝之后,开创万世文明的百家争鸣盛况。如今正如老前辈所言,此种气象,只能见诸于一场力不从心的春梦中了。道义成道,法已成法,并且深植人心,如之奈何?” 亦真手抚那几缕稀疏胡须须,大摇其头,“错了错了;贫道当年,不是贫道。如今的贫道,只是个江湖卖卦,求二两酒饭钱的垂暮老人。你若识得贫道,何不带上壶酒,就凉碟花生米,一起喝上两碗?你若不识贫道,却记得那些虚头巴脑的当年事,与我何干?你心中的贫道,不是贫道。” 方凉心下一激灵,似有所悟,却又不敢确定,“老前辈的意思,所谓道已成道,也不过是晚生心中的先入为主?” 亦真眯起小眼,笑道:“我可啥都没说,江湖人嘛,心有大自在,管它道不道法不法的。我自算我的卦,喝我的酒,喝出一片蒙昧天地来就是。” 让方凉感觉喘不过气的那一身重压,突然土崩瓦解。青衫文士一下子有点不适宜,竟感觉脚下踩风,有些摇摇晃晃,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让人近乎虚脱。 方凉深深一揖,微笑道,“多谢老前辈指点迷津,晚生如醍醐灌顶。” 亦真笑笑,不置可否,却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其实,大好人间,你完全可以选一条更好的路。” 方凉神色决然道:“以前心有疑惑,尚能遵从本心。如今承蒙前辈指点,拨云见日,那就更应不忘初心了。纸上得来终是书生意气,不如热血一阵腥风,更让人看清世道。” 亦真点点头,没对那“晚辈”说教什么,只突然不知从哪掏出一只小瓷瓶,看起来不过半斤酒水的容量。老道将那瓷瓶递给青衫书生道,“要不,来一口?” 方凉神色讶然,下意识摇头道,“晚生……不擅喝酒。” 亦真皱眉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怎么跟你那学生一个尿性?走一个,书生意气,不带点酒气怎么像样。” 方凉只得接过哪只瓷瓶,只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一落,一瓶酒已下肚,口中喷出的呛人酒气,腥臭熏天。亦真下意识舔舔嘴唇,算了,好不容易偷偷留下解馋的两口酒,让那不识货的家伙牛嚼牡丹了。 方凉是读书人,更是境界不低的练气士,当然识得那只灵气氤氲的白玉瓷瓶,绝非凡品。只是他恭恭敬敬递还给亦真时,老道却只是大手一摆道:“既然与你有缘,便留着罢。记得酒壶应该常满常空,常空常满。” “晚生无德无能,不敢受前辈如此厚赠。”方凉坚辞道。 亦真鼠须一翘,瞪眼道,“开点窍嘛,实在不好意思,多装点酒来,一起喝也行啊。” 方凉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将那只白玉瓷瓶贴身收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酒壶山下的林间草地,几个年轻人懒散坐着,欣赏透过树稍的月色。形骸放浪的白衣公子双眼微闭,啜嘴仰鼻,深吸一口气,赞叹道,“腊月里虽然无花,这地方却是真香啊。女人香!” 坐得较远的短衫女子,瞥了他一眼,满脸不屑抛来一句盖棺定论,“下流胚子。” 申功颉笑道,“这香味,跟你的不一样。别自作多情,我可没说你啊。” 荣柳人气鼓鼓的把头撇过一边,眼不见为净,只是又有点不忿,舍不得不听。她突然回过神来,脸上一阵发烫。 这个下流胚子,话里有坑! 他什么时候闻过我的香味了…… 坐得更近的周成,脸色尴尬,沉默是金。 倒是坐不住的钟礚澍,藏不住话,嘟哝道:“申师兄,你又不喜欢李曦莲,干嘛这样说。你这样给犁头周伤口撒盐,很不君子啊。” 荣柳人暗暗长舒一口气,感觉舒服了些。 申功颉往后猛甩手,却没打着那多嘴的小师弟,张口骂道:“天地良心,我撒盐了吗?我要做君子了吗?君子嘛,多数得加个伪字。那种人我就做不来。喜欢谁就说嘛,自己不敢说,托那谁带个信也行啊。你不说出来,自己憋得难受不说,对方还不知道。万一一个情迷意乱,善恶不辨,被某个武院败类,豪门执绔给拐走了,你找谁说理去?” “说清楚,谁是武院败类?”荣柳人咄咄逼人,不忘加一句反唇相讥,“豪门执绔,多半都是那些什么城主里正之家放出来的吧。” 对于这种关乎自身名声的失语,申功颉从不在乎,嬉笑道,“荣师妹别着急对号入座嘛,我又没说你们家清白武院。至于执绔,我这样子,除了这堆被我家老娘硬塞过来的一身破衣服,我身上还有那点像个执绔的样子,没有嘛。我要是喜欢一个人,一定是一心一意的,绝不招蜂引蝶,流连花间。” 这些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之语的争吵,倒是让人小鬼大的钟礚澍着急起来,“你们先别吵这个啊。我觉得申师兄说得对啊。你看雷振羽在曦莲姐跟前,倒是没丢掉那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却总有些怪怪的。时不时就能偶遇上,一偶遇上,就很一本正经的过去寒暄两句。我看那人,就是居心叵测;倒是曦莲姐自己,好像都有点把持不住的样子了。看那家伙的眼神,那叫一个春意盎然,眉目含羞。犁头周,不是我说你,再不出手,一株鲜花,就真插在牛粪上了。到时候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悔之晚矣。” 周成本来全神贯注听着那一番危言耸听,只是钟礚澍最后的评语,没来由的让他一阵悲从中来。 跟雷振羽相比,难道不是我周成更像一堆牛粪? 质朴青年长叹一声,索然道:“弟兄们的好意,我周成不是不明白。可门不当户不对啊,一个铁匠世家的独子,怎么配得上那天仙般的女子。读书人可以心有所属,却不能不知好歹不是。” “狗屁的门当户对,不知好歹。你犁头周打铁是手脚麻利,读书倒读坏了脑子。”申功颉恨铁不成钢道,“她家什么门户,你知道?好歹咱们荣师妹是那一州武院的尊贵千金,难道她比咱们荣家门户,更高些?” 荣柳人没好气撂过来一句,“说我干什么。谁跟你是咱们!” 也不知申功颉是有意以身作则,做个样子,还是真心实意,总之一副打蛇随棍上的疲赖样子,笑道:“好歹数年同窗,荣师妹别那么见外嘛。好歹我看你也是蛮对眼的,要不咱们来一个林中越下,私订了终身?” 这种阴阳怪气的言语,荣柳人只当他是抽风,嘲讽道:“这样撒狗粮,好么?” 申功颉一脸坏笑看着她,不言不语。 荣柳人没来由的脸上一红。…的,又是个大坑,可笑自己还没头没脑的主动往里跳了…… 往西穿过这片树林,便是一方小池塘,与院前的狗迹湖一南一北,一大一小互相呼应;按照夫子阐释堪舆之道时的说法,这是前蓄气运合长生,后化邪煞生气运。 池塘边的女子学舍,各个窗口,往往灯明到极晚,总有正襟危坐,偶尔翻书的倩倩剪影,投射在那同明的窗纸上,看似十分用功。道院的先生,多是男子,当然也不会夜间去审查探视女子学生的用功。所以许多佳人才子,得以毫无顾忌地摆在这些窗前灯下,引人入胜,骗了怀春少女神们眼泪无数。 倒是那些男生学舍,就管得严些,偶尔也会有先生巡夜,学生们就算想要造次,都得处处小心提防隔窗有眼,隔墙有耳。所以这个时候,一般都已经黑灯瞎火,一片寂然。 至于像雷振羽常安钟立这些富家子弟,则多数不住在道院里,而是在落马城郊租了有假山亭台的清雅院子。雷振羽独占一座院子,清幽静谧,从来无人打扰。而常安与钟立几个,则是合租;不时还可以呼朋唤友,携美夜归,好友同窗在美人堆里坦诚相见,有福同享。 而那座女子学舍的某扇窗下,李曦莲独自一人,就着青寡灯火,托腮坐在书桌前。桌面倒是摆了一本装帧精美的大部头,有才子佳人羞花闭月的插画。女子眼神,只是在那精描插画的书页上游离不定,毫无聚焦。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再想起曾一起亡命千里的任平生。每天在那小树林中练拳,神清气爽,心神宁定。但每次收功之后,便会没来由的心猿意马,总盼着 那孔武有力,面目俊朗的白衣身影,能从背后突然出现;哪怕只是如他偶然为之的那样,来几句拳理上的问难答疑。 雷振羽从来没有什么嘘寒问暖的言语,最多,也就是对李曦莲这位新来学妹,不那么高冷孤傲而已;至于偶尔能在拳理活着学业上帮忙查漏补缺几句,更是别人从未享用的无上荣幸了。 别人若是如此待人,李曦莲再好说话,最多也就保持个道旁颔首,蜻蜓点水的学友关系,不会感觉那人于己,有任何其他情分。只是那身份隐秘的武夫学长,怎么就好像自带一股魔力似的,另美艳女子魂牵梦萦,难以释怀。 今夜灯下,李曦莲是破天荒地思潮如涌,心中所想,不再是那单独一人。野人山中落练寨的辫子少年石勒,对她可谓一见钟情,然后按照当地风俗,“骗”得了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却始终不曾有机会得以一亲芳泽。 想到那个只会用腰际之下那片遮羞树叶的隆起程度,来表达对女孩情意的土著青年,李曦莲初时只是觉得挺好笑,到长出亭亭玉立的怀春少女,也觉得挺好玩。仅此而已。 由于她与哥哥李曦同在整片大山中大兴农耕,广植桑麻,更向各寨女子传授纺织洗染,刺绣裁缝之术,所以如今那一带的土人,都穿上了体面的衣裳,不再赤身露体,以藤萝树叶遮羞了。 只是男女之间,那食包定情的风俗仍然不变。 所以李曦莲与哥哥李曦同,在山中定居数年,邻里和睦,更以神裔仙童的身份,深受各寨乡民崇拜,却是再没有吃过他们做的那种食包。 现下李曦莲想得更多的,倒也不是那个每每让人哑然失笑的土人石勒。却是那始终正邪难辨,不知深浅,举止心智令人难以捉摸的患难之交。 任平生虽然小着自己两三岁,少年容貌之下,却处处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狡老成。 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坦诚相对,托付本心。甚至对于整个天下人间,他都是个冷眼旁观之人,看日出日落,悲欢离合,眼神里少有半点悲喜。 那是个令人觉得揪心,有难以忘怀的少年。 李曦莲毫无睡意,干脆趴在那画风旖旎的树叶上,神游万里。她狠狠往自己的印堂拧了一把,白嫩的肌肤上便即现出一颗猩红的美人痣来。 哪个不经意捡来的弟弟,有过面红耳热时恍然提出十六岁之约大男孩,怎么能让自己差点给弄丢了呢…… 至于哪个经常躲在远处,眼神鬼祟的工师之子,身怀魔道神通的李曦莲,岂会没注意过。只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人之常情。这样的人再多,李曦莲都不会觉得讨厌,但也不会太过在意就是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两代师徒,一般遭遇 岁除寒未去,春近雪未消。 从石林洞天搬出的西乔山弟子,今年再未能赏到黑雪岭那厚重深沉的雪景。按惯例,信任宗主总会在年穷岁晚之际,择一日召集各处山观的本门弟子聚会,白天是各地下宗宗师向宗主禀报一年境况。若是一年内有新收的嫡传弟子,除了拜师仪式会择在石林洞天的祖师堂举办之外,年终的聚会,也是必须把新收弟子带来,拜见宗门师长前辈,认识同门师兄弟。 像这种地域宽广,下宗林立的宗门豪阀,一位踏上修仙之路的弟子,与各支同门的香火情,一般也就是靠着样的两次见面开始的。至于日后修行路上,能有多少同门助益,交游范围的宽窄,情分的多寡,一要自家师父在宗门之内的声望地位,更主要的,还是要看自己日后如何做人了。 但今年章太玄新任宗主,一改习俗,把年终的聚会设在了落马城郊的那座百灵山庄之中。恰逢山庄内最大的酒楼落成,便连着开张的庆典一起办了。毕竟那也是西乔山占了一定股份的产业之一。 酒楼名为摘星楼,便是那百灵驿馆一进大院中,居中而建的那座酒楼。如今百灵山庄已经不叫百灵山庄。根据落马城新进驻的武院院主李存三提议,这座山庄的规模,已经完全不输青苹州有数的大镇桐川城龙门镇。作为落马城的西郊咽喉之地,更是整个靑萍州与广信州的交通要冲,商贸枢纽,理应让其名正言顺,即便不做那喧宾夺主之事,以一座城池命名,也应该改名为百灵镇,成为落马城五十六镇之一。 既然是本城今后千年繁华的根基所在,百灵镇的地位,应在其他五十五镇之上。 此议一出,西乔山那边略有微词,甚至几番对李存三晓以大义。而其他乡镇里正,都沉默是金;城主申浪既不附议,也不反对。来李存三趁着武院大举选拔武道苗子的时机,游走各处乡镇,都会见了当地里正。一圈走回来,五十五镇里正纷纷向西乔山递送申告,动之以众望所归之情,晓之以千年大计之理,千言万语,归结为一个情愿,就是百灵山庄应按传薪武院之议,改名百灵镇。 如此一来,百灵驿馆也跟着名正言顺了。 作为一宗地界的老天爷,按理说这种事情就是他章太玄一句话的事情,但最终结果的出现,却好似丝毫没有他个人意愿的参杂。既然皆大欢喜,他也就来了个顺水推舟。 对于西乔山三城百姓而言,原本一直感觉十分陌生的新宗主,自此深入人心,还博得了个既不忘传承,又不墨守成规的美誉。而且百灵镇的设立,就成了关系万民福祉的壮举。 所以镇中第一家酒楼的开业,就显得格外隆重。西乔山宗门的年终聚会选址此处,更是一举两得。 那次聚会,青牛坪有九名弟子出席,差不多是倾巢出动了。只留下身份低贱的扫地老人老孙头,同门之中没有太多朋友的刁玉宝,还有一个是多年不理宗门事务的江太峣。留下这几个,一则是看家,二则要替已经闭关数月的老宗主程墨今护道。 自从迁就青牛坪之后,石林洞天的这一脉弟子,都自然而然有种低人一头的感觉。若不是敬重那上千年的老规矩,那九名弟子,都不会情愿去自取其辱。 然而一行人到了摘星酒楼,结局却是令人大为意外。不但是新宗主章太玄亲自降阶迎接了那伶仃落魄的十名晚辈,还将各支系的新收弟子,一一引见这一拨老宗主的嫡系亲传。在西乔山七大支系当中,青牛坪这几位年轻弟子的尊荣,令 人眼红。 只不过除了那记名芝字辈的年轻弟子之外,其他如欧阳玉成几个,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待遇,对自己而言,只不过是种人走茶不凉的小小安慰,而对章太玄而言,却是一桩赢得名声,增强宗门凝聚力的精心谋划。 道元三千六百二十五年的小年夜,青牛坪的弟子度过了入道修行以来,第一个十分堵心的宗门年会。 那已经是数天之前的事了,如今每每想起,金冠道人冼玉昙总忍不住要骂几句娘,吐槽一通那口蜜腹剑的笑面虎。倒是那翩翩公子付玉立,常常好言劝慰师兄几句。 冼玉昙的脾气一旦上来,大师兄欧阳玉成都劝不住,其他小师弟更不用说。唯独那平时不带多少烟火气的付玉立,往往能让他心悦诚服。 如果说那次小年宴在众人心中留下的阴影,才刚刚散去,那么这个除夕夜的团圆饭,则又是一次令所有人触景生情的伤心宴。 当年在石林洞天,那一年不是热热闹闹,人丁兴旺的?如今一张大桌,点来点去十二个人头,大家默默扒饭吃菜,偶尔呷一口酒,都是满口的苦涩。 冼玉昙几杯闷酒下肚,气就上头,骂骂咧咧道:“这什么破规矩,老宗主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到头来就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宗门产业,没什么好说的;连当初后山窖藏的神仙酒酿都不能搬出几坛,这算什么事?留着喂狗?” 欧阳玉成很不客气提醒道:“老冼,你是在座许多人的师兄和师伯!” “许多人?”金冠道人更加恼火,“咱们有许多人吗?在石林洞天的年夜饭,人是没少过,那瘦马山的,象山的,甚至偶尔有那砥柱山的,都会来。现在呢,零零丁丁十几口。不对,就十二口,都不成几了。别人家的咱们不说也就罢了,就自家人都如此,我还不能说道几句你欧阳玉成有本事出门去,对天骂个通宵,骂谁都成,保管连只山外的野鸟都不会听见。” 欧阳玉成一时语塞,轻叹一声,没再言语。 没心没肺的老孙头,倒是胃口极好,一通狼吞虎咽,这会已经打了好几个饱嗝,才把那股连续往上顶的气给压了下去。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消消气消消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新人新世道,或者你们汪师叔和陈师叔,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罢。他们不来,你们这些辈分小的,就不能找个日子,主动去拜个山头?青牛坪人是不多,却不能输了你们师祖的气度不是。” 老头端了杯酒,笑道:“要不,走一个?一夜双岁,五更二年哪,跟自己过不去,划不来嘛……” 一直插不上话的芝字辈师侄们,有两三人突然同时脸上变色,惊呼道:“不好,有贼子夜闯山门!” 师兄们神色古怪,一下子没人答话。倒是那一直对着饭菜酒杯埋头苦干的刁玉宝,对那大惊小怪的小师侄们冷不丁爆出一句,“敢情你们家贼子,会为了这么几栋家徒四壁的破宅子,光明正大地夜闯山门哪?” 这位二师兄平时不大说话,一旦开口,就是一鸣惊人之语。什么事情都看得特别透,没问题;人道是看破不说破。往往一语中的之人,很容易没朋友的。 更何况这些小辈们的警觉之心,换种角度来看,难能可贵。欧阳玉成一脸认真吩咐道,“芝岭,芝佩;你们两个去看看,若是客人,便以礼相待;若是寻找牲畜误入山中的凡夫俗子,也不要为难 人家。若是一般的小毛贼,便按规矩处置吧,上山都这么大的动静,不会是什么强敌。” 先前大呼小叫的袁芝岭,秦芝佩两个年轻人,脸上发烫,默默转身出门。 片刻之后,门外远处传来一声鬼叫似的喊声,“是施师叔……玉清师叔回来了!” 席间有五人,突然起身,化作一道道虹光挂向山门那边! 施玉清扶着那依然木色很新的山门柱子,气喘吁吁,与那匆匆赶来的两位师侄大眼瞪小眼。那突然间如虹挂落的五道身影,现身两三丈外,个个双臂环胸,面色不善。 这哪有半分迎接兄弟归山的样子嘛,分明是一副要干架的阵仗!不明真相的旁人,还以为我施玉清跟那位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呢。好在这些没本事的,都没有那位有幸让武功山的姐妹们多瞧几眼…… 施玉清没来得及心酸,条件反射的大声嚷道:“哪个兄……兄弟们,容我先……喘口气……” 欧阳玉成率先动手,对着那一身肥肉就是一顿胖揍。紧跟着是冼玉昙,陈玉臻,连那平时不问人事的付玉立,都一掠而至,往施玉清的小腹狠狠地擂了两拳。 看得后面赶来的另外三位年轻师侄,莫名其妙。师傅和师叔师伯们,怎么比我们还像个孩子似的?没个正形。 一阵雨点般的拳头吃过,施玉清出人意料地屹立不倒,只是一直很夸张地大呼小叫,要了老命了。 欧阳玉成揍了一顿,还不解气,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活该,懂的让汪师叔带信,还不让带个地址。没你这样当兄弟的。应天境了不起,修为尽失了不起?你这帮兄弟,哪个是怕麻烦怕打架的?非要自己走回来,半路让山匪来个劫财害命,我都要谢谢他给你长了记性。” 施玉清苦着脸道,“大师兄诶,哪个……你这话狗屁不通啊。给害了命,还怎么长记性?” 结果那绵软肥厚的胸口肩窝,又挨了几下势大力沉的王八拳。 欧阳玉成突然停手,满脸惊诧道,“你这是什么古怪法门?不倒翁铁王八护体神功?” 其他几位兄弟,被一语点醒,才发现了这一异象。别看那家伙被揍的时候,喊得跟杀猪似的,只是挨着那一顿老拳之际,他不但身形脚步,纹丝不动,揍完之后,反而呼吸绵长,脸不红气不喘了! 施玉清羞赧道,“还能有什么神通,也就靠着我自己瞎倒腾出来的那套拳,吊命强身而已,没想到效果居然不错。到现在,遇着境界不高的俗世武夫,我都能应付几下了。所以才没劳烦兄弟们去接嘛。这不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身上的零碎,一件没少。” 付玉立神色专注,对着施玉清上下打量,看到后者心里有些发毛。 “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付玉立好似喃喃自语,又好似茫然发问。 施玉清松了口气,对他竖起大拇指,“师弟好眼力。只是一些简单行气炼神法门,不值一提。” 他说得轻松,师兄弟们则是个个神情古怪,没予置评。 “既然都齐了,就回去好好过个年吧。”一个略显中气不足的苍老声音,从不远处的坡顶传来。 沉沉夜色中,施玉清望向那佝偻的身影,一阵心酸。 两代师徒,一般遭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剑在天地间 庚子,大年初七,人日。界山上下,鹅毛大雪满天飞。任平生,伍春芒风雪不改,仍是去了古陈村教剑。 侯尚山与陈杳则留在了山上。陈杳练剑,虽然紧张极快,但毕竟时日尚短,做不到一日之内往返于山庄与古陈村之间。去年除夕,施玉清离开山庄之后,主要是侯尚山和伍春芒轮流给她喂剑喂拳。 其实早在去年年底,那十几名少年男女,一套太极剑早已练得管瓜烂熟。缺的,只是日积月累的劲法精纯,剑意淬炼而已。 所以年前年后这段时间,任平生都在教他们太极拳法。拳法剑法,既是一理相通,又可互相印证。练拳练剑积攒的功力,最终也能殊途同归。 当初从剑法开始,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做法。初创的拳剑,他人学练起来需要多长时间,任平生当初心里没谱。加上开春就要离开药山,去往方凉道院,真正能在此传艺的光阴,其实也就短短几个月而已。所以当初没有采取先练拳,再练剑这种顺序渐进的方式。 但如此一来,反而让这帮学生,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剑客气度;而不至于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只是个会使剑的武夫。两者看似一样,事实上将来在剑术上的前程上限,都会有天壤之别。 学生在练拳,已经颇有几分行云流水,一起贯穿的景象。老师则是双眼对着场中,焦点散乱,心不在焉。 今天,会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场教拳教剑了。日后再来时,不知这些豪气干云的少年,还在练拳练剑的,能剩下多少? 届时自己一片心血铸就的十把宝剑,能否送出? 以任平生对剑的态度,宝剑配侠士,若是对方连一个侠字都担当不起,那些蕴含天地之灵的利器,还不如留在屈剑山庄吃灰。 那十几名正挥汗如雨的少年,或自己走桩盘架子,或捉对喂拳问剑。伍春芒在场中帮着查漏补缺,偶尔指点一二。本来是好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只是突然之间,大家都如同中了定身法,齐刷刷的停下练功,立在当场;大多数还摆着拳意流淌的架子。 学塾先生陈乐钟,是唯一一个还在一板一眼练着剑招的,见众人如此,才讶然停下手中剑招。直至此时,他才发现村外远处的广袤草甸,那条笔直的天际线间,扬起一片细微的烟尘,并不显眼。 随着那片烟尘渐来渐近,草甸上出现了一片洁白的“云朵”。那片云朵,在几个飞快移动的黑点驱赶之下,正往古城村这边飘来。 任平生心下欣慰,暗自点头不已。 这些最早学剑的少年,竟然也是未见其像,未闻其声之时,便感知到了远处有异常动静。 这便是拳意剑意,开始有了一丝与天地合的契机! 陈苦成突然双眸蕴怒,紧紧盯着那片形貌逐渐清晰的“白云”;三个高头大马少年,驱赶这那片羊群,往古陈村迤逦而来。 赫连树,沙蓝,满西原,三个廊子垭少年把那羊群往村中的草料场一赶,便匆匆跑到这便的练武场中。第一次见识古陈村这帮同门剑客的练武英姿,三人有些目不暇接。 虽然都停了练功,嫡传毕竟是嫡传啊,就站在那里的气派,都能稳压他们这些廊子垭的末学后进一头。 “赫连树,你这是想干什么?”陈苦成盯着赫连树,冷冷道,“皮痒了,要找人喂剑?” 沙蓝与满西原两个,吓得畏畏缩缩,不敢向前。赫连树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脸痞赖道:“苦成哥,你们几位兄长,给咱们教剑辛苦,这个大家心都知道,也知道你们不计较这个。但咱们廊子垭的汉子,不能言而无信。这不是给古陈村赔的,不是给兄弟们送的。” 陈苦成双手环胸,油盐不进,“别打岔,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会看似义正辞严的陈苦成,其实也在心虚。老师曾一再强调,廊子垭那伙人,交友他和陈天石他们五个去教,不能让他们到古陈村来学剑。赫连树这个事不嫌大的家伙,居然以这种方式直闯练武场,让他陈苦成如何向老师交代? 一直梦想拜入任老师嫡系门中的陈天石陈天金兄弟俩,更是气得怒火中烧。若不是任老师在场,那两兄弟肯定要二话不说,先将这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胖揍一顿。 只是任老师若不在场,也就没这档子事了啊。 赫连树破罐子破摔,大声道,“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那两个家伙,是被我逼着帮忙赶羊来的。既然练了剑,我只是想见一见任老师;这事过了,怎么揍我都行。” 赫连树一双眼眸,在众人身上飞快地转来转去,脸上神色,越来越失望。到最后,这位架打得最为凶悍的赫连氏后裔,几乎是哭丧着脸道:“难道哪位任老师,已经不来教剑了?” 杵在这儿的,都是一般大小的少年男女,那有什么仙风道骨的剑道神仙嘛! 老师没见着,可苦成哥的拳头和木剑,打在身上,是真的疼。 任平生上下打量着哪个生无可恋的家伙,在场边缓缓站起身来,淡淡道:“我便是任平生,说吧,找我做什么?” 赫连树闻言先是一喜,只不过马上就荽了下来,苦笑道:“兄弟,今天时运不济,就别挖苦人了行不?” 陈苦成和那一众少年,神色古怪,搓鼻子捏嘴巴的,五花八门,都憋得挺辛苦,硬是没笑出来。 任平生不以为忤,笑道,“那你说说,找任老师什么事?” 赫连树好似揪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你说话,比苦成哥管用不?” 任平生点点头,“管用,说吧。” 赫连树转头看了眼陈苦成,后者不知什么表情,总之已没多大杀气。他神色轻松不少,大声嚷道:“都说是同门了,凭什么我们不能来这里,跟任老师学剑?” “因为我在这里教剑的时间,不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任平生平静道,“所以你们跟陈苦成他们学,比跟半途插班跟我,只会更好。再说我现在教的,是基于他们的基础。对你们而言,拔苗助长,会适得其反。” 赫连树那一双眼珠,瞪得就差没掉出眼眶,却仍是一脸狐疑道:“你真是任老师?” “如假包换。” 赫连树以求证的眼神,环顾左右,才发现要好多先前憋着一脸坏笑的家伙,此时竟是一脸死了爹娘的表情。年纪小点那几个,泪花儿已经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他终于确认了,这位年纪轻轻的任老师,是真的。 这是他最后一天教剑,恐怕也是真的! 任平生不在理会那个不知所措的家伙,目光从那十几名学生脸上一一扫过,缓缓道:“之前一直没有 告诉大家我将离去,是怕影响大家练剑。俗话说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拳剑之道,都是如此。所以即便我不能常来了,大家也不用担心误了功夫。今后剑道成就的高低,就全靠自己了。下次见面时,希望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依然手中有剑,心中有剑。又或者,多年以后,江湖重逢,你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手中无剑,而剑在天地间。” 任平生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太多宽慰的话语。对一群半大孩子讲大道理,他本来就不擅长。毕竟任平生本身也就刚满十六岁,也只是个大孩子。只不过心智早熟,与同龄迥异而已。 “老师,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一个羊角丫小女孩,细声细气问道。 自从陈杳被老师带回山门之后,所有的女学生,就都梳起了羊角丫辫子。只可惜至今再无一人,因这个发型获得跟那陈杳一样的好运气。 任平生一时语塞。到了铁砧山,太多事情要做。什么时候能再来看看这群学生,还真不好说。 赫连树突然昂首挺胸,一脸坚毅道:“老师,你要行走江湖,能不能带上我。我赫连树走路快,不怕死,更不怕累,绝不给老师拖后腿。” 热血少年心目中,厉害的剑客,当然理应纵横江湖中,呼啸来去,杀伐果断,快意恩仇。 一向不喜出头的李三村,越众而出,声音不大,“老师,不管是上山还是行走江湖,我也想去……” 那垂头涵胸的气势,输了赫连树不少。这是那和光同尘之下的坚定眼神,只会更显坚定。 然后是莫登明,陈天石躲在人群之后,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弟弟陈天金面授着什么机宜。只是那一根筋的弟弟,似乎油盐不进,急得那只大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哥哥,几乎要跳脚揍人。最后是兄弟二人互相推搡着到了任平生跟前,又下意识地一起后退几步。 陈天石是希望弟弟能留在家里,而自己先替他去看一眼那江湖风雨,人间凶险。 学生们先是各说各的,都希望能成为老师选中的山门弟子。片刻之后便失控了,个个争先恐后,吵吵嚷嚷。 高大少年陈苦成那落寞的身影,默默地站在踊跃向前的同门身后,默然不语。 任平生虚抬一手,意示大家安静,至于接下来的话会让多少人欢喜,多少人失望,他没打算考虑太多,直截了当道:“我可以从你们当中选择三人,上药山与陈杳和伍春芒一起修炼。另外再选三到四人,随我翻过界山,到青苹州地界去,今后我会亲自传授剑术。但无论留在这里,留在药山,还是随我去往别州的,我都会尽量兼顾,不至于厚此薄彼。” 紧接着就是划下选拔的条件,首先当然是体魄根基,已经能适应药山的严寒,或者能独立翻越界山。第一项考核很出人意料,竟然是在地上划了个方圆不过四尺的圈子,陈苦成站在圈内,其他人则一一入圈与他揉手问拳。固定时间内,把陈苦成逼出圆圈次数最多,或者自己出圈最少者为胜。 在这一拨学生当中,陈苦成那一身拳意剑意,最为精纯。所以大家都知道,把那家伙逼出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力求自保,自己尽量少出圈。 其次便是考心性为人,首选有那为人师表天赋的。这方面,从第一轮比拼中选排名在前的十二人,交由学塾陈乐钟考核,选出最终六到七人。 至于剑道天赋如何,则不在考核范围之内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打了也没相识 铁砧山的少年山主,峭立那座最大的云生洞口,极目远眺。山名铁砧,洞名洗剑,是任平生跟二师傅聊过之后,最终取下的名字。关于二祖峰改名铁砧山,二师父其实是一开始就颇有异议的,但任平生坚持己见,老人家也就不跟年轻人较劲了。至于那座云生洞,亦真当然是没见过的,一惊一乍的听着徒弟的描述,都没等后者说完,老道就嚷嚷着哪座山洞,必须命名为半仙洞。 结果任平生还是没同意,并对天发誓无论洞叫什么名字,自己都一定会每日读易习数,坚持画符,绝不会误了二师父教的课业。深山野岭的,妖邪横行,更何况这么一座鬼山呢。名字了有个剑字,辟邪。至于洞中那股气息,与悲天剑那种十分玄妙的共鸣,任平生没说。 二师父又不懂剑,论打架,跟三师父更是没法比,再那这种说事,老人家肯定要加倍的伤心了。 当时亦真就曾哀叹道,“幸好我老人家的长相,也不似你三师父那般辟邪。”言下之意,颇有嫌徒儿揣着宝贝捡垃圾的味道。 山契的事,年前年后,殷承夏是忙得不亦乐乎,最终瘦马山一位年轻道人出面打通了所有关节,如今也已经尘埃落定。白竹垌那间酒铺也已经盘下,殷承夏这会正忙着添置物品,改善装修。店里乱七八糟的,亦真待着既没意思,也帮不上忙,就嚷嚷着要跟徒弟进山来了。 所以如今住在山下姚远那栋旧宅子的,有姚远,亦真,伍春芒,李三村,陈天石,赫连树,谢留几个。因为伍春芒来了帮忙操持铁砧山的兴建,所以侯尚山就留在了屈剑山庄。 姚远那栋旧屋,任平生是打算拆掉的,在原址另建一处三进大宅院。宅院不需要奢华,但一定要够大,房间要够多。 日后荒原上的剑客越来越多,来这里寻宗认祖,剑道求真,都得有地方住。 至于山上路径门楼,山居宅院的形式,则要一切从简,宅子以木楼为主。毕竟屈剑山庄那边,还剩有很多分切成材的朱瑾木。离开药山之前,任平生曾去了一趟牙巴山,向好兄弟金敖辞行。 好兄弟问明去向之后,十分豪爽,往后院一指,又以半数的现存朱瑾树相赠。如此一来,铁砧山上的屋宅数量,肯定是不会小了。 任平生每日与伍春芒仔细斟酌,正谋划着大干一场,结果一把二师父接到山中,就没他们俩什么事了。自诩一代卦师地师的老道人,独力负责宅地堪舆,山门规划。每天带着一帮大孩子满山跑,天天变着花样玩。 所以作为山主,任平生反倒成了最无所事事的人。每夜都会到这洗剑洞中磨剑练剑,读书画符,累了就在洞中睡觉。白天起来,除了会到下山一个时辰,给陈天石他们传授剑术,其余时间,也都会待在山上。 有生以来,这是他过得最为闲适安心的一段时 光。 尽管明知山中那位蛰伏已久的不知何方神圣,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但少年早已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管他什么来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所以任平生一直不让亦真和那帮孩子留在山上,也是出于他们的安危考虑。 任平生从远处收回视线,正打算转身下山。他刚迈出一步,突然身形一闪,往前飞掠数丈,在半空中身躯回旋,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那把横烟,剑如其名,一旦剑气祭出,便如云烟横山岳,可翻涌而前,如怒涛拍岸,亦可云蒸霞蔚,经久不散。而其中蕴含如斜风细雨般的万道剑光,则是玄妙无穷,可为杀伐之气,取人性命;亦可为遇武夫则卸力,遇仙人则泄气的压胜之物。 一位身形高大的金甲神人,从那团浓厚如棉茹的横山烟雾中跃出,伸手往脸上一抹,那些天然压胜大道的剑气水珠,瞬间消失无踪。只是一根从金甲神人手中悄然飞出的红线,在那汹涌烟雾中瞬间化为齑粉。 金甲神人刚刚脱出云海纠缠,一道剑光又已当头劈来。这一次,横烟祭出的那道剑光没有半点花哨,就只是一道冷冽寒光;气势也不如何磅礴,细细一道,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徐徐而来。 金甲神人眼神戏谑,想看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俄而仰天大笑道,“你这个娃娃,连唬人的三板斧都欠奉,就敢出来淘气了?” 金甲神人说着,突然祭出一具高逾百丈的巍峨法相。那法相一手拽过那道优哉游哉的剑光,往身边略微一引,就要扯断其与那把宝剑的剑气牵连。 不曾想那道剑光,竟似毫无气机牵引,不但扯着手中如同无物,还形态丝毫不变,穿过那尊虚无缥缈的巍峨法相,继续往那金甲神人的真身劈去。 太极剑气的玄妙之处,本就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而那道剑光,也是任平生以太极剑法祭出的悲天剑气,凝气为光,又有和光同尘之妙。 太极剑法与悲天剑道的融会贯通,任平生也是初次运用。俗语道一招鲜,吃遍天。金甲神人尽管神通广大,一时大意,竟弄了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境地。 那孤形剑光破开百丈法相,所到之处火星喷溅,碎片散落,却只是落到半空,便即纷纷消逝无踪,并无并无如同仙人遗蜕或者神人金身碎片落到实地。隗广那尊高大真身突然间往后倒退数十里,一闪而没。那尊巍峨法相,随之消失。 任平生剑光落空,似有瞬间略微失势。隗广突然去而复归,高大金身从半空白云中一跃而下,那金光闪耀的巨大手掌,划破高空,朝任平生当头按下;落至半途,隗广突然变掌为抓,五指如钩,一只人形手掌竟然瞬间长出如同龙爪一般的鳞片尖甲。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金色龙爪就在任平生収势略滞之时抓到头顶三尺之处。 不曾想那青衫少年,根本 就无需収势变招,而是随势左脚前送,右脚跟上之际,已经翻身回首。剑光如蛟龙,在地上迅疾翻转盘旋,变成举火燎天之势,如同一条烧天火龙,直直穿过凌空而下的那只龙爪。 “诶呦喂,好疼好疼。”隗广口中大呼小叫,身法却丝毫不慢,几个轨迹诡异的飘飞,高大身躯便已经立在任平生身侧。一边碎碎念念,一边狠命甩着哪只“受伤”的手掌。 奇了怪了,明明被剑光洞穿的龙爪,变回那金色手掌之后,竟是毫发无损! 任平生就当练剑了,不好不顾,反手连挽几朵剑花,逼得那金甲神人连闪几下,却总也不离任平生前后左右三步。 剑光如影随形,神人左躲右闪,却丝毫不影响他跳脚大骂。 “你这倒霉孩子,好心当驴肺呢?白送的一桩大好姻缘,不要也就罢了,还过河拆桥那。你不要别劈了啊,师父怎么当的?可以跟我打个商量,送你某个徒弟也行啊。那可是位绝世大美人,天下男人见了都茶饭不思那种。” “啧啧啧,连绵不断,旋转自如,一气呵成。这什么剑法?没见过啊!就是剑气剑意,都还嫩了点嘛,再练个几百年,我都没地儿躲了啊,就只好一掌拍死你了。” 任平生额角见汗,手中剑招停下之际,身形一掠,离开对方数丈。身形刚一立定,手中横烟已经不见,却换成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一身剑意暴涨。云生洞外,那悠然随风的横山云海为之一振,旋即四处飘散,如避瘟疫。 金甲神人瞬间收起那一脸戏谑的表情,如临大敌。那碎碎念却并未为止停下,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算我怕你了。不打不相识行不?” 任平生突然收剑归匣,那翻涌不定的云烟,归于平静。 青衫少年摇摇头,平静道,“你怕我,傻子才信。说吧,你忌惮的是谁?这把铁剑在我手中,应该还不至于能杀你。” 汪太中?不大像吧,论打,这家伙肯定干不过汪太中,但那太中叔要杀他,恐怕也不易。再说与他们西乔山的交情,也没好到会为我出头的地步。 那还能是谁,方懋?更不可能,二者最多也就势均力敌。甚至哪位白捡的大师兄,论狠厉奸诈,输人家多矣。 那还能是谁? 任平生突然心中一动,“胡久?难道是那家伙回来了!” 岂不知对此一问,对方心中的震撼,丝毫不比任平生逊色半分。 你大爷的,拜了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做师父,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弄死的家伙,你小子装什么糊涂。 难道真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也不像啊。那老不死挑个徒弟,挑了几千年那! 两个打完了还不算相识的家伙,你眼望我眼,越瞅越糊涂。 “真不要啊?”金甲神人笑容谄媚,率先打破沉默,“男子汉大丈夫嘛,混个三妻四妾都算是憋屈的,没有点花开遍地香的诗情画意,那对得住这大好人生嘛。先弄到手尝个鲜也好啊。” 隗广谆谆善诱,只可惜任平生油盐不进,“若没别的事,恕不远送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一门祖孙三代 在古陈村那场少年剑客的比拼,其实只维持了半个时辰,最终决出六人可进入山门修行。古陈村少年陈天金,莫登明,李三村,陈天石几个剑道苗子悉数入选。陈苦成既然被选定作为比试喂招的对象,更是板上钉钉的山门弟子人选了。出人意料的是,出自廊子垭的赫连树,拼着一股把拼命当作喂招的狠劲,居然也在古陈村的列强之中脱颖而出。 陈天金,莫登明上药山就近修炼;陈苦成留在古陈村。今后廊子垭的学生,一律到古陈村学剑,村中所有同门学长,轮流教习,由陈苦成主持大局。药山只选了两人,是为了给陈苦成余着一个名额。待到他能在一日之间上下自如之时,可以随时到屈剑山庄与山上同门练剑。 这个一向沉默的练剑少年,有久病未愈的父母,更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十四岁的他,已是一家老小的顶梁柱。稚嫩的双肩一担挑起惨淡人生,这种境遇,任平生何其熟悉。 所以如今跟随任平生来到铁砧山帮忙的,有李三村,陈天石,赫连树三个。土木之事,伍春芒本来不可或缺,而无论出来闯江湖,还是置产业,谢留是必须带在身边的。倒不是任平生不相信侯尚山能镇得住场,而是觉得既然自己坚持留下这根墙头草,无论结局善恶,他都更愿意亲自收场。 如今面对那尊满身散着上古沧桑气息的金甲神人,任平生有点发愁。即使有那几个小子帮忙护着师父和姚远,显然仍很不稳妥。甚至可以说,简直是不堪一击。 好在这个脑子有坑的家伙,没有先捡软柿子捏啊! 金甲神人倒是没看出任平生心中的那邀天之幸的一番点评,否则,到底谁看谁脑子有坑,还两说。 一根红线未能成功缠住对方的一门命数,他再在此纠缠,已经毫无意义,干脆随便找个台阶下,“初生牛犊不怕虎,服了服了;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犯不着如此决绝嘛。有语道远亲不如近邻,那天你要是无聊了,下来喝酒啊。” 说罢那家伙也不等对方回应,直接化虹而去。奇怪的是,仙人化虹远遁,走的是天上;而这家伙却是一道金光,直入地下!难道是条千年老蚯蚓?还是那万年穿山甲? 任平生可以确认的是,尽管这家伙自出现至消失,都始终憋着一口气,但那金身体内丝丝流转的气息,与不归山那凛冽蛟息如出一辙! 而且一旦这把悲天剑祭出,对方那一口神气,就会变得紊乱不已,好似受到某种天然的大道压胜,即便明明远胜敌手甚多,拼起命来,也是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结局。真正的损人害己。 诸多谜团,任平生无暇思索,一阵掠行,片刻之间过了几道山嶂,边看见那白袍老道,正伫立一处山头,在一帮小子的簇拥之下指点江山,堪舆天地,语惊四座,口沫横飞。旁边横着一副五个少年轮流抬上来的滑竿。而那几个抬得满头大汗的家伙,此时正听得一头雾水,却不得不使尽吃奶的劲儿保持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狠命瞪大眼睛,时不时互相打着眼色竖几下大拇指。 那可是师父的师父,要给他揪着了什么小辫子,可就不美得很。老头倒没什么可怕的,可万一他那天怀着一股怨气喝醉了酒,有意无意的跟师父发几句牢骚,小的们就有得头疼。 一见那一袭青衫飘然而至,几个少年如获大赦,一下子瘫倒在地。 “嘛呢嘛呢,火急火燎的;我正给他们讲那神妙无匹的纳甲寻真龙法,你这一打断,白费了我老人家一大通口水了。”亦真埋怨道,“这时候不在山上好好画符,下来干嘛?连你师父都信不过了?放心,别说那几栋宅子和几段山道的开凿,这几天下来,连山水大阵的布置,阵枢阵脚的用料,我都已经心中有数了。” 任平生一见老小无恙,松了口气,便将山上那一番奇遇,原原本本跟那老小几个述说一番,末了劝道:“师父,就算您老符道修为高深莫测,堪舆术数神通广大,但毕竟这小的们都修为尚浅,甚至陈天石他们几个,都未踏入剑道之门,所以安全起见,还是由您老人家护着他们先到白竹垌落脚。如何?” 亦真略一沉吟,深以为然,点头道:“也好。这种靠着老畜生胡作非为弄出来的小畜生,误打误撞得以入道长生的小野种,是有点难缠。我老人家就是靠辟邪降妖吃饭的,当然无所谓;但这些小的们,万一照顾不周,可就有些麻烦了。所以说,还是你护着他们去往白竹垌,由我老人家坐镇此间,万无一失。” 说至此处,老头顿觉语失,一脸尴尬望向谢留和伍春芒,“我可没说你们啊,你们既然跟了我的徒儿,也就是你们的老爷……哪个,或者说老大,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必然是应天成道的山水正神。这不,春芒就已经是受了太一道教正式敕封的山水正神了嘛,连小留子也都在哪神庙了有了正式的牌位。再说贫道走了大半辈子的江湖,山上山下结下的香火情,难以计数,稍稍打点一下,老道我的徒子徒孙,还能少了个正经出路?不存在的嘛。所以我说那什么什么种的,跟你们没关系哈。” 铁砧山那云生洞下不知多深的山腹中,一座巨大的地下洞府,一条蛟龙之属的六爪生物,展翼翻飞,上下腾跃,狂躁不已;那长达数丈的尾箕一通乱扫,打烂无数珍宝家什。只能跟自己的珍藏家当过不去,是因为它根本不敢任由那粗壮身躯和尾箕拍到洞壁,免得有些许动静传到地面上来。 任平生顿时头大如斗,这倔老头不走,光把那几个小家伙弄走,岂不是更加凶险。在怎么不济,像伍春芒和谢留两个,同心合力之下,起码还能有几分逃出生天的机会。 当然,若非对谢留施以事关身家性命的威逼利诱,这样的同心合力,任平生不敢苛求。 从来不懂如何规劝别人的任平生,使劲浑身解数,好说歹说,老头就是死活不肯离去。最终退而求其次,任平生让姚远带着李三村,赫连树和陈天石三个,先到白竹垌的酒馆帮忙。 姚远经历过生死浩劫,知道其中利害,点头答应。赫连树这个来事不嫌大的,嘟嘟哝哝,躲躲闪闪,就是不肯挪步。陈天石那机灵鬼,则是一手搀扶着并未显得如何老态 的白袍老道,一手指间夹了张不知哪里弄来的肥厚阔叶,一下一下地给老人家搧着风。 “师公,不是咱们嫌抬那滑竿辛苦,更不是不想伺候您老人家啊。都怨咱们几个,修为不济,剑术不行,师父也是为了大家周全。哎,算了,我这好不容易才听完了您那水法的借局化煞,借库消水;岂能错过了那更为关键的纳甲龙法?要不是那天杀的妖孽野种,我陈天石恨不得天天给师公抬着滑竿满山跑,听您老人家指点江山,传经布道,腿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么一去,撂下您老胳膊老腿的在这里爬上爬下,连个扇风的人都没有……” 那拳拳之情,切切之意,足以令天下孝子汗颜不已!不善言辞的李三村隔岸观火,反正是既不作无谓之争,也不率先挪步。 “其实,我和谢留也可以做这些的。”不明真相的伍春芒宽慰道。陈天石狠狠瞪了哪本就没什么威严的剑术老师一眼,你教剑教得稀松平常,跟我摆什么谱?断人财路,破人谋略,很不够兄弟嘛…… 倒好像是那老道,听得动容道,“剑术不行怎么了,谁不是从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到长成个人样?有你们师公的符道神通,天下妖邪孽种,还能欺负得到你们头上?天石这小子,有灵性,说的在理啊。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为人师表也好,求学问道也好,岂可一噎之故,绝谷不食?不成不成,都别走了。只是既然明知山中暗藏凶险,大家以后都别走散就是,上山下山,所有人都不得离开我三丈之地。” 任平生面色阴沉,望向那煽风点火不着痕迹的小子。陈天石专心扇风,什么都没看到。 任平生暗暗叹气,倔老头话已出口,自己这个做徒弟的,还能说什么?一门祖孙三代,这种鸡毛蒜皮实在让人头大。 起初收下伍春芒侯尚山几个,还好,都听话。哪怕再加上个不知所求,更不知所为的谢留,也没什么。可骤然间多了这么一伙无知无畏的俗世少年弟子,还真有得头疼了。 他最终亲自领着那老的小的一起下山,去往姚远的老宅。而后把伍春芒和谢留单独叫了出来,人手一把七色含沙,将如何布沙施法,详述几遍,直到伍春芒可以一字不漏复述口诀,且试用数次,手法心法皆十分娴熟为之。 末了任平生望向谢留,神色自然,“这种含沙的用法,你应该早已娴熟无比,所以就不要试手了。离开药山之前,青遨宫那幅含沙射影屏,赠了我们一块,回头我会安放在那座洗剑洞中。万一遇事,一门老小的安危,全靠你们及时传信。所以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因为你们的疏忽或者托大,擅自处置,到时谁出了事,我唯你们两个是问。” 伍春芒胸膛拍得噼啪响,信誓旦旦,“老爷放心,山水异动,妖邪犯境,逃不出我的双眼。” 谢留则是满脸通红,默默点头。 红脸儿唯一一次施用含沙,恰恰是一次背叛山门的行径。也正是那一次,害得施玉清失去了一身修为,而任平生则不得不带着程程仓惶转移,翻过界山。 第二百一十八章 小学弟 往年的落马城,元宵过后,就大概是个万人空巷,冷冷清清的境况,毕竟住在城里的,有很多还是农夫,需要每日听着那暮鼓晨钟,清晨出城而作,日落回城而息,所以城里的街巷,就不会有什么人。 但今年一改那冷冷清清的气象,即便已经开春,街上依然熙熙攘攘,无数红男绿女,庄稼人的肤色还没褪尽,却已经穿的花枝招展,闲着无事穿街过巷,赏花玩鸟,喝茶饮酒。更多了许多座门楼层叠的青楼乐府,日夜丝竹绕梁,莺莺燕燕。 落马城但凡有自家天地的农户,都有了钱,一派繁华景象,普天同庆。 当此之时,只有一家位居城中极好地段的豪阔门庭,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一位面相圆润的富家翁,与一位年迈老仆一起打扫那宽阔庭院。老仆自己扫的一丝不苟,任由主子在另一头吃力挥舞那长长的扫帚,汗湿衣衫,也不会多看一眼。这种本是下人分内的粗重活儿,家主干得不亦乐乎,老仆看得心安理得。 一个大袖招摇,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半躺坐在院中一座水榭的石桌旁,自斟自饮,喝着一壶不知从哪里弄来土烧酒酿。酒壶是本地市集常见的泥陶壶,壶上连张标明酒坊字号的纸签都没有,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古怪的豪阔人家,老子干着下人的粗活,小子喝着寻常百姓的土烧,倒是那神色悠然的干瘦老仆,若不是衣着粗陋了些,会更像是个气度雍容的老爷。 那富家翁扫得累了,挺下来反手捶着老腰,往水榭那边望了一眼,眉头紧锁,神色踌躇。他终于撂下手中笤帚,哈着腰碎步跑到那水榭中,一脸谄媚。 那吊耳郎当的家伙,死死抓住手中酒壶,一脸警惕,“老鬼,你又想闹哪样?” 富家翁愈发红光满面,笑容可鞠,却故作埋怨之态道,“去去去,那有这样跟你老子说话的。看看学正李叔家的儿子,就很懂事嘛,读书没你多,可人家能说会道的,见什么人言语得体,礼数周全,还小你几个月呢,都是一双儿女的爹了。你看,这又是一年过去了啊……” 申功颉在那水榭竹椅中,躺得更加死样活气,慢条斯理地呷了口酒,随口应道:“所以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李二愣子有个玉树临风的老子,才高八斗出口成章的;而老子却有个老不正经的老子。难不成你还敢嫌儿子长得太像老子了?天下没哪个老子会这么想的吧!” 富家翁被呛得一时语塞,脸色尴尬,却尤不死心,“所以才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方凉道院嘛,我申浪的儿子,要么不学,要学,就得跟整座幽原最有名的夫子学。你要是自己争气,咱们家用得了给那寒酸道院,捐一座藏书楼?那狗迹湖,其实都是老子偷偷买下,回头又半卖半送交到你先生手里的……儿呀,你老子有钱了大半辈子,也弄明白了个道理,钱嘛,就是挣来花的。可咱们家的钱,怎么来的?还不是处处精打细算,让钱生钱来的。这要是大手一挥花出去的,全打了水漂,这份几代人挣下的家业,用不着几年就能让你给败光了。” 申功颉不服气道:“爹,你儿子的学业,不赖吧?” 面对这个不开窍的家伙,申浪一脸愁苦,唉声叹气。 申功颉笑道:“老鬼,莫不是你送我去道院,也没按什么好心呢。明知道方凉夫子推崇有教无类,收学生男女不拒,才想尽办法把我弄进去?能入夫子法眼的女子,当然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了。” 申 功颉拍拍他老爹的肩头,叹口气道,“知父莫若子啊。老鬼,其实几年前刚刚进去,您老人家的其中深意,我就想明白了。可那些学富五车的淑质闺秀,眼光不行啊。那么文才武略,风度翩翩的老申家公子,她们居然都没看上。你说,就这眼光,饱读诗书何用,倾国倾城何用?就算人家一门心思求着嫁到咱们老申家,老爷子您敢答应?” 申浪眼神放光,试探道:“要不,你稍稍用那么一点文才武略,让哪家闺女,来求一个试试……” 申功颉满脸惊讶瞪着他爹,相看一位素不相识的不速之客,“不是,老鬼,你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申浪神色不变,死啃道,“别打岔,说正经事。” 申功颉突然长身而起,垂手恭立,“师父。你怎么来了?” 看着儿子那并不拙劣的演技,申浪正要发作,却突然转身朝外,脸色换得跟变戏法似的,面含微笑,眼望天空,打了个似模似样的道门稽首,“稀客,稀客啊;怎的,老哥哥山上逍遥好多年,终于还是想起有我这个凡夫俗子的老弟了?” 一道白虹横贯长空,直直挂落这座精致水榭之中。白衣仙人头戴逍遥巾,胸前三缕长须,兀自迎风轻飘,与手中那柄镂金龙首的白玉拂尘,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西乔山七子之中,数老三虞太性最有钱,即便入山修道三百年,依然有那携美过街,一掷千金的执绔性情。只是这些年被道侣管得紧,身边美人,只能是那女子武夫出身的师妹一人。尽管如此,虞太性那风流名声,在西乔山辖境之内,依然无人能出其右。 但诸师兄弟之中,若真要论容貌英俊,风度潇洒,却又以老四陈太极最为出众。只不过陈太极历来深居简出,不问俗事,最有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仙气。甚至曾有山中人不敢大声谈论的八卦言语,若是他陈太极修仙成道的心思,稍稍留下半分放在女子身上,那号称仙家绝色的肖太柔,当初都要一门心思的往象山那边投怀送抱;那会有虞太性什么事,更不会有如今已牢不可破的两山之盟。 中年容貌的俊美道人,对那位记名弟子点点头,却对申浪还了个正儿八经的道门稽首,“难得老城主如今无事一身轻,都有闲暇在家中拾掇庭院了。我是不习惯下山,你要是无事,可以常来山中,陪我饮几杯清茶嘛。” 申浪一脸苦瓜相,自嘲道,“庸俗人劳碌命,改不了啊。象山清净地,早已心神往之;与老哥哥问剑阴阳‘水,切磋八卦坪,那真是老朽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怎奈诸多俗务缠身,还是走不开啊。” 陈太极笑道,“比如说张罗着娶儿媳妇?” 申功颉好不容易有了个可以插嘴的机会,脸色凝重,“老城主?” 陈太极略显惊讶,与申浪对望一眼,后者点头道,“不错,这事,我还没跟他明言。来来,坐着说话,都这么杵着,算什么回事嘛。” 三人在亭中落座后,申浪脸色平静,转而宽慰儿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爹年纪大了,经不住那种劳心劳力。又不想影响你的学业,所以就主动请辞了。这事容后再说,咱们还是先看看你师父这次拔冗前来,有什么要紧的交代。” 老城主言语之中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陈太极心领神会,话题转换得自然而然,毫不拖泥带水,“听说你们道院,要来一个新学生?” 申功颉奇道, “不错,那个小学弟,我见过一面,是有点特别。但这种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该惊动师父啊?” 陈太极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继续道:“你们在界山那一战,我有听说,很好。只是宗门之中,对那一战的说法,云遮雾绕的,语焉不详。你若与他人有什么约定,我也不会过问太多。只是想听听,在你看来,那个叫任平生的少年,心性如何?” 平日里与师父见面的机会,很少,所以申功颉平时如何吊儿郎当,在师父面前,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见师父发问,他随口应道:“隐忍,坚韧,一旦动手,则一击致命,杀伐果断。说实话,若不是亲眼所见,那些事情,我都不会相信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家伙能做出来的。” 陈太极笑道:“他是小家伙?你今年贵庚啊?” 申功颉难得也有脸红的时候,没敢接话。自己的生辰八字,师父又不是不知道。大个两三岁,那也是大啊。 陈太极没过多为难这个记名弟子,继续问道:“就只是这点?武道修为,剑道根脚方面,没看出什么来?” 申功颉略一沉思,摇摇头道,“剑道根脚,比较古怪。剑意剑招,都陌生得很。看似平平无奇,却又别有一股我要问剑天地的气势。但这位小师弟,又不似修行之人啊。连天道都不明,又何来这股气势?” 陈太极略显失望,却说起新近听到的一件怪事来,“你山上的一对师兄师姐,如今在那百灵镇负责一些宗门事务。前段时间,闻言那条跨州商道的沿线,特别是界山以西那一段,出现了一拨年轻剑客,神出鬼没,经常扰乱各处宗门在当地兴建山庄的选址。甚至已经动工的工地,也常被他们骚扰,延误工期不说,一些个防卫比较松散的工地,还时不时有紧要的物料失窃,导致临时停工。” 申功颉不明所以,奇道:“师父会关心这种事情?若是我记的不错,在跨洲商道一事上,师父是赞成老宗主的意见的。” 陈太极点头道,“不错,我不会阻止你那玉枞师兄和玉瑾师姐,去那灵山镇当一份差事,此一时彼一时,你们这一辈的弟子,理应遵从宗门差遣,但并不意味着师父会改变初衷。但广信州那一拨剑客,剑道根脚,与我象山门下传授的阴阳合气之道,竟有殊途同归之妙,这就不由得我不关心了。” 申功颉心下震惊,惴惴道:“师父,我平日谨遵师训,勤勉修行,功夫是一日不敢贻误。但也一直按着师父的嘱咐,所修西乔山道法,从来秘不示人,在山下除了我爹,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更不会对他人传授。” 陈太极摆摆手,宽慰道,“跟你没关系,你太峣师伯门下,有一位师兄叫施玉清,在山上的时候,修为稀松得很,但就在去年离山之前的一场同门论道中,连破二境,成了应天真人。他曾对同门直言不讳,自己所创的一套拳法,是从咱们象山合气之道得来的灵感。所不同者,他的拳法所重者,在意;而合气道之精髓,在气。” 陈太极长叹一声道,“程程身殁之前,施玉清与那任平生过往甚密。界山剑客事件之后,我曾样你玉枞师兄抽空暗访,得知那些剑客的传道之人,正是一位年纪不大任姓少年!” 申功颉恍然大悟,“师父的意思是?” 陈太极道:“知己知彼,顺其自然。蝼蚁众生,毕竟也是众生,不用太过为难。只不过如果真与你那位将来的小学弟有关,让他好自为之吧。” 第二百一十九章 剑自成道 师徒俩聊天这会儿,申老城主又去帮那干瘦老仆扫了会庭院。期间那老仆曾有意无意望向那座水榭数次,脸色并无异样。老城主停下笤帚,满脸得意道:“江老哥,咋样。我老申家的儿子,一正经起来,不赖吧?告诉你,他这会可不是脑袋抽风胡思乱想;方才我就想过去跟他聊两句。你猜这小子怎么着?三言两语把老子给轰走了,长能耐了啊。说什么别打搅老子背先生的课业,叫什么来着,河间六集?没什么新意嘛,这些文人们搞的东西,就喜欢语焉不详,让人看着云里雾里的。” 这位名叫江邠的老仆,曾是一位江湖武师出身,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否则当年也不至于流落到这落马城中,无处容身,最终是老城主怜其身世,收入府中做些杂役。 那边被陈太极以玄妙道术隔绝天地的景象,自然不是老江这种修为可以窥见的。只不过申功颉能在那正襟危坐半晌,却是申府之中一大奇观。老城主总得给个说法,免得下人起疑。 申功颉是陈太极记名弟子一事,历来秘而不宣,便是他娘亲都从不知晓。 江邠瞪了自家老爷一眼,面无表情,继续扫地。 申浪尴尬笑笑,不以为忤。他望着那老仆手中笤帚在青石板上划出的道道印痕,陷入沉思。 申功颉从师父口中,得知了老父辞去城主之位的来龙去脉。玄黄天下各地城主,历来世袭罔替,但也偶有老城主与山上新宗主道路不同,被中途撤换或者主动请辞的。但世俗城主,极少会与一地的老天爷掰手腕,所以这种事情,十分罕见。 这种名位得失,申功颉从来不会在意,只是有点不爽,这种事情,父亲为何要瞒着自己。 难怪自去年道院放假,临近除夕,自己的日子就开始难过起来。那老鬼不知为何变得极有闲心,也极有耐心,整天揪着机会就缠着儿子吹耳边风,三句不离讨媳妇。这不连陪着老仆扫地的昏招都用上了,还不是为了换着法儿围追堵截那四处躲藏的儿子! 这种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申浪远看那师徒两人的表情,估摸着正事也该聊得差不多了,于是又停下笤帚擦了把汗,一路小跑去往水榭那边。 不曾想申功颉在那边直接跟师傅作揖告辞,快步直奔院门而去! “回来,你去哪里。”老头子心一急,却又不敢大声吆喝的样子,看着肉疼。 申功颉对此习以为常,一边跑一边遥遥应着,“明天返学了啊,得提前回去,跟道院定了间学舍,总得拾掇拾掇……” 话声渐远,人已在门外消失,留下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摇头嘟哝,“拾掇过锤子哦,从穿开裆裤到长成个人,就没见你拾掇过自己的屋子,那天不是乱得跟个鸡窝似的,把下边的婢女,累的怨声载道……” 陈太极倒没急着离去,被称为老哥哥的中年美男子,拍拍老人的肩头,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呢。随随便便袖占一课,你申浪,都是儿孙满堂的命数。” 申浪猛然抬头,眼神热切,“要不,你不那么随便占一课看看?” 陈太极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你就不该主动请辞,留在城主的位置上,起码不会闲得如此无聊。” 申浪那微仰的头颅,须发轻飘,圆润的脸庞少见地现出一丝沧桑之色,“老哥哥是山上人,咱们这些个凡夫俗子,牵线木偶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我老头子还能掏心窝子说几句话的,也就老哥哥你一个了。以前老宗主在,咱们怎么做,都好说话,只要不触及山上定下的底线就行。可现在你若还守着底线,反而成了罪无可赦,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拐不过弯了啊。算了算了,不能因为我申浪一人冥顽不化,误了山上的大事。新宗主胸怀大志,西乔当兴,但愿也是三城黎民之福吧。” 老城主一通牢骚,说的也是事实,陈太极不懂如何安慰,反而神色平静,淡淡道:“一时得失,其实也不算什么。老弟要是信得过我,不妨且逍遥几年,师父他老人家自从出任宗主,几百年来就从来没听说有过中途撂挑子的事。至于他老人家如何谋划,我不清楚,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的西乔当兴,肯定不是目前这么个兴法。师父闭关之前,曾对我们三师兄弟千叮万嘱,在他出关之前,西乔山七子,必须还是从前的西乔山七子,而不是变成西乔山三四子。” 申浪接口道:“我相信老哥哥你,当然更相信老宗主。但万一,老宗主破境飞升了呢?天幕重重,长空万里,他哪里还顾得上这小小人间的方寸之地?” 陈太极一时语塞,这样的结果,他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潜意识中,他一直认为,或许师父的闭关,只是个借口;更有甚者,以师父的无上神通,即便是飞升去了太一天庭,仍会是个可以随意上天下凡的逍遥谪仙人,会世世代代荫佑整个西乔山一脉。 所以申浪口中的这个万一,无心一语,对陈太极却不啻一记晴天霹雳,或者说当头棒喝。 方凉道院,酒壶山下的一座精雅小院,中年容貌的夫子与身材高大的年轻书生,正相对而坐。方凉小心翼翼地打开亦真所赠的哪只白玉瓷瓶,喝了一小口酒,便赶紧将瓶塞套上,好似生怕走了酒气。 “爹,自从见了那所谓的老前辈,你也快变成酒鬼了。”方懋即便面对自己的老爹,也是个有一说一的性子。 方凉皱眉道,“去去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老子了。再说了,你见过一天只喝一口的酒鬼?”说话间,下意识地一手轻拈那瓶塞,却最终没有打开。 方懋憨憨一笑,“连说话都有几分那老前辈的风范了啊,你以前就不会自称老子。” 斯文半生的夫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转移话题道:“别扯这个,再说说你那小师弟。以前我总觉得,就汪太中那忽悠死人不赔命的本事,硬要把他往这里送,必有蹊跷。不曾想那任平生,居然就是老前辈的亲传弟子,这就有点惭愧了啊。你说你老爹这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方懋一阵头大,读书人要读出老爹这份造诣,真不易!前些时日在哪老前辈跟前,那一通马屁拍的自然而然,滴水不漏;什么海纳百川,心有自由大天地的,出口成章,小师弟真要来了,你这个做夫子的,还不如我大师兄淡定啊。 “爹,他还不是练气士。只不过奇门术数,符箓之道,都造诣不浅,而且好像都是上古先天真传,与当世学问颇为不同。更奇怪的是,那一身剑术很古怪,虽然不是练气士,却是某种可以临渊杀金丹的上古剑道。上次见着那会,他正与西乔山一名玉字辈弟子,合创了一门太极拳剑,剑意极强。”方懋眉飞色舞,竹筒倒豆子。每每与父亲谈及那未入门的小师弟,这位大师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只不过还无人知道,大师兄生平发的第一笔横财,都是源自小师弟的交游广阔,取之有道。 方凉满脸疑惑,“既非练气士,何来临渊金丹之说?” 方懋道:“怪就怪在这里,人未修道,而剑自成道;且那一番临渊气象,绝对假不了,却又毫无望气与开府二境的根基,好像凭空而来,暗合天地;又或者说……” 方凉被儿子那欲言又止,挠得心肝痒痒,不满道,“有屁快放。” 方懋摇摇头,喃喃道:“应该就这样吧,总之,他的剑术,处处透着古怪。” 第二百二十章 读书人 铁砧山上,一旬无事,一帮小辈抬着一副滑竿满山跑,春风得意的老卦师亦真,倒是将那副建筑堪舆图画得巨细无遗,宅院山门,与山势浑然一体;亭台楼阁,与山水流转自成景观。那金甲神人便似从此人间蒸发一般,既没去那洗剑洞中打扰任平生练剑磨剑,更没给那满山跑的一帮老小制造什么麻烦。 任平生再不放心,也抵不住师父的叨叨念念,只得答应按照原先约定的时日,前往方凉道院报到。 从今往后,我也是个读书人了啊! 遥遥望见那狗迹湖边的熙攘人群,任平生如是想道。 前方路口翘首相候的一对男女,男的锦衣华服,大袖招展,正是申功颉;而那数月不见的绝色女子,一袭水蓝抹胸似乎又鼓胀了几分。这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尽管申功颉喜欢没边没际的胡天海侃,事实上就两人那生分的样子,聊胜于无话可说而已。 远远见到背着乌木剑匣缓缓走来的任平生,那一对男女就瞬间终止了话题,难得如此心有灵犀的异口同声:“来了啊!” 话一出口,才又双双发现,这好似不该是跟远处来人打招呼的声响吧! 好在任平生不介意这种无心之失,只淡淡一笑,颇有几分书生模样的作了个揖,“见过申师兄。” 转而对李曦莲道,“也不支一声,就偷偷摸摸的长漂亮了呢。” 李曦莲俏脸含嗔,微微一红,“这么久不来,又跑哪去拐个紫衣小妹妹了?还记得要来读书啊!” 申功颉被凉在一旁,有些尴尬,不满道,“我说,你们姐弟俩都能争风吃醋到这份上,有意思不?” “是表弟。”李曦莲立即纠正道,“青梅竹马的,不行啊。” “哦,行的。”申功颉使劲揉揉自己的脑门,“原来像你这种天仙一般的美人,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啊。可叹,犁头周有得伤心啰……” 话一出口,申功颉自知语失。李曦莲却是听者有意,反应极大:“周成怎么了?” 申功颉便要亡羊补牢,却也已经不知如何下手,干脆故作责怪道,“我这是来接小师弟呢,怎么都聊旁人的事去了?” 任平生笑笑,风轻云淡。李曦莲来道院,若不在这些年轻男子之间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反而不正常了。 “申师哥当初露的那一手飞剑,让人难忘啊?西乔山这一带少见剑修,你这一身剑术,肯定惊世骇俗。”