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刀记》 第1章 采茶人 六月盛夏,烈日高照,热浪袭人,湘云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一处茶摊搭起了几丈见方的凉棚,许多往来旅人都在此歇脚停留,喝上一大碗茶。 人多热闹,不时有人侃侃而谈,讲述最近的庙堂事,江湖事,以及地方见闻。 消息真真假假,多数人大抵就听个热闹,解渴消乏大笑一番后,重新上马,继续奔波旅途。 一桌上,几个客商正在议论着云州境内有名的神偷悍盗,言谈间,颇有忌惮之意。 忽然,自旁边桌响起一道呕哑之声:“不就是几个小蟊贼?大惊小怪。” 说话人的声音如乌鸦怪叫,又刻意提高嗓门,不仅引得那几个客商看去,几乎整个茶摊里的人,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了。 却见那桌上仅有一人,此人长相打扮比声音更为怪异,脸色蜡黄僵硬,头发乱若鸟窝,含胸驼背,肥大袍子上有许多缺口和尘土,身边有个竹篓,被麻布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有一客商冷言讥笑道:“兄台莫非旅途中遇到强盗,被人抢了?我怜你运气不佳,可我们谈的那几位,是偷盗技术神乎其神的神偷,哪怕有全副武装的商队都抵挡不住的那种,连许多达官巨贾都深患之。区区剪径匪人,根本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驼背人咧开干裂嘴唇,继续以难听声音道:“云州境内,唯有‘采茶人’可当神偷之名。呵呵,你们说的神偷,尽只招惹凡夫俗子,敢把手伸到武林门派口袋里吗?” 客商一下子哑口无言,捧起面前大碗茶,怏怏丧气地喝了一大口。 有寡闻少知者不明所以,向旁人打听采茶人为谁,才知“采茶人”是近来声名鹊起,只偷神兵利器的怪盗。 采茶人偷盗之术神乎其神,不论这家帮主的传世宝刀,还是那家掌门的定制利剑,但凡云州兵器谱上有名有姓的,都有可能被其妙手盗之,甚至连有家宗主夫人藏在肚兜夹层里的飞镖都被偷了。 其来无影去无踪,无人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是每次得手之后,必在现场留下些茶叶为证,便得了“采茶人”之名。 有人道,采茶人是义贼,只盗兵器,不曾伤一人性命;也有人说,采茶人下手的目标里,不乏豪杰英雄,当是魔教教徒;还有人云,采茶人乃消失已久的盗门传人,为盗门重出江湖打响名号……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一月来,云州境内三十三城,竟已有十六城被采茶人光顾过,各派丢失的神兵利器,足有四十多把。 见茶摊上每一桌的话题都跳到“采茶人”身上,人们脸上惊讶惶恐艳羡神色不一而足,驼背人嘿嘿低笑,从座位上站起,又拉起身边竹篓,正准备离开,却听另一桌上传来一道话语,动作立马停住了。 “‘采茶人’不过鸡鸣狗盗之辈,只敢用鬼蜮手段暗算小门小派,遇到名门大派敢不躲着走?” 说话的是一名白袍白衫白裤白靴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身边还坐着六个与他相同打扮,但岁数更大一些的男女,每一个人手边,都放着一把入鞘之刀。 驼背人放下竹篓,里面的东西发出金属脆撞声,重新坐好,却没继续搭话,而是觑眼打量起了这一行人。 “小门小派?还真敢说。”茶摊上有人对白衣少年的说辞不以为然,“被采茶人光顾的势力里,‘铁拳帮’,‘玄龟派’这些都是一方豪强,官府都要给三分面子,‘绝崖宗’传承三百余年,更是云州数得着的大派!” 白衣少年面露讥嘲之意,正欲开口,却被另一名年纪比他略大些的师兄喝住了:“刘师弟,人多耳杂,莫要多言。” “是了,齐师兄。” 白衣少年不再和旁人说话,脸上尽是傲意。 寻常人只道这是群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宗门弟子,驼背人却已从他们举手投足和说话语力觉察到,这七人中得有四五人修炼出了精深内力,略一思虑,就对他们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人人一身白衣,又人人一柄刀,能是哪里的人……晓得了,他们此来,多半是来对付我的。可就这呆蠢模样,根本只会多送我几把刀。” 驼背人不动声色,等这群白衣少男少女们喝完茶,骑上一群白马走了以后,才放下手中茶碗,背起竹篓,骑到一头黑驴上,往湘云城里赶去。 进城以后,驼背人寻了个粗陋客栈,给了小二两钱银子,要了间顶楼带壁橱的偏房,另吩咐他把黑驴喂好。到了房里,驼背人先将竹篓摘下,放进壁橱里,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铜锁,锁住了壁橱,才躺到床上去睡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月上梢头之时,驼背人睁眼起身以后,检查了一下铜锁,接着从窗子处纵身一跃,翻了出去。 从窗子跳出来以后,驼背人好似身下生风一样,掠着空就飞出去七八丈远,直到了另一房屋,脚尖往屋檐上再度一点,无声无息间就再度腾飞而起,又是七八丈。 驼背人飞掠在湘云城上空,矫捷如一只穿梭在雨里的燕子。哪怕让江湖上一流的武学宗师们看见了,也要大赞一句好俊的身手。轻功做到这般快并不难,但所落之处纤尘不起,声息全无,就世所罕见了。 没多少工夫,驼背人就一直飞掠到了湘云城中央,直到了一个二层楼阁上,才定身停住,蹲了下来。 十几丈外,有一高宅大院,院内似是点了许多不夜灯,恍若白昼,院外有许多穿着同样服饰,拿着刀剑的人在巡逻。 驼背人嘴角咧出丝笑容,在高宅大院附近的楼阁飞掠了小半圈,终于找到个落单的巡逻者,右手一扬,隔空射出一根细针,正中其后颈。那巡逻者一声不吭地倒往地上,驼背人一跃而下把其扶住,又一跃而起带着其身体蹿入数丈外的漆黑小巷,前后也就一息。 不过小半刻时间,驼背人已换上巡逻者的衣服走了出来,而原来的巡逻者已在一堆杂物里睡如死猪。 这时的驼背人已经不再驼背,脸也变了,和之前的巡逻者几乎完全相同,就是神情十分僵硬。伪装成了巡逻者的驼背人回到院墙边上,装模作样刚走了两步,就迎面碰上了另一个巡逻者。 “兄嘚。”驼背人突然弯下腰,把那人吓了一跳,捂着肚子说,“我肚子好痛,先去茅房大解,你替我一会儿。” 说着身后发出“噗”的一声响,似是放了个屁。 “快去快去!” 那人连忙捂住鼻子。 驼背人随后一路小跑着一直进了大门,进了门后瞥着哪里黑就往哪里跑,一路上别人见其满头大汗,弯腰捂肚,屁股后面还“噗噗”直响,就纷纷皱眉捂鼻,谁也不拦下问话。 嗅着一丝臭气,驼背人还真找到了茅房,进去后过了些许工夫,就回到了院里,提着刀装作巡逻的样子。院内拿刀剑走动者甚多,驼背人心中发笑:“提防神偷怪盗,人多不如人少。人一旦多了,就容易被浑水摸鱼。” 这时候,驼背人忽听到会客厅之内,传来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哈哈哈!有诸位少侠在此坐镇,那‘伐竹客’只要敢前来夺刀,管教他有来无回!” 驼背人先是一愣,然后走到会客厅前,侧眼看去,发现白日在茶摊见到的一众白衣少男少女皆在其中,厅堂正中坐着一名魁梧中年人,面色尽是喜意,显然就是刚才发出笑声者。 这场景实在预料之中,驼背人却心思微乱:“‘伐竹客’是什么人物?‘云墨派’的弟子过来,难道不是为了我?” 第2章 伐竹客 夜已深,风初凉,湘云城的街寂寥的有些反常。 城内各处阴暗角落里,金刀门的探子们往街上窥视着。 远处每走来一个人,这些探子们都要格外细心地观察一番,然后心中大骂,不知好歹的家伙,这等时候,出来乱走什么? 夜越来越深,城门附近,有个探子打起了瞌睡。上下眼皮都快合上了,右边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下,他一个哆嗦要蹦起来,转头一看,却见似水月光洒在一名少年脸上,眸如星辰,唇若染朱,黑发随意地披散着,样子煞是好看。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欠了个身:“大哥,劳烦指个路。” 被猝然一吓,探子着实有些气恼,但少年客客气气,又生了一副养人眼睛的好面孔,他嘴边要骂的话便憋回去了,只道:“小兄弟要去哪儿?湘云城今夜可能会不太平,你可别乱走。” 少年说:“我想去金刀门总堂。” “这你可问对人……嗯?你去总堂做什么?” 探子顿时生疑,仔细打量了一下少年,却见其穿着灰麻布衣,踏着一双草鞋,腰带是条麻绳,上面还别着一把两尺来长,向后勾刃的黑身木柄伐竹刀。乍一看,完全是个山野间的樵童。 忽然间,探子意识到了什么,一张脸变得惨白无比,双腿一颤,砰砰倒退出两三步去,背后冷汗直流。 少年伸手道:“大哥,你生病了?” 探子着急忙慌地又一连退了五六步,张大嘴巴,仰头向天,发出“嗷”的一声长嚎。 紧接着,百丈远地方,响起了另外一声长嚎,又过了两息,更远的地方响起了更多的长嚎。 “嗷!嗷!嗷!” 长嚎声在湘云城此起彼伏,如荒野上群狼相互呼唤,一声一声,连绵地传入了金刀门总堂。 会客厅,金刀门主“王远威”腾地一下站起,抬头外望,眉头深锁,肃然道:“伐竹客来了。” 云墨派弟子们当即起身,唰啦啦地拿起了各自的佩刀。为首的大师兄“齐越”扫了一眼师弟师妹们,轻声道:“过会儿遇见伐竹客切莫莽撞,已有五个门派的掌门在他手上吃了亏。武功恐怕尚在我之上。” 王远威向着左右一喝:“取我‘冷金刀’来!”不过几十息,便有两名金刀门弟子从后堂扛着一柄金背大砍刀到了会客厅。 刀身三尺来长,刀锋散发着冷冽寒光,刀背鎏金雕龙,又宽又厚,刀柄亦是罕见的重桐木材质。全刀长逾五尺,看上去似乎极重,那两名弟子才走了这些步,就红着脸吭哧吭哧的。王远威一把抄过刀来,凭空挥砍两下,举重若轻,带起几道风声,惹得满堂喝彩。 他身材本就较一般人魁梧许多,此时美髯金刀,更有一番意气慷慨。 齐越忍不住赞叹:“好一柄金刀!” 王远威用手指往刀刃上一弹,响声清脆,铛然若琴,微笑自夸:“五十年前,先祖得到一块冷石玄铁,托名匠打造了这柄重逾三百斤的‘冷金刀’。其后诛匪首,收门徒而创‘金刀门’,名震云州。此刀先祖传于先父,先父又传于我,至今已斩大盗恶徒一百三十九人,刀锋未有一丝崩刃。” “好刀!” “三百斤大刀单臂举起,如拔发吹毛一般轻松写意,王掌门竟有如此膂力。” “名刀配英雄,这‘冷金刀’在云州兵器谱排名一十三,王掌门也是云州德隆望尊的好汉豪杰,大有当年金刀祖师风采。” 金刀门人们立马一阵奉承赞赏,云墨派弟子们亦不吝浮美之辞。却有一道不以为意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又笨又重,纹饰花哨,比师父的云刀差远了。” 说话的是云墨派一行弟子中年纪最幼的一个,刘单。 齐越皱眉道:“刘师弟,注意言语,不可不敬。” 王远威不在意般一笑:“刘贤侄说的没错,云墨派‘云刀墨剑’之名何人不晓?这把冷金刀自是不如。”心中却不以为然,暗想冷金刀材质定胜云刀墨剑,只是名气输了些。 刘单又道:“王掌门内功修为已入武学第四境,力气是不小,可也不算惊世骇俗。若是齐师兄耍这刀,还会更轻松哩。” 王远威微有愠怒之色,齐越见状忙道:“刘师弟,金刀门世传武功与我云墨派刀宗一脉师出同源,又在重刀一路上推陈出新,这冷金刀我拿起来,决然做不到如他一般顺手。” 两句话,既夸耀了金刀门的武功,也没落云墨派的面子。王远威听着格外受用,心中道,刘单初出茅庐,眼高于顶,齐越这种行走过江湖的,才有真见识。 “呵呵,齐贤侄谬赞了。伐竹客不时将来,我们迎敌为上。” 王远威带云墨派的弟子们走到了当院之中,此时院内的金刀门人已抽出了各自兵器,一个个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大门口。 满院静寂,气氛肃杀,连天上的蝙蝠都倒挂去屋檐上不动了。过了一刻钟时间,总堂大门前突兀地出现了两道新的人影。 一人穿着金刀门的服饰,神色惊愕慌张,是派到城里的探子之一。另一人是个少年,约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布衣草鞋,腰间挎着一柄伐竹刀。 进了大门之后,探子慌里慌张往人群跑来:“掌门!那伐竹客来了!” “什么?” “这就是伐竹客?” 王远威、齐越等人先前就听说伐竹客年纪不大,今日亲眼见到,依然吃惊。齐越心想,这伐竹客年比在场大多云墨派弟子都小,如何能连败云州境内五个掌门宗主?究竟出身何方势力,师承何人? 伐竹客对着院里拱手一揖,连腰也弯了下去。见其施然有礼,王远威也欲抱拳还个礼,把刀往地上一杵,双臂刚抬到胸前,左手心右手背还没碰一起,就听少年嘴中蹦出句话来:“谢谢大哥带路。” 王远威动作顿时一僵,其余人等尽是愕然,目光看向的那金刀门探子。感情伐竹客上门夺刀,还是找咱自家人问的路。 王远威也就不再抱拳了,左手顺势往跑到身前来的探子肩上一拍,皮笑肉不笑:“给贵客带路,辛苦你啦。” 探子只觉肩头一阵酸楚辛痛,已知掌门暗用了内力,自己接下来少说得受上十天半月的罪,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不声不吭地跑到了一边去,揉起肩膀冷汗大流。 王远威右手又将冷金刀拎起,刀锋直指樵童打扮的少年:“金刀门王远威在此,敢问兄台名讳?” 伐竹客的脸上有些迷茫:“名讳?” 人群里,刘单喊道:“就是问你名字。” 伐竹客恍然:“谢谢兄弟了。金大爷,我没有名字,但好像最近许多人喊我伐竹客,您喊我伐竹客就好了。” 人们只道伐竹客故意装傻充愣,不报姓名。许多人不明白哪里冒出个“金大爷”来,刘单又喊道:“人家姓王名远威,不是姓金,叫刀门王远威!金刀门王远威是说,他是金刀门的王远威。” 伐竹客又拱起手作了一揖:“啊,多谢兄弟教诲。王大爷,刚才不好意思叫错您名字了,我想瞧瞧您的‘冷静刀’。” 这话一出,不仅王远威等金刀门人勃然变色,云墨派弟子们也顿觉不爽。云州口音,一向在“金”、“静”二字上略有模糊,然伐竹客每个发音都字正腔圆,却把“静”的音念得十分准确,倒像是在嘲讽云州人吐字不清。 “哈。” 一道笑声从人群里突兀响起,不少人目光往后一瞥,却见发笑的人是个护院巡卫。那巡卫见一群人瞅向自己,就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大敌当前,大家也就无暇管他了。 第3章 夺刀者 王远威单手举着冷金刀,大喝道:“伐竹客,冷金刀就在此处,可瞧好了?” 这一声夹含浑厚内劲,庭院中许多人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心神不定;屋檐下簌簌掉了下来七八只蝙蝠,躺在地上抽抽着;几棵大树一阵摇摆,抖落了许多叶子。 云墨派弟子站的靠后,没受太大影响。齐越压低声音,对师弟师妹们说:“这是金刀门独门武功‘金狮吼’,改进自我们刀宗一脉的‘云龙吟’。王远威这一声,估计半个湘云城都能听到,内力之深厚,可见一斑。” 刘单不以为然:“以内力震荡空气,舍本逐末而已,未得‘云龙吟’精髓。师父曾一声轻咳震伤四名魔教护法,才称得上狮吼龙吟。他这小猫叫声音偌大,无甚实效。” 齐越道:“你错了,金狮吼即便远逊云龙吟,依旧是一门厉害武功。但你也没错,受到最猛烈攻势的伐竹客,连一丝头发都没动。” 刘单摇头:“那小子以内力护身而已,师兄你也行。” 齐越没再多说,目光死死盯在伐竹客身上。 内功修炼到第四境的人,的确能内力透体,保护周身。可伐竹客的神情丝毫未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真的主动把内力用出来了吗?武林中的确不乏表面云淡风轻,暗地使了莫大力气的人,可伐竹客一脸天真,会是那种伪装者吗? 天上云四散流逸,月光洒落,好似给院里积了一汪水。伐竹客披着月光,往前走了四五步,一脸认真地说道:“我离得太远,瞧不清楚,得拿在手里仔细瞧才行。” “大胆!” “冷金刀乃金刀门镇派之宝,是你能拿的?” “掌门,让我收拾了这小子!” 十多名金刀门弟子,一个个呼喝着拦在了伐竹客与王远威之间。 王远威没有说话,站在原地没动,默认了他们的行为。 一名年轻金刀弟子率先拔刀而起,刀刃“锃”地自下而上划出一道银光,直取伐竹客的胸膛。院中所有人都紧盯着两人,只见又一缕光芒闪过,“咔啦”一道声响,随后便是一柄刀飞向空中,又落在地上。 年轻金刀弟子身体保持着斩击的姿势,手上已没有刀,如雕塑般呆在了原地。伐竹客将无人知道是何时拔出的伐竹刀重新别回腰间,脚下未停一步。其余拦在前方的金刀弟子,全无先前气势,见伐竹客逼近,情不自禁的往后退去。 “丢人现眼,还不退下?!” 王远威斥退众弟子,拖刀亲自上前。 伴随着王远威的步伐,冷金刀的刀身在青石地上划出刚啷刚啷的声响,留下了又窄又长的白印。 伐竹客也向着他走,两个人越来越近。距离约么只有一丈远时候,王远威忽然弓起身子,往前踏了一大步,金刀先在石地上撞出一大团炫目火花,紧接着往上撩起,不过瞬息间已到了伐竹客面门。 旁人都看的惊诧,这一刀名为“金刀乍现”,之前金刀弟子用的也是同样一招。但金刀弟子的武功和王远威没得比,普通精铁铸刀更没法和三百斤的冷金刀相提并论。 砰! 依旧没人看清伐竹客如何出的刀,却见两刀碰撞之后,冷金刀的轨迹彻底偏移了,绕过伐竹客的身子,向着斜前方劈去。 王远威大喝一声,肌肉隆起,左手也攥到了刀柄上,双手硬生生调转了冷金刀的方向,顺势往伐竹客肩膀劈去。 伐竹客右胳膊似是十分轻松写意地一抬,伐竹刀又轻又短的黑色刀身轻盈地横拍在了冷金刀的宽阔刀身上。冷金刀去势威猛,可被拍了这么一下,就像被千钧的重物给撞到一样,直接震飞了,连带着王远威的身子,都趔趄了好几下。 “王掌门小心!” 一柄雪亮的刀拦在了伐竹客和王远威中间,拿刀的人是齐越。 二人交锋第一下的时候,齐越已看出伐竹客内力在王远威之上,抽刀准备上前。没想到第二下交锋,王远威就败了。若齐越动作迟半息,伐竹客只消再挥一下刀,王远威的头就要与脖子道别了。 不等伐竹客向自己动手,齐越率先出刀。他大致瞧出伐竹客的刀法类似四两拨千斤,攻向伐竹客的力量越强,自身受到的反冲力就越大。于是出招之时,不求迅猛,只求快疾,转眼间已接连劈出十好几刀。 伐竹客没什么章法地挥舞了几刀,把齐越劈的每一刀都挡下了。 “师兄,我们助你!” 除刘单以外,其余五名云墨派弟子纷纷抽刀上前。 六人从各个方向一齐围攻,用的尽是自身最快的招式,只道伐竹客面对多人围攻,章法必乱。刚和伐竹客过几招,他们拿刀的手,突然有了一种酸麻感,他们的刀每一次和伐竹客的刀相碰,自身酸麻感就会成倍加剧,并且从手上往整条胳膊传递。 伐竹客挥刀转身,刀锋转过一道圆弧,哗啦啦一阵声响,五柄雪亮的刀飞上了天,又落回到地。 还能握着刀的,仅剩下齐越一人,但他也不向伐竹客出招了,把刀收回刀鞘,往后退了两步,对师弟师妹们说:“我等技止于此,不要再献丑于人了。” 满院金刀门弟子心中尽是惊骇,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往日奉为神明的掌门和威名远扬的云墨派弟子,几十息的时间里就输给了不知名的少年。 “冷金刀,你拿去吧。” 王远威直接把冷金刀放在地上,语气苦涩。 他已知自己与伐竹客间的差距有如云泥,继续动手只会自取其辱。心中思量,伐竹客连挑五个掌门,日后还会再打败其他掌门,自己只是其中之一,算不得多丢人。 “多谢王大爷!” 伐竹客照样语气恭敬,把伐竹刀插回腰间,走过去一手拿起了冷金刀,毫不见吃力,好像和拿起短小的伐竹刀没什么区别。伐竹客在月光下仔细观察着冷金刀,食指在刀刃上弹了下,脸色陡然晦暗下来,失望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把刀。” 说完,伐竹客把金刀扔回给王远威。 王远威伸出双手去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果然,伐竹客和传闻中一样,夺刀之后仅看一看,弹一弹,就把刀还回来。但不知伐竹客要找的刀,是什么刀?又为什么要找那把刀? 王远威正分神间,面前“呼”地闪过了一道黑影。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攥住了冷金刀的刀柄,脚往地上一点,直跃起两丈高三丈远,往院墙外滑翔而去。 众人本以为尘埃落定,谁也没想到会突生枝节。正在此时,一道白色身影从那人去路上蹿了起来,一把抓住其衣袖:“早就看你不对劲了!” “刘师弟,小心!” 齐越高呼着,施展轻功向着二人疾冲。 夺刀人衣袖被拽,身体也随着刘单一起下落,情急下反手一掌拍到刘单肩头。刘单痛呼一声,松手坠落,被赶至的齐越接在怀里。夺刀人借着掌力反冲,身形再度拔高三尺,两脚凌空虚点几下,终是飞跃出了院墙。 院内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奔出大门去追夺刀人,也有人高声长嚎给城内的人发讯号。王远威阴沉着脸,走向伐竹客:“为何出尔反尔,夺我金刀?” 伐竹客面露茫然:“不是我夺的啊。” “那人岂不是你同伙?” 王远威丝毫不信。冷金刀材质特殊,名匠铸造,觊觎者不计其数,谁人不起贪念?料来伐竹客早与同伙密谋,一人还刀之际,另一人夺刀而走。既得了宝刀,又可称自身无辜。 忽然听得齐越大声道:“‘幽冥鬼掌’?!是魔教!” 王远威心下一凛,转头看去,却见齐越怀中的刘单脸色就和衣衫一样白,左肩处有一个黢黑掌印,触目惊心。 第4章 逃亡夜 王远威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回过头,再度打量了伐竹客几眼,发出两声冷笑:“哼哼。原来是魔教中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武功。” 伐竹客不解:“磨教?是磨豆腐的地方吗?我只砍竹子,不磨豆腐。” 王远威依旧冷笑:“呵。装,继续装。” 他越思量,越觉得自己判断无错。哪怕十大派的弟子,也没有一个人在如此年纪有如此武功。伐竹客定然修习了某种邪门功夫。要么是个自幼杀无辜百姓练混世刀法的小魔头,要么是个挖活婴儿大脑炼返老还童丹的老魔头,总之一定造了许多孽就是了。 “王大爷,我真不认识那人。”伐竹客顿了顿,说,“既然他抢了你的刀,那我帮你抢回来,总能证明我清白吧?”说完就往院外跑去。 王远威怒喝:“想逃?”拔腿欲追,忽想到自己手中有刀都不是伐竹客对手,手中无刀更不是其一合之敌,当下迟疑不前。 其他人也没一个来拦,伐竹客毫无阻碍地出了院门,大步跑到街上,双腿越迈越快,犹如一头飞奔的豹子。很快就出了城门,过了官道,一头扎进了苍莽的山林。 密林无路,伐竹客抽刀伐林取道,刀锋所过,灌木和小树纷纷倒下,速度毫未见慢。 月亮逐渐被阴云挡住,林中未有一丝光亮,伐竹客却认准了一个方向,不断前进。又深入了好几里后,挡路的树木霍然消失,在伐竹客面前,出现了一座荒弃的山神庙,其中似有火光摇曳。 伐竹客收起刀,推开破旧庙门,只见蛛网遍布的山神像前,燃着一个火堆,旁有一人坐在蒲团上,穿着金刀门衣服,背着竹篓,手提金刀,脸上毫无表情,见自己进门,冷眼盯了过来。 “这位大哥,把冷静刀还回去吧。”伐竹客开口道,“那是王大爷的刀,你拿走了,他很生气。” 夺刀者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呕哑声音:“你如何找来的?” 伐竹客说:“我顺你走的路找到你的。” 夺刀者摇头:“我的轻功,踏雪无痕,一个脚印都不会有,你又如何找到我走的路?” 伐竹客答道:“可你身上的茶香留了一路。” “茶香?” 夺刀者怔了下,接着往袖间一摸,拿出来一个小布包。布包上有一道不窄的裂痕,几片茶叶正往下漏着。夺刀者心里猜想,应是云墨派那小弟子拉拽自己衣袖时,也扯到了里面的茶包。 可茶的味道何其细微,一路漏出的茶叶亦无多少。能追觅气味而来,要么是浸淫茶道多年,无比熟悉茶叶味,要么是内功境界高深,五感格外敏锐。 夺刀者愈发好奇伐竹客的身份,问道:“你是四门十六宫中哪门哪宫的?” 伐竹客似是第一次听到这词:“啊?你说什么门什么宫?” 夺刀者和王远威一样,以为伐竹客纯属装傻,根本不信其说辞,笑如鸦叫:“嘎嘎,少装蒜了,十大派可没你这样的弟子。” 伐竹客点头:“是了,我本就不是四大派弟子。” 夺刀者又是一愣,心说四大派是个什么鬼玩意儿?马上又明白过来,自己怪腔怪调,发音本就像“四大派”。可习武之人,谁不知道十大派?这小子是跟自己装傻,还是的确一无所知? 这时伐竹客又说:“大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拿走冷静刀,可别人拿走你的东西,你一定也不开心。如果你需要刀,我的刀可以借给你。” 夺刀者又好气又好笑,寻思:“你小子一直跟我装傻充愣,怕不是在侮辱我。”便说道:“好啊,你先把刀给我,我就把‘冷静刀’给还回去。” “啊,好。” 伐竹客走上前来,把腰间伐竹刀递出。 火光跳跃着映在黑色刀身上,夺刀者谨慎地没去接刀,先前见识了伐竹客刀法,明白手只要伸出去,可能就要与手腕道别了。便说:“我怕你砍我。先把刀放地上,然后到山神像那边去。” 伐竹客还真把刀放下,老老实实地退到了山神像旁边。 夺刀者探出脚,脚尖往刀柄上一勾,伐竹刀便飞到了其手中,凑近火堆借光看刀,顺嘴说道:“好……” “刀”字终究无法说出口,夺刀者只心中道:“好破一把刀!” 冷金刀和竹篓里的兵刃们且不说,这柄伐竹刀不仅不如一般精铁武器,甚至不如寻常农家的柴刀。刃锋上有几十个缺口,刀柄还有开裂的地方,别提和人互砍了,恐怕劈细竹子都费劲。伐竹客却以这样一柄刀,连胜王远威和六名云墨派刀宗弟子。 但不论他实力多强,是真心为金刀门讨刀,还是想把冷金刀据为己有,夺刀者都不会让煮熟的鸭子从面前飞走。 夺刀者不动声色,先把伐竹刀放入背后竹篓,紧接着提起冷金刀,双腿奋力一跃,直蹿到两丈高时,抡刀猛劈。 哐当! 锋利刀刃如削过烂泥一样地斩断了横梁,并在房顶上开了一个大洞。夺刀者从中跃出,脚底灌注内力,往房顶承重处狠狠一踏,只听下面“咔嚓”巨响,失修已久的山神庙轰隆隆地垮塌下去。 夺刀者借着反冲巨力,直接飚飞出十几丈远,单手上冷金刀就三百斤,还背着放有数十兵刃的竹篓,依然能脚踩枝头,迅捷地在林间飞跃穿梭。 背后烟尘四起,夺刀者头也不回,只顾施展轻功疯狂赶路。全速之下,内力支撑了一刻钟就难以为继,只能落回到林子徒步穿行。好在已把伐竹客甩开一段距离,趁此机会,夺刀者将茶包扔进了一条小溪,以免又被追上行踪。 一路上,夺刀者有时候会停下来,在某些地方故意掰折树枝,踩出沉重脚印,伪造出有人经过的迹象,然后又换一个方向前进,如此反复好几次。 日出东方,树梢可见红霞,夺刀者奔波许久,渐感乏累,先摘了点野果充饥解渴,又寻了棵大树,把竹篓和冷金刀挂在树上,自己则靠着树干闭目睡去。 疲累整夜,再加上深山老林罕有人迹,夺刀者心下没了提防,睡得很沉,甚至还做起了梦。在梦中,云州兵器谱上所有的神兵利器,包括“云刀墨剑”都尽入己手。夺刀者不由大笑,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喉咙痒痒的,想打喷嚏。 “阿嚏!” 夺刀者从睡梦中惊醒,揉了揉鼻子,只觉烟熏火燎的呛人。又意识到自己身处密林,怎会有火?一个激灵便蹿了起来,瞪起眼睛,却见面前空地上烧起了一堆炭火,烟熏火燎的味道正是从中传来的。 炭火两边各有三根木柴支成的架子,架着一根长木柴,一条肥大的鲢鱼被长木柴从头至尾穿过,已熟了一半。 夺刀者心中悚然,回身往树上一看,见冷金刀和竹篓却都还挂在树上,连忙上去把二者取了下来,正要离开时,忽听有人道:“别走!” 夺刀者听出来是伐竹客的声音,更要逃了,足下内力运起,双脚已然生风。 可还没跑出几丈远,右肩上就落下了一只手,夺刀者险些被拽倒在地,双足猛踏,才站稳了身体。 “小兄弟,我们还真有缘分,又见面了。” 夺刀者笑吟吟地回身转头,藏在袖中的左手快疾扬起,两根银针从指间“咻”地射出,直扎伐竹客双眼。 哪知伐竹客同样一抬手,其左手中指和食指就将两根银针给夹住了。 夺刀者心中一片冰凉,暗道吾命休矣,却听伐竹客语气好奇道:“诶?你怎知道我裤裆开了?” 第5章 不觉晓 夺刀者低头看去,见伐竹客裤裆处还真开了一道口子,心下不清楚对方是戏耍自己还是真的天真,一时愣在原地。 伐竹客把一根针递到夺刀者面前:“一根就够了,不用两根。” 夺刀者干笑着接过针,伐竹客先把剩下那根针别在前襟,低头再把系腰的麻绳解开,肥大麻布裤子顿时落下。 “你干嘛脱裤子?” 夺刀者声音又惊又怒。 伐竹客扬头,笑着说:“你这人真好玩,我裤裆开了,不脱裤子怎么缝裤子。”说完将裤子彻底脱掉,夹在腋窝里,伸手在裤脚处两下撕拉,抽出来一根长线。一手捏起针,一手拿着线,两手似是随意一动,粗麻线已从细针孔里穿过。 夺刀者认真盯着伐竹客,只觉其穿针动作颇有些熟悉。及至目睹针入线飞,六七寸长的口子不过十息时间已完全消失,些许缝补痕迹也无的时候,脑子“嗡”地一响:“他怎会‘穿云针法’?” 一个疑问兴起,便有更多念头绵延不断地冒了出来。 穿云针法一门独传,难道伐竹客是师父的另一个弟子?有可能,不然缘何四处夺刀?若真如此,恰可解释为何一直没伤害自己。此刻展现穿云针法,是自表身份? 但真若关系紧密,又缘何不直接相认?又可能是哪里来的仇敌,偷学过师父的武功?自己亦学过穿云针法招式动作,与伐竹客展现的相同之处甚多,迥异之处也不少。 夺刀者心中越想,思绪越乱,只觉被迷雾笼住般,惶惶找不到方向。再回过神时,已是伐竹客重穿好裤子,把银针递回到自己眼前:“用完了,谢谢大哥。” “你是什么人?” 夺刀者并未接下银针,而是说出疑问。 “我是什么人?”伐竹客先是茫然,然后轻声慢语,仿佛试探般地说道,“我是……男人。” 夺刀者只道对方故意拿自己开心,咬着牙道:“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答非所问,有什么意思。” 伐竹客怔了下:“啊?那我是小孩儿。” 夺刀者又气又恨:“小什么孩子?你是仇人罢!” 伐竹客却笑了:“是啊,是啊!” 夺刀者心下凛然,果然来者不善,现在道破其身份,不知会有什么举动?先迅疾地一把将面前银针捏回到手中,以防成为对方的兵器。 伐竹客继续说道:“我两日都没洗脸,眼屎都自己往下掉,头发六日没梳没洗,又在林子里沾了许多尘土叶子。说我是个丑人,也没错;但我真的是男人,不是女人;是小孩儿,也不是大人,老人。” 夺刀者听了这话,心头火更是直窜三丈高,寻思道,你拿我开心个没完了?好,那我就陪你玩玩。便压下怒火,笑了起来:“哈哈,小兄弟,你那条鱼,可是为我烤的罢!”说着,一手指向那条大白鲢。 伐竹客点头:“是,我见你的时候,你嘴角有哈喇子在流,想来是饿了。我就去溪里抓了条鱼,想给你烤了吃。” 夺刀者说:“一条鱼可不够咱俩吃的,你再去抓一条吧,我在这儿给你看着,保准没野兽吃了去。” 伐竹客摇头,道:“那会儿你睡着,我才去抓鱼。现在我离开,你趁机带着冷静刀逃走怎么办?我走了一晚上才找到你呢。我可以少吃点,你多吃点,有了力气,咱一起把刀还回去。” 夺刀者暗骂你这家伙是真傻还是假傻了?咋的,还想着让自己亲自上门还刀?怎么可能!就说:“你把刀还回去就行了,不用带我一起。” 伐竹客又摇头,说:“你借我针缝衣服,不是坏人。借走冷静刀,定有用途。你我回去和王大爷说两句,我劝他把冷静刀借你。他宅子那么大,肯定很阔气,慷慨,八九成就答应了。” “呸!他慷慨个屁!”夺刀者现在觉得伐竹客说不定是真傻,起了诓人的心思,“你道他哪里来的钱?是世代横征暴敛,欺行霸市来的!殊不知‘越是有钱,就越一分不可放松。越一分不可放松,就越有钱’。我不是坏人,是好人,可他是坏人。好人拿走坏人的东西,岂非天经地义?何况……何况这刀本来就我是家的,是被他抢走的,我拿回去而已。” 这谎是越扯越离谱,夺刀者自是脸色不变,一直观察着伐竹客表情。 却听对方说道:“你现在说的和昨晚说的不一样,哪个是真话?哪个是假话?单你一个人说,我不知是真是假。你得跟我一起回金刀门,和王大爷分辩个明白才行。” 夺刀者心里这叫个气,你个憨子,傻还不傻到底?金刀门肯定回不得,但憨子武功高,自己正面和偷袭皆非其对手,只能想方设法。忽然计上心来,笑道:“这白鲢马上全熟了,咱分吃了早点上路。” 说完就走到火堆前去拿白鲢,背对着伐竹客,衣袖一抖,些许无色无味的结晶粉末就落到鱼身上,迅速溶了进去。 这是独门蒙汗药“不觉晓”,取材昂贵,造价不菲,效果惊人,只要下到食物里,寻常江湖客少有能察觉分辨出来的,内功高手也会半刻之内昏睡不醒。七日前,绝崖宗主夫妇就蒙翻在此药之下,宗主夫人肚兜里的柳叶镖也被自己顺走了。 夺刀者手握木柴,给白鲢翻了几下身,同时继续往鱼身上抖衣袖,装作拂去炭火烟尘,实际上是放进更多的不觉晓——伐竹客内功深厚,药量少了,怕是蒙不翻。 一直下了足能蒙翻十几人的药量,夺刀者才把烤鱼拿了起来,递给伐竹客:“兄嘚,吃鱼啦!” 伐竹客说:“这鱼我不能独吃,咱们一人一半。”两手往木柴两端一撅,整根木柴连同烤鱼就从中间断成两半。伐竹客自己留了鱼尾那端,把鱼头那边递给夺刀者:“这边肉多,吃饱好上路。” “兄嘚,谢嘞。” 夺刀者用衣袖掩着下半边脸,装作斯文吃鱼,实则暗将一枚黑色药丸放进嘴里。药丸名为“闻啼鸟”,正是“不觉晓”的解药。一口鱼不吃怕会引起疑心,为了防止自己中招,夺刀者先服下解药,然后才小口小口吃鱼。 伐竹客饿了一夜,拿鱼就吃,一大块肉咬进了嘴,迅速咀嚼,几下漱出来一堆鱼刺,剩下鱼肉就进了肚子。半条烤鱼,也没盏茶工夫,就消失无踪了。 夺刀者这边才吃了两三口鱼肉而已,见伐竹客吃这么快,自是心花怒放,只等对方倒了地自己便可逃之夭夭。可直过了半刻,伐竹客一点事都没有,还一直盯着自己,夺刀者心中就慌了。 “怪哉,难道下错了药?不该,我身上带的药拢共就没几种,无色无味结晶粉末更止一种而已。又或者烟熏火燎,毁了药效?只怕是了,一般这药我都下进茶饮酒水,汤菜泡饭里,或许经了炭火,就不管用了。” 夏日白鲢,鲜嫩肥美,火候又恰,滋味甚好。夺刀者饥肠辘辘,见伐竹客吃了没事,自己也无所忌惮,快口嚼吃起来。可吃到还剩半个鱼头的时候,忽有一阵困意袭上脑海,整个人昏昏沉沉,禁不住仰面向后倒去。 夺刀者脑子里尚有清醒意识,大为吃惊:“什么?咋的中招了?”张口欲吼,嘴里却喊不出一个字,身体也动不了一根指头。上下眼皮强撑着还没闭上,视线模糊里,却见伐竹客走到身前,心中固然惊骇,却一如从前被自己蒙翻的那些人,丝毫反抗之力也兴不起来了。 第6章 杀人者 再睁开双眼时,夺刀者只见夜空中繁星闪闪,模模糊糊间,听得蝉鸣阵阵,蛙声一片,心觉惬意,闭上眼睛欲再眯一会儿,忽想起怎么睡着的,顿时惊得心头大颤,一跃而起,睁大双眼环视四周。 夺刀者发现自己仍在那片林中空地上,身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简陋的木床,上面用树叶铺了层毯,摸上去柔软舒服且凉爽。 不远处有熄灭的炭火痕迹,竹篓和冷金刀都在后边一棵树旁靠着,夺刀者走近过去,发现伐竹客正倚在树的另一侧睡觉。 少年胸膛轻轻起伏,呼吸又慢又长,已睡熟了。 夺刀者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刻正是溜之大吉的好时候。怕将伐竹客惊醒反受其患,就轻轻绕过去,一手提了竹篓,背在身上,另一手去提冷金刀。 把冷金刀拿起,又缓缓走开,夺刀者觉得手上略有一沉,陡然意识到了不对。黑暗中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冷金刀的柄上,似是连了一根线,自己如此一拿,线的另一端也被牵动了。 一声轻微哈欠响起,夺刀者没回头,就知道伐竹客醒了。 “大哥,你往哪儿走?” 声音平缓,夺刀者却听得悚然,镇定了下心绪,转身道:“想去吹吹风,乘个凉。” “大哥是想把冷静刀偷跑吧。” 被伐竹客一语道破心思,夺刀者厚着脸笑道:“你哪里的话……” 伐竹客打断道:“说去乘凉,为什么还带这么多东西?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醒了后肯定想偷走刀,睡前就把刀柄系了线连到手腕上,你一拿刀,我就能醒了。” 夺刀者语气陡变:“既知道我会偷刀,你为何不趁我睡了,拿起刀一走了之?” 伐竹客说:“林子里有野兽,你一睡不醒,把你留这儿岂不危险?” 夺刀者呼吸略急:“床也是你做的?” 伐竹客点头:“是啊。” 夺刀者起初不信对方这么好心,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触感又皱又凉,假皮仍在,语气便舒缓了些:“那谢你啦。” 伐竹客摆手道:“不用谢啦,我应该做的。既然你醒了,那一起去把刀还了吧。过了三天了,王大爷该很着急。” 夺刀者一怔:“三天?” 伐竹客点头道:“是啊,三天。你一觉睡都睡了两天多啦!可真能睡,和我养的竹鼠里有一只一样。那只竹鼠经常一睡一两天,醒了就吃,吃了就睡,后来长特别肥,就被我和师父吃掉了。” 夺刀者哪里听得进竹鼠什么的,心中只想自己真的睡了两天?腹中空空如也,嘴里又干又渴,只怕确实两天没进水米了。再一想,自己下进烤白鲢里的蒙汗药不觉晓足有快二十个人的量,只服了一颗解药闻啼鸟,却吃了半条鱼,定然遭不住。 再看伐竹客,精神饱满,没一丝困乏的迹象,这两天肯定吃饱喝足。夺刀者内心愈发惊惧:连不觉晓都起不到作用,此人到底是怎样的怪胎?当下一刻也不愿同他多待,把冷金刀一扔,施展轻功一跃飞起:“你自己去还刀吧!哈哈哈!” 生恐伐竹客再追上来,夺刀者将内力催动到极致,只求尽快远离,几个呼吸间,飞出去十几丈远,很快消失无踪。 原地,伐竹客怔怔望着夺刀者消失的方向,心中有些失落:“我的刀,你拿走想不还了吗?” 但那把伐竹刀并无甚稀奇之处,只是一直随身带着,有些不舍,对方不还回来,也没什么打紧。 伐竹客捡起冷金刀,在月光下把玩欣赏了一番,心道,真是一把好刀,不但用来砍树伐木很是利落,甚至还可以削型雕花。 旁边木床,就是自己用此刀伐木做的。王大爷住那么大房子,有那么多钱,十有八九是个厉害木匠。逃走的大哥却说刀原本是他家的,不足为信。 宝贝固然是宝贝,伐竹客也没生占为己有的心思,扛刀去溪边喝了点水,又摘了点野果吃,便踏上了回湘云城的路。 方向记得很清,脚也不慢,等到回到湘云城门时候,正是清晨。 城门方开,街上人少车稀,偶有早起行人商贩看到伐竹客拖着一柄长刀入城,纷纷面露惊恐,仓皇躲开。 伐竹客不以为意,顺着记忆中的路,一直到了金刀门总堂。 只见今天的金刀门总堂,和来的时候有些不同,当初挂着不夜灯的地方,如今悬着许多白色布绸,院中传来丝竹声,低沉呜咽,哀婉凄清。 伐竹客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大门没关,一步迈了进去,正看见两名低头立着的金刀弟子,头上都扎着白布条,身上衣服也都换成了白的,开口问道:“你们家出了什么事?” “实不相瞒,我们……” 两名金刀弟子说话间拱手抬头,目光正与伐竹客撞上,皆是大惊之色,看到其手上冷金刀后,更禁不住倒退数步,大嚷道:“伐竹客回来了!” 伐竹客愣在原地,不知发生何事,而转眼间便有乌拉拉一片人自院内涌到了门口,尽是白衣白鞋,扎着白头带,神情或悲苦,或愤怒,有人还厉声怒骂……总之没有一个人带着善意。 人声嘈杂,伐竹客一时间听不清都在说什么,大声喊道:“王大爷呢?喊他出来罢,我是来还刀的。” 忽地人群分开,从院深处走来一行人。同是白衣白靴,却比其他人的更白,其中大部分人,伐竹客记得见过,但有两个人十分陌生。一个是八字胡薄嘴唇的三角眼中年人,腰间挎了柄非常窄的刀,另一个是双目红肿的少女,年纪约十七八。 少女一见冷金刀,神情剧变,一步走到一名金刀弟子身前,掣出其腰间钢刀,转身便向伐竹客杀来。 “师妹冷静!” 一只手落在她手腕上,紧紧握住,她便无法再前进一步。 少女用力挣扎,发出尖锐凄厉的喊声:“师兄,放开我!凶手就在眼前,让我报仇啊!” “丽凤,不要冲动,先把事情搞个清楚。” 三角眼中年人悠悠开口了,少女才不再挣扎,手一松,钢刀落地,低头哭了起来。 伐竹客向那抓着少女手的人道:“啊,我认得你,你是齐师兄大哥,王大爷在哪儿呢?我来还他的冷静刀。” 齐越双眉一皱:“我姓齐名越,不是你什么齐师兄大哥。至于王……” 这时有金刀门弟子怒喝道:“少来装傻!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伐竹客摇头说:“我做了什么,自己是清楚,但我没有装傻啊。我来还刀,王大爷在哪儿?” 人们又是一阵群情激动,声音喧哗不清。三角眼中年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噤声,然后说道:“金刀门王贤弟,已于三日前不幸去世了。” “啊?”伐竹客很是惊讶,说道,“王大爷很健康啊,那晚和我耍了两趟刀呢。” 三角眼中年人继续说道:“他是被人杀死的。” 伐竹客问:“谁杀的?” “凶手是谁,暂且没有完全确定。但可以肯定,是一名用刀的高手,用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刀,杀的他。且此人和魔教脱不了干系。” 三角眼中年人此话出口,人群更是激愤。有人大声道:“宋前辈,还和这小子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擒下他杀了头,以慰我们掌门在天之灵啊!” “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不可妄下论断。”三角眼中年人语气始终不急不缓,先安抚了众人,又对伐竹客道,“小兄弟,你那晚从这儿离开以后,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冷金刀这几日,是否一直在你身边?” 第7章 灵前斗 伐竹客眨眨眼,回忆了一下,然后慢慢说道:“那晚,王大爷非说是拿走冷静刀的人是我同伙,我便去追那拿走刀的人了。从城里一直追到森林,后来终于追上了。只是中间又砍树啊又烤鱼的,耽搁了些工夫,今天才能把刀送回来,没想到王大爷已经死了。” 三角眼中年人又问道:“拿走刀的人去哪儿了?你又怎么得到的刀?” 伐竹客说:“那人飞走啦,他直接把刀留给我的。” 那少女哭喊道:“师父,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装傻!杀我爹的凶手,就是他!” 有其他金刀弟子道:“宋前辈,此人表面老实质朴,实则奸诈狡猾,那日便一副光明正大样子,让我们都放下戒心,暗地却遣同伙偷走了冷金刀。没有确凿证据在眼前,他岂会说实话?” 齐越说道:“宋师叔,我们既不可妄下论断,也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以免别人说咱们冤枉好人或者轻纵真凶。先带他见一下王掌门的遗体,再行对质吧。” 三角眼中年人点头:“好,就依齐师侄所言。小兄弟,你进来罢。” 人群再度分开让路,伐竹客从中间穿过的时候,只觉每个人的眼睛瞪得比发怒的水牛还大,充满了敌意,尤其是那个叫“丽凤”的少女,仿佛恨不得吃了自己一样。心想:“他们以为我杀了王大爷?但我又没做,跟他们说清楚就行了。” 昔日言笑晏晏的厅堂,已成了白幡高悬,白烛遍布的灵堂,中间横放着一个黑漆铁木棺材,三角眼中年走过去,拍了一下棺盖,低声道了句:“贤弟,得罪了。”反掌往棺身一拍,棺材直接竖了起来,棺盖亦从一侧打开,露出了其中遗体。 只见王远威一身黑色寿衣躺在棺中,双目紧闭,脸色灰黑,显然死去已久。见到王远威遗体,在场许多人情难自禁,恸哭出声,有几个一直守在灵堂,一身孝服的女眷甚至哭晕过去。 见大家都很伤心,伐竹客也心生感伤,把冷金刀放在了棺前,低头作揖:“王大爷,刀我给您带回来啦!可惜您再也看不到了。” 三角眼中年人目光往冷金刀上扫了一眼,叹道:“‘金刀祖师’王天翔,与云墨派颇有渊源,到远威贤弟这代,更是让独女丽凤拜入我门下。前日接到贤弟遭难屈死的消息,我便带丽凤马不停蹄赶来,如今必不吝心力,还他一个公道。” 说完转头看向伐竹客:“在下云墨派‘宋霄’,承蒙江湖上朋友瞧得起,有个外号叫‘义破云霄’。小兄弟,事到如今,你该实名相告了吧!” 伐竹客摇摇头:“我没有名字,你愿叫我小兄弟,就叫我小兄弟,愿叫我伐竹客,就叫我伐竹客罢。” 宋霄说:“不告诉我真名实姓也无妨。我只想找出杀害王贤弟的真凶。” “但真不是我杀的他。”伐竹客说,“我一直在森林,今天才回城。” 那少女“王丽凤”狠狠瞪了过来:“我爹武功盖世,凭你这等宵小,自是杀不了,只能用毒计暗害!他胸前的‘幽冥鬼掌’就是铁证!” 另有金刀弟子道:“不仅如此,掌门人身穿乌蚕宝衣,寻常刀剑可没法给他造成那样的伤势。” “是怎样伤势?” 伐竹客一脸茫然。 宋霄对着王远威尸身又是一躬,起身时抽出了腰间窄刀,刀光一闪,黑色寿衣从尸体上滑了下来。但见王远威赤裸的上身,竟被人从右肩到左腰,整个砍成了两截,现在全靠针线缝在了一起。在左边胸膛上,还有一个乌黑掌印。 紧接着,有一名金刀弟子捧上来一件黑色衣物,也是断成了两截。宋霄收起窄刀,拿过一截乌衣,罩住自己手掌:“齐师侄,砍一刀。” “是!” 齐越抽出佩刀,兀地斩向宋霄掌心。 火光迸溅,刀锋弹飞,乌衣上却没留下一丝刀痕。 宋霄把乌衣给众人展示道:“此衣为天州乌蚕丝织造,寻常刀剑连刺入都做不到。王贤弟遇害时身穿宝衣,连身子带宝衣都被砍断,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内力水平极高,至少达到了内功‘第五境’;另一种可能是,杀王贤弟的刀既十分锋利,又无比沉重。” 接着又道:“内功达到第五境的高手,放眼云州,人数不多,更无一人有暗害王贤弟的动机。而符合条件的刀,全云州,恐怕只有一把。”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答案:除了眼下这把冷金刀,又有何物? 宋霄又指向王远威左胸的乌黑掌印:“普天之下,能透过宝衣造成如此伤害的毒辣掌法,只有一种,便是魔教‘幽冥鬼掌’!然魔教之人销声匿迹多年,上次中招的,还是我一位师侄。” 齐越开口道:“那晚,刘师弟就是被幽冥鬼掌击伤的,当时金刀门弟子和其他师弟均有目睹。现在刘师弟已回云雾山养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伤势才能好,唉。” 随着宋霄的解释述说,在场众人愈发肯定了凶手的身份,伐竹客却听了个云里雾里,连道:“污蚕是很脏的蚕吗?第五镜是什么样的镜子?磨教我上次听过,是磨豆腐的地方吗?王大爷一个木匠,怎么会和磨豆腐的有仇?” “鼠辈,休得辱我金刀门!” “宋前辈,这小子定是凶手无疑,请将他拿下!” 诸金刀弟子激愤不已,若不是知道自己不是伐竹客一合之敌,肯定已经动手了。 王丽凤此前听人说过伐竹客上门挑战之事,知道其刀法不弱,还有个魔教同伙,本身可能就是魔教之人,再一听宋霄分析,心中此刻完全确认了伐竹客就是凶手,当即抽了旁人一把刀,跃身直上,欲取之性命。 这次无人阻拦她了,银刀划着弧线直斩目标头颅。伐竹客也没引颈受戮,迅速一个侧身躲过刀锋,紧接着右手快疾无匹地一捏一拽,竟把王丽凤手中的刀直接夺了下来。 王丽凤暴怒出手,却被猝然夺刀,脚下失力,重心彻底前倾,身形不由往地面扑去。齐越眼疾身快,一步过去将她拦腰抱住,并转头大喝:“大家小心!” “唰啦啦”一片抽刀之声。无论是金刀门弟子,还是云墨派弟子,都见识过伐竹客的厉害,现在已经动手撕破脸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拿着兵刃将灵堂团团围住,不让伐竹客逃走。 “刀法倒是漂亮,可惜魔教之人,不容于世。”宋霄赞叹惋惜一句,再度抽出了那柄极窄的刀,“你放下兵刃,跟我回云雾山,供出魔教情报,倒可留一条性命。” 伐竹客听不懂这些人在讲什么,只道:“我不认识磨豆腐的,王大爷更不是我杀的,你们冤枉我啦。” “冤枉不冤枉,等去了云雾山再说吧。” 宋霄说话间,一刀刺出。他是云州一流的高手,出刀自不是王远威之流和寻常云墨派弟子可比,刀锋又快又稳,直抵要害。 伐竹客心思单纯,此时此刻却也知道分辩无用,真要被人家拿住,可有苦头吃。一边用手中刀拦向宋霄的窄刀,一边说道:“唉,我没杀王大爷,你要信我啊。但你不信我,我也不能跟你走,我有事情要做。” “走不走可由不得你。” 宋霄第一刀被挡下,面色不变,心中却暗道:齐师侄先前和我说的没错,这伐竹客内力深厚,刀法精湛,已是江湖上一流好手,魔教贼子果真邪门。但我名扬云州多年,岂能任你就此离开? 当即全力施为,没有因对方年纪有一丝留手。 叮当咔嚓,又是一阵刀锋互撞。每一次碰撞,宋霄都感觉自己手臂受的冲击比上次增大了一分,到碰撞了三十多下的时候,握着刀的手已经发麻。 第8章 魔教主 宋霄眉头大皱,对方刀法实在太刁钻诡异,不仅一刀就能拦住自己好几刀,还能不断在刀身上蓄积力量,碰撞越多,蓄力越强。但刀锋的碰撞又万万不可停止,否则伐竹客只消一记横斩,周围少说就得有七八个金刀弟子丢掉性命。 他内功已入罕见的“第五境”,当下源源不断把内力输送进手臂,以保持手中刀不脱手而出。内力甚至在窄刀上形成了一圈罡罩,以对碰撞的力量,进行缓冲,总算能继续支撑下来。 双方一连互斩了上百刀,都以内力覆盖兵刃,挥舞间刀气纵横,四方人群离得近都有可能受伤,各退出去了几丈远。 众人眼见战况,无不大惊,宋霄可不是寻常江湖人物,是成名已久,受诸多武林同道敬仰的前辈高人,一时竟拿不下伐竹客,甚至从额头汗珠,和被刀气斩裂的衣袍间,可见其交锋中的吃力和一丝狼狈。 又过了四五十招,伐竹客挥刀动作愈发轻松,宋霄却似要拼尽全力,颇处下风。然四周诸人无一人可插手到战斗中,只能捏手攥拳,呐喊助威。 突然间,二人一次交锋中,响起一道清脆声,与之前的金属碰撞声截然不同。 伐竹客身形交错过去,感觉手上一轻,眼角余光扫向下方,却发现手中的刀,只剩下了一个刀柄,刀身碎成了几十上百片,落了一地。 宋霄长吐出一口浊气,面色由白转红,挥起窄刀,往对方咽喉方向一指:“你刀已碎,勿要抵抗了。”心中暗自庆幸,得亏手中是千锤百炼的宝刀“雪风切”,坚韧刚硬,强度远胜伐竹客手中普通精钢刀,不然继续斗下去,胜负未可知。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伐竹客手中已无刀,哪怕负隅顽抗,也不过作困兽之斗,翻不起浪花来了。 正在此时,后面的黑漆棺木,忽然一阵颤动,王远威的尸体也晃了两下,似是要走出来一样。 “诈尸?” “什么情况?” 众人顿时惊慌失措,棺材和尸体怎么会动? “轰嘭”一道炸裂声响,黑漆铁木的棺材竟碎裂成了许多片,飞向各处,原地骤起了一阵白烟,霎时间便充满了整个灵堂。也不知是谁喊了声“这烟有毒”,众人大惊撤退,有的奔逃有的呼号,乱作一片,宋霄齐越等人大声劝阻也止不住。 等到烟尘散去,人们稍定下神来,才发现,王远威的尸体趴在地上,脑袋正磕在冷金刀的刀背雕龙处,而黑漆棺木已经成了一堆碎片。至于伐竹客,早已在混乱中不见了去向。 宋霄走上前,俯下身拿起一块碎片端详了下,又用手沾了地上些白色粉末,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低喝道:“有人混了进来,刚才用内力震碎了棺材,把一袋子面粉弄了满天,把那小子救走了!” 齐越断然道:“救走伐竹客的,应该就是他的魔教同伙。各位马上去封锁全城,别让那二人逃了!” 宋霄却一摆手:“不必。” 王丽凤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师父,为什么?他们是杀我爹的凶手啊!” 宋霄悠悠一叹:“凭我们的人,拦不住他们,只会枉送性命。齐师侄,你帮丽凤把王掌门的丧事办了。兹事重大,有关魔教,我得尽早返回云雾山,向师兄禀报。” …… 湘云城,某家粗陋客栈,顶楼偏房。 窗户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人扛着另一个人进了屋子。 伐竹客被那人从肩头放下,回身道:“大哥,你不是走了吗?怎的又回来啦。”眼前人面容虽然陌生,但从身法动作看来,正是之前拿走冷金刀的夺刀者。 夺刀者冷笑一声:“我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采茶人’,专偷神兵利器,冷金刀不到手,我怎可能走?我比你回湘云城还更早呢!” 伐竹客心想,采茶人不是采摘茶叶的人么?为什么偷东西?但人家帮自己解围脱困,不好意思质问,就道:“多谢大哥把我从那带出来。” “你是得好好谢我。”采茶人又一声冷哼,“我昨天半夜就混在金刀门里,本是想等你回来还刀,就偷走冷金刀的。但为了救你,都顾不上把刀带走。你可欠我大发了!” “我欠你?” 伐竹客又有些迷糊,怎么算,也是你欠我的伐竹刀和烤鱼,我可不欠你什么。 “为了弥补我的损失,你今后得跟我一起偷兵器谱上的兵器。”采茶人继续说道,“现在别人都当咱俩是害了王远威的凶手,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懂吗?” 伐竹客摇头:“我没害人,你也没害人,有人找来,说清楚就行了。跟你去偷东西,我可不干。” 采茶人又气又笑:“你个憨子,看不出是有人故意陷害?王远威怎就死的那么巧,被人一斩两截还中了幽冥鬼掌?还分辩清楚?不等你说清,他们就先把你捉起来杀咯。” 伐竹客说:“他们捉不了我。那个宋大爷是最厉害的,他打不过我。” “宋霄是号人物,但算不得天下最厉害的高手。”采茶人亲眼见到伐竹客和宋霄等一干人交流的全程,确认他真是个不谙世事的江湖菜鸟,便解释道,“云墨派里武功在宋霄之上的,就有五六人,其中‘刀帝’和‘剑皇’哪个来了都能要你小命。” 伐竹客不解问道:“稻弟?捡荒?种稻子的和捡破烂的?” 采茶人笑得咳嗽了两声,道:“刀帝剑皇,是江湖人送给他们的称号,一个是用刀的帝王,一个是用剑的皇者。云墨派是天下十大派之一,云州第一大派,刀帝剑皇是里面最强的两个高手,人称‘云雾山上白刀帝,夜墨江畔黑剑皇’。” 伐竹客若有所思:“这样么?那我是得躲着他们。但我不会跟你偷东西的。” 采茶人又道:“我不需要你帮忙偷东西,你只需帮我解决追杀我的人就行了。算我雇你做保镖。” “这……” 伐竹客寻思要不要说“你是小偷,我不愿给你保镖”。 采茶人见伐竹客犹豫,想起今天混入金刀门后这两个时辰里,所打听到的有关其的一些事,一声轻笑:“唉,你不给我保镖也不打紧,但就没办法跟我找你要的刀咯。” 伐竹客果然神情一变:“你能帮我找刀?” 采茶人道:“连金刀门在内,你一连挑了六个宗门帮派的首脑,不就是为了一把特殊的刀?但你已被当作杀死王远威的凶手,今后会被武林视为魔教贼子通缉,走到哪里就被哪里通缉捉拿。唯有跟着我这擅长易容改貌,潜藏隐匿的神偷怪盗,才能继续寻刀。” 伐竹客想了想,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他们要缉拿磨豆腐的。” “魔教可不是磨豆腐的。”采茶人忍不住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一摁,嗔道,“魔教是江湖人对‘皇天教’的恶称。皇天教数十年前盛极一时,后因行事怪异不合世俗礼法教条,被武林人士联合绞杀。近些年来,只要有疑似皇天教成员出现,都会引得武林震动,各派宗师出手剿灭。” 伐竹客点头道:“啊,了解了。那你是魔教的人么?听说,魔教的人会使幽冥鬼掌。你那晚打了人家一掌,就是幽冥鬼掌罢。” 采茶人怔了两息,随后哼道:“魔教么……那当然,我就是魔教的人……我不仅是魔教的人,还是魔教教主呢!” 第9章 新娘子 “你可知,皇天教是一教四门十六宫……” 采茶人想要讲些有关皇天教的事,来佐证教主身份。 但伐竹客似乎并无兴趣,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魔教的事儿以后再说呗。一晚没睡,我好困,先眯一会儿。”语落,坐到地上,倚着墙壁,双眼一闭,开始小憩。 采茶人愤愤朝面前的空气挥了两拳,才算解气了些,又道:“人都是要有名字的,你没名字,我给你取个。”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自言自语着说:“几日光景,咱俩已互遇多次。古诗有道,‘相逢红尘内,相揖黄金鞭’。叫‘金鞭’或‘黄金鞭’略显难听,那就取‘红尘’之音,叫你‘洪辰’吧,洪流之洪,星辰之辰。” 然后瞥向没什么反应的伐竹客,不满道:“怎么,嫌起的不好听?” 伐竹客好像确实倦了,没睁眼,只哼唧了两声:“叫吧叫吧,就叫洪辰。” 见他这般浑不在意,采茶人更觉得气:“叫什么洪辰,叫你狗屎得啦。” 伐竹客并无异议,采茶人轻踢了下他大腿:“你就不好奇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 伐竹客说。 采茶人高扬着头:“我堂堂皇天教主,你若主动问,我兴许会告诉你名字。现在倒成我逼着你问一样,才不说给你哩。” 伐竹客并没追问下去,甚至还打起了轻鼾。 一夜奔走,又与宋霄这等高手过了上百招,伐竹客是真的乏了,头脑昏沉,闭眼即眠。 等再睁开眼时,伐竹客发现采茶人又换了个模样,变成了个驼背,还穿了身红绸缎子衣。 采茶人见伐竹客醒了,冷笑道:“还说我睡得多,你才是真能睡,一觉都第二天了,懒猪。” “已过了一天?”伐竹客怔了下,又说,“我不是懒猪,我有名字了——我叫‘洪辰’。” “是喔,洪辰。”采茶人见他领了自己起的名,总算心里宽慰了些,把另一身红衣扔给他,“换衣服,跟我走。湘云城拦不住我们,但咱也不能留下踪迹,引麻烦上门。” 洪辰开始换衣服,但这用金线绣着鸟的红衣是他从未见的繁琐,穿起来甚是麻烦,直过了一刻多才穿戴好,然后采茶人看着他,笑个不停。洪辰问为什么笑,采茶人憋着笑说:“没什么。”然后扯了一块方形红布,盖到了洪辰头上:“只要周围有别人在,就别说话,别出声,更别把这块布揭下来。” 洪辰点头:“好。” 采茶人上下打量洪辰,再度笑了一阵子,才背起竹篓,牵着洪辰的衣袖走出房间。 出门的时候,采茶人脚步停了下,说:“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你。我姓季名茶,江湖人称‘采茶人’,真实身份是皇天教教主,但你自己知道就行,别跟外人说。” 洪辰说:“你帮我寻刀便是,我不多说一个字。” 季茶心中窃喜:本来自己初出茅庐,只想和一些二三流门派小打小闹,闯出点名头就好了,但如今骗来个武功超凡绝伦,却很天真的洪辰,说不定真能翻江倒海,把江湖风云好生搅动一番。 “噔噔噔。” 客栈小二听得楼梯传来脚步声,看过去不由大为惊奇——前几日的驼背客人,什么时候已当新郎官了?牵着的新娘子,又是什么时候进的房? 季茶看到小二惊讶神情,甚是得意。 前几天在森林里,洪辰把自己整得好生狼狈,现在让他穿上新娘子衣服,当自己几天媳妇儿,也算报仇雪恨了。 两人跟小二去了后院,季茶正要上毛驴的时候,才想起哪有新郎骑驴新娘走路的道理,只能把驴让给了洪辰,心中又把洪辰暗骂了好几遍。 季茶牵驴出了客栈,一直往湘云城北行去。 此番要走水路去“乌云城”。 原本下个目的地是“归云城”,但季茶去偷新郎新娘衣服的时候,已经打听到,归云城的乘风帮帮主前些日子被伐竹客打败后,心灰意冷,封刀归隐,带着宝刀不知道躲什么地方去了。 只能把目标换成了乌云城的“断玉堂”的“点钢碎玉枪”。 至于湘云城这把冷金刀,一方面金刀门戒备加强,再去偷恐怕难度加大,另一方面冷金刀本身又大又重,带着未免累赘,等把云州兵器谱上其他的偷完了,再做打算。 出了城,走五六里官道,便到了码头。滚滚江水,又宽又深,远远看去像黑的一样,得名“夜墨江”,自西北贯至东南,是云州境内最大的一条江。 江中舟船络绎不绝,岸边有不少客商行人往来。季茶在码头上找了艘客船,一人一钱银子,一夜半日便到乌云城。但船家不让带驴上船,季茶就把毛驴以五两银子便宜卖给了一个过路农户,然后带洪辰上了船。 客船不大,就一个船舱,里面已坐了六人,都穿革衣带弓箭,似是结伴出行的猎户,正吃着干肉喝着烧酒,见有个驼子新郎带着个新娘来坐船,便稍微挪动身子,让开了个地儿给他们坐下。 一个络腮胡猎户大声道:“老兄,几钱买来的老婆?” 季茶伸出来右手五指,呕哑道:“五两。” 猎户们相视两眼,一阵大笑。 驼子一般是说不到老婆的,只能靠买。才五两银子买来的,怕是个满脸疙瘩的丑婆,难怪盖头这么厚实。 季茶感觉手被捏了下,怒一转头,发现捏自己的是洪辰。洪辰食指往季茶手背上划拉了几下,是个“肉”字。 季茶心中好笑,原来是见别人吃腊肉饿了,你小子,也有今天。就装作不懂,闭眼打瞌睡。忽又想起,人家请自己吃过鱼,自己这样吝啬岂不显得小气?就摸出点散碎银子,和猎户买了条风干牛肉干,撕成两长条,自己吃一条,给洪辰吃另一条。 洪辰不能揭开盖头,只能一点一点把牛肉干撕成小块,然后往嘴里送。牛肉干有些咸,没吃多少就口渴,他就又往季茶手背上写“水”字。 季茶从竹篓里摸出个葫芦,晃荡一下,里面还有点水,但喝水免不得得抬头,便让洪辰摁着盖头鼻子以上的部分,自己给他喂水。 猎户们看不见洪辰全脸,却看到下半张脸很白,嘴唇很红,彼此小声议论,说这女人有可能疙瘩都长额头上了。 没多久,船上又先后上来了两人。一个二十多岁,青衫白靴,像个过路儒生。另一人是个穿破旧蓝衫的老头,瘦瘦弱弱有些佝偻,一双眼睛却很有精神。 至此,客船已满,船家解开捆在码头上的绳,摇撸开船。 一路上,猎户们有说有笑,谈论的无非手上的货去了乌云城能卖几钱,抑或村里哪个大姑娘小寡妇长得俊,以及乌云城里有啥逍遥快活的地方。儒生和他们没什么话题,拿一本书看,老头闭起眼睡觉。 季茶略感无聊,就和猎户们插话道:“喂,你们知道湘云城最近出的大事吧。” 络腮胡猎户说:“大事?就是金刀门掌门王远威被魔教杀手杀了吧。这几天都传疯啦!有人说魔教接下来可能在湘云城抓人杀人用人脑子练功,所以许多人吓得赶紧出门暂避风头。” 季茶说:“魔教练功哪用得着挖人脑子,传这话的人非蠢即坏——没准是车夫船夫们想趁机抬高出门市价呢。” 猎户们大道同意,附和说现在坐的小破船,平时去乌云城哪用得着一钱银子。舱外船家听见了,大喊爱坐不坐,不坐退钱滚下去。舱内众人嘿嘿一笑,不再提。季茶跟猎户们说,杀王远威的,有可能是之前声名鹊起的怪盗“采茶人”。山野猎户并不知道采茶人是谁,气得季茶想打人。 到了晚上,众人陆续睡去,船家也抛下船锚,躺到舱里休息。季茶等其他人都睡了,才趴在竹篓上合上双眼,正睡意昏沉,意识模糊间,忽听到几道十分奇怪的声音——似是有人踏到了外面甲板上。 第10章 钟驼子 脚步沉重,来人不少,季茶的困意顿时消散无踪,心中并无忌惮,还有隐隐期待:“久闻山有贼,水有盗,还真巧赶上了?有趣,这船上全是硬茬子,他们不踩点的么?” 六个猎户常年对付山里猛兽,自是比常人厉害;在江上讨饭吃的船家,一般都会两手功夫;儒生乍看文质,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右手拇指、中指、无名指上都有厚茧,腕部灵活不僵硬,疑是修行“书剑”一脉剑法的剑客;蓝衫老头白日一副病弱相,但夜寐中呼吸有力粗重,必身负内功;自己和旁边“新娘”,更不必提。 警惕高的船家以及舱内几个猎户,都已被脚步声惊醒,各抄起随身的家伙。船家没出船舱,弓着身隔着帘一声大喝:“干撒的?”这一喊把其他人也弄醒了,儒生与老头都瞬间睁开眼。洪辰迷迷糊糊地挥手,下意识想揭下罩着脸的盖头,季茶见状一把给他摁住。 帘外传来几道叫骂:“让姓钟的滚粗来!”“我们来了三艘船,你这龟孙跑不了!”“别想着抵抗,外面几十张百石弓唰唰一射,一船人都得陪你当刺猬。” 声音嘈杂,舱内众人也能听明白,来人不为劫财而是寻仇。 船家转头朝众人道:“哪位朋友姓钟?咱小本生意,挣些辛苦钱,谁身上的祸,谁自行移步吧。” 猎户们摇头,老头也摇头。季茶心想,一定是儒生姓钟了。哪知儒生也摇了摇头。船家看了过来,季茶便道:“我也不姓钟,别看我。” 船家朝外喊:“各位朋友,这儿没人姓钟,找错了船罢。” 外面喊:“胡嗦八道,我们问了码头上和几艘船的人,都眼睁睁瞧他上了这条船。姓钟的,你真不出来?真放箭了啊!” 船家又惊又怒:“到底谁姓钟!懂不懂规矩,一人做事一人当,连累别人算撒子好汉?” 络腮胡却向着外面嚷道:“你们说那姓钟的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其他猎户纷纷竖起大拇指,赞其机智。 外面有人道:“姓钟的是个驼子!” 霎时间,舱内其他人目光都朝季茶落来。 季茶心里却只在笑:“蠢货,追别人追到你们祖宗头上咯。”不由起了作弄心思,故意不起身也不辩解,只道:“外面人好凶,我好怕怕,可不敢出去。” 船家和猎户们怕被连累,起手来抓。但季茶身子灵敏的很,在狭小船舱内左钻右挤,连一片衣角都没被抓到。 忽然络腮胡猎户一声大喊:“钟驼子,赶紧出去见你仇家,不然老子砍了这小妞儿的头!”其他人看去,却见他拿一把短柄猎刀架在了“新娘”脖颈上,模样凶狠,仿佛下一秒真能砍下去。 “你砍吧!” 季茶自不怕他拿洪辰威胁,笑嘻嘻依旧继续躲。 进船便未说过话的儒生,这时开腔道:“连妻子都不顾,你枉为男人。”又对络腮胡猎户道:“朋友,你放下刀,不要伤了无辜。我去外面见见那些人,看能不能谈谈。”说罢便起身掀帘,走出船舱。 络腮胡猎户放下刀,其他猎户也不再追了。季茶坐回到洪辰身边,问:“媳妇儿,你没吓着吧。”洪辰摇了摇头。 只听舱外儒生道:“敢问各位朋友,与姓钟的驼子有何仇怨,要到如此份上。” 有人回答道:“我们是流云城‘云家’的人。月前一个驼乞丐饿倒在府门前,老爷见他可怜,不但给饭吃,还留他在家里做工。哪知这家伙实乃贼子,半夜来侮辱我家小姐,幸赖忠心侍女拼命相拦,才没被他得逞。 “他在府里杀了一个老妈子,两个护院,还有府上的管家!我家小姐受此惊吓,大病不起,命都丢了半条,哪个大夫看都没办法。有先生说,这是惊吓心疾,须把祸源当她面除掉,才能治好。 “我们云家分了七拨人马,全云州拿人,日前在湘云城打听到了踪迹,一路追来。” 儒生说:“云州人口上千万,其中驼子何其多?怎确定我们船上的就是,且他并非孤身,还带着老婆。” 云家人说:“钟驼子不仅驼背,还有个破竹篓子,在我们云府的时候就一直带着。而且,采花贼生性怎样你也该知道,身边肯定得有女人。我们在湘云城打听到一驼子背着个竹篓领着个新娘去了码头,便知是他无疑。” 季茶听得惊奇,心想未免太巧,自己掩人耳目伪装驼子,竹篓则用来放偷来的神兵利器,咋还有人跟自己一模一样?又一想,钟驼子是个人人瞧不起的采花贼,自己继续冒充他可太跌份了。就起身出了船舱。 季茶来到甲板上,见船前方和左后方右后方各有一艘大船,有许多人举着火把,也有许多人拉弓引箭,暗道云家为了抓到钟驼子可真下本钱。 儒生见季茶出来,只道正主出现,顿时喝骂:“采花不成还要杀人,你当真不是个好东西。” 季茶没理他,冲着甲板上的几个云家人说:“你们看,我是你们要找的钟驼子吗?” 火光不算亮,站在最前的一名云家青年皱眉盯了季茶半天,只道:“看模样……不是,钟驼子比你年轻,也比你俊些。”后面有人提醒他:“钟驼子没准会易容换貌,改音变调的本事。” 云家青年点点头,说:“你是不是钟驼子,把上衣一解便知。那日钟驼子被我父亲刺了左胸一剑,受伤不轻,料想伤口即便愈合,今日疤痕犹在。” 其他人也喊道:“把衣服脱了!”“赶紧!” 季茶一怔,然后怒骂道:“做你们娘的梦!臭狗鳖!” 云家青年顿时肃然,向前跃起一剑刺出,却被季茶闪身躲开。甲板上其他云家人亦挺剑而出,却无一人碰的着季茶。 旁边儒生心想:“此人若非钟驼子,怎会不肯解衣服?但他身法着实厉害,很难抓。云家慷慨大方,在江湖和百姓中久负盛名,当出手相助。”便加入了围攻季茶的战圈。 原本只面对云家数人,季茶躲闪游刃有余,但加了一个书剑一脉的儒生,以指代剑,招招凌厉,甲板面积又甚小,处境于己愈发不利。船停江中,没办法施展轻功逃走,若被擒住,免不了要被扒衣验身,季茶情急大喊:“媳妇儿,再不救我,你就守寡啦!” 话音既落,不过两息,便有一道红色身影从帘后蹿出,头上依旧蒙着红盖头,手中已握了络腮胡猎户的短柄猎刀。 洪辰猝入人群,纵刀挥砍几下,云家数人手中长剑就全被磕飞了。儒生拿了云家人一柄剑,与洪辰斗了三五回合,咔嚓一声长剑断为两截。甲板上,其他三艘船,还有小船里撩帘观战的人,无不大惊:这新娘子,好厉害的武功。 儒生看出新娘子绝非等闲之辈,问道:“姑娘和钟驼子有何关系?真是他的妻子?” 洪辰不作声,一旁云家青年怒骂道:“你这丑老娘们儿,明知道自己老公在外做下三滥的事情,却还保他,是不是蠢到家了?” 季茶笑道:“我媳妇儿蠢不蠢且不论,肯定比你家小姐俊了百千倍。”言语间忽地迅疾出手,直蹿到了云家青年身后,右手向上伸出,扼住了他脖子:“这是你们家的少爷吧?想要他活命,就放我们走!” 云家人没想到“钟驼子”动作竟这么快,一时惊急万分,现在少爷被擒,纵有三艘船的弓箭手也束手无策。 第11章 不算偷 被人紧扼咽喉,云家少爷嘴上依旧不饶人:“驼子,敢伤我一根头发,你全家别想活!” 季茶笑着说:“有本事就去杀。” 云家少爷狠狠道:“才不会这么便宜你嘞,先掘了你家祖坟,再把女的都卖去勾栏里给人骑。男的全都挖眼割舌,做我家一辈子的奴隶。” 旁边儒生听得颇觉不快,心想云家豪侠素有望名,怎的其子弟说话如此狠毒,皱眉道:“朋友,口舌之快于你无益,先想怎么脱身罢!” “谅这驼子不敢动我。” 云家少爷颇有不屑之意,然而话刚出口,后腰处突传来一阵钻心之痛,忍不住“嗷嗷”惨呼起来。 “别动少爷!” “钟驼子,有话好说,别伤人!” 云家人们又怒又恐。 “慌什么?我给你家少爷做了个针灸,帮他治治腰间盘而已。”季茶语气变得轻佻起来,“不过嘛,我这人识穴不精,可能偏移个两三寸四五寸的,刚刚他叫太大声,吓得我把整根针都扎了进去,又拔不出来了,唉。” 季茶连声叹气,云家诸人急的不行,嚷着赶紧还人。 云家少爷也不撂狠话了,一方面痛得难以开口,一方面生怕再被扎一针。 季茶好生叹了一阵,才慢悠悠地说:“还人嘛,可以……先把我送到岸上再说。”本来季茶想挟持云家少爷,坐云家大船连夜赶到乌云城的,但转念一想,云家人太多,时间拖久了,不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歪招,还是尽早远离这些人为妙。 甲板上一人向着前方船上的人喊道:“把船靠过来,接钟驼子和少爷上船!” 季茶摇头:“不不不,我乘这艘小船上岸就好。云家人太凶,我怕吓着媳妇儿。” 云家人便命令船家起锚靠岸。船家虽水上谋生多年,却也没亲自面临过这么凶的阵仗,起锚的时候,手都在哆嗦,还是几个猎户帮他掌舵摇撸,才让小客船向着岸边靠去。 三艘大船紧紧跟着小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季茶身上。季茶暗自得意,对洪辰道:“媳妇儿,去把我东西背上。”洪辰便进了船舱,背上了竹篓。 小船眼看着离着江岸只剩下了几丈远,季茶陡然扼紧了云家少爷咽喉,又伸出左手拽住了洪辰右手,双脚猛地连踏,几步助跑,纵跃而起。整艘船在反冲巨力之下,剧烈摇晃,直接翻了过去,船家儒生以及几名云家人纷纷落水。其他船上的人根本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季茶带云家少爷落到江岸,朝黑黢黢的野林子里跑了去。 大船迅速靠到岸边,里面的人纷纷跳下。小船上几个猎户和儒生都不习水性,船家与蓝衫老头挨个把他们扔到翻了的船上,另外那几个云家人却是直接游上岸,跟其他云家人一起去追季茶了。 船家和蓝衫老头推船靠岸,猎户们和儒生跳下来纷纷道谢。船家问儒生:“你还跟那些人一起追驼子吗?”儒生摇头说:“有道‘百闻不如一见’,云家的德行比我想象中差得远,此事不定有何内幕,还是不趟浑水了。”一行人把小船翻正,拧巴了拧巴湿衣服,继续往乌云城的方向去了。 云家百十号人,擎着火把去野林子各种寻找。野林树稀,不消片刻就跑到了头,有眼尖的指着不远处地上说:“那女人怎趴在地上?”人群望去,果见一个蒙盖头的“新娘子”趴在十几丈外,哗啦啦围了过去。 他们见识过洪辰出手,生怕有诈埋伏,不敢靠近。一人提议隔空射两箭探探虚实,便有唰唰十几支羽箭直落到新娘子背上,新娘子闷哼了下,不再出声。有大胆的冲上前把其翻了个身,借着火光看清脸,顿时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是……是……是少爷!” “什么?!” “少爷?!” 云家众人拥挤查看,发现被射死在地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少爷,慌了一下神,便互相指责起来。 “是你放的箭!” “胡说,我弓都没拉起来,怎会放箭?” “分明是你心虚,先诬赖别人。” “刚刚是谁提议放箭的?”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有的想让关系不好的人背口黑锅,有人急于撇清关系,一直争论了许久。后来渐渐发觉,在场的人里,没有一个云家嫡系,便商议决定,每个人都要一口咬定少爷是被钟驼子害死的,不然谁也脱不了干系。随后大家拔了箭矢,乱刀砍烂了少爷尸身,遮掩箭伤,再匆匆用布裹了尸体,回到江中,驾船离去。 与此同时,相隔几里某处荒草丛外,早已换回了麻衣草鞋并背着竹篓的洪辰,终于等回了改头换面的季茶。 这次季茶换成了云家少爷的衣服,青白缎子外袍,红底绣金鲤上衣,皮腰带束起了白绸裤,脚踏白底黑靴。长发扎了个高髻,昂首挺胸,月光洒下,正显出富贵威风。但洪辰注意力并不在其衣着打扮上,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季茶的脸——这张脸终于不再是僵硬没表情的了,皮肤白嫩,眼睛乌黑,睫毛长翘,鼻高唇红,下巴微尖,让人越看越是入迷。 季茶见洪辰一直盯着自己,微喜中一声低喝:“媳妇儿,看够没?” “没。”洪辰说,“你比先前好看多了。” “没看够也不许看咯。”季茶伸手去掰他的头,不让他看自己,“没船了,咱们只能徒步去乌云城,先往官道方向走走,等白天搞两匹马骑。” “骑马好。”洪辰语气颇有期待,“我只见人骑过马,自己还没骑过,应该很好玩。” 季茶讶然:“你哪个山沟沟出来的,连马都没骑过。” 洪辰说:“我从桃源来,桃源没有马。” 季茶问:“桃源是什么地方?在哪儿?” 洪辰回答:“桃源是我和师父住的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季茶暗暗思量,洪辰一身高深武功,心思却格外单纯,没准是哪个世外高人调教出的弟子,闯荡江湖来了。但为什么他要寻某把刀?难道那世外高人和自己的师父有类似的目的?季茶决定暂不追问,毕竟洪辰单纯却不呆蠢,心思机警的很,问的太急没准会引起防备,以后再慢慢打听刺探。 二人披星戴月赶了阵路,快日出的时候远远了一个在外扎营的商队。 季茶对洪辰说:“你留这儿等一下,我去搞马来。” 洪辰点头蹲了下去,季茶蹑手蹑脚摸到了营地边上。营火久熄,值夜的人早已睡熟,季茶绕过人群,走到拴马的地方,挑中了一红一黄两匹马,先从怀里掏出包药粉,给它们闻了闻,再把缰绳从小树上解开,轻轻一拉,两匹马就乖乖地跟着一起往外走。 洪辰见季茶牵了马来,问:“马是偷来的?” 季茶说:“净瞎说。采茶人的事,能算偷么?这叫拿!” 洪辰摇头:“可人家没同意,你不能拿人家的。” 季茶又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同意?他们没反对我牵走,那就是默认了。” 洪辰说:“可他们在睡觉。” 季茶“切”了声,道:“等他们醒了,看到咱俩这么漂亮这么俊,不仅甘愿把两匹马奉上,还要把一堆货物都送过来哩!咱不贪他们便宜,只要两匹马就够咯。” 洪辰听得愈发迷糊,仔细看了看季茶,心想:“或许真是如此?反正我瞧着你就欢喜,愿意送你好几只,不,好几十只,好几百只竹鼠——可惜离开桃源时候,一只也没带上。” 见洪辰一脸茫然,季茶也不多话,一把提起他扔到了黄马背上,再一踢马屁股,黄马“唏律律”嘶鸣一声扬蹄便奔。营地的人听到马嘶声惊醒,望过来大叫:“哪里来的贼!”季茶远远喊道:“被采茶人偷马,你们该倍感荣幸!”接着跨上红马,一抖缰绳,追着黄马,绝尘而去。 第12章 桃源问 洪辰虽没骑过马,但力气大,内功深,双手紧抱着马脖子,倒坐得很稳。 没多久,洪辰逐步适应了黄马奔跑的节奏,侧头看向旁边的季茶,只见青白长袍猎猎鼓荡,黑色发丝在白皙脸上滑来滑去,那双眸子映着初升的太阳,如两颗宝石般熠熠发光。 季茶察觉到洪辰视线,轻喝道:“别看我脸了,学着点骑马,哪有人和你一样抱着马脖子的,像只大猴子。” 许是季茶现在的话音声调清脆悦耳,尽管被说像猴子,洪辰也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嗯”了声,便有样学样地松开马颈,挽起缰绳,顿觉迎面扑来的的风格外凉爽,初次骑马的紧张之意已如云烟般散去,忍不住喊道:“骑马好痛快。” “跟着我,痛快的事多着咧——跟上!” 季茶双腿往马腹上一夹,红马就跑到了黄马前面去,离得洪辰越来越远了。 洪辰忙催黄马:“快跑,快跑。”但黄马并不能听懂他的话。洪辰学着季茶的样子,两腿夹马肚,黄马依旧没跑更快。 眼看着季茶和红马离得越来越远,洪辰一急,伸手往黄马屁股上一拍,结果黄马一声嘶鸣,马蹄踏出的频率陡然变快,沓沓沓地追了过去。 两马扬蹄飞驰,不到正午,二人已至乌云城。 牵马走在大街上,路过一个饼摊的时候,洪辰肚子忽一阵响,季茶咧嘴扬眉,正准备嘲笑他一下,结果自己肚子也咕咕地响了声,表情一下子有些难堪。洪辰说:“你也饿了罢,我请你吃饼。” 季茶说:“你有钱吗?” 洪辰从兜里摸出来两枚铜板,晃了晃说:“当然有。” 季茶乍看只想笑话他才有两文钱,怕是只能买半张饼,但定睛一看,铜板块头比其他的大了一整圈,雕纹亦并非现今流通铜币式样,一把夺来,仔细观察了会儿,说:“你这钱是十多年前铸的大币,一文能抵现在三文钱花呐。不过这些也就够一张半饼。” 洪辰先是一喜,然后有些失落地说:“可惜先前有一百来个这种钱,现在只剩这俩啦。买饭问路,都是人家要几文钱,我就数多少个铜板给人家。怎么他们不告诉我这钱更值钱?” “有便宜不占,当别人跟你一样是傻子啊?”季茶把两个铜板塞到自己口袋里,说,“这钱现在很稀少,你给我作收藏罢,我请你吃饭。也别吃一直曝风沾土的饼摊了,我带你去乌云城的‘天临客栈’吃。” 洪辰问:“那是什么地方?” 季茶说:“天临客栈,集九州食材,做九州菜系,号称吃一席可吃尽天下。东家是大名鼎鼎的‘江河帮’,全云州只有三城有天临客栈,乌云城恰有一家。咱去那儿点个雅间,要一桌筵席,吃饱喝足再睡一觉,然后去办事。” 洪辰说:“又要偷东西么?” 季茶一耸肩:“自然,我采茶人是干什么的?” 洪辰又问:“你的钱是偷来的么?若是偷来的,天临客栈的饭再好,我也不吃。” 季茶哈哈笑道:“我采茶人偷刀偷剑,偷衣偷马,兴致来了还会偷个漂亮姑娘玩一玩,就是不偷钱。” 洪辰认真地说:“你可别骗我。” “骗你我就被噎死。” 季茶很严肃地说道。 的确,自己从不偷钱,只是偶尔会把偷来的东西卖钱罢了。 二人牵马走了小半时辰,终于到了乌云城最繁华的一个街上,众多高屋大厦间,有一座檐牙高啄,金瓦朱墙的九层建筑格外引人注目,蓝匾上题着两个金字——“天临”。 季茶向洪辰解释说:“虞国以金黄朱红为贵色,寻常楼阁用这二色便是僭越。但江河帮是横跨三国九州的大帮,每年会给虞国大量税收,朝廷才默许了天临客栈以金朱之色装潢。” 到了店门口作进门状,便有三个伙计出来照应,季茶直接扔过去一个大银元宝,说:“雅间一个,九州全席伺候。这些除了订金,剩下的便是小费。” 一个伙计率先把元宝揣在怀里,忙不迭地说:“二位跟我来。”剩下两个伙计嫉妒地瞪了他两眼便牵马走了。 上楼的时候,伙计说:“二位要等多少客人?十个以下吃小全席,十个以上就得吃大全席。” 季茶说:“要大全席。没有客人,就我两个。” 伙计登时吃了一惊,愣愣盯了二人好几息,但很快加倍堆笑,心想这位少爷长相俊美,衣着打扮气度不凡,想来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喜好断袖余桃,千金来买少年笑,也属正常嘛…… 到了七楼一处雅间落座后,季茶让伙计先去厨房取些现成的凉菜,余下全席慢慢做着。洪辰从没来过这等富丽堂皇的地方,放下竹篓后,禁不住对雅间里的字画古玩前瞅瞅后瞧瞧,左摸摸右碰碰,连连称奇。 季茶见他这等没见过世面样子,心觉好笑,说:“你看够就坐下等吃饭吧。九州大全席除了九州佳肴以外,还会呈上九种九州名酒,过会儿咱们挨个尝一遍。” 洪辰却摇头:“酒这东西苦的很,我不喝。” 季茶问:“你喝过酒?” 洪辰点头:“是啊,掌柜的请我喝过。” 季茶心想又可以趁机打探一波消息了,发出一串追问:“哪个掌柜的?你们桃源的吗?他叫什么名字?” 洪辰说:“桃源的掌柜的,就叫掌柜的。他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季茶十分不信,“怎可能?桃源的人,都没有名字吗?” “是了,桃源的人,全没有名字。”洪辰说,“或许他们曾经有过名字,但到了桃源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名字了。” 季茶只道世上哪有这么奇怪的地方,一定是洪辰在蒙骗自己,但转念一想,这家伙应该不会骗人,就接着问道:“那你们彼此怎么称呼?” “随便称呼。” “怎么个随便法?” “唔,我就举例子罢。我和师父住在北边竹屋,人们都喊我师父‘竹屋那人’,喊我‘竹屋那人的徒弟’。掌柜的是开酒楼的,人们就叫他掌柜的。有个往酒楼送鱼的,打架很厉害,人们喊他卖鱼强。” 季茶心说“这都什么玩意”,表面还维持着笑:“那还真的很随便啊。你刚说,桃源的人都是后来才到的桃源?那他们之前都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全桃源的人,我是最晚到的一个。” 洪辰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思绪陡然跳回到十年多前,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已模糊不清的影像。 难民,拿刀的人,血,哭喊,山坡,滚落…… 然后才是一个较为清晰的人影——一个挺着大肚子,留着大胡子,头发乱糟糟的男人,也是自己的师父,桃源中唯一住竹屋的人。 季茶欲追问更多,房间的门忽然打开,走进来几个推着檀木车的伙计侍女,木车上放着许多碗碟。 碟中美食色泽诱人,洪辰一看到,口水就往下淌,季茶也十分饿得慌,还没等伙计们把菜端上来,二人就各取了一碟凉糕吃。片刻后,后面的热菜也一碟跟着一碟不停地开始上了。九州大全席,共有九九八十一道冷热荤素菜,单报出来的菜名,就让洪辰迷糊的不行。季茶每样都吃一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也已饱了。至于酒,两个人都没喝,各豪饮了两壶凉茶。 吃饱喝足,二人各在雅间的软椅上躺了补觉。到天黑时,季茶先睁了眼,见洪辰还在睡,就先去楼下找茅房方便去了。等去完茅房,季茶再回到雅间,只见人去屋空,洪辰和自己的竹篓,都已无影无踪。 第13章 追驼子 人没了,放满神兵利器的竹篓也没了。 完全不用猜,季茶便知道何事发生,自诩云州第一的怪盗,竟被人偷了个底儿净。 季茶顿觉头重脚轻,晃了晃几要栽倒,伸手扶到门框,才稳住了身子,心头又酸又苦,不住自嘲:“我真傻,竟以为世界上真有那么傻的人,却被他骗了。我一直看他是个傻子,哪曾想我才是真的傻子。” 这时一伙计从后面过来,瞅了瞅屋里,谄笑着说:“客官,您朋友走了?结下账罢。” 季茶对伙计的话毫无反应,心里仍想着和洪辰相遇以来的一点一滴,脑子里净是那张看似纯良的脸。少年的脸如风如水一样干净,倏然间又变得豺狼般可怖狰狞,咧开大嘴露出尖牙来咬自己的肉,疼痛一直钻到心脏,浑身的血如冰水一样凉……夏夜暑意未散,季茶背上却尽是冷汗。 伙计连问几声“客官”,“结账吗客官”,“该结账了,客官”,没得到任何答复,不由伸手去抓季茶胳膊,刚一触碰到袖子,一个巴掌瞬间甩到了他脸上,整个身子随之飞了起来,撞到了走廊墙壁上,当下人事不省。 走廊里,其他伙计听到动静看过来,一个个撸起衣袖,恶狠狠道:“想干什么?” “干你们祖宗!” 季茶胸中恨意难平,如决堤洪流般宣泄出来,抡起拳头,把伙计们一拳一个,打倒在地。 又赶过来五个凶神恶煞,满身肌肉的赤膊壮汉,都是江河帮分派在天临客栈看场子的打手,见有人对伙计逞凶,当下抄起铁棒木棍等物,嘴里骂骂咧咧:“敢在天临客栈惹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黄口小儿,有几手功夫就自以为了不起?”“这小瘪三想吃霸王餐,把他吊起来打!” 季茶径直向他们冲了过去,双拳捏紧如闪电流星般打出,快得谁也看不见,七八息后,五个壮汉尽皆捂着肚子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整个七楼都被惊动,有人去把消息报告给管事的人。季茶自知闯了祸,但并没想跑,非要好好大闹一番不可。有一些穿着黄衫蓝裤的人到了七楼,身上带着刀剑手斧等兵器,行走迅疾,踏地有力,一看就有武功在身。季茶认出他们是江河帮的正式帮众,依旧迎上去,双手运起了大量内力真气。 黄河帮众却没继续向前,按着兵刃站到走廊两侧,让出了一条路。 一名身材瘦削灰发黄袍的老者,步伐稳健地从其间走来,他右眼蒙着黑皮罩子,左眼明亮有神,张嘴说话的时候,薄须一一颤一颤:“朋友姓甚名谁,自何方来?老朽‘章子追’,未能管教好手下,冲撞了朋友,先抱声歉。”说完拱手一揖,看上去甚是尊重。 季茶闻言,认真打量了其面容,稍冷静了些:章子追,三十年曾是夜墨江上有名水盗悍匪“水老虎”,素以凶恶狠辣杀人如麻而恶名在外,某年遭仇家报复丢了一只眼,之后一改行事作风,加入江河帮一路坐到了长老位置,绰号“独眼水怪”,名气不小。原来乌云城的天临客栈,这阵子是他坐镇。 “他们有人不开眼,有人嘴太臭,理应狠狠教训。但看在章老先生面上,咱打两拳就算,不继续追究了。”季茶笑呵呵地说,“至于咱姓名身家,不足为提。在下尚有要事,就不多叨扰啦。”抬步迈腿,就要快速冲过去。 “朋友请留步。” 章子追笑眯眯地伸手去抓季茶,被后者灵敏闪身躲开。 “朋友身法不错。” 章子追左目精光一亮,腿脚亦动了,双手凝爪,如追咬猎物的毒蛇,抓向季茶臂膀。 面对江湖成名人物,季茶丝毫不敢大意,一手化掌迎爪狠拍,另一手抖出袖中银针射向对方左眼。 章子追倏忽变招,一爪凌空一捏,正把银针接住,另一爪变作拳头击在季茶掌心,把季茶击退了好几步,正想道一声“朋友想声东击西,还欠些火候”,陡觉拳头上传来一阵彻骨寒意,余光往下一瞥,发现自己碰到对方手掌的四指已变得乌黑,不由大叫一声:“幽冥鬼掌!”原以为掌为虚晃,针为实招,没想到正好相反! “走咯!” 季茶借着章子追一拳的冲力,身形暴退,右臂横肘,正磕在了一名黄衫帮众脑袋上。 那帮众身体倒地,露出了之前挡住的窗户,季茶纵身冲破窗户,从十几丈高的空中跃了下去。 双臂大张,衣袖荡起,季茶身形如一只巨大鸿鹄,飞掠夜空。俯瞰下方时,季茶忽瞥到一个熟悉身影,心头一震:一处民宅屋檐上,一个略显单薄的灰衣少年,正背着半身高的竹篓,快步疾奔。 “果然还没逃远!” 季茶当即凌空踏出几步,改变滑翔方向,一直飞落到了背着竹篓的少年面前。 洪辰未曾预料到季茶出现,止不住前冲去势,直接与还未站稳的季茶撞了个满怀,二人都从屋檐上摔了下去,正掉到一家人的宅院里,竹篓里的兵刃们也砰哩咣啷摔了一地。 季茶身上疼得不行,还是一把薅住了要站起的洪辰,龇牙咧嘴地吼道:“你别想跑!” 洪辰说:“我没想跑。” “骗鬼呐?”季茶自是不信,指着一地的兵刃,“你个偷东西的贼!” 洪辰辩解说:“我没偷你东西,我是见你不在,又怕你东西被偷了,才帮你拿着的。” 季茶气得直笑:“拿着?帮我拿着?哈哈!哈哈!你真把我当白痴傻子笨蛋蠢货二百五?” 洪辰知道季茶误会了,但一时说不清楚,跺脚道:“我真没偷你东西……快走,不然追不上了。” 季茶一愣:“追什么?” 洪辰说:“追驼子。”顿了下,又补充道:“那驼子也背着个竹篓,不过竹篓里不是刀啊剑啊,是王大爷家的闺女。” 季茶听得发懵,忽回想起了云家人说的采花贼钟驼子,才半信了洪辰的话,松开手:“帮我捡起东西来,我带你去追他!” 宅院的主人,一个秃顶男人,这时候听到异响出来查探情况,季茶捡起一把剑冲他挥了一下,剑身反射出的明晃晃寒光直接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了。季茶和洪辰迅速把神兵利器们放回到竹篓里,然后洪辰背起竹篓,季茶拎起洪辰,一步跃出院墙。 季茶带着洪辰飞檐走壁,往其刚才奔跑的方向继续追。 没一阵,洪辰突然道:“不对,他改方向了。” 季茶怔然:“你怎知道的?” “王大爷闺女身上有血味,现在朝那边去了。”洪辰指着另一个方向,“已经过去有一阵了,还得再快点!” 季茶咬牙运出更多真气,全力施展轻功,带着洪辰和竹篓,从各种楼阁建筑间疾速穿梭而过。 期间,洪辰向季茶讲了雅间里发生的事情。 那时洪辰忽被人说话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男人说:“这九州全席天下美味,你也不吃,可真难伺候。哼,想饿死?没门!生塞也给你喂进去!” 睁开眼,只见一个少女被装在半人高的竹篓里,只露出来一个头,还有一个年轻驼子,正一手捏着她的脸,逼她张开嘴,另一手拿着一碟猪脸肉往她嘴里倒。 洪辰认得少女是金刀门王大爷的闺女,便起身叫道:“驼子大哥,猪脸肉虽然好吃,但吃多了很腻。她不想吃,你不要逼她。” 驼子先是一愣,随之放开少女,狞笑着一掌拍向洪辰胸口。洪辰被正面打中,一步没动,驼子却被震退了好几步,随后一脸惊骇,背起装少女的竹篓就跳窗跑了。洪辰看得出王大爷的闺女不愿被装在竹篓里,便想帮忙,见季茶不在,怕季茶的竹篓丢了,就背起季茶的竹篓也跳下窗,去追驼子了。 第14章 奇怪剑 洪辰一番讲述,总算把事情经过说了个大概。 季茶始知是一场误会错怪,但又不认是自己把别人想太坏,气呼呼道:“哼,总归是你的错,天临客栈那群伙计挨揍,委实赖不着我。”想起自己本就是去吃霸王饭的,计划是悄咪咪跳窗溜走,最终却跟人干了一仗,连着打倒十几人,好像更加威风,嘴角不由挂了笑,接着又开始懊悔——走时太急,竟忘了和独眼水怪章子追撂句“采茶人到此一游”或“采茶人吃饭便走”之类的话。 洪辰不知客栈里的事情,说:“伙计挨揍,多半是偷懒摸鱼被掌柜瞅见,自与你无关。” 季茶大笑:“嗯,你说得对。” 说话间二人已一连飞跃了好几里,已至乌云城的西半城。 季茶远远望见另一个模糊人影在房檐屋楞间跳动,身形敏捷甚为灵活,心道十有八九就是钟驼子了,脚下生风速度又快了三分,与对方距离进一步拉近。 盏茶工夫后,二人与那人距离已拉近到十余丈,仅隔两三房屋。 季茶终于看清,那人确是个驼子,背着个和自己竹篓差不多样式大小的竹篓,上面同样盖着麻布,里面估计装的是金刀门王远威遗女王丽凤。心想:这王丽凤又蠢又凶,长得也就马马虎虎,钟驼子冒着那么大风险去采她的花,属实没眼光。 钟驼子也早就察觉后面有人追来,但他近日没怎么休息过,吃也甚少,腹中空空四肢缺力,刚刚又被洪辰追过一阵,此刻速度没法再快。回头一视,眼看着自己要被追上,便喝道:“后面的大侠,我没得罪过你,追我作甚?” 季茶喊道:“我提着的兄弟相中了你背着的小妞儿,想讨她做老婆,我过来问价哩。” 钟驼子见二人一个是天临客栈里内功深不可测的家伙,另一个亦轻功高明比自己犹有胜之,颇为示弱地说道:“大侠,你兄弟人又俊武功又高,天下怎样的佳人娶不到,别跟驼子抢食儿了罢。” 季茶又喊:“实不相瞒,我兄弟眼瞎人傻,又老实的要命,哪家好姑娘也不愿给他做老婆嘞。竹篓里的小妞霸道跋扈,性格似犟驴,脾气如母虎,没人受得了,俩人正天生一对。把小妞儿卖与我兄弟,我给你两文大币——你亏不了!” “大侠,莫拿驼子寻开心。”钟驼子好像在告饶,“你和你兄弟都是武功高手,我只是一无名小卒,皓月岂可屈尊与萤火争辉?就放了驼子一马罢。” 季茶说:“你留下篓子里的小妞儿,我们绝不留你。” 钟驼子思考了几息,似在犹豫纠结,然后才说:“好,我放下这姑娘,还望大侠饶命。” “没问题嘞,兄嘚。” 季茶一口答应。 接着,钟驼子在一处屋顶上停住步伐,季茶和洪辰则落在了旁边的屋顶上站定。 钟驼子转回身,把背上的竹篓放下,说:“人就在这儿,过来拿吧。” 季茶哪肯过去?钟驼子给云家搞出了大麻烦,还从金刀门把王丽凤盗走,可见身上不知有多少险恶本事。便隔着两三丈嚷道:“你把她扔过来。” 钟驼子说:“这姑娘不知吃什么长大的,身子重的很,我扔不动。” 季茶心中肯定,钟驼子必是想要耍弄鬼蜮手段,取下洪辰背上的竹篓,背到了自己身上,并跟洪辰说:“你去拿驼子的竹篓。” 洪辰点头答应,迈腿一跳,跃到钟驼子在的房顶上,伸手去提那竹篓。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洪辰低头瞬间,钟驼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形状极为奇异的剑,剑身如长蛇般弯曲,通体青黑之色,一剑刺出之时,夜幕下根本看不清形迹,刹那已至洪辰身上。 嗤啦! 洪辰暴退数步,差点从屋檐跌下,身上衣袍已被划了老大一个口子,肩膀和胸膛都露出来了。 钟驼子拿剑以后,与先前未拿剑时相比,简直彻底换了个人。他相貌其实不丑,只是驼背佝偻,才显得猥琐,现在一味俯身向前执剑猛攻,眉宇间杀气凛然,倒多了几分英气。 钟驼子出剑如行云流水,毫无停滞,把洪辰逼得在房顶上一直倒退。 怪剑格外锋利,还笼罩着一层内力汇聚成的罡气,洪辰就算躲开了剑锋,身上也留下了道道血痕。 见洪辰陷入劣势,季茶从竹篓里取出伐竹刀,扔了过去,哪知钟驼子挥手一剑,把伐竹刀直接荡飞。 季茶连忙从屋顶跃出,拿住了伐竹刀,随即脚运真气,倒挂一踢,硬生生在极短的距离间转过身子,复又把伐竹刀疾速掷出,但这次并不是掷向洪辰,而是掷向装着王丽凤的竹篓。 钟驼子听得伐竹刀在身后带起风声,只得弃了洪辰,回身一剑去保竹篓。 铛啷! 金铁交击,怪剑打飞了伐竹刀。洪辰适时蹿过来,一把将伐竹刀握住。 有刀在手,洪辰立刻转守为攻,挥刀便斩。钟驼子执剑回击,一时间刀剑齐鸣,黑夜中尽是一对兵刃碰撞产生的火花。剑极快,刀虽不快却挡住了剑所有的攻势。钟驼子只觉自己每一剑都刺到了一块坚不可摧的顽石之上,一连碰撞了十多下后,握剑的手,从手掌到整条手臂乃至肩头都被震得麻木。 又过招几个回合,在虎口崩裂,怪剑差点从手中飞出后,钟驼子再不敢和洪辰对招,提剑快步退身,仰面翻了两个跟头,直到了七八丈外的另一个屋顶上,也不再管王丽凤,自顾逃了。 季茶觑眯着双眼,望着钟驼子逃窜的方向,并未去追,心道这驼子武功着实不低,若非碰到的是洪辰,寻常江湖高手绝难将其打退。能从云州最有名望的武林世家“云家”全身而退,着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这时,洪辰把伐竹刀插回腰间,一手把钟驼子留下竹篓上的麻布给掀开了。季茶凑过去看,只见一个少女蜷缩其中,似在熟睡,但一脸苍白毫无血色,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应该是晕厥过去了。 洪辰盯了王丽凤一阵子,开口道:“她好像生病了。” 季茶拧了一下洪辰的胳膊:“小姑娘生病,你心疼人家啦?” 洪辰认真道:“生病就要尽快看病才行。你会看病吗?” 季茶吐了下舌头:“我才不会嘞。就算会,我也不给她看病。” 洪辰又说:“我们带她去个医馆,找个大夫瞧病。” 季茶讶异:“你还知道医馆和大夫呐?” “以前去过的几个城,我见过有人去医馆看病。里面的大夫握着别人的手腕,就知道得了什么病,要吃什么药,好神奇呢。”洪辰提起医馆和大夫,眼睛放着光,看上去十分神往,“他们管这个叫‘号脉’,真厉害,桃源的大夫就不会。” 季茶眼珠溜溜一转,笑道:“正巧我知道乌云城有一家很不错的医馆,我们带王家小姐去那儿,不管有什么病,里面的大夫保准给她看的好。” “好哇。”洪辰立马把装着王丽凤的竹篓背了起来,“咱赶紧去。” 季茶又拧了他一把:“这么急就把人家背起来,真以为治好病以后她就给你当老婆啊?” 洪辰疑惑:“我干嘛要她做我老婆?” 季茶白了他一眼:“切,也就她做你老婆,别人才不做你这傻瓜的老婆呢。”言语间,瞥见洪辰身上被怪剑斩伤的地方渗出许多血来,又从袖中取出个纸包,打开倒了些药粉,给他的伤口逐一敷上。 敷完药后,二人又在乌云城民宅区的房顶上跳跃了好一阵。直到了城西北一处所在,季茶才带洪辰落到街上,站到一个稍显破旧的二层楼阁之前。楼阁白墙黑瓦,却挂着一个朱红色的匾额,上面写着两个金字——“断玉”。 第15章 断玉堂 季茶指着牌匾上的金字,对洪辰笑吟吟道:“这医馆叫‘断玉堂’,里面有个神医叫‘查雨归’,甭管王家小姐有什么病,只要他出手,便能药到病除。等王家小姐一醒,知你英雄救美,对你一见倾心,你可就赚翻啦。” “那可真好。”洪辰高兴地刚往门口迈出一步,又停下了,回头望着季茶,说,“我想起来,医馆大夫是要诊金的。大夫医术越好,收钱越多。我却没一个钱。” 季茶说:“我有钱。” “你借给我?”洪辰复又摇头,“可我没钱还你。” 季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银元宝给他,洪辰有些犹豫。季茶便左肘撞了下他胸膛,努努嘴道:“咱俩谁跟谁,你一路给我保镖,这就当预支给你的酬金。”洪辰这才拿了元宝。 断玉堂掩着门,其中隐隐约约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洪辰上前叩了门,里面人声顿止,传来一声吆喝:“抓药出门右转十丈李家药铺,冷热风寒跌打损伤等小病小患拐个弯去前街张家医馆。” 洪辰说:“我救了一姑娘,她好像病得厉害,流了许多血。” 里面静了几息,才又响起句话:“门没关,进来罢。” 洪辰推开门迈了进去,季茶嘴角勾起丝笑容,走在后面跟上。 进了断玉堂,只见灯光昏暗的屋子里,坐着两个人。 柜台后是个三十多岁汉子,阔脸短眉,鼻塌须粗,身穿一条整齐干净黄褐长袍,头戴浅蓝纶巾,文质打扮和粗犷长相格外不搭。柜台前是个一身短打蓝衫的老汉,背对二人,未曾转头。 文质打扮的汉子问:“姑娘呢?” 洪辰把背上竹篓放下:“她被人装在这篓里啦!” 文质打扮汉子忙走出柜台,查探竹篓里王丽凤的情况。 蓝衫老汉也转过身来,往里面扫了眼后,眉头大大皱起,道:“什么人这般狠辣?竟把好好一个大姑娘弄成这样子!” 季茶看到蓝衫老汉样子,却是吃了一惊——此人正是之前同乘一条船的那老头,不知如何竟也来了断玉堂。 好在当时季茶易容换貌装成驼子,洪辰也蒙着盖头,蓝衫老汉并未认出二人,此时凑过身来,两手抓住竹篓边缘,狠狠一拽,嗤啦一声,把竹篓子生生扯开,王丽凤的身子随之倒在地上。 王丽凤还穿着那身白衣,手肘,膝盖处却被血染成了红黑色,小臂和小腿都被逆着关节彻底折了过去,扭曲可怖。 洪辰和文质打扮汉子都“哎呦”了一声,季茶也倒吸了口凉气,蓝衫老汉却忽地笑了:“这大姑娘受伤甚重,小子,这下你该去请师父了吧!” 文质打扮汉子脸上肉一抽:“筋断骨折,我也治了不知多少,还难不倒我。” 季茶连忙说:“别啊!你可知她被谁伤的?一般的治法,可接不好她的骨头筋脉。” 文质打扮汉子抬头问:“谁伤的?” “是钟驼子伤的她。”季茶煞有介事地说,“钟驼子,你知道吗?那可是大大的坏人,臭名昭著的采花贼,一身武功出自西方凉国,内功中暗含阴毒。你用等闲手法来治伤,只怕她胳膊腿脚刚一接上,马上毒素贯体,一命呜呼啦。” 其实后面什么凉国,阴毒等等都是信口胡诌——季茶只是不想让这文质打扮汉子来给王丽凤疗伤,得让他师父出手才行。 文质打扮汉子果然吓了一跳,蓝衫老汉却插口说:“我见过钟驼子出手,他武功也就身法轻功颇不错,其他都马马虎虎,称不得厉害。这姑娘虽断了四肢,出血不少,但此刻昏迷,应该只是被封了穴道,没受什么内伤。” 这一下可把季茶给气着了,一是蓝衫老汉出言碍事,二是他说的钟驼子岂不就是自己。马马虎虎?你才马马虎虎,你全家都马马虎虎。 季茶刚想出言反驳,蓝衫老汉接着又说:“尽管如此,她四肢至少被折断了一日,且穴道被封,血不畅流,纵然给她接好四肢,日后怕也只能沦为终生躺着的废人。好好一个俊俏姑娘,正值青春年华,岂不可惜?” 文质打扮汉子咬了咬牙,抬头对蓝衫老汉道:“我去请师父——但我已告诉过你,他金盆洗手多年,不再拿枪了。” “有劳。” 蓝衫老汉一拱手。 文质打扮汉子转身上了楼。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睡眼惺忪的五十来岁的秃子与文质打扮汉子一起从楼梯下来,口中念叨着:“小马,有客人来,你怎不早来喊我,实在坏了礼数。”言语间已走到蓝衫老汉面前,作了下揖:“大兄,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你啦。” 秃子穿着没袖的凉褂,不是很胖,但胳膊上露出来的肉松垮垮的,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像是许久没洗过,沾了许多油污,整个人看上去邋里邋遢的。蓝衫老汉往他全身上下扫了几遍,神情有些失望,摇摇头说:“原来‘七杀神枪查雨归’是这副模样——你先给那姑娘治了伤罢。” 洪辰听出来秃子就是查雨归,连拿出季茶给自己的大元宝走了过去,捧给他道:“神医,这是诊金。” 查雨归也不客气,一把将元宝放到褂子上的口袋里,然后慢悠悠地踱步到王丽凤身边,小眼睛眨了眨,说:“好治,好治。小伙子,你和小马把她抬到楼上。” 被叫“小马”的文质打扮汉子这时已把靠着墙的担架搬了过来,和洪辰小心翼翼地将王丽凤放到担架上,然后两个人一在前一在后地抬担架上了楼梯。 查雨归紧跟着走上去,季茶与蓝衫老头也上了二楼。 到了二楼诊间,小马与洪辰又把王丽凤轻轻放到一个很长的桌台上,然后退下。查雨归走到桌台前面,慵懒地揉了揉眼,打了个呵欠,再伸了个懒腰。然而就在伸了这个懒腰之后,查雨归脸上的惫懒神色瞬间消失,整个人像是精神了十几倍。 查雨归伸出双手,落到王丽凤被反折的右肘处,一手在上臂,一手在下臂,接着就僵在了那里,眼睛眨也不眨,额头上沁出了汗,直过了好几十息,才猛地一动双手,把王丽凤的右臂给掰直。 洪辰看得迷糊,旁边小马不无得意地解释说:“我师父方才是用独门内功给她活血清淤,疏经通脉,清除了伤口处的杂质,又让扭曲的经脉恢复通畅,这之后再正骨续筋,身体便可以恢复最好。” 蓝衫老汉双眼发直,喃喃地说:“单内功深厚也不行,还非得对人体四肢百骸经脉运转十分熟悉,又精神能高度集中把一身内力十分精细地渡过去不可,否则一有不慎,病患就会错接经脉,反受到更大伤害。” 季茶却朝着二楼四处打量,注意力根本不在查雨归和王丽凤身上。 查雨归重复动作,把王丽凤的左臂,右腿,左腿挨个回正,然后吩咐小马道:“四海,你抓几服药给这姑娘伤处敷上,再打上夹板泥膏就行了。”此时他一脑门全是豆大的汗珠子,在烛火的灯光下,都放着晶莹的光。 马四海下楼去抓药,一旁,蓝衫老汉神情早已肃然:“查先生,我姓钱,从海州过来,想领教你的枪。” “海州离得好远。”查雨归从桌上拿了条白手巾,一边擦汗一边说,“下楼,我请你吃对面街上的乌云城特产‘乌云糕’。那东西好吃的很,黑糯米碾成粉,加鸡蛋,和面,用果木烧火,在铺了三层荷叶的笼屉上蒸,香、甜、软,吃了没有不想再吃的。” “我不吃乌云糕。”钱老汉摆手摇头,“十二年前我碰到一伙流窜水盗,说云州乌云城有位‘一枪七杀,七杀神枪’的大高手,那时便已神往,却无甚机会拜访。今日终于来了,非得瞧瞧不可。” 第16章 七杀枪 查雨归擦了汗,把白手巾放进铜脸盆里,一边涮洗一边说:“是水盗们诓你呐。乌云城哪有什么七杀神枪?倒是有乌云糕、龙爪糖、刀鱼干、麻油馓子、卤蹄筋、酸辣凤翅、梅菜饼子七种小吃零嘴,号称‘七绝小吃’。大兄远道而来,明天我陪您在城内逛逛点心铺子,把它们都吃个遍。” 钱老汉退了两步,弯腰下去抱拳作揖说:“查先生,在下海州覆海城钱氏雪松,‘万贯镖局’便是我和兄弟开的,与你以前也算同行。又承蒙道上兄弟瞧得起,有个绰号叫‘八奇棍王’。和我比试,不辱你名声。” 查雨归只低头拧着手巾:“走镖于我已是很久远的事,十二年前我就金盆洗手啦。这行当太苦,又好得罪人,远没开医馆稳当清闲。” “近年我也不走镖了,事儿都给了后生做。”钱雪松直了身子,说,“我没啥爱好,不喝酒不品茶也不嗜吃食,就喜欢与人练练。三年前南下青州,在那儿领教了许多南学武功,回家融会贯通两年,深觉武艺有所长进,才来的你这儿。” 查雨归慢慢转身将拧干的手巾搭在架上,又慢慢回过身,呼喇了一把自己水亮的脑壳,抖了抖身上的肉:“大兄身体康健结实,我羡慕得紧。您瞧我头发掉光了,胳膊肚子上尽是肥肉,哪还像个能练的人。” 钱雪松望着那脑壳,一时竟讲不出话,怔了十几息,才张开嘴说:“不切磋也无妨,但我须得瞧瞧七杀神枪是怎个七杀法,你练给我看罢。” 查雨归摆手说:“已说了,我早就洗手啦,不拿枪。” “不行。你得练。” 钱雪松语气很是坚决。 洪辰上前说:“老爷爷,我看神医很累了,你让他歇息罢。” “小伙子,你起开。”钱雪松对洪辰自然不客气,“我今天就得看到七杀神枪。” “算啦。枪也拿不起来,练不动。”查雨归从墙上拿了个灰白袍子披上,“走罢,咱下楼吃乌云糕。这会儿那铺子还没关门,晚了就买不到咯。。” “我不吃。”钱雪松跟查雨归说话的声音,也比先前高了三分,“你真不练?” “不练。” 查雨归说话声音很轻,但听在人耳中,似乎比钱雪松还更坚决。 钱雪松再没开口,甚至连告别的手势都没打,径直下了楼。 马四海这时正拿药和白泥膏上来,跟钱雪松打了个擦肩,回头看了他两眼,才快步走到查雨归身边,说:“要不关两天门?” “大兄不是那种人。”查雨归倒很轻松,又把袍子挂回墙上,“我接着去睡,这两位你先接待着。”说完出了屋,隔壁房间很快传来一阵轻轻的鼾声。 马四海把王丽凤的裤腿和袖子都挽了起来,露出了沾满黑血的关节,用手巾擦净之后,还有红肿。马四海又把消肿镇炎的药给她敷上,季茶在一边问:“大叔,我憋得慌,这儿有茅房么?” 马四海听得皱眉,说:“茅房没有,隔壁屋里放着便溺用的木桶,你拿了去楼下方便,别弄醒师父。” “好嘞。” 季茶笑嘻嘻出了屋,一转身进了查雨归的屋。 屋子里只燃着一个小油灯,光线昏暗,查雨归正躺在一张木床上睡觉,听鼾声睡得很熟。 季茶扫视屋内,一眼就在墙角看见了个木桶,但目光并没在上面有所停留,而是往其他地方看。见有个柜,就蹑手蹑脚走过去。柜门上着锁,季茶从袖中摸出根银针,怼进去轻轻捅了两下,“咔哒”一下锁头就开了。 锁头一响,季茶先回身,见查雨归依旧未醒,便摘下了锁,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没有衣服被褥,也没什么银两珠宝,更没藏着活人死尸之类,只有一根长长的东西,被灰布条裹了个严实,斜放着,从底一直到了顶。 季茶目露兴奋,呼吸略微急促:这裹在布条里的,十有八九,便是名列云州兵器谱第十七位的“点钢碎玉枪”! 又回头望了一眼查雨归,心道秃子从前也该是个英雄好汉,现在却成了人家上门讨教都不敢露手的窝囊,如此神兵留给他也是暴殄天物,自己拿走也能算个物尽其用。 手正往被布条裹着的长枪去摸,忽地楼下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一旁查雨归“啊唷”了一声似要睁眼起床,季茶连忙合上柜门扣上锁头,整个过程不过一息,倒起了不小的动静。 查雨归睁眼起身,看到季茶站在大柜前,便问:“做什么呀?” 季茶说:“我在找尿桶。” 查雨归指着墙角说:“不就在那儿,小伙子,你眼神还不如我啊。” 季茶连忙过去提尿桶,忽然又想起隔壁的洪辰来,暗骂自己好笨,忘了身边有个王牌打手,不像从前一样势单力薄了。又一想,秃子现在就是个窝囊大夫,也不是当年的“七杀神枪查雨归”了,即便自己一人,只怕也比他强。 查雨归又朝外嚷:“抓药李家药铺,冷热风寒张家医馆,这儿歇业啦。” 外面的人却没应答,而是直接闯进了断玉堂,并且腾腾地上了楼梯,人数似乎不少。 查雨归稀疏的眉毛皱了起来,出屋走到楼梯口:“什么人?” 季茶趁机又过去把大柜上的锁给开了,把缠着布条的长枪拎到手中,只觉这枪并不沉,甚至比平常的木柄铁头长枪更轻一些。 这时,外面冲上楼的人们忽然喊道:“王师妹还真在这里!”“她胳膊腿怎露着,那男人正对她做什么?”“咦,那个是伐竹客?他怎也在!”“放开王师妹!” 季茶听得耳熟,这些人好像是之前在金刀门的云墨派弟子们,但点钢碎玉枪已经到手,又哪里还管查雨归王丽凤和云墨派的事情?提枪跳窗,直接溜了。 马四海正给王丽凤敷药,听得有人闯来,也就出了屋,大喝道:“什么人,做什么?” “贼子受死!” 一名云墨派弟子提刀而起,冲着马四海就要砍,旁边齐越一把将其摁住:“师弟,未明真相,不可冲动。” 马四海见这些人衣着打扮和王丽凤一模一样,忍住火气道:“屋里的小姐,是你们同伴罢。我师父刚给她接好了四肢,我正给她敷药。” 那云墨派弟子收起刀,也没道句抱歉,便跟其他云墨派弟子往屋里走。倒是齐越朝马四海点头,赔了句不是:“我师弟师妹们担忧王师妹安危,甚是心焦,您别见怪。” 来的人却不只有云墨派弟子,跟在后面的,还有一群黄衫蓝裤的人。马四海见到走在最后的一人时,面色登时大变,侧过头看向查雨归,见师父表情没什么变化,才稍微安下些心。 走在最后的人,头发黑灰,右眼蒙着皮罩,正是江河帮的长老,章子追。他慢悠悠地踱步上楼,气定神闲,左眼往查雨归身上一瞥,笑道:“不好意思,大晚上还要来叨扰查大夫。”又伸出了被一层白布裹着的右手:“我手被人伤了,查大夫可愿帮我治治?” 查雨归也笑着说:“章长老,别这么客气。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我倒想你天天来我这儿看病呢,哈哈!” 有江河帮众怒斥道:“老秃子,你咒我们长老?” 章子追向他一喝:“不可对查大夫无礼!”接着又对左右道:“你们可知道,我和查大夫,是几十年的朋友?”然后指了一下黑皮罩:“连这只眼睛,我都送给查大夫啦。” 第17章 何处去 江河帮众们在一旁却听得心惊。他们听闻过,章长老一只眼是入帮前被仇家弄瞎的,却不知那仇家竟是断玉堂的秃头大夫。据说查大夫曾经是专走水路镖的,以前也闯出过不小名声,只不知为何后来又定居在乌云城,开医馆谋生。 此刻二人眉舒嘴笑,单看神情,没人会以为他们是彼此的仇敌,倒觉得是从前的邻里街坊。 但话中锋芒,大家谁也听得出。 查雨归说:“不知章长老受的什么伤?” 章子追将缠手的白布解开,除了拇指外,其余四根手指都已变得乌黑无比:“碰上个狡猾的魔教小子,吃了个暗亏。” 查雨归笑了声:“原来是幽冥鬼掌,可惜那人功力不深,你只伤了皮肉,内里骨骼怕是无损。” “几十年的内功,总不会白练。”章子追说,“劳烦查大夫给我治下。这伤势于起居生活无碍,但手指黑漆漆的,总归不好看。” 一帮众道:“长老,这人和你有仇,只怕会借机害你。” 章子追头也没转,说:“掌嘴。” 那帮众怔住了:“长老我……” “嗯?” 章子追嘴都没张,只发喉咙里出了一声响,那帮众立马闭嘴,“啪”地给自己结结实实一耳刮子,把脸都扇红肿了。 “查大夫可是有名的英雄好汉,岂是那种阴险小人?”章子追呵斥完手下,把伤手伸到了查雨归身前,眼里依旧噙着笑,“查大夫,请。” “英雄好汉可不敢当,但我是个大夫,干一行,就要有一行的担当。” 查雨归说着,将右手盖到了章子追手上,开始给他祛除皮肉中的阴寒内力。 另一边。 最先冲到王丽凤身边的那云墨派弟子,见她昏迷不醒,似是被点了穴道,便直接扶起她身子,解了穴。马四海刚想劝阻,却来不及。只听得王丽凤嘤咛一声醒转过来,接着便发出一阵呻吟痛呼:“好疼,好疼!” “王师妹,你怎了?”那云墨派弟子面色焦急,“你为什么疼?是不是庸医给你治坏啦?” “糊涂,糊涂!”马四海骂咧咧道,“她四肢刚接好,还未敷完消胀镇炎的药,你把她点醒,她怎会不疼?” 这时,齐越走过去,给她左右肩和左右髋部各点了一下,封住了四肢的神经,王丽凤才停了呼痛。她睁开双眼,见师兄师弟们来了,激动地直接落泪:“齐师兄,郑师兄,你们怎在这儿?啊,我又在哪儿?那钟驼子呢?” 那最先闯入,最为焦急的云墨派弟子,便是“郑师兄”,见王丽凤清醒过来,立马安慰道:“师妹,一切没事了,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齐越说:“我们现在是在乌云城的断玉堂,是这里的大夫给你治了伤。至于你为何在此处,钟驼子又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马四海哼了声,指着洪辰道:“是这位小兄弟把她送来的!” “什么,伐竹客?” 云墨派弟子们都吃了一惊,王丽凤目光落到洪辰身上,原本的激动和兴奋,在短暂错愕后,立刻变成了愤怒与仇恨:“伐竹客,你偿我爹爹的命!” 洪辰摇头说:“我已说过,你爹爹不是我杀的。” “即便不是你杀的,杀人凶手,也是你同伙。”那“郑师兄”这时也瞪眼看着洪辰,喝道,“他不仅杀了王伯父,还毁了他棺椁,辱他尸身,又想杀王师妹!” 洪辰一怔:“我没同伙。” 郑师兄冷笑道:“他不是你同伙,怎会配合你盗走冷金刀,后来又救你走?” “你是说季茶吗?”洪辰再度摇头,“他那时候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会杀了王大爷?棺材确是他打坏的,可是,是他救了王姑娘,什么时候想杀王姑娘了?他就在隔壁,你们可以和他讲清楚。” 有云墨派弟子登时去了隔壁,然后喊道:“胡说,根本没人!” 洪辰说:“许是他带尿桶去楼下便溺了。他模样和那时候不一样,很漂亮,很好看的。” 那边云墨派弟子又道:“我们刚刚才从楼下上来,根本没碰到有人下楼。而且,尿桶还在屋里。啊哟,窗户开着,大柜的锁被撬了,他偷了这儿的东西跑了罢!” 查雨归正给章子追治伤,听到云墨派弟子的话,也没回头往屋里去看。 章子追问:“查大夫,你家遭贼啦,你不看看丢了什么东西?” “这儿除了些寻常药材,就是旧衣服旧被褥,我一个穷大夫,能被偷走什么?”查雨归浑然不以为意,“再好的东西,已被人偷走,说明和我无缘,丢了就丢了罢。” “查大夫总算想开了。” 章子追笑着点头。 云墨派弟子回了诊室,几人把洪辰给围起,都把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上,随时准备拔刀。其中,郑师兄最为咄咄逼人:“伐竹客,你怎么掳到的王师妹,快讲来!” 洪辰便将自己在天临客栈睡觉时听到钟驼子与王丽凤说话,钟驼子打自己,自己追钟驼子,又和季茶一起把王丽凤救出,并送到断玉堂的事情讲了。王丽凤也想起天临客栈里的事情,点头承认了洪辰所言。 听完,齐越向洪辰作了一揖:“王师妹行动不便,我先代她谢你。” “大师兄,你向他谢个什么?”郑师兄态度毫无缓和,“他救师妹,未必出于好心。没准就想通过施恩施惠,洗刷嫌疑,接近我们,图谋不轨。” 王丽凤也觉郑师兄说的不错,没和洪辰继续说话,而是问:“师兄,你们如何找来的?” 郑师兄回过头说:“师妹,那日你先被魔教的人打伤,又被钟驼子掳走,我十分担心,便和齐师兄他们骑快马一路追寻踪迹。中午恰巧遇到一伙云家人,他们说昨夜见过了钟驼子,说其目的地或许是乌云城,我就带师兄弟们快马加鞭赶来,并请江河帮的章子追前辈帮忙调查。章前辈听说你受了严重的伤,说你可能会那采花贼被带到叫‘断玉堂’的医馆来治伤,正巧他也被魔教贼人打伤,我们便一齐来了。” 其他云墨派弟子们听得他把功劳尽往自己身上揽,然而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齐越领导着众人,心有不满,有意辩驳,但齐越给他们使眼色示意不要说话,也就没人揭穿。 这时,有江河帮的帮众认出来了洪辰,指着喊:“长老,我在客栈瞧见过这家伙,他就是和那魔教小子一起吃霸王饭的!” 洪辰说:“你错啦,我吃的不是霸王饭,是九州全席。” 云墨派弟子们纷纷恍然:“原来打伤章前辈的魔教贼人,和杀害王伯父,伤了王师妹手脚的是同一个!”各个又恢复了戒备神情。其中以郑师兄反应最为激烈,掣出佩刀,逼近洪辰,说:“你同伙到底在哪里?” “郑师兄,小心。”王丽凤忍不住提醒,“伐竹客武功很高。” “有武功超绝的章前辈在旁边,且这次我们都有所准备,他再不能和以前一样猖狂了。”郑师兄抬起刀,让刀锋反光照到洪辰脸上,“说!你同伙去了何处!否则我们不客气!” “季茶么?我也想知道他去哪儿了。” 洪辰望向窗外,夜幕深沉,视线中尽是一片黑,脑海里忽然又出现了白日骑马时,随着风飘荡的黑色头发,初升朝阳下白皙的脸庞和晶莹的眸子。 “别装傻!”郑师兄厉声怒喝,一双粗粗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你一直和他一起行奸作恶,在天临客栈吃霸王饭,又假借着给王师妹治伤来断玉堂偷东西。我们上楼时他闻声跑了,你却来不及逃,但估计你们早已串通好了碰头的地方。” 洪辰依旧望着窗外,呆怔怔地想:“他去了哪里?怎抛下了我?他明明答应我帮我找刀的……又在骗我吗?我得去找他,问个明白。”心中意乱,双脚不自禁地往窗前走。 “想逃?休想!” 郑师兄一刀劈来,刀锋掠起瞬间,诊室烛火俱灭。 第18章 且留步 哐,嚓! 一声碰撞,钢刀从郑师兄手里飞出,直钉进了墙壁。 云墨派弟子们呼吸更一紧:荡灭烛火的刀风,显然非郑师兄所斩出,而是伐竹客后发先至——这一刀绝对比他在金刀门出的任何一刀都更快。 屋内归于黑暗,唯有窗口洒落微光。洪辰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握刀的右手从背后落回身侧,左手已攀上窗台,欲要跃下。 “休走!” 郑师兄又嚷一声,伸手去拔墙上钢刀,却觉手臂从内至外一阵的疼,忍痛攥起刀柄,额头顿时起了一层汗。 此时离得近的两名云墨派弟子奔至洪辰身边,拔刀相拦。洪辰又挥一刀,他们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躲开斩击,生恐手中刀也被磕飞。 洪辰终是从窗中跃下,两名云墨派弟子犹豫一息,也跟着跳了下去。 齐越边往窗边跑边道:“郑师弟,你且留这照看王师妹!”说着带另外两名云墨派弟子也跳了窗。 郑师兄本就拔不出钉在墙上的刀,又一想保护王师妹责任更为重大,便心安理得留下,并转头焦急地说:“章前辈,请出手相助!” “那小子与魔教中人有关系,我也颇感兴趣。” 章子追手伤未愈,却将手从查雨归掌下抽走,还未出口下令,江河帮帮众们已奔下楼梯。 章子追随后小步急趋地下楼,查雨归什么也没说,步步紧跟在了章子追后面。 马四海喊道:“师父我也去!”却没从楼梯走,而是跳了窗。 大街宽阔,两边店铺早已闭门歇业,唯有一家点心铺子掌着灯,从里传来一阵蒸糕的香。 马四海从二楼跃下时,魁梧身子下面似是生了一阵风,托着他飞出好几丈远,落地时正好跟上了齐越三人。 砰咔! 扑通!扑通! 一座石桥上,追在最前面的两名云墨派弟子手中刀都飞了,由于是跳起凌空劈砍,人也被巨力震飞,跌进了桥下水渠。 二人的阻拦并非全无效果,洪辰耽搁了两息,快要跑下石桥时,“哗哗”两道破空之声,马四海与齐越都施展轻功掠过他头顶,落到桥头,挡住去路。 “小兄弟,你留步。”马四海一边说话,一边把长长的袖子和袍摆都扎了起来,“等下,说两句话。” 洪辰看了眼马四海,看了眼齐越,又回头看了眼追近了的其他人,说:“我嘴太笨,什么都讲不清楚,好多天啦,人们从来不肯听我说话,即便听了,大抵也不信。” 齐越说:“我师弟师妹们并非不讲理之人,只是阅历尚浅,常因心中焦急顾不上行动分寸,才以动手替了说理。如果大家都愿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自是最好。” 洪辰叹了口气,道:“可我现在心中很乱,什么都不想说。” 这时,余下云墨派弟子,江河帮帮众,章子追,查雨归都上了石桥。落水的两名云墨派弟子,也游上了岸,往桥上走。 章子追到了一行人最前面,双手抱拳一拱,开口道:“年纪好轻,功夫好俊,老朽章子追愿意交你一个朋友。” 洪辰转过身,说:“朋友?可我和你不熟。不得相互了解认识,才能做朋友吗?见别人功夫好而做朋友,有点功利。” 江河帮帮众们纷纷道:“长老愿意折节下交,是给你面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少装模作样了,令人恶心!”“长老,此人实在不识好歹,先教训他一下!” 章子追却不以为忤,笑意丝毫未减:“性格很好,老朽更想和你结交了。请问尊姓大名,师承何方高人。” “我姓洪名辰,洪流之洪,星辰之辰。”洪辰将季茶起名字时候的原话说了,又道,“师承,是问我师父是谁吗?” 章子追点头说是,洪辰摇头说:“师父的名字,我不知道。或许他有名字没告诉我,或许原本就没人给他起名字。别人都只叫他‘竹屋那人’。” 云墨派一干弟子们听得发怒,心道:你以前不是说没名字吗?今日怎有了名字?可见从前是说谎。你是说谎的人,嘴里的话便不足为信。兴许你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从头到尾都在骗人。 章子追说:“世外高人,常折竹为屋,过怡然生活,你武功这么高,师父想必是位很厉害的前辈。” 洪辰又摇头:“我师父不厉害,我见他被卖鱼强打过好几次,鼻青脸肿的。” 章子追便问:“卖鱼强又是谁?” 洪辰回答:“卖鱼强是个打渔的。” 章子追这次足噎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下句话来:“那你的同伴是什么人?又和魔教有什么关系?” 洪辰说:“他姓季名茶,江湖人称‘采茶人’。” 查雨归“啊”了声,自语道:“原来是采茶人,怪不得。” 章子追转头问:“查大夫,怪不得什么?” 查雨归慢悠悠道:“怪不得逃那么快。” “采茶人专偷云州兵器谱上的兵器,你屋里被偷走的,便是点钢碎玉枪罢!” 章子追说这句话的语气,带着些愠怒。 查雨归却向着洪辰问:“你还没回答他与魔教有什么关系。” 洪辰想起季茶自称魔教教主,但又答应过不要和外人提起,便道:“他和魔教有关系么?我不晓得。” “幽冥鬼掌乃魔教独传,当日你曾在金刀门亲眼见过他用的,你还敢说不晓得!”一名浑身湿漉漉的云墨派弟子听到这里,按捺不住怒意,大声道,“前辈们,别被这小子骗了!他一嘴胡言乱语,没什么真话。他看似纯良,与魔教贼子厮混一起,说不定本身也是魔教贼子!” 章子追缓缓点头,声音变得粗重了许多:“洪小朋友,你若执意不肯说真话,我唯有请你走一趟了。”说话间,踏步上前,似是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的话,都要让我跟你们走?”洪辰连连摇头,手中伐竹刀平举起来,“我不会被你们拦住的。” “那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了!” 章子追话音陡然增大,一语未落时双手化爪,往洪辰手腕上抓去。 “前辈小心!” 云墨派弟子们纷纷出声提醒。伐竹客曾和“义破云霄”宋霄师叔过手上百招才因刀碎落败,章子追虽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前辈,但只怕比宋霄师叔还差不少。 是时,洪辰叹息挥刀,一刹那,章子追只觉两只手腕先后一疼,忙收回手,低头见左右腕上各一道红色血痕,神色顿时严肃许多,退了两步,拱手一拜道:“多谢留情。”心知自己方才过于托大,竟想以肉掌夺下对方手中刀,若洪辰存有伤人之意,这一双手已经和手腕永远分别了。 “那我走了。” 洪辰转身又要走。查雨归这时忽喝一声:“你还是留步吧!”一手夺了身侧某名江河帮众手里的长棍,棍头如赶月流星般落下。 洪辰侧刀震开棍头,查雨归毫不收力,另一侧的棍头顺势落往洪辰腰间,伐竹刀却似早就等在那里一样,刀身再度格下了长棍。查雨归接连被挡下两招,出棍速度却丝毫未有减慢,一棍接着一棍又一连打出来十几棍,荡起的风声好似虎啸狼嚎。 众人都看得呆了,方才还睡眼惺忪的秃头大夫,不过拿了一根棍拿在手中,竟成了万夫不当的猛士。章子追胡须一抖:“好多年过去,他功夫一点也没低!”马四海见了众人神情,嘴角不由勾起丝笑,想:“师父一套‘六疾棍’就把你们惊成这样,若长枪在手,耍一套‘七杀枪’,你们还不得尿裤子嘞!” 第19章 归义司 棍起似疾风,棍落如骤雨,查雨归只觉许久都未舒筋动骨过的身体此刻无比酣畅淋漓,尽管手臂上传来一股又一股越来越强烈的震感,仍强忍着一口气将三十六棍全都打完。及至最后一棍,查雨归终是用老了力气,被洪辰一刀震得倒退了四五步,长棍拄地,才算站稳身子,嘴唇颤了颤,而后“哇”一声吐出口血来。 “师父?!” 马四海大叫一声,得意之色荡然无存,匆忙奔至查雨归身边,伸手搀扶。 查雨归却撇开了马四海的手,忽然两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声又戛然而止,随之响起一声长叹:“唉。我果真老了。” 马四海劝慰道:“师父,你身体不好,就输了一招而已。” 查雨归和齐越都摇了下头。双方交手过程看似势均力敌,但结果是一个倒退五步内伤吐血,另一个站在原地毫发无损,可见查雨归所有进攻尽数被洪辰轻松写意地挡下了。孰强孰弱,再明显不过。 “神医,得罪。” 洪辰对查雨归一拱手,随即转身从齐越身边走过——云墨派与江河帮再没一人来阻拦。 下了石桥,洪辰前路畅通,心中却很茫然:不知要去往何方才能找到季茶,又隐隐有些担心,季茶会不会一去不复返,就和花掉的那些大币一样,永远都回不到自己身边?或者未等找到,就出现了什么意外?记得在桃源养的竹鼠,有只某天突然不见,几日后只在河边寻到了炭火的痕迹和几根骨头,师父怀疑是卖鱼强偷的,上门理论,被卖鱼强一脚踹了个跟头。 正当洪辰满脑子都是竹鼠的时候,天上忽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唿哨。 街两旁的屋檐上,哗哗哗跳下来一道道身影,每个人都一身紫衣,身上带着各式的兵器。屋檐上还留着一些人,尽皆挽弓引箭,许多箭簇被月光照到,反着亮。街的尽头,有三个人背着月光走来,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洪辰离开未远,那群紫衣人的出现,让江河帮,云墨派,以及断玉堂的人,都吃了一惊。 “归义司?他们怎来了!”章子追的胡须颤了两颤,眯起了眼睛,“不行,我们也去看看。”便带着帮众往前方走去。 齐越也率领师弟师妹们跟上。查雨归轻抚了一下胸口,拔腿亦要过去,马四海拉住他道:“师父,咱们金盆洗手,只当大夫,不掺和江湖上的事儿啦。” 查雨归一把将其甩开:“这件事,我要管。” 马四海凝望着查雨归的背影,想起几多年前,夜墨江上,面对上百个水盗,师父一人一枪,也如此刻般坚定,顿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师父,等我!” 两侧跳来的紫衣人,已围成一个圈,只留下一个豁口,等着街尽头的三人。 洪辰停住脚步,说:“你们也来拦我么?” 紫衣人们没有开口,从正走来的三人那里,却接连传来三道声音。 “大虞天子,神文圣武!” “万民三州,王臣皇土!” “义勇志士,天命归途!” 每个字都喊的很大声,每句话都拖着很长的音。 最后一道声音落下,三人终于背着手走到了洪辰面前。 他们打扮和其他人类似,紫袍黑靴,但衣服上用朱红的线绣着云朵般的花纹,衣领、袖口、腰带、袍摆乃至靴子上都镶着金边。 其他紫衣人这时齐声把三句话又喊了一遍:“大虞天子,神文圣武!万民三州,王臣皇土!义勇志士,天命归途!”声音那是个震天响,但街上所有住户没有一家掌灯开窗来看热闹,有几家原本亮着灯火的,窗子也暗了下来。 洪辰皱起了眉:“我听不懂什么土什么主。我不想有人受伤,只想你们让路。” 三人中,一个身材精瘦的鹰钩鼻中年男人,突然开口一声大喝:“活的就行!”背在身后的双手倏然探出,却是抓着一对金色长短锏,照着洪辰腰间扫来。 洪辰提刀一挑将长锏格开,短锏却往大腿抡来,身子一歪躲过去,耳边风声又起,余光瞥到右侧两道雪亮的锋刃,便弯腰矮身中顺势挥刀,正劈在一双银色短戟上,手腕一抖,借着兵刃相交的冲力,整个人震起升空,脚尖点到了一个原本砸向自己脑门的铜锤上,再运力一踩,身子直往人群外飞。 屋檐上那些拉弓的人陡然放箭,洪辰手挽刀花,劈落了十几支箭才落地,而那三人趁此间隙,又把他围起,挥舞兵刃一阵猛攻,电光石火间,不知已交手了多少招。 章子追等人这时也已赶来。马四海从一众江河帮帮众中间挤过到了最前,看到洪辰以一战三的场面,惊道:“这些人武功好高!”又道:“但一定没师父高。” 查雨归死死盯着前方,面色凝重:“他们是天云三猛,哪一个名气都比我大。” 有个云墨派弟子不以为意,道:“天云三猛?完全没听过。” 章子追有些不满地说:“小朋友,你少说些话,他们名满云州时,只怕你还尿裤子。” 齐越开口说:“天云三猛,我倒听说过。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三兄弟,二十年前在天州云州相接一带十分活跃,到处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做了许多好事。只不过十几年前销声匿迹,江湖上再少有消息。师弟师妹们没听过也属正常。不知者随心之言,并非对前辈们不敬。” “他们进了归义司,成了庙堂人,自然再少和草莽们打交道了。”章子追继续说,“我还被他们三个追杀过,印象深的很。老大宇文猛,一对长短锏刁钻古怪,灵活刚猛兼具;老二宇文刚,弓马娴熟,擅用双短戟;老三宇文勇天生神力,使一对大锤,我做水盗时的大哥‘水狮子’就是被他一锤砸烂了脑袋。亏得我水性好,才躲过一劫。” 一名云墨派弟子问:“那他们三个,打得过洪辰吗?” 章子追摇头说:“能接下查大夫整一套六疾棍还反震得查大夫吐血,他的刀法内功都是当世一流,只怕你们云墨派正值春秋鼎盛的高手们里,能胜过他的,都没几个呢。” 这话听得云墨派弟子们直皱眉,但也不得不承认,宋霄师叔当初也就和伐竹客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而已。 马四海说:“你意思是,他们也胜不过洪辰?” 章子追依旧摇头,道:“你听过有句话叫‘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么?洪辰只被动抵挡,从不下主动的杀手。天云三猛出手又毒又辣,且身负数十年积蓄的内力,周围还一群归义司紫衣卫虎视眈眈,上有箭下有刀,背地里又不知道藏着什么毒药暗器。处境于他而言,大大不妙。” 查雨归突然往前走,马四海忙问:“师父,你去干什么?” 查雨归说:“我要先问他些事,他被归义司的人带走,我就问不到了。” 章子追叹了声:“唉。查大夫,好多年过去,我以为你连那杆枪都不在意了,心中已没了惦记。原来还是放不下。” “流水有意,落花无情。那杆枪让人徒增伤感,丢了也罢。”查雨归一声萧索唏嘘,“但若能再见她一眼,我死也愿意。” 正当此时,空中忽起了猎猎风声,许多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划空而过,落到一处屋檐上,踹飞了那里的紫衣卫,朝天云三猛的方向扔了好几坨黑乎乎的东西,接着便是一声怒骂:“三个人打我媳妇儿一个,好不要脸呐!” 第20章 弹剑人 宇文猛察觉天上有异物飞来,以为是暗器,便弃了洪辰,留两兄弟跟他打,自己一步跃起空中,先挥长锏后扫短锏,那几块黑乎乎的东西竟直接被打炸,碎屑散了漫天。 “当心是毒药!” 宇文猛一声吆喝提醒众人,同时抖了一下袍摆,将迸射向自己的碎屑们尽数兜起,鼻中却已闻到一股特殊芳香,心中大道不妙,当即落地运功逼毒。 其他紫衣卫也慌忙躲闪,生恐身上溅上一点。查雨归先是怔了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马四海吸了下鼻子,咂咂嘴道:“可惜了几块乌云糕。” 一名紫衣卫捡起一块碎屑,用手指碾了碾,又放鼻子上闻了闻,最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喊道:“统领,不是毒药,就是块蒸糕!” 江河帮、云墨派众人闻言都一阵哄笑。 宇文猛停止运功,低头从袍摆上捏了一块黑物观察,随后老脸腾地一红,鹰钩鼻的鼻尖都在抖,不知是尴尬还是愤怒,抑或二者兼有。 屋檐上,季茶背竹篓,握一杆极细的长枪,身形飘忽如鬼魅,一边抬腿蹬脚把紫衣弓箭手们逐个踹下,一边戏谑地朝着下面大喊:“亲娘嘞,我送乌云糕给你们吃,你们竟不领情。不吃糕,就是不给我采茶人面子。更何况你们还欺负我媳妇儿,实在不要脸。我采茶人好歹是云州有头有脸的人物,怎能任人骑在头上?今天非得把你们这些没脸皮的朝廷鹰犬好好修理一通不可。” 正挥着双戟的宇文刚,连听季茶喊了两声“媳妇儿”,吃惊之余,不由细细地往洪辰身上打量,心道,原来和自己交手的人是个小娘们儿?没准还真是。这唇红齿白细净面皮儿……就是有点太平了。分心之余,一招稍有疏忽,手腕被伐竹刀的刀背拍了一下,顿时松了力气,一柄短戟脱手落下。 本来遭受三人围攻,洪辰虽暂时突围不出,却也稳立不败,现在少了一个宇文猛在身边,优势顿显。拍掉宇文刚一柄短戟后,又磕掉了宇文勇一只铜锤。二人各失了一支兵器,战力大减,再拦不住洪辰,被他冲进了外面的紫衣卫当中。 紫衣卫们各抽刀兵,却如被砍伐的竹林一般,唰唰地接连栽倒。不过多少也给洪辰带来点麻烦,等他冲出紫衣卫的包围之时,天云三猛重新拿好了兵器,又把他围住一番激斗。 天云三猛自幼一起习武,对彼此武斗章法和出招习惯都熟稔于心,每一人几乎不用看另二人,就知道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招式,配合默契,三人联手作战的实力远高于三个实力差不多的高手,逼得洪辰又只能在包围圈里招架。 季茶从檐上跃下,欲要支援洪辰,被紫衣卫们团团围住,左突右闪也找不到空隙,手上长枪抡扫出去,却总被各种刀兵弹回,忍不住大骂:“什么‘点钢碎玉枪’,鸡毛掸子都不如!” 一个云墨派弟子看到季茶背着的竹篓,伸手指去,惊道:“这人的竹篓,和那日茶摊上与刘师弟拌嘴的驼子竹篓一样,连盖在上面的布都是一块。怪不得一直吹嘘采茶人,原来自己就是采茶人!” 齐越拔出刀,说:“采茶人有杀死王掌门,加害王师妹的嫌疑,我们不要被归义司抢了先。” 云墨派众人随他一起冲去,一根长棍却拦在他们前方。 “前辈,何意?” 齐越停步问道。 查雨归并未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采茶人是魔教的?” 齐越答道:“不敢完全确定,但一般只有魔教中人,才会使幽冥鬼掌。” 查雨归又望着章子追说:“伤你的,也是此人么?” 章子追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查雨归悠悠一叹:“那很抱歉,我要问那二人一些事。无论是归义司,还是云墨派,都不能带走他们。” “门派之命不可违。前辈,得罪了。” 齐越腰背略弓,身体绷紧,准备起刀。忽有一只手爪牢牢攥住了他手腕,齐越侧目一看,发现是章子追。 章子追眯着双眼,脸上挂着藏不住假的笑:“小朋友,陪老朽练练。久闻云墨派‘刀帝’之名,倒想看看他弟子刀法究竟如何呢。”其他江河帮帮众,这时也把另外四个云墨派弟子拦住了。 查雨归深深望了章子追一眼,然后把手中长棍扔给马四海,自己转身直奔季茶洪辰方向。 “师父等我!”马四海紧跟查雨归,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冲进了紫衣卫人堆里。查雨归一双肉掌直接开路,一掌就能震飞一个紫衣卫。马四海疾抡长棍,帮师父荡开周围攻过来的兵刃。 终于冲到季茶面前,查雨归一伸手:“枪给我,我带你们走。” 季茶直接把长枪一扔:“破玩意儿,给我我还不要呢!”长枪枪杆不过二指粗细,不知是什么木材造的,弹性极大,玄铁铸的枪头却有些重。季茶挥舞之时,往往手臂已转了个半圆,枪头才刚划出个不超过三十度的弧,和敌人刀兵相交之时完全使不上力,直接就被弹回来。 查雨归接过长枪,那双常是惺忪的睡眼,竟变得精光四射,抬手一抖,枪身如鞭子般扫进了人堆,撞到一个人身上后,又借着冲力反弹到另一人身上,且每一次反弹,振幅力道都较上次更大,手一落一抬,便一气荡飞了七个紫衣卫。马四海大声叫好:“这就是师父的‘一枪七杀’!”季茶看得惊诧,原来这枪是当鞭子玩的? 有了马四海和查雨归相助,紫衣卫的密集包围圈终被打散,彼此间有了不小距离,季茶见缝插针,进一个缝隙就抬手给旁边的人来上三拳两脚。马四海的六疾棍有查雨归七八分神韵,且多添一股子刁钻精悍,又准又狠,专挑人关节要害攻击。查雨归一杆长枪如游龙入海,所向之处无人可挡。 三人只打了几十息,普通的紫衣卫几乎全都倒地不起,没再战之力。 宇文猛余光瞥到紫衣卫战况,见三人向自己这边来,顿时喝道:“查雨归,谁给你的胆子来和归义司作对?你不仅要没头发,还要没脑袋!” 查雨归喊话道:“天云三猛,你们从前为云州解决了不少盗匪之患,我并不愿和你们动手,伤了英雄好汉。也希望你们先放过这二位,让我带他们走。等哪日我完成心愿,自会主动投案领罚。” 宇文猛咬着牙说:“等你投案领罚?你当我是傻瓜?何况我抓的是魔教贼子,你投案领罚有屁用!” 宇文刚小声道:“大哥,这一个小娘们儿咱就难对付,要加上一个查雨归恐怕咱要吃大亏噻。好汉不吃眼前亏,给他个台阶下,咱跑了罢。” 宇文勇立马反驳:“什么小娘们,这分明是个男的。” 宇文刚也反驳他道:“不对不对,要是男的,为什么另外那个男的喊他‘媳妇儿’?” 宇文勇想了想,说:“说明那个男的是女的呗。” 宇文刚感觉到了一阵迷糊,苦苦思索终于找到了应对之语,但因为走神,没等“如果那个男的是女的,这个男的不是女的,也是这个不是女的的男的喊那个是女的的男的‘媳妇儿’,而不是那个是女的的男的喊这个不是女的的男的‘媳妇儿’”这句话出口,一双铁戟又被洪辰打掉了。 三人围攻洪辰的阵型瞬间破掉,宇文猛宇文勇各被洪辰劈退好几步。季茶飞身过去把那双铁戟拿在了手中,查雨归绕到宇文勇身侧,见其有些脱力,直接长枪一动,挑飞了两柄铜锤。转瞬间,天云三猛只余下宇文猛一人尚有兵刃在手。 “媳妇儿,咱走也!” 季茶嘻嘻一笑,双手拉住洪辰肩膀,脚尖一点,就要带其飞到房顶上。 “哪里走?不必走。”一道空灵人声,陡然敲击在长街每个人的耳膜上,震得不少人头晕目眩。 查雨归骇然斜望,只见遮月的云朵倏然流散,一处三层楼阁屋顶上,不知何时盘腿坐了一名黑发散乱,衣袍不整的紫衣卫,披着黯淡月光,腿上搁一柄长剑,双手在剑身上轻弹。 第21章 指挥使 季茶被那道声音惊得内力流转一滞,身形刚起三尺就落了地,不用抬头去望出声之人,就知道是前所未见的强敌,转而拽了洪辰胳膊,往长街另一方向狂奔。 那紫衣卫停止弹剑,身子前倾,摇摇晃晃似要栽下,接着却如随风疾飘的柳叶般从屋檐冲落。 乱发飞扬,宽袍鼓荡,紫衣卫右手挺剑斜往下刺,在黑色中划出闪电般的光亮,薄锋瞬间已抵近二人。 洪辰把掠空风声听得清楚,回身挥出一刀,刀身正挡在剑锋之前。 挥刀动作依旧如往日般潇洒利落,洪辰也没觉得对方刺来的这一剑使了多大的力,伐竹刀却瞬间碎成千千万万的碎屑,随着几人身边荡起的风变作一团被吹散的黑烟。 薄锋刺碎伐竹刀后余势稍减,刺向洪辰左肩。季茶步伐骤停,前脚如扎在地上一样,使得身子成了轴,猛然一个旋转,把洪辰甩了半圈,躲过了这一剑。 紫衣卫与二人交错过去,又前掠了两丈,方双脚落地站定回身,斜剑挡住前路。 洪辰也刚刚站稳身子,转头对季茶说:“这人好厉害,一剑刺碎了我的刀。” 季茶看清那紫衣卫面容,见其白面薄须,长眉深目,黑发披散,紫袍在又高又瘦的身上随意系着,长剑薄地像蜻蜓的翅膀,形容打扮格外疏狂,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一个名字,不由得蹙眉咬唇,双手一紧,右手指甲几乎都要嵌进洪辰左臂上的肉里。 洪辰问:“你认识他吗?” 季茶还未回答,那紫衣卫忽唱道:“扬芬紫烟上,垂彩绿云中。春吹回白日,霜歌落塞鸿。”目光落到洪辰身上,瘦削清癯的脸起了丝淡淡的笑:“我创‘落塞鸿’一式十年来,你是唯一受此一剑而未受伤之人。” 宇文猛和捡回兵器的宇文刚宇文勇跑到近前,离着五丈的时候先后单膝下跪。长街上余下的紫衣卫,但凡还能爬起来的,也都向着那名执剑紫衣卫单膝跪下。宇文猛放双锏到地,低下头,抬手抱拳:“下官宇文猛,见过罗指挥使。” “这二人是谁?” 罗指挥使问道。 宇文猛摇了摇头:“具体身份不是很清楚,但据城中下属来报,他们中一人会‘幽冥鬼掌’,与魔教有莫大关系。” 查雨归与马四海以及从刚才一直对峙的江河帮与云墨派之人,这时都围拢过来。章子追朝罗指挥使一拱手,脸上笑容洋溢:“老朽江河帮‘章子追’,今日竟能见到‘剑狂’罗轻寒,实属三生有幸!” 马四海“啊”了一声,说:“师父,他就是传说中的罗轻寒?那位名扬九州的剑侠!” 查雨归缓缓点头:“他从天上落下时施展的快疾轻功,便是‘鹊踏枝’;手中的剑极轻极薄却极坚固极刚硬,则是‘凋碧树’;弹剑中以声伤人,使人内力陷入短暂凝滞晦涩,当是绝技‘离恨苦’。” 马四海惊道:“既是罗轻寒,又怎成了紫衣卫的指挥使!” 查雨归说:“不知归义司用了怎样的手段,近些年把天下大批的侠客都笼络去了。天云三猛从前亦是名满云州的豪侠壮士,如今不也做了朝廷鹰犬?” 罗轻寒并未理会章子追的热情,继续问宇文猛:“你们不是接到云家线索,来乌云城追一个姓钟的驼子吗?那钟驼子此时又在何处。” 宇文猛说:“下官赶到乌云城时,接到探子报消息说,钟驼子已离了乌云城,但曾和两个人在乌云城上空追逐互攻。 “下官觉得这二人亦十分可疑,命更多人搜寻消息,知晓其中一人曾在天临客栈施展过‘幽冥鬼掌’,疑似魔教成员,后来二人又去了城内医馆断玉堂。 “下官以为,钟驼子终究逃不过天罗地网,魔教消息却十分重要,便率手下在此蹲伏守候。 “下官却未料到,断玉堂大夫查雨归,江河帮长老章子追,非但不参与围剿魔教余孽,竟还对这二人出手相助。若非罗指挥使来助,险些被他们逃走。” 罗轻寒目光落到章子追身上:“你为什么帮魔教的人?” 章子追摇头:“罗大侠莫要听宇文猛瞎说。这家伙十几年前被我在水里踢了裤裆一脚,自那怀恨在心,现在污蔑我呐。我方才只是一时兴起,和云墨派的齐越小朋友切磋,连紫衣卫们的头发都没碰一根,哪里阻拦归义司的行动啦?” 宇文猛的鹰钩鼻又红了,张口打算反驳。罗轻寒说道:“齐越又是谁?” “是我。”齐越上前,恭恭敬敬一作揖,道,“晚辈云墨派齐越,久仰罗前辈大名。” 罗轻寒问:“章子追说的是真?” 齐越答:“章前辈与宇文前辈的过往,晚辈全不知悉,但章前辈喜欢开玩笑,这事多半是假的。不过章前辈和江河帮的朋友的确只和我们云墨派弟子切磋,并未和归义司的人动手。” “其实老朽很少开玩笑。” 章子追笑着打了个哈哈,并未道明刚刚自己的话究竟是不是玩笑。 宇文猛心道,这云墨派的弟子好精明,既不愿开罪归义司,也不愿得罪江河帮,便帮自己洗脱了黑历史,又助章子追达到了撇清关系的目的——偏偏还没说谎扒瞎,只讲了个猜测,道了个事实。 “你们两个,谁又是断玉堂那个大夫。” 罗轻寒不再管章子追,看向查雨归和马四海。 “我是大夫!” 马四海先开口。 查雨归瞪了他一眼,转头对罗轻寒道:“我是查雨归。天云三猛,便是我助两位小兄弟打退的。这个马四海是我雇来的伙计,平时也抓药看病,现在也算个大夫啦。” “师……” 马四海“父”字到口,却噎得说不出来,眼已经湿了:师父是知道罗轻寒要追究问责,让自己撇开关系,免受牵连。浑身热血流淌,又激昂道:“我是查雨归的徒弟,刚刚打了许多紫衣卫!罗指挥使,你要抓犯人,就把我一起抓走。” 查雨归扇了马四海一巴掌:“你傻?” 马四海捂着脸辩道:“我不傻。我想师父若被抓走坐牢,牢里阴寒,许会得骨痛风湿,我一起坐牢,就能给师父捶腿啦。倘若牢里吃饭不管饱,我扎紧裤腰带,每顿还能省下半碗饭给师父嘞。” “这些人不配我抓。宇文猛,都交给你了。”罗轻寒视线转移,中心又变回了季茶和洪辰,“其实,我到乌云城本为一柄剑。” 季茶说:“乌云城只有一杆枪有名,就攥在查老秃子手里呐。又哪里有什么好剑?” 罗轻寒说:“拿着那柄剑的人,是一个姓钟的驼子。” “又是这个瘪三臭驼子!” 季茶忍不住破口大骂。 其实跳窗溜走以后,季茶去对街偷了包乌云糕,就回了断玉堂的屋顶,一边吃糕一边听里面人谈话,才知道又有人冒充自己偷袭金刀门,且还打断了王丽凤四肢。本来打算等洪辰突围,再行会合,但没想到除了云墨派和江河帮的人围堵外,还有紫衣卫的人在埋伏。其实单宇文猛等人也不打紧,洪辰武功厉害,自己稍微帮点忙就够解决麻烦了。最始料未及的是,钟驼子竟连罗轻寒都引来了! “其实,纵然你们是魔教的人,也不归我来抓。宇文猛等人的成败,与我也无关。”罗轻寒目光仅落到洪辰一人身上,“但我平生有三个爱好。一个是乐曲,一个是名剑,还有一个是武功。天下刀法流派,虞国第一当属云墨派,九州第一当属凉国北海昆仑宗。然而今日,我却见了另一种隐隐还胜过它们的刀法流派。” 第22章 刀空山 听到罗轻寒将洪辰的刀法抬高到云墨派与北海昆仑宗之上,长街众人没有一个不感到吃惊的。 他们目睹了洪辰力战天云三猛,承认其刀法出神入化,武林中少有人敌。但各大流派的刀法传承都经历了岁月考验,造就出许多武林大宗师,云雾山上的“刀帝”被誉为百年难遇的绝世刀客,名气还在“剑狂”罗轻寒之上。如何就能说洪辰的刀法流派,胜过云墨派和北海昆仑宗? 几个云墨派弟子最是愤懑不平,张口想反驳。齐越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们别说话,又放下手指,轻声道:“这位罗前辈素来自在放纵,有时形容难免夸张,大家当不得真。” 一名师弟还是忍不住问:“可他真若生性倨傲自由,又何以加入归义司,成为紫衣卫的指挥使?” 齐越摇头,并未回答。 洪辰则有些迷茫地望着罗轻寒:“你的话太绕了,有好多词我也听不懂。但我猜你是在夸我。” 罗轻寒笑着说:“心思单纯,怪不得小小年纪,就练成了返璞归真的无双刀术。谁传的你刀法?” 洪辰说:“没人传过我刀法。” 一名紫衣卫抬头喊道:“指挥使,他在胡说!那会儿我们埋伏时,听他在石桥上说的清楚,他有一个师父,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竹屋。” 洪辰转头看向他:“大哥,我是有师父,但他并没有传过我刀法。” 罗轻寒问:“他传的你内功?” 洪辰转回头来:“内功?也没有。我师父只教我如何养竹鼠。” 罗轻寒一对长眉皱了起来:“你诓我。” “真没有骗你,我师父只教我养竹鼠。”洪辰继续否认,接着反过来问道,“刀法一定要有人教吗?” “确实不一定。我的剑法,就是我自创的。”罗轻寒点了下头,又狐疑地盯着洪辰,“难道你的刀法,也是你自创的?” 洪辰摇头:“我不会刀法。” 长街上的所有人,包括罗轻寒都是一怔。 罗轻寒“哼”了一声,道:“看你一脸老实憨厚相,以为你不会诓人。原来你是撒谎不眨眼。”右手握剑扬起,剑锋对着洪辰:“你不说也不打紧,我的剑会问出来。” 洪辰已习惯讲实话却被别人当说谎,也没反驳罗轻寒,只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于罗轻寒看来,却无疑是接下挑战时的蔑视挑衅,当即向着紫衣卫们道:“给他柄刀!” 马上便有个紫衣卫双手捧了柄刀刃雪亮的三尺钢刀过来。季茶忽开口说:“这只是把普通钢刀。罗轻寒,你手中的可是名剑‘凋碧树’,分金断玉,削铁如泥,岂会公平?” 罗轻寒说:“不错。但我喜欢我的剑,不想用别的剑。”接着对紫衣卫们道:“拿你们最好的刀来!” 季茶抬手一摆:“不用,我这有刀。”取下背后竹篓,揭开麻布,伸手摸索几下,从中拎出来一柄漆黑如墨的二尺短刀。 “此刀名为‘空山’,为一整块百炼玄铁所浇铸成,坚硬无比,在云州兵器谱排行第三十七,曾是铁拳帮帮主藏在秘库的传世宝,二十天前被我‘借’了来。” 季茶讲着黑色短刀的来历,细长手指从刀身上拭过,众人看到这柄刀竟然没有刃锋。 马四海见状忙说:“这把刀只是材质好才上了兵器谱,连刀锋都没有,怎么做武器?季茶兄弟,你换把刀给洪辰兄弟罢。” 查雨归呵斥道:“你懂什么?刀剑并非越锋利越好,殊不知‘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一旁,章子追也说:“洪辰小兄弟的刀法原本就无甚锋芒,少以刀刃对敌,往往攻势不足而守成有余,用这柄刀的确合适。” 待洪辰接过“空山”,季茶用力拍了拍他肩膀,说:“拿了我的刀,你一定能打败罗轻寒,一朝武林成名!”但心里却在盘算,过会儿其他人注意力都被洪辰和罗轻寒的刀剑相斗吸引,自己正好溜之大吉。 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何况洪辰本身没犯过什么事,被归义司捉拿走也无罪可治,最多过程中受点拷打,自己请他吃过一顿九州全席,也算对得起他啦——多少人做梦都想挨一顿揍就能换顿九州全席呢。 可这想法刚冒出来,季茶就发现,天云三猛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顿时又一阵心中叫苦。 长街上众人自觉离得洪辰和罗轻寒远了些,足留出来十多丈长的地方。罗轻寒一声未吭,突然挺剑直刺,蝉翼般的薄锋于夜幕下几乎看不出形迹。 洪辰抬手挥刀,看似斩向空气,却碰出了一道明亮火花。罗轻寒倏然收剑再刺,洪辰从容挥刀再挡。一把是薄到快透明的剑,一剑接着一剑,一柄是黑到与夜融为一体的刀,一刀接着一刀。长街上的众人已看不到刀和剑,只能看到两个人的手快得像天际流星。 渐渐有破碎的剑气刀气流窜出来,斩碎了街上的石板,两侧的瓦檐。直过手了一百招,两百招,谁也不见胜,谁也未见负。许多人看得直瞪眼: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与名满九州的大剑侠平分秋色!天云三猛与查雨归等人一开始能看出来,罗轻寒是留着力的,一直在试探洪辰的招数。但渐渐他们发现,似乎罗轻寒每添一分力来进攻,洪辰也能再添上一分力来防御。 就连齐越看得久了,也对师弟师妹们说:“伐竹客的防御简直滴水不漏,他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是浪费的,将身体和刀用到了极致。和他相比,我们总循着刀法套路用刀,脑海和身体总忘不了那些一板一眼的招式,会做许多无用功。刀法流派高低且不论,我们用刀的手段,的确比他落了下乘。不过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刻苦修炼,勤以修行,把云墨派刀法练到极为高深的程度,同样可以无招胜有招。” 宇文刚一直盯着洪辰和罗轻寒的你来我往,不禁道:“这不知是小娘们还是小爷们的家伙,真厉害,跟咱打的时候好像还未尽全力。” 宇文勇说:“不对不对,他那时也尽了全力。否则为啥不直接打败咱们,一直拖到有人帮他。” 宇文刚道:“可是他能抵挡得住罗指挥使!忘啦,咱们三个人那次在罗指挥使面前,连五招都没撑住。” 宇文勇又说:“这还不简单?罗指挥使故意让他呢!” 宇文刚瞪起眼:“你错啦,罗指挥使一开始是让着他,现在可没让着他。” 两人又开始互相辩驳,都觉得自己很有理,唯有宇文猛脑海中起了更多想法。 洪辰现在发挥出的实力是比和自己交手的时候强,但并不是短短时间就有了长足进步,而是三兄弟并未逼出他更强的力量来。 他的刀法几乎全是守招,而无进攻之能。和他交手有点像打一团棉花。用一成的力气,打不烂;用三成的力气,也是打不烂;用足十成的力气,还是打不烂。 但又和打棉花有所不同,洪辰能以守为攻,把承受的攻势还回来。攻他越猛,受到反弹越大。之前三兄弟能与他僵持许久,全赖默契配合,互相化解掉了反弹攻势。倘若一对一的打,或者换成三个各自为战的同级别高手,早就一败涂地了。 此时,洪辰与罗轻寒交手的声势愈发浩大,每一次刀剑相碰,都好似电闪雷鸣,街道与房屋已经被余波摧毁的一片狼藉,溅起的烟尘四处弥漫,逐渐遮挡住众人视线。 第23章 皇天教 那一段的街道好似起了层浓重的秋雾,人们再难看清罗轻寒和洪辰的战况,只听得烟尘中刀剑碰撞声忽如骤雨落地,忽如鸣钟余音,缓缓急急,张张弛弛,仿佛几个乐师用尽力气交替不停地演奏。 地上的紫衣卫们相互搀扶着站起,后面有些身高矮的江河帮众踮起了脚尖,尽管大家都看不到那二人的动作,却都声也不吭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团烟尘,好似单听声音就能脑补出一副激烈的画面来。 突然,烟尘中的声音戛然而止,长街归于沉寂,明明站着许多人,却静似无人空谷。 扬尘渐渐落下而又尚未散尽之时,人们依稀看到两道隔着丈许远对站的身影,其中更为高大的那人晃了晃身子,整个人如平地飞鹊一般,直蹿到了一旁的楼阁屋檐,又一踏脚,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另一人身子晃了晃,却是一头栽往地上。 季茶疾步上前,一把捞住了洪辰,见那身原本只被钟驼子斩开一道大口子的灰衣,已变成了一缕缕挂在身上的布条。再一细看,只见洪辰浑身尽是极为细密的剑痕,从脖颈到胸膛,从腰腹到大腿,开了许许多多的小伤口,不知是有几百道,还是上千道,正往外渗出鲜红的血珠。 洪辰倒下时已失去意识,此刻闭目手松,空山刀落到地上,直接碎成了一堆粉末。 季茶将洪辰抱起,抬头欲走,发现天云三猛不知何时已围到了身边。 宇文猛被空中余尘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擤了下鼻子,开口道:“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啦,指挥使留了这小子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你带他乖乖跟我们走罢。” 见季茶咬牙竖眉,一脸敌意,宇文猛又道:“大虞天子,神文圣武,英明智慧,有好生之德,惜才之心,才设归义司,让我们江湖草莽用一身才干来效命朝堂,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你们年纪尚幼,不会做下太多坏事,又有一身好本事,只要诚心弃暗投明,归义司愿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若表现得好,未来加入归义司也不无可能。” “呸!” 季茶啐出一口吐沫朝宇文猛脸上喷去。宇文猛一侧头躲开,从季茶袖中却又飞出两根银针,直扎他面门,另一边的宇文刚陡然一戟飞抬,把银针从侧面打掉。宇文猛和煦面色瞬间消失,一张脸阴沉的发黑:“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还未落,宇文勇的铜锤就扫向季茶下盘。季茶蹬地飞身,躲过铜锤,肩膀却又险些被一根金色长锏击中,幸好缩背及时,只有肩头上的衣服被哗啦一下抡碎了。被三人围起,辗转腾挪之地本就有限,何况怀里抱着洪辰,背上还有个沉甸甸的竹篓子?闪躲过了两招,却难以把接下来的攻势全避开。 季茶心中正直道“早知便不来救他”,忽听一阵破空风声荡来,接着便见一根细长的枪杆横在了自己与袭来的短戟之间,“塔拉”一弹将戟刃弹开。 “查雨归,你找死?” 宇文猛大喝一声,挥长短锏去截长枪去路,身形却被一下震退了好几步。 查雨归继续把枪往宇文刚身上弹去,余光瞥着季茶,大喊道:“还不快跑?” 身边一下少了两个人,季茶顿觉轻松,一个闪身从宇文勇身边钻过去后,忙运轻功往外飞跃,却发现紫衣卫又把周围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没蹿出几步,就有飞蝗般的箭矢射往身上。 但紫衣卫的阵型忽又乱起来——季茶定睛一看,是一群黄衫蓝裤的江河帮众冲进了紫衣卫的人堆,章子追还冲在最前头,大喊着:“哎呀哎呀,我们快去抓魔教贼子,别让他跑了!”然而江河帮众只顾着和紫衣卫推搡,一下子让人群有了间隙。 季茶终是找到了条突围的路径,趁着紫衣卫忙乱,跃到人群头顶上空,左脚尖先点了这个人的肩,右脚尖又抵了那个人的头,借了几次力终于到了房顶,唰唰唰地开始在楼阁间飞蹿,往江边方向一直前行,一气就冲了半座城的距离。 内力渐渐不济,季茶寻思紫衣卫们离得远了,才落回街上。 怀中洪辰依旧在昏迷,季茶晃了晃他脑袋,也没弄醒,又把手先后搭在他心口和手腕上,眉头渐渐锁起。 洪辰心跳脉搏均属正常,可经脉内没有一点真气内力在流淌。但凡修武练出真气之人,总有一股子“气”在经脉中不断地“蹿”,就如血液循环一样。像洪辰这样的内功高手,体内真气更要像江河奔流一样,才属正常。 “难道和罗轻寒战斗,耗尽了他所有内力?”季茶心中更加诧异,“也就是说,若非内力耗尽,胜负根本分不出来么?罗轻寒可是堂堂‘剑狂’,十年前就名满天下的顶尖高手,武功几乎能和十大派掌门人们相提并论,也要靠内力的优势才能赢他?”看向洪辰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好奇。 这样的年纪,到底哪儿来的一身武功? 略加休息,季茶恢复点力气后,便继续抱着洪辰往江边赶。也没想着去偷件新衣衫,换个伪装。毕竟要带着一个大活人实在太显眼,还不如趁早到了江边,找艘船逃之夭夭为妙。 还未行到城门时,街边忽传来奔马之声,季茶神情戒备,转头过去的时候手里已经捏起了三根银针。但等到看到骑马之人,又将银针放下。 来了两匹马,各坐着一人。一个秃头,一个大胡须;一个提着长枪,一个拎着长棍;便是查雨归和马四海了。 “上马!” 二马靠近,查雨归吆喝一声,随之跃到另一匹马上,坐到了马四海身后。 季茶一个飞身上了马,把洪辰横放在了自己面前,随后策马疾驰,跟着查雨归和马四海一起,冲到了城门处。 城门已经关闭,有巡夜的官府卫兵看守,见有人冲门,举着刀剑来拦。马四海催马过去,和查雨归棍扫枪荡,把十几名官兵全部打倒,又下马推开城门。四人骑着两马从城门冲出,不多时便到了码头。 江上停泊着许多休息的小船,查雨归眼睛往江面一扫,选定一艘靠岸的船,下了马,沓沓地走过去,跳进船舱。几息以后,船舱里“砰砰砰”地一连飞出来六七个大汉,全都跌到岸边喊着痛。查雨归掀开船帘说:“没人啦,快上船。” 季茶抱着洪辰上船,走到甲板上时,听到那几个被扔出船的大汉声音耳熟,转头看过去,正巧是来乌云城时同乘一舟的猎户们,连船家都是当时那个,往怀里摸了摸,然后扔了一把银子过去,说:“算是买这艘船啦。”只是那点散碎银子,也就买个船桨船板的。 “抢船还给人家钱,给钱却又给不够。你可真不像个皇天教的人。” 季茶一进船舱,便听查雨归说了这句话,立马反驳说:“我不像皇天教的人,难道你像……”接着又意识到说错话,改口道:“什么皇天教,我全没听说过。” 查雨归哈哈笑了声,道:“不必遮掩啦。你若不是皇天教的人,我才不会救你。” “哪里用得着你救?我一个人就跑得了。”季茶自是不想领查雨归的情,先把怀里洪辰轻轻放下,又忍不住往洪辰脑袋上敲了一下,然后说,“要不是为了他,我早就跑啦。” 查雨归的语气,忽然变得很严肃:“幽冥鬼掌,本就是皇天教高层或者他们的嫡系传人才能修习的秘门武功。而你不顾危险去救他,那他的身份估计尚在你之上,难道是这一代的皇天教主?” 第24章 驼铃声 季茶差点要被查雨归的言语逗笑,嘴上却只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反驳:“老秃子,你说啥梦话?” 查雨归语气愈发凝重:“是猜中也好,是梦话也罢,剑狂罗轻寒与人一战的场景已被几十上百人目睹,能与剑狂分庭抗礼好一阵子的魔教中人会是谁?不论事情真相如何,只要有一个人说是魔教教主,大多人都愿意去相信这种玄乎消息。过不了几天,新一代魔教教主出现的传闻,就会席卷江湖,天下皆知。” “那岂不是很热闹?”季茶颇有些期待地说,“皇天,不,魔教沉寂二十年,如今重出江湖,肯定又要掀起一阵风雨。” “热闹?”查雨归摇头,“你太年轻啦。” 二人忽然沉默下来,船舱外面马四海收锚撑桨,客船逐渐逆流往北方荡去。 季茶从洪辰破碎的衣服上撕下块布条,到甲板上俯下身用江水打湿,再回来给洪辰擦拭去身上的血迹。伤口虽然很多,但极为细小,其实早就不再流血了,甚至已经有些开始愈合。 查雨归在旁边默默看着,一言不发。季茶等到把洪辰身上的血迹基本擦掉,才抬起头说:“你先前不是说要问我们些事?怎到了和我一起,又不问了。” 查雨归开口道:“想问,却又不敢问。” 季茶“切”了声,说:“你这人,连和朝廷的人公然动手都敢,却又不敢问问题,实在可笑。”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直到躺着的洪辰“啊哟”一声翻了个身,舱内的静寂才被打破。 “啊哟,好痛。”洪辰一边喊痛,一边吸着凉气坐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说,“咦?我怎在船上,罗轻寒呢?” “人家早就把你打败走啦。”季茶撇撇嘴,说,“我真是高估你,还以为你能打败罗轻寒,结果人家伤都没伤,你衣裳却给人家给撕巴没啦。” 洪辰低头看向自己衣裳——或者已经不能说是衣裳了,只是一堆盖在身上的碎布条。 “他是挺厉害的,可我没败。” 洪辰的话马上招来了季茶的阴阳怪气:“是呢,没败没败。打完以后人家直接走了,你却往地上倒,玄铁浇铸的名刀都成了粉末。是你赢,是你赢。” “是啊,我赢了。”洪辰说,“从始至终,他没斩到我一剑,可到最后,我劈中他一刀。” 季茶又说:“人家就是猫戏老鼠,懂吗?你劈到人家,人家一点事都没有,你自己的内力,却被人耗了个干干净净。整天傻乎乎的,真让人看着生气。”虽心中觉得,洪辰能和罗轻寒交手那么久,已经殊为不易了,但嘴上却一句也不愿夸奖,只想什么话能损他就讲什么。 “是这样啊。”洪辰却没露出任何丧气神色,反而眼露光芒,似在回味,“他的确很厉害,比我之前打的什么宗主啊,掌门啊,帮主啊,都厉害多啦。”接着又问:“我睡过去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秃子和他徒弟帮了些忙,我们就出来啦。”季茶一句带过,又想起些事,转头对查雨归道,“江河帮的独眼水怪为什么也要帮你?你们不是有仇么?” 查雨归再度沉默,好久后,才长长一叹:“仇?是有的,但也有交情。” 季茶好奇问:“你俩以前一个走镖的,一个劫货的,现在一个治病的,一个给客栈看场子的,能有什么交情。” 忽然间客船一颠,舱内三人猝不及防,或倒或歪,连床舱内唯一照明的蜡烛都差点抖灭。马四海的声音从外传来:“刚来个暗浪,你们没事罢。” “没事。” 从座位上滑下的查雨归喊了一声,手撑着舱壁要站起,却觉得眼前一黑,又跌了下去。 “老秃子,你怎么样了?”季茶见查雨归好似全身没力气,满头都是大汗,也有些担心,目光往下一落,惊呼道,“啊,你腰上好多血!” “师父?” 马四海闻声进了船舱。查雨归皱眉朝他喝道:“进来干什么?出去撑船!”马四海看到查雨归的腰带和袍子已被染红,说:“师父,你受伤了!”查雨归抄起身边长枪朝他挥舞:“滚出去,我有伤我不知道吗?用不着你操心!这点小伤又哪里打紧?快出去撑船,万一碰到暗礁,咱们才要玩完。”马四海终是被骂出了船舱。 季茶手忙脚乱地给查雨归解开腰带,袍子一撩,只见右腰处有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肉都往外翻,不知已流了多少血。 “什么时候伤的?你一直用内功压着止血?”季茶连忙从身上摸了包药粉,往那伤口上撒,责备地说,“为什么强忍着?你以为自己那点内力能把这么深的伤给压好啊。” “突围的时候被宇文刚刺了一戟,以为伤口不深,没多大事,等等就好了。” 查雨归并不想说是自己心中另有牵挂,各种纠结意乱,才一直忘了负伤的事。然而此刻腰间被粗暴地撒上大量止血粉,一阵难以名状的刺激辛辣感觉,和这止血粉中夹杂着一种独特香味,却似一柄剪刀,“咔嚓”一下把那千交百结给剪了个断。一个多年来从来不敢多想的身影出现在脑海,查雨归心里想:“倘是她来给我敷药,会细腻温柔,一点也不疼,断不会和这小子一样毛手毛脚。” 回忆积攒太久,就像堰塞湖里盈满的水,一旦决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 二十年前,我拿起了师父留下的长枪,决计在夜墨江上走镖。那时我年轻,胆子大,心细,相貌堂堂,武艺高,水性好,到了夜墨江上,就像一只进了野林子的金钱豹,一声啸就能让别的家伙抖三抖。过了些年,“七杀神枪”名号传开,别说普通蟊贼盗匪,连那些出了名的恶盗,见了我保的镖也得远远走。 但马有失蹄的时候。有次某家富商要给官府送礼,甚为贵重,要我保镖。那财物太多,风声又被人提前走漏了,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人觊觎。可富商开的报酬很高,我便允了。以为自己名气大,敢来劫镖的少,嘱咐徒弟们多戒备就好。 夜里有人开船来劫镖,我跳到来人船上,纵枪挑了十几个水盗,正志得意满时候,他们最厉害的两个人却早就跳进江里,带刀潜水,爬上了我的船,把我徒弟们都剁成了好几块,又带着最值钱的珠宝游水跑了。 那次我赔了走镖以来几乎所有的收成,徒弟也只剩下一个四海。“七杀神枪”哪能蒙受如此耻辱?我打听到那俩匪人一个是“水狮子”,一个是“水老虎”,便易容乔装去江上寻他们。找了半年多,终于被我抓到了水老虎的踪迹,而水狮子已经被天云三猛给打死了。 在江上追了水老虎十几天,我终于撵上了他。水老虎武功强,比许多门派的掌门还厉害,可我也不差,找机会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水老虎不敢跟我打,跳水往岸上游,我游水速度没他快,等上岸的时候他已经跑没影了。我可不会放过他,沿着岸一路打听。好在瞎了一只眼的人特征很好认,哪怕走出了几百上千里,到了西方凉国,我从没跟丢过他。 凉国远不及我大虞富饶,人烟稀少,不是那么好跟了。我却不能放弃,得给徒弟们报仇,把一枪七杀的名头重新在江上打起来。后来我在大沙漠里追到了他,黄沙漫天,水老虎已经变成了一只眼的沙泥鳅,我也成了条涸辙之鲋——我俩都筋疲力尽啦。我刺了他一十三枪,他砍了我四刀,两个人再不能动,躺在风沙里等死。 原本我想着,就算没法回夜墨江走镖,给徒弟们报了仇,到了阴间也没什么愧啦。沙漠好热,我脑子越来越晕,耳边忽然响起来一种从未听过的乐器声。我那时还以为是白无常仙女在为我奏乐,后来才知道,那叫驼铃。 第25章 白无常 驼铃声里,我沉沉睡去,做了一个现在已忘了的大梦。只记得再睁眼时,看见了一个女子。她头戴白纱,下半边脸也被另一块白纱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是我生平未曾见过的好看,又黑又亮,像两颗黑珍珠,睫毛也长长的,弯弯的,翘翘的。她皮肤不像其他凉国女人一样黝黑,反而比虞国的女人们还要白,在太阳下甚至还反着晶莹的光。 我看得痴了,一直盯着她。她便笑,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说:“我第一次看见仙女,想认真看看。”她说:“你这人看上去老实巴交,嘴真花。我哪里是什么仙女?”我说:“你一身白,长得更白,可不是白无常仙女吗?难道你是孟婆?”她捂嘴笑了好一阵,说:“我不是白无常,也不是孟婆,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你要想见白无常也行,我一刀剁了你脑袋,成全你。” 我终于醒悟过来,原来我没死。挣扎着坐起来,朝下一看,身上的刀伤都被包扎了起来,用的是和她身上一样的白纱,不知用的什么止血药,一股子幽香直往鼻子里蹿。往周围一瞅,发现不知何时到了一片绿洲,除了我俩外,还有几个人在喂骆驼。我说:“你救了我,你不是白无常,你是女菩萨。”她嗔怪地说:“可不能瞎说,我哪是女菩萨?我专门杀女菩萨,剁了她们脑袋装水喝。” 这女人好美,又好奇怪,我的心那时就在扑通扑通跳。身后一道声音,好像有人醒了,我转头一看,发现是水老虎,原来他也被救了。我真恨,拿起旁边的枪就往他身上扎,水老虎受伤比我重,瞪大眼睛躲不开。女人一把拽住了枪,问:“你干什么?”我说:“这人杀了我好些徒弟哩,还做了许多坏事,我要杀了他。”女人说:“我不许你杀他。”我却更气,用劲挣开,举枪就往水老虎脖颈上刺。 “咔啦”一声,枪杆断了。我愣住了,那是师父给我的枪。女人正提着一把雪亮的弯刀,狠狠地说:“总之不许你杀他。”我说:“可他是恶人。”女人拽过枪头,抵着她自己的喉咙,说:“我也是恶人,你也杀了我罢。”我放开了断掉的枪,失魂落魄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心里想,她是恶人吗?可恶人又怎会救我? 接下来几天,我在绿洲养伤。一开始我曾想绝食抗议,饿了两顿后,只听她说:“你不是想报仇吗?饿死了可没办法报仇啦。”我便只好吃肉干,喝奶酒。水老虎的伤也渐渐好了,能站起来自由地走。我俩一般在绿洲两头活动,倘若相互看见,都只恶狠狠瞪着对方,互不说话。 绿洲里一共十个人,女人有七个男同伴。这些人很怪,全都寡言少语,每天就是打坐练功。问他们来历,谁也不肯说。八个人里,只有女人会和我说话,聊的都是虞国事情。她声音很好听,但并不是清脆悦耳的那种,有些哑,听起来像是风吹过沙地一样。 她问我为什么要走镖,我说:“我师父以前就是走镖的,所以我也走镖。”她问我师父去哪儿了,我说:“师父好早就死了,在大河上被一群官兵围着打,身上中了十几支箭,一头栽到滚滚河水里。我跳下河,拽不住师父的尸体,只把他的枪拿了回来。”她问官兵们为什么打我师父,我说:“官兵们说我师父给魔教的人押镖,该死该杀。”她怔了好久没说话。 那天晚上,女人从绿洲消失了,第二天晚上才带了一杆枪回来。她把长枪扔给我,说斩断了我的枪,现在赔偿。我拿过枪,挥舞两下,发现枪杆软,枪头硬,和我的七杀枪法真是绝配,顿时爱不释手。她见我喜欢,笑着把脸上面纱摘下,我发现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美,又盯着她看呆了。 她问我:“你又在看仙女么?”我紧张,支支吾吾地说:“今天月色真美。”她说:“大漠的月亮,冷冷清清的,美什么?”我说:“美,真的美,月亮把整个大漠都照成了白的,你就是我的白月光。”她弯弯的眉毛一下子蹙起:“什么白月光?我一刀剁了你脑袋,去见白无常!”我忙说:“不用剁我脑袋啦,你就是我的白无常。”她一阵笑。我俩坐在绿洲外的沙丘上,看了一晚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就依偎着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怀里抱着那杆枪,身边不见了她。忽然听见一阵驼铃声,我提枪追过去,看见她和同伴们骑着骆驼,往大漠深处走。我问她:“你要去哪里呀?”她又戴上了面纱,说:“耽搁好多天,要走啦。”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她说:“你又不认识我,干什么跟我走?”我说:“我怎不认识你?”她说:“那你知道我名字吗?”我又答不上来,心里其实有想说的话,但红着脸就是没法出口。 她见我不言语,骑着骆驼就要走。从远处天上“唰唰”一阵破空声,我跳起来,抖了个枪花,打掉十几支箭。好几个沙丘后面,走出来许许多多穿着土黄色铠甲,骑双峰骆驼的人,应该是凉国的官兵。其中有个将军大喝:“皇天教的人好大胆子,明知道我们在追捕你们,还敢来盗神兵。”我心中一颤——原来她是魔教的人! 凉国官兵来围攻我们,其中还有好几个是凉国的武学高手,人多,武器好,很快就占据了优势,把我们围在中间。她说:“我带着手下往外冲杀,你趁机走罢。他们为皇天教来,与你没关系。”我又岂能如她所言?当即提枪杀了出去,大喊:“白无常,你走罢!这条命是你救的,我这就还了你!” 我和凉国官兵们战了起来,枪尖使劲朝着四面八方扎,热乎乎的血直往脸上喷。她也拿着弯刀,带着手下一起打。杀着杀着,天上忽然起了极大的风沙。我就记得整片天成了黄黑色,无数的砂石往脸上砸。等到再醒来的时候,有个人拖着我在沙地上走。我乍开始以为是她,但定睛一看,发现是水老虎。 “她去哪儿啦?” 我问水老虎。 水老虎说:“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谁!”我着急地说,“她去了什么地方。” 水老虎只摇头:“大漠上起了沙尘暴,我在绿洲等风沙过去才走出来。发现一杆枪在地上插着,就往下挖,把你挖了出来。还有一些凉国官兵的尸体,其他再没有啦。” ……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我也没杀水老虎,他也不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了。我不再走镖,带着四海开了名为‘断玉堂’的医馆——‘断玉’是她那把弯刀的名字。”查雨归讲述完前尘往事后,深深望了一眼季茶,“我想要问什么,你也知道了罢。” 季茶茫然:“我不知道啊。” 洪辰插话道:“你说我傻,我看你也不怎么聪明。神医显然是想让你帮打听那个‘白无常’的消息呐。” 季茶耸了下肩,说:“我和皇天教半分钱关系都没有,哪里知道他们的人的消息?” 查雨归脸色有些焦急:“怎的,怕我骗你?我敢发誓,刚才说的话,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假,天打五雷劈。” “我真的不知道,你再问我也无用。”季茶摇头说,“都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才多大?不知道,根本不知道。皇天教被三国九州严查狠剿多年,为了隐藏身份,各成员彼此间大多并无联系,哪怕我是皇天教的,也不见得就认识所有皇天教的成员吧。” 第26章 扮女装 “你当真不知道?”查雨归面色更急了,又问了一遍,说,“你不要怀疑我的动机,我真不是要刺探有关皇天教的消息。”说着拿起了长枪,对着自己的肚子:“只要能让你相信,我扎下去也无所谓。这不是苦肉计,只是想表达我的诚意。”枪尖抵到了肚皮上,已有一丝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你扎吧,别犹豫,扎死多好。”季茶却偏不劝阻,话语中添了丝嘲讽,“你死了,就能去见真的白无常啦,哪里还用去见个假的。” 查雨归缓缓放下了枪,脸色一下子晦暗了许多,心中燃起的期望火焰被季茶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一直凉到了心底。 季茶冷冷地说:“你现在后悔,把我们绑了送去归义司,却还来得及。皇天教是世之公敌,你立下大功不仅能将功折罪,兴许还能捞个统领啊指挥使啊当当呢!” “你太小瞧我。”查雨归语速慢了下来,语气却很坚定,“朝廷杀了我师父,我死也不去做朝廷的狗。” 季茶轻笑一下:“你们这些正义之士,不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么?作为大虞子民,为大虞天子效忠,便是最大的侠。那口号是什么来着?好像是‘大虞天子,神文圣武;万民三州,王臣皇土;义勇志士,天命归途’?”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查雨归骂咧咧地说,“都是给脸上贴金罢了。一个个装作心怀天下,谁知道背地里又打什么算盘?或许有一些好人,可其中大多数,不过是追名逐利之徒。” 他似乎气得不轻,连续咳嗽了好多下,还继续说:“侠之大者,是为国为民,但为的是百姓安居乐业,为的是天下人不被吸血压榨。有人口口声声爱民若子,实际却把我们当拼命劳作的牲畜,当满足权欲的工具,我们岂可再去为虎作伥?” “你倒不算个蠢货。” 季茶终于赞同了一句。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片刻,又是洪辰打破了静寂:“我们现在是往哪里去?” “往北。”查雨归解释,“和归义司动起了手,无论到什么地方,我们都会被通缉。夜墨江在云州境内由西北贯东南,我们一路逆流上去,可达羌州。那里是西方凉国领土,虞国朝堂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季茶摇头说:“那天一亮就分别吧,我还要留在云州,得下船。”看了眼洪辰:“你跟他,还是跟我?” 洪辰说:“我自然要跟你呀。” 查雨归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你们二人从前不是一起的。”心中却更好奇起了洪辰的身份,看年纪不过十几岁,却有一身天下一流的武功,若不出身皇天教,又会来自何方? 一夜过去,天泛起鱼肚般白的时候,季茶和洪辰下船上岸,马四海撑船带着查雨归继续往羌州方向去。双方挥手作别,季茶背起竹篓,往洪辰身上打量一遍:“正好,你衣裳也烂了,我们去找个村子,找新衣服,顺便再把容貌改一下。” “我的容貌也能改么?”洪辰颇有些激动,“你老是变脸,真好玩,我可羡慕呢。” “你想学么?” “当然想。” “不教。” “为什么?” “没听说过‘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猫教老虎,都留了一手爬树呢。我若教了你易容,你指不定哪天就一个人跑了呢。” 二人走了多半日路,才找到个村庄。男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在田里耕作,女人和小孩给他们带午饭吃。季茶指着远方山上,对洪辰说:“你去那里的树林等我。” 洪辰听话地过去,到了林子找一大树,在树梢上躺下休息。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沙沙声,再一低头,只见一个穿着绿裙背着竹篓的少女在林间走,以为是个过路人,便又抬头闭上了眼睛。 树突然晃了起来,洪辰又一睁眼,发现是那少女在踹树,于是喊道:“大姐,我在这休息呐,你换棵树练功。” “你喊谁大姐?” 那少女似乎很是生气,又狠狠往树上踹了两脚。 树枝晃得很厉害,洪辰从树梢跳了下来,正落到少女面前,和她对视,忽觉这张脸很有些熟悉,怔了好几息,拍着手笑了:“你可真厉害,连女人都扮得这么像!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啦!” 却见季茶五官与先前一样,就是皮肤更白了,一双眉毛也细了不少,更显得双目顾盼流光,又一身束腰绿裙,端的个风姿绰约。 “不仅我要扮,你也得扮。”季茶语气里带着火,从竹篓里拿出一套蓝色衣裙来扔给洪辰,双手掐腰,细眉高挑,“快换上罢。” 洪辰一阵踌躇犹豫:“能不能不换?女人的衣服,穿起来可麻烦啦。” 季茶“切”了声,说:“你连新娘子衣服都穿过啦,这寻常衣裙还怕什么麻烦?再者说,我们惊动了归义司,未来一段时间,云州各城官兵们的巡查力度要加大好多倍,用假脸皮容易被识破。倒不如都扮成女人,谁也想不到。” “不换,不换。”洪辰也来了脾气,说,“那次我根本不知道扮成了女人,这次说什么也不换啦。” “哼,你是怕换上女人衣裙后,没我漂亮好看罢!”季茶又笑嘻嘻起来,“算了算了,为了不让你自惭形秽,我就不强求你了。”接着从竹篓里拿了身灰麻衣和一双黑布鞋,又将蓝色衣裙叠起,放进个包袱里。 洪辰换上新衣新鞋,这一身衣服倒比从前的灰袍更合身了,手脚处都收口扎起,显得十分干练轻便。 季茶拿出个梳子,给洪辰梳了遍头,扎了个短髻,又用一把小刀为其修了眉毛。接着拿布蘸了些棕色粉末,往洪辰脸上扑了十几下,再取出些假胡子,给洪辰鼻下和下巴粘了不少,然后拿出块镜子来。 洪辰朝镜中一看,只见自己模样竟和之前比有了不小变化,显得更加成熟了些,得有二十来岁的模样,且有了短茬胡子,更像一个樵夫了。 “唉,你换了那身女装,伪装起来才最天衣无缝呢。”季茶略显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这副打扮也不错,挺符合你乡巴佬气质的。” 洪辰自己倒很满意,仔细欣赏了一番镜子里的自己后,又问:“咱们接下来去哪个城啊?” 季茶说:“从这往北方行大约八九十里,就是‘紫云城’。紫云城是云州有名大城,离得天州很近,光宗门帮派就有十几个,云州兵器谱上的兵器足有六件,其中有两件是刀。说不准有一把刀就有你要找的。” “那挺不错。”洪辰说,“那现在出发?” 季茶摆手说:“不急,等我先把手头上这些东西给处理了,不然一直带着,太麻烦。” 洪辰盯着那竹篓,说:“你是要把这些兵器都卖掉么?” “卖掉?我一件都不卖。”季茶说,“我只是让它们换一种存在形式罢了。正好,你也能帮我点忙。” 洪辰不明所以,而季茶已经站起,往山林更深处走。洪辰紧紧跟上,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停在了一个天然石坑旁边。季茶往石坑扫了一眼,笑道:“此坑正占此山的‘离’位,用来烧火,再合适不过。”说完跳下了石坑,把竹篓往下一倒,里面的兵刃稀里哗啦地又掉了一地。 洪辰从地上捡了些木柴,也跳了下来。季茶问:“你捡木柴做什么?”洪辰回答:“你不少说要烧火么?烧火就得用木柴。”季茶却耸肩摇头,说:“我烧的火,用不着木柴哒。”伸手打了个响指,指尖上,忽然跳起了一缕火焰。 第27章 内功境 “你怎么做到的?” 见季茶两指一擦就能燃起火焰,洪辰甚是诧异,有样学样地自己也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擦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发生。 季茶十分神气,说:“这是我独门秘法‘离火神术’,你可瞧好了!”从地上抄起一柄剑,放在那缕淡红色的火焰上灼烧。长剑开始一点点变黑,伴随有一滴滴晶莹的液体自剑身上渗了出来,好似一颗颗慢慢滚动的半透明珠子。剑身一斜,那些液滴接连滚下,被季茶拿出一个小瓦罐里尽数接住。 长剑旋即被扔在地上,“砰咔”一下变成了一堆黑色碎块。洪辰拿了一块到手上,攥了一下就成了一堆粉末,原本坚韧的百炼金铁,已脆的像煤炭。 “好神奇。” 洪辰一脸不可置信,再看向季茶,却见其一张脸变得煞白,喘息也很不均匀。 “更神奇的还多着呢。”季茶停下来深深吸了两口气,脸色才恢复了少许红润,瞥了洪辰一眼,“你会给人输送内力么?” “不会。” 洪辰的答案完全不出所料,季茶哼了一声,道:“那快把手伸过来。” 洪辰把右胳膊伸了过去,季茶把左手放在他小臂上。顿时,洪辰只觉经脉中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多出来一条河道,原本奔流在体内的河水,竟通过那条新的河道,迅速流走。 “把它拿起来!” 季茶指向地上一柄刀。 洪辰拿起刀,季茶则伸右手过去,用指尖一直跳跃着的红色火焰,再去烧那柄刀。 又过了约么一刻工夫,这柄刀也和之前的剑一样,成为一堆黑色废料,只有一些晶莹液滴流入了瓦罐。 “你是吸走了我的内力么?” 洪辰忽然发问。 季茶直接点头承认了:“你昨晚内力耗了个干净,连动一下都挺费劲,可过了一夜,就又活蹦乱跳,看不出有一点内力亏损。可见你修行的内功持续连绵,长于自我恢复。我不趁机借你的内力来精炼这些兵刃,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内功?” 洪辰似乎并不在意内力被吸取,右手依然抬着不动,并问:“你说你玩火的秘法叫‘离火神术’,那现在吸我内力的,又是什么功夫?” “这是北冥大法!”季茶得意满满地说出了其名字,见到洪辰没什么反应,刚有的心劲就又迅速回落下去了。心说,跟一个万事不通的家伙讲独门武功,岂不是对牛弹琴?却不甘心被看轻,又加了句解释:“北冥大法,离火神术,都是皇天教的绝世秘法,一般人根本学不到。” 话到此处,又是一个转折:“不过嘛——我可是皇天教教主,你若以后跟着我表现好,惹得我开心欢喜了,说不准高兴劲上来,直接收你为座下弟子。到时候不仅有北冥大法,离火神术,还有许许多多秘法可以传你呐。” 洪辰摇头说:“皇天教好像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想加入。玩火容易尿炕,别人的内力我吸来也没什么用,这俩还是不学了。其实,还是那能改容换貌的易容术最好玩。” “其他人求爷爷告奶奶也想要皇天教武功里的一招一式呢,你还不稀罕?”季茶忍不住骂,“你当真是个蠢猪。” 一柄又一柄武器,被季茶和洪辰精炼融化。每一柄武器,只有很少一部分物质,可以被利用。可一旦失去了那些物质,武器便会被灼烧的只剩下黑色杂质。 