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敦煌》 第1章 敦煌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敦煌机场,外面温度23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感谢您选择国际航空公司班机!下次旅途再会!” 靠窗坐的一个女人伸手摘下眼罩,修长的双手覆在脸上搓了搓醒神,尽管这样,还是能看到素净的脸上满是倦意,很快又重新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给了飞机椅背,吐了口浊气,又微阖着眼睛缓神,等到下机广播响起才起身去拿行李舱的行李,在其他乘客还在仰着头伸手拿行李的时候,她已经提着琵琶包先下了飞机。 去托运处取了行李箱后,她直接出了机场,站在路边把手里的琵琶包放在行李箱上,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伸手抓起散下来的头发,用发绳绑好后,戴上宽边帽和墨镜又乘坐出租车去了和别人约定好的一家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的生意并不算好,很冷清,宽阔的客坐区域只零落的坐着几个人,但悬挂式电视机传出来的声音又掩盖住了这种冷清,她点了杯咖啡,随意选了空位坐下。 “啊快点快点,要来不及了!”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一个少女,到处乱窜,似乎哪里都找不到她要找的东西,她急躁的大叫大喊起来,“妈妈妈,电视机的遥控器呢,你放哪里去了?” 给客人端咖啡的老板娘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忍着火吸了口气:“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作业做没做完,成绩提高了吗,还有你那衣服也没晾呢,你的臭袜子都快熏死一匹骆驼了。” 在收银台找到了遥控器的少女调皮的吐了吐舌头,立马换了台,电视画面一下就由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变成了由中央十五台再次回放的一场舞剧。 “你女儿好可爱。”从机场过来的女人手撑着腮看了眼那个少女,看到老板娘无可奈何的宠溺模样,又垂眸说了句,“有你这妈妈也挺幸福的。” “当妈的不都是这样的,这些孩子还烦我们呢,哪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都是希望孩子吃好穿好活得好,开开心心的。” 做妈十几年来,第一次被夸赞的老板娘立马就呵呵笑了起来,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畅聊了起来,“她啊,前两年迷上了一个北京的舞蹈演员,还说高考志愿要往北京考舞蹈呢,让我们给她报了个舞蹈班,不过这也是好事,她小时侯练过八九年的芭蕾舞就不肯练了,成绩也不算好,一晃眼就要高二了,我跟她爸一直为她以后发愁,这她自己有个喜欢的东西和目标了,做父母的不得支持嘛。” 随后,又像所有父母一样,带着笑意恶狠狠的说了句:“她要真看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我打断她腿都算轻的了。” 女人被老板娘逗的笑出了声,好奇的转头去看墙壁上的电视,电视上在回放的舞剧是国剧院舞剧团根据唐朝诗人白居易所作《太行路》而编排的,回放的这一场是《太行路》全国巡演的最后一场,巡演地点是按照白居易这一生所云游的地方定下的,而最后一场定在了北京,这也是表演单位的本家剧院,意为“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少女兴致勃勃的跟自己妈妈介绍这出舞剧的所有信息,老板娘也边煮咖啡边认真在听着女儿的絮叨,嘴角始终带着认真倾听的笑,舞剧序幕开场,少女立马就不说话了,眼睛紧紧盯着电视。 舞剧开始前,镜头在剧院的观众席上扫了一圈,可容纳一千人的池座一层和楼座二层在有其他演出的时候总坐不满人,甚至有时候只有两三百人,但这场舞剧的观众镜头之中全是人头,平日里的那些中老年面孔也变成了清一色的年轻人,大多都是穿着唐装和汉服。 序幕开始,上台就位的舞蹈演员不能言不能吟,只能以肢体来诉说这出故事,穿着一袭襦裙半臂,梳着妇人发髻的舞蹈演员应该就是这出舞剧的女主角,她紧绷着身体,控制着肌肉,只为呈现出最好看的身体线条,以舞蹈向观众传达着《太行路》中妇人的喜怒哀乐,以及婚后丈夫的变化无常让她想尽办法再去获得宠爱,动作该婉转的时候就像流水一样婉转,该利落的时候又像刀剑一样干净。 舞台一分为两个世界,一边是诗中所写因为男人的喜恶而艰难生存在世上的妇人;另一边的舞台则是战战兢兢面对帝王、害怕早承恩暮赐死的高官,表现的是这首诗的深层目的,为君臣关系中处于弱势的臣子的遭遇而鸣不平。 女人和男人、统治者和高官,两个各占据一方舞台,一方亮起一方暗,“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被他们的肢体动作诠释的更触心。 回放总是爱插一些广告的,但为了不影响观看效果,每幕之间的广告只有几分钟,就在这几分钟里,那个少女双手相握在胸前,眼里冒出喜欢的小星星,当下流行的彩虹屁也运用的很到位:“陈琼女神真是上帝的女儿,见人间没有惊艳的东西了,所以上帝割爱派她下来让我们这些凡人大开眼界的,怎么办啊,我又比昨天更爱她了。” 被少女情绪感染到的一位男性客人也好奇的拿起手机查了一下陈琼的人物百度百科,然后冒出一句“这个人好厉害”的惊叹。 人物百科上显示的内容大体如下。 陈琼出生在苏杭的艺术世家,父亲陈季山及其上五代是有名的琵琶演奏家,母亲更是投身于对敦煌艺术的修复保护,所有人都觉得出生在这样家庭的孩子,总该在父母之间选一条人生的路走,但她却爱上了舞蹈,两三岁的时候听着父亲弹琵琶手舞足蹈,其父看出她对舞蹈的兴趣后,把她送去学了舞。 她五岁就师从被评为国家一级演员的舞蹈艺术家许露华,二十岁古典舞本科毕业进入恩师许露华所在的国家歌舞剧院工作,成为舞剧团的首席舞者,二十一岁凭借舞剧《敦煌》女主角“蛮”一角成为各个媒体报导的对象,收获了许多年轻人的喜爱和追捧,更在这一年一举斩获了国内含金量最高的舞蹈奖项——荷花奖舞剧金奖和个人表演金奖。 海外主流媒体也罕见的为陈琼连发了一个星期的推送文章,标题也是有史以来的长:“敦煌美人朝我们走来,伸手邀我们进入敦煌一舞,缺席者不能被饶恕”。 “那当然了,我女神可是被舞蹈权威人士赞誉过能在三十岁之前就超越她恩师许露华的。”少女挺胸昂头,满脸的骄傲,只不过刚得意的说出这些话不久,整个人又立马蔫了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给自己加油鼓劲,“我一定要努力考上北舞!” “可得了吧,小时侯你学芭蕾舞坚持了那么久,都还给放弃了,我跟你爸那时候都要被你气死了,那可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老板娘嗤之以鼻,往女儿那鼓起来的士气气球上给扎了个小孔,“这次我们花了那么多钱让你再学舞蹈,要是你又坚持不下去,看我到时候不剥你一层皮下来。” 少女嚼着从兜里掏出来的辣条,不气馁反倒士气更高涨:“我又不喜欢芭蕾舞,那是你们趁我还小不懂事逼我学的,我现在大了,不喜欢芭蕾了,我就是要追随女神的脚步去北舞学我们中国的古典舞,还有敦煌舞。” “我一个敦煌人可不得为我们敦煌艺术添砖加瓦,妈你就等着为我骄傲吧。” 老板娘既没用伤人的话去打破女儿的梦想,也没出声附和,只是低头宠溺的笑着,大概是在羡慕自己女儿这种属于青少年的朝气,对一切都充满不败的活力。 咖啡厅的门又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他低头看了看屏幕,仔细打量着为数不多的客人,开心的朝角落走去,是前面跟老板娘搭话的那个女人:“请问是北京来的陈琼老师吗,我是研究院派来接你的张小卯。” 陈琼点了点头,放下咖啡杯起身要拿行李箱的时候,行李箱已经被来接她的张小卯先拿走了,她离开前看了眼双手托腮抬头看着电视的少女,想到那番要去北京学舞蹈的慷慨激昂的发言,她嘴角弯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连眼尾都晕染了笑意。 玻璃门一推一拉,一男一女先后出去,店里的少女早已沉浸在了电视屏幕上的《太行路》中,丝毫没察觉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敦煌研究院派来接人的是一辆能在沙漠中穿行的越野车,坐在副驾驶的陈琼左右张望着,入目皆是大片的戈壁和黄沙,行过半个小时的车程才看到了一点绿洲,这片绿洲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莫高窟。 因为要办相关的人事手续顺便安顿下来,所以先在三危山下的研究院前停了车。 陈琼手脚麻利的跳下了底盘有些高的越野车,绕到后备箱先热情的张小卯一步把行李箱提了下来,当张小卯看着陈琼紧咬牙关把二十多公斤的大箱子稳稳当当的拿了下来,突然望而却步了。 他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陈老师该不会是隐藏的大力水手吧。” “可以呀,这都被你发现了。”陈琼笑着把行李箱放稳,而后直起腰,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拿出了一盒饼干递过去,“在车上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我可是偷偷吃了菠菜的。” 张小卯低头看着手上的饼干,眼睛瞪的很大,还真是波菜口味的,他撕开包装纸,吃了一大口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句“谢谢陈老师”。 “关老师。”张小卯很快又看着莫高窟的方向喊了一声,“刚下洞子回来吃饭吗?” 本来猫着腰在拿后车座上琵琶包的陈琼好奇探出脑袋看,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身材挺拔,下颔线完美,眉毛也生得英气,肩膀也是好看的直角肩,个子少说有一米八五,男人既不白又不黑的皮肤更超出她对这里的认知,本来以为在这戈壁上工作的人,皮肤都会被晒的黝黑。 陈琼收回视线,很勾女人的芳心,不过就是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很像一个她很久以前就认识但也很久没见过了的人。 像谁呢,倒是有一点点像她十八岁谈的那个初恋男友,只是五官一一比较起来,倒没那么像了,那个人是白净且充满朝气的大学生模样。 “嗯,食堂还有饭吧?”关寄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对前面在打量自己的目光丝毫不在意。 张小卯嚼着陈琼给的饼干摇头:“不知道,我刚到市里把人接了回来。”他看了看手机,“这都下午两点多了。” 关寄的视线在张小卯身后一扫而过:“赵院长让你去接的那个从北京来采风的舞蹈表演家?” 站在后备箱前的张小卯侧过身子往后面的车门看了眼:“对,刚把陈老师接回来。” “好好招待人家,别怠慢了,还有记得把车给我洗了,都大半年没洗过了。”关寄瞥了眼陈琼,说笑了声后,往食堂那边走了,“吃饭去了。” 张小卯大声对着关寄的背影不满的大喊:“我说关老师你怎么突然来问我要不要借车去接人,还美名其曰从北京来的人坐班车太寒酸,原来是存着让我洗车的心思,早知道我就坐着研究院的班车去接了”。 “洗干净点。”已经要走远的关寄也拖着声音回了声。 张小卯张牙舞爪了一番,想到陈琼还没安顿好,赶紧拖着行李箱往后走:“陈老师我先带你去见院长吧。” 双手抱着琵琶包在怀里的陈琼无精打采的应了声“好”,现在她的脑子里正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嗡的乱叫一通,整个人也都变得有些痴呆了。 那个男人… 还真是她的初恋男友兼前男友! 第2章 采风 院长办公室门口,张小卯主动请缨留下来帮还没分配到住处的陈琼看行李,陈琼也不矫情,为了尊重要见面的人,顺便把墨镜和宽边帽都留了下来让张小卯帮忙拿着,盘算着要请张小卯吃饭的同时,说了句谢谢就敲门进了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前的是一位拿着钢笔在写敦煌保护报告的花甲老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看见陈琼进来礼貌的喊了声“赵院长好”,他和蔼笑着,放下手里的钢笔,站起身走到招待人的茶几沙发前:“舟车劳顿累了吧,先坐下歇歇。” “欸好,谢谢。”陈琼坐下后,从包里拿出一张证明档递过去,“赵院长,这是我这次来敦煌采风的文件证明,大概会在您这里待上四个月。” “我这里已经接到了上面的通知。”赵院长接过证明文件,看了几眼后就收了起来,“不用担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会让你跟着修复壁画的一个老爷子做助手,至于住的地方看你是想住研究院的职工宿舍还是敦煌市的住宅楼。” 因为某些自身原因,突然要来敦煌采风的陈琼本来就已经算是麻烦了人家,不敢再让人家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娇贵的毛病,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职工宿舍,职工宿舍距离莫高窟只有十几分钟的走程,这样也会比较方便一些。 正在倒热水泡茶的赵院长似乎有些出乎意料,虽然职工宿舍算不上差,和城里的住宅楼对比也不逊色,但在这光秃秃的戈壁滩上总归还是要苦上一些,他透过眼前的年轻女人好像是看到了当年的某个人,赞许的笑着点头,母女总是像的。 “好,那我待会让人给你安排。”赵院长把中规中矩的带耳白瓷茶杯递了过去,“喝口茶解解乏。” “麻烦赵院长了。”陈琼双手捧过。 赵院长摇着头吹了吹茶杯口,喝了嘴不停往外冒热气的滚茶,老人总是不怕烫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母亲也是在这里待了三十多年的敦煌人,我没记错的话,你当年可还是在敦煌出生的,也算是敦煌的女儿了,如今也算是回家。” 陈琼楞住,捧着手里的杯子没接话,眼里本就不浓的神色也渐渐黯淡了下去,这里是她母亲心中永远的家,却不会是她的。 “而且你这一趟来也是为了敦煌舞来的,又不是来白吃白喝捣乱的。”赵院长把茶杯盖落回到茶杯上,“我可知道你是很多年轻人都喜欢的青年舞蹈表演家,国内外媒体都在关注着你,你来把敦煌壁画上的舞蹈从敦煌跳出去,能让更多年轻人关注到敦煌艺术,倒是我该要谢谢你了。” 陈琼被国内主流媒体赞誉是青年舞蹈家中的领军人物,担任多部舞剧的女主角,拥有许多忠实的年轻观众,她自从21岁成名以来,四年时间里所跳的舞剧让更多的年轻人关注到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引起了一阵又一阵传统文化的热潮,只是除了那出让她成名的作品《敦煌》, 《敦煌》引发全民热议的只有陈琼一人。 “赵院长太抬举我了。”陈琼连忙陪笑了声,脑海中闪过母亲李纯华的话,她呼吸一滞,心里的刺痛也变成了心虚表现出来,“有许多优秀的前辈早就把敦煌舞蹈和敦煌艺术跳到了外面,甚至是到海外更远的地方去,不管哪方面我都还差得很远。” 陈琼把茶杯口凑到嘴边,不顾滚烫硬喝了一口,她对自己跳敦煌舞的信心早在几个月前就被打碎了,她母亲亲手打碎的。 “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初升的旭日,身上储藏着无限潜能呢,而且很多的事情还就得年轻人来完成。”赵院长像个家中长辈一样给小辈说一些岁月带来的道理,话头一转又到了家里面的寻常唠嗑,“听你父亲说,李纯华同志在去年去世的前几天,还心心念念想回来敦煌看看,但因为病情一直不能如愿,现在女儿来替她看也算是了她的心愿。” 陈琼点头,淡淡然的接了句,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她很爱敦煌,胜过爱我和我爸。” 赵院长跟陈琼谈完出来,看到张小卯站在门口等着,干脆就直接让张小卯带陈琼去职工宿舍了。 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以及国家的快速发展,再加上国家对敦煌文化艺术的重视,这里的职工宿舍由最初的破庙变成之后用泥土堆砌起来的平房,现如今又变成了楼房,水电网也早已全都具备了。 陈琼被安排进了三楼的一间单人宿舍,宿舍不算小,有个不大不小的阳台也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间用来做文字工作的书房,吃饭是直接去食堂吃,如果想加个餐,也可以自己买菜到这一层公用的厨房去做。 “陈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了,你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会有熟悉洞窟的人带你先去参观一下洞窟。”张小卯站在门口把行李箱推了进来,又把手里一些院里面分发的脸盆水桶和杯子递给陈琼。 陈琼放下手里的床单、被褥套和枕套后,赶紧走到门口去接,趁着张小卯离开前先开了口:“今天辛苦你耽误自己的工作来为我忙前忙后了,有时间我请你吃顿饭,全国的馆子任你点,想吃多少吃多少,随时有效,或者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行。” “欸我记下了。”张小卯露出一个大男孩的笑,挥了挥手就走掉了。 陈琼为接下来的活计深吸了口气,她先弯腰把床铺好,又把一些带来的日用品放在了卫生间,上上下下把宿舍给打扫了一番,又洒了点水压住屋里扫不完的细小灰尘。 一切都整理好后,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本来想去食堂吃饭的,但想起张小卯前面跟她说过在莫高窟工作的人每天都是早上八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 她一个什么都没干的人,也不好意思提前去吃饭,饿着肚子又睡不着,所以干脆把睡房里那把上个人留下来的躺椅搬到了阳台上,躺下喘了口气后,眯眼看着和研究院遥遥相望的莫高窟,看了没一会,就有些抵抗的闭上了眼睛。 颠簸忙碌了一天的陈琼很快睡了过去,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钟了,在晚上八九点钟才日落的敦煌,此时还是白亮的天,她简单洗漱了下,关好宿舍门后,下楼去了食堂。 刚走到食堂门口,陈琼就碰到了迎面而来的关寄,两人视线交接了一下,以关寄先瞥开视线绕过陈琼上了宿舍楼结束。 第3章 食堂 陈琼去窗口打饭菜的时候,那些在食堂工作的本地阿姨还剩下一个在,其他窗口几乎没了人,食堂阿姨一看见有个没见过的女孩子朝这边走,尽管普通话不算好,但还是夹着本地话热情的开口:“莎莎,还没吃饭呢?” “不小心睡过头了。”陈琼虽然没听懂那个“莎莎”是什么意思,但听懂的部分还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没事,还有关老师呢。”食堂阿姨知道年轻女孩子脸皮薄,打了个圆场,“这些在洞窟里修复、临摹的老师总是会工作到忘记时间,特别是关老师一修复起来就什么都忘了,等天黑了才知道从洞窟那边溜达回来,所以食堂也会留下人值班给他们留着热饭热菜。” 陈琼本来一直记着要问张小卯一些关于关寄的事情,但给忘了,见食堂阿姨有兴致的在说,她也装作随意的问了两句:“我今天听好多人提关老师,他在这里很厉害吗?” “莎莎你是刚来这里的吧?”食堂阿姨没有直接回答。 “今天刚到这里,过来采风。”陈琼点头,“什么都还不清楚,让您见笑了。” 食堂阿姨笑开,摆了摆手说自己也只是见陈琼面生,所以好奇的问了一嘴,绝对没什么恶意,让陈琼千万别乱想。 陈琼有些惊慌失措,反应过来后也赶紧笑着摇头说不会。 食堂阿姨又把话题拉到了前面被自己岔开的地方,像是在夸自家儿子一样夸着关寄:“关老师虽然才二十九,但壁画修复技术可是数一数二的,不比那些老师傅差,高考毕业那年的暑假就来这边跟着那个李纯华老师学习,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又直接来了这里工作,跟着学了两年就独当一面,单独带一个团队修复。” 陈琼心下思忖,她记得关寄好像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十八岁就来这边学习修复壁画,是有多爱这里。 “他母亲生下他后就一直在敦煌工作,很少回去过北京,他一直跟着他爸在北京生活,谁成想13岁的时候他爸去世了,所以被接来了敦煌跟他母亲生活,但一直是住在敦煌市里的,从来不来这边,心里头恨着他母亲和这地呢,没上恨几年,他母亲也在敦煌去世了,后面一直被他母亲的同事也就是他师父李纯华照顾着,可能后面也对敦煌这个地方有了兴趣,十八岁才第一次过来这边,他师父那时候有空就带着他一个个洞窟去看。” 食堂阿姨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太久,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夸的时候也把那些该夸的都夸了出来,身世和人生经历也就兜不住了,“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去年李纯华老师在苏州去世,他工作完后半刻不歇就赶去参加了葬礼,留在那边行了半个儿子的礼数才回来。” 陈琼缄默着,有些惊愕他母亲也是在敦煌工作,也惊愕关寄去年竟然去了她母亲的葬礼,她去年赶回苏州和父亲一起处理母亲后事的时候,站在殡仪馆门口跟父亲接待那些来追悼的人,不记得有看见关寄,可能有看见,但七年没见,两个人的容貌声音都已经因为岁月变了,或许这大西北的风沙也有一定功劳。 即使看见也很难一下就认出来。 她今天认出来也是因为关寄的笑,关寄的笑特别与众不同,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北京胡同长大,他的笑带着老胡同人的慵懒,又有一股雅痞劲。 他的笑是个阴谋漩涡,其实她当初就是因为关寄的笑才喜欢上这个人的,但喜欢的并不算深,这种喜欢不深到她可以毫不犹豫的从中抽身,她也做到了。 关寄也是,对她算不上是有多喜欢。 食堂阿姨看着陈琼瘦,打饭菜的时候给打了个瓷实,打的大多都是肉类,等陈琼反应过来,马上开口劝食堂阿姨不要打这么多的时候,碗里早就已经给塞到不能再多加任何东西了。 “刘阿姨,你这给人家都塞成一座小山了。”关寄从食堂门外进来,脚下趿着一双夹拖,笑道,“还给我剩着一口吃的吧,可别瞧见人家姑娘漂亮就饿了我。” 陈琼回头看,进来的男人应该是洗了个澡,头发只用毛巾搓了搓,搓到没水滴就算完事了,所以不长不短的头发还有很重的湿意,蓝色的工作服也换成了一身休闲服,白色衬衫说不上合不合身,大概是买的时候很合身,后面消瘦了,衣服看起来也就变得宽松了许多。 人就是很喜欢做比较,陈琼把关寄和七年前做了下对比,才发现自己白天的想法太过天真,她忘了自己和关寄已经七年没见过了,这七年足以把白净大学生变成如今眼前这个拥有迷人男性荷尔蒙的男人,衬衫之下也必定是拥有很好看的腹肌和肌肉线条。 刘阿姨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一双儿女离开了甘肃去北上广发展了,跟在这里工作了七年的关寄倒像是一家人了:“放心吧,饿不死你这孩子的。” 陈琼回过神,识趣的从窗口前走开,端着满满当当的饭碗小心翼翼的挪动,但即使再小心翼翼,也挡不住那块肉要逃离的心,她认命的叹了口气,把饭碗放在最近的饭桌上,又折回去捡起地上叛逆过头的肉扔进了垃圾桶。 刚在饭桌前坐下,就感觉有一道阴影笼罩着自己,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关寄端着饭碗站在饭桌对面,和她对视了一眼后,直接放下手里的碗坐下了。 陈琼没说什么,只管埋头吃自己的。 关寄也不动筷,默然看着对面的女人在往嘴里不停的塞饭菜,他一进来就看见食堂阿姨给陈琼碗里不停的加清煮羊肉,刘阿姨可能觉得陈琼太瘦了,得要多吃东西才能长肉,但他觉得陈琼这个小身板装不了这么多,这么吃下去非得把胃撑破不可。 他用舌头顶了顶后槽牙,出于单纯看不下去的人道主义,想要让她少吃点。 “陈琼。” 陈琼半口饭在嘴里,惊讶的看着对面准确喊出自己名字来的男人,她不认为赵院长和张小卯会跟这个人说自己的名字,她又不是什么值得敲锣打鼓去告知的大人物。 关寄通过陈琼的反应知道这个女人还记得自己,不明意味的笑了笑,想到当年陈琼给自己发了一句分手的消息就消失不见的事情,就一下气到起了捉弄的心思,用一口纯正的京腔低语道:“虽然七年没见了,但你不会真觉得我会不记得你了吧?” “把我甩了的前女友?” 陈琼的那半口饭,因为惊吓,嚼都没嚼,瞬间就包圆吞咽了下去。 第4章 九层楼 那天晚上,早就吃饱了的陈琼剩下大半碗汤泡饭和一筷子都没动过的羊肉,拔腿就从关寄面前跑掉了,就那么狼狈的跑了。 关寄嘴角勾着笑饶有趣味的看着她消失在食堂门口,倒是害得食堂阿姨以为是自己饭菜不干净让陈琼闹肚子了,哪怕关寄给食堂阿姨解释了好几遍不是,食堂阿姨还是不放心的要明天亲自问问。 陈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关寄那近乎狩猎人的声音,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要把她千刀万剐,一报当年的仇。 当年她一条短信单方面分手,然后走掉的行为。 白天认出关寄的她本来就有一点愧疚,现在因为那句“把我甩了的前女友”,愧疚的藤曼正在以疯狂的迅速爬满心脏。 她真的,好想现在就收拾行李离开这里。 陈琼把薄被蒙过头,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思绪从关寄那里拉回来,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半夜又因为沙漠晚上怒吼的大风醒了好几次,夜里气温骤降到了六度也让她被冷醒了好几次,烧了壶热水泡脚才睡得安稳了一些。 早上七点钟陈琼就醒了,在铺好瑜伽垫的地上练了半小时才起身去洗漱,洗漱完做好正常的护肤后,只涂了个防晒霜和唇膏,随便拿了件红色及踝的长裙换上,考虑到沙漠的太阳太烈,又在外面套了件防晒的罩衫。 眼看时间不够了,她抬手随便抓了下头发,用手腕上的橡皮筋绕了几圈就去了食堂,只拿了两个白面馒头离开,随后站在研究院门口打电话问了下张小卯今天是谁带她去参观了解洞窟,听到是关寄的名字后,她大有像昨晚那样拔腿就往宿舍跑的架势。 “陈老师你还没看到关老师吗?”张小卯依旧还是那么热心,在计算机上用微信和关寄聊着,手机跟陈琼通着电话,只是为了让两个人早点碰面,“关老师说他已经看见你了,让你回个头。” 陈琼提了口气,涩着声音应了个“好”,转过身看到穿着昨晚休闲服的关寄,跟张小卯说了声他们已经碰面后就挂了电话,她决定了,不请张小卯吃饭了,昨天的“随时有效”变成了“立马无效”。 “研究院的老规矩,每个刚来敦煌实习的人都要先由老专家带着去每个洞窟走一遍,讲解一遍,还要考一番。”关寄把手机放进兜里,好像对于昨晚的事情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记忆,“虽然你只来采风几个月就走,但毕竟是按照职工编制安排进来的,所以还是要去参观一下,也方便你更好的采风。” “我都听你们的安排。”陈琼对这个并没有疑问,她疑问的是为什么是关寄带她去。 关寄往在研究院外等着的通勤车那边走,读心术般的解了陈琼心里的问题:“本来是你要跟着的那个老师傅带你去参观洞窟的,但他老人家在北京有个关于敦煌修复保护的座谈会,怎么也得后天才能回来,为了不浪费时间,赵院长就让我顶上了。” 陈琼十分乖的应了声,跟着关寄上了每天都会来接送职工上下班的通勤车,两个人分开坐着,再也没有过任何交谈,等到了几分钟,通勤车才往莫高窟开,从研究院到莫高窟的这段路程也早就被修成了平坦的柏油马路。 职工宿舍因为和莫高窟隔的并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本来是没有专门的通勤车接送的,但因为这些通勤车早早到敦煌市住宅楼接了职工来,所以空下来的通勤车也偶尔会来这边接送。 两三分钟的车程,陈琼把手里的两个白面馒头紧赶慢赶的吃完了,只是有点噎到了,一下车就赶紧去买了瓶水喝。 这个点的莫高窟除了有少许的游客一早就买票过来参观,更多的是来上班的研究院职工,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 关寄先领着陈琼去了莫高窟最有名的九层楼,也就是俗称的大佛殿,第96窟。 “这是莫高窟第一大佛,俗称‘北大佛’,也是最大的室内泥胎弥勒大佛的造像,高33米,完成于武则天当政时代。”关寄双手合十面对佛像作了个揖,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下来,“这尊佛像仔细看有很多的女性特征,为的就是宣扬武则天是弥勒佛降世,好让武则天顺利代替李唐王朝执政,同时也命人在各地修建大云寺,让各州寺庙均塑弥勒大佛像供奉,诵读《大云经》。” “这尊弥勒大佛坐像就是那时候的产物。” 陈琼环顾了一圈四周,视线在前面佛像巨大的双脚上稍稍滞了一下才抬头往上看。 这尊巨佛看起来端庄温婉,两腿下垂呈坐态而不是佛教里常见的莲花座盘腿,看起来就像是坐镇在这里守护这一方,自底下仰望,能看到大佛的鼻孔和成了两条线的眼睛,还有紧抿的嘴唇,更显不容侵犯的威严。 却也让人生畏,给人一种自己是蝼蚁的感觉,又或许只是一粒黄沙中的沙砾,心上的压迫感如大山倒下般袭来。 它一只手平伸,另一只手却上扬,掌心向外,好似随时都会落下来。 她想,她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孙悟空被如来佛祖一只手压下来的那种感觉,胸闷心慌的感觉让她不敢再看下去,低下头快速的眨了眨眼睛,一种头晕目眩的窒息朝她扑来。 连耳边关寄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模糊和断断续续的,像是千里之外传来:“弥勒大佛右手上扬是在施无畏印,表示佛救济芸芸众生的大慈,让众生再无痛苦,左手平伸是在施与愿印,表示佛的慈悲心怀,满足众生所祈求的愿望。” 慌乱之下的陈琼赶紧伸手往旁边抓人,可因为她一开始就离关寄站得很远,唯一的几个游客也都跟着导游出去往其他洞窟看了,她这一通乱抓,什么抓不到,心里渐渐急躁起来的陈琼赶紧学前面的关寄,微颤着手,双手合十向面前的这尊弥勒佛像朝拜。 关寄瞟了眼陈琼,察觉到她的不适和微颤的手,赶紧伸手去拉陈琼,把陈琼合在一起的手分开,带着陈琼转身快步出了九层楼。 第5章 涅槃 “还是很不舒服?”关寄买了瓶水回来,见靠着栏杆在缓神的陈琼全身依旧无力,好像随便扔一颗小石子就能让她瘫在地上,眉头本来已经散去的担忧又加浓了,这要是刚来就出事,他也不好跟赵院长那边交差,拧开瓶盖后,才把水递了过去,“喝点水缓缓。” 陈琼伸手去接,刚拿到手里就仰头喝了起来,因为喝的急,水从嘴角溜了出来,顺着抬起的下颚一路滑过那一截白皙又长的天鹅颈,最终从锁骨处滑入了红裙之下的皮肤。 关寄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后,红了耳根子,赶紧移开视线。 “谢…谢谢你。”陈琼喝完了一整瓶五百毫升的矿泉水,伸手擦了擦嘴角的水,整个人喘着粗气,眼睛的聚焦也恢复了。 关寄打量着眼前的人,想到前面在九层楼里的那一幕:“你有巨物恐惧症?” 陈琼摇头,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她抬头望了眼已经升起来的太阳,旋即吐了口气:“大概是刚来到这里,身体各方面都还没有适应过来,在看到这么大的佛像后,因为对大脑和眼球的冲击太大,所以状况就明显了起来。” 休息了一会后,关寄不知道去哪里拿了两件棉服和两个特制的冷光灯,带陈琼去了莫高窟南端看其他洞窟,但陈琼无意中从关寄的口中知道弥勒佛也是大乘佛教中的“未来佛”,是世尊释迦牟尼佛的继任者,马上掉头跑到了九层楼前面的三个大香炉前,买了几支香敬上。 倚着石窟二层石头栏杆的关寄抱胸看着陈琼,视线一直追随到陈琼再次上来,他放下双手,笑着问道:“信佛?” 陈琼楞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是宗教徒,所以谈不上是信仰,只是愿意去接触这些有意思的宗教文化,有时候他们能让我静下心看清很多,来到这佛教圣地,我自然也会有敬畏之心,朝这里的诸佛菩萨罗汉上几柱香,向他们拜一拜,顺便求个庇佑。” 说到最后几个字,陈琼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浅浅一笑。 关寄低头分着手上两件棉服的码数,嘴角溜出来了一丝笑意,有时候没有宗教信仰才是最高的信仰,拘泥于一家之长,在成了生活困兽,没了出路的时候反倒困住了自己,到哪个山头就要唱哪支歌。 他还是忍不住要吐槽:“心都不诚,谁乐意来庇佑你。” 陈琼看过去:“谁说我心不诚?” 关寄抬眼,把手上其中一件棉服扔给了陈琼:“都不信人家,还诚?” “我信那些佛理。”陈琼接过棉服,白了一眼,“你只是喜欢一个人写的书、说的话,难道你就必须要为此对那个人俯首称臣吗?” “辩不过你。”关寄笑了声,他本就只是想给陈琼心里添点堵,才违心的驳了句,瞧陈琼的棉服还拿在手上,使了个眼色,“穿上,窟里气温低。” 陈琼乖乖的把肥大的棉服往身上套,穿上后倒有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感觉,那争论的眼神也显得柔了许多。 关寄粗粗瞥了一眼,拿着钥匙去开第158窟特窟的防盗门,在洞窟防盗门被打开的那一瞬,初升的太阳直射进朝东的窟洞口,金黄的光线落在甬道上,有点像是通向哪里的光明大道。 一路走进去,被甬道分了大半的阳光只剩下微弱的光芒落在窟内。 关寄低头作揖的时候,前面被吓到的陈琼也跟着作了一个,关寄笑而不语,这是他来敦煌后养成的习惯,进到洞窟里面后,都要先作揖拜一拜,拜的是窟内的佛和菩萨,也拜这敦煌无双的洞窟艺术。 不过能给陈琼一个心理安慰也没什么坏处。 “莫高窟里最大的一尊涅盘佛。”关寄说道。 陈琼以为关寄还会继续说下去,但等了很久都再没有后半句,她只好仔细的看,这是一尊卧在通长大台上的佛像,佛像的体态仪容丝毫未乱,可谓是端庄二字,以一手的手掌轻托脸颊为枕,双目微闭,嘴角浅含笑意,像入了一个很美的梦,美到不愿醒来。 眉目间的一颗红点又添了女性的柔美,活像个恬然酣睡的妇人。 “这是释迦牟尼佛的涅槃像,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圆寂,在佛教中涅槃是无为、自在和不生不灭,不生不灭并不是指生命的不终止,而是明白了‘因缘法’,脱离生死轮回和种种痛苦,所以涅槃佛像没有凡人驾鹤的不舍和痛苦,是佛教中‘寂灭为乐’的最高涅盘境界。” 关寄用打开的手电筒照亮涅盘像南北壁,均有着一尊立像:“南壁是过去世迦叶佛,北壁是未来世弥勒佛,他们与释迦佛共同组成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佛像,窟顶和其他墙壁上的画像,是一些菩萨罗汉等佛在送别,有弟子奔丧图和各国王子举哀图,还有很多经变画。” “菩萨、罗汉、梵释天人、天龙八部、佛弟子及散花飞天都在这上面了。”陈琼拿着手电筒转了一圈,着重看了看涅盘像后面的壁画,突然她又抬头看着窟顶,“窟顶被划分出了九个方位,有九方净土,那还有一方呢?” 关寄眯着眼,有些新奇的看着陈琼,他记得师父说过,她这个女儿因为她常年待在敦煌做修复保护工作而恨上了敦煌,所以一直以来的心愿都是盼望着陈琼能够成为第二个他,对因为父母而恨上的敦煌能够由恨转爱。 他收起好奇,把手电筒的光束转移到涅盘像所卧的长台中间:“还有一方净土在佛床开出来的那个小龛里,里面画着净土变,是第十方净土。” 陈琼点了点头,兴致很快就下去了,她之所以知道这些,除了她外婆信佛,从小有跟着外婆进寺庙礼佛,耳濡目染知道一点外,还有就是整理母亲李纯华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一本手写的笔记,上面有详细记载关于这个洞窟的资料。 但她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因为不是太感兴趣,看了几行字就收进了抽屉里。 出了第158窟后,两个人又去看了一些其他类型的洞窟,随着被发现的洞窟越来越多,参观完所有洞窟很不现实,所以后面只看了将近十多处不同时期的敦煌洞窟,中间到吃了个午饭,看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因为太阳不再烈,游客也到了最多的时刻。 陈琼站在石窟二层环视了一圈周围,这里因为防风沙化而种植了很多的树,天上几乎没有云,整片的蓝侵蚀了天空,空气也比北京那些大城市要好上很多,当她把视线下移就看见了在下面招手让她往下走的关寄,她心里的疑虑也越来越重。 关寄看了眼陈琼:“我等下直接进洞窟做修复,你自己能回去吧?” 陈琼点头,接着关寄的话好奇的往下问:“你平日里抹防晒霜吗?” “什么防晒霜?”关寄被问得云里雾里。 陈琼盯着关寄看了很久,最后蹦出一句:“你在这里工作了几年?” 关寄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了下来,没具体说几年,只是戏谑道:“大学毕业那年来的。” 因为那年陈琼跟他分手没多久,他就毕业来了敦煌扎根。 “那为什么你还没有变…黑。”一门心思在这个问题上的陈琼低着声音问了句。 关寄的脸瞬间就黑了,多少防晒霜都补不回来的黑,嗤笑一声:“你倒是挺希望?” 陈琼急忙摇头,为自己辩解:“你每天都在戈壁滩上工作。” 关寄朝陈琼的脸颊伸出手,吓得陈琼立马紧闭上双眼,他转道在陈琼耳边打了个响亮的响指:“丢掉你那些刻板印象。” 说完就迈腿走了。 陈琼睁开眼,看见眼前没人,转头去寻,寻到后赶紧跟了上去。 “上个世纪那些来敦煌‘开荒’的前辈每天清理洞窟里的积沙,为了保护莫高窟不继续被风沙侵蚀,又尝试在周围种树治沙,那时候住的也是没有水电网的土坯房,因为敦煌的水碱性很强,用来洗头去污的都是洗衣粉。” 关寄拧开矿泉水瓶子,仰头喝了口,继续说着,“那一辈的人把莫高窟建设保护了起来,那时候他们来这一两年后的模样确实跟老农民差不多,不过现在国家已经给了我们这些人最好的条件来保护敦煌,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艰苦,我们要做的就只是每天蹲在窟里对那些千年艺术做修复保护。” 陈琼想到了父亲今年过年在回忆母亲的时候,跟自己说过的一件儿时趣事,那时候她四岁,李纯华从敦煌回去看她,她因为认不得眼前完全变了样的李纯华而大哭大闹,李纯华立马去找邻居姆妈帮忙化了人生中第一个妆,她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 父亲以为她忘了这件事情,其实这件事她记得,她那时候大哭只是因为不认得眼前这个女人是谁,她以为是陌生人来抱自己才哭的,家里人一直教她不要理来套近乎的陌生人,这样的都是坏人。 关寄喝完了水,直接转道上洞子修复壁画去了,陈琼一路沿着柏油马路往回走,走了一大半,突然就脸色大变,往某一处疯狂跑去。 第6章 莎莎 因为西北天气的炎热干燥,陈琼一直都在不停的喝水,上午跑了几趟厕所,下午也没什么太大感觉,谁知这一下倒是全都来了,她着急忙慌的往厕所跑。 陈琼上完厕所,看着洗手台镜子里的自己,整个人都黄了小一度,她伸手摸了摸脖子,能摸出一层黄沙出来,黑色的头发也被一层浮沙裹挟了,她眉头蹙起,赶紧回宿舍洗了个澡和头,紧绷起了干皮的脸部也让她叹气连连,补了半瓶的护肤水才罢休。 下去食堂打饭吃的时候,陈琼只扒拉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外面时不时就会吹起来的风沙也让她在外面溜达了几圈就回宿舍去了。 这一晚睡到凌晨五点钟,她就彻底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终于裹着稍厚的毛毯蹲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看着对面鸣沙山,眼神呆滞,脑袋被放空。 到了五点半,听见楼下食堂那边有了动静,昨晚没吃什么东西的陈琼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大衣就下去了,但她只看到前天那个刘阿姨在窗口打扫。 “阿姨早。”她虽然睡不着但依旧有困意,简称失眠,精神也算不上好,开口说话也有点气不足。 “早啊莎莎,怎么起的这么早。”刘阿姨抬头,把手里的抹布在水里揉搓了两遍,“早餐还在里面做着呢。” 陈琼往窗口后面的半透明式大厨房瞟了眼,一些穿着白色厨师服的人在井井有条的忙碌着,那些东西看着就很好吃,但她却没有胃口吃:“阿姨你这里有酸味的开胃汤喝吗?” “没胃口?”刘阿姨一听,突然神情严肃了起来,想到了前天晚上的事情,手上的抹布也不搓了,“我看你前天晚上突然跑了出去,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关老师那人还跟我说不是,我瞧就是,你昨晚也没来吃饭,今天这精神都看着大打折扣了。” 刘阿姨是负责晚饭的,年纪大了,早上睡不着会过来帮忙擦擦桌子打扫卫生什么的,她昨晚本想好好问问陈琼是不是她做的饭菜不干净,但一晚上都没看见, 陈琼轻且匀速的晃动了下脑袋,没精神的她费力扯了个笑出来:“关老师说的对,我没有吃坏肚子。” 因为让她拔腿就跑的罪魁祸首就是关寄。 “就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不下东西。” “浆水面倒是有酸味,但今天的菜单上没有,要到明天才有。”刘阿姨放下了心,低头抹着后面要摆放饭菜的平台,想到关寄昨晚来吃饭的时候说陈琼是苏杭人,可能是因为吃不了羊肉的膻味所以没来吃晚饭,又转身进了厨房,“莎莎你等等,我昨天到超市买了醪糟,给你煮一碗喝。” 习惯性早起的关寄刚进食堂,就碰到了刘阿姨给陈琼开小灶,立马也举手扯着嗓子喊了声:“这里也要来一碗。” 刘阿姨连忙笑着应了声知道,在厨房里面忙活着。 坐着的陈琼一手托着腮,偏头看着关寄,问了句:“莎莎是什么意思?” “漂亮姑娘的意思。”关寄在陈琼对面坐下,附加解释了一句,“刘阿姨是兰州人,所以话里会夹杂一些兰州方言。” 陈琼点头,“哦”了声后,双手在桌上叠在一起,整个人都浑身无力的软了下来,脑袋趴在了手上。 关寄垂眸看着陈琼,眼里的情绪淡淡的,像是为了打发时间随便找个东西看,直到醪糟煮好,他才收回视线,起身去窗口端了过来。 陈琼小睡了一会就醒了,趴着偏头看关寄走过去又走回来,满满的一碗醪糟她看着就觉得肚子涨,一下又没了胃口,可这时候说不想吃又不好,发现对面的关寄很快就吃了一半,她鼓起勇气,伸手敲了敲桌子,讨好似的笑:“你工作辛苦,要不要再吃一碗?” “陈琼。”关寄瞟了眼陈琼一口也没动的碗,刘阿姨是食堂里最大方的一位了,用来盛自费购买的醪糟的碗都是那种宽口的海碗,调侃道,“你当我是猪吗?” 陈琼脸上浮上羞愧的红晕,抿了抿嘴,决定硬塞进肚子,但她刚拿起勺子,一只手就伸过来把她面前的碗拿走了,她惊喜的抬头。 关寄把陈琼碗里的倒了一半进自己碗里,还剩着一半:“这里的气候跟南方和北京都不同,身体里的水分流失的很快,身体机能也消耗大,除了多喝水,还得吃东西。” “我知道了。”陈琼正在感激着,声音都扬起了一些。 她用勺子舀了一勺,刚准备送进嘴里的时候,又生怕自己一口一口的吃会反胃,在这里就吐出来,所以直接用双手端起碗,屏住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碗醪糟都给喝完了,喝完打了个招呼就马上走了,一回到宿舍就忍不住反胃,全吐了出来。 吐的一点都不剩,不过肚子倒是没了饿意。 “是不是水土不服?”食堂的刘阿姨看着陈琼走的时候,若有所思的跟关寄开口,“很多人刚来这里都很容易水土不服,那个莎莎也是被这个给祸害了吧,看着就挺遭罪的。” 关寄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醪糟,皱起眉头:“这才来的第三天。” 刘阿姨帮陈琼瞪了眼:“人家女孩子体质本来就要弱一点,你不是说人家是苏杭人吗,从小就在那水灵地方养的,又没在西北这戈壁滩上呆过,水土不服那就像是敦煌的大风一样,说来可不就来了。” 关寄抿嘴不语,晃了下神,回宿舍简单收拾了下就去了窟里。 一直在床上躺着没有精神的陈琼也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是水土不服了,翻出父亲陈季山给她提前准备的一些肠胃药吃了下去,又去莫高窟那边的景区商店买了几瓶酸奶养肠胃,依旧没什么食欲的她,晚上就吃了几包自己带来的饼干。 晚上九点钟,陈琼躺在床上,眼皮子已经半耷拉,她手里握着还在和父亲通话中的手机,耳边有亲人的声音也让她有了几分的安心和归属,睡意瞬间就像是洪水猛兽般的袭来,让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 一面壁修复就总会忘了时间的关寄也从洞窟里出来了,锁好洞窟的防盗门,打着手电筒往宿舍走,走到一半,见地下的马路被刚出来的月亮给照的更亮堂,他也就关了手电筒,把手电筒抄进宽大的工服裤兜里。 敦煌的方向突然出现两道光束,等到光束变近,才看清是驶来了一辆通勤车,车在研究院门口停下,下来了一位精神健硕的老爷子,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跟司机道了声谢,亲眼看着通勤车离开才准备转身往院里走,因为腿脚不好还拄着檀木的拐杖。 第7章 白鹤 “你这小子又刚从窟里出来?”老爷子看见不远处的关寄,停下脚步,背过一只手笑呵呵的审视着。 关寄也立马笑道:“老爷子您可别想骂我,这天刚黑。” 老爷子大笑起来,关寄每次这么晚出窟,他心里头虽然在心疼的关寄的眼睛和身体,毕竟那窟里在三伏天都得穿厚厚的棉服才能进去,夜里又耗眼睛,但嘴里却是一顿数落。 这次也和小辈闹着啐了声:“我这个老头子可巴不得你就住在那窟里。” 何白鹤是院里修复的老师傅了,曾获得省级、国家级的工匠精神称号,一九五几年那时候来的敦煌,一待就是一个甲子,很多对于石窟壁画的修复办法都是他第一个吃螃蟹吃出来的,十几年前退休后被儿子接回了上海享天伦之乐,没待几个月又接受返聘回了敦煌来,说是返聘,其实也是他舍不下待了一辈子的敦煌。 “您老不是明天到吗,怎么今晚上就回来了。”关寄上去搀扶着已经八十多岁,腿脚不太好的何白鹤。 “座谈会早在前天就结束了,但被人硬是留了两晚,本来还想继续留我,我一听那可了不得,这摆明是不让我回来的意思,所以干脆就做了回臭脾气的倔老头子,板着脸让那个人放我回来。” 何白鹤摇着头摆了摆手,叹了口气,一脸对此行后半部分的不满意,“在那大城市待着有什么意思,每天都是车来车往的,也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我的敦煌来,每天还能进洞窟里看看壁画和塑像。” 关寄默然,选择不说话,不用说这都是老爷子那孝顺孙子心疼爷爷八十多了,早该享子孙福的年纪却还在这戈壁上辛苦,所以去找那些领导把话说开了,人家孙子想要接自己爷爷回去孝顺享福,谁也不好说什么,就趁着这次开座谈会联合搞了这么一出。 老爷子也知道,知道孙子的孝心,子孙有孝心也是好事,所以他一直装聋作哑的没怪过半句话。 “原先你师父负责修复的那个洞窟,现在还有多少没修复完?”何白鹤开始盘问洞窟的情况。 这些东西,关寄也一向都是装在心里的:“九十多平米的壁画,师父重病离开敦煌前已经修复完了七十多平米,去年师父去世,我接手到现在,还剩下差不多七平米没修复。” 何白鹤点点头,突然顿步,拍了下关寄的手:“从北京来采风的那个丫头就是你师父的女儿吧?” 关寄答了声:“是她。” “纯华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这个她没有好好陪着长大的女儿了,她把一辈子都给了敦煌,二十几岁来到敦煌后,回家跟丈夫女儿团聚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能数清,女儿怨她啊。”何白鹤叹息了一声,带有风沙和岁月的眼睛里也带上了一点感同身受,来这里的人,决定留下来的人,大多都是如此,两边谁都怪不了。 “带丫头去洞窟看了没?” 关寄陷入何老爷子的那一番话中,神情也沉了许多,回过神来后,跟老爷子说话的时候又嘴角挂笑:“老爷子你的话,我敢不听?” 何白鹤满意的点头:“那我明天要好好考一下那丫头。” 关寄送何白鹤到了研究院的办公楼下后,何白鹤就不肯再让他送了,催他赶紧回去吃点东西,再洗澡休息,那双给壁画治病的手别拿来搀他老头子,大材小用。 【告诉陈琼,明天老爷子要考她。】 没有陈琼电话也没有陈琼微信的关寄,站在原地拿出手机给张小卯发了微信通知后,把手机揣进兜里往宿舍走。 第8章 母亲 夜里陈琼闹肚子起来上厕所时候,看见了张小卯在十点多打来的好几个未接电话,可能见她一直没接,就发了微信,微信内容大概就是带她的那个老爷子今晚回来了,明天准备考她。 陈琼摁灭手机屏幕,躺在床上已经没了睡意,外面的风也依旧有着蜚瓦拔木的架势,她竟然开始有点想家了。 奇怪的是比起陪伴自己成长的父亲陈季山,她想的更多是一直留在敦煌的母亲李纯华,除了生命就再也没有给过她什么的人。 一声重重的叹息传来,陈琼眼里充满了不解。 自她记事起,母亲李纯华就一直留在敦煌,就连她的出生都是在敦煌,满月后就被送到了苏州去,而李纯华也基本上两年才会回苏州一次,甚至更久。 二十五岁的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一次完整的母爱,母亲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的生活中只有父亲。 小时侯饿了是父亲从剧院结束演出,匆匆赶回家手忙脚乱的做饭,小时侯练舞练到哭是父亲唱歌哄,来例假后的女性生理知识是父亲教的,有了暗恋的小心思是父亲正确引导,青春期爱美是父亲给她买了人生中第一支口红,考进北舞也只有父亲的祝贺。 大姆妈说她刚满月被送回苏州那阵,因为没奶喝所以整天整夜的哭,哭到没声,哭到嗓子带血,父亲着急的四处打听哪里有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求人家给她一口奶喝。 在八岁那年,她回老宅看到堂妹有母亲疼爱、有母亲唠叨、有母亲亲手织毛线衣的时候,开始抗拒父亲陈季山给的一切,她哭着闹着要母亲,可得到仅仅只是一件从敦煌寄来的毛线衣,身边的人开始说她不懂事,所以她就懂事的再也没有要过母亲了。 他们都不懂,她想要的只是母亲的陪伴,不是一件千里迢迢的毛线衣。 可这二十五年来,毫无意外的只有父亲在陪伴着她一路成长,陪伴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和荣耀低谷。 