任平生不擅长没话找话,当初在药山那一场血战,这个飞剑救下一千棍,红脸儿和程程的浪荡书生,令他印象极深。那种飞剑之术,只见过寥寥两三次,心中便一直念念不忘。 申功颉神色鬼祟,左右顾盼几下,做贼一般的口气道,“这事,咱少提行不?除了你我,大师兄和夫子,这事没几个人知道;现在又多了一个你姐。” “是表姐。”李曦莲纠正道,她对剑法没什么兴趣,但对那青梅竹马的关系,很较真。 “没问题,”任平生爽快应道,反手指指背后的乌木剑匣,“只是,改天能不能找个无人之处,请师兄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申功颉双眸一亮,这样的小师弟,求都求不来啊。平时在这方圆几百里的落马城地界,想找个会家子的人喂剑问剑,还真难! 一袭青衫的高大书生,悄然而至,笑道:“师兄弟切磋可以,可要注意分寸。小师弟你那剑术,好是好,就是杀气太重,一出来收不住。要是刻意收敛了杀气,却又未必是你申师哥的对手了。” “大师兄,好久不见。”任平生笑道,一起分过赃,一起砍过人,就没必要还在那酸溜溜的作揖行礼了,只是后半句,便压了些声音道,“今天入学,夫子会怎么考我,能不能透露一二?” 方懋实话实说,“夫子现在发愁的,是怎么教你。不过他让我提前带句话,道院学风自由,同出一师,也可以各有不同学问,只是上房揭瓦的事,不能做。” 任平生看了李曦莲一眼,转头对方懋叹气道,“我表姐是从来不会说我什么坏话的。” 方懋脸色尴尬,不再言语。 紧跟着有雷振羽,张屴,常安三个曾在药山一战大过照面的老熟人先后过来,一一见过了小师弟。除此之外,还有那一身拳意流淌的秀丽女子荣柳人,和在荣柳人背后躲躲藏藏的大男孩钟礚澍。 任平生觉得很有意思,朝那大男孩笑笑道,“钟师哥好啊。” 钟礚澍竟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我……我年纪小,还是做师弟好了。” 任平生生平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迎接,有点招呼不过来,没跟他计较太多这种名位高低,只是笑笑。在众多同门眼中,雷振羽出奇地一改往日冷傲,多了几分热情,“得知曦莲平日练习的太极拳剑,是小师弟所创,很好,很好。平日有空,我倒可以帮你出拳喂招,顺便帮着查漏补缺一二。” 话听着任平生耳中,不大舒服,他若熟知这位铁流驿嫡传平日对待同门的态度,便知这番言语,实际上已应是听者莫大的殊荣了。任平生不冷不热的反应,其实在雷振羽那边,也颇为不快,只不过都算是初为同窗,还不至于不欢而散。 更何况,诸多道院学子,早已从申功颉口中听过很多关于这位小师弟的传说,周成,马小燕,钟立等人蜂拥而来,任平生瞬间被重重包围,应接不暇。 都是读书人啊! 任平生没来由的有些感慨,在不归山上,整个童年,自己与那些读书人,都势不两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在山下的读书人当中,竟有几分众星捧月之感。 方凉道院每年都有来自一州各地,甚至少数跨洲而来求学的年轻俊彦,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任平生竟然没被安排在一个新生的班级,而是与已经学龄三年的钟礚澍,周成和马小燕几个同在一班;申功颉,雷振羽和常安他们几个,则级别更高。而李曦莲因为是去年插班,当前所在的班级,是去年的新班。 既然是称为道院而非学塾,教学的起点,自然极高,不但不会有乡间学堂的启蒙课程,而且都不会像各派书院那样,着重于传承一家学问。道,远高于学问。所以道院所修,已经远不是学问那么简单了。 换言之,能进入方凉道院求学的,也绝不是俗世凡人所仰望钦羡的才子才女,而是在各家学问天赋之上,具备某种入道天赋之人。与那大河州的长青道院相比,方凉道院给人的感觉有些高高在上,门户森严,主要还是因为后者从来不会主动到各地民间去选拔学生,还对求学者设置了极高的门槛。而长青道院本身,录用学生的门槛,也不低,但却在许多地方开设了启蒙学塾和各级书院,并且会从这些书院和学塾选拔弟子,进入道院深造。 相比之下,就显得长青道院给了俗世学子更多的机会。 当时李曦莲算是顺级插班,还没什么,但任平生一来就是连跳两级,这在方凉道院开设以来,闻所未闻。所以不到半天,任平生这个名字,在道院中已是尽人皆知,引发众议纷纭;其中与诸多不服,跃跃欲试,更多的,只是好奇此子到底何方神圣,精通哪家学问。 好在任平生从未对谁提起,自己甚至没上过一天学塾。 初来乍到,任平生丝毫不知当自己缓步走入那丁级甲班的讲堂时,引来了多少充满猜疑与妒恨的目光。第一堂课,授课的是个衣衫褴褛,长发散乱的矮小老头。在任平生眼里,讲台上那家伙,那有半点道院教习的气度。 难怪落马城中乞丐绝迹,原来是跑方凉道院来了。 那位无论形神都不输街边乞丐的老教习,讲的是南华老祖的齐物。也不用书本,老先生双眼微闭,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却一直轻微而有节奏地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台下三十学子,正襟危坐,凝神静听,有不时翻动桌面书本的,也有人听着听着,便陷入沉思,更有得学着先生的摇头晃脑,一脸陶醉,似乎问书声而入书中意境。 任平生初时感觉新鲜好奇,还能聚精会神,瞪大双眼看着那老教习的一举一动,静候讲解。不曾想那老家伙只一味背书,从头至尾,一字一句,从不加半点讲解。关键是,老者背书的声音,跟讲梦话似的,声音还细,若是耳力平常,勉强能听清字音而已。好在任平生听力异于常人,这对他而言不算问题。 问题是,任谁坐在一间封闭安静的课室之内,听一个昏昏欲睡的老者喃喃梦呓,还能保持清醒,不打瞌睡的,肯定都是狠人。 任平生是狠人,但这回他是彻底睡着了;不但睡着,那轻微匀畅的鼾声,伴着教习那嗡嗡嗡嗡的背书声,相映成趣,此起彼伏。 那三十余名同窗学子,更是狠人,没一个打瞌睡的,但这是候一丝不苟地憋着笑,憋得很辛苦。 大家都很有经验地等着看一场好戏。某种伴随着惨呼连天的壮烈场面,在丁级乙班司空见惯。即便是对这位后来“师兄”早已心怀敬畏的钟礚澍,也未能来曾得及跟任平生仔细介绍各位夫子的治学特点,脾气性情。 然而令所有人失望的是,直至下课,那鼾声伴着梦呓的和谐景象,始终未被打破。任平生被如同离笼鸭子般一阵骚乱的同窗惊醒时,一个激灵,却发现那走下讲台的邋遢教习,一双迷糊小眼,正好往这边望来。四目相对,老教习也只是轻轻点头,微微一笑,便即起身离去。 他妈的,这就是读书人了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位胖教习 入学第一天,直至中午下课,任平生都觉得在这地方,简直就是浑浑噩噩地耗着光阴。先是第一堂课那位林道清先生的瞌睡道法,紧接着一个臃肿胖子讲的数理算术。咋一听说数理,任平生当时心下一振,好家伙,这东西很对我胃口啊! 而事实上,哪个死胖子一开始讲课,便犯了众怒,期间场面一度失控,好在没酿成什么事故。 那位数理教习,看起来本就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加上行动迟缓,那憨憨的笑意像是画在脸上的,始终不变。那样子让人颇不放心,就这么个隔壁二愣子模样的人物,能懂数理? 胖子倒是和这一班学生,熟稔得很,一开始就直入主题。 三友相约去饮酒,人各一壶,酒钱自付。每壶酒十贯铜钱,三人共付三十贯。酒后,掌柜豪爽,三壶酒只取二十五贯,令小二给客人退还五贯铜钱。小二贪婪,私藏二贯据为己有,三位客人各退一贯。至此,三人实则每人付了九贯,三九共计二十七贯,加上小二窃取二贯,共计二十九贯。问,还有一贯钱那去了? 那位胖教习撂下话题之后,就直接离开了课堂。而台下的学生,各自默默测算,鸦雀无声。 这位二愣子教习的刁钻古怪,大家习以为常。 任平生叹了口气,身体往那椅背一靠,凝神吐纳,梦会周公。来道院嘛,当然是为了听方懋那家伙的老爹讲课,跟这些不学无术怪话连篇的,费什么神?老子每晚通宵达旦的练剑磨剑,画符算卦,正事一大堆呢。 睡着之前,任平生注意到坐在课室最前面的那个小个子,只是略略掐了下指头,等胖教习离开,便即从身旁书箱之中,取出一本黑白春秋,很快沉浸其中。此书据称为史前棋圣黄龙士所作,其中以解析天下数千年无解的十大名局,最令天下好弈者津津乐道。 那号称神童的钟礚澍,是个棋痴无疑。 任平生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有那七彩缤纷的荧屏,显出无数精彩画面,其中色彩之细腻,文字笔画文理之清晰细致,于当今天下不可方物。那场景,就如同梦会童年一样熟悉。在看荧屏之下那块平放于桌面的黑色板子,板子非金非铁,上有数十标着古怪符号的小方块。任平生那灵动如飞的十指,轻轻敲打板子上的那一个个小方块,荧屏上便有文字闪现,画面切换。 就如同骤然寻回一件丢失已久的东西,他想起了那古怪物事的名称。在一个应该早已消失的世界,那东西几乎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事。以前师父与自己讲解易数推算,基础算术之时,任平生脑海之中,便曾隐隐浮现出这个古怪的东西,只不过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好像多年以前,自己曾日夜对着那幅屏幕,繁忙而单调,却乐此不疲,常年累月。但至于都做了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却有许多纷繁芜杂的上古算术的学问,如长河缺堤,汹涌奔入脑海之中。 任平生心中既喜不自禁,又骇异万分。以前看各色文字,各类物品,虽然总会触发许多古古怪的记忆,却总是十分零碎,无非是一些个从未见过的物品,从未学过的言语词汇,最多就是一些似曾相识的粗浅学问与道理。即便如此,在以前跟二师父学习易数堪舆之时,已经往往能收到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之效,显现出的天赋之高,进展之快,不类常人。 但如此一场大梦之中,便即被赋予一门完整学问的奇遇,从未有过。 正惶惶不知该当如何自处之时,任平生感觉一边脸颊突然接触到一片温软肥厚的物事,力量极大。他脑袋猛然一晃,惊醒过来,发现那胖子教习搧过耳光的巴掌,兀自收势未止。 任平生本欲发作,被那胖教习双眼一瞪,再蓦然发现周边同窗,都在偷偷看着自己窃笑不已,便即想起这是道院的课堂,没了奋起回击的那份心气。 “你插班的?”胖教习那一双小眼,眯得只剩一道缝隙,却盯得人有点毛骨悚然之感。 任平生点点头,与他四目相对。 “所以学过了?” 任平生摇摇头,依然没说话。 胖教习下巴扬起,脸上瞬间布了一层寒霜,“方凉道院,收过很多学生。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但没有笨的,更不可能有一头混吃等死的猪。这地方,任你富甲天下,都不可能花钱进来的。说罢,你怎么混进来的?” 这当口,所有目注此间的学生,神色有些古怪,想笑又不敢笑。那两人相对,谁更像头猪,不言而喻啊。 任平生有些气恼,却还不至于要反唇相讥,毕竟这种浮于言语的羞辱,在过往有十多年的光阴都习以为常。 “能不能来道院,是考录组的教习说了算;或者像你这样的,是夫子说了算。但能不能上我的课,我说了算。”胖教习满脸不屑道,“所以,解不出此题,你今后不用来这间课室了。” “此题不对。”好不容易等那胖教习一轮连珠炮轰完,任平生淡淡道,“这不连前面那小孩都没骗过。” 话一出口,任平生便知自己捅了马蜂窝,周围齐刷刷聚集而来的目光,十分复杂,或讥笑,或仇恨,或不耻。高大青年周成的脸色,尤其愤愤不平,大爷的你自己想不出没关系,大家都想不出,可你一个新来的,把人家钟礚澍拉下水,算什么玩意? 胖教习只是一声嗤笑,双眼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小子,无声胜有声的反唇相讥。有问题的意思,当然只是你自己解不出而已。 任平生双手一摊,无奈道:“好吧,我只是以为在这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学问圣地,不宜探讨这类跟小孩子玩的数字游戏。既然先生要说,我便说说无妨。此题并非无解,而是题目本身误导了思维,掩盖了题目本身的谬误之处。” “事实上,三人每人付九贯铜钱,总计花了二十七贯,这个没错。二十七贯之中,掌柜收了二十五贯,小二窃取二贯,很简单的算法。而题目故意重提客人先付的三十贯钱,又把小二窃取的二贯,放在那二十七贯之外,重复计算,不但变成了总计二十九贯,还好似有一贯钱不翼而飞了。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其实课余玩玩还好,当作真正的学问,恐怕就容易误人子弟了。” 一言既出,除了那隔了好几排作为的钟礚澍不动声色之外,课室中顿时炸锅。苦思良久之后,几近陷入思维死角的诸多人间天才,恍然大悟,既有庆幸,又有哀叹。 任平生说话之际,双眼始终没离开胖教习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孔,满以为那家伙会恼羞成怒,把自己轰出课室。不上他的课,倒没什么,只是入学第一天就如此狼狈,在同窗面前,岂不是很没面子。 不曾想那原本气焰嚣张的教习,非但没恼,反而瞬间脸色缓和,满脸笑意。 “在那座学塾学的数理?”教习眯眼带笑道。 任平生摇摇头,实话实说,“没上过学塾。” 教习略显惊讶,只不过仍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问道:“那是跟什么人学的?” “跟一位江湖卖卦的师父学过易数和占卜,其中有加减乘除的基础算法,却没有此类疑难算术。”任平生神色平淡道,“只是先生一说题目,我便看出了其中故意掩藏的谬误之处。” 胖教习默然点点头,来回度步。道院之中,常有异类学生,他不是没见过。课室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沉寂良久,胖教习停下度步,对任平生道:“基础算术,确实无需在这间道院里讲授,所以我在此处再给一题,若你能解,便不是我让不让你进这间课室的问题了,而是你来,我欢迎,但于你没什么意义。” 任平生点点头,神色波澜不惊。 “当下的各州堪舆图,都是用桐川宣镇草纸,以墨线绘制。所以图上只有墨线与纸面之色,各城地域之形状与边界,不易辨别。若从此改以彩色染涂不同地域,任意相邻的两城地域,不可同色。问,最少需要几种颜色,可按此要求绘制天下各州堪舆图?” 数十道目光,突然间悉数汇集在教习身上。那些原本对任平生还心存芥蒂的同窗,此时无不暗暗暗摇头,悄悄叹气。 教习只是眼望近在咫尺的任平生,神色坦然,目无余子。 千年以前,作为天下第一大洲,也是道家发祥之地的西京城,曾有天下堪舆界的执牛耳者,尝试绘制彩色的燕安州堪舆图,耗时数年,草图满屋,最终最为简洁明了的一份,共用七色。 此后天下堪舆大家,皆以此为楷模,认为绘制堪舆图至少当用七色。只是那位初创七色堪舆图的大家,临终之时,昭告天下同行,他以毕生推算,确信可以更少色数来绘制此类堪舆图,至于到底几色为佳,他致死未能求证,因为毕生憾事。 此后千年已过,各地主流的堪舆图,仍是单色墨线为主,但凡有彩色的,都是七色。 所以至少当以几色绘制堪舆图之问,至今仍为天下谜题;在道院求学经年的学生,尽人皆知。胖教习以此为难一个十六七岁的插班生,便是这一班天之骄子,亦颇觉胜之不武。 “只需四色。”任平生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胖教习难掩那份极其夸张的惊疑之色,一双大手突然死死抓向少年双肩,双眸圆睁道:“你确定?” 任平生点点头,“我可以为先生证明。” 胖教习突然转过头去,对全班学生交代道:“今日数理课,到此为止。” 未等学生离去,胖教习已经拽着任平生一手,快步拖离课室。 “走,到我馆舍聊聊!” 第二百二十二章 此人姓任 胖教习的馆舍,在后院一处绿树掩映之地,前临那片名为云泊的池塘,与那几栋高大的女子学舍一西一北,虽然规模悬殊,但隔着一段距离,不会显得压抑。 名为庞境然的胖教习先生,领着任平生入了小院,便即随手关门。一入那清雅明净,却并无什么奢侈家什的客厅,任平生更是感知到了整座宅院,瞬间有一阵十分强烈的气机波动。他知道庞先生已经施展某种道法神通,将此处天地隔绝。 “你就是任平生?”庞先生似乎是随口问着,一边在那并无多少物事的客厅中翻箱倒柜。 任平生点头称是,心中有些奇怪。按道理无需多此一问吧,方懋也说了,今年就我一个插班的;一插班就被排在丙级的,更是道院从来未有事。身为教习,这么出类拔萃的学生,你还用问。 “你真能证明四色堪舆图,可令任意相邻地域再无同色?”胖教习突然神色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就是一眼,随即又转头继续找他的东西了。 任平生想了想,说道“据传有史前古人做过无数尝试,皆发现要画出两两具有公共边界的相接地域,只能画出三个,三个以上,无论如何皆不可为。因此得出天下堪舆图,只需四色,便可令相邻区域再无同色的猜想。至于证明,此谜题直至史前人类灭绝,文明终结,始终不曾有人能最终以数理逻辑证明。” 庞境然从一处十分隐秘的储物柜中,取出一张陈旧发黄的小纸片,攥在手中,便即转过身来,神情肃穆,“认真想想,再如实告诉我,这四色之理,是谁告诉你的?” 任平生看对方的神情,已知此事非同小可,但仍是不假思索,直接摇头道,“没人告诉我,就好像一场大梦,醒过来,我就知道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或者,也不能说知道了,但是只要一有人问起,我就能想到。所以如果先生想通过这些谜题去找什么人,我也是爱莫能助。” 庞境然神色数变,始终还是有着一丝半缕的惊疑不定,他双眼死死盯着任平生,“真的这样吗?再想想!” 任平生不知其中到底牵涉何种隐情,无论如何,对这位教习先生而言,肯定十分重要。尽管有些于心不忍,他仍是坚定点头道:“先生只管放心,虽然目前同窗都已知道四色之理,但此事的来历,我断不会再传六耳。所以仍不会影响先生用此条线索,去寻你所求之人。” 他忍不住苦笑一声,继续道,“我这是瞎猫撞着死老鼠。实不相瞒,除了师傅教的易数,堪舆和那些符道书籍,我任平生没上过一天学堂,更没看过任何其他经典,也没其他人教过我任何书上学问。先生上的数理也好,先前那位林先生讲的齐物也罢,你们一开个头,或者留个题,我便好像自然而然的,对这些问题都十分熟悉。林先生授课,我不想睡,却禁不住自己不睡,此时十分古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再到先生你上课,我是真的有些倦意了,想着反正你也不在课室里管着,干脆继续睡了。今后注意就是,望先生莫怪。” 他再抬头看时,只见庞先生那一张圆脸,竟现出肌肉抽动的纹理,一副激动万分之色。 庞境然喃喃不已,“不怪,不怪,很好,很好……” 任平生不知所措,干脆静待下文。 庞境然摊开左手,手心现出那张发黄纸片;纸片摊开,仅巴掌大小,纸上寥寥几笔,便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 那画面上的物事,任平生极其熟悉。 每次见到金敖,他胸前都挂着一个材质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小吊坠,让任平生多看了两眼。那吊坠,形如水滴,打磨光洁,边缘圆润;正中那纹刻图案,显然不是刀凿痕迹,而是更像某种笔触尖细圆润的兼毫书就;墨迹落处,便在那金铁表面上留下道道刻痕;笔画刚柔相济,寥寥几笔,神似太一道教那古怪的太极图案。 那东西无论材质工艺,都不似当代工师可以造出的物品。 初见金敖佩戴这样一件物事,因此物蕴含某种极其古怪的气息,或者说那并不是一种气息,而是一种极其神秘,不明种属的, 力量! 江湖中人,每个人都需要留一两样压箱底的本事,或者法宝。所以金敖当初极尽慷慨,尽献自家所藏的天材地宝,始终没有提及胸前那枚吊坠,任平生并非没有注意,只是不愿把事情做绝。 此后再见金敖,他胸前那枚佩饰,始终没再见着。 骤然间发现胖教习展示的画图,竟是这么一件物事,任平生震撼不已! 但如今既然与那金敖,也算是位不打不相识的盟友,而这位胖教习,只是初次见面,不知根底。所以任平生尽管内心震撼,却始终收摄心神,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 “这东西,名为无极坠。是我经略门中,祖师堂历代相传之物,由历代门主掌管。”庞境然简短捷说,花费了约一刻左右的时光,将本门的一些老黄历介绍了一番。 原来经略门乃是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一座道修门派。千年以前,这种不记入鸿蒙山道庭宗谱的江湖门派,曾多如牛毛。各派修行之道,也是个百花齐放的场面,有以武入道的,也有以术为道,甚至一些江湖伎俩,如那茅船载鬼,献舍请神的民间巫术,都有大大小小的许多流派。而在这些纷繁芜杂的江湖门派之中,经略门事实上是一家正儿八经的道修宗门,只是因为所修的元稹无极功法,与太一道家的正统道法有悖,所以始终不能纳入道家谱牒,沦为野修门派,而无法成为一家正统的山上宗门。 后来据称是发现了剑魔任凤书族裔的踪迹,甚至那把流传万年的悲天剑,也有了呼之欲出的迹象,自此护教军团的铁骑踏破江湖,一片腥风血雨,无数大小江湖门派,遭受灭顶之灾。与其说那是一场清剿叛逆之战,不如说那是太一道教清除异己,坚壁清野的一场大屠杀。 经略门因为地处西京,加上当时的掌门在堪舆一道上,是整座天下的执牛耳者,名声在外不说,那位名为赖文松的堪舆大师,在山上山下,都有结下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所以护教铁骑出动之前,经略门便早早收到风声,赖文松知大势不可逆,毅然解散经略门。鸿蒙山念其在堪舆界之非凡成就,欲任其为天下共工,留驻西京城。 所谓共工,无论留驻哪座城池,其身份户籍,其实是受鸿蒙山下院直接管辖。天下工师分四类,按其品秩从低到高为技师,匠人,工师,共工。其中到工师一级,在行内已是十分尊荣,一般在一地主城,甚至北荒城兵家之中,都会出任位高权重之职。至于共工,普天之下,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但赖师并未接受此职,而是选择了云游天下,不知所踪。后世民间,多有天星堪舆大师赖布衣的传说;民间野史,对认为那任侠好义,专以堪舆秘术救贫救苦的赖布衣,便是前代经略门掌教赖文松。 赖文松笑傲江湖之举,令无数江湖异人纷纷效仿,此后千年的江湖,再无太一道教之外的门派,但各种山泽野修,民间师承如雨后春笋。经略门一脉各奔前程,彼此再无联系,但赖公在江湖中另有两支传人,其中一支,便是庞境然这一支。 师承信物,便是哪只不似当世之物的无极坠。 “无极坠说是师门信物,事实上,也是师门一项世代相传的使命,代代祖师嫡传相授,为的就是找到一位生而知之的人,将此坠饰交到他手中。我经略一派的使命,便算终结了。”庞境然说至此处,声音颤动,略带哽咽,“赖公甘愿流落江湖,最后在应天境淬炼元神之时,并未以那份突如其来的大道机缘护住昆仑心脉,却以肉身炉鼎,坦然承受了那份破境天劫。赖公此举,不无保存同门后裔,让后人顺利完成此项使命之意。” “一人独自苦守这条光阴长河,看尽世间生死离别,其实很无聊。”庞先生语气稍稍平静,感慨道,无聊二字,平平无奇,道尽无数辛酸,“如今终于找着了要找的人,而无极坠,却早已从我手中丢失!” 任平生面色微变,突然问道:“敢问先生贵庚?” “虚度三百二十五春秋。”庞境然自嘲道,“事已至此,庞某有辱使命,当自领师门家法。但在此之前,我仍须为你护道一程。至于此后你能不能找到这件信物,作何用途,就需要全靠自身的机缘和本事了。” 任平生心中顿生无数疑窦,一通询问下来,始终觉得,此事大有蹊跷,甚至内心之中,极难接受自己便是庞先生耗尽数百年光阴,苦苦寻找的那人。 这小小无极坠,既非灵器法宝,又非当世之物,到底作何用途?此物到底什么根脚来由?到了哪位生而知之之人手中,他又该将此物如何处置? 最为关键的问题是, 天下生而知之者,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你如何确定,我便是那唯一当受此物之人? 庞境然双手一摊,无数疑问,他一概不知,只解答了最后一问。 “所谓生而知之者,来由各异,有前贤大家转世投胎之完整魂魄使然,亦有夺舍婴儿的游魂妖灵所致,也或者是某尊被贬谪人间的神灵,当世为人的肉身。但无论如何,所知之事,不过有史以来的各家学问巅峰。而堪舆图四色之论,得自一部史前典籍。这部典籍,亦即经略门的立教之本,道法之源。典籍中所载学问之高深,无与伦比。四色之说,以当今算术之妙,再过两三千年,都难求证。典籍之中断言如此,能生而具备史前学问者,普天之下,唯一人而已。宗典出处,无从考证,作者自称忧天散人,在自序中指明受此道法者,当负此使命,将无极坠交与那身怀史前学问之人。” 顿了一顿,庞境然目光澄澈,望向任平生,“关键是,一旦找到,此人必姓任!”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松鹤清平 精雅馆舍的小天地禁制突然撤去,任平生能看到那份突然波动的气机涟漪。只是这种练气士独有的神通,他做不到,甚至无从入门。找一个机会入道练气,这不是他一天两天的想法,只不过每一座山上宗门,对自家修炼的法门都秘而不宣,哪怕是一位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没在宗门攒下足够的人品功德之前,都很难得到真传。 所以任平生也就想想而已,他不可能委身道家,更不可能成为某一宗门的谱牒仙师。 悲天剑道的修炼,再过山重水复,迷障重重,他也只能一条道冲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算是撞了南墙,他还有得回头吗? 眼中一闪而过的钦羡之色,虽然立即归于冷漠,却竟然没逃过庞境然那一双迷离小眼,直截了当问道:“为何开了火府,却不是练气士?” 任平生实话实说,“情急之下,杀了一只雅疆神兽,要死不死的,那家伙临时前竟然吐出妖丹,正好落入我口中。一个激灵,就吞下去了,想吐都吐不出来,也就任其自然了。” 大白又不在这里,如此有面子的事情,细节上偷梁换柱一下,不算什么大问题嘛。好歹这胖子是个金丹,我就以凡夫俗子之身杀个临渊妖修,还是尊上古神兽之属。 对于一个金丹修士而言,若无此道的专属神通,要隔绝一方天地,还是相当吃力的,而且自身灵气消耗极大。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正事匆匆聊完,庞境然就要迫不及待撤去天地禁制。 庞境然摇了摇头,竟未质疑他的胡说八道,只是神色认真道,“好在你还练剑,而且看样子,身上积攒的剑气,极丰沛。否则但是火府之中那一股湛蓝的真火,就能把你其他四座并未开门的气府,烧成废墟。” “那结果会如何?”任平生其实不以为然,只是对方既然提及,只是自然反应地多问了一口。 “玉石俱焚。”庞境然淡淡道,“你这个小身板,这个时候应该连渣都没剩下了。” 任平生目瞪口呆,下意识舔舔发干的嘴唇。 好在这些年,无论如何,都没懈怠过练剑! “想修行?”庞境然一双小眼带笑,看着他道,“听说你跟瘦马山关系不差嘛,为何不投入汪大真人门下?要知道哪怕仅仅是成为西乔山的一位记名弟子,都是满天下道修胚子梦寐以求的事。” 任平生摇摇头,平静道,“跟他也就算是普通的江湖萍聚吧,互相帮了个忙而已。” 庞境然一脸惊愕,“跟西乔山七子之一的汪太中,互相帮个忙?而已?” 这事还真不好解释,不过任平生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但我前面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庞境然好像是铁了心的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山上宗门,还是算了。”任平生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胖教习轻轻点头,说了个其实已经不算秘密的秘密,“我这身修为,是以术数入道,并不擅长自身气府的打造,更镇不住你自身那座已经在烧天炼日的火府。所以就不献丑了,但夫子有放出口风,是打算在道院学子之中,觅三四位弟子的。至于如何挑选,他没说,只是留下随缘二字。也有意无意给过些提示,所谓随缘,未必只是你与夫子本人的缘份,或者说你本身的大道机缘。而是……” 庞境然欲言又止,早已被撩拨得心痒痒的任平生,连忙追问,“而是什么?” 庞境然略一沉思,神色犹疑,最终坦诚道,“我也不是很明确,但有那么一小撮人,猜测夫子的意思,是要求弟子的人选,能找出这座道院天然存在的那份大道机缘。大家都在找,只不过都无从入手。” “一份机缘,三四弟子?”任平生疑惑道。 庞境然摇头不语,也是一脸不解的表情。 直到离开先生的馆舍,任平生始终未曾说出那只无极坠,就在一位盟友手中。既然这份使命,已经到了自己手上,没必要再让那羞愧了上百年的“老人”继续不安下去,或者贸然行事,招致意外。 他更没有问庞境然是如何丢失哪只无极坠的,如果这事好说,估计对方早已坦诚相告。 一座宗门为之负重了千年的担子,让人家能卸下就卸下吧。 再说了,无极坠既然本该属于自己,任平生是不会跟金敖客气的,至于其中隐藏的秘密要不要去探究,随缘吧。没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干嘛自讨苦吃。 主意打定,走回学塾的脚步,就轻松了许多。优哉游哉路过一处高年级的讲堂门口,又被一处人头攒动的喧闹之所吸引了注意。数十学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纷纷扰扰,脸上都是那种事不关己嬉笑之色。 任平生对热闹本无什么兴趣,却惊奇发现连一向傲然不群的雷振羽居然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虽然那一脸的高冷,很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但后者那一双充满狂热与兴奋之色的目光,还是让任平生颇为奇怪。 原来被众人围拢的那一小片空地,方圆不过数尺,一个人都不大腾挪得开,如今却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伙,身如鬼魅,出拳如风,不停地往一个身着儒衫的干瘦老头身上招呼。 说也奇怪,那老头只是身形挺直地站在那里,不见屈膝移步,身躯却一直在缓缓移动,如物浮流水之上,又如云飞虚空中。更加气人的是,老先生一直口中念念有词,优哉游哉的在那年轻男子耳边说着某些大道理,嗡嗡嗡,像一只无论你如何暴跳如雷都驱赶不走的苍蝇。 那年轻大汉只顾出拳。雨点般祭出的拳头,却硬是沾不着老者半片衣角。 明明打着了,却发现拳头所触,空无一物。 那老者的身影明明在前,却忽焉在后,期间都不见有腾挪闪转的轨迹。好像他无论在那,都自然而然,没有半点突兀。 任平生这几年,见识过各种对手,山上仙家,俗世武夫,十二重楼杀手,西碛狂人,甚至连轻易不会在和平人间出现的兵家万人敌,也在上次药山一战中,见过道院弟子常安的大显身手。 然而像场中老者这种玄之又玄的手段,任平生闻所未闻! 那年轻汉子,无论体魄招式,是一位境界不低的武夫无疑。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拥有武夫三境的体魄身手,只要不是遇上雷振羽那样的天之骄子,或者荣柳人那样的一州名门之后,无论放到哪里,都算得上是一位天赋异禀的习武奇才。 看热闹从不嫌大的申功颉,被挤在人群之中,不时对身边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新进学生,解说一二。这位落马城中有了名忽悠死人不赔命的执绔,声音不大,言语间眉飞色舞,片刻之间,聚拢在他身边的新生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这些少年男女,看向那锦衣学长的眼神,满是仰慕钦羡之色。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年少女子,眼神就又要复杂几分。倒好像场中那对打的一老一少,其实没啥看头,倒是这位博学多才,英俊多金的学长,解说起来更加精彩。 事实上,被挤在人群之外的任平生,对场中那玄之又玄的景象,也是诸多不解。他凝神听了一下申功颉那些修辞精妙的言语,又好气又好笑。 那家伙,等于什么都没说。 什么引劲化气,落点成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什么的,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说法。但凡有人追问,申功颉多半会继续长篇大论一通,把听者绕来绕去,自己都绕不出来了,再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到时自知。 “这位老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申功颉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江湖中的……” 申功颉忽然转头,望向消无声息地出现在身边的这个小学弟。一袭青衫,背着剑匣。 好家伙,这么密密扎扎的人群,连自己都没擦觉到有什么异常。 申功颉神色顿时缓和下来,笑道,“被哪胖教习叫去了啊?想必又是问了一通古里八怪的问题,然后一脸踩到狗屎的样子把人轰出来了。” 任平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这种事,你也挨过?” 申功颉满脸不屑道,“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好些同窗初到的时候,都挨他这么损过一顿。” 他拍拍任平生的肩膀,安慰道,“也别恼,其实一般人,那家伙都不惹的。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被庞先生损过的人,都是每一届里的佼佼者。要不就是天赋异禀之人。也烦人,你申师兄看人的眼光,是有点毒到没朋友了,你小子,我当初第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嘛。” “我知道,乙班的嘛。”任平生笑笑,不愿与他纠结这个话题。正如申功颉先前所说的,到时自知。 或许从今往后,方凉道院的新生,再无人有幸见识那位胖教习的那些刁钻问题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任平生提醒道。 申功颉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哪个仍在场中缓缓游弋的瘦小老者,“俗世江湖四绝,松鹤清平,玄、剑、经、武。说是说俗世江湖,那是相对于山上仙家而言。事实上,这号称四绝的人物,都是至少有一只脚踏入了登天之途的大成之士。天下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外面极少有人知道,其中二绝,便隐于方凉道院之中。” 任平生看着对方,一脸都这么熟了能不能别卖关子的表情。 申功颉继续以下巴指点场中,讪讪道,“顾松岭,顾老先生,松也,便是场中这位了。凌隐翯,自称烟雨散人,而江湖同道,多会敬称一声烟雨散仙,一把仙剑,荡尽世间不平。取其谐音为鹤。江湖中,识得这位散仙真容者,应该不少,但都已是死人。” 说至此处,申功颉神色古怪,隐隐似有某种劫后余生的兴奋与恐惧。 “怎么了?”任平生奇道,“难道这位鹤先生,也在道院之中?” 申功颉摇摇头,一字一顿道,“我怀疑,我见过这位鹤先生。” 这位一城执绔子弟之首,应该是自小营养丰足之故,比任平生要高出一个头;后者要踮起脚尖,才能毫无障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安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申功颉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接着道,“林道清,应该是你们丙级乙班今天第一个上课的先生。清也,以胸中藏百万经典入道,其于经道的造诣,震古烁今。” “最后一位,游侠庞秭平,纵横江湖数百年,未逢敌手。坊间传说,那位庞大侠,百年前甚至曾一度问拳铁流驿。只不过传说终归是传说,当今在世的修士或者武夫,无人见过那一场巅峰之战。有人说庞秭平身负重伤,不知所踪,应该是自己找了一处山水毓秀的地方埋骨了;也有人说,两人最终未分胜负,各有损伤,但都未跌境,铁流驿顾万年毕竟是天下三教之一,最终以势凌人,令庞大侠立下重誓,从此不得涉足江湖。最后一种说法,也最多人信,就是庞秭平其实胜了顾万年,只是对方毕竟背景太过深厚,庞大侠为免后患,最终手下留情了。但结果不但顾万年对此耿耿于怀,连他的盟友北荒城兵家,乃至背后的主子鸿蒙山神殿,都秘密下了追杀令,让庞秭平自此无处容身,只得浮槎南硰瀚海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北极冰原,躲在魔宗的琉璃宫中。” “总之,松鹤清平四绝,如今还在江湖中走动的,仅余三绝而已。” 申功颉一声喟叹,这位一向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罕见地有几分郁郁之色。 任平生望向场中,那场毫无悬念的缠斗,已经平息。 壮硕青年躺在地上,鼻孔嘴角都渗着血迹,大口喘气。 他不是被打趴下的,是累趴下的。 那位顾松岭老先生,笑容颐和,微微弯腰,继续对那躺在地上的青年唠唠叨叨。 任平生一阵头大。 咱们丙级乙班,不会有这位老先生的课罢!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得意酒楼的二掌柜 那位干瘦老教习,据说最喜欢与学生辩论,却又脾气极好;被恼羞成怒的学生追着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从不生气,更不会还手。而不管你有多大神通,一旦对那位老教习出手,在自己最终倒下之前,就再停不下来了。 各种术法,尽施于己身,拳脚棍棒,打的全是自己的躯体。所以那位高大年轻人,最终不但自己累倒,还口鼻流血,显然受伤不轻。 所谓玄术,申功颉语焉不详,敢情他自己也所知不多。 对这位名列四绝之首的老者,任平生暗暗留心。倒不是对玄术或者所谓的四绝有多大兴趣,而是自己在这座天下身份尴尬,来历隐秘,有些事情,得处处小心。 不好惹的人,能不惹尽量不惹。 尤其是这种擅长让对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道院的课业,其实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重。上午一堂讲经,一堂数理之后,下午就没课了,却并未放学。整个下午,都是学生到后院藏书楼自己温习阅读的时间,可以自己安排。 你可以温习巩固上午先生所授的课业,也可以预习明日新课,或者在那号称藏书百万的藏书楼中,博览群书;若是都没心思,都大门外那颗老榆树下弈棋,或者三五凑群到那酒壶山下斗蟋蟀玩,都没人管。 说白了,下午就是放羊的。 申酉之交,半山钟鸣,学生便可自由离开道院。 也是第一次听到那声闻数里的浑厚钟声,任平生一问同窗,才知道原来酒壶山半山之上,有座“不虚亭”,亭中那座大钟,就称为不虚钟。 上过酒壶山的人,不多,但也不少,都是些有修为或武功在身的学子。但没人到过那座不虚亭。 据说不虚亭中的敲钟人,从没下过山,所以无人知道那是何方神圣。 也或者,是一个早已了却尘缘,愿意枯坐半山待死的伤心人。 总之,关于酒壶山和那座不虚亭,众说纷纭,云遮雾绕,任平生问了好些同窗,特别是那些上过山的,每个人的说法都大相径庭,等于没问。 等觅着时机,还是应该自己上去一探究竟。 任平生开始对这座道院,兴趣渐浓。 不虚亭,不虚钟,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这钟声既是宣告放学,亦是醒示学生。 藏书楼二楼阅读室中,任平生闻钟而起,脚步不徐不疾,穿过那整齐成片的桌椅。有无数学生纷纷走动,或整理书箱,或将所阅的馆藏书籍归架,任平生自然走过,毫无阻滞,第一个走下楼梯;亦是第一个穿过那片学堂之间七拐八拐的巷道,离开道院。 李曦莲脚步也并不慢,只不过她下午不在二楼阅读,而是一如往常的在那小树林中练拳。所以她也是一闻钟响,便即收势,快步赶到从藏书楼出来必经的那个巷道口。 只是她看尽同窗鱼贯而出,始终未见任平生的影子…… 白竹垌那座得意酒楼,全新开张,生意极好。除了原有的那件小门面,殷承夏连相邻的两栋屋子都一起租了下来。那两栋屋子,原本也是有外乡人租下一家经营当地土产,一家经营些文玩古董。经营当地土产的哪家,生意一直不愠不火,饿不死,也难发财。而做文玩古董的哪家,卖的其实也是白竹垌收来的许多老物件。 初时这个小村落骤然崛起,所有人都相信这地方人杰地灵,伴随而来的也必有无数汇集天地之灵,古今之力的灵器古物,所以这家古董店也就应运而生了。初时的买卖,不能说是客似云来,简直就是一窝蜂的来。连一张本地老樟本地木匠打造的太师椅,但凡上了年纪,都能卖个三五十两银子的天价! 一把新的樟木太师椅,到那木工坊里,也就是五六贯铜钱的事。 但新鲜风头过后,渐渐的外地人也成了本地人,本地人反而纷纷成了外地人,那些买文玩古董的客人,就全都变得油头滑脑起来了。加上一些在此置业的外地大户,甚至山上仙家,留着诸多产业空置,也不是个事,就都开设了些贩卖玲珑器物的店铺,反正挣不挣钱都无所谓那种。所以这家文玩古董店的生意,就一下子变得一落千丈。 殷承夏盘下两家门面,都没花多少钱。 但得意酒楼的规模,却是不止扩大了两倍。把一楼的隔墙打通改造之后,就有了一座宽敞的大厅,楼梯居中而上,折而分两边上楼。楼上的雅座,也有了二三十桌;至于楼上的精雅包厢,不但数量翻了几番,其奢华程度,也与当初哪间小酒肆不可同日而语。 殷承夏牛皮会吹,而生意也确实会做。 只不过他那柜台后面,还是没有哪位绝色美人的身影,只是一个身着绿赏的妇人;衣着亮丽,身材丰腴,长相也很不错。 姚远的结发妻子,其实放在当地,也算是位相当出彩的美妇。 翻身咸鱼殷承夏,如今是真正咸鱼翻身了,做了老板,实在是忙;很多事情需要亲自打点,还有许多尊贵的客人,都是看着自己的面子来的,每每出现都需要接待一二。偶尔闲下来,这位曾闻名乡里的二流子,会神色平静,专注看着柜台背后的绿赏妇人,偶尔有瞬息的眼神恍惚,都只是一闪而逝。 他对那本名邓妙的姚家嫂子,一直很敬重。更何况,这家酒铺能有如今规模,靠的当然不可能是当初任平生入股的一百两银子,而是后来他本人再投入三百两之外,再加上姚远入股的一百两,共计五百两纹银的投资。 所以这家得意酒楼,他姚远是大掌柜,邓妙和亦真都可以算是二掌柜。 因为格调不低,场面也不小,所以如今出入频繁的酒客,不再是以当初那些只图消耗时光的邻里街坊为主,更多的,是那些衣着光鲜的大家子弟,豪阀商贾,甚至一些路过的山上仙师。 如今的二楼雅座中,就有一位山上仙师,和一位衣着光鲜的豪门公子,相对而坐,举杯豪饮。 西乔山道人赵玉恒,方凉道院学生申功颉。 两位去年底一见如故的老友,如今已经成了这家得意酒楼的常客。酒量都不小,出手还豪爽。 二人只是喝着闷酒,直至面红耳热,赵玉恒脸有愤懑之色,放下酒杯道,“申老弟,伯父之事,实在可惜得很啊!兄弟我虽然人微言轻,回到师门也曾问过师尊他老人家的意思。师尊对此事,其实也是喟叹不已。你们申家,经营落马城数百年来,百姓安居,各行乐业,其实是深得民心的。如今是骤然发达了,各方势力有后来居上,也有新老交替者,难免会带来不少杂音噪音,闲言碎语,装聋作哑就是,公道自在人心。伯父也不至于就此断了申家城主之位的世袭罔替啊。” 申功颉本来满脸嬉笑,一闻此语,顿时面色一肃,甚至表情之中,都有了几分警觉,“赵兄,酒可以随便喝,话不可以乱说啊。家父年纪老迈,是早有退意了,偏生他这个一根独苗的儿子,又不堪大任,这不顺水推舟,不是两全其美嘛。” 赵玉恒不满道,“老弟,你这样就很不够意思了啊。此事涉及太多,处在师尊的位置,不便直接置议,但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希望挽留老城主的。这不他老人家多次差遣我下山公干,其实就是去拜访武院,见了几次那位李院主,目的之一,当然是希望对方能与城主府邻里和睦,共镶大计。之前不好跟你透露,如今反正都水落石出了,虽然始料未及,这些事情,却还是要让你知道的。如今李如初忝为代城主一职,山上仍当是权宜之计……” 申功颉连连摆手,直接插话道,“别,千万别。李叔德高望重,虎父无犬子啊,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李二愣子,也是个营谋经世的好苗子啊。是好兄弟的,就别坏老子好事。好不容易谋了个风轻云淡的锦绣前程,你老哥一个劲要把我往火坑里推,算什么回事?” 热脸帖着冷屁股,这话头不大好接,赵玉恒愣了一愣,竟一时无语。 “看啥看?”申功颉反手指向自身那一副不俗的皮囊,笑道,“这样的一表人才,赵兄你虽然略逊一筹,却也不差啊。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瘆人。都是人才嘛,却也分种类。此才非彼才也。我在老申家这么多年,钟鸣鼎食,花钱如流水,又不愁钱花,干嘛去操那份心。所以我这是逍遥红尘,诗酒趁年华,群芳横榻,锦衾波澜翻,绝代风流之才啊。” 申功颉趁着酒气,双眸放光,“赵兄,不是兄弟我有意误你前程,你这人什么都好,谱牒仙师,大道客气,可就是太较真。做人一板一眼的,不是不行,可一根弦绷得太紧,偶尔也需要松一松,缓一缓。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赵玉恒先是一愣,紧接着狠狠吞了几下口水。对一位高高在上的山上道人,说这样的荒诞不经之语,换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不敢。但申功颉什么人,他赵玉恒又不是第一次见识。 得意酒楼门外,来了一位衣着普通,却容貌绝美的年轻女子。连一直在柜台后忙活的邓妙,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径直走到柜台前,问道,“请问这家酒楼的二掌柜,是不是叫任平生?” 第二百二十五章 癞头老九 正儿八经的二掌柜邓妙,其实见过这位绝色女子走过白竹垌的村巷街头,虽然次数不多,但见过了就忘不了。 “我算是这里的二掌柜吧,”邓妙言语温婉道,“之一。这位小姐找任……小哥,不知有什么事?” 对于那位于自己一家有再造之恩的解契人,邓妙终究无法直呼名讳。 李曦莲表明了身份,对任平生仍是以表姐弟相称。邓妙终究是久居山中的妇道人家,日常也有跟丈夫读书认字,温文知礼,对方既然是恩公的表姐,自然热情有加,款款相待,却也直言道。 任平生这位连名都不挂的二掌柜,是真正的甩手掌柜,平时根本就不会往这里跑。 李曦莲只是默默点头,随即转身出门,巷子不远处便冒出一张熟悉的脸,挂着从不会消失的招牌微笑,人畜无害。 “这么巧啊!”迎面而来的周成笑道,“原来曦莲学妹也喜欢喝酒的,不如一起喝两杯?这家的酒,很不错,我和申功颉他们常来。” 李曦莲没什么心情,婉言谢绝,径直回了道院。 任平生一出道院,其实并没有直接回那正大兴土木的铁砧山,初来第一天,他自然也不便跑去黏着李曦莲说这说那,所以自己的住处,也还没来得及跟她说。 或者说,他是故意拖着,晚点再说。 日头尚早,任平生在落马城中闲逛。落马城如今是人潮如涌,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过客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纯正的本地口音,反而显得少了。 若是不进城,白竹垌俨然已是一座繁华小镇。只不过与二十里外的落马城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铁砧山上从堪舆规划,到净地开工,都没任平生什么事。师父亦真甚至嫌他碍手碍脚,不懂装懂,总是让他那凉快上那去,只是别忘了读易和画符。 所以闲暇之余,任平生就总会想起胡久,也会想起曾以“老,胡”名义劫富济贫的余子哥。加上界山以西那边,那些伸出鬼没的带剑响马,闹得乌烟瘴气,任平生不是不知道,但他目前不打算管。 说以与八面玲珑的殷承夏一起开那间酒铺,倒是给了任平生许多灵感。 他需要殷承夏做一件事,但凡这里出现什么大事,或者陌生的江湖人物,奇人异士,要第一时间通知铁砧山。所谓大事,主要还是与山上仙家有关的动向,这个对于一向居安思危的任平生而言,尤其重要。 但白竹垌毕竟是小地方,所以任平生就打算常来落马城逛逛,先跟这里的人混个熟脸,再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毕竟那位高深莫测的西乔山新任宗主,布局百灵镇,卧榻之侧,卧虎藏龙,尽管有老宗主的一份承诺,任平生还是得自己小心在意。 所以如今在落马城中逛荡,对过往人物,街边店铺,他都十分留意。 然后,在一座高楼之外的繁华街道,他就碰到了一位异人。 得意楼下,十里长街,街心横着一张古树大板茶桌,一椅,一人,当街煮茶独酌,旁若无人。 茶桌之前,长街空荡,过往行客,尽数帖着街边铺面行走,不敢让身形出现于那煮茶人的前方视线。 其实更多的人,是挤在大街两旁,驻足不前,等着看热闹。 整条街一片死寂,无论是匆匆过客,还是驻足看客,都不敢高声言语,偶有交头接耳,都是尽量压着嗓音。 任平生本来走在街心,远远望见那张茶桌,已经感受到那股十分强大的气场。 像杀气,又不是。 他随人流走向街边。 茶桌后面的光头汉子,只是低眉垂眼,专注斟茶。两道浓眉偶尔一抬,便看见了哪个背着黑色剑匣的青衫少年。 二人只是目光一触,你饮你茶,我行我路。 但任平生还是在街边停了下来,被簇拥在驻足的行人之中。光头汉子身上,哪一股狠厉桀骜之气,很对自己胃口;所以无论这家伙在做什么,任平生都想看个究竟。 任平生身边一个农家装束的年轻人,有些面熟。倒不是真有过什么交集,而是此人来自白竹垌。自小习惯于对任何人察言辩色,所以但凡打过照面的人,任平生都会留下印象。 “这人是谁啊?”任平生轻声问道。 那农家子弟转头瞪了他一眼,一脸警告的表情,没说话。 “我也是白竹垌来的。”任平生不死心,轻声解释。 对方脸色稍稍缓和,一手虚握遮着嘴,还要附到任平生耳边,轻声道:“你外地来的吧,白竹垌本地人,没有不认识癞头老狗的。老狗办事,神仙回避。识相的,别出声,睁大眼睛看,情况不妙,赶紧跑路。” 任平生点点头,眼神致谢,只是没一会,又好奇道:“这么猛的一条汉子,干嘛叫老狗咧?” 农家子弟一脸嫌弃,本不想理他,却终究忍不住道,“小老弟,别多事行不,你不怕死,别拉上我啊。等事情了了,咱一起回去,我跟你说一路……” 任平生只好点点头,望向那张茶桌和空空长街。 残阳如血,街上的青石板,被铺上了一层暗暗的腥红。 独斟独饮的“癞头老狗”,一杯在手,突然悬空停住;不但如此,他的整个身躯,头脸,都在瞬间静止;微风拂过的衣裳褶皱,微微颤动,竟是十分显眼违和。 他眼皮一抬,两道凌厉的寒光,望向长街远处。 有脚步声迅疾凌乱如奔马,由小而大,由远而近。 却仍未见有人来。 癞头老狗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却远远传出,如在耳边。 “拳脚无眼,不怕死的随便,怕死的滚远点。” 街边人群,如潮水中分,又往两头跑远了点,却始终还是没有散去。任平生跟着那位年轻“同乡”,往的是那茶桌之后的方向。只是人群退开之后,原本躲在人群中的两个年轻人,反而越众而出了。 “都怪你,我好心拉你一把,结果被挤到外头来了。”年轻农夫嘟哝道,“记好了,灵醒点,一旦情况不妙,赶紧躲开。” 任平生满怀歉意道,“那你怎么办?” 年轻农夫轻拍厚实胸脯,“哥皮糙肉厚的,还行。” 长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一拨人影,有数人抬着一副遮阳滑竿,更有十数人簇拥前后,健步如飞,转瞬间便到了近处,距茶桌十余丈停住。 一队人马,行如风,定如钟,与一人一桌的癞头老狗遥遥对峙。 滑竿平稳放下,躺椅中那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头脸仍被遮在那遮阳布的阴影里。所有看热闹的人,眼光都齐刷刷的望向那副滑竿。 突然一阵惊呼。 “大刀会!” 躺椅中那高大黑衣人钻出了阴影,面带冷笑,走入夕阳余晖中。 大刀会并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 这人叫大刀会,不单单是因为他比一群人还可怕,还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会”字。 李存会,鹰潭武院落马城分院的院主,李存三的胞弟。 兄弟俩一人坐镇灵山,一人坐镇落马城,一东一西,执掌了西乔山辖境武道的大半壁江山。 若非山上仙家,在这三城之地与兄弟俩过不去,那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懦夫都怕恶人,但当恶人需要面对一个恶魔,再懦弱的旁观者,就都能凭空生出一股英雄气概来。 “这一下,有好戏看了啊!”开始有人不那么低声说话。 “没戏,癞头老九再横,也就对我们这些小虾米而已,对上大刀会,十个老九都不够看的吧。更何况,那边是武院。”这人的声音更大了些,把握得挺好,估摸着对面那拨武院的人能堪堪听到。 “横行江湖这么多年,那么多兄弟呢,我看有得一拼。”也有人小声嘀咕。 “嘿嘿,兄弟。兄弟是一起捞世界的,不是一起拼命的。” …… 任平生恍然大悟。白竹垌的土语,九字与狗字同音,但落马城中,人多说青苹州雅言,这二字的区别就比较明显了。 原来是癞头老九,不是老狗。 大刀会龙骧虎步,走到那茶桌跟前。癞头老九把悬空定住的那杯茶,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人说老狗是条汉子,我也信了你是条汉子,就是忒小器。谈生意,就不能多备只杯子?”大刀会手中并无大刀,只是那语气眼神,比刀锋更咄咄逼人。 光头汉子依然端坐不动,又独自斟了杯茶,“生意,没得谈。得意楼,半壶月,公道馆,我来时是一中堡的产业,我走时,也是。” “也就是说,只能请你走了?”李存会明知故问。 老九倒也有问必答,耐心极好,“你请不动的。” “我试试尽量先讲道理,武院可以规划监管一城工商,这是山上定下的规矩。”李存会确实是一副讲道理的样子,在讲自己的道理,“妓院,酒楼,赌馆,武院说这里不能开了,那开着的,就是犯了规矩,得罚。我只是在给你一个清场转让的机会。” 癞头老九放下手中茶杯,针锋相对,“那多谢了。既然有了规矩,很好,我本来正打算改行;以前没这规矩,所以咱们一中堡,不认这罚,也不转让。” “不再想想?你是你,那些一条船上的兄弟,不商量商量?”李存会话中有话。 “不用,守一中,行天道。我一中堡的兄弟,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二人说话之际,桌面上的杯盏水壶,无风自动,瞬间迸裂炸开,水花四溅。 只是水花溅到二人身前,尽皆坠地,竟无一滴沾衣。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李存会的刀 场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李存会负手而立,任由那淌流地上的茶水,渗入鞋底。 “茶凉了。”高大武夫一脸感慨道。 “人还是会在的。”老九依然坐在那张古色古香的椅子上,一手摸着那颗锃亮的光头。 “那是因为没碰上够硬的拳头。” “抱歉,整座城都知道我老九不是武夫,从来都不用拳头的。” “那也行,很硬的拳头和很快的刀,任君挑选。用不了几天,三座城都会知道落马大刀会。只是有点可惜,江湖后辈,就未必有幸知道癞头老九了。”李存会那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明摆着的猫哭耗子。 高大武夫一边说着,一边步步后撤。 他撤的很慢,身形几乎不动,步若灵猫,踏地无声。 只是每一块被踩过的青石板,全部纵横裂开,变成均等四块! 远处看热闹的人群,起初还没注意,待到惊觉那地面异象,顿时震天喝彩。 无论如何,古城的一代枭雄,杯盏已碎,气焰不输,也已经输了那份从容气势。 不多不少,十二块青石板碎裂之后,大刀会双手抱拳,“鹰潭武院李存会,问拳一中堡九爷,请了!” 癞头老九像是下意识去拿桌上的茶杯,才发现拿了个空,只是反应极快,随即往前做了个请的态势,“客气了,新来是客。” 李存会脸色铁青,只不过这样的口舌之争,没意思。 玄黄天下每座城池,无论商界还是江湖,敢说武院宗师是客的人,寥寥无几。 大刀会并没有取刀,但是他动了。他一动,人们就知道了,什么是刀。 李存会的刀。 一道黑影,一步而前,一步就是十二步。 地上那一行裂成四块的青石板,片片飞起,片片如刀。 每一块棱角尖利的石板,飞速旋转,夹带烟尘,前后相接,如一条凌空掠过的迅猛青龙,往那端坐茶桌之后的光头汉子撞去。 癞头老九依然没动,但是哪张数百斤重的大板茶桌,动了。 “嘭”, 整张桌子如同自己跃起,凌空前掠,厚重的桌面撞向那四片一组的青石板。 一阵卜卜卜的闷响过后,木片乱飞,烟屑弥漫。 半尺厚的老革木板面,坚如铁石,竟被撕成碎片!哪条青石长龙,折损其半,余下四六二十四块石板,来势不减,反而更为迅猛。 石板旋转掀出的怪风,咻咻作响,如利刃割裂空气。 老九动了…… 他说过不是武夫,所以不用拳。 他也不是刀客,所以手中无刀。 当然,他更不是剑客。 他是用撞的! 先前用那坚如铁壁的桌面去撞,人们都可以理解。 但当那一身灰布长袍裹着的身躯,顶着一颗光头往那半条青龙撞去,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半尺后的老革木板,尚且撕成碎片,何况那半尺厚的血肉之躯。 青龙如电,身形如箭! 眼看道道青光激射而来,老九双手大袖交错挥舞。只见灰影翻飞旋绕,如同一片紊乱湍急的灰色漩涡。 片片青光陷入,竟自消失不见。 二十四片青石,尽数化为齑粉,却未及飘散,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轰然相撞,瞬间烟尘漫天炸开,其中迷蒙一片,不见人影。 原本不遗余力呐喊助威的十余名武院子弟,瞬间偃旗息鼓,鸦雀无声。 惊呼四起的看客人群,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无论是武院有了伤损,还是一中堡死伤了弟兄,蝼蚁百姓,都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难得安生。 更何况,场中相斗之人,都是二者的大当家! 打心里,人们希望一会烟尘散去之时,站着的会是那一袭黑衣。 毕竟无论善恶,那都是与山上道家同气连理的俗世宗门,再不讲道理,也会讲些面子。 一中堡作为落马城中存续数百年的一大帮会,争夺地盘中历来杀伐果断,声明在外。虽然从来不犯良家百姓,却依然恶名远播。 寻常人家,生计都是挣扎,没功夫去辩那些刀光剑影的江湖是非;侠名与恶名,都成自他们茶余饭后的解闷谈资之中。 所以一中堡这样的江湖门派,注定不会有侠名;就像俗世武院与山上仙家,注定不会有恶名。 如果你守的就是人家的规矩,你敢说这制订规矩的人,是个坏人? 玄黄天下,规矩二字,从来与约定俗成没有半点关系。 不像江湖,守的是可寄予生命之重的人间道义。小心翼翼祈求平安的寻常百姓,对此并不喜闻乐见,只不过对事不关己的热闹津津乐道而已。 人们惊魂未定中,忽见那漫天烟尘中,如有一股清风腾地而起。 烟尘四散,瞬间天清地明。一黑一灰两尊身躯,隔着一个两三丈宽的深坑相对而立。 黑衣与灰袍,曾在烟尘中,却都一尘不染。 “为他人作嫁衣裳,也就是一套衣裳而已。”大刀会莫名其妙感慨道,“你癞头老九倒好,直接就是一条命,值得?” 光头汉子神色冷漠,淡淡道,“人在江湖,行道义尽本份,凭本事活命,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 李存会点点头,抱拳道,“那么这一招,会难接些,拳脚刀锋皆无眼。” “好意心领,我老九长眼了。” 黑衣大汉身形一矮,动作不快,就如常人屈膝微蹲,双手横掌如刀,肩随腰背转沉,肩带臂,臂带肘,手随肘,节节贯穿,如双刀挽着刀花,缓缓斜劈而下。 外行看热闹,看得满脑子捣糨糊。 两三丈阔的大坑,两三丈远的距离,这位武院宗师,一双手刀要劈的是那样? 改行跳大神了不成? 然而就在人们匪夷所思之际,李存会双掌突然如鞭稍弹抖,迅疾如电,便有两道刀光轻薄似雾,交错割裂空间而去。 武人炼气成罡,练至通神圆满,便是一拳百里,山河破碎的惨烈景象。 然而将拳罡炼成刀光,却是李氏兄弟的独门秘术。 大刀会从来没有刀。 他的拳掌,便是砍断无数武夫头颅的刀。 刀光凝如实质,宛若挂向天空的两道长虹,在青石地面犁出两道极深沟壑,势如雷霆,破空而前。无论你是何等体魄修为,都不应以肉身去试那两道刀光之利。 癞头老九一袭灰袍无风自鼓,两手大袖一招,一合即分,使了个蝴蝶拳变大鹏展翅的古怪招式。怪则怪矣,论气势拳罡,却平平无奇,甚至周围那些残余空中的微薄扬尘,都没被那双袖扇动丝毫。 割裂青石的两道深沟,就要裂到癞头老九的脚下。 那斜斜交错的两道刀光,眼看能把他的身躯切成四块。 围观者惊呼失色,胆小的已经闭起双眼,不忍再看。敢留下来看热闹,就已经是胆子不小的。 怎奈臆想中那五脏六腑破腔而出,散落一地的血腥景象,并不是这些凡夫俗子敢于直面的。 任平生两道目光,原本不曾离开过癞头老九的身上,如此关键时刻,他突然转头,望向正蹒跚走过自己身边的一个年迈老者。 老者一身仆人装束,背上的大竹篓装满各种蔬菜杂粮,日用家什之类,看那数量规模,家主人口不少。 关键是,当此之际,那老者竟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街中那两人相斗之处,神色淡漠,面无表情。 他是看不懂,还是无所谓? 老人突然目光如炬,与任平生四目相接。 任平生当即收起望气神通,略略抱拳。 老者神情淡然,转过头继续前行;好像刚才的目光相接,本来就是无意为之。 老者去往的那条街,任平生知道,落马城富贵人家扎堆的地方,比如富甲一城的老城主申家,城牧刘家,原落马城学正、今代城主李家,几座庞然大物的宅院,都在那边。 任平生之所以还有闲暇想到这些,因为街中二人的这一回合,对他而言胜负已分,结果亦以明了。 那两道如虹刀光,在癞头老九跟前,如同砰然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寒星四溅,璀璨耀目,好似元宵灯会的夜空中,那漫天烟花缤纷绽放。 灰袍汉子那一颗光头,青筋暴露,好似随时要爆出血来;双手大袖那一张一合之势,越来越快,到最后只见一片灰影晃动。如虹的刀光碾压而来,他显然无法力抗,只是以一双肉手将刀光丝丝缕缕掐断,不断抽丝剥茧。 那一双动静无形的手,任平生似曾相识。 那是几年以前,不归山上,祝无庸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与此如出一辙! 只不过祝无庸那点借助幻术迷惑对手的把戏,与这位江湖大佬相当于身手分离,一心二用的做法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李存会不但在以形同鬼魅的双手去击碎那两道刀光,万一不济,他那挺立的身躯,也会是阻挡刀光的最后一道屏障! 只不过其中奥妙,在场之人,能看出来的,不会超过三个,也许四个。 除了那两位当事者,任平生当然看得明明白白。 如果还有第四个,那一定是刚才路过的老者。 这种埋头死啃的打法,癞头老九其实苦不堪言。连他自己心中也没底,一己之力,能否将那两道刀光的攻势消耗殆尽。 那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打法。 关键是,与成仁的几率相比,成功的几率不值一提。 两道浑厚凝实的刀光,已去其半,李存会好整以暇;癞头老九衣衫破碎,满身血污,双手挥舞的灰影,如今变成了一片猩红!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招一式的较量,不过瞬息之间。对于旁观的凡人而言,只不过是见到了那两道虹光杀到,然后落马城中那位叱咤风云数十年的江湖大佬,便砰然爆出了一片血污。 只是并未就被大卸四块,眼看也差不多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拳破千招 两道看似接天连地的刀光,瞬间变得纤薄之际,两人之间哪个深坑,突然被一团迷雾遮蔽。 迷雾淡红,似血,泛着淡淡腥味。 血雾迅速膨胀散开,顿时便笼罩了方圆十数丈。 现场一片死寂,完全不似一代英雄之间,生死搏斗的那种惊天动地。 那一黑一灰两道身形,被淹没于浓雾之中。人们未及反应过来,忽见那高入天穹劈砍而来的刀光,轰然坍塌,消失于无形。 而那团血雾之中,有数道细微的寒光一闪而逝,如同茫茫夜空中偶尔出现的几颗流星。 血雾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浓了几分。 那一代武师对阵一城枭雄的战场,此时俨然已被某种类似山上仙家神通隔绝出来的小天地,里面什么动静境况,外人无从得知。 任平生和那白竹垌年轻人,本来就已经立身于人群之前,前者更是侧着半个身躯,有意无意的遮挡在那农家青年前面。 害得那农家小子满脸忧色,一手死死拽着任平生的衣服,狠命把他往后拽。可那不知死活的青衫小子,看着也没多少斤两,可就是拽不动分毫。 看来这小子背上的木匣子,不轻吧。 一开始被挤到前面,那农家青年生无可恋,却倒也没埋怨什么,只是一脸愁苦地说了句,“看你的样子,也是读过书的人吧。我叫李安顺,你跟村里人说顺子,本地人都晓得,记住了啊。虽然本地人不多了,可总还有那么几个。对了,你叫什么?” 顺子,这个名字任平生知道,因为姚远说过;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关于姚远的救命恩人,任平生知道得更多。只不过师傅有交代,符箓搜魂还舍这种玄之又玄的术法,既不宜跟那些凡夫俗子明言,免得骇人听闻;更何况这也是日后行走江湖,赖以挣钱谋生的手段之一。挣到钱就好了,至于人家记不记你的好,没关系嘛。恩恩怨怨之类的,麻烦。 师傅既然这么说过,任平生当时姑且信之。 但顺子带头捞起了姚远一家四口的“尸体”,却是当事人醒来之后千真万确知晓的。 所以这人既然就是顺子,任平生便打心里觉得亲近了几分。 顺子在这种时候自报姓名,其中的意思,任平生当然听得明白。他也没什么忌讳,言简意赅,“我叫任平生,得意酒楼的大掌柜二掌柜,都认得。” 那边大如山包的一团烟尘血雾,突然飞速流转,那如同流星的道道寒光,闪得更密了。 围观者虽然看不大内中酣斗的惨烈,但也好似切肤感受到了道道侵体的寒意。 前面的人群开始往后退却,后面不明所以的看客却想往前面挤。 那边的刀光剑影胜负未分,你挤我勇的人群倒是有了几分不死不休的汹涌之势。 顺子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一挤,另一只手也没忘把任平生往后用力一拽,哪怕能挤到一两人之后,也安全些。 可惜面对那些惧意渐生的沉默看客,顺子费再大的劲儿都是徒劳。不但如此,任平生不知为何反倒往前一步,身形滑溜异常,自然而然的就脱出了顺子的拖拽。 