废了足有多半天时候,日暮西山的时候,二人才算把之前竹篓里装的所有武器给熔化精炼完毕。大坑里多了许多一碰就碎的黑色“煤渣”。 “咵”地一下,瓦罐也被季茶砸烂,只剩下一块不到拳头大小的金属从碎瓦间露出,通体黝黑,稍发紫红,且很有金属亮泽,被红色夕阳一照,还反射出很明亮的光。 “大功告成。” 炼完全部神兵利器后,季茶已累得气喘吁吁,胳膊腿都酸软没了劲,恨不得现在就躺下睡一觉。捡起那块金属,揣进包袱,侧头一看洪辰,见其依然神采奕奕,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到底是修炼什么样的内功,又到了怎样的内功境界,才能让自己吸了多半天还没露半分疲态? 洪辰忽开口道:“内功到底是什么?” 这问题,随便某个江湖人都能回答个“就是储存在体内的功力,让你更快更高更强”此类等等。季茶来了一段文绉绉的解释,说:“内功,就是吸天之气而补自身,让天地间杂然充沛的能量,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洪辰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接着问:“听别人的话,内功似乎还分境界?” 季茶终于有了一种自己无所不知的满足,耐心地回答说:“天赋不同,修行的功法不同,个人勤奋程度不同,还有修炼内功的时间不同,都会让每个人的内功水平有差别,有人便用‘境界’进行区分。其实内功境界只是针对大多数人的一个大致水平划分,而非绝对存在的界限。” “那你是什么境界,我又是什么境界?我们见过的其他人都是什么境界?哪些境界算厉害?哪些境界又不算?” 自从接触到江湖上的人和事以后,洪辰一直有很多问题在脑海中困扰,内功就是其中之一。见季茶似乎什么都知道,无比佩服中,顺带着把疑问们都一连串扔了出来。 季茶也被问得脑袋一阵懵,理了下思绪,才缓缓说道:“我先讲一下一般的内功境界划分——下三中三上一,一共七境。” “第一境,名为‘悟气’,唯有感应到外界与身体之气,才能修炼内功; “第二境,名为‘觉明’,既能吸收体外之气储存到丹田与窍穴,还能控制体内之气在经络的游走,才算踏进了内功修行的门槛; “第三境,叫‘入微’,由于储存体内的气达到一定程度,一个人包括视觉听觉嗅觉在内的五感,会得到增强,身体的耐力,爆发力,灵活度往往也会有所提升,算是内功修行小有所成。 “这三个境界,便是‘下三境’。其实下三境的内功,意义并不很大。许多人天赋异禀或者经过了后天锻炼,也能有敏锐的五感,过人的力量。一般的江湖客,基本都是没修行内功,或者内功水平只有下三境的。 “到了中三境,内功的优势,才会明显表现出来。 “第四境,名为‘破晓’,体内经脉贯通,丹田开辟出气海,大量储存内力真气,甚至可以做到真气透体,形成罡气,用来保护身体,或者隔空伤人,借助特殊武功,还能摘叶飞花伤人,飞檐走壁水上漂等等; “第五境,则是‘游空’;第六境,为‘遁天’。这两个境界,可使用的手段比第四境更厉害,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基本上达到中三境的,一般都是武林中的高手了。第四境的,往往都可去做小帮小派的掌门帮主,或者军队中勇冠三军的骁勇战将。 “像王远威能提起三百斤大刀,靠的就是第四境的内劲发力;宋霄能罡气缠刀,刀气伤人,也是达到了第五境的内功在起作用;罗轻寒是天下一流的高手,内功臻至第六境,单凭覆盖在剑上的内力,就能把玄铁武器劈成齑粉。 “至于上一境,只有一个境界‘第七境’,唤作‘千军’,据传刀枪不入,一人便可横扫千军……恐怕是江湖草莽们在吹牛。哪有这么厉害的人?真能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早可一人一剑杀上朝堂,血溅金銮,怒斩皇帝老儿狗头了。” 第28章 贼抢贼 洪辰对江湖武功知之甚少,迷糊中听了个大概意思,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是何时学的内功,又何时有的内力。思来虑去,却找不出一点儿端倪。终于问道:“内力,一定是修行内功才有么?刀法,又一定是有人教,才能会么?” 季茶没立刻回答,而是回问了句:“你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的内力,怎么有的刀法?” 洪辰点头。季茶细眉又蹙,过了会儿才道:“一般情况下,是得有人传道授业,才能修出内力,学会刀法的。但也不排除有什么特殊情况,会诞生些奇葩。” “都有些什么情况?” 洪辰赶忙追问。 季茶说:“内力嘛,或许经过绝世高手以大功力进行醍醐灌顶,或者吃过什么罕见珍奇的天材地宝,都有可能诞生。” 洪辰想了想,说:“我好像没受过什么灌顶,吃的也一直是寻常蔬果鱼肉,没见过天材地宝。” 季茶接着说:“至于剑法刀法等等,也有过不会武功之人练成的先例。 “例如有杀猪匠斩猪千头万头,熟来生巧,巧至通神,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路见不平,杀了数十盗匪,走上侠义之路; “也曾有外科大夫遭遇死去病患的亲友上门讨命,被灭满门,悲愤挥刀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练成飞刀绝技,又熟悉人体通身穴位弱点,刀刀夺命,自此成了又救人又杀人的无常怪医; “最妙莫过于前朝有位大诗人,诗文入剑法,笔法入剑招,兵荒马乱时仗剑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创出‘诗剑’一流派来。遍观这些奇人,皆有一技之长,触类旁通,才有的绝世武功。” 洪辰细细回味好一会儿,说:“或许我也是这样才会的刀法?” 季茶反问道:“你在桃源不是跟着人养竹鼠么?哦,你是和杀猪匠练出杀猪刀法一样,练出了一套杀竹鼠刀法咯?” “竹鼠一般是师父亲自操刀去宰,我却没杀过。”洪辰摇头说,“但喂竹鼠的竹子,一直都是我去砍。和其他人换鱼米油盐,一般也是用我砍的竹子。大约砍了十年罢,数不清砍了多少竹子啦。” “那你的刀法就是伐竹刀法。” 季茶嘴上说着,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只道伐竹而已,山民们都很擅长,哪有什么技术含量。何况无论杀猪匠还是无常怪医,水平充其量就和查雨归伯仲之间,也没和罗轻寒过招几百回合的能耐。 季茶心里想:“他一身武功,除非被人传授,否则不可能这么高。但他又不会骗人,或许真不知道自己武功是哪里来的。听闻有些秘术,可以对人进行催眠控制,篡改记忆。或许属于这种情况?”越想就越肯定自己的猜测,但并没说出口。 太阳彻底下山,大地重归黑暗。二人在坑底把兵刃的残骸们掩埋起来,又到外面找了个山洞,进去休息。季茶从包袱取出块白天偷来的凉饼撕成两半,又把水囊里的水分了些,和洪辰简单吃喝,便倚着墙睡去。 一觉天明,季茶带洪辰下山,往北方紫云城方向走。正午时分,走到了处热闹集市,季茶掏出十两银子雇了辆车,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官道驿站,二人与车夫在外面的茶摊上歇息喝茶时,有一队官兵风尘仆仆过来,下马便在驿站墙上贴画像。洪辰好奇过去看了看,再回来时,凑到了季茶耳边悄悄地说:“画上的人好像是咱俩。” 季茶闻言放下茶杯,也凑过去瞧。只见黄纸上用黑墨画着两个人像,模样的确与先前的洪辰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仔细瞅了瞅,发现还写着几串文字:“魔教余孽,武功惊人。提供线索,赏银百两。”在自己画像下面标注着:“贼盗采茶人,轻功勉强,生擒赏银千两,摘下人头五百两。”眉毛微皱,心道这悬赏额也太少了,哪里配得上采茶人的名头?还有,轻功勉强?勉强你大爷! 又转头看向洪辰画像,见下面写着:“悍匪伐竹客,刀法凶恶,生擒赏银万两,摘下人头八千两。”登时大怒,伸手就想去把这两张通缉令给撕了,半路却又忍住——撕了这两张,还不知道有多少张贴在别处。 气呼呼地坐回来,季茶跟车夫说:“今晚别歇息了,连夜到紫云城。” 车夫说:“小姐,已经赶了半日的路,再夜跑太伤马。您要是着急,可以找这驿站其他车夫,看看有没去的。” 季茶懒得去找别人,啪“的”砸到桌上一个金元宝,连句话都没再开口,那车夫便喜笑颜开:“哎哟,小姐,我的马厉害着呢,跑上三天三夜都没问题,这就走,这就走!” “不急。”季茶倒稳稳坐下,“等我先把这碗茶喝了。” 吃了饼喝了茶,季茶洪辰才上了马车。天色已黑,车夫用木棍挑了个灯笼,举在前面照明。跑了个把时辰,马车进了条林间路,又窄又坑洼,车夫不得不让马跑慢些。忽然一阵急促强烈的马蹄声从后方响起,季茶撩起车窗帘子往后一看,见有一群骑马的人举着火把正快速接近马车。 “沓!沓!” 那群骑者很快就追上了马车,从旁边经过时,忽掣出把把钢刀,在火把下闪出了明亮的光。 车夫惨叫一声就被砍落,拉车的两匹马也被绳索绊倒,整个马车向旁边翻时,季茶一拉洪辰从车帘下冲出,稳稳落地。 “希律律!” 骑者们勒马而停,约么十几人,把季茶和洪辰围起,一个个骑在马上,举着钢刀,狞笑不已。 洪辰看见车夫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抬头问骑者们:“你们和这位大哥有仇么?” 其中一个秃头赤膊大汉,似是他们的领头人,笑着说:“兄弟,别和我们装傻充愣,你不就是这小妞的保镖么?你不和兄弟们作对,兄弟们便不为难你。” 洪辰又问:“那你们想做什么?” 另一个瘦小骑者喊道:“还不明白状况?我们是马贼!你要么现在留下小妞自己滚,要么也来当我们兄弟,要么就去死!” 季茶却是了然,是那会儿在驿站掏元宝的时候,就被人惦记上了,现在人家过来谋财害命没准还要劫个色呢!又一阵气恼:官府瞧不起我采茶人就罢了,就连一群马贼都欺负到头上来。 气极了,心中反倒生出些作弄想法,装作害怕样子,往洪辰身后缩了缩,小声喊道:“马贼大哥,你们要多少钱?我给你们,放我走罢!” “单有钱,是满足不了兄弟们滴!”秃头赤膊大汉伸出手指摇了摇,说,“别看你穿的一般般,我却瞧得出你是个大户人家小姐。脸蛋细皮嫩肉,身子又香又软,晚上搂着睡觉得可劲舒服。先当俩月压寨夫人,我便送你回家,顺道再让岳丈补给我们这些女婿嫁妆。”接着仰头哈哈一阵笑。 其他马贼也跟着大笑不已。有一个马贼笑着笑着突然从马上跌下,余下马贼笑骂:“你小子没见过女人?瞧这高兴的,真丢人,快起来!”但那马贼一动不动,旁边马贼下马去踹他,刚踢了两脚,却也一头栽倒。 秃头马贼看出了不对劲,大喊:“小心!”剩下马贼们也反应过来,一个个下马躲在马后,提刀神情警备地盯着周围。秃头马贼朝着外面大喊:“哪里的朋友?还请现个身。兄弟们要是打了你家地盘上的兔子,自会知趣退走!” 但一直没有人回应,黑黑的夜里,只响着季茶的掩面啜泣声。只不过翠袖后的那张脸,分明再咧着嘴笑。 第29章 住海边 马贼们又惊又惧,有人也不管生死未明的两个同伴了,调转马头就往来路回跑,结果刚一转身就从马背摔落。也有人提刀大声叫骂,话刚喊一半,就白眼一翻随即倒下。秃头马贼挺刀大喝:“一起逃!”一勒缰绳,迅速绕到其他马贼后面,沓沓沓地跑了。 见首脑先跑路,其他马贼立如树倒猢狲散,落荒而逃,但毕竟动作慢了一步,已成了首脑的肉盾牌,随着“砰”“砰”“砰”一连串闷响,先后摔下了五六人。余下人听到同伴落地声音,头都没有回,一息不敢停,又扯马鬃又拍马屁让马儿快点跑。 “你们着急给爹娘奔丧?跑得这么快!” 季茶放下衣袖,翻身上了一匹马,抖缰策马便追。洪辰也上了另外一匹马,回忆着上次骑马的技巧,手挽缰绳,腿夹马肚,跟在后面。 见马贼们逃得飞快,季茶将两根银针各往坐骑两条后腿上方一扎,马儿吃痛,速度登时增快了三分,不过十几息,就追上了落在最后的三名马贼。扬手甩针,咻咻破空,将三名马贼尽数击落马下。 前面就剩下四名马贼还在逃,季茶一直追,嚷道:“你们刚才不是很高兴?别跑啊!怎么胆子小了?” 四马贼听到,更为心惊。原以为是不小心虎口抢食,惹上了本地的剪径大王,没想到当成目标的小妞本人就是硬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几名兄弟全打死了。一个个更不敢停下,连火把都扔了,只顾玩命地用鞭子去抽马屁股。 秃头马贼胯下大黑马品种好,跑得快,很快就和其他马贼拉出了十几丈距离,而且还有越拉越远的趋势。正松口气,却听得前方也传来马蹄声,一长衫人忽骑着白马从道路转弯处出现。 “莫要挡路!” 秃头马贼一边大喝,一边横起了手中斩马钢刀,做好了一刀砍死来人的准备。正好尸体也能成为路障,替自己阻拦一下追兵。 两骑转瞬接近,秃头马贼对着长衫人一刀拦腰横劈,长衫人却从怀里摸出个不知什么物事,正斜磕在刀身上。一股巨力经由刀身刀柄直传到秃头马贼身上,钢刀猛沉,身子一歪,竟从马上摔下。 大黑马被落下的钢刀划了一下后腿,嘶鸣着跑得无影无踪。秃头马贼跌了个狗啃屎,磕掉了一排牙,捂着流血的嘴坐起来,却见长衫人已下马,也终于看清了其手中拿的东西——竟是一册蓝封黄页的书。 此时季茶已把另外三名马贼刺昏,追了过来,见秃头马贼竟给别人给打下了马,刚稍微好起来的心情,又添一丝不快,喝问道:“你谁啊?多管闲事!” 那长衫人抬头,向着季茶一拱手:“在下柳泉,途径前方道路时,见大量新鲜马蹄印密集出现,其中许多蹄印上的蹄铁破损痕迹很重,且是沿着一辆马车痕迹过去,猜测或有马贼为祸抢掠,便一路追来。方才见这马贼模样人逃窜,便把他击落。没想到是位英勇漂亮的姑娘正追穷途之寇,却是在下失礼,多此一举了。” 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自谦又含赞美的话语,季茶自会受用舒服,但看到长衫人的面容,心中厌恶怒火顿时蹿得老高。这柳泉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起从湘云城乘船,后又帮云家人对付自己的儒生。压住火气,眯眼笑吟吟地说:“柳兄,你家应该住在海边吧!” 柳泉一愣,说:“姑娘何出此言?实不相瞒,在下是云州人士,二十余载一直深居内陆,还从未见过海。” “那可奇怪。”季茶慢悠悠道,“你家不住海边,为啥还管得这么宽?” “这……” 柳泉无奈一笑。他也知道“你家住海边,管得还挺宽”是句骂人多管闲事的话,只是见对方是个气质出众的漂亮姑娘,理应很有涵养,方才根本没把那句话往刻薄的意思去想。 这时,洪辰也骑马赶来,跟季茶说:“那些马贼全倒啦,怎么处置?” 季茶不假思索地说:“扒下他们衣裳,再挨个倒吊在树上,然后把马都牵走卖掉,作以后的盘缠。” “挺好。”洪辰点头赞同,又问道,“马比驴值钱好多,这些马卖的钱够不够再去吃一顿九州全席?” “亲娘嘞。”季茶瞪大眼睛看着洪辰,“你咋这么气派?还想天天吃九州全席?你咋不去天京,坐龙椅,当皇上,睡皇后?” “咳咳,两位且听我一言。”柳泉听不下去他们的胡言乱语,故意咳嗽两声,插话道,“这些马贼,个个作恶多端,手上不知有多少人命,理应交由官府判罚处置。至于马匹,属他们劫掠来的财物,也当由官府还归失主,或作充公处理。” 季茶忍不住继续讥讽:“哟,住海边的又来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洪辰却点头说:“这位大哥好像说的更有道理一些。马贼们都很坏的,我小时候好像就被他们撵过,差点死掉。还是把他们交给官府处置更为妥当。” 要不是打不过洪辰,季茶真想给他来几个耳刮子,然后教训:“你是不是傻,我们躲着官府还来不及,还给人家送犯人去?到时候被人家瞧出伪装,连咱们一起抓,直接立下不世大功,升官发财娶小妾走上人生巅峰啦!” 深吸了口气,季茶眼珠一转,说:“既然有位高风亮节的柳泉先生在,就由您把马贼们送去官府吧!反正现在除了这个秃子马贼,其他的马贼全都被我刺了睡穴,六个时辰都不见得能醒过来,你把他们绑了,押上前面的马车,送去官府,还能计一大功。” “马贼大多为姑娘所制,在下岂敢贪功?”柳泉开始推辞,“且我一人之力,难以兼顾驾车和驱马,还是您们亲自送去官府为好。” 季茶正要骂他婆婆妈妈像什么男人,洪辰却说:“我们正要去紫云城,柳大哥若顺路,可和我们同行,一起押送他们去那里的官府。到时候你送人立功,我们卖马赚钱,岂不两全其美?” 季茶很是惊奇,洪辰常常傻乎乎的,这次却算了个清楚账。再一想,自己身上的确没多少银两了,到时候先卖了马,再把柳泉这酸腐书生在官府领的赏讨要过来,倒真还能赚上一笔。便板着脸点头:“这想法倒不错,只是不知柳泉先生,是否愿意同去紫云城。” 柳泉马上说:“在下虽然本想从正北去天州,但急公好义乃吾辈本色,帮二位押送马贼一程又有何妨?况且在下也早有游历一番紫云城这云州第一大城的想法。” “那便正好。” 季茶终于有了喜色,下马撕了秃子马贼的衣服,用布条将他绑了。接着和洪辰柳泉一起把一路上合计十六个马贼全都依样绑了扔进马车里。 马贼一个没死,车夫却气绝多时,洪辰从地上捡了柄钢刀当作铲子,挖了个坑把车夫给埋了。三人随后上路,由柳泉驾车押送马贼,季茶和洪辰骑马驱赶马群跟在旁边,继续往紫云城方向赶去。 季茶一边赶马,一边抱怨叹惋:“那匹大黑马,好像北狄红莲驹和云州马的串种,拿去集市上卖,起码能得百两银子,可是却被个住海边的放跑了。” 柳泉知其又在揶揄自己,但厚着脸皮不答话也不好,便试着转移话题:“啊,在下实在失礼,一直都未请教姑娘芳名和这位公子的名讳。” “芳名不敢当,咱姓纪名尘,纪念的纪,烟尘的尘。”季茶一指洪辰,“他也不是什么公子,是我的保镖,你叫他红茶就好——红茶的红,红茶的茶。” 第30章 食为天 洪辰知道季茶又在诓人了,心底觉得骗人并不好,却依旧佩服这信口胡诌还能让别人相信的本事。对比自己屡屡真话却被人当谎话的境遇,颇觉沮丧,无心再听季茶与柳泉间的海侃,脑子里尽回想着这一个月来的事。 从桃源离开后,先是打听哪里有好刀,接着被人带去了铁匠铺子,试了几把刀都摇头说不好,被铁匠当成闹事的赶了出来。后来听人别人说好刀都是名刀,就问何处有名刀,得知后就要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地前往。 结果不论去什么宗门帮派,人家一听是来看刀的,没一个肯把刀交到自己手上。讲话解释,人家要么不听,要么听了也不信。还继续说,人家就很生气,拔刀来砍自己。最后结局皆是自己打败对手,拿了刀却发现不是要找的刀,再赔礼道歉还给人家。 这许多日子,唯有季茶愿听自己把话说完,也唯有季茶愿信自己的话。 洪辰也曾想过,季茶喜欢诓人,是否也会诓自己,心中抱着许多迷茫怀疑。直到与罗轻寒一战后悠悠醒来正看到季茶时,才豁然明白——自己说不准已被诓骗了许多,可是,和季茶一起去寻刀,总比一个人如无头苍蝇般到处碰壁更好,便更坚定地跟着。 另一边,季茶和柳泉说了阵子话,知道了这酸腐儒生出身于云州南部行云城的行云书院,此番北往天州天京,是要投奔一位师叔。心中愈发瞧不起:“前朝诗剑一派到了本朝,衍生出‘琴剑’和‘书剑’两派来。琴剑一派,无拘无束,剑狂罗轻寒便是琴剑一派出身;书剑一派人数较多,讲究经纶天下,喜好和朝堂打交道,不少人在朝为官。本以为柳泉虽总咸吃萝卜淡操心,好歹路见不平侠心义胆,如今一看,去天京投奔师叔多半是要讨个一官半职,终究是个求田问舍的俗人罢了。” 想到这里,越看此人越来气,心中不由萌生更多想法:“说不准来追击马贼,也只为先立个功,等到了天京封官时,职衔可能更大些。至于那番推辞,也就是臭文人装清高的故作姿态罢了。” 心中不爽,季茶嘴上也跟着刻薄起来:“不知柳先生,是想当天天骑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武官,还是想当终日舞文弄墨,安逸清闲的文官啊?” “纪姑娘偏见太深。”柳泉摇头说,“武官,在外保境卫国,在内稳制安民,一身战袍甲胄好兵器,是为了上阵杀敌,震慑宵小,而非向着旁人炫耀。至于文职,更非轻闲享乐之位,修工程,建户籍,倡明论,平天下,哪样离得开文官?武死战,文死谏,万民之福。” 季茶不以为然,说:“你别辩解啦,当别人没见过做官的什么样?做官之前,一个比一个讲得漂亮哩,等做了官,就全都原形毕露咯。” 柳泉苦笑道:“纪尘姑娘,不可因见过一个坏官,就误以为……” 不等柳泉讲完“误以为所有的官都坏”,季茶就笑着说:“我知道——不可因为见过一个坏官,就误以为做官的只有这一个坏!” 柳泉哭笑不得,知道再辩无益,便转而说:“纪尘姑娘和红茶兄弟又是哪里人士,去紫云城要做什么?若有不方便讲的地方,却也不必说。” “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也是云州人,那个红茶是我半路请来的,就不知道啦。我家在紫云城有生意,这次去收些货。” 季茶心道自己也不算讲了假话:我的确是云州人,哪个城不告诉你而已;半路请来的洪辰本就没有名字,换个名字叫红茶也没什么;堂堂采茶人,做生意收货不就是偷兵器?这次还是好大一笔买卖嘞! 本来出发的驿站离得紫云城已不远,但一路被马贼耽搁了许多时候,驱马赶车押送马贼又比单纯赶路要慢许多,等三人来到紫云城的时候,天色已亮,城门大开,往来的已有许多行人。 季茶一挥马鞭:“柳先生,咱先别过罢。你送马贼去官府,我和红茶去卖马。中午咱在城里天临客栈一楼吃饭。”也不等柳泉答应,赶马便走。 柳泉目送二人赶着十几匹马离开,也没阻拦,虽然按大虞律例,马匹该当充公,但人家擒拿马贼,立下功劳,要走马匹也符合情理。只心里想,这纪尘姑娘好漂亮,千万别被那日在船上遇到的钟驼子给盯上。毕竟那保镖红茶看上去平平无奇,不像有多么高深武功的样子。 季茶和洪辰一路赶马到了紫云城的早市,和里面的商人讨价还价,共把马匹们卖了三百两银子,沉甸甸的一大袋,都让洪辰挂在了腰上。又见到紫云城大街小巷贴着许多告示,凑过去看,发现都是通缉令。其中有两个就是他们自己,此外还有一个被通缉的,他们也认识——正是钟驼子。 见了钟驼子的通缉画像,季茶想起,那日云墨派的弟子诘问洪辰时,曾说过,王丽凤并非钟驼子所伤,而是被一个会幽冥鬼掌的人折断四肢之后,才被钟驼子趁机偷了走。不由再度生疑:“到底是什么人冒充我行凶作恶?可他也会幽冥鬼掌,不知是四门十六宫哪家的弟子。等让我查明真相,有他好看的。” 洪辰在一边问:“你上次说紫云城有两把名刀,是哪两把?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偷?”把“偷”字说出来,又觉得有些不好听,便改了个口:“呃,是什么时候过去拿。” “别急,等补了觉再说。”季茶捂嘴打了个哈欠,“正好先去客栈的楼上睡一觉,等中午和那姓柳的吃饭,把他从官府拿的赏金都要过来。他这人又酸又腐,肯定愿给的。就希望他这人别太自命清高,官府给他赏金他不要。” 洪辰又问:“那我们中午可以吃九州全席么?” “虽然咱有钱了,可九州全席吃太多也腻,这次吃点更有地方特色的。”季茶摇头晃脑地说,“紫云城的驴肉据说是云州一绝,卤过的驴肉加焖子夹在酥香火烧里,再配葱花鸡蛋汤吃喝,咸甜可口,美味绝伦。熟驴肉切片蘸着蒜泥香醋吃,也口感滋味甚佳。最后再牛饮一大碗驴杂汤……啧啧,人间极乐,莫过于此!” 洪辰舔了下嘴唇:“真的么?我还没吃过驴肉。” 季茶细眉一挑:“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还会糊弄你么?到一方水土吃一方菜肴,九州全席尽管杂烩九州美食,终究没亲自到产地吃到的好。等我把云州的神兵利器们拿个差不多,就带你去天州天京接着拿,顺道……嘿嘿!”自己也一舔嘴唇,笑了起来。 “顺道做什么?”洪辰想起昨天的话来,“去坐龙椅,当皇上,睡皇后么?” 季茶由喜转怒,瞪着一双眼睛:“你还真想睡皇后?” “呃,不想。” 洪辰根本听不懂这是什么话,见季茶生气了,连忙否认。 季茶这才说:“我顺道带你去吃天京烤鸭。据说那里的果木烤鸭和其他地方的油腻烤鸭不同,上好果木熏烤,烤鸭从外到内都有果木香味。且皮脆肉嫩,没有什么肥油,丝毫不腻。烤鸭皮肉分离,鸭子皮可蘸白糖直接吃,鸭子肉和葱丝酱料一起裹进薄饼里再全部塞进嘴中大嚼,保管你满嘴芬芳,口齿留香。吃完皮肉以后再喝鸭架汤,浑身热乎乎,暖洋洋,说不出的舒畅。” 第31章 御剑堂 天气忽然开始阴沉,灰黑的云将太阳遮了个严实,不知什么时候城内就会下雨。季茶和洪辰加快步伐,小跑着到了天临客栈,却见紫云城这家比乌云城那家还要阔气,金瓦红砖蓝牌匾,门前还蹲着两头张牙舞爪瞪眼咧嘴的石狮子。还是早上,进出其间的人已有许多。 有个伙计笑眯眯走来,问:“二位要吃点什么?” 季茶开口说:“吃且不必,我们赶夜路来的,先休息一下。” 伙计又问:“我们店有甲乙丙丁四等客房,二位想住哪等?一间还是两间?” “给我来一间最好的。”季茶不假思索地答道,又一指洪辰,“他嘛,随便安排个最次的就行。都烧点洗澡水。” 伙计作了个揖:“对不住啊客官,咱家丁等客房比较小,没有浴盆,要不您加两银子,换成间丙等客房?” 洪辰摆手说:“倒也不必换,我不洗澡就是。” 季茶登时撇过头,朝他腰上捏了一把,说:“你敢不洗澡?身上都臭了!”又跟伙计说:“还是让他住丁等罢。先带他去后院,打两盆井水冲一冲就行了。夏天嘛,洗个冷水澡凉快舒服着呢!” 伙计点头:“那便一间甲等上好客房,一间丁等客房。” “付钱。”季茶又用胳膊肘捅了下洪辰,“中午来一楼吃火烧。” 洪辰解开腰间包袱,付了银子。伙计招呼来两个女仆带季茶去楼上住下,自己则带着洪辰去了客栈后院。路上,伙计跟洪辰说:“小哥儿,你家小姐待你也太差了些,明明带了许多盘缠,连多付两银子让你洗个热水澡都不肯。” 洪辰不解释,只嘿嘿地笑。心中却在想,自己和季茶是扮作小姐和下人,肯定要装更像一点,才不引人注目,何况季茶不小气的,还请自己吃过九州全席呢,也不知道那顿花了多少钱。 到了后院冲了澡,擦干身子,洪辰便跟伙计去住了三楼一间客房。虽是最天临客栈简陋的丁等客房,却也干净整洁,被褥都是八九成新浆洗过的,就是房间小了些,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张凳别无他物。 伙计提了壶茶水放在桌上,关门离开。洪辰也没喝茶,躺到床上闭眼欲睡,一时却也睡不着,脑子里净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儿来,越想越觉得桃源外的世界真是十分有趣,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那把刀,然后回桃源把师父也接出来,尝一尝火烧和烤鸭。 一夜没睡,到底精力不足,洪辰想着事,昏昏沉沉渐渐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传来许多人跑过去的声音,洪辰惊醒睁眼,见房间内还是昏黑,又听到外面正噼里啪啦下着大雨,坐起身,肚子咕咕叫起,心道不知到了中午没有,先去一楼看看罢。 走出房门,洪辰看到许多黄衫蓝裤的人正站在楼梯附近,好奇地朝其中一人肩膀拍了下,问:“大哥,有什么事,大家都围着?” 那人转过头,说:“有御剑堂的人要来见我们长老,兄弟们正等着瞧呢。” 洪辰又问:“御剑堂是什么?你们长老又是谁?” 那人上下打量了洪辰一眼,一声轻笑,头也仰了起来,几乎是用鼻孔冲着洪辰,语气添了几分鄙夷:“还以为你也是个江湖人,原来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庄稼汉。边去边去,老实呆着,别添乱。万一冒犯了御剑堂的大人,你脑袋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见那人很不客气,洪辰忍住了把“为什么我会没脑袋”这句话问出来,挤过人群走下楼梯。 到了一楼,洪辰扫视大厅,看到季茶正坐在靠门的一桌前,身上换了那身曾要自己去穿的蓝色衣裙,皮肤好像比从前更白了,不由得想道:“这变貌易容的本事真是厉害,等我学会了就去扮个白胡子老头,就不用见人都得喊大哥大爷啦。” 洪辰走过去,在季茶对面坐下。季茶正在吃火烧,抬头看了眼洪辰,把面前的盘子推过去,说:“给你留了俩火烧,先吃罢。那姓柳的到现在还没来,估计不想把赏金给咱们,自己溜了。” “御剑堂是什么?” 洪辰说着,拿起了一个火烧往嘴里送。 季茶一边吃火烧一边说:“你听江河帮的人说的?” 洪辰想了想,那些黄衫蓝裤的人,打扮和乌云城里章子追的手下们一样,估计穿成这样的人都是江河帮的,便点头。 季茶慢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才又说:“御剑堂和前番遇到的紫衣卫一样,都是归义司下辖的玩意儿,里面的人全都是朝廷鹰犬。相比紫衣卫,御剑堂人非常少,但大抵都是精英。不知道御剑堂的人来找江河帮长老,是要做什么。” “来天临客栈八成是为了吃罢,或许是想吃最好的驴肉火烧呢。” 洪辰这时已经吃了一大口火烧,只觉火烧皮又酥又脆,驴肉又香又嫩,咸香中带着一丝丝的甜,实在美味。心中不禁开始想,连地上的驴肉都如此好吃了,天上的龙肉,又该何等滋味? “你当人家跟你一样,是只知道吃的馋猪么?”季茶说着,头忽然一转,看向客栈门口,压低声音道,“来了。” “谁来了?” 洪辰大惑不解,也看向门口。 却见一个穿着灰白衣裳的年轻女子走进了客栈,许多江河帮众神情紧张地跟在她后面。女子脚踏金底黑靴,腰系红色绸带,上衣袖子只有小半截,露出雪一样白的胳膊,乌黑头发长垂腰际,五官也是极美的,只是一双眼睛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冷到了极致。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一双手。右手上戴着纯白的丝绒手套,五指纤纤,左手却戴了只似以黑色玄铁打造的手套——与其说是手套,倒不如说是一只钢爪,五个指尖上都闪着寒光。 洪辰正仔细盯着那女子,忽觉眼前一黑,却是季茶伸手罩到了眼前,接着便听季茶说:“看什么看?她这么好看?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挺好看。”洪辰说,“但我不喜欢她。” 季茶哼了声:“好看你还不喜欢?原来呆子也会扯谎。” “我不是呆子,我也没扯谎。”洪辰又道,“她眼睛太凶了,像蟒蛇一样。我不喜欢蟒蛇,曾经有条蟒蛇,一天吃了我三只竹鼠,比卖鱼强还多吃了两只。” 一直喧闹的客栈一楼,这时也静了下来,食客们都盯着进来的那女子,不少人露出十分震惊的神色,还有些人脸色煞白,其中有两人手中的火烧还掉到了地上。 洪辰问季茶:“你认得她是谁么?” 季茶摇头:“不认得。但或许这里有些人知道,而且很害怕她。” “铁手无情应海兰。”忽有一道压低的声音,响起在二人耳边,“御剑堂‘九剑天卫’里,她排行第七。” 季茶和洪辰一看,竟是柳泉坐到了身边。柳泉双眼却只盯着那女子的背影,继续低声说:“御剑堂派她来此处,恐怕没什么善意。” “柳大哥,快吃火烧。” 洪辰赶忙把盘子里最后一个火烧递到柳泉面前。 “多谢红茶兄弟。”柳泉接过火烧,却没吃,而是又放回盘里,“我此去官府,已见了应海兰一面。除此外,还知道了另一个惊人消息。” “你总一惊一乍干什么?”季茶白了他一眼道,“动不动就‘恐怕’‘惊人’的,胆子比比竹鼠还小嘞。” 柳泉转脸看着季茶,认真的说:“这件事其实很重要。流窜在云州作案多起的采花贼‘钟驼子’,已到了紫云城!昨日晚上,已在‘逐光门’掳走了他们的掌门夫人!很有可能现在还藏在紫云城某处。纪尘小姐,你一定要小心!” 第32章 借把伞 “哦,多谢提醒。”季茶支应了一声,目光直往柳泉腰间瞄,“对了,柳先生,不知你把那些马贼送往官府,拿了多少赏金啊?” 柳泉答道:“那些马贼虽是些小角色,可一经审问,竟供出来不少案子,不少都是有关紫云城商户的悬案。本地长官心喜,赏了我一小包金叶子,也得值个二三百两银子罢。” 季茶轻笑了声,说:“我以为你这么高风亮节的人,不会要人家的赏银呢!” 柳泉又摇头:“我不要赏银,只能一个人博得虚名。我要了赏银,却能激励更多人见义勇为,于百姓更加有利。” “哟,大道理真是一套套的。”季茶直接伸出手,“可赏银本来就不该归你,轮的着你决定要不要么?把赏银都给回来罢!”又把装最后一个火烧的盘子推到柳泉面前:“看在你辛苦跑腿一趟的份上,我请你吃个火烧。” 柳泉一怔,只道这纪尘小姐尖酸刻薄超乎想象,但又是好漂亮一个女孩子,自己丝毫火也发不出来。嘴角一抽,扯出一丝艰难笑容,一手把腰间钱袋递出,一手拿起火烧,盯着火烧叹了口气:“唉,我从没吃过这么贵的火烧。” “柳大哥,你赶紧吃罢。”洪辰说,“火烧凉了,皮就不酥啦。” 柳泉苦笑两声,终于张嘴咬了一口火烧,嚼了两下,忽地双眼一亮,道:“确实好吃!” 季茶又“嘁”了声,道:“本以为你一肚子酸腐墨水,哪怕吃个驴火也能吟出两句诗来,原来也只会说个‘好吃’罢了。” 柳泉知道若还嘴又将迎来不知几句冷嘲热讽,便老实地吃火烧,并不说话。 季茶打了个响指,让伙计又上了两碗葱花鸡蛋汤,自己和洪辰一人一碗,留柳泉一个人干嚼火烧。柳泉嘴干,只好又摸出五枚铜板,让伙计给自己也上一碗。 伙计刚把汤碗放下,柳泉还未来得及拿起调羹,只听楼上忽然一阵骚动,许多人在大声叫喊,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一楼食客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好奇地盯向楼梯口。过了二三十息,终于有一个身影从楼梯上走下。 “啊!” 有不少女客失声尖叫,男客们也一个个脸色煞白。柳泉手里的调羹掉到了桌上,季茶顾不上嘲讽他,脸上表情一僵。洪辰背对着楼梯,见二人表情异常,才茫然回头,却看到那会儿上楼的女子已然回到了一楼。 只见她灰白衣裳上沾了些血迹,颜色和腰间红绸一样鲜红,右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左手钢爪上,还往下淌着血珠。 有人指着那颗人头惊呼:“那不是房长老吗?”这时,一群江河帮众从楼梯上走下,跟在女子后面,离着女子还有丈许远的时候脚步一下子放缓了,一个个双腿打着颤,似是根本不敢接近她。 女子在大厅中央停下,后面那些江河帮众也跟着停下。女子慢慢把人头提高,似乎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她张开了红如火焰的双唇,声音却和眼神一样冰冷:“江河帮房遥海,实际是二十年前魔教东水宫长老,今已伏诛。大虞天子,神文圣武,万民仰德,功盖千秋。任何人与魔教有关系,便是与天子为敌,与天下人为敌,望周知。” 大厅一片静寂,许多人纵然心中有所异议,看着女子手中血淋淋的人头,又一句都不敢提。女子缓缓放下右手,继续提着人头往外走,路过门口时,脚步忽然一停。 季茶离她仅三尺远,见状还以为被认出来了,心脏狂跳,几乎想要跃起便逃。但女子只停了那么一下就迈出门,季茶终于松了口气。 “这女人,可真……” 季茶刚想小声骂两句,就感觉到身边又站来一个人,余光一瞥,就看到了那只钢爪,骇然中手里已捏起银针。洪辰听柳泉说了,这女子是归义司御剑堂的应海兰,见她去而复返,也以为自己和季茶被认了出来,手边却没刀,便抓紧了喝汤的调羹准备迎战。 钢爪陡然伸到了桌子上,季茶马上就要将银针射出去,却听到冷冰冰声音再度响起:“我来时带的伞放在客栈外面被人偷了,柳少侠,你的伞借我罢。” 季茶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听了这话,只觉一座压在心头的大山瞬间消失,双手不禁往大腿上一拍,却把刚刚夹在指缝间的银针扎了半截进去,痛又不敢喊出来,一阵龇牙咧嘴。 洪辰也把调羹放回汤碗里。柳泉起身拿伞,递到那只钢爪上。 应海兰又问道:“这两位都是柳少侠的朋友?” 柳泉点头道:“是。这位姑娘是纪尘小姐,家里在紫云城有买卖。这位兄弟名叫红茶,是她的保镖。”又对季茶和洪辰说:“这是应海兰应大人,我押送马贼到治安府时与她认识。应大人是近两年才加入归义司的女侠,不过已在天州和云州北部杀出了很大名气。” 季茶低头笑了两声,忍痛把扎进大腿的银针拔了。洪辰起身作揖行礼。应海兰略点了下头,便又冲着柳泉说:“柳少侠等有空了,可到治安府找我要伞。” 柳泉摆手说:“一把伞而已,当礼物送给应大人了。” 应海兰却摇头:“我从不白收人家东西,你一定要来拿。” 柳泉只好再次点头称是。 “那我走了。” 应海兰举伞走出客栈,背影逐渐在雨幕中消失。江河帮的帮众们,这才敢纷纷发声:“太他娘的吓人啦!那女的一爪就把长老的脑袋给拧下来啦!”“长老怎么可能是魔教的人?他平时待我们极好啊!”“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房长老平时没准就是在收买人心,准备把我们也策反成魔道贼子。”“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幸亏归义司的大人把房长老杀了,不然我们也变成魔道贼子,我们也得死。” 一楼食客们,有的留下来和别人说话;有的人吓得不敢再呆,赶紧跑了;也有的人趁着客栈里十分混乱,没结账就偷偷溜了。 季茶长舒一口气,不断揉着自己大腿,额头上沁了一堆汗。柳泉问:“纪尘小姐,你怎出了好多虚汗?着凉了?”季茶骂道:“滚你娘嘞,你才虚。” 柳泉讷讷不言,心中道,这姑娘漂亮归漂亮,性格却乖张暴戾,恶劣到了极点,还是别理为妙。拿起刚刚掉在桌上的调羹,继续舀汤喝。 季茶却觉大腿愈发疼痛,暗想可能刚刚扎的位置太寸,刺到了筋脉,得赶紧治疗。也不等洪辰喝完汤,一把夺下他的调羹:“别喝啦。我腿坐麻了,你背我上楼歇着去。” 洪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抹嘴起身,走到季茶旁边弯下腰来,双手在背后相互握住,一对胳膊与身子形成了两个环。季茶双腿迈到环里,腰身一挺,就骑在了洪辰身上,拽着他肩上衣服,像挽着缰绳一般:“得儿驾!马儿快跑!” 洪辰嘟囔道:“我是保镖,又不是马。”但还是背着季茶上了楼。 柳泉看得直摇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或许就是说的这种罢!我本以为她只是对我尖酸,原来就是个言语粗鄙,恃宠而骄的花瓶。虽生了一副好皮囊又怎样?哪怕嫁了人,也得把婆家整个鸡犬不宁啊。” 已到了六楼的季茶,自然听不到柳泉的自言自语,往床上一躺,便让洪辰出门:“快走快走,我要脱衣服睡了。” 哪知洪辰并不走,环视了一眼房间,说:“你这屋子真漂亮,比楼下那间不知好了哪里去,这么大一个床,还软乎乎的。我洗澡啦,身上不臭了。留我跟你一起睡罢。” 第33章 放火天 “愿留就留。”季茶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你也只能睡地上。”语落便将床帘放下,把床上遮了个严实。 洪辰也并无所谓,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些许雨水扑面而来,甚是凉爽。深吸一口气,心道甲等房间就是比丁等房间宽敞,这等天气,若窝在狭小地方,免不了闷热烦躁。 上午的觉还未补够,洪辰往地上一坐,倚墙便睡。 不一会儿,季茶从床帘后探出头来,看到洪辰当真闭眼睡了,才松口气,除靴脱袜,将裤子挽到腿根,见被扎伤之处已露紫黑之色,便清楚那针竟刺透了筋脉,连忙又敷药又揉捏。好在创口甚小,加以内力流转促进自愈,很快疼痛感就完全消失。 内伤差不多好了,皮肤上还有些淤红,季茶继续晾着腿,脑海里蓦地浮现了应海兰举伞提头而去的背影,暗道:“在这紫云城活动,还真比想象中麻烦哩!御剑堂的人,只来了一个她么?而且钟驼子在紫云城,一直追钟驼子的罗轻寒说不定也在——去他娘的臭驼子,老添乱!” 想到这,又忆起了钟驼子的怪异蛇形剑:“罗轻寒是爱剑之人,被他看中的剑必是好剑。哼,那我便要先找到驼子,把他的剑搞到手。” 季茶打开包袱,将那块紫黑色金属掂在手里,心里盘算:盗来几十把神兵才炼成了拳头大小一块。看来,光偷云州兵器谱上的神兵还不够,往后还得到天州,海州,甚至另外两国去偷。等完成偷遍天下神兵的丰功伟绩,什么十大派的武林宗师,三大国的大内高手,都不及我“采茶人”名头响。 越想越美滋滋,季茶迷迷糊糊地睡着。等醒来时,只觉大腿上凉飕飕的,再一看床帘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忙放下裤子把腿遮住,下床一看,见洪辰还在靠墙睡,窗户彻底敞开,呼呼地不断往房间里灌风。 雨停风起,吹在身上倒也舒服。季茶穿上鞋袜,走过去拨了一下洪辰:“还睡呢?起来起来。”洪辰却立马睁眼,说:“我早醒啦,见你还在睡,一个人又无聊,就坐下来闭目养神咯。” 季茶闻言脸色一僵:“你看见我了?” 洪辰点头:“当然看见了——咦?你脸怎红了?难道是受凉发烧了?” 季茶一巴掌往洪辰脸上甩去,洪辰抬手捏住其手腕,连声抱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该只图自己凉快就大开窗户,结果让你害了病。你别打我,我这就去给你抓药。” 季茶想到那光腿睡态被洪辰看见,愈发羞恼,却又知道只要洪辰不想挨打,自己几乎摸不到他一根头发,只能恨恨地放下手,咬着牙道:“抓个屁的药。”随后抬头看向窗外:“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跟我去逐光门,偷他家的刀!” 洪辰一下来了兴致:“逐光门有好刀么?” 季茶说:“那是自然。逐光门掌门黄笑生,有一柄刀名为‘逐流光’。这柄刀,和追风宗宗主陆行微的另一柄刀‘碎清风’,原是紫云城第一大宗门‘风光门’的日月无双刀,后来风光门一分为二,日刀便成了‘逐流光’,月刀则成了‘碎清风’。” “那为什么先偷逐流光,不先偷碎清风?”洪辰问,“既然是日月双刀,应该白天偷逐流光,晚上偷碎清风,岂不是更好玩一些?” 季茶瞪眼道:“你就知道好玩?紫云城不知来了御剑堂多少人,把你吊着打的罗轻寒估计也来啦。且黄笑生,陆行微都是内功到了第五境的高手,而非王远威那种脓包。流光门才丢了个掌门夫人,估计此刻人手分散全城各处,黄笑生自身也精力亏空,正是我们趁火打劫好时机。” “噢。”洪辰恍然,“就是紧着软柿子捏呗。” “你这比喻倒不错。”季茶罕见地夸了句人,说,“逐流光在云州兵器谱排名第七,等拿了来可以借你用一阵子,再碰上罗轻寒,你就不容易被人家震碎兵器了。” “伐竹刀是被罗轻寒震碎的,但空山刀不是。”洪辰反驳道,“那把刀是承担不起我的内力,被我震碎的。” 季茶不耐烦地摆手:“行吧行吧,你说是你就是你。总之你手上连把刀都没,碰上钟驼子都不见得能打过。随我先去取了逐流光,然后再去紫云城其他地方偷兵器,有人来围追堵截,你就把他们都砍倒。” “好。” 洪辰一口答应。 二人简要商议了下计划,就溜出了天临客栈。期间发现留在客栈里的江河帮众,不知为何少了许多,但没多想,继续往流光门方向去了。 流光门就坐落在紫云城北部,拥有一片建筑群。季茶和洪辰趁着夜色混进去后,随手抓了个小门徒,躲到暗处逼问门主黄笑生在什么地方。小门徒吓得要大喊,被季茶敲在后颈上直接打晕。 再度潜行一阵,季茶抓了一个匆匆赶路的半老妇人。那妇人还以为有采花贼来了,吓尿了裤子,也不敢喊,哆哆嗦嗦地说:“大官人,俺年纪大了,孙子都抱了俩啦。要不俺给你点银子,你去花楼找个年轻姑娘?” 季茶给了她一耳光:“你娘的,老子要采花能瞧得上你?我问你们门主在什么地方。”那妇人却一下子不知哪里来了勇气,抓住季茶胳膊就要咬,季茶赶忙又把妇人给打晕了,搜了搜她的身,发现了一封信件,打开瞅了几眼,笑道:“原来她是黄笑生的亲妈,陆行微的奶娘,这是帮黄笑生送信给陆行微,让陆行微看在奶娘面上,发动追风人的人手,帮着找黄笑生老婆呢。” “那信上写黄笑生住在哪里了没有?” 洪辰问。 季茶骂道:“蠢货!咱们连黄笑生的亲娘都抓住了,拔了她的簪子,再写封信,信上说‘黄笑生你想要亲娘活命就带着逐流光去某某地一人来见’,还怕黄笑生不把逐流光双手奉上?” 洪辰说:“你不是小偷么?绑人家的娘作要挟,似乎是强盗做的事。” 季茶愣了楞,颇有些丧气地扔了那封信:“是我有点心急啦。”心中也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急切到绑票个老太太?难道……不,自己一定是从没绑票过人觉得好玩,绝不是因为害怕御剑堂和罗轻寒他们而乱了方寸。 季茶把黄笑生的亲娘放到墙根下,和洪辰继续摸黑往里走,没一会儿又抓了个仆人,用针抵着他喉咙,终于逼问出了黄笑生所在。季茶打晕仆人,从包袱里摸了把菜刀出来,递给洪辰,说:“你去黄笑生那个院子外找个地儿藏着,刀给你防身。我去各处放火,扰乱整个逐光门。” 洪辰接过菜刀,好奇道:“你哪里来的刀?” “我去客栈后厨看着他们做驴火时顺手拿的。”季茶答了句,继续解释说,“等院子里着了火,黄笑生一定会出去查探情况。他随身佩刀并不是逐流光,逐流光八九成就在房里。我过去偷了刀,再跟你汇合一起出去。” 其实季茶觉得,单去偷刀,一人行动足矣,洪辰跟着反而是个累赘。但万一遇到些意外状况,这呆子好歹武功高,能派上用场。尤其经历了前几次变故,也知道自己偷了半个云州的神兵毫发无伤不过是运气好,从没和真正高手面对面战斗过。 洪辰得了季茶交代,便往黄笑生住处走。季茶则跃到房顶上,飞檐走壁去找容易着火的地方点火。过了半刻,流光门东侧一处院子忽然燃起了红色的火光,紧接着,又有三个院子一连烧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第34章 伤复发 一间失火柴房外,季茶扯着嗓子大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呀!”待听到有不少人吆喝着往此处跑来,便飞身而起,捂着鼻子穿过屋顶浓烟。往西跑了十几处院落,又找到一个喂马的草料间,跳下去用火石点着火往草堆上一扔,没几息,火焰就窜了丈许高。 雨后风大,火势蔓延极快,烧到那些潮湿木材,冒出灰白色滚滚浓烟,随风飘满夜空,似一片烟海,将数十上百个院落笼罩其中。明明只烧了几间无人偏房,看上去倒像整个逐光门都陷入火海之中。女人们尖叫,小孩们哭闹,救火的人们挑了水,一时却找不到哪里在着火,你碰我搡地乱作一团。 等下面人们彻底大乱,原本蹲在房顶的季茶,矮起身子开始飞奔,身形矫捷,动作轻灵,如一只灵活迅速的猫儿般穿梭在院落之间。等到了黄笑生住处附近,季茶目光一扫,看到洪辰躲在院外一棵大树上,跳上去一拍他肩膀:“黄笑生出去没有?” 洪辰转过头,说:“方才有好多人进了这个院子,给里面的人禀报外面着火,接下来声音太乱我听不太细,没过多长时间,从院里又乌泱泱跑出群人,往着火地方去了。” 季茶问:“这群人的数目,前后有变化么?” 洪辰摇头说:“人多,我看不清。” 季茶想了想,又问:“那他们出来时,有没有领头的?” 洪辰眯眼回忆了一下,道:“有一个棕衣黄裤腰里挂刀的中年男人走在最前面,看上去比其他人气派许多。” “那人想必就是黄笑生。”季茶笑了,说,“你留这儿接应,我进去找刀。” 洪辰“嗯”了声。季茶跃到院内,摸到正屋门口,透过窗子往里瞧。 只见昏暗室内烛光轻曳,桌上还有一杯未饮的茶,看样子里面的人早已匆忙离开。再往其他地方看,却见一把入鞘之刀放置在刀架上。 全刀三尺来长,刀柄金黄,刀鞘乌黑,虽未显出锋刃,季茶已猜出正是名刀“逐流光”。便拨开门,直冲进去取刀。手刚还没碰到刀鞘,但听耳后一道风声,连忙一扭腰背,侧身躲过。 砰咔! 一只手从季茶肩膀旁边落下,正拍到桌子的边角处,直接将那块桌角给拍掉了。季茶身形倾倒,顺势一手落在那把刀的刀柄,“唰”一下将刀抽了出来,紧接着挥刀转身往来人斩去。 咔嚓! 金铁交击,火花迸射。季茶只觉一股巨力顺着刀往身上压来,不禁往后一个踉跄。也终于看到来人状貌,却是一个蓝衫中年,斜眉入鬓,双眼明亮,山根饱满,颌有微须,一张脸颇为硬朗,身形也极为结实,握一柄长短和自己手里刀差不多的刀,同样也是金色刀柄。 “吓!你是谁?” 季茶站稳身子,大声喝问。 “你又是谁?” 蓝衫中年也发问。 “我是遵掌门之命,为防宵小作乱,帮他取刀的!”季茶义正词严,“倒是你,鬼鬼祟祟躲在此处,怕不是贼?” 蓝衫中年愣了下,面露古怪:“小姑娘,真是掌门命你来的?” 季茶点头说:“那是自然。我虽来逐光门没几天,却对掌门忠心耿耿。掌门说一,我不去做二,掌门指东,我绝不往西,所以他才信任我,让我来取刀。”一番话煞有介事,丝毫听不出心虚 “可我就是掌门。” 蓝衫中年一句话把季茶惊得又退两步。 “前有钟驼子施展诡计调虎离山抓走我夫人,现在又有一个你雨后放火来偷刀。”蓝衫中年握着刀逼近季茶,“以为故技重施我还能上当?哼,陆行微也太低估我了罢。” “你真是黄笑生?”季茶继续倒退,身子已贴到了墙上,自知无所退路,便硬着头皮问道,“又有陆宗主什么事?” 蓝衫中年双眼瞪得老大,似乎颇为愤怒,刀尖指着季茶,喝道:“你喊他陆宗主?果然是陆行微派你来的!夺妻偷刀?好个算盘。他让钟驼子把我夫人藏到哪里去了?快说!”见季茶一脸惊惧,语气又舒缓下来,刀也渐渐落下:“小姑娘,莫要害怕。只要道出陆行微的计划,我绝不会与你为难。” “这……这……”季茶嘴唇一阵哆嗦,忽然一指黄笑生身后,惊喜大喊,“陆宗主,你可来了!快救我!” “还想骗我?陆行微怎会……”黄笑生刚说半句话,就感觉到后方真有人来,忙回身挥刀以对。季茶顺势从他转身的空挡钻了出去,躲到进屋的洪辰身后,一吐舌头,骂道:“老乌龟!你再吓唬我啊!” 黄笑生听到“老乌龟”,又勃然大怒,举刀便斩。洪辰提起菜刀直接迎上,刀锋碰到刀锋,互相磕开。黄笑生初看到洪辰,见他虽有胡茬,面相却不大,猜测应该也是陆行微请来的年轻高手,武功也就和这少女差不多,怎知刀锋初碰,就略吃了个亏,不由心惊,问道:“你又是何人?” 洪辰还未答话,就被季茶拉着胳膊往外跑。黄笑生挺刀追出,被洪辰一菜刀劈退了两步。紧接着季茶拉洪辰跃过院墙,哪里烟雾浓就往哪里跑。 黄笑生调了两下内息就追到院外,只来得及看到二人背影消失在浓烟中,忙运起内劲,张口呼喊:“来了奸细,一男一女,逐光门上下戒严,莫要让他们逃了!”声音含了内劲,扩散极远,哪怕逐光门因火而乱,大部分人也听到了。 浓烟里,季茶捂着鼻子,一手拿刀,一手拉洪辰从房顶上逃,而这时已有许多逐光门人携剑带刀,四处搜查。 “他娘的,又是钟驼子坏我好事!”季茶一边跑一边心想,“他偷了黄笑生老婆,让黄笑生有了戒心,不但提前把刀掉包了,还找了个替身去外面救火,诱我上钩。不过好像黄笑生以为一切都是陆行微指使的?不知这二人具体有何恩怨。” 忽然大腿处一阵疼,季茶半边身子一歪,直往房檐下栽,被洪辰一把拉住。 洪辰问:“你怎么了?” 季茶栽下时内息大乱,张嘴呛了口烟,此时冷汗浃背,咳嗽连连,大腿上又传来一阵酸麻痛楚,忍不住用刀柄往那里戳:“我腿又麻了。” “那我抱你。” 洪辰左手托着季茶的背,拿刀的右手绕到其膝窝,将季茶整个人抱了起来,继续往逐光门外面跑。然而烟雾愈发浓重,洪辰跑了一阵,发现自己竟迷了方向,着急中也呛了几口烟,接连咳嗽好几声。 “还不下去?”季茶瞪眼说,“想被烟呛死啊!” 洪辰便抱着季茶跃下,正撞上一队在搜查二人踪迹的逐光门弟子。 那队逐光门弟子见一人抱着个蓝裙少女从房上跃下,蓝裙少女手中又握着一柄和逐流光一样的刀,便知眼前人正是目标,忙拔出刀剑包围起来。 洪辰问季茶:“现在怎么办?” “你是我的保镖,你说怎么办?”季茶又瞪起眼睛,“还不砍出条路来?” 洪辰转而将右手从季茶腿下抽出,只用左手揽住季茶的腰,挥舞菜刀开路。菜刀虽短,但只要碰到逐光门弟子的兵刃,就能将一柄柄刀剑震上天空。季茶便趁机一掌掌地往丢了兵器的人身上拍,专攻他们后腰和小腹。很快,十几个逐光门弟子全都或捂肚子,或扶后腰,倒地惨嚎。 然而二人刚跑出去两条过道,就看到远处有更多人在四处巡查。季茶见状不妙,说:“不行,人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怕是冲不出去。”抬手一指旁边一个荒废园子:“先往里面去躲躲。” 洪辰抱季茶窜进园子里,发现这园子里十分空旷,花木早被铲除干净,凉亭也塌了一半,只剩下一座两三丈的高大假山。假山恰有山洞,二人便躲到了山洞里面。 季茶刚被放下,顾不上洪辰在身边,低头就要撕开裤子给腿治伤。 第35章 机关洞 “嗤啦”一下,季茶将右边大腿处裤子撕开一道口子,透过假山上方镂空照过来的微光,看到细白的腿上肿起了一大片红。 洪辰见了忙说:“你腿怎肿了,我帮你揉揉。”作势就要伸手。 季茶立马低声喝道:“滚开,不用你管。” 洪辰讪讪缩回手,说:“你好奇怪,明明身体不舒服,却不让人帮你。” 季茶不理洪辰,先把偷来的刀别在腰间,又将右手搭在大腿红肿处,催动内力真气,手指绕着伤处不断画圈。心下明了,是过度频繁地使用轻功,导致针伤初愈的筋脉再度崩裂,此时再敷药已是无用,得渡去大量内力,强行让筋脉愈合。 然而受伤的并非末梢筋脉,而是大腿主脉,且之前连番施展轻功又消耗内力甚巨,不到半刻,季茶已觉真气不济,左手直接往洪辰手腕上一握。 洪辰顿时又有了那种川流不息的经脉中多了一条河道的感觉,知晓季茶是在使用北冥大法,静坐不言。可过了会儿,却见季茶额上汗水细密,脸色时青时红,嘴唇似在哆嗦,肩上衣裳腿上裤子都溻透了紧紧贴着身体,似乎不大对劲,便问:“你有没有事啊?” 季茶没回答洪辰,蓦地低头张嘴,“哇”一声往裙裳和裤子上吐了一滩血,随之浑身一软往后方倒。 洪辰连忙把季茶扶住,一时却也不知究竟什么情况,又该如何办。 季茶只觉浑身经脉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心中大呼不妙。 原本以为和上次精炼神兵中的特殊金属一样,用北冥大法吸了洪辰内力,便可顺利疗伤。却未想到,施展离火神术只要燃起真气之火,随后源源不断供给内力即可,但内功疗伤之术与之截然不同,需对内力进行精细掌控。 北冥大法吸来的外人内力,本就不能轻易运用,如某种奇门兵器双截棍一般,不熟练很容易伤到自身。何况吸取对象内力之浑厚精纯远胜于己,于季茶而言,与小孩骑大马耍大刀无异,疗伤不成还受到反噬,此刻体内真气错乱,难受之极。 “洪辰。”季茶连说话都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帮我调理真气。” 洪辰一怔:“怎么调理?” “我教你几句导引内功的法诀,你再双手盖在我背上,如法诀上运功就好。” 季茶不指望洪辰短时间内学会什么疗伤圣功,只要他用本就会的内功渡来内力即可,一边缓缓念出法诀,一边手撑着地转过身背对洪辰。 洪辰用心记住法诀,在心里一连默念几遍,仍不解其意,只是脑海不自觉中浮现一些景象。夜空中数之不尽的璀璨星辰缀连一起,变成一条贯穿天际的银蓝长河。那些星辰又移动,又旋转,或明或灭。 洪辰想起,在桃源时,夏夜无聊便去河边躺在滩上看星星。有时碰上和师父关系不好的卖鱼强在抓鱼,就要悄咪咪地溜走,不然免不了被捶一下头。有时碰上人很和蔼的掌柜,掌柜便教自己认天上的星星,指着这边一颗说是织女,又指着那便一颗说是牵牛,说这边一片是天马,又说那边一片是大熊。自己好奇,跟着认了许多星星。 等认了几十个星座,几百颗星星,掌柜又教自己念诗。那些诗句佶屈聱牙,远不如师父房里书上的诗念着顺口。但又不忍冷淡了掌柜,只好死记硬背下来。 后来不知怎的,从掌柜那里学的诗越多,砍竹子时越有力气。桃源的竹子好难砍,自己砍第一根竹子用了半个月,后来熟练了一根也得两三天,但学熟了掌柜的诗,挥刀更轻松,刀每次砍进竹子也更深,慢慢竟可以一天砍好多根竹子。师父见自己砍竹子变快了,也没问原因,只嘱咐以后多给掌柜送捆竹片。 如今追忆起来,洪辰隐隐觉得,掌柜教的诗或许就是内功法门。因为察觉到身体里有河流,亦是从那时开始的。起初只是一缕泉,后来便是一道溪,再后来就是江江河河,汪洋恣肆。 深吸一口气,洪辰慢慢将双手盖在季茶背上,冥想那几句法诀,忽地体内河流又奔淌起来。季茶闭着眼睛,一下子挺直了背,喉咙里发出两声闷哼,只感到连绵不断的雄厚真气自后背进入经脉,之前横冲直撞的异样真气这时就如水滴汇入江河,被雄厚真气裹挟着走过四肢百骸,流淌全身经脉。 季茶随后催动内功,导引着那些真气流经丹田,在经脉中反复循环。三个周天过后,不适感已经消失无踪,还觉得浑身清凉畅快,好似在清澈潭水里泡了一个舒爽的澡一样。季茶睁开双眼,长呼一口气:“好了。” 洪辰放下双手。季茶继续运功调养内息,发现右大腿筋脉竟也在方才的真气循环中好了个七七八八,暗道洪辰内功实在厉害,不知是怎样练出来的。 这时外面嘈杂渐息,废园愈发寂静。忽然,季茶听到一阵极为细微的萧索声音,转头看向洪辰:“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洪辰点头:“听到了,好像是有女人在哭。”季茶倍感奇怪:“可声音似乎是从地下传来的。”洪辰说:“我也听着像是,可地下又怎会有女人?我猜是住地下的母老鼠在生宝宝。” 季茶却觉不对劲:洪辰内功深厚五感远超常人,他听到有地下声音,说明地下定然有什么东西。但这假山地上地下实为一体,下面是石头而非土地,又怎会有母老鼠?当下心中悚然:“难道假山下面藏着人?” 想起曾看过的许多机关图纸,季茶愈发觉得这猜测可能为真,便站起来在洞穴中环视打量,并伸手在洞壁上不断摸索,摸到一块石头时,忽觉异样。这石头看上去并无异常,触感也几乎和其他石头差不多,只是有些干燥。 才下过雨不久,假山镂空,洞穴地上是湿的,洞壁也很潮,但唯有这一块石头干燥,说明这石头看似与假山浑然一体,实际却与其他石头并非一种。季茶暗运内力,往石头上一摁,忽然隆隆一响,自己和洪辰所在的石地竟向着一侧猛然沉去,露出一个漆黑的洞。 石地湿滑,季茶洪辰都顺着滑进了洞。“隆隆”一声石地又升起合上,两人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而季茶已能清晰地听到女人的哭声——还有一道迅速接近的风声! 砰咔! 金铁撞击,季茶借着洪辰手里菜刀与另一把兵器碰撞出的短暂火花光亮,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不禁喊道:“他娘的!钟驼子!”那影子驼背佝偻,手中的剑还是弯弯曲曲的蛇形,不是钟驼子又是谁?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季茶往旁边躲去,听见刀剑一阵咔咔嚓嚓碰撞声。又听到钟驼子说:“怎又是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季茶怕洪辰真罢手,忙喊:“别信他的,忘了他偷袭你啦!”洪辰说:“好。”钟驼子又说:“旁边的,是那天的大侠?怎么声音成了女的。不是把王家小妞儿给你兄弟了么?为何还缠着驼子不放。” 季茶心想,哪里是我们缠着你不放?分明是我们去哪里偷刀,你就跟着到哪里偷女人,牵连给老子一身霉运。开口喊道:“驼子,我们是归义司御剑堂应大人属下,你真是胆大妄为,连黄掌门的老婆都偷!把剑扔了,乖乖受降,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钟驼子似乎黑暗中剑法更强,交手了二十多招还能坚持住不败,又发出一声冷笑:“驼子不是傻子,落在你们手上哪还有活的道理?驼子跟你们拼啦!” 第36章 黄夫人 洪辰听钟驼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握刀手上不由多使了三分力,准备趁机磕掉其手中蛇形剑,不料钟驼子只虚刺了两招便横蹿到一旁,紧接着喊:“你们两个不要过来!否则我杀了这黄夫人!” 黑暗中继续传来女人的哭声,和钟驼子喊话的声音在一个方向。洪辰一时停手不动,季茶忙喊:“别信,黄夫人是他保命牌,他杀了黄夫人才必死无疑,不敢下杀手。” 钟驼子大声啐了一口痰:“呸,驼子本就是亡命徒,大不了拉着她一起死。何况这黄夫人还有身孕,我一个换两个还赚了!” 季茶一怔,心道钟驼子可能还真会被逼急眼狗急跳墙,黄夫人原本只是被采花,倘若在这儿送了命,岂不是自己的罪过?况且还是个孕妇。思量了下,换了副轻松语气,说:“嗨,其实我们既然离了江湖去为天子做事,本就不欲再过刀尖舔血的生活,只想吃一吃皇粮,混一混富贵日子。这样罢,你放下黄夫人,再把手中剑留下,就可以走啦——我要是拦你,我兄弟就是小狗。” “要人就罢了,还想要剑?”钟驼子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哈哈哈,我知道了,罗轻寒一直在找这把剑,你们想邀功对吧!可惜——不可能!” 话音一落,钟驼子脚下“咚”一声响,震得整个地下石洞直晃,他自身则拔空而起,一手拎着黄夫人,另一手又朝上方猛一拍,原本盖上的石地竟被震斜,在一侧露出洞口。钟驼子一腿扫向旁边洞壁,脚尖蹬到岩石缝隙中,拉着黄夫人就往洞口外钻。 半边身子刚出洞口,钟驼子忽觉胳膊一沉,知道有人在下面拉住了黄夫人。方才被震斜的石地又往回落下,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压住,钟驼子终是手一松,扔下黄夫人,在石地合上前彻底出了地下岩洞。 岩洞里,季茶拉着黄夫人一起往地上坠,腰肢发力,身子一扭,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双手托着黄夫人的后背,平稳落地。 怀里的女人仍旧一直哭,季茶听得心烦,说:“黄夫人,贼人已逃,你可别哭啦,对腹中孩子不好。” 哪知黄夫人听了这话,非但没止住哭,还攥起双拳不断往自己肚子上捶打。 季茶忙拉住她胳膊,怒道:“你想做什么?” 黄夫人挣扎几下,却被季茶钳住动不了,只边哭边喊:“这孩子若被我生下来,就要认一个天杀的狗贼作爹,还不如现在死掉算啦!” 季茶一惊,说:“这孩子是钟驼子的种?” 黄夫人不挣扎了,哭声也变小了些,抽泣着说:“不,是黄笑生的。” “黄笑生不是你男人?”季茶奇怪道,“你怎喊他狗贼?” 黄夫人不说话,哭得更凶了。季茶拿她没有办法,右手作掌刀就要把她劈晕。这时洪辰忽然惊道:“这儿有一堆骨头。” 季茶转头望去,然而洞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见。黄夫人却又开了口,喊:“别动——那是我爹爹!” 季茶只道这女人是被钟驼子侮辱而失了智发了疯,先唤自己老公有贼,又叫一堆骨头作爹,右手又作掌刀抬起。然而黄夫人又止住了哭,道:“两位英雄,能不能把我和爹爹送到二师哥那儿去?二师哥会好好谢你们的。” 季茶放了下手,问:“你二师哥是谁?” 黄夫人说:“我二师哥是陆行微,追风宗的掌门。” 季茶心想,这女人疯疯癫癫,身份却不俗,若借她的光到了追风宗,没准就能得到另一把名刀“碎清风”。又想到身上这把逐流光其实是被黄笑生掉包的赝品,也气骂道:“没错,黄笑生就是个大狗贼,老乌龟!行,我这就带你和你爹爹找你二师哥去,让他回来杀了大狗贼!” “谢谢英雄。” 黄夫人又低声抽泣起来。 季茶走到洪辰身边,往地上一摸,的确有一堆骨头,又仔细摸了摸,发现其中有一颗骷髅头,顿时身上寒毛都竖了起来:还以为是个掉进来的狗啊羊啊的,原来还真是个死人! “这人是黄夫人的爹爹么?”洪辰说,“怎么把他带走?” 季茶将裙子撕下一半来,递给洪辰:“拿它包了,一块别落下。” 洪辰摸着黑把那半条裙子铺在地上,又将一块块骨头挨个拾到上面,最后包成了一个包袱,提在手里。 “我来背着黄夫人,你先往身上爬,看看能不能把上面的石地给推开。” 季茶知道上面那块石地又厚又重,就和锅盖一样罩在地下岩洞上,内功若不够深厚,根本无法从下往上打开。方才钟驼子应该是用了某种密门武功,力量暴涨了许多,才一下将石地给震开的。 洪辰点了下头,先往上爬去。其实地下岩洞也并不太深,不到两丈来高,洪辰攀在岩壁上手脚并用,七八下就到了顶,接着脚踩缝隙,两只手往上推去,一点都推不动。 季茶背着黄夫人也爬到了洪辰身边,问:“推不动?” 洪辰说:“是啊,好重的。” “不该啊。” 季茶眉头一皱。洪辰内功起码到了第五境,甚至有可能是第六境,钟驼子就算用了密功,力量恐怕也不及他。随后又明白过来,这家伙空有内力而不会活用,只会刀法,至于拳法掌法一窍不通,轻功也差得要死,方才恐怕只靠身体蛮力在推,而上面石地恐怕有几千斤上万斤重,推得开才有鬼咯! 但继续呆在地下更不是办法,这里毫无水米,三个人撑不了几天。季茶叹了口气,说:“先下去罢,我教你一式掌法。” 洪辰欣然:“好哇,我从未学过掌法。” 三人又回到岩洞地上。季茶说:“我传你的掌法,可是一门极为高深的内家掌法‘大力神掌’,你学会以后威震武林不在话下。” “这么厉害!”洪辰又惊又喜,说,“你可真是大方,连这么珍贵的掌法都愿教我。” “那是,咱俩谁跟谁啊。” 季茶拍了拍洪辰肩膀,心中想:我可没骗你,虽然“大力神掌”其实是武林中传播最广泛的内家掌法,只有一招,一般都是初学内功之人练习催动内劲用的,但是你学会以后照样能靠一身刀法威震武林啊。 接着季茶便传了发功的口诀给洪辰。洪辰默念几遍,双手往前平推,只觉体内滔滔江河直往手臂和掌心冲。季茶虽然看不见洪辰动作,但能听到洪辰双掌前行之时带起的破风之声,微有些惊讶:大力神掌这种内功第三境都没人练的掌法,被内功精深的人用,原来也很有气势。 洪辰一连演练几遍,自觉已初步学会了大力神掌,便再度爬上洞壁,双掌往上一顶。 这一次洪辰不再是单纯手臂和身子在用力,而是身体里的江河化作惊天浪涛,直往上面去撞。只听“嗡隆”一声,石地再度倾斜,洞口露出。洪辰双手撑着石地,季茶趁机背着黄夫人从洞口爬出。洪辰再度用力一顶,把洞口又撑大了尺多宽,自己趁着石地还未落下,也爬了出来。 此时整个逐光门依旧浓烟不散,季茶和洪辰带着黄夫人以及那堆人骨冲入屋顶烟雾中,一路往外面冲。季茶自知腿上有伤,施展轻功中稍留了些力,正好也和洪辰差不多快。 三人出了逐光门,往追风宗方向前行时,季茶背上久未开口的黄夫人,忽又说了话:“姑娘是皇天教的人么?” 第37章 亲兄弟 “黄夫人,您咋恁的糊涂?”季茶反问了句,随后说,“咱是归义司御剑堂应大人手下,专杀皇天教的人,剁了他们脑袋当球踢!” 旁边洪辰“咦”了声,道:“你刚这句话……我在哪里听过类似的。” 季茶当即道:“不是,没有,别瞎说。” 黄夫人没再作声,一路沉默。 洪辰跟着季茶一连跑了许久,还是未到追风宗附近。他发现紫云城比自己以往去的任何一座城都要更大,似湘云城那种小城根本不及其十分之一。 这里没有高大城墙,却有河有湖有山谷。三人从整齐有序民居区的大街走出,又路过散乱村落间的山野小径,终是到了一座并不高的山前。 “你二师哥便是在这儿罢。”季茶将黄夫人从背上放下,大口喘起粗气,“还望黄夫人带我们拜山。” 洪辰问:“我们不直接进去么?” “直接进去?像什么话!”季茶摆手说,“咱们可是朝廷的人,又不是贼寇盗匪,哪能不言而入。应大人白日去天临客栈时,不也遣了人提前通知?” 洪辰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 “那可不是?”季茶说,“越有身份,就越得讲规矩,不然教人瞧不起。大富大贵的王侯将相们,吃饭讲究什么‘钟鸣鼎食’,宾客座次也得有左右之分,吃不同样食物还须用许许多多不同的碗碟筷勺,什么菜得白玉碟,什么肉配象牙筷,等等……走到哪儿都一只碗一双筷吃饭的人,在他们眼里和乞丐没什么区别。” 洪辰想起,自己未入桃源时似乎也被教过许多礼节规矩,但在桃源待了好多年,已丁点不剩,全都忘了。 黄夫人踩着石阶往上走,到了一处门前,伸手叩了两下。马上有一名提灯笼的年轻道士出来开了门,两人说了几句话,年轻道士就转身走回门内,往山顶跑去。黄夫人朝下面二人招手:“两位英雄也上来罢。” 季茶洪辰拾级而上,到了黄夫人身边。三人等了不到半刻,便有两名道士提着灯笼从山上下来。其中一名就是刚刚的年轻道士,另一名却是个中年道士,五官看上去还有青年时的英俊模样,然而两颊消瘦,眼圈青黑,看上去精神并不好,双鬓头发也已半白。 中年道士快步从阶梯走下,见了黄夫人,眼眸明显一亮,但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神态,悠悠道:“黄夫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听说你昨日为贼人所擒,眼下看来已逃脱魔爪。” 黄夫人自从出了逐光门以后一直十分镇定,可见了中年道士,张嘴张了好几下,却没发出一句声音。中年道士深吸口气,以一种冷淡语气道:“黄夫人没有事情,就先走罢。”又看向季茶和洪辰:“快带你们妈妈回家。” 洪辰一愣,开口道:“谁是我妈妈?” “黄夫人不是你妈妈?”中年道士只把季茶和洪辰当成了黄夫人的一对儿女,神情愈发冷漠,挥了挥道袍宽大的衣袖,对旁边年轻道士说,“送他们下山。” 洪辰转头看着黄夫人,心道:“我妈妈似乎早就死了,为什么这道士说她是我妈妈?”又到这时才在灯笼光下看清黄夫人模样,只见她眉黛目黑,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若非眼角有些细密皱纹,根本不觉得她是个中年女人。又想:“黄夫人好漂亮。丑的人各有各的丑,但漂亮的人却是相似的,这道士才以为她是我妈妈罢。” “二师哥。” 黄夫人嘴里终于出了声音,但丝毫不似她先前的声音,哑的像十天没有喝过水。 中年道士身子猛地一晃,怔怔凝视着黄夫人,而黄夫人也微仰着头凝视着他。两双眼睛互相盯了好久,两个人谁也说不出话。洪辰忽然发现他们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问道:“你们俩哭啦?” “不,没哭。”中年道士抬起衣袖,掩起了脸,说,“黄夫人,你快走罢。” 黄夫人深喘了一口气,一呼一吸时身子都在抖:“二师哥,我喊你二师哥,你还叫我黄夫人作什么?” 中年道士继续掩着面说:“彩云已随清风散,霁月再无皓光流。风光门早已没了,我也早已不是你的二师哥。” 黄夫人又说:“二师哥,爹爹找到了。” 中年道士陡然放下衣袖,露出一张激动的脸:“师父在哪儿?”双手不觉搭在了黄夫人的肩头,摇着她的身子:“在哪里找到的?他过得怎样?啊?啊?”随后身子一僵,脸上刚焕发的神采再度消失无踪,手从黄夫人肩上缓缓收回,后退了两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啊,师父见过你们了……他也信那件事么?是啊,肯定信了。若不然,师父怎不来见我?” 大喜大悲一下子袭上心头,中年道士右手捂着左胸,只觉从那里流过的血全是冷的,心脏的血是冷的,手腕的血也是冷的。眼前突兀一黑,中年道士感觉自己在做了一场梦,一场几十年的大梦。 梦开始于一个富贵之家,那里夫人新生了个孩子,唤作陆行微。这家人世代做官,希望孩子也能言行有度,谨小慎微,才能在官场春风得意。 这家夫人体弱,家里便从乡下请来个新生了孩子的年轻农妇作乳娘。乳娘的孩子比陆行微大半个月,还没起名,陆老爷知晓他家姓黄,便起了个“笑生”之名,说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开心一生便是福气。 陆行微和黄笑生吃一个娘的奶长大,又一起读书习武,他们的性格就和名字一样,一个内向规矩,一个整天开心无比。 两个孩子八岁那年,陆老爷借调外地,却在高高兴兴举家赴任之时遇了一伙劫匪。陆老爷被杀,陆夫人自尽,乳娘却跪在劫匪面前,主动献身,只求他们饶两个孩子一命。劫匪头子见乳娘身姿不错,便带了她和陆行微黄笑生回山寨。 夜里,劫匪头子纠结同伙一起侮辱乳娘,还逼着两个孩子在一边看,并威胁说:“你俩都不许哭,谁哭一声,我就用小刀在她身上划一刀。”陆行微吓尿了裤子,捂着眼睛一直哭。黄笑生却咯咯地笑。劫匪头子见状,笑着拍黄笑生的头:“不错,能屈能伸大丈夫,跟着老子学功夫,以后保管你当二头头。” 从此黄笑生在山寨里一天能领三碗米饭,半只烤鸡,陆行微只能喝两万碗米汤,几颗野菜。每天夜深人静时,住木屋的黄笑生会偷偷跑到陆行微住的山洞里身边,从口袋里掏出许多米饭和一堆没了骨头的鸡肉来,紧接着便走。 有一次,陆行微拽住了黄笑生,说:“昨夜我拼了一下,那些鸡肉竟能拼成小半只鸡,米饭能装两碗半,你每天都吃什么了。”黄笑生眯眼一笑,说:“米饭我用凉水一泡,软了才好往下咽。鸡架上的肉我啃了干净,鸡骨头也咬成了渣子,你别说,贴骨肉和骨髓就是比一般的鸡肉好吃。”陆行微热泪直往下淌,一双手紧紧抓住了黄笑生的手:“咱俩不是亲兄弟,你比亲兄弟还亲嘞!还有你娘……这恩情,我拿什么报!”黄笑生只是继续笑:“有哪天富贵了,你别忘了兄弟。哪天兄弟得罪了你,你别责怪兄弟。我就满足啦。” 一年半后的某天,一群官兵攻上山寨,非但土匪们尽数被诛,土匪们抢来的小孩也被视为小土匪一并被砍杀。陆行微抱着头躲在山洞里,一个官兵看见他,举刀砍来,陆行微吓得闭上了眼。过了两息,身上并无被砍中的感觉,陆行微睁开双眼,只见黄笑生站在自己面前,依旧在笑,又忽然倒地,后背上露出皮肉外翻的尺长伤口。官兵伸手来抓陆行微,地上的黄笑生又一手抓住了官兵的脚踝:“不要杀他……他是官老爷的孩子,把他送回家,你有的是赏钱!” 第38章 羌笛曲 官兵闻言扔了刀,却没在意陆行微,而是蹲下给黄笑生包起伤口来,一边包一边说:“那位是前年在这儿附近出事的陆家的小少爷罢,呵,他家叔伯们勾结太子谋逆造反,失败之后满门抄斩,早就没一个官老爷咯。但你小子够义气,是个好汉,就放过你们啦。” 刚保住性命,却又知晓家里糟了大难,陆行微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看向黄笑生,却见那张一直只有笑容的脸,忽然龇牙咧嘴,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狰狞表情。 官兵们从山寨离开,留下两个孩子以及乳娘。他们不想待在充满了噩梦般记忆的山寨,又不敢回故乡,只好更远的地方走,沿途乞讨,一路南下。有一天,一群骑马的人从赶路的他们身边驰过,过没一会儿又飞驰回来停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带头之人下了马说:“这不是陆兄家的小公子和奶娘么?原来你们还活着。” 那中年人是陆老爷的同僚知交,念及故人旧情,将三人从天州送到了云州境内,并托人递帖,让紫云城颇负盛名的风光门收留他们。风光门刚继任的掌门江波才刚三十岁,略有些胖,一笑就看不见眼睛,开始只说收陆行微作弟子,可当陆行微跪下磕了三个头说“求你把我兄弟也收为弟子”之后,把黄笑生也收了在门下。 陆行微还主动让黄笑生去做大师兄,自己只当师父的二弟子。黄笑生拜师之后,很快显示出修炼武功的天赋来,很快就从江波那里把风光门武功招式学了个全。风光门上下都很喜欢黄笑生,那张终日挂着笑的脸,到哪里都让人看着高兴舒服。渐渐,武功进境缓慢且终日眉头深锁不苟言笑的陆行微,就被所有人忽略了。就连其他宗门帮派,也只知道风光门有个大弟子黄笑生,从不知有二弟子陆行微。 陆行微心里却一点妒意也生不起来,一条命都是兄弟和乳娘救的,哪敢去嫉妒兄弟?也从不恼恨师父在外人面前只提黄笑生不提自己,因为陆行微清楚,师父给自己身上付出的精力一点也不少,在每日饮食和功课上的关心更甚于已过世的父母。 由于深居简出,再加性格内向,陆行微在风光门交际甚少,平日唯一能说上话的,除了师父江波、师兄黄笑生以及乳娘外,便只有一人——师父的女儿,江汀。师妹江汀自幼没了母亲,自己身上也经常缠着病,练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闲暇中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陆行微和黄笑生练功。 每当江汀看着时,黄笑生便让陆行微与自己切磋过招,随后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招式把陆行微手中的刀剑打落在地。江汀这时便会拍手:“大师哥又赢咯,二师哥,你可得加油哇。”黄笑生便笑,陆行微也跟着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中,黄笑生与陆行微都出落成了仪表堂堂的少年。黄笑生年少成名,常在外与其他江湖才俊相互交游走动,渐渐名气传到了整个云州。陆行微仍旧终日窝在自己的住处,有时练功,有时写字画画,有时吹箫奏琴。武人大多粗犷,门内其他弟子门徒,对陆行微这种文人般的生活方式自是不喜,更加疏远了。陆行微不以为意,倒是江汀反而常常来找,央他教诗词丹青和乐器。 陆行微也唯有和师妹相处的时候,才能从无趣乏味的人生中找到一丝慰藉。他没了父母亲人,不必为人尽孝负责。而师父师兄待己虽好,自己却完全帮不上他们任何忙。武功进境已不如意,幼时学过的诸多技艺在草莽江湖中又全无用武之地,虽许多江湖场合十分热闹,但自己从来参与不到其中,去了也不过是个看客。 只有当江汀瞪着乌黑水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写诗作画时,陆行微才感觉心中空虚在被某种东西填满;而江汀一边轻声细语念诗唱曲一边撩动垂下的发丝之时,陆行微又觉得在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烧;而每逢江汀告辞离开,陆行微便感觉整个人空落落冰凉凉的,好似浑身血液都被从血管里抽走了一般。 有一次,陆行微教江汀弹琴,盯着那在琴弦上拢挑抹捻的细长手指和白滑如玉的手背,心脏咚咚地跳,情不自禁把自己的手也放了上去。陆行微马上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又舍不得放开,而师妹竟没把手缩回去。陆行微能听到她逐渐急促的呼吸,闭着眼去闻她芬芳的头发。两个人动也不动,就静静地停在那里,好似世界都随着他们在一起静止。直到外面一只雀儿啼鸣着飞上屋檐,师妹才羞红着脸从屋里冲了出去。 那一天,黄笑生跟师父一起从外回来,带回来最近的江湖消息,说天下纷乱四起,魔教在九州各地造了许多杀孽,三大国十大派都派出人马在剿杀。陆行微并不关心什么魔教什么江湖,脑子里仍是师妹那滑腻细嫩的手。可当晚上回房间路过竹园时,陆行微却听见黄笑生和师妹的声音从竹林里传来,脚步不由停住了。 只听黄笑生说:“汀妹,听说你最近在练笛子,我从西方羌州带来的这支,你喜欢么?” 师妹语气十分高兴,说:“原来是油竹做的羌笛,当然喜欢啊。” 听到这里,陆行微已心如刀绞:羌笛和笛子完全是两种东西,师哥不通音律,买错了。可师妹依然说喜欢,原来她喜欢的不是羌笛,是她大师哥。边境战乱频仍,许多人都被当奸细或者魔教卧底抓走,师哥冒着险买羌笛送师妹,可见师哥也是喜欢师妹的。 陆行微人生第一次对黄笑生有了妒忌。自那以后刻意疏远了师哥和师妹,终日闭着自己的院门。心绪日渐烦乱,琴拨两下便搁在一边,画绘半幅便揉成团扔进纸篓,诗写三句就得挥洒墨汁把一整张宣纸都涂成黑,又时常望着屋檐空自发呆,幻想自己若变成一只鸟儿,能自由在天上飞翔,是否就能不再烦恼。 而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师妹也不再来了。陆行微更觉每日吃什么饭菜都寡然无味,有时候在院中舞剑,忽然会把剑刃横在脖子上,心想一剑下去,一了百了,少一个无聊的看客,人间依旧还是热闹。但每逢这时便会想起师妹的一颦一笑,终是有所流连,不敢狠心下手。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院子里响起呜呜笛声,将陆行微从清梦中惊醒。那乐曲陆行微从未听过,却甚是悦耳。一闭眼,脑海里便浮现高山泉水竹林梯田间相互追逐的蝴蝶和鸟儿。陆行微起身开窗,只见师妹坐在院里的石头上,手里捧着羌笛,脸上泛着红晕。 “这是什么曲子?” 陆行微问。 “二师哥,这是给你的曲子。”江汀放下了羌笛,“得让你来取名。” “给我的曲子?” 陆行微十分迷茫。 “当然是给你的曲子。”江汀晃着羌笛,脸上更红了,“那天我弹琴的时候溜走,惹你生气了。我又不知怎样道歉才能让你满意,正巧大师哥送了一支羌笛,便用了两个月来编这首曲子,用羌笛吹起来,比笛子更有感觉呢……所以,二师哥,你还生我的气么?你也别生我擅自进来的气。前几次我来找你求教,你都不给开门,所以这次才翻墙过来的。” “不生气——我又什么时候生过气?” 陆行微始知原来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引起的误会,情不自禁地跃出窗外,一把将江汀搂在怀里:“师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生你的气。” 于陆行微而言,直到此时,这场大梦依然是美好的,尽管其间大多数时候都是浓重的灰暗,未来却似乎因为江汀的存在,越来越光明。 第39章 日月刀 二十多年前,魔教在三国各地燃起的战争如火如荼,许多宗门帮派都应官府征召,组建武林联军,镇压肆虐九州的魔教徒众。 云州地处九州正中,百姓生活一向富足,魔教势力虽不似其他州那样猖獗,却也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城附近冒出,蛊惑平民聚众作乱,还会派遣杀手对达官显贵们行刺。 风光门作为云州数得着的名门大派,自是免不了调集精英去前往作战一线。 陆行微每天看着门派中许多师兄弟师姐妹带着兵刃行色匆匆地进进出出,经常还会听闻某某长辈某某同门亡故的消息,感伤之余添了些担忧:“若魔教打到风光门来,我武功这么弱,又能不能保护师妹?”由此练功远比以往勤勉专注,日夜不辍。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陆行微练武资质原本十分优秀,只是心态消极,不肯真的用心下苦功,如今精力集中起来,武功竟一路突飞猛进,年考里打败了除黄笑生以外所有的同辈弟子。 师父江波又惊又喜,过了两日,当众宣布让陆行微暂代副掌门一位,理由也很充分:“魔教威胁日益变大,门内长辈多要外出做事,年轻一辈须有一人带领,方可有事发生不自乱阵脚。行微做事谨慎不逾矩,知进退,守礼节,由他来行使职权处理事务,再合适不过。” 陆行微立马请辞,许多年轻弟子也颇有不服,但江波力排众议:“行微到底能不能胜任,日久自见分晓。” 那天陆行微在路上遇到了黄笑生,想起自那次误会后再未与他畅谈过,便热情兴奋地招起手:“诶呀,师兄……”接下来想说的话太多,问候,抱歉,往事……一时竟不知道先说哪个才好。 黄笑生停住脚步,并没立刻答应,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像是生生扯出来的一样,嘴唇动了动,终于开了口:“是副掌门呐,唤我有什么事?” 大夏天,陆行微忽然觉得有些冷:“师兄,你……” 黄笑生笑容忽又自然起来,打断道:“副掌门哪有什么事找我?副掌门还是先去和师妹玩罢,她正找你呢。”说完低着头快步走了。 陆行微呆愣愣地望着黄笑生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茫:什么时候,自己竟与无话不谈的生死兄弟,有了一层厚厚的隔膜?想了想,又明白了些什么:师兄喜欢师妹,师妹却喜欢我;师兄一心想继承师父的衣钵,师父却让我当了副掌门;师兄在生我的气。 但自己又能做什么?去冷淡师妹,让师妹和师兄去相好么?或者请辞副掌门的位置,让师哥来做?都不行的。前者对不起师妹。至于后者,副掌门这个位置看似光鲜,是年轻弟子们的领导者,却要时刻面临别人的算计,师兄为人正直磊落,对许多事防不胜防。 思来想去,陆行微还是觉得,师兄只是一时想不开,对某些事情太过在意,等过段时间想清楚了,便会和自己重归于后。而自己要做的,就是不辜负师父和师妹的期望,维持好风光门内部的安稳。 接下来的日子,陆行微还真担待起了副掌门的职责。风光门在外的产业被魔教破坏,便命人搬迁店铺到安稳之处,及时止损;门内年轻弟子有了流血冲突,先各自安顿好,再明察暗访,得知真相后再当众处置;账目存在猫腻,彻查到底,惩戒了中饱私囊的长辈师叔……勤恳做事,不出一丝差错,得到了门内不少人的信服。 之后江湖人言,风光门内有陆行微,外有黄笑生,一门双璧,直可与云州中位列九州十大派的云墨派中,最近风头极盛的两位少年英才相提并论。江波甚慰,将一对宝刀“日月无双”传给了二人,黄笑生拿日刀,陆行微取月刀,二人一明一暗,又是总角之交,曾同生共死,渐渐传为一时佳话。 在陆行微心里,未来的人生已描绘出了一副很好的图卷:魔教覆灭之后,师父将退隐园田,师兄当上掌门,自己可以一边辅佐师兄,一边和师妹共结连理一起照顾师父。 但命运似乎总爱在一个人最志得意满时开一个最大的玩笑。某次师父带师兄与武林同道们去参加了一个很重要的行动,似乎是去围剿魔教里哪个重要人物。陆行微并不关心魔教,只希望师父和师兄都能平平安安,和师妹为他们每日祈福祷安。 一个月后,师父和师兄回来了,师兄兴高采烈,说这次围剿很成功,灭了那魔教长老满门。但师父看上去却很不欢喜,说很疲累,早早就回房睡了。第二天,师父和师兄突然消失了,各自屋子里的被褥都没叠好,仿佛凭空蒸发一般。 整个风光门人心惶惶,陆行微便和江汀一起,编了二人是连夜出发去做某个重要事情的谎,总算让大家暂时安了心。半月后的一日清晨,黄笑生被人发现倒在了竹园之前,手里握着日刀,浑身都是干了的血。 陆行微连去请紫云城最好的大夫来救他,过了三天,黄笑生才醒。 陆行微问发生了什么,黄笑生哭着说出经过:“那天晚上,有人鬼鬼祟祟地在我门外走,被我发觉。我追出去,那人就跑,路过师父门前的时候,师父也出来啦!我们一起追那人,跑到了城外,却中了一群黑衣人的埋伏。他们是魔教的人,是给同伙报仇来的。那伙人用阴毒和渔网,把我和师父都抓住啦。” “然后呢?你们遇到了什么事?大师哥你回来了,可我爹在哪儿?” 江汀着急地问。 “师父死啦。” 黄笑生哭得连鼻涕都流出来了。江汀闻言便晕了过去,陆行微心中悲恸无比,但已不是那个软弱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后,镇定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父怎么死的?被人害死的吗?” “师父是为了救我而死的。”黄笑生还是哭,眼泪好似泉水一样止不住,“我们被他们绑了绳子,套了头套,不知要被送往什么地方,每天只能吃一点米喝几口水。师父知道我们要被送去魔教,十死无生,所以拼了命催动反噬自己的秘法内功,挣脱绳子,袭击了魔教的人,把日刀夺了回来,砍杀了许多人,自己却脱了力,被人插了许多刀。师父临死前把日刀交给我,让我回来做掌门,带大家一起灭掉魔教,报仇雪恨。我逃了好多天,才终于回来!” 黄笑生说完,跪到地上,举手向天:“我黄笑生,一定不负师父所望,将会率风光门上下,诛杀邪魔,匡扶社稷,造福黎民。若违此誓,未来必脏腑尽碎,脑浆涂地而亡!” 风光门众人激愤无比,抄起兵器就要去找魔教的人杀。陆行微喝住他们,说:“万万不可,如今掌门故去,我们当务之急是将他身后事办好,再重整内治稳固局势,否则其他宗门对我们的产业虎视眈眈,很可能趁我们人手缺乏,内部混乱而下手。”黄笑生也抹着泪说:“师弟说得对,咱们先把师父的丧事办了!” 那夜,陆行微让其他女弟子把昏过去的江汀送去休息,并嘱咐说一定要看好她,别让她有过激举动。自己回房后,思量起师兄说的话,总觉得许多地方有着疑点蹊跷,不知不觉变得昏昏沉沉的,趴在桌上睡去。 可当第二天醒来时,陆行微发现自己竟不在自己房里,再一看这里的房梁上竟吊着一具尸体——一具没穿衣服的女尸。 第40章 大梦醒 陆行微狠狠眨了几下眼,伸手往太阳穴扶,只觉头还是隐隐有些疼,不知现在是醒来还是梦中。忽然哗啦一下,房间的门被踹开。陆行微抬起头,只见黄笑生带着一群风光门弟子冲了过来,师妹江汀也在其中。 看到了师妹,陆行微这才有些清醒。黄笑生抬眼看向女尸,失声喊道:“师姑!”其他风光门弟子看到女尸,皆面色大变。江汀脸上更无一丝血色,身子晃了好几下,才被黄笑生扶住。陆行微定睛看向女尸,终于认出来这是师父的小师妹,是上一代人里最年轻的一个,活泼漂亮,又受师父那辈的人宠,也和自己这辈的弟子们关系极好。 可是,她为何要脱光衣服上吊自杀?自己又为何在她的房里?陆行微头脑还是很昏,只觉喉咙里很干,张口说:“水,我要喝水。” “二师弟,你为何要害死师姑!” 黄笑生上前厉声喝问道。陆行微被他的声音震得有点发懵。 “师姑不是我害死的。”陆行微怔了两息,解释说,“我一睁眼的时候……师姑已经吊在这里了。” 黄笑生突然拔出腰间日刀,跃起一挥,唰地斩断了吊着师姑的白绫。师姑尸体落下,黄笑生又拽下窗帘把她包裹起来,在地上放好,才站起来盯着陆行微,神情格外悲愤:“二师弟,我与你一齐长大,知晓你性格阴沉,向来喜欢隐藏自己,却不曾想楚楚衣冠下竟藏着禽兽一样的心。师父才刚死,你便来非礼师姑,甚至把她逼死以后,还浑不在意,只要水喝。” 陆行微听了这话,禁不住倒退两步,说:“大师哥,我是清白的,你莫要冤枉我。”心中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惊醒:自己已落下了别人的圈套——但设局的人又是谁? “冤枉你?” “小师姑的尸体就在这,你也敢称冤枉!” “陆行微,你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小师姑待我们多好……你竟!” 许多风光门弟子都怒斥起来。陆行微不知怎样分辩,只说:“我昨夜好像被迷晕了。” “你可是被迷晕了,你是被色胆迷晕了!”黄笑生怒斥一句后,又长叹口气,“唉,也算不得你的错,都是我不好。倘若从前早发现你心中的不对劲,早作开导,你也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兄弟,你不信我?” 陆行微只觉胸口被重重捶了一下:眼前的人是谁?是有三碗饭给我吃两碗的兄弟,是用身子给我挡过刀的兄弟,兄弟把我的命看的比他的命还重要,现在却在冤枉自己! 又转头看向江汀,嘴唇一哆嗦:“师妹,你也不信我么?” “二师哥,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信你。”江汀眼圈红肿,“你不会对小师姑做什么的,你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可这时,一名弟子从梳妆台上拿起了一块白布,大喊:“是小师姑的遗书。” 那弟子把白布高高举起,房里的人全都望去。陆行微看到白布上用血写着八个字:“行微辱我,无颜于世。” 这八个字仿佛重山一样,把陆行微彻底压倒,乃至于众弟子扑上来对自己挥拳相向,也一分抵抗的力气也使用不出来。一个个拳头往背上和脑袋上砸,陆行微越来越晕,模糊间只能听到师妹嘶哑着喉咙在喊:“别打二师哥,你们别打二师哥……二师哥做了再错的事,你们也别打他!”心中陡然泛起万分苦涩——连师妹都以为我辱了师姑! 陆行微只觉身体在一直坠落,不停地坠落,从万丈的高空,坠往万丈的深渊。忽地身躯一震,从梦中醒转过来,睁开眼,只见师妹那张脸还在面前,就是不知为何沧桑了许多。禁不住张开嘴,说:“师妹。” “二师哥。” 江汀见陆行微醒了,眼里又流出了泪。 陆行微坐起身来,伸手往江汀眼角去擦:“师妹,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接着又看到周围不仅有师妹,还有一个小道士,一个长着胡茬的少年,还有一个蓝衣裳的少女。脑袋不禁又痛了起来,几息后方忆起,自己做了一个前尘大梦——但又多么希望,后面那些只是一场梦。 季茶开口道:“肯定是黄笑生大狗贼欺负她了!你快去找他算账!” 陆行微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问江汀:“师妹,师父在哪里?我要和他说话!小师姑真不是我害的,真不是!” 那年被冤枉成侮辱并逼死师姑的凶手后,陆行微本应被送官治罪,但风光门并不愿外扬家丑,只是把他驱逐出了宗门。其后风光门内部又生了诸多变故,继任掌门的黄笑生大整门户,改旗易帜,“风光门”成了“逐光门”。许多对其有所异议的人都被赶了走,其中有人无处可去,便投奔了落脚在山上废弃道观的的陆行微,并以其为宗主,建起了追风宗。 这些年,陆行微名为宗主,实际也只打理内部事务,几乎不下山一步。只听说师妹嫁给了师兄,从江小姐变成了黄夫人,还生下了一对样子十分好看的儿女。今日从她口中听说师父回来了,最先想的便是要对师父解释那件事。 师兄冤枉我,师妹不信我,只有师父是唯一的希望。师父最知我性格,谨言慎行,断不会做出越矩之事。 却听江汀颤着声音道:“爹就在这里。” “在哪里?” 陆行微环视四周,并未见到师父的身影。而江汀从洪辰手里拿过那个蓝裙包成的包裹,摊在了桌上,露出一块块惨白的人骨:“这就是爹。” “原来师父终究是死了。” 陆行微像是被雷劈中一样,身子又晃了好几晃,被小道士扶着才没栽倒。许久之后,才木然道:“这是……师父的尸骨么?” 江汀点头。 “在哪里找回来的?”陆行微忽觉不对劲,问,“为何找到了师父的尸骨,没入土为安,却带来见我?” “爹根本没有死在外面。”江汀说,“他就死在风光门,死在了竹园假山下的密洞里。” “什么?” 陆行微脑子彻底懵了。 师父没死在外面,死在了风光门? 当初带来师父死讯的是黄笑生,那就是他在说谎。为什么他要说谎?难道是他杀了师父?若是他杀了师父,后面小师姑的事情又是否与他有关? 刹那间,许多从前想都不敢去想的想法出现在了陆行微脑海之中。陆行微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个终日挂着笑容的师兄,那个光明磊落被称为少年豪杰的师兄,那个为了自己连命也不要的师兄,会害师父,害自己。 “不。不会是黄笑生。”陆行微猛地摇头,“兄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又看向桌上的白骨:“师妹,你怎知道这是师父?” 江汀把手伸到了那堆白骨之中,却拿出一条黑黢黢的金属来:“爹的大腿受过大伤,中间的骨头都粉碎了。单靠从胯骨移植来的骨头撑不住他的体重,于是大夫为他接骨时在大腿骨上钉入了一块钢条,从来都没取下。这件事整个风光门,也只有我知道。杀师父的凶手,就是黄笑生。用小师姑的命来害你的,也是他——我当初不敢想,后来越想越奇怪,那日大家找不到你,是他带着我们去小师姑那里找的!” 陆行微看着那条金属,脑海里又出现了师父的样子,总是眯着眼,一笑起来就成了两条缝。不禁潸然泪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黄笑生要杀师父?为什么要害我?他想做掌门?可掌门的位置,本就是他的。” 第41章 杀竹鼠 江汀又落了下来许多泪,轻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陆行微望着江汀,见她白皙的面庞上,滴滴泪珠晶莹剔透,一副梨花带雨样子实在教人怜惜,心中更觉万分苦涩:师妹啊师妹,你太招人喜欢,黄笑生只怕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啊。他知你喜欢我,要让你心甘情愿跟着他,不仅要我身败名裂,还要你从心底讨厌我……但他为什么要杀师父?栽赃我的方式有许多,又为什么要杀小师姑?他责我怪我只害我就是了,为什么牵连无辜? 季茶在一旁听得既惊讶又好奇,一开始只以为这黄夫人在发疯犯傻,怎知那堆白骨还真是她爹爹,而黄笑生不仅犯了弑师大恶,似乎还用什么师姑的事来栽赃陆行微,实在令人不齿。想起黄笑生用替身和假逐流光做局诱骗自己,更是多了几分怒气,说:“这还用想么?那黄笑生就是个十足的坏蛋、狗贼,既然是坏蛋狗贼,那做什么坏事都理所当然啦,哪还用知道为什么!” “师兄不该是那种人!”陆行微想起幼时陆家两个单纯的孩童,想起土匪山寨一对生死与共的兄弟,想起风光门名满云州的一门双璧,愈发不愿相信师兄是个害人精,看向江汀,直说道,“师父的死没准另有隐情,是师兄不方便说。至于师姑那件事,嫁祸我的或许另有其人。” 洪辰突然插话说:“这位道长,你在这猜测纠结,只会徒劳无功。有什么疑问,得当面去说,问个清楚,才能解疑答惑,只一个人想,是想不出来结果的。” 季茶哈哈大笑起来,手往洪辰脑袋上一拍,道:“我这兄弟傻乎乎的,都比你个老道士明白多啦。” 陆行微这才仔细看了一眼二人,皱眉道:“你们不是师兄的孩子?” 江汀说:“这两位是把我从恶人手里救出来的英雄。” “哦?她腰上为什么挂着日刀?” 陆行微指向季茶腰际。 江汀也看过去,说:“这把刀不是日刀,但造型的确与日刀一样。黄笑生曾专门打造过好几把类似日刀的仿品,这应该是其中一把。真的日刀,刀刃在晚上会折射出很亮的光,这把没有。” 陆行微方意识到江汀之前身陷钟驼子手中,一定受了许多惊吓,伸出手去摸她脑后的头发,慢慢地问:“师妹,你又如何落到那钟驼子手中,他有没有……你怎样找到师父的尸骨,怎样脱困的?” 江汀用衣袖擦干眼泪,神色恢复镇定,回答说:“昨日府上遭了贼,门人弟子们到处去抓贼。我本来打算去看看情况,忽然有一个黑影从背后袭击我。我仓促应对,被他几下打倒在地,欲要呼救又被扼住了脖子,慢慢就被掐晕过去。 “等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在一片十分黑暗的地方,而那人似乎受了伤,呼吸十分沉重,似在调养伤势。 “我慢慢起身,想悄悄攻击,往呼吸声发出的地方走去,却突然踩到了什么。那人反应过来,把我再度打倒。我问他是谁,他骂我,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还提到了爹爹和南方湘云城金刀门的王掌门,流云城的云家主等人,直说‘上一辈的报应,先拿他们的女儿开刀’什么。 “他骂了一阵子就又坐下养伤了,我也慢慢调息,不敢睡去。只想等这家伙睡熟再把他制住,但过了好久他一直都没睡。我坐得太久,身子有些僵,便挪了一下,手突然摸到了一颗骷髅头,才意识到方才踩到的东西竟是一具尸骨。 “起初我又害怕又欣喜,怕的是这里竟死过人,喜的是我若抽一根死人骨头作武器,面对那恶人便不至于没什么反抗之力。我先摸到了肋骨,又往下摸,摸到了腿骨……也就摸到了那根钢条,而大腿骨有一段比较细,又和爹爹当年受伤的地方完全相同,才意识到,这具尸骨竟是爹爹! “我脑子一下子就嗡地炸了,直往后退,正撞到石壁上。石壁的触感有些熟悉,我才发觉这地方我小时候来过,就在竹园假山下面,是爹爹建的密洞,很难打开,也很难出去。原来爹爹没死在外面,就死在了风光门。我又想起爹爹死了后,黄笑生毫无来由地封了竹园另建起花园——若不是他心虚又怎会如此? “我嫁给黄笑生后,朝夕相处中渐觉他根本不是印象中那个纯真善良,义气磊落的大师哥。恰相反,他很虚伪,笑容下藏着最恶毒的刀,许多师叔或师弟因为与他意见不和都被他赶走,甚至在门内暴死,蹊跷至极。我不满他的举动,但毕竟他是我夫君,我只以为他被权力熏坏了,腐朽了,慢慢劝说,终有一日又能变回我的大师哥……可直到我发现了爹的尸体,仔细回想当年的事,才知道他原来一直都带着一层面具。 “我感觉我的心碎了。我怎会嫁给这样的人,我怎会中了他的圈套,和他一起冤枉二师哥?我再也按捺不住,大哭起来。那恶人听到我哭,便生气,吼我,让我不要哭,还说:‘你凭什么哭?你有什么资格哭?’我不理他,心想不如让他杀了我,就能下黄泉去陪我爹啦。正这时候,两位英雄突然进了洞,打跑了恶人,把我救了出来。” 听江汀讲述经过,陆行微一颗心时而悬起时而落下,到最后又绞痛无比,双手向着季茶和洪辰一拱:“多谢二位英雄救了我师妹,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哪里无以为报?”季茶笑着说,“其实有的报,我也不要你给什么万贯财黄金屋,反正瞧着你也给不起。把那‘碎清风’送我就行啦!” 陆行微神色一冷,心道:这姑娘瞧着甚是周正漂亮,之前那几句难听话,只以为她是个黑白分明的江湖女侠,心直口快惯了。现在竟想要师父留给我的月刀,原来是个挟恩图报的赖皮。 江汀却转过头,对季茶说:“姑娘,你想要月刀自是可以。哪怕你要整一对的‘日月无双’,也未尝不可。” 季茶说:“逐流光在黄笑生那里,你怎么给我?” 江汀说:“那还不简单?我要和二师哥回去与黄笑生算账,对质出当年真相。但黄笑生一定会死不承认,甚至不惜动武把我和二师哥除掉。他在逐光门经营多年,培养出许多心腹。凭我们二人和追风宗的弟子,不是他们对手。我在密洞内见识到两位英雄轻轻松松打跑了武功甚高的恶人,可见都是当世高手。若得两位英雄人助力,我们定会马到成功。” 季茶一听江汀说自己和洪辰都是当世高手,便喜不自胜,心想,洪辰你武功比我高又怎样,到头来不是和我并称当世高手?又听了江汀刚刚的讲述,觉得陆行微和她真是一对可怜人,而黄笑生又十分可恶。 再想起采茶人的名声竟被官府败坏,通缉赏银不足同行之人伐竹客的十分之一,甚至连个采花臭驼子都不如,正可借此机会惩奸除恶,一振威名。便答应道:“好,那我们就和你二人走一趟,打死黄笑生大狗贼。不过到时候,逐流光,碎清风,都得是我的。” 江汀委身行礼道:“那便有劳两位英雄。” 洪辰提起菜刀,便往屋外走。季茶喝住他:“做什么?”洪辰说:“不是要去讨伐黄笑生么?我先过去把他拿住,可让你们省些力气。”季茶笑骂:“傻瓜,你现在去揍他,就是挑衅逐光门的歹人。等到了白天,咱们跟着整个追风宗的人,扯了‘诛叛逆,清小人’大旗一起过去,才堂堂正正,师出有名。” 洪辰微微一怔,又想起季茶那会儿讲的拜山,暗道:“原来江湖上的人打架要讲师出有名。倒有些像师父,每次杀竹鼠之前,都要讲这只竹鼠喜欢打架该杀,那只竹鼠太过吵闹要死。” 第42章 不说破 陆行微上前说:“二位今夜奔波劳累,实在辛苦。请先去偏房休息一宿,明日我们一起出发。”接着吩咐小道士带季茶和洪辰离开。 等他们走后,陆行微才向江汀讲出疑虑:“这两个年轻人,我总觉得不是很对劲。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江汀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但无疑能帮上忙。” “真的?”陆行微依然满腹狐疑,“可他们年纪是这样轻,武功又能高到哪里去。” “那小姑娘已能算年轻人里极厉害的,内功造诣到了第四境,一身武功很有灵性,那小兄弟更厉害的很。”江汀忆起密洞里,似乎根本没学过掌法的少年,只学了几句大力神掌的口诀,就震开了数千斤的石地,可见内力底子极强,而那掳走自己的恶人,极擅长在黑暗中战斗,手拿古怪宝剑,却败在了少年一把菜刀之下。 “但愿罢。”陆行微还是不大相信两个年轻人能厉害到哪里去,只以为是掳走师妹的恶人身上有伤才被他们趁机占了便宜,叹了口气,说,“唉,我们还得去找追风宗内的师叔师弟们商议此事,也不知他们态度如何。” 江汀点头道:“师叔师弟们都当初是被黄笑生排挤走的,一定心有不甘。我见这追风宗里很是清苦,若能重建风光门,他们也可重享当初的待遇。这次义理都在我们这边,只要武力上不输,便可十拿九稳地拿下黄笑生。” “嗯。” 陆行微觉得江汀固然说话极有道理,但形象竟变得陌生起来,不禁怅然失落。 回忆里师妹天真烂漫,脸上总会浮现少女娇羞,如今却思虑周到详备,情绪平复后甚至冷静的有些可怕。人还是那个人,但性格早就被岁月和境遇磨的看不出当年模样。 头一转,看向屋里的铜镜,只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成了两鬓斑白的颓然道士,由不住起了一声暗叹:伊人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 道观后面一间偏房里,洪辰对着油灯端详起菜刀,见刀刃被磕出了不少坑洼,刀身还裂了一条大缝,放下刀,皱眉说:“这些刀一把都用不住。用过的刀里,还是冷静刀最好,就是太大了些。” “切。你哪是想冷金刀,分明是想那个王丽凤。”季茶挑着眉说,“你要是担心她,就去找她啊。啧,可惜人家有郑师兄,齐师兄,全都比你高比你富比你帅哩。” “我想她做什么?查神医那么厉害,她伤势早好了嘞。”洪辰渐渐发觉,但凡自己提到某个女人相关的东西,季茶总要说几句奇奇怪怪的话,便主动岔开话题,说,“这几日总有些问题困扰着我。” 季茶有些惊奇:“哟,你连脑子都没有,竟还有问题困扰?跟我说说。” 洪辰说:“你不是说自己是皇天教教主么?” “我本就是皇天教教主,只不过这身份极为隐秘,非信任之人不可告知。”季茶说到这一摆手,“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了这层身份,外人就不必知晓了。” 洪辰接着说:“幽冥鬼掌,只有皇天教的人会,而王远威是被会幽冥鬼掌的人杀的,王丽凤也是被会幽冥鬼掌的人伤的。你说有人在栽赃嫁祸你,可栽赃嫁祸你的人,不也是皇天教的人么?你是教主,他是教徒,教徒为什么要害教主?” 季茶一怔,随即解释说:“八成是有外人不知从哪里偷学了幽冥鬼掌,两成是有不肖教众想谋权篡位!” 洪辰又说:“查神医问你白无常在哪里的时候,你分明是知道的。” 季茶马上反驳:“胡说什么?我哪里知道!当时不都说了么?皇天教人数众多,分布广泛,近些年彼此失联。我哪能就认识他说的人。” 洪辰道:“我当时对你的话半信半疑。查神医讲往事的时候,他自己陶醉其中,没注意到你神情变化。但你第一次听到白无常这三个字的时候,很明显脸颊的肉抽动了一下,说明你起码听过这个名字,对此人有所了解。” “我听过名字,就代表我知道她在哪里么?搞笑。” 季茶从鼻子里出气,笑了声。 “所以说,我当时半信半疑,现在却觉得,你九成是知道的。”洪辰继续说,“那会儿你背着黄夫人,她说你是皇天教人的时候,曾说过句话‘专杀皇天教的人,剁了他们脑袋当球踢’。我总觉得此话熟悉,慢慢地想,回想起来,查神医讲遇见白无常的时候以为她是女菩萨,白无常随后说了句‘我专门杀女菩萨,剁了她们脑袋装水喝’。” 季茶手心冒起了汗,反问道:“这又怎了?人说的话,还不能相似么?” 洪辰说:“每个人在和其他人朝夕相处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受到那个人的改变,程度或重或轻。卖鱼强经常和掌柜呆在一起,脾气慢慢变好了,欺负我和师父的次数变少,这是性格上的转变。习惯上有种改变,是口癖,那种反驳的话很少有人说出来如此像的句子,说明你极有可能和白无常共处过一段时间,沾染了她说话的习惯。” 季茶悚然一惊,禁不住站起:“你是洪辰么?” 洪辰有些错愕:“当然——你说是就是,不是也不是,这个名字本就你取的。” “你一直在隐藏自己,跟我装呆卖傻?”季茶不敢相信,这个一条一理把事情分析得如此清楚的人,和平日傻乎乎的洪辰是同一个人。 “我从来不呆也不傻。”洪辰望着季茶,说,“只是我常常想的多而说的少,又对这花花世界了解不多,才犯了许多错。但犯错并不等于蠢,对罢。” 季茶又忆起初遇洪辰的时候,一个能追得自己无处可藏的家伙,当时可把自己吓了个够呛。只是后来和洪辰相处时间多了,总觉得他有时表现得过于单纯无知,心底渐生轻视。 仔细想来,洪辰许多举动看似呆蠢,但对于一个几乎没接触过江湖的人来说,犯这些错误实属正常。至于现在,也并非露出了什么深沉心机,而是把想了许久才想清楚的事情说了出来。 只是突如其来的形象反差,委实让季茶吓了一跳。 季茶松了口气,说:“你这些问题,的确质疑合理,但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洪辰点头道:“好罢,等什么时候愿意和我说了,你再讲也好。” 这时外面忽传来敲门声,季茶终于不用直面着洪辰了,过去开了门,见是黄夫人江汀捧了些衣服靴子站在门口。 江汀柔声说:“我见两位英雄身上外衣都有不少破损污浊,特拿来两身干净道袍来让两位英雄换上。” “谢谢黄夫人。” 季茶接过了道袍和靴子。 “唉。”江汀叹息一声,道,“以后莫要叫我黄夫人了,黄笑生这狗贼,不配做我相公。你与我女儿差不多大,唤我江姨便好。” 季茶点头:“好嘞,江姨。” “那我先走了,你和另外那位小英雄好好休息。” 江汀告辞离开。 季茶合上门,把道袍和靴子分给了洪辰一套,说:“这娘们还真是心机,说是让我们换身干净衣裳,实际就是让我们扮作追风宗的道士,白天藏在人堆里不引人注意。她分明已对咱们身份起了疑,却又装作真把咱们当成御剑堂的人。” “有句话,叫‘看破不说破’,应该就是这种罢。”洪辰说,“她也只是想借助咱们的武功而已,咱们到底是何身份与她无关。” “是啊,这是一桩大买卖,她借我们报仇,我们借她得刀。彼此保留秘密,是合作中最好的心照不宣。” 季茶嘴上在讲江汀的事,心里却在想,自己与洪辰之间,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种买卖? 第43章 丧葬礼 偏房一共两间屋,一间里屋一间外屋,中间隔着门帘。季茶掀门帘到里屋去换衣服。洪辰直接在外屋把那身灰衣给脱了,换上了蓝灰相间的道袍。送来的短靴有些大,洪辰走两步试了试,发现脚跟有些趿拉,又穿回了之前的黑布鞋。 道袍宽松,全棉织造,穿起来比麻布衣服舒服不少。洪辰见别人穿过丝绸衣服,甚是轻薄光滑,想来夏天穿着十分凉快,寻思等自己有了钱,也得去置办几身好点的衣裳,起码也得和身上的道袍差不多。 洪辰又抄起季茶留在桌上的假逐流光,对着空气挥了两下,只觉这把刀十分轻盈,材质比一般钢刀好许多,心道:“连假的都这么好用,若是真的,估计就更好使了。等我有了好刀,再遇上那叫罗轻寒的人,定然不会败。” 二人一个在外屋,一个在里屋,各自休息。 至天明时,又响起了两道叩门声,接着便是江汀的声音:“敢问二位英雄可休息好了?我和二师哥已经集结了追风宗里原本在风光门的弟子,这便要回逐光门讨要公道。” 洪辰还未应声,就听季茶在里屋喊:“好了好了,我们马上出去。” 紧接着季茶从里屋走出,一头秀发已挽作道士髻,道袍颜色与洪辰的身上不同,是灰白相间,脚踩黑色短靴,显得整个人十分干净素雅。 季茶过去开了门,先和江汀打了个招呼,再回头对洪辰道:“别在里面傻站着了,赶紧走吧。” 洪辰便提着假逐流光走偏房,看到江汀,微微一愣。只见她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裳,头上还扎着白色的带子,便想起金刀门的事,隐隐在想:金刀门的掌门死了,整个金刀门的人都换了一身白衣;黄夫人的爹爹死了,她也换了一身白衣;看来是人死了,与之亲近的人便要换一身白衣。但为什么要换白衣而非黑衣? 带着些许疑惑,洪辰与季茶跟着江汀一路走到道观大殿,只见这里已站了二十来个的道士,有一些已经须发尽白,其余也基本都是中年,昨夜的小道士却没在其中。有一人正面对着众道士,仔细看去却是陆行微,与江汀一样,都换了纯白的衣服,头扎一条白带,长长垂到了腰际。 陆行微见江汀三人来了,开口道:“诸位师叔师弟已做好准备,随时可前往逐光门。师妹,你还有什么要讲的?” 江汀点了下头,转身面向众道士,一双眼泛起了红:“各位都是我的师叔和师弟,是爹爹的同辈和师侄。如今我得知杀爹爹的真凶另有其人,而这恶人如今正在享用风光门的百年基业,心中悲痛愤怒至极,虽然那人是我丈夫,我也绝不原谅。我希望,各位能看在昔年同门一场的情谊之上,为我和爹爹作主,讨回公道!” 一个留着细须的中年道士立马走上前,抱拳道:“江师姐,其实咱们大家伙早就觉得老掌门遇害一事和小师姑自杀一事十分蹊跷,苦于没有证据,才对黄笑生那似无计可施。这次江师姐带回老掌门的尸骨,咱们定当竭力以助,帮老掌门和江师姐夺回风光门,为小师姑和陆师兄昭雪沉冤,这样大家伙也能重回风光门啦!” 江汀盯着他,说:“你是张肆一张师弟?”那细须道士点点头。江汀忽流下泪,说:“我记得你是十三岁进风光门,有一年热疫流行,你也病倒了,小师姑每天都为你和其他几位害了病的师弟煮药喝,你不愿喝,说太苦。小师姑便专门央人找了不苦的方子给你熬药,你连吃了半个月才好。” 细须道士张肆一闻言,想起在风光门学武的往事,又想起小师姑的死,想起被黄笑生赶出风光门后的孤苦,想起走投无路,不得不投奔了陆行微,和追风宗其他人一起背上与奸人沆瀣一气的骂名,多少委屈酸楚顿涌心头,眼泪止不住地往衣襟上落:“我张肆一誓杀黄笑生!为老掌门和小师姑报仇!” 其余道士也被张肆一的情绪感染。他们被连夜告知了黄笑生杀死老掌门并害了小师姑来嫁祸陆行微的事,原本心中最多的是被欺骗的愤怒,其次是对沦落到如今境遇的不满。 但江汀的话,唤起了他们对风光门的美好回忆。哪怕当时与老掌门、小师姑的关系并不多么密切,当年留在风光门现在也未必能在多好的位置上,他们却觉得,若非黄笑生的毒辣阴谋,他们如今一定会在风光门继续过极快乐的日子,而不用在这偏僻的山头当道士。 一时间,满堂道士竟有七八成都开始落泪痛哭。连几个白须老道都紧攥拳头,梗着脖子在骂:“狗崽子黄笑生,竟如此大逆不道!”“老夫当初真是瞎了眼,还教过你武功!”“这次回去,我要亲手替掌门师弟清理门户!”“我早就看现在逐光门那群崽子不顺眼了,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陆行微缓缓打开了一个黑色盒子,露出一把银柄白鞘的刀。洪辰看到那刀柄的样式和自己手中的假逐流光差不多,暗想:“这应该就是‘月刀’碎清风了,应该也是一把好刀。”便轻声问旁边季茶:“逐流光排云州第七,碎清风又排多少?” 季茶同样轻声回答:“碎清风只排第二十一。” 洪辰又问:“不是日月无双,日月并称么?为什么名次差这么多。” 季茶回答说:“到了最好的兵器,其材质、铸造技艺都各有特色,很难就说哪个更好,哪个更差。所以,兵器谱上的靠前位置,是刀越有名,排位越高。日月无双原本排名云州第十,但黄笑生一把日刀打败过许多武林好手,除掉过云州不少悍匪,所以逐流光排名就上升到了第七。碎清风虽然与逐流光是一对,但被陆行微拿在手里,从未有过彪炳战绩,这第二十一,还是沾了另一把的光呢!” 这时,陆行微把碎清风挂在腰上,缓缓道:“我了解,大家得知掌门遇害真相并非当年所知,都很激动。但我们也不要过于激愤,要保持冷静,不要一去逐光门,就喊打喊杀。那样就变成了两个宗门之间的争斗,而非惩治恶徒。我希望,大家要努力克制,等从黄笑生口中质问出当年真相,他若执不悔改,我们再动武不迟。” 江汀点头说:“二师哥说的对,大家去逐光门时,应牢记我们是只针对黄笑生一人,而非针对整个逐光门。否则衍变成更大规模的冲突,于我们不利。” 张肆一擦干泪,说道:“江师姐,咱们大伙都听你和陆师兄的。没错,虽然逐光门的人喜欢骂我们是叛逆,但他们也是受了黄笑生的欺骗蒙蔽,我们不会针对他们的。但倘若他们执意要为黄笑生作马前卒,咱们也不会退缩一步!” “走,咱们这就去逐光门!” 江汀振臂一呼,满堂道士齐刷刷冲出大殿。 洪辰和季茶跟着他们到了外面,只见院里正放着一个三尺多高,丈许长的棺材,还放着缠着白幡的长棍,以及一叠叠黄色的纸钱。季茶忍不住低声一笑,跟洪辰说:“这追风宗平时赖以生计的,便是给寻常人家做法事超度,这些家伙事儿正巧能用上。” 洪辰暗暗记住那些东西的模样,心想以后若在什么地方再见到这些东西,就知道那里在办丧事,不至于再和第二次去金刀门的时候一样,因为不知道有人死了,不清楚状况便冒冒失失闯过去,惹上一身麻烦。 第44章 弑师因 棺材下有木架,有六个中年道士过去抬起架子,扛起棺材。张肆一与另外五个道士分别举起了招魂白幡。江汀将一个黑色牌位抱在怀里,上面“先父江波灵位”六字刻痕极新,陆行微挎刀走在她身边。几个老道士各揣了许多纸钱在怀里,分立棺材两侧。还有四个道士手中握着笛箫,跟在棺后。洪辰与季茶以及另外几个道士低头跟在队尾。 一行道士走下山去,经昨夜洪辰季茶来时的路,往逐光门回返。 大清早,紫云城街上已有了不少行人,见追风宗道士结成一个送葬队伍,都不免惊讶诧异,站在道两边围观。 风起白幡动,泪落黄钱洒,棺后四个道士举笛箫吹哀歌,一行人神色凄痛,路上行人皆为这悲恸气氛所感,议论纷纷。有些江湖人士认识江汀,看见了她抱着的牌位,心想风光门老掌门不是死了二十年了么?怎又送葬一次?但又不好去送葬队伍里问,只能向其他人相询,种种猜测各自流传。 走在最后的季茶对洪辰小声说:“瞧见没有,他们大张旗鼓地弄起丧事,惹得全城注意,要逼黄笑生不得不站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质澄清。到时候只要黄笑生说不清道不明,他们便稳操胜券。” 洪辰说:“既然他们稳操胜券了,为何还要叫着咱俩帮忙?” “道理稳操胜券,但不代表一定能赢。”季茶又说,“到时候撕破脸,人家黄笑生脸也不要了,提着刀带着手下要把他们都砍死,他们又去哪儿说理?所以得要人掠阵助威。但追风宗一群道士,二十年背着离宗背教的骂名,和江湖武林人士久已疏远,又不能指望那些操办过丧事的老百姓家里来助拳,只能靠咱俩啦!” “原来如此。”洪辰了然,“看来打架要师出有名不假,最后仍旧要看谁拳头强。” 抬棺送葬毕竟没有昨夜跑得那么快,直走了小半日,已到了中午的时候,追风宗众人才抵达逐光门附近。 天空依旧阴翳,风却不大了,白幡低低地垂着。笛箫吹了一上午,哀歌愈发低沉。送葬队伍把棺材停在了逐光门外一个大牌坊前,而牌坊后面,有许多人聚在一起站着,似乎早已在此等候。 季茶与洪辰抬起头往逐光门里看去,只见黄笑生站在人群最前,身边站着一个少男一个少女,模样都很清秀。但除了逐光门的人之外,竟还有其他人,还恰都是熟面孔。 有一个一袭白衣的二十来岁青年推着木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名神色憔悴的少女。正是云墨派的“郑师兄”以及王丽凤。在二人身边,还有一群紫衣人,其中为首三人一人带着长短锏,一人带着双铁戟,一人带着双铜锤,不是天云三猛又是何人?再往后面瞧,还能看到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衫儒生站在人群中,却是行云书院弟子柳泉。 季茶心道麻烦,若只有逐光门的人便罢了,怎还有一群喜欢添乱的家伙在这儿?不过等江汀揭露黄笑生真面目,占据了大义,他们这些正义标兵,道德卫士,估计不会来插手。 那对清秀少男少女见了江汀,一个高声喊“妈妈”一个哭着嚎“娘亲”便奔到送葬队伍这边。少女抱着江汀手臂泣不成声,少男则问:“妈妈,你前两天被掳哪里去了?你没被欺负罢!” 江汀红着眼圈,对二人说:“妈妈被人救了,妈妈没事。你们呆在妈妈这边,为外公守孝。” “外公?” 少男少女望了望棺材,又看了看江汀抱着的牌位,都很疑惑:外公死了很多年了,每年都会扫墓上坟,为什么这里又有一副新棺材? 黄笑生远远地喊:“夫人,你怎这般胡闹?”又抬手指向陆行微,喝道:“你个叛逆,先派人掳走我夫人,昨夜又遣人来偷我的刀。又不知给我夫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今日整了这么一出,是何居心?想回来谋位夺权吗?” 黄笑生心中早认定了钟驼子和昨夜偷刀人都是陆行微手下,今日见陆行微率追风宗的道士们抬棺而来,夫人又与陆行微站到了一起,十分不安。故而先声夺人,话里行间要让大家以为一切皆是陆行微的安排阴谋。 “师兄。” 陆行微刚开口,黄笑生便勃然变色,打断道:“你不要喊我师兄,二十年前你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你还配喊我师兄么?”身后逐光门弟子们纷纷点头,这些年,门内一直流传着有位女性长辈受辱自杀的事,据说与追风宗主有关。 陆行微怔了一下,又道:“黄掌门,我此来对什么权,什么位,没有半分想法,只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黄笑生冷着脸说:“讲。” 陆行微问:“师父当年究竟是怎样死的?” 黄笑生说:“师父是身陷魔教贼子重围,内力耗尽,被乱刀穿身而死。” 陆行微又问:“那师父死在何处?尸骨埋于何方?” 黄笑生回答说:“师父死在靠近羌州的一片野林子里,尸骨自是被魔教的人毁去啦!” 陆行微深吸一口气:“兹事重大,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黄笑生说:“我每句话都属实。” 陆行微突然大喝:“你说你每句话都属实?但这棺材里的,便是师父的尸骨!骨头上没有一丝刀痕,他绝不是被乱刀杀死的。” 黄笑生冷笑:“鬼知道你从哪里找来一具尸骨来冒充?你们追风宗过手的死人多了去啦,你别是偷藏了别人家的尸体,然后跑来污蔑我,说是我杀了师父。” “黄笑生!”江汀大声地说,“你还想抵赖?爹的尸骨是我亲自在竹园假山密洞里发现的。” 黄笑生心中一沉,脸上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夫人,你莫要受人蒙蔽。或许是别人提前藏好,故意诱骗你的。” 江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真的没猜错,你果然死不承认。”接着从袖中取出来一块黑色钢条,厉声道:“这是爹爹当年受伤,大夫为他大腿植入的钢条,我亲眼见证。那时我与爹爹不在门内,你与二师哥都不知晓此事,全天下知道的,也只有我和当年的大夫及其徒弟。黄笑生,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爹爹的尸骨会出现在门内?你不是说他死在外面吗?你解释呀!” 一时间,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黄笑生身上。 风光门老掌门因魔教贼人而死,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而且老掌门生前立陆行微为副掌门,就算意外死去,按理说该为陆行微继任掌门之位。黄笑生却带回来一个让自己做掌门的老掌门生前遗命。 现在一看,黄笑生果然有谋害老掌门,再嫁祸陆行微,实现篡位夺权目的的嫌疑! 黄笑生脸色暗沉下来,往前走了两步,说:“夫人,事情不是你猜想那样。你先回来,我与你私下解释。” 江汀站着不动,摇头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肯公开解释?现在大家伙都站在这里,你要分辨清白,就和所有人分辨清楚。” 黄笑生也摇头:“内中隐情,我不能说。” 江汀惨然道:“你不是不能说,你是不敢说。” “这件事真的不能说。”黄笑生盯着江汀的眼睛,“倘若说出来,对所有人都不好。” 江汀也盯着他的双眼:“如果是真话,大家知道真相有什么不好?” “那我说了。” “说罢。” 黄笑生又迟疑了十几息,环视了一下周围所有人,而所有人也都望着他,想得到一个答案。黄笑生终于缓缓开口:“师父的确是我杀的。” 全场之人尽数身子一颤,江汀虽早有预料,依然紧咬嘴唇,强忍着要滚出来的泪水:“你这丧尽天良的狗贼,为什么要杀爹?爹待你极好,把毕生武功都传给了你!” “师父的确待我极好,但我有不得不杀他的理由。”黄笑生忽然仰天一声长叹,“唉……我杀师父,是为了江湖同道,是为了天下苍生——因为师父并不只是风光门掌门,他还是当年魔教的西寒宫副宫主!” 第45章 苍天死 “魔教”,“西寒宫”,“副宫主”这几个字眼从黄笑生嘴里一出来,全场立马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三国九州,无论在朝堂还是江湖,无论是贵胄抑或平民,无论男女,无论老少,谁若是和“魔教”这两个字扯上关系,马上被视为天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人只要沾上魔教的关系,那再爱自己的双亲,也不是孝顺的儿女;再为效力的主人赴汤蹈火,也不是忠诚的奴仆;再关爱子女,也不配为人父母;知识再渊博也当不起先生鸿儒;武功再突出也没人愿拜师学艺;哪怕扶危济困日夜做善事,也没人敢说他是好人。 经历三大国二十年的高压宣传,清洗屠杀,天下人心中早已形成一个枷锁般的公理:一入魔教,便失去了为人的资格,没有了做人的权利,万死不足惜。纵然有人反对,也不敢说出来。因为倘若反对,就等于支持魔教;支持魔教,和加入魔教没什么区别,也就约等于魔教徒;既然你等于魔教徒,你就不配为人;既然你不是人,那你的田地,财产,妻女都该让我们这些反对魔教的正义之士来瓜分。 静寂过后,追风宗的道士们马上红着脸粗着脖子破口反驳:“黄笑生,你胡说八道!”“老掌门怎么可能是魔教的人?老掌门不知道杀过多少魔教的人!”“多少魔教贼子听到‘侠刀江波’的名字都要闻风丧胆,你作为他的弟子,怎敢诬陷他?”“荒谬,真是荒谬,你为了遮掩自己的罪恶,真是什么谣都敢造。” 张肆一等人绝不相信老掌门是魔教的副宫主,有几个老道士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上前把黄笑生揪捽住,赏几个大耳刮子让他改口。 陆行微也万不敢信,往旁边望了一眼江汀,只见师妹脸变得惨白,身子不断地抖,手中灵位差点掉在地上,脑子登时嗡嗡直响:瞧师妹的反应,师父竟真是魔教之人!怎么可能?为什么? 张肆一举着招魂幡上前质问:“黄笑生你个浑蛋,弑师已是万死不赦的重罪,你还构陷于老掌门,不怕下了地狱还要被鬼卒拔舌头吗?” 黄笑生摇着头:“我怎敢说谎?当年,为了风光门的安定,为了让大家不至于被师父连累全都被朝廷抓走,我才隐而不发,未曾向任何人提起过。大家都知道,当年三大国为了彻底剿灭魔教,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个,多少武林门派因此除名?我不想让风光门也遭此大难,不想让无辜的师叔伯师兄弟们被牵连,才一个人保守秘密至今。” 这一言倒让追风宗道士们有了一丝动摇。张肆一身子一晃,定了定神色,复又说:“你空口无凭,证据在哪里?” “证据便是当年的日月无双刀!” 黄笑生举起了手中黑柄金鞘的刀,唰啦一下抽出来,闪出炫目银光。接着看向陆行微:“陆宗主,你把敢不敢把身上的月刀也抽出来?” 陆行微本来心里便半信了黄笑生的话,根本不愿抽刀,然而众人目光尽数落来,形势已由不得自己,只能把腰间银柄白鞘的刀也抽出,同样闪出了耀眼的光。 张肆一喝道:“凭两把刀,怎能说师父是魔教之人?” 黄笑生不理张肆一,依旧看向陆行微:“陆宗主,可否把月刀拿给我?” 陆行微铁青着脸,把月刀远远抛出。黄笑生一抬手,便握到飞来的刀柄上,随之左手月刀,右手日刀,交叉高举,双手内力运起,两柄刀的刀身上顿时浮起了光芒,交相辉映,往地上洒下了一片光影。 阴云一直遮住太阳,所以白色的光,灰色的影在地上格外明显。人们放眼看去,只见一片白光中跃动着八个苍劲的灰字。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霎时间便有几个道士跌坐在地上,抬棺六道士手一松棺材也摔了下来。江汀浑身颤抖被一双儿女紧紧扶住,前边张肆一张大嘴巴再难说出一句话。陆行微觉得手心一痛,竟是手上太用力,把刀鞘捏碎割破了手掌,鲜红的血顺着白色的鞘一直流淌到地上。 逐光门的人与其他人也纷纷露出恍然神情。唯有洪辰倍感疑惑,凑到季茶耳边问:“为什么追风宗的人一下子没了底气?” 季茶小声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是皇天教的口号。日月无双刀为特殊手法所铸造,上面藏此暗号,说明江波定是皇天教的人无疑了。” 黄笑生收起内力,缓缓放下双刀,又将月刀一掷,正插到了陆行微身前地上。 又悠悠开口,道:“那年我与师父随云州许多英雄一起前去围杀魔教一名重要人物,但师父并不怎么出力,好几次故意留了一手,放跑了那人。我当时心有怀疑,便问师父,结果他竟告诉我,他也是魔教的人。又与我讲了许多荒谬言论,什么‘均田地,等贵贱’,‘男同女,君同臣’之类云云,还说‘你是我大弟子,只要现在及时弃暗投明,以后在皇天教也可升上高位,到时就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元勋’。 “我心中恐慌,怕被师父灭口,一时佯作答应。又觉得师徒一场,当让他悬崖勒马。曾多次劝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圣贤治天下,以教条束黎民,先有天子后有百姓,男子修身报君治天下,妇人三从四德方为贤,这些都是亘古以来不变的至理,师父千万不要被魔教妖言迷惑’,但师父不听,并反复向我灌输魔教的大逆思想。 “一直到我与师父回了风光门,师父还因为魔教同门被除的事怏怏不乐。那日晚上,我想去再劝一下师父,结果见师父溜出房间。我在后面偷偷跟着,见师父去了竹园,又进了假山。假山里竟有一个密洞,师父不知用什么方式打开,跳了进去。我连忙跟上,也进去。结果在密洞里还有别人! “师父见我下来,先用力一拍密洞的顶子,把里面的人从出口送走。我问师父,那人是不是魔教的,师父假意说了些没有边的话来敷衍,我却听得出他摸刀想杀人灭口。于是我也拔刀,说师父不要逼我。师父终究要杀我,我只能还手。黑暗之中我们俩对了许多刀,师父虽然之前受过伤,但我依旧不是他对手,被他砍得鲜血淋漓。然而许是上天助我,许是师父过于大意,我不知怎样竟一刀扎入了师父心脏。 “我便这样杀了师父。” 黄笑生话落,诸人沉默不语,追风宗那会儿还群情激愤,竟无一人再来出头辩驳。弑师大逆不道,但弑魔教副宫主便顺理成章,大义灭亲更是多添了几分荣光。 天云三猛中,鹰钩鼻宇文猛桀桀一笑:“黄掌门做得好!你为天子剿逆,为天下除害,大虞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天下人更不会忘记你的牺牲!” 五大三粗的宇文刚愣愣地问:“黄掌门牺牲什么了?” 旁边胖乎乎的宇文勇说:“黄掌门当然是牺牲了他师父,你怕不是个傻子,连这都听不出来?” 江汀忽问道:“黄笑生,你说你那日便杀了爹爹,可你为什么直过了半个月才回出现在门里?这半个月你去哪儿了?” 黄笑生说:“我受了重伤,在那密洞哪里出的去?花了半个月来养伤,才推开石顶离开。” 江汀又追问:“那这半个月你不吃不喝?” 黄笑生摇摇头,说:“我肉体凡胎,哪能不进饮食?实不相瞒,我喝师父的血,用刀割了师父的肉吃,才活了下来。” 第46章 谁生死 黄笑生一语既出,在场诸人无不悚然。 追风宗道士们个个只觉冷汗在背上流,眼中的黄笑生不再像个人,而像一只野兽,一只闭着嘴的猛虎,一旦张开嘴,便要吃人。陆行微呆成了一座雕塑,手里攥烂的刀鞘忽然摔在地上。江汀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却紧紧拉着一对儿女的手,强撑着不倒下。 连黄笑生身后的逐光门弟子,都不自觉往旁边走两步,和他隔开更远距离。 云墨派的郑师兄“郑吉通”赶紧拉着木轮椅后退了两丈远,回到人群,心中后怕:“我一直听说逐光门的黄笑生掌门为人胸怀宽广,侠义为怀,又与我云墨派刀帝剑皇两位掌门是年少时朋友,才带师妹来拜访,想恳请他相助,擒拿魔教贼人和钟驼子,结果他竟是如此可怕一人!唉,此间事了我还是赶紧带着师妹告辞为妙,万一他看我长得壮实美味,想把我也吃了,可真是大大糟糕。” 人群里,柳泉凝视着黄笑生,暗想:“黄掌门昔日之举简直骇人听闻,但细细想来,若我到相同位置,是固守礼义之道,饿死在密洞里,还是会做出与他一样的举动?或许我也会不得已而为之,又会不会和他今日一样如此坦然地说出来?” 宇文猛哈哈大笑,拍手鼓掌好几下,道:“我们兄弟走南闯北好多年,听过不少人自称或被别人誉为‘大侠’,‘好汉’,‘英雄’,但亲自接触后,发现其中大多名过其实,除了自吹自擂便是谄媚过誉。可今日见了黄掌门,才知道世上谁是真大侠,真好汉,真英雄。前朝有位民族大英雄,北拒夷狄多年,并写下‘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名篇,流芳百世,名垂千古。而黄掌门大义灭亲,对魔教贼人饥餐其肉,渴饮其血,当属江湖楷模,武林典范,哈哈哈!” “不论道理多么正义,我终究犯下了滔天大罪。唉!”黄笑生仰天一声长叹,随后语气突然一转,“多少年来,我从不肯原谅自己,每天都在经历内心的拷问折磨,多少次想一死了之。但每每想到一件事,都坚定要活下来的信念。” “哦,什么事?” 宇文猛问。 黄笑生大声道:“自是扫清魔教余孽,还天地朗朗清明。”紧接着提起逐流光,以刀尖远远指着陆行微,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师弟……这是我最后喊你一次师弟……当年我念着总角之交的情谊,没揭破你魔教徒的身份,即便你丧心病狂侮辱了小师姑,也只是把你赶出宗门,未赶尽杀绝。可今日你竟利用我夫人和昔年同门,意图颠覆逐光门,重夺权柄,继续发展魔教势力,以惑乱武林,危害天下。我终是留你不得!” 宇文猛惊奇道:“原来陆宗主也是魔教贼子?” 黄笑生点头:“是啊,不然当年为何他短短一两年内武功突飞猛进,从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一跃成为云州武林冉冉升起的新星?全是师父把魔教里精深的武功教给了他,特意委派他为副掌门,也是方便与魔教联系行事。” 陆行微方才被黄笑生有关师父的言语震惊到脑子乱成了一团麻,这时陡然惊醒过来:黄笑生这是要借着除魔卫道的名义,彻底灭掉自己,永绝后患! 师父或许真的是魔教的副宫主,但自己从来和魔教没有半分关系。然而黄笑生已经靠着极端的言语,取信了所有人——连弑师大罪和食尸大孽都敢承认,自然每句话都是实话。 黄笑生倘若当年往死里迫害自己,免不得要落一个找借口逼杀当权同门的嫌疑,授人话柄。如今来杀自己,才是真正名正言顺,无人可以非议! 宇文猛抽出了一双长短锏,说:“既然是黄掌门的师弟,就该由黄掌门亲自出手清理门户。我们兄弟在此为你压阵,不会有任何人打扰。”话音既落,宇文刚拿着双铁戟,宇文勇拿着双铜锤,分别跃到了追风宗道士们的两侧,这样一来哪怕陆行微想逃跑,随时也会有天云三猛之一可出来拦截。 季茶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陆行微这下可不妙了。单对一个黄笑生,即便敌不过也可全身而退,但又得对上天云三猛,几乎九死无生。天云三猛单拿一人出来,哪怕最强的宇文猛,都比陆行微差之远矣,可三人进行合击,武功配合默契,只要不遇上罗轻寒和刀帝剑皇那种肆意九州的绝顶高手,能给大多数武林一流高手带来极大麻烦。 黄笑生握着逐流光,一步一步往陆行微逼近,说:“拿起月刀,与我一战。” 陆行微自知已无退路,低头叹了一声,便拿起了插在地上的碎清风,又抬头盯了黄笑生好几息,才一抖手腕。 刹那间,刀光绽放,以陆行微的身子为中心,忽起一阵旋风,把两旁招魂白幡刮的高高飘起。 洪辰攥起手中刀,迈腿就要前走。 季茶见状忙摁住他说:“你要做什么?” 洪辰说:“不是说好了要帮追风宗打黄笑生的么?那三个紫衣人武功还算可以,陆宗主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四个,非得我帮忙不可。” 季茶低声喝道:“咱们是来拿刀的,又不是陪人送死的。如今情势逆转,黄笑生一方彻底占据大义,陆宗主被打上了魔教贼子的标签,必死无疑啦。你出手又有什么用?我知道你不傻,所以你不能冲动,把事情想清楚再去做。” 洪辰摇头说:“就是为了拿刀,我才要帮陆宗主。不然陆宗主死了,碎清风落到黄笑生手里,我们又要何年何月才能再得到?而且黄笑生揭破日月无双是魔教之物,日后肯定不会留着,说不定就要毁了,咱们更什么也得不到啦。何况这儿又没罗轻寒,他们没一个人是我对手。我要上了,你在一旁看着便是。”讲完便要挺刀助战。 忽然一道凄厉嘶哑的声音响起:“黄笑生,你敢伤二师哥一下,我就带着你第三个孩子一起死!”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江汀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裂开的碎清风刀鞘,用锋锐的断口抵着自己纤细的脖子,眼泪不住从一双大眼睛中往下流:“黄笑生,滚回去,放二师哥走,不然我现在就一尸两命!” “夫人!” “师妹!” 黄笑生与陆行微几乎同时惊叫。陆行微回身便要去夺刀鞘,江汀却退了两步,又把断口往喉咙上划了一下,顿时几缕鲜血流出:“二师哥,你也不能过来,赶紧走!” “娘亲!” “妈妈!” 江汀一对儿女扑过去要央求她放下刀鞘,哪知江汀左抬一腿,右蹬一脚,把他俩都踢出去好几丈远,骂道:“你们两个扶不起的孽种,都给我滚!我爹是皇天教的副宫主,我也是皇天教的门徒。我没生过你们这么废物的孩子,再也不要喊我娘亲,再也不要喊我妈妈!你们是黄笑生的孩子,不是我的!” 陆行微见师妹骂得毫不留情,嘴角却直往下咧,显然说的是违心之语。他清楚师妹身体一直不大好,平日看起来文弱,性格却刚烈无比,否则不会毫不念旧情地二十年来没见过自己一面,也不会刚猜测杀师父的是黄笑生就要率众前来复仇。心中泛起了许多酸楚:师妹今日已存了死志,踢开这俩孩儿并不是不疼爱他们,如此着急断绝关系,是希望身死之后,他们不会因是皇天教副宫主的外孙而遭遇更多险恶。 脑海中忽又出现了许多往昔光影:余音不绝的琴声,泛着芬芳的头发,窗外惊飞的鸟儿,呜呜咽咽的羌笛……陆行微想:世上若无师妹,我活着便无意义。我终究要死,死之前,须帮师妹和师父报仇。 手握刀起,脚动身移,陆行微好似乘风踏翼,一瞬间穿过三丈距离,挥刀斩向黄笑生腰际。 第47章 谁相聚 咔! 黄笑生及时挥刀,正挡下这一斩。 碎清风的刀刃被磕开,陆行微脚下轻轻一动,整个人转瞬间绕到了黄笑生身后,挥刀又斩。黄笑生早有预料一般,往正前方迈了一大步,后背恰好躲开锋芒,腰胯一扭,转过身来,手中逐流光挥了一个半圆,正落向陆行微握刀的手腕。 陆行微手腕恰好往回一抽,手臂紧接着一撩,躲过逐流光的同时,碎清风的刀刃斜着切向黄笑生肘窝。黄笑生并未后退躲闪,而是矮身俯冲,碎清风擦着其头上发髻过去,逐流光却劈向陆行微脚踝处。 可陆行微早在黄笑生低下身子时就脚运内力,如今已腾空离地将近一丈高,身子凌空一转,脚朝上头朝下,刀锋朝着黄笑生头顶刺落,又“咔”一下被黄笑生抬手挥出的一刀弹开了。 二人身法刀法都极快,各种复杂繁复的动作皆一气呵成,月刀碎清风与日刀逐流光都被注入了深厚内力,刀身上涌动着白色的光亮,在旁人看来,二人之间的战斗几乎是两道光在不断交错,分外绚烂。 两个一流用刀高手间的战斗实在是罕见的精彩,才不到十息时间已交手了十几个回合,动作皆如脱兔般快疾,又似鹰击一样利落。 在场诸人无不屏息凝神地盯着。其中又以逐光门弟子和张肆一等追风宗道士最为激动。陆、黄二人承袭风光门的刀法绝学,又各有发展。一个速度更快出三分,刀刀如疾风骤雨般猛烈,另一个添了两分灵动变幻,刀刀分光错影防了个滴水不漏。 二人不论刀法还是身法,原本都师出同源。可经由两位武学宗师二十年的改进与发展,彼此间已大相径庭,如今被淋漓尽致展现出来,让两派弟子心底由衷赞叹的同时,还多了些叹惋:“如若当年未出变故,坐拥陆、黄二人的风光门将会何等辉煌?何况黄笑生多年间分心于逐光门事务,而陆行微闭门造车二十年从未再经磨炼,二人此刻的武功,恐怕都并非其所能达到的顶峰。” 江汀看得心焦,想高喊几句威胁的话,来逼黄笑生罢手,陆行微逃走,又怕分散陆行微注意力,只得跺脚干着急。此时身边似起了一阵风,紧接着握着的断裂刀鞘竟被人一把夺去了。江汀转头一看,只见是一名灰蓝道袍的小道士拽走了刀鞘,扔在地上,又提着一把黑柄的刀往正在交战的二人那里快步走去,心中蓦地一惊:“道理全被黄笑生占了去,他竟还要帮我和二师哥!岂不知我们被当成了魔教的人,他相助我们,必受牵累啊!” “狗养的洪辰,你自己不要命送死,还想连累我一起,狗养的!” 季茶不断低声咒骂,手上却捏了几根银针,目光往天云三猛身上盯去:这三人倘若联手,便能给洪辰造成一定麻烦,但只要先去其一,就没什么威胁了。 黄笑生正和陆行微你来我往,余光瞥见一个追风宗小道士走过来似要助阵,开始心中浑不在意,但等洪辰走得近了,才认出那把黑柄刀是昨夜被偷走的假逐流光,心中一凛,顿时喝道:“敢来帮魔教贼子陆行微的人,都是助纣为虐的恶贼!谁敢插手?” 洪辰依旧脚步不停地过来。此刻离得最近的宇文猛见只是个小道士,便站着不管。后面有六名逐光门弟子相互对视了几眼,犹豫了几下,终是抽出刀跑到洪辰面前,大喝:“我家掌门清理魔教逆贼,不许旁人插手!”见洪辰听若惘闻,便举刀斩去。 哗啦! 洪辰一挥刀,六柄钢刀齐齐飞出。 宇文猛见状大道不妙,飞身举锏,朝着洪辰身上砸来。哪知小道士回身一劈,握着长锏的手便有一种似曾经历的酸麻感。宇文猛瞳孔一缩,大叫:“老二老三,快来!”接着挥舞双锏来把洪辰缠住。 噼哩噼啪! 长短锏与假逐流光几下撞击,便要从手中脱出,宇文猛急得大叫:“老二老三,你们聋啦?”又等了两息,宇文刚宇文勇还是没过来,宇文猛连忙倒退,往二人所在的位置看,却见两个弟弟不知何时竟倒下了! “该死,一定是他同伙采茶人也来了。” 宇文猛一人不敢力战洪辰,退到一边高喊:“黄掌门快罢手,这小道士是伐竹客,这是要杀你夺刀呢!” 霎时间,满场哗然。黄笑生亦听得一惊,这一分神便动作一缓,出现了个破绽,登即被陆行微在右侧腹部划了一刀,滋出一道血来。 一流高手间的过招,一步失误,步步被动,一分优势,分分渐赢。陆行微立马占据上风,黄笑生只能忍着痛仓促招架。 “他就是伐竹客?” 许多人已听说了江湖上的消息,甚至看过了城里的通缉令,见这小道士面容果然和伐竹客画像有几分相似,就是面色较黑,还生着胡茬,显得年纪大一些。方才轻松打落了六名逐光门弟子手里的刀,三招两式便把天云三猛之一的宇文猛给吓退了,这样的武功,更是只有与大剑侠罗轻寒都能交手过招上百回合的高手才能有。 人群里,王丽凤咬牙切齿:“又是他!”郑吉通连忙拉着轮椅后退,躲到了人群最后面,并伸出食指抵在唇前,给王丽凤比起“嘘”的手势,心中想:“伐竹客可千万别过来,他想杀我,我可抵挡不住。” 唰! 柳泉抽了旁边人一把剑,一个前跃,落到洪辰面前,并对宇文猛喊:“宇文前辈,我来助你!”宇文猛闻言一愣,暗想这行云书院的晚辈怕不是个傻子,伐竹客何等样人物,罗指挥使都没法一时拿下他,你过去找死?随后高喊一声:“多谢柳少侠!”接着便又蹿又跳地去查探两个弟弟的情况了。 柳泉没想到宇文猛竟然逃了,攥剑的手一紧,直面着洪辰:“红茶,原来你就是伐竹客,那纪尘小姐便是采茶人了?江湖传闻你便是魔教教主,武功甚高,但我绝不能让你伤害黄掌门这等英雄。” “黄掌门是英雄么?” 这个念头从洪辰脑海中闪过,却没作一息停留。 洪辰也没和柳泉说一句话,直接挥刀,柳泉仗剑一挡,然而一道火花闪过,长剑断作两截。随即洪辰便不管柳泉,继续朝陆黄二人走去。柳泉怔怔望着地上的半截断剑,脑子里一片混乱:才从行云书院离开短短几天,手中剑竟断了两次。 藏在道士堆里的季茶满意一笑:这一直管闲事的书生终于当众吃了一次大瘪,实在大快人心。 洪辰已走近了陆黄二人的战圈,还未出刀,只听得“咔”一声,逐流光高高飞起,又落到地上。黄笑生手中无刀,而陆行微的刀抵在了他咽喉处。 “陆师弟,杀了我罢。” 黄笑生说着话,咧开嘴笑了。 陆行微只觉心中一阵刺痛,数十年的回忆直往脑子里闯:高宅大院里,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骑竹马,小点的那个忽然摔倒了,坐在地上哭,大点的那个扔下竹马过来扶起小点的,并给他拍土擦泪;昏暗的山洞里,一个男孩翻开口袋,为另一个男孩掏出了白花花的米饭和鸡肉;还是这个牌坊下,一个少年跪在掌门面前,头重重往石板上磕:“师父,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把我兄弟也收为徒弟吧!我求求你了,师父!”;依旧是这个牌坊,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带着侮辱师姑的骂名和一把刀缓缓走出,身后另一个青年冷冷看着他…… 哗! 月刀落地,就和日刀落在一起。 “那年在土匪山寨里,我说怎样才能报恩,你说以后我富贵了,不要忘了你,以后你得罪了我,让我不要责怪你。第一个,我当年拜入师门的时候已经实现了,现在,算是践行第二个诺言。” 第48章 谁别离 陆行微再没看黄笑生一眼,转身一直走到了江汀身边,贴在她耳边,张嘴轻声说:“师妹,我们走罢。” 江汀点了点头,便转过身跟着陆行微一起走,她双眼只盯着陆行微的脸,不曾看往别处。二人走往人群之外,前方无一人来拦。张肆一怔怔望着他们,突然高声喊道:“师兄,师姐,你们往哪里去?”陆行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回答道:“风往哪走,我们往哪去。”声音中似带着笑意。 洪辰先将假逐流光插回腰间,又俯身把逐流光和碎清风都捡到手里。左手拿着日刀,右手握着月刀,微微有些失落:这两把刀虽然好,全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但心中早已做好了预料,很快便没了失落,尽是欢喜:两把刀都是前所未见的好刀,拿着又方便轻盈,看着也漂亮,实在是此行的大收获。 远处季茶朝洪辰招手,洪辰连忙过去。季茶开口说:“陆行微和黄夫人都走了,咱也赶紧溜。”这时说话也不再压低声音,而是大声嚷嚷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反正黄笑生败了,宇文猛怂了,宇文刚宇文勇倒了,柳泉傻眼了,其他人更不用提,连陆行微黄夫人都不敢去拦,还敢来拦自己两人? 洪辰把逐流光递给季茶:“我两把刀拿不惯,这把给你。”季茶也不客气,接过逐流光便别到腰带上。两人方转身要走,忽听街上传来“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一样。 在场众人尽数望去,却见陆行微拽着江汀正在往后方飘,而前方一人半蹲在地,一只手竟把面前的石板路给抓碎了。季茶顿时吸了口气:“这娘们儿!” 正努力想弄醒两个兄弟的宇文猛抬头望过去,立马高兴起来,大喊:“应大人!别放跑了魔教贼子!” 应海兰直起身,远远望向宇文猛,只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回到陆行微与江汀身上,脚尖一点,身子便电射而出,左手铁爪高高扬起。 陆行微哪曾想到才退生死仇敌,又遇拦路凶人?但碎清风已留给了洪辰,自己手上寸铁也无。正这时,江汀把那根尺长的钢条递给了陆行微。陆行微拿过钢条,以之为刀,迎向应海兰的铁爪。 哗咔! 铁爪与钢条相碰,竟一下子将其撞碎。陆行微大惊,脚跟往地上一落,内力迸发,带着怀中江汀再度往后倒飞。“铁手无情应海兰”的名字他曾听过,亦是武林中一流的高手,没想到这么年轻,功力竟不低于自己。 “我们得帮陆宗主!” 洪辰一步冲出。季茶这次并未阻止他去管闲事,而是暗喜,应海兰昨天搞得自己闹了一出大乌龙,该好好给个教训。 可洪辰还未接近陆行微,天空忽传出铮然剑鸣,一道紫色身影从天而降,随风而落,带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剑倏然刺来。 洪辰挥刀一挡,和来袭者互相震开。 罗轻寒执着长剑“凋碧树”,注视着洪辰,嘴角浮出一丝笑:“你终于拿到一把像样的刀了。” 洪辰却不理他,往陆行微身边冲。罗轻寒立马挥剑来拦。洪辰用力一刀把剑格开,可那把薄薄的剑却又鬼魅一样从另一方向绕了过来,洪辰接连劈过去几次,都感觉像是砍空了一样。 罗轻寒一边阻拦洪辰,一边笑着说:“那日刀剑一战后,我借你的刀法有所感悟,总结出来一套新的剑法,自认是用于防守反击的绝世剑法,但论进攻实在拙劣了些。今日再来,是想借你悟出进攻之技。” 洪辰被罗轻寒拦得有些心烦,忽然收刀不动。罗轻寒一怔,也停了下来。洪辰突然大喝一声:“看刀!”罗轻寒忙提剑,哪知洪辰一把扯掉了身上外袍,往前一扔,趁袍子暂挡罗轻寒视线的空隙,抽出腰间的假逐流光,远远甩出。 唰啦啦! 罗轻寒一抖长剑,将道袍切成几十块布条。 洪辰望到陆行微一把接过了刀与应海兰相斗起来,才转回头盯着罗轻寒,说:“你好烦。” 罗轻寒说:“我虽自认剑法稀疏,还有许多精进空间,却也略有小成就,被天下人称为‘剑狂’。十大派的掌门想与我交手,我都不见得搭理;大虞天子于文武百官面前让我展示剑法,我连剑都没拔出来;除你以外,我上一个主动挑战的对手,号称‘东海剑魔’,他百招内打败了联手的天云三猛,依然被我十剑斩了脑袋。这样的人来与你切磋,你还不愿意么?” “上次我砍中你一刀,可惜刀太钝。”洪辰平举起了碎清风,“但这次的刀,是我用过最锋利的刀,我怕一刀砍断你的身子。” 罗轻寒一怔,随即笑了:“我以为我瞧不起天下高手,已然很狂,才欣然接受了‘剑狂’之名,没想到你更狂,那‘剑狂’的外号该送给你才是——不,你用刀,该叫‘刀狂’。刀帝那家伙都没曾斩伤过我,你倒自认能砍断我身子,哈哈!” “砍不砍得断,一试便知。” 洪辰自知不和罗轻寒斗出个结果来便走不了,立马以最猛烈的攻势向其攻去,经脉内的滔滔江河流转起来,灌注到碎清风的刀身上,竟让这把刀放出了璀璨的光,比陆行微和黄笑生握刀的时候亮了好几倍。 每一刀劈出,其刀气都能斩碎路上石板,割裂临近建筑的墙壁。但碎清风一碰到薄薄的凋碧树,就像撞到棉花上一样,被弹回来。洪辰劈得越猛,自身受到的反冲就越大,交击十五六个回合后,便觉右边肩膀上传来一阵痛感。 远处观战的人们看得心惊,陆行微与应海兰激斗的精彩程度,毫不逊色于陆黄二人的交手,此刻却彻底被罗轻寒与洪辰的战斗的景象掩盖过去。 宇文猛振臂高呼:“天下第一,罗指挥使!小伐竹客,如同臭屎!” 郑吉通踮起脚尖,一边观看,一边咋舌:“那天齐师兄告诉我伐竹客和罗轻寒交手的盛况,我心里还存疑,现在看来,是我完全低估了伐竹客!”又转念一想,自己也是曾和伐竹客短暂交手的人,忽然腰板一挺,脸上也似多了几分荣光。 柳泉扔掉断剑,目光却落到正在往战局奔去的季茶身上,思量道:“这纪尘小姐便是采茶人,她与伐竹客是同伙的。两位宇文前辈恐怕就是分散注意力之时,遭了她的暗算。她又要去暗算罗轻寒前辈么?”便运起轻功,迅速跃到季茶身边,从怀里抽出一卷蓝皮书,挡住其去路,低声道:“纪尘小姐,我不愿与女人交手,但请你别插手他们的战斗。” 季茶抽刀便劈,柳泉以书代剑,没交手几下,蓝皮书就成了漫天飞舞的纸屑。柳泉又从怀中摸出一根铁杆笔来,与季茶手中的逐流光乒乒乓乓碰撞了好多下,一时间彻底挡住了季茶去路。 “你闪开!” 季茶瞪眼喝道。 柳泉底气十足地回应道:“高手切磋,你去暗算,可是小人行径!” “狗养的,真小人都过去了,你拦我?” 季茶一边骂着,一边用刀劈了个虚招,左手化掌印向柳泉胸膛。柳泉稍有犹豫,侧身让开,同时回头一望,却发现,黄笑生不知何时提了一把刀,已冲到了与应海兰交手的陆行微身后仅有三四丈之地。 季茶见亲身去救已来不及,连忙大喝:“陆宗主小心身后!” 陆行微听到声音,奋力一刀劈开了应海兰的铁爪,又挥刀转身向后看去,只见黄笑生狞笑着挺刀刺来,而那狰狞笑容,正和当年在土匪山寨里得知陆家灭门之时露出的笑,一模一样。 第49章 生何欢 陆行微一刀斩出,正与黄笑生的刀碰上,将后者击退一丈多远,而这时耳后又传来铁爪破空的风声,忙又挥刀相迎。江汀知道陆行微以一战二本就颇为不利,身边还有自己这么个累赘必输无疑,立马用力挣脱了陆行微的手,跑到黄笑生面前,大张双臂,拦在他面前,喝道:“二师哥已放过了你,你还要怎样?” 黄笑生开口说:“夫人,你让开。”他头颅略微低垂,一双满是血丝的眸子斜着往前盯,咧着嘴,发出重重喘息声。 江汀摇着头,说:“从此开始,我们恩怨两清还不行吗?” “两清?”黄笑生又笑了,但一点也不和煦,比先前更加狰狞,“你拿什么清?你跟着陆行微跑了,让我当天下人的笑话吗?” “你害我们害得还不够吗?”江汀眼里又噙起了泪,“爹的事且不论,小师姑的事呢?你骗了我好多年,又害得二师哥孤苦伶仃一直背负着骂名,夜至深处,你不曾被自己的良心谴责吗?” 黄笑生没作回答,握紧了刀,刀尖正冲着江汀的胸膛:“你当真不让开。” 江汀语气愈发坚定:“不让。”紧接着只看到面前人影一动,心口随之一凉。 江汀瞪大了双眼,看着黄笑生缓缓将染血钢刀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感受着身体血液不再流动,脑子里最后的念头,依旧是不相信:大师哥真的杀我?他怎舍得杀我!我为了他生了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另一个! 刀实在太快,江汀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直到倒地时,脑海里忽出现了竹园里大师哥拿出羌笛时害羞的笑……即便最后把他当成了生死仇敌,心里却始终还存着丝侥幸,以为两人总有夫妻恩情,大师哥对自己总归要有一丝爱恋……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吗? 陆行微听到动静转头,正瞧见江汀倒地气绝,当即目眦欲裂,扭身便朝着黄笑生冲去。应海兰一爪探出,正抓到其后背上,嗤啦一下飞扬起一大片血雾。陆行微却去势不止,浑不顾身后伤势,一刀斩向黄笑生。 黄笑生见陆行微来势甚烈,不想硬挡,迈腿就要躲去一边。这时,膝弯处忽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扎到了一样,整个人一趔趄。而就在这短暂一瞬,陆行微已然冲到他身边,手起刀落,唰啦一下砍掉了他左边臂膀。 黄笑生忍着断肢剧痛,用力把刀往前一刺。陆行微根本就不躲,任凭刀锋扎进小腹,左掌上笼罩起了一圈微光,狠狠拍到了黄笑生胸口正中。黄笑生“哇”地张嘴吐出一大团血污,其间似有许多脏腑碎片,身子朝地栽去,左肩断口处还不断往外喷血,直把陆行微淋了一个血人。 陆行微知道这一掌已震碎了黄笑生五脏六腑,弃了手中刀,拔出那把扎进自己小腹的钢刀,仰头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师父死了,师妹死了,师兄也死了,生有何欢,生有何欢!哈哈哈!”闭上双眼,把刀往颈上一横,鲜血溅了漫天,身子扑通一下倒在黄笑生与江汀中间。 变故只在刹那间,方才目送陆行微和江汀离开的人,谁也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季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刚才想不到黄笑生挥刀杀江汀,银针根本来不及射出去,等射中了黄笑生,却没改变陆行微身死的结局。越想越恼怒,转身一耳刮子扇在柳泉脸上,直把他打了个跟头,痛骂道:“让你多管闲事!” 柳泉瘫在地上,双眼无神,脑子里已混沌一片。季茶抬脚准备朝他身上狠踹,却觉身后狂风骤起,顿时一个闪身躲到了一丈开外,再往刚刚站的地方一看,应海兰的钢爪已抓碎了那里的地面。 “一对狗男女!” 季茶朝应海兰背上吐出一大口唾沫,便飞身逃跑,嗖嗖两下跃到街市房顶上,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应海兰皱眉转身,见追不上季茶,目光又往与罗轻寒交手的洪辰身上落了一下,却没过去助战,而是俯身去扶地上的柳泉,开口道:“柳少侠,你伤的重么?”柳泉仿佛丢了魂一样,虽被扶起,却一语不发。 另一边,与洪辰交战的罗轻寒忽收了剑,连连摇头:“奇怪,奇怪。” 洪辰左手揉了揉发麻的右肩,说:“奇怪什么?” 罗轻寒说:“你的肩麻么?” 洪辰说:“麻又如何,不麻又如何?” 罗轻寒说:“你的肩麻是正常的,可为什么我的肩也麻?再对砍几下,只怕就拿不住剑了。唉,看来我连你的守势刀法都没学到,还自以为练好了新剑法。我还得多去琢磨才对。”说完一抖剑,一踏步,身子如飘絮般随风荡走。 洪辰见罗轻寒离开,收刀在腰,转身跑到三人尸体身边,不由感伤:是我不好,没把陆宗主和他师妹救下来。你们留在这里,尸身恐怕不会被其他人好生相待,我既受赠刀之恩,当帮你们入土。 随后把江汀和陆行微的身体各抗在肩上。 有两个少男少女跑来,喊道:“做什么?”“你要把我妈妈尸体带到哪里去?”洪辰不理他们,他们却也不敢接近洪辰。 洪辰一步一步走回了追风宗那群道士身边,道士们都畏惧地让开了一条路。到了棺材旁边,一把推开棺材盖,把二人尸身放了进去,然后合上棺盖,用刀往棺材下面的架子劈砍几十刀,把原本中间的那根抬木突出来的地方砍掉,并劈成了两个圆滚滚的两个轮子。 洪辰又把后边的抬木外凸处削成了木轴,把轮子装到木轴上,并用边角料做成卯榫把一对轮子固定好,原本用来抬棺材的木架,就变成了小轮车。 众人看得诧异,却没一人来拦。罗轻寒已走,天云三猛倒了两个,黄笑生死了,应海兰只顾柳泉,其他人连一个高手也没有。洪辰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前边架子,拉着改装好的小轮车,将棺材缓缓运走。 快走到城外的时候,从旁边房屋上唰啦冒出来一道影子,落到棺材上,随后便是季茶声音响起:“你还真好心,给人家拉棺材。” 洪辰脚步一停,回头望着季茶,眼神有些茫然,开口道:“我有个问题。” 季茶从棺上跳下来,说:“什么问题?” “陆宗主为什么要死?”洪辰回忆着那时的情景,说,“黄笑生死了,一个应海兰也无法很快杀了他,稍微坚持坚持,我们能把他救走。” 季茶只耸肩摇头:“切,我哪知道?要是我,早就一个人跑咯!”见洪辰还是失落,便叹了口气,道:“你没听他说么?‘生有何欢,生有何欢’。或许于当时的他而言,人生已全无任何继续下去的意义,死才算从苦海中解脱。” 洪辰怔了许久,才道:“若是我,也不肯死。身上冤屈还没洗脱,许多真相还未了解,天下还有很多美食没有吃,死了我会不甘心的。但我是我,他是他。我在乎的,或许他未必在乎。” 季茶点头道:“这风光门还有许多要紧秘密没解开,譬如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黄笑生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若其中有些是真的,当年风光门老掌门从假山密洞里送走的人又是谁?黄笑生已死,恐怕只有那个人才知道真相了。” 二人出了紫云城,抬着棺材进了深山密林,一直寻了好几日,才找到一个罕有人迹的山头,挖了坑,把棺材埋了进去。 洪辰往坟上洒下最后一抔黄土,站起身放目远眺,只见远山云烟缥缈,彼方峭壁上挂了一条玉带般的瀑布,前面横跨着长长的彩虹,心想这仙境一样的美景,陆宗主和黄夫人一定也很想看,可惜他们虽会永远住在这里,却再也没法亲眼看到。 第50章 在江湖 等再回紫云城时,洪辰与季茶都换了身装扮。缁衣白裤,宽带厚靴,背行囊,扛镖旗,头戴垂帘的斗笠,腰上悬着刀柄裹麻布刀身插入皮鞘的刀,于外人看来,就是两个行色匆忙的镖师。 紫云城巡逻的官兵比先前多了好几倍,街上见了有些不对劲的人便要拦下盘问。好几次二人都被官兵拦住,掀起垂帘来看脸。然而二人脸上,早已被季茶用某种树浆调和许多粉末抹了厚厚一层,形成一张假皮,与本来面目大相径庭,自是不会被认出。 季茶没再带洪辰去住天临客栈,而是住了城东一家偏僻小客栈,旁边尽是些小摊。到了晚上,二人去了一家面摊要了两碗牛杂饸饹面。季茶吃面时,用筷子挑起面条,嘴唇一嘬,“吸溜”“吸溜”地往嘴里吸。洪辰却只用筷子夹面,一口一口地咬断咀嚼。 季茶见了便笑:“你这样吃面,哪能尝到汤水味道?” 洪辰停住筷子,咽下嘴里的面,说:“吸面声音不好听,汤水也容易洒出来,溅到自己或别人身上。” “自己吃着爽就行了,管别人作甚。”季茶吸了一大口面,一边嚼一边说,“这汤面不似拌面凉面,面是其次,汤才是首要。炒菜炝锅,加水焖煮,精华尽在汤中,未进面里。吃面时,就得汤面同进,才有味道,有感觉。似你那吃法,干嚼半天都是白面味道,便会越吃嘴越干,越来越觉得不好吃。” 洪辰觉得季茶说的有理,便学着季茶样子,吸起面条来。只听“吸溜”一声,一大束面条从碗里飞起,甩出红黄夹杂的汤汁,正溅到对面季茶头发上。 季茶大怒,叫了声:“你故意的罢!”左手掏了块布去擦头上汤汁,右手举筷子戳向洪辰碗里。洪辰忙拿筷子招架。四只筷子噼噼啪啪一阵交错,很快季茶夹了一缕面条挑到自己碗里,得意道:“筷子上的功夫,你比我差着远呐。” 吃完饸饹面,季茶让洪辰去客栈等候:“这城里还差四件神兵,我争取一晚上拿完。然后咱们北上天州,去那里玩耍。天州是北方第一州,大虞都城天京所在之地,面积广博,物资丰饶,名刀比云州还更多一些,没准就有你要找的那把。” 洪辰说:“但云州的名刀,我们不是还没搜罗完么?” 季茶低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猪,这么膨胀?别人知道咱正在满云州偷神兵,岂不会加强戒备。没准目前已从天州调集大量高手,来对咱们围追堵截啦。说不定连云雾山的刀帝剑皇都已动身。这紫云城的人,想不到咱们会回来,防范就松一些,那些咱们还没去过的城,不知道被布置了多少天罗地网,等着咱们去跳呐。” 洪辰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道理:“等去过天州,我们再去何地?” 季茶眉飞色舞起来:“东方海州,西方羌州,南方青州,哪里去不得?人在江湖,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你见过惊涛拍岸,日出于海天交际的一线么?你见过大漠孤烟,夜幕上月亮像一弯冷冷的银钩么?你见过大江上的花船楼阁么?你见过江东繁华么?又见过怀抱琵琶的歌女,身着霓裳舞蹁跹的舞女么?相传在最南之地,那里无论男女,喜欢披发文身,赤身露体,别有一番风情呢!” 洪辰听得心驰神往。离开桃源之后,初时屡遭碰壁,连买烙饼都要被坑铜板,十分不容易,但和季茶在一起后,尽管遇到不少惊险,却也经历了许多前所为遇,生平从未想象的精彩。又听季茶一番介绍,更是激动,不禁拉住了对方一双手:“好,你去哪里,我便一起去哪里。” “起开起开,好肉麻。”季茶抽回双手,右手抚左肩,左手抚右肩,作寒颤状,“你这话,听着想当我身上的狗皮膏药似的。我也就带你逛一段时间,等收集到了足够的神兵,炼出足够的精金来,就要回家啦。到时候你自己去玩,可别缠着我。” “你家又在哪里?” 洪辰好奇发问。 季茶一摆手,道:“我是皇天教教主,我家当然是皇天教总坛。当然,如果你一路上表现得好,再看在你武功勉勉强强的份上,我兴许能赏你个护法,堂主,舵主之类的当当。” 是夜,暂别洪辰之后,季茶一连光顾了四个宗门,盗走了四把神兵。中间还出了段小插曲,季茶偷最后一家宗门时,刚把剑放入匣中,准备跳墙离开,却正被那里的掌门撞见。季茶取针欲射,哪知那掌门直接转过头,背过身,说:“哎呀,我的眼睛咋突然看不见了?”接着便一溜烟跑了。 季茶心中古怪,没作停留。等第二日与洪辰一起出城时,才从路上其他江湖人士那里打听到,原来紫云城中已经盛传,伐竹客与采茶人,一个是魔教的返老还童教主,一个是魔教的不阴不阳人护法,武功甚高,出手狠辣,谁要是被他们两个盯上了,乖乖将神兵双手奉上,还能保一条命,若是抵抗,必死无疑,金刀门王远威,逐光门黄笑生,都是先例。 等雇到了马车,季茶上了车,跟洪辰低声咒骂:“我被人蓄意陷害,接了杀金刀门王远威的锅,这还好说,可黄笑生的死又关我屁事?所有人都看到他是被陆行微杀的啊!还有,这不阴不阳人又是什么玩意儿?狗养的,真是一群狗养的,到处瞎叫乱吠!” 洪辰却有些高兴,说:“其实这也是好事。别人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厉害,待到咱们一现身,他们心生恐惧,主动把东西献出,便不须咱们出手。如此一来,少动干戈,少生是非,皆大欢喜。” “照你说,咱们都不需要去偷了,直接登门递拜帖,告诉人家‘采茶人伐竹客来也’,人家便又送上神兵又请咱们喝茶吃饭,岂不妙哉?”季茶说到这,自己都笑了,又骂,“糊涂,你以为你是天子啊?如若天子征召,他们不敢不献出,并四处夸耀,引以为荣。但就咱二人过去,人家要是意外撞到,心里一怂,膝盖一软,说不定会跪一跪,可要是事先得知,就得邀许多人来对付了。” “也对。” 洪辰想起,自己到湘云城的时候,城内有许多金刀门探子,金刀门里还有云墨派来助阵的弟子。估计自己前往湘云城时,行踪已被人打探到,金刀门才提前做好了防备。 这道理就和抓竹鼠一样,须得趁其不备从背后伸手,才能提着尾巴一把抓起,否则正面去抓,竹鼠又躲又逃,说不定还得反咬上一大口。有时在小溪里逮螃蟹也是如此,从后面一抓一个准,若从正面去抓,手指免不了要遭受些痛苦。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载着二人一直走了几百里的官道,终于穿过了云州与天州交界区域,抵达天州临近云州的第一座城——“天威城”。 马车在天威城南大门前停下,季茶与车夫计算起了车费,洪辰则仰起头,见城门高达四五丈,城楼上站着许多穿着铁黑色铠甲的人,厚厚城墙上插着许多赤底金边的旗帜,上面只写一个字“虞”。 季茶还在与车夫争执二两银子的小费。洪辰目光投往城门处,只见进出城的人有不少衣服鲜艳,坐着雕栏的车,骑着没一根杂毛的马,这样的人在云州小城街上走半天也见不到一个,可这一会儿洪辰就看见了许多。 又有一大群骑马官兵从旁经过。这些官兵比洪辰见过的更加魁梧,所骑的马也更加高大神骏,人穿的铠甲是黑的,骑的马也都是黑的,如同黑色的洪流般直冲进城。在官兵队伍的末尾,是一些看上去很奇怪的马车,车厢像是木头笼子一样,一些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人坐在其中。 洪辰指着那些马车,问季茶:“那些人的马车为什么这么破?” 季茶瞥了一眼,笑道:“那哪里是马车?那是囚车。里面啊,都是被官兵抓住的囚犯,看样子还是禁军亲自押送,不知道是怎样的重犯。 洪辰直到与季茶走进天威城时,脑子里想的还尽是那些被关在囚车里的人。进城走了百来步,又一回头,却见青黑城墙高耸绵延,犹如困住竹鼠的围栏,把整个城都包了起来,顿觉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压着一般,连呼吸都有些不畅:这座城,好像一个巨大的囚笼。 (第一卷:《江湖》完) 第一卷小结 【地理、势力】 国别:洪辰季茶目前所在的虞国,罗轻寒提及的西方凉国; 九州:故事初始发生地云州,云州以北的天州,云州以东的海州,云州以南的青州,云州以西的羌州; 城池:云州城池,湘云城,乌云城,归云城,流云城,紫云城,行云城;海州城池,覆海城;天州城池,天京,天威城; 十大派:云墨派,江河帮,北海昆仑宗; 皇天教:东水宫,西寒功 其他江湖门派:铁拳帮,玄龟派,绝崖宗,金刀门,乘风帮,万贯镖局,行云书院,逐光门,追风宗; 世家:流云城云家; 庙堂部门:归义司,及其所辖紫衣卫,御剑堂; 山:云雾山; 川:夜墨江; 不详:桃源。 【世界观概述】 架空异界,目前主要出现的大虞国文化类似古华夏并一定程度上借用其历史,出现的部分以真实历史人物为原型的事迹统一归结为“前朝之事”,主要权力掌握在庙堂手中,但宗门帮派势力具有一定的自治权,运营开支靠派门人去经营自身产业,包括餐饮、货运、冶炼、农耕、养殖等等。 【人物(大抵以出场或姓名、外号提及为序,部分介绍,纯酱油人物不提)】 季茶:江湖人称采茶人(疑为先自称才传播出去),魔教教主(只对洪辰提及),目前佩刀“逐流光”(云州兵器谱排名第七); 刘单:云墨派弟子(就是话贼多的那个); 齐越:云墨派当代弟子中的大师兄(就是贼讲道理那个); 王远威:金刀门掌门,被人以幽冥鬼掌和利器所杀,祖传长刀“冷金刀”(云州兵器谱排名十三); 洪辰:江湖人称伐竹客,在寻一把不知是什么样的刀,目前佩刀“碎清风”(云州兵器谱排名二十一); 师父:洪辰的师父,住竹屋,养竹鼠; 王丽凤:王远威之女; 宋霄:云墨派前辈,外号“义破云霄”,手中刀名“雪风切”(名刀,排名不详); 刀帝、剑皇:云墨派前辈,人称“云雾山上白刀帝,夜墨江畔黑剑皇”,刀“云刀”(云州兵器谱排名第二),剑“墨剑”(云州兵器谱排名第一); 柳泉:行云书院弟子,书剑流派高手(家住海边); 钱雪松:海州万贯镖局创始人之一(不是酱油); 云家少爷:云家少爷,被部下乱箭射死(倒霉鬼); 钟驼子:姓钟的驼子,采花贼,手中黑色蛇形剑(且一次花都没采成功); 掌柜:桃源酒楼掌柜; 卖鱼强:桃源渔夫,疑似偷过竹鼠,并多次殴打洪辰的师父(不是食堂破辣酱欧拉欧拉欧拉百岁老人那个); 章子追:前夜墨江盗匪“水老虎”,现江河帮长老“独眼水怪”(有个大哥叫水狮子,多年前被打死了); 马四海:断玉堂大夫,查雨归徒弟; 查雨归:断玉堂大夫,武器“点钢碎玉枪”(云州兵器谱排名十七); 郑吉通:云墨派当代弟子中的二师兄(心里总给自己加戏那个); 天云三猛:宇文猛(老大,长短锏),宇文刚(老二,双短戟),宇文勇(老三,双铜锤),归义司紫衣卫统领(老大还算正常,老二老三喜欢说相声); 罗轻寒:人称“剑狂”,九州著名大剑侠,琴剑一派绝顶高手,现为归义司紫衣卫指挥使,武器是天下名剑“凋碧树”,轻功“鹊踏枝”,绝技“离恨苦”; 应海兰:归义司御剑堂“九剑天卫”排行第七; 房遥海:江河帮长老,疑为皇天教东水宫长老,被应海兰所杀(除了人头,什么都没出现); 江汀:逐光门掌门夫人,即黄夫人,原风光门掌门江波之女; 黄笑生:逐光门掌门,武器“逐流光”(原“日月无双”中的日刀,云州兵器谱排名第七); 陆行微:追风宗宗主,武器“碎清风”(原“日月无双”中的月刀,云州兵器谱排名二十一); 江波:原风光门掌门,原皇天教西寒宫副宫主,武器“日月无双”(二十年前已故); 张肆一:追风宗道士,原风光门弟子; 东海剑魔:剑法高手,曾百招内击败天云三猛,后被罗轻寒十剑击杀(从此只活在传说中); 【武力划分说明】 内功分为个境界,下三境(悟气,觉明,入微),中三境(破晓,游空,遁天),上一境(千军) 内功境界高低不代表实力强弱,实力强弱不代表战斗胜负。 但总体而言,一般到了第四境的才能算内功高手,内力的作用也是到了第四境才逐渐突出,第四境彼此之间的差距也很大,但下限也是小宗门掌门,大宗门长老,去朝廷也有不错的差事做;第五境便是江湖上非常有名望的高手宗师;第六境都是人中之龙,罕见踪迹。 第四境内功典型代表:王远威(战绩:单手提起三百斤大刀。作者本人可以连续做百斤负重的深蹲,单手拎四十斤水桶上下楼疾驰如风,所以普通人稍加锻炼后玩二三十斤的刀没问题,那江湖好手拿个百十斤的刀也没问题,内力高手三百斤谅也无碍),查雨归(长枪在手,几十号江湖人拦不住),齐越(能和洪辰互劈几刀刀不脱手),章子追(面对查雨归没什么赢面,但也是个第四境高手),柳泉(能和季茶互有来回,但碰上洪辰马上断剑); 第五境内功代表:宋霄(能和洪辰过手百多招撑住不败,靠兵器优势耗碎洪辰手中钢刀),黄笑生(对刀会被洪辰震退),陆行微(与黄笑生、应海兰在伯仲之间),应海兰(秒杀江河帮长老房遥海); 第六境内功代表:罗轻寒(十多回合败天云三猛,十剑杀用一百招打败天云三猛的东海剑魔,第一战对洪辰耗尽洪辰内力自身却被劈一刀,第二战与洪辰互相震得肩膀疼)。 【以及】 本卷部分情节是基于老舍作品《断魂枪》的再创作;部分句段出自于鲁迅《呐喊》小说集中《孔乙己》《故乡》等作品,并进行个人改动;化用了李白、曹丕等古人所作名篇,如《侠客行》等;部分内容借梗于网络流行语,包括但不限于卖鱼强、竹鼠很漂亮等。 第51章 长离月 黑云低沉,雷声隆隆,一滴滴雨忽然从天而降,穿林打叶,又落到钟离脸上,将刚溅上不久的血迹冲刷下来。 周围十几丈的林子里,躺了二十几具尸体,个个腰断头离,残破如他们身上的紫衣。三丈外的银杏树下,蹲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手臂抱在腿上,蓬乱黑发垂在额前,下面藏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哆嗦着的嘴唇几乎和脸一样白。 钟离俯下身子,“嗤啦啦”从身边那具尸体上撕下了好几块紫布,先包了被剑砍中的左肩膀,又扎好被枪刺到的右边小腿肚,再咬着牙缠住了皮肉都外翻出来的小腹,最后把手握在那具尸体背上的剑柄,用力一拔。 这是一把黝黑的剑,和主人身体一样弯曲的剑身上,沾着和主人衣衫上一样的血。 将最后一块布用坑洼里积起来的水蘸了蘸,钟离再用布把剑身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扔掉布,提着剑,跛着脚,走到那个少女身前。 剑尖抵到了少女下巴上,钟离张开嘴,沙哑道:“站起来。” 少女向后一仰,让剑尖离着自己远一些,然后扶着背后的树,慢慢站起。 钟离又道:“跟我走。”接着便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少女深吸了几口气,晃了晃身子也跟着钟离走。 两人一前一后,在逐渐泥泞的山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山地路滑,有时少女会踩滑摔倒,滚一身泥浆,钟离会转身盯着她,一言不发,等少女自己从地上站起,才回身继续往前走。 骤雨停歇,山林放晴,蜻蜓掠过,黄鸟啼鸣。二人也在这时出了林,下了山,前方是一片石头滩,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钟离回望了一眼身后山林,又扫了一眼满身泥浆的少女,心情复杂:它们既挡了自己去路,也救了自己的命。 若非山路崎岖陡峭,少女又太过累赘,紫衣卫便追不上自己。可若非林木茂密,不易拉弓放箭和发射暗镖,少女又令他们投鼠忌器,自己也没机会反杀一名统领在内的二十多名紫衣卫。 钟离又开了口,问少女:“你不害怕吗?” 少女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盯着钟离,摇了摇头。 钟离皱起眉:“你是哑巴?摇头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少女咬了咬嘴唇,身子晃了晃,两只手攥成了拳头,终于小声地从齿间挤出了一个字:“怕。” “怕?怕你为什么不哭。”钟离说,“我在云州时候,劫过一个叫云汐的小姐,她白天对人吆五喝六,不用眼睛而是用鼻孔看人,可我进了她的房,她马上吓得尖叫,泪直接从眼睛里飙出来了。” 少女小声地问:“那你放了她么?” 钟离怔了一下,说:“没有。”心里想:她家里人来的太快,我压根没抓到她,怎么放了她。 少女说:“既然哭不会被你放,我为什么要哭。” “那你并不怕我,胆子还挺大。”钟离忽然又摇了摇头,“不对,你胆子大,为什么又不反抗我?有个黄夫人,打我打的很凶,一出手便恨不得打爆我的头。” 少女问:“那她打过你了么?” “没有。她有点功夫,但比我差远了。”钟离说,“我还抓过一个姓王的小妞儿,她骂人骂的可凶,恨不得咬死我。” 少女又问:“她从你手里逃走了吗?” 钟离说:“当然没有。”心道:她那时手脚全断了,怎么逃走?不过后面来了两个多管闲事又厉害的家伙,我便放了她。 少女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既然我打不过你,骂你也没用,那我为什么打你,为什么骂你。你回打我,我疼,你回骂我,我心里难受。不如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还能轻松一些。” 钟离想了想,她说的没错,道:“很好,你很聪明。”又狐疑道:“你是‘戴月’吗?官家小姐,一个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文文弱弱,少有你这样想得开的。” “怪了,你连我是谁都不确定,抓我做什么。” 少女禁不住一笑,觉得眼前这个驼子傻得有点可爱,但立马想起他杀了不少人,之前还抓过不少良家闺女,刚起的一丝笑意又从脸上消失了。 “我是采花大盗,你说我抓你做什么?”钟离恶狠狠地说,“少跟嬉皮笑脸,小心驼子把你杀了!”提剑往少女面前虚晃几下,吓得她后退了两三步,才收剑回腰,道:“你会游泳么?” 少女摇头,没说话。 钟离便折身回林子,在边缘处挑了一棵树,使剑用力劈了进去,然后双手捏着剑柄,一拉一推地开始锯树。锯了没几下,钟离往刚才的地方瞥了一眼,却见少女消失了,再往远处一望,发现少女竟跳进了河,正往对岸游,已到了河中心。 钟离万没想到,这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小娘们儿居然会骗人,拔下剑就往河里奔去,但腿上有伤,奔跑起来远不如平时快,等跑到河边时,少女已经快游上对岸了。 “别跑,我杀了你!” 钟离大喝一声,跳进河里。 而少女闻言游得更快,眼看着就要上岸,忽然右侧大腿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整个身子猛往水底坠。 大量河水呛进口鼻,少女意识一下子就模糊了。 等到醒来时,少女只觉右大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从地上坐起来,睁眼低头,却见自己裤子被脱了,右边白皙大腿中间被一条灰布捆得紧紧的。又抬头一看,见那驼子手里正提着什么东西,再一定睛,当即心脏狂跳。 驼子手里提着一条遍布鳞甲的怪物,只不过已没了头。那头却在他脚边,长长的大嘴里生着尖锐的牙齿。驼子另一只手正提着弯弯曲曲的剑,在刮怪物身上的鳞片。 钟离听到少女起来的声音,转头过去,见她醒了,发出一声冷笑:“哈,戴月小姐不是说自己很听话么?还骗驼子说不会游泳。嗯,你确实没有这鼍龙会游。要不是驼子的剑快,你就被鼍龙吃咯。” 戴月没说话,看了看钟离,又看了看鼍龙的嘴巴,再一看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大腿,心里既害怕,又庆幸,然后又有些害怕,只闭起眼,想: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带人来救我?一定要带厉害的人,不然打不过这个驼子。 钟离给鼍龙去净鳞甲,又找了条长直树枝,从颈部到尾巴将其穿起。再捡起一些大块的卵石,搭了个架子,把鼍龙搁上去,又寻了些还算干的枯叶枯草枯枝,放到下面生起火,一边烤一边大声说:“这鼍龙也叫猪婆龙,北方人管它叫鳄鱼,在南方大江里常见,于北边大河,云州夜墨江也偶有出没。但没想到天州的河里也会有。嘿嘿,它想吃戴小姐没吃成,却被我驼子拿来当午餐咯。” 戴月闻言摸了摸肚子,只觉颇有些饥饿,犹豫纠结了好一阵子,才冲着钟离说:“驼子……你分我一点吃。” 钟离转着树枝说:“还没烤熟,吃了会坏肚子。” 戴月又等了两刻多钟,见钟离已经从鼍龙身上撕下肉来吃,便道:“驼子,现在这东西熟了罢。” 钟离瞧了一眼戴月,说:“嗯,是熟了。戴月小姐想吃,自己走过来吃。” 戴月一怔,旋即明白驼子在故意刁难自己,大腿被咬伤,连站都站不起来,谈何走过去吃?但又不想再央求,便用手撑着地,左腿与双手并用,一点一点往烤鼍龙的架子那里挪。石滩上大多是卵石,但依然有一些石子或粗糙或锋利,很快,她手上腿上有不少地方磨破了皮,流出了血。 第52章 酸梨泪 钟离瞧着戴月一点一点往自己挪近,每前进一尺距离,身上都要多划出几道血印,开口说:“你求我,我就把肉扔给你吃。” 戴月马上停止了挪动,抬起头,眨巴了两下眼睛,道:“求求你啦,我想吃肉肉!” 钟离面色一僵,本以为小丫头还有几分倔强,没想到这么快就服软了,声音还有些糯糯的。再一瞧,只见她嘴唇微微撅,眼睛水汪汪,一脸可怜无辜模样,顿时从心底蹿起一堆无名火,喝道:“你这小娘们儿好没骨气!和谁卖可怜,装讨好呢?你若是硬气一点爬过来,我就给你吃点。但这般谄媚,我偏不给你。似你这种软贱骨头,就得好好教训。”说完拎着烤鼍龙,走到了更远处。 戴月呆怔怔坐在原地,盯着钟离大嚼烤肉的样子,泪水渐渐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哟,那会儿谁说哭也没用所以不哭来着?”钟离挑着眉,语气中充满了嘲讽,“这才过了多久,就哭鼻子了?哼,你哭也没用,我这人啊,最缺乏同情心啦!我小时候在街上讨饭,你们这种官家小姐见了我就要躲得远远的,还要骂我丑驼子,臭驼子,脏驼子,哪怕给我扔馒头都要先踩两脚。嘿嘿,风水轮流转,如今驼子翻身做主人,想给你吃就给你吃,不想给你吃就不给你吃。” “那是别人骂你,我又没骂过你一句。”戴月咬着嘴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是相信你说话算话,才开口求你的。” 听了这话,钟离微微有些后悔,马上却又想:这小娘们儿没准在糊弄我,想让我心生愧疚,啊呸,驼子干什么事都问心无愧。何况你真的信我又如何,驼子需要你来信?嘴上也随之道:“切!谁要你相信?驼子不需要任何人相信。”又大啃了两口烤鼍龙,接着一甩手,把整条烤鼍龙都扔进了河里。 随着烤鼍龙“扑通”一下落水,戴月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钟离依旧报以冷笑:“别演戏啦,你们就会假惺惺的。哪怕真哭,驼子也不在乎。你哭的越凶,驼子还越开心呐!哈哈!” 戴月果然不哭了,仰面往石头滩上一躺,闭着眼睛喊:“丑驼子!臭驼子!脏驼子!坏驼子!烂驼子!” 钟离嘿嘿道:“激将法?更没用!天下多少人骂过驼子?不差你这一个儿。” 戴月没停,继续大声喊:“你个懒驼子!邋遢驼子!腌臜驼子!长虱子的驼子!长跳蚤的驼子!麻雀在你脑袋上做窝的驼子!日日有小狗儿在你腿上撒尿,夜夜有小猫儿在你咯吱窝里拉屎!我祝你吃鸡蛋是溏心儿,吃豆腐是臭的……” 钟离打断道:“嘿,驼子就喜欢吃溏心蛋和臭豆腐,谢谢您咯。” 戴月气呼呼地闭口不言。钟离盯了她一会儿,见她呼吸越来越平稳,看样子是睡了,又往对岸望去,心想大雨把那边山上的许多痕迹都冲了个干净,就算还有追兵,一时间也到不了此处,还是先把身上的伤治好再说。 摸了一下腰间伤处,马上有一股强烈刺痛直达头顶,钟离深吸一口气,佝偻身子,拖着跛腿,钻进了此岸的树林。 戴月迷迷糊糊醒来时,看见天又黑了,又发觉身边有些热,歪头看去,只见四尺开外烧着一个噼里啪啦的火堆,一个人赤着上身坐在旁边,正在把一堆黑乎乎的不明粘稠物体往腰上糊。 戴月没出声,好奇地盯着钟离,透过火光,渐渐看清了其模样。这驼子凶巴巴的,嗓音沙哑,说话老气横秋,其实很年轻,仔细一看,眉骨颧骨和下巴都棱角分明,五官端正,除了眼睛过于狭长以外,单看脸甚至可以说算半个美男子。 只是那背部弯驼扭曲到一个骇人的形状,平常人一见,便完全没心情去看脸,就算扫上一眼,也会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和凶狠的眼神,脑补出一张丑恶的脸来。 戴月心想:这人要不是个坏人,我还挺愿多了解他一下的。可惜他太坏了,杀了我家的好些人,又杀了好多紫衣卫;之前欺负过许多人,以后还要欺负我;即便是现在,对我也很不好。但我也逃不走,挣不脱,唉,这该如何是好? 想到未来可能的境遇,戴月愈发苦恼,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然后便看到钟离的目光向自己投了过来。 戴月低头没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就要被驳斥羞辱。突然间,额头一疼,似是被什么东西砸到,那东西又滚到了怀里。紧接着额头又被砸了一下,戴月抬头瞪了一眼钟离,只见对方正笑吟吟望着自己,复又低头,只见怀里多了两个绿色的野梨,顿时一喜,拿起其中一个就开始啃。 刚吃了一口,戴月就“哇”一口把吃进去的梨肉吐了出来。这梨子根本不似自己从前吃过的那种又甜又脆,而是又酸又涩口,根本难以下咽。 戴月本想扔掉梨子,犹豫了一阵,还是又放到嘴边,张口咬了下去。酸涩的果肉混着同样酸涩的眼泪一起往肚子里咽,饥饿感终于缓解了一些。 钟离把腰上这最后一处伤口用草药敷好,又以紫布将其缠起,然后披上外衣,右手托着盛草药的荷叶,一摇一晃地走到吃梨子的戴月身边,坐下身子,左手摸到了她右边腿上。 戴月登即尖叫:“你做什么?”嘴里还没咽下去的梨肉和梨汁以及酸了满嘴的口水喷了钟离满脸。 钟离收回左手,慢慢揩去脸上的梨肉梨汁和口水,随即不急不缓地说:“鼍龙咬人咬的可深了,即便包扎好止住血,也说不定会因为里面的脏污,让人发热死去。唉,有的人想死,我也拦不住。”接着又抬起屁股,一副要起身走的样子。 戴月连忙道:“别走,别走。你给我敷药罢,我不吼你啦。” 钟离没一点要停下的意思,身子已经站起。戴月见状一把拉住他的腿,说:“是我错啦,我不该以为你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钟离一哼:“驼子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你有反抗的能力?你这小娘们儿也是自恋,我之前劫的什么云小姐王姑娘黄夫人,哪个不比你有韵味,不比你有风情?