陈琼闭上眼睛,呼吸渐渐重了起来,心里很涩,眼睛很酸,眼尾也湿润了。 因为母亲,她恨这个地方,最后来了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母亲。 接近花甲之年的李纯华在去年因为支气管炎病变成呼吸衰竭,在所有人的劝导下,不得不离开自己待了将近四十年的敦煌,前往上海进行住院治疗,所有人中也包括曾飞往兰州市医院亲自探视规劝的陈琼。 陈琼提前给李纯华在上海仁济医院找了一间最好的病房,请的也是最好的护工,但最后李纯华在入院治疗到病情稳定后,坚持要出院回敦煌,但严重的病情已经不支持她去那里,陈季山就把不愿再住院的李纯华接回了老家苏州细心照顾。 在海外巡演的陈琼得知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后,她回到苏州本想让李纯华再回上海好好做治疗,可却得到了李纯华笑盈盈的一句:“小娘鱼,听说你受邀在明年的国际丝绸之路交流会开幕式上表演你那出《敦煌》。” “我爸告诉你的?”这件事情陈琼也是刚接到通知没多久,但她什么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跟陈季山说,多年养成的习惯,小时侯得到了一点成绩总希望得到父母的夸奖,她那时候只能跟父亲说,每次打电话李纯华都说没时间,得到的“没时间”太多也就不想打了。 李纯华推了推眼镜,放下手里正在写的报告,叹了口气:“你那出《敦煌》其实不大好,我说就是难看的很,就光有敦煌舞的那个壳了,没有敦煌的魂在里面,没有魂的东西你说会好看吗?敦煌艺术是丝绸之路上的一笔浓墨重彩,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研究敦煌的学者都是有大学问的,你可不能在那种国际交流会上丢了脸。” “要不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抽空去敦煌亲自看看,保证你看了就不想回来。”一说到敦煌,李纯华就藏不住的高兴和喜爱,“我在敦煌的同事可以…” 陈琼说不出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她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母亲形象又轰然倒地了,她这些年拼命跳舞,除了是热爱,还是想让李纯华多关注她,最后得不到心心念念想要的夸奖,自己最得意的成名作反而先被否定了,否定的如此没有余地。 还是在四年后,连否定都迟到了这么久,她想要的母爱大概永远不会来了。 “我爸让我留出时间来多陪陪你,我也很想和你母女情深,因为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所以这次巡演结束就特地请了年假回来。”陈琼说的极其平静,就像是一个等待糖果的孩子已经等到不爱吃糖了,怕蛀牙,“但你心里永远就只有那个敦煌,你从来都不需要我和我爸,不需要这个家。” 摔门声猝然响起,陈琼也没有再回来过,她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地方就是那个夺走了她母亲和母爱的敦煌,“敦煌”两个字就像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谁不能动半分,一动她就又会痛上二十几年。 两个月后,李纯华因呼吸衰竭救治无效在苏州去世,陈琼提前结束工作,第一时间赶回来处理后事,后面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萎靡了好几天才打起精神来,随后马不停蹄的去进行《太行路》的全国巡演,巡演结束后,要为半年后交流会开幕式排练的她却出了状况。 因为李纯华的那些话,所以她一直进入不了最佳状态,哪怕所有人都说她跳的比四年前更完美,舞姿更成熟,可她就是觉得跳的不好,哪里都跳的不好。 一无是处的败落感充斥着她的身心,蹲在练舞室角落里,垂头紧咬着手指啜泣是她那一段时间的常态。 在反复看了当年自己跳《敦煌》的视频无数遍后,依旧还是深陷深渊的陈琼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让李纯华不满意,说出那样没有半点肯定的评语,虽然李纯华不是舞蹈方面的专业,但确确实实是敦煌艺术方面的大家,在焦虑和自我否定的双重压力之下,精神几乎崩盘的她只好向恩师许露华提出想来敦煌采风的决定。 在许露华的帮助下,再加上陈琼是要为首届国际丝绸之路交流会跳开幕式,也是在宣扬敦煌艺术,所以由当地省委出面,把她调来敦煌研究院进行短暂的工作采风 有时候很多事情就是十分好笑,她恨敦煌,却是因敦煌而成名,最后又因敦煌而摔了下来。 成也敦煌,败也敦煌。 她心里不甘心。 不甘心所有努力都败在这一个敦煌上,因为连从小教她跳舞的老师许露华都说她这次再跳《敦煌》失去了“蛮”的神韵,成了一个没灵魂的“蛮”,失望的摇头说上不了台,所以这趟采风她只是想要来看看…李纯华用来否定她的敦煌魂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9章 骆驼客 逐渐胸闷起来的陈琼连忙睁开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白色天花板,醒了会神才从床上坐起身吐了极长的气,伸手擦了擦眼尾还来不及干掉的湿润,拿起手机给陈季山发了条“爸爸,我想你了”的微信后就关灯躺下睡了。 陈琼早上起来收拾好后就去了食堂,吃了碗昨天刘阿姨说的浆水面,浆水的味道和醋酸不同,倒是跟老北京的豆汁儿有点像,在北京待了十多年的她也没有味道上的吃不惯。 刚吃完早饭,陈琼就接到了张小卯的电话,说赵院长和那位老爷子老早就已经去了窟里,赵院长刚打电话让帮忙把她带过去,所以两个人约好了在食堂碰面。 在坐着等张小卯的时候,陈琼无聊的东张西望,最后一望就望到了食堂门口的关寄。 关寄也一下就看了过来,在众多统一工装中,穿着西装领黄色连衣裙的陈琼无疑很惹眼,再加上她跳舞多年养成的典雅气质,哪怕是在舞台之下,她也会是那个让人一眼就注意到的女主角。 更何况是在舞台之上。 关寄饶有兴趣的直勾勾看着陈琼,当年没长开的小丫头成了个知性女人,看到陈琼唯恐避之不及的眼神,他有些感概故人般的扯了个笑,就是现在比追他那时候胆小了。 陈琼错开视线,始终有些不敢这么眼对眼的面对关寄,十七八岁那时候做什么都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现在随着年龄增长,心性的改变,开始为以前做的那些事掩面。 更何况还是在关寄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在两个人没有任何争吵的情况下、在前一天还约会看了电影的情况下,她毫无预兆的说了分手,不等关寄回复就删除一切联系方式消失的彻底。 哪怕有再多的缘由,但只要在感情中先做了坏人,就是会心难安。 “陈老师早啊。”跟在关寄后头进来的张小卯,打着哈欠跟陈琼问了声早。 陈琼循声转过头,关寄和张小卯前后脚的走过来,两个人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端着白瓷碗了,张小卯的是一碗羊肉汤粉,关寄是一碗浆水面。 “早。”陈琼浅笑,稍微顿了顿,看向另一个人,“早。” 关寄跟着张小卯在陈琼对面坐下,应了陈琼后半句:“早。” 陈琼低头玩着手机,看着父亲陈季山今早一醒来就给她回的微信,嘴角下意识的扬起,听到动静抬头的时候,是关寄吃完起身离开的声音,她收起手机,没等几分钟,张小卯也吃完了。 因为才刚过七点钟,通勤车都去了敦煌市接人,住在研究院职工宿舍的大多都是步行去对面的莫高窟,早上的风很清爽,丝毫没有白日里的粘腻躁热,只是风稍微吹大了点,沙漠里的黄沙就会被卷起往四处席卷,有风的地方就会有沙。 陈琼紧抿着嘴,屏息偏过头躲避这一阵风沙,还真是琼瑶阿姨的那句“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 “关老师!”同行的张小卯突然看着前方大喊,陈琼心下不禁疑惑,他们走的有那么快吗。 张小卯脚下走的快,几步就赶了上去,陈琼见关寄也停下了脚步在和张小卯攀谈,两个人时不时还看向自己,她也不好再走的那么慢,只能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陈老师,我师父严得很,我得赶紧去窟里了,您跟着关老师就行。”张小卯说完这句话,拔腿就往最南边走了。 陈琼怔怔的抬头,才发现已经走到了莫高窟前。 关寄站着不说话,陈琼也就低头站着不动,俨然两尊守门的大佛站在莫高窟的入口处,陈琼看了看时间,踌躇着尝试开口:“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了?” “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就可以,赵院长我认得。”陈琼见关寄没说话,又补了句。 “走吧,赵院长他们在窟里。”关寄好笑的看着陈琼,一脸的得逞,“我就是想看看除了有求于我外,你到底会不会主动跟我说句整话。” 其实这对于关寄来说也算不上是耽误工作,因为赵院长一早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带陈琼来窟里,但还是因为没有陈琼的联络方式,所以只能让张小卯联系。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见陈琼那样子,就知道她是误以为赵院长让张小卯带她来,可能张小卯电话里也没说清楚,反正张小卯对陈琼有一种天生的好感,肯定是乐得做这事,他也就索性不管了。 陈琼在后头走着,越想刚才的事情越气,也想开了很多,他们之间的那段情史都过了七年了,所有的爱恨痴怨也早该蒸发了,这样畏手畏脚的倒往回活了,而且当年关寄…也没有爱过她。 为了证明自己,她咬牙再一次主动开口攀谈:“小卯还没二十吧?” 关寄和路过的同事点头示意问好,嘴里在答着陈琼的话:“刚十九。” “大学没毕业就来这边工作了?”陈琼快走了几步,赶上关寄的步伐。 “他是这边一个骆驼客的孙子,从小没了父母,跟着爷爷在这片戈壁上生活,后面骆驼客开始在现代社会中消失,骆驼也成了景区供人骑玩拍照的玩物,老爷子就气得再也不来这里了,说看着难受。”关寄这些也是听在敦煌的老人说的,那时候骆驼客过这边,总会来看看在修复壁画的老师傅。 “因为从小就听他爷爷讲丝绸之路上的那些故事,所以他倒是更想往这边来了,高一的时候就想辍学来敦煌,被他现在跟着的师父当时就斥住了,说没个文化还好意思来碰这千年敦煌的艺术,别污了这地,后面他又回去读到高三毕业,但没考上大学,研究院商量后还是决定让他进来跟着学。” 陈琼听了,满脸疑惑:“可我听说去故宫做修复的最低要求都是名校硕士以上毕业。” 关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敦煌地处西北的戈壁滩上,生活各方面都不太方便,留住人才一直都是件困难的事情,虽然现在比起以前有所改善,但跟大城市相比依旧还是烦闷枯燥,不少人过来呆不了两年就走了,所以除了引进人才,研究院也会自己培养人才。” “那研究院是不是看中了小卯对敦煌的热情。”陈琼一想到张小卯待人的热情继而也可以想到他对这里热情的样子,禁不住笑开了嘴角。 是个满怀赤子之心的大男孩,很难得。 关寄看着在笑的陈琼,同意的点头,转过身去后,也跟着笑逐颜开。 第10章 藏经洞 关寄和陈琼两人走到莫高窟最北端,进到洞外有三重飞檐古楼的第16窟,随后又经由16窟甬道的北侧进到了窟中窟的第17窟藏经洞,通过17窟的那个小小石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对着门,盘坐在泥床上的洪辩和尚真容塑像。 他双手隐在僧衣下,或是双手自然垂下在腿上相叠呈现入禅的姿势,眼神平和。 赵院长和何白鹤正并肩面对塑像后的北壁供养画像站着,北壁绘有两颗菩提树,而塑像正位于两颗菩提树中间,菩提树的左右又各有一位供养侍女像和供养比丘尼像,侍女一手执杖,一手执巾随时等着侍候,比丘尼则手执纨扇像在为洪辩和尚扇风。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许久才听见一声叹息声传来:“常先生曾说他第一次进入到这里的时候,看着被洗劫一空的空屋子,就好像听见这壁画上面带笑容的供养侍女在跟他说话,在忏悔不能保护这洞里的无数文明珍宝,也是因此常先生才下定决心要留下来好好保护这里。” “老爷子您又想起往事来了吧。”赵院长偏头看了眼身侧的老爷子一眼,露了个笑,又继续看着壁画。 “老咯!”何白鹤呵呵笑了两声,把两个字拉了个长音,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长度,可能是人走到岁月的尽头会有感觉,也可能是孙子一直以来坚持要把他接去上海享福。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看不了敦煌多久了:“没几年我也得变成这敦煌里的一抔黄沙,我虽然就是个在敦煌捯饬墙壁的,但想着流落在外的这几万件文物没能回来这里,心里怪难受的,也不知道那些文物还好不好,被毁了没有,得回家啊。” 中国敦煌学者以及热爱敦煌的人一直都希望流失的文物能回到敦煌来,包括很多国外学者也在一直呼吁着,但这太艰难了,近五万件文物流失到了十多个国家,有被外国博物馆收藏的,也有民间到莫高窟抢走的,也有私藏的人半点消息都不肯透露出来,光是统计具体流失的文物数量都是个难题。 赵院长带着皱纹的眉眼也重了些,但也乐观:“您身子还硬朗着呢,而且还有年轻的孩子们,周总理也说过敦煌这个事业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得了的,得要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的继承研究保护下去。” “年轻的孩子啊…”何白鹤说了这半句话后,没再继续说下去,眯着年月的老眼和洪辩真容像斜对视着,两个不同时代的老者在进行一场无言的对话。 现在年轻人都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和发展,连好多在敦煌长大的孩子都往外面跑了,少有能在这枯燥偏僻地方待住的,以前还有他们这些人长期留在这里,但现在他们成了一把老骨头,得有人来替。 就像是一盏油灯,得不停有人来续这盏油灯,不能让灯灭了。 关寄走上台阶,弯腰进入洞窟里,适时的开口打破窟里沉淀着的悲叹:“院长,人我可给你安然无恙的带来了。” 何白鹤瞥见关寄身后进来的陈琼,和蔼的笑着点了点头,但先开口的是招手的赵院长:“小陈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院里的何白鹤老爷子,你在这里的四个月跟着老爷子在窟里多接触一下,老爷子对这窟里的壁画不仅熟还有感情,多听听多看看收获会不小的。” 陈琼绕过关寄,赶紧走到了赵院长他们跟前,为表示尊敬低头问了声好:“老爷子好,后面我可能会烦扰您了。” “好好好。”何白鹤像所有长辈瞧见嘴甜人乖的小辈那样,脸上笑得更可亲了,“你们年轻人愿意来敦煌接触这些,愿意花时间来这为敦煌艺术采风,我老头子求之不得。” 不知道如何接话的陈琼笑而不语,她是不得不来这里,如果可以,但凡有别的办法,她是不会来这里的。 舞蹈演员比之影视演员更残酷,只要年龄一大,身上有了岁月的痕迹,那就很难再是舞台的主角,甚至连上台的机会都微乎其微,舞蹈演员老了后,大多都是隐居幕后,而《敦煌》无疑成了她的一个坎,这个坎迈不过去,她的脚尖就再也无法跳跃。 她不想二十五岁就终止了生命,舞蹈是她的生命。 关寄一直观察着陈琼的神情,看到陈琼的笑不达心底就知道这趟采风之行,她心里是不愿意来的,但知女莫若母,想到师父李纯华在去世前一个月给自己打电话说,她女儿陈琼后面可能会来一趟敦煌,要他帮忙让陈琼看到敦煌的魂,帮陈琼跳好那出《敦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实在是有难度,陈琼对敦煌的怨恨源自李纯华。 赵院长因为要去国外参加一个敦煌文化研究的交流会,所以在介绍陈琼给何白鹤认识之后就急忙走了。 何白鹤也很快就端起了严肃的表情,用一种等着秋后算账的眼神瞟了眼关寄:“丫头,前天有来这窟里看吗?说说看你知道的。” 关寄坦然的双手抱胸,陈琼朝关寄的方向看去,幸亏她从小到大记性就好,记住了关寄说的:“洪辨和尚在吐蕃时期是佛教的领袖,曾在莫高窟开了两个大佛堂,其中一个就是藏经洞所在的第16窟,而藏经洞本来是洪辩和尚用来修禅的禅室,洪辨和尚圆寂后,其弟子和族人为了纪念他,就将他用来修禅的禅室改成了影堂,在这里设真容像并立《告身碑》,还原洪辨和尚生前入禅的景象。” “后面洪辨和尚的塑像被搬出,有人将五万余件文物藏在了这里,还砌墙封了窟口,在墙上绘了壁画隐藏此窟。”陈琼没再说下去,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是前面何白鹤和赵院长在痛心的。 藏经洞自1900年被发现以来,因为清朝廷和当地的不重视不作为,文物接连被外国人前来买走,在文物空了后,又粘贴走了窟内的壁画,甚至还有整窟搬迁、让莫高窟成为一个毫无价值的石窟群的计划。 关寄满意的勾起嘴角,跟何白鹤又说了几句话才转身出了洞窟。 陈琼本以为何白鹤还会继续问相关的问题,脑子里都已经开始在进行一场关于记忆力的头脑风暴,但他话锋一转,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你觉得敦煌像什么?” 第11章 美人 “……” 陈琼一下被问得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太抽象。 “敦煌”两个字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彩塑、壁画、丝绸之路、瓜果...其中最闻名世界的是壁画,再就是壁画上的飞天,几乎已经是敦煌的名片了。 要说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何白鹤笑了笑,拄着拐杖要出第17窟,陈琼顾不得思考问题,赶紧伸手去搀扶老爷子下外面较高的石阶,一路跟着老爷子走在第16窟的甬道上,墙壁上都有千年的色彩,往深处走去是佛坛。 陈琼记得关寄前天说过,佛坛里的这九身塑像都是清代改修重塑的宋代塑像,而四壁壁画也是重层,底层是晚唐壁画,表层为西夏壁画。 “美人。”她突然张嘴说道。 何白鹤好奇的看着陈琼,想听她接下来会怎么解释。 “一个千年前被工匠造出来的美人,中间有无数人来为她再描眉眼,再穿绫罗绸缎,她为报恩,始终站在戈壁上守候来去之人,面带微笑守候至今,哪怕身体残缺,可美丽依旧不减千年之前。”陈琼想着前天参考那些洞窟,那些塑像和壁画…今人或许都很难再复原出那种惊艳,她虽然不喜欢这里,但不否认这里的美。 何白鹤笑眯了眼,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我那时候刚来这里也是这么觉得,觉得这个是需要人重新来描妆的千年美人,所以即使再艰难,我咬咬牙还是决定留了下来,看来你这个丫头还是挺适合这里的。” 陈琼扶着老爷子往外走,想起刚来那天和赵院长的谈话,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等着老爷子接下去谈她母亲李纯华,她这样的子女身份来这里,聊天总是要谈到在这里工作了一生的母亲。 只不过这次,何白鹤没有提到她母亲半句,何白鹤也是想谈的,他算是在这戈壁滩上看着李纯华从漂亮的年轻姑娘变成花白老人的,也是他半个孩子,李纯华走了,走的比他还早,总闲不住想和她最亲近的人感概一下,但奈何昨晚关寄已经提前在他跟前打过招呼了,说陈琼对这些很抗拒,不说为好,越说她倒会越抗拒。 一个上午下来,老爷子又带着陈琼到其他没有开放的洞窟里转了转,到了饭点,一老一少才出了洞窟,往研究院的方向走。 吃过午饭后,何白鹤让陈琼先回宿舍午休,下午两点再去洞窟那边,陈琼刚回到宿舍就急忙进了厕所,在厕所里待了好久才出来,在意识到自己是拉肚子后,她赶紧翻出肠胃药吃,只是药刚吃下,肚子里又一阵在闹腾,彻底待在厕所里了。 快要拉到虚脱的陈琼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无力的用手掩面,但脸上干到发疼,胸闷到脑袋也不舒服了起来,她起身去拿起爽肤水往脸上使劲擦了许多,又喷了镇定皮肤的喷雾,皮肤才稍微舒服了一些。 睡了没多久,陈琼就闷到受不了的往外面走,但来到外面,头顶的烈日和闷热的空气让她更觉心里堵得慌,买了瓶冰水喝才缓解了一些。 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在研究院乱逛的陈琼才看到关寄从莫高窟那边走来,她淡淡的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恰巧何白鹤也从研究院的楼里出来,喊了她一声。 陈琼转过身在原地等着老爷子,因为天气实在炎热,她没有上前搀扶,老爷子受罪,她自个也受罪,下午老爷子带着她去了莫高窟外面的三个博物馆看,停车场附近的那个博物馆最让她印象深刻,里面有多个莫高窟和榆林窟的完全仿制。 老爷子说因为仿制的和原石窟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比之原石窟脆弱的壁画需要保护而无法仔细观看,这里倒是个能让游客更深入了解的好来处。 中途陈琼肚子闹的太凶,不得已打断了好多次去厕所,因此不停的和老爷子道歉,磕磕绊绊的到五点钟也全都看完了,老爷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让陈琼把洞窟参观完好一些,虽然只是来几个月就要走,但该看不能少,不然很多东西悟不出来。 因此让陈琼今晚先好好休息,去买点治腹泻的药吃,明天会再进洞窟参观。 每进一个洞窟,老爷子都是详细的讲解,老人都是爱说话的,讲的时候难免也会讲到其他一些地方去,比如当年修复这个洞窟的艰辛。 除却一些损伤严重不能再进入人、重复类型和无实际艺术价值的窟没有去看,剩下的花了两个星期才全部看完,在最后一天的时候,何白鹤告知接下来会要进窟里做壁画修复,而陈琼做他的助手。 何白鹤以为眼前的人会很兴奋,但陈琼只是微笑着礼貌应了声,保证自己没有失礼到毫无表情,就像这十几天来对那些洞窟艺术昙花一现的惊叹,短暂的激动很快就变成了心如止水的平静,之后再无波动。 第12章 福气 进窟修复的那天,陈琼像过去的十几天里一样因为夜里总是睡不好,所以凌晨五点就睡不着了,习惯性的练早晨瑜伽,然后洗漱去食堂吃几口西北的早餐,再和何白鹤一起往莫高窟走去。 路上还碰到了关寄和张小卯,陈琼见何白鹤像是有话要和关寄说,下意识的就走慢了,让关寄站在了她原先的位置上,她退到和张小卯肩并肩的走着。 “陈老师,你睡得不好吗?”静不下来的张小卯偏头看了眼气色有点病怏怏的陈琼,用了肯定句,“怎么看起来没什么血色。” 陈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这十几天一直在拉肚子又睡不好,隔三岔五的就吐一次,那些肠胃药也没有多大的效果了,西北天气的炎热干燥更让她无从适应,皮肤一直处于缺水的状态,脸色要是还很好,那她还真该去谢谢这里的菩萨,顺便再求菩萨保佑一下家里人的平安健康。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也没多大的意思,她放下手,弯起嘴角,打起精神回了句:“我没事,就是昨晚做了个噩梦,被吓得睡不着。” “那吃个糖。”张小卯手掌心摊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颗小巧的绿色糖果,“刚好我今天拿多了一颗。” “谢谢。”陈琼伸手去接,道谢的话刚说出口,身边的张小卯突然往回跑,还很激动的喊着一个人名,是向一个女人跑去。 走在前面说话的关寄和何白鹤也被张小卯的声音吸引到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疯跑的张小卯,何白鹤摇头爽朗的大笑了几声,关寄露出一个透着“这臭小子”几个字的笑。 陈琼皱眉不解。 “那是去年刚来的一个讲解员叫唐悦,这小子瞧上了人家姑娘,不知道去哪里看了些什么,学来这招每天都送一颗糖给人家。”关寄开口解释,话里也是没法的笑意,他对这种偶像剧式的罗曼蒂克追法有些吃不消。 或许是年纪大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比起还在最好年纪的十九岁男生。 陈琼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糖,绿色的糖纸,拧开两边打开,里面的糖也是绿色的,有些让人哭笑不得,她把糖塞进嘴里:“送这颜色的糖能成功吗?” 关寄往张小卯那边看去,围着唐悦一顿热情,这股子热情倒是在哪里都不变。 “走吧,我们不管那小子。”何白鹤继续往窟区走,“他要是迟到了,在老李那里有他一顿好受的。” 老爷子发话,关寄和陈琼也不再看热闹打趣,一左一右的跟着,只是陈琼见他们在谈论一些关于壁画修复技术方面的专业问题,自己听不懂,还有些一个脑袋两个大的感觉,所以又慢下了脚步,隔着一两步的距离慢慢走在后面。 到达窟区的时候,不断有人停下来跟关寄他们打招呼,兴奋的说一句“我先上洞子去了”就转身往蜂窝状的洞窟群走,陈琼跟这些人比起来,始终没有要进窟的半点兴奋,手上的糖纸被她折来折去,嘴里的那颗糖也在舌尖释出了酸甜味。 青苹果味的糖果。 她其实有点想离开了,除了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和水土不服外,莫高窟还具有一种脱离了大城市那种繁华娱乐的枯燥,距离敦煌几十公里,身处大漠戈壁中,每天晚上听大风刮,生活方面也不便利,这十几天在西北完全是靠意志力撑下来的。 关寄瞥了眼一直缄默,情绪有些低落的陈琼,从在和别人侃侃而谈的何白鹤身边撤下来:“老爷子腿脚不好,待会儿你伸把手扶老爷子上楼梯去窟里。” 陈琼没答话,只是一直看着男人,带着疑问。 关寄见陈琼始终低沉,只是说了句:“我也要进窟工作,和老爷子不是一地。” “好。”陈琼像是刚回过神来,反应慢半拍的点了个头,然后视线始终落在前面的何白鹤身上,见老爷子和人谈完了,才走上前伸手搀扶着老爷子走。 关寄本想紧接着跟上的,但碰上有同事来问关于修复的一些问题,看了眼走远的一老一少,留在原地解答同事的问题。 何白鹤从来都不爱麻烦小辈,但昨晚关节炎发作,现在还痛的难受,因为要进窟里,拐杖用起来也不太方便,此时见陈琼来扶,对陈琼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借着力往前走:“对敦煌壁画的修复一般分成几个团队分别修复不同的洞窟,我们这个团队修复的是敦煌第496窟,是个典型的倒斗型窟。” “丫头你要想知道敦煌的魂是什么,还真得来跟着我们天天面壁搞修复的,面了几十年的壁,差不多都是要和这些壁画厮守终生了,魂啊就在这里面。” 陈琼看老爷子走的比前面几天吃劲,使了点力气把老爷子的重心扶着,好让他舒服一些,又笑着答话:“赵院长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才让我跟着老爷子您学习和采风,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 这不是恭维话,因为不熟悉,所以她有上网查过老爷子的人物词条,老爷子被称为是石窟壁画修复界的一代宗师,不管谁跟着都是福气。 “到了。” 何白鹤十分受用的笑了两声,指了指眼前已经被打开的防盗门,这是位于石窟中部三层的一个洞窟。 第13章 仙儿 进到洞窟内,没有前面参观洞窟时那样的光景,想完整看到的壁画和塑像是很难的事情,因为这里全面积的搭起了三四层的脚手架,脚手架上的高台上堆满了很多专业的工具,还有很多高科技的仪器,顶部角落也都有照明灯,但为了不让壁画受到影响,所以使用的都是特制的冷光灯。 脚手架上下都有人,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趴着,有人低头,有人仰头。 “老王!”何白鹤望着纵横交错的脚手架,在这种环境中无法看清楚谁是谁,只能开口喊。 最里面有人应了一声,然后有一个体相雍容的四十多岁男人沿着墙壁走了出来:“老爷子来了。”又看了眼陈琼,满眼的惊奇,“这位是老爷子的孙女?” “这是纯华的女儿,也是这次从北京来采风的舞蹈家陈琼,跟着我做助手。”何白鹤出口就惯性思维的介绍了陈琼在这里的子女身份,随后又自个逗乐了起来,“我要有这么漂亮的孙女就好了,可惜没那个福气,都是一些小子。” 老王也跟着乐起来:“老爷子你家那几位小子可得不高兴了。” “有了丫头,谁还管小子啊。”何白鹤故作一副嫌弃的表情。 听见这话的修复团队里其他人也被逗到不行,领先笑的就是老王和陈琼。 ”好了,不跟你们闹了。“何白鹤吐出口玩闹气,开始给陈琼介绍人,“这位是修复团队里的王良,喊王叔就行。” 得了答案的陈琼赶紧打了声招呼:“王叔你好。“ “你好你好。”王良仔细的打量了下陈琼,边看边点头,“是跟李老师有几分像,都一样长得标志。” 前面被王良岔开话题的何白鹤也想起了正事来:“你昨晚跟我说有个地方的壁画有些异样,是在哪个位置的?” “是靠近西壁的那里。”王良也收起了笑,引两人钻过脚手架往里面走。 陈琼走过必经的南壁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生在拿软毛笔轻轻的扫壁画,不知不觉的就停了下来,站在旁边一眼不眨的看着,不由得屏声息气,生怕打扰到这个女生,王良本来想喊陈琼跟上的,但被何白鹤笑着摇头制止了。 老爷子想陈琼这样看,要是看出了对壁画修复的兴趣也好,他是有自己的心思的,这片戈壁滩上需要人,陈琼又是李纯华的女儿,“敦煌人”的子女。 “扫个灰尘有那么好看?”关寄来了有一会儿,见陈琼认真的在看,他也等了一会,主要是因为过道被挡住,但里面的事急,也不得不出声。 易吓体质的陈琼活生生忍住不叫,用手拍了拍胸口,粗喘了几口气,本就精神不好的她像丢了半个魂,用手扶额在缓神。 在扫壁画灰尘的女生抬头笑着为陈琼说话:“关老师,这个漂亮姐姐是在看我好不好?” “因为刘姥姥头一回进大观园。”陈琼低头对女生浅笑,和关寄对视了一眼后,转身往里面走。 关寄在后头挑眉而笑:“那看样子你是把板儿给丢了。” 陈琼眨了眨眼,抿紧嘴唇,尽量忍着不笑:“在后头跟着呢。” “你这仙儿。”关寄见陈琼的背影有忍笑的颤抖,为刚才吓到她也放下了心来,虽然十几岁就来了敦煌,中间只回了北京四年读大学,但在北京胡同土生土长十几年的他还是带着一些北京话,比如这句脱口而出的“仙儿”。 京腔、北京话再搭上他的嗓音是一招绝杀。 陈琼笑而不语,听关寄说久违的北京话也是有点讶异,毕竟她当年喜欢上关寄也有那么一点点北京话的关系。 走到西壁的时候,这边明显留出了比其他地方更大的空间,身为这个洞窟正壁的西壁开了一个大型的佛龛,龛内塑有一尊佛像、二尊弟子像、四尊菩萨像,何白鹤跟王良正面对着西壁佛龛旁边的壁画在说着些什么。 “关寄你快过来。”王良见关寄来了,赶紧召唤,“怎么来的这么迟?” 陈琼见状赶紧挪步到一边,关寄下意识的瞟了眼退到一边的女人,很快收回视线,边答话边往王良那边走:“第324窟那个刚上手修复的小李遇到一点小问题,他师父又不在,我就过去帮忙了一下。” 何白鹤也挥手让陈琼过来跟着一起看,陈琼跟在关寄身后走了过去。 “什么问题?”关寄看何白鹤的脸色不算太沉重。 王良抿嘴,咬了咬牙:“这个窟最开始做前期调查的时候,从破损的地方发现四壁和窟顶以及甬道都是重层壁画,表层壁画是西夏所绘,底层发现是唐朝所绘,为了研究底层的具有实际艺术价值的唐朝壁画,所以准备揭取搬迁这个窟有破损地方的表层壁画,但在揭取南壁的时候,小张无意中发现西壁佛龛旁边的壁画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厚一点。” 何白鹤也开了口:“可能是这里在底层壁画上做了比较厚的土坯,不过表层壁画都是同一时期所绘,应该不会出现这种单独一个地方厚的情况,最常见的情况也大多是因为岩体在这几百年来因为外界因素发生变化,导致壁画表面不平。” 陈琼闻言,偏头从侧面看,壁画上有个凸出地方呈落地长方形,像是一副画被蒙在了里面,只显露出几乎不可见的轮廓。 关寄凑近,戴好手套后弯起食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了敲壁画:“三层壁画?”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喊老爷子和你过来看看。”王良本来是敦煌学的学者,四十岁的时候迷上了对敦煌壁画的修复保护,虽跟着老师傅学了三四年,但在这方面的经验始终不如比他年轻又更早入这行的关寄。 关寄看向何白鹤,笑了笑:“老爷子这不是在吗。” 何白鹤像是看透关寄的心思,把双手背在身后:“你那脑子里学的可不少,还指望着我这个老头子呢,以后这敦煌壁画可靠你们这些后生,你给方案,我来审。” 陈琼只听见关寄毫不犹豫的就应了声“行”,半点迟疑都没有。 第14章 重层壁画 因为王良这个团队早已经对第496窟的西壁做过一个简单的前期调查,对表层壁画也已经进行了除尘和病理性的保护修复处理,所以如今只在要采取哪种揭取方法上犯难。 难在不知道这壁画下面是个什么情况,从这个洞窟重层壁画的土坯厚度说,如果凸出部分真是三层壁画,那这种厚度不足以做出两个土坯层,而如果这底下有两个土坯层,土坯层就必定会很薄。 “做病理性修复的时候,有发现底下的土坯层吗?”关寄在问王良。 王良边回想边缓慢的摇头:“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个洞窟其他地方都或多或少有起甲、空鼓那些问题,但这处没有结构性的病害,只有一些壁画自身老化造成的粉化现象。” "重层壁画一般有三种情况。"关寄的眉头逐渐拧在一起,“第一种是先在原有的壁画上面砌土坯,而后再抹泥、涂粉进行二次绘画,第二种是用草泥、麻泥覆盖掉后再涂粉,最后一种…” 陈琼看着关寄,眼睛也不眨,不身处这个领域里的她对这些产生了好奇。 如她前面说的,刘姥姥头回进大观园。 “就只是刷一层很薄的粉。”关寄也并不拖沓,扭头看着身后壁画,紧接着就把答案说了。 王良也明白了关寄的意思:“你担心这是第三种?” 关寄没说话,他是怕这表层壁画就是直接刷了层粉上去作画的。 这第三种的揭取需要极其熟练的技巧,因为只揭取一层颜料层,跟无地杖层的揭取又不大相同,这底下不是岩体,直接就是里层壁画,而揭取重层壁画的原则上是既要让表层壁画完好,也不能让底下紧挨着的壁画受损,所以难度极高,一般对于这种是不会轻易揭取的。 “老爷子。”关寄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我想在寻个不起眼的地方看看这底下究竟是个什么结构。” 何白鹤也明白了关寄的意思,大笑一声:“你啊,胆子也忒大了些,这可是破坏文物的罪。” 关寄笑着点头,认老爷子说的话:“所以这不是正在跟您请示吗?” 何白鹤立马摇头,跟关寄的点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行,我们是来保护修复这里的,可不是来搞破坏的,敦煌已经是多病身,收起你那心思,这处实在不行就留在这,等以后科技更发达了,让后面那些年轻人来弄。” 关寄缄默不语,垂眸吐了口气,壁画身为敦煌艺术一直都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中国美术史和佛教美术以及各个朝代的人文民俗体现都可以在上面找到,特别是中国美术史中间缺失的几百年在敦煌壁画上得以找到,补足了一部完整的中国美术史。 每一平方厘米都是珍贵的,但以前为了分析壁画现状,以便进行更好的研究,也不得不取一块壁画样本拿回实验室去做更进一步的分析。 从必须破坏壁画才能分析出壁画现状,到如今在洞窟就可以使用那些高科技轻松看到壁画的一些情况,中间仅仅只隔了十年。 尽管这些年来无数人在抢修保护莫高窟,但因为环境气候等外部客观的原因,受风蚀和尘沙危害的莫高窟还在继续消失,更有专家预测,未来的五十年到一百年内莫高窟会逐渐消失于这一片戈壁中。 虽然从目前的修复保护情况下来说,这个预测是不成立的,但自然环境中的东西不可控因素太多,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让消失的速度变得缓慢。 莫高窟的消失依旧还是不可逆转的。 他也明白老爷子的心情,近年来科技飞速发展,在未来一切都大有可能,如今的莫高窟能不破坏就不要破坏。 “可是老爷子,谁能知道这里的壁画还能撑多久?指不定未来几年就病害严重,到时候连半点东西都看不出来了。”关寄朝何白鹤看去,无意中瞥见了旁边的陈琼也在看自己,他只淡淡扫了一眼,又注视着老爷子,“整个洞窟的壁画都受病害侵蚀严重,单这处保存的像榆林窟一样,又只有这凸出了一部分来。” “不瞒您说,我是对这儿好奇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也觉得这儿的研究价值不可估。” 何白鹤深吸了口气,心里也有点动摇了,他心里对这壁画凸出部分底下的东西确实是兴趣十足。 王良则是在强烈的研究兴趣和担忧中,选了后者:“按照文物古迹保护准则,近期没有重大危险的地方除了日常保养外是不能再进行更多干预的,这次揭取研究也只是揭取损坏严重的南壁和北壁。” 在各类修复中,所有步骤和行为都必须严格按照文物古迹保护准则来做。 关寄若有所思的点头:“老王,准则里也说一处文物古迹中保存有若干时期不同的构件和手法时,经过价值论证,可以根据不同的价值采取不同的措施,使有保存价值的部分都得到保护。” 何白鹤踌躇了一会儿:“这件事情太大,具体有什么价值、有多大的价值我们谁都不知道,得让专家来评估,你写个详细的报告上去,看看文物保护局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关寄得到了老爷子的准话,心里也算了有个支撑,脸上也多了几丝笑。 旁观了这一切的陈琼把关寄的热烈和何白鹤的兴趣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她侧目再看了眼那个凸出部分的“大幅落地画”,表层壁画像是为它遮尘的布,就像是蒙娜莉萨的微笑,勾起人想要揭开那层布一探究竟的兴趣。 因为这事还要上报文物保护局,没最终定下来,不在这个窟修复的关寄又回了自己那窟去,准备晚上再回宿舍写一份详细分析的报告上去。 在正式揭取壁画前,除了做前期数据收集和调查,还需要对壁画进行一些清理和加固的前期工作。 高龄的何白鹤也拿起工具,上了脚手架去修复那些病理性的壁画,陈琼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递一下工具,又听老爷子讲正在修复的地方是某个菩萨的脸颊,修复用的溶液叫什么名字,修复的工具叫什么,比如除尘要用到的是洗耳球和软毛笔,遇到壁画里面夹杂着小石子就要用除尘器。 这些都是专业壁画修复的知识。 陈琼微笑听着,像上数学课那样迷糊的点点头,精神状态不好的情况下让她几乎不想开口,但也还是会接上几句老爷子的话。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张小卯说是为了庆祝她第一次上洞子,特地打了一碗炖羊肉来给她吃,这份好意陈琼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辜负,就像是过年过节长辈好心夹到你碗里的鸡鸭肉,哪怕不喜欢吃也要硬着头皮吃下去,以表示感谢。 张小卯就是那些长辈,从来没吃过羊肉的她也只能逼着自己吃了几块,嗓子里的异味也让她再也没动过那碗羊肉。 第15章 女菩萨 晚上八点多的敦煌,天还没有黑下来。 陈琼吃过那几块羊肉后就一直胸闷难耐,嗓子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实在难受到不行的她,洗完澡出来就随手拿了件藕粉色的披肩披上,跑下去散步了。 慢悠悠的沿着研究院到莫高窟的柏油路一直来回走,想以此来走散胸口和嗓子里那股严重的不适。 来来回回走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走累的陈琼本来想回宿舍睡觉休息,但看着已经逐渐暗下来的天,临时决定看了沙漠的日落再回去,她来这里后一次都还没有瞧过。 当太阳开始准备于地平线落脚的时候,陈琼停下了脚步,双手抱在一起,驻足看着目光所能到达的沙漠尽头,天边层迭的云染上了黑色,沙漠也成了金灿灿的黄金,她给父亲陈季山打了个视频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半白了头的花甲老人带着一副上个世纪的圆框眼镜,用和蔼的目光看着手机镜头,拿着手机找了好久的最佳光线,等好不容易找到了,立马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朝镜头挥着空闲的手,用苏州话喊了声女儿“小娘鱼”。 听到亲切的家乡话,看见好久没见的父亲,陈琼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说着绵软的吴侬软语:“爸爸倷饭阿吃勒?” 陈季山连连点头:“吃过哉。”马上又开始问女儿在敦煌还适不适应,“勒嗨弯面场化倷蛮好啘?” 陈琼稍微愣了愣,看着因为丧妻而瞬间老了许多的陈季山,不想让陈季山再生担忧的她马上露出个笑,点了点头,说了句:“吾蛮好个”。 看见女儿点头说了句挺好,陈季山也放下了心。 陈琼瞥了眼手机屏幕之外,赶紧伸手点了屏幕上的调转摄像头,语速也快了起来:“爸爸你快看沙漠的日落。” 一个迫不及待要给自己最爱的人分享美好的小孩子。 那几寸的手机屏幕中变得犹如一幅油画,远处的地平线把连接起来的天地一分为二,大地染上了夜的黑,天还在承载着落日最后的金灿余晖,最近一直在钻研古诗的陈季山见此缓缓吟出一句“日暮沙漠陲”,又说幸好没有后半句的“战声烟尘里”。 陈琼玩心起来,抬头、举起手将镜头对准天上开始露出了全身的月亮:“那这个呢?”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正在兴头上的陈季山刚念完头两个字,很快缓慢的摇着头学古人吟唱,曲调也是他根据意境现吟出来的,“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这对身为琵琶演奏大家的陈季山来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 身为女儿的陈琼捧场的连夸了好几句,陈季山是在年前才爱好上研究古典文学的,她知道父亲是在为失去妻子的悲痛找个寄托,但其实这也并不能消减掉父亲心里的悲痛,毕竟古人的很多文章诗词都是悼念爱妻的。 她在家里的时候还能陪着说话散步,拿小时侯和身边的趣事逗一逗,倒是能分散一些注意力,只是她没办法时时刻刻都陪在父亲身边。 看着屏幕里陈季山又添了的白发,眼尾又迅速爬上的皱纹,陈琼心里更加不好受,为了短暂分散一下陈季山的注意力,她转着镜头用眼前的事物来考陈季山,兴致勃勃的陈季山没有丝毫的停顿犹豫,把女儿所问的都一一说出了应景的诗词来,最后还笑自己女儿出的这些题太简单。 “我是怕爸爸你答不上来,你竟然还反过来笑我,好呀,我一定要给你找个难的题目。”陈琼也笑了起来,心里那股一直低沉着的情绪也被家人冲散掉,为了赢回一局,举着手机在原地挪着脚步转圈,刚转了半圈就顿住不动了,脸上的笑也渐渐失去了生动,她赶紧把手机镜头转回了前摄像头。 关寄看见陈琼僵在脸上的笑,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话不敢随便说,动也不敢轻易动。 陈季山不乐意了,装作严肃的说了两句:“我都还没瞧清楚呢,赶紧再弄回去看看,你这个考官可也太刁了,必须要投诉。” 陈琼抬眼看了看前面,无奈的低头和父亲解释:“那不是考题,是在这里工作的人,刚刚下班呢。” “这样啊。”陈季山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片刻又深吸了口气,端坐了起来,带着点骄傲的不好意思,“那不好意思了啊小娘鱼,今晚可就算是我赢了。” 本意在此的陈琼立马咧嘴笑着附和,感到冷的她搓了搓手臂,也开始往回走,中间还用苏州话问了几句外婆的状况,又嘱托陈季山要注意身体:“吾好婆唔倷阿好呀?爸爸倷阿要注意身体。” 关寄也跟在后面不急不慢的走着,听到陈琼鲜少说的那软糯苏州话,垂在身侧的手指有节奏的敲了两下,整个人静了下来,本来想快点走回去写报告的急躁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安抚了。 苏州话不负吴侬软语的美称。 “前面实在是抱歉。”陈琼讲完电话,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在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停下了脚步,背过身双手在嘴前合十,迎着月光对身后的人开口,微低着头,尽显歉意,“我在跟我爸视频,没有想到你会突然出现。” 在她残留不多的印象中还隐约记得,关寄很不喜欢突然被拉入到陌生的镜头之中。 关寄顿了顿,打量着前面一脸抱歉的陈琼,身上穿着白色睡裙,肩头上的藕粉披肩几乎裹住了她整个上半身,几乎两米长的披肩即使被折迭起来一部分也垂到了小腿肚,胸前那颗由金色链条悬挂着的珍珠也异常夺目,随手抓了个丸子的头发散落了几缕在鬓角,月光下又垂头双手合十。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目光在陈琼身上稍作停留后直接走过,一笑置之:“没事儿,我也没放在心上。” 关寄半晌又欢愉道:“菩萨在这里永远无罪。” 陈琼不觉松了口气,垂下手、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就面露出不解。 很快又恢复常态,夜里大漠的风让她抱紧双手,下意识的开口接了句:“西游记里的八戒见到女人就喊菩萨。” 关寄只是觉得陈琼在那一个特定的动作里很像他曾经修复过的一个菩萨像,又不像八戒一样见到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算是个妖怪变得,也满口喊着女菩萨。 他虽然觉得无奈,但还是被逗笑:“怎么牙尖嘴利了那么多?” 陈琼和关寄对视了一眼,想到这个男人就是修复壁画的,敦煌壁画又大多都是佛教美术,菩萨对他来说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知道有可能是自己误会了,她匆忙收回视线。 为了遮盖掉自己的一些尴尬,陈琼在路过关寄身边的时候,快速又清晰的说了两个字:“晚安。” 关寄看着陈琼说完“晚安”后,带着窘迫就径直走到了前面去,他憋着笑也跟在后面走,当年的仇报复回来了那么一点点。 第16章 脱水 陈琼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爱吃羊肉了,因为别人吃羊肉是享受,她吃是遭罪。 大概是她来这里后一直在水土不服,胃和神经也在敏感着,再加上自己接受不了羊肉的味道,所以症状加重了很多,当晚回到宿舍后,她就直接苦巴巴的吐了,把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吐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干呕。 到了大半夜又闹起了肚子,在厕所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趴在床上还没躺多久,天也跟着白亮了起来,她立马爬起来又去上了个厕所,洗手的时候看见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到像只鬼的自己,有些欲哭无泪的叹了口气。 要是张小卯看到,可能不只是关心的问一句了,都要去请十八罗汉来收她了。 陈琼简单洗漱了下,死马当活马医的多吃了几片肠胃药,来这里后也难得化了一个淡妆出去。 连着一个星期,陈琼白天跟在老爷子身边做助手的时候毫无异样,一到了晚上就闹肚子,每晚都拉到几乎虚脱,好几次上完厕所都差点跌倒在地上。 陈琼软绵绵的瘫在床上,长吁了口气,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她又困又累,但每次有了睡意就会被肚子的痛意弄清醒,紧接着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厕所。 因为今天何白鹤不在敦煌,她也不必跟着去洞窟,心里的负担少了一些,天亮的时候听着楼下的人间烟火声睡了过去。 今天不止老爷子不在,关寄也不在。 在关寄把报告交上去后,文物局很快就派了几个相关方面的专家来敦煌做价值鉴证,待了几天后一致都认为第496窟西壁的底层壁画具有一定的历史研究价值,但有的专家认为壁画目前没有什么大危害,保存算是相对完整,没有揭取的必要,也有的专家认为可以一同揭取,以便仔细查看并研究壁画的凸出部分,并对此作出更好的保护。 专家团的意见不一,文物局决定先开一个论证会,听一听关于揭取壁画的情况,比如取样观察壁画结构会不会破坏壁画整体感观和价值,取样又会取多大面积的样本,具体的方案是什么。 本来是关寄和王良准备一起去一趟文物局的,但王良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比不上关寄,只是比学徒好上那么一些,心里没底去也是帮不上忙,恰巧老爷子对这个兴趣足,所以让老爷子跟着一起去了兰州。 昨天中午就从敦煌出发去了兰州。 陈琼一觉睡到了晚上七八点,缓了会神后,在床上懒懒的翻了个身,浑身都酸痛无力,脑袋也有隐隐的痛感,挣扎着起来吃了点东西又无力的躺下了。 因为关寄和何白鹤一直没从兰州回来,所以她也在宿舍躺了两三天,确切来说是拉完肚子后的躺,日常的营养供应就是从北京带来的一些零嘴,中间张小卯也有在微信上问过怎么没看见她。 看到张小卯微信的时候,她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她死了也还不至于没人发现。 躺到第三天,陈琼的头昏头痛越来越严重,四肢的无力感也让她感到惊慌,穿好衣服想马上去一趟医院,可没走几步就犯起了恶心,走路也渐渐蹒跚起来,只能打电话拜托张小卯送自己去一下市医院。 应该说是连扶带拖。 医院检查后,说她是因为腹泻呕吐导致水丢失过多而脱水了,需要静脉补液。 “你快回去吧。”陈琼接过张小卯给自己买的牛奶面包,看了看医院走廊的时间,“不然回莫高窟的班车要没了。” 张小卯也跟着看了眼时间,距离回莫高窟的末班车没多少时间了,他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陈老师你一个人可以吗?” 陈琼把吸管插进牛奶盒里,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好笑:“这里是医院,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地,我没事的,输液我一个人就可以,今天已经耽误了你几个小时,麻烦了。” “那陈老师要是有什么事情,记得打电话或者发微信给我。”