顺子正要大呼小心,那边突然一阵金铁交击之声传来,异常急迫刺耳,吓得他把喊道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而任平生好似喝醉了似的,步履踉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光影流转的物事。那物事在他手中,缓缓挥动,东一下西一下的,却不见轨迹,只见所过之处,有道道烟霞,如雾锁春山,又如流云飘摇。 隐隐有几道刀光,一闪而没,便在那烟雾流云中隐去无踪。 顺子看得目瞪口呆,场中那两位,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盖世英雄。这青衫小子使出的神通,更无半点人间烟火味啊,难道是神仙不成? 只不过他瞬间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看似随意挥洒的任平生,几下动作,已经满头大汗,嘴唇翕合,显而易见的独力难支。 顺子和好些前排的看客一样,莫名其妙。人家在那边生死搏斗,看不清楚;这小子独自在那跳着大神,玩些个江湖骗子的障眼术,倒是装得很像啊。 可在这种神仙打架的战场搞这套,是不是太拼了些?惹恼了那两位大神,秋后算账起来,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忽见任平生挥出一道烟霞之际,一声轰然巨响,好像撞上铜墙铁壁!烟霞瞬间散乱,一道白光横穿而过。 所有人都能看见,那耀眼白光形如巨大刀锋,竟是往围观人众斩来! 人们还来不及反应,那道刀光已到跟前。 那呼啸破空的巨大威势,能瞬间劈出一片尸山血海。 有人惊惶失禁,有人闭目待死。 最近处,已有数人的厚厚棉袄突然皲裂,棉茹四散飘飞。 紧接着传来一阵金属切割的刺耳声响,那道骇人的刀光,竟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化作一蓬火星,炸天而去! 任平生力克那一刀之后,单膝跪地,佝偻的身形摇晃不定,正大口喘气。若不是有把横烟剑拄地支撑,他这会儿恐怕的躺下了。 人们也终于看清,那青衫少年鼓弄烟霞的“道具”,竟是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 围观的人群终于松动,开始如潮水退去。 街道突然轰隆隆一阵剧震,如地牛翻身,天崩地裂。那团流转不停的血雾,突然炸开,并且迅速消散。 青山板路面瞬间处处迸裂,沟壑纵横。 一袭灰袍的光头汉子,此时血人,仍然站在原地。 而那一身黑衣的高大武夫,神采奕奕,也是一样的站在对面坑沿。 “尘俗蝼蚁,自己找死,就死不足惜了。”李存会冷冷道,“按理说你一代江湖枭雄,犯得着打场架都这么婆婆妈妈的?” 李存会恍然大悟,继续挖苦道,“对了,我就说人才济济的一中堡,怎么可能是你这位堡主独力赴死。敢情,是在人群里埋伏了重兵,等着我一个失手,就来个致命一击?” “嘿嘿,怕就怕你癞头老狗在此之前,已经变成一条死狗了。” 落马城的人懂的白竹垌的一些土语,不奇怪,尤其是这种用在一代枭雄名头上的。 那显然受伤不轻的光头汉子,气态沉静,对武夫的冷嘲热讽浑然不顾,缓缓开口道,“小兄弟,谢了;能支撑多久?” 任平生努力深吸几口气,说道,“数息之间。无意得罪。” 后边四个字,显然是对那武院宗师说的。 李存会点点头,对那位能接下自己几道残余刀光的少年,倒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年轻人,能量力而行,是好事。但接下来,别期望我出手会有所保留。剩下的刀,会更难接。” 任平生站起身来,还略略有些摇晃,倒持剑柄对癞头老九抱了抱拳,“聊尽绵薄而已,我不是什么侠士,更没太多恻隐之心。” “明白,我也没有。终究是邻里街坊,求个好聚好散而已。”说话之际,老九始终目视对面的敌人,面无表情。 任平生之所以出手阻截那些脱离战场的残余刀光,主要还是对那光头汉子顿生了一些敬意。 本来就未必能力敌对方,却还要消耗自身功力,在战场周围布设了一道真气屏障,免得对面那出拳无忌的武夫,拳罡刀势,伤及无辜。 这不过此中玄机,也只有对敌双方,和身怀望气术的任平生看得出来而已。 李存会负手而立,冷冷道,“那我就成全你一个好聚好散罢,可以出手了。” 作为一城的武道宗师,让对方一个先手的自信,他还是有的。更何况对手这身伤势,已极难发出巅峰一击。 有言在先,你出不出手,就是自己的事了。 所以大刀会那严阵以待的架势,便如一把摧枯拉朽的利刃。 癞头老九当然没跟他客气。 他出手了,原本潮水退去的人群,又有一小半涌了回来。因为终其一生,都很难碰到一次这样的神仙打架。而且这一次,在没有那些云遮雾绕的术法障碍。 人们只见到那血袍汉子身形一闪,那大坑周边,便恍然出现了无数个癞头老九的身影, 如魅影,如人墙; 未及眨眼,便见一道光头人流涌动。 人们甚至能看清那化作无数人影的老九,每一记出拳,全是反手,拳打全不沾边的角度。 任平生倒是看得更真切些,老九的拳眼中,有隐晦刀光横空而出,从四面八方扫向李存会。 这些刀光杀力之盛,任平生自问挡不下五道。 方才李存会的残余刀光,他挡下了三道。 当然,那是残余。 所以他现在就有些后悔,趟这种与己无关的浑水,实在是没事找抽的节奏。 一拳,两拳,三拳……九拳,十拳,十一拳。 十一拳,十一式,十一个方向,天罗地网。 李存会那挺立的身形,如锥处囊中,突然化作一道黑虹,冲天而起。 这是要鱼死网破? 任平生有些疑惑,按理说,一位如此境界的武师,不应该看不出对方拳中另有玄机。 李存会当然看得出,但没有刀的大刀会,本身就是一把刀。 所以他冲出来了,御风而上,又急转直下,头下脚上成一个倒立的罗汉举鼎式,如一颗自天而降的天外星辰,挟着风雷火势砸向大地。 任你如何诡异玄妙,我自一拳破千招。 第二百二十八章 十一楼(上) 一拳自天而下,一片绚丽刀光在地上炸开。 老九那十一记反手拳,十一道自拳眼闪出的隐晦刀光,在那天降一拳的击打之下,顿时扭曲迸散,如片片离枝的柳叶,随风凌乱。 黑衣武夫在落地之前,身躯再次翻转打横,由跌势改为御风直飞,变成了头前脚后,左右换手出拳,往对面挺立不动的哪个“癞头老九”使出一记全身撞去的黑虎掏心。 天外飞来的一拳,已经说不清那到底是一拳,还是一刀。 地上十个癞头老九,突然身形暴起,如群鸟投林,悉数回归本巢。十道人影,全部没入那坑沿不动的光头汉子躯体中。十一式本来完全不同的拳招,突然化作一式,浑然天成。 那化作地上那些扭曲散落的刀光拳意,尽数归拢为一,便只如一把虚无缥缈的反手弯刀,被癞头老九握在手中,往那飞天而来的黑衣武夫当头劈去。 一把是拳罡显化的鬼头大刀。 一道是十一式拳势合而为一显化,形如弯刀的拳意。 一阵刺得耳鼓欲裂的金铁刮擦之声响起,场中顿时火星璀璨,刀光耀眼。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手中横烟剑缓缓递出一式天马飞瀑。 面对那五道散逸而出的残余刀光,每一道都挟带天河垂地般的气势。 尽人事而已,能接下几道算几道。我任平生犯不着为一群看热闹的家伙拼命,不管其中是否埋伏着癞头老九的关键棋子。 大坑那边异象环生的神仙打架,与场外那青衫小子好像没吃饱饭似的慵懒出剑,相映成趣。关键是旁观的人群离得远,一切都能尽收眼底。场外顿时便有嘘声四起。也有好心人着急喊叫几声,年纪轻轻的,别蹭个热度丢了小命。 还有那骂骂咧咧的,小子,没学几天功夫就别显摆了。 然后就是一连串瘆人的惨呼声,此起彼伏。 有人被拦腰斩断,肚肠内脏散出一地,却不就死,惨叫连连。也有人被自头至脚一刀劈下,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就看见自己的身躯分两瓣倒下。身首分离,断肢乱飞者,不下十数人! 任平生终究没能接下五道刀光,他选择了闪避的那一道,就造成了这一番惨烈景象。 那边的武院宗师与江湖大佬,已经偃旗息鼓。癞头老九仍是一身血衣,看样子身上并没有添加新伤。奇怪的是,也没见他身形移动,双刀交击之后,一阵火星耀眼,他就出现在了对面的坑沿。 而一身黑衣光洁如初的李存会,正好与对方换了个位置,相对而立。 癞头老九嘴角微翘,仍是一脸冷傲之色,看不出丝毫败像。 李存会则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脚下,好像突然换到这个位置,有些出乎意料,再抬头时,就是一脸踩着狗屎的表情。 对方身后不远处,是自家武院的十余名弟子。 神仙打架,总会殃及池鱼,但一旦池鱼便是自家人,那就有些肉疼了。更何况能跟出来为师父压阵的弟子,都是精挑细选的先天练武苗子,后天培养,更是倾注了无数心血。 癞头老九率先抱拳,朗声道,“论较技,虽然拳输你半着,但若要分生死,我丁长九,未必没有一拼之力。规矩无论新旧,我一中堡从不违忤,但门派祖产,却是不能在我手里说没就没了。小李院主若是非要一棍子打死,那咱们一中堂自我以下,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李存会脸色和缓,哈哈一笑,很有豪气冲宵之姿,“久闻落丁老弟马城中一条龙,如雷贯耳,总得问拳一场不是?这就很好嘛,今日权当是一场江湖同道的切磋罢了。营商之事,哪里会需要我亲自出马。武院自会有人再次登门,到时候秉公办理,丁老弟你也别为难人家就是了。” 满身血污的光头汉子,罕见地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也无法分辨到底是冷笑,还是开心;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说话的语气,还是一样的铿锵有力,“这个自然。” 一个在落马城中叱咤风云无数年的江湖大佬,靠的当然不全是一身功夫和杀伐果断。一场大战,再给对方一个不卑不亢的台阶,递得恰到好处。 所以李存会在众人触目之中坐回那副滑竿,武院徒众来时气势凌人,去时一样的威风不减,起码在凡夫俗子的看客眼里,是这么个景象。 二人那寥寥几句的对答之际,任平生手脚极快,已经将几名重伤的围观者料理妥当。也不见他有什么高明的手法,只是动作极快,不管断肢还是开膛破肚,只要还喘气的,他都只需铺上一些黑色药粉,便即止血;然后断肢接上,伤口缝合,十分娴熟。 最终死者五人,重伤得治者十一人。 一个仆人装束的年迈老者,慢慢捡起散落一地的蔬果杂货。地上有一只已被劈成数瓣的竹篓。 原来那位出来采购的大户人家老仆,并没有远离,而是停留在了看客人群中。那一道刀光,至老人背后的箩筐而至,箩筐破裂,而老者却是分毫无损,连那粗布衣裳,都完好如初。 他至今没捡完散落地上的东西,主要还是先前一直看着任平生救助伤者,眼神浑浊,却十分专注。只不过老者自始至终既不慌乱,也不帮忙。 最后一位伤者只是断了一臂,距离那老者甚近。任平生替他接完断臂,交代些日常养护之法,便打算主动去和那老者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与那老者之间,突然间就隔了数重人墙。 彪形大汉,丰腴妇人,市井商贩,各式人等皆有。 “小兄弟,人命关天,抖擞几手游方郎中的骗人手段,伺候几个伤者就想了事?”一位长者率先发话,道貌岸然,“不是落马城的人吧?小小年纪,学了几手邪术,走过几天江湖,就自以为是条过江猛龙,都会草菅人命了?这事,你扛不起,乖乖的在这里呆几天吧,说个地址,我们可以派人通知你家家长,到时如何处置,城主府自有公断。” “什么叫自有公断?这么多死的伤的,那抚恤金汤药钱,都得先赔清楚了,才能送城主府。”一个形貌粗豪堪比汉子的妇人尖声嘶叫,只不过脸上毫无悲戚之色,显然这些尸体伤者中,并没有她家汉子。 有不少哭哭啼啼的男女老少,有的在打理那一具具残缺的尸体,也有的在照顾伤者,更多的却是夹在围着任平生人群之中,倒并不如何愤怒,却是令声讨者更加师出有名。 …… 任平生并不言语,只是冷眼看着这些侠肝义胆的街坊群众,用一幅先前包扎剩余的布条,擦干手中血迹。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颤抖的男子声音,大声呼喊,在群情汹涌的讨伐之声里徒劳无功。 新来的白竹垌人,那也是白竹垌人啊,更何况这位小兄弟明明是好心救人,怎么就成了背锅的? 癞头老九还在那边拾掇自身伤势。 大刀会虽然走了,可武院不一直在哪里吗。 顺子想不明白,为什么作恶者无人理会,行善者却要身受奇冤?所以他挡在任平生身前,一直极力辩解;虽不敢对一中堡和鹰潭武院置议片言只字,作为凡夫俗子,此种作为,足可被认为是明火执仗的针对武院和一中堡了。 任平生始终一言不发,顺子只道他是被这场面给吓懵了。 “呜呜,天生啊!咱们一家老小的顶梁柱啊……” “……这辈子没犯天没犯地,咋就碰上了这么个小魔头啊……” 两个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妇人,涕泪滂沱,呼天抢地,成犄角之势扑向任平生,一路胸脯乱颤,甚至都懒得绕过挡在前面的顺子,干脆一起扑了。 顺子手忙脚乱,拉着任平生就要躲开。 这是两旁的人群一阵逼夹,根本无路可退。 顺子惊慌失措中,眼中便只见那两座隔着厚厚衣裳,依然要爆裂而出的巍峨山峰,当头压来! 他惊呼一声,心中哀叹之余,只得双手抱头,双眼紧闭。 非礼不碰是做不到了,尽量非礼勿视而已。 然而一人惊呼过后,紧接着却是一阵无数人的惊叫惨呼,现场一阵混乱。 那一左一右扑来的两个妇人,踉跄倒退,原路返回。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只觉得眼前一花,瞬息间远远跌出数丈开外,都是一两百斤的躯体,竟像是天女散花般被人远远的一把掷出。 街心中只余三人站立,一人蹲着。 站立的是任平生,顺子,和那一身血污的癞头老九;蹲着的,却是那个动作迟缓慢慢捡着东西的年迈老者。 那几十个远远跌出的人,好似都没受伤,迅速怕起,又连忙远远退开,除了几个机灵的趁乱溜走,其他人都是呆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敢。 “这两人,不是我一中堡的人,”癞头老九那一双虎眉微挑,环顾四周,“但从今往后,他们都是我癞头老九的兄弟。不管他们认不认我这个老兄,我都要认他们的兄弟。有帐的,现在过来,跟我算;有什么恩怨的,今天你们不行,凑齐人马,再来一中堡找我。” 原先气势汹汹的人,左顾右盼,想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却禁不住一身颤抖如筛糠。 就连原本哭闹的死伤者家属,也都一瞬间噤若寒蝉,只是仍有些忍不住低声抽泣。 癞头老九脸色稍稍和缓,往或坐或趟的死伤者稍稍扫了一眼,淡淡道,“以后的落马城,不会很太平,事不关己,少凑热闹。” 那一对踉跄退去的“姐妹花”,原本已一屁股坐倒在地,刚刚怕起来时,就触到了癞头老九那两道不怒自威的目光,吓得又是一屁股坐倒,不曾想那位不可一世的江湖大佬,反而声音更加缓和道,“今天家里死了人的,伤了人的,记在一中堡头上。堡中的兄弟会一一上门,商量赔偿抚恤事宜。以后再有此类事情,生死自负。” 其实那些伤者,心知肚明,此时伤口的痛楚,已经大减,即便是断手断脚的,接治不过片刻,自身已经能感觉到重接肢体的存在。那少年医术之神奇,这些凡夫俗子闻所未闻。 就算是一地武院,也不可能有如此神奇的疗伤接骨之术。 莫非这个貌不起扬的外乡少年,竟是乔装入世的西乔山的道家仙童? 若然一开始知道他的疗理有此奇效,给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任由亲朋街坊去得罪对方。 今天这位一中堡的龙头老大声言愿意补偿死伤者,已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交代一切之后,这位在普通人面前一向高高在上的落马城地下皇帝,竟然是客客气气地跟那两个年轻男子告了声罪,然后走到了那年迈老者身边,帮着拾捡东西。 第二百二十九章 十一楼(下) 年迈老者背上丁长九亲自买来的新竹篓,沉默离去,既没道谢,也没收下后者主动付给的赔偿金。 任平生曾见过云海环绕的石林洞天秘境,也见过高楼层叠的青遨宫,少年时曾大开眼界的九井山庄,早已显得寒碜小气。然而当他跟随丁长九步入那丝竹声声,轻歌曼舞的得意楼中,才知道人间销金地,竟然还有如此雅俗共赏的穷奢极欲之地。 舞台上那些绫罗绸缎极尽奢华却仍然衣不蔽体的舞妓,让两个入世不深的年轻人不忍直视。 台下厅堂雅座中,有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怀抱美人,放浪形骸;有一身铜臭味的行商巨富,众美环伺,身手皆无忌;更有些道貌岸然的当地名流,坦然承受膝上胯间美人恩,却要辛苦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仪态。 好在这只是一段路过的尴尬,因为丁长九径直领着任平生和顺子上了二楼水台上的一处精雅包厢中。包厢的窗口对着舞台,此处风景,更加细致入微,却避免了众目睽睽的难堪。 “老弟修心不错啊。”此时的癞头老九,与当初街上那副煞神模样判若两人,对任平生微笑道,“是家教甚严?还是对此烟花浮萍之地,打心里不喜欢?” 任平生摇摇头,淡淡道,“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长了见识,却没多少兴趣。” 癞头老九一笑置之,却突然转头对顺子道,“小兄弟,看上那一位,只管开口啊,无论清吟小班还是花魁,今天我请客。别跟老哥客气。” 顺子连忙收回散逸窗外的眼角余光,魂不守舍,支支吾吾,“没……没呢,小姐姐们都好看……” 癞头老九豪爽一笑,“只要乐意,你要和任老弟商量着今天包场,老哥我也认了。” 顺子表情僵硬地低眉垂眼,这种地方,见一回世面就算不枉此生了。至于其他的…… 要是小兄弟有意消遣一番,我顺子怎么说都是个带把的,舍命奉陪总可以的吧! 两人的尴尬却并没到此为止,因为很快就有了三位衣着更加清凉的美艳女子,端着托盘婀娜行来。三男三女,正好各成一对。要命的是,男人们都坐着,女子递酒端茶,询问所需,就都需要躬身相就;松散抹胸里的旖旎风光,完全是一览无余。 任平生接过杯酒,手还算稳;毕竟这半遮半掩的景色,比李曦莲还是差些嘛。 顺子接过酒杯的手,就老实不客气地哆嗦了半晌,杯中酒水,洒了一半。 “丁兄,十一楼?”任平生问道。 丁长九脸色一变,只不过瞬间恢复如常。他随即吩咐那三名美婢退下,郑重交代道,“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得上楼。” 包厢内只余三人,丁长九一手无意识地来回抚摸自己的一颗光头,良久,才叹了口气道,“这事,已经很多年没人跟我提起了。” 他突然目光如电,死死盯着任平生,“江湖传说,接触过十二重楼的人,都已是死人。所以,你?” 任平生一脸坚定,“若不方便,你可以不答;我也一样。” 顺子已经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也不知自己该走该留。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顺子已经偷偷拉了好几次任平生的衣角。 只可惜后者并未会意,只是一手轻轻摇着杯中酒水,神色冷静。 癞头老九好似身躯一软,整个人半躺在那雕琢华美的太师椅中,眼望窗外,目光游历。 “不错,十一楼!”这位哪怕是谈笑风生,都一直有那气贯长虹态势的一代枭雄,瞬间变得有些暮气沉沉,落魄萧索。 “在那地方,本应该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存在。但我离开之前,十二楼已无人!” “那么,你就只是千人之上了?”任平生诧异道。一个连普天下山上宗门都要忌惮的存在,能做到唯我独尊的地位,没谁会选择离开。 丁长九呷了口酒,继续躺回那张太师椅中,缓缓摆了摆手意示稍安勿躁,这才继续道,“不是,那些年的十一楼,有两人。所以说百多年前,十二重楼其实名不副实。只不过外界不知而已。” 任平生长舒一口气,说道,“有些东西,若是不方便,真可以不说。只要丁兄已不是十二重楼的人,咱们应该还可以后会有期。” 丁长九淡淡一笑道,“无妨,都是过了上百年的老黄历,现在什么境况,我也不知。说什么高风亮节,急流勇退,那是屁话。人这辈子一步一步走来,走得越高,越是艰险重重,像十一楼那种地方,说九死一生都不为过。说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啥的,也只有没到过高处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来。只是要捎带上那一千多号弟兄的生死祸福,你就不能不竖起床板了多掂量掂量得失了……” 任平生笑道,“在十二重楼讲情义,你就不适合那种地方。” 丁长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是入喉如火烧的二十年西风酿。跟着就给任平生竖了个大拇指。 “不错,三言两语,你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而我当时,却是整整想了三个月!三个月,一头青丝,变成了一毛不拔。才终于想通了。” 任平生点点头,欲言又止,有些想问的话,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个人能跟你把话说到这份上,说明你在他眼里,就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了。对自己人,没必要一层层的把对方剥个精光,看个透彻。有时候,那样会很伤人。 江湖漂萍客,天涯沦落人,有些缘分常常如此。 缘深缘浅,都是杯酒之间。 不曾想癞头老九杯酒下肚,反而打开了话匣子,不无自嘲道,“你是想问,都一个活了两三百年的老怪物了,为何还要如此行事,累也不累?” 任平生点点头,却转移话题道,“刚才在街上,多谢提醒,日后出手之前,我会多想想。” 丁长九大手一摆,不悦道,“年纪轻轻,别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更何况我老九当你自己兄弟,明白了就好。” 他拍拍自己的心口,“谢来谢去的,多见外,老子这儿难受。” 先前在街上,旁人看不出来,但任平生心知肚明,若不是丁长九突然出手,那么那些其软怕硬对他出言恫吓的街坊百姓,会是一样的被瞬间打飞出去,却不会像老九出手那样毫发无伤。 有人抬走的,恐怕都会在床上躺上几个月。 把自以为能稳压一头的弱小者往死里欺负,无论你是山上仙师还是尘俗蝼蚁,这种人任平生都看不惯,也受不了。 “那你为什么还非要把自己装成一个恶人?”任平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其中真相,其实只有三人知道。李存会,任平生和老九本人。 当初在街上李存会出拳无忌,刀光四溢,这场落马城百年未遇的神仙打架,本来会让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这种事情对于一地武院而言,只要师出有名,蝼蚁残生的生死,不算什么大事。但丁长九却要分出一半的自身功力,将两人相斗之处隔绝成一方独立天地。 更有任平生在外围以自创的太极剑术,四两拨千斤,将那些漏网之鱼的残余刀光消耗殆尽,才避免了一场惨案。 以一半功力,接那位武院宗师的全力出拳,只是稍稍落了下风。这一点,任平生也心知肚明。 癞头老九与他这个陌生的异乡少年,并非一见如故,而是同场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而且素不相识的两人,竟然能做到十分默契。丁长九以一个两三百年的老江湖,相信对方不是对自己有足以性命相托的信任,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来。 他若知道任平生是因为身怀某种天下早已失传的望气神通,对场中所有的气机流转洞若神明,恐怕要哭笑不得。 自以为阅人无数的老江湖,竟然没能识破一个毛头小子的“作弊”。 癞头老九一脸无奈道,“我若是个善人,这百年光阴,恐怕什么都做不了。恶人总有恶人磨,却可以让更多的善良之辈,过得稍稍安心一些。” 他望向一旁愈发局促不安的顺子,学着白竹垌的口音笑道,“想不到我癞头老狗是这样的人,么得干系嘛。出去,别乱说就行。我老九认了的兄弟,就信得过。以后遇上什么难办的事,报我老狗的名头就行。” 李安顺忙不迭小鸡啄米,自始至终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自己头上。 对于一个寻常村夫,谁都明白,别说是成了他癞头老九的兄弟,只要这位江湖大佬,愿意对一小撮人为自己说句不轻不重的话,那都意味着什么样的出人头地! 可现实就是,癞头老九就坐在自己对面,一口一个兄弟叫着,比自家亲兄弟都要亲密几分。 “你认得那位申家老仆?”丁长九突然面色凝重道。 任平生摇摇头,“申家?就是老城主申浪的家?” “是的。”丁长九多看了任平生几眼,似乎想从后者脸上看出花来,最终略略失望,喃喃道,“没道理。没道理!” “什么没道理?”任平生大为奇怪。 丁长九道,“落马城虽一直是个平静的边陲小城,但其中藏龙卧虎,有多少奇人异士,恐怕就数我一中堡最清楚了。但这位孤僻老人,几十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也从不与外人来往。所以我们也一直不曾发现他有任何过人之处。” 任平生突然想起,最后一道自己接不住的刀光,至劈开那老者的背篓而止!当初没加细想,还道是伤人无数之后,刀势至此而竭。那老人是白捡了一条性命。 现在老九一提,还真没道理得很。 任平生自问无需全力递出一剑,也能将那围得层层叠叠的一两百普通人斩杀精光。 更何况那是自己都没能挡住的一缕刀光! 第二百三十章 花魁庭枔 得知任平生在白竹垌竟然有一家得意酒楼,丁长九哭笑不得,“也好,你的得意酒楼新鲜开业,我这家百年老字号的得意楼,就得关门了。好在咱们有这场缘分,大哥的没做下去,小弟接下了名号。” “完全是两码事。”哪怕是老九会不开心,在这种事上,任平生还是要划清界线。他对烟花女子没有偏见,但实在无法喜欢。一个从未见过母亲的孤儿,潜意识中对女子有种高入云天的圣洁观感。像当年不归山上的冯氏姐妹,虽已经沦为风尘女子,但对任平生而言,对她们只有可亲可敬之心。 老九在这种事上已经碰了好几回钉子,无心之失,一笑置之。 “不如,得意楼关门了,这宅院交给你,开一家医馆?”丁长九道。 任平生看他并无半分开玩笑的表情,正要摇头,却被对方一句话塞了回来。 “你先别着急决定,总之你这医术,就救伤一道,足以独步江湖了。与其随机出手,不如造福一方。老哥我作恶多端,也算是在你身上沾点便宜,攒点功德。” 丁长九有意无意往向窗外,神色落寞,“还有这些烟花女子,一入贱籍,就是个终身做牛做马的命。在得意楼,还有个庇护之所,得意楼关门了,我丁长九,总不能一人养着一百几十个暖床丫鬟,树大招风不说,也招呼不过来啊。” “那她们的最终下场,将会如何?”任平生问道,“你的人,难道还不是你说了算?” 丁长九苦笑一声,“小老弟,走了两年江湖,还是不知江湖深浅啊。天涯海角走一遭,无非是快意恩仇,杀一条血路;但市井人烟江湖,就没那么简单了。” “刚才进来,相必你也已经管窥一二,那些个红牌花魁,早已是各路权贵的心头好。萝卜青菜,一旦放出去,买家都能排过整条茶亭街。” 丁长九郑重其事道,“每一个买家,我都开罪得起。但如果全部都得罪了,我丁长九再怎么能打,也得卷铺盖走人。” “哦……”任平生无心应着,“就算开个医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我只会救伤而已,至于治病……” 他没往下说,因为突然想起来小积壳,伍春芒。 那小子放到人间江湖,还真是一位神医。 “但一间医馆,最多也就留得十人八人帮忙而已。”任平生临时改口,语气已是颇为松动。此时望向舞台那边的目光,就专注了许多。 丁长九见他突然愣神,有些奇怪,“怎么,有熟人?不应该吧!” “哪个弹一把破旧琵琶的女子,来了多久?入了贱籍?”任平生此时的目光,能杀人。 丁长九先是神色古怪,继而吓了一跳,瞿然一省道,“庭枔,对了,她也姓任;来了有一年多了。放心,她没入籍,而且只是卖艺不卖身。当初说是家乡遭了灾,出来寻找自己失散的亲弟弟。只是一个女子家家,又没什么江湖经验,很快就迫于生计,流落街头了。女子倒是铁骨铮铮,还有些功夫在身,所以我们也没为难她,只是让一位以琵琶见长的大家教了她手艺,以此为生。” 庭枔,任平生在思安寨中唯一能 聊上几句的小伙伴,芽崽最小的姐姐。 在这样一处闻名遐迩的烟花之地用上真名,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为了声明远播,让失散的弟弟早日收到风声;另一种,就是家乡已经不可能有人会找到自己…… 芽崽是和任平生一起离开不归山的,以那小子的机灵,和那人见人爱的模样,任平生知道他不会活不下去。 “要不要喊她过来?”得知来龙去脉之后,丁长九征询任平生的意见。 任平生摇摇头,“不着急,小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丁长九一摆手,直接打断道,“记住,你的姐妹,就是我丁长九的姐妹,没那么多不情之请。” “好的。”任平生稍稍安心,开设医馆之事,就此定下。 思安寨的人,能遇上一个是一个了,自从玄黄天下多了个泼水节;任平生少年时的许多恩恩怨怨,早已轻如鸿毛。 到芦墟城中寻找芽崽的事,丁长九也一口应承下来。根本无需派人专门前往,一中堡虽然扎根落马城,但为了某些生意上的方便,方圆千里内的各处主城,都布有消息灵通的眼线。 十二重楼出来的人,最擅长的除了杀人,就是找人。 其实还有两个人,任平生更加想找,只是这事,却不能委托江湖关系错综复杂的一中堡,免得大家都难做。 一个是余子,一个是胡久。 玄黄天下的各处势力,正应了一个相生相克的上古天道。太一道家与太上魔宗,北荒城兵家与蛮荒狂人,俗世武院与不系舟盗门,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生死冤家。 正因如此,反而让十二重楼,一中堡这样的江湖势力,还有那山泽野修,江湖游侠之类,在夹缝中有了一线得以苟延残喘的生机。甚至那些在民间兴起的学堂道院,还得到了山上宗门的一些眷顾。传道人的大道学问,并不完全遵循太一道法,却利于普及,让普罗大众有心向道。 反正占足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心有余力时的拨乱反正,比起一砖一瓦的从头堆砌,会简单许多。 在这一点上,至少鸿蒙山神殿和各地宗门,都是这么认为的。 任平生最终没有接受丁长九的邀请,在得意楼中留宿。顺子内心天人交战之余,倒也算当机立断,跟着任平生出了得意楼。 他们甚至没去观赏后园中那一栋栋的红牌花魁专属精舍。每一位红牌都有一栋自己的精舍,日常起居,以及招待一些尊贵恩客,书酒琴棋,联床夜话,**一刻,都在其中。 至于花魁,则独享一座专属的小院子。 提及那些精舍宅院,癞头老九曾提起一件趣事。落马城置业行情的火爆,造就了城中及周边许多人家的一夜暴富。白竹垌就有个走了这种狗屎运的二流子,手握巨款,日夜泡在得意楼中销金买醉。那家伙说来也怪,谁也不挑,单单就挑了卖艺不卖身的庭枔。在贵为花魁的庭枔小院中,日夜听琴聊天,一掷千金。 没几天,那家伙就信誓旦旦的说要替庭枔赎身,明媒正娶。 这种下半身 一动捎带着脑袋一热,就能山盟海誓的家伙,得意楼的主事大家见得多了,故意开了个万两白银的赎身天价。那二流子竟然二话不说,将变卖祖产剩余的六千多两银票,悉数给了庭枔,说是先存这,庭枔誓死不收,都推脱不了。那小子一穷二白出门时,撂下句话。 “麻烦凌大家给作个见证,等我挣足了三千五百两白银,就来娶庭枔。” 那位主事的凌大家,给他吓了一跳。见过败家的,没见过这样败家的。但同为女子,凌大家当时也有些惊惶失措,甚至十分恼恨自己为何没迟生二十年,再遇上这样一个为了自己愿意孤注一掷赌上身家的傻子。 只不过事后想想,就嗤之以鼻了。 挣足三千两,说得好听。连钱生钱那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非要打肿脸皮充胖子,先惊世骇俗一番,把自己弄个不名一文出去,靠什么挣钱?靠你长得一表人才,牛高马大? 卖力气的钱,一辈子都未必攒得下三百两来。 那位二流子是谁,任平生当然知道。当初殷承夏几番筹钱要扩大生意,被他逼问得支支吾吾,最终还是问清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其实当时任平生也觉颇为难得,若有机会,倒也愿意为其助推一把,玉成好事。 只不过如今得知那当事的女子,竟是任庭枔,芽崽的姐姐,自己的师妹。于公于私,这事就都得多留个心眼了。 把殷承夏晾上一段时日,看他做得如何再说。 所以趁着朗月夜色,顺子坐一中堡备好的马车回了白竹垌,任平生则独自回了铁砧山。 月明星朗之夜,最宜练剑磨剑。 在那洗剑洞口,任平生拿出一方漆面斑驳的破旧罗盘,仔细测定星象方位,再小心翼翼搬出那块盘龙筋,摆平座好,然后开始磨剑。不时掬一把洞中不断氤氲而出的云气水雾,随手炼化为精纯之水,浇洗剑面。 石末随水流下,那块盘龙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消耗。 被吞噬得最快的,并不是那块已经轻了几斤的青石,而是“裂天两半分煞气”的那三大凶星下临之星气! 这也是铁砧山最近出现的两大异象之一。只不过此种异象,只有懂得望气的任平生,和那精通天星堪舆之术的亦真可以察觉。 另一异象,便是任平生每次磨剑与练剑,山中那日日吹动云海的蛟息,都会销声匿迹。 悲天剑上的斑斑锈迹,日见光洁明亮,却依然未见脱落! 磨开锋刃,始为剑主。 五年多过去,任平生对此事早已看淡不少。一切随缘吧,尽力就好。 思安寨的血海深仇,不会随缘,但自家实力摆在那里,也不得不暂且看淡了。 好在那位一开始极力捣乱的金甲神人,此后再未出现。当初观其气象,那家伙的战力,绝不在汪太中之下。论本身实力,任平生不堪一战,但那位神人对悲天剑的忌惮,也根本无法掩饰。好似这把剑,本身就是他的克星。 所以身处危地,任平生反而更加心安一些。 fpzw 第二百三十一章 铁砧山的护山供奉 磨剑炼物,练剑站桩,都极有讲究,单就悲天剑道而言,就有那动中取静,静中有动的功法。太极剑在此一道,更是做到了极致。而三师父所授的独门磨剑之法,比之伍春芒的木属炼物之道,更是不知玄奥繁复了多少倍,整个过程,要求磨剑者人剑相通,天人合一。剑面在石板上的每一道研磨,期间的灵气浸淫,星气吸纳,这些都是表面功夫。更深一层的,一把属性鲜明的宝剑,研磨淬炼之时,还需暗合一地山水气运的流转,五行生克的趋利避害,方能让宝剑灵气精炼,灵性渐生。 至于一把神器的研磨淬炼,由灵性的蕴养祭炼而生神性,就更需要磨剑人本身的神明通天。 所以任平生磨剑,灵台清明,全处于一个忘我之境。 无论练剑还是磨剑,都好似常人酣睡中的大梦一场,而期间心境,更是明澈百倍。 所以在自家山头,无论是当初的药山还是如今的铁砧山洗剑洞,任平生都极少卧床入睡。 偶尔偷懒,会在天亮之前小睡半个时辰,或者静坐,以心念运转剑诀一两个时辰。 今夜坐忘之中,任平生其实早已感应到洞里洞外的一丝气机涟漪,只不过对方徘徊十数里外,始终不曾靠近,任平生也就不予理会。 突然间如同一片屏障骤然迸裂,气机流转剧变;任平生瞬息出定,铁剑条已在手中。一剑递出,身随剑走,眨眼间已在洞外。 悲天剑条那并不锋利的剑尖,抵在一位高大村夫的咽喉处。 没了那副金甲,那高大神人就是身村夫的装束,身上衣裳,好像家里刚刚经历了一场火灾,被烧得千疮百孔。 “跌境了?”确认对方没有太大威胁,任平生收起铁剑,仍是拄在身前,一脸的幸灾乐祸。 隗广苦笑一声,有些想骂又骂不出口的言语。 主角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他奶奶的欺负就欺负了别卖萌还卖得那么理直气壮啊! 有个厉害得人神共愤的师父,老子和老子的老子,两辈人上万年都求不来的福缘,他随随便便的撂在哪里自己还不知道。 人比人,真他娘的气死人啊! “么得法子啊,你家老师傅布下的压胜符阵,实在是强得不讲道理。”隗广哭丧着脸,“仙佛鬼神到此,任你修为通天,都跳不出金丹瓶颈。” “哦,”任平生收剑归鞘。那就是说,都是一剑的事。 一剑不行,那也不过多递两剑的事。 师傅嘛,修为是不咋地,可在忽悠人和符道两事上,还真是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 “说罢,有什么好事情?要是没有,误了我用功,是要赔钱的。” 隗广随即换了副谄媚的笑容,俯过身来,“这座云生洞,住着还舒服吧?你看这么些天,为了不耽误你用功,我让那些山风湿气,都绕路走了。作为地眼灵枢的生机灵气,却半分不减。” 任平生斜眼望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笑容玩味,“哟,这么说,他日我要是成了大剑仙,这把剑也炼成了仙兵神器,你隗广没功劳都有苦劳呢。” 隗广连连摆手,“这就见外了不是,太见外了吗。隔壁邻居嘛,和睦相处,彼此有个照应,应该的嘛。” 任平生懒得再跟他打这种哈哈,“说罢,既然是彼此,那你需要我照应些什么?” 隗广啧啧几下,一脸为难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的,我都在这住了几千年,地头熟;你新来乍到的,这些举手之劳,都是小意思。只是终归要运用些神通,灵气消耗,不算少呢。按理说,几千年的修行,这点消耗,也消耗得起。所以这一地的山根气运嘛,老弟你要多少取多少,别跟老哥客气。就是那三大凶星的星气,你尽数炼化于剑身,如此日积月累,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啊。一件山上神器,也经不住那么强生煞相冲啊。” “依我看,稳妥起见,不如你只取一半?剩下一半,我当然也不会任由其恶化一地风水的,会悉数引入自家的地下洞府中,炼化之后,也可以补充自身灵气的损失;还不让半点混入此地的山根水运。你看如何?” 隗广不等任平生应答,随即又解释道,“前些年,久居无聊,是有些懈怠了,让这些凶星煞气四处溢流,害了不少人。现如今有令师尊坐镇山头,更有老弟持续炼化。我作为曾经的东道主,多少该出些力气不是?” 任平生笑笑,一脸诚恳道,“老哥你有心了。不过好意心领,其实这点山风湿气,问题不大,我上过不归山。山腰裂隙喷薄而出的蛟息,那才真是杀人的玩意,不都适应过来了。所以这么点屁大的事情,我自己还能应付;老哥你只管忙你的。实在有什么不适,我再找你帮忙如何?” 任平生提到“蛟息”二字,隗广有些慌神,只不过脸上的表情,一闪而逝;再听得后面,这高大神人,几乎要老泪纵横起来。 “兄弟你别心领啊,修行修行,总得有一处放心洞府才好嘛。” “要不,那份星气,给我留个三分之一就好?”隗广几乎是一副哭腔哀求道,“多这点于你神器补益不大,但兄弟我却是拿来续命的啊。”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天恩雨露嘛,咱们地上生灵,只取所需就好。”任平生道,“就给你多留些余地,一成也够了嘛。” 隗广咬咬嘴唇,这小子年纪不大,难缠得很啊! “至少给个三成吧。几千年苦修,不能就虚耗在一个白玉境了啊。他日我得还自由身,必不敢忘今日恩情。” 任平生双臂环胸,淡淡道,“恩情不恩情的,言重了。一则这种话,我听的多了。二则也不算什么恩情,自家山头的东西,我要用就用,能给就给,讲个缘分而已。” 隗广暗自叫苦连天,那小子油盐不进的,内心愤恨,又不敢有丝毫表露。更加气人的是,以前的所谓山主,都不过是我隗广豢养的饲龙人,以一地山水气运和那凶星煞气结胎蕴养,养出的上好饲龙胚子一口一个,嘎嘣脆。 如今的山主,就真他娘的成了高高在上的山主了。 我隗广作为上古神龙的遗世独苗,就真要处到沦为乞丐的境地? 任平生双手抱拳,倒也不失邻里礼节道:“老哥若没什么其他事,我得用功画符了;否则被二师父知道我误了功夫,回头还得受他责骂。责骂还好,咱们年轻人当有年轻人的肚量。只是总让老人怄气,不好。” 隗广突然如遭雷击,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大确定,却已经足够震撼心魄。 “二师父?你还有三师父吗?” “有的,我二师父又不 会磨剑。等洞口石坪的宅子建好,我还要在此铸剑。所以这点星气,还真不嫌多的。” 任平生提到铸剑一事,隗广心中咯噔一下,生无可恋,一屁股坐倒在地。还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此刻之悲恸之情,干脆后仰躺下诈死。 “在我这,耍赖撒泼的招数,没用。”任平生冷冷道,手中提起铁剑。 隗广仰天长叹,一手狠命扼着自己的脖子,大声嚷嚷,“往这砍,用点力,一剑砍死算了。” “你确定?”任平生提剑在手,一式天怒的起手势,蓄劲待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要求。” 隗广破罐子破摔,“不确定还能咋滴,你既然有那三师父,望气术是早学过了的吧。铸剑炼器,得其真传了没?老天不开眼啊,咋就让我遇上你这么个怪物。赶紧的,麻利点,怎么惨烈怎么来。老子魂魄都在这了,死了就是真身的尸首,你扛都扛不走,干不过你也要恶心死你。” 任平生点点头,不紧不慢道,“也好,龙肉的滋味,想必不错。只要不臭,我都可以存着。一旦发现不妙,问题也不大啊。界山那边大把狮虎凶兽什么的,一起都赶了来这里生养,能开个百兽圃了咧。来的都得公母配对,你一个隗广,我估摸着能养它们几辈子的。” “合着我这个替你守山的近邻,还不如外地的一帮畜生呢。”隗广悲叹道。 “外地不外地的,自家山头的东西,当然得在自家山头里分。更何况我任平生,一向以诚待人,要不我这山主,何以服众?” 隗广何等福至心灵,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却又故意半蹲,以免比任平生高出太多。“山主老爷,护山供奉这苦差事,还没人干吧?” 任平生摇摇头,故作沉思,“我估摸着,得把我那位大弟子叫来,他在山中,比较如鱼得水。” 隗广胸脯拍的震天响,“别啊,在这山中,还有比我更如鱼得水的,用不着舍近求远嘛。有我在,保证山门那边,连只母苍蝇都飞不过去。” “公的呢?”任平生打趣道。 “公的,打扰不到山主老爷用功嘛。”隗广一本正经,理直气壮。 “嗯,”任平生点点头,“有点道理。” “然后呢?”隗广迫不及待道。 “然后?”任平生一脸茫然道,“还有什么然后?君子一言,就这么定了。等有了祖师堂……” “都左邻右舍的,就不用等祖师堂了嘛。天一亮我就下山跟老爷子打个招呼,今天起就守大门去。” “好的,那你先忙你的。”任平生作势转身,画符的家伙事,都在洞内。 “山主老爷。”隗广那一副恋恋不舍之情,真不是装的。“那一半星气?” 任平生猛然回头,瞪了他一眼。隗广顿时心虚,改口道,“对了,三成?” “这事,我得找师傅和春芒他们,一起商定。咱们铁砧山,我是山主,但这里不能是一言堂。当然了,你也算是自家人了,作为这事的当事人,也会参与商议。”任平生双手负后,若不是太过年轻,此时姿态,还真颇有一门宗主之风。 隗广匆匆离去,趁着天还没亮,得赶紧回地府之中看看能翻出什么宝贝来,先把山下那老祖宗搞定再说。 fpzw 第二百三十二章 说书的谢客 方凉道院中,原本有“华胥四仙”名噪一时;自从任平生入学,半月之后,“华胥四仙”之称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槐南伍杰”。 甚至有不少同窗戏言,江湖四绝,方凉道院独占其二;而天下槐南伍杰,则齐聚狗迹湖边矣。 那位胸中百万经的林道清先生,每每讲课,总有人酣然入梦。 而且酣梦几人,永远是那几个,从没变过。己级甲班的雷振羽,申功颉,戊级甲班张屴,乙班马小燕,此为华胥四仙也。 后来就多了个丙级乙班的任平生,与之前四仙并称伍杰。 那位林教习,也是脾气极好,从不扰人清梦。 反正他自己的授课,也跟讲梦话差不多。 第一堂课之时,梦境杂乱,有不归山上一众恶少围殴一个衣衫褴褛少年的惨淡光景;一忽儿有变为被哪只白猿从南头岭一路撵着,亡命西岭群山的九死一生;一把铁剑,在上河寨打杀四方的快意恩仇。 其中动静最大,场面最为惊心动魄的,却是那剑出石中,迎圣桥轰然坍塌的惊天异象。 每每梦到桐川城中,通过那幅河山雾嶂看到的火炼西岭,剑客赴死之壮烈场面,任平生都会一身冷汗,骤然惊醒。只是一睁眼,就能看到那近乎鹑衣百结的老者,面色慈和站在课桌跟前。老者的眼神,幽深如谷,谷中有万籁如高僧禅语,让任平生瞬间心境平和。 满一月,总计有那林先生八次讲经,对任平生而言,就是八场大梦。先是噩梦连连,后来梦境渐趋清净祥和。 到第八次课,似梦非梦,梦境中一片空白而已。 偶尔任平生也会问起与己齐名的其他几人,每言及此,个个神色古怪,对各自梦境绝口不提。张屴和申功颉反而劝他,上课瞌睡之时,既然无法自抑,那就任其自然好了,但关于梦境,窃不可与他人言说。 这一天是林教习的第九次课,任平生听到“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后来的内容,他就听不到了,却在自己喃喃的默诵之中,酣然入睡。 无论是谁的课,对方只需开个头,后面的内容,便会如洪水决堤般,一股脑儿的涌入他的脑海心田中。简直可说是无师自通。 “……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任平生梦中默诵,本以为又会进入那“无何有之乡”般的梦境。不曾想此次所遇所见,竟是一切如生。 “也不过是个梦罢!”任平生在那天高地阔,山青水绿的富饶之地携剑独行,脚步轻快。若梦中天下尽是此番美景,一生不醒又何妨? 路遇他乡村女,嫣然而笑,几分娇羞神色,却主动出言相邀,请这位远来的青衫书生到家中小歇,哪怕是借宿一宿,也是没关系的。 有那荷锄佃夫道左让路,却又主动留下任平生相对攀谈几句,会说些一地风俗,神鬼异闻,不知不觉便天色将晚。 更与那富贵人家的车马隔岸相对,对方竟会主动停车,让行客先过。 任平生过桥后,望向车窗,与那貌不惊人,衣着十分特别的年轻富家子点头招呼。那富家子回报一笑,双方各行各路。 不过是匆匆一眼,那富家子的容貌眼神,就一直萦绕于任平生的心神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总觉得不大对劲。 或者是对方衣裳款式,从未见过,于时人格格不入之故。任平生如是想道。 夜临一处市镇,任平生投宿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放下行李;便即回到大堂,想向柜台后面那位中年掌柜询问一二。 梦境也罢,现实也罢,既然如今已经成了一处山头的山主,有了正规的民籍,任平生就可以安心游历天下了。所以每到一地,他都想逛逛当地的城隍,兽圃,工坊,城主衙门四地的所在。除此之外,他总觉得城中应该有一处可以泛舟夜游的大湖,有富家子弟携妓饮酒兰舟上,舟中有琵琶声慢,玉箫声咽,更有那姿容羞花闭月的歌者,浅唱一曲,便令所有闻歌之人涔然泪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找这五处地方。 生平所致,除了工坊,其他四地,任平生是从来不感兴趣的。 莫非是读书之后,人的心境性情,都会大变?再有就是,自从结识了丁长九之后,曾一度青楼饮酒,虽然打心里排斥,而潜意识中,却开始向往起那软香好梦留人睡的烟花浮萍之地了? 既来之则安之,管他呢。 每问一地,中年掌柜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讶然表情,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看着任平生。毕竟是生意人,耐心极好,有问必答,就算心中存疑,却也不会轻易反问。 “城隍庙的旧址,是在那城西庚酉门外的小山包上,反正是没人敢去,所以就年久失修了。客官若非要去,在山下看上一眼,也是可以的。但是临夜切莫登山;若非要登山,最好也要结伴而行啊。看客官的样子,是个读书人吧;登山之途,最好还是有身强力壮,浓眉阔口的大汉陪伴。” 任平生觉得好玩,就多问了一句,“为何非要浓眉阔口之人?” 掌柜的语重心长道,“你们年轻人,自然不大信这个。但事关人身安危,多加小心,总不是坏事嘛。连某部道藏宝经之中都有载的,浓眉阔口之人,为将帅之相,自带杀气,能辟邪驱鬼。” 任平生微笑点头,不置可否。 中年掌柜将其余几处地方的所在,一一告知。 城主衙门,并不如任平生想象中的那般门楼高大,庭院奢豪,鳞次栉比。相反,那只是一座构造平平,装帧精简的宅子。低矮围墙,清简小院,屋子上下三层,十数窗户,仅此而已。 有数处窗口灯火常亮,窗下有伏案翻书动笔的剪影。 衙门前倒是有一座方圆占地极广的园林,有花树掩映,曲径通幽,更有林中大湖,风流才子泛舟夜游。寻常百姓,竟也多有齐聚在那园林之中,或三五凑群饮酒聊天,或散座树下石凳纳凉,更有那口吐莲花的说书先生,吸引了最多的男女老少,围在一棵亭亭如盖的古榕树下听古。 简直是乌烟瘴气的贫民街巷嘛,那有半分城主衙门的气派。 工坊地处一条人迹少至的陋巷中,规模不小,门店中各种成品铁器琳琅满目。任平生在其中随意观看,向掌柜的询问了几样东西的价钱。 一把解牛尖刀,一把紫檀剑鞘,还有那两块配套的研磨石,一把制式古怪的弩弓。价钱都不贵,只不过任平生最终都没买;那浓眉阔口的掌柜,也不介意。 任平生望向店内那道木门,门内有无比亲切的叮叮当当之声,此起彼伏。只不过门上那“工坊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也十分显眼,任平生只好作罢,告辞而去。 城隍和兽圃都在城外,如今夜色阑珊,城门自然早已关了。这座寻常小城的城墙,自然是挡不住任平生的,但既然是寻常游历,他不愿有那惊世骇俗之举。 正无聊间,突然心中一动,他打算再游一遍城主衙门前那座宽广园林。 园林中那些三五凑群的寻常街坊,早已散去。那曾经最为热闹的古榕树下,只剩散落一地的瓜子壳和空酒壶。哪个一身旧长袍,留着八字胡和络腮长髯的说书先生,正佝偻着身躯,默默收拾摊位。 一副竹板,一把折扇,一副可以折叠的小马扎,一只八角海碗,内中盛了不少散碎铜钱。今晚收成想必不错,所以老先生心情极好,收完摊位,还随手把地上的散落各处的空酒壶一一归拢,放置于一处行人不易踢到的角落。 任平生上前打了个招呼,出手帮忙。 “老先生是本地人?”任平生随意寒暄道。 “非也,非也,老朽姓谢,不姓老。” “哦,对不住。那么谢老先生,是本地人了?” “非也,非也,老朽贱名只是一个客字,却不是先生,三代说书人,也不是什么学塾先生。” “哈,谢客谢客,这名字有意思啊。我有个小弟,姓谢名留。你两人名字合一起,就更有意思了。”对这位性情古怪的老头,任平生也懒得客气了。 “非也,非也,他既然是小弟,就必然是个男的。老朽又无龙阳之好,岂能合一起?” 这话题没法聊了,任平生不知龙阳之好是什么意思,但从对方的前后语境,也知这不是什么好话。 他放下刚刚拾捡的空酒壶,起身准备离去。 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多走几趟又如何,没必要耗时耗力,跟一个掰扯不清的老家伙捣糨糊。 刚刚迈步,却又听得背后一声长叹,“不好,不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独在异乡,夜深寂寞,出来找一个暖床女子,天经地义,直说就是了。何须层层铺垫,你问非所问,我自然也答非所答。” 任平生震惊不已,自问从未表露任何心迹,这说书先生,怎么就好像能看穿他人心肺似的? 他是想找一位女子,却不是为了暖床。只不过尽管年纪不大,涉世不深,任平生也知道这种话题,没必要去自讨一份欲盖弥彰的无趣。 任平生稍稍酝酿了一下措辞,问道,“那么请问老哥,前面那座湖中,可有一位并非商女,却又喜欢泛舟唱词的女子?” 一直在忙活的老者,突然抬头,神色肃然望向青衫少年。 “你找那女子何事?” 任平生摇摇头,双手一摊。他自己也不知找那女子何事,反正好像来到此间,就理所当然要找那喜欢泛舟夜吟的女子。 谢客竟也不再追问,随手一指道,“湖东南角,有一方藕塘;与这座北海湖一堤之隔,那位女子的精舍,便在塘边。至于能否见上,全看小哥的缘分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平生不识字 任平生顺着谢客所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北海湖东南角的那方藕塘。藕塘不小,有十数亩,水中锦鲤悠游荷叶底,莲蓬垂首芙蓉畔。 藕塘边,有青石板阶上一缓坡,缓坡尽头便是那繁华簇拥的精雅红楼。楼上窗口,一灯如豆。那窗纸上映出的环髻垂珠和纤纤倩影,显然是位临镜画眉的窈窕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会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仍在画眉梳妆? 难道,被哪个阴阳怪气说书老头给骗了?那家伙,看着没几分靠谱。搞不好就是跟那些画舫串通一气的,自己被误导来此,是那老骗子惯用的拉皮,条手段之一。 正是那样的阴阳怪气,才会令人客觉得他更加率性坦诚,胸无城府。 任平生想着就很来气,但毕竟行了好长一段夜路,若不亲自辩个真伪,实在心有不甘。 他沿着那一小段石阶拾级而上,不过十来级,生怕走得太快,到时变故顿生,自己难免会应对失据。所以他一边缓缓抬步,一边朗声喊道,“落马城铁砧山任平生,深夜来访,唐突佳人,实在抱歉得很。只是有些心中疑窦,需请小姐解惑。若不介意,恳请小姐赐见一面。” 那繁花簇拥的竹篱小院中,一片沉寂,唯有万籁之声。小楼倩影,仍在画眉不停,连动作节奏都没变。 这女子还真是心大啊!任平生暗暗戒备,饶是自问这样一处小院,哪怕满是埋伏夜色中的彪形大汉,手持利斧,自己一把横烟,也可以轻松对付,却还是因为紧张,手心泌出了汗珠。 “小姐见与不见,给个回音即可。我任平生不是不知趣的人,但凡有冒犯唐突之处,一言即走,绝不拖泥带水。”任平生略略提高了些嗓门,只是那口气,明显有些心虚。 池中蛙鸣声声近,林中蟋蟀声声闹;突然池边密林那这天闭月的浓厚树影中,一道电光闪起,瞬间横穿苍穹!一阵震天动地的雷声,轰隆不绝;那声响之巨,直震耳鼓心魄。 任平生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大跳。 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能直接把天穹裂为两半的闪电! 也从未听过如此震得地动山摇的巨雷声响! 他下意识捂了好一会耳朵,直至那袅袅余音过尽,从松开两手,兀自心跳加速,喘气不止。 这下他从蓦然想起,京城的时候,竟然忘了看一眼城门顶上的牌匾,不知道这座城池,到底叫什么名字。 回过神来,再一细想,更加毛骨悚然。 自打进城,临街店铺,门楼牌坊,竟然从未见过一副有字的招牌!走在街上,经过每处铺面,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那是什么铺子,酒楼马厩当铺客栈胭脂行,过门便知。所以自己从未留意门上招牌并无一字。 在这座城中,只见过八个字,“工坊重地,闲人免进”。现在想起,任平生都不太敢确定了,自己到底是不是见过那八个字,还是一看那道门,就已经明白了主人的警示之意? 反正是梦境,随缘吧! 他只能如此安抚自己。 即便是天雷炸裂之时,任平生都是双眼一直望向那扇亮灯的窗户。 窗内倩影,依然毫无变化!甚至都没有任何掩耳惊慌的举动。 任平生顿时羞愧难当。有心转身悄然离去,却又不太甘心,总觉得有件要紧的事情,必须与那女子见上一面,才能水落石出。 他抬头看看天色,无星无月,从哪压抑低垂的夜色,看得出那必然是乌云压城的恐怖景象。 “天将暴雨,这一院的花草,恐怕又要零落无数了……”任平生印象之中,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多愁善感之语,但此时竟是脱口而出,自然而然。 就如同某些通灵之人的一语成谶,又或者一教圣人的言出法随,任平生话音刚落,林中远处突然一阵响起呼啸之声,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树木倒折,随即便有一阵强烈的罡风扫过,道旁花草,院中草树,纷纷伏地倒折,甚至多有连根拔起,随风飞远。 刹那间就是一片狼藉。 任平生摘去沾在衣裳上的草叶残花,人已经到来那小院柴扉跟前。门扉角落,竹篱底下那一丛乱草中,露出石碑一角。 任平生心中一动,拨开乱草,便窥见那石碑全貌。寻常青石材质,撰文字字方正,笔画清晰,分不清到底是传世古物,还是新雕的大家手笔。 碑文书法字体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 任平生突然头皮一阵发麻,一阵通彻身心的恐惧油然而生! 碑上文字,他竟然一个不识! 不是那些文字有多生僻,而且那都是玄黄天下当前的通用文字。每一个都似曾相识,但想要读出来,却又不知何字,更不知何意。 我任平生,原来并没有认真读过一天书,也不曾正儿八经的认过一字呢。 以前每每看见崖刻碑文,或者书上文章,那一个个的文字,入眼便识,一旦见过,便能记住,根本不用跟谁去学。如今见到这幅乱草石碑,任平生才蓦然警觉,原来自己生平,从未识字! 潜意识中,他隐隐觉知这幅碑文,十分重要。哪个浑身上下透着古怪的说书先生,所指的“缘分”,或许与这碑文便有莫大干系。 任平生蹲下身来,以手指缓缓触摸那碑上文字的一笔一划,搜肠刮肚,想从脑海之中挖掘一些蛛丝马迹的印象。 一如大海捞针。 天上雷霆阵阵,越发惊天动地,却始终未见雨滴;乌云随风聚散,偶有月光透过云层洒落,便可看见那青衫少年身影,蹲在篱笆墙脚,呆呆望着那块石碑。 突然一道白光穿破云层,炽亮如炎炎大日,照得地上如同白昼。白光自西往东,只是一闪而过,便听见轰隆隆一阵巨响,紧接着大地震颤,声势如地牛翻身,山崩地裂! 沉湎那诡异碑文中的任平生蓦然惊醒,突然一跃而起,身形瞬间前掠数丈,越过那低矮竹篱,落入那红楼小院中。 转头回望,原先立足之地,已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石碑已然不见,竹篱笆墙歪歪斜斜,却还完整。 任平生没打算再坚持下去,往哪窗口遥遥喊道,“天崩地裂,恐有天灾降临,小姐保重;就此别过。” 这一次,那亮灯小窗之中竟然传出了女子应答,“碑文的内容,你可记下了?” 任平生一声苦笑,只好以实相告,“小姐好字,若在平时,在下也要甘拜下风的;更何况到了此间,我竟然变得一字不识了。笔画倒是记清楚了,回去好好读书,待到认得碑文,再来拜访罢。” 说罢转身便走。 “且慢!”没想到那女子的声音,竟略略有些颤抖,“碑上文字,你真的一个不识?” “惭愧,才疏学浅。告辞。”任平生没过多解释什么。这梦境之城,似乎有种某人可以随意控制的规则,自己身在其中,便身不由己,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更何况此时天上雷霆震怒,大地震颤崩裂,湖边树林,早已满目苍夷,情状可怖。 “公子且住……” 任平生哀叹不已,我想见你时,屁都不放一个,如今老子见机不妙,你还叽叽歪歪什么?莫非天此间才女,独喜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徒?图个身强力壮,百无禁忌? 他越想越不对劲,我任平生来这,可不是哪个意思啊。 “公子若不着急,不妨进屋小聚如何?”那女子的声音,婉转动听,不输李曦莲半分。 看看,这不是来了?孤男寡女的,光明正大登门拜访你不见;这会都什么时候了,你说小聚就小聚啊 “小姐若肯相见,不妨移尊步下楼,咱们廊下一聚即可。”终究是自己主动前来,任平生尽管急于抽身,却仍是违心应了一声。 “妾家委实是不方便下楼,公子若是不弃,自行登楼即可。”那好听的声音如今又多加了几分暧昧软糯,就算是任平生心如铁石,听在耳中,也是一片全身酥麻。 “厅门没锁的,公子推门即可。” 趁着天雷暂歇的间隙,任平生正欲开口,突然西边又是一阵震天巨响,捎带着西方天角一阵亮光闪现,好似重云突然开了一道口子,有瞬间闭合。 任平生察觉得到,头顶天穹那一阵十分剧烈的震颤。 “天地异象,小姐还是赶紧觅一处稳妥的地方暂避吧。”任平生顾左右而言他。 “这木楼眼看不太结实啊,晚了可就要来不及了。” 窗内突然一声嗤笑,便是暗含嘲讽,那嘤嘤之声仍是十分婉转,“敢情是妾身误会了,想着公子既然敢仗剑天涯,必然是条好汉的。” 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何况任平生一个气血方刚少年,哪里抵得住一个妙龄少女的如此轻蔑。 当然,对方是否妙龄,目前也只是他先入为主的臆测。 “既然小姐不嫌唐突,那在下就不客气了。”任平生昂首迈步,说话间已推开那虚掩的大门,“只是奉劝一句,此地不宜久留,见过之后,小姐最好随在下离开。” 楼上寂然无声,任平生心中忐忑,脚步却是丝毫没有迟缓,沿着那道扶手雕栏十分精明的楼梯,步步登高。 缝隙透着丝丝灯火的那道板门,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长到十六岁半,任平生可还从未独自探访过女子闺房。 更何况是如此风雷大作之夜,夜阑人静之时! 任平生那下意识推门的手,瞬间变换,改为了在那门板之上,轻敲三下。 第二百三十四章 兰舟出海赴三山 那位以“易安清词”著称于世的奇女子,并没有起身开门迎客。 因为任平生敲到最后一下,房门竟自开了。小窗下背对门口的纤纤倩影,果然是在对镜画眉。 原本想好的一大堆寒暄言语,任平生竟然一句都没说出口。 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倒是主动开口了,“妾身幽居此间,已经多年不曾遇上有缘进屋一聚之人了。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难道小姐所指的有缘人,便是个不识字的人?”任平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酝酿了一下措辞,最终觉得,落落大方,直白通俗的说法,也许更能说明君子之心坦荡荡。 那女子自顾对着铜镜,并未回头,从那肩头耸动,看得出她有点忍俊不禁。“何为有缘,日后自知。起码你看出了碑上有字。” 任平生满腹狐疑,却又不好直说。除了瞎子,谁看不出那石碑上有字? 那女子继续道,“在这城中,公子可还见过其他地方有字?” “有座工坊门店中,店内后门有那工坊重地,闲人免进八字。”这话正好问道了任平生的心坎,他脱口而出道。 那女子似乎若有所思,从背影都能看出她的眉头轻蹙,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心事。 “工坊的掌柜,你可认得?”她淡淡问道。 任平生皱眉不已,却仍是简短捷说道,“初来贵地,认不得谁。但那掌柜的长相,倒是印象深刻。因为长得挺辟邪,却不难看。人也和善。” “小姐,外面已是天崩地裂的景象,此时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至于我的问题,容后再叙也是可以的。” “哦,”那女子并不惊讶,反而十分镇静道,“这也说明,你就是那位有缘人。” “啊!”任平生先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房中异象。 在这座并不雄伟的小红楼中,竟好似与外边天地隔绝似的。并无风雷之声,更无山摇地动。 果然是寻常梦境,自己想啥就是啥。要在现实中,我一个无名小卒,那可能是这种出个场能惊天动地的人物。 突然木楼一声惊天巨响,木楼剧烈震颤,摇摇欲坠。感受的直冲背后的那阵阴风,任平生猛一回头,发现房门外一片空旷,有树影婆娑,随风飘逸;厅堂墙壁,具已不见。 那背影窈窕的临窗女子,突然娇咤一声,“随我来。” 话音未落,和着那飘飘衣裙,女子已经从窗口一跃而下。 任平生不敢怠慢,跟随而出。 女子落到地上,却并未急于离去,而是快步走到那藕塘边,蹲身从荷叶丛中,抄起一件不大的木器,长约尺余。任平生未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女子已经随手将那木器藏于水袖中。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毫不凝滞,就好像她只是到这边来打了个转,随即转身,沿着外面那片湖岸疾步而行。 女子看似闲庭信步,脚不沾地,却速度极快,瞬息数里。 任平生贴地掠行,紧随其后。此时的天穹,黑云早已碎散,只见那黑黢黢的天幕皲裂如龟纹,东高西倾,摇摇欲坠。 不断有星辰陨石穿破长空落下,拖出的火光耀目如日光;陨落的星辰在大地上炸出无数深坑。人间城池,一片火海,到处尸横遍地,幸存的人们到处奔突嚎呼,哭爹喊娘。 那飘飘然天仙之姿的女子,对此熟视无睹,自顾一路跑出园林,来到满目疮痍的街上,径直奔向一处小巷。 所过之处,任平生似曾相识。只是当时信歩闲逛的人间街市,如今变成了一片焦土。 街上偶有脑筋清醒,反应灵敏的百姓,见那两道疾如劲风的身影飘过,会大喝一声“神仙救命!”。只不过待他话喊出口,那两道身影早已消失。 那女子丝毫不为所动,任平生自然也懒得停下脚步,多管闲事。 巷道两边的房屋,已成废墟,唯独内中一处门户高大的宅院,完好无损。任平生初来之时,那宅院并不显眼,如今却已是鹤立鸡群。 “就是这家工坊吗?”前面那女子突然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一颗如小山头般的巨大陨石,自天边呼啸而来,瞬间便到眼前上空,捎带着熊熊天火,往两人立身之处撞来。 任平生未及答话,悲天剑已在手中,一剑劈出,剑光如虹,已将那陨石凌空劈为两半,分落两边,堪堪偏开了那座宅院。 “我是来过这家工坊。”任平生持剑警戒,一面气呼呼道,“我说咱们能不能先专心逃命?” 自始至终,那女子都不曾转过身来,所以任平生一阵不知其容貌表情。只是此刻,那一声幽幽的叹气,比她那如同婉转歌声般的言语,似乎更显动人。 “逃不了的,整座天下都这样了。我必须替你做一件事。” 任平生极不耐烦,冷冷道,“既然都逃不了,我还能有什么事,需要小姐费心?” 那女子轻轻摇头,不再答话,双手一推,那紧闭的大门竟吱呀呀开了。 还是那熟悉的工坊门店,内中各式器具琳琅满目,摆放整齐。外面的天崩地裂,似乎与此间没半点关系。那浓眉阔口的中年掌柜,仍坐在柜台后,桌上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不是提笔,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写上两笔,显然在算数入账。 “来了?”见到两人入内,掌柜的头也不抬。只是如此言简意赅的问话,显然是对那女子说的。 “是的,请开门吧。”女子淡淡答道,从水袖中抽出先前从荷塘捞取的物事,往那掌柜抛去。 任平生这才看清,那是一段纹理细密的木料,香气四溢,一端有被火烧过的焦尾。 中年掌柜伸手接过,长不盈尺的一段木料,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竟然郑重其事地斜扛在肩上,显得不伦不类。 任平生揉揉眉心,这地方的人,难不成都是疯子? 这一次,任平生认真看了看,那扇通往内堂的门上,果然有着“工坊重地,闲人免进”八个朱红的大字,笔画蚯蚓爬爬,但字体倒也看得清楚明白。 中年掌柜在前开门,“扛”着那段木料,率先入内。 那女子跟随而入。任平生走在最后,刚刚走出几步,他就有些后悔了。 内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知空间大小,更不知前行方向。 他明明记得自己进来之时,是自西往东之向。只是一进那道门,好像就一切都变了。里面根本没有方向。 单是如此,任平生倒不至于担心,只要剑在手中,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问题是到了此间,无论他一身望气术如何尽力施为,始终不见丝毫气机流转!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敢情那两人,竟是变了个样子的牛头马面啊! 