切,就你这蠢模样,驼子才瞧不上嘞。”说着却又坐下了,解开了戴月腿上的布条,左手蘸了草药,一点一点往她伤患处涂抹揉搽。 许是草药效果好,又许是抹药时的按摩有什么神奇作用,戴月只觉腿慢慢地竟不疼了,甚至还有一种清凉感从伤口直达全身。望向钟驼子认真的脸,甚至觉得此时的他,有那么一点温柔。 戴月立即甩头,驱赶脑子里的奇怪想法,又仰起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心里直想:“坏人怎么会温柔呢?我又把人想的太好了。爹爹快来救我。” 第二天,戴月腿上伤口结起了血痂,钟离为她穿起裤子,又给了她一根用小树削成的拐杖:“继续跟我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戴月问。 钟离没有回答,只一跛一跛地往林间走,戴月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跟上。 二人一连在山林里穿行了好几天,每天除了吃野果,便是打野鸟或者野兔来吃。钟离摘的果子总是很难吃,烤的肉也总夹生有着腥,戴月只能忍着难吃的味道,咀嚼几口便囫囵吞下去。 这一日,戴月跟着钟离到了一座小山峰上,穿过一条早已荒草丛生的小路,看到了一座小小的草房子,在草房子旁边,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座没有墓碑的小坟。 第53章 不谙苦 山是荒岭,房是破屋,墓是孤坟。 戴月走在钟离后面,只见其快步走到孤坟前面,身子一颤跪了下去,双手和双膝撑着地,向着孤坟重重磕起一串响头。戴月看不到钟离表情,心中暗暗思忖:这便是他要带我来的地方么?坟里又葬着什么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钟离磕了几十个头之后才停下站起,拍走手掌膝盖和额头上的土,转身走到戴月面前,抽出腰间弯曲长剑,陡然刺出,剑尖却又在她胸口处停住。 戴月惊得拐杖脱手,一屁股摔在地上。剑尖紧接着又落到她眉心处。 “驼子,你……你想做什么?你要杀我?” 戴月本以为多日相处,驼子早该对自己心软了,更何况采花贼是要采花的,哪有先把人杀了的道理。然而剑锋触感是那么冰凉,皮肤似乎都已经被刺破,有血流下来了,戴月一颗心直接落到了冰窖里:他真要杀我! 但剑锋始终没有继续刺入。 钟离定在原地许久,忽地叹了口气,收回长剑。剑锋只在戴月眉心处,留下一个浅浅伤口,从中流出几滴血珠,一直淌到鼻尖处。 戴月心脏依旧在狂跳,用手撑着地,一点一点往后退。出去丈许远后,才站起转身,瘸着右腿往山下跑。戴月不敢回头,不敢停下,是真的从心底里畏惧起了这个驼子:明明上山前还说笑了两句,可一转眼就要杀自己!啊,驼子一路杀了好多人,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可太蠢了,为什么要寄希望于他会待自己特殊? 一直跑了很久,戴月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只觉口干舌燥,腹中空空,转头四望,只见土黄草疏,一片荒凉,完全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甚至连是从哪条路来的都忘了。但只要逃脱了驼子的魔爪,就等于保了命。 戴月漫无目标地往远处走,越来越渴,越来越饿,直到傍晚时才远远望到一条小河,瘸腿奔过去,趴到岸边大口饮了几口河水,强忍着满嘴土腥味咽下,而后一连干呕咳嗽了好几声。 水是有了,吃的依旧没有着落,瘸着腿别说追野兔了,连个蚂蚱都难逮到。夜幕已至,戴月捂着肚子缩在岸边一处草丛后面,听到附近传来蛙鸣,却又找不到一只青蛙,心中叹起了气:不用驼子来杀,自己就要饿死在这荒野啦。 远处忽传来一阵阵嚎叫,戴月赶紧整个人都趴到地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不知道发出这种瘆人叫声的是狼还是豺狗抑或其他什么,总之自己是没能耐去吃它们,只求不被它们吃了便好。 可嚎叫声却越来越近,戴月手心后背都冒了许多汗,更加一动不敢动。没过多少工夫,又听一阵摩擦砂石的脚步出现在附近,戴月死死咬住了自己嘴唇,只祈求那些东西千万别靠近过来。 月光忽然被一道影子挡住,一双脚出现在眼前,熟悉的嘲弄话语蹿进了耳朵里:“几声狼叫就把你吓成这德行。戴月小姐,你胆子好小啊。” 戴月愕然抬头,却见钟离不知何时到了面前,又一转身,放目而望,空旷荒野上哪里有什么豺狼的影子?顿时明白过来,是驼子在吓唬自己。眼泪又要涌出来,戴月竭力忍住哭的冲动,开口道:“你要杀就干脆一点,何必如此戏弄我?” 钟离咧嘴笑着说:“你想让驼子杀你,驼子偏偏不杀,就留着你,当耍猴玩。” “随你便罢!”戴月索性仰面躺倒在地,“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啦,我不反抗。” 钟离说:“你想得倒挺美。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也配驼子采花?赶紧从地上滚起来,跟我走。” 戴月鼓起嘴:“不走。” “不走也罢。”钟离抬腿往前走了两步,见戴月还没起身,便停了一下,说,“这地方虽然没有狼,但有毒蛇。” “啊!” 戴月惊叫着从地上弹起,钟离一阵大笑。 二人披星戴月走在荒野上。钟离的腿还是有点跛,戴月依旧很瘸,两个人始终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前面钟离又开口说:“戴月小姐,你父亲可是堂堂‘妖刀王’,大虞国有名的天威将军,为何你一点武功都不会?” 戴月一脚踢开路上一块土坷垃,恨恨地说:“学什么武功?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学的?” 钟离说:“我看你是学不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胡说,我小时候学武功可快了。” 戴月反驳道。 “那可奇怪,你小时候学武功可快,现在看上去却一点武功也不会。” “那是因为我不想学,全都荒废了。学武功多苦多累,每天起得早睡得晚,我又不用保家卫国,不用除暴安良,学什么武功。我十岁的时候就想清楚啦。作为一个小姑娘,快快乐乐长大,嫁个好看帅气的郎君就是我的愿望。” “是啊,每个小姑娘都想无忧无虑地长大,嫁个好相公。”钟离嗓音比往常还要更哑一些,听上去有些苍凉味道,“但你有家世来保障你的愿望,有的人就没有。” 戴月说:“也不非得有什么煊赫家世罢,我见过一些农妇,她们有壮实的相公,有可爱的孩子,每天过得很开心。” 钟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你以为人人都可以幸运?” 戴月一时哑然,心中想:驼子是遭遇过什么不幸的事?他杀人如麻,性情古怪,但好像也不是完全听不进道理的人。我与他多聊聊,没准他心情一好,就送我回家。 便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驼大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呐。” “我姓钟名离,丧钟之钟,离恨之离。” “听起来还很有诗意,和我的名字也很配呢。有首前朝人作的词,其中有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有离,也有月,哈哈。” 钟离脚步一停:“你笑什么?” “我……我是觉得咱们两个其实挺有缘分……” “‘明月不谙离恨苦’,呵呵,明月高悬天上,自是万古千秋,怎会知道人生离死别的痛苦?又何来的缘分!” 戴月缄口不言,暗暗叫苦,自己怎么想起了这句词,偏偏犯了驼子的忌! 钟离却并未如她所猜的那样而发怒,说过那句后,又道:“其实,我一开始是想杀了你,但后来我又不想了。” “为什么?” “我原本想杀了你,让你爹尝到痛苦,但后来一想,你这种又蠢又丑只会给他丢脸的女儿死了,他非但不会痛苦,相反还会开心才对。我便不想杀你了。” 戴月张口欲反驳,说爹爹分明最疼自己,转念一想,自己要这么说,不就等于把脖子往剑刃上伸么?连忙换了个话题:“你的剑真是把好剑。” 钟离抽出了蛇形剑,对着月亮举起,淡淡月光洒在黝黑剑身上,浮动起一种很特殊的光泽。 “它当然是一把好剑,连天下有名的大剑侠罗轻寒都想得到。” “这么好的剑,你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偷的。” “哪里偷的?” “很远的南方。” “剑的原主人是谁,你怎么偷到的?” “我不想和你说。” “其实我觉得,这把剑和你很配。” “哦?为什么?” “都是乍一看让人觉得很奇怪,仔细端详才能发现藏着锋芒,藏着隐秘。” “你奉承我没用,驼子不怕任何人骂,也不需要任何人奉承。” “这可不是奉承,这是真心话。我能不能再看看你的剑法?” “你不是见过了么?我杀了许多人。” “那时我吓得不敢看。” 钟离忽地停下,戴月也紧跟着停下。 长剑一动,剑身掠过戴月脖颈,钟离出现在戴月身后,千千万万根长发飘上天空,随风而散。 第54章 鼠来宝 戴月起初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等风吹得脖颈发凉,才往脑后一摸,发现一头长发竟被削成了刚过耳朵的短发,眼一红嘴一咧,又要哭出声。 钟离扬起剑道:“不能哭,再哭把你剩下的头发也削光,让你做个秃毛猪。” 戴月咧着嘴,却又不敢哭,身子一抽一抽的,声音都随之变得一顿一顿:“你,凭,什么,削我,头发。” “想白看我剑法?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见识到了我的剑,自然要付出代价。我还给你打了折,换成别人,掉的就不是头发,而是头了。” 钟离把剑收回腰间。 戴月又跺脚,又咬嘴唇,自己发泄了好一会儿,身子终于不抽了,声音还是很委屈:“付出代价,就不能由我来先说么?哪有你这样擅自决定,都不商量一下的。我留了十几年的头发,你一剑下去全没啦。” “代价倘由你定,我岂不是条狗?”钟离又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戴月小姐,这儿是无人管得到的江湖,不是你家。你爹妈宠你,由你任性;你家仆人怕你,任你吩咐;外人要攀附你爹,才讨好你。” 戴月紧跟上去:“可你也要讲道理啊。” 钟离手又按到了剑柄上:“驼子最不爱讲道理,你非要和驼子讲道理,那这把剑就是道理。” 戴月愈发觉得此人不可理喻,讲什么话都讲不通,干脆一言不发,不再说话。 两人在月光洒落的荒野中走了许久,又回了那座小山,走到峰顶,进了破旧草屋。 钟离从一个小桌上拿起火镰,点起了一盏旧油灯。透过昏暗灯光,戴月发现草屋似乎才被打扫过,尘土都没多少,里面陈设简单,一桌,两椅,还有一大一小两张木床。床上铺着层枯草,瞧样子也是刚换的。桌上有两只木碗,两只竹杯,看着和油灯一样很有些年头,只有两对筷子看上去是新削出来的。 “这是他的家么?有两张床,除了他从前还住过谁?与外面坟里的是一人吗?那人是男是女?若是女的,是他妈妈还是他老婆?” 许多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戴月却不敢说出来问,生怕有哪句触恼驼子,把自己一剑给杀了。 “你睡那张。” 钟离指了一下大点的床。 戴月便躺到那张床上。枯草没有想象中那么扎人,但床依然有些硌得慌。木枕虽擦过,仍泛着股霉味。不禁鼻子一酸,有些想哭:我在家的时候哪睡过这样的地方?仆人受罚睡的柴房马棚,恐怕都比这儿要强。 可转念一想,对比在外幕天席地,此处起码没什么蛇虫侵袭,而且如果是驼子的家,驼子应该不会在家里杀人,总归安全了不少。 戴月一颗心总算安稳了不少,捂着空空的肚子,渐渐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戴月闻到一股久违的香味,起床一看,只见桌上一只木碗里装满了肉,一只杯子里盛满了水,大喜之下,连椅子都顾不得坐,捧起碗就吃。 肉不知是什么肉,块不大,但很好吃,一点肥腻滋味都尝不出来,皮很有弹性,口感和肉冻差不多。 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碗肉,嘴里有点咸渴,戴月又拿起那只杯,将里面的水咕咚咕咚全喝下肚,实在比平常喝过的任何水都要甘甜清凉。 这时,戴月听到外面好像有风声,端着肉碗推开门,只见钟离正在舞剑。 平日见他,大多是一跛一跛走路的样子,配上佝偻弯驼的身体,更是些许美感也无。然而此刻映入戴月眼帘的,却是一个分外轻捷的身姿。脚尖甫一落地,整个人便可以如长了翅膀般腾空而起,随之一个俯冲,就跨出去三丈距离;弯驼的身体不再让人联想到骆驼,简直像一只弓起身的猛虎;弯弯曲曲的剑随人起落,如同一条会飞的蛇;每一次腾挪转身,移形换位,都毫无停滞,快到极点的时候,让人只看得清残影,简直来去无踪。 “好剑法,好身法。” 戴月忍不住道。 钟离一下子停住了身子,也停住了剑,缓缓转身,说:“我说了,驼子不需要任何人奉承。” “我不是奉承,是真觉得很不错。” “戴月小姐出身煊赫,见过的能人该有不少,更不乏军旅高手。驼子这点武功,怎入得了您法眼?” “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大多讲究什么铁马硬桥,下盘稳,上盘实,枪扎一条线,剑扫一张扇,一招一式还要起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比武的时候出一招吆喝一声,又难看又难听。” 钟离收剑回腰:“算你有些眼光。” 戴月问:“你的剑法身法都叫什么名字?” “名字?”钟离顿了一下,“它们没有名字。或许有,但我不知晓。” “那我给你起罢。一招一式都要有名字。” “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起名字多好玩。你再慢慢练一遍,我给你的招式起名字好不好?这也算交换了嘛!” 钟离迟疑了几息,才点头:“好。” 剑刃又起,随着钟离脚步,在空中划了一个奇异的弧。钟离回头望了一眼戴月,说:“这就是削掉你头发的一剑。” 戴月说:“那这招就叫‘驼子剃头’。” 钟离眉毛一抬:“你这起名方式倒清奇,比那些故作风雅的要好许多。我去云州金刀门时,那里的弟子对我用什么‘金刀乍现’,不就是抽刀猛撩?还乍现,从肩膀到手肘再到手腕一直到刀,每一个轨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简直笑掉人大牙。” 接着又挥一剑,身子腾空,剑锋在空中向着同一位置一连刺出四五下。 戴月想了下,道:“这招叫‘啄木鸟’。” 钟离点头:“倒很形象贴切——那接下来这招呢?”跃到半空,腰身扭转,来了一个大幅度的回旋,剑刃上下挑动,起起落落,有如浪涛。 “鼍龙咬人!” 戴月脱口而出。 “那这招呢?” 钟离一步迈出,刺出极快的笔直一剑。 戴月喊:“这是‘饿狼扑肥羊’!” “这样呢?” 钟离胳膊和手肘都不动,唯有手腕左右振荡,蛇形剑在身前疾速挥斩,将空气抽得一阵爆鸣。 戴月不假思索地说:“响尾蛇甩蛇尾响!” 钟离大感惊奇,这些年见了不少奇门武功,从没听过如此清奇的招式名字,乍一听十分怪诞,细一想却形象突出,特征明显。当即又一连舞了好几式剑法。 戴月每看一招,便喊一句:“小狗儿护骨头!”“大花猫咬小老鼠!”“筷子插米饭!”“勺子舀起汤又泼出去!”“公鸡上树!”“蝙蝠倒挂!”“青蛙吐舌头!”“小老鼠骑大牛!”“这个好看一点,不如叫……” 钟离舞了一阵剑,算是明白了:这位戴月小姐非但不会武功,而且不通诗书,估计就背过一些诗词,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墨水还挤不出来,起名便只好用见过的小动物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加个动作,然后再配上另外一个物,便是一招的名字。 又过了几招,戴月舌头像是打了结,只张嘴,却讲不出话来。钟离停下动作,问:“怎么不起名了?”戴月用脚尖磨着地面,说:“我脑袋劳累,灵感暂时枯竭,想不出来啦。” 钟离瞥到她手里的木碗,道:“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吃食,你却吃了。” 戴月吓得失色:“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钟离一摆手:“不用道歉,你吃了便吃了,这山上野味不难打,只是我想不到,你连这东西都吃。” 戴月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钟离把手伸进碗里,提起一根又长又细的尾巴来:“我昨天收拾屋子时,发现了一只大野鼠,便宰杀扒皮,在屋后挖坑烧了些木炭,裹上黄泥焖了一夜。今早才盛到碗里,还没来得及吃。怎么,这野鼠味道好不好?” 第55章 月归山 戴月闻言欲呕,手一松,木碗掉了下去,被钟离伸一只手稳稳接住。 “戴月小姐果然觉得野鼠恶心。”钟离把鼠尾当面条一样往嘴里一吸,一边嚼一边说,“野鼠和你们见的吃腐老鼠完全不一样。它饮山间酿泉,食草种菜籽,是一等一的干净家伙。我在南方时,吃过当地人用谷壳烘烤出的野鼠干,佐以甘甜米酒,当真人间至味。” 戴月双手捂着心口,脸色发白:“你再怎么说,它也和老鼠差不多嘞。” “其貌类似,其性不同。”钟离说到这,“哼”了一声,才继续道,“倘若一个天京城里的人,连皇帝都不知道,那的确是个愚蠢傻子。但山高水远之地,与外隔绝,闭塞无通,你跟那里的人讲‘皇帝’,他说不定以为你在讲黄土地,你也要以为人家是傻子么?可人家手脚麻利,能耕能织,比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不知强出来多少倍,人家蠢么?直把野鼠作老鼠之人,才是真的蠢。” 戴月脸色由白转红,又变得更红,乃至连脖子根都红了,跳着脚说:“按照你的说法,我也只是从没见过野鼠,以为它和老鼠一样,岂不是很正常。你又凭什么说我蠢?” 钟离说:“你倘若只是不知道野鼠,那还好,只是没见识。但我跟你讲了野鼠和老鼠的习性不同,你还要强词夺理地反驳说他们长的一样;我举例作比,你不去思辨其中蕴含的人生道理,只关心蠢不蠢的问题;脑筋和直的一样,丁点弯弯绕都没有,你不蠢,谁还蠢?” 戴月瞠目结舌,窘迫万分,本来想继续找话反驳,却一想:我要是接着反驳,岂不是更落了他说我蠢的口实?不行,我还是别说话了。这驼子到底是个什么人?采花贼就算不满心风流,也该粗犷不羁,他却跟我讲大道理,简直比教书先生还让人头痛。 但心里那股委屈气却憋着放不出来,戴月索性一手夺回了木碗,一仰头,“噗喽噗喽”地将剩下的野鼠肉都倒进嘴里,嘴塞得满满的,一边卖力去嚼,一边心想:臭驼子,我吃光你的肉,饿死你!不,臭驼子,你就这只臭野鼠,我直接把你骨头都咬烂! 山中寂静,无人相扰,一连过了好几日,戴月都只能在草屋周围活动,自己跑不掉,又等不到来救援的人,心中愈发抑郁丧气。不过每日吃食比赶路的时候好了许多,除了野鼠之外,还有野鸡,野兔等等,都是鲜嫩的野味,钟离手艺倒也勉强凑活,起码没夹生。 期间戴月还尝试去和钟离增加交流,想问他草屋的过往,但一提及,钟离就露出凶恶目光,把她吓得不敢再问。 其他倒也还好。钟离并未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每日除了打水做饭,练功练剑外,便是用竹条和蓑草来编斗笠与蓑衣。 戴月记不清自己给那些招式起了一百个还是两百个名字了,有时候起了重复的名字,还会被钟离纠正,要求重起。戴月便只好绞尽脑汁去思索,最终创造出“大牛压顶”,“狂风吹瓦片”,“闪电劈田鸡”等名字来。这倒成了每日最多的工作与欢娱。 一天早上,钟离忽然说:“你去山下河里洗个澡罢,洗完我送你回家。” 戴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送我回家?” 钟离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想了想,找你们这些女人报仇,终究算不得本事。何况我杀了你,你父亲也不见得会有多难受,还会高兴也说不准。你这个人虽然蠢了一点,但胜在老实,从没趁我睡觉时想杀我或者逃跑。我便大人大量,放你一马。” 这次被挖苦讽刺,戴月一点不快都没有,高兴地甚至想去抱一抱钟离,张开手又想还是算了。他驼背太厉害,对面站着比自己矮了差不多一头,真要抱过去,正好是脸碰胸脯,这还成何体统? 戴月跑下山,痛快洗了个澡,刚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转身却看到钟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面前,一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来。”钟离慢慢递出去另一套斗笠和蓑衣,“穿上。” 戴月不确定钟离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身体,不过也无所谓了,马上可以回家,还管这么多做什么?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随着同样打扮的钟离一齐走。 离开时的路,和来时的路不一样。来时走的一直是山野丛林,离开时走了几日山路,却到了一个市镇上。戴月猜测,是钟离在故意绕路,因为两个人腿脚都好了,赶路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却到了一个离着天威城还有几百里的市集上,还须坐一两天马车才能到。 “看来他是防备我记住去他家的路,但我压根不是个会认路的人,唉。” 戴月心底略有些失落,自己已经不怎么提防驼子了,对方却还是小心着自己。于是也不怎么和钟离讲话了,二人一路几乎再无交谈。 等到了天威城附近,钟离提前下了车。天空正下着雨,戴月怔怔望着那消失在雨幕中的斗笠蓑衣,回想起过去半月经历,只觉是一场惊险离奇的梦境,而今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一到天威城门口,戴月便被守城盘查的将士们认了出来,一名裨将叫来快马大车,让戴月换乘。车马很快,戴月没一刻工夫就回到了熟悉的将军府。 下车时候,雨正好停了,戴月一踏进门口,只见天上阳光刺破阴云映出一道斜虹,方才还失落的心此刻顿时彻底愉悦起来,拔足狂奔向大厅,大喊着:“爹爹,我回来啦!” 府上的卫兵跑得比她更快,进去禀报之后,立马便有好几道身影从大厅里出来迎接。戴月先看到了一名身形雄壮,方脸短须的中年人,眼泪瞬间就往外涌:“爹爹!” 天威将军“戴万山”见女儿回来,同样也很激动,一把抱住了扑来的女儿,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一边道:“月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月儿想死爹爹啦。” 戴月把头埋在戴万山怀里,哭着喊。 “月儿不哭,月儿不哭。”戴万山又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回家啦,回家就一切都安全啦。” “恭喜戴将军迎归爱女!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是戴将军为大虞立下了不世之功,天赐恩德,才使得戴月小姐逃离魔爪,平安归来!” 一道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戴月歪过头看去,只见是一个身材颇高,面容冷艳的女人,白袍黑靴红腰带,左手上戴着一只黑中泛着些紫的金属手套。心中奇怪:这女人看样子,不该是那位“铁手无情应海兰”么?可说话却一点都不无情,热情的很。 再往女人身边一看,还有一个脸上都是刀疤的人,瞧着狰狞的很。刀疤人腰间挎着三把刀,每一把刀都被布缠着刀柄。戴月又想:用双刀的高手听说过,这人用三把刀?左右手各拿一把才两把,第三把刀用嘴叼着么?抬手的时候岂不会砍到自己? 戴万山向着那女人一拱手:“应大人夸张了,末将只立过一些毫末功,深感汗颜。” 又有一人开口道:“戴月小姐是怎样从钟驼子手里逃出来的?我听说,城外八十里的树林中发现了许多紫衣卫的尸体,那晚追出去的紫衣卫,一个都没活。你可曾见过钟驼子出手?他武功怎样,出自哪一路?杀那些紫衣卫用了多少招?” 戴月又往那边看去,只见一个身材有些佝偻的老头,一身破衣烂衫。本不想搭理他,但一想能出现自己府上的人物,应该不是简单人。便答道:“钟驼子可厉害,几下就把那些紫衣卫全杀了,我吓坏了也没看清。至于怎么逃出来的……我是被一位路过的大侠救了,但受了些伤,养好伤才回来。” 第56章 铁爪女 “那位大侠何许人也?用什么兵器?会什么武功?何门何派?” 佝偻老头连珠炮一样问出一串问题。 戴月一怔,自己只是随口编了些瞎话,搪塞糊弄而已。实情哪里能讲?说出去不仅没人信,还于名节有损。一般人听到这话,也会知趣不再问,哪知这老头儿还没完了。便向其反问:“这位前辈,您是哪位?” 戴万山介绍道:“这是钱雪松老爷子,一位行走天下的武学家。今日方来府上作客。” 戴月了然,原来是个武痴,和爹爹也没什么交情,便敷衍道:“那位大侠不肯向我透露姓名身份,我无从知晓。” 老头又问:“那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用什么兵器?总说过话罢,哪里的口音?” 戴月说:“他大约三十大几四十岁,身高八尺有余,形貌伟岸,用一柄鎏金大刀。听口音不是天州的,有点云州口音样子。” 钱雪松皱眉沉吟了几息,道:“江湖高手少有用重刀的,这等年纪身材,我所知者,只有一位金刀门的王远威掌门符合。但王掌门已于月前被奸人所害,他武功恐怕也比能从云家、流光门、天威将军府全身而退的钟驼子有所不及。戴月小姐,你可记清了?” “当然记清了。怎的,你以为我还骗你不成?” 戴月有些不耐烦了,话语中带着丝怒气。 “月儿,不可对前辈无礼。”戴万山轻声呵斥了一句,又对钱雪松说,“老爷子,我家月儿幸遭贵人相助,得返家门。我准备明日设宴为她压惊,并顺便酬谢这些日子来尽力寻找月儿的朋友们。老爷子若愿赏脸,也可今日留宿敝府,明日用过宴再走。” 钱雪松说:“不用。既然天威将军不愿给我展示那招‘雪刃破山式’,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戴万山挽留了句:“吃过饭再走罢。” 钱雪松不答话,没回头,只挥了挥手,快步走出将军府。 戴万山再没看他,对左右道:“来人,伺候小姐回房,再延请大夫为她诊治身体。另外去夫人家传讯,说月儿回来了,让她赶紧回家见女儿。” 戴月说:“爹爹,我身体已经好啦,不需要再治了。” 戴万山摇头道:“你没练过功夫,身体娇弱得很,小伤也有可能留下痼疾,请大夫来看起码能求个心安。” “好罢。” 戴月跟着两个婢女离开。 到了房里,戴月脱下斗笠蓑衣,见接过去的婢女随手就要将其扔到屋外,立马道:“别扔。” 婢女说:“小姐,这东西又脏又丑,留着作甚?您又不缺漂亮雨披。” “我说留着就留着,你管得着?” 戴月一瞪秀眼,婢女便低下头走出门,老老实实抖干了斗笠与蓑衣上的水,再整齐地挂在了屋里墙上。 另一个婢女唤仆人们搬来了浴桶,加了小半桶温水,往里面洒上许多花瓣:“小姐,您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罢。” “嗯。你们先出去。” 戴月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腿上伤疤。 二婢离开后,戴月才脱了那身差不多二十天没换的衣裳,踩着小凳迈进浴桶,在里面蹲坐下去,感受温水浸润身体,一阵舒服惬意。一边擦洗身体,一边回想起那条充满土腥味的小河,心中愈发喜爱自己家。 忽然房门打开,一道影子从外面激射到浴桶之前,戴月刚想尖叫,却见一把熟悉的剑抵到了咽喉上,立马噤声。 “别说话,否则我随时杀了你。” 声音也是熟悉的沙哑嗓。 戴月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只见还在滴水的斗笠檐下,露出一张冷酷凶恶的脸。颤着声音道:“你怎么又来了?” 钟离说:“驼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儿我来过一次,当然也能来第二次。” “我的婢女呢?你杀了她们?” 戴月忆起上次钟离闯进家里,杀了不少人。 钟离说:“没,我抓了条小狗放在院外,她俩偷懒去逗小狗了。” 戴月松了口气,问:“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跟你说。这几日我要藏在你房里,你要装不舒服,一直别出门。”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按我说的做。这把剑有多快,你知道。” “我房间就这么大,你想藏在哪儿?” “床下就可以。别想耍把戏,驼子耳朵灵着呢,连别人的呼吸异常都能听到,只要房里出现什么不对状况,先一剑杀了你。” “好……你能不能先把剑收回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小狗叫声,似是两个婢女追着小狗进了院。钟离迅速收起剑,掩上房门,趴下身子,钻进床底。 戴月又惊又惧,本以为出了狼窝,没想到那条狼竟然又到了自己家。钟离为什么回来?难道是要对爹爹不利?很有可能,爹爹武功虽高,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得想办法提醒才行。 当下也顾不上仔细洗澡了,出了浴桶一擦身子,裹上身干净衣裳,便执起笔,打算在纸上写留言。忽然一支铁镖从床下飞出,唰一下钉进墙壁。接着便传来钟离声音:“我说了,别自作聪明。再有下次,钉的不是墙,是你脑袋。把镖扔回来” 戴月不敢再妄动,拔了铁镖扔回床下,然后躺到床上,盖上被子,压低声音道:“你别想打我爹爹主意。他当年可号称‘妖刀王’,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一身武功学自狄州天山‘北海昆仑宗’,闯下诺大名声,其后戎马倥偬,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曾有许多杀手刺客想暗杀他,都把命赔下了。你想暗算他,也只会鸡蛋碰石头。” 钟离却没再说话,无论戴月说什么,都不给任何回应。 会客厅里,戴万山自然不知戴月在闺房内的遭遇,刚呷了口茶,放下茶杯,讲道:“应大人本来是想帮末将找寻小女的,如今小女自行回返,应大人也无须为之奔波了。” 铁爪女人说:“戴将军,你这是下逐客令么?” 戴万山连忙道:“非也非也。末将一直想结交应大人这种女中豪杰,只是久闻御剑堂公务繁忙,不敢劳烦耽搁您们。” 铁爪女人笑着说:“有何劳烦耽搁的?正好我们来天威城,还有另外一事。想借您府上两间房屋暂住一阵子。” 戴万山眉头微微皱起:“难道是最近魔教……” “没错。”铁爪女人不等他说完,便插话道,“那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采茶人’与臭名昭著的‘伐竹客’已在天威城犯案多起,偷抢劫掠了好几个宗门帮派的神兵至宝。归义司已连续派了四拨紫衣卫来,依然无法找到他们行踪。现在他们很有可能还留在天威城,若继续下手,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是将军您那把‘饮雪’。” 戴万山闻言,眉头放松舒展开来,说:“应大人意思是,想与同伴留在我府上,等采茶人与伐竹客现身?据说这二人武功很强……哦对,应大人在云州见过他们的。但据说,应大人在紫衣卫的罗指挥使走后,出于忌惮,对伐竹客出手?但这也可以理解,伐竹客内力境界,很有可能达到第六境‘遁天’,连武学大宗师黄笑生也不是他对手。” 铁爪女人摇头道:“采茶人轻功天下无双,倒难以对付,而那伐竹客空有一身蛮力,只消咱们二人与这位‘南山刀圣’联手,便可将其击败擒拿。听闻擅长合击的天云三猛都能与伐竹客纠缠一阵子,他们四个内力不过是第四境‘破晓’,而我们三人内力都到了第五境‘游空’,稍加练习配合,就可比天云三猛强出百倍千倍,拿下伐竹客,简直轻而易举。” 第57章 闺房斗 戴万山望了一眼带着三把刀的刀疤脸男人,说:“原来这位兄台是‘南山刀圣’,不过兄台自从来了敝府,一直一言不发,却是何故?”心中思量:这南山刀圣是什么样人物?这外号根本没听说过。但看行走步伐,身上气势,是内功高手无疑。 南山刀圣略微仰头,指了指脖子,其上疤痕交错,和脸上刀疤一样狰狞。 铁爪女说:“刀圣兄曾伤了声带,说话艰难,还望戴将军见谅。” “是末将失礼了。”戴万山拱了下手,又道,“敢问南山刀圣名讳?于御剑堂担任具体职务又是什么?” 铁爪女答道:“他复姓南山,名为刀圣,南山刀圣就是他名字。其他暂不能透露。刀圣兄是一位隐士高人,近期才为御剑堂招揽。此行是首次执行任务。” “原来如此。”戴万山起身又一拱手,说,“那这样罢,两位先暂住寒舍,末将让下人给二位安排好住宿饮食。小女初归,末将想去先陪她一会儿,告退。” 铁爪女也起身道:“无妨,戴将军不用多管我们。” 铁爪女与南山刀圣在仆人带领下走往客房,戴万山匆匆往另一方向走去。 到了戴月的院落门口,戴万山见两个婢女正蹲在房门口逗弄一条两手大的铁包金小狗,快走到她们近前,轻声说:“小姐怎样了?这小狗儿又哪里来的?” 婢女见将军来了,连忙放下小狗,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头欠身请安。其中一人道:“老爷,小姐房里没有什么动静,应是洗完澡睡了。这小狗儿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奴才两人见它可爱,就逗了一会儿。” “家里从没养过这种狗。” 戴万山微微皱眉。 “许是从外面跑来的。”婢女说,“这小狗机灵得很,老爷,把它养着罢,等大了还可看家护院。” “随你们。” 戴万山担忧爱女,不再管婢女与小狗,走到戴月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人回音,戴万山又敲了敲门,等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有回应,于是清了清嗓子,伸手使劲往叩了两下,说:“月儿,你还好吗?” 终于有了回应:“啊,爹爹,我还好。” 戴万山松了口气,说:“刚刚好一会儿没回应,我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大夫马上就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里面答道:“我挺好。爹你先走吧,我再睡一会儿。” 戴万山说:“你已醒来,还是别睡了,爹进去陪陪你。”说着就要推门。 里面喊声一下子急切起来:“别,爹你别进来!” 戴万山停住动作:“为什么?” 里面声音有些支支吾吾:“我……我睡觉没穿衣服……爹……我先穿好衣服,你等会儿和大夫一起来罢。” “好,你穿厚一点,刚下过雨,小心着凉。” 戴万山转身离开,走到院门口时,脚步一停,往婢女脚边的小狗身上看了看,说:“这小狗儿品种不差,你们找周围人家问问,看谁家丢了狗。若是别人丢的,当还给人家。”婢女连声道是。 房间里,钟离的沙哑声音从床下响起:“下次让他进来。” 戴月心想,钟离果然是要害爹爹,虽然爹爹厉害,但谁知道这驼子会耍什么鬼招数?然而拖延也不是长久之计,爹爹早晚得进来的。就算能拖住,这驼子等得不耐烦,又说不准干出什么事情来。便道:“你为什么要害我爹爹?你那次说,‘冤有头,债有主’,是和他有什么仇怨么?” 钟离没回答。戴月又道:“我爹爹人很好的,年轻时专注学武,后来应招入军,一路做到天威将军,对手下同僚都极为不错,从没人说他什么坏话。你和我讲讲,把事情说清楚,没准就发现可能你的仇怨,只是误会。” 钟离还是不说话。戴月有些气恼,这人怎么听不进话去?又有些担心,开始思量,到底怎样才能又保住自己,又能通知爹爹小心。但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个结果。 又过了两三刻钟,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戴万山的声音:“月儿,我已带了大夫过来,你穿好衣服了吗?” “爹,你再等等……” 戴月从床上坐起,把衣带系好的同时,脑海里掠过许许多多的方法……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能在钟离不发觉的情况下,通知父亲有异样情况。忽然灵光一闪,开口道:“爹爹,我五……” 本打算说“我五舅现在病好些了吗”,因为自己只有四个舅舅,并没有五舅,爹爹一听就知道有异样情况。但话还没出口,脖子就被冰凉的剑锋抵住了。 钟离凑在她耳边,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什么废话也不要说。”戴月立马把话咽了下去。 门外戴万山问:“月儿,你怎了?刚刚话怎么说半截?” 戴月说:“啊,我是要说,我无恙,但忽然想打哈欠,就没说完。”钟离收起剑,又钻回到床下。 “衣服穿好了吗?” “穿好了。” 门“吱”一声被推开,戴万山和一名挎着药箱的中年大夫走了进来。 “月儿。”戴万山看到戴月一张脸红红的,又看了一眼浴桶,说,“你是不是又洗澡洗太久?天气转冷,你瞧你都着了凉。” “月儿知道啦。” 戴月点了点头,内心却愈发焦急:该怎样才能提醒爹爹?说话肯定不行。往床下比手势?若爹爹没看懂手势,先问一句床下有什么,自己可就没命啦! 这时,大夫把药箱放在桌上,又搬了凳子到床边,接着便要坐下。戴月忽想起,小时候玩撤凳子的游戏,等别人坐下时抽走凳子,那人便直接在地上摔一个大马趴。便在大夫屁股尚未落到凳面上时,抬腿一蹬,直接把凳子踹翻,大夫也“啊哟”一声坐到了地上。 “钟驼子在床下!大夫小心!” 戴月见摔到地上的大夫正好堵在了床底前面,一边喊话让大夫自求多福,一边从床上蹿起冲到戴万山身后。 但戴月还未到戴万山身边,大夫身体就已经从地上飞起直冲房顶,从其腹部还往空中飚出一大片血。血雾之中,一道黝黑剑光向着戴万山一闪! 戴月右臂被戴万山拉住,向着旁边一抛,整个人便撞到了浴桶上,吃痛中回头而望,却见钟离已从床底冲出与爹爹动起了手,而爹爹左边胳膊已经被划了一剑,鲜血直往外冒。 大夫的身子“咚”地一下摔在地上,戴月瞧过去,只见他整个肚子都被划得稀烂,脏腑都流了出来,心里一寒:我竟把大夫害死了!但如果不是他挡着,可能我和爹爹都得死! 再看向战局,只见钟离剑光闪动,招式是“啄木鸟”,“饿狼扑肥羊”,“勺子舀起汤又泼出去”,“青蛙吐舌头”……剑剑凌厉,快到戴月多看几眼,眼就花了,连后面的招式都认不出来。 戴万山一臂负伤,又不敢以肉掌直撼宝剑,只能随手捡起凳子,药箱等物暂且迎击,却被长剑斩得粉碎。等身子转到床旁边时,左手拽下床帘,右手往床帘上一拍,整个床帘竟凌空铺展开来,化为一面布墙。 钟离手腕一抖,一招“响尾蛇甩蛇尾响”,将拦在前面的布墙斩为无数碎片。戴万山趁这短暂间隙,闪身到了钟离一侧,右掌一拍,一道白色气劲从掌心呼啸而出,正撞到钟离臂膀上。 钟离被白色气劲裹挟的巨力直接撞到墙壁上,肩头生疼,连剑都不大能握紧。戴万山两步冲到他身边,先一掌拍在钟离右手上,“哐当”一下长剑落地,随后又一掌狠狠落向钟离高高耸着的驼背。 第58章 巡天监 钟离刚刚被戴万山隔空掌劲击中,知其内功已入化境,自己若要被一掌拍中后心,断无幸免之理,使尽力气一挪身子,终是又以右肩挨下了这一掌。“咔啦”一下,只觉一阵钻心透骨的疼痛蔓延到全身,整个右边肩膀都似乎被这一掌拍碎了。 疼痛却让钟离前所未有的清醒。身子顺势向下往地面撞,来缓解右肩承受的掌力,同时左脚斜着一踩,正好踏在蛇形剑剑柄之上。蛇形剑被这一脚踩得一扬,剑刃却正好戳在了戴万山左边小腿上,瞬间斩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戴万山只以为一掌下去,钟离就算不死也再无反抗之力,哪曾想对方还有余力阴一下自己,小腿一疼,却顾不得伤势,右掌再落,誓要将对方击杀当场。但钟离身子弯驼,此时反而成了一个巨大的便利,头颅往下一缩,下落中的身子极力往前倾,恰好由颈背相交之处撞到地上,整个人便如球一般骨碌出了好几尺,让戴万山手掌落到了空处。 戴万山赶忙追击,钟离身子却在这一瞬舒展开来,左手狠狠往浴桶上一拍,“哗啦”一下木桶崩裂,木片与洗澡水一齐四下飞射,霎时间充斥满屋。戴万山赶忙挡在戴月身前,那些锋锐木片全都被其身上一层白色罡罩弹到旁边,连水滴都撞碎在了上面。 等水液木片全都落下,戴万山定睛一看,只见那驼子已夺门而出,连续几下跳跃飞出院子。拔腿欲追,左边小腿却传来一阵钻心疼痛,险些跌倒。 戴月连忙扶住戴万山:“爹爹!你腿受伤了!” 戴万山回头一看,见戴月身上没有伤势,神情一松,长长呼出口气,说:“爹这是皮肉伤势,没什么大碍。月儿,那驼子怎么又来了,还藏在你床底下?” 戴月说:“我睡觉时他突然闯入,还威胁我不要出声。我以为他对我有什么图谋,但他又往床底一藏。我觉得他可能要对爹爹不利,第一次爹爹要进来时,我就让爹爹先离开。果然,爹爹走了以后,他又威胁我,让我下次必须得让爹爹进来……所以第二次的时候,我只好……” “没事,你也是情急之下,错不在你。”戴万山往大夫尸体望了一眼,叹了口气,“这位大夫运气太不好,爹会给他家里人足够的抚恤补贴。” 这时,从院外赶来一群闻声而来的卫兵,见到房里情景,无比惊讶。戴万山转身向着他们道:“钟驼子刚刚已被我以‘风刀雪剑掌’打伤,一日内必将内伤发作,你们传令城内队伍,巡查所有药铺,医馆,并搜寻一切他可能藏身之地,一旦见到,格杀勿论!还有,把李大夫的尸体送回医馆,并从账房支取五百两银子给他家属。” “是!” 卫兵们进屋抬走大夫尸体,领命散去。 戴月抓住戴万山的手臂,道:“爹爹,你的伤也得赶紧治疗。快去上些药。” “不急。”戴万山弯腰将斩伤自己的蛇形剑拾到手中,眯眼细细端详,见其通体弯曲,颜色黝黑,锋刃不显,往桐木桌面上轻轻一挥,竟将桌角直接切断,不禁感慨,“真是一把宝剑!我神功护体,内功第四境之人用一般的刀剑斩我,都会被护体罡罩弹开,这把剑却能割伤我,难怪连大名鼎鼎的罗轻寒,都想得到。” 戴月转身把地上的药箱拾起,从中拿出来许多瓶瓶罐罐,却不知哪个是治伤的药。戴万山将一个白色小瓷瓶打开,闻了闻,说:“这是专治刀剑伤的金疮药。”接着往左臂受伤处一倒,一些金黄色的粉末便将伤口覆盖住,血登时就不继续往外流了。 戴月拿过瓷瓶,扶戴万山坐到床上,抬起他左小腿,一边把金疮药倒在那里伤口上,一边说:“爹爹,你说城里的士兵们能抓到钟离么?” 戴万山问:“钟离是谁?”戴月自知失言,忙说:“钟离就是钟驼子,他和紫衣卫们交手的时候自报过姓名,我便记住了。”戴万山“哦”了声,道:“他逃不走的。我不仅一掌拍碎了他整个右肩膀,风刀雪剑掌中的冰寒内力,更是透进了他经脉骨髓。他越动用内力,就越会受到冰寒内力的侵蚀,必须及时寻医治疗。所以我令卫兵们去查药铺,医馆。就算他藏到卫兵们找不到的地方,也会因内伤过重得不到及时治疗死去。” “这样……” 戴月知道钟离这下要死了,先小小高兴了一下,心底里却微微失落。连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失落感从何而来。明明与他之间的交流,只是被劫持中的虚以委蛇,可回想起草房子里住的几日,总感觉那是一场颇有些美妙的梦:喝的是山泉,吃的是野味,睡的是枯草;不用再听母亲的唠叨,受父亲的训导;给武功招式胡乱起名,也没人笑话自己肚子里墨水少。 戴万山见戴月脸色不太好,只以为她是受到了惊吓,便拍了拍她后脑勺,道:“月儿,你今晚去你妈妈屋里睡。一定要休息好。明日会有许多叔叔伯伯过来,他们都是爹爹在朝廷或江湖上的朋友,这些日子里,曾为找寻你的下落出过不少力气。你到时候,得好好谢谢他们,要大大方方和他们说话,不要再和从前一样扭扭捏捏的了。” 戴月点了点头,说:“知道了,爹爹。” 这天晚上,戴月的母亲回到了家,母女两人抱头大哭一场。熄灯睡觉时,戴夫人轻轻地问:“月儿,那钟驼子,到底有没有欺负过你?”戴月立马说:“当然没有!他根本都没欺负我的机会。他杀了那些紫衣卫,带着我跑了没多远,那大侠就把我救了。” 戴夫人说:“你在撒谎。”戴月忙说:“没有没有,我哪里敢骗妈妈。”戴夫人又说:“别人信了你的说辞,我却听得出来不对劲。你提那救了你命的大侠时,闪烁其词,根本不敢把大侠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但一提钟驼子,虽然故意恨恨地说‘驼子’这二字,但你语速很慢,还总有停顿,说明你对他的印象,远不止劫持这么简单。” 戴月慌了,直接把这些日子的经历和盘托出,一边哭一边讲。戴夫人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子,说:“钟驼子真没对你做那种事?”戴月擦着泪说:“没有,他这个人十分奇怪,终日沉默寡言,只知道练剑。有时候却要跟我讲一堆歪道理。却从没碰过我一下。” 戴夫人想了会儿,说:“若你说的为真,钟驼子恐怕一开始就不是冲你来的。”戴月连忙说:“嗯,我总感觉,他是想对爹爹不利。但爹爹怎么会招惹他这么一个仇人呢?”戴夫人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你父亲为人慎重,做事周到,无论在江湖还是在庙堂,都不曾与人结怨。真要说起来……”忽然又不讲话了。 戴月问:“妈妈,你是想到什么事了吗?” 戴夫人回过神来:“哦不,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父亲会有这么一个仇人。但既然钟驼子中了你爹的冰寒掌力,已经活不成了,那这段仇怨,也便结束于此。” 母女二人再无一言,揣着各自的心事,慢慢入睡。 翌日,一大早便有许多人陆续登临天威将军府,有一身戎装的将官校尉,也有浑身草莽气息的粗犷江湖义士,还有一些衣服制式各自统一的宗门帮派中人。戴万山,戴夫人,还有戴月,一家三人在十分热情地对来宾迎接招待。 正当许许多多宾客在会客厅与主人谈笑风生之时,府外忽有许多人齐声呼喝:“大虞天子,神文圣武!万民三洲,王臣皇土!义勇志士,天命归途。” 戴万山闻声一笑:“一定是归义司紫衣卫的朋友来了。夫人,月儿,随我去接他们。”三人走到屋外,却见一群穿着黄纹青衣的人迈进府门。戴万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怎么是巡天监?” 第59章 将军罪 黄纹青衣人一共有二十来名,一男子走在最前,拱手道:“巡天监商驰晖,有幸造访天威将军府。”此人三十来岁,身材中等,头系青冠,腰扎朱带,薄薄的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颏下蓄着微须,鼻子很尖,眼睛里冒着精光。 “原来是商大人,久仰大名。”戴万山恢复镇定神色,拱手还礼道,“不知巡天监诸位大人到访敝府有何指教?” 商驰晖伸出右手,捻了一下胡子尖,笑着说:“路经此地,适逢其会,带新人们来长长见识。戴将军不欢迎么?” “当然欢迎。”戴万山也作出笑脸,“今日是小女压惊宴,来的朋友越多越好。”伸手一扯戴月:“月儿,见过商大人。” 戴月欠身行了个礼:“戴月见过商大人。” “戴小姐果然花容月貌,惊为天人,难怪钟驼子见色起意。”商驰晖语落转过头,向着身旁一名黄纹青衣的年青人说,“柳泉,过会儿你可与戴小姐多交流一下,询问有关钟驼子的讯息。” 柳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戴万山神色立马有些不快。别人过来,都是道贺恭喜戴月平安归来,谁也不往被掳那方面去提,而商驰晖的言辞,无异于揭人伤疤。但对方是巡天监高官,代圣监天,万不可得罪,只好暂时压下一口气,道:“诸位大人先到厅里罢。” 一行人回到会客厅,但厅上已无让巡天监众人落座之位。戴万山又犯起了难,倘若单座位不够,加把椅子即可。然而巡天监必是要坐在上首,现在右方上首却均是江湖名门大派的朋友,让人家让座,可就大大得罪了。而左边上首尽是行伍中的兄弟,更不好意思开口。 戴夫人瞧见丈夫为难神色,转头向着左方上首那些将官校尉们一笑,说:“宴席在即,须从后边仓房搬桌椅去前院,但家里仆人有些不够,婢女们又没那么大力气,兄弟们去搭把手帮下忙如何?” 一名胡子发黄的将军起身笑道:“嫂夫人开口,咱们哪敢不从?兄弟们,走。”其他将官校尉也随之起身,跟着黄胡子将军出了会客厅。 戴万山感激地望了夫人一眼,又向着左方上首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巡天监诸位大人入座。”商驰晖柳泉等人便坐到了黄胡子将军一行让出的位置上。 右方上首,一人忽然道:“柳兄,我们又见面了。”柳泉循声望去,见是曾在紫云城谋面过的云墨派弟子郑吉通,便行了个拱手礼,道:“原来郑兄也在此处。” 商驰晖扫了一眼会客厅各样人等,笑道:“戴将军还真是交游广阔。不仅天涯阁和其他天州宗派的江湖朋友来了许多,连云墨派,流云城云家等云州江湖上的人,也到了不少。这位是‘义破云霄’宋霄大侠,那位是‘云海蛟龙’云默轩家主。” 戴万山闻言面色一变,大虞朝廷素来不喜各地武官将领与江湖人来往密切,而商驰晖话锋犀利,暗有所指,就差说出个“恐有结党谋逆之嫌”了。正欲解释,却听宋霄开口道:“在下是听说,掳掠戴小姐的贼人与曾掳走我弟子的贼人是同一人,才主动来协助戴将军,而非受到戴将军邀约。” 和宋霄相邻坐着的,便是云默轩,四十来岁,面容清癯,一身文士打扮,这时也道:“我有一女也曾险些遭受钟驼子毒手,更有一子被钟驼子害死。来助戴将军,乃同舟共济,互相帮扶。这位商大人可不要借题发挥。” 厅上众人大多知晓,归义司下属三部“紫衣卫”、“御剑堂”、“巡天监”中,就属巡天监权势滔天,文武百官皆受其监管,近些年更有许多捕风捉影,以莫须有罪名将人逮捕下狱的先例。如今眼见商驰晖一开始就话里藏锋,皆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商驰晖哈哈一笑,转而对一旁柳泉道:“柳老弟,你们云州人都这么讲义气的么?” 柳泉眉头微皱,说:“云州地处大河之北,俗重气侠,多出慷慨悲壮之士,史载‘自古言勇敢者,多出云州’;前朝亦有文人云‘云州之地,自古号多豪杰,名于图史者往往皆是’;诸如‘士为知己者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等都出自云州豪侠之典,易水便是如今的夜墨江……” “不用说了,这些东西,我还不知道么?”商驰晖先打断柳泉话语,再一边扫视众人,一边慢悠悠道,“诸位朋友虽出身江湖,但也该知道,江湖义气,不过是小义,为国为民,才是大义,忠于大虞天子,便是最大的‘义’——有人反对么?” 满堂无声。 商驰晖见状颇为满意,又捻了一下小胡子,道:“诸位朋友既然愿为天威将军府的宾客,说明戴将军小义上的确不错。但大义上嘛……” 戴万山不快道:“商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末将虽不才,但尽忠职守,天威城治安良好,周围山贼数目更是天州南方城池中最,做到了保境安民,问大义,我也不愧。” “戴将军别着急嘛?你不让我把话说完,是不是心虚了?”商驰晖一边捻胡子一边笑,“或许你在维护境内治安上还算做得不错,可我听本城道台来报,你在敦促劳工们开挖‘天丹矿’的过程中做事不利,有半个夏季劳工们从矿上逃脱,跑去割麦子,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戴万山声音低沉下来。 商驰晖语气中带着质问:“为何?” 戴万山说:“今夏天威城附近蝗多,割麦不及时会致庄稼歉收,但赋税比去年又涨了半分,劳工们都是本地农民,倘若一直在矿上白做工,交完税粮之后,剩下的恐怕连维持一家人口腹都难。” “你还释放走私煤炭的犯人,可有此事?” “有。” “为何?” “煤炭大都被征走炼天丹,流通在市面上的,价格比之前涨了五倍不止,许多百姓已经买不起冬日取暖炭,私下买卖煤炭为谋生而非求利,情有可原。” “哼,好一个情有可原!”商驰晖伸手往旁边几案上一拍,喝道,“你可知你的行为有多严重?这不是普通的渎职,这是漠视王法,漠视天子!” 戴万山双拳一捏,又放了开,说:“末将的确有些地方过于通人情,理应担罪,无论降职还是罚禄都毫无怨言。但请不要说我漠视王法,漠视天子。” “我说错了么?”商驰晖又环视起了厅上众人,大声道,“没有天子,就没有大虞,没有大虞,各位能穿得光鲜亮丽地坐在这里么?天子为什么要炼天丹?那是为了延年益寿,永保江山社稷!没有江山社稷,大家和大家的妻儿就要做异邦人的奴隶!天子是什么?天子是东方升起的太阳,若无太阳,何来庄稼?若无太阳,大虞每一日都是寒冬!戴万山只为了几个人的庄稼,几个人的温暖,连太阳都不放在心上,漠视天子,等同叛国,简直罪不容诛!” 满厅人听得心里发寒。一开始只以为是戴万山聚集大量江湖中人,巡天监才过来敲打警告,现在看来情况要糟多了,戴万山处境大大不妙。 戴万山面色铁青,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戴月忍不住道:“你这人,凭什么给我爹爹扣上这样的帽子?不过是让几个劳工回家割麦子,放了几个卖炭的,到你这儿就成了叛国的罪名?” “凭什么?”商驰晖瞟了一眼戴月,站起身,一抖身上长袍,“就凭我穿着这黄云青天袍!我是巡天监之人,受天子之命,替天子谋划,为大虞负责!” 第60章 红脂香 商驰晖话声既落,马上便有好几个黄纹青衣的巡天监之人起身而立,一个接着一个地大声呼喝道: “大胆戴万山,竟敢阻碍天子炼丹大业,还勾结江湖闲杂人等,居心不良!” “天子赐你职位,赐你宅邸,赐你吃穿,乃你再生父母,你却不尽心为天子做事,活脱脱一条白眼狼!” “吃里扒外,敌国给了你多少好处?” “如此目无天子,心无大虞。我看戴将军很有可能本来就是西方凉国派来的奸细!” “的确有这种可能。我听闻戴将军从小一直在西凉狄州北海昆仑宗学艺,恐怕那时候就被策反了!” 满座江湖人士面色俱变。巡天监竟扣下如此大的帽子,看来是要当场捉拿戴万山了,不知戴万山是乖乖顺从还是奋起抵抗?若戴万山与巡天监之人动起手来,自己又要如何去做?就连柳泉都神色诧异,想不到平日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同僚们,竟能一瞬间给别人罗织编排出这么多莫须有的罪名来。 人们纷纷往戴万山望去,只见戴万山涨红了脸,额头青筋暴起,双拳攥得死紧,身体不住抖动,连身下的椅子都椅腿弯曲,似乎下一瞬就要折断。 “你们……” 宋霄实在义愤,开口欲要帮腔。商驰晖忽向着那几人呵斥道:“都给我住嘴!坐下!这里轮得到你们说话么?”几名巡天监之人闭口不言,各自坐回原位,脸上却无受到上司责备后应有的歉疚,还笑嘻嘻地互相望了望。 商驰晖恢复了平和语气,说:“戴将军莫要因这些过激言论动怒着急。天子立法,明典正纪,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也不会错漏一个坏人。戴将军又身为一境地方武官之长,要事繁多,我们又岂会随便缉拿?” 戴万山的拳头松开了,戴夫人和戴月呼吸也都变得均匀。众人神情一松,整个会客厅气氛缓和了不少。戴万山盯着商驰晖,说:“商大人说了这么多,想让末将如何做?” 商驰晖又一捻胡子,道:“既然戴将军对暗纵劳工和私放罪犯两桩罪责都认了,先给你三天时间来向手下武官把职责安排妥当,我则在道台府恭候将军,届时同往天京。” “末将明白。” 戴万山点了下头。 “那我们也告辞了。” 商驰晖随意向着堂上众人一拱手,带着巡天监一干人等走出会客厅。戴万山并未起身相送,会客厅一时陷入冷寂。 出了将军府后,又走了一段路,商驰晖忽开口道:“柳泉,别走在队伍末尾了,到我身边来。”正低头走路的柳泉闻言抬起头,快步跑到商驰晖身边,问:“商大人有何吩咐?” 商驰晖说:“你还继续唤我商大人可就有些见外了,今日起你就喊我商兄罢,我喊你柳贤弟。” 柳泉迟疑了一下,道:“好的,商兄。” 商驰晖满意一点头,继续说:“柳贤弟今日在将军府,似乎对为兄的言行,不是很满意啊。”柳泉忙道:“不敢。”商驰晖摇头道:“有什么不敢的?有不满就直说。”柳泉张了张嘴,不知是说还是不说好。商驰晖一边捻起胡子尖,一边道:“我这可不是套你的话,而是想教导你。” “请商兄指教。” “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对戴月小姐很无礼,当揭她不愿被人提及之事,对否?” “这……愚弟确实觉得有些不妥。她被掳走时的遭遇,说不定是一生阴影,贸然再提,逼她去回想当时情形,无异于再实施一次伤害,实在有些残忍。” “你想法本没有错,但对错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我故意提及此事,是要给戴万山一家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知道巡天监可不会在乎他们的感受。如果一开始太有礼节,他们嘴上谦虚,心里说不定不把咱当回事哩。” “唔……” “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为兄和其他人,因为两件明明可以说是疏忽职守的小错,却给戴将军扣上了大罪,过于小题大做?” “是的。”柳泉回想起方才情景,忍不住道,“刑律苛责,本非坏事。但过于放大小事,动辄上纲上线,则有损天子威严,朝廷威信。如果此类事太多,百姓们人人自危,恐对朝廷的名声,有不好影响。” 商驰晖咧嘴一笑,说:“百姓怎么想,朝廷不在乎,朝廷只需要百姓听话。” 柳泉一怔:“商兄,你可不能如此说!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千万不能小觑人心的力量。” 商驰晖摇了两下头:“贤弟,你读书太多,脑袋都坏掉啦!我看你是燕天师的师侄,未来大有前途,才好心指点你。换了其他木头脑袋的人,哼,我早把他们打发去山贼肆虐之地挨刀子咯!” 柳泉不语。商驰晖接着说:“满朝文武,我唯一钦佩之人,便是燕天师。论武,燕天师是你们行云书院走出的书剑一道佼佼者,九州少有并肩。论文,燕天师更是三十年前的金科状元,才情旷古烁今。如此文武双全,还曾立下平定魔教之乱的不世大功,放眼天下,再无第二人。又急流勇退,辞去国相之位,转任天师,专心炼制长生天丹。自古名臣能将少有善终,唯有燕天师受天子宠信至今,我愿称天师古今第一人。” 柳泉愕然道:“没想到商大人如此推崇师叔。” “那是自然。可惜我才情有限,无论文武,不及燕天师十分之一。当不了天师第二,便只好做天子最忠心的狗。”商驰晖叹了口气,神情却不见一丝失落,“好人难做,忠犬易当。不需要为主人考虑太多,舔得主人开心高兴,就是好狗。做狗没什么丢脸的,这世道,人不如狗。贫者天下无立锥之地,天子之狗却能身着朝服出入金殿。” 说至此处,商驰晖见柳泉面色愈发难看,转而道:“贤弟或许现在会不服气,那是你在书院里过得太顺当。每个人年轻时,都曾将自己想得自己豪气干云,百折不挠。可真历经江湖风波,到了二者选一之时,做出的选择可就……”到这顿了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又说:“为兄不及你才学广阔,只知有句俗语叫‘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望贤弟自己思量。”随即不理柳泉,加快脚步,大步往前。 柳泉脑子里混沌一片,脚步愈发慢了,被巡天监之人一个个超过,等到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任何同伴的影子。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一个小贩走过来拉了一下柳泉衣角,眯眼笑着说:“这位少爷,要不要买些胭脂水粉送姑娘?”柳泉看向小贩,只见他面相还很年轻,眼角嘴角却皱纹遍布,不知是得了什么病,还是每天笑得太多,挤出来太多细纹。小贩见柳泉不说话,笑得更灿烂了:“少爷?我家卖的腮红最为鲜艳,配肤冷皮白的姑娘再漂亮不过,您买一盒还是两盒?” “两盒罢。” 柳泉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扔给小贩,又从点头哈腰道谢不已的小贩处接过两个小小的红盒,揣进怀中,继续木然走在大街上。 将军府,戴夫人给众人讲起了前几天回娘家听说的趣事,有“月儿舅舅买了头驴,和骏马拴在一个槽上,晚上竟尥蹶子踢断了骏马后腿,然后被外公宰了吃掉”,还有“附近村里一头母猪不知怎的上了树,还卡在树杈上,村人们弄不下母猪,干脆一把火烧了树,做成了烤猪分而食之”,本来已经冷寂的会客厅,逐渐有了不少欢笑,最后满堂热闹,仿佛巡天监的人不曾来过一样。戴万山不时跟着干笑几声,然后又陷入一阵忧虑。 这时,黄胡子将军回到了会客厅,说:“嫂夫人,兄弟们已经按你吩咐把桌椅好了,不知什么时候开饭啊?”又看往左上首,道:“我以为巡天监的大人们也要留下来吃饭呢,原来已经走了,白多搬了二十多把椅子。话说,我刚才在后院看到了一个女子,好像御剑堂的应海兰,她什么时候来的府上?” 戴万山说:“昨日应大人与另一位南山兄为缉拿伐竹客与采茶人而来,已在本府住下过了一夜。可惜我三日后就要北上天京,无法配合他们行动了。” 厅中郑吉通忽然插话道:“不对啊。昨晚我与师父住在了本城天临客栈,那位应海兰大人房间就和我们同层,我还见她要客栈伙计去帮她买香水呢!” 第61章 群雄围 “少侠,你当时看到的,真是应海兰?” 戴万山原本还能强颜欢笑,听到郑吉通的话,登即色变,直接从座位上起了身。倘若识人不明,把来历不明的冒牌货当成御剑堂的精英,不仅会在江湖朋友面前闹出一桩大笑话,更会给自己添上一条新的渎职罪责。 郑吉通忙道:“晚辈曾在云州逐光门与应女侠有一面之缘,印象深刻,断不会认错。”一旁宋霄也道:“我弟子向来不说谎,当时我也见了。那女子身材高挑,乌发过腰,皮肤白皙,右手戴着蚕丝手套,左手戴着金属利爪,正和传闻中的‘铁手无情应海兰’一模一样。” 黄胡子将军说:“那可奇怪,你们昨日在天临客栈见过应海兰,而现今将军府里的应海兰又是谁?她也是又瘦又高,左手铁爪。” “你刚刚在哪儿见到的她?带我去看看!” 戴万山按捺不住,上前拉住黄胡子将军胳膊,急匆匆往会客厅外走。戴夫人,戴月,以及其他江湖人士见状连忙跟上。若真有人冒充御剑堂的应海兰混入天威将军府,不知存着什么不良居心。 一行人迅速赶赴后院,但到了黄胡子将军指的院落,并未发现应海兰踪迹。又一连找了好几个小院,忽有一人指着西边房檐喊道:“有人刚刚翻过了那里!”紧接着,戴万山,宋霄,云默轩还有几名高手便一踏地面,飚射而起,凌空虚踏,从屋顶上飞掠过去。其他人则乌泱泱地从夹道快步绕了过去。 众人一到那处院落,便见戴万山宋霄几人守在当院各个方向,把中间两个人围起。那二人一男一女,其中女子一袭灰白衣裳,左手上套着铁爪,容貌颇为俊俏。男子满脸刀疤,看上去十分凶恶,腰间挎着三把刀柄被布条裹起来的刀。 “郑少侠。”戴万山高声道,“你来看看,这位可是应海兰女侠?” 郑吉通走到人群最前面,望了铁爪女几下,道:“她虽然也很漂亮,乍一看和应女侠有六七分相似,但应女侠的眼睛比她的要窄要长一些,气质也更显得冷酷。” 铁爪女瞪向郑吉通:“你是哪里来的蠢猪,瞎嘚嘚什么呢?老娘哪里不冷酷了?” 众人中见过应海兰本人的,并不只郑吉通一人,这时也纷纷指着铁爪女道:“她不是应海兰。”“妆容模样和衣装打扮再贴近,可应女侠从不会这样粗鄙地和人讲话。”“这显然是个假冒的!” 戴万山向被围起来的二人喝问道:“你们究竟是谁?到我府上,有何目的?” 铁爪女还在笑,说:“戴将军,我不是与你讲过么?我便是铁手无情应海兰,旁边这位是南山刀圣。” 马上便有一群人面露嘲弄:“刀圣?这年头随便是个人都敢起这么大的名号咯?”“他娘的,这家伙要是刀圣,我还是剑神呢!”“你若是剑神,我就是枪仙,哈哈!”江湖人对称谓绰号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武功不够格的,不可用太过霸道的名字。否则只要说出去,便会引许多人来讨伐。 似戴万山曾被称为妖刀王,罗轻寒有剑狂之名,云墨派两位掌门叫刀帝剑皇,还有些高手叫什么“东海剑魔”“西漠弓神”等等,都有着服众的武功,名号是大家给的尊称,可不是自己吹起来的。 “南山刀圣并不是外号,是他的名字。复姓南山,名为刀圣。”铁爪女指着身边的刀疤男说,“但他也无愧‘刀圣’之名。你们瞧,他身上有三把刀。他拔出一把刀,便可横扫天下高手;拔出两把刀,直教风云色变,鸟兽朝拜;拔出三把刀,天惊地动,鬼哭神嚎!” 戴万山向前走了两步:“我不想听你在这儿信口开河。还请主动道明来意,否则,我就要对二位不客气了。” 铁爪女细眉一挑:“哟?你怎么个不客气法?” 戴万山一抖双臂,手肘以下的衣袖“嘭”地一下崩碎开来,露出的坚实肌肉上,覆盖起了一层白色半透明的罡气。左臂上有一道未愈伤痕,十分醒目。 戴万山未执任何刀兵,徒手便向着铁爪女胳膊抓去。铁爪女一个闪身,十分轻捷地躲到了丈许开外,啐道:“你个老不正经,还想拉小姑娘胳膊呢!” 戴月刚刚才挤到人群最前,就听到这一句,忍不住跺脚喊道:“我爹爹哪里不正经?你才不正经!成天露着个白胳膊,想勾引谁呢?”铁爪女没作回应,脚尖却一点,旋即身躯舒展,整个人如扑天苍鹰一般,冲向戴月,铁爪高扬,直落向她天灵盖。 戴月惊得一叫,戴万山立马飞蹿到她身前,右臂朝着铁爪一挡。 噗嗤! 爪破血肉,鲜血飚扬。 戴万山只觉右臂一痛,咬着牙挥出左拳打向铁爪女面门。铁爪女身子却猛地向后一跃,又回到了先前地方。戴万山一拳击空,才看向自己右臂,却见上面鲜血淋漓,皮肉都被扯开了,模糊一片。 “爹爹!” 戴月忙撕下一块衣服来给戴万山止血。戴夫人喊仆人们速去取金疮药。许多江湖高手见状都一惊,看向那铁爪女的眼神再无轻视之意。 稍微了解戴万山之人都知晓,戴万山年少时于西凉国北海昆仑宗学艺,归来大虞后,除了一手诡异莫测的妖异刀法扬名武林外,还有一身刀枪不入的护体气功成为江湖一绝。刚刚其手臂上覆盖的厚厚一层气罡,就算真正的应海兰一爪抓下来,不见得能把那层气罡挠破,但这个冒牌货竟一爪抓得戴万山右臂血肉模糊,简直匪夷所思。 铁爪女右手掐腰,高扬起了头,炫耀般向着众人挥舞着左手铁爪:“我不知你们见过的应海兰是什么人,但我才是真的应海兰。这只无坚不摧的铁爪便是证据。另外一个才是冒牌货。” “姑娘莫以为武功高便可强词夺理。”宋霄按着腰间短刀,喝道,“你冒充他人混入天威将军府,如今又伤了戴将军,总该留下说法!” 哗啦! 云默轩展开一把钢骨折扇,笑眯眯地上前道:“姑娘确实厉害,就让云某来领教你高招罢。” “天涯阁方慎也愿领教!” 一名二十多岁的蓝衣英俊青年紧跟着上前。 戴万山正强运内功止血,见蓝衣青年要上前,忙道:“方贤侄,你且退下。那女子内功应该到了第五境,且铁爪锋利,身法非凡,很容易伤到你。” 方慎回身一揖,道:“小可不才,日前内功也到了‘游空’之境。戴叔叔,戴婶婶,月儿妹妹,我一定会给你们讨个说法。” 戴万山一怔,旋即笑道:“好,果然虎父无犬子!方贤侄今年也就二十六岁罢,内功竟已到了第五境,在如今大虞境内,称得上首屈一指了。” “哈,连小朋友都上去了,我们两个老家伙更不能落后。” 一名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笑着上前。在他身边,还有一名苗条纤细,容貌清丽的三十来岁女子。二人和方慎一样,都是刚刚跟着戴万山宋霄和云默轩一起堵住铁爪女与南山刀圣之人。 方慎向着这对男女一拱手:“是小可唐突,竟抢在‘谪仙剑’宁采大侠,‘神女刀’荣蓉女侠前面,还望二位前辈恕我无礼。” “你们奶奶的,真够瞧得起我铁手无情应海兰!哈哈哈!”铁爪女放声大笑,面色毫无畏惧,倒退两步,把南山刀圣往前一推,“南山刀圣,今天你把他们都料理了,明天我请你吃十八街麻花!” “一言为定。” 南山刀圣淡淡应了一声,右手拔出了第一柄刀。 第62章 日刀现 南山刀圣这第一柄刀,刀身细长,刀刃上斜纹交错,一瞧就是把材质优良,铸造工艺精湛的上好钢刀。 宋霄将短窄的雪风切自鞘中抽出,刀锋直指南山刀圣,说:“既然这位刀圣兄用刀,恰好宋某也用刀,就让宋某先来一会。若宋某败下阵来,再由几位朋友讨教。” 铁爪女轻蔑一笑,道:“车轮战还说这么好听?干脆一起上得啦!” “先看他配不配得上刀圣之名!” 宋霄说话间迈了一大步,雪风切已是覆盖一层刀罡,直往南山刀圣心口撩去。南山刀圣一扬手,手中钢刀挥击在雪风切刀身上,把直刺来的雪风切给生生打歪了一尺距离。宋霄立马抽回雪风切,顺势一个转身回旋,再挥刀,却是往南山刀圣左边肩头斜着斩去。 南山刀圣站在原地,脚步未曾移动,只略扭了下身子,手肘一弯,便以钢刀刀身挡住了雪风切刀刃。宋霄收刀撤步,再度来了一个回旋,转到了南山刀圣身后,挺刀直刺其后心。哪知南山刀圣依旧不转身,只一甩手臂,钢刀便迅如疾风绕了一个大弯,肘一沉,臂一抬,腕一扬,钢刀一落,再度把雪风切给拍歪尺许远。 双方兵刃只交击碰撞了三下,众人已看出,南山刀圣在刀法上确有不低造诣,从始至终不曾移动不曾转身,竟一连接住了宋霄三刀。 宋霄脸色微微一沉,见南山刀圣反应快,出刀迅速,身子灵活,便不再寻求刁钻角度攻击,转而与其直面对刀。“砰砰咔咔”一阵响动,两把刀碰撞了十几下,刀刀势均力敌,刀罡各自撞碎。 南山刀圣忽地挥刀幅度变大,一刀劈在雪风切刀身上,宋霄只感一股宛若叠浪齐至的巨力瞬间拍击到自己的全身,又不想被当众击退,便拼命去运内力支撑双腿,哪知石板地面竟被直接踏碎,双脚陷进了石板下的泥土之中。 “宋兄暂退,还是换我罢!” 云默轩飞掠入场,铁骨折扇彻底展开,自上而下朝着南山刀圣头颅斩落。南山刀圣一仰身子,一挥钢刀,刀身正好磕在扇面上。云默轩人在空中,承受到了下方传来的巨力,手腕一麻的同时,整个人向着上面飞了两丈多远,及时扭转腾挪,调整身姿,才稳稳落地。 宋霄拔出陷入地下的双脚,挥刀又攻向南山刀圣。 云默轩不仅没有劝阻,还十分默契地夹攻过去,刚刚那一下交手,就知道南山刀圣内力浑厚程度远超自己了,单打独斗,没有胜算。 二人不断变换位置,同攻南山刀圣,想逼其露出破绽来。宋霄刀法凌厉,又快又准,再突然的扭身转腰,都丝毫不影响挥刀,没有一招动作会变形。云默轩号称“云海蛟龙”,身法之灵敏飘忽,比宋霄还胜了几分,手中铁骨折扇时而折起,时而展开,有时还会多出一截锋刃变成短剑,见者无不惊叹。 但受到两位云州高手夹攻的南山刀圣,才是最令人注目的一个。宋霄与云默轩十息间就能绕两三个圈子,南山刀圣却自始至终除了转身要原地走两步外,没再踏出多余一步。一柄钢刀过处生风,比出水蛟龙更迅捷,比下山白虎更威猛。 不到百回合,宋霄和云默轩渐渐感觉到拿着兵器的手臂有酸麻感,惊骇互望,皆心中暗道:“难道这南山刀圣,内功境界到了第六境‘遁天’?” 方慎见两位前辈久不能取胜,甚至还有败相,提着短柄钢枪就要助战,却被“谪仙剑”宁采拦下:“方少侠当心受伤,还是我先来罢。”方慎犹豫了一下,停步没有再上前。 宁采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宝剑,随之加入战局。心中想:方慎小子是那厮的儿子,早年他便令我丢过几次面子,如今连儿子都要抢我风头,实在教人不爽。而这南山刀圣再厉害,终究只有一人,第六境的内功高手也不是天下无敌,受到多名高手围攻,露出一个破绽便会落败。 如今已是三名分别用刀、扇、剑的高手共战南山刀圣一人。铁爪女在一边笑:“哎呀呀,你们还真听话,让你们一起上,嘿,你们还真就一起上啦!真丢脸,真丢脸!”宋霄三人却并不分神,专心进攻南山刀圣。 宁采是天州有名的剑侠,年轻时英俊潇洒,游侠四方,爱好打抱不平,且剑法中有一丝“诗剑”意韵,便被江湖中人在当年诗剑流派开创者的称号下加了个“剑”字,唤作“谪仙剑”。随着年纪渐长,剑法愈发精深纯熟,手中宝剑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精妙微动,收放自如,不带一丝凝滞,一出手便引得众人喝彩。 南山刀圣毕竟只有两只手,一把刀,被三人围起,不可能兼顾所有方向,此时不得不开始走动,身法看上去有些笨拙,却恰到好处,每一步迈出落下,每一次俯身侧背,身子便能恰好躲过这边的一剑,或者那边的一刀。 又斗了四五十回合,双方还是不分胜负,宋霄与云默轩喘息声渐渐变大,似乎内力有所不济。宁采被一刀斩退四五步后,朝着“神女刀”荣蓉一使眼色。荣蓉心领神会,左手放到右腰,右手放到左腰,“唰啦”“唰啦”各抽出来一把黢黑一把雪白的弯刀,随之纵身冲入围攻战圈。 铁爪女砸吧了两下嘴:“雪风切,铁打江山扇,清河剑,阴阳两仪刀,都是有名的兵刃啊,可惜宝物蒙尘,被武功不中用的家伙拿在手里,还奈何不了一把寻常钢刀。” 一众江湖人士听了铁爪女这番言语,自是十分不爽。在场人里,除了戴万山以外,便属这四位武功最高,连他们都武功不中用,自己又算什么?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四打一暂时也没能取胜。 荣蓉参与围攻后,又过了五六十回合,方慎见四人久攻不下,其中宋霄与云默轩脸色都有些发白,恐二人脱力受伤,便提起短枪跳了过去。 五名内功第五境高手围攻一人,场景这叫个十分热闹,罡气碎裂,余波迸射,在院内树木墙壁石板上留下了许多刻痕,围观之人已大都撤到了院外远远观看,以防受伤。 忽然“咔嚓”一声,南山刀圣以刀身挡住了方慎短枪的一刺,那把与多件神兵利器碰撞数百回合的钢刀,此刻倏然而断。五人见南山刀圣兵刃已断,忙又一齐而攻,要把其制服在此处。 南山刀圣使劲一踏,身形往空中拔上去快两丈高。下方五人举着兵刃,只等南山刀圣落下。这时,南山刀圣扔掉手中断刀,一手握在了第二把刀的刀柄之上。 嗡! 刀锋出鞘,带起风声,宛如虎啸龙鸣。南山刀圣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手中刀朝下斩落的一瞬间,发出耀目白光。 哗啦! 金铁碰撞,雪风切,铁打江山扇都从主人手里飞出,蹲守在一边的铁爪女眼疾手快,飞掠到半空,铁爪一挥,将这两件神兵都收入爪中。 没了兵器的宋霄与云默轩各向后撤出了好多步,向着铁爪女怒目而视。宁采,荣蓉,方慎还拿着兵器与南山刀圣对峙,但额头上都沁出了不少汗,只觉面前对手,乃生平仅遇的大敌,原本以为稳操胜券,如今看来却连一成胜算都不见得有。 院门口,戴万山一攥手,刚刚被金疮药敷上的伤口又崩开了。鲜血直往外流,戴万山却只顾盯着南山刀圣手里发着光的刀,开口道:“这不是日月无双的日刀么?怎在你手上?” 众江湖人士一闻此言,尽数大惊。逐光门惨剧已在月内传遍大虞,几乎每个江湖人都知晓逐光门掌门黄笑生与追风宗宗主陆行微惨死,原属日月双刀的逐流光和碎清风被一人所夺之事。 一人指着满脸刀疤的南山刀圣,哆嗦着喊道:“他不是南山刀圣,他是魔教教主——伐竹客!” 第63章 凉风起 “不错,此人便是伐竹客。”宋霄捂着酸麻手臂,向众人道,“我曾与伐竹客交过手,其内功路数,与这南山刀圣极为相似。”心中还多了几分惊异:上次与伐竹客交手时,知道对方内功很强,刀法可没这么厉害。 正因此,在南山刀圣拔出逐流光之前,宋霄并没把握确定其就是伐竹客。却不知,上一次交手时候,对方其实还想着把话解释清楚,与他对刀只是情急下的敷衍应付,这次却多拿出了几分本事来。 其余人尽皆露出恍然神情,戴万山重新捂住右臂伤口,冷着眼看向铁爪女,道:“既然那位是魔教教主伐竹客,想必你就是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魔教护法采茶人了?竟然还贼喊捉贼,说自己是来抓采茶人和伐竹客的。” 铁爪女面有怒色:“你才不阴不阳,不男不女。我这叫变装易容之术神乎其神,你不懂就别瞎说。” “你承认自己就是采茶人了!”云默轩冷喝一声,转而向着人群喊道,“此二人在云州犯下许多大案,手上有不少人命。近些日子逃窜到天威城作案多起,一直没留下踪迹。我们今日既找到他们,万不能把他们放走。” 被叫破身份,季茶索性都不继续隐瞒了,直接开骂:“他娘的,真是造谣一张嘴,你手上才不少人命!我想走就走,你留得住?” “这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戴万山怒道,“你把将军府当成了菜市场?” “差不多。我想买颗大白菜没买到,捞了两个小油菜也不错。”季茶将手里的铁打江山扇和雪风切都扬了扬,笑着说,“起码没白来一趟,该走咱就走咯。”猛一甩衣袖,从中“唰唰”飞出几十上百道白影来,直射向众人,接着冲到扮成南山刀圣的洪辰身边,右手拉住其左手,脚运内力,身形离地,便要跃墙逃离。 众人只道那诡异白影是什么奇门歹毒暗器,各自躲避。还在最前的宁采荣蓉与方慎迅速闪开白影,飞到半空拦截二人。洪辰猛挥逐流光,隔空“嗡”地斩出一道尺许宽丈多长的白色刀气。三人各以兵刃抵挡,只觉一道无边大浪迎面拍来,全都被刀气带出的巨力给扫回了地面。 这时诡异白影纷纷落地,人们才发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暗器,只是些白纸。气恼中望向半空,只见采茶人拉着伐竹客已一连飞掠过了好几处房顶,数下起落,转眼间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戴万山懊恼地以手拍额:“唉,若非我大意受伤,岂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地逃走?”身边戴夫人说:“山哥,既然你手臂受了伤,等养好了伤再去天京罢。”戴万山摇头说:“巡天监的人岂会在乎这些?天京必须要走一趟。”戴夫人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周围许多人,便按捺下来,暂时不言。 天威将军府一上午连出巡天监和假应海兰两场事故,戴万山已无心思再招待众人开什么大喜的压惊宴,只留他们吃了饭,草草说了些场面话,便送客出门。 等所有宾客告辞离开以后,戴夫人扶戴万山去卧房休息,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说:“山哥,天京非善地,不要去为好。” 戴万山说:“夫人所言不可。不去天京,就拂逆了巡天监意愿,他们怀恨在心,若去天子面前进献谗言,恐怕结局会更加不好。” 戴夫人叹了口气,说:“可我总有些担心,一去天京,你孤立无援,届时真要出了什么变故,你这负伤之身,只怕应付不来。” 戴万山眉头一皱:“夫人,你在怀疑什么?天子通文武,明事理,乃大虞立国来少有的明君,并非不辨是非之人,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他近年作为,只不过是太宠信燕天师,一心想炼出天丹,才施行了一些严律苛政。我看,这些年过去,也没炼出什么天丹来,天子过不多久即会晓得燕天师实乃奸邪,届时大虞也可重回正轨。” 戴夫人将先前包扎戴万山伤口的布条放进水盆里,一盆清水瞬间被染红。又轻叹一声,说:“诶,山哥,你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才一直吃亏受伤。当初这天威将军,你便不该来当,解甲归田,找个深山隐居,我们早就享尽清福了。月儿也不会遭难,你也不会面临这般困境。” “当时不是尽想着,一身武艺无处安放,实在可惜么?”戴万山摸了一下夫人的脸颊,发现夫人皱纹比从前多了不少,鬓角也有白发了,想起她原本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姐,现在却总为府上大小事情操劳,禁不住心起怜惜,道,“等我从天京回来,便辞去这天威将军的职务,不管什么庙堂,不管什么江湖,带你和月儿去找个僻静清幽的地方,在那打渔种菜,养猪喂狗,就不会再被外物所扰。” 戴夫人知道再劝戴万山也没用,只好点点头。 与此同时,戴月儿回到了自己房间,却见在仆人婢女连夜的布置下,一切整饬如新,看不到一点昨日痕迹。望到墙上,目光忽然定格。粉刷过的墙十分白,所以上面挂的那身简陋斗笠蓑衣显得格外突兀。 戴月儿睹物思人,心想: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该不会已经死了罢。我还不知道那座房子里住过谁,那座坟里埋的谁呢。他又和爹爹有什么仇?和宋前辈,云家主,王掌门他们又有什么仇?真想知道啊。 窗子忽被吹开,初秋的风有些凉。 城内一处久无人居的小宅里,白烟袅袅飘起。 洪辰一边抠着脸上残余的树胶,一边说:“你在这里生火,周遭的人家看见了,肯定生疑。一会儿告了官,咱们又该跑路换地方咯。” 季茶将两根玉米穿在木棍上,放在火上开始烤,漫不经心地说:“换地方就换地方,这天威城因为大炼天丹,许多人被征作劳工,吃住都在矿上,甚至一家人都搬了过去,城里没人住的宅子多的是。咱哪里去不得?” “你今天弄伤了那位戴将军,改天咱给他送两只母鸡补身养伤罢。”洪辰把脸上的树胶抠完,又开始抠脖子上的树胶,“卖这几根玉米的奶奶可说他是个大好人呢。还有那天我们在另一家宅子里睡觉,结果主人一家连夜回来,也正是他从矿上放回家的。记得进城时见的囚车么?那天我看见囚车里没人了,听旁人说,里面的人只不过私卖煤炭就被判了杀头大罪,是戴将军偷偷把人给放啦。” “本来我送他十只老母鸡也无所谓,可他竟敢说我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实在可恶。”季茶恨恨地说,“他也是活该。我这铁爪可是用数十把神兵里冶炼出的‘天铁’铸造成的,如今已是天下至锋至利之物,他竟敢用手臂直接挡,这跟自己往刀刃上撞也没什么区别,赖不着我。” 洪辰知季茶还在气头上,便不再提此事,转而说:“你今天说的麻花,好吃么?” 季茶说:“当然好吃。做麻花的人,先发出上好的面,再揉成团,切成块,擀成条。取三条缠绕拧结在一起,放进油里炸熟。爽脆可口,口齿留香,比那几日吃的馓子还妙了好几倍。做麻花的,往往还会撒上芝麻,砂糖,或者夹进核桃,栗子,瓜子,花生等物,更是多添几种风味。” 洪辰听着,想象出麻花的好吃,嘴里不觉流出口水。季茶来了兴致,还讲起了许多其他吃食。两个人一个说得高兴,一个听得出神,竟没听到门外有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直到院门被一道身影“砰”一下撞开,才吓了一跳,连烤着的玉米都扔到了地上。 第64章 葱花饼 冲进院子的是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没走两步就一头栽倒,趴地上。季茶和洪辰惊得撤出去了好几步,见那人不再动弹,院外也没其他人再进来,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季茶一指那人脑袋,说:“你把他斗笠掀开,看看是个什么人。” 洪辰问:“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掀?” 季茶答:“这人若是装死,我蹲下去时突然跳起来砍我怎么办?” 洪辰心想:真要如此,我过去挨砍的不就是我了么?但听了一听,那人呼吸微弱,似是受了极重的伤,便没再犹豫,俯身一把将那人掀了过来。 一张似曾见过的脸映入眼帘,洪辰还未回想起此人是谁,旁边季茶就骂道:“他娘的,怎又是这个死驼子?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们不放了!”洪辰才认出来,此人是遭遇过两次的钟驼子。只不过第二次见是在黑暗中,第一次见也是夜里,现在又蜷着身子驼背不是很明显,乍一看时并没想到会是他。 季茶从地上捡起之前削树枝用的雪风刀,递给洪辰,说:“砍了他脑袋,送去官府,咱们还能赚上几千两银子。”洪辰没接,摇头道:“我们不该杀他。”季茶闻言立马“呸”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比小姑娘还软弱?这家伙是个采花贼,不知欺辱过多少黄花闺女和良家妇女,你杀他可是给她们报仇呢。” 洪辰愣了愣,说:“我意思是,可以先救醒他,向他问些事情,这之后再把他送官也不迟。”季茶一想,钟驼子身上的确有着许多疑点谜团,便放下了雪风切,道:“不错,让这死驼子多活两天也无不可。” 钟驼子昏迷不醒,嘴唇乌青,脸色白的吓人。季茶蹲下去,伸出右手,往其手腕上一搭,闭目等了十几息,睁眼说:“这驼子浑身都被冰寒内力侵入,还真是要死啦!”洪辰说:“这伤有的救么?戴将军昨日打伤了他,又命手下监视全城的医馆和药铺,恐怕他直到现在都没受过医治。” 季茶想了想,说:“救倒有的救,但我却不行,得由你出手。” 洪辰连忙摇头:“我?我可不是大夫,更不行了。” “救他用不着什么医术。”季茶说,“只要驱走戴万山留在他体内的冰寒内力,便能从鬼门关把他拉回来。但戴万山内力比我强得多,只能由你来。” 洪辰问:“那我又该如何给他驱除寒力?” “唉,我将皇天教至高的秘典告诉你,你听好记住。” 季茶随之背出一串口诀,但并不是什么皇天教秘典,只是寻常的渡力推息法门。 洪辰记住口诀,在心底默念了几遍,便觉体内江河滔滔地往掌心涌去,却不似之前学大力神掌那般粗暴狂野,奔涌中又暗含某种奇妙规律。不由想:“创造出武功的前辈高人们真是厉害,能让内力产生各种不同变化,拥有不同效用。” 两人把钟驼子抬进屋子,搁到床上。季茶说:“我去外面给你们把门。你将他上衣脱了,双手按他驼峰,把自身不断内力输进去,直到他嘴唇恢复成平常颜色,那他体内的冰寒之力就驱除得差不多了。” 洪辰点点头,又问:“那他身上其他伤势怎么办?”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季茶一耸肩膀,“再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不直接剁了他脑袋就很仁至义尽了;救他一条命,那简直高风亮节;还治其他伤,你这么想当滥好人啊?” “也对,治好他,他再给跑了。”洪辰说,“我在桃源时,有只竹鼠想逃走,结果卡在栏杆上,扭断了腿。我找大夫给它接好骨头,结果它腿好了以后又逃了。从那以后,只要是受伤的竹鼠,我和师父再也不送去治了,直接炖了完事。” “他娘的,总听你说竹鼠竹鼠,那玩意儿到底什么味儿?总有一天我得尝尝。” 季茶砸吧着嘴出了屋。 洪辰将钟驼子的斗笠和蓑衣都摘下,又把他上衣脱了,露出一副嶙峋可怖的身体来。原本就弯驼的身子,如今整个右肩膀都塌陷了进去,看着就教人害怕,也不知道里面的骨头还有几根完好的。 双手盖到驼峰上,洪辰闭目运功,感觉江河奔涌的同时,还有一股寒力从钟驼子的身体往自己掌心侵袭,好似有许多细小针在扎。洪辰眉头微皱,心说自己内功高于戴万山,单掌心遭受寒力,依旧感觉十分不好受,这钟驼子浑身经脉骨髓都被寒力侵入,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痛苦。 江河奔流不息,洪辰手掌上的寒意也渐渐淡去,钟驼子脸色并没好多少,但唇色是一点点恢复正常了。感觉有些累了时,洪辰就收回双手暂时停一会儿,等休息缓和过来,再继续为其驱除寒力。 如此反复三次,一共过了两个时辰,钟驼子唇上青色尽褪。洪辰给他穿上衣服,走出门想喊季茶进来看看,却见季茶叉腿坐在院子里,双手捧着块饼正在吃,旁边铺着一块布,上面还放着两张饼,一碗汤。 洪辰那会儿没吃到玉米,本来就饿,过去抄起块饼就吃,感觉比以前吃的饼要香许多,问:“哪里来的饼,这么香?”季茶说:“隔壁有家人刚烙的,我翻墙顺手拿了过来。估计和面的时候加了不少鸡蛋和葱花。” “那你留下钱了么?” “没。” “我不是说过,现在又不缺钱,拿了人家东西多少得留点钱。” “就不留,你管得着么?” “为何管不着,先前已经说好了的,你不能不讲信用。” 洪辰有些气恼。来天威城这些天,自己与季茶大多时候都是东躲西藏,每日饭食主要都靠偷。洪辰觉得,普通人劳累一天,做的饭被顺手牵羊了,肯定很伤心,便每次都留下点碎银。哪知今日季茶擅自行动,而隔壁显然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一文钱都没留,实在有些不妥。 季茶一把将洪辰手中饼抢了回来,说:“你瞪什么瞪?显得你眼睛大不是?我只是没留钱而已,值当大惊小怪么?她家闺女发了三天烧,请来的大夫治不好,我用教内神功给退的烧,顺便收几块饼一碗汤当诊金怎了?” 洪辰拿起了另一块饼,只笑:“原来你给她家孩子治病了,干嘛不早说?” “切,谁稀罕说哩。”季茶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舒爽地哈了一口气,“这饼,这汤,再来点熏肉,就更妙了。” 洪辰说:“天威城巡卫太严,我们还是尽早去下一个城为好。” 季茶也道:“本来是想拿那把‘饮雪’再走的,但鬼知道戴万山那厮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我们找了半个将军府都没找到,没准早就被别人偷了呢。明天我们就去‘天怒城’罢,那里不仅麻花十分有名,还特产皮薄馅大的包子,据说各种水产也很丰富便宜,包管咱俩能吃个够。” 这时,屋内传来轻轻的响动,季茶放下汤碗,眉眼里带几丝兴奋:“这死驼子终于醒过来了?我非得先好好教训他一顿,再问他有关戴万山和逐光门的事。” 洪辰先进了屋,见原本躺下的钟驼子已从床上坐了起来,顿时道:“你好些了吗?” 钟离迷迷糊糊醒来,闻言斜眼瞥去,见到洪辰与季茶先后进屋,心中之惊异,还胜于二人那会儿见到他的时候,身子一歪,差点从床上滚落。 第65章 未完语 钟离浑身使不上力气,连保持坐着都勉强了,硬挺着没从床上栽下去,往旁边一倒,背倚墙壁,艰难地张开嘴,说:“呼……竟是碰上了你们。”因为喘不上气,说话的时候龇牙咧嘴,表情很是狰狞,像是在遭受什么折磨一样,却还带着那么一丝笑。 季茶一仰头,抬起铁爪,得意道:“碰上我铁手无情应海兰,你可是逃不掉了。若想多活几天,就乖乖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老老实实讲出来。” 钟离大口喘了几下气,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斜眼盯着季茶,嘴角一扯:“你哪里是应海兰,你是那个采茶人。”接着歪过头,目光落到洪辰身上:“毕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魔教教主伐竹客,通缉画像贴的全天下都是。在他身边的,除了采茶人,又会是谁?” “钟驼子,你为什么刺杀戴万山?”洪辰单刀直入地问道,“还有,那逐光门竹园假山下的密洞,你怎知道的进入方法?” 钟离垂下了头,耷拉着右边臂膀,左手捂到胸口上,忽“咳咳”地一连咳嗽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大,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一般。洪辰只道他体内寒力未驱除彻底尚有残余,上前欲要再为他渡力推息。钟离却猛地抬头,左手一摆:“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好个死驼子,我们问事情,你老老实实回答就行了,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季茶瞪了钟离一眼,转身冲到屋外,再回来时右手已提了雪风切,红日余晖透过床子洒在刀刃上,反射出血一样的光亮,“再废话一句,就割了你舌头!” “割罢,顺便把我脑袋剁了也行。” 钟离一副无所谓语气,猛呼吸两口后,神情似是放松了许多。 洪辰见钟离不想回答,便换了个问题:“你不想活了么?” 钟离干笑一声:“呵,早就不想活了,现在更不想。” 洪辰又问:“我听闻你是专偷姑娘的采花贼,却发现你专对那些世家宗门下手,这很费力不讨好。为什么这么做?” 钟离说:“不把目标定高一点,怎能名震江湖?旁边这位采茶姑娘,不也是偷了各宗各派的神兵才出了名?” 季茶反驳道:“我是采茶人,不是采茶姑娘。” 钟离说:“我又没说你不是人,你激动个什么劲?” 季茶又一次挑眉瞪眼:“嘿,你个臭驼子,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欠揍?” 钟离不急不缓:“你读过书么?不,哪怕没读过书的人,也该知道‘死鸭子嘴硬’这句话。驼子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你揍我?” 季茶哑口无言。洪辰说:“我觉得你不像是个想出名的人。” 钟离盯了洪辰好几息,才道:“你真是魔教教主么?” 洪辰摇头:“当然不是。” 钟离点头:“我想也不是。你武功虽高,可没让别人为你卖命的本事。你是魔教教主的可能性,还不如这采茶姑娘。” 季茶大声道:“我说了,是采茶人!不是采茶姑娘!臭驼子,再乱改别人外号,当心我撕烂你的臭嘴!” 钟离并不理会,自顾自道:“我见过不少魔教的人,他们提起教主时,眼神里都涌动着神往。我一直想知道,那位教主究竟是怎样的人?和那些人素未谋面,就能把他们的心绑在自己身上,为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洪辰说:“你为什么见过许多魔教的人,你和魔教有关系吗?” 钟离沉默了一阵,说:“我父亲就是魔教之人。” “他在何处?” “他二十年前便死了。” “怎么死的。” “被杀了,尸体都剁成好多块,让一群人分抢领功。” 洪辰和季茶听到这里面色都一变,钟离却说得很平静,好似说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而非自己的血肉至亲。 洪辰捋顺思绪,说:“所以你并不是采花贼,到处犯案,是在为父亲复仇。” “错了。”钟离摇头道,“我甚至不记得我父亲母亲是什么样子,也不再有被他们宠爱的记忆,所以并无为他们复仇的心思。” “那你是……” “我为我自己复仇。”钟离不再盯着洪辰,也没去看季茶,而是挪了下身子,转头眯眼望着窗外,任夕阳红光洒在身上,悠悠一声长叹,“帝王自称天子,可世上真有苍天吗?若真有,也太过不公。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小幼儿,天真烂漫,不曾犯下任何罪过,却被人伤害,成了残疾。” 洪辰默然不语,心道钟离很有可能就是受到父亲牵连,才幼时被人打成残疾,难怪满肚怨愤。又觉自己和钟离也有几分相似,都是从小与父母生死离别。自己也几乎记不得桃源之前的事了。 钟离还是望着窗外:“只是残疾,倒也罢了。可我小时候起,就要被其他人指着笑,指着骂。 “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比我高了半个头,见了我,拍着手围着我转圈,一边跳,一边笑,一边朝我吐口水,一边对我唱歌。那歌我到现在依旧记得清楚:‘臭驼子,脏驼子,没有爹妈的孤儿驼子;破驼子,烂驼子,像滩大粪的邋遢驼子;丑驼子,矮驼子,快点去死的恶心驼子。’ “大人们也瞧不起我,见了我就要指指点点,和别人说:‘你瞧那小驼子,背上这么鼓囊,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藏里面啦。’有的见了我就要骂:‘出门见驼子,真倒霉晦气,赶紧滚远点。’甚至还会跑过来往我背上踹一脚。 “我做错了什么?我被侮辱,被嘲笑,就因为我是个驼子?也有可怜我的人,给我钱,给我饭,给我衣穿。不然我早已活不下去。 “渐渐地我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想复仇。我的仇家,几乎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我要复仇,也要练武。但一个驼子,身体本就和常人有异,要练武功,又难,又到不了多高深的地步。 “可我拼了命去拜师,去找机缘,终于练成了一身功夫。我再去找我的仇家,其中竟有许多已不在人世。我只好先找剩下的人,发现他们武功比预想中高,因为二十年过去,他们也不是当年的他们了。我当时想,暂时杀不了他们,就要在他们最珍视的人身上下手,让他们生气,伤心,悲痛,再成为别人笑柄。 “所以我才做了一个采花贼。” 钟离说到这,才慢慢转回头:“可惜,我竟一次都未成功。其中有两次,都是被你们二人搅黄了。” 洪辰知他说的是王丽凤和黄夫人,忽想起逐光门之事,便道:“黄夫人的父亲也是魔教之人,你找她报仇,可找错了对象!” 钟离一怔:“你说什么?” 洪辰说:“你不知道?那日黄笑生当着逐光门和追风宗众人的面,道明黄夫人的父亲其实是皇天教西寒宫副宫主,然后黄笑生,陆行微,还有黄夫人都死啦。我以为这件事江湖上应该传得很快。” 钟离一阵失神,口中喃喃:“怎会是这样?” 自假山密洞逃走的当夜,钟离就从紫云城离开,然后跋山涉水,北上天威城,在将军府劫走了戴月。再经历了被紫衣卫追杀,带戴月去了旧时故居等一干事情,直到昨日提前和戴月分别自行进了天威城,钟离才在大街小巷见了伐竹客与采茶人的通缉令,却并未了解到紫云城之事的后续发展。 此刻得知江波身份,钟离禁不住回想起许多往事,仔细思索后,终于明悟了些什么,惨然一笑,低声自语:“原来当时没说完的,是这件事。” 第66章 夜离间 听到钟离自语,洪辰问:“是什么事?” “是什么事,也与你们无关。”钟离复又无神地望向窗外,身子一颓,“驼子一条命都在你们手里,愿意说的也都说了,接下来随你们便。” 季茶“嘁”了声:“果然净会扯些没用的,这就把你脑袋砍了然后送官,赚上一大笔赏银。” 钟离嘟哝道:“杀吧杀吧,驼子这颗脑袋真要值钱,驼子高兴着呢。” 洪辰想起钟驼子那把弯弯曲曲的剑锋利无比,还曾割伤过自己,一定是把绝世好剑,便问道:“你那把剑呢?” 钟离回答:“丢啦。” 洪辰接着问:“丢到哪里了?” “就丢在天威将军府。”钟离说,“怎么,你们二位也想要那把剑?戴万山十有八九要将它献给罗轻寒,一定藏得极为严密。” 季茶一下子来了兴致:“那如此一来,天威将军府除了‘饮雪’以外,还有另一把质量上乘的神兵。”紧接着对洪辰说:“麻花以后再吃,咱们今天休息够了,明天再溜进将军府一次,把驼子的剑和戴万山的刀,都给偷出来。” 洪辰说:“溜进天威将军府倒不难,可咱们不知他把剑和刀都藏到了什么地方,要继续和无头苍蝇一样找,可太不容易了。” “有什么不容易?”季茶说,“到时候抓住他几个卫兵啊仆人的,一逼问,就什么都知道啦!” “呵呵。” 钟离这时轻轻笑了两声。 季茶瞪眼看向他:“笑什么笑?笑你奶奶个腿!” 钟离摇着头:“我笑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那你哪里复杂了?”季茶很是不屑,“我就不信,凭我采茶人的功夫,还降不住几个家丁护院的。” 钟离说:“那把‘饮雪’虽然有名,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连他女儿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次,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他要是想藏起一样东西,会真藏得家中任何一人都不知在何处。” 季茶左手铁爪一捏:“那我们就不抓他家卫兵仆人,直接抓他。”洪辰在一边说:“那就不叫偷,叫抢劫啦。”季茶立马道:“什么抢劫,我们给他留两块银子,就当是买啦!”洪辰想了想,说:“你说的一开始听着好像有点道理,可我怎么越想越不对劲。” 季茶一摆手:“你可别想了。等到晚上,我们再探将军府就好。不信那时候还有一群多管闲事的家伙在他府上。”随之又问钟离:“驼子,你那把剑,是从哪里得来的?” 钟离答了两个字:“捡的。” “哟,你这么能捡呢?咋不再随手捡一万两黄金?”季茶根本不信,“我猜也是从哪里偷的吧!看那造型,是出自南方越国。” 钟离点头:“我的确是在越国捡的。” 季茶讥讽道:“那你运气还真好,快告诉我捡那把剑的地方叫什么,我也不用全天下跑又是偷又是抢的了,去你捡剑的地方每天走几步,兜两圈,就能捡一堆神兵咯。” 钟离却一笑:“告诉你地方,只怕你也没命去捡。” “臭驼子,你瞧不起谁呢?他奶奶的,越想越气,你坏了我多少次好事!” 季茶扬手就想甩钟离一个耳刮子,被洪辰一把拉住胳膊:“算啦,他现在动都不能动,就别打他啦。”季茶放下手,恨恨道:“你个驼子说话真是招人恨,还能活这么大没被人打死,真是个奇迹。”洪辰心想:你现在说人家,可你不也一样么? 夜幕降临,季茶拿一条绳子把钟离给绑了个结实,吩咐洪辰:“我去里屋睡了,你晚上在外屋可一定要看好这驼子,别让他挣脱。”钟离开口道:“那驼子我想拉尿屙屎呢?”季茶瞪着他道:“那就都拉在裤子里。” 洪辰听了连捂着鼻子说:“真若拉尿在裤子里,那得多臭?” “那臭到的也是你不是我。”季茶过去掀起里屋门帘,迈进去后又转了个身,“他要拉尿屙屎,你就给他松绑带他去院里墙角解决。一定得看好,别让他跑咯。那人头,可值几千两银子呢!”看到洪辰点头答应,才彻底进了里屋,放下门帘。 夜色越来越深,慢慢屋子里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洪辰本来已快要睡去,却听到钟离小声说:“伐竹客。我问你件事情。” 洪辰甩了两下头,暂时驱走困意:“问罢。” 钟离问:“你和采茶姑娘是什么关系。她是你姐姐么?” 洪辰笑着说:“她哪里是个姑娘,她是个男的嘞!”钟离奇道:“什么?真是男的?”洪辰说:“是啊。你不是见过一次?我第一次见她扮成女的,也根本没认出来。只能说这易容换貌的本领实在厉害。等有了机会,我也得学一学。到时候扮成八十岁老爷爷,到了哪里一开口都是‘老朽’,比整天喊这个大哥喊那个大爷的舒服多了。” 钟离说:“听起来,你们二人也是才认识的。” “是啊,算起来,也就……也有些天数了。”洪辰数了数,却发现算不清认识季茶到底有多少天,仿佛也就前两天的事情,又仿佛过了好几年一样,“我与他初遇之时还是夏日,而现在已经入秋,晚上很凉了。” 钟离说:“其实按照云州气候算,如今还是夏天。天威城偏北一些,秋天来的早些。” 洪辰说:“或许如此。我听说在比天京更北的地方,连夏天都很凉快,到了冬天地上还会铺起及膝的大雪。我从小到大,见过的雪,最厚也就没过脚踝而已。” “说起雪,我很久没有见过雪了。越国从不下雪,我几乎忘了踩在雪地里,会是个怎样的感觉。” “越国?那似乎是南方的国度。” “是,云州正南边便是越国青州,西南则是荒州。” “你从前在青州还是荒州?” “都不在,我在越国最南方的蛮州。那里的水土人情,饮食风貌,与云州这种中原地方十分不同。” “哦?有什么美味吃食么?” “那里终年如春,水果长势极佳。紫黑色的葡萄,火红的柑橘,都比北方的要好吃许多。尤其是一些北方压根没有的特产,别有一番风味。我最爱吃的便是当地人喊作凤梨的一种水果,味道酸甜可口,倘若捣碎榨汁,只尝一口便会满嘴生津。” 洪辰暗暗想象起凤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梨,接着问:“蛮州离着此地远么?” “足有数千里之遥。”钟离说,“蛮州虽隶属越国,但不甚开化,不似青州那般已和中原云州无异,他们那里不少人,至今还披发赤足。有些部落的,连衣服都不穿。” “这我曾听说过。” 洪辰想起季茶所言,最南之地的人有“披发文身,赤身露体”的习俗,恰与钟驼子所说契合,不由更为神往,心中反而纠结起来:等入了冬,我是去天京以北看大雪好,还是去南方蛮州吃水果好? 钟离几番交谈,发现伐竹客此人见识甚少,与那采茶人更是不怎么相熟,耳中又听得隔壁采茶人睡熟的呼吸声,便趁着此机会说:“伐竹客,其实不是我挑拨,你武功如此厉害,天下何处去不得?为什么要给那采茶人鞍前马后的?” 洪辰说:“我们二人合作,能做许多一个人做不到的事。” “嗨,他也就糊弄一下你,实际是把你坑啦。”钟离接着道,“你瞧瞧,你跟着他,如今已到了被大虞归义司通缉,身份还被怀疑成魔教教主的地步。驼子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人没见过?你若是跟着驼子做事,一定会做出比跟着那不男不女的家伙更大的成绩。” 第67章 烛影摇 洪辰心中想:“那可别。我瞧你也没比我们强哪里去,同样走到哪都被人喊打喊杀。你还是个驼子,这身材易容换貌都没法藏住。”嘴上只说:“我暂时没这方面心思。” 钟离见挑拨无效,立即换了个方针,说:“我若是能带你到我捡到剑的地方呢?那里还有其他兵刃,有许多质量不比那把蛇剑低。” 洪辰想:“那地方真有好多兵刃,你为什么只捡了一把剑?只怕是在诓我。”马上又一寻思:“钟驼子能得到蛇剑,说不定还真用搞到类似兵刃的来路。我见的兵刃里,除了罗轻寒那把凋碧树,没有一把比得上蛇剑。”越好的刀,越有可能是自己要寻找的刀,洪辰一时还微有些心动。 钟离看到洪辰神色有变,心说利诱之计果然奏效,继续说:“想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吗?” 洪辰说:“那是自然。” 钟离一笑:“你给我解开一下绳子,让我去外面屙个屎,撒个尿,等我回来就对你讲。” 洪辰点头:“行,不过我得看着你。” “嘿嘿,驼子的屎特别臭,再熏着您。”钟离说,“而且驼子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屙屎时候得先放几个臭屁,若有别人在一旁看着,驼子很难把屎屙出来,就会一直放屁。” 洪辰摇头:“我不看着,你跑了怎么办?” 钟离说:“你瞧驼子这一身伤,走都够呛,哪里还能跑?而且你耳聪目敏,驼子不论是开门还是翻墙,哪里瞒得过?一逃就要被抓回来。” “这倒也是。” 洪辰并不愿闻到屎尿屁的气味,便给钟离解开绳索,然后身子凑到窗边,侧耳去听院中动静。却听钟离哼哧哼哧喘着气,还有“噗”“噗”的声音不断传来,暗道:“原来钟驼子拉屎还真会放许多屁,幸亏我没去看着。” 院中,钟离寻了个空地,扎起个马步架势,却没真的脱裤子屙屎。从昨日开始,一天多水米未进,哪里屎尿来拉撒?却见他双眼紧闭,右臂耷拉着,左臂往前平推,额头逐渐沁出许多豆大的汗珠,一缕白色烟雾紧接着从头顶冒了出来,鼻子喘息的同时,紧闭嘴的不时会裂开一条缝,往外吐出浑浊的白气,“噗噗”声便由此发出。 只过了一小会儿,钟离那塌陷的右边肩头,有了一点隆起趋势,右手食指忽然微微勾了一下。钟离猛地睁开双眼,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脸上却尽是喜色,心中自语:“我体内经脉异于常人,许多地方始终无法打通,纵有绝世功法在身,也练不对路。但戴万山一掌打碎我右肩,却正好冲开了几个关键节点。体内寒力,应是伐竹客那厮给我驱除的,虽仍有些残余,却也恰巧作为缓冲,让新开经脉不至于因内力的骤然涌入而崩裂。这一次真是因祸得福,天赐机缘啊!” 这时房门打开,洪辰捂着鼻子出来问:“驼子,你还没拉完么?” 钟离起身,“唉”了一声:“好像有些便秘,始终屙不出来。不过放了许多屁,肠子通畅了不少,舒服多啦。” “你等一等,我也解个手。” 洪辰对着墙壁一解裤子,哗哗撒了一大泡尿。 钟离在旁捂鼻皱眉,心里直骂:“你这臭小子,可是吃饱喝足,有尿可撒。绑了老子,连块饼都不给吃也就罢了,喝都没的喝。” 等二人回到屋里,钟离先跟洪辰要水喝。洪辰说:“这儿没水,忍一忍,等明天季茶给你拿些回来。”钟离说:“这采茶人原来叫季茶,你又叫什么?”洪辰道:“我叫洪辰。”钟离问:“看破红尘的红尘?”洪辰摇头:“是洪流的洪,星辰的辰。你真名也不是钟驼子罢。” 钟离点头道:“然也。我名钟离,钟是钟鸣鼎食的钟,离是斑驳陆离的离。” 洪辰说:“这名字似乎比我的好听一点,谁给你起的?” “是我姐姐。”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她人在哪里?若是知道你做采花贼,该不开心的。” “我姐姐也早就死了。” 洪辰一怔,无意间又提了别人的伤心事,便讪讪不再问。两个人各横躺在床的一边,无言睡去。 等到日出之时,季茶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见外面二人都还在睡,先弄醒洪辰,问:“这驼子昨天有没有和你讲什么?”洪辰说:“没什么,就唠叨了些平常话。又去院里屙屎拉尿了一次。” 季茶转头看了一眼钟离,见其身上绳索捆绑方式虽然变了,但依然十分结实,安心几分,对洪辰道:“这驼子诡计多端,话里行间都透露着狡猾,你一定得小心提防。我这去弄点吃的喝的回来,你一定把他看好。”洪辰连声道是。 季茶走出屋,一跃出了院墙。这一去,直到快中午时才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篓子,放屋里一打开,只见是一罐炖鸡块,一罐炖五花,六个大白馒头和几样混在一个盘子里的素炒绿叶菜。 等候多时的洪辰与钟离见了都神色一振。季茶等自己和洪辰都吃了个饱,才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和半个馒头给了钟离。钟离被洪辰解开绳子,甩了甩左手,说:“这点吃的,不够驼子吃饱啊。” 季茶细眉一挑:“你个贪心不足的驼子,有口干净吃的给你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地嫌弃?你若想吃饱也行,我去隔壁家挑一大桶泔水给你。” 钟离不再说话,捏起半个馒头,蘸了肉汤,三两口吃完,然后用手抓着瓦罐的边,先后把鸡汤和肉汤都喝了个干净,再用手抓了残余的几根绿叶菜囫囵吞下,挨个把五个手指上沾的油全都嗦走,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季茶问:“还想吃么?” 钟离说:“当然想。” “说了,还想要吃的,就去吃泔水。”季茶想了想,又说,“不行,你泔水都没得吃,只配吃大粪。” 钟离悻悻不言。 等到晚上,季茶见外面已经黑漆漆一片,对洪辰说:“跟我去将军府,这次一定要把饮雪刀和驼子的蛇剑都给弄出来。”洪辰一指钟离:“这驼子怎么办?”季茶说:“这绳子外面是三条小绳绑结起来的,里面是牛筋,这驼子伤势还重,根本挣不开。” 二人出了屋,把门窗都从外面闩住,才跳墙离开小院。季茶抓着洪辰肩膀,趁着夜色,一路飞掠到将军府的院墙外。二人停在墙根下,季茶轻声说:“今晚上咱们也不用到处乱找了,直接把戴万山给抓住,刀架在他脖子上,不信他不说。抓不住他,抓他老婆,女儿也都行。” 洪辰说:“万一他说那刀和剑都已经不在他家了呢?” “那就让他说在哪里,再带咱们去找,找不到就别怪你伐竹客手中屠刀无情。” 季茶说完,又一抓洪辰手臂,“唰啦”飞过了高墙。这时将军府还有不少院子有灯亮着,季茶猜戴万山这会儿有可能在书房处理政务,便与洪辰悄悄从黑暗中往书房方向走。 到了书房所在的院子,季茶隔窗看见一个人在烛光下翻阅东西,只道那人必是戴万山,带着洪辰直接踹门踢开房间,大声喊道:“戴万山,你想活命,就把饮雪刀和驼子的剑都交出……怎么是戴夫人?” 却见坐在书案后的人根本不是五大三粗的戴万山,而是身材娇小的戴夫人,只是烛光不甚明亮,映在窗子上的轮廓不甚清楚,季茶又有先入为主的想法,才没认出。但不是戴万山也无妨,季茶一步上前,左手探爪,爪尖抵着戴夫人喉咙:“你知道饮雪刀和驼子的剑的下落吗?我们只求兵器,不害性命。但你若不配合……哼哼,命就别想要啦!” 第68章 迷雾开 被突然入室的歹人劫持,戴夫人惊异却未慌乱,开口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微笑:“原来两位还未离开天威城。” 季茶低声喝道:“别扯没用的。就问你,刀和剑在哪里。” 戴夫人瞥了一眼季茶身后,只见一个清秀俊美的少年站在那儿,腰间挎着两柄刀,应该就是卸下了南山刀圣伪装的伐竹客。 季茶见戴夫人不说话,恶狠狠道:“别想花招,快讲实话。这铁爪的威力你见到过,我稍微一捏,你脖子就得断。” 戴夫人自知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人家手里,便说:“这你们就得去问我夫君。饮雪刀在什么地方,一向只有他知道。至于钟驼子的剑,也是他那日取走了。” “那戴万山此刻在何处?” “他不在将军府。” “那他去了什么地方?” “城外军营。” 季茶皱眉问道:“大晚上不在将军府待着,去军营做什么?” “他很快就要去天京了,临行前要去军营里把任务跟其他人交代好。”戴夫人一指书案,上面尽是些写满文字的折子,“我正帮他处理文书。” “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明天就回,也可能后天临出发前才回府上一趟。” 季茶暗自思量,若现在劫持着戴夫人去城外军营找戴万山,那里的士兵披坚执锐,还有许多的弓手,自己与洪辰真要是陷入重围之中,不易脱身。一个人武功再强,也强不过整个的军队,强不过蝗雨一样箭矢。 “那我们就得在你府上继续借住一两日了。”季茶从怀里摸出一张软塌塌的东西,扔给洪辰,“快把这面具戴上,然后盯好了戴夫人。我再去扮成她家僮仆,候着戴万山。” 洪辰接过面具,说:“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东西?” 季茶得意道:“上午去外面搞吃食的时候,见一家药材店弄了许多皮胶树胶的,我顺道弄了一些,做成了新面具。” 洪辰把面具戴在脸上,对着屋里的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五官扁平的二十来岁青年,除了表情略有些僵硬外,丝毫瞧不出是张假脸。又对季茶问:“我们要一直在将军府等着么?” 季茶回答:“那是自然,等戴万山一回来,我们就拿捏着戴夫人,让他用饮雪刀和驼子的剑来换。”又忽然想起些什么,对戴夫人说:“戴万山肯用那两把刀剑来换你么?” 戴夫人自从被劫持,神色一直镇定,这时却面有怒意:“我是他老婆,难道还值不回一对刀剑么?” 季茶笑嘻嘻道:“那可不见得。前朝有位丞相之子,有天在街上相中一匹好马,马主人不肯卖给他,他便领马主人到了自己家,让仆人们把妻妾们都领出来,站了一圈,指着道:‘你随便挑。’马主人就真挑了一个最年轻貌美的侍妾领走,把马匹留给了他。你焉知戴万山舍不得你?没准人家瞧你这么老,巴不得你被我们害了,正好换一个呢。” 戴夫人颇有不忿地说:“不许你这么说山哥。天下男子都有可能负心,唯有他不会。” “你倒挺自信。”季茶转而看向洪辰,“你说,戴夫人有从前见过的黄夫人漂亮吗?” 洪辰细细打量了戴夫人几眼,摇了两下头:“戴夫人固然是漂亮的,但比那位黄夫人多有不及。” “就是。”季茶回头对戴夫人说,“那位黄夫人比你漂亮多啦,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她老公都舍得把她给杀了。你山哥也难保不变心。” 戴夫人一怔:“你说的是黄笑生的夫人,江汀姐姐?” “是啊。听你口气,你认得她?” 戴夫人脸色黯然:“少时多有联系,后来就很少来往了。上次见面,还是二十年前我出嫁时。当时她说很羡慕我能嫁个如意郎君。我说,姐姐你这么漂亮,你那英俊神武的大师哥和风流倜傥的二师哥都喜欢着你呐,哪像我,只有根木头喜欢。哪曾想她遇人不淑,竟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结局。” 洪辰在一旁听着,脑中灵光忽然一闪。 从紫云城走后,自己与季茶二人打听过风光门当年的事情,知晓江波生前带着黄笑生最后一次出行,是与许多人共同围杀魔教一位重要人物。戴夫人当时认得黄夫人,戴万山十有七八和黄笑生也相识,或许那次围杀,戴万山也和黄笑生共同参与过。昨日又得知了钟离父亲是魔教中人,被人围杀致死,尸体被人分抢领功,而钟离复仇的对象正是害得他身落残疾的人们,逐光门和天威将军府皆在其中……难道那位魔教重要人物,就是钟离的父亲? 这时,季茶放下左手,并把铁爪从手上摘了下来,揣回怀里,再给自己脸上蒙了另一张面具,也是个二十来岁青年模样,不过五官比洪辰那个端正得多。季茶又对洪辰说:“你将戴夫人看好,别叫她出声。等我弄到衣服回来,咱俩就扮作一对书童。到时候让戴夫人饮食都在书房,有人见了咱们,也可说咱俩是新招来给帮夫人来处理文书的,在戴万山回来前,不会引人疑心。”说完就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书房中,只余下洪辰和戴夫人两人。烛影晃得越来越厉害,戴夫人拿起桌上一把剪刀,将烛芯减掉了一截。洪辰想起刚才的思量,开口问:“戴夫人,二十年前,戴将军是否和黄笑生他们一起,追杀过一个魔教的人?” 戴夫人回忆了一下,说:“是有这件事,追杀的还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当时我们新婚不久,我还十分担心他安危。所幸他平安归来。”说到这里,面色又暗了几分:“也正从那时起,他入了庙堂,拜了将军,牵扯到许多没必要的纠葛当中。” 洪辰又问:“那人是否姓钟?” 戴夫人一抬头,诧异道:“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山哥也只给我一人讲过……你怎么知道的?” 洪辰却只觉霍然开朗,道:“那位姓钟的,可能就是钟驼子的父亲。那场追杀里,钟驼子的父亲死了,年纪尚小的钟驼子也被人打伤,落下了终身残疾。正因此才时隔多年以后,向着追杀过他们的人报仇!” 戴夫人听了也恍然:“当年山哥还曾和我说过,那一家人里,有一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原来当年那小男孩就是如今的钟驼子。” “没错了,钟驼子提过,他有一个姐姐。” 洪辰顿时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破解谜团的喜悦之余,却又开始想:这皇天教,当真十分可恶吗?连小孩子都要受伤。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直到今日还在害人。 “看来的确是报应不爽。”戴夫人叹道,“山哥害了别人的无辜家人,最后人家又来寻债寻到他家人头上。月儿回来那天,我就猜测,钟驼子姓钟,很有可能和那姓钟的魔教人物有关。但当时只以为随着钟驼子的死,一切都会结束。哪想到,钟驼子留下来的剑,还能再把你们两个给引过来。” “钟驼子没死。”洪辰说,“方才我所言,都是他告诉我的。” 戴夫人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只见到洪辰和季茶时,她并未多么害怕。毕竟江湖上虽把两人身份传得很离奇,但他们两个出现大多也都是以偷盗或者抢夺神兵利器为目的,那些乖乖交出兵刃的人,并没受什么伤害。但钟驼子此人,和自家有着生死大仇。 得知仇雠未死,戴夫人心中立马蹿起了许多不安的情绪。 第69章 看何书 过了不到两刻,季茶换了身仆人衣服回到书房,并扔给洪辰另一身。 洪辰去屏风后面更换衣服时,季茶瞧着戴夫人神情和之前有异,黛眉深蹙,一副忧郁之相,只以为戴夫人之前强作镇定,现在终于怕了,不由暗暗一笑,心想:“哈哈,我就知道采茶人声名煊赫,她区区一个将军夫人,哪里会不怕?”开口故作安慰道:“哎呀,我说戴夫人,你也不用太害怕,我采茶人并非不讲信誉之人。只要戴万山乖乖把饮雪刀和蛇剑交出来,你一根寒毛都不会有事。” 戴夫人闭口不言,心中尽是对钟驼子的担忧,对季茶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季茶却以为戴夫人怕到了极点,吓得连句话都不敢说,心中更加得意。绕到屏风后面,一拍正在提裤子扎腰带的洪辰肩膀,说:“今夜你守着戴夫人,别让她出门,也别让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交流。我睡一晚上觉,等到白天咱俩再换班。” 夜越来越深,渐渐从外面传来的只有呜呜的初秋风声,书房里只有季茶睡熟后均匀的呼吸声和戴夫人不时翻动文书纸张的声音。洪辰昨日休息很足,坐在椅上倒没犯困,却觉得很无聊,便盯着戴夫人看。 只见她心思似乎不怎么在处理文书资料上,有时用笔蘸了墨,悬在纸上迟迟不落;有时候落了笔,字没写完,笔却停住了,慢慢有一大圈墨在纸上晕开;还有一次加水磨墨,把水洒了一桌,手忙脚乱一阵收拾。 洪辰问:“戴夫人,你有心事?” 戴夫人停下归整文书的手,伫立案旁,低下头,发出长长一声的叹,却没和洪辰提一个字。她心里,已将钟驼子和采茶人伐竹客当成了一路,断是不肯告诉洪辰自己想法。只一心忧虑着,到底要怎样做,才能避免来自钟驼子的报复。 她没和洪辰说,当年戴万山等人哄抢那个钟姓魔教高层的尸身,戴万山正是摘到了其脑袋,才凭功参军,后来受封天威将军,也与此事有不小影响。 戴夫人想:钟驼子没死,迟早会再来寻仇。那时山哥还没从天京回来,会发生什么?且当今天子宠信燕天师,山哥所作所为全是逆着天子和燕天师的意思,此去天京,未必就能落一个好结果。干脆让山哥不去天京算了。可又怎样说服他? 思索半夜,戴夫人都没想出一个结论,半躺在椅上,迷迷糊糊睡去。直到早上,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接着一个婢女声音从门外传来:“夫人,您醒了么?要不要奴婢伺候您梳洗,再去饭厅用膳?” 戴夫人一转头,见洪辰正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忙道:“梳洗倒不用了,将军留下的任务好多,只剩下一天多时间,得加急处理。你过会儿打盆水,吩咐厨房弄一大碗粥,再整些生吃的蔬果送来就好。” “好的,夫人。” 婢女应声告退。 屏风后走出来了季茶,正伸着懒腰,看见洪辰双眼布满血丝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说:“瞧你这样子,还真一晚上没睡?” “我困了,现在去睡。” 洪辰走到屏风后面,见那里有张木制的单人小床,上面铺着白色的干净褥子,但已被弄得很皱。弯下腰把褥子抻平,才慢慢躺下,闭眼睡去。 戴夫人一觉醒来后,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安心处理起了那些文书,提笔勾字,动作娴熟。季茶并没心情看戴夫人工作,从书架上找书看,却见书架上除了兵法,地理图志和寻常诗书以外,竟还有些小说,便取下一册来翻看。 只随意一翻,就见这册书里,有些是插图页。季茶不甚喜欢文字,倒对图画颇有兴趣,从前翻过一本《山海经》,里面画着许许多多奇怪动物,还有一册《西游记》,其中的画像也很精彩。翻到这册小说配插图的地方,季茶却看见了两个光着身子的男女抱在一起,动作行为甚为不雅,脸上立马发起了烫,忙合上书页,把小说又放回书架上。心道:“这戴万山果然不是个正经家伙,书房竟然藏着这等秽乱书籍。平时是和他夫人一起翻看么?万一被他女儿看到了又怎么办?我来抢这种家伙的刀剑,简直是替天行道。”旋即又取下一本地理图册来看。 婢女给书房送来了稀粥和蔬果,季茶没喝粥,只拿了一个桃子和一个苹果啃。翻了会儿地理图册,愈发觉得枯燥,脑子里又想起刚刚看过的小说来:“那小说配了那么不雅的图,文字又写的什么样?一定也很污秽不堪……我得再仔细翻翻,琢磨研究一下个中细节,以分析写书之人和看书之人的心理,把他们好好批判一番。”便又取了那册小说,翻开刚刚那插图旁边的部分来看,只见其中文字果然如自己所料。看完那段本又想放回去,却又好奇后面是否还有类似情节出现,便一直翻下去,越看脸上越烫。隔着一层假皮,一旁戴夫人也看不到季茶脸这时到底有多红。 半下午时,洪辰醒了,觉得有些口渴,走出屏风想喝点东西,却见戴夫人伏在案上小憩,季茶则在认真看着一本书。便自行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倒了杯凉水喝了一大口,又将杯子倒满,端着水走到季茶身边,弯下腰,脑袋凑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书,让季茶看得这么认真。 季茶只觉自己头发被人碰了下,惊觉转头,发现洪辰就在身边,忙“啪”地一把合上了手中书。 “看什么看?” 季茶白了洪辰一眼,起身把书放回了书架,暗自庆幸这会儿翻到的只是段普通剧情,没什么香艳的文字和图画。 洪辰听着季茶心怦怦跳,呼吸也比平时急促,好奇之下,伸手去拿那本书。季茶当即喝道:“你不许看那本书。”洪辰问:“为什么?就许你看,不许我看?”季茶说:“我说不许你看就不许你看,你要是看……我就……” “你就什么?” “我就让你做太监。” “哦。” 洪辰大约也知道太监是个不好的词,停下取书动作,却暗暗记住了那本书的名字,心里思量道:“你现在不让我看,等有机会我自己看。这兴许是什么武功秘法,你看了以后连心跳呼吸都与平时不同,效果想必十分惊人。” 这时,戴夫人被二人言语弄醒,揉了揉眼睛,道:“山哥今天还没回来,你们二位又要再等一夜啦。” “一夜而已,无妨。”季茶摆了下手,“反正你这儿有吃有喝有地方睡,小院里还有个单独的茅房,咱在你这儿住的可开心哩。” 戴夫人许久不言,只望着窗外发呆,等到太阳落下,屋里昏黑时,才突然开口:“我想拜托二位一件事。” 季茶说:“你要去便溺么?” “不是。”戴夫人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季茶,又看了一眼洪辰,嘴唇颤了两下,深呼吸了好几口,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我想请二位,去杀两个人。” 季茶斩钉截铁:“我们只劫刀剑,不杀人。” 戴夫人说:“你们若帮我杀了那二人,我会告诉你们一把绝世宝刀的下落。” 季茶迟疑了一下,道:“什么绝世宝刀?” “它是大虞曾经排名第二的名刀——‘消愁’。原属于云雾山前一代的刀帝。于二十年前下落不明,但我机缘巧合之下,知晓了它的所在。你们不要想逼我说,如果不杀了那两个人,就算要杀了我,我也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戴夫人说得很慢,很清晰,很坚决。 “你以为我是因为区区一把破刀的利诱,就会去杀人的家伙么?”季茶低喝了一句,语气紧接着一缓,“你先说说,杀哪两个人?” 第70章 杀何人 “这二人,一人是本城道台,名为‘吴信义’,另一人是归义司巡天监的‘商驰晖’,目前就住在道台府上。”戴夫人神情再无一丝犹豫纠结,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并不是在说杀两个人的事情,而是说去宰杀两只猪羊,“只要你们提了此二人的头颅交给你我,‘消愁’所在的位置,我必会讲给你们。” 季茶听得呆住,直过了好几息,才缓缓反应过来:“什么?你让我去杀本城道台和巡天监的人?戴夫人,你没睡糊涂罢!” 戴夫人摇头说:“自然没有,我考虑得很清楚,这二人非杀不可。怎么,闻名天下的伐竹客与采茶人,连两个狗官都不敢杀么?” 季茶骂道:“他奶奶的,小瞧谁呢?天下还有我采茶人不敢杀的家伙?不过,我采茶人又不是那种谁给钱就替谁杀人的穷酸杀手。你倒讲讲,为什么要请我杀这二人。” 戴夫人见季茶这一副样子,从昨晚到现在的抑郁心情立刻消散了不少,衣袖掩口,轻轻一笑,又放下衣袖,说:“这两人都是该杀的狗官。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 季茶说:“这个吴信义名声的确是不好,我见过不少百姓对他很有怨言,似乎税赋收的时候太早,给的宽限时期又太短,还干过一些不光彩的事。至于巡天监那人,我听都没有听过。” “不仅如此。”戴夫人说,“吴信义勾结本地几个宗门帮派,开赌场,设花楼,暗中干了许多黑恶买卖。他注资的赌场,雇托引人下注,又暗调赔率,让许多人赔的血本无归,甚至卖儿鬻女来还钱。还和外地匪人买卖人口,把他们劫掠来的女子扔去花楼勾栏去接客,若有性情太刚烈的,还直接打杀了。” 季茶听到这里,就颇为气愤地说:“还真是个狗官,所作所为,简直是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话锋又一转:“他为害一方,你山哥又干什么吃的,在旁边干看着?难道是与他沆瀣一气,坐地分赃?” “我山哥断不会与那等小人为伍。”戴夫人这句话说的声音很重,“事实上,山哥不止一次上着朝廷参奏过吴信义的所作所为,但吴信义拿钱与朝廷中许多人打通了交情,朝廷就算派人来调查取证,也不过是赌场花楼停业整顿几天,等朝廷的人一走又恢复常态。他所做的坏事,还远不止这些,什么制造冤案,包庇恶人,草菅人命……真要一件件细讲起来,我说上好几天都说不完。吴信义近些年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明目张胆,你们倘若去询问本城百姓,他们多少也会知道一些吴信义做过的恶行。” “嗯,此人该杀,就包在这位伐竹客身上了!”季茶一拍洪辰肩膀,又问戴夫人,“巡天监那人又是怎么回事?本城赌场花楼,也有他的股份?” 戴夫人说:“那倒不是。但我打听过,商驰晖专喜好与吴信义这种地方长官串通勾连,收受他们贿赂,从而构陷其他人,让为民作主的清官好官锒铛入狱,鱼肉百姓的贪官恶贼逍遥法外。” 季茶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商驰晖也是个狗官。行了,杀他的事,也交在这位伐竹客身上。” 戴夫人说:“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季茶说:“怎还有要求?刚刚不是说杀两个人就好了?这又要让我们多杀一个人?是不是答应了这个,你还会再提另外一个?” 戴夫人说:“不会。这个要求很简单,不是杀其他人。只是让你们杀人时,留一句话,让其他人能听到。” 季茶问:“什么话?” “说你们是受了戴万山的命令去杀他们的。” 戴夫人的回答,着实让季茶吃了一惊。 季茶真想摸一摸戴夫人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说起了胡话:“你确定?这样一来,你山哥可就成了杀戮同僚的罪人啦!” “我早已想清楚。”戴夫人说,“你们若答应我的要求,就趁着今晚行动,在明天天亮之前,提着那二人人头回来。” 季茶不由得想,戴夫人这么奇怪的要求,怕不是策划什么阴谋。但戴夫人从始至终没有出过房门一步,只和婢女说过几句家常。连女儿戴月要来书房见她,都被她勒令不许进门打扰。 “哼,不管了,反正那俩狗官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也算造福黎民。而且,那把‘消愁’是消失已久的神兵宝刀,里面能精炼出的‘天铁’,恐怕比我从前得到的任何神兵,都要更多。” 季茶心中下了决定,便转身对洪辰道:“走,咱们去道台府杀人!” 洪辰一怔:“我肚子还饿着呢。” 戴夫人一指桌上:“这是剩下的蔬果和凉粥,你若吃不够,我再吩咐厨房给你做一点热菜。” 洪辰说:“那不错。”季茶却一拧他胳膊:“不错什么?吃吃吃,就知道吃,有凉粥和蔬果就不错了,你还想吃热菜,是不是还想吃炖肉?吃点心?”洪辰改口道:“我本来就是说凉粥不错,我就喜欢喝凉粥,吃蔬果,清淡。” 等洪辰喝完凉粥,吃完蔬果,夜幕已然笼罩大地,天空上是一片彻底的黑,连星星都看不见。戴夫人点着一个纸灯笼,递给季茶:“天色太暗,你们打着灯去罢。” 季茶接过灯笼,又递给洪辰:“你练练提灯笼,一定要平稳点,小心里面的烛火碰到外面的纸,那样整个灯笼就着火啦。”洪辰接过灯笼,小心提着,和季茶一起出了书房的门。 戴夫人望着二人走到院墙处一跃而出,又去屋里点了另外一个灯笼,然后提灯一直走到了女儿所住的院落。 戴月正在灯下对镜梳妆,听到外面有人敲门,问:“谁啊?” 戴夫人说:“是我。” 戴月连忙起身开门,笑着说:“妈妈,您把工作都做完啦!” 戴夫人却一脸严肃神情,说:“月儿,你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和我去收拾你爹爹的东西。等你爹爹回来时,我们就一起离开天威城。” 戴月问:“我们要和爹爹一起去天京吗?” “不是。” “那我们是要去哪儿?” “你只管收拾东西就好。我来帮你。” 戴夫人与戴月一起整理屋里的衣物,首饰,包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 临出门时,戴月说:“秋天总下雨,我把那身斗笠蓑衣也带上吧!”便把墙上的斗笠和蓑衣都摘了下来。 夜黑,风高。 洪辰腰挎双刀,提灯走在前面,季茶左手戴上铁爪,跟在后面。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洪辰忽然开口,“上次你在紫云城放了火,这次轮到我在天威城杀人了。” 季茶说:“这话我就讲过一次,你竟还记住了。怎么,临到杀人,犯怵了?是不是以前从没杀过人。” “的确没杀过。” “那这次要杀人了,你怕了?” “没有怕。我又不是没见过杀人,这次杀的又是该杀的狗官,我又不会打不过道台府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突然感慨个什么劲。” “我想杀人是否有用。”洪辰说,“吴信义,商驰晖,都是狗官。可杀了他们以后,朝廷还是会派其他人来管天威城,到时候来的官,会是好官,还是比他们更坏的官?” 季茶答得很干脆:“应该是没用的。但狗官杀一个少一个,起码让人心里舒服一阵子。真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想,还是得把天京城里的皇上给杀了才好。” 洪辰如今已知道“皇上”“天子”这些指的是什么了,心里只想:“杀了皇上,世上岂不是又会有新的皇上。新的皇上,就会比从前的皇上好么?” 第71章 溅血宴 道台府有着高高的院墙,朱红大门两侧,有一对卫兵各持一把大刀站岗,他们披挂坚实铠甲,身姿却不怎么挺拔,正听着府内传来的丝竹曲声,酸溜溜地说着闲话。 “归义司的人来了三天,道台大人摆了三次夜宴,戏班子都直接在府上住下不用走的,山珍海味更是用一天天好几辆马车往府里拉。啧,可真舍得下本钱,这开销,一天就得几千两不止吧。” “不然呢?吴大人不把银子花给人家,难道还能花在咱俩身上?” “唉,可惜我武功不济,不然去归义司当个紫衣卫,想来也挺爽的。” “瞧你这没见识劲儿,紫衣卫天天干脏活累活,跟一帮子泥腿子打交道,说不定哪天就被人一刀杀了,当不上大小统领,还不及咱安逸舒坦。巡天监才是真的肥差,到了什么地方,当地长官都得求着,供着,好吃好喝伺候着。” “我看巡天监的人大部分武功也不怎么样。” “切,人家在乎你武功?就到咱府上这些人,别看一个个年纪轻轻的,不是家里有深厚背景,就是自身和朝廷大员相交莫逆。我听说,其中还有位当朝燕天师的师侄!” “嚯,你说的是那个柳泉。” “没错,就是他。” “那位可真是教人羡慕得紧,传闻御剑堂铁手无情应海兰对他有意思,追着他一路到了本城。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应女侠花容月貌武艺高强,我却只娶了一个连饭都烧不好脾气还贼臭的黄脸婆。” “哈哈哈,别气别气,谁家没个母老虎呢?等会儿换了岗,兄弟请你去快活快活。城东欢喜楼新来了批姑娘,咱们过去随便挑!” “你个吝啬鬼,今儿个咋这么大方,是不是发财了?” “昨天去两条赌狗家抄家,小赚一笔。” “都抄家了,那能叫小赚一笔么?还不是发大财。欢喜楼可不够,请我去仙人居!” “靠,你宰人啊!” 两名卫兵对着面嘻嘻哈哈,一时竟没注意到有人上了台阶,直等到两个不速之客要迈过门槛正经过他们面前时,才猛然惊觉过来。 右边卫兵大喝:“站住,什么……” “人”字还未出口,一个刀柄已砸到他脑门上,卫兵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往地上倒去。另一个卫兵挥刀欲斩,一根冰凉的针瞬间透过铠甲间隙射到了其后颈穴位,浑身一软,同样栽在地上。 “哈哈,道台府的人这么不中用,我们都走他们脸前了才发现。” 季茶轻笑一声,紧随着洪辰迈进门槛。只见前院有一个大大的石屏风,屏风后面光亮冲天,“咿咿呀呀”地传来唱戏声音。 “呀,看来道台府在办宴会,那吴信义和商驰晖都正看戏呢!”季茶“啧啧”了两声,说,“今儿晚上,咱们给他们演一出大戏,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斩狗头》。” 洪辰先把左手提着的灯笼放在地上,又将整把碎清风都从鞘中抽出,步子却没继续往前迈。 季茶走到他旁边,问:“到了场又不敢上戏台子了?”洪辰说:“哪里不敢,我就是先做一下准备。我从前只杀过鱼啊鸡啊竹鼠啊,那些东西都太小,现在是想一想要怎样才能干净利落地把人头砍下来。”季茶道:“嘿,你跟人打架的时候,用刀挺熟的,现在砍个脑袋,就不会用刀啦!” 洪辰深吸一口气:“好吧,我把他们的脖子当成竹子,从前怎样砍竹子,一会儿就怎样砍他们脖子。”说完快步上前,绕过石屏风,冲着正在看戏的群人发出一声大喊:“请问,你们谁是吴信义,谁是商驰晖?” 这次因为遵了戴夫人的意思,要特意让别人都知道“戴将军派人来杀吴信义和商驰晖”,所以洪辰与季茶就没偷偷摸摸潜入道台府,而是光明正大硬闯,也不用暗中调查谁是吴信义谁是商驰晖了,直接大喝相问。 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突然出现在府上夜宴,手中还提着刀,并大声说出道台吴大人与巡天监商大人的名字,席上众人都有些惊讶。一名文官起身呵斥:“哪里来的刁民?谁放你进来的?还敢拿着凶器,简直胆大妄为!来人,快将他拿下!” 原本打着哈欠看戏的商驰晖这时却来了兴致,右手一捻胡子,开口道:“别这么着急嘛。我看此位小兄弟来到府上寻我,恐有什么事来报告,现在什么话都没说,怎能断言他就是刁民?等问个清楚,再下论断,也不迟嘛。”又对身旁一名肚大腰粗的白胖子说:“你说对不对啊,吴大人?” 吴信义忙道:“对,对,您说的自然是对的。不过本城百姓因被戴万山那厮纵容过甚,刁民十分之多,他们的说辞,你可别轻信。”脸上赔着笑,心里却在暗骂商驰晖:这家伙,故意让刁民告完状,想趁机再敲我一笔,真他娘的喂不饱啊! 洪辰见到那白胖子被喊吴大人,便看向他,问:“你就是吴信义。” 吴信义冷声喝道:“没错,本官就是本城道台吴信义,你是何人?深夜提着凶器来道台府,又所为何事?” 洪辰说:“原来你就是吴信义。那谁是商驰晖。” 吴信义站起身,甚是肥胖的身子微微一斜,向着商驰晖作了个介绍礼:“这位便是巡天监的商驰晖大人。商大人执法无情,明辨是非,你若胆敢口出狂言,混淆黑白,商大人可不会信你说辞,到时候本官就要将你……” 话还没说完,吴信义只见那人手中刀刃发出一阵雪亮的光,惊得后退一步,被椅子绊得差点一屁股坐回去。 洪辰既知了谁是吴信义谁是商驰晖,只想尽快将事解决,直接挺刀上前。守在吴信义和商驰晖身边的,除了文官,就是武功还不入流的巡天监新人,连反应时间都没有,就眼睁睁看着洪辰几步冲到吴信义面前,手起刀落。 噗! 血溅几丈,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地上,粗重身子轰然倒下。 商驰晖吓得赶忙起身往人群里躲。洪辰一刀杀了吴信义,身上溅了许多鲜血,浓重血腥味冲进鼻腔里,脑子一时有些发懵:这就是杀人?好像和杀鸡杀鱼杀竹鼠也没什么区别。周围人吓坏了,是怕我把他们也杀了么? 忽然耳边蹿进一道带着哭的声音:“爸爸!爸爸!那人杀了我爸爸!你们快杀了他,你们快杀了他!”洪辰转头看去,只见几个文官死命将一个长相比吴信义年轻很多的小胖子往后面拉,小胖子哭得稀里哗啦,鼻涕和眼泪都不住往下流。心中一惊,手中的碎清风差点没拿稳。 从前被王丽凤哭着说“还我爹爹命来”时,洪辰并不觉有什么,毕竟不是自己杀了她爹爹,可现在这小胖子哭得虽不见得有王丽凤那时声音大,却似一道锤子打在了洪辰心上:“我杀了人,杀了这小男孩的爸爸。可他是个狗官,戴夫人说他该杀,好多人说他该死。我杀他杀的对不对?” 洪辰愣在原地,盯着正在被文官们拽着走的小胖子,一时陷入茫然。耳边忽传来“咔”的一道碰撞声,洪晨方如梦初醒,一转头看见季茶挥舞左手利爪,正和一名手拿铁笔的人斗在一起,再定睛一看,手拿铁笔的竟是柳泉。 季茶一边和柳泉斗,一边怒骂洪辰:“愣什么呢?等别人杀你啊!快去把商驰晖也杀了!再不杀,他就要逃啦!” 第72章 夜归人 季茶见洪辰提刀踌躇,知道他心绪已乱,便又喝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你杀了一个,还犹豫去杀第二个?快去杀了他!杀啊!” 一声声“杀”字敲在洪辰心头,和声音渐远的小胖子哭声,四处人等大喊大嚷的呼救声交杂在一起。洪辰只觉一生从未有和此刻一般的纠结烦躁。周围冲来了许多卫兵,拿着刀剑杀了过来。 洪辰抽刀挥砍,明亮刀刃和卫兵手中兵刃交错而过,唰啦啦落了一地的断刀断剑。 卫兵们惊惧后撤,洪辰转头一望,见商驰晖正随着其他巡天监之人疯狂往道台府外逃,尚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却听季茶又在大喊:“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什么叫放虎归山,养虎为患?要杀人就别心软!杀个狗官都不敢,你闯什么江湖!” 洪辰脑子依旧很乱,但手中刀柄却攥得紧了,双腿迅速奔跑,很快就冲到巡天监群人身后,刀身左右横拍,将挡在前面的几人拍飞,再踢脚一踹,便将商驰晖踹倒在门槛上。其他巡天监之人这时哪里还管商驰晖,全都自顾逃命去了。 商驰晖连忙翻了个身,脖子正好碰到洪辰伸出的冰凉刀锋,禁不住缩起头,抱起拳,连连告饶道:“英雄,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不要杀我!我初来天威城,你若是被坑害过,全都是吴信义那奸贼造的孽,和我不会有半分关系!”他只以为是吴信义鱼肉百姓,和人结下了仇,如今人家学武有成,现在来报仇了。 洪辰拿着刀的手微微颤动,商驰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见这人犹豫纠结,心中一喜:“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当断不断啊!”头从刀锋旁挪开,右手从官靴中摸出一柄短剑,骤然起身,往斜上方一刺,直取对方咽喉。 洪辰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惊觉对方动作之时,短剑已近在咫尺,无法回刀自御,下意识左手拍出一掌,并不自觉用上了“大力神掌”招式。 商驰晖身体“嘭”地一下飞起,又“砰”地一下撞到了大街上。洪辰跑过去一看,只见商驰晖口鼻中流出了好多血,眼珠子瞪得像是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一样,胸膛不再起伏,一声呼吸都没了。 这时季茶左手铁爪提着吴信义的头颅从道台府里飞蹿过来,见商驰晖死在街上,洪辰呆呆站在旁边,便从洪辰腰间抽出了逐流光,一刀斩下了商驰晖脑袋。 “别难受啦,跑路再说。” 季茶没再嘲讽洪辰,唰一下把逐流光插回刀鞘,探出铁爪把商驰晖的头也提了起来,又转身朝着道台府大喊:“里面的人给我听好了,吴信义和商驰晖两个狗官,一个为祸一方,一个作恶多端,我们是奉了神勇无敌天威大将军戴万山的命令,将他们杀了,好造福本地百姓大虞黎民,和大名鼎鼎的采茶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接着右手拉起还在发呆的洪辰,咻地跃过了一座房屋。 巡天监之人还未跑远,见两个凶手已经走了,便回到街上,围着商驰晖的无头尸体,不知该怎么办。柳泉从道台府里跑出来,身边跟着几个道台府卫兵,手里着捏着半截断掉的铁笔,对他们道:“快收起商大人尸体,那两个贼人就不要派人追了,以免引起城内恐慌。再说,寻常士兵追上他们也杀不过,只会白送了性命。” 一名巡天监年轻官员忽然道:“戴万山派人刺杀商大人,这是要造反了!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天威城,去通知上头缉捕戴万山。” 柳泉皱眉道:“杀了商大人和吴大人的那个,拿着有名的日月无双刀,分明是伐竹客,另一人一听口气就知是行事招摇的采茶人,两日前他们刚在戴万山府上被武林群雄围攻,还伤了戴将军一条手臂,显然这次是来陷害戴将军的。” 那年轻官员道:“柳泉,你怎不知他们是反其道而行之?目的就是让我们陷入误区。他们这么明显地陷害戴万山,实际上就是帮戴万山脱罪啊!” 其他人也附和称是:“没错,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好个戴万山,害怕受到重罚处置,竟想出了如此歹毒的计谋!”“在巡天监做官实在危险,随时都要面临被人杀害的威胁,朝廷给我们的年俸却很低,等回去一定要好好抗议一番。” 柳泉听得怔然失神,低头瞟了眼商驰晖的尸身,想起那日商驰晖还在这条街上对自己来了一次洋洋得意的教导,现在却再也不能说一句话,只觉得颇为嘲讽:瞧一瞧你教出来的手下,正想用你的命,来帮他们涨年俸呐! 城外,一匹快马“沓沓”驰入军营,停在大帐之前。马上是一名将军府卫兵,下了马便冲进大帐:“禀报将军,夫人说小姐害了急病,请将军速回府上一趟。” 戴万山正在和黄须将军布置城内的兵防轮换,一听女儿害病,连忙起身,问:“月儿得了什么病?有没有请大夫看?”卫兵说:“不知。夫人只让将军快些回去。”戴万山皱眉说:“月儿身体明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害病?” 一旁的黄须将军却哈哈笑道:“大哥,这是嫂子找借口让你回去呢!明天你北上天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到现在还在跟我们在一起混,嫂子哪里愿意?兵防轮换我和其他人布置就好啦,你快回去陪嫂子罢!” “夫人不会这么没有分寸,可能月儿是真病了。”戴万山摇头自语了两句,又向着黄须将军一拱手,“兄弟,那就辛苦你了。我离了天威城,你一定要和其他兄弟,把城内治安维护好。” 黄须将军一摆手:“大哥,你还不信我吗?快走罢,快走吧!” 戴万山和卫兵一起出了营帐,担心女儿病情,便骑了自己的乌骓宝马往城内赶。这乌骓宝马神骏无比,奔腾起来像一阵风,很快就把卫兵给落没影了。 马蹄踏过郊外土地,踏过城内石街,终于又踏到将军府当中。戴万山下了马,一名婢女走过来说:“夫人在书房等你。”戴万山急匆匆走到书房,推门一看,却见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在正冲门口的桌子上。 第73章 将夜遁 戴万山骇得往后退了一步,定睛细观,才看清两个人头竟是吴信义和商驰晖,再往书房中扫了一眼,却见除了夫人和女儿以外,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家仆。女儿脸色苍白,似乎受到了不小惊吓,夫人却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还朝着自己一笑:“山哥,你总算回来啦。” “夫人,发生了什么?”戴万山指着人头,声音带着颤,“他们二人……” 话还未落,戴夫人已答道:“山哥,是我让伐竹客与采茶人将这两人杀了。”季茶在旁边一挥铁爪:“戴万山,把饮雪刀和驼子的剑都交出来!不然当心你老婆闺女,也和这两个狗官一样!” 戴万山看到季茶手上铁爪,再一看洪辰腰间的刀,认出这二人的确是采茶人和伐竹客,脸上肌肉一抽:“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拿我妻女作威胁……实在太无耻!” 季茶冷笑道:“哟,你们不是天天骂魔教的人都是无耻奸贼么?无耻给你看,你还不愿意啦!” 戴夫人这时道:“山哥,快去取了那刀剑交给他们罢。然后我们也离开天威城。如今道台府和巡天监之人都认为是你派人杀了这两位大人,马上就会通知其他人来缉拿你,万一拖延晚了,可走不了了。” 戴万山又向着季茶怒斥:“你们为何要栽赃嫁祸于我?这于你们有什么好处?” 季茶一耸肩:“这都是你夫人的主意,我和她做了笔买卖,按她要求办事罢了。” 戴夫人点头:“的确是我让他们去杀吴信义和商驰晖。” 戴万山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真的吗?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戴夫人说:“我别无选择。你对朝廷和天子太心怀侥幸了。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燕天师阴影之下,你做的事偏偏犯了他的大忌,一到天京,岂能落得着好?万一燕天师要拿你杀鸡儆猴,你回不来怎么办?你是坦坦荡荡,光明伟岸,可到时我和月儿又怎么办?你家里早就只有你一个,可我家里人又怎么办?” 戴万山愣了几息,说:“可也不用着犯如此大罪!吴信义是本城道台,一地长官,商驰晖更是天子亲自设置的监察百官的巡天监重臣!杀了他们,整个大虞都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你想天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吗?” 戴夫人摇头说:“反正人已经杀了,你再说什么也晚了。我已修书一封,派卫兵送到我家里,让他们连夜出天威城,走旱水两路往南越国赶。这些年我让他们在青州悄悄买下了一座小山,还置备了不少田产。今夜你便带我和月儿往那里逃罢。” 戴万山听得心惊:“夫人,难道你早已筹备好了今日之事?” “未雨绸缪罢了。”戴夫人说,“你向来直来直往,像个木头一般,只挡明枪,不防暗箭,光一身武功好又有什么用?本来我当年勉强答应你可以做武官,就是怕你在江湖上遭了别人算计毒害,可眼下朝政阴暗,容不下你这等耿直人。我不早做打算,难道还要等你被人算计死了以后,和月儿一起给人家当奴做婢去?” 戴万山说不出话来。季茶一敲桌子:“还愣着干什么呢?赶紧的,把饮雪刀和蛇剑都给我交出来!刀好剑好没你老婆好,有这样聪明的老婆,你可偷着高兴去吧!” 戴万山自知如今别无他选,径直走到书架旁边,伸手放到墙上,内力运起,竟将一块砖给按了进去。伴随着“咔咔”声响,相邻的墙面上,一个暗格从墙体里滑出。 季茶望过去,只见暗格里放着一把刀,一把剑。剑是见过的钟驼子的剑,通体黢黑,弯曲如蛇。刀是一把雪亮的刀,刀柄和刀身乃是一体,挺直宽阔,锋刃在烛光下都能反射出冷冷寒光。 没等戴万山伸手去拿,季茶先快步走到暗格前,将饮雪取出,扔给洪辰,问:“是你找的刀吗?” 洪辰一手握刀柄,另一手弹了弹刀身,摇头说:“刀是好刀,但不是我找的刀。只能留给你。”季茶脸上顿露喜色,又提起了钟驼子的剑,只觉这把剑比想象中沉重许多,明明只和寻常长剑一样长短,却差不多有四五十斤重,一般人拎着都费劲。 季茶心想:“这剑材质特殊,也不知能炼出多少天铁来。”转身笑道:“哈哈,多谢戴将军,戴夫人配合,我们两个就不多作打扰了。来日有缘再见!”说完就拉洪辰一起走出了书房。 戴万山见二人离开,走到戴月旁边,摸着她脑后头发说:“月儿,没吓到罢。”戴月却怔然望向戴夫人:“妈妈,我们真的要走吗?”戴夫人说:“现在就要走,骑着快马赶紧离开天威城。”戴月问:“那咱家的仆人婢女们怎么办,这书房里书和字画呢?” 戴夫人嗔骂道:“你这傻孩子,逃命要紧,外物又算得了什么?那些仆人婢女对咱们的事全然不知情,想来等朝廷来人,最多也就抄了咱们家产,不会多么难为他们。”又对戴万山说:“东西我都收拾好啦,赶紧走。” “嗯。” 戴万山此时已无可奈何,将戴夫人打包好的大包袱背在了身上。 夜色茫茫,两匹马冲出将军府大门。戴夫人和戴月都骑在乌骓马上,戴万山骑着另一匹骏马,一家三口往天威城南逃去。刚出了将军府没多远,从一处房顶上忽跃下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黑发飘舞,身形宛若掠食中的猛禽,直向戴万山袭来。 戴万山听到掠空风声,抽出腰间佩刀迎着那人一斩,刀身正斩到一只钢爪,紧接着只觉一股大力撞到身上。身下骏马已吃不住力,向着一侧翻倒。戴万山及时从马背跃下,顺势用力一荡佩刀,将那人甩飞出。 “山哥!” 戴夫人急忙勒停乌骓马。 戴万山凝视来人,见是个身材高挑,手戴钢爪的女子,顿时喝道:“采茶人!剑已给了你,你怎还来捣乱?” 那女子却不言语,挥爪再向戴万山袭来。戴万山执刀相迎,过了四五招后,发现她与两日前交手过的采茶人武功招式全然不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采茶人,是真的铁手无情应海兰,她就在城中,想来已得知吴商二人遇害消息,就是来堵截自己的。 既然来人是应海兰而非采茶人,便没有伐竹客这个大威胁,戴万山当下也不再有一丝留手,刀锋上裹了厚重的白罡,一连许多刀斩在那钢爪之上。应海兰左手钢爪不断应对戴万山的刀,戴着蚕丝手套的右手作鹰爪状伺机抓向戴万山身体几处要害。然而即便抓上了,戴万山身上的罡气也能将她手爪给震开。 又过招几个回合,戴万山一刀拍开钢爪,左手化掌,“嗡”地拍出一道凌空掌罡,正中应海兰前胸。应海兰登时后退出一丈多远,捂着胸口,神情丝毫没有变化,嘴角却已流出来一缕红血。 “一介女流,能有这等功夫颇为不易。但你火候不足,比我可差远了,再练几年罢。” 戴万山不欲和应海兰再动手,撂下句话,便跃上已经站起的骏马,和戴夫人继续策马奔逃。应海兰没有追,站在原地,静静盯着戴万山一家离开的方向,抬起手腕,揩走了嘴角鲜血。 唰!唰! 两道身影翻入民宅院墙。季茶笑着去推房门:“哈哈哈!臭驼子,快瞧瞧我拿什么回来了?”打开房门迈进屋后,只见黑黢黢一片,也没有一丝动静传到耳中。跟在后面进来的洪辰开口说:“好像屋里没有人了。” 季茶往床上一摸,只摸到了几截断掉的绳子,惊道:“他奶奶的,驼子跑了!” 第74章 刀消愁 季茶拿起一截绳子,倍感奇怪:“这驼子,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没怎么吃东西,都能强运内功把绳子给挣断?”接着又道:“算了算了,这驼子跑了便跑了,天威城的道台都让咱给杀了,到哪里去换银子去。” 洪辰沉默。季茶回过身问:“还想着杀人的事儿呢?” 洪辰忽然道:“你杀过人吗?” 季茶马上说:“你奶奶的,瞧不起谁?我会没杀过人?我堂堂采茶人,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死在我手下的冤魂,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半。” 洪辰说:“不用故意吹牛了,你根本没杀过人。” 季茶沉默了几十息,才又开口:“我杀过。”语气沉郁,不似往常。 “杀过谁?” “许多人,我也数不清了。” “杀的第一个人呢?”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为什么杀他?” “我师父让我杀他。” “你师父?”洪辰怔了一下,“你从没和我提过你师父。他是男是女?为什么让你杀一个不认识的人?” “师父说,要练我的胆子,练我的狠心。如果一个人不能狠下心去杀人,就无法立足于江湖之中。” “所以你便杀了他?” “是。” “我在紫云城时,第一次见到杀人。黄掌门杀了他的夫人,陆行微杀了他的师兄。当时我以为,杀人也不过是一件普通的事,几十年的相识,说杀就能杀了。可今天我第一次杀人,才觉得杀人是一件很难的事。一个人,有亲人,有朋友,杀了他,有人会因此伤心,有人会因此怨恨。闭上眼时,脑子里还会出现那个人的尸体,会想象一具死尸面目狰狞地说:‘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你杀人后也有这种感觉么?” “有。”季茶点头,“我一剑刺死了那个人,后来好多天做梦都会梦见他。就算师父后来告诉我,那人是个欺男霸女的恶棍,罪行累累,杀一百遍都不带够的,我也好一阵子不能心安。” “那最后你怎样心安下来的?” “不怎样,见的事情多了,就习惯了,麻木了,把杀人当成一件很自然的事了。我与你不一样,你在桃源长大,我却浪迹天涯。你养竹鼠,砍竹子就能活得快快乐乐。我却要和师父一起做许多事,杀许多人。” “你杀的都是坏人吗?” “大多都是狗官和土匪,还有他们助纣为虐的手下。可谁也说不准,其中是不是有比较无辜的人。但我不去想太多,为了完成某些目的,杀人有时候是避不可免的事。这又不是太平盛世,有官商勾结蛇鼠一窝压榨百姓,有宗门帮派独霸一方欺凌弱小,你若心慈手软,只会给别人招来更大的祸患。师父跟我说过一件事,教训我千万不能在该心狠的时候心软。” 洪辰好奇:“什么事?” “师父年轻时志在行侠四方,曾从一个恶霸家中救出来一个被抢走欺凌的可怜女子,当时想杀了恶霸,可恶霸有个八十岁的老母亲,跪着向师父求情,说:‘我儿子一定会改邪归正,他死了我可怎么活?您就饶了他这次吧!’师父见她可怜,就放了恶霸一马,送女子回家,吃了个饭后就离开了。可到了第二天,师父发现自己有个小包袱落在了女子家,就回去取,你猜师父看见了什么?” 洪辰问:“什么?” 季茶幽幽地说:“当师父赶到女子家时,正看见恶霸正拿一根铁棍疯狂敲女子的脑袋,整个头都不能看了,女子的父母也倒在了血泊里,而恶霸那看起来可怜无比的老母亲,面目狰狞,双手死死掐着女子五岁弟弟的脖子,把孩子给扼断了气!” 洪辰忍不住说:“好狠的人!连小孩子都杀!” “师父这次没再留情,杀了恶霸和他母亲。从那以后,师父再也不曾留情,对恶人出手必杀,因为知道放走了恶人,往往会导致别人遭受更大残忍。”季茶说到这,长长吐出一口气,“师父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我,我再讲给你。希望你以后杀人时,千万别再和今日一样犹豫。” “但愿罢。” 洪辰听了季茶讲的故事,只觉心中郁结情绪立马得到了些疏解,自己终于能畅快地呼吸喘气。 既然钟驼子逃了,季茶和洪辰也无意在天威城多作逗留,出了院子,一路向北。到了城门处,有许多士兵阻拦。洪辰拿着饮雪刀,第一刀把面前士兵全都劈开,第二刀将城门大锁斩断。 季茶抢了两匹战马,洪辰打开城门。两人上马出城,策马疾驰,一路耳边风声呼啸,直跑出去好几十里,到了一处村庄才停下歇息。季茶找了户农家借宿,农夫虽然看见两个拿刀带剑的人有些害怕,但一见洪辰掏出来一锭亮闪闪的银子,便立马高兴地招呼老婆来给客人生火做饭。 翌日,二人骑着马继续往北行,身上装了从农户家买的肉干烙饼还有两皮囊清水。在荒野中穿行了三日,才到了一处市集,在那里买了新衣服,并寻了个客店暂时休息。这一天,季茶与洪辰把新得来的雪风切,铁打江山扇以及饮雪刀都化为了天铁,但钟驼子那把剑,却无论如何也化不成功,只得放弃。 “这剑品质好高,以我目前的‘离火神术’竟都没法提炼天铁。”季茶把蛇剑用布条缠起,挎在背上,“还是先把它保管好,等以后见了师父,让师父亲手化了。” 洪辰看着面前桌上铺开的一张纸,说:“现在我们身处的地方,到戴夫人给我们说的这地方,还要多长时间。” 季茶指着纸上文字说:“你瞧,这上面写着‘天京城北,回雁山下,白马庙中,将军像旁’。倘若戴夫人没骗咱们,‘消愁’就在回雁山一座白马庙里。我们离着天京尚有百余里,到了天京也需要从东方山脉穿行去东北方向的回雁山,估计怎么也得有七八天,甚至更久。” 洪辰感慨道:“那还真会是一段不短的旅程。希望这把消愁会是我要找的刀吧。” 季茶说:“真不知道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刀。消愁可是消失已久的名刀,为前代云雾山刀帝请天下六位铸刀名匠打造,名字取自‘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相传他曾用此刀一刀劈断了一条河。” 洪辰惊奇:“这么厉害!” 季茶摆手说:“听云墨派的门人弟子给他吹牛呢?还抽刀断河?我寻思着也就是劈开个石头,堵住了一条胳膊宽的小溪,还不一定劈了多少刀。江湖上的大侠,大抵名过其实,干出点事情就要请人疯狂吹捧,好作为交际资本。就上次在将军府见的那对‘谪仙剑’和‘神女刀’,俩人在天京北边地界整了个‘神仙山庄’,定期举办什么‘神仙大会’,广邀江湖年轻侠客去比武,再给他们搞个排名什么的,借此吸引各宗门帮派关注,敛取钱财。” “唔。那咱们取了消愁,也可去凑个热闹。”洪辰说,“既然去那里的侠客极多,一定也有许多神兵利器。” 季茶拍了一下洪辰肩膀,道:“哟!你小子还学精了啊!知道哪里人多,哪里就能发财。不错不错,有长进。这神仙大会每隔四个月的十五举办一次,分别是腊月十五,四月十五,八月十五。咱们取完消愁,正好能赶上八月十五那趟。” 第75章 雁坠地 洪辰暗暗思量,倘若连消愁都不是自己要找的刀,恐怕不如消愁的刀就更不是了。又想起那晚钟离已答应说出得到蛇剑的地方,可后来又被他岔开了话题,再后来他就逃了,如今只知道那地方大约在南越国蛮州。若在大虞找不到刀,不知去那里能不能找到。 季茶全然不知洪辰心思,自顾自地说:“等去完神仙大会,咱们就可以再去天京,它可是三国九州最繁华的都城,听说光一个皇宫就比许多城都要大。到时候再溜进皇宫,尝一尝御厨们做的菜肴。若是运气好,能碰上那狗皇帝,你就过去一刀把他‘咔嚓’了,我提了皇帝狗头坐上龙椅,啧啧,全九州再往后五千年的人,都会知晓我采茶人之名!” 洪辰对于杀皇帝并无兴趣,只笑了笑,道:“你这么想名扬天下。” “那可不?名可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不论好名还是恶名,总有人想出。”季茶越说越兴奋,乃至眉飞色舞起来,“你人长再漂亮,家里再有钱,若不出名,几十年后不过黄土一抔。坟前墓碑整得再好看,来个人给你砸了,也便成了别人家垫台阶的烂石。唯有扬名立万,名字才能刻在史册上,留在传说中,过了百年千年,世上还有人提起你。” 洪辰说:“我倒希望没人知道我。现在我也算出了名,可要想去人多的地方,要么得戴假面皮,要么得蒙着脸。如果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就能露出真正的脸,到小摊上慢慢去吃一碗清汤挂面。” 季茶哂笑:“合着你的人生追求,就是吃碗挂面。” “人生追求……” 洪辰又陷入了迷茫。 从来没人和自己提过这个词。在桃源时,每天只是砍竹子,喂竹鼠,向菜地施肥,跟掌柜换米,给师父烧饭,而桃源中每个人也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日复一日,天复一天。 离开桃源前,洪辰只以为自己也将一辈子过同样的生活。直到有天师父在河边扎了个竹筏,让自己站上去,再解开了栓竹筏的绳子:“等找到了那把刀,再回桃源来。”自己站在漂流而下的竹筏上,大声问师父:“刀,是什么样的刀?”师父却只笑,不说话。 所以刚听到人生追求一词的时,洪辰先想起的还是寻刀,但转念一想,倘若寻刀就是人生追求,等寻到刀以后,人生岂不是没有了追求?若寻刀不是人生追求,自己的人生追求,又该是什么? 洪辰只觉得,这几十天遭遇的困扰,远多于从前十几年。在桃源时,只需要听师父的吩咐,把竹子砍好竹鼠喂好,每日打交道的对手大抵是蛇虫,最大难关无非烤竹鼠时碰上极不友善的卖鱼强。出了桃源,面对广大天下却无所适从,以至于只能跟一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家伙又偷又抢又杀人,明明只想找一把刀,却有不知道多少人恨自己入骨,畏自己如虎,想杀自己后快。 一股惶恐感笼罩上心头,将这些日子游历天下的新鲜感和冒险做事的刺激感都给压了下去。洪辰突然很想回桃源,回去继续过单调乏味的日子,哪怕每天听师父说三个时辰神叨叨的话,帮掌柜砍六捆竹子,再挨卖鱼强九顿殴打,都比继续行走在这陌生天下要强得多。 然而想终究是想,寻不到刀,桃源也就不能回去。 过了一日,两人从市集客店离开前,又改了容貌打扮。洪辰换成一张二十来岁却胡子拉碴的脸,一身江湖武师常穿的灰蓝棉布短打衣裤。季茶扮作个俊俏青年,红外袍下套着白里衫,黑底金纹皮带扎起高腰白裤。越往北越冷,越入秋越凉,不仅身上衣服比夏季时厚实了不少,脚上也都换成了厚底黑皮靴,方便走尖石遍布的山路。 天京三面环山,唯有南面是平原,横亘着不知多少里的九丈高城墙,每一处城门,都有全副武装的将尉军士对每一个进城的人严加盘查,任何来历不清者都无法蒙混过关。故而洪辰与季茶到了天京地界以后,只能弃了马匹,在东方苍莽山林间穿行。 二人白天赶路觅食,晚上轮流守夜,在山间足足走了七日,才到了城北一座光秃秃的山崖之下。天空传来一阵有些古怪的鸟叫,洪辰抬头往上望去,只见有许多大鸟飞过,还排成了“人”字的形状,惊讶道:“这是什么鸟儿?” 季茶也往上望了一眼,说:“你连大雁都不曾见过?” 洪辰恍然:“原来这就是大雁。我听师父说过,从没亲眼见过。据说天气转冷时,它们会从北方飞去南方过冬。等第二天春天,它们又会从南方飞回北方。还有首词,记得其中有句叫‘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似乎说的便是大雁。” 季茶摇头笑:“你连个词都只能记一句?它前半阙极为有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大雁几乎是禽鸟里最恩爱者,倘若有一只雁若亡故,成对的那只雁也不肯独活,往往郁郁而终,更有甚者坠地自亡。其中痴情,更胜人间男女。” 洪辰忽指向崖顶:“那儿有个人!”季茶循向望去,却见陡峭山崖上果然站了一人,身子晃来晃去,随时都要掉下来,不由惊道:“坠地的雁没见着,坠地的人这倒马上要有一个。” 话音刚落,那人就从近百丈高的崖顶纵身一跃。季茶见状,身形一蹿,两脚顺势蹬在了崖壁上,疾速向上冲了几丈后,再横着一跳,身子正好飞到坠崖之人身旁,右手朝那人腰上奋力一拉,带着那人在空中接连打了四个大转,才落回地上。 洪辰走了过去,只见季茶救下来的这人是个三十出头年纪男子,方脸塌鼻,身高中等,略有些胖,一身衣衫虽沾了许多脏污却属上好绸缎,看上去不是个穷苦人,但肤色偏黑,手上还有一层茧。 季茶却骂咧咧道:“他奶奶的,自尽也不挑个好地方好时候,偏在我刚念完《雁丘词》时在我旁边跳崖,搞得跟我鼓动你寻短见一样。”男子脸色晦暗:“大侠,你救我做什么?让我死罢。”季茶啐了口吐沫:“你奶奶的,今儿我高兴着呢,你要是在我旁边摔成一堆烂肉,我看见岂不扫兴?” 男子转身便走。季茶马上喝住:“站住!干什么去?”男子停下脚步,回过身子,黯然道:“不想脏了大侠眼睛,死远一点。” “我说,你为什么一心求死?”季茶问,“难道是效仿鸿雁殉情?” 男子摇头说:“虽与情相关,却不是殉情。” 季茶一副了然神情:“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老婆跟着别人跑啦,你丢了大人,才不想活啦。” 男子说:“也非如此。她还不是我老婆,却一定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除了一死,别无选择。” “这倒奇了怪了,你一大老爷们,看上去也不是个穷光蛋,还能让个姑娘给逼死?”季茶好奇问道,“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事,仔细说来听听。” 洪辰开口道:“这是人家的隐私事,肯定不想提,你别继续问了罢。” 季茶想了想,说:“也对,算了算了,不管了。你爱咋地咋地吧。反正你去死去活与我无关。”接着对洪辰道:“走吧走吧,大好心情全没了,真他奶奶晦气。” 洪辰向着男子道:“这位大哥,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想,一个人若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快乐,选择死也不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可在选择死之前,也要想一想,世上到底有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一直神色麻木的男子,听了洪辰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世上怎没我留恋之物?我有双亲,有挚友,还有许多未锻造好的兵器……如果有其他选择,我哪里会来自尽。” “什么?你还会锻造兵器?”季茶本来拽着洪辰都要走了,听到这又停下来,狐疑地打量着男子,“你是个铁匠?” “铁匠?算是吧。”男子自嘲一笑,“在天京,我这样的人叫铸兵师。我近些年也稍微有了一点名气,许多武官都会找我锻造武器。或许你们听过我的名字——苏良景。” “没听过。”季茶很干脆地说,“不过,既然你是个铸兵师,为了报答我刚刚救了你命的恩情,帮我打造一件武器如何?” 洪辰心想:你挟恩图报也不挑时候不挑人?这人都寻死觅活的了,有心情给你打造武器么? 苏良景在原地愣了好几息,才点点头,说:“反正我人之将死,临死前能再锻造一次,也算满足了。但这深山老林中,并无工具材料……” 季茶打断道:“工具去外面随便找个铁匠铺也就有了。材料我身上带着。但在那之前,我还得去取一样东西,那东西就在回雁山白马庙,你既然是天京人,肯定比我们更熟悉这一带地形,先帮忙带个路罢。” 第76章 庙有女 苏良景问:“白马庙?那地方荒了不知道多少年,你们去那里找什么?” 季茶道:“你管我们找什么?就问你知不知道路。” 苏良景说:“回雁山离此地还有大几十里山路,常人起码要走两天。但我的确知道一条捷径,从那里走,大约日落前就能到。” “看来救你还真没救错,哪怕铸造兵器的手艺不怎样,有条近路走也是极好的。” 季茶满意地笑了,接着和洪辰一起跟着苏良景绕过山崖,又穿过一片松树林,抵达另一座山崖前。 苏良景指着崖壁说:“其实翻过这里,后面就能直达回雁山,绕路的话,就要翻过更多山头。这峭壁上并无栈道,连山间采药人都犯怵,寻常旅人根本走不得,但我看两位功夫很深,在上面攀援谅是无碍。” 季茶洪辰一齐望过去,见这峭壁同样光秃秃的,只比苏良景跳下的山崖稍矮一些,怪石嶙峋,不生草木,果然极不好攀登,一不小心跌下来,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苏良景又说:“不过咱们最好不要穿着靴子爬,厚底走路护脚,但攀爬起这峭壁来,脚下极易踩不实。” 洪辰便去薅了不少干枯长草,迅速搓成草绳,又熟练利落地编成了三双草鞋。三人各脱了靴子,用草绳绑起挂在颈上,再穿上草鞋,走到峭壁之下。 季茶最先往上爬,洪辰次之,苏良景最后。季茶手脚轻捷,四肢并用,每一蹿就是一丈高,简直如猿猴在绝壁攀行一般;洪辰总要等脚下踩实后,才寻下一个岩石间隙伸手,身子很稳,动作就慢出了许多;苏良景长臂大手,膂力过人,又熟于攀山,速度虽没季茶快,但很快也超过了洪辰。 洪辰才爬出还没十丈,季茶就已经到了崖顶;不到二十丈时,苏良景也后发先至;过没多久,从崖顶垂下来一条长长树藤,响起季茶喊声:“抓住树藤,我们拉你上来!”洪辰便挪到树藤旁边,伸手攥紧。 季茶与苏良景一起拽着树藤,将洪辰拉上山崖。苏良景往北一指:“那座山就是回雁山,白马庙就在回雁山下,往那里再走一阵子就到了。” 三人坐在崖顶歇了会儿,分吃了些肉干,各喝了几口清水,就脱下草鞋换回靴子,又开始赶路。太阳逐渐发红,一座墙倒顶颓,乱草丛生的古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苏良景说:“那便是白马庙。”季茶向着洪辰一嘀咕:“那戴夫人别是骗咱们,宝刀怎会在这种地方?”洪辰说:“到了先找找看。” 出乎三人预料,刚走到白马庙门口,还未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很细,听不甚清,但显然并非风啸狐鸣。季茶着急了:“他奶奶的,怕不是那死老娘们儿也跟别人说了这地方!”大步冲进庙里,喝道:“什么人!” 洪辰紧跟着季茶走了进去,却发现季茶神色一变,再往庙里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年青女人正瞪着惊惶的眼睛看着自己二人,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童,身边是个早已燃尽的火堆。 那孩子似是被季茶吼声惊醒,眼睛都没睁开,就开始哭:“哇——哇!” 女人顾不上哄孩子,跪在地上,惶恐道:“两位大侠,饶命,饶命!我带着这娃儿从东北去天京,找娃儿他爹,路上却遭人打劫……不,是被其他几位大侠借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被借走啦。我不认识路,一直走到山里,过了好长时候,都没碰上一个人,这是终于找到个能凑合遮风挡雨的地方,才停下来生火取暖睡个觉。我不是故意到两位大侠地盘上的,大侠千万饶了我!” 这时苏良景也走了进来,女人瞧到苏良景,顿时道:“啊?还有一个大侠?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刚才坐得低,没看见你,是我眼瞎,你饶了我,饶了我罢。” 苏良景忙去扶起年青女人:“大嫂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不是大侠,这两位才是。” 季茶骂道:“你他奶奶的,骂谁呢?没听出她刚刚说的借钱大侠是强盗么?你说我大侠,岂不是说我强盗?她骂我,你也骂我?”洪辰在一边暗想:你所作所为,不就是强盗?何况你刚才吼那么大声,人家不以为你是强盗才怪! “啊,我错啦,我错啦!”女人被苏良景扶起,又向着季茶和洪辰道,“我以为你们是大侠,没想到你们是真的大侠……你们大侠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洪辰开口道:“大嫂,你快哄孩子罢,不用管我们。”又拿出水囊,从包袱里取了两条肉干:“你们渴了饿了罢,先吃点喝点。”女人又惊又喜,接过又冷又硬的肉干就猛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说:“谢谢大侠,谢谢大侠!”但她并没把肉干咽下去,一低头,将嘴里嚼出来的肉糊糊喂进了正在哭的孩子嘴里。 洪辰看得有些心酸,一些模糊影像浮现在脑海,似乎自己也曾经历过相同的日子,但实在太过久远,早已被后来的岁月淹没了进去。季茶拿出两片金叶子,撂到女人手上:“大嫂,刚刚是我不好,吓到了你和你的娃儿,等出了山,拿这点钱买点新衣服穿。”女人又跪到了地上:“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起来罢!” 季茶叹了口气,将女人扶起。又转头对洪辰说:“天京城北,回雁山下,白马庙中,将军像旁。消愁应该就在将军像附近,快找找。” 庙里有一尊丈高人像,积尘甚多,已看不清脸,身躯格外魁梧挺拔,但铠甲上有了许多窟窿破洞,手中一杆精铁长枪已被岁月侵蚀,覆盖着厚厚一层红锈,只有旁边的战马像依旧神骏非凡。 趁着夜色未至,洪辰与季茶赶紧把将军像附近各处都搜寻了一个遍,甚至连下面的石板都撬开来看,可直到夜幕笼罩,硬是没发现刀的影子。气得季茶跺着脚骂:“那死老娘们儿果然是骗咱们!他奶奶的,回头我就把她闺女偷走送给钟驼子!” “不急,再找找看。” 庙中黑暗,洪辰便拔出碎清风,内力注入,光芒亮起,虽不能将整个庙里都照明,却也胜过一般烛光。旁边苏良景登时看得一惊,问:“这是什么刀?”紧接着身子一颤:“这是日月无双中的月刀——你们二人,是伐竹客,采茶人!” 季茶一笑:“连天京的铁匠都听过我采茶人大名,看来我离名扬九州,号传千秋已不远矣。” 苏良景万想不到自己竟遇上了江湖上风头正盛的魔教教主与魔教护法,惊惧同时,又忍不住心中好奇:“听说你们四处盗抢劫掠,得到了许多神兵利器,其中不少都出自名家大师手笔。敢问那些神兵此刻都在何处?” 季茶道:“自然都在我身上。”苏良景不信,却又不大敢继续问。年青女人听不懂三人在说什么,只抱着又睡去的孩子往远处挪了挪。 洪辰与季茶借着碎清风的光芒,继续寻找,把庙里每一处石板都掀开了,甚至还往地下是土地的地方挖了挖,依旧找不到消愁存在于此的一点迹象。季茶彻底认为是戴夫人耍了自己,出了庙门向南一阵痛骂:“我咒你今天眼角长皱纹,明天后背生疮疤,后天头发掉光光,下月你老公就去娶小老婆把你赶出家!” 洪辰说:“既然消愁刀不在白马庙,我们就趁早睡罢。等明天起来,送大嫂和她的娃儿去天京。”季茶点头同意:“也好,顺便让这苏铁匠帮我把铁爪重炼一下。” 第77章 藏刀处 洪辰收起刀,破庙里重归黑暗,寂静一片,几个人各找地方坐下,闭眼等待入睡。过了一阵子,那小娃儿忽然醒了,说:“饿了,吃肉肉。”年青女人赶忙拿出吃剩的肉干,嚼软了再喂给他。小娃儿吃了肉还不够,又要听故事,年青女人便讲了一个傻狍子雪地里刨麦苗被农户一嗓子吓跑过了会儿又屁颠屁颠跑回来被农户逮住的故事。 小娃儿咯咯笑个不停:“傻狍子真傻。”连洪辰和季茶也被这故事逗笑。小娃儿听了傻狍子的故事还不肯睡,非要听下一个。季茶不等年青女人开口,就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小孩儿,晚上不听故事不睡觉,有天来了只大马猴子,把他抓走吃掉啦!嚼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响,就跟啃鸡骨头一样。” 小娃儿吓得哇哇大哭,季茶哈哈大笑,年青女人拍着小娃儿说:“不怕不怕,大马猴子要是来了,娘就和爹爹一起把大马猴子打死!你爹爹现在武功可高的很,打大马猴子一拳一个。”小娃儿立刻破涕为笑:“爹爹一拳一个大马猴儿,再一拳一个吓唬我的坏人。” 洪辰听到这笑个不停,季茶拧了一下他胳膊:“笑什么笑?我是坏人,你跟我一起那也是坏人,到时候这小娃儿爹爹来了,我跑的比你快先溜了,留你被一拳打得脑袋开花。”洪辰不再笑,说:“对了,别的庙供奉的都是一方神仙,这庙里怎么供了个将军。” 季茶说:“这还不简单?因为这是个将军庙。你才去过几个地方,见过几个庙。有的庙供奉财神爷,有的庙供奉土地公公,有的供奉送子仙母,有的供奉江河龙王,还有将军庙,大侠庙,姑娘庙,甚至连山羊猴子什么的都能给它们建个庙,种种种种,许许多多,那叫一个花样齐全。” 洪辰说:“那以后我回桃源建个竹鼠庙,桃源人吃最多的肉,除了河里的鱼就是我家养的竹鼠了。每日烧香供奉,看看能不能让母竹鼠一胎多下几个崽儿。” 许久不曾出声的苏良景忽然开口道:“白马庙里的将军虽然叫‘白马将军’,但这庙还真不是个将军庙,其实是白马将军给白马盖的庙。” 洪辰问:“那他为什么要给白马盖庙?” 苏良景说:“白马将军原姓公孙,是大虞的开朝重臣。当时天下纷争,公孙将军为高祖皇帝开疆扩土,千征百战,一骑当千,银枪白马,天下无双。有一次公孙将军中了诱敌之计,孤身被围,一阵拼杀后,才突围到来时的桥边。但桥已被敌军拆毁了一半,中间足有三丈宽距离,已经中了十几箭的白马纵身一跃,竟凌空飞过断桥,救下公孙将军性命。白马驮着公孙将军回了本营便倒毙当场,公孙将军感念它救命大恩,打下天京后,特在回雁山为其建庙招魂,并嘱咐儿孙,只要白马庙享受百年香火供奉,昔日白马就能转生为龙。” “那管用了吗?” 洪辰想,马都能变成龙,桃源虽然人少香火稀,竹鼠以后能长成肥猪一般大也极好。 苏良景道:“只怕是不管用。公孙将军去世后,后人给白马庙里也建了他的雕像,希望他能与忠马魂灵庇佑子孙。但没过几十年,公孙家陷入皇嗣党争,新天子登基后,以勾连西凉之罪,灭了他家满门。” 洪辰黯然,寻思建庙既然不管用,也就没给竹鼠盖庙的必要了。 季茶忽然起身,一拍洪辰身子:“起来,借个光。”洪辰一把掣出碎清风,内力注入,将庙里照亮。季茶走到白马像和将军像旁边,绕了一圈,忽然一掌拍击在白马像的马背上,只听“砰”一声,白马像竟被打出来一个窟窿。 “果然有古怪!”季茶又连拍了好几掌,把整个马背都打碎,伸手进了空荡荡的马身子一捞,顿时拿出来一柄黑身白刃的细刀,“这就是消愁!” 洪辰与苏良景一齐走过去。苏良景凑到刀前,盯着白刃上的乱字,黑身上的铭文,激动道:“这把刀原出自百年前名噪一时徐大师之手,采北方寒铁与南地精铜,历经百淬千炼,千锻万打,是一把削寻常利器都如泥的绝世神兵。其后辗转流落,一度为云州云墨派掌门使用。早在二十年前便从江湖上消失,怎会在白马庙出现!” 季茶大为高兴:“原来那戴夫人没骗我,刀还真在将军像旁。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将军庙,马是后来补的,才显得比将军雕像新了许多。但既然是个早就无人修缮维护的马庙,这马才新的怪异——根本就不是从前那个马像!专门为了藏刀弄的!”接着把刀递给洪辰:“瞧瞧,是不是你要找的那把。” 洪辰左手接过消愁,眉头立马一皱:“不是。” 季茶有些奇怪:“你从前每拿一把刀,总要握一握,弹一弹,才确定是不是要找的刀。怎今日一上手就说不是了?你找的刀,到底是什么样的刀?” 洪辰只摇了摇头,心中忆起,师父虽没说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刀,但在更早之前曾经提过一句话:“一个用刀的高手,肯定有一把在等着他的刀。握上那把刀时,刀便不是刀,而是人变长了的手臂。握着刀柄像没握着东西,碰到刀身刀刃就像碰到自己的手。” 从前得到的刀,拿在手上大抵很顺手,但一弹刀身刀刃,就会感觉到不对。今日拿起消愁,虽知这是好刀,然而一入手,就感觉刀中暗藏着一股和自己相斥的力量,绝不是自己要找的刀。 “瞧你这满脸不喜欢劲儿,你不要我要。” 季茶一把夺回了消愁。 旁边苏良景一拱手:“采茶大侠,能否把这刀借我一观?瞻仰前代大师手艺,是每一个铸兵师的心愿。” 季茶将消愁递过去,问:“话说你这铸兵师,擅长锻造什么样的兵刃?” 苏良景接过消愁,一边端详一边说:“我什么兵刃都能打,平时还是刀剑最多,其次枪戟斧,锏钩锤镋也打过不少。不过我最喜欢打的是暗器,无论飞镖飞剑飞刀,还是流星锤铁索爪金绳镖,都绝对是天京一等的手艺。但这些也不算什么,我最厉害的,还属袖里箭背上弩。” “好了好了,看够了罢。” 季茶又一把将消愁夺回。苏良景赔着笑道:“采茶大侠,我可否再看一会儿?就刚刚这一点功夫,根本品鉴不到大师技艺的十之一二。” 季茶慢悠悠地说:“你想多看看,也并非不可。可你也知道,这好刀每被人多看几眼,就要失去几分灵气。你要看刀,除了之前说好的锻造一件兵器外,还得给我整点称心如意的暗器才行。” 苏良景知道对方满口胡说八道,目的只为要暗器,但对这把消愁实在爱不释手,乃至于连寻死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便答应道:“好说,好说。我苏良景别的不敢保证,唯有暗器一定会给你打造出一等一的来。” “那就一言为定。”季茶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些烂布条,小心地缠起消愁的刀刃,“等明日一早,我们就从城北进天京,先去你那里打造兵器。