张小卯是怕自己师父的,好不容易能够进入研究院跟着学习,这次师父也只给了他几个小时的假,还是听说陈琼生病需要有人送医院才心软宽容给的假。 陈琼怕张小卯担心,郑重的点了个头,顺便伸手把手里插好吸管的牛奶递了出去,半开玩笑:“你的大恩大德,姐姐日后一定报答。” “哈哈那我可又记下了,姐姐你就在这里好好输液,我先走了啊。”张小卯的表情充满了大男生的顽皮,就只差拿出个小本本来记了,顺着喊了声姐姐,也丝毫不扭捏的接过牛奶,加重嘱咐了一番前面的话后,才一路嗦着吸管喝牛奶往楼下走。 陈琼散开用丝巾捆束起来的头发,调整了下坐着的姿势,身体不适症状还没消失的她没多久就迷糊的睡了过去,但肿起来的手背让她在夜里十一点清醒。 值夜班的护士说是夜里温度降低,造成的血液不循环,好心肠的拿了自己的毛毯来给她盖,又放了个热水袋在她输液的那只手下缓解水肿。 “你怎么还没睡?”无聊在刷微博的陈琼单手点了下屏幕,是个打进来的视频电话,但她选择了语音接听,开口的时候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头,压低着声音,“都十一点多了,前面堂哥刚跟我说了的,你这几个月来身体一直不好,还骗我说好了。” 见自己打过去的视频电话被拒接,想看看女儿的陈季山本想说道一通,但听到陈琼后面的话,只能装起了可怜来:“你这孩子真是的,先别急着批评我,是你大姨和你表姐说一整天都联系不上你,让我也赶紧找找你,别是出了什么事,你翻翻手机,看有多少未接电话。” 陈琼缩小微信通话页面,翻了翻电话,显示有很多通未接的电话,因为昨晚头痛的厉害,手机提示音聒噪的让她更痛,所以就弄成了静音模式。 “小娘鱼你身体没什么事情吧?” 一下就被猜中了。 别人是母女连心,到她这是父女连心。 陈琼想抬手揉揉太阳穴,但输液的那只手一动就会更痛,她只能作罢,缓和下情绪,为安慰老人的担忧,故意笑了声:“我正值青年,身体能有什么事情,倒是爸爸你,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就让堂哥送你去医院,人情您也不用管,我来还。” 工作忙起来后,陈琼只能拜托在苏州的堂哥时不时帮忙往家里头看看。 以后该还的人情她也一笔笔的记在心里。 “你堂哥和大嫂也说过了,让我不舒服就给他们打电话。”陈季山憨笑一声,“不用担心,我可过得好着呢,你在外头才是该我担心的。” 陈琼呆住,咬了咬嘴,最后那句话让她一下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就像是一直以来的坚韧达到了某个膨胀点,只要一点点的温暖就会让所有情绪炸开,不容置疑的是从小到大,父亲永远都是她的温暖和港湾。 止不住的泪花让她眼前模糊,她不顾肿痛,抬起手擦了擦眼泪,不敢哭出声让陈季山担心,所以只是吸了吸鼻子,也说出了自己这几天一直在考虑的事情:“爸爸,我准备回苏州。” “好呀,要是你在敦煌的事情都忙好了,可以回苏州来看看。”陈季山也没怀疑,“刚好你外婆念叨着你,我记得你要在那边待四个月,等你那时候回来,你最爱的板栗也可以吃了。” 陈琼含糊不清的说了句:“我不想再留在敦煌采风了。” 陈季山没说话,很久才传来一声叹息:“是因为你妈妈?” 没得到陈琼的回答,陈季山就以为是默认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规劝:“你到人家研究院那边已经算是麻烦别人了,突然要走人家会怎么想?还有北京许团长那边又会怎么想你?二十几岁的人了,又不是不知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做事情该要想想后果,也该善始善终才是,你一向比同龄人早明事理,很多道理平常不用爸爸讲都明白的。” 紧接着,陈季山又贴心的问了句:“你不是到那边为接下来要演出的舞剧采风吗,你那么爱跳舞和这份事业,怎么会不想要留下呢?” “你都还叫我小娘鱼,我怎么就不是小姑娘了。”陈琼不露情绪的笑了笑,不想让陈季山担心,三言两语就揭了过去,“我晓得了,我会再好好想想这件事情的,爸爸你也赶紧睡,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挂了电话,陈琼蜷起身子,在椅子上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双手叠在膝盖上,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也没了想哭的感觉,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但离开这里的原因太多了,或许是因为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多大的兴致,食而不知其味,继续留下来的意义并不大,或许是因为一直在水土不服。 她可以忍受身体上任何程度的外部疼痛,却吃不了水土不服这种折磨精神的苦。 莫过于凌迟处死。 陈琼抬起脑袋,横拿着手机看起了自己的跳舞视频,一直看到天亮也没睡意,中间因为前面乱动输液的手擦眼泪,导致跑针水肿,又喊值班护士过来帮忙重新扎了针。 “陈琼,你家属来看你了。”护士台开口的是一名新护士,刚来和昨晚值班的交完班,精神足,说话也洪亮,让人听了就愉悦。 宿夜未眠的陈琼刚合上眼准备睡一会儿,累到不想再动的她一直都没有动作和言语来响应护士的话,她只能给自己找了一个必须睁眼的理由,比如要看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属是谁。 陈琼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已经站到自己跟前来的人。 她眨了眨眼睛,一个男人,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是关寄。 第17章 逃兵 “我可是刚下飞机到研究院就听说你进医院了,马上开车来看你,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关寄瞧着一脸倦色的陈琼在看到自己后,马上就偏过头闭上了眼睛,他弯腰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戏谑道,“就这么对我?” 陈琼盲眼往另一边空着的椅子上摸,摸到昨天还吃剩下的面包和牛奶,直接扔给了关寄,也不管是不是会砸到,她现在只想睡:“谁知道你是怀着什么心思来的。” 关寄是真饿了,撕开包装袋就吃了起来,几下就把面包解决完了,喝牛奶的时候,整个人略显痞气的往椅背靠,瞟了眼陈琼水肿的手背,嗤笑了声:“能是什么心思,来看看你跑没跑。” “跑去哪儿?”陈琼清醒了,睁开眼直勾勾的盯着关寄,“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关寄紧抿着嘴,丝毫不躲避陈琼的视线,阴哂道:“别乱想,我也只是实在好奇,好奇二十五岁的陈琼是不是还像十八岁的时候一样那么不负责任。” 陈琼屏息不语,心里像是有块石头扔下,来不及反应,只能在砸出的回声里仔细寻找那块石头的蛛丝马迹,那双因为生病和通宵而带着血丝和晶莹的眼睛,倔强的看着关寄。 像狼又像鹿。 “不敢面对所以就无声无息的跑掉。”关寄眯起眼睛斜打量了下陈琼,也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怜惜,继续一字一字的把话说完。 陈琼把头侧过没有关寄的另一边:“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她想要离开这里。 关寄收回视线,折叠着手里已经喝完的牛奶盒,头也不抬的答了句:“你妈是我师父。” 刚听到前两个字的陈琼咬住牙,以为要趁机骂她,听完整后立马卸了要吵架的势,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是李纯华的徒弟,跟陈季山不可能不认识,听说他也有去苏州探过病。 “我会写一份报告说明提前离开的理由。”陈琼已经彻底没了睡意,闭目也只是在养神,也可能是单纯的不想和关寄视线交接,咬重了后半句的音,“不是无声无息的走。” 关寄笑了声,举起拿牛奶盒的手,手腕轻轻一转,盒子已经脱离他的手进了远处的垃圾桶,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沉了下来:“陈琼,当年是你追的我吧?” 陈琼像只受惊的兔子,立马坐直,侧过身子看关寄:“提这个做什么?” 她以为两个人之间已经心有灵犀的达成了不提这段感情的共识。 关寄把两只手举过脑后,十指交叉作枕,很是闲逸:“别废话,就说是不是。” “是。”陈琼反驳不了这个事实,当年是她见色起意,情窦初开。 她眉头也皱的更深,关寄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答的倒是挺爽快。”关寄颇显满意的谑笑着点头,随即又在步步紧逼,“短信说了分手就马上拉黑消失的是不是你陈琼?” 陈琼垂下眸子,嘴角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件事上是我对不住你,但你当年也没多爱我,我不敢说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可我至少比你爱的多吧。” 她抬眸:“我们之间是从我先爱上你开始的,但我也知道感情中最重要的就是及时止损。” 供人输液的医院走廊属于一片嘈杂区,各种声音都有,两个人的争论不过是这片嘈杂中的沧海一粟,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见。 关寄看了眼陈琼,扭过头去的沉默似乎也验证了陈琼说的,他心里有些烦躁的想抽烟,可想到是在医院又打消了要拿烟出来的念头。 当年陈琼还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丫头,却已经是北舞中国舞专业的大二生了,出落的水灵,性子跟现在没什么两样,依旧还是倔强和柔顺兼存,就是没了不顾一切的那股冲劲,沉稳了很多,看来这几年学会了很多社会生存的技能。 要问他爱不爱,不爱的话能答应在一起? 又不是有受虐症。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只是两个人对彼此的情感大概只能算是喜欢。 有人说喜欢到一定地步会变成爱,那究竟喜欢到哪种地步才是爱。 一份感情中不可能完全的平等,总会有爱多爱少之分,可没人拿秤把这段感情称一下,谁知道谁爱的多,谁又爱的少。 “这输液瓶都空了,怎么不喊人?”路过的护士瞥了眼陈琼的输液瓶,要去病房的脚停了下来。 陈琼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看着手背上的针管,已经开始回血了,情绪缓过来后,也有了痛感:“还真空了,我都没注意。” 护士露出个天使的笑,走到护士台拿了些东西过来:“刚看了下,你那几瓶液已经输完了,我给你处理下就能离开,手背可以回去热敷消肿一下,后面有时间的话最好再来输液几次,脱水不是小事。” 陈琼应了声好。 在给陈琼手背拔针的时候,关寄的视线一直落在回血的输液管上,他记得张小卯早上一见到他,就着急忙慌跟他说陈琼生病的时候,用了一个成语来形容,是病骨支离。 刚出医院,关寄就从身上摸出了烟和打火机,刚点上吸了一口,陈琼就受不了的咳了几声:“别抽。” 关寄本来想回一句,顾及到陈琼还在病着,吸不了烟味,直接把手里的烟丢了,但心里的那股燥意越来越压不住,得从源头解决:“那段感情是你要开始的,好好结束你又做不到,这次也是你自己要来这里采风,没人求着你来,但风连个影子都没捕到就又想半路走了,你让那些为了你这档子事四处跑的人怎么想,真当每个人都是为了你而生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陈琼垂下眸子,肿起的手背是她的目光所在,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关寄一言不发的盯着陈琼,用舌尖刮了刮臼齿,死一般的沉寂让他气极反笑:“陈琼,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有始有终四个字怎么写?” 陈琼伸手摸了摸输液的那只手,是痛的,心也是刺痛的,她有无数的话想说出来,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她抬手挡去天上的阳光,语气淡然到像个没心的人:“谁说我没采到风?” 关寄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陈琼:“行,那回研究院跳一个。” 陈琼放下手,静默着看了关寄很久,眼睛突然涩了,垂下首没说话,唇畔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极浅的笑,而后放慢脚步走过关寄的身边,像是一阵风那般尽量不惹人注意,只让人当是寻常。 关寄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掏出烟盒在旁边的柱子上磕了几下,把磕出的那根烟懒懒的叼在嘴里,拿出打火机,双手拢着点上了火。 与他背道而驰的陈琼也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痴痴望着她原先要挡去的太阳,太过炽烈的阳光让她眼中开始出现不适的刺痛。 她不是跳不好那出《敦煌》,她是已经跳不了舞了。 第18章 小耗子 起初刚排练的时候还好,只是一直进入不了状态,怎么也跳不出最好的效果来,可久而久之,她开始发现自己只要一跳舞,整个人就会完全不受控制的出现心慌、手抖和腿抖的情况,而且越来越严重。 李纯华的那番话也想方设法的从缝隙里钻出来,进入她生活和工作的每一处地方。 陈琼那段时间去找过心理医生,可专业人士也没办法,说她是心病,虽然母亲从小到大对她的陪伴极少,但母女之间那层天生的依存关系还在。 在李纯华给予很少的情况下,这种关系会让她把母亲给的每一样东西都视若珍宝,哪怕是一把淬毒的匕首,她明知不可以却还是会下意识的往心里扎去。 她当场就想反驳的,但实在反驳不了,甚至还没出息的当场就痛哭出了声,还把心理医生的衣裳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所有人都觉得即使李纯华这些年做不好一个母亲,但她也不该狠心无情到不见李纯华最后一面的时候,原来还有人知道她的心长什么样。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专业人士给她的建议,而她的系铃人已经去了西方极乐,所以无解,她只能来一趟敦煌。 陈琼现在也没有多伤心多恨多怨,只是开始渐渐变得麻木了,开始觉得既然跳不了舞,那就不跳了吧,那留在敦煌的唯一原因本是致命的,如今却再也奈何不了她。 因为下午还要输液,所以陈琼没跟关寄回莫高窟,在医院附近找了间小旅馆休息,关寄也没说什么,只说等她输完液会来接。 刚进小旅馆的房间,陈琼就倒在床上哭了,哭的没有半点声音,只看见虚弱的身体在白色被褥里一抽一抽的浮动,犹如翻起巨浪变成一片白色的大海。 她是大海里那一捧无以安身的浮萍。 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她有二十年的时间在跳舞,为了跳舞,她放弃了所有的休闲娱乐,挤出每一分每一秒来跳舞,不停的跳,身上受了无数的伤,沉入谷底后又爬到双手血肉模糊才站在了最高处。 这次是彻底进了谷底的棺材里,土埋了一半。 陈琼哭过一场,睡意更浓,洗漱过就直接睡了,醒来后精神也好了一些,找个地方吃了碗粥就又进医院去输液了。 输完液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天完全黑了,关寄也履行着自己说过的话,真来医院门口接了。 关寄以为陈琼会不肯上车,在来的路上想了无数法子要逼她上车,甚至都想过实在不行,就把人绑了走,但真实情况是陈琼一句话没说,直接伸手拉开后车座门。 “副驾驶。”关寄手指敲着方向盘。 陈琼也听话的坐到了副驾驶。 “病好了还想走?”关寄偏头看着旁边的人,没得到回答,他突然就笑了起来,“说实话,你是不是怕我要躲我,所以想走?” 陈琼答非所问:“病还没好。” 关寄瞥了眼陈琼,马上又把视线放回到前面的路况上:“别想着转移话题,那时候在食堂看我认出了你拔腿就跑,吓得刘阿姨以为是自己把菜做坏了的事情,可还没过去多久,就忘了?” “我那是闹肚子。”陈琼抿着嘴似笑非笑,能看出她的心情没了阴霾,“你又不是猫,我也不是耗子,有什么好跑的。” “你这张嘴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耗子有什么不好的,贾宝玉还曾说林黛玉是耗子精变得,以此夸她呢。”关寄也没在这件事情上计较,看着往下落的太阳,哑笑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虽然说着当年只是及时止损,但其实心里头对我还是愧疚,刚开始一句话都不敢跟我说,连面对我都怂。” “你就说是因为我要离开,我指不定马上掉头送你去机场。” 陈琼知道这是激将法,她也装了回糊涂:“去机场干嘛,我行李还在宿舍。” 关寄咬着腮帮子,他没办法了。 陈琼突然扭过头,看向驾驶座,倔劲又回来了:“我不走,我可没怕你也没躲你。” 关寄和陈琼对视了一眼,讶异一闪而过,笑着没说话,他知道陈琼肯定不是因为自己这么个激将法就不走了,陈琼的倔脾气他还是知道的,她只是把他这个激将法当成了一个台阶下而已。 不离开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其实他连陈琼要走的原因都不得而知,陈季山也没说,大概连陈季山自己也不知道。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会藏事的人,这么多天来不舒服硬是不吭声,到了不得已才赶紧跑来医院,关寄扫了眼陈琼水肿的手背,来医院输液又遭了罪。 明明对敦煌没有多大的兴趣,为了不让老爷子失望,却又努力装出感兴趣的样子。 这些都是她在获得社会生存技能后交出的一份成果,要离开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面,还有一个李纯华。 陈琼把脑袋抵在车窗户上,看着窗外的广阔无垠,深吸了口气,将敛在心里的无限情绪都放了出来。 关寄白天的那番话虽然说得狠,但也没有半点错,字字都诛心,多少人为了她这次采风尽心尽力,尽管目的不同,却都是不遗余力的在施助,她丢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把责任担当给丢了。 就算这一切做完都毫无意义,都不能再登上舞台,那她也要试一试才缴枪认命,不然她不服。 这一生都会不服,她不想在悲切和怨恨中度过一生。 她的人生不该是那样,应该是万丈豪情和闪闪发光。 第19章 糖渍板栗 在各自回宿舍之前,关寄也终于记起了要向陈琼问个微信和电话。 “后面老爷子可能不会在敦煌,所以他让你明天开始跟着我。”关寄拿出手机,抬眼看着面前被夜风吹的陈琼,挪了挪脚挡在风口处,“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什么事情好联系沟通。” 搓着双臂取暖的陈琼顿了下脚步,说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微信号也是手机号码。” 关寄按下手机号码后,习惯性的拨了出去,然后神色微妙的审视着陈琼,嘴角也沁出了一丝难明意味的笑意:“正在通话中。” …… 陈琼怔住,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关寄耐心的看着陈琼,瞧陈琼那么久都还没有明白,调笑道:“我手机号是不是还待在你那黑名单?” “啊我忘了。”陈琼在反应过来后,如惊弓之鸟般的马上从包里拿出手机,把关寄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删除,随口问了句,“你手机号一直没换?” 她以为关寄到了这边工作应该会换个手机号。 “懒。”关寄再次打了过去,见陈琼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立马掐断了电话,“这个号上很多北京的朋友,换了还要一个个的去通知,太麻烦。” 陈琼点头,又赶紧把关寄从微信黑名单里面删除掉,她当年真是有着肉眼可见的冲动。 “老爷子要什么时候回来?”她记得何白鹤去兰州之前还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需不需要什么日用品和女孩子保养皮肤的东西,说过几天回来给她带。 所以应该不会是计划中的工作安排。 关寄把手机揣进裤兜里,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老爷子昨天下午突然昏倒,送进医院后虽然清醒了过来,但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才能查出病因,文物局通知了他在上海的家人,上海那边来人后我就赶了回来。” “他老人家没有什么大碍吧?”陈琼停下脚步,有些不放心的单独问了遍。 “人老后,身体会出现的一些毛病。”关寄把手上一直提着的袋子递给陈琼,“明天要不要休息?” 陈琼抿着嘴摇头:“不用。” 关寄持怀疑态度,将近一米七的陈琼平时在他面前虽显得娇小,可起码也是一只在林间起舞的鹿,但眼前的陈琼在他看来就是只虚弱的小鸟了,飞都不飞不起来,顶多扑腾两下翅膀:“别逞强,比起出事麻烦别人,休息是最好的选择,明天我这边要开始第496窟西壁壁画的揭取准备工作,所以...” 他整个人完全不露喜怒:“没闲人送你去医院。” 陈琼在这个男人面前难得因他笑了次,最后选择了休息,她要跟着的修复师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要休息的,身体才是一切革命的本钱。 到宿舍后,陈琼洗了点袋子里的水果吃,又把医院开的治腹泻的肠胃药吃了,也第一时间给陈季山发了条微信过去,内容轻快,大意就是说等她回去要吃陈季山炒的糖板栗,再外加了一个馋哭的表情。 陈季山也立马就回了消息,大约是一直守着手机,在等一个结果。 她本来还想给何白鹤打个电话,问问身体的情况,但顾及到时间已经有点晚,只能明天再打。 在临睡前通过关寄的微信好友请求后,陈琼忍不住浑身的疲倦,倒头就睡了,晚上还是不可避免的闹了肚子,但状况稍微要好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陈琼起来吃了点饱腹的东西和药,继续躺在床上补觉,关寄已经在洞窟里准备这次的壁画揭取的准备工作,他是这次的负责人,为此暂缓了手头上对第501窟的修复。 他这次到兰州参加论证会,正式确定了对第496窟西壁相关壁画的揭取,为了不破坏壁画整体的艺术性,所以不止是揭取凸出部分,而是要揭取西壁佛龛左侧整体的壁画。 这一切的前提是保证微损取样,揭取过程中里层和表层壁画必须完好,不能破坏其任何的历史价值,揭取下来后的壁画还原也要具有揭取前的历史价值。 如果在微损取样后,确定目前的技术还不能进行揭取,那就要放弃揭取并用修复技术恢复文物原样。 “先准备微损取样看看结构。”关寄戴上手套,又转头问王良,“前期调查和资料提取这些做好了没有?” 刚把这一切做好的王良点头:“在你提出要揭取西壁壁画的时候,老爷子就让我先做好西壁壁画揭取的前期工作。” 关寄笑了声,这样的答案似乎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古代壁画保存至今,完好如初的几乎找不到,大部分都会有一些龟裂起甲、空鼓脱落等病害,而西壁凸出部分却没有任何结构性的病害,比起同洞窟其他地方的大面积损伤脱落、开裂起甲,西壁简直就像是青春永驻的佳人。 只这一点足够吸引人。 也是吸引那些专家和文物局的原因,就像千年不腐的辛追夫人曾让无数考古学者震惊痴迷,想要揭开其不腐的谜底。 壁画之下隐藏着什么,是他们想知道的。 第20章 壁画取样 在正式揭取壁画前,所要做的前期工作更为繁琐,比如保护现场环境调查、壁画病害调查、红外光谱分析、可溶盐含量分析、对壁画表面痕迹使用红外热成像技术扫描分析、高清照相及三维扫描、红外照相和紫外照相、显微观察、色度记录以及对地仗层的矿物分析,此分析可知矿物成分和其含量,壁画上的很多颜料便就是矿物而来。 具体的远远比这复杂,而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要详细了解壁画的现状和记录壁画的原始状态,以便做出更好的保护修复。 做好前期的资料收集、壁画现状调查和科学检测分析后,会对壁画做一个整体加固和画面清理,下一步就是正式揭取。 这一切都根据壁画情况来灵活制定具体方案,前提是不能违反文物古迹保护法则。 关寄找了处底下最不起眼的地方,用工具取了两毫米直径圆柱的壁画样本。 “要不要再去定制个专门的工具?”王良看着样本皱起眉头,因为工具长短的限制,表层壁画的颜料层之后就是土,然后没了。 “不用。”关寄的嘴角扬起,明显很愉悦,“老王,找个人把样本送去实验室分析吧。” 其实说现在完全不用采样分析也有点不对,还有一些更深入的研究必须要到实验室进行分析,但也只需要取极少的一点样本,而比起之前,微损分析已经是把对文物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王良喊了个学徒去送,见关寄神采飞扬的模样,好奇的一问:“你这是在高兴什么呢?” 关寄瞟了眼王良,很快把视线又落在了壁画上:“表层壁画和中层壁画之间是土坯层,这种情况易于对壁画进行分割剥取,揭取的技术难度也降低了很多。” 敦煌壁画的土坯层比起其他地方来说很厚,最厚的有几十厘米,所以他从一开始没指望能够直观的看到三层壁画的结构。 他只是想知道,在洞窟其他地方都是二层壁画的时候,这一处三层壁画的表层壁画是采取了什么样的方法绘制在前代壁画上,好制定更为具体的揭取方案,或者是要暂时放弃揭取。 西壁的前期的所有工作都在之前做好了,接下来要根据目前所掌握的壁画情况制定初步的揭取方案,这些在兰州论证会上已经讨论过,文物局本来想要何白鹤全权负责这次揭取,但何白鹤推辞了,说他这次只是跟着来旁听的。 文物局明白了何白鹤的意思,自然也知道关寄的本事,关寄虽说是师从李纯华,但其实也跟过何白鹤学修复技术。 只是有何白鹤这个当代宗师在,第一考虑的人选肯定会是何白鹤,见何白鹤推辞了,所以也不犹豫,让关寄做了这次揭取的负责人。 根本表层壁画的特点和情况,关寄跟临时组成的团队商量后,根据在论证会上的讨论结果,把初步的揭取方案也很快定了下来,因为决定要将西壁佛龛左侧的壁画全部揭取下来,而整幅壁画长两米五,宽七米,面积大约十八平方米,规模较大,这种情况下完全不允许整块切割揭取运走,所以选择了分块揭取。 再加上表层壁画上的人物并不多,以风景为主,整体上利于分块揭取。 下午从洞窟出来后,关寄回宿舍洗了个澡才去食堂吃饭,因为大部分职工都住在敦煌市的研究院住宅区里,一下班就坐通勤车回了市里,虽然也会有人嫌做饭麻烦,干脆直接在这里吃了再回去,但晚上食堂的人比中午还是少了很多。 所以一进食堂,他就瞄到了那个在和刘阿姨谈笑风生的女人。 看样子是好了很多。 刘阿姨看见了他,立马招手让他过去。 “今天这么早?”刘阿姨放下手机,从靠墙的凳子上起身,故意埋汰了句。 其实也不早,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虽然外面还是白天。 关寄也笑着把话接了过来:“还不是因为在窟里闻见了刘阿姨做的饭菜香,满脑子就只有吃饭了。” 恭维话在哪里都是能吃开的,刘阿姨没辙的笑看着关寄。 陈琼也忍不住笑了。 原来有些东西还是没变的,比如关寄的嘴贫,还有他的手机号。 “瞧你都是要三十的人了,老话说三十而立,嘴怎么还这么贫。”刘阿姨笑眯眯的看了眼陈琼,“把人家莎莎都给逗笑了。” 关寄也跟着朝陈琼看,看到的是陈琼立马就要收起脸上绽开的笑,陈琼见败露了,干脆坦荡的笑了起来。 他转正脑袋,摇了摇头,嘴角也抿出了几乎不可寻的笑意。 打好饭菜往大堂走的时候,关寄在就近的桌子坐下,见和自己并肩走的陈琼要径直走过去,夹了口羊肉进嘴里嚼,抬头看着陈琼,微微挑眉:“小耗子?” 最后直接笑出了声来。 陈琼想到前面她笑这个男人的事情,想哭又想笑,最后硬从嘴里咬出了三个字:“小心眼。” “我小不小心眼,你心里头门儿清。”关寄雅笑着,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下,有话说。” 陈琼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嘴角,在关寄对面坐下。 关寄扫了眼陈琼手里放下的东西,就单独一小碗白米饭加青菜,还有保温杯:“怎么回事?” “今天去输液,医生说平常腹泻严重也可以喝点淡盐水补充丢失的水分,所以让刘阿姨帮忙弄了点热水和盐。”食欲恢复了一点的陈琼扒了扒碗里的饭,循着关寄前面的视线回答,“有什么话要说?” 关寄端起碗,喝了口羊肉汤:“明天还需要休息吗?” 陈琼摇头:“不用,明天就可以跟着一起去窟里。” 这两天输了液,也吃了药性强的肠胃药,她的精神虽然不是十足,但也好了一半。 再休息下去,就没多少时间了。 “小悦姐!”还穿着工装的张小卯从食堂外面兴奋的跑了进来,不知道在喊着食堂的哪一个人。 可能只是陈琼不知道。 陈琼和关寄同时扭头去看,有一个穿着牛仔裤t恤的女生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张小卯一眼:“才下班?” 张小卯有些不好意思的呲了呲牙:“师父让我仿制的那尊塑像出了点问题,被揪着骂了一顿。” “活该被骂。”女生垢笑着瞪了眼,随即伸手把张小卯往食堂窗口推了推,“别傻笑了,赶紧去吃饭。” “小悦姐你呢?”张小卯立马转过身,期待的看着。 陈琼突然记起来,这应该就是关寄说过的唐悦,张小卯喜欢的那个女生。 “我早吃完了,你快去吃。”唐悦看了看食堂门口,抬脚就走,只是后面举手挥了挥示意,“我先回宿舍了啊。” 张小卯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就拿碗朝窗口走去了,可能是太饿了,让阿姨盛了很多的饭菜,紧接着朝陈琼和关寄这桌走了过来。 一见到陈琼就体贴的关心了句:“陈老师,你身体好了吗?” 离开这种青涩又纯粹感情很久的陈琼一脸姨母笑的点头,往食堂门口瞟了眼,故意逗了下:“那个女生好漂亮的呀。” 关寄听着陈琼在逗张小卯,第一次觉得陈琼还跟个长不大的小丫头一样。 明明是夸那个女生,张小卯倒像个被夸的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伸手挠了挠头,最后竟变得有些扭捏,把碗放下后在陈琼身边坐下,紧张到出汗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支支吾吾出来一句话,脸上笑开了花。 “我…我也这么觉得。” 第21章 棒打鸳鸯 晚饭吃完后,一桌同坐的人也都散了,张小卯站起来抖了抖身上,吃饱后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赶紧跑去洗澡了。 陈琼也拿着保温杯紧跟着离开了。 关寄收起手机,随后也起身,但王良突然走了过来,他又坐着和王良谈了一些事情,谈完后直接去了食堂后厨。 “哪里有卖本地水磨豆腐的?”刘阿姨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虚叹了口气,仔细想了想,“那得去市里的农贸市场看看,一般老乡都在那里卖自家的东西。” 关寄道完谢要走的时候,刘阿姨又赶紧叫住他,好心的提醒了句:“你要是想买,可要早去点,不然一下就卖完没有了。” 早起的陈琼做完瑜伽,站在阳台上以手作梳齿重新梳理着有些松散的头发,眼睛一直盯着沿着柏油马路从敦煌市方向开过来的那辆越野车。 那是关寄的车。 她好奇的眯起眼,转瞬却又失去兴趣走进了房间,因为她的头发已经梳理好了。 从宿舍下去,走到柏油马路上的时候,不是出于自愿的听见了张小卯跟关寄的对话。 张小卯见关寄开车从市里过来,又看了看时间,这才早上七点多,来回一趟至少要一个小时,还不算在市里待的时间,总不可能是闲的发慌开车到了市里就回来,对于怎么都睡不饱的他来说有些让人窒息。 不由得皱起眉,声音里带着敬佩:“关老师,你这么早就到了一趟市里?” 关寄点头:“有点事。” “是关于第496窟西壁的吗?”张小卯眼睛瞬间就亮了,这个窟西壁壁画的事情早就在研究院传开了,所有人都等着壁画揭取后看结果,他现在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关寄斜了下视线,不经意的扫了眼陈琼的方向:“老爷子听说你陈老师因为水土不服进了医院,让我去给她买点用本地水磨制的豆腐吃,说对治疗水土不服管用。” 陈琼在原地站的腿疼,刚要走过去又因为张小卯接下来的话顿住了。 “老爷子是挡箭牌吧?”张小卯满脸的笑嘻嘻,“是不是对陈老师动了心思?” 这孩子还真是不怕死,她和关寄对彼此再次动那种心思的几率绝对是零,陈琼替别人尴尬的症状犯了,偏过视线,伸手摸着自己有些冰凉的玉耳坠来缓解。 “不是。”关寄抬眼,直接否认后嗤笑了声,“我今天没买到,要不明天你早点起来去一趟,刚好我看你小子倒是有那种心思。” 不等张小卯反驳,又扭过头喊了声:“走吧。” 陈琼知道是在喊自己,赶紧走过去,见张小卯看着她的时候满脸不自在,想来是为前面她听到的那些话而不好意思,便主动开了口:“不一起走?” 张小卯摇头,这下是从粉红泡泡里漫出来的不好意思,或许该称为是害羞:“陈老师你们先走吧,我等小悦姐一起。” 陈琼下意识的往回看了眼,笑着点了点头,迈步跟上前面的关寄。 关寄瞥了下赶上来的人,起了逗趣的心思:“不想问我点什么?” 陈琼感到惊奇的一愣,她心里确实憋着话想说:“那个豆腐哪里有卖的?我先记一下,有时间可以自己去买。” 还要在这里待三个月,她真的受够了水土不服的苦。 哪怕只是偏方,也值得一试,但毕竟是她自己的事,不好意思去麻烦别人办。 “市里的农贸市场。” 关寄有些索然无趣的淡淡一笑,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和后面才走上来的王良说起了壁画的事情。 进了窟后,团队里的其他人也陆续来了,关寄在和王良商量着接下来要准备的事情,中途会往身边扫几眼,结果发现陈琼早就跑到别人身边去看扫灰尘了。 还是上次那个女修复师旁边。 关寄每次喊回来,不出多久,又会悄无声息的跑到那边去,无奈的关寄直接言辞令色的要求陈琼必须寸步不离跟在身边,陈琼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是关寄的助手,换上满脸的歉意,乖乖待着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也就一直跟在关寄旁边仔细听,听多了也慢慢听出了一些趣味。 壁画揭取前的准备工作在昨天定下方案后就已经随之展开,为了不耽误后续进度,提前准备好了揭取要用的工具和一些用来加固的化学材料。 今天要根据壁画的内容确定分块的大小位置,关寄请来了一个在隔壁窟临摹的美术工作者,两个人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壁画交谈,时不时伸手比划一下,一两个小时过去也始终没有出来一个定论。 “王叔。”陈琼挪到王良的旁边,极小声的喊了句,“这一步很难吗?” 王良还没开口,关寄就走了过来:“不难,只是需要更认真谨慎。” “对于一副完整的壁画来说,最好能够整块揭取下来,但依据现有的条件,分块高度、宽度和面积都有一定限制,在壁画规模较大的这种情况下必须进行分块揭取,那我们要做的就变成了尽量减少壁画的分块,也就同样需要考虑怎么样才能够最大限度的保留住画面艺术的完整性,比如壁画上两个深情相望的人不能给棒打鸳鸯了,艺术完整性并不只局限于人物肢体接触。” 关寄走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工作台,弯腰在一张a4纸上写画着些什么,“但同时还要考虑到揭取、运输和修复的问题,不能让后续工作难以进行。” “所以这项工作一般都会和美术专业这方面的人合作,对壁画内容进行一个全面的研究分析,协商决定怎么分块,制定出一个最好的分块方案。”王良补充了句,继续转身忙自己的事情了。 陈琼本来想上去仔细看看那副壁画,但看见他们还在工作,就放弃了这种会打扰到人的念头。 没多久,关寄他们就初步决定了分块的大小和位置,用粉线包在壁画上弹出了白色粉线,之后又进行了好几次复查,小改了一部分的分块位置后,才最终确定了下来。 在测量过壁画总尺寸和分块尺寸后,关寄和王良紧接着又用钢尺按照比例绘制出了分块尺寸图和分块关系图,王良很快就拿着尺寸图去找木匠准备揭取和运输过程中都需要的壁画夹板了。 分块关系图则会在后续的修复工作和还原工作中起到大作用,保证对壁画的还原做到毫厘不失。 上面画着简单的人物轮廓,也画出了分块的界限,之后在人物线条的转折处标注了几个点,再将临近分块上面的点相互连接起来,并量出再标注好尺寸距离,使整幅壁画形成一个清晰明了的分块尺寸图。 两张图所用的钢尺和绘图比例必须一样,在后面修复中也应使用一样的尺,以免出现误差,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既然想看,怎么前面不过来我身边?” 关寄空闲下来,发现陈琼站在西壁左侧的壁画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要是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个虔诚的信仰者。 他站在陈琼身后一点的地方,也跟着一起看了起来:“现在被画了分割线倒来看。” “现在也能看。”陈琼看着这些白色的粉线,其实并没有妨碍到看壁画的主要内容,这些粉线都避免了分开壁画的艺术性,只是稍微有一些妨碍了视线,“你是对你的能力不自信?” 关寄轻呵一声:“那你觉得我的能力行不行?” 陈琼斜看了眼:“我就是个门外汉,你别想着捉弄我。” 茶余饭后的随便说两句感受还行,正儿八经的评价就成了跳梁小丑,她做不出来这种事情,丢人又丢面,凭白让人笑。 “那你这个门外汉说下行不行?”关寄带着残余的笑意继续追问,“挺想听的。” 陈琼也抿嘴笑着,笑而不语,转身又继续看着壁画,壁画整体由上至下被分成了四块,除了第二块的第二条界线是斜线,其他的都是直线,她这才开了口:“斜线在揭取的时候应该不太好操作吧?” “从施工方面和以后的修复还原方面来说,直线自然是最好的,能用直线就会尽量使用直线,但为了保证壁画上面的艺术形象不被破坏,也可以使用斜线,有时候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还会使用曲线。”关寄也没有继续揪着那个问题问,本来就是随口问的。 壁画分块的第二块是一尊菩萨像,菩萨手持蓝色玻璃杯,玻璃杯里盛有一枝鲜花,另一只手也拈着鲜花,斜线下去正好避免了将这尊菩萨的身体给分开,若是自这尊菩萨脚下直线分块,下面另一侧的童子又会被分开头部。 斜线是最好的办法。 陈琼吐了口气:“你都被当代宗师认可了,我一个门外汉的评价有什么重要的。” “随便问的。”关寄懒懒的答道,“有时候被不是这一行的人认可也挺有趣的。” 陈琼若有所思的点头,当一个人被业内的专业人士认可,得到了雅后,便会想要得到俗,想得到大众的认可,她好像也不能免俗这一点,特别是舞蹈界,多少人得到了专业人士的极高评价却一直进不了大众的眼,始终在舞蹈界不温不火,无人问津。 雅俗共赏才是如今的潮流和趋势,她二十岁工作,真正登上剧院舞台的时候才明白了这一点,只是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却是很难,剧院舞台跟比赛舞台截然不同,剧院是服务大众的,得要大众也能明白并欣赏你的舞蹈。 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中国古典舞剧和传统文化最大程度的推广到人民中去。 她花了整整一年多来转型才做到,转型是个痛苦的过程,她以为没有什么会比这个更痛苦了,没想到她现在就在经历着更痛苦的。 “这幅壁画讲的是什么?” 第22章 供养菩萨 关寄有些楞神,审视了一番前面那个依旧还在仰着头的女人,视线略微下垂落在某一处,似乎是在品味这句提问里所带的情绪。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不用回答的。”陈琼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以为关寄不知道,立马往后转身,开口把自己设下的困局给解了。 她其实能简单看懂上面的一些东西,菩萨和童子还是认识的,这点看懂就足够了,再深层次的东西有来听就听,没有来听也就不听了。 “赴会菩萨图,佛传故事画中的一部分。”他收起审视的心思,早该想到陈琼是不可能对敦煌突然转变的,也不该去要求她什么,甚至不应该去要求,只是师命难违。 还是遗命。 她前面那句话也不过是顺势而下的提问,客套话,就像是到了主人家总得说些什么来表示重视。 陈琼看着关寄安静了下来,等他继续说。 关寄开口继续说的时候,她又把视线放回到了壁画上。 “赴会菩萨也可以笼统的称作是供养菩萨,供养菩萨众多,比如敬香菩萨、燃灯菩萨、跪拜菩萨、鲜花菩萨等都可称为供养菩萨,是为佛陀和宣扬佛法而服务工作的菩萨,这幅壁画上面所绘画的就是赴会菩萨前赶去参加法会,听佛陀现场开坛说法的场景。” 关寄本来还想继续说,但中途同窟有个修复南壁壁画起甲问题的修复师突然出了问题,起甲部位过于严重,动一下就会有立马脱落的危险,他立马中止了和陈琼的对话,以最快的速度走上二层脚手架,帮忙修复那个棘手的部分。 陈琼抬头看了眼关寄停下的地方,随后又自娱自乐的继续看起了壁画。 “诸大菩萨、天龙八部、四众人等都从四天下来听佛说法,光是菩萨就有三万两千,在西夏时期的壁画中一般都是成群结队的菩萨前去赴会。”关寄站在二层脚手架靠西壁的边上,瞧见陈琼这十分钟里还站在那边,也就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 但这上面却只有四个菩萨和两个童子,菩萨和童子都是按照远小近大绘画的,所以有两个菩萨和一个童子要小很多,形象自然也就要模糊了很多,最大的就是第二个分块的那个菩萨,每一处都能看出线条和用色勾画出来的形象之精美。 关寄封了口,嘴角微微勾起看着底下的人,似乎是在等陈琼主动问。 陈琼确实好奇,心甘情愿着他这一道,抬头和关寄对视着,轻笑了声:“关老师不继续说下去?” “陈老师想听?”关寄反诘。 突然客气起来的两个人,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的称呼着。 陈琼知道这句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她来的这些天几乎没主动想要听敦煌的任何东西,只是别人跟她说,她就听,不说也就跟着缄默,因为李纯华,她从心里抗拒这一切,不愿意主动接触。 关寄应该是看出来了,绝对是看出来了。 她低下头,这次故意不着关寄的道:“我是来这里采风的。” 却不曾想偏偏就着了道,关寄的目光在陈琼头顶做短暂停留,还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他想得到的答案只是这个。 “具体来说这是赴会菩萨听法迟到了的画面,有两个菩萨手上没有拿供奉给佛陀的鲜花,但在童子手上可以看到鲜花,所以应该是迟到了,又出来太急忘了拿,童子就赶紧前来送,可惜佛陀已经开始说法,梵音从远处传来,他们也立马停下脚步,虔诚的站在原地听法。” “在壁画上的一个角落里可以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和一些菩萨佛陀,那就是尊佛在说法的场景。” 陈琼还来不及给出反应,来给西壁左侧装脚手架的人就进来了。 因为王良之前搭起来的脚手架离西壁壁面有些距离,而揭取的时候,为了壁画的安全,工具要紧靠壁面,所以需要拆了重搭一个,把脚手架和壁面的距离缩小,脚手架上下的距离也要适合分块尺寸的揭取。 之后关寄等人开始用桃胶给壁画进行第一道涂胶,再将棉纱布贴了上去,而棉纱布的每一边都必须要比壁画尺寸多出几厘米来,多出来的部分不用涂胶,要用作下一阶段的操作。 这一步,要把棉纱布四边多出来的几厘米折叠起来,再用工具确认棉纱布紧贴着壁面,中间还要再多次轻轻的拉扯,避免没干的桃胶会在中间产生气泡,破坏颜料层。 要等第一道胶彻底干了,确认棉纱布和壁画粘牢后,才会开始上第二道胶。 壁画的修复揭取也有季节性,最好的时节就是盛夏,如今敦煌五月份,算不上是最好的季节也不算是最差的季节。 关寄几番思量下,基于目前窟内并不算是潮湿的情况下,为了避免过于干燥导致颜料层出现卷翘,还是放弃了人工加热干燥,等待自然干燥。 到了下班的时候,洞窟里工作的人也陆续放下手里的工具,结伴说着话往外走。 今天还要去市里输最后一次液的陈琼回宿舍洗了个澡,换了身稍厚的衣裳来抵抗后面会到来的夜,一切都做好后,才赶紧下楼去坐研究院的通勤车。 因为等输完液也没有了回来的班车,所以她本来是盘算着干脆在市里住一晚,早上起来的时候再顺便去农贸市场买下豆腐。 两全其美的算盘。 “上来。” 关寄开着车在她面前停下,说了两个字后,拿起手机接了个电话。 刚从宿舍楼出来的陈琼透过降下的车窗简单打量了下关寄,他身上的工装已经换成了平常穿的衬衫,袖口的扣子解开,把衣袖挽了上去,一只手因为没处放所以就随意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在耳边,只是偶尔动嘴说几句话。 脸上严肃,认真对待,这才像个快三十岁的人,跟和她说话时的逗乐截然不同。 关寄挂断电话,往车窗外看去,严肃还没散去,又说了两个字:“快点。”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就叫我上车。” 陈琼没动,轻皱着眉头,她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会想要把她给卖了。 严肃在关寄的脸上彻底消失,他把手肘撑在车窗边,调笑一问:“这方圆几十公里都是戈壁,不是去市里,难不成你是要在这戈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冒险?” 有顺风车搭,陈琼也不会为难自己,迈开腿绕到另一边副驾驶上了车,四十几分钟后,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她也不再自取其辱的问关寄是怎么知道的,她来市里除了医院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十点钟输完液,陈琼想导航过去农贸市场那边找个小旅馆住下,刚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腕,她惊慌的挣脱。 “吓到都炸毛了。”身后的人无奈的开口,安稳陈琼的情绪,“是我。” 陈琼咬着牙,转过身狠狠瞪了眼关寄:“我求求你下次说句话。” “拿着。”关寄把手上的塑料袋直接挂在陈琼手上,睥睨了眼,“我出声你不也一样被吓,你这易吓体质一直就没变过。” 陈琼如鲠在喉:“那你还吓我,明晃晃的居心叵测。” “不看路是想在医院办个常住证了?”关寄看着陈琼手里的手机,“还是手机里面有个小男朋友在勾着你。” 陈琼回头看了眼,前面人行道中断,有一定的高度,要是再继续走几步,一踩空脚腕怎么也会扭伤或是骨折。 “小男朋友还没找到呢,找到一定通知。”她把手机收进兜里,最后有些不好意思的闷闷嘟囔了句真诚实意的谢谢。 “通知不必,给前女友份子钱,我还没那么大度。”关寄插科打诨了下,拿出车钥匙问起了正经事来,“你还准备去哪里?没什么事情要办的话,一起回去。” 陈琼低头看着被塞到手里的东西,又原封不动的递了回去:“准备找个旅馆住下,明早买了豆腐再坐早班车回去。” 关寄垂眸看着被陈琼举在两人之间的塑料袋,没有伸手接:“你这不拿着吗。” 陈琼有些不明白的蹙眉,又拿回到了眼前,两只手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块豆腐,只是没有她认知里面的那样雪白,带了一点的灰白色,或许是因为用本地水磨制的原因。 “走吧。”关寄伸出的手在距离陈琼头顶不远处的半空中顿住,一秒之后收了回来,转身往马路边走,“回去。” 陈琼看着关寄的背影,眼里充盈着不解,刚刚是想摸她的头? 关寄轻吁了口气,也颇受困恼的伸手捏了捏鼻骨。 第23章 青菜豆腐汤 昨晚回莫高窟的路上,陈琼在付完豆腐的钱后,还是忍不住问了豆腐的事情,据关寄本人说,早上去的那一趟没有买到,就请当地大姐下午再磨豆腐的时候给他留了几份。 因为职工宿舍的公用厨房里没有油盐配菜这些东西,简单来说是连厨具都没有,只是一个意义上的厨房,一是因为工作忙,二是食堂的饭菜也挺好吃。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束手无措的陈琼一大早拿着豆腐去了食堂。 坐在大堂里等这些厨师都忙完了,才起身走进后厨。 厨师都是一些本地人,很热情也友好,想要借用厨房的陈琼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就已经让出了灶台,甚至还想上前来接过陈琼手里的豆腐,好心的想要给帮忙做成菜。 “不用不用,谢谢叔叔。”被这些热情攻击到笑容几乎没从脸上消失过的陈琼赶紧推辞,“等下研究院的同事就要来吃饭了,您还要出去忙呢。” 食堂的掌勺大叔也没再客气,指了一个还没熄火的灶台,笑的憨态可掬:“那我可就不跟你恭维了啊,调味料和蔬菜什么的随便用就是,甭心疼。” 陈琼应了声,外面也开始有了密集的走路和说话声,大叔打了个招呼就出去帮忙了。 她简单做了个青菜豆腐汤,端到外面大堂,随便坐了个地。 关寄就坐在离她只有一桌之隔的地方,在和同事谈笑风生,很快有个女生走到了关寄的身边,伸手戳了戳他手臂,他也断了谈笑风生。 陈琼收回视线,拿瓷勺舀了口汤喝,她弯了弯嘴角,咸淡适中。 “那小子平日里就一个劲的粘着你,他又没看上我。”关寄放下手里的筷子,还是问了句,“打没打他电话?” 唐悦带着焦虑的点头:“打了,没人接,去他宿舍敲门也没人,要是放平时,他早就来食堂吃饭了,根本不用找,想着法子在我面前蹦跶。” 关寄往前面那个低头喝汤的人身上瞟了眼:“去问问陈老师,张小卯很喜欢她,指不定会跟她说什么。” 唐悦循着关寄的视线望过去,用一只手托着腮,认真看了起来:“张小卯他真喜欢?” 还没等关寄答复,她又一脸痴汉笑的自言自语了起来:“要是这个姐姐能去演古装剧,肯定大爆,不用说话就满屏飘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几个字,我都会跪在她的石榴裙下,张小卯的眼光可算是好了起来,关老师你说他看上我算怎么回事。” 关寄喝了口酸面汤,想到这半年来唐悦一直坚持不懈的给张小卯找对象,冷不防地来了一句:“撑死姐弟关系,别存什么撮合他们两个人的心思。” “这我当然知道。”唐悦站起身,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那什么关老师,你要不跟我一起过去吧,就当做个中间人。” 陈琼在咬下一口豆腐的时候,刚在心里感概完豆腐的柔软有韧劲,就听见一声甜甜的“陈老师”。 她丢弃勺子里的半勺汤,抬头看到关寄端着还剩一半饭菜的餐盘若无其事的在她面前坐下,皱起的眉头在扫到笑眯眯的唐悦后,又舒展开来。 