任平生握紧手中剑柄,机械地跟随前面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个风餐露宿的猎人,不会怕鬼神,更何况猎人已成剑客。 “到了。”走在前面的掌柜,瓮声瓮气道。 任平生心弦略略一松,快步前行,最后一步跨出,随即感觉到了脚下的一片绵软。放眼四顾,竟是一片广袤的沙滩,沙滩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水面,有惊涛拍岸,巨浪滔天;极目处只见水天相接,一条平直的地平线。 任平生连忙抬头看天,天幕依然是那皲裂如龟纹的凶险景象,而且那些裂纹,似乎一直在变大,已经有零星的天幕碎片不断掉落,有落入身后远方陆地的,瞬间将方圆百里千里的河山城池,夷为平地。 也有碎片落入远处水面,翻起的巨浪直挂天穹! “这是什么湖?”任平生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一片咸腥味。 “湖?”那女子望向远方,一身长裙飘带随风舞动,“这是海,北海。” 说话间,任平生突然注意到,那中年掌柜肩上扛着的,赫然已是一条尖头阔底的兰木舟! 兰舟长逾一丈,阔也有四五尺,他竟然一人稳稳扛着,快步走到水边放下。 “我们是要坐船出海?”任平生问道。“海外,能有个安稳的地方?” 那女子摇摇头,“安稳与否,全看能不能到了。反正地上已无容身之处,不如出海一游。” 任平生瞿然一省,颇觉有理。海上虽有惊涛骇浪,起码没有烈火熔城。 三人次第登舟后,任平生才发现,负责架舟入海的,竟然不是那身强力壮的工坊掌柜,而是那身材纤弱的长袖女子。 回首西望,天幕从原先的零星碎片掉落,到如今已是连片的天塌地陷,自西往东,皲裂如龟背的天幕一路坍塌而来,片刻间已到那片有广袤金色沙滩的海岸。 小舟并无桅樯风帆,在海中乘风破浪之势,却是疾如电光。 偶尔有星辰陨石砸下,架舟的女子长袖拍水,小舟便能瞬间横移百里,避开那天降之灾。 有大鱼远远跃出水面,头尾数十丈,形体大如山岳;那掌柜的会说此乃巨鲸,体中有那龙涎,异香四溢,是山上仙家和人间豪门都求之不得的稀罕之物。能卖大把神仙钱。 海中无数风景,唯独对巨鲸与龙涎香一事,任平生暗记在心。 前方一片海中岛屿,林木苍郁,其中立起三座山峰,皆高耸入云。可惜此刻天穹低垂,云层散乱,否则此处风景,会相当不错。 “到了。”说话极少的女子,语气中难得有些兴奋。 三人先后飞掠上岸;径直奔向正中那座山峰。 山下一洞,洞口藤蔓荆棘丛生。中年掌柜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把长刀,正要砍藤开路。 不曾想背后一道声势极大的剑气劈来,长袖女子与中年掌柜连忙避开,只见剑气过处,荆棘藤蔓寸断落地,瞬间开出一条光阳大道,直通洞口。 任平生趁着出剑之机,急速前掠,想要超过前面二人。 迄今为止,那诗词“三清奇绝闻天下”的女子,始终未曾回首赐见一面。 一起身入险地,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任平生都想起码知道对方是谁。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七份机缘 任平生睁开双眼,脑袋稍稍一偏,极其隐蔽地用袖口擦了一下嘴角,顺势往窗外望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来;原本环箍与桌面的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翻书捉笔,好似根本不曾睡着,只是书看到疑难处,伏案思考了片刻。 这样一套睡醒出场的动作,他早已娴熟无比,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水到渠成。 然而眼角瞟向书本的那一瞬,他突然脖子僵直,神色十分尴尬。 整个课室,空空如也。身边只有那一身邋遢的矮小教习,正笑吟吟地望向自己。 都到了这个地步,任平生只好死猪不怕开水烫,双手一摊,报以万分无奈的摇头一笑。 我也想好好读书啊,也不想在你的课上梦会周公,神游四海啊。怎奈先生的课,显然就不是让人听的,是给人催眠的。而且那静心摄魂的功效,简直天下一绝,根本无法抗衡。 任平生心中有十万匹脱缰的野马崩腾而过,脸上却只是挂着极不自然的笑意,跟先生小心道歉。 “说说,见到了什么?”林教习好似根本不在意他课堂睡着这一茬,笑容熙和。 “啥?”任平生愣了一愣,心念电转。 “梦中见了什么?”林教习谆谆善诱道。 那就是百无禁忌了,任平生反而松了口气,轻咳一声,“一座城池,找了一家工坊,然后看了一个说书的先生,再然后……拜访了一位奇女子。” 矮小老头先是兴致勃勃听着,听到后来,神色越发僵硬。等任平生话说完了好一会,林教习才回过神来,“就这样了?” 任平生点点头,只求快点脱身而已,这种事,还要说那么仔细嘛。 不曾想那胸中百万经的林教习,显然是个人老心不老的八卦货色,说仔细点,“城池是座什么样的城池?工坊是什么样的工坊,见到奇女子……做了什么?” 任平生心中有气,苦于自己理亏在先,又不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道:“最特别之处,是一城无字,只工坊里有八个文字;令有块碑,碑文百余个,却没一个认得;至于见到女子之后,什么也没做,带她逃命而已。” 林道清脸上,阴晴不定,到最后,终于现出一片失望之色,颓然道:“逃命,逃命,他奶奶的这算哪门子的机缘。你想想,逃命过程中,有没有来一段登天摘星,或者是掘地取宝什么的奇妙经历?” 任平生摇摇头,神色坚定,“天崩地陷,一片狼藉,那还有什么天可登,地可掘,专心逃命而已。” “啥?”矮小老头突然双目圆睁,那枯树虬枝般的五指死死抓住任平生的一边臂膀,抓得生疼,“天崩了多少?逃到那了?地上,可还剩有立足之处?……”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林教习那兴奋莫名的眼神,能喷出火来。 “天全崩了,你说,地上还有何处立足?总之,我们是逃到了海上,寻了一座海岛,然后躲进了一处山洞。山洞极深,一路下行很久,我估计都深入海底了。那女子在尽头那巨大的洞厅之中,寻到了一只竹编书箱。我一直在想办法看一眼那女子的容貌,试了好几次,徒劳无功。她一只走在前头,始终没回望一眼。” 这一次,任平生干脆竹筒倒豆子,如实相告,免得问来问去的,烦人。 “然后呢?”林教习神情激动,抓住任平生臂膀的干瘦爪子,此时更如同铁钳一般。 任平生苦笑一声,眼望对方,“然后我就不幸回到了这里,有幸见到了先生。” 这话,明白人都听得出那真实意思,是反过来的。 只是再望向先生时,任平生突然于心不忍。那邋遢干瘪的矮小老头,魂不守舍的样子,任谁看了难免心疼。 “他们都去那了?”任平生问道,换个话题,也许先生会好受点。 林道清下意识松开五指,有气无力道,“出去看看吧,夫子的公告,你是错过了,但还可以问问同窗,那几分机缘如何获得。” “什么机缘?”任平生内心咯噔一下,隐隐猜到了什么。 莫非流言属实。 林教习没有回答,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任平生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课室。庭院中人头攒动,三五扎堆,神色各异;显然已是一场集会过后,人们仍未散去,在此议论纷纷,稍稍平息那份难以名状的兴奋或震惊之情。 任平生望向东面围墙边那一座高台,台上空无一人。那座高台,是平日里主持教务的先生,集合全院学生,交代重要事项时的讲坛。 再看周围同窗议论的焦点,都离不了夫子二字,以及方才他那一番言简意赅的讲话。 入学一月有余,任平生还没见过夫子一面呢。 好不容易今天夫子露脸,竟然又因一场大梦错过! 任平生在人群中找到平日里最为熟悉的那几张面孔,凑了过去。 “夫子出现了?”任平生拍拍周成那厚实的肩膀,打断了对方兴奋莫名的胡天海侃。 “什么出现不出现的?”周成回过头来,表情夸张,“讲的那么瘆人。夫子可是个活生生的有道高人呢。” “不仗义啊!”任平生抱怨道,“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倒是想,”周成一脸无奈,“林教习不让啊。说你老弟一场大梦,抵得上咱们读十年书。我怎么忍心毁了你十年寒窗的道行?” 看那表情,犁头周显然不以为然。 任平生对此,其实更不以为然。 “夫子讲话,有什么好事情不?”任平生单刀直入。 原来不过是一次临时的课间集会,夫子便公布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道院将有七份机缘,会分别给予七名学生。获得一份机缘的,将可成为夫子的入室弟子,除了可获得夫子亲自指导学问之外,还能根据自己意愿,跟随夫子修行。 而且夫子的修行,跟山上道家,会很不一样。各人都无需按部就班,修那天下一家的道法,而是会根据每人天赋机缘的不同,道法自然,各行其是,以自身所长艺业入道。 听起来很荒诞,但夫子也说了,各擅胜场之余,入道之门何在,夫子自有安排。 有八件异宝,天然成于道院之后的酒壶山上,每人可寻一件,即为一份机缘。 一月以来,任平生每日下午,几乎都在藏书楼中埋头找书,道藏部与玄经部数千图书,几乎翻了个遍,始终没找着那入道修行的秘籍,甚至连些吐纳入定之类的基础功法介绍,都没见过。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原来要在方凉道院修道,并不是件努力了就有回报的事情。 听那周成事无巨细的交代清楚,任平生倒并不显得如何兴奋。那只是心中震撼,不形于色而已。 人人尽可各行其道,是当初自己对大弟子一千棍,亦即后来改名的侯尚山夸下的海口。其实此事是否可行,本身不曾修行的任平生,并无多少信心。 如今得知夫子的修行之道,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此种机缘,任平生岂能放过。 这种想法放在玄黄天下,说荒诞不经都算是轻的,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不过夫子的说法,模棱两可,终归是落了“以术入道”的窠臼,这在太一道教的律例中,并不禁绝;如那些江湖行走的野修散人,共行一道,各有一套。只要你的入道之门,附合太一道教的规范即可。 至于每人皆道法自然之后,夫子所说的入道之门,是否循依太一道法的成例,那就只有他自己和天知道了。 任平生环顾四周,学子们都还在庭院中,虽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却也还无人即刻动身,去那酒壶山中来个捷足先登。 也难怪,毕竟今日上午,每个班级,都还有一堂课。 只不过,从人们三五凑群的态势,看得出方凉道院的学子,都不是易于之辈。能独自攀登酒壶山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有,其中过程,据说也凶险万分;更何况还要费心费力去寻那不知何物的天成异宝。所以消息一旦传出,显然并没有人打算独自登山。 常安,雷振羽,钟立,张屴凑一堆,蹲在某个角落,窃窃私语,常安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申功颉,荣柳人这对生死冤家,或许是因为中间隔了个温文尔雅的马小燕,竟能凑在一起和谐议事。 神童钟礚澍,出人意料地没有去跟往日的老大申功颉扎堆,而是和犁头周在一边掰扯不清,百无聊赖。看起来是淡泊明志,事实上,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哪点斤两,不想成为谁的拖累。 所以钟礚澍其实是拒绝了申功颉的百般邀请,周成则是更加大言不惭地声言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差,不跟你们合伙,是免得占了你们的机会。 直到任平生到来,这两个因自知之明而显得出类拔萃的家伙,才终于凑足了一群。 “就不打算试试?”任平生笑道,“酒壶山的诸多凶险,早有耳闻。我运气一向不行,打架还好。要不勉强凑一群上山,也好有个互补照应如何。丑话说在前头,该是我的机缘,当仁不让。该是你们的,我绝对不抢,还会帮着掩护几分。” 说不想,那绝不是真话。任平生的出言相邀,两人本欲下意识的拒绝。 只是听了对方后面那一番丑话,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实在不行,我不会太过勉强,到时自行退出就是。”钟礚澍首先表态道,“我和成哥,拿不到很正常。” 小家伙悄悄对着雷振羽一伙努了努嘴,“只是你平生哥能挣到的,千万别便宜了他们。” “这个我自有分寸。”任平生点头道。 “能不能算我一个?”一个婉转美妙如银铃的女子声音传来。 周成坐立不安。 任平生神色尴尬,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你不来,我都会去找你的。” 李曦莲突然出现,那看着任平生的幽怨眼神,能吃人。 第二百三十六章 登山 今日中午的道院的膳堂中,比以往的逢年过节还要热闹几分。那满身肥肉的大师傅,在摆满各式糕点菜肴的长桌之后,满脸得意。人有先见之明,总是件值得炫耀之事。就说这无论分量还是样式,都比往时多了一倍的各式食物,便是这位大师傅的手笔。 老子就吃准了你们这帮兔崽子,今天不但会胃口大开,吃饱了多半还要打包不少的。 所以那新增的食物当中,也有不少美味可口的干粮;更有许多可资旁观助兴消磨闲暇的小吃。瓜子蜜饯之类,论斤称。 饶是如此,那帮学子们下课蜂拥而入之后,膳堂中的各类吃食,依然是个快手有慢手无的态势。 钟立领了一帮五大三粗的精壮青年,首当其冲,主食干粮悉数搜刮了一遍。至于蜜饯瓜果,登山人用不着,算是对后来者的手下留情了。 雷振羽和常安则是好整以暇的找了张靠窗的桌子,等着自会有人奉上的丰盛午餐。 此后许多身怀功夫的壮士,甚至亦有修为傍身的世家子弟,紧随其后,在膳堂内一番扫荡。他们身后,多是些外来的豪门子弟,武院后裔,或者某座宗门的记名弟子。 普通学子得以陆陆续续靠近那长桌之时,桌上残存的,已是残羹冷炙。只不过瓜果蜜饯之类的消遣食品,倒是剩余甚多。显然捷足先登者,都是有所图谋之辈,不是那吃瓜之人。 申功颉大摇大摆进来时,桌上几乎已无主食,好在女子武夫荣柳人早有准备,买了好几人的份,还备了些干粮。 至于始终没有破坏那先来后到成例的任平生与钟礚澍他们,就只能望着一桌的空盘子认命了。 “不如来两斤瓜子?”任平生打趣道,“上山路上,也好有个消遣。” 李曦莲点头同意之时,周成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点选了好几样精美小吃,身手不凡;其中多数极对女子口味。 工师之子本事有限,亡羊补牢的诚意却是可见一斑。 其实对于任平生与李曦莲而言,三五日不饮不食,不是什么问题,更何况一个下午而已。只不过正在长身体的钟礚澍,和胃口一向不错的周成本人,则会比较难熬。 任平生转身便要离去,既然此地已经无事,登山之前,他还想找个人。 却发现迎面而来的,那张冷酷而英英武的面孔,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我们这一组,若是再多一位符师,整座酒壶山便可来去自如。”雷振羽主动开口道,“当然,李曦莲与我,武道上有某种契合之处,也是不错的实力加持。所以你们若是肯来,是个双赢的局面。” 雷振羽说话,从来一是一二是二,李曦莲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对方没忘了给自己留个位置,反而颇感欣慰。 若在以前,她会二话不说爽快应承。只是任平生到了道院之后,李曦莲好不容易逮着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这次,无论如何都会形影相随。 任平生不假思索道:“多谢,好意心领了。我们几个都不是修行之人,对这几份机缘,其实并无必得之势。只不过既然身在道院,酒壶山还是应该走一遭的。” “真心话?”雷振羽侧头望向对方,眼神犀利。 真心就有鬼了。只不过任平生坚持点了点头。 “机缘天赐,而大道无情。天予不取,是一咎;侥幸得之,却拖泥带水,妄求鸡犬升天,更是罪过。望君三思。”雷振羽的眼神,有意无意掠过不远处的周成与钟礚澍身上。鸡犬所指,不言自明。 任平生嗤笑一声,下意识揉揉脸皮,自嘲道,“学长多虑了。在下不过一名江湖落魄剑客,外加一介不学无术穷书生,是真不敢苟同学长的阳关大道。只不过到时你若要摆庆功酒,我倒是希望能厚着脸皮蹭上一杯。白竹垌得意酒楼,那窖藏的陈年酒酿相当不错的。” 做了甩手掌柜的生意人,终究还是生意人,多少沾染了点和气生财之类的俗气。 落马城本未堂医馆的幕后老板,白竹垌得意酒楼的幕后二掌柜,只要去掉那幕后二字,在整个落马城商界,就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只不过在这一刻,雷振羽的眼中,就有了一抹毫无遮掩的轻蔑之色。这位武院巨子,走开之前不失礼数地抱了抱拳,“言尽至此,悉随尊便。” 慢了一步的申功颉,没有做得太过明显,耐心守在膳堂门外,直至任平生出来。 “我,荣柳人,马小燕。人还少,加四个的话,说不定正好一人一份照单全收了。”申功颉直截了当道。 任平生笑笑,反问道,“咱们真要凑了一群,是不是意味着,明火执仗地跟那位二师兄过不去了?” “我是无所谓啊。”这很申功颉。 任平生望向身后,便看见李曦莲一脸的忐忑之色;周成更是低头不语。 “算了,不大不小的,我终归也是个生意人了。”任平生道,“巴结武院做不来,但公然开罪人家,到底不大好。” 末了顺便给对方伤口上撒把盐,“你这个过气城主家的公子哥,也别老这样,变着法儿的你家老子找麻烦。” 反正这种说话,申功颉无所谓。 登山的人,迟迟未上路,整座道院,但凡视野开阔之地,都已早早有人占了位置,摆上小吃瓜子,呼朋唤友,高谈阔论。 方凉道院自打建院以来可谓空前绝后的盛事,千余学子,参与登山者不下百人,最后胜出者注定只有七个。所以接下来的几个下午,后院的藏书楼注定空空如也。而前院广场,甚至是院外的狗迹湖边,注定会人满为患,满地的瓜皮果壳,都要散场之后,劳累轮值的学子打扫收拾的。 “上去了,上去了!”不同角落传出的声音,异口同声。人群顿时一阵沸腾,嘘声一片,其中零星的喝彩鼓劲之音,被无情淹没。 原来率先走上登山小径的那三名学子,来自辽原中州,由一位名为杜文希的书香世家子弟领衔。对于这位跨洲跨原求学的过江龙,众多幽原学子积怨已久。玄黄天下有个学界公认的说法,“幽原才俊冠天下,桐川才俊冠幽原”,后来随着东宫西凉的声名鹊起,此说法的后半句再鲜有人提及。 然而随着辽原中州的一位八岁倒背诸子,十岁熟读诸经,十二岁纵批道藏的天才俊彦诞生,哪个学界公认的半个说法,又被人在前加了半句。 若无中州杜文希,幽原才俊冠天下。 杜文希十三岁即入方凉道院,如今刚好三年,与任平生一般年纪,在三年内连跳三级,如今已在己级甲班,与入院将满六年的雷振羽是同一年级。 过江猛龙,稳压地头蛇。 方凉道院毕竟是幽原学子居多,数年来无数天赋异禀者,与那位中州天才一番较劲之后,都唯有哀叹生不逢时。 所以如今在学问一道,幽原学子已经普遍达成共识,咱不与他一般见识。但在争取那七份机缘一事上,没有人会希望杜文希能占到半点便宜。 总不能天下的好处,都给他一人占尽了吧。 所以杜文希尽管有修为在身,但愿意与他同行的,却是只有两名空有一身强健筋骨,既无武功,亦非修士的同乡学子。舍命陪君子,撑个场面而已。 对方这个捉襟见肘的组合,让心急如焚的幽原同窗,多少会感觉心安一些。 “来了,来了,二师兄!”也不知是哪个眼见的爆喝一声,顿时欢声雷动。 山道上出现四道行动矫捷的身影。没上过山的人,只会觉得奇怪,为何那些平日里高来高去的武夫修士,到了那条山道,都会如此老老实实的徒步而行。跟咱们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但雷振羽领衔的这拨人中,张屴与常安,武道修为都不低;外加一个钟立,极少向同窗提及其出身家世,至于有何绝艺傍身,更是鲜有人知。 同窗们对钟立观感不错,因为后者虽然与天之骄子的雷振羽,和那兵家世子常安都关系极好,对其他同窗,却也从来不摆架子,甚至常常主动示好,笑脸迎人。时有同窗聚会出游,更是乐意主动跑前跑后,为大家排忧解难。 四人一旦登山,行进十分迅速,很快便与捷足先登的杜文希一行擦肩而过,后来居上。 有此看出,无论是何种修为,钟立此人,境界不俗。 片刻之后,第三拨登山者出现于众人视线,山下一片沉默。 所谓的第三拨,其实只是一人。一身白衣,左手袖管中空,背剑独行,不徐不疾行走于上山小径。 傅同锐,在道院中无人不知,却从无朋友。这位剑道天才,十一岁入临渊境,破境后即为报杀父之仇,只身前往两望山道家宗门,自带生死文书,公然挑战金丹剑客谭鹰。 一场血战,傅同锐以一臂换金丹,名震当地的金丹剑客从此成为废人;少年剑客傅同锐,则自此名震幽原。 入学之后,任平生亦早问傅同锐之名,曾单独求见对方一面。比任平生还低一级的傅同锐,与钟礚澍同龄,一身如岳临渊的气象,显然进入瓶颈已久,一颗金丹已是囊中之物。 任平生不知他为何刻意压抑自己的破境,但对方那份我便是剑的精纯剑心,颇让他叹为观止。 哪次见面,双方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因为此后各忙各的,终归没有太多交流。 第二百三十七章 四仙已现,伍杰安在 第四,第五拨登山者出现于众人视野,共有十几人,申功颉,荣柳人与马小燕三人一队,与跟随而至的第五队十一人,相隔十数步而已。若不是因为后者那明显的甘兰州彪悍短装,不熟悉的旁观者都要以为他们是同一队人。 当然,申功颉这位落马城名门执绔,和那位大河州武道泰斗之女,在道院中还是尽人皆知的。 甘兰州西域游牧装束的那一队人,领队者是一位山上宗主的后裔。据说那位姓宿名余欢的金丹宗主,出家之后,数百年来一直未曾真正脱俗,不但在自己家族的后裔之中寻找修道苗子,传授修行之术,还每隔十年,便要在当地选挑选两三位身材容貌姣好,而且有一定修行天赋的女子,带上山来作为自己的双修炉鼎。此事在整个甘兰州数十座宗门中,被传为趣谈。 那座名为睡鸦山的宗门山头,常被外人有意写成睡丫山。那位宗主带入宫观的一代代双修炉鼎,其实最终能入道而成为道侣的,至今不过五人。那五名至少开府境界的道侣,至今共伺宿余欢一人。但十年一拨新炉鼎之事,从未停止。 未能成为道侣的女子,都会在产子之后,被遣送到宗主的俗世家族中,获赠一份产业,可以安心养育子女。至于女子是否会另觅新欢,没人会管;但是一旦嫁人或者与他人生育,则会受宿氏家法惩办,生不如死。 甘兰州望族宿氏的辈分,很参差不齐。 今天登山的这位宿氏子弟,苏承欢,名字中借用乃祖一字,估计是有秉承老祖遗风之意。“承”字在家族中辈分极高,比那位身为山上宗主的老祖宗,只低了一辈。 苏承欢,自小由寡母养大。 第六队七人,领队者名为秦忠,来自桐川城。 虽然道院中无人敢公然提起,但桐川秦家与方家的世代恩怨,最终还是传了个尽人皆知。然而这位秦忠居然会不避此嫌,公然考入方凉道院,一时间曾引发无数议论。好事者大多对秦家如此行径,深为不耻。而夫子方凉之切身力行“有教无类”的传道人宗旨,更加令人折服。 秦忠所领六名同窗,多是武夫,估计其中也有不少是**堂武院的弟子。 此后有第七队,第八队……直至第十五队登山者,总计已经不下百人。队伍的组成,各有千秋,只不过实力最为强横的,当数雷振羽那个豪华阵容。道院之中,能集齐武院、兵家、道家三教嫡传组队的,估计也就他雷振羽一人了。 华胥四仙均已现身山道上,又不时隐入山势盘转,苍郁森林之中。 槐南伍杰呢?本来人们对后来者的现身,已是波澜不惊的心态。反正争取那几分机缘的人越多,越有热闹可看。 但也不知是哪位有心人,发现了那五位瞌睡大仙之中,竟然少了一人登山,顿时又在人群中掀起阵阵波澜。 “该不会哪位一入道院就越级插班的家伙,本来就是个绣花枕头吧。” “吹牛扯皮,能把道院的教习扯蒙圈了,谁敢说不是种本事?” 议论纷纷中,有那曲高和寡之声表示不服,“起码他背上那个乌黑加大的剑匣之中,藏的就绝非普通长剑。我数次与他擦身而过,曾偶尔听闻匣内有宝剑嗡鸣之声。” 引起嘘声一片,随即有人盖棺定论道,“读书多了,头晕眼花,难免耳鸣心跳。兄弟,注意劳逸结合啊。” 那人满脸涨红,据理力争,“那么他之前在落马城,那场江湖武院之争中的出剑呢?据精通武道的旁观者传言,他那次出剑,其实救了不少人。” 结果又是嘘声一片 ,而且各种尖酸难听的言语,顿时铺天盖地。 那一场落马城百年不遇的大战,确实有很多人亲眼目睹。只不过旁观者,对离着战场十余丈远的那位舞剑少年,多认为是叶公好龙之举。一些小有身手之人,则更多的是妒忌;自己无论功夫架子还是剑招刀法,都要比那少年好看威武得多,怎么当时不有样学样,上去蹭个热度,在数千人前搏个露脸? 谁知道人家武院和那位落马城的龙头大哥,事后对那少年会不予追究啊。 最终比较流行的版本是,那舞剑少年,肯定是癞头老九新收的小弟,或者是他家族的近亲子侄。事后癞头老九牵着少年进了那座普通人都会望而却步的得意楼,便是最好的佐证。 “但人家事后救助伤者的手法,却是做不得假的。”那位成为众矢之的的学子,几乎是嘶声吼道。他始终觉得,自己曾如此用心去看一人而得出的结论,理应已毋庸置疑。 正好一个身手灵敏的小个子男孩,钻过扎堆的人缝中,遇上了这场争吵。钟礚澍停下脚步,拍拍那位红脸大哥的肩头,安慰道,“阿水哥,井蛙不语海,夏虫不语冰。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何况作那无谓之争。” 阿水哥,姓水名崇岳,乙级学生,对神童钟礚澍一向十分崇拜。后者对他也观感不错,所以两人也常有往来。 “有没有见着任平生?”钟礚澍问道。 水崇岳稍稍缓过气来,摇了摇头,“这么多人都没见着他,否则也就没有这种无谓之争了。” 钟礚澍神色焦急,转身又钻进了人缝。 穿过课室之间那七拐八扭的屋巷,绕过那座规模宏伟的藏,再行经学舍楼前的小池塘,穿过林木丛生的那片广阔空地,钟礚澍便到了酒壶山脚的那片开阔草坪。 草坪边上,李曦莲席地而坐,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淡然;周成则是坐立难安,稍稍坐近李曦莲一些,说些没话找话的言语。怎奈李曦莲从来只是有问有答,丝毫不会延伸话题。三言两语之后,周成就开始面临无话可说的窘境了。 看到钟礚澍快步走来,周成犹如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远远便喊,“找着了没?” 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周成哀叹不已。 天不我予,时运不济,还有什么好说的。别人是好事多磨,我是连求磨的机会都没有呢。 原本对与心中玉人并肩登山充满期盼的工师之子,只觉诸事不顺,运交华盖,“到底去哪了,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人了呢……” 周成嘀嘀咕咕,心浮气躁。 钟礚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过来时,便对李曦莲道,“曦莲姐,这事,我和犁……周成哥也未必帮的上什么忙,要不,你先去探个道?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起码不至误了你的大事。” 周成嘴唇翕动,却终归没说什么。 钟礚澍有话直说,“周成哥,你不会有意见吧?” “没……不会,当然不会!” 不会是假的,但又能如何?这半年来,他周成不是没努力过。去鹰潭武院拜师,数次被拒。后来带了自身能拿到的全副身家,连一直舍不得碰的哪只钱罐子,装满自小以来全部的压岁钱,都打烂了,只求成为某位武师的不记名弟子。 一些并未成为武师的教头摸了摸周成的骨骼筋脉,还是摇了摇头。 修道,那是更加不用想了。从来都是山上仙师下山挑徒弟,俗家子弟,能蒙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多看几眼,就 足以引起乡邻街坊间的巨大震撼。他周成何德何能,就那些江湖行走的道工术士,都没人愿意理他。 “咱们既然做了一队,就共进共退,没有谁误了谁的说法。”李曦莲终于开口道,“反正任平生不来,我也懒得走。” 周成如奉纶音,精气神立马上来了,“对对对,同舟共济,理当如此。更何况抢先上的,未必就能找到机缘。夫子什么人物?天下各地的道家宗主,都要礼敬有加的传道人。夫子既然说了一月为限,想必寻宝这事,没那么简单。别说一次两次,就算上了十次八次,把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数了个遍,都未必那么容易寻着的。” “曦莲妹子和平生老弟,一个是天仙之姿,一个是浩然侠气,两分机缘,肯定跑不了的。”周成趁热打铁,拍拍钟礚澍的肩膀道,“咱们两个,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全力以赴就是,总不能便宜了某些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家伙。” 钟礚澍本就机灵,受了提示,更是小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那边登山石径的台阶之前,一棵歪脖子老树亭亭如盖,树荫里那张石桌旁,有两位教习先生正在拈棋对弈。平时道院无敌的胖教习庞境然先生,不知为何,今天不但屡战屡败,败得还特别快。 那位在学子当中最显神秘的顾松岭老先生,在道院众多黑白高手之中,虽不算个臭棋篓子,但也是棋艺平平。所以今天这段值守山道的无聊光阴,玄术一绝的瘦小老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被某位先圣附身了,突然有了跻身天下棋艺宗师的潜质。 数次投子认输之后,庞境然一推棋秤,气鼓鼓道,“算了,今天不在状态,不玩了。” 顾松岭抚须而笑,翩翩然一代宗师风范,“庞兄棋艺,有口皆碑。数次交锋,顾某还是打心里佩服的。今天庞兄虽然状态稍稍欠佳,但那一记记举重若轻,千里伏脉的妙招,咋一看似是蜻蜓点水羚羊挂角,在看一看时就有了逐鹿中原的气势。老夫委实不敢不步步为营,小心应对啊。哈哈……” 顾松岭棋输得憋屈,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暗腹诽,你且得意,来日老子心情好点,教你知道啥叫走投无路,生无可恋。 胖教习默默起身,与对方告了声罪。便往不远处那三名学生走去。顾松岭微笑颔首相送。 “你们是打算登山,还是看热闹?”胖教习在道院中本来就已整人见长,如今面色阴沉,更加骇人,“看热闹的,一律不得进入山脚草坪范围,你们没注意听吗!” 正主儿都没管,你庞先生在这里作威作福,算啥玩意儿?钟礚澍心中嘀咕,却不敢明说。今天山道值守的教习,明明是顾先生。 “我们是要登山的,只是还有一人因事耽搁了,我们在等他。”早已站起的李曦莲,肃立作揖,语气轻柔道。 “哦……”胖教习顿时意兴索然,随口问道,“任平生呢,他没打算上山?” “回庞先生,我们等的就是他。”周成插口极快,“咱们这一队,他挑头。只不过他做事从来喜欢先谋而后动,别人抢先胡乱扑腾之时,他往往已成竹在胸。所以咱们这一队,不急。” “嗯。”庞境然顿时面色慈和,连连点头,清了清嗓子,摆足了为人师表的气场,“有道理,你们既然是跟他,那就多用点心。机缘天赐,但也是赐予有备而来的人。花落谁家,那是缘分,但有幸同舟共济者,那是更加难得的缘分。” 三人连连称是。 庞境然转身之时,便是好一派龙骧虎步,重新走向那张石桌。 “顾老儿,咱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fpzw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云深处迷途秘境 雷振羽与同伙一行四人,登山脚步极快,却始终没有刻意赶路;与前面杜文希一行,始终隔着数十步。这是常安定下的策略,曾经独游酒壶山的雷振羽,知其玄妙,默认了此策,却懒得说破。 天赋才华冠天下的才子杜文希,尽管通体微汗,呼吸粗重,却颇为得意。什么武道天才,什么宗主嫡传,不过如此嘛;连我一介文弱书生都追不上。 寻宝这种事情,虽说不上一步先,步步先;但先到之人,机会总会多些吧。 百步之上,就是那片远近闻名的酒壶山流云,依山势环绕,团团一周,缓缓流转,却终年不散。 山道上云雾渐浓,有水汽随风扑面而来,本身渗了汗水的衣裳很快湿透。道旁有一碑,碑上刻有“咫尺天涯”四字。 杜希文并不着急,慢慢欣赏那碑上文字的铁画银钩,苍茫的伤怀思念之情,跃然碑上。两个随行的壮硕同窗,对那几个文字并没多大兴致,趁机坐下歇歇脚。其实他们不过是来舍命陪君子的,什么机缘不机缘的,从来不曾上心。 这辈子能进方凉道院,对他们而言已是足以夸耀半生的资本,更何况能与杜文希这样的天纵奇才相识相交,如今又能为其登天之道效命,同舟共济,夫复何求! 在两人眼中,像杜文希这样的天纵奇才,上天眷顾之人,需要什么机缘,那根本用不着刻意去找的。走着走着,应该就能一脚踢到一双! 说不定,其中有一份滚倒自己脚下了呢,那不是白捡的现成! “走吧,酒壶香飘生云脚,咱们喝一壶去啰!”杜文希才思涌泉,豪气顿生,张开双臂跑入云层中。 “快快快,跟上跟上。”一位随从大呼小叫,跟着跑入了那团浓浓云雾。 另一人摇摇晃晃站起,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的远远跟了过去。 一片水草地,苍苍流翠中,有繁花似锦,直铺向天边;中有湖面如镜,溪流弯环如绸带。置身美景之中,杜文希喜不自胜。 明明登的是那座孤零零秀出天地的酒壶山,却入此仙境;其中一份大道机缘,必是我杜文希囊中物矣! 兴奋中杜文希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快点,慢了我可不等了。” 四野空旷,声音远远传出,连个回声都无。 杜文希忍不住回望一眼,不看犹可,这一看,这位一向风度翩翩的才子,顿时惊慌失措,冷汗直流。 身后哪里还有那片云雾?只见一样的繁华草地,直挂天际! 我从哪里来的,该回哪里去?明明跟在身后的同伴呢? 杜文希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咫尺天涯”碑文的意思,他总算回过味来了。 雷振羽一行四人,并没有失散;互相摩肩擦踵,就差没像孩提时玩的老鹰捉小鸡,互相扯着衣裳了。眼前那一根根嶙峋石柱,参天而立,咋一看密密扎扎,杂乱无章;细看之下,却是参差有度,巷隙走向,隐隐附和生死八门的布局,却又好似并非刻意为之,一切浑然天成。 缝隙间尽管仍有阳光透下来,却依然让人感到阴森可怖,景象狰狞。 “上一次来,是一片惊涛骇浪的汪洋大海,”常安道,“其中有巨鲨身如山丘,口似巨穴,与一队水军船舰对峙,能以头撞破船体,再以长尾掀起巨浪,倾覆战船;更有不知名的 水族猛兽,体型相对小巧,与陆上狮虎相若,鲸口鲤鳃,一身麟甲可当刀剑,能以巨鲨为食。我原本以为一切都是幻象,只是与那名为冥狮的水族猛兽一战之后,身上的伤,是真伤。离开了此处洞天,仍然调养了好一段时日。” 四人之中,只有钟立不曾独自上山,所以一脸惊疑不定之色,比较明显。 张屴也是少数几个曾经登山的学子之一,只不过登山之途经历了什么,他从未与人说过。入山半月,消失一月,再回到道院时,张屴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常安入山二十一天,回家养伤两月有余,回来后恪守道院规矩,不得在酒壶山云脚之下,言说云上事。 相比之下,雷振羽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一个。入山一月,下山时一如既往的衣冠楚楚,面皮白净,第二天就继续走入课室正常上课。 也就是那时起,只要公认的大师兄方懋不在,雷振羽就是道院同窗之中公认的老大。 “我上山时,所遇是一片远古丛林;其中各类异兽灵禽,战力不弱。”张屴面无表情道,“但见有入侵者,群起而攻之,无不争先。” “后来呢?”常安开口问道。 “没有登顶。”张屴直截了当道。 “我也没有。”常安坦然相告。 三人六目,齐刷刷的望向队伍的主心骨雷振羽。 “我登顶了。”雷振羽淡淡道。 他直接说了结果,别人也就无需再问过程,问也白问。 申功颉,马小燕与荣柳人三个,在那咫尺天涯石碑前,已经歇了半晌,眼看着一队队的同窗学子前赴后继,进入半山云雾中。申功颉啰里啰嗦,每一队人走过,都不忘提醒一句,“互相凑近点啊,掉队就不好了……” 那一张张踌躇满志的面孔,给这位少有正经言语的落马城执绔,回报一脸鄙夷。 申功颉依然乐此不彼,神色间,其实毫无戏谑之意。 “我说,咱们是等晚饭,还是等天亮?”女子武夫望向山下的小径入口,冷冷道,“刚才是最后一队了。” 申功颉一脸无奈,往山下再望一眼,微微叹气道,“走吧,不等了。那小子要是真来,带着周成跟种棵树两个拖油瓶,怪难为他的。” 山道寂寂,鸟飞虫鸣。 横云之上的只见那一尊巨大酒壶的壶顶三峰,尖细微倾于崖侧者,为壶嘴,居左;壶身高耸巍峨而平顶,居中;壶把略低矮,圆头而绿树成林。 至于那登山的一百多人,一入云中,即踪影全无。山下的看客,陆续离去,只有一小撮人备了足够的酒水瓜子果脯,在原地聊天喝酒,纵论天下大势,横评仙俗人事,趣谈江湖见闻。虽然无人再提,其实都有着彼此心知肚明的一个小心思。 万一今天就有人带着其中一份机缘下山,那么兴许我就是第一个知道的。 搞不好,那意味着此后人生数十年,就有了一份举世侧目的仙家香火情。 “看,还有人登山!”也不知谁打着酒嗝,大喝一声。 众人齐齐转头侧目,往哪山道望去。 “犁头周!” “钟礚澍……” “我滴个乖乖孙子诶,这俩人都能登山,咱们还在 这干嘛?” “任平生跟他们一起的,当然没问题。”很久不发一言的水崇岳,突然脱口而出,神采飞扬,“我就说吧,他肯定会去的。还有哪位美若天仙的李氏学妹,每日在那山下小树林中练拳的;据说雷振羽对她的拳法,都要赞不绝口。” “你几时听见二师兄赞过别人?”有人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水崇岳一时语塞。 道院中的师兄弟之称,其实多是仰慕江湖游侠之辈,与同窗熟人之间的称谓。但大师兄与二师兄这两位人选,却是全院学子的共识。 山道上,几人快步赶路,周成毫不掩饰内心的责怪之意,“你到底跑哪去了?再拖得一个半个时辰,先上的都该回来敢晚饭了。” “晚饭?”任平生淡淡一笑道,“别的时候,咱们要入乡随俗;现如今,就入山随俗吧。至于有没有晚饭,吃什么?今天可以看兜里的,明天之后,你们就得看我的了。” “当然,打猎下套之类的事,李曦莲也会,只不过没我熟。”任平生补充道。 李曦莲一笑置之,不予辩解。周成看似随口问道,“你们两个表姐弟,倒是古怪得很,总是直呼其名。” 任平生打赏一句“关你屁事”。 不曾想李曦莲竟是有所感触,幽幽道,“都没父母教诲,习惯了。” “别乱打岔,你还没交代之前干嘛去了呢。”犁头周话题倒是转移得天衣无缝。 走在前面的任平生,侧过头来看了眼哪个平时好似没心没肺的家伙,突然间想起一事。他跟先前梦境中的某个人,竟有几分神似! 浓眉阔口,长得挺辟邪啊! 之前临时走开,任平生本来说好片刻便能返回。那时想的简单,因为落马城那间本未堂医馆,并非铁砧山独资的产业。铁砧山负责出大头的钱,加上出人出力经营,是大股东;丁长九以物业入股,折价之后就成了二股东;而方懋这个穷酸书生,自从上次在药山与任平生“分赃”之后,手握一大笔钱财,正愁没地方花。再加上方懋本来精通医理,所以投了一大笔钱之后,不但顺理成章的成了本未堂的三股东,也成了医馆的常驻医师。 所以任平生课后要找他,无非就是跑一趟医馆的事。 二十里路,只要不走路,任平生花不了片刻的功夫。 不曾想到了医馆,出人意料的竟然只有伍春芒一个医师坐堂,忙得不亦乐乎。任平生一问之下,才知道方懋已经好几天没来医馆。至于去了哪里,方懋从未留话,所以伍春芒也无从得知。 落马城虽不大,但终归是一座城池,要短时内找一个人,与大海捞针何异? 只不过任平生马上想到了一个人,落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会知道;要在城中找一个人,别人也许很难做到,但他一定能很快找到。 丁长九,一中堡。 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些江湖门派结交的好处。 一中堡那门楼高大毫阔的总舵宅院,任平生早已可以出入自如;要见合伙人丁长九,他也根本无需通报。 不在议事大厅,就在后院书阁。任平生是可以直入后院书阁的寥寥几人之一。 出人意料的是,丁长九这几天,竟然也是每日下午都不在总舵;而且去向成谜,连堡中最亲信的几位属下都不知道! 第三百二十九章 末法之地 袁小刀,二十年前,是落马城街头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孤儿,后来被丁长九带回一中堡。 在一中堡,其实像这样年少时命如朝露的流浪孤儿并不少,袁小刀无疑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流浪街头那年,他五岁,过于宽松的衣裳破烂污秽,不知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还是从原本家中比较年长的孩子身上继承过来的。衣角上,有拙劣针脚绣成的一个“袁”字。 当时孩子身上,别无他物,唯独那稚嫩的小手,拖着一把不过尺来长的崩口缺刃的小刀。小刀虽小,但对于过于瘦小的身板而言,也是个巨大的负累。后来,大家就叫他袁小刀。 至今,袁小刀惯用的,还是那把不过尺余长的崩口小刀。 如果在落马城找不到人,可以找丁长九;如果找不到丁长九,可以找袁小刀。 任平生在一中堂后院的书阁中,安心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然后就看见袁小刀带着方懋进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丁长九。 方懋灰头土脸,衣裳破烂,满头大汗;丁长九和袁小刀倒是气定神闲,与平时一般无异。 “光头佬,你诓我大师兄去打架了?自己在一边隔岸观火?”这是任平生的第一反应。 丁长九一手不停搓着项上那颗光头,大呼冤枉,“他读书读坏的脑子,好好的医馆正事不做,天天来缠着我学打架。你们现在的读书人,越来越不地道了。” 方懋憨憨一笑,唯唯诺诺,终于不做辩解。 “你现在倒是挺闲的。”任平生嗤笑道。 丁长九双手一摊,“可不,街上的产业,转行的转行,盘出去的盘出去了,一中堡本来人强马壮,到如今还能有我什么事?小方嘛,人不错,自己要找抽,正好我也手痒。” 任平生不理哪个已经改行游戏人间的江湖老油条,转头对方懋道,“我能帮得上忙?” “啥?”方懋那一头雾水的样子,不太自然。 任平生双眸如剑,似能看透对方心脾,“拜托,都是第一次学做人,你猜我我猜你的,多辛苦。都一条船上的了,还需要遮遮掩掩?一个举手投足都能决千百人生死的应天境大修士,若无大事临头,鬼才相信你会费心去跟人学厮杀。” 方懋脱口而出,“万一,我是说万一,第一次没做好,人不该真会有第二次机会学做人吧?” 任平生一时头大如斗。这书呆子,是真呆! 丁长九忍俊不禁,笑道,“老弟,就算你有;不是第一次做人的,老哥我也不敢招惹啊。” 方懋讪讪一笑,“我也就开个玩笑。”继而一本正经对任平生道,“真没事,江湖任侠,快意恩仇,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我辈书生,又有谁不是偷偷摸摸的心往神之。正好丁老哥热心,乐意满足我一点好奇心而已。” 原本尴尬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任平生半信半疑,“仅此而已?” 方懋言之确确,“仅此而已。” “那么我倒是有点急事要找你了。咱们得 借一步说话。” 丁长九随即示意袁小刀出去,转而跟二人告辞道,“我这就走。你们有什么密事需要商量,整座落马城,恐怕没有比这更稳妥的地方了。” 酒壶山登山小径旁,偶见一座不大的牌坊,上面的花岗石匾额篆刻“末法之地”四字。任平生本来不急赶路,对那笔画行云流水的碑刻,赞叹不已;末法之地什么的,对他影响不大。但一过那座牌坊,任平生那座被雅疆妖丹误打误撞开了的火府,好似瞬间关闭了大门,再看不到内中炉火纯青的景象。 感应更加强烈的李曦莲,眉头略皱。 周成和钟礚澍两个纯粹的肉身凡体,就毫无感觉了。 任平生简略讲了自己去找方懋的事,本来大家都听得兴致勃勃,到最后得知关于山上之事,那位大师兄一丝口风都没有透露,就又都意兴索然起来。 任平生只得多解释了一句,“公平起见,关于山上景象,我也没主动去问大师兄。就算他要说,我也是懒得听的。” 到了那幅“咫尺天涯”石碑跟前,任平生神色凝重起来,连忙招呼众人停下脚步。那块石碑,他只是略略扫了一眼,然后一双眼眸,久久望向那不远处迷迷蒙蒙的浓云重雾。 出人意料的是,望气术在此末法之地,竟然没有失效;但双眼所见,却并无任何异常的气机流转。哪怕是一座普通山头的脉象风水,都会有其独特的生机脉络。 这座山头云海中,如同一处死寂之地,又并非完全死寂。就好似天地之间的虚空地带,既似虚无,又非虚无;能炼水化气,气聚成云,云成万象,再化雨而滋生万物。只不过整个过程,并不依循任何既定的脉络,阴晴不定,飘忽无常。 在此道已经初窥门径的李曦莲,更是惊疑不定,一双美目满含征询之意望向任平生。 任平生观望良久,正要对同伴交代几句,却听得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呼号,自云中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办?”周成强作镇定,声音却极不配合地颤抖起来,“是不是该先去救人?” 钟礚澍干脆紧紧贴在任平生身后,双手紧紧拽着后者的衣裳后襟。 任平生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先看看,真有危险,道院不会坐视不管。” 本来打算继续前行的四人,干脆在道旁坐了下来,静观其变。 云雾中一个急匆匆的声音传来,“江湖救急,各路好汉让个道诶;活生生的大活人呢,再耽搁可就要伸腿闭眼了咧。” 声音由远而近,显然速度极快。片刻间,便有两条大汉抬着个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的年轻书生,钻出浓云,在崎岖山道上步履如飞而来。 “杜文希!”钟礚澍惊叫出声,“他的两个同伴呢?” 抬人的大汉全不理他的问话,只一个劲嚷嚷着“让路让路,救人如救火,当下您让人,回头人让您内……” 说话间,抬人的大汉已经从几人身边一闪而过。 周成站在原地,连连呸了几口。 钟礚澍下意识连吞了几下口水,一脸惶恐道,“都这样了,还能救活不?” “听刚才那嚎声,就怕治好了,都是个疯的……”周成没头没脑地火上浇油。 钟礚澍一双求助的眼神,望向任平生,“咱们还能去不?末法之地呢,你们的一身修为,就算不会尽失,都要大打折扣呢。” 任平生笑容古怪,看着钟礚澍与周成道,“你们觉得,夫子如果要害人,道院上千弟子,他会找谁下手呢?” 周成闻言气往上冲,愤愤道,“咱们扯皮吹牛骂街都可以,却不可言语诋毁夫子。他老人家胸襟坦荡,仁心济世,怎么可能害人。” 任平生淡淡道,“那不就成了,若前面是死地,你只管寻死去,反正有人得负责救。当然,胆气不行,也别勉强自己就是。” 周成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那貌若天仙的女子,暗自庆幸。 李曦莲一直目光专注地望向那片云雾,好似并没注意到这边的争吵。 “走就走,我也就是担心大家安危而已。既然大家都一个意思,舍命陪君子的事,我周成从不含糊。”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如同耳语。 任平生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咱们两两之间,保持距离紧密,尤其是进入云气之后,两两之距切不可超过一步。也就是说,后人伸手就能搭到前人的肩膀。我走前,曦莲殿后。” 周成正欲开口提出异议,被任平生直接一句话堵了回去,“你觉得自己打得过我表姐?” 这另后者可否两难。 商议既定,朝着那不知深浅几许的浓雾拔步起行。 高处又是一阵吆喝传来,“江湖救急,各路好汉让个道诶;活生生的大活人呢,再耽搁可就要伸腿闭眼了咧……” 任平生领队先行,刻意放慢脚步,免得后面的人跟丢。 钟礚澍亦步亦趋,若不是眼前人步若灵猫,他不知要误踩几次任平生的脚后跟了。 无孔不入的云烟雾气,一下子好似变得阴冷了几分,周成一手紧紧捏着领口,兀自不时会打几个冷战。他一面要顾着自己与钟礚澍之间的行进间距,一面还频频回头,生怕身后的李曦莲慢了一步。 几人之中,周成无疑走得最为辛苦。 好在身后那位窈窕女子,并不让人失望,走起来闲庭信步似的,怎么看都要比他周成显得风度翩翩。 这次与那抬人的两名大汉擦肩而过时,钟礚澍心神略定。 这次抬的人,是那杜文希先前的随从之一。钟礚澍仍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他们还有一个的啊。” 这一组的抬人汉子仍是不理不答,言语口吻与先前的同行如出一辙。 “让路让路,救人如救火,当下您让人,回头人让您内……” 周成嗤笑一声,也懒得呸掉那份晦气了。 第二百四十章 五十步笑百步(上) 进入石柱林中行走数里之后,常安愈发确认,这是一座天然形成生死八门大阵。大阵内的一根根巍峨石柱,实则是一座座寸草不生的巨石山体,水蚀风侵而成。石山嶙峋高峻,犬牙交错,形态各异。任你如何大胆无畏之人,没有一过人的本事,面对这森可怖景象,都要心生恐惧。 但即便是有一修为在,有如何,任你是纯粹武夫,还是山上练气士,在此末法之地,绝大部分的修为神通都使不出来。 雷振羽一直在尝试运转体内的武夫真气,只感觉气海丹田充盈,一如寻常,却根本无法分储入人八脉之中;即便是那平时真气运转不息的阳十二经,也是个气息流转如乌龟爬爬的惨淡境况。 六境武夫雷振羽,如今只是空余一具坚韧体魄,一把兵家制式的长剑,和一拳招架子可用。 其他人的境况,只会更惨。常安同样佩一把兵家制式的长剑。进入石阵之后,他的右手一直紧握剑把,狼顾猫步,率先倚壁前行。张屴手持一双狭刀,紧随其后。体魄相对最差的钟立位列第三,雷振羽后。 精通阵法的常安领着众人往一路去往东南生门方向,但由于大家纵跃飞掠的手段尽失,只能沿着石山巨柱之下的峡谷巷道绕路,绕来绕去,只要一入四个死门的方向,前方不是出现道路断头,就是各类猛兽鬼怪把守。 道路断头尤可,大家可以从容撤出,择路再行。 第一次遇上把守某处道口的一头獓,哪个体型如山,长毛垂地的家伙,一双大如铜铃的双眼一瞪,张开血盘大口,就是一声大吼,声震山河。雷振羽,常安和张屴几个,下意识的快速移步,各占了一个方位。只可惜没等他们的兵家阵势摆成,那体型大如山岳的长毛巨兽,几下跳跃,已经到了他们跟前。 那獓的每一下起跳落地,都能震出个地牛翻的动静,别说几人根本就立足不稳,更有两边石山被震的滚滚而下的巨石压顶而来,稍稍躲避不及,就要被碾成泥,或者被成堆的落石埋在底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行人已历经数次出生入死;然后眼前一暗,便觉得一股狂暴的罡风,自天刮下! “跑!”雷振羽大呼一声,钟立却是率先拔步,往原先来路没命跑去。紧随而至的是雷振羽,常安…… “轰隆……”一阵巨响,尘沙漫天飞起,獓一直毛绒绒的掌拍在他们原先站立之处,拍出一个方圆两三丈的巨大陷坑.那怪兽再抽起掌之时,发现坑中竟然无人,嗷嗷怪叫,狂暴异常,一跺脚又往前追去。 一路拨打两旁山石,弄得整条山谷中乱石纷飞;那些疾如箭矢的石块,或大如屋舍,或小如磨盘,即便是雷振羽那样的武夫体魄,被任意一块击中,后果都不堪设想。 好在先前震起的漫天尘沙经久未散,加上那大家伙一路咋咋呼呼的打出山石,山谷中更加烟尘弥漫。 几人跑的跑藏的藏,最终躲过了哪只巨兽的第一轮追猎。 那獓力大迅猛,却似乎不能持久。片刻之后,那嗷嗷怪叫之声,已经减弱不少。獓也停下了追赶,站在原地喘息不止。 天地寂静,唯有獓那声势可怖的喘息声,经久不息。 烟尘渐渐散去之后,獓转头四顾,不时对着某处角落吼一两声;那口中喷出的气息加上震天的声响,依然能震得两边石山落石滚滚。 只不过山谷峡道中,再无任何反应。 那家伙百无聊赖,终于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原先酣睡的宽阔之地。 寂然无声的乱石道中,一颗滚圆肥硕的脑袋率先从一块巨石之后探出。钟立小心张望一番,确认安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现出来。 之后雷振羽、常安陆续现,三人终于凑到了一起。 “张屴呢?”常安率先发问。 钟立摇摇头,雷振羽则干脆毫无反应,双眼望向那头獓的去处。其实先前落荒而逃的过程中,雷振羽已经发现丢了张屴。 只不过当时无暇顾及。 而如今,他是没心思发问。 少年时始率十一斥候入北荒突袭扰边的狂人部落,力战而死者过半;此后一共十二次深入狂人族区冲突游击,亦偶有伤亡,却在整个北荒城北,留下了“虎崽”的传说。每一个部属的伤亡,历来都在他的战术掌控之中。 如此悄无声息地没了一个同伴,对雷振羽而言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溃逃中无暇顾及而失踪,也是最没面子的一次。 眼前一阵迷蒙,几人手肩相搭,亦步亦趋,寸步不敢相离;待到豁然开朗时,周成与钟礚澍两个,对眼前那断崖石坪,坪前云海翻腾的壮阔景象,赞叹不已。凡尘俗世间,几曾有过如此宛若天堂的美景。 崖后山林中,有草树繁花欣欣向荣,无数仙鹤灵禽,悠游奔走山林中。 任平生面无表,似乎对这一切既无惊艳之感,也无欣赏之心。他只是目光冷冽地望向那片云海。 云海之外,天际笔直一线,不断闪出雷光电火,掠过云海沟壑,直至近处山崖边。 李曦莲目光如水,一直只看着任平生那张冷漠面容,良久,才柔声问道:“不归山上,有这番景象?” 任平生摇摇头,他其实不知如何作答。石林洞天的后山之中,也有一片云海,但那片茫茫无际的云海,与此地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的恢弘景象,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此种景象,他从未见过,却又好似无比熟悉;而且冥冥之中,此处地方似乎于己有莫大关系。更与不归山上的血海深仇,有莫大关系! 因为那云海中时隐时现的古怪气机,与自己上这把悲天剑,似乎有种天然的大道之争。 夜磨剑练剑,剑道已界临渊完满;而悲天剑条虽然仍是锈迹斑斑,但如此朝夕相处,任平生也早已心生感应。剑上大大小小三十六处锈迹,形态轻重,他都早已了然于。每天只偶尔看上一眼,哪怕一块最不起眼的锈迹有一丝变化,任平生都会察觉得到。 只可惜五年来,剑条毫无变化。唯一与当初的区别,就是有了那块盘龙筋研磨之后,剑上那些铁锈,看起来不似当初那么腐朽陈旧,而是显得光滑了些,并且泛出暗黄暗黄的光泽。 所以 任平生对眼前这片云海,既很好奇,又很不待见。 “进山吗?”李曦莲提醒道,“如果此间有你的机缘,我想应该也不会在哪断崖云海中。” 她其实更多的,是希望换过环境,也许任平生的心境就能好些,“就算在,咱们几乎修为尽失的况下,目前也下不去。” 任平生点点头,转过,便看见周成与钟礚澍两个,正在一片满树白花,并无一张绿叶的花树丛中,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躲避一只丹顶仙鹤的追杀。 也不知连个家伙到底如何惹恼了哪只足有成人高矮的仙鹤,总之那鹤唳之声所含的愤愤之意,是要将那两个家伙置之死地而后快。 钟礚澍子小巧,步子还算灵敏,他东躲西藏,绕着繁密的花树跑,在这枝叶茂密遮天的花树林中,那体型相对庞大的仙鹤,竟然显得毫无办法。 只是那扁毛畜生似乎颇通人,追小的不成,修长而柔软的脖颈一转,两幅巨大翼翅拍打几下,就拐往周成那边跳跃而去。 周成材高大,加上城中长大,树丛里奔跑本非强项,再加上树下多有荆棘草堆绊脚,没跑几步,就噗通一声栽了个狗抢屎,一头扑入草丛中,嚼了满嘴的乱草泥巴。 高大书生急之下,也顾不得美人跟前的狼狈姿态,惊慌翻滚几下,撅着股就要爬起来继续亡命。 不曾想刚刚抬头,便看见眼前一根尺余长的尖尖鹤喙,正对着自己的前额。那长喙之后的一双怒目,能喷出火来。 “慢着慢着,鹤姐姐,鹤姑……”周成连忙低头之时,一边叫喊,双手抱头,把自己能想到的尊称先喊了个遍,“我们两个也是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啊,真不是有意去闯您的老……府上。咱们这不是啥都没动嘛,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们这等宵小过客浪子一般见识了……” “鹤姑,啄他,往死里啄,我保证不插手。”任平生那幸灾乐祸的声音传来,周成终于积攒起偷偷抬头的勇气,偷瞄几下,才发现那虎视眈眈的怪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去,与任平生对峙起来。 任平生倒是无所谓得很,双臂环,跟那明知不会说话的大鸟开着无聊的玩笑,“怼你后那家伙啊,怼我干嘛?那家伙连你是大鸟有大量,还是大人有大量都拎不清楚,你不啄他啄谁?告诉你,他城里富贵人家养的,细皮嫩,入口芬芳。我嘛,山里长大的,皮糙厚不说,还是个猎人,专打些鸟兽虫鱼;专治各种毛畜生。你想试试?” 李曦莲在背后不远处,脸上虽笑意清淡,却是显而易见的神色开怀。 他,总还是有些孩子气呢,也好,总算是开心了些! 本来哀怨不已的周成,跟着心好了不少。狼狈是狼狈些,但博得美人一笑,也值了嘛。 只可惜片刻之后,周成便注意到那对脉脉含的美目,竟是一直都没离开过她那位正与怪鸟怄气的表弟上!周成心中如遭雷击,一阵剧痛之下,他颓然再次趴倒在长草腐叶中。 那对表姐弟,其实一直都有古怪的,周成不是一点都看不出,而是一直都在说服自己,那只是自己用至深而浮生的胡乱猜疑。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五十步笑百步(中) 哪只站立起来比任平生还要高出半个头的红顶大鸟,尖尖的鹤喙毫无预兆地朝前者眉心啄来。 本来也就在一个双方呼气及面的距离,鹤喙长达一尺,尖利如剑,那盛怒之下的一啄更是迅疾无比,普通人别说躲避,连意识反应都来不及。只可惜对方是个自打出了娘胎就开始接触各种鸟兽的猎人。任平生根本无需特意闪避,只是脑袋略略一偏,便即躲过那致命的一啄;还丝毫不影响他继续贫嘴。 仙鹤一声唳叫,突然双翼一张,一个侧身,右翼如同一堵宽大的移动围墙,往任平生猛扫过来;搧起的疾风吹得数丈开外的草树伏地弯折。 眼看那粗壮如成人腿脚的疑根扫到,任平生一声冷笑,不闪不避,甚至环抱于胸的两手都不曾打开,只是左手腕部略微一抖,都看不清有什么动作。 攻击之势如万钧雷霆的哪只巨鹤,突然一声惊叫,右翼急撤,左翼箕张,身形随之反转。间不容发之际,那亭亭如盖的左翼飞羽,已经覆盖了任平生的半边身体。 任平生竟然不闪不格,任由巨鹤那庞大的左翼搧在自己身畔。 两道迅疾如电的莹白之光,堪堪穿过巨鹤右翼的羽毛间隙射出,分别射中后面数丈开外的两根树枝。一阵咔嚓嚓的惊天动静,那两根碗口粗的树枝竟然应声断裂。 仓促收势躲避那两颗飞石的巨鹤,身形踉跄几下,才终于站稳。 任平生神色缓和,淡淡道,“你不是有人特意驯养的,却颇通人性,很好。我们只是贸然闯入此处,人生地不熟,才会误闯巢穴,但其实无意冒犯。抱歉。” 原来哪只巨鹤先前骤然侧身,左右两翼互换,并不是意在变招击打,而是仓促躲避任平生辣手反击的那两颗飞石。 任平生一个猎人,自然知道但凡禽类,只要落在实地,无论起行坐卧,都一定会保持至少踏地,容不得自身倾倒。闪避太急,这只巨鹤已经无法以自身之力保持身体平稳,无奈之下只能展出左翼,哪怕是依靠攀附敌人的身体站定,也不容自己失足跌下。 要好在它遇到的是精通禽类脾性的任平生,换一个人,明知躲闪不及,恐怕要惊惶出剑,把它的左翼砍伤了。 攀附对方故然可能危险,但那两颗飞石的劲道,若然打中翼骨,则整个右翼必然废了。巨鹤千钧一发之间的冒险之举,足见其反应之快,权衡利弊更是毫不含糊。所以任平生才有它颇通人性之说。 他甚至隐隐有种亲切感,因为骤然间想起一个人来。 这只白毛大鸟,像极了初识时候的李曦莲。 一面是铁了心的要追杀人家,一面又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似的要处处依靠人家。 这只憨鸟,肯定是个雌的。 而那只被任平生认定是雌的憨鸟,已经低下头来,尖喙低垂,先前那气势凌人的攻击性当然无存。 李曦莲已经走近任平生身边。上山以来,一直面色沉静如古井的绝色女子,罕见的眉眼含笑,犹犹豫豫地伸出一手,往那鹤喙抚去,“好鹤儿,该鹤儿,他就是个淘气孩子,咱别跟他一般见识好不?” 李曦莲一边柔声抚慰,一边试探性地以手指触及那根尖利鹤喙。 巨鹤先是极不适应地摆动长长颈项,避开女子的纤柔手指。许是李曦莲那莺燕婉转的声音实在好听,加上极具亲和的感染力,巨鹤最终就范,任由李曦莲从那尖喙抚到头顶,不在抵触。 李曦莲往花丛深处指了指,“乖鹤儿,我们就只是路过,到里面去寻些东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好不?万一发现什么好吃的,我给你带点啊。” 巨鹤竟是好似能听懂人言,顺着李曦莲的抚摸低头顺颈,轻轻蹭了蹭对方衣衫。 “乖鹤儿?”任平生打趣道,“我担保这只鹤儿的年纪,能做你爷爷的爷爷了。” 李曦莲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那个不懂修辞的家伙一眼,随即转回去继续与哪只憨鸟闲聊几句。 申功颉双手负后,立在一座吊桥高悬,城门紧闭的高大城楼之下,昂首眺望。 女子武夫荣柳人那把能喊破天的嗓音,大骂不止。 懦夫,孽畜!百姓米饭白养得牛一样四肢发达的兵,整一个花架子,交的税还不如拿来养条狗算了,见着了贼还能叫两声;不像你们这帮一个个窝里横的,见着了敌人一股脑儿窝在墙里,别说对敌了,连开个门都不敢。 一个个见死不救的,简直猪狗不如! 女子武夫的拳脚功夫,申功颉是早有见识;嘴上功夫,也深知厉害。却不知她厉害到这种程度。 好彩我申功颉这么多年洁身自好,泾淮分明,没有一念之差被那女子的娇媚外表给迷惑失节了;否则万一对方来个顺水推舟,后果不堪设想啊! 马小燕蹙眉不语,满脸哀愁;水光滟潋的漆黑双眸,紧盯后边远处那尘沙漫天,大地震颤的震撼气象。 因为太远,那一线潮往前冲锋的人马,看起来小如虫蚁。而这一线“虫蚁”所在的那片广袤远古森林,此处看去,便只是一张平滑起伏的绿毯而已。 身形能出现于参天大树之上的人马,得有多高大! 这个问题,生性柔弱的马小燕不敢去想。 任你有通天的修为,在这里都跟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差不多。 而且这座城池外边,已经聚集了不知几千几万的凡夫俗子,尽皆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牛马驴骡拖着的沉重板车,多数满载了一家大小赖以生存活命的家什。 在荣柳人愤然出头,对着城头开骂之前,这里原本是一片哭喊哀嚎之声闻于数里的人间炼狱景象。 只是这些寻常百姓,哪怕明知若不得进城避难,必然是个死绝于敌方刀下的后果,也不敢对城头的军爷有半句的言出不逊。 这一辈子无望了,攒着口德,也许还能指望投胎个没有战祸的好地方。若是得罪了与山上道门同气连理的兵家,那就要连投胎的希望都没了。 所以说大家都不敢出头。难得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悍然出头,大家又都开始心存期待,只希望这女子的骂人功夫,可千万别虎头蛇尾啊。弄不好那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城头军士,一个气不过,就开了城门出来抓人,自己说不定就能来个浑水摸鱼混进去了。 所以荣柳人一行三人的前头,距离那护城河还又好大一片 空地。吊桥前的空地乌泱泱的挤满了人,都猫着身躯,伏低身形,一则可以让后面骂阵的女子鹤立鸡群,二则一旦吊桥放下,方便自己冲锋。 骂得正起劲的女子武夫,很突兀地顿了一顿,原来是想喊出城池的名称时,才发现城门洞上的横匾,便只是一块光洁青石板,空无一字! “……城主呢?兵临城下之际,你是满城百姓养在圈里的猪,见不得人吗?还是个恬不知耻的缩头乌龟?你到时伸个乌x头出来瞅瞅啊,我保证不捏死你!” 目光游离的申功颉,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双腿夹紧了些。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与人吹牛皮,此时此地的情景,可千万别漏嘴说了出去。 要不然柳人妹子,以后寻个婆家都要愁煞人了。 “……还有此城的将军呢?兵正呢?阵师呢?连个百夫长都不敢见人吗?将熊熊一个,兵熊熊一窝。别躲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城外的百姓听好了,他们不开门不落桥,没关系。狂人到了,大家别慌乱,别抵抗,有手脚有力气的,都麻利的动起来,帮对方掘土填河,说不定城里不给活路,敌人倒不与我们为难了,大不了多受点委屈而已。让他们破了城池,屠尽这帮不管百姓死活的王八蛋……” 此语太过惊人,城上城下,顿时一阵骚动。城下百姓,声音倒也不大,嗡嗡嗡的,却不乱,听得出都在念人人耳熟能详的道家《祛污净心咒》。 荣柳人辱骂城上军卒,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然而那嗡嗡嗡嗡的轻诵咒语之声传来,她一张俏脸倏然变色,那神光熠熠的双眸顿时目光散落,蕴泪欲滴。 这就是天下人心?若不是为了给你们挣那一线生机,我堂堂武学宗师之后,犯得着敌前如此鲁莽失态? 好像就是我荣柳人自己怕死,而你们一个个都干干净净,大义凛然似的! 女子武夫那逐渐模糊的目光,掠过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既可怜,又可气;便是心底难以遏制地怒其不争,却半句都骂不出口来。 她荣柳人不是不信道教,不遵道法;而是作为一个铁血铿锵的纯粹武夫,她看不了这成千上万的凡夫俗子,有白发翁妪,有青壮男女,更有无数髫龄儿童,就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刀剑加身,躯体不全,血流成河。 你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兵家将士,哪怕最终城池被破,满城罹难;好歹能留个军民一家,同城共济的英名啊。 她荣柳人丹心昭昭,那想到一些言语,在这些愚顽不化的道家信徒耳中听来,竟会被当作是污了耳朵心神的妖言惑众,大逆不道。 众口一词的低头诵经之声,听在荣柳人耳中,这比所有人群情激奋的反水喝骂,甚至拳脚围殴都来得更加难受。 “算了,人各有志,生死有命,由他们吧。”一个温醇柔和的声音在荣柳人耳边响起,“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做如是想,会好受些。” 荣柳人转头望去,泪光泠然中,脸上的神色一阵忙乱。或者是受了申功颉那一脸平静笑意的感染,她很有扑到对方怀中,痛哭一番的冲动。 毕竟是体魄心神都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女子武夫,荣柳人忍住了那种她一直认为庸脂俗粉才会有的无聊举动,只是抿紧双唇,郑重其事地对申功颉点了点头。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五十步笑百步(下) 申功颉与两位女子转身背对城门,昂首阔步而去。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那一身华贵服饰的书生,一路纵声而歌,声音高亢入云,只见壮怀荡涤,毫无悲怆之意。 