你可别耍什么坏心思。我是谁?威名远扬,声誉卓着的采茶人。我身边这位,也算个人物,是曾打败过几个江湖人的伐竹客。只要看出来你有什么不轨意图,先一刀砍了你狗头。” 第78章 天铁兵 翌日清晨,红日初升,白露未曦,休整一夜的几人已踏出白马庙,一路往南行去。从回雁山到天京只剩下二三十里距离,且一道都有平坦通路,自比在山林里穿行快出许多。只一日夜时间,就入了天京城。 城北盘查不似城南那样严格,有一片方圆十几里的地方,搭着许多木墙草顶的棚子,其间住的大抵是从北方来天京务工讨生活的流民。从棚户间走过时,季茶说:“秦大嫂,你留意着点,没准在这儿就能偶遇你老公。”赶路谈话中,已知年青女人姓秦,娃娃叫小宝,她老公姓陈,两年前到天京谋生。 “我家相公在天京过得不错嘞,很有钱的,才不在这等地方。”秦大嫂说,“这次是他特意派了人来接我和小宝儿,我只顾着高兴就跟着上路了,也没问清他到底在天京哪里。” 季茶问:“那接你的人呢?” 秦大嫂答:“这我也不知道,遇上劫匪时,接我的人就跑没影啦。唉,也不怪他,见到凶神恶煞的匪人,谁又有胆子多停留呢?那劫匪提着明晃晃闪亮亮的刀,可让人害怕。” 季茶转头对洪辰说:“听到没?以后少让你的刀放光,不知道吓着多少人!” 苏良景说:“小嫂子这几日没什么去处,可到我那小住几天,我父母都是很热心好客的人,又特喜欢娃娃,你家小宝儿聪明得紧,你们去了,他们肯定乐不可支。” 秦大嫂忙道:“呀,这怎好意思?住在别人家总归会有打扰不便,这位采茶大侠给了我两片金叶子,够住好久的店啦。” 苏良景笑道:“小嫂子你可不知,天京寻常物价虽没甚高,可房价地价能比一般城池贵出十倍百倍不止,住店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不然为什么许多人都要在城北住这简陋棚子?那两片金叶子也就够几日吃住。天京这么大,你想要找相公,可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呢!” 见秦大嫂迟疑犹豫,苏良景又道:“这阵子你尽管住我家便好。且我在天京也有些人脉,你家相公既然能在天京立足,想来也有能耐,说不准我朋友客人里,便有认识他的人。”秦大嫂这才道:“苏大哥,你实在是个大大好人,我只怕你老婆不愿意哩。” 苏良景闻言,脸色登即像蒙了层灰一般暗。季茶对秦大嫂说:“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我们碰见他时,他正因为娶不上老婆寻死觅活嘞。”秦大嫂自知失言,赶紧跟苏良景道歉:“是我说错话啦,大哥要责怪就责怪。” “没事儿。”苏良景挤出笑容,“小嫂子过会儿别嫌弃我家破旧就好。” 出了流民棚户之地,始见天京人间繁华,危楼大厦各处伫立,四方街道车水马龙。苏良景招手叫了辆马车,载着一行人到了他家。苏家不算多大,除了三间主屋,两间耳房,就只有一前一后两个院子和几个搭起来的小棚,但在寸土寸金的天京地界儿,也值得好大一笔金银。 苏家二老见走失多日的儿子终于回来,都嗔怪道:“你这几日去哪儿了?许多客人来了好几次都没找见你,生意全找别人做啦。”苏良景指着洪辰和季茶说:“我是接了两位大客人来。”苏老爷子见二人各负刀剑,便拱手道:“不知二位怎样称呼?在哪里做事?” 苏良景立马道:“这二位身份大有来头,不便外提。” 苏大娘看见有个女人抱着娃娃,问:“这二位是?”苏良景答道:“这是秦小嫂子和她娃娃陈小宝儿,来天京路上遭遇劫匪,和陈相公派取接她的人走散。我寻思可以让她母子暂住咱家,慢慢打听她家相公下落。那位陈相公武艺很好,应该也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 见儿子此行接回来几个人物都不简单,原本颇有微词的二老一下子心情大好,亲自下厨做了许多饭菜来招待。席上,苏大娘又说:“这几天,茵茵来找你两次呢,我都说你去外面做活儿,搪塞过去了。你既然回来,也该早点去见茵茵才是。” “嗯嗯。” 苏良景扒着饭,含糊了两声。 苏老爷子有些生气:“你怎如此不把她放在心上?人家胡家小姐长得多么漂亮,性格也大方,能瞧上咱们苏家,是咱家多少年攒下的阴德与福气。你原本不是很喜欢她么?怎这些日子一提到她,你就没什么好脸色。” 苏良景放下筷子,说:“我只是有些劳累,身子不大舒服罢了。”苏大娘又问:“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给你瞧瞧?”苏良景道:“我是身子乏了,累了,又不是害了什么病,哪里用得着请大夫。” 用完饭后,秦大嫂带着小宝儿去洗漱换衣,洪辰与季茶跟着苏良景到了后院。几个棚子下面,堆放着许多木炭,架着铁炉,风箱,水盆等物,还有许多冶炼与铸造器具。 苏良景问季茶:“你要锻造什么物事。” 季茶拿出铁手套和一块天铁:“你把它们熔了重新锻造一下,炼成一柄短剑。要越锋利越好。其次再帮我打些易于携带隐藏的飞镖飞刀,质地一定要轻。你不是会做袖中箭和背上弩么?也一样给我来一套。” 苏良景拿过铁手套和天铁,微微皱眉:“这是什么金属,从没见过。”季茶道:“没见过那是你没见识。”苏良景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金属,怎知它硬度韧性,怎样来选择适合的锻造之法?”季茶“哼”了声,道:“不管你用什么锻造之法都可以。之前这手套就是找一个普通铁匠用模具浇出来的,照样分金断玉。” 苏良景道:“好罢。我争取尽快打出来。你们若是急需,就在旁边帮我做点拉风箱,打水之类的活计,也好加快点速度。” 季茶便笑:“我们倒不是很着急,你是着急去见胡茵茵么?”苏良景脸色又一变:“我见什么胡茵茵,只希望她不来见我。不要再提她了。” 洪辰心里也奇怪,这苏良景听着和那个叫胡茵茵的姑娘是恋人,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就和谈虎色变一样。之前苏良景自杀寻死,声称自己是被逼得活不下去,又是否就是因为这个胡茵茵? 诸多问题萦绕心头,洪辰没有开口去问,而是找个了板凳坐下,苦苦思索起,到底什么样的刀才是自己要找的刀,如果一直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那把刀,而自己已经摸过了那么多刀,每把刀都感受不一样,肯定有些规律在里面。 季茶则盯着苏良景开炉起火,去熔炼铁手套和那一小块天铁。 按照师父所讲,天铁只存在于被高手使用过的神兵利器之中,若想提炼出来,就必须用自己的离火神术。而提炼出来以后,却只需要用平常手段,就能打造成更加厉害的兵刃。 天威将军戴万山从前被称为妖刀王,身负北海昆仑宗神功,运功时身体覆盖的一层罡气护罩坚实程度堪比铠甲,作战中刀枪不入,有万夫不当之勇。仅由普通铁匠浇铸出的天铁手套,却能轻松破开罡罩,伤其肉身。 由此可见,天铁武器,几乎是世间最厉害的神兵。 季茶暗暗想道:“师父说,我要用天铁炼成一把剑才能回去找她。这些天铁已经能用来炼成一把尺长的短剑,不知能不能合上师父的要求。” 过不多久,苏良景已经大汗淋漓,但天铁只熔化了一小部分,季茶和洪辰便帮他添炭加火,直到了晚上,铁手套和那一块天铁才被熔成了一大滩红色的金液。苏良景取出模具,先浇成了一把短剑的模样,待冷却后,再用有力大手,握着沉重铁锤,以千锤百炼之法不断对其锻打,间以冷水淬火,又过了整整一夜,才将一把短剑初步打造成型。 第79章 北有狐 短剑剑柄三寸,剑身一尺,通体遍布着紫黑色菱形暗纹,甚是古朴美丽,季茶一拿到手里就不想放下。然而铸剑到了此处,还只算完成了一半,尚需经历无数次锻打,才能拥有更完美的形状,更锋利的剑刃。但一通宵的劳累,已耗尽了苏良景全部精力,他摆摆手说:“等到了晚上再继续。”便摇晃着去卧房休息。 一直守在旁边的季茶和洪辰也颇有困意,便带着短剑去耳房睡了。一直到下午响起敲门声才迷迷糊糊醒来,外边是秦大嫂的声音:“两位大侠,起来吃点东西罢!”二人正好感觉饿了,便去正屋里吃饭。 桌上摆了许多菜肴,并无别人。秦大嫂用衣裳抹着刚盥洗过的手,说:“苏家伯伯婶婶晌午都吃过了,我想你们也快醒了,便做了点家乡菜给你们吃。不过苏大哥还是困,说要等晚上再起来,又继续去睡了。二位先吃饭罢。” 季茶问:“你家小宝儿呢?”秦大嫂说:“被伯伯婶婶带出去玩啦,说顺便也托人打听一下我相公在哪儿。但我估计难找。”季茶说:“也不见得,天京虽然大,但同名同姓的人不见得就多。你报上你老公名字,他们去托些关系调查,没准很快就找到了。” 秦大嫂叹了口气,说:“这样倒简单哩。只是我哪里知道我相公叫什么?” 季茶惊讶:“你连你老公叫啥都不知道?” 秦大嫂说:“并不是不知道,但他到了天京,一定改了名字。我老家那边穷苦人家讲究起名起贱,这样孩子好养活。我老公本名便叫陈三猫。” 季茶“噗嗤”一声笑了,刚吃到嘴里的菜都喷了出来,道:“三猫?岂不是干什么事都三脚猫?我要是他,我也改名字。” 秦大嫂道:“是啊,他到天京,是要做有头有脸人物的,哪里还肯叫原来名字?但我又不知道他改成什么名,便难找。” 洪辰插了句嘴:“秦大嫂,你又叫什么名?”心中却在想,她老公叫三猫,她该不会叫二狗罢? 秦大嫂说:“我家也是穷苦人嘞,但爹爹妈妈非要给我起个文雅点的名,说以后好嫁个好人家,便托村里的先生给我起了个好名叫‘红玉’。” 季茶说:“红玉是种树,我名字也是种树,用树作名字,的确不错。” 秦红玉做的这些菜,花样很多,每一种却十分简单,基本都是用两三种食材,加些调料再或炒或炸或炖,看上去卖相很不怎样,但季茶和洪辰都吃得十分惬意舒坦。菜式简单,花样甚少,因此也滋味浓郁,夹起一筷子挑到嘴里,嚼起来咽下去那叫一个爽快。 什么醋溜白菜,老醋花生,木须肉,炖五花肉,油炸小黄鱼,油炸蘑菇……都很快被消灭了个干净。季茶揉着肚子,打着嗝儿说:“秦大嫂,我以后一定要去你家那边,尝尝傻狍子肉是什么味道。” “我家那里又冷又荒,哪里有什么好吃的。”秦红玉讲道,“但你若有机会去那儿,却可买些皮草。什么兔儿坎肩,羊绒袄,狐裘,狼帽,貂大衣,都是一等一的御寒穿戴。当初我老公便是在山里打野物拿去卖,攒下了不少银钱才来天京闯荡,临行前我还给他做了一件红狐围脖一件紫貂大衣哩。” 这时外面忽有敲门声,秦红玉起身说:“是伯伯婶婶和小宝儿回来了?我去接他们。”季茶说:“等等。若是苏家二老回来,直接开门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敲。”秦红玉说:“那我叫醒苏大哥?”季茶摇头,对洪辰道:“咱俩先去瞧瞧。” 二人出了正屋,穿过院子,走到门口。季茶隔着门喊:“谁啊?”外面传来个女声:“苏大哥在吗?”季茶说:“我是问你谁啊?”女声道:“你又是谁?你不是苏家的人,你是小偷儿?”季茶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偷儿?”女声又道:“小偷儿好哥哥,你快开开门,我在外面等半天啦,让我进去坐一会儿歇着。” 季茶说:“你刚刚喊我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你再喊一遍。” 女声便喊:“小偷儿好哥哥。” 季茶又说:“一遍可不够,再喊三遍。” 那女声还真就又喊了三遍:“小偷儿好哥哥,小偷儿好哥哥,小偷儿好哥哥。” 季茶小声问洪辰:“想不想看这小妞儿长什么模样?”洪辰心想,我要说想,你肯定又要挖苦我两句,便摇头。季茶说:“你不想看,我偏要让你看看。”接着提高音量对门外道:“进来罢!” 门被推开,紧接着走进来一个红衣白裙的女子,谈不上多美艳,但五官标致端正,头发又黑又长,嘴角挑着好看的弧度,每个男子第一眼都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恶感。 女子见门后有两个男人,问:“哪个是刚才的小偷儿好哥哥?刁难得人家好紧。” 季茶一指洪辰:“是他。”洪辰不作声。女子却笑着说:“你别指人家啦,我听出来,你就是小偷儿好哥哥。”季茶说:“知道我是偷儿你还敢进来?不怕我把你也偷走咯?”女子依旧笑:“偷走就偷走,只怕哥哥不舍得对我做什么嘞。” “你来找苏良景做什么?”季茶问,“他现在不在家。” “苏大哥还没回来么?”女子蹙起眉,说,“唉,我见他家有生人在,以为他已经回来给人打造兵器了呢!”转而又道:“小偷儿好哥哥,你若是见了苏大哥,给他捎个口信,让他快点来找茵茵好不好?茵茵等他等得久了,可是会生气哦。” “好说好说。” 季茶一口答应。 “那就一言为定咯。” 女子又恢复了笑容,向着季茶和洪辰各欠了个身,转身出门,上了一辆雕花纹兽的漂亮马车。 季茶合上门,向着洪辰低低一喝:“这女的就是胡茵茵,果然是个狐狸精。以后你要是跟这种女的多说一句话,我就直接砍了她们的脑袋。” 洪辰有些迷糊,想:刚刚那女子长得漂亮,说话温柔,连走路都是轻轻的,这种女子明明让人感觉很舒服,为什么要砍人家脑袋?但转念一思量:只怕这种女子也没那么好,听言语她就是胡茵茵,而苏大哥又很不想见她,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蹊跷。 苏家门外,马车驶动。只是车里坐的不仅有胡茵茵,还有一个男子。胡茵茵一上车,就倚在男子肩上。男子生得高大英俊,服饰也十分贵气,这时揽住了胡茵茵的腰,问:“那苏良景怎还不回家?怕不是死在了外面罢!” 胡茵茵娇声说:“诶,他哪里没回家?分明已经回来了。刚刚他家那俩人,身上都带着兵刃,明显是来找苏良景打造兵器的客人。若苏良景不在,他们早就离开了。现在苏良景是故意躲着我呐。” “那怎么办?”男子眉宇间,闪过些忧虑,“过不多久,今年的调动就要出来了,我若拿不出足够银两打通关系,恐怕下次晋升,还要等上五年甚至更久。这五年里,又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危险。” “没关系,这苏良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几天。”胡茵茵伸出纤纤手指,轻轻挠了下男子的下巴,“我手里可拿着他万分紧要的东西,如果他依旧躲着不见我,我便先告诉他父母一些事情,保管他忍不住来找我。到时候,你的金子银子和官位就都有啦!” 男子只觉心头一阵暖流淌过,禁不住道:“茵茵,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双手转而捧起她的脸,闭起眼睛,对着那丰润嘴唇深深吻了下去。 第80章 万里云 快到晚上时,苏老爷子和苏大娘才带着陈小宝儿到了家,老的小的都一脸高兴。小宝儿更是满载而归,不仅衣裤都是崭新的,还穿上了双干干净净的白底黄布虎头鞋,戴上了个中间镶着绿珠子的黑帽,左手一个拨浪鼓,右手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秦红玉见了便道:“伯伯,婶婶,你们带他出去玩一玩就好啦,给他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呀?”苏老爷子还在抱着小宝儿不肯放:“你家小宝儿人可机灵讨喜,嘴巴又甜,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哈哈,我和老太婆本就喜欢小孩儿,便认了他作干孙子。” 陈小宝儿听到这里,努着嘴,往苏老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亲了一口:“爷爷给我买糖葫芦,比我亲爷爷还亲嘞!”秦红玉面色一变:“小宝儿,可不许胡说。”苏老爷子也道:“嘿,你小子这是有奶便是娘啊,爷爷知道你和我亲,但以后可别说这种话啦。” 苏大娘问秦红玉:“你带了孩子出来,公公婆婆也放心啊?” 秦红玉闻言眼睛一湿:“我相公走的那年,家乡闹了荒,冬天断了粮,他留下的钱半个冬天就花完啦。小宝还没断奶,我出不去家,公公婆婆便每天去山上挖野薯来给我们吃。哪知闹了大雪灾,他俩都冻死在了山上。小宝儿那时候不会说话不会记事,对他亲爷爷亲奶奶全没印象。” 苏老爷子和苏大娘一阵唏嘘。苏大娘抱了抱秦红玉,说:“你可真是个苦命人哩,没找到你男人前,就把苏家当你自己家,可千万别见外啦。”苏老爷子颇有不忿:“父母在,不远游。你老公是个混账人,等找到他,我非得教训……不,教育他一顿不可。”他们二人虽是初时听了秦红玉说她男人在天京发达了才接纳的她,但还没一天的相处,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坚强懂事的女子和她聪明早慧的孩子。 后院之中,两道身影一阵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洪辰右手碎清风,左手逐流光,想练出一套使用两柄刀的刀法。上次在天威将军府见了“神女刀”荣蓉将一对阴阳两仪刀使得极为流畅优美,便欲效仿,但耍弄了一阵子,发现左边的刀和右边的刀常配合不上,经常互相阻碍,几番之后,非但没练出顺畅动作来,反而使得两把刀彼此磕碰了许多下,不由有些懊恼。 季茶却拿着钟驼子的蛇剑舞得剑风四起,只觉这把剑虽奇形怪状,却无比契合自己武功路数,越用就越是顺手。使用蛇剑,每做出一个动作,不自觉地就要牵引全身内力流淌,乃至于在舞剑过程之中,连自身内功都有所精进。 苏良景忽然走到了院里,二人见他到了,各收起手中刀剑。季茶问:“吃过啦?”苏良景点头:“吃过了。今晚就把短剑锻打好。”季茶从怀里拿出被布帛裹住的短剑,递给他,并说:“今天你家茵茵来找你啦。”苏良景一脸木然:“我知道。你们说话时我醒着,她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她?” “我不会去找她。” “但她似乎笃信你一定会去。” “哼,我永远不会去。”苏良景又一伸手,“把消愁也拿出来,我锻打中,若能观察大师作品,取得效果说不准要更上层楼。” 季茶见苏良景现在说话远没从前客气,心想,这家伙肯定是受了胡茵茵的刺激,那女人有把没什么见识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本事,男人若看清她真面目,心理承受不住,也属正常。便也没故意跟他挑拣是非,把消愁从身上解了下来。 苏良景带着短剑和消愁进了棚子,将消愁放在高处架子上,又把短剑放进了炉火。手上握紧了铁锤木柄的一刹那,苏良景双眼精光四射,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乒乒乓乓的锤击声响起,洪辰站在棚子外,端详着苏良景沁出越来越多汗珠的脸,发现这个平日中总一张苦闷脸的人,竟有如此认真的一面,似乎唯有在此刻,他才能忘记终日困扰着自身的各种忧郁与惶恐,将全部身心投入到锻打兵刃这一件事当中。不由有些羡慕:我也时常惶恐,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但除了慢慢不去想以外,找不到任何措施来应对。他却能靠着去做一件事,瞬间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给遗忘。 苏良景锻打整夜,洪辰与季茶一直在旁边,时而注视着他,时而摆弄手中兵刃。期间,秦红玉还到后院给三人送来洗净的蔬果和温热的饭菜,并说:“昨天晚上我睡太熟啦,才没给你们送吃的,千万见谅。” 洪辰问秦红玉:“大嫂,你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红玉说:“相公是我们老家最英俊潇洒,武艺高强的人。” 洪辰说:“我是问你老公性格怎样。和苏大哥比起来,又如何呢?” 秦红玉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小声对洪辰说:“苏大哥虽是个心肠不错的善良人,但是在我眼里,还是远不及我相公。我相公他不仅和苏大哥一样心地好,还很温柔体贴,经常跟我说浓情蜜意的话。他追求我时,还不识字,但知道我喜欢诗句,便去找先生学,花了半月时间,竟抄了一首工整的诗送我。所以尽管父母有些反对,我还是嫁给了他。相比起来,苏大哥像个闷葫芦,我相公却实在教人喜欢。” 洪辰道:“那你老公其实也很幸运,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季茶在旁边说:“这是秦大嫂人太好,心太善。我若是秦大嫂,家里男人敢跑出去不回来,我坐上十年驴车也得找到他。他要是外面没人就罢了,要是外面有了人,我就一刀砍了他狗头,再抱着他狗头改嫁,让他看着我和新男人入洞房。” 秦红玉忽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相公有了新欢又有何妨?只要能给我留一个位置,我就心满意足啦。我相公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人,会有许多女人喜欢他。他爱这个,爱那个,都无所谓,只要还爱着我,我就够啦。” 季茶听得连连摇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可别信他们嘴里的话,真是啥都能讲出来。”秦红玉又笑了:“大侠,你这话讲的,和你不是男人一样。”季茶反驳道:“我怎么不是男人?正因为我是男人,才知道男人都抱着什么歪心思,有多可恶。” 秦红玉说:“别的男人或许会花言巧语骗人,我相公绝不会。他出身贫寒,自小独立坚强,在深山老林里摸爬滚打,是老家那边最优秀的猎人。娶我过门后,又靠着我从家里带去的几页残破武经,练出了一身好功夫,连城里的武师们都不是他对手呢。那年他临行前,戴上了我送的红狐围脖和紫貂大衣,用长枪在雪地上写了阙词留给我。” 洪辰问:“什么词?”季茶说:“这还用问?情词啊。” 秦红玉道:“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阙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相公这是说,我与他就像一对比翼双飞,生死相许的鸿雁,如果一方去了,另一方便会觉人生再无所依。” 季茶不置可否地一笑,转身再去舞剑了。洪辰却对秦红玉说:“我倒很想看看,被你说得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81章 覆水收 夜越来越深。秦红玉陪着洪辰又说了阵子话,就去客房睡觉了。季茶舞累了剑,独自去厨房弄吃的。洪辰站到了苏良景身边,问:“苏大哥,今晚你怎很少说话?”昨天晚上,三人在后院里还聊了不少有关兵器的事儿。 苏良景嘴唇一动:“没什么话好讲。”接着依旧奋力用铁锤敲打剑刃。 洪辰闲得无聊,就搬了条板凳,坐在旁边,看苏良景锻打短剑。只见每次铁锤扬起再砸下,他手臂上那一条条的肌肉,都要狠狠地跳动。如此大力的捶打,被炉火略有熔化的发红剑刃,便被敲击得越来越薄。 接着苏良景便用铁夹子将短剑夹起,扔进凉水,伴随着“滋啦啦”声响,水盆中冒出许多白烟。待到剑身冷却,再夹回铁炉上,进行新一轮的锻打。如此循环往复,直过了九打九淬九回火,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块猪肥肉将余温尚烫的短剑裹起,后院里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油脂香气。 洪辰闻着有些肚饿,忍不住舔了下嘴唇。早已回来站在他身边的季茶,见状便将正在吃的咸肉脯嚼得“吧唧”“吧唧”直响。 苏良景用肥肉将短剑反反复复摩擦了许多遍,才抄起一块抹布把短剑上的猪油擦干,递给季茶:“已经打好了。” 季茶接过短剑,握在手上,只觉十分舒适趁手,挥了两下,划出犀利剑啸,再找了院里一根废铁棒一试,一剑下去,那足有手臂粗细的铁棒就无声无响地断成了两截,真和切豆腐一般。又对着灯火仔细端详,见整把剑在泽油之后紫黑发亮,又将双刃锻得格外薄利,比昨日还漂亮了好几分,在剑脊靠着剑柄处,还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便看着念道:“覆水。”接着盯向苏良景:“你给这剑起名叫‘覆水’?” 苏良景点头。洪辰在一边喃喃:“覆水,覆水,这名字听起来有些怪。” 苏良景说:“破镜犹能圆,覆水不可收。采茶大侠给我的材料罕见无比,等闲锤炼之法完全不能发挥其质地优势,我便参考徐大师所作的‘消愁’,琢磨其中技法,铸造成了这么一把天下至锋至锐的宝剑。一旦刺出,斩下,将无物不可破,无物不可断。就和将一盆水泼出,再也收不回来一样。故而使用者必须慎之又慎。” 季茶笑道:“你们就爱整这种酸腐玩意儿,刀剑而已,非要强加什么诗意。什么‘消愁’‘覆水’的,还有什么‘闭月羞花剑’‘沉鱼落雁刀’,明明是武夫的杀人刀兵,扯什么文绉绉的东西?我瞧着叫‘一剑刺出什么都能刺得破一剑斩出什么都能斩得断剑’还更好些呢!但那名字太长了,便勉强凑合,叫个覆水罢。” 苏良景又将消愁捧给季茶:“这刀我也看完啦。马上便为你打造你要的暗器。” 季茶得了宝剑,自是满心欢喜,摆手道:“不急不急,你这么辛苦,歇一歇等到明天也行。”苏良景指着铁炉道:“里面的火还在烧,不用白不用,若是明天再开一炉,实在太费炭。”季茶便道:“那行,你给我打一套轻薄易伤人的飞刀,几枚能飞得很远的飞镖,再来一套袖中箭,一套背上弩。”苏良景点头道:“这些都有现成的胚子,早上便能打好。” 于是炉火又烧了一整夜。清晨日出时,苏良景将七柄薄窄飞刀,四枚十字形飞镖,还有两个很精巧的小装置都交给了季茶。季茶朝着棚子试了试飞刀和飞镖,用着都颇顺手,夸赞了苏良景两句手艺不错。至于袖箭和背弩,因为箭匣封闭,用一次就少一次使用机会,便没试。 苏良景拱手说:“采茶大侠,伐竹大侠,我已按照你们吩咐,把兵刃和暗器都打造好。寒舍破旧,不便二位久留,还望二位早点走罢。”季茶数出来十九枚金叶子,递过去说:“原本只想给你十枚金叶子作辛苦费的,但两位老人饭菜不错,我多添一枚。往后秦大嫂和小宝儿说不定要在你这儿多住段时间,我也替他们出了。”苏良景将金叶子收到怀里,又一拱手:“不送。” 季茶便和洪辰直接从后墙跳出了苏家后院。刚一落地,季茶又一拉洪辰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这苏良景这么着急赶咱们走,一定有什么古怪,咱们到他们房顶再偷听偷听。”洪辰道:“哪有什么古怪,人家是害怕你,才想让咱早点走嘞!” “扯淡,我这人最温柔善良,有礼有节,简直是万里挑一的大好人,谁会害怕我?”季茶说,“我寻思,他一定是对秦大嫂意图不轨,想把咱们支开,自己好去办坏事。” 洪辰说:“是么?我看着苏大哥不像那样的人。” 季茶说:“你看管个屁用?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黄笑生还气气派派人模狗样的呢,不照样一刀砍了自己媳妇儿?回去瞅瞅。” 洪辰只好同意。二人飞跃到墙上,轻手轻脚地从墙沿走到正屋房顶,蹲了还没一会儿,就听下方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啊!苏大哥,你这是要干什么?快住手!” 季茶得意看向洪辰:“你瞧,咱们一走,他就原形毕露啦。” 洪辰忙道:“那赶紧下去救人!”说完就跳回苏家,冲进声音传来的卧房,却见苏良景手里正拿着一把刀,和秦红玉扭打在一起。洪辰见状一步上前,一手捏住看苏良景手腕,痛得他大叫着扔下了刀。 这时苏家二老也闻声从另一个卧房赶来,苏老爷子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举着拐杖就往苏良景脑袋上打:“打死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人家小媳妇带着孩子孤苦伶仃地暂住咱家,你还想着祸害人家!” 秦红玉却去拦苏老爷子:“伯伯,你别打他,你别打他!他根本没对我怎样。”苏老爷子依旧要打苏良景:“闺女,你别替他说话,先让我把他腿打断的!”秦红玉急得要哭:“伯伯,苏大哥不是对我有想法,我是见他要自杀才喊的!” 苏家二老一愣。洪辰却没太意外,因为已经见过苏良景跳过一次崖,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又要自尽了,手一松,道:“苏大哥,你刚刚还好好的,为何一转眼又要寻死?” 苏良景瞪着血红的眼睛,沙哑道:“没什么,我拿刀是想刮一下被火熏焦了的头发,秦嫂子一下子看错啦。” 苏家二老顿时松了口气。苏大娘握着秦红玉的手,转头斥责苏良景:“你用剪子剪去焦了的头发不行吗?非要拿什么刀,看看吓得人家。”秦红玉讪讪低下头:“是我没看清就大喊大叫,惊扰了你们,该我认错才对。” “算啦算啦,老婆子,你带着小宝儿他妈去烧些饭菜罢。”苏老爷子招手让苏大娘秦红玉先离开,又瞪着苏良景道,“你小子,赶紧去和胡小姐商量商量,我好托媒人上门提亲,早点把你从这小家里赶出去住。” 苏良景点了点头,没说话。苏老爷子重重“哼”了声,扛着拐杖就回了自己卧房。 季茶从外屋走进卧房,合上门,低声说:“姓苏的,我看你交出暗器以后那一副泄气萎靡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定又要寻短见。说说,是不是那胡茵茵给你戴了绿帽子,你又打不过奸夫,心里委屈?” 苏良景眼中渐渐有了泪光:“我又没和她成家,就算她有了别人,我也只会难受难受,哪里会到寻死的地步?但她根本不想让我活,要毁了我,逼着我去死。” 第82章 见人心 “这倒怪了,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拿什么逼死你这大男人?”季茶问,“快说来听听,你为什么会被逼得除了自尽别无选择?” 洪辰也纳闷,说:“是啊,我看那胡小姐说话也轻,不像是会咄咄逼人的样子。” 苏良景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也对,采茶大侠和伐竹大侠都不是寻常人,我与你们说了也无妨。就算死,我也要在死之前,把她的丑恶面目告诉给别人。” …… 我今三十多岁,似我这般大年纪,却迟迟未成家的人,都要叫光棍儿,老要被街坊邻居们笑话,因此总被父亲母亲催促成婚。我也想找一个很好看很温柔的女人和我共度余生,但我少时便不大会和女孩子打交道,及至成了年,更一心投注在我事业上,以为只要我成了功,有了名,再拥有了许许多多的钱,便会有非常好的女人来到我身边。没想到,我没等来如意新娘,只等来一条恶毒蛇蝎。 我父亲从前是做小生意的,他曾告诉我,先立业后成家,等事业有成了,地位上去了,不愁没有老婆娶,还拿着我母亲的例子教训我,说他就是娶老婆娶得太早,后来碰上许多更温柔更漂亮的姑娘却没机会了。 于是我辛苦奋斗,一心扑在铸造兵刃上,不知道用掉了几万斤,几十万斤的铁,终于在天京的铸兵师圈子里有了小小的名气,结交了许多从前见都见不到的显贵,也赚了些银两,在西郊买下了很大的宅子,只等作为以后迎娶妻子的新房。 这时也有许多媒人要来给我介绍姑娘,但她们要么家里条件差,要么丑,要么年纪大,要么嫌我家里差,嫌我丑,嫌我年纪大,要么就是已经嫁过人老公死了现在还要再嫁的。都和我心目中身如白雪颜如玉的纯洁妻子差太远了。 我便花了许多银子给媒人,让他们给我介绍更好的女子。胡茵茵便是这样被介绍到我身边的。我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她虽然没有那些歌姬舞伎们惊艳,但足够大方漂亮,娶到家里来走在街坊亲友面前,很能长脸。和她一说话,她又十分细心体贴,问我爱吃什么,问我喜欢做什么,还和我谈了许许多多小时候的事情。 我发现我们很说得来,我说什么她都很认真地在听,不像其他姑娘,我说两句话就要打断我。而且我到她家里,她父母也是很体贴亲近的人,明明是书香门第,却不嫌弃我家是小商人出身。她到了我家作客,对我父亲母亲也是恭敬有加,主动去下厨干活,很惹我父母喜欢。 当时我觉得,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人,能遇到她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若不能抓住这个机会,我一辈子都会后悔。便向着她问愿不愿嫁给我,愿意的话,我马上就去她家里提亲。我以为她会很爽快地答应,没想到她犹犹豫豫地说:“我们认识还太短,还得再好好了解你一番呐。” 我觉得她考虑得没错,我向她展示得还不够多。我便带着她去我在西郊买的大宅子,那里有花园,有水塘,有几十间房屋,虽然相比城里是偏远了些,但十分阔气,周围也都是富贵人家买来享受的庄园别院。她说自己喜欢骑马,我马上派人在宅子里修马厩,并托人去西凉买上好马匹。 但她又说:“结亲终究要讲究门当户对,虽然我父母和我都不是很在意你的出身,但毕竟有好多亲戚朋友,若我直接嫁了你,总归有人说闲话。”我说:“我读书不是很好,也不会什么武功,就只会锻打兵器来赚些钱财,做不了官。”她说:“你能赚钱就够啦,但你还不够大富大贵,我有个叔叔,他家嫁女儿时,亲家直接下了八十八万两银子的聘礼呐!我也不要你那么多,十八万两就行啦!” 我说:“十八万两我有,但须等上两三年才能再挣出来,毕竟从前攒下的钱都用来买宅子啦。”她说:“那不行,再过两三年,我都成老姑娘啦!到那时候你再反悔不娶我怎么办?”我说:“我一定会娶你。”她说:“那也不好,那这两三年你都不见我啦?可咱俩没成亲就老接触,人家总要在背后传些风言风语。”我说:“那我把这宅子卖了换银子作聘礼?”她又生气:“你卖了宅子,那我们还有新房吗?你让我去大山里拜堂吗?你家那么小的地方,可装不下我家的亲友哩!” 我实在无计可施,她却在这时跟我提了个建议:“我听闻,天京这段时间有许多武林人士重金收购优良兵器,你可打造给他们。”我拒绝说:“天京最近出现的这些武林人士,和外面那些宗门帮派里的不一样,都是朝廷不认可的动乱份子,卖给他们兵器有违大虞条例。”她说:“你偷着交易,不让别人知道不就行了吗?”我说:“这怎可以?私下交易就无法缴纳税金,等于偷逃了朝廷的税,还要罪加一等!” 她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说:“你这也怕那也怕,又拿不出银子,我只好去嫁给别人啦!今年好多人到我家提亲呢!”我慌了,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厮守终身的女人,哪里愿意放弃她?便答应她:“好,我一定会筹到十八万两。”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便为从前登门都会被我赶出去的那些武林人士锻打兵器,他们给的报酬的确丰厚。胡茵茵也经常来我这,和我一起数着每天新到的银子。我为了尽快赚到这十八万两银子,不分昼夜地干活,快要把身子都累垮,但看着离着十八万这个数字越来越近,我越来越激动——只要十八万两银子赚到了,我就能娶到人人都会羡慕的妻子,和世代读书的人家沾上关系,子孙后代的命运都会因之改变。 不久之前,我终于筹够了二十万两银子,不仅有十八万两银子来作聘礼,还富余出两万可以作为成亲及婚后的开销。但就在这时,胡茵茵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她拿了一个账本,里面详细记录了我与那些武林人士的每一笔交易,冷笑着对我说:“你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要想不被官府满门抄斩,就把西郊的宅子送我,再给我三十万两银子,不然这个账本,我就要给官府看咯。” 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和我开玩笑,没想到她是认真的:“你这么一个傻大黑粗,整天和炭火与铁疙瘩打交道的臭铁匠,不过有两个臭钱而已,真以为会有读过书的官家小姐喜欢你么?做梦做得很美呀。要么给我宅子给我钱,要么全家人头落地,你选一个罢!”我不敢相信,平时那么温柔,那么善良的人,竟会如此阴毒,如此冷酷! 但既然踏入了她的圈套,我没什么好说的,钱可以再挣,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便告诉她:“宅子我也可以送你,但银子我只有二十万。我身子快要垮了,没法和从前一样连天累月地锻打兵器,短时间内根本再凑不出十万两银子来。”她却说:“三十万,少一两银子都不成!打不出来兵器,那就卖了你家城里的房子啊!那地方虽然小,却在天京十分好的地段,总要值个八九万两。” 我大怒:“城里的房子是我父亲母亲住的,卖了以后要我们一家人流落街头吗?”她只笑:“你们流落街头关我什么事清?没有房子住就去北边跟流民们住一起呗,那里的棚户房几十文钱就能住七八天呐!哦对,万一碰上官府清理无房流民,你们没准就要被赶去东北大山里,听说那里冬天很冷,你们到时候可要多添几件衣服啊!” 第83章 小货郎 胡茵茵的所做作为彻底超乎了我想象,乃至于过去好几天后,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只要这场噩梦梦醒了,我还是那个年轻有为的铸兵师,有一个愿意做我妻子的美丽姑娘。可这根本不是梦,我落入了她布置的圈套是已发生的事实,就算后悔,也没有一分用处。 我也不敢和父亲母亲提这件事,他们年纪大了,就算想帮我,也无能为力。本来我打算暂且拖着,想方设法去借贷银两,看看能不能凑齐这笔账。可那天我恰巧见了一个被催贷的潦倒赌徒,让人家打得像一条死狗,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要是到时候还不上账,陷入如此境地可怎么办? 紧接着我又想到了其他东西:就算我拿出了三十万两银子和西郊大宅,她便肯老老实实地撕掉那个账本么?就算撕了,她是否还能伪造一个?哪怕我杀了她,她是否又有藏在暗处的同伙,拿捏着有关我的秘密?她拿了一个三十万,会不会还想要第二个三十万,乃至于想要三百万? 然后我才意识到,当我听了她的话,做出那无比危险的决定时,就等于给自己身上套了一个无比沉重坚固的枷锁,沦为她榨取钱财的奴隶。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受制于她。 我陷入了死局,留给我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二是去死。一想到余生都要心惊胆战地提防一个女人,我便觉得活着实在没有意思。她实在太过于恶毒,我恨透了她。哪怕我死了,钱财全被官府查抄走,也不能让她得到一分。 …… 苏良景说完这番话时,已经蹲在地上,脸埋在一双大手里:“两位大侠,我的事情,已经和你们说啦。现在求你们最后一件事,便是把我杀了吧。那会儿就算秦嫂子没来夺我的刀,我也活不下去。” 洪辰看到苏良景这般状貌,和锻打兵刃时那意气风发的汉子,完全不是一个人,说:“苏大哥,你不用急于求死,只要人活着,总有许多办法。你父母养你这么大,你死了,他们一定很伤心。” 苏良景慢慢抬起头,脸上犹挂着泪痕:“可我能怎么做?一旦胡茵茵将我检举,以朝廷现在的处罚,我和父母都要遭受极刑。若我畏罪求死,留下父母毫不知情的遗书,倒可保下他们命来。” 季茶却笑了,道:“姓苏的,你都被胡茵茵骗成这副德行了,还天真呢?” 苏良景一怔:“什么意思?” 季茶在屋子里踱起了步,慢慢道:“你以为,你一死,就能一了百了了吗?胡茵茵本来能从你这里捞到三十万两雪花银,还有一处西郊大宅子,可到时候就算她检举出来,这些银子和宅子也要充公售卖,落不到她手上。她会不生气?” 洪辰插了一句:“那肯定生气。几年前,有一只竹鼠原本已经绑住准备宰了,我师父一没留神儿给它啃断绳子跑了,气得找了它一天,找到以后都没给它来个痛快的,先用竹条抽了小半个时辰,才砍了脑袋炖成菜。” 苏良景闻言禁不住身子一颤,喃喃道:“是啊,没错。胡茵茵到时候没得到银两,恼羞成怒,不知道会再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父母为人老实,又只是平民小百姓,哪斗得过她这等阴毒蛇蝎?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可紧接着,苏良景又一脸苦相:“这么说来,我除了一辈子做给她送钱的奴隶,再没别的选择啦。” 洪辰看着季茶,说:“苏大哥这么困难,你想个主意,帮帮他?” 季茶不再踱步,笑道:“这还不简单?都用不着我堂堂采茶人出手,你一个伐竹客就能料理解决。” 洪辰问:“怎个解决法?” 季茶说:“你问问姓苏的,那胡茵茵家住哪里,然后趁着夜色过去,杀了她家满门。这样就没什么问题啦。” 洪辰皱眉:“怎能随便杀人?” 季茶“切”了声,道:“哟,之前杀那吴道台的时候,不是挺干脆利落么?你分明是见色起意,看上了那胡茵茵,舍不得杀她!” “这里在说正事,你又胡搅蛮缠。” 洪辰颇为不快:人家在旁边愁苦得想死,你却只顾着耍嘴皮子开玩笑。 季茶却不以为意:“我胡搅蛮缠怎么了?我胡搅蛮缠怎么了?胡茵茵不胡搅蛮缠,只会一口一个‘好哥哥’‘好哥哥’地喊人,多温柔,多贤淑,你去找她啊。” “你……” 洪辰张了张嘴,知道再说也没用,怄火地一甩手,夺门而出。 直走出了苏家大门,洪辰心中还是意气难平。虽只和苏良景短暂接触了两三日,也看得出他是个本性忠厚老实之人,若非被人诱骗,根本不会大着胆子做什么违禁之事。 秋风吹在头上,洪辰感受着秋日凉爽,只觉许多念头忽然冲入了脑海:“违禁?苏大哥只不过给人打造了些兵刃,如何就违禁了?是大虞律法规定的吗?又是谁制定的律法?应该是被称为‘天子’‘皇上’‘圣上’的那个人罢。那我去杀了他?不对,即便杀了他,其他人不会再弄出另外一个皇帝么?实行的还不是差不多一样的律法?苏大哥这样的好人不还是一样被陷害?” 明明是万物枯寂的秋天,烦恼却如春日种子一样,在心里生根发芽。洪辰走在人流渐多的大街上,看着衣着华丽的行人,望着高檐飞瓦的高楼,又想起从天京北边进来时一路见到的流民,大抵衣衫褴褛,住着草木棚子,心中犯起更多迷茫:“那会儿苏大哥讲的话里,似乎提及流民会被驱离,朝廷为什么要赶走他们?天京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锦衣玉食,有的人却每天累死累活都住不上不漏风的屋子,为何又会有这么多不同?倘若我把竹鼠们带到天京来卖,会不会因为武林人士吃了我的竹鼠肉,朝廷要派人缉拿我?” 在云州时,洪辰满心都是看到花花世界的欢喜和几次跌宕经历的刺激,可到了天州,那种新鲜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对未来去向的茫然和对天下世道的不满。百姓们经受苛政重税,许多人每天都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那些自诩大侠的人和自称正道的宗门帮派大抵并不敢和官府对抗,只顾管着自家的买卖,杀一些流匪就要到处宣扬。 洪辰总觉得自己该做一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就和不知道怎样才能帮苏良景一样,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世道有改变,走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叹气。忽然察觉到,有一个人在快步向着自己走来,便停下脚步,一见是个挑着个担子的小个子货郎,开口道:“抱歉,我身上没带钱,买不了你的东西。” 小个子货郎到了洪辰身前,道:“买不买东西无所谓哩,小兄弟,我见你孤身一人,携着刀走在大路上,好半天都没去什么地方,是在等什么人吗?” 洪辰说:“没什么,我只是心情烦躁,随便走走。” 小个子货郎又道:“小兄弟,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带着武器,可别在街上胡乱走动,若被好管闲事的人瞧见,说不定就要向着官府举报。要是过来几个捕快差役盘查,怎么也得套你个‘带刀过市,骚乱人心’的罪名坑你点银子走。你身上既没银子,赶上他们心情差了,说不定还要逮你进衙门,让你吃好多苦头呐!” 第84章 岩莓茶 “谢谢啦,您可真是个好人。” 洪辰向着对方友好一笑,萧瑟秋风中,总算尚有一丝暖意。 小个子货郎也笑:“小兄弟,我一看就知你是初来天京,跟我去旁边小馆子里喝杯暖和茶水怎样?” 若是刚出桃源时,洪辰受到这样邀请,必会乐不可支地一口答应,此刻却心底生了几分提防: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何以如此热情?便道:“不用啦。您忙生意去罢。”说完就要绕过货郎往前走。 哪知小个子货郎挑着担子又拦在了前面:“小兄弟,你又没什么地方好去,急什么?算啦,你防着我也无所谓,但我还要告诫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 “既是江湖人,就少在天京走动。别处天高皇帝远,以武犯禁没什么大不了,但天京可是天子脚下,一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叫个插翅难逃。我在天京大街上走动了许多年,见过不少踌躇满志的少侠豪侠,一个个都想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连皇城都没进,就把命搭上啦。” 洪辰正色拱手:“多谢提醒。” “不用谢。若是有缘,我们再见之时,你可一定别拒绝我请你喝茶。” 小个子货郎挑着担子迈着快步走了,去得就像来得一样突然。 洪辰暗暗记下这货郎相貌,只道他一定不是个简单人物。又在街上徘徊了阵子,找人少的地方吹了会儿凉风,待到郁结心情舒缓了不少,才拔腿往苏家方向走。 还未到苏家大门,洪辰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苏家门前,心中好奇:“难道是那胡茵茵又来了?”连忙加快脚步走过去。 进了院里,洪辰便看到正屋里坐了两个没见过的人,都穿着灰布衣服,正一脸恳求地向着苏良景拱手。而苏良景铁青着脸道:“不可能,我不会给你们锻打兵器的,你们另谋他家罢!” 那两人一胖一瘦,其中胖子道:“苏大师,我们是听了兄弟的话,知道天京里唯有你是唯一愿意给我们铸兵的大师,你要赶我们走,我们还能往哪里去啊!” 瘦子也道:“苏大师,我们非但不会少你一两银子,还会给你加倍。铁匠铺里锻打出来的兵器,根本经不住用。而且一般的铁匠,也打不出你那样精巧的暗器嘞。你从前已给我兄弟们打过,兄弟们都说你是大大的好人,现在怎又不肯给我们打呢?” 苏良景显然是生气了,声音比之前高了好几度:“我就是不愿再做你们的生意,之前铸造的那些已经够多了,你们还想怎样?快出去,别呆在我家了。” 苏老爷子从里屋走出来,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开口呵斥道:“良景,来者是客,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以后这两位客人把你态度传出去,我看天京还有谁稀罕找你!还不滚去屋里补觉?等我打你?”接着又堆笑看向那胖子和瘦子,道:“两位客人,良景这几日劳累,昨夜又熬了个通宵,心情比较烦躁,你们可千万别在意。我让老婆子给你们俩煮一壶南越的岩莓茶,你们喝过清清火气再走,改天再来和良景聊一聊。” 苏良景一扭头回了屋。苏大娘去厨房煮茶。苏老爷子招呼着胖瘦二人坐下,又瞥见了院里的洪辰,说:“客人,您也来喝点茶罢。这南越岩莓茶和寻常茶叶颇有不同,入口微苦,回甘无穷,最是利咽润喉。” 洪辰便进了正屋坐下,并问:“苏伯伯,我那同伴呢?”苏老爷子道:“你那同伴带着小宝儿和小宝儿他妈去逛街啦。”洪辰微微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甩脸色出门,季茶心里肯定也不舒服,但想到季茶那番不合时宜的玩笑说辞,心肠又硬了些:一定是平日我太好说话,他才无所忌惮,不把我的看法想法当回事,这次就得和他强硬到底。 等茶的工夫,苏老爷子又问胖瘦二人:“两位客人,在哪里发财啊?这次来找良景,是想铸造什么样的兵器?” 那瘦子不苟言笑地答道:“我们给人看家护院,顺便陪着人习武练功,来找苏大师,是想打两把上好钢刀。寻常铁匠打造的钢刀,用不多久就卷了刃。苏大师打出来的,却能用上三倍四倍甚至更多的时候,使起来也更锋利。许多兄弟都说苏大师的好,我们便认准了他,非得要他打造兵刃不可。” 这时,胖子看到洪辰腰间挂着日月无双刀,笑嘻嘻地问:“朋友,你也是苏大师客人罢,这两把刀是苏大师所作么?”洪辰摇头道:“并非。我在这儿,是有同伴托苏大师打造了其他兵器。”胖子又道:“到了苏大师门上,都不请他重新打一遍刀,想来你的刀是不可多见的宝刀咯。能否拔出让我开开眼?” 洪辰知道日月无双特征明显,只要拔出来,就算不运内力让其刀身发亮,许多江湖人也认得出来,自是不会拔刀,摇头道:“只是两把见不得人的钝刀,没必要拿出来献丑。”胖子眯眼打量了一下洪辰,说:“朋友,你这两把刀卖不卖?我出三百两银子。” 洪辰自是拒绝:“不卖。”胖子又说:“不是一共三百两,是一把三百两,加起来就是六百两嘞!”洪辰依旧回答:“不卖。”胖子声音提高:“加价?没问题,五百两一把,两把一共一千两银子卖不卖?” “不卖。”洪辰皱着眉说,“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 胖子说:“朋友,你这两把刀一看就是宝刀,说个价,我们不会亏待你。” “我不是要跟你们讲价,只是单纯不想卖而已。” 洪辰继续拒绝。胖子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瘦子却打断他道:“这位朋友说了多少钱都不卖,说明两把刀许是对他有重要意义,你一直追问,倒显得咱们失了礼数。”胖子便讷讷不言。 这时,苏大娘煮好了茶,和杯子一起端到桌上,苏老爷子又将茶亲自斟好。洪辰和胖子瘦子各饮了一杯茶,纷觉入口微苦,和其他茶并无太大差别,喝完之后也没什么太明显的回甘。苏老爷子却又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白水,做了个“请”手势:“这茶的妙处,须得再喝一杯水才知晓。” 洪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睛一下子瞪直。再一看胖瘦二人,也皆是一样神情。平时喝着寡淡无味最多有些清冽的白水,这时候在嘴里的味道竟和蜜水一样甜,一口咽下去,整个喉咙里都弥漫着淡淡回甘。 苏老爷子似是对自己有这等稀罕的茶颇为自得,不住地笑:“第一次喝此茶的人,大抵都会惊于此奇效。”瘦子点头:“这茶的确稀罕。我曾在西凉吃过一种红色小果子,味道平平无奇,但吃了以后再吃其他酸味水果,就会变得异常之甜,想来有什么共通之处。”苏老爷子点头说:“果子不易保存,但茶却能经年累月地放下去。这种岩莓茶,我家里还有些许存货,三位若是喜欢,我便半卖半送,给你们整上一些。” 胖子大笑:“哈哈哈,老爷子果然是个买卖人,没说几句话,就想让我们买你茶叶!”瘦子依旧一张严肃脸:“不过这茶的确稀罕,我们多买一点回去,分给兄弟们尝尝。”苏老爷子便转身去里屋拿放茶的罐子。 这时,院里忽然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苏大哥,苏大哥在不在?苏大哥,苏大哥你回来了吗?”洪辰听着熟悉,往院里一看,果然是昨天来过的胡茵茵。 第85章 陈叔夜 苏老爷子抱着茶罐从里屋走出,听见胡茵茵在外面喊,赶紧把罐子放桌上一放,便拉着苏大娘一起到了院里相迎,脸上洋溢着笑意:“茵茵啊,良景回来啦,正在里屋休息呐。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胡茵茵欠身一礼:“伯伯,婶婶,让良景出来和我说两句话呗。你们有客人在,我就不去屋里啦。” 苏老爷子忙点头:“好嘞好嘞。”转过身对苏大娘道:“老婆子,我照应一下客人。你快去把良景叫出来。” 苏大娘进卧房去喊苏良景。苏老爷子回到正屋座上,歉意一揖:“刚刚怠慢了你们,这次我多饶给你们二两茶。” 胖子问:“老爷子,外面那姑娘,便是苏大师那位未过门的媳妇?”苏老爷子笑道:“也不算是,还没定下亲事来呐。但他们情投意合,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胖子竖起大拇指:“能娶到这么漂亮温柔的媳妇,苏大师可真有福气,您老人家脸上也有光呢。” “哪里,哪里。” 苏老爷子嘴上谦虚,脸上却笑得眼睛都成了条缝。 胖子凑到瘦子耳边低语了几句。瘦子点点头,接着让苏老爷子给他称些岩莓茶。胖子出了正屋,走向胡茵茵,笑道:“这位小姐,我是来找苏大师铸兵炼器的客人,过会儿你在苏大师面前,帮我说两句好话可成?”说着,从衣袖里摸出来几个小盒:“这些全是西凉产的胭脂,大虞很难买到,配小姐这样的佳人才算得归其所,就当见面的一点敬意啦。” “呀,这怎么好意思?”胡茵茵欲拒还迎地将胭脂盒们接到手中,揣进个小荷包里,向着胖子挤了个眼神,“行嘞,我说的话,苏大哥肯定听。” “多谢小姐!” 胖子喜滋滋地退回正屋。 洪辰凝望着胡茵茵,心想:她这是又来勒索苏大哥?我且细看看,等会儿不行就吓她一吓,让她不敢再来欺负苏大哥。 这边苏老爷子拿着杆小秤在给胖瘦二人称茶,那边卧房却传来似是在争执的声音:“娘,我说了不见她,不要逼我好不好。你让她走,让她走!”起初卧房声音还是极小,后面越越来越大,乃至于正屋和院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苏老爷子登时脸色一变,但马上又恢复笑容,三两下将称好的茶叶给瘦子包起,便走进卧房。过了几十息,苏良景终于红着眼从卧房走出来,到了院里,对胡茵茵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谈。” 胡茵茵却笑:“苏大哥,这儿是你家,有什么不方便的嘞。”苏良景低喝:“我父亲母亲都在,还有外人。”胡茵茵又道:“苏大哥,咱们清清白白的,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怕什么。”苏良景一怔:“你到底要做什么?” 胡茵茵道:“我只想跟苏大哥说个事儿,再有三天,我就要把账本交上去咯。” 苏良景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你……” “如果苏大哥想要那账本。”胡茵茵眯着眼摇着头发着笑,龇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就尽快把我要的东西给我哦。”接着又一指屋里胖子:“单单那个家伙,应该就能给你老大一笔银子呢!你快去做了他的生意罢。” 苏良景摇头:“你还想让我继续往火坑里跳吗?” 胡茵茵道:“你都跳了那么多次了,还在乎这一次么?” 屋里,苏老爷子,苏大娘,还有胖瘦二人都听得纳闷,不知道苏良景和胡茵茵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洪辰明白,这是胡茵茵在给苏良景下最后通牒,手往腰间刀上一按,暗暗地想:“我若告诉她,她继续威胁苏大哥,我便一刀杀了她,不知她会不会怕。” 胖子问苏老爷子:“这咋回事儿?苏大师貌似和这小姐有些不愉快啊。还关乎账本什么的,难道还有什么经济上的纠纷?” 苏老爷子只尴尬地笑:“哦呵呵……年轻人嘛,总有些火气盛想不开的时候,过不两天就好啦。” 瘦子直接起身,到了苏良景身边,道:“苏大师倘若手头缺银子,尽管开口。我们算不得什么人物,积蓄也是有些的。” 胡茵茵也道:“是啊,你手头没有,去借贷一些也成啊。眼下这不就有现成的么?” 苏良景只道胖瘦二人是与苏茵茵提前串通好,故意来给自己放贷的,一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胡茵茵眼眉都不皱一下,还在笑:“我滚可以,但那个账本可就保不准会去哪儿了哟。” 苏良景一阵头重脚轻,身子晃了几晃,一想到身家性命彻底被人家拿捏在手里,往后不知道要被逼成什么样子,便什么也不顾了:“你不让我活,我也让你死!”一双大手扬起,直接往胡茵茵脖子上掐去。 谁也没料到苏良景会来这么一出,等反应过来时,胡茵茵的脖子已经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扼得死死的了。旁边离得最近的瘦子惊道:“苏大师,你这是干什么?”伸手去掰苏良景手指,却又不敢太用力,一时也掰不开。 “良景!” 苏老太爷,苏大娘也都呼喊着冲了过去。但还没等他们跑到苏良景和胡茵茵身边,一道身影如骤起疾风般从院外破门而入,一脚踢在苏良景侧腰上。 苏良景瞬间觉得一阵剧痛蔓延到全身,双手紧接着就松了力,身子一软,弯腰捂住了侧腰,满头都是大汗。 来人扶住了胡茵茵,连声问:“茵茵,茵茵,茵茵你没事吧?” 苏家二老赶忙去查看儿子情况,胖瘦二人以及洪辰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突然闯进苏家的这人身上。只见这是一名肤色微白,眉深目大的男子,身材更是极为高大。旁边瘦子本来已经是平常人里比较高的了,他竟比瘦子还高了小半个头。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男子身上的衣服。外袍,上衣,裤子,腰带尽是紫色,脚上踏着一双厚白底黑布靴,身后挂着一柄插在黑鞘里的宽刀。洪辰认出来了,胖瘦二人也皱起了眉头,互相对视一眼。这一身打扮行头,显然属于归义司下的紫衣卫。 胡茵茵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阵,眼泪都流出来好多滴,才对高大紫衣卫说“夜哥,我没事。” 高大紫衣卫转而走到半蹲在地上的苏良景身前,两手一推,将苏老爷子和苏大娘都攘到一边,抬腿照着苏良景头顶又是一脚,把其踢倒在地:“你堂堂一个大男人,竟对一个女人动手,好不知羞耻!”说着伸腿又要再去踹。 苏大娘直接趴在了苏良景身上,哭着喊:“官大爷,您要踢就踢我,可别再踢我儿子啦!他连续两天都劳累整夜,身子不行啦,你这么打他,他受不住。”苏老太爷攥着拐杖,却不敢往高大紫衣卫头顶去敲,只讪讪道:“良景他一时冲动,一时冲动而已……这位官爷,您和胡小姐是什么关系?” 胡茵茵揉着脖子道:“他是我表哥,名唤陈叔夜,目前在紫衣卫任副统领。”又瞥向躺在地上,一身狼狈的苏良景,冷笑着说:“苏良景,你这没能耐的家伙,还想杀我?哼,你再敢动我一根头发,更别想有好果子吃!表哥,我们走。” 陈叔夜落下了抬起的腿,却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将脚狠狠地踏在了苏良景一只手上,痛得后者撕心裂肺一阵惨嚎,才满意地收回腿脚,和胡茵茵一起出了苏家。 苏大娘揉着苏良景的手,眼泪直往下掉:“儿啊,你手痛吗?”苏老爷子对胖瘦二人和洪辰道:“不好意思,家里碰上些变故,惊扰了客人。”胖子道:“没甚事情哩,倒是先看看苏大师有没有事。” 瘦子这时盯着洪辰,问:“刚刚你似乎想拔刀,为什么最后又没拔出来?”洪辰同样盯着瘦子,说:“和你刚刚想动手却没动手的原因一样。”瘦子说:“你又不是我,怎能知道我没动手的原因?”洪辰道:“你也不是我,怎能晓得我不知道你没动手的原因?” 胖子回头对二人道:“你们可别再扯神叨叨的玩意儿啦,赶紧来看看苏大师,他昏过去啦,脸还红的像个猴儿腚。”瘦子赶忙蹲到苏良景身边,探手往他脉上一搭,等过了十几息后,开口道:“没什么大碍,他原本身体十分疲累,刚刚被重击了两下,又急火攻心,才昏迷过去。等我为他推功运力一阵子,便可无碍。” 胖子便背着苏良景去了卧房,并将苏良景在床上摆了个盘腿坐姿。瘦子坐到了苏良景身后,双手往苏良景后背一盖,内力运起,来回推换了大约一刻钟,才舒了口气,下床道:“大爷大婶,你们儿子已经没事了,让他好好睡一觉,醒来最多腰上有点淤青。” 苏老爷子作揖谢道:“多谢大侠救治良景。”瘦子摆手说:“我们此来就是求苏大师办事,帮苏大师就是帮我们自己。只是苏大师的纠葛中有关紫衣卫,我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去办,只能等他醒了再说。” 一直沉默的洪辰却忽然开口:“苏大师如今身陷泥淖,恐怕也和你们脱不了干系。你们二位,到底是什么人?” 第86章 虞代燕 洪辰说完话便观察胖瘦二人神情。瘦子面色并无波澜,胖子却轻轻发出声笑,道:“哈哈!朋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大师明明是和他相好的有争执纠缠,又与我们二人何干?” 洪辰接着说:“我说的你们,不是单指你们二人,而是指包括你们在内,来找苏大师锻打兵器的一伙人,也就你们之前称为‘兄弟们’的那帮人。” 胖子的笑容立马消失了,一脸肥肉不再松弛,而是逐渐僵硬板结,显得严肃却又带着些许滑稽。瘦子眉头微微蹙起,冲着苏老爷子道:“大爷大婶,你们先照料着苏大师,最好再打些温水为他擦擦身子。我们与这位朋友有些话,借贵府后院一叙。” 苏老爷子知道客人来历都不简单,点头道:“客人请便。良景有我和老婆子看着,他若是有什么情况,我便去知会你们。” 胖瘦二人和洪辰走到后院。胖子问:“不知朋友贵姓?在何处高就?”洪辰答道:“免贵姓洪,平日只四处游荡,并无正经事做。二位又高姓大名,为何方做事?”胖子不言,看向瘦子。瘦子说:“我姓李,他姓王。之前已经说啦,为别人看家护院的。” 洪辰又问:“那你们的兄弟们呢?” 瘦子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武师。” 洪辰直摇头:“如果只是寻常护院武师,苏大师断然不会拒绝为你们铸造兵刃,也成不了他被胡茵茵威胁的把柄。” 此言一出,姓李的瘦子和姓王的胖子呼吸都更急促了些。王胖子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洪辰,道:“你是官府的人?” “不是。”洪辰道,“我自己对你们身份并无太大兴趣,但希望你们能帮到苏大哥。苏大哥是个很好的人,我想让他未来能过得好些。所以我希望,二位能和我坦诚相告,把你们和你们同伴的讯息透露出来,我们才可商议如何才能帮苏大哥摆脱目前困境。” 王胖子问李瘦子:“告诉他吗?”李瘦子思量迟疑了会儿,才道:“朋友,并非我们不愿帮苏大师,只是个中隐情我们还不知晓。望你告知。” 洪辰便简要地将苏良景早上时候讲给自己与季茶的话,给王胖子和李瘦子说了一遍。之后又道:“我听得出来,你们与之前找苏大哥铸造兵器的那帮子人,大致是一伙的。一般江湖人,可不会受到朝廷如此严厉的监管——莫非你们是皇天教的?” 李瘦子道:“我们二人和皇天教并无关系。若被朝廷怀疑是皇天教逆贼,四处躲藏都不见得能保住项上人头,哪里还有在天京走动的机会?其实我们真是为人看家护院的武师,只是伺候的人身份特殊,受到朝廷颇大力度的监管,连我们这些手下,也被视为极不稳定的动乱分子,被严加管教,进城时连兵器都给人没收啦,天京也没什么人肯卖给我们好兵刃,愿意出手为我们铸兵的大师,更是寥寥无几。” “你们到底为什么人效力,要被朝廷这么管着?”洪辰好奇地问,“连给你们铸造兵刃的匠师,也会被认定犯下大罪。” 王胖子道:“看你怎么也是个江湖高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猜不出来?” 洪辰道:“我只知道朝廷很忌惮皇天教的人,至于其他宗门帮派,乃至游侠豪客,基本也都能带着自己兵刃,不会有这么大的管束。” 李瘦子道:“那便挑明了罢——我们的主人是‘燕王’。” “‘燕王’?”洪辰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问,“燕王是谁?” 一胖一瘦两张脸,顿时都被不可思议神色充满:大虞但凡读过点历史的人,都该知道燕王。王胖子略有些怒气地说:“朋友,你莫要拿我们开玩笑!”洪辰茫然:“我是真的不知道谁是燕王。” “既然你不知道燕王,那我便跟你讲一讲燕王。” 王胖子深深呼吸了好几口,随后悬河之言一气呵成。 “天下九州,上千年来分分合合,发生了不知多少王朝更迭。三百年前名为‘大新’的朝代一统九州,但仅隔百余年就陷入分裂,各方诸侯战火不休,最多时天下竟有数十国度自立,生灵涂炭,枯骨遍野。 “后来,名为‘大燕’的国度,占据了天州大半和云州小半地方,成为当时疆域最大,国势最为鼎盛的诸侯。燕行仁政,君主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一时天下黎民,尽愿北上燕地。 “然而,王无称雄心,臣有争霸意。时有大将赵玖玫,鹰视狼顾,野心甚大,于军中结党营私,率部反叛,十万精锐,兵临燕都。 “燕天子当时亦有五万雄师可据城固守,撑到勤王之师救驾绰绰有余。但燕天子不忍燕国百姓受战火之苦,便登临城墙,以不可加税重役为条件,禅让帝位给了赵玖玫。 “由此赵玖玫便是大虞高祖皇帝,燕都‘天燕城’变成了天京,又为了博得仁厚之名及稳定民心,封燕天子为燕王。燕王一脉从此久居北方天幽城,历代送世子到天京为质。 “去年,上代燕王暴疾而亡,世子承袭王位,却也在天京染病。小燕王一直住在天京养病,在天幽城的众臣担忧小燕王安危,又不可以藩王的文官武将身份进入天京,便自除职务,以江湖人身份入京,保护小燕王的同时,为他求医问药,教他习武健体。 “但朝廷不仅阻碍他们寻找可靠大夫郎中,连为他们锻打上好兵器的匠师都要问罪翦除。” 王胖子一口气说到这里,才算完事。 洪辰虽然许多话都听不太懂,但大致明白了:“你们两个还有你们的同伴,都是小燕王的手下。朝廷不允许小燕王手下有好兵刃,会杀掉给你们锻打兵器的匠师。” 王胖子又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如果一个匠师只是给我们打造了一两把兵刃便被查到,最多也就获‘为不良分子铸造凶器之罪’被罚大量银钱,再吃点牢狱苦头,往后再不与我们做买卖即是。但苏大师的情况是,他接了我们好几十上百个单,目前小燕王手下用的大半兵刃和几乎全部暗器都出自他手笔。胡茵茵所写的账本,真要是把这些记载得完全……朝廷甚至可以说苏大师策划谋反,他的命肯定保不住。” 洪辰说:“苏大哥是因你们获罪,你们得帮苏大哥想办法才行。” 王胖子叹了口气:“理是如此,但我们还真不太好帮苏大师。倘若胡茵茵只是个寻常女子,我们趁着夜色摸去她家,杀了她都没什么事情!大不了被查出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命换了苏大师一命又何妨?可你也见了,这胡茵茵有个归义司紫衣卫的表哥,二人估计早就串通了一气,就算杀了胡茵茵也于事无补。若对陈叔夜动手,归义司紫衣卫副统领,也算得上朝廷命官,一旦败露,定会牵连到小燕王。朝廷早就想对小燕王不利,亏得一干忠心手下护佑才没让朝廷得逞,若在这种事上留了尾巴,难保朝廷不会借题发挥。” 李瘦子忽然开口:“想根绝此事,有些难度。但保住苏大师性命,应该没什么问题,只看他愿不愿意。” 洪辰看向李瘦子:“此话怎讲?” 李瘦子道:“我们这些人,都暂且栖身在小燕王的府邸,找个机会把苏大师和苏家大伯大婶带进去藏起来,朝廷就算命人搜寻,我们也有办法遮掩过去。” 第87章 嘴掉渣 洪辰说:“你也别管苏大哥愿不愿意啦,先把他带走再说。免得胡茵茵和陈叔夜再来找麻烦。估计他醒了也该明白藏头藏尾总比老被胡茵茵威胁好。” 李瘦子道:“有些道理。你若愿意,也可以和我们到小王爷那里。目前小王爷手下急需各种各样的人才,你不论是武艺出众,工笔过人,抑或是有其他一技之长,都能谋到待遇非常好的差事。” 洪辰摇头说:“我有朋友还在外面未归,我得等着他们。” 李瘦子沉吟了几息,道:“那这样,让老王和你一起等着你朋友,我驾车带苏家三人到小王爷那儿去。”洪辰点头称诺。 三人回了正屋,李瘦子告诉苏家二老,苏良景身子恐怕还有些隐患。苏家二老马上吓得慌了神。李瘦子又说,正巧自己认识个好大夫,可以带去看看,二老也可跟着。于是李瘦子背着苏良景,带着苏家二老,一起上了来时所驾的马车。 苏家只剩下了洪辰和王胖子。王胖子喝了几口已经变凉的岩莓茶,问:“朋友,那会儿你只说了你姓洪,这会儿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吗?”洪辰说:“你也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王胖子便笑:“我老家的名叫狗子,入燕王府后改了个名叫换代。另外那位李哥,贱名和我一样,如今叫李改朝。” 洪辰见人家报上姓名,但又觉得说出洪辰这个名字有些不好,毕竟许多通缉令上也写了“伐竹客本名或许为洪辰”。便道:“我单字一个茶,全名叫红茶。我那位朋友叫纪尘。此外还有一位秦红玉大嫂和她孩子小宝儿,目前在天京寻找失散的小宝儿爸爸,这两日暂住在苏家,到时候也免不得到你们那儿去打扰。” 王换代笑道:“小王爷家大业大,不多几张吃饭的嘴,到时候尽管去住。我们府上人手不少,在天京好歹也有些门路,帮忙找个人不在话下。”接着又说:“我观红茶兄弟呼吸有力,步伐沉稳,内功想必到了第四境‘破晓’罢。” 洪辰想自己内力比第六境的罗轻寒并不差,肯定到了第四境,便点点头。 王换代连连拍手:“你年纪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这么年轻,内功能到第四境,在江湖上已属少见。目前小王爷身边需要一定数量的高手与他陪练武艺,红茶兄弟既然长久都在江湖上漂泊,若有兴趣,也可在小王爷手下做事,不仅银钱少不了,更多几分结识其他豪杰的机会。你年纪轻,和小王爷岁数没差特别多,倘若关系发展得好,成了小王爷心腹,等他日小王爷重返天幽城,正式承袭燕王之位,你必将拥有不小地位,参与到更大事业当中。” 洪辰对做小燕王的手下没什么兴趣,只问:“敢问小王爷手上,有什么厉害宝刀?”王换代道:“小王爷在天京受到管制,手上最好的兵刃,都是苏大师打造的。但天幽城有当年燕天子传下来的神刀,是无数爱刀之人想瞻仰一眼的圣物。” 洪辰听得有些心动。之前听王换代所讲,燕天子是从前大燕国的皇帝,传下来的宝刀,应该极为厉害,说不定比那把叫“消愁”的刀还要好,更有可能是自己要找的刀。便道:“长久地为小王爷做事,恐怕不行,但和小王爷交个朋友,以后能看看那把神刀吗?” 王换代心想,我见你还算个能派上用场的,便吹捧你两句,你还就当真了?小王爷何等人物,你也就武功勉勉强强,文化低的可怕,连燕王都不知道,和博古通今学贯天下的小王爷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还想和小王爷交朋友?简直做梦! 但这些话又不好明说,王换代只笑着道:“小王爷最爱结交江湖义士,武林豪杰,你若能得到他赏识,他肯定愿意和你做朋友。” “好。那我这段时间可以陪小王爷练练。”洪辰又问,“这小王爷武功怎样?” 王换代得意道:“小王爷虽然害了怪病,但武功天赋可谓旷古烁今。年方二十,不仅内功境界达到了‘破晓’,还精通七种长短兵器,十八路拳法,二十一路掌法,三十六路腿法,十三种身法,六种轻功。世人都称大虞元帅方天画之子,天涯阁的方慎,是百年难遇,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我看小王爷的天资,比这方慎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到了同样的年纪,一定会比方慎厉害多了。” 洪辰听着方慎的名字似曾耳闻,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在天威将军府围攻自己的五人之一,用一把短枪,并未看得出有什么太厉害的地方。再细数遇到过的高手们,除了罗轻寒是头一号的强敌,联手的天云三猛有些难缠外,再无一个能留得下太深印象的。照王换代的说法,小王爷目前武功还不及方慎,那水平可谓是相当一般了。便道:“行,到时候我会下手轻点,不会伤到小王爷。” 王换代心中大骂:我刚刚的话是白说的?小王爷家学渊博,又博采百家之长,内力拳脚武器身法轻功无一短板,同是第四境内功,一个不知道能打你好几个!你竟还自以为能伤到小王爷,简直自大到愚蠢。但又不好把心里话说出来,只好尴尬地笑:“呵呵,红茶兄弟这自信心倒很不错。” 两人边聊边喝凉茶,等到一壶凉掉的岩莓茶快见底时,苏家的院门终于又被推开,季茶和抱着小宝儿的秦红玉一齐走进了门。 季茶手上提了好几个布包,里面装的尽是些天京好吃的零嘴儿,一路上都想着洪辰这厮实在是禁不住开玩笑,待会儿就在他面前大吃特吃,连个渣都不给他,馋死他,气死他。这时看见了洪辰正在屋里坐着,便立马拿出一大块绿豆糕,往嘴里一放,边嚼边说:“这绿豆糕松软可口,细而不干,甜而不齁,真好吃,真好吃!” 洪辰放下杯子,起身向着三人介绍道:“这位胖大哥,是小燕王的手下,王换代王大哥。”又对王换代说:“这是小宝儿和小宝儿的妈妈秦大嫂,另外那个吃东西嘴漏一直往下面掉渣的,就是我朋友纪尘。” 第88章 归燕园 王换代目光只往秦红玉和小宝儿身上略放了一下,便全汇聚到季茶身上,见其背着一对刀剑,猜想这纪尘或许也是个江湖高手,若能和旁边这个红茶一起招揽到小王爷手下,定是件大大好事。再度报了一次家门,并道:“如今苏大师和苏家二老都已被我李哥去了小王爷府上,几位最好也和我们一起去小王爷那里暂住下——刚刚红茶兄弟已经答应了。” 季茶将绿豆糕都咽了下去,却并不先搭理王换代,而是先冲着洪辰嚷:“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哈,连决定都要替我下,根本都不先问我想法,是不是欠打。” 洪辰原本见季茶回来,想先好好道个歉,哪知被劈头盖脸一阵问罪,兴起的歉意马上放了下去,带着火气道:“我只答应的我自己,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季茶瞪直了眼:“你不想让我去?” 洪辰道:“我自己一定要去,你去与不去,与我无关。” 一旁王换代见二人火气越来越浓,开口相劝:“两位朋友,有话好好讲,说话老夹枪带棒,容易伤了和气。”秦红玉也道:“你们早上不还好好的嘞?怎一下子又吵这么凶。” 季茶却嘴角上扬,一笑:“好,既然你不想让我去,我就偏要去。气死你,气死你!” 王换代和秦红玉全都一愣。洪辰却毫不意外,道:“你要气我,我偏不生气。” 一行人出了苏家,锁好大门,又去街上叫了辆车,一路往西北方向赶,走了大约十几里地,到了一座小山脚下,才下了车。面前是一大片宅院,王换代说:“这是大燕时候,有位燕天子修建的园林别院,名为‘归燕园’。后来赵氏夺位,大虞代燕,历代燕王送来的质子便住在此处。” 季茶打量了几眼没关的大门,瞥见里面建筑风景,说:“还挺阔气。姓赵的为什么不留着自己住。”王换代道:“赵氏建朝以后,又另修建了一处‘兴虞园’,规模比归燕园还大了好几倍。当初赵玖玫赐下铁券丹书,言永保燕王后代平安,故而质子寄人篱下,也不会被太过苛待。” 小宝儿拍着手道:“好大的门,好大的房子。”秦红玉也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宅子呢!里面能住个几千人了罢!”王换代笑着道:“这么大地界若都盖成民房,住下几千人的确可以。但里面分庭小院也就寥寥十几个,占地的大头都是景观。” 几人刚进大门,迎面便走来一个身材壮硕的白须老人,开口道:“这就是改朝说的客人罢,我一直在此等候你们。”王换代介绍道:“这是小王爷府上的总管刘仪之刘老,往后你们在府上有什么需求,向着刘老开口就好。”洪辰等人向着刘老打过招呼,刘老又道:“不用这么多礼节,苏大师已经醒了,我带你们去见他。” 踏入归燕园,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静穆的山和平静的湖。湖水倒映着蓝色的天,堤岸边立着许多种不同的树,树下开着黄色的花。走到一个长廊上,洪辰抬头看到顶子上画着许多鲜艳的画,每一块顶子上的画都不一样,而这走廊足有半里多长,不知有着几多顶子几多幅画,不禁问:“这些都是一幅幅画上去的?” 刘老回答说:“是啊,当初燕天子请了天下三十多位顶尖的画师,在此画了小半年才完工。”王换代笑着补充道:“听说那些画师因为整天踩着凳子仰着头作画,等收工以后好多都落了颈骨上的毛病。” 众人穿过长廊,又上了一座架在湖上,通往湖心岛的十三孔石桥,每一根桥栏上都雕着一两头小狮子,每一头小狮子的神情动作都互不一样。小宝儿贪玩,要秦红玉抱着他去摸小狮子,秦红玉不肯,他就要哭。季茶吓唬道:“谁要是摸了这小狮子,晚上便有大狮子把他叼了走!哇呜,像你这种小娃娃,大狮子一口一个!”小宝儿这次却不怕了,大声喊:“等我找到爹爹,让我爹爹一拳打死一个大狮子,再一拳打死一个吓唬我的人。” 到了岛上,穿过一片尽是柏树和松树的葱郁林子,人们才看见一个院子,几座房屋。 李改朝正站在一个屋子前面,见王换代和刘老带着人来了,道:“小王爷和苏大师都在屋子里。”秦红玉小声地向季茶问:“这人面色好严肃,会不会是苏大哥情况不大好?”王换代听见了,便道:“我李哥生来一副僵硬脸,他要是笑了,才会吓着人嘞。”刘老道:“为苏大师治病的可是妙手仙医付行空,死人都能给救活,那点小小伤势自是不成问题。” 李改朝引众人进屋。洪辰瞧见苏良景正坐在榻上,脸上虽还是有些血气不足样子,但神情放松,见了众人还笑着起身打招呼,料是已无大碍。屋里除了苏良景还有两人,一人是个颏下蓄着短须的瘦削中年,想必就是那位仙医付行空;另一人是个年青男子,看样子也就刚刚二十岁,穿着黑底金纹的武师短打衣袍,头发没有盘成发髻而是扎成了一条大辫子,生得一张俊俏面皮,眉宇间看上去很精神,只是嘴唇颜色十分淡,没有一点血色。 “小王爷!” 王换代,刘老都向着年青男子作弯腰深揖拜道。秦红玉也带着小宝儿跟着拜。洪辰和季茶都是略拱了下手。 小王爷见洪辰和季茶只行了小礼,非但不以为忤,还高兴道:“听李大哥说,今天会有两位高手过来,想必就是你们二位了。苏大师刚刚也说,你们两个都是江湖上很厉害的人,年轻虽轻,武功却很高。但不知你们都擅长些什么?” 季茶道:“在下纪尘,武功谈不上多高,略通点拳脚、轻功和暗器。旁边这位红茶更只能算马马虎虎,会耍几式刀法。” 小王爷目光一下子凝在了季茶身上:“正好我这两日新学了套拳,咱们两个切磋一下?” 王换代忙道:“小王爷,您可别急。先让刘老把他们安顿下来,吃个饭再说罢。” 小王爷点头:“好。” 秦红玉这时到了苏良景身前,问:“苏大哥,我路上听说你被人打了,那人打的你哪里?现在还疼吗?”苏良景挤出丝笑,道:“不疼啦。”小宝儿捏着拳头一挥:“苏叔叔你别怕那人,等我找到爹爹,让他一拳打爆那人脑袋,给你报仇雪恨!” 季茶也过来道:“我早上就跟你说,留在家里束手待毙,还不如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你好歹会打铁,有吃饭的手艺,隐姓埋名藏起来,去哪里都能混口饭吃。你看你现在,还不是白挨一顿打。” 洪辰听了,心里又有些懊悔,当时自己不该怄气跑出苏家,若有耐心等季茶把小性子耍完,说不定真能商量出帮苏良景避祸的法子。 王换代说:“也不能叫白挨打,苏大师若是躲到别的地方,每天还是要担惊受怕,朝不虑夕。但在小王爷这儿,自可高枕无忧。这归燕园地广人稀,在里面生活,过得也比小屋子里畅快舒服。” 李改朝道:“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大家都来了,先一起吃个饭,顺道让新旧朋友都认识一下。” 于是众人扶苏良景下床,再结伴往岛外面走。言谈中,洪辰听出来,小王爷有意将苏良景以后的住处安排在湖心岛,不仅能藏身其中,养好伤势后,每天也方便打造精良兵器,心中暗想:“苏大哥这次可是上了这小王爷的贼船下不来咯!” 踏足江湖一月有余,行走四方中,洪辰每天都能增长大量阅历,再不是连皇帝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初行者,听了王换代讲的话,再见了小燕王手下的这几人,就觉得他们除了帮小王爷练功,一定还另外有所图谋。尤其是胖瘦二人,一个叫李改朝,一个叫王换代,听着就符合朝廷所说的大逆不道贼子身份。 不过看样子,苏良景并未向小燕王透露自己和季茶的身份,归燕园也是暂时栖身的好地方。又想起八月十五便是神仙大会,不知小燕王会不会参加。若是参加,自己也能跟着往那里去一趟,到时候借着小王爷的光,摸一下江湖人手中更多的好刀,总比说自己是伐竹客要好多了。 众人到了一个大厅里吃饭,除了刚刚这些人外,还有苏家二老,以及二十多个男女。总管刘仪之刘老先和众人介绍了新来府上的人,又向着新来的人说:“我们府上没有仆人婢女,府里一切种菜杀鸡劈柴之类的活计都是自己人做。还望各位多多帮忙。”又着重多跟秦红玉说了一句:“这位秦嫂子既是北地来人,厨艺恰好合我们口味,今后帮下厨房可好?”秦红玉自是满口答应。 接着便是举筷吃饭,举杯碰酒。洪辰不喝酒,拿着清茶和人碰杯,听了席上众人自报身份姓名,大抵都是昔日燕王府中某某护卫或者某某家将。等用完了饭,小王爷又向着季茶提出切磋请求,季茶欣然答允:“切磋可以,不过小王爷得答应我一个彩头嘞!” 第89章 胜负手 席上小王爷的一干手下们,听到季茶的话全都一愣,暗道你这人也忒冒进,才刚认识小王爷几个刻钟,就敢提这种要求,想引起小王爷注意? 小王爷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笑着道:“不知纪尘兄想要什么样的彩头?金银,玉器,还是字画?” 季茶摆手道:“咱们练武的,不贪这种俗物。” 小王爷道:“你想要神兵利器?” 季茶“噗嗤”一笑:“你们府上最好的兵器,全都是苏良景打的嘞,有什么可要的。” 小王爷眉头一皱:“那你想要什么?” 季茶道:“倘若这次切磋,我胜了你,你便要教我一式你使出来的武功,不对,不是一式,是一整套,我挑选你用出来的任意一式武功,那一整套就得交给我;反之呢,就是我教给你一套我用出来的武功。” 众人又暗道:这纪尘真是打的好算盘。要是你赢了,小王爷博采众家之长,身上武功哪一套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古今绝学,随便选一套都不亚于得到稀世珍宝;要是你输了,小王爷还未必瞧得上你的武功。 小王爷也知对方想干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但自负武功甚高,和内力更强的一些高手交手尚胜算,与差不多内功境界的人切磋,更不大可能会输,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我输了,武功任你挑选;你输了,也要教我武功。” 洪辰十分好奇,和季茶在一起行走江湖也有一段日子了,却从未见其堂堂正正和高手面对面交手,大抵是扔点暗器再稍微过两招就施展轻功跑路,最煊赫的战绩便是依仗着天铁手套的锋利,伤到了托大的戴万山,不知用尽全力切磋起来,到底是什么水准。 人群出了饭厅,走过几处回廊,来到一片演武场。石板铺就的十八丈见方空地上,不仅陈列着好几架兵刃,还架着四面大鼓,排着高高低低的木桩,列着身上画了许多红点的木制人偶。 小宝儿见了那些人偶,欢喜地跑过去,抱住一个木人的腿便喊:“我要大木人,我要大木人。”秦红玉连忙过去把他抱起:“这木人是叔叔练武用的,回头娘给你买小木人。”小宝儿不依:“我就要大木人,就要。”小王爷走到兵器架旁大笑:“无妨无妨,这些木人我早就用不到了,回头都从演武场拆掉送给小宝儿玩。” 说话间,小王爷拿起一柄红缨枪,道:“你用你身上的刀剑,还是用场上的?” 季茶不言不语,解下背着的一对刀剑放在地上,将外袍脱下当束带往腰里一扎,又走到兵器架旁,提起了一把三尺钢剑。 小王爷又皱了下眉。兵器对阵,大多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枪乃百兵之王,势大力沉威能甚强,又可抡砸劈削挑崩刺富有变化,静若巍岭,动如雷霆,故而军中武人战将许多酷爱长枪,尊其为百兵之王。要对付长枪,多得以鞭子,三节棍这等可缠可架挡的灵活武器。而长剑作为短兵器里最中庸者,对决中恰会被长枪全方面压制。不知这纪尘是太过托大,还是压根不晓得兵器间克制之理? “望纪尘兄赐教!” 小王爷先手挺枪,一抖红缨,迈步向前。虽说以长战短可占尽优势,但前提是抢占了先机,保持一定距离,进行持续压制,避免贴身搏战。 季茶站在原地,等着小王爷一枪搠来,才出剑相格。 “啪”一声,长枪轨迹倏然变化,由扎成扫,差点直接拍掉长剑。长剑绕着枪杆转了小半个圈,季茶的身子也随之腾空转了个圈,脚尖勾起,直往小王爷鼻梁落去。小王爷猛一抽枪,前手作轴后手压,使得前半截枪顺势回挑,正砸向季茶身子。季茶收剑绷脚,腰身一扭肩膀一拧巴,整个人像个陀螺一般凌空横转了几个圈,才落到两丈外地上。 小王爷持枪扫来,季茶又以长剑勉强应付了几下,便被逼得不得不腾空而起,往演武场其他方向落去。 两人交手才十几个回合,小王爷的一众武人手下就面露笑意。洪辰也已看出季茶剑招实在不甚精妙,完全被小王爷枪法压制,全靠脚下步法游斗,才勉强撑着没败。 洪辰又暗暗把小王爷和之前见的另一个用枪高手查雨归比起来。自己和用棍的查雨归交过手,又亲眼见查雨归一枪七杀紫衣卫,如今瞧起来,二人枪法各有千秋,查雨归的多几分灵动,小王爷的添几分刚猛。 由于交手二人正面对决的实力差距悬殊,演武场上的比斗,很快成了一追一逃。季茶几乎用不出两剑就要用身法逃跑,小王爷拿着枪不断追赶,一条大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地,像极了跳动的马尾。 已经有人喊没继续比斗的必要,显然小王爷完胜。但季茶手上兵器未掉,亦未被制住要害动不了,更没开口认输,这场切磋便没有结束。小王爷越追越兴起,心想今天一定要将这厮打输,然后学上这套颇为缥缈灵动的身法。 又追逃了几个回合,季茶突然跃到了那丛木桩上,小王爷也跳了上去。这木桩本就是用来练习在狭小范围内腾挪转身进攻闪避的,于上面战斗,对于小王爷而言简直如鱼得水,挥手投足间,进退随意,起落随行。红缨枪枪杆甚长,落点宽阔,使得季茶就算身法灵活,一时也离不开这一方区域。小王爷奋力抖枪,红缨子直往剑身上甩。 季茶招架了没几下,钢剑就被红缨子缠住了。小王爷奋力一拽,想把钢剑从季茶手上拽脱。季茶右手勉力握着钢剑,身子竟被一起拽到了半空,正当此时左手一甩,几道冷锋“嗖”“嗖”直扎小王爷面门! 小王爷本以为胜券在握,哪想到对方突放冷箭?如此短的距离,手中若继续使劲攥着与长剑纠缠在一起的长枪,要想躲到边去定然来不及,只得手一松弃了长枪,腿脚用力,身形陡然一摇,晃到了旁边木桩上。 咔!咔!咔!接连三把飞刀钉在了小王爷刚刚所在地方后面的木桩上。季茶荡着钢剑,剑身上的缨子带着整杆红缨枪也在空中甩来甩去,笑道:“小王爷,你手中兵器已失,可是输了哟。” 第90章 狐魇步 小王爷明明占尽上风,却因躲避暗器被迫弃了长枪,一干手下们自是多有不忿:“小王爷哪里输了?小王爷没败!”“你暗箭伤人,算不得好汉!”“敢不敢不用暗器?小王爷把你吊起来打!”“重新比,重新比!” 众人喧哗间,小王爷跳下木桩,一摆手道:“无须再言。败了就是败了,不管别人用了什么手段,是我托大没有提防还是的确技不如人,结果都是一样。倘若在战场上,我这般丢掉兵器,掉下战马,等待我的便是万箭齐发。” 最为年长的刘老目含笑意,点了点头,开口说:“小王爷讲的没有错。不论是战场,抑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人与人之间的交手战斗,会更不择手段。你们这些家伙,还是在安逸乡里呆得太久,不懂人间万般险恶。咱们今后是要在刀口舔血,成天价出生入死的人,不是戏班子里唱戏的,要耍的漂亮,说的好听,演的好看。一场战斗里,赢是最实用的成绩,活着是最根本的目的。我一直让你们除了勤练武艺以外,还得多读兵书,多学诡道,好多人都不听。小王爷今日之败,也是给你们涨个教训。” 小王爷拱手道:“刘老说的是。”其他人或心悦诚服,或不以为然,但也都跟着道:“多谢刘老教训。” 这时季茶跳下木桩,将红缨枪和钢剑都扔给了小王爷,拍了拍手上灰尘,道:“小王爷,可别忘了你方才答应的彩头!” 小王爷转过头来:“那是必然忘不了。不知你要我教哪样功夫?” “就你方才在桩上走路的身法轻功。”季茶说,“你在地上时用的轻功身法只是一般,但一到桩上马上变得动作诡谲,那不似北方大开大合的武功,该是南方的工夫。” 小王爷点头道:“的确,这套‘狐魇步’,是苟大哥教我的。苟大哥少年时游学南越,专精南派拳脚。”随之顺手一指人群里一个精瘦汉子。 季茶和洪辰都望过去,之前吃饭时互报姓名,知道这精瘦汉子名为“苟或”,从前是燕王府的家将,燕王身死之后,便与李改朝王换代等人一样,辞去藩王家将职务,以江湖人士身份入了天京,肩负起保护及教导小王爷拳脚轻功的职责。 苟或笑道:“小王爷可千万别用‘教’这个字,实在令人汗颜。我只是和小王爷交手了一阵子,小王爷就把我一身武功全学了去。并且小王爷学会以后,只练了一段日子,就远远胜过了我。”接着又是一叹:“唉,我学这些武艺足足用了十几年,小王爷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比我都强了,对比起来,差距实在悬殊。” “哪里哪里,我哪有什么天赋,都是各位栽培的功劳。”小王爷摇头说,“武功这东西,本就是勤学苦练然后触类旁通,我是经过了各位尽力尽心地教导,再下了些功夫才有了今日武功,不敢有半分骄傲。” 刘老道:“那今个儿下午,就让小王爷和纪尘少侠在这里练武功,我带着其他几位去逛一逛园子,认认地方和住处。” 众人各自从演武场散去。洪辰起初并不想走,但觉得别人两个传授武功,自己倘若留下来又有些莫名的尴尬,便只好和秦红玉小宝儿以及苏家三人一起跟着刘老认地方。 归燕园住的地方确实不多,也真没有仆人婢女,活计是每个人做。洪辰被分配了住处之后,便自告奋勇地担任了上山砍树劈柴的职务。提了一把柴刀上山时,又路过演武场,见小王爷和季茶先后在木桩上起转腾挪,像两只飞来落去的鸟儿,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又想起遇到王丽凤应海兰胡茵茵等人时季茶有些阴阳怪气的话,不禁学着自语道:“那你以后跟着这小王爷去偷刀抢剑罢,别再找我了,哼!” 洪辰上山砍了些树枝,用绳子扎了几捆柴火,背下山来时,已到了黄昏。秋天黑得比夏天早了很多,且归燕园不怎么点灯,洪辰走在湖边,能清楚地看到天上弯月映在黑色水里,像一张被啃去了多半个的金色大饼。微风荡过,水面波光粼粼,还会有不认识的鱼儿突然从水底跳出来又落下去。满园静寂,没有什么声音。 自从到了天州,很少再身处在这种舒适恬淡的气氛中,洪辰暂且抛却烦恼,放下柴火,坐在湖边,两条腿垂到堤岸之下,微微晃着,心里想起还在桃源的时候,日子也如此刻一般轻松惬意,倘若一辈子都能留在桃源该多好。转念又想起:为何师父要把自己从桃源赶出来,找一把虚无缥缈的刀?那把刀对于桃源又有什么意义?而自己再回桃源时,桃源是否还会是从前模样? 思绪渐多,原本抛空的心房,又装入了许多烦恼。 正望着湖面走神中,洪辰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一转头,只见季茶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又同自己一样坐下来,两腿垂到堤外,一直晃。 “你练完了?” 洪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自己嘴角咧得不怎么好看。 “哈哈,早就练完了。”季茶却笑嘻嘻地道,“不过半个白天,我就把那套‘狐魇步’学了个七七八八啦,这不是赶着来教给你么?” “教给我?” 洪辰有点懵。 “那可不是?不然以我这么高深的武功,用得着去学那小王爷的稀烂招式么?”季茶言语间颇有不屑之意,“不过,虽然他的招式对于我来说是稀烂,但放到江湖上,也是难得的好功夫了,教给你来用,那是绰绰有余。” 洪辰问:“那你是为了我才去和小王爷打那个赌的?” 季茶道:“那当然,你瞧瞧你,除了几招胡乱砍的破刀法,什么武功都不会,一旦手里没了兵器,连个钟驼子都不见得能打过。拳脚也就学了一招大力神掌,平时基本没什么大用。这是你跟着我,遇到麻烦有我给你擦屁股,以后若你独自一人去做事,不多会点本事怎么行?你还想着一招鲜,吃遍天啊!” 第91章 狼牙拳 “啊?” 洪辰嘴巴张开,只发出这么一个声音,喉咙就像被堵住一样,再出不了声。然而这一声“啊”里已汇聚了惊讶,诧异,欣喜,自悔等等情思心绪,百感交集,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了一起,如茧子般将心房给包裹住,仿佛是因此,心里的话才讲不出来。 季茶拉着洪辰站起:“走,去演武场,早点练完了,早点回去睡觉。”洪辰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以前为什么不教我?为什么又急着现在教。”季茶道:“那是以前我基本上只会独门秘功,既然是独门秘功,就没法儿教你。若教你那些随处可见的稀疏武功,又不值当花费那些工夫。现在终于逮住一个小王爷,可不得从他身上薅些羊毛下来么?这狐魇步还只是第一种,我与他约了明日再比试,他输了就要再传我一门武功。” 拉拉扯扯说话间,二人到了演武场。季茶拉着洪辰,纵身跳到木桩上,按照白日里小王爷教过来的办法,将学来的狐魇步从招式到内力流转的诀窍法门,都原原本本地传授给了洪辰:“这狐魇步飘忽迅疾,用于冲刺和突围俱是极佳,有了它,你再遇上天云三猛那种擅长联手的家伙,或者身陷到几十人的包围里,便不会再被阻拦困住。” 夜间看不清木桩位置,但却正好用来锻炼起腿落脚,挪身转步的本事。环境越复杂,周围障碍越密集,狐魇步的作用就越大。季茶白日和小王爷对练许久,依仗着本身对身法轻功的感悟,不仅将狐魇步大概学会,更在已有基础上来了不少改动。传给洪辰的版本,在小王爷所授基础上,摒弃了急切进攻的部分,而专注讲究迷踪错乱,不让人捉清踪迹。 洪辰学习速度也完全在季茶预料之内。虽然没有任何轻功身法底子,但内力深,听得专注,学起来自是极快。两遍讲述,两个刻钟,洪辰已经能在高低木桩上,将狐魇步的十几个动作套路大致走出来。过了个把时辰,便可如一只灵敏黑狐般自由穿梭。 季茶又与洪辰在这片木桩上玩起了你追我赶。一个人被碰到身子,就要反过来抓另一个,一个回合下来,谁坚持时间长,谁便可分一块绿豆糕。直到一整包绿豆糕都吃完,二人才抖搂着被汗水沁湿大片的衣裳,回了安排的卧房。 到了第二天,季茶果然又去找小王爷切磋讨教。这次并没喊太多人,只加了个洪辰到演武场。小王爷一开始要换兵器比,季茶却说不如直接比拼拳脚。小王爷欣然答允,与季茶徒手对招起来。 小王爷在拳脚上也博采众长,既能打刚猛霸道的北方拳,又能踢来去无影的南方脚,诸多出自不同套路里的繁杂招式衔接运用起来,丝毫见不到一点停滞,倒像原本都是一套的武功。 季茶在掌拳架势上的造诣,也比使用兵器高出太多,出招利落,变招快,身形迅猛,韧劲足,接连和小王爷过了五六十个回合,并未和昨日一般,露出迅速被压制的迹象来。 小王爷越打越是酣畅,浑身都被活络起来,一开一合间,胳膊腰脚极力舒展,好似下山猛虎。季茶游刃有余,直接闪躲过了一多半攻势,剩下的也都架挡下了,有时还能回敬一拳两脚到小王爷身上。 又过了百余招,季茶忽大喝一声:“看暗器!”双手作势往腰间掏。小王爷凛然一惊,赶忙侧身回躲,双眼尽盯着季茶双手,要看暗器从什么地方射出来?哪知季茶根本没拿出什么暗器,迅速往前跨出一大步同时,伸腿朝斜下一绊,正绊在小王爷一只脚踝上。 小王爷哪里料到季茶会玩这种把戏,身子一个不稳摔在地上。季茶双手叉着腰,笑嘻嘻道:“好啦,你又输我一门武功。” 小王爷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土,很爽快地说:“这次你又要什么?” 季茶不假思索地说:“要你半截腰打出来那套又快又猛却没什么固定章法的拳。” 小王爷道:“那是狼牙拳,讲究出拳交错参差,不让对手捉摸到真实出拳的方向,又包含了拳变掌,掌化爪,爪作手刀,其中衍生出的变化不计百千,为我拳脚武功里最是难学的一套,你确定?” 季茶道:“你教个入门基本功就行,那些变化就不用你教我啦。” 小王爷点头:“好,那下午我们再来演武场上练。你们先去用饭罢,我去马场练会儿跑马和放箭。” 季茶与洪辰告辞离开,去厨房弄饭。正赶上妙手仙医付行空用灶煎药,砂锅里泛出一大股苦腥味,洪辰皱眉问了句:“仙医,小王爷身子看上去健壮的紧,到底得了什么怪疾?要喝味道这么怪的药。” 付行空说:“啊,小王爷一天得喝两顿药。” 洪辰见他答非所问,却不像是没听清的样子,知晓对方不想回答,便不再问。季茶不愿在厨房里呆久,捏着鼻子拿了六根黄瓜出来,在瓮里舀了一瓢水洗净,和洪辰一人三根,蹲在湖边啃。 洪辰又问季茶:“小王爷可一点都不像个病人,到底有什么病?” 季茶道:“哪里不像个病人了?又不是断手断脚躺在床上的才是病人的样子,许多人乍一看无比正常,其实病的不轻嘞。他唇色淡的吓人,显然体内有不调之处,外边瞧上去没什么大恙,没准儿是五脏六腑里有什么毛病。” “嗯,应该如此。” 洪辰回想起来,从前师父检查鼠舍时,说有些打过架的竹鼠乍看上去没有外伤,其实受了严重内伤,活是没法活了,该带去河边宰杀。 到了下午,洪辰上山砍柴,季茶过去演武场跟小王爷学拳。再到晚上时,归燕园又小聚了一下,秦红玉拾掇出一大桌子菜肴,比昨天中午的要丰盛许多。苟或等人边吃边叹:“自从离了天幽城,好久没吃过这种故地佳肴啦。” 秦红玉便红着脸道:“你们想吃,我可以总做给你们。但不知有了我相公消息没有?” 王换代说:“我和李哥已经联络了天京的部分熟人,让他们去找你说的陈三猫,不过天京实在太大,一时还没什么收获。秦小嫂子,你不妨再说些其他特征?” 秦红玉想了一会儿,道:“我相公很高,在我们村子,是最高的一个。他长得很白,一点也不像是个总奔波在山林里打猎的人。他武功很好……但不知道有没有各位大侠好。他若是改名字,肯定会尽量文雅一些,但基本还是会姓陈。” 咵嗒! 似有一双筷子掉在地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良景面色苍白,手里已没了筷子。 小王爷问:“苏大师,你怎么了?不舒服?” 苏良景“哎呦”了声,答道:“是啊,我肚子有点难受,没拿稳筷子,先回岛上了。”说罢就起身离席。 小王爷也忙起身:“让付仙医给你瞧一瞧罢。”苏良景脸更白了:“不用,不用,我自己的小毛病,喝两口热水就好,哪里用得着仙医?小王爷,您可千万别麻烦付仙医,他每天给你煎药已经很累了,我自己稍微一挺就没事啦。” 苏良景离席回湖心岛,其他人各散了活动休息。季茶又带洪辰去演武场,将白天学到的狼牙拳,一招招跟他拆解:“狼牙拳实在算不得什么精妙武功,但胜在只需学十多个出招姿势,几种变招手段,一灵活运用起来,便有千变万化。它招式中蕴藏的内力运转线路也相对简单,故而基础内力越强,用起来威力也就越大。比那种花样迭出的拳脚武功,更适合你来用。” 第92章 雕璞玉 洪辰学狼牙拳的速度,比学狐魇步还更快一些,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将所有架势尽数掌握,又练习了半个时辰,已能在粗浅套路的基础上发展出许多进一步的变化。季茶并不敢和洪辰切磋拳脚,生怕对方一拳头打得实了,真一拳打爆自己脑袋,只让洪辰别用内力,两人互喂了些招,探讨狼牙拳的用法。 季茶发现,洪辰的武功天赋,恐怕是小王爷的十倍不止。小王爷天资聪慧,已算江湖上惊才绝艳,万中无一之辈,又肯下苦功,每日勤练不辍,还摒弃门户之见,对南北武功兼收并蓄,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九州武林大宗师中的佼佼者。饶是如此努力的天才,和洪辰一比,依然显得黯然失色。 但凡学武者,大抵从招式练起,一板一眼地修习,先将身子打熬好了,再去练内功,开经脉,运真气,辟丹田。待到全身主要经络贯通,成了内功上的高手,许多招式也就练得娴熟了,内外皆有所成,再去修习高深复杂武功,便可水到渠成。其后,再于前人传授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找出最适合自身的武功,并改进招式,乃至于自创独门武功,从此便是武学一途上的大师,宗师。 有道是“穷文富武”,这条武学之路无比艰辛,要想武学有成,不仅要吃得了苦,还得及时补充营养,把身子练好,更得有名师指导,才能找到明途。如若不是宗门帮派和名门望族出身,能供养得起学武的家庭,已是极少数。一般武人大抵只能跟从普通武师,练一身普通武功,再去当镖师,武师,护院等等,倘若人机灵,会钻营,或许能闯出一片基业。 即便条件全能给得上,自身也愿意好好学,可囿于天资和专注程度,每个人能达到的最终成就,自然也不同。能把内功练到第四境的已是一方高手好手,在一片区域里打出名气不在话下,练到内功第五境及第六境的,甚至能称为人中龙凤。武功这东西便是他们非常重要的能力本钱,但想要获得名气,利益以及权力,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师承,就得付出更多精力。 一个鲜明的例子便是洪辰,明明有着匹敌十大派掌门级别的武功,初入江湖时,没有见识,没有人提携,一开始在边陲小城仗着一身实力还能到处乱逛一段时间,可到了后面,他高深的武功既是对别人的威胁,又是别人贪图的资源。 季茶觉得自己虽然带着洪辰一起被通缉,但也算救了洪辰。一个对外部环境一窍不通的绝顶高手独自行动,是先明白庙堂江湖天下苍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先被人瞧出破绽阴谋暗害,答案显而易见。 但对俗务沾染得少,亦不是绝对的坏事。和习武直接相关的根骨智慧,洪辰未必就会强于小王爷,可是童年少年时期的单纯生活,让洪辰相比同龄人少了百般心思的同时,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心无旁骛地去练功。同样的年纪,其他人要去买新衣裳,要去认识异性,要去四处玩耍,想要父母呵护,想要师长宠爱,想要同伴崇拜,要做出诸多行动来满足个人的心理渴求,而洪辰除了养竹鼠,其他所谓的伐竹和认星星,就是练功练功和练功,甚至可以说他的世界里只有练功这一件事,才在很小的年纪,达到了少有人及的成就。 一块石中璞玉便如此诞生,只待雕琢。 季茶捡到了这块璞玉,先让璞玉熟悉了石头之外的环境,终于等到了雕琢之时。 待到练完狼牙拳,季茶说要去烧水洗澡,洪辰也要跟着,道:“烧两盆水多浪费,一起洗更省事一些。”季茶瞪眼道:“和别人一起洗澡,你要不要羞?”洪辰说:“一起洗个澡而已,哪里羞了?夏天时候,我和师父在小河边等着竹鼠烤熟,跳进河里洗澡,互相搓背,邻居紫大娘就在旁边洗衣服呢。” 季茶道:“原来你们桃源不止有老光棍。紫大娘是姓紫么?这个姓很少哎?” 洪辰道:“紫大娘应该不姓紫,我们叫她紫大娘,是因为她家花圃里种着紫色的花。她针线活可好嘞,我和师父的衣衫破了,都是她去缝。有次卖鱼强扯了她家好多花,不许她给师父缝衣服,她便教了我穿针引线,让我学会去给师父缝衣。” 季茶心中一惊,想起初遇洪辰时,这厮裤裆破了,拿了自己的银针去缝衣。当时瞧着他手法熟悉,像极了穿云针法,如今可算是得知了来历。但那紫大娘又是什么来历?一门独传的穿云针法她为什么又会?困扰在季茶心头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多了。 两个人终究没一起去洗澡,因为洪辰下午砍的木柴都被仙医付行空用光了,没法子烧热水。 翌日一大早,洪辰就去上山砍柴,等下山时,季茶竟已和小王爷比试完了。洪辰不知道季茶是怎么赢的,总之小王爷又输给季茶一门唤作“燕返巢”的轻功。到了晚上季茶传授武功时,洪辰才明白,今天两个人压根没有交手,单纯比试轻功,结果小王爷就把得意绝技输给了季茶。 轻功属于教着简单,练着难的武功。洪辰还在练习燕返巢,季茶便趁机去洗澡。等洗完澡回来再看洪辰,只见其满头大汗,水平倒像模像样了——起码已能做到短距离的凌空虚踏,掠空滑行。 季茶鼓了两下掌,满意道:“短途冲刺和突围用的身法步法,中距离奔袭和逃跑用的轻功,肉搏用的拳脚,你都学会了,以后勤加练习,水平还会越来越高。估计你再遇上什么事,一人也能应付得来。” 洪辰正如归巢燕子一样在木桩上掠空飞蹿,闻言落回地上,吐出疑惑:“你这几日着急教我这些武功,还总说让我一人面对什么什么,好像你很快就要离开似的。” 季茶迅速用手敲了一下他脑袋:“这叫有备无患,懂吗?不然以后再遇到更危险的事,你继续当我累赘啊。我白天跟小王爷谈了,还有几天就是神仙大会,到时候他会带着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在那里若是遇到合适目标,咱们就果断下手,然后跑路。到时候你自己会轻功,就不用太劳累我了。” 洪辰说:“那我可得多练练,等到时候我轻功比你强,带着你跑。” “切。”季茶道,“就你这两下子,练上八百年轻功,可都赶不上我呐。” “那不一定!” 洪辰说话间身形一晃,伸手向着季茶抓来。 季茶马上躲过抓摄,跃空而起,大笑道:“这轻功小王爷练了多少年,都被我甩得只能吃灰,你这还是再多练练吧!” 归燕园里,不止此处气氛轻松祥和。小王爷喝了付行空煮的药,躺在榻上睡下。王换代李改朝和苟或等人聚在一起玩骨牌,被刘老进来横插一脚:“你们不好好休息,大晚上在这里打牌?带老朽一个!”苏良景在小岛上生起了火炉,乒乒乓乓地开始打铁炼器。苏家二老和秦红玉轮着番地跟小宝儿讲故事。 正在此时,归燕园外大街上,一个高大身影出现。 阴影巷子里,跑出来几道身影:“拜见陈副统领!” 高大人影问:“你们可探查清楚了?苏良景此人,就在归燕园当中?” 一人道:“万不敢欺瞒。小的查了许多线索,走访各处,都看着载着苏良景的马车,进了这里!” 第93章 身份露 翌日上午,洪辰上山砍完柴背回厨房后,打算去瞧一瞧苏良景身体好些了没有,穿过长廊时,正迎面遇上季茶,便问:“你见到苏大哥了吗?他身子怎么样?” 季茶没好气地说:“姓苏的身子好着呢,就是心神不宁的,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说没事。哼,连我都不信,随他怎么样去吧。” 洪辰道:“那苏大哥许是在担忧什么。” 季茶眼睛一转:“这倒是,这小王爷和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反动得紧。他奶奶的,又‘改朝’,又‘换代’,还老想着‘苟’,也太过招摇。朝廷把他们视为眼中钉密切管制,实在不冤。姓苏的估计是瞅着这些所作所为,心里不安稳。” 洪辰点头:“这应该是一个原因。但昨天苏大哥是听到秦大嫂说她相公时,才突然情绪,我觉得,他是猜到了秦大嫂相公身份。” 季茶道:“哦?是谁?” “我不敢肯定,但苏大哥显然是往那人身上想的。”洪辰说,“我不是与你说过么?那天和胡茵茵一起来的,有个她当紫衣卫的表哥叫陈叔夜,那人就身材极高,白面皮,口音也和秦大嫂有些像,又会武功,由不得人不往那边想。” 季茶有些惊奇:“那未免也太巧了。” 洪辰说:“我也觉得很巧,恰好秦大嫂相公就是胡茵茵表哥,不知道是天下太小,人与人会以各种方式相遇,还是天下太大,什么巧合都有。”接着又道:“对了,你现在是要往哪里去?” 季茶回答:“我今日本想再找小王爷切磋切磋,看看能不能再坑门武功过来。但一连去了演武场,马场,都没他影子,来了姓苏的这里,才听那什么妙手庸医付大夫说他今日会在书房被刘老头教读书。” 洪辰道:“小王爷还真挺忙,又要学武,又要练骑马射箭,还得读书。平时好像什么闲工夫都没有,吃个饭都急急忙忙的,恨不得一口把整桌子上的菜全吃了。” “正好你跟我一起去瞧瞧,这小王爷在念什么书。” 季茶拉起洪辰便走。 不一会儿,到了书房门口,季茶和洪辰站到门边,只听小王爷声音从里传出:“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九国者九国也,非新也。族新者新也,非天下也。嗟乎!使九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新。使新复爱九国之人,则可递万世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新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接着又是刘老声音:“不错,这篇赋你算是背得熟了。先前的《过新论》,《九国论》,还记得吗?” 小王爷道:“记得。” 刘老道:“你有何理解?” 小王爷道:“这三篇文章,从不同角度出发,讲述论证从十国时代到大新朝代,九国所犯过错和大新亡国之故。但大体思想殊途同归:为君者当爱护黎民,当礼遇贤能,当信任良将,当护佑社稷。如若压榨百姓,闭塞言路,必逃不过败亡命运。” 刘老道:“不错。一朝之兴,必在于民众相拥,一朝之亡,必在于民心背离。正如今日大虞,不仅广兴土木,大修宫厦,还强捉民夫,大炼天丹,找了无数冠冕堂皇理由以横征暴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到处都要宣传天子神文圣武,将一切异议者打为逆贼异端;强朝外表犹在,但内部已被蠹虫蛀空,百丈巨树,诚一空壳。” 小王爷道:“即便如此,由于西凉、南越两大外敌在一旁虎视眈眈,民众还是更偏依附武力强盛的大虞,只恐本国内乱,外敌趁机来犯,自己沦为奴仆,日子比现在还不如,倒不如得过且过。” 刘老发出几声“呵呵”的笑:“小王爷,你认知很明确,契机尚未出现,我们若现在反虞,不得民心。就算你将武功练得再高,进宫杀了虞天子,依然坐不上王位。但谋事在人,机会总要靠人创造。” 小王爷问:“仪之先生,您意思是?” 刘老道:“小王爷不是要参加城北神仙山庄举办的神仙大会么?那是一个造势良机。暴虞如今对武林江湖人士管控严重,更胜昔日大新。许多高手不得自由,要么就要被朝廷征召融入其中,要么就要深居一方不问世事。不少宗门帮派与朝廷官员勾结鱼肉百姓的同时,也因分赃不均等故有所不满。你身为燕天子后裔,若以文治武功扬名,必可争取一部分江湖人的拥趸支持——相比向着暴虐贪婪的君主委曲求全,他们更愿扶持一个和自己走得更近的良才上位。” 小王爷道:“仪之先生所言极是。参加神仙大会,我原本只抱着见识众家风采,补益自身武功的心思,却未想到此处。今后我遇事定会多虑多思,从更多角度琢磨周全。” 刘老又道:“不仅这些武林人士,那些被逼上山头的农匪,部分拥兵自重有异心的军阀将领,以及二十年前被大体消灭却至今依然广泛活动的皇天教徒,都是我们可联合统战的对象。末代燕天子有仁慈之名,而虞天子违反了当年燕天子禅让时不许加税加赋的约定,你反抗暴虞,有名义上的天然优势。” 书房里两人讨论得认真,书房外两人偷听得惊愕。 季茶与洪辰虽早就猜到燕王一脉有反心,却未料到有串联这么多组织势力的图谋,此刻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各往外面撤去。 却听屋里又传来一声言语:“洪教主,季护法,既然来了,还走什么?”说这话的人正是刘老。 洪辰和季茶更为诧异,当下站住不动,只见房门打开,刘老和小王爷一先一后走了出来。小王爷抱拳一揖:“小王颜桀,见过洪教主,季护法。” 季茶咳了一声:“咳咳。小王爷,你说什么?这儿哪里来的教主,护法?” 刘老笑道:“既然一切都已挑破,二位何必继续装下去?方才你们走到院子时,我便听到了。与小王爷一番对话,正是讲给你们听的。” 季茶一跺脚:“他奶奶的,这姓苏的家伙,果然泄了秘密!” “和苏大师无关。”颜桀道,“你们二人身份,我也是刚刚才确认的。” 季茶狐疑道:“刚刚?” 颜桀点头:“就是刚刚。先前只是猜测,而你的反应,验证了我与仪之先生的推断。” 季茶恼恨中了计,又是跺脚又是挥拳。洪辰则问:“你们从什么地方猜出来的?我们两个人的伪装,应该没什么破绽。” 刘老道:“单从伪装上讲,是没有破绽。但这位季护法一连和小王爷交手好几天,可就把底暴露了个干净。尽管季护法一直极力掩饰身上武功路数,但几日间小王爷把季护法的武功向我模仿重演了好多遍,我这老眼认了再认,很像是皇天教‘北冥宫’一脉武功。目前天下最高调的两位皇天教人,便是绰号‘伐竹客’刀法天下无双的洪辰教主,和绰号‘采茶人’擅长伪装匿形的季茶护法。而他们上次出现是在天州南部的天威城,从时间看有可能近日到天京,种种加在一起推断,才有此猜疑。” 洪辰看向季茶,还未开口,季茶就抢着道:“你瞅什么瞅?想怪我?我还不是为了帮你这家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洪辰一愣,心想我一个字还没说呢,根本就没怪你的意思,你就妄自脑补了一大堆。 刘老大笑几声:“哈哈哈,季护法脾气还真是火爆,反倒让老朽以为你是教主,洪教主才是护法了。” 颜桀道:“季护法身手很厉害,先前几次交手,虽说季护法取巧而胜,但如果不隐藏武功路数,拿出真本事全力以赴,我想我依然不是对手。” “小王爷,你才厉害哩。”季茶说话颇有些阴阳怪气,“我以为在坑你的武功,没想到你悄悄把我的武功都给偷了去。” 颜桀摇头:“那哪是偷师?不过徒具其形,并无其里。同样的招式,你用出来是高深武功,被我用出来只是架子而已。” 季茶便笑:“那是当然。皇天教武功高深莫测,必须修习整套秘功,才能让每一门武功都发挥出莫大威力。这些外在招式,就算被别人学了去,也无甚妨碍。” “说到这,老朽无礼问一句。”刘老说,“二位来小王爷这儿有何目的?恐怕不止是学几门江湖武功,蹭身份混入神仙大会这么简单罢。” 小王爷说:“我觉得只是因缘际会而已。如果当时王大哥李大哥没去苏大师那儿求铸兵器,就遇不到洪教主和季护法。” 季茶道:“也不尽然。巧合是一方面,但最终决定留下来的原因,还是我们洪教主相中了小王爷你家祖传的神刀。” 第94章 前尘史 话音既落,季茶观察颜桀神情,却未见到其脸上浮现一丝怒意,似是完全不以为忤。倒是刘老张口呵斥道:“季护法,小王爷待你们毫无失礼之处,你为何如此羞辱于他?” 季茶道:“有吗?” 刘老怒道:“那把神刀,乃昔日燕天子留存之物,为一国至尊自用神刀,属一朝象征,你对神刀有想法,岂非折辱小王爷,折辱燕王一脉历代先祖?亏得……” “仪之先生,无须如此动气。”颜桀打断刘老话语,转而对洪辰与季茶道,“洪教主,季护法,你们二位英雄虽才在江湖出现不久,却做了许多有名大事,更杀了吴信义,商驰晖两个助纣为虐的狗官,不可不称为一世豪杰。二位所率的皇天教,二十年前更是涌现出了无数反抗暴虞的英雄人物,我一直无比钦佩。自古名刀配英雄,若非人在天京,刀处天幽,我恨不得立马将神刀取来相赠。” 季茶自是看得出刘仪之和颜桀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也并不信颜桀真的会将神刀双手奉上,但他们无疑已经展现出了交好的意愿。便说:“只要小王爷把神刀交给我们,那小王爷这个朋友,我们就交定咯。” “唉。”颜桀轻轻叹了一声,道,“但我身染疾病,无法得归故乡,也便无法将神刀赠予你们。” 洪辰闻言,开口问出了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小王爷,你到底患了何病?平常看你样子没有一点不对劲,是有什么内伤吗?” “多谢洪教主关心。”颜桀回答说,“我所患疾病虽然难以治疗,但其实并不影响日常起居与练功。” 季茶说:“既然小王爷身体无碍,那为何迟迟不返天幽,正式继承燕王大位?” 颜桀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这个问题。旁边刘老面露焦急,正欲开口帮忙解释,院里忽然跑进来一人,正是武师苟或,一到近前便单腿跪下,道:“禀告小王爷,外面来了一名归义司紫衣卫的副统领,说是要见您。” “紫衣卫副统领?”颜桀皱了下眉头,“他叫什么?” “他叫陈叔夜。”苟或说,“王换代和李改朝两位大哥认得他,跟我说他就是打伤苏大师的家伙。” “难道他为苏大师而来?”颜桀转而看向刘老,“仪之先生,你说要怎么办?” 刘老又问苟或:“来了几个人。” 苟或道:“只有陈叔夜一人。” 刘老思虑了几息,说:“归义司若为搜查苏大师而来,肯定不止陈叔夜一人。先看看他来意为何罢。” 颜桀对苟或道:“你带陈叔夜来会客厅见我。” “是!” 苟或匆匆离开院子。 颜桀又道:“洪教主,季护法,你们应该见过这陈叔夜,可愿与我一起见他?” 洪辰看向季茶,季茶说:“小王爷先去见他罢,我们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再过去看看。” “好。请便。” 颜桀拱了下手,与刘老一起往会客厅走去。 等离了院子,颜桀才低声道:“仪之先生,你对这二人,有什么看法?” 刘老道:“很有些古怪。这护法季茶看上去倒还算正常,颇有皇天教之人行事不合寻常礼法的作风,但那个教主洪辰实在让人看不透。” 颜桀赞同道:“我也觉得如此。看样子,季护法对他不甚尊崇,他本人更是沉默寡言,说话极少。不知是此人深藏不露,还是另有其他隐情。” “并且,他们来小王爷这儿的用意,是否只有神刀,都很存疑。”刘老说,“就连他们的身份,都有待确认。” 颜桀轻咦道:“仪之先生的意思是,他们可能并非洪辰与季茶?” 刘老摇头:“不,他们应该就是洪辰与季茶,从他们自报的名字都能看出来,一个叫红茶,一个叫纪尘,不过是互相换了半个名罢了。但他们真的是皇天教的教主和护法吗?我看未必。江湖上总听风就是雨,以我对皇天教的了解,他们的新任教主就算年轻,也没多少高调行走江湖的可能。” 颜桀说:“记得仪之先生提过,你在二十多年前,曾与皇天教不少人打过交道。” “是呀。”刘老语气唏嘘,“当年老王爷年纪只比你现在稍大些,我也正当壮年,作为他的贴身护卫。那时皇天教打着‘均平富,等贵贱’的旗号,还拿出来许多怪异邪门的武功,吸引了许多人加入。我们曾有联合皇天教共同推翻暴虞的计划,接触过皇天教的一些宫主,护法等等。可惜他们的人并不愿意与我们携手共进,一意孤军奋战。” 颜桀皱眉:“是瞧不上我们燕王一脉的力量么?” 刘老道:“当初老王爷和老老王爷都尚在世。老王爷虽武功相对一般,但长于弓马,熟读兵法,颇有谋略。老老王爷武功惊人,是天州数得着的高手。岂是皇天教能瞧不起的?但皇天教就是很怪异,吸收的新成员大多都是农匪强盗,以及部分崇尚他们教义的江湖人。” 颜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们明明有得到许多协助的机会,却毫不珍惜,最终落得失败结局,也不出人预料。” 刘老点头:“皇天教合计四门十六宫,其中北门,包含北冥,北伤,北心,北月四宫;东门,包含东水,东文,东乐,东藏四宫;南门,包含南离,南汉,南飞,南金四宫;西门,包含西漠,西寒,西道,西佛四宫。每一宫都有独特秘法武功,端的厉害。 “皇天教最巅峰时期,在九州各地有过百万教徒,力量实在不可小觑。但这百万教徒,也耐不住暴虞,西凉,南越三个国度,以及那些武林宗门,江湖帮派的联合绞杀。他们争取到的支持多,但树敌更多。且教徒虽多,却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也没有太多固定的地盘,终被能征善战的三国铁骑清剿一空,只剩下一些孑遗苟延残喘。 “如今天下虽还有不少皇天教信徒,但几乎没有多少敢走上台面上来的,只敢在那些乡野村落和人传教,还总会被告发,被官府追得满天下跑,全都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会客厅。颜桀见厅里已坐了个高高大大的紫衣人,知是陈叔夜已经到了,便不再和刘老说话,大步走上前去,开口道:“这位就是紫衣卫陈副统领么?不知造访敝府,有何贵干?” 那高大紫衣人站起身来,白净脸上露出笑容,深揖下去行了大礼,才直起身子道:“下官陈叔夜,唐突拜见,打扰了小王爷,实在有罪。” 颜桀一摆手,道:“无须多礼,你只消道明来意就好了。紫衣卫不是满天下走动,去抓不听话的江湖人的么?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善,手下这伙也都是从前在我父王手下做事后来没了饭碗,如今无家可归投奔我的顺民,不知怎么能劳你大驾。” “下官哪会有这种想法?”陈叔夜道,“小王爷乃一国藩王,身家性命与大虞休戚与共,肯定不会做乱纪违法之事。何况就算小王爷犯了事,也轮不到我这小小紫衣卫副统领前来管辖。您有高祖皇帝御赐的‘铁券丹书’,即便是天子降罪,尚可抵免。” 颜桀笑道:“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陈叔夜说:“我是想请小王爷,帮我追查一人。” 颜桀问:“哦?是什么人?” 陈叔夜道:“是一个逆贼。此贼名唤苏良景,据传暗中与乱党勾结,私自打造了许多利刃兵器,已经被知情者举报,为下官所受理。” 颜桀说:“那你率人去追讨此人便是,缘何到我府上来?莫非你怀疑我窝藏了他?” 第95章 谋虎皮 陈叔夜微微一笑,道:“不,下官请小王爷帮忙追查罪犯,只是单纯想得知罪犯下落,可没有半分怀疑小王爷包庇窝藏的意思。” “那我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借人手帮你满天京去查?”颜桀觉察到对方来意不善,当即也不再客气,“这偌大一个归燕园里,连我在内,都没多少人,每天挑水种菜洗衣做饭就很忙了。何况归义司能人无数,不会缺这么点人手吧?” “下官不是来借人的。”陈叔夜摇头说,“下官来借的,是东西。” 颜桀眉毛一挑:“什么东西?” 陈叔夜道:“听闻归燕园珍藏有一幅‘仕女舞剑图’,一尊‘碧睛金狻炉’,一方‘烟水平墨砚’,就是这三样。小王爷可愿借于下官?” 颜桀不解:“它们都只是前朝名家所作的字画古玩,珍稀固然珍稀,只是不知归义司借这些东西做什么?对追查罪犯,能有何作用?” 陈叔夜依旧只是微笑:“小王爷只须回答,借还是不借。” 颜桀摇头:“前朝留下来的遗物甚少,这些物件已于我家中传世百年,蕴含历代燕王对先辈的哀思寄托,并非我一人之物,而是子孙万代的精神象征,自是不可外借。何况陈副统领毫无一个合适的理由,恕我无法接受。” “理由嘛,自然不缺,但下官怕小王爷听了,不太高兴。” 陈叔夜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将声音拉得很长。 颜桀听得直皱眉:“陈副统领直言无妨。” “这些东西,并非归义司要用,而是我要用;也并非有了这些东西就能找到犯人,而是有了这些东西,便不用去找犯人;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了犯人下落,但得到这些东西以后,我便可以不知道犯人下落。” 陈叔夜一番话绕来绕去,颜桀与刘老一开始还听得有些范迷惑,但听到了最后时,皆是面色一变。 “陈副统领,你什么意思?”颜桀神情并没有动怒的样子,只是阴郁了许多,“听你口气,跟在威胁我一般。” “就算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威胁小王爷啊。”陈叔夜脸上笑意更浓,“小王爷何等人物?高祖皇帝所赐铁券丹书,可宥燕王一脉万罪,唯独一罪不宥而已。” “陈叔夜,请你慎言!”刘老忽然高声道,“诬告反坐,这样无凭无据的话讲出去,要杀头的,可是你!” 被赐丹书铁券者,可宽宥一切刑责,唯有一罪例外。 便是谋逆。 无论哪朝哪代,没有一个罪过,比谋逆更大。就算再仁慈的君主,也不会宽恕任何一个想造反的人。轻则只惩其一人,责以斩首或凌迟;重则九族株连,尽数斩杀或流放充奴;乃至于掘坟刨墓,让其先人尸骨都不得安宁。 陈叔夜一脸无辜相,肩一耸,手一摊,道:“下官诬告什么了?下官什么也没说啊。这位是服侍过三代燕王的刘仪之先生罢,您阅历丰富,最知道什么话该讲不该讲,什么事能做不能做了。” 颜桀还保持着平静:“陈副统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官说的很明显了,小王爷还听不懂吗?”陈叔夜道,“下官只需要‘仕女舞剑图’,‘碧睛金狻炉’,‘烟水平墨砚’这三样东西。” “我明白了。”颜桀点头道,“陈副统领,你可否知道一个成语,叫‘与虎谋皮’?有关这成语,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从前在很遥远的北方,有一个优秀的猎人,最擅长打野兔狐狸,有一年的冬天,比以往要冷许多,极寒三尺,许多动物都被冻死了,猎人也觉得十分寒冷,听说山里老虎皮最为暖和,便找到了老虎,和老虎商量可否剥下它的皮,来给自己保暖。老虎说:‘我可以把皮给你,但我很饿,想填饱肚子。’猎人说:‘你想吃什么?我去打。’老虎说:‘不用那么麻烦啦!眼前不就是吗?’说完老虎就咬死猎人,把他整个人吃下肚子。这样老虎又吃饱了,又实现了猎人被虎皮包住的愿望。” 陈叔夜听完后说:“这个故事,其实起源于下官的家乡。” 颜桀道:“既然陈副统领知道这个故事,为何又要来呢?不怕老虎将你吃掉吗?” “猎人终归只是个猎人,他打猎技术再厉害,也只是个朝不虑夕,靠着一身蛮力气讨饭吃的低等人罢了。”陈叔夜道,“老虎能吃掉猎人,不仅是因为老虎比猎人厉害,更是因为老虎吃掉猎人,也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但如果那个猎人身在一个打虎的猎户队伍当中,率先找到了老虎,恐怕老虎的明智选择,就是剥下些皮交给那猎人,换来保住条命。” “陈叔夜,你真是胆大……” 刘老开口欲要说些什么,陈叔夜却径直往外走去:“明天下官还会再来一趟归燕园,还望到时候,小王爷能把三样东西都准备好。” 后面颜桀和刘老都没再说一句话,盯了着陈叔夜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当中,才对视一眼,各叹了口气。 “小王爷,这陈叔夜显然是准备借着苏大师的事情来罗织罪名,诬告我们谋逆。”刘老虽然平常一贯老成持重,这时也不大能镇定下来,“这下我们的处境,可不太妙。苏大师被人记下交易账目的账本上,写着我们府上许多人的名字,听陈叔夜说法,是想借着那账本,来给大家套个在天京擅囤私兵的罪名。” 颜桀说:“话虽如此,但罪名不是想安就能安的,我觉得,只要尽早将苏大师转移,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大家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小王爷,可不要太低估那些人的险恶!”刘老语气严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暴虞想除掉我们不是一日两日,前几代天子尚可做个样子,维持表面上的平和,而这一代天子举动越来越过分,就差来个莫须有的罪过,把我们全下狱啦。” “仪之先生,你这话是否有些言重?”颜桀皱眉说,“就算是定罪谋逆,也不是陈叔夜一张嘴,和一部不辨真伪的账本就能作证的。苏良景害怕那胡茵茵勾结官府来陷害他,我们可不怕,只需据理力争,虞天子也不敢太妄为。” 刘老道:“这代虞天子本人其实不足为虑,虽说暴虞目前一片国富民强,欣欣向荣之景象,但全是靠着前几代天子积攒下来蓄积而已,虞天子实在无能。可有一个人,能替虞天子做许多决定,一旦他发了话,虞天子几乎会无条件地绝对听从。这个人,可是心狠手辣,做得出任何事的。” 颜桀一怔:“这人是……” 刘老道:“自然是那位燕双飞,燕天师!” 第96章 新旧人 陈叔夜走到归燕园大门口时,忽觉得似乎有人盯着自己,而这目光并不来自于把门的胖子和瘦子,而是来自于遥远的身后。这感觉实在令人太不舒服,仿佛有什么潮湿黏糊的东西粘连在了背上,让陈叔夜一阵膈应的同时又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 出了大门,走下台阶,登上一直在等候自己的马车,陈叔夜一钻进车厢里面,就迎来了胡茵茵的拥抱和香吻。这热吻如此激烈,如此令人着迷,甚至让人顾不上呼吸。直到唇分之后,陈叔夜才有机会喘口气,而佳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说:“怎样了?” “茵茵,你出的计策果然没错,我看那小王爷已经有些坐不住了。”陈叔夜把胡茵茵揽在怀里,轻声在她耳边道,“你不仅是我的小福星,还是我的智多星呐。相比小燕王这条肥硕的大鱼,苏良景不过是条小鱼,不,只能算个小虾米。” 胡茵茵笑着说:“瞧你这高兴劲儿,跟小孩子抢到糖似的。” 陈叔夜说:“无论小王爷配合不配合我,我都可借此机会平步青云,能不高兴么?他要是被我拿捏住了,奉上那三样宝贝,我就可先去疏通关系,坐上统领位置。等以后还能继续吊着他,不断索取。倘若他不以为意,我大可以悄悄去巡天监那边,找里面的大人物,参他一个谋反,而朝廷本来就在寻找对小燕王动手的借口,我去给瞌睡的人递枕头,必是大功一件。” “这天下道理啊,都是共通的。”胡茵茵道,“尤其是你们男人,平时一个个装得多么果敢样子,可一旦遇到什么需要抉择的事情,大抵都软软弱弱,犹犹豫豫,既顾忌这,又犯难那,活像个面前两堆草,不知道先吃哪堆,最后饿死的蠢驴。” 陈叔夜一笑:“我可不是蠢驴,如果我是蠢驴,那你就是喜欢蠢驴的人,差不多也算个蠢驴。” 胡茵茵说:“你怎不是蠢驴?我要不是瞎了眼,才不上你这贼船哩。” “那你就是头瞎驴。”陈叔夜说到这,暂且从怀里放下了胡茵茵,掀开车厢门帘,对车夫道,“可以走了。” 胡茵茵忽然道:“咦,前面有个女人。” 陈叔夜闻言往着马车前方看去,见不远之处正站着一个年青女子,身子随之一颤。 胡茵茵问:“那个女人在看你。怎么,你们认识吗?” 陈叔夜立即放下门帘,摇头道:“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农妇罢了,我哪里会认识?乡野村妇没有见识,看到帅气英俊的男子要多瞅几眼,也很正常罢。” “那也该是犯痴的神色,不该如她一样幽怨啊。瞧她那张脸,上面写满了委屈怨愤,跟个弃妇似的。” 胡茵茵啧啧地说。 陈叔夜忙道:“那一定是她嫁了个又黑又丑又矮又没钱还脾气暴躁的相公,所以对你又羡慕又嫉妒,但她又自知没嫁个好老公的本钱,只恨她不能生得与你一样美丽,故而满是幽怨。” 胡茵茵这才满意道:“好啦,算你嘴巴会说。我就喜欢你能讨人欢喜这点。其他男人,大抵无甚趣味,要么连个话都不会讲,白读了书认了字,一开口就让人烦躁恼火。要么只会几种腻歪的油腔滑调,一口一个什么‘小心肝’‘小宝贝’的,令人恶心。” 前面车夫已经挥起了马鞭,高大骏马几声嘶鸣,马车起步前行。无论是陈叔夜,还是胡茵茵,都没再掀起过车帘或者窗帘,去望那女人第二眼。 季茶从大树后走出,来到依旧怔怔望着马车离去方向的秦红玉身边,开口问:“秦大嫂,刚刚那人,你认识吗?” 秦红玉惊了下,先张开嘴,又摇了摇头,说:“不,不认识。那人我从来都没见过。他是谁?” “你真不认识他?” 季茶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 秦红玉点了点头:“我真不认识……就是瞧那马车漂亮,才多看了两眼。” “他姓陈,叫陈叔夜,自称是那胡茵茵的表哥,现在是紫衣卫一名副统领,先前就是他打伤了姓苏的。”季茶又问了一遍,“秦大嫂,你真的确定,不认识他?” “从未谋面,何谈相识?” 秦红玉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往归燕园当中走去。 季茶没跟上去,站在原地,狠狠往地上跺了几下脚。这时秦红玉已进了大门,洪辰从另外一棵树后面走了出来,到了季茶身边,说:“你气什么?” “我气这女人实在软弱,明明已经见了要找的人,愣是不敢上前相认!忍气吞声到了如此地步,未免显得太卑微。”季茶骂道,“这等事情要是搁在我身上,早就一步上前,手起刀落,把狗男人和狐狸精的脑袋都给剁咯。” 洪辰说:“有可能陈叔夜真不是她要找的陈三猫呢。” “他奶奶的,你是从你藏身的那棵树角度看,瞧不见她神情,不然一见到她那张脸,就知道她已经确认陈叔夜就是陈三猫了。”季茶道,“何况,我们带着她从园子里往陈叔夜身边走的时候,一看清陈叔夜的身材和走路的架势,她的脸色就已经不对劲了。” 洪辰叹了一声:“没想到,秦大嫂受了那么多的苦,来天京寻夫,但她的夫君竟已经移情别恋了,而且丝毫没有和她相认的意思。” 季茶气愤道:“那陈叔夜着实不是个好东西,不仅扔下秦大嫂和小宝儿一人出走,还连自己爹妈都不照顾,害死了他们。就算是如此,也能用胸怀大志,想要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来解释。可一到了天京城,见了花花世界,他就管不住自己了,不仅勾搭了个狐狸精,还连结发妻子都不想认!” 洪辰说:“话说回来,我发现了个疑点。” 季茶问:“什么疑点?” “我们遇见秦大嫂时,她说是她老公派人来接她和小宝儿的。”洪辰道,“可是如果陈叔夜真的是陈三猫,为什么他明明不愿与秦大嫂相认,还要把母子二人接到天京呢。这个事情很难解释,除非……” 洪辰与季茶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一丝震惊。 第97章 百宝箱 猜想到某种可能后,洪辰只觉一切都说得通了,却丝毫欣喜也无,怔怔望着同样神色的季茶,说:“或许正如你所说的,陈叔夜根本不是胡茵茵的表哥,他俩是一对相好。真若如此,他派人接秦大嫂来天京,根本不是真的想接她,而是想趁此机会,杀她灭口。” “没错。”季茶点了下头,道,“再回想一下当时秦大嫂所言,里面透露出的蹊跷就十分之多。假使一个人派人去接他妻子,目的正当,会不告诉妻子自己目前的身份和住址么?他又不是不会写字,捎一封信又不难。后面秦大嫂遇到劫匪,同行人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这更匪夷所思。她和小宝儿能保下一条命来,恐怕全凭受雇伪装成劫匪的人良心未泯,不忍向着妇孺下杀手。” 洪辰忽然想起黄笑生杀死江汀的事情来,同样是丈夫杀妻,两相对比,却陷入了更大的迷惑:“黄笑生杀他夫人,是因为黄夫人变成了他的敌人,在黄夫人发现风光门老掌门尸首时,他们二人就注定不再会是一对恩爱夫妻,而变成了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但陈叔夜杀秦大嫂的原因就很不明了,就算他不喜欢秦大嫂了,也不愿意让胡茵茵知道他曾经有过妻子,可明明可以待在天京永远不回故乡,凭秦大嫂和小宝儿估计也很难一路找来,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布下杀局呢?” 季茶道:“既然陈叔夜不是个好东西,那他干出什么出奇的恶劣事,都毫不奇怪。这种见异思迁的人,谁知道他脑子里尽想些什么?” “秦大嫂一定很伤心罢。”洪辰望向归燕园当中,轻叹道,“唉。她此前是多么信任她相公,说了多少她相公的好话?在她心里,陈叔夜从前是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人。可到了今日谋面,发现对方根本不再是从前那个人,心里该有多难受啊。或许我们引她来见陈叔夜,对她而言,并是一件好事。” 季茶不以为然:“哪里是坏事了?早点知道真相,才会早点脱离苦海。否则她到现在依然蒙在鼓里,把花心大萝卜当成坚贞不渝,那才最为悲哀。” “是么?” 洪辰心里还抱着疑问,但并没有再继续争论下去。 洪辰知道,无论自己还是季茶,都不是秦红玉,不会知道她内心到底怎样想——何况就算秦红玉本人,对这个问题,都不见得有答案。 “算了,咱们也不谈这事儿了。还是早点去看看秦大嫂状况罢。”季茶拉着洪辰往归燕园里走,“受这么大打击,我怕她想不开。” 二人跑进归燕园,接连问了几个人秦红玉的踪迹,知道秦红玉去找小宝儿了,便又赶往苏家二老的住处:白天时候,小宝儿总愿跟着苏家二老玩,苏老爷子见多识广又不乏风趣幽默,苏大娘和蔼慈祥,才一段时间相处,小宝儿已经和他们很亲了。 一想到小宝儿还殷切地想见到从未谋面的父亲,洪辰又一阵说不出的郁闷纠结。自己小时候的遭遇,和小宝儿有些地方类似,却又不全然相同。洪辰知道自己在到桃源遇到师父之前,一直在父母生活在一起。可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往昔的记忆愈发模糊,竟记不得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晓得他们是否还在人世。 按照脑海里记忆残存的片段,马,鲜血,明晃晃的刀,洪辰觉得父母大概率是让匪人给杀了。可是若他们还活着呢?倘使有朝一日自己又遇到了父母,而父母并不是想象中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己又要如何抉择? 焦虑与不安占据了洪辰心头,渐渐变成了惶恐。茫茫天下,江湖少不了风波,自己有朝一日亦会遇到两难之事,不如意之事,无可奈何之事。届时又该怎样去面对,怎样去做?思索不出答案的烦躁间,洪辰跟季茶到了苏家二老住处,正好遇到秦红玉抱着小宝儿出来。 季茶开口问:“秦大嫂,你往哪里去?” “不往哪里去,我带小宝儿去后边山上摘点果子吃。” 秦红玉躲闪着季茶的目光。 “真的吗?”季茶带着疑惑神情,上下打量着秦红玉,“只是去摘果子,身上为何还要背个小包袱?” 秦红玉说:“多装一点,好拿回来慢慢吃啊。” “那麻烦秦大嫂,帮我也带一点。” 季茶闪开身子,给秦红玉让路。 “嗯。” 秦红玉只含糊应了一声,便抱着小宝儿从季茶身边走过。 等到秦红玉走远,季茶才贴在洪辰耳边道:“还记得前两日我教你的身法和轻功么?” 洪辰点头:“狐魇步我练得算熟了,燕返巢还差点,但好歹着也能使出来。” “那你悄悄跟着她上山,尽量别让她发现。”季茶说,“她今天受了如此沉重打击,我怕她心中郁结,一时想不开,带着小宝儿去寻短见。”接着又道:“我先前在戴万山家那书房看到一本小说,里面有个故事讲有个叫杜十娘的女人,遇到一个负心汉,识破其真面目后,带着身上的百宝箱一起跳进了滚滚大江。” 洪辰问:“你是怕她也做一样的事?” 季茶道:“这山上没有江,她身上也没百宝箱。但她保不准解下裤腰带来上吊,上吊之前还要勒死小宝儿什么的。或者抱着小宝儿从山上一跳,摔个粉身碎骨。” “那可得看好他们。”洪辰又问季茶,“我跟着秦大嫂和小宝儿,你做什么?” “我当然是从另一个方向跟着,以免你动作太缓慢,一旦发生事情根本来不及出手。”季茶提脚踢了下洪辰屁股,“别废话了,赶紧跟上去。” 于是洪辰与季茶尾随秦红玉和小宝儿上了归燕园的后山。只见秦红玉上山以后,还真只是带着小宝儿去摘各种各样的果子,身上的小包袱一铺展开来,就是一大块包布,里面渐渐塞了好几十个的果子。 待到夜色将近时,秦红玉才背着果子牵着小宝儿,往山下走。 第98章 夜行女 倘若秦红玉做出什么异常举动来,才符合洪辰与季茶的预料,但秦红玉偏偏真的就除了在山上摘果子外加哄孩子以外什么都不做,反而让他们倍感诧异。等秦红玉和小宝儿一路下山,洪辰才和季茶重新走到一起。 这时天色已暗,二人去厨房草草吃了点东西,又去演武场练了阵子功,就各自回房洗漱睡觉。洪辰到了屋子里,见桌上放了几个果子,长得有些像没长大的苹果,正是秦红玉先前在后山上摘下来的,从中拿起一个尝了尝,不是很酸,但也不太甜,口感有些沙,没有平常吃的苹果那么清脆。 “秦大嫂为什么要去摘果子呢?难道只是单纯去玩玩?” 洪辰直到睡觉前,依然在苦苦思索,总觉得其中有蹊跷,却又想不到其他可能。昏昏沉沉间睡去,直到夜半时分,突然从床上惊坐而起:“我知道秦大嫂白天是在做什么了!” 迅速穿上衣服蹬上靴子,洪辰跑出屋去,走到同院不同屋的季茶门前,本想敲门将其弄醒,却又想到自己的猜测或许有误,若是白把季茶弄醒,免不了又要被挖苦讽刺。一转身径直出了院,往秦红玉住处走。 归燕园晚上有人提着灯笼巡逻值守,洪辰远远看见亮光,便躲到廊柱后面,等到他们走过去,才嗖嗖地继续往前赶。很快到了秦红玉和小宝儿住的院子,洪辰轻轻敲了两下门,没人回应,便翻墙跳进去,一推屋门,门直接开了,走进去,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桌上摆着一个包裹。 洪辰打开包裹一瞧,只见里面是秦红玉先前买的那身新衣服,还有苏家二老给小宝儿买的拨浪鼓,虎头鞋,镶着漂亮绿珠子的帽子,以及十来个自己睡前吃过的那种口感沙沙的小果子。 洪辰心里瞬间明白,事情正如自己所料,秦大嫂白天根本不是为了摘果子而去后山,而是要从后山找一条离开归燕园的路。摘果子只是掩护,趁机认一遍路,待到晚上无人之时悄悄离开才是真正目的。 也不知道秦红玉和小宝儿走了多久,洪辰顾不得回去喊季茶,直接往后山跑去。他五感很敏锐,晚上看得比别人清,鼻子也更灵。小宝儿这些天吃了许多甜食,身上总有一种甜腻腻的糖味,正好成了洪辰追踪的线索。 来到后山以后,洪辰循着空气中留下的那丝甜甜味道一直赶。跑着跑着,已经到了山顶,接下来便是要下山了。洪辰往山下一望,发现了远处有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心中好奇:难道秦大嫂带着小宝儿走的时候,还拿着火把?但那火光并不是一点两点,而是至少五六点,说明有好几个人在,归燕园也没有派人去把守后山,就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了。 洪辰又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些火光正在往山上走,一惊:“那些莫非是来打劫的强盗?若是秦大嫂和小宝儿半路上被他们看见,可大大不妙。”忙运“燕返巢”轻功,身子如穿梭在春雨中的燕子般,在后山野林间荡过。 过了会儿,洪辰终于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秦红玉背着小宝儿站在山腰处不动,因为那群举着火把的人已拦在了他俩面前。 洪辰也大概看清那群举着火把之人的模样,只见一共有六人,其中有两人穿着灰袍,另外四个人都是紫袍。四个紫袍人又全都认识,正是多次谋面的天云三猛,和身材高高大大的陈叔夜。 “归义司紫衣卫的人大半夜来归燕园后山做什么?”洪辰心下凛然,“不好,陈叔夜先前要杀秦大嫂,这下秦大嫂撞到他面前,岂不是要送命!” 火光照耀之下,陈叔夜将秦红玉和她背上的小宝儿看得很清楚。 其他人却不认得秦红玉,他们本是接到命令,与陈叔夜一起,深夜来归燕园寻找有关小燕王谋逆证据的。见有个女人背着孩子走下山,都十分惊讶。 宇文刚说:“咦,有个娘们儿带着孩子下了山,你们猜她是什么人?” 宇文勇道:“这还用猜?肯定是小燕王抢来的民女,趁着夜色,逃离魔窟。她背上的孩子,就是她和小燕王生哒!” 宇文刚便举着铁戟问秦红玉:“你可是受小燕王欺负侮辱了?我们都是主持正义的朝廷命官,你只要如实道来,我们一定会为你做主。” 秦红玉不认得天云三猛和另外两个灰袍人,但她认得陈叔夜,认得那在大雪漫天季节写下诗向她表白爱意的男人,面孔还是那样熟悉,神情却是如此陌生。 背上的小宝儿醒了,揉了揉眼睛:“妈妈,这哪儿啊?” 秦红玉没答话。宇文勇笑道:“哈哈哈,瞧我猜的多准!她背上的孩子,就是她的娃娃,那一定就是和小燕王生的无疑啦!” 宇文猛呵斥道:“少乱讲了。这孩子真若是小燕王的,他早就离开天京了。”又看向秦红玉,问道:“这位小嫂子,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深夜从归燕园的山上走下来。” 秦红玉没搭理宇文猛,只盯着陈叔夜。宇文猛看见秦红玉眼神,往旁边一瞅陈叔夜:“小陈,你认得她?” 陈叔夜道:“认得。” 宇文猛道:“她是谁?” 陈叔夜道:“她是个大恶人,以拐卖孩子为生,在天京和周边村落拐走了许多娃娃,官府曾经有过她的画像通缉令,说一旦见到可当场击毙。统领大人,这次就由属下出手,亲自把她给结果料理了吧!” 秦红玉突然喊道:“陈三猫,你还有没有天良,连这种谎都要撒?” 陈叔夜已经拔出了挎在身后的刀,闻言脸一抽,大喝道:“大胆贼女,你为非作歹无数,是时候付出代价啦!”说着举刀上前,白刃眼看着就要劈进秦红玉头顶。 正在此时,一道身影伴着破空之声疾速而来,随后便是“咔嚓”一声脆响。 第99章 雾隐夜 洪辰一直在黑暗中等待观望,看到陈叔夜大怒拔刀时便使出狐魇步,飘忽一闪,到了秦红玉身后,并在刀刃落下之时,下意识探出右手,向着刀身一抓。这是一招狼牙拳中由掌化爪的招式,洪辰深厚内力尽数灌注在右手五指,竟将那柄短宽钢刀生生拗断。 无论是陈叔夜还是天云三猛以及另两人,谁也没想到还会蹿出一人,且有这种空手断白刃的功夫。陈叔夜在刀断之时便猝然后退,到了丈许开外才停住身子,定睛一看,只见这人曾在苏良景家里见过,应是小燕王手下,便冷笑一声:“原来堂堂小燕王麾下,也会和拐卖幼童的女人贩有一腿。”接着又退两步,到了余下五人身边:“几位大人,此人一定是女人贩帮凶,务必要将他拿下。” 宇文猛听得出来陈叔夜话里有蹊跷,并不认为这女人就是人贩,但既然来人是小燕王手下,正愁没借口抓一个回去,便扔下火把,掣出双锏:“老二老三,抓住他!”天云三猛惯于联手,一声落下,宇文刚扔掉火把抽出双戟,宇文勇甩走火把举起铜锤,直接跃来将洪辰与秦红玉围住。 洪辰和天云三猛交手不止一次,一见三人上前,便脚动身移,拿手中抓着的半截刀刃挥砍。先前一被三人围住,洪辰的斩击会被他们分别接连接下,一重一重叠浪般压垮对手的手段便发挥不出来。 可洪辰如今学了狐魇步,虽尚算不得大成,但凭着本身过人力量和速度,已能做到飘如鬼魅,冲若雷霆,用出来比苟或和小王爷都要强得多。天云三猛再想用联手合击方式应对,已不可能。 洪辰先专攻动作相对最慢的宇文勇一个,只要另两人到了身边,马上闪身绕开,就像认准目标的猎手,紧咬一个不放,丝毫不顾其他。一刀又是一刀,一刀紧跟着一刀,随着身子的旋转,跳跃,每一刀都要劈在宇文勇铜锤之上。 洪辰刀法中裹挟力量之猛烈,连宋霄,云默轩,宁采那等高手交手几十回合都要支撑不住,败下阵来,比他们更差之远矣的宇文勇,又哪里吃得住?只七八个回合,他手臂就酸麻无比,一对百斤重的铜锤再也拿不住,扑通扑通砸落在地。 没了一个宇文勇,剩下宇文刚与宇文猛于洪辰而言,更无威胁。但正在这时,洪辰瞟到陈叔夜正拿着断刀去砍秦红玉,秦红玉跑着躲闪,趴在她背上小宝儿吓得哇哇大哭,也不再和天云三猛纠缠了,一甩手将手中断刀掷了出去。只听“唰”一下破空风声,紧接着“啊唷”一声急厉痛呼,陈叔夜右边胳膊自手肘处齐齐断掉,血喷了老远。 余下的两名灰袍人,见天云三猛都败了,也都扔了火把,一人抽刀,一人拔剑,一齐攻向洪辰。洪辰惦念着秦红玉和小宝儿安危,不肯恋战,连刀也没拔,半俯下身子,一双肉掌左右各挥,给他们小腹处各来了一招大力神掌,接着也不看他们状况,运气轻功飞掠到秦红玉身边,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提着小宝儿衣领,直往山下冲去。 两名灰袍人连忙往洪辰离去的方向追,天云三猛自知追不上,便回头去看陈叔夜,只见他断了半条胳膊,此刻撕下衣袍下襟,来给断处扎住止血,一张脸苍白得吓人。 宇文刚上前道:“小陈啊,你这伤可重的很,治是没法治好啦。” 宇文勇道:“怎的没办法治?回去找燕天师,他有天一样大的本事,一定能给小陈接上胳膊。” 宇文刚摇头道:“燕天师就算有天一样大的本事,能给小陈接上胳膊,那也肯定有多般不便,算不得治好。” 宇文勇说:“你又不是燕天师,怎知道他没法让小陈胳膊完好如初?” 宇文刚马上道:“你又不是我,怎知道我知道不知道燕天师有没有办法让小陈胳膊完好如初?” 宇文勇接着道:“你也不是我,怎知道我知不知你……” 宇文猛一下打断他们讲话:“别废话了。今日夜探归燕园估计是没戏了,先带小陈回去见燕天师。”随后看向陈叔夜:“你把断手捡起来罢,过会儿求着燕天师,只要他愿意为你出手,你起码还能做个四肢健全的人。” “嗯。” 陈叔夜满头冷汗,接着去捡起断手以及断掉的刀,夹在腋窝里,跟着天云三猛下山。 路上,陈叔夜问:“万一两位御剑堂的大人追上那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宇文猛道:“当然是活捉为上,杀掉次之。不过我瞧着逃走那人武功高强,两位大人不见得能追上。” “他们可是御剑堂的‘九剑天卫’,归义司最厉害的一批高手了,连带着一对妇孺的人都追不上?”陈叔夜忍着痛,又很诧异地问,“燕王手下,除了刘仪之外,还有武功这么强的家伙?” “不然呢?” 宇文猛语气很不快,陈叔夜当即不敢再问。 宇文刚却道:“小陈,你好笨啊,那两位大人虽然是九剑天卫,却只排九剑天卫里的第八和第九,他们若是一人和我们三个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而刚刚那人很快就能打败他们三兄弟,放在九剑天卫里,那也是排行前五的。” 宇文勇插话说:“二哥,你也好笨啊。两位大人虽然只是第八第九,但两个打一个,总不见得打不过吧?” 宇文刚喝道:“老三,小陈笨,你也跟着笨?两位大人要打过那人,不得先追上他?大哥都说啦,他俩不见得能追上人家。” 这时,前方两道人影走来,正是刚刚去追洪辰的两名御剑堂九剑天卫。宇文猛向着他们一拱手:“周大人,孙大人,那逃走的贼人怎样了?” “跑得太快,被他逃没影了。”使刀的那名九剑天卫脸色阴沉,“他那一掌,震得我现在还有些难受。想不到小燕王手下还有这样的年轻高手,竟一直隐藏不露,其谋逆之心可见一斑。” 陈叔夜知道此人名为“周吉力”,于九剑天卫中排行第九,外号“快刀无影”,一向自负的紧,不肯承认自己是九剑天卫里的末尾,总说天卫排行不代表实战之力的高低,他自己绝对比铁手无情应海兰要强,此时却说出交手中吃了亏的隐情,可见带走秦红玉之人的武功,一定远超了他。 另一九剑天卫是排行第八的“落剑无痕”,同时亦是早在加入归义司前便已在天京扬名的剑客,名为“孙兰溪”,这时也露出叹服神情:“那人轻功远在我和周兄之上,纵然是提着两个人,速度也超过了我们两个,我们只追了一里地,就失了他们踪迹。” 天云三猛见两个九剑天卫也吃了个闷亏,心中隐隐有些得意高兴,又不敢表现出来。宇文猛清了清嗓子,道:“两位大人,我们今日不必再去归燕园了,先将此事回禀燕天师,说小燕王手下有在我们情报之外的大高手,再看燕天师如何定夺。” 周吉力和孙兰溪都点头表示同意,几人连同断了手臂的陈叔夜,都加快了步伐,到不远处上了来时骑的马,往天京内城疾行而去。 天京城北的棚户区,浓郁夜雾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看上去像是一个人背了一个人,上面的人又背着另外一个人。这个身影走到了一个棚子外面突然停住,伸脚往门上踢了踢,问道:“有人吗?” 第100章 三兄弟 等了几息,见里面没传来回应,洪辰便一脚将门踹开。走进去,刚将背上的秦红玉和小宝儿放下,黑暗的棚子里忽响起几声叫喊,洪辰模糊中看见有几人从角落蹿出,举棍拿棒一起朝着自己打来,随手回击,乒乓几下就把他们撂翻在地。 “抱歉,我以为这里没人的,只想进来坐会儿。”洪辰并未下手太重,只想这几人别伤到秦红玉和小宝儿,匆忙解释道,“我有钱的,就带着这位嫂子和她娃娃住一晚上。” 这时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问:“你给多少钱?” 洪辰往怀里摸了摸,拿出两块碎银子道:“碎银两锭,够了吧?”其实心中知晓,这棚子属于全天京最低廉的住所,一天差不多要十文钱租金,但对于流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开支了,多给点银子,也是有意赔礼和接济。 又有人拿着火镰点了盏灯,灯芯很短,灯油很少,将棚子里照得昏昏暗暗。洪辰才看清棚子里的人只是三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都穿的破破烂烂,头发和脸也邋里邋遢,便问:“你们几个是一起的么?这钱给谁?” 最先说话的那个孩子,也是三个里面长得最矮的,脸又短又方,眉毛浓眼睛小,神情看上去不怕生人,伸手指向一直没开口的高个子孩子,说:“他是老大,给他就行。” 洪辰便到高个子孩子面前,把银子拿给他:“给你钱。” 高个子孩子却没接,而是戒备地问:“你们是什么人?大晚上跑到我们家里做什么?” 洪辰正在想解释的说辞,刚刚点灯的孩子忽然道:“别管啦,咱们有钱拿就是,这银子都够咱们去买刀的啦!” 高个子孩子似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不对洪辰追问下去,上前一把将银子攥到手里,又后退了两步,道:“就许你们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赶紧走。” “多谢。” 洪辰一拱手,转身扶着秦红玉和小宝儿休息。 棚子里没有床,唯一的家具,就是放着灯的桌子,只在地上铺了几张草席,勉强算个遮风挡雨冻不死人的地方。但秦红玉自后山下来以后便一直失魂落魄的,小宝儿哭了半路也哭累哭乏了,谁也不在意环境,很快睡下。 洪辰见二人睡了,又看向那三个孩子,问:“你们是兄弟?” 矮个方脸的孩子回答道:“那是我大哥,那是我二哥,我是老三。” 洪辰见三人相貌毫无相似之处,这老三丑的不行,老大虽是个孩子却有股英武气质,老二就五官清秀谈得上漂亮,想来不是亲兄弟,又问:“你们家大人呢?你们又都叫什么名字。” “我们家没有大人。”老三说,“我叫……” 老大打断道:“老三,别见人就说这么多话。”老二也道:“就是就是,谁知道这人是做什么的?穿的干干净净,瞧样子也不是逃荒的,大黑天带着个女人孩子跑到我们这里来,怕是偷了别人老婆,被人追着打。”老三说:“可我看他武功挺厉害,咱们学了功夫,也没打过他。” 洪辰见老大老二都很有戒备,唯有老三愿亲近自己,便看着他,说:“我刚刚使出来的功夫叫狼牙拳,你想学,我能教你。” 老三喜道:“好哇好哇!” 老大老二也瞬间心动,但还是防备着洪辰。老二道:“这位哥哥,不知你是何门何派的高手?高姓大名?”洪辰道:“我无门无派,名叫红茶。”老二又道:“那你给朝廷做事?是兵还是官?”洪辰摇头:“我和朝廷没有半点关系。” 老大道:“武林中人,把武功都当成自家不传之秘,哪里肯随便教人,你分明是在忽悠我们。” 洪辰说:“我只是看着你们三弟有些眼缘,想教他点防身功夫而已。刚刚我听到你们要买刀,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事,但用得到刀的事情,总归危险。” 老三兴奋道:“我和两位哥哥是想去做山贼!买了刀,我们就能入伙啦!” 老大喝道:“老三,你瞎说什么?当心这人报官把咱们捉了走!”老二道:“你别听我们三弟胡说,我们买刀是想去学杀猪宰鸡,以后可以开个肉摊子,做贩肉屠夫而已。” 洪辰皱眉道:“是啊,做个肉贩子没什么不好,跑去做什么山贼?山贼都是大坏人。”老三却道:“妈了个巴子的!我要做的可不是那种小蟊贼,我要做天下最牛的山贼,让那些成天逞威风吓唬我们的官兵听到我名字就害怕!” 洪辰心里寻思,原来这三个小孩子整天想着弄刀去当山贼,这可不是件好事情,既然遇到了,当劝他们迷途知返:“山贼杀人放火,做的都是坏事,你们当了山贼,就是坏人。我们要做好人,不做坏人。让别人害怕你不是本事,让别人喜欢你称赞你才是。”接着又看向老二:“我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书的,为什么也要和他们一起当山贼。” 老二还没回答,老三就嚷着道:“读过书就不能做山贼么?当今天子不也读过很多书,坏事不照样做?他才是大坏人哩!”老二赶忙去捂他的嘴:“可不能瞎说,让人听了去,这是杀头大罪。” “当今天子的确是个坏人。”洪辰说,“但他做坏事,不是你们也做坏事的理由。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听说有人甚至喜欢吃大粪,四处表演给人看,别人便给他赏钱。难道你们也要跟着一起吃大粪么?” 老三一愣,说:“粪这么臭,他也吃?” 洪辰说:“谁知道他为什么吃?” 老大开口道:“我觉得,那人根本不是喜欢吃大粪,就是想靠着表演吃大粪让人看,借此挣钱罢了。粪难吃,钱却很香。” 洪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你们不能看着别人做坏事却过得很不错,就自己也跑去做坏事啊。那样就和效仿去吃大粪的人有什么区别?” 第101章 火雷风 虽然满打满算,洪辰离开桃源或许还没两个月时间,但一路所见风土人情,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的。期间增长了许多见识阅历,心中更是常常深思每日的所闻所见,终也总结出了许多道理逻辑,如今对着三个半大孩子说教起来,自是毫无阻碍。 “先将做好人做坏人的事情放在一边,你们须得知道,做山贼是要被朝廷通缉,被许多武官带大批人马来追杀的。” “哪怕你们武功天下第一,也抗争不过无穷无尽的敌人。你再厉害,是能一刀砍死一万个敌人,还是能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 “只要你被发现,被堵住,等着你的,就是死路一条。别看做贼的人偷盗时多八面威风似的,唯有他们自己才真正明白,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并不快乐。” 本以为一番说辞能将三人彻底说服,教他们放弃做山贼的想法,但洪辰发现,三人里无论哪个,都没一点改变的意愿。那老三还不以为然且不以为意地说:“你说的什么屁话嘞?跟你就是个武功天下第一的贼一样。而且我们兄弟要做山贼,那可不是普通的山贼,是要做山贼里的大王,盗匪里的皇帝,教那三大国的皇帝老儿都奈何我们不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天下之大,任我去得!” 老二也道:“本以为这位哥哥身怀武功,还敢偷别人的老婆,该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没想到也和大部分人一样是个怂瓜。唉,咱们还是少与他说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免得被他带怂咯。” 洪辰见这二人执拗不讲理,便对老大说:“你是你们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当比他们多懂事,你也那么认为么?” 老大语气冷淡:“你和天下大多人一样,生了一副僵硬脑子,也要逼着别人跟你一样思虑做事么?大家都学过走路,难道就没摔过跤么?如果畏惧摔跤而不去学走路,那一辈子只好在地上爬。我以为人既然活着,就不该怕犯过做错,唯有只想苟活,才是一生中对这条命犯下的最大的错。” 洪辰一时竟无言来反驳,再一细思,只觉自己见识的确狭隘,就目前这种狼狈样子,凭什么给人家上课教人家做事呢? 接着老大又对老二老三道:“其实这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咱们单凭这点本事去做山贼,还是不够。那些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匪徒,也绝非我们想要变成的人物。但只要勤加练武,不辍文字,早晚有一日,我们不用再做棚户区的丧家犬,那天子天师,也不会一直坐稳他们的朝堂。” 洪辰心中又起了几分敬意。棚子里这三个娃娃,不,三个人,他们所追求的已不是维持生计的温饱,而是图自由,谋发展,有着自己志向,尽管一时找不准确切方向,但这一份向上的心却无可指摘。也不再想着继续给他们泼凉水,道:“既然你们要做大事,我就教你们武功。” 三个半大孩子眼馋武功,自是欣喜答应,洪辰便将狼牙拳演示而出。传授中,洪辰发现他们并非没有武功底子,便出言相问,才知道老二原来是学过武,懂些擒拿手段和棍棒招式的,老大与老三的武艺和识字本事,全是老二所教。 洪辰再一细问,才知老二原来是天京武官家庭出身,但因身陷党争缘故,一家男人尽数遭戮,女人充楼作婢,他从狗洞里爬走到了这棚户区才保下一命。 老大道:“二弟从不和别人提这些事,这是瞧你愿教我们武功,才跟你说了。你若是辜负了信任去报官,我们便将你偷别人老婆的事情也告发出去,教你也不得好死。” 洪辰欲要解释,但见三人似乎笃定自己就是偷人妻子的人,越描只会越黑,便不说此事而跳过去,道:“你们仨又叫什么名字,难道就叫老大老二老三么?” 等又交流一番后,洪辰始知道,老大老三都是父母早就不在世,流落在棚户区乞讨和偷盗的孤儿,真名早就忘却,直到遇到老二以后,三人相互扶持,帮人干些短工杂活,顺便倒卖些破烂废品,才算有了小小的落脚地,又都起了新的名字:老大唤作“火神龙”,老二名为“风麒麟”,老三叫“雷飞凤”,都以自然为姓,神兽为名。 四人一边闲聊,一边练功,直忙活了半个晚上,三兄弟才渐感疲惫,倒在席子上各自睡去。洪辰不敢睡太深,只半坐半倚在墙边,闭目休息。待到天明时,小宝儿最先醒来哭闹,其后洪辰等人全都醒了。 秦红玉抱着小宝儿一阵安抚,洪辰以为火神龙三兄弟要赶自己走了,没想到他们三个竟先自己往门外走,火神龙还说:“你偷了别人老婆,让人追着打哩,再在我们这藏一阵子罢,我们现在给你们弄点吃的来,你们这对狗男女不要紧,小孩子可不能饿着。” 洪辰自然要帮秦红玉扞卫清誉,但三个小子跑的贼溜快,丝毫不给他机会。接着又歉意看向秦红玉:“秦大嫂,他们三个娃娃误会了咱们,都怪我昨晚没说清。等他们回来,我一定要解释清楚。”秦红玉却一边拍着小宝儿,一边苦苦地笑:“我都要被自己老公杀了,还在意什么名声?” 洪辰问:“秦大嫂,你昨晚为什么不辞而别?” 秦红玉凄然一笑:“昨天你和另外那位大侠带我去见陈叔夜时,便知道你们都猜出来他就是我老公陈三猫了,甚至不止你们,连苏大哥都模糊有了猜测。我不想让你们觉得我是个弃妇,也想着三哥有他自己苦衷,便想连夜离开小王爷那里,自己去找三哥。可谁知,我心里还挂着三哥,三哥却完全不想认我了,乃至于要杀我后快。” 小宝儿听不太明白洪辰和秦红玉的话,还被昨晚的事情吓得不轻,这时只说着胡话:“谁来欺负我娘,我爹一拳一个地打他!”秦红玉听了,眼圈一红,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又哪里忍心告诉孩子你爹连你都想杀的真相?她一哭,小宝儿也跟着哭,洪辰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 过了会儿,棚子又被推开,来的却不是火神龙兄弟,而是个高瘦身材脸上还搽着白粉的中年妇人,见了屋里情景,一双浓黑的眉毛皱成了两座山,问:“你们这对贼汉子贼婆娘是谁?那仨小瘪三呢?”洪辰问她:“你是谁?”妇人道:“我是那仨小瘪三的亲娘。” 洪辰一惊:“你真是他们的娘?” 夜里那三兄弟可告诉自己他们都是孤儿,难道是诓骗? 妇人骂道:“我不仅是他们亲娘,还是你这贼汉子的亲奶奶哩!快跟我讲,仨小瘪三去哪儿了?你又为什么在这里?那女的和你什么关系?” 洪辰便道:“他们兄弟去弄吃的了,这位是秦嫂子,我们只是借宿的过路人,给了他们房钱的。” 第102章 棚子婆 妇人又狐疑地问了好几句,诸如“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瞧着人模狗样地干嘛不去住旅店”等等。洪辰答得含糊,只道:“人生地不熟,大黑天没地儿去,随意找来住下而已。”妇人又颇为轻蔑地看向抱着小宝儿在哭的秦红玉:“果然年轻漂亮的,心一定不安分,但眼睛也得擦亮了点啊?偷汉子还偷了个连舌都学不清的蠢人。眼下这状况分明是你自找的,还哭个什么劲,哭有屁用啊?” 洪辰解释:“你别误会,我和这位嫂子才刚认识几天嘞。”妇人马上就笑:“才刚认识几天就能带着娃娃跟着人跑路,她老公头顶不知早就戴了多少绿!”洪辰情急,大声道:“你什么都不了解,就别一张嘴污蔑人家!她是个本本分分的人,是被见异思迁的老公抛弃了,她老公还要杀她呢!” 秦红玉哭得更甚。妇人神情一下子僵住了,由笑转哀,慢慢走到秦红玉身边,轻拍了拍她背:“大妹子,算我冤枉了你,你可别哭啦。你哭又有什么用?不如一刀剁了那负心汉的命根子,让他一辈子做不了男人。” 这时候,火神龙风麒麟雷飞凤全都回了棚子,老大火神龙和老二风麒麟手里各捏着几个黄黄的窝窝头,老三雷飞凤抱着一瓦罐的水。他们见了妇人并不意外,喊道:“死婆子,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你咋把人家大媳妇弄哭了?”“吃饭,吃饭!” 妇人也道:“大妹子,先坐下来吃点东西罢,我看你家娃娃也饿得很,这里吃不够,再去我家吃。”秦红玉总算稍微止住了泪,抱着小宝儿一起坐到席子上。 几人把火神龙和风麒麟带来的窝窝头分着吃,又轮流捧着瓦罐喝水。 洪辰从没吃过这么粗陋的食物,只觉窝窝头又粗又干,无甜多苦,实在难以下咽,只能和着水一起往肚子里吞。但再一看其他人,他们却吃得开开心心,心中又多几分感慨:“多少人挑肥拣瘦,连口稍微腻一点的肉都扔掉不肯要,他们吃窝窝却甘之如饴,是窝窝头多么好吃么?应当不是。他们吃了窝窝,才有力气干活。” 妇人吃了一个窝窝头,喝了两口水,便抹嘴道:“小瘪三们,这个月的房钱先给为娘的结上。”雷飞凤喝道:“你这老娘们儿,以为我们兄弟算不清日子?今天明明才十三,过两天才到了交租时候。” 妇人起身一把揪起雷飞凤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到了半空,嘴里喷着吐沫,骂道:“你当老娘家搞救济的?都到八月十五了,老娘不提前置办点吃穿?你们这个不交那个不交,老娘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啊!何况原本一直都要初一交租,我瞧你们仨娃娃可怜,给延长到初五又到初十现在又到十五,早就仁至义尽啦。” 火神龙和风麒麟也各自骂:“老娘们儿,你要不要脸!”“不义富且贵,于你如浮云,说好十五交就是十五交,你这么爱财,可不是君子之道。”妇人扔掉雷飞凤,两手各一抓,拎小鸡一样将火神龙与风麒麟提起:“要脸能当饭吃?君子谁爱当谁当,老娘才不当。” 洪辰忙又拿出些碎银:“大姐,你别为难这几个孩子了,您瞧这些够不够?”妇人却不接:“我要他们自己给我钱,你给的算个屁?”洪辰一怔:“我的钱就不是钱么?” 妇人道:“你以为我只要钱么?我是防着他们走歪路!这仨小瘪三儿成天想着攒钱买刀买剑去当山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大点本事,还没入伙就得让人一刀杀咯,我怕到时候他们尸体都没人收,现是给他们预备点棺材钱哩。” 雷飞凤忙去席子底下摸出了一大串钱:“你把我大哥二哥放下,我就把钱给你。”妇人将火神龙与风麒麟往地上一扔,雷飞凤却把钱往门口一甩,大叫:“打棚子婆!”火神龙和风麒麟瞬间从地上爬起,三人学着洪辰昨天教的狼牙拳朝着妇人身上招呼过去。 这妇人生得高高瘦瘦,手大腿长,三兄弟最高的火神龙头顶也就刚过她的腰,而且似乎也会点武功,抬脚踢腿,伸手落掌,十几个回合后就把三兄弟打的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然后捡了那串钱扬长而去。 洪辰又把火神龙三人扶起来,一问方知,这高瘦妇人是周围一片棚户的房东,从前是个布商家的夫人,早些年守了寡,膝下又没儿女,又恐公婆和叔子来谋夺家产,便及时卖掉了城里房子,到棚户区买下来百来个棚子,靠着收租过活,而三兄弟从前年相遇时,便开始租她家棚子。 洪辰好奇:“那这么说来,她一家子不是只剩她一个么?且她有百来个棚子,两天工夫也不差你们这一棚子的钱吧。”火神龙又道:“其实她人不错,刚刚我们只是不愿把才攒够了买刀的钱给她而已。别看她棚子多,其实她家里还养了二十来个年纪比我们小得多的孤儿以及十七八个连下地做事都难的老头老太太呢,开销大的很。” 洪辰听得一愣。秦红玉也惊讶:“啊,那她真是个大好人。” 风麒麟“呸”道:“好人又怎样?好人有屁用!年初时,她公公婆婆还过来了,说连棚子婆带这一片棚子都归他们儿子遗产,要来抢人抢房,被咱们兄弟乱棍打跑。后来她公婆又气势汹汹带来了一大伙子人,咱哥仨打不过,又唤来棚子婆许多租户,其中几个老大哥拿着刀子要玩命,才吓走他们。从那以后,常有官兵来棚子婆这找麻烦,今天说棚子防火不好要拆除,明天说某某租户犯了事其他人也得一并调查什么的,搞得棚子婆生意很不好做。” 雷飞凤冲着洪辰嚷道:“你这人也是不行,教武功不肯好好教,那些杂七乱八的招式都什么玩意儿,我们三个学之前还能跟棚子婆打一阵子,学以后连几招都撑不过去咯。” 洪辰自身武艺虽已是天下高手难敌,但对武术认识很是粗浅,所教授的狼牙拳是内力越高用起来才越顺,对这几个没练过内功的小孩子而言,无异于术高莫用,临阵中远没寻常武师教的擒拿格斗手段有效。 此刻洪辰却只道是自己没把狼牙拳练到家,所以教给别人别人才更用不好,便拿起地上一根棍子,道:“我拳脚功夫一直不大行,现在教你们用刀罢。” 火神龙疑问:“你会使刀?” 洪辰道:“当然。” “既然是使刀的人,为什么你偷人家老婆出门,身上连把刀都不带。”风麒麟道,“就你会的这点拳脚,万一被人家追上岂不是惨了?” “忘了拿。” 洪辰始想起出来得匆忙,将日月无双扔在了归燕园的房间里。心中又想:“我这会儿若带着秦大嫂回去,指不定要遇上归义司在那附近设卡盘查。正好后日就是八月十五,依照小王爷计划,是要去神仙大会的,到时候我带着秦大嫂一起去神仙山庄,与他们会和就好。” 接着将那会儿拿出来的银子往火神龙手里一塞,对三兄弟道:“我教你们练刀,这些银子你们也收下,我和秦大嫂以及小宝儿今天明天就都在你们这儿住下,等八月十五再走。” 三兄弟见钱眼开,又听有刀法可学,便一口答应。洪辰以棍代刀,传授的并不是自身刀法,而是与云墨派、金刀门、逐光门等门派高手和弟子交手中见到的刀法。事实上,自身的刀法就算想传授,也传不出来——无招无式,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学会的,谈何传授? 但就算只是交手中见到的那些刀法,经洪辰由记忆转化成招式,也远胜武林中平常刀法武功了。何况洪辰已称得上天下顶尖的刀客,同样的招式用起来,比研习了它们十多年的各门派弟子还更标准娴熟,三兄弟学起来自是受用不尽。 两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洪辰教刀法,火神龙风麒麟雷飞凤就如饥似渴地学,他们越练越觉得这位老师厉害,即便手里拿的是棍子,出招时的气势,也和握着天下最锋利的刀一般。 秦红玉还沉浸于悲痛中,抱着小宝儿终日以泪洗面,洪辰没什么好安慰的,只能说:“事情已经发生,人总要好好活下去。何况陈叔夜他们对小王爷定有不利企图,到时候我带你和小宝儿去见小王爷,看他怎么安顿你们吧。” “我还是想不通,三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秦红玉满腔幽怨未减一分。但有关男女之情的东西,洪辰更无法向她解释了。 等到了八月十五那天,洪辰一大早就带着秦红玉和小宝儿出了棚子,火神龙风麒麟与雷飞凤都很不舍:“老师,你什么时候才来教我们武功?”连日相处,他们也知洪辰并非偷人老婆的奸邪,而是见义勇为的侠士,心中更添敬佩,也不等洪辰同意,就齐齐磕头拜师,乃至于连这位老师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第103章 神仙会 八月十五,在大虞名为中秋节,在西凉叫拜月节,于南越又称月夕。无论叫法,无论国别,这个节日在九州都象征着收获与团圆。故而今日天京的街道,比往日更加热闹。 才刚清晨,便有许多街道上扎起了花灯,来给夜晚的灯会作准备。许多点心铺子在紫甲外置摊面上摆起了一块块刚烤好的圆形糕饼,热烘烘的,香气能传老远。也不乏赶早市的人来买畜肉鲜鱼,绿菜红椒,来预备今夜的团圆饭。 就连衣衫褴褛的棚户流民,也有不少揣了沉甸甸的铜板,从鱼市上弄来一木盆蛤蜊,待到沙子吐净,扔锅里一煮,随便撒点调料,便是一年间最难得的珍馐美味。 一行只有七人的骑马队伍绕开热闹街市,往北行去。最前边骑着一匹枣红大马的,正是小燕王颜桀,其余几人,分别是刘仪之,妙手仙医付行空,李改朝,王换代,苟或,以及季茶。在这骑马队伍后面十来丈的地方,还有另外两个骑马的灰袍人在跟着。 季茶回望了一眼那两人,又看向颜桀,说:“小王爷,那俩家伙跟得还真紧。我估摸着咱们是甩不掉啦。” “也没必要甩掉。”颜桀显得很轻松,道,“就让他们跟着我一起到神仙山庄好了。到时候天下高手云集,其中对朝廷不满者肯定有不少,保管能让他们两个吃个亏。” 刘仪之策马赶上来,说:“季护法,倘若洪教主真如你所言,也会去参加神仙大会,你可千万得找机会告诉他,一定别泄露身份。你们前几次行踪暴露,除了罗轻寒外,并未碰上天下最顶尖的高手。可神仙大会,起码天涯阁,云墨派以及江河帮,都会来至少一位和罗轻寒同级别的人物,或许还会更多。我想,洪教主纵使神功盖世,真遇上剑狂刀帝这样的人物围攻,恐怕也危险啊。” “洪教主把身上最有辨识度的刀都留给我了,只要不出手,想露身份都没得机会。”季茶一拍悬在腰间的日月无双,笑着道,“就怕咱们后面那两位和洪教主打过照面的,到时候要找他麻烦。到时候逼得洪教主用出天下无双的刀法,身份想遮掩都遮掩不住啦。” 刘仪之也往后回望了一下,淡然道:“这‘快刀无影’周吉力和‘落剑无痕’孙兰溪,都只是九剑天卫里的垫底人物,到时候真若找洪教主麻烦,小王爷与我都能将他们收拾住,自然用不着洪教主出手。何况神仙大会也有神仙大会的规矩,自然由不得他们两个人信手胡来。” “如此便好。” 季茶点头点得很痛快,心中却在想,洪辰此刻到底身在何方,会不会去神仙大会? 那日醒来,发现洪辰失了踪,又听说秦红玉和小宝儿也不见了,季茶第一反应是这厮十有八九是带着这母子二人去找陈叔夜了,但又瞧着日月无双刀没被带走,又不似是去杀人算账的样子。 及至昨日,周吉力和孙兰溪亲自登门,说巡查天京街道时,发现几个可疑人物似是自归燕园离开,不仅抗拒执法盘查,还打伤了紫衣卫一名副统领陈叔夜,今日特来问小王爷是否知道他们身份。季茶这才大概猜到,秦红玉应是晚上从后山偷偷溜走去找陈叔夜,洪辰是心中起疑去查探母子二人情况,才仓促得连刀都没带便去追,结果遇上了归义司的人,起了冲突。 但洪辰终究是没回归燕园,季茶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去往何方,但自己不可能为了去找洪辰而浪费神仙大会这一偷取夺取大量神兵利器的宝贵机会,便只好对颜桀说“洪教主肯定也会到神仙山庄去”,来让他们继续带自己入队,以方便届时行事。 “这个崽种,别是瞧着秦红玉颇有一番成熟风韵,便和人家私奔逃跑了。”季茶暗暗地想,“真要是这样,我骑十年毛驴也得追上砍死他!” 后面跟着小燕王一行的周吉力与孙兰溪,只瞧得见前面的人在说话,并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周吉力皱着眉道:“燕天师让咱俩来监视着他们,实在太大材小用了。分明指派那宇文三兄弟就可以,出动咱们,是多高估这群人的能耐和胆子?难道这小燕王还敢趁机跑回天幽城不成?天子一句话,便有百万雄师兵发北方,直接灭了他。” 孙兰溪说:“周兄,话不能这样讲。其实这也是燕天师愿对咱们委以重任的体现,也是给了咱们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小燕王为什么要去参加神仙大会?还不是要趁机结党,勾结江湖武人,企图作乱?咱们只消察言观色,探清楚各路人等对小燕王的态度,到时候回禀给燕天师,那都是一大功。” 周吉力想了想,道:“孙兄说的极是,愚兄还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孙兰溪听得很不乐意:你自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合着是说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呢?但又素知周吉力自高自大的德性,也不当面计较,只煽风点火道:“其实这也是周兄正名的好机会。听说燕天师的师侄柳泉今天要代表行云书院参加神仙大会,那估摸着一直对他穷追不舍的应海兰也会前往神仙山庄。届时正好趁此机会,改一下九剑天卫的排名。” “那是自然,区区一个女流,也想站在我上面,实在滑稽。”周吉力一直对应海兰很不以为意,道,“她一向没什么和同阶高手的战绩,能在九剑天卫里排上第七,全靠冷美人的名声加成。听说上次在天威城,还被戴万山那老家伙打伤了,和她同列九剑天卫,都是咱们的耻辱啊。”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小燕王的队伍走,穿过长长街道,又行过一片郊野之地,到快中午时,终于到了一片山峰之前。遥远看去,已能望到一条飞流垂下的瀑布,仿佛挂在山间的玉带。而神仙山庄,就坐落在瀑布之旁,模糊中可望见个大概轮廓。 而山峰之下,有一大片马棚,十几名同样打扮的人正抱着草料忙里忙外,应该是神仙山庄的仆人,里面已经栓了不少的马,想来都是来参加神仙大会之人的坐骑。周吉力和孙兰溪下了马,把马匹交给一名山庄仆人,接着便跟在同样下马的小燕王一行上山。 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许许多多的江湖人士,孙兰溪常常见人就要观察一番,去推断他们武功师承,周吉力却不屑一顾:“这些江湖武人有什么可看的,大抵都是二流高手,哪怕一流的里面,也是徒有虚名者居多。什么‘义破云霄’,‘云海蛟龙’等等,大抵都是他们互相吹捧。从没见他们杀过什么厉害家伙,个个只会找更差的去虐菜,然后门人弟子一通吹嘘,就显得多么厉害似的。依我看,除了什么刀帝剑皇之流尚可在意在意,来参加这神仙大会的人,连让咱们多看两眼的价值都没有。” “那人背着剑,步伐轻盈,应该是个用剑厉害,轻功也强的高手。他旁边的人好似久病初愈,走路摇摇晃晃的,竟也来参加神仙大会,不知是什么人物。” 孙兰溪望着斜前方的石阶说道。 周吉力循着他目光望去,却见是两个头戴斗笠的人正在拾级而上,轻蔑一哼:“一个江湖剑客和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可看的?江湖上不自量力的人多的是,都想着借神仙大会成名立万,博得什么刀神剑仙的称号哩。”声音故意嚷得不小,就是说给别人听见的。 话音刚落,那个背剑的斗笠人忽一回头,从孙周二人所在位置正好能望到他的脸。孙兰溪脚步一滞,目光涌动。周吉力一张脸唰地白了,嘴唇一哆嗦:“罗指挥使恕罪!” (第二卷《天下》,完) 第二卷小结 【本卷出现势力(及地域)】 国别:大虞,西凉,南越; 九州:云州,天州,海州,羌州,狄州,青州,荒州,蛮州(正文已出现八州); 城池:天威城,天怒城,天京(原为天燕城),天幽城(前文出现的城池不计入); 宗门帮派:天涯阁,神仙山庄(前文出现宗门帮派势力不计入); 归义司:紫衣卫,巡天监,御剑堂(分担监察及处理万民,巡察及处理官员,皇权利器三大职责); 【本卷出现人物(及兵器、功法等)】 钟离:钟驼子,从未得手过的采花贼,手中蛇剑被季茶拿走,正下落不明中(且欠着告诉洪辰得到蛇剑的地方); 戴月:戴万山之女,曾差点被钟离采花,目前跟随戴万山流亡中; 戴万山:天威将军,妖刀王,前北海昆仑宗弟子,有武功风刀雪剑掌,护身罡气,有一密门武功昆山破雪式,书房中藏有带颜色的书籍; 钱雪松:万贯镖局创始人,江湖武学狂热爱好者; 季茶:通缉为魔教护法采茶人,常化名纪尘,目前持有覆水(天铁兵器),蛇剑,消愁,日月无双; 洪辰:通缉为魔教教主伐竹客,常化名红茶,曾化名“南山刀圣”,已学会武功狼牙拳,狐魇步,燕返巢; 戴夫人:戴万山的夫人,曾经是江汀的闺中密友,目前跟随戴万山流亡中; 黄须将军:戴万山的副手之一; 商驰晖:巡天监官员,被洪辰以大力神掌击杀; 宋霄:云墨派刀法高手,绰号“义破云霄”,有徒弟“王丽凤”曾差点被钟离采花; 云默轩:云家家主,绰号“云海蛟龙”,有一女“云汐”曾差点被钟离采花; 柳泉:行云书院弟子,书剑流派高手,巡天监官员,师叔是天师“燕双飞”; 应海兰:绰号“铁手无情”,御剑堂九剑天卫第七; 罗轻寒:剑狂,琴剑流派顶尖高手,轻功鹊踏枝,武器凋碧树,绝技离恨苦,得意招式落塞鸿; 郑吉通:云墨派刀脉弟子,宋霄徒弟,王丽凤师兄; 宁采:绰号“谪仙剑”,神仙山庄男主人,目前持有“清河剑”; 荣蓉:绰号“神女刀”,神仙山庄女主人,目前持有“阴阳两仪刀”; 方慎:天涯阁弟子,江湖上最年轻的内功第五境高手之一,其父亲是大虞国元帅“方天画”; 吴信义:天威城道台,被洪辰一刀斩头; 白马将军:原姓公孙,为了纪念救命白马而建了白马庙; 紫大娘:桃源中人,教给了洪辰穿云针法,并目睹洪辰师父与洪辰洗澡; 苏良景:天京铸兵师,被胡茵茵讹诈宅邸和三十万两银子,目前居住于归燕园; 秦红玉:陈叔夜原配妻子,目前跟随洪辰行动; 陈小宝儿:秦红玉与陈叔夜的儿子; 苏家二老:苏良景父母,苏老爷子从前是做小买卖的; 胡茵茵:原为苏良景恋人,现为陈叔夜情妇; 陈叔夜:紫衣卫副统领,原名陈三猫,与胡茵茵合作,意图检举告发苏良景与小燕王涉嫌谋逆,以谋得更高官位权位; 货郎:一个小个子货郎,说要请洪辰喝茶; 王换代:胖子,原燕王府家将,目前是小王爷手下; 李改朝:瘦子,原燕王府家将,目前是小王爷手下; 刘仪之;人称刘老,为三代燕王效力过的元老,意图复辟燕国,武功未知; 付行空:号称妙手仙医,每天给小王爷熬不知道什么药; 颜桀:燕王一脉继承者,被认为是百年难遇,万中无一的武学天才,身患某种使他不能离开天京的奇怪病症; 燕天子(末代):据说是仁爱的君主,在赵玖玫兵临城下之时因不想百姓遭受战火之苦而禅让王位; 赵玖玫:初代虞天子,号称高祖皇帝; 苟或:原燕王府家将,擅长狐魇步,目前是小王爷手下; 天云三猛:老大宇文猛(还算正常),老二宇文刚(etc1号),老三宇文勇(etc2号); 周吉力:御剑堂九剑天卫排行第九,人称“快刀无情”,较为自大; 孙兰溪:御剑堂九剑天卫排行第八,人称“落剑无痕”,没那么自大; 火神龙:棚子三兄弟里的老大,个子最高,最有主见; 风麒麟:棚子三兄弟里的老二,武师家庭出身,教授了大哥三弟武功和文化; 雷飞凤:棚子三兄弟里的老三,爱爆粗口,理想是做最自由的山贼; 棚子婆:坐拥上百棚子的高瘦妇人,会一点武功,家里养了许多孤寡儿童和老人; 燕双飞:燕天师(从未出场过,但天下时刻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中)。 【以及】 本卷部分情节取材于过往时事和古代公案小说,进行了另类演绎,有相似之处,但并不可一一对照;本卷多篇诗词和字句引用及化用自李白,鲁迅等人;本卷所提及朝代与各历史朝代毫无对应关系,目前呈现出来的朝代为大新(大一统)-十国(分裂)-三国(制衡)大约三百年的短暂时期;本书大背景是虚构的封建帝制王朝,所涉及官僚监督体系,资本经济关系,与进步开明的现代社会毫无对应关系。 【感想总结】 第一卷开启江湖画卷,第二卷则将视野过渡到了天下;这本书会大篇幅地涉及普通人生活,天下走向,思想碰撞,这方面而言其实不像以江湖恩怨和权力斗争为主的大陆新武侠小说了;人物随着剧情深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成长。 个人认为:质量有待提升空间,更新太慢。 【展望预告】 第三卷为《英雄》:神仙大会终于要开幕,各路江湖大侠即将齐聚一堂,朝廷势力也要插手其中。怀着鬼胎的采茶人能否在其中收集到更多神兵利器来提炼天铁?