她以为关寄什么时候有了特殊的癖好。 那可就真是太好了,小辫子不怕多。 唐悦简单自我介绍后,因为担心张小卯是故意不接自己的电话,所以让陈琼帮忙打了一个电话,陈琼也爽快的答应了,只是打过去一样也是无人接听。 “你们两个又怎么了?”关寄心下了然,慢条斯理的吃了口饭菜,张小卯就算是被他师父罚了也会偷偷溜出来,来食堂看一眼唐悦再跑回去。 今天不正常。 被戳破的唐悦咽了咽口水,有些气不过的一屁股坐在旁边凳子上:“昨晚吵了一架,他吵不过我就跑了,至于嘛,真是小孩子。” 关寄直接搭了一句:“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可没他幼稚。”唐悦撇了撇嘴角,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跟他说,现在二十一世纪哪个人还会在同一棵树上吊死啊,都是养一大片的鱼塘,然后在里面选择性的捞最合适自己的那个,他还说我讲歪理。” “哪歪了,这不是为他好嘛,为了他好的都不算是歪理。” 陈琼感兴趣的朝唐悦看了眼,这是间接拒绝了张小卯追求的意思,似乎不止拒绝了一次。 关寄也看出了不对劲:“那你知不知道张小卯选择上吊的那棵歪脖子树就是你?” 在唐悦一顿语塞的时候,张小卯给陈琼回了电话,陈琼没接,直接递给了唐悦。 “张小卯,你在哪呢?”唐悦听见电话那边说是睡过了头,没听到手机响的时候,瞬间为自己一晚上加一早上的如坐针毡感到不值,但语气却软了下来,“赶紧来食堂吃饭,快没时间了,再不来你就只能在饿肚子和被你师父骂之间选择了。” 张小卯没赶来,唐悦也一直没去打饭吃,等食堂门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才起身去窗口,门口离她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了,却没有再继续等下去。 陈琼看着张小卯追逐唐悦的脚步,有些弄不明白。 她本来想问问对面的关寄是怎么回事,可刚看过去就和这个男人来了个直接对视,他的视线偏移了下:“想尝尝,还有吗?” 陈琼直接把碗推了过去:“刚好吃不完,还剩了点。”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把碗拿回来补救刚才的行为,却发现关寄已经拿着瓷勺在喝了,还发表了一句难得夸她的评语:“厨艺进步了。” “瞎做的。”陈琼毫不给自己留情面的说出了事实,所有调味料都是她凭感觉放的。 她收回伸出去的手,脸上却还是表现出了被夸奖后的得意,她虽然十几岁就离家去北舞附中开始求学之路,按理说生活技能也该是被点满了,但煮泡面是她的厨艺极限,比起花时间和精力去学做饭,她更愿意把这些时间拿来练舞,突破自己。 不过,关寄的厨艺跟她是不分上下的,属于互相笑话的那种,谈恋爱那会儿,脸成了花猫的两个人看着被他们共同炸掉的厨房,不想着立马去收拾,反倒还在捧腹笑彼此。 陈琼把瓷勺夺了回来:“你也是不嫌弃。” 关寄用筷子夹了汤里的青菜豆腐一起放进嘴里嚼:“忘了。” 以前每次陈琼吃不下了,都是关寄收拾残局的。 忘的不止是关寄,还有下意识就把碗推了过去的陈琼。 都七年了,这习惯竟然还能冒出来。 体现出跟前任相忘于江湖挺好的。 第24章 是个狼人 从食堂离开后,一行四个人分成了两拨,男同志一拨走在前面,女同志这拨走在后面,相比前头的寂然无声,陈琼和唐悦两个女人之间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 通过唐悦言语间的透露,才知道她也算是陈琼的半个粉丝,之所以来敦煌,就是因为看了陈琼四年前那一场成名作,心里因此对敦煌产生了向往,平面设计专业的她刚好看到敦煌研究院的招聘信息,毕业后就直接来了莫高窟应聘讲解员,虽然专业和这个岗位完全是牛头不对马面,但还是被录取了。 听说是面试老师觉得她性格活泼,话又多也好学,言语间对莫高窟也是很热爱,适合这个岗位。 “陈琼姐你是不知道,当年我和男朋友去看的时候,他那个只知道玩游戏的榆木脑袋都一眼不眨的看完了整场舞剧。”唐悦在走路的途中时不时侧过身,边走边发表自己四年前的观后感,“最后散场还两眼发光的说这辈子能和你谈一场恋爱就值了。” 本来就不满唐悦一个劲和陈琼说话的张小卯,一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立马就转身,气的吹胡子瞪眼。 关寄伸手把他拉了回去:“女同志的谈话,你个男的去瞎凑什么热闹。” “那必须要帮我跟你男朋友说一声多谢夸奖了。”陈琼的性子一向很容易放开,“再告诉他,他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女朋友才算是值了。” “后半句话,我双手双脚的赞同。”唐悦昂首挺胸,随即又叹了口气,藏不住的悲戚,“不过我早跟他没联系了,毕业后他要出国发展,想让我跟着他一起去国外,但我又很想来敦煌,两个人谈不拢,因为他一定要我跟着出国,说要我看着他,万一他对不起我了怎么办。” “结果那个渣男真劈腿了,才去了美国一个月就跟他室友睡了,那个女的都发两个人的床照挑衅了。”话语间的咬牙切齿和浓浓恨意绝对可以把那个渣男给杀死,“最后他竟然还把错归咎在我身上,怪我不跟他去国外,简直是狗屁,那我还得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才行了,保姆也不带这么做的。” 陈琼有些跟不过来这剧情的转折,在快速消化着。 骂到过瘾的唐悦把眼睛往上翻了翻,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这是她的第一段恋爱,从大一到大四,初恋从来都是让人悲伤:“好像该说是前男友。” 张小卯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这想偷吃的男人是怎么看也看不住的,要他真那么怕,怎么不直接拿根狗链子过来给你,要求你把他给拴住呢。”把一连串剧情给快速消化完的陈琼搂过比自己稍矮半个头的唐悦,看着走在前头还频频想要回头冲过来的张小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男人嘛我们慢慢选,不急。” 张小卯更想冲过去了,陈老师都说得什么话,前半句简直是天籁之音,后半句是人话吗。 不是。 “既然他管不住自己,都已经对不起我了,那可不能再对不起别的女孩了,所以我在国外网站上买了两个贞操带给他们邮寄了过去。”唐悦伸手潇洒的撇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前面的悲戚就好像只是一味调味剂,那口菜吃完了,调味剂也就没了,口腔里也没有半点味道再供人回味,“类型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都要带着,一个都不能少。” “是个狼人。” “是个狼人。” “是个狼人。” 陈琼、关寄和张小卯三人齐刷刷看过去,难得异口同声了一次。 第25章 分块开缝 唐悦享受完非一般的夸赞,又开始兴致勃勃的谈论着那出舞剧,还提议陈琼可以在敦煌实景跳一次,再拍视频上传到网上,这样对敦煌艺术的宣传一定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 脸色微变的陈琼用大拇指狠狠掐住了食指,她不知道该要怎么张嘴,又该要说些什么,可以撒谎,可以僵硬的笑两声然后敷衍过去,但心里会愧疚,而她最不想亏欠的恰恰也就是这一群喜欢看她跳舞的观众。 “合着你这粉丝就只爱看一出《敦煌》?”关寄走在前头,没有转头也没有转身,脚下的步伐也不曾停过,看似随意的调侃,却轻松就解了陈琼的围,“要放在娱乐圈里,可是要被公开挨批的。” 关寄记得和陈琼在市医院外争吵的那天,他顺着话头说让陈琼跳个舞,陈琼脸上本来还残留着的几丝血色瞬间消失,嘴角扯起的那抹笑意就像是要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笑,他那时候才意识到事态比李纯华生前打电话跟他说的还要严重。 李纯华说很清楚自己的女儿,陈琼太爱舞蹈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不允许它有半点瑕疵的,虽然刚开始会抗拒,但回过神来后一定会听她的话到敦煌来“取经”,可似乎有些偏差了,来的原因不是李纯华说的这么简单。 唐悦还没来得及还嘴,关寄身边的张小卯就立马站队支持了自己的心上人,唐悦极力压抑着想要上扬的嘴角,但眼里还是露出了光。 关寄斜着眼睛瞧了一眼旁边气势汹汹站队的人,笑说了句:“瞧你那出息样儿,要是追唐悦也有这种狠辣的劲头,女朋友不就早有了。” 张小卯回头看了眼唐悦,被这么一激,还真拿出了刚刚的劲头走到唐悦身边,一直以来都想方设法回避这个的唐悦用惨痛的教训明白过来,以后惹谁都不要惹真腹黑的关寄,可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到了这尊佛。 而且,关寄不是被所有人都说是研究院里最豁达的人吗? 以前关寄带团队去外援做寺庙壁画修复的时候,因为当地的宗教信仰不让他们再进行修复,关寄只能暂时停下修复的事情,主动去和寺庙里的人做沟通工作,即使被人恶意泼了一大桶泔水也没生气,一句话都没多说,回去洗了个澡后继续和寺庙里的人进行协商,最后才完成了修复。 唐悦没心思再去关心别人的事情,她朝陈琼投去求助的眼神,陈琼无奈的耸肩,这忙她谁都不好帮,只能他们两个人自己解决。 “我们小卯追了你那么久,你也该给个结果了。”关寄一把将陈琼拉到自己身边,对张小卯那边笑了笑,“我们要先进窟了,你们慢慢聊。” 被拉到关寄身边的陈琼跟着走了一段路,没走多久,唐悦和张小卯也赶了上来,看上去没有什么结果。 关寄也并不奇怪,这两个人之间就是一场长久的拉锯战,就看是石头先被锯开,还是锯子先被坚硬的石头弄断。 聊到后面的时候,陈琼问了唐悦为什么在食堂要等张小卯来才吃。 唐悦说:“反正他要吃,我也要吃,还不如等他一起吃呢。” 微表情很多。 陈琼笑着看了一眼前面,张小卯也不算是毫无意义的坚持。 人最怕的就是,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关寄却说:“张小卯这一路差点要吃了你。” 陈琼立马皱眉:“吃我?” 关寄想到张小卯一路发的牢骚,好笑道:“抢了他和心上人相处的时间。” 陈琼一听,无可奈何的扶额,最终还是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上午十点多,木匠按照分块尺寸做的四块壁画夹板和后面包装要用的盖板也做好送来了,壁画夹板背面有两个斜撑来防止它的扭动,为了在揭取和运输的时候不损伤画面,正面铺有旧棉花来缓解冲击,再用麻纸封上,盖板的一面则做成了十字框的样式。 下午第一道胶干了后,也紧接着刷了第二道胶,贴上了更为结实的棉布,因为这次揭取是颜料层同地仗层一起揭下来,分量较大,所以顶部比第一道胶所贴的棉纱布要多留出了几十厘米来,方便后续揭取。 第二道胶的干燥时间花了两天,今天要按照分块所画的白色粉线进行开缝,关寄负责编号2的开缝,有那条斜线的分块。 “跟我上三层脚手架。”关寄穿上鞋套,径直走上了三层。 陈琼也在后面跟了上去,在打下手递工具的同时,也颇有兴趣的看着关寄操作。 先开的是底缝,开缝的深度要根据壁画泥层来决定,虽然西壁无法看到泥层厚度,但从同一时期所绘的南壁破损处,也能知道这里泥层的厚度。 关寄拿锋利的外科手术刀沿着预先画好的分割线向两侧划开,再用刀锯把这条五毫米的缝小心锯开,锯到了泥层八厘米以下的地方,之后又用同样的办法开了边缝和顶缝。 陈琼突然弯起嘴角笑了,她以前开玩笑说要找个救死扶伤的医生结婚,关寄就会半开玩笑的接一句他也是医生,不用去找别人,不过她从来都是当成一句不能信以为真的甜言蜜语听。 因为关寄是历史系专业。 原来还真是个“医生”。 关寄现在拿着手术刀为壁画开缝的情景不亚于医生在做一台外科手术,认真谨慎又沉稳,不敢懈怠半分,紧抿的嘴唇让下颔线更显凌厉感,整个人都沉了下来。 “这么好看?”关寄开完缝,一回头就看见陈琼在笑,他整个人又浮了上来,不知道问的究竟是什么好看。 “好看。”陈琼点头,已经习惯了男人随意切换稳重和轻佻,也不知道她回答的是什么好看。 关寄笑了下,对问题的答案好像并不太在意,转身往下面喊话:“老王,底下几块的开缝都完成了吗?” 王良也回了声:“都开好了。” 关寄又到其他三层检查了下开缝的情况,确认没有差错后,准备正式揭取。 因为墙体不能一同拆除,而壁画的质地坚硬,并且和泥层的牢固程度也够,所以最终采取了最常见的锯取法,用锯条把壁画的泥层锯开,让壁画脱离墙体。 揭取分块的顺序一般都是从最底下那块开始,依次往上。 “从顶缝开始锯还是从底缝开始?”要开始揭的时候,王良拿不准主意,来跟关寄这个负责人要个准话。 关寄眯起眼睛,锯壁画泥层的时候,要是从分块顶缝开始往下锯,虽然壁画少了滑落脱离的危险,但锯泥层过程中那些泥土就会堆积在壁画背后,从而有撑破壁画的危险。 如果从底缝开始锯,会造成下面没有了支撑物,就像一张面皮,擀成了上面厚、下面薄,拎起来后必定会从中间断裂,而壁画紧贴附在墙体上,把下面的泥层先锯开了,壁画没有了支撑物,下轻上重,那就如同是把面皮拎起来后的状态。 第26章 安装壁板 “先把壁板安装上去再说。”因为泥层够厚,所以采取揭取前安装壁板的方法,关寄走到堆放壁画夹板的脚手架角落,弯腰拿起最外边的一块,“过来搭把手。” 当一只指如葱根的手进入视线,关寄皱着眉头抬眼:“你确定可以?” 陈琼瞥了下木板上的编号,这是分块编号4的壁画夹板,贴近地面的那块,她记得这个分块好像是高一米五,长两米五,壁板是严格按照画块尺寸来做的,所用的木板厚度也有两厘米,两个成年男人搬都会有点吃力,她刚刚也只是看见关寄需要帮助,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略显窘态的摇头,赶紧收回手。 在一边站着的王良还没来得及上前搭手,就看见陈琼快步走了过去,他觉得挺有意思的,也就站在原地看戏,需要他出来的时候,立马呵呵笑了两声活络气氛:“小陈,王叔可还没老呢,才四十多而已,哪用这么尊老。” 王良伸出四根手指,把大拇指弯着藏起来,举在空中使劲晃了晃。 “诶那我就在一边等着看王叔的威风了。”陈琼也明白过来王良这是在她台阶下,她立马就下了,还是直接一跃跳下来的。 王良作势假装撸起衣袖:“把心放肚子里,王叔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关寄拍了拍壁板,木板发出略显厚重的声音,打断两个人的互动:“老王,纸上谈兵可从来都不是将军作为。” “嘿你这小子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是吧?”人到中年就逐渐肿胖起来的王良看上去虽不至于一步三喘,但多年不分日夜的外出考察和研究让他早生白发,岁月留下了皱纹,风霜磨糙了皮肤。 这几年留在敦煌后,因为动的少,多年外出考察塑的形也迅速反弹,身体里藏着的毛病也逐渐露了出来,大多还是一些骨头上的毛病,属于静养不易动的那类。 王良直接走过去:“来来来,我让你小子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宝刀未老,想我年轻时候那也是身强力壮到可以徒手擒贼的。” “怎么尽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可没说你不行啊。”关寄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不放心的朝陈琼使了个眼色。 陈琼明白过来意思,立马转身去喊了个人过来一起帮忙。 合伙把壁板抬到西壁后,开始了将壁板固定在壁画上的工作,大多数都是关寄这个负责人抓整体,其他几个人做具体。 也有关寄闲不住,会亲自上手的时候。 “你们先喊人把其他三块壁板搬上脚手架上去。”关寄见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让壁板的固定工作难以展开,指了指另外三块,将人先散开,只留下固定所需要的人手,“陈琼,等下你来扶着我现在扶的这里,顺便给我递下东西。” 陈琼立马点头:“好。” 她走到关寄身边,在关寄松手的时候,见势扶住了壁板下面的一角,另外的一角也有人在扶着。 关寄则一脚踩上建筑工地常用的那种木制工作高台,和王良把原先多留出来的棉纱布用钉子固定在了壁板顶端,另外三边的也同样需要固定在壁板上。 两个人分别负责固定壁板一侧,他在左侧,王良在右侧。 “捡一下螺丝刀。”关寄拿着手上的铁卡子,低头在工作高台扫了一圈,才发现螺丝刀掉了下去。 陈琼四处张望了一圈,把地上巡视了个遍也没找到。 关寄看着逐渐有些急躁的陈琼,及时开口:“壁画边上,那个最小童子的正下方。” “看到了。” 陈琼的心情一下转晴,在她慢慢弯下腰去捡的时候,关寄突然眉头一皱,才记起陈琼还在扶着壁板,本来想阻止,打算自己下去捡,但很快一张像桃花绽开般的笑脸就抬头闯入了他有些冷的眼眸中。 “给。”陈琼举起手,她笑的很大含义是因为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在心里生根。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这么件小事而感到有成就感,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也不完全是个废人,除了可以站在舞台上跳舞,原来在其他地方必要的时候,她也是能派上用场的。 也真是太没出息了。 关寄稍楞了下,微微弯身接过,把壁板顶端和壁画贴布用铁卡套在一起,然后用螺丝刀把铁卡的螺丝拧紧,顺便也把壁板侧边跟贴布用铁卡加固了一下,这样可以保证壁画不会脱离壁板也避免出现固定不牢而壁画滑落的问题。 从工作高台下来后,关寄又从工具里面挑了个l形的角钢,走到壁画前,蹲下身把角钢一端插入所开的底缝里面,用力拧紧了螺丝,将壁板底端跟墙体牢牢固定。 “你觉得是要从壁画顶缝开始锯还是要从底缝开始?”在最终商量开锯揭取的时候,关寄一直没说话,手里转着签字笔,眼睛盯着几个在准备其他工具的人,忽然就偏过头出了声。 以为在跟自己说话的王良看过去,结果关寄是在跟旁边的陈琼说。 感到无所适从的陈琼往自己的两边瞟了几眼,没有别人了,是在问她,但她怎么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锯开? “实在是没头绪了。”关寄弯了弯嘴角,继续在说,“你不是这行的,可能会想的简单明白一些,就按照你直觉来说,你们女人的第六感不是很厉害的吗,我做个参考。” 陈琼眉头微蹙,女人的第六感也是能用到这种地方来的? 第六感是拿来对付偷腥吃的男人,这种才百分百一个准。 话虽这么说...她看了西壁那边一眼,兴趣渐浓,几乎下一刻就想要开口,但一道带笑的声音让她瞬间恢复了理智。 “小陈是舞蹈家来采风,又不是干我们这行的,人家怎么会知道,尽欺负人家姑娘。”在另一处忙着的王良笑了起来,“你这个负责人拿个主意。” 关寄一副难做的模样,叹了口气:“负责人难做,下次得让老王你来做个负责人。” 一个揭取项目工程的负责人,就代表要对整个揭取过程负全责,更要对壁画负责,这是人类文明中的一笔财富,也同时意味着要对国家和老百姓负责,不能出半点差错。 往严重了说,这一不小心可能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要不从底缝开始锯?”王良给了自己的建议,“要是从顶缝锯,堆积的泥土会撑破壁画,估计这锯完得堆积很多,虽然从底缝开始锯也会有中间折断的危险,但只要施工过程小心一点应该可以克服。” 王良的建议刚说完,陈琼的手机就响了,她连忙捂住手机话筒声,看了眼来电显示,想挂掉电话的手停了动作,低头说了声抱歉往外面走。 第27章 壁画顶缝 关寄摩挲着指腹,毫不避讳的看到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要从壁画顶缝开始锯。” 他把视线收回:“因为不管从哪边开始锯,风险都一直伴随着有,只不过是哪种风险的问题,所以我们要考虑的哪种风险是可逆再修复的,根据目前的情况来判断哪种是我们可以承担起的风险。” “泥层从顶缝开始锯而堆积下来的泥土会造成壁画臌破的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预防,边锯边用夹子拿出里面较大的石块,碎泥也可以想办法弄出来一些,保证壁画后面的碎泥不会过多,但就这个壁画的情况来说,分块的面积、高度和长度都到了最大的极限,壁画分量太大了。” 关寄握着笔在一张废纸上划了几下:“如果从底缝开,有很大的可能会从中间折断,虽然有贴布不至于掉在地上,但画面极容易碎裂,就像一面被拳头打碎却又不散落的镜子,以后修复还原可能会是个大问题,而且会破坏画面的完整性和艺术性。” 王良这下知道刚刚关寄是故意在欺负陈琼,无奈摇头,替陈琼抱了一回平:“那你还问小陈,故意难为嘛这不是,小陈是来这里学习采风的,还是你师父的女儿,你也真能开口。” “单纯想听听陈老师的想法。”关寄耸了下肩,“而且我前面是真没决策。” 他是看陈琼在权衡之下接电话的时候,才拿定了主意。 王良突然嘿嘿一笑:“没想到还真被小卯那孩子说对了。” “他说了什么?” “你对小陈有意思。” “他去年还说我对唐悦有意思,就像老爷子以前说的,他见到点绿色就能说成是大白菜。”关寄付诸一笑,“只是想借这几个月帮陈琼在敦煌找到一样东西,让她能够跳好那出舞剧,你也说是我师父的女儿,算是对我师父尽了一个孝道。” “不过在找之前得让她先真正融进这里,至少也要接受。” 这些日子的陈琼就像是飘在敦煌城外的一缕魂,李纯华在她跟敦煌中间筑起了一堵城墙,而后她又加高了这堵墙。 “人家又不是做修复的,你抛这么个问题出去就行?”王良半信半疑,心里还是希望关寄对陈琼有意思的,做这一行的很难回一次家,一次修复可能就要好几年,大龄未婚青年是常态,他们院里有一个四十岁的修复师就一直未婚,眼看着关寄也要到三十大关了,研究院的长辈都着上急了。 关寄在北京的叔伯和隔代长辈也不止一次让他相亲。 “让她有意无意的参与进来,无关专业,只是想要在她心里打开一道口子。”关寄看向编号为4的壁画分块,想起陈琼捡到螺丝刀的表情,她不止把舞蹈当成一份工作,而是一份与自己生命相连的东西,把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舞蹈上。 陈琼的人生自信来源是舞蹈,当舞蹈无法提供这种自信的时候,一切都会崩盘,很典型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因为她心里几乎对自己全盘否定,从工作上到生活里,所以才会为做到这样一件小事就感到开心。 “任何时候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和参与感,都会让人想要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这种方法适用于任何地方和事情。” 不过前面问陈琼,也确实是想多个思路。 “还有一个附加的额外效果就是会开始对这里变得积极起来,学校里不听课的学生,你只要让他们感受到在课堂上的参与感,再适当给他们一点小成就,课后予以一点重任,他们也会马上变得积极。” 这些都是当年李纯华用在他身上的招数,如今又用回到她女儿身上了。 王良脸上积着笑,赞同的颠头播脑。 走到洞窟外的陈琼看着来电显示为“佳芳师姐”的电话,眉间染上了几丝担忧:“师姐,陆筠又去找你了?” “小琼花,他怎么还可以那么春风满面?”电话里传来嘶哑的声音,不像是一个女人,像车轮子碾压过玻璃瓶发出的声音,刺耳聒噪,“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吗,可我当真了啊,我一步步的沦陷,现在他说离婚就离婚,他潇洒的转身离开,凭什么我就要受这些苦。” 陈琼看着远处的沙漠,抿了抿嘴,毫不留情地戳破真相:“师姐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陆筠娶你只是因为他需要结婚才能从他爷爷那里分配到房子。” 童佳芳跟她都是师从许露华,比她大上八岁,许露华说童佳芳是个宁做凤尾不做鸡头的性子,当年毕业削尖了脑袋进的国剧院,但却一直做不上首席舞者,眼见自己的年龄开始大了起来,以后在舞蹈这方面也不会有太大的机遇,所以开始想着找个条件好的把自己嫁了,去过下辈子的舒服日子。 工作了没几年,童佳芳就跟相亲认识的陆筠恋爱结了婚,并从国剧院离开做了家庭主妇,算是彻底放弃了舞蹈。 陆筠家里是个小资家庭,他自己的年收入也是中上等,陆筠是因为家里要开始分配名下在北京的几套房子,所以追求相亲见过一次面的童佳芳,只是看上了陆筠优渥条件的童佳芳觉得他们是各取所需也就答应了,两个人又都是丁克主义,更觉得一拍即合。 他们在一起后,陆筠为童佳芳所做的一切堪称是最完美男友。 她这个师姐陷进去了,陆筠依旧保持着他的理智,在结婚七年后也就是两个月前提出离婚,哪怕按照婚前协议要分出自己三分之二的财产给童佳芳,说离婚也是毫不含糊,童佳芳说他没有出轨,没有犯原则性的错误,让陈琼跟许露华脏话到了嘴边都骂不出口。 陈琼低下声:“明明知道这是一段各取所需的感情,为什么要爱上呢?” 童佳芳单手掩面,哽咽着,吞刀子般艰难的开口:“相处了那么久,答应跟我结婚,我以为…他至少会对我有一点点的爱意,从认识到现在已经八年了,竟然还是以不爱的理由跟我提出离婚,说努力了七年还是没能爱上我,说因为没有孩子,也不用为了孩子而继续这段婚姻,所以分开对我们都好。” “他那么理智让我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陈琼一只手搭在石栏杆上,大拇指的指腹来回轻轻磨着,轻叹了口气:“师姐,当年我跟关寄谈的时候,你提醒过我的,男人日久生情的概率几乎为零,不要去期待。” 那边是寂静,她能听到自己师姐心流血的声音,但就是得狠狠的痛一次,痛麻木了才能慢慢恢复。 “他赢了。”童佳芳深吸了口气,认命的开口,声音因为愈大的哭声而断断续续:“小琼花,他真的,赢了。” 陈琼握紧手机,开始在想要是童佳芳坚持跳舞下去会是什么模样,不过就像许露华恨铁不成钢时说的那样,无论是什么模样,至少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跟童佳芳打完电话,陈琼又跟许露华打电话说了声,只简单的说童佳芳想开了,让她不要担心,这几年来,许露华一直都没忘记过童佳芳,但也气当年童佳芳放弃舞蹈生涯的举动,一直冷着脸没联系。 之所以不担心童佳芳会出事情,是因为陈琼知道这个师姐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当她承认某个既定事实的时候,就证明她彻底想开了,这也是童佳芳的迷人之处。 既能跟你玩,也能输得起。 陈琼刚准备转身回洞窟,就看见了走出来的关寄。 “吃饭。”关寄只简单的说了两个字,顿了片刻说话后往左边走去。 第28章 我看不到 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午休时间拿来加班了,在这里是太过正常的事情。 陈琼摸了摸肚子,输液后身体比前面好了大半,这几日也都吃的敦煌本地水磨制的豆腐,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功劳,她的食欲开始回来,有点想吃这里其他的特色菜了。 “王叔和其他人还不准备吃午饭吗?”她有些过于轻松的几步跟上关寄,“万一饿出胃病…” 关寄停下脚步,偏过头眯着眼睛打量陈琼,随后伸出两只手,吓得陈琼下意识要后退,他眼疾手快的抓住陈琼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陈琼的下巴,板过她的脑袋往栏杆前边看:“你担心错对象了。” 王良和团队里的人已经走出了莫高窟,往三危山那边走。 “知道了,你快放手。”陈琼瞥了眼,关寄站在她正后方,一只手抓着她手腕落在身侧,另一只手落在她的下颚,虽然中间隔开了一些距离,但这个男人的心跳和气息都一下让她洞悉了,最主要的是阻碍她张嘴,“我颚骨疼。” 关寄狠狠的捏了下,然后手指游走到脸颊,想要像以前那样挤出一大堆肉肉的婴儿肥,但只剩下该有的肉,没了婴儿肥。 他带了些力气,狠狠的揉了下陈琼脸颊上的肉,然后松开:“陈琼你又撒谎,我压根没用力。” “又?”陈琼也下意识的把话问出了口。 “这么久,你总有撒谎的一次。”关寄挑了挑眉,眼神突然变得晦明晦暗,“当年对我真没期待?” 陈琼问官答花:“听到了?” 关寄也坦荡:“耳朵好。” “这还真忘了。”陈琼走过关寄,怎么可能会没有期待,“都是过去好久的事情了,人要往前看。” 关寄本能的往前面看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前头去了的陈琼。 “你这个问题问的没意思。” “确实没意思。”关寄豁然的点了下头,像是困扰多久的问题一下就被解开了,他人高步子也迈的大,几步就超过了陈琼。 只是走的并不快,陈琼慢慢走也跟得上,走了没多久,一直在心里纠结的陈琼,顶着心里的巨大压力开了口:“前面那个从哪边开始锯的问题解决了吗?” “你的想法是什么?”关寄偏头问了句。 “没想法。”陈琼突然又淡了下来,“术业有专攻,你要是问我舞蹈方面的还行,你这个,我只能做哑巴。” 前面在洞窟里面,看着关寄一脸认真的模样,她冲动之下是想开口,只是觉得能多给个解决办法的思路,可刚刚关寄的语气全然松了下来,想必是心里有了决断,她再开口就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了,还是从来就没使过刀的。 关寄了然于胸,也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哑巴还能跟我说这么多话?” “刚好我有些无聊,那你要不说一下?”陈琼抿着嘴,两个人要这么闷着走十几分钟,她受不了,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说。 只有这一件还算是可以聊几分钟的。 关寄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看到了陈琼眼里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弄得他像个逼女人上战场的昏君,楞了稍许,很快回过神,把其中利害用大白话都简单讲了下。 陈琼像是很快有了答案,但眼底的迟疑在让她退缩,在说出来之前,先问了更重要的:“不是为了报复而故意想要笑话我?” “我要报复你。”关寄整个人变得冷了起来,紧紧盯着前面说出那么一番话来的陈琼,也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刚刚的视死如归来自哪里了,瞧见陈琼紧张的神色,又道,“一定会要你再喜欢上我,喜欢到不行,然后换我一声不吭离开。” 如果真要报复,这才会是他的报复方式,要一报还一报才行。 陈琼对此表示嗤之以鼻:“那你倒不如故意为难一下我,好歹还能把心里的气给出了,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关寄脸上看不出情绪,手伸进兜里想掏根烟抽,却是一片空,一个月前买的那包烟已经抽完了,还没来得及去买,只能摸出打火机随意把玩着。 “从顶缝开始。” 关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为什么?” 陈琼停下,转身歪头笑看男人:“用直觉乱蒙的,女人的第六感。” 是在窟里,关寄说的那番话。 他并不信这个理由:“那个‘又’来了。” 陈琼知道这是在指她撒谎了,她也不否认,因为她真说不出什么门道来,这次也只当是随便聊聊解闷的,就像每次回家陈季山都会把自己新学会的古乐器拿给自己看,然后问音色如何,正不正。 她不是学民族乐器的,哪里知道正不正,只不过是陪着老人玩罢了,一三五问就是正,二四六问就是不正,星期天就是还行。 “你离开接电话的时候,我也决定了从壁画顶缝开始锯。”关寄摁下手里的打火机,看着冒起来的小簇火苗,“所以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上面的风险比较小。”陈琼见自己“蒙”对了,惊讶之余也掺杂些开心,再多的就不肯说了,说多错多。 关寄笑了笑,松开打火机,揣进了裤兜里,其实陈琼说出什么样的理由来并不重要:“还挺谨慎,那么怕我笑话你?” “不怕。”陈琼当然怕。 “你的悟性那么高,也怪不得老爷子想留你在敦煌。” 陈琼想起在第17窟老爷子问的那个问题,听完答案后说她适合这里,现在关寄也在问她类似的问题,她把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你也想我留下?” 关寄极冷淡的吐出两个字:“不想。” 李纯华并没有让自己女儿继承衣钵的意思,陈琼有属于她自己的舞台,是一个实际意义和理想意义都具有的舞台。 “我也不想留下。” 大风刮起黄沙,呼呼作响,陈琼伸手往空中抓了抓,她以为自己至少能抓到一手的黄沙,可缓缓松开紧攥着手一看,手心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裹挟着黄沙的风穿过。 她以为自己到敦煌就能找到想要的答案,但好像不是。 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某些时刻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但也不是。 “敦煌魂到底是什么。”她第一次问出了口。 这么多天,看到的就只有戈壁滩上吹起的一片黄沙狂风。 但关寄说:“在这风里。” “我看不到。”陈琼看了眼有些浑浊的风,把手摊在关寄面前,“连抓都抓不到。” 关寄盯着陈琼细腻的手掌心,掌纹错落有致,又清晰简单,很好看。 他上下唇轻轻的一碰:“我会让你看到。” 陈琼破愁为笑,关寄的语气很坚定,莫名让她很安心,像是惊涛骇浪中的那一根定海神针,定住了翻起巨浪变成一片白的大海,让她这捧浮萍得以短暂的安稳。 也算是半个救命恩人。 第29章 技术活 因为一切揭取前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下午正式开始了对分块壁画编号4的揭取,对于大面积的揭取本来是有一种手摇锯可以选择,但因为这种锯体型太大,对于莫高窟来说不宜选择,所以最后揭取的工具是一把改良过的木工锯条,这种锯条细而长,一端装手柄,一端开齿。 关寄考虑到分块的长度,选择了两端装手柄。 锯条从壁画的顶缝开始往下锯,整个过程中都有人在旁边注意着壁画背后的情况,因为面积相对来说较大,在锯到壁画泥层三分之一的时候就堆积了很多。 “怎么搞得,都没人注意到后面的碎泥快撑破壁画了吗?”刚从脚手架下来的关寄皱着眉头,立马喊停,“我安排盯着的那个人去哪里了?” 登时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关寄大多数都是豁达随和的,研究院的同事和一些合作过的人都爱跟他打交道,可要碰到和壁画有关的事情,例如现在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那他浑身都会散发出一股阴冷,没人敢靠近。 身为一名壁画的修复保护者,这也是寻常。 关寄扫了一圈,无人响应,更让他的声音也随着降至冰点:“如果因为疏忽而让一个明明可以避免的问题导致壁画出现损失,那你们到底是来修复保护的,还是来毁了这里的,要是对这份职业就是这样的态度,那最好别待了。” 站在王良旁边的陈琼屏息,这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的关寄。 很快洞窟外走进来了一个人,站在甬道附近的同事提醒了句,他立马跑到关寄身边:“对不起关老师,我因为尿憋得急去上了躺厕所,想着这泥土一时半会儿也堆积不了多少。” “不要再有下次。”人有三急,无可厚非的事情,关寄把火气往回收,但想到再迟一点,壁画就可能会出现臌破,语气始终没能回温过来,“先清理一下后面的碎泥,再继续锯泥层。” 清理壁画后面碎泥的工具也是改制过的,专用于处理壁画这种情况的,一根细长的椭圆形管,通长一米,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轻便又不易折断弯曲,直径只有几毫米,伸进壁画后面,可以少量的拿出一些碎泥。 因为目的只在不让壁画出现臌破的危险,所以不用全部清理出来,在清理掉一部分后,又继续开始锯。 在第三天的上午,编号为4的壁画分块已经锯到底缝上面不远的位置,当下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关寄把固定壁板的东西都松了,开始准备要放平壁板的工作。 关寄挽起衣袖亲自上了阵,最后放平壁板的步骤十分关键,连一秒钟都不容有迟疑,否则前期所有的工作都功亏一篑。 “关老师,这种体力活,我来就可以。”前天那个因为尿急差点造成事故的男生,心里一直觉得愧疚,想做点什么事情来补救。 王良先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体力活,是技术活。” 正在低头看一些壁画数据的陈琼抬头:“王叔,哪有技术?” 这下是关寄开了口:“要是壁板的放倒速度慢了,壁画就一定会出现向下滑脱的状况,整个画面都会出现碎裂情况,就算按照最乐观的想法,壁板最底下的壁画也会碎。” 那个男生的脸刹那间就红了起来,愧疚更不可挡。 陈琼刚想做些什么安慰这个小可怜,瞥了一眼的关寄适时开口:“你刚来敦煌不久,现在要多跟着团队里的前辈学习,错误谁都会有,但应该想办法避免,特别是一些绝对不应该发生的错误,像这些事情不用急,往后等你技术过关,能够自己上手了,有的是机会。” “记住你是来这里修复保护的。”他拍了下男生的肩膀,笔直走向要放倒的壁板,“一个医生要是本事没学全就上手术台是不行的。” 男生如捣蒜的点头,继续去忙原先的事情了。 陈琼也漫步过壁画那边看最后放平壁板的工作,只见到在锯条从壁画最底下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关寄和王良等人迅雷不及掩耳的把壁板连同锯开的壁画泥层放平在了地上。 很快就挪了地方去装箱,关寄带着人继续开始剩下的揭取,因为他们团队没有另外雇工人,所以什么活都是自己干,王良和陈琼也就留下包装揭取下来的壁画。 “王叔。”陈琼蹲下身,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壁板,完全不知道要从何下手,手伸了出去又收了回来,“你怎么放心留我下来帮你?” 王良给予一个肯定的眼神:“放心,这个不是技术活,只要小心谨慎点就行。” 陈琼轻笑出声:“那王叔您告诉我要怎么做。” “先和我一起把盖板拿过来。”王良伸手轻轻拍了拍陈琼的小臂,先一步起身往放盖板的地方走去。 陈琼也立马起身跟了过去,盖板比壁板轻巧,她帮忙抬着盖板放在了壁板上面,王良又指了指地上放着的一些长条形有斜口的木条:“包装的时候,壁板就是底下那层托的,然后加一层盖板,最后用这些穿带嵌进去,穿紧两块板子,再用一些螺栓把它们拧牢。” “好,我知道了。” 陈琼捡起一根穿带,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般,边抬眼瞄王良边学样做,把穿带嵌进凿出来的凹槽里面,从宽的一边推向窄的一边,越推就越紧,但中间有根穿带一直推不过去。 “我来。”从脚手架上下来拿东西的关寄看见这一幕,盯着陈琼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好一会儿,才走到陈琼身边去。 陈琼连忙让位,双手背过身后,聚精会神的看着半蹲下身的关寄拿起穿带,把两头都看了下,又对着凹槽对比了一番,随后只轻轻一推,在她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穿带已经牢实的穿过去了。 她立马在关寄旁边蹲下身来,发现穿带确实嵌了进去:“怎么穿过去?” “学会用巧劲,别那么蛮力。”关寄笑了声,起身离开。 陈琼继续兴致高昂的弄剩下的,等把所有穿带都穿紧,她长吐了口气,紧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松了下来,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又让王良把自己穿的地方检查了好几遍,最后实在不放心,又让关寄检查了遍,听见关寄笑说“你是有强迫症吗”的时候。 她撇了撇嘴,这可是文物。 接下来用螺栓再次加牢后,还用四个角用木块把壁板和盖板装订了一下。 因为研究院文物修复保护所就在这里,也不远,洞窟里也没有地方用来暂时存放揭取下来的壁画,所以让人先用小型货车把这块壁画运到保护所去做后面的处理,在装车运输的时候,把壁画装进了一个木箱里面,在木箱空处和底下都塞了旧棉花避免磕磕碰碰造成损失。 编号3和编号2的两块壁画也在后面的几天里,接连被揭取下来然后运输到不远处保护所的库房里,后面会进行相关的修复还原工作。 只是这天早上,锯子才刚从最后一块壁画的顶缝锯下去,张小卯的师父就找来了。 “关寄,张小卯在你这里吗?”做彩塑修复的老李进到窟里,虽然看起来只剩皮包骨却气势十足,六十好几的年纪因为精神气而不显老。 关寄站在四层脚手架,闻声往下面看了眼:“不在我这里。” 老李紧咬着牙,鼻孔出了几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块老式怀表看了下时间:“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都过早上八点的上班时间了,还不给我来,真是越活越皮痒了。” “唐悦那儿去了吧。”王良喊了声,张小卯喜欢唐悦这事算是研究院公开的秘密了,只要找不到张小卯人了,不是在他师父身边就是唐悦身边。 陈琼想到前面吃完早饭来莫高窟的路上,张小卯和唐悦玩闹的情景,低头笑了笑,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我倒要看看他都在我这里学到什么了,竟然敢给我这么搞了。”老李双手还沾着一些颜料和白色材料,在工装上抹了抹,作势就要出去找张小卯,但在出去前朝关寄喊了一嗓子,“对了关寄,老爷子今天回来了,好像是准备离开回上海去,因为他那个孙子也一起来了。” 关寄对于这个并不感到意外,王良等人也不意外,近两年来老爷子的身子愈发不好,他孙子早有接他离开的意思,这次老爷子突然昏迷,身体的检查报告应该是不太理想,倒是陈琼有些惊讶的张开了嘴,下意识的朝关寄看去,想要一个答案或是解释。 “什么时候离开?” 这是陈琼开的口。 “今天处理完事情就会离开,已经跟赵院长和上面打过招呼了,大概是身体上的那些毛病严重了,他孙子怎么也不肯依他了,马上就要带去上海做检查,然后住院治疗,你也知道老爷子,他这次回来就是跟常先生告别的。” 就几个字的音,洞窟内也有些嘈杂,老李也不太听得出来,以为是关寄问的,顺着往下答了,而后挥了挥手:“走了走了,我得把张小卯那小子给好好打一顿才行了,哪里还有他高中那时候辍学来这里的劲,真是进了研究院就不知道珍惜了。” 关寄边脱手套边往怔了的陈琼那边看去:“要去和老爷子说声再见吗?” 陈琼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关寄下了脚手架,出了洞窟。 第30章 三危山公墓 何白鹤到了敦煌后,先来莫高窟这边跟一些老伙计打了招呼,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刚从第三层洞窟下来的关寄和陈琼。 他笑着招手,有些懊恼自责的摇了摇头:“哎呀瞧我这记性,怎么把你这个孩子给忘记了。” 瞥了眼关寄,又佯装起了嫌弃:“上班时间你这小子来干什么。” 陈琼和关寄听见这话,扭头相视一笑,然后前后往九层楼面前的大香炉走了过去,何白鹤坐在轮椅上,精气神虽然还算不错,但病色始终没有散去,轮椅背后站着一男一女,应该是他的孙子和孙媳。 “您好。” “您好。” 陈琼和那个女人同时开口问了声好,然后惊讶如此默契的同步,各自笑了起来,关寄跟那个男人就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两个男人介于人多,一开口声音就会变得杂乱起来,分不清话是对谁说的,所以对待女士也只是笑着点头,示意问好。 “老爷子这话说的可太伤人了。”关寄一如既往的和何白鹤斗着嘴,两人的斗嘴一直都被称为是研究院的活宝,何白鹤越老越是个老顽童,关寄也就陪着一起哄老爷子开心,“幸好我是为了陪陈琼才来,这份心意不在您那儿,伤不着。” 何白鹤笑了两声,八卦之心是永不灭的,无关年龄:“你跟小陈是在一起了?” 关寄还没开口,惶恐的陈琼已经先出言否定:“没有。” “原来不是啊。”轮椅身后站着的女人有些讶异,刚刚脑子所想的画面转变成了羞愧感,驱使她下意识的伸手挽住自己丈夫,“爷爷说在敦煌有好多夫妻一起留下工作,我还以为两位是夫妻呢,看起来多登对啊。” 深谙聊天处世之道的陈琼选择开口贬低自己:“我们只是朋友,而且关老师一表人才,我也配不上。” 关寄忍着笑,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偏过头笑出了声,但也不敢笑得太张扬,这和他记忆中的严重不符,陈琼拥有一个琵琶世家的身世,长得漂亮,获得多次全国性青少年舞蹈奖,又是北舞女神,她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做所说也从来都与之匹配,不会卑下也不会高傲。 所以当年追他的时候说过她和自己是相配的,主动追求并不代表应该要卑微,希望他能够正视。 这句话让他答应了交往,而陈琼的追求方式也是很清奇,大多数都是每天挤时间到北大看他打篮球,看完留下她的丝帕和一瓶水就走,有时候时间充裕,也会兴致高昂的跟他交流几句,后面他有个同学言语不当的说了几句,陈琼转头就和自己说了那番话。 陈琼抬眼,看到关寄那春风得意的样子,伸手掐了下,明明是咬牙切齿,声音却又极轻:“你还好意思笑,就是你在乱说话。” “那我给你补救回来。”关寄垂眼看着陈琼在自己手臂上的这一掐,似一片叶子落在湖中,毫无痛感,仅仅只是荡起了涟漪,他说前半句的时候也压下了声音,随后朝着前面的何白鹤一家说了下半句,“我觉得陈老师身为一位优秀的青年舞蹈家太妄自菲薄了,怎么可能会配不上我呢。” “绝对是配得上的。” 陈琼瞪目,却碰上关寄的一双笑眼。 何白鹤看着两个小辈的咬耳朵,被逗的开怀大笑,随后几人也都把这事一笑而过,又聊了一些家常后,聊到差不多的时候,让关寄和陈琼陪他去个地方,至于孙子孙媳他不肯带,让第一次来的他们在这莫高窟转转,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该看看他待了六十多年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关寄推着轮椅走在水泥马路上,随行在旁边的陈琼瞟了眼,关寄也不问何白鹤要去哪里,他好像知道该往哪走,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 完全走出莫高窟并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走了许久的时候,陈琼低头看了看时间,才过去了一二十分钟,她想大概是因为在这戈壁滩上行走,满眼都是荒芜,所以时间也变得极为缓慢。 一直被要离开这里的情绪包裹着的何白鹤在沉默一路后,也终于开了口:“小陈,得麻烦你去帮我捡几个小石子了。” “好。” 陈琼应了声,马上转身去找地方捡石子,捡好回来后,何白鹤把石子揣进了兜里,然后满脸对不住的表情,只是他还没有说话,关寄便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从身后绕到了他的身侧:“陈琼,扶一把老爷子,接下来的路只能走。” 关寄的话音刚落下,陈琼也明白过来伸手去扶着何白鹤的另一边。 两个人互相看了眼,一同用力扶起何白鹤往一个山丘上走去,因为何白鹤基本走不了,所以需要他们用全力辅助何白鹤走路,关寄不动声色的主动承担了何白鹤绝大部分的重心。 即使如此,等走到目的地时候,陈琼的双手还是已经有些酸痛麻木了。 “欸我们到了。”何白鹤在一处台阶前停下了脚步,惭愧的笑了几声,“还得劳烦你们扶我到上面墓碑前面。” 陈琼简单扫了一眼,台阶上面有两座并排立着碑的墓。 何白鹤的腿虽然无法走路,却能够勉强站立,在其中一座墓碑前确定站稳后,心疼关寄和陈琼的手,也不让他们扶着了。 担心老爷子的两个人也只退到后面不远的地方,陈琼能够很清楚的看到那块墓碑上镌刻着“常书鸿同志之墓”,在这行字的右边刻着两行小字“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著名艺术家”以及“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敦煌学专家”,左下角刻着的立碑者是敦煌研究院,还有立碑的时间。 1995年6月23日。 墓碑左右高低不一的基石上放着花盆,鲜花成簇的围绕着墓碑,墓碑前面突出的很大一块基石上刻满了字,应该是这位先生的生平。 “常先生,我人老不中用,身体开始不行喽,这次是真的得离开了,退休的时候我没来给您说再见,是我知道自己一定还会再回来的,今天是怎么也得来跟您说声再见了。”何白鹤的一声无奈叹息,打断了陈琼的思绪,仅仅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她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因为老爷子的意思是说,他很难再回到这里了。 陈琼噙着几滴感伤的眼泪,转过身往远处眺望整理情绪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站的这个小山丘是在三危山上,而正对面就是莫高窟,高大的绿化树木挡住了绝大部分的莫高窟,却还是能一眼就看到屋檐重叠的九层楼。 跟对面恍若绿洲的莫高窟比起来,这里就是一片萧条之地,寂寥又落寞。 “这是敦煌研究院的公墓,埋葬着生前在研究院工作的十多位前辈。”站在陈琼身边的关寄也眺望着这片墓地正对着的莫高窟,眼里染上了向往和敬仰,“他们生前守护敦煌,死后也在这里继续守望敦煌。” 陈琼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朝关寄看去。 “那老爷子来拜祭的这位先生…” 第31章 敦煌守护神 “常书鸿先生是敦煌莫高窟的开荒者,也是中国敦煌学的奠基者之一,放弃了国外优越的生活条件,义无反顾回国留在了敦煌,并促成了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成立,他是第一任所长,携带家人住在了莫高窟,随后为敦煌的保护四处奔走,那时候战争还未结束,即使战争结束后也依旧困难重重,特殊时期与夫人一同被免职,被批斗抄家,被鞭打,跪油渣马路。” “但从未放弃对敦煌的热爱和守护。”关寄话里的坚定大概就是这样一脉传承下来的,坚定守护敦煌的决心。 陈琼则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同入定。 “常先生的第二个女儿在新中国成立前生了急病,那时候敦煌的医疗并不发达,交通不便利,到城里有来回五十几公里,五天后不幸病逝在莫高窟,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坟前献上花圈,写着‘孤独又贫穷的人们敬赠’,那时候在敦煌的工作人员大多都是做好了死后埋在沙漠里的准备。” 