那俯身城门外,轻声念咒的青壮百姓,也听得心头一震,便开始有人抬起头来,缓缓转身。 有了第一人,便有第二人,第三人;然后便是一群,跟在那一群之后的,是一大片。 雷振羽与常安略一商议,决定按后者的直觉,继续往东南生门寻觅出路。至于途中哪只獓?巨兽,雷振羽也有了计较,先行远远侦探,看能不能找到张屴的踪迹,若寻找无果,再想办法绕路而去。只不过若是张屴已为猛兽所伤,对于修为近乎全失的几人而言,想要救助同伴,恐怕就难于登天了。 总之先走一步算一步。 出人意料的是,即便是确凿无误的原路返回;山谷峡道的景致,竟然与先前迥异!不但再不见先前遇到獓?的那条断头路,两边的山体,道路的走向,都已经完全不同。 一路弯环缠绕,却畅通无阻;透过山体的缝隙眼望东南,已远远可见一阵茵茵绿意生机! 折腾了半天的三人顿时松了口气,一下子松懈下来,便觉浑身酸痛,疲惫不堪。尤其是身形略肥的钟立,一下子没撑住,颓然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大口喘气。 “那就歇歇。”雷振羽说着,也与常安各觅了一块稍显平整的石面坐下。 此间的石头,尽皆棱角分明,形态峥嵘;再怎么平整的石块,坐下来肯定都是很硌屁股的。 所以雷振羽与常安二人一旦坐下,便即惊呼不妙! 那触感,绵软柔滑,只觉通体舒泰。两人下意识想要站起来时,双脚已全不听使唤。情急之下,雷振羽用眼角余光分别望向两位同伴的位置。 只见常安眉眼含笑,目光迷离,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然而,钟立人呢? 那块石头还在,但最先坐在石上之人已踪影全无,就好似人间蒸发一样。 先前张屴的失踪,还是慌乱之中,各人自顾不暇。 而如今钟立的失踪,竟完全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毫无预兆,更无任何迹象可循! 雷振羽那荡漾不已的心湖之中,有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幽幽恹恹,阴阴恻恻,却饱含妖娆魅惑之意。“公子,人生苦短,前路艰难,不如下来吧;陪妾家与众姐妹小酌几杯,共醉一宿……” 气血方刚的年轻武夫,只觉得浑身一震酥麻,身体的某个部位,便很不争气地有了反应。 正心旌摇曳之际,向来洁身自好的雷振羽,突然想起身边还有常安!此等丑态,如何能让同窗目睹。他极力收摄心神,苦苦忍着心中早已如大堤将缺般汹涌不已的欲望。 “别上当,站起来!”雷振羽一声爆喝。与其说是提醒同伴,不如说是给自己鼓劲。 不曾想同样身陷温柔陷阱的常安,早已意乱情迷,恍惚之下,对雷振羽的喊叫置若罔闻。只余山谷空旷回声阵阵,袅袅不绝。 那渐渐式微的山谷回音,经久不绝,竟似乎在天地间自生某种回应,又逐渐清晰,变成了极有节奏的声响,片刻间由远而近。 “噗,噗,噗……” 这种声响,雷振羽何等熟悉! 北荒城那座黄龙点将台上,盔甲鲜亮的英气少年,每每听到台下千万雄兵踏步而来,响声震天,便要胸中顿时一股踏平北荒始言归的冲天豪气。 但在这酒壶山秘境中,正在那温 香软玉幻觉里难以自拔的雷振羽,听到那逐渐临近的兵马踏步之声,心中又惊又急。 原本境况更加惨淡的常安,突然打了个激灵,神智清醒不少,却仍是腿脚酥软,站不起身来。 东南方向,长长的甲兵阵列,一眼望不到尾,黑压压的填满峡谷而来,兵戈雪亮,行进迅速,杀气腾腾。 东南军阵眼看着就要碾压一切而至,雷振羽等束手无策之时,忽闻西边又是一阵惊天的动静。 獓?! 那家伙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不知发什么心疯,一路拍打山崖落石往这边急冲。那大大小小的石块挟着劲风到处乱射,打在动弹不得的两位公子哥身上,顿时衣衫破裂,皮开肉绽! “两位学长避开,待我收拾这只畜生!”一个焦灼的喊声从那獓?身后传来。 张屴! 敢情那家伙不知突然间掌握了什么专治这头大物的妙招,现在是撵着它追呢。山谷狭窄弯曲,张屴的视线显然被那身躯魁伟的獓?给遮挡了,根本没察觉到前方那杀气腾腾的军阵。 “要不要提醒他别来。”神智业已清醒的常安,征询雷振羽的意见;但他随即闭口不言了,因为后者并没有出言明示。 任平生一行四人,在那片花树丛林中已经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处荆棘丛生,草树茂密。这种环境,任平生是如履平地,李曦莲倒也还好;只是周成和钟礚澍两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就要苦不堪言。两个家伙那一身行头,在街上随便觅个人多的地方坐下,摆只破碗,便是那鹑衣百结的老乞丐看见,都要深感罪过。 好在那一大一小,还能乐此不疲的一路互相拆台,路途的艰辛,就能觉得稍稍舒缓一些。 他们是钻得辛苦,任平生与李曦莲虽然一直努力在前面帮着开路,也依然等得辛苦。 一把横烟剑寒光四射,上下翻飞,如今做的不过是把柴刀的用途。只不过荆棘荒草实在太多,任平生也只能粗略砍断一些,容后来人可以手脚并用钻过去。 再行进几丈,前方豁然开朗!一条青石铺设的大道,蜿蜒山林间;两旁花树罗列齐整。曲径通幽至远方尽处,一面高耸壁立如刀削的峭壁。 仍在后边荆棘中挣扎行进的周成,欢呼雀跃,“等等,等等。那面石壁,大有玄机。咱们得一起过去。” 任平生与李曦莲相对愕然,震惊不已。以任平生与李曦莲的目力,隐约能看清石壁上那极其古怪的蚀刻图腾。但对于李曦莲来说,能做到如此,她那业已入门的望气术,已经施展到了极致。往哪石壁图腾注目片刻,便要目眩神晕,不得不立刻闭目养神。 等几人都钻出丛林,来到那视野开阔的青石道上,周成与钟礚澍相对大笑不止。周成还好,一路行来刻意以宽大袖口遮掩脸庞,所以尽管衣衫破碎如挂布条,脸上倒还干净。钟礚澍就是彻头彻尾的鹑衣百结,灰头土脸了。 要命的是,这位历来养尊处优,腿脚白嫩的富家少年,一双靴子,早已不知去了哪里;身上到处是茅草刺藤勾划的血痕,双足更是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走在荆棘丛中,看不见自己的双脚,还不觉得怎样;如今到了开阔平坦处,钟礚澍顿时眼泪涔然,哀声呼痛。 “就一点皮肉之伤,男子汉大丈夫的,嚎什么嚎。”周成不耐烦道,“麻溜的,咱们得赶往那面石壁。搞不好我犁头周逆天改命的机缘,就在那了。” 言罢随即迈开大步,奔那尽在咫尺的青石板路而去;两幅大袖前后招展,极其夸张。反正一身衣裳破得跟抹布似的,周成这是破罐子破摔。 任平生侧目瞥了李曦莲一眼,神色古怪。 “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曦莲嘟哝道,“我从没惹过他。” 任平生笑而不答,微微叹气一声。男人女人之间,真是麻烦!只是刚刚有此腹诽,脑海中便现出一个苍白病恹的绝美少女面容,眉黛如远山,双眸如湖水…… 心照不宣,二人都是心中隐隐作痛,顿时一阵尴尬的沉默;却又都不约而同地跑到了钟礚澍身边,一人架起那哭嚎少年的一边胳膊,直接把后者扛了起来,默默上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钟礚澍大声哭喊,见任平生和李曦莲两个闷葫芦男女不理不睬,反而默默加快了脚步,追上周成,四人六足,并排而行,外加一个双脚架空的钟礚澍,凭空乱踩乱蹬。 “去不得啊,那条路走不得……”钟礚澍几乎是声嘶力竭吼道。 这个身上几道血痕便要哭鼻子的胆小鬼,别说没人信他,就算任李二人要先顺一顺他的意,这时也来不及了。 四人几乎是同时踏上了那条青石板道…… 青石板毫无异样。 周成故意双脚用力蹬地,步履夸张,“这他妈的才是阳关大道嘛,咱们就差一辆八驾大车了……” 话音未落,任平生突然疾呼一声,“不好,闪开!” 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如同遁地而来,瞬息便在脚下。大家都未及移步,只见脚下那一块块巨大的青石板,突然松动倾斜,石下现出深不可测的漆黑空洞! 几人同时一声惊叫,只觉双脚骤然踩空,身形急坠而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也不知在虚空中下坠了多久,好像永远没个实地可及。只感觉耳旁呼呼的风声,渐渐变成如同隆隆雷鸣般的巨响,震得人耳鼓破裂,七窍流血。 无边的漆黑中,任平生双眼紧闭,一手下意识死死挽住钟礚澍的一边胳膊,但从对方那变得沉重绵软的身躯,已知后者已经昏死过去。 欲要开口跟另外两人招呼一声,只是任你如何张口喊叫,耳边唯有隆隆风声,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等任平生再次听到人言的时候,那声音,赫然是申功颉的! “哈哈,原来是二师兄啊,真是无巧不成书,你也出来了啊?”附带着申功颉那充满戏谑的调笑,明火执仗的不安好心,“我申功颉运道不济,本事稀松,惭愧惭愧,空手而归了。雷师兄阵容强大,武道修为更是出类拔萃,这一趟酒壶山之行,想必收获不小,如愿以偿了吧……” 任平生微微睁开双眼,便见天光湛然,有被夕阳镀成金色的云霞,高挂空中。身体仍在移动,却已不是之前的急剧下坠之势,而是有节奏地不停起伏的平移。 申功颉没完没了的刮噪之中,又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响亮喊声,就在自己耳旁响起,“江湖救急,各路好汉让个道诶;活生生的大活人呢,再耽搁可就要伸腿闭眼了咧……” 任平生终于注意到,自己已经躺在那两根长杆贯穿厚布而成的担架上。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形,一前一后抬着担架,口中喊着那永远不变的口号。 “两位大哥,还有一位容貌很美的女子,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不知都找到了没?”任平生一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一边向两位抬担架的大哥发问。 “让路让路,救人如救火,当下您让人,回头人让您内……” 抬担架的汉子对任平生的问话置若罔闻。 “任平生,你也跟上了啊!别问了。他们不会理你,各人自有缘法,由他们各安天命吧。”前方不远处的申功颉,显然也是被人抬着;先到了一步,所以比较了解事态。 “咱们还是修心不行啊,你看人家雷师兄,被抬出来时就能安之若素,一声不吭,敢情是大有收获,懒得打击我们,保持低调呢。” 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只不过他申功颉乐意。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壶酒,一个月 任平生被抬下石径之时,详察自身经脉筋骨,只觉并无明显的伤势,便只是浑身无力,脑袋昏昏沉沉,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途中曾发现一个矮小身影,脚踏草鞋,不但上身有那莞草编织的裘褐覆盖,甚至连头脸都用一个粗编的草兜遮了个严严实实。是那条露了半截的裤子,简直就只剩疏疏落落几幅布条了,裸露的小腿满是血痕,甚至多处皮肉外翻。 今天难得见到一个不是被抬下来的,居然还是个小个子,不但遮了头脸,还故意低垂着头。估计是身上衣裳烂得太过羞人,不敢见人了。 过去了好一段路,任平生才突然惊觉,稍稍挪动头颈,收摄疲惫不堪的心神,勉强施展望气术。 “钟礚澍,你没事吗?”任平生大喊一声。 那裘褐身影稍稍一滞,却始终没有应声,只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继续埋头缓步下山。 任平生稍稍心安,他当然知道那自小受万人瞩目的一方神童,极在意人前仪容。今天这一身惨淡行头,钟礚澍自是不肯见人的。只不过任平生心中许多疑惑,苦于此时身不由己,无法下了担架与钟礚澍同行。。 大家一起跌下那无底虚空,怎地他非但没事,还不知从那弄来这么一副干爽细密的莞草裘褐? …… 华灯初上,落马城青花巷一座精雅宅院中,似在举办一场宴席,十分热闹。只不过席间宾主,竟是清一色的青年男女,无论着装举止,书卷气甚浓。 厅堂中摆了足足四桌,菜肴酒水不可为不丰富,但一看那样子,显见是仓促准备的。好在主席正中那两三位,都是不缺钱的主儿,回来招呼一声,自有下人各处奔忙,请客的请客,买菜的买菜,下厨的下厨,有条不紊,筹办极快。 雷振羽居中落座主位,两旁分别是钟立和常安。在主席落座的客人有荣柳人,马小燕,李曦莲几位在方凉道院中鹤立鸡群的女子;另有中州才俊杜文希,甘兰州大族出身的宿承欢,桐川六合堂武院世子秦忠等人。其他坐席间,也都是周成,张屴,钟礚澍等一干道院同窗。 细心人会发现,在座的,都是今天登了酒壶山,又绝大部分是被抬着下山的人。 另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是,在山上秘境中都曾历经凶险重重,最终身临绝境,至不省人事被人救下山来。一到山下,那守在道口下棋的顾松岭老先生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术法,这些奄奄一息的伤者,顿时恢复如初,个个生龙活虎的。 只不过那顾老先生施救之后,都会笑容可掬交代一声,“事不过三啊,不知难而退,就各安天命了。” 所以雷振羽跟常安几个一合计,随即向下了山的同窗一一发出邀请,今晚到他们在落马城合租的宅院中聚餐饮酒。醉翁之意,当然不在酒食。 钟礚澍一路躲躲藏藏,是先偷偷跑回了落马城家中,将自己梳洗拾掇周正之后,才以一个“不经意”的契机,在街上碰上了钟立,后者自然也不会错过邀请这位小神童。所以钟礚澍作为极少数自己下山的人之一,其中隐情,目前也只有任平生知道。 任平生没来,是因为负责请客的人,根本没找着他。 申功颉倒是见了的,只是那家伙即便接受了顾先生的解法施治,依然满嘴哼哼呀呀,好像受伤不轻的样子,借机婉拒了邀请。 任平生匆匆赶回了 铁砧山,在山脚的宅子中,与一众门人匆匆吃了晚饭,便在小院中与众弟子闲聊,顺便指点太极剑术。 一众徒子徒孙,就没哪个能喝酒的,所以作为一座山门祖师爷的老道亦真,每天饭后,也就是他最不会招惹任平生的时候。那个宝贝徒儿,去年年关将近时给的一葫芦老酒,说好每天两口就两口,喝到现在还没喝完。 所以亦真宁愿招惹别人去。 今天一如往常,亦真独独留下了天赋异禀,他日必能尽得自己真传的徒孙赫连树。一碟花生米,两碗清水酒,一老一少边喝边聊,口沫横飞,天南地北。 在几名后辈,老师祖本来都曾煞费苦心,谆谆善诱。可惜伍春芒最不成器,一小口下肚就满脸通红,头晕眼花。李三村有些培养潜质,就是心思太重,有酒尽管喝,至于是好酒劣酒,总是说不到位。 陈天石嘛,就一愣子,到了该练剑的时辰,绝不肯拖延片刻,一放酒碗就走,祖师爷的面子都不给。 谢留这小子不错,酒品好,每次碰杯的口头禅都是“祖师爷您随意,我干了。” 所以往往是祖师爷还没热身,他谢留一张脸红得酱紫,直接趴地上了;喝酒练剑都省事了。 如今就算谢留求着祖师爷打赏两杯,亦真都会毫不犹豫赏个“滚”字。 你小子知道老子的酒,别说普通的俗世豪门,就算是山上仙师,都是一壶难求的仙家陈酿吗?牛嚼牡丹的喝法,糟蹋我老人家的好东西。 只有过早历经江湖磨难,人间不平的赫连树,不但酒量酒品俱佳,而且为人机灵,说话又好听,深得老人家欢喜。 只是任平生今天给徒弟们教剑,似乎有点草率了,出去两刻不到,就交代小的们好好练习,自己独身一人又回到饭厅里来。 “咋滴,今天该性子,要陪我饮两杯?”正在兴头上的老道瞪了他一眼,明知此事绝无可能,随即机不可失地改口道,“小树蔸嘛,非但是酒品不错,练剑的天赋恒心,更是出类拔萃。每天除了论到他给我抬滑竿,这小子几乎举手投足,都是那一招一式的六十四剑。哎,小小年纪,不能这么拼坏了脑子身子,得讲究文武之道啊。所以你也别逼他太急,我老人家是过来人,正好帮着他拿捏下分寸……” 任平生笑笑,老人家言下之意,他焉能不懂。 “放心,我没打算赶他去练剑。师父,今天在符箓一事上,有些疑难,百思不得解。也曾与道院的师兄方懋埋头研讨一番,稍稍有了些眉目,只不过,我们两个的造诣,半斤八两。方懋师兄原本也不是精于此道,只能从练气士的角度,给了些建议。所以先跟师父说一声,一会等您有空了,我再来请教便是。” 亦真原本还是酒碗搁在嘴边听着,一说到符箓二字,双眸顿时发亮。老道听到后来,手中的酒碗,已不知不觉放回了桌上,手指轻敲桌面,神色肃然,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所以任平生一说到等会再来,亦真已经大手一摆,教训道,“治学之事,尺璧寸阴、一刻千金,岂可白白空等。哪怕是师父没空,你也可以自己先在这里试着画符推衍嘛。更何况师父就算有天大的事在身,也都大不过画符布阵。” 先前还要求赫连树讲究文武之道的老祖师,一下子就换了副脸色,对那兀自端着酒碗的精壮少年道,“小树蔸啊,喝了我这神仙酒酿,活了骨血壮了气息,这时练剑,事半功倍, 不可耽误了啊。” 赫连树麻利放下酒碗,提剑出门。 师徒俩难得如此坐下聊回天,任平生从芥子囊中取出那本得自青遨宫的《枕中集》。这也是今日上山之前,他到处找方懋,想要摸索出个施放门道的法宝。 虽然很多法宝在炼制之时,便被炼制之人施加了某种禁制,若非心传口授,极难破解。但方懋毕竟已是位应天境的练气士,对付一个功伐战力相当于金丹品秩的法宝,多少能摸索出些应急施用之法。 任平生倒不是事先知道那酒壶山横云之上,是一方末法之地,但每日以望气术勘察那座山头的风水气脉,每每望向那片山云,总觉气机十分凌乱,且互相冲突纠缠,吉凶不明。就好像一山之中,有三千大千世界,互相冲突交战不止,却又始终没有丝毫兵戈之气。 酒壶山积云之上的各种凶险,早有耳闻。任平生若是独闯,倒没什么,但既然带了周成和申功颉两个如假包换的文弱书生,他就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在如此罕见的气机纠缠中,万一遇险,说不定可以用这本《枕中集》,隔绝出一处暂时安身的黄粱小天地。 任平生与方懋根据书中云遮雾绕的线索,苦苦推敲,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最终商议出一种以符箓开门,构筑天地的应急之法。 只可惜今天遭遇的险境,实在太过突然,饶是任平生早已画好那几张符箓,却并无机会祭出。 平日里跟师傅说事情,任平生往往是话说一半,老人家便要打断,迫不及待的来一通长篇大论,真知灼见。但这一次,亦真有些古怪,非但一直没有插话,反而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打破砂锅问到底。 任平生本不想过早将方凉以山中机缘选拔门徒一事,告知师父。但老江湖亦真一旦认真起来,他又哪里瞒得住。 到最后甚至是进入云海之初所见所闻,有何怪异之处等等,亦真都一一问到。 “进山寻觅机缘一事,师父见多识广,稍加指点,搞不好对我而言就易如反掌了。”任平生先给师父碗中填了些酒,一本正经道,“但既然是道院同窗各凭机缘本事,我也不希望到时是依靠自家长辈,给人落了话柄。” 亦真微微点头,这徒弟没白教啊,比以前会说话多了。 只不过神色之间,老人家仍是不懂声色,“什么搞不好,区区一座酒壶山而已。你若是得我面授一些机宜,上上下下随便横着走。当然,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随便指点的。我亦真的徒弟,岂能在这种事上自欺欺人。” 话是这么说,关于打开法宝小天地所用的符阵,亦真还是帮着细细查漏补缺一番,指出了几处不足,让徒儿自个儿推衍了数种补救之法。直至他最终满意了,任平生才得以离开山脚宅子,赶往主峰上的洗剑洞。 临别前,亦真神色颇为古怪,给了任平生一壶酒。那不过是只普通的陶壶,能装三斤上下,但亦真却郑重其事交代道,“明天一早,这壶酒无比送到夫子手中,你就说是得意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老道送的,让他务必在一月之内喝完。” 任平生接过酒壶,没头没脑的回了句,“一月?听方懋说,夫子的酒量,最近似乎大增了啊。” 亦真劈头给了他一记板栗,“我老人家的酒,跟那市井酒铺的普通酒水,能一样吗?只管把酒和话都带到就是,其他你别管。”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没得商量 解决了打开黄粱小洞天的符阵一事,任平生匆匆赶往山上洗剑洞中。 今天下午,在那酒壶山秘境的云海旁,匣中悲天剑顿生感应,令任平生急于揭开其中谜团。悲天剑随自己行走江湖数年来,曾有两三次与外界自生感应。最近一次,便是在初访这座铁砧山之时,让任平生发现了此处山头的三星结印的风水阵型,以洗剑洞为灵枢,是研磨淬炼悲天剑的绝佳场所。 之前的每次感应,都各不相同,犹以这一次在酒壶山云海旁的感应最为强烈。 而且最为古怪。 一夜未眠,除了练剑磨剑,他数次将三师父传授的望气术尽力施为,却始终无法明了,悲天剑的这次感应,到底有何玄机。 直至东方破晓,天色微明,任平生才匆匆将剑条插入那丝网缠绕的臃肿剑鞘,再连鞘带剑至于剑匣内层;继而匆匆研墨润笔,开始伏案画符。要是让二师父知道他一夜误了画符的功课,少不了要唠叨埋怨好几天的。 酒壶山下那座精雅小院中,一身儒衫的夫子,清晨起来,第一件事,竟是让儿子炒了两三佐酒小菜,独斟独饮。那看样子容量不过半斤的白玉瓷瓶,一瓶酒从初遇亦真喝到了现在,好像永远都喝不完似的。 方凉自问以当下练出的酒量,以后在道院教习们的酒桌上,可以占有一席之地了。 “昨天一百多号同窗学弟们登山,不知可曾有人觅得一两份机缘?”方懋翻着手中的某本圣贤书,有意无意问道。 方凉浅酌一口,托腮回味无穷,回了个豪不走心的答对,“有吧,据说两三人有所收获,不过都不是那七份机缘之一。” “哦,有多少人尚未下山?”方懋干脆合上那本圣贤书,装模做样的事,他确实不擅长。 “六七个,只不过你看好的那几个,可一个都没有哦。”方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小心翼翼把那白玉瓷瓶的瓶口塞好。 “哦,”方懋颇为失望,转移话题道,“你这酒,不多了吧?以往都是晚上喝,今儿个怎么改成早上也喝了?” 方凉晃了晃手中瓷瓶,稍稍掂量一下,“不多,但起码还剩一半吧。能喝上个把月的。反正当下也不宜与那些各奔机缘的学生见面,不如喝酒去。老前辈的东西,看着不似什么灵器法宝,也不是什么芥子囊方寸物之类,却是别有神奇功效,也不知到底装了多少酒。” 方懋笑道:“说不定就是那位老前辈最普通的存货呢,你要喜欢,不如明天我跟小师弟说一声,让他帮着再稍点来?你也不用这么省着喝。” 知子莫若父,尽管方懋说的风轻云淡,方懋却顿时一脸警觉,义正辞严,“不可,无功尚不受禄,岂可因口腹之欲而向人索取?特别是七份机缘一一现世之前,道院学子,我谁都不会见;更不能收受任何馈赠。” 方懋微微叹气,其实这种作派,他也不喜欢,只不过当时情急之下,没多想此事的是非因果。 “其实我并无他意,反正都一起做生意的,我与小师弟日常的互通有无,习以为常了。”解释得天衣无缝,方懋还是觉得脸上发烫。 正好有老仆来报,外面有个学生,一大早到了门口,说有东西要亲自交给夫子。 父子俩面面相觑,表情各异,却又异口同声问道,“谁?” “来人自称任平生,说是替他师父带给夫子的东西,有些话需要当面交代。”老仆人一板一眼,言简意赅。 方凉面有难色。若只是任平生求见,或者动什么歪心思,倒也好办,直接拒绝就是;若是那位老前辈亲自当面送的东西,也好说,最多回赠一份对等的礼物便是。可要是老前辈托任平生转送的东西,就很让人为难了! 都本事那么大的老神仙了,难道还要为徒弟的事,做此等俗不可耐之举? “夫子。” “嗯。” “见还是不见?”老仆小心翼翼问道。 “嗯……” “爹,不如我去见小师弟?就说你当下不便见他,让他改日再来。”方懋自告奋勇道。 “也好。”方凉心不在焉。 不一会,方懋便回到屋中,出人意料地带回了一只陶瓷酒罐。夫子眼神古怪,盯着儿子,“什么意思?不是叫他改日再来吗?” 方懋小心翼翼把陶罐放下,对父亲双手一摊道,“他只是受命带来,拒绝不了。小师弟说了,你要不收,就自己送回去,跟他没半颗铜钱的关系。还有就是,他二师父交代了两件事情,其一是机缘一事,对任平生一视同仁即可;其二就是这罐酒,要你务必一月之内喝完。” “这小子,很不像话啊。”夫子直捋胸前那几缕青须,大摇其头。 还没见过一面的学生,初次接触,就给夫子将了一军。 方懋忍住笑,一本正经道,“要不,我跑腿一趟,帮你送回铁砧山去?” 方凉略一沉吟,最终似乎下了极大决心,摆摆手道,“算了,先留着吧。” “爹,那回头我见着老前辈,是说你老人家恭敬从命呢,还是说无功不受禄,先借着日后再还?” 方凉长叹一声,“算了,恭敬不如从命吧。” 父子俩其实不知,亦真只交代了一件事。至于一视同仁云云,是任平生自己临时起意加的。 昨日上山而至今不曾下山的记名学生中,多是队伍人数极少,甚至独自登山的,其中便有那剑修少年付同锐。 先前公布此事的时候,夫子也曾明言,在山中滞留时间,最多一月为限。登山次数,却是不限的,但这只是对于能自己下山的人而已;且一旦当天下了山,第二天就必须是先完成上午课业,午后方可继续登山。 因为守候登山道口的庞境然和顾松岭两位先生,上午也得照常上课。 若是被抬下山,夫子建议不要超过三次,否则体魄或心智不坚者,容易出事。 所以今日中午,绝大部分有了昨日登山经验的学生,不再到膳堂里抢购方便保存和携带的食物。昨天抢到了的,基本没机会用。 出人意料的是,雷振羽和常安那一组人,从容不迫地备了许多干粮。 昨夜的酒席中,雷振羽一组与其他人畅所欲言,都全盘拖出了自己的登山经历;不但各组人马所见的景 象各不相同,就算是同一组人,进入那座云海天地之时失散了的,所遇所见,也都迥异。 所以一场酒席,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也就一场酒席而已,唯一的收获便是口腹之快。 但是酒席散去之后,雷振羽,常安,钟立与张屴留在了宅中,推衍商议到了半夜,最终敲定了一个方案。至于方案的内容,四人都不得外泄。 今天登山的人数规模,与昨日几乎一致;少掉的几个,只是昨天登山之后,一直未曾下山的。 出人意料的是,昨日跟随杜文希,甘为绿叶衬红花的两位壮硕同窗,今天也没有退却。山下的看客,开始注意到那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同窗,高大微胖者,姓廖名无如,据说出身与周成类似,是中州一位工师之子;精壮伟岸者,姓曾名传术,出身更加低贱,人如其名,是江湖杂家之一的术士世家子孙,家族祖辈以招魂驱鬼辟邪为业,往往终身飘零,居无定所。 二人与杜文希交好,倒并非仅仅因为同向,或者蹭点近朱者赤的名声气运,更多的,其实还是对大知大贤发自内心的崇敬。 任平生,李曦莲,周成与钟礚澍,今天同样一人不缺。刚刚在山道口集合完毕,任平生并没有急于登山,而是正在与钟礚澍商量,让他把昨日那件莞草裘褐及一双草鞋穿上。后者虽然依言把东西带来了,但要穿上那有损仪容的物事,钟礚澍死活不肯。任平生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那一套穿戴放入芥子囊中,并严令钟礚澍进入云层之后,必须穿上,没得商量。 今天进入云层中所遇的景象,与昨天并无异样。任平生悄立崖边,目视云海,久久不动。李曦莲则是在尝试走进哪只巨型仙鹤的老巢,无论如何百般示好,哪只丹顶鹤始终守在距离巢穴数十丈外,对来者虎视眈眈对峙。 “其实那处巢穴,并无雏鸟或禽卵;昨日我只是无意闯入,也不知它为何如此狂暴。”周成凑近李曦莲身边,轻声解释道。 李曦莲心中一动,转头望向崖边,见任平生仍在专注望向云海,便继续与哪只大鸟套着近乎,耐心等候。 早年在野人山中,她对禽类性情还是了解不少的。 周成心中有千百疑问,想与李曦莲求个解惑,却最终不知如何开口,便也默然侍立美人身后。 任平生回过神来时,才与众人歉然笑道,“是我一时失神,拖了大家后腿。” 李曦莲摇摇头,保持与那巨鹤四目相对,轻声道:“我觉得它的巢穴处,或者别有玄机。” 任平生以下巴指向哪只怪鸟,“那就是说,不用客气了?” “反正能想到的,都试过了。”李曦莲有意无意以双眸余光,瞟了眼那笀篙人模样的钟礚澍,“没得商量。” “但是,能不能别伤它性命?”李曦莲补充道。 任平生哑然失笑,“当年震惊桐川城的暗夜无常,也会对一只扁毛畜生心软?” 李曦莲没说话,只是缓缓转过头来,眼神清澈,流光涟涟。 任平生一个激灵,招架不住,“好吧,就算不得以伤了,事成之后,我确保它完好如初便是。” 话音未落,两道白光,从任平生手中射出,挟着劲风破空而去,直取那双粗壮如成人手肘的鹤膝…… 第二百四十五章 神仙打架 吃一堑长一智,更何况此次一人一鹤,相距数丈;所以巨鹤对那青衫年轻人的飞石,早有准备,只轻轻搧翅,同时屈膝弹跳,两;白光堪堪飞到爪子之下。它趁势一抓,竟将两颗白石稳稳抓住。 巨鹤仰头纵声唳叫,十分得意。 任平生与李曦莲相视一眼,前者歉然而笑。 李曦莲柔声道,“没关系,反正我们又不是道修,可以一起试试。” “那就试试。”任平生答话之际,已反手抽出背后的宝剑横烟。 悲天未认主,平生未练气;所以如今身上的两把宝剑,对于任平生而言,到底有何玄机,至今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横烟都是把十分罕见的利器。若在平时,贯以悲天剑道的剑意,使出来的威力,比同境的炼气士剑修,只强不弱。 练了五六年的望气,至今甚至无法进入练气士的初境望气,这也是任平生急欲入门修炼的原因之一。 与胡久和施玉清相处的数月时间,对任平生的望气术修炼,其实获益匪浅。对盗门那种介乎纯粹武夫和练气士之间的气机特点,以及纯粹练气士的各个境界特点,都更加一目了然。 若这时再遇上诸如章太玄之类的山巅修士,就算是对方刻意收敛气机,任平生都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若不是各种神通术法在此处处遭受天地压胜,以堪舆术配合望气,这地方在他眼皮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藏得住的东西。 所以如今的依仗,就只有无需窃取天地灵气的太极拳剑,和并未完全受到压制的望气术了。 但这次任平生却是将那把横烟剑连鞘拔出,交到了李曦莲手中。 “你走的时候,太极剑术还未成形,但有拳术基础,剑术就要简单许多了。” 李曦莲茫然接过,却犹豫道,“可我从不用剑。” “那就试试,权当是拳的延伸。反正太极拳剑,本来就不拘泥于招式,而是讲求拳意剑意。” “好的。” 李曦莲拔剑出鞘,巨鹤顿时一身羽毛炸开,严阵以待。再一看李曦莲那握剑的手势,巨鹤随即松弛下来,恢复如常。 等任平那把锈迹斑斑的无锋剑条出鞘,巨鹤又是仰天一声唳叫,满含嘲弄之意。 任平生率先一剑递出,错步踏八卦方位而前,不徐不疾,身法弓腰鹤膝,剑势似直非直,看似取巨鹤翼根而去,而剑意笼罩的范围,又好似遍布对方全身。 李曦莲从另一侧进击,斜斜横剑身前,使了个可劈可抹的剑势。 不会用剑之人,这也是最好掌控的剑势。 巨鹤干脆屈曲那长长颈项,低头衔羽,好整以暇的慢慢梳理身上的羽毛。 剑招平平无奇,身法乌龟爬爬,吓谁呢? 待任平生那散散漫漫的一剑,进入身前三尺范围,巨鹤突然展开左翼往前一拍。巨大羽翼掀起的罡风,搧得数丈之内草树飘摇,飞沙走石。 任平生被那阵罡风摧得立足不稳,身形顿时如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飘摇不定。 占尽天时地利的巨鹤,好似有意显摆身手,迅疾搧出的左翼趁势往前一卷,浓密的翼稍竟灵动如人类指掌,瞬间将任平生的手臂与整根剑条轻轻抵住;再顺着对方前攻之势,往侧后一撤一引。左退右进,巨鹤的右翼又已经展开,向另一侧跟随而至的李曦莲拍去! 任平生脚步踉跄之下,剑势也随之把持不定,眼看就要被对方带个狗抢屎。不曾想太极剑术的妙处,本身就在于剑势轻灵,剑招既不着力,亦不受力。被引到巨鹤身侧之时,任平生突然移步换形,身法当下稳住,而那原本看似失势的剑 招,突然翻腕变向,由前刺改为横穿,刺向巨鹤那柔软肥厚的腹部! 而且那铁剑条所借的,尽是巨鹤自身施展的牵引之力。 极通人性的巨鹤明知这是某种类似围魏救赵之策,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奋力蹬腿旋身,向后远远跳开! 那原本扫向李曦莲的右翼,亦随之变向,往任平生的铁剑拍来。否则以李曦莲十分生疏的使剑手法,根本无法抵御巨鹤的一拍之力。 巨鹤本以为这一下失势,不过是自己的一时大意所致,正待卷土重来。 不曾想眼前那青衫年轻人,身份虽然不快,却形如鬼魅,铁剑条一直与巨鹤的翼稍黏连不断,敌退他进,敌避他转;无论身法剑势,都如同附骨之蛆! 巨鹤无论如何腾挪闪避,那一袭青衫都只需稍稍换步错位,却始终持剑屹立与前者身侧。无锋剑尖,则始终指向巨鹤柔软的胸腹之间。 巨鹤这才意识到入了圈套。对方从脚跟肩肘直到剑尖,早已节节贯通,所以根本无需花费什么力气,只是需通过翼稍与剑尖的触点,便可尽借自己的腾挪牵引之力! 一时间一人一鸟,一青一白,在花树林间扑腾闪转,越转越快,到后来几乎成了浑然一体,青白相间。 林间掉下白色羽绒无数。 “看清楚了吗?”缠斗中的任平生,突然发话,语气平稳,中气充足。 在一旁注目旁观良久的李曦莲,先是微微点头,继而有轻轻摇头道,“看得懂,但恐怕做不到。” 远处无计可施的周成,闻听任平生的言语,稍稍心安。只是再望一眼那变成一团圆转不停,青白相间的物事,依然免不了忧心忡忡。 穿的跟笀篙人一样,身形臃肿的钟礚澍,本来要比周成镇定许多。这位闻名一州的数理神童,从任平生与那巨鹤开战,就一直掐指心算不止。周成数次着急询问能不能算出个子丑寅卯来,少年都只是摇头不语,掐算不停。 那边的一人一鹤,缠斗间已经渐去渐远,战场移往树林深处。 原本混成一团的青白影子,开始渐渐分开。巨鹤渐渐攻守有度,而一袭青衫却开始偶有失势,脚步不时踉跄几下。 毕竟是全无剑气的花架子,虽然可以引劲入虚,借力打力,但身法步法受限,做不到圆转自如。哪只深通人性的巨鹤慢慢适应之后,渐渐也有了应对之策,竟然开始反守为攻了。 任平生只是苦苦支撑,勉强能保持铁剑黏住对方翼稍,得以借力苦守。 李曦莲越行越近,有数次已经能出剑触及巨鹤拍出的翼稍。她右手紧握剑柄,跃跃欲试。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缠绕旋转之处,突然有道金色的符胆灵光一闪。 那样的符胆灵光,李曦莲比较熟悉;这种暖树巢罡符,任平生曾在去年的西乔山的青牛坪论道现场使过,两人得以脱身,也有赖于那道符箓,解开了身上的术法禁制。 李曦莲满怀信心仗剑而上,进入战场。 钟礚澍突然停了掐算,惊呼一声,“不可。” “小心!”周成的提醒,稍稍慢了半拍。 天地间突然出现汹涌如潮的气机流转,树上白花簌簌飘落。 穿林风骤然大作,呼啸不停,吹得树枝断折,烟尘迷眼。 揉身而上的李曦莲,挥剑斩掉一段空中砸下的树丫,正要继续上前。忽见前方那一袭青衫,身形急退。 “走。”任平生大喊一声,人已经往李曦莲反向奔来。 李曦莲错愕的瞬间,任平生已经伸手奋力一推,想把她推离战场! 一袭青 衫背后,是哪骤然间得脱了铁剑黐黏的巨鹤左翼。羽翼箕张,遮天蔽日往两人立身之处罩来。 李曦莲并没有被推开,任平生只觉手腕一紧,哪只出尽了全力的手,已经被对方那柔嫩的指掌抓住。 两人均是眼中顿见一片雪白。 周遭再无草树,亦无巨鹤。脚下只剩云海茫茫,清风徐来,有那烟云水波此起彼伏。 一袭青衫与绿裳女子,各自一手持剑,两手相握。两人同时回头,往周成与钟礚澍原本站立的方向仔细搜寻。只见云海茫茫,直挂天边,再无余物。 抬头望天,天幕便只有一片纯净的蔚蓝之色。你就算要走,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任平生用力跺了跺脚,脚下倒是实地;只是双脚没入云中甚深,根本无从得知地面是何种景象。 天地异变姑且不理,两人都赶紧试着施展各自的修为。 任平生一身剑气,依然缥缈无踪;而李曦莲的魔道修为,亦是同样的荡然无存。 唯有那把悲天剑条,嗡鸣震颤不已,比之一开始面临那座崖边云海,更加强烈。任平生只再看了一眼手中剑条,没有试图施展望气术。 反正试过多少次了,都是徒劳无功。而且望气术在此地虽并未受限,但以凡夫俗子之身施展起来,毕竟极其消耗心神气魄。 “这下有点麻烦了。”任平生叹气道,“那道符箓,用在此处,恐怕是个适得其反的结局。” 李曦莲倒是毫无怨怼之色,干脆牵着任平生就地坐下,摩肩接踵,任凭浓浓云烟流过胸口颈项间。 “没关系,天地机缘,总不会轻易予人的。”李曦莲声音轻柔,罕见地略带娇羞。 任平生苦笑道,“什么机缘不机缘的,现在就算你我只想脱身,都不知该往那走。” “那就随便走走,走了东边不行,再走西边。都不行,再走南边北边。”李曦莲缓缓道,“反正天地间就只剩我们了,想怎么走都行。” “傻姐姐,请问一句,那边是东那边是西啊?”任平生不无嘲讽道。忽见身边人默然不语,不由得有些歉意,转头看时,却见李曦莲一双美目,水汪汪的正好望向自己。 “怎么了?” “干嘛叫我傻姐姐?” 任平生歉然一笑,“好吧,我错了。” “不,没事的。”李曦莲眼眉低垂,“只要不在别人跟前叫就行了。” 一声十分耳熟的鹤唳之声,解围了任平生的尴尬境地,两人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云海上一粒黑点,由远而近,迅疾而来。一个身披裘褐,脚穿草鞋的老者,骑着一只形体巨大的丹顶仙鹤,飘然而来。 骑鹤老者显然没有注意到那几乎全身没入云海的一对男女。悠游云海上的老者似乎兴致极好,放声长歌。 ……鲁墙丝竹千年在,寂寞朝歌莽一丘。突有浮屠延望眼,何因驻得墨家流…… 愁困天地间的一对男女,正惊喜间,还没来得及起身呼喊求助,便又有一个如同断金切玉的铿锵之声传来。 “老不死的,倒是把你那艘破船亮出来瞅瞅啊,不是说坚不可破么。别藏了,藏不住的。是个带把的,就痛痛快快的亮出来,咱们先大战三百回合,无论输赢我都请你喝酒……” 远处的湛蓝天穹之上,一道长长的云梯自天挂下,末端探入云海中。一个高大如山岳的中年汉子,浓眉阔口,正弓腰抱膝坐在云梯的某一级上,姿态惫懒,对那骑鹤老者大放厥词。 任平生与李曦莲四目相对。 这又是哪门子的神仙打架?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日影渡船 骑鹤老者一阵闻到那云梯汉子的喊声,一阵慌神,险些跌下鹤背,只不过他很快稳住,驾驭哪只飞翔云海上的巨鹤,走出一个非常诡异的线路。 但任平生注意到,巨鹤无论飞往那个方向,似乎都是在刻意远离他和李曦莲的立身之处。难道这位老神仙,其实已经发现自己?而且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是在帮助自己隐藏? 任平生茫然望向李曦莲,“你的仇人里,有这么一个中年汉子?不太像吧!” 先是一问,李曦莲果断摇头;任平生的后半句,显然有轻视之意,只不过她也只是一笑置之。不像就不像吧,反正他是男人,被男人觉得本事低微又怎么了?他要是觉得自己的女人本事逆天,那才大有问题。 任平生顿时反应过来,下意识很想给自己这个榆木脑瓜狠狠来一记;然后随即愣神。 若不是在此四顾无人的苍莽云海中,两人近在咫尺的单独相处,任平生都不会注意到,自打从西乔山“逃脱”,自己的潜意识中,就一直在有意疏远李曦莲。 人生初次意乱情迷时的十六岁之约,任平生何尝不记得。只是一旦真过了十六岁,他其实一直在躲避履行那份约定。 “怎么了?”李曦莲柔声道,表情中满含娇羞。她极少见到任平生愣神,而眼前这个唇上已经长了一抹浅须的少年男子,那副样子最让她心肠酥软。 “没事,当务之急,得想想怎样离开这是非之地。”任平生眼神闪转几下,慌乱躲开对方凝视,望向远处那挂在云梯上的中年汉子。 “老鬼,别藏了。带那么个大家伙跑了大半辈子了,你觉得这方天地,真能有个藏得住的地方?你不累,我都追得累了。要不咱们也不打了,咱们好好谈个价钱,把你们墨家那份卖给我,绝不能让你亏了就是。咱们的云海渡船装上我天工门的冲车石砲,这世间就没有咱们攻不下的城池。”中年汉子笑嘻嘻道,言语中的火药味,已经淡了不少。 行迹诡异的巨鹤,最终慢慢飞近那道云梯,开始远远绕着中年汉子盘旋,一直沉默的骑鹤老者终于说话了,“昔有功盖寰区,威震天下者,然且不敢篡窃神器,行兵戈之事。般哥,这艘日影,是我墨家一门心血所聚,神器既成,已知其乃逆天之器,不可为也,更不可用。当初一念之差,悔之晚矣。逆天行事,你我两家要承担那份因果事小,祸遗世间千年事大啊。你天工一门已集天下奇技,造无数惊世机关大器,居功至伟矣,何逼苦苦相逼?只要天工一门肯借个道,容我渡船通过,回到荆阳城中,必倾宗门之力,拆了这件无用之器。” 这位神情淡泊,始终脾气极好的骑鹤老者,信誓旦旦道,“作为报答,日影拆解之后,其中所有机括法宝,尽归天工门所有,可用以制作节省劳力,裨益民生之器……” 被老者反称为“般哥”的中年汉子,使劲晃荡着那道云梯,冷笑不已。 “天下大势所趋,历来决于兵戈铁流。劳力,民生,与 此何干?蝼蚁为了一身蔽体衣物,一口吊命吃食的挣扎,在茫茫千年万年的光阴长河中,连个昙花一现的惊艳都没有。否则我天工一门,会愿意一掷千金,拿出半副身家来资助你们墨家打造这艘日影?我们出钱你们出力,各居其五成的物权。天工门不同意拆,你们一意孤行,满口仁义道理,你小老儿有脸跟我说道?” “天工门工师匠人遍天下,福泽万民数千年矣。你一个立足世间不过数十年的小宗门,倒是操起这份心来了。逆天行事,固然不可;但神器既成,合天人之力,擅自损毁,岂不是更加罪该万死?反正你们墨家那份要拆,不如别折腾了,一并交与我天工门代劳即可。墨家子弟不是居无定所,衣不暖体,食不果腹嘛。你这个宗主怎么当的?献了这艘日影,我天工门给的价钱,保管你墨家一门立马脱胎换骨,挣下一份连山上仙家都要眼红的雄厚家底。” 纠缠至此,任平生才知道两人原来都不是什么正统神祗或者得道仙人。一个竟是那以术入道的工师,另一个所谓的墨家宗主,更不知是何种出身了。 至于“墨家”一语,任平生不止是似曾相识,他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门学派,在某一时代的百家争鸣中曾崭露头角,有着十分靠前的一席之地。但当今的玄黄天下,却从无墨家之说。 更令人咋舌的是,以术入道者,竟能拥有驾驭神器,自架天梯的逆天神通。哪怕是道家宗门一位已证道长生的真仙人,都做不到如两人这般轻描淡写吧! 对方根脚不明,敌我不辩,任平生一直心弦紧绷。眼见那两人不可能谈拢,一场肯定要殃及池鱼的神仙打架,已势所难免。 任平生那隐于浓云中的左手,悄悄从芥子囊中取出两枚卵石,紧扣于掌心。 试了试运转一身剑气,毫无反应。但出于习惯,右手仍是悄悄的从剑匣内,抽出那根颤动不已的悲天剑条。 为免引起对方注意,任平生动作极轻,剑条出鞘极慢,寸寸挪移而已…… 剑尖出匣,整根剑条突然剧烈晃动挣扎,任平生已经丢弃左手石子,双手紧握剑柄,非但无法握紧,那棱角分明的剑柄,还硌得双手指掌皮开肉绽,白骨显现。悲天剑条好似突然间有了灵性意识,正拼尽全力要挣脱任平生的双手掌握。 突然“嗖”的一声,剑条终于脱手飞出,直接破开云海而去,一闪而没;而那如虹剑光所过之处,云海如潮水居中一线分开,在云海中犁出一道巨大的沟壑,宽逾数里,直达天边! 满手是血的青衫男子,与满脸惊愕的绿裳女子,顿时现身那道云海沟壑中,十分突兀。 任平生下意识再次打开剑匣,抽出横烟,横剑戒备,面朝远处那道云梯,护在李曦莲身前。 那骑鹤老者,面色剧变;坐下巨鹤心意相通,已经快速飞到中年汉子身前,与后者正面对峙。 中年汉子则是满脸惊喜之色,尽量伸长脖子,目光越过骑鹤老者的头顶,望 向任平生与李曦莲。 任平生恍然大悟,连忙低头。 只见脚下一片连绵重叠琉璃屋顶,飞檐交错,鳞次栉比,绵延数里。 无巧不成书,他和李曦莲,竟然恰巧踩在了这座恢宏楼船的最高屋脊之上! 云海骤然两边退开,这座前后长达十数里的飞天渡船,现出了完整的真身。船首所指,正是那两人对峙之处。 八只巨鹤不断闪动翼翅,背负船身,稳稳悬停于天云之中。 那八只负舟巨鹤,一对对翼翅展开,皆长达数里! 极目远眺,十数里长的渡船上并无半片甲板,倒是山川城郭,宅院商铺应有尽有,俨然一座具体而微的人间小国。 “哈哈哈,钟老儿,想不到你小子看似忠厚一世,竟然还会使这种暗度陈仓的小伎俩啊。穿一身破烂衣裳跟我装着可怜,就等着老子一个愣神?好主意,好东西。我知道这艘日影能飞天航行,倒是没想到它还能潜行云海中呢?如此惊世骇俗制作,别说咱们是占了股份的,就算是你墨家自个儿的物产,暴殄天物,自毁心血,你钟老儿不觉得罪过?” 中年汉子兴奋不已,若不是那座云梯的横杆过于纤细,只能勉强搁着屁股坐在上面,他估计得手舞足蹈癫狂一番。 “那边的小兄弟,多谢了啊。只可惜了你那把剑,恐怕是寻不回来了。家门传承的一件仙兵?起码也得是半仙兵的品秩吧。不是我说你,境界不够,这种东西还是不宜私自偷出来玩耍啊。这会好了,回去没法跟长辈交代了吧?” 中年汉子自顾自说着,语气中倒是毫无嘲弄之情,望向船上那一对年轻男女的眼神,倒有几分慈和之色。 “我知道了,是不是两家家长,不懂少年情怀,意欲棒打鸳鸯?所以你们俩个,一时气愤,拿了家中宝贝就一起约好跑出来了。漂萍眷侣,闯荡天涯,好性情,好气魄,我喜欢。这样吧,念你们今天帮忙找出渡船有功,我以天工门掌门的名义,替你们出头一次,跟你们两家家长说道说道,玉成了你俩的好事如何?你们别不相信,别说是天下豪阀,就算是玄黄天下排得上号的仙家山头,都要给我天工门几分面子的。你们也别跟着钟老儿了,这老头看着忠厚,其实不靠谱得很……” 那位钟姓骑鹤老者,哭笑不得,“你们到底是怎样跑到我船上来的?好歹打个招呼啊。一份姻缘一把破剑什么的,跟我这日影相比,他奶奶的又算个屁啊!……” 李曦莲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倒是任平生定了定神,将横烟收归剑匣,向那边抱拳道,“抱歉抱歉,打搅两位了。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艘船上的。” 他怕自己声音太小,传不到对方耳中,所以几乎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 中年汉子与那骑鹤老者,都是高大如山岳的身躯,如今在任平生眼里,也就与自己一般大小,那得隔着多远诶。 第二百四十七章 烽火连天烧云海 原本虎视眈眈互相对峙的两派宗主,竟好似心有灵犀地暂时和解,同时望向渡船这边。 “那两个,都不似练气士嘛?”老头神色诧异道,“就算是应天境以上的练气士,不是明确知道我的渡船位置,也不可能飞得上来啊!” 中年汉子也是大摇其头,想不明白,“江湖传说,有一个新近崛起的剑道宗门,门下的高境剑修,可以御剑飞天,速度极快。道家的御气飞天,跟他们御剑相比,简直是乌龟爬爬了。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这俩娃娃,也不像啊……” “你般功论手艺,若不是跟我墨钟比,还过得去,论看人的眼光,呵呵。”那位自称墨钟的老者,没给出定论,但那一脸鄙夷之色已说明一切,“那俩娃娃,身上根本就没有一丝剑气嘛。” 般功神色自若,淡淡道,“非也,非也。剑气是可以敛藏的,但那孩子先前飞出的那把铁剑条,却至少是件实打实的半仙兵无疑。一个普通人家的子弟,能玩得起如此价值连城的一把宝剑?就算现在不是那剑道神仙,起码也是个已经开始练剑的剑修胚子。” 老者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狡?之色,嘴上却不服气道,“要不打个赌,就那这艘日影的一半股权作注?谁赢了,整艘日影归谁。” 般功眯起小眼望向老者,笑意灿烂,“靠打架能赢的人,我一般不会靠赌。” 墨钟脸色顿时阴沉,不声不响,座下巨鹤突然一声唳叫,猛然展翅疾飞,向那中年汉子撞去。 中年汉子一脸不屑之色,甚至都懒得再晃悠那摆幅巨大的云梯,定定坐在那里,任由那如同利剑的鹤喙往自己胸腹刺来。 二者距离渐近,巨鹤奋力拍翼,迅疾如离弦之箭。 眼看长喙就要啄中敌人,来一个透心凉的前后穿刺。不曾想那般功突然右手往脚下云海中一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出一根长绳。云梯左右两边,瞬间分别弹起五根擎天巨柱。每根巨柱顶端,各架置一副已经上弦的床子机弩。 十把机弩,箭头一致对准那一人一鹤,一触即发! 驾鹤老者手忙脚乱,一把符箓丢出,纸片漫天飞舞;一道道符胆破开,灵光绽放之时,便是一副霞光万丈的壮阔景象,在巨鹤面前形成一面如孔雀开屏的五彩光盾。 而哪只如箭前冲的白鹤,几乎是原地骤停,旋即侧身回旋,差点没把背上的老者掀下鹤背。 片刻之后,任平生便看见那一对巨大翼翅,遮天蔽日展于渡船上空。只不过他无暇顾忌那一人一鹤的迅速登船,因为那边行将消逝的符箓灵光,看得任平生极其肉疼。 光是那多同竹纤底子,金粉涂布的符纸,每一张就价值连城。更别说那神来之笔画出的符箓,执笔者的境界,绝不在自称符道天下第一的二师父之下。 看吧,我早就知道,师父也就是喜欢在我们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后辈面前吹牛。 如此珍贵的符箓,那位被对方诟病穷困潦倒的老者一把撒出来,跟祖坟上撒纸钱似的,眉头都不皱。 任平生算是长了见识。这样的穷人,让我当一把也好。 还没缓过气来,那心急火燎的老者,已经跳下鹤背,一路跳脚蹦到这座高大的船楼之下,仰头大喊,“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了,你要么等死,要么麻利的下来帮忙。” “哦……”,任平生机械应着,一下子竟没注意到骑鹤时高大如山岳的老者,此时已变成跟自己一般大小的身材。就好像本来如此,自然而然。 “我能帮啥?”任平生站在屋脊上没挪步,茫然问着,心中念头电转。说实话,他根本不想趟这种这种神仙打架的浑水。 老者倒是没注意少年的心口不一,连连招手,“那家伙境界是有点,跟我伯仲之间,真要死磕起来,鹿死谁手都难说。但多个帮手,就不一样了,哪怕你只是出点蛮力。所以你先下来,按我说的做就行,把那蛮子收拾了,咱们还能从容驾船远游一番,帮你找回那跟剑条。” “阁下既然是位宗主,偌大一艘渡船,为何不多安排一些门人弟子?”任平生立在屋顶,身形挺直,让远处那云梯上的汉子,容易看清自己岿然不动的姿态。 “再说了,这种神仙器物,我是闻所未闻,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呢。” 找回剑条云云,任平生不是不为所动,只是瞬间惊喜之后,便即冷静。这些年来,没有人比自己更加了解那根悲天剑条,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它丝毫的蛛丝马迹,别人又从何找起?从老者对般功那谨小慎微,费尽心机的态度看,这方天地,明显也不是前者可以说了算的。 再说了,从二者的争论中,可知这艘渡船本是共有之物,而这位所谓的墨家宗主却处心积虑的要私自处置,此类为人,任平生信不过。 墨钟只道对方一个见识浅薄的豪门子弟,容易忽悠,尽管情势危急,仍是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难道不知道,咱们墨家人,凭本事纵横天下,守城造器,从来都只是一人为之?再说这艘渡船,当下还没开始运营,那些坐镇修士,厨工杂役什么的,都还不需要嘛,所以只是我一人驾驭,从建造之地回归墨家总舵。你也不用多做什么,只需听我指示,帮忙布阵即可,至于与那痞赖汉子的厮杀周旋,有我在,那轮到你们出手?赶紧下来,晚了可来不及了。” 事态如何,任平生当然知道。那边的符阵光盾,灵气已经越发稀薄,而那十把巨型的床子强弩,已经一致对准渡船的这座主楼,根根乌金利矢,寒光闪闪,任谁都能感受得到的杀气逼人。 再看那坐在云梯上的中年汉子,一点都不着急,十字交叉扶着后脑勺,继续把云梯当秋千晃悠。从那并无暴戾之意的眼神,看得出他对渡船上的年轻男女,并无恶感。只不过,也仅仅是没有恶感而已,倒不像眼下那位老儿,费尽口舌拉人入伙。 略略权衡,任平生便对屋下那位老者一揖为礼,婉拒道,“我二人不过俗世道院的一介书生,对人间神祗,天上仙家,都只可虔诚礼敬而已。更何况肉体凡胎,本事低微,两位神仙之间的冲突,实在不敢选边站队,抱歉了。” 老者欲再言语,但远处那座防御符阵的逐渐消失,他比谁都更加清楚。所以墨钟只是狠狠瞪了一眼屋顶上那对男女,没再说话,火烧眉毛的推门而入,身形便消失在这座高大船楼的繁复门户之中。 任平生暗暗松了口气,便突然发觉渡船两边的云海,飞速后退。那八只背负渡船的巨鹤,奋力展翅拍翼,牵引渡船前行,看那方向,是欲偏离这道被悲天剑气开出的巨大沟壑,再次隐入云海中。 若能就此免去一场干戈,倒也幸甚!只不过任平生这一念头刚起,便发觉不对劲了。 那座虽然灵气减弱过半,却依然牢固的万丈光盾背后,突然又有十根擎天巨柱立起。或者说那根本不叫立起,而是弹起!巨柱一旦立直,背后随即扬起一根长逾千丈的巨索;巨索末端所系的那个熊熊火球,随势飞出,如同十轮炎炎大日,划破天穹,砸向那座万丈光盾。 “嘭嘭……” 十轮火球几乎同时砸在那座光盾半壁之上,烈火炸开,符阵瞬间破碎! 而那漫天炸开的烈火,却愈烧愈烈,片刻间方圆百里的云海,便已变成一片火海。 这边的渡船,似乎对此已无暇顾及,依然在奋力加速,远处的船头,已经隐入浓云之中。看那频繁调整的方向,显然这座渡船是既要隐身行进,又要避开那片火海。 一旦成功隐身云层,天高云海阔,那个半天拦路的中年汉子,未必拦得住吧。 只听得数声弓弦崩响,声势之大,如同天幕崩裂!十根乌金巨矢飞离床弩,裂天而来。 “跑!”任平生爆喝一声,拉着李曦莲顺着屋顶瓦槽奔下。但只是跑到屋顶边沿,任平生脚步骤停,就地伏低身形。李曦莲也不问缘由,只是照做。反正在这末法之地,两人都不可能凭这肉体凡胎跳下这高高屋顶。 一连串的砖墙崩毁,梁柱断裂之色爆响,整座屋顶开始歪斜崩塌。 “轰隆”一声,屋脊率先塌陷,掀起漫天烟尘。任平生与李曦莲只是死死抱住一根已经裸露的椽子,任由椽木的一端跌落地下,震得两人臂骨生疼。好在任平生见机的早,选择的地方,远离那乌金巨矢的第一触点,所以屋脊一塌到底,边墙却是只塌了一般。椽子一端架空,挂在椽子上的两人,才不至于直接跌落地面,被废墟瓦砾掩埋。 任平生稍稍睁眼,便只见满眼烟尘弥漫。从远处气机的扰动痕迹,却看得出那十把床子弩,已经重新上弦,蓄势待发。 船身进入云海未半,驾船的老者生死不明,这座只剩半幅残垣的船楼,无论如何抵御不了下一轮箭矢的攻击! 好在任平生与李曦莲都是自小生长于山中,体魄坚韧,即便修为所剩无几,身手依然比常人敏捷许多。两人顺着椽子迅速溜到实地,随即爬出废墟,往船尾方向的山地跑去。 背后又是轰隆隆的一阵惊天动静。任平生奔跑中略一回头,只见那座渡船主楼,已经遭受了第二轮箭矢攒射,瞬间完全坍塌。 原本迅速后掠的云海,突然间慢了下来。 莫非驾船老者已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海国龙宫 那座飞檐高翘,屋宇高大的船楼已经化为废墟,而这艘日影渡船尽管速度放缓不少,却依然稳稳前行,进入云层的船身已经过半。任平生心中疑惑,既然那墨家宗主已死,为什么哪位大费周章的般功,还不登船? 虽然在此地施展望气术十分耗费心神体力,但任平生还是对那片废墟细细勘察了一番,毫无生机。 船上当然还有许多街市宅院,但无论从其形式,还是构造布置,看起来都只能用作旅客馆舍,不会是船家操控渡船之所。 “为什么我们不往船头跑?”奔上一座小山之后,随着任平生的脚步放缓,本已经气喘吁吁的李曦莲,终于能缓过气来说出心中疑问。 只不过任平生并不需要回答,只是遥遥一指。李曦莲顺着所指方向望去,恍然大悟。那数百余里外的十根擎天巨柱,已经再次倒伏弹起,又是十个炽燃如天日的大火球飞出,轰然在船头所向的云海炸开。 刹那之间,先后燃起的两片火海连成一片,绵延数百里,将渡船前行的去路完全封死。 若渡船再不掉头,很快就要置身火海之中。但如果说那中年汉子想要就此烧毁渡船,任平生打死都不会相信。所以选择了往船的后方跑,静观其变。 牵引渡船的八头巨鹤,好似极通灵性,在无人掌舵之下,竟是同时转头,连拍翼的节奏都变得整齐划一,奋力将船头拖出了云海。但见两边云朵如电后掠,渡船开始沿着那道剑气开出的巨大沟壑飞速航行。 没有云层的地方,便没有火。看来那位天工门的宗主,对那几只巨鹤的脾性也同样了如指掌。 渡船沿着这道云海之中的天堑一路前行,转眼之间已过百余里。船上再无任何意外,所以这段时间,任平生得以重新调息恢复,凝聚心神念力之后,再次施展望气神通,望向这道剑气天堑的远处。 他手中已经悄悄扣了一道精挑细选的暖树巢罡符。这也正是当初在地面突然祭出的同一种符箓,满以为可以令两人短暂恢复修为,对付哪只丹顶白鹤的。不曾想符胆骤然破碎之时,天地瞬间消失,两人只是一个恍惚之间,便误入了此处秘境,到了这艘日影渡船之上。 再次祭出同一种符箓,任平生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一旦遭遇生死奇险,倒也不失为某种两恶相权取其轻的手段。 因为此时渡船的顺畅行进,以及那位天工门宗主的静静旁观,反而让任平生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任平生突然神色凝重,转头望向李曦莲;后者脸色有些惨白,但一脸茫然。 “看得到吗?”任平生开口问道。 李曦莲摇摇头,“是什么?望气术太耗心神,只能靠你了。” “那幅图腾!却不是刻在石壁上,而是在这道天堑尽头,天际处的五彩云霞成形。” 第一次听说与当初地面有所关联的事物,两人都是喜忧参半。原先一无所知的秘境中,总算开始有了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然而这点线索所指,却依然云遮雾绕。 毕竟上次穿过那片花树丛林之后,刚刚踏上那条青石板路,几个人就悉数陷落,堕入虚空。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躺在担架上被抬下山去了。青石板路尽头处那面有着某种图腾蚀刻的悬崖,都不曾走进看过,更不知其有何意义。 两人正窃窃私语,疑问重重;李曦莲突然神色有异,瞬间闭口不语。 任平生正要发问,却被李曦莲手势阻止了。显然有某位隐藏在暗处的修士,正以心声与李曦莲言语。任平生望向远处那坐在云梯上的汉子,对方脸上表情云遮雾绕,只是那对眼神,极其复杂,竟是注目于自己身上。 或者说,是在盯着李曦莲。 未及看清,任平生已经心神倦怠,收起望气神通。李曦莲却突然转过脸去,与那位汉子目光相对,淡淡道,“我兄妹俩只是因误用符箓,误入此间,无意介入两位之间的神仙斗法。阁下神通广大,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不知可有办法,送我兄妹俩离开这艘渡船?” 般功恍若神游之中,突然闻言惊觉,却瞬间笑容满面道,“西……小妹子,我这也正在想办法呢。千不该万不该的,你们别的地方不闯,偏偏闯上了钟老儿的贼船。现在说目的达成,为时尚早啊。你是不知道,那老儿鬼祟得很,渡船上机关重重。就算那家伙是真死了,船上依然是他一处不生不灭的神魂小天地,不好掌控啊。你们也别着急,等渡船到了我天工门的洞天道场,咱们人多势众,群策群力,先想办法帮你们下船,再帮这位小兄弟,找回他那把剑条就是。” “原来你们是兄妹啊,抱歉抱歉,我还一直以为是相约离家私奔的青梅竹马呢……”中年汉子这没心没肺的补充言语,显得极其画蛇添足。 任平生心中一动,手中捏紧那枚符箓,再次竭力收摄心神望向船头。 渡船正以肉眼不易察觉的幅度,悄然偏离航线,正在偏向没有火光的另一面云海。只是稍稍偏离,便即转正直航,待到那长达十数里的船身摆直,船首又再稍稍偏离…… “然而我们都是一座道院的读书人,道院规矩甚严,若是误了课业,少不了要挨先生责骂的……”李曦莲极少如此与人讨价还价,而且那份焦灼之情,溢于言表,任平生更不知道她何时变得如此读书人了。 “若是遣送我俩需要耗费阁下的精力钱财,只需报个数;改天一定亲自拜访天工门的洞天道场,加倍偿付。” 一说到钱,那汉子虽然神色不变,只是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明显有些尴尬,“哪里哪里,只需待我登山渡船,都是举手之劳的事。待到了宗门道场,我们还得好好感谢两位,帮忙揭开渡船行踪之谜呢。” 总之无论如何,般功好似有意要让他们二人跟随这艘日影,一起去往天工门的道场所在。 至于所为何事,任平生心中疑虑重重,始终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李曦莲心声言语,传授机宜的,是那不知藏身何处的墨钟无疑了。 笑脸迎人的中年汉子,突然大喊一声,“往船尾跑!” 任平生不假思索,一手牵上李曦莲就往山下跑去。去往船尾的一带山岭溪涧,路途不算崎岖。 远处那十张巨型床子弩,外加后面那形如擎天巨柱的投掷车,一齐发动。一时间箭矢齐发,射向渡船中间那座街市。十轮火球,则直接越过云海天堑,在渡船另一侧的云海之上轰然炸开。 刹那间,十根势大力沉的箭矢一齐穿入地面,余势更猛,在地面犁出道道巨大沟壑;一阵山摇地动的声势响过,那座街市房屋纷纷倒塌,烟尘滚滚。 云海天堑的两岸,但见烈火熊熊,火苗燎天而去,声势浩大! 本来已经渐渐偏离天堑中线,眼看就能一鼓作气隐入云海中的日影渡船,不得不再次匆忙调整航向,回归中线直行。 一路急奔的任平生,侧头看时,那边的十把强弩,又已经箭在弦上。这一次,般功已经脚踩云梯横木,站起身来,眼神冷冽,手中机括沉着发动。 “嘭”,只有一根箭矢激射而来! 箭矢所指之处,是船上那烟尘翻涌之处。裘褐老者正骑着哪只巨鹤,冲出滚滚尘埃,往船尾这边飞来。 渡船上空,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如同凝成实质的气机屏障。只可惜并未能挡住那枚声势极大的箭矢,屏障被射穿之后,那根箭矢依然深深射入地中。 只不过也正是那道气机屏障的阻滞,使箭矢失去了准头,没能射中老者座下的那只巨鹤。 “嘭……嘭,嘭。”连响三下,又是三根箭矢接连射出,成品字形分别射向巨鹤的头颈与两翼。 与此同时,一架投掷车悄然发动,一轮巨大火球紧随箭矢,划破天空! 这一次,那轮火球赫然是直接砸向渡船的! 半空中数声巨响,那道凝成实质的气机屏障迅速皲裂,现出如同龟背的裂纹之后,轰然坍塌。三道箭矢一穿而过,准头丝毫不受影响! 要命的是那紧随而至的炽燃火球,此时现身渡船上空,大如山岳,对着骑鹤老者轰然砸下! 任平生与李曦莲沿着丘陵山脊,已经奔出数里,与哪只依然处于渡船中断上空的巨鹤,隔着两三道山谷。按理说,那轮火球的炸开,自己与李曦莲跳下山坡反面,应该不至于被殃及池鱼。 但两人都停住了身形,立足山梁上,并未作出反应。 船首那边,那五彩云霞显化而成的图腾,如同一座远古大门,高入半天,已经开始逐渐吞噬缓缓驶入的船首。 李曦莲听到了骑鹤老者的最后一句心声言语。 “为了天下生灵,切不可进入那道图腾之门!” “切不可让他杀了哪位墨家巨子!”任平生突然说道。 刹那间,沿着两人跑过的路线,一颗颗符胆灵光同时闪现,一道道磅礴灵气交织射向渡船上空,形成一张巨大的网。任平生口中快速念出咒语,手中那本枕中集被符箓灵气显化的翻书风快速翻页,在其中那篇海国龙宫停住! 符箓灵气汇聚上空之处,几乎与那火球砸到的同时,出现了一座巍峨如山的水晶宫殿。宫殿如同水中景象,随水波摇曳晃动,又因灵气凝练而如同实质。庞大火球落在那晶莹殿顶,如入泥淖,不但下落之势被阻,火势被这座瀚海水精凝成的宫宇不断消磨吞噬,瞬间减弱不少。殿顶冒出的滚滚白烟,正在飞速填充这道被剑气划出的云海天堑! 任平生横烟在手,一步跨出,飞掠数十丈,进入那座水晶宫殿的重重屋宇之中。 李曦莲也是几下起落,跟随而至。 第二百四十九章 问君几岁明易理 突然间的恢复修为,两人都稍稍有些不适,只不过随即便欣喜若狂。 以《枕中集》法宝神通隔绝的小天地,在此果然凑效。亏得任平生连夜赶工,补足了那几百张所缺的符箓。 自从有了那件芥子囊,任平生每天画符练笔,品秩过得去的符箓,就都会带在身上。累积至今,芥子囊中起码有了两三万张符箓。好在这枚芥子囊本身空间极大,而且内中多有便于分门别类的仓箱物库,让他可以随时快速选取所需符箓。 对那两三万张的存货,任平生一度十分得意,曾悉数拿出来,在整张桌面上堆出一座小山头,恳请二师父“指点一二”。不曾想老卦师只是往那座小山瞟了一眼,随即眼神热切地望向那枚芥子囊,然后拍拍徒儿肩膀,笑容满面,“这件方寸物不错啊!” 任平生便知要大事不妙,不等师父说完,连忙抢过话头道,“咱师门上下,不都是穷怕了嘛……积攒家底,有很多东西要装的。” 亦真当下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什么叫家底?你大师父的酿酒秘法,二师父的易数符道,三师父的炼器铸剑,这才是咱们山头最雄厚的家底。黄白俗物,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过一过手然后吃完拉掉的消耗物。行走江湖,有独门本事傍身,你还怕发不了财?不存在的。不要多,那道暖树符以上品秩的,给我攒上三十万张,芥子囊中,不就是一座金山了嘛。” 任平生当时就满脸黑线,只得默默收起桌上那堆跟一座金山相比,完全不值一提的两三万张符箓。 暖树巢罡符以上的品秩,开玩笑呢。这个品秩的符箓,他才刚刚做到得心应手,至于更高一个品秩的,现在只能说可以勉强画出来,攒个三十万张,那得画掉多少符纸? 三百万张?五百万张?挣一座金山的事还遥遥无期,摆在眼前的,是你得花掉一座金山。所以先前墨钟丢出那烫金多同纸的珍贵符箓,即便于己无关,任平生都要肉疼不已。 那几天,任平生即便没在画符,都会时不时下意识地活动手腕。 总觉得没来由发酸。 横烟剑纵横劈斩,祭出的那一道道缥缈剑气,宛若云横铁砧,雾锁西乔;缥缈只是他的表象,其中的冷冽阴柔气息,其实雄浑无比。一道道剑气劈斩那轮深陷殿顶的火球,片刻之间火势又减小数倍。残余火势,任由这座海国龙宫的氤氲水汽消磨,已经足以熄灭。 关键是,龙宫水汽的蒸腾,可以迅速填补这道剑气天堑的云海缺口,帮助隐藏这艘渡船。 李曦莲在这座广袤龙宫中的另一处殿顶,身形显化为某种虚杳灵体,腰肢妖娆,一对轻纱水袖高举飘扬,如半天云雾随风流转。去年在桐川城郊外,得自某位兵家修士的鬼谷道,她其实从未荒废,加上有深厚的魔道功底,时至今日,早已青出于蓝。 半空中出现无数若隐若现,容貌狰狞的沙场英灵,列阵渡船边沿,严阵以待。 那位中年容貌的般功,已经同时发动剩余的九座投掷车。 九轮火球破空而至。数百位英灵列成的长蛇阵型,在那如同九轮大日的火球面前,显得十分单薄。只是这些来自不同时代战场的英灵魂魄,生前哪份视死如归的彪悍丝毫未失。长蛇阵首当其冲,承受了那九轮火球的冲撞。熊熊烈焰之下,这些阴魂形成的灵体瞬间化为一片青烟。 但那九轮火球的磅礴来势,也随之稍稍一滞,由直线破空变成了弧线抛掷,跌落殿顶的势能,已经不足以让火球炸开,对于这座水汽凝练的龙宫,危害不大。 但那熊熊燃烧的纯阳之火,却是在把整座宫阙的水运精华飞速蒸发。宫墙屋宇,在以一种烈日化冰的速度迅速消融。 置身正中大殿内的墨家巨子,早已下了鹤背,危急之下,这位衣着寒碜的老人,又是一把烫金符箓撒出。只是这一次的数量,已经不足上次的半数。 看来他身上的存货,也已捉襟见肘。 任平生略略失神,随即心境清明,豁然开朗。先前许多疑窦,一一迎刃而解。 那些烫金符箓的品秩太高,当下的任平生,画不出来。但那笔法字迹,实在是太过熟悉。 整座天下,没有人会比任平生更加熟悉这种笔迹!我说呢,天下有谁的符箓还能胜得师父一筹,这就很合理了。 有符箓灵气凝成的一片光盾加持,龙宫的各处屋顶暂时无恙。但是光盾的隔绝,虽能暂时保护殿顶,却同时也隔绝了龙宫水汽对火势的消磨。整座龙宫上空,如九轮大日一齐炽烤,大殿之内,热得如同蒸笼。所有蒸腾而起的云雾,又悉数被闷在了宫殿当中,无法去补充渡船外那道剑气天堑。 九轮火球的火势,实在太过猛烈;任平生祭出的横烟剑气,加上李曦莲不断召唤现身的战场英灵奋力扑火,都是杯水车薪而已。 那道形如远古图腾的云气大门,已经吞噬渡船近半!街市郊外的连绵山河,相继消失虚空中。 大殿内的老者,束手无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任平生跃下屋顶,进入大殿中,直截了当问道:“身上还有多少符箓?” 