陷入迷茫和自我怀疑的伐竹客又会在这场盛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第104章 刀帝女 倘若说连绵青山是一名躺着的绿衣仙子,悬挂飞流的瀑布是她股间清泉,那么一条条盘旋曲折的白石阶梯便是绑着她全身的丝带,从山下一直往山上走的人,就如同爬在丝带上的蚂蚁一般。 刘丹走过几千个石阶,尽管练武多年,两条腿还是有些发酸,但好歹终于跟着师兄师姐们到了神仙山庄的大门口。挂着“神仙山庄”匾额的高大牌楼还很新,十几名一身绿衫的山庄弟子正站在下面迎客。 那些山庄弟子显然和师兄们都认识,纷纷打起了招呼。一名腰肢纤细,胸脯饱满的女弟子走到齐越师兄身前,一开口便是甜腻到了极点的声音:“齐大哥,我从清晨便到这儿,直等了一上午,可算把你给等来啦!” 刘丹心中顿时起了十八分的愤怒,脸上却只笑嘻嘻模样,走上前问:“齐师兄,这位漂亮姐姐是哪位?与你关系很好吗?” 齐越道:“她是神女刀荣前辈的二弟子‘蒋惜荷’,前几次我们参加神仙大会,都是她打点接待。” “原来是蒋师姐。”刘丹仔细盯着蒋惜荷的脸,无论是桃花眼还是樱桃唇,都是那么令自己感到不快,却又努力作出心平气和样子,笑着说,“蒋师姐对我们云墨派的人可真是热情呐。” 蒋惜荷问齐越:“这位弟弟生得好俊,是你师弟么?叫什么名字?” 齐越回答道:“这是我师弟刘单,他第一次来神仙大会。” “原来是刘弟弟。”蒋惜荷凑到刘丹身边,“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哦。假如在山庄里有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帮忙。” “我哪里敢麻烦师姐?”刘丹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香味,明明是淡淡芬芳,却感觉格外刺鼻,心中不快再也忍不住了,话里猛然多了几分酸味,“你这漂亮动人的蒋师姐,多去帮我这高大帅气的齐师兄的忙就好啦!” 蒋惜荷嫣然一笑:“哈哈,可别这么说。师姐对你们师兄弟,都一视同仁。你可别吃你师兄的醋哦。” “哈哈哈!” 其他师兄师姐也只以为刘师弟在妒忌齐越被漂亮姐姐热情以待,闻言都一阵笑。 刘丹心底愈发愤懑:这臭女人,真以为谁都能瞧得上你?我呸! “蒋师妹。”齐越把话说往正题,“我师父和宋霄师叔郑师弟他们应该早已到了贵庄,不知此刻在何处?” 蒋惜荷道:“刀帝前辈他们都住在给你们云墨派安排的住处那儿呐!但这次神仙大会来的人估计比前几次多不少,所以不是前几次的地方。我主动向着师父请命在这儿迎客,其实就是为了等着你们,好及时带你们过去。” 齐越一拱手,道:“多谢!望蒋师妹带路。” 于是蒋惜荷带着云墨派这趟来的十几名弟子,朝着山庄内里走去。一路上,刘丹怎么看蒋惜荷的姿势,怎么是在扭腰摆臀故意勾引暗示,心中更气:“哎呀呀,这坏女人,老想着勾搭别人,真是可恶。齐师兄正是血气方刚时候,可千万别中了她的招。”但又一转念,想到了其他地方:“算了算了,齐师兄爱中招就中招,没准他还乐在其中呢!我若是打扰他好事,没准他还要说我。一路上他批评我那么多次,我才不管他。” 穿过庭院,绕过回廊,一直到了一片精致平房,蒋惜荷才停下脚步,转身道:“这里就是各位神仙大会期间的住处,一共有八名仆人和八名婢女在此处伺候。不过此刻刀帝前辈等人应该在庄子里和师父他们一起见客,你们可在这儿放下行礼稍事休息,然后再跟我去见他们。” 因此次神仙大会规模胜于从前,原本充裕的厢房,有些不够用。从前一人单间,现在都改成了两人一间。一行人分配房间时,刘丹走到齐越身边,说:“我要和齐师兄一间。”齐越马上道:“别胡闹。”刘丹道:“那你让我去和哪个师兄睡一间?或者哪个师姐睡一间?” 齐越一怔,然后道:“那你一个人一间,我去和别人挤一挤。” 刘丹道:“单单我一个人搞特殊,那怎么可以?”又一跺脚:“你不让我和你一间,那我这就下山自己玩去!” 齐越无奈,只好道:“好,好,那你和我一间罢。” 刘丹又道:“我和你一间的话,会不会影响那位蒋师姐大晚上来找你啊?” 齐越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不许胡说八道。你那会儿的说辞已经过分,这种玩笑更是开不得。我自己的名声不要紧,可蒋师妹冰清玉洁,一旦名誉受损,未来在江湖中行走,将要受极大影响。” 刘丹瞪着一双大眼:“你就这么在意她?” “我哪里很在意她?” “你分明在意她,要不然为什么只因为区区的玩笑对我生气?” “我明明没有生气。” “你就是生气了,或者说,我刚刚说的,根本就不是玩笑,你早就和她有一腿了!” “嘘……小点声。” “好哇,原来真有一腿。” “我只是让你别嚷嚷搞得被人误会,怎么就成了和人家有一腿?” “哼,你是被我说中,心虚了。” 齐越倍感头大,道:“我是在认认真真跟你讲话,求你不要再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下去好不好?” “你竟说我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刘丹眼睛都快要红了,“我要向着爹爹告状,说你欺负我!”说完转身就要跑。 “哎!可别!”齐越忙拉住刘丹胳膊,道,“好啦好啦,我明白你什么意思啦,从今以后,我尽量不和蒋惜荷说话行不行?” “什么叫尽量?”刘丹回过身,“是一句话都不许说。” “江湖人打交道,哪能一句话都不说?那我岂不是成了人家的仇人?”齐越道,“这样如何?我就算和她说话,也要保持三尺以上距离,而且不假辞色。” 刘丹这才笑了:“你现在才知道作保证,早想什么去了?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舍不得和人家蒋师妹谈笑?非要被我逼着才肯放弃?” “你又在胡说。”齐越将刘丹拽入房间,接着道,“这次带你下山前,师父可给我留了口信,让我一路上注意你的言辞举动,倘若你比之前依然没有长进,今后就要在云雾山后面的山崖关禁闭。本来我见你表现比从前是好多了,打算和师父讲你有了长足进步,以后可自由下山行走江湖。但你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我可真不得不向着师父禀报你的种种事迹了。” 刘丹眼里又含了泪:“你在威胁我。好,好,你让爹爹关我禁闭好了,这样你就能去找你的蒋师妹双宿双飞去啦。” “我和她明明半分关系都没有,言行从来止乎于礼,你为什么就爱浮想联翩?”齐越叹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别接着闹事情,我就不向着师父报告你路上有些出格的言行,也不会再和蒋惜荷多说话,可以吗?” “哼。” 刘丹坐到一张床上,扭过头去,背对着齐越生闷气。 齐越自是拿她无可奈何——毕竟她可不是一个寻常师弟,而是师父的女儿。 云墨派分为刀剑两脉,其中刀帝一脉世居云雾山上。自从前代刀帝于二十年前失踪,刀帝位置便由当时刀帝一脉的青年高手“刘世良”继任。刘世良娶了一位武林世家闺秀为妻,生了两个儿子。但刘世良还曾有一段露水情缘,且那位农家小姐为他生下一女,刘世良得知此事时,女儿已经十岁了,不好将母女接回云雾山,便只能抽空偷偷探望。 后来那位农家小姐生病去世,刘世良便想了个法子,让原名刘丹的女儿化名为刘单,以少男身份拜入云墨派,而她的真实身份,整个云墨派中知情者除了父女二人外,便只有齐越一个人。 第105章 莫多言 讲究师业传承的宗门帮派,不同于血脉系之的世家门阀,更重男而轻女。无论是名门大派还是小宗小帮,都大抵不怎么招收女弟子,就算是收,也须得追根溯源算是自家人,且未来还得保证肥水不流外人田才行。 比方张家闺女嫁到李家去,那么张李两家就结成了姻亲,从此武功有所共享,产业发生联合,自是一番互惠共赢。但红门和蓝宗关系就不同了,红门女子嫁给蓝宗男子,不就和自家老底全泄给了人家一样?如云墨派这样的大宗门,所收女弟子大抵是宗内人的亲属,关系最远,也得是王丽凤这种祖上沾荫的才行。 刘世良既无法以一派掌门之尊和刘丹直接认亲,又不愿让爱女一人在外漂泊孤苦,便只好行此计策,假装从外面带回来一名身世凄苦的孤儿,实际上带回来了自己的女儿。好在她年纪尚小,只要伪装恰当,平日再注重行为,便不大会露出马脚。 可刘丹在外自由散漫惯了,哪里肯一直留在云雾山上,做一只樊笼里的鸟儿?刚学了点功夫,就一直嚷着要下山和师兄师姐们一起去历练。刘世良只好将事情真相告诉最信任的弟子齐越,让他一路注意好刘丹安危。 人间行路难,江湖风波恶,还要时刻注意着这样一位小姐,齐越颇觉无奈。 刘丹是很聪明,但习武日子不太长,也就练了些基本架势,无论内功还是武学都很一般,又一接触武林就成长在十大派之一云墨派,平日所见所识都是第一流的高手,养成了眼高于顶的习惯,一向轻视江湖好汉。 即便刘丹不理自己,齐越也得继续跟她嘱咐道:“师妹,有关蒋惜荷的事情,咱们就到此为止。我没责怪你的意思,可等到了神仙大会上,你千万别继续耍这种小脾气啦。以前接触的人里,别人都瞧你年纪小,又师出名门,不好与你计较,但神仙大会上,多的是想踩着别人往高处露脸的,你气焰太盛,很容易让大家伙陷入不好的境地。” 刘丹不回头,道:“那我不连累你们啦。你们都去参加神仙大会,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好啦。”随后低下头扬起手,似是在抹泪,还抽抽搭搭地说:“我娘去了,我爹不认我,现在连师兄都嫌弃我,天下没一处是我能待的地方,我不活了还不行吗?” 齐越赶忙安慰:“师妹,我这哪里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江湖上为人处世,要时常记着不可骄躁,得给别人留下余地才行。就算心里不以为然,也不要讲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蒋惜荷是有意接近讨好吗?我当然瞧得出来。但人家笑脸凑过来了,我揭破说破反而会引起尴尬,倒不如虚以委蛇,做足表面功夫来的好。” 刘丹这才转回身子,脸上没一滴泪,还挂着笑:“嘿嘿,我可算让师兄把心里话说出来啦。真的,你早承认还不好吗?咱俩之间,还用得着遮遮掩掩么?我又不是瞧不出你对她的虚伪客套,就是觉得你老把我当小孩子,才故意逗你哩!” “唉,哪有你这样逗人的。”齐越摇头道,“你演得可太认真啦,我哪里瞧得出你是真的那么想,还是故意在套我话。” 刘丹噘嘴一哼:“那说明你还是低估了我。我这双火眼金睛,就数看人看得最准。谁好谁坏,谁贵谁贱,一眼就能瞅出来。” “可别提这了。”齐越又好气又好笑,“那日你撞破人家一对私奔男女,搞得人家恼羞成怒,拿着刀和你拼命;又一日你说穿了一个小混混假冒贵公子去骗姑娘的把戏,害得那姑娘羞愤得要跳河;还一日在茶楼里听评书,大家都图一乐,你非要说开国将军欺世盗名,军功全是抢来的,还要雇人写戏本美化,实在无耻,结果人家的崇拜者听了气不过,一群人撸起袖子抄起板凳,围着咱们师兄弟们就要打……你这双眼睛是不错,嘴却没把门的,招惹出来的麻烦,还不够多么?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吃幽冥鬼掌的那次亏咯。” “你说的前几个,我倒承认有一时冲动,可金刀门那次,不该夸我机智反应快么?”刘丹反驳说,“你们都没看出那大笑的护卫有什么不对劲,唯有我预知了他可能会搞出幺蛾子来,才关键时刻去抓他。只是未料到他武功太厉害,下手太狠而已。” 齐越道:“有时候,反应比别人快,知道比别人多,不见得是好事。何况那个采茶人含怒一掌,简直要把你打死,恐怕有几分报复你白天奚落过他的原因在。” 刘丹脸一绷:“师兄,你说什么呢?我就算那天奚落过他,他也听不到啊。” 齐越一笑:“连我事后都有所猜测,我不信你没有怀疑。那天在茶摊上非要吹嘘采茶人多厉害的驼子,带着个大竹篓,说话声音故意特别呕哑难听,十有七八就是采茶人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的伪装。你当着他的面,说他没胆子没种,人家那时候就憋了气。等要被你拽住的时候,明明用寻常开手错骨的手段就能快速挣脱,但他不惜用了会暴露身份的幽冥鬼掌,不就是想要你的命?” “这……师兄你这都能看出来,实在厉害啊。”刘丹没有继续反驳下去,而是十分钦佩地说,“我看江湖中人吹嘘的其他少侠,什么元帅之子方慎,燕王后裔颜桀之类的,天师师侄柳泉之流,一个个都徒有虚名,全没你厉害。” “风中藏虎,云中藏龙,莫要轻视天下英雄。”齐越还是一副教训口气,“哪怕以师父天下无双的武功,尚不敢自称什么无敌,第一,就算连刀帝这个名号,都不大想让别人提。因为师父知道,一旦太过高调,非要弄个刀法第一出来,先不提西凉北狄的北海昆仑宗会不会不愿意,就算咱们云墨派内部,人家夜墨江剑皇一脉也不高兴哩。” 第106章 想法子 “是了,是了,您说的都对。” 纵然知道自己身上有毛病,刘丹还是很快就对齐越的说教不耐烦起来。齐越见状板起了脸:“我不是要对你摆长幼架子,只是想告诉你为人道理。无论男女,无论强弱,在这江湖间行走,都当谨于言,慎于行,对事对人,都不可妄议,不可肆为。” “知道啦,知道啦。” 刘丹神情语气尽是明显的敷衍搪塞,心里却在想:“也就是你居高临下地教训,我还有敷衍敷衍的心情。这些话若搁在别人口中讲出来,我早就一张嘴回骂个狗血淋头啦。” 齐越知道当下再劝也是无用,便坐去了一边喝水。刘丹在山上走了小半日,此刻双腿酸疼,脱了鞋在床上给自己揉腿捏脚。又过了会儿,有人在外敲门,齐越问:“谁?”外面传来声甜腻腻的回应:“齐大哥,是我嘞,惜荷。” 刘丹斜眼盯着齐越:“人家来找你私会来啦,要不要我出去,免得打扰了你们好事?” 齐越瞪了她一眼,低喝道:“还胡说?”接着又对门外道:“蒋师妹,有什么事?” 门外蒋惜荷道:“齐大哥,你怎不开门让我进去嘞?”齐越便道:“屋里有些不方便,你在门外说也一样的。”蒋惜荷说:“原来这样啊。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来带句话。这会儿山庄‘谪仙堂’在办茶会,有许多江湖英雄都在那儿聚首。贵派刘掌门宋长老也都在,齐大哥不去么?” 齐越想了想,道:“蒋师妹,多谢。我过会儿就与师弟师妹们一起去。” “那我在谪仙堂等着齐大哥。” 蒋惜荷说完这句,就轻轻离去。 屋里,刘丹努着嘴说:“你还磨蹭什么呐?可得快点去,别让人家等急了。” 齐越无奈道:“快别胡闹啦,穿上鞋,再叫上其他人,咱一起去见师父。你觉得我说的话不对,到时候让师父跟你讲一讲。”刘丹一耸双肩:“我没觉得你说的话不对啊?你说的很对,但我不听你的。” 齐越无言。刘丹自己笑了好几声,才下床穿鞋,再跟着齐越一起,去喊着同门集合,然后一块往谪仙堂方向走。路上,云墨派弟子还遇到了云州其他几个宗门的人,包括铁拳帮,玄龟派,绝崖宗,便结伴而行。 三家宗门帮派,都是帮主掌门亲自带队,他们小门小户的,面对云墨派这种名门大派——哪怕只是一群弟子——也得讨好着以礼相待。一番吹捧自是少不了的:“齐少侠年纪轻轻,武功就超过了我等,实在令人汗颜。”“齐少侠又生得英武俊朗,老朽长着一张丑脸走在你旁边,实在是自惭形秽,在躲到后面去与用衣袖遮住脸之间,倍感为难。”“听闻刀帝前辈将年少时使用的名刀‘映雪’都赐给了齐少侠,栽培之意可见一斑。” 齐越不得不自谦道:“前辈们实在是过奖谬赞了。晚辈不过倚仗着名师教导,才刚在武学上有了一点起色,于武林中,更是资历浅薄的少年。还须前辈们多多提点指导,晚辈才能有所精进啊。” 你夸我谦,原本是江湖人士彼此间的心照不宣,几句话下来,原本生分的几个队伍,顿时气氛融洽起来。可刘丹偏偏就要跟他们搞个不快:“哈哈,我说你们这些老家伙还挺有自知之明的,齐师兄才刚二十出头,你们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啦。咦?你们脸色怎么变了,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有本事就和我齐师兄打一架啊!” 别人越尴尬,刘丹越偏要撺掇火:“我说铁拳帮主,你不是号称铁拳无敌么?不知道能不能一拳砸哭我齐师兄?”又对玄龟派掌门道:“老秃子,听说你内功精湛,还擅长气功外放之术,快演示一招瞧瞧,能不能把三丈外那棵树上的老鸹窝给震下来?”马上又瞅着绝崖宗主一笑:“宗主,你怎么没带那位比你年轻二十六岁的小夫人一起过来?是怕她瞧见我们齐师兄太帅,心思荡漾么?” 眼看着三位老前辈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三个势力的门徒弟子也全都满面羞愤,众人连忙打起圆场:“刘师弟你可别说啦!”“打住,打住!”“哈哈哈,前辈们别在意,我们刘师弟最喜欢开玩笑了。”又一个个瞪着刘丹,就差来捂住她的嘴了。 刘丹注意力却全没在三位帮主掌门宗主身上,而将目光落往齐越,只见师兄眉宇间颇有怒意,才颇有些自得地想:“师兄啊师兄,你话说得再漂亮,事情做得再好,得罪了我,不还是要得罪别人?希望你能吸取一下教训,以后跟我说话再多客气一点,别一副为我好的口气,搞得跟我爹那种老顽固一样。这次就算小小的惩戒咯。” 齐越猜得出刘丹想法,知道越搭理她只会越让她蹬鼻子上脸,索性不发一言。一行人也就跟着他沉默,气氛一直到了谪仙堂,才有所缓和。 谪仙堂说是堂,其实并不在室内,而是一片院子,而这院子并非和其他院子一样以整齐石板铺就,而是借着山上的一块天然空地建成,只建了些篱笆,平了平土,再立起来一块“谪仙堂”的牌子,摆上桌椅,便成了足以容纳大量江湖人士同聚一起的大场地。 此刻谪仙堂已落座了许多人,见有新的队伍到来,马上便有熟识者起身寒暄招呼。而东道主“谪仙剑”宁采与“神女刀”荣蓉也起身迎接。齐越往人群里一望,就见到了师父和师叔,马上带着师弟师妹们过去。 早已等候的刘世良与宋霄见弟子们到来,自然也十分高兴,起来迎接。 刘丹眼看着齐越向着自己满面红光的父亲行礼作揖,心里更加生气:“你们两个,真和亲爹亲儿子一样,我反倒成了外人。哎呀哎呀,实在是气死我了。不行不行,一会儿就得想点法子,让你们都下不来台。” 第107章 云海天 原本几百来号江湖豪杰聚在一起已是谈笑风生,待到云州几个宗门的队伍来了以后,更是喧哗热闹。你示好我“贤兄一别经月,气色愈发红润,只怕内功又精进了好几层罢”;我致意你“令徒竟生得如此一表人才,看来贵宗后继有人”;彼此客套吹捧,皆是倍有荣光,心理愉悦。 就算那些有耀武扬威想法,报仇雪恨意图的,也默默等着,攒着,此刻先将表面功夫做足够,面对关系恶劣者还要笑脸相迎,拱手客气,以彰显自己胸怀大度,可不敢拉下一张臭脸,免得让人说不识大体,变成笑话。即便是其中心思促狭者,最多闭口不语神色不变,不敢妄动妄言,哪怕自己不顾颜面,也得照拂山庄主人和江湖朋友们的面子,有什么事情,留到明日以后解决。 茶会旨在交流,愈是有名望的大宗门周围,亲附过来的江湖人就越多。九州十大派级别的,如今只云墨派一个,弟子恰又刚来,便有许多人纷涌旁边:“宋兄,令徒王小姐身体恢复不错嘛,看来已基本康健,不知我上次送去的续骨生筋丸,是否起到作用?”“刘掌门,你这大弟子才入江湖不久,已做了好多仗义大事,愈发像能独当一面的大侠了,还和那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伐竹客多次抗衡交手,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令人好生艳羡。”“不知贵派剑皇前辈现况如何?当年我于剑道一途有缘蒙他指点一二,至今受用不尽。” 刘丹知这些都是小角色,个个都是来讨好谄媚的,就算一鞋底子甩他们脸上,也不见得会动怒,兴许还得赞一句“这靴子真不错,底又厚又软,想来穿着十分舒服,谢谢您愿意给我一观,不知是哪里买的,价值几何”嘞!而且即便做得过,惹怒了他们,逼着他们挂不住面子跳了脚,于赫赫有名的刀帝,依然是无关紧要的损害。便耐心等着,待有分量的人过来再出手。 一行约么十几个蓝衣白裤,各挎入鞘长剑之人来了谪仙堂,在场人目光尽折,许多人走过去迎接招呼,连原本围在云墨派旁边的也哗一下告辞了三分之一。刘丹问齐越:“他们是哪里的人?镇海宫还是天涯阁?”齐越回答:“是镇海宫。这两家门派衣裳制式类似,但镇海宫颜色更深一些,是大海一样的蓝,天涯阁颜色偏灰偏浅,像远方起了雾的天。镇海宫是剑派,门人全都挎着剑,藏锋于鞘。天涯阁却长短兵刃都有,大多锋芒露在外面。” 刘丹又问:“那走在最前面三十来岁,长得还不错的女人,是他们的宫主?” 齐越小声地说:“算是,也不算是。他们原本的宫主二十年前殁于与皇天教之战,其后内部争端四起,各脉长老欲要占势夺权,却没一个能力排所有的,便只好先立宫主遗女‘伍亦思’为主。他们原本只想扶植一个傀儡,利益各自分割。岂料这些年间伍亦思武功突飞猛进,跻身天下一流高手行列,不会再任由他们摆布。但那些长老多年时间,渐渐把镇海宫经营的产业据于己手,伍亦思实际掌管的权力也有限。” 这时镇海宫之人已经和其他江湖人士过了招呼,走到了云墨派一干人等近前。伍亦思颔首低眉地行了个小礼:“伍亦思见过刀帝前辈,宋前辈。”她轻施粉黛,发顺如瀑,胸丰腰纤,长久习武每个动作都迅速利落,抬眼转颈间的柔美却生出来千般万种风情,直引得许多男女见了心生自惭。 刘世良回了个拱手礼,一笑道:“宫主莫要多礼,什么前辈不前辈的,你一派之尊,咱们都是同辈。”同为四十多岁的中年,刘世良生得可比旁边三角眼八字胡薄嘴唇的宋霄英俊许多,星目直眉,白面美髯,年轻时于武林中也是数得上号的美男子,直到现在一眼看他相貌,也比同龄高手们更加不凡。 宋霄含笑道:“好久不见,伍宫主又变美了。” 伍亦思道:“您可别瞎夸,我自是极丑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连个夫君都找不到。” 宋霄道:“伍宫主哪里的话?天下又有几个女子身份相貌能与你相提并论?找不到夫君与你自身无关,是天下男子能配得上你的太少。”其他人闻言,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伍亦思身后的镇海宫弟子们更觉与有荣焉,都不自觉地又把头仰高了一些。 刘丹心想:“宋师叔往日辞色正正经经,总板着一张脸,可一见这伍亦思,自己身段就放下来了。难怪他门下郑师兄跟师弟们吆五喝六,跟师妹们和颜悦色,跟几位师姐又是另一种讨好谄媚,原来是门风如此。” 附近忽然再度起了一阵喧哗,人们望过去,原来是天涯阁的人到了。最近江湖上名头正盛的方慎自是身在其中,而走在方慎更前的三十多岁英俊男子,便是当今天下最年轻的顶尖高手,天涯阁阁主,人称“枪神”的齐英。 参加神仙大会的,大多都是虞国武林人士,其中天州更占半数。天涯阁作为天州第一大门派,在此影响力之大,更甚云墨派与镇海宫。宁采与荣蓉一齐对着行礼,全场之人都要拥过去一睹阁主风采。 然而天涯阁的孤傲,也远胜其他。一行人等不大理会主动凑过去相迎的那群人,勉勉强强招呼了两声,就径直落座。饶是如此,其他人仍然热情。有上前问齐阁主愿不愿赐教些武功心得的;也有去结交方慎说自己父亲和他父亲曾经在军中共事的;就连天涯阁里一个八九岁的小童,也被好几个武林人士围着称赞:“小朋友,你骨骼清奇,一看就是习武奇才啊,天涯阁相中的苗子,果然是一等一的好。” “机会来了。” 刘丹终于找到了个下手目标,和齐越问清哪个是齐英,哪个是方慎,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冲着天涯阁的人群嚷道:“我有个问题——听闻天涯阁一向盛出年轻高手,可不知道,你们的高手年老以后,都去了哪儿啊?” 第108章 看走眼 一片称赞颂扬声里,这段寻衅一般的话,尤为尖锐刺耳,格外突兀,一瞬间整个谪仙堂都安静了一半,几百道目光朝着刘丹落来。云墨派的人也全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连天涯阁都去招惹。刘世良神色一下子由淡定转阴沉,他身边的齐越立马起身,去扳刘丹肩膀,斥责道:“师弟,你胡说什么?” “什么胡说?我没胡说。心有疑惑,问出来而已。”场上安静,刘丹嗓门显得比之前更大,“我看天涯阁的前辈与师兄,年纪都不大,可其他门派,都少不了老头子和老太太的。好奇相询,有什么大不了的?” 已有许多江湖人士交头接耳,讨论起这个出言无状之人身份。倒有不少人听闻过,云墨派当代弟子中,出了个爱挑事生非的刘单,碰上其他江湖人时,有短就揭短,没短也想着法子贬低。在场者便有一些曾受其害,见刘单这次连天涯阁的事儿都敢找,估计云墨派这块招牌已没法给他挡灾,一个个幸灾乐祸,准备看戏。也有不少人望向天涯阁一方,看同为十大派,面对这等质疑,会是什么反应。 只见天涯阁其他人表情不是很友善,而阁主齐英神色不变,并未起身,就坐在椅子上开口:“人所周知,当年魔教肆虐天下,武林同道与之血战。其中我阁更是为天下先,与魔教大战多次,许多前辈在过程中牺牲或受伤致残,无法现身武林。我阁自那时起元气大伤,人才凋敝,直到近些年,才稍恢复一些。” 有附和者道:“这小辈儿忒没见识,未曾见过魔教之凶狠,不知今日的安逸享乐,都是前辈们的流血牺牲换来的。”“就是就是,一看就是没经受过磨炼捶打的,一直有长辈们庇佑才没吃过亏。”“齐阁主不愠不怒,耐心解释,这等胸怀,实在令人钦佩。” “是我没及时向师弟解释清楚,搞得他自己来问了。还望齐阁主念他年幼无知,又没什么坏心思,恕他无礼之罪。” 齐越向着天涯阁一方作揖赔罪,接着就要拉着刘丹回去。 刘丹却不依,一边挣扎一边朝着齐英道:“齐阁主,我还有些疑惑哩。” 齐英道:“尽管讲。” 刘丹便道:“既然前辈们大抵是在抗击魔教的过程中牺牲的,那为什么其他宗门帮派牺牲的人,就没你们天涯阁多?是天涯阁的前辈们实力不济,打不过魔教贼子?还是其他势力的前辈比较贪生怕死,等着别人牺牲了再去揽功劳?” 这一言宛若在空谷中掷下一颗惊雷,直把满场人都给震了一惊。有人开始觉得,这不是无知愚蠢骄矜自大之人的发问,而是云墨派刀帝授意小徒来故意折辱天涯阁的了。 更多人等待着天涯阁的回应解释:如果天涯阁说其他人贪生怕死,那就得罪了不知道多少经历了当年大战还屹立当世的高手前辈;倘若天涯阁要说实力不济,又无异于自辱门派先人;假使直接翻脸,斥责这刘单言论无知,恐怕还要跟云墨派结一番仇怨。 还有人等着看云墨派的反应:只让齐越或者同辈其他弟子来劝阻,诚意显然不足,倒更显得是故意让天涯阁下不来台。但要刀帝来亲自按着刘丹的头道歉,就等于云墨派在向着天涯阁服软认头。 还未等齐英开口,刘世良腾地一下从座上起身,只往前迈了一步,身形就倏然滑到了刘丹与齐越身边,一伸手,“啪”地给了刘丹一个耳光。 声音清脆,直让满场都听得很清。 “江湖先辈力抗魔教,不惧牺牲,泼洒热血,止战停争。我等感怀纪念他们,不仅是为了弘扬英雄正气,更是为了警醒自己与后人不要误入歧途,而不是让你拿着比来比去,当玩笑谈资的。” 刘世良厉声教训,有人鼓掌,有人喝彩。 “刘掌门所言极是!大家都听好,刘掌门不仅是在训导自己的徒弟,更是在教育我等该如何面对先辈的牺牲。” “是啊,同为抗击魔教,不管实力高低,不管最终存活与否,只要贡献出了一份力,那就都是义士,何来贵贱之分?” “听刀帝一席话,远比读万卷书更让人受益啊!” 赞声四起,无论是云墨派,还是天涯阁,依旧还是众人围拢的对象。 刘世良对齐越说:“你刘师弟恐怕发烧糊涂了,你带着他回去休息罢。晚上宴会,他若好了,再带他来。” “是,师父。” 齐越谨遵师命,拉着刘丹往谪仙堂外走。 刘丹捂着红肿的脸,恨恨地跺脚,脸上直往下淌泪,心中却在乐:“这老头子可算生气了,应该感觉自己丢大人了吧?哈哈,活该!就知道爱惜自己名声面子,成天装模作样,还总让齐师兄看着我不让我惹事,生怕我泄露身份,辱了他大侠威名。呸!我就要给你惹事。挨这一巴掌,我也不亏——反正挨打丢脸的是云墨派弟子刘单,又不是我刘丹。” 二人出了谪仙堂不远,和几个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人转头往后多看两眼,旁边人低声问道:“季护法,你认得那两个人?” 季茶点头:“算是认得,他们是云墨派弟子,那个小的,还吃过我一掌。” 颜桀道:“这倒奇了,瞧那个年纪小的捂着脸,好像刚刚被打过,难道这谪仙堂里,还有人敢打云墨派弟子的脸?” “不管是谁,都打得不错。” 季茶想起这少年当初竟说采茶人是个不敢对名门大派下手的小蟊贼,心中不由添了几分快意。随后又看到谪仙堂里已到了许多人,暗想:“这次可得踩好点,把谁那里有好兵器都给预先打探出来,等一出手就得玩点大的,干一票就走人。不然这里的厉害家伙太多,屡次犯事的话,还真不容易溜。” 颜桀季茶一行后面,还跟着加快脚步紧随而来的快刀无影周吉力和落剑无痕孙兰溪。周吉力看见了刘丹以后,不无自得地说:“孙兄,你瞧这长得和俊姑娘一样的小伙儿,应是被扇了耳光。我看啊,他八成不是和人比武输了,而是口无遮拦,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直接被抽了耳光,连手都没得还。” 孙兰溪想起周吉力不久前才因别人背剑而不挎剑,不合一般江湖高手的习惯,就看低人家,故意出言讥讽,结果那人是罗指挥使,幸好人家大人大量没计较。心下不由对周吉力多了几分不以为然,道:“周兄也有不少走眼的时候,过会儿我们进了里面,问问别人,看看是否真如你所料。” 第109章 江湖客 齐越与刘丹返回路上,又遇到了个往谪仙堂方向走的宗门队伍。引领他们的两名神仙山庄弟子中,一人恰好是蒋惜荷,见了二人便停下脚步,问:“齐大哥,刘师弟,你们往哪里去?我正要去谪仙堂找你们呐。” 齐越道:“刘师弟赶路太久,身子有些不舒服,我送他回去休息。” 蒋惜荷将手上提着的一个纸袋向着二人晃了晃,笑着说:“那我与你们一起回去罢,正巧我带了些蜜饯果子和夹馅糕点,吃了可以解乏缓累。” “蒋师妹,不用劳烦了。”齐越语气委婉,拒绝道,“你还是做自己的事罢。” “没事儿,我让师弟带他们走就行了。”蒋惜荷又晃着纸袋道,“这些都是昨日才从天京老铺‘麦花村’采买来的,我特意挑了几样特别好吃的噢。” 齐越刚张开嘴,准备再婉拒一次,刘丹却捂脸开口:“师兄,你可别辜负人家蒋师姐一片好意。更何况这麦花村点心驰名天下,我在云州时都听过好多次,有次几位师伯从天京带回来几个它家的糖耳朵,好吃的不行。你不想吃,我还想呢。” “是啊,瞧连刘师弟都开口,你便依了他罢。” 蒋师妹随后直接让另一位神仙山庄弟子带那些天州小宗门人士去参加茶会,自己一转身跟在了齐越刘丹身边。 齐越没法子,只能让她跟着一起。路上,蒋惜荷反而和刘丹聊的兴致更高些:“你爱吃的糖耳朵,我们这边儿也管它叫蜜果子,这袋子里就装了几块儿,你吃不够,我再吩咐人给你拿。不过麦花村的点心除了蜜果子外啊,还有绿豆糕啊,玫瑰饼啊,枣子糕啊,蛋黄卷啊等等都很不错。各种果脯也很不错,我觉得梅肉的与猕猴桃的最好吃。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萨其马。” “萨其马是什么?” 刘丹问。 蒋惜荷说:“萨其马是以前旧燕从东北入主天州时带来的糕点,用冰糖奶油拌进小麦粉和成面,搓成条,再撒上碎果脯白芝麻,放在炉子上用果木烘烤,最后切成方块,便是甜腻可口的点心了。而麦花村的萨其马比别家更好吃,入口即化,甜而不粘,连吃四五块都不会觉得腻。” 刘丹听得十分心动,想立马尝尝萨其马的味道,但一寻思,这蒋惜荷恐怕是借机用糕点来塞住自己的嘴,好趁机和齐师兄多行亲近,到时候吃人家的嘴短,就不好意思话里话外地阴阳怪气了。可若放着一大堆麦香村的点心不吃,又实在太亏。 正犹豫两难间,忽听前面一阵喧哗。刘丹抬头一看,见是一群衣服杂七杂八的人在跟几个山庄弟子争辩质疑,有几人已经脸红脖子粗了,便对蒋惜荷道:“蒋师姐,我看那些人都快要打起来啦,你赶紧去瞧瞧,我来帮你拿着糕点。”说话间已伸手把蒋惜荷手里的纸袋给拽了过来。 蒋惜荷微蹙了下眉,还是走到了那群人身边,问:“怎么回事?” 一名山庄弟子说:“师姐,正好你来了。这群人故意捣乱,扰乱山庄秩序,我们正要将他们驱逐走,他们竟还想和我们动手。” 马上便有一名江湖客反驳:“呸!你不要含口喷人。是我们扰乱秩序么?还不是你们故意指引错误方向,害得我们在山上兜了个大圈子,都没找到举办茶会的地方?” “就是就是。你们指歪了路,我们回来再问,你们非但不跟我们讲正确的位置,还要赶我们走,这什么道理?” “这神仙大会不是号称‘广迎江湖一切仁人志士’么?难不成神仙山庄只愿邀请各家宗门帮派的人和那些成名高手,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侠客?” “呀呀呀,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 这群江湖群侠激愤无比,吐沫星子喷得老高,一个个撸袖解衣,一副马上就要动手开打的架势。 “各位且先安静。”蒋惜荷这时的语气,和从前大不一样,还紧蹙着眉,微仰着头,一副高傲派头,“光你们一口气地说,我怎能听明白?得给我们山庄的人解释的机会吧。”心中却明白,神仙大会说是没有门槛,任何江湖人均可来得,实际上主要针对的,还是名门大派或者成名人物。 茶会不比后面的大会,气氛须多和合少针锋,那些有名望地位的人,自有分寸,但许多江湖豪客就常常失言无状,故而茶会从来都不主动邀请他们,就算这些人听说了茶会,想要过去,山庄弟子也会加以阻拦。 指个错路,其实是个寻常做法。一般人遇到这事,明白主人不欢迎自己的茶会,也就忍气吞声了。偶有几个浑人不知道好歹,便会如此刻这般。前几次神仙大会,蒋惜荷也遇到了类似情况,处理起来也有几分熟稔。 一向着身边人授意,那山庄弟子立即心领神会,道:“你们胡说,我们哪里指错了路?分明是你们自己看错了走错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江湖客们顿时反驳:“你当我们一群人都是瞎子傻子吗?”连其中一名女子抱着的小孩儿都嚷嚷:“大骗子,大骗子!你们这几个都是大骗子!” 蒋惜荷顿时发出两声冷笑:“呵,呵呵。既然你们不傻不瞎,那就是故意来捣乱的。神仙大会近年已开了好多次,传播影响越来越广大的同时,似你们这种居心叵测之辈也越来越多了。还望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然即便我们神仙山庄一向不喜欢动用武力,也得破例了。” 一般江湖客,大抵连内功第四境界都到不了——倘若到了,那就是一方高手,哪怕单枪匹马也能闯出些名头了——顶天了就会些邪门把式。况且以过往经验来看,敢闹事的人里,也是色厉内荏者居多,一旦山庄弟子拔剑抽刀,便没几个敢真上的。 果然如蒋惜荷所料,她话音一落,几名山庄弟子手往刀柄剑把上一按,这些江湖客神色上立马就露了怯。还有个别气愤不平的在喊:“你们神仙山庄真是臭不要脸,既然不欢迎我们来,那就早点说,整得跟你们多欢迎天下英雄一样,我呸!” “神仙山庄欢迎的是天下英雄,但我瞧着你也不算英雄啊。”蒋惜荷轻轻一笑,语气忽然又一下子加重,“我话已经撂下了,再不从这儿离开,不要怪神仙山庄不客气!”寻常江湖人武功不高,自己身后还站着刀帝的嫡传弟子,一旦动起手来,绝不会有半分吃亏。 那群江湖客似是有些慌神,这时从中间忽走出来一人,样貌不甚雅观,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也没带刀兵,直冲着蒋惜荷说:“这些朋友虽然说话不大好听,但起码在认认真真讲道理,你们怎可凭空污蔑别人?来人是客,你们不欢迎便罢,不愿留人也好,岂可用武力来威胁。你说神仙大会欢迎的是天下英雄,我和这些朋友聊天时,知他们有惩强扶弱的,有抓匪缉盗的,还有人帮老家乡亲造桥开路,我觉得他们都够资格算英雄好汉。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是英雄?” “说自己干过什么好事,一张嘴就能做到,我还能说我救过天下苍生呢。”蒋惜荷只以为这人来抢理,嘴上更不客气,“何况英雄都是行大业,做大事之人。什么古道热肠,不惧生死啊,匹夫可为,称不得英雄。” “狗屁,狗屁,略略略!”被女人抱着的小孩儿又开始嚷嚷,“做好人好事不是英雄,那故意骗人更不是英雄,是臭狗熊。” 一山庄弟子怒道:“臭小孩儿,再骂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一江湖客道:“那你们承认是故意骗人咯?” 蒋惜荷向着其他人下令:“不必客气了,把这群下三滥赶走!” 唰! 唰唰! 几名山庄弟子各抽刀剑,作势要斩。江湖客们有几个想退的,也有被刚才言语激得气上心头要动手的,你推我搡反而乱了阵脚,最前面的几个躲闪不及,忙乱中已被刀刃剑锋蹭破了衣衫。 那胡茬江湖客先把抱着小孩的女人拉出人群,随后冲到蒋惜荷等神仙山庄弟子身边,双手动作快如电闪,一连串咔咔砰砰的响声里,竟将他们手中刀剑尽数折断。 第110章 人再遇 这邋遢胡茬江湖客一出手,便让方才还恃武扬威的神仙山庄弟子手中只剩下了断刀断剑,一个个呆怔在了原地。其他江湖客见同伴里竟有这么厉害一人,也纷纷吃惊。那会儿大家结伴前往茶会途中,纷纷自吹自擂,尽量给脸上多添几分光彩,就只有他不言不语的,带着对女人孩子跟大家伙一起走,本以为是山野懒汉来蹭饭吃,此刻方知是真人不露相。 蒋惜荷反应还算快,手中弯刀断掉之时,猛地后撤,一转身对齐越道:“齐大哥,帮帮我们!” 齐越疾步上前,利器出鞘,刀身如雪,肘抬腕甩,锋若鸿翼起,刃似隼爪击,动作不知比神仙山庄这几名弟子利落到哪里去。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撑过八招,就被胡茬江湖客将刀拍落。也亏得这把“映雪”是百炼精钢打造的名刀,才没落个折断当场的结果。 胡茬江湖客随后一转身,道:“我这本事,够了吗?” 蒋惜荷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单见此人这一身空手断白刃的功夫,就已是江湖罕见水平,连齐越都没在他手下撑太多招,可见至少是个一流高手。也便不敢继续得罪下去,欠了下腰身,低声下气道:“是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了,您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功夫,当然是真英雄。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过了两息,胡茬江湖客才道:“我乃‘神掌无敌’是也。你们对我无礼,我断了你们兵器,算是帮你们长个教训,可别让我赔啊。” “是我们修艺不精,才断了这些刀剑,哪敢让前辈赔偿?只是我这几名师弟都年纪尚轻没什么阅历,才错把高人当成寻常,还希望前辈千万要宽恕他们无礼罪过。要责备,就责备我便好。” 蒋惜荷一边赔着笑道歉,一边在脑海中穷尽记忆来搜寻,也没想起这“神掌无敌”是江湖哪号人物来,忽然闪过一丝灵光:这外号格式倒有些熟悉,所耳闻过类似的有什么银钩无理,铁爪无情,落剑无痕,快刀无影……难道此人竟是九剑天卫之一? 蒋惜荷心中立马添了几分凛然:九剑天卫平时名字流传比较多的那几个,都是实力相对弱一点,常在江湖走动的,其中神龙不见尾者却少有人知。而这“神掌无敌”的名字,又是“神”又是“无敌”的,乍一听挺俗,但一细思,岂不是最返璞归真的至强者? 这时胡茬江湖客又道:“所以,那茶会地点到底在哪儿,能告诉我了么?” 蒋惜荷忙道:“当然,当然!让我亲自带您过去罢。” 胡茬江湖客便去领那抱着孩子的女人,而其余江湖客也颇为自觉地跟在了胡茬江湖客的后面,一个个竖着大拇哥称赞:“兄弟,你好有本事!”“都说高手在民间,你这下可帮咱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啊!”“咱们沾这位兄弟的光,也去那茶会,看看神仙山庄认可的那些英雄,都是什么样子。” 蒋惜荷一心想着这九剑天卫可是不好得罪的主儿,一时竟把齐越和刘单给忘了,等到转身之时,才见齐越正在捡起地上的映雪。便取出一块帕子,帮齐越擦去刀上沾染的脏污,并露出来一丝娇憨笑容,道:“齐大哥,我得为这位前辈去茶会引路。你先带着刘师弟去休息罢,一会儿别忘了回谪仙堂找我。” 齐越跟蒋惜荷道了声谢,再将映雪收回刀鞘,又向着胡茬江湖客拱手说了声“得罪前辈了”,才继续带刘丹走。刘丹乐得见神仙山庄弟子吃瘪,打开纸袋,拿出其中一个黄色方形糕点尝了尝,发觉十分香甜,应该就是“萨其马”了,就又取出一块来,递给齐越,并开口道:“师兄,你可别在意刚刚的输。那人也就是武功邪门,又仗着内功强,攻人不备,才赢了你。若是你过几年内功到了第五重,一刀就能斩了他的狗爪子。”齐越没回话,只吃起了萨其马。 那群江湖客已兴高采烈地跟着蒋惜荷与胡茬江湖客往谪仙堂方向走。他们原本已和茶会无缘,甚至还要被赶下神仙山庄,但由于胡茬江湖客之故又得以参加,自是在心中把其当成了个老大哥,一口一个兄弟,越喊越亲。 有人问:“兄弟,这二位是嫂子和公子么?嫂子长得可真俊,公子也口齿伶俐,未来一定文武双全啊。” 胡茬江湖客道:“不……嗯,是。”接着也不多话,无论旁人怎么套近乎,问出身啊问姓名啊,总闭口不言,偶尔“嗯嗯”“是是”几声,模糊应付。 蒋惜荷更觉此人神秘,进一步加深了对心中猜想的判断,并暗忖:一会儿到了谪仙堂,可得尽快将此人身份禀报给师父。这神掌无敌极有可能是九剑天卫里位列前三的存在,造访我们神仙山庄,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一到谪仙堂,蒋惜荷先跟江湖客们道:“各位朋友随意落座,茶点们尽快品尝。”随后就去找宁采和荣蓉了。江湖客们也没见过武林高手齐聚一堂,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要往哪里坐。 胡茬江湖客扫视谪仙堂里众人,目光落到某个方位时,面色忽然一喜,拉着抱孩子的女人就往那里走去。 快刀无影周吉力刚刚验证了自己关于“那个捂脸的人挨打一定是说错了话得罪了人”的猜想,更加得意,正眉飞色舞地跟落剑无痕孙兰溪批判着旁边某某宗门的刀法实在太慢,不如趁早解散,余光一瞥,正瞧到胡茬江湖客走过,连忙一拉孙兰溪衣袖:“孙兄,你看,那家伙竟来了!” 孙兰溪闻声转头,也看到了胡茬江湖客和他身后抱孩子的女人,低声道:“周兄,还真是那天夜里的家伙。你说怎么办?” “我觉得正好趁着一群江湖人在此见证,再来几个高手做帮手,把这二人当场拿住,看颜桀他们怎么办。”周吉力说,“那女的不是什么人贩么?还抱着孩子,咱们来个人赃并获,再说小燕王手下竟和人贩勾结,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目的,正好方便给天师一个查缴归燕园的借口。” 孙兰溪听了直摇头:“你听那陈叔夜瞎胡说呢?这女人看上去一点武功都不会,孩子任她抱着还不哭不闹,怎会是人贩?何况就算她是人贩,身边的男人就会承认是小燕王手下么。就算小燕王手下和人贩有关系……小燕王有赦免万罪的铁券丹书,大可把罪责揽自己身上,说他就是贩卖小孩儿来挣钱。我们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还是继续观察再说吧。” 第111章 作文章 周吉力与孙兰溪暂且按捺不动,只静静观察。胡茬江湖客走到了颜桀一行附近,率先看见他的是胖子王换代,惊道:“啊?你来了!”其他人闻声,目光也纷纷落到其身上。季茶顿时从座位上起来,顾不得咽下嘴里正在嚼的萨其马,“呸呸”两口全都吐掉,伸手往其衣袖上一拉,大笑道:“哈哈,就知道你会到这儿来见我们。” 颜桀也道:“洪兄弟,先坐下罢。这两日你都去了哪儿?”虽然此行同伴都已知,红茶和纪尘实际上就是伐竹客洪辰和采茶人季茶,但周围还有许多生人,耳目杂乱,是故颜桀没有以教主相称。 胡茬江湖客自然就是洪辰。先是深夜跟秦红玉踪迹却遭遇了敌人,又到棚户区躲了几天并收了三个徒弟,今日早起便带着秦红玉母子俩往神仙山庄赶,到了以后打听到小燕王等人已去参加茶会,欲要前往却被指错了路,于是掺和进了那些江湖客们与神仙山庄弟子的恩怨纠缠。几多波折下,此刻终于见到一别数日的季茶等人,心情颇有一番激动,本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讲,一开口却只道:“啊,也没去什么地方,就是想着你们会来这儿,便来了。” “这里说话不便,具体的话晚上再讲。”刘仪之说,“洪兄弟,你先坐下,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这茶会中,都有哪些重要人物。” 李改朝和苟或已搬了椅子过来,洪辰与秦红玉母子便都坐下。 刘仪之指着茶会众队伍,向着洪辰挨个介绍:“那边是天涯阁的人,坐在中间的那个,就是枪神齐英,天下顶尖高手里,数他最年轻……唔,应该是第二年轻,皇天教教主也是顶尖高手呢。再瞧那边,是云墨派的队伍,正被人围起来请教的,便是刀帝刘世良,刀法号称天下数一数二……不过我觉得这有点名不副实,有皇天教教主在,他充其量是数二数三。再看另一边的镇海宫宫主,她叫伍亦思,虽是一介女流,也算不上顶尖高手,却与武林中许多有名侠士们交好,不论是年青少侠,还是中年大侠,抑或是老前辈们,她都有所来往,江湖人称她‘冰海美仙’。” 季茶一手拿着萨其马,一手拿着玫瑰饼,逗起了小宝儿:“你说这俩哪个更甜?说对了就能吃。”小宝儿是认得糕点的,指着玫瑰饼说:“饼子更甜。”季茶听了立马咬了一大口玫瑰饼,小宝儿急了:“你干嘛吃?”季茶道:“我说的是说对了就能吃,是我自己吃。可没讲说对了给你吃。”小宝儿便哭,季茶便笑。 “小宝儿跟着饿了一天什么东西都没吃,你别逗他啦。” 洪辰闻声转过头来,将季茶手里的萨其马一把夺过,递给小宝儿。 小宝儿啃了一口香甜的萨其马,马上破涕为笑。季茶不乐意道:“我就是逗他开心玩一玩,你说的跟我故意不让他吃东西,多恶毒一样。”洪辰说:“你那是逗他开心么?自己开心还差不多。”季茶一瞪眼,道:“你见了我,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没法拿你开心,能怎样?算了算了,你快去关心那什么大美人儿伍亦思罢!” 洪辰有些无法理解季茶想法,又不好继续拌嘴吵下去,便干脆不搭理,继续去听刘仪之介绍比较重要的武林人士。季茶更气,不自觉地把手里的半块玫瑰饼都捏碎了。颜桀见状递上一杯茶,道:“季兄弟,你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一直沉默着的秦红玉忽然道:“季大侠,你听过首诗么?” 季茶接过颜桀的茶,象征性地呷了一口便放在一边,问秦红玉:“什么诗?” 秦红玉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季茶道:“听过听过,不就是让人别贪恋荣华富贵,趁着年轻,多做大事的么?” “也不见得是做什么样的大事。”秦红玉摇头,“有的时候,属于你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一定要及时抓住,不然一旦错过,再追悔也来不及。” 季茶怔了下,随后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文人整的这些酸腐东西,最没用了。你也别拿诗词教训别人,诗词给你自己的教训还不够么?”话已出口,又觉失言,紧接着解释道:“啊,秦嫂子,我不是故意……” 秦红玉却打断道:“没关系,这几天,我已想开了。识人不明的错已不可挽回,但生活总要过下去。”又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小宝儿的脑袋:“我怎么也得让小宝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才行。” 颜桀不是很清楚二人在讲什么,但见季茶和秦红玉间气氛有些尴尬,便接着刚才的话茬道:“说起文人酸腐,作诗词的倒还好,那些作骈文大章的,的确往往舍本逐末了。为求字韵生搬硬凑,写出来的文章空有华丽辞藻,却无实质内涵。然而本朝文人尤其喜欢整这些东西,经常车轱辘话一遍又一遍地讲,通篇都是套话,看着教人生气。” 刘仪之这时刚和洪辰粗略讲了另几个重要的高手人物,听到颜桀言论,凑过来道:“这其实也不全怪那些文人,实在本朝严抓太狠。道理来说,写诗作文章,往往心有不平,才能诞生佳作。可本朝文人稍微写点东西流传出来,有人就要抠字论句,说某某地方借古讽今,辱骂当今天子,用心恶毒无比,一定是敌国收买的奸细云云。更有甚者,连别人往来的书信都要偷去拆了看,稍有谤讥嫌疑的地方,便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告人家个妖言惑众,妄图颠覆朝廷。如今文人墨客人人自危,不敢越雷池一步,写不出来前朝那样的佳作,自是正常——信不信我刚刚说的这一段话,被人听了去,也得告我个毁谤朝政,不服管教?” 王换代插话低声道:“刘老,可小点声,那边周吉力和孙兰溪都看着咱呢,也不知听不听得到。” “两个竖子,不足为虑。”刘仪之语气轻蔑,“九剑天卫里,就这二人纯为凑数。真要提防的,不是他们。” 季茶忽道:“刘老,你意思是,此刻关注着我们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其他人?” 第112章 暗伺人 “是啊。”刘仪之点了下头,道,“上山时我便觉得,除了周吉力和孙兰溪以外,还有人在暗中窥伺我们,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都未曾消失,及至洪兄弟到了以后,甚至更强烈了一些。季兄弟也有所察觉罢。” 季茶说:“一开始只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却又说不出这种不舒服从哪里来。刘老提及以后,我才猜测是这样。” “什么人会在窥探我们?”颜桀微微皱眉,“难道朝廷还派了其他人来?” “有七八成可能。”刘仪之道,“以往神仙大会规模小的时候,都会有朝廷暗探过来,刺探各方情报。这次神仙大会规模空前之大,归义司那方,肯定派了更厉害的人物来。只是不知道,是紫衣卫那边的人,还是御剑堂的。无论是哪一方,来人一直在观察我们,我却找不到他们,要么隐形藏身的本领强,要么是境界到了十分高深的地步。” “连您都说境界高深……”苟或禁不住道,“难道是紫衣卫的正副指挥使,或者九剑天卫里的前三卫这样的人物……”李改朝,王换代也皆露凛然神色。 他们这些燕王一脉的家将,皆知刘老不仅资历老,学识高,一身武功也早已到了出神入化地步,只是由于特殊原因不轻易出手。小王爷外功杂糅九州百家,但最关键的一身精纯内功却是由刘老亲自传授。 刘仪之倒语气十分淡定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即便燕双飞亲自来了也无妨,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给他们太明显的把柄抓,谁也奈何不了我们。”接着又看洪辰和季茶:“还望两位,多多配合。” “嗯,明白。” 季茶和洪辰都点了点头。 于爱好武功的小王爷而言,结交江湖群侠,十分正常。但若是和皇天教勾结,就是个大麻烦。所以自己身份,万不可泄露出去。 正在此时,两道身影来到了一行人面前。 “宁庄主,荣庄主。” 颜桀和其他人纷纷起身,行了个礼。同时心生好奇:刚刚来时,已经和这两位庄主打过招呼,怎的他们又单独过来,想要说些什么? 宁采和荣蓉各自回了个礼,目光却未往颜桀或刘仪之身上落。宁采盯着洪辰,微笑着开口道:“这位朋友,你就是‘神掌无敌’?” 洪辰点了下头。季茶颜桀等人不明所以,也不插话,只在旁边默默观望。 “敝人便是宁采,神仙山庄的主人。”宁采打量着洪辰,继续道,“方才几位不肖弟子得罪了朋友,还望朋友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敝人疏于管教,让他们眼高于顶,瞧不起出身毫末的各路江湖好汉。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神仙山庄的态度,事实上,我与内人召开神仙大会,对宾客的要求,不分出身贵贱,不分出身高低,只要义字当头,便是我们的朋友。” “嗯。” 洪辰又点了下头。 宁采有些不快,自己都折节到这份上了,你连自报个姓名家门都不行吗?但方才弟子蒋惜荷又说此人可能是九剑天卫之一,便不好给以脸色,只能继续赔着笑,道:“还望朋友报上姓名,到晚宴时,敝人也好将朋友介绍给诸位武林英雄们。” 洪辰说:“我就叫神掌无敌,姓神掌,名无敌。”他一向不擅长诓人,遇到这种情况只好少说话。这神掌无敌的外号,本就是搪塞蒋惜荷时随意所取,现在索性就当名字来用了,和那次的“南山刀圣”一样。 宁采却听得恼怒:哪有叫这种名字的人?旁边荣蓉这时开口道:“朋友,你年纪不大,却武功高深,于惜荷她们而言,已算江湖前辈了。还望不计晚辈过失,方显高人大量。” 季茶这时候笑:“你瞧他长得高么?就高人大量。” 颜桀问:“宁庄主,荣庄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惭愧,其实都是我几个弟子惹出来的事情。” 荣蓉叹了一声,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经过。只不过隐去了弟子指错路的动机,只说成了弟子糊涂失误,之后误会升级,互不相让,才最后刀兵相见。说完这些后,又忽闪着双眼,低眉垂首,道:“看样子小王爷与这位号称神掌无敌的朋友很是相熟,还望帮我们多美言几句。我与宁哥都是江湖上有名好客热心的人,从来都只有朋友,没有仇家。” 颜桀心知是个和神仙山庄拉关系的好机会,便向着洪辰道:“洪兄弟,你就看在我面子上,别计较两位庄主几个弟子过失了罢。”洪辰配合着点头道:“可以。”颜桀又向宁采和荣蓉道:“这位洪兄弟真名一向不为外人道,连我都不知道他真实名字,又不喜多言。他不报姓名,并不是心怀不满,针对两位庄主。” “多谢小王爷开解。”荣蓉道,“久闻小王爷不仅武功好,为人更是一等一的不错。今日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神掌无敌这样江湖上不曾风闻的一流高手都愿与您结交,便可见一斑。” 宁采的火气却越烧越旺,暗想:小燕王一直为朝廷所忌,能和小燕王关系好的,八成不会是九剑天卫。可能这神掌无敌,是燕王旧交,甚至根本就是以前燕王府的某位家将也说不定。 再想起方才有个小燕王手下话语里还暗讽刺了一下他的身高,宁采对自己的猜测就愈发肯定,也愈发恼火:若是个江湖隐世高手也就罢了,我道歉他不接受,别人只会说他骄矜自贵,不长眼力。可区区一个家将,奴才一样的人,也配我折腰赔礼?这要是传出去,可要大大坏了我“谪仙剑”的名声。 心思一微妙起来,宁采就非马上找回场子不可,嘴角忽勾起了丝笑,声音比先前提高了好几分,道:“不过这位洪兄弟自称神掌无敌,那会儿更是以一双肉掌折断了我们山庄好几名弟子的兵刃,连云墨派齐越师侄的名刀‘映雪’都被他打在了地上,可真是厉害,让敝人都起了几分领教的兴趣。” 第113章 拳脚功 作为山庄主人,当世名侠,宁采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自然受着许多人关注,这一段音量拔高的挑战言语,更是让他们注意力集中过来,其他原本并未关注他的人,瞧见别人反应,也纷纷侧目以视,互相询问议论。 “宁庄主要领教的那人是谁?” “与小燕王认识,似乎号称神掌无敌,但江湖上从没听过。” “不过遇了几个无礼小辈而已,两位庄主话都说到那份上了,这家伙依然不报姓名,一副爱答不理的姿态,可见心胸不怎么宽广。” “心高气傲,也得有真本事才行哩!” “刚刚听宁庄主的话,似是云墨派大弟子齐越也在这神掌无敌手下吃了亏。” “那可不仅是吃亏这么简单。齐越被视为刀帝一脉未来接班人,刘掌门连昔年佩刀‘映雪’都赐给了他,神掌无敌却把映雪从他手里打掉了,不知云墨派那边作何反应。” 果然,刘世良从座上起身,和云墨派其他人也走到了小燕王一行近前,开口问道:“不知我门下弟子与阁下生了什么嫌隙,乃至动手?” 荣蓉抢着道:“其实令徒是一片古道热心,见惜荷她们吃了亏,便出手相帮而已。若论过错,也全在我与宁哥对弟子教导不严身上,与令徒和这位大侠,都没关系。” 刘世良道:“即便如此,我也想见识见识,能将齐越手中刀打落的武功是什么样子。”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门下弟子已属齐越刀法最强,其他人更不如之,我与宋师弟年纪又长出太多,不好与这位神掌无敌大侠较量。方才宁庄主说有领教兴趣?我便和云墨派其他人站在一边,做个见证罢。” 一直观望此处情景的周吉力和孙兰溪正窃窃私语。周吉力笑道:“孙兄,你瞧这宁采和刘世良,先不论武功咋样,若是去玩蹴鞠,可都一定是一流好手。”孙兰溪疑问:“周兄此言何解?” 周吉力解释道:“宁庄主说自己有兴趣领教神掌无敌的本事,中间非要提齐越被拍掉了刀,分明是想把火往云墨派身上引,还刻意讲明是名刀映雪,不就是逼着人家刘掌门来发声么?他自己想试探神掌无敌,又怕担输阵风险,有意向云墨派借刀杀人,可不就和蹴鞠里踢球一样,来了发传球?嘿嘿,但刘掌门也是个人精,借着荣庄主两句客套话,三言两语就顺势来了个反脚一踢,把球又传回宁庄主这边来啦。” “的确如此。”孙兰溪觉得还算有理,“只是不知宁庄主要怎样应对。” “能怎么应对?硬着头皮上呗。”周吉力又是“嘿嘿”两声笑,“反正和咱没关系,就等着看笑话罢。” 孙兰溪问:“为什么是笑话?” 周吉力道:“大名鼎鼎的一代剑侠谪仙剑,倘若折在名不见经传的邋遢小子手里,可不就是笑话?也不是我瞧不起他,虽号称谪仙剑,也就钻了诗剑流派日渐式微,没什么人撑门面的空子,实打实论起来,剑法比孙兄还要逊色三分嘞。” 孙兰溪眉目有些喜色:“嗯,我也认为如此。咱们俩那日都在这神掌无敌手上吃了个暗亏,宁采七八成不是对手。” 周吉力“嘁”了声:“孙兄,你想象得还不够嘞。宁采一个人打不过,可不就得上夫妻档二打一么?到时候赢了还能勉强维持个门面,若是输了……哈哈哈。”摇着头,一阵笑。 此时洪辰那边,自是对继续挑战的宁采一阵推辞,但他越不愿动手,反而越激起宁采心中不忿,乃至于愤愤道:“原来阁下这一身催金裂铁的武功,只是用来欺负年轻弟子的。” “我与您那几位弟子动手,原只为知道茶会的确切位置而已。何况我也没伤到他们,算不得欺负。”洪辰根本不理解宁采心中的弯弯绕,只以为他是在为弟子出头,分辩道,“若是庄主在意他们折断了的刀剑,我赔便是。”接着将钱袋提了出来,心想:我要赔你钱,摆明了在服软,你总不好再找我打架罢。 可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哪像服软?神仙山庄家大业大,谁会在乎几柄刀剑,拿银钱出来,反而像在故意羞辱。宁采原本一直能保持淡定神情,这时也终于勃然色变,腰间长剑“呲吟”一下从鞘中抽出,压抑着语气道:“朋友,咱们胜败也不计,就当茶会上献给在场诸位英雄好汉的异常助兴表演,如何?” 洪辰还是不愿接战,月前在天威将军府与宁采交过手,知道他内功到了第五境,剑法玄妙厉害,属江湖一流高手,比陈叔夜之流高明得多,“清河剑”也是把锋利宝剑。自己若用刀就会暴露身份,若不用刀,仅凭新学的几样武功,心里又没底。 可正筹备说辞的工夫,宁采已然长剑一抖,直刺而来。洪辰闪身躲过,出去两步后一回身,将钱袋提在面前,道:“宁庄主,别和我打,我给你钱。”宁采大怒,转身奋剑一挥,剑身上裹挟的剑气瞬间把钱袋斩了个四分五裂,白花花的银子哗哗掉了一地。 “钱!钱!” 小宝儿认得银子,兴奋大喊起来。 宁采挺剑再刺,一泓长剑浮掠空中,似长河从天而落。洪辰躲闪几次,渐渐被逼到人群桌椅密集之处,愈发难以寻找落脚位置,不还手也不行了,只好抬起双手,拳掌变换,寻找将清河剑从宁采手中震落的机会。 早在练习狼牙拳的时候,洪辰便发现伴随着内力催动,一双肉掌之上,能覆盖一层淡淡罡气,有这层罡气在,寻常刀剑锋芒便伤不到皮肉,先前折断陈叔夜的刀,神仙山庄弟子们的刀剑,也都全都倚仗于此。 此刻与宁采交战起来,这罡气竟依然能撑住清河剑的攻击,甚至还能把覆盖在剑身上的那层剑罡给拍碎,手掌硬撼剑身,震感藉由剑柄再传到宁采手掌手腕手臂乃至肩上,使其动作稍有停滞,并发生细微变形,剑法威力便被限制了三分。只不过并无法如使刀时一样,把一次一次地把震感给增强,震得他长剑脱手。 饶是如此,于一众武林人士面前,这一身功夫也足够惊人了。江湖侠客不似那些教人强身健体的武师,多习便于作战的刀剑兵刃,少有专练拳脚的。就算有,也多是二三流人物,少有一流高手。 故而洪辰这一套“狼牙拳”下来,已让原本抱着看戏心态的人们,多了好几分认真,用心观摩起这少有的神掌功夫。 但在场人里,真论心中惊骇,还当属颜桀最甚。眼瞧着洪辰许多动作,都脱胎于自己传给季茶的狼牙拳,若自己使一趟子出来,恐怕双手已让宁采给切断了,不由叹服想道:“世上武学到了高深地步,影响最为大还是内功修为。一旦内力上去了,招式威能自成。我靠招式克制取巧,在二流高手里逞威还行,一旦面对厉害一流高手,就敌不过。不过我修习这些招式,也并非无用,内功若是同等,可不还是谁招式更厉害谁能赢么?可见二者还是缺一不可。” 至于为什么洪辰用的是狼牙拳,颜桀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这位魔教教主怕一身魔教武功被人认出来,才故意用这样的武学掩人耳目,又暗道:“他究竟多大年纪,内力就已恐怖如斯?魔教功法要真那般厉害,我可否想办法,让他传我一些?” 第114章 英雄辈 这时候,洪辰与宁采已交手了七八十招,整个谪仙堂所有人注意力尽在二人身上。众人皆觉得二人剑来拳往,有来有回,一番打斗格外精彩,就连一众高手,也在趁机研究琢磨宁采开合有度的诗意剑法和洪辰变招迅猛的拳脚武功,双方越是僵持不下不分胜负,他们便越是满意。 唯有素来了解宁采武功的荣蓉心中隐隐担忧:眼下二人看上去平分秋色,实际上一直是宁采在暗暗吃亏。诗剑流派,最讲求一泻千里,绵延不绝,越是停滞晦涩,就有碍一身实力发挥。宁采手中清河剑依旧快且不见散乱,从形上来看毫无问题,但个中蕴含的诗意气势随着对战,愈发稀薄式微。估计再过个七十招八十招,就要荡然无存了。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切磋,胜败常事。但一来宁采是成名人物,对方名声不显,二来是宁采主动讨战,又是以名剑对空手。一旦输了,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且这又不是寻常时期,神仙大会首日东道主若败给无名之辈,还怎样让群雄信服? 思及此处,荣蓉左右手往腰间一握一抽,阴阳两仪刀亮出锋芒,喊了句:“我看神掌无敌大侠还未用出真本事,大家看得还不够过瘾,且让小女子也上去逼他一逼。”随即冲上前去提刀参战。 洪辰拳脚上的功夫毕竟远不如刀法,连堪堪压制宁采都要过百招,又多对上了个一流高手,顿时压力倍增。且荣蓉双刀配合,左右互补,既快又稳,相较只使用一把剑的宁采,更能制造威胁。 洪辰原本就很稀罕荣蓉用双刀的武功,曾自己摸索尝试过,却毫无使用双刀的头绪,当下也想多见识几招,便使出狐魇步身法,疾速移形换位,对抗拆解招式时尽量只对上宁、荣其中一人,以减轻压力。 而在他人眼里,这场比武切磋,因为荣蓉加入,变得比先前更加绚丽。三人交手比两人对抗,多了许多腾挪翻跃,招式幅度更大,身子伸展更开,添以不断回响的“砰砰”“嚓嚓”碰撞声,于在场武人而言,实属一场罕见的视听享受。 荣蓉努力牵制洪辰,来帮宁采找回用剑的节奏。洪辰也不急着分胜负,对招同时不断在脑海里记忆荣蓉用刀的手段,那对黑白分明的弯刀,时而阴起阳落,时而阳升阴降,进退互补,直好似这根本不是两把刀,而是一把奇形两刃链子刀,以无形锁链串了起来。 压力减轻的宁采终于恢复了起始时的气势,额上汗珠消失,精神复又抖擞,手中清河长剑起落间,延伸斩出的剑气甚至在土地上留下了近似于泼墨山水画一样的图案。 洪辰以一敌二,却愈发神勇。狼牙拳本无固定套路招式,核心是拳掌爪互变的手段,恰如狼嘴开合间狼牙差互一般,敌强我强。洪辰越战就越酣畅,本身对挥拳用脚的感悟不断提升,脑海中忽然浮现些图景。 身在桃源时,每日最大敌人便是村内一霸的卖鱼强,自己不是没有反抗过,某日曾以竹代刀向其反击。但卖鱼强一抬手就攥住了竹子,往后一拉,再一抬腿,一脚便狠踹在自己肚子上。师父也曾与卖鱼强理论动手,卖鱼强基本一搡一推或者再来一窝脚,保管教师父屁股着地。 而记忆中卖鱼强的动作,此刻便成了一幅幅缀连一起不断翻动掠过的图案,在洪辰脑海当中,与狼牙拳的动作招式渐渐融合,往一套全新的武功演变。 正所谓厚积薄发,洪辰面临两位一流高手围攻重压,自身在拳脚武功上的潜力,被进一步逼出。心有所思,行有所动,再施展出的狼牙拳,便近似于脑海中新武功的模样。 之前还有许多招式为求多变而变化,而现在用出来的就少了许多无用变招,每次出招留给自己进一步回旋变化的余地反而因此更足。失了三分绚丽诡怪,添了五分厚重稳健。 这种不知不觉的演变,就连洪辰自己,也是慢慢才有所察觉。而在他人眼中,更像是之前没用出真本事,此刻才开始认真,由存心刻意的炫技转往大气磅礴的迎击。 孙兰溪向周吉力问:“周兄,你可看出此人武功来路?” 周吉力道:“他之前的招式,很像南方青州一门叫狼牙拳的武功。可到了现在,却又不像了。他出招没有固定套路,单从形迹上根本无法判断来路。不过嘛……”说到这,故意拉长了声音,久久不接下面的话。 孙兰溪又问:“不过什么?” “不过待我多看看,一定能瞧出什么来。” 周吉力一副认真口气。 在颜桀眼里,洪辰变得更深不可测。任何一门武功的演变,都非易事。哪怕大力神掌这种粗浅的入门功夫,其招式动作和运功路线,也是经过了武林前辈们多少年的实践,才确定下来。颜桀自诩武学天赋惊人,博采众家之长后常对武功作出某些改动,但最多也就是风格变化,用起来更自然顺手,而非洪辰这种改动后如脱胎换骨,添了几分威力出来。 使了一阵子新狼牙拳,洪辰愈发得心应手,与宁采荣蓉又过招了三百多个回合,依然丝毫败相未露。后两者未再落下风,也不想就此罢手,显得和认输了一样。三人勉力续战,直打了好久功夫。 忽有劲风起于一侧,唰唰唰三道刀气分别袭向三人。洪辰以掌接下后退两步,宁采侧身一剑荡开,荣蓉双刀交叉将其格碎。而刘世良不知何时已站在三人中间,才抽出一半的刀“嚓”一下完全落回刀鞘,淡淡开口:“三位一番献技实在精彩,不过再继续打下去,这茶会恐怕就开不下去啦。” 洪辰与宁采荣蓉这才有机会四下望去,只见周围十几丈处已一片狼藉,桌椅碎裂,果盘覆地,点心散落各处,精致茶杯茶壶倒在泥里。 四周响起一片掌声与喝彩:“两位庄主剑法通天,刀法无双,神仙侠侣,名不虚传。”“这位神掌无敌,也称得上名副其实,我实在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拳脚武功。”“真要追溯起来,上一位能有如此拳脚造诣的,还是当年名动天下的白大侠。”“此来神仙大会,单是见识到了这一场比武,都值了啊!” 宁采收起长剑,荣蓉插回双刀,齐齐向着洪辰一拱手。宁采又恢复了平日中的大气:“阁下不吝赐教,展现出来的武功,实在让我们夫妇二人大开眼界。从今以后,阁下便是敝府最为尊贵的宾客之一,礼以十大派掌门级别相待。” 洪辰如今知道十大派掌门是什么样的人物,如刀帝剑皇都位列其中,大多是天下顶尖高手,不禁受宠若惊,道:“宁庄主,您太瞧得起我了。” 宁采却一摆手:“阁下愿意将最为高深的武功展现出来,才是真正的慷慨大方,相比起来,敝人这点礼节待遇又算得了什么?让天下英雄齐聚一堂,各显本领,共图进步,本就是神仙大会召开的初衷。” 洪辰闻言,心中起了几分佩服。以往和自己动手的人,大多恨自己恨得不行,鲜有打完之后还能如此和颜悦色的,这宁庄主心胸可真是宽广,称得上光明磊落,英雄好汉。他身边的荣庄主,也是一样的女中豪杰。 又一望刀帝刘世良,只见此人容貌甚伟,器宇不凡,也暗生敬意:若不是他出手中断了比武切磋,这里不知还要生出多少破坏。我没怎么接触过这些江湖大侠,总听季茶说他们多么多么虚伪狡诈,如今看来却一个个识大体,给人留余地,比处处不饶人的季茶大气了不知道多少倍啊。 第115章 心嫌隙 四方豪侠纷纷向着洪辰涌去,一个个自报家门云“吾名某某”“在下某派某某某”“不知神掌无敌前辈可认识家师某某某某”来递名结识。洪辰见他们个个笑容洋溢又一副礼貌好态度,更加喜悦,暗自寻思:“这里各位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实在让人喜欢,不愧是英雄豪杰。”便都轻揖回礼,笑容相对,但人声嘈杂,真正留下印象记清楚的,却没几个。 人群之外,孙兰溪道:“周兄,这神掌无敌可真是撞了好运气,经此一战,名头一下子就打响了,估计不久以后,就要成为江湖上又一位名气响亮的大侠。” 周吉力却不以为然,低声道:“别着急下结论,神仙大会还有好几天,这神掌无敌身份依旧是个谜,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谁也说不好。何况这场切磋里,他也就落了个武功卓绝引人关注而已。反观宁采荣蓉两位庄主,明明二打一也没赢,面子却没掉,稍一宣传,便可赢得礼贤能士,大度容人,不徇弟子的美名。不过,此战最大赢家,还是一刀逼停三位一流高手,高人气质尽露的刀帝刘掌门啊。” 孙兰溪点头:“听周兄这么一说,还真是。他们这群江湖人都爱整虚头巴脑的东西。” “倒也不尽是声誉虚名,好处可是实打实滴。” 周吉力笑着摇头,又轻声解释:“与这些江湖门派,义士大侠而言,名声等于利益。天下十大派,哪方不是商路巨擘?江河帮经营天下漕运,简直富可敌国;云墨派入股百来家钱庄商行,在大虞三州有上万户的房产地皮;镇海宫不仅做海鲜水产买卖,还与朝廷有海盐生意上的大合作;天涯阁式微好多年,马匹贩卖和皮毛草药生意一直没有撒手过。 “那些地方上的小宗小门,也和什么食府布店赌场教坊客栈驿站戏班子等地方有着各种各样联系。他们牢牢占着财富滚滚来的渠道,凭什么?除了武力,就是声名啊。在贸易往来,商铺兼并,行业垄断里,这些都是可以变银子哒。 “就连许多江湖游侠,都热衷此道。比如某地一酒楼,打出个招牌,说某某大侠某某日在此吃了某某鱼,喝了某某酒并大为赞赏,再配个朗朗上口的句子如‘某酒浓烈某鱼美,人间何处不清微’,而那大侠在此地妇孺皆知,你说它家的鱼和酒好不好卖?酒楼掌柜借此赚了好多银两,是不是要跟大侠来点分红?” 孙兰溪恍然:“周兄实乃智者也。” “哪里,哪里。”周吉力十分谦虚道,“无他,唯走南闯北多尔。” 此时洪辰已被群侠整得晕头转向,直等到与他们挨个问好完了,人群散开,才轻松地喘了口气,刚往颜桀季茶等人处走了两步,却又有一个女子来到面前:“神掌前辈,晚辈蒋惜荷,之前多有得罪,全是无心,望您见谅。” 洪辰又哪里会追究她,只道:“没事儿。你也是为了神仙大会尽一片心,能理解。”蒋惜荷又道:“再怎么说,都是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前辈。待到晚宴时,晚辈还会亲自向您敬赔罪酒,前辈可千万别拒绝。” “不用不用。”洪辰根本不想喝这种又苦又辣让人嗓子格外不舒服的玩意儿,道,“你有心意我就领了,不必做这种事。” 蒋惜荷却主动靠近了些,双眉峰起尾沉,像个“八”字,一对大大的眸子,如起雾一般朦胧:“前辈,我知道你谅解惜荷了。可是,如果惜荷没当众被你原谅,以后别人少不了在背后说惜荷仗势欺人,结果还不长眼欺负到神掌前辈头上来。这些闲言碎语,对惜荷这种未嫁女子,伤害会很大。前辈,你就答应惜荷罢。” 洪辰于心不忍,犹豫了两息,便道:“好罢,我答应你。” “那就一言为定咯。” 蒋惜荷顿时由阴转晴,一脸明媚笑容地退下。 洪辰刚走回座位处,就听季茶阴阳怪气道:“哟,神掌前辈,您又和人家漂亮大姑娘约定什么啦?” 洪辰方才见了那些江湖群豪,只觉他们言辞正义,行为磊落,全然不是季茶从前所讲的奸诈邪恶之辈,又忆起一路上所遇众人,除了查雨归颜桀刘仪之少数人外,多对魔教喊打喊杀,自己却因出山无知与这“魔教教主”走到一起,还白替其背了通缉,不由渐以为恶,心生烦躁,道:“我与别人约定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 季茶一怔,张嘴没说出话来。刘仪之打圆场道:“洪兄弟年纪轻轻武功颇高,受到青年女子崇拜追捧乃是正常之事。季兄弟也别急切,等明日神仙大会开始之后,你稍露两手,凭着俊俏模样和厉害功夫,说不定能吸引到更多女子嘞。” “那是。”季茶随之一笑,瞥了眼洪辰,“肯定比这厮吸引到的多。”接着从旁拿了一块萨其马,狠狠地啃下一口,大嚼起来。 茶会继续,有人走,有人来。不少新来的人听了神掌无敌名号,特来拜会一下洪辰。相较而言,小燕王颜桀这一领队之主,却颇受冷遇。但颜桀等人也早有心中准备,大虞朝廷虽容燕王一脉续存于世,打压却从未断过,江湖中人不愿和燕王一脉扯上关系,甚至见了避犹不及,都无可厚非。 但也并非全无来主动攀谈的。颜桀坐得发闲,起身演练了几招掌法,权当活动筋骨,随后便有一名其貌不扬的老头儿来到他身边,问:“小友,你使的可是北派‘惊云掌’?”颜桀点头:“的确是惊云掌。但它分南北两派么?” 老头儿道:“自然。惊云掌是从前云州‘惊云派’的绝学。二十年前惊云派主要人物尽数亡于剿魔大战,孑遗门徒中有人北上天州谋生,有人南下青州另立门户。老朽从前在青州与南派惊云掌传人交过手,刚刚见你施展,与南派惊云掌有部分招式十分类似,却也有许多迥异之处,故有此问。” “原来如此,我一位叔叔从前就是惊云派的弟子。”颜桀道,“据他所言,他所习得的惊云掌只有四分之三,剩下的全都靠摸索补完,但威力比真的惊云掌差了不少。” 老头儿顿时笑道:“不知阁下有无兴趣与老朽交流一下?当年老朽与南派惊云掌传人赌斗,赢到了他的武功,如今不敢说掌握南派惊云掌神髓,招式却练了个七八大概。若我二人合作,没准能将失传绝学惊云掌重新补出来。” 颜桀心想,连不完全的惊云掌,都已经是十分厉害的功夫了,真若补全复原了完整版本的惊云掌,自己又将多掌握一门绝学,便点头答应:“那自是极好的。在下颜桀,还望前辈赐告名讳。” “颜桀?原来你就是那位习练天下武学的小燕王。”老头儿顿时将双手举到胸前,抱拳道,“老朽钱雪松,久仰小燕王大名。” 第116章 赴夜宴 “原来是万贯镖局钱老先生,久仰久仰。”颜桀听过钱雪松之名,神情比先前更为尊重严肃,“听闻您近些年游走天下,懂得百般武艺,我早有相会之心,可惜出不得天京,能在此处相见,实在缘分。” 两人年龄悬殊,于武功上一交流起来,便不可收拾,彼此谈笑风生,互相出招印证,丝毫不关注其他,仿佛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了一般。 季茶见这曾见过好几次的钱老头儿又冒出来了,且一来就和颜桀讨论起了武功,觉得这人实在好玩,很想和洪辰说道两句,一转头,正见洪辰也向着自己看来,刚欲开口,却见洪辰一扭头看向了别处,到嘴边的话顿时又咽了下去,并烧成了一堆心头火:“这小犊子,亏我好心带你闯荡江湖,如今见识多了,有美女围着转,又不愿搭理我了?他娘的,不搭理就不搭理,我还不稀得搭理你呢。滚吧,自生自灭去吧!” 刘仪之李改朝王换代等人却不知这二人以前明明关系不错,缘何这次见面以后,非但没什么再遇欣喜,反而开始互不搭理,心里好奇,却找不到发问契机,只能各说各的话去。秦红玉叹了声气,也不出言再劝季茶什么了,只捏着小宝儿的脸蛋儿说:“小宝儿啊小宝儿,以后你长大了,有什么心思,可要和娘亲直接讲,不要藏在心里,让别人去猜啊。” 茶会毕竟不是正会,晚宴才是今日大头,许多人只在谪仙堂待一阵子,和旧友新识聊些江湖见闻及个人门派的繁务,待得无聊了便会离开。原本的人已经走了很大一部分,按理而言颜桀一行也早就该撤,但颜桀与钱雪松似是非要用这一下午把惊云掌给还原出来不可,演练了很久也没停下一丝停下的迹象,一行其他人说得没话说了,就只能干坐着,一边看着二人对招拆招,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就连周吉力和孙兰溪都倍感无趣,看得呵欠连天,直要睡着。忽然周吉力一下子来了精神,指着谪仙堂入口方向:“孙兄,你看谁来了。” 孙兰溪转头望去,见一群青袍长衫人步入堂中,乍一看没什么出奇,然而这一群人后面还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更是他们的同僚——铁手无情应海兰。 御剑堂九剑天卫中,前三卫神秘莫测,不见头尾,后面六卫倒互有来往。这六人中唯有一名女子,且年纪还是最轻的一个,排在了九剑天卫第七位,列于孙兰溪和周吉力之前。周吉力起初对应海兰很感兴趣,但几次主动接触,都碰了一鼻子灰,应海兰甚至不与他多说一句话。 由是周吉力才对她十分不满,常道:“若非她是个美貌女子,天子和燕天师刻意抬她位次,我才不会是九剑天卫第九哩。” 孙兰溪看到应海兰来了,也猜到了那群青袍长衫人身份:一定是行云书院的弟子。开口道:“周兄,你说这里面哪个会是柳泉?” 周吉力骂咧咧道:“他妈妈的,我管他哪个是柳泉?应海兰这小娘们儿来了就好。跟条小狗儿一样成天价跟着个小毛孩子,简直是丢御剑堂的脸啊。” 孙兰溪道:“这柳泉虽只是刚入巡天监的新人,却有武功有文略,又是燕天师师侄,行云书院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谁都能预见,他未来必能踏上青云之途。人家谦谦君子,淑女好逑,这有什么丢脸的。” “臭女人,老大未嫁,天天粘着小毛孩子,怎么不丢脸?”周吉力忿忿道,“岂止是丢脸?简直是败坏门风!我要是她亲爹亲哥的,早就打断她腿啦。” 孙兰溪不以为然,心道要是应海兰这般粘着你,你恐怕乐得坐都坐不住。也不揭破,只附和道:“周兄先前说要改改咱们的排名,怎么个改法?” “当然是等明天正会上,直接一决胜负。”周吉力一拍腰间宝刀,“等我赢了她,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若是不接战呢?” “不接战就是怕了我。” “可她接战以后,胜了你呢?” “孙兄,你多瞧不起我?我会输给这小娘们儿?” “呃,不是我瞧不上周兄,我是说比武不只看实力,也看运气,万一输了,周兄可就再也不能自称比她强啦。” “孙兄,这刀一出鞘,便是有去无回,我撂话撂了那么久,如今机会来了,再不出手岂不得惹人笑话?就算输了,那输了便是。我周吉力是输不起的人么?反正我本来就是九剑天卫第九,输了也掉不去第十。” “唔……” 孙兰溪不再多言。 九剑天卫,是近两年才成立的新组织,成员自各处拔擢而来。有的从前就在御剑堂,是自幼接受朝廷培养的内卫,如孙兰溪;有的是各地官家举荐来的高手,如应海兰;有的是从江湖主动投奔庙堂的人士,如周吉力。 孙兰溪与周吉力原本不甚相熟,只是几次一起执行任务,才来往多些。孙兰溪看不大上周吉力许多言语作为,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也有许多可取之处。在他眼里,周吉力就是个江湖老油子,说是多有能耐有见识的人罢,也算不上,可若真说他一无所长,却又偏偏有时候能给你讲出些一二三来。 于是接触之中,孙兰溪听多言少,问多答少,把周吉力当成一面镜子,择其善者而汲取之,择其不善者而自省之。至于劝诫,偶尔也说说上两句,但看到周吉力不大耐烦了,就绝口不提。 孙兰溪又换了个话题:“你说柳泉身上,是否也会担着燕天师的特殊敕命?” 周吉力道:“燕天师何等高人?他的心思,咱可不敢瞎猜。不过,柳泉代表行云书院而来,八成真有燕天师几分心思在。行云书院归属江湖,柳泉却属庙堂。燕天师自身也是出身江湖之人,只是如今身在高位,不好再来接触草莽,恐怕是要以柳泉为引子,再往归义司招揽些不错的人手。” 孙兰溪问:“归义司里比柳泉有名望的人,不是有的是么?为什么派他?有意让扶植亲信,让自己的师侄立功?” 周吉力道:“孙兄,你这就不明白天师深意了罢。正因为柳泉年轻,没什么资历,才更好使。我听闻过有关这小子的事情,从在行云书院时,便想着搞什么变法革新,使朝廷让利于民,增进生产,估计很对这些正义侠士胃口。你想想,一个抱着革新志向的小子,都能被朝廷日渐重用,其他江湖人士难道不心动么?” 孙兰溪恍然点头:“周兄高见,令人佩服。” 暮色渐沉,一直在谪仙堂的宁采荣蓉两位庄主起身宣告茶会结束,众人各自散去,有不少人直接跟着神仙山庄弟子往山庄举行晚宴之地“英雄潭”方向走。周吉力与孙兰溪见颜桀一行跟上了宁采荣蓉他们,便也跟在了后面。 孙兰溪又问:“周兄,你说罗指挥使呢?” 周吉力道:“这我哪里知道?但估计到了夜宴肯定会来。” “何以见得?” “直觉。有一种说法是,武功越高的人,直觉就越准,我感觉自己武功不次,直觉应该挺准的。” “那周兄觉得和罗指挥使一道来的那人又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看样子不像是个高手。” “我记得周兄那会儿说罗指挥使也不是高手来着。” 周吉力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其实这也算不上我看走眼。平常擅长用剑的高手,因为随时都可能拔剑,当挎剑在腰。那些背着剑的人,大多都是充样子装大牌的三流人物。罗指挥使披袍戴笠,掩面藏身,还背着剑,估计是故意藏拙,不让人瞧出他是高手来。我被罗指挥使这伪装之术骗过,实在正常。” 第117章 酒醉人 洪辰跟着人群到了举办夜宴的英雄潭,发现这英雄潭还真有一个大水潭,有二三十丈见方,水面上飘着许多用纸围着蜡烛扎起来的灯,更兼悬在四周的许多灯笼,照得周围很是光亮,站在此处,还能听到远方瀑布落下哗然之声。 潭边摆了上百个桌子,千来把椅子,神仙山庄弟子引领众人各去就坐。洪辰本来跟在颜桀等人旁边,哪知那蒋惜荷又到了旁边来:“小燕王,神掌前辈,我们庄主请你们二位到上位三桌落座。” 颜桀欣然:“那再好不过。”接着对一直跟在旁边的钱雪松一抱拳,道:“钱老前辈,本想夜宴中再与您多交流一会儿,看来只能过后再聊了。”钱雪松笑着摆手:“无妨无妨,年轻人还是多去结识一下厉害人物罢,能被邀请去上位三桌的,可都不是一般人。” 洪辰本欲推辞不过去,但又觉得再和季茶坐在一起十分尴尬,便只好和颜桀一起跟着蒋惜荷去了紧靠潭边的上位三桌。此时他们还是最先到的,但坐下片刻后,便有更多人到来入座。 新来的人里,其中许多洪辰已在过往就认识,或者下午听刘仪之介绍了:除了宁采荣蓉两位庄主及几位弟子外,还有天涯阁阁主枪神齐英,其弟子方慎,镇海宫宫主冰海美仙伍亦思,云墨派掌门刀帝刘世良,长老义破云霄宋霄,云州云海蛟龙云默轩及几位江河帮长老等许多高手。接触交手几次的行云书院柳泉,御剑堂铁手无情应海兰也在。 另外洪辰见那夜和自己过招的两名灰袍人同在此列,向着颜桀一问,方知二人一个是快刀无影周吉力,一个是落剑无痕孙兰溪,见他们外号格式统一有趣,又顺道问了一嘴其他九剑天卫的绰号名字。 颜桀道:“前三卫名号鲜有人知,我亦不晓。余下六卫分别是‘金枪无命’赵燎原,‘玉箫无心’林天寒,‘银钩无理’吕素缣,还有你已知的应海兰,周吉力,孙兰溪。他们六人都是江湖一流高手,各擅不同兵刃武功。” 洪辰道:“我以前听九剑天卫名字,以为是九个用剑的人护卫天子,还奇怪为什么应海兰用铁爪,原来用剑的只有一个。” 颜桀笑道:“御剑堂与九剑天卫里的‘剑’,都是象征意义。以‘剑’来命名,实取仗剑倚天之意。御剑堂,是专为天子办事的组织。九剑天卫不是用剑的人,而是九个人实为天子之剑。”心中却思量:这洪教主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不知道和我逗着玩? 这时宾客已到了个差不多,宁采荣蓉起身开场致辞,其中许多言语洪辰都听不大懂,但什么“义士”“英雄”“大侠”还算清楚明白,不禁逸兴遄飞:我从江湖出来这么久,终于看见了各路侠士们的真容,他们虽对魔教之人心狠手辣,待自己人却宽容大度,义气慷慨,倘能和他们走一路,必比整天过偷盗逃跑的日子强多了,不必再惶惶不可终日。 接着有些懊悔愧疚:“想来我从前和季茶一起偷盗掠抢的那些兵刃,原主人全都是英雄好汉,我那么做实在是非不分,太不该了。”又开始思量考虑,怎样才能洗清自己身份,告诉别人自己并非魔教教主,是被人带到了歪路上,以及,做什么事才能补偿那些失去神兵利器的英雄,得到他们原谅。 可又转念一想:“季茶固然可恶,却也帮了我好多忙,我若出卖季茶,同样不是英雄好汉之举。”一时又陷入内心挣扎犹豫当中,连宁采荣蓉致辞完毕,大家开始动筷吃饭举杯饮酒,都没意识到。 “神掌前辈,神掌前辈?” 一连串的呼唤,将洪辰从出神中惊醒。 洪辰抬头一看,只见蒋惜荷端着酒杯,站在自己面前,含羞低头,笑靥如花:“神掌前辈,惜荷来敬你赔礼酒啦。” 洪辰匆忙从座上起身,而一旁颜桀已给他斟满了一杯酒,便拿起来道:“蒋姑娘,不知者无罪,既往之事,一概不究方好。”这话语明面上说的是蒋惜荷,却是对自己未来境遇的暗暗希冀,期望有朝一日自曝身份之后,江湖群侠别太追究自己从前过错。 “谢谢神掌前辈原谅,惜荷先干为敬。” 蒋惜荷甜甜一笑,将白瓷的酒杯凑到红润嘴唇旁边,旋即衣袖掩面一仰头,再将空空的酒杯向着洪辰一展示。 见她饮尽杯酒,洪辰也不好意思不喝,举杯一闷,便将一杯酒尽数灌进腹中,马上觉得喉咙里火辣辣,舌头尖上有种说不出的苦,肚子也难受得要命。 蒋惜荷之后,又有好几人前来敬酒,一个个舌灿莲花,几乎将自己对神掌无敌前辈崇拜之情说成海枯石烂也不会消失。洪辰说不出漂亮话,又不想拒绝示好,便只得一口一杯,没多少工夫就干掉了一坛烈酒。 酒入肚肠,里面的醉力却被浑厚内力消弭了个七七八八,洪辰只难受及想尿尿,却不发晕。附近其他人也一个个过来举杯,从宁采荣蓉,到宋霄方慎,再到云默轩伍亦思等人,整个上位三桌的人,除了齐英刘世良这样的顶尖高手,快要和洪辰轮着喝了一个遍。 洪辰本就暗暗钦佩这些英雄豪杰,又心怀内疚歉意,只好拼着难受,也要不断地把酒给喝下去。然而他全凭着一身内力在支撑,并不会其他人那种主动消解酒力的手段,轮番闷灌之下,终于起了醉意,脑子愈发昏沉,只知道有人过来,自己便举杯就喝,其他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众人见神掌无敌喝酒甚快,脸也不红,话也不多,只以为其自负解酒手段高明,忍不住生了些挑战之意,一轮过后又来一轮,然后再来一轮。洪辰越醉越厉害,纵然内力高深到能自行抵消蒙汗药,可喝进肚子里的这些酒不用解酒手段,别说一个人了,就是十头公牛都能醉倒,何况一个从不喝酒的少年? 其他人彼此间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洪辰一概听不到,只知道杯子里一旦灌上了火辣辣的酒,自己就得喝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颜桀扶着去尿尿估计都有七八次了,忽然一阵清脆铮鸣忽然入耳,自水潭上空袭来的凉风吹过额上,洪辰才觉得些清醒,定睛往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望,却见两个人影,正站在水面中央,都穿着长袍,戴着斗笠,其中一人手上握着一柄反射着光芒的长剑,刚刚声音正是他以指弹剑发出的。 不仅洪辰看见了,江湖群雄也都看见了,一开始以为是宁采与荣蓉安排的助兴之演,但就连这两位庄主也是一头雾水。那弹剑的人又伸手指敲了好几下剑身,悦耳剑鸣霍然传遍整个山顶,齐英与刘世良最先反应过来,齐声开口:“‘剑狂’罗轻寒!” 第118章 月蚀天 “罗轻寒?” 洪辰听到这名字,顿时想起自己和罗轻寒的几次相遇来,生恐被认出,酒劲又稍稍醒了一些,迷迷瞪瞪中用左手捂住下半边脸,身子一沉,肘部撑在桌上,继续盯向水潭中央。 江湖群雄听到齐英和刘世良言语,又瞧水上之人弹剑手段,也纷纷认出来了罗轻寒。只是不知站在他身边的另外一人是谁。 “不知罗大侠造访敝庄,有失远迎,望恕无礼。”宁采大方一抱拳,并赞道,“罗大侠以及旁边这位大侠漂于水面的轻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许多人随声点头,轻功足以踏水而行,不少一流高手甚至部分擅长轻功的二流高手都能做到。但能这么静静不动站在水面上的实在少有,众人大多都是第一次见。 罗轻寒手上动作停止,长剑却依旧在颤鸣,开口笑道:“哈哈,宁庄主谬赞了。我这哪里是漂在水面上?只是踩在了测水位的木桩上而已。” 潭边群雄顿时一阵哭笑不得。 宁采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他虽知道潭中确有木桩,却只以为罗轻寒要展现高深轻功,没往这方面去想。又道:“罗大侠,水面清冷,您与另一位朋友先过来落座罢。” 罗轻寒道:“稍等。” 宁采一怔:“罗大侠还有什么事?” 罗轻寒将剑往天上一抛,那薄薄的凋碧树竖着转了几圈后,正好插回背上剑鞘当中。随后才道:“天师让我来给诸位带句话。” 此语一出,全场随之一静。大虞国,谁都知道“天师”这两个字分量有多重,甚至胜于天子。宁采惊诧地深吸了口气,道:“哦?没想到连燕天师都对敝庄的神仙大会有兴趣,不知要下什么指示?” “这谈不上是天师指示哩。”罗轻寒随手往山外天空一指,道,“天师昨日夜观天象,判定今晚会有异象发生,便告诉要来神仙大会的我,说八月十五亥时一刻左右南方天空将现异象,平日难得一见,大家最好都看看。” “原来如此,天师实在好兴致。”宁采顿了顿道,“现在应该刚到亥时,离天师所说的时候,还差不到一刻。” 潭边众人向着南方夜空注目,只见皓月当空,无云无星,不像会出什么异象的样子。有人道:“夏夜会有流星,有时候甚至会如下雨般纷落,这八月十五难道也有流星?”又有人道:“十五发生的异象,难道是月蚀?我曾见过一次,的确是罕见异象。会在八月十五发生的月食,应该更难得一遇。”有人接着道:“日蚀月蚀,可定天下吉凶,不知若真是月蚀,对这天下是吉是凶?” 洪辰望着天上的月亮,又有些迷糊了,口中很渴,旁边却找不到水,只有酒,便抄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嘴里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什么苦和辣了。此时风寂云清,许多念头蓦自心里蹿出:“原来酒也不是很难喝,喝多了竟挺舒坦的。我现在是醉么?那句诗怎么念的来着?‘举杯消愁愁更愁’?狗屁!我现在一点都不愁!这当大侠做英雄,可真妙,真好,只需整天与人谈笑,露两手武功,便有吃有喝,还有漂亮的妹子在一边客客气气地说话,不必如丧家犬般四处逃窜,受人冷眼冷遇。啊,酒可真好,我须得再来一杯,杯酒下肚,可一点不愁了,酒真的能消愁……唔,似乎上次季茶在白马庙马像肚子里找到的刀,就叫消愁来着……嘁,消个屁?一把我拿着都不舒服的破刀,能有酒这般好么?” 忽然有人道:“呀,月亮真少了一小块!”众人紧紧望去,洪辰也跟着望去,虽然头脑有晕眩,仍瞧得出来大如圆盘的月亮少了一个小口,不由笑道:“季茶,记得我跟你讲过的竹鼠么?有时候喂它们吃饼子,一口咬下去,那饼子就成了这模样。”但马上回过神来,季茶并不坐在自己身边。紧接着又一惊,立马盯向旁边几人——自己刚刚把“季茶”这一被通缉的名字说出了口,可坏了!但望了望同桌和邻桌,发现没一个人对自己的话有反应,都在看天上月蚀,洪辰才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在舌头发麻发大,讲话含糊,别人注意力又全不在自己身上,谁也没听见。 月蚀一直持续,洪辰再望向天空时,月亮已少了一小半,像条弯弯的船。身边颜桀举杯道:“洪兄弟,你今天陪着别人喝这么多,趁着天上降此异象,无旁人过来,得跟我再来几杯啊。” “干。” 洪辰也不客气,一杯杯地与颜桀喝酒,心里又平白起了几丝恼恨:“你这小王爷,明明可以过安稳日子,享富贵生活,却不知足,成天想着复辟自家王朝,去当皇帝。非要和魔教季茶走得这么近,我瞧你早晚要被带沟里去。” 胸中有气,洪辰和颜桀喝得更快,几乎一杯完了就接着下一杯。刚刚静下来才消去的几分醉意,这时又起来了。 天上月亮越来越细,从小船成了弯镰,再从弯镰成了女人的眉毛——洪辰先想起的,却不是今日见到的蒋惜荷和伍亦思,而是第一次学骑马时身边的季茶,想到季茶,平白又添了股怒气——然后从眉毛成了细细的钩子,有点像紫大娘缝竹鼠皮用的弯针。 明月终于消失,只留下圆圆的红红的影子。群雄一阵喧哗:“红了红了,你们看,月亮彻底红了!”“别大惊小怪,有时候月蚀是月全蚀,月亮就是会变红。”“我听闻月全蚀月亮会变成古铜般的颜色,可这次月亮竟变得血一样红,不同以往啊。” 洪辰也暗暗惊奇,想起身在桃源时听掌柜所言,这天上若是发生月蚀,短则两个刻钟,长则两个时辰,不知这次月蚀会持续多久。强撑着涌上头的醉意,瞪眼望向天空,等着月蚀结束。 但红的不仅仅有月亮,连夜幕上都映出了红光,洪辰以为是自己醉得眼花了,却听颜桀道:“城内起火了!”顿时仔细看去,只见从山顶远远能望到天京城里许多灯光,应是圆月佳节灯会,可在天京外围,原本不应有灯会的地方,也起了一大片亮。 不少人注意到了异状,议论道:“哎,这大过节的,怎么就有地方着火了?这月蚀果然凶相,灾祸来得这么快!”“似是城北着火,那里大多是些木棚草屋,这要是烧起来,可一烧就是一大片啊。”“哪个臭玩意儿点的火,人家救火兵不要过节的么?” 望着那片火光,洪辰记忆中似有根弦触动,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见过一场大火,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又忽意识到:“城北棚户里,住的可许多都是连水都得省着喝的穷苦人,这火一下子烧这么大,救得了么?” 接着便想起在棚户区收的三个弟子“火神龙”“风麒麟”“雷飞凤”来,还有那个瘦瘦高高凶巴巴的棚子婆,酒劲一下子醒了一半:“这大火,他们几个躲得过去么?哎呀,听说棚子婆养了好些行动不便的孤苦老人,想必棚户区类似的人不少,我得快去看看!” 洪辰腾地一下站起,摇晃着便往山下走。颜桀见状问:“洪兄弟,你往哪里去?”洪辰答道:“回城里!”颜桀又问:“回城里做什么?”洪辰只答:“着火了,救人。” 此时正路过的桌上,座上一名江湖客伸手朝着洪辰衣袖一拉,道:“神掌前辈,那里都是些流民,平日经常作奸犯科,估计一把火下去,十个人里有九个是该去坐牢的家伙,没什么好救的。”洪辰一下子挣开:“那里有我认识的人。” 宁采见洪辰欲走,也过来道:“神掌大侠,你喝得这样醉,等到了那,火都烧完啦。救人的事,自有救火兵丁去做,用不着咱们。”洪辰闻言停了一下,但一想还是觉得不行,不去看看没法心安,便道:“我得去,宁庄主勿要再拦。” 其他人虽也都看见了火情,但一来路途遥远,等赶到时候火要么被灭要么烧停了;二来都喝了些酒,不想动弹;三来,就算没醉,这夜宴可是和许多江湖英雄豪杰拉近关系的好时机,区区棚户区发生的小小火灾,根本不值当抽身离开。 洪辰又走了几步,感觉一个人跟在了自己身后,一转头只见是季茶,便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季茶道:“跟你去救火啊。”洪辰心中攒着的火气终于开始往外边喷:“魔……魔头!你别跟着我!谁要你去救火!滚开,我不要看见你。” 季茶也瞪大双眼:“你说什么?”洪辰没再喊“魔头”,只嚷道:“我不要和你一块,给我滚。” 季茶哪受过洪辰这等责骂羞辱,一转身就要离开。但洪辰忽又道:“且慢!”季茶立马停住脚步,心中发喜,道:“后悔了?”洪辰摇头,一摊右手:“滚之前,把我的刀还我。”刚起来喜悦之火的季茶直感觉被泼了一大盆冰水般,喝骂:“哪有你的刀,滚啊!” 洪辰伸手去夺,季茶加快脚步往回走,同时按住腰间日月无双,防止洪辰来夺。洪辰冲了两步,一个踉跄,反而顺手一抄,将季茶背上的消愁给摘了下来。季茶感觉背后先是一重随后一轻,忙一转身,却见洪辰已夹着被布条裹着的消愁,飞跃着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19章 夺命火 下山路上,洪辰酒劲儿上头,跃起落地中几次脚步不稳跌了跤,直到撒了两次尿,再受冷风一吹,才更清醒一点,运起内力注入腿脚,朝着火起方向飞奔起落。 洪辰下了山跑了段距离,已能远远望到冲天的火光,势头比先前有增无减,半边天都被烧得发红。离着棚户区尚有大几里,已能闻到浓重的烟呛味儿,再近一些,便能听到许多人在呼号。 冲到棚户区附近时,洪辰就看到几乎大半个棚户区都陷于大火当中,目之所及,尽是大片火海,跳跃着的火焰好似正在跳舞的疯子,随着呼啸而来的西风,越蹿越大,有的棚子上起的火足有两三丈高。 边上有不少刚从火海中逃出来的流民,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不少已被烧伤,基本上每个人头发都散发着焦糊味道。洪辰皱了皱眉头,撕下了块衣襟绑在头上当面罩遮住口鼻,随之往棚户区一冲,凭着记忆往曾住过的棚子那边走。 如今整片棚户区都成了火焰覆盖的范围,许多棚子已经被烧塌了,洪辰本就醉,脑子又被烟气呛得有些懵,一时找不到火神龙他们住处。正心焦间,猛地听见近处一间正燃烧着的棚子里传来哭声,便解开消愁外面的布条,冲上前去,举刀一挥。 木门破开,只见这棚子的屋顶早就塌下来了一半,一个人正被木柱压在下面,后面还瑟缩着一个抱着两个小孩的女人,四周全是火,浑身都被熏黑,一边哭着,一边拍打飞溅到衣服上的火苗。 洪辰冲进屋,先劈开木柱,把被压的那个人拉起,发现这男人已不动了,又转身一刀把正在燃烧的墙给劈烂,跟那女人说:“快带孩子出来!” 女人抱了两个小孩出了棚子,洪辰随后拉着男人出来。女人放下孩子,回身扑到男人身上便哭。洪辰听不懂她又嚎又喊地在说什么,但既然出了火场,离着外边也不太远,应能自救,就舍了他们,继续去找火神龙那间棚子。 然而困在火场里的人为数甚多,洪辰走不多远就要听见呼救,一连操刀破门了好几次救了十好几人才发现,这些棚子的门竟是从一开始便从外面用锁上的,便问一个刚被救下来的老汉:“为什么门被锁着?” 老汉道:“兵老爷们说我们会趁着佳节去城里偷钱惹事,就把我们全赶回棚子里,然后全锁啦,说等明天才能放出来。谁知道夜里就起了大火?有些人撞不开门,也没窗子,就只能在棚子里等死。” 洪辰一怔:“所有人都被锁了?” 老汉点头:“是啊,全被锁啦!也不知道多少人能出去。” 洪辰立马冲到一个房门紧闭却也没声息发出的棚子处,挥刀一斩劈开锁链,还未破门,那门便向外一倒。洪辰一撤步,却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人趴在门上,俯身一摇,那人没有反应,再一探鼻息,发现彻底没了气——已被呛死了。 眼见此景,洪辰再一望周围,只见屋门紧闭的棚子还有许多,也不知有多少人还困在其中生死不知,便不再听到呼救才去破门,走过一间就劈开一间。不知道挥了多少刀,也不知道破开多少间屋子,也记不清救出来几个活人,拉出来多少死人,洪辰脑子越来越昏,身子越来越沉,待到从一间烧了一半的棚子里拉出个一动不动的老妪,一翻其身才发现她整个后背都烧焦了,肚子里顿时翻江倒海,禁不住往地上一跪,“哇”一声吐出来许多污秽。 火越来越高,灰色的烟弥盖了整片天空,而棚户区一望无际,洪辰直到现在都没看见一个救火兵丁,而这数不清的棚子,他一人根本救不过来,咳嗽了几声重新站起,朝着南方飞奔,沿途听见有人叫喊再去破门。 又救出来几人后,洪辰已奔出棚户区,才看见些兵士在用一盆盆的砂土和水在给最外面的棚子灭火,立即冲上去喊道:“里面房子都锁着,好多人锁在屋里出不来,快给他们破门开锁!” 兵士们却不理洪辰,一个个继续不紧不慢地灭火。洪辰奔到一人面前,问:“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救人要紧!”那兵士伸手就往洪辰胸前一搡,喝骂道:“哪里来的醉汉,持刀阻挡我们救火?滚边儿去,小心把你抓起来关牢里!” 洪城瞪着眼道:“快去破锁救人!现在还有不少棚子没被烧到,里面的人却一个个困在屋里出不来,先救了他们啊。”那兵士道:“你懂救火还是我懂救火?他们锁起来又怎样?只要火灭了,还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再者说,我们是救火兵丁,那些棚子都是负责治安的人锁的,你让我们过去,我们也开不开啊。” 洪辰便问:“开锁的人在哪儿?”兵士不耐烦道:“在治安所。”洪辰问他治安所位置,那兵士却抱着装砂土的木盆跑了。洪辰去找另一个兵士问,那个却也不答。洪辰气急:“人命关天,你们只管自己眼前的事儿么?连说句话都不肯!”接着一刀往地上劈开一条深沟,大喝道:“治安所在哪儿?你们说是不说?” 这群救火兵丁被洪辰震住,终于说了治安所位置。洪辰穿过护城河,往治安所飞掠,途中看到城区大街小巷许多人还在赏花灯,男女老少笑容洋溢,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气氛当中,仿佛完全不知道几里外的棚户区在发生什么。 洪辰忍不住上了街,大喊:“北边着火了!去帮着救火啊!” 然而大部分人好似没听到一般,依旧在看自己的,玩自己的,笑自己的。离得近的几个看向洪辰,目光却像看一个傻子:“着火便着火了,值当什么大惊小怪?”“城区和那边隔着护城河,火反正又烧不进来,瞧你急的这个劲。”“这人也是个流民吧?不是流民都被锁住了吗?怎么还有上街的?都看好自己东西,别被这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偷咯!”还有人喊:“是得回家啦!估计会有流民趁着混乱跑进城里,抢劫偷盗。” 洪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觉得自己是醉得太厉害,在做一场离奇的梦。明明几里之外就有许多活生生的人面临着吞噬生命的大火,这些人怎会无动于衷?就像同伴在旁边被宰杀,依然在心安理得啃竹子的竹鼠一样。 跑过这条街,又去了下一条街,那一条街的人反应也没什么区别,还有几个人要去报官来抓制造恐慌混乱的洪辰。洪辰不再对这些人抱希望,狂冲着跑去治安所,对门口值夜的兵士说:“你们的人呢?城北起火了!” 值夜兵士说:“你这家伙慌乱什么?大家伙都已经去了护城河那边啦。”洪辰一愣:“已经去了?”那兵士道:“早就去了。”洪辰问:“为什么我从护城河那边过来没看见?”兵士道:“兴许你过来的那块火大,没人。” “这样么?” 洪辰再一望治安所,只见里面黑灯瞎火,果然不像有人样子,便安了些心:我来的地方正是火势最大之地,困在里面的人大多都死了,他们去救了其他人也好。不过人手够吗? 洪辰便掉头转往城北方向,从其他的街往棚户区跑,到了一座桥旁边,却见一排兵士如墙一般堵在桥上。桥另一边站满了人,后面就是越烧越旺的火海,浓烟熏过来,他们咳嗽个不停。 兵士们口鼻上都罩着湿润的白手巾,一个个举着铁枪长戈阻挡想要过桥的人。有人跳下桥想泅水上岸,便有兵士弯弓搭箭,将他们射死。 第120章 杀天子 洪辰冲过去大喝:“为什么不让他们过河?为什么要杀人!”兵士们头也不转,只有个将官穿着的人转过身子来,打量了两眼洪辰,道:“圆月佳节,这些流民非法集群,明显是要作乱,阻止他们保护城内安定正是我们治安所职责所在。” “他们住的地方起了大火,不逃就没命了!”洪辰望着那熊熊火海,“他们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能作哪门子乱。” 这时,桥对面的人群听到洪辰的话,纷纷呼号起来:“大侠,快救救我们!”“后面全是火,我们呛得不行了,这里有几个人已经昏过去了!”“救命,救命!”“兵老爷,您们行行好放我们过去,我们只要保命就行,绝不会犯一点事!” 洪辰上前,对将官道:“你也听到了,快放他们过桥罢!” 将官“锃”地拔腰间长剑,道:“你想干什么?离远一点!” 洪辰脚步一停:“我只想你放他们过桥,他们一直被浓烟熏着,会死的。” 将官道:“但若是让他们这些人进城,城内平民安危如何保障?流民喜好犯罪,作奸犯科着十之七八,就算他们能忍住不犯事,城内居民就不恐慌害怕吗?城内一乱,岂不是给不法之徒危害天子和群臣的机会?何况他们又不是除了这座桥没地方去,往城外逃不行吗?吾辈职责是保皇城之安,护天子之全。放了他们这几个人过桥,危害的可是整个大虞江山!” 火势凶猛,这群兵士全无让步意思,洪辰见桥后流民一个个被烟呛得跪在地上咳嗽,没时间和将官继续辩驳,再度提刀上前。将官一眯眼:“天子脚下,容不得你逞英雄!”举剑向着洪辰刺来。 咔! 清脆断声响起,半截剑刃飞上天空。 洪辰斩断将官的剑后,一脚把他踹三丈多远,又冲进那群兵士当中,刀锋几下起落,把他们的长戈铁枪和弓弩尽数斩断。没有了兵器,兵士们也挡不住要逃命的流民,被涌上桥的人们一个个推进河里,打起扑腾。 见流民们成功逃走,洪辰才再冲进火场。如今已知晓,那治安所的兵士们来护城河这里根本不是救人的,而是拦住流民,不让他们跑进城内的。这一个桥附近的人放走了,还有其他地方呢?这还是已经逃出棚子的人,那些依然困在棚子的人呢? 洪辰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兵士,还是城内其他人,都毫不在意这些流民的生死,只因怕混乱,怕会有流民进城行不法之事,就要让许许多多无辜的人困死在火海中么?也没空去想太多,沿途一刀刀去砍棚子,里面是死人便不管了,活人就救出来,如果有伤不能走,就让另外其他活人扶着拉着抬着走。 很快洪辰到了另外一座桥处,那里的流民已经和兵士拼斗起来,互有死伤。洪辰上前斩断了兵士的武器,流民却并没有全乘机逃走,还有几个捡起地上的断刃,要杀兵士。洪辰拦住他们,说:“你们逃就是了,为什么要杀他们?杀了人,你们可是死罪!”一个老流民红着双眼怒吼:“我爹妈被火烧死了在棚子里,老婆被烟呛死了,儿子刚刚被他们杀了,我活着还做什么?拉几个兵老爷垫背还赚了嘞!” “逃你的命!不许杀人!” 洪辰也不知道怎样和流民们讲道理,只恶狠狠地吼了他们,再打掉他们手中刀剑,就冲往其他着火地方了。中途又想,那些闯入城内的流民,现在会去什么地方?又会不会真的有人趁机会偷盗甚至杀人? 种种事情盘旋在本就不甚清醒的脑子里,洪辰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愤怒,只想将所有的东西都砍光。方砍开一个棚子,拉出来其中两个咳嗽不停的老人,洪辰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人声喧哗,转头看去,却是一群脸上蒙着湿布,手中拿着钢刀铁斧的人也在其他棚子处破门救人,看打扮只是寻常市井之人,可动作干脆迅速,分明都身怀武功。 那群人当中为首的,似乎是一个个子小小的人。那小个子人看到洪辰,只迈出三两步就飞跃到了洪辰面前,微笑道:“小兄弟,我听逃走的流民说有个用刀的大侠一直在救人,原来就是你。还记得我么?我曾要请你喝口茶的。” “你是……”洪辰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对方自己初来天京时,在大街上遇到过的小个子货郎,“啊”了一声,道,“你怎会在这里……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救人的人。”小个子货郎道,“小兄弟,闲话不多说了,救人为上。” “是!” 洪辰点头。 跟着小个子货郎的人,足有十七八个,虽算不上什么武林高手,但持刀破门还是能轻松做到的。有了这些人帮忙,被破开的棚子越来越多,救出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洪辰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他们除了解救棚子里的人,还会到护城河的桥上,让被堵着的流民突破兵丁封锁,逃进城内,然后再折回去救其他人。救人时,众人当中也有人烧伤,但都强撑着继续救人,其中有个人被断下来的火柱砸断了一只手,也没有跟着流民们逃走,用另一只手继续救人,让洪辰心生佩服。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洪辰与小个子货郎终于一路救人救到了棚户区北边,把所有还能救的人都救了出来。许多被救出来的人和自己逃出来的人站在那里,呆愣愣地望着正在燃烧的家园。洪辰在人群里扫了好几遍,都没发现火神龙师兄弟和棚子婆他们,又记不起在火场中到底经过了三兄弟的棚子没有,只好安慰自己,他们都会些武功,应该早就逃了。 小个子货郎放下一个大罐子,让他同伴用里面的膏子去给烧伤比较严重的人涂上。又走到洪辰身边,问:“小兄弟,你身上好大酒气,是和什么人在一起这么高兴,喝了这么多?” “一些英雄……好汉。” 话刚说一半的时候,洪辰就有些犹豫。下山之前,以为那些人都是大英雄,真好汉,盖世的豪杰,但英雄好汉不该急公近义,救人水火么?缘何都只顾着酒宴,不来救人?但转念一想:毕竟大家也料不到火会烧这么大,也不知晓棚子都被锁上了,怪不得他们。 小个子货郎道:“别人是不是英雄好汉我不知道,小兄弟你一定是了。敢于直接和治安兵丁们动手,等明日,天京城里就要全都是你的通缉画像啦。”洪辰摇头道:“我蒙着脸,他们没人看到我面容,拿什么通缉我。” “哈哈哈!好一个蒙面!好一个没人看到!”小个子货郎忽然大笑了好几声,道,“那小兄弟要不要跟我去做大事?” 洪辰问:“什么大事?”见小个子货郎领着一帮手下救了足有成百上千人,洪辰心里对他已是十分钦佩,而且救人过程中也瞧得出,这小个子货郎身怀绝技,是个厉害高手。他嘴里说的大事,会是什么事? “今夜有月蚀,当今天子亲率群臣去了城东观星台观月蚀。”小个子货郎抬起头,望着天上玉盘一样的明月,“如今月蚀已尽,酒宴已毕,正是天子起驾回宫之时,我愿手刃这造下万千杀孽的天子,小兄弟可愿随我一道?” 洪辰听得心头直惊,虽已知这其貌不扬的小个子货郎不是个简单人物,但他一开口就是要杀天子,怎能让人平静接受?洪辰如今知道天子分量有多重,是整个云州天州海州加起来身份最尊贵的人,手下有许多臣子大将,统治着无数百姓。 “小兄弟听到我要杀天子,吓到了吗?”小个子货郎忽将手捏得咯咯作响,盯着还在燃烧的火海,咬着牙道,“但你若知道,今夜葬身在火海中成千上万的人,都是为天子所杀,你愿不愿跟我去杀他?” 第121章 势砍天 “天子杀他们?天子为什么要杀他们?这不只是一场意外吗?” 洪辰根本不敢相信。于他而言,杀一个可恶之人都无比纠结难受,而今夜葬身火海中的生命,不知道有几千,还是上万?怎会有人下得了这种手? “意外?”小个子货郎望着烧红夜空上的滚滚黑烟,来回摇了两下头,“这绝不是场意外——这怎会是场意外?偏偏每个房子都上了锁,偏偏上锁的当夜大火燃起。我见了几个棚子,应是烧得最早的,都塌成了灰,但能看出来,起火的位置不是屋内,因为地上的草席还没烧完,也不是房顶,因为顶子上生出的蓬草还有未尽的,而是一向阴湿的棚外墙角,那地方除非被人泼了油,又怎会燃起火来?” 洪辰又问:“可有人纵火,就一定是天子么?这些流民又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杀人并不一定要有仇恨,或者说,那些人并不把杀人当成杀人,只当成宰杀猪羊或者翦除杂草等等。”小个子货郎道,“小兄弟,你既然会救这些流民,说明你把他们当成与自己一样,有想法,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洪辰点头:“当然。” “可有些人并不和你一样。” “嗯?” 小个子货郎道:“有的人轻蔑自大,有的人自私自利,有的人麻木不仁。不论出于这里面哪种,在他们眼里,他们自己的命是命,流民的命便不是命。流民为了生存而来到天京,做着最辛苦的工作,过着最低贱的生活。天京绵长的城墙是谁垒起的?皇宫和园林又是谁建造的?可城墙皇宫伫立,园林长街迭起之后,流民们便成了不安定的存在,每一个都被视为潜在的罪犯。正如大厦既起,盖大厦的工匠并没有居住大厦的资格,这空前繁盛,天下第一大的天京,也没有了流民的立锥之地。” 接着他转而正对着洪辰,又道:“那日我在街上与你一见,便知你身怀绝技,及至今日见你义勇之为,更想与你共襄大举。我知杀一天子无法绝天下之患,但他今日所举实乃人神共愤之事。我不惜此身,愿枭首天子,以慰亡灵。然而天子身边常有近卫,武功高强,我帮手有限,多一人,就多一分把握。” 洪辰怔然盯着小个子货郎,又望向火海,脑子里闪过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孩子的父母,还有抱成一团,蜷缩着身子,全家死在一起的人们,被长戈杀死在护城河畔的人,被羽箭射死在护城河里的人,惨不忍睹的逝去者,痛不欲生的幸存者……就连自身也不清楚确实是心中不平到了极点,还是酒劲上脑扩大了情绪尽归于怀,总归是满腔愤懑燃烧,比这火场里的火焰还更猛烈。 黑身白刃的宝刀消愁朝前一横,洪辰没来由地想起首忘记从哪听来的诗,大喝出口:“十年磨一剑,霜刃不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我这把刀虽不是剑,也没磨了十年,却是非常有名的宝刀,至此封藏二十载,该派上用场了!” “小兄弟好豪情!”小个子货郎一拍掌,“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杀狗皇帝!免得他回到皇宫,里面地形错综,我们认不得路!” 小个子货郎随后叫上了三个帮手,都是同伴里身手敏捷武功厉害的,再和洪辰一起,五个人从火海穿过,再过了护城河,一路往城东飞奔过去。 天京的街很乱,但小个子货郎知道哪里才是皇帝会走的街道——即便是经过片刻,整整一日时间里,也不允许有任何人在附近逗留,在沉浸在节日氛围的喧哗天京城中,哪条街寂静,就是天子所经之地。 洪辰紧跟着小个子货郎,发现对方个子虽矮,身形动作却格外矫捷,轻轻松松地跑在前面,后面的三个大汉还得铆足了劲才能追上。到了半路,小个子货郎忽然问:“对了,小兄弟还未请教你名姓?”洪辰满脑子都是碰上天子以后手刃其头的场景,正豪情万丈,没想太多,直接回答道:“在下洪辰。” 小个子货郎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原来你就是最近江湖风传的皇天教教主,我还真是找对了帮手。二十年前皇天教轰轰烈烈,如今卷土重来,正好先杀了赵家天子立威!” 洪辰见小个子货郎丝毫不排斥魔教,甚至听口气还有所嘉赞,便道:“前辈对皇天教了解多少?” 小个子货郎道:“你是教主,问我做什么?不过于我而言,为贫苦农人发声,对抗豪强的皇天教之人,皆算最亲密的朋友。你前任教主,我还有所来往呢!” 洪辰听得一惊,原来碰上的人知道皇天教底细,便道:“前辈,其实我根本不是皇天教的教主,真正的教主另有其人。” “哼,管你是不是教主,只要跟我去杀狗皇帝,就是真英雄。”小个子货郎哈哈几声大笑,“洪辰兄弟,你坦诚说了你的名字,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路仁,天涯无路的路,天地不仁的仁。” “路仁。” 洪辰轻轻念了一下这应该起得很随意的名字,再看向路仁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小小的身子比今日在神仙山庄见过的任何一个英雄好汉都更高大。 终于到了一片寂寥无人,只有许多兵丁驻守的街道。路仁脚步放缓,轻声道:“狗皇帝应该还没到这里,但应该也快了。过会儿等狗皇帝车驾来时,李兄弟,张兄弟,王兄弟,你们三个从正面攻去,吸引这些驻守兵丁和皇帝近卫,我与洪辰兄弟自侧面从天而降,直攻御驾,摘下狗皇帝的头。” “是!” 李张王三人异口同声。 洪辰再看这三人,只见他们一脸决绝,心中不由想:“他们三人武功实在一般般,面对保护皇帝的高手,定然生少死多,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路仁无异于让他们送命的安排。”连武功稀松之人都可做到这一步,洪辰顿时起了深重决心:天子的头,我砍定了! 第122章 踏月行 长街上终于有了风声以外的声音,洪辰已能听到靴子与马蹄铁和石板路碰撞的声音,以及随之而起的车轴吱呦声和车轮骨碌声,低声对路仁道:“天子应该来了。”路仁先后拍了一下三名同伴肩膀,向他们重重点了下头,才与洪辰一起悄无声息半飞蹿半攀援地站到一座五层高楼的顶上。 洪辰望到一队身披铠甲,步伐整齐的卫兵,护卫着一辆异常宽大的马车往街上行来,马车上站着一圈披坚执锐的近卫,想来便是天子御驾,皇帝身在其中。除了这些卫兵和街上原本森严戒备的兵士以外,另有几个骑马的人行进在马车前后,身上并没穿多厚重的铠甲,瞧样子是护卫皇帝的高手。 马车靠得越近,洪辰就将手里的刀攥得越紧,心中忽有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乃至于整条右臂都在抖。路仁轻轻摁住了他的胳膊,道:“放轻松一些,以你我的武功,一定能杀了狗皇帝。”洪辰瞥了一眼路仁,点点头,又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有些好奇:他是身上藏着兵器,还是想徒手去杀皇帝? 天子銮驾终于到了近前,伏在胡同里的李张王三名好汉暴起杀出,两人持双刀,一人轮双斧,瞬间就砍翻了好几名兵士,冲到卫队之前,又一连砍了四五个卫兵。卫队顿时停步不前,但也未大乱,一名骑在马上将军模样的人大喝:“保护圣上!”随即一群卫兵围到了车驾旁边,车上近卫也举起了盾牌和长枪短剑,将军则亲率大量手执长兵器的卫兵向着三人围拢过去。 路仁低喝:“洪兄弟,你再去吸引那几个高手注意力,只要拖住了他们,那些普通近卫不足为虑。”洪辰一点头,攥着长刀一跃而起,身子向着下方飞落过去,于空中大喊:“狗皇帝,纳命来!” 下方人闻声往天空望去,只见天上明月之下,一个漆黑的身影如掠空蝙蝠般扑下,同样漆黑的长刀上唯有刃锋闪着银光,就恰如蝙蝠张嘴时露出的獠牙。 洪辰凌空挥刀,一道银芒刀气飞射而出,直往马车劈落。就在触及车顶之前,忽有一道金光乍然而现,却是一柄金枪将刀气横着刺了个粉碎。金枪紧接着往上一挑,枪尖正拦在洪辰下落方向。洪辰又一挥刀,刀锋和枪头下三寸枪杆处狠狠一劈,本以为一刀足能将长枪劈断,却只将金枪给劈弯。 用枪的人“呔”地大喝一声,用力一抡枪杆,两柄兵器产生的巨大弹力,把他自己和洪辰都弹离了车顶,各一翻身,分别落在马车两侧。 洪辰见状挺刀直向马车,突然觉察到身边右侧来了敌人,刀锋方向突转,横手一劈,劲还未使实,刀身却被什么东西给钩住一样,去势一下子就被止住了。左方又来一道风声,洪辰猛一抽刀,刀身从钩子上滑脱,身子一转,刀锋却劈了个空,一道人影正从刃前闪过。 整个交手只发生在三四息时间当中,洪辰已觉三名对手是少有的强敌,虽不依旧及罗轻寒,却也比宋霄,云默轩,黄笑生等交过手的一流高手强多了,再一看他们兵器,心中已有猜测:这几个保护在天子身边的,应当便是金枪无命赵燎原,玉箫无心林天寒和银钩无理吕素缣,果然比排位靠后的铁手无情应海兰,落剑无痕孙兰溪和快刀无影周吉力厉害不少。 对手越强,洪辰越有战意,尚未解去的酒醉的确让他有些地方反应不及,可手上一握起刀,许多动作根本不用刻意去想,几乎单凭身体的本能就能做出来,而且心中愤怒,杀意燃烧,出手便不和从前那般总束手束脚,冲向马车一阵劈砍抽削,不仅逼得三名九剑天卫必须全力以对,还顺便杀伤了不少近卫。 由于洪辰出现,保护天子的阵型也终于乱了起来。前方三名好汉虽然负伤依然苦战,卫兵们不仅要围攻他们,还要想着要赶来马车这边护卫车驾,有往这跑的,有往那奔的,一时间竟有不少卫兵自己人和自己人撞在了一起。 唰! 一道散落的刀气劈到了天子銮驾的一匹马屁股上,那马受伤而惊,扬蹄而奔,任车夫去拉也拉不住,但其他马恰又驻足,一冲一拉,车厢就摇晃欲坠,上面的近卫也站不稳了。 这时路仁终于等到了最佳良机,从楼顶跃下,凌空中从双手往怀里一摸,各拿出一截银闪闪的短金属棍,两个大拇指分别往棍子上的机关一按,各有一个棍尖“嚓”地弹出来一截雪亮利刃,棍子便成了攮子。 路仁直接落到了车顶,伸脚猛踏,“哗啦”一下车顶碎裂,身子随之落进了车厢,右手攮子往前一伸,本以为一刀就能刺进狗皇帝身体,可刚刺出去一尺就再也刺不动,仿佛钉在了一个铁壁上。 “车内还有高手?” 路仁这才看到有一人站在自己面前,心底一惊——那人挡住尖刀的不是盾牌,而是两根手指! 不过路仁也看到了天子所在,就躲在那个高手身后,顿时将左手攮子朝其头颅一掷,然而这柄利刃也被另外两根手指夹住了。路仁知这高手近战武功出神入化,靠这一对攮子是杀不了狗皇帝了,张嘴发出猛喝:“啊吼!”他内力已入第六重境界,施展起虎吼功,直可比刀帝刘世良的“云龙吟”,剑狂罗轻寒的“离恨苦”,狗皇帝就算不被震死,也是重伤。 然而吼声刚起,便有一声突然响起的轻咳震得路仁浑身内力一乱,刚发出的虎吼功直接被打断。路仁弃了攮子,拼着经脉里内力不畅,双掌朝着那高手胸前狠狠拍出,浑厚掌力直印其身,高手一个闪身,双手丢下攮子,一手抓住了天子,一手拍碎了车厢,脚尖在破碎的车上轻轻一踏,便带着天子飘向了空中。 外面正与三名九剑天卫战在一起的洪辰听到銮驾响动,以为路仁刺杀成功,惊喜转头,却见一个黑发飘扬的黑衣之人带着一个穿着金色龙袍的男子飞到了空中。那黑衣之人明明没有长翅膀,却似乎会飞一般,双脚也没任何踏空动作,带着龙袍男子越升越高,飞过了五层楼阁,还在往更高处飞,仿佛要登上那明晃晃的月亮一般。 第123章 风起山 见天子已逃,路仁无心恋战,捡起攮子,飞出马车,先帮了洪辰摆脱三名九剑天卫,二人再一起把三名身受重伤依旧力战的同伴救出。路仁扛了两人,洪辰拉了一人,施展轻功飞跃楼阁,后面的人只追了一段见再追不上,便不追了。 洪辰与路仁直又奔出去了好几里,到了一片无人野地,才来得及停下查探受伤三人的伤势,而此时三人当中有两人已经完全没了呼吸,再仔细一瞅,发现他们身子从上到下全是伤口,连肚子都被捅破了,一路上把洪辰与路仁都染得浑身血腥。 只余下一个李姓好汉还活着,但也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不行了。路仁紧紧攥着他的手,眼里含着泪,道:“是我不好,害了你们。” 李姓好汉满脸是血,咧开嘴,露出丝难看的笑:“我遇上您之前,只是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粗人,遇上您之后,方晓得变革天下的重要,今日能为天下大计尽一条命,也算不虚此生。只希望来生所见的世道,不再如……”说到此处忽一阵咳嗽捯气,眼睛一翻,几下蹬腿,一命呜呼。 路仁把脸埋进李姓好汉的血手里,一阵恸哭。洪辰站在旁边亦是怅然,三位好汉牺牲了性命,天子却没杀成,这次刺杀失败,不仅是错失一次良机,估计还会让天子增添身边守卫戒备,就算以后再有机会,刺杀难度也大大提高。 这时外面忽起嘈杂之声,似有大量兵马在奔跑。路仁止住悲伤,站起身,把脸上的血一抹,向着洪辰道:“洪兄弟,天京禁军已被惊动,估计整座城都要鸡犬不宁了。我有许多兄弟还在散落各处,须尽快会和他们一起离开。洪兄弟愿跟我一起走么?” 洪辰本欲直接答应,但又一想,神仙山庄上还有许多英雄好汉,加起来也是难以小觑的势力,自己与其跟路仁一起走,不若去联合他们,把天子暴行告诉他们,相信这些英雄好汉一定愿意共起大义,便将自己想法告知路仁。 路仁却摇头:“洪兄弟,那些人不堪……”正当此时,远处火光亮起,一群人叫嚷着举着火把往野地搜查而来,路仁一拍洪辰肩膀:“我们有缘再会!”随后就以矮小身子搬起地上三人尸身,纵步跃起,消失在苍茫夜色当中。 见路仁离开,洪辰便直往北去,踏上了回神仙山庄的路。路上又想起皇帝身边的那名黑衣高手,其武功之高简直超乎自己想象,不知是什么人,为什么有这么高的武功不去匡扶正义,反而为天子卖命? 秋风料峭,深夜微寒,洪辰走在山路上,凉意袭身,原本只剩两分的酒醉也已消除,回头再望天京城方向,只见大火已熄,灯会尽灭,只有星星点点微光来回闪耀,想来是禁军在四处搜寻刺杀天子之人。今夜死了好多人,可这偌大一座城,似乎和从前相比,并没发生什么变化。 洪辰忽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袭上身体与心头,不愿再走,往石阶上一坐,抱着怀里的刀,望着天上的月,头脑越来越沉,眼皮渐渐合上。 破晓之时,城东一座深山里,正有一直长长的队伍迤逦而行。路仁走在最前,身后是他连夜来得及召集到一起的同伴,还有一些自愿加入他们队伍的流民,天京再无这群人的容身之处,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路仁身边跟着一个铁塔一样的大汉,非同一般的身高体壮,比常人都高出三四个头,比路仁更是高出一倍多来。大汉背上是一把阔如门板,厚逾半尺的重剑,肩上抗着一个昏睡着的少年,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他深陷的脚印。 铁塔大汉向着路仁道:“既然那个洪辰武功甚高,为什么不带着他?是还不信任他?” “我相信他并不会有害我们的心思,但他的心还不够坚定。”路仁摇头道,“现在的他太迷茫,对这个天下认知也还不够,出于一时义愤当了我们的朋友,可能否一直和我们走一条路,还是未知。若是寻常人也罢了,慢慢引到即可。而他身份武功都不一般,留在身边,实在是个太大风险。待他识得天下的真面目,再拉到我们战线之中,依旧不迟。” “您说的对。”铁塔大汉回望了一眼身后长长队伍,“相较于一个未知的高手,这些愿意跟随我们的人,才是今后的发展根基。他们都深深吃到了这不平的世道带给他们的苦,愿意和我们一起来改变这世道。” 路仁摇头道:“当年皇天教盛极一时,历朝历代间又有多少穷苦流民轰轰烈烈起了义?却谁也没能夺取到最后胜利。这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教训,我们还要学习很多,发展很多,才能完成心中宏愿。” 正这时,铁塔大汉肩膀上的少年忽然动了动身子,醒转过来,刚一睁眼,就张着嘴伸着手脚,大喊:“大哥,三弟!你们在哪里?”铁塔大汉一把将他从肩膀上捋下,提在手里,问:“什么大哥三弟?你小子昨天昏在护城河畔,老子把你捡起来的。” 少年怔怔地盯着铁塔大汉,问:“棚子的火熄了没有?”铁塔大汉点头:“这会儿也该烧完啦!”少年攥紧了手,咬紧了牙,鼻涕眼泪直往下流。路仁开口道:“路上我问过了,其他人谁也不认得你,也没你的大哥三弟。但我相信,只要心里惦念着彼此,有朝一日,你们总会团聚的。” “你不必安慰我。”少年的手忽然松开了,“他们若死了,我便要为他们报仇。” 铁塔大汉道:“你知道要向谁报仇吗?” 少年道:“放火的人。” 铁塔大汉疑问道:“你知道放火的人是谁?” 少年紧吸了口鼻子,一咬牙,咽下两缕鼻涕,道:“放火的人,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国家。” 铁塔大汉脸上表情顿时十分讶异,连路仁都惊奇地忍不住道:“你小小年纪,何出此言?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人,你恨所有人么?” “倘若父母不把孩子当人,孩子也不必把父母当成父母。一个国家不把子民当成人,子民也不必将国家当成自己的国家。”少年低着头,闭着眼,“这个天京,这个国家,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已经和他们的良心一起腐朽,变得比茅厕里的秽物更让人作呕。” 路仁面色肃然:“蒙汗,把他放下。” 蒙汗将少年放在地上,少年踉跄了两步,跟在路仁身边一起走。 路仁用左手攥起了少年的右手,问:“你叫什么?” 少年答:“风麒麟,狂风的风,麒麟的麒麟。” 路仁点点头,握着风麒麟的手上下晃了晃,道:“风兄弟,你年纪虽小,见识却远比许多人更加卓绝。成为我的同伴罢!我愿和你一起,和天下千千万万人一起,推翻腐朽的王朝,建立起属于我们的,崭新的,自由的国度。” 第124章 听一言 山间起风,一片黄叶从枝头挣脱,飘下,落到洪辰头顶上。洪辰终于醒来,抬手拂去落叶,起身而望,只见一夜之间,漫山石阶上便积了许多叶子,站起身时,见脚旁石缝中钻出来一朵小小的新菊,正随着秋风摇曳。 鼻中蹿来一阵腥臭,洪辰一抹脸,只觉黏糊糊的,才发现手上脸上全是血,便提着刀几步跳跃,到了自上方往下流山泉的处,摘下蒙脸布,放下手中刀,浣面洗手,连带着头发都涮了一通。 衣裳上依然还有许多干成了黑色的血污,但好在味道不重,洪辰也顾不得洗了,捧了两口凉水喝,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接着提上长刀就往山顶赶。瞧太阳高升,金光耀眼,已不是初晨,神仙大会估计已经开始了,洪辰沿着石阶疾步上奔,脑仁还有点隐隐作痛,肚子也相当难受,暗道酒真不是好东西,以后还是能不喝就不喝,不能不喝也得少喝。 洪辰到了山门外,有两名值守山庄弟子见有个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衣衫不整,浑身血污的家伙上山,还以为来了个悍匪,拔剑就道:“此乃神仙山庄重地,贼人速速退去!” 洪辰道:“我不是贼人,我是神掌无敌,你们庄主的座上客。” 其中一弟子道:“什么神掌无敌?我还是仙剑无双呢!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们手中长剑无情!”不同昨日迎宾的蒋惜荷等人,今日神仙大会正式开始,来驻守山门的两人只是神仙山庄最底层的弟子,平时就是打柴挑水,好不容易才有个带剑守门的机会,平日并接触不到什么人,根本没听过神掌无敌的名号。 洪辰急着去见众位英雄,不愿和他们多纠缠,两步上前,左手一探,把二人手中长剑都给拽下扔到地上,道一声“得罪”就继续往山庄里面赶。两个守门弟子捡起地上剑,一边追一边大喊:“有人闯山啦!有人闯山啦!” 山内一队巡守的弟子听到他们呼声,顿时围拢过来,他们同样不认得洪辰,只见一个身上衣服都是血的邋遢汉子被两个弟子追,便纷纷拔剑抽刀相助。洪辰直接施展轻功,从他们头顶跃飞出去。于是这队弟子也举着刀剑开始追洪辰。 洪辰还往昨日英雄潭方向去,到了以后才发现英雄潭已经人去地空,只剩下一些弟子在指挥仆人使女收拾杯盘。洪辰到了一弟子面前,刚一开口,打算问众人去哪儿了。后面的人却已追了上来,大嚷:“歹人闯山!快抓住他!” 稍微有点资格的弟子,都去围观神仙大会了,这些负责收拾宴会杯盘的,也和先前的弟子一样,只当洪辰是来为非作歹的,纷纷加入围攻。洪辰一边挥刀斩开他们的攻击,一边气急道:“我是神掌无敌!宁庄主在哪儿?我要见他!” 这次好歹有个知道神掌无敌名头的了,是个年纪稍大的男弟子,开口喝住众人:“先慢着动手!”众人纷纷一听。这弟子又看向洪辰,目光带着疑惑:“你就是神掌无敌前辈?为什么不去参加神仙大会,非要闯山?” 洪辰解释道:“我昨夜下山,今日返回。但我一上山时,就被当成贼人。我说我是神掌无敌,但没人听我的。”那稍大弟子瞥向众人,呵斥道:“神掌前辈与十大派掌门一样,同列山庄上宾,你们连他都拔刀相向,实在胆大妄为,看我禀告庄主,让他治你们的罪!” 稍大弟子显然身份资历比其他人更足一些,这一嗓子直让那些弟子尤其是一开始把守山门的两个弟子脸色大变。洪辰道:“算啦,不知者无罪。你能不能带我去找宁庄主和其他英雄?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稍大弟子自告奋勇:“宁庄主和各路英雄好汉此刻正在‘神女崖’,我可以带前辈过去。” 稍大弟子在前,洪辰在后,往神女崖赶去。一路上那弟子侃侃而谈,说自己在神仙山庄呆了多少年,如今武功修业有多大成就,不过庄主对他不甚重视,希望神掌前辈能多在庄主面前说些好听话等等……洪辰却只想着怎么把昨夜的事儿跟大家说明白,“嗯嗯哼哼”地对他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冒,连他姓名都没记住。 还未到神女崖处,洪辰已听到远方传来的呼喝叫好,心知离得近了,便运起轻功飞奔过去,后面那弟子连连叫嚷:“前辈等等我!前辈等一下!” 过了一片树林,洪辰终于看到了一大群武林中人人山人海地聚在一起,中间垒起一个丈许来高,二十丈见方的大石台,有两人正在上方交手。洪辰一跃而起,凌空踏步,从人群头顶飞过,落在台子上。 众人见比武擂台上忽来了一人,无不诧异,还以为是来搅局的。有人仔细辨认,认出来这人是神掌无敌,纷纷道:“咦?这不是昨夜中途离宴,下山救火的神掌无敌么?怎么回来以后,身上沾了这么多的血?”“神掌无敌前辈,现在是小辈在比武,你和他们抢什么风头啊!”“神掌无敌,快下来罢!”后面两个正在比武的少侠也都停了动作,好奇地盯着洪辰。 靠近擂台的前排处,颜桀转头问身边的季茶:“洪兄弟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想到洪辰以救火为由下山,回来时却这副样子,再一联想到魔教中人的身份,颜桀不免心里有些忐忑,猜想洪辰该不会是修炼魔功趁火杀人去了,现在连血迹都不清洗就回了神仙山庄,莫非是走火入魔了? 季茶忆起昨日欲要想帮,却被洪辰痛骂,心中愤怒不快,摇头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子?或许是疯了吧!”本是气话,颜桀却以为真,更加惊惧,撤了两步,对刘仪之小声说:“刘老,这洪教主只怕是练功走火入魔疯掉了,咱们怎么办?”刘仪之道:“暂且观察观察,若他真疯了,或许是小王爷在群雄面前表现的契机。” 面对众人目光,洪辰把刀往腰间一别,拱手道:“在下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第125章 上下辩 台下依旧有许多人私语议论,神掌无敌这一副样子究竟是什么情况,一片嘈嘈杂杂。宁采见状跃到台上,先欠身伸手,让被打断比武的两位少侠下去歇歇,待他们下了台,又转过身,对着下方大声道:“各位英雄好汉暂且安静一会儿,神掌兄弟登上台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和大家讲。” 宁采一发言,众人果然安静了许多,没什么人言语了。洪辰感激地望了一眼宁采,宁采往后退了两步,笑道:“神掌兄弟,有什么事要告诉大家,就快讲罢。” “多谢宁庄主。”洪辰转向台下众人,拱手道,“各位大侠好汉,虽然我尚未全部认得你们,但我知道,你们都是个顶个的大英雄,个顶个的真豪杰!”脸上假皮已用了些时日,昨夜又经历了火烤血溅,今早上用凉水一洗,变得比从前僵硬呆板了许多,自身神情又格外严肃认真,于是下方人看到的洪辰的脸,就是眼眉皱到了一起,嘴角咧得很低,快哭了一般的模样,顿时一阵哄笑。 洪辰只以为他们是被夸赞自豪的笑,低沉着声音,继续道:“接下来这件事,大家听了一定会义愤填膺。”一旁宁采问道:“是昨夜天京城火灾的事么?”洪辰点头道:“是。”宁采又问:“难道是有人刻意纵火?” “这……”洪辰沉吟了下,道,“此事说来话长,得从头解释。” 宁采道:“神掌兄,你慢慢讲,不急,大家都听着呢。” 洪辰“嗯”了声,又对众人道:“昨夜天京城北,流民所住的棚户区,发生火灾,死伤惨重。我身入火场,亲眼见到的死者,便不知有几百上千之数,总的死伤,就更不晓得有多少了。原本就算发生大火,他们也有机会逃生。可偏偏就是昨日,圆月仲秋的佳节,朝廷为了防止流民蹿入城内作乱,派人亲手锁住了他们的棚子,导致火灾一起,住在里面的流民几乎无法逃生,强壮者可以破门,可那些体弱者及老幼,若无外人来救,只能呛死或烧死在棚子里!” 听闻此言,下方人顿时一阵惊愕唏嘘。一声女子长叹响起,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出,洪辰循声望去,却见发出叹息的是那位镇海宫宫主伍亦思,便道:“伍宫主,你也觉得那些无辜流民十分可怜罢。” 伍亦思点头道:“的确,住在那里的流民并非全都是犯罪乱纪之人,做坏事的始终只是一小部分。唉,只因为-些人的过错,却害得其他人都牵连遭殃,真是可恶极了。” 她旁边不远处便是宋霄,立马附和道:“伍宫主所言极对。而且我一想到那些逃出火海的人里,或许还有许多奸邪之徒,更感愤怒,恨不得操刀立往,将他们送进阎罗地狱。” 洪辰听得一怔,道:“伍女侠,宋大侠,事情还远非意外这么简单,怪罪也怪罪不到些流民头上去,你们听我继续讲。”二人都点了点头。 洪辰又道:“棚子虽多是纯以草木建成,一旦燃起来就流窜蔓延极快,可在场有些痕迹证明,并非流民使火不当引发火灾,而是有人故意纵火,先把几个棚子从外面点着了,大火才烧了整片棚户区的。” 伍亦思忽一跺脚,一蹙眉,喝骂道:“那些歹民真是可恶,竟想趁圆月佳节之际纵火抢夺,牵连了这么多人,简直万死都不足以赎罪。”马上就有许多人附和同意,与她一起痛斥歹民罪恶。宋霄又开口一叹:“只可惜我昨夜没与神掌兄弟一齐下山,不然一定要追查到那些歹民,抽其筋,扒其骨!”宋霄本就生了一对三角眼,此时咬牙切齿,更添凶恶面相。 刘世良皱眉道:“宋师弟,注意一下言辞,别动不动抽筋扒骨的。就算是歹人,这等折磨也太过灭绝人性,将他们捉住送官,官府自会判给他们应得的惩罚。”宋霄忙道:“师兄教训的是。”其他人纷纷道:“还是刀帝前辈深明事理。”“刀帝前辈还是有些仁慈了,对于歹人我也恨不得食肉寝皮呢!”“宋霄前辈号称‘义破云霄’,一副真性情,激动之下,表达太过也能理解。” 洪辰道:“大家别急,先听我讲完。”等众人闭口不言,洪辰才道:“刚刚提到官府?这件事的发生本就和官府脱不了干系。治安所不仅给棚户们上了锁,火灾发生之后,兵丁差役不仅没深入火场去救火,而是拦在护城河的桥上,阻拦流民往城里逃!有的流民,就被生生呛死在桥前;有的流民想要硬闯,被他们直接刺死;有的流民跳河逃生,一根根羽箭夺走了他们生命!” 洪辰讲到这里又想起昨夜护城河畔所见惨状,有人逃出了火场,却死在了刀剑之下,一时哽咽,接下去便说不出来。伍亦思又开口道:“其实,治安所也有一定苦衷。流民蹿入城区,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他们保境安民,维护稳定,其实也是职责所在。不过有些当事差役十分愚钝,死脑筋,干出错事,是该重罚。不知神掌大侠,有没有将这些事向着他们的长官禀报?” 这次跟随她的附和还未起,忽来了两道骂声。 “死女人,你扯什么犊子呢!” “你他娘的放什么狗臭屁!” 其中后面那道声音洪辰听得熟悉,自然是季茶,前面一道声音也似曾听过,望过去只见是云墨派一名弟子,就站在刀帝刘世良身边。 齐越见刘丹出言无状,立马去捂她嘴:“刘师弟,你说什么呢?” 刘丹却一矮身躲闪开来,并钻进人群其他地方,接着大声嚷:“伍亦思,你这死女人,有没有良心?别人其他流民八竿子打不着呢,一上来就给人家泼脏水,官兵动手杀人,你却说得轻描淡写。还重罚差役?差役听的不是他们长官严令?我云墨派刘单在这儿打包票,他们长官保准说过‘谁也不许放一个流民进城,违者重罚’这类的话!” 第126章 天之罪 刘丹出言,全场大哗。虽然不少人觉得其话语确有道理,但言辞又格外粗鄙,何况人家伍亦思贵为十大派之一镇海宫宫主,身份尊崇,连刘世良和宋霄都没出口反驳,你一个云墨派小辈弟子,有何资格说话?至于看笑话的,那就更多了,纷纷冷嘲道:“哟,云墨派可真是会教徒弟啊!”“长幼尊卑都不知道,这话是他能说出口的么?”“这小子真不知死活,连伍宫主都敢骂!” 不过向着云墨派的人也有许多:“云墨派弟子又代表不了云墨派。”“是啊,一人之言而已,难道你确保你们宗门就没这样的人吗?没带过来罢了!”“这刘单好歹有胆量,敢直接说呢,不知道你们多少人背地里偷偷地骂!” 刘世良面色有些不好看,宋霄脸色已是铁青,喝道:“刘单,你小子死回来!”说着从人群间挤过去,伸出手,就要把刘丹抓回来。哪知刘丹武功不怎么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本事倒挺强,仗着身矮体瘦,一会儿从这个缝里冒过去,一会儿又从那个缝里钻出来,宋霄纵然武功高,又没办法把人们都给砍了,反而追不上她。 众人也不听台上洪辰讲话了,全都在看宋霄怎么抓刘丹,一边看一边笑。直过了好一阵子,有其他人看不下去了,在刘丹路过时,一伸手把她摁住。宋霄随之赶上,扯着刘丹就往回走,直到了伍亦思身边,道:“刘师侄,快给伍宫主赔礼道歉,说你错了!” 刘丹别过头,不肯看伍亦思,宋霄随之抬高音量,几乎是吼着道:“刘单,你听到了没有?没长耳朵?我让你给伍宫主道歉!犯了错还不承认,你算男子汉么?” 齐越知刘丹脾气倔强,过来轻声道:“刘师弟,你就稍微拱个手,赔个礼罢。总得让大家有个台阶下。”刘丹抬起头,冲着他道:“师兄,怎么连你都教训我?分明是这死女人一派胡言,我明明没错,赔什么礼?” 啪! 宋霄直接给了刘丹一巴掌,瞪着凶戾的三角眼,喝道:“再说一边那三个字,我就撕烂你的嘴!”郑吉通过来道:“师父,你且消消气,刘师弟一贯这性子嘞,你再怎么教训都没有用的,就跟狗改不了那什么……”齐越打断道:“郑师弟,请你慎言。” 刘丹脸又红肿了,眼角挂了两滴泪,嘴上却在笑:“你们说理说不过,只会用身份来压人,用巴掌来打人,也就这出息啦。” 宋霄又怒,扬手就要再打。伍亦思这时出声道:“算啦,宋大侠,你就别为难这位师侄了。谅他年幼无知,见识有限,驽钝浅薄,也就这样罢。” 宋霄这才愤愤放下手,松开刘丹,道:“瞧瞧伍宫主是多么大度宽容,你自己又是多么狭隘?不觉得羞愧么?” 刘丹毫不示弱:“我有良心,我羞愧个屁嘞!该羞愧的是她!”说完也不等宋霄出手,直接往台上一跳,几步跑到洪辰身后,朝着下方一咧嘴,骂道:“宋霄,你这条吃里扒外的老狗,叫什么义破云霄?见了狐狸精就被人家勾去了魂,我看叫色破裤裆才对!” 一直没动静的刀帝刘世良终于开口了:“刘单,你下来。” 刘丹道:“我才不下去。” 刘世良脚下一动,整个人升空而起,又往前平移数丈,稳稳落到洪辰面前,朝着刘丹一伸手:“跟我回去罢。” 刘丹一吐舌头,冷笑道:“你又是嫌丢人了,才过来劝我,对不对?没用,我就在这儿上面不走啦。我根本没错,你们凭什么教训我,凭什么让我认错?就凭这伍亦思生了一张狐狸精的脸,男人都向着她,还是说她是镇海宫的宫主,说的就一定比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对?” 刘世良摇头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肯回去改正,一切都来得及。认错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不要为了一时错误而执迷不悟死走下去,等以后追悔莫及。” 洪辰忍不住道:“刀帝前辈,虽说这位刘兄弟的确说话不大好听,但道理却是对的。伍女侠所言,我也无法苟同。”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一个个皆心想,一个不成器的云墨派弟子刘单故意和伍亦思为难作对也就罢了,你神掌无敌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什么也当众不给伍亦思面子?而且还是对刀帝讲出来的。 周吉力贴着孙兰溪耳朵道:“孙兄,这神掌无敌实在是个奇葩人物,我现在看他,倒不像是小燕王的家臣手下了。颜桀就算要挑起大家对朝廷不满,也不会选这么个不会说话,公然和两个十大派掌门作对的人物。” 孙兰溪听得点头:“周兄实在聪明,我也觉得如此。” 刘世良摇头道:“对错且不分辨,刘单我要带走。”刘丹道:“我不跟你这不辨是非的老混蛋走,我要跟着神掌无敌!”洪辰又转头批评她道:“你怎么能说刀帝前辈不辨是非呢?只是我还没把话讲完而已。相信等我将一切都说清楚了,刀帝前辈和伍女侠他们知道了真相,自然就会改变看法。” 刘世良忽说了声“朋友,失礼了”,接着一手去推开洪辰,另一手去拉刘丹。洪辰觉一道劲风袭向胸前,下意识一招大力神掌回击过去。只听“砰轰”一声炸响,双掌互碰,空气爆鸣,洪辰被刘世良劲力直震得向斜后方退了五步之远,刘世良也退出一步去,接着拽住刘丹,脚尖一点地,回到台下。 洪辰站稳身子,只觉体内江河翻涌,直往一阵麻痒的掌心去蹿,暗想:刀帝前辈果然功力深厚,这一次对掌我虽是仓促相迎,但他也没用上全力,真要面对面对上掌,我恐怕还是要吃亏。就是不知道我二人若是以刀对战,谁强谁弱?倘若我胜了他,是不是也能捞一个厉害点的名号?“刀圣”便不错,听起来很有气势。 刘世良带着刘丹回到原处,一只手拉着刘丹胳膊,刚刚和洪辰对掌过的另一只手却背到身后,紧紧攥了起来,但神色还很轻松,向着台上道:“朋友,你继续说罢。” 洪辰回过神来,讲道:“诚如刚刚那位刘兄弟所言,治安所虽有过错,但尽怪听命行事的他们也不合理。至于部分流民纵火,更是莫须有的强加。这场火灾的背后主使之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才是最要追究的对象。” 有人道:“神掌大侠,你这一身血,是罪魁祸首的么?” 洪辰摇摇头,道:“我的确去杀罪魁祸首了,但血并不是他的,他被人救了。我身上的血,有的是罪魁祸首的手下的,但大部分都是与我一去前去的朋友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哽咽两声:“可惜三位壮士牺牲性命来助我,我却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逃走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希望各路英雄好汉能够助我,杀掉罪魁祸首,为死去无辜之人复仇。” 台下人纷纷道:“罪魁祸首是谁?”“搞出这么多条人命,一定要他血债血偿!”“听神掌大侠所讲,那人有许多厉害手下。”“呵呵,厉害手下又能厉害到什么地方去?咱们这儿多少武林高手呢?连十大派掌门,都有仨!”“不用刀帝枪神出手,就宁庄主荣庄主带着天州云州几个宗门的人一起,天下又有几个势力几个人能挡住?”“管他是大官还是豪强,见了咱们这群神仙,是龙它得盘着,是虎它也得卧着!” 洪辰见众人一个个愤愤不平,叫嚣着要拿罪魁祸首杀头问罪,心道大家果然一个个都是英雄豪杰,神情振奋,一拔消愁长刀,大声喝道:“罪魁祸首便是当朝天子,大家伙一起杀去皇城,摘他狗头!” 第127章 心冤屈 整个神女崖因洪辰一句话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当中,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人们一个个惊得连嘴巴也合不上了。和洪辰一起站在台上的宁采,伸手撩开被风吹到额前的鬓发,带着些难以置信的神色,率先开口道:“神掌大侠……你是认真的?” 洪辰转头道:“当然。其实我们差一点就能成功,可惜天子身边有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带着天子逃了。但再厉害的高手,也挡不住咱们几百上千的英雄好汉。” “哈,哈哈!” 台下传来几声冷笑,却是伍亦思在摇着头,道:“我原以为这位神掌无敌大侠拖拖沓沓这么久,必有什么高见深论,没曾想竟只是个没头脑的莽夫在大放厥词。先不论天京禁军十万,个个披坚执锐,我们武林中人武功固然更高一些,正面对阵却占到什么优势,单要杀进皇城,就不知要死伤多少人,遑论去杀天子了。单说这场大火,干天子什么事情?敢问神掌无敌大侠,是亲眼看到天子去纵火,还是亲耳听到别人说眼见天子纵火了?” 洪辰道:“伍女侠,火自然不会是天子亲手放的,但一定是天子下的命令。天京如今繁华完善,原本奉献廉价劳动能力的流民如今没了价值,甚至还成了影响天京运转的负担,朝廷便引以为忌。若非天子下令,我想朝廷里那些大臣,也不敢擅作主张。” “呵,说你蠢你还不自知。”伍亦思往左右转了下头,大声道,“各位都听到了吗?刚刚神掌无敌说的这一串是什么?不是什么眼见的事实,都是他一人的猜测而已。真是可笑,无凭无据,竟敢造谣天子纵火,还妄图引大家伙去做大逆不道之事,这神掌无敌只怕是南越或者西凉派过来的拙劣奸细罢!自己小算盘打得挺妙嘛,让我大虞国江湖和庙堂拼个两败俱伤,好让他家主上坐收渔翁之利。可惜可惜,他实在太过蠢笨,想不到各位远比他聪明多了,谁也不上这低等阴谋的当。大家说,是不是?” 周围立马一阵赞赏之声:“是!”“那是,那是!”“伍女侠果真智慧超群!” 宋霄在旁一拱手,道:“伍女侠不仅貌美绝伦,独秀武林,更一语道破奸邪阴谋,避免许多江湖朋友陷入危机,智勇双全,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女侠。” 伍亦思淡淡道:“小女子只不过说了些大家都知道的话,不足为道。至于容貌,宋大侠更不要谬赞安慰,小女子若真生得美丽,又怎会至今没人瞧得上呢。” 这时,什么铁拳帮帮主,玄龟派掌门,绝崖宗宗主也都凑了过来,不住恭维道:“伍宫主这么谦虚做什么?您这姿色身段要是没人瞧得上,天下就没一个不丑的女子啦。”“老朽活了这么大年纪,窃以为伍宫主,实在是天底下最出众的女子之一。”“对啊,伍宫主您眼光忒高,普天下的男子,不知什么样的才能入您的眼?” 几名自觉年轻有为的少侠也走过来,纷纷道:“多谢伍宫主提醒,不然我一腔热血,真要被那神掌无敌给骗了去。”“伍宫主,您记得八年之前东海之滨您遇到的‘仙雀侠侣’一家么?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没想到再见伍宫主,您还和当年一样美丽漂亮,脸上没有一点岁月痕迹。”“晚辈许久之前就听说伍宫主是天下女侠翘楚,今日一见,终觉所闻非虚啊!” 还有一些武林名宿和崭露头角少侠也想过来,却被前面这些人挤在后面,一个个急切无比,恨不得现在就要到伍亦思面前,说出心中仰慕崇拜。 台下对洪辰更是骂声一片。云墨派郑吉通大声嚷道:“神掌无敌,你里通敌国之行已然败露,还呆在台上做什么呢?还不快滚走!”蒋惜荷也向着周围神仙山庄弟子道:“昨日我就看这神掌无敌獐头鼠目,不像是个好人,才不愿让他到茶会去。如今一瞧,果然没错。还想撺掇大家去犯上作乱?真是用心险恶。” 乱哄哄的声音蹿进耳朵里,洪辰只觉脑子发懵,心中郁气。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大家都是英雄好汉,为什么不听自己所讲的实情呢?就算自己说天子纵火的证据不够,这些人又凭什么自己是目的不纯的别国奸细? 洪辰不是没被冤枉过,之前被王远威冤枉成与人勾结偷刀,被金刀门和云墨派的人冤枉成杀害王远威的凶手,虽然心中不是滋味,但总有“我找到证据终能证明我清白”的希望念头。 可这一次,洪辰抱着对诸位英雄好汉的期待,才讲出了刺杀天子的事,却不曾想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单不相信也就罢了,还要说自己是敌国奸细,想害所有人。洪辰更是分外气不过——自己分明是想救人!皇帝今日烧死了流民,明日就不会烧死其他人么? 明明出于心中正义所为,却被歪曲成意图祸乱天下,洪辰从未感觉过如此憋闷委屈。 宁采靠近洪辰道:“神掌大侠,我相信你并非抱着坏心。但眼下群情激愤,你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洪辰闻言,心中一暖:终于有了一个愿意相信自己的人。便对宁采道:“宁庄主,是我考虑不周,就上来说话,给你带来麻烦啦。” 宁采摇头一笑:“哪里哪里?”说着伸出左手,似要和洪辰握手样子。 洪辰同样伸出左手去握手,忽听台下响起一道熟悉声音:“小心!”当即心下一紧,动作一顿,紧接着手背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擦着过去一般。 “啊!” 远处人群发出一道惨叫,似乎有人被暗器击中。 洪辰手中消愁一横,刀身正挡住了宁采的清河长剑,诧异道:“宁庄主,你做什么?” 台下季茶又喊:“你他娘的傻啊?他都射你暗器了,分明是想擒住你这个刺杀天子的刺客,向着朝廷领功呐!还废话你他娘啊,砍他啊!” 第128章 刀之怒 听到季茶言语,洪辰又添一丝绝望:原来连这位宁庄主都是故意诈我!不再犹豫,和挥剑又刺的宁采交战起来,心中忿懑难平,手上也不再留有余地。 宁采只以为洪辰是一双拳脚厉害,哪曾想其刀法精深,当世少有敌手?这把消愁又是天下最顶尖的神兵利器,昨日赵燎原林萧寒吕素缣三名九剑天卫联手才能挡住,交击没几个回合,宁采就右臂一酸,手中清河剑差点飞出去。 见宁采快要抵挡不住,荣蓉掣出阴阳两仪刀又来助战。而在她之后,从人群中又飞出两人,袭向擂台上的洪辰,正是快刀无影周吉力,落剑无痕孙兰溪。 既然对方已承认自己是刺杀天子的刺客,作为归义司辖下御剑堂九剑天卫,焉有让别人抢功的道理?周吉力抽刀在左,孙兰溪持剑在右,刀光闪,剑影烁,一时围攻密集。 擂台上四名一流高手围攻洪辰,洪辰一人一刀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于怨愤之下一刀比一刀更凶悍,从刀刃上绽放出的罡风将擂台上的石板尽数轰击碎裂。状态本就不佳的宁采终于握不稳清河剑,“嚓”的一声,长剑在空中划出弧线,插进台上,宁采跃过去一拔,这把名剑竟“咔”一声断为两截。 清河剑一断,台下众人纷纷惊呼,更加确定神掌无敌是西凉或南越来的奸细,不然为什么之前只展露拳脚功夫,把最厉害的刀法深藏不露?方慎、云默轩、应海兰等几名一流高手这时也跃上擂台,替代宁采围攻洪辰。 不少人目光往颜桀身上投来,昨日所有人都见神掌无敌和颜桀交往甚密,此时不由怀疑起他来。并且由于其燕王一脉特殊身份,神掌无敌的行为似乎更说得通了——这小燕王,想要搞前朝复辟了! 李改朝,王换代及苟或等人见其他人神色有异,不由朝颜桀靠近了一些,手都往随身刀刃上按,颜桀却很淡定,低声道:“不必惊惶,就算是天子要治我谋逆,也得罗织起证据罪名来。我与洪兄弟只是萍水相逢,算不得什么。”心中却在盘算:“皇天教是有力的帮手,朝廷是永恒的敌人,若不然,今天我也直接跟着反了?可面对群雄围攻,洪教主本人也凶多吉少啊。” 颜桀身边,季茶双眼直勾勾盯着擂台上的洪辰,心中尽是气:“这家伙,就会去多管闲事,去火场救人就得了,还非要去杀皇帝?他娘的,以前我就和他说着玩玩,他还真敢去这么干,这是要把天都给捅破啊!”同时又很焦急:“这神仙大会上高手如云,逃走不易。得想个法子,让他们投鼠忌器。” 正思量间,季茶忽觉身后有人袭来,先迈出一步,随即转身一掌,“嘭”地一下打在一只化爪为拳的手上,双方各退了一步。季茶定睛一看,只见此人是昨夜跟着罗轻寒一起出现的另一人,戴着有帘的斗笠,脸上还蒙着一层薄纱,看不清面容。 那人右手一直耷拉在身边,左手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剑,朝着季茶刺来。季茶一皱眉,运起身法躲闪。颜桀眼见季茶遇袭,立马抽出佩剑相助,刚和那人交击两下,又有一柄剑凭空般出现,将颜桀的剑给格开了。 罗轻寒不知何时到了人群当中,挡下颜桀攻势的同时,左手拂出一股劲风,将季茶和斗笠人都从地上吹起,落到了擂台上,并向着颜桀一笑:“小王爷,那位是我新收的弟子,找到了对手,正想切磋一下,还望小王爷不要插手。” 见罗轻寒来了,颜桀原本那一丝出手相帮洪辰季茶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了:如今保住自身方为上计,皇天教的朋友你们自求多福罢! 擂台上,除了围攻洪辰那一群人外,又多了相斗的斗笠人和季茶。几个回合下来,季茶见斗笠人招招都是夺命之式,哪有什么切磋样子,便不再躲闪,伸手从背后取下蛇剑,和对方比起剑招来。 几下交击,包裹蛇剑的布条就缕缕碎裂,露出来黝黑坚硬的剑身。季茶用起蛇剑无比趁手,自负对上大部分江湖二流高手都可占上风,然而斗笠人左手剑法格外飘忽诡异,季茶纵有些许优势,也无法立刻取胜。 被多名一流高手围攻的洪辰好几次险象环生,幸赖之前修习了狐魇步这等身法,面对群攻就派上了用场,尽量同时只对上最多两人,避免陷入彻底的包围之中。与洪辰交手的人们也不好过,不仅面对那愈挥愈烈的刀法压力极大,上百个回合交战下来,他们发现自己手中的兵刃,也开始出现损毁迹象。 孙兰溪对周吉力道:“周兄,我的剑都有了三个豁口了,要不要下去换把剑?”周吉力道:“换什么剑?我刀都少了小半截啦,不还在撑着?”话音刚落,“砰嚓”脆响,洪辰将消愁劈到了周吉力的刀身上,周吉力的半截刀顿时变成了一堆碎片。 “孙兄,你先撑一会儿,我去下面借把刀!” 周吉力一跃出了战圈,到了场台。 孙兰溪马上也支撑不住,带着剑刃卷起的剑下了台。 少了两名同伴,余下围攻洪辰的高手压力倍增,这时镇海宫伍亦思,云墨派宋霄也飞上台来,一人用剑,一人用刀,正好接替了先前孙兰溪和周吉力的位置。 宋霄与洪辰一交手,便觉此人刀法和伐竹客刀法有些类似,都是一波胜过一波,然而伐竹客刀法偏于持久守成,如海浪蓄势,才形成一次比一次汹涌的潮水,神掌无敌的刀法却疯狂猛烈,好似随风而起的火越烧越大。 洪辰自己,也感觉到使出的刀法和以前的不一样了。脑海中忽回想起在桃源刚学着去伐竹时,师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同一柄刀,同样的力气,你情绪不一,挥出去斩下来的效果便不同。你越懊恼丧气,挥出去的刀就越没用。你越平和淡然,挥出去的刀就越稳健。是人影响刀,而非刀影响人。你骄傲,刀就轻飘飘;你苦闷,刀就沉甸甸;你喜悦,刀就灵动,你愤怒,刀就伤人。” 第129章 刀之帝 胸中烈火,尽化为刃上刀罡,洪辰挥刀愈发肆意,刀黑刃白,开合起落,几个对手和他们的兵器渐渐挡不住了。时候未几,荣蓉双刀尽毁,云默轩铁扇崩碎,方慎的短枪被削去了枪头,应海兰的铁爪碎了三个爪尖,宋霄断刀,伍亦思折剑,洪辰面前再无对手,禁不住仰头向天,横刀大吼:“你们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为什么!”一连串的声音穿云裂石,直吼得台上台下群侠耳膜嗡嗡作响,心神不安。 没人回答洪辰的话,不信他的不回答,信他的不敢回答。洪辰重重地喘着气,望向宁采荣蓉等人,那些人却躲开他目光,避免对视。 洪辰“哈哈”笑了两声,不再理他们,持刀朝着依旧在打斗的季茶与斗笠人走去,心中满是悲哀:这些英雄好汉,大侠豪杰,竟还不及昨夜三位只知道姓不知道名的义士。一刻也不想在神仙山庄多待,只愿和季茶一道离去。 阵风拂过,罗轻寒飘到洪辰面前,抬剑拦住去路。众人见了,神色为之一振,终于要有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了。洪辰知道罗轻寒是难缠对手,但宝刀在手,武功比先前又有了长进变化,便也不惧,将刀一提:“你也要和我打?” 罗轻寒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让那场切磋不受打扰,暂时没和你动手的意思。”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不仅讶异于门下从不收徒罗轻寒突然有了个弟子,更惊诧于一向狂傲才被称为剑狂的罗轻寒,面对别人刀锋竟然选择不战。 孙兰溪向周吉力问:“周兄,这家伙的刀法真如此高深莫测,连罗指挥使都怕了?” “孙兄,罗指挥使就不能怕么?”周吉力一笑,“就算罗指挥使,也有自知完全敌不过的对手!但罗指挥使心思,咱也揣度不到,也不一定就是怕了,没听见说‘暂时’么?可能等那边分出胜负,罗指挥使就要开打了。而且,如果这家伙执意要插手,罗指挥使还能坐视不管么?” 孙兰溪又问:“真打起来,罗指挥使会赢会输?” 周吉力说:“输赢咱猜不到。但倘若罗指挥使输了,今天可就没人拿得住神掌无敌啦。” “不会吧?”孙兰溪道,“神掌无敌固然是顶尖高手,可在场顶尖高手除了罗指挥使以外,还有刀帝枪神两位前辈。” “你以为他们两个会出手?”周吉力一哼,“这些江湖人,精明着呐!枪神,刀帝,不仅是武功上的一代宗师,更是决定武林走向的大人物。先前那些一流高手出战,只能算对神仙山庄两位庄主的援助。可这二位若出手,岂不是说明,连武林巨擘都要彻底臣服朝廷,缉拿刺杀天子的刺客?他们可不会这么干。江湖中人虽然不敢和朝廷作对,但真让他们和咱一样为朝廷办事,也不乐意,毕竟他们搞自家产业,不吃朝廷赏的饭。” 孙兰溪点头:“周兄言之有理。” “而且嘛!”周吉力又道,“他们就算想借机拉近和朝廷的关系,不也得在意个人在江湖上的威望么?就拿刀帝来讲,不去和西凉北海昆仑宗的大宗师比,起码在大虞境内号称刀法无敌。结果来了一个同样用刀的无名高手,他赢了也只不过在彪炳战绩上添一点点光彩,他输了可就要被许多人不服啦!顶尖高手,很少和人比斗,就算比斗,也不愿让人知晓比斗结果,就在于此。你一直赢,别人就一直怕你。只要你不和人打,哪怕自谦自己不行打不过别人,也约么等于一直赢。可你只要输了一次,就有络绎不绝的麻烦来找你咯。” 孙兰溪连连点头:“周兄真知灼见!” 此时台上,洪辰提刀静静站着,却并不是忌惮于罗轻寒,不去强行插手,而是季茶吼了句:“不用来管,我马上就能结果这小子!”洪辰才停步不前,与罗轻寒一起等待二人斗出个胜负。 季茶眼见洪辰一连击败九名一流高手,自己却久久拿不下一个只用左手的无名小卒,愈发心焦,只想着以凌厉剑势破开其防守,可对方的剑却像一条滑溜溜的蛇,总能贴着自己的剑卸去大半力量,自己出一招,对方就接一招,倘若说先前还占着优势,现在已落于被动下风。 季茶剑法有些凌乱趋势,斗笠人抓住一个破绽,剑尖贴着蛇剑边缘滑过,直切向季茶右手。季茶翻手变招,蛇剑将长剑向着旁边一格,并继续直刺下去,攻向斗笠人身体右侧。斗笠人却倏然收剑,撤身中抬脚一个勾踢,正中季茶手腕。 这一脚沉重无比,季茶吃痛,手不由一松,斗笠人一甩右边衣袖,竟把蛇剑直接给卷了走。季茶失了蛇剑,顿时把手按往腰间的碎清风和逐流光,但一想到使出这两把特征极为明显的刀立马就会暴露身份,只能暂忍下来,朝着斗笠人一伸手:“我输了,把剑还我。” 斗笠人却不言不语,把长剑往地上一丢,左手拿起蛇剑,凌空挥舞了几下。 洪辰见状道:“胜负已分,请把剑还给我们罢。” 斗笠人终于开口,却是冲着台下的齐英和刘世良:“枪神前辈,刀帝前辈,这二人便是魔教的洪辰和季茶,证据就是这人腰间双刀是‘日月无双’,拔出来灌入内力验证便知。魔教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望二位前辈出手降服。” 整个神女崖上的人都因斗笠人的话语一惊。他们一开始并未往魔教身上去想,毕竟有个神掌无敌是拳脚高手的先入为主印象,就算神掌无敌用了刀法,也没令他们想到伐竹客身上去。哪怕云默轩,宋霄,宁采,荣蓉还有方慎等人,因为洪辰展现出的刀法和在天威将军府时多有不同,也没认为是同一人。 可当斗笠人一语说出之后,人们对洪辰和季茶疑心大起,纷纷看向季茶腰间双刀:“那两把刀就是日月无双?”“我看像,两把刀都用布条缠着,一般人哪有把随身刀剑捂得这么严实的?”“他不敢拔出来验证,一定就是了!” 季茶和洪辰都对斗笠人的话始料未及,并不知道此人是如何知道的自己身份,但知道此刻身份被揭破,麻烦可比先前大太多了。 于武林中人而言,刺杀天子的刺客,和魔教教主,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并不影响自身利益,天子死了还有其他天子出现。但后者不一样,当年皇天教出现,打着的旗号不仅是要推翻朝廷,还要将宗门帮派们也一个个连根拔起,才终为天下群雄所忌,联合剿杀,轰轰烈烈出现,凄凄惨惨退场。 洪辰面色大变,绕过罗轻寒就往季茶身边赶。罗轻寒并未阻拦,而是笑吟吟转身,正看到另一个人影拦到了洪辰身前。 一道刀光自身前亮起,洪辰下意识将消愁一挥,刀锋互碰,顿觉巨力袭身,一连退了三步才堪堪撑住,再一看,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刀帝刘世良! 早在湘云城时,洪辰就听季茶提起过刀帝,当时自己对江湖懵懂,一无所知,把“刀帝”听成了“稻弟”,以为是种稻子的弟弟。得知其是天下刀法至强者后,就心生神往,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识到刀帝的刀法。等到了神仙山庄,亲眼见到刘世良容貌甚伟,谈吐不俗,不由添了几分好感。及至刘世良劝开自己与两位庄主冲突,更是钦佩不已,以为是天下一等一的人雄。 现在,刀帝就站在面前,提着长刃,双眼冷冷地盯着自己,道:“年轻人,你若真是魔教余孽,今日可插翅难飞。” 第130章 人绝境 感念当初,思及现在,洪辰生出一腔慷慨悲凉:“昨夜天子杀流民,今日天下英雄要杀我,流民尚有路仁相助,我只能拔刀自救!”长刀掠起,直往前劈,刘世良挥刀还击,两柄刀碰撞,分开,颤鸣不已,两个人各退一步,攥紧刀,喘了一口气。 群侠看得震惊,长久以来,虞国三州,任谁在刀帝面前耍刀,都等于献丑。但今日终于出现了一人,正面劈了一刀,让刀帝后退了一步。哪怕这人是武林势必诛之的魔教教主,凭今日一战,也能在武林历史上写下浓墨一笔,为后人铭记。 趁着众人都在关注洪辰的机会,季茶悄悄往台下挪了两步,忽然下面传来一声叫喊:“你往哪里去?”许多人被这声音一惊朝着季茶望来,季茶却一踏右脚,直接飞跃往那声音响起的方向——云墨派这个刘单,本来就是自己的目标! 还未到刘单面前,已有好几人飞身而起,要捉拿季茶。季茶陡然一扬双手,从衣袖中唰唰唰射出两串箭矢,正是苏良景打造,一直藏在袖内箭匣里的精妙袖箭。立马有两人中箭倒地,其余人也被箭矢所阻,受伤不前。又有几人蹿来,季茶再一抖手,唰唰唰地射出来数柄薄刃飞刀,尽中他们手足。 眨眼间季茶已冲到刘单近前,刘单刚一拔刀,季茶一掌就给拍落下去,紧接着一根银针刺入刘单肩部,使其左半边身子瞬间麻痹。旁边几名云墨派弟子对刘单施以援手,季茶转身间又从袖里飞出来四枚飞镖两柄飞刀,把他们全都击伤,随后拽住刘单不能动的左手,又是一蹿,飞回到了台上,一手扼住她喉咙,向着四方一喝:“想让这家伙活命,就给我们让出一条路来!” 季茶这一串动作快疾无匹,其他人反应过来想要援救,都来不及。宋霄一喝:“魔教贼子,放开刘师侄!”季茶回道:“让我放他,首先你们得放了我们。” 刘世良也停了手,向着季茶道:“放下我弟子,有话好好讲。只要你们不再抵抗,放下武器,举手而降,把魔教当今情况告知我等,未尝不能将功折罪,保住性命。” “把我们关去坐牢坐到死,和要命有什么区别?”季茶捏在刘单喉咙上的手更紧了,“屁话少说,留我们一条路,我就留他一条命!谁想用暗器啊什么的,我马上要他死!” 许多人尽管很想不顾刘单性命,围而攻之,但刘单到底是刀帝刘世良的弟子,真若害死了他,不就等于得罪了刘世良和云墨派?魔教是秋天的蚂蚱,注定蹦跶不动,犯不着为此得罪了十大派的掌门。 伍亦思忽出声道:“大家让开路吧!犯不着为了两个魔教贼子,害了我们正道大有前途的少侠。”她身边一群人立马动容:“伍宫主实在大人大量,那会儿刘单用何等不堪入耳的词汇辱骂她,她却如此宽宏!”“云墨派的人不好开口,伍宫主不计前嫌,出言让大家让路,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伍宫主人格崇高,实乃天下第一女豪杰!”宋霄朝着刘单一喝:“臭小子,瞧见没有?伍女侠以德报怨,想一想你自己,是多么狭隘!” 刘单被季茶捏着喉咙,连气都不大喘得上了,自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季茶眼见台下众人慢慢让开了一条通路,转头朝着洪辰喊道:“快过来!我们走!”又冲众人喝道:“让开路以后,谁也不许动,谁动我就杀了这小子!” 洪辰疾步走到季茶身后,随后两人背靠起了背,季茶挟持刘单朝前走,洪辰倒着走,下了高台,顺着众人让出来的路往外走。眼看着就要走出人群,再行上几十丈远扔下刘丹就可以逃之夭夭,忽有一人从旁蹿出,一刀劈向季茶。 洪辰立马挥刀回击,然而那人劈季茶的一刀只是虚招,在刀被洪辰批飞的同时,另一只手顺势化掌,直印季茶胸前。季茶有所预料,半转身子,并把刘单往身前一挡,只以为对方会投鼠忌器,哪知那人手掌却去势不停,直接落在刘单身上。 此人掌力出乎意料之强,且毫无留手之意,饶是有个刘单在前面作为肉盾,季茶也被撞过来的刘单及其身上所带的掌力余威给击得倒飞出去,“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手也不得不松开,刘单身子一萎,摔到地上。 “齐师兄!” “齐越?” 众人看得震惊无比。方才暴起出手之人竟然是刘单的同门师兄齐越。虽说应是为了救人而出手,可这一掌眼看着连后面的季茶都吐血重伤了,刘单更是生死不知,真要是犯了失手弑杀同门之罪,于以后江湖名声可大大有损。 此时齐越冲上前抱起地上的刘单,接着抬手运内力给其疗伤。洪辰眼见季茶受伤,一步跃过去抱住了季茶,急问:“你怎么样?” 季茶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随后怒骂道:“你他娘的不趁机会撒丫子跑,救我做什么?非要一起死,脑子糊涂吗?死我一个只赔一个,死咱两个就赔了一双,你他娘的会不会算数!” 洪辰却笑了:“你没事就好。”随后左手把季茶揽住,右手提了长刀消愁,面对重新围上来的人群,缓缓向着后方退去。人群一步步逼近,却也没人冲到最前动手,眼见对手到了穷途末路,真要逼到拼命,己方再有死伤,可就不好了。 伍亦思走在最前,喊道:“魔教的二位,你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拿刀的这位是洪教主罢,你爱护手下,不失一条讲义气的好汉。小女子虽不算什么英雄豪杰,但在武林中好歹能说上句话。只要你现在扔下手中的刀,向着外面投降,我保证你手下能得到救治,你二人也都可活命。” 季茶啐了一口血吐沫,骂道:“死女人糊弄谁呢?活命又怎样,一辈子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失去自由,比死还难受!我死也不投降。” 伍亦思却看向洪辰,道:“洪教主,你手下拒不投降,可你自己是死是生,皆在你一念之间。只要活着,便一切皆有可为不是吗?我见你还年轻,一身好武艺,只要改邪归正,未来依然大有可期。” 洪辰问季茶:“你投降么?” 季茶道:“不投降。” 洪辰点点头,向着伍亦思道:“我也不投降。” 洪辰带着季茶一直倒退,不知不觉间竟一直退到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季茶叹了一口气,道:“你投降罢,我死不足惜,你未来还有大好生路。就算被关到黑牢里,你只要内功越来越厉害,终究有一天能挣脱锁链,得返自由。” 洪辰朝着悬崖之下望了一眼,眼见脚下云雾蒸腾弥漫,耳闻远处瀑布水声如雷,念起合葬陆行微与江汀之地,此处只比那里少了一道彩虹,开口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季茶嗔道:“和你说大事,你吟的哪门子酸诗?” 洪辰摇头一笑:“普天之下,无人信我,你是唯一。和你在一起时我有多欢乐,失去了你我就会有多痛苦。大雁尚不偷生,何况人乎?” 季茶又怒道:“那他娘的是写爱侣的,你跟我一男人腻歪什么?” 洪辰道:“前几天我认识了三个很有意思的小朋友,他们结拜兄弟,号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此时此刻,我愿和你生死与共。” 季茶听得眼圈一红,瞥见人群一点一点逼近过来,从怀里摸出来苏良景以天铁打造的“覆水”,一把塞进洪辰怀里,轻声道:“你心意我领了,但我命绝于此,你却不该。我有法子让咱们两个保全性命。你离开此地以后,带着这把短剑,去西方凉国羌州的天狼部落,把剑交给那里一个叫‘白独狼’的人,他是我师父另一名弟子,切记一定要亲自交给他,切记。” 洪辰还未问出“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的疑问,季茶忽然一歪身子,脚一蹬地,便和洪辰一起从崖角栽落下去。群侠大惊,冲到崖边,低头一看,只见光滑绝壁之外尽是一片云雾茫茫,哪里还有两个人的影子? 第131章 谁生死 群侠围在崖边,对二人生死议论不休。有人觉得,魔教贼子走投无路,知道拼死也杀不出去,不想作无意义抵抗,还不愿投降,终于被逼得跳崖自尽;有人不以为然,认为两个贼子是险中求生,反抗必死,或许想通过跳崖谋求一线生机;马上又有神仙山庄的人讲,这神女崖是整座山岭最高处,四百余丈峭壁光秃秃全无可以抓握之地,正下方是一片石滩,只要摔下去,必死无疑,就算两人是铤而走险,也等于自入了死路。 人群外,罗轻寒对旁边斗笠人轻声道:“你不去看看吗?” 斗笠人摇头:“没兴趣。他们生死,与我无干。” 罗轻寒瞥了一眼斗笠人手里的蛇剑:“拿着还顺手吗?” 斗笠人点头:“顺手。” 罗轻寒点了下头:“此间事已了,我该带你去见师尊了。” “终于能见到师尊了么?”斗笠人身子一颤,“师兄,师尊到底是谁?” 两人声音细微,对话只有彼此听得见,若有旁人听到,一定惊愕得连嘴都合不上。原来罗轻寒只是代师收徒,斗笠人真正的师尊,竟然是一直不为武林中人所知的罗轻寒的神秘师尊。 十余年前,江湖武林正道处于因与魔教大战而青黄不接的阶段,时有悍盗强匪和三教九流之徒纷起作乱,为祸天下,使各个宗门帮派又添了极多损失。如今的顶尖高手和一流高手们,当时大多尚未成长起来,朝廷也自顾不暇,所能做的十分有限。 正在武林风雨飘摇之时,一名神秘青年剑客从天而降,一连诛灭了一十三个有一流高手坐镇的盗匪团伙,又先后斩杀了两名达到了顶尖高手层次的邪道帮会首脑,技惊江湖,名动天下。世上从此多了一个琴剑流派的顶尖剑客,其名罗轻寒。 有关罗轻寒的身世和师承,一直是江湖人解不开的谜,有许多版本的传说,不少说得煞有介事,却从没一个能得到验证。 “见到他,你便知道了。” 罗轻寒笑了一声,转身往山下走去。 飞流瀑布落下之处,是一片连着蜿蜒长河的深潭,潭边正有二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在饮水洗脸,其中不少头发蜷曲,皮肤上有焦黑伤痕,一看就是昨夜从火场里逃出来的。 一名矮瘦少年刚喝完水洗完脸,从怀里摸出半张凉饼准备吃,身边一个大汉却伸手过来一把将凉饼抢了走。矮瘦少年蹿起来,伸手想把凉饼抢回,却被大汉搡倒在地。矮瘦少年翻身起来,朝着大汉一个撩阴腿,对方痛得两手捂裆。矮瘦少年见他竟把凉饼放到了那地方前面,怒不可遏,迎面跳到大汉身上,用肚子和一双腿夹起了大汉脑袋,身子一弓,双手捏成拳头,疯狂往大汉背上捶打:“马勒个巴子的!让你抢我饼!让你抢我饼!我打死你!马勒个巴子的!烙饼不能吃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大汉扔下凉饼,伸手想把矮瘦少年给拽下来,但裆里生疼,手一放开,腿就一软,带着矮瘦少年一起摔在地上。矮瘦少年依旧瞪着一双牛眼,玩命捶打大汉后背,嘴里脏话骂个不停。大汉还有俩同伴,见状忙过去帮忙,费了老大力气终于把矮瘦少年拽开。 大汉裆里的痛缓了些,气愤更甚,骂咧咧地朝着矮瘦少年肚子来了一窝脚,痛得矮瘦少年跪在地上站不起来,接着双手抓住矮瘦少年肩膀,用力一扔,“哗啦”一下,矮瘦少年就进了水潭。 大汉又捡起石滩上的卵石,朝矮瘦少年露出水面的脑袋扔去。矮瘦少年被砸中一下,忙往水潭更远处游了一些。大汉扔石头扔不到了,便骂:“兔崽子,有本事别上来!”矮瘦少年也在水里骂:“马勒个巴子,你爷爷就不上来!”大汉骂:“你是兔崽子,我是你爷爷!”矮瘦少年就笑着骂:“好,好,我爷爷的坟都不知道让哪条野狗给刨了!”大汉也骂:“我爷爷脑袋被马匪砍下来当球踢!”二人骂对方连带着骂自己骂了好一阵脏话,直到大汉和其他流民一起走了才停下。 矮瘦少年眼瞅着其他人渐渐走远,一边继续游着水,一边大声骂道:“马勒个巴子,老子才不稀罕跟你们这群缺德玩意儿走,就你们这晦气样子,还想到其他城去?呸!你们路上不是让狼吃了,就是让马匪砍了。老子一个人走,天天练功,再寻个山窝窝,去那里当山大王去!” 刚说完这句,身后忽然“扑通”一声巨响,浪花直炸了几丈高,矮瘦少年顿时吓得心脏狂跳,脸色煞白,还以为后面的山倒了。再一转头,只见一圈圈荡开波纹的中心处冒出一串白泡泡,又心生好奇,一个猛子扎下去,睁大眼往水里望,只见一个人影正往潭底落去,心中惊奇:“马勒个巴子的,这人从天上掉下来的?要是从山上跳下来,最近的地方离着这儿也老远呢啊!” 矮瘦少年忙朝着那人游去,却见那人虽然呛水,却还努力摆动着手往上游。矮瘦少年怕那人到不了水面就憋死了,便奋力游到那人身后,左手拉住他衣领子,右手划着水,帮他往水面游。不过还没到水面,矮瘦少年就先憋不住气了,气一吐,嘴一张,水就疯狂往口鼻里灌。 落水之人转而提着矮瘦少年浮出水面。好在矮瘦少年呛水不多,只被拍了两下后背,吐了两口鼻涕和水混杂的东西,就顿感神清气爽,再一回头,看清楚落水人的样貌,禁不住一惊:“老师!” 落水人也一愣:“你是老三……叫什么来着?” “我是雷飞凤!哈哈哈!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雷飞凤狂喜无比,昨夜大火,他和大哥二哥各去帮棚子婆救人,结果乱中失散,谁也找不到谁了。棚户区又被禁军封住,不让流民回去,雷飞凤便只好伙同一帮子不认识的流民往西北走,期望先找另外的地方安身立命一阵子,以后再去寻两个兄弟,却不曾想竟能在这水潭里碰见先前跟着学武功的老师。 洪辰自然也想不到会碰上雷飞凤,但马上又意识到还有更重要事,也顾不上和雷飞凤说话了,双脚踩水,双臂拍水,身子跃出水面,紧接着踏着水一直往东面冲,一直到了岸边石滩上,又前行几十丈远,上百丈远,四处张望,好像在搜寻什么。 雷飞凤游上岸,跑到洪辰身边,问:“老师,你在找什么?” “找人!” 洪辰又跑到绝壁之下,向着上方望去,却只能看见光秃秃的岩石和萦绕在悬崖上的浓重云雾,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雷飞凤过来问:“人?跟你一起的么?” 洪辰点头,又摇头,脑海中逐渐回忆起方才情状。 那会儿与季茶一起坠下悬崖时,洪辰已抱着共死念头,但刚落下不远,季茶却触动了什么机关,从其背后衣服中射出一只连着绳子的箭矢,扎在了岩壁上。但箭矢甚短,扎进岩壁不深,绳子又极细,根本撑不住坠落的两人,季茶只借了一瞬间的力气,绳子就崩断了。 但这次借力让二人坠落方向发生了极大改变,原本是直着往悬崖下落,变成了水平方向上也有了一个速度。季茶又狠狠拍了毫无防备的洪辰一掌,两人顿时向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分离出去,洪辰斜着往外落的角度更大了,季茶却回到了原来下落的方向上。 直到再往下看见到下方水潭之时,洪辰才意识到,季茶是先后两次让自己多了横向的速度,往外多落了几乎有将近百丈距离,才掉进了远离神女崖的瀑下水潭。 出了水面后,洪辰第一件事就是来寻找季茶,却没在石滩上看到,如今往岩壁上望,同样也一无所获。心想:“就算他摔死了,也该有尸体在。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是去了什么地方?”一时间迷茫无措。 再一细想:“季茶若活着,为什么不在附近等着我?啊?难道他摔死在了峭壁上的某块凸起的石头上?”忽觉心里一凉,甚至能感受到从手腕处流过的血都是冷的。 雷飞凤见洪辰一直不说话,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跟着洪辰走来走去,到了后面终于沉不住气,开口道:“马勒……麻辣兔头你喜欢吃么?老师?” 洪辰听到“麻辣兔头”,又想起季茶有次讲过,西南荒州之地有名城“荒蓉城”,其中居民嗜辣好麻,常以红油为底烹煮食材,称之“火锅儿”;或以竹签串起食材放入红油锅中涮食,名为“串串”;还有麻辣兔头,辣子鸡,鱼香肉丝,毛血旺等名菜。 说起荒蓉城时的音容犹在心间,其人却生死未卜。洪辰悲从心来,眼泪夺眶,禁不住往地上一蹲,忽觉得肚子一硌,伸手往怀里一掏,却把用布条缠着的“覆水”给拿了出来。 “这把短剑……季茶说让我交给羌州的某个人……” 洪辰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那人名叫“白独狼”,是季茶师父另外的弟子,季茶嘱咐之时,连说“切记”,可见对此事的重视。便一抹双眼,重新站起:“就算季茶死了,我也要把他要做的事给完成。” 第132章 套马杆 思及神女崖上的人很有可能下到崖底来,不宜在这里停留太久,洪辰问雷飞凤:“还记得我落进水潭的什么地方么?”雷飞凤点头:“记得。” 二人回到水潭,洪辰按照雷飞凤指引,到了先前落水之处,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过一阵子又浮上水面,来来回回了合计上下了四次,才总算将一起落水的消愁打捞上来。 回到岸上,雷飞凤见这把长刀黑身白刃,又长又直,十分喜欢,道:“妈妈的,老师这刀可真鸡儿好看!”洪辰将刀一甩,其上沾染的水尽数飞出,一滴不剩。雷飞凤更是瞪直了双眼:“窝草!这刀好几巴牛批!” 洪辰皱了下眉,道:“老三,你说话怎净是污言秽语。” 雷飞凤道:“老师,我和人打架老打不过,又不想白受气,就骂他们,嘴上过把瘾。不然可真太憋屈了。” 洪辰问:“为什么老和人打架?和气一点不好么?” 雷飞凤回答:“你跟别人讲礼貌,人家却拿拳头打你脸,你接着讲礼貌有用么?什么礼节规矩,那他妈妈的都是主人训奴仆,老子训儿子用的。我没老子,又不当别人奴仆,才不讲究这些。不瞒老师说,你已经是我除了大哥二哥以外,说话最客气的一个人了。” 洪辰本欲驳斥雷飞凤的歪理,呃话到嘴边,却又完全没了讲话心情,“唉”了一声,提着刀就往前走。 雷飞凤赶忙追上:“老师,你往哪里去?” 洪辰道:“羌州。” 雷飞凤又问:“老师去羌州干鸟……干什么?” 洪辰道:“我去给一个人送一样东西。” 雷飞凤道:“我跟老师一起去罢。” 洪辰摇头:“算了罢。跟着我,你一身都是麻烦。” 洪辰自觉被大虞国举国通缉,谁跟在身边谁都得倒霉,雷飞凤却听错话会错意,以为洪辰是嫌自己麻烦累赘,连忙道:“老师老师,我不骂人了行不行?我保证我不骂人啦。我不仅不骂人,我还会生火,做饭,保证让老师吃得香,睡得暖。” 洪辰心情烦躁,也不多解释,任由雷飞凤在后面巴巴地跟着。 羌州在什么地方,洪辰也不知晓,只知道那地方在天州的西边,便一直往西走。两个人穿过石滩,越过河流,深入山林。到了晚上,雷飞凤饿得走不动了,在后面直叫唤“老师老师”,洪辰也不忍把他一个人扔下,就停下来,折木取火,又爬上树摘了两个果子,塞给雷飞凤,跟他道:“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你就找个地方做工落脚罢。我身份特殊,一路上会遭遇许多敌人,你跟着我太危险。” 雷飞凤啃着果子,道:“老师,你果然还是偷了别人老婆!” 洪辰也不争辩,抱着长刀,倚树睡下。翌日清早,再睁开眼时,只见雷飞凤正往火堆里加柴,自己身边则多了一堆各种各样的不知名野果。 雷飞凤见洪辰醒了,高兴道:“老师,你马比……呸呸!老师,你可算醒啦。你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呐,这些果子你赶紧吃了罢。” 洪辰也觉腹中空空,就拿了一个大红果子吃。果子又脆又甜,但洪辰心里依旧没带着雷飞凤一起走的心思,不过见这老三心地不坏,自己又背着个老师名分,便下决心在一起的日子里,怎么也得把他照顾好了。 正值秋季,山林里小兽禽鸟都不少,虽然没什么佐料,洪辰做法也只有烤这一种,自己吃得格外单调乏味。可于一直在棚户区过活的雷飞凤而言,能吃一顿肉都是奢侈,眼下顿顿都有肉,真可谓美滋滋,又见洪辰打猎手段厉害无比,随手一颗石子都能打死一只兔子,树上的飞鸟都能一刀挥过去隔空斩落下来,心中更添崇拜:“没想到老师武功牛批如斯,老子可真走了大运。哎,只可惜大哥二哥没跟我一起,不然我们三个一起跟着老师学武,以后什么山头占不得?别说山头了,那皇帝老儿的龙椅,老子也得坐一坐。” 一连过了七八日,两人还未走出山林。天气越来越凉,晚上哪怕就躺在火堆旁边,只要风一过来,雷飞凤就冻得直哆嗦,洪辰便把自己衣服解下来给他披上。雷飞凤问洪辰:“老师你不冷么?”洪辰道:“我有内功,一运起来浑身热烘烘的,并不怕冷。” 但到了第二天,洪辰就觉脑热乏力,不大走得动路。本以为略感风寒,多喝点水,运运内功,稍微撑一撑就过去了。可一连三天下来,洪辰病得越来越厉害,乃至发起了高烧,眼前总是发黑,咳嗽个不停。 