敛声息语的陈琼急抬眼,瞳孔微颤,连同所见的这片沙漠和莫高窟也在眼中泛起波纹,最后偃旗息鼓,又复平静。 死在大漠的准备。 “这些在日本敦煌学者池田大作和常先生的对谈录中才得以看到。在常先生去世后,根据他的遗愿葬在了这里,其夫人李承仙先生去世后也合葬于此,两个人都回到了他们一直牵挂着的敦煌,在敦煌工作了一辈子的段文杰院长和他夫人去世后也同样回到了这里,就是旁边那座墓。” 关寄说:“他们遇见敦煌后,此后的一辈子都和敦煌息息相关。” 陈琼侧身往旁边的墓地看去,是一座合葬墓,墓碑上镌刻有两个名字,段文杰与龙时英。 “一晃都六十多年过来了,感觉还是昨天第一次到的敦煌。”何白鹤把兜里的石子放在墓前,这是犹太人表达哀思和对死者崇敬的方式,在墓前放几枚永恒的石子,对死者的怀念也是永恒的,而除了何白鹤所放的,墓前也有一些前来凭吊的游客所放的石子,“但我这身体一个劲的告诉我不年轻了,都八十好几了,哪还是二十几的小伙子。” 当年的何白鹤,本来只是打算到敦煌看一看就走,没想到一看竟然就看了六十多年,因为莫高窟壁画损害严重,塑像也是东倒西歪,当时国内并没有从事这行的专业人员,当时的常所长便让他先保护起来,后面的一步步慢慢来,之后有国外修复团队来进行援助,他跟着一起学,可没多久这支团队受不了艰苦,走了。 在艰难的困境下,何白鹤自己摸索出来了一套修复方法和改良的修复工具,创造了许多“第一”,他是莫高窟第一个壁画修复师,第一个成功修复唐代壁画的人,第一个成功用金属骨架完成修复的人。 陈琼的眼皮跳了跳,往声源看去,何白鹤老去的身影立在这片周围尽是萧疏的墓地里,用尽全力站着,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当风真的吹来的时候,他却站立的比所有人和物都要坚不可摧。 像极了敦煌,看上去是迟暮老人,却又如此的生生不息。 她心里开始有种无法形容的心情在滋生,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何白鹤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心窝子的话,又到另一座墓前说了几句话,要走的时候,关寄掏出了两颗石子,其中一颗递给了陈琼,两人前后走上前去搀扶,关寄先弯腰把石子摆放在墓前。 陈琼也跟着放下石子表达一份敬意,下意识低眉看了眼墓前用石子铺就的一片地上镶嵌着一块铭牌,她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上面的字却一下就留在了心里。 “第496窟西壁的壁画揭取进行的怎么样了?”往回走,快要走到研究院的时候,决定不再提这些的何白鹤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他最放心不下的始终是这敦煌的壁画。 关寄看了眼研究院前站着的夫妻,已经在等着要接老爷子离开了,他也简短的说了大概情况:“正在对最后一块壁画进行揭取,明天下午应该可以全部揭取完,目前没有出现什么文物损失。” 何白鹤欣慰的点头:“我是放心你的,莫高窟的壁画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这句话刚说完,何白鹤的孙子就迫不及待的走上了前:“回上海的高铁票快要到发车时间了,爷爷我们得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检票。” 关寄站到一边,把轮椅背后的位置留了出来。 “爷爷还有什么话要和两位说吗?”何白鹤的孙子还是孝顺的,即使时间已经非常赶,却还是不想让自己爷爷留下什么遗憾,毕竟这一走,很难再回来。 何白鹤用慈祥的目光看着陈琼,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小陈,敦煌一直都很欢迎你,但你也得欢迎她啊,任何一方不坦诚相待那可都是不行的,敞开大门好说话。” 陈琼始终对敦煌有一层母亲留下的隔阂,老爷子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只是他没多少时间,想为这里留下人才的心愿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迫切。 “我记下了。”陈琼垂头抿嘴一笑,把心里那一丝离别的悲伤往深处埋了起来,“老爷子您回了上海后要注意身体,我后面有时间再去上海看您。” 何白鹤“欸”的点头答了声,声音欢快,却能听到那几乎显露于表的不舍和伤心。 离开的时候真的到了,何白鹤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往停车场走,没过几秒,他布满皱纹的双手突然撑着轮椅扶手,回过头深深的望着这条宽阔大路的尽头,研究院前伫立着的一尊雕像。 是常书鸿先生。 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隐在衣后,目光注视着前方、远方,很像是在与回过头来的何白鹤以目光对话,也是在和所有来研究院的人对话,雕像下面的基石上用红字刻着七个字。 “敦煌守护神,常书鸿”。 陈琼来到敦煌这么久,第一次认真看研究院前面的这尊雕像,或者说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她忽然想到墓前那块铭牌上也是写着这七个字,守护敦煌的人无数,神却只有这一位。 关寄说是因为常书鸿当年不顾一切的留下和努力让敦煌再次活了过来,才有了现在的敦煌。 “该回莫高窟了。”男人的理性打断女人的感性。 陈琼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三步一回头的走着,跳了无数场舞剧的她,出于职业病的想要一个完美的落幕,随后就看到何白鹤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哭了,而后抹着眼泪在轮椅上坐正了身子,任由自己孙子推着他一步步的离开这里。 何白鹤在三危山墓前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敦煌的未来在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手上,我们老了,但这些年轻人永远都不会老,相信会比我们做得更好更出色。” 陈琼怎么也听不懂这句话,怎么会有人永远不老呢,但她知道关寄一下就听懂了。 眼里的漫天星辰是遮不住的。 第32章 红柳条 老李简直是要被自己这个徒弟给气到心脏病都犯了,刚把人给找回来,结果还没呆到一个小时,就又趁着他在倒石膏模偷偷溜了出来。 “你这臭小子,是不是一天不被打就开始浑身痒痒了?”老李一路跑到莫高窟景区的休息室外,果不其然是在唐悦的身边,他上前拎着张小卯的耳朵,一路往外扯,“要是不想干这个了,就给我趁早滚蛋。” 张小卯耳朵被扯的生疼,他知道自己师父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求饶。 刚带完一个三十人的游客团,一路讲解下来早已口干舌燥的唐悦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听到张小卯的求助信息,也只冷冷的斜看了眼:“李师傅这顿骂的好,还应该再狠一点,早该修理修理他了。” “本还想在人小唐面前给你留几分面子,毕竟是你喜欢的人,这下看来不用了。”老李高兴的笑了两声,撸起袖子,往手掌心呸了口,两只手搓了搓,“看我不收拾死你,整天不干正事。” 话还没说完,就直接抄起一根红柳条往张小卯身上抽,却还是下不了死手:“是不是师父对你这臭小子太好,脖子上那个东西都糊涂到分不清什么是丁,什么是卯了。” 张小卯被抽的身上一阵疼,疼到四处乱窜,嘴里还生气的喊了声“小悦姐”,唐悦环抱着双手在一旁,像个观众在看一出滑稽戏一样,笑的花枝乱颤,笑到渴了就喝一口水再继续看,后面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这花枝乱颤的笑就渐渐变成了凝固在嘴角的苦笑。 最后看不下去的扭过头,心里开始愈发的惴惴不安。 “关老师、陈老师,救我!”张小卯见到远处走来的两人,辨认出来是谁后,赶紧往那边跑,一溜烟就跑到了两个人的身后,因为害怕,还伸手把两个本来离的有些距离的人给拉到了一起为他遮掩。 关寄和陈琼同时偏头,两人面面相觑,想要看清楚对方眼里的情绪,因为被张小卯这么一拉,他们猝不及防的和彼此撞了一下,一大一小的手掌在这个过程中有过一瞬的勾扯。 陈琼的手很冰凉,就像她这人没良心。 关寄的手很温暖,一点也不像他这人。 这是他们对彼此手掌的感知。 很快两个人站在同一战线,冷着脸往后瞥了眼,一起朝各自的旁边走了半步,躲在他们后面的人瞬间暴露无遗,张小卯慌乱之下选择躲在了关寄的身后。 “你又怎么惹到你师父了?”关寄也不再动。 “就…就是…”蚊子声音都比张小卯的声大。 “你这小兔崽子,真是惯的你。”老李一声呵斥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躲你关寄哥背后就能行了?赶紧给我出来。” 张小卯不肯。 关寄只好主动让开,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 张小卯又急忙跑到了陈琼的身后躲着,但因为他一米八的个子,已经算不上是躲,顶多是站在了陈琼的身后,因为知道自己师父在外人面前是特别爱面子的,所以好声好气的求庇护:“陈老师,哦不你是我姐,陈琼姐帮帮我。” 陈琼转过身,满脸心疼的看着张小卯,边笑边伸手摸了摸张小卯的脑袋:“姐姐也有师父,所以特别能知道师父教训徒弟,外人插不得手的道理。” 关寄和陈琼两个人不愿插手是因为老李今早到了第496窟找人,他们心里大概能知道张小卯今天为什么惹得老李发了脾气。 张小卯气哼哼的看着罢手不管的两人:“你们两个以后不进一家门简直都可惜了。” “怎么说话的,在学校没学会礼貌两个字吗?”本来就在气头上的老李一听,心里头更上火了,话也往狠了说,挥起红柳条又要抽,“就是你做的事情太没天理了,谁乐意帮你,好好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乱跑来这里还有理了,当初要辍学来我这求我教你,怎么着一进来就成了这副样子,研究院是缺人但缺的是人才,不是你这种乐不思蜀的。” 关寄见张小卯一声不吭的低着头,不再四处逃,就站在原地等着那红柳条抽自己,他无奈的摇头,笑着拿走老李手里的红柳条,老李虽然严厉,但对这个徒弟是真心疼爱的,再说下去,师徒两个心里都不好受:“把这小子留下来,我帮李师傅你好好教训教训。” 张小卯平时很听话,但犟起来后也只有关寄能让他乖乖听话,老李顺了下气,给关寄留下句“说不听就直接打”的话后,便什么都不管的往回走了。 “说说怎么回事。”关寄把手里的红柳条递给对这个感兴趣的陈琼,对着张小卯冷下脸来,“平时也不见你有这么混。” 张小卯往唐悦那边看去。 唐悦毫不留情的直接下了逐客令,转身就要走:“赶紧回去干正事,老是到我这里来也不怕人嫌,我还要带游客参观讲解。” 张小卯像个女人一样扭扭捏捏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应该是连个女人都不如,豪爽直接的女人大把在,关寄最后的耐心被耗尽:“赶紧说,别在这儿浪费大家的时间,不然叫你陈老师打你了。” 正在研究手头东西的陈琼闻言,微微挑眉一笑,拿着红柳条轻轻打了几下自己的手心,温柔的惩戒者才更吓人。 “我早上看见有个男人来找小悦姐。”张小卯眼见唐悦要走和陈琼手里那一上一下挥动着的红柳条,终于是把这一早上反常的原因喊了出来,“那个男人还对小悦姐动手动脚的,我担心是游客在骚扰她。” 关寄吃笑一声:“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人家的男朋友?” 张小卯明显是没想到这里来,楞住了:“小悦姐说过她没男朋友的。” “那人家也不是在骚扰我,就算是骚扰也有那么多人在呢,谁敢做那么不要脸的事情。”唐悦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刚说完就有一个三十人的游客团凑齐,需要讲解员带进洞窟,她立马举手,把手里的保温杯从窗口放进了休息室,匆匆往那边跑去了。 “你混也该有个度,真把这里当你那三流学校了,交了钱想学就学,不想学就逃课把妹。”关寄瞧张小卯还望着唐悦离开的方向回不过神来,直接踢了一脚,“听见没,好不容易进了研究院,给我好好学好好干,上班时间就认真呆在你师父边上,都多大的人了,什么时间该干什么事还不知道吗。” 张小卯伸手揉了揉小腿肚,点了个头,哦了声,不敢有半点的顶嘴,对关寄他一直都是又敬畏又可以没大没小,把关寄当成了哥哥。 当年他旷课来这里,研究院和老李都不肯收他,他就一直等,等到了晚上九点多也没了回市里的班车,刚下班的关寄发现后就开车送他回去,后面他每天都来,但研究院和老李的态度始终不变。 他隔了几天再来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的样子,关寄问他才知道是在学校被打了,之所以想辍学来研究院,除了真的很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被校园欺凌而厌学,那时候关寄扔下工作,马上开车带他去了学校,在校外拦住那些混混,因为好声好气的劝说不听,所以直接就把那群人给打了一顿。 那些混混的家长报警要关寄坐牢,关寄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最后只是赔了那些人医药费,重要的是还让那些人赔偿了张小卯万元的精神损失费,这件事情流传出去后,再也没人敢欺负过他。 关寄掏出一直在响的手机,低头看了眼,似乎不是什么着急的人,在接之前还教训了顿:“要是真不想呆了,一个申请书交上去就能解决的事情,别在这尽惹你师父生气,现在给我赶紧滚回你师父那里去。” 陈琼见关寄走到一旁接电话,视线始终不离这边,张小卯不走,他大有要走过来打一顿的意思,唱红脸的她赶紧上前推了推:“快回去上班,唐悦都说不是骚扰了,还担心什么。” “陈老师,网上说女生都喜欢第一时间到身边的人。”张小卯听话的往前走,有些气馁。 陈琼随意挥动着手里的红柳条,忽觉好笑的开口:“你在看网上的东西来追人?那个又不是人人都适用的,就是一堆毒鸡汤。” “少看一点毒鸡汤,每天才能拥抱健康生活。” “那你们女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回头扫了眼关寄,又小幅度仰头望蔚蓝的天:“当然是爱自己的啊。” 打着电话在后面慢慢跟着的关寄感知到一道视线轻飘飘的在自己身上扫过,抬头看去却没了,在等对方说话的档口听见陈琼后面的话,脚步顿了顿,然后嘴角扯出一抹讪笑,怎么感觉是在指桑骂槐。 他就是那颗槐树。 “我...” “在这个基础上,还要有责任担当,这是立人之本,连人都做不好,谁敢被你爱,那不是成活受罪了,人家也没做错什么,不是每份爱都值得被感激回应。”陈琼一眼瞪过去,把张小卯要辩驳的话给瞪没了,收拾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我问你,你觉得唐悦会喜欢你今天这样对自己工作毫不负责的行为吗。” “不会。” 第33章 清理壁画 关寄打完电话很快就赶了上来,走到一个楼梯口的时候,转身嘱咐张小卯回去要好好认错道歉,随后三人分开,关寄和陈琼上了楼梯,进到三层的洞窟。 第二天所有人都加班到下午三点,把最后一块壁画揭取了下来,装箱运输到库房才陆续出了洞子去食堂吃饭。 吃过饭,整个团队紧接着就要进行对中层壁画的修复和保护,因为表层壁画使用了直接在原有壁画上抹草泥、麻泥再砌土坯的方式再绘方式,所以壁画揭取后,中层壁画上还粘附着一些土坯层残留下来的泥土。 修复团队首先是要除去粘附在上面的泥土,为节约时间,每层脚手架都分配了人,依层交错站开,同时进行对泥土的清理。 “要不要跟我一起?”关寄在旁边准备修复工具的时候,突然开口。 因为清除泥土用到的工具较少,已经不需要打下手,所以脑子里刚才还在想着要去对面北壁那边看修复的陈琼,瞬间就懵了,其他人都已经拿上工具上了脚手架,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摇了摇头:“我还是比较喜欢看美人扫灰尘。” “有多喜欢。” “反正很喜欢。” 打开眼镜盒的关寄刚把镜腿挂在两耳,闻言抬头,定睛细瞧对面,难以分辨他话里的是认真,还是顺嘴一问:“喜欢看扫灰尘还是喜欢看美人?” 陈琼白了眼,不再跟着一起闹,转身往北壁那边走。 他也收起玩性:“我是问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清理西壁壁画上粘附的泥土。” “什么意思?”陈琼慢下脚步,饶有趣味的侧过身。 关寄收拾好工具往西壁走:“装什么装,就你想的那个意思。” 陈琼急忙追上去:“你让我上手,关寄你脑子还好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她人还是实诚的站在了关寄的身边,有些期待的搓着小手,很多事情只看是很难有兴趣的,一旦兴趣上来,就又会按耐不住想要自己动手体验,哪管三七二十一。 “不是说我脑子不好吗,过来干什么?”关寄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向身边的女人,然后扬起下巴指了指北壁那边,“去那边看你的美人扫灰尘。” 陈琼不好意思的躲闪开视线,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确定我可以吗,万一不小心破坏了壁画,我会不会要赔钱,会不会要坐牢?” “现在不太确定了。” “我就说你脑子不好。” 关寄见陈琼转身要走,伸手拉住,视线落在旁边的工作高台:“上去。” “关寄。”冷静下来的陈琼坚定摇头,重逢以来第一次用那么认真的模样喊了这个男人的名字,让关寄有片刻的恍惚,她一脸的郑重其事,“虽然我不懂壁画修复,但还是知道这种修复文物的事情连专业人士都要学徒很久才能亲自上手。” “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关寄谑笑一声,露出一副整不到人了的失望表情,可话却说的一丝不苟,“壁画修复师不是合作工种,而是一个不分工种的职业,需要做到把修复的每个步骤都掌握熟练,要保证即使在修复过程中有人离开,修复工作也可以正常进行下去,不能有所耽误。” “所以一个壁画修复师得精打细磨才能亲自从头到尾的修复,我不要你从头到尾修复,就简单清理壁画表层的泥土。” 陈琼还是不为所动,一副戒备他的神情。 “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关寄干脆利落的收回手,“看来还是不勉强了。” 心痒痒的陈琼最后还是上了工作高台。 关寄把口罩丢过去:“戴上。” 陈琼抬头看了眼上面落下来的泥土,因为在下面吃的灰尘会很多,所以关寄选择了自己来清理最底下的这块,让其他人往上面清理,她拆开口罩,麻利的把口罩挂在了耳朵两边。 “拿着,这是木制刀,刮除泥土用的工具。”关寄戴上口罩后,把手里的工具给了陈琼一把,“用木制刀轻轻把壁画上粘附的泥土刮下来,最后再做磨擦清除的处理,你做第一步就行。” 陈琼握着手里用来修复壁画的木制刀,一动不动的看了关寄许久,看起来简单,可真正操作起来却很难,这是一个需要专注力、细心和控制力的步骤,她只刮了两下就停下了。 虽然她跳舞这么多年,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身体肌肉,但因为紧张,她现在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手部肌肉,也就控制不了手上的力度,做不到“轻轻”二字,再继续下去太危险了。 最后坐在高台上津津有味的看着关寄,但关寄太过专注,丝毫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只是时不时就低下头,摘下因为轻微近视才戴上的金丝边眼镜,伸手捏了捏鼻骨,缓解眼睛过度集中带来的疲劳感。 很快又抬头,继续握着木制刀工作。 陈琼突然朝关寄的头上伸过去手去,还没来及收回来,就被关寄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的看着,大概是在怪她打扰到了他的工作,鼻梁上的眼镜倒让他这副生气的模样显得斯文许多。 她淡瞟了眼,毫不畏惧的继续手上动作,把一个泥块从关寄头发上拿了下来,举到两人中间:“你头上有这个。” “谢谢。”关寄弯了弯嘴角,转头继续对壁画的清理。 笑不从心,敷衍。 陈琼在心里吐槽了句关寄的笑,转了转酸痛到极度不舒服的脖子,叹了口气,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这人还不知疲倦,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懒怠过半分,许是关寄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让她下去活动活动,一活动就直接在北壁那边活动到了下午六点半。 次日,陈琼捂着还在隐隐发酸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再跟着关寄一起上工作高台了,昨天太过专注的关寄有些无辜的站在原地不知所可,以为是自己哪里得罪了陈琼,在北壁那个修复师“人家小陈的脖子昨天都要断了”的提醒下才明白过来。 关寄抿嘴,问陈琼:“那怎么不说。” “你那么认真,我不想打扰。”只是不想,并非不敢。 陈琼转了转眼珠子,言笑自若的说了下半句:“而且你也挺好看的,跟美人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寄怔了半刻,嘴角溜过的笑意太快,恢复如常后没再理,径直走过陈琼去西壁,在他身后的陈琼却因为得逞而无声笑的更欢了。 就在陈琼斜对面站着的王良无意中看见关寄脸上的微红,给她手动比了个赞,似乎觉得不够,另一只手也给比了个赞,心里想的是这两人肯定有戏。 关寄转身拿工作台上壁画数据报告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走过去和王良击掌庆祝的陈琼,他冷笑一声:“看来不应该让你那么快就水土适应,听说每天多跑几趟厕所,更有利于身心健康。” 要不是刚刚那出,他差点忘了她的性子一向都是古灵精怪。 “后悔留下我了?”陈琼扬起嘴角。 “不后悔。”关寄低头看着手上的数据,不冷不热的把话反诘了回去,“我相信现在最不后悔留下的应该是你。” 陈琼沉吟不语,现在的自己确实有点庆幸自己留下来了,心理学中的飞轮效应说很多事情只要坚持下来,熬过那个最让你手足无措和崩溃的节点,接下来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她好像已经熬过来了,在关寄的帮助下。 “小陈,够厉害的。”王良一声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她措手不及。 为捉弄到男人而眉花眼笑的陈琼看过去:“王叔,您这夸人怎么没头没尾的,好歹也让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厉害的事,可以自我骄傲一下。” 王良满脸的笑,挤了挤眼:“让关寄脸红了。” 脸红? 陈琼向关寄投去目光,明明毫无异样,连刚才看她都是面无表情,还有对她的语塞。 “王叔可瞧见了的,耳朵根子都红了。”王良帮忙配制着北壁接下来修复起甲要用的溶液,嘴上也不闲着,这在研究院都算是大新闻,“以前他被那些小姑娘夸的比这还狠,但最多就是礼貌的一笑,压根不当回事。” 陈琼似懂非懂:“大概是我夸的比较清新脱俗。” “我瞧不一定。”王良拿着修复溶液送过去,笑眯眯的吐出后半句话,“男人被女人夸到脸红,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你说还能是为了什么。” “那是王叔您那个年代。” “那关寄就是还活在我那个年代。” 陈琼听到后,差点没顺过气来,以至于让口水呛了喉咙,她赶紧伸手捂住嘴,无声的干咳几声,为王良顽童般的固执己见笑摇了头,她从来都不觉得关寄对自己会有那样的时候,因为她一句随口而出的话就会脸红到像个刚谈恋爱的少年一样,不会的。 以前他们在一起都不会有,现在怎么可能会有。 心绪却还是被扰乱,她竭力保持淡定的微微一笑:“王叔肯定是看错了吧。” “可能是的吧,我前面也没戴眼镜。”刚摘下老花镜的王良没再继续这话题,转头问别的,“那小陈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王叔给你介绍介绍,年纪不小了,也该着急下人生大事。” 心里的算盘是要把关寄介绍出去。 “就怕王叔找不到。” “先说说。” 陈琼眼睛一弯,卧蚕也显现出来,如月牙一样:“比起我爱他,他要更爱我。” 第34章 壁画上的眼睛 到了下午,四个小组都完成了对西壁中层壁画的泥土刮除,之后要把刮除泥土时留下的浮尘清理干净。 “先清理最上面壁画的浮尘,清理干净后再对起甲部分用打针注射法进行修复加固,每个小组负责一个壁画区域,第一个小组把浮尘都清理干净后,第二个小组再开始,以此类推。”关寄摘下落满了灰尘的口罩,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把任务分配通知了出去,“修复完的壁画就先用布遮住,不要再沾上浮尘。” 因为浮尘的清理不可能同时进行,不然必定会造成下面清理干净了,但上面的灰尘一落下又要再次清理的局面,所以先让上面的小组把浮尘清理干净,在上面小组做起甲修复的时候,下面的小组再进行修复步骤,上面修复好就先用布遮盖,也避免了下面浮尘会飘在上面的情况。 “突然觉得等这西壁全部做完修复保护处理后,一定会让我们感到很值得。”王良站在脚手架上,做着起甲的修复,禁不住感叹了一句,接着又把声音提高了一些,“关寄你别说,刚开始我还真觉得你太年轻了,老爷子也跟着你胡闹,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从外面拨完头发上灰尘回来的关寄礼貌性的笑了下,用眼睛布擦拭了下眼镜,随手放在了工作台上:“夸我还早着,先抓紧修复壁画吧,修复好才能知道我当不当得起您这声夸。” 王良大笑着点头,关寄一向都是不骄不躁,把这最难做的人做到了滴水不露。 “陈琼呢?” “巴巴找人家小陈干什么?”王良看了眼在自己身边的陈琼。 “没什么。”关寄对前面自己的问题置之不理,似乎对答案也毫不关心,抬脚就走了。 陈琼被挤眉弄眼的王良弄得啼笑皆非,为了向她证明关寄对她是有心的,所以让她一直藏在这里,死活也不让她走,看关寄会不会找她。 可老爷子离开敦煌后,她要跟的修复师就彻底变成了关寄,他们两个人之间本来就是她不见了,关寄要寻找的关系。 上边交给你带的人不见了,不找是准备要挨批吗。 但王良神鬼莫测的说:“你这个女娃娃不懂。” 陈琼在脚手架上走了几步,往下看,穿着蓝色工装的关寄在跟一个刚进窟学习修复的女生说着话,嘴角泛着温柔的笑意,耐心答着问题,她几乎差点就要被王良那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语气给忽悠了,开始在想以前关寄背过身去的时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也有偷偷为她脸红过。 “王叔说你找我。”陈琼下了脚手架,走到关寄身边,瞄了眼红脸蛋的女生,轻着声音打断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我刚刚去脚手架四层看修复了,有什么事吗?” 关寄眉头拱成一座山:“没事,我现在有事。” 陈琼抿嘴在笑,像是验证明白了什么,说了声“打扰”就转身离开。 关寄跟那个女生说完修复上的一些事情,再亲自上手教完后,循着脚手架想上四层,但刚走到第三层就停下了脚步,陈琼依旧还像刚进洞窟的那天一样,双手背在身后,认真的看着修复师用软毛笔在扫浮尘,为了不打扰到人,还特地站的稍远了一些,却因为看不清楚,又把身子往前倾,探头探脑的,像幼儿园的小朋友。 “小张,让你后面的人也亲自上手试试。” 陈琼和小张同时回头看,只看到一抹继续往上面四层走的身影,还留下了后半句话“反正她那么爱看扫灰尘”。 小张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拿了根软毛笔给陈琼:“陈老师,起甲部位就不要用软毛笔了,那个地方比较难处理,要用到其他工具,遇到避开就好,等下我来。” 陈琼点头,接过那支软毛笔,迈着雀跃的小步子走近壁画,抬手用软软的毛笔尖轻轻扫去上面的浮尘,像是在对待刚刚出生的小婴儿那样谨慎,最后她扫出了一双眼睛来,然后嘴角也紧跟着上扬,迷雾中寻得的一双眼。 等把剩下的地方弄完,站到稍远的地方才得以看到全貌,这双眼睛极大,长度至少有她人横过来那么长,且是细长的丹凤眼,有着循循善导的神韵,眼睛的主人或许就是这副壁画的主角,在和眼睛对视的那一瞬,她突然头重身轻,感觉周身的一切都在飞速闪过。 看的恍神了。 像是在透过这双眼睛穿越了一个时光隧道,两个场景重叠,中间横隔的是千年岁月。 修复师在专心的扫去把珠光蒙了的灰尘,束发画工则时不时低头用笔蘸取宝石磨成的颜料,两个人影最终在恍惚中重合,那她所站的这个地方,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千年前的人站立着,在为画工指引落笔的位置。 陈琼朝四周看去,然后低头自顾自的笑了,笑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还有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后面的几个小时,在团队所有人的加班下,西壁的修复处理已经完成的差不多,明天再对整个壁画做一个表面保护处理就可以撤走西壁这边的脚手架。 因为还要把最后一点地方修复,但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所以关寄跟几个修复师主动留了下来,先让其他人下班去吃饭休息。 陈琼也被关寄赶了回来,其实也不是赶,只是在关寄说第一遍的时候,稍微客套了一下,在他第二遍还没说完就立马笑着点头说“好”了。 走到研究院门口的时候,刚从一辆车上下来的唐悦喊住了她:“陈琼姐,你今天才下班啊。” “对。”陈琼下意识的回答,偏过头看清楚是谁后才露出一个笑,“刚从市里回来?” 唐悦关上车门:“到市里跟人吃了个饭。” 陈琼点了个头,正准备喊唐悦一起走,驾驶座那边的车门也被打开了,下来了一个男人,头发往后梳,穿着休闲西装,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书香气很足,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教育行业的。 绕过车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唐悦:“小悦,这是我妈给你的,是一些补身体的,说你在西北待了这么久,肯定很辛苦。” 唐悦微笑着接过:“替我谢谢伯母。” “这位是?”男人看向陈琼。 “来敦煌采风的舞蹈家陈琼。”唐悦接过东西,却一眼都没有看,似乎没有什么看的兴致,里面是什么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就是你很喜欢的那个舞蹈家?”男人一听,看向唐悦的笑意更深,朝陈琼伸出手去,“您好,小悦上学那会儿就很喜欢看您跳舞,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 陈琼也回握了一下:“这大概就是有缘千里也能相会。” 男人十分认同的点头:“当初小悦想要来敦煌工作,所有人都觉得她在胡闹,放着好好的国企不进,来这大西北受苦,但每个我们想去的地方总有一些人在等着和我们相遇,如果不去的话,那就要擦肩错过一辈子,岂不是很遗憾。” “如果这次小悦如果不来敦煌,就要错过…” 唐悦抬手,食指轻轻划过眼下,边笑边推着男人往驾驶座那边走:“好了好了,你快回市里去吧,等下天就要黑了,你对这又不熟悉。” 男人任由被推,转身朝陈琼挥手道别就上车开走了。 陈琼也礼貌的挥了下手,很快就去看唐悦,因为她在唐悦的眼里见到了隐隐约约的泪意。 “他应该就是小卯前天误以为骚扰你的那个人吧。”想到张小卯前天的事情,她还是开了口,“是男朋友吗?” 唐悦猛地停下脚步,偏头震惊的看着陈琼,紧紧抿着嘴唇,咽了咽口水,又什么事情都没有的继续抬脚往前走,可身子却有了稍微的晃意。 陈琼也没有再问下去。 唐悦开口说的时候,是在几分钟后,倒让陈琼有些措手不及:“还不是男朋友,是一直喜欢我的一个学长,可能也会是我后面准备相处的对象。” “小卯呢?” “你不是喜欢他吗。” 陈琼的一问一答让唐悦有些来不及反应,但陈琼更加明白的是前面唐悦的泪意是为了张小卯,她不是那个在这里等着和唐悦相遇的人,张小卯才是。 “我和他不可能的。”唐悦说的不痛不痒,“我接受不了异地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异地恋?”陈琼楞了好一会,她记得唐悦是在这里工作的。 唐悦怯弱的点头,把内心深处最脆弱的秘密用最坚韧的方式说了出来:“其实刚来敦煌的第一个月,我就想走的,这里的工作和生活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但因为骨子里的那股年轻气盛和过剩的自尊心,不想被朋友家人给看扁,特别是我前男友,要是被他知道,一定会嘲笑挖苦我,所以才硬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后面的话似乎再也不能轻描淡写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抑感:“但…现在真的已经要坚持不下去了,我快要被这大漠给逼疯了,感觉再多待一天就会彻底抑郁。” 这里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的乐趣,也许曾有过,只不过很短暂。 有些人可以为了伟大理想放弃一切,但她绝对不可能是那些人中的其一,她想要热闹的城市生活,而不是待在这种单调乏味到让人窒息的地方,除此之外,夏天体感温度直逼四十几度,每天在洞窟走上走下就要走到十多公里,旺季游客多,洞窟里的气味更让人难闻。 很多艰苦让人无力招架,也让她根本无心去欣赏洞窟里的那些壁画。 以前她觉得敦煌壁画是世界上最富丽的彩绘,现在觉得只是一个时时在逼疯她的东西。 唐悦一开始就把这里的工作想象的太过美好轻松。 对这里的幻想太深。 亲身体验才知道,这份苦她吃不了:“所以陈琼姐,我准备离开了。” 陈琼望了眼研究院门口的雕像,缄默许久,其实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到最后能说的也就一句:“已经决定好了吗?” “我两个月前跟赵院长说过了,后天就会离开。” 第35章 迟早被赶出去 刚从研究院文物保护所出来的张小卯站在远处喊了声唐悦,声很大。 竟然这么快就要离开,陈琼呼出口气,循声望去:“那小卯知道吗?” 唐悦也看向张小卯的方向,摇头:“我准备离开前一天再说。” “真的不准备跟他在一起?”陈琼还是决定为那个妥妥忠犬系的小卯弟弟再争取一下,“你们互相喜欢,在这个世界上能够遇到互相喜欢的人很不容易。” 张小卯见远处的人没有回应,戴上帽子,一路跑过来。 唐悦一直绞着手里的布袋提把,绞了又绞,在越绞越紧,已经快要绞不动的时候开了口:“他以前是院里最积极的一个人,院里的师傅和老师都夸,可自从喜欢上我就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前天更是惹得李师傅大动肝火,那是我第一次见李师傅发那么大的火气,我能明白…李师傅是真的开始对小卯感到失望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她就那么用笑眼看他跑过来,言语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陈琼姐我害怕,是真的害怕。” 前天的惴惴不安让深不见底的无力感从胸口传遍全身,她什么都没做,却已经在毁一个人的前程。 “小悦姐,陈老师!”张小卯兴冲冲的跑到眼前,单方面中断了两个女人的对话,“我喊你们怎么都没反应的。” 陈琼笑了声,明明全喊的唐悦:“我可没听见你喊我。” 张小卯难以为情的用手挠了挠后脑勺,也不想着恭维客套一下,转头就兴奋的跟唐悦说起了话来,唐悦依旧还是以前那样亲近又疏远的态度。 陈琼肚子饿了,先离开去了食堂。 到食堂的时候,关寄和王良已经在大堂坐着吃饭,她想了想,端着餐盘去了关寄他们坐的那桌,王良一看见她走过去,立马笑着走开。 “王叔?”陈琼皱起眉头,这是搞什么。 比起王良的笑,关寄就显得极为冷淡:“找老王?” 陈琼放下餐盘,在对面坐下:“找你。” 关寄的脸色稍缓和了些:“什么事?” “小卯喜欢上唐悦后,变化很大吗?” “心里想的全是唐悦了,恨不得把自己黏唐悦身上,你说大不大?” 陈琼楞了半许,捏着筷子,瞪视过去:“你在怪唐悦?” 关寄被这出其不意的质问弄得满头雾水:“我怪她干什么。” 陈琼忿忿不平的回了句:“听着挺像是那么个意思的。” “血口喷人。”明白女人怒气来源哪里的关寄失笑一声,把玩起桌上的手机,“年轻人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爱的热烈又疯狂,不顾一切,再说这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事情,我一个局外人有什么好怪的。” 陈琼刚低头吃了口饭菜,就听见关寄又说了一句:“只是张小卯再这副样子,迟早被赶出去。” 研究院要培养的是各方面的专业人才,张小卯当初进研究院就是凭着他那份热爱才破例进来跟着学习,成为培养人才项目中的一员,在这西北大漠上,很多人都是凭着心里的一股热爱坚持下来的,当他失去了对敦煌的热爱,没有心思再为敦煌艺术奉献自己的一份力,又身无所长,还极大可能不会留下。 那研究院自然不会再考虑花钱和时间心血继续培养,未来更不会送他出国进修,在莫高窟一直都缺人的情况下,时间、钱还有心血都要保证花在刀刃上。 张小卯不知道的是研究院还没有最终确定招他进来,一直都处于一个观察考核期,但关寄和老李知道。 要两年后才会最终审核,如今已经过了一年,老李前天真正生气的地方就在这里,张小卯越来越往偏方向走了。 老李不止一次的跟关寄感概,都说一份好的爱情能让人越变越好,会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去努力成为更优秀的人,怎么偏偏到张小卯这就变了。 因为知道唐悦要离开的事情,所以第二天的时候,陈琼一直都不敢和张小卯直视,有意无意的躲着他,所幸张小卯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的追随着唐悦,并没有注意到她。 但这不避免别人不会注意到,比如此时一脸看好戏的关寄。 第36章 引路菩萨① “对张小卯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关寄瞧着一路上都在刻意躲藏的人,跟躲债主一样,怎么瞧都像是一笔情债,不想注意都难,“这么躲着他?” 陈琼歪头笑得灿烂,眼眸一垂,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几步间就已经逼近关寄,一只手带着些慵懒搭在关寄的脖子上,脚尖踮起,却因为男人站的笔直,还是差了点距离,她急躁的一咬牙,手使劲用力,男人配合的假装被迫稍稍弯了腰,她也抬起头,下颚跟脖子被拉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将抹了润唇膏的唇一点点送到关寄近前。 在0.01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抬眼,笑瞬间变得魅了起来:“那你看看,这样算丧心病狂吗?” “算。”这样近的距离并没有让关寄的眼里有什么起伏,眼底的凉意堪比冰冻千尺,怪不得要如此躲,他伸手将脖子上挂着的那段白藕拿下来,一个转身就进了洞子。 陈琼站在原地,抬起刚刚搂关寄脖子的手左右瞧了几眼,她这样做都没有脸红,再次确定昨天只是王良的眼花,在心里自嘲一声也跟着进去了。 第496窟西壁在上午做过一次表面保护处理后,紧接着就开始拆脚手架往外撤,当脚手架彻底撤走后,整幅壁面完整的展露在眼前。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最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这是不是那个引路菩萨?” 关寄仰头看着,视线在这幅壁画上四处游走,似乎在确定着什么,要确定一些什么,所以始终没有出声。 “关寄,这要真是引路菩萨,文物价值...可...”连王良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兴奋因子怎么也压不住,“可是很大的啊,要是老爷子知道得高兴死,对于敦煌学相关方面的研究也是一个实质性的突破。” 陈琼站在一群人中的最外侧,比起周围人的兴奋和震惊,她平静的有些异类,只能认真的仰头看,期待能看清楚些什么,看清他们为何而兴奋,但整幅壁画上面还或多或少的残留着表层壁画土坯层留下的痕迹,不过却不影响观看。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昨天那双眼睛,是菩萨的眼睛。 很大一身菩萨像。 “去院里请研究引路菩萨这方面的专家来看。”关寄虽然一直在表现着冷静,但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急切,“越快越好。” 专家很快就被请来了,在专家的研究之下,确定这幅壁画上的就是引路菩萨,团队的人都欢呼了起来,脸上有的不止是高兴,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哪怕是彩票中了五千万也不会有的一种情绪。 “王叔,这幅壁画的文物价值很高?”关寄在前面和专家说着话,陈琼悄悄的扯了扯王良的衣服,尽量把声音压低了。 王良还没有从激动的情绪缓过神来,拉着陈琼的手摇了好几下,又重重的拍在陈琼手背好几下,才镇静下来:“引路菩萨是一种中国本土化的佛教菩萨,专门引导亡者去往极乐世界,但是在宋代以后才逐渐成为了民间信仰,出殡的时候会有专人举‘往西方引路王菩萨’的白幡,所以现存的很多引路菩萨图都是在宋代以后的水陆画上。” “引路菩萨在各种佛教经典中也都没有任何记载,但在敦煌出土的文物中却能够见到引路菩萨的名号和图像,朝代最早可追溯到唐朝。” “除了宋代之后水陆画上的引路菩萨形象,敦煌这里发现的引路菩萨也大多都是在绢画、绢本和纸本上面,目前可知的就只有十一幅,法国博物馆有六幅,英国博物馆有两幅,甘肃博物馆有一幅,敦煌壁画上有两身北宋时期的。” “我瞧这身引路菩萨好像是莫高窟全盛时期的,从人物形象和艺术风格的特点来看,差不多就是盛唐时期的壁画。”王良研究过二十几年的敦煌学,虽然没有专门仔细研究过引路菩萨,但各个时期的壁画特点均有不同,多看几眼就能看出来。 陈琼还想问,但专家已经在说了,关寄喊她去听,不过她一想起前面在洞窟外的事情,就觉得自己的女性魅力大大受挫,直接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但王良一把拉住她往前走。 关寄看了眼故意站的离自己很远的女人,眼里闪过一丝疑虑,也没说什么。 “从整体上来看,这是一副并不完整的壁画。”专家摇头叹了口气,有些可惜,“这幅壁画上的引路菩萨以及他脚下踩的祥云和身后的极乐世界均已上色完成,可引路菩萨后面跟着的女俗人以及人世间却只是勾了线条,看这勾勒的流畅线条就知道画工的技艺不俗,有大家之风。” 专家再次摇头,惋惜之意显而易见:“可惜啊,画工或许是中途病逝了,也可能是遇到什么事情必须离开这里才没有继续完成上色,要是上色完成,这一定会是一副十分精美的引路菩萨图,不过这对于目前的敦煌学来说也已经是一个大发现了。” 关寄却是问:“这副壁画中的人物内容可以知道吗?” “还得研究研究。”专家走近壁画,拿出放大镜对着壁画右下角那行没写完的字研究了一番,“这里的榜提也没有写完,而且因为被表层壁画覆盖的原因,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专家很快就回去查相关资料了,王良则上前去仔细查看,上半辈子一直在钻研敦煌学的他就像是看见了沙漠里的宝藏,兴趣很大。 关寄这才朝陈琼走过去:“在闹什么脾气?” 陈琼径直走过,一眼也没有多看。 关寄跟了上去,还没开口,就听见陈琼哀戚的叹出一声“他们哭了”,他循着陈琼的视线,看到了壁画上亡者身后的俗世间虔诚跪拜着的一男一女,地上有线条勾勒出的未干水渍,上面无法去除的土色倒是把发黄的眼泪给晕染了出来。 他保守的答了句:“亡者的亲人。” “是父母。”陈琼则十分笃定,笃定到错了后可供自己狡辩的机会都没有,“死的小女孩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舍不得,但再舍不得也只能伏地跪拜,求菩萨引他们女儿前往无病无灾的极乐世界。” “可能是画工抵押出去后病亡的女儿,在女儿病亡后,心中悲痛不已,但他能做的不多,其中一件就是在原有洞窟的壁画上临时再绘了女儿的引路菩萨,因为画工出事所以才没有绘完,如果是富贵人家请画师来画,怎么也会再请人画完,引亡者前往净土的引路菩萨不会画一副半成品,他们觉得这样到不了极乐世界。” “要么就是供养人的家里出了事,世族的衰落或是战乱。” 关寄心里其实早有推测,只不过对外发表的内容里需要的是确凿,所以他也向来只要一个确凿,很多想法都会埋在心里,如王良说的,他把“人”这个字做到了滴水不露,在听见陈琼如此言之凿凿的话后,他倒觉得不再需要有此保留。 在确凿以前,百花齐放的各种推测才更有趣。 陈琼只注意到了前面一句话中的两个字,回头看他:“抵押?” 关寄的视线落在形象比引路菩萨小了很多的女童身上,所穿并不富贵,身体比起唐朝时期该有的丰满来说,是吃不饱饭的消瘦:“因为除了大户人家请画师来画供养像外,很多画工其实都是自发来敦煌开凿洞窟绘壁画,生活极为艰苦,常常都吃不了饭,买不起绘画所需的东西,几度到了无法生活下去的地步,所以只有把孩子抵押给那些富人家里来借钱维持生活。” 敦煌文献关于这些无名画师的记载极少,而抵押孩子借钱生活就是其中记载的一件。 “孩子。”陈琼顿了下,睫毛颤了一下,“很可怜。” “这些画工在洞窟内的绘画环境也不好,很多时候都是蹲着或是趴在地上,这些壁画至少也要数十年时间才能绘画出来,身体早就是疾病累累。”关寄知道陈琼是想到了李纯华和她自己,“莫高窟北区那边的洞窟就是他们在敦煌的家,吃住行都在洞窟里面,大多数的画工可能会就此病死在洞窟里。” 陈琼扯了扯嘴角,管不住心里泛滥的那些情绪,用食指轻轻碰了下小女孩,又快速收回:“那得到了什么,名利还是金钱,或地位。” “什么都没有。” “那是为了什么?” 第37章 引路菩萨② 陈琼是笑着说的,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为了什么。 最后两手空空的什么都得不到,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以至于不惜抵押自己的孩子来维生也要在这洞窟里继续绘画。 “陈琼。”关寄察觉到这一抹讽刺后,猛然回过神来,差点、只差一点他就被这丫头带到了那阴沟里去,“等你什么时候不带个人情绪了,我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陈琼满不在意的嘁了声,嘴角还遗下几丝未得逞的叹息,在老爷子离开的那天,她就很想问一句,问三危山公墓的那些人也问李纯华,把一辈子都丢在了这西北大漠,如此做,值得吗。 功名利禄什么都得不到。 可她不会问出口。 因为得到的答案一定会是值得,而她不理解值在何处,所以把答案和问题摊开来看,怎么看都是个死局。 她为了看清整幅壁画,踩着小碎步慢慢往后退,只勾勒了线条的俗世间繁华又萧瑟。在伏地而哭的父母身后是繁华锦绣的俗世,可父母所处的俗世中则只有一颗落了叶的菩提树,地上满是落叶,一片萧瑟之景,因为失去了女儿。 失去了女儿的父母无心世间锦绣。 但,离开父母的孩子在人间路或别的路上也只是踽踽独行。 再往左边看是低头跟随引路菩萨前行的女童,形象比俗世间的父母要稍大些,却比菩萨小了很多,只有菩萨的脚踝那么高,梳双髻,穿着短襦长裙,她在跟着菩萨左手持的那一柄香炉冒出的几缕香烟而行,对身后的俗世已全然无心。 脚下继续后退,可以看到形象几乎占据了整幅壁画大多地方的引路菩萨,菩萨身着繁琐雍容的菩萨天衣,头戴菩萨宝冠,右手拿着引路的白幡,赤足踩着大片祥云,面容和善,鼻下有两撇胡子,正侧身顾盼着身后的俗人,似乎怕她在这条路上走丢。 在菩萨头顶的祥云里有一群宏伟的建筑物若隐若现于其中,是即将要去往的极乐净土。 关寄见陈琼还在退,无奈的伸手一拦,再往后就是南壁延展出来的脚手架,不见血撞成傻子,后脑勺也得肿起来。 “唔。”陈琼受痛的闷哼一声,撞在了好大一根骨头上,身体一直处于放松状态的她还来不及反应站稳,整个人都往前倾去,突然腰间出现了一只手轻轻贴着,将她带了回去,掌心的温热很快就透过她雪纺的衬衣抵达到皮肤,引起一阵灼热。 这猝不及防的一撞虽然让她失去重心却也不至于到摔倒的地步,这是干什么。 “这么想吃豆腐,早上怎么不见你吃。”陈琼打掉腰间的手,毫无感激之意。 关寄把手收回,想到早上的事情,眸子也暗了几分:“要是刚刚让你撞死,我还能吃你脑浆。” “口味那么重,你以后的女朋友得多辛苦。”陈琼一想到那重口味的激烈运动就想笑,画面已经脑海中形成,嘴角和眼角都快要绷不住了。 关寄虽然不知道陈琼想到了什么,但一定不会是好事:“要不你先试试辛不辛苦?” “无爱而性我知道,但你这对我不止没爱,连性的冲动也没有,那我多遭罪。”陈琼一想到早上在洞窟外的事情就气到咬牙,带着负气的连连摆手,脑子里的画面又让她想大笑,在笑声没有从嘴里毫无顾忌的跑出来之前,赶紧找了个借口走,“我出去买瓶水喝,有事打电话。” 最后,其实是关寄先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以为陈琼在想的是吃饭方面的口味,迎合对方的饮食习惯会很辛苦,毕竟民以食为天。 无爱而性…性? 这个丫头竟然往这方面去想了,前后毫无关联,到底是怎么想过去的。 陈琼买好水后,一个人在商店外面的休息区域坐了很久,她整个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分不清是为了什么而乱,直到三瓶矿泉水见底才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刚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里,就听见周围有人在喊自己。 她困惑的扫了一圈,没看到什么熟人,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陈琼,你这个人怎么一听见我喊你就要走。”声音里是强烈的不满。 “陶然!”在眼前这些游客走来走去的间隙里,陈琼惊喜的大喊了一声,朝着前面跑去,张开手臂落入一个男人的怀里,两人抱了几秒才分开,“你怎么来这里了?” “当然是来旅游的啊。”陶然一身运动装,有些恋恋不舍的松开怀里的女人,眼睛瞟了眼陈琼身后,笑道,“再抱一下,我们都多久没见了。” 关寄驻足看了一会儿,撇过头离开了。 毫无察觉的陈琼嫌弃的往后退了步,眯起眼睛,杀意渐露:“别对我有歹心,不然当场阉了你。” 陶然瞟了眼那个离开的身影,得意到嘴角翘了起来,面对陈琼的时候又是一脸想不到的摇头,恍如眼前站的人是陈世美:“果然女人有了名就变坏,自从你成名后,我们就没怎么见过了吧,这就算了,读书的时候还天天身体贴身体呢,现在连多抱一下都不行了。” “以前我们是什么关系,现在是什么关系,真当我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啊。”陈琼笑着斜了眼,“而且你舞蹈机构开业那天,我可是在五个小时的空隙里从南京飞到上海出席的,想想你借我的名捞了多少学生。” 她和陶然是北舞同级的同学,两个人在学校的时候是对方的练舞搭档,这就是所谓身体贴身体的关系,只是毕业后陈琼进了国剧院,陶然没能进去,后面在其他剧团待了两年时间觉得没意思,又自己出来创业开了一间舞蹈机构,开业典礼那天临时打电话让陈琼出席,也开门见山的直接说是想借她的名气。 因为知根知底,所以下午有舞剧演出的陈琼也二话不说在早上七点半往上海飞了一趟,开业典礼结束后又坐高铁赶回了南京。 “上个月在长沙碰见学校那几个人了。” “她们又跟你说我什么了?”陈琼直接问了最关键的问题,毕业后一年,她因为《敦煌》在国内和国外都大放异彩,巡演以及各类行程接踵而来,平时仅剩一点的生活娱乐也被迫放弃,跟陶然也是,这几年来不是她在演出没时间,就是陶然忙机构的事情走不开,两人的友谊靠万能微信时不时维持一下。 她一直都知道,学校有几个人每次聚会的必备节目就是批判她陈琼,其中最厉害的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有好事的人录了音给她听,还把地址发给了她,大概是想看一场好戏,但她没理过,只是开始对那几个朋友冷淡了下来。 休假那几天也把几个人的聚餐约会取消了,直接飞回了苏州,陈季山见她情绪低落,问过原委后说越往高处飞,在空中受到的阻力就会越大,阻力包括自然因素也包括人为因素,前者能克服,后者不用去管,因为不被嫉妒的人生又何谈闪耀。 “长舌妇能说什么,就是一些酸掉牙的话,我都听得牙疼,当场就给你怼回去了。”陶然脱下鸭舌帽,伸手抓了抓有些捂出汗来的头发,舞蹈这行的辛苦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成名前就是干巴巴的死熬着,收获名之后,心理负担也会随之加重。 这行有很多条路,没有哪条路是好走的,低有低的难,高也有高的苦。 陈琼一如既往的把自己置身于这些之外,转眼就换了话题:“什么时候回去,好不容易见一面,把欠你的那顿饭还了。” “这次是带学生来兰州做交流学习,我临时跑出来玩的,明天晚上就得飞回兰州。”迫于这太阳的辐射,陶然还是认命的把鸭舌帽戴上了,也终于想起要说的事情,“对了,你来这采风是又把以前的花给采回来了?” 第38章 小琼花 陈琼用看傻子的神情看着陶然,这大漠上哪里有花。 “关寄。”陶然提醒了句。 “朋友。”陈琼张了张嘴,“他是壁画修复师。“ “你们两个人要么是恋人,要么是仇人,哪能做得了朋友。”陶然伸了个懒腰,嘚瑟的笑道,“反正不管是恋人还是仇人,关寄看见我们卿卿我我的样子了。” 陈琼还没来得及骂一顿解气,陶然就已经像阵风一样挥手走了。 他像风一样的走了,却让陈琼一整天都开始胡思乱想关寄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想到晚上也就不想了,因为她想明白一件事情,关寄看到还是不看到,关她什么事情。 她和陶然拥抱又关他什么事情。 吃晚饭的时候,关寄随便吃了几口就回宿舍去写这次壁画揭取的文物报告了,刚拧开钢笔盖在纸上写上一个报告的开头,握笔的右手猝然顿住。 笔尖的墨渐渐晕黑了纸。 陶然,他认得那个男人,陈琼在北舞读书的舞蹈搭档,在明知他跟陈琼已经交往的情况下,还追求过陈琼,只不过被他挡下来了,陈琼并不知道这件事。 撕掉被晕墨的信纸,又重新落笔写了起来。 陈琼刚走到宿舍门口,就接到了许露华的电话,她看了眼就匆匆搁下,先用钥匙开门进到里面才接起:“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这孩子,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了吗?”许露华用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假装生气的笑说了声,“主要是想问问你在敦煌那边怎么样了,离开幕式没有多久了。” 陈琼把手里的钥匙放在床旁的桌子上,想到跟着关寄的日子,露出个微笑,但也只能说:“挺好的。” “在那边好好感受一下敦煌,沾点敦煌的气味回来也是一种神韵。”前几天陈季山来国剧院开琵琶演奏会,许露华碰上聊过几句才知道关于敦煌的这些事情,她怕陈琼把自己逼得太狠,“也不要有什么过大的压力,咱们就尽量争取能上台演出,不能上也别灰心,以后这样的机会肯定还会有,你还年轻。” 虽然被邀请参与开幕式的演出,但在开幕式开始前一个月,会正式准备审核表演剧目,过了就登台演出,不过就没了上台的机会。 跟春晚的形式差不多,邀请不等于有登台的机会。 “嗯好,我知道了。”陈琼拉开仅仅只是遮着窗户的那一小块布,“对了老师,师姐最近怎么样,我听说她想要再出来工作,已经在上班了吗?” 许露华哀叹了声,起身去叠老伴从阳台上收下来的衣服,心里对这个学生也是心疼:“没呢,你师姐还是想进舞蹈这行,但如今她耽误了七年,再进这行也不会有大成就了,我说句难听的,这么久没有练基本功,也没有保持身体的柔韧性,她还能不能再跳舞都不知道。” 叠好一件衣服后,没了继续叠的心思,开始拿着手机专心讲了起来:“再加上舞蹈专业年年出来新人,她这个年纪哪能去比,当年可以进国剧院已经算是她那届里好的了,偏不知足,想一出来就受万人瞩目,现在世道变了,也不想想这一行里面怎么可能会有人像大明星那样。” 陈琼没说话,舞蹈专业出来的太难熬,特别是中国舞专业的,大多都是去当了舞蹈老师或是进舞团做伴舞,再就是自己创业,很多获得了国内舞蹈大奖的前辈也都纷纷借此平台进入了娱乐圈演戏,还有些是伤病缠身再也不能进行剧院演出,不得不考虑转行。 “她那个性子就算再进国剧院,到后面也指不定又搞一出陆筠这样的事情。”许露华狠狠扔下手里刚叠好的衣服。 “老师,我和师姐从小就学舞蹈,除了舞蹈,我们也不会其他的了。”所以才说舞蹈是她们这类人的生命,从小就开始学习舞蹈,除了舞蹈并无所长。 要么在这行里拼到头破血流,拼出一条通天大道,要么就是另觅出路,要么是个废人。 许露华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剧院专业演出这块,你师姐是肯定再难进了。” 陈琼在躺椅上坐下,想到陶然那舞蹈机构,眉间有了喜色:“我有个同学是做舞蹈机构的,要不让师姐去试试,只不过是在上海那边。” “离开北京也能让你师姐少想着点那陆筠。”许露华把电话开了扩音,坐在床边叠着把刚才摔乱的衣服,“你先辛苦替你师姐张罗一下吧,她从小父母双亡,那叔叔婶婶也是啃人血骨头的,听见你师姐离婚拿了一大笔财产,指定要来闹的,去上海躲开也好。” 童佳芳父母是做生意的,在一次飞机事故中身亡,留下一大笔财产和生意,她叔叔和婶婶主动抚养她,但把生意败光了,财产也跟着坐吃山空,童佳芳当年学舞的钱还是拿着剪刀用命要挟才给她留下的,成年后就断绝了关系,父母的生意和财产她也不要回,只想离开。 虽然童佳芳本身就不是善茬,但也抵不住她叔叔婶婶闹,还是刚离婚的情况下。 陈琼想起以前跟着许露华学舞,童佳芳总是喊她小琼花,说她那时候软软糯糯的,就像琼花中间那珍珠似的小花,她后面才知道,童佳芳有个妹妹,只是她妹妹哭着闹着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玩,所以也在那次飞机事故中身亡了。 “帮自己的师姐哪里是辛苦,老师您还是先问问师姐怎么想的,不然我这边谈好了,师姐不愿意岂不是两边都不好办。”她不能好心帮忙,最后还吃力不讨好。 许露华也恍然大悟的拍了下大腿,应了声好,挂断电话没多久后又有电话给陈琼打了过来,是童佳芳打来的,她答应去上海的舞蹈机构,要是那边不收她也让自己最爱的这个小师妹别有心理负担,她还有陆筠给的离婚财产,饿不死。 陈琼马上给陶然打了个电话,约好在明天晚上去敦煌市请他吃一顿饭,名义是为他“接风洗尘”,陶然笑的直说有阴谋,猜测是不是关寄因为白天的事情把她给怎么了,给他办接风宴是假,准备磨刀杀人才是真。 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直接把电话挂断,起身准备回房间的时候,看见了楼下的张小卯跟唐悦,她忽然记得明天也是唐悦要离开的日子。 第39章 喝酒 在唐悦说完自己明天要离开后,张小卯就一直沉默着,终于开口的时候,也是笑着问了句:“那小悦姐要什么回来?” “不回来了。”唐悦抬起头,笑到脸上的梨涡露了出来,只为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 张小卯并没有多少的意外,就好像他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结果,或许是在前面沉默的那一段时间,把“离开”两个字的所有含义都给想了一遍,用脑子里还残存着的语言知识想了一遍,其中就有永远不回来这个含义在。 他极为平静:“为什么要离开。” “离开还能是什么原因。”唐悦低头看了眼有电话打进来的手机,摁了下手机侧边的休眠键,“就是不想继续在这大漠里待下去了,我吃不了这个苦,太难熬。” 张小卯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姓名,他前天有听唐悦喊那个男人这个名字:“那天来的那个男人是小悦姐的什么人,骚扰你的那个。” 唐悦摸着手机:“我大学时候的学长,过来接我的。” “你有喜欢过我吗?” “有。” “那如果我再表白一次,你会答应吗?” “不会。” 十九岁的少年天真的发问:“那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唐悦慌了神,这样的问题她从来都没有去想过,也不会去想,她仔细想了许多,才明白这个问题不同在哪里:“在你心里,是不是只要喜欢一个人那就是要在一起的。” “是。”张小卯想不明白,“如果不打算在一起,那为什么要喜欢。” 如果喜欢,为什么不要在一起。 唐悦满脸都是无奈:“你总说年龄没什么,可年龄恰恰是个大问题,我们差的不是中间四年活着的时间,而是四年的经历和阅历,等你再多一些经历,你就会知道喜欢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因素,而等你开始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寻找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你追不上我,我也等不了你,这才是我们中间的大山,不是年龄,而是人生阅历。” 张小卯逼近几步,唐悦下意识的后退,他就又逼近,在意识到唐悦还想退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唐悦的手腕,像头暴怒的小狮子:“难道那个男人就是合适你的人吗?” 唐悦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等她以为自己挣脱开的时候,却是张小卯主动松开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他在哪里,住在市里吗”,眼前模糊了一下,是张小卯往外跑。 “张小卯!” 唐悦赶紧追出去,却怎么赶不上一个男生的精力和速度。 陈琼洗完澡出来,关寄的第十三通电话也打了进来:“张小卯那小子跟唐悦吵架,转头跑进了大漠,我开车去追,你到研究院门口陪一下唐悦,她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肯回宿舍。” 就这么匆匆的一句话,然后挂断了电话,陈琼也赶紧穿上羽绒服往宿舍外面走。 因为张小卯两条腿跑的不快,所以关寄开车出去没多久就在莫高窟附近的大漠里找到了。 “大晚上跑出来是想死?”关寄方向盘打转,一个漂移之后刹车,“快点滚上来。” 张小卯理也没理,继续走。 关寄熄了火,下车直接把张小卯给打了几拳,拎起张小卯的衣领就往车边拖,但到了车门外,张小卯直接用手抵住了车门,死也不肯上:“我要去市里找那个男人。” “去找他打一架还是坐下来商量让人家把唐悦让给你。”关寄把张小卯往后拉,另一只手直接把车门拉开,直接把人扔进车里,“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唐悦不答应跟你在一起,尽往别人身上去折腾。你看你今晚干的叫什么事,说话说不赢就开始搞这个路数了。” “你小子到底是不是个男的?” 张小卯颓丧的安静了下来。 研究院门口的两个女人还一直在敦煌降温的夜里等着,陈琼见唐悦只穿着白天那样单薄的衣服,还不知道冷,刚想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先给唐悦穿。 忽然唐悦朝远处跑,陈琼好奇去看,远处打着两束车前灯的光,关寄回来了。 她也赶紧走过去,刚走近就听见唐悦冷到了骨子里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被这冷风吹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但拒绝跟你在一起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唐悦不再像前面那样躲闪目光,而是直视着嘴角有些肿的张小卯:“因为我不想养一个儿子,不想以后我生病了不仅没人照顾,还要出去找为了一点小事就离家出走的你,我不想因为一点点的意见不合就跟你整天的吵架。”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打着爱我的旗号而不思进取,将来等你不爱我了的时候,你会反过来怨我,指着我说‘就是因为你,所以我成了现在这副什么都没干成的样子’。” 张小卯脑子的一根弦被拉动,情绪激动的为自己解释:“我不会不爱你的。” 唐悦想起前男友,那个人也是说除了她再也不会爱上谁,但四年的感情在一个月内瞬间烟消云散:“没有人会永远只爱一个人。” 因为这句话,陈琼和关寄对望一眼,关寄转身就上了车,把车开出去停好。 唐悦喘着粗气,什么话都一股脑的往外倒,只要能让眼前这个人死心:“他明白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跟我是一座城市的,以后的工作和生活都可以完美协调。” “我也可以!”张小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满怀赤诚,“我也可以去你的城市!” 唐悦吞咽了下:“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点头。 唐悦又笑:“你不是很喜欢莫高窟的吗?” 他沉默不语。 良久,才说一句:“为了你,我可以放弃。” 唐悦整个人都呆住,眼中开始漫出几丝恐惧,最后扯出个笑,是讥笑,在笑张小卯,也是在笑她自己:“张小卯,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跟无理取闹了。” 她根本不给张小卯说话的机会,转身就往回走,受不住的搓了搓手臂,终于感觉到冷风刺骨。 亦舒在02年出版的《喜宝》一书中说:我最怕别人为我牺牲,凡是用到这种字眼的人,事后都要后悔的,将来天天有一个人向我提着当年如何为我牺牲,我受不了。 唐悦也最怕这种感觉,她从来不需要别人为她放弃什么,更不想去承担别人的责任,每个人都只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为了你”三个字太压抑,这几个字...她妈从小就在跟她说,伴随着的还有一句白眼狼。 她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却抹越湿润。 陈琼看着唐悦在月光下的背影,抬脚也要走的时候,张小卯哭着问了句:“我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安慰的话在口腔里千回百转,最后还是咽了下去,陈琼摇头走了。 停好车回来的关寄只淡淡的瞥了一眼:“哭累了就赶紧回宿舍睡觉。” 然后,直接走了。 经今晚这么一闹,第二天都起晚了,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拿上几个包子就去了洞窟里。 昨天把西壁中层壁画是引路菩萨图的消息说了后,研究院决定要对西壁进行一个全3d的信息技术采集以供全世界敦煌学的学者研究,这些已经是研究院科技团队的事情,但身为负责人的关寄还是需要盯着,直到把文物保护修复报告提交上去,才算是最终结束这一揭取项目。 到了中午,那个男人来接唐悦走的时候,所有和唐悦熟悉的人都来道了个别,唯独张小卯没来,是老李代替来说了再见。 “阿嚏!” 唐悦今天一直不停的打喷嚏,应该是昨晚吹风着了凉,她一打喷嚏,那个男人就拿着刚买好的药上来:“怎么这么不小心给感冒了。” “谢谢,晚上不老实踢被子了。”唐悦也不逞强,噙了噙鼻子,把药塞进嘴里,用矿泉水把药灌了进去,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子,里面是彩色的立体三角形,“陈琼姐,这个麻烦你帮我交给张小卯。” 陈琼接过,应了声好。 唐悦环视着周围,双手合十朝九层楼的方向作了三个揖,随后用一种毫不留恋的姿态上车离开了这里。 走路回宿舍的路上,陈琼好奇的低头看着玻璃罐子,里面的这些立体三角形全是糖纸叠成的,学生时代的时候,她见同桌拿那种漂亮的笔芯袋叠过。 下午六点半,陶然直接从市里打了辆出租车来莫高窟接陈琼,本来跟陈琼并行的关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看着那辆出租车扬起风沙从自己眼前开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说,什么动作也没有。 脸色像是七月雨季的敦煌,低沉,天雷滚滚。 “关老师,去市里吗?”终于出现的张小卯顶着两个黑眼圈。 关寄想起昨晚的事情,直接走开:“往市里跑什么,乖乖待在莫高窟。” “喝酒。”张小卯有些急了,赶紧追上,快刀斩乱麻的用两个字说出全部目的。 关寄停下脚步,把车钥匙抛给张小卯:“去开车过来。” 张小卯拿着车钥匙,高兴的做了个握拳庆祝的姿势,关寄不是个爱喝酒的人,特别是在莫高窟,几乎是滴酒不沾,这次爽快答应去喝酒,他好像已经基本摸清楚是为了什么。 第40章 拿她没办法 关寄端起杯子,喝了口啤酒,眼皮子抬了抬,漠然看着坐在对面的张小卯满脸通红,还在不停的对瓶吹,他也没有要出手制止的意思。 制止就没意思了,张小卯失一场恋才换来大醉一场的兴致,以后还想这么痛快的对瓶吹,那就得再失一场恋。 因为老李不让这个徒弟喝酒,所以每次喝都要由他出面担着才行。 “关…嗝…”张小卯拿了串铁盘里烤好的羊肉串,打了个酒嗝,“关老师,你…你还是跟陈老师分手吧,分手的早,痛苦就少点。” 关寄刚准备要夹口凉菜吃的手顿了顿,筷子改道在盘子边敲了敲:“你小子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醉了的张小卯整个人都颓了下来,举高手里墨绿色的酒瓶,对着空气在跟关寄说话:“但…但是陈老师是要离开这里的,陈老师又不是在莫高窟工作,只是…嗝,只是来采风的,你…你又不可能…为了陈老师离开莫高窟,陈…陈老师也有自己的…舞蹈事业…嗝是个很厉害的舞蹈家,也不可能来…来敦煌工作。” 关寄沉默了很久,把嘴里的红柳羊肉随便嚼了嚼,直接吞入腹中,又喝下口酒,才嗤笑一声:“我没跟你陈老师在一起。” “嘿嘿嘿…”张小卯像是发现了大人秘密的孩子一样,伸着手在空中晃了好几下,才在酒精里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我就知道你喜欢陈老师,你…” 酒饱后一个嗝翻了上来,张小卯立马缩着脖子,双下巴露了出来,翻着白眼,把从喉咙里翻上来的酒再次咽了下去,还不忘继续说:“你还否认,有什么好否认的,喜欢就是喜欢嘛,总说我年纪小,我看是你们这群…叔叔阿姨才是畏手畏脚!喜…喜欢有什么隐瞒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真是醉了,都开始说他们是叔叔阿姨了,也可能是在报复唐悦说他年纪小,简直就是祸及池鱼。 关寄放下筷子,单手开了瓶罐装啤酒,没搭理前面那通酒后絮叨。 “你竟然还没跟陈老师表白。”摄入大量酒精的张小卯管不住舌头,又唏嘘了声。 “现在不打算说。”短暂的默言过后,关寄也不再闭口藏舌。 她要的是那个舞台。 等帮她找到了,再谈他们之间的感情。 张小卯拿起开瓶器,晃晃悠悠的又开了瓶酒:“今天到莫高窟接陈老师的那个…嗝…那个男的,可能也和小悦姐那个差不多,一看就是心怀不轨...花招肯定也多。” 心怀愤懑的说完,转眼又忘记干净,拿起一串烤肠美滋滋的吃了起来。 关寄两指拎着手机,慢悠悠的转着,手机一角落在桌上,手腕一用力,手机便换了个角轻磕在桌面,他把罐装里的啤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解锁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你回莫高窟了吗?” “没有,准备明天再回,找我有事?”陈琼把服务生礼貌性倒的酒推远,拿起纯净水喝了口。 “张小卯在市里喝醉了。”关寄静了片刻,看着安安静静喝酒,时不时跟他说爱情道理的张小卯,开口就是胡诌,“在发酒疯,死活要找唐悦。” 陈琼皱眉不解,她又不是唐悦。 关寄把张小卯刚开好的一瓶酒抢了过来,给自己见底的杯子里再倒了一杯:“一直在问我中午唐悦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提到他,但我说他又不信,你过来跟他说说,指不定肯信你的话。” “关寄!”张小卯见自己的酒被抢了,大喊了起来,站起身指着对面泰然自若的关寄,起身的一刹那,桌上的空酒瓶被碰倒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你抢我…呕,抢我的酒干什么!小悦姐走了,我心里伤心…脑子里和心里全都是小悦姐,我就是想喝酒忘记她,你要不让我喝酒就…就嗝,帮我把小悦姐找回来…” 落在陈琼的耳朵里就成了关寄在劝酒,不让张小卯再喝,然后张小卯发了酒疯,还有什么东西碎了声音,这孩子已经疯到在砸东西了吗。 她着急的放下手里的玻璃水杯:“微信发我地址,我马上过去。” 关寄刚要说好,就听见电话那边一声:“今晚还要走啊,不是说好了陪我一晚上吗?” 是陶然的声音。 “临时有事。”陈琼毫不知情,只是说完话后就挂了电话,关寄没听到她这句话,“我师姐进你舞蹈机构的事情,你该面试的就面试,她七年没跳舞,要是舞蹈能力实在过不了,也不用看我面子,直接拒了就行,你好不容易弄起来的招牌别砸了。” 陶然戴上一次性手套,不顾形象的直接上手撕了块炭烤的羊腿肉塞进嘴里:“反正是用你名气捞的学生,砸的又不是我的名声,我不拒,做你的这个顺水人情也权当是报答你当年肯让我借你的名势创业。” 当年陈琼只是出席了他的开业典礼,除此之外跟他的舞蹈机构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却还是给他的舞蹈机构带来巨大的效益,这份用陈琼名气开始的效益也因为他自身的实力一直越来越好。 俗话说,喝水不忘挖井人。 这份情,他一直想还来着,但找不到什么机会还。 “阴险小人。”陈琼损了句后,拿上包,说了几句让陶然一路顺风的话就直接走了。 陶然抿了口红酒,看上去颇为高兴,当年关寄把陈琼看得紧紧的,陈琼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被关寄看成是所有物,生怕陈琼下一秒就不是他的了,每次他和陈琼跳完双人舞,当晚就必会梦见关寄追杀他。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要脸的追求过陈琼,结果陈琼本人不知道,她男朋友知道了。 为了一雪前耻,他昨天故意表现的亲昵,今天喊出一种让人误会的关系,但陈琼已经不是他的,以前还可以在他面前跟陈琼热吻来宣誓自己的主权,现在要怎么办。 关寄放下手机,突然一改前面的小酌,连喝了好几杯酒,还想继续喝的时候,对面的张小卯竟然真发起了酒疯来,开始撕心裂肺的嗷嗷大哭,起身原地踏步的一个劲要找唐悦。 很快瞄到了一处背影,人摇摇晃晃的走过去,伸手抱住五十出头的老板娘,哭的更厉害,嘴里还在说着“小悦姐不要离开我”等一系列有关唐悦的话,下一秒已经嘟着嘴要亲上去。 他赶紧放下酒杯起身,在张小卯没被人家老板抽一顿之前,几步走过去,伸手把张小卯拉开,又跟人家夫妻道了个歉,才把张小卯按回了座位上。 “小悦姐,不要走!”张小卯这刚被按下,整个人立马就像弹簧一样腾地站了起来,又要往老板娘那边走,“小悦姐,我来了,我…嗝…我跟你一起离开…我可以去你的城市找工作…” 关寄想再把人给拉回来的时候,张小卯的耍酒疯更上一层楼,直接从桌上拿起一根吃完的铁签子作凶器:“谁也不能阻止我跟小悦姐在一起,谁…谁也不能,不然我就打人了,谁都不能…不能让我跟小悦姐分开,我要告诉小悦姐,我真的可以为了她离开这里。” 眼看着张小卯都要轻薄老板娘了,老板也眼冒怒火,准备好了杀人的姿势,关寄顾不得什么,为了张小卯的这条小命,只能赶紧走上去拉,还没拉回来,张小卯就发疯一样挥舞着手里的铁签子。 关寄微微皱眉,脸上已经被铁签子划了一道口子,往外滋着小血珠。 陈琼也刚好赶到这里,第一眼就看见了关寄,她急忙走过去,满脸酒红的张小卯正一个劲拉着老板娘的手撒娇,哭到足以用肝胆俱裂来形容:“这是怎么了?” “耍酒疯,把老板娘认成唐悦,一个劲的要亲。”关寄看准时机,捏住张小卯的手腕,手在某个穴位上使劲一用力,痛到面部扭曲的张小卯立马老老实实的张开手,铁签子也应声落地,“我手机在桌上,锁屏没密码,支付密码是六个五,你拿去结下帐,我先把他弄出去。” 再待下去,张小卯真要被老板给杀了,一个年轻小伙拉着自己的老婆一个劲撒娇要亲还上手熊抱,关键是自己老婆还笑着说“这小伙子真有趣”,换谁都得暴走。 陈琼转身去找关寄的手机,付了帐后,又再三跟人家老板和老板娘道歉才离开,一出来就发现张小卯又发酒疯的在路上拉着个人就说“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你明明喜欢我”等诸如此类的话,她只能是无奈又没办法的摇了摇头,一路上都跟在屁股后头不停的跟别人道歉。 口哑了,腰也酸了,脸也丢完了。 关寄给他扔上车后座才安分了下来。 “先等一下,我去买点东西。”陈琼收回搭在车门把的手,忽然转身跑进了人群中,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消失不见。 关寄喝了点酒,这酒劲也开始上来,看着陈琼离开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当年看完电影她也是这么跑进人群里消失的,那时她还笑着挥手说了句“再见,明天见”,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分手短信,是真的“再见”,却没有“明天见”。 他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坐在驾驶座闭目养着神,睁开眼的时候,是陈琼回来了。 陈琼打开手里提的小袋子,从里面拿出碘酒、医用棉签和创可贴,她把碘酒打开,拿了根棉签在手里,侧了侧身子,正对着驾驶座的关寄:“靠过来点,我看不见你脸上的伤了。” 喝了酒的关寄反应迟钝的盯着陈琼,回过神来记得自己脸上那道口子后,发出一声低沉的笑,把脸凑了过去,任由陈琼用沾碘酒的棉签给自己处理伤口,一阵花香味在这种近距离之下逐渐鲜明起来,是陈琼身上的香味。 她还是喜欢用这个牌子的沐浴露和洗发水。 “你这伤怎么搞的。”陈琼把用过的棉签扔在先前装药品的小袋子里,重新拿了根棉签沾碘酒涂抹男人脸上还未处理好的伤口,“被小野猫抓了?” 关寄觉得有些无聊,从陈琼腿上抽了根棉签玩着:“你看后面那个是小野猫吗,调戏老板娘,死劝不听劝,被他拿烧烤的铁签子划了一下。” 陈琼把碘酒瓶盖上,回头瞟了下横躺在后车座的张小卯,嘴里依旧嘟囔着唐悦,脚还时不时耍脾气的瞪两下,她撕开创可贴,对关寄倾身上去,贴好后却没有离开,反倒越靠越近。 “你也喝酒了?”她嗅了嗅。 “喝了一点。” “赶紧给我下车,坐副驾驶。”陈琼把腿上的袋子和药塞进座位前面的储物盒里。 真是要了命了。 关寄听话的坐到了副驾驶,把脑袋靠在座椅头枕上,脖子也轻微的往上抻,想起在电话里听到的那句话,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你跟陶然在一起了?” “你竟然还记得陶然?”陈琼扭了下车钥匙,油门一踩,车子往主干道驶去。 她记得关寄跟陶然那时候见面并不多,印象中也就两三面,还是关寄闲得无聊去北舞看她,她正上舞蹈课,刚好和陶然在练双人舞。 关寄闭上眼,不记得才怪,陈琼的答非所问让他的心已经落下九千丈,自嘲的勾了勾嘴角:“还真在一起了?” “好像跟你没有什么关系。”陈琼开始不认路了,她一共没来市里几趟,也没在敦煌市里开过车,“帮忙开一下导航。” 关寄紧抿着薄唇,带了醉意的眼睛端详着在认真看路的陈琼,明明前面给他涂药的时候,整个人都那么柔和,现在的她却带了几分不容分说的英气。 他一直都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陈琼以为关寄睡了,也没有再说话,她往车窗外张望了几眼,想找个地方停车开导航,只是车刚停下,要去开导航的手在黑暗中突然被一股暖流包住。 “松开。”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说跟他就是好朋友吗。”关寄的大拇指轻轻按搓着所握手腕的尺骨,似在惩罚,食指却又轻轻摩挲着女人细嫩的皮肤,又像在为自己的举动而安抚,语气里弥漫的酒味让他的话像是醉后的胡闹,“还说就算跟我分手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和他有超越友谊的关系。” 陈琼看着关寄眼中的较真,眼眸里有什么跳了一下,但车内散发着的气味让唯一没喝酒的她清醒,她笑的宛如夜里的昙花,天真又美丽,不能让人去责怪:“关寄,难道好朋友就不能在一起了吗。” 关寄眼里的情绪颤动,大拇指下意识加重了力道。 “这是我跟他两年多来的第一次见面,哪对小情侣这么久才见一次面。”陈琼无奈败下阵来,开口哄着这个醉酒的人,男人真是莫名其妙,明明不爱,却又做出一些让女人误会的举动来。 她咬住牙,狠狠拍了下关寄的手背:“再不松开,我咬人了。” 手腕上那只手依旧不松。 陈琼直接俯身,张口就咬了上去。 还是不松,她突然心里感到委屈,想起以前的事情,带着情绪往重了去咬。 关寄的眸子亮了一些,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咬,坚硬的牙齿和软软的嘴唇,他松开手,还好心的伸手开了导航:“那今晚还准备陪他。” 陈琼垂下视线落在导航上,重新发动车子:“没有回莫高窟的班车了,只去不回,出租车也不肯往那跑,刚好他凌晨飞兰州,顺便送一下。” 他说得认真:“可以叫我来接。” “你看看现在是谁在开车。”陈琼睨了眼,语气也重起来,她一直以为酒气都是张小卯身上的,要是不近距离的擦药闻出来,他们三个都得在路上送掉小命。 关寄像个孩子一样展眉笑着:“陈琼。” “嗯?“ “我说是你在开车。” “……” 陈琼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跟一个醉酒的人说话。 第41章 第501窟① 清晨一大早,陈琼冷着脸坐在食堂里,眼下铁青的一圈在让她散发着关寄和张小卯不得靠近的气场,想起昨晚,她简直都有要把桌上这个玻璃罐子给摔了的冲动。 摔碎太残暴的话,扔了也解气。 “早。”关寄端着碗粥在陈琼对面坐下,下意识的一眼,就看到了满脸疲倦的陈琼,“一夜没睡?” 陈琼瞟了眼她让刘阿姨帮忙做的养胃粥,一开口就是冷意:“把我手机号和微信删了。” “你可以像七年前那样拉黑我。”关寄抬起眼,阴冷的眸子,泛笑的嘴角,“拉黑之后就是消失,刚好今天中午就有一趟航班。” 陈琼没想到关寄会这么说,蠕动了下嘴唇,到底是没说话,心里却有颗棉花树在悄然生长,树上结出来的棉铃不停的吐絮,一瞬千里,心就被填满,赌闷得她喘不过气,所以还是别扭的解释了句:“只是想让你以后遇到昨晚那种情况别跟我打电话,张小卯你又不是打不过。” 关寄的眸子结了一层霜,喝着粥沉默。 是张小卯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沉默:“关老师,陈老师,你们早啊。” 想起昨晚张小卯发酒疯的事情,两个人都有些不待见的扫了一眼,复又沉默。 “对了我怎么会在关老师的房间里…?”喝多了的张小卯只要尝试回忆昨晚的事情,脑袋就会立马抗议的发出痛的警示。 只敢小心翼翼的问。 对于这个也完全没有印象的关寄终于抬头看了坐在对面的陈琼,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陈琼咬他手的那里,后面酒劲全部涌上来,他就彻底断片了,今早因为生物钟一醒,就发现张小卯在自己床上躺着,而他在小书房里的那一张简易床躺着。 再怎么,都应该是昨晚发酒疯的人睡小书房。 陈琼反手按了按自己酸痛的肩膀:“因为你们都喝醉了,待一处好照顾,特别是张小卯你,一直闹到后半夜才肯睡觉。” 关寄还好,虽然醉了,但没有瘫软到走不动路,还帮忙扶着张小卯一起回宿舍,后面也只是拉着她手小闹一会儿就睡了。 张小卯完全不同,大喊大叫跟又蹦又跳都没落下,还把她当成是唐悦抱着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她讲完了长达六七个小时的心酸爱情故事和他对唐悦无以复加的爱意,最后吐在她身上才算完,等她回宿舍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天也亮了。 昨晚让她明白了一个人的酒品有多重要。 再来一次,就不止是张小卯耍酒疯了,她也得疯。 张小卯的脸蹭地红起来,这次不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心里的愧疚,立马低头说了声:“对不起陈老师。” “我让刘阿姨煮了粥,赶紧去喝吧。”陈琼挥了下手,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通宵的照顾让她半点精力都没有了,困意和倦意夹杂,所以话里也不受控制的带了刺,只是这刺好像是扎进了先来碰壁的关寄心上,本该真正被扎的人躲了过去。 无意中躲过一劫的张小卯马上跑去喝粥了。 只留下和陈琼和关寄继续各自缄默,气氛又降至冰点。 “诶关老师的脸怎么了?”端粥过来的张小卯又开始自己给自己找坑跳。 关寄舀起白粥喝了一口,声音阴冷到鬼都不敢靠近:“最不该问这个的人就是你。” 前面在陈琼那里受了伤的他正愁没地发泄,这刺歪打正着的还了回去。 张小卯朝陈琼看,看戏的陈琼眨了下眼睛表示是他弄的,所以他在看到关寄手上那个牙印的时候,吓得在心里发誓下次真的再也不喝酒了,这个牙印的痕迹虽然已经淡了很多,却还是能够看出来咬的很重:“关老师你手上不会也是我咬的吧。” 陈琼扫了一眼,两排牙印整齐,看来她牙齿挺好的。 她没打算开口说什么,准备让张小卯就这么误会,她也以为关寄醉酒不记得了。 “这就得问陈老师了。”关寄却记得清清楚楚,还对她笑得人畜无害。 张小卯用掺杂着惊讶和八卦的眼神,笑眯眯的对陈琼点了点头,好像这牙印他知道是怎么来的,表示理解,他懂得。 “你要是不耍酒疯,我能咬你吗。”陈琼心虚的撇开视线,那一咬确实也带了她的私人情绪。 张小卯笑的更神秘了,好像内容已经是他这个年纪承受不了的,还带了点色气,问的话也是:“那关老师后背没有受伤吧。” 都是成年人了,大家都懂得这句话。 关寄眼里的笑意终于遮盖过了他那股阴沉:“我昨晚喝醉了,不太记得,可能还是得问问你陈老师。” “醉了是吧?”陈琼挑了挑眉,笑的也开怀,醉了个屁,都记得牙印是她咬的,“那你还记得自己昨晚抱着柱子亲了多久吗。” “真的假的?”张小卯的八卦之魂燃起,不可思议的打量了关寄,这不会是把柱子当成陈老师在亲吧。 相比张小卯,关寄就聪明的老老实实不说话,噙着笑在看陈琼,他很少喝酒,但对自己的酒品还是有一定信心。 陈琼瞥过去:“还有你也亲了路过的大妈,拉都拉不住,要不是我拦着,大妈都想把你给原地活埋了。” 张小卯惊愕到想杀了自己。 关寄就坐在一旁隔岸观火。 她也乐在其中的继续逗着:“反正你们不记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终于察觉过来什么的张小卯立马闭嘴,安安静静的喝粥,再也不敢乱八卦。 陈琼见他人乖了,把桌上的玻璃罐子推了过去:“唐悦让我给你的。” 玻璃罐子被张小卯双手举起,他愣着神认真看,发现了罐子里面是用他送的那些糖的糖纸迭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啪嗒往下掉,然后抱着罐子大哭了起来。 哭的似乎哪里有些痛,他茫然无措的站起身来,一会仰头,一会跺脚,一会用手捶胸,最后蹲下身彻底放开声音在哭。 关寄不会安慰人,陈琼试着安慰了几句但没有用,最后引得食堂阿姨来看,一听是因为唐悦离开哭的,乐呵呵的伸手拉着张小卯往后厨走了,说有好吃的给他。 陈琼和关寄也相继起身要离开。 因为关寄要写关于第496西壁壁画揭取的保护修复报告,把揭取的整个过程都完整写下来,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法揭取也需要写出原因,供后面的人查阅借鉴,会发表在相关地方,向外界公开这个揭取项目的过程,所以今天不进窟工作,他直接让昨晚一夜都没睡的陈琼回宿舍补觉去了。 随后关于西壁中层壁画内容也发表了出去,只是客观的简述了壁画内容以及文物所具有的价值,而相关亡者是谁等都还有待考证,引路菩萨的内容也给敦煌研究带来了一片春,因此引发了更多敦煌学者对着目前公布出去的影像来进行相关研究。 在收尾完第496窟的项目后,关寄也很快进了自己原先就在修复的第501窟继续进行修复工作。 进这个窟的第一天,刚走过甬道进到窟里,陈琼就站在甬道口原地不动,再也不肯多迈出一步了,就那么呆呆的盯着眼前的关寄看,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了什么?” 关寄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我听不太清。” 关寄像是明白了什么过来,他那些话也只不过按照正常流程介绍出来的,却忘了眼前这个人有多抵触,既然已经这样了,倒不如顺水推舟的走下去。 “你明明听清楚了。” “没有。”陈琼依旧坚持,“我没听清。” 关寄看着陈琼眼里的倔强,就像是一个极限爱好者在测试自己的承受能力,看自己能不能熬过更惊悚刺激的项目,他微微叹了口气:“你确定要再听一遍?” 陈琼点头。 “这个窟本来是由我师父负责主持修复的,但修复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因为支气管炎忽然病变成呼吸衰竭,不得不离开敦煌住院治疗,而后离世。”关寄也如陈琼所愿,再次复述了一遍,目光却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陈琼的神情,“我知道师父很想要把这个窟修复完成,但修复团队都在外援或是有自己的修复工作,所以跟研究院商量后,刚结束外援任务的我不再带手上的团队继续进行外援,派了另一位修复师前去。” “我回莫高窟带领师父原有的团队,接手第501窟的修复。” 陈琼咬了咬嘴唇:“这个我听清了。” 关寄静默片刻,语气冷下来:“那剩下的,你也应该听清了。” 两个人站在甬道里,谁也不肯再说话的对视着,这场莫名的对峙结束于两分钟后。 看到陈琼不言语的神采淡然,彷佛在告诉你,她是那只逮猴子的老虎,可以一直这么死等下去,关寄拿她这股死倔的劲头没辙。 他脚下一转,看向正对着甬道口的北壁,是李纯华生前完整修复的一处,在陈琼打断之前,就正在说北壁:“北壁是第501窟起甲最严重的地方,已经严重到只要你走过北壁就会引起壁画起甲的颜料层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就像是每年毕业季从楼上洒下来的碎纸片一样,你妈…” “她不是你师父吗,突然改了做什么。”陈琼立马开口打断,声音像刀剑一样利落,说出这般毫无感情的话语的人却有一双装满热泪的眼睛,“我姆妈不在敦煌,在敦煌的也不会是我姆妈。” 当年她外婆看不下去自己女儿三年两载的都不着家,丢下老公孩子在家里,婆家虽然不说,但做亲妈的心里更不是滋味,特别是在看到女婿带着外孙女手忙脚乱的过日子,所以想要劝自己女儿从敦煌离开,顾顾家里头。 有次李纯华回苏州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吵了一架,吵到最激烈的地方,李纯华亲口说她在敦煌就不再是一个母亲和妻子,而是敦煌的医生,医生不能抛下患者不管。 她知道那是李纯华在气头上说的话,可青春期刚开始的她正是最敏感脆弱的时候,就那么记在了心里,想忘也忘不掉。 外婆说,李纯华就是仗着陈季山宠她,所以才敢这么有恃无恐的为所欲为。 陈季山这几十年没有过任何的怨言,相反还十分支持李纯华在敦煌的工作,这一举动令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感到费解。 每次她气呼呼的问,父亲就笑,只是笑。 第42章 第501窟② 关寄错愕了片刻,心里瞬间对目前陈琼的情况有了个了解,她愿意逐步跟敦煌和解,却永远无法跟李纯华达成和解。 “好,是我师父。”他点头,“我师父主动要求来修复这个窟,花了一年的时间把地上的壁画碎片一点点的贴了回去,修复完北壁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大约一分钟过去都没有听到陈琼的声音,关寄以为她离开了这里,回头看,却在回头的一刹那失去了呼吸的节奏。 陈琼摇摇欲坠的眼泪在这一分钟内汹涌的往下掉,死守着牙关不肯发出半点声音,一开口就蹦出颤抖的声音和字眼:“为什么她宁愿把这几十年给一堵墙,也不愿意陪我这个活生生的人长大。” 很多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受是不同的,当真实接触到李纯华生前所修复的洞窟,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身影在脚手架上走来走去,可以想象出李纯华对待婴儿一样的认真和细心。 李纯华把“母爱”给了这里。 自小开始积累的愤懑情绪和去年李纯华突然离世的惘然若失,一直被她埋在心头,她怕被人说不懂事,所以始终不敢外露半分,可此刻瞬间融在一起,像火山一样的全部迸发出来:“她生下了我,却又不愿意在我身上花时间,就算是养条小狗也不至于如此。” “她很爱你。”关寄朝陈琼走了一步。 “对不起,我等下再进来。”陈琼却往后退了好几步,抬手随便抹了几下脸颊,就慌张的转身走过甬道离开了洞窟。 关寄看着长长的甬道,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团队里的人有事喊他,他朝后面的人微微点头表示知道,在走过去前,视线还是忍不住的在这条甬道的尽头做了短暂停留。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他不停的抬手看腕表的过程中流逝了,正准备下脚手架出去寻人的时候,陈琼也终于从甬道走进了洞窟,因为哭过一场,整张脸像是一场夏雨过后冒出来的荷花尖。 又回到了她十八岁的样子。 陈琼在洞窟里找着一个人影,等找到又撇过视线,找了个那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 关寄无奈蹙眉,随即又笑开,这又是在跟他闹脾气了。 可他也觉得无辜,明明是她自己要再听一遍的。 整整一天下来,陈琼都没有再理过他,第二天才好。 关寄忙完后,准备喊陈琼一起去吃中饭,却发现陈琼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站在了北壁面前,仰头加微微歪头在认真思量着什么,可能是以一个姿势站了很久很久,时不时就要弯腰捶打小腿来缓解酸痛。 “本来修复完这个窟,你…”昨天的事情让关寄戛然而止,紧接着长记性的把称呼改了,“我师父就准备退休回苏州弥补家庭。” 陈琼扭头看了眼,又不理他了。 吃完饭回来,关寄继续上了脚手架在南壁修复,陈琼再次踱步到北壁,看了没一会儿就露出纠结的表情,侧过身子看着对面的关寄出了神。 她所站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斜对面的人在做什么。 关寄拿着针管对壁画起甲部位的边缘地方注射粘合的溶液,然后隔着绵纸再用木制修复刀贴回,陈琼在心里默念着接下来的步骤,用洗耳球把里面的灰尘吹干净。 这还是跟着老爷子的时候,老爷子和她说的,还再三跟她说,这一步必须要有一颗放大镜的心,壁画起甲部位的灰尘要是不弄干净,在下一步骤用药棉球拍压的时候,可能就会直接把颜料层从墙体上弄掉。 即使当时没有出问题,在很久以后,这一地方也依旧会再出现起甲等病害问题,所以必须得修复好。 她的默念被一道打量的目光给打断,关寄也在看她。 心虚的抿了抿嘴角,她想开口却又因为什么而止住了,最后干脆收回视线不再看,一分钟坚持不到,还是挪动步子上了脚手架。 关寄用洗耳球吹干净灰尘后,又用软毛笔扫去壁画表面的灰尘,始终没有看过身边的人,但愉悦显而易见:“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 “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陈琼梗着脖子,侧过视线,“提你师父,我不想听。” 来敦煌后,无数人跟她说李纯华,但这是她第一次向别人提这样的要求,只是觉得可以对关寄提,很多原本就属于她的情绪和执拗,不用在关寄面前隐藏,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早上的那场狼狈、崩溃,反正这个人都看到了。 没有男人的声音传来,陈琼皱眉,把偏移的视线落回到眼前,落回到关寄身上,却猝不及防的跌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下一秒她的嘴角有了弧度。 “不喜欢就直接说,不理人算怎么回事。”关寄停下手里的修复工作,目光经由身边的人降落在一堆工具上,“把针管拿给我。” 陈琼心尖一直萦绕着某种不快也消散了,乐得被使唤,把男人一伸手就能拿到的针管递了过去。 在针管被递和接的过程中,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那层薄冰正式破了。 陈琼准备从关寄身边离开的时候,关寄喊住了她:“留下来好好看,又乱跑。” “我跟老爷子的时候看过了。”陈琼背过身,轻轻靠着身边的简易工作台,“老爷子还教过我理论知识,就差让我自己动手了。” 老爷子认为敦煌的魂就在这几百个石窟和五万多平方米里的壁画中,修复壁画就是一次跟敦煌灵魂的深度谈话,与文物对话,这是有一定年头的修复师独有的技能。 陈琼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以为的,敦煌最让人记忆深刻就是这壁画,但如今她觉得又似乎不仅于此。 “那是跟老爷子看的。”关寄将针管里装入一种透明的胶状物体,漫不经意的问道,“那你说说我现在装的这个是什么?” 陈琼侧头看了眼,又在壁画上扫了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明胶,因为是用动物组织做的,所以又叫动物明胶或膘胶,要将明胶注射到起甲部位,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容易溢出来在表面形成胶痕,少了就没办法让壁画完美贴合回去。” 没听见关寄说话,原本背靠着工作台的女人转过身正面对着:“我说的对不对?” 关寄颔首:“对。” 陈琼心满意足的咧了嘴角,像个得到小红花的小朋友,随后双手撑在刚好到腰部的工作台上,乖乖站着看眼前的男人在修复那一块起甲的壁画。 关寄用针管把明胶注射到壁画背后,修复用的针管和医院所用的也不一样,管内的挤压式装置被拆除,而是在针管顶部装了一个实验室用的胶头滴管上的橡胶帽,针头也是极细小的,所以第一遍明胶注射过后还需要再进行第二次的注射,起甲严重的地方则还需要再注射,否则达不到把壁画贴回墙体的目的。 壁画表面有鼓起的地方,还要在壁画不起眼的地方进行一次内部注射。 把这些步骤牢记于心的陈琼低头看着工作台上的修复工具,有一支针管引起了她的注意,管体里面像是装着黄泥水:“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泥浆。” 关寄因为修复壁画而带上的眼镜有些从鼻梁上滑落,两只手上都沾了东西的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想推上去,但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陈琼的手上神经还不经过大脑反应批准,就已经擅自伸出去用中指帮关寄把那副金边眼镜推了上去。 柔软温凉的指腹也若有若无滑过了他鼻梁,其余指尖也像蜻蜓点水一样落在他的嘴唇和鼻软骨,很想亲一亲。 斯徐间,又心如止水的继续道:“有时候因为各种原因,壁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面,所以修复的时候要用泥浆填补。” 原本还有点兴趣的陈琼此时是兴致全无,眼睛四处乱瞟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之前还有些凉意存在的指腹此时已是灼热一片,连着掌心也开始烧热了起来。 她握紧手掌,有些心烦意燥的想要离开洞窟。 第43章 敦煌天乐 将近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关寄才搁下手里的修复工具,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放进工作台的眼镜盒里,准备出洞窟,但在刚下脚手架往甬道口转身的一瞬,脚步顿住,回头去看北壁。 陈琼还站在北壁前面。 他走过去。 “爱护眼睛。”陈琼先开了口,“一生光明。” 关寄捏了下鼻骨:“一修复就到了这个时候。” 最大的原因是他想要尽快把这个窟修复完成,这是李纯华未尽的心愿,但想到白天陈琼给自己提的要求,也就没说了。 “你一直站在这里看什么?” “壁画上跳舞的菩萨。” 关寄双手插兜,站在陈琼身边,也作一副认真欣赏观察的模样。 