墨钟双手一摊,随即分别抓住两边衣襟抖擞一下。其意不言自明,这粗糙不堪的莞草裘褐,着实藏不下东西了。“你这龙宫天地,撑不了多久;能不能再造一座符阵?很快整条渡船都会进入他的木鹊洞天,到时你们有没有足够的时间逃离,就看这座小天地能撑多久了?” 任平生苦笑道,“我这黄粱小天地,本来是预备个人应急之用,那曾预料到你们这种神仙打架。” 墨钟长叹一声,颓然道,“如此一来,天下魔头,就又多了一个。” “多了一个?”任平生好奇道,“原本有几个?” “两个,第一个是魔宗八百。至于第二个……”老者神色古怪,一双小眼对着任平生上下打量。 “第二个是谁?”对这种遮遮掩掩,任平生其实挺烦。 “任平生。”墨钟语气平和地喊了声,却没有下文。 “我早已经知道你是谁。”任平生得意道,“所以你现在能知道我的名字,不奇怪。” “我说的是第二个魔头。”墨钟淡淡道。 “谢谢啊。”任平生倒也不恼,“是不是有些过奖了?” 墨钟摇摇头,神色肯定,“魔宗八百,也就是杀了八百修士,取了八百金丹。虽然最犯太一道教之忌,却终究不曾滥杀无辜,没有过令生灵涂炭之举。” 墨钟似乎是有意避开第二位魔头的话题,望向远方那架云 梯道,“这一位,一旦如愿以偿。整座天下的黎民百姓,恐怕都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任平生心中念念那把悲天剑条,对墨钟的话语,颇不以为然。若我悲天剑在手,假以时日,也不用太高,剑道五重吧,到时就先去找他问剑一场,不把他揍到爹妈都认不出来,绝不收手。 “对了,你几岁学的先天易数四重?”情势危急,尽管诸多好奇,任平生还是主动放弃了关于几位魔头的话题,“我指的是学全。” “不巧,正好是十四岁那年。”墨钟的口气,不无自豪,但脸上忧色更浓。 “当下之厄,你当年推衍得出?”任平生追问道。 墨钟语言又只,嘴角抽动几下,最终长叹一声,惴惴道,“但愿吧……其实,要知道你是谁,根本无需推衍,那把铁剑,谁人不识?只可惜还没打磨利索,锈蚀得厉害了些。” “也就是说,哪个所谓的天工门宗主,其实也认得我们两个?”任平生惊诧之余,条件反射地望向龙宫边缘处。 身在险境的李曦莲,仍在奋力召唤战场英灵,扑火不辍。 酒壶山秘境的花树林中,天色将暮,无能为力加上忧心忡忡的周成,苦苦守候了大半天之后,早已心力交瘁。此时这位高大青年,正死狗一样躺在一片长草丛中。周成一声不吭,睁着双眼仰望暮色天穹。 钟礚澍跌坐一旁,一身汗水湿透,呼吸短促,面色苍白。只是左手五指,依然在飞速掐算不停;右手则不时屈曲或伸张一指,似是记数。 “种棵树,要不你消停会,咱俩随便聊聊?”草堆里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就算能算得出他们此刻的遭遇,咱们这两个不中用的,又能做什么?随便聊聊,说不定还能解饿呢。” 见对方毫无反应,周成也不在乎,继续他的乌鸦嘴,“他们两个,怎么说都是有过本事的人。应该能逢凶化吉吧,大不了就是跌出秘境,被太下山去完事。咱们这样,可就不妙得很了。既无凶险,也无机缘。搞不好就只能这样一筹莫展地躺着,饿死在这里了。你种棵树皮肉嫩点,要是哪只鹤兄喜欢吃肉,肯定先挑你下嘴……” 周成稍稍抬头,透过草根缝隙看了一眼对方。钟礚澍神情专注如初。 “也不对啊,等咱们都饿个半死不活,多半还是要跌出秘境的。只是从现在到半死不活的那段光阴,可就难熬得很哪。要不你换个卦数推衍一下,咱们在跌出秘境之前,能不能少遭点罪……” “好!”钟礚澍的左手拇指,突然停在了了九宫指法的某一个节点上,口中大喝一声。 周成吓了一跳,以为对方是那英雄所见略同的回应,连忙坐起,催促道,“那你倒是算啊。” “跑,去那条青石板道!”钟礚澍蹦跳起身,火烧眉毛的表情,下手更狠,一个箭步上来就双手抓住周成的肩膀,玩命推拽。晃的周成呼吸不畅,脑子眩晕。 “你倒是让老子喘口气行不……”不明所以的周成,大声抗议。 “快起身,跟我跑。”钟礚澍大声嚷道,“不然来不及了!我先上青石板道,你跟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停步,直接跑向那面石壁。” “刻着古怪图腾的那面石壁!” 第二百五十章 半月 那座五彩云霞不停流转的云海天门,近在眼前,巍然耸立。渡船上的街市船楼已经被悉数吞没,正剩下这座灵气已经纤薄不堪的海国龙宫,飘飘摇摇,依然没有褪散消失。 只是压在各处殿顶上的那九轮火球,此时显得尤为庞大,火势熊熊,不断炽烤蒸发整座显化为龙宫的黄粱小天地。老者墨钟面如土色,双眸无光,只是木然看着已经完全隐没的船首方向。 能够稍微补益这座龙宫灵气的符箓,任平生都已经用尽。无计可施之际,他反而更加平静,坐在大殿中那精雕细琢的寒玉龙椅上,思量着若是自家山头能有这么一座大殿,那得多气派。 事已至此,他根本不会在乎那天工门的洞天道场,到底是一座繁华城池,一片大好山河,还是一处草莽贼窝。他任平生什么人处不来?又有什么人不能揍?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能不能被别人打怕打服,又是另一回事。只要不被打死,其他都是擦伤;这种事情,轻车熟路,连包扎敷药之类的处理,任平生都嫌费事。 在龙宫边沿已经尽力而为的李曦莲,眼见大势不可挽回,随即抽身而退,任由那些残存的英灵鬼物继续徒劳扑火,她自己则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来到那座主殿当中。 龙椅之右,有一凤榻,李曦莲一进大殿,也没多想,踉踉跄跄的就跑了过来,颓然斜躺在榻上,胸脯起伏,大口喘气。 若不是旁边哪个衣着寒碜的老者着实碍眼,她都懒得留意殿内还有这张并不显眼的凤榻了。前程未卜,生死难测,哪怕那张龙椅坐不下两个人,她也会更愿意和任平生挤挤。 最窝囊的就是这种抗争,连对手都照不上面,就干了个精疲力尽,完了还无计可施,想保留自身修为,就得甘心自囚一隅,也不知万一身陷险境,能否用以自救。 “你怕不怕?”任平生柔声问道,罕见地神色关切,双眼却并没有望向侧面凤榻。 李曦莲笑笑,反问道,“坐一张龙王的宝座,是何种滋味?” “要不我让你试试?”难得她还能有这份调皮,遂了她的心愿,比什么安慰都强。 “不要。”李曦莲口中拒绝着,人却已经麻利下了凤榻,直接走了过来,直接在任平生侧边坐下。 尽管任平生已经尽力靠边,还是挤得很紧。 “据说世间,从无女子龙王,我也不好擅越……吧。”李曦莲解释道,话主要还是说给墨钟听的。 见尽沧桑的老人家倒也知趣,一声不响地走到殿角,在一处并不碍眼的地方蹲下。 任平生抬头望天,整座龙宫之外,唯有五彩云气流转,那几轮大火球竟已消失不见。只是那些流转不停的云气,蚕食这座黄粱小天地的速度,更加可怖! 忽见一团五色霞光自殿顶炸开,水晶殿顶,琉璃宫墙,瞬间消失不见。 原本殿角的位置传来一声惊呼,自此寂然无声! 任平生一声叹息,那位倔强的老者,终究还是救不下来。 眼前五彩消失,进入一片白雾茫茫,混沌虚缈之境。 渡船停了? 这便是所谓的木鹊洞天? 任平生当下最大的心愿,就是那如今已经更名为般功的所谓天工门宗主,能够主动现身,好让他狠狠地……瞪上几眼。 一阵山风,侵体生凉,同时也将茫茫雾气给吹散了。一片暮色映照山岗草树,紧接着一声鹤唳,满含愤懑之情。 任平生与李曦莲都懒得理不远处哪只白鹤,相对而视,大眼瞪小眼。两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初到此地,见到哪只丹顶白鹤,双方都是如临大敌,如今再见,竟是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任平生连忙转头望向那片山崖方向,只见崖边云海,一如初入秘境之时景象。 “他终究是算出来了!”任平生慨然道。 “算出了什么?”李曦莲一脸茫然。 “没,没什么。”任平生好似突然惊觉,转头四顾,“他们两个,不知去哪了?” 李曦莲这才想起,周成和钟礚澍呢?按理说自己和任平生不见,以那两个的本事和脾性,应该不敢轻举妄动,乖乖等在这片这片花树林中才对。 地上残落几片已经晒干卷曲的蕉叶,显然是他们当初包裹干粮带上来的。那时候用的还是新鲜蕉叶。 还有一大滩的瓜子壳,多数已经混着尘泥草灰。 “咱们不是才离开个大半天的时光?怎么好像过了十天半月似的?”李曦莲大呼诡异,却稍稍放心了些。 如果这片酒壶山秘境中,真的是过了十天半月,那两个家伙,就算没有遇险,也该饿个半死,被跌出秘境抬下山去了。 任平生只是默默点头,之前在那艘日影渡船上,以四重易数推衍得知的前因后果,他不能说。 阴阳一重而为四象,是为一重;四象重一爻而生八卦,是为二重;八卦再重得六十四卦,是为三重。易数三重,也是流传于山上仙家和江湖俗世的归藏易数,其中已包罗万象,奥妙无穷。 六十四卦再重,得四千零九十六卦,此为易数四重。易数四重,只见于人间早已失传的先天易理之中。那位被后世尊为人皇的史前圣人,首次推衍出易数四重的全部卦象时,天地倒转,陆地云海翻腾,天上群山万壑,江河倒流,一时间异象纷呈。无数逍遥天国的仙人佛子,得道万年百教祖师,掌管一方山水的神灵精怪,纷纷跌落凡尘。运气好点的,连跌数境,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几乎是从头再来的凄惨境地。运气差点的,直接身死道消,而且是魂飞魄散的那种,再无来生转世。 也是因为这份泄露天机的因果太重,后果太过恐怖,所以哪位易理先圣,利用自己对天机的洞悉,开创了仙界九重天,安置陨落幸存的各路神仙和百家祖师。 因而世间有易数四重,却鲜有人提起。此道传人,更不会擅自推衍。即使迫不得已,也只是点到为止,破例管窥某一份可能贻害整座天下的天机隐秘,却不能擅自向他人泄漏,更不能逆天改命。 如果能顺其既然做一些未雨绸缪之举,打几个无伤大雅的擦边球,这倒是卦师本人可以自己做主的事。反正万一牵涉到某种天道因果,你也独力承担就是。 任平生望向那片树林深处,剑道修为再次消失之后,望气术的施为又变得格外吃力起来。 林中空空如也,偶有投林倦鸟拍翼,枯燥穷蝉鸣叫,唯独没有人气。 “他们还在。”任平生语气肯定道,“天色已晚,咱们恐怕要夜宿荒林了;等到天亮再去找找。” “乖鹤儿,那咱们今晚暂且井水不犯河水,你看可好?”李曦莲眼角微翘,瞥了一眼不远处哪只虎视眈眈的丹顶巨鹤,巨鹤又是数声唳叫,恨恨不已。它显然受不了女子那媚眼带俏,情丝万缕的样子。 其实一说到夜宿荒林,李曦莲是没来由想起了年前那一次的漫漫亡命路中,那一夜河边篝火里的情迷意乱。 只不过春心荡漾的女子,片刻之间就独自生气闷气来。 哪个榆木疙瘩一样的家伙,竟然好似什么都没想起来似的,一声不吭走到了那片云海崖畔,趁着暮色眺望远方,眼神深邃。 李曦莲满腹牢骚,正要发作,只是突然间心肠一软,涌到嘴边的话语又狠狠咽了回去。她悄然走到任平生身边,轻声道,“也许出了秘境,那把剑条就自然回来了。” 企图望气云海深处,跟从山下仰望山上云层,是一样的结果;其中气机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任平生耗尽心神之后,放弃了徒劳。 任平生正要开口说话,并听见了身后林中传出的大呼小叫。 “任平生,你个狗日的,死哪儿去了?”在这片山上,周成是第一次恢复那份率性而为的口无遮拦。其实平时只要李曦莲在旁,他都是不会如此说话的。 “我们快饿死了。”这是钟礚澍的有气无力的一句嘟哝。 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出那片阴暗密林。 钟礚澍还好,本来身上披的就是那套莞草裘褐,除了灰头土脸,看不出其他异样。 周成身上的光景,可就要凄惨不少,身上衣裳,被草树勾割得支离破碎,仅可遮羞而已。 只不过再看两人气色,都是面色红润,呼吸绵长,身上隐隐有神光流转之象。 “恭喜恭喜。”任平生遥遥抱拳道,“下一次,你们不用陪我上来了。” 周成神色得意,本来想留给心中璧人的一份惊喜,既然被任平生揭破,那就算了,正好趁机让他人知道,我周成其实也不是等闲之辈啊。 这位工匠之子手摊开手掌,掌中只是一团黑色丝线,并无异样。 但李曦莲无需施展望气术,便可见那团看似寻常的丝线,并非人工编织,而是成自天然,内中有凝练宝气流转。 那是一座存在了千万年的墨石山崖,突然崩塌,从岩层深处出现的一根墨石之芯。 钟礚澍向去而复回的两人打量几眼,长长松了口气,目光却刻意避开任平生此时提在手中的乌木剑匣。 任平生心中一动,两眼紧盯周成手中那团墨线。 “下山之后,你这件宝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任平生道,“在夫子给定的期限之前,无论我有无所获,都会下山归还。” 周成下意识屈指握拳,将墨线握在手心;只是随即又再打开,随意抖擞那团看似弹性极好的墨线,“咱们谁跟谁,你随便拿去就是。今天才是第十四天,离着夫子给的期限,有足足半月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古藤 趁着暮色,钟礚澍和周成离开了这处崖边树林。任平生当然知道,二人会就此下山,而且不是被抬下去的那种;若没有别的事,是无需再上来了。 不明所以的李曦莲,倒是十分难得地显出关怀之色,谆谆叮嘱几句;若不是任平生那决绝的眼神示意,周成几乎要走不成了。 等二人都已经隐身密林中,李曦莲免不了埋怨几句:“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他们入林过夜,就能比此处安稳?让他们在这里,不是四个人更好照应吗?” 任平生摇摇头,没有解释太多。 以为对方怀着某种私心的怀春女子,其实暗地里窃喜万分。 然而也不知这家伙到底脑子进水还是咋的,钟礚澍他们前脚刚走,任平生就好似赶投胎似的,“我来拖住这只白鹤,你去端它老巢。尽量快进快出,但如果有什么发现,就不用管我,只管拿你该拿的东西。万一我拖不住它,你才需要小心。” 李曦莲正要抗议,任平生却已经抽出那把横烟,倒持剑身,把剑柄递到了她跟前,不容置议道,“反正在这里,这把剑的作用还不如我的石子,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李曦莲下意识接过那把剑,便看见哪只一直虎视眈眈的巨鹤,突然排翅暴起;躲过两枚激射而至的石子之后,随即飞上一处高高树丫。 巨鹤突然唳叫一声,从树丫上俯冲而下,迅疾如电往林外滑翔而去。 原来任平生这家伙是真的脑子进水了,在林中与巨鹤周旋,还可以欺负对方身形巨大,在林间飞翔不易。如今那家伙不知是慌不择路,还是兵行险着,竟然是径直往林外山崖跑去。 崖上是广阔天穹,崖边是涛涛云海,那显然是条死路。 待到任平生意识到处境不妙之时,已经晚了,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巨鹤岂能轻易放弃。它拍翼落地之时,虎踞林边一线,并不冒进,而是眼观六路,向任平生步步紧逼而来。 如此一来,李曦莲想要出去汇合,就得先过巨鹤那一关了。而且即便是两面夹攻,在这开阔地带,几乎修为尽失的两人面对这只通灵入道的巨鹤,全无胜算不说,还容易顾此失彼,任何一人的落败受制,另一人也只有乖乖就范。 权衡利弊之后,李曦莲银牙一咬,提剑往林中疾奔而去。 巨鹤伸长颈项,对天长啸一声,十分得意。这剩下这个走投无路的青衫书生,它很乐意玩一出猫抓老鼠的游戏,以雪前耻。 嗤嗤两声,又是两道白光激射而来。但这一次,任平生明显是仓促应对,准头极差。缓缓逼来的巨鹤,甚至都懒得躲闪,两道白光擦身而过,只是带出的风掀动了几片羽毛。 而巨鹤长脚一曲一伸之下,突然跃起数丈,两只遒劲爪子凌空抓下,似是要将地上那身形娇小的青衫少年,整个抓起。来一出老鹰抓小鸡的戏码? 任平生在崖边绕着乱石疾奔躲避。然而哪只巨鹤身在半空,长达数丈的翼 展只需细微晃动,便能随意调整方向,一滑而至。眼看一双利爪就要抓住少年头肩,任平生就地一滚,手中又是两颗白石飞出。 这一次,准头奇佳,竟是分取巨鹤的一双眼珠子! 凌空急坠的巨鹤,就好像是心急火燎地主动往那疾射而来的石子上送,那一双眼眸,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任平生滚地躲开,却并没有回头去看结果,而是一个鲤鱼打挺起得身来,拔腿就往不远处的崖顶疾奔而去。 不出所料,那巨鹤果然是一路藏拙的。情急之下,巨鹤那遮天蔽日的庞大身形,突然凭空消失!一袭白衣飘飘落地。身着白色衣裙的高大女子,容貌不算美艳,却眉清目朗,樱唇鲜艳,给人皎洁如月之感。 “把我拖着,你那来历不明的所谓妹子,就想安然窃取宝物?”这位巨鹤化身的高大女子,言语颇不客气,脸上却并无嘲弄之色,就好像是一位无意与小辈计较的长者,面对淘气顽童时的表情,“小小年纪,这样的清秋大梦,做多了不好,容易失望太多,坏了心境。只不过,念在你们有发现此处宝物的心智眼光,若是肯主动放弃不轨之心,我倒有一份小礼可以相赠,然后送你们安然下山。” 白裳女子素面朝天,脸上几分倨傲几分寥落,喃喃道,“凡夫俗子,此后不得再擅入我的修行之地。” 任平生趁着她说话的当口,明知无用,却一根筋似的狠命跑到了崖顶上,身躯半隐巨石之侧,一回头又是两颗白石射出。 “小子放肆!”饶是那白衣女子脾气不错,此刻也不由得勃然大怒。 原来那两颗白石,射的竟是那一袭白衣上,高高隆起的两处……尖端! ——面对一位至少金丹境界的女子妖修,这就是一心求死的节奏了。 飞石如入泥海,甚至都看不出那女子有任何应对动作。但随着那一袭白裳的突然鼓荡,任平生只是眼前一花,便发觉有数十把寒光闪耀的利刃,如雨点般射出。这能把他整个身躯射成马蜂窝。 好在身躯早已半隐于巨石,凭着猎人的直觉与灵敏,他只是稍稍往后敛手,缩头;然后,便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后背如遭重锤一击! 整块巨石轰然炸裂! 任平生一只脚被压在碎落的石块之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抽出来。好在没有骨折,只是皮肉之伤,惨不忍睹。 任平生顾不得腿上伤势,警觉抬头的时候,便看见一袭白衣,遮住了眼前风光,甚至遮住了半幅天空。女子的容貌,只能高高仰视了。她脸上毫无表情,只轻轻抬手,飘飘大袖如白鹤亮翅,将任平生整个身躯卷起。 任平生只觉一阵疾速晃荡,头晕目眩。自小养成极好的方向感,让他意识到这一次,女子是要将他甩往崖边那片云海中。大袖中如同白浪翻动的漩涡,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别说挣脱,就是你想稍稍稳定一下晃得厉害的躯体,都无从借力。 白衣女子施法之中,颇含嗔怒地一声 叹息,“早知今时,何必当初?我且让你看看哪个小女贼的下场。” 言毕,白衣女子另一只手微微扬起,便有百丈白练,挟银河落九天的气势,卷向那巨鹤巢穴之处。 巢穴处那绿衣女子,蓦然回首,便见那道犹如飞云的白练,已卷到眼前…… 有那把锋利无匹的横烟剑在手,李曦莲在林中一路披荆斩棘前行。她一直关注崖边的紧张态势,所以任平生一将巨鹤引出树林,李曦莲随即折返,钻着荆棘草丛,潜向那处巨鹤巢穴。 白衣女子那一番话,李曦莲其实一字不落全听在耳中,只是任平生非但没有放弃,反而将那女子引得更远。千钧一线,由不得李曦莲片刻犹豫。她只得银牙一咬,加快了步法。 至于身上衣裳几乎被一路荆棘条条勾破,她已经顾不得了。反正衣不蔽体的境况,她有不是没经历过。除了看过的人,也就多了个同为女子的妖修而已。身材容貌都不输,怕什么? 一根古藤,盘曲虬劲如古龙翻飞,长在花树林间。有分支秘密缠绕,形如鸟巢,大如屋宇悬于古藤上。那天然而成的鹤巢之上,古藤密密的枝杈往四面延伸,覆盖与花树之上,如穹庐盖顶,绵延数里。 此时身上的衣裙,早已春光四射。但李曦莲不假思索,沿着古藤主干攀援而上。 倒不是确定自己所寻物事,绝不在古藤的主干之下,而是打定主意,若必须毁了那巨鹤的巢穴,自己的那份机缘,不要也罢。 所以径直爬上高处之后,她才开始全副心神施展望气术,留心整株古藤的气脉走向,气机流转。这方面的修为,虽然距离任平生尚远,但看清一件物事的特异之处,对她而言不在话下。 即便是顶部的枝杈,几根老枝,都是粗如磨盘,人在上面行走,如山中小径而已。所以发现数十丈外一根灵气汇聚的根须之后,李曦莲随即提剑奔跑过去。 只是不曾想路途未半,背后已是一阵猎猎风声袭来!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好主意。那片千古不散的云海,从来无人敢涉足一试。不如先把男子丢下去,看能扑腾几下? 男子不行了,再扔女子试试。 白衣女子心念一动之下,那道白练,已经紧紧裹住李曦莲那纤细腰肢。 然后,白衣女子隐隐看见裹着男子的袖中,有符胆灵光一闪! 知不可谓之际,李曦莲其实根本无心挣扎。既然那白衣女子已经可以抽身对付自己,其实她心底下已经骇异万分。与其徒劳挣扎,不如束手就擒,起码还有机会看看任平生怎么样了。 不曾想那刚刚开始发力的白练,突然凭空消失。李曦莲一个立足不稳,差点从那古藤枝上跌落。 崖顶上空空如也,既没有一袭青衫,也没了那高大女子的身形。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下山 经历过云波诡谲的许多波折之后,任平生其实已经清楚,自己与李曦莲的一切遭遇,其实都是同行之人顺应天命的那份机缘,形影相随的一份劫难。而同行之人的消失,那份劫难当然也会随之而去。 这一次的上山那天,他就暗暗留意了雷振羽他们的所作所为,当时颇为奇怪,只不过事不关己,当时他也没有多想。雷振羽第一天被抬下山,就宴请了所有当天被抬下山的同窗,所谓交流心得,其实就是要从所有人的遭遇当中抽丝剥茧,找出关于这座酒壶山秘境的一些脉络。 所有人的遭遇,各不相同,异彩纷呈。但其实雷振羽和张屴几个上过山的,对其中真相是有些怀疑的,毕竟当初自己一时呈勇登山,能在秘境中走得更远,而组团登山,却几乎寸步难行。 所有人的劫难加在一起,并不是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法,对身在其中的人各有所求,本身就已经互相牵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各自所带的天道压胜和大道劫难接踵而来,对付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简直就是摧枯拉朽了。 所以那天夜宴之后,几个人一合计,已经决定次日登山的策略。 他们是一起登山的,只不过到了那咫尺天涯碑之后,借助云雾的掩映,悄悄分开,逐个进入云层。 当时也只有任平生已望气术远观,才发现了那令人费解的一幕。 如今想起来,雷振羽他们几个,如果天命所归,多半已经顺利取得了自己应有的那份机缘。没得到的,估计也就那样了。 而自己与李曦莲,周成,申功颉这一组,在那条日影渡船上各种鬼打墙,不但虚耗了半月光阴,还丢失了那把可说与任平生性命相关的悲天剑条。 幸亏钟礚澍也谙熟先天八卦,而且不笨。他比任平生稍晚一些推算出了其中奥秘,但终究抢在最后一刻,和周成离开了这片云海崖边的花树林。 钟礚澍有那一套莞草裘褐,可以顺利撤去那条青石板路隐含的机关。然后他通过那条道路,去了另一处秘境。 钟礚澍离开之后,周成才得以顺利到达那一面有着古怪图腾的石壁跟前;他耗费了数日光阴,终于发现了那处石壁,其实是一座秘境的大门。而打开大门的机括的秘密,就在那副图腾上。 在那座秘境中,周成得到的,只是那团不起眼的墨线。 但也就是那团墨线,让他灵光一闪。父亲工坊里的那些铲刀锤子,木榔头铁疙瘩,一下子好像活了似的,在他的脑海中被飞速铸炼捶打,显出各种形状,五花八门,大到可运兵攻城的车架云梯,小到能潜游飞天的木鱼铁鸟。 一幅幅画面,飞快闪过,让人眼花缭乱。 然后他毫不犹疑地抓住了那团墨线,如获至宝。 平时在家里,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从来不许儿子碰工坊里的任何物事,更别说接触其中的任何活计了。老工师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炸锅卖铁,也要在儿子这一代,结束周家这种惨淡营生,低三下四做人的境况。 可怜自幼心中只有那铁砧锤子的高大少年,被赶鸭子上树,先是被押着去了几年城中某位老先生的 学塾。每天面对老先生那怵人的教鞭,周成身上没少留下青肿的条痕。战战兢兢,磕磕碰碰学完老先生的课业之后,满以为这种日子已经到头,可以开始进入父亲的工坊当个学徒了。 不曾想那个发心疯的老头子,做了件更加疯狂的事。他在那并不宽敞的家里,挑了最大的一间屋子做了书房,买了一屋子的书。周成被禁足书房之前,老头子撂下句话。 “考不进方凉道院,你出了周家的门,就别在说是周家的人了。” 那几年,周成也是拼了老命。但毕竟自己都没觉得是那读书的料,所以考进方凉道院的时候,周成已经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 熬到今天,突然就在这历经劫难的秘境之中,激发了年少时日夜萦怀的梦,怎教他不惊喜万分! 所以再次碰面之后,钟礚澍不敢说什么,李曦莲是什么都不知道。任平生主动开口,让他们两个离开了。 然后,任平生是打算以一种既不会泄露天机,也不会伤了和气的方式,主动离开李曦莲。 令他愤愤不平的是,为什么每次祭出那道暖树巢罡符,进入的都是这片乱象横生的云海? 所谓乱象横生,是无论他如何施展望气术堪视,云海中那千变万化的气机脉络,始终无法看清。 那位被任平生故意殃及池鱼的白衣女子,也是叫苦不已。在山崖上修行千年,从不曾敢涉足崖边那座云海,如今竟莫名其妙的到了这座四顾无垠的云海中。 无处立足,她早已变回真身,巨大白鹤不断扇动翅膀,勉强保持不使自己坠入积云之中而已。 毕竟云中处处有金色闪电交织成网,一落其中,就算不是粉身碎骨,起码也要被烤成焦炭。一只被烤成那样的仙鹤,别说那什么千年道行了,就当做一道家常菜肴给人摆到桌上,都没人愿意动筷子。 哪个损人害己的家伙,罪有应得,可你干嘛连累别人一起受罪? 白鹤悲苦之中,看着那一袭青衫直直坠落云海,被那如同大网的雷电瞬间吞没,眼神总没有半点怜悯,只有怨恨。 李曦莲下山之时,已经又过了三日。她独自背着一根断头带血的古藤根须,出现在云层之下,看样子疲惫不堪,沿着小径往下踯躅行走。 斩下这根裸露地面的古藤根须,其实还好。只是一天一夜的砍伐,对于一个体魄强健的魔宗女子,其实不算什么;主要还是心累。因为根须砍断的那一瞬间,不远处悬挂鹤巢的藤条同时断裂。那巨大的鹤巢轰然掉落地上,变成了一堆零散枯枝。原本包浆光洁的藤条,瞬间变得陈腐不堪。 自小在山中长大,李曦莲对这些山禽野物,其实颇为爱怜。所以她就在原地等着,希望能等到任平生与哪只巨鹤再次出现。 在那古藤之下又坐等了两天两夜,那一人一鹤,始终不见踪影。连早早离开的周成与钟礚澍,也同样的杳无音信。 她这才灰溜溜的背着那根盘龙拐杖一般的古藤根须,本着碰运气的心思往低处走。 李曦莲也没想到,没走出一里之地,居然就到了云层之下,那熟悉的登山石径。更为诡异的是,一走出云层,身上那已经难以遮羞的绿衣,不但瞬间完好如初,而且簇亮如新! 从衣衫上的灵气流转,李曦莲当然看得出这是得道高人,以某种极其高深的术法神通施展的障眼法。 那镌刻“咫尺天涯”的石碑旁,一袭青色儒衫的中年男子,笑容和蔼,如沐春风。 李曦莲连忙卸下肩上古藤,对中年男子作揖为礼,“见过夫子。” 方凉作揖还礼,仍是笑容满面,却不无感慨道,“我早已知道,道院中有你这么一位女学生;只是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自收这么一位弟子。” 夫子言下所指,李曦莲当然明白。然而夫子所谓的没想到,那语气仅仅是意外而已,并无排斥之意,所以李曦莲当下心中一定。 在道院中,有两个相当神秘的人物。一个是大家都尊为二师兄的雷振羽,另一个,当然就是道院夫子。 在当时的怀春女子心目中,雷振羽是个不类常人的奇男子,修为古怪,出身成谜。至于道院夫子方凉,则是此方天地的那片天。夫子知道李曦莲的身份,不奇怪。 这本来也是李曦莲孜孜以求的一份机缘,或者说,方便日后公然行走于玄黄天下的一道护身符。只是突然如愿,她并没觉得如何惊喜,第一下的反应,反而是惴惴问道:“不知道同窗之中,已经有几人得到了各自的机缘?” “如果单说这一次,在你之前,已有三人。只不过若论师门长幼,你已经有四位师兄。”夫子的神色,稍稍有些赧然,“犬子方懋,其实也是早年自己上山寻到的机缘,倒不算是我徇私。” 李曦莲心中嘀咕,却不敢显于神色。 教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徇私不徇私的?非要这么说,才是真的不近人情罢! “却不知除了大师兄之外,另外三人是谁?”李曦莲问道。一声大师兄,其实没说的话都等于说了。 方凉微微点头,“在你之前,是常安;再之前是申功颉。最快找到的,是……雷振羽。” 提到雷振羽的名字,夫子神色古怪。 每听到一个名字,李曦莲便多一份失望。没有任平生,她能预料得到,只不过还是希望有些意外而已。 也就是说,剩下的时日,不过一旬;而剩下的机缘,不过三份了。 “放心,任平生早两天就下来了。”方凉顿了一顿,继续道,“而且,他昨天又上去了。” 不用说,早两天,任平生肯定是被抬下去的。 倒是周成和钟礚澍,比任平生下山更早。而且两人都是自己走下去的。直至此刻,李曦莲才知道那两人其实早有各自机缘,也寻得了相关的信物。 “这座山上,其实不止八份机缘。”方凉解释道,“但属于我这一脉传承的,只有八份。至于其他机缘,得之者日后自有所遇。天机隐晦,我也无从知晓。” 第二百五十三章 老卦师的江湖颠沛 早两天,作为凡夫俗子的任平生,在那片云海中无法立足,急剧下坠。期间被那如同金色链条的道道闪电缠绕身躯,不断炙烤鞭笞,任平生体无完肤,伤痕累累。而下坠的方向,好似无底深渊,深处雷电更加稠密可怖,如同坠入一座深不见底的雷池。 自小一直烦扰不已的哪个噩梦,如今好似变成了现实一般。只不过那梦境里的浓稠虚空,变成了浆液飞溅的雷池;只要一滴沾身,随即销肌蚀骨,痛彻心肺。 如今任平生身上挨的,如暴雨倾斜,又或如无数长鞭抽打,早已体无完肤。 他预感得到,片刻之后,这副并不雄厚的身板,将只剩下一具白骨。任平生咬紧牙关强忍疼痛,强摄心神,趁着眸子依然完好,强行施展了一次望气术——或许就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了。 他凭直觉选择了一个方向,就趁着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灵光一闪;任平生心神澄澈,意合天地,双眸精光大盛!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任平生大失所望。极目处并没有那形如远古图腾的洞天大门,只见道道闪电发源之处,云气凝练生根,源源不断地补充整座云海。云根中夹杂的雷电精华,丝丝缠绕盘旋,最终流向身下那座雷池。 然后,任平生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那副熟悉的担架上。然而却没有听闻救人者吆喝那熟悉的号子。 任平生心情稍稍好些,毕竟那些壮汉吆喝的号子,谁听闻谁晦气。但他瞬间反应过来,心中一沉,下意识望向前方那人的背影。 那熟悉的金丝精绣的蜀锦长袍,上悬那块马蹄形的金戈铁马腰牌。 这样的腰牌,整座青苹州都不多见。方凉道院中,只有一人有此腰牌。 雷振羽! 雷振羽正好侧脸回眸,用余光瞥了一眼担架上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也没出声招呼,眼神里就是淡淡的一声“醒了啊。” 平时在怎么不对付,任平生却是没法再拉下脸来一声不吭了。 “多谢二师兄。怎么这次,会劳驾你来救助了?” “满半月之后,那些原本司职救人的杂工,就已经不在上山。”在崎岖山道上抬着百多斤重的担架,这位铁流驿骄子说话,气息如常,就是语气冷点,其实声音挺好听。“所以现在那云层之下值守的,就只剩我们几个志愿者而已。” “哦……”任平生心情失落,“恭喜雷师兄了。却不知七份机缘,已经现世几份?” “多谢。三份。”这种对答,很雷振羽,“所以如果你已有所感应,倒还有些机会。” “换句话说,要是全无感应,嘿嘿……”背后这个光闻其声不见其人,都可以感受到那份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任平生才知道与雷振羽搭档的,竟然是钟立。 钟立永远那么与人为善,以诚待人,“那就听哥一句劝。别折腾了,毕竟上天所赐,得知者都是天命所归,强求无益的。像我钟立,折腾了这么些天,就收获了一份自知之明。咱就不是师兄那种天之骄子。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老话,比咱三人加起来都老。对吧师兄?” 雷振羽没搭茬。这种不着痕迹的马屁,他不排斥,却也说不上如何喜欢。 任平生只能暗自苦 笑。悲天剑还丢在秘境不知哪个角落,自己如今是无路可退。当然,就算是有路可退,只要还有一份机缘不曾现世,他任平生也未必就会有那自知之明。 “不知两位师兄,可有见着李曦莲?”本想就此沉默的任平生,还是忍不住再问了句。 雷振羽脚步丝毫不缓,却回过头来,脸上难得有些笑意,“还没见着。钟礚澍和周成,倒是下来了。怎么,走散了?” “那两个家伙,看着最不成器,却是自个儿走下来的。”钟立不甘寂寞的补了一句。 任平生朝雷振羽“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那么李曦莲的机会,会比你大很多了。”雷振羽道。 任平生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望向对方,“你就不怕泄露天机?” 雷振羽一声冷笑,转回头去边走边说,“你现在这把剑,倒是有点像样了。是个配得上一名剑客的物件。” 任平生心中不满,却懒得回应。毕竟是别人救了自己,若是还在这种事上上纲上线,为免太小家子气。 钟立倒似是看穿了他心思似的,忙不迭揽事上身,“你可别误会啊。师兄可没有窥视人家佩剑的心思。只不过要把你抬下山,总不能让你背后挂着那么大个剑匣嘛。师兄神通广大,一记劈空的柔和拳罡,就把你从地上轻松拎起,落担架上了。倒是你身上这些零零碎碎,我得靠双手一件件摘下来。这不手一滑,剑匣就开了。你又不上锁,怪谁?” 任平生淡淡道,“剑客出剑,靠的是剑术。凭宝剑之利,算什么剑客。” 雷振羽好像本就没打算占这种便宜,回了一句,“任平生,那天你觉得可以与我问剑了,我先接你一剑。” “为什么?”任平生并不领情。 “因为我已见过你的家底。”雷振羽道,“但我的对手,鲜有人见过我的底细。” “鲜有,那就是有了。”这种拆台,很欠揍。任平生自小“欠揍”惯了。 雷振羽神色凛然,沉默不语。上次游学回来,他经常梦回千里戈壁中的哪个荒僻小镇,那座赫连氏蛮子开的旅馆,见到哪个形容枯槁的高瘦汉子。 偶尔,他也会梦见哪个冷漠得如同阎王判官一般模样的汉子,跪在自己跟前,连连叩头,求饶不止。 “其实,我的家底,你没见过。”任平生冷不丁蹦出一句。 “所以,付同锐之后,我会与你问剑一场,但你不必先接一剑。” 雷振羽没再答话,默认了这场挑战。 不出所料,山道口处,已经没有顾,庞两位先生值守;对于被抬下山的人,当然也无人救助了。 原本在山道上,雷振羽曾提议任平生,如果不方便回家,可以先下榻自己在落马城租住的宅子。 其实任平生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回铁砧山,他连独自走下担架的能力都欠奉。只不过他还是婉拒了雷振羽的好意,声言只要把自己抬到白竹垌那座得意酒楼即可。 不曾想刚到狗迹湖边,就看见一胖一瘦两个少年,在那东张希望,神情焦急。那两个少年一见到担架上的任平生,表情各有千秋,却都反应极快,从雷振羽和钟立手中接下了担架。 两个化身童子的山泽精怪,雷振羽当然看得出来,更何况药山一役照过面,算是熟人了。 伍春芒走前面,谢留抬后面。伍春芒给任平生敷上本未堂的独门伤药之后,那道道见骨的伤口,竟只是稍稍止住了流血,却丝毫不见黏合生肌的迹象。这种伤,如今号称落马城小神医的伍春芒,闻所未闻。所以他心中焦急,一门心思忙着赶路,只想尽快赶到医馆静室,与老爷一起商议诊疗之策。 倒不是怕这伤能落下什么隐患,而是怕拖得日久,误了老爷大事。 谢留则是一路低头抬着担架,目不斜视,像是刻意不让人认出。只是在雷振羽告辞而去之时,谢留待对方转过了身,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稍稍抬眼,以两道阴狠的余光打量了一下那人的背影。 不曾想那位武道精纯的富家公子,竟似感应入神,突然回过头来与他冷冷对视。谢留立即低眉垂眼,映着落日余晖,一直走到医馆,都没再抬头。 尽管已暮色沉沉,但医馆诊室中依然人满为患。这些眼睁睁看着医生缺席,又匆匆抬着伤者回来的病人,刚都松了口气,又立即惊悚万分。 蛮荒边界之地,谁没受过伤留过血? 可伤成这样,居然还没死的人,还真谁都没见过! 所以一众病友,都没有为难伍春芒,只静静让开道路,方便这位少年容貌的神医抬着担架通过。 静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紧随而来的就是谢留那连珠炮般的唠唠叨叨。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善茬;人模狗样儿的,衣服还贼光鲜;这种人心最黑。今天老大遭这份罪,多半就是他先在背后搞了一记闷棍。要不是给老大治伤要紧,我刚才就收拾了他。打死不打死且两说,起码让他陪老大躺上几天……” 伍春芒想要扶任平生坐起,那没剩一块完整的肌肉的身板,着实无从下手,急得他大汗淋漓。 倒是任平生敷药之后,缓过口气,挣扎几下,出言制止了谢留的喋喋不休。 谢留以悬崖勒马之势止住话题,随即话锋一转,胸脯拍的噼啪响,“老大,你这一上山就是老半月,肯定饿坏了吧;想吃啥你说。我这去找街上最好的馆子,揪出他们最好的厨子亲自掌勺,趁热给你端回来……” “得了得了。你给我一边呆着别嚷嚷,就算帮大忙了。”伍春芒难得一见面红脖子粗。 谢留愣了一愣,以征询的眼神望向担架上的老大。 “滚回去,有多快滚多快。”任平生更加直截了当,“找几个脚程快的,抬那位老祖宗过来。” “得嘞。” 这下倒安静了。 每日下了课都必到医馆帮忙的大师兄,这时也到了静室之中。明知任平生身上这伤,并非普通的皮肉之伤,而是某种大道显化的术法功伐所致。限于境界,或者说所修法门的道路不同,方懋也是束手无策。 老祖宗其实也没等着小的们抬上滑竿过来。谢留刚刚出门,哪个身着八卦道袍,留两撇鼠须的老者,便凭空出现在医馆门外的某个角落。老卦师一手仍是拄着那副卦旗,一手在那洁白的道袍各处拍打几下,看似掸落灰尘,却弄巧反拙似的,满身上下顿生一股江湖颠沛的风尘仆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剑冢三万剑 斜阳驿路,走来一个左边袖管空空的独臂少年。即便没有背后那把长剑,这少年的举手投足,动静之间,都像是一把剑。 一处路边酒肆,那随风招展的酒旗已经残破不堪,与那茅舍店堂,倒也相称得很。 酒肆的招牌,很特别:刀剑醉。 门框上的那副对联,更特别,或者说,那根本算不上是副对联。 刀剑从此醉, 醉死了好啊。 少年在那酒肆前略一驻足,便转身走入那间酒肆;却不进屋,只在篱笆围栏的角落处,择了张露天的桌子就座。少年把背后长剑横放桌上,正襟危坐,也不出声。 事实上也无需他招呼,因为这家刀剑笑酒肆,所处之地实在太过偏僻,生意可想而知。当下的店内,就只有独臂少年一个客人。 一个黑色布衣的中年男人,两手空空,一瘸一拐的从屋内出来。一个瘸子,一个独臂,一个立,一个坐;一个不像客人,一个更不像店家;两人就这样相对而视。好在那瘸子脸上多少还有点笑容,要不然倒像是相约至此问拳问剑的江湖豪客了。 “客观是喝酒,还是吃饭?”既不端茶也不擦桌的这位酒肆老板,最终微笑开口道。 “不能住店?”傅同锐问道。 老板摇摇头,“开这家酒肆,就是为了方便过路的刀客剑客,吃饱好赶路。” “有什么吃的?”一路行来,看这地形山势,傅同锐其实也清楚,再怎么赶路,天黑前都未必能遇到人家了;只不过他不习惯麻烦别人,哪怕只是多问一句。 “熟牛肉,就着本店的刀剑醉。对很多人而言,就是人间最后的美味。”老板那一脸笑意,始终如初。只不过此时再看,就有些十分诡异的味道。 “两斤熟牛肉;要是真的好,我还会来的。”傅同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好似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只是,酒留到回来时喝。” “好咧。”老板笑笑,转身进屋忙去了。 满怀自信,豪气干云的江湖过客,他见得太多了。有的会勃然大怒,拔剑而起,质问老板这种恶毒言语,是何居心?或直接走到院中空地,拉个架势,要跟老板问拳问剑,要不你怎知道我必然有去无回? 也有的如这少年,只是淡淡一笑,说一句“酒饭余着,我会回来的。” 因为走这条路的人,都知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白骨累累的剑冢。 到访的剑客,死了会被就地埋葬;坟头一抔黄土,没有墓碑,只插着他生前所用的佩剑。 据说,那座剑冢之中,如今已插着三万多把长剑。 至于刀客和其他武夫,死了就只能曝尸荒野,佩刀随同尸首一起丢弃。所以座座坟茔之外,还有地上的白骨累累。 明知是条不归路,依然趋之如骛,皆因此间江湖,自古有语,能走到剑冢尽头,安然身退者,即为当世剑道至圣;不但会获得某种上古剑道的秘传,而且剑冢之中累积的剑道气运,将尽集于一身! 三万剑客身死,各人带来的剑道气运,数千年累积,尽聚于此。 所以每一位前来的剑客,都做好了锦上添花的最坏打算。 至于那些前来碰碰运气,想要藉此鱼跃龙门,脱胎换骨的武夫刀客;这座剑冢都不屑收留他们带来的那点武运,死了就直接任其曝尸荒野。 热腾腾的熟牛肉端上桌,傅同锐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一如他在道院之中,对付每一口饭菜,都如同学练一式新的剑招。 “天就快黑了啊。”一旁闲坐的酒肆掌柜,都有点看不过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傅同锐放下手中筷子,慢慢咽下口中食物,才望向老板答道,“没事,我不着急。” 那汉子点点头,倒也不催,手中一只霉斑点点的酒葫芦,凑在嘴边喝了口酒,然很敝帚自珍的样子,赶紧把木塞子塞好。 看那葫芦的成色,酒又能好到那去? “你就不好奇,那座剑冢里有何古怪?”面对那木讷寡言的少年,老板忍不住提醒道,“不是吹牛啊,距离剑冢尽在咫尺,还活了好多年的人,普天下可没有第二个了。” 傅同锐刚刚拿回手中的筷子,只得重新放下,发问道,“那你这好多年的酒肆,可有过回头客?” 老板刚刚有灌了口酒,差点没呛着,一副喝错了马尿的表情,摇了摇头。 “那我问你何用?”说完,傅同锐继续慢慢吃肉,他根本没期待对方会给个答案。 老板当然也没有答案,郁闷之余,直接把那酒葫芦的木塞拍在桌上,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 傅同锐离开酒肆之时,驿路上已经暮色沉沉。 驿道自东向西,日落之处,暮色最令人思乡,也最悲凉。 一座古拙坚实的木门楼,两边门柱,顶上门楹,皆划痕累累。或者是刀痕,或者是剑痕,刻画极深,却从无一道将木头截断。 按理说,哪怕是一位寻常武夫,有了三四境的功底,要一刀砍断那一人合抱的木头,都不算难事。 莫非到了此间,剑道武道,都要受到某种极强的大道压制? 那道道划痕进入傅同锐的两眼余光,如那驿道边上的一草一木,只是随着他的前行进入视野,又消逝于视野。 一座座土堆纵横罗列,长剑如林,有的已锈迹斑斑,有的则依然寒光闪闪,都没有剑鞘;更没有一把剑因不堪锈蚀而折断腐化。 坟中尸首或已成泥,但佩剑不朽。 一条石径通往剑冢深处,不见尽头。 “来者何人?”前方传来一声喝问,但闻回声袅袅,不见其人。 “陆沉州剑客,傅同锐。”少年目不斜视,脚步不徐不疾,就好似对身边人说话,语气如常。 那个声音一阵狂笑,阴恻恻道,“不过临渊瓶颈的剑修,就敢来此送死?” “什么境界算高?”傅同锐随口反问道。 一阵沉默,那声音好似骤然不知应对,滞了一滞,“起码也得是个真人境界吧。面对天道惩戒,起码能做出些许反应……” “长生瓶颈,能活?”傅同锐干脆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问道。 “不能。”那声音回答得倒是干脆。 傅同锐淡淡道,“至境都不能活。那境界高得没边了,谁还稀罕找你。” “小子,你不怕死?”那来自虚空深处的声音,愈发冰冷。 “一把剑而已,谈何生死。”傅同锐针锋相对。 你声音怒极而笑,“打肿脸皮充胖子,比你这毛头小子会装蒜的,我见得多了。这座剑冢,就是一处天道显化之地。在天道面前,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中境剑修,就算是整个人间剑道 ,都不过是蝼蚁残生。天道无视,你可以苟延残喘;天道要灭你,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那正好,傅同锐已将灭之身,问剑天道。”少年缓缓拔剑出鞘,所指无方。 “哈哈……想得倒美,想演一出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挥霍掉一条小命,搏一片喝彩声?没用的,你既然来了,此间天道,就要先问你一剑。这一剑,没人接得住的!” 傅同锐不再言语,眸子中两道寒光,射向夜色深处;人在漫步其中,那瘦小的身形,本身就是刺入黑夜的一把长剑。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道剑光,自天际一闪而至! 傅同锐不闪不避,长身前掠,朝整座剑冢一剑递出! 他任凭那道剑光从自己的胸口透体而过。 少年一剑,如入泥海;那瘦小的身体,却在同一瞬间后仰倒地,胸口那透体而过的伤口,血流如注。 身受重创的傅同锐,却并未立即死去;甚至意识神智,都还清楚得很。那心脏被洞穿的剧痛,和胸腔内空空落落的虚空感觉,尤其强烈。 夜风凄清,傅同锐斜躺于小径上,只心念一动,右手五指,条件反射地握紧剑柄。 然后,那个瘦小的身躯,摇摇晃晃站起。 此方天地,好似刻意要针对那少年剑客似的;座座坟头,突然都有粒粒剑光亮起! 剑光如布满大地的点点繁星,突然冲天而起,如同一场流星雨划破夜空;最后的点点繁星,汇成一束,笼罩于少年的立身之处。 剑冢三万剑,斩杀一少年! ~~~~ 风尘仆仆的老卦师心急火燎闯入本未堂的静室之中,对着那病床上已经不成人样的徒儿,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抱怨。 “亏我还送了他一壶珍藏多年的神仙酒酿,你们道院这夫子,怎么当的?对自己的学生下手狠也就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人家打狗,都还得看几分主人面!” 任平生忍着剧痛,神色古怪。 “人家开学塾,是误人子弟;他方凉一个后生小辈开个道院,是谋财害命呢。你谋那些个寻常富家子弟,也就罢了。我亦真是谁?好歹纵横江湖几十年,随便在那家酒肆吃喝,都有人抢着结账的。这事儿,没完。” 任平生一脸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好言相劝。这么多年,虽然聚少离多,但二师父一旦丢了面子的反应,他不是没见过。 “师父,这事儿……其实怪我。早知道作弊就作弊,我上回也应该听你指点一二的。其实那座云山秘境,倒没针对谁,夫子来之前就有了。所以倒也未必是他的过错。”任平生搜肠刮肚,总算搜刮出了几句自认为得体的说辞,“就师父你的符箓手段,对付这点道法~功伐之伤,不是什么大问题吧?要不趁着这次养伤,你老人家好好给我复盘复盘?反正只要得到那份机缘,我也勤点修习夫子的道法,到时境界高了,同窗就算有人想要说三道四,你徒儿我,一道符箓加几道术法过去,还不都得闭嘴?有道是胜者为王,谁那么嫌命长,会过问那王者是因何得来的……” 亦真狠狠瞪了徒儿一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就算你到时真能有那份本事,我你师父我,侠肝义胆大半辈子,可丢不起那脸。至于治伤嘛……这倒是实情。用在你身上这点微末道法,虽然有那千丝万缕的气机入侵气府经脉,一团乱麻;但对师父来说,那都是小菜一碟了。你且安心在这里躺上一晚,待我慢慢布好一座符阵,再辅以小胖子的疗伤药石;不会误了你明早继续上学去。” fpzw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且当一回算命先生 如今的落马城,车水马龙,灯火繁华通宵达旦。本未堂静室之中,亦真一道挑灯符箓,灯火耀眼,照得整个房间如同白昼。老卦师这个徒弟,对师父历来恭敬有加,言语温顺;而事实上,平日传道授业的苦处,只有老卦师自己清楚。任平生一旦确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谁说都没用。 哈欠不断的亦真唉声叹气,嘟嘟哝哝,“早知如此,刚才那座枯木逢春的符阵,就应该偷工减料一些,好歹等我老人家睡个好觉再说。” 身体一旦痊愈,便即画符不断的任平生有些过意不去,赧然道,“师父,这几道符箓,其实我都学会了啊。只需再多几个时辰,明天也能勉强够用。你就不用陪着我了。” 一旁随时指点查漏的亦真,虽然不用亲自动笔,却早已睡眼迷离;一听徒弟如此大言不惭之语,更加来气,“会什么会,不过是几道品秩寻常的镇雷符箓,你嘚瑟什么?这玩意儿,连热身都不算。老子是要看着你画,等到符箓上能画出一点半点的雷池底蕴了,下一道要你学的穿山符箓,才算是今天真正的课业。那穿山符,也不用多,今晚能画三张,就算完事。” 任平生头大如斗。这道镇雷符,说是说学会了,其实也只是学会了符文勾边,真正要凝出符胆,还不知要练到几时。再能在符胆里形成一座雷池的天火底蕴,猴年马月啊! 只是师父硬要一旁守着,他也无可奈何;只是觉得那提笔的手腕,比平时要酸软许多。 累了一天的伍春芒坐在角落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瞌睡连连,小鸡啄米。 亦真使劲搓着那沟壑纵横的一张老脸,免得那份快要隐藏不住的笑,现出蛛丝马迹,让那两个小的看到。 徒子徒孙嘛,再怎么争气,都得让他们知不足才行。更重要的,还得让他们知道为师不易,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了,陪着你们这些年轻力壮的“熬夜”,容易吗?如果真就是个囿于光阴流转,日夜更替的老人家,不容易的。 对于徒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修习入门道法一事,亦真其实一直使出吃奶的劲儿在劝自己,不着急,不能着急啊。毕竟徒儿才十六岁。相对于几千年的光阴长河,几千年的大道修行,还是太小了,还不到蹒跚学步的年龄! 可眼前这徒儿,都已经开始能跑几步了。 自己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座顶替修士一次施法的符阵,所需的符箓其实不多。哪怕这次施法,是要启动一件可以隔绝出一方小天地的法宝。重新形成的那一方小天地,依靠的依然是法宝自身说蕴含的灵气与法力神通。但任平生本身不是修士,要维持这座小天地的运转自如,更要与那压胜大道与武道的末法之地,尽可能支撑一段时光,其中许多天机变换,际遇更迭,就需要任平生细细推衍,并据此有的放矢,不断对这座符阵添砖加瓦。 就好像打造一枚节日里常见的绚丽烟花。那引线一旦点着,人就管不了了。至于烟花能在多高的夜空,开出如何的焰火,功夫尽在那纸筒卷制,底火装填与火药配制之时。 所以这样一座符阵的打造,不但是在考验和夯实他的符箓根基,更是在考验他的易数推衍,还有无数次天地望气,相地堪舆归纳出来的蛛丝马迹,都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上次祭出那座海国龙宫,花掉了他好几千张符箓,其实就是如此;那些为了增益符阵用掉的,是符阵本身所需的十倍还多。而且因为那时对酒壶山秘境的气机脉络,了解程度远不如当前。许多增益帮补,其实都是根据臆想而为;由此而浪费掉的,不下半数。 饶是如此,这次所需的近千张新符箓,加上这次新学的那几道镇雷符的学练,还是耗掉了任平生一整个通宵。 耗掉了数千张都必须已银子计价的金色符纸之后,那几道镇雷符,终于一一凝出雷池天火底蕴浓郁的符胆。 抬头望一眼窗外,天边已现出一线鱼肚白。 坐在太师椅上的伍春芒,鼾声轻微,却显然睡得极沉;那边拉风箱似的震天响,不用看都知道是躺在一张宽大摇椅上的老卦师。 任平生搁下笔,摇了摇僵硬的手腕,轻手轻脚的出了静室。 趁着还有个把时辰,得赶紧练两趟剑去。至于穿山符什么的,打什么紧,他不说自己也不知道有这道符;再说师父也累得不成样子了,最好是到了该去道院上课的时间,他老人家还没醒来,那就怪不得我任平生偷懒了。 所以这一次,任平生飞掠出城,就近找了个荒僻之地。 旷野无人,唯见剑光纵横,剑气交错,这一练就是一个多时辰。 回到医馆,也就是旭日初升的清晨时分,诊堂中竟已人满为患。伍春芒独自坐诊,应接不暇。当初得意楼的花魁庭枔,如今药房里的帮手,换了个身份,风光不再,但平时抓药配药,偶尔帮一些伤者包扎创口,缝针敷药,倒是一把好手。 得意楼自愿留下的几个女子,只有庭枔一位花魁。这还是癞头老九仗着自己的江湖名位,顶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许多压力,硬是没有签下任何一份意在庭枔的卖身契。 只是其他入了贱籍的红牌花魁,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或者换个角度说,被富贵人家买会家中,金屋藏娇,过上金丝雀般锦衣玉食的日子,又不用在烟花浮萍里遭人白眼,也许是另一种幸运罢。 凌大家这种香客眼中的半老徐娘,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以她的姿色,放到不归山上,丝毫不输不归山上那对阮氏姐妹。只不过在如今纸醉金迷的落马城中,就已经输在年纪上了。 其实也有些品味独特的有钱香客,愿意出高价买下凌大家的,甚至声称可以择机将其纳为偏房。风尘流落十数年的凌大家,竟是一口回绝,而且选择了留在本未堂医馆中,做一个小小的账房出纳。 名义上是出纳,其实对于算数经营皆不善的伍春芒而言,凌大家俨然已是真正在岗的医馆掌柜;平时待人接物,与药材商的各种交道,账务往来,还有城中各方关系的打点,这位曾主持一座妓院的大家,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得心应手。 毕竟相对于鱼龙混杂的得意楼,医家的事务,实在是单纯了太多。 只不过日常来往药房的,从来就不乏富贵人家的老爷公子哥们,更少不了一些个凌大家当日的主顾。尽管大家私下里对那位少年容貌的医师,十分尊重,但在候诊的无聊光阴里,跟凌大家私下里的荤话往来,还是少不了的。 所以一来二去,就传出了一些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比如说曾经罗裙一掀财源滚滚的凌大家,刻意留在医馆,做一个相当于坐堂掌柜一般的苦差,图个什么?不就是那些个大棒槌老腊肠吃腻了,想尝尝嫩草的味道? 然后就不时会有好事者对着凌大家眉眼带笑,向诊台那边的少年医师努努嘴,问一声滋味如何。 反正玲珑八面的凌大家也不会生气,但也不会搭理就是了。 只不过好事者也不会就此罢休,身家性命掌握在那医师手上,他们不敢得罪,但对日常结账总拿富人开刀的凌大家,他们能嘴上挣回一点是一点。 凌大家你也别这么高深莫测的,大家坦诚相见那么些年了,你那什么料子,我这什么鸟,还不都一清二楚;别纠结了,跟爷走嘛,吃香的辣的软的硬的,任君所好。至于小伍医师嘛,我劝你还是别枉费那老牛吃嫩草的心机了。那么多有头有脸人家的闺阁少女,没病装病的一天往医馆里跑,明里暗里的秋波含情,还不是都灰溜溜的知难而退。 你凌大家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嘛。 再不济人伍医师挑那位洁身自好的任花魁,也轮不到你这凌大残花败柳啊。 …… 俗世江湖,作为幕后掌柜的任平生,对此种纷繁芜杂的庸俗见闻,懒得去理,也理不清。 练了一大早剑术的任平生,神清气爽,躯体微汗,一出城门,便抄了条崎岖荒僻的近道,直奔道院而去。今天心情特别好,除了因为那一通宵的赶工画符,并没有耽误练剑之外,更主要的,还是那好不容易磨了一晚刀子嘴的师父,还是那块豆腐心。任平生回到静室之时,老卦师已经人去屋空。但昨晚画符的桌上,赫然留下几张符胆灵气极其丰沛的穿山符。 那画符的笔法,古拙苍劲,一气呵成。 这几道穿山符的符纸,赫然就是在酒壶山秘境中见过的那种价值连城的烫金多同纸! 无比熟悉的荒僻小径,一如既往的荒无人烟,却变得鸟语花香,芬芳可人。 然而,那份罕见的芬芳,显然不是来自心境,而是前方山道上,那飘然而行的一袭倩影。 什么样的女子,会在如此冷清的暮春清早,走这么一条荒僻小道?要知道这种一座大州的边陲之地,从来就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很快,那一袭倩影也注意到了身后那悄然而至地不速之客。窈窕的身形略略一滞,似是颇为犹豫了一下,女子还是回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 “马小燕!”任平生略略有些惊异,“平时没注意,隐藏极深啊。” 马小燕满脸涨红,先前手中偷偷结好的一道手印,又悄悄收起。只是这种动作,明知落在任平生眼里,已经毫无意义。之前从不显露,所以她相信任平生肯定不会无聊到对一位毫无修为的文弱女子施展望气术。但如今是荒山偶遇,以这位小师弟的机警为人,自己身上那份流转旺盛的气机,还能逃得过他双眼?没理由的。 “你没和申功颉一起了?”任平生明知这是没话找话,却也好过两两尴尬。 马小燕点点头,“雷振羽宴请同窗之后的三四天,我就提议大家分开行事了。其实申功颉也想跟你说声的,只可惜之后你一直没有下山。” 任平生震惊不已。数人同行则数劫相叠之事,任平生也是昨日下山之前才想到的真相。而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文弱”女子,竟然是一旬之前就知道了! “其实我也是猜的。”马小燕亡羊补牢道,好像自己显得稍稍厉害一点,是件极难为情的事,“后来证明蒙对了,分开没几天,申功颉就找到了那方无字石印。” 任平生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一方无字石印,隐含何种大道机缘,但起码知道了申功颉得到的,原来是这么一件物事。他突然眉头一皱,问道:“这么说,你还要上山?” 马小燕点点头,赧然道,“其实我一介女子,倒没想过要有多少道行,多大作为;就是上山之后,冥冥中有了一份云遮雾绕的感应。申功颉说机缘天赐,不取反遭其咎。” 抄近道的,其实都是赶路,所以两人边走边聊。 “今天再上一次,实在不行,也不算我天予不取了。”马小燕道,“虚耗那么多时日,其实我更愿意在藏书楼中看书。” 关于女子在那境界之中的感应,任平生不宜多问;但从那艘日影渡船脱险之后,任平生却知道申功颉所言非虚。 他与马小燕,其实交情不深;只是若这么一位温婉美貌的同窗少女,因为放弃这份机缘,却要在日后遭受那份天劫而香消玉殒,任平生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所以一路闲聊,直到远处道院那层层屋顶上的脊兽遥遥在目,任平生都心不在焉,随意敷衍着。 直到看见湖边门楼上,那个并不起眼的太极八卦图形的瓦当,他突然灵机一动,仓促中在马小燕身前一拦,火急火燎问道:“你的生辰八字,能不能告诉我?” 马小燕呆若木鸡,旋即满脸飞霞。这位温婉女子脾气再好,也不由得有些恼怒起来,却又不会恶言相向,所以感觉被冒犯了的,反而吞吞吐吐起来,“……我选择了道院求学,其实就是不想让家中父母,太早操心那婚嫁之事的……所以当下,我还是想以学业为重。” 男子跟一个女子要对方的生辰八字,不是求婚是什么?再说了你这求法也不对啊,这种事得冲未来的丈母娘去,你直接找女孩子家本人,谁开得了口? 回过神来的任平生,讪讪不已,磕磕巴巴,总算说明白了一通并不擅长的道歉言语,继而笑道:“进入道院之前,我唯一读过的书,就是堪舆和易理八卦之类的典籍。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倒也可以破例做一回算命先生。” “只是无论多少,那卦金还是要付的。”任平生打趣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人非物也非 一个不能透露秘境所遇的那份天机,一个身怀的先天易理绝学,却可算是世间万千占家卜士的老祖宗学问。所以粗略排盘,再稍稍推衍流年,任平生便给了马小燕一个“阴金雕阳木”的流年评语。金本克木,而大道亲木者,若然无半点金克,却难成器。木能大盛又如何?不过是在光阴长河中一轮荣枯之后,随风腐朽,再化为尘土。 在方凉道院中业已求学近五年的学生,当然自能详解“阴金雕阳木”之意。 尽管对方看似游戏为之,但马小燕得了卦语之后,依然郑重作揖致谢。这一下,任平生倒没客气,坦然受之。马小燕取出一对珠光宝气的精金耳坠。看得出那耳坠的珍贵之处,并不在那纯度极高的精金材质;而是其一龙一凤的镂空雕琢,精巧绝伦得有悖常理。不但如此,耳坠下端镶嵌的那颗明珠,有指甲盖的大小,圆润莹亮,即便是寻常珍珠,如此品秩已经价值不菲。关键是其中蕴含月魂灵气,十分丰沛,显然是秩品不低的山上仙家物件。 马小燕将那对耳坠递了过来,笑道:“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对耳坠,就权当请动你这位算命先生的一份见面礼罢。卦金日后再付。” 任平生愕然,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虽然不形于色,其实内心之中稍稍有些愠怒;我堂堂男子汉,要这种女子物事做什么? “这对耳坠,出自西京城羞镜斋;是羞镜斋那位老祖宗丁迟迟亲手所作。”马小燕解释道,“你当然用不着,但万一日后遇上了自己心仪的女子,这倒是件不错的定情信物。” 马小燕心窍何等玲珑,寥寥数语,既打消对方误会,又表面自家心迹。 任平生笑着收下那对坠饰,至于卦金不卦金的,他其实并不在乎。隐晦泄露某些天机脉络,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的一些劫数,他更不在乎。其实也就是当下修为不济,不敢逆天行事太多。否则,对于二师父一直醇醇善诱的那句“妄语天机,必遭天谴”,他都要嗤之以鼻。 大道天衍,人要修身修心,以明大道;那你作为大道显化而成的各种天机,为何还要对人遮遮掩掩?这就是天的不讲理了。 谁不讲理,我任平生就是不讲理的祖宗。 回到当下,任平生暗中慨叹不已,看来以后还是该与女子多打交道,否则又怎能明白女子心思?更别说如何相处了。 其实马小燕如此一说,这对价值不菲的耳坠,在任平生心中已经有主,只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送得出手了。 月魂珠,传说出自南硰瀚海;为占尽天时地利的深海珠贝吞吐月魂精华凝结而成。天下珍珠出北海,北海珍珠出合浦。采珠小镇合浦的采珠女,世世代代,传承数千年,总共就只采到过数十颗月魂珠。当今传世的月魂珠,即便有价,也无市。 由此,其实也可见马小燕深明任平生这一卦,对自己将来大道修行的意义。 今日上午的课业,没什么新鲜之处,无论是庞境然的数理,还是那位林道清讲授的道藏,任平生都是一点即通,一些需要考究的细枝末节,他也懒得发问。毕竟两位先生给个答案,往往太废唇舌,且最终结论,往往隐含更多值得深究的疑问;还不如任平生日后自己去藏书楼中翻书求证,找一份自己认可的说法。 对这位上课不是瞌睡就是神游四海的学生,先生们其实也早习以为常。 毕竟先生也考不倒他,还能怎样? 任平生唯一百思不解之事,就是昨天安然下山的周成,今天居然没来上课。课后与钟礚澍一问,才知道那家伙居然请了十几天的假,说是要随母省亲去。他家早年本来颠沛,母亲的娘家,更不在青苹州。所以这省亲之途,少说也 得十天半月了。 钟礚澍罕见的有些少年愁,长叹一声道,“我昨日分开时,其实也提醒了他,‘任平生要跟你借的物事,可别忘了’。看来他最终还是忘了……” 任平生脸色阴沉,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拍钟礚澍的肩膀,转身往后山方向而去。 要找到周成,他不是做不到,跑一趟一中堡的堂口,给九哥说一声,然后留下喝上一盏茶;任你周成现在身在何处,按照这种凡夫俗子的脚程,不出一个时辰,就能给揪回来。 但这种事情,任平生不想做。毕竟是他周成的大道玄机所在,他不肯示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今后彼此那份曾经可以互相眷顾的交情,日后就得多掂量些利弊了。 至于上了酒壶山秘境,无论是谁的机缘所在,我任平生到时大闹天宫,上门砸场子,你自己接着。 所以这一次,一入云层,任平生便直接离开崖畔,直接钻入那片花树林中。身后那种云海传来的阵阵沉闷雷鸣,此起彼伏,映衬得整座树林,更加静悄悄。 任平生心中郁闷,伴着某种不祥的预感。 哪只比较烦人的巨鹤,竟然也不现身阻拦?巢穴肯定被李曦莲翻了个遍吧,难道不想报仇吗? 他攀上一棵显得鹤立鸡群的高大花树,往某个方向眺望。原本那棵蔓延数里的古藤,无影无踪,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 任平生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脚底。这样的结果,他先前在那日影渡船占卜之时,不是没算到。而是始终觉得,既然还有悲天剑条那一点牵连留下;那么当时同行者的机缘或劫数,起码也该残留一些蛛丝马迹才对啊。 如果两人所在的时空可以重合,那么他当下,其实可以看见李曦莲正在手持横烟,砍伐那根藤条。前回有提及雷振羽看过了任平生的佩剑横烟,属笔误,他看到的其实只是剑鞘。已经改过。 之前三人开路的痕迹,倒也还在,更何况对于猎人出身的任平生,穿越荒林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没耗多少工夫,他就到了林外。 眼前有一片延伸极远的荒草地,荒草中隐隐有年久失修的小径痕迹,通往远处一面山崖石壁;路面已经被荒草掩埋。 尽管耗费心力,任平生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用望气术对那面山崖石壁勘测一番。 果不其然,石壁上那古怪图腾已经不见;空余那道如同巨大石门的崖壁,陡峭耸立。 长满荒草的小径,看得出曾是一条青石板路,只是石板已被浮土掩埋。 任平生走到崖壁跟前,捡了块坚硬的石头;攀上那面形如大门的光洁石壁,对着原先有图腾蚀刻线条的位置,仔细敲击。由于之前所见的图腾,所占位置很宽,加上有些线条走向,记忆模糊;任平生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敲过一遍。 敲击声沉实干脆,毫无回声。 也就是说,石壁之内,并无空洞。这与配合望气术堪舆观测的结果一致。 任平生回落崖下,倒不算太累,只是心气难平。一起上山的几个人,自己几乎一力承当了所有劫数,到头来人人机缘在手,唯独我任平生赔了剑条又折兵…… 或许这方天地的所谓大道机缘,跟自己的命数本来就格格不入。 当初在不归山上,所谓天杀命格之说,虽然是乡民杜撰;但其实学了易理之后,任平生曾经给自己的命数排盘数次,才知道乡间谣传,竟然暗合事实! 至于重重劫难之后的流年气数,云遮雾绕;便是用上了六爻再重的先天卦数,依然无法推衍出半点蛛 丝马迹。就好像他任平生一人的命数,比重重天机还要隐晦不明。 如今的悲天剑下落,无疑就是一道无法以常理推衍的天机。唯一的办法,就是哪怕次次被那些自愿救援的同窗抬着下山,次次伤筋动骨,加上天天通宵画符,也要将这座秘境撞开一个窟窿。