又到晚上,雷飞凤说什么也不要洪辰的衣服了,带着哭腔道:“老师你病得越来越厉害啦!可不能再受凉。” 洪辰道:“我一连运了三天内功,身子热得不行,这病却还好不了,看来不是风寒。就算穿多了也没什么用,估计是吃错了东西,出去找个郎中看就好了。你若着凉染病,咱们两个病号,可怎么走出这大山?” 雷飞凤也觉有理,但依旧不肯再披洪辰衣服,找了一堆落叶堆在一起当被子,自己钻进里面去睡觉。 又一天,雷飞凤盯着洪辰说:“老师,你模样怎么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洪辰一摸脸,方知时日太久,脸上假皮和假胡茬终于全都脱落下来,自己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雷飞凤道:“原来老师还挺年轻,没比我大几岁嘛。” 洪辰一怔,雷飞凤又道:“不过我大哥说‘英雄不问出处,有为不在年高’,老师年纪不大,武功却如此高强,才显得更厉害。” “英雄不问出处……” 洪辰想起来神仙山庄的事情,又想起那个时常一脸严肃的火神龙,不禁苦苦一笑,暗道自己见识竟然还不如一个孩子。便对雷飞凤道:“你大哥二哥说的许多话都很对,你也是个好孩子。我来当你们老师,真是惭愧了。” 雷飞凤连:“哪里哪里,老师武功如此牛……如此卓尔不群,能拜你为师,是我们的好运气嘞!我还想着等老师病好了,让老师教我那隔着两三丈都能劈下鸟儿的功夫呐!” 日子渐渐又一天天过去,洪辰的病终于好转了些,不再成天头痛脑热了,咳嗽却始终不见下去,不知什么原因,连内力流转也多了些阻碍凝滞。这一日,二人终于走出山林,到了一片辽阔平原之上,遥望过去,无边无尽的荒草里,一条长河自远方蜿蜒而来,秋风送爽,心旷神怡,洪辰放声长啸,雷飞凤也跟着哇哇大叫,两人都觉得畅快了不少。 到了平原,赶路速度就快了些,走出十几里后,洪辰再一回望,只见时隔一个多月,和季茶一起来天京时见到的山林还是葱郁碧绿,而到现在已是大片金黄,当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已不知去了那里,前路却依旧要继续走下去。 行至日落之时,半边天都布满了红霞,西方远远响起起了一声长长而又嘹亮的唿哨,还有紧促杂乱的马蹄声,洪辰望过去,只见一群奔马朝着自己跑来,在奔马后面还跟着一个骑马扬鞭的人。 马群很快到了洪辰和雷飞凤前方,后面的赶马人是个雄壮汉子,身穿斑斓彩衣,脚蹬黑褐皮靴,一头长发扎成了许许多多的小辫,见到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个还挎着长刀,顿时挥起了两丈多长的套马杆,杆子一甩,头端的皮绳便向着洪辰头颈套过去。 第133章 牧马人 洪辰虽不认得套马杆,却也知不能被套住,身子一侧,脚步一闪,便躲过了骑马汉子的绳套。骑马汉子见洪辰闪过,急勒缰绳,马头一转,便从另一方向甩出套马杆,皮绳依旧往洪辰脑袋上落。洪辰再度闪开,想和雄壮汉子说句话,还未开口,身旁雷飞凤已经挥舞起在山里时折下的木棍朝雄壮汉子的马奔过去,嘴里大骂:“不长眼的狗屎玩意儿,抢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忆起在棚子时洪辰所授刀法,雷飞凤以棍代刀扫向马腿。骑马汉子瞥见雷飞凤动作,左手鞭子朝着雷飞凤抽去。雷飞凤抬棍挡鞭,木棍却“咔”一下被马鞭抽断。骑马汉子又一挥鞭,势要把雷飞凤抽倒在地。 洪辰见状立马踏步上前,一把薅住了套马杆的皮绳,用力一拽。骑马汉子不想套马杆被夺,用力攥紧,双脚蹬住马镫,双腿夹紧马腹。洪辰运转内力,经脉之中江河滔滔,手上登时有了千钧巨力,竟将骑马汉子连人带马给拽翻在地。 骑马汉子一摔,雷飞凤冲上去又要打。洪辰一口将他喝住:“老三,别动手!这人不是马匪!”数月前与查雨归夜谈时,曾听说西方羌州虽有许多戈壁沙漠,却也有肥沃草原,当地有些部落牧马放羊,随季候迁徙,有时候会一路往东,到达离天州极近的地方。这骑马之人衣着打扮从未见过,想来是个羌州牧民。 雷飞凤虽住了手,依然骂咧咧道:“马勒个巴子的!这人一句话都不说,上来就用杆子打人,有够凶的!” 洪辰上前,想将雄壮汉子从地上拉起。哪知雄壮汉子从地上爬起,拔出一把弯刀朝着洪辰就砍。洪辰右手一拍,击落弯刀,雄壮汉子又伸手往洪辰肩膀落去,想用摔跤方式,扳肩绊推,把洪辰摔在地上。洪辰却向着斜前一迈步,雄壮汉子还没看清其动作,就觉左腿膝窝受到击,旋即膝盖一沉,半跪在地。 洪辰不欲继续冲突下去,往雄壮汉子肩头一摁,令他站不起身,道:“朋友,我只是路经此地,你缘何就用杆子套我?”雄壮汉子却道:“不用装下去了!今日栽在虞国武林高手手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随你便!” 洪辰道:“你我素不相识,我干嘛要杀你剐你?”雄壮汉子骂道:“你们这些家伙武功是挺高,嘴脸却真是恶心,明明就是来偷马的,还装得和多无辜一样!”洪辰始明白自己是被人家当成了偷马贼,便道:“朋友,我不是偷马的。”接着将雄壮汉子从地上扶起,给他打了打膝盖上的尘土,道:“一场误会而已,朋友你也没怎么受伤,赶紧去追你的马们罢,我们就此别过。” 说完,洪辰走到一边,领着雷飞凤继续朝西走去。雄壮汉子怔怔望着洪辰背影远去,才翻身上了已经立起的坐骑,朝自己马群的方向赶去。 很快到了晚上,洪辰与雷飞凤寻了河边一块空地生火休息。远方传来阵阵狼嚎,雷飞凤问:“老师,我们这是到了羌州么?”洪辰道:“天京本在天州靠西地方,我们又是从天京西北出发一路往西,穿山越岭,没准还真已到两州交界之处了。先前那人就是个牧民,他那些马一匹匹都高大神骏,比我在虞国见的大部分马要漂亮许多。” 远方狼嚎忽然变烈变乱,雷飞凤有点慌:“我们睡觉时,狼不会过来吃了我们。”洪辰一笑:“你前两天还口口声声说当了山大王以后吃虎肉喝熊血,怎么现在还怕狼?”雷飞凤将脸一板:“我这不还没当山大王么?何况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怕群狼!” “没事,狼怕火的。”洪辰拨弄了一下火堆,又咳嗽了两声,旋即道,“我睡觉的时候一声咳嗽,都能把它们给吓跑。” 雷飞凤道:“我听说凉国人野蛮落后,粗鄙不堪,这儿有能给老师治病的郎中么?” 洪辰道:“那应是讹传,凉国要是没有给人看病的郎中,哪能有那么多健壮的儿郎?就那个牧民甩杆用鞭的本事,一般的江湖侠客就打不过他。” 两人在火上烤了从山林里带出来的野鸡肉吃,又各喝了点水,钻进薅来荒草铺成的被子里准备睡觉。就在这时马蹄声起,洪辰起身望去,只见远方正有一人骑马奔来,身后还跟着马群,似乎就是傍晚时碰到的那个牧民。 雷飞凤也起身站在洪辰身边,惊道:“老师,那人回来找我们麻烦了?” 洪辰也皱起眉头,久闻羌州牧民耿直豪爽,今天却遇上一个纠缠不休的?等那人离得近了些,又望到那人的杆子上还挂着什么东西,在空中甩来晃去的,好像是什么动物。 马群很快奔到了近前,牧民勒马停住,洪辰也终于看清,他手上杆子套着的,竟是两条半人大的灰狼。 牧民从马上跃下,把死狼从套上解开,一只胳膊夹着一条,走到洪辰面前,突然单膝跪地,低着头道:“朋友,那会儿我误会了你,这会儿送你两匹大狼,让你吃肉穿衣!”说完放下死狼,解下腰间弯刀,当着洪辰和雷飞凤的面,给狼扒皮。 雷飞凤看得目瞪口呆,洪辰走过去扶他,道:“朋友,你快快起来。”牧民却不肯,非要把两条死狼的皮都给剥了下来,才收回刀,起了身,双手捧着狼皮道:“这两条狼都是被我吊死的,剥皮的时候也专走筋膜处,皮毛没有一点损伤,朋友一定要收下。天气转冷,这大狼的皮,用来做御寒背心,再合适不过。” 洪辰心道,羌州牧民果然大方慷慨,不过一场误会,竟直接送了自己两块极为完整的狼皮。又想起查神医说过,牧民们送礼,你收下得越爽快,他们越开心,你若推辞,他们就会觉得你瞧不起他们,便大笑两声:“谢谢朋友!”伸手接过了狼皮。 牧民又道:“朋友,你们二人衣衫单薄,在草原上不好过夜,我帮你们把狼皮烘干,虽没晾出来的好,却也不会皮毛开裂,今晚你们就能裹着睡了。” 洪辰欣然同意。雷飞凤原本对这牧民极为讨厌,可见了狼皮也乐得不行,在他心里穿着狼皮衣服,约么也等于穿着半件虎皮大衣了,算是半个山大王。 牧民烘烤狼皮时,洪辰与他聊天,才知道他叫“巴以天”,是“白牙部落”之人,趁着秋天赶着自己的马群到天州羌州交界处来牧马。这片地方水草肥美,但因为有偷马贼抢马贼出没,有时不仅会偷马,还会杀害牧民,于是羌州牧民近些年很少过来放牧。巴以天是觉得牧马的牧民少了,偷马贼应该也不来了,才过来放牧马群,可心里还害怕偷马贼出现,于是见到洪辰第一眼,就觉得遇上了偷马贼。 得知真相,洪辰捂嘴咳了两声,笑道:“巴大哥,不怕你笑话,我看你养的马一匹比一匹神骏,还真想讨一匹来当坐骑呢。”巴以天闻言一拍洪辰肩膀:“朋友!你真是慧眼识金,我是我们部落最好的养马人。你跟我回去,我把我养出来最好的一匹马送给你!” 第134章 狼牙盟 “无功不受禄,先前误会,这两块狼皮足以抵清,我岂可再要您的宝马?”洪辰推辞了巴以天好意,又问,“不过巴大哥的部落,是在附近么?” 巴以天点头:“是。好朋友,你若是想去,明早骑上我的马,跟我一同走上半日,就能到了。我会让婆娘拿出最好的肉,最好的酒来招待你。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部落里其他兄弟,也会欢迎你。” 洪辰笑道:“肉要吃,酒得尝。但不知巴大哥的部落,有没有郎中医师?” “有啊!”巴以天顿了下,问,“好朋友,你得病了?” “不知什么缘故,从多日前开始,就总是咳嗽,有时气喘,老不见好。”洪辰道,“希望到时候巴大哥能帮我引见一下。” 巴以天顿时一笑:“哈哈哈!好朋友,你可找对了地方。我们部落的医师‘察木猜’已经有六十多岁啦,治病本事十分厉害,我小时候有次发烧,他给我灌了服药,一喝就好啦,然后这些年我一直都再没得过病。连其他部落也有许多人闻名而来,他一定能把你治好!” 洪辰又问:“不知这位医师诊金贵吗?”原来的钱袋不知何时遗失,如今浑身就几块揣在兜里的碎银,若是诊金太贵,要在这牧民部落里赚出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倘若和巴以天开口要,又实在不好意思。 巴以天又一阵笑:“哈哈哈!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来我们部落看病,哪里用得着掏诊金呢?何况我和察木猜老头儿熟得很,甭管你得了什么病,我给他两片肉都绝对够啦。” “多谢巴大哥!” 洪辰觉得巴以天实在是平生未见的慷慨之人,毫无虚情假意,心头暖暖,便主动提出和巴以天共拜兄弟。巴以天同样钦佩洪辰一身好武功,欣然同意。 仪式按照白牙部落风俗进行,以狼牙狼血为盟。正巧旁边有两条扒了皮的死狼,巴以天用弯刀撬下来两颗狼牙,以锥子钻出小孔,又拔下两根马尾上的长毛,从中穿过,再和洪辰将狼牙各系在脖子上作为信物。二人以手为杯,各捧一汪狼血痛饮下去,随后相对大笑,互称兄弟。 待到狼皮烘好,洪辰和雷飞凤各裹了一张睡觉。巴以天把马群清点检查一点,也躺在荒草之上睡着。待到次日一大早,三人就乘马出发。巴以天将配着马鞍的好马让给洪辰和雷飞凤骑,自己骑另一匹没鞍的马。 雷飞凤第一次骑马,只觉威风神奇,对巴以天再无恶感,还一口一个“巴叔叔”,求他让自己到了白牙部落以后骑小马。巴以天允诺。洪辰向着巴以天打听“天狼部落”和“白独狼”,巴以天道:“天狼部落,是西方大部落,白独狼这个人很有名,是天狼可汗的义子,也是远近闻名的勇士。兄弟,你从东方虞国而来,是要找他比武吗?” 洪辰道:“非也,我受人所托,为他送一样东西。” 巴以天更感钦佩:“从东方虞国到天狼部落,足有两千多里,其间多猛兽毒蛇,还有些部落十分排外,敌视你们虞国人。你却只带着个弟子前来,真是勇敢重信。你这个兄弟,我可真拜对啦。那位托你做事的朋友,能结交上你,也真是幸运。” 想起季茶,洪辰又一阵黯然神伤。巴以天见状问:“兄弟,你怎一下子不快乐了?”洪辰答:“我那位朋友现在生死未卜,十分担忧。” 巴以天道:“我们部落里,有一个习俗,如果很重要的朋友远行,你每天夜里对着天上的星星唱‘星星啊星星,让我的朋友平平安安;星星啊星星,让我的朋友不要遇到危险;星星啊星星,让我的朋友早日与我重见’,朋友就一定会平安,两个人一定会再见。” 洪辰问:“管用吗?” 巴以天点头:“你歌声够嘹亮,星星上的神明就会听到,就会保佑你的朋友。” 半日之后,巴以天神色一振,扬鞭一指:“那就是我的家。”洪辰远远望去,只见平坦草原上散落着一座座毡房,行得近了,还能看见周边的牧人和牛羊,这里的人都和巴以天差不多打扮,也大抵较虞国人更加雄壮一些。 巴以天带马群和洪辰进了部落,把马儿们驱入围栏,又指着给雷飞凤看了几匹小马,接着带洪辰去自家毡房。一路上其他人看见洪辰都十分好奇,巴以天便热情介绍:“这是我的好兄弟红茶,是能徒手拉倒一匹马的勇士。” 洪辰虽没向着雷飞凤和巴以天隐瞒自己姓名,但知道洪辰这个名字麻烦无穷,就告诉他们,“洪辰”这个名字是秘密,对外要宣称自己叫“红茶”。 白牙部落之人素来好客,又尊敬勇士,一听这话,就纷纷力邀洪辰一定要过去作客。巴以天先替洪辰答应了下来,急忙忙地领着洪辰回家。 巴以天的毡房在部落北边,比大部分毡房还要更大一些,一掀门帘,洪辰就看见一个壮实的女人在拾掇屋里的各种皮毛。巴以天一喝:“好老婆,我回来啦!”壮实女人转身,露出来一张和巴以天有三分相似的脸。 洪辰忍不住道:“大哥,嫂子和你真有夫妻相。” 巴以天闻言更为高兴:“好老婆,这位是红茶,我的好兄弟。”又向着洪辰介绍:“好兄弟,这位是我的好老婆,乌莉雅。”也不等二人说话,就道:“好老婆,快去拿烤肉和美酒,我要好好招待好兄弟,和他赔礼谢罪!” 于是洪辰终于吃到了多日来滋味最好的一顿饭,雷飞凤更是吃到了生平未曾吃过的草原美味。草原上的牛羊本身就更加肥美,乌莉雅虽长得粗犷,说话也粗里粗气跟男子一样,但烤肉做菜的手艺都不错,直让洪辰雷飞凤师徒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光。 马奶酒的味道也不同于洪辰从前喝过的酒,少了辛辣,多了甘甜奶香,盛酒的也非铜樽角觞,而是一口大银碗,洪辰一连饮了三大碗马奶酒,只觉浑身火热舒畅,胃口大开,忍不住又多吃了半斤羊肉。 吃完饭,洪辰到乌莉雅铺起来的毡子上躺下休息,巴以天带着雷飞凤去骑小马。下午睡醒时,洪辰见毡房里没人,身边却多了一身衣裳,知是主人家让自己换的,便脱了自己的破烂衣服换上,虽是白牙部落的衣服,穿着却还挺舒适合身,格外暖和。 洪辰在毡房里找到了裁刀和针线,又把巴以天送自己的两张狼皮分别改成了一大一小两件坎肩和一顶皮帽。将大的坎肩套在身上,长刀消愁挎在腰带上,随后走出毡房,去瞧瞧羌州之人平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白牙部落并不大,男女老少加一起只有几百号人,白天人们已经将巴以天带回来一名能徒手拉倒马的勇士的消息在部落里传了个遍,故而大家看到洪辰这个陌生人,都露出尊敬神情,甚至还有主动欠身打招呼行礼的。 洪辰在部落里转了转,发现整个部落大部分人还是以放牧牛羊为主,似巴以天这样养马的人,就更富有一点,地位也略高一些。还有一些人是铁匠,鞋匠,木匠,也都过得较为富足。部落中间有一个大帐,门口站有两个挎着弯刀,举着长矛的卫兵,里面应该住的是白牙部落的首领白牙可汗。 洪辰正在转悠,忽见巴以天带着雷飞凤走了过来:“好兄弟,你醒啦。正好,我带你去见察木猜医师,让他给你治病!” 第135章 鹰狼令 察木猜的毡房在部落西边,比巴以天的毡房还大了三圈。洪辰进去以后,就看见一个干巴瘦的老头坐在毡子上给一个女人把脉。巴以天大声道:“老头儿,我带了我的好兄弟来看病!”察木猜头都没抬,道:“你的好兄弟不是能随便拉倒骏马的勇士么?”巴以天道:“勇士就不能生病么?你快看,看完给我兄弟看。” 察木猜哼了两声,没再跟巴以天说话,给女人号完脉,又让她张嘴伸了下舌头,就站起身,去身后的药柜里拿了点药材,包在块薄皮子里,交给女人让她每天煎服两次。女人道了句谢,留下一条干肉,就起身离去。 巴以天领着洪辰和雷飞凤坐到察木猜面前。察木猜打量了一眼洪辰,道:“你是练内功的高手罢。”洪辰道:“您怎么看出来的?”察木猜一哼,道:“你长得不高不壮,若非练内功,哪里来的力气拉倒马?不过内功高手不易生病,一生病便难治。你也别听小巴讲我医术多高就对我抱太大期望。”洪辰点头,捋起左边衣袖,把手腕伸了过去。 察木猜将干瘦手指往上一搭,闭起眼睛,开始诊脉,眉头渐渐皱起,直过了一百多息才睁开双眼。又让洪辰张嘴伸舌,然后问了问洪辰感觉到不舒服的时间,每日症状的变化,期间吃过什么等等。接着缄默地苦苦思索了许久,才摇着头,开口道:“你的脉象,我从未见过。我也给过些内力高手看过病,他们有些是练功出了岔子,内力堵塞了经脉,自身并未患疾,我除了开些疏解经络的药,再嘱咐他们多加调养之外,也便做不了什么了。可你的情况又与他们不同,经络明明畅通无阻,却时常凝滞碍气,才致你肺力不足,干咳气喘。开给你补气的药只会加重症状,给你疏络的药,又毫无作用。” 巴以天道:“老头儿,你别说这么多,就说,到底能不能治?” 察木猜摇头:“不能。” 巴以天瞪着双眼:“老头儿,你别看我兄弟是外族人,他是宽宏大量的好汉,是我巴以天的好兄弟,白牙部落的好朋友,你不能不给他治病。” “我哪里不给他治病?”察木猜道,“是我治不了他的病。” 洪辰一搭巴以天肩膀:“大哥,别着急,老医师说的应当没错。我这个病,的确和大部分人的不一样。” 察木猜又道:“不过,你去一些大部落,他们的医师应当常给内功高手看病,或许对你你身上的病症了解更多一些,懂得治疗之法。一般小部落里,医师普遍没有相关的经验。” “多谢指点。” 洪辰虽有些失望,还是向着察木猜拱手行了个礼。 从察木猜的毡房出来之后,雷飞凤骂咧咧道:“我以为这老头儿多牛批个人物呢,结果照样是个不中用假把式烂玩意儿。” “老三,注意言语。”洪辰教训道,“我得的病,寻常医师看不好是正常的。这位老医师虽然没给我治好,却也没信口胡诌,瞎给我抓药,而是指点我去寻找名医,就这一点已经不错了。” 巴以天道:“兄弟,大哥明天就带你去西边‘金雕部落’看病。金雕部落是三千人的大部落,里面有好些内功高手,他们的医师应该在这方面经验更丰富一些。” 洪辰摇头道:“大哥,你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只怕金雕部落的医师,也不见得能把我治好。天狼部落,是多大的部落?” “天狼部落是羌州最大的部落之一,足有十万人。”巴以天道,“既然兄弟你本来就要去天狼部落,去找那里的医师看病吧!我让乌莉雅给你准备够多的肉干,奶酒,再给你准备最好的马,让你一路顺畅地到天狼部落去……对了,你跟我来!” 巴以天忽拉起洪辰的手,径直往部落中央走,一直到了可汗大帐外面。外面守门的卫兵见了巴以天,道:“老巴,你带你兄弟来见可汗么?”巴以天道:“是啊。”卫兵向着毡房里喊道:“可汗,巴以天带着他能拉倒骏马的兄弟来啦!” 毡房里传来一道雄浑男声:“哈哈哈,快让他们进来!” 巴以天便带着洪辰师徒进了可汗大帐,左手放在胸前深深一躬:“可汗!”洪辰和雷飞凤也学着一样动作,道:“可汗!” “哈哈哈,大家都是兄弟,不用多礼。” 雄浑男声又响起。 洪辰抬起头,始看清白牙可汗样貌,只见是一个比巴以天还年轻好几岁的年青汉子,生得豹头狮髯,虎背狼腰,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白牙可汗伸手示意几人都坐下,道:“我白天就听闻巴以天带回来一个拉倒骏马的勇士,现在终于见到了,本以为要十分强壮,现在才知道原来比大部分虞国人都更瘦,真是人不可貌相。” 巴以天道:“红茶不仅有拉倒骏马的力气,更是一个胸怀如草原般辽阔,意志如石头般坚定,心灵如宝石般闪耀的好男儿。我这次带他来见可汗,是想为他求一块鹰狼令借来使用。” 洪辰有些诧异,雷飞凤直接脱口而出:“鹰狼令是什么?” 白牙可汗直接道:“鹰狼令,是大羌王颁发给各个部落,能通行在整个羌州的令牌。”接着又补充道:“不是所有部落都和平好客,也有自私攫夺的。有了鹰狼令,等于受到大羌王治下所有部落共同保护,任何部落不会主动向着持有者发难。” 雷飞凤吃惊道:“这玩意儿好像很牛……很厉害啊!” “自然是厉害。白牙部落只有两块鹰狼令而已。哪怕是那些大部落,多了也就十块鹰狼令。”白牙可汗盯向巴以天,“老巴,你觉得,我愿意把鹰狼令借给你的好兄弟吗?” 巴以天笑道:“哈哈!可汗只要把鹰狼令借给我的好兄弟,我明年就能给可汗驯养出十匹听话的上好战马。还有我那匹‘雪里飞’,可汗不是念叨着想要好几年了么?也可以送给可汗!” 洪辰中午吃饭聊天时,知道雪里飞是巴以天最喜欢的宝驹,养了整整十年,感情格外深厚,忙道:“大哥,大可不必如此……” 话才说了半截,白牙可汗就冷笑了一声,道:“呵,老巴,你可真高估你的雪里飞。雪里飞再宝贵,再神骏,也只是一匹能养出来的马。一块鹰狼令,却是一个部落拿无数金银珠宝都换不回来的。倘若你的好兄弟弄丢了,或者私吞了鹰狼令,你养多少匹马,才能赔得起啊?” 巴以天一怔,道:“我的好兄弟坚守信诺,好似苍鹰守护卵蛋,不会不还鹰狼令的。” 洪辰道:“大哥,算了罢。鹰狼令是那么宝贵的东西,我拿着也怕丢失。” “但是嘛……”白牙可汗忽然拉长了声音,“鹰狼令,也不是不能借出去。” 巴以天喜道:“可汗,你要什么样的条件,尽管提。” 白牙可汗却转而盯向洪辰:“好朋友,你能拉倒一匹骏马,还是两匹骏马?” 洪辰道:“我昨天拉倒了一匹巴大哥的骏马,但两匹也应该能拉得倒。” “那就来试试,哈哈!”白牙可汗忽然从毡子上站起,道,“有资格持有鹰狼令的,一定得是能保护好鹰狼令的勇士。两匹骏马,我也拉得倒。你想要拿着鹰狼令,起码也要比我厉害才行。” 第136章 勇士风 洪辰听了白牙可汗的话,只以为他要来比武,却不想白牙可汗起了身,走出毡房外,向着外面大喊道:“白牙部落的兄弟们,姐妹们,快快去河边,把篝火点起来,大家一起欢迎我们的朋友红茶!” 在神仙山庄时,洪辰见识了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宁采,此时不禁猜想,白牙可汗是要找全部落的人来观看比武了,顿时有些不快,暗道:“我若是输了,就拿不到鹰狼令。我若是赢了,让他在部落的人面前丢脸,他不得恨我?说不定连巴大哥也得恨上。罢了罢了,千万不能连累巴大哥,唉,鹰狼令我也别要了,往后赶路时故意躲着人就好,这次比武故意输了便是。” 白牙可汗又回过身,亲切地挽起洪辰的手,道:“朋友,天不早了,咱们先和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然后再谈鹰狼令的事。” “嗯嗯,好。” 洪辰只以为他是虚情假意,答应得便不甚热情。雷飞凤却骑了一下午小马,早就腹中空空,一听要吃饭,顿时口水长流:“可汗,晚上咱们吃什么啊?还吃羊肉吗?” 白牙可汗没答话,看着雷飞凤,突然一伸腿,将他给绊倒。洪辰一惊,但见白牙可汗并没使什么力道,也没插手管。雷飞凤爬起来,拍着屁股,怒道:“你这大胡子可汗,绊我作甚?”白牙可汗又没说话,一手摁着雷飞凤肩膀,伸脚又把他绊了个跟头。 洪辰眉头一皱,欲要问问白牙可汗为难一个小孩子想干什么,忽觉胳膊被人碰了下,一扭头,见巴以天对自己作了个“嘘”的手势,便先忍下不言。 雷飞凤又站起来,这次躲过了白牙可汗的摁肩膀,可后者伸手一拉,就揪着他衣领将他拽到近前,伸脚一挡,雷飞凤又摔在地上。一连被人摔了三次,雷飞凤忍耐不住,“嗷”一嗓子就骂出来:“槽尼玛的可汗,我淦你老母!”随后纵身一跃,右手高抬,食指和中指微微勾起,直抠向白牙可汗眼睛。 白牙可汗一伸手,再度将雷飞凤衣领揪捽住,长长的胳膊伸得笔直,雷飞凤就悬在了半空,无论双手怎么甩,两腿怎么蹬,都无济于事,倒像被猎人提起耳朵的兔子一般滑稽。 白牙可汗喝道:“你服不服?”雷飞凤骂道:“我服你姥姥个批。”白牙可汗大笑:“哈哈哈,骂人算什么本事,你不服我就揍你!”雷飞凤回敬道:“你揍我我就骂你,妈妈的,打不过我还不能骂?老子就是不服!你再揍我也不服!” 白牙可汗忽一松手,雷飞凤顿时落地。洪辰恐白牙可汗要伤害雷飞凤,迈出一步,挡在了他身前。白牙可汗却从毡房的墙上拿下一个铁盒,俯下身子,往雷飞凤面前一递:“你这小朋友,满嘴的污言秽语,倒挺硬气,哈哈哈,我喜欢的紧啊。” 雷飞凤接过铁盒,把盖子一开,只觉一股甜甜奶香扑面而来,连洪辰也闻到了。雷飞凤见铁盒里是种白色有点发黄黄的固体,瞅着不甚硬,闻着可以吃,就伸手指擓了一大块,放进嘴里,顿觉甘甜美味,奶香四溢,忍不住叫道:“沃日,真他妈妈的好吃!” “这是奶豆腐,也叫奶酪。”白牙可汗又摸了摸雷飞凤脑袋,歪头问洪辰,“这小朋友是你的徒弟吗?武功一般,倒很勇敢。” 洪辰也不知白牙可汗一番举动究竟是何意,只道:“嗯,老三胆子是挺大。” 白牙可汗对雷飞凤道:“让我绊倒三次,你哭都不哭,还想挖我眼睛,比我们部落许多男孩儿都勇敢多啦。这块奶酪是给勇士的奖励,你自己吃一半,给你老师留一半。” 雷飞凤立马举着铁盒给洪辰:“老师,这奶酪可好吃啦。” “哈哈,哈哈哈!”白牙可汗又几声大笑,“你这直来直往,毫不含糊的性子,不怎么像那些虚伪奸诈的虞人,倒似我们草原男儿一般。对亲人和朋友,我们奉上奶酪和美酒。对敌人和豺狼,就送给他们毒打和辱骂。”又起身拍了下洪辰肩膀,赞许道:“你弟子都是个小勇士,我更信你是老巴讲的伟大勇士啦!” 洪辰倍感错愕,有些搞不懂白牙可汗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豪放了。 几人走出毡房,天色已黑,南方河边火光明亮。白牙可汗对两名卫兵吩咐道:“牵四匹骏马,再把挽具都带上。”两名卫兵立刻去牵马。白牙可汗又领着洪辰等人往河边走,一路上所有人见到白牙可汗都躬身礼敬,白牙可汗又高兴地向他们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勇士红茶,他的弟子,也是位小勇士呢!”人们复又向洪辰和雷飞凤行礼,洪辰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回礼。 渐渐,洪辰感觉,白牙部落的人虽然说话粗鲁大声,但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问候自己的话语,都非常真诚,毫不作伪,笑声都让人听着爽快。心中又想:“哎?是我那会儿误会白牙可汗了吗?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与和神仙山庄那些大侠在一起的感觉,一点儿都不一样。白牙可汗能带出这样的部落,他本人又岂会是个阴险家伙?” 到了河边,洪辰惊讶地看到,中间一团大篝火上,竟架烤着一整头牛。此外还有几团小篝火,各烤着整羊。地上放着许多大桶,闻味道,里面是马奶酒和牛奶茶,男人们女人们都带着木头舀子,谁的舀子空了,便从桶里舀上满满一大瓢。 白牙可汗右手抓住了洪辰的左手,向着天空高高一举,喊道:“兄弟妹,姐妹们,今夜让我们欢迎我们的朋友红茶师徒,他们虽是虞人,却是和我们草原人心意相通的勇士。大家尽情举杯,让我们和好朋友的友情,像草原上的长河一样,永远都流不尽!” 白牙部落的人纷纷高兴地大喊起来,男男女女开始又唱又跳。那些久远传下来的草原歌曲洪辰听不太懂,但觉得十分豪放。草原的舞蹈也瞧不出什么章法,放在虞国绝对要被人笑话粗鄙不堪,洪辰却从跳舞的人脸上看到了虞国舞者没有的笑容。巴以天找到了乌莉雅,两个壮实的人牵着手蹦来跳去,洪辰也忍不住一起跳起来,跟着呜哇哇地一阵乱唱。 跳累了就啃一口烤牛肉,唱累了就喝一口马奶酒,所有的不快都远远抛飞,洪辰身心得到了好多天来前所未有的放松。忽然有一个年轻的草原姑娘跑过来,问洪辰愿不愿意一起跳舞。洪辰只以为是和其他人一样站在一起瞎跳,就欣然点头,那草原姑娘却又喊来好几个同伴,一共七个姑娘牵着手把洪辰围在中间,绕着他跳起了整齐的舞步。 洪辰只会乱跳,不懂怎么配合,动了几下尽是丑态,顿时大为尴尬。姑娘们笑道:“虞国来的勇士原来真不会跳舞嘞!”“哈哈哈,勇士你有没有老婆?你娶我做老婆我就教你跳舞!”“勇士别娶她,娶我吧!” 洪辰大窘,从她们中间钻了出来。姑娘们开始追洪辰,洪辰便逃。跑了几步正好撞见白牙可汗,洪辰连忙求救道:“可汗,这些姑娘都想做我老婆嘞!你快劝劝她们!”姑娘们闻言立马哄笑着跑开了。 白牙可汗笑道:“年青男女,互相喜爱岂不正常?我看红茶你不像是娶过老婆的样子,不如就在我们部落挑一个美丽的姑娘罢。这样你就不仅仅是我们的朋友,更是我们的亲人啦。” 第137章 鹰狼堂 洪城听了更是满脸通红,连声支吾:“哎,这,这怎么能行……” 白牙可汗又一阵放声大笑,接着双手举过头顶,一边拍掌,一边大喊道:“大家都看过来,看过来。”待到所有人目光汇聚到他和洪辰身边后,才放下手,说:“我们的好朋友,红茶,是能拉倒骏马的勇士。但,大家也都没见过红茶拉倒骏马的样子,现在就请大家擦亮眼睛,鼓起手掌,让红茶给我们表演一下!” 众人马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喝彩。巴以天远远喊道:“我的好兄弟,让大家伙瞧一瞧你的臂膀有多强大!”那会儿围着洪辰跳舞的姑娘们也齐齐地喊:“红茶!红茶!红茶拉马!红茶拉马!” 这时卫兵牵了四匹骏马过来,每一匹身上都套着串起了粗麻绳的挽具。白牙可汗从卫兵手里接过了一条粗绳,又递给洪辰,笑道:“好朋友,是你表现的时候啦。” 卫士挥鞭,骏马长嘶一声,扬蹄往前奔去。洪辰待到手里粗绳一下绷紧,陡然用力彻底将其攥住,随之双脚一踏,膝盖微沉,身子一弓,双臂猛拽,腰部一扭,张嘴发出轻喝:“嗬啊!”骏马登即无法前进一步。洪辰手往粗绳上一绞,向后迈出一步,体内江河涌起,化为身上劲力,使命一拉粗绳,骏马立刻被拉得前蹄扬起,后蹄一绊,横摔在地。 哗! 白牙部落之人顿受震动,齐声欢呼。草原上的骏马又高又大,重逾千斤,六七个草原上的精壮汉子,都拉不倒一匹骏马,还会被拖着走。故而,能以一人之力拉倒骏马,被生活在气候恶劣的草原上的牧民们,视为勇士的光荣。 卫兵扶起战马,洪辰松开粗绳。白牙可汗搓了搓双手,从另一名卫兵手里接过了两条粗绳,左手缠住一条,右手缠住另一条,转过头朝着红茶一笑:“好朋友,你看好了,我也是勇士!” 两匹骏马一齐前奔,拉起了两条粗绳,白牙可汗被拽得腰身向前一挺,“呜哇”地大喝一声,顿时一双脚扎进了泥里,缠着绳子的双臂向前抬起,身子绷得似一张拉开的大弓,连脸上的肉都一条一条的在发颤。 前面的两匹马用力挪步,却拉不到此时半截小腿都扎进了地里去的白牙可汗,只在原处留下了深深的泥坑。 但白牙可汗也露出了众人可见的吃力,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头往下冒,浑身肌肉都抖个不停。 “呜哇!” 白牙可汗又吼了一声,身子往后仰了一些,双腿用力蹬拉。两匹骏马终于被他往后拉退了一点点。原本屏息凝神的大家登时一阵欢呼。白牙可汗听见众人呼声,突然双腿一阵连续快蹬,拉得两匹马后退了半丈远。 洪辰也看得惊奇,十几个人都拽不动两匹马,白牙可汗却做到了,可见力气之大。但白牙可汗又不像修炼了高深内功样子,难道单凭身子就有这么强的力量? 白牙可汗拉着拉着,身子越来越倾斜,终于,伴随着长长马嘶,那两匹马摔倒在地,白牙可汗也一下子仰面栽倒。几个汉子冲上来,替白牙可汗松开了缠绕双臂的粗绳,然后将他高高抛起,接住,又抛起。 白牙部落的草原之民们皆开口高呼:“可汗!可汗!可汗!” 白牙可汗让人们把自己放下,穿着粗气,走到洪辰面前,自豪道:“我是整个部落里百年来唯一能拉倒两匹骏马的勇士!红茶,你只要也能拉倒两匹骏马,就是和我一样强大的勇士,我和我们部落,就会把你当成永远永远的好朋友。你若能拉倒三匹骏马,鹰狼令就送给你。只要你能拉倒四匹骏马,我会将部落里最漂亮的未婚姑娘嫁给你,你是外族人,做不了可汗,但你的儿子以后能做可汗。” 周围人又大喊:“红茶!红茶!红茶拉马!红茶拉马!” 洪辰再度羞了个满脸红,一言不发,走到卫兵身边,挽起了三条粗绳。 一匹骏马,洪辰并不用太大力就能拉倒,一只手就做到,两匹马充其量也就是一只手换成两只手,腰上腿上再多吃一倍的力,不是难事。但三匹马就有些挑战,能不能拉倒,洪辰心里也没太大的底。 洪辰照着白牙可汗样子,双臂各缠了一条粗绳,剩下第三条绳系在腰上。骏马嘶鸣,巨大的力道从粗绳传来,洪辰体内江河汹涌奔流,尽数化成躯干与四肢中的劲力。 随后一番用力,洪辰终是拉倒了三匹骏马。人们爆发出比之前更高的欢呼声,一群年青姑娘围住了洪辰,有的端着美酒,有的捧着奶酪,还有的献上用秋天依然开放的黄白小花编成的花环。 有个体态健美,披着长长头发,长着大大眼睛的草原女郎走到洪辰面前,说:“就算你没有拉倒四匹骏马,我也愿意给你做老婆。” 戴着花环的洪辰刚吃了一口奶酪,还没咽下去,闻言差点喷出来,紧闭着嘴唇,重新咽下奶酪,才一边咳嗽,一边苦笑道:“姐妹们,你们饶了我罢。” 酒肉一夜,歌舞一夜,洪辰忘了喝了多少马奶酒,忘了唱了怎样跑调的歌,忘了跳了怎样蹩脚的舞蹈,也忘了什么时候回的毡房,第二天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有人在摇自己,睁眼一看,却是雷飞凤。 “老师,你可算醒啦。”雷飞凤已穿上了洪辰做的狼皮小坎肩,兴奋道,“整个部落的人一早上都在给咱们送奶酪送肉干,白牙可汗还让人送了好多狐狸皮狼皮过来,又让我喊醒你去找他,说要把鹰狼令交给你。” 洪辰这才想起鹰狼令的事情,翻身起来,喝了口水,用湿布抹了抹脸,整理好衣裳,便走向白牙可汗的毡房。走到门口处,看见好多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应该就是部落之人送来的礼物,不由心情大好:“白牙部落的人竟都和巴大哥一样热情淳朴,这里可真是人间好地方!” 到了可汗毡房,洪辰一进去,就看到白牙可汗满面红光向着自己迎来:“红茶,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你睡饱了罢!”洪辰点头。白牙可汗又道:“昨夜你拉倒了三匹骏马,我这就实现诺言,给你一枚鹰狼令。” 白牙可汗一转身,从桌上捧起一个木盒,打开盒盖,一面巴掌大的铁灰色令牌呈现了出来。洪辰仔细看去,见这铁灰色令牌上,以暗纹雕着一个狼头,而令牌的下沿被铸造成了鹰爪的形状,道:“原来这就是鹰狼令。” 白牙可汗将鹰狼令拿出,郑重递给洪辰,洪辰双手接过。白牙可汗道:“红茶,拿着这枚鹰狼令,你不仅是我们白牙部落的好朋友,更可以在整个羌州畅行,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没有哪个部落会为难你。” 洪辰道:“等我办完事,一定会及时把鹰狼令还回来的。” 白牙可汗大笑:“给朋友的礼物,一旦送出,那便是永远。除非朋友背叛,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随后语气一转,严肃道:“但鹰狼令宝贵,你一定要保管好。鹰狼令也不是遇到任何人都好用的,倘若遇到鹰狼堂的人,最好不要拿出来,免得被他们针对。” “鹰狼堂?”洪辰一下子来了好奇,“鹰狼堂是怎么一回事,和鹰狼令有什么关系?” 白牙可汗道:“你是虞人,或许不知西羌之事。我们草原上各个部落,尊崇大羌王,但鹰狼堂是听命于西凉皇帝的武人,处处和大羌王作对。拥有鹰狼令,代表是被大羌王重视的人,鹰狼堂若是见你这个虞国人有鹰狼令,一定会找你麻烦的。” 第138章 西风紧 洪辰对西凉国情况不甚关心,只暗暗记下不要惹鹰狼堂的人,并问白牙可汗有关天狼部落和白独狼的情况。、 白牙可汗到底是一部首领,知道的比巴以天要多不少,告诉洪辰,天狼部落和白牙部落这种随季迁徙的小部落不同,在羌州西部毗邻狄州之地建立起了城池“天狼城”,从此地去往天狼城,哪怕一路直行都有两千里,再加上越靠西,就越多丘陵河壑险峻地形,且如今已是秋冬时节,多有西风,若赶上风沙或者大雪等恶劣气候,赶路就更艰难了,估量着骑骏马前往,也得少则十天,多则一月。 至于白独狼,年约二十岁,是天狼可汗养义子,闻名羌州的年轻勇士,十岁之时就曾一人打死两条大狼,后还曾在地处羌州的九州十大派之一“真武寺”拜师修行,骁勇无比,被天狼可汗视为左膀右臂,几乎是天狼部落的二号人物。 洪辰心中微有些疑惑诧异。据季茶所言,白独狼是季茶师父的另一个弟子,那季茶师父岂不是真武寺的人?那季茶也属于真武寺?又怎样和魔教搭上的关系?或者个中还有另外隐情?又寻思道:“只要找到白独狼,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便暂且忍下好奇,又和白牙可汗咨询起去天狼部落适宜走的路线。 差不多了解之后,洪辰本欲立即出发,却被白牙可汗盛情留下:“好朋友,你一定要在我们部落待满三天,品尝够了美酒美食才行。” 想到再休整两日也不耽搁工夫,从天京过来的一路疲累,正好能得到足够缓解放松,洪辰便答应下来,又在白牙部落过了两个美酒佳肴相伴的载歌载舞夜晚。可待到出行之日清晨之时,草原上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雪,白牙部落所有人都躲进了毡房不出来,天气恶劣到连一些放牧在外的牛羊都顾不上,更别提出门远行了。 北方气候寒冷,草原上往年也有尚未入冬,便突起风雪之事,牧民们有所准备,都窝在了自家毡房,靠着囤积起的肉干奶酪等食物,过起了短暂的闭门生活。 暖烘烘的毡房里,洪辰坐在火炉前面和巴以天一起温酒喝,乌莉雅在一边教雷飞凤学摔跤。那次被白牙可汗一连摔了许多跟头后,雷飞凤对草原牧民的摔跤功夫起了极大兴趣,正巧乌莉雅的舅舅就是上一代的白牙可汗,乌莉雅虽是女子,却天生粗豪,跟着舅舅学了许多男子本事,被大雪堵在毡房呆着也无聊,便教起雷飞凤摔跤来。 二人一壶酒的工夫,雷飞凤已被乌莉雅摔了七八十跤,也七八十次爬起来一遍遍地继续学。洪辰觉得乌莉雅和天京的棚子婆也有些相像之处,都是有着女子细心的同时,还有男儿般的气概,此刻好几壶酒下肚,借着些许醉意,问巴以天道:“大哥,你和大嫂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醉醺醺的巴以天回答地很干脆:“哈哈哈!那时候先代可汗整了个套马比赛,谁套马本事最好,谁就能拿到最高奖励。我以为第一名会赏赐最好的马,便使劲浑身解数,斗败了十几个对手,勇夺第一。可没想到奖给我的不是骏马,是可汗的外甥女。” 洪辰又问:“你们成亲多少年啦?” 巴以天道:“十三年啦!” “噢。”洪辰点点头,“已经挺久了。” 巴以天沉默了一阵子,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和你大嫂成亲足足十三年,都没要孩子吗?” 洪辰一怔。并不是想到了而出于礼貌没有问,而是一开始就没往这里想。人生有限记忆的十年时间里,洪辰一直在桃源长大,而整个桃源这十年间,未曾有过一名婴儿出生。是以在洪辰心中,提起夫妻,只会想到共同生活,并不会想到生儿育女之事。 但既然巴以天主动提了,洪辰便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其实并不是没要过孩子,我和你大嫂有过三个孩子。”巴以天喝了不少酒,张嘴时便没了遮拦,并没注意到从刚才开始,一边的乌莉雅就变了脸色,继续道,“可是……他们都走啦,都去天上和雄鹰做朋友啦!” 洪辰大概猜得出和雄鹰做朋友,就是灵魂升天,已经夭折的意思,问道:“他们是因为生病吗?” 巴以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的病不是后来生的,而是与生俱来就有的。第一个孩子刚一岁时,就整天发高烧,我带去给察木猜医师看,医师说,他是生来心脏有缺陷,无药可医,果然活不到两岁就夭折了。后来老二,老三也全都有一样的病症,老二活得久一些,长到了六岁。老三却三个月就没了。”说到这里时,巴以天眼中涌出来许多泪水,乌莉雅也不教雷飞凤摔跤了,坐到毡子上,头埋进臂弯里,发出哭声。 洪辰亦是感伤悲凉,巴以天是个能屈能伸的草原好汉,为人堂堂正正,却遭遇了这等不幸,实在令人难以释怀。雷飞凤倒一副无所谓态度,他在棚户区时所见周围婴儿夭折者十有七八,一家连死三个孩子也不是罕有之事,对着空气演练起了摔跤的架势。 巴以天伸出大手,一抹眼泪,道:“所以,好兄弟,哥哥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洪辰问:“什么事?” 巴以天转手一指雷飞凤,道:“你的小徒弟虽是外族人,却很有草原男儿的性格,我和乌莉雅都很喜欢他,连如今的可汗都很欣赏他。先前你说过他父母早亡,举世无亲,所以我想收他作义子……” 话还没说完,雷飞凤就打断道:“你还想当我爸爸?啊呸!做你的春秋美梦去罢!老子才不认你当爸爸!” 巴以天不以为忤,道:“你说了不算话,你老师说了才算。” 洪辰道:“我虽是他老师,但这件事,还得看他自己的决定。若他执意不愿,就莫要强求吧。” 巴以天这才对雷飞凤道:“你不用喊我爸爸,叫我义父就行。你只要认我当义父,认乌莉雅当义母,那匹小灰马我就送给你。”前两日巴以天常带着雷飞凤骑小马,见雷飞凤最喜欢那匹小灰马,此刻抛出来作为诱惑。 雷飞凤摇头:“一匹小灰马只够我喊乌莉雅义母嘞!你再把雪里飞送给我师父,我就喊你义父。” “一言为定!” 巴以天大笑两声,雪里飞他本就有送给洪辰之意,此刻不过顺水推舟。 洪辰这次也没再推辞拒绝,雪里飞是白牙部落最神骏的宝马,高大健壮,能顶着暴风雪疾驰。此后前往天狼部落,少不了再遇风雪天气,若骑上雪里飞,就能在恶劣气候中照样赶路了。 乌莉雅这时也化哭为笑,激动之下,一把抱起雷飞凤,把他在空中甩来甩去,吓得雷飞凤哇哇大叫。 风雪一连持续了五日,饶是白牙部落有所预防,也损失了许多牛马。洪辰在白牙部落停留了十天后,终于得以告辞。原本想把雷飞凤留在巴以天这里的,但雷飞凤死乞白赖地要继续跟着洪辰,巴以天也道先让他学好功夫以后才方便学套马射箭,洪辰只好骑上雪里飞,带上雷飞凤和大量肉干奶酪等物资以及地图罗盘等物出发。 师徒到白牙部落时,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模样,此时离开,皆已荣光焕发。 洪辰外面披着狼皮坎肩,袍子是几块羊皮剪裁到一起的,遮风御寒,再里面贴身衣服尽是羊绒搓线缝制,舒适温暖,脚上蹬的牛皮长靴里,也垫了厚厚的羊绒,连消愁长刀,也多了一个黑褐色的皮鞘。 雷飞凤打扮和洪辰差不多,都是狼皮坎肩,羊皮袍子,牛皮靴,不过脑袋上多了个狼皮帽子,脖子上还围了条乌莉雅送他的红狐围脖。他腰上插了把短柄弯刀,本身又生得眼小肤黑,看上去完全就是个草原小孩儿,一点瞧不出是个虞国人来。 师徒乘着雪里飞行了两日,才出了白牙部落所在的草原,进入一片无人戈壁当中。这里是白牙可汗画出来的近路,只是环境恶劣,附近没有什么人烟,难以获得补给。洪辰想到身上食物充分,水也够多,为了节省时间,就冒险选择了此路。然而一路前行,西风愈紧,好在雪里飞体魄强大,顶着风也就能继续前行——直至狂风卷起漫天黄沙,从遥远天际凶狠扑来。 第139章 白独狼 遥望沙暴来袭,洪辰翻身下马,抽出消愁在地上快速撅了个坑,雷飞凤趁此工夫拿几块厚布盖好雪里飞的身子口鼻,再用绳子扎紧。这都是临行之前从巴以天那里听到的经验,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洪辰和雷飞凤躺进坑里,雪里飞也卧了下来。沙暴刮到近前时,已从飞散的金黄,变成了浓重的褐黑,哗啦啦地狠狠撞来。人要是走在沙暴中,就算不被吹飞,也要被迎面而来的石子砸个头破血流,或者被沙子塞满口鼻。师徒二人躲在坑里,雪里飞有厚布作为防护,都安然无恙。 沙尘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风停之后,师徒二人抖落身上的沙子,再给雪里飞喂了些清水和草料便再度上路。昼夜不停地行进了一天,总算离开了戈壁地带,到了一片绿洲之中。 疲累的雪里飞需要休息,出来时给它带的几包干草料也吃光了。于是在绿洲过了一夜之后,洪辰师徒又骑着雪里飞到了最近的一个部落。那部落和白牙部落一样,是个好客的小部落,对赶路人十分热情,洪辰和雷飞凤都吃饱喝足。部落里还有个养马人认识雪里飞,知道是白牙部落的名马,十分疼爱,特意扛了五大包上好草料送来。 离开时,洪辰要给他们留下银钱,那里的人执意不受,还多给师徒打包了很多食物。首领盯着洪辰脖子上的狼牙吊坠,笑道:“虽然你是外族人,但已经和草原上的人结下了狼牙之盟,便也是草原上的兄弟。谁都有旅行的时候,今日你是客人,我们是主人,可能明日我们是客人,你是主人。今日的主人待客人好,明日的主人自然也会待客人好。” 过了两日,洪辰又遭遇了一场风雪,虽然雪里飞蹄阔腿长,不惮于雪路行进,但赶路的速度,也没有正常天气下快。于是洪辰只好舍弃较近的无人区域路线,从其他部落附近借道而行。 有友善的部落,自然也有抱着敌意的。行至中途时,一群马队包围了洪辰,一名高大草原汉子骑在比雪里飞还要高大的骏马上,举着弯刀,要求洪辰掉头回去,不得经过他们的牧场。洪辰问清他们是附近部落的巡卫,便出示了白牙可汗送的鹰狼令。 鹰狼令果真管用,这群巡卫允许洪辰借道,但一路紧跟着洪辰,密切监视。直到洪辰离开了他们的牧场时,巡卫们才道明,五年前的冬季,他们部落的牧场被人纵火,大半草料焚毁,饿死了许多牛羊。该部落为此还和被列为怀疑对象的附近另一部落打了一场仗,双方各死伤了上百人。自那以后,每逢秋冬,他们便加强对牧场的巡视,以防有人故意破坏。 洪辰至此也了解了不少有关羌州的情况。整个羌州,有大小部落合计几千个,小部落可能就几十个人,大部落就有几万人。各个部落虽然时有迁徙,但都按照一定的区域和路线活动。大羌王是所有部落共同尊崇的一州首领,和手下们住在羌州西边的王城,负责统筹各部活动范围,调度部落间物资来往,解决各部矛盾等等。 但也不是所有部落都服从大羌王管理,同时,不少部落间由于放牧区域等资源分配的矛盾而时有摩擦,于是越往部落密集,城市繁荣的地方走,遇到的各部落也就越混乱排外。到了最后七百里路程时,洪辰已经找不到一开始那种毫无保留接待自己的部落了,为了及时补充物资,只能尽量往城镇走。等到银两花完,又变卖了一些白牙部落的人送自己的皮毛,才攒出了接下来的旅费。 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天狼城时,离着从白牙部落出发,过去了整整二十七天。这还是乘着雪里飞这种宝马良驹,克服了许多恶劣气候。若是乘普通马匹,估计到天狼城,至少要花三十七天。 按照大虞国的历法计算,如今已经是十月下旬,将近十一月了。天狼城临近北狄,比东方草原更要寒冷,不过洪辰二人一身狼皮羊绒,倒不畏惧。洪辰向着天狼城的守卫出示了鹰狼令,进了城,然后径直前往可汗一族居住的天狼宫。 依洪辰计划,只要到了天狼宫,道明来意,便能见到白独狼,完成季茶愿望了。可洪辰当走到天狼宫门口,向着卫兵说自己是来找白独狼有东西送给他的时候,卫兵们纷纷勃然色变,一大圈人唰啦啦抽出一把把弯刀,将洪辰与雷飞凤围起。 “各位有什么误会?”洪辰只以为他们觉得自己是虞国人,来找白独狼是比武的,便从狼皮坎肩的内兜里掏出鹰狼令,另一只手捏着脖颈上的狼牙吊坠,向着卫兵们展示道,“我是草原之民的好朋友,不是敌人。” “你是白独狼的朋友吗?” 一个卫兵问。 洪辰想,白独狼与季茶是师兄弟,自己与季茶是朋友,自然也算白独狼的朋友,便点头道:“是。” 卫兵们并未把刀抽回,而是冷喝道:“老老实实跟着我们走,若是想反抗,直接砍死你们!” 洪辰不明就里,欲要询问,卫兵们又把刀凑得更近了,一个个目光凶狠。洪辰心知一旦打起来,后面的麻烦只会更多,便暂且听从了卫兵们的吩咐要求。 雪里飞被扣押到了天狼宫外面的马厩,一个卫兵还想让洪辰交出腰间挎着的消愁。洪辰当然不肯将武器交出,皱眉道:“我不拔刀便是。”那卫兵却冷笑:“要坐牢的人,还拔的哪门子刀?” 洪辰一听“坐牢”二字,意识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要严重,哪里还肯跟着卫兵们走?拉着雷飞凤,就从卫兵中间冲了出去,夺路奔到马厩,骑上雪里飞便朝外走。 城内卫队收到天狼宫卫士讯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洪辰骑在马上,挥舞长刀,谁挡在前面,就把谁的兵器砍断,又仗着马快,迅速突破包围,让雷飞凤坐到自己前面,左手挽缰绳,右手背在身后挥刀,便挡住了后方射来箭矢们。到了城门口,长刀之上刀气凝聚,洪辰一刀劈出了足有丈许多长的刀罡,击碎了已经关上的城门,逃出天狼城。 到了城外也不能停歇下来,洪辰向着南方赶路,七折八转,耗费了半天一夜工夫,估量着彻底甩开了后面追兵,才找了个沙漠市集里的旅店歇下。趁着和旅店老板交谈的机会,洪辰随意问道:“我来这里的路上,听人说天狼城里的白独狼出了事情,老板您消息灵通,知道些什么吗?” 老板问:“你是从东边来的吧?” 洪辰点头:“正是。” 老板道:“也不奇怪,白独狼的事情三天前才发生,还没传到你那边去呢。” 洪辰眉毛一抬:“所以,白独狼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所周知,白独狼是天狼可汗义子,是天狼城最有为的年轻人,也是整个羌州都排得上号的年轻勇士。”老板摇着头道,“可惜啊可惜,白独狼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武功的确厉害,可野心更大!被封为将军还不满足,竟刺杀天狼可汗,意图谋权篡位!” 第140章 老医师 洪辰眉头一皱,自己跋涉数千里,一路顶着风雪狂沙来到天狼城,没想到竟遇到这等事情,也不知真的是白独狼此人狼子野心,还是此事另有隐情。但“覆水”总是要送到白独狼手中的,也只有见到白独狼,才能了解更多有关季茶的情况。便复问道:“那白独狼刺杀天狼可汗,是成功还是失败,又受到了怎样处置?” 老板道:“天狼可汗自有草原之神庇佑,又岂会这么容易被白独狼刺杀成功?那白独狼行刺失败,溜得很快,当日从天狼城仓皇逃出,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但大草原已无他这个背叛者容身之处,这家伙很大可能去了北狄,投奔西凉皇帝啦。” 洪辰行了二十七天,经过了许多部落市镇,多了不少见闻,如今也知道,西凉国虽是九州三国之一,却不似大虞国一般集权稳固。三州之地,真正接受西凉国彻底管辖的,只有狄州一州。羌州草原千部名义上属于西凉,却长久自治,并拥立了大羌王。胡州居于高原,环境气候极度恶劣,其间雪山各部虽人丁稀薄,却比羌州草原之民还要彪悍,西凉国的铁骑没法在崇山峻岭间飞驰,只能遣极少数人进入雪山,和各部首领共治胡民。 这时旅店老板又道:“白独狼的平日好友们,受牵连的也又很多。不少人被当成同谋者抓了起来。据说有的人反抗激烈,被可汗的卫兵格杀当场,实在凄惨啊。但白独狼一个朋友都没有救,只顾着自己逃命。他不孝,不义,真是玷污了‘勇士’二字。” 在羌州这些日子,洪辰发现草原之民重勇尊义,似白独狼这种背弃义父,抛弃朋友的行径,的确没有任何一个部落会欢迎他。但倘若白独狼去了北狄,自己又要花多少时日才能找到他?思及此处,洪辰心生烦躁,喉咙一痒,禁不住又一阵捂嘴猛咳。 雷飞凤见状问旅店老板:“老板,你们这附近哪有厉害的医师?不对,一般厉害的医师可不行,得是那种特别特别厉害的,最好是懂内功的那种。” 旅店老板道:“天狼城有好几位名医,都相当厉害。” 洪辰咳嗽渐止,道:“除了天狼城呢?” 师徒去往天狼城时,除了要找白独狼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找大部落的名医看病。白牙部落察木猜那种已经属于寻常医师里经验丰富又医术高明的了,依然对洪辰的病症无计可施。可眼下天狼城已经回不去了,只能另寻他地名医。 旅店老板想了想,道:“此地南行三百里,有一个‘银鹰部落’。那里有个老医师,最近很有名气,不仅擅长治疗外伤,还懂内力祛疾之法,这两个月里,不少客人跟我提起过他,说是治好了许多重疾病人。客人你这病若是久治不愈的痼疾,我想确实适合去他那里求医。” 洪辰向着老板道了谢,便带雷飞凤去客房休息。 房间里,雷飞凤道:“老师,咱还找白独狼吗?马勒个巴子,他这么不讲义气的人,你去找他,再被他给背叛出卖了咋办?他为了当可汗能杀义父,指不定会为了你腰上宝刀,把你也杀了呢。” “先不论他杀不杀得了我。言必信,行必果。我下了决心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洪辰道,“不过现在白独狼行踪不定,我们一时难以寻找,还是先把我身上的病给看了罢。” 雷飞凤点点头:“那银鹰部落的什么老医师既然有名,想来也有些本事,察木猜看不好的病,兴许他就能给你治好。” “但愿吧。” 洪辰心里没底,因为这病实在来得太奇怪,虽不会让身体十分不舒服,却经久不愈,且内力流转时多有碍滞,若遭遇极为厉害的对手,没准就会成为一大命门。 “老师,等你病好了,一定要教我内功。”雷飞凤心心念着学武功,“你传给我的那些刀法架势,有好多我没内功都施展不出来,一直练到现在,还没干妈教的摔跤实用。” 洪辰已和雷飞凤说过好多次,自己虽然有内力,却根本不会练内功。然而雷飞凤根本不信,只以为洪辰故意藏着不教。洪辰也无奈,桃源与外界大有不同,在那里跟随掌柜念诵天上星空之名和一些拗口诗句,便能练出内力,可自从离开桃源,无论怎么默念那些东西,经络里都不会掀起一丝波澜,连自己身上都无效,更遑论传给雷飞凤发挥用处了。 对外界了解越多,桃源在洪辰心里也就变得越神秘。虽从小在桃源长大,但洪辰一直和桃源里的人没什么太深的接触,平日所做之事也无甚特殊。直到步入天下,才意识到桃源里的人都不简单。 师父只让自己去伐竹,练出的刀法就足以抗衡当世刀帝;掌柜随便教自己念了些口诀字句,便修出了普天之下都没多少人拥有的精深内力;自己身在桃源最后那段时日,武功已算得上江湖中顶尖高手水平,依然敌不过卖鱼强三拳两脚。 在桃源实在没学到什么,洪辰收了雷飞凤为弟子,也便没什么好教。连照搬师父套路都不行——草原上和戈壁中,可没法劈竹子,喂竹鼠。 师徒在旅店歇息了一晚,早上去市集上喝了满肚羊肉汤,又买了十几张喷香的烤馕当备用粮,就出发前往银鹰部落。相比之前从白牙部落到天狼城的艰辛旅途,这次的三百里路程十分顺畅,只花了两天功夫就赶到。 银鹰部落不算天狼部落那种拥有一座城的超大部落,却也有上万人规模,依着一片湖泊建起了一大片寨子。洪辰赶到银鹰部落外围,把雪里飞托给当地牧马者代管的时候,还遇到了两个同样向着银鹰部落老医师求诊的病患,便一起走着结伴而行。 那两个病患来自同一部落,一个是右脚跛了,一个是心脏时有阵痛。洪辰问那个跛了的人受伤多长时间了,对方答曰十年。洪辰惊讶道:“你都跛足整整十年了,断掉的骨骼早已长成了其他形状,这银鹰部落的老医师还能给你治好?”跛子道:“应该能吧。我也是闻名而来,一个月之前,我们部落有一个受的伤和我差不多,也跛了三年的人,就是被他治好的。我觉得十年虽然更久一些,但应该也有希望。” 抱着将信将疑心情,洪辰和雷飞凤随这两人一起到了老医师的住处。却见等候诊治的人足有十多个,要排到他们,恐怕得到天黑。雷飞凤索性席地坐下,掏出一张烤馕开始啃。洪辰把烤馕分给那两个一起来的人,对方也拿出了牛肉干羊肉干同享。 忽然前方一阵骚乱响动,洪辰刚一抬头,已听雷飞凤骂道:“马勒个巴子,让那个傻批插队,活该挨打。”洪辰定睛一瞧,只见两名壮汉正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被压在地上,嘴里还一直在吼:“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前方排队的人里已经开始议论:“谷尔采这次是忍无可忍了,才打了葛思邪。”“可汗这个儿子真是被父母宠坏了,打不过便打不过,凭什么不让谷尔采打他?”“快来个人拉开他们,不然谷尔采要把葛思邪脑袋都打开花啦!”“算了罢,你帮了葛思邪,这家伙也不会记你的好。” 见是人家部落里的内部矛盾,洪辰无意去管,继续吃馕。可忽然之间,一道口音熟悉的喊声进入耳朵:“这儿是老师看病的医堂,不是你们撒野摔跤的地方,要打架找别的地方去!别影响老师给病患诊疗!” 第141章 武功错 昔日大新王朝一统九州,从此天下同货币,同度量衡,同语言文字,九州万民花一样的钱,用一样的秤,写一样的字。但说话上,九州至今依然有着不同口音。那些自幼浸淫在标准语言环境里的人,说话自然字正腔圆,但大部分人一开口,就辨别得出是哪个州的来。 那道喊声,洪辰一听就不是羌州人的口音,尤其说“病患”一词时,“患”字应以前鼻音发出,却被说成了后鼻音,像“晃”一样。九州之中,这种前后鼻音区分模糊的,当属云州地界。云州人常把“金子”说成“镜子”,把“上坟”说成“上风”,把“姓陈的”说成“姓程的”,如此等等。“银鹰”在他们嘴里,就会变成“迎鹰”,“嘤嘤”这样的发音。 一个云州人何以称呼银鹰部落的老医师为老师?洪辰心生好奇,向着说话方向望去,顿时大吃一惊,禁不住道:“马大夫?” 正在厉声斥责两个打架者的人听到声音,也朝着洪辰看来,脸上顿露诧异激动:“啊呀,是你?”随后就往洪辰这儿走。 雷飞凤见状,问:“老师,你认识那人?” “认识。”洪辰言语间已经放下烤馕,站起身来,和来人互一抱拳,道,“马大夫,好久不见!” “马大夫”并非别人,正是乌云城断玉堂的抓药大夫,“七杀神枪”查雨归的弟子,马四海。他头发已从发髻扎成了草原牧民的辫子,衣裳也从长衫换成了皮袍,本身样貌身材又很粗犷,看上去就是一个草原猛汉,但一开口就是云州口音:“呀!小兄弟,上次一别,得四五个月了罢,你怎也到羌州来了?” “唉,这可就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洪辰轻叹一句,又问,“在里面给人看病的,可是查神医?” 马四海点头:“正是查老师。”又瞧了一眼雷飞凤,问:“这个小娃娃是与你一起的?你带他来看病?” 雷飞凤顿时不乐意,开口道:“妈……马大兄弟,我是天穹上的飞鹰,草原上的奔狼,不是什么小娃娃,更没病。”本来想说“马勒个巴子,你才是小娃娃,你才有病”,但又寻思是老师熟人,更是看病老医师的弟子,便忍住不骂。 洪辰摇头道:“不是他病了,是我病了。” “啊?” 马四海惊诧不已。他曾在船上亲眼见洪辰身上伤口迅速自愈,又目睹洪辰武功几乎与天下顶尖的剑客罗轻寒平分秋色,知晓这等境界的高手,体内经脉脏腑自有内力护佑,几乎百邪不侵,常毒尽免,生病比死都难。 “连你都会得病,这病看来不简单。”马四海又道,“我这就带你去找老师看看。” 洪辰摆手道:“这病已经两个月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前面还有这么多人,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和轻重缓急。既然是查神医,我相信他医术。马大夫,你先去忙罢,也不用跟查神医说我来了。” “也好。小兄弟你耐心等着,别看这会儿人多,老师治病很快的。” 马四海暂别洪辰,回去照看其他病患。而方才扭打的两人,这时也终被人劝开,一个进去看病,另一个愤愤走了。 雷飞凤问洪辰:“老师,里面那人真的医术很高明?” 洪辰道:“自然。我亲眼见他把一个四肢都被折断的姑娘给医好,如今那姑娘估计已能行走自如了。我这点小病小症,他治起来肯定更不在话下。”但话这么说,不过是给雷飞凤和自己一个安慰,心中说到底还是存着不安。 果然前面队伍人数在迅速变少,病患们进去多了一两刻钟,少了也就几十息,很快都能神采奕奕地出来。等到前面两人进去再出来时,洪辰见到其中那个跛子脚上打了一圈灰白膏泥,被另一个人扶着走出来,而那心脏有病之人常年脸色苍白,这时脸上竟多了丝血色。 雷飞凤见这两人病症有的治,更信里面神医回春之术,暗道等老师病好了,一定要央着他学来内功。 洪辰进了医堂,正与查雨归四目相对。查雨归也和马四海一样,换成了彻头彻尾的草原人装扮,没多少头发的秃脑壳也显得没那么滑稽了,看到洪辰以后,神情和先前的马四海一样惊奇:“你,你怎也来了?”又望了望洪辰身边:“你那同伴呢?” “他没在。” 洪辰不愿再提季茶坠崖之事,只将自己患病之事和查雨归说了个大概,讲了讲前后症状及期间饮食。 查雨归开始给洪辰把脉,一旁马四海皱着眉道:“就算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过了这么多天,要么发展成重疾,要么自愈,没道理不好不坏地这么吊着。但倘若是寻常伤风,也更不会如此。” 查雨归只把了不到百息的脉便将手放下,摇头道:“你没病。” 洪辰讶异道:“怎么会没病……我已经咳嗽了两个月。” “你这不是病,是练功出了问题。”查雨归道,“是你真气内力运转停碍阻滞,才让你身体上发生变化,而不是身体变化引起内力流转不畅。” 雷飞凤瞪大双眼:“老头子,你可别瞎说,我老师内功牛的一批,隔着几丈远都能把鸟儿给砍下来,怎么会练功出错?” 洪辰皱着眉道:“查神医……你能看得出,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吗?老实说,我平时不曾练功,只有动武之时,内力才会调动起来。于理来说,不应出什么岔子才对。” 查雨归又问了洪辰发病之前与什么人交过手,动武之时是否被人以内力所伤,洪辰也不瞒:“我交手的人里,有神仙山庄宁采荣蓉夫妇,镇海宫伍亦思,云墨派刘世良宋霄,天涯阁方慎,九剑天卫周吉力孙兰溪应海兰,云州云默轩……对了,前一天我还曾与赵燎原,林天寒,吕素缣三名高手动过手。” 随着这一个个名字从洪辰嘴里出来,查雨归和马四海神色变得越来越精彩。这些人无一平庸之辈,尽是当世大侠,甚至还有“刀帝”这等天下顶尖的人物。及至洪辰说完,马四海忍不住道:“你是去做什么了?要和这么多人动手?” “我去杀虞国皇帝了。”洪辰见医堂里没有旁人,便如实相告,“可惜虞国皇帝身边有一名会飞的高手,我没能杀了他。” 马四海惊得胡须吹起,查雨归总是睁不大开的双眼这时瞪得比铃铛还大,雷飞凤也才知道自己老师竟干了这等大事,又惊又喜:“窝草,老师你好牛批!” 查雨归师徒总算平静了一点,心中疑惑也即消除——难怪这家伙要逃到羌州来,原来是刺杀虞国皇帝失败!天州,云州,海州,都将无他容身之处,只有到西凉国,才能摆脱虞国缉捕。 洪辰接着道:“至于内伤,我应当没受。最起码当时没有任何不舒服。” 查雨归又问:“你当时运功用刀,有其他什么特殊感觉吗?” 洪辰忆起那时情状,道:“我平时使刀虽连贯自如,却不似那两次一般肆意尽情。我感觉到刀法发生着不自觉的变化,每一刀尽为烈火般的攻势,连体内江河流淌般的力量,都变热了。” 查雨归沉思了一阵,道:“我有一个猜测。” 洪辰问:“是什么?” “我内功境界远不及你,只是凭经验和以往听说之例来猜测,不敢肯定。”查雨归缓缓道,“达到极高境界的宗师们,对内力之掌控炉火纯青,但有些人由于各种各样原因,有深厚内力,但不知如何运用,生生错误使用出来,反而容易损伤自身。而你并不是不会使用内力,只是你改变了内力的运用方式,但这又和你既已修炼的武功产生了冲突……说得明白一点,这就好比,一个用刀高手,突然有一天来使剑,但他自己身体还是习惯用刀,许多动作都是并非剑法,而是刀法发生了点改变,而剑比刀多一面刃,用刀法来用剑,难免有伤到自己之处。” 第142章 争一人 听了查雨归释疑,洪辰只觉豁然开朗。神女崖上,自己使出的刀法和内力流转方式,都发生很大变化,即便这种变化是因情绪心惊的不同而产生的自然衍变,却也和从前的修行成果相悖,两相冲突中使得部分经络内力流转不畅,故而留下暗症。 病因找到,但如何治病,还尚待解决。洪辰问查雨归治疗方法,只听查雨归道:“你如今症状,都是部分紊乱真气于经络暗处淤结所致。治好你的咳嗽,倒也不难。但症结在于如何根治……如果你一直无法调和好自身与武功的冲突,等到下次发作,只会比这次更加严重。” “神医可有合适建议?” 洪辰忙问。 “暂时想不出来。”查雨归叹了声,道,“先把你当前的病症治好罢。根治之法,晚上再详谈。” 随后查雨归让洪辰脱下外面袍子和里面绒衫,露出脊背。这时马四海已将一排银针在火上炙烤过,查雨归拈起根根银针,熟练地刺入了洪辰背后穴位。洪辰倒没觉得痛,只觉背上传来一种酥麻感和烫痒感,说难受不算难受,甚至还有点舒服。 查雨归施完针后,又以双掌往洪辰体内注入内力,从而导引洪辰本身的真气去冲破当前凝滞阻碍的经络。然而内力疗伤,以强医弱易,以弱医强难。就好比松软的土地上插进去一根木桩,用铁锹一铲就挖出来了,但和精钢刀刃铸在一起的木质刀柄,想要用泥塑瓦片给铲出来,根本就做不到。 查雨归为了导引洪辰体内真气朝着淤结之处游走,几乎要耗尽全身内力,额头上沁出了豆大汗珠。马四海见师父遇上难题,便双掌往查雨归背后一落,注入内力,帮其分担。 过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大股大股的白色烟雾自洪辰头顶蒸腾而起。洪辰顿觉身子到了这两月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状态,禁不住舒爽地一声大喝。但身后查雨归和马四海却尽皆颓然落下了双手,喘着大气,眼皮低垂,看上去十分疲累。 洪辰转身披衣,见查雨归和马四海此时状态,带着歉意道:“实在有劳查神医,马大夫了。” 查雨归挤出一丝笑:“有什么劳的,老夫给人看了这么多年病,这还是第一次给顶尖高手治疗,并且还是内力疗伤——不是吹嘘,全天下能有这等机会的大夫,绝不超过一手之数,是老夫赚啦。” 后面排队等待的病患还有很多,洪辰不多停留,与查雨归约定晚上再来相见,便带雷飞凤出了医堂。到了外面后,见许多银鹰部落的人正在往东走,似乎是急着去看什么事情。洪辰心生好奇,忍不住追上一人,问:“东边有什么事儿?大家怎都往哪里赶?” 那人道:“谷尔采和葛思邪要决斗,当然要去看看,不然去晚了可就瞧不上啦。”话音一落就急匆匆地跑了。 洪辰记得谷尔采与葛思邪就是先前在查雨归的医堂门口大打出手的两人,其中葛思邪甚至还是银鹰可汗的一个儿子。雷飞凤道:“老师,咱也去看看罢。来了羌州这么多天,咱还一次决斗都没看见过呐。” 久病初愈,洪辰心情大好,便带雷飞凤往东边去,凑这个热闹。 路上又听见别人许多议论,方知谷尔采和葛思邪都是银鹰部落的年轻勇士,正值二十多岁青壮年华。但一个是寻常牧民之子,另一个是当代可汗爱子,这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人,却爱上了部落同一个女子,常常因此争风吃醋,明争暗斗。 谷尔采虽是更勇武,更高壮的勇士,但葛思邪有可汗之子的身份在,身边有不少帮手附庸,前些日子二人因在外围猎狼群起了冲突,谷尔采正要斩杀狼王之时,被葛思邪手下暗箭伤到右臂。但那人矢口否认那一箭是葛思邪指使,坚称是自己想要射杀野狼时没拉稳弓弦而失手。 谷尔采原本已自认倒霉,咽下恶气,可他今日来找医师换药之时,却被葛思邪故意在前插队,并话里行间讥讽谷尔采软弱,说他不配称为勇士。谷尔采终于忍无可忍,暴起痛打了葛思邪一顿。 葛思邪挨了打,岂能善罢甘休?很快就下了战书,要傍晚之时在银鹰部落东面的草原上与谷尔采来一场决斗,谁输了谁就要主动放弃追求那名女子,并昭告全部落。现在太阳已经西斜,二人决斗很快就要开始。 雷飞凤听得热血沸腾,道:“谷尔采一定要争口气,把葛思邪狠狠打败,最后多扇他脸几巴掌,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马勒个巴子的,老子最瞧不上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一定要狠狠打脸才行。” 洪辰却更好奇能让两名勇士竞相折腰追求的女子是什么样子。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洪辰此前已见了黄笑生与陆行微,苏良景和陈叔夜两个先例,无论是江汀还是胡茵茵,都是长得很漂亮,让人一看就很有好感的。而这位又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出现在谷尔采和葛思邪决斗的地方? 终于到了目的地方,洪辰从人群缝隙间望去,只见夕阳余晖洒在草原上,将两名赤膊壮汉身上的肌肉照成了赤金之色。两名壮汉中,比另一人高出半头的便是谷尔采,葛思邪矮一些,也更瘦一些。 二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地对峙着,谁也不说话,甚至连眼睛都不眨。若非风出过,掀起他们系在腰上的袍子和头上扎起的辫子,不知情者没准儿还会以为这是两尊栩栩如生的雕塑呢。 雷飞凤已经同许多草原牧民一样,呐喊者给谷尔采助威了。洪辰却在用一双眼睛扫视周围,寻找引起这场决斗的姑娘,可结果却令人失望——她似乎并没有来看这一场决斗,若是来人,身边一定会围上许多人。 葛思邪忽然嘴唇一动,喝道:“谷尔采,你这个胆小鬼,怎么不敢动手了?那会儿出手打我的时候,不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吗?” 谷尔采道:“我不是不敢动手,是你这样的人不配让我先动手。” “哼,别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真玩这种死斗,你不是我对手。”葛思邪道,“我这次不会有一点留手,若是把你打死了,可别让你的妈妈来我家门口嚎哭。” 谷尔采点头:“若我把你打死,希望可汗也不会找我们家的麻烦。” 葛思邪咧嘴一笑:“哈哈,笑话!可汗的胸襟如天穹般辽远,怎会因我的死而做出那等事情?但我不会死,死的只会是你。” 洪辰听得直摇头,为了一个女子,至于如此?草原之民风俗和虞国大有不同,若在虞国,比武切磋,往往只分出个招数高低就完事了,破衣见血的情况都少。但羌州大草原上便不同,一般的摔跤都要摔个头破血流,胳膊脱臼脚踝扭伤的,至于“决斗”,双方只要有一口气就绝不认输,是以失败者和胜利者都常有力竭或者受创过重而死亡的情况。 第143章 孰可医 “哇!” “嗷!” 谷尔采与葛思邪各发出一声怪吼,紧接着迈腿扑向彼此。快到近时,谷尔采仗着身高肢长,抬肘朝着葛思邪头顶猛击。葛思邪弯腰缩脖,矮下身子,躲过谷尔采铁肘,同时身子骤停,斜腿扫出,正向谷尔采膝盖。 谷尔采右肘落空,左手却做好了预备,身子一侧,肩膀一沉,手一捞一抓,粗长的手指与宽大的手掌便攥住葛思邪脚踝,随即猛地一拉,竟将葛思邪脚冲天,脑朝地,如倒栽葱一样地提起。 葛思邪赶忙挣扎,一边伸腿猛踢,一边用拳击向谷尔采下半身。谷尔采一脚踢在葛思邪脸上,又将他扔下。葛思邪头颈背刚一着地,便瞬间一个打挺翻跃而起,攥着双拳朝着谷尔采腰腹猛攻。谷尔采挥起蒲扇一样的巴掌,往葛思邪已经满是血的脸上扇去。 二人正式开打不过十几息时间,便已如此激烈,看得周围人群热血沸腾,连声呐喊。雷飞凤也扯着嗓子给谷尔采加油鼓劲。洪辰见这二人使的都是草原摔跤手法,且比乌莉雅传授雷飞凤的要厉害得多,便稍起了兴趣,仔细端详。 只见二人时而盘旋游斗,时而近身纠缠,时而伸脚对踢,时而互相抱着你用拳头捶我我使拳头砸你,许多招式手段都是虞国技击术中没见过的,诸如抓、绊、拉、踩、推、挡、压等等,甚至还能两人搂抱着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互殴。 这种情况若搁在虞国江湖武林,只怕双方都会成为贻笑天下的笑柄。草原之民就毫不在意,甚至引以为血性象征。 两人激烈相搏,很快身上就都破了皮肉,见了血。但比血更红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全都跳动着火焰,非要有一方彻底熄灭,这场决斗才算结束。 西方的太阳越落越低,这场搏斗似乎也要走向尾声。虽然都是能拉倒骏马的勇士,但谷尔采更加强壮,更加高大,依然还有很多力气,身上负伤也少,落在葛思邪脊背上的铁拳一如刚开始一般有力。葛思邪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受了内伤,一张嘴就吐出一大片血,却依旧顽强地与谷尔采搏斗。渐渐地,也有许多人转变口风,为葛思邪呐喊助威,称他为铁骨铮铮的硬汉。 胜负终于在天色变黑之前分了出来,谷尔采如大多人预料一般取得胜利,但也付出了极大代价,浑身皮肉绽裂了不知多少处,仿佛洗了个血水澡一般,咧嘴发出爽朗大笑,在无数声祝贺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人群。葛思邪再也站不起来,被几名同伴抬着退场,同样也迎来了好些人敬重:“葛思邪虽被可汗溺爱,性格恶劣,可本性却是条好汉,无愧勇士之名。”“希望咱们银鹰部落的勇士都能像他们两个一样!”“我也要做勇士!” 往医堂方向回走路上,雷飞凤满脑子还是谷尔采与葛思邪玩命搏斗的场景,兴致不减地对洪辰道:“痛快,痛快!到草原上,还是第一次见如此激烈的搏斗,老师一定也看得很过瘾罢!” “他们彼此打得是很激烈,摔跤之技也有很多可取之处……但我有些不明白,他们这种不要命地搏斗,为的是什么?” 洪辰有些迷惑。 雷飞凤道:“当然是为了争个高低,他们不是说了吗?谁赢了,那漂亮姑娘就归谁。” “我虽不怎么懂得男女感情,却也觉得男女须得志趣相投,在一起十分快乐才行。”洪辰道,“打架勇猛厉害,就能让其他女子更开心快活么?” “那是当然。”雷飞凤道,“谁更厉害,谁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女人,女人感觉到安全了,不就开心快活了?” 洪辰没话反驳,却总感觉这话语不大对。或许对某些人来讲的确如此,但也非全部情况都是这样。起码谷尔采与葛思邪在争的女人,好像就不在乎这些,不然也不会根本都不来看二人的决斗。 想着想着,洪辰心里又起暗念:“若这片草原上是是谁打架强,谁就能更优先地去挑选老婆,那至今走过的各个部落,女孩儿还不是随我挑?可我要真去拉一个女孩儿的手,让她跟我走,她就一定愿意么?” 脑子里蹿进许多杂乱想法,不知不觉间,洪辰已和雷飞凤回到医堂,并向着停诊的查雨归和马四海讲了方才见闻。 查雨归笑道:“草原之民风俗彪悍,这种事十分正常。一般来讲,草原女子都喜欢长得高大有力气的男子,小马在乌云城无人问津,到了这儿就成了香饽饽,好多大眼睛大长腿的草原美女都喜欢他。即便是在中原,女子择偶标准虽与草原有异,也有许多类似之处。比如年轻俊秀又多金风流之辈,更讨女孩儿们欢心。区别仅仅在于,草原上谁有力气谁就能多干活,谁打猎强谁家就能食物充足,中原则是谁更有钱谁就有更大的宅子,吃更好的饭。” 马四海道:“似洪辰兄弟这种,既年轻,又清秀,还武功强的,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在草原,都不愁娶媳妇啊。” “我居无定所,常年漂泊,还蒙受一国通缉追杀,娶媳妇儿只怕害了人家。”洪辰苦笑摇头,“不谈这些啦,我身上症结,查神医这段时间可想出来根治之策?” 查雨归点头:“头绪有了,但具体方法,还需要我们仔细商量。” 洪辰道:“愿闻其详。” “此事根源,亦非洪小兄弟你武功变化问题。”查雨归说到这顿了顿,看到洪辰神色有些惊讶,又道,“洪小兄弟武功变化,只是一个诱导因素。更深处的原因是,你对自身已经练好的武功了解不够,对武功这种事物本身了解也不够,于是在发生变化之后,无法自我调节,错误得不到纠正,才会越走越偏。” 洪辰若有所悟,道:“的确,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才是正确练功,只晓得我有内力,可以用出来,却不晓个中因果——这内力从何而来,又怎样化用。刀法也是如此,我练着练着发现自己会了,但我为什么会了?好像只是手熟了,记住了,会用了,知道怎么挥刀更厉害了,却不知其中玄奥。” 查雨归道:“看来确如我所料,洪小兄弟的师父一定是位绝世高人,不知是用什么方式才把你教成这么年轻的顶尖高手。只是他这等高人,不该预料不到你今时情况,但也没做任何预防,也没提醒你,颇令人费解。说到底,要想根治,还得回去找你师父。” 洪辰皱眉:“其他人不行吗?” 提到师父,洪辰虽觉得神秘,却不认为真的很厉害,能对自己有什么帮助。 首先内功并非师父所授,而是跟着掌柜对着天上繁星念歌诀才学会的。其次师父武功真的弱,自己虽没和他打过,但师父时常因为琐事与桃源中人发生冲突,打起来却从未胜过一场,而桃源的人又并非每个都和卖鱼强一般厉害,起码有几个早年欺负过师父的人,后来曾被自己成功教训。最后,没找到师父说的刀,洪辰也不愿就这样回桃源。 查雨归见洪辰犹豫,一愣:“令师……”联系洪辰与皇天教有关,心中浮想联翩,只以为传授洪辰武功的高人可能已经去世,便不继续提,转而道:“其他人也行。但普天之下能指点你武功的,恐怕也只有那寥寥无几的顶尖高手,还得习武路子与你相似才行。” 洪辰便问:“天下顶尖高手?都有谁?” 第144章 昆仑迹 查雨归道:“天下之人,不知几万万之数,其中习武的,也数不清有多少。但能唯有能将内功练到第四境的,才能称为江湖高手,武林豪侠。同为高手,也分强弱高低。一流高手往往须得内功第五境才行,数量又不及普通高手的几十分之一。至于顶尖高手,数量更加稀少,不少还行踪飘忽,难以寻找。就算最有名的九州十大派,也未必都存在顶尖高手。放眼天下,能找到的顶尖高手,用手指头与脚指头便能数清。这其中,有一人你容易找到,而且若能交流上,有七八分把握能对你有甚大帮助。” 洪辰眼睛一亮:“谁?” “正是那‘刀帝’刘世良。”查雨归尴尬一笑,“但囿于身份,洪小兄弟不大可能回到虞国,就算找到刘世良,他也未必肯帮你。这个人,咱就算了罢。反正天下顶尖高手也不止他一个,只是他与你一样都用刀,兵刃相同,武功相似之处也多,容易触类旁通,我才最先想起来了他。” “还是换个人罢。” 洪辰想起刀帝刘世良,就忆起神女崖上的事,不愿多提。 查雨归又道:“西凉国虽然远不如大虞富饶繁华,也没大虞那么多江湖武人,但论起顶尖高手来,也存在几个。大草原北方,有位列十大派的‘真武寺’,原为大新朝时西北专门培养武人之地,后来虽经朝代更迭,真武寺的武功传承却保存下来。如今其间武人多为草原部落送去的勇士,其中至强者称号为‘武神’。当代武神便是一位顶尖高手,据说精通超过三十种兵器,内外兼修,但凡涉及武学,无所不能,一人可挡千军万马。有传言说,他已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大宗师。” 洪辰听得既震惊又欣喜:“那我去真武寺拜会武神如何?” 查雨归沉吟道:“只是……此人与皇天教有颇大仇恨,你遇到他万不可说自身来路,让他无法辨别你身份。不过似乎你不说,他见了你,估计也能猜出你是谁。毕竟全天下用刀的顶尖高手就没几个……对吧。” 洪辰一怔。旁边雷飞凤气恼道:“妈……马大夫的师父,你说了那个不行,提了这个也不行,能不能说个行的?” “哈哈,我只是想到谁合适就说了谁,这不一个个来嘛!”查雨归笑了两声,“我又想到一人,这人应该很适合帮洪小兄弟解决难题,且与外界少有瓜葛,不会因为外部问题而为难洪小兄弟。” 洪辰问:“不知这位高人何姓何名?” 查雨归道:“我也不知道这位高人姓甚名谁。” 这次不但雷飞凤瞪眼,连洪辰也有些恼火,明明认真说话,干什么要开玩笑? 查雨归又一笑:“哈哈哈,别着急别着急。我不知道姓名,但知道有这么一个高人,而且知道他在哪里。这就行了。” 洪辰深吸了一口气:“神医,好好回答一下罢。” “嗯。”查雨归语气终于严肃起来,“此人所在,正是西凉国北部狄州,那号称‘天下刀宗’的北海昆仑宗!” “天下刀宗?” 洪辰听人提起过北海昆仑宗,似乎那位天威将军戴万山,曾经就是其中弟子。 查雨归道:“没错,北海昆仑宗以刀法闻名,早在数百年前便有‘天下刀宗’之名。比云州云墨派刀宗一脉要有历史的多。但北海昆仑宗又是十大派中最神秘的一个,少与外人接触来往,在其中拜师学艺之人,也严守其中讯息不外泄。故而北海昆仑宗历史虽久,名声虽大,却没人对它有太多了解。” 雷飞凤嚷道:“都没人有什么了解,你还扯什么呢?难道别人都不了解,就你了解?你是北海昆仑宗弟子?还是你认识北海昆仑宗弟子。” “我的确对北海昆仑宗知之甚少,但哪怕是已知的寥寥讯息里,我也能肯定,北海昆仑宗,是最适合洪小兄弟去的地方。”查雨归解释道,“北海昆仑宗少有问世之争,哪怕二十年前的皇天教动乱波及九州,北海昆仑宗本身也未曾有什么动作,只有一些弟子出山参战,还被禁止回宗了。这样的门派对武功传承保留甚佳,由于与世无争,基本会一直有顶尖高手存在,或许还不止一个。” 查雨归又盯着洪辰,认真道:“北海昆仑宗虽少见外人,但对前去拜访的刀法高手却是不拒。有传言称,包括云墨派立派祖师在内的历代刀帝,都曾造访过北海昆仑宗,与其中高手互相印证武功。洪小兄弟你一身刀法能力敌当世刀帝,北海昆仑宗想必不会拒绝。” “那可真是太好了。”洪辰脸露喜悦,“正好我要找的人很大可能也在北狄,去北海昆仑宗还能顺便寻访。” 查雨归好奇相问:“哦?不知洪小兄弟要去北狄找什么人?” “白独狼。”洪辰道,“他是天狼部落的人,最近可能去了北狄。” 查雨归点头:“我对此人有所耳闻,是一名武功很好的年轻勇士,且血统上不是草原之民,是中原人。”白独狼行刺天狼可汗之事发生发生没几天,暂时还未传到银鹰部落。 洪辰也没多行解释,又问起查雨归和马四海,为什么会在银鹰部落当起医师。 查雨归回答,那日他们师徒与洪辰季茶二人在夜墨江分别以后,便按计划逆江而上,走水路到了羌州。至羌州后,查雨归欲寻访当年故人踪迹,一路查访,挨个部落打听,却没得到任何消息。后来西行到了银鹰部落,正赶上此地闹秋疫,许多人都病倒受苦,查雨归便暂时留下来助本地医师医治草原牧民,却因医术精湛有了不小名声。再加上羌州入冬,外出危险,查雨归最终决定和马四海一起留下来,等过了冬再离开银鹰部落,继续寻人。 叙完旧事,洪辰一叹:“希望查神医与我都能早日找到要找的人罢。” 查雨归也叹:“但愿。不过你还好,起码要找的人有名有姓,还有大体踪迹,我要寻的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我又何尝不是?” 洪辰一直只提白独狼,心里想的却是季茶,同样无名无姓,无迹可寻。 查雨归不解其意,但心中触及伤心事,不愿在此多谈,就接着与洪辰讲了另一些有关北海昆仑宗相关的事情,主要是北海昆仑宗所处位置,和从银鹰部落往北海昆仑宗去而应走的路线。 知道如何去北海昆仑宗之后,洪辰便向着查雨归辞别。查雨归与马四海挽留,雷飞凤也不大愿走,洪辰却道:“这几日是难得的好天气,再耽搁下去只怕又下起大雪,我赶到北海昆仑宗就得到明年春天了。正好今日没怎么赶路,体力足够,尽早走才最好。” 查雨归知道洪辰心情急切,便不继续留,只捧出来一个布包,道:“我与洪小兄弟两次相逢,已是莫大缘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这东西请你务必收下。”洪辰道:“我连诊金都拿不出来,已经愧对神医,怎可再收礼物?”查雨归道:“里面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且我也用不上,你路途遥远,正好需要。” 洪辰只以为里面是些干粮干肉等物,就不再推辞,把布包背到身上。查雨归师徒一直把洪辰师徒从医堂送到存马的地方,才挥手依依惜别。 天上一大轮弯月悬挂,雪里飞背对月亮,载着师徒疾驰在大漠当中,一直朝西北行。狄州本身就在羌州的西北,号曰“北狄”,而北海昆仑宗又坐落在狄州最西北的地方,于是西北便是洪辰此后一直前行的方向。 从银鹰部落离开几十里后,洪辰在夜色中看到有另一匹马行在前方,马上坐着的也非一人而是两人,心中好奇,这夜里除了自己,还会有什么人赶路?前面那匹马上的人似乎也察觉到后面来了人,洪辰看到他们转头回望,紧接着那马背上银光一闪,风中传来“嗤啦”响声,一道锋镝直射到自己面门正前方。 第145章 鸳鸯梦 洪辰瞬时抽刀劈出,迎着箭镞直接斩断箭矢。“嗖”一声,从前方又射来一箭,洪辰再度劈碎箭镞。可紧接着又射来三箭,几乎是齐齐而至,洪辰将刀挥了个弧形,把它们的锋锐箭镞尽数斩作碎片。 嗖! 嗖!嗖! 一发发箭矢呼啸而来,虽只是一人张弓射箭,却好似连发的弩机一般激射个不停。短短工夫不知射出了几十发利箭。虽是黑夜,却瞄得极准,几乎每一箭都冲着洪辰或者雪里飞的脑袋射来。亏得洪辰感知敏锐,刀随心使,无论是人是马,都没伤到一丝一毫。 刚刚才反应过来的雷飞凤顿时惊道:“老师,前面马上的人竟然用箭射咱们,快赶上去揍它们一顿!” 洪辰也有些气恼。这和遇到巴以天那时的情况不同,这羌州深处全都是草原牧民,没有什么劫匪盗贼之类的存在。草原之上,旅人和睦,就算敌对部落的人,在赶路时遇到,也最多互不说话,没有一上来就下杀手的。而那人箭箭夺命,若是普通旅人遇到,早在第一箭的时候就要被射下马来。 “揍也不必,但总得告诉他们一下,别再随便放箭,免得伤到其他人。” 洪辰催马向前,雪里飞加快步伐,迅速拉近与前面马匹距离。而前面马上的人似乎已经将箭射空了,收起了弓,转而一扬手,向后洒落了一片散碎东西。洪辰只怕地上是铁蒺藜之类可刺伤马蹄之物,便引雪里飞微转方向,不再从正后方追,而是追向前面人的右侧。 雪里飞是白牙部落最为神骏的宝驹,又是大哥巴以天亲自养大,洪辰一路上对它爱惜有加,从不肯太累着,每到一个地方歇着,自己顾不上吃东西,都得先让它吃饱喝足。这时终于显示出良驹玉质,扬起宽蹄,迈着长腿,越奔越快,马背上却十分平稳没什么颠簸,真好似在飞一样。 前面人骑的马虽也是骏马,毕竟比不上百里挑一的雪里飞,没多少工夫,就被洪辰从侧翼截到。透过天上月光,洪辰看清马背上人模样,只见果然是有两个人,其中前面的是个女子,长相在草原之民算是极为清丽美貌的,约么二十不到的岁数。后面的是个男子,不算雄壮,在中原人里也只是个常人身材,模样倒算俊秀,年纪也就二十出头,身上背着一张弓和一个空了的箭囊,显然就是方才射箭之人。 “朋友,停下!”洪辰呼喝道,“我没有恶意,只想和你说两句话。” 男子气呼呼地冲着洪辰道:“我们才不上你的当。” 女子盯着洪辰,凝视了几息,道:“你不是我们部落的人?是葛思邪请来的别的部落的勇士吗?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只要你放过我们,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绝对比葛思邪送给你的礼物要多。” 洪辰道:“葛思邪?不,我不认识他,我只是个过路人。你们先停下马,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女子双手扬起,似要勒一下缰绳。男子赶忙对女子道:“哈孜倩,继续赶马,千万别听他的。一旦我们停下了,你就会被带回部落,我们再也没可能在一起啦!” 名叫“哈孜倩”的女子听了男子的话,点点头,继续抖缰甩鞭,催促马儿快跑,想把洪辰甩下。 洪辰见他们不听,直接策马向前,待到超出他们几丈距离,忽然扬手挥刀,刀气顿时在地上斩出来一个深坑。后面两人的马儿躲闪不及,陷进坑内,一男一女随即摔在地上。 洪辰勒马停住,旋即从雪里飞背上跳下,还未走到他们面前,那男子已从地上站起,提着一柄弯刀向着洪辰斩来。洪辰眉毛微皱,一手抓住了弯刀,“咔嚓”一声将其拗断,另一只手抓住男子手腕,喝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无缘无故放箭!” 哈孜倩刚刚才从地上爬起,见男子被洪辰擒住,惶恐之下“扑通”跪到了洪辰面前,连声道:“勇士,勇士!你放过马衣哈,放过马衣哈!” 洪辰得知男子叫“马衣哈”,便问他:“马衣哈,你和哈孜倩为什么要在大晚上跑?我真的不认识葛思邪,只知道他是银鹰部落可汗的儿子,傍晚时见过他与谷尔采决斗打架。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旅人,没收过葛思邪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一见我就朝我射箭?” 这时雷飞凤也跳下马来,道:“马勒个巴子的,你们是私奔跑出来的罢!看我老师把你们抓回去交给可汗,赏你们一人十个大嘴巴!” 哈孜倩竟直接被雷飞凤这番话给吓哭了,“呜呜”地咧开嘴,泪珠子一滴滴从眼角往下掉。马衣哈也跪在了地上,哀求道:“勇士,我求求你,别把我和哈孜倩带回去。她不喜欢葛思邪,也不喜欢谷尔采,留在银鹰部落,她一辈子都不会幸福。你将我们放了,今生今世我们都会在晚上向着草原之神祈祷你快乐安康。” 洪辰对雷飞凤喝道:“老三,不要瞎说。” 雷飞凤一吐舌头,才对二人道:“别哭啦,别哭啦,是我吓唬你们的。我老师着急赶路呢,才不会把你们带回银鹰部落去——但话说回来,你们还真是一对私奔出逃的男女?你叫哈孜倩?白天谷尔采和葛思邪决斗所为的女子,就是你?” 哈孜倩抹着泪点着头,被洪辰松开手的马衣哈也从地上站起,道:“实在抱歉……我和哈孜倩出逃的时候十分害怕,见后面有人骑着骏马追来,就以为是葛思邪派的追兵,才放箭射你们,洒铁蒺藜拦你们的。” 洪辰把哈孜倩也从地上扶起,道:“你们两个,都是银鹰部落的人吗?”二人点头。洪辰又道:“既然是一个部落的人,那哈孜倩嫁给马衣哈你不就行了吗?为什么你们两个还要私奔出逃?葛思邪好像也不能凭着是可汗儿子,就强行娶部落里的姑娘罢。” 第146章 昆仑山 哈孜倩道:“谷尔采和葛思邪都是我们部落的勇士,我爸爸妈妈要求,我除了他俩就不能嫁给别人。倘若嫁给别人,他们就永远都不见我。如此倒也罢了,爸爸妈妈也就和我生几年的气,还能永远不理我吗?可最要命的,便是谷尔采和葛思邪这两个人。” 洪辰问:“这两人怎了?我见他们都是很豪迈,很硬气的勇士。” “他们是勇士,却根本不关注我的想法。”哈孜倩道,“我不喜欢他们,但是他们两个都说,只有自己可以娶我,哪个人要想娶我,都得先和他们决斗。” 说到这,哈孜倩又看向了马衣哈。洪辰只觉她此时的眼神无比温柔,好似映着月亮的湖水一样发着光,看来马衣哈在她心中一定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马衣哈虽然擅长射箭,也很会骑马,可他没有谷尔采和葛思邪那样的天生神力,就算拼命去学摔跤技击,也打不过他们,真要是决斗,一定会被打死的。”哈孜倩说着话,双手握住了马衣哈的手,“整个部落的人,也觉得我要么嫁给谷尔采,要么嫁给葛思邪,若是嫁给别人,就是我脑子坏掉啦。所以今天傍晚,谷尔采和葛思邪去决斗的时候,我就和马衣哈一起从部落里逃出来了。我若是留在部落,就算和马衣哈结成了夫妻,也会被其他人一直说闲话,谷尔采与葛思邪还很有可能变着法找马衣哈的麻烦。我不希望马衣哈受苦,我要和马衣哈一起找一个美丽的地方,快乐地生活。” 洪辰大致明白了。 草原之民,崇勇尚武,谁家都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位勇士,女孩儿们本身,也大多希望嫁给一个能保护自己,保护未来小家庭的人。可也正如并非所有中原女孩儿都想嫁给富家风流公子一样,并非每个草原女孩儿都只以勇武作为挑选心上人意中人的标准。马衣哈很喜欢哈孜倩,哈孜倩也很喜欢马衣哈,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但若留在银鹰部落就会不快乐,这才连夜奔逃。 洪辰帮二人扶起了骏马,又把雷飞凤的弯刀取下,递给马衣哈:“朋友,对不起,我将你的刀折断啦。这把刀就赔给你,但那些箭我还不了你啦。” 马衣哈道:“没事,我到下个地方花些钱就能再买许多了。勇士,你真是我见过的人里武功最厉害的一个,我是部落中有名的神箭手,你却能凭一把刀,把我射的每一支箭都正好从箭镞中间劈开,我从没见过你这般刀法厉害的人。” “还好吧。”洪辰带着雷飞凤回到雪里飞背上,拱手向着马衣哈与哈孜倩作别,“希望你们远远离开部落以后,可以永远幸福快乐。”说完策马扬蹄而去。 洪辰与这对私奔男女意外相遇,又迅速分别,本来只是旅途中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可接下来几天时间里,还总会想起他们,尤其是哈孜倩望向马衣哈的眼神,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男一女为情出逃,不知去往天涯何方,刺激而又浪漫。洪辰每每念起,心中都会有些悸动感伤,就像目睹别人有了一只精致的花瓶,而自己也曾有一个差不多的,却意外打碎了一样的感觉。 一直到离开羌州,到了狄州,洪辰才将这种感觉深埋心底。狄州是西凉国主体所在,城池数量比羌州要多了不少,虽然大部分都是面积不大,建筑低矮的小城,但人烟气息比羌州足多了。 如羌州时一样行进在寂寥草原戈壁上的旅程日渐变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有人的城池里度过,洪辰一边朝着北海昆仑宗的方向前进,一边打听着有关白独狼的消息,沿途时常在一些城池停留一阵子,和雷飞凤一起帮当地人做些类似于搬运货物,劈砍木柴之类的杂活,以赚取旅费。 草原人热情好客,尤其是那些小部落,旅人到了里面就能白吃白喝。但狄州就更类似于中原一样了,有钱可行千里,没钱寸步难行。洪辰身上银钱本就不多,雪里飞又要吃上好的草料,故而驰骋在羌州的帮手,到了狄州就成了半个累赘,有许多时间都耗费在了给雪里飞赚草料钱上。 不过这也正遂洪辰心意,和当地人接触越多,也就越有助于自己打听白独狼消息。但令洪辰失望的是,一直经过了十几个城池,都没有关于白独狼的任何传闻出现。洪辰又寻思起来,白独狼到了狄州以后,很有可能换姓改名,就打听西凉皇帝最近有没有启用什么年轻高手之类,果然有了收获:据传鹰狼堂中多出了一支队伍,为首带队的是一名戴着狼头面具的高手,四处活动,抓捕缉拿了许多不满朝政之人和意图结党作乱的违逆之徒。 只不过这支队伍就和鹰狼堂的其他队伍一样行踪诡秘,今天在这座城,明天就出现在那座城,从来没有什么规律的轨迹。洪辰虽怀疑那支队伍的首脑就是白独狼,但一时半会儿也没财力和精力去寻找,只能按照计划一直往西北行,看看有没有机会遇到。 就这样一直过了整个十一月,整个十二月,直到了来年一月之时,洪辰终于由东南向西北,穿越了整个狄州,抵达了狄州西北的连天山脉。 连天山脉,是真正的苦寒之地,一年只有三个月份会积雪消融,绿植覆被,其余九个月都盖着皑皑白雪。而北海昆仑宗,就坐落在连天山脉中最高的一群山峰“昆仑山”上。 雪中山路马匹难行,洪辰登山之前把雪里飞留在了山下村落一户民家,给了些银钱,让他们这段日子好生喂养,并把行李重新整理了一遍,只带一些必须便携的东西上山。收拾行李的过程中,雷飞凤翻出来一个布包,道:“老师,这里面的东西咱一直没打开看过呢!若是吃的,该不会放坏了吧!” 洪辰朝着雷飞凤手里看去,只见是从银鹰部落离开时,查神医送给自己的布包,后面扔进了行李大包里,就一直遗忘了。此时重见,好奇里面究竟搁的什么东西,便伸手拿来,将其解开。 第147章 空无人 布包不大,但里面装着的散碎东西还真不少。有用铁盒装着的干酪肉干,太久没吃,上面已经长了层白毛,洪辰只好扔掉;还有些西凉国使用的银子,约么有个三十几两,其实算不小一笔钱了,够买许多吃喝,但洪辰现在已经用不上;最后是一块包起来的皮子,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块铜板大的圆形白玉佩,中间用一条黑绳串起,皮子上写了三个字——“静心玉”。 玉佩触感冰凉,质地上佳,洪辰一转手就递给了雷飞凤:“你一天天老是着急上火骂咧咧的,这东西最适合你来戴。”雷飞凤却坚决拒绝:“我不爽了就得骂,强逼着不让我骂,我不舒服嘞。不戴,我死也不戴。” 洪辰便把玉佩套头一挂,塞进里衬里,胸口顿觉丝丝冷意。也不知道是玉佩确实有静心效果,还是戴上以后自身心理发生了微妙变化,洪辰真就平静了许多,原本即将要攀登昆仑山,心中还忐忑不已,总想着入山时遇到刁难麻烦该怎么办,毕竟从前在各路江湖人物势力面前碰壁太多,对北海昆仑宗也有着深深的怀疑。现在不再胡思乱想了,只暗道:“我再怎么担忧,到了北海昆仑宗,人家该接纳我还是接纳我,该驱逐我还是驱逐我,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收拾好随身行李,洪辰与雷飞凤一起朝着昆仑山上走去。初时的路尚且好走,沿着山上人铺好的台阶便能一路上去。可到了后面一段,台阶被凝成冰的积雪覆盖,靴子踩上去就打滑,好在洪辰提前带了冰镐绳索以及钉靴,虽然赶路慢了些,好在没摔落的危险。 北海昆仑宗,据传就坐落在昆仑山的山巅,这条石阶山路应该就是其中之人铺就的,但建得并不怎么好,一路陡峭崎岖,再加上时处冬季,石阶上除了雪就是冰,更是难行。洪辰与雷飞凤耗费了整整一天,都才只到山腰处,离着山顶还有不少距离。 夜间难以继续在山里行走,洪辰和雷飞凤寻了个平缓处,就地休息。吃过肉干,又塞了几把雪进嘴里解渴,随后用狼皮裹住全身,听着寒风呜呜,渐渐睡去。 翌日清早,太阳升起,洪辰和雷飞凤抓紧时间,继续赶路。差不多走到正午的时候,雷飞凤忽指着北边一处峰顶道:“老师,那里像不像有一群房子?”洪辰循着雷飞凤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白雪皑皑的峰顶之上,有一块块的黑,不像是山岩,而应是建筑,顿时心生喜悦,道:“加把劲,快点走,争取日落之前能到那里!” 二人简短休息了一会儿,吃饱喝足开始往发现建筑的方向走。傍晚时分,夕阳余晖把满天的云和漫山的雪都染上了一层橘红。刚刚登上北边峰顶的洪辰遥望下方景象,心中一阵叹息:“唉,这就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样子罢,可惜只有我看到了。” 雷飞凤指着前面一对紧闭着的黑色大门,兴奋道:“老师,咱们终于到了,哈哈,北海昆仑宗终于被咱们找到啦。”洪辰却微微有些疑惑——大门紧闭,院墙的瓦上以及大门外的地上尽是积雪,连个脚印都没有,这里真的有人吗? 两人踏雪走到大门之前,雷飞凤上去叩了叩门,喊道:“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北海昆仑宗的人在哪里?这里是北海昆仑宗吗?”一阵喊了好多声,好多句,却没一人回应。 洪辰也上前,对雷飞凤道:“别喊了。若真有人,应该早来开门了。”又伸手一推门,只觉这一对黑色铁门厚重无比,难以推动,便两只手各落在一扇门上,内力运起,施展出大力神掌,“嗡”地一下,将这对铁门推开。 一大片积雪从门檐上簌簌落下,洪辰与雷飞凤往门后望去,只见院子里有着一片连绵的房屋,都是一层的平房,但每一座房子都门窗紧闭,积雪压檐,院子里的雪更是和洁白的毯子一般,一点黑色都没染上,见不到一点有人住在里面的迹象。 “这……” 雷飞凤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唉。”洪辰叹了声气,道,“看来北海昆仑宗的人离开了这里。” 雷飞凤知道老师对北海昆仑宗有多么期待,便拽了一下洪辰的衣袖,道:“老师,你也别丧气,这北海昆仑宗就这么屁大点地方,一瞧就不是什么厉害宗门。什么‘天下刀宗’的名声全是靠吹出来的,估计是提前收到老师您要来的消息,害怕事情败露,提前跑路啦。” “进去看看罢。” 洪辰虽然失望,但既然到了,总得查探一下此处情况。这里到底是不是北海昆仑宗,如果是,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北海昆仑宗的人又去了什么地方? 师徒走进院子,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被雪盖住的竖直石碑,洪辰伸手将上面积雪拂去,只见灰色石碑上刻着两个红底的字——“气宗”。 雷飞凤道:“马勒个巴子,北海昆仑宗不是天下刀宗么?这气宗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就说它肯定是招摇撞骗的。” 洪辰又去查探那些屋子的情况,先走到一座平房外面,一推房门,走进去,只见屋里陈设简单,有木床,有蒲团,墙上挂着一些图画,都是些摆出各种动作的人形,人形上还用红色的颜料点出了一个个红点,应是在标准穴位。这些图画连成一片,就是练功的法门。 但洪辰并不能看懂这些东西,就出了这屋,又推门进了另一个屋子。却见两个屋子陈设基本差不多,同样只有木床,蒲团,练功的图画。再去其他屋子,也基本一样。这些屋子里床上的被褥都是叠起来的,还很整齐,连灰尘也没有,好似住在此处的人刚刚才离开一样。 不过雪山之上本就少有落灰,洪辰估量着,这些屋子起码空了有一两年了。再往后面的各个屋子走,终于发现了一个和其他屋子不一样的建筑——是一座更加高大的二层楼阁,也不知里面都有什么。 第148章 昆仑宗 其他房屋都是一层平房,唯有这处楼阁有着两层,显得十分特殊。洪辰推门进去,只见一楼正中央是一扇屏风,上面只有两个字“气宗”,和一进大门的时候石碑上的字一模一样。除了这扇屏风之外,一楼便再无他物。 洪辰又前往二楼,脚踩在木制楼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却见二楼的陈设竟和一楼一模一样,同样是除了一扇屏风之外,什么都没有。 雷飞凤跟着洪辰走上来,见这两层楼的东西比那些平房还少,顿时又骂:“马勒个巴子的,这群人到底玩的什么鬼把戏?人跑得一个不剩,就留了一个个空空的房子在,起码得让人知道这里到底曾经是什么地方啊!” 洪辰盯着那屏风道:“这就是北海昆仑宗。” 雷飞凤道:“可北海昆仑宗的人去哪儿了啊?” “恐怕是在那片山谷里。” 洪辰又道,伸手往屏风上一指。 雷飞凤也仔细看起了屏风,却见这个屏风和一楼的屏风并不相同。一楼的屏风只写了两个大字,二楼的屏风却是画了一幅图画。 “这画的是昆仑山?” 雷飞凤惊讶道。 “是。” 洪辰点头。 这屏风上所画的,就是连绵的昆仑山。而师徒目前所在的地方,在屏风上也画着,旁边还写了两个字“气宗”。若再往其他地方看去,还能看到在更北的方向,昆仑山另外的两座山峰之间,有着一片被夹着的谷地,而谷地的旁边,写着整幅图画上仅有的四个字中余下的两个字——“刀宗”。 雷飞凤也大概明白过来,道:“老师,难道这北海昆仑宗有两个,一个是‘气宗’,一个是‘刀宗’?” 洪辰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一个宗门分为两派,也属正常。云州的云墨派便是分为云雾山刀宗一脉和夜墨江剑宗一脉。既然北海昆仑宗的‘气宗’没有人,我们只好去另外一个‘刀宗’了。” 师徒二人记下了从气宗到刀宗的路线,然后离开二层楼阁,找了个平房进去休息。整个气宗虽没有人,生活设施倒挺齐全,不少屋子里放着炭盆,里面的炭还可以燃起来,而在这片平房的后面,皑皑雪地里,长着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菜。 洪辰与雷飞凤挖了些菜出来,找了口锅放满雪,又用炭盆生了火,把雪烧化烧开,再把菜扔进去焯水。那些菜原本是白中微绿,焯完水却变成了碧玉一般的颜色,晶莹剔透的,洪辰尝了一片菜叶,只觉十分爽口,便让雷飞凤也吃。 整个西凉国都缺乏蔬菜,人们以肉类和奶制品为主要食物,洪辰却在高高的雪山顶上吃到了从没在西凉国吃过的好吃蔬菜,欣喜之中,又对北海昆仑宗产生了新的好奇:“这气宗既然能在雪山峰顶建起这么多房子,同时还能种出蔬菜来,为什么又消失了?屏风上所画的那片山谷之中,刀宗是否还存在?” 盖上气宗之人留下来的被褥睡了香甜一觉之后,洪辰和雷飞凤挖了几颗菜,又再度踏上了路途。从气宗到刀宗,中间隔着一座山峰,需要下山上山再下山才能抵达。两人身上带的肉干可能支撑不到那时候,这些菜正好啃了应急。 迎着山间风雪,师徒俩又经历了两天一夜,才来到了那处山谷的谷口。而刚一到达,便有人来到了他们两个面前,道:“远方来的朋友,造访我们北海昆仑宗有何贵干?” 洪辰见那人三十多岁年纪,一身皮衣皮袍,腰间挎着一柄宽刀,又自称“我们北海昆仑宗”,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北海昆仑宗真的就在这块山谷里,总算找到了。便一拱手,道:“在下姓洪名辰,此番携弟子前来,是想与贵宗的高手交流一下武功。” “原来是洪少侠,在下胡图温,是北海昆仑宗的‘第十长老’。”那皮袍人上下打量着洪辰,见他本人年纪不大,心中不免有些轻视之意,待到目光落到了他腰间长刀消愁上,神色顿时一震,问道,“洪少侠是从云州来吗?” “是。” 洪辰一直把自己当成云州之人,毕竟那是自己走出桃源第一次到的地方,而算起来,桃源本身似乎也就在云州。 “洪少侠请随我来。” 胡图温语气比先前恭敬了不少,引着洪辰和雷飞凤往谷内走。 就和雪山各处一样,山谷之内同样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仿佛冰雪砌成的一般,比之前峰顶上气宗的建筑漂亮了许多倍。到了中间的街道上,有些人见胡图温带了两个陌生人来,都不免投来诧异目光,并纷纷议论,这是来了个什么人。 洪辰心情很激动,几经波折,终于到了北海昆仑宗,而就目前跟着的胡图温,只是北海昆仑宗的第十长老,已能觉察到他呼吸平稳有力,估计内功已经非常强劲,应是第五境的内功境界,武功到了一流高手的层次,不知前面的第一长老到第九长老武功究竟都怎样,北海昆仑宗宗主又如何。 胡图温带着洪辰与雷飞凤自山谷中间穿行,终于到了一座宫殿样的建筑之前,三人走进去后,胡图温吩咐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弟子道:“给这两位客人看茶。”那弟子立马去取茶烹茶,胡图温则示意洪辰和雷飞凤在旁边的座位坐下,并道:“两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十分辛苦。不过我们宗主日前刚刚闭关修炼内功,三天之内不见外人。你们要想见他,只能等一阵子了。” 洪辰道:“我也不一定非要见你们宗主。不知贵宗内功境界达到了第六重的有几位?” 胡图温道:“一共有三位,除了宗主之外,第一长老,第二长老都是内功第六重境界的高手。” 洪辰闻言一喜,暗道北海昆仑宗果然是个厉害地方,十大派其他宗门里如镇海宫之流可能都没有第六境高手,它一个宗门就有仨。 第149章 糊涂认 胡图温看见洪辰神情变化,便道:“洪少侠是想要见第一长老和第二长老么?” 洪辰点头:“正是。”还未道明确切来意,那胡图温就道:“洪少侠且在这儿休息,用些茶水,我这就去请他们二位过来。”接着就急匆匆走开。 雷飞凤望着胡图温背影,道:“老师,这人还挺识趣,也不多废话,直接帮咱们找人去了,倒省了许多事。” “这些北海昆仑宗的人长期居这种幽静之地,心中只有练武,所以才不愿在琐事上多耽搁罢。” 洪辰想起来多次偶遇的钱雪松,此人就属于除了研究武学什么都不管的,行事干脆,倒和北海昆仑宗的人有些相似。 雷飞凤借机又问洪辰一些有关内功的事,譬如刚刚提到的“第六境”是什么,洪辰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把从前跟季茶那里听来的东西,又和雷飞凤讲了一遍。雷飞凤听得心生神往:“真想见识那第七重境界‘千军境’是什么样子。” 洪辰又忆起刺杀虞国天子之夜那名带着天子飞走的神秘高手,心想,世上倘若真存在第七境的内功高手,那他十有七八就是。短距离中,依靠内力外放来实现凌空腾跃,洪辰自己也能做到,可那神秘高手显然不是这种踏空虚渡,而是一直无所凭借地往天上飞,实在是神仙一样的手段。 洪辰心中又泛起了新的嘀咕:那位高手武功如此之强,千军万马都挡不住,为什么不杀了皇帝,自己来做皇帝? 正思量间,之前被胡图温吩咐去烹茶的弟子已提了一壶热茶过来,给洪辰和雷飞凤各倒上了一杯。洪辰接茶谢过之时,顺便问道:“朋友,我来你们这儿时候,途径一座山峰的峰顶,上面有一片院子,里面的石碑上写着‘气宗’,与你们这边的‘刀宗’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空无一人?” 那弟子神色有些慌乱,没回答洪辰的话就提着茶壶退下了。 雷飞凤冲着他喊:“喂,我老师问你话呢!你倒是答个声啊!跑什么?”结果那弟子听到雷飞凤的话,直接一路小跑,消失在了走廊拐角处。 洪辰暗道,这“气宗”与“刀宗”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目前所在的“刀宗”显然就是北海昆仑宗,但“气宗”究竟是另外一个宗门,还是北海昆仑宗的另外一支?倘若是北海昆仑宗的另外一支,里面的人为什么又消失了呢? 既然那弟子不答,洪辰也只好等胡图温带着第一长老和第二长老过来再问。 雪谷街道上,胡图温正与另外两人走在一起。两人中,一人是个须发尽白却精神矍铄的精瘦老汉,另一人是个胡子连鬓的壮硕中年,皆和胡图温一样身着皮衣皮袍,腰间各挎着一柄刀。 精瘦老汉正皱着一对白眉,道:“胡图温,你可确认,那少年手里的刀是消愁?” 胡图温道:“盖木长老,我绝没认错。二十年前宗星河曾让我拿过那柄刀,我印象一直很深刻。这普天之下,恐怕唯有那一把刀是黑身白刃,还是把垂手拿着,刀刃足可拖地的长刀。他又亲口说是从云州来的,估计就是新一代刀帝传人无疑了。” 壮硕中年笑道:“胡图温,你可又别犯了糊涂,见到一把差不多模样的刀,又听说是从云州来的,就以为和刀帝有关。记得先前好几次有人拜山,你还没问清楚,就大惊小怪,说是某某高手,或者某某高手传人,结果最后一看,都是些二三流人物。” 胡图温神色急切:“欧瓦长老,我保证,我这次准没糊涂!那把消愁刀,我实在太喜欢啦,现在都能想起二十年前的情状,一定认不错的。” “若是真的,倒挺不错。”盖木长老语气感慨,“时隔二十年,云墨派的刀帝传人终于又来我们北海昆仑宗了。当年宗星河带着两名弟子来拜山,与我等论刀十日,那时胡图温你还是个没满二十岁的毛孩子,让人家带来的毛孩子一顿好打……十招打败你的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刘世良。”提起被打败的往事,胡图温脸上却不见丧气,“如今他已经成了云墨派的刀帝,这次来的,应该是他的弟子。” “刘世良不亲自来访,只让个弟子来,看来是瞧不上我们北海昆仑宗的武功了。”欧瓦禁不住“哼”了一声,“当年我只是三百招后一招惜败于他,现在若是再战,未必会输,可他却不来了。” 三人交谈之间,已经走到那所宫殿处,迈步进入,便见到了正坐着喝茶的两名少年。胡图温向着洪辰介绍道:“这二位就是我们的第一长老盖木,第二长老欧瓦,他们两个都是内功第六境的高手,武功是如今宗门之中除了宗主以外最高的。” 洪辰连忙起身,向着盖木和欧瓦各抱拳拱手,以表拜会之意:“晚辈洪辰。”雷飞凤也起身道:“晚辈雷飞凤,是老师的三弟子。” 盖木与欧瓦二人目光只往雷飞凤身上扫了一眼,便知这是一个不会内功的,而后仔细打量起洪辰,尤其盯了洪辰腰间的长刀好几息,又转过头来互相对视,彼此确认眼神,点了点头——这把刀的确是二十年前造访北海昆仑宗的刀帝宗星河的佩刀“消愁”。 按照道理,宗星河应该将佩刀传给了弟子刘世良,而现在却是一名少年拿着消愁,估计是宗星河新收弟子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刘世良的弟子。欧瓦便向着洪辰问:“尊师身体安好?时常练刀否?” 洪辰只以为对方是在讲客气话,答道:“师父康健的很,刀也经常拿,基本都是抓竹鼠宰了,带去河边烤。” 欧瓦一愣:“尊师……还真是好雅兴。”心里却在思量,“竹鼠”是什么玩意儿?听上去是种吃的,刘世良还有河边烧烤这种爱好? 相比欧瓦的拐弯抹角,年纪更大的盖木却一言直入了正题,问道:“洪小友来敝宗所为何事?” 第150章 气刀别 洪辰浑然不知自己因为腰间的长刀,被北海昆仑宗的人当成了刀帝传人,前代刀帝宗星河的徒孙,当代刀帝刘世良的弟子,见对方问得直接,也就答得爽快:“晚辈最近在内功修行和刀法修炼上遇到了疑难之处,望得到前辈们的指点。” 欧瓦却以为洪辰在敷衍,冷笑道:“呵,你有疑难不问尊师,来问我们?” 洪辰道:“我的情况,家师怕是解决不了。听说北海昆仑宗号称‘天下刀宗’,无论内功还是刀法都天下无双,我才特此拜访,希望得到前辈们的指点。” 欧瓦有些惊奇,心道,这洪辰若是刘世良派来找茬扬威的,应该不会说出“家师解决不了”这等话来,难道是真的是在武功修炼上遇到了刀帝都解决不了的疑难?接着问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洪辰便简要将自己因为内功与刀法变化致使罹患暗疾的事情说了,略过刺杀虞国皇帝与神仙山庄大战群侠等事不提。 盖木和欧瓦以及一边的胡图温,在听到洪辰自述内功已到了第六境的时候,脸上皆出现了震惊之色。他们一开始最多把洪辰当成个面相年轻一点的,内功到了第五重境界的青年刀客。却没想到,洪辰的内功竟到了第六境。 欧瓦有些不愿相信,待到洪辰话语刚完,便质疑道:“你内功真有第六境?” 洪辰道:“那是自然。” 欧瓦皱起眉头:“你可别骗人!” 洪辰道:“我为了治疗身上隐患而来,为什么要骗你。” “有没有骗人,试试就知道了。” 欧瓦话音还未落下,一只手已经化掌探出,往洪辰腰间打去。 洪辰见状立即以掌相对,一招大力神掌拍出,与欧瓦的手掌正好互相对撞。两个人都只用了三四分力,互相卸去力气之后,各自晃了晃,谁也没有往后倒退。 “还真是第六境!” 欧瓦难以置信地盯着洪辰,心中受到了莫大打击:连刘世良的弟子都是内功第六境的高手了,与自己对掌不分胜负,那刘世良的武功又该有多高了?如今再与刘世良一战,自己还能撑三百招吗? 盖木虽然也很惊奇,却并未像欧瓦一般丧气,而是露出赞许目光,连道:“好,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见过的内功第六境高手不少,洪小友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但如你这样的高手,内功底子一般十分扎实,很少会出现你所说的岔子。” 洪辰叹道:“这也正是为什么我来北海昆仑宗寻找前辈们解决问题的原因。正是内功境界太高,其他人都没法子为我解惑。天下恐怕只有北海昆仑宗擅长刀法与内功的前辈,才能找出解决之法来。” 盖木忽然也一叹:“话虽如此……但洪小友,估计我们也没法帮你。” 洪辰一愣:“为什么?” 盖木道:“因为这里只有‘刀宗’的人,最多只能在刀法上帮你,于内功方面,则爱莫能助。” “为什么?” 洪辰疑惑道。 “洪小友有所不知,‘气宗’的人因为某些原因,三个月前已经搬去了南方的胡州,如今昆仑山上只有‘刀宗’。‘气宗’的人修炼的内功才是北海昆仑宗的正统内功《昆仑诀》,而‘刀宗’的人修炼的内功则是《天刀真解》《九九玄功》等等,都属于配合我们的刀法《北海刀》的辅助内功,与其他种类内功触类旁通之处甚少。”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洪辰惊道。 欧瓦道:“尊师难道没跟你讲我们北海昆仑宗的情况吗?” 洪辰摇头:“没有。我来北海昆仑宗,也听一位朋友所讲,并不知还有气宗刀宗之分。” 之前洪辰对北海昆仑宗的了解,主要来自于查雨归。现在大概知道了,原来之前自己到的气宗,也属于北海昆仑宗,只是搬走了,才留下了那么一片空荡荡的院子。 “原来洪小友并不知道我们的情况。”盖木见状解释道,“北海昆仑宗的名字,就源于北海昆仑宗的两门绝学,分别是刀法《北海刀》,内功《昆仑诀》。无论是《北海刀》,还是《昆仑决》,都是天下至强的武学,举世无出其右者。但这两门武学正因为太过强势霸道,乃至于互相之间并不兼容。修炼《北海刀》的,内功只能修炼那些专门配《北海刀》的辅助类内功。同样,修炼《昆仑决》的,刀法也练不了《北海刀》,只能用一些杂七杂八的刀法。” 洪辰问:“那么说来,气宗和刀宗,就是因为选择不同,分为了两派?” “可以算是这样。”盖木解释道,“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天赋足够出色的人,可以同时修炼《北海刀》和《昆仑决》,但数百年时间里,整个北海昆仑宗都从未有人成功过。于是随着时间推移,有人以《昆仑决》为根基,修一身刀枪不入的护体气功,辅以各类刀法,也有许多人为了追求《北海刀》近乎完美的刀法技巧而舍弃修炼《昆仑决》,渐渐就有了气宗和刀宗之分,刀宗留在了山谷,气宗搬去了山顶,但还是互有往来,从没断绝过接触。只是三个月前,两脉之间发生了些事情,气宗的人不愿再留在昆仑山,南迁到胡州去了。” 听了盖木之言,洪辰刚至山谷时燃起的希望,顿时破灭了大半,但还不死心道:“虽然气宗不在昆仑山了,但刀宗的前辈们为辅助修炼《北海刀》而修行的内功,一定也有许多可取之处,未必与我的内功不通。还望盖木欧瓦两位前辈不吝赐教,为我解决疑难。” 盖木摇头还欲再劝,欧瓦却道:“盖木师叔,咱们也别拒绝啦。反正这位洪辰少侠的内功,刀法,都有前后变化而产生的问题需要解决。咱们就算不能帮他处理内功相关症结,起码在刀法上,咱们的《北海刀》称得上天下刀法之首,怎么也能对他有所帮助。” 第151章 阵换刀 接着欧瓦又对洪辰说:“刚刚只试了一下你的内功,却还未见识过你的刀法。要不这样如何?你随我去练一把手,正好增进我们对彼此刀法的理解,等之后帮你排解疑难之时,也能添几分经验。” “好哇。”洪辰欣然同意,又问,“去什么地方?” 欧瓦向上一指:“此殿之顶宽阔平坦,是长老们平日切磋刀法之处。你若愿意,我们即刻就可上去。” 洪辰说:“反正又没什么事情,那就现在罢。” 雷飞凤闻言十分兴奋,他还从未见过洪辰全力出手,对顶尖高手间的对决十分神往。胡图温也很激动,北海昆仑宗常有向往刀法的高手前来造访,但达到内功第六境的顶尖高手实在屈指可数,多年难得一遇。 盖木看了一眼欧瓦,大致猜出了其心思:欧瓦依然对二十年前败于刘世良心有不服,如今见了刘世良的弟子都和自己一个境界了,心里更是又多了一道坎,便非要亲自一试不可。 不过盖木也没劝阻欧瓦,不论其是胜是负,是迈过坎,还是陷入新的心障之中,都是习武路上的必经之事。盖木又望向洪辰,只觉这少年虽拿着当年宗星河的消愁,气质却与云墨派从前来的人多有不同,没准展现出的刀法,能让北海昆仑宗多一分收获。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句是《北海刀》的总纲,它并不是一门固定不变的刀法招式套路,将《北海刀》掌握到足够高境界的人,能从其他刀法,其他兵器,其他武功,乃至世间万物百态之间领悟吸纳,从而融合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刀法。所以北海昆仑宗尽管门派整体隐世不出,在雪山之中自给自足,却也从不排斥外来刀法高手的交流拜访,只是从不插手俗务而已。 洪辰自然不知盖木欧瓦等人的想法,只想着尽快把身体里的暗疾彻底治好,才好出去寻找白独狼,然后再去做更多的事。洪辰随着欧瓦登上楼梯,走过了许多台阶,终于站到屋顶之上,只见屋顶上铺着的并不是砖瓦,而是一条一条的长石板,结实坚固,上面还有着一道道刻痕,应是别人在上面交手切磋留下的。 洪辰与欧瓦相对而立,各自将手放到了腰间刀柄上。雷飞凤攥拳呐喊:“老师必赢,老师必赢。”旁边胡图温道:“这位雷小兄弟,你老师看上去岁数没比你大太多,已列当世顶尖高手行伍之中,想来你武艺也很出类拔萃,刀法相当厉害罢。” 雷飞凤怔了一下,随后支支吾吾地说:“那是自然。”随后心想:老师在狄州往昆仑山来的这一路上,教自己最多的就是帮旅店老板劈柴以抵宿资,虽然劈柴手艺越来越熟练,挣钱越来越快,可人又不会和柴一样站在那里等你砍,这劈柴用的刀法有个屁用。 “请。” 欧瓦右手摁住刀柄,将左手向前平摊,示意洪辰先拔刀。 洪辰毫不客气,直接抽出长刀,黑身一动,白刃闪光,正朝欧瓦身前劈去。欧瓦抽出佩刀,却是一把暗灰色刀身,刀刃上有斜字乱纹,刀尖有反刃的雁翎刀,比平常的三尺腰刀要长,又比消愁这样的长刀要短。 雁翎刀斜着一格,错开长刀斩击的同时,刀身微转,刀尖上的反刃顺势朝着洪辰肩膀挑去。洪辰侧身闪过这一击,挥刀下掠,刀刃直取欧瓦下半身。欧瓦忽转反手握刀,刀身竖着着往下一插,长刀便难以寸进。欧瓦提刀一挑,再度错开长刀,以雁翎刀的反刃袭向洪辰腋下。 洪辰撤步躲过,欧瓦乘势逼近,一刀接着一刀,速度愈发之快,使得洪辰甚至找不到挥刀回击的空档。欧瓦见洪辰只顾着躲,刀法基本使不出来,不由心生蔑视之意:原来这小子只是内功境界高,刀法却稀松平常。 洪辰也暗暗叫苦,消愁乃是长刀,适合肆意对攻,于这种见招拆招的灵巧中,却完全发挥不出威力来,反而束手束脚。此刻忽有一道念头从脑海闪过:“对啊,这就是刀法前后变化不合……我原本学的刀法规规矩矩,人家怎么出刀,我只管格挡和回击就是了。而后来衍变出来的刀法,攻势是强了,却失了守势上的精妙。” 洪辰索性不去和欧瓦拆招了,直接采取在神仙山庄大战群侠时候的方法,寻了个机会转守为攻,随后肆意挥刀,不讲究什么你来我往,刀刀都用出全力,势要把欧瓦手里的雁翎刀给震下来。 欧瓦见洪辰攻势渐猛,自己先前的招式抵挡不住,也转变用刀之法,由细微处的流动精巧,转为江河畅流般的大开大合,刀起刀落,与洪辰去硬碰对攻。 两柄刀上都裹了一层厚厚的刀罡,刀刃距离还有一尺之时刀罡就已互相撞上,溅射出的散碎刀气劈到地上,给原本就伤痕密布的石板上,又添了许多细小的坑洼裂缝。 二人如此互斗了一百多个回合,洪辰忽觉胸膛一阵发闷难受,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手上挥刀动作也稍一迟缓。欧瓦趁机猛攻,逼得洪辰立马落入下风,只能死守。洪辰察觉到体内真气有所滞障,运起狐魇步身法,连步后撤,道:“我换柄刀。” 欧瓦这才停下,道:“你的刀比我的好,在我面前吃亏,不是刀的问题。” 洪辰也不多解释,将消愁交给雷飞凤拿着,又对胡图温道:“胡前辈可否把佩刀借我一使?” “洪少侠尽管用。” 胡图温看两人相斗看得意犹未尽,当即抽出佩刀递给洪辰。 胡图温的刀,长不过二尺半,刀身却极宽,模样制式更偏于洪辰在桃源时一贯使用的伐竹刀,洪辰一拿到手中,轻轻挥了两下,努力平复心境,去找回从前使刀的感觉。 欧瓦瞧着洪辰挥刀,有些不耐烦地问:“好了吗?” 洪辰重重呼出一口气:“好了。” 二人提刀又战。这次刚过了几招,欧瓦就感觉洪辰的刀法,和先前全然不同。倘若说用长刀时是疾蹿的火焰,而换成这把宽刀之后,就变得如大海般辽阔深厚,每一次交击,欧瓦都感觉像是一刀劈到了棉花上一般。 第152章 天地刀 宫殿顶上,刀锋碰撞声音不断传出,响彻整个山谷。一开始北海昆仑宗的人们只以为这又是哪两位长老在切磋,并未太在意,只有一部分好奇的人过来观战。可过了一会儿,余下人也觉得这次切磋时间未免太长,且听上去比平时更加激烈,又听几个前去观看又回来带话的人说:“欧瓦长老在和一个外来的少年比刀!”便纷纷前往宫殿,走到房顶,观看这场少有的高手大战。 见了洪辰样子,众人都觉惊异好奇:“那个人是谁?年纪还这么小,竟能跟欧瓦长老斗个旗鼓相当。咱们宗里,只有盖木长老和宗主的武功比欧瓦长老高!”“是那会儿胡图温长老带来的外人,本以为是想来拜师学艺的,没想到竟是外来刀法高手。”“好多年都没这么厉害的刀法高手来昆仑山了,希望这一次来的人能给《北海刀》带来新的启发。” 雷飞凤听到那么多人夸奖自己老师,倍感得意,便面向众人,一举右手,大拇哥冲着洪辰一指,对着北海昆仑宗的人说:“看啥看?我师父。厉害罢!”别人一听这话,看向雷飞凤的眼光也多了两分敬意,都以为不以年岁论英雄,这小孩儿年纪不大,可名师高徒,师父刀法那么强,带来的弟子武功也不会浅。 欧瓦余光瞥到来围观的门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有几名自己亲传的弟子,自己却久攻洪辰不下,不禁心生焦躁:“这小家伙一换了刀,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没之前那么猛了,却越打越稳,我和他战了这么久,胳膊都越来越酸麻,他看上去却像个没事人儿!该死,我内力有些跟不上,要一直这么拖下去,必输无疑。”一时间出招多了几分主动,意在变化场上攻守局势,寻找洪辰动作破绽,趁机取胜。 然而洪辰逐渐找回从前使刀的感觉之后,每一个动作都自如圆满,滴水不漏,不管欧瓦从哪个方向进攻,刀有多快,角度有多刁钻,力道有多沉重,所有攻势,尽数挡下。洪辰站在一个地方,身子只在原处打转,不曾往外挪动一步,手中刀越挥越顺畅,不见一丝疲累之相,几乎已立在不败之地。 见无论如何也攻不破洪辰防御招式,欧瓦决定孤注一掷。他修炼的内功为门内先辈专为搭配《北海刀》而创的《天刀真解》,本人又是一名武学大宗师,结合内功与刀法,自创出了一套“天地九式”的刀法连招,可藉由消耗全身内力,以挥出极为强劲的斩击,连宗主和盖木长老都对天地九式忌惮三分。 这天地九式一旦悉数动用出来,几乎会将体内真气消耗一空,没有十天半个月休养,难以恢复。术高莫用,欧瓦自创此招式后,也仅仅完整使过三次而已,一次是试验,还有两次是与宗主和盖木切磋,今日终于要使出第四次。 真气在经络中翻涌,奔腾,注入雁翎刀中,于灰色刀身之上,凝成淡蓝色的罡气。欧瓦脚下几个碎步,到了洪辰正前,爆喝一声,刀锋掠起,一道宽有丈许的凝实刀气瞬间从刃上横着斩出,正是天地九式的第一式“开天辟地”。 这刀气来得极快,洪辰躲无可躲,只能硬接,手中宽刀斜着斩出,覆盖在刀身的刀罡将那道刀气撞了个稀碎。而这时,欧瓦已绕至洪辰身侧,“唰唰唰”瞬间劈出许多刀,斩出了天地九式的第二式“铺天盖地”,数十道杂乱刀气有的上,有的下,尽数向着洪辰袭来。 洪辰转身甩刀,刀锋凌空中划出来一个斜斜的圆弧,正将所有刀气都挡下。 两次攻势都被完美挡住,欧瓦并不惊讶,早已预料到。天地九式真正厉害之处并非每一式力量多强,而是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连使而出,对方短时间内就算能接下前面的,调集起的内力也无法把后面的招式给挡住。不过一个呼吸间,已使出第三式“改天换地”,竖着横着各一道刀气先后斩出。 洪辰两刀挡下第三式,欧瓦又使出了第四式“震天动地”,紧随之后是“翻天覆地”,“顶天立地”,“指天画地”,一串连招气势磅礴,震惊四方,而洪辰还击之时将刀气劈碎,更如绽放在刀锋上的烟花一般,格外绚烂。 天地九式已用出来七式,欧瓦观察到一直洪辰终于也有些手颤脚抖,似是内力支撑不住身体了,便将第八式“漫天盖地”挥斩而出,刀罡一离刀锋,就自动分裂成了一道道细小的刀气,如箭雨一般袭向洪辰。洪辰以刀画圆来勉力抵挡这数以百计的刀气,而欧瓦终于使出来最后一式“穿天破地”,挺刀向着洪辰直刺而去! 铛! 呼——嚓! 先是一道金铁交击之声,然后是兵器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距离再落地的声音。 洪辰双腿颤动,身子晃了晃,向后一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右手握着宽刀以刀身撑在地,左手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随后一阵大口呼吸。 欧瓦失神地站在洪辰前方,几息前还在手里的雁翎刀,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石板上。 整个宫殿屋顶安静无比,人们脑海中还在回放刚刚精彩交战的画面,这些一生都与刀法为伴的刀客沉浸在两名当世刀法高手对决之中,无法自拔。 “哈哈哈,老师赢啦!老师赢啦!” 雷飞凤是第一个欢呼的,一开始他见洪辰坐到了地上,以为洪辰输了,可紧接着发现那些北海昆仑宗的人一个欢呼的都没有,当即心下了然:他们一点都不兴奋不激动,可不就是他们的长老输了呗! 雷飞凤奔到洪辰身前,一脸自豪地将洪辰拉起:“老师,你太厉害啦,就站在一个地方都不动的,这欧瓦长老都被你打败啦。我听他们的人说,那劈出一堆风的招式是什么‘天地九式’,厉害着呢!老师你挡下这天地九式的招式叫什么?” 洪辰心想,我招式都是随心而动,哪里有什么名字?还未回答雷飞凤,就听见欧瓦一声长叹:“唉。二十年前,我败于你师父刘世良,如今又败给了你,原来云墨派的刀法传承,竟如此之强。” 洪辰听得发懵,忍不住道:“你说什么?刘世良?他可不是我师父。咱们的比试,又和云墨派的刀法传承有什么关系?” 第153章 北海刀 听到洪辰的反问,欧瓦也一怔,道:“你不是刘世良的弟子?宗星河的徒孙?” 洪辰说:“我和刘世良,云墨派没有关系。至于宗星河,他又是谁?” 欧瓦,盖木和胡图温都瞪大眼睛:合着是我们认错了人? 胡图温上前道:“你不知道宗星河是谁?” “不知道。”洪辰从未听过宗星河这个名字,如实道,“他是谁?听你们言语,似乎是刘世良的师父?” “他是前代刀帝!”胡图温又指着雷飞凤手里拿着的黑身白刃长刀,“你怎会不知道宗星河是谁?这把‘消愁’就是他的刀!” 洪辰始恍然道:“原来前代刀帝叫宗星河。这把刀从前是他的,但他不要了,后来被我捡到了,已经是我的了。” “这怎可能?” “小友,你可别糊弄我们!” “捡都能捡到绝世宝刀,你运气还真好哇。” 胡图温和盖木欧瓦都摇头不信,一代刀帝,怎会把刀乱丢? 雷飞凤也道:“老师,这把刀,你别是偷的罢?” 洪辰立即解释道:“这把刀真不是偷的。是原主人不要了,把刀藏在一个将军庙中石马的肚子里,又告诉了一位夫人,那夫人后来又告诉了我,我过去一看还真有,就捡了。”虽然其间具体发生的事情远比这几句话要繁复,但洪辰也只大概一说,就不讲细枝末节了。 盖木欧瓦胡图温三个人面面厮觑,一时无言。仔细一想,洪辰还真从未自报过家门,没提过师承名字,一切都是他们先入为主的想法。过了几息,盖木笑了笑,悠悠道:“原来世上除了我们北海昆仑宗与云墨派之外,还有其他刀法传承极为厉害的宗门。敢问洪辰小友来自何处,师承何人?” 洪辰如实道:“我从桃源来,师承我师父。” 欧瓦问:“桃源是什么地方,你师父又是谁?” “桃源是个四面都是山的小村子,我师父是全村唯一一个住在竹屋里的人,养了许多竹鼠。” 洪辰讲的尽是实情,但北海昆仑宗的人又岂会相信?只道他不愿报出真实身份,连“洪辰”这个名字说不定都是假的,纯属拿“红尘”的谐音来敷衍。但连自家宗门的第二长老都败在人家受伤了,人家不愿意说,他们也不好意思继续生问下去。 其中又以欧瓦的心情最为复杂。得知洪辰并非刘世良弟子之后,欧瓦宽慰了许多,心想宗星河连消愁都没留给刘世良,很有可能是觉得刘世良不合心中期望,或许如今刘世良本事已不如自己了呢。但马上又想到,世上竟还有一个他们所未知的用刀势力,里面一个少年都能打败自己,不禁感慨:“实在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长久地呆在这雪山谷中,我的视野完全被局限了,不知天下有如此厉害的少年英雄。” 盖木驱散了来房顶围观的弟子们,接着对洪辰道:“方才你与欧瓦交手,我已观察到你换刀前后用的刀法不一样,前种刀法是新的,后一种刀法才是你本来刀法。” “是啊。”洪辰将宽刀交还给了胡图温,又将消愁挎回腰间,“若一直用前一种刀法,输的便是我了。” 欧瓦这时道:“其实你前一种刀法并不弱,只是后一种刀法在单打独斗中太过占优,这普天之下应该没多少人能耗得过你。” 洪辰心道确实。从前多次与人交手中,唯有一次被罗轻寒逼得内力枯竭,那还是把少半内力耗在赶路和与天云三猛交战上。至于这次,由于使用消愁之时肆意消耗真气,及至最后身体里的内力也不剩多少了,不然也不会站不稳坐到地上。 “我们再换个地方详谈罢。”盖木道,“洪小友的刀法与我们的《北海刀》有许多共通之处,若能从中得到借鉴,于我们北海昆仑宗也是件大好事。” 一行人便离开宫殿屋顶,去了下面。雷飞凤嚷着肚饿,正好也到了用饭时间,几人便去吃饭。北海昆仑宗的弟子衣食大多取自雪山,也有拿着山中特产下山和村民们交换或者去市镇贸易的,洪辰等人吃了满满一盆卤山羊肉,几盘水煮大叶菜。大叶菜便是洪辰曾在气宗吃过的那种蔬菜,十分耐寒,还有一个名字叫“白玉菜”,是雪山名馐“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主材,清淡寡味,但口感上佳。 吃过饭后,洪辰与盖木欧瓦去练功之地交流刀法心得,雷飞凤百无聊赖,让胡图温带自己去逛雪谷。胡图温本来也想听听高手论刀,怎奈盖木欧瓦两位长老不喜被小孩子打扰,打发胡图温去带孩子。胡图温又不敢冒失地将雷飞凤交给其他弟子,只好亲自陪同。 雷飞凤第一次到武林门派中作客,对什么都好奇,一边逛,一边问胡图温他们怎么穿衣吃饭,怎么收新弟子,门人要不要结婚,结婚以后还能不能留在宗门里,生病死了以后怎么办等等。胡图温也逐个回答:山上有着难以采摘的雪莲雪参,难以猎取的雪兔雪豹,我们采了捉了就能去山下卖出去,得来的钱再来采买物资。新弟子大抵都是门人后代,或者在附近山民中发现的好苗子。结婚是可以的,能让妻子留在山外,也能把妻子接到雪山,但倘若要做自己的事业,就要离开宗门,并宣誓不得向山外江湖透露门内隐秘。 雷飞凤说:“你们不让离去的弟子和别人讲北海昆仑宗的情况,倒自己在门内对访客一股脑地全都说啦。”胡图温笑道:“能告诉你的,自是不别人知道的。不让弟子们乱讲,主要是不想让北海昆仑宗被外事打扰。这天下江湖门派,大抵都和俗务多有牵连,随着天下变化而兴衰,我们北海昆仑宗不问世事,却可以一直独善其身,持续发展。” 两人走路之时,时常会遇到一些年纪不大的北海昆仑宗弟子,他们听说胡图温长老领着的小孩儿是打败欧瓦长老之人的弟子,就一个接一个地涌来,表示想和雷飞凤切磋切磋。雷飞凤自然来者皆拒:“我武功学得不到家,控制不住力道,一旦不小心伤了你们,你们哭起来事小,我老师生气事大,不打,不打!” 第154章 昆仑诀 雷飞凤逛累了就去吃,吃完了也到了晚上,胡图温给他找了个地方歇着睡觉。半夜起来尿尿时,雷飞凤发现洪辰没在,只以为老师是去其他地方休息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起床时,雷飞凤一睁眼,却见洪辰坐在屋里桌子边,面前摆放着已经收拾整齐的行李,好奇问道:“老师,咱们是要走了吗?” 洪辰开口说:“是。” “你的病这么快治好啦?” 雷飞凤既惊讶又兴奋,只要老师的病好了,自己就能学内功了。 洪辰却摇了摇头:“没有,这里也没法彻底治好我的病。” “为什么?”雷飞凤问,“不是说,到了北海昆仑宗,你的病就会好吗?” “因为气宗离开了。唉。”洪辰叹了声,道,“盖木欧瓦两位前辈能悉心教我在刀法中由异见同,以达成不同刀法间更加自如的过渡,好随心所欲地使刀。但习练武功,刀法内功二者离一不可,刀宗的内功尽为刀法附庸,与我习练的内功迥乎不同,他们有见解,却不能完全地开导根除。” “那这么着,我们还得再去一趟胡州?” 雷飞凤颇有些丧气,单来到北海昆仑宗,就耗费了长久时间,要是再去一趟更加偏远的胡州,还不知道得哪年哪月才能达成。 “倒也不必。”洪辰说,“我们再去一趟气宗旧址就好啦。” 雷飞凤问:“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洪辰答:“拿功法。” “什么功法?” “《昆仑诀》。” 雷飞凤还犯着迷瞪,已被洪辰拉起,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 两人离开山谷时,并未有人相送。雷飞凤背着行囊走在雪里,还有些生气:“马勒个巴子,去了好多地方,就属他们最无礼,连道别都没有。” 洪辰说:“道别只是个形式罢了,他们已把最贵重的礼物送给我了。” 雷飞凤神色大振:“什么东西?原来这大雪山里,还藏着什么宝贝么?是在冰川上长了一万年的雪莲,还是活了一千年的豹子精的皮?” “都不是。”洪辰摇头道,“你正背着呢。” 雷飞凤闻言立马停下步伐,摘下行囊,将其打开,却只看见除了些许食物外,便只有一本本线装书,顿时一怔:“怎么都是书?” “就是这些书。”洪辰从中拿起一本,一边翻,一边道,“北海昆仑宗立宗久远,涌现出不知多少宗师人物,那些刀宗的前辈们不仅自身刻苦磨炼武功,还着书立说,将自己对刀法的领会都编写下来,传给后人。昨夜我与盖木欧瓦两位前辈交流甚欢,辞行前,他们送我这些书籍,这样一来就算离开了刀宗,只要翻书阅读,也等与历代宗师们对话。对了,这里面还有《北海刀》的刀法总纲与基础招式,待离开雪山,休息足了,我便教给你。” 雷飞凤一开始听得不以为然,只觉得北海昆仑宗的人是在敷衍老师,但到了最后,知晓北海昆仑宗的人连《北海刀》都相赠了,老师更要交给自己,顿时大喜过望,“啪啪”地拍了自己脑袋两下。 洪辰问:“老三,你干嘛打自己?” 雷飞凤揉着头顶道:“我这不是怕自己在做梦么?”又说:“《北海刀》可是他们的大宝贝罢,竟直接拿来送给老师,还真够大方,大胆!也不怕被别人学了去?” “他们有什么好怕的?”洪辰将书籍装起,把行囊重新给雷飞凤背上,“越多人学《北海刀》,他们就越欣喜高兴,因为每个人练《北海刀》,都会有各自的心得体会,会不断丰富《北海刀》的发展,让天下刀法更加繁荣兴盛。” 雷飞凤道:“那按理来讲,他们如此大方,谁来就送谁一本,他们北海昆仑宗又这么有名,人人不都得想要《北海刀》?那么来讲,《北海刀》早该全天下都是了啊?” 洪辰又笑着:“没有专门辅助的内功,《北海刀》的总纲与基础招式,其实就和平见的套路刀法没什么区别。就和练内功的人都会学一式没什么用的大力神掌一样,《北海刀》充其量就算一套刀招,并没有多大价值。” “那有什么好学的啊?”雷飞凤听到这便泄了气,“有时间学这种基础玩意儿,还不如多练一下老师以前教我的刀招呢!” 洪辰并不多和雷飞凤解释,二人沿着来时的路一直往回走。赶上这两日山风不大,倒一路顺利地抵达了气宗所在的山顶。洪辰从行囊中拿出一沓纸一根笔和一套墨砚,并让雷飞凤去弄点雪化成水来磨墨。 雷飞凤问:“我们到这儿不是来拿《昆仑诀》的么?写什么字呀。” 洪辰回答:“《昆仑诀》就在各个屋子的墙壁上画着,我们得抄下来。” 雷飞凤瞪大眼睛:“马勒个巴子,老师,北海昆仑宗的人在逗你玩呢吧!要是画着的那些玩意儿是《昆仑诀》,他们为什么不自己临摹下来编成书?就算他们自己不练,总也得弄几本书留着罢。” “他们的确有《昆仑诀》的原本,也给了我,就在行囊里放着。”洪辰道,“不过《昆仑诀》原本只记载了内功心法,这里墙壁上却写着那些练功之人的心得注释,画着他们练功之时发生感知的窍穴经络,我在此逐一抄录下来,便等于请了几十数百个老师,不用再专程往胡州去一趟了。” 雷飞凤只好帮着洪辰逐个屋子磨墨抄书,同时自己也照着《昆仑诀》的心法去练,一整天下来,却一点气感都没感应到,越来越丧气,问洪辰道:“老师,我是不是没练内功的天赋啊?这些心法我念了一遍又一遍,一点效果都没有。” “老三,练武不是速成之事。”洪辰一边将一沓抄录好的纸用针缝起来,一边说,“尤其是《北海刀》与《昆仑诀》这样的武功,最讲究基础与沉淀。为什么北海昆仑宗的人要隐居在雪山之中练功?就是为了竭力避免外面的诱惑,否则心生不安,易骄易躁,便不容易练成武功,练成了也往往有着隐忧弊端。” 第155章 西凉变 气宗的屋子不算太多,但逐个将各屋墙上悬挂的图画和文字摹完抄完,也花了洪辰与雷飞凤三日时间。洪辰也并非只做单纯的抄写,落笔时常细思个中诀窍,倘若有理解不够透彻的地方,便与雷飞凤商量琢磨,也就相当二人一块学起了《昆仑诀》。 洪辰虽从未系统地学习过内功,对内力运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毕竟修为底子在身上摆着,对基础的内功修行自然高屋建瓴,领悟起来极快,待到将气宗留在墙壁上的功法图和注释心得集结成三个册子时,已初步将《昆仑诀》的基本心法与运功线路纯熟于心,只待勤加修行,以增进掌握运用之能。 雷飞凤却直到下山时仍未找到气感,怏怏不乐,平时总喜欢找个话题就喋喋不休,这次一连数日都不怎么说话。洪辰安慰几次,见没什么效果,也便随他了。 回到山下村庄,洪辰把雪里飞从村户处牵来,载着雷飞凤往狄州中部行去。治病方法已经觅到,当务之急是找到白独狼。行了几日,到了一座小城歇息时,洪辰方从当地人口中得知,就在今年年初,自己还在昆仑山上的时候,西凉发生了一件大事。 说一件大事也不恰当,是一连串的事加起来,使得西凉陷入了少有的动荡。 先是年关之时,西凉派去胡州监政的最高位官员——现任督胡使,被人暗杀,胡州顿时陷入动乱,一些人趁机打出摆脱西凉奴役的旗帜,纠集山民,起兵谋逆,意欲攻陷西凉所设的督胡府。 西凉本身对胡州管束就弱,且胡州位处高原地形多山,铁骑难以攻入,西凉朝廷不得不商议派兵镇压之外的对策。从各地放出的口风来看,朝廷目前的打算是遣人议和,先拿出足够利益,稳住胡州那些人。 可南方胡州的事情还没搞定,东方羌州又起风波,一些部落言今年风雪太大,牛马羊冻毙太多,拒缴年税。西凉朝廷下令可暂缴一半年税,余下份额来年一并补齐。可那些部落就连这一半年税都不愿脚,而大羌王作壁上观,西凉朝廷只能亲自派税官与卫队去收税。 税官刚到第一个部落,受到当地牧民热情招待。是夜,税官喝得大醉。翌日,一个漂亮女孩儿向着部落可汗哭诉,说自己昨晚路过税官的毡房时,被他拉进去玷污了。可汗立马找税官质问,税官自然否认,可汗又找那女孩儿来与税官对质,女孩儿一口咬定是税官做了禽兽之行。税官道:“昨夜玷污你的人断不是我。但本大人高风亮节,怜你年幼无辜,不嫌你失贞,收你做个小妾可好?” 税官原本想着息事宁人,岂料草原之民以此为辱,几名壮实牧民激愤而起,打倒拦在税官身前的卫兵,一名年轻勇士提刀上前,一刀砍下了税官脑袋。可汗没有惩戒年轻勇士,而是将税官脑袋高悬在部落辕门之外,称部落可以灭亡,但不可以受辱,他们从此只为自己而生活,再不受西凉管辖。 此事一起,草原部落从者甚众,包括天狼部落等大部落在内,草原上有数百个部落吹响了自由号角,表示已做好了迎接西凉铁骑的准备。大羌王对这些部落不加管束命令,只让还没造反的各部好生牧羊放马,不要妄动。 西凉朝廷对羌州之计自与胡州不同,见草原上这么多部落造反,立马起兵攻打,十万铁骑踏过积雪遍野的丘陵和尚未融化的冰河一路冲至草原,同反叛的部落交战。 羌州战火初燃,狄州乱象又起。原本各处占山为王的盗匪们这时更加猖獗,趁着朝廷集结大部军力陆续开赴羌州之机,四下劫掠资财。 洪辰刚到的这座小城,就在一日之前刚被一伙山贼洗劫过,许多家庭赖以过冬的肉干乳酪果脯都被抢了。洪辰所住的旅店,也被劫走了一马车的东西,其中包括了旅店近乎所有的食材。所以洪辰住下以后,就算有钱,也没法买到新鲜吃的。 旅店后院里,刚劈完柴的洪辰正在给雪里飞喂草。旁边雷飞凤正坐在井沿上,使劲撕咬着一块陈得邦邦硬的黑色肉干,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才啃下来指头大一小块,含在嘴里嚼了嚼,又“哇”一口吐了出来,骂道:“卧槽,这肉吃起来好酸!” “你将就着吃罢。”洪辰开口道,“别抱怨啦,这座城里,大家也就勉强保住自家人的口粮,谁家也没多余的食物来卖。何况咱们也没几块银子。” “马勒个巴子,反正老子吃不下去!” 雷飞凤一直学不会内功,心情本就差到极点,一气之下,将肉干往后一扔。 “哎呦!” 一道痛呼响起,洪辰与雷飞凤都望过去,却见旅店老板闭起了眼睛,神情扭曲,一手捂着额头,龇牙咧嘴一阵抽凉气,脚边还落着硬如石头的黑色肉干。 洪辰连忙上前赔不是,而旅店老板把手放下,见满手都是血,立马驱赶洪辰:“赶紧给我走!走,走,走!我见你们俩可怜,让你们劈柴抵房费和餐费,你们还拿石头砸我?我不做你们生意啦!走,走!” 于是洪辰与雷飞凤就被旅店老板赶了出来,两个人一匹马刚出院子,大门便“咔啦”一声紧紧关上。雷飞凤回头大声骂:“马勒个巴子,那不是石头,就是你给我们吃的肉干!”院子里却没任何回应传来。 洪辰也张不开恳请旅店老板让自己回去的口,揉了揉发空的肚子,叹了两口气。 雷飞凤又朝院子里骂了两句,接着转头对洪辰说:“老师,你带我去吃好吃的吧!” “哪里有什么好吃的?”洪辰往远处一望,“雪里飞还没休息过来,没法骑着快跑,离这儿最近的市集,也得走上半天呢。” “老师,咱们去抢了这座城的山贼那儿吃啊!”雷飞凤道,“整个城好吃的都被他们抢去了,以老师的武功,咱们只消知道山贼在什么地方,就能去他们那儿饱餐一顿!不,不是一顿,老师把刀一抽,凌空劈几下,保管他们吓得跪地求饶,给咱送上几大车美食。” 第156章 山贼王 洪辰一想,雷飞凤之言还真挺有道理,城里东西都被贼抢走了,想吃自然要去贼窝。便随意找了个路人,打听到那伙山贼扎寨在西边距离此城八十多里的山岭之中,约么有百余号人马。路途不算近,洪辰找了户民家,给了点碎银,让雷飞凤和雪里飞暂待一晚。 雷飞凤不愿留下,要和洪辰一起去打山贼。那民家男主人在一旁听见洪辰要去贼窝,登时劝阻道:“这位少侠,你可千万别蛮干。那伙山贼厉害得紧,首领号称‘山贼王鲁夫’,使一柄百斤大钢戟,麾下还有好几员悍匪,各有神通。官兵们几次剿匪都铩羽而归,久而久之就放任他们了。少侠就算武功高,单刀匹马也不是那些人对手啊。” “嗨,你是不知道我老师有多厉害,他几个月前……” 雷飞凤正欲和民家主人讲一下洪辰连虞国皇帝都差点杀了的英勇事迹,以说明小小山贼实在不足为虑。但洪辰马上制止了他,并对民家主人道:“虚实起码要看看的,那些山贼劫掠了那么多食物,百姓却不知几多人要忍饥挨饿。”民家主人又道:“城内有些人也对山贼恨得咬牙切齿,若能喊他们同去,或许能让山贼忌惮,交还一些食物回来。” “万一激怒山贼,弄伤人就不好了。我一人即可。” 洪辰没再多说,只带了消愁长刀和一皮囊清水,就踏上了往山寨贼窝的路。 轻装上阵,又运起轻功“燕返巢”,洪辰赶路速度并不比奔马慢,只不过时走时停,途中又猎了只野兔烤来充饥,待到抵达山贼藏身山岭之时,已至日落。 洪辰并未就地休息,而是趁着夜色深入山林,寻找山寨所在。走了一阵子后,闻到些烟火味道,循着气味方向一直行进,又过了几里之后,终于望见林间火光,听到了一阵吵闹嘈杂声音。 想来前方就是山贼营寨,洪辰加快步伐走去,伸手按在了刀柄上。待到离着那片燃着火光的林中空地仅有几十丈之时,黑暗中忽响起一声类似鸟叫的声音,洪辰听得眉头一皱,而空地里也紧接着一阵响动,有人呼喝道:“来点子啦!”“几个?”“听叫声,就一个。”“干他姥姥,一个人也敢来咱们山寨,简直不知死活!” 洪辰始知这群山贼警惕甚高,在林中伏有暗哨,目光一瞥,即见一人从几丈外的树上跃下,往空地那边跑。洪辰疾奔过去,几息便赶到那人身后。那人见逃不过,转身挥刀朝着洪辰砍去。 洪辰左手一掌拍断了暗哨的刀,顺势揪住了他衣领,道:“你们是抢了莎木城的那伙子山贼么?”暗哨见洪辰竟有肉掌断刀的本事,不由大骇,但想着身后就是百十个弟兄,胆子又肥了起来,朝着洪辰吼道:“是又怎样?哪里来的憨货,竟敢来自投罗网!你可知我们大当家便是赫赫有名的‘山贼王鲁夫’?” 听到“山贼王鲁夫”这个名字,洪辰既知没找错地方,便放下暗哨衣领。暗哨只以为来人怕了,刚想冷笑相讥,却被一掌劈到侧颈,顿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洪辰抽出消愁,白色刀刃反射着林间篝火照来的红色光亮,似染了层血一样。对手虽只是群山贼,洪辰却并未当等闲乌合之众对待。江湖中人,一般外号越响亮,武功就越强,谁要是敢没什么能耐起个口气极大的名,早就被各种看不顺眼和找事儿的人给打成猪头了。这群山贼的首领既然敢号称“山贼王”,想来也是个颇有能耐的家伙,不可掉以轻心。 奔至空地,洪辰立见几十号子穿着兽皮的山贼,不过其中拿着刀的还是少数,大部分都只抄着木棍,没有弓箭手,倒有几个拉着弹弓的,装备很是简陋。篝火旁边,粮食肉干和奶酪堆成了小山,一罐一罐或封装完好或已经打开的美酒四处散落,此外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皮草银两,想来刚刚才经过了一番清点,正在举行庆祝。 还有其他山贼正骂咧咧地往空地处赶来,洪辰握着刀,目光在中间那群山贼身上游走几遍,开口道:“谁是山贼王鲁夫?” 一个披着兽皮,蓄着大胡须的壮汉从人群中走出:“我就是!” 洪辰说:“你们抢了莎木城的食物和钱财,好多人家填不饱肚子了,外面的旅人到了那里有钱都买不到吃的。快将东西还回去,不然我只好强迫你们了!” “呵,呵呵!”山贼王鲁夫冷笑两声,道,“原来是个毛都没长齐,就来见义勇为的江湖少侠。但你想扬名立万找些小蟊贼还行,竟想拿我山贼王鲁夫开刀,可真是不长眼!”随后对着左右一喝:“取我百斤大钢戟来!” 马上就有两名山贼从不远处扛来一柄丈许长的通体钢铸方天戟,“嘿咻嘿咻”地吆喝着似乎十分费力。山贼王鲁夫一把薅过大钢戟,举过头顶挥舞,运斤成风,周围山贼都一阵鼓掌喝彩:“老大实在太厉害了!”“那边的小子瞧好了没有?赶紧滚吧!不然那老大一戟戳死你。”“老大所过之处,这杆大钢戟一亮出来,别人就闻风丧胆,把美酒珍馐皮草钱财拱手相让,哈哈!” 洪辰倒有些奇怪,百斤战戟于寻常武人算个吓人兵器,可部分江湖二流高手用的兵器比这还重得多。譬如金刀门王远威一柄冷金刀重达三百斤,一刀下去能将一整个人甚至一整头牛如切泥巴一样劈断。这群山贼以此为傲,倒显得有些没见识。 洪辰举起消愁,道:“鲁夫,还有你们这群山贼,倘若自认是好汉,就去劫富济贫,锄强扶弱。你们却成天欺压弱民,抢夺他们的食物财富,这算什么本事?就算你是山贼王,我也得让你把吃进去的给吐出来。”说完向着身侧一挥长刀,喷薄而出的刀气直掠出去了好几丈远,砍断了沿途七八棵树。 一棵一棵的树轰然断倒在地,山贼们全都看傻了眼。山贼王鲁夫呆怔原地,手里的大钢戟“哐当”一下砸在了地上,戟头落在一个山贼脚上,那山贼“哎呀”一声一脚踢开了大钢戟。 洪辰看得吃惊,那随意一脚踢开百斤重大钢戟的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帮众,难道这伙山贼全都是内功高手,这神色是在嘲笑自己? 洪辰心中正有些发憷,暗道不该如此莽撞就闯进来。忽然间,那山贼王鲁夫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一拱,一张脸表情扭曲,看上去跟要哭了一样,咧开嘴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人王鲁夫,只是个普通山贼,您就把我当成个屁,放了吧!” 第157章 寻独狼 王鲁夫一跪,其他山贼也纷纷告饶,一个个道:“大侠,大侠饶命啊!”“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大侠大人有大量,望大侠开恩,开恩!”“我们只抢了食物钱财,没有害莎木城里一个人的性命,大侠你一定要明鉴,明鉴啊!”十息之前还嚣张狂妄的气焰,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洪辰始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一群普通山贼,走上前去伸脚往那大钢戟上一踩,竟直接把戟杆给踩扁了,心中了然:“所谓百斤大钢戟都是他们吹的牛皮,其实就是个空心玩意儿样子货,还没十斤重,一切都是装模作样吓唬人。” 洪辰又厉声逼问:“你们这些山贼,都干了些什么事情,一五一十给我讲出来。”山贼首领王鲁夫早就被那凌空劈出刀气的本事吓破了胆,对洪辰知无不答。 一番询问后,洪辰才知道,这上百号山贼,也不是什么大盗悍匪,大部分其实就是从一些村镇城池里跑出来的穷困流民,少部分人如王鲁夫之流,是犯了事情不想坐牢就纠结一干人等落草为寇。 他们这些人基本没什么本事,劫掠不了训练了武师卫队豪贵之家,去抢普通人也害怕真打起来自己有死伤风险,便想了个法子,给王鲁夫起了个“山贼王鲁夫”的绰号,又请会打铁的匠人打造了一柄空心大钢戟,每至一地便耀武扬威耍弄一番。被劫掠的老百姓们见贼首勇武过人,山贼数量也不少,又只抢食粮和部分钱财,不害命不抢人,便不怎么反抗,将家中余粮拱手奉上。 林子里说是山寨,实际上就是一片搭起来的树屋木棚,住的不仅有山贼,还有他们的家人亲属。洪辰往那边一瞥,看见了一些小孩和女人正好奇地往自己这边望,觉得这群山贼大多为生活所迫,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便道:“不是说官兵数次剿匪么?你们这点人手和本事,是怎么挡下来的?” 王鲁夫答:“我们会找人下手,从来只抢平头百姓,什么官员富商全都不找,于是那些官兵们也就出工不出力,到了林子来溜达一圈就走了,就算深入进来,我们的暗哨放出个讯号报信,大家伙一喧哗吆喝,也就把他们吓跑了。” 听完解释,洪辰只觉此事颇为可笑,王鲁夫等人只是群乌合之众,而他们抢掠的村庄城池有的人数超过几千,真要是青壮们联手反抗,这群山贼只有灰溜溜逃跑的份儿。但就凭着一个“山贼王鲁夫”的绰号外加一杆假的大钢戟,竟能抢走一座城的口粮,且屡试不爽,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鲁夫见洪辰年纪不大,对自己和手下们的态度又不甚强硬,胆子不禁大了起来,嬉皮笑脸道:“大侠,你武功这么厉害,不如就留下来,教咱们练武功。等咱们都厉害了,再收服其他山寨,等全西凉的山贼以咱们为尊,到时候大侠就是真正的‘山贼王’!” 洪辰呵斥道:“你想得倒美!做山贼很光荣么?你们又不是没手没脚,既到了没人管束的荒林,自己开土种菜养庄稼畜牧牛羊又不是不行,还非要去吓唬人去抢,分明就是好吃懒做,投机取巧。就此收手,把抢来的东西尽量还回去,为时未晚。真要是一个个都当了真正的山贼,哪日官兵要杀鸡立威,就先拿你们这群人开刀。” 王鲁夫又连连磕头认错,其他山贼也纷纷保证:“我们以后再也不去抢劫啦。”“大侠说得对,咱们有手有脚有地盘,开垦林地做什么不好?”“其实我早就觉得抢别人东西不好,只是想着大家都过去了,我只消喊话助威,得来的东西便能分上不少,白捡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就跟着了。”“以后大家伙还是不要做山贼了,诚如大侠所言,这是朝不虑夕,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啊。太危险了。” 见这群人心有悔过之意,洪辰也不多追究,只让他们留下一小部分食物过眼前日子,其他东西都得还回去。王鲁夫等一干山贼起初还不乐意,说抢都抢来了,也算不清账了,不如就留下,以后再给莎木城的人送些东西做赔偿。洪辰又提刀凌空几下劈砍,这次将几个人手里的刀都给劈弯了,山贼们终于惶恐同意。 山贼们忙活半夜,将抢来的东西分装到九个骡车上,又连夜拉出。洪辰坐在最后面一个骡车上,亲自督促山贼们将赃物运回去。王鲁夫就坐在洪辰身边,问:“还不知大侠姓甚名谁,等过一阵子,我让兄弟们出去多宣传宣传大侠让我们迷途知返的事迹,好让大侠名声添几分光。” “不必了。” 洪辰不欲出名,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过对王鲁夫递过来的羊腿,倒欣然接受,双手捧着,大啃起来。 直到翌日中午,骡车才走到莎木城。一开始百姓只以为山贼们又来抢劫了,一个个哭嚎着关闭门窗。直到王鲁夫在街上大喊:“我山贼王鲁夫把口粮来还给大家啦!”人们才从窗户探出头来,见骡车上拉的还真是从前被抢去的东西,就大起胆子,出了门。 洪辰半路就带着满满一包食物跳下骡车,绕到雷飞凤待的那户民家,把他和雪里飞都接了出来。雷飞凤听洪辰讲了昨夜经历,捧腹大笑道:“啊哈,山贼王鲁夫原来是个叫王鲁夫的山贼,不是什么山贼王,可真笑死我啦。” 洪辰说:“你以前整天吵着要当山大王,我看山大王生活还真不怎么样。起码这王鲁夫也整天介为吃饭穿衣发愁,他老婆也是个五大三粗的农妇,不是什么娇滴滴美娘。” 雷飞凤啐了口吐沫:“山大王?王鲁夫也配?他就一大骗子。等我从老师这儿学了真本事走,我再把我大哥二哥也找在一起,我来当大大王,封他们两个一个当二大王一个当三大王,收三千精兵占据险要山头,肆虐一方,到时候朝廷官员都得求着我。这种山大王才有吃有喝有地位,晚上还有姑娘睡。” “也不知老大老二他们去了何方。” 洪辰想起火神龙和风麒麟,这两个人才华天赋都比雷飞凤高出不少,尤其是火神龙,年纪不大却很有见识,倘若碰上什么好机缘,以后一定能成为个响当当人物。 雷飞凤道:“老师,我都不想他们两个去哪儿,你还想什么?只要大家以后都越来越有名气,早晚能再见到的。倒是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逃到不知道哪里去的白独狼啊。” “再往前面的城打听打听,应该能知晓有关消息的。”洪辰道,“倘若他真是和那个人师出同门……一定耐不住性子,要整出大事的。” 第158章 二狼神 往南又行了三个市集,两座小城之后,洪辰与雷飞凤终于到了一座繁华大城。在这里依然没打听到有关白独狼的任何消息,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在去年刚至狄州之时,洪辰便疑心鹰狼堂新出现的狼头面具高手,可能就是逃窜至狄州的白独狼。而从西凉国发生动乱这段时间,这个狼头面具高手带领手下又做了许多大事,在狄州先是缉拿了十八名意图结党谋乱的将领,又活捉了数名试图东逃虞国的卧底奸臣,此后接连镇压各地猖獗的匪徒,立下煊赫大功,日前已被西凉皇帝封为“第二狼神将”,成为了鹰狼堂乃至整个西凉朝廷之中,都风头最盛的人物。 鹰狼堂是直属于西凉皇帝,只听从皇帝命令,对皇帝本人负责的特殊机构,里面尽是武学高手。其中又以三大鹰神将,六大狼神将为首。鹰神将负责保护皇帝,处理机密事宜,狼神将则统领鹰狼堂大部高手,为皇帝翦除朝廷中不安稳的因素,都是皇帝极为信任之人。 狼头面具高手成为第二狼神将后,由于没有名字,许多人都直接称他为二狼神,声名逐渐传播到狄州各地。 随着打听到越来越多有关“二狼神”之事,洪辰愈发怀疑,这二狼神,就是白独狼。首先出现的时机极为巧合,二狼神出现正是在白独狼从羌州消失不久之后。其次,从武功表现来看,二狼神亲自抓捕的十八名谋逆将领之中,存在一流高手,可见二狼神的武功至少也达到了一流的水平,而一流高手虽然比顶尖高手多,但依然是极为稀少的存在。再后面,就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洪辰从心底就相信二狼神极有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除此之外,洪辰身边又添了一件喜事。修炼内功一直没有气感的雷飞凤今日终于有所开悟,感知到了真气流动,按照境界划分,已到了“悟气”之境。洪辰颇感欣慰,这些日子里他对《昆仑诀》理解的进境很快,藉着前人经验,在许多地方有所开悟,并把所感所得悉数传授给了雷飞凤。只不过雷飞凤全无内功基础,消化起来很慢,洪辰也不懂得如何去教,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心法和道理,费了大半月的功夫,总算让雷飞凤达到最基础的一个境界了。 雷飞凤本人倒没有多么喜悦,反而还比先前更加丧气了。“悟气”往后就是第二境“觉明”,第三境“入微”。他只是初具气感,连吸纳真气都不知何时才能做到,更别提离着需要储存真气入丹田,控制真气游走全身经络窍穴的“觉明”境界有多大距离了。就算到了“入微”境界,也只是内功修行的下三境,意义不大,离着真正能派上用场的第四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更别提第五境,第六境了。 那些北海昆仑宗气宗之人,很多初学内功一两天就身有气感,十天半个月入觉明境,一年即到入微境,然后再过十年,二十年,都没有到破晓境,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没到第五境和第六境。雷飞凤觉得,他们练功的速度对比自己已是极快,又是北海昆仑宗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子,天赋自然极佳,饶是如此,大部分人也就那样,自己以不如他们的天资,再努力又能到什么程度呢?于是雷飞凤一路上练功越来越怠惫,到后来即便洪辰捧着书一字一句地教他,他也不听了。 洪辰几番劝说都是无效,也不说他了。雷飞凤不愿练,强逼着他也练不成。洪辰心思又全在如何才能接触到二狼神上,见雷飞凤虽不练内功,却也不捣蛋生事,整天练习刀法和摔跤本事,便随他了。 二狼神行踪飘忽不定,今日在这座城,明日又出现在那座城。洪辰每到一个地方,打听到二狼神所在之地都不一样,有时候发现就在附近,赶过去之后,却只得到二狼神于此地擒拿了某某之后离去的消息。就这样一直到了三月中旬,洪辰都没追到二狼神。 春日渐暖,连一向寒冷的狄州,都有许多地方盛开了花朵。洪辰停在一条河川旁边烤肉饮马,吃饱之后练了会儿《昆仑诀》,又照着《北海刀》的套路演练了几遍刀法,就找了棵树倚着休息。 连日来的练功的确有效果,洪辰能感觉到随着自己对内功和刀法掌控的提升,身体里的隐疾在渐渐消去,挥舞消愁使出新刀法的时候,经络之中产生的不适感越来越轻微,似乎前后两种刀法正在逐步消融。 目光又落在那自远方而来的河川上,它似乎发源自昆仑所在山脉,一路往东南而流。这条源于狄州的长河,会汇入羌州那条着名的大河,再经云州,入海州,涌进无垠大海。 洪辰想起季茶提过的各类海鲜,不知滋味如何,与河里的鱼虾究竟有何异同,待到白独狼事情一了,一定要去海州看看——说不定季茶早就去了海州,每天都在啃渔民从海里捞出来的大螃蟹,一边啃还一边向着旁边的人炫耀,有个傻子替自己送天铁兵器给师兄,自己就有大把时间来吃海鲜啦——尽管这很让人恼火,洪辰却很希望事情如此。 雷飞凤忽然走到了洪辰身边,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道:“老师,你看什么呢?想什么呢?”洪辰回过神来:“我是在想,二狼神接下来又去了哪里,我们怎样才能追到他。”雷飞凤笑道:“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能帮你快速见到白独狼。” “什么好主意?讲来听听。” 洪辰知道雷飞凤学内功进境很慢,机灵劲还是有的。 雷飞凤指着不远处一朵正在动弹的花说:“老师,你看,春天到啦,蜜蜂往花里钻来钻去,到处采蜜。” 洪辰也往那朵花望过去,却见花朵摇动几下后,一只黄黑相见的蜜蜂飞了出来,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很快地落到了另一朵花里面。 雷飞凤说:“老师,你试试去抓那只蜜蜂。” 洪辰便直接走过去,那蜜蜂被脚步惊动,顿时从花中飞出,往远处疾去。洪辰见状一挥手掌,浑厚掌力隔空透出,将蜜蜂震落在了地上。 赶过来的雷飞凤瞠目结舌:“老师……你怎么直接把蜜蜂给震下来了?我意思是……你若追着蜜蜂抓,就抓不到。但如果你是一朵花,蜜蜂迟早要钻到你这儿来的!” 第159章 时夫人 洪辰回身盯着雷飞凤,眉宇间尽是喜色:“老三,你可提醒对了!” 雷飞凤嘻嘻地笑:“嘿嘿,我也是见春天来了,偶然想到的。”随之摩拳擦掌,道:“老师,咱们去哪里作案?” 洪辰疑问:“作案?作什么案?” “老师,你到底听明白没听明白啊?想做一朵盛开的花儿,把那小蜜蜂儿二狼神,也就是你要找的白独狼给引过来,可不就是得作案么?”雷飞凤说,“咱作下大案,抢几座偌大城池,杀几个西凉高官,烧几个粮仓,再收几百个小弟,劫几十个美女,找个山头儿立起大旗,也号称什么‘山贼王’,‘沙匪王’,‘戈壁大盗王’的,那二狼神肯定就屁颠儿屁颠儿地来找咱们啦。” 洪辰直摇头:“这可不行。先不论到时候可不光二狼神找咱们,就说抢掠放火,少不了得殃及无辜,还是不做为好。” 雷飞凤马上又说:“老师,咱不作案也行,去造反!马上就是渔季,老师抓些鱼,我写些纸条,什么‘上天曰改命,洪辰将为王,立都某某地,义士速来集’,一张张卷起,放进鱼肚子里,再到市场上出卖,买到鱼的人保管会讶异于这等神奇之事,传告四方。接着老师只要去某某地等着,二狼神就会找上门来啦。” “这等事同样过于高调,大可不必。”洪辰道,“老三,你要时刻牢记,搞出大事,身上也会有大麻烦。吸引注意易,抽身其中难。我从前就吃了大亏,所以到了西凉这一路上尽量避免。” 雷飞凤一耸肩:“那咱们咋办?” 洪辰说:“我们目的是见到二狼神,只要让他知道我们,并到我们身边即可,不一定非要搞出惊动鹰狼堂的大事。” 雷飞凤问:“那又该如何去做?” “不难。”洪辰迈腿往雪里飞方向走去,“先找到一个能把话传到二狼神那里的高官就行了。” 西凉正值一年最好的时节,不冷不热,小雨连绵,庄稼耕种,牛马繁衍,湿润的空气中尽是绿草与鲜花的芳香。洪辰与雷飞凤在一处市集卖掉了身上值钱的狼皮袍与羊绒衣,换成了寻常单衣,凑足路费,趁着风和日丽大好天气,骑着雪里飞一口气赶到了位于狄州中央的塔木城。 塔木城并不是一座大城,但临近西凉国都城“棘京”,地处商旅要道,十分繁华。到了塔木城以后,洪辰找了个旅店安置下,并打听到城主府所在位置,待到夜里,让雷飞凤留在旅店休息,自己就出了门,一路走往城主府。 到了城主府外,洪辰远远瞥见两队卫兵在来回巡逻,耐心等待,终于趁着其中一队卫兵与别人交换班时,寻到一个空档,施展轻功飞掠过去,翻跃过了院墙。 进了城主府,洪辰一路贴墙隐树,藏匿形迹,终于在僻静之地寻到一个婢女,潜至其后一手捂住了她嘴巴,拖进灌木丛,然后学着季茶从前的凶狠语气,冲她道:“我松开手,你不要叫,若是叫了,我就一刀杀了你。” 婢女目含泪光,点了点头。洪辰问她:“知道城主这会儿在哪儿么?不许说谎,若是指错了地方,我照样杀了你。”然后松开了手。婢女已经吓坏了,哭啼啼道:“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我,我不大清楚……但按照往常,他应该在时夫人卧房里。” “十夫人?”洪辰吃了一惊,“你们城主有十个老婆?” “我们城主有二十七房老婆。”婢女又道,“但时夫人不是排第十的夫人,她是城主大人上个月才娶的第二十七房夫人,城主叫她小时,我们便喊她时夫人。” 洪辰心想一个男人娶一个老婆不就够了,这娶二十七个老婆是哪样,又问:“时夫人卧房在什么地方?” 婢女磕磕绊绊好半天才说出时夫人卧房所在,洪辰听完后低声说了个“得罪”,然后一记手刀把她劈晕,随即按照其指引路线,一路无声潜行,终于到了城主府花园后面的一个小院之中。 小院外没有人,屋里还掌着灯,洪辰能看到两个人的影子投映在纸窗上,似乎在对坐着说话,心想这两个人应该就是塔木城主和时夫人了。又一番张望,确认小院附近没有卫兵仆人之类,就直走到房屋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道粗犷的男人声音:“谁?什么事?” 洪辰说:“我是来请城主办事的。” “谁放你进来的?出去!” 男人声音顿时变得很愤怒,窗上的影子也一阵摇晃,似是站起来的风势扇动了烛火。 洪辰不等里面的人开门,就推门走了进去,只见装潢考究的屋子里,一个粗豪的汉子正怒目盯着自己,此外还有一个一脸惊诧的女子,十分漂亮。 洪辰顾不得多看那漂亮女子两眼,对粗豪汉子道:“你是塔木城主?” 粗豪汉子虽怒容满脸,语气恢复了镇定:“不管你是谁,谁让你进来城主府的,请你立刻离开这里。此处是私人住所,不是别人随便能来的地方。你有事找我,还请明天白天递交拜帖来会。” “我只想和城主说两句话。” 洪辰说着,右手往腰间刀柄去落,对方要是依然拒绝,只能用武力相逼了。 一道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迪哥,你让他说话吧。会大晚上来找你,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情。” “行吧。”塔木城主很听时夫人的话,对洪辰道,“有什么话,尽快讲。” 洪辰感激地朝时夫人一点头,接着又对塔木城主道:“我听闻鹰狼堂二狼神曾在你们城缉拿过虞国奸细,你与他有所联系,便想让塔木城主帮我给二狼神捎句话。” 塔木城主怒中生笑:“哈哈哈!哈哈!找我捎句话?你是何方人物?让我替你给二狼神捎话?”接着又跟时夫人道:“小时,这家伙满口胡言乱语,就是个疯子蠢货,身上还带着兵器,别再惊吓着你,我把他赶走。”随之瞪向洪辰:“现在快滚,我还不跟你计较,倘若滚得慢了,我的拳头可不客气!” 第160章 旧识人 洪辰眉头一皱,手已落在刀柄上,马上就要抽刀。然而时夫人又道:“迪哥,他找二狼神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情,不然不会求到你头上来。你且听他讲完,好不好?” 塔木城主转头道:“小时,这人来历不明,极有可能是虞国派来的奸细,或者羌州跑来的卧底。看来,我还是得将他拿下拷问才行。” 时夫人忙道:“迪哥,我看他不像什么坏人。” “你为什么一直帮他说话?”塔木城主脸上出现一丝狐疑,望了望洪辰,又看了看时夫人,道,“小时,莫非你认识他?” 时夫人立马说:“没有,从没见过。” 洪辰也有些纳闷,目光往时夫人身上一落,只见这女子的确十分美丽,细眉大眼,唇红齿白,腰肢纤细,肤色微黑,在狄州和羌州很少能见到如此标致的美人,似乎脑海中还真有些印象,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来了。 塔木城主又对时夫人说:“小时,人心险恶,你不可将人想得太好。” “城主,你听我说。”洪辰打断了塔木城主话语,道,“你只需要和二狼神传递这样一个消息即可——他师弟的剑在我手中,请他尽快来塔木城取。” 塔木城主回过头来,问:“你若真是二狼神旧识,请告知你的名字。” “他不认识我,我把名字告诉你也没用。”洪辰说,“你能把话传给他就行。”说完就转身走出屋子,纵身飞跃而起,消失在夜色当中。 洪辰走得太快,塔木城主根本来不及拦,只凝望着其背影,自语道:“看这身手,应当是个罕见的武学高手,难道他真认识那神神秘秘,没人知道来历的二狼神?” 时夫人起身走到了塔木城主身边,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迪哥,那人要真抱有恶意,我们刚刚就被他所制了。” “也不一定。”塔木城主伸手搭在了自己肩头时夫人的手上,傲然道,“我迪沙图从前也是草原上的勇士,能徒手拉倒三匹骏马,周遭百个部落举办的摔跤大会,我十年百胜无一败绩,未必就怕了他。” 月亮高挂梢头,塔木城街道依旧热闹,夜市上摊肆繁多,洪辰正坐在一个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前,面前摆了一个铁质炭炉,上面架着的羊肉串不停滋滋冒油。洪辰拿起一串,嘴巴一张一合手再拽着木签一撸,就是一块香肉入喉进肚,再喝一杯清凉果饮,只觉浑身爽快。 见到了塔木城主,并传上了话,洪辰相信,只要二狼神是白独狼,一接到消息,很快就会赶到塔木城来。届时自己只需静静等待二狼神来的那天,再找到他交出“覆水”,就会得知更多有关季茶的事情了,说不定还能知晓季茶现在的下落。 其实仔细回想,和季茶在一起的时间,也只不过从六月到八月,短短两个月而已。而从八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七个月,超过半年的时间了。只是洪辰回想旧事,脑海中尽逃不开那个人的身影,没有那个人,身边便空落落的,没什么意思。羊肉串的确很香,但和那个人一起吃应该会更美味。 洪辰一直吃到夜市散尽,摊主收摊才离开,用布兜装了十来串没吃完的羊肉串还有两块烤馕,一路走回旅店。进了屋,雷飞凤还没睡,闻见布兜里传出的香味,就嚷着要吃。洪辰将布兜拿给他,道:“我已见了塔木城主。” 雷飞凤一边吃一边说:“那城主答应帮你传信了么?” “没答应,但我觉得他一定会的。”洪辰说,“二狼神是如今西凉国最炙手可热的当红人物,没人不盼着和他多拉几分关系,塔木城主就算对我说法将信将疑,想必也会试一试。届时二狼神到了塔木城,对城内一放消息,我们便去见他。” 雷飞凤问:“万一二狼神不是你要找的白独狼,根本就不来呢?” 洪辰一怔,道:“我们就在这儿等。等到三月结束他不来,我们就四月接着等。若四月结束还不来……估计那时候我们的钱也花完了,只能回草原去。” 雷飞凤又问:“回草原以后,我们要做什么?” “我还是要接着寻找白独狼,想方设法,用尽一切,一直到找到他为止。” “倘若一直找不到呢?” “一直找不到?那等以后再说。” 洪辰依旧捉摸不到未来的走向,但心中已不像从前那样迷茫。无处可去,就等于随处都可去得。到时候可以和巴大哥一起养几年的马,攒够银钱就骑着马出发,去九州各地寻找白独狼,寻找师父让自己找的刀,寻找各个地方的特产美味。 一直在旅店等了三天,洪辰还没得到有关二狼神的任何消息,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房门叩响,洪辰只以为是老板有事情,一开门却发现不是老板,而是一个裹着厚厚头纱的女人。那女人迅速走进屋子,转身关上门,摘下头纱,露出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对洪辰道:“勇士,你还记得我吗?” 雷飞凤正在床上练好久都没练过的内功,听到声音直接跳了下来,看了一眼女人便惊讶道:“哇塞,师父,你好厉害,才来塔木城几天,竟勾搭上了这么漂亮一个女人!” 洪辰愕然:“记得……你是城主府的时夫人。” “唉。你真不记得我了吗?”女人把头发向后一拢,扎成一条长辫子,又将辫子往右肩上一搭,才又开口,“你们想起来了吗?” 狄州少有像她这样扎头发的女人,但羌州不少,洪辰与雷飞凤凝望了她好几息,忽异口同声道:“哈孜倩!” 女人眼中出现了几滴泪光:“是,我是哈孜倩。” 洪辰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银月高悬,一对男女骑着骏马从束缚着他们的部落疾驰而出,为了爱情,亡命天涯,他们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一路留下爽朗的笑声和对美好未来的歌唱。 可这幅图画又被眼前的一幕撕得粉碎,洪辰怔然盯着哈孜倩,道:“你怎成了塔木城主的夫人……马衣哈呢?他去了什么地方?” 第161章 草原法 一听到“马衣哈”的名字,哈孜倩双眼一红,说:“马衣哈应该在银鹰部落……我这次来找勇士,就是为了他的事而来。” 洪辰知道一定发生了许多事,便道:“你先坐下,事情可以慢慢讲。” “嗯。” 哈孜倩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坐在椅子上,又重重吸了两口气,才道:“其实我也不能耽搁太久,只能长话短说。” 洪辰点头:“你尽管说,我认真听。”之前若非哈孜倩连番劝说塔木城主,自己恐怕真得到动武地步。如果她有什么难处,这时也自当帮忙。 只听哈孜倩缓缓道:“我和马衣哈与勇士那晚分别之后,一路沿着长河北行,最后落脚在了一个被荒废了的市集。那市集地处戈壁,估计废弃了得有二十多年,旁边只有一个小小的绿洲,我和马衣哈在那里住下,又花了些钱去几十里外的一个小部落买了几只小羊羔,打算自此定居,两个人一起过最快乐的生活。” 雷飞凤这时插话说:“就两个人,生活该有多无聊哇,有什么快乐的?” “老三,休要乱说话。”洪辰轻斥他道,“人家两个人彼此相爱,共同生活,自然快乐。” “其实他也没说错。”哈孜倩重重叹了一声,“唉……刚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觉得很快乐,但没过多久,我就觉得日子单调乏味了。我想我爸爸妈妈,想我还小的弟弟妹妹。我便和马衣哈说,‘马衣哈,你偷偷回一趟部落,把我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一起接过来好不好?’马衣哈一开始有些为难,但他看我每天生活太闷,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马衣哈就骑着马儿挥着鞭儿回部落,我站在戈壁上,挥着汗巾给他送别。” 哈孜倩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把头埋到手中,嚎哭了起来。 雷飞凤听到她哭,顿时浑身不自在,道:“你怎么哭了?喂,喂,你别哭,别哭啊。我小孩儿都不哭,你一个大人哭什么?” 洪辰一怔:“难道马衣哈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哈孜倩止住哭声,摇头道:“不,他没出意外,平安回到部落了。只是……” 哈孜倩说到一半又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洪辰只好等她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才追问道:“只是什么?” “马衣哈回到部落,便再也没有回来。”哈孜倩说,“我在戈壁滩上一直等他回来,最后等来的不是他……只等来了一群暴怒的族人。” “暴怒?”洪辰先是讶异,随后了然,“是啊,你没有选择谷尔采或葛思邪,而是与马衣哈私奔,他们一定很生气。” “生气?他们不仅仅是生气。”哈孜倩脸有凄然,“来的族人有几十个,我爸爸妈妈还有谷尔采葛思邪都在其中。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想抓我回去,但没想到他们一上来就把我抓住绑了起来。我问他们想做什么,我妈妈却说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竟和男人私奔,应该扔到河里淹死。我害怕,让我爸爸救我。我爸爸却不吭声。他们一群人把我带到了河边,我哭着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这时我妈妈说,我想活就要嫁给谷尔采或者葛思邪。” “所以你选了哪个?” 雷飞凤问道。这哈孜倩显然是活着,当时一定选了二者之一。 哈孜倩又一阵摇头:“我还没说话,那谷尔采就说我这种不贞洁的女子,他一定不娶,还要把我亲手扔到河里去。葛思邪拦下了谷尔采,向着大家说,他愿意娶我,让大家放我一条生路。” 洪辰好奇:“你既然嫁给了葛思邪,又怎会到塔木城来?” “我没嫁给葛思邪。”哈孜倩说,“我不能嫁给葛思邪。我嫁给葛思邪,对不起马衣哈,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葛思邪。葛思邪是品格很高尚的勇士,应该和一个很爱他的女人结婚。所以我拒绝了,我说马衣哈早晚能找到和我一样的姑娘,葛思邪也能娶到一个爱他的女子,我虽然不想死,但不能对不起他们两个。” “然后呢?”雷飞凤问,“他们真就把你扔到了河里?” “是。”哈孜倩含泪点头,“只不过,他们要把我扔到河里去的时候,葛思邪说,我的尸体很脏污,不能死在草原的河里,得顺着河一直漂到虞国去,死在虞国才行。他是可汗的儿子,这个提议大家还是听的,就把我手脚束缚住,绑在了木板上,才扔到了河里。” 洪辰听得揪心,明明是一个部落中的亲人,为什么还存在着这种恐怖的礼俗?从前不让哈孜倩与马衣哈在一起也就罢了,后来木已成舟,竟然还要生生拆散,非让他们阴阳永隔不可。 雷飞凤说:“不对不对,水都是朝着东方流的,那你应该顺流而下,到了虞国呀?怎会到了更西边,更北边的狄州?” 洪辰说:“老三,你别老打岔,听哈孜倩把话说完。” 哈孜倩继续道:“我顺着东去的河水,漂啊漂啊漂,从白天漂到晚上,又从夜晚飘到白天。我知道葛思邪让大家把我绑在木板上是让我有一丝求生的希望,可这宽阔的长河水流湍急,我又被绑得死死的,哪有脱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有人能救我,但我遇上了一些在河边饮马的人,还有两条船,他们见我这样子,都知道我是犯了罪过,谁也不肯救我……我越来越心灰意冷,也越来越饿,浑身被水泡湿,身子越来越难受,只以为生命就要结束在这块木板上了,却终于在漂流的第三天,遇上了一艘逆流而上的船,是那艘船上的人把我救了起来。” “塔木城主在那艘船上?” 洪辰也忍不住问了句。 “是啊。”哈孜倩说,“塔木城主是个好人!那时候最先发现我的人,不想救我,是塔木城主看见我以后,直接跳下水,把我救回到船上。听到我讲了缘由经过,他还很愤怒,说草原的规矩太迂腐了,每个姑娘都值得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 第162章 六金诺 洪辰心中思量: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又成了塔木城主的时夫人了?接着就又听哈孜倩说:“塔木城主说,他会将我与马衣哈一起接走,让他们一起快乐生活,我很高兴。但我们的船刚走到半路,草原和朝廷的战争就爆发了,银鹰部落也是对西凉宣战之一,我们根本没法过去。塔木城主就把我一路带到狄州,说马衣哈的事情今后再议。行船途中,我知道塔木城主原来真名叫迪沙图,从前也是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志向远大,不满于部落的狭小,到了西凉来做官,立下了不少功劳,终于当上了城主。” 雷飞凤冷笑道:“呵,这城主打得好算盘啊!先把你从羌州哄走,到了狄州你还不是任由他摆布?刚刚老师说,你是城主府的十夫人,瞧瞧,这不是已经当人家夫人了嘛!还口口声声马衣哈马衣哈,马衣哈听见得拿着刀自杀!” “老三,能不能别说话?再乱讲一句,晚上你就没得吃了。”洪辰不满道,“塔木城主是哈孜倩的救命恩人,又是勇士,是好人,哈孜倩嫁给他,也不算什么过错。何况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哈孜倩连连点头,道:“勇士,你说的很对。我其实并没有当迪哥的夫人,我们俩已经拜了兄妹,我如今是他的干妹妹。他接我来塔木城,得先给我一个适合的身份,说是刚认的干妹妹容易引起有心人的猜忌调查,为奴为婢又怕委屈了我,便让我以他第二十七房夫人暂居。实际上,他那二十六房夫人,几乎全不是他真正的夫人。” “全不是真正的夫人?”洪辰好奇,“此话何解?” 哈孜倩说:“你有所不知,迪哥为人义气,最重兄弟之情。他军旅出身,却全无一点长官架子,视麾下将士为手足。有的将士不幸牺牲了,留下孤苦的妻子儿女,迪哥怕她们受人欺负,便将其中有意改嫁的遗孀娶纳过来,连孩子也收到府中,认为养子养女。我之前的二十六房夫人,仅有原配是一位明媒正娶来的官家小姐,余下全都是将士遗孀。” 洪辰听得一惊,那天在城主府打听到塔木城主有二十七房夫人时,只以为他是个荒淫无度的家伙,没想到竟是如此讲义气之人,不禁发出感慨:“养人妻子,解人后忧,实在够义气,够英雄。” 雷飞凤又插嘴了:“老师,倘若我巴干爸不幸出现了什么意外,你要不要娶我干妈?” 洪辰想了想,回答说:“我想,巴大哥真有什么万一,嫂子也够坚强,不需要我来照顾的,何况你这个干儿子也长大了,就算嫂子需要人照顾,也是你去,用不着我。” “昨天晚上,我与迪哥在房里说话,你忽然过来了。”哈孜倩望着洪辰,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是那天晚上没有计较我和马衣哈的过失,又有一身好武功的勇士。我不知道你来到底有什么目的,一开始还以为是马衣哈遇到你,让你来找我的,才屡次劝迪哥,让他听你把话讲完……虽然后来事情并非如我所料,但我也很欣慰,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既认识我和马衣哈,又人品武功都堪可信赖的人。于是我后面这两天,就一直在城里打听你的行踪。虽然塔木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多,但你那匹骏马可真是少见,有不少人记得,我逐个打听过去,可算找到了你。” “雪里飞特征是很明显。”洪辰不以为奇,接着问道,“你是遇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来帮忙吗?” “我希望你能把马衣哈带来,让我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哈孜倩说,“现在西凉朝廷和草原打仗,我听迪哥说草原那些部落每天都会死很多人。银鹰部落又是参战部落之一,马衣哈是银鹰部落最出色的神箭手,百分百会上战场的!我很担心马衣哈,想求你去见他,让他不要再留在银鹰部落了,让他来接我,和我一起去更远更远,永远都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雷飞凤出声道:“哎呀哎呀,大姐姐唉,刚刚是我错啦!