陈琼见这个男人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气的咬舌,她上午去主动和好就是因为北壁,可不是因为想跟他说那几句话! 深吸一口气,她放下心里的自持,用手肘轻轻碰了下:“不准备说点什么?” “你不是学的中国古典舞吗?”关寄脸上挂着笑。 中国古典舞分为四大流派,身韵流派、汉唐流派、敦煌流派以及昆曲流派,肯定会有所涉猎这方面的内容。 陈琼揉了揉仰久发痛的脖子:“在学校我们学的是专业的基本功、形体和舞蹈史等专业内容,但我想听这上面的内容是什么。” 中国古典舞的基本功包括身韵、形、神、劲、律,因为中国五千年历史沉淀出来的深厚文化,所以其中神韵可谓是中国舞的灵魂所在,而她这次最开始就是在基本功中“身韵”的“神韵”上出了问题。 她记得有一句口诀是“形未动,神先领,形已止,神不止”,神韵和身法要完美配合才会呈现出中国古典舞的美轮美奂和感染力,因为每个人的神韵不同,所以一支舞蹈可以带给观众无数种感觉。 这是中国古典舞最大的魅力所在。 神韵又是来自舞蹈演员的内心情感、呼吸和内涵以及所理解的舞蹈意境,她对敦煌的内心情感难言,所以四年前她耍了个小聪明,把神韵的体现具体在了其他地方,让形大过神,观众也只记住了舞台上惊艳的人。 是万般无奈,也是大错特错。 《敦煌》本是国剧院向国民宣传传统文化项目中的重要舞剧之一,当年没有达到预期中的效果。 “501整窟都属于是经变画,把佛经内容用绘画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此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达到向大众宣传佛教的目的,这副经变画的内容则属于西方净土变,画师根据佛教经典而想象出来的极乐世界。” 关寄大学主修历史文献学,在大学四年又主要研究了敦煌学:“西方净土变以阿弥陀佛即无量寿佛为尊,他创立了西方净土,是整个西方极乐的主宰者,身边两尊胁侍菩萨分别是观音和大势至,宫殿两边层叠的楼阁中又各有佛和菩萨结跏跌坐,都是在聆听无量寿佛说法。” 陈琼又抬头看其他的去了:“最上面那排是飞天吗?” “嗯,莫高窟几乎窟窟有持乐歌舞的飞天乐伎。”关寄笑了声,伸出一只手在陈琼头上握起又张开,“他们在上面散花奏乐。” 陈琼忍俊不禁,比起白天,她再看向壁画的眼神有了一点不同:“那宫殿前面呢,就是无量寿佛莲花座前面的那个平台。” “敦煌壁画上的舞乐分为天乐和俗乐两种,眼前就是在壁画中十分常见的天乐,天乐的组成有伎乐天、金刚、飞天、伎乐菩萨、以童子为主的莲花伎乐、礼佛伎乐等。”关寄尽量讲的言简意赅,“他们也大多属于供养菩萨,在西方极乐世界中供养佛,歌颂佛,让佛欢娱。” 他看向那些舞姿优美的伎乐菩萨:“因为丝绸之路的开放,世界各国的人都来往这里,所以敦煌舞中可以看到很多西域舞、民族舞和中原舞蹈的影子,比如赤足就是印度舞的特点,扭动脖子,头动身不动就是维吾尔族舞蹈的特点,但形成的敦煌舞又具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 陈琼笑不可抑的点头,这个她知道。 莲花座下有菩萨组成的乐队分列两侧,手里各执不同的乐器,有很多是龟兹国的乐器,还有印度而来的打击乐器,只有一两种是中原乐器,还有一些敦煌的本土乐器,这是一支在敦煌壁画上很常见的中西混合乐队。 又有身着璎珞天衣和肩披飘带的菩萨在乐队中间跳着优美的舞蹈,七宝莲池围绕着他们,佛乐漫天,用色也是红绿为主,金黑两色辅助,比帝王宫殿更为之金碧辉煌,但这是一个没有出身等级限制,人人都可进入的极乐世界。 在当时社会,某种意义上确实间接达到了向大众宣扬佛教的目的。 “这些画师的想象力真是好。” “但这种想象力也并没有脱离开他们的现实生活,大部分都是把所见所闻加以润色画成想象中的极乐世界,不过也更好的反应出当时百姓的生活现状和丝绸之路的经济繁荣。” 陈琼的眼神里掺和进了猎奇,意思就是说在古时的某个乐坊里,有一支中西乐队在演奏,也有一个伎乐在为看客而翩翩起舞。 她原本还想再看一会儿,却发现眼前比前面已经暗了很多,而且还有关寄在,总不能让他陪着一起饿。 当下搓了搓手臂,活动了两下脚:“天都要黑了,走吧。” “冷?”关寄将陈琼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有一点。”陈琼前面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看不懂的壁画上,所以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这下回过神来才觉得浑身都冷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晚上降温了。” 两人刚走到宿舍楼下,就撞见张小卯急匆匆的从楼上跑下来,跑的也是不看路,直接撞在了陈琼怀里,他手上拎的东西被撞落在了地上:“抱歉抱歉。” “你这么急着去干嘛。”陈琼低头,地上全是散落满地的巧克力,她蹲下身先捡了起来放在他的纸袋里,可能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所以还有点凉,“拿去丢?” 张小卯瞧见是陈琼和关寄,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也赶紧弯腰捡:“不是,食堂有个阿姨的孙女喜欢这个,我不爱吃,继续放着也没用,所以拿去给那个孩子吃,刚好她儿子今晚送完货来看她,等下就要走。” 把散落的巧克力捡完,立马站起身跑出去:“我先去了。” 陈琼和关寄互相看了一眼,那是国外一种十分贵的巧克力品牌,应该是买来送人,但没有送出去,拆了原本的包装应该也是不想让食堂阿姨一家有什么心理负担。 第二天,关寄很早就开车去了市里,只剩下张小卯和陈琼一起吃饭,饭后结伴往莫高窟走,在路上张小卯一直在围着陈琼问唐悦的消息,嘀嘀咕咕了十几分钟也不知道累。 最后是李师傅被这个徒弟咕咕到受不了,直接飞了一记刀眼过去,他立马挺胸收腹抬起头,笑呵呵的说自己是在想昨天那尊彩塑要怎么仿制。 陈琼看着跟在李师傅背后的张小卯,觉得有趣,张小卯除了刚开始那天喝醉过、大哭过外,这些天来几乎没有任何的异样,只是会偶尔问几句唐悦的近况,却也没有任何的悲伤。 所爱的人于少年而言可能是一朵花,花只要在世界上就满足了。 李师傅说他学塑像修复也格外认真起来,大概是因为关寄那天晚上找他谈了一次的结果,听说那晚他脾性犟起来,还惹得关寄大发雷霆,最后关寄大晚上就决定带他去追唐悦,让他跟着一起去济南。 而立之年的男人以超现实角度把其中利害都一五一十的分析出来,研究院考核的事情也不瞒着,也清楚说了是他对自己的不责任令唐悦恐惧。 张小卯应该是想明白了,总之犯浑的事没再干过。 关寄从市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东西直接走到陈琼面前:“贴在膝关节。” “暖宝宝?”陈琼拿出一片,正反面都看了下。 “洞窟比起外面气温较低,有些寒气,待久了很容易得关节炎,你不是跳舞吗,腿哪能出问题。”关寄也是昨天看到陈琼搓手臂,才想起来这件事,他习惯了,而且身体也比常人要发热,所感知到的冷意也就减弱了,见陈琼很久都没有反应,问了句,“我帮你贴?” 陈琼迟疑了会,点头。 这里虽然冷,却还在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关节炎应该是长年累月下来的职业病,她突然想到了老爷子的腿脚不好,最后一次来莫高窟的时候直接坐了轮椅。 关寄蹲下身,伸手就要掀起陈琼长及脚踝的裙摆。 陈琼穿了一件长袖白衬衫,下面是黄色的半身裙,几朵小野花点缀在上面,她很爱穿裙子,各种样式的裙子都有。 “你要干什么。”陈琼往后退了一小步,那一角还未被男人抓紧的麻纱布料很快就解放了出来。 已经撕开暖宝宝外包装的关寄抬头用埋怨的眼神仰视着,她马上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自己把裙摆提到膝盖,男人也将暖宝宝贴在了她膝关节下面一点的地方,又在腘窝处贴了一个,为了让暖宝宝贴紧,不轻易就失去粘性,他宽厚的手掌覆上去按压了一下。 酥麻的感觉也突然传到陈琼的大脑神经,让她本能的想把腿往回收,逃离这种感觉。 “别乱动。”关寄皱起眉头,抓住陈琼的脚踝,“还没贴好。” 陈琼也就不敢动了,忍着那种让人发麻又想发笑的感觉,让关寄给自己两条腿都贴上暖宝宝,中间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看到关寄求知的眼神,她止不住笑的说了句:“腿发麻。” 把那个“酥”字去掉了。 关寄站起身,瞟了下她身后的壁画,不知道从哪里变了件棉衣给她穿上:“你昨天在这站了一天,也没见你麻。” “那怎么能一样。”陈琼反驳了句,拢了拢身上带来热意的棉衣,审视了一番前面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人,“你不怕得关节炎?” “比你穿得厚实。”关寄把暖宝宝产生的垃圾装进袋子里,然后打了个结,扔在了一个装修复垃圾的筒里,“穿棉衣也不好做修复工作。” 而且现在还远远不到穿棉衣的程度,只不过女人应该都比较怕寒。 陈琼抿嘴:“冬天怎么办,这里冬天很冷。” 第44章 伎乐菩萨 “冬天很少会修复,古代壁画最好的修复季节在夏天。”关寄戴上眼镜,“再说了,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陈琼一笑,趁着这会儿,她也干脆把想问的都问了:“那脚手架上铺着地毯是怎么回事?” “为了给壁画防尘,人走来走去会带起灰尘,铺上地毯会好些。”关寄在楼梯第一阶穿上干净的鞋套,“这也是为了防尘。” 陈琼了解的点头,然后两人一个上了脚手架继续修复,另一个转身又继续看着北壁的西方净土变,这次不同,她的视线全落在了无量寿佛莲花座前不远处的那尊伎乐菩萨身上。 壁画上体态雍容的伎乐菩萨一个出胯、扭身、低头形成了敦煌舞中代表性的s形三道弯,身体向后坐胯,赤足的左脚高抬翘起,视线所低垂的方向有左手下沉做兰花式,右手高抬做平托式,这些本是出自佛教手印也有其特殊含义,象征了安逸幽雅。 连伎乐菩萨的眼神和嘴角以及神韵都无不在体现这一点。 微微歪头的陈琼突然眼里带了笑,大概是从事职业的关系,她的脑海里有一尊复活起来的伎乐菩萨在随乐而舞。 明快又富有异域风情的曲子响起,敦煌舞独有的手势文化在伎乐菩萨双手中在不断变化,曲子沉的时候,手势也缓慢并庄严,曲子逐渐明快起来,手势便也快了起来,在这快中有带着柔,却又丝毫不拖沓,身体也随着手势的动而有韵律的下沉、出胯以及冲身。 璎珞天衣上绕于双臂的长绸带也随着舞动了起来,臂钏的清脆响声和乐声一同在作陪,脚下的动作也全是高难度单脚高抬、翘、歪。 伎乐菩萨没有半点的晃荡,面容始终柔和带笑,但随着舞蹈,眼神也随之转换,配合着手势来看,是慈祥、文静、庄严刚烈、妩媚,最终神韵又落回到如壁画上所画的手势那样安逸幽静。 对于观众来说,是一场酣畅淋漓。 “我修复好了!” 一声兴奋的喊声让伎乐菩萨停止了舞蹈,又回到了壁画中。 陈琼循声看过去,是西壁地面脚手架后面的年轻修复师喊出来的,她眼里的光还未褪去,却又被西壁的那边声音勾的不行,最后看着壁画上的那尊伎乐菩萨笑了笑,突然垂下眸子,微微低头,双手作揖,以这种姿势静候了几秒钟后,裹着棉衣的她低头穿过脚手架到了西壁。 早就被声音引到脚手架西边站着的关寄垂目看着陈琼。 陈琼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的修复师,是团队里的小陆,在洞子里跟着学习了一两年,最近才上手独立修复。 这是他从头到尾修复的第一块壁画,掩不住的欣喜,在附近的几个修复师都捧场的过来看。 陈琼也探出脑袋去看。 正在兴奋头上的小陆直接招呼:“陈老师,你也过来了。” 她点头:“过来凑个热闹。” “怎么样?”他指了指壁画上的一处,“就这个…这个菩萨的脸是我修复好的。” 陈琼看了看上面被修复完成的起甲壁画,壁画完美贴回,没有不平也没有气泡产生,其实就这么看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壁画就是眼前这副修复好后的模样。 她偏头往旁边还未修复完成的病害处看,这尊菩萨周围的弟子面目全非,颜料层全都裂开翻翘了起来,莫名的会生出一种它很孤独的心境。 就好像是一场和岁月的持久战役,只有它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他人都被杀死了。 “修复师果然是一群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她伸手比了个赞,赞叹一声。 两个人随意交谈了两句,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看了会继续修复起来的人,陈琼也准备悄声走到另一侧从脚手架旁边留出简陋通道离开,刚走了一步,就听见上面一声短促的口哨声,是关寄,还朝她笑着抛了个眼神:“没见你这么夸过我。” 他似乎根本就不需要陈琼的回答,双手离开栏杆,转身前留下一句“上来”。 陈琼楞了下神,该不会喊她上去夸人吧? 她真不会夸人,刚刚那句话都已经是极限了,但要是不夸,会不会给她穿小鞋? 不过那句夸小陆的话,明明连带着把修复师这个行业都给夸了。 走过沿着南壁的这条脚手架通道,转弯往北走了几步就到了上脚手架的楼梯,伸手从老地方拿了个鞋套把鞋和脚套好才往楼梯上面走。 走到关寄身边后,这个男人反倒是不理人了,她既不好打扰也不好走,干脆靠在工作台边,看他修复壁画。 无聊到在心里也跟着走了一遍起甲的修复步骤。 防尘和注射都做好了,第三步就是要拿出白棉纸,然后把裁剪好的白棉纸贴在起甲壁画没有裂开的那端,木制修复刀从这端开始,一点点的轻轻把翘起的画面贴回到墙体上,修复刀一路把起甲部位回贴过去,白棉纸也跟着完全贴在了壁画上。 “麻烦递一下棉球。”关寄放下修复刀,面无表情的差遣人,“那个白色的。” 陈琼纹丝不动不动,轻笑着:“舍得说话了?” 关寄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像昨天发生过一样,其实就是昨天的事情,不过一个短暂的思考,陈琼已经拿着棉球递了过来:“我怕再不说话,你就要舍不得跟我说话了。” 陈琼也没往深处想,整个人又懒了下来,膝盖处的暖宝宝也开始发挥它的作用,换了工作台的窄边靠,这里刚好正侧对着关寄,所以关寄一只手握着棉球,一只手拿着棉纸继续贴在壁画上,棉球轻轻滚压过去的动作一览无余:“不是已经贴回去了吗?” “二次加固。”关寄滚压了一遍后,又进行了一遍滚压,“这样也可以把壁画里面可能残留的空气排出,避免后续会造成膨鼓的情况。” 滚压完后,有的地方还需要再用棉签蘸取配制好的氢水清洗一次壁画。 “为什么我感觉每个修复师的修复步骤都不一样?” “修复在文物古迹保护准则中有规定的一个固定大体框架,但这个固定大框架之下,根据壁画病害情况的不同,每个修复师都会制定一套不同的方案来修复。” 第45章 我没厌旧 陈琼一偏头就能看到北壁,她几次张嘴,又几次的合上,有两个小人在她心里打架,这两个小人很厉害,没多久的功夫就把架打到了她脑袋里,铿铿锵锵打了半天也没有打出一个结果,耐心再好的人也被弄烦了。 她干脆一鼓作气把话说出了口:“有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他们是为了什么?” 关寄感到意外的让自己冷静想了三秒钟,确认没听错,才问:“不带个人情绪了?” 陈琼摇头,不带了。 “为了心里所信奉的东西,他们大多都是佛教虔诚的信众。”关寄看着修复好的佛手,做着说法印的手势,象征佛正在说法,“僧人乐尊路过这里的时候,见三危山突然向四周发出金光,像是万佛显现,可能以为这里是离西方极乐最近的地方,所以在对面的鸣沙山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来供奉,也就是如今的莫高窟,很快也有其他人来这里陆续开凿洞窟。” “佛家本愿是帮助世人脱离苦难,从我们这个有诸多苦恼痛苦的婆娑世界前往无苦无悲的极乐世界,那时候的百姓饱受战乱和灾荒之苦,佛教给了他们极大的勇毅和抚慰,佛教的上乘法是在自己觉悟真理后,更要弘扬佛法让他人也觉悟真理,让他人也得以脱离婆娑世界的众多苦难。” “自觉觉他,自度度他,自利利他,才是觉行圆满,所以修建佛洞、宣扬佛法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陈琼问:“这就是信仰吗。” “是,如果一定要有个原因来解释是什么继续支撑他们留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那就是他们对佛教的虔诚,这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关寄继续手上的滚压动作,“你问是为了什么,为了信仰。” “他们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信仰而活。” “那抵押孩子呢?” 没有讥诮,她只是很想知道。 关寄知道陈琼又钻进了这个牛角尖里,这或许也是另一个角度,所有人都在惊讶画工的坚毅,唯有她注意孩子:“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法,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艰难的。” 陈琼朝北壁隔空伸出手,随后又收回手,那尊伎乐菩萨的舞姿始终也忘不掉,她半叹半笑,似懂非懂的点头:“世上安得双全法。” 有时候,在某些人的心中,总有一样东西是高于世间一切的。 信仰高于一切,家国大义高于一切,敦煌在李纯华的心里高于一切。 她嘴角泛起苦笑:“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用寥寥十几字就写尽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世上哪件事是能有双全法的? 晚上下班回职工宿舍的路上,陈琼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凝神谛视着九层楼,她好像已经看到那缕魂了,但消失的太快。 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失之交臂的挫败在心里横生出无助。 张小卯出来散步的时候,看到坐在树下的人被吓了一跳:“陈老师?” 陈琼单手托腮,十分颓靡的应了声:“晚上好。” “关老师呢?”张小卯的脑袋把前后左右都转了一圈,“没跟你在一起啊。” “下班后他就办事去了,现在应该也回宿舍了吧。”陈琼以为眼前这人是来找关寄的,又提了句,“你往宿舍去找找。” 张小卯瘪嘴,他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都成双出现,脑子自动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而且关寄七点多就到食堂吃过饭了,之后才回的保护研究所处理事情。 他望天看了下时间,这怎么也快九点了:“陈老师你不会还没吃饭吧?” 陈琼眯着眼,这下她的心情又更不好了,唉声叹气:“还吃什么吃,我食欲好起来后都胖了一圈,再吃就要跳不动了。” 她水土不服的状况消失以来,食欲虽然恢复了,但饭量一直没变,甚至吃的比平时还要少点,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晨一上电子称,还是重了。 西北的饭菜养人啊,让人生愁。 “没胖啊,哪里胖了。”张小卯仔细盯着陈琼看了好久,身材上没有半点的变化,用他这种家长式的心理来看,还瘦了,他表示完全不理解,“陈老师你真的没胖,还是那么好看。” 陈琼笑而不语,抱好腿上的棉衣,从石墩上起身:“我回宿舍了,你好好散步。” 张小卯也让开路,无意中瞥了眼陈琼手上拿的东西,一开口就语出惊人:“关老师的棉衣?” “关寄的?”陈琼驻足不前,低头看了下手上的黑色长款棉衣,她本来想还给关寄的,但关寄说后面还要在洞窟里待那么多天,让她自己先拿着。 “关老师很爱穿这件棉衣。”张小卯露出一个其中有奸情的笑,“听说穿好几年了,院里的长辈心疼他,照着这件棉衣的样式给他买过几件新的,但他还是只穿这件。” 陈琼若有所思的回了宿舍,手上这件棉衣看起来很崭新,丝毫没有旧衣的模样,不过也是,关寄那人的衣物就从没旧过,不知道是怎么穿的。 她以前甚至都有怀疑过这人是买了新的来充数。 第二天早上在食堂外面遇见关寄的时候,想了一晚的陈琼还是把棉衣递了过去:“小卯说这是你最爱穿的一件棉衣,你竟然也舍得给我穿,拿回去吧,我自己买一件就好了。” 刚从宿舍那边过来的关寄瞧了眼,没去接,笑着凝视陈琼:“有什么不舍得的,穿都穿了,你还想始乱终弃去找新欢?” 陈琼的眉骨跳了下,这都用的都是些什么词…? “分明是你厌旧了。”她也没再坚持还回去,毕竟主人都这么说了,主要是再重新买也麻烦,所以为了报恩,还顺便为这件棉衣喊了个屈。 “我没厌旧。”关寄意有所指。 陈琼板滞片刻,展颜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听懂那“所指”。 两人的交谈很快被猫叫声打断,旁边栽着几棵树的泥地上陆续有猫来占这块地盘,这里的前面就直接是食堂,应该是刚吃饱了出来的。 有的猫走了几步就不肯再走了,直接懒洋洋的原地躺倒了下去,还有几只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蹲坐着,唯一在伸展身体的那只猫竟然还是一只橘猫。 天生爱猫狗的陈琼再也不顾关寄还要说什么,轻手轻脚的往旁边树下走了,走向那只最不懒洋洋的橘猫,这猫也是不怕人,任由她摸脑袋,或是伸长脖子主动蹭。 也可能是被她这些天来摸习惯了,喂熟了的也可能。 关寄无奈的凝笑着,见陈琼怀里的棉衣拖地才走了过去,弯腰伸手想要帮忙拿,却发现被蹲下去的人紧紧夹在腹部和大腿中间:“衣服。” 一心撸猫的陈琼头也不回,直接半站起身让关寄把棉衣拿走,因为她刚好嫌那棉衣碍事,下一秒她就抱起猫放在了大腿上。 关寄刚掸了掸手上沾有灰尘的棉衣,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关寄你过来下,有件事跟你说。” 是研究院的一个前辈王金梅,跟他母亲是大学同学,也是义结金兰的关系。 “王姨,什么事?”关寄把棉衣搭在臂弯处,往外走了两步,走到水泥道路上。 王金梅上下打量了眼比自己高大的关寄,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北京你叔和姥姥他们那边又打电话给我了,托我给你找姑娘相亲呢。” 自从关寄扎根在这边,家里头的那些长辈就把人托付给了王金梅和李纯华,现在又托付了催他的终身大事。 专心撸猫的陈琼原本还在用手轻挠着猫的下巴,却在刚刚忽地没了动作。 关寄也像往常被逼相亲的时候一样打着太极:“四年前不是相过一次没成吗。” 那时候找了个北京姑娘跟他相亲,目的就是想让他爱上这个姑娘,然后为爱离开敦煌,回北京去工作。 “是啊,所以这次让我帮忙找本地姑娘跟你相亲。”王金梅笑了声,明白那边做大人的心,她也挺理解的,“他们现如今是真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急了,三月生的吧?” 关寄默认。 王金梅瞪了眼:“那明年都是要三十的人了,也是时候该成个家了。” 关寄跟着笑了声,然后抿嘴不说话,要是以前他可能就顺从家里的心思去相亲,紧接着在这边结婚生子,但…他侧头,目光落在陈琼身上。 “你这条件也不错,只要你但凡有个心,哪愁找不到姑娘,孩子现在都能落地走了。”王金梅以为关寄是被四年前的相亲失败弄的有了阴影,拍拍关寄的手臂,“听王姨的,先去相个看看,而且你姥姥可都是亲自给我打了电话的,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给她找个外孙媳妇。” 她怕关寄还是不答应,又把心窝子里的话给掏出来:“你说我当年跟你妈在学校的时候,你姥姥想我离家太远就一直照顾着我,经常喊我去家里吃饭,我跟你妈也好到是可以吃一碗饭的关系,我这怎么能拂了你姥姥亲自吩咐的事情,再说也是为着你好。” 以往极好说话的关寄怎么也会象征性的去相亲几次,现在他嘴角虽然依然带着几分敬重长辈的笑意,话却带了几分冷意:“那王姨您就跟他们说,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感到惊喜的王金梅正准备追问,突然一声尖锐的猫叫声撕破了空气,刺耳又糟心,陈琼怀中的那只橘猫像是受了惊,用最快的速度逃跑了,跑之前还呲牙咧嘴的伸爪子狠狠挠了下。 陈琼蹲着没动,一直失神望着猫离开的方向。 “真有了喜欢的?” “真有了。” “那成,找时间带回北京给你姥姥他们看看,老人家嘛,总觉得自己没多少时间了,就想亲眼看到自己惦记的小辈幸福。”王金梅本来以为关寄是哄骗自己的,但听见关寄说的这么真,也不好再怀疑什么。 催婚这事情,谁干谁惹人嫌,还咄咄逼人就更惹人嫌。 “可记着啊,尽早带给你姥姥看,不然一把年纪了,这正该享福的时候,心里头还为你操心。”再嘱咐上一句,也就往研究院那边走了。 关寄的心绪游离了下,忽然间哑然失笑,他也很想带回去给家里人看,比任何人都想。 第46章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北京 陈琼依旧还蹲在那边,像是被什么勾走了魂,纹丝不动。 关寄扫了圈在这周围打瞌睡的猫,一只不少,陈琼没有在逗猫,他立足于原地看了一会儿,发现陈琼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心里起了怀疑,走过去俯瞰地上蹲着的一团,很快眉头就紧锁了起来,细白的手背上有三道红痕,格外醒目。 “前面那猫抓的?”他忽然记起那只猫是嘶叫一声才跑的,是恐惧发怒了。 陈琼眨了下眼,神也回到了躯壳里,站起身,不在意的一笑:“没注意把它那粉嫩的猫爪子给弄痛了,它还回来也是应该的。” “走吧。”关寄听而不闻。 陈琼边跟在后头走,边把受了伤的手举在空中详察,待会儿得去问人要点药擦,那只猫手下还是留了情的,抓的并不算太狠,再加上她也不是什么疤痕体质,应该不会留疤。 想到这,她松了口气。 “要去哪里?”陈琼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到了职工停车场。 “去医院给你打一针。”关寄按了遥控钥匙,走向驾驶座那边。 陈琼慢下步伐,最后干脆不走了:“不用,只要多涂几遍酒精或者拿碘酒消毒就行了。” 关寄的手刚握上车门把手:“你这是连死都不怕了?” “狂犬病不是常见病也不是多发病,发病率也低,携带狂犬病毒的猫狗很少,被猫抓伤患病的更是罕见,而且那猫平时也没有行为异常,这次是被激怒了才咬得我,不是无缘无故。” 她手上的抓痕不深,只是稍微破了点皮,没有出血:“那些无良医疗机构为了多赚钱就疯狂在网上宣扬狂犬病有多恐怖,为的就是让人一被猫狗抓伤就去他那里打针,从中获取巨大利润,这些央视都辟谣了的。” “随你。”关寄沉下脸,松开手转身就离开。 陈琼感觉到了这个男人周遭的诡异气息,就好像在说“我好心怕你死,你自己倒不惜命”,她很像是个不知恩义的人,所以赶紧跟上,阿谀道:“狂犬病主要是在唾液中,被爪子挠破了一点皮真的没事,只要把伤口处理好了就行。” 关寄停下,斜瞥一眼陈琼,扔下她在原地,走回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弯腰从里面拿出一个药店专用的那种塑料袋,棉衣也扔在了副驾驶座上:“还不过来处理伤口?” “哦。”这人倒像她家的那位老父亲了,事事为她这么操心,不听话就甩脸色。 不会是另辟蹊径认了她爸爸做哥,要做她叔叔了吧,以后见面还得做小尊称一声,确实够解气。 陈琼想拿过来自己涂,却被还没消气的关寄几下躲开了,她也不客气,直接把手伸到男人眼前:“你这哪来的碘酒?” “上次你留下的。”关寄低下头,把手掌轻捏着的指尖拉到了眼前,用碘酒仔细的清理抓痕的每一处,半点地方都不放过。 陈琼点了个头,在这个白天炎热、晚上又寒冷的地方,挂着初升旭日的早上无疑是最舒适的时候,昨晚没睡好的她靠着车身打起了盹。 平缓均匀的呼吸在风静的那一刻发出微弱的声音,关寄在给陈琼手上抓痕涂第五遍碘酒的时候,习惯性的抬头看,又想到了张小卯说的话。 “关老师,你这速度也太慢了。”昨晚陈琼离开后,张小卯溜达去了保护研究所,听见关寄还没跟陈琼在一起,浑身都散发着鄙夷,“还有不到两个月,陈老师就要离开了,你干脆等老了再表白,指不定还能来个死同穴。” 死同穴也是妄想。 因为陈琼一离开,又会彻底的消失在他生活中,不是找不到人的消失,而是一种毫无交集的彻底没关系。 现在这种山静日长的气氛让他生出私欲,突然就有点想用绳子绑住这个女人。 “在食堂前面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吧。”他也得想想自己的心。 陈琼没睁开眼,散漫的用鼻音“嗯”了声:“有了喜欢的人是好事啊,想跟喜欢的人结婚那更是一件好事,我这个前女友肯定会送上祝…” 她抬起眼皮,有些不确定:“是前女友吧?” “是。”他这七年来没再谈过恋爱,倒不是为陈琼守身如玉,只是因为工作关系不想谈,也没遇上什么动心的人,然后眼前这个人又出现了,“不过我问的可不是这个。” 陈琼依然懒懒的靠着车身,半睁的眼睛和侧脸被朝辉裹了一层暖光,带着疑惑微蹙的远山眉,难道是要她帮忙给感情意见? 那对她是不是有点过于不人道了,杀人诛心啊杀人诛心,她感情还空白着呢。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北京?” 有根弦断了,陈琼的脑袋现在轰轰作响,有只麋鹿用它的鹿角狠狠撞了下她的心,想要从那层厚厚的心房皮里跑出来,撞的她很疼,但又很甜蜜,但只撞了这一下就不再撞了,她也彻底精神过来,站直身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个男人。 早上的凉风让人冷静含笑道:“看你前面说的那么真,原来也是哄骗长辈的,不过不想被逼着相亲,我理解的,虽然理解。” 她摊开另一只手,手指勾了勾:“但钱不能少。” “说个价听听。”关寄顺着说下去。 陈琼比了个二,弯了弯指关节:“四个零。” “你这熟客宰得挺利落。”他抬头,上下扫视着,“贵是贵了点,那要是我家里怀疑,你可以做到哪种地步。” “你应该想的是,万一你家人对我十分满意怎么办。” “那就结婚。” 陈琼怔楞住,拿出手机:“我要告诉警.察叔叔,你骗婚。” “你要有那么好骗就好了。”关寄恶狠狠的捏了下手里握的指尖,就没有比她更精的人了。 她盯着被男人报复性掐住的指腹,心里十分快意:“我没听错的话,你这是在夸我吧。” “嗯,夸你。” 关寄没多大的反应,扔掉用过的棉签,拧紧碘酒瓶盖,又把小药袋递给陈琼,捡起车座上的棉衣也直接扔到陈琼怀里,随后关好车门径直离开了。 陈琼一个猝不及防,身子小幅度的往后仰,稳好身形后,边嘀咕边收拾被扔过来的东西,准备跟上去的时候,前面走掉的关寄又回头气势汹汹的说了句“这几天别去找乐乐和那些猫玩,不然真得狂犬病死了,给我们这的猫狗招黑”。 乐乐是一只白色的狗,莫高窟的红人,也是这一方的“小霸王”,每天都要到莫高窟巡视一遍。 她舒心一笑,不再快着步伐跟上去,而是慢悠悠的走在后面,到了后头,这两人不知怎么的并肩走在了一起。 路过研究院门口的时候,陈琼看到刚回来没几天的赵院长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来,能让赵院长亲自出来接待的人…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来? 比如…那位大大? 那应该更隆重,并且需要提前做准备,院里的人都会收到通知才是。 仅仅十几秒钟的时间,一位老人被小辈搀扶着从远处走过来,脸上满是欣悦,眼睛也忍不住的到处看,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哪里都是好看的。 赵院长也立马笑着迎了上去,相谈甚欢。 “这位是院里的老师傅,1966年来的莫高窟。”因为没时间吃早饭,所以关寄到食堂拿了几个充饥的包子和白面馒头,又把食堂仅剩的两个肉包子递给了陈琼,“本来是西湖人士,但他这些年一心扑在修复壁画上,结过一次婚离了,他妻子受不了莫高窟的艰苦环境,一辈子无儿无女,前几年退休,院里领导考虑到他的情况,有心要好好安置。” 陈琼接过肉包子,她爱吃肉包,但也只拿了一个,低头吹了吹还有些烫的面食:“为保护中国文化做了大贡献的人是该要好好安置。” 关寄见状,把手里专门顺上的食品纸袋拿给陈琼,剩余的那个大肉包子也装了进去。 “我手油都油了。”陈琼举起一只手给关寄看,五指的指腹被裹得油亮亮,这种肉包子的油大多还是猪肉馅渗透出来的动物油脂,十分腻手。 早不给她! 她没接:“你吃吧,早饭不吃容易有胃病。” 胃病太折磨人,所以这两年来她就算是忙到脚不沾地,也要抽时间调理肠胃,三餐按时吃,哪怕不能及时吃,也会少食多餐,经常备一些填肚子的在身边,比如那些饼干。 “从食堂过来的路上吃了。”吃了几个馒头,他食量本身也不大,足以饱腹。 陈琼嚼了嚼嘴里的,带着烫气开口:“后面研究院怎么把那位老师傅怎么安置的?” “老人家自个儿不想回杭州过诗情画意的日子,在敦煌待了一辈子,实在舍不下这里,说比起杭州,莫高窟更像他的家乡。”关寄把纸袋拎在手上,扫了眼把肉包吃掉一半的陈琼,“所在就在市里的住宅楼里给他老人家安排了住处,不过老人家也是闲不住的性子,隔三岔五会过来莫高窟看一看。” 看了五十多年,还像第一次看那样,满眼新奇和雀跃。 是看初恋的眼神。 心里想完一通的陈琼把手里最后一口肉包吃完,然后笑嘻嘻的跟关寄讨要纸袋里的那个。 早知这个女人是懒得自己拎的关寄,满脸无奈把纸袋递过去:“今天赵院长刚好有空,所以准备带老人家去院里新置办的几个地方看看,大多都是一些高科技的东西。” “老师傅这辈子过得很有价值。” 陈琼咽下嘴里那口掺杂着一点面皮的肉馅:“国家和院里对他们也好,没有寒人心。” 中途到买了瓶水喝的关寄听完这两句话,面露欣慰。 第47章 吃醋了 来莫高窟差不多两个月的日子,让陈琼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工作节奏和生活,枯燥慢慢在她心里转变为平淡。 没几天,关寄口中那个喜欢的人也在这种平淡的日子中突然就出现了。 研究院新来了一个壁画临摹师,叫胡旋,跟关寄走的很近,应该说是十分亲近。 因为胡旋不住在莫高窟的职工宿舍,而是住在了市里的住宅楼,所以关寄每天早晚都会开车接送,早晚饭也就直接在市里和胡旋一起吃了,连午饭都会跟胡旋坐在一起吃,面对胡旋的时候,人也会变得不一样。 在如此好几天后,张小卯也忍不住的问:“陈老师,这怎么回事啊。” 陈琼低头吃了口饭:“什么怎么回事?” “喏。”张小卯用筷子指了指食堂大堂两桌之隔的一处,关寄和那个壁画临摹师有说有笑,靠得挺近,“关老师移情别恋这么快?” 陈琼淡淡瞟了眼,扯了个笑:“你关老师是还喜欢谁,连移情别恋都用上了。” 张小卯随口就答了:“陈老师你啊。” “……” “陈老师,你等我去找人打听打听啊。”张小卯真是个热心肠,就是这心肠也太热了,陈琼话还没说,他立马丢下筷子,起身就去找自己认识的人问。 陈琼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可眼睛总是忍不住抬起往前面看去,中间隔着的两桌只坐着一两个人,要看清楚那两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确实举止亲昵。 也确实是双璧人。 那个胡旋说不上很好看,以舞者的要求来看,身材也是不行的,但胜在温婉的气质,看起来很贤妻慈母,人温温柔柔的,男人会想要娶回家。 张小卯的效率极高,要放在情报局绝对是一把手,他没几分钟就带着自己打听出来的情报回来了:“我找莫高窟的前辈问了下,说这个胡旋以前来莫高窟外援过两年,那两年里和关老师关系挺好的,院里本来是想留下胡旋的,但她吃不了这里的苦,坚持要走,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听说还是准备在研究院长期呆下去。” 陈琼以一副并不想知道的样子“哦”了声。 但紧接着王良路过了这里,还进来用自己知道的往事来掺和了一下:“当年我们研究院的人都以为这两人有戏呢,毕竟那时候关寄的终身大事也渐渐成了我们这些人的心头病,结果后面胡旋走了。” “那王叔,他们两个当年到底在没在一起?”张小卯有了兴趣,追问下去。 只想安静吃饭的陈琼被迫听着。 “没在一起。”王良想不通的摇头,“而且关寄这小子不是喜欢小陈吗,这又是在搞什么?” 陈琼颇受困恼的笑了声,直接用开玩笑的方式制止:“王叔您这又说起来了,怎么跟小卯一样了,被他带坏了都,要是别人不喜欢我,我反倒被您这念叨的喜欢上了,那您赔我个喜欢的人啊?” 王良笑哈哈的虚指了下大堂:“放心,王叔肯定帮你找个更好的,研究院的年轻小伙子可也不少,我家里也有几个侄子外甥。” “我先接个电话。” 陈琼看起来像是故作轻松的笑了下,过后拿着响起音乐的手机,把屏幕那头向着身体,微微欠身走出了食堂,刚走出食堂就把放着自己来电铃声的音乐播放器关了,跑回宿舍去睡了个午觉。 睡醒的时候,关寄发来了微信,问她在哪里。 她看了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半了,两点钟以前要到洞窟,她边打着哈欠边回了个“在宿舍,等下就去”。 “我在研究院门口等你。”关寄几乎是秒回的这个消息。 陈琼没有再回,简单把自己收拾几下就离开了宿舍,快要走到研究院门口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一起的关寄和胡旋,她也不再往前走。 因为胡旋突然让关寄把手掌摊开,关寄也听话的把手掌摊开在胡旋眼前,胡旋高兴的笑开,一只手捏着关寄的指尖,还有一只手的食指则是轻轻的在手掌上划着什么,似乎还说了一些话。 然后关寄的嘴角绽放出一个笑来,像是不好意思。 在关寄笑到下意识微微偏头的时候,陈琼像只受惊的动物,立马蹦到旁边,隐在了粗大的胡杨树后面,紧紧攥着手里的手机,然后打开微信,发了条“我已经在洞窟了”。 关寄看了眼收到的信息,又往职工宿舍的方向望去,迟疑一会还是走了。 靠着树干的陈琼见时间还富余,而且这时间走,要是碰上了也尴尬,所以拿手机玩了会儿游戏后才往莫高窟那边走。 刚到洞窟门口就被一直站在外面的关寄堵住了:“已经在洞窟了?” 陈琼抬头笑着:“这不是在了吗?” 关寄明白了什么:“因为胡旋?” “什么?” “吃醋了?” “说什么呢。”陈琼木然了片刻,捡起来的笑也显得力不从心,“我就是有点事情,不想让你久等,那多不好意思啊。” “那直说就行,撒什么谎。” 关寄让开,等陈琼进了窟里,只身走到吸烟区去抽了根烟,散走烟味才又进窟,却莫名发现陈琼开始在有意无意的不想跟他接触,有时候还一直盯着他手看却又不说话。 第48章 没怎么 接下来的两天,陈琼也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每次他想搭话,陈琼不是走开就是跑去跟别人说话。 “陈老师,你跟关老师怎么了?”某天中午,张小卯看了眼可怜兮兮跟在后头的男人,心里表示同情,昨晚在男人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决定帮忙探探陈琼的口风,绝对是因为他好心,不是因为那几千块的球鞋。 陈琼无精打采的露出个笑:“没怎么。” “没怎么啊——”张小卯也如释重负的扬起声音,觉得这么容易就可以捞到自己心心念念好久的球鞋,可回头向关寄使眼色的时候,又瞬间把最后一个音节往肚子咽了。 关寄不满意这个答案。 鸟为食亡,他为财死,只好再次开口:“那怎么不见你这两天和关老师说话。” “有吗?”陈琼停下脚步,指了指莫高窟的南边,“你该往那边走了,李师傅可能早就在窟里等你了,迟到的后果你知道吧。” 鉴于这个徒弟之前的行为,李师傅的严厉程度已经又上一个高度。 把张小卯后面开口的机会也给堵死了,他更加可怜的看向站在后面的关寄,给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赶紧跑了。 关寄只能自己开口:“你数数这两天跟我说了几句话,一根手指都没有。” 眼前的人楞是像没听见一样,抬脚就要走。 “陈琼。”关寄挡在前面。 “今天不用进窟?”陈琼说了这两天来跟他的第一句话,“那我回去了。” 关寄不再拦,眼里的温度也开始下降:“你又不是我女朋友,闹脾气总该有个度。” 这句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你说的对,不过你可能误会了什么。”陈琼顿了下身体,好笑的开口,似乎在为关寄的话感到好笑,也为自己感到好笑,她最近的态度确实有点不合适,“我只是从我同事嘴里知道,以前喜欢的一个前辈突然要结婚了,所以心情不太好。” 关寄讥笑:“所以跟别人谈笑风生,唯独就对我冷淡?” 陈琼勉强打起精神:“对不起,我会很快调整过来。” 他的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只能把气往自个肚子里憋,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转身往第501窟所在的方向走:“走吧,既然说清楚了,我也不用整天在想是不是哪儿得罪你了。” 陈琼没有跟上去,望天嗟叹,清澈的眼眸里慢慢开始溢出滚热的水,这几天她真的没有在闹脾气,只是听到关寄那天的问题,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和莫名心慌,像是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突然被曝露在阳光下。 吃醋。 她在吃醋。 要进窟实地观察壁画的胡旋从美术研究所走到这边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望见陈琼眼里的水雾,意味深长的弯出个微笑,从兜里掏出手帕递过去,也丝毫不委婉:“怎么眼眶红了?” 两人有过几次的短暂交流,算是个点头之交。 陈琼没接,但还是说了声“谢谢”,用手揩了下挂着的泪珠:“没事,不小心让风吹起来的灰尘进了眼睛。” “所以我一直说,这西北的风沙最不解风情。”胡旋只好把手帕收了回去,笑呵着,“我当年来的时候,对我也是从不手下留情,然后我就走了,谁稀罕待这里被它虐待啊,不过我还是没骨气,又转悠着回来了。” 陈琼视线在胡旋手里抱的东西上停了几秒,听见胡旋说的,被逗的笑了起来,确实挺不解风情的,对这莫高窟也是一样不手下留情。 壁画临摹师除了画工要好,眼力也必不可少的,所以胡旋像是给别人看自家宝贝一样,把怀里抱着的画纸展开,但因是原比例临摹的,所以只能展开一点:“这是我勾勒的线稿,正要去洞窟再对照原壁画修稿。” 卷起画稿后,直接挽着陈琼就走:“跟我一起去看看。” 刚好陈琼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关寄,顺其自然的跟着走了。 没见到陈琼的关寄,原路返回找了一圈,没找到,打电话是没人接,眼里阴霾浓的散不开。 手机静音的陈琼从胡旋口中得知,她们进入的这个洞窟是第506窟,洞窟的东壁斜对面已经立好了一个画架,胡旋一进洞窟就直接要把怀里临摹的画纸给放在画架上摊开,她上前搭了把手。 “这是反弹琵琶图?”画纸刚在画架上固定好,陈琼通过铅笔勾的线稿一下就认了出来上面临摹的是什么。 胡旋也有点惊讶,这线稿都还没上色,只是有些密集的灰黑色线条,虽然说反弹琵琶已经很出名了,但她这次临摹的不止反弹琵琶一个人物,而是要把整幅天乐图都临摹下来,所以人物和建筑都密集,对不是专业的人来说,这么多线条聚集在一起很花眼,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研究院也很早就有把这副壁画的影像传给她,她把影像投在墙壁上,把纸固定在墙上,再拿铅笔一点点临摹的,临摹了足足一年。 “是反弹琵琶。”她紧盯着画架,好奇的来回看,“你不要告诉我。你不仅跳舞厉害而且还会美术,那可真是不让人活了。” “我不懂美术。”陈琼扭头看向东壁,只看那一尊在跳反弹琵琶的伎乐菩萨,“是我跳的那出舞剧里面,女主送别男主的时候就是跳的反弹琵琶,所以才一下就认了出来。” 胡旋看到了陈琼的目光灼灼:“那这样吧,你干脆跟我一起临摹?” 陈琼立马皱眉,看了眼画架上的线稿。 “我打电话让人送个艺术生用的那种正常画架来洞窟,你单独临摹一副反弹琵琶的人物图,也别有压力,你临摹着玩就行。”胡旋好像一定要陈琼留在这里,极力劝说,“有时候一笔一划的重新勾勒这千年艺术,不也是一个重新认识敦煌的过程,我每次临摹都觉得自己也是画中菩萨了。” 她这才点头,还能躲开关寄。 胡旋很快就打了个电话让人送东西过来,中间夹杂着几句类似“你不过来会后悔”的话,陈琼以为是那人不愿意送,而且这天气一来一回确实太遭罪,她左右不过是来采风的,不一定要亲自临摹,刚准备开口想让胡旋别麻烦了。 谁知胡旋已经挂断电话,脸上的表情在说她胸有成竹,那个人一定会送来。 “研究院雇了很多工人,你非得让我跑这一趟。”几十分钟以后,洞窟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搬着不大不小的画架,“陈琼?” 站在胡旋旁边看线稿的陈琼有些茫然的循声抬头,眸子里的倦瞬间清醒过来,她朝那人勾起一个笑,终于明白胡旋为什么那么胸有成竹了,因为…是关寄。 一直在担心的关寄也终于卸下了口气,但眼里经久不散的阴霾只消散了一点,九牛一毛。 “我说了你不来会后悔的。”在一点点对比线稿和壁画的胡旋也听见了关寄说话,踱步到那边,帮忙把画架放好,固定拿来的画纸,“陈琼不是来采风的吗,我让她跟着我一起临摹。” 关寄不理会胡旋的话,视线始终锁住东壁那边的人。 陈琼眨了下眼,瞧着胡旋乐此不疲的说话,偏过头继续前面看线稿的动作,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心思却又被不远处的说话声给扰乱了。 胡旋和关寄聊了一些关于壁画的事情,聊到最后,胡旋突然问了句:“今晚去不去我那里吃饭?” 关寄沉寂了好一会儿,视线频繁往一处聚焦:“晚上有事。” 胡旋又说:“上好的汾酒,真的不去?” 关寄也拒绝的爽快:“我开车不能喝酒,不去。” 胡旋倒是笑了:“喝醉了直接在我那儿歇下不就行了,刚好明早你还能多睡一点。” 陈琼没听见关寄的回答,因为她已经由北壁进入一条甬道,走过长长的甬道进入了另一个洞窟,这个洞窟的规模比外面那个要小很多,墙上依旧还是敦煌壁画永恒不变的主题,西壁有三尊彩塑,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三尊佛。 走到三尊佛前面的时候,她突然整个人都无力的蹲了下去,因为整个人落下的速度太快,所以甚至都能听见膝盖骨头在弯起那一刻的响声,难过却又哭不出的感觉让眼睛干涩的直发疼,双手也掩着面在佛前消沉的低头,像是在求佛给她一个答案。 “你继续对比你线稿吧,院里不是说这副净土天乐图要是临摹成功了,会拿去参加国外敦煌展览。”关寄走过笑得丝毫不单纯的胡旋,没有离开洞窟,而是往洞窟深处走。 胡旋被这么一提醒,也赶紧走回到线稿面前,在抬头和侧头间仔细的一点点对比,人物的距离和五官的位置等等一切都不能有半点的误差在,这么复杂的天乐图一一对比下来,要在洞窟里待一个月不止了。 对比到眼睛发干的时候,她走出洞窟望着远处的风景和绿树来缓解,又滴了几滴眼药水。 陈琼喜欢关寄,她来莫高窟的第二天就知道了。 第49章 痉挛 第506窟是个大型窟,比之第16窟更大,窟中还有三窟,分别为第507窟、第508窟和第509窟,各有甬道连接。 关寄在第508窟找到了陈琼,她在释迦牟尼佛的塑像面前抱蹲着,白色的长裙曳地,长发低盘在脑后,像是古代一个走投无路的妇人千里迢迢赶路到这里,祈求佛来救她的苦难。 只是没有听到那般凄凄惨惨戚戚的啜泣声。 “不舒服?”他走了几步就没有再继续走。 陈琼睁开眼,盯着地面发了会呆才站起身来,刚转身要回答没有的时候,整个人蓦地僵住,眼睛也凝滞了。 因为关寄嘴角挂着一抹哂笑说:“还是在为那个人伤心?” “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的感情生活了。”她赸笑一声,伸了个懒腰,不显露任何的情绪,“该不会是来落井下石的吧?” 关寄很聪明的放弃了这个话题,想起先前打的无数通电话都是沉入大海,整个人又阴沉了下来:“为什么不接电话,又拉黑了我?” 云里雾里的陈琼拿出手机看了眼,语气里不自觉就染上了无辜:“晚上睡觉习惯性静音,忘记取消了。” 关寄低笑了声,他就说永远拿这个人都没办法。 他想起前面胡旋的话:“真要跟着胡旋一起临摹?” 陈琼点头:“反弹琵琶是舞剧最重要的一幕,我想跟着临摹一下试试,或许能让我豁然开朗,也可以提前回北京去参与排练。” “我…”男人原先还很盛的气势,遇到这句公事公办的话,瞬间就弱了下来,“我也可以教你。” 壁画修复是一个综合性的技术,泥工、木工、电工、美学、工程学、化学和物理学都要会,虽然关寄毕业后是跟李纯华学了壁画修复,但他大学寒暑假来莫高窟这边,一直是跟着研究院的雕塑家和美术大师学习。 “我是要临摹反弹琵琶。” “摄录部门有影像。” “……” 陈琼气结,是怕她在这里待着会跟胡旋说什么? 心里瞬间就来了气,冷哼一声:“你这是让我跟着体育老师学数学的意思吗。” 关寄想为自己辩驳一句,但仔细一想,这句话根本就是无懈可击,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从自己旁边离开。 临近下班时间,陈琼再次意兴阑珊的搁下手里的画笔,瞥了眼在认真对比的胡旋,视线又转移到那副精致的线稿上,重重的叹了口气。 胡旋听见这声叹息,笑了起来:“你这线稿已经很流畅了,临摹的也差不多,别对自己要求太高。” 陈琼瞄了眼自己的线稿,一整天的摸鱼让白纸上面只有一些粗略的线条,想到前面那番夸奖,谑而不虐道:“我觉得不是我要求高。” 是她对自己要求太低了。 “人是在夸奖中进步的。”胡旋抛了个电眼。 被夸奖的陈琼没进步反倒退步,她彻底扔下画笔,看起了旁边两米多高的画架,心里也难免会跟胡旋比较一番。 看看这个被关寄喜欢的人哪里比她好,尽管比的不公平,可就是忍不住的要比较。 关寄今天也突然准时下班,然后来了第507窟。 胡旋见人来了,很自然的说了声:“等下,我再把这块的线条仔细对比一下。” 认真在思考这副惨不忍睹的线稿是要扔掉,还是修改一下再继续描的陈琼听见动静,本能反应的抬头去看,结果一抬头就和那人直接对视上了,她急忙瞥开,抬手准备继续修的时候,发现关寄走到了胡旋那边,很快她瞳孔放大,关寄又绕道她这边来了。 她用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速度,赶紧伸手撕下了画架上的线稿。 天枰座的选择纠结症瞬间被治好。 关寄盯了下陈琼手里迅速揉成团的画稿,满腹狐疑:“这么怕我看,是不是画了我什么不好的内容?” “没有,我只是不满意自己画的。”陈琼笑起来的时候,嘴抿成了一条线,笑容要有多假就有多假。 她这个业余的要是和那边专业的一对比,那就是体无完肤。 关寄不以为然,用舌尖扫了圈腔壁,眯起眼,在逼问和直接把画稿抢过来之间抉择。 陈琼背在身后的手把纸团捏的更紧,在祈祷这团纸最好就地消失,但祷告没用,最后解救她的是胡旋。 胡旋一句“我好了,走吧”,关寄立马就收起所有心思,转身去看胡旋,率先往洞窟外走。 “陈琼走吧。”胡旋离开之前,回头也招呼着陈琼一块走,“今天不满意,那明天再来描也行。” 陈琼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想留下来再描一下,不然今晚睡不踏实,会一直惦记。” 