机缘什么的,无所谓了,能找回剑条就行;反正我悲天剑道一门,就算能修习道法,最终也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 任平生没有在崖下过多纠结停留,他既然确信那幅图腾,与周成的机缘息息相关,那么命主本人不在,就只能寻觅其他途径,去打开那座秘境了。 而对他任平生而言,隐含的劫数最难逾越的,却是那座云海。 云海尽头,也曾出现过那幅图腾,形如天门。 所以线索还是有的,只不过当下还找不出线头的所在。 任平生回到那座云海崖畔,就当是乱打乱撞,凭记忆找准了第一次祭出暖树巢罡符的立足点。他从那形如核舟的芥子囊中取出酒葫芦,狠狠喝了一口那味道古怪的老酒,再深吸一口气,又是一张暖树巢罡符祭出…… 暮霭沉沉,荒草萋萋。 一个形如长蛇蜿蜒的马队,由远而近,划过那绵延起伏的草甸山丘,直直闯入药山之下的古陈村中。 高头大马上一位身披黑甲的百夫长,一勒马头,那疾如劲风的奔马瞬间止停。身后百骑,也都嘎然而止,队形丝毫不乱。马上甲士,齐刷刷竖起手中兵刃。曾经是任平生教拳的那块村中空地,一时间兵戈林立,铠甲鲜明,杀气腾腾。 “村里的牧民兄弟注意了!”紧跟在百夫长身边那个身形略胖,嗓音雄厚的军士,扯开嗓子喊道,“古陈村牧场连同村庄,属虎雀宗灵圃规划的地界;当今宗主吕真人爱民如子,慈悲为怀,愿意以高于常规的地价,向每家每户给予补偿。不但如此,西边有大把无人经营的丢荒牧地,水草肥美;虎雀宗愿意协助各位,寻找合适的牧地安置。兹限令所有牧民,一旬之内必须离开古陈村,往西迁移。凡备好车马帐篷西迁者,途中经过本地里正衙门,即可当场领取补偿。抗命不迁者,由我护教军团依法驱逐。” 暮归的男人,生火烧饭的妇女,奔跑游戏的少年,纷纷赶往那处熟悉的练武场。 只可惜当大家怀着诸多疑问赶到之时,练武场中只余烟尘阵阵,和逐渐远去的嘚嘚蹄声。 人群中,十几个手持木剑的少年男女,悄悄聚集在一个身材粗壮,挺立如剑的少年男子身边。 “大师兄,怎么办?这种事,廊子垭那边早发生过了,到了里正府,能拿到的补偿,连盘缠都不够,更别说另外找一处牧场安家了。”问话的少年,是来自廊子垭的满西原;当初与赫连树一起“征战”古陈村牧场的得力干将之一。如今他与另一位廊子垭勇士沙蓝,都在这里跟陈苦成学剑。 “怎么办?搬。不但要搬,还要去把里正府的补偿拿了。只不过咱们不会往西搬,东西能卖的,都卖了。”陈苦成面无表情道,“不搬,咱们打不过。但卖了东西之后,咱们再绕回界山里躲起来。” “要不,跟两村的族老都说说,让他们商量一下?”沙蓝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陈苦成有药山神庙那边的名分在,在古陈村或许能说话算数,但自己与满西原,在廊子垭就未必能说得上话了。 护教军团既然都到了古陈村,廊子垭是必经之道。所以廊子垭那边的遭遇,不用猜都能想到。 “好,你先回去。”陈苦成干脆利落道,“就今晚,要不我带陈家族老,到廊子垭去。要不就是我问过族老的意见之后,自己过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筑巢引凤 落马城西郊哪座百灵镇,成立时日不常,但因为各方山头仙家,各地财阀的银钱如流水蜂拥而至,纷纷大兴土木。而作为百灵镇繁华中心的那座摘星楼,以及原来属于百灵驿馆的地域,屋宇重重,已初具规模。 镇上幽静处那座精雅小院中,今天迎来了一拨客人,是那既是邻州,也是近邻宗门的虎雀宗宗主吕天赐。虎雀宗占据界山以西一大片地域,宗门所在的山头,正是界山以西的一座大山,铜镬岭;辖下仅累石城一座小城。 这次跟随宗主前来作客的,还有吕天赐的十多名嫡传弟子,境界都不高,临渊中停以上的,都算是宗门翘楚了;但排场可不小,其中半数女弟子,个个凤冠霞帔,法袍款式各异,争奇斗艳,却都不约而同的十分清凉,于女子娇躯的要紧部位,用料极少。此外还有累石城城主金禄丰,名如其人,言笑举止,都天然带着股铜臭味。 此次吕天赐到访,除了欲在百灵镇置下一块地,建造一座宗门的别院之外,主要目的,还是跟西乔山这边谈些正事。所以在这座小院中,宗主章太玄的亲自迎接,让吕天赐一行受宠若惊。 彼此过后,吕天赐原本打了几天腹稿的说辞,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伸手去接章太玄的亲自赐茶,手都抖得不成样子了。好在是茶,深谙茶道的章宗主只斟不足半杯;若换了敬酒,这位吕大宗主,恐怕就要有些失态。 章太玄笑道,“我估摸着以吕宗主的品味,平时肯定是大河州的珍品青苁喝得多了,所以今天来泡一壶西南滇州的熟茶,不妨换个口味试试?” 这位豪门宗主的平易近人,加上有两口热茶压惊,吕天赐总算稍稍心神宁定,便连呼好茶,比那些一年一度评为孤品的金牌青苁,不知醇香了多少倍。 章太玄一笑置之,开门见山道,“不知吕宗主此行,可相着了心仪的地块?只要有,跟里正府说一声就好。除了别家宗门买下的地,其他的,无论地主是谁,我西乔山都会尽力帮忙周旋,玉成交易。” 一块地而已,作为一地老天爷的西乔山玄真宗,哪怕只是派个弟子出来打个招呼,就等于千金一诺了。章太玄如此郑重其事,话里的话,他吕天赐再糊涂,也不能不明白。 一位豪门宗主的光阴,可宝贵的很,有事说事,都别废话。 吕天赐本来正襟危坐,闻言又是弓着身子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这才小心翼翼道,“界山以西一带的丘陵草甸,我虎雀宗已经全部征收,如今各处灵圃,都已经开工建设,关键几座,虽然都还有些收尾功夫,都是已经可以正常运营。所以只要西乔山这边的百灵驿馆落成,我们累石城的各处灵圃,就可以源源不断的供货各类灵禽异兽,只会在百灵驿馆交易。” 章太玄笑道,“远亲不如近邻嘛;西乔山与你铜镬岭,本是世交。怎奈近几百年驿路不通,阻断了两家的许多生意往来,更疏淡了两家的交情。如今吕宗主胸怀大志,我章太玄,当然乐见虎雀宗财源滚滚,生意兴隆。只是最近听说界山一带,有匪寇出没,且专门袭击各处灵圃工地,甚至干脆潜入兽圃,盗取珍禽异兽。你说的一些收尾功 夫,可与此有关?” 吕天赐连擦了好几把额头,尴尬赔笑道,“一些鸡鸣狗盗之辈,成不了气候。这不先前让护教军伏击了几次,如今已经收敛了许多。再有出现,我虎雀宗会拍本门弟子亲自歼灭。总之,我虎雀宗满门上下,会齐心协力,确保落马城和其他各处宗门在那边的产业,可以放心经营。只是铜镬岭毕竟地处僻壤,财力人力,都有限得很……那一股蟊贼,又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剑客,神出鬼没的,确实让人头疼。” 虎雀宗再不济,对付一些个俗世江湖的鸡鸣狗盗,也算个事?但那一股蟊贼能活跃至今,其实谁都心知肚明,所谓路途遥远,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要与这样的仙家豪门打上真正的交道,自然得有个合适的敲门砖。那一股被故意放水得以幸存的剑客,当然就是他们铜镬岭故意示弱的敲门砖。更何况,西乔山若是有意介入界山一带的事务,对于他们虎雀宗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引狼入室的顾忌,说是筑巢引凤,会更加贴切些。.99^9)xs(.co^m 堂堂西乔山,怎么可能看上这么一家破落户的那点薄产,传出去都不好听啊。 除此之外,界山以西靠近驿道的灵圃,各有其主;名义上都是数座大州各处的山上宗门;而幕后的股东,却有都无一例外的有落马城的商家门阀。至于这些商家门阀的背后,是否都有同一个老板,作为地主的吕天赐,不敢乱猜,也不用猜。 铜镬岭这座只有一位金丹宗主坐镇的宗门,在趁着商道开凿的东风,在圈地卖地一事上,先是挣了个满盘满钵。关键那挣来的每一笔神仙钱,来头都不小。每一座购置地产,建造灵圃的宗门,相对于他们虎雀宗而言都是高高在上巨无霸。说不定人家只要动动手指头,他们虎雀宗老小几十号道人,就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所以今天带着城主主动前来,与其说是为了表明在生意上依附西乔山的立场,求一道唬得住人的护身符之外;更希望搭上西乔山这艘大船,此后界山一带灵圃的经营,自家还能有一份细水长流的稳定财路。 章太玄瞥了眼那十几名男男女女的开府、临渊境大修士,姿态各异,或搔首弄姿,或局促不安,或相互间眉来眼去;也有稍稍端庄点的,正在手抚座下那仙家手笔的千年崖柏木椅,啧啧不已。 章太玄故作不知对方的言外之意,笑容玩味,“那么对付这些边陲蟊贼,就一切有劳虎雀宗各位道友了。” 吕天赐暗暗叫苦,界山西坡,跟你西乔山就近在咫尺,与我铜镬岭却有数百里之遥。这位章宗主,闻弦歌却不知雅意,愁煞人啊! 金丹宗主也顾不得在一众弟子跟前的颜面,硬着头皮道:“章仙师哪句‘远亲不如近邻’,咋一听就是个平常的客套;可细细回味,是真让人感慨良多啊。按理说这类辖境缉盗的小事,都要劳驾上宗的各位仙长,着实不应该。怎奈如今那地方卧虎藏龙的,都是我虎雀宗得罪不起的主。许多人事,咱们就不敢光看表象了。就不幸被暗处蹿出只狗咬了一口,举起手来,打下去之前都得掂量掂量,它家主人会是谁呢?假使咱们能有一位应天真人的供奉,都不至于如此憋屈……” 大吐苦水 之余,吕天赐眼神闪烁不定。他见那位章大宗主的目光,似乎在那几位女弟子的身上稍稍停留多谢,顿觉心领神会,趁机转移话题,谄媚笑道。“这座百灵驿馆,当真是规模宏大,气势不凡;眼看行将竣工,不知章仙师这里,缺不缺人手?我这些个门下弟子,与玄真宗的那些天才道修胚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一门生意,运筹帷幄得有人做,待人接物,跑腿打杂之类的苦差,也得有人做不是?若是章仙师看得上眼,也是她们得以在此历练道心的天大机缘嘛。更别说日久相处,自然也少不了与玄真观各位师兄仙长切磋道法,砥砺修行的机会。” 吕宗主有意无意,将那“切磋道法,砥砺修行”几字说得相对缓慢。 百灵驿馆中诸多西乔山弟子出入的身影,且多是男子;心思缜密的吕天赐,路过之时当然也留意到了。更何况,江湖传言,西乔山的新宗主章太玄,有那三百年不打折扣的童子功在身! 闻听宗主言语提及,那些个显然训练有素的年轻女弟子,下意识低眉垂眼,却有余光望向那位中年容貌,仪态飘逸的白衣仙师。至少容貌身段看着年轻的众女子,不着痕迹地沉肩垂手,让那本来几乎挂不住的长裙肩坎,又显得更加清凉了些许。 章太玄笑道,“铜镬岭的诸位年轻俊彦,随时到访百灵驿馆,作为地主,驿馆的主事人都会视为贵客的。” 既是客气,也是婉拒。吕天赐正叫苦不遗,不曾想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豪门宗主,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道,“至于虎雀宗的供奉人选,我倒是有个提议。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赵玉恒,刚刚突破金丹瓶颈不久,勉强算个应天境的真人了;正好他在玄真宗,还没开山,倒是可以出任别家供奉。玉恒去年出门游历,听说也曾路过铜镬岭啊。说不定吕宗主就见过他。” 吕天赐一激灵,差点没噗通跪下,谢天谢地一番。至于章太玄言语中的那些巧妙之处,他都懒得去推敲品味了。 什么叫路过,去年那赵玉恒,分明就是带着某位幕后大人物的懿旨,要求他们虎雀宗对那拨过境狂人,睁只眼闭只眼的。甚至关于此事,那位赵真人隐晦承诺的一份补偿,他吕天赐都没敢讨价还价。 从百灵镇出来,繁花簇拥下的金丹宗主,昂首挺胸,龙骧虎步;跟来时的忐忑低调,判若两人。 任平生这次从酒壶山秘境跌出,许是在那座云海雷池中支撑更久的缘故,伤势比昨天更重。身上不但处处白骨可见,那道道伤口,甚至都还有无数残余雷光,熠熠炼烧,久久不灭。 他自己昏迷不醒,倒是好事;就苦了抬他下山的申功颉与张屴。这么个精瘦小伙,是没多重,可那身伤势,和不断在伤口灼烧的雷火,他任平生不觉得疼,抬他的人,看着都疼啊! 申功颉都不用与谁商量,直接将伤者抬回落马城;穿过本未堂医馆诊堂,跟正忙着坐诊的伍春芒一声招呼。 昨日曾目睹任平生那身伤势的几个病号,又是脸色一变;忙乱中下意识主动远离诊台,给伍医师让出道路,也让出余暇去医治伤者。 第二百五十八章 人间剑圣 把奄奄一息的任平生抬到医馆之后,自知帮不上的申功颉主动离开。自从取得了那份夫子认可的机缘,申功颉这几天也着实有点忙。先从同窗好友开始,进而发展到许多乡邻好友,甚至连老父亲当日同僚的子弟,都纷纷摆酒道贺,恭喜这位落马城的执绔头子的辉煌人生,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眼看就要成为一位大道可期的山上仙人了。 尽管方凉夫子那不知何种法门的修行,在人们心目中远无法与西乔山的正统道法想比。但那道玄真观的大门,别说一座小小的落马城,整个青苹州,又有几人能进得去? 只要是入了修行道法之门,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没有人会考究你何等境界,何人门下。 不像作为陈太极的记名弟子,申家与象山一脉都对此秘而不宣,申功颉取得哪方无字石印之后,逢人就牛气哄哄,牛皮吹上天。且不说入道修行是件如何了不得的事情,就凭他申功颉在本城的面子,主动给出了由头,那些个猪朋狗友,还不都得轮番上阵,主动献殷勤? 所以如今那家伙,几乎夜夜笙歌,酒气熏天;但从不会误了他白日上学,下午上山抬人。 申功颉只是有点奇怪,那位原本不能算名正言顺的通道中人,初识不久,却已经关系莫逆的西乔山弟子,最近好像都不见影了啊。眼看就要成为道友,于情于理,你赵玉恒收到风声,也起码该有点表示吧。 ~~~~ 任平生悠悠醒转之时,赫然发现正在运转一座符阵的二师父,手舞足蹈,念念有词,满头大汗。 老少二人凑巧对视一眼,老者的眼神,瞬间瞪大;那无比虔诚的神色,也变成了一脸嫌弃。 “你说你,也就一座小山头而已,犯得着这么不计死活?你一条小命就算最终能保住,我这把老骨头,不都得给你累散了哦。” 老卦师那近乎招牌的牢骚怪话,任平生见怪不怪,艰难笑道,“师父,你今天这符阵,偷工减料了吧?要不这会儿,我都该能起来画符了。” 亦真那干瘪修长的手,高高抬起,又稍稍降下一些,最终在徒弟的脑壳上不痛不痒的敲了一下。亦真暗自叹气,爆栗子这事,自己终究是斯文人啊,做得远不如那打铁佬那么行云流水。 叹气归叹气,老卦师手脚还是麻利得很,几张材质贵得让人肉疼的符箓祭出,那座枯木逢春阵的几处阵脚,瞬间灵气丰沛数倍,流转不息。 任平生只觉阵阵清凉渗透肌体,沁入心肺,再由人身各处经脉,周流如织。一身伤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生肌愈合。 “师父,亏得你今天凑巧还在城中,要不然今天这身伤,可就悬得很那。”任平生没话找话。 难得那刺头小子拍一会马屁,亦真那沟壑纵横的老脸,舒缓不少,“凑什么巧,山上的木宅,都给那胖小子早早给完工了;现在开凿山道的民伕,又都有那小树蔸和陈天石他们看着;没我老人家什么事啊。我这劳碌命,坐不住嘛;所以现在每日都在酒楼里坐堂算卦。你别说,尽管为师一向尽量低调,早些时日,在落马城还是打下了不少名声,如今城里人远道而来,跑到白竹垌去求签问卦的,真不少。我看你们道院,有钱人家的子弟,好像也不少啊。年轻人求上进,不先弄清楚运道方向怎么行。所以你那些个同窗好友,但凡有什么迷惑之处,也可以给人家指条路嘛。一则有益自家酒楼人气,二则咱们这老本行,也不能因为有了点钱,说丢就丢了……” 任平 生点头如鸡啄米,很后悔刚才说错话了。 不出所料,师父说教过后,又是一通指点。今晚画符的数量,又得见涨。 一夜无话,白日上课,也是按部就班打瞌睡。反正那位林道清先生的课,随便睡。 所以这第三天,任平生上山之后,很意外的竟然没有下来。正好在日暮之时,李曦莲却从云海之下安然走出,扛着那根长达丈余的古藤根须,手持一把无鞘宝剑。 且说今天任平生在秘境之中,依然是先去了一趟后山那座石壁跟前。既然确认是周成的那份机缘的显化之地,任平生换了个法子试试。他在那石壁跟前徘徊良久,最终带着种自己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狠劲,掏出了一张价值连城的“穿山符”。 穿山符的品秩,值钱;刚刚见识过神仙钱的任平生,知道哪怕是寻常符纸,只要承载了一道中等品秩的穿山符,按照银子的价格折算,起码能值十颗上清铢。普通中等人家的一座屋子,大概也就值两颗上清铢;寻常百姓,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攒下这万两雪花银的。但相对于那无价也无市的多同符纸,那符箓本身的这点价值,不值一提。 所以一道符箓轻飘飘;拿在任平生的手上,却有万钧之重。终于狠下心里念动符咒,符胆轰然炸开,灵气快速四散,片刻间笼罩整座山崖。 眼前那座不知屹立几百万年的坚固石山,整个山体突然间变得如溪流水波,晃荡不已。 任平生惊得目瞪口呆。以往所画符箓,即便是暖树巢罡符这种品秩的,能施展出来,最多也是一地灵气导引之功;能改变天然实体的,见所未见! 那么穿山符之后,再往上的符箓,或者说组成某种更强的符阵,玩一个山河倒转,移山填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景象诡异,任平生不敢怠慢,稍稍望气,感觉这片符箓灵气还能支持一时三刻,于是一咬牙一低头,就钻进了那显化如水的石壁之中。 穿入石壁中,果然没有碰壁,在山体内就如同潜水而行,不但阻力相近,而且眼前近处的岩石文理,岩层形态皆清晰可见。 在石山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跟凫水寻鱼差不多的境况。 只可惜一刻钟过去,纵横搜寻半座山体;别说什么机关洞府,就连道可以容人的石缝,都不多见。 因看符箓灵气即将流尽,任平生犹在石中;搜山过半,没理由就这样半途而废啊。 所以任平生又是一道穿山符祭出。 趁着第二道符箓灵气的加持,他“游弋”搜寻了整座石山。 蛇鼠占据的隧道土穴,倒是见过一些。除此之外,再无异常之处。 两道价值连城的符箓,就这么打了水漂,任平生一言不发回到那座云海崖畔,眼神阴冷。 别让我悲天剑在手,再破一境;否则老子第一件事,就是到这儿来,一剑劈断这座云海的那处云脚。再一剑把那座电光雷火交织如网的雷池,捣个稀烂! 一不做二不休,任平生从芥子囊中取出上百张各式符箓,和一本纸张发黄的薄薄书册。其中一张符箓,当然就是几次差点让自己送了小命的那道暖树巢罡符。 只取了百余张符箓,是因为任平生知道一旦身陷那座云海雷池,自己拼了小命,最多也就能支撑眨几下眼的功夫。片刻功夫能祭出的符箓,不可能再多了。 最初跟方懋的推衍,打开《枕中集》一座最简单的小天地,也就需要这百来张符箓。 如果这座小天地能让自己在雷池中,支撑个一时半刻,倒可以再试试另一种办法。 所以主意打定之后,任平生不假思索,念动符咒。暖树巢罡符的符胆灵光迸散开来,云海崖畔的青衫少年身影,瞬间消失…… ~~~~ 其实也就几间破茅屋,外加一个破败篱笆院落拼凑而成的酒肆,中年容貌的瘸子掌柜,百无聊赖;坐在院中一张酒桌上,看天上云起云生,看路上风来风去;就是卷起的尘沙消失,这位身材干瘦的中年男子,都要眼神忧郁几分;也许是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对人来人往早已淡漠麻木了,却对这些细微物象的昙花一现,容易触景生情。 瘸子掌柜突然眼皮一挑,目光透过疏落篱笆,望向路之尽处;双眸光彩熠熠。 他一直坐在桌边不动,耐心等候。直至远处路上那个黑点,现出人形;再到那独臂少年一手持剑,走入院中,来到自己身前。 瘸子笑而无声,却很开心,“回来吃那余着的酒饭?” “是的。”傅同锐淡淡答道。他就在同一张桌子,与那老板相对而坐,横剑桌上。 瘸子老板却没有起身,只正了正身形,神色肃然。 傅同锐似有感应,突然抬头,望向那迎风招展的残破酒旗。 刀剑醉。 傅同锐这才发觉,酒旗虽然残破,但那三个大字却是完好无损。而且当此之时,先是那三个大字隐隐现出金色,飞速流转;继而那金色大字突然化作一片金色剑光,砰然散开,铺天盖地。 傅同锐端坐不动,眼鼻观心。 若是在进入剑冢之前,他还会惊诧于这生平仅见的盛大剑光。 但如今,傅同锐只是静静坐着,坐忘入静,神游那铺满天地的剑光之中,将其中道道凝成实质的剑道气运,归拢入自身天地,一丝不苟,点滴不漏。 金色剑光愈加炽盛,照得天地如同镀了一层金箔。刹那间,金光耀眼的山川湖泽,道路人家,鸟兽草树,白云炊烟……凡一切可见之物,尽数显化为万千金色文字。那凝聚天下剑道精髓的金色文字,游离天地人间,山川湖泊。各处河山的神灵精怪,阴神鬼物,还有那人间善恶之人,荒野剪径大盗,都变得神色贪婪,目露凶光;所有的人鬼神灵,都开始如痴如狂地奔跑跳跃,企图捋取那些漫天飞舞的金黄文字。 傅同锐的人身识海,稳坐那方金色天地,如道人修行,读万卷经,行万里路,无乱花迷眼,无歧路迷踪;无恶人当道,无恶鬼慑魂;无谗言迷志,无美色迷心…… 万千金色文字,游历山河之后,又纷纷聚拢一处,归入傅同锐的魂天识海之中。 天地寂寂,归于原色。 眼前还是那座破落酒肆,坐下还是那张粗拙木椅。而隔桌相对的,却不见了那寒酸落魄的中年掌柜。 一位容貌肌肤冰清玉洁的二八女子,身段有那山峦起伏,峰回路转之妙,身上纱衣轻薄半透,几近毫无遮掩。 只是那女子却豪无羞赧之色,清纯如水的一双眸子中,便只有眼前的独臂少年。 女子盈盈屈膝,施了个万福,朱唇轻启,那声音如珠落玉盘,“剑奴嵯峨,见过人间剑圣。” fpzw 第二百五十九章 金丹一剑开剑塚 第二百五十九章金丹一剑开剑塚 中古之时,天下有恶魔横行。那魔头一剑纵横,上斩天上神灵,中斩世间蛟龙,下斩天下妖族;数百年恶战,搅得天灾泛滥,战火纷飞,天下生灵涂炭,人间如地府炼狱。 有女子剑师关夫人,在丽水之畔开炉铸剑,誓要铸得神剑,以斩天魔,救黎民于水火,存龙种于世间。 其时关夫人自知独力对抗天魔,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只隐居水畔,采五山铁精,六合之金英,潜心铸剑练剑千年。在此期间,关夫人曾暗中藏匿一枚龙珠。那枚龙珠,后来成为世间最后一条龙种。 关夫人昭告天下,凡世间练剑者,皆可来丽水之畔问剑;剑客只要能胜得关夫人一招半式,便可获赠后者亲自打造的宝剑一把。天下剑客皆知这位关夫人,与那传说中的剑神欧业师出同门;且江湖传说,关夫人的铸剑之术,丝毫不比那位剑神逊色。 所以问剑者纷至沓来,踩破门槛。 关夫人的门下弟子,座下剑侍,每日接受数十场问剑。千百剑客,真正能赢下弟子与剑侍,问剑关夫人者,寥寥无几。 但无论关夫人本尊,还是那些弟子剑侍,都会认真对待每一场问剑。 百年之后,世间剑客皆知那丽水一脉,已集天下剑道之大成。关夫人最后以剑道开宗立派,名为扶龙宗。尽管关夫人藏匿最后一颗龙珠之事,从来秘而不宣,但就那宗门的命名,已经等于向那位天魔表明了立场。 如此有过了数百年,正值扶龙宗人丁兴旺,风光无两之时,终于迎来了那位天魔本人的一场问剑。 问剑的结果,丽水一带山河破碎,整座扶龙宗从老宗主到几千徒子徒孙,无一幸存。整座宗门,成了一座白骨累累,残剑遍地的剑冢。 尽管扶龙宗自从再无传人,却开创了天下剑修一道的先河。 宗主关夫人,在天魔问剑之前留下了一道后手。她刻意将整座宗门的护山大阵关闭,并对大阵进行了很大手笔的改造升级。一旦宗门覆灭,这座大阵会自然启动;却不是用于对敌复仇,而是会将整座破碎宗门掩藏于天地间,形成一座破败秘境。只有如此,扶龙宗积攒千年的剑道精髓,剑道气运才会得以保留。 傅同锐在那桌旁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地听那嵯峨姐姐讲述剑冢的来由;桌上的酒水,一滴未动。 “你现在既然传承了人间剑圣的剑道,也就成了关夫人之后的第二位剑圣。剑冢无主,我嵯峨便是看守剑冢的剑奴;如今剑冢有主了,那嵯峨便是主人的剑侍了。” 面对这位身段诱人,着装更是很伤道心的剑侍姐姐,傅同锐一脸波澜不惊,“那么,我何时能离开这座秘境?” 换一个人,也许会只恨时日太短,只问我能在剑侍姐姐此间,留到几时? 嵯峨梨涡浅笑,对这种很不解风情的问话,不以为忤,“剑圣本是此间主人,几时要来几时要去,何必问我。嵯峨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宗主可以让此方秘境,重见天日。” “宗主?”一口一个剑圣,傅同锐已经很难适应,突然又蹦出宗主这么个称呼 ,就更有点骇人听闻了。 嵯峨笑道,“你既然得了扶龙宗的剑道传承,当然也就成了重建宗门的宗主人选。只是你放心,宗门如何重建,何时重建,要不要开山立派,都在你自己。只是剑圣在嵯峨心目中,永远是扶龙宗的宗主便了。反正扶龙宗即便永远不开山头,都会有这座秘境。” “如果我说了算,你还是叫我傅同锐吧。”一番让人喘不过气的对答之后,傅同锐终于吐出肺腑之言。 “傅哥哥成不?” “傅同锐。”独臂少年神色坚定,“我倒是应该叫你嵯峨姐姐。” “那好吧,都喊名字算了。” “那么,我该如何出去?” 嵯峨笑望着少年唇上的两抹浅须,眼神暧昧,“此处秘境,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眼神斗不过对方,傅同锐只好眼鼻观心,坐的腰背挺拔如剑,直言不讳道,“此情此景,不太适宜我去消化先前在剑冢里得到的道道剑意;更不适宜炼化先前那些蕴含剑道精髓的金色文字。你只需告诉我出入秘境之法,日后遇到疑问,我当然是要回来问你的。” 嵯峨微微叹气,眼神复杂,幽怨中更多的,是几分欣慰。 这座剑冢,得其主矣! 关于傅同锐如何破解剑冢那座剑阵,既涉及整座剑阵的阵法机枢,也涉及傅同锐的剑道根本所在,所以其实即便是守塚数千年的嵯峨,既无法窥伺,更不能询问。 关夫人临死所求,其实不是后世哪位传承之人,有多高的剑术,何等境界;真正求的,是与自己大道契合的一颗剑心。 傅同锐当年能以临渊一臂,换金丹一命,那种生死之争,剑术靠得住?靠剑术,他那一场就死了。 自从开始练剑,每每与人切磋问剑,在傅同锐心目中,一切功伐,皆是剑意。 他从来不会考虑如何抵御对方哪份剑意,而只会将其融入自己即将递出的一剑之中。 至于对方那道功伐,会要了自己一臂,还是对方一命,随缘。 所以剑塚之中,面对那铺天盖地的三万剑,剑意如风起云涌…… 傅同锐依然是一剑递出,气象万千。 那三万剑,并没有将独臂少年刺成马蜂窝。最终的结果是,三万剑劈开临渊瓶颈,傅同锐金丹一剑开剑塚。 这酒壶山云中,其实就只是一处秘境入口,类似一处仙家洞天的传送门户。剑塚秘境真正所在之地,却是大河州那条丽水之畔。只不过当初关夫人为了这座视为宗门火种的重地,不受俗世侵扰,在形成秘境之时,顺势关闭了当地的入口。 傅同锐只有真正传承了扶龙宗的剑道,破白玉境,才可以作为后世宗主,剑开阵法禁制,让扶龙宗剑冢重见天日。 在此之前,剑侍嵯峨,会定期以阳神法身巡逻旧址。一切前往寻找机缘的武夫剑客,其实都是通过化身酒肆掌柜的剑侍接引,进入剑冢。所以这座剑冢蕴藏的剑道气运,历经数千年累积,其丰厚程度,与剑冢形成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离去之前,傅同锐道:“我有个 不情之请,不知能不能说。” 嵯峨笑道,“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这座剑冢,你有什么要求,都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情之请。” 傅同锐脸上发烧,好在对方没有得寸进尺,再来两句荤话,只得飞快点头,脱口而出道,“以后这座入口,就别对其他武夫剑客开放了吧。” 嵯峨笑容妩媚,爽快答应,“那么以后,这里就只会有你我二人了。这座酒肆,会变成你的剑庐。你若不来,我就只好天天望穿秋水,看日升日落。” 傅同锐本想说几句安慰之语,搜肠刮肚,最终发现除了与人论剑,自己好像凑不齐几句好话。最后只是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那收藏了不知几千年的酒水,醇香浓烈! 傅同锐打了个酒嗝,满脸通红,乘着老酒壮胆……告辞离去。 在哪座云海雷池中,任平生依然是遍体鳞伤。只不过这次有备而来,加上经过上次日影渡船的庞大符阵演练,这次不过是百余张符箓的小阵,轻车熟路;所以伤势不算太重。如今他坐在一只名为“披霞”的符舟中,强忍伤痛,用那把横烟的剑鞘,劈斩一道道穿破天幕而来的雷电。 以前生吞那颗雅疆妖丹,在自己那根本还算不上修炼炉鼎的血肉之躯内,生生开出了一座火府。其实也就是开出个毛坯而已,因为不曾修道,所以一直没有好好炼化。 如今以剑气对抗那此起彼伏的雷电轰击,任平生每次劈斩,剑气之中,都有道道蓝色焰火,流窜如电。 任平生乐此不疲;因为不但每一道剑气,能成功抵御一记雷电轰击;而且雷电一旦与那蓝光剑气触及,却并不会彼此相抗,而是相融相生,变成一道更为凝练盛大的天地真火。这道交融而成的真火,不会再去往他那血肉模糊的躯体雪上加霜,而是循着任平生的剑意脉络,化作丝丝火运,沁入火府当中。 雷池之害,暂时不足为患,但是那座从来不曾修炼开拓的火府,就如同蛇吞象,不但体内那承载火府的脏腑经脉,膨胀欲裂,整个躯体,都有随时胀裂爆开,要炸出一团火球的感觉。 任平生大汗如雨,再无法在那符舟甲班上坐住;一跃而起,从原来的缓慢出剑变成了挥剑如风。整座符舟,顿时剑光如织,形成一座大网。 不但是这座符舟小天地之外的道道雷电,再无法穿破天幕而来,那把横烟剑鞘劈出的道道剑气,挟着蓝光雷火,声势骇人。 任平生知道这座符舟,在雷池中也未必能支撑多久,所以悲天十七剑混着太极六十四式,一通乱刺乱劈之后;他开始强忍体内那烈焰焚烧之痛,凝神入定,极尽目力魂识,往哪雷火发源的云根方向望去。 前方依旧云遮雾绕,但这修为恢复如初的时机,太过难得,任平生撒出符箓如天女散花,催动符舟飞行如风。 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出了这座云海,他实在不想再来。 第二百六十章 开府云海,临渊天地 符舟飞快,一路辛苦望气,只想发现那雷电闪耀不断的云脚之处,到底隐藏何种玄机。只是体内那如同洪水缺堤般流窜不息的天雷地火,把任平生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炼烧得如同置身熔炉。令人睚眦欲裂的痛楚之中,无论他如何凝定心神,都难免有丝丝缕缕的魂识与知觉,分心出来,关注体内那些火头的去向烈度。死撑一番之后,任平生最终只能保持继续施展望气,至于所往之处,到底是那云脚天雷,还是体内流火,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火浆横流如熔岩的火府,突然一阵烈焰爆发,整座人身小天地内,一片炽盛火光,片刻间那经脉穴场,五脏六腑尽皆不见,唯见一座鸿蒙天地,阴阳不分,气脉不明,一如这座云海。 任平生只觉此身已非我有;只是那天地雷火的一座发源之处,熊熊而燃,不生不息。那一具膨胀如气球的皮囊,在那熔岩浪潮拍击之下,即将爆开。是将燃化为灰烬,还是个血肉碎片飞溅四方的下场? 任平生不知道,其实逐渐靠近云脚,靠近那天火横流的雷电根源的符舟小天地,符箓灵气已经慢慢变得稀薄。而且符舟本体,已经开始起火。首先是甲板之下一道雷电窜出,如同长鞭击在任平生身上。肌肤顿时一阵灼烧恶臭,自脚而贱,横斜贯穿一条长长疤痕,尤在冒烟。 只是这种皮肉之伤,与那体内炼狱般的熔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雷火鞭笞之下,船底漏洞变得越来越大,不但是天雷阵阵洞穿而来,那阵阵云雾,也有漏洞之处源源不断涌入。符舟小天地,开始变得云遮雾绕。 任平生拼着最后一刻的神智清醒,祭出了补充符阵的最后一批符箓。 慌乱之中,一张价值连城的穿山符,也被他夹在了那堆只求个支撑片刻,靠近云脚多几丈的符箓当中。 漏洞瞬间堵上,而符舟内原本涌入的云雾,突然变得清明剔透,形态实质凝练如水,却又并不往低处流储,仍是如云烟飘摇空中。丝丝水运精华,弥漫整座符舟天地。任平生的整座人身皮囊,感受到一阵清凉;也由不得他如何动念,整个躯体,已经开始贪婪吸纳那并不丰沛的水运。 体内熔炉的焰火,稍稍收敛;躯体皮囊,暂告无恙。只是那五脏六腑与气府经脉,依然一塌糊涂,任平生都不知道是不是早已烧成黑炭一堆。 符舟之内那点水运灵气,相对那躯体熔炉,不过是杯水车薪。片刻之后,又是一片干枯之象,不但是气府脏腑皆被火焰吞没,就连刚刚稍稍缓解压力的皮囊,又再重新至于天火炼烧之中。再次膨胀,蓄力更强,这一下是真要爆开了。 苦于没有悲天剑在手,否则此时,任平生宁愿一剑劈开这座符舟! 这座品秩不高的符阵本身,他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奈何符阵只是打开这座符舟天地而已,而这座符舟,却是《枕中集》那件法宝本身蕴含的一座隔绝天地,任平生可以打开为己所用,却无法做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危急之中,望气术的施为已经变成本能,根本无需他刻意为之。 也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垂死挣扎,任平生手中,一张暖树巢罡符的符胆,突然迸发,灵气四散。 魂识知觉中的景象,突然一阵迅疾闪动,场景顿时迥异。 四面还是云海茫茫,却没了雷电交加! 云海远处,一轮大日,通红如血,西垂天际海平线上。 水运蒸腾的云海中,任平生未及望气查探,已觉遍体生凉。只感觉脑子与躯体瞬间变得一般慵懒,整个魂识只觉,都懒得离开自身小天地中。 水运如瀚海潮生,汹涌而入;而那座焰火燎天的熔炉,尽管气势瞬间被压下不少,却也不甘示弱,依然焚烧不已。 怎奈此时内外天地,几乎合二 为一;整座云海的水运凝聚,终究是比那只占据人身小天地的火府之焰,要强势不知几千万倍。片刻之间,整座人身天地,只见水汽氤氲,云雾蒸腾。到后来,任平生那沁凉清净的魂识心湖,要细细搜寻,才能在某处贫瘠旮旯,找到几处火种留存。那火种的光亮,就好比茫茫暗夜的旷野中,有几处极难发现的如豆灯火。 任平生心头一震,握紧手中剑鞘,下意识一剑递出;剑出无力,甚至剑身都飘摇不稳。 他这才想起出了那符舟小天地,便是这座秘境的末法之地。 好在贯注整座人身小天地的望气术,丝毫未见减弱。人身天地,不但阴阳已分,不在蒙昧不明。而且那浩瀚如海的水府之外,有那细微如芥子的火府;那如同一粒树种未曾生根发芽的木府;那沟壑纵横,贫瘠荒凉的土山;那锈迹斑斑,一盘散沙的金坑。人身天地五府,一一涌现;期间有光阳大道互相贯穿,更有羊肠小径如蛛网,通达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只是无论那光阳大道,还是羊肠小径,都好似年久失修,到处荒草丛生,时有坍塌断裂处。 任平生心念一动,将那泛滥成灾的水运精华,尽量引向那死气沉沉的木府。 有嫩芽破土,有枯草重生,尽管黄绿之色斑斑驳驳,寥寥数处,但整座木府的气象,毕竟开始显得有了生机。 火府的压力,一下子得到舒缓,旷野中不再是一灯如豆;一道好似压抑已久的蓝色焰火穿破夜空,蜿蜒蛇行,一闪而没;继而便是雷声隆隆,天火闪现。 枯木蓬草瞬间燃起,便是一片野火燎原之象。那沟壑纵横的土山,有烟火灰烬堆积,有水运浸润,开始变得润泽平顺,土松地肥。 土肥金多;锈迹斑斑的金坑,有天火炼烧,便见锈迹消退,金光乍现。 望气生,五府开;天地间水多,火盛而致土肥;金木皆弱。 天地间,生灵蛰藏;无人去打通那条条大道,更无人去打理那些荒僻小径。小径行经处,有山岳起伏,沟壑纵横;大道行经处,有高峡如天堑,有大渊或藏龙。 所以修行路上,有如岳临渊。只有走通了那条条大道,蜿蜒小径,才有机会炼丹气海中。 一日之内,任平生望气雷池上,开府云海中,临渊天地间。 也是正当此时,傅同锐三万剑破境入金丹。 任平生心神一阵恍惚,只觉浑身疲软无力,便在云海中颓然躺倒;脑子更是一团浆糊似的,突然出定,便即昏昏欲睡。他这时才想起,置身末法之地,望气术的施展,比平时要更耗心神数十倍。 突然间,横躺云海的任平生回过神来,大惊失色。 云海之上,没有了那日影渡船,我这躺的是那? 他强提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只望了一眼脚下,便长舒了一口气。 好在那符舟小天虽然已失,符舟的船体,却还是在的。 任平生再次颓然坐下,大口喘气;这回是真没力气再起来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符舟的船首,开始破碎剥落;然后是屁股下面的甲板,开始出现如图蛛网的裂纹,瞬间绽开。 整座符舟,化为碎片陨落云海中;任平生无力抵抗,只是闭上眼睛。 云层之下,有独臂少年孑然一身,现身于那“咫尺天涯”石碑旁。一个身材窈窕,气质纤弱的女子,就在前面不远处,正对着一位中年文士作揖行礼。 申功颉上前几步,与那女子并肩而立,也对那中年文士行了一礼。 “见过夫子。” 方凉略略颔首致意之后,目光晶亮,多看了傅同锐两 眼。他伸手入袖,取出一根三尺多长的古木剑鞘,递给傅同锐。 “这根木鞘,就当是为师的一份薄礼罢。恭喜你终得天时地利,破了境。世间从此,可又多了一位金丹剑修。” 傅同锐深深一揖,双手接过剑鞘;口中淡淡致谢。倒不是他不在意夫子的道贺,而是本身不善与人客套寒暄,天性如此。 更何况,那触手一沉,有落地生根之势的那根古木剑鞘,傅同锐当然知道绝非夫子口中那轻描淡写的一份薄礼。 琅玕树梢,仙人所居;以木为鞘,即便是一把寻常宝剑,常年置于鞘中,也能蕴养出一份仙意,百年之内,起码具备法器品秩。若是如任平生的横烟那种品秩的天下异宝,最多二三十年,便能蕴养成一把神器。 傅同锐最为一名纯粹剑客,听过关于琅玕木鞘的传说,但从未听说过有此类剑鞘传世。 所以夫子这份厚礼,对他将来的剑客之路,意义非凡。而傅同锐当下也知道,对于师生之间,这份礼物的含意,也很明白。 果然,方凉坦诚相告,“只要你认我这位学问不高的夫子,便永远都是方凉道院的学生。只是这次,我却是来接引马小燕的。” 傅同锐眼神清冷,只是嘴角难以察觉地抽动几下。稍稍冷场片刻,独臂少年便缓缓道,“我明白,夫子传道之恩,同锐终身铭记。” 方凉微微点头,却似乎在刻意针对这位身世可怜的学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即漠然道,“少年辛苦,莫惰寸功;你的剑道根基,已经成型;既然机缘不在道院,当学那孟母古风,为学而迁。或者对你而言,为剑而行。” 傅同锐没有答话,只是对夫子深深一揖;再回过头来,与师姐马小燕拱手致意。 三人都是无声作别;独臂少年一人一剑,去往山下;萧索背影,便消失在山道暮色中。 马小燕双眸有流光闪动,长叹一声,止不住声音的微颤,“同锐师弟年纪尚小,无依无靠的,夫子让他多留两年,其实也误不了多少工夫的罢?……” 对这位一直显得生性柔弱的学生,方凉没有直接答话,而是说了断据称是某段史前文明流传的典故。 彼时世间有武神,为打造一把青龙偃月宝刀,重金请来世间名匠,开炉锻刀数年,废铁无数,终不得成刀。有匠人难忍挫折,哀求刀主,“匠师间确有‘百炼成钢,千炼成宝’之说;代代刀匠剑师,无不呕心沥血已求千炼之宝,然千百年来,所得皆是废铁。所以千炼之宝,即便真有,也必非世出之物。” 言下之意,匠师对那位武神极其慷慨的酬劳,已经意兴阑珊,对于这件惊世之举,更是心灰意冷,只求置身事外了。 那位武神并没有勉强这位匠师,只道,“我本豪富人家,今舍全副家业,欲得一器而已。诸位既以锻刀为业,酬劳丰厚,即便神器不成,何失之有?一旦神器出世,则不但名利双收;此千古创举,足以空前绝后。” 最终匠人无一离去,炼废的刀胚,能堆出一座小山头来。最终在某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之下,青龙偃月刀现世,既成就了那位武神的千古战功,亦成就了匠人的万世声名。 “也就是说,同锐师弟;会身负这样空前绝后的一份天时地利人和?”尽管心结稍稍解开,但马小燕仍是心神忐忑道。 方凉点了点头,却又好似并不确定,跟着微微摇头,却斩钉截铁道,“千炼能成宝,炼废的刀胚,便是成千上万。刀剑如此,剑客何尝不是如此;人占了一份机缘,便应有一份担当。” 夫子说此语是,目光所注,是马小燕双手所捧的那一段烧焦的木兰树枯木。 那段枯木,历经雷劈火烧,再在山海沧桑中浮沉百万年,已经化成玉石之质。 第二百六十一章 老子现在是光脚的 马小燕突然想起一事,心中有些惴惴,“夫子,在我之前,咱们酒壶山这一门,有几位师兄?” “七位。”这一次,方凉没有再对方懋的身份排位,有任何遮掩犹豫,“前面四位,在这次上山之前,想必你也知道了。李曦莲位列第五,之后有是张屴;方懋,” 马小燕轻轻叹气,“丙级乙班有个插班的,叫任平生;此人性格,从不轻言放弃;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山上?” 她怕深居简出的夫子,未必记得那个插班不足三月的新面孔,所以特意强调了一下。在山中这段光阴,马小燕掐着手指头倒算时日。按照夫子将近一月之前的说法,今夜子时,上山之人,无论获得机缘与否,都会被“送”出这座云海秘境。 看看天色,剩下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了。 马小燕暗叫可惜。若不是任平生十多天前那一次排盘测算,给出那句“阴金雕阳木”的流年评语,自己在那座如同置身远古洪荒的无字城中,也未必能循着那几乎难以发觉的蛛丝马迹,找出这段深埋池底淤泥中的雷劈木。 她之前与申功颉他们第三次进入秘境,那座无字城依然是大战前夕;只不过这次更早了一些,所以侥幸遇上有民伕往城门里送粮,三人浑水摸鱼,得以进城躲避战祸。在城中逛荡之时,也曾到过那北海湖一隅,林中红楼前面的那片藕塘;甚至池边驻足赏荷良久。马小燕当时心神涟漪不断,有所感应。只是当时听了那位对一城典故无所不知的说书先生介绍;此方藕塘之所以没有与北海湖相连,是因为这是一座千年以前的采金坑。而且在一城布局之中,地处辛金方位,与马小燕的亲木命宫相克,而且当下流年,也是亲木运程;所以她当时便没有多想。 城破之人,一行三人尽皆“战死”;所以直到被踢出秘境,三人都一无所获。 然而任平生一旦给出那“阴金雕阳木”的推衍结果,马小燕便如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所以那份卦金再重,她马小燕都是占了大便宜的。 至于这次独自上山,无论是想办法进城,还是后来被裹挟与胶着战事,都耗费了许多时日。算着日子苦撑的马小燕,其实心急如焚;生怕一拖再拖,错过了夫子给出的最后期限。 然而最终还是在几个时辰之前,城池被狂人攻破了。人群慌乱之中,马小燕趁乱脱身,如愿以偿。只是这份机缘的取得,小女子当时不但毫无喜悦之情,反而悲痛万分。 古木出水之时,满城生灵涂炭。 所以全身而退的马小燕,直到见着早已候在此间的夫子,才稍稍自我安慰,那毕竟只是一座虚幻秘境,不是真的。 至少为了日后道心稳固,她也只能做此想了。 那位洞察天机的小学弟,怎么反而会得不到属于自己的机缘呢! 任平生眼前一黑,心神倒是瞬间澄然明净;突然发觉下坠的速度,骤然变慢。任平生想起上次在日影渡船中的推衍结果,心下一沉,连忙睁开双眼。 果然,这座并无雷池隐藏其中的云海,跟自己原先那艘符舟一样,在片片崩碎!眼前那朵朵崩碎飘飞的流云,情状气色,都十分古怪,也有几分眼熟。 若取其中几朵拼接起来,便可以拼成某种远古图腾的一部分。 任平生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只不过耳旁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任平生才惊觉自身处境;即便找到了,又能 如何?头顶暮色,脚踏虚空,自身且不由己,就算悲天剑近在咫尺,伸手不能及处,你任平生都拿不到啊! 刚才因为没有发觉竟是身处那座云海的图腾大门,所以任平生并没有刻意计算此间特别的光阴流转。但如今稍稍回想,粗略估算;玄黄天下的时光,该又过去十多天了! 练气与剑道皆入临渊的大修士,不但身上法力全无,手中也是仅余一把剑鞘;在这天地无人之处,竟落得个坐以待毙的境地,任平生唯有苦笑不已。 破碎云海终于渐渐消散,飘散四方朵朵闲云,任平生拼尽心神之中东拼西凑的最后一点灵力,一一望气勘探。云朵中再不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了。 望向脚下,并不见有地面飞速接近,唯见一片鸿蒙气机,死气沉沉。 任平生喟然长叹。上一次在日影渡船中,那一次拼着有损此方天地百世功德的天机推衍,终究还是存在一丝纰漏! 这座神秘的异域云海说蕴含的劫数,本该属于当今道院同窗,周成与钟礚澍;或者说,不知多少年后的般功与墨钟两位宗主。他们两个既然没来,这座云海出现的唯一气机,就是那把流传此间的悲天剑条,算是将任平生的运程劫杀,与这座云海挂上了一丝牵连。 而如今云海如期破碎,悲天剑却依然杳无踪迹! 整座天地,云烟尽散之时;脚下那一片蒙昧虚空,突然如有稚童投石镜湖面,一片涟漪荡开,气机律动不停,瞬息间便掀起一股翻江倒海声势的气机浪潮。 那股气机一线潮涌,将整片鸿蒙屏障居中划开;两座天下,在那屏障破开之处迅速接壤融合。 融合的缺口,先是出现一片云雾缭绕,琼楼玉宇的宫阙楼台。一座高高耸立宫阙之上的天台上,有两尊神人金身,相依相偎,动作不停,正在做着某种连任平生都要非礼勿视之举。 生死一线间,任平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鸿蒙屏障的开口越来越大,瞬息间裂到天边,整个鸿蒙天际,当然无存。下方那片楼台宫阙所处之地,竟然是另一座雷电如织的云海中。那身处高台上的神人金身,一丝不挂;男的那釉亮坚实的金色肌肤之下,有那条条筋腱明晰的肌理,雄壮有力;胯下天根挺立一线,阳燧流转如电光缠绕。那尊妇人神灵的金身,一般高大,一样的金色肌肤,却是与俗世女子差不多的身段样貌;前有叠嶂高耸,后有丘陵起伏,其间沟壑,深不可测。 两尊神人鏖战不歇,高呼不停,天根进出玄牝门,便有那阴阳相合而生的雷电浆液,源源不断留下高台,形成一道流泉飞瀑;飞瀑之下有如同天湖的一处云海陷坑。 这座如同大湖的云根雷池,浆液四处溢出,渗流云海罅隙中;云海涡流缠绕,道道雷电浆液,以某种沟壑纵横的复杂趋向,最终汇成了远方云层之下那座如同蛛网交织的另一座雷池,任平生身陷几次的炼狱之地。 下垂之势几近极限的任平生,只见那座宽阔的雷池湖泊扑面而来;浆液浓稠,天火凝炼;身陷这一座雷池熔浆中,这具刚刚开府完满而入临渊的炉鼎,能剩下一缕青烟? 想不到我任平生的葬身之处,竟会是那对荒唐雷公电母的淫邪苟且之地! 还未接近雷池湖面,炽热之气已经大盛;任平生那原本雷火底蕴深厚的火府,再次天火迸发,一发不可收拾。无需望气,更在修士神通尽失的情况之下,已经感觉到体内哪座稚嫩木府的飞速枯竭;即便是那座原本稳压火府一头的水府,水运精华也在迅速萎缩干涸;更莫提那座刚刚有点起色,却是被火府死克的金坑了…… 任平生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那座翻云覆雨不知,雷瀑飞流直下的白玉高台,眼神狠厉。 趁着神魂燥乱之中的一丝清明,任平生心生某种感应,来自那道雷浆飞瀑。 任平生左手中一张暖树巢罡符的符胆破开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道符箓夹入右手那册泛黄古书的书页之中。就是一次死马当活马医的赌命之举,他并没有等待祭出这张符箓的结果,而是空出的左手随即抓紧剑鞘,向那行将扑到颜面的广袤雷池,递出一剑。 也许便是此生的最后一剑,他没有用悲天剑术;而是太极六十四剑的一式移山望海。 剑鞘末端所触,是那雷池湖面的浓稠浆液无疑。只是湖面却并没有被刺破半分,这支木质精纯的木鞘,也没有被那雷池天火点燃。 剑招法力的瞬间,任平生眼见剑鞘末端的触点,有一道坚实凝练的气机屏障,隔绝了那座雷池的炽盛天火。 一座危然高耸的九层宝塔,在眼下雷池中拔地而起。好在那一式移山望海,本来就是借力从人,异形换位的妙招,否则这一次,从天而降的任平生,势必与那九层宝塔轰然相撞。就算不撞个半死,也得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九层宝塔与那白玉高台,毗邻相对。那对激情炽燃,水深火热中的雷公电母,终于注意到了不远处那峭立塔尖的青衫少年。 任平生倒无意窥伺别人的风流韵事,趁着那两尊高高耸立的神人金身并未发难,低头望对面向台下的飞瀑之中,先前心生感应之处。 雷浆激流之中,一根渺小得如同火柴梗的物事,正在逆流激进。雷浆瀑布炼烧不止,那“火柴梗”冲击不歇;颇有一番要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气势! 奈何面对强大的雷瀑,说那“火柴梗”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都算天大的抬举了。 久别重遇,任平生又爱又怜。不在匣中好好呆着,你跑这儿来,跟这对狗男女较什么劲? 丢不丢脸?臊不臊?腥不腥? 没吃过猪肉,任平生也是见过猪跑了。十六岁的男子,谁没有过那梦中旖旎,孤衾春思?激灵醒觉之后,亵裤间残存的腥臊味,谁没闻过…… 原本只属那二神世界的云根宫阙,突然间多出一个陌生男子;雷公还好,一愕之下,更长几分阳刚气概,腰胯之间更加铁骨铮铮。怎奈那雷母一个激灵之下,羞恼难忍,竟是下意识抽身急退。 阴阳分隔,整座雷瀑,一下子变成了无源之水。 “火柴梗”骤然脱身,如离弦之箭激射而上!任平生一掠而前,将那堪堪射到白玉高台的剑条,牢牢抓在手中。 此时的黑铁剑条,竟似深通人性似的,一击无功,剑身嗡鸣震颤不已。 任平生没理那剑条的骚动不安。在那奇耻大辱的泉流中被困半月,换他他也受不了啊。剑到手中的第一件事,任平生便是连忙检视剑柄。 那团缠绕剑柄的陈旧丝线,竟然分毫无损! 任平生松了口气。 白玉高台边沿的一袭青衫,突然一跃而起,如箭后掠回到那九层塔尖。 饶是如此,雷公盛怒之下祭出的那道雷光,仍是擦着任平生的脚底闪过;一双不归山上某种异兽皮毛缝制的坚实靴子,瞬间被烧成灰烬。 任平生抬头望向哪个暴跳如雷的神人金身,冷笑道,“老子现在是光脚的,你怕不怕?” 第二百六十二章 烧火小人儿 那位金身毫无遮掩的雷公,对自身装容的不检点,似乎根本不在乎;一声爆喝,也不知他口中念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咒语,便即高台之下那座宫殿之中,瞬间有十余名负鼓童子,背负天雷大鼓,从各处屋宅院落中飞奔而出。 也不知用的是何种神通,这十余名只胸腹披挂一件火红肚兜的负鼓童子,便现身高台之上。十二面打鼓,摆出一座冲宵雷阵。 天鼓隆隆,那冲天雷鸣之中蕴含的巨大神力,让任平生只觉心湖识海中一片惊涛骇浪,只能尽力收摄心神,宁定内视,不使三魂出窍,七魄离身。 先前突然在那片雷池云海中望气入道,也是鬼使神差,生死一线之际误打误撞,让他那本来只用于外堪的望气术,反观自身,不但深得道家入门望气之妙;且因为本身是一门品秩极高的上古仙人神通,以此望气入道之功,又岂是寻常修士的入门功夫可比的。修行中人,若是把那道家入门的望气术,比作是俗世稚童的蹒跚学步之能;那么任平生的这门望气术,便是世间一位高人异士都要秘而不宣的一项傍身绝技。 所以一位寻常修士,修行路上苦修不辍者,由望气而入临渊,起码也是甲子之功了;至于结丹成道,则多在百年以上。 当然,像西乔山嫡传这种,是个例外。选取的弟子,本身已是天下道修种子中的拔尖人物,更有西乔山深厚的宗门底蕴,山水气运;加上每一位道修种子身上砸下的天材地宝,能值一座弱小宗门的全副身家。跟这种人比,不但于大道无益,更容易引发心魔。 另外就是像任平生这种,身负某种上古仙家传承而不自知的,是例外中的例外。 天雷轰鸣之中,任平生舞动铁剑,剑招行云流水,一道剑光划圆,便有阵阵凝练如水的气机运转,阴阳相辅,在那剑光圆弧中,如同游鱼戏水。一道凝成实质的天音势力激射而至,那如同游鱼的阴阳气机,瞬间崩碎消失。 高塔周围,本来有云根生出的层层云雾缠绕;在雷鼓天音的第一轮轰击中,那层层云雾便已经砰然消散。 任平生继续施展剑招,用这把形体阔大,剑身沉重的铁剑条去使出那轻灵为本的太极剑招,其实很不趁手。但横烟剑还在李曦莲手中,没得选择。 虽然暂且当得一时,但那十二面打鼓组成的冲宵大阵,何等声势!任平生尽力拦截每一道天音神力,却仍难免不断有些漏网之鱼,轰击自己的魂池魄府。 所以任平生只能一边出剑防御,一边继续以敛神内视之功相抗。 先前匆匆遁形而去,逃回宫阙之中的电母,身上披挂齐全;在那一副银光闪闪的神甲映衬之下,更是英姿飒爽。 那高大银甲神人手持电镜法宝,念动法诀,整座高台,瞬间便有无数道电光层层缠绕;如同一座电光牢笼,将整座高台笼罩其中。电母此举,凝神内视中的任平生,也觉得奇怪。 就算要讨饶,你也不用先自搧三百耳光吧。再说,我这还都是有守无攻呢。 也好,本来对付一座冲宵鼓阵,任平生就已经竭尽心神,若还要同时去 对付电母那道道电光;自己就分身乏术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有电母的助阵,雷公意气风发,突然一下古怪的跳跃,如上古洪荒蛮人的某种舞步;一双大手张开,瞬间由二生四,由四变八……最后变成十二只大手一齐拍下! 十二面雷鼓一齐震响! 震天雷音,铺天盖地爆发开来。 在那天音风暴之中,不但是任平生身形如风中一叶,随时有被吹散撕裂之势;脚下那座巍峨坚固的九层宝塔,也随之飘摇不止,摇摇欲坠。 任平生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竭尽自身五座气府的全部灵气,堪堪能在心湖识海之内,打造了一座隔绝魂池魄府的天地屏障。饶是如此,魂池活水,仍是被那宏大天音,轰击得惊涛骇浪;那几座魄府,则更是窗棂破碎,瓦片乱飞,怎一个破败凄惨了得。 手中的悲天剑,凝重入山,缓缓划出一个简单古拙的圆弧,却有一股天地阴阳气脉的精华所聚,在弧中缠绕旋转,生生不息;在对方高台与脚下宝塔之间,形成一座巨大的气机屏障。 若不是这道八剑合为一式的太极剑气,雄浑无比,阻挡了大部分的天音轰击。任平生的自身魂魄,加上脚下这座九层宝塔,恐怕都要被轰然震碎,万劫不复。 情势稍稍和缓,任平生正打算松一口气。 不曾想对面那裸身大汉,当真就好似篝火照耀,男女欢聚之下,兴奋过度,情难自已似的;一番疯狂乱舞,十二只大手轮番拍打。天音风暴,阵阵迸发不歇。 任平生疲于应付,根本停不下来。 突然一阵耀眼光亮,由低处地面轰然爆发! 高台之下的整座云海,如那瀚海潮生,潮涌滚滚而上。云海潮涌之中,承托那整片大湖的雷池浆液,不断高涨,似要将这一台一塔,整个吞没在那座雷浆大湖之中。 任平生这才惊觉,原来先前电母祭出的那座电光牢笼,早已顺着那高台白玉柱,绵延到台下的云根生发之处。 她并不是在作茧自缚,而是要挑起整座云海雷池,将对方的这座独立小天地整个吞没,焚毁,渣滓不留。 在这个过程中,雷公的突然疯狂进击,既是天衣无缝的配合,让对方无暇他顾;也是一种障眼法,以为雷公电母之间,仅仅是某种攻守相辅而已。 这一对藏匿秘境不知几万年的远古雷神,其实心知肚明;要打赢眼前那约莫中境修为的青衫少年,不难;但对方既然能拥有一方独自坐镇的小天地,你想要在这样一方小天地中,斩杀一位相当于掌控所有天地规矩的老天爷,就是另一码事了。 但坐镇云根天台的雷神夫妇,整座雷池云海,都是他们掌控之中的永恒天地,也是他们的身家性命所在。所以相对于任平生这座垂死挣扎时走了狗屎运赌出来的生僻小天地,且不说规模大小无法同日而语,人家运转起来,简直是指挥如臂。 眼看那滚滚沸腾的雷池湖面,已经将高塔九层悉数吞没;那炽热如熔炉的雷池天火,蓝焰升 腾,由四面八方往一袭青衫扑来。任平生冷笑一声,手中几张并不如何起眼的符箓,分四面往那雷池天火飘去,口中念念有词。 紫霄天帝急急如律令勿赦。 紫霄天帝四字出口,高台上那对男女,脸色大变! 太一天帝的道家天下,还能有谁能留存紫霄天帝的令赦神气? 云海雷池的潮生潮退,只在瞬息之间。一切归于河清海晏,和风丽日的平静天地。 这一次,任平生终于向那座高台递出一剑。那两具被符箓灵气暂时禁锢的神人金身,在那无所不在的剑光之下,轰然崩碎。金身碎片,在那白玉高台之上堆成一座小山头。 十二个负鼓小人,突然间原地消失,不知去向。任平生也不着急,在高台四边纷纷撒出几道符箓,念动符咒,是那品秩不高的拘禁符箓。 化身芥子灵体,四处逃窜的负鼓小童,不断鬼打墙之后,撞得头破血流,终于一路抽泣抹眼泪,齐聚在任平生脚下。 这一个个的芥子灵体,当真是小如芥子,捻起一个,放在手指头上,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一片沟壑纵横的广袤无垠之地。 负鼓童子的根脚出身,当然瞒不过精通望气的任平生。都是些擅于炼木生火的火属精灵,或者是那雷公电母本身炉鼎之内的烧火童子所化。也或者是这座万年雷池之中,灵气凝聚而生的天然火属精怪。具体怎么来的,任平生不关心,反正留在此间,最终也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但若是能将他们收服,置于自身火府,倒是一批品秩极高的烧火童子,以后往来火府大小道路的临渊通达,就能省事不少。 晓以利害,这些本已无主的烧火童子,自然爽快答应,信誓旦旦,到了宿主火府之中,一定勤勤恳恳,添砖加瓦,架桥修路。 一开始时,冲宵大阵的天音神力轰击,魂池魄府的一些损伤,其实在所难免,但任平生并没有急于祭出那几道镇雷符,其实是出于诸多考虑。当时已经在强忍那份透彻神魂的剧痛;但这种淬炼魂魄的机会,对于一位修士而言,又是终身难遇。 天下修道之人,就算脑子有坑,都不会去跟一位太一天庭敕封的天神拼命。 而掌管一方雷电天火的雷公电母,无一例外,都属于天庭神灵;并不是那一地道家宗门就可以敕封的山水神祗。 更何况,当时二师父教的这道镇雷符,说是专门针对这类上古遗落秘境的一切雷火和掌管天雷的神灵,任平生其实半信半疑。太一天帝的玄黄天下,你弄个紫霄天帝的敕令,谁买账? 哪从来没见有人提过的紫霄天帝,何许人也?不对,何许神也? 所以一拖再拖,既是趁机淬炼魂魄,也是仔细查探那对雷公电母的各种术法神通,看是不是存在某种似曾相识的蛛丝马迹。如果不是那两位大神突然发难,牵动整座云海天地孤注一掷,任平生还会拖上一拖。 因为他求的,并不仅仅是脱身而已;哪怕有些凶险,能把那两尊神灵金身收取囊中,任平生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第二百六十三章 壶中日月一口闷 山道末端的石碑旁,马小燕难得一见这位深居简出的夫子,就当是没话找话的请教了许多问题。看着天色将暮,夫子却丝毫没有要下山的意思,马小燕就更不好提出了。 马小燕犹豫良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哪个一直挠心的问题。 “夫子,我想知道,之前我们寻宝失败,跌出秘境的地方,该走那条路?” 方凉愣了愣,随即笑道,“就剩最后两个时辰,你想去那边?其实不用的,申功颉李曦莲他们几个都在。跟他们说两三个人就好了。结果雷振羽和钟立都去了;周成不知发什么心疯,是今天下午回的道院,也火烧眉毛似的跑去了那边。” 方凉微微叹气,历来道貌岸然的夫子,竟稍稍有些不安神色,“其实山上,就只剩任平生一个而已。” “哦。”马小燕便没有坚持,只不过搜肠刮肚,却实在找不出有什么需要向夫子请教的学问了。 夫子突然仰头望向云海,神色凝重。马小燕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唯见暮色苍茫,飞云悠悠,偶有三两倦鸟投林。 没什么异样啊。 再一脸疑惑望向夫子时,后者突然让出道路,并且以一种无可违抗的口吻吩咐道,“你立即下山,快。有多快走多快!” 剩下的时光,夫子一人独立山道中,眼神焦灼地望着马小燕飞掠下山的背影。直至那道纤瘦背影消失,夫子那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然后他望向那看似毫无异样,实则暗流涌动的云海,淡淡一笑,自言自语。 “很好,很好!能如此痛快出手一次,不枉人间徘徊百年。” 他从腰间摘下一只白玉瓷瓶,仰头往口中倒酒。 任平生在那座云脚宫阙的里里外外,搜刮了个遍。除了两具神人金身的碎片,那具有电光流转的银色宝甲,能闪射雷光的电镜,十二面大鼓;连那座高台上的白玉栏杆,水磨地砖都没有放过。 因为那每块足有两尺见方的水磨地砖,有一尺多厚,尽是当初在铁匠铺中被三师父视为至宝的半天墨打造而成。 一小块半天墨的碎片,都是能让天下剑师抢破脑壳的宝贝。这两位倒好,切得如此方正平滑,那废弃的边角料,该值多少钱! 然后他先是故伎重演,先祭出一道暖树巢罡符,夹在那本枕中集的“岁旱秋山”页中。整座宫阙的前前后后,便都笼罩在新生出的那座秋山小天地中。 各处屋顶上的脊兽瓦当,屋檐下的角替挂落,甚至连大门上的辅首铜环都没有放过。 那对辅首铜环,即便在多数山上仙家眼中,也不过是普通青铜铸造,没什么奇特之处。除非本像任平生这种身怀望气术,或者是本身大道亲金的修士,且拥有一座铄石流金的火府和一座炼出了金波玉液的金坑,才会发现那副辅首门环,用的其实是极其罕见的史前锡金。此种锡金所蕴含的灵气, 堪比一处中下等龙祖发脉的风水宝地。 其实这也说明,在上古之前的某个世代,天地灵气之丰沛程度,可能是当下的千倍万倍。也难怪任平生要将能够拆下搬走的东西,一件不落的收入芥子囊中。哪怕有的需要一拆再拆,最后只是变成一堆零散的雕件甚至木料铜料。 这对雷公电母积攒的家当,其实也不少,有许多都是他任平生日后修行路上,自身用得上的。尤其是那面转为上古天神打造的电镜,可以炼化为品秩稀有的火府本命物。其他的,也都可以用于自家山头的打造府邸,或者作为山上的镇宅宝器。至于更好的处置,当然是日后找到合适的买家,卖了换钱。 前殿朱雀楼中那座销金炉,任平生为了腾出地方整个搬走,又从芥子囊中掏出不少东西,几番权衡,才做出最终取舍。比如一块貌不起扬的火红石头,除了有一面平滑异常,显然是经常刮擦之故,至于有何妙用,什么来历,任平生都看不出根脚;另有一块通体剔透,锥角棱边的晶石,材质物性也是云遮雾绕。两件天材地宝当中让任平生伤神不已。最终红石晶石又都放回了芥子囊中,然后丢弃了几尊天马跑兽。 这座销金炉,可置于自家洗剑洞中,等到炼成许诺门人的十把宝剑,就找机会带回不归山,给师父用。毕竟在三师父哪里,比留在自家吃灰要划算得多。 任平生最为郁闷的事,就是在这座恢弘宫殿中翻箱倒柜,刨地三尺,居然都没找到哪怕一颗神仙钱。 连一颗上清铢都没有! 本以为会有某种以雷池浆液精华炼制的天才地宝,结果也没找到。 先前悲天剑条从那雷浆瀑布的洗炼中脱身而出,再回到任平生手中时,剑尖附近的锈迹,已经全部消失,露出约莫三寸有黑金光泽的剑尖! 而且其他地方锈斑,也都淡化不少。 任平生勤恳磨剑五年有余,都不曾磨掉的星点锈迹,终于开始真正掉落!而且无需他任平生做什么,剑条本身,就可以破开本该属于周成与钟礚澍的,合二为一的两座秘境禁制,直捣黄龙,独自对抗一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雷浆瀑布,不退半步。 所以他当时才有底气,说一句“老子现在是光脚的”,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用悲天十七剑的一招半式。用那老剑条打太极剑,不光是剑的品类不对的问题,而是,任平生出剑之时,明显能感觉到来自剑意本身的巨大抵触。出剑之人与手中之剑,剑意互相打架,但又都一般的面子比天大;所以互不相让的窝里斗,丝毫不影响每一次出剑的剑气,空前凌厉。 这种事情,以前从未有过。 所以任平生希望能找到一些以雷池浆液精华炼化的某种物料,可以带走,无论是在以后的磨剑之中熔铸炼化,或是干脆用来磨砺剑身,都可以试试。好歹几番出生入死,能有一份意料之外的收获。 开府临渊,是一份惊喜,但任平生不觉得那是这座秘境之功。因为自始至终,都是自身所习的望气术在开山引路。即便没有这座秘境,遇上 某种机缘巧合,甚至是自己的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将堪外望气转为内视炉鼎。在这里入道破境,仅仅是中碰巧;唯一的裨益,就是不用另外找地方去积攒那份底蕴雄厚的水运精华,和锦上添花的补益火府。 至于那些烧火小人儿,他至今还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些小家伙千里迢迢独自远游,在那道路千万条的人身天地中,不至于迷路,能成功走到火府安家乐业。 天赐机缘什么的,打扰了;他任平生至今就毫无感应。然而时不我与,一个月来里里外外,无数次望气这座秘境,万千气象,隐含万千劫煞。但劫煞转换之中,又生出云遮雾绕的无数生机。 打杀雷公电母之后,任平生本来对自己一时困苦,有感而发的一些狠话,已经打算食言,做人留一线。然而当他再次望气这座云海雷池,便已知此事,根本不可能善了。 整座云海,原本残存的一点生机脉络,都已经完全消失!虽然当局者迷,看不到其他秘境天地的状况,但任平生越发确信,整座酒壶山遗落秘境的主人,都是这对雷公电母。至于对方为什么要布局如此繁琐,而且针对一切修士武夫乃至诸子百家,不得而知。也就是说,这种秘境,就是隐藏在整座玄黄天下的割据藩镇。不但是一统天下的道家,面对这种秘境,是个狗咬龟无从下口的尴尬境地,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太一天庭,恐怕也无意或者无力去收服这类离经叛道的存在。 对于这些,任平生都不关心。但悲天剑与这种上古神域到底有何恩怨,任平生就不能不上心了。然而现在,更加需要上心的问题摆在眼前。 秘境既是这对上古神灵的容身之地,也是他们无力抵抗入侵者之时,一座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巨大法阵。 也就是说,任平生如今已是无路可走。再次跌落云海雷池,就是一个挫骨扬灰,身死道消的下场;再不会在重伤垂死之时跌出秘境。 云海之下的夫子方凉,突然间让马小燕急促下山,也是因为发觉了山上云层中的这种微妙变化。 一个鱼死网破的局势;夫子不希望结局是鱼死。因为那样的话,还没拜师,他就失去了关门弟子。他更不希望结局是网破,因为那样不但关门弟子必然小命不保;整座方凉道院,都将不复存在。 在遇到那位老前辈之前,方凉从不喝酒;除了怕醉,还深明一个道理。 天下就没有白喝的酒。 哪怕是一位自己视若神明的老前辈送的酒,也不例外。 可毕竟是在老前辈的洞察人心之下,有那心照不宣的一份默契;对方甚至曾出于善意,对自己有过发自本心的劝阻。只是在方凉心意已决的情况下,亦真才第一次请他喝酒。 无论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方凉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喝了。 一天一口酒,今天刚好喝完;方凉将那空空瓷瓶挂回腰间。 夫子双眸望向云海,仰天大笑,“壶中日月一口闷,气若长虹与天斗,其乐无穷也!” 第二百六十四章 第十八剑 酒壶山的另一边云层之下,一片宽敞崖坪,有小路如同栈道,穿绕着险峻悬崖通往那面咫尺天涯碑。 即便是有过跌出云海的经历之前,像雷振羽和常安这种以前曾经私自登山的,都到过这片崖坪。而且当初无一例外的,都是选择从这边登山。那时候登山入云,景物也觉十分诡异,但远没有这一次那么凶险重重,云波诡谲;特别是几人组队登山之时,一路所见,简直就是另一座天下的魔幻洞天。 夜幕降临,风凉如水。崖坪上的一众学子,各怀心思;只不过都言语无多。 说好的七份机缘,如今只有六件宝物现世。加上大师兄方懋,原本以为有可能成就的酒壶山八仙,看来就只有七位了。 秘境之中,只剩下哪个比雷振羽更加出身成谜的插班小师弟了。说是那不归山下,培秀天灾死剩的遗孤,其实谁都不信;但也没谁多问。对于此事,有人没心没肺,如方懋和申功颉之流;有人则在暗中处处留意,点滴收集各种蛛丝马迹,对此最为上心的,是那历来笑脸迎人的钟立。 眼看光阴点滴流逝,距离一月之期终结的子时,便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了。寂静崖坪之上,最为扰人的动静,就是钟立的叨叨茹茹,和周成的长吁短叹,愧疚锥心。 “其实半个月前,我就劝过他了;天命所归的东西,勉强不来的。夫子给的一月期限,又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着急收徒。