我误会你贪慕荣华,才当了城主夫人。没想到你心里还是最惦念着马衣哈。” “我心里永远只有马衣哈。”哈孜倩眼中又含起了泪,“只是我很担心他……他一定听了部落的人带回去的话,以为我死掉了,很伤心。我既怕他为我而做傻事,又怕他死在战场上。但我一个女子,又没办法穿过战场,就算能过去,回了部落也要被那些人再杀一次。只能恳求大勇士和小勇士为我捎带口信。” “哈孜倩,我很愿意帮你。”洪辰说,“但我目前身有要事,非要等见到二狼神以后才有时间去做其他事。能不能等我此间事了,再去银鹰部落?” “唉。”哈孜倩苦涩一叹,道,“我不等你,也没有其他法子啊。” 洪辰点头:“只要我见到了二狼神,完成自己的事情,就立马前去银鹰部落,亲自把马衣哈给你带回来!路上再多阻隔,也拦不住我。” “那可真太谢谢勇士了!这些……还请你收下!” 哈孜倩起身行礼,从腰后的挎包里捧出来十几根发着光的金条,奉在洪辰面前。洪辰赶忙扶住她,道:“你和马衣哈之间的感情,比天下绝大多数的男女都要坚实宝贵。我不想让你们这样相爱的人彼此分离,为你们重聚而跑一趟,实乃义不容辞。只不过我与老三最近囊中羞涩,这些金条,我就收下几根好了。” 洪辰也没把哈孜倩捧过来的金条全都拿走,只抽走了其中六根,剩下的都还了回去。雷飞凤也想去拿两根,被洪辰一把将手拍开。 哈孜倩泪水又淌了下来:“谢谢勇士,谢谢勇士。我相信你,一定会把马衣哈平安带过来的。”接着擦干眼泪道:“我不好在这儿留太久,得赶紧回城主府了。勇士,我就在那里等着,等你,等着马衣哈!” 第163章 终见狼 哈孜倩又道了百声恩,千声谢,才被洪辰送着离开旅店。洪辰刚回到房间,雷飞凤就过来说:“老师,她那么多金条,花也没地儿花,在手里捂着也不能下崽儿,咱多要几根又怎么了?” “老三,你少见钱眼开。”洪辰将装金条的钱袋仔细系好,说,“俗话讲,‘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往银鹰部落跑一趟,这六根金条我拿来当报酬,问心无愧。但要得更多了,就自觉有些理亏。” “切。”雷飞凤不以为然,“老师你要是真高风亮节,深觉义不容辞才去给人帮忙,就一根金条也别要啊。既然要了报酬,就别嫌报酬多啊。你这人可真别扭,一点也不爽利。” “哦。” 洪辰没再和雷飞凤多说,坐到椅子上,转念沉思。 虽然已经答应了哈孜倩的请求,但洪辰回味起整件事来,还是觉得有些可疑之处。 其一,哈孜倩所要做的,只是给马衣哈捎个口信而已,眼下虽是战乱时期,但迪沙图好歹是一城之主,西凉大吏,只消吩咐些手下,完全能做到此事。对于哈孜倩来说,让更信任的义兄派堪可信赖之人去做此事,应该远比找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要靠谱。 其二,那日自己去了城主府见到了迪沙图,观其为人,似乎并不似会是哈孜倩所说的义勇豪侠样子,就算自己冒失闯入,触怒了他,或者引起他的猜忌怀疑,可他一直都不愿听自己的分辩,充满敌意,不太像一个性格大度宽宏之人会有的行为。 其三,哈孜倩所讲的成为时夫人的经过太牵强,堂堂一城之主,往家里带回来一个草原女子,就算不外宣是认的义妹,只说是老家亲戚都可以,何必非要弄一个“时夫人”的名分出来? 其四,哈孜倩显然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和迪沙图讲,连这次过来都是偷偷跑来的,不然不必蒙着那么厚的面纱,还匆匆离去。按理说,她完全可以将一切打算跟迪沙图和盘托出,然后光明正大地来找自己——但她没有这样做。 综上种种,洪辰愈发觉得此事真相不是哈孜倩讲的那样。不过,哈孜倩对马衣哈用情之深的确无假,塞给自己的金条也都是真的,洪辰依然愿意为了她而往银鹰部落跑一趟——当然,是在确认二狼神是不是白独狼之后的事情了。 此后几日,白天洪辰教雷飞凤练功,晚上就出去采买食物。有了六根金条打底,洪辰出手豪放阔绰了许多,从前最奢侈的时候也就买些羊肉串,这几日带着雷飞凤,师徒两个又是吃烤羊腿,又是吃孜然羊排,果饮更是敞开了喝,口腹上满足了个痛快。 三月一天天过去了,直到月末,二狼神也没来塔木城。洪辰花完了从前攒下的银钱,破开了一根金条,照例带着雷飞凤天天吃羊肉。到了四月中旬时,依然没有关于二狼神的半点消息,洪辰又破开了第二根金条。许是天天牛肉羊肉吃着,雷飞凤个头长得很快,比去年已经高了两三寸出来,看上去更像一个半大少年,而不是一个小孩儿了,身子越长越开,连带着五官也周正了许多,不似从前一样丑陋。 到了四月十五,师徒二人身上,终于发生了一件好事。并不是等待已久的二狼神来塔木城了,而是雷飞凤在经历了长达三个多月的《昆仑诀》修习之后,总算踏入了内功的第二重境界“觉明”,丹田与周身窍穴之中储存下了些许真气,并可以自由地控制这些真气在浑身经络各处游走。 虽然这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很多修习内功的人,只要有着一点武功基础,再有师父教导及帮忙打通经脉,一两天就能从“悟气”到“觉明”。而雷飞凤从前就学过武功,身边又一直有着同样正在修行《昆仑诀》的洪辰指点,三个多月时间才达到这点成就,讲出去只怕要引起不少武林人士笑话。 但雷飞凤依然很高兴,此前他因迟迟无法到“觉明”境界而心灰意懒,逐渐在练功上懈怠了,这次的突破,却让他重新打起了兴致,一天倘若醒着八个时辰,就有七个时辰都拿来练功,除了吃饭便溺以外,所有时间和心思都扑在了武功上。 见他修炼《昆仑诀》略有所成,洪辰也将《北海刀》中更高一层次的用刀方式及套路教授给了雷飞凤。那些前人心得里记载,《北海刀》与《昆仑诀》一开始还能共容,但越修炼到深处,二者之间排斥就越大,于是只能放弃其中一个,专修另一种。但洪辰至今都没发现两种武功冲突在何处,掌握的《北海刀》与《昆仑诀》都在和自己本身的刀法与武功逐步相融,再加上并不会其他内功心法,也便让雷飞凤且这么练着了。 及至四月二十七,第二根金条换来的银钱也花完以后,洪辰已经对二狼神到来不报什么期望,准备收拾行囊离开塔木城之时,却听去外面玩耍的雷飞凤带回来消息,说二狼神昨日出现在了棘京,接受西凉皇帝封赏。洪辰便决定留下来,继续等着。 四月三十那天,塔木城全城都收到了通告,鹰狼堂二狼神要来此纠察奸细。是夜,洪辰换上了一身黑衣,腰挎消愁,怀揣覆水,出了旅店,前往二狼神入住的客栈,绕过巡卫,悄然登上高楼最顶层,叩响了唯一亮灯房间的门。 门内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子声音:“门没有闩上,进来罢。” 洪辰推门进入,只见一个男子正背对自己而立,窗子开着,外面吹来的风将他头发吹得飘扬。洪辰微有些吃惊,因为男子一头长发,并不是黑色,竟是雪一般的白! 男子身边的桌上,摆着一个遍体漆黑的狼头面具。说是面具,其实更类似于头盔,能包住整个后脑,前脸倒有一半部分是空的,能露出眼睛和口鼻下巴。 “你就是要找我的人吗?”男子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洪辰,说,“剑在何处?” 洪辰从怀中取出覆水,说:“就在我手中。” 男子微微侧了下头,但还是没有转过脸来,又道:“你还真带来了一把好剑。”紧接着语气一变:“不过,是哪位师弟让你把它带来的?” 第164章 用刀问 洪辰此刻终于见到了二狼神,但不确定他是否就是白独狼,因为白独狼年纪不大,眼前的二狼神却一头白发,不知是年纪大,还是天生白头,而得到有关白独狼的消息中,并没有说他头发颜色特殊的,便问:“你有很多师弟么?” 二狼神回答:“很多。” 洪辰也不知季茶师尊到底收过弟子,又问:“你是不是白独狼?” 二狼神说:“我是二狼神。” 洪辰皱起一双眉毛:“我代人送剑,是要送给白独狼的。你到底是不是白独狼?” “呵。”二狼神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我大约知道让你送剑的人是谁了。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洪辰不由一怔,还未说什么,只听二狼神又道:“你是去年八月十五,在天京刺杀虞国皇帝的刺客。” 洪辰闻言,登时确信二狼神就是白独狼,若是他人,恐怕不会把“师弟”和刺杀虞国皇帝的刺客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可二狼神接下来的话,又令洪辰陷入迷惑之中:“但让你送剑的人,并不是我师弟。” 洪辰说:“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应该也知道季茶。他难道不是你师弟么?坠崖之时,是他让我送剑给你。” “我知道有季茶这么个人,但他并不是我师弟。”二狼神摇着头说,“我在真武寺的师兄弟,没有一个叫这名字的。我还有另外一个师父,但那个师父所有的弟子都姓白,没有姓季的。” “原来是这样。” 洪辰虽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接受了。季茶这个名字,想来是那个家伙随便取的,真正姓名无从而知。 听了二狼神这些话后,洪辰已经对其身份不加任何怀疑,双手捧着覆水,两步走到其身后,道:“这把剑,给你。” 二郎神也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和洪辰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年青脸庞。草原汉子多粗犷豪迈,体型魁梧,方头大耳,一脸胡须,才是勇士们的常见形貌。但白独狼不仅身形只是一般人里才堪堪算稍高略壮,一张脸更是浓眉长眼,鼻挺唇高,硬朗又英俊,是草原和狄州都少有的美男子。 二狼神直接伸出手,攥起剑柄,将覆水拿入手中,解开上面缠绕剑身的布条,随后提起身边一柄弯刀,一手拿剑一手拿刀猛地互劈,覆水就像切入豆腐的利刃一般,将那柄弯刀给切开了——并不是斩断,而是轻而易举地切开,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洪辰虽早在苏良景家里就见识过覆水的锋利,但此时再见,还是不免惊异。这把短剑是以从不知多少柄当世及历史上高手使用过的神兵利器精炼出的天铁打造的,斩寻常钢铁是真真正正的削铁如泥,比消愁这样的绝世名刀都要厉害了不知多少。 “不错。”二狼神一边重新用布条缠住覆水的剑刃,一边说,“多谢你不远万里地送剑到我手中。” 洪辰站在那儿等了几息,见二狼神没进一步说话的意思,忍不住道:“白独狼,你能告诉我,你和季茶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吗?” “不能。”二狼神的回答很干脆,“以及,那个季茶,不是我师弟。唔,换一种说法,说是我师父的另一个弟子,比较恰当。” 洪辰不愿继续和二狼神玩这种文字游戏,直截了当道:“那日坠崖以后,季茶一定没有死,因为我打听到的消息里,虞国那些人没有在山崖下找到任何一具尸体,只对外宣称都被野兽叼走吃了。季茶既然没死,会去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的罢!” 二狼神说:“一个人自愿去的地方,自然是该去的地方。” 洪辰只觉得这对话毫无意义:“我是可以信赖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告诉我。你们的真正身份是什么?需要这种天铁兵器做什么?还有什么忙需要我来帮?尽可以都告诉我,我不会往外泄露一个字。” 二狼神没有立马回答,静静思量了几息,才道:“你不必牵扯进来。” 洪辰说:“可我已经牵扯进来了。” 二狼神摇了摇头:“你进来还未深,完全可以抽身而出。如今你仅仅是在虞国被通缉而已,天下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但你真要是深陷此中,未来再想抽身,恐怕只能藏在狄州胡州的雪山以及蛮州荒州的老林里了。” 问答之中,洪辰屡遭碰壁,不禁负气道:“我为你们做了如此多的事情,真的就什么都不告诉我吗?我知道,你们是皇天教的人,可皇天教早就灭亡了,全天下都没几个人了,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何况天下人都以为我是皇天教的教主,那我此刻真就拜入了皇天教怎样?现在就当我是皇天教的人,能告诉我一些事情了吧!” 二狼神又一笑:“呵,谁告诉你皇天教灭亡了?普天之下,不知还有多少皇天教的成员在忍辱负重,只盼时机一到,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你有心入皇天教,但你连皇天教的教义都未必知道,凭什么入皇天教?” 洪辰一时无言以对。虽当了好长时间人们嘴里的“魔教教主”,但洪辰的确对皇天教知之甚少,季茶从来不肯说,仅有的一些了解,还是听别人讲的,很是零星。大约只知道,皇天教要打倒所有国家和宗门,让天下人都能分到田产,没有人再生来就有特权。 “去做你自己的事罢。”二狼神向着洪辰摆了摆手,“你与皇天教牵扯到一起,本就属偶然。现在缘分已尽,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洪辰知道白独狼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向着自己吐露这些事情了,右手放到左边腰间,紧紧攥住了消愁的刀柄,道:“好,其他问题,你不回答也罢。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二狼神目光落到了洪辰攥刀的手上,嘴角扯出一丝笑,说:“我若不回答呢?” “那我就用这把刀来问你。” 洪辰抽刀而出,刀刃反射着雪白的光亮。 第165章 檀杭岛 二狼神握紧剑柄,盯着洪辰,洪辰已把刀往外抽出来了好几寸,也盯着二狼神。两个人的四只眼睛眨都不眨,瞪得溜圆,仿佛只要眨一下眼,下一瞬就要输给对方。窗外刮来的风忽然停了,屋子里的两个人凝神屏息,空气简直要凝固住一样。 就这样直过了几十息,二狼神才先吭了下气,开口道:“你先说一下,要问什么。” 洪辰也“吁”地呼出来一口气,攥刀的手松了一松,说:“我想知道,季茶现在可能会在什么地方?”随之又补充道:“你不要再重复季茶不是你师弟这句话了,我只想得到我问出来的问题的答案。” 二狼神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句:“你确定只问这个问题吗?” 洪辰重重点头:“只需要这一个。” “这个人的生死,我也不知。”二狼神一语出口,见洪辰面色一变,才又笑着悠悠地说道,“但这个人只要是活着,十成里有八成九成就是去找师父了。师父在什么地方,你问的季茶大约就在什么地方。” 二狼神每说一句,洪辰都觉得一颗心在心脏中从上落到下,又从下提到上,待到其话落半晌,又皱眉相问:“你话说完了?” 二狼神点头:“说完了。” 洪辰便追问道:“那你们师父在什么地方?” “哈哈。”二狼神笑道,“刚刚不是说好了吗?你只问一个问题,现在怎又冒出来第二个问题?恕我无可奉告。” “你……” 洪辰没想到二狼神竟如此赖皮,气得浑身一抖,原本已经放开刀柄的手掌,复又重新攥紧,“唰”地一下拔出长刀,向着二狼神横扫斩出。二狼神挥剑一挡,覆水的剑刃直接切开了环绕消愁的罡气,刀剑相撞,“吭嚓”爆出一道金色火光。 长达一尺的刀身飞落到地上,摔出“哐”的一声脆响。洪辰和二狼神同时一惊,谁也没想到这一次交锋,竟落了断刀的结果。 洪辰最知晓消愁的锋利与强韧,拿在手中,内力一运,即可轻松斩断寻常铁器,比日月无双那样的名刀,还要强出不少。那日神仙大会,洪辰更是以此刀斩碎了宁采清河长剑,荣蓉的阴阳两仪双刀,以及云默轩、方慎、应海兰、宋霄、伍亦思、孙兰溪,周吉力等人的随身兵器,一战扬名。然而就是如此强悍的消愁,与天铁兵器一对碰,竟折断当场! 二狼神也没料到随手拿着覆水一挡,就将对方手中的名刀斩断了,天铁兵器,远比想象中还更锋利,顿时双眼一亮:“好剑,真是一把好剑!”语气之中可见兴奋,接着又对断刀失神的洪辰道:“你将这柄剑送我手中,真可助我成大事!这样罢,只要你允诺我一件事,我就将师父所在之地告知于你。” 洪辰本盯着地上尺长的断刀,闻言便一抬头:“什么事?” “塔木城主迪沙图,还有一些鹰狼堂的人,都知道你我今日相见之事。但谁也不知你送给我的是这么一把短剑。”二狼神说话时收起了轻佻,变得十分严肃认真,“过会儿,你下楼时,可以有意无意地说,你送给我的是一柄长剑,让鹰狼堂其他人听见。就可以了。” “就这?”洪辰不解二狼神之意,但心里想着只要能得知有关季茶下落的事情就好,便允诺道,“好,我答应你。” “我学武于羌州真武寺,在真武寺所拜的师父,是一位精深于武学,却完全不谙世事的老前辈,我一身武功尽学于他,终生受用不尽。”二狼神忽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但我在小时候,拜过另外一位师父。那位师父虽没教我多么高深的武学,却教给我许多为人修身看天下的道理,还救过我的命,赐给我名字。” 洪辰心想,后面说的这位,应该就是季茶的师父了。 “那位师父行踪飘忽不定,当初和我也只相处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就离开了羌州,去了其他地方。天下九州,皆是其栖身之所。但师父后来曾派人传消息给我,说等我做完自己的事情,可以前往蛮州东南的大海中一座名为‘檀杭岛’的海岛,图谋更大事业。我想那里应该就是师父找到的落脚之地,你要找的人,只要活着,定然也去了那地方。” 听二狼神说到这里时,洪辰心中反复回荡起了两个字,“檀杭”。 “天下九州,狄州至西至北,蛮州至南,塔木城离着檀杭岛有着不知多远的路。”二狼神一直注视着洪辰神情变化,见自己道明了这么遥远的距离,对方依然不见丧气之色,接着道,“你若真有心去寻找,就去檀杭岛罢。那座岛具体位置我也不知晓,但你到了蛮州,问一下沿海的渔民,大概能知道。” “我了解了!”洪辰将已经少了一尺刀身的消愁挎回腰间,向着二狼神郑重一拱手,“多谢指引。”接着转身便要离开。 “把地上那截刀带走罢。”二狼神说,“虽然断了,毕竟还是把好刀,倘若能找到名匠重新铸好,照旧能使。” “嗯。” 洪辰应了声,将断去的尺长刀身捡回包好,匆匆出了房门。 下楼之时,洪辰想起和二狼神的约定,正巧经过一处房间门口,听得里面有人声,便“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晃了晃装着金条的钱袋子,美滋滋地道:“哈哈,帮人跑一趟腿竟这么能挣啊!只不过送了一柄长剑,竟给了我好几根金条,血赚,血赚啊!” 房间里的人噤声不语,洪辰料得自己的自言自语已被听了去,又道:“唉,不过我前后从狄州到羌州花了好长时间,历经几多危险,算起来这几根金条,也就刚刚对得起我的一番辛苦,等回羌州见了我那老伙计,得跟他再讨点赏头呢!” 洪辰说完这些话,轻轻松松地走出客栈,往旅店方向行去。敞开的窗子后,二狼神望着洪辰背影远去,又抬头望了一眼漫天繁星的天空,接着扫视了一遍覆水剑身上的纹路,嘴角扯出一缕奇怪笑容的同时,用别人站在他旁边都难以听清的低沉声音自语道:“这把剑是谁锻造的?似是仿照那柄断刀的手法打造的,但锻刀之人似乎别有心事,想把把剑身的纹路打成错字纹,却打成了逆字纹。呵呵,兵纹逆乱,不可服也,子以杀父,臣以弑君。真是一把适合我的剑啊。” 第166章 人东行 翌日天还未亮,洪辰便喊醒雷飞凤,让他背上了行李,然后与旅店老板结清账钱,再去后院牵了雪里飞,踏上通往塔木城外的路。 雷飞凤骑在马背上,揉了一下惺忪睡眼,“哈——”地打了个长长呵欠,问牵着马走的洪辰道:“老师,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回羌州。” 洪辰说。 雷飞凤又道:“我都不记得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见到二狼神了?” 洪辰点了下头。 雷飞凤问:“他就是白独狼?” 洪辰又点了下头。 “啊呀,可算找到啦。”雷飞凤想起从离开天京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八个多月,再过三个多月,就又是一年一度的圆月仲秋佳节了,便说,“我有点想巴干爹和乌干妈了,八月十五时咱能见到他们吗?” 洪辰低下头算了算日子,说:“肯定可以。春夏之际,草原气候不似秋冬那么恶劣,一路顺畅,咱们只消先去一趟银鹰部落,找到马衣哈,随后直奔白牙部落,就能见到大哥大嫂他们了。” “不过你也别太高兴。”洪辰接着道,“到时候,他们俩问起我这大半年时间都教了你什么来,我就说,我把九州十大派之一,北海昆仑宗的两大绝学都教给了你。他们肯定听得高兴,要看你演练,甚至还能喊上可汗,昭告整个部落的人来瞧你表演。你上了场,却只能练出些不三不四的把式来,看他们笑不笑话你。” 雷飞凤嘟囔道:“我还小,我还小,练不出来也属于正常。” “老三,你万不能拿年龄小当托辞。”洪辰说,“我看了那些前辈经验总结,说一个人越小才越应该好好练,努力学。你接下来这年纪,就属一个人一辈子练功最好的时候,仗着年轻精力旺,能勇猛精进个好几年,把底子打得牢牢的。再往后自然可厚积薄发,内功随着年月而深厚,刀法历经时光而精湛。倘若基础不稳,没什么积淀,等年纪稍微一大些,身上的天赋就越来越不够用,不仅再难以取得进步,只要稍怠惫点,武功就得倒退。” “明白啦,明白啦。” 雷飞凤听得有些不耐烦,只觉老师明明年纪不大,却总跟个老学究一样爱督促人,说不出的别扭。又想起曾听老师讲过,他从前所住的桃源,没有一个同龄人,全都是好几十岁的老家伙,最年轻的那个卖鱼强现在也得三四十了,便也不以为奇,心想:老师总跟老家伙混在一起,才这么老气横秋的,我千万不能沾染他这臭毛病,该吃吃,该玩玩就好啦。至于练功嘛,反正我天赋不算多好,也算不上太差,不荒废就行啦。 出了塔木城,洪辰骑上了雪里飞,策马扬鞭,疾驰在春意盎然的狄州。雪里飞宽阔雄健的马蹄踏过低矮的灌木,踏过干涸的河床,踏过丘陵,踏过戈壁,踏过山川,终于抵达辽阔草原。 西凉铁骑与草原部落已经鏖战数月,到了羌州之后,师徒二人一路看见了好几次战场残痕。大旗倒在地上,上面的旗帜已经残破脏污,断碎的兵器旁边是同样断碎的尸块,有些是人的,有些是马的,分辨不清原主人都是谁,周围一片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死亡的腥味。 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时,雷飞凤看得心惊,催洪辰赶紧走。洪辰虽也不欲多看,还笑话了两句雷飞凤:“你总说要当山大王,杀个血流成河,浮橹十里,才见了这点死人,就吓成这样子?” 雷飞凤说:“咱们赶路时,没少受各部落人的接济。一想到这些死去的人里,可能就有从前招待咱们喝马奶酒的汉子,我心里就蛮不是滋味的。” “是啊。”洪辰催马离开,走出一段后,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残迹,感慨道,“这草原上各部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西凉朝廷非要和他们打仗呢?我看狄州繁华富庶,也不像羌州几个部落少交一点税就会变穷的样子。” 雷飞凤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老师,要是大哥在这儿,又得笑话你了。这种道理都用不着我大哥二哥出马,我自己都能跟你讲清楚。这就跟棚户区街上几个流氓跟别人收保护费一样,那么多人都老老实实交了,就有那么一家两家死活都不给,他们即便要不来,也断不了粮,可还得抄枪弄棍,狠狠教训人家。为什么呢?因为一家两家不交了,却没事,其他人不服气啊,也跟着不交,你不交我不交,可不就是没一个人交,没一个服管了么?所以就得打,玩命地打,打得头破血流,让别人瞧着不交保护费是什么下场,不敢不交。” 洪辰听完道:“你说的有道理。但又有一个问题,大家凭什么给几个流氓交保护费?他们真做什么保护的事儿了么?” “流氓头头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倘若有官兵衙役的过来清人赶人,不让做生意,不让干这干那,他就亲自出马,跟人家递杯酒,拿盒点心,说个好话。官兵衙役跟他熟,便不怎么为难别人了,最多让你当场撤摊,不会砸了收了你东西。”雷飞凤说,“不过归根结底,他奶奶的,官兵衙役凭什么来管我们?摆摊儿卖个大饼馒头的,得到的钱也按月交例税,他们总得找些由头,说没向着衙门缴纳某某我们听都没听过的税金,轻了罚些银钱,重了抓人入狱,不吃几个几十板子,再砸锅卖铁交罚金别想出来。我们棚子以前旁边的邻居,就是个卖大饼的,缴不起罚金,在牢里一直关着,从冬天关到夏天,就不知怎样死掉啦,尸骨直接扔进护城河里漂走,他老婆找都没地儿找去。” 洪辰沉默无言,只觉这种事情不光发生在天京,估计九州大地都是如此情状,不知该如何才能改变。在草原上行了上千里路,从前得的“鹰狼令”又派上了用场,途径任何部落地盘都畅行无阻。途中打听到银鹰部落已经向东迁徙,便改变行进方向,朝着东方赶去。 第167章 马衣哈 路程遥远,然而正值春夏之交,水草繁茂,雪里飞跑起来比秋冬时更为快疾,再加上每天浸淫于《北海刀》与《昆仑诀》两门武学之中,于洪辰而言,时间反而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师徒二人已穿越了半个羌州,抵达银鹰部落新迁之址。 同上次去时相比,银鹰部落衰败了不少,毡房们明明全都是新建起来的,却用的旧毡烂布,显得很破旧,围栏中的牛羊少了许多,人也失了神气,整个部落一副疲怠之相。 洪辰向着巡守的卫兵出示了鹰狼令,卫兵一见,以为是大羌王派来的使者,登时肃然行礼,并要带洪辰去见可汗。洪辰忙解释说自己是私人来此的,与大羌王没有关系,又打听马衣哈在哪儿,医师查雨归马四海是否还在这里。卫兵一指远处,说:“马衣哈家就住在最南边,你走到那里晒肉最多的架子停下就是,旁边一排五间毡房都是他家的。” 雷飞凤吃了一惊,说:“马衣哈家这么富有的么?”草原上,所有男子一到成年,就算未婚,也要自立门户,不与父母同住,故而一般人家就一处大毡房来住人,一处小毡房用来放东西,马衣哈足足有五处毡房,那实在是富得流油了。 卫兵解释:“马衣哈家本来也就一般,但银鹰部落打了三场仗,马衣哈射死了三名西凉将军,每射死一名,可汗就赏他一间新毡房,一匹马,两头牛,三只羊,所以他家现在才有那么多的毡房和肉。”接着又说:“你们问的那两位大夫,刚开春的时候就悄悄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还把在我们这儿几个月给人看病,别人酬谢他肉干皮草,全都留了下来,真是好人。” 洪辰得知查雨归和马四海离开,不禁往脖子上摸了一下,那里除了和巴以天结拜来的狼牙吊坠以外,还有一块名为“静心玉”的温润玉佩。自从戴上这块玉佩之后,洪辰心中的烦忧躁恼就少了很多,觉得颇为神奇,这次来本想问问查雨归静心玉到底是何物,如今看来也是不成了。 洪辰与雷飞凤牵马去了银鹰部落那边,找到了卫兵所说的架子,只见上面的肉干果然挂得满满的,瞧得出来都是上好的牛肉,一个人吃估计能吃个小半年。架子旁边是一排合计五间毡房,其中两间看上去比较旧,另外三间却是崭新的。 “马衣哈,马衣哈,马衣哈在家吗?” 洪辰站在毡房外喊了几声。 没有任何回应传来,洪辰以为马衣哈不在家,便想去找别人问问。雷飞凤却直接往毡房门口走去,去掀门帘。洪辰劝阻雷飞凤:“别人不在家,不要乱进别人家里。”雷飞凤回头一笑:“老师,在不在家,总得看看才知道。” 雷飞凤进了第一个毡房,只见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就出来,一转身又去了第二个毡房,却见这个毡房里同样也是空空的。接着去第三个毡房,这个毡房里却被各种东西很满,就是特别脏乱,各种皮毛,刀剑等物扔了一地,有新有旧,根本无人整理。 这三间毡房都是新房,用的全是新毡,还没怎么经历过风吹雨打。雷飞凤又去了剩下的一个老旧大毡房,一掀门帘,就闻见了极浓极浓的酒味,被熏得脑子一晕,使劲摇了摇头,才清醒了些,瞪大双眼,往里一看,只见地上放着不知有多少酒坛子和酒杯。 不过和三间新毡房一样,这间老毡房也是没人的。雷飞凤到了最后一个小毡房处,掀开帘子,第一眼便看见一个人躺在一大堆皮毛中间,连忙转头冲着洪辰喊:“老师,人在这儿呢!应该是喝多了睡大觉呢!” 洪辰闻言连忙过去,走进小毡房,一看躺着的人,果然是马衣哈,头发没有扎起,格外凌乱,浑身都散发着酒气。雷飞凤对洪辰道:“老师,你瞧瞧,这家伙一个人过得是有多自在,多滋润?也不愁吃,更不愁喝,大白天的,就一个人喝多了睡大觉!哎,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分明是神仙才有的生活。” 洪辰走过去,把马衣哈给扶起,摆出一个坐着的姿势来,双手按到他身后,内力运起到掌心,来注入马衣哈体内,为他化去酒力。过没一会儿,从马衣哈口鼻之中就冒出来一股股白雾,呛得雷飞凤一边皱眉一边捂住鼻子一边骂:“我靠我靠我靠,马勒个巴子的,这货是喝了多少酒啊,熏都要把我给熏晕啦。” 马衣哈陡然张大嘴巴,一阵猛咳,直咳了三四十息才渐渐止住,同时双眼睁开,茫然环视起了周围,见了洪辰和雷飞凤,开口道:“你们是谁?等等……我似乎见过你们……哎,就是想不起来了。” 洪辰还未回应,雷飞凤就骂道:“你个龟孙儿,你老婆在远方等你等得好苦呐!你却在这儿睡大觉,真不是个东西!” 马衣哈听得直发愣:“我……我……” “老三,闭嘴。”洪辰斥住雷飞凤,起身站到马衣哈面前,道,“马衣哈,我这次来是受了哈孜倩所托……” 话音未落,那马衣哈一听到“哈孜倩”三个字,立即从地上蹿起,双眼放着精光,双手摇着洪辰肩膀:“你说什么?哈孜倩?她还活着?” 雷飞凤说:“哇,马勒个巴子的,你这浑蛋,竟然老想着哈孜倩死。是啊是啊,哈孜倩死掉了,你就能一个人快快乐乐喝酒,没人管着你了。你可不希望她死?” 马衣哈冲着雷飞凤大声喊:“不,不!这世上唯独哈孜倩我最不希望她死!” 洪辰道:“马衣哈,你先平静一点。哈孜倩的确没有死,这次我到银鹰部落来,就是她托我来给你捎个信。现在她住在狄州塔木城的城主府,与那里的城主结拜了兄妹,正等着你过去接她。我受她所托的时候还是三月,如今已经是五月了,你若现在就往那里赶,估计六月便能见到她。” 第168章 雏凤志 这套说辞是洪辰早就在心中组织好的,此刻一气说出,把自己所知的情况全都讲了个大概。马衣哈听在耳中,刚醒酒的脑子一阵轰鸣发懵。 他先前回到银鹰部落,偷偷见到哈孜倩的亲人,想带他们去见哈孜倩。哈孜倩父母对马衣哈十分热情,称他为女婿,给他做新衣服,并打听女儿近况,问他两个人住在哪里,每天可吃得好,睡得好,会不会冻着。马衣哈受宠若惊,以为亲情到底比声名重要,便把有关自己和哈孜倩的事儿一股脑都跟哈孜倩的父母讲了。 马衣哈原本心里想着,把哈孜倩的亲人带过去,一家人团聚一起,该有多么开心。却未曾料到,哈孜倩的父母只是虚情假意,待到晚上马衣哈睡着了,便将他绑了,又通知了谷尔采和葛思邪,带着部落许多人出发去找哈孜倩。 马衣哈惊惧交加,每天心里都在默默祈祷哈孜倩千万不要有事,然而事与愿违,不久之后,当离开的人回来时,马衣哈听到一个心碎的消息:哈孜倩已经被绑在木板上,扔进了大河之中,就算不被溺死,也要冻死,饿死。 马衣哈陷入到深深绝望当中,很多次都想一死了之,去黄泉陪伴哈孜倩。可这时战火蔓延到了银鹰部落,马衣哈再恨部落中的某些人,却也无法对自己的亲人朋友坐视不管,便提弓搭箭,参加了战斗。 他从小视力就好,做事又有耐心,日复一日练得多了,射箭的本事渐渐在银鹰部落无人可敌,不仅捕猎沙狐野兔草原狼百发百中,更曾一弓搭上两箭,射落了天上两只金雕。和西凉军队作战时,马衣哈力挽劲弓,一气能射出十几发几十发箭矢而不失准头,帮银鹰部落渡过了数次危机,立下的功勋比任何人都煊赫。 从那之后,部落里人人称呼他为神箭手马衣哈,无论是勇士,还是可汗,都对他尊敬有加。可汗赐给他很多食物,皮草和美酒。但马衣哈已经对这些东西毫不在意了,没有了哈孜倩,再美味的食物也没有味道,再厚重的皮袍穿着也很冷,唯有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才能短暂地忘记忧愁,进入睡梦之中,去找哈孜倩重聚。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每次酒清梦醒之后,马衣哈从幻想回归现实,又会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于是醒了又喝,醉了又睡,醉死梦生,日复一日,一天比一天更加颓唐。 马衣哈是这样浑浑噩噩,洪辰的言语却彻底将他惊醒,短暂的愕然之后,便是不住的狂喜,“哈哈哈哈”地一直笑:“哈孜倩没死,哈孜倩没死!哈哈!她在狄州,她很安全,她还让我去找她!哈哈哈!” 马衣哈兴奋地走来转去,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喘了口气,对洪辰道:“啊,朋友,我想起你来了。你是那日被我误当成追兵的勇士!能告诉我,你是怎样见到哈孜倩的吗?她最近怎样?” 洪辰含糊道:“我有事情去塔木城主府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她,她也遇到了我。她有做城主的义兄保护,日子过得挺好,认出了我,便托我来给你捎口信。我答应了她,离开了塔木城以后,就一路赶过来了。” “谢谢你,谢谢你!”马衣哈激动万分,满腔热情不知怎么宣泄,只能紧紧握着洪辰一双手,道,“朋友,勇士,谢谢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我这就去找哈孜倩。我毡房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全都给你!” 洪辰连忙推辞:“我来时就收了哈孜倩的酬劳,而你这些东西我也不好拿。你还是自己收着,或者留给别人罢。”接着又嘱咐马衣哈:“如今草原上烽烟四起,战火频仍,你去找哈孜倩,赶路时还要多加小心。尤其到了狄州境内,更得藏好自己身份,尽量躲开士兵们的盘查,就算查到你,也得说自己是那些没有向着西凉开战的部落的人。” “我都明白。谢谢你!”马衣哈哪里还顾得上更多,冲出小毡房,去自己的老毡房收拾了一下行李,带了细软金银,又挎上防身的宝刀和弓箭,就向着洪辰告辞,“好朋友,我先行一步了,有缘再见!我和哈孜倩,会一直一直感谢你的!” 洪辰没别的好讲的,只道:“千万注意安全。”便目送着马衣哈骑上一匹骏马,驰向了辽阔的草原。 直到望不到马衣哈的背影,洪辰牵了雪里飞,唤雷飞凤一起离开。 总算能踏上去白牙部落的旅程了,雷飞凤自是无比高兴,说:“老师,咱这次回了白牙部落,可得好好歇着。另外你也到了找老婆的年纪了,我让干娘给你寻几个漂亮姑娘,你给她们表演拉马,保准一个个看了都抢着嫁给你。那时候我便跟她们说这样的话——‘我老师瞧不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不过我年纪还小,没那么挑,作为老师的弟子,以后肯定也能拉倒骏马,快把你们的妹妹都介绍给我,免得以后想嫁给我的人太多,她们排不上号’。” 洪辰又好气又好笑,敲了一下雷飞凤脑袋,道:“你什么时候把满脑子这种心思都用在练功上,武功早就一日千里了。到时候别说草原上的姑娘,你回虞国去,会有大把大把的女侠围着你转呐。只是到了那里,你千万别提是我的弟子,否则会被人追着打。” “切,我偏要提。”雷飞凤没好气道,“他妈妈的,那赵家狗皇帝,真是害苦了老子。等老子学成武功,回了虞国,便和老师一样,也刺杀他一次。” 洪辰说:“杀皇帝未必有用。杀了一个,还会有新的皇帝。我看西凉皇帝比虞国皇帝也好不哪里去,虞国皇帝总征召人去挖矿炼天丹,西凉皇帝老逼着草原牧民多纳税。南越我虽然没去过,但既然大家并没有都往南越跑,想来那些南越老百姓的处境,也和西凉,虞国相差无几。” “老师,杀皇帝怎么就没用了?做皇帝的,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彼可取而代之!”雷飞凤反驳说,“赵家狗皇帝德不配位,自然有代替他的人。到时候我杀了赵家狗皇帝,就拥立老师去当皇帝。他妈妈的,老师虽然脑筋迂腐了一点,总归是个好人,不会去干那天怒人怨的坏事。” 第169章 双绝学 “尽做梦!”洪辰又朝着雷飞凤脑袋敲了一下,“为师都杀不了虞国皇帝,你这点功夫就杀得了他?想杀虞国皇帝,你起码也得把内功练到第六境才行。好多招式尽管有千般妙,万般巧,内功方为一切的基础,你练不好内功,哪有杀皇帝的本事。” “嘁,你瞧不起谁呢?老子迟早能练好。” 雷飞凤虽因进境缓慢,厌倦过一段时间练内功,但自从踏入“觉明”境界之后,信心又重新拾了起来,总觉得自己属于天赋一开始不外显,越往后才越厉害那种类型。花了几个月从第一境到第二境,那再花几个月从第二境到第三境也非难事;第三境到第四境无非就是多攒内力,聚沙成塔,估摸着花个三四年四五年五六年的怎么也可以了;第四境到第五境就是多磨炼用内功的能耐,估计多了花个八年九年,短了;从第五境再到第六境需要对武功有自身的深刻感悟,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可能一两年九年完成,多了也就十年。 满打满算,再过二三十年,自己也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了。再弄几件贴身的宝甲,几把厉害的兵器,叫上到时候武功不输于自己的大哥二哥,找几个武功比自己略差点的好友,纠结上几百上千的武林高手,绿林好汉,一齐杀入皇城,怒斩赵家老狗。迎老师进皇城,尊其为新皇帝,然后大哥留下当大元帅,二哥留下当大宰相,让他们替天下奔波劳碌去,自己深藏功与名,带着几个会琴棋书画的绝色美人老婆归隐山林,当天下第一山大王。那之后,生下一堆孝子贤孙,再吩咐些舞文弄墨的家伙,来给自己着书立传,抒写传奇,从此流芳百世,岂不美哉? 雷飞凤越想越美,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嘿嘿”傻笑起来。洪辰自是不知雷飞凤大脑袋里在琢磨些什么,心中只道老三有志向,有意气,还知道有好处先想着老师,起码比虞国武林上那些江湖豪侠要让人心里舒坦,便深下决心,非得把身上的内功与刀法给剖析明白不可,接着传给老三,让一身绝学有个衣钵传人。 从银鹰部落往白牙部落,也无战火,也无险要地势,路自然比先前更加顺畅,但师徒二人因为不急着赶路,行进的速度反而比先前更慢了。很多时候,洪辰一整天都不动身,或坐在河边,或立于丘陵,琢磨内功与刀法,再将心得体会悉数教给雷飞凤。 随着对《北海刀》与《昆仑诀》这两门易学难精的北海昆仑宗绝学有了更深入理解,洪辰慢慢将它们转化为全新的武功——同自己的刀法和内功融合到了一起。而沿着自雪山发源的大河一路走来,见辽阔草原上万类生长,由冬天的死寂,一直踏入夏天的繁茂,洪辰对自然的所见所感,也逐渐融入到对武学的体味之中。 终于在一个繁星漫天的夜晚,洪辰站在高高的丘陵上,向着远方发出一阵长啸,方圆几十里都能清晰地听见。群狼竖直了耳朵,炸起了浑身的毛;兔子和沙鼠第一时间便惊得钻进了地里;附近部落里的人对视茫然,不知草原上出现了什么样的野兽;流淌河水中,一条条鱼儿跃起又落下,荡起了粼粼波光。 雷飞凤提着短刀赶上来——他手中的刀其实就是消愁的尺长断刃加上了一截刀柄,洪辰用消愁剩下的多半截刀身反而更顺手,没有重铸这把刀的打算了——问洪辰:“老师,你学什么狼嚎啊!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洪辰大喜转身,摊着一双手臂,像是在拥抱整个夜空,说:“老三,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把我的内功变成了全新的内功,我将我的刀法变成了全新的刀法!从今以后,我无论怎么用刀,无论怎么使内力,都不会再有滞涨阻碍。现在,就是现在,你快去拿纸笔,我要将这新的刀法,新的内功写下来,这是我创造的武功,是咱们独门的绝学!” 雷飞凤不明白什么情况,但就是觉得很厉害,忙去放在雪里飞身上的行李中取了纸笔砚台过来,将纸笔给洪辰,自己在一旁加水磨墨。洪辰蘸墨挥毫,在纸上留下一串串字迹。没过多久,洪辰就写完了,吹干纸上墨痕,放在星光之下品读观看,越看神色越喜:“老三,我这不仅是字迹武功又上了一个台阶,还是真正创武立学了,今天开始,我终于能心中无愧地当你老师了!” 雷飞凤大概明白洪辰是创造了新武功,要传给自己了,便问:“那我以前练的武功怎么办?弃之不练,改练你往后要新教的?那北海昆仑宗的武功,不是很厉害吗?” “《北海刀》和《昆仑诀》厉害归厉害,但两种武功都太过浩瀚,一个海纳百川,一个壁立千仞,乃至两相冲突,非天赋够高者无法同练。”洪辰将手中写满字的一沓纸递给雷飞凤,“老三,你再看看我写下的内功心法和刀法总纲,尝试理解,运功方式和刀法套路还按着原来的走,再练练!” 雷飞凤将信将疑地接过纸,先读了几遍内功心法,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和以前的《昆仑诀》比起来,那些差异之处,似乎真有着某些玄妙,依照着运气行功,只觉呼吸顺畅,念头通达,比之前练内功时的头脑昏胀,心生烦躁要舒畅许多,禁不住道:“神奇,神奇,我练内功,从没这么舒坦过。” 接着雷飞凤又读了一遍刀法总纲,以新的思路去走刀用式,几个原本用不甚熟练,总觉得很别扭的招式,忽然就自然而然地用出来了,又是一惊:“老师,你这是什么武功,我练起来效果这么快?” “不是你练起来效果快,是我一直都在按照这里面的思路教你。”洪辰笑着说,“只是那些运功走招的疑难关键处,我一直都没解决掉,你才一直觉得武功难练。直到现在,我终于攻克难关,将教给你的武功融会贯通,其中关键诀窍都写在了心法和总纲里。你原本已经将基本功打好了,再按照我的解决方法去练,可不就是立竿见影?” 雷飞凤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道:“老师,合着你一直拿我练手呐!” “哈哈哈!”洪辰望着远方,放声一阵大笑,笑声止住后,又道,“老三,谢谢你帮我创造出了两门武功,从此咱们也能开宗立派,有师门传承了。这些日子,你够辛苦,这两门武功的名字,就由你来取罢!另外,咱们师门的名字,你也来取一下!” 第170章 藏天门 被赋予起名重任,雷飞凤当即苦苦思索起来,说:“老师,这武功起名字啊,又要有气势,也不能丢了文采,让人说咱是大老粗。像那什么《北海刀》和《昆仑诀》,就直接拿北海和昆仑这种地名为名字,实在没什么水平,这要是门派建在个张家屯的地方,刀法岂不是得叫张家屯刀?但有些武功名字又太讲文质,弄一堆阴阳啊乾坤啊还要加个九啊八啊的吉数之类的,一连串的名词组起来佶屈聱牙,又长又臭,实在叫不顺嘴,整的玄玄乎乎,也不形象。比如什么九天连环阴阳无极八卦神力掌,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还有的干脆就是动物名字加个招式名,虎拳豹腿野狗掌的,又俗又难听。” 洪辰听着直笑,道:“老三,你起名也不用计较这么多,让武功的名字顺耳好听,简单易记,并贴合本身特征即可。” “那就先给刀法起名。”雷飞凤说,“老师这刀法,我看叫‘藏锋刀’就很不错,藏是隐藏的藏,锋是锋芒的锋。” “藏锋刀,藏锋刀……”洪辰低声念了两遍,神色满意,点了点头,“确实,是个挺好的名字,念着挺顺嘴。” 雷飞凤道:“是啊老师!我这起名,那可不是一般用心,是相当用心了。藏锋藏锋,什么是藏锋?首先得有锋,才能藏锋。咱有锋不外露,一露就惊天动地,不正和老师的性子一样么?要么不做事,要做就做大事。别的先不说,就说刺杀当今虞国天子,这普天之下,几人敢做,几人能为?那些什么狂刀啊霸刀啊,平常一个个咋咋呼呼的,仿佛不可一世,真到了一刀亮出,且试锋芒之时,有咱狂放,有咱霸气?” 洪辰点头:“甚好。刀法就以‘藏锋刀’为名了。那内功呢?” 雷飞凤又想了想,说:“我记得老师有次跟我讲过,老师的内功是跟着个高人看星辰念歌诀学会的。这要是没什么文化的人,估计就要起个星辰诀,星宿功,周天星河大法之类的破名了。但咱是那没文化的人么?二哥带着我读了好几本书呢!另一方面,老师创出来的内功,是结合旧有功力和《昆仑诀》而生的,没文化的人说不定就叫昆仑星辰功或者星辰昆仑诀了,实在俗气的很。我看,不如叫‘天行功’。” “天行功?”洪辰轻轻念了下,说,“我记得有本书里就有句话,叫‘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雷飞凤忙道:“是啊是啊,这多有文化!老师这门内功,没让别人教过一星半点,全靠自己照着些图画字句摸索,一步一步推演出来,不就是自强不息么?而且咱往昆仑山去了个来回,一路上涉大河,过草原,走戈壁,跋大漠,穿密林,爬雪山,前后走的路程,绝对不下万里,能横跨整个九州了,算起来不就是一次‘天行’?而且咱练功是为了啥?为了替天行道!这世道不公,咱们就去惩强扶弱,还一个朗朗乾坤,公道人间。一个‘天行功’的名字,囊括了好多重意思,又有典可寻,有文可依,实在再好不过。” 洪辰听了,不由对雷飞凤刮目相看,竖起大拇指道:“老三,你平常满嘴脏话,骂骂咧咧的,该舞文弄墨的时候,竟还真能掏出点东西来。” “那是。”雷飞凤得意洋洋,“我们三兄弟,一个个都是能文能武的大好天才。大哥见识远,二哥学识高,我呢就二者兼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到了该上阵的时候,嘿,绝对不丢人!这不就和‘藏锋’暗合么?” “好。”洪辰说,“这两门武功名字,就都按照你起的来罢。此外,师门的名字你想出来了么?” 雷飞凤眼睛溜溜一转:“师门的名字,又要比武功难起一些。毕竟咱们师门不建立在什么名山大川上,不能跟别家一样,拿山头当名字就够响亮了。要说那种以特色兵器作为名称的,咱们是使刀,但‘某某刀门’或者‘某刀派’这种名字实在恶心烂俗,叫起来跟个三流小门派一样。原本咱师门就师徒二人浪迹天涯,起名‘天涯门’就挺好,可惜天州有个‘天涯阁’,叫天涯门的话显得咱跟抄袭冒充一样,跌了档次。我思来想去啊,觉得就拿咱两门武功名字合一下,叫‘天锋’或者‘藏天’怎么样?老师觉得哪个更好一点?” 洪辰说:“既然两门武功分别叫藏锋刀和天行功,门派叫天锋便显得太过锋芒外露,与武功不合,那就叫藏天罢。咱们人少,武功目前也只一路,师门就叫藏天门。” 雷飞凤闻言立马朝着洪辰恭恭敬敬一拜:“藏天门一代弟子雷飞凤,拜见掌门祖师!” 洪辰听得十分不习惯:“呀,你喊我老师就显得够老了,这还祖师起来了。” “一门之祖,自然要叫祖师。”雷飞凤笑嘻嘻地起身,“但老师估计是全天下最年轻的一个祖师了。” 洪辰顺着大河遥望,道:“老三,咱们终于人有所属了。从今往后,我们便是藏天门的人,练的是天行功,使的是藏锋刀。我这便立下第一条门规——本门弟子要心向公理,匡扶正义,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 雷飞凤说:“老师,人家别家的第一条门规都是必须敬爱祖师,永不背叛师门。” “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洪辰摇头说,“当祖师的就没犯错的时候么?师门在做错事也不能背叛么?做藏天门的弟子,首先要做一个好人。” 雷飞凤耸了耸肩:“话虽如此,但什么是公理,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好人,谁又说得清啊。” “那便说不清。”洪辰往下方走去,“只管做就是了。” 雷飞凤转身追去:“老师,你说咱们要不要再设计一套藏天门衣裳?我听说武林门派好多都衣物兵器制式统一,一大片人一起走,脚步铿锵,威风的很!” 第171章 不辞别 创出《藏锋刀》与《天行功》两门武学,并立了藏天门这一师门,洪辰心情畅快,骑着雪里飞带雷飞凤一路不停而行,几天工夫就赶到了白牙部落夏季驻地。虽换了地方,但和离开时一样,白牙部落还是那个人们生活安定满足的地方。师徒二人刚一到,就被大家伙认了出来:“那匹马,是巴以天家的雪里飞!”“我们的朋友,兄弟,勇士红茶回来了!”“快去喊可汗和巴以天,让他们来接红茶!”人们的热情,也一如往昔。 巴以天和乌莉雅闻声而来,看见洪辰和雷飞凤,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洪辰将雪里飞的缰绳递给巴以天,道:“大哥,我把雪里飞和雷飞凤都给你完好无损的带回家啦!”巴以天用拳头一抵洪辰胸膛:“我的好兄弟,我每天都向着天空上的草原之神祈祷,希望你能平安归来。这草原上干戈寥落,战火频仍,我可担心死啦。” 洪辰将狼牙吊坠举起,笑道:“多亏草原之神保佑,我不仅一路上有惊无险,所有事情都办完了,还有更多收获。” 一道干巴巴瘦削身形从分开的人群中走过来,却是部落医师察木猜,上下打量了两眼洪辰,疑问道:“你的病好啦?” 洪辰点头:“我经人指点,西行北上,在昆仑山找到了治病之法。不久之前,终于彻底治愈了身体症结。” “哈哈哈!如你这样的勇士,自有草原之神时刻护佑。”一阵大笑声传来,正是姗姗来迟的白牙可汗,他光着膀子,健硕的身躯上沁满汗水,一咧大嘴,露出白白的牙,“红茶好朋友,最近咱们部落为求自保,也在养兵练武。你武功厉害,快来教他们几手!” 回到白牙部落,洪辰就像有了一种归家的感觉,格外舒适惬意。雷飞凤被乌莉雅宠成了宝儿,每天都奶酪肉干不绝于口,还有小马骑。巴以天迎回了雪里飞以后,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围着它转,逢人就笑呵呵地自夸:“我家的雪里飞,那可是去过狄州昆仑山的,顶着暴风雪一天都能跑上几百里,是天马!” 洪辰倒更多时间都和白牙可汗一起练兵。说是练兵,其实就是教部落里一些青壮年舞刀弄棍,训练防身自卫的本事。白牙可汗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羌州战火已燃,白牙部落虽然在最东边,又是小部落,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被波及到,这种情况,必须有一支能保卫部落的卫队。 见过战场遗痕和那些遭遇过战火的部落,洪辰对白牙可汗的决定颇感同意,传授了不少刀法套路,同时也跟着白牙可汗学习骑马射箭。有内功底子在,洪辰视力远超常人,力道更不用说,全部落最重的钢制大弓都能轻松挽成满月,再兼过人的专注,练习一段日子后,也能轻松射下盘旋在高空的草原雕。捎带着,洪辰还跟巴以天学了一手套马杆,长杆一挥,便能套出不听话难以驯化的烈马,或者晚上想袭击骏马的饿狼。 不知不觉间,已在白牙部落呆了一个多月。这一天,洪辰将这些日子所书写的《藏锋刀》与《天行功》所有见解心得整理装订成书册,交给了雷飞凤,说:“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了老大老二,他们若没有好武功练,你就代我将这两门武功传给他们。” 雷飞凤听出洪辰话里另有它意,便问:“老师,你又要走?去哪里?” “南方。”洪辰说,“我要去南方,找一个人。以及,我还要找一把刀。” “人?找谁?刀?找什么刀?”雷飞凤说,“老师,现在还没到八月十五呐!你别急着走,等到了八月十五,我与你一起走。” 洪辰摇头道:“这次出门,我路线不定,目标未知,一路上危机难料,你功夫未成,真若遇到什么事情,我未必能分心保护你。何况你一身刀法已算精熟,留在部落里,教其他人耍刀绰绰有余,也算替我帮可汗尽一份力。”接着又将鹰狼令递给雷飞凤:“我这次走,不想引人注意,这枚鹰狼令,你替我还给可汗。至于你干爸干妈,你记得帮我说声,我这次还得借他们一匹马走。” 雷飞凤知道挽留不住老师,便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就不清楚了。”洪辰拍了拍雷飞凤的肩膀,道,“但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白牙部落就像我另外一个家,这里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好朋友。老三,希望我再回来时,你就是一个男子汉,一个勇士,一个英雄了。一定要牢记,我们练武功,要为了保护自己和亲人而战,白牙部落要是遇到危险,你必须挺身而出。” “一定,老师!” 雷飞凤将右拳放到左边胸口,郑重起誓。 洪辰将早已整理收拾好的行李背上,又取了一副弓箭挎在身上,便悄悄去了毡房后面牵马。这次洪辰并没带走巴以天视若珍宝的雪里飞,而是牵了一匹前几日才刚刚驯服的黑色烈马,因为四只马蹄都是白色的,所以起了个名叫“踏雪”。 洪辰骑上踏雪,一抖缰绳,从白牙部落飞也似的逃离。相处愈久,愈喜欢这个地方,洪辰真害怕向着白牙可汗与巴以天他们告别的时候,被他们一挽留,就舍不得离开了,才选择不辞而别。 洪辰此行计划,是从羌州直接南下荒州,再沿着大江走水路东行至青州,再于三州交界处换行旱路,继续一路往南,穿过蛮州,直达南海,去寻找海外的檀杭岛。途中也不必着急赶路,尽可以一边替人保镖做事赚取些花费,一边寻访何处有比较厉害的名刀,倘若觉得某把刀可能是要找的目标,就过去跟人家借一借,不能和从前一样莽撞了,得说点好话,让人家愿意借给自己拿着试试。虽然找到想要的刀的希望不大,但总归得努力一下。 踏雪是一匹平常赶路不输给雪里飞的骏马,没几日洪辰就驰到了羌州最南能望到苍莽群山的一个市镇,在山那边便是南越国的荒州了。就在市镇上歇息吃饭之时,洪辰从旁人闲谈中,听到了一个震惊消息:白独狼重现羌州,一出现就成功刺杀了他的义父——目前已是反西凉军首领之一的天狼可汗,并借机发动兵变,逼迫大羌王签订协议,将各部统率权上交给了西凉朝廷,草原战争便以这种结果而基本结束了。 第172章 三国闹 听到白独狼的事情,洪辰怔然出神,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凑到旁边那桌看上去是客商的人面前,开口道:“哎,敢问这几位大哥,刚刚你们讲的白独狼杀了天狼可汗的事情,是真的么?” 那群客商其实也都是过路人,闲来无事才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各自交流消息,见一年纪不大的小家伙好奇凑过来相询,也不排斥,都笑脸相迎。其中一人认真道:“朋友,这当然是真的!羌州西方北方都已经传遍啦,也就东边得知消息晚一点。我日前刚从西边过来,正赶上两个部落向西南迁徙,据说是害怕西凉朝廷清算旧账,想趁着夏天高原上大雪融化,通路尽开这段时间,去胡州暂时避祸。” 洪辰早就料到战争结束必有这么一出,但没想到,这场涉及两州旷日持久的战争,胜负手竟然在白独狼身上,不禁道:“白独狼此举,实在出人所料。” “白独狼实在狼子野心,死一万次都不为过!”另有一人愤愤不平道,“你知这事情具体经过是怎样吗?” 洪辰摇头,那人便接着道:“白独狼是天狼可汗义子,原本是个前途大好的勇士,却在去年冬天意图刺杀义父,谋权篡位,实在大逆不道!但他没刺杀成功,之后就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上个月时,白独狼突然又出现在天狼部落,向着天狼可汗痛哭流涕,忏悔过错,说要重新为部落效力,对抗西凉朝廷。当时大家纷纷劝天狼可汗杀了他,但天狼可汗重情重义,相信义子,便力排众议,将他重收麾下,理由说大敌是西凉朝廷,白独狼是草原上少有的勇士,能为对抗西凉朝廷出很大一份力。可谁知,白独狼表面上重新为天狼可汗效命,实则暗藏祸心,一日趁着天狼可汗练兵之际,把天狼可汗一剑穿心!” 四周之人听到这里,顿时痛斥大骂:“好混账的白独狼!太令人恶心了!”“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天狼可汗如此英明大义,谅解于他,他却贼心不死。”“犯下弑父大罪,草原之神不会放过他的!” 那人又道:“哼,白独狼这是早就投靠了西凉朝廷!你们可知,鹰狼堂那臭名昭着的二狼神,就是白独狼?是他向着西凉皇帝主动请缨,去暗杀天狼可汗的。杀了天狼可汗后,白独狼这厮又伙同西凉皇帝早就安排过去的奸细,夺了天狼部落的军权,发动兵变,用刀逼着大羌王,让他交出了统率草原各部的印玺。从今以后,各个部落就要活在西凉朝廷的统治阴影之下咯。那白独狼却以此为西凉立下大功,说不准要被皇帝封多大一个官呢!哎,我们草原上怎养出来这样一个祸害!” 有人道:“他白独狼本来就不是草原之民,是个虞国人。虞国人最为狡诈奸佞,擅长做背信弃义之事,发生这等事情,不足为奇。”“没错,十个虞国九个骗,天上九头鸟,地上虞国佬!我做买卖被虞国人骗了不知道多少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任何在草原上却非草原之民的人,都该统统杀光,让他们作乱不起来……” 然而这边境店肆中,往来人员驳杂,三国之人都不少,马上就有几个虞国人和越国人面带不善地走过来,大声质问。刚刚大放厥词之人见状只能点头哈腰地致歉:“呃,这几位朋友,我没针对你们的意思,只是一时义愤失言,见谅,见谅。” 一个虞国客商不忿讥讽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独狼在我们虞国,说不定就是一代大侠,在你们西凉才变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们虞国人个个忠君爱国,犯我强虞者虽远必诛。不像你们西凉,连平民百姓都不待见朝廷的,可见你们生活是有多可怜呐。” 这一言又犯了西凉人的众怒,几个草原汉子甚至“锃”地拔刀而起,要那虞国客商割掉自己舌头来赔罪。几个南越国的人在一边冷笑起哄,草原汉子又喝道:“你们这些南蛮子也不是好东西,呜哇呜哇地连话也说不清楚,赶紧滚出去!”一时间虞国人,西凉国人,南越国人起了激烈冲突,食肆顿时乱作一团,这边吼,那边骂,此处拽,彼处拉,到处都是挥舞的拳头和飞溅的口水。 洪辰及时从中脱身,牵马走在了街上。一边走,一边回想起上次面见白独狼,觉得此人神神秘秘,颇有些玩世不恭,举止不能以常理揣度,又曾说真武寺的师父教他的是武功,而季茶师父教他的是做人的道理,那便应该是个不简单人物。如今得知白独狼竟然真的亲手杀了自己的义父,来赚取在西凉朝廷的功劳,不禁对从前的想法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是我错看了他吗?”接着又自嘲道:“要是错看,也挺正常。我这一双眼睛,错看别人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总将小人当英雄,以后可千万不能再犯一样的错了。” 洪辰又想了很多很多,譬如白独狼有没有可能骗自己,季茶根本不会在檀杭岛;又如季茶为什么要让自己将覆水送给白独狼,难道季茶的师门想插手西凉争斗;白独狼是不是用覆水杀的天狼可汗,真若如此,自己将覆水送给白独狼,是不是也算个帮凶……但这些问题并没让洪辰又陷入烦躁困扰当中,既然想不通,那便不想了。 洪辰轻轻将手放在胸口,那里有狼牙吊坠,还有静心玉,心中立马坚定:不论白独狼那里发生了什么,檀杭岛是必须要去的。不过草原既然要归于西凉朝廷管辖,接下来肯定要进入多事之秋,希望巴大哥和白牙部落,千万不要有事。 踏雪的马蹄再度扬起,洪辰继续南行,走出了草原,走进了通往荒州腹地的山路。这次走的,是去荒州中心的荒蓉城最近的一条路,但也较为崎岖艰险,得在山里走相当长一段时间。 洪辰听了一位赶路人的建议,在入山口寻找招募护卫的商队,这样赶路过程中吃饭休息都有照应,比一个人独自前行更加舒适安全。 有个商队见洪辰虽然年轻,但自带了一匹好马,说话也沉稳有礼,不刻意和人接近,也不故作高深,不像山中强人内应,就邀请了洪辰同行。 第173章 图穷剑 洪辰在商队里化名红茶,自称从小在虞国西凉交接地方长大,如今想去南越闯荡。而这处商队本身就是几名南越商人一起搭伙的,带了江南的绫罗绸缎茶叶和荒州的菌干香料去西凉出售,如今又从草原进了狼皮狐皮回南方去卖。洪辰与他们聊天中,也添了许多对南越国的了解认识。 进了大山的起初几天,一直平安无事。但第六天在山间路上见到几处血迹之后,客商们的神色便忧虑了不少。皮毛贸易在南越国一直被几个宗门占大头,其他任何私商贩卖,都要先收两分税,基本没什么赚头。他们为了躲避官道上的关卡盘查才选择铤而走险,走这盗匪常有出没的山路。那几片莫名其妙的血迹,着实吓得他们够呛。 带头的武师极力让他们放宽心,拍着胸脯说:“咱们这儿有二十三个江湖好手,个个身怀绝技,大部分也都不止一次走过这条路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山里的蟊贼大抵只抢些单枪匹马的家伙,才不敢跟咱们这些全副武装的人动手嘞。”客商们听到这话才稍微放松一些,再度说笑起来。 但当天晚上,他们就被一伙山贼给围了。几个客商哪里愿交出货物钱财?带头武师便劝他们:“我说大人们呐,破财消灾的道理懂不懂?人家来只为劫财,又不要你命。都是生意人,大不了就当这次做买卖赔了不行?” 一商人说:“我们花钱雇你,是让你保我们平安的!怎如今见了山贼,你比我们服软都快?”带头武师便骂道:“挣了钱不得有命花?就你给的那仨瓜俩枣,够老子卖命?爱听就听,不听拉倒!老子不管你们了!”说完就要甩手离开,又被商人狠命拽住。 山贼们也没了耐心,头头带着俩喽啰扛刀走来,直接上车翻看货物。山贼头头又一眼瞧见了洪辰的踏雪,双眼一亮:“这是大草原上的好马啊!浑身乌黑,四蹄雪白,这是‘乌云踏雪马’,罕见的良驹,我正缺这样一匹威风的坐骑!”说着就要去牵。 洪辰本就要对付这帮子山贼,只恐他们人太多,又带着弓箭,倘若贸然动手,局势一乱起来,再伤了无辜客商。眼见山贼头头靠近,便一步上前,提刀抵在他脖颈上。 山贼头头一受制,整伙山贼不得不跟着投降。洪辰命武师们带着客商们和自己的马先离开,自己等在最后。山贼头头自是恨得洪辰牙痒痒,暂时隐忍下来,只等自己一被松开,就让手下放箭,要了这小子狗命。 洪辰等到商队走远,便一刀割了山贼头头的脑袋。这家伙身上血腥味很浓,之前路上所见血迹,应该就是他杀了前面的过路客商留下来的。对付这伙真正的恶匪,洪辰自是不心慈手软,杀了山贼头头以后,又杀了另几个身上血味较重的山贼。刀锋起落,好几个人头与好几具身躯说了永远的分离,断刃却上一滴血也没染下。 几个最先被吓跑的山贼,洪辰隔空斩出的刀罡,直接劈断了他们的腿。剩下的所有山贼见状都吓得跪在地上大叫饶命。洪辰也无意把这一伙山贼全杀光,便让他们互相举报,问出来几个犯下罪行多的,一刀结果性命,剩下的人只挨个剁了他们一根手指,让他们这辈子别再出来为祸作恶。 料理这些山贼并没耗费洪辰太多时间,施展轻功没多少工夫就赶上了商队,向着他们讨要身新衣裳穿。商队之人见洪辰提着断刃,浑身是血,还以为鬼魂过来了,吓一大跳,纷纷道:“义士,你为我们而死,我们会一辈子感激你的!每天都为你烧香,你既然做好事,那就好事做到底,害你的是山贼,你去找他们索命,别来找我们啊!” 直到洪辰脱下血衣,人们才始知这少年竟从山贼手中全身而退,不由大为惊叹。洪辰也没多说什么,只道那伙山贼不敢再来找麻烦了,大家尽管放心继续走。带头武师大笑:“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位少侠身怀绝技,这才力邀他入队嘛!”旁边客商马上反驳:“胡说八道,当时明明是你百八十个不愿意,说红茶少侠极有可能是混进来的山贼奸细!要不是我见他年纪小,为人质朴,邀来同行,这次就被你给坑死了!”带头武师神情顿时变得极为尴尬。 各个客商知道洪辰武功厉害之后,态度立马变得恭恭敬敬,还要拿出钱财酬谢。洪辰没有全收下,但也没有全拒绝,拿了三百两银子作为一路护行的佣金。 有了洪辰坐镇保护,商队虽此后又遭了一次山贼,却依旧没有任何损失,终于赶在今年中秋节之前穿过群山,抵达了荒州第一大城荒蓉城。进了城以后,商队众人分道扬镳,各做各的买卖去了。 洪辰拒绝了一名客商继续同行的要求,一人牵马去城里寻觅吃食。到了一家小店吃冷吃串串时,听到旁边桌的人一边喝酒一边侃天说地:“啊哈哈,当初我就说了,西凉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不服要和我打赌。现在看,来了一个彻底的反转吧!瞧我不宰死你个瓜娃子。” 洪辰心生好奇,自己近一段时间都在大山里赶路,与外界消息隔绝,难道西凉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凑到那桌前问道:“几位朋友,我是从羌州走山路来的,今天才走出大山,到了荒蓉城。不知道西凉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有没有影响羌州草原上的部落们?” “原来是草原来的朋友,吃串,吃串!”那桌上一人递过一把串串,道,“草原上的朋友都很热情好客,我十年前跑商去了一次草原,你们那里的人可真热情,让我白吃白喝了好多天呢!” “朋友,串咱不急着吃。”洪辰没接串串,继续问,“西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说这西凉发生的事情,那可是真精彩,真出常人预料啊!”那人一拍大腿,“你要是今天才出的大山,从日子来看,那进山之前应该刚听过白独狼杀天狼可汗的事情。” 洪辰点头:“的确如此。” “那你恐怕不知道,西凉换皇帝啦!”那人先吃了一口串串,又抹了嘴上红油,才接着对瞪大双眼竖起耳朵的洪辰道,“原来的西凉皇帝收服羌州,立下最大功劳的白独狼为他献上羌州五千里疆域的地图——你猜怎么着?白独狼为西凉皇帝徐徐展开一轴地图,那地图展到最后,露出来一柄短剑,白独狼抄起短剑,一挥一刺,用了两剑。第一剑斩断了西凉皇帝抽出的宝刀,第二剑刺进了西凉皇帝被一层乌金内甲保护着的胸膛!” 第174章 说书人 洪辰听到此处,禁不住一个激灵:白独狼杀西凉皇帝所用的,岂不正是自己亲手交给他的覆水?心中又抱有疑问,道:“白独狼这是为什么要杀西凉皇帝?他不是投奔西凉皇帝向他效忠么?还亲手杀了天狼可汗这个义父。” “嗨!这话说起来可就长咯!”那人道,“简单点说,白独狼从始至终,都是大羌王和天狼可汗那边的人,给西凉皇帝玩了一出苦肉计,就是实在太狠了,连天狼可汗的命都给搭了进去,才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洪辰更加吃惊:“苦肉计?” 那人点头:“对咯,就是苦肉计!我在这儿讲的太乏味,小老弟,你现在随便找个茶馆去坐坐,里面那说书人十个有七个八个都得在讲白独狼杀皇帝的事儿,一个个说得简直就和他们亲眼见了一样,实在精彩极了。毕竟谁也不知道事情具体怎么发展的,全靠自个儿的推测。老弟,你出门右转,下条街的道口上就有间茶馆,你要一壶茶,便能吃一下午的水果点心,还能听上几回评书,保管物有所值,其中夸张地方,就当听个乐呵完事了。” 洪辰谢过这位路人,便结了账出门,按照他指引,牵马走到太极茶馆处,只见里面已坐了许多人,却不喧哗,都在听一个长衫人说书。 洪辰把踏雪拴在门口,走进茶馆,马上就有一个肩头打着汗巾的小二过来招待:“客官里边儿请!您是要雅间儿还要坐大厅儿?”洪辰说:“大厅。”小二引洪辰到一空桌坐下:“咱店里新了一批青州的龙井和九曲红梅,都很平价,您要尝哪种?” 洪辰此来不为喝茶,也没细问这两种茶的特点,就道:“来一壶九曲红梅好了。” “得嘞!您搁这儿先坐好,九曲红梅马上就来!” 这小二吆喝一嗓子就走。马上便有另外一伙计端了个托盘过来,上面几个碟子中分别放着瓜子麻糖橘子瓣大青枣,逐一码在洪辰面前。 洪辰拿了一瓣橘子放在嘴里,目光往大厅中央落去,只见那说书人四十来岁样子,右手拿着两片竹板,左手端着杯茶,正伸着脖子凑到杯口一点点喝。 咔! 竹板忽然一响,说书人放下手中茶杯,道:“刚刚咱正好说到‘白独狼剑杀天狼酋,西凉皇大赏二狼神,献地图剑刺帝心,一命呜魂归西天’,想来各位看客都十分好奇,这白独狼为何如此丧心病狂,杀了养育他的义父?接着又杀了重用他的西凉皇帝?且听我细细道来。” 洪辰一下子聚精会神起来,接着听说书人又道:“咱回到那白独狼还未叛逃天狼部落之时。却说天狼可汗义子白独狼是天狼部落一等一的大勇士,天生神力,八岁就能举起三百斤的大鼎,十岁就能挽弓射杀天上大雕,十五岁一人杀了三千个盗匪,端的是勇猛无敌,草原上人人称道。 听到这里,洪辰微皱眉头,心想这说书人所言实在扯淡,白独狼的确是个高手,却也不可能八岁时举起三百斤的大鼎,至于一人杀了三千盗匪,更是无稽之谈。茶馆其他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天夜里,天狼可汗命人召见白独狼。白独狼到了可汗帐下,问,‘义父深夜唤我前来,所为何事?’天狼可汗眉头紧锁,说,‘儿啊,我来找你,是与你商议大事。’白独狼惊讶,说,‘什么大事,竟让义父如此焦急?’ “天狼可汗说,‘儿啊,你可知当今西凉皇帝野心勃勃,想彻底吞掉咱们草原上几千个部落,为他养马练兵,先东进攻虞国,再南下取越国?’白独狼说,‘知道。这西凉皇帝想一统天下,首先要征用我们草原各部的战马和勇士。哎,我真想杀掉西凉皇帝,来让义父坐那个位置,我们西凉人才能安居乐业。’ “天狼可汗又说,‘儿啊,西凉皇帝可没那么容易杀!他戒备心重,从不让人带刀剑接近他身边,连侍卫都必须空手。不仅如此,他还重金聘请了北海昆仑宗的内功师父,练了一身硬气功,又买了一件无比坚韧刀枪不入的乌金软甲,就算一百把剑一起刺他身上也刺不死他。他吃喝都得等别人尝过才肯下口,一切器具都是银的,就是怕人下毒害他。’ “白独狼说,‘但义父叫我来,一定是有什么打算,对不对?’天狼可汗说,‘还是吾儿机智!的确,为父委托人炼制了一柄绝世神剑,只要刺到西凉皇帝身上,保管能让他一命呜呼。’白独狼惊奇道,‘啊,天下还有这样的宝剑?’天狼可汗道,‘是啊,用万年玄铁精炼了一万次,又用三百条狼的心头血淬火才炼成的天狼神剑,只有这把天狼神剑才杀得了西凉皇帝。儿啊,杀西凉皇帝的重任就交予你身上了。’ “白独狼当即道,‘义父,我这就去闯西凉皇宫,杀了他!’天狼可汗忙道,‘儿啊,你不可莽撞。西凉皇宫有八十万禁卫,你就算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杀不到西凉皇帝身边。我想了一个计谋,让你先接近西凉皇帝,然后找机会一剑杀了他。’ “白独狼问,‘义父,你想的什么计谋?’天狼可汗说,‘咱们演一场戏,你装作要谋权篡位暗杀于我,但事情败露,然后我将你驱逐出部落,再抓起你所有的好朋友。让全西凉的人都知道你背叛了天狼部落,这样以后你再到朝廷那边去,西凉皇帝就会信任你啦,凭你的武勇,只要为他立下功劳,很快就能接见你。’ “白独狼听完直赞叹,‘义父,你真是想了一条妙计!’天狼可汗一叹,‘说是妙计,实际上却得委屈你啊。你要被草原上的人都误会贬斥,在你立下不世大功之前,大家都会把你打成罪大恶极的逆子,你受得了这种污名吗?’白独狼一拍胸脯,‘义父,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况些许恶名乎?’” 第175章 望天狼 说书人讲到这里,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听众们一个个大声喝彩,大呼过瘾。洪辰虽觉得说书人满嘴臆测妄言,如武功本事不合常理,天狼神剑扯得太玄乎,白独狼和天狼可汗一问一答的对话也太刻意,但有些地方却恰好圆得通,便一边喝伙计刚给烹好递上来的九曲红梅茶,一边继续听下去。 说书人润完了嗓子放下茶杯,一打竹板,开口继续讲:“天狼可汗与白独狼父子俩人既下决议,立刻实施。天狼可汗从锦盒里取出一柄银光灿灿的天狼神剑,割下了自己衣袖,接着向外大喊,‘白独狼,你个逆子,想做什么?’同时又把天狼神剑递给白独狼。白独狼接过天狼神剑,这神剑立马发出一阵狼嚎般的颤鸣,神剑配勇士,达成一对天作之合。 “白独狼拿了天狼神剑,和天狼可汗对视一眼,便越窗逃离,出了天狼城,直往狄州西凉国都棘京跑去。接下来事情,就和咱们前面讲的一样,白独狼加入鹰狼堂,戴上一副狼头面具,为西凉朝廷立下赫赫功劳,终被西凉皇帝赏识,御赐为二狼神。 “白独狼有了几次亲自接触到西凉皇帝的机会,然而这西凉皇帝谨慎无比,离着白独狼始终有十丈以上距离,身边侍卫一圈一圈的,都穿着厚实铠甲,举着坚硬盾牌,丝毫不给白独狼出手刺杀的机会。 “白独狼想不出杀西凉皇帝的计策,十分头疼,正好后来羌州草原各部忍无可忍,反叛西凉,发生大战,白独狼就趁了这机会悄悄回到天狼部落,问义父该如何取得西凉皇帝进一步信任。 “天狼可汗从白独狼口中得知西凉皇帝之谨慎,一连考虑多日,再加上前线吃紧,草原各部打不过披坚执锐的西凉铁骑,更是忧愤交加,每过一天头发就变白一些,过了十天,一头原本乌黑乌黑的头发变成了白雪。天狼可汗终于想出来了办法,他先告诉白独狼说,‘儿啊,草原各部打仗需要你帮助,你还是回到部落来吧!’ “白独狼一听,那是毅然决然,没有丝毫犹豫地宣布返回到了天狼部落。当然,虽然对外宣称是浪子回头,白独狼依然背了一身骂名。过了几日,天狼可汗看着正在演练的草原战士,对白独狼说,‘儿啊,你看看咱们的草原战士,打得过西凉铁骑吗?’ “白独狼摇头说,‘实话讲,咱们的战士不比西凉铁骑差,马也不比他们的战马次。但我们的兵器多是木杆的,刀多是短弯刀。西凉铁骑却一个个浑身重甲硬铠,连战马都披了一层钢甲。一旦两军相互冲锋起来,咱们草原战士只有皮甲皮盾防身,死伤惨重,西凉铁骑却能一次次保存下更多力量,咱们打不过!’ “天狼可汗说,‘是啊,我也觉得如此,正面作战我们打不过西凉,只能再去想别的办法。所以儿啊,我需要你做另外一件事。’白独狼说,‘义父,你尽管吩咐。’天狼可汗脚步一停,‘儿啊,你杀了我,回西凉朝廷去吧!’白独狼大惊,‘义父,你别开玩笑,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天狼可汗说,‘我已经修书一封送给大羌王,让他做好投降西凉的准备了。’白独狼忙摇头,‘不,义父,我们不能投降。如果投降了,草原人一辈子都要做西凉朝廷的奴仆。我这就杀去皇宫,和狗皇帝拼命!’ “天狼可汗笑了,道,‘儿啊,咱们不是真投降。西凉皇帝疑心很重,从来不肯对你放下戒备,我们是要让他放松警惕。一个人最疏忽大意的时候,不会是他走投无路处于危险境地的时候,而是他得到成功的时候。你杀了我,立下左右战局的大功,西凉皇帝焉能不信任你?到时候你自有杀掉他的机会。你杀了他以后,大羌王在西凉朝廷里埋下的暗棋们自可随之发动,到时候西凉就变成了草原人的西凉,草原人再也不会被西凉压迫了!’ “白独狼虽然知道天狼可汗说的很有道理,但哪里肯真的下手杀自己的义父?天狼可汗见他犹豫,当即一把夺过天狼神剑,刺进了自己心窝,含着笑死去。 “就如咱们前面所讲,天狼可汗既死,木已成舟,白独狼别无选择,不能让义父白白牺牲,就又做了一次大逆子,背上了弑父之名,一路返回棘京,领功受赏,并彻底得到了西凉皇帝的信任。最终在为西凉皇帝献上地图之际,图穷剑现,用天狼神剑终结了西凉皇帝的性命!自此,西凉国改姓易皇,原来的大羌王入主棘京,成为了西凉新帝!白独狼也受到了新帝封赏,为一等天狼忠勇公,天狼可汗被追封为仁义无双天狼王,那柄天狼神剑,供奉在了一座天狼庙当中,自此享受万代香火。” 咔! 说书人把竹板往桌上一拍,道:“正是‘万民翘首西北望,父子忠勇双天狼’,这段不久前发生的故事,其中曲折离奇,世上罕见,以后史书记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咱先弄了这段《天狼传奇》与诸君同飨,教大家都要记住这对天狼父子忠勇仁义的事迹。”接着又一转身回手,从后边桌上捧起一个托盘来。 茶馆里的听众看客一个个听得意犹未尽,纷纷掏出铜板银钱扔到托盘,让说书人继续再讲一段。说书人见赏钱数量颇多,又喝了杯茶,口气一变,道:“承蒙各位抬爱,咱就再来一段《追魂鸳鸯记》。话说前朝有位女侠……” 后面这段故事是一位女侠与一名大侠追捕恶匪时发生的爱恨情仇,洪辰听得无聊,没听多少就和伙计结清茶钱出了茶馆。 牵着踏雪投宿客栈的路上,洪辰忆起说书人所讲,虽荒诞离奇,七分都靠臆断猜测,甚至于把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天铁兵器覆水都胡诌成了什么天狼神剑,但的确精彩,没有一句直接称颂天狼可汗高风亮节的话,只用了个人对话和几下动作描述,却让一个为了推翻暴政不惜个人性命的英雄好汉就好像站在你眼前一样。 “说书里的故事很精彩,但不知天狼可汗的真相到底如何呢?”洪辰暗暗地想,“等有朝一日我回到西凉,一定要找到白独狼问问,整件事到底是怎样。不过首先,我得先填饱自己的肚肠。” 冷吃串串和茶点水果都不管饱,洪辰来到荒蓉城最繁华的街上,放眼望去,尽是挂着各种匾额和牌旗的食肆,看得眼花缭乱,驻足原地,不知选哪个才好。直至望到一家店面门口挂着的匾额,上面写着“英雄会”三个大字,与别家“某某宴”或“某某酒楼”的名字格外不同,心中顿生好奇之感,不知里面是卖什么吃食的,径直向着那里走去。 (第三卷《英雄》完) 第三卷小结 【本卷出现势力及地域】 三国:虞国,凉国(西凉),越国(南越); 九州:天州,云州,海州,狄州,羌州,胡州,青州,荒州,蛮州; 城池:天京(虞国都城),棘京(西凉都城),天狼城,莎木城,塔木城,荒蓉城; 部落:白牙部落,银鹰部落,天狼部落; 十大派:云州云墨派,海州镇海宫,天州天涯阁,羌州真武寺,狄州北海昆仑宗,另有势力遍及九州的江河帮; 【登场人物】 刘丹:化名刘单,云墨派掌门刀帝刘世良私生女,对父亲恶意满满; 齐越:刘世良大弟子,持有名刀映雪,宗门内外声望颇高,当世最有风度的少侠; 蒋惜荷:神仙山庄女弟子,师父为荣蓉,美丽外向; 刘世良:云墨派掌门,执掌云墨派刀宗一脉,天下顶尖高手,人称“刀帝”; 宋霄:云墨派长老,江湖一流高手,外号“义破云霄”,对镇海宫宫主伍亦思抱有特殊好感,曾持有名刀雪风切(被季茶提炼为天铁); 郑吉通:宋霄弟子,云墨派弟子中资历仅次于齐越; 王丽凤:宋霄弟子,金刀门王远威之女; 宁采:神仙山庄庄主,一流高手,江湖人公认的君子“谪仙剑”,曾持有名剑清河剑(断于洪辰刀下); 荣蓉:神仙山庄庄主,一流高手,宁采之妻,人称“神女刀”,曾持有一对阴阳两仪刀(断于洪辰刀下); 伍亦思:镇海宫宫主,一流高手,江湖上声名最盛的女侠,身材丰腴,容貌漂亮,被誉为“冰海美仙”,众多大侠少侠心仪追捧的对象; 齐英:天涯阁阁主,天下顶尖高手,号称“枪神”; 方慎:齐英弟子,虞国元帅方天画之子,十分年轻的江湖一流高手; 季茶:采茶人,对洪辰自称魔教教主,被外人视为魔教的阴阳人护法,坠落山崖,生死不知; 颜桀:燕王一脉后人,小燕王,精通天下武学,患有某种奇怪病症; 刘仪之:辅佐过三代燕王的高手,一心反虞复燕; 付行空:一个一直无法治好小燕王病症的妙手仙医; 李改朝:小燕王身边护卫,话比较少的瘦子; 王换代:小燕王身边护卫,话比较多的胖子; 苟或:小燕王身边的护卫; 周吉力:御剑堂九剑天卫之第九,快刀无影,江湖人物点评大师,兼任战场解说员; 孙兰溪:御剑堂九剑天卫之第八,落剑无痕,周吉力的捧哏; 洪辰:伐竹客,被外人视为魔教教主,刺杀虞国皇帝失败后与大战,先后流落羌州,狄州,创造出了《藏锋刀》《天行功》两门绝学,建立了“藏天门”,如今在赶往南海檀杭岛路上; 秦红玉,小宝儿:历经苦难被洪辰解救的母子俩; 燕双飞:只存在别人所述传闻中的虞国当朝天师; 钱雪松:海州万贯镖局创始人,江湖非知名武痴; 应海兰:御剑堂九剑天卫之第七,铁手无情,一心向柳泉; 柳泉:行云书院弟子,燕双飞师侄,现为巡天监成员; 吕素缣:御剑堂九剑天卫之第六,银钩无理; 林天寒:御剑堂九剑天卫之第五,玉箫无心; 赵燎原;御剑堂九剑天卫之第四,金枪无命; 罗轻寒:紫衣卫指挥使,天下顶尖高手,人称“剑狂”,师门传承来源神秘,十几年前横空出世; 左手剑客:用左手使剑,面容藏起的神秘剑客,对外称是罗轻寒的弟子,实际为罗轻寒的师弟,从季茶手中夺走了蛇剑; 路仁:活跃在天京街道的小个子货郎,实际上位某神秘组织的总领者,曾与皇天教有过交集,此次刺杀虞国天子行动的发起人; 李张王三好汉:参与刺杀虞国天子并壮烈牺牲的三好汉; 赵姓皇帝:虞国当今天子,宠信燕双飞,大炼天丹,以求长生; 蒙汗:路仁身边的一位猛汉; 风麒麟:火雷风三兄弟里的老二,火灾之后加入了路仁队伍之中; 铁拳帮帮主,玄龟派掌门,绝崖宗宗主:分别为三个云州小帮派的首脑; 云默轩:绰号“云海蛟龙”,云家家主,一流高手,与宁采,荣蓉,方慎,应海兰,孙兰溪,周吉力等人同为擂台围攻洪辰者; 白独狼:季茶师父的另一名弟子,天狼可汗义子,真武寺弟子,同时也是西凉鹰狼堂的二狼神,杀掉了天狼可汗,又杀掉了西凉皇帝; 雷飞凤:洪辰弟子,火雷风三兄弟中的老三; 巴以天:白牙部落养马人,洪辰义兄,雷飞凤干爹,养出了“雪里飞”,“踏雪”等良驹骏马; 察木猜:白牙部落老医师; 乌莉雅:巴以天的妻子,雷飞凤干妈; 白牙可汗:白牙部落的首领,能拉倒两匹骏马的勇士; 大羌王:羌州各部落共同推举的大王; 查(zha)雨归:曾经的“七杀神枪”,如今浪迹天涯的大夫; 马四海:查雨归弟子; 谷尔采:银鹰部落的勇士,哈孜倩的追求者; 葛思邪:银鹰部落勇士,银鹰可汗之子,哈孜倩的另一名追求者; 马衣哈:哈孜倩的爱人,银鹰部落第一神箭手; 哈孜倩:银鹰部落女子,因与马衣哈私奔被谷尔采等人扔进大河,为塔木城主迪沙图所救,在塔木城为“时夫人”; 胡图温:北海昆仑宗刀宗一脉第十长老,脑筋有点直的江湖一流高手; 盖木:北海昆仑宗刀宗一脉第一长老,年纪极长的天下顶尖高手; 欧瓦:北海昆仑宗刀宗一脉第二长老,与刘世良颇有恩怨的天下顶尖高手; 宗星河:前代刀帝,神秘失踪,曾向着戴夫人留下了“消愁”的位置; 山贼王鲁夫:“你要找的是山贼王‘鲁夫’,和我山贼‘王鲁夫’有什么关系?”; 迪沙图:塔木城城主,救下了哈孜倩,并与她结拜为兄妹。 【阶段总结】 本书主体基调自本卷奠定,所要展开写的,非是几个人的江湖恩怨情仇,亦不是什么角色的侠肝义胆忠孝无双,更不是自诩机智勇敢得一点实惠就沾沾自喜的小人心态。江湖名流,义士大侠从心理上也都是常人,得恰饭,要出名,他们是武者,是侠客,但是英雄么?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然而,当儒法结合,国学大兴,封建王朝锢就给人的思想戴上了沉重的礼法镣铐。所谓满腹经纶者,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的,为大官僚洗地漂白的,还能称为鸿儒么?聚武归义,尽兵入畿,御剑所指,天下无敌。诸多为禁所掣肘的武者们,有的隐忍苟活,有的为虎作伥,有的借机牟利,还称得上大侠么? 相比写江湖恩怨情仇那种世界观更近似于游戏的空中楼阁般的武侠小说,我更愿意来写反映旧社会制度下时代潮流变动的小说。相较于单纯的架空历史小说,武侠元素的注入会给作品增添更多的传奇性。 我们从前所熟知的港台新派武侠小说,起源于评书人口中和小说家笔下的老派武侠作品和历史演义小说,在老武侠那些武师流派的冲突争斗剧情中增添了朝代变迁(包括真实及架空)来进行时代演绎,极大程度上丰富了武侠小说的内容,并在几位大师的创作下,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成就和社会效应。至于近年常提的大陆新武侠小说,个人观感而言,其中大部分作品更像是仙侠奇幻游戏等元素的拼凑品,总体达到的高度有限,少数几本各具特色的好作品也各有局限,少有能跳出前人樊笼的。 当然,这本《捉刀记》也存在着诸多缺点,如连载写作导致许多章节行文走笔粗糙,前后出现错漏及矛盾情况,作为商业小说角色人设不够让人代入以产生爽感优越感等等。不过如今创作了前三卷,四十多万字,作品总体达到的水平是让我满意的,好歹剧情节奏大方向都在掌握之中,既定大纲坚定完成,没有往主角崩溃黑化报社,各路女侠排队送批,小弟挨打大哥来袭,身世特殊牵出异界情缘,一心练功破空飞升等混乱方向发展。 【梗及引用】 本卷部分梗的出处包括但不限于《航海王》《乔乔的奇妙冒险》等漫画作品,化用了金庸武侠作品中的部分武学招式,人物起名中使用了“盖木欧瓦”等部分网络流行梗,卷首语为引用吴玉章纪念邹容的诗句。 【一点瞎说】 “强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 弱者愤怒,抽刃向更弱者。” ——鲁迅 【感想展望】 截至本卷结束,合计欠了20章,争取下卷补回来。 第176章 寒鹃谷 天下九州,荒州位于西南,其间多有名山大川,峡谷盆地。荒州古时为巴国所在,因地形险峻,少与它国征战,百姓生活安逸富足,直至大新王朝一统天下,耗费数十年岁月,于山间打通各处驰道,方便车马行走,荒州才与九州其他地方多了密切交流。 荒蓉城处于荒州北部,曾为巴国都城,为山地环绕,因一条名为“锦江”的江河流经于此,亦称“锦城”。荒蓉城囿于地形所限,终年少见天日,多积阴湿,本地人饮食上嗜麻好辣,以祛寒除湿,暖胃养身。 荒蓉城的商家常以竹签串起牛肉竹笋等各种食材,烹煮于红油锅中,称为串串,也有事先蒸煮好,待到晾凉再刷上辣油麻汁冷吃的。亦流行把青菜鸭肠猪血等食材混煮于锅中,捞出之后再浇上辣油麻油等各类调料,名为冒菜。更有麻辣兔头,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辣子鸡,麻婆豆腐,干煸豆角,龙抄手等许多小吃,堪称九州美食之最。 然而荒蓉城最着名的美食,当属“火锅”。与天京流行的铜鼓涮肉不同,荒州火锅另生灶火,一口大锅中各有分格,各人以长筷夹起食材,在小格之中即烫即吃。且天京涮肉多以清汤为底,鲜嫩牛羊肉和肚丝百叶为材,荒州火锅则以牛油加以辣椒麻椒为底,食材多种多样,不乏脑花腰子等重口之物,各色食客尽可吃得爽快酣畅。因此无论夏日炎炎,抑或寒冬冷冽,荒蓉城最热门的食肆,永远都是火锅店。 “英雄会”是荒蓉城最有名的火锅老店之一,经营者为江河帮,菜肴价格虽比其他火锅店贵了许多,但食材新鲜,锅底美味,来往食客中,不仅有手头宽裕点的当地百姓,出手阔绰的豪门显贵,更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过往旅人与江湖豪客。因此,哪怕英雄会店面很大,足有上下三层,依然每日爆满,难求一座。 英雄会一楼东南角,几张长桌拼成了一张大桌,上面架着四口火锅,周围坐着二十来号子人,个个身穿短打蓝衫,身上背着竹编斗笠,腰间挎着入鞘腰刀。和其他桌上的食客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侃天吹地的情状不同,这一大桌人只一个个地夹菜去涮,涮好再吃,谁也不说一句话,沉默的让人害怕。 在这一大桌的旁边,还有一张小小的黑漆木方桌,原本只是给店里伙计放盘子用的,此刻竟也架起了一口滚滚冒泡的火锅,旁边摆着几碟子的牛肉羊肉鸭肠绿叶菜和手擀面。桌边只坐了一名背着牛皮行囊,穿着绒衫葛裤,双脚蹬着硬革靴的少年。少年吃火锅吃得满头冒汗,不时被麻到辣到,咧开嘴巴,将舌头一伸,抬手往上面扇风,发出“啊,啊”的叫,辣得难受,又辣得格外痛快。 大桌冷寂,小桌热闹,对比鲜明。不仅周围食客投以异样目光,就连大桌上那二十来号子人,都皱着眉头盯向了小桌上的少年。一名面相颇凶悍的蓝衫汉子禁不住道:“那桌上的小娃儿,你吃东西就不能安静一点?没有大人教训?” 少年放下筷子,往大桌这边一拱手,一边吸气一边道:“啊,我实在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实在太辣了……惊扰了各位,实在抱歉,还望海涵。” 大桌上其他人也劝起那蓝衫汉子:“丁师兄,且息怒,咱们没必要和这种小娃娃一般计较。”“哈哈,没吃过辣的人就那副德行。”“丁师兄,咱们还是赶紧吃吧。吃完早点上路,找寒鹃谷兴师问罪,要回咱们的宝刀。”被众人喊“丁师兄”的汉子只哼了一声,就继续吃火锅,其他人也都不说话了,立马回到了先前的沉默。 小桌上的少年听到那些人言语,却留了下心:“寒鹃谷?这不是九州十大派中位于荒州的那一门派么?听这些人的话语,竟是要去找那寒鹃谷的事情,并且还有关一口宝刀。不知是什么样的刀?” 少年自然就是洪辰,进了这家“英雄会”火锅店以后,等位等了好久才找了这样一个位置,原本只想尝一尝荒蓉城闻名在外的火锅是什么味道,却没想到这辣实在太厉害,明明要的只是这家店的微辣锅底,却比从前吃过的任何菜肴都要更辣。 洪辰拿出块手巾,擤了一下辣出来的鼻涕,眼睛余光顺势瞟向大桌上的“丁师兄”那一群人,见这群人数目虽然不少,有高手气势的却没几个,就算其中隐隐为首的丁师兄,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内功第四境的二流高手,哪里来的口气去找寒鹃谷的麻烦? 待到那群人吃完结账时,洪辰也赶忙叫了小二付钱买单。那群人出了店去牵马,洪辰便也跟着到外面牵了踏雪。走没多远,那丁师兄突然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洪辰,喝道:“你小子鬼鬼祟祟跟着我们,想搞什么名堂?人要识相,赶紧给老子滚远远的!” 洪辰又拱手行了个礼,说:“在下红茶,羌州人士,此行来荒州,本欲去寒鹃谷拜访一趟,但刚刚听说诸位要去寒鹃谷兴师问罪,讨要一口宝刀,不知此事究竟……” 话还没讲完,那丁师兄便暴怒吼道:“狗小贼,你给老子闭嘴。”其他人目光也一下子变得极度不友善起来。但丁师兄吼完那一句后也没继续说话,一转身就带着其他人继续往西边走去了。 洪辰禁不住一怔,不知道这群人连话都不想讲明白是何缘故,难道是宝刀被寒鹃谷的人给抢了?但寒鹃谷位列天下十大派之一,又怎会抢这些人的刀? 洪辰不明所以,但见到这群人对自己极不友善,也无意和他们多接触下去,牵着踏雪往南边疾步快走。走出一段后,洪辰找路人打听,方知寒鹃谷所在的“望帝山”位于荒蓉城西南方向,并不算太遥远,现在骑马朝着那里赶路的话,算上夜晚去驿站投宿的时间,也不到一日就能赶到。 第177章 青城刀 既然丁师兄一伙人去寒鹃谷是为了一口宝刀,而寒鹃谷离着荒蓉城又不远,洪辰顿时心生兴趣,要去寒鹃谷打探一番,万一这口刀就是自己要找的那把刀呢?虽然可能性并没有多少,但走一趟也不费多少事情。 向南出了荒蓉城,洪辰就骑上踏雪,走大道猛往西南方向赶路。傍晚时分,洪辰到了一处民家驿站,在那里饮马歇脚,顺便吃个晚饭。荒州绝大多数菜肴都是辣的,洪辰中午就被火锅辣得够呛,到现在嘴唇和舌头都有点发肿,想吃些清淡的,便让后厨去给自己焯点青菜吃。 大碗端上来时,洪辰刚拿起筷子,往碗里一瞅,却被被青菜上淋的一层厚厚辣油吓了一跳。全荒州的人基本就没有多少不吃辣的,哪怕焯个青菜也得放上许多辣料不可。洪辰没说自己丁点辣都不想要,后厨下意识得按照平常方法来做,便闹了这么一出。 这碗青菜是吃不了了,洪辰又要了一碗清汤挂面。正等面的工夫,外面哗啦啦下起了大雨,洪辰想起荒蓉城附近的山叫巴山,那现在夜里的雨,岂不是巴山夜雨?当初桃源的师父教过一首诗,其中便有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洪辰当时不解其意,直至今日复想起来,心中突添一丝落寞。 在桃源时身边有师父,有掌柜,有紫大娘,还有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卖鱼强,每天自是不会孤寂。就算后面出了桃源,没多久也遇到一个季茶。与季茶分离之后,即使心中时常空落落的,到底身边还有个雷飞凤整天吹牛打屁,不至无聊。 可到了今日,身边已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洪辰连想找人说句话都没办法。“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洪辰等着面,嘴里轻声念着诗,脑海中逐渐浮想起以后找到季茶,以后回到桃源,以后回到白牙部落,各都会是怎样的情景。 等了好一阵子,面终于端上来了。驿站伙计说:“客官,你久等啦。咱家后厨每口锅都有一层厚厚的辣底,水一搁进去就漂辣油花。我废了好大劲才彻底洗好一口锅,让厨子给你做了这碗清汤面。”洪辰连声致谢,然后拿起竹筷,低头吃起了面。 许是伙计并没有把锅真正刷干净,又许是中午吃的太辣,到现在嘴里还有回味,洪辰吃这碗清汤面依然觉得有些辣,又不好意思让伙计再去吩咐后厨做一碗,只好慢慢地吃,一筷子只夹起一根,放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咬烂再咽下去。 面刚吃了一半,外面除了雨声外,又响起一阵嘈杂马蹄声。很快一群人走进驿站,洪辰抬头望去,只见那群人正是白天在英雄会火锅店碰见过的丁师兄一行,遇上大雨,竟也来这处驿站歇息。 伙计见来了一群客人,忙不迭地过去招待。丁师兄冲他说:“要十三间客房,你再去把我们的马给喂好,别饿着一匹!”伙计立马点头哈腰:“一切都给您们办好!各位客官晚上想吃点什么?”丁师兄一摆手:“切上六斤牛肉,炖八只鸡,再来一大锅担担面,其他凉菜小菜你看着拾掇,够我们吃就行。”伙计立马去招办。 一群人虽都戴了斗笠,但冒着大雨赶路,衣裳都半湿着,等饭菜的时候,便去客房换衣裳。他们走到洪辰身边时,一人忽然道:“诶?这不是白天火锅店那瓜娃子吗?怎么也在这个驿站?”其他人也朝着这里看来,丁师兄眉头一皱,喝问道:“羌州来的小子,你去寒鹃谷做什么?是不是去找那个怪人?” “怪人?” 洪辰听得一懵。先前只知道寒鹃谷那边有一口宝刀,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怪人?便摇头道:“我去寒鹃谷只是想长长见识。你们说的宝刀,怪人,都是什么?哦对了,不知道各位好汉大侠是何方人士?” 丁师兄又上下打量了洪辰几眼,见就是一个岁数不大的少年,疑虑渐消,道:“告诉你也无妨。老子们的门派,便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刀派,眉山刀王贾天下便是老子的师父。”言语间,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洪辰没听过青城刀派,更不知道眉山刀王是什么人物,只打哈哈道:“哦,原来是青城刀派的大侠好汉们,久仰久仰!在下白天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名叫红茶。不知这位丁兄全名是……” “哼!” 丁师兄没再理会洪辰,带着其他人一起去了客房,谁也没再和洪辰说一个字。 洪辰倒习惯这些江湖人士的做派,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吃完清汤面以后也回自己的卧房休息睡觉去了。 之前一段时间都是在山里赶路,洪辰许久没睡过柔软的床榻,如今往驿站床上一躺,自是舒适自在,脸也不想洗,就吹灭灯准备睡觉。哪知这驿站墙壁隔音并不好,洪辰本身耳力又比一般人强,闭上眼睛,耳朵里却能听见隔壁人谈话的声音。 隔壁住的是两名青城刀派弟子,洪辰听了几句,大概知道两人一个姓吉,是师兄,一个姓户,是师弟。 吉师兄说:“丁师兄这两日是越来越暴躁的,整得咱们都不敢和他说话,不知道那句话就会触怒了他,惹来一顿责骂。整整一天我这张嘴就没讲出几个字来,真憋屈啊。” 户师弟说:“他弄丢了师父的宝刀,若是找不回来一定会收到严厉责罚,甚至有可能被逐出师门,能不躁得慌吗?” 吉师兄又说:“户师弟,你往外走动的时候比较多,见识广泛,你说那个怪人武功有可能出自哪门哪派?咱们一群人连他衣角都没碰着,就被他给跑了。” 户师弟道:“那人实在太怪了,我从来就没见过那么怪的人,别说看出他是哪门哪派的了,我连他是人是鬼都瞧不出来——你看得见他,却摸不着他,简直是活见了鬼!” 第178章 望帝山 俩人说到此处,也不知是谁打了个呵欠,接着声音渐小,吹灯睡觉。隔壁的洪辰却睡意全消,黑暗之中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脑子里尽是两人的对话。 “宝刀?怪人?摸不着?难道是……” 洪辰心中顿时起了一个猜测:听这吉师兄户师弟的言语,似乎是青城刀派的一柄宝刀被一个武功怪异的人给盗走或者抢走了,而普天之下,敢从宗门帮派处虎口拔牙的人实在没有几个,这件事会不会是季茶所为? 洪辰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为真。从青城刀派弟子手中盗抢宝刀,怪异的武功可以让这些人挨不着衣角,两个特征都能和季茶对应起来。难不成是季茶没去檀杭岛,来了南越国继续偷盗各种神兵利器?不过这件事又和寒鹃谷有什么关系? 心中抱着疑问和各种想法,洪辰翻来覆去好久都睡不着,到最后索性直接起了床,穿好衣服,挎上断刀,出了客房,去柜台喊值夜的伙计开门,然后牵马离开驿站。 夜空中月明星稀,行道边寒鸦啼鸣,洪辰跨到马背上,一抖缰绳催马快走:“马儿啊马儿,辛苦你赶这一夜的路罢!我要尽早见到季茶。”踏雪此前倒也休息了不短时间,一声嘶鸣,马蹄飞扬,顺着大道往西南疾驰。 行了一夜的马,洪辰至清晨时终于到一个山脚小镇。早集上人流繁多,洪辰下马找了个小摊吃早点,顺便问摊老板:“这里离着望帝山还有多远?” 摊老板一指南边青山,道:“咱们这里其实就是望帝山啦。客官似乎不是荒州的人,这是要去拜访寒鹃谷吗?” 洪辰点头:“是啊。老板你怎知道的?” “瞧你这架势,像。”摊老板说,“骑着好马,挎着宝刀,一看客官就是年轻有为的武林少侠。这两天有不少如你一样的客官,都去寒鹃谷啦。” “不少?”洪辰听得疑惑,“那么多人去寒鹃谷做什么?” 摊老板轻咦:“难道你不是为寒鹃谷那个怪人来的吗?” “寒鹃谷的怪人?算是吧。”洪辰点了点头,又问摊老板,“我听说这怪人抢了青城刀派一口宝刀,他到底是什么人啊?和寒鹃谷又有什么关系。” “他岂止是抢了一个刀派的宝刀!”摊老板咂咂嘴道,“啧啧,那个怪人可是抢了不知道多少件兵器,招惹了许许多多仇敌,单这几日去找他麻烦的宗门帮派,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七八个,还有一些闲散侠客,此刻都在寒鹃谷等着呢。每个去寒鹃谷的人,基本都得从咱镇子过,你说的那个青城刀派,我倒还没见有人来。” 洪辰听得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不仅抢了青城刀派的刀,还抢了好多势力的兵器……这人不是季茶,又会是谁?当下大口吃完包子,扔下几枚铜板,牵马朝着南边山里赶去。 相比荒蓉城北边那些崇山峻岭,望帝山就平缓地多,洪辰进山走了一段后,就望见一条长长的山路,料想是通往寒鹃谷的,便牵马踏了上去。路上又想起昨日在茶楼里,那位说书人讲完《天狼传奇》之后,说第二个故事时,其中恰好有段相关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巴国刚刚建立的时候,第一位君主名为杜宇。他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教本地百姓们开垦农田,种植庄稼,驯养鱼鹰,织网造叉,让人们过上了富足生活。由是人们奉他为主,建立国度,尊称他为望帝。 望帝虽让巴国百姓们过上了比原来更为富足的日子,但巴国境内有大江多处支流,包括锦江在内,一到雨季就容易洪水泛滥,淹没农田房屋。即便是望帝,对水患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无论怎么加固堤岸,只要雨下得一大,照样都要冲垮。 过了些年,又有一个外来年青人出现在了巴国,他自称鳖灵,来自大江下游,有治理水患之法。望帝见到鳖灵,一番畅谈,只觉鳖灵见识远博,又有一副热心衷肠,当日便以鳖灵为相,并将巴国最漂亮的美女嫁给了他,随后命他治理水患。 鳖灵得到任命之后,带领十万巴国民夫开挖运河,穿凿峡谷,让大江在巴国境内的各处支流得以联通,相汇一处,并在临近河流的山中植树造林,以加固山体,避免雨季滑坡导致堰塞湖。鳖灵十年努力辛苦,终于换来了巴国百姓乐业安居,再也不用经历水患。 望帝深以为鳖灵劳苦功高,再加上自己人至晚年,鳖灵还春秋鼎盛,就主动提出禅让王位。鳖灵欣然接受,即位后,被人称为丛帝。在丛帝治理下,巴国各地逐渐开始走水路互通贸易,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繁荣起来。 放开权柄的望帝也隐居深山,打算在安逸中了却余生。然而这几年见,巴国之内流言四起,许多人都说,望帝之所以禅让王位给丛帝,是因为丛帝在外治理水患之时,望帝色心大起,与丛帝的妻子发生私情,后来丛帝归来,望帝自觉有愧,才让出王位的。 流言传到了望帝耳中,望帝自然要站出来向着大家解释。然而望帝越解释,很多人反而越不相信他,都道:“你的解释,就是在掩饰。当初分明是你相中了这第一美人,假意给她和鳖灵赐婚,却又立马派鳖灵去治水,让他们夫妻十几年不得相见。”“你若非心中有愧,又怎会让出王位?”“唉,可怜的丛帝,妻子是别人用完了丢给他的,王位也是。” 望帝哪里能忍受这样的流言污蔑,回到王宫去和丛帝解释。然而丛帝本人心中也起了极大疑心,让夫人出来对质。夫人见丛帝怀疑自己,悲愤交加,撞柱而亡。丛帝却以为夫人这是畏罪自尽,更加愤怒,将望帝赶出了王宫。 望帝离开王宫以后就失踪了,但望帝从前隐居的深山却多了一种灰色的鸟儿,叫声是“布谷——布谷”的,巴国人们以为这种鸟为望帝魂魄所化,便以望帝的名字“杜宇”为这种鸟起名叫杜鹃,杜鹃最先出现的山,便叫望帝山。 第179章 谷怪客 洪辰在望帝山中一边走,一边回想起有关望帝的传说,不禁感慨万分。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即便是望帝和丛帝这样地位煊赫,受人尊崇的一国君主,也免不了为流言所害。至于自己被误传为魔教教主,这要是想澄清,难度没有比望帝小。 走过绵长山路之后,洪辰面前出现了一处幽谷。幽谷中传来许多“布谷——布谷”的杜鹃叫声,而丛林掩映下,能看到许多房子,这里应该就是寒鹃谷了。洪辰往谷内走去,刚到半路上,前方突然出现了两名灰衣青年,向着洪辰“嚓嚓”拔出了刀。 洪辰停步问道:“两位朋友,你们这是何意?” 一名灰衣青年道:“你是什么人,来我们寒鹃谷做什么?” 洪辰说:“我来找一个人。” 另一灰衣青年皱起眉头:“你也是来找那小子的?” 洪辰心想,他们两个人说的“那小子”应该就是夺人兵器的怪人,也就是季茶了,便微笑点头:“啊,我是来找他的。我认识他,你们能带我去见他吗?”虽不知道季茶和寒鹃谷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既然青城刀派等一干宗门帮派都是找寒鹃谷来兴师问罪,想来季茶是和寒鹃谷一个阵营。 哪知这两个寒鹃谷弟子听到洪辰话语,眼睛立马放起了光,各道:“什么?你竟然认识他!”“告诉我们,他是什么人!竟给我们寒鹃谷惹了如此大麻烦。” 洪辰听得不解,问他们:“两位朋友,难道你们不认识他?” “自然不认识!”第一个寒鹃谷弟子大声道,“那家伙一个月之前,突然就出现在我们寒鹃谷了,还破了祖师留下来的阵法。然后就又跑了。他跑了之后,然后又回来了!干他仙人板板的,他回来以后,给我们寒鹃谷带来一堆仇家!” 洪辰越听越迷糊,什么阵法什么仙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第二个寒鹃谷弟子见洪辰迷茫神色,便道:“你真的认识那人?” “认识。”洪辰点头,“只不过我们上次相见已经是一年前了,如今一年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最近他都在干什么。” 第二个寒鹃谷弟子又道:“那我就跟你讲讲此人都做了什么事情。” 洪辰听他讲了好半天,终于大概明白了寒鹃谷与那个怪人之间的联系和遭遇。 寒鹃谷长久以来,都是荒州第一大门派,然而自二十年前开始逐渐式微,如今门内不仅没有一位天下顶尖高手,就连江湖一流高手都没有几位了。这是由于寒鹃谷的顶尖武功“望帝神功”十分特殊,并不是以书籍记载下来,而是通过祖师留下来的阵法流传。二十年前的灭魔大战中,能解开阵法修炼望帝神功的高手尽数阵亡,失去了前人指点,寒鹃谷其他人历经二十年也没能解开阵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内高手日渐凋零。 可就在一个月之前,一个怪人闯进了寒鹃谷,说想要拿走前代谷主留下来的镇派宝剑“啼血”。寒鹃谷弟子岂能容他取走啼血剑,与怪人爆发冲突争斗。这怪人武功邪门厉害,瞧不出来自哪流哪派套路,却威力惊人,一人就打败了三十多名寒鹃谷弟子,其中还包括好几名二流高手。 说来也奇,寒鹃谷当代谷主看到怪人打败弟子们的手段,突然觉得和本门的顶尖武功“望帝神功”十分类似,便让怪人去破解阵法,说只要怪人破解了阵法,就能拿到啼血剑。怪人闻言还真就去破阵法了,而且阵法还真就叫他给破掉了。 谷主不仅兑现诺言,将啼血剑给了怪人,更是声称要让怪人当少谷主。可寒鹃谷其他人哪能同意?长老们弟子们纷纷反对,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怪人来当少谷主。就在寒鹃谷之人内部争执不休时,怪人忽然又从谷内消失了。 可很快,寒鹃谷就接到了其他门派的消息,说出现了一个怪人四处找人约战,目标全是身上带着有名兵器的,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反正见了好兵器就要打败人家抢到手中。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得罪了荒州境内很多门派和高手。 就在这时候,怪人又回寒鹃谷了。不过这次怪人是带着伤来的,而且伤势还不轻,谷主留下了怪人,给他治伤。而那些被怪人抢掠了兵器的各个宗门帮派和江湖侠客,听到了怪人回到寒鹃谷的消息,也纷纷来了寒鹃谷,要讨回公道。 目前谷主正在给怪人疗伤,而寒鹃谷弟子与长老们就负责拖延来兴师问罪的各路人物。 洪辰听到这里,十分惊奇,心说季茶这是武功进步神速哇,以前大抵都是暗偷,现在全玩明抢了。又担心季茶身上受的伤势,便对两名寒鹃谷弟子道:“你们快带我去见他吧。他是我的朋友,我能帮他的。” “你帮他,谁帮我们啊。”第一个寒鹃谷弟子显得极为懊恼丧气,“现在百十号子人整天在我们寒鹃谷大吃大喝,可把我们劳累得要命。” 洪辰道:“这件事自是与你们寒鹃谷无关。等我见了他,就带他一起和那些人把事情给解决,不会让你们寒鹃谷受委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季茶,洪辰心中激动万分,决定就算对方惹出来天大的麻烦,自己也得担下来。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洪辰又想起了这句词,只有和季茶在一起的时候,人生才更有乐趣。 第一个寒鹃谷弟子再度上下打量了一阵洪辰,觉得这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口气,道:“哼,反正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就算你们想拖累我们寒鹃谷,我们也得把你们扔出来。” 洪辰说:“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带路罢。” 两名寒鹃谷弟子一名把踏雪带去马厩,另一名带着洪辰一路往谷内深处前行,一直走到了一处崖壁之下才站住。 第180章 箱中兵 崖壁石缝间杂草丛生,藤蔓垂落,那寒鹃谷弟子捞过来一根藤蔓,递给洪辰,然后自己也攥起一根,道:“辛苦你一下,得从这里爬上去。谷主不喜见人,平常一直住在崖顶的小筑里,这次也是在小筑中给怪人疗伤。” 洪辰往上瞧,见这处山崖算不得什么绝壁,大约六七丈高,武功一般的或许还得借助藤蔓攀爬,而轻功足够的人,从石缝间隙处落脚,多踩几下就能腾跃上去。便放下藤蔓,一跃而起,干拔上蹿,身形飞至快两丈距离时,抬脚一点,脚尖借一块凸起岩石发力,让身子又往上拔了一丈多快两丈。如此重复了三次,一气跃上崖顶,双脚落地,却见面前坐落一处石头屋,门前还有个小花圃,篱笆里开着黄色白色的小花,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石头屋有上下两层,一层的木门正半掩着。洪辰想到季茶很有可能就在石屋里,心脏怦怦直跳起来,忍不住往门口走去,而后面那名寒鹃谷弟子这时吭哧吭哧地着急忙慌跑了上来,追到洪辰身后,喊道:“哎呀,你慢一点,慢一点。谷主正在给你朋友运功疗伤,你冒冒失失跑进去,惊扰了他们怎么办?” 洪辰一想也是,就停住脚步。那寒鹃谷弟子重重喘了两口气,才走到门口,伸手轻轻叩了两下门,然后朝着里面喊道:“谷主,谷主!有一个自称是破阵之人朋友的少侠,要来找他,现在能进来吗?” “不要进来,稍等片刻。” 石屋中传来一道男子声音。说话人语气分明不重,但声自丹田而出,自然而然就带动真气内力,听在人耳中分外清晰。 寒鹃谷弟子闻言立马转身离开石屋门口,对洪辰道:“估计这会儿正是他们疗伤的关键时刻,你再等等罢。” 洪辰也便耐着性子等,心情再度平静下来。反正足足一年都等下来了,还在乎这一时半刻?期间那寒鹃谷弟子问洪辰:“刚刚见少侠身手不凡,一定师出名门,不知是哪宗哪派的师兄?尊师何人?” 洪辰半真半假道:“我叫红茶,是藏天门的。” “藏天门?”寒鹃谷弟子听了一愣,随后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这是哪里的宗门来,只以为自己记性不好,赔着笑道,“哈哈哈,原来是藏天门的红茶师弟。藏天门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么年轻,武功如此出色。想来在门内地位不低吧?” “还好,还好。” 洪辰嘴上打着哈哈,心中在想:你哪里会听过藏天门?这门派如今也就老三和我自己知道,拢共就俩人,我就是门主,地位能低吗? 等石屋里人疗伤之时,洪辰就和旁边这位寒鹃谷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了好一阵子,便对寒鹃谷如今的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寒鹃谷弟子名叫韩叠影,师父原是谷内某位长老,几个月前年老仙逝了,如今跟着谷主学武功。谷主叫杜律衡,年纪三十岁出头,武功虽算得上一流高手中的上游,却不怎么愿意过问宗门事务,事情大抵扔给长老们分担,自己只管练功和琢磨师门前辈留下来的阵法,一心想通过破解阵法,来将《望帝神功》传授全谷弟子。寒鹃谷仗着以前留下来的积蕴,依然还是荒州一等一的大派,可近些年随着在外的产业一家接着一家倒闭,生意被其他帮派侵占了一多半,谷内光景也是一年比一年惨淡了。正因此,谷主很重视这个能破阵的怪人,希望借他之力彻底勘破阵法奥妙,以向众弟子解读传授,一转寒鹃谷颓势。 洪辰又想:季茶才不可能做你们少谷主嘞,何况就算做了,就那雁过拔毛的性子,到了哪里不顺点什么东西走都不自在,你们真想靠着季茶复兴寒鹃谷,不得全谷上下被吃个干干净净? 直等到午后时分,石屋的门才打开,一个身穿灰袍,面容清癯的男子出现在了门后。韩叠影连忙起身:“弟子拜见谷主!”接着又介绍道:“谷主,这位少侠是破阵之人的朋友,名叫红茶,是藏天门的弟子,武功高的很,刚刚来的时候,他没借助壁上藤蔓,迈了三步就踏上了崖顶。” 这寒鹃谷主杜律衡本就形容消瘦,又刚结束了一次漫长的疗伤,耗费了许多内力,面色略有些晦暗,望向洪辰之时,眼中却忽然多了几分光彩:“你是他的朋友?” 洪辰立刻点头:“是。我们很要好的,只是一年前失去了联系。” “跟我来见他吧。”杜律衡转过身子,又顿了一下,道,“不过他还在休息静养。你可以先看看他,再和我说一些有关他的事情。” 洪辰与韩叠影一前一后进入石屋,然后跟着杜律衡走上楼梯,到了石屋二楼。二楼开着天窗,是以十分亮堂。洪辰一到二楼的房间,就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床边摆着一个黑漆木箱,从木箱中露出许多刀剑以及其他兵器的握柄和锋刃来。洪辰也见过许多厉害兵器了,单从这些外露部分,便能看出来这些全都是厉害工匠打造的神兵利器,江湖上不是高手,一般不会拥有。 “这是又偷了抢了多少地方,得罪了多少人哇。” 洪辰有些哭笑不得,目光一转,又落回床上躺着的人身上。只见此人静躺熟睡,面容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样子,粗眉毛,厚嘴唇,前额上还有一块刺青,不知道是什么符号,应当是季茶又用什么材料做了一张假脸。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把神奇的易容换貌之术学到手。 杜律衡观察了一下洪辰的表情,见他眉眼间颇有喜意,才悠悠开口:“红茶小友,你若真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待他醒了,请劝劝他,一定要留在寒鹃谷。在外面的时候,韩师侄应该对你讲了,如今寒鹃谷很需要他的破阵之法。但他直到昏迷之前都不肯留在寒鹃谷,只说让我帮他看好这些兵刃。现在那些兵刃的主人都在谷里等着,他若还不答应入我寒鹃谷……我也没办法保他。” 第181章 未识人 对杜律衡的说辞,洪辰颇不以为然。前人武功,未必多么重要,练别人的功,便始终赶不上别人,只有练自己的功,才能逾越巅峰。那北海昆仑宗坐拥三名天下顶尖高手,于武学一途上,各有各的开创,没有一个是完全按照前人方法。 不过洪辰也知道,这种话自己心里想想就好,倘若说出来,首先会惹得人家不高兴,其次作用恐怕也不大。寒鹃谷习武的方法是一代代传下来,教下来的,从根上就缺少推陈出新的变通,即便找到适合方法,短时间都极难见出成效,更何况寻找创新,又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 洪辰便道:“我会劝劝他的。但谷主你也别抱太大期望,我这朋友自由散漫惯了,一向不喜欢被拘束着,很难答应留在寒鹃谷的请求。至于那些为了兵刃来找他问罪之人,待他醒了,我帮他处理即可,就无须谷主操心了。” 杜律衡听得有些不快,这年轻人口气未免太大,道:“来寻仇者不下百人,这还是已经到了寒鹃谷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还在来这里的路上。就凭你们两个,拿什么应付他们?就算把兵刃交还回去,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嗯。我自有手段处理。” 洪辰心中盘算极为简单,这被季茶拿到手的兵器,断是没可能交出去了,最好做法那就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寒鹃谷好歹有疗伤之恩,为了避免再牵连他们,不妨先亮个身份,找那些江湖人士大打一架,来与寒鹃谷划清界限。 杜律衡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原以为来人会有助于自己计划,却没想到这新来的也是个憨货瓜皮死脑筋,就是不肯与自己合作。又接着劝道:“那些人里,可不仅有荒州的,蛮州青州的都有不少,如若解决不了矛盾,以后你们在整个南越国走动都会艰难。” “还好还好,谷主言重了。” 洪辰寻思,连情况更糟糕的虞国自己与季茶都走过来了,这些人更不在话下。一群连季茶都抓不住的人,能耐自己何?从神仙山庄那时候,洪辰便发现,所谓那些江湖大侠,武林好汉,往往都是善类少,恶人多,没见惩奸除恶为百姓做多少好事,争强斗胜欺行霸市的勾当却干了不少。真要再和他们动起手来,一点不会心慈手软。 杜律衡见劝不动洪辰,便把头歪一边去,不再说话。洪辰去翻看床边的箱子,把上面虚合着的盖子掀开,入目的尽是一柄柄锃亮的宝剑快刀,还有旋棍,钢刺,短戟,手斧,被拆了柄只剩下头的枪矛等物。 洪辰一边翻看,一边暗暗数着,心道:“这些兵器里精炼出的天铁,差不多能再打造一把覆水了。看来季茶一个人单干,也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啊。不过这些刀里,还是没有一把是我要找的刀。” 箱子里装的所有刀类兵刃,洪辰都挨个拿了一个遍,虽然其中不乏趁手精品,但没有一把能带来“就是这把刀”的感觉。随后好奇想道:“我的日月无双去哪儿了?不会被他给精炼天铁去了吧!” 床上的人似乎是听到了洪辰在箱子中翻找兵器传出的哗哗声,脸上皮肉一抽,从嗓子眼里发出声咳嗽:“咳,咳。”洪辰闻声撂下手里兵器,坐到床边,对床上的人说:“你怎么样了?感觉还好吗?” 那人使劲晃了晃脑袋,慢慢睁开双眼。杜律衡也过来道:“你可算醒了,身子有没有舒服一点?”那人对杜律衡道:“嗯。”洪辰扒拉了一下他肩膀:“你怎不答我问的?你装不认识我?” 那人双手撑着床坐骑,上下打量着洪辰,茫然道:“你谁?” 洪辰只道是季茶在故意消遣自己,重重“哼”了一声:“你别装了。你可知道这一年我为你奔波去了多少地方?你让我给你师兄送的剑我可是送到了,他靠着覆水,可是做了很大一件大事。” 哪知面前的人对洪辰之言毫无所知:“你讲什么?我听不懂。” 洪辰一噎。杜律衡与韩叠影这时也都看出不对劲来,这两人真的认识吗? “别开玩笑了,我认真的。”洪辰气呼呼道,“为了你交代的事,我从天州跑去羌州,又从羌州去了狄州,再从狄州到了这里。我中间走过草原,沙漠,戈壁,雪山,遇到过沙暴,暴风雪,雷雨,山洪,还有山贼。好不容易才能再见上面,你就这样拿我消遣。” 那人全程迟疑地盯着洪辰,待到洪辰不说话后,才开口道:“兄弟,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从来都没去过天州。你是什么人?”忽看见了洪辰腰间挎着的消愁,目光一下子又热烈起来:“好棒的刀。你把这柄刀能不能给我?我可以和你比武打赌!” 洪辰心说:“合着你这是记我那天晚上夺刀之仇记到现在?”不欲与他计较,直接将消愁断刃从腰间抽出,双手捧给他,道:“比什么武,你赢得了我吗?刀给你便给你,我又不在乎。” 那人却没接刀,盯着洪辰道:“我怎就赢不了你?” “你本就赢不了我。忘了在我手上吃的亏?”洪辰忆起与季茶初遇情形,回想起来季茶对自己的束手无策,不禁笑了两声,“哈哈,哈哈。你可拉倒罢,别自取其辱。” 那人腾地下床站起,攥着一双拳头,额头上青筋鼓胀:“我不会白要你的刀。我要和你赌斗!你若输了,就要把刀给我。” 洪辰问:“那我赢了呢?” 那人道:“你赢了便是你赢了,大不了我不要你的刀便是,能怎么?” 洪辰心觉好笑,这话一听就是季茶在耍性子,但你耍性子归耍性子,还真想动手?现如今自己的武功比一年前有了长进,再遇到罗轻寒与刘世良以及欧瓦那样的天下顶尖高手,应对起来会更加从容,胜算也更大。这整个荒州,能否找出一个自己的对手,都尚未可知。生要和自己比武,这不就是不自量力吗? 第182章 黑木箱 陈图觉得面前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 先是一见就一副很熟的样子,嘘寒问暖的,随后又提什么师兄啊大漠啊的,扯得都什么玩意儿?还说得十分认真,煞有介事。 差一点儿,自己就被他唬住,以为真认识这么一个人。 陈图暗暗想了想,这人要么是真的蠢,要么就是以为自己蠢,故意来套近乎,想夺走自己搜集来的兵器。 若是后者,哪能让他得逞? 正巧这人身上还带着把一瞧就不凡的宝刀,自己必须弄到手,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还大言不惭,说自己赢不了他,实在滑稽。 这种年纪轻轻带着宝刀出来行走江湖的宗门世家子弟,自己已经打劫了好多个了,没一个配当对手的,人长得挺漂亮,刀啊剑啊耍得也挺帅,可惜武功太弱,尽是些不实用的花架子,撑不下自己几个回合。 就算是现在的负伤之身,自己也能轻而易举败他得刀。 这近一个多月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让陈图打得找不着北。 若非前几日在黑山宗的山门被诈降的对手暗算了一掌,也不至于受内伤,来之前待自己尚算不错的寒鹃谷寻求治疗。 等离了寒鹃谷,第一件事便是去黑山宗,找那绰号“遮天手”的老小子报仇。 当下嘛,先把眼前宝刀拿咯。 陈图朝着那少年一笑:“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比。” 洪辰道:“现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当然就是在这里。”陈图话一出口,又改口道,“算了算了,还是出门去外面打吧。这房间布置得蛮规矩的,弄乱了还得麻烦杜谷主收拾。” 杜律衡忙道:“你伤刚好,不宜和人动武。还是继续休养歇息罢。” 陈图一拍胸口:“嗨,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清楚它是好是坏?那几日我胸口这儿一直发闷,不舒服,现在一点也不闷了,可不就是好了吗?哦,对了,谢谢谷主帮我疗伤。” 杜律衡又欲劝阻,陈图却一把拎起床边的黑漆木箱,随之挥手朝着洪辰打了个快走的手势:“出来出来,赶紧分了胜负。我还有事情做呢!” 洪辰便随着陈图一起出了石屋。杜律衡与韩叠影跟在他们后面。韩叠影小声地说:“谷主,我怎么越瞧这俩人越觉得奇怪?一个非说认识,另一个不管认识不认识就要打架。可真都是怪人。” “怪不怪无所谓,我要的是把能破阵的人留在谷内。”杜律衡神色格外严肃,“咱们寒鹃谷复兴的希望,可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陈图与洪辰到了石屋之外,花圃之旁。陈图将木箱放在了地上,从中挑挑拣拣,拿出来一根铁制卜字短拐,攥着握柄朝洪辰一挥:“拔刀罢!” 洪辰好奇地盯着陈图:“你明知打不过我的,非要和我打?” 陈图“嘁”地一声笑了:“是你明知打不过我,现在找理由不打了吧。识相点就乖乖把刀交出来,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陈图说得越轻佻,洪辰就越认定了他就是季茶,现在是故意耍人,摇头道:“你快别闹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再见一次,你非要继续拿我寻开心吗?” “还在这儿跟我装熟?”陈图举拐一喝,“骗我?痴心妄想!把刀拿来!”话音未落,脚步已猛地朝前踏去,同时挺拐朝着洪辰胸前一戳。 洪辰一闪身便躲过陈图的戳击。陈图脚步一停,身形一顿,随之矮身甩拐,朝着洪辰下盘扫来。洪辰向上一跃一翻,就从陈图头顶飞落。陈图始觉此人武功不像想象中那么低,是个有本事的人,当即去木箱里又抽了另一根拐,双拐齐出,左手拐刚一扫过,右手拐便紧接着跟上。洪辰闪躲了几下,随后朝后一撤,直在地上滑出取丈许远,皱眉道:“你这武功路数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新学的兵器?”从前和季茶在一起时,除了拳脚和寻常刀剑外,只见其用过银针飞刀等暗器,没见用这样的奇怪兵器用得如此顺手。 陈图哪里愿和洪辰多说话,眼见此人武功着实高强,一心只想求胜,跑到木箱边放回双拐,又从中取了一根铁制三节鞭,继续朝着洪辰打来。这三节鞭可长可短,握在手里当双棍用就是一对三尺短棍,可甩出来就足有一丈长。陈图用三节棍劈、挂、抡、扫、戳,长短变换,收放自如,连一边的杜律衡和韩叠影都看得眼花缭乱。 韩叠影吃惊道:“谷主,这铁拐和三节鞭不比寻常刀剑,都是少有人用的奇门兵器,他怎用得这般熟练?跟练了几十年一样!”杜律衡说:奇人必有异能。他能破掉祖师留下来的阵法,必是有大本事的人,会用几件奇门兵器又有什么奇怪?”韩叠影又道:“可那个红茶也很厉害,到现在都没被伤到一下。” 陈图听到二人谈话,心中更加认真:这少年名字叫红茶?听起来像个假名。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人物,起码轻功不错,并非想象中那样的绣花枕头,得拿真本事来对付了。于是双脚快速迈步,身形朝着洪辰紧逼,挥着三节鞭猛攻不放。 洪辰却越看越觉得奇怪,隐隐觉得季茶今日有些不对劲。就算是在戏耍自己,且练了新的功夫,也不至于摆出这种玩命的架势吧?何况季茶从前的武功飘逸灵动,就算不用上本门真本事,也都是些很俊的手段。眼前之人却招式粗砺,不甚雅观,只是大开大合间加了一些吊诡动作,实战起来是有不俗威力,却没和季茶有半分相像。 “难道是我先入为主,真认错了人?” 洪辰此时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大约是实在太想见到季茶,于是只要有一点可能,就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往季茶身上去想。现在一回想,当初在荒蓉城遇到青城刀派的人之时就该想到,季茶向来不让人知道踪迹,哪里会在一个地方等着别人来找麻烦? 这一细思量,洪辰才恍然明白,眼前之人并不是季茶,只是另外一个到处搜罗神兵利器的人罢了。便不再闪避,“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断刀。 第183章 谷主手 消愁本是长刀,即便被覆水削去了一截走,别人倘若不认真看,也只会以为是把完整的好刀。洪辰此时拔出消愁,刀脊向着三节鞭中间就是一磕,早就在体内积蓄着的内力透过兵刃传递过去,瞬间将陈图震得连退两步。 “抱歉,我认错人了。”洪辰既知对方不是季茶,便无意再比斗下去,“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咱们就此罢手吧。” 陈图却打上了性子,不依不饶:“都开打了你还想罢手?不行不行,接着打!”又回身往木箱里扔下三节鞭,取出一双铁尺来。铁尺亦名十字叉,笔架叉,通身钢铁打造,中间是条钢柱,两侧有旁支,一般都是官府捕快在用,专门用以克制马匪常用的窄身长刀。 陈图这一双铁尺是从一个名捕手中抢来的,见洪辰用刀本事强,就挑选了克制兵器,再来战斗。洪辰这还是第一次对上用铁尺的对手,一开始只当对手用了一对奇形怪状的剑,如往常般挥刀一劈,刀刃却顺着光滑的钢柱滑了下去,被旁枝卡住。洪辰欲要抽刀出来,陈图却用另一柄铁尺交叉一卡,将消愁给钳住了。 洪辰未料到这样奇怪的兵器竟有能卡住自己的刀,再怎么用力也拔不动,只能抬脚朝着陈图双手踢去。陈图也伸腿来阻,两人施展腿功一阵互踢,洪辰趁着陈图手上力道一松的间隙向后猛退,顺势将刀抽了出来,道:“你这兵器倒是邪门厉害,不过你别想要我的刀。” “哼,马上就是我的刀了!” 陈图自忖兵器克制,对方就算刀法厉害也要败下阵来,提着一双铁尺就逼近再战。 洪辰已知铁尺构造克制刀剑,又哪肯和刚刚一样把刀刃送进去?内力一运,刀锋上裹上了厚重刀罡,挥刀斩出,便是刀气迸发,直接将陈图挡在了两丈之外。 一旁韩叠影与杜律衡瞬间心惊。韩叠影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说话都有些磕巴:“谷……谷主……他劈出来的是什么?像是刀气!”杜律衡亦瞠目结舌,未想到原本不甚放在心上的少年竟如此厉害。 内功练到第四境的人,即可内力护体;内功练到第五境之人,可用内力在身体乃至兵器上形成罡气,以保护身体或增加兵刃的斩击力;可罡气外放形成伤人的刀气剑气,一流高手中能做到的并不多,就连杜律衡本人都不行。 陈图却没见过刀气,还以为洪辰在用妖法,吓了一跳,击碎刀气后,又往后撤了两步,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妖人?使的什么妖法?” 洪辰逼退陈图,收刀回腰:“我不是妖人,只是要找一个人。我找错人了,打扰到了你们,很是抱歉。但这把刀是朋友的东西,不是我的,断不能给你。咱们就此别过。”说完就要往崖边走。 “少侠请留步!” 杜律衡开口挽留。洪辰听到了,却未停下脚步,可刚走到崖边准备跃下时,一名寒鹃谷弟子忽着急忙慌地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向着杜律衡拜道:“谷主,不好啦!又来了青城刀派等好几拨人,他们和之前来的人一起闹事呐,说咱们再不交出人和兵器,就砸了咱们的祖师祠堂!” 杜律衡勃然大怒:“混账!谁给他们的胆子在寒鹃谷闹事!长老们呢,他们也没压住那些人?” “咱们的长老去压了,可是他们人太多,哪里压得住?一旦动起手来,咱们恐怕打不过他们。”那弟子道,“刚刚我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往祠堂那里走了。谷主您赶紧过去,阻止那些人罢。” “岂有此理!真当我们寒鹃谷好欺负了。”杜律衡气得咬牙切齿,一双手捏得关节嘎嘣嘎嘣作响,“我这就过去。” 韩叠影向着陈图道:“你也得一起过去。那些人都是冲你来的,你快去把兵器都还给他们。别给寒鹃谷添麻烦。” 陈图没好气道:“还?凭什么还?这些兵器是我一件一件凭本事抢来的,辛苦的很,为什么要还给他们?” 洪辰转念一想,这人虽然不是季茶,但做的事情却和季茶很像,都是在搜集各种神兵利器。从木箱中的兵器就能看出来,那些长杆兵器都被撅走了木杆或者折成几段,有很大的可能是利用这些兵器精炼天铁,以打造天铁兵器。若真的是想打造天铁兵器,估计此人很有可能和皇天教相关,说不定还知道季茶的消息。 韩叠影被陈图噎得没话反驳,只能道:“你放……你胡言乱语!难道你抢别人东西,还有理了?” “我抢到手就是我的。谁武功高谁就是道理,谁要是不服就和我打一场。”陈图去将木箱用挎带背在了身上,接着朝杜律衡拱手告辞,“谷主,谢谢你疗伤之恩,我以后肯定会报答你的。不过我还有急事要做,那些人要找你们寒鹃谷的麻烦,你就说我往北走了,让他们追我去。” 杜律衡怔了一下,旋即道:“你不能走。” 陈图一笑:“腿长我身上,我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说着就也要往崖下跳。 杜律衡急忙去伸手拦,陈图抄起铁尺就往杜律衡胳膊上挥:“谷主,你非要阻拦我,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杜律衡躲开铁尺攻击,喝道:“你别太猖狂。打赢了江湖上一些不入流的角色,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挥手凝爪,朝着陈图关节要害攻去。 洪辰就在一旁看着,只见杜律衡手上功夫颇为迅疾,总能躲过陈图铁尺,顺便抓上陈图一两把,没交手几下,陈图上身衣裳就撕烂了好几块,两条衣袖更是全都消失不见。 陈图哪肯和杜律衡纠缠,逮着一个机会就往崖下跳,然而杜律衡却是故意卖出破绽,预判到陈图动作,早已准备好的右手一手探出,直接扳到了陈图肩膀上,手腕一沉,就将陈图掀了个跟头。木箱里的各式兵刃也随之倾泻出来,叮了咣啷掉了一地。 第184章 望帝魂 陈图从地上爬起来,却再不理会杜律衡,伸手掸了掸衣裳上沾的土,随后径自一件件将散落地上的兵刃给捡起来,放进木箱里。杜律衡见状微微皱眉,待到陈图捡完所有兵刃,才开口道:“你得留下来。只要留在寒鹃谷,我保你无事,那些来寻仇的人,我尽数替你挡下解决。” “那便依你罢。” 陈图竟点头同意了,这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彻底出乎寒鹃谷几人的意料。 杜律衡在短暂愕然后,露出满意神色,深呼吸了一口气,畅快道:“好!不过你得跟我去见见那些人。顺带着,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你成为我们寒鹃谷的少谷主。” “唉,看来我也没有其他选择。”陈图一副勉为其难的神色,“那就这样罢!” 杜律衡又朝着洪辰一拱手:“红茶少侠,你武功如此出色,实在是江湖上少有的少年英杰。虽然你来寒鹃谷是一场误会,但我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不过我得尽快去祖师祠堂那里瞧瞧,免得那些人真的损器坏物。恕不能陪了。” 洪辰觉得有些不对劲,怀疑这并非季茶的人是在虚以委蛇,之后逮住机会就溜。又好奇寒鹃谷主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应付得了青城刀派那些人?再加上想得知这并非季茶的人搜罗各种神兵的原因,是否和季茶有着关系,就道:“谷主,我也去看看。” 杜律衡点头:“也好。” 于是一行人又从山崖下去。这下崖自然要比上崖快得多,一个人攥了一根长藤,顺着一滑就回到地面上。韩叠影与另外那名寒鹃谷弟子快步走在前面,往祖师祠堂那边去。杜律衡在后面盯着陈图,以免他突然反悔跑路。洪辰跟在最后。 杜律衡含笑道:“你这都要当少谷主了,我竟还不知你姓名。你可有能叫的名字?” 陈图两次来寒鹃谷,第一次拿了啼血剑就跑了,第二次来到现在也只治伤。抢掠别人兵刃的时候,从未报过姓名,别人都只叫他怪人,怪客,强盗等等。 可是当下情形不比以往,既然要报名字,那就必须让自己响亮亮的大名被人记住。陈图大声开口:“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图是也!陈是陈年往事的陈,图是雄图伟略的图。” 杜律衡点了点头:“陈图,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子。” 陈图道:“我答应来做少谷主,可没答应做你的弟子。当也可以,你有什么厉害武功能教我的吗?” 韩叠影忍不住道:“我师叔在荒州可是一等一的高手,不仅习得九成寒鹃谷绝学,更将许多名门武功掌握于心,江湖上公认的武学宗师。师叔一句指点,便足够让我用一个月时间去领悟。你若能拜师叔为师,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在这儿坐井观天,以为天底下就你最牛。” 陈图斜楞着眼盯向韩叠影:“我和谷主说话,你插什么嘴?别拿自己那点本事,当衡量别人的准绳。我一个能打你一百个,会跟你一样蠢笨么?” 韩叠影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想不出词来。当初陈图来闯寒鹃谷,自己是几十个败给他的人之一。 “陈图,你不拜我为师也可以。”杜律衡道,“确实,我没什么好教你的武功。你单靠练自己的,便足够了。” 一旁的洪辰闻言,回想起刚刚与陈图的打斗。这陈图内功境界应该并不是很高,起码没到第五境,交手时兵器上并不带罡气,力道和速度都是跟钟驼子钟离差不多的水平。但他无论是用拳脚还是兵器,出招总是格外吊诡,大开大合的招式间猛不丁就来一招意外之式,令人防不胜防。步法也很刁钻,竟能追上自己的狐魇步,难怪青城刀派的人摸都摸不到他。 这时,几人走到一片林子当中,洪辰隔着林子听到一阵闹哄哄声音:“快把那小强盗给交出来,不然我真砸了你们祠堂。”“你们杜谷主在哪里?怎么还不来见我们!这里几百号子人等着呐!”“杜律衡再不来,老子就烧了你们先人的板板!” 韩叠影大喊:“谷主师叔,他们这是要烧祖师爷灵位啊!”杜律衡一眯眼:“别慌,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没这胆子。不过来的人太多,不能让他们惊扰了祖师。”陈图问:“你们一口一个祖师祖师的,这祖师到底是谁啊!” 杜律衡道:“陈图,我们寒鹃谷的祖师,上可追溯到巴国之时。当年望帝杜宇被人冤枉与丛帝鳖灵的妻子私通,抱恨至死都没有洗脱罪名,魂魄化为杜鹃鸟,在这望帝山里日夜啼鸣。杜宇晚年收了一名义子,这义子想要为望帝洗脱冤屈遗恨,便请了东方的九名道士来到望帝山,捕捉了九十九只杜鹃鸟,用这些杜鹃鸟的血画了一个阵法,为望帝招魂。” 陈图听到这插嘴道:“人死了就是死了,招魂还能把人招回来?这些道士啊,显然都是骗子。” “道士是不是骗子没人清楚,杜宇的义子有没有招来杜宇的魂魄也一直众说纷纭。不过他们留下的阵法,倒确确实实存在。”杜律衡说,“当年有一位武学大宗师听说了人们为望帝招魂的事迹,为了给意外逝世的妻子招魂,特意赶来望帝山。他没能找到那些道士,但看到了为望帝招魂阵法,就此静坐凝视了三天,竟悟出一套通天彻地的武功来。他已不想再过问世俗之争,却又觉得如此神奇的武功若是失传太过可惜,就收了一名弟子,传授给他破解阵法领悟神功的方法之后就飘然离去。而那位弟子,就是我们寒鹃谷的祖师。” “这段传说还挺玄乎。”陈图颇不以为然,“那阵法真的如此神奇?我破阵可轻轻松松的很啊!” 杜律衡露出微笑:“那是因为你是天选之人,就是来拯救寒鹃谷的。” 洪辰听得倍感奇异,心想那阵法到底是什么样子,还能从中悟出神功。能让寒鹃谷绵延持续了几百年,一定不简单。 第185章 主慷慨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出树林,到了祠堂之前。只见祠堂门口站了足有百来号人,穿着各色服饰,提着各样兵器,正和一群穿着灰衣的寒鹃谷人推搡叫嚷。一寒鹃谷弟子望见杜律衡,惊喜道:“谷主来啦!”瞬间所有人目光都往杜律衡洪辰等人身上落来。 那些来自各门各派的武林人士一看见陈图,立马一个个吹起胡子瞪起眼睛,没有一人不愤怒。 “好你个小贼,终于敢露面了!” “仗着有两手功夫就四处为非作歹,你以为你是谁?今天看老子不活扒了你的皮,然后蒙作鼓面邦邦地敲!” “杜谷主,你可不要袒护他!我们都打听过了,这强盗还取了你们的啼血剑走,和你们寒鹃谷本无关系。” 大家伙一个个撸起袖子,抽刀取剑,举棒抡斧,气势汹汹地朝陈图围过来。 杜律衡不急不缓,向着众人一拱手,道:“大家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一定会给各位一个说法。” “给说法前,先把我的宝刀还回来!” 一名大汉从人群中走出,大喝道。 洪辰认出这人就是青城刀派的那位丁师兄,他身后跟着的其他青城刀派弟子,也都气势汹汹,一副恨不得把人活吃了的架势。 “还?刀就算了,还个屁,你吃不吃!呵呵!”陈图冷笑一声,还伸手往自己屁股上拍了一下,接着道,“神兵利器,能者居之。你们二十来号子人,连一把刀都守不住,还怪我夺走?就算我不夺,也有别人去取。” “你这分明就是强盗行径!”丁师兄又怒喝一声,随后环视四周众人,道,“大家刚刚都听到了罢。这家伙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狗贼,人人得而诛之。他从我们这儿抢走的兵刃,应该都搁在他身上背的木箱子里,大家一起上,把咱们的兵刃抢回来!”振臂一呼,就要带着人群动手。 “慢着。” 杜律衡冷喝中向前迈出一步,丁师兄见状又停步抬手,示意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 一名寒鹃谷长老原本在祠堂门口拦着人,这时跑过来道:“谷主,我们犯不着为了一个和寒鹃谷无关的人与诸多武林同道结仇,你莫要再维护他了。”其他寒鹃谷长老弟子也都望着杜律衡,神情显然是不希望杜律衡再保着陈图。 “今日,我便要和各位说明白一件事。”杜律衡说到这声音一顿,随后抬手往陈图身上一指,才接着道,“他,陈图,已经是寒鹃谷的少谷主。不再是外人。”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寒鹃谷人自是难以置信,武林人士更是激愤难平:“杜谷主,你就这么不把我们当回事,要和我们对着干?”“你们寒鹃谷就算是荒州最古老最有名望的武林门派,可也不能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寒鹃谷少谷主怎么了?寒鹃谷少谷主就可以随便拿我们珍藏的兵刃吗?那可是我们门派祖传的宝贝!”“陈图陈图,我看他不如叫狂徒,胆子实在太大,太嚣张了。” 丁师兄也道:“杜谷主,我敬你是江湖前辈,不愿与你大动干戈。如果这小强盗真就当了你们的少谷主,看在寒鹃谷这个名字的分量上,我可以不追究他强行抢掠的恶迹,但宝刀必须还回来。那是我师父让我保管的刀,如若带不回去,说不定我师父还要亲自来一趟望帝山。” 其他人随之附和:“是啊。丁大侠说得对!”“没错,总得还给我们兵刃。”“别说是少谷主了,就算是杜谷主你本人,就能强夺我们的神兵吗?” 寒鹃谷人也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杜律衡,希望他能快点做出决定,平息这些武林人士的愤怒,别让他们继续在谷内捣乱了。 陈图双手往胸前一抱一揣,不慌不乱地说:“老子就不还,怎么着吧!亏你们一个个都号称什么武林名门,江湖大派,什么帮什么宗的,除了乌泱泱一帮人瞎叫唤以外,还有什么能耐?真要有能耐就一个个找老子来单挑,老子打不死你们这些瓜货!” 武林众人一听,顿时更恨得咬牙切齿。丁师兄冲着杜律衡道:“杜谷主,这就是你们少谷主说出来的话?寒鹃谷,呵,荒州第一大派,呵,真是让人长见识啊。” 杜律衡知道陈图是万不会向着这些人低头,更别提把箱子里的兵刃交出去了,便向着众人道:“各位,陈图要你们的兵刃,有他自己的用处,这一时半会儿,是肯定没法子还给你们的。你们损失了什么兵器,我会派人为你们登记造册,以后一定会请最优秀的冶铁铸兵大师来打造归还。” “不可能。”丁师兄摇头,“杜谷主,这些兵器,可不仅仅是兵器。有许多都是各家长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了不知道多少高手的手,起码有个几十年岁月,甚至上百年历史。你请再高明的匠人,锻造出的兵器,也不是我们原来的兵器了。还请尽快物归原主,不然我们只能动武了。”说完“锃”地拔出来腰间的刀。 “既然你想用武功解决,那便用武功解决。”杜律衡往前又走了一步,“各位来自荒州各处的英雄好汉,你们想讨回你们的东西,可以。谁只要打赢了我,谁就能取走原本属于你的兵器。如果打不赢,就劳请去将损失的兵刃登个记,我来日再还。” 洪辰闻言,对杜律衡的印象大有改观。一开始初见时,觉得这人没什么大丈夫气概,可现在面对这么一大群武林人士,竟能如此豪气慷慨。但紧接着又一想:不对,不对,这些武林好汉,似乎也没什么本事。连陈图都不怕和他们打,说明他们水平实在草包。这杜律衡不就摆明了拿武功欺负他们吗?而且登记兵刃讯息,等来日锻造出再归还——谁知道是锻造个到底什么样的,来日又到底是哪一日?何况就算是去请铸兵师,大概率花的整个寒鹃谷的钱,不是他杜律衡个人的。 第186章 乌合众 杜律衡放话之后,原本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寂寥下来。谁都看得出来,这杜律衡是铁了心要护犊子。尽管他们很想讨回兵刃,但谁又敢贸然和这寒鹃谷的谷主动手?荒州地处西南偏远山区,路政交通本就远不如中原大地,荒州武林中人的武功,也属九州里的中下。似杜律衡这等一流高手,在荒州已是十分少见,在场其他人里,更是一个都没有。 不过比武胜负,本无定理。不是说谁内力高,武功好,交手之中就一定能赢。真若那样大家也不比动手了。每次切磋的时候,就凭一张嘴,说一说自己练了都有哪些武功,其中掌法有什么,剑法有什么,轻功有什么,内力又是怎样怎样。然后写在纸上,逐一列表,每个人把表拿出来一比较,不就能分出输赢,较量出谁是天下第一了么? 到底是有一些有勇气有自信的人站了出来,说要领教一下杜谷主武功。不过之前吆喝最响的青城刀派丁师兄,并不在其中。 “你个阴险卑鄙的老小子,给老子过来!”陈图忽然瞪向后面人群里一人,“竟然敢暗算老子,看老子不把你给撕巴咯!” 那人身材矮胖,生了一对小眼,塌陷的鼻子下面是一对稀疏的八字须。正是之前假意诈降,趁机以掌力击伤了陈图的黑山宗长老,遮天手崔灵均。当时陈图含怒愈勇,崔灵均不敢再战,带着两名徒弟逃走了。后来听人说抢夺兵刃的怪客受伤去了寒鹃谷,这才伙同其他几个门派的人一起到来。 崔灵均见别人都往自己这儿看来,老脸一红,道:“我可没暗算他。只是那把剑是先师留下来的,我自用了好多年,不愿交出去,被迫防身罢了。”黑山宗在荒州境内算是大门派了,崔灵均可不想在这儿给宗门丢人现眼。 陈图挥着拳头喊:“就问你敢不敢和我来打!” 崔灵均脸色一沉:“现在是杜谷主邀战武林群雄,你瞎凑什么热闹。我就算交手,也是去和杜谷主交手,哪有你的事情。”陈图大笑:“不敢就直说,别找这么多借口。说了这么老半天,你们这些人有一个是一个,不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比先前更难看了,那几个要挑战杜律衡的人,也全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回到了人群之中。陈图见状笑得更甚,连寒鹃谷的人们,见他一副嚣张样子,心中都十分气愤:可恶的强盗,寒鹃谷的名声,今日是要被你给彻底败坏了。 洪辰就在一边看着这场好戏,对陈图此人兴起了几分好奇。这种性子闯荡江湖自然会四处树敌,但陈图之前到底在哪里练的武功?江湖中人,都讲究个师承,譬如雷飞凤是自己教出来的,自己是自己的师父教出来的。陈图这样子,会是什么人教出来的? 而杜律衡眼见几个有挑战之意的人也退去了,又上前一步,道:“看来今日是没人要和我杜某人动动手了。那这样罢,诸位英雄好汉,我们寒鹃谷地小人薄,招待不好你们。等过会儿将损失的兵器登记入册,还劳烦诸位移步山下镇中歇息。”说罢一转身,对陈图道:“咱们走罢!” 杜律衡带着陈图扬长而去,陈图临走时还挤眉弄眼地朝着众人做了一堆鬼脸,把这一帮子武林人士气得头顶都要冒烟。洪辰哂笑一声,也跟着杜律衡与陈图一起走,对青城刀派黑山宗等乌合之众并无兴趣——这些人,比神仙山庄的那些家伙都差得远嘞! 离开祠堂的路上,杜律衡向陈图道:“瞧,我这不已把那群人给处置好了?只要你在寒鹃谷一天,他们没法拿你怎么样。” “到底是谷主,真是好大的威风。”陈图朝杜律衡拱了下手,“佩服,佩服。要是我讲同样的话,估计他们可没人来一个个和我单打独斗,得一窝蜂地围着我要我命。” 洪辰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么个理,要是刀帝刘世良去天下刀客家中,说把你的祖传宝刀拿出来让我瞅瞅,那些刀客得屁颠屁颠去拿,完事还要使劲吹嘘,说不定等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要提这么一出。而一个布衣草鞋的少年去各个武林门派借刀一观,就要被人当狗一样往外撵,迎来的除了冷言,就是刀子。 杜律衡与陈图闲扯几句后,又回到正题:“时候还早,我们再去看看阵法如何?” “算了,等明天吧。我累了,想歇歇,吃点东西。”陈图揉着肚子道,“你们谷里有什么好吃的啊?尽管都给我弄来。我这可好多天没吃一顿像样的饭了。” 杜律衡道:“谷内最近新请的大厨从前在天临客栈做过事,厨房也常备着各种活禽与牛羊,除了谷内弟子自种的粮食蔬菜外,还有各种在山上采摘的山菌野菜,起码能做几百种美味菜肴。”又看向洪辰:“这位红茶少侠若是愿意,也可一起吃顿饭。我们总算是有缘,也可多聊一会儿。” 洪辰自是愿意:“既然是天临客栈出来的大师傅,我肯定要尝一尝手艺。”心中却想起初次吃天临客栈的饭,还是一年多之前和季茶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吃的九州全席,味道到现在都忘不了。 快傍晚时,杜律衡,陈图,洪辰三人已经坐在了石屋一楼大快朵颐。此处离着厨房有段距离,便由韩叠影等弟子负责往返送饭递菜。这大师傅的手艺的确说得过去,菜品种类也涵盖了九州各地菜系,起码洪辰吃着有几分当初吃九州全席时的味道,尤其是几道荒州本地菜肴,似乎是食材关系,吃着比从前在乌云城天临客栈时还要好吃。 三人推杯换盏,饮的是寒鹃谷自酿的米酒。这种米酒甜味浓重,口感清凉,不似烈酒一般灼口辣嗓,酒劲也小,洪辰一气喝了许多杯。交谈之时,杜律衡问了陈图和洪辰许多事情,陈图基本都是“嗯啊呀啊”的不作正面回答,洪辰就半真半假亮一半藏一半地说话。 第187章 辗转思 杜律衡问及藏天门相关,洪辰就说,“我们藏天门人员稀少,基本不怎么露面”;杜律衡又问洪辰从前在什么地方闯荡,洪辰又道,“我出山其实没多久,也就一个年头,没做过什么大事,更谈不上什么声名了”;杜律衡说“红茶少侠这年纪轻轻一身好武功,估计快能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了,又是用刀,倒令人想起北方云墨派的齐越齐少侠,不知你二人论起刀法来,孰高孰低”,洪辰连忙道,“我与齐少侠见过数面,别的不说,我长得就没他高”。 总而言之,直到三人吃饱喝足,杯盘尽撤之时,杜律衡都没问到任何有用消息。但一想到陈图未来都会留在寒鹃谷,杜律衡就安心了不少,说:“陈图,还有红茶少侠,你们二位就留在这石屋歇息罢。这里清幽雅致,平时只有我一个人居住,不会有人来打扰。” 洪辰好奇发问:“杜谷主,你明明在谷内有大房子,为什么还要住这山崖上的小石屋?” 杜律衡道:“谷内太过喧嚣,住在这里还清静一些。每日只管钻研武功,闲来无事就种花弄草,总比处理一堆繁杂事务爽快。” 陈图说:“你们这寒鹃谷……咱们寒鹃谷在这望帝山里,就够清静啦。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可找了好久。差点都迷了路。” 此后三人各自在二楼的三个小房间歇息。洪辰等了一会儿,就起身去敲陈图屋的门,发现门没关,便推门而入,却见陈图正抱着箱子坐在床上,似乎是一件一件地清点着箱子里装的兵器。 陈图见洪辰来了,目光往洪辰腰间一落,笑着问:“你是来给我送刀了吗?” 洪辰回身关严实门,然后一双眼紧紧盯着陈图,压低声音道:“你真的叫陈图?” 陈图道:“那当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到什么地方,都不谎报会我的名字。” 洪辰略皱了下眉,之前和季茶一起时,有几次也听季茶讲过往的事情,提到了几个皇天教中人的名字,但其中并没有陈图。接着又问:“你为什么要抢夺这些人的兵器?” “好东西,当然要抢到手。”陈图随手拿起一把宝刀,说,“你瞧,这把刀可是青城刀派的宝贝,卖到世面上,一两千两银子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要呐。啧啧,我估计着,一万两银子,也能马上卖出去。” 洪辰凑得陈图更近了一些,说话声音也比之前更小了:“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皇天教的人?我只知道,皇天教的人在搜罗神兵,精炼天铁。而你这样子,很符合皇天教之人的特征。” 陈图一笑:“什么皇天教?完全没听说过。我要这些兵刃,单纯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小需求,赚点银钱花花。你就别瞎琢磨了。如果你来不是给我送刀的,那便请回罢。” 洪辰又哪里肯善罢甘休,道:“你不必瞒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陈图奇道:“你这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你问我你是谁?你不是叫红茶的,藏天门的人吗?” “红茶不是我本名。”洪辰也没说出真名,“但你可以相信我。告诉我,你搜集这些神兵利器的真正目的,是不是要精炼天铁,锻造天铁兵器?” “什么天铁兵器?”陈图还是一副完全不了解的样子,“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都在说奇奇怪怪的话。我看你就是来故意拿我寻开心的吧?请回请回,我还要睡觉。” 然而陈图越否认,洪辰好奇心就越被激发起来,低声追问道:“不是拿来炼天铁兵器,你为什么要把那些长枪长戈的木质杆都给掰下来,只留下金属钢铁?无论你是弄来自己收藏,还是要卖出去,破坏兵器,总不大对。” 陈图怔了一怔,说:“你一定要知道吗?” 洪辰点头:“请你告诉我。” “无可奉告。”陈图的回答简单干脆,“你赶紧走吧。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的。” 洪辰有些着急:“你不要这么着急拒绝。或许我能帮你的忙。” “好,你若是想帮我的忙,还请先把你的刀给我。”陈图伸出了手,道,“来啊,给我啊,你只要给我,我就告诉你。当然,我也有可能收了你的刀,但不告诉你,你是不是就要把我给杀了?” 洪辰接着解释:“我对你是真的没有恶意……” “请回!”陈图忽然起身,大声道,“再不走,我可真就动手了。” 眼见对方油盐不进,洪辰还真有把刀架在陈图脖子上,逼他说出一切的冲动。但这又万不可取,便只好离了陈图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后,洪辰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一直都在猜测陈图和季茶有可能的关系:“季茶搜罗天下神兵去精炼天铁,是听了师父的话,锻造出一把极为厉害的天铁兵器。陈图是不是也一样?但让陈图去搜罗神兵的人,是否就和季茶的师父是同一人?还是说是要做一件事情的同伴?又或者说,是竞争对手?” 想了又想,始终没有一个可能性很大的结论,洪辰叹了一口气,摸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静心玉,转而想起羌州的事情,低声自语道:“季茶,白独狼,这两个人是师兄弟。但白独狼又不承认季茶是他的师弟,说的话很模棱两可。季茶是皇天教的人,这基本上无疑了。但他一直自称魔教教主,这又基本不可能?要是教主的武功就那程度,魔教也太次了。查神医也遇到过一个皇天教的人,叫她白无常,我记得当时季茶听到白无常的名字,是有特殊反应的,显然是知道或者认识她……查神医追章子追去羌州,大概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在那里遇到的白无常。而那恰好又是白独狼小时候,还未去真武寺拜师学艺的时间……难道……” 洪辰心中,陡然萌生一个想法。 难道查神医认识的白无常就是白独狼的师父,同时也是季茶的师父? 第188章 静夜遁 这个想法并不是第一次在洪辰心中出现,甚至在一年之前就有怀疑,但那都是单凭直觉的联想猜测。直到了今日,将过往发生的种种串联一起,洪辰才惊觉许多事情之间竟有奇妙的巧合,各个时点、地点都对应的上。并且还不仅仅限于季茶师父之事。 二十余年前,皇天教出现,以“苍天已死,皇天当立”为旗号,汇集九州教徒,传播“均田地,等贵贱,男同女,君同臣”之类教义,搞得轰轰烈烈,一时在各地兴起义军,杀官造反,制造出不少血腥事件。皇天教因此被三国朝廷外加各方武林势力唤作魔教,并集中力量联手绞杀,从教主到普通教众死者不计其数,其中侥幸活下来的孑遗残余,后来也有许多被追查出身份,赶尽杀绝。 二十年前左右的时间,武林中便围绕魔教刮起了不知多少腥风血雨,期间出了不少风云人物,有许多已是当世成名的高手。如刀帝刘世良,就是二十年前扬名天下。已死的逐光门黄笑生,追风宗陆行微,也是同辈近年之人。他们二人的师父风光门掌门江波,是皇天教西寒宫的副宫主,死在黄笑生手中。戴万山与戴夫人魔教动乱期间成亲,戴夫人与前代刀帝宗星河曾有过会面。钟驼子钟离的家人死在二十年前。神医查雨归的师父似乎是因为给魔教的人押镖被官兵缉拿,以弓箭射杀落水而亡……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 洪辰又想起了桃源,桃源里的人年纪都偏大,哪怕最年轻的卖鱼强,现在也得有快四十岁了,师父,紫大娘得有四十多五十的样子,掌柜更老,起码六十多了。但他们年纪倘若减去二十,却都是春秋鼎盛之龄。 所以一切奥秘归根结底还是在皇天教身上,可洪辰对皇天教了解并不多,就连这一教派到底是怎样出现的都不清楚。也许燕王府刘仪之知道不少相关事情,天京的义士英雄路仁亦知之不少。但洪辰又没办法去寻找他们。 思来想去,洪辰还是觉得,要想了解更多有关皇天教的事情,探寻季茶确切下落,还真就得从眼下这个陈图入手。不过从之前的一番接触来看,倘若正面相询,陈图不会告诉自己任何相关事情,只能从长计议。 石屋地处崖上,夜间正好能听到谷内山风呜呜低鸣。洪辰渐渐合上眼睛,没多久便沉沉睡去。到了第二日一大早,洪辰一起床就向着杜律衡辞行。杜律衡挽留道:“红茶少侠,你挺爱吃谷内厨子做的菜肴,不如吃过中饭再走。”洪辰摇头:“多谢谷主美意,不过我急于寻找我的朋友,不便久留。他日若再来叨扰,还望谷主不嫌我吃得多。”杜律衡本就没什么真的挽留意愿,闻言便道:“既然红茶少侠有急事,那就请便吧,恕我不能远送。” 洪辰去谷内马厩牵了踏雪,一直往山外走,到了来时的镇上,接着又一路向东行,至中午时,到了另外一处市集。洪辰在市集上歇下来,找了家老旧旅店,要了一间屋,一付就是十天的房钱,并让老板把马喂好。 随后洪辰去隔壁食肆整了两盘菜一碗饭果腹,接着又找了家衣店要了一身缁黑乌衣,还跟店家多饶了二尺布以及一点针线。回到旅店以后,洪辰穿针引线,手比刀裁,将这身黑衣改成了一套短打夜行服,连带着面巾绑腿都一起做好。从羌州带回来些皮子,洪辰挑了一块做成刀鞘和挎带,便能将消愁收纳起后背在身上。 及至夜里,洪辰换上夜行服,背起消愁,带了点清水干粮,从旅店翻窗出去,随之施展轻功,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跑回望帝山,进了寒鹃谷。这山谷之内藏身之处甚多,洪辰又挑着无人时候,极尽隐蔽之能,一路进了寒鹃谷里的林子都没引起一人察觉。 此番偷偷返回,洪辰就是为了刺探陈图身上的秘密。明着不行,那就来暗的,只要用心下去,还愁观察不到蛛丝马迹?找了棵树上去睡了一觉,直到了白天醒来,洪辰继续悄然潜入,藏身遁形,一直到了杜律衡住的山崖石屋之旁,找了个角落蹲着静听里面声音。 一听之下,发现陈图果然还在石屋之中,对杜律衡要他去破解阵法的要求百般推拒,理由是,“杜谷主,我来你这儿又不是只待一天两天,你还怕我跑了不成?就是我前些日子一直赶路劳累,得好好歇歇。”杜律衡无奈,只能让他歇着。 此后一连几日,洪辰都在寒鹃谷里悄悄蹲守着陈图,暗中观察。结果发现,陈图在寒鹃谷中几乎什么都不干,除了吃喝拉撒睡觉,最多也就去遛遛弯,熟悉一下寒鹃谷地形。洪辰毫无收获,但也不着急,就冲陈图这性子,不信他能一直憋下去。 洪辰还有着耐心,杜律衡却急得不行了。一直看着陈图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杜律衡有一日终于忍不住道:“陈图,这谷内你处处都转过了,唯独不去阵法之地。你别是对我留下你来有什么意见,故意在这里找麻烦罢。” 陈图忙道:“哪敢哪敢。其实我这几天还是没歇过来……不过也差不多了,这样吧,我明天就与谷主一起去看阵法,顺便将破阵方式跟谷主讲一讲。” 洪辰很好奇那阵法是何物,不过自己能活动的范围有限,一般时候只能贴着山崖和林子晃荡,没法去见识阵法。但洪辰之后几天,却能在石屋外听到杜律衡的笑声和对陈图的夸赞嘉许——显然,陈图确实在教杜律衡破阵相关的法门,杜律衡有了收获。 杜律衡高兴了,洪辰却直皱眉,因为陈图越融入这寒鹃谷之中,自己从陈图身上探取到秘密也就越难。可就在这天晚上,深夜里石屋的人已经熟睡,洪辰躺在石屋外十几丈远的一处石头夹缝中准备休息,最后往石屋处望了一眼,忽见一个人影从石屋里走出,跃下山崖,朝着远方奔去。 第189章 谷主香 洪辰刚起的困意顿时消失无踪,时值八月下旬,月光虽不明亮,却也不黯淡,洪辰能看到那人身上背着一口箱子。石屋里只有两个人,那人显然不是杜律衡,正是陈图。这大晚上不睡觉,背着箱子往外跑,看来是要趁着杜律衡放松警惕,往谷外逃了。 见陈图身形离得自己越来越远,洪辰连忙起身跟上。这一身夜行服在夜间极尽隐蔽,再加上自身轻功高明,洪辰也不担心被陈图发现,只离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上。 陈图并未沿着平常的路往谷外逃,谷内有巡守值夜的弟子,有可能会被看到。陈图出去一段路后,竟往一侧山崖上爬去,即便背着上百斤沉重的大箱子,也如猿猴一般快速在山间攀援,沿着崖壁一路往上,似要一口气冲上山顶。 洪辰不擅爬山,但能借助轻功往上一直跳,脚蹬一下,手拉一下,身子便“嗖嗖”地直往山顶蹿。是以洪辰等陈图往上爬了半截以后才从另一方向自崖壁上山,还是比陈图更早到达山顶。 在山顶稍微等了一阵子后,洪辰看到陈图喘着粗气上了山顶,没歇几口气,就又撒开腿往外跑。洪辰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打算等陈图离开寒鹃谷够远以后,自己再追上去问他事情。 可刚跟了一阵子,洪辰远远听见了另外一道破空风声,正以极快速度向着自己这边接近过来,当即心中一凛,换了个方向加快速度赶路。随即发现,那道破空声音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一直循着陈图逃离的方向。 “除了我,还有谁在追他?” 洪辰心中好奇,但听这风声便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知晓答案了。这人轻功极佳,赶上陈图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果然,没过半刻,洪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 “我的少谷主哇,你往哪里跑?” 这声音显然是杜律衡的,不过和平时相比,多了点阴阳怪气。 接下来又是陈图的声音:“跑?我哪里跑了?谷主,冤枉哇。我就是趁着夜晚月光挥洒之时,出来负重练功。谷主可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搞得跟我忘恩负义,整天就想着带家伙逃跑一样。” “你有没有逃跑,我觉得并不需要我多说。”杜律衡说,“现在,你马上跟我回去,再去和你第一次时一样,将阵法在我面前仔细破完。” “算啦,谷主,你武功这么好,用不着那阵法里藏着的武功的。” 洪辰听到陈图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能透过稀疏林叶,看到月光之下,杜律衡正站在陈图面前,拦住不让他走,而陈图一心想绕过杜律衡,双方你来我往了好几次,说话声音也彼此变得越来越不客气。 “老小子,你到底让不让开?”陈图喝道,“你帮我治过伤,我念着这份情面才一直不和你动手,可不代表我就怕了你。” 杜律衡道:“既然你还记得我治过你的伤,你便不该这样离开。你要离开寒鹃谷,起码要把相对完整的《望帝神功》从那阵法之中破解出来,传授给我。不然的话……逃走?你想都别想。” “你治过我的伤,我对你就没有恩情吗?真是忘恩负义的老小子。”陈图骂道,“你个鳖孙子,你谷主的位置是怎么保住的?还不是靠老子!当时你都要被那几个长老逼宫夺权,驱逐出谷了,是老子我从天而降,展现武功,破了阵法,让寒鹃谷的人对你这个整日闭门造车的谷主重新有了信心。石屋清幽?骗谁呢!分明是你被长老们排挤,在大宅里住不下去,只去住小石屋。” “陈图,你说够没有?” 洪辰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杜律衡的怒意。 杜律衡缓了一口气,又道:“陈图,你我大可互惠互利,你为什么要走?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来做少谷主的,并不是只为了《望帝神功》。” “得啦得啦,这里又没有别人听着,你奉承我,尴尬不尴尬?”陈图笑道,“你不为了《望帝神功》还会为了什么?《望帝神功》的存在就是你当谷主的本钱。你这些年一直当着寒鹃谷主,一直钻研祖师留下的阵图,想从中解出功法,而荒废了经营寒鹃谷产业之事。倘若你最终一无所得,你等于西瓜没拿到,桃子也扔了,岂不是十分无能?” “你……” 杜律衡语气一噎。 洪辰在一旁听着,知道陈图所讲是实情。杜律衡空有一身还凑活的武功,却缺少当谷主的才能,而且他武功也远没达到天下顶尖高手的水平,便只能靠着“一直力图恢复失传的《望帝神功》”来掩饰作为谷主的失败。倘若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把《望帝神功》重新解出来,岂不是证明杜律衡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尸位素餐,不干正事? “总之,你必须跟我回去。”杜律衡一下子又狠戾起来,“你留在不留在寒鹃谷,现在已经不取决于你了。” 陈图道:“说到这我想问个事情。” 杜律衡道:“你说。” “我是等你睡熟之后才出来的,一路上也未曾闹出过什么大动静,你为什么察觉得到我的离开,这么快追上来?”陈图说,“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我身上绑了一根线,只要我离着你一远了,就会被你追上来。” 杜律衡笑了:“线到没有,但我有香。” 陈图一皱眉:“香,什么香?” “就是石屋里一直在用的熏香。”杜律衡道,“或许你都没有察觉到过,在石屋里一直有一种十分淡的香气。但这种香气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十分不明显,闻到就和没闻到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自幼对这种熏香十分敏感,倘若量度适宜,我就会觉得很舒服。但若是量度太高,我就会被呛到——我睡觉之前,在我们两个人的房间中间点了一根香,但我却被呛醒了,说明另外一个人不在房间里,没有帮我吸走香的味道。” 第190章 陈图剑 陈图一皱眉:“好,就算你发觉到我走了,可怎又知道我走的这条路?” 杜律衡又是一笑:“我当然知道——还是因为香。你在石屋里跟我一起住了很多天,身上早已沾染了这种香气。你长久浸染在这种味道里,又不曾沐浴换衣,自然全身都是香的味道。并且你的木箱也一直被熏着,你背着木箱离开,整个人就像一块行走的熏香,走一路,气味便散一路。我循着你留下的味道一直追,自然就追上来了。” “原来你还有这等本领,看来是我小瞧你了。”陈图一边缓缓将背上的木箱放下来,一边道,“既然杜谷主追上了我,想拿我怎么办呢?” 杜律衡说:“很简单,我要你跟我回去。” “倘若我不肯呢?更何况,我回去对你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好事。”陈图摇头说,“杜谷主,我劝你趁早放弃。那《望帝神功》我虽然也不大清楚具体,但你们门内一直也只有少数一部分人练它,就说明它未必适合每个人。就算你得到了,又怎样?倘若你真的适合,你的师父从前为何不传给你?我劝谷主还是回去好好跟长老们一起教徒弟,就算他们练不成绝顶的大高手,起码能练一点是一点,不用和现在一样,整天惦记着祖上武功,把现成的武功都给荒废了。” 杜律衡声音一冷:“我的事情,不用你来教。” 而这时,陈图已经打开了木箱上的盖子,从中抽出了一柄剑。 洪辰站在一棵树后,隔着不近距离,都能看到陈图抽剑而出时,剑锋上映出一道红色光芒。 “啼血剑。”杜律衡盯着那把剑道,“你拿它出来做什么?是想还给我吗?就算你把剑还给我,你也不许离开。” 陈图握着剑向上一抬,剑锋直指着杜律衡的面门:“我会离开,剑却也不会还给你。我拿它出来,是要用它劝你,别再拦我。” “就凭你的本事,怕是必须被我拦下来。” 杜律衡伸手向着腰间一握一拽,竟将缠身的腰带给抽出,而那腰带离身之后,竟一下子变得笔直。杜律衡又一抖手腕,布条散落,原来腰带之中,夹着一柄薄薄的软剑,只映着黯淡月光,却闪出雪亮光芒。 唰! 陈图身子遽然一动,执剑向着杜律衡胸口刺去。杜律衡侧身闪躲,猛地挥剑,软剑的剑锋斜掠往陈图肩膀。陈图身形扭转,用啼血剑往软剑剑身上砍去。然而软剑却在杜律衡内力注入之下变得坚硬无比,竟直接硬挺挺接住了陈图斩击。 哗啦咔咔! 二人身形交错,十几息时间里已过手四五回合。杜律衡的剑可硬可软,时而迅猛如雷疾斩猛砍,时而刁钻如蛇袭人要害。而陈图也怪招频出,身子常如一团麻花般扭曲,姿势看起来滑稽无比,却能恰好接住杜律衡的致命剑招。 洪辰在树后观察着,只见这二人暂时势均力敌,没有谁能占据明显上风。待到二人一连交手了数十近百回合,洪辰不由对陈图的武功大感诧异。他此时展现出来的实力,要比和自己交手时厉害一些,起码在内力上有了长足长进,和杜律衡对拼之中没出现明显劣势,或许掌伤那时对他有所影响。 至于杜律衡,洪辰见他武功应该和宋霄,宁采之流差不多,比九剑天卫里的金枪无命还差一些。按理来说,杜律衡应该速胜陈图才对,但诡异的是,即便杜律衡抓住陈图剑法中的许多破绽,逼得陈图险象环生,但没有一剑能真正伤到陈图。这并非杜律衡故意放水,也不似陈图在刻意引诱——洪辰忽然觉得,陈图的武功,似乎就是如此。 陈图武功不弱,但许多招式太过普通,处处都是破绽。但破绽太多,反而也就让杜律衡更加难以下手。因为当杜律衡抓住一个破绽打算长驱直入将陈图彻底击溃之时,陈图却并非和他所预料一般用该用的招式来躲避格挡,而是用了破绽更多的招式来阻拦。这也就导致杜律衡一直在抓陈图剑法中的破绽,试图以招破招,但旧的破绽还没破完,新的破绽就已经出现,杜律衡又去破新的破绽,却永远也破不到尽头。 洪辰将陈图的剑法和从前所见的武林侠客们对比起来,觉得其中招式实在稀松平常,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可就是这些招式,让陈图使起来却极尽连绵,很多压根衔接不上的动作,却被硬生生拼凑接到了一起。其中自然出现了破绽,然而这破绽却成了让敌人一头钻进去却出不来的无底洞,要破陈图的招式,就会遇到永远也解不完的破绽。 洪辰心中对陈图武功的评价不由高了几分,虽不见得能打败杜律衡这样的一流高手,但比钟驼子与天云三猛之流一定是强了。而似王远威那种,在陈图手中应该撑不下十多招。 洪辰这个旁观者看得津津有味,作为陈图交手的敌人,杜律衡却愈发急躁。他陷入了拆解陈图招式的怪圈之中,空耗费着一身雄厚内力,却怎么也没办法将陈图给击败。并且由于急于击败对方,自身剑法却有了几个失位之处,结果被陈图抓住时机,在身上留了几个小小伤口。 但杜律衡渐渐又收起了争胜之心,出剑由迅疾而变得缓慢少许,与之对应,陈图的剑也跟着慢了下来。陈图以为杜律衡是内力耗费过度,有些疲累了,便笑道:“谷主,你请回罢。凭你的剑法,还拿不下我来。” 杜律衡不跟陈图说话,只沉默地继续挥剑。陈图照旧和杜律衡对剑对得几乎旗鼓相当,只待杜律衡内力难以为继,再一招将其击败,然后离去。可过了一阵子,陈图没见杜律衡露出疲态,自己的上下眼皮却变得十分沉重,直想合上。陈图不由咬着嘴唇,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杜律衡看见陈图神色,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继续不急不缓地挥剑。 第191章 瞌睡香 陈图越来越困倦,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让自己变得越来越累,头脑昏昏沉沉,行动变得迟缓,一连被杜律衡刺中划中好几下,侧腰和胳膊上留下了几道伤口,虽然很细,却火辣辣的疼,终于有些撑不住了,奋力一剑挡开杜律衡的攻势之后,纵身跳到一旁,以剑为拐,拄着地,向着杜律衡喝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脑袋昏沉,身子发麻?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用药下毒?我才不会做那样卑鄙无耻的事情。”杜律衡缓缓向着陈图走近,脸上笑意更甚先前,“我是寒鹃谷的谷主,又不是毒王谷的谷主,怎会给你下毒呢?” “别装模作样了。”陈图大口喘了几口气,却觉昏沉感如潮水一样向着脑子里涌来,几乎就要倒地,便挥剑往胳膊上一划,鲜血溢出,剧痛钻心,才稍微恢复一点清醒,“杜律衡,你这卑鄙的家伙!若非你下毒,为什么我现在就要倒了?” 杜律衡说:“或许是我腰带内侧暗兜里常备着一些安神香,沾染到了我的剑上。” “安神香?骗谁呢。安神香哪里来的这么大劲!” 陈图只感觉自己又要往地上倒了。 杜律衡道:“我可没骗你,就是安神香。只是这种安神香有一些特别,倘若单独被人吸进去,就只是普通安神香,让人睡觉更加安稳。但它一旦和我平时用的熏香结合起来,就会变成瞌睡香——你身上尽是我平时用的熏香,或许就是它俩共同作用的缘故罢。” “那你怎么没事?”陈图说,“你也整天在石屋当中,身上的熏香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然后不等杜律衡回答,就自语道:“你自己配的香,怎会没有解药?” “你还真猜对了。”杜律衡已经走到陈图面前,将软剑往自己腰间一甩,软剑便成了腰带又围在了身上,接着劈手一把夺过了陈图手中的啼血剑,冲着月光端详了一下,道,“其实我行这手布置,原本是要对付意外之敌的。先请他们闻了我的熏香,再让他们闻一闻安神香,和我动手之时,因为内力流动,药效会倍增——却没想今天用在了你身上。但你武功比我想象中还要高一些,可见我未雨绸缪,始终是没错的。” 陈图神色狰狞,却扯出一声笑:“呵,你也会承认我武功高。”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你练的武功,一定和《望帝神功》有关。而《望帝神功》里的武功,自然比我练的武功要高明许多。你能以不如我的内力,把我拖成这样,足可见《望帝神功》之强。”杜律衡盯着陈图的双眼目光灼灼,好似在烧着火一样,“只要将你带回去,以后我也将学会这种神奇的武功,直可比拟天下顶尖的高手,复兴寒鹃谷指日可待。” 陈图想骂两声杜律衡,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了。疼痛虽然能短暂地刺激一下精神,可在胳膊失血的情况下,安神香与熏香共同作用起来的瞌睡效果发挥更强,陈图已经意识逐渐模糊起来,马上就要倒在地上了。 而杜律衡“嘿嘿”一笑,伸手往陈图腰间一抓,就要把陈图提在手中。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却从黑暗中迅疾而出,先到了木箱处,从中拿起了一把刀,又冲向了杜律衡近前。杜律衡忙扔开陈图,用啼血剑朝着那人的刀一挡,却觉手臂巨震,啼血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什么人?” 杜律衡喝问的声音发着颤。自己刚刚已用了八九成力道挥剑,可对方却能一刀斩得自己手臂发麻,这绝不是普通一流高手能做到的,难道是顶尖高手?可偌大天下,顶尖高手总共才那么有数一些人,此人会是谁? 杜律衡往那人看去,却见其黑布蒙面,连头发都被裹住了,身上也是一袭短打黑衣,一点特征都瞧不出来。 黑布蒙面人自然是一直在旁窥伺的洪辰,眼见陈图要被杜律衡给带走,哪能让杜律衡如愿?自己还得问陈图有关他搜集兵器之事呢!便当机立断,挺深而出,拦住了杜律衡。见杜律衡发出质问,洪辰并未答话,而是俯着身冲到杜律衡身后,将陈图提到手里。 杜律衡见蒙面人是来抢人的,当即以剑攻去。然而即便是一名被杜律衡视为毕生追求的天下顶尖高手在此,与习练了《藏锋刀》和《天行功》的洪辰最多也就是五五之数,杜律衡本人又岂会能成为洪辰的障碍?洪辰只又一刀斩出,就震裂了杜律衡的虎口,再出一刀,啼血剑从杜律衡手中飞出。 “你是谁?!” 杜律衡大骇之下捂着手向后撤退。洪辰向前走了一步,脚尖往地上的啼血剑一勾,这柄宝剑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斜飞到了敞开口的木箱里。洪辰将刀别在腰间,一手提了陈图走到木箱旁边,又一手提了沉重木箱,随后双足猛踏,身子腾空,消失在了夜幕当中。 杜律衡看到这一切,惊得嘴巴都不能合上,心中不断思量这突然出现的神秘高手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陈图,过了好久才猛然明悟:“这家伙,难道是陈图的师门长辈?一定就是了,不然会是谁?他就是来此接应陈图的!”随之又是一阵后怕,对方要是真抱着杀心,自己刚刚就该没命了。 但没了陈图,也就代表着解开阵法,破译出《望帝神功》之事又化为了泡影。杜律衡恨怒交加,现在又别无他法,总不能追上去。只能先行返回寒鹃谷,再思量对策。 洪辰那边,带着昏睡的陈图和装满兵刃的木箱赶路,是不如空身而来的时候轻松。施展轻功行了一段路后,便停了下来,将陈图和木箱都放在一棵树下,又从腰间解下皮水囊,将里面的水往陈图嘴里灌了灌。 瞌睡香本身效果不是很长,被水囊里的凉水一激,再加上天气本来就凉,陈图轻轻咳嗽了一声,竟渐渐醒转过来。 第192章 行所往 陈图睁开双眼,见自己置身孤寂荒山,天上挂着惨白的弯月,面前只有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一直带着的木箱就放在手边上,而杜律衡却不见了踪影。脑袋依然有些胀痛,陈图回想起昏迷之前所见最后景象,摇摇晃晃站起身,对着黑衣人说:“你是谁?杜律衡呢?” 洪辰一把揭下了面罩,陈图顿时一怔:“红茶?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洪辰思量,若讲出实情,未免显得自己太刻意,便顺口编了句谎话:“我办些事情路过之时,恰巧遇见杜律衡对你不利,便顺手把你搭救了。”说谎并不难学,就想一想季茶都是怎么跟别人胡诌一气,自己照葫芦画瓢就行了。 “谢谢。” 陈图匆匆道了声谢,便赶忙打开木箱查看,只见其中兵刃一样未少,才长舒一口气。接着又向洪辰一拱手:“谢谢你出手相助。不然我被杜律衡强留在寒鹃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洪辰说:“路见不平,义不容辞。我们相识一场,见有危难……”然而话还没说完,陈图便已背起木箱,抬头望天分辨了一下方向,直接道了声“告辞”,拔腿便要往山下走。洪辰赶忙追上,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要紧忙慌?” “如今已过了八月十五,我要赶紧去一个地方。”陈图回过头说,“红兄义举,实在高风亮节,今日搭救之恩,来日涌泉相报。我们有缘再会。”接着转身下山。 洪辰跟在陈图身后,继续问:“你要去什么地方?说不准咱们还顺路。” 陈图回答:“我想应该很少有人会和我顺路。” 洪辰以为陈图怀疑自己,便道:“你不要多想,我对你没有什么企图恶意,只是稍微有些好奇。毕竟天底下搜罗高手使用神兵,不顾一切也要得到手的人,恐怕没几个。我就想知道原因。” “原因?那好,告诉你也无妨。”陈图说,“我要救一个人。” 洪辰听得倍感疑惑。救一个人?救人和这些兵刃有什么关系?既然要救,说明那个人很可能有生命的危险。而拿到这些兵刃,就能救人了?倘若害了什么病而垂危,应该要去请大夫郎中。倘若身陷囹囤,就该纠集一群朋友同伴一齐相助。救人?无论从哪方面想,都和兵刃们搭不着边。 洪辰又问:“你怎样救人?要救的又是什么人?” 陈图说:“这就不方便和你讲了。” 洪辰接着问:“那你要到哪里去?” 陈图回答:“自然要去下一个有神兵利器的地方,抢他们的。” 洪辰摇头说:“你总一人孤身犯险,实在太不安全。倘若再碰上一个和杜律衡一般耍弄手段奸计的,很有可能又要吃亏。” “但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谁也阻挡不了。就算做不到,也要竭尽全力,才不会后悔。”陈图这句话似是跟洪辰讲,又似是同自己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咱们既然并非一路,各走各的道就行了。就此别过罢。” 洪辰说:“你怎知我们并非一路?可能还同路呢。” 陈图斜眼瞟了一下洪辰:“能打退杜律衡,你武功也不可小觑。但你非要对我纠缠不清下去,哪怕你救过我,我也不会对你心慈手软——杜律衡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洪辰没接陈图的话茬,而是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其实,我不叫红茶。那是一个假的名字。” 陈图并不意外:“这名字一听就不像常人用的名字。” 洪辰又说:“我也在搜寻兵刃。但我只找一把刀。” 陈图稍微起了些兴趣,问:“只找一把刀?倒是有趣,你现在用的刀不是很好吗?” “刀是好刀,但并不是我要的刀。”洪辰说,“你或许都看不出来,我的刀曾经被人斩断过。” 陈图微有些讶异:“你武功比我和杜律衡都高,刀又是罕见的好刀,谁能把它斩断?” 洪辰见状暗想:他若是知道天铁兵器的存在,应该不会像现在一样意外。但也不排除是他故作姿态,非表现出一副对天铁兵器一无所知的样子。接着又说:“我也很惊讶。那是一柄剑,用它的人武功未必赶得上我,却只一下,就把我的刀给削断了。” 陈图顿时停住步伐,问洪辰:“你能告诉我那人是谁,在什么地方吗?” 洪辰说:“你应该听说过。那人叫白独狼,他是如今西凉的一等天狼忠勇公。那把剑,就是他用来杀掉西凉皇帝的剑。” 陈图摇头:“没听过。我不关心这些事情。”接着又叹了口气,道:“那把剑在西凉,离得太远了,我时间不够。” 洪辰问:“是不够去救你要救的人吗?” 陈图道:“是。” “可见你很重视那个人。”洪辰说,“我此行除了找一把刀,还要找一个人。” 陈图说:“那人对你而言应该也很重要。” 洪辰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曾救过我。” 陈图问:“那他在什么地方?” 洪辰说:“我也不带清楚,但听说可能会在南方的一个岛上。” “那还真是好巧。”陈图道,“我正好也要去南方的一个岛——准确地说,是南海的一个岛。” “你要去哪个岛?”洪辰心中一震,“不会是去檀杭岛罢!” 陈图说:“檀杭岛?没听过。我要去的,是一个名为金蛇岛的小岛。” 洪辰同样也没听过金蛇岛,心中略有失望的同时,道:“既然我们目标都是南海,不如顺路同行。你在四处搜罗兵刃,正巧我也在找一柄刀,不如携手合作。” “合作?”陈图打量了两眼洪辰,“倒是个很有趣的建议。不过你也敢和那些武林门派作对吗?你又不像我,是个孤家寡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是还有师门吗?我记得你提过,叫什么……脏天门?” “藏天门,藏匿的藏。” 洪辰纠正道。 陈图一皱眉,似乎很不满洪辰的纠正,又道:“不管叫什么,总之你若是惹了事,肯定会牵连别人罢。” 第193章 荒州事 “这你可就错了。”洪辰说,“事实上,藏天门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陈图一愣,“另外一个,是你的师父吗?” 洪辰道:“不是。是我的弟子。” 陈图忍不住又多看了洪辰两眼,道:“你这年纪,不像开宗立派收弟子的人。”接着又笑了:“但也无妨。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既然你愿意和我同行,那我便答应和你一起。