胡旋也不再坚持,嘱咐了她几句就在关寄后面出了洞窟。 又想离开了。 陈琼抬手轻轻抵在额头上,很快手又捂在腰侧,面露痛苦,为了保持身材,偷懒的她选择了不吃晚饭这条捷径,全然不顾一直在调理的胃,导致它抗议的突然痉挛了一下,这一痉挛,让堵在心里的所有情绪都趁着她疏于防范而疯狂跑了出来。 那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当年她在学校光芒万丈,心里想的是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她呢,所以她大胆表白追求,不过这七年她已经渐渐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上优秀又漂亮的女人太多,不喜欢她才是正常的。 今时今日,要做的是逃离,逃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再自不量力。 在开车去研究院在市里住宅区的路上,关寄看起来魂不守舍,话也问得直接:“老秦那人到底什么时候买车?” “瞧瞧你这说的什么话。”拿着手机看微信视频的胡旋头也不抬,“接我们上下班还委屈你了。” 关寄在叹息间,丝毫不含蓄的点头:“要是老秦什么时候有你这个觉悟就好了。” 老秦名秦复风,三十四岁了,是胡旋认识十八年的高中同学,结婚十二年的丈夫,也是一名雕像家,在业内是有名的,不过这个人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一般上班都自驾或者直接坐出租车。 他朋友归结为是艺术家的奇怪毛病。 这次来敦煌研究院是准备长期从事塑像的修复,先要在莫高里工匠村参观学习一年,但不肯在工匠村住,研究院分配的住宅区又在市区,现在市场上有的二手车他都不满意,交通就是个大问题,关寄跟秦复风是有交情的,也就照顾了下。 因为往莫高里工匠村的路上会经过莫高窟,胡旋也干脆不坐研究院班车上下班了。 “小心老秦揍你一顿。”胡旋不以为然,知道关寄这人是开玩笑。 “老秦要揍的是你吧。”关寄嗤了声,“今天在陈琼面前都跟我说的什么话,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有什么,要老秦知道不得吃醋到死。” 胡旋仔细回想了下,又幸福的看着手上无名指的婚戒,那些话她可没说错。 请关寄吃饭是老秦的意思,他们已经买到了车,准备答谢一下。 上好的汾酒是老秦私藏很久的,特地拿出来招待。 喝醉酒留在她那里歇下能多睡一会…也很正常,因为要接送她和老秦,只不过不知道前因后果人会误会。 比如陈琼。 “还不为了帮你啊,不识好歹。”胡旋收起手机,也认真了起来,“为了你的感情路能畅通一点,首先要让陈琼知道自己是喜欢你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没有另一个人出现在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完全都察觉不到自己对那个人是什么感觉。” 当年她跟秦复风也是这样,见到有人亲近对方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喜欢。 关寄没说话,眸子里却蒙上了几分惘然。 胡旋调整了下坐姿,低头回复着自己老公的消息,顺嘴问了句:“你追了多久?” 关寄沉默。 “不会表白也没有吧,人家压根不知道你喜欢她?” 沉默就是默认。 胡旋呼了好几口气:“我真是不该帮你,你都不让陈琼知道你的喜欢,我在她眼里岂不是个坏人了,就是蹭了几天车,把我这张老脸都当作还你的人情丢出去了。” 关寄依旧不为所动。 “你是怎么想的?” “她是来这里采风的,跳舞对她很重要,现在说可能会影响到她。” “那你们的感情和未来就不重要了啊。”胡旋的恋爱脑遇上这种理性脑,注定要被气,“又不是古时候的忠孝难两全,也不是学校什么早恋问题,合着采风的时候就不能谈恋爱了?” 关寄在住宅区的南门停下,不准备开进去:“到了。” 胡旋气的摇头叹气,在下车前还是忍不住叮咛了一句:“你们两个都是这么优秀,谈个恋爱还能往消极谈了不成,肯定是会让对方越来越优秀,看看我和老秦就知道。” 顺便自夸一波。 “老秦今天没去上班,肯定在家给你准备了惊喜。”关寄没正面回答,秦复风永远都是能让胡旋立马从任何事情中精神过来的人,认识胡旋的人用秦复风来对付她是屡试不爽。 不过这次对胡旋不管用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老公是去提车了,哪有什么惊喜,那就是个木头。 恋爱脑的人见不得有情人不成眷属,胡旋还想再跟关系说道说道,但车子驶离带起的灰尘立马弥漫在了空气里。 第50章 台前幕后 关寄回到莫高窟停好车,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张小卯突然跑过来神秘兮兮的跟他说:“关老师,陈老师好像快要离开这里了。” 他立马蹙眉:“谁跟你说的。” 陈琼四月底来的莫高窟,要来采风四个月,怎么也要八月底才离开。 “陈老师自己说的啊。”张小卯被关寄这一声带着呵斥的话吓到了,脚下一直在动,离得更远,“她来食堂吃饭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都很高兴,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高兴,所以就好奇的问了下,她说很快就要离开莫高窟回北京去了。” …… 关寄一言不发,阴郁在从四面八方笼罩着他。 张小卯也不敢继续再说下去,更不敢说陈琼看起来是真的为要离开这里而感到很开心的样子,挥挥手就赶紧趁机溜走了。 站在食堂门口的关寄没心思再往前走半走,忍着燥意转身离开了,刚回到宿舍就立马跑去洗澡,将将把前面那股情绪压下去。 在出卫生间的刹那,那一股情绪又在他心里翻腾起来,不停的叫嚣着挑衅他,如果这一次还抓不住,他们之间就会彻底成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每一个字都让他暴躁。 踱步到阳台,吹着夜里莫高窟的风冷静下来后,拨了个电话出去。 “你这小子也知道给我打电话了啊。”电话过了大约三十秒才被人接起,笑骂声先声夺人,“过年打电话催了下你赶紧结婚生孩子而已,好家伙,直接大半年不跟我联系。” 尽管现在没有任何心情笑,但关寄还是习惯性的发出几声笑来应对那头的笑骂:“二叔,我这段日子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崩跟我这个小辈计较了。” “行,那赶紧回来接管你爸留下的生意,管了十多年,我可没那个闲心再管了,还你了事。”关忠国用食指划拉着平板电脑,对这个侄子也是没人拿他有办法,懂得人情世故,做事待人圆润周到,绝对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偏偏学他那个大嫂跑去了西北。 他大哥留下来的生意也只能他这个弟弟来帮忙管,在关寄成年那年就想还回去了的。 “二叔,那是我爸的生意,不也就是关家的生意,说什么还。”关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而且您要投资剧院演出,不也需要本钱,您好好管着吧。” 关家这个二叔年轻的时候是个导演,五十岁那年正式不拍戏,迷上了看剧院演出,只要是关于传统文化的都热衷,后面管理关家大房的生意赚了大钱,开始大力投资这方面的项目,致力于宣扬传统文化。 关寄从没怪过,倒是支持。 一来这是关忠国自己凭本事把生意扩大到了比他爸那时候更大的规模,钱也是翻了筋斗云的在赚,二来保护宣传中国的传统文化更是好事。 以后的子孙后代总得知道中国文化有哪些,都是些什么。 关忠国无奈的叹了口气,每次关寄就是用这个话来堵他,一堵一个准:“赶紧说,打电话是不是有事情求呢。” “想让您帮忙打听个人。”关寄也收起了笑,严肃起来,“在舞剧的专业剧院演出那边,有没有年龄大于三十岁但没超过三十五岁的舞蹈演员,工作单位在国剧院,最近刚结婚了的。” 能被陈琼称作前辈的,必然是有一定的名气或是资历,也肯定是从事专业演出,她几乎不是演出就是在练舞,娱乐休闲几乎为零,肯定不会出去认识其他单位的人,年龄方面也绝对要大于三十岁,戏剧界这一行并不是人人都是“陈琼”,但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因为陈琼不喜欢大她很多的,不喜欢比她小的,更不喜欢和她同龄的。 他这个年纪配陈琼才刚刚好。 “这是干嘛?”关忠国一下就警惕了起来,把平板扔到一边去了,严阵以待,“你爸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爸不在了都。” 意思就是没办法再给你生弟弟和妹妹了,香火靠你撑着。 关寄抓了抓还湿着的头发:“是为了我喜欢的丫头。” “你帮你喜欢的女人打听别的男人?”关忠国更炸了,“关寄你是不是换了个脑子,以前多精明一人,算计我的时候,脑子可清楚了。” 关寄痞气的一笑,在这黑夜里很像个高中时候的不良少年,喜欢的人,想尽办法也要是自己的:“二叔,我是准备把人抢过来,但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打听一下对手而已,您要不愿意就算了。” 关忠国立马“欸欸欸”的出声阻止关寄挂电话:“知道了,等着收消息吧,今年过年带回来瞧瞧是哪个丫头入了你这尊佛的眼。” “今年我回不去。” 关寄知道关忠国这些年是在戏剧界吃开了的,人脉路子广的很,也不担心得不到消息。 “你奶奶又要更不待见你了啊。” 关寄摸了摸下巴,他那个奶奶一直不喜欢他待在这里,当年他妈把他接过来敦煌的时候,他奶奶还吵了一架,但耐不住是亲妈接自己的孩子,孩子跟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先前他寒暑假一直待在莫高窟,老人家就已经有些不乐意了,大概是觉得他还没毕业,一切都没定也就没着急。 等他毕业后彻底扎根敦煌后,老人家就开始着急了,一直在埋怨,刚开始不停的说是他母亲的错,因为她那个当妈的来了西北不管不顾家里面,没好好照顾他爸,才让他爸人到中年就没了,最近两年换了说辞,已经开始说死了都还要勾她孙子去那边之类的话。 后面见他是决心要在这边待,也开始慢慢不待见了。 “二叔,你是知道我这人的。”再多的,关寄也没点破。 关忠国当然是明白,这个侄子看似温和,对长辈百依百顺,但这温和里面是自己的思想和原则,谁触到了就自认倒霉。 他这个叔叔也不好再说什么,笑了两声:“在那边修复保护,也是为人类文明做贡献,比我这个二叔投资什么剧院的可大多了,你奶奶不待见就不待见呗,我年轻时候她还不待见我呢。” 关寄会心一笑,十分理解关忠国的话,他奶奶以前是个旧社会里的千金小姐,瞧不起戏剧界这行的人,上世纪他二叔偏去做了个导演。 叔侄俩个能聊的不多,聊上没几句就挂了电话。 后面的几天,陈琼和关寄几乎没怎么再见过面,陈琼待在第506窟认真的临摹着反弹琵琶,关寄为了不让自己再陷入那晚的情绪中,又回到了陈琼没来之前的工作状态,经常修复到很晚才出洞窟。 某日下午,第506窟进来了除胡旋她们两个之外的其他人。 “妈!” “妈妈!” 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站在甬道口不动,第一声是半脱稚气,第二声是奶声奶气。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胡旋放下手里的铅笔,赶紧朝那两个孩子走过去,一把抱起了那个小女孩,疼爱的亲了亲小手。 男孩有些害怕的摸了摸鼻子:“妹妹吵着要找你,我受不了就带她来了。” 胡旋板起了脸:“怎么来的?” “坐来这里的班车啊。”男孩委屈的撇嘴,十分知道自己这个妈的弱点,“你和爸又不在家里,妹妹一直在哭,我没办法了。” 陈琼看向那个小女孩,眼睛红红的,应该刚哭完,不过她的注意力是好可爱啊。 可爱到再糟糕的生活都变得美好起来。 “好了我不怪你,你照顾妹妹辛苦了,晚上回去妈妈给你买好吃的。”胡旋伸手想摸自己儿子的脑袋,但长大的男孩已经不喜欢了,脑袋一偏就躲了过去,她也不生气,因为她看到了陈琼惊讶又羡慕的眼神,才突然记得自己还没给陈琼介绍,“这是我两个孩子,大的叫秦东,十岁了,小的叫秦青,刚满六岁。” 紧接着,让两个孩子叫人。 这两个孩子也是讨人喜欢的类型,齐声喊着:“姐姐好。” 只要一去亲戚家串门,就只能听到阿姨这个称呼的陈琼立马灿烂的笑了。 其实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招人喜欢的,到了后头,就只有被教育好了的那种才招人喜欢。 “这辈分得让你们给叫乱了。”胡旋又笑又无奈。 陈琼立马给两个孩子撑腰:“我们不同宗族,辈分没什么的,就叫姐姐。” 一直被胡旋教育的秦东得瑟的跟胡旋撅起嘴。 那个叫秦青的小女孩也从胡旋怀里落到了地上,然后一路朝陈琼跑去,用尽全力的在踮脚抬头,双手也往上使劲的伸着,想要够到什么东西,陈琼有些疑惑,一直没得到回应的小女孩气鼓鼓的奶声道:“姐姐你要蹲下来哦,我有奖励要给你啦。” 陈琼听话的蹲下去,眼睛在向胡旋那边求解答,但胡旋只是朝她抛了个肯定的笑容。 “mua~” 小女孩双手抱着她的脖子,踮起脚尖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亲出了响声来。 “这是要奖励姐姐什么啊?” “奖励姐姐这么漂亮啊。” 陈琼的脸忽地就红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边伸手摸脸边害羞的笑,又忍不住的捏了捏小女孩肉肉的脸:“你也好漂亮好可爱啊。” 秦青嘻嘻的捂住嘴,高兴的跑回到了胡旋跟前,胡旋本想打发两个孩子去外头玩,但孩子想看壁画,她只好严肃的嘱咐看壁画的注意事项。 嘱咐完,看见陈琼望着那两孩子的眼里全是问号,她抿嘴一笑,开口解释:“我二十四岁生的老大,二十八岁生的老二,跟我老公结婚十二年了,一大学毕业就结的婚。” “很幸福。”陈琼脑子里已经糊涂了,关寄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喜欢上了有夫之妇? 胡旋十分同意的点头,她确实很幸福,儿女双全也有一个相爱的丈夫:“我比较重视家庭,当年我在莫高窟临摹完那幅壁画后就走了,除了吃不了苦,还有就是不想跟我孩子老公分开,这次回来呢,也是因为我老公在前年看过一次仿制敦煌彩塑的展览后就一直想来敦煌这边,他今年被招聘进来后,不想一家人分开的我也跟着来了。” “还把两个都孩子教的这么好。”陈琼继续用铅笔把细节处的线条改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笑,“你这就是在赤条条的勾.引人去结婚啊。” 胡旋羞涩的看了眼自己的两个孩子:“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可能要等我从台前转到幕后吧,目前没办法考虑这方面,就算想考虑也没时间去认识别的男人。”陈琼说的宴然自若,她不可能为了家庭放弃工作,也不可能因为工作而冷落家庭,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她真正从舞台上转到一个长久休闲期的时候,再考虑自己的小家庭。 “要是身体硬朗,没什么太大的伤病,舞蹈这行转到幕后怎么也得将近四十岁那时候了吧。”胡旋不可思议的看着陈琼,随后又半理解的点了点头,但对那后半句不是很认同,“其实关寄喜欢你,你也喜欢关寄,干嘛不在一起试试?” 陈琼的铅笔在画稿上因为她不知所措的一用力而断裂,怎么忽然说到了这上面。 “你喜欢关寄吧。” “……” 第51章 表白失败 “那天中午,我和关寄在研究院门口等你的时候…”胡旋顿了下,把自己的铅笔换给陈琼,“我看到了你,所以临时起意想看看你的反应。” 陈琼低头缄默着,脑子里嗡嗡嗡的已经听不清楚胡旋在说什么,她趁着这时候,在心里细细思量那句“关寄喜欢你”是什么意思。 等她清明过来的时候,关寄已经站在了面前。 幻觉了? 她伸手往前探,却在空中就被男人一把抓住了,不是幻觉。 关寄的声音很急切:“出去聊聊?” 陈琼点头,想把手抽回来,却怎么也抽不走,被男人有力的手掌紧紧捏着。 下一秒就被带出了洞窟,在出去之前陈琼看到胡旋急忙走过去捂住了两个孩子的眼睛,笑眯眯目送她和关寄离开。 两个人站在莫高窟前的空地上,因为这边并不是游客参观区,只有几个游客可以单独购票参观的特窟,所以没有九层楼那边的嘈杂。 “你是真有喜欢的前辈还是假的。”关寄前面刚接到了关忠国打来的电话,“我让人在北京查过了你那位前辈,你猜结果是怎么样?” 陈琼静默,结果当然是没有,她所认识的剧团前辈基本都是英年早婚或是结了婚的中年男士。 “假的。”她轻笑了声,“我一直在演出,哪里有时间去喜欢人。” “为什么跟我撒谎说自己有喜欢的人。” 陈琼心里的那句话被万千心绪紧紧包裹着,阻止她再重蹈覆辙。 一分钟过去,空气中沉寂的恍若末日。 “陈琼。” 关寄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腹按压着陈琼白皙的手背,上面浅浅的红印消了,他便又按压出一个,在紧张。 声音极轻:“再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陈琼抿嘴一笑,静静看了会男人在玩自己的手背,眼睛一热的时候,她又赶紧把头偏了过去,腾笑道:“关寄,你是要吃回头草吗。” 男人始终不敢抬头:“是。” 她垂目莞尔:“可我不吃回头草。” 关寄看了眼前的女人很久,最后松手,沙着声音:“对不起,打扰了”。 之后擦肩走过。 陈琼感受着手上还残留的体温,极累的叹了口气,十指穿过发间,胡旋昨天的话也像春雨后的竹笋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 胡旋说四年前关寄在北京的叔伯给他相过亲,那次差点就相亲成功结婚了的,但是女方要求关寄离开敦煌去大城市发展,关寄不肯离开,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吹了。 她苦涩扯起嘴角,没有多久就要离开了,有了一个为敦煌奉献一生的母亲就已经足够,不想再有一个像李纯华那样的恋人或是伴侣。 一回到洞窟,胡旋就问她怎么样,她浅笑轻轻摇头,也没了再继续临摹的心思,胡旋可能看出了什么,所以开口让她帮忙带着秦东和秦青出去玩。 这两个孩子一直在“姐姐”“姐姐”的叫,叫的陈琼心花怒放,特别是六岁的秦青,陈琼给她买了吃的,她吃了觉得好吃,也一定要喂陈琼吃。 关寄出来买水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瞥让他站在原地远望着,原本散了的情绪又一点点的拢聚在一起,在这股情绪即将要炸开来的时候,胡旋出现了。 “表白失败了?” 关寄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沉着脸没说话。 胡旋也向陈琼和自己的两个孩子看去,玩闹的很欢乐,女人遇上孩子总会变得柔软,陈琼连笑都变得童真到毫无杂质。 她丝毫不同情:“让你磨磨蹭蹭那么久都不表白。” “是她不喜欢我。” “……”胡旋准备说什么,但下一秒就喜悦的跑了几步,一辆车也停在了她面前,车上下来了个人,她高兴的喊了句,“老公。” 秦复风原本很呆板的脸立马松动了,还害羞的应了个“嗯”,这对夫妻就像是对调了过来,男人害羞内敛,结婚这么多年被喊声老公都脸红。 两个孩子见自己爸爸来了,赶紧跑过来,陈琼也拿着秦青喝剩的水走了过来,走近才发现关寄也在,她不自在的露出个微笑。 很快又被另一个男人吸引了注意力。 “你好,我是秦复风。”秦复风伸出手,露出一个欣赏的笑,“我很喜欢你的那出舞剧《太行路》。” 陈琼回握,似乎是觉得有些意外。 胡旋好像也刚回过神来,咯咯的笑了起来:“去年过小年的时候,他在北京被朋友拉着去国剧院看了一场剧院演出,回来后就一直夸人,原来夸的是陈琼啊。” “在现在这个年轻人都追星看演唱会的社会,我也没想到那场演出里竟然有很多年轻人,后面演出开场就明白了。”那是秦复风第一次看舞剧,艺术家不鸣则已,“旁边有个穿唐装的小姑娘都哭了。” 关寄淡然的扫了一眼,拧紧瓶盖,把剩下的半瓶水直接扔进垃圾桶里,铁皮垃圾桶轰然的响了一声,像是被人当作成发泄的东西。 “关寄,今晚去我那里吃饭?”秦复风也听见了这声太过惹人注意的响声,“也算是答谢你前面那几天接送我和胡旋上下班。” “我不去。”眨眼间,关寄的嘴角已经扬了起来,“我可没你那个好酒量,经不起你折腾。” 秦复风是个极爱喝酒的人,每次有人去他家里吃饭,要是不陪他喝几杯就走不了,要是走了,下次就再也别想跟他吃饭了,导致他生活里的朋友极少。 “真是没口福,我那可是私藏很久的酒。”直接拒绝的人,秦复风也不会上火,“得了,我们先走了。” 一家子在秦复风说出这句话之后,陆续上了车,车开走之前,秦青还把手探出车窗挥了挥。 阻挡在中间的那辆车开走,关寄和陈琼两个人瞬间变成了眼对眼,陈琼下意识走开,关寄也面无表情的转身往洞窟走了。 次日早上在食堂的时候,张小卯简直想把自己给隐身了,这饭桌上就是一个修罗场。 他和关寄先来了食堂吃饭,按照往常一样,看见端着饭的陈琼立马招手让她过来一起吃,这几乎是这么久以来在食堂的日常,但今天明显大大不一样了。 陈琼走到一半就不走了,犹豫着要离开。 关寄见陈琼要躲自己,有些烦闷的开口:“不用躲,表白失败的是我,又不是你。” 这句话一出来,陈琼的脸色僵住,张小卯也彻底震惊,但关寄依旧淡定的吃着面条。 陈琼霎时骨鲠在喉,容不得她想太多,恢复如常走过去坐下,最后是张小卯看着两个当事人一头问号。 第一个问号是,关寄什么时候表白的? 第二个问号是,怎么会表白失败呢? 这两个人互相喜欢,他跟王叔早就看出来了。 第三个问号是,这两个人竟然还能同坐一桌淡定的吃饭? 他咽了咽口水,想赶紧离开这里去跟王良八卦。 在关寄吃完饭要先离开的时候,王金梅走了过来:“你二叔昨晚给我打电话,让我继续给你找相亲对象,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喜欢的吗,有喜欢的还相亲干什么,千金难得一喜欢。” 关忠国在昨天中午把消息给了关寄后,晚上就迫不及待的询问结果,知道关寄被拒绝了,笑话了几声,又赶紧把相亲的事情给安排上了。 关寄坦笑道:“被拒绝了。” 王金梅也不好再怎么说了,试探性的问了句:“那你二叔说的相亲…?” “您安排上吧。”关寄伸手抽了张在陈琼面前的餐巾纸,垂下视线望了一眼,纸抽到手上后,又没有半点迟疑的站正身子,“不过我就只有中午和晚上有时间,王姨你时间看着安排。” 说完这句,他把擦完嘴的餐巾纸丢进垃圾桶就走了。 张小卯和王金梅都同时瞄了几眼陈琼,王金梅见陈琼毫无异样,明白过来动心的佛爱上了个不喜欢他的人,叹了口气就走了。 “陈老师,你为什么拒绝关老师?” “因为不喜欢。” “你明明就喜欢。” 陈琼喝下一口汤:“你还记得唐悦吗?” 张小卯赶紧点头:“当然记得了。” “那也把她跟你说的话好好记着。” 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 陈琼拿纸把张小卯前面溅出来的汤汁擦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那么不好。” 后面的十多天,关寄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开车去了市里相亲,有时候晚上还不回来,张小卯每天看着毫无波动的陈琼,开始怀疑他之前的想法。 其实陈琼不喜欢关寄? 第52章 结婚对象 从昨天晚上开始,陈琼就不停的呕吐和拉肚子,吃进去的药也不管用,吓得她今天中午赶紧去了市医院,做了相关检查后,医生说她身体没有任何的问题,可能是心理作用才引起的这种身体反应。 保持心情舒畅的同时,也可以吃一些安神药。 只是她依旧不放心,还是留下输了几瓶维生素。 打完点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她刚走出医院,胡旋就打来了电话:“陈琼,你还在市里吗?” “刚从医院出来。”陈琼以为是要她帮忙带什么东西,“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刚坐上车的胡旋扣好安全带,爽朗笑道:“没有,我是想让你先别急着回莫高窟,今晚去我那里吃饭,秦青那孩子一直嚷着要见你,刚好你今天也在市里,就顺道一起吃顿饭。” 似乎怕被拒绝,她又赶忙追加了句:“我正在回市里的路上,你别走啊,待会把地址发我微信上,我和老秦去接你。” 想婉拒的陈琼这下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了,只能点头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后,在附近找了家饮品店坐下才把定位发出去。 接到胡旋电话说快要到这边的时候,她又站在马路边左右张望着,望了没几下就定住不动了。 对面的临时停车处,关寄刚下车,副驾驶也紧跟着下来一位青春洋溢的…女生,女生还没等关寄绕过车头,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自己先跑过去了,伸手搂住关寄的胳膊撒着娇,关寄也没有不耐烦。 很像七年前的他们,未完的故事终究会有人替你来续上。 “陈琼,快上来。”胡旋和秦复风也开车到了,朝她招招手,喊了一嗓子。 陈琼在上车之前瞟了眼,两个人一起进了一间高级餐厅。 到了胡旋夫妻在研究院住宅区的房子里后,陈琼满脸诧异的看着胡旋拿出手机在点外卖,她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就是你说的请我吃饭?” 然后又扭头找秦青,不是说想见她吗。 “哎呀那个…”胡旋见陈琼在找秦青,心虚的扯出一个尴尬的笑。 最后是秦复风看不下去,上来解围:“她不会做饭,所以我们每餐都是叫外卖吃,为这个两家父母还一直不肯让孩子待在我们身边。” “你看我这叫外卖也是花了钱的,那当然是请吃饭啊。”胡旋只想着快点跳过这个话题,“对了你喜欢吃什么,尽管说,我都满足。” 陈琼表示她都行,最后猛然想起什么,玩笑一声:“除了羊肉,你要是只点羊肉,那就会变成请我来看你们吃饭的了。” 特别爱吃羊肉的胡旋瞅了眼手机屏幕,急忙添上其他的汤菜。 到了吃饭时间,依旧没见到秦青那两个孩子的陈琼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若有所思的夹了口糖醋排骨进嘴里,抬头看向对面的胡旋,似笑非笑:“说吵着要见我的秦青呢,怎么我来了,她倒不见了。” 胡旋一个劲给对面的人夹菜:“秦青和她哥被我们在兰州的一个亲戚带去玩了,我给你打完电话才记起来,你说电话打都打了,还不如干脆一起吃顿饭。” 饭吃到一半,饭桌上也聊开了,聊过一轮后,陈琼起身去厨房洗掉落的筷子,新的一轮也由秦复风开了头:“关寄这几天不是在相亲吗,相的怎么样了?” “好像是已经相到了合适的。”胡旋端起酒杯直接喝,跟着秦复风这么多年,她的酒量也早就被锻炼出来,“应该再接触接触就会结婚了吧,都提醒我们要提前准备好份子钱了。” 胸前一起一伏,陈琼猛吸了口气,白天看到的那个女生又出现在了眼前,她双手撑在大理石的灶台边缘,依旧还在流水的水龙头给了她几分镇静的作用,却始终达不到最好的效果。 秦复风见胡旋把酒喝完了,又给倒满酒,刚好瞥见陈琼从厨房里出来,也顺道在陈琼原先装水的杯子里倒上酒:“陈琼,你也尝尝我这酒。” “老秦这人最爱喝的就是烈酒。”胡旋笑眯着眼,嘴里吃着菜来下酒喝,“但这酒一点都不烈,却还能入他的眼,你可真得好好尝一下。” 陈琼坐下把筷子放在碗旁边,先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也不装腔作势的长篇大论:“我不会品酒,但确实很好喝。” 入口再回味的时候,能品出谷物的清香味。 然后,她一仰头把杯子里还剩下的酒全都给喝了。 胡旋和秦复风对视一眼,秦复风又给倒上了酒。 酒过三巡,这种不烈的酒也让陈琼的脸上有了酡红。 三个人都吃完后,一直在盯着手机屏幕的胡旋满意的收起手机,起身收拾碗筷,今晚喝酒最多的两个人已经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电视屏上在重播陈琼的那出舞剧《太行路》。 尽管秦复风酒量很好,但今晚也确实喝的有点太多,所以导致他话多了起来,看到电视上陈琼跳到第三幕的时候,惊喜的用手指着:“就是这里!我在国剧院看的时候,旁边那个小姑娘就是看到这出哭出来的。” 有些微醺的陈琼也看过去,这一幕是她所饰演的那个妇人在想尽办法取悦厌恶了自己的丈夫,最后一次的取悦,现在的她却没有跳舞时那样和妇人一样的情绪了,而是笑道:“这幕是整部舞剧的高潮。” 两个在此前毫无过多交流的人,在七零八落的说着话,时不时发出交谈的笑声。 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胡旋赶紧把手擦干净去开门,沙发上的人依旧在侃侃而谈。 “陈琼,接你的人来了。”胡旋打开门,往后面站了一下,门也被开的更大。 因为陈琼还需要回宿舍用电脑给北京那边的同事传个东西,凌晨十二点前就要,所以必须要回去,但秦复风喝了酒不能开车,胡旋说她找了个靠谱的朋友送。 陈琼靠在沙发背上的脑袋原本偏向室内那边在和秦复风聊天,听见声音又原地不动的只转了下脑袋,眨了好几下眼睛,似乎已经开始有些不清醒了。 “好,那我就先走了。”她双手撑在柔软的沙发上要起身,却脚下站不稳直直的往后跌,在旁边的秦复风赶紧要伸手帮一把,却在这之前,已经有一只手快速的抱住了陈琼的腰,另一只手在抓着陈琼的胳膊。 秦复风看了眼男人阴晦的脸色,尴尬的摸了下鼻子,怎么还把他这个不仅结了婚,有了孩子,还大了十岁的人当情敌了。 关寄等陈琼站稳后,下一秒就松开了手,站开些距离:“走吧。” 陈琼没有带包来,穿的裙子是有两个口袋的,她弯腰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就揣进了兜里,跟胡旋夫妻说了些该有的客套话就走了,关寄也紧跟其后。 等他们走后,胡旋唉的一声直接在自己老公身边坐下,秦复风无奈的摇头:“灌女人酒,我这名声算是坏了,你干嘛非得让人陈琼喝酒。” “帮帮关寄啊。”胡旋抓起一把瓜子磕了起来,“他这些天哪是相亲啊,中午就来我们家跟孩子玩,最近几天晚上你就拉着他喝酒。” 胡旋要不是听秦东两姐弟偶然提起说,每天中午关寄都会买玩具来跟他们一起玩,她还不知道关寄的相亲是这样的,后面被戳破,直接每天晚上都来她这里吃饭了,连秦复风灌酒都不怕了。 秦复风还是不解,笑话了声:“那人家两个的事情,你在瞎忙活什么,说不定他们两个有自己的考量呢,就你满脑子都是那点感情的事情。” 胡旋的恋爱脑出了名的,她笑嘻嘻的直接踢了秦复风一脚:“我要不是满脑子都想这些事,你能娶到我吗,能有秦东、秦青这两孩子吗,因为是我生的,所以他们才这么讨人喜欢,你去跟别人生,看有没有那么好。” 当年两个人虽然互相知晓心意,但秦复风并没有追求表白,反而满心满眼都是那雕像,胡旋气的直接睡了他,然后要他负责,也就这么在一起了。 秦复风想到这个,忍不住笑,恋爱脑倒也是个好东西。 走在外面,吹着冷风的陈琼浑身哆嗦,虽然清醒过来一点,但脑子还是懵懵的,脚下也走慢很多,关寄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了上去。 陈琼偏头看着身上突如其来的温暖来源,又停下脚步看关寄,她最后把大衣拿了下来,要还回去:“你车停在哪里,应该就在附近吧,等上车我就不冷了。” 关寄皱眉:“是嫌弃我?” 本来就有点微醺的陈琼被这么一问,鼻头立马就酸了:“没有。” “那穿着,车我停在外面,还有一段路要走。”关寄说完就笔直走过了陈琼。 “不是。”陈琼有些急了,直接把大衣放在旁边用来晾衣的铁丝上,“要是被你结婚对象或者她的什么亲朋好友看见了,她会怎么想,你能不能给她点安全感。” 关寄被说的一头雾水,但想到胡旋给自己发的消息,也能明白她肯定是跟陈琼胡说了些什么东西,他重新走回到陈琼面前,但陈琼立马就避嫌的往后退了一米远。 他不动了:“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结婚对象是谁?” 陈琼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先发制人的邪笑道:“你回答我个问题,回答了,我就告诉你。” 喝了酒的陈琼,脑子的运行开始越来越缓慢,头疼头晕的症状开始渐渐明显,燥意也渐浓,她伸手抓了抓头发,想把这种燥意抓出来,却怎么也抓不出来,像是长在了身体里,最后干脆不管,说了句“我只想回宿舍去睡觉”就径直要走过关寄。 关寄嗤笑着,挪了一步挡在陈琼面前,突然一声“咚”的声音,陈琼的脑袋撞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女人身上的花香味在寒风鼓吹的夜里,依旧还是倔强的钻进了他嗅觉。 让他不能自休。 不知道是这花香味迷人还是人太魅。 “你喜欢我吗?” 陈琼被这一撞,撞的鼻子发疼,疼到了心里,自动忽略掉关寄的问题,错神要离开。 “喜欢我就这么让你难堪?”只穿着一件圆领毛衣的关寄在这西北的夜里感觉不到冷,但在陈琼的心里感觉到了,“连承认都不敢。” 那天胡璇突然提出要给他看手相的时候,他就已经怀疑胡璇的动机,在下意识转头看宿舍楼方向的那一瞬,他看到了陈琼,再之后收到那条消息。 “我只是不想回到七年前。” “陈琼,你还是一样。”关寄自嘲的笑了一声,“我说的任何情话,你都不会信。” 陈琼也言笑宴宴:“你不也是没信过我对你的感情。” 那时候她刚参加完比赛回北京,偷偷去学校找关寄,结果在一个转角处听到了关寄铁瓷说的话,劝关寄玩玩就行,舞蹈圈里很乱,不要什么话都相信。 琵琶世家出身,在舞蹈界也已经冒尖,突然来倒追关寄,能有什么好心思? 只怕心思都在关寄优越的家境上,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这个男人是出生在怎样的家庭。 关寄说没信过,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转折。 所以,她又哪里敢信。 女人和男人不同,日子越久男人的情就越淡,而女人本就容易日久生情,要是再去信那些甜言蜜语,她会变成哭着求对方不要分手、不要离开的那个。 泪流满面、鼻涕横流、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形容枯槁,真的很丑很丑。 她绝不允许自己变成这种人,因为没有哪个女人不爱漂亮,。 关寄目不斜视的看着眼前人,似在凝思,落落穆穆的抛下一句“你要我怎么信”就转身走了。 在关寄眼里,陈琼那时候对自己就是小丫头情窦初开的懵懂,什么都还没明白,他不想让自己陷入这样一段感情中。 一个十八岁女生的突然追求,他不知道要怎么去相信其中是有确确实实的爱情在,什么接触都没有,只是远处这么看几眼、听他说几句话就说喜欢上了,指不定明天又会去喜欢上别人,所以陶然当年的表白才不敢让陈琼知道。 最后,这个女人还是说走就走了。 第54章 做一段露水情缘 陈琼眼眶忽热,低头一个劲的盯着地上,目睹泪珠坠在地上依次绽开,最后变成一朵朵水花印于地面。 她哭够了,用手擦擦脸颊就要走,突然头上一声叹息,抬头就看见了去而复返的关寄,手上拿着她前面放在铁丝上的大衣给她披,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我这些天没相亲,也没结婚对象。” 那天早上,他又去找了王金梅说自己还放不下心上的人,先不相亲了。 “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不需要告诉我。” “是我想说,我想让你知道。” 陈琼却哭的更凶了,一改平时的模样,即使是十八岁的年纪也没有因为关寄这么哭过,或许她那时候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关寄。 又可能是因为那年处处防范,掺杂进太多较量,冲淡了原始的喜欢。 关寄将陈琼拥入怀中,下颚轻轻抵在陈琼的头上,花香味更浓了,他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香味,陈琼用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并不是他所闻的这种香味,两个人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用过几次,但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陈琼。”克制又沙哑的声音像磨砂玻璃,“我想跟你在一起。” 陈琼吸了吸鼻子,关寄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轻轻摇了个头。 他已经无计可施:“那我就真的会去相亲,然后跟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 “我们…”陈琼伸手拉住关寄的衣袖,稍稍从男人怀里退出来了些,眼里带着酒的朦胧,关寄以为她会说在一起,但她说的是,“我们像情侣一样相处却不确认关系,到我离开的那天就结束。” 做一段日子稍长的露水情缘。 关寄低下头,帮陈琼拢了拢身上有些滑落的大衣,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情绪:“你愿意让我占便宜也不要跟我在一起?” “互相占便宜。”陈琼咬牙,眇睨了眼,“而且这不是男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做任何亲密的事情却不需要负任何的责任。 大风刮的可怕,眼里渐渐黯淡下来的关寄也开始变得可怕。 被酒精驱使的陈琼也立马惊醒过来,忽然有些害怕这个人,松开男人的衣袖,小碎步的从他怀里彻底退出来,懊恼的掩面道:“我喝了酒,脑子有些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边说边要走。 在这个女人又要从自己身边溜走的时候,关寄喉咙上下滚了滚,他一把将人紧紧的搂在怀里,微微弯腰附耳在陈琼脸畔,用侧脸蹭了蹭她的耳朵,笑的低沉:“情侣都是要睡觉的,你行不行。” 陈琼的身体突然僵化,一声不吭。 “你看,你也怕,怕我不负责任。”关寄伸手捏了捏陈琼的耳垂,又玩着耳垂底下坠着的耳环,好笑道,“所以我最后问一遍,要不要在一起。” 陈琼抬手阻止耳垂的那只大手继续玩,一笑百媚:“那你去买套。” 关寄脸色微变,停在耳垂上的手反客为主,擒住了陈琼来制止自己的手,然后一路带着这芊芊玉手环上自己的腰,另一只手扼住陈琼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和自己对视,没有任何表情的俯身吻了上去。 吻的毫无技巧,牙齿也总是咬住陈琼的唇肉,是在生气,是在不满,就是不想让这个女人体会到接吻的愉悦,听见陈琼吃痛的一声,他才像是被安抚了下来,开始细细亲吻着前面被他折磨的香唇。 尝出了润唇膏是甜的,还有酒的香气。 陈琼被亲的迷糊,伸手紧紧攥住关寄的衣服。 关寄却突然抽身离开,看了眼陈琼被自己咬红的嘴,转身往外面走:“走吧。” 陈琼也脚下不稳的在后面紧跟着,生怕一不留神跟丢了,自己回不去。 在快要出市区的时候,关寄停了车,进超市去买了个东西,一上车就把手里买来的东西扔到了陈琼怀里:“拿着。” “真的要?”陈琼扫了眼,即使在只有一点光线的车里也一下认出手上的是什么。 她脸要烧红了,手掌心也快要被灼穿了。 驾驶座上的人发出一声讥笑。 “这里是有佛,但我不是佛。”关寄说,“我有情爱,也有情欲。” 陈琼抿嘴,看向窗外,一路上都在紧张着,手指绞来绞去,车子一直驶出了市区也没有再停过,就在她以为会到宿舍做的时候,车突然在回莫高窟的路上停了下来。 “这里?” “下车。” “你疯了。”陈琼看着外面的大漠。 关寄解安全带的时候,往陈琼那边瞟了眼,似乎明白了什么,揶揄道:“想什么呢,车后座。” 陈琼脸颊上因酒精而有的酡红,这下因为羞涩而立马往整张脸散开,缓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解开安全带,上了后车座,关寄已经在等着了。 “乖,嘴稍微张开一点。” 关寄见陈琼乖巧的张开了一点嘴,嘴角浮上涩笑,倾身而上,直接与其口腔里的东西缠绕在一起,在车里喘息声渐重的时候,只听见他又问了遍:“真的不要确认关系?” “……”陈琼收住嘴里不由自主发出来的声音,抓住关寄在自己裙下的手,半躺在座椅上的她又用另一只手推了推身上的人,“不想做就起来。” “你真狠。”关寄却把身子压的更低,咬牙切齿,他大概永远不用期待会在这个女人身上拿到安全感,她在这里的一切结束后,又会消失。 咬牙切齿最后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冲撞。 半个多小时后,关寄拿纸巾收拾了下后车座的一切,包括他和陈琼,又伸手拭去陈琼脸上未干的泪,吻了吻座上瘫软的人后,才回到驾驶座去开车。 陈琼情迷的眼半睁半合,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人,依旧一本正经,真是个禽兽。 “陈琼?” 到了莫高窟的时候,陈琼已经不省人事,关寄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什么用,反而直接吐了出来,酒味更浓,他脸色瞬间一沉,给胡旋发了条微信质问:【你们两口子到底给陈琼喝了什么酒?】 胡旋发了一个贱兮兮的呲牙表情:【老秦五年前到湖南收的酒,后劲大,上一秒可能还清醒的跟你说话,下一秒就醉的像滩水了,老秦可宝贝了,下次你也来喝哈。】 关寄深吸一口气,关掉手机,拿了张纸要给刚吐完的陈琼擦嘴,陈琼不肯让他擦,还不安分的抱他脖子:“抱…抱…” “别动。”关寄在千阻万难的擦了后,想去丢垃圾,却又被软靠在身上的陈琼束缚住了,他一走开,这个人肯定立马倒在地上,他把纸巾直接塞进裤兜里,像给孩子穿衣服一样,把大衣给陈琼穿上。 陈琼见自己的要求不得满足,委屈的皱起鼻子:“我要你抱。” 给她穿好自己的大衣后,关寄才弯腰横抱起人从职工停车场往宿舍走,但怀中的人又突然扑腾着手在闹,说不要他抱了,声音越来越大,他直接张嘴咬住打在唇上的手指,狠狠咬了下肉肉的指腹,陈琼吃了痛,才乖乖的不动了。 把人抱到宿舍里给擦了身子,换好睡衣,掖紧被子后,关寄就打算走,但他刚走到宿舍门口,床上的人一个翻身给滚到了地上,可能是被摔痛,小声哭了起来。 他又急忙走回去,再次把人抱上去。 “关寄。”哭累的人努力张开眼睛看着关寄,含糊道。 “我在。” “但凡你…你当年说一句喜欢我,你只要明确的说一句你是喜欢我的,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依旧还会义无反顾的拥抱你。” 陈琼刚止住的泪水又汹涌了起来,欢好的痛和刚刚摔下床的痛一起袭来,脑子里也全是迷迷糊糊的,像一团浆糊,让她分不清什么话要说出来,什么话不该说出来,所以很多委屈直接从心里溢了出来。 “可你以前没说…现在也一样不说…” 不奢望那么遥远的爱,只要喜欢就行。 关寄滞住,一时分不清陈琼真醉还是假醉,他晒笑一声,应该是真的,要是清醒的陈琼绝对不会这么把心剖析出来。 当年他说了无数的情话,却唯独不说喜欢和爱,他迟迟不愿意交出自己的心意,怕被这个刚成年的小丫头辜负。 他耐心的给女人揩脸,弯腰一一吻去那些还在流的泪,吻到耳垂,在她耳边轻声又咬重音的逐字逐句道:“我爱你。” “迟了,已经迟了。”陈琼扭了扭身子,被颈窝处的头弄得泛痒到咯咯笑了起来,当年她心里随处可见的小鹿已经变成了麋鹿,心里就只有这一只,撞死了就真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她不敢冒险,“你再说一百遍我都不会信了。” 关寄见陈琼止不住笑,急忙直起身,用手去按她乱动的身子:“我会努力。” 最后陈琼又委屈的小声呢喃了一句:“而且你…你都没有追求过我,凭什么啊,你说要在一起就在一起,我才不要。” 陈琼当年有追求过他半个月才在一起,众星捧月的北舞古典女神只有被人追的时候,结果主动追求了人,原来还记着这笔帐。 他哭笑不得,那时候他也不耐的好吧,好歹也是北大历史系的风云学长,追求他至于这么委屈嘛。 中间陈琼又酒精上头,死活要拉着关寄一起睡,还上下其手乱扒拉着,关寄想到车上让自己停下来的求饶声,忍着下腹胀痛,把人彻底哄睡后,一回到自己宿舍就跑去冲了个凉水澡泄火。 半夜陈琼惊醒过来,用手捶了下痛到不行的脑袋,跑去用电脑给同事传了东西后,又立马回到床上睡下了。 第二天的她却忘了自己半夜起床干过这件事,看到同事爱的回复还懵了好久。 胃里翻腾,她赶紧放下手机,昨晚的酒让她跑到厕所吐了好久,脸色白的像张纸,身上清晰的酸痛也让她想到和关寄做的事情,顿时又满脸绯红。 疯了,她疯了。 是她疯了。 第60章 玉门关 参观完阳关景区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带着研学营的孩子在阳关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一会儿后,又启程去了下一站玉门关。 抵达玉门关,关寄紧攥着要走的人:“不准离开我身边。” “怎么那么霸道?”想四处看看的陈琼被迫停下脚步,不明所以的注视着这个男人。 “怕你丢了。” “我不会丢的。” “……” 陈琼见关寄吃瘪,存心笑道:“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关寄依旧不松,低下头开始认真担忧起来:“我总觉得有个孩子一路上老是偷偷看你。” 听着关寄声音里的担心,陈琼皱眉,能来研学营的孩子应该不会是什么品行恶劣的吧:“那个孩子多大了?” “十五六岁的样子。” “男孩女孩?” “应该是男生。” 陈琼抿紧嘴角,片晌回过味儿来,顺势趴在男人的肩头,笑到整个人都在颤,勉强把情绪收好后才直起身,声音里的笑依旧烂漫:“你现在怎么连十几岁男生的醋都要吃了。” 因为患得患失,他明白二十五岁的陈琼不再是十八岁的陈琼,当年那个满口都说喜欢自己的人,如今没有再亲口说过一句关于喜欢的话。 “小心给笑岔气。”关寄轻拍了几下女人的后背,给她顺着气。 这个女人没有那么爱自己,或者压根就不爱他。 而他甘愿。 “原来在你眼里,我不仅有魅力还是个喜欢吃嫩草的。”陈琼抬头美目盼兮地望着关寄,巧笑倩兮地开口,“简直是受宠若惊。” 毕竟在第501窟外发生的事情,她还小心眼的一直记得。 关寄不悦地眯起眼睛:“喜欢吃嫩草?” 陈琼对近在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假装认真思考了一番:“嗯还好吧。” “不是不喜欢姐弟恋吗?” “爱情这东西是挡不住的。” 关寄当下就逼自己松开手,让这个人赶紧走。 陈琼走了,没走几步又笑盈盈的回来了,可劲献媚:“我好像还要听你的免费讲解来着。” “加倍肉偿。”关寄冷漠的吐出两个字,不近人情。 “看表现。”陈琼拍了下男人要来捏自己脸的手,又附耳悄声,“我从小就爱吃筋道耐嚼的东西,嫩草不合我胃口。” 关寄偏过头,望着苍凉的大漠露出个笑。 玉门关如今只剩下一座以前可能是驿站的小方城,小方城里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夯土墙,以前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变成如今的风可肆意横行玉门关,春却依旧迟迟未达,大概只有“一片孤城万仞山”始终未变。 或许,连诗中的孤城都是消失了的。 距离玉门关不远的地方就是今天行程下一站要去的汉长城,往停车地方走的时候,陈琼莫名成了焦点。 因为一个研究院老师在跟研学营孩子闲聊的时候说到了她,有个孩子也是学舞蹈的。 老师满脸善意的看着陈琼:“那我们这个陈老师可是有名的青年舞蹈家,你可以跟她取取经。” “我…我认识陈琼老师!”那个孩子立马雀跃的点头,看向陈琼的眼睛在发亮,高兴到话也说的糊里糊涂,“我的偶像就是陈琼老师,她的每场舞剧我都看,特别希望以后可以跟她一起同台跳舞。” 正在仰头喝水的陈琼反应不过来的一愣,在脑子里迅速处理了下信息后,对着那个孩子莞尔一笑:“那怎么看到我,都不过来说话呢。” “这孩子怕打扰到你,一路上我都让她鼓起勇气找你合照,她就不是不敢,这性格以后能成什么大事。”孩子的母亲先作了答。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拧在了一起。 “我倒觉得是您教育的好,不轻易打扰别人是个好孩子。”陈琼想这就是关寄说的那个孩子,明明是个女孩子,他什么眼神,回去得送他一副老花镜。 她朝女孩走过去,伸手轻揽住肩膀:“那我们现在来合一张。” 女孩高兴的只差跳起来:“妈,你快点给我拍。” 她妈妈也赶紧掏出手机,激动的对准两个人一顿乱拍,陈琼见这架势,总觉得没有几张会是好的,又问女孩要了手机,两人保险起见的自拍了一张。 “待会到了汉长城,你们两个倒可以合跳一段啊,这里意境还挺好的,又是大漠又是玉门关,也刚好圆了这孩子的梦。”同行的队伍中不知道是谁说出这么一句。 ~ 《她从壁画中走来》 “她”是陈琼,也是敦煌,更是敦煌舞。 还是想把这个书名介绍给大家,个人很喜欢。 敦煌值得亲自去看看,我第一眼看到敦煌壁画的时候,脑中是空白一片,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的震撼,是中国文明的美丽。 很偶尔的机会了解到敦煌文化,写这本书让我自己也学习到很多东西,大部分时间是边写边惊叹,因为非专业人士,所以写得可能差强人意,多谢包容。 再分享件趣事,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有遇到一个书友,他说中国文明就只是“之乎者也”“子曰”,只能拿一点古董来说事,对比西方近代的军事能力显得没有任何的意义,就我们把这个当宝贝供着。 在他眼中,中国文明就只是一点古董,啊...何其的没见识,那个人还说锄头是西方发明的...亏他是个读书人,锄头是我们祖先在新石器时代发明出来的...到了汉代就已经发展成现在锄头的样子,真是忘了中国强大的农耕文明,想给他寄几本书多补补脑子。 中国文明是一本用尽余生也读不到十分之一的书,中国佛教、儒教、道教等宗教文化,中医文化,瓷器文化,游牧文化,敦煌文化,农耕文化,音乐文化,戏剧文化和各民族文化等等,都是古老而瑰丽的宝石。 狭隘和没有文化自信的人才会浅显到觉得只是“之乎者也”和“一点古董”。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浅薄;处其实,不处其华”、“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些“之乎者也”都是古人教我们处世做人的智慧,他怎么就听不进去? 还有孔子没教我们以德报怨~ 《论语.宪问》记载,[或曰:“以德报怨,如何?”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有人说:“用恩德来回报仇怨,如何?”孔子说:“那又如何回报恩德?用公平正直来回报仇怨,用恩德回报恩德。” 只是刚好看到这里就分享一下,谁再让你以德报怨就直接怼回去,很多流传的话其实都只是上半句,往往后半句才是真正的意思,很多古人的著作都十分有意思,里面太多智慧。 至此,没有番外,故事到这刚刚好,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