开山立派,拜师收徒这种事情,谁都知道急不来的啊。所以既然要定个雷打不动的期限,那必然事出有因的。夫子不能明说,那是天机不可泄露;可咱们自己稍稍有点脑子的,不能不用脑子是吧,那还读什么书啊。”钟立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长者姿态,关切口吻,起码到了应天真人的境界。 “这些有的没的,都没意义了。关键是,咱们是不是合计合计,看有没有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好歹把人活着弄出来?” 若不是钟立这么一提,其实大家都还没觉得会有这种后果;他一提,反而整个气氛都变得沉闷起来。 然后周成的一声长叹,就显得如同一阵叩击心关的惊雷。“哎……其实也怪我。也许当时稍稍长点记性,随我母亲省亲之前,记得留下那根墨线,说不定他就能用上。能不能牵引出属于自己的那份机缘,且不说;但对于查探秘境劫煞的一些蛛丝马迹,说不定还是会有所裨益的。当时也是走的太急,光想着既然自己都不上山了,想必任平生就能少去许多麻烦拖累。机缘劫数,理当来去都随命主嘛。没理由命主不在,还能转嫁到别人身上。若是当初能想到这种万一的境况,也该把墨线留下来,托钟礚澍转交给他。” 语气是愧疚难当的语气,只是话听着别扭;也没人针锋相对。毕竟每个人的大道根脚所在,是不会轻易示人的;即便是同门师兄弟,道法修为系出同源,每个人的天赋根底,都应该彼此之间有所保留。所以自己做不到之事,你能责怪周成? 但所有人也心知肚明,如果没有任平生,周成和钟礚澍,就算有机会登入秘境,最终的结果也是寸步难行。 那么这位工师之子的所作所为,是非公断,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李曦莲默默在崖边,练那手法生僻的太极剑式;每一道落点成圆的剑气,都能牵扯一份阴阳气机的运转,如雌雄一对游鱼,相对缠绕戏水天地间,和谐畅怀。只是等到那份气机运转精纯, 李曦莲便会一抖剑尖,将其投向顶上云海。一道圆转不息的气机,能在云海中炸出一座方圆数丈的大坑,坑内天云消散,无影无踪;只不过对于整座浩瀚云海而言,这种把戏,跟乡间稚童往一面宽阔池塘里投掷小石子的效果,都要差得很远。池塘尤会泛起一阵水波涟漪,而这座广袤云海,则是连颗像样的水花都欠奉。 但李曦莲双唇紧闭,神色木然;一剑接一剑,既不见气馁,也不见希望。 “这套剑法,加上那套拳法;其实深得武道与练气的双重妙处。如果创立之人能持之以恒,将其中隐含的玄奥易理推衍明晰,再找到那扇隐藏极深的入道之门;未必就不能望气入道。即便找不到,成为纯粹的武道,境界上限,也绝对不低的。”雷振羽就在李曦莲身后,他或许觉得这位武道天赋十分少见的女子,若能多思考前程与境界,就能少受些七情六欲的纷扰。而且那种纷扰的有无,雷振羽一直觉得是蝼蚁与强者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但最好还是先入道修行,或者以武道正统作为根基。否则这种练法,容易入魔;夯实自身炉鼎,炼化天地灵气,才是道家正统。或者强健武者体魄,蕴养内家真气,才是武夫正道。这套拳剑,隐约有炼化整个自身小天地,融入身外大天地的意象。别说这种道路没人走过,即便走得通,也是魔道。” 女子出剑不止,一言不发。雷振羽便也闭口不言,言尽至此,对方听与不听,不强求;反正世间千万人走的阳关大道,在他雷振羽眼中,都是羊肠小径。 难道平时口水多过茶的申功颉,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坐如钟立如松,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静。 任平生在那片雷池大湖的岸边,峭立崖畔,望向崖下那座已经腰斩的云根石。只剩半截的云根石,依然云雾如潮,汹涌而出,源源不断地填充整座云海。 一座云根石,其规模并不亚于当初故乡石驼山上那块驼峰石;在不归山上,你只会觉得那是一块石;一旦出了不归山,这样一块石,便是当之无愧的一座小山头。 任平生先后用那本枕中集建造了十七座小天地,每一座都笼罩整个云根石。 在每一座小天地中,他都先后递出了十七剑,最终将那座如同小山的云根石拦腰斩断。堕落山崖的半截云根石化为一堆碎片。不曾想云根石断,丝毫没有损坏这座云脚半分,其补充云海的速度,不减反增! 不但是整座云海,由原本的微波荡漾变得汹涌澎湃;而且那原本星月皎洁的天穹,此时也开始生成一幅浓雾遮天,黑云压城的阴森景象。 不但如此,那座少了源头活水的雷浆大湖,原本已成一潭死水;随着云根石破,整座湖面迅速下降。雷池浆液从那低处的云根石的崩口处,喷薄而出,瞬间有无数雷电激流倾泻整座云海,更有稠密如同蛛网的电光鞭击长空。 整座天地,变成一处寸草不生的雷光炼狱。 若不是湖边有那座海国龙宫的隔绝小天地,任平生此刻就算还没被烧成灰烬,至少也已经被雷电劈成一堆焦炭碎片。 要死不死的,身上携带的暖树巢罡符已经用尽。祭出这座海国龙宫,用的就是身上仅存的最后一张符箓。 从那湖面沉降的速度来看,等到这座雷池泄漏过半;这座海国龙宫,也将灵气枯竭,消失不见。 他在这座龙宫正中大殿的最高殿顶,拄剑而立。头顶高处的那片明月星空,逐渐模糊;模糊星空之外,渐渐露出压城黑云的狰狞面孔。天外的每一次雷火鞭击,都会在那模糊摇晃的星空中,抽出无数裂痕;等到星空破碎,便是整座龙宫葬身火海之时。 湖中不知熔炼了几万年的雷池浆液,不但火候丝毫不减,反而更加炽热凝练。星空一处摇摇欲坠的皲裂纹路,又几缕雷光渗入,还没落地,便即在整座龙宫之上的天宇中,燃起熊熊天火,往哪渺小人间喷薄而下。火焰焚烧长空三千里,所过之处的大地,便下起了猛烈如瀑的倾盘火雨。 天火之下,河山尽化焦土。 随着火雨的逼近,零星飘来的“雨滴”,在龙宫的重楼殿宇中燃起多处火头;风助火势,瞬间便绵延一片。 任平生无动于衷,伫立屋脊,如同一尊拄剑雕像。 在连续不断的雷光鞭击之下,一处灵气散乱的天幕终于轰然破碎! 缺口处黑云如潮涌入;一道电光划过,黑云罅隙间,燃起一条蜿蜒千里的流火天河,形成一座火云天穹,迅速坠向大地的奇观。 任平生只是稍稍仰头,目光沉静如水;那座由于广袤无边而显得已经近在咫尺的火云天穹,其实距离头顶,还在千丈开外。 任平生便要倾力出剑,剑气所及,也到不了百丈高处,更别提破开那座千丈开外的流火天穹了。 所以他便只是安静等着,心中默算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化。 浓云压顶,流火溅出的浪花,掠过任平生那张冷峻面孔,毛发间冒出几道青烟,无数发尾瞬间卷曲。 瞬息间变得蓬头垢面的青衫少年,缓缓摊开拄在剑柄上的一只手掌。 一张价值连城的穿山符,符胆轻轻爆开;浓郁丰沛的符箓灵气,瞬间融入这处仅有立锥之地残留龙宫天地。 天地间顿时如同光阴放缓千百倍,黑云化作无数颗粒可见的细碎水运,天火凝成流转缓慢的火运实质。整片天地间,实质与虚空,已经极难分出明显的界限;一切变得如同液化的剔透天地。 一道凝练剑光,如悬挂万钧之重,右下而上,缓缓划弧。剑光弧形的每一寸上移,似乎都在耗尽任平生的毕生之力,也在耗尽他淬炼数年的全部剑意。 也许下一寸,他就要力竭而止;从此剑心崩碎,沦为废人。 但一寸又一寸,剑光始终没有停止;而且那划出的圆弧,始终顺滑连贯,弧度堪称完美。 剑光半圆,一条显化为阳鱼模样的气机,跃出大地,上浮于天。 剑光不止不歇,转为由上而下。 团团一圆画成,另一条显化为阴鱼模样的气机,下沉于地。 光阴太过缓慢,以至于身在其中,都无法察觉这气象空前的天地倒转。 在那已经化为浓稠虚空的倒转天地中,任平生“仰头”往下,轻轻一跃,一剑递出…… 任平生从来不曾练成的栏板浮雕第十八剑,甚至都不用刻意想起剑招的姿态形式,只是身形坠落间,随意挥洒,随手出剑,浑然天成。 天悯人间尽蝼蚁,我悲天穹薄如纸。 第二百六十五章 啥都没捞着 任平生剑意耗尽之际递出的那第十八式,悲天,剑光爆长,破开重重云海火海。天地倒转之际,剑光如同倾泻而下千万里的金色飞瀑,直坠天穹而去。 云海之下的那片崖坪,散落四周的几名道院同窗,突然不约而同起身。因为眼前一尊顶天立地的仙人法相,中年容貌,书生装束,正开口吩咐:“速速下山!” 雷振羽率先对那尊夫子法象一揖致敬,转身飞掠而去。 原本禁制重重的山道,一切武道术法,竟然都已施展无碍。 紧接着是申功颉,本来想以心声问个因由;但一看夫子那高悬天上的双眸,满含威严,更有几分焦灼,便没再造次,匆匆作揖离去。此后便是各人紧紧跟随,有快有慢。周成和钟立这种乌龟爬爬,则直接被一双来自半天的大手抓起,轻轻放到狗迹湖边。 此后众人在摇头望向酒壶山,但见夜色沉沉,云遮雾绕,别说目力如何,就任凭你施展心念识海的各种神通,都再无法对那座山头窥探一二。 方凉那具仙人法相,瞬间长大百倍,高达万丈。本来只有数百丈高的酒壶山,如同一颗石子,被那万丈仙人拢于袖中。一道金色剑光划破天际,在那空旷无垠的袖里乾坤,形成一道割裂天宇的金色光柱,十分耀眼。 茫茫天宇中生出一道黑沉沉的洪荒一炁,如贯穿天宇的巨大龙卷风暴,将那透出天幕之上的金色剑光卷入风眼之中。随着天幕的裂口越来越大,那如瀑剑光,拖出的拽尾残影,形成一道天宇光壁,将整个玄远天宇照得如同白昼。 那洪荒龙卷被瞬间搅碎,只余几缕残存黑气,飘杳于天外的无垠星河中。仙人法相的一只大手拢入袖中,从二重天外拽过一片星河,堪堪可在哪炽盛剑光之上,造就一片星河屏障。 无论如何,不能让那道剑光破开第二重天幕。 袖里乾坤之外,顶天立地的法相神色平静,却难抑脸上连珠流下的汗水,在整个白竹垌一带,下了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方凉脸上虽无显现半分痛苦之色,但那紧闭的双唇,凝重的神色,显然很不轻松。他突然眉头略皱,透过心神识海俯视袖里乾坤的那双天眼,又见剑光闪耀天宇中。 原来剑光过处,那片纵横万里的拖拽星河,已经被瞬间劈开;无数星河碎片飞溅天宇中,拽出璀璨星光轨迹,如同一场空前盛大的天宇焰火。那拢在袖中的天神之手,四处拨弄,将那星河碎片归拢一堆,又迅速揉成一团;然后夫子大手一挥,将那团规模丝毫不输酒壶山破碎天地的星河碎片,砸向那道金色剑光。 相当于以一座天地对抗一道剑光,二者轰然相撞。 金色剑光的末端,略略散乱,如同一幕倾泻万丈的瀑布水幕,被横过的山风拂扫,略略泛起波纹,却难阻飞流直下之势。 第三重天幕星河,被那团星河碎块炸开的气浪波及,震颤不止! 那双俯视乾坤的天眼,透过沉沉天宇与那重重阴霾,神光凝练,望向那手中长剑如电劈空,正缓缓飘落天际虚空那个一袭青衣小身板。少年面容深沉如水,只是那一双凝注剑尖的眼眸,如痴如醉。 坐镇袖里乾坤的一尊天神,是夫子的一缕心神凝聚,不断以心声示警任平生。 可以住手了! 奈何那出剑少年的心神识海,如同一座铜墙铁壁的隔绝天地,神人心声,在天地之外处处碰壁,不断鬼打墙,就是无法渗透半分。 方凉瞿然一省,仓促间心念一动,撤去第三重天幕星河。任由那那道剑光遨游天宇中。 紧接着第四重,第五重……直至九重天幕星河尽数撤去! 一切打造星河天幕的洪荒一炁,尽数凝聚于那袖里乾坤对最后一重禁制。 ——炼化千年文运显化而成的一袭儒衫,那一幅收拢了整座天地于其中的大袖。 金 色剑光瀑布,最终飞流直下,不断倾泄于那万里之外的乾坤天幕处。 巍峨仙人法相,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佝偻,再无法维持先前那风轻云淡的斯文姿态。 白竹垌方圆数十里,狂风呼啸,暴雨如注。无人知道那只不过是夫子竭尽自身数座气府,流尽天人血汗所致。 仙人法相身上那高悬空中的鼓胀大袖,终于出现一丝肉眼可见的裂纹! 内中那冲煞天地的耀目剑光,随时可能穿破大袖而出。 山道石碑旁,五官七窍血迹湛然的中年文士,一声长叹。 另外一处人间不可得见,仙气氤氲,瑞兽奔突,灵禽翱翔的天外仙境中,同样有一位玉树临风,仪态飘然的中年文士,正与云中一位身着八卦道袍的仙人闲聊。 “弟子是好弟子,可惜老前辈貌似给他选错了先生啊。”一脸云淡风轻的中年文士,言语中不无抱怨,“境界修为,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晚辈是唯恐有负重托,误人子弟。” 面容苍老的仙人,很意外地没有那一脸游戏人间的戏谑之色,“你现在想要反悔,其实还来得及。一身伤,两壶酒,都无碍大道根本。” 哪个置身天外的方凉,轻轻摇头,神色坚定,“君子一言,尚有驷马难追之说;更何况千万年大计,虽不在匹夫一身,在其中负一砖一瓦之重,亦不能如此儿戏的。” 端坐云中的亦真,长身立起,飘然落地,拍拍方凉的肩头,“那就恭喜你,受了个好弟子;回头咱哥俩,再去那座酒楼好好喝一杯。这会我做东,谁要是抢着买单,谁就不是兄弟。我毕竟是那座酒楼的二掌柜嘛,挂个账也是可以的。” 方凉汗颜不已。谁他妈的跟你能做兄弟?就是做了孙子辈的,这座天下的人,都不知该怎么给老子排辈分了。 然而造化弄人,中年文士,恰恰就与这位老祖宗收了同一名关门弟子。 亦真没来由的一脸疲惫,叹气道,“俯瞰万年光阴流水,白驹过隙,要苦守一份规矩;其实很无聊。但又不能不守。” 方凉笑道:“老哥能来看看,就很好了。自家弟子,得自己教,连个关门弟子都镇不住,出了门,我也不好说是人家先生啊。所以从头到尾,我可都没想过要你援手。” 亦真点点头,其实这位故意改了称呼的夫子,说的轻松而已,其中苦楚,老仙人如何会看不出? 另外一方天地,那尊巍峨的书生仙人法相,已经弯腰驼背,蹲在地上,只是一脸痛苦地苦苦支撑,才使自己不至趴下。 左手大袖的裂缝,突然势如破竹,苍茫天宇中那裂帛之声,来得十分刺耳。 巍峨仙人身上那件儒衫,突然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融合某种大道规矩和天地法理的千年文运,纷纷剥离那件儒衫,显化为一幅幅的天幕星河,不断缝补袖里乾坤的最后一重天幕。 对天际劈砍不歇的金色剑光,终究没有一丝溢出那座袖里乾坤。 曾经的遗落秘境中,任平生其实不知自己到底是睡是醒。身处之地,跟与生俱来的那个可怖梦境,何其相似。只不过如今跌落虚空之际,他并没有惊慌失措,手足乱舞;恰恰相反,这一次在以天字头的剑招剑意耗尽之后,任平生反而空前的心神澄澈,一式悲天的剑意,似乎根本不是源出自身剑心,也不囿于此方天地的大道规矩。 一剑递出,摧枯拉朽;生平出剑,从来不曾如此畅快淋漓。 他渐渐感觉到了来自剑光末端的重重压制,有些奇怪。任平生双眸金光熠熠,望向那幅破碎天幕之外的璀璨星河。终于有一个断断续续的心声言语,在心湖中落下片言只字。 “平生……可以了……” 声音陌生,却又显得熟稔无比,由不得他任平生有丝毫起疑。 任平生瞿然一省,望向脚下那座云根宫阙。只见空余闲云袅袅,再无电闪雷鸣。一座雷 池湖泊早已枯竭见底。那重楼玉宇的雷神宫殿,荡然无存,空余怪石嶙峋的陡峭山壁,荒草崖坪。天才 远处山道上,几间茅屋,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背了包袱,往哪持剑悬空的青衫少年望了一眼,眼神冷漠,然后转身下山而去。眼神对接之际,任平生分明感觉得到对方身上那份磅礴剑气,生平未见。 更为扣人心弦的,是对方眼神之中那份不可抹平的敌意,有别于世间任何七情六欲引发的恩怨。 好在那人就只是望了一眼,并未刀兵相见。 更高处的一座山头,有万千英灵厉鬼,灵体纷纷显现夜色中,对着青衫少年张牙舞爪一番,却又似乎被一只虚无的大手,拽入黑暗中,踪影全无。 斧劈刀削的一处高崖下,有体型如山的长毛巨兽,立在一处巨大的岩洞口,暴跳如雷,四处张望,也没蹦跶几下,就开始疯狂跑向山边,然后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山崖。 一座似曾相识的城池废墟,残墙断垣不见雕琢痕迹,亦无文字笔画遗留,如入梦中幻境,景象一闪而逝。 酒壶山,终于就只剩下一座酒壶山了。云海还在,但那真的就只是一座普通的云海而已。透过云间断隙,望向山下那座道院,隐隐可见星星灯火,想必有无数学子秉烛夜读。景象还是如此熟悉,然而原本风水并不如何出众的狗迹湖边,文运显化的气机流转空前盛大。如此盛大的文运留驻,足以形成一座天下读书种子的摇篮。 青衫少年身形如飞掠去,轻轻落在那片十分熟悉的花树崖边。有几只寻常白鹤漫步花树丛中,也不怕人。 任平生往远处石壁一剑递出,剑气过处,石块飞溅,在崖壁上犁出一条长长栈道,通往云海下方,不知何处。 任平生终于确信这座酒壶山秘境,是彻底废了。 沿着自己一剑开出的栈道缓步下山,穿过云海浓雾,终于在那碎成一堆乱石的旧碑刻处,见到了一袭儒衫的中年文士。 只不过此刻的方凉,形容憔悴,坐在那堆乱石上,还要腰背弯曲,双肘拄膝,才能勉强支撑身躯不倒。 跟方懋长得那么神似,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了啊。 任平生连忙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并无异样,这才收剑归鞘,跑过去搀着方凉的一边臂膀,扶着后者艰难站起:“夫子,道院遇上大敌了?你这一身长生气象,比那西乔山的老宗主,好像都要强上几分啊。到底何方神圣,能把你老人家给伤成这样?” 无力掩藏修为的方凉,神色古怪,闭口不语。 跌回道家七境,果然连这个学生都瞒不过了。 “夫子,还能走不。要不我背你下去?别担心,看样子问题不大;一会就让本未堂送些疗伤的药过来,三几天就能好。” 师生二人互相搀扶下山,方凉是没力气说话;任平生看看天色,显然子时已过。除了爆发一笔横财之外,一无所获的任平生,倒是释然了,没话找话道:“夫子,常安之后,剩余的四分机缘都花落谁家了啊?” “李曦莲,得了一份吧……” 想着当初自己如此拼命,若是李曦莲那份都没挣到,就有些亏。 方凉终于有些不耐烦,干笑一声,有气无力道,“夫子长夫子短的,你就不打算……喊我一声先生?” 任平生一愣之下,竟没记得迈步,“先生?” 任平生下意识瞟了眼怀中那枚满载而归的芥子囊,“可我除了一堆能卖钱的玩意,其他啥都没捞着。回头我拿给夫子……先生看看,看有什么中意的。先生您随便挑就是,别客气。” 先生喊了两回,就顺口了许多,可任平生心中其实还是不太踏实。 方凉苦笑一声,牵扯一身气府脉络的伤势,疼得直咧嘴,懒得跟那蒙在鼓里的家伙再解释什么。 你大爷的拿了一整座上古神族的秘境,去磨一把破剑,还啥都没捞着! 第二百六十六章 开山(上) 这几天的方凉道院一如往时,没什么特别的仪式,酒壶山也没有张灯结彩,搞什么开山典礼。然而道院学子一旦下课,就都一反常态的三五凑群,谈笑风生,所议论的话题,无非都是咱们道院,终于也开山立派了。甚至山门名字,什么时候能正式排入道家谱牒,成为一座正规宗门,都有好几百种说法。 即便不是本门弟子,也都与有荣焉,起码也是那几位尊贵嫡传的同窗啊。以后酒壶山打出了名头,就回去跟乡邻同僚风轻云淡来上一句,那都是当年同窗学友嘛!剩下的事,就默默品尝周围那一对对的炽热眼神,有几分嫉妒,几分仰慕了。 人生乐事,不过如此。 所以最近学堂后面的那座藏书楼,都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来找书看。 进山寻宝定机缘一事,从到期那天起,那几名据说得了机缘的同窗,就再没见过影子。酒壶山上几处工地的动工,虽然都在那座云海之上,十分隐蔽,但各种木料砖瓦的运送,动静还是不小,特别是那几十段纹理细密,金铁质感的木头,肉眼凡胎都看得出那绝非凡品。 加上搬运木头的几位搬山老猿,又都长得惊世骇俗,山下人见所未见,所以每当有木材运到,前面那一排课室,基本上就没法上课了。任各位先生在讲台上天花乱坠,学子的心神眼光,却都在窗外那些个白毛巨兽身上。 据说这些木头,都是两州边境的那座连绵雪山深处,某位正统山神送给酒壶山的开山贺礼。 一座江湖门派的开山,居然有正统神庙的贺礼,这种事在玄黄天下,极其罕见。 更为罕见的,是今天一早,竟一个胖得跟尊肉球似的西乔山道士,送来一副“未发之中,心性端倪”的条幅。条幅落款,只有寥寥六字。 玄真宗,程墨今。 多日不见的夫子方凉,终于现身,亲自在狗迹湖边恭候那位仙师,并且亲手接过条幅之后,并没有交由身边的弟子处置,而是一直手捧条幅,接引客人去往道院后山那边的精舍静室。 这种山上道门的谱牒仙师,山下人一辈子可能都见不着一个。如今见着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嘛。一样的有鼻子有眼,也不是御风驾云飞来的。那位胖得让人看着都累的年轻仙师,被据称将是酒壶山关门弟子的青衫少年送出来了。全网最快更新 这位关门弟子,好大的狗胆! 连夫子都要亲自恭迎的山上仙师;转出后山之后,就被那任平生一路拳打脚踢,一路臭骂,一直揍到门外狗迹湖边。 然后有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把那位脸青鼻肿的仙师给接走了。白竹垌的有心人看见,都觉得奇怪;从来不会光顾此地的山上仙师,不但来了,而且那架载着仙师的简陋马车,并没有去往有那神仙府邸的西乔山方向,而是上了去往邓家坳那边的路。 莫非那座为祸一方,鬼怪横行的二祖山,终于惊动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要下来降妖除魔了? 铁砧山开山一事,一直秘而不宣,所以对于普通乡民,邓家坳那座凶山,依然还是那骇人听闻的二祖山。 白竹垌一带,很快开始有各种传说流传开来。先是有山上仙师莅临道院,送来无数天材地宝,金银玉器;更有仙师只身去往凶山,降魔擒妖。然而各种版本的传说之中,仙师都不是主角。 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哪个把山上仙师胖揍了一顿的道院少年。开始那段时日,道院里外好几千人,都在小心翼翼的留意着,看哪天会传出有人行路被雷劈,吃饭噎死桌边,或者睡觉横死床上的消息。 可过了一个多月, 那个暴揍仙师的青衫少年,据说还是活蹦乱跳的,连个来兴师问罪的城里捕头都没见着。 各种传言,就更加精彩起来了。最合理的说法,还是那可以山上山下横着走的少年,一定是太一天庭下凡人间的转世天使;连山上仙家都吃罪不起的存在。 而且这些传说,很快传遍了西乔山辖境三城。 对于此事,作为当事者的任平生与施玉清,都哭笑不得。 其实那天任平生也是气不过。死胖子说好的就回青牛坪过个年,然后就到铁砧山长住练拳。结果这一个年过到了春末夏初,你施玉清真当自己是山中不问何年月的神仙了?境界呢? 铁砧山中峰那座院子,屋宅用的是最好的朱瑾木材,是最先动工兴建的,已落成两个多月。 任平生自己的屋子还没着落,天天睡山洞;你施玉清一座大好宅院,却一直就放在哪里吃灰,该不该揍! 一时冲动,传出去真是后患无穷。 关于酒壶山这边的拜师礼,夫子的本意,是要一切从简的。只是那位老前辈给了个建议,你方凉既定的传薪之道,既然不同凡响;在开山一事上,还是不应该太过草率。所以就有了酒壶山后来的大兴土木。 祖师堂和九处屋宅的木料,当然是任平生自告奋勇,一力承当了。 几次三番,这种事不可能再让伍春芒出面。所以后来任平生亲自去了一趟牙巴山,给青遨宫送了九尊得自那座雷神宫殿的脊兽。上古龙脉始祖,昆仑山心的五色土打造,雷池真火炼制的脊兽,不但容貌形态栩栩如生;每一尊脊兽本身,也是一件凝聚风水气运的镇宅宝器。 然后任平生心安理得地跟对方要了十八棵朱瑾木,外加金敖一直挂在胸前的那件坠饰。 那件非金非铁的坠饰,对金敖而言,就是挂着好看而已,本身既非什么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山上的灵物法器。所以那位玉树临风的猴王,喋喋不休,满脸责怪。 “都是自家有的东西,你任平生要,来拿就是了;送什么脊兽嘛!这一尊都不只值我一座小殿了。太客气,还是太客气了……” 口里是这么说,双手并没闲着;接连运转神通,那九尊脊兽一一凌空飞入殿后宝库,并且立马关门上锁,贴上好几道品秩不低的金汤符。 确实如金敖所说,任平生来要这几样东西,前者不会不给。但既然如今换了角色,比邻而居,任平生就没必要如此做人了。 至于酒壶山建造宅邸的其他材料,申家产业多的是,青砖石条琉璃瓦,连同木工泥水匠都一起包了。 虽然弟子当中,有作为顾万年嫡传的雷振羽;但铁流驿那边并没有任何官方的表示。有人送来的刀剑器械,都是正宗的铁流驿定制,无论对山上山下的练武之人,都是不可多得的精炼器械;却是以雷振羽个人的名义送的。一座宗门,无论是武道还是练气,这些用于练功和护山的家当,都不可或缺。 有桐川城送来的一些天材地宝,可用于裨益弟子修炼;却不是兵家总督府的名义。送礼之人,只落款桐川常家。 此外那些出身世家的弟子如钟立,马小燕等,家族门派,都各有表示;而且都不是面子上的礼尚往来或者锦上添花,而是查漏补缺之后,实打实的各类财物补充。 总之一座山头的兴建,本来就没多少家底的道院,并没需要承担什么。甚至在某个夜深无人之时,天上还下了一通符箓暴雨,先是有道道灵气丰沛的山水符箓,直接融入酒壶山山根,凝成浓郁的风水气运。继而有无数功伐压胜符箓,最终布成一座根脚功效都极 其隐秘的山门大阵。 阵枢所在,运转之法,那位老前辈,都是事先告诉方凉了的。而且老前辈信誓旦旦,这事不算坏了规矩。 大阵的功效是否在于护山,老前辈也没说。 总之,一介穷酸书生的山门,东拼西凑,最终肯定会似模似样。 夫子方凉,那几天似乎伤得不轻,一直住在本未堂后院的一栋宅子里;饮食起居,每天都是任平生伺候着。烧火做饭,端茶递水这类事情,不归山上的任平生,自打有了记忆,就是在那男人的竹鞭之下,每天都必须恭谨慎行之事。如今尽管有两三年的江湖漂泊,倒也没有生疏;突然间重操旧业,伺候长辈,反而更加得心应手几分。 其实练气士气府经脉,炉鼎天地的伤势,需要的是常年累月的修行裨益,灵气蕴养,根本不是寻常的药石治疗,或者深居静养可以恢复的。一日之间不但望气入道,而且连破两境的任平生,就算不知其中原理,对此也有所了解。但先生既然铁了心要在这里赖着,图个清静,他也就乐得逃几天课。 反正学堂那些先生讲的东西,都是一点即头,却总还要在课室里耗上半天的无聊光阴。 还不如在藏书楼借了些有点意思的书,躲在医馆里看,有不懂的,可以直接问夫子。向夫子请教学问,很有意思,他从来不会给个答案;而是顺着任平生的疑问,给出更大更多的疑问。很多时候,任平生都觉得夫子反提回来的疑问,天马行空得简直离经叛道。 但绕来绕去,不知不觉,学生心中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最终的答案,永远不会是书上既定的,甚至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任平生偶尔看着夫子走神,故意把问过的问题换个法儿再问。结果两人你来我往对答半天,得出的最终答案,与上次截然不同。然而仔细复盘,却又都对。 只是最后,夫子和颜悦色道,“做学问能举一反三,是好事;但变着法儿把先生当猴耍,可就不是很善啊。” 任平生瞿然一省,给先生熬着的泡洗药水,可别糊了;于是趁机逃离是非之地,给先生端泡脚水去了。 晚上回山,就在那座中峰宅子里,跟施玉清切磋揉手,练上个把时辰的拳剑;再回主峰上的洗剑洞,在那洞口崖坪练那刚刚凑齐的悲天十八剑。 只是那第十八剑,没有了天地倒转的隔绝天地,依然只能指指画画,摆个样子,使不出半分剑意。 后来任平生本想借助那本枕中集,再打造一座小天地来试剑点。不曾想那一直深居山下的二师父,那晚碰巧头脑发热,让小的们抬了滑竿,游山赏月来了。任平生刚刚布好符阵,抬着老祖宗的那几个小家伙就咋咋呼呼,到了洗剑洞崖坪这边。 亦真一看徒弟那架势,气得两撇鼠须直翘,跳小滑竿,两手大袖招展跑过来,冲任平生头上就是一顿板栗。那顿板栗,打得空前的行云流水,显然老卦师是真生气了。 符箓乃驱鬼御神,集散灵气,趋吉避凶的仙人之道,画符施符,当心境明净,心怀敬畏,当用之时而用之;有你这么拿来玩的吗? 插一句,【换源神器】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练剑,练什么剑?剑术不行,要施符作弊,你这剑还练来干嘛?不行回头我找老三算账去,搞什么磨剑铸剑,还有那比划烧火棍似的剑招剑术,都是歪门邪道,把人给练坏了。 老人家一通臭骂,没完没了,甚至都吩咐了小的们麻溜的抬了滑竿上路,他老人家这就要上不归山去,找那打铁佬算账。 任平生好说歹说,并且立誓保证,此后绝不依靠符箓术法打造小天地来试剑,才总算让老人家消了气。 第二百六十七章 开山(中) 申功颉最近既不去道院,也不沾家;每天清早起来,匆匆扒拉几口粗面,就心急火燎往外跑;空留一个头发斑白的富态老者,看着那一桌的山珍海味凌乱。只不过暗中跟踪几日之后,老者就变了做法,每天一早的餐桌上,就只有几样汤面窝头之类的粗食,而且都不凉不热,正好狼吞虎咽。 他申浪盼了十几年,花钱无数,不就是为了这个宝贝儿子不那么无所事事,懂得点持家之道?你越是很铁不成钢,他就越混成个铁疙瘩渣渣。这倒好,老头子都要死心塌地认命了,那小子突然就改了性子,一天到晚不是待在家族的那十几座砖窑瓷窑,就是往那卷云山的采石场里跑。 申家的砖窑瓷窑,随着落马城的大兴土木,近年来也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只不过这些,都只是申氏产业的障眼法。俗世人家的银子,堆出几座山头来,又能有多少?没多少的,你除了得有地方存着,还得耗去其中的不少来防贼。真正成就申家豪阀的,是那卷云山根五色土打造的琉璃瓦,以及介玉砂打造的珐琅器;这两样都是一州上百座仙家宗门,建造府邸,装饰宫观不可或缺的山上器物。申窑的琉璃瓦,都是以上清铢或者岁余钱计价的,虽然计的都是一手或者一车的价钱;可相对于黄白之物都挣得不易的山下人家,那价格依然是个天文数字。 珐琅器就更加昂贵了,哪怕是一些学徒窑工失手造就的瑕疵品,进不得卷云山庄那座天宝号的,在窑口摆个地摊,每件都还能标出上清铢甚至岁余钱的价格。进了天宝号柜台的,基本上都是岁余钱打底;其中摆在内堂的精品,就都是太平钱计价了。手机最快更新m.138 哪怕就一颗太平钱,都是百万雪花银啊。有这么一份家业,他申功颉不执绔败家,都对不起列祖列宗。 然而申功颉最近跑的,除了那十几家山下的砖窑瓷窑,山上的石场工坊,他更没少去。申老爷子就有些肉疼。 酒壶山开山立派的货,注定是烧稻草都挣不回人工钱的。可那位说话比老子管用的儿子,没得商量,祖师堂的屋顶,必须得用卷云山的琉璃瓦;祭器必须是天宝号出来的珐琅器,而且其中一件,必须过得了内堂掌眼师傅那关。 这些砖瓦瓷器,都是申功颉与山上那几位老师傅,踩死了无数酒壶山的蚂蚁之后,最终定下形式法度,用任平生提供的朱瑾木开模定制的。拉胚烧制的过程,申功颉更是押着几位老师傅一路盯着。执绔子弟,硬生生从一位门外汉盯成了老师傅。 没办法,谁叫他申功颉摊上了一位,比自己更加四体不勤的先生。他申功颉不上心,以后先生与学生在山中修行,按照先生的意思,就大家都弄间木屋茅寮得了。 我申功颉何许人也,投靠那么一家山门,就算我本人拉得下那张脸,咱申家丢不起那个人不是? 这老成持重的话一出口,申老爷子心肝都化了;这臭小子,总算是长大了啊! 都能想到申家了。 所以后来,身材臃肿的申浪,不辞劳苦,趁儿子不在的时候偷偷跑了几趟本未堂;各种借口,硬是给方凉塞了两百万两银票。老爷子唯一的要求,就是那酒壶山的兴建,让他儿子折腾去;万一折腾坏了,老子出钱擦屁股。 这种要求,方凉和方懋这对书生父子,当然都毫无异议。 当然申功颉也不是一个人在折腾。雷振羽那一伙,虽然迟早要成为师兄弟,但聊不到一块去;张屴这种闷葫芦,总让人敬而远之,你都不知他一天在想啥;任平生被先生拉去本未堂伺候吃喝拉撒,煎药疗伤了。所以申功颉后来找了马小燕和李曦莲两个女子帮忙出谋划策。可 惜那两个,参谋下室内摆设,闺房布置还行;劈山开路,动土造宅之类的大事,就爱莫能助了。 幸而各自得了一份机缘,却并不属于夫子门下的钟礚澍和周成两人,自告奋勇,天天来给申功颉帮忙跑腿。钟礚澍负责测绘出图,周成则负责各类门户机括的打造。这位原本并无一技之长的工师之子,一个月来如有神助,突然脱胎换骨;别说打造普通的门户簧锁之物不在话下。一个粗浅器具作坊出身的子弟,竟然语出惊人。 好歹也是一座江湖门派了,山门里没几座隐秘门户,密室机关怎么行? 周成亲自请缨,负责这些门户和机关的规划与打造;并且后来递交的图纸,饶是申功颉见多识广,也颇觉大开眼界。 这天任平生向先生请教一些学问,在后院的那栋宅子里耗了小半天。 辞了先生出来,他便直奔前面诊堂而去。自从修行入门之后,结合已经可以全凭魂识而无需依凭肉眼的望气术,任平生一旦掌控一方小天地,七间的风吹草动,他都能了如指掌。 诊堂里那位不速之客,对满座候诊病友的愤怒不管不顾,大闹一场,非要伍春芒给开个价钱,今天就开。你坐堂医师做不了主,就把诊堂的幕后老板给我找来。反正我殷承夏今天就耗这里了。 他大马金刀在那诊台跟前坐下,好说歹说,不给个说法就是不挪屁股。 对于此事,不但任庭枔尴尬异常,伍春芒也是为难不已。找丁长九来,自然不行,要不然这家伙得吃不了兜着走。叫任平生出面,更加不行;毕竟知道任平生与本未堂这层关系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是任平生要求秘而不宣的。 一位正统山神,让一个凡夫俗子当场消失,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方所为不在天条禁制之列,他伍春芒不能妄用神通。更何况,俗世城池,都是山上仙家指定的城主府管辖之地。山水神灵可以左右当地天时物候,风水气运;但对俗务越界插手,便是触犯天条的大罪。 所以最终,还是少经世事的任庭枔不惜拉下脸皮,声言自己虽然并未赎身,却也已经不受贱籍身份约束;并以老死不见相胁,才让殷承夏愿意暂缓与东家商议赎身一事。 所以殷承夏前脚刚刚离开,任平生便到了诊堂中,独独叫了庭枔,让她先停下手中的活,到静室商议。 “既不打算委身,又任他藕断丝连,这是为何?”任平生疑惑道,“如果考虑他当日恩情,拉不下脸,这事我可以帮你,既不会泄露天机,也不会得罪人。” 推荐下,【换源神器】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生性柔弱的庭枔,难得神色坚定,低头道,“大师兄,其实,并无藕断之说。只是,芽崽都没找到,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怎么能狠得下心,嫁为人妇?” 任平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嫁为人妇?对于凡夫俗子,那的确是终身大事,然而……” 任平生突然闭口不语,双眼盯着这位当年喜欢旁观父亲教剑的寒门女子。 庭枔一张俏脸,突然变色,苍白如纸。 “大师兄,我……真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当时就只是为了行走江湖,万一遇上歹人,能独力脱身……若不是为了找到芽崽,我死也不会去学生人教的东西。”庭枔声音哽咽,抽泣不断。 不归山思安寨,人人对道家讳莫如深;有了后来的那场杀戮,任家人不知还能剩下几个。但偷生者都明白,万一相逢异乡,得知本族人有谁与道家扯上一点半点的关系,那肯定都是任家后裔,人人得而诛之的欺师灭祖之辈了。 任平生虽然对那份血海深仇,同样牢记于心;但对任氏一族,打心底没太多感情,所以习练悲天剑道也罢,跟三师父打铁铸剑,跟二师父学符也好;甚至跟胡久学潜行,跟夫子入道修行,对他而言,都百无禁忌。 任平生淡淡道,“我这个大师兄,也就大家喜欢叫而已。我父亲并没有开山立派,甚至他本身的剑术,都并没有给大家传授;所以并无门户禁忌。你自己有那份天赋机缘,要投靠那座山头,都是自己的事。只是别跟着造孽就行。至于以后见着山上遗孤,能帮一个是一个,但宗门身份,的确是不能向他们透露了。否则不但他们会将你视为仇寇,连你的宗门,恐怕都要将你清理门户。” 庭枔胸脯起伏,虽然仍哽咽不止,但神色倒是宁定了不少。终于能说出话来,磕磕碰碰,说清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任庭枔自己,也不知道自身所修是那座宗门的道法。不归山上自从有了归望宗开山,便在蛟息喷薄的某条路线上,架设了一座巧夺天工的吊舱栈道。上山下山,只需取得归望宗的通行关牒,再向把手山门之人缴纳两颗上清铢,便可以通过栈道吊舱上山或者下山。 奈何一直在山上长大的庭枔,哪里知道上清铢是何种物事?所以尽管有了那条仙家栈道,对于山上山下的平民百姓,还是毫无意义。无巧不成书,在山上远亲家中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庭枔居然碰到了一位山外来的游客。 那是一位容貌沧桑,言行古怪的老人,满身风沙漂泊的样子。当时老人就坐在地上读着一本破书,挡住了庭枔的去路。 老人虽然不知道庭枔的名字,却一口道出她是任家后人;当时就把少不经事的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僵在当场。 结果老人并没有表示要向归望宗告密,只是告诉庭枔,只要愿意作为他的书童一年,就可以帮助后者下山。至于以后独自江湖漂泊,他老人家倒可以教一些强身御敌的法门;遇上普通盗贼匪类,都不会束手无策。 倒也不是庭枔太过好骗,实在是身在四面楚歌的险境,没得选择。她安心做了老人的书童一年,在上河寨,后来改为上河城的一处民宅中居住。 至于老人教授的吐纳炼神之法,防身把式;是一直练到最近,庭枔才发觉了不对劲。 这一年多的江湖颠沛,她非但没有半分沧桑成熟之色,反而容貌神气,都细腻柔嫩得如同脱胎换骨。这还只是表象,自身那几座气府的逐渐灵气充盈;皮囊体魄的变化,经脉之内的气机流转变化,都变得玄妙无穷。 只可惜那位有传道之实,却无师父之名的老人,在她下山之前的两天,就已经做好一切安排,不告而别。 对于庭枔的奇遇,任平生不知是该当祝贺,还是提醒当心。最终都没有说,而是转回了最先那个话题道,“既然已经入道修行,那么与一个凡夫俗子的姻缘,区区几十年,就真的是露水姻缘了。这一点,你不会想不到。” 庭枔点点头,没好意思开口,却神色坚定。 任平生突然笑道,“那作为大师兄,我就先恭喜你了。另外有一事,本来也要今天告诉你的。九哥的人,已经在靑萍州与东南陆沉州的交界之地,找到了芽崽,这会他应该在来落马城的路上了。耗费了这许多时日,主要还是因为原本他们是商量在山脚附近的芦墟城落脚的。结果越走越远,到了距离芦墟万里之遥的两州边界之地。” 庭枔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如大堤缺口,两线连珠滚下脸颊! “放心,有一中堂沿途护送,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第二百六十八章 开山 (下) 庚子年初秋,白竹垌,得意酒楼。 二楼一处临窗的雅座,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轻道人,与一位衣着华美的年轻书生觥筹交错,显然都有了几分酒意。桌上的下酒菜,都是寻常百姓,哪怕是中等人家,一年到头都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烹饪的样式火候,还极其讲究。 有了想头的男人,做起事来,就是讲究。殷承夏经营的这家二手酒楼,如今是远近闻名,很多落马城的酒鬼食客,都愿意舟车劳顿二三十里,来这里炒上几个小菜,喝上一壶价格不菲的“醉八百”。 醉八百这款酒,其实就是当初老酒赵自家酿造的散酒,地窖里那些五年以上的陈酿,都被殷承夏换了小壶,让名义上的二掌柜亦真手书了数千张“醉八百”纸签。 尽管换汤不换药,但酒客们就买这个账。原本只是村里贩夫走徒的日常酒水,摇身一变,就成了过往客商,和城里富人都视若珍宝的佳酿,价格当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不是懂行的客人,酒楼的小二,都不会推荐这款酒。当然,如何让客人在来的路上悄然变得懂行,殷承夏有的是办法。 醉八百这名字,霸气;别说俗世富商,就连山上仙师,经过这里,哪怕本来没到饭点,都会愿意停留一顿饭的功夫,喝一壶得意酒楼的醉八百;既豪气也解气。 无敌八百都能醉,我某某真人脸不红耳不热。 所以赵玉恒找申功颉吃吃喝喝,就喜欢来白竹垌,喝这种醉八百。更何况在当下,你要去别的地方喝,还真请不动这位申家大少。 “我说,几个月不见,你都死哪去了?”申功颉那几分酒意,不像装的,反正也没必要,他跟这位主动折节下交的山上仙师,从来就这样言语无忌,“我都快半年不知酒肉味了;除了忙,主要还是没个对胃口的酒友啊。” 从这位执绔魁首口里蹦出个忙字,赵玉恒也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忙是好事啊,老城主大人,这会该心里笑开花了吧。话说,今天找你,除了喝酒,有件事,还得请你百忙之中拔冗操劳一二。” “滚。”申功颉双眼一瞪,“酸不溜秋的,还聊个球。” 赵玉恒不以为忤,反正跟这家伙,有事说事就好,“跟你谈生意呢,放心,大家都有好处。我师傅做了宗主之后,一直没有师兄弟开峰;所以九眼峰那边的山主之位,就一直空悬着。我不敢说自己将来,就能有幸入主那座师傅的发祥之地,但至少一甲子之内,师傅都会让我代为行使山主之责。当下正是宗门花钱之时,有些九眼峰的山上特产,就得找个销路。你申功颉要是有兴趣,咱们倒不妨一起做了这笔生意。” “怎么说?”申功颉百无聊赖把玩着手中酒杯,一副并不上心的样子。 对于这种红尘中人别说过问,哪怕只是不小心听见,都算是窥探天机的山上事,一个是真敢说,一个是真敢问。这种天机禁令,就算是对荣登了属地宗门谱牒的当地城主家族,也不例外。 反正他申功颉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落马城出了名的二世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唯独对为人处世家族生意之类的事情,敬而远之。 “百灵镇那边,还有几处当街的空地……”赵 玉恒缓缓说着,一边酝酿措辞。 “啥?”对这种匪夷所思的消息,申功颉来了兴趣。 百灵镇别说当街,就是郊外的荒地,都被炒成了天价,还有价无市。他当然不会蠢到去问,为啥能剩下当街的空地。 “咱们西乔山买卖公道,自然不会仗着近水楼台,把那几块地拿下。”赵玉恒眼神玩味,笑道,“但你申功颉可以啊。现在是玉龙师兄掌管百灵镇那边的山上买卖,招呼我来打。多不敢说,兄弟你只要开口,匀出一块来,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有个条件,等你起了铺面,就专营咱们九眼峰的土特产。如何?” “九眼石?”申功颉明知故问。 赵玉恒笑而不答。 这种生意,他申功颉再怎么败家不肖,自小耳濡目染,都明白。这种掩人耳目的产业,申家得势的时候,又何尝少了。一些个想要跟一座山上仙家结下某种香火情的外地宗门,总会找到门路,去递上一两块敲门砖。 而比如一处山头的土特产铺子,文玩斋之类的,表面上的公平买卖,就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隐秘门路。 “分成?”申功颉一改往时那份玩世不恭的脾性,神色认真。 “九一。” 赵玉恒补充道,“这种旱涝保收,山上山下的合伙生意,一般没这么高的了。咱们是兄弟情得算,可帐是山上的帐,我赵玉恒能做主的,只能这样了。” 申功颉哀叹道,“北望街上的得意楼是没了,可那独树巷,菜根巷的戏院青楼,多少红牌花魁的相思之苦,从此更难弥平了啊。算了算了,认得你这么个坑货,算我申功颉命苦。” 推荐下,【换源神器】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抱怨完八字有了一撇的俗务缠身,申功颉斜躺椅上,扭过脖子,对着那边一个口舌生花,忙着与客人厮混的少年男子喊道,“小舅子,咱自家人喝酒,还要不要结账?” 那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闻言脸色一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一边快步行来,一边出言呵斥,“你申功颉别以为跟任平生喝过两顿酒,就有资格做我姐夫了。趁早死了这条心,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姐要嫁人,那对方肯定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任平生嘛,如今也是个读书人了,方凉道院的高材生,还行。想当年他追我姐的时候……” 少年声音嘎然而止,还下意识的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因为他看到楼梯那边,露出了殷承夏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庞。对这个虽然还未正娶,却已经有了明媒的未来姐夫;芽崽私底下其实颇觉遗憾,只是姐姐挑的男人,他不敢乱嚼舌头。 芽崽是两个多月前到的白竹垌,之后就一直在得意酒楼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殷承夏啥都不让他干,还天天好酒好茶伺候着,养的白白胖胖的。 姐弟俩经常聊天,都是弟弟在说,庭枔只是听;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时而皱眉,时而双眸潮湿,鲜有展颜一笑的时候。所以关于姐姐下山之后的事,都是任平生跟芽崽说的。 申功颉这几个月虽然来得少,更芽崽倒是一见如故,只要酒楼老板和姐姐庭枔不在场,这两个家伙从来言语无忌得很。 这一次,申功颉主动结了帐,出了酒店,便与赵玉恒分道扬镳了。 一个得赶回酒壶山工地;一个则要西出青苹州,作为供奉第一次拜访那座毗邻西乔山的虎雀宗。 至于赵玉恒为何不找当年学正,当今城主的李家做这份生意,申功颉心知肚明。无论自己如何敛藏那份临渊中停的磅礴剑气,在这位应天真人的眼里,他申功颉的修士身份,其实根本不算什么秘密。 李二愣子,跟他哪个死板酸腐的城主老爹,就真的只是个读书人而已。 作为章宗主的得意弟子兼得力跑腿,赵玉恒对方凉道院的一草一木,风吹草动,其实都了如指掌。在他印象之中,虽然境界都不高;但申功颉身上那份剑意之精纯,整个西乔山地界,恐怕也只有道院里那个独臂少年,和曾经大闹青牛坪的任平生可以比肩了。 这种人,将来若不能为己所用,就不应该存活于西乔山辖境之内。若不是师傅早有谕令,让他赵玉恒睁只眼闭只眼,哪个躲进螺蛳壳就不知道屁股长着青苔的外乡少年,还能蹦跶得这么欢?不可能的。 酒壶山上的九座新宅子,外加一座规模不大的祖师堂,都已经临近完工。 九座宅子都在云海之上,依山势分布,两两不可相望。每座修行宅子的分配,先生并没明示,任由各人挑选。整个过程,居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争执。 比如任平生,就选了云海崖边那一座。 李曦莲则选了转过山傍,花树林中的那一座,所处之地,距离崖边不远,是哪个曾经的巨鹤巢穴。 最为古怪的雷振羽挑的那座宅子,坐落之地,貌似一片废弃坟岗! …… 而那座并不恢弘的祖师堂,坐落在一大片平地中,前有大湖,后有险崖,显得很不相称。天才 这片平地,显然是某座古代大宅的旧址;有些遗留当地的砖石木料,甚至一些图腾石刻,祥云瓦当之类,工艺之精,品秩之高,世所罕见,可以直接填补祖师堂建设所需的物料。 申功颉心急火燎赶回这里,主要还是得盯一下那些忙着善后打扫,清理剩余物料的民伕。毕竟先生的家当,就东拼西凑的这么点,但凡有用的,都得封存入库,留着备用。这半年来,申功颉在酒壶山上,更落马城中那个执绔头子,完全判若两人。 来到那座新落成的祖师堂,碰巧遇见从里面出来的任平生。因为收工得早,后者已经先行安排民伕离开了。 申功颉松了口气,有这个小师弟在,只会比自己更加抠门。 “赵玉恒,你认识的。”四下无人,申功颉开门见山道,“几个月前担任了铜镬岭的供奉一职。” “哦。”任平生不动声色,双眼专注,细细打量着哪座祖师堂的一砖一瓦。 申功颉接着道,“他今天就会离开西乔山,去往界山西边。” “知道了。”任平生淡淡道。 从哪座崭新建筑收回视线,任平生望向这位历来对自己关照有加的师兄,真诚道,“谢谢。” 酒壶山开山收徒,万事俱备,只等那位老前辈精心择选的黄道吉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演武 庚子年深冬,大雪;既是年时节气里的大雪,这一天的落马城,也下着鹅毛大雪。 作为落马城最繁华的街道,寸土寸金的北望街,北风料峭,冷飕飕的直往行人厚厚的皮草棉毛里钻,街上依然熙熙攘攘,人山人海。锦衣玉食的豪门子弟,百无聊赖的市井贩夫,甚至城外那些面有菜色的农家汉子,都一窝蜂涌到北望街上。人流一致奔向大街尽头的北城门。 其他城池,皆以东门为主城门;落马城的一大特别之处,就是以北门为主门。这或者与数千年前那一战有关,人族在此一战定乾坤,一路往北驱逐狂人,将后者驱入北荒苦寒之地。 而当今落马城的寒夜繁华,其实又与兵家的一大盛事有关。 北门广场那边,已经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突然间有人潮一线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只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响;一位身披银甲金盔,手持长枪的军将,骑着高头大马,神威凛凛穿过人群,直奔广场西边那座高高的点兵台而去。 军将胯下白马,神骏异常,几下腾跃,便一溜烟上了点兵台后那面斜坡。将军下马,顾盼生风,傲视台下的熙攘众生,让人望而生畏。 这几日每晚约莫饭后时分,就有兵家主持的演武比武盛会。主持落马城这次演武的,便是这位来自灵山兵家大营的兵正大人。 兵家的兵正大人,品阶相当于护教军团的一名屯正,但掌管兵士的数目,却是屯正的十倍之多。毕竟边军将士,不可能都是那能以一敌百的修士或颇具境界的武夫。 那位银甲军将扫视人群一圈之后,再团团抱拳一周,干净利落。台下人群瞬间肃静。 “天下安宁,百姓乐业,固然是天恩浩荡,仙家荫庇,神灵佑护之功;然狂人雄踞北荒,不遵道法,不循教化,茹毛饮血,杀戮成性,亦需兵家将士浴血奋战,戍边守土,方有我等安家立业,娱妻弄子之境。尽管狂人蛮横,力大无穷;然北荒城固若金汤,更有边军将士武功盖世,忠勇无匹;因而历来投军从戎者,非为边境有恙,为建不世功勋而已。然沙场事,武夫事;欲申鸿鹄志,成万世功,皆论出身财力。非有数年武院磨砺,不得入投军之门……” “……今经鸿蒙山太虚神殿恩准,贺兰天师心怀众生,北荒城主悲悯黔首;各地兵营敞开大门,让凡夫俗子有机会一展身手,投军从戎。……三年服役无过,则免徭役终身;略有战功,则可衣锦还乡,无论奴籍民籍出身,皆忝入贵籍;杀敌一人,赐良田五顷;杀敌十人,封一里之正……” 威武军将一番激昂言辞,被底下的雷动欢声数次打断。百姓投军,除了传说中的那一场人族驱逐狂人的创世之战,在人们翻得动的老黄历里,还是首次闻说。 俗世武院只所以长盛不衰,并且得到山上道家和北荒城兵家双方的支持,主要还是无论护教军团还是北荒边军,都需要武院源源不断地输送青壮子弟参军服役。凡夫俗子,只要手脚齐全,交得起学费,都可去武院拜师求学。武院方面,也是来者不拒。但能够练到武夫三四境者,毕竟都需要一定的武学天赋,还有自身筋骨等诸多条件。 武夫三境,必须投军服役。只不过这类武学骄子,一般都是先由护教军团挑选,挑剩下的才轮到北荒边军。 习武五年,若师父鉴定三境无望,也必须服役三年;而这一类人,在北荒边军里人数最多。别看境界不行,只要能从边军服役期满,回归乡里,回到家乡村镇,依然是地方一霸。 说起来挺简单,俗语道穷文富武;普通农牧人家,渔猎子弟,又有谁交得起武院那天文数字的学费! 更何况即便花尽几辈人的积蓄,勉强入了武院;之后常年累月的淬炼体魄,喂拳问剑,伤筋动骨都是家常便饭。那时所需的医药之资,更是学费的 数倍之多。 所以说功业无门,却挑出身,历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那位银甲军将下去之后,便有军中文书介绍演武规矩,军士选拔要求。 既然称为“演武”与“比武”,就不再拘泥于往常那样,只能捉对比试拳脚器械,而是划出十数种选项,任君挑选,各显神通即可。 不会一招半式,没关系,你可以挑开床弩,轮铁锤之类的项目展示气力;擅于渔猎的可以演练射箭驭舟;武院子弟,则依照传统比武对打。 山上道家子弟,江湖野修,也都各有合适的比对方式。 演武比武的结果,并非看水平高低或者输赢,而是看是否被兵家录用。奴籍民籍子弟一旦被录用造册,当场便能领到一笔颇为丰厚的安家费。至于贵籍子弟,当然仍需是武院出身,或者入道修行者,投军算是义务,军功另有封赏。反正对他们而言,那一百几十两的银子,都不够逛一轮窑子打赏花魁的。 人群外靠近城门的角落处,一个青色布衣的年轻男子,看似路过,又似看热闹的,倚着城墙负手而立。一身朴素衣裳,丝毫掩不住他那出彩的容貌。更何况,那一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样子,便完全出卖了他的身份。 普通平民子弟,那有这等闲情气派。 三五牵黄玩鹰的执绔公子,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恶奴护院,在人群外四处游走,不时对那些躲闪不及的妙龄女子摸摸捏捏,搞得乌烟瘴气。甚至遇上一个容貌不错的落单民女,干脆让恶奴围上去,大行轻薄无礼之事。女子尖叫不断,惊恐万状;只可惜毫无用处。 倒是有一队十数人的兵士过来了,兵戈雪亮,队列整齐。围困女子的恶奴训练有素,迅速缩小包围圈,以人墙将女子与两名正及时行乐的公子哥围在中央。那俩公子哥,倒也默契得很,一前一后,把女子夹在中间;后面那个,则负责一手把女子死死抱住,一手捂住她的樱桃小口,令其既无法动弹,也出声不得。 那队兵士也只是往这边瞟了几眼,目光流火;看得出这种事情,他们其实也很有兴趣。兵士的头领再略一端详那伙歹人的神气动作,既无修士神韵,亦不似有武夫身手的,便聊无兴致,带着下属转向他去了。 军士们一走,那牢牢抱着女子的壮硕公子哥,却好似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把甩开怀中女子,任由后者狼狈远遁,都懒得回头再望一眼。 同行的几位执绔,也都是跟那壮硕公子一般的表情,齐刷刷望向城门那边。几个家伙,也就是那么一愣之下,立马回过神来,欢呼雀跃往城门跑去,边跑边喊。 “申哥儿,你这多半年,都跑哪去了?可想死哥们几个了……” “申哥儿,你咋都穿成这个样子;是老李家那二愣子得势不饶人?……申哥儿你说一声,哥几个立马把那二愣子摁倒护城河里去,不把他鸡儿冻得缩到肚脐,决不饶他。”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app,【\咪\咪\\app\d.\】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申哥儿……得意楼都没了,你再这样,哥们儿几个都没活路了啊!” 半年前得意楼突然关闭,摇身一变成了医馆,此事让诸多落马城执绔扼腕叹息,感慨人生从此光景惨淡。所以原本可以放心上街的良家女子,这半年来每次出门,就都要战战兢兢,警觉万分。 一袭布衣的申功颉,听着一帮往日猪朋狗友的仗义执言,声声诉苦,倒也不厌其烦。一身读书人气派,尽管有点假,几分形似还是不缺。 经历了年初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武院江湖之争,得意楼关门,令全城多少风流雅士扼腕叹息,在加上半壶月和公道馆的相继歇业,好像整个落马城,就都变得死气沉沉了。 要不是西边那百灵镇的大兴土木,高楼林立,加上外地各派势力在城中 的疯狂置业,掩盖了落马城原住民那几分失落;单是这三件事,就足以另整座城池变得一蹶不振,落寞萧条。 也不知那丁长九到底施展了何种神通,靠上了那条门路上的幕后大人物,除了那得意楼一开始就改行做了医馆之外;半壶月酒楼与公道馆,在歇业半年之后又相继重新开业。 事实上,除了一中堂这块硬骨头,一直啃不动之外;武院那边已经将这条街上的其他同行的产业,通过各种威逼利诱,悉数收入囊中。那么后来的城主府要求取消的那些行业禁令,武院也正好有了合适的台阶可下。反正此后无论做什么,传薪武院都可以做到一家独大,这种日进斗金的生意,也不妨作为首选。 城主的新老交接,对于普通百姓,满城商贾而言,往往波澜不起;反正该纳的赋税照纳就行,至于钱进谁的口袋,没关系。 但一座城池的新旧武院更替,则往往带来一场场的腥风血雨。全城商家的伤筋动骨,都算是毛毛雨的小事。最挣钱的行业,比如盐运油坊粮仓,青楼银号赌馆之类,往往都是一场赶尽杀绝的推到重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远不能描画那种场面的惨烈。 就别重复的哥几个,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对得意楼的沉寂扼腕叹息之余,更多的,开始对独树巷和菜根巷那边的小门小户,风韵妇人开始挑三拣四,评头论足。到最后,又都一致地感慨世风日下得要紧,连青楼女子,都一日不如一日了。 原来率先对良家女子发难的那位壮硕公子,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大,还是你行啊!百灵镇哪座仙家铺子?” 申功颉神色自若,却其实已经有些掩不住内心翻滚,板起脸道:“肉铺儿,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别说当今申家陨落,就算我家那老鬼在位,那种仙家生意,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以染指的?” 壮硕公子脸色一红,手足无措。申功颉不经意间对他使了个眼色,那个外号肉铺儿的执绔公子,真名屠著。但一起玩的熟的哥儿几个,喜欢喊他屠猪,久而久之,就有了肉铺儿的外号。 肉铺儿看似没心没肺,蛮横好色的莽夫一个,却是申功颉的铁杆跟屁虫;屁股一翘都知道彼此想放什么屁的那种。 所以屠著当下心领神会,却一时间找不着可以转移的话题,神色愈加捉急。 好在这时候,先前经过的那队兵士,去而复返;而且这一次,是一路奔跑而来,浆硬的军靴急促踩踏青石地板,军威凛凛。 几个正聊到兴头上的执绔子弟,都不约而同的惊诧莫名。 难道是改了主意,要忽悠我们这几个既非修士,又无武功的贵籍子弟投军? 边军这种所谓演武募兵的闹剧,坑蒙拐骗那些个想要咸鱼翻身的寻常百姓,肯定有用。但对贵籍子弟,这也不合规矩啊! “兵家这次,很反常……”趁着那队军士还远,肉蒲儿嘀咕道。 “莫不是北荒城那边……” 另一个名为莫隆镶的高瘦公子刚接话头,就被申功颉打断,“看着,少说。” 哥几个默默点头,神色如临大敌;正心神忐忑间,那队军士已经行近。 然后屠著几个,脸色加倍的尴尬。倒不是不知如何应对,而是 ……人家根本就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十几个军士拦住的,是几个肩上挑着重担的几个农家男子。后者每人各自都挑了一对巨大的木箱子。看脚步轻重和扁担的起伏,每付担子,怕不下两百斤重。这拨农家青年,显然是城中某个大户人家雇来的,搬运什么大件家当出城。碰巧这几天,每夜都是城门大开,出入自如。 只不过像这种连夜搬运大宗货物的,还是罕见。 第二百七十章 风起云涌(上) 军士当中,黑盔带翎者,为十夫长。那名十夫长身形魁伟,脸色却白,不似本地人。他喝停了那一支人数不多的搬运队,随即满脸威严,训斥道。 “当世男儿,适逢天恩浩荡,兵家大开门户;空有一副好身板,却不思建功立业,戍守边疆。你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人家做牛做马的?这城中那位豪门人家的货啊?给你们几钱碎银般出城去?” 那名十夫长冷笑两声,一脸不屑道,“够吃一顿宵夜了吧?可上有老下有小的,舍得拿着一晚辛苦挣来的几钱碎银,去买一顿宵夜?一条命,不想一辈子这么贱吧?那就担子放下,跟我们走啊。别说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哥儿们随便隔三差五吃香的喝辣的,都不算个事。愁就愁在难找还没吃腻的馆子……” 那挑夫队伍中,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容和善的年轻人;就站在原地,肩上的担子却没放下,只满脸恭敬道:“将军。咱们几个,都是白竹垌那边留下来的本地佃农,空有几斤气力而已;干那舞刀弄枪的事,不弄伤自己,就是天帝保佑了。再说我们帮人干这活,也不是钱不钱的事,受人所托,既然应承了,总不能半路撂挑子不干了。这是要送去道院的东西,咱村里人给道院帮个小忙,不谈钱的。不然将军您先让我们把东西送了,回头再来看演武如何?” 城门边一众执绔,一看军兵他往,暗自松了口气,就继续忙不迭与申功颉叙旧;动静声响,都低调了许多。申功颉没心没肺应付着,两眼余光,一直大量着不远处的境况。 那年轻佃农,他认得;因为任平生曾提过,在白竹垌有两个本地朋友,一个是申功颉早已很熟的得意楼掌柜殷承夏,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申功颉只知道任平生喊他顺子,因为祖上几乎没攒下过哪怕一亩三分的薄田,所以落马城风生水起的今天,顺子也没挣到什么钱。但顺子在本地人缘很好,很多鸡零狗碎费力气的事,都可以托付给他。 面对如狼似虎的兵士,刀剑加身,那几个惊惶未定的青壮挑夫,身上的沉重担子以经卸下,却是平稳放在地上。如此以死相挟要送人一份“天大机缘”的阵仗,顺子也是头次遇上。尽管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吐字模糊不清,顺子还是尽着最后的一份侥幸心思,苦苦哀求;几乎搬出了十八代祖宗的名义保证送货之后,一定回来。结果还是被那十夫长斩钉截铁的几声呵斥,几名挑夫被推推搡搡去往演武场那边。顺子一步三回头,忧心那边无人看管的几幅担子。 “伍长大人……”一个青色布衣的年轻人,很不经意地站在军士前方,正好挡了去路。 “您看这事,可以打个商量不?比如说,以资助本城演武募兵的代价?” 十人一伍,十夫长即是伍长;但这是军中内部的称呼,寻常百姓,不可能喊得出来。更何况伍长之后,还能罕见地加了大人二字。 十夫长本来心情不错,只是往对方身上瞥了一眼,顿时沉下脸来,冷冷道,“知道为啥之前都懒得多看你们一眼?有一副好出身,不是你无需投军服役的理由,手无缚鸡之力,烂泥扶不上墙才是。之前一句废话,我可以原 谅你的不懂事;所以,现在你可以滚了,别污了我的剑。” 申功颉只得勉力保持脸上那份恭敬之色,侧身让开。 顺子被推搡着去往那边人群,期间不断回头望向那位似曾相识的青衫公子哥;后者用眼角瞟了一眼那边的几幅担子,对顺子轻轻点头。 大潮裹挟,蝼蚁残生,顺子倒也坦然了。 界山东西两地,这个冬天都不太平。 兵家这次大面积募兵,其实并非针对落马城,天下数州的各处城池,都在上演同样的场景。西乔山三城的武院子弟,除了那些被当地护教军选定的武道胚子,其他大部分适合服役年龄的,都已被边军征募。 只不过毕竟近年来不系舟盗门的贼子,也十分活跃;而且这些人的行动,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对各地豪阀,山上修士都极具威胁。所以各地武院,至少都要保留一支实力不差的生力军,以维护一地治安。 大面积募兵的原因,一直秘而不宣;但既然史无前例地涉及了寻常百姓家,坊间地头,就有了无数传言。有说北荒狂人正在谋划大规模犯边的,而且这一次,是整个西碛荒漠和北荒冻原的狂人。大大小小数万个部落联盟,声势浩大,从那北荒城头望过去,乌泱泱黑压压一大片,一直蔓延到天边都是狂人蛮兵。 更有甚者,说北荒城其实已经陷落了;东西两边的驻军,一溃数千里,都快退到了西京地界。好在有鸿蒙山毗邻西京。那位道法通天的贺兰天师,只伸出一根手指,东西两边一划,就在大地上划出两道纵横万里的天堑。狂人暂时还过不来,所以交战双方,倚着天堑互相对峙。兵家这边,估计也守不了多久,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到处征集民伕,补充兵员。演武比武什么的,一则为了吸引那些漂泊无根,又各怀绝技的江湖人士,山泽野修;一则,也是为了找个堂而皇之的由头去抓壮丁,免得前方战士未起,后方已经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 也有传得更加可怕的,说其实兵家已经认清态势,明知此番战事必败,所以正在趁着战事胶着之际,尽力于对方议和,甚至不惜尽献天下青壮男子,给对方为奴作为代价。所以募兵其实只是个噱头,人一到边军驻地,就被绳索连成一串串的,往对方阵营送去,日夜不断。南北军营之间的人流,比大河州那条入海大渎,都要壮观。 任你各地兵家如何奋力辟谣,并不时有来自北荒城的边军将领分赴各地现身说法,依然止不住谣言四起的势头。甚至你越是辟谣,越是显得欲盖弥彰。少数行事比较机灵,行事果敢的农家子弟,纷纷遁入山中躲避兵祸。 百灵镇驿馆内那处精雅宅院中,白衣中年道人在水榭边石台上,一壶仙家酒酿缓缓独酌,一言不发。 近月余时光,章宗主都是这么个状态,深居简出;奴仆弟子,也都十分识趣地敬而远之,一般若无传唤,无人敢进入院中打扰。 但今晚不太一样,一个身材远比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一身灰布道袍,风尘仆仆。年轻道人一入驿馆,便直奔那处精雅宅 院而去。门外打盹的那名芝字辈弟子,一激灵醒来,正欲发作;一眼见到来人,立即换成一个毕恭毕敬的道门稽首。 芝字辈弟子敬礼之后,小心翼翼道,“玉恒师叔,要不要我先与掌门师祖通报一声?” 赵玉恒脸色憔悴,轻轻摇了摇头,便径直进门而去。赵玉恒不笨,更不喜欢那些所谓聪明人的伎俩;反正这一趟,就是回来找骂的,察言辩色,相机行事什么的,只会让师傅加倍的生气。 之前在铜雀宗那边,赵玉恒曾飞剑传信回百灵驿馆,简要说明了一下界山以西那边的情况。他自己意外受伤一事,也提到了,只是没说伤势如何,只在末尾附上一句,希望先回来养伤。 飞剑传信,毕竟不如当面说事,万一遇上高明的敌对剑修,自有截获飞剑的手段。 不久他就收到了章太玄的回信,信上只有三字:那就回。 所以当下,赵玉恒就到了百灵驿馆,直挺挺地站在那石桌边上。见师父仍然一言不发,也不知啥打算时候开骂,赵玉恒硬着头皮,开始汇报这趟铜雀宗之行以及协助对方剿匪平乱之事。 不想刚刚开口,章太玄便摆了摆手,指指对面座位,“先坐。” 赵玉恒依言在对面坐下,两手扶膝。章太玄递过手中酒壶,他接过;桌上有现成的酒碗,赵玉恒小心斟了半碗,就将酒壶递了回去。 “满上。”章太玄瞪他一眼道,“不是让你陪我喝酒。这酒,对伤势有好处。” 赵玉恒只得依言将酒碗斟满,喝了两口。那仙家酒酿,入口醇香,一线温热直下喉咙,继而腹中便有缕缕灵气清流,渗入人身各处经脉气府,瞬间周身通泰,遍体生暖。 赵玉恒有多喝了几口,一脸苍白之色,渐见红润。章太玄这才淡淡问道,“说吧,哪个半路杀出,救了那一拨剑客响马的人,是谁?” “是个头戴斗笠的中年人,身形发胖,身手却矫捷得很;感觉修为也不咋地,只是杀力却强横得没有天理。应该是盗门一脉的手段。”在师父这边,赵玉恒从来有一说一。 章太玄点点头,神色古怪。 “难道就是那……”赵玉恒刚要说出哪个名字,突然想起师父去年意外受伤一事,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不错,正是胡久。”章太玄神色坦然,笑道,“你不会蠢到以为,单凭他那点偷袭伎俩,真能伤得了为师?” 赵玉恒懊悔不已,聪明反被聪明误,刚才就应该直接说出心中猜想的。 不系舟盗门,看似乌合之众,藏污纳垢,武夫不类武夫,修士更不类修士;但那隐身刺杀的手段,最让人头疼。论修为,若是按照山上规矩的公开问道,那胡久未必赢得了一个中停圆满的应天修士。但要是分生死,一位应天瓶颈的西乔山真人,都得惧他几分;一个不留神,对方就能来个以伤换命。 所以赵玉恒被胡久所伤,在章太玄这里,不算什么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