只是我们同行,也得先立下规矩。” 洪辰问:“什么规矩?” “第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要总问东问西。”陈图说,“我们有个基本的,大概的了解就够了,不必知道彼此所有的事情。有时候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万一我们说话说多了,发现另一人是自己的仇人怎么办?晚上偷偷地下毒药给杀了?所以我们要保持相互之间的陌生,不必太熟悉。” 洪辰觉得陈图所言有理,点头道:“这第一我也同意。第二呢?” “第二,便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若遇到麻烦,不要连累另外一个。”陈图接着道,“南下途中,我一路上起码还要抢比现在只多不少的神兵利器,真若遇到莫大麻烦,你对我也没有援救办法,便也不必关我,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同样,你若是遇到生死攸关而对我同样十分危险的事情,我也会抛弃你。” 洪辰说:“你倒是来得直接爽快。这一点我也同意,咱们能相帮的地方就相互帮忙,爱莫能助之处就各顾各的即可。还有呢?” “还有便是第三。”陈图道,“我与你约法三章,第一条和第二条,都是约束我们两个人的。但第三条,是仅仅约束你的。” “为什么?”洪辰问,“什么规矩,得单单约束我,不约束你自己?” “因为我愿意。”陈图的回答一如既往直接干脆,“这第三条规矩,其实也很容易守。你一路上吃喝玩乐,我不管你吃什么,喝什么,赌什么,都不在乎,自掏腰包就行。但唯有一样你绝不能碰。” 洪辰疑问:“什么不能碰?” 陈图说:“女人。” “为什么不能碰女人?” 洪辰近一年来走南闯北,见闻甚多,已非从前的单纯少年,知道碰女人是什么意思。可就是不理解,为什么陈图要立如此一条规矩。 “女人过于麻烦。倘若露水情缘也就罢了,就怕有了牵绊。”陈图摇着头说,“我自己一定是不会招惹女人的。但你也不能招惹女人。一旦让女人给缠上,你便永远都摆脱不了她们的纠缠。只要陷入温柔乡中,便再也不能自拔,必会耽误大事。我不管你以后如何,总之和我一起行动的时候,不许碰女人。” “好吧。也没问题。” 洪辰本身也没什么兴趣,自然答应下来。 陈图意识到什么,忽然道:“还有一件事。” 洪辰道:“说吧。” 陈图说:“既然你不叫红茶,那我叫你什么?叫你红茶,还是你其他的名字。” 洪辰想了想,说:“你还是叫我红茶罢。”虽然距离神仙山庄一战已过去一年有余,世人皆以为魔教教主洪辰和魔教护法季茶摔死在山崖之下,连尸首都被野兽拖走吃掉。然而“洪辰”这个名字估计还是有可能引起别人注意,便不如继续用红茶,更保险一点。 自此,二人约法三章,结伴东行。及至白日,洪辰与陈图一起来到从前投宿的旅店,要了点吃食填饱肚子后,就牵了踏雪,接着往东走。陈图背上的木箱里,除了沉甸甸的各式兵刃以外,还有不少银子,见洪辰骑马赶路,就也买了匹马来代步。只不过在寻常市集上买到的马匹,就远不如洪辰胯下的踏雪一样神骏了。 骑了马,二人一路往东偏北的方向行去。前番陈图劫掠的宗门帮派,基本都是荒州中部和西部的,这次就以荒州东部为目标。计划中的路线,是走陆路一直到荒州东部大城“巴荒城”,再从巴荒城换乘水路前往青州大城青阳城。 青阳城地处青州,云州,荒州三州交界之处,水陆交通皆为发达,号称九州通衢,同时也是天下第一大帮“江河帮”总舵所在之地。陈图盘算,一路抢到青阳城,自己差不多就能把所需的兵刃凑个七七八八,接着就能水陆来回换行,南下蛮州,直至蛮州沿海大城“羊蛮城”,接着便可入海南下,前往南海岛屿。 这一路线恰与洪辰从前的规划相差无几,大体方向上是一样的,只不过为了抢掠各种神兵利器,陈图在中途添了些必经点,基本都是些江湖帮会或者门派的总部及山门。譬如他们接下来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夜雨剑派”所在的“孟蜀山”。 夜雨剑派,是荒州仅次于寒鹃谷的大门派之一,门内有一宝剑“遗恨剑”,是与寒鹃谷啼血剑齐名的宝剑,陈图对这柄剑势在必得。洪辰倒兴致不大,打听了一下荒州都有哪些门派有宝刀,却发现荒州门派用剑的多,用刀的少,似青城刀派那种,已经是全荒州最大的刀派了,整个荒州也没有多少把为人称道的宝刀。 洪辰随着陈图一齐闯入了夜雨剑派的山门。这夜雨剑派里的人也是一群硬性子,一见陈图的打扮,就知道是荒州最近恶迹斑斑的那怪客,全派在山门里上下几百号子人,全都拿着剑来围攻陈图。若只陈图一人,还真难以对付他们这种不管不顾的围攻,可陈图身边有一个洪辰,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只消一刻钟时候,整个夜雨剑派上下,再无一人手中提着剑。陈图从夜雨剑派掌门人手里夺过了“遗恨剑”,看都没怎么细看,直接插入了木箱之中,与其他神兵们作伴。然后二人扬长而去,只给夜雨剑派留下了一段被人上门夺剑的耻辱。 自此以后,整个荒州武林门派,但凡是有神兵利器的,无不自危。人人都日夜防备着会有两个大胆匪徒来上门抢夺。 第194章 江河帮 饶是各个帮派多有防备,可单一个陈图就能硬闯大部分门派了,何况还有一个洪辰?继夜雨剑派之后,又先后有三个帮,两个门,一个宗遭了殃。两个人堂而皇之登门,张口就要他们把兵刃奉上,不给就打,打到给为止。有个小帮,帮主试图拿个伪造品来蒙混过关,被陈图一眼识破,拿过来一把折断,骇得那帮主当场求饶,不仅立马让手下把真品拿来,还送了好些金银来讨好。 陈图一两银子都没要,只拿了兵刃便走。洪辰很好奇,这家伙明明四处抢掠,却从来都不抢钱,木箱里装着不少银子,平时花销却很节省,连在面摊上吃面大部分时候都只要一碗素面,舍不得让老板多放肉。 按照之前约定,两个人对各自的事情都很少提及,但一路旅途,就算不怎么说话,对彼此的了解也添了不少。譬如洪辰知道陈图并非荒州人,而是来自更加繁华的青州,还看出来陈图武功竟只是一些寻常江湖武学的杂糅,而不像各个宗门高手一样练一套一套的武学。但陈图的杂烩武功一点也不弱,以第四境的内功境界,靠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招式,足可与江湖一流高手争锋。 行了数日,二人抵达巴荒城。巴荒城三面环江,一面靠山,盘踞于此的各个江湖势力数目不少,比荒蓉城周遭还要更多。而陈图与洪辰刚到巴荒城附近山里的一个宗门,便被那宗门迎客的弟子告知:“二位,我们宗主带着‘不渝剑’去江河帮荒州分舵去了。你们要拿不渝剑,请移步江河帮。” 不仅是这一个宗门如此,洪辰陈图一连去了好几个地方,结果那里的人,全都带着神兵去了江河帮荒州分舵。 江河帮,是九州第一大帮,整个帮派占据着北方大河,南方大江的漕运生意,就连虞国西凉南越三国朝廷都要给江河帮让出极大利益。故而江河帮虽不因高手武功而称道,却是十大派中最为富有,规模也最大的一个。 江河帮在荒州的分舵,并不在荒蓉城,而就在巴荒城。毕竟荒蓉城只是有一条大江的支流,而巴荒城却被大江横贯过去。荒州分舵坐落在大江南岸,洪辰与陈图需坐船前往,而刚到岸边,就被一群黄衫蓝裤的人给围住。 陈图掣出一柄剑,喝道:“喂,你们想打架吗?只要你们手中有好兵刃,我就奉陪!” 洪辰也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其中头头模样的人走上前来,低头哈腰地笑道:“二位误会了。咱们不是要对二位朋友无礼,是上面吩咐咱们请二位作客去呐。” 陈图皱眉问道:“你们是江河帮的人?” 头头道:“是啊是啊。巴荒城周边各个帮派宗门的掌门人啦帮主啦,此刻都在舵里等着二位作客。我们就是守在这里,等着二位的。” 洪辰倒并不奇怪这些人认识自己和陈图,毕竟陈图背着的大黑木箱子实在扎眼,别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只是那么多武林人士聚在一起,不知道想了什么对付自己两人的办法,便对陈图道:“我看咱们还是不去为妙,这是场鸿门宴。” “鸿门宴?”陈图问洪辰,“什么是鸿门宴?” “这……”洪辰其实也不知道鸿门宴具体意思,只是听季茶讲过那么一两次,似乎是出于前朝的什么典故,当时没问清,现在自然也解释不清,就道,“鸿门宴,就是可能会有危险的宴会。” “危险?我们哪天不危险?”陈图一声大笑,“既然全巴荒城的神兵利器都聚拢到一块儿去了,我哪有不去取的道理!这鸿门宴,我还吃定了。” 见陈图执意赴宴,洪辰想了想,也跟他一起牵马上了江河帮的大船。洪辰对那些神兵利器们不是很感兴趣,但对于江河帮本身,却有些在意。这是全天下势力涉及地域最广,消息最为灵通的帮派,看看能不能朝着他们打听打听有关檀杭岛的事情。 江河帮的大木船吃水极深,载着一船人马,竟还能行驶得十分稳当。江河帮的帮众们对洪辰的宝马很感兴趣,纷纷问这马是什么马,从哪里搞到的。洪辰便说:“这是北方羌州草原上的骏马,它名字叫踏雪,为我一位好朋友所养。我还骑过更好的马,比它更加高大,雄骏,甚至驰骋在暴风雪中都像飞一样。不过这一匹也是难得的好马了,我骑着它一路从羌州过来,无论是翻山越岭还是涉水过河,它都没一次吃力的时候。” 头头立刻称赞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可见您的马的确是匹宝马。” 洪辰和江河帮的人闲聊起来,并问他们知不知道檀杭岛。但这几十号人,竟一个听说过檀杭岛的都没有。洪辰失望,目光落往站在甲板处的陈图身上,却见陈图望着江水,双眼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很有心事。 再一联想,这一路上,但凡经过河流江水,陈图总要盯着水面凝望许久,洪辰顿时更加好奇了,便起身走到陈图身边,问他道:“每次遇到江河的时候,你总要望着水波。是在思念什么人吗?” 陈图立马撇过头道:“我与你说过,不要打听太多。” 洪辰说:“我也有思念的人。” 陈图一怔,随之又望向了江水:“是你那位在檀杭岛的朋友吗?” “是啊。”洪辰说,“我时常会想,檀杭岛是一个什么样的岛,我的朋友在岛上,过得快不快乐。我从没见过大海,但听说海里的鱼和虾蟹都比河里的更加美味。想来住在海岛上应该是很快乐的。” 陈图摇头:“住在岛上便会快乐吗?我没这么觉得。” 洪辰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住在岛上过?” “当然。”陈图点了点头,说,“我小时候一直住在海岛上。岛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起码我住的岛不是。” 洪辰长吐出一口气,感慨道:“原来青州也有岛。” 第195章 鸿门宴 “青州当然有岛。”陈图嗤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洪辰的无知,“青州与海州一样,东边便是东海。我们顺着这条江一路往东,穿过整个青州,便能到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洪辰又问:“既然你之前住在小岛上,后来为什么又到大陆上来了呢?” 陈图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为什么又和我一起?你也不在你从前在的地方。没有人就该一辈子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我从小便想着走遍天涯。” 洪辰笑道:“那我知道有个地方适合你——天州有个宗门,叫天涯阁。你去了天涯阁,就等于去了天涯。” 陈图摇头亦是一笑:“我听说过天涯阁。但我想去的天涯,在很远的地方。听说天涯在南海以外很远很远的一座岛上。那里就是天下的尽头。” “原来这天下有着尽头么?”洪辰道,“我一直以为这天下无比之大,在海的外面还有更加辽阔的地方,不会有尽头。” 二人一番对话言语,后面的江河帮众们听得是半懂不懂的,心道这俩人明明是臭名远扬的劫匪,结果临江远眺,还能整出这么一堆文绉绉的东西来。 陈图忽然转身,对着帮众头头道:“船上有酒么?” 头头忙道:“有酒,有酒。有西南特产的米酒,也有青州的状元红,您要哪种?” “我要最烈的酒。”陈图大咧咧地走进船舱,坐到桌前,“船上有多少烈酒,就给我整多少来。” 头头不敢怠慢了陈图,忙吩咐手下去搬酒。洪辰坐到陈图身边,道:“马上就要去江河帮的鸿门宴了,你喝什么酒?酒这种东西,喝多了会让人脑子不灵光,十分误事。我劝你还是别喝了。” 陈图却不搭理洪辰,待到江河帮众取来了几坛子烈酒,便一把提起一坛,伸手揭开盖子,让酒香飘满整个船舱,然后仰头捧起酒坛,向着嘴里“咕咚咕咚”灌去。很快就喝尽了这一坛烈酒,“啊”了一声,一抹嘴道:“好酒,好酒。再给我开一坛。” 旁边帮众又为他启开一坛,陈图就如喝上一坛一样,把这一坛也干了个底儿净。周围江河帮众都竖起大拇指道:“大侠海量,海量!”“大侠,要不要再喝一坛。”“大侠,我来为你开酒!”又是一坛烈酒打开。 洪辰劝道:“你别喝了。我看你已经醉了。” 陈图却捧起了第三坛酒,仰脖喝净之后,将酒坛往地上一摔,“哐”地碎了一地,随后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这天下,能聊得来的人少,能喝得下的酒多。酒这么好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喝?你不要再拦我,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洪辰问:“你不爽我?” 陈图一拂袖:“当然不爽!谁跟你在一起会爽?明明是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小子,却整天愁眉抑郁,跟个深闺怨妇一般,让人看了就来气。就你满腹心事?就你有想见的人?我有时也会烦恼,但烦恼了,喝点酒就好了。你却整天除了想不知道什么人什么事外,就想着吃这个吃那个,每到一家店肆,就要挑挑拣拣,评判一番味道。哪有你这么多事的人?” 洪辰听得直皱眉。这时那个帮众头头朝着陈图道:“大侠,你喝醉啦,可别乱说话!”又看向洪辰:“这位大侠,你朋友都在说醉话。你可千万别忘心里去,别信什么‘酒后吐真言’之类的鬼话。” “唉,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洪辰摇头起身,重新走到了甲板上,望起了江上的波浪。 船舱里,陈图不仅自己喝酒,还邀请江河帮众们跟着一起喝,里面的叫嚷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愈发显得孤自一人站在甲板上的洪辰十分寂寥。洪辰问自己,既然陈图都看着自己不爽了,那还有必要和他一路同行吗?反正从目前来看,陈图和皇天教很有可能没有关系,要去的岛也是金蛇岛而非檀杭岛。或许就此分开,是个不错选择。 然而洪辰忽又想起,自己真如陈图所说一样吗?似乎自己的确有时候怀着心事,神情有些愁苦,但也并不是经常,大多时候都还神采奕奕的。反倒是陈图,只要看向江河之时,便会露出那种愁苦思念神情。至于吃东西品鉴味道,那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要是不爽我,应该更不爽他自己才对。毕竟他连吃一碗素面,都要从里面挑出许多咸啊淡啊的毛病,好让人家店家给他便宜上一半价钱来。” 思及此处,洪辰有些想笑。搞了半天,这陈图分明是在不爽他自己!又或者,他只是被压抑太久,想好好发泄一场,才口不择言,随便说话。 等到大木船横穿了大江,抵达南岸之时,西落的太阳已经将整片江水染得通红。洪辰牵上了踏雪,而满脸通红有些醉醺醺的陈图骑上了自己的马,由帮众头头带着走。 二人又行了一刻时间,从码头穿过两处街道,便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宅邸门口。大门处有许多黄衫蓝裤的人在守卫,显然就是江河帮的地盘了。 帮众头头上前和那些人道:“快去通知舵主和那些掌门宗主们,就说陈大侠与红大侠都来啦。”马上便有两个人拔腿跑向院内。 陈图翻身下了马,摇晃着身子,盯着宅邸门口道:“我们到啦!”帮众头头回身笑道:“是啊,陈大侠,我们已经到分舵了。巴荒城的各大江湖势力首脑,此刻都正在里面等着您们二位呢!不过陈大侠……你现在这样子,能行吗?” 是个人都能瞧出来,陈图现在醉得可不轻,走路在晃,好像只要不扶着东西,身子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一般。脸颊通红,一双眼睛也眯得睁不开。 其实帮众头头心中在笑:“让你逞能喝酒,这会儿自己站都站不稳,等进了里面,直接就被拿下啦!” 第196章 人醉剑 整件事正如洪辰之前所担忧,这就是一场针对陈图的鸿门宴。因为预料到陈图极有可能会来巴荒城,所以周遭的各个宗门帮派早就联合起来商议,最终由江河帮的荒州分舵做出决议,让所有人都来江河帮处,只要陈图敢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但于他们而言,事情似乎比预料中还更加顺利。陈图还未踏入院子,就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并与同行之人吵了一番。只待陈图坐到那设宴之处,都无须各路高手一齐出动,只消来上一两人,不就可将他擒获当场? 待到院中传来“欢迎两位大侠”之声,帮众头头便带着陈图与洪辰走了进去。洪辰颇有些戒备,一只手早就按在了刀柄上,然而陈图却醉醺醺地和旁边的人勾肩搭背起来,道:“我说,你们江河帮既然设宴招待,一定会拿出最好的吃食罢?我最近嘴里寡淡的很,就想多吃荤腥,可别拿些剩菜剩饭来糊弄我。” 帮众头头道:“陈大侠,这筵席上有鸡有鸭,有鱼有虾,请的是名满荒州的大厨,保管你吃个尽兴。”陈图这才满意点头:“不错不错,可真有眼力见,哈哈。”帮众头头见状心中暗想,别看你现在嚣张狂妄,笑得如此开心,过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陈图与洪辰的马都栓在了院子里的木桩上,一行人随之径直往正厅走去。到了厅里,洪辰发现筵席早已摆好,整个厅内摆着许多小长桌,每个小长桌后面都坐着三五人,看样子分别来自巴荒城各个宗门,各人身上都携兵带刃,看向自己和陈图的眼神十分不善。 坐于最上首的,是一名身材略有些胖的小眼中年男子,一身黄衣蓝衫,一见陈图和洪辰进来,便起身道:“哈哈哈,在下是江河帮主管荒州分舵的邓晶辉。两位想必就是最近名满荒州的陈图少侠和红茶少侠罢。今日能有幸请到两位入席作客,实在令敝舵蓬荜生辉。这席上都是各派的掌门,各帮的帮主,也对两位神往已久了。” 陈图找了个空桌,往后面座位一坐,仰头道:“原来是邓舵主。你这席上吃食不错,却没足够美酒啊。”说着拎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一倒,咕咚咕咚几口喝得一干二净,又将酒壶扔在一边:“太少了,太少了,赶紧拿新的酒来!” 洪辰在一边看得直皱眉,陈图这醉态实在太过不雅且不提,万一别人趁机发难,他可怎么办?人喝醉成这样,连走路都不稳当,更别提跟人动手了。到时候就算自己相助,也未必能保他全身而退。 邓晶辉哈哈大笑:“酒?好说,好说!来人,快给陈少侠倒酒!”一声语下,便有几个江河帮众抬了好几坛酒走到陈图身边。陈图启开酒坛封泥,将酒倒进大碗了,连干三碗,然后咂嘴道:“这酒还可以。江河帮还是有点好东西的,哈。” 邓晶辉含笑说:“陈少侠喜欢喝酒,就多喝一点。”陈图果然不管不顾,一坛一坛地开始喝酒,就和老牛饮水一样,很快就把几坛酒都喝了个干净,肚子都涨大了一圈。列坐各处的武林人士露出鄙夷目光的同时,又暗暗有些高兴,陈图喝得越醉,对付他就越容易。 陈图根本不管旁人,抓起烧鸡烤鱼就往嘴里塞,吃几口肉便喝一碗酒。众人也就静静地看着他。陈图喝完最后一碗酒,抓起酒碗和酒坛往地上一摔,随后腾地起身,伸手指了一圈在座之人,大喝道:“你们这些废物,快把身上带的神兵都交到你爷爷我手里,不然有一个是一个,都要喝你爷爷我的尿!” 此言一出,满座俱怒。一人拔剑道:“好你个大胆陈图,仗着醉了便如此狂妄,我峨嵋剑派‘惊云子’这就要把你擒拿!”说着起身一跃,掠过几丈距离,一剑朝着陈图刺来。 洪辰拔刀欲助,却不想明明已醉得不成样子的陈图竟在此时跳到桌前,正迎向惊云子的剑刃。惊云子只道这醉汉失了智,化刺为斩,要直接削掉陈图扬起的手掌。陈图却在这时一晃身子,活像往地上一头栽倒,而只栽了一半忽然一抬腿,脚尖正踢在惊云子手腕上。惊云子猝然吃痛,只觉腕骨都要碎掉了,手中宝剑脱手而出。 陈图一腿支地,一腿扬起,身子与地面几乎平行,一探手竟将惊云子飞出去的剑给攥住了,随之反手一剑,“唰”一下削掉了惊云子的发髻。发丝飞落,惊云子捂着手腕暴退到后面,神色惊惧无比。陈图站直身子,晃剑一笑:“你快别在这儿献丑了,赶紧回你的峨嵋山养猴儿去吧——说不定你们山上的猴子,舞剑都比你好呐!” “狂妄陈图,受死!”“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还敢夺惊云子道友的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邓舵主,恕我无礼,我要对付这陈图了!” 当即又有三名各帮派领袖扑向陈图,两人持剑,一人持刀。陈图提着惊云子的剑,眯眼一笑,便迎了上去。四人斗在一起,刀光交错,剑影闪烁,激烈交锋。 不仅满座之人吃惊于一个醉汉何以还能与三名高手争锋,就连洪辰都倍感讶异——陈图此时展现出来的武功,一点也没比平时差,甚至还犹有胜之。他动作颠颠倒倒,身形忽高忽低,每用出一招都摇摇晃晃,好似下一瞬就要倒下。却正巧能靠着这些别人压根预判不到的动作占据战局主动,剑起剑落,不过数十回合,三个高手的刀剑尽数脱手而出,衣服头发也有多处破损断裂。 陈图将落地的三柄刀剑踢到洪辰身边:“帮我拿着点。”随后向着满座高手发出一阵悚人大笑:“哈哈哈,你们不是想对付我吗?来啊,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哈哈哈!我看看是你们的武功厉害,还是我的‘醉剑’和‘醉拳’更强,哈哈哈!” 第197章 辜人任 紧接着又有五六人先后来斗陈图,却如先前惊云子等人一样,全都被陈图打落兵器,斩裂衣袍,割断头发,灰头土脸退下。众人终于意识到,陈图喝醉了以后,武功可能比平时还要厉害,不敢再大意,全都拔出刀兵,严阵以待。 洪辰心想道:“‘醉拳’?‘醉剑’?倒很配他武功令人难以捉摸的风格。喝醉以后,他动作反而比平常更迅猛,更诡异了。一般的高手,还真远不是他对手。或许他就是故意要喝一个酩酊大醉,来对付这些人。这一招可真是妙哇,不仅能用出平时没展现过的武学,还先让别人掉以轻心,自己一出手就直接占了上风。”心底对陈图的评价,不由高了几分。 陈图执剑而立,环视众人:“别等着了,一起上吧!你们所有人加一起,也全不是我一人之敌。” 在座众人,哪个不是一派宗师人物,自诩一方高手?哪肯被陈图如此嘲笑羞辱,顿时纷纷围攻而来。然而围攻来的人越多,陈图就越高兴。一群人一齐展开攻击,并不是攻势简单相加的关系,他们对彼此武功路数不熟悉,一旦距离近了,便互相掣肘,施展不开本身的本领,还经常你撞到我,我撞到你,发生各种误伤。 陈图穿梭在这群人之间,好似一条到处乱窜的泥鳅,别人从来碰不到他,他所过之处却都乱作一团,人仰马翻。陆续有一柄一柄的兵器从人堆里飞出来,落到洪辰身边,洪辰扯过桌上的盖布,将这些兵刃尽数兜起,帮陈图收着。 原本盛大奢华的筵席,已彻底成了一片被争斗扰乱的浑水。这家掌门伤了胳膊,那家帮主痛了腿脚,原本围攻陈图的众武林高深,竟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每一个身上都多少挂了些彩,且无一例外,所有的兵器都被陈图给夺了。 一刻钟后,厅里再无风度翩翩,盛气凌人的江湖高手,只剩下了一群衣裳破碎,披头散发,眼睛通红,气急败坏之人。一直在上首观望的邓晶辉这时终于跃到场中,十分认真地盯着陈图:“原来陈少侠竟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醉拳的传人,是敝人眼拙了。” 陈图打了个醉嗝儿,道:“你眼睛有没有毛病我不管。你带着的这根铁杖不错,念在你请我吃饭喝酒的份上,只消你将铁杖拱手奉上,我便不割你头发。” “但就算陈少侠武功过人,我也不能让陈少侠在此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邓晶辉望了一眼狼狈的众高手,道,“这些江湖朋友,都是信任我与江河帮,才来此处。我可不能辜负了他们。” “邓舵主,你快将我们的兵器夺回来哇。” “是啊,邓舵主,这陈图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恶棍,若是今日让他逍遥逃走,以后我们整个荒州武林,都在九州其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若单是我们这些人也就算了,江河帮可是天下十大派之一,能忍受如此羞辱吗?” 武林众人纷纷以言语相激,想让邓晶辉替他们报仇,并将失掉的神兵夺回。 洪辰本欲继续观望,却见陈图缓缓转身,向着自己走来。陈图将手中惊云子的剑递给洪辰,又把木箱往洪辰面前一推,然后开口道:“大多数人我都料理了,接下来就靠你啦,朋友。” 洪辰听到此言,不禁面露错愕。而陈图随之“哇”一声吐了,夹肉带酒的呕吐物流了一地,有一些还飞溅到了木箱上与洪辰身上,难闻的臭味顿时弥漫在整个筵席之上。 陈图往地上一座,闭起眼睛,竟是睡起觉来。洪辰便替代了陈图,成为了众矢之的。 “这个家伙一直和陈图一起行动!想来也非善类!” “听夜雨剑派的同道说,此人名为红茶,武功与陈图不相上下。” “可他又不会陈图的醉拳醉剑,算得了什么?” “喂,小子,你想活的话,就别管这陈图,扔下这些神兵,我们便可放过你!” 武林高手们面色不善地围向洪辰,邓晶辉也提着铁杖朝洪辰走来:“红少侠,你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时候该怎样选择,你很清楚吧。” “嗯。” 洪辰将兜着兵刃们的盖桌布放下,众武林高手顿时一喜——看来这个家伙挺怂的嘛,一下没打就投降了。包括惊云子在内的几人马上就快步过去,要取回自己的兵刃。 嗡! 一柄发出颤鸣的刀拦在他们身前。 “我虽对这些兵刃没什么兴趣,但正如大家伙都信任邓舵主一般,陈图把它们托付给我是信任我,我可不能辜负。” 洪辰提着消愁,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人耳中。 “所以这场战斗属于你和我。”邓晶辉从武林高手让开的通路中走来,肥壮的身躯好似一头坚实的棕熊,手中小臂粗细丈许长的铁杖也显得如擎天巨柱一般,“看看是我们两个谁不辜负别人的信任罢!” “有劳邓舵主为我们作主。” 惊云子很识趣地为邓晶辉让开位置,让邓晶辉与洪辰面对面。 洪辰道:“邓舵主,动手之前,我想和你打听贵帮一个人。” 邓晶辉露出好奇神情:“什么人?” “是贵帮的一位长老,我从前在云州遇见过他,还承了他的帮忙。”洪辰说,“这位长老名为章子追,不知邓舵主可知道他现况?” “原来是独眼水怪。”邓晶辉一笑,“这老家伙早在去年就失踪了。江河帮上下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有人说,老家伙勾结魔教匪徒,害怕被朝廷追责,便抛家舍业,亡命天涯去了。” “唔。” 洪辰回想起在乌云城时,若非章子追率手下弄乱紫衣卫们的阵仗,自己与季茶还有查雨归马四海说不定就很难从中脱身。还好章子追只是失踪,应该得以自保,并没落得和江河帮另外一个长老房遥海一般身首异处的下场。 邓晶辉用铁杖一端直指着洪辰,道:“你问独眼老怪物做什么?这老家伙据说与魔教有关,莫非你也和魔教有关系?” 第198章 陈图机 “问问而已,别想太多。” 洪辰轻轻摇头,拔出了刀。 邓晶辉一声轻哼,旋即大步迈出,抄杖袭来。沉重铁杖在空中迅速划出弧形轨迹,带起嗡然风声,若是落到人身上,脑袋一定得开花。 作为江河帮一州分舵的舵主,邓晶辉武功着实不弱,放在荒州武林,绝对是第一流的人物,平素睥睨四方,莫有与之抗争者。然而他的对手却不是别人,而是洪辰。 并且,不是平时随意耍刀舞弄两下的洪辰,是为了不负陈图之托,认真起来的洪辰。 是以在巴荒城一众武林高手面前,邓晶辉迎来了人生数十年间最沉痛的一次惨败。前前后后只有不到十个回合,邓晶辉的铁杖断成两截,整个人仰面摔在地上,胸前衣襟破开,露出肥壮的胸膛,头颅紧挨着地板,望向天花板的双眼写满了惊异与恐惧。 洪辰收刀入鞘,随后一手拎起陈图兵器与木箱,一手架起陈图,往厅堂之外走去。而满座武林豪杰,竟无一人敢去拦截。人们愕然望着这两个家伙离去的背影,一个个心道:这二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武功足以称雄整个荒州武林,却干这等触犯众怒的事情。实在令人无法理解,怎么也想不明白。 入夜时,洪辰带着陈图和两匹马登上了一艘向东行驶的大船。巴荒城是二人在荒州行走的最后一地,接下来就要前往东方的青州,到那里的青阳城去。 时过中秋,即便是气候温暖的九州南方,夜里也很凉了,大江之上更是秋风萧瑟,洪波肆意。外面还下起了小雨,洪辰关上所住船舱的窗子,却听陈图发出一声咳嗽,悠悠醒转过来。 “我们在哪儿?” 陈图睁开双眼,声音有些沙哑。 “在去青州的船上。”洪辰回过身,对陈图说,“过一日夜,我们就能到青阳城了。” 陈图“哦”了一声,似乎对所在之地并不感到惊讶,定了定神,然后说:“今天多亏了你——那些人还是太多了,我酒量没能让我撑到把所有人都打倒。” “还好,荒州都是些小角色,没见几个能打的。”洪辰又问陈图,“你今天露的那手‘醉拳’和‘醉剑’都挺有意思的,你学了多久?” “根本不需要学。”陈图说,“我第一次喝醉时,就会了。” 洪辰不信:“人喝醉了,脑袋昏沉,哪可能武功还会变高?” 陈图说:“每个人各有每个人的醉法。有的人醉了只会怂人生胆,撒泼犯浑;有的人醉了只觉人生无望,萌生死意;有的人醉了整个人都飘起来,以为自己立于天下之巅,皇帝们都要喊他爸爸;有的人醉了,却能尽情地解放自我,不再束手束脚,凭着一身本能,做出更大的事。” 洪辰道:“你的意思是,你属于最后一种?” 陈图点头:“那是自然。” 洪辰又道:“那你当时在船上跟我说的那些话,什么看我不爽等等,也是出于你喝醉以后的本能咯。” 陈图发出一声笑:“呵!原来你竟把那些话放在了心上——我以为你这人淡泊一切,我怎么骂你你也不会生气呢。”接着又道:“是啊,我是看你很不爽。但也仅仅是不爽,我知道和你一起行动,对我很有利。” 洪辰说:“因为我武功高么?” 陈图回答:“这只是一个因素。” 洪辰又问道:“难道还有其他因素?”说着摸了一下身上的刀:“你还是想要这把刀,对罢。” 陈图摇摇头,说:“我搜罗了这么多神兵利器,又不差你这一把。何况你的刀还是一把断刃,我兴趣早已不大。你武功固然很强,但为人更可以信赖。今日之事已经证明,我可以放心地把喝醉的自己托付给你。” “你这话说的,真令人肉麻。” 洪辰一耸肩。 陈图忽然说:“我们去甲板上走走,吹吹风。” 洪辰也无困意,便道:“好。” 于是二人走出船舱,到了甲板之上。此时甲板上还有其他许多人,有人凭栏远望,有人举杯邀月,有人和身边好友吟诗作对,各有雅兴。 陈图又望向了波光粼粼的江面,对洪辰道:“你白天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我总望着江水吗?” 洪辰说:“是啊,我问了,你不愿回答。” 陈图道:“当时我心情不太好,现在我好多了。” 洪辰说:“所以你愿意回答了?” 陈图点了下头:“是啊。我望着江水,就会想起一个人。” 洪辰道:“你果然有思念的人。是谁?” 陈图说:“一个女人。” 洪辰好奇道:“这倒怪了。你不是对女人避犹不及么?还和我约法三章,让我在和你一起的路上不要与女人发生接触纠缠。怎么自己却一直想着女人。” “正是我吃过女人的亏,才不愿你也一样吃亏。”陈图道,“你吃亏也就罢了,和我没什么关系。但万一耽误了事情,可十分不好。” 洪辰问:“什么女人,能让你吃亏。她骗你钱了吗?” 陈图说:“她偷了我一样东西。” 洪辰恍然:“原来是个女贼。偷了你很值钱的宝贝吗?” “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不值钱。”陈图道,“她偷走了我的心。” 洪辰了然,原来陈图是在思念他的爱人,道:“唔,怪不得你日日夜夜牵肠挂肚。她是不是你要救的人?” 陈图说:“是。她住在东海一座岛上,生了很严重的病。我俩是在江中一座游船上认识的,所以每次看到江河水波,我都会想起她。” “既然她害了病,你不去请大夫郎中为她医治,来荒州偷兵盗刃做什么?”洪辰更加好奇,“我看你木箱里装着不少银子,也不像很缺钱的人。何况你盗抢了好多兵刃,却一两银子都没从那些武林人士手里拿过。” “她的病很特殊。需要很特殊的药。”陈图继续盯着夜幕下宽阔的江面,有捕鱼沙鸥从上掠过,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取到能给她看病的药。” 第199章 刀何样 “什么药,这么特殊?需要你做这些事情。”洪辰问,“难不成,你弄来的这些兵器,还能拿来炼药?” 陈图说:“我请了当地最好的医师为她看病,那医师说了九种稀世罕见的药材,让我来荒州请西华谷的老药王求药。我逆江而上,到了西华谷,见到了老药王。但老药王只有九种药材中的八种,至于第九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最不可替代的一种,连他也没有。” 洪辰想起陈图的目的是南海金蛇岛,便道:“难道这种药在金蛇岛上?” 陈图说:“是啊。老药王告诉我,金蛇岛的主人有这第九种药材。但金蛇岛的主人脾气无比古怪,去出海拜访他的人几乎没几个能见到他的。要想从他手中得到第九种药材,我就必须要拿到足以让金蛇岛主人起意的东西。老药王又说,金蛇岛主人近几年在搜罗天下各色神兵利器,只要我带去足够多的好东西,金蛇岛主人一定会将第九种药材给我。若让他高兴了,说不定会随我去东海,一起救人。老药王很尊重金蛇岛主人,说其是天底下医术最高超之人,任何人罹患何等重疾,只要金蛇岛主人肯出手,必能妙手回春,甚至连起死回生都做得到。” 洪辰直皱眉头:“这说的太神神道道了吧?还起死回生……哪有可能。” “老药王是大好人,他不会骗我。”陈图却无比相信,说,“何况,哪怕是万中有一的可能,我也要去尝试。” 洪辰虽对所谓的金蛇岛主人存疑,但见陈图对爱人如此深情,不顾千程万里,无惧苦难艰险,甚至愿意去和整个武林作对,不禁心生敬佩之意:“陈兄,你之所为,若是让别人知晓,一定是一段传世佳话。” 陈图却摇头道:“不可能。” 洪辰疑惑道:“为什么?你用情如此之深,任谁知道了都会钦佩感动。你是为了救人性命才去盗抢,说出去也情有可原。” “你不知道的。别再问了。” 陈图刚刚还闪烁着精光的双眼仿佛瞬间就黯淡了下来,随后折身从甲板走回船舱。 洪辰不明所以,为什么陈图刚刚还好好的,稍微多提了一点,就变得如此不高兴?这翻脸也太快了。又转念一想:“若季茶,巴大哥他们也得了一样的病,我会不会与陈图做出一样的选择呢?应该会。但我武功若没现在一样高,而只和陈图差不多呢?或许……”洪辰自己也想不出答案会是什么。 经过一日夜航行,大船终于顺着东流江水彻底穿过荒州地界,抵达了青阳城。青阳城地处荒青云三州交界处,离着羌州东南也不远,交通便利,号称九州通衢,自古以来便是商贸与军事上的重镇,如今是整个南越国规模最大,最繁华的城池之一,仅次于南越都城。 以洪辰原本计划中的路线,抵达青阳城之后,再继续换乘南下的客船,一路上水陆倒替交换,便可行至蛮州最南,抵达南海。可既然和陈图一起行动,便避不可免要与陈图去图谋沿途所遇宗门帮派的神兵。青阳城地处位置特殊,多名山大川且商贸发达,周遭的武林门派比巴荒城起码多出一倍来,也便意味着,对陈图来说,是一块不吃不可的肥肉。 江河帮的总舵也在青阳城,陈图还相中了江河帮帮主的兵刃,想要夺到手中,洪辰劝他道:“尽管我们不怕惹事,但江河帮主管天下漕运。单单惹了一个舵主,那还好说。你若是把帮主都给惹了,我们还怎么去南海?南方水多江多,这一路上坐船不知能省多少力气和工夫,若只靠腿走马行,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南海呢!你也不想你所思念的人多经历一段时间的病痛折磨罢。” 陈图一想也是,便将去抢江河帮帮主的打算作罢。但其他势力的神兵的主意还是照打不误,二人一番打听,摸排出青阳城上百个大小宗门帮派位置所在,并得知了哪些势力拥有名气大,年头久,被知名高手使用多年的神兵,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其中二十八个上。 这时陈图一口木箱子已经装不下更多兵器了,便又买了一口样子款式差不多的箱子,让洪辰也背上。二人随后逐个宗门帮派去拜访。青州消息来往迅速,各家帮派自然都知道巴荒城发生的事情,一见陈图和洪辰登门便知来意,也不等二人抄家伙开打,很多就主动献出了神兵,十分识趣。 也有那些誓死抵抗的,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实在支撑不起他们的硬气,一个个都被陈图打翻在地,夺兵而去。前前后后花了十天时间,洪辰才和陈图把这二十八家宗门帮派的神兵利器给抢完,把洪辰背上的箱子也装了一小半。 二十八家势力中,得来的一共有三十四件神兵,其中光刀就有十一柄。但这十一柄刀洪辰挨个都试过,依旧并没有一把符合自己要求。 陈图也好奇洪辰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刀:“你总说要拿着刀有感觉才是要找的刀。但你也不是拿着每柄刀都完全没感觉吧?总得有感觉这把刀更像一点的,还有感觉那把刀完全不是自己要找的,就没一个判断的趋势吗?” 洪辰摇头:“要是有的话,就好了。我拿着刀的感觉,完全没有规律可言。若说拿着好刀就有感觉吧,却也不尽是。有的刀固然很好,但我手里一拿,就觉得十分不自在,不舒服,不是我要找的刀。而有的刀我拿着十分顺手,舒服,用起来就和挥舞自己的胳膊一样,却知道这刀根本不够好,磕磕碰碰就要坏,也不是我要找的刀。” 陈图说:“你那师父可真是麻烦,让你找刀,也不说清楚找什么样的刀。这要是找一辈子都找不到呢?天下的刀,连同砍柴刀,切菜刀在内,不知道几千万把。你就算能得到所有的刀,一把把摸过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完呐!” 第200章 青岳城 陈图之言,洪辰早就想过,师父把自己送出桃源之时,语焉不详,要找什么样的刀,至今靠的也只是一时猜测。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把刀,还是未知数。更何况找到那一把刀,回到桃源,对师父而言又有什么用? 一把刀再好,也没有一个馒头管饱,于桃源而言,刀只需能伐竹,砍柴,切菜,剁肉即可为用。桃源有个铁匠,菜刀柴刀伐竹刀都找他冶炼打磨,并不需外面的刀。师父让自己找刀,目的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又或者那只是一个让自己离开桃源,不再回去的借口?毕竟很有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把刀。 单靠猜测推想根本得不来正确的答案,洪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行走在这天下。有目的也等于无目的,无目的也等于有目的。寻刀并不是自己作为旅行过客的终极意义,沿途一路观赏风景,品鉴美食也是极好的。 而陈图则又不同。他有一个既定的目标,并且知道为了完成这个目标需要去做什么。所以,有目的的陈图每次望向江水出神时,所思所想尽化为一腔忧虑,而无目的的洪辰望向江河,却浮想联翩,尽是对未来的展望。 同样旅途上的两个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所以他们说话也极少,每到一个地方,除了一起行动掠夺各个势力的有名兵刃以外,也极难有共同的爱好。偶有的闲暇时光,洪辰自然要在青阳城登上前朝无数文人留下诗篇的黄鹤楼,眺望完滚滚大江之后,再去下面的馆子吃一碗热腾腾的干拌麻酱面。陈图却只会买一壶烈酒,坐在游船的船舷上,终日凝望江面,不时举起酒壶,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酒。 离开青阳城时,已至深秋,两人骑马行至山阴水阳之处,但见满山金黄,古道上堆了一层层厚厚扇形枯叶。马蹄踏碎了这些银杏叶,一路菊花也逐渐凋残。饶是温暖的南方这时也进入了寒冷时节,洪辰披上了斗篷来挡风,头上也带起了从羌州带来的兜帽,陈图却依旧穿着单衣,不知多久没有打理的头发迎风凌乱。 “再往南便是青岳城了。”洪辰指着前方说,“我们走旱路入城,休整两日,再前往各个势力拜访。相信青岳这边的人也会和青阳的一样,不想多生麻烦,直接把兵刃送给你。” 陈图说:“是这样便好。但我们抛头露面太久,一路上行踪都多有泄露。青岳这边古为楚地,民风比青阳来得彪悍,他们会不会主动对付我们,也尚未可知。” “你一路小心提防,连吃碗面都仔细查验,他们哪有机会。”洪辰说,“就算他们要添麻烦,也只会光明正大地来添了。毕竟我们在外的名声还是怪侠,怪客,只取兵刃,不伤人性命,也不祸害无辜,这些武林人士也不好意思下太黑的手。何况有了那么多先例在前,他们再丢兵刃,也只是随众而流,不显得太丢脸。” 陈图想了想,说:“你所言也有道理。呵,这些武林门派,江湖大侠,最喜欢的便是名声和面子,兵刃于他们而言倒是其次。只要能让他们保全面子,他们还愿意破财消灾呢。在青阳城时,不就有两家小门派的掌门人要结交我们么?也是有意思,没想到我们两个从荒州人人喊打,到现在已经在江湖上有不小的地位了,虽然名声不大好,但好歹够响。” 二人正交谈间,一队人马忽从后方赶来,疾驰而过。他们两个只望了一眼,见这些人个个劲装带刀,显然是哪个江湖宗门的人物,便愈催马追上。哪知那队人马中也有人看见了他俩,刚跑出去一小段距离便勒马而停,其中为首者向着洪辰与陈图一抱拳,道:“敢问二位是否就是红茶、陈图两位大侠?” 陈图说:“大侠就算了,我是陈图。” 那为首者是个有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身材精壮,闻言一喜道:“我刚刚看到你们的马神骏非凡,浑身乌黑,四蹄雪白,便猜是红茶大侠的宝驹乌云踏雪。没想到果然就是二位大侠。” 洪辰问:“前辈何人?既然知道是我们两个,还主动停下,是找我们有事情吗?”江湖上一般人对自己和陈图,可都避犹不及,就算青阳城那些对自己二人恭敬有加的势力,也没哪个敢主动来攀谈搭话。 “前辈可不敢当,在下冯金蝉,是南江刀派长老。”那中年人又一拱手道,“我带着门人弟子赶往青岳城,就是为了见二位。” 陈图皱着眉说:“找我们?你有什么目的?” 冯金蝉一笑:“只是为了结交两位大侠罢了。愿意结交两位的,可不止有我们。自从二位现身青阳城以后,青州西边八宗十六帮三十二门六十四派收到消息,都在往青岳城赶,全都是为了在青岳城见到二位,结交二位。本来我们南江刀派掌门病重,选人替他负任耽搁了不少时间,比其他势力都晚了两到三天,以为会错过与两位大侠见面的机会,却没想赶了个正好,在路上遇见了两位大侠。实在是太有缘分了,不如我们接下来同行罢!” “罢了,各走各的即可,你们先走。” 陈图面色阴沉,挥手示意,让冯金蝉离开。 “那我们先行告退——顺便告诉二位一声,各路人马都会在青岳城的青岳楼等着你们到来,大家的兵器也都随身带着。” 冯金蝉也十分识趣,没有再和二人纠缠,带着门人弟子快马加鞭,继续往青岳城方向赶去。 洪辰问陈图:“你就这么赶人家走啦?说不定他们身上还带着吃的,和他们同行,起码能白吃两顿饭。” “谁知道这些人安着什么居心?”陈图说,“南江刀派,只是青州一个不入流的小刀派而已,都乌泱泱来了这么些人,那青岳城里等我们的人,又有多少?怕不得几千人。” 第201章 大好事 青岳城地处大江流域,北望青阳城,南接云梦泽,虽不算青阳城那样的九州大城,在青州境内也算不得小了。而全青岳城最有名的建筑,便属气势恢宏的“青岳楼”,与北边青阳城的“黄鹤楼”,东边青干城的“滕王阁”并称天下三大名楼。青岳楼建筑兼具大气外形与精巧内构,站在楼上,又可远眺青山大江,近观云梦大泽,一览雄浑壮美,自古至今,无数文人骚客于此留下诗词名篇,就连武林英雄,江湖豪杰们,也引其为胜地。 今日的青岳楼,外面围满了携刀负剑,夹枪带棒的武林人士,在楼中更是坐着这些人的首领。他们便是青州西部八宗十六帮三十二门六十四派这些大小势力的代言者,在座的除了帮主便是握有实权的长老,甚至还有一些平时行踪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侠今日也来了,可以说几乎半个青州的江湖高手,都云集于此。 楼内每个人脸上神色不一,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充满期待,大家都在议论着两个人。 “南江刀派的人已经见到了陈图与红茶,大约傍晚时分,他们就能到了。” “他们那时候能到青岳城,但会来我们这里吗?” “必然会到!毕竟半个青州的神兵利器都在此处了。按照他们以往的惯例,知道我们在此,不可能不来。” “唉,也不知道我们迎接这二人,是今后武林之福,还是今后武林之祸。” “你不用如此操心。只要他们到了,一切自可水到渠成。” “也对,毕竟这件事他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可我总有一种与狼共舞的感觉。这二人绝非善类,我们大出血求他们做事,万一被他们反过头来咬一口怎么办?” “只要他们有能耐为我们消除灾祸,区区一些兵器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何况这二人虽一路上劫掠兵刃,却没有杀过一人,就算有受伤的,也多只是些皮肉外伤,没有一个身残的。他们到各个门派,最多也就蹭吃蹭喝,从不抢夺钱财。这二人性格古怪,行事令人捉摸不透,却不能说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对,现在青州道上,已经唤他们为‘夺兵怪侠’了,说到底还是侠,不是匪。”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等他们一来,一切都会明了。” “嗯,到时候还望齐少侠他们把利弊与这两人说清楚,以解青州武林大祸。” 这时,外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紧接着有人闯入青岳楼中,向着人们喊道:“陈图和红茶已经来了!” “来了?” “这么快!南江剑派的人也没到太久啊!” “这两个家伙的马跑得快,稍微一赶就来了。” “都起来,起来,千万别让这两个古怪的家伙觉得我们不敬。万一他们发作起脾气来,可就有麻烦啦!” 原本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从青岳楼的一楼到三楼,无论是大宗门还是小帮派,无论是男刀客还是女剑侠,无论是掌门人还是大长老,再无一人屁股挨着凳子椅子。 青岳楼外面也安静下来,敞开的大门中,终于迈进了两个人们期待已久的身影。其中年纪大点的男子头发蓬乱,双目凹陷,破损的布衣袒露出了几块胸膛上的皮肤。年纪小一些的男子披着长长斗篷,刚把皮帽从头上摘下,露出乌黑头发。 陈图与洪辰万没想到青岳楼中是这样一番景象——各色各样的人,用不同的目光望向自己,有欣喜,有怀疑,有审视……没有一个往目光落往别处的,显然,他们两个成为了整个青岳楼的中心,不仅一楼的人尽数望过来,楼上两层的人同样也隔着栏杆与楼梯的间隙朝着他们望来。 人群又分开了一条路,几名身着白衣白裤白靴挎着白色刀鞘之刀的人走了出来。其中最前面的两名青年一人英俊倜傥,一人面相方正。这时才有一部分人把目光从陈图与洪辰身上移开,落到这些人身上。 洪辰同样望向那些人,瞬间一愣,心道:“这人是齐越?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后面的那个女子,好像是王丽凤!”虽时隔一年有余,洪辰依然认得出这些人,正是云墨派的弟子们,其中为首者依然是齐越,以及那位什么师兄……似乎姓郑来着?见过好几次,名字倒没什么印象。 洪辰认得出齐越等人,却不担心齐越等人认出自己。虽然被他们见过真容,但这一年以来南去北往,穿过戈壁雪山,遭遇风吹雨打,洪辰肤色变黑了一些,模样早就有了不小的变化,而且连身材都比之前长高了一寸有余,体型也壮了不少,就算是从前熟悉洪辰的人,再见之时也不见得能认出洪辰,何况这些只在见过几次的家伙? 更何况在世人眼中,洪辰早已是个死人,更无人会往这方面想。 陈图却不认得这些人,一皱眉,直接道:“你们是什么家伙,叫了如此多人,在这里等着我们要做什么?” 齐越没开口回答,郑吉通就率先道:“你是陈图还是红茶?” 陈图喝道:“你管我是陈图还是红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郑吉通同样皱着眉,道:“我乃云墨派当代弟子郑吉通,人称‘无影刀’,你是陈图还是红茶?” 洪辰一听郑吉通自报姓名,忽想起来:“哦,此人名字原来叫郑吉通……从前应该听见过,但没记住过。他都做过什么事来着……无影刀这个绰号……怎么还令人想起另外一个人呢?”一年多时间,说长也不太长,说短却也不短,有些记忆的确模糊在了脑海之中。 陈图却没继续和郑吉通说话,而是向着齐越道:“回答我,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郑吉通抢着道:“不用你讲,我就看得出——你邋里邋遢的,应该是陈图罢!哼,此次是给你们带来一件天大的好事。你们可不必太感谢我。” 第202章 九煞岛 “郑师弟,这两位还不清楚状况,且让我来和他们详细解释。” 齐越终于开口打断了郑吉通的言语,后者眉毛一挑,本想辩驳两句,却欲言又止,往旁边挪了一步,不再说话。 齐越转身抱拳,向着洪辰与陈图各拱了一下手,缓缓道:“两位大侠,在下齐越,是北方云州云墨派的弟子。眼下青州武林是想成立‘青武盟’,并推选出盟主——而两位最近于荒、青二州声名鹊起,武功震慑四方,故而大家想让两位大侠,来坐青武盟盟主的位置。” 洪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接着又觉得这定然是一场骗局:自己与陈图一路做的事情,虽没到人人喊打的程度,却也被武林人士们避犹不及,这青武盟,听上去应该是青州武林联合起来成立的一个东西,竟想让自己二人来做盟主,说其中没鬼,绝对没人信。 陈图倒大笑:“哈哈,不错。只是我想知道,做这青武盟盟主,有什么好处?” 齐越说:“好处就是大家都会敬重二位,大半个青州武林都会为二位大开方便之门,你们去在座哪家宗门帮派的府上作客,都会贵为上宾。” 郑吉通在旁发出一声冷笑:“是啊,让你们当盟主,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陈图说:“你们不是云州的人么?青州的事情,怎么没见青州自己的人来倡议说话,你们倒在这里鼓捣掺和?” “这件事,事出有因。”齐越往旁边一望,道,“冯前辈,你来和他们讲一下。” 南江刀派长老冯金蝉立马从人群中出列,向着洪辰陈图拱手一拜,道:“两位大侠,你们可曾听过‘九煞岛’?” 洪辰自是没听过,陈图也摇头:“这九煞岛是什么地方?在湖里还是在海里?” 冯金蝉说:“九煞岛正是这八百里云梦泽中的一座岛。但我们说的九煞岛,指的是这座岛,而是岛上的一伙人。九煞岛自从大新朝时期就已经存在,其中之人,全都是身份神秘无比,实力深不可测的高手,偶尔会在江湖中走动,有时候会突然袭击江湖高手,有时也会惩处奸邪,行事诡异,正邪难讲,大家对他们又十分好奇,又有些畏惧。但自从五十年前,九煞岛的人就渐渐不再出现了。” 陈图道:“既然早就不再出现,你讲它做什么?” “我讲它,就是因为它最近重现江湖了,就前几天!”冯金蝉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回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都变得十分苍白,“一天一夜之间,青州超过百个宗门帮派的大门口,都贴了一封信。” “信?”陈图顿了下,说,“我猜这信是九煞岛写给你们的。” “是啊,没错!”冯金蝉道,“信的确是九煞岛的人所写,内容也很简单,就是邀请我们每个势力的首领,去他们九煞岛作客。” “那你们去作客不就完事了,整这个青武盟干什么?”陈图又看向齐越,“而且,又怎么和云州的云墨派扯上了关系,难道还把信写到云州去了?” 齐越道:“我们当时正在‘神斧帮’作客,九煞岛的信上不仅写了神斧帮,还写了我们云墨派。我们觉得九煞岛的举动存在极大可疑之处,才广邀有同样遭遇的武林同道,倡议大家共同应对。” 陈图说:“人家好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如今打算重出江湖,想排场整大一点,写信请客吃饭,有什么可疑的。” “九煞岛的信,全是用血写的。”齐越说,“而且,是人血,其中字句走笔落锋间,更是杀气四溢。每一封信的末尾,还另注了一行小字——‘若十月初十未至九煞岛,九煞岛来日定登门取首’。” 陈图说:“你讲明白一点。取首是什么意思?” 齐越摇头:“其实大家商议了很久,也没确定这到底为何意。‘首’可以是首领之意,也可以是首级之意。但无论是哪一种,威胁之意都是满满。” “所以你们就怕了?”陈图耸肩一笑,“上百个宗门帮派,怕了一个九煞岛?你们就来青岳楼的这些人都到九煞岛上去,他们能怎么样?” 齐越道:“问题的关键是……没人知道九煞岛在什么地方。” 陈图说:“九煞岛不就就在云梦泽中吗?” “云梦泽水域八百里,其中岛屿不算很多,但谁也没有见过九煞岛。”齐越扫视着楼中的各派首脑,道,“所有收到九煞岛之信的人,都不知道九煞岛在何处。所以就算想去九煞岛,也做不到。” 陈图一摊手:“可我也不知道九煞岛在哪里啊?” 齐越说:“我们请二位来做盟主,正是希望两位大侠能帮我们找到九煞岛。青州武林受了你们的恩,必会报答。大家听闻两位大侠钟爱兵刃,只要两位大侠在十月初十之前找到九煞岛所在,我们定不会吝惜家私。” 陈图啧啧道:“你们这是多怕九煞岛?一点血就把你们给吓唬住啦。” 冯金蝉说:“陈大侠,九煞岛虽然如今名气不大,但当年可是有着赫赫凶名。九煞岛每次要杀人之前,都会写一封血信放在那人家门口,写明杀他的日子。然后,无论那人武功多高,家中护卫有多少,藏到什么地方,都会被如期被杀。死在九煞岛手中的天下顶尖高手都不止一两个。” 陈图又道:“那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自己不去找九煞岛?要让我们两个人去找?” “因为九煞岛太古怪!”冯金蝉又道,“早在百年前,几十年前,想找到九煞岛的人就不计其数。有的帮派甚至倾全帮之力,几千名帮众乘船去云梦泽寻找九煞岛。但这几千名帮众一进云梦泽深处,就好似泥牛入海,再也没回来过,生死无音,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齐越道:“陈大侠,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九煞岛此次要拿捏上百个武林帮派的首脑性命作威胁,大家必须团结一致才能应对,便成立了‘青武盟’,并想请武功够高,人品也信得过的人作为盟主,来为我们寻找九煞岛。而盟主位置非二位莫属。” 第203章 云梦泽 洪辰静默不语,在旁一直听着,只觉在齐越等人叙述当中,这九煞岛行事毫无逻辑,为什么请人作客又不告诉别人九煞岛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别人不去就要杀别人,做这些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既然有如此能耐,又缘何一沉寂就是五十年?那些血书信笺到底是九煞岛所留或是别人伪造还尚未可知,武林众人又何以对九煞岛如此畏惧? 然而于陈图而言,事情再蹊跷,神兵利器的诱惑却实在太大了,只略一思索,便一口答应:“好,只要我们找到九煞岛,你们手里这些个神兵利器,就全得给我。你们一个个可都是江湖中有名望的人,到时候千万别翻脸不认账哇。”一旁洪辰想劝阻,已来不及。 满场众人尽皆面露喜色,纷纷道:“好,就知道陈图大侠一定会仗义相助!”“从此时开始,我们就尊二位为青武盟的盟主!陈图大侠做正盟主,红茶大侠做副盟主!”“不管你们支持不支持,反正我是支持的。”“只要陈图大侠找到九煞岛,俺第一个将神兵奉上。”“离着十月初十已经没多少天了,还望两位大侠尽快出发!”“急什么?陈盟主和红副盟主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青岳城,先去三楼摆桌宴席,为他们接风!” 众人簇拥着陈图与洪辰上了三楼,好酒好菜随后而至。洪辰没什么心情,陈图却自顾自地大吃大喝。冯金蝉等江湖人士就站在一旁,一边望着陈图对一桌酒菜风卷残云的样子,一边继续说着恭维阿谀的话。 洪辰暂时不发一言,夹了几筷子菜进嘴,目光往云墨派来人身上落去。云墨派来的都是些年轻弟子,洪辰对其中大部分都有些印象,但能叫上名字的,也就齐越,郑吉通,王丽凤三人。云墨派是十大派中,洪辰打交道次数最多的一个,另有一个印象稍微深点的弟子,似乎叫刘单,在神仙山庄时为季茶所劫持,又被齐越打伤,此行却不在其中。 齐越与郑吉通还是一年前的样子,一个和谁说话都致以微笑,不卑不亢,另一个正眉飞色舞地和周围武林人士高谈阔论,也不知在讲些什么。王丽凤变化倒挺大,前几次见时都十分憔悴,如今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来是从丧父和受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洪辰又想起横死的王远威,不知杀死他的真凶是否找到,如若还没有,恐怕那口黑锅就得自己一直背下去了。 这时也有不少武林人士来向着洪辰敬酒,都被洪辰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脱开。陈图却来者不拒,谁要和他喝酒,捧起碗来就大干一气。及至傍晚时分,这场武林筵席才告散去,洪辰拖着醉醺醺的陈图和两个装兵刃的木箱,走到了青岳楼旁的云梦泽港口,坐进了那些武林门派为他二人准备的木船之中。 木船不大不小,除一个年纪不小的船主人外,还有七个船夫和舵手。洪辰先扶着陈图去船舱里睡下,然后与船主人说起了话:“老伯,你觉得九煞岛在什么地方?” 船主人道:“别看我在云梦泽里走了几十年的船,嘿,我也只在小时候听过九煞岛的名字,什么九煞岛的人,九煞岛的岛,我全没见过。我们这些靠水吃饭的,都当九煞岛是一个传说。不过……”说到这里,又拉长声音,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洪辰见状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云梦泽上是偶尔会发生船只离奇消失的事情,谁也不解其因。”船主人说,“我们这些走船的,都说这是水鬼作祟。但用武林人士的说法,就是九煞岛的人把路过九煞岛的船全都扣住了,上面的人也都杀了。” 洪辰想了想,道:“老伯,你觉得这两种哪个可能性大?” 船主人一笑:“我觉得两种都没什么可能,秋季湖上起风起浪,碰上行船本事不好的船家,船翻人亡是常有的事情。没有什么水鬼,也没有什么九煞岛。如果真的有,我这么大年纪还能一次没碰见过?” 洪辰若有所思——看来九煞岛是否真的存在于云梦泽中,都是个未知数。 及至午夜,陈图醒来,酒劲未散,晃着身子,就要去船头撒尿,却见洪辰正站在甲板上凭栏而望,便一边解开裤子,一边问他:“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想什么呢?看夜景?这天上连个月亮也没有哇,星星也都被云给挡了。” 洪辰侧过头来问陈图:“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些人来找九煞岛。” 陈图说:“简单,方便。我们只要找到九煞岛,他们就把捂得严严实实的神兵全都双手奉上,不比我们挨个登门去要省事儿多了?那些人要真铁了心不交出来,我们就得天天和他们打,不累得慌啊?” 洪辰又道:“但若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找不到。”陈图说,“找不到九煞岛,也不过耽误上十天半个月而已。然后再按原来一样行事,就当这十天出来游山玩水了。” “你以前不是很赶时间么?连寒鹃谷都一天也不想多待,这时却又舍得拿十天出来游山玩水了。”洪辰顿了顿,道,“我心中有些担忧。” 陈图问:“你担忧什么?” “我感觉所谓的寻找九煞岛,还有青武盟,实际上只是一场骗局。”洪辰说到这,语气变重了许多,“一场针对我们两个人的骗局。九煞岛并不存在,只是一个障眼法,当你答应成为盟主的一刻,我们就半只脚踏入了陷阱之中。” 陈图一笑:“何以见得?你凭什么说九煞岛是骗局,是陷阱。” 洪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横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来当盟主,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刚才,猛地明白了——不管九煞岛是否真的存在,他们让我们来寻找九煞岛,都绝对没有安好心。” “我也知道他们没安好心。”陈图说,“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洪辰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第204章 断有误 陈图一耸肩,回答说:“这还不简单?假使所谓九煞岛的事情,从头至尾都只是青州这些人的障眼法,那他们真正的目的,无非就是对付咱们。即便如此,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们要在云梦泽里埋伏咱们。要么是开船来和咱们打水战,要么就是在云梦泽中央一些少有人迹的荒岛上设下伏兵等着咱们,要么就是偷偷找人来把咱们的船凿沉……就他们那点花花肠子,能想出的主意,无外乎就这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凭你我的本事,还怕这点鬼蜮伎俩?” 洪辰闻言怔了下,心中细细思索,觉得陈图所言还真有几分道理,只是总觉得事情未必就会如所预料般进行,忧心忡忡道:“可是……” “哪来那么多可是?”陈图直接打断了洪辰言语,“你这人,本事不小,但就是总爱婆婆妈妈的,瞻前顾后,遇到事就絮絮叨叨碎碎念老一阵,也不是出于谨慎,纯粹自己心里没底——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简直和个老太太一样。” 洪辰也不和陈图争辩,只回到船舱里躺着。离开桃源这一年多来,随着阅历增长,经验积累,洪辰在为人处世上有了不少改变,譬如对武林门派江湖中人最多面上客气客气,心中早已不以为意,占他们一堆便宜也无负罪感,以及能动手解决就少说话。 可另一方面,做事情时所思所想也较之前更多一些,总爱考量再三再下决断。 相比起来陈图实在算得上勇猛精进,洪辰倒显得畏首畏尾了些。但二人一连多日相处下来,对彼此性格早有了解,就算是有分歧,也并不在意,走一步看一步便是。毕竟二人都有着罕见的本事,就算真遇到什么事情,不外乎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再高的坎,总能迈得过去。 木船一直往云梦泽深处航行,白天时候,陈图与洪辰都会往湖面遥远处眺望,目光仿佛要刺破这笼罩在水上的迷雾,去瞧有没有九煞岛的踪迹。有时天气好一些,早上初升的太阳和傍晚斜沉的夕阳将湖水染得红透,陈图便会对着美景举杯,痛饮一番船主人搁在船舱里的陈年老酒。 八百里云梦泽,够二人探索很久的了。洪辰让船主人绕着云梦泽全力开船,这样一来就算找不到九煞岛,等兜了一个大圈,回到青岳城上岸,骑了马便可继续南行往蛮州方向。陈图倒惦念着青武盟中各个武林门派的神兵利器们,跟洪辰说:“到时候你可以骑我的马先往南赶路,我骑你的快马去抢了他们的兵器,随后追你。” 这一日,木船开到云梦泽中部时,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两艘大船,上面的人挽起弓,唰唰唰地往木船上射火箭。船主人以为遇上了湖盗,朝着大船大喊:“我们这就是艘渔船,没什么财物,望好汉高抬贵手。”然而大船上的人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火箭嗖嗖嗖地像下雨一般落来。 木船上起了火,船主人忙让船夫们以及洪辰陈图两人逃命。陈图却从船舱拆了一块木板扔进水里,抄起一把阔剑,跳到木板上,又以剑当桨,朝着其中一艘大船划去。洪辰直接运起轻功,踩水而行,奔向另一艘大船。 没半刻功夫,两艘大船各自落下几个载满了人的小舢板,朝着远方划去。洪辰与陈图各占了一艘大船,站在船舷上吆喝船主人过来开船。船主人刚刚还吓得不行,此时却一气到手两艘大船,只觉在做梦一般。不过两艘大船,凭他手下的人手也开不走,只能喊上开洪辰占的那艘,至于陈图那艘,毁坏更严重一些,便弃之不要。 “还真让你说对了。”洪辰对陈图道,“我们这才在云梦泽上开了几天?就碰上了一伙莫名其妙的水盗。”以刚刚情形来看,这两艘大船上的人,并不像一般水盗,看到自己跳到船上来,几乎连抵抗都不抵抗,一个溜得比一个快,坐上小舢板就跑路了。 陈图却叹了口气:“看来一切都只是个局,真没九煞岛这个地方——我们也不用找岛登岛了,在这云梦泽闲逛一圈就回去。这几天可得吃好一点,毕竟等到那时,又得辛辛苦苦挨个登门拜访,找他们讨要去咯。” 之前的小木船换成了如今的大船,航行速度反而比之前慢了些。毕竟对于这么大的船只而言,之前划木的那些船夫,人力显然不够,哪怕有洪辰和陈图帮忙,依然只能在湖水里荡行,无法快速划行。 故而,当洪辰与陈图绕了大半个云梦泽兜了一圈,回到青岳城时,已经是十月十四了——比十月初十,晚了整整四天。 洪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青岳楼取马,而陈图则从码头直接往城内去,打算先登门拜访青岳城内的某个帮派,问问九煞岛是不是真来上门取首了,顺便抢一下人家的刀。 青岳楼外,洪辰跟马厩处看马的马夫结清银子,取了踏雪和陈图的马出来。刚溜达了没几步,却见陈图一脸惊色地跑了过来。洪辰心中隐隐升起不祥感觉,问他道:“怎么,发生了什么?” 陈图跑至洪辰面前,大喘着气道:“我刚到竹枝帮……就见他们整个帮派……都挂着白布,应该是死了人,阵仗还很大!再一打听,竟是九煞岛的人杀了他们帮主,深夜里一掌碎心,就死在他熟睡的老婆身边,连反抗的声音都没响起。” “什么?九煞岛真来杀人了?” 洪辰一直认为九煞岛只是谎言,却不曾想,还真有人死在了九煞岛手中。马上又道:“如何肯定是九煞岛?或许这帮主惹了什么仇家,才被人暗杀了。” 陈图苦笑着说:“可能是我们想错了——死人的,不止竹枝帮一家。之前青岳城里,但凡是收到了九煞岛邀请信的,每一家帮派宗门,都死了人!要么死的掌门人,要么死的大长老,总之全都是各派分量最重的人物。而且每个人死的方式都不一样。十月初十夜里,除了被一掌碎心的竹枝帮帮主外,还有二人,分别被剑刺穿胸膛,被钝器击碎脑袋。可见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做的。” 第205章 凤含羞 九煞岛竟真实存在? 洪辰之前的判断此时无疑是被推翻了,若九煞岛不存在,又何以死掉这么多人?一两个江湖门派有仇家发生血案也就罢了,可看情况并非如此。 洪辰甚至有一种预感——会死人的将不仅仅是竹枝帮这几个帮派,在青岳城以外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也会不断发生。而自己与陈图之前被架到了青武盟盟主的位置上,去寻九煞岛却未果而归,如今青州武林要面临的这场浩劫,自己是否要为之负责? 陈图却一把拽过马缰,翻身上马,语气急切道:“我们快点走,不然就晚了。” 洪辰也跃上马背,问:“我们去哪里?竹枝帮?” “去竹枝帮干什么?他们帮主死了,代代相传的一对铁斧也在那晚消失了,其他两家也都一样状况,这会儿丧宴也已结束,去他们那里喝西北风么?”陈图说,“当然是趁着九煞岛的人没去更多地方,赶紧夺了他们兵刃。不然等着他们被九煞岛抢光了,我们连口汤都喝不到!怎么?你还真想当武林盟主,救武林于水火?” “就照你说的,我们赶往九煞岛还没去的地方!” 洪辰没反对陈图定的目的地,但心中却另有想法。于自己而言,那些神兵并不重要。至于被武林门派推举为什么盟主,也是他们一厢情愿,自己无甚好担责的。可稍微细想,便觉事情太过蹊跷,不仅九煞岛行事动机不明,这些武林门派的做法也格外不对劲——若他们真面临九煞岛的危机,为什么不去寻求那些天下闻名的大侠高手的帮助,要把自身性命,交托给两个声名狼藉的强盗? 真相到底如何,真凶究竟为何许人,又是谁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为什么自己和陈图会被牵扯进来,又是否关系到皇天教或季茶等等……笼罩在这件事上的疑云,远比云梦泽上的雾气更浓。 二人向着西南方向策马疾驰,当日傍晚时便赶到了青州另一座大城青沙城,打探有关九煞岛消息时,却得悉青沙城前日足有六家宗门帮派的首领遇害,于是稍作休息便连夜继续赶路,次日清晨到了青义城,却依旧迟了一步,就在头夜里,青义城也死了五家首领。 不过洪辰与陈图也在青义城得知,这几日时间里,遇害的还有南方青潭城,西方青化城各家掌门宗主,而西北方向连绵山区中的一群小宗门却还无碍。二人顾不上多休息,又往西北前行。陈图坐骑只是普通马匹,不及洪辰的踏雪神骏,半路上已跑不动,累得快死,便找了个市集卖掉,另换了一匹好马,继续前行。 两个日夜过去,二人终于穿过西方山区林道,到了一座名为凤凰的小城。小城新建,人数只有不足万数,大多都是山民,不过其中也有一个名为“刀凤帮”的小帮,其帮主凤含羞参加过当日青岳楼集会。 凤含羞是个二十来岁女子,皮肤白皙,窄腰长身,大眼细眉,模样俊俏,常穿一身红衣红靴,一向以泼辣豪放着称,在青岳楼时还曾与陈图一连干了好几杯酒,可今日洪辰和陈图再见她时,只见她照旧穿着红衣,脸色却无比苍白,连嘴唇都不见一丝血色。 两位盟主到来,凤含羞立马让帮众用山里食材准备酒宴,洪辰肚饿却不急着吃,先向着凤含羞问道:“凤帮主,九煞岛已经在青岳城,青沙城,青义城,青化城,清潭城杀了好多人,你也是收过九煞岛邀约的,他们未必就不会来找你……所以,你有何打算?” 凤含羞一听洪辰言语,眼眶直接发红,都快要哭出声来了:“红盟主,陈盟主,你们一定要救救小女子啊。那九煞岛来去无踪,不知使什么邪门妖术,江湖人武功再高,藏身再隐秘,都躲不过他们毒手。家父早逝,我继承家业五六年,好不容易才带领山民们一起建成了这座城,九煞岛真要是杀来了,我肯定……那以后,谁来保护凤凰城?” 陈图说:“凤帮主你别着急,你家不是有一把山中玄铁打造的‘神凤刀’么?你只消把这把刀给我,我一定和红盟主随身保护你,倒要看看九煞岛的家伙有什么本事。” 凤含羞听得一怔,随后苍白脸上露出丝羞红:“神凤刀虽是父亲遗物,可毕竟只是一把刀……只是两位盟主要随身保护我?这……”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何况凤帮主一副海量,我喝酒也能有个伴,也不算我们当盟主的屈尊纡贵了。”陈图笑呵呵道,“这要是别人,还得多交点银子,我才愿带着呢!” 凤含羞又一愣:“你意思是,让我跟着你们?不是你们留下来?” “那当然。要被九煞岛杀的又不止你一人,全青州那么多的帮主掌门等我去保护呢,个个都不缺神兵和银子。”陈图伸手做了个捻手的姿势,“当然,凤帮主如此年轻漂亮,怕人说闲话,不愿跟着我们两个大老粗也无妨,但神凤刀一定是要拿出来。不然……我不确定,是九煞岛的刀先砍你的脖子,还是我身边这位红盟主的刀先砍。” 洪辰一皱眉:“我砍凤帮主脖子干什么?” 凤含羞一听,原本稍微红了些的脸变得比之前还发白:“我愿意跟着两位盟主!只愿两位盟主能保护我。”心中思量,这两个强盗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保不准还要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但跟着他们起码能保一条命,真要被九煞岛的人给逮住,那真就没希望了。 在刀凤帮吃过饭,又小憩了一会儿,洪辰与陈图就离开凤凰小城,再度上路,当然,身边还多带了一个凤含羞。路上,洪辰问凤含羞九煞岛相关的事,凤含羞却答不上什么来,只道:“我也是上次跟着大家伙一起行动,本身不是很清楚九煞岛是个什么势力。青岳楼集会的牵头人是云墨派,他们可能更清楚一些。” 陈图突然对洪辰道:“不是说云墨派在青州也收到九煞岛的邀请信了吗?你猜,九煞岛会对云墨派动手吗?我听说云墨派可是天下十大派之一,掌门号称‘刀帝’,是天下用刀的第一高手。” 第206章 月关镇 “若九煞岛连云墨派都能动,只能说他们的高手实在太厉害,厉害到根本无视天下所有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他们。” 其实直到现在,洪辰都不确定九煞岛是不是真的存在,但只能暂定有一伙极强的人隐藏在暗处,不清楚他们的真实目的。 和凤含羞同行之后,三人又继续往北走,一路经过沱江,金鞭溪,天门山,神笔峰等地找寻当地帮派首领,却知人家也没坐以待毙,一个个早早就出门避险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目前身处何地,是生是死。 遍寻多地无果后,几人在寻了个河边空地支起个火堆休息吃饭。凤含羞似乎没什么吃东西的心情,对着烤鱼好久也没动一口,忽地幽幽叹道:“九煞岛神通广大,他们逃就逃得了吗?一旦被觅到踪迹,没了别人在一旁相助,只怕死得更快。” 洪辰摇头道:“从我们之前经验来看,就算那些早晚都有人在一旁保护值守的,一旦到了晚上,照样会被九煞岛的人摸过来杀死,只会牵连更多的人受伤或者被杀。” 陈图说:“我们往南去吧。” 凤含羞问:“我们为什么往回走?” 陈图拿起皮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抹嘴道:“往南走,不是往回走。再往北又要钻进一片茫茫大山里,与外界隔绝得更厉害,也没几个门派了,就算有,估计也都和先前几个一样自己不知道往哪儿逃了。现在及时往南行,兴许还能救更多人。” 洪辰心想,陈图这分明嫌弃是北边几个门派太小,也没出名的兵器,不想过去。但毕竟自己来都来了,便道:“我想去北边看看。那你和凤帮主往南走,我的马脚程快,先去了北边,回头再赶过去和你们会和。” 陈图笑着说:“分头走也行,可为什么让我带着凤帮主,你自己不让她跟着?凤帮主的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啊。莫非北边有你小情人?” 一旁的凤含羞心里思量,陈图是盟主,红茶是副盟主,本领自然该是陈图强一些,跟着也更安全,便开口道:“我和陈盟主一起罢。北边这几家门派同气连枝,应该早就聚到了一起,找到了一个就等于找到了所有,也用不着我带路。南边的门派却比较分散,我比较熟悉情况,赶去方便。” 陈图一想也是,便拿出地图,三人一起商量会和地,最终确定十日之后在青州南部靠近蛮州的青邵城聚首。临分别时,洪辰嘱托陈图:“一定要小心行事。死在九煞岛手里的一流高手都不止一个了,你们若是遇上九煞岛的人,也得保命为上。不可太贪心冒进。”这自然是告诫陈图,别打九煞岛手里拿走的神兵的主意。 陈图听得出洪辰话里一丝,一扬手道:“行了行了,没准你碰上九煞岛比我早呢?你也得好好保重哇——就算不保重自己,也得保重好身上这口箱子。”抢来的神兵太多,洪辰与陈图各自的箱子里都装着一半。 随后三人分道扬镳,陈图与凤含羞骑马往南,洪辰策马向北。一日后,洪辰行至北方清水洞,登门拜访,报明身份,却听清水洞的门徒说,洞主和几名长老已至更北的月关镇,与另外四家宗门帮派的高手一起,准备共同抵挡九煞岛。 于是洪辰又赶到月关镇,此地的本土帮派为月关门,洪辰到的时候,整个镇子外围空无一人,往里走了走,方见一些穿着制式衣服的人走动,刚一走近,就被他们用兵刃指着要求不能再前进一步。 洪辰见状道明自己是青武盟的红茶,此来是想对他们提供帮助。但那些弟子依旧不肯让步,只派了个人禀报进去,等了好一阵子,才有一帮子人来此迎接。一名眉宇间颇有忧愁之色的中年男子对洪辰一拱手,道:“原来是副盟主造访,在下月关门掌门岳观,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其余人中,还有四人各报了姓名,分别是清水洞洞主等四家北部山区中势力的首领。岳观又请洪辰到府上一叙。一路上洪辰只见月关镇守备森严,只有这几家势力的门人,没有任何外人,一问方知,为了避免九煞岛的人混入镇内,这里的镇民和月关门的大部分家眷们都搬去了临近的乡集和村落。 听了洪辰想让他们同行共保的想法之后,岳观和清水洞洞主等人交流了一下眼神,颇有难色地说:“其实我们一开始听到九煞岛现身杀人的消息后,也想去东边与几家大门派会和,以寻求庇护。但思及路途中有可能被九煞岛趁虚而入,就打消了这种念头。而今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驱散镇民,把月关镇变成了无人可以入侵的铁桶,就算红盟主盛情相邀……这些努力总不能白费。还是不麻烦您啦。” 洪辰说:“虽然九煞岛外出杀人的人数量和实力都未知,可是,外面已经死人的大门派里,守备比你们更周密的都有,照样也没防住他们的袭击。我建议人多不如人精,我们几个人白天一起赶路,晚上轮流守夜,一直到与他人一起会和,各路武林高手一起思考对策,才是上好策略。” 然而岳观等人依旧推辞,洪辰连番言语未能说服,最终也没心情留下来吃饭,就骑马离开了月关镇。而洪辰刚一出月关镇,在后面目送他离开的岳观等人就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皆出现了古怪笑容。 清水洞洞主说:“这红盟主还真是异想天开——九煞岛的人只要想杀人,凭他能帮我们挡住?真是不自量力。别人自保都来不及,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急公近义的武林盟主,想拯救青州武林呢!哈哈,就让他自己去送死吧。” 岳观也一笑:“是啊。我们让机关师在府上设下了重重机关,埋伏下了天罗地网,九煞岛的人若是敢来……哼哼吗,只要他们不是三头六臂钢筋铁骨的妖怪,便伤不到我等,只会白送性命。这红茶也真是可笑,我们当初簇拥他当盟主,本来就是为了借机除掉他和陈图这两个强盗,只是没料到九煞岛的事竟不是有人的恶作剧和玩笑,是真的而已。他想当武林盟主就让他当去,反正稳坐家中安危无虞的是我们,哈哈。” 其余几人闻言都发出笑声,脸色十分自信。到了夜里,几人和心腹们住在了月关门中一座完全由钢铁打造的大房子中,门窗全部封住,只留几处拳头大的气孔透气。夜半时分,众人忽陆续被热醒,只觉墙壁滚烫,整个铁房子里热得不行。岳观大叫:“不好,有人在外边放火了,快逃!不然我们要被烤死在这里!”随后打开机关门,率先从房子里迈步冲出。 可刚一出门,一柄雪亮的刀就迎接向了岳观的头颅。岳观此生所见最后一幕景象,便是一名系着头巾和面罩的黑衣人,站在熊熊大火中,挥起刀,发出了一声瘆人的笑:“呵!” 第207章 幽冥掌 凄厉的惨叫同火燃起的风声一起回荡在月关镇上空,身在近百里外的洪辰自然无法目睹岳观等人被逐一屠戮的情形,只星夜兼程地往南方赶路,争取能在约定的时间,同陈图等人会和。 将至十一月,按九州节气算,已经入冬,只不过南方山林的冬天,并不似北方寒冷,青州北部的群山,将从胡州和羌州吹来的寒流尽数挡在大江的北面。再加上青州西南口味类似荒州,嗜麻好辣,洪辰吃不惯这里的食肆,便干脆不去市集旅店投住,一路在荒山野林里风餐露宿,骑着马紧赶慢追,竟提前三天抵达了青州西南大城,青邵城。 青邵城地处环山盆地之中,人口众多,物资丰饶,武林门派自然也不在少数,洪辰一到青邵城,先去拜访了这里的第一大派,“潇湘派”。 潇湘派掌门名为黎雪鬓,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一流高手,年轻时就靠着一柄“潇湘夜雨剑”威震四方,如今六十来岁,已是一代武林名宿。洪辰见到黎雪鬓时,却见其右手上缠了好几圈白布,似是受了伤,便问:“黎前辈的手是如何伤到的?” “三日前,我从东方青永城为八十岁的叔父贺寿归来的路上,遇到了九煞岛的人。” 黎雪鬓身材长大,方脸阔面,须发半白,斜眉入鬓,平时看上去不怒自威,但一提到九煞岛时,还会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洪辰一怔:“你被他们袭击了?” 黎雪鬓点了点头。 洪辰问:“袭击你的有几个人,你可曾记得他们样子?” 黎雪鬓幽幽一叹:“唉。不怕红盟主笑话,和我交手的,其实只有一个人。但我不仅没敌过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到。” “好在你只是受伤。”洪辰道,“我一路寻访中,其他遇到九煞岛之人的掌门帮主们,包括几名一流高手在内……都不幸罹难了。”接着又问:“与你交手的那个人,用什么兵器,什么武功?” 黎雪鬓说:“他的武功很邪门,兵器更邪门——用的是一对刀和剑。” “一对刀和剑?” 洪辰有些没听明白。 黎雪鬓解释道:“他左手使剑,右手使刀。左手拿的是一柄三尺半的长剑,右手用的是一柄二尺多的短刀。他剑法古怪刁钻,刀法却大开大合,令人难以招架。我用了平生最厉害的功夫,也只堪堪能与他打个平手。” 洪辰看向黎雪鬓的右手:“前辈的手就是被他的刀剑斩伤的吗?” “倒不是被刀剑所伤。”黎雪鬓把视线从洪辰身上移开,望着门外,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那时我二人都用了自身最厉害的招数,我使出了‘风雨剑法’的最后一招‘风梳雨沐’,终于将他手中刀剑都震飞,然而我的剑也崩飞了。那人一个翻身,要去捡拾落在地上刀剑。我费尽力气才把那对刀剑击落,哪能让他重拾兵刃?便右手化爪,直袭他右手的手腕。可他反手一掌朝我拍来,我早有防备,以爪化掌与他对了一掌,直接将他肩膀给震脱臼了。那人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抄起刀剑就离开了,我这时才感觉到,右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再一看……就是这个样子了。” 黎雪鬓将缠在手上的白布解开,手掌一摊。洪辰只见他手心里有一团黑,而整只手的皮肤都龟裂开来,像是被刀划了几十道一样。黎雪鬓继续道:“不知九煞岛那人用的是什么怪异掌法,我这伤口竟无法正常愈合,医师们也都看不好。不过……关于这种掌法,我自己倒有一个不是很确定的猜测。” 洪辰追问:“什么猜测?” “红盟主年纪不大,但应该听说过魔教罢!”黎雪鬓面色严肃,“我怀疑,他的掌法,正是魔教‘幽冥鬼掌’的第二重天!” “幽冥鬼掌第二重天?”洪辰知道幽冥鬼掌,但从没听说过幽冥鬼掌还有第二重天,不禁疑问道,“前辈何来此猜测?” “二十年前,我也同魔教的人交手过。”黎雪鬓道,“魔教之人,武功邪门厉害,他们中有一些高手,就练了‘幽冥鬼掌’。一个人身体被幽冥鬼掌打中的地方,会乌黑一片,肿胀疼痛,倘若得不到及时治疗,那部位便会逐渐坏死,从肉烂到骨头。但内力深厚者,就算中了幽冥鬼掌,也能靠着自身内力驱除魔教的邪门内力,抑制伤势恶化,休息一阵子,就能恢复如初了。倘若内力足够强大,并且受到攻击时,以内力形成了体外罡罩,就算中了幽冥鬼掌,也无甚大碍。” 黎雪鬓又抬起了右手,盯着道:“但那只是幽冥鬼掌的第一重天!相传有极少极少一部分魔教高手,将幽冥鬼掌练到了第二重天,能无视受攻击者凝聚在体外的内力罡罩,产生比幽冥鬼掌更加恐怖的伤害。只是,曾经见过幽冥鬼掌第二重天的人,少之又少,对中招之后的描述,也不甚详尽……我也不敢肯定,我中的就是幽冥鬼掌第二重天。只是以我目前的状况,只能做到让伤口不恶化下去,在找到治疗方法之前,我的右手几乎不能用。” “九煞岛的人会幽冥鬼掌?” 洪辰心头掀起了不小的波浪。当初在云州湘云城,季茶之所以被认为是杀害王远威的凶手,就是因为王远威中了幽冥鬼掌,而全天下会幽冥鬼掌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并且会幽冥鬼掌的人,必然是魔教的人。 究竟是谁杀了王远威,在洪辰心中,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谜团。杀死王远威的人,首先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是会使用幽冥鬼掌,其二是武功强到能一刀将穿着贴身宝甲的王远威斩成两段。用普通兵刃斩断王远威的身子,一般的江湖一流高手,也不见得能做到,所以金刀门与云墨派的人才认定,是有人拿了三百斤势大力沉的冷金刀才有这样的本事。种种因素结合起来,似乎除了当时拿着冷金刀洪辰与会幽冥鬼掌季茶外,没其他人值得怀疑。 可现在,洪辰却从黎雪鬓这里得知,会幽冥鬼掌的人不止季茶一人,并且有人已经把幽冥鬼掌练到了更厉害的层次——而那人使用刀剑能与老牌一流高手黎雪鬓分庭抗礼,也就有把王远威连人带宝甲一起砍断的能耐! 第208章 无上者 几番考量下,洪辰决定,在陈图与凤含羞到来青邵城之前,继续留在潇湘派。至目前为止,黎雪鬓是唯一在九煞岛袭击之下幸存下来的一派掌门,尚不确定九煞岛会不会继续派人来袭。如果再来的人,还和上次袭击黎雪鬓的是一人,那只要制服此人,不仅能得到有关九煞岛的情报,还有可能得到王远威之死的线索。 洪辰又建议道:“黎掌门,你可遣人让青邵城及周边的各家首领,都来你这里住着。这样九煞岛只要来人就一定会来潇湘派,我们也可集中实力来对付。” “红盟主所言甚对,老夫本也有此想法。”黎雪鬓欣然接受,并道,“如今有红盟主坐镇敝派,保准教来犯之敌有来无回。” 洪辰语气却不似黎雪鬓一样轻松:“再说吧。九煞岛若真的派人来袭,其数量实力都未知,我们也得做好万全准备。” “红盟主年纪轻轻,却持重老成,我见过的青年才俊里,云墨派的齐越少侠和你很是相似。”黎雪鬓道,“我听闻齐越少侠等云墨派弟子目前也四散开来,在青州各地奔走,想邀请各个势力联合一起,共抗时艰。这两日,恐怕也会有云墨派弟子来青邵城。” “那便更好。” 洪辰自然觉得帮手越多越好。 黎雪鬓低头一笑,心中在想,这所谓的青武盟原本就是为了给红茶和陈图这两个四处劫掠匪人下套,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如今厄难当头,这红茶却一副认认真真履行起盟主职责来的样子,世事可真是奇妙。 洪辰这时问:“黎掌门既然与九煞岛袭击者交过手,期间可曾与那人交谈过?他有没有提及他们这样做的动机?” 黎雪鬓摇头道:“交谈是交谈了,但基本是我在问话,那人并不回答。我曾这样想过——九煞岛莫非是想借此机会重出武林,大振声名?可狼藉声名于他们根本无益,只会让他们在江湖里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再这样下去,九煞岛可能会成为第二个魔教啊。” “我觉得九煞岛更加邪门。”洪辰说,“你们所说的魔教,也就是皇天教,我记得应该是想推翻九州三国和武林帮派……起码他们的行为是有迹可循的,知道因,了解果。可九煞岛这举动,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最终真杀了这百来个帮派的首领又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我的话可能不太恰当,但就是这样的道理——一个掌门死掉,还有他的长老师弟们,以及他的弟子们,还能当新的掌门,武林不会因为死了这百来个人就灭亡。他们却树了上百个势力为生死仇敌,而江湖上人人自危,恐怕也会把他们当成潜在的大敌,整件事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清。他们就算是一群习武成痴的疯子,可有本事杀那么多人,武功自然已经登峰造极,要挑战也只会去找足够厉害的高手,可死的人里,还有许多只是小宗小派的掌门,内功连第四境都没练到。” “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对手如虎似狼,勇猛的猎人会去捕杀野猪和黑熊,可有些人或许就喜欢做屠羊羔,杀鸡崽的事情呢?”黎雪鬓笑着说,“有的高手,武功冠绝天下,立于武林之巅,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陪伴他的只有无穷的寂寞,悲哀的空虚。或许这样的人也会为了寻求一丝乐趣,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也说不定。” 洪辰说:“真有那种举世无敌的高手吗?” 黎雪鬓道:“举世无敌的高手,的确有。但我刚刚只是打个比方,也有可能是,有的人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敌人要么被他杀死,要么屈服投降于他,要么逃之夭夭永远不见天日,他已成为孤家寡人,也是无比寂寞,无比空虚。” “至高无上的权力,你是说南越的……” 洪辰眉毛一挑,没再说下去。青州地处南越国,执掌南越国最高权力的人是谁?自然是南越皇帝。 “比方,比方而已。”黎雪鬓道,“不过我想,红盟主刚刚猜测的人,应该不对。三国互相制衡较量中,各地的武林门派也占了相当大分量。真要是和本国的武林门派们反目,无异于自断股肱,自掘坟墓。” “我也觉得不是。” 洪辰知道,就凭目前手头上掌握的这些讯息,对九煞岛的行为和事件的幕后主使人,只能胡乱猜测。 但黎雪鬓刚刚说的话,又让洪辰陷入了新的疑惑之中:倘若成为举世无敌的高手,至高无上的权贵,真的是那样悲哀与寂寞,为什么武林人士和达官显贵们又大多都在追逐武功和名利? 恐怕这种人真正的想法,只有他们本人知道。而天下三国九州十大派,谁是这种人? 之后两日,洪辰就在潇湘派休息等候。期间青邵城周边各帮派的掌门帮主陆续来到潇湘派住下,而云墨派的弟子也在这时候来了——只不过来的并不是洪辰先前所认识的齐越,郑吉通,王丽凤等人,而是一名叫于塞鸿的弟子,年纪差不多快三十岁。 于塞鸿是云墨派一位已故长老的弟子,专程从云州赶来,相助青州武林同道,并带来了从北方传来的消息:“这一路上得知,包括月关门清河洞等十余家势力的首领,这些天里也陆续遇害了。” 得知岳观等人终是没逃过九煞岛的毒手,洪辰不禁有些懊悔,当时若是再强硬一些,逼着他们一起走,没准还能救下他们一命。可转念又一想,那些人对自己态度外热内冷,非常不友善,真要强硬起来,起了冲突乃至于动手,然后那些人最终还是横死了,没准今天“红茶”这个名字也要背上一个九煞岛岛主的名头呢。 洪辰又问于塞鸿:“你既从北方来,有没有听到陈图盟主,凤含羞帮主他们的消息。” 于塞鸿说:“听倒是听到了——只不过这件事说来有些意思,陈图盟主召集各家首领的同时,还征要人家的兵刃作保护费,其实这也罢了,这种人命要紧的关头,大家也不会吝啬兵器。但陈盟主一路上饮酒颇多,喝醉了还要去赌钱,赌输了又还不上,只能别人让替他解囊,还有种种形迹——如此一来他的同伴里,倒有一多半已在几日前集群离开,去东边寻我郑师弟王师妹他们的庇护去了。” 第209章 于塞鸿 “陈图盟主实在是个……性情中人,哈哈!” 黎雪鬓在一旁不失尴尬地笑了笑。在一旁的其他帮主,掌门之流,有的也跟着笑,有的则露出不以为然神情。毕竟在他们眼中,陈图只是匪类,就算顶着个盟主名头,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洪辰也颇感到意外,虽知道陈图目的无非各家首领手中的神兵,却没想到他竟做出如此不靠谱的事情,实在太随心所欲不搭调了。只是心中不免仍有些思量,觉得陈图此人行事难以捉摸,往往做出许多出人预料的举动,轻浮举动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目的,此举或许也一样另有深意。 自从于塞鸿来了以后,到潇湘派的众人,在商议言谈之中,渐渐以于塞鸿为尊,把洪辰晾在了一边。三番几次,洪辰想针对应对九煞岛的事情,建言出策,要么被众人无视,要么就被人当场反驳回去,而理由则十分牵强。 譬如此时,于塞鸿正向着众人建言,夜间睡觉之时,可以让每人房间彼此以线相牵,上悬铜铃,届时只要一人房间中有异状,只消一牵铜铃,所有人都可被铜铃惊醒,彼此相援。众人深以为良,无不赞同。 洪辰却说九煞岛之人若先挑弱的下手,极有可能被袭击的人还没碰到线,就已经先被九煞岛的人给杀了,不如所有人在大厅中集中居住,打上地铺,昼夜不出,再悬上通明灯火,如厕也只悬个帘子用便盆而不去茅厕,才能保证不被九煞岛趁虚而入。 此言一出,马上就有好几人脸色明显不善起来,紧接着便有人反驳说,在座各位都是一方响当当的人物,哪住一起有睡地铺的道理?何况掌门帮主们有男有女,若晚上都在一个屋里睡觉,多有不便。至于在睡觉的地方挂帘子用便盆,更属无稽之谈,谁也不会这样做。若真采取这种龟缩一处昼夜不出的做法,这是怕九煞岛怕到什么地步?未来必定贻笑武林。 洪辰又说,九煞岛的人之前也是分散各地行动,我们现在集中起来,他们肯定也会汇聚一起行事,这要当成一场参与人数众多的大战,而非两三人的袭击。无论如何,分住的风险比住一起的风险大太多。 这时黎雪鬓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不如取一个折中之法,不住那些客房大院了,搬去仆人丫鬟们平常住的小院,那些院落相距很近,彼此相邻,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旁边都听得很清,那样又能集中起来,也能彼此保持距离。” 于塞鸿说:“九煞岛虽来势汹汹,行凶作恶杀了许多人,我们还是不必太畏惧他们。在座的也没人是面对生死危险,连牵线都做不到的酒囊饭袋。就按照我之前说的,大家悬线系铃就好了。即便九煞岛之人联手来袭,可我们这边,算上我与黎掌门等人在内,已有数名江湖一流高手,这两日还会有更多武林同道至此相援,只要做到一流高手们不被偷袭,也不怕九煞岛兴风作浪。” 众人一听便纷纷神色一松,直道:“我觉得于大侠说得对!”“是啊,若都住在一起,万一九煞岛用毒气,迷烟,我们岂不是一起都被干掉了?真是个歪招!”“也没听说九煞岛存在顶尖高手,只是一群卑鄙阴险的小人罢了。黎掌门前些日子不还击退了他们中一员厉害高手吗?对付他们,有于大侠,黎掌门坐镇,足矣!” 于塞鸿向着黎雪鬓道:“说起来,从上次黎掌门与九煞岛之人交手的情况看,九煞岛可能和魔教有关?” 黎雪鬓点了下头,举起受伤的右手给众人展示道:“那人与我对掌使用的掌法,很像是幽冥鬼掌,而且是幽冥鬼掌的第二重天,能够无视内力透体的罡罩防御,寻常高手一旦被打伤,受创部位便会在几日间逐步溃烂瓦解,严重者有性命之虞,所幸我受的伤势还算轻的,现在已经基本控制住了。不过要彻底祛除其中阴毒寒力,还要过上相当长的时间。” 于塞鸿道:“大家都知道,幽冥鬼掌,是魔教的独门邪功,九煞岛之人竟然会使幽冥鬼掌,足以说明,二者很可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还没确定,这件事是不是魔教余孽借着九煞岛之名卷土重来,但我们还是得极力做好准备,等到他们来袭之时,尽量抓住他们中的活口,以审问出真相。万一真和魔教有关,这将牵系到天下命运,十大派与三国朝廷都会十分重视,不再只会是青州武林的事情了。” 许多人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神情,有人道:“说起来,魔教教主去年在天州被贵派刀帝前辈及许多江湖大侠打下山崖,尸骨无存,还真有可能是南方的余孽又出来兴风作浪,却不敢明目张胆逞凶了,只敢偷偷摸摸做事。” 黎雪鬓道:“于大侠所说也有些道理。九煞岛极有可能只是魔教打出来的幌子——这也就很好解释,他们为什么无缘无故给我们下什么书信,然后又来杀人。若敌人真的只是魔教余孽,那就是一群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洪辰不发一言,只在一旁深思细索。到了晚上,洪辰入睡之前,门忽然被叩响,起床开门,却见来访者竟是于塞鸿,便在请他进来的同时,开口发问:“于大侠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于塞鸿拱手抱拳,说:“红盟主,白天我提出的那些建议,处处与你相左,你可千万别在意。” 洪辰怔了下,一边关门,一边道:“于大侠,你先坐下——你刚刚话里意思,是说白天时的言行,有什么深意吗?” 于塞鸿道:“然也。红盟主你也快坐,我现在来找你细谈,就是为了与你商议一下,对付九煞岛的对策。白天时那些,我只是做做样子,演戏给别人看的。” “演戏?”洪辰疑惑道,“你要演戏给什么人看。”随后马上又恍然,眉头一皱:“于大侠的意思是,目前在潇湘派的人里,有内奸?” 第210章 守株计 “红盟主果然是个聪明人。” 于塞鸿露出一丝笑意。 洪辰问:“你为什么会认为现在的潇湘派有内奸?” 于塞鸿说:“内奸不仅潇湘派有,许多帮派都有。” 洪辰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于塞鸿回答:“猜的。”” 洪辰说:“其实我也想过有这种可能,但只是凭空猜想,并没有实际根据。于大侠既然说出来了,可是掌握了什么凭据?” “说是完全的证据,也算不上。但我一路调查了那些被斩杀首领的帮派,发现了其中许多蹊跷之处,串联汇总起来,才有此猜测。”于塞鸿解释道,“九煞岛能杀这么多雄霸一方的人物,一方面是他们的人武功厉害,起码有数人,都超出寻常一流高手的水准。但另一方面他们对各帮派的自然地形,建筑构造,人员防卫都十分了解,才能找到各家首领位置进而袭击。可九煞岛不问江湖世事五十年,不该知道这么多事。” 洪辰道:“可真要是每个帮派都有他们的内奸——这件事也很难让人相信啊。” “各家弟子、长老之流,希望自家掌门人死的有的是,保不准还有人想主动联系九煞岛的人,让他们快把自家首领给杀了呢!我想,九煞岛只要对各个宗门稍一调查,便能轻松找到策反的对象。”于塞鸿说,“而现在,潇湘派汇聚了如此多人,有八九成可能,这里已存在着九煞岛策反的奸细。” “于大侠所言有理。”洪辰点了下头,“不知于大侠心中似乎已有怀疑对象?” 于塞鸿说:“的确有一人。” “谁?” “黎雪鬓。” 这三个字从于塞鸿口中说出以后,洪辰眉头一皱,道:“你是觉得,黎掌门是目前唯一一个被九煞岛袭击而幸存的人,所以他嫌疑比较大?” “这也只是其中一方面。”于塞鸿将手放在桌上,食指一连敲了三下桌面,“九煞岛已然杀害了数十名帮派首领,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在袭击之下活下来,他却只是一只手受了伤,可死去的人里,也有两人武功只比他略逊一筹,仅有他幸存,便成了蹊跷之处,这是其一;其二,他借着手上的伤势,有意要让我们把九煞岛和魔教联系起来,可魔教早已没法在天下掀起浪花,去年八月十六,连新任的魔教教主都死在了神仙山庄,再者说,以魔教二十年前的行事作风,一旦袭击武林门派,就不止是杀首领这么简单,还要俘虏个中高手,引诱劝化为新的教众;至于第三点,白日里议事时,黎雪鬓作为东道主,理应在别人言语挤兑你时仗言相助,缓和气氛,他却没为你说话,和一贯保持的待客之道,有些不一样,似是要故意要让你和别人产生矛盾一般。” “唔……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洪辰听了于塞鸿之言,也开始觉得,黎雪鬓不是很对劲。如果潇湘派这一群人里真的有内奸,黎雪鬓的确比他人更有嫌疑。但洪辰也不会对方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又反问道:“你为什么找我来谈这件事?目前来潇湘派的人里,若说德隆望尊,堪可信赖之辈,便有好几位呢吧。” 于塞鸿摇头一笑:“你年纪虽轻,却已是青州大半武林推举出的青武盟副盟主……” 洪辰打断道:“如今青州谁都知道,所谓青武盟,根本徒具其名,我这副盟主,也没一人听我号令。我要听你讲真正的原因。” 于塞鸿又伸出右手食指,往桌面上点了三下:“一来,你并非青州武林人士,在今年之前,江湖上也没听说过你,荒州有消息说,你是藏天门的人,但这个宗门根本不存在,应该只是你拿出来当幌子的,你只不过和那个陈图一样,是个习武天资很好的年轻怪杰罢了,根本不涉及到江湖纠葛;二来,我沿途听说你与陈图造访荒州青州各个势力时,切磋交手结束以后,陈图只管拿了兵器就走人,而你还会随口指点一下别人的武功,可见你追根溯源是个德行良善之人;三来,其他人的武功都不及你高,你们这二位盟主之中,虽说陈图名气更大一些,但你武功比他还强——我说的没错吧。” “藏天门并不是幌子,真的有这个宗门。”洪辰没对他别的说法有什么意见,只纠正了这一处,然后道,“于大侠既然想揪出藏在潇湘派中的内奸,接下来该如何做?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么?” 于塞鸿道:“潇湘派里,我们行动受限,没法观测其他人一举一动,内奸有很多机会把消息传递出去。于我们而言,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提前捉到九煞岛的人。” “提前捉到?”洪辰疑问道,“难道你手里掌握着九煞岛之人的行踪?” “没有。但我们可以守株待兔。”于塞鸿接着说,“我们只需要在九煞岛袭击潇湘派之前,他们一定会出现的地方等着就行了。” “一定会出现的地方?”洪辰再度发出疑问,“什么地方?” 于塞鸿说:“在青邵城东方八十里处,有一个门派,叫无量宗,是个半隐世的门派,宗主是我师父生前的好友,平时与青州武林上洽谈人来往并不多。这次无量宗其实也收到了九煞岛的邀约信,宗主却没和其他势力的首领一样汇聚到青邵城,而是在宗内大设筵席,尽迎宾客,就是要以身作饵,引出九煞岛之人!但只他一人,想要对付九煞岛的杀手,怕是会遇到不小麻烦,就需要足够厉害的高手隐藏身份加入到宾客之中,等九煞岛杀手来了,再现身相助。” 洪辰了然:“于大侠的意思是,让我乔装成宾客,在无量宗守株待兔?” 于塞鸿点头。 洪辰说:“可是于大侠怎么就能保证,九煞岛杀手会在袭击潇湘派之前,先袭击无量宗呢?” “因为我曾调查过九煞岛杀手活动的轨迹,他们在各个城池都是先袭击周边比较孤立的宗门,再去靠近城内帮派扎堆的地方下手。照此规律,他们一定会在对潇湘派下手之前,袭杀无量宗主。”于塞鸿道,“为了避免消息走漏,我们最好连夜离开潇湘派,明日一早扮成个两个帮小派的人物,作为宾客拜访无量宗。” 第211章 落塞鸿 天色刚明,熹微日光像是冻在了云层之中,树丛掩映的山间石道更显晦暗。一滴晨露摇摇而坠,摔碎在青色石阶上。 一双又一双的靴子咯咯地踩过狭长蜿蜒的山道,靴子的主人们也就进入了藏在深山之中悠久门派,在几名年青小徒的指引下,逐一拜会了耄耋之年的宗主,随后列坐院内,饮山泉香茗,吃瓜果蜜饯,等待午宴开始。 无量宗主许观海头发已不剩几根,纯白的胡子垂到了胸前,身子瘦削却丝毫不佝偻,腰杆十分直,将一身灰褐长袍撑得笔挺,精神相当矍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向来访宾客之时,其中总放着精光。 院落中的百来名武林人士,虽神色有戚,但还在各自谈笑。 “放眼如今青州武林,恐怕没有一人资历比许宗主更老了,也唯有许宗主,才有这等气度,别人在心惊胆战地面临着九煞岛来袭的危机,他依然敢庆祝七十八岁寿辰。” “话说许宗主的寿辰真的是今日吗?虽然和无量宗离得不远,可几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来参加许宗主的寿宴呢!” “许宗主一向低调避世,只在宗内教导徒子徒孙,他的门人在江湖上也多以走镖跑商为生计,很少铺张行事,估计这也是眼看着九煞岛的事情愈演愈烈,想趁着九煞岛还没来无量宗,先把最后一个寿辰过了,免得留下遗憾。” “嘿嘿,我要能活到许宗主这么大年纪,也知足啦!” “算了吧,咱们习武之人,青壮年时身体强健,一旦老了,病痛一来,活得就比普通人还要难受,不如趁着年轻好好享受,免得到了快入土的时候,想体验一番世间繁华,都有心无力,追悔莫及。” 宾客们有的彼此熟络,有的互不相识,一堆一堆扎在一起,各聊各的,人员虽多,倒也不显得多么嘈杂。 到了午宴之时,众人列坐各桌,无量宗的门徒们呈上来一盘一盘的山珍,一坛一坛的美酒,老寿星许观海向着人们举杯道谢,大家也都纷纷送出各种祝寿之语。忽然之间,两道身影从屋顶冲下,皆是黑衣黑帽,黑布蒙面,手中都攥着兵刃,朝着许观海袭来。 “什么人?” “九煞岛杀手!” “是冲着许掌门来的!” 宾客们尽皆惊惶躲闪,生恐被杀手误伤。谁都没想到,杀手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动手。九煞岛凶威,已深深烙在青州武林人士脑海之中,来祝寿的宾客们大多又只是小门小派之人,就算个别人有去拦杀手的胆子,也没拦杀手的能耐。 许观海倒气定神闲,从拐杖之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迎向两名杀手:“九煞岛的人,可终于来了!” 哗啦! 咔! 眨眼间,许观海已用长剑和两名杀手数个回合。杀手都用的刀,攻势凶猛,刀刃上都裹着刀罡,显然至少也是内功练到了第五境的高手。即便许观海剑法纯熟老成,此时也险象环生,衣衫已被斩碎好几块,仿佛随时都会倒在杀手们刀下。 就在这时,宾客中忽又冲出来两道人影,各攥一把刀去帮许观海。宾客们先是叫好,随后心中只道怎么去了两个送死的,紧接着却见那二人竟然武功非凡,直杀得两名杀手节节败退,使得战局一下子彻底逆转。 “许前辈,红盟主,抓住矮的那个,攻他下路,断他腿脚!” 于塞鸿向着洪辰喝道。 他们二人连夜来到无量宗,此时果然蹲到了杀手,且甫一交手,于塞鸿就看出两个杀手中身材较矮一人武功较低,打算先集中三人力量打残其中一人,这样便能至少抓住一名九煞岛杀手。 洪辰趁着刀锋碰撞时,运使内力,以《藏锋刀》中的震刀技巧,遽然一震,直震得那名矮个子杀手虎口崩裂,手臂发麻,锃亮钢刀脱手而出。 “抓住他!” 于塞鸿拦住另一名杀手,让许观海和洪辰彻底拿住失了兵器的矮个子杀手。 可就在这时,从房顶上又冲下一道身影。 同样是黑袍遮身,同样的黑布遮面,只不过此人手中兵器是剑,且是用左手攥着剑。 用剑的杀手从天而降,凛冽剑锋直指正背对着他的许观海后心,目光瞥到他的于塞鸿大叫一声“许前辈小心”,同时身子一错,绕过身前对手,向着第三名杀手挥刀相迎。 洪辰却从第三名杀手掠空之时发出的声响中听到一种危机感,忙道:“小心!”同时一甩刀锋,斩出一道刀气,想先用这道刀气,拦住第三名杀手的身形。 然而第三名杀手于半空中又一挥右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来一柄短刀,同样斩出来一道刀气,和洪辰的刀气互相撞了个稀碎,身子从破碎的刀气中穿过,左手中长剑方向未有一丝改变。 砰! 噗嗤! 两道声响都极为短促,在场的宾客更是无法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结果——一柄长剑贯穿了于塞鸿的胸膛,有半尺从其后背透了出来,而于塞鸿拦在前面的刀竟不知何时没了刀刃,只剩下一个刀柄。 “于大侠!” 洪辰目眦欲裂,挥刀去攻第三名杀手。而第三名杀手一抖长剑,把于塞鸿半边身子都斩断,剑锋撞到洪辰刀上,竟借着碰撞之力再度腾空而起。之前两名杀手一人拽住第三名杀手的一只脚,随着他一起蹿到了三丈空中,随后凌空飞跃,冲往下山方向。 洪辰立马朝三人追去,可那三人轻功异常敏捷,又进了复杂山林之中,躲的总比抓的占据更多主动,洪辰就算尽了全力,追出去三四里地后,视线中便失了他们身影。就算循着一丝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味一路寻觅,到了一条溪边后,便再没有任何踪迹。 洪辰直叹大意,自己和于塞鸿见了两名杀手出现,就以为守株待兔之计成功,现身出手了,却没想到九煞岛还有第三名杀手在,并且其还有一剑杀死于塞鸿的实力。结果却是九煞岛杀手无影无踪,白赔掉于塞鸿一条性命进去。 “那个人的剑法,我好像见过……” 洪辰回想起第三名杀手所出的那一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正是感受到了那一剑中的危机,才提醒于塞鸿小心并以刀气相助,可惜却还是没救下于塞鸿性命。 如今已丢掉杀手踪迹,洪辰只好快步往无量宗方向走,路上还一直回想着当时情状。忽然间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洪辰脚步一停,身子一颤,忍不住自语:“那一招,难道是落塞鸿?” 灯笔 第212章 来新援 “扬芬紫烟上,垂彩绿云中。 春吹回白日,霜歌落塞鸿。” 十余年前,江湖中一名横空出世的青年剑客,以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连诛两名血刀顶尖高手,威震武林,名动天下,剑狂之名,流传至今。 据罗轻寒本人所言,他曾使这一招刺落塞外飞鸿,故而此招名为“落塞鸿”。 连大名鼎鼎,整个海州武林都奈之无力的东海剑魔,都殒命于此招之下。 放眼九州,上一名能让罗轻寒用出落塞鸿的人,便是猖獗一时的魔教教主伐竹客。 于塞鸿是云墨派高徒,江湖一流高手,竟被人一剑刺碎宝刀并杀死——那一剑同样是从天而降。 身在无量宗的众人虽然没见过落塞鸿,却都不由自主地将二者联系到了一起。 洪辰回到无量宗之后,听了大家想法,更加肯定心中猜测:杀死于塞鸿的一剑,必是落塞鸿。 但罗轻寒惯以右手使剑,那名九煞岛杀手却是左手用剑,右手使刀,且身量上也比罗轻寒更高大一些,应该并非罗轻寒本人。 可这普天之下,还有谁会落塞鸿? 洪辰想起去年八月十五,罗轻寒身边跟着的弟子,那个人同样是左手使剑,右手在袖中未曾露出过,若非部分动作让衣袖裹出了手臂形状,还以为他是个独臂人。 不过二者武功显然不在一个层次上。 杀死于塞鸿之人不说是天下顶尖高手,至少也是个功力深厚的一流高手。 罗轻寒带着的左手剑客,虽剑术精妙,内力却只泛泛,堪堪击败季茶,离着一流高手尚有一段差距。 这名会使落塞鸿的杀手左手用剑,右手用刀,之前以幽冥鬼掌打伤黎雪鬓的杀手,亦是同样,不知是否为同一人。 杀手身份,诡秘难测,目前身在无量宗的人,也都不是什么太有见识的人物,吵嚷了一会儿,谁也得不出什么结果来。 许观海令弟子将于塞鸿尸身敛于宗内棺中,抚着棺壁,泫然欲泣:“诱捕九煞岛杀手一事,老朽本不吝此身,却岂料死的并非老朽,而是于贤侄!他日若赴黄泉,怎有颜面对他们师徒啊!” 洪辰亦是一阵神伤,自己与于塞鸿虽交际不多,三两言谈中,却觉他人品性格远胜一般江湖人士,却横死此处,令人叹惋。但当前可不能接着耽误在这里,向着许观海道:“许前辈,斯人已矣,节哀顺变。九煞岛刺杀目标本是你,那三人不知还有几名同伴,说不定会折返至此,前辈最好尽快和我一起去潇湘派,与大家共同御敌。” 许观海点点头,长叹一声,随之吩咐两名年长弟子道:“你们找辆车,亲自将于贤侄尸身送回云墨派,告诉刘掌门,老朽若侥幸活过九煞岛之灾难,必亲至云雾山请罪。” “宗主!” “宗主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挺过此次厄运!” “自古邪不胜正,我相信宗主此去必会逢凶化吉!” 气氛愈发凝重,无量宗上下一阵动容。众人目光中,许观海与洪辰一起下山,策马疾驰赶至青邵城。 回到潇湘派以后,洪辰向着黎雪鬓等人说了于塞鸿的死讯,但并未说是诱捕九煞岛杀手而去的无量宗,只说是担忧许观海安危,暗去保护,才遭此意外。 原本云集在潇湘派的各路首领隐隐以于塞鸿为主心骨,现下于塞鸿出师未捷身先死,顿时陷入恐慌惊乱情绪之中,一个个连道:“连于大侠都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杀死了,九煞岛杀手的武功怎会这么强?”“该死,我们就不该来潇湘派!现下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这不挑明了是摆了一排脑袋给九煞岛的人砍么?简直就是送人头!”“等等,大家聚在潇湘派是谁出的主意来着?红盟主,是你罢!既然于大侠是暗中前往无量宗,而原本去无量宗只是对付许前辈一人的,怎会出现那么厉害的杀手?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莫非你是九煞岛内奸,给他们通风报信?” 接连好几人质疑起了洪辰。黎雪鬓主动替洪辰辩驳说:“红盟主若是九煞岛内奸,大可趁着他和于大侠连夜赶路时,暗害了于大侠,回头再跟我们说是九煞岛杀手杀的于大侠,而原本去杀许宗主的杀手也能杀了许宗主,哪用得着真往无量宗跑一个来回,还多让一个高手出手?” 还是有人存着异议:“说不定就是为了不引起我们疑心,才这么干的呢!” 黎雪鬓微有些动怒:“当务之急是共抗九煞岛外敌,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以莫须有的理由胡乱怀疑。何况红盟主武功高强,是我们不可或缺的臂助,谁若继续猜忌红盟主,才更有可能是胡搅蛮缠,居心叵测的内奸!”当下再无人发声质疑洪辰。 洪辰说:“于大侠已殁,敌人武功又比我们预料中更厉害。为防九煞岛偷袭,请大家这几日白天晚上都要住在一起,哪怕便溺都不要出屋。一旦分开,很容易被人各个击破——连于大侠这样的一流高手,都被人一合而杀,还请各位不要太自信。” 黎雪鬓又道:“九煞岛杀手武功虽高,大家也不要有太畏难的情绪。那杀手能一招杀死于大侠,不仅是武功高,更是招式出人不意,若于大侠有所防备,未必会如此轻易被杀。若那杀手真是个多厉害一流高手,恐怕红盟主,许宗主,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这时忽有弟子来禀报:“掌门,青武盟陈盟主带着十多名掌门帮主等人物到了咱这儿!师兄们正在接待迎接!” 黎雪鬓大笑:“好!有陈盟主等人相援,咱们对抗九煞岛的把握又大了几分。大家快去欢迎一下!”满堂人鱼贯而出,到了院子里,正看见陈图,凤含羞,以及十来个青州西北部势力的首领人物向着正厅走来。 洪辰眼见陈图蓬头斑衣,打扮比从前更邋遢了,背上还是箱子不离身,腰间多挂了好几个酒葫芦,暗想这厮一路上一定每日买醉,气跑了不少人,否则今天来潇湘派的人,还能再多几个。正迎上去要招呼几句,却听陈图先开了口:“哎呀,太险了太险了,差一点我们就被九煞岛杀手杀了,见不到你们咯!” 灯笔 第213章 夜三袭 陈图就说了一句话,却让迎出去的众人全都瞪大了双眼。 洪辰顿时一怔,连陈图他们也被九煞岛杀手袭击了?不过看样子,他们这群人尽管都有些狼狈之相,但身上都没有伤势,应是没出什么大事。 “陈盟主竟也遭遇九煞岛之人了!”黎雪鬓在短暂惊愕之后,随即发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多少人袭击的?可有人受伤?” 陈图觑眯起双眼,疑惑地盯着黎雪鬓:“你是?” “这位是潇湘派黎雪鬓黎掌门。”洪辰向着陈图道,“如今青邵城周边诸多豪侠尽以黎掌门为领袖。” 陈图“哦”了一声,然后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黎掌门,我们曾在青岳城见过一面。” “陈盟主竟还记得老夫,老夫深感荣幸。”黎雪鬓说,“不过,还望陈盟主仔细讲一讲你们遇袭的情况。” “呵呵,这倒不着急。”陈图眼见别人着急,自己倒慢条斯理起来,“我们人都来了,总得先坐一坐,喝口水,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事情之后再提。” 人们心情一个个急切的不行,一听陈图这样说,自然不愿意。黎雪鬓双眉一皱,又随之舒展开来:“那陈盟主,你们赶紧进来,我这便吩咐人给你们收拾吃喝。” 众人进了厅堂,寻了座位坐下,紧接着便有仆人丫鬟端了茶点水果上来,让新来的人们暂以解渴充饥。 陈图拿了一个大梨咔嚓咔嚓啃了好几口,汁水都飞溅到衣裳上,又解开一个酒葫芦往嘴里咕噜咕噜灌了一阵,嘴缝里漏出来的酒从下巴一直往下滴,随后放下葫芦,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嘴,抄起一碟云片糕又往嘴里送。 堂上众人见其行状,又是一阵皱眉。黎雪鬓干脆不跟陈图说话了,看向跟着陈图来的另一名掌门,说:“看来陈盟主是无暇和我们说道说道了。不知胡掌门可愿跟老夫把事情经过讲述一番?”这胡掌门与他是旧识,虽不甚相熟,总说得上话。 哪知胡掌门望了望陈图,随后含笑道:“还是等陈盟主自己讲罢。” 黎雪鬓甚为惊讶,又望向其他与陈图一起来的人,只见这些人与自己一碰触目光就马上移开视线,落往陈图身上。这时凤含羞开口道:“此次幸赖陈盟主出手,我们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潇湘派,其中有些状况,我们这些人都讲不清楚,只能由陈盟主亲自讲述。” 陈图砸吧了下嘴:“凤帮主,我吃着东西,不好说话,就由你代我说吧。有什么不好讲的地方,我到时候再帮忙解释便是。” 洪辰心中也顿起好奇,陈图素来一副吊儿郎样子,此前更把一帮人气到投奔郑吉通王丽凤那边去了,可眼下这些人看样子对陈图颇为尊敬信服,不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便由我来说罢。”凤含羞娓娓道来,“事情发生在昨日……” 却说陈图、凤含羞自与洪辰分别以来,一路往南绕西向东行,途中劝说各家帮派首领与他们通行,逐步壮大队伍,但因陈图个人举止恣意,引得许多人不快,致使至青邵城周边地界之前,便有半数人等离了他们而去,剩下的人也对陈图颇有怨言。 陈图自个儿倒不以为意,每日照旧该吃吃,该喝喝。昨日时,众人至了处市集,陈图见有赌坊,便和凤含羞及胡帮主讨了十几两银子进去耍,其他人则去旅店歇息。到了晚上吃饭时,陈图依旧未归,剩下人便琢磨着,反正次日即可抵达潇湘派,赶了这么久的路,今天也该好好放松一下,便到了市集上最好的酒楼要了桌席吃。 哪知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时,忽有一伙子黑衣人闯进他们包的雅间,举刀就砍。众人忙抄兵器抵御,然而竟谁都使不上内力,很快就险象环生。警惕了一路,却没想到这马上就到青邵城了,反而着了道。 就在众人面临极大危机时,陈图忽然回返,并几乎以一己之力,把这十多名黑衣人尽数杀退。黑衣人们退去后,在场有位精通药理的掌门仔细查探酒楼里的食物和摆设,发现之前便以银针试过的酒菜的确没有问题,但点燃的檀香中有种奇门药物,能让人在喝酒之后内力受阻,那伙黑衣人应是暗下埋伏,等人们喝足了酒再来动手。 幸亏陈图在赌坊把钱输光还欠了账,一路寻他们到了酒楼,才正遇上这些黑衣人,并把他们打退。 让黑衣人们这么一袭击,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九煞岛的杀手,大家都不敢耽搁,商议最好连夜赶路,直接到青邵城里去。可走至半路,那群黑衣人又来了,且来的不止之前的袭击者,还有两个真气足以透体凝形,内功达到了第五境的一流高手。 能来这么大阵仗取他们性命的,断然不会是寻常剪径盗匪,除了九煞岛,基本不可能是别人了。但众人就算恢复了内力,论武功依旧不是那些黑衣人对手,还是靠着陈图奋勇,刚开战不到几十息,便以一己之力击伤了两名一流高手,才让自知不敌的黑衣人匆忙撤走。 其实,就算那些黑衣人,一个个也都是至少达到了破晓之境的二流高手,武功比这些掌门帮主们只强不弱,更何况还有两个一流高手在,若非陈图武功实在高强,他们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听到这里时,黎雪鬓朝着陈图钦佩一拱手:“陈盟主青年英才,武功出神入化,实在是举世罕见,老夫佩服无比。有陈盟主在,我们对抗九煞岛,把握又增数分!” 陈图一摆手:“小意思,小意思。” “黎掌门有所不知,那只是九煞岛袭击我们的前两次而已。”凤含羞接着道,“又过了一个时辰,九煞岛杀手来袭了第三次——也是最惊险的一次!同样也是幸亏有陈盟主在,不然我们就算死了,恐怕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第三次?” 黎雪鬓,以及堂上其他人全都露出更加惊讶之色。 九煞岛袭击两次失利,肯定会采取更加厉害的手段,派出更强悍的高手,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渡过危机,连伤都没受的。 灯笔 第214章 各疑心 凤含羞说:“当时我们在陈图盟主保护下,成功打退两次九煞岛杀手的攻势,都以为他们能耐已经用尽,不会再来了,便不紧不慢地继续朝着青邵城赶路,到了西边山里。却不曾想,到了一处崖间索桥前面时,那些黑衣人又和鬼魅一样,冒出来了!” 说到这里时,凤含羞的脸色都比之前更白,好似依旧心有余悸一般:“他们就守在铁索桥的桥头,不仅有之前袭击我的全部人,还多了一个家伙。那人身材高大,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刀,抬手一劈,就将粗重的铁索桥直接斩断,彻底阻了我们去路!” 听及此处,黎雪鬓立马道:“你们竟遇到了此人!”洪辰、许观海也忍不住一皱眉,武林里双手同使刀剑的人无比稀少,而拉起铁索桥的又不止一根铁链,能将其斩断的更不用说武功有多高,十有七八便与杀害于塞鸿的,是同一人。 凤含羞微有些惊诧:“黎掌门也碰到过此人吗?” 黎雪鬓说:“此人武功远超一般一流高手,我亦伤在他手下。就连于塞鸿于大侠,也疑似是遭了此人毒手。你们遇到他,处境当真不妙。” “到底是陈盟主英勇敢为。”凤含羞侧头看了一眼陈图,语气感慨,“面对那么厉害的敌人,陈盟主临危不惧,让我们掉头钻入树林,并泼酒放火,让早已干枯的松叶林迅速燃了起来,而且为了掩护我们先跑,争取时间,亲自在火场与杀手们打斗。我们这些人趁着火势出逃,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到了下半夜,陈盟主才从后面追来,与我们会和。” “哦?”黎雪鬓也看向陈图,“如此说来,陈盟主和那人交过手了?” 陈图点头:“是哇。” “不知当时身在火场,陈盟主是怎样在九煞岛杀手们围攻下逃出来的?”黎雪鬓接着问道,“还请陈盟主告知我等,那些人都会什么样的武功,具体都是什么水平的高手。” 陈图又摇头:“不知道。” 黎雪鬓面色一僵:“陈图盟主想来与他们过了不少招,还望透露些许情报,以助我等共抗九煞岛之事。” 陈图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还诓你不成?” 洪辰有些明白过来,开口道:“你那时是不是喝醉了?” “还好,没全醉,只是半醉,但也记不太清当时情形了。”陈图笑眯眯地回看洪辰,“你也知晓我一旦醉了,就记不太清事情。剩下的意识,能找到凤帮主他们就已经够好了,哪还有精力去记住交手之人的武功?” 黎雪鬓和其他人都大露疑惑之色,洪辰便向他们解释道:“陈盟主会使用一套极为厉害的‘醉功’,喝醉之后武功更胜平日,当时在江河帮荒州分舵,邓晶辉舵主与一干荒州武林高手都奈何不得他。想来就算九煞岛杀手厉害,陈盟主也可应对过去。” “原来如此。”黎雪鬓叹了口气,“看来那些九煞岛杀手三次袭杀陈盟主等人失败,才终于放弃,转而去了无量宗。此事也可见,那些九煞岛杀手对目标有多锲而不舍,不到无可对付的地步,会一直增人进攻,怪不得大多武林同道都无法幸免下来。” 这时潇湘派的仆从也终于弄了些正式的吃食上桌,正巧也快到了吃饭的时候,便干脆摆了几张大桌,大家全都动起筷子来。 席上,黎雪鬓又洋洋洒洒发言甚多,直说如今群侠毕至,当勠力同心,以抗来势汹汹的九煞岛。洪辰趁机把之前的建议又提出来一遍,众人商议之后,终于接受采纳。毕竟生死为大,各位帮主掌门们虽平日养尊处优,眼下也不得不和别人共居大室。 只是便溺之事,还是有不少人不肯接受,尤其是几位女帮主,女掌门,都很不愿意。黎雪鬓便让潇湘派的人尽快在大屋周围加盖了好几处茅房,以供使用。 在众人往大屋里搬床悬帘的时候,洪辰终于寻得了与陈图独处的空隙,拉他到了个角落里,低声问道:“与你交手的九煞岛杀手里,武功都是怎样的?” 陈图说:“不是说过么?我喝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 “别人信了你的话,但我还能不了解你吗?”洪辰说,“你即便是全醉,也一定会记得当时的事,何况只是半醉。” “哼。”陈图环视四周,见别人都离得颇远,且在各谈各的,便同样低声对洪辰道,“我疑心我带来的人当中有内奸,才不愿细讲。” “果然你们的人里也有内奸。”洪辰深吸了一口气,“看来目前在潇湘派的人里,内奸都不止一两个。” 陈图道:“你竟没有诧异,不好奇我怀疑的理由么?” 洪辰说:“当我听到你们一夜遇袭三次时,就意识到了不对。首先袭击你们的人里面没有一流高手,只是一群二流高手。九煞岛的人是知晓你不在,才只派了那些人去攻击——估计就在同时,那两名一流高手则就去找你了。若只这一次,还能说是巧合,或者九煞岛在暗中窥伺已久,但之后两次,你们夜间赶路,若非有内奸一路留下痕迹记号,九煞岛杀手何以追上你们,甚至跑到你们前头去?这都是细想之后很觉蹊跷的地方。” “你还算聪明。”陈图又问,“你怎么发现的潇湘派有内奸?” “之前于大侠对此有所怀疑,才与我密谋去无量宗守株待兔,可这一去,于大侠便再也无法回来。”洪辰道,“这说明内奸不仅向着九煞岛的人通风报信,还密切关注着我和于大侠的行踪,即便我们是悄悄离开,也被他注意到了,并传信给了九煞岛杀手,用了一招将计就计,暗害了于大侠。” 洪辰一直觉得,那用刀剑的九煞岛杀手,武功未必就强到什么地步。黎雪鬓曾有险败他的机会,陈图喝醉以后也能与他力斗,自己与其交手中也一点没吃亏,彻占上风。若是正面单打独斗,于塞鸿未必就会轻易死在其手中,但那一式“落塞鸿”实在太快太出人不意,才轻易要了于塞鸿的命。 第215章 续南行 大屋里人多耳杂,二人私语几句,互通了些想法,也就散了,谁也没在内奸的事情上纠结下去。都明白,哪怕内奸就在众人当中,也不可去揪,否则还没等九煞岛的人来,一群人就先内讧个四分五裂,大打出手,死伤甚众,最后也不见得能闹出个结果。 敌暗我明,洪辰武功再高,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随着其他人一起等待,直至九煞岛的人来了,方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白了,也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这种被动的状态,始终无法长久下去。在大屋中过第一夜时,人人担惊受怕,一晚上睡着的人连一半都没有。第二夜时情况好了些,除了值夜的人不睡,余下人有七八成倒能安稳入梦。可到了第三夜,情形又不对了,很多人焦躁起来,怀疑九煞岛到底来不来,他们都是一帮之首或者一门之主,哪能一直在此处干耗下去? 陈图也不愿多等了,和洪辰说,反正这些势力首脑都集合一起了,估计九煞岛的人不敢来犯,不如敛了这些人的神兵就走,任他们自己在这儿迎敌即可。 洪辰知道陈图赶时间去南海,可虽然自己也要去南海,但眼下九煞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袭,倘若错过,就会失去调查这个神秘势力的大好机会。根据已知讯息来看,九煞岛和皇天教、罗轻寒、暗害王远威的真凶都可能存在某种关系,背后主使者很可能牵动着什么武林秘辛。 二人自从相识以来,从来不少分歧,这时自然又陷入了两难境地。若二人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便都少了彼此为臂助,再者说,他们两个间的信任,起码要比与这些青州武林人士的要多一些。但一起行动,又该遵循谁的选择?对于谁而言,都是关乎自己的事情远远更重要。 洪辰便提出建议,二人再一起陪青州武林人士们等五日,倘若九煞岛还不来,估计他们也坐不住了,到时候不免各回各家,二人也没留下来的必要了。 果然又过了三天,九煞岛依旧没来潇湘派,越来越多的人等不下去,闹着要走。危险致命的敌人固然可怕,可无所事事的寂寞和每日的担忧恐惧更为煎熬。帮主掌门里,许多人本就不是易与之辈,又日益燥虑,一旦上起火来,不免发生口角争斗,乃至拳脚相向。 于是还没到洪辰与陈图离开,一伙人就已自己走进了分崩离析的边缘,即便有黎雪鬓等人的出言相劝,也拦不住。先是东边几家帮派的人怄气出走,又是西边几处宗门之人怀怒离去,有人念家心切自请告辞,还有人觉得走了这么多人自己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不过才一天时间,来潇湘派的人就少了一多半。 陈图借机向着离去的人讨要他们所带的神兵,声称“你们人走可以,兵器留下,也是给其余人的一份助力”。虽明知陈图是趁机勒索,但大家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愿给的人自然给了,不愿给的人为了尽快走,大抵也乖乖交出。少数几个死活不愿拿出来的,见陈图脸一黑,剑一提,留下来的人也没给他们帮腔的,也只好把兵器双手奉上。 再过一日,陈图见背上的箱子又装满了,无需再留,便向着黎雪鬓请辞:“黎掌门,既然此处共抗九煞岛之事难以为继,我和红盟主另有事情在身,不便多作打扰,这里就先走一步。” 黎雪鬓也不多作挽留,只客套了两句。倒是凤含羞以及几名先前跟着陈图的帮派首领紧跟上来:“陈盟主,你要往何处去?” 陈图回答:“我往南方去。” 凤含羞说:“陈盟主,九煞岛此前在你手上吃了大亏,这途中若对你不利可怎么办?” “有红盟主在我身边,谅是无事。”陈图说,“何况我又未曾收到过九煞岛邀约信,他们可能根本不会对我做什么。” 许观海这时也过来对洪辰道:“红盟主,你这一去,于大侠的仇……” 洪辰说:“许宗主,于大侠之事我也深感痛心惋惜,恨不得现在就一刀斩除杀死他的恶人。但于我而言,总在一处坐以待毙并不是好法子。这段时间九煞岛杀手销声匿迹,极有可能在谋划其他事情,更说不定已流窜往南方蛮州去作案。不过虽然很多人都离开了,可你们余下的人留在潇湘派团结一起,也比单独行动更有自保之力。建议你们再多等一段时间,到九煞岛真的彻底没了动静,再回归各自帮派,过从前生活。” 凤含羞这时道:“不若这样,我们这些人与陈盟主红盟主你们二位同行如何?反正我们帮派里的事情也不是无人做,两三个月不管也生不出什么大事来——与你们一起,总比和别人在一块安心。” 许观海也道:“老朽现在一心只想铲除九煞岛恶人,并不惜这一条老命。愿和凤帮主一样,与陈、红两位盟主同往南方蛮州!” 洪辰还想劝他们,陈图却说:“好,既然你们都愿跟着我,那便跟着吧!赶路时人多也热闹,喝酒也更有趣,不过我可不管你们的吃喝住行,马匹盘缠你们可得自己备好。” 洪辰心中思量,陈图只怕是想要带着这些人以壮声威,方便到了蛮州之后继续跟各家帮派讨要兵器,也多几个背箱子的人。 事情果然如洪辰所料。跟着二人离开的,除了凤含羞和许观海以外,还有另外四家门派的掌门人,一行八人南至蛮州后,陈图最先要做的事,便是去本土帮派逐个拜访,名义上是问询他们有没有九煞岛的情报,实际上就是到那里跟人家强取神兵的。 陈图与洪辰事迹早就从荒州与青州传到了蛮州,那里的各家帮派,一见陈图登门,便知是瘟神来访。他们打又打不过,可交出神兵又不心甘,故而大多数都选择闭门称病,拒不见客。陈图又岂会在乎?谁家闭门,先把谁家大门踹破再说,无非是撕下那层本来就很薄的面具了而已。 灯笔 第216章 五阳山 时至十二月中旬,再过十多天,便是九州历的新年。 倘若在北方天州、狄州、羌州等地,现在已会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 然而在地处九州最南的蛮州,依然温暖如春,甚至有的日子天际无云,烈日高照,人会热到连穿身布衫都唰唰往下冒汗。这于自小在北方长大的洪辰而言,很是不可思议。 但更奇异——倒不如说更诡异的是,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青州,还是蛮州,都再未出现九煞岛杀手的消息。从无量宗与洪辰相遇之后,他们就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现身青州任何一地,也没留下什么通告武林的讯息。 按照陈图的说法,是“九煞岛的杀手也是人,该过年的时候还是得过年,都忙着杀猪宰牛烤羊羔去了,谁还出来乱晃”。 这段时候,与洪辰陈图同行的各派掌门陆续辞别,到了今日,凤含羞与许观海两个人也终于要回返青州了。一段时日下来,几人彼此处出了交情,陈图便倡议吃一桌饯别宴,地点就挑在酒最香菜最好的酒楼。 荒州蛮州名称皆沿袭古称,数百上千年前,这二地都是尚未开化的蒙昧蛮荒。如今时过境迁,荒州已号称天府之地,蛮州虽还有很多地方不甚开化,但也有不少城池富庶繁华,四人目前所在的五阳城,便是蛮州有名大城,设宴之所,则为遍及九州的天临客栈。 雅间里,许观海举杯道:“陈盟主,红盟主,你们的武功,在差不多年纪的人里,实在是老朽生平仅见,行事性格,更是武林奇葩,令人由衷钦羡。今日一别,老朽尤为不舍,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此杯敬二位,愿二位能早日达成心愿,做成想做之事。” 凤含羞也道:“也欢迎二位盟主以后有空再来青州凤凰游山玩水。前次来的匆忙去的也急,也没赶上最好的时候,来年春天再去凤凰,一定要好好招待您们。” “许老英雄,凤帮主,九煞岛之灾已经过去,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还有更好的日子在后面哪!”洪辰双手捧起酒杯,“也别称我们为盟主了,我只居其位,却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来,实在汗颜惭愧。” 陈图什么也没说,举杯就喝。其他人也习惯了他行事做派,不以为意,吃喝完后,便两相散去,一方往北回返,另一方继续向南。 骑上马,陈图忽然开口:“那会儿吃饭时,许观海不是提了个‘五阳山’么?我们去那里看看如何?” 洪辰拽起踏雪的缰绳,回想起许观海言语,讲二十年前武林门派与魔教大战,在越国的最惨烈一役便是五阳城东南方向的五阳山。那一战,越国正道武林群侠与魔教教众都死伤无数,甚至有多名一流高手乃至绝顶高手身亡或失踪。五阳山上的“紫阳崖”已成为一处名胜之地,许多武林人士都曾前去凭吊为天下而牺牲的先辈。 但依陈图性子,显然不是要去抒发侠客情怀的。洪辰试探地问:“莫非,你以为那里没准儿会有什么遗落的神兵,想过去捡个漏?” 陈图说:“好奇去看看罢了。不过如你所言,万一要有什么被人丢下的神兵利器,也可顺手拿着。” 洪辰微微摇了下头——早在听说五阳山之事的时候,便曾想到驼子钟离所言,蛇剑是在蛮州得到的,蛇剑所在之地,还有很多好兵刃。但细一思量,五阳山战场在当时就不知道被多少人给搜刮了一遍,后来又不知道有几千几万人进山上崖,倘若真有遗落的兵刃,也早该被人捡走了,哪里轮得到现在的人? 陈图执意要去,洪辰也便跟着,二人策马出城,半下午时就到了五阳山下。十二月天黑得早,晚上不好上山,二人便在山脚下的小客栈休息。客栈里不少客人都是来五阳山凭吊感怀江湖侠士,有人一见洪辰和陈图背着的大箱子就认出了他们:“是陈图和红茶!”“都收好兵刃,别让他们瞧见,说不准就要被抢!”“这五阳山上早就没门派了,他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洪辰低声对陈图说:“瞧你把他们给吓的,跟见了采花贼的小姑娘一般。” 陈图一笑:“什么见了采花贼的小姑娘?我看是见了采花贼的丑老太婆还差不多,就他们身上带的兵刃,我若带去金蛇岛,非得被岛主人给扔出来不可。” “你还准备弄多少兵刃?”洪辰又问,“两个大箱子可都快要装满了,每个都两三百斤重,你骑马的时候,马都被你压得直喘大气。” “能弄到多少就弄到多少,必须表现出我的诚意。”陈图说,“老药王跟我讲,金蛇岛主人为人怪癖,行事与常人迥乎不同,我若想打动他,就得足够让他吃惊。从荒州到青州再到蛮州,我把一路上能找到的所有称得上神兵利器的兵刃全搞到手,这才算得上大手笔,这武林中任何一人见了,都一定会惊异。” 撂下一对大箱子后,陈图留在房里休息,洪辰去后院喂马。路过一楼食厅时,洪辰听到有打斗之声,便步入观看,只见一伙蓝衣一伙黄衣两伙人正动刀动剑打成一团,屋里已劈坏了许多桌椅,客栈掌柜吓得报头躲在墙角,而其他客人作壁上观,谁也不去插手。 正这时,银光一闪,一截断刃“咻”地从人群当中飞出,洪辰一探右手,食中两指顿时将断刃夹住,眉头一皱:“这些家伙下如此死手,不知所为何事。虽说少管闲事才能避免麻烦上身,但倘若任由他们破坏客栈,还影响我吃饭睡觉。”登时运起身法,冲入人群,拿起消愁断刃,十来下挥舞,便将每个人手中的兵器都给磕掉。 “青武盟红盟主,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一蓝衣青年气愤叫喊,“你七日前已经到了我们碧海派取走了‘潮生剑’,此时又要阻我碧海派复仇,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灯笔 第217章 山中道 洪辰定睛细视,慢慢思索,始回忆起蓝衣这伙人的衣着打扮,正和几日前“拜访”过的碧海派之人一模一样,再观另一边的黄衣人,竟也似是见过,不由向他们道:“这几位莫非是‘桃柳门’的朋友?” 一名黄衣中年拱手道:“在下桃柳门陶路遥,见过红茶大侠。” 洪辰又看向那位蓝衣青年,道:“你们碧海派与他们桃柳门不是一个山头世代交好的友邻么?缘何在这五阳山大打出手,还口口声声报仇?何仇之有?” 蓝衣青年说话很没好气:“红盟主,你管得也忒宽了,这里是蛮州,不是青州。我们两个门派的恩怨,没什么必要跟你解释吧?望你速速离去,少插手为妙。” 陶路遥这时道:“红大侠,你无须理会凌波这厮,他就算跟你讲,说出来的东西也会混淆黑白,狗屁不是。” 名为“凌波”的蓝衣青年又骂道:“陶老狗,你休要含血喷人!你们害了我师父,这会儿又抢先一步诬赖我,实在可恶。” “凌波,你少胡搅蛮缠!”陶路遥瞪着眼道,“分明是你们碧海派自己整出来不知道什么龌龊事,却借机栽赃给我们桃柳门,简直欺人太甚!” “哼,谁是谁非,你自己心里清楚!”凌波道,“你若不是理亏,为何带着人偷偷摸摸跑到五阳山来?” 陶路遥怒道:“好哇,你真是会耍赖撒泼,我偷偷摸摸来五阳山?还不是不想让你们这些家伙到前辈们面前……”说到这里时,陶路遥又把后面的话给生憋回去了,和桃柳门其他人道:“别理会他们了,我们连夜上山。”随后桃柳门一行人捡了兵器,离了客栈。 凌波朝着桃柳门人们的背影狠狠啐了口吐沫,然后一招手,向其他碧海派弟子道:“不能让他们抢了先,我们赶紧走!”也纷纷捡了地上兵刃,跟客栈掌柜扔下几吊钱后,便从客栈冲了出去。 原处,只留下洪辰和几个发愣的看客,以及满地狼藉的残破桌椅。 客栈掌柜虽收了碧海派的赔偿,还是一脸苦相,招呼着伙计们来收拾残局。 洪辰过去问道:“掌柜,刚刚那两伙人,似是去山上找什么前辈?这五阳山上,也有江湖帮派宗门的么?” 掌柜直摇头:“我在这儿开了十年的客栈,见过许多江湖人,但从没听说过五阳山有什么门派在。”但紧接着又道:“不过,有时候,个别人的言论,有些奇怪。就和刚刚那两拨人一样。” 洪辰好奇:“都是些什么奇怪言论?” 掌柜说:“大概就是提到什么前辈,师伯,师父之类……看他们样子,也不是来凭吊长辈,倒像是来寻人的。每年都会有这样的人,还都来自不同的势力地方。我寻思着,这五阳山虽很有名气,可说到底还是个晦气地方,谁会和人在这里约着见面呢?” 洪辰再一回想陶路遥与凌波的说辞,也愈发感觉蹊跷:碧海派与桃柳门应是发生了冲突矛盾,但为什么会到五阳山来?难道是这里有什么足以为他们主持公道的高人?是否就是陶路遥所提及的“前辈”? 回到房里,洪辰把见闻跟躺着的陈图讲了,陈图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道:“我们也连夜上山,追上他们。” “追他们做什么?” 洪辰也觉得那两拨人行为令人生疑,但正如凌波所言,他们的事情和自己无关,这江湖恩怨,还是少掺和为妙。不然一点好处都落不了,还有可能惹上一身脏污。 “看他们要找什么人!”陈图精神头十足,背上大箱子就往门外迈,“这五阳山,果然不简单。” 洪辰背上另一口箱子,跟了上去。二人在夜色下攀山而行,虽然没有火把,但借着月亮和星辰的丝丝光亮,以及内功有成,比常人要厉害的视力,还是能很快地在山林小道间穿行赶路。 前方有刚留下不久的杂乱脚印,闻上去空气中有着焦味,再往远处望,依稀可见星火微光,应该就是碧海派与桃柳门的人在那里了。洪辰与陈图紧赶慢追,眼看着离着两伙人剩下几十丈远了,可火光却忽然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怎么回事?” 陈图率先大迈步冲过去,洪辰紧随其后。二人到了火光消失之处,发现杂乱脚印至此戛然而止,再没往前延续下去。 “他们哪里去了?”陈图眯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这里没有悬崖,掉不下去,那些人更没有长翅膀,没法飞走。却就这么无影无踪了?” 洪辰没说话,而是挨个看着周围的山石,看看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一年多前在云州时,洪辰曾在逐光门废弃竹园中,进入一处地下密室。当时便是触动了假山中的某处机关,坠入密室之中,并在那里遇到了江汀与钟离,发现了风光门老掌门江波的遗骨。 碧海派和桃柳门到山上来的有十来号子人,不可能全都施展轻功踏地无痕地跑了,很有可能就是通过机关,进入了什么隐秘的地方。 洪辰弯下腰,俯下身子,离脚下山石凑得更近些,仔细观察,行至一处时,只觉焦呛味比周围更浓,再一观察,只见那块山石之上,留下了几滴焦油,应该是火把燃烧中洒落上去的。 “对了,有些机关得用真气注入才能触发。” 洪辰料想开启某处密道的机关,应该就在这块滴有焦油的山石附近,便运真气至右手掌心,挨个山石去触碰。 陈图见洪辰动作,也跟着一起尝试。二人摸索了约么半刻钟,在陈图手掌触及某块山石之时,有处地面忽然有了轻微响动,洪辰忙转头过去,却见两丈远的地上出现了一个不算窄的密道,斜着通往下方山体之中。 “就这儿了!” 洪辰面色微喜,却没贸然进入。 陈图倒急不可耐,直接就往密道中蹿,洪辰一把将他拉住:“先别下去,这底下什么都望不到,不知会有什么东西。” 上次刚下入流光门密室的时候,洪辰就险些为钟离所伤,记忆深刻。 万一这个密道一进去,又会碰上什么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呢? 灯笔 第218章 双生子 陈图点了点头:“好,那我先试试。”说完就抄起旁边一块石头,往密道里丢了过去。 密道中传来石头碰到土壁“嘭”的一道沉闷声响,陈图又走到密道斜前方,两手往腰上一拽一扯,便将腰带给解了开来。 洪辰知道陈图此前扔石头是投石问路,却不明他解腰带是要做什么,刚欲出声发问,却见陈图扭了扭腰身,就把裤子给脱下来一半,双手往下面一扶,随后“哗哗”水流直往下冲。 陈图转过头来对洪辰道:“下面真要藏着什么人,先让他们把老子的尿给喝个够,哈哈!” 洪辰刚摇头,准备说你把下面尿得这么骚,一会儿怎么走?却听密道深处遽然传来一道呼喝声:“哪里来狗东西,竟敢在五阳派的门口撒野!” 陈图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向着密道里回骂道:“日你仙人板板儿!是不是瓜娃儿?老子哪里撒过野,撒的分明是尿儿!” 洪辰闻言却细思起来:五阳派?山下客栈的老板说,五阳山上从没有什么江湖门派,但在这里藏着一个五阳派?作为一个门派,竟然藏得如此深,可真太奇怪了。以及,碧海派的凌波,桃柳门的陶路遥,又缘何要来此处? 密道里的人怒喝道:“大胆狂徒!有本身你就进来,看你侯爷削不死你!” 陈图提上裤子,系上腰带,朝着密道里面勾了勾手指:“小胆废物,有本身你就出来啊?看陈爷剁不烂你?” 洪辰听着二人对骂,倍感好笑,走到陈图身边,向着密道内喊道:“侯大侠,在下红茶,这位是我朋友陈图,我们二人路遇贵地,想叨扰拜访一下,不知大侠可愿引我们见一下贵派的前辈高人?” 那姓侯之人断然道:“你自己都知道是‘叨扰’,还来拜访什么?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洪辰听得一怔,陈图在旁哈哈大笑:“瞧你这热脸凑人冷屁股的样儿!别跟下面那只猴儿废话了,直接打杀进去,他们又能奈我们何?”话音还没落时,就从铁箱里抽出一对锋利宝刀,相互一碰,发出“咔嚓”清脆声响。 “朋友且慢。”密道里又传来另一道声音,紧接着那声音的主人又开始斥责起了姓侯之人,“侯师弟,有客来访,你岂可怠慢?掌门令你来看守这一入口,是要你送客迎友,不是让你和人吵嚷的。” 侯师弟开始辩驳:“王师兄,我们五阳派从来都不许外人进入,何况如今时期特殊……” 王师兄却不听他解释,直接向外道:“两位朋友,若无恶意,尽管下来吧。既然想拜会我派前辈,我会亲自带你们去见。” “有劳朋友了。” 洪辰与陈图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做好防备。 陈图把双刀提在了身侧,洪辰右手也摁到了左腰消愁断刃的刀柄上,一旦进入密道以后遇到埋伏,便可最快挥出武器迎敌。 洪辰在前,陈图在后,二人接连进入密道之中,走没两丈,却见原本斜着的坡势一下子缓和下来,通道里成了平地,还多了些许微弱的光芒。 那微光来自于两颗黄绿色的宝珠,各被两名男子拿在手上,在黑暗中,像是两只巨大的萤火虫,又像是凶猛野兽的一双眼眸。 “二位便是五阳派的朋友吧!在下红茶。” 洪辰将手从刀柄上松开,向着二人一拱手,同时借助宝珠微光,端详起了二人面容,随即一惊:这两个年轻男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绿光映衬着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他们肤色又极为苍白,更显诡异,平添一丝骇人氛围。 左边那人看出来了洪辰的诧异,微笑介绍道:“我与侯师弟虽是双生子,但自小被不同的师父收养,所以姓氏不同。平日里,也只以师兄弟相称。” 洪辰虽知道世上有一胞双生的兄弟或姐妹,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一对一模一样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惊讶之余,又迅速从二人身上分辨出些许不同——左边之人,也就是王师兄,他的右眼旁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但那个侯师弟就没有。 陈图走到洪辰身边,打量了二人两眼,然后冲着侯师弟道:“瓜娃儿,你不是不许老子进来吗?现在老子这不还是进来了?” 侯师弟顿生怒意,张嘴欲斥,王师兄却摁住他肩膀,道:“两位客人武功深厚,你要和他们动手,只会自讨苦吃。他们真要强闯五阳派,你我在这儿,也只是螳臂当车。” “你比他有眼光多了。”陈图对王师兄很满意,“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不是叫王俊杰?你这师弟,是不是叫‘侯不识时务’?” 王师兄低头一笑:“朋友说笑了,在下王非王,师弟名为侯非侯。” 陈图一副恍然样子,看向侯非侯,道:“你这人太辜负你师父期望了,你师父不想让你当个猴子,所以叫你侯非侯,你却整天跟个猴子一样叫叫嚷嚷,不得把你师父气得折寿哇?” “你……” 侯非侯气得身子发抖。 陈图见状一副惊奇样子:“这又不是北方,一点儿都不冷,你打什么寒颤?是不是害了什么坏病?” 侯非侯终于不堪折辱,负气转身离去。 洪辰觉得陈图说得实在太过,丝毫不给人一点儿情面,便向着王非王一拱手:“我这朋友喝多了酒,出言无状,还望王兄代我们向着侯兄解释一下。” 王非王摆手道:“侯师弟一向对五阳派之外的人有抵触,这次算给他一个教训了。二位想见宗内前辈,还请随我来。” “有劳了。” 洪辰与陈图一起跟上了王非王的脚步。 密道往深处延伸以后,变得越来越宽阔,光亮也越来越盛。两边的岩壁上,有着成百上千颗和王非王手中宝珠差不多的宝石,使得整个密道之内,都被绿光所笼罩。 路上,洪辰问王非王:“不知贵派是何时所建?在江湖上,一向未曾听说过贵派之名。先前进来的桃柳门和碧海派,又和贵派有何关系?” 王非王笑道:“朋友,一切问题,等你见了我派前辈之后,他们自会对你二人解释。” “还得走多远才能见到他们?”陈图皱起了双眉,“我们这一路上,已经走过七八个岔口了,你们的前辈都已经住在大山之内了,还需要藏那么深吗?” “马上,马上你们就能见到我派资历最深的前辈了。” 王非王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阴冷,诡异。 洪辰意识到不对劲,当即停下了脚步,手按刀柄:“等一下!你要带我们去何方?” 王非王却没回话,而是猛地跑起,向前冲到一个岔路拐角处,瞬间消失。 陈图大喝一声:“你给我停下!”提着双刀就要追去,可就在这时,从他们所在密道的前方后方,各响起了“轰隆隆”的震耳声音。 第219章 天坑秘 响声如雷,洪辰借着萤石绿光向着前方看去,只见一块几乎能塞满整个通道的球形巨石正向着自己滚来,再一转头,却见后方有块一模一样的巨石也在往这儿滚。 两块巨石前后夹击,离着撞到一起恐怕也就七八息工夫,一边的陈图反应倒快,一头就往王非王刚刚消失的岔路处扎去,但立马就又退回来了,破口大骂:“日他个仙人板板,这儿也有个球!” 洪辰心道不妙,这五阳派藏在如此隐秘之地,定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岂会轻易让外人进入?那王非王假意带着他们来此,实际却是暗用机关来害他们。 情形危急,要去找破除机关之法已来不及,洪辰朝着陈图大喝一声:“跟紧!”旋即抽出消愁断刃,直奔前方。 那大石球直径约有丈许,重量绝对超过数万斤,比陈图一年多前在逐光门密洞顶开的石板还要重了十倍,以浩荡之势滚落碾压而来,即便是江湖一流高手至此,也断无幸存之理。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之下,洪辰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断刃之上,脑海中蓦地又浮现起了草原上那个顿悟的夜晚。昆仑雪融,大河滔滔,林草丰茂,星河璀璨……藏锋之刀,天行之功,既有北海之浩瀚,又兼昆仑之挺拔,但自洪辰创出以来,还未有一次全力施展过。 或许是此前未有能让洪辰使出来的对手,又或许洪辰在一般情形下也无法用出这套自创武功中的精髓,可总之,此刻,洪辰斩出了从未斩出过的一刀。 哧! 轰隆! 消愁的半截刀锋绽放出了从未有过的光芒,随即便如宝剑切进豆腐一般没入了大石球当中,而那大石球竟和炮仗一般爆碎开来,无数翻飞的石块瞬间打在了洪辰和陈图两个人的身上。 被石块打中自然很疼,却总好过被大石球碾成肉泥。 洪辰斩碎大石球后,身子顺势冲出了两三丈远,而陈图紧跟在后,全力奔跑,竟还冲在了洪辰前面。 两个人跑到通道拐弯处,听到后面一道剧烈轰鸣声,才停步回头,只见原本从后面滚来的大石球被碎掉的那颗大石球卡在了通道之中,紧接着那颗大石球又是猛烈一晃——估计是从岔路处滚来的另一颗大石球到了这处通道里,撞在了上面。 “好险。”洪辰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那王非王看似恭敬有礼,却把我们带进了这等陷阱中,差一点就没命了。” 陈图则诧异地盯着洪辰:“平日里,可没见你武功这般厉害。”以往去各门各派“要”兵器时,洪辰虽也有所表现,可也仅仅是比其余高手强出一筹半筹的样子,而刚刚这一刀,不知天下又有几人能斩出。 “还好。”洪辰不欲解释,将话题一转,“后面的路已经堵住,看来我们只能往前了。这地下通道宛如迷宫,每走一段就有岔口,不知怎样才能走出。” 陈图说:“我们低着头走就好了。” 洪辰愣了下:“低着头?” “是啊,低头看脚下。”陈图说,“这里不是石地,是泥土地,五阳派的人,也得来回走动出个门吧?这地下潮湿,只要一段时间不走,土壤就会松动。看看哪里的地面更瓷实,哪里就是常有人走的地方,沿着一直走,估计就能到王非王侯非侯那些人所在之处了。” 洪辰收刃入鞘,朝他竖起拇指:“不愧陈兄,就依你说的走。” 二人低头查看地面,每遇分岔路口,就看看哪里的地面潮湿松动,哪里的干燥瓷实,再择路而行,一连走过了十多个岔路,他们面前的世界,突兀地就霍然开朗起来。 不再置身于潮湿阴暗的地下,而是一片密林交错的露天地界儿,抬头往上望去,透过树木间隙,甚至能望到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 陈图一拍手:“啊,我知道了,这是五阳山中间那个天坑!” 洪辰也了然:“原来我们穿过了半个山体,到了五阳山最里面!” 在前往五阳山时,二人就从路人口中打听到,五阳山和寻常崇山峻岭不同,在山顶正中央便出现了断崖紫阳崖,而紫阳崖下方为一处天然大坑,其中草木茂盛,还有鸟类栖居,然而坑壁陡峭近乎垂直,几乎没有什么人下入坑中,偶有人从紫阳崖上缒绳而下,却都再也没上来过,久而久之,就被视为一处绝地,也没人来探险了。 “五阳派定然藏在里面的林子里。”陈图从铁箱里取出来一对戒刀,攥在手中,恶狠狠道,“两个瓜娃子差点害死咱们,直接打杀进去,让他们拿派里最好的神兵利器作赔!就他们这阴险人品,估计以前死在五阳山上那些高手们的兵器,全都被他们给捡啦!” 洪辰也是好奇,这五阳派既然藏身在五阳山天坑这样的险地,按理说也该是和北海昆仑宗一样的隐世门派,可桃柳门与碧海派要解决恩怨却来了五阳派,不知为何。五阳派是否又和二十多年前的正邪大战有某种关系?一切等见了五阳派的人,自然就会见分晓。 二人拔腿往林中走去,一路上小心翼翼,提防五阳派在其间设下埋伏。但似乎五阳派自信无人可至,洪辰陈图一路倒也毫无阻碍,直接就穿过了密林,走到一片低矮房屋之间。 至少有二十几个简陋的木头房坐落于此,或许在林间其他地方还有更多,在洪辰目之所及的地方,每一个房顶上还生长着树木,哪怕是站在紫阳崖上往这里看,也绝不会看出天坑里竟有人建屋造房居住于此。 从一间比较大的木房里,却传来喧哗嘈杂之声,洪辰能听出来,里面喊声最大的便是碧海派的凌波,便走到屋外,叩响房门:“敢问桃柳门的陶大侠,碧海派的凌少侠,是不是在屋里?” 木房里喧哗之声顿止,紧接着是一道含怒之声:“瞧你们做的好事,竟然让外人跟了进来!”随后又是一道诧异声音:“不对啊,我明明和侯师弟发动了机关,他们应该被石球压死了才对!” “果然是这些恶贼要害咱们,杀啊!” 陈图奔至屋前,一脚踹开木门,提着双刀冲了进去。 第220章 难分说 洪辰冲进木房的时间只比陈图晚了两息,但一进去就看到陈图双刀脱手,被人拉臂摁肩地擒拿住,压在地上。 制住陈图那人是个头发半黑半白的瘦削中年汉子,洪辰一见便不自觉地将刀握紧,已将其当成大敌——不仅是因为其轻松制住了足以匹敌江湖一流高手的陈图,更是从他一呼一吸间就察觉到了他与一般江湖高手间的差异。 洪辰曾从季茶处学过,如何从各方面来判断一个人的武功,例如臂围粗大者一般膂力出色,行步趋走踵不接地者大抵轻功过人,指节突兀者必擅点穴功夫,虎口有茧者多习练刀剑兵刃……不过这些是由外及外的判断,并不能瞧出一个人内功究竟如何。 在接触过形形色色的高手后,洪辰逐渐养出了一种直觉——一个人是高手,其面相,神色,步履,呼吸等方面,必有不同之处,这些并无具体的判断标准,靠印象感觉。真要说这些高手有多异于常人,也谈不上来,但一见面的感觉,就是与众不同。 剑狂罗轻寒,刀帝刘世良,矮个子路仁,北海昆仑宗盖木欧瓦两长老……都属于能带给洪辰异常感的高手行列,眼前这名黑白头发汉子,亦是如此。 一人——王非王或者是侯非侯——对着刚进来的洪辰举剑便刺,后面的陶路遥见状不由高喝:“小心!” 但陶路遥喊话的时间毕竟还是太长了,那个“心”字还没出口时,洪辰便提刀轻轻一磕打掉了那人手中的长剑,并捎带着看清了他右眼旁边那颗米粒般的黑痣。 王非王刚败,侯非侯又挥剑斩来,半息后又是一柄长剑被磕飞,直往一名碧海派弟子脑门射去。木房里人多拥挤,那碧海派弟子躲闪不开,旁边的凌波掣剑来挡也已不及,忽有“咔当”一声响动,长剑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弹偏出去,插到了木墙上。 “年轻人,不告而访,很不礼貌。” 一名头发花白的胖老汉自人群中站起,瞬间跃至洪辰面前,一抬足尖,将王非王被打落的剑挑至手中。 洪辰从这胖老汉身上察觉到了和黑白头发中年汉子相似的感觉,再兼方才听到打偏长剑之物射出的声音正是自他刚刚所在的位置而起,便知这也是一名天下少有的顶尖高手,并不欲与之动武纠缠,道:“晚辈红茶,无意叨扰,只是担忧桃柳门与碧海派道友再起冲突,才一路跟来,还望贵派放了晚辈的朋友。” 侯非侯从木墙上拔出了自己的剑,嚷道:“师叔,你让一下,我来对付他——刚刚是我出剑太匆忙,没拿稳,这次绝不会失误!” 黑白头发的汉子开口便是猛喝:“剑都拿不稳,还敢丢人现眼?滚下去!” “师父,我……” 侯非侯回头看了一眼黑白头发汉子,原本还想辩解两句,但眼见师父眼神满含凶煞,便咽了口吐沫,讪讪退下。 陶路遥这时起身道:“王前辈,这两位是青州武林前一阵拥立出的盟主……在江湖上有些名望的,与其和他们大动干戈,不如礼宾相待。” 黑白头发汉子顿时笑道:“青州武林如今竟如此没落,让两个娃娃来当盟主。”摁着陈图的劲道却一点没减:“小盟主,真有本事,你就挣出来。” 陈图笑得比他还大声:“哈哈,你怕是不知道我那位兄弟有多厉害,他一出刀,保管你这老废物吓得屁滚尿流……”黑白头发汉子压得更用力了一些,痛得陈图一阵龇牙咧嘴,不再说话了。 胖老汉仔细打量了几眼洪辰,的确感觉到丝异样,但看其年纪,甚至连十七八都不见得有,也未太在意:“这里不是你们随便来随便走的地方,先绑起来罢!”语落,便有几人抄起绳索,分别向着洪辰和陈图走去。 “那便得罪了。” 洪辰自不肯束手就擒,先往黑白头发汉子处冲去,先救下陈图再说。 胖老汉横剑相拦,洪辰挥刀一格,那并未被灌注内力的精钢长剑直接崩成两截,黑白头发汉子登即喝道:“师兄,这小子内力只恐也到了第六重,别大意!”胖老汉再无一丝轻视之意,面色冷肃,握着断剑,再来截洪辰去路。 砰咔! 砰咔咔咔! 短促时间内,两人的刀剑,便已碰撞数个来回。 两名天下已算是威胁,才只几个回合,便有数人的衣袍皮肤被割破,响起一阵“哎呦”痛呼。 王非王,侯非侯等五阳派门人个个瞠目结舌,他们皆知胖老汉与黑白头发汉子放到天下武林皆会是尖顶尖的人物,却没想到外面来了这么个年轻人就能与他们抗衡了。倒是碧海派及桃柳门的人显得很淡定——他们早就见识过了洪辰与陈图的功夫,更知道这俩人从荒州青州一路抢掠到蛮州,三州武林莫能挡之,要是没这本事,才不正常。 又是三五个回合,胖老汉只觉这年轻人不仅内功之深厚匪夷所思,刀法也玄乎的紧,心下更生惊疑。难道五阳派隐藏避世二十余载,终究躲不过迎来外敌的命运? 就在这分神思量的刹那,胖老汉手中那半截精钢长剑略微少了一丝内力护持,便无法在消愁断刃下支撑,“霍”地一下又断碎成数截,唰唰唰地飞射到木墙上。 眼见武功在派内首屈一指的胖老汉竟吃了大亏,黑白头发汉子迅速把陈图扔给了旁边另一人物控制,自己一弓腰,一翻身,便攥起了陈图那会儿掉落的双刀,与洪辰战在一起。 其余人中,亦有几名内力浑厚,武功精深者掣出兵刃朝着洪辰袭来,为黑白头发汉子掩护作援,狭小的木房猝然被不知道多少道刀光和剑光给充斥盈满。 洪辰自神仙山庄崖边一战以来,又一次受到顶尖高手与一流高手们的夹攻,甚至由于地形所限,情形比当时还更凶险。可洪辰也与那时有了极大的不同,一年多来,海阔山高,人随天行,刀刃藏锋,此刻一声轻喝,一记挥斩,自漆黑刀身上绽放的雪亮刀光,照得木屋中恍若白昼。 第221章 归隐者 这一次洪辰面临的对手武功之高,堪比那日神仙山庄讨伐于他的群雄,不仅黑白头发汉子与胖老汉皆是直比刀帝剑狂的顶尖高手,木屋其余人中更有多位一流高手,众人一并催动功力出手之时,震得整个木房都猎猎作响。 及至洪辰还手那一刀,伴随“嚯啦”一道响声,木房如同残花在疾风中被扯得粉身碎骨一般,让四散迸射出的刀风剑气给切割成了几百上千个碎片。木房中的人——其实这时已经没有木房了——大多皮肉带伤,痛得龇牙咧嘴。连那些高手,也皆髻散发乱,衣缺袍损,一副狼狈之相。 洪辰吐出一口浊气,归刀腰间,一拱手道:“得罪。”随后走往陈图身前。 之前控制住陈图那人顿时背出冷汗,弃了陈图,连连倒退。 陈图得返自由,撑地坐起,骂咧咧道:“一群脑袋瓜兮兮的玩意儿,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住老子,现在连房子都烂了,你们是不是安逸了?”同时余光一瞥洪辰,心中暗想,早知红茶武功高,却没想到高到如此离谱,先前能劈碎那球形巨石也就罢了,可这群五阳派的高手当中,及得上寒鹃谷杜律衡江河帮邓晶辉之流的便有好几个,两个为首的老汉更是深不可测,竟被红茶一人尽败! 但陈图还是不信红茶会是什么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只道那藏天门绝对是世上极为厉害隐秘的门派,才能把红茶教成如此人物。 黑白头发汉子听到陈图言语刚要开口怒斥,却觉内力翻涌,刚一张嘴就一连咳嗽了好几声,说不出话来。洪辰还手那一刀的攻势,黑白头发汉子离得最近,自然首当其冲,此时他察觉出经络中真气微有逆乱,立即盘腿坐地,调息起来。 胖老汉死死盯着陈图插回腰间的断刃,忽地双目一瞪,语气惊讶:“这是消愁?” 洪辰点了点头。 “原来是云雾山的朋友。”胖老汉的神色与语气一下子缓和了许多,“一直以为宗老哥生死茫茫……” 洪辰打断道:“你是说宗星河?我不认得他。只是捡了这把刀而已。” 上次在北海昆仑宗,洪辰就因消愁的缘故,被北海昆仑宗刀宗一脉的长老们错认为与宗星河有关,后来消愁被白独狼以覆水斩断,样貌已与原先大为相异,此后洪辰行走江湖,再无人能认出消愁,没想到今日会在五阳山上被人认出来。 周围许多人闻言愕然。宗星河,二十多年前江湖最为响亮的名字之一,云雾山刀帝,被认为是武林用刀第一人,长刀所向,天下无敌。他的刀怎会遗失,又怎会被这少年捡到,这少年武功又为何如此之高——只怕宗星河亲临,也不一定能及他吧! “师兄,你认错了吧?”黑白头发汉子这时调息已毕,开口道,“消愁起码比这把刀要长一尺。” “它被斩断过。” 陈图又道。 “你胡说!”黑白头发汉子大声一喝,紧接着又真气逆乱,一连咳嗽数声,却忍着咳说道,“这天下,何人能斩得断消愁!” 周围听说过消愁名字的人纷纷点头——消愁乃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利器,倘若排一个天下兵器谱,必会位列前十,何况兵器的坚韧度受到使用者的功力影响,无论是宗星河还是这红茶拿着消愁,都不可能被人斩断吧? 洪辰摇头:“这天下,没有不会输的高手,也没有斩不断的兵器。” 刨去由天铁打造的覆水不谈,洪辰每每想起刺杀虞国天子之夜,那带着赵家天子乘风而去的黑衣人,都觉得那是一座自己无法翻越的高山——那等的高手,斩不断消愁吗?自然是能的。 黑白头发汉子张了张嘴,这次没有咳嗽,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胖老汉又开口道:“红茶盟主,你是有本事的人,先前是老朽和师弟失礼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语落,胖老汉微微躬身,向着另一个木房伸出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于是一干人等离开了这破碎的木房,到了胖老汉所指的地方去。新的木房没法盛下所有人,于是桃柳门和碧海派的大部分弟子们又被遣至其他木房,除了洪辰与陈图外,剩下的便是五阳派的人,以及陶路遥和凌波。 “先自我介绍一下,老朽‘王侯’,这位是师弟‘侯王’。” 胖老汉正襟危坐道。 “哦,红茶见过王前辈,侯前辈。” 洪辰拱手行礼。 那碧海派的凌波见洪辰神色没什么变化,皱眉道:“红茶盟主,你没听过王前辈和侯前辈的大名?” “的确没听过。”洪辰点了下头,“不然我肯定要说句‘久仰久仰’。” 众人又是一噎——唯有陈图插话道:“莫非你们这俩老头儿就是二十多年前青州武林鼎鼎有名的‘王侯双侠’?不是早就已经死于武林与皇天教一战了吗?” 王侯摇了摇头,说:“虽然武林都传言,当年灭魔之战,天下高手死伤十之八九。其实也不尽然,魔教教众武功虽高,但人数毕竟少,那些十六宫的宫主副宫主们,也不过是一流高手罢了,整个魔教的高手加起来,未必及得上一州的正道高手数目。昔日九州同灭魔,牺牲的确惨重,但消弭无踪之人未必是死了,许多人厌倦了武林争斗,乘机假死归隐,我与师弟便是其中之二——不仅如此,整个五阳派,大多人都是当年的归隐者。” 王侯一指人群中一个长须老者:“例如,这位是当年桃柳门的掌门,朱丕朱大侠。”接着又一指一个秃顶老叟:“这位是当年碧海派的掌门,陈剑天陈大侠。此外还有许多大侠,我们一起隐居在五阳山,二十年来,收徒授艺,极少过问世事,只想在这山里了却残生。” 陈图一拍手,道:“哦,我知道桃柳门和碧海派的瓜娃子们到五阳山是干什么来了——敢情是各自门派群龙无首,想请已经归隐的老前辈回去主持大局!” 第222章 双子谋 那长须老者朱丕抚了一下白花花的胡须,说道:“我等早已厌倦武林争斗,就算这些不成器的门人来寻,也不打算再出山了。只不过我等也适才从他们口中听闻,最近这江湖又有波澜,恐有大事发生,才没把他们立刻逐出去。” 另外那名秃顶老叟陈剑天则语气不善道:“你个老朱,分明就是想出山去护犊子,拉偏架了吧?我们碧海派这次可是受害者,我都没有一点点表示要出山的意思,啧,可你要真想去横插一杠的话,我奉陪到底!” 朱丕吹胡子瞪眼起来:“你怎能含血喷人……我哪里说过要出山?”紧接着面色忽又平和下来,嘴角一撇,发出一声冷笑:“呵,我明白了,你污蔑我,是找个由头,自己想出山吧!” “老不死的,你竟敢侮辱陈祖师,找死!” 碧海派的凌波仗剑而起,而桃柳门的陶路遥也掣刀而出,向他迎去:“你敢对我门朱祖不敬?” 嘭咔! 两股指芒劲气从王侯右手弹出,把凌波的剑和陶路遥的刀都打掉了。 “年轻人,这里可轮不到你们来耍剑弄刀。”王侯说着话,眼睛瞟了朱丕和陈剑天各一眼,语气颇为不满,“你们两个也是老大年纪的人了,如此沉不住气?” 侯王也不屑地“哼”了声,伸手捋了一下自己黑白相间的头发。 朱丕和陈剑天都不作声,凌波与陶路遥各自捡起兵刃,讪讪退到角落。 王侯接着同洪辰道:“其实我们虽隐居在五阳山,却也并未与外面断绝来往,正如今日的碧海派和桃柳门一样,不时都会有各家的门人弟子,好友熟人之类,前来寻访。有时会接待,有时会避而不见。但归根结底,我们隐居的目的还是不想再参与到江湖争斗当中,免得空有一身武功,却沦为别人利用的棋子。” 洪辰心有微触,不禁感慨:“是啊,一个人武功再厉害,很多时候也身不由己。相比之下,还是这山中生活最无忧无虑。” 陈图直摇头:“武功那么高了,还变成别人的棋子,说明脑子不够用。” 全屋的人都齐刷刷地盯向陈图,有几个已经怒目圆睁,朱丕的胡子又被吹起,陈剑天秃脑袋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王侯却一笑:“这位小友说的话不是很好听,却是实话。当年所谓的灭魔大战,就已把我们害惨了。” “这灭魔大战,还有什么隐情么?” 洪辰忙问道。 自与季茶相遇以来,洪辰听过数人提起过那场影响整个武林乃至整个天下的大战,虽然立场不同之人说辞也不同,但矛盾总归是明确的——皇天教想除去天下的朝廷官府乃至武林门派,所以受到朝廷官府与天下武林的联合绞杀。 “什么隐情?我也不知道。”王侯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洞起来,语气也愈渐苍凉,“但那日五阳山大战后,我望着那满地尸体扑倒,听着枯树上乌鸦啼叫,忽然感觉自己的背后有人在笑,我转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看到。我想,皇天教的人都死了,武林上的高手们也死了个大半,在笑的,只怕是虞凉越三国的皇帝群臣罢。” 洪辰初听时也觉得有股悲凉,但很快又皱起了眉:“你看不惯他们,杀了他们便是,一群人缩在这山沟里,算什么本事?” “可笑。” 沉默半晌的侯王在一边张了张嘴,崩出两个字。 “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杀谁都一样。”王侯摇头道,“杀了皇帝怎样?杀了所有的官又怎样?没了朝廷,这天下百姓很快将无人管理,你抢我我抢他,你杀我我杀他,武林高手会武功,丝毫不会治天下。” 洪辰想了想,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 “红茶盟主,你这一身内功刀法纵横捭阖,似群山万壑,又似大海无量,大致猜得出你的师承。如此人才,几乎是老朽生平仅见,万万不要入了歧途。”王侯正色道,“一年前,魔教复辟再起,今年,又有九煞岛重现为祸,天下又要陷入动荡当中,你若有志匡扶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无不可,但万万不要与朝廷沾边,无论是与他们为敌还是与他们为友,都是祸患。” “嗯,你说得对。” 洪辰道,同时心中想,这胖老头儿真能看得出自己师承?应该看不出来吧,毕竟老师教自己的东西,可和群山万壑,大海无量没什么关系。只怕这胖老头儿把自己当成从北海昆仑宗下来的人了。 但洪辰又懒得去说明,也就任由他接着误会下去。 “时候不早了,师兄,送客罢。”侯王这时忍不住道,“这两人终究来路不明,尽快让他们出去罢!” “哦?你让我们走,我们就走啊?”陈图开口讥讽道,“我偏不走,有本事你把我还有我红茶兄弟给打出去啊?”他瞧得出红茶一人就可力敌这王侯双侠,自是有恃无恐,而且在得知这里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武林高手后,更是打起了他们兵刃的主意,哪肯轻易从五阳派离开。 “来者是客,留这二位两日也无妨。”王侯摆了下手,“王非王,侯非侯,你们两个带他们去谷边木屋住下。” “多谢。” 洪辰起身拱手,正好自己也有意在这隐世之地多呆呆——这里有一种和桃源较为类似的感觉,但又及不上桃源让人亲切。 陈图打了个呵欠:“也好也好,明天再来和这些人谈事儿,先去睡了罢。” 二人跟着王非王与侯非侯这对双生子去谷边木屋住下,一路上陈图自是少不了借机挖苦二人的武功,以报那会儿受到的巨石惊吓之仇。侯非侯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几欲发作,王非王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冷静。 等到他们送洪辰和陈图住下后,返程途中,王非王才说:“对付这俩小子,不急于当面硬碰,等他们一会儿彻底睡着,才算有他们好看的。” “你的意思是……” 侯非侯觑眯起了眼睛。 他们两人虽是孪生兄弟,但自幼性格便有不同,侯非侯骄躁似火,王非王阴沉如冰,两人若一起行动,王非王才是拿主意的那个。 第223章 又逢凶 洪辰与陈图在小屋里置好铁箱,摆好兵刃,又把那对双生兄弟给他们找出的两团旧被褥给铺好,准备歇息睡下,却听叩门声起。洪辰过去开了门,却见那双生兄弟又回来了,中间还有个炭火炉,两人各拎着一个提手,炉里火炭通红,热意袭人。 王非王行了个单掌礼,说:“山中夜里湿冷,这久不居人的木屋湿气尤甚,睡下容易风寒侵体,患疾罹病,我们特为两位少侠准备了取暖炭炉,以除湿驱寒。” “多谢二位。” 洪辰欲自取炭炉,二人却抬腿迈脚要进屋。洪辰伸手拦住道:“我自己放就好了。”王非王又说:“您是远来贵客,这等杂事还是让我们兄弟来吧。”说完就和侯非侯侧着身从洪辰挤进屋,将炭炉放到正中央。 陈图在一旁冷笑道:“你二人能安什么好心?不是想溅出火花燃了木屋烧死我们,就是要用炭烟熏杀我们嘞。” 侯非侯闻言梗起脖子:“真是不识好人心!这炭炉你想烤,我还不给了呢!”提起炭炉就要走。 王非王见状劈手夺下炭炉,放归原处,又道:“陈少侠说笑了,这炭火不溅火星,这屋子也牖透窗通,起不了火灾,生不了炭毒。” 陈图哼道:“那就是放了迷香,想迷倒我们,再来谋财害命。” “哪敢哪敢。”王非王说,“别提真有行径,我们哪怕只起了那等想法,两位师父便饶不了我们哩。他们以往都是江湖上的豪杰,虽退隐已久,仍极重名节,断不容门人弟子行龌龊之事。先前甬道里袭人的石球,乃我派防范外敌的机关,那时我们误会二位心有叵测,才提防过度,万望二位海涵,不计前隙。” 洪辰听得他语气诚恳,向着陈图道:“这两位一片歉意,已表诚心,你再难为不休,倒显得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陈图道:“若非我前世攒了福报,今日吉人天相,已在甬道被石球滚成肉饼了,吓得我现在心肝还颤嘞。他俩小子才拿个炭炉赔礼道歉,哪里够?不过我大人大量,是不再与这等小人继续见识了。”又摆着手,去赶那双生子:“莫在我眼前晃悠,见了你们心烦。” 王非王与侯非侯出了屋,走出十来丈后,回头见屋门关上,才把脑袋凑在一起,相对着窃笑不已。 “那夯货自作聪明,总想着我们要拿阴险狠毒的法子去害他,却不曾料,要中了我们智计。”王非王忍着笑,道,“真想看看他们二人晚上被臭气熏醒的样子。” “等他们被熏醒时,恐怕人已被熏得浑身粪味儿,不洗个几遍澡散不去啦!” 侯非侯浮想起到时候陈图吃瘪样子,不由手舞足蹈,一副大仇得报之态。 原来王非王与侯非侯遭了一对师父训斥,又被陈图嘲讽,心中不忿之火自是熊熊,但他们自知实力不足,远非二人对手,方才王非王便想了个甚孬主意,给那两人送上炭炉,炉内上面是火炭,下面却埋着干里裹湿的人粪,这会儿闻不到味道,等夜深,火烧至下面时,臭气便可熏天,直让一旁熟睡的二人浑身臭气,大丢颜面。 如此一来,他们做的既没下什么害人性命的阴毒狠招,却又能报得被贬损之仇,心里着实痛快。 房里,洪辰闻了闻炭炉的味道,嗅到些微臭,只以为是炭放久了的陈味儿,并未放在心上,确认没搁什么让人嗜睡的迷香之类,便与陈图各钻了被窝,阖眼入眠。 夜已极深,山内人全都极为困乏,遂商议碧海派与桃柳门之事明日再提,大家各寻了屋去睡,不消片刻,这片木屋就鼾声四起,几乎全部人都睡熟入梦。 唯有洪辰那屋,随着炭火徐燃,下面的人粪受热散臭,很快就熏得整屋尽是臭烟,洪辰先被熏醒,还以为有人下了猛毒,运功屏息,并猛陈图,唤道:“快醒,快醒!” 陈图迷糊起来,张口呼吸间,被臭烟一呛,打了一个大大喷嚏,遽然惊醒,叫道:“谁在烧屎?”随即屏住呼吸,跟着洪辰一起抄了兵刃,跑出屋外。 二人刚到外面,陈图方开口说:“两个缺了大德的小杂种,竟烧屎给爷闻!”洪辰便听见另一方向有些异动,转头望去,却见几个黑影从一木屋内飞蹿而出,动作极快,一下子消失在夜色当中。 陈图顺着洪辰目光方向,也看见了那些黑影,叫道:“这里还有贼?”洪辰说:“先去看看!”二人便快疾奔至那木屋处,只见屋门大开,陈图站在门口喊:“里面可有人?”洪辰嗅到些血腥气味儿,赶忙走进,黑暗中看不太真切,只能依稀瞅到地上躺着好几人,一动不动地,血腥气便从他们身上传出。 “杀人了!” 洪辰意识到方才那逃走的几个黑影,应当就是杀人真凶,回身就要去追人。 这时忽有几个木门打开,原来是几个临近的木屋中的高手,轻眠中听到外面有喊声,被惊醒,起身查探情况,却正看见洪辰与陈图持着刀兵,站在那门口,一个个便高呼:“贼人休走!” 一人喊,两人喊,很快一大片喊声中,一大群人到了木屋外,将洪辰和陈图围住。 王侯与侯王二人分开人群,从后面走到最前。王侯问:“什么事?”一人道:“我睡的正迷糊时候,听到外面有响动,出门查看,却见这二人拿着凶器从陈剑天房里走出,我当即喊醒周围人,把他们给包围,不让他们逃走。” “陈贤弟情况如何?”朱丕急切问道,“怎么不见他?” 凌波从人群里跳出,咬牙切齿:“祖师一定遭了他们两个的毒手!” 陈图喝道:“少血口喷人!凶手另有其人!我们是最先发现情况来追凶的,却被你们这群家伙给挡住,才失了缉拿真凶的大好机会。” 王侯举着个火把,从陈图和洪辰身边走过,进了屋,几息之后,返身出来,脸色比先前晦暗了数分:“陈贤弟以及三名初来的碧海派少侠确已遇害,屋内没什么抵抗痕迹,应当是在睡梦中或者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杀死了。” 第224章 九煞疑 气氛顿时肃杀起来,一个个人都捏紧了手中刀兵,向着陈图与洪辰怒目而视。五阳派众人退隐江湖已有二十一个春秋,。 朱丕抽出长剑,剑身呲吟长啸,剑锋直指洪辰:“你为什么要害了陈兄?” 洪辰摇头:“非我害他,那会儿我赶来时,只见四五黑影从房里蹿出,进了房内,看到他们尸体,等再出来时,就遇见了你们。” 侯王走上前,向着王侯问:“杀死他们的兵器是什么?” 王侯深吸口气,慢慢道:“刀。每个人身上都只有一道伤口,上宽下窄,尽是切进去的刀伤,而非刺进去的剑伤。” 侯王点了下头,道:“陈贤弟武功虽不及我与你,却亦是江湖里一流的高手,即便无所提防,能一刀杀了他的人,真没几个。”接着又看向洪辰:“红茶,放下你的刀,与我们讲个清楚罢。” 陈图朝洪辰刀上瞥了一眼,当即道:“杀人必落血,这刀上丝血不沾,岂是杀人凶器?” 侯王说:“这并不能作为洗脱嫌疑的证据。只要内功足够精深,便能在兵器之外缠绕一层罡气,兵器斩入人的身体后,这层罡气自可将血肉与刃锋隔绝。红茶的内功火候,绝不低于我,必已迈入了第六重‘遁天’,欲要兵不血刃,并非难事。” 朱丕在一旁道:“还有一处疑点——你们的屋子离此并不近,若非你们杀人,何以我们都没听到你们所说那‘四五人’的响动,而是一来就看到了你们?” 洪辰说:“我们也没听到响动,只是走出房门时,恰看到了那几道人影。” 朱丕挺剑逼近,追问:“那你们大晚上为何不在屋中睡觉,出来走动?” “问这俩家伙!” 陈图没好气道,伸手指向王非王与侯非侯。 侯王皱起眉:“有他们两个什么事?” “我正在睡梦中,却被一种极臭的味道熏醒。”洪辰说,“我以为炭炉里被人下了毒,就拉着陈兄一起出来了。” “炭炉?” 侯王转头向后,盯向自己的弟子。 侯非侯当即一个激灵,随即发颤着上前:“师父,是这样的,这二人来了五阳派,仗着有点武功在身,好不跋扈,着实气人。我便从茅坑刨了大粪放进炭炉,再用木炭埋上,假意送给他们取暖,实际想着在夜里熏熏他们,好出口恶气。” 王非王出列说:“这件事我是主谋,师弟只是从属。” “如此说来,可能确是巧合。”王侯说,“我也觉得,红茶少侠,没什么杀人动机。” 朱丕说:“虽然师侄们做了腌臜事,但并不能洗脱二人嫌疑,杀人动机他们是有的。这二人在荒青蛮三州抢劫各门派的神兵利器,说不准一听咱们五阳派是退隐下来的高手,就瞄上了大家手中的兵刃。” “说到这,我也好奇。”侯王问道,“红茶,陈图,你们二人为何要四处劫掠兵器?” 凌波插话道:“江湖上久有流言,他二人与魔教相关。但先前在天云二州为祸无数的魔教教主与他那阴阳人护法,已在北方虞国为刘世良罗轻寒等前辈联手诛杀,此后魔教再无半点风声,又兼九煞岛祸乱青州,青州众人知这红茶武功高,想借他们之力对付九煞岛,就请他们当了正副盟主。九煞岛见青州群侠联合起来,也忌惮了,再度销声匿迹。他们二人就南下来了蛮州,一路上把我们碧海派,桃柳门,都给抢劫过。” 洪辰看向陈图,陈图并未如他所想象一样说出平日的无赖言语来胡搅蛮缠,而是道:“我是想用大量的神兵利器去讨好南海金蛇岛的主人,但我并无为财害人心思。你们尽可以去出山去打听,我与红兄在三州之地打劫的门派里,连受伤的人都少,更别提出人命了。盗亦有道,我们只谋兵刃不害命。” “金蛇岛?那又是什么地方。” 侯王问。 陈图回答:“我只知是南海上一个神秘的海岛,它的主人最近在大量收集神兵利器,我要用这些神兵,去和他换一样药材。” 洪辰这还是第一次听陈图向着其他人说出其抢掠兵刃的真正理由,随即便见陈图看向自己。两人四目相对,陈图一笑:“这位红兄,则是我在荒州碰见,见他武功甚高,便花了三千两银子雇他来当帮手。” 洪辰霎时了然,陈图这是怕别人再来疑心自己身份,一旦和皇天教扯上关系,可就麻烦不断了。 刚刚几人对质时,王侯又回屋转了一圈,这时出来道:“我仔细看了一下陈贤弟几人的伤口,应当不是红少侠所为。红少侠刀长力大,若要快速杀人,当以斜斩横劈,断了他们头颅最快,但屋内人的伤口,尽是在躯干上的竖斩斜扎,说明是陈贤弟等人是被多人同时袭击而丧命的,而且其中陈贤弟的伤口是透体刀伤,背后的创口很宽,前胸的创口较窄,杀他的应是柄短刀。” “短刀。”洪辰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交手过的对手,禁不住脱口而出,“难道是九煞岛?” 王侯见状忙问:“这又和九煞岛有何关联?” “九煞岛有一名高手,左手用长剑,右手使短刀。”洪辰回忆起自己与那人短暂交手的情形,以及黎雪鬓的叙述,道,“他的剑法极为厉害,曾以一招‘落塞鸿’杀了云墨派的于塞鸿大侠,刀法也不弱,能一刀斩碎我劈向他的刀气。以其武功,虽不至绝顶高手,在一流高手中,绝对算极厉害的人物了。” 陶路遥这时说:“可九煞岛又有什么袭击五阳派的理由?我听闻,九煞岛之前在青州杀人,杀的都是接过他们血信而未去九煞岛作客的宗派。” “血信不过是他们随便找的借口罢了。”洪辰说,“当初我们遍寻云梦泽,也没找到九煞岛,所谓血信,更像是九煞岛之人搅乱人心,让青州武林人人自危的手段。” 朱丕说:“但九煞岛又怎么找到的五阳山?” 陈图轻笑:“呵,连我们无意中都能跟着碧海派和桃柳门的人找过来,九煞岛那种有心人就更简单了吧。” “没想到,躲到这五阳山里,却还要牵扯江湖干戈中,招致杀身之祸。唉。”王侯悠悠一叹,“也许当年各位就要和外面彻底斩断联系,连自家的门人,也不留一点口风。” 洪辰此时却心中泛起其他想法:难道,九煞岛的人从青州便一直在跟踪自己,这次是随着自己一起找到五阳山来的? 第225章 南下路 进五阳派的方式无非两种,一就是走山中密道,二则是从山顶崖上缒下来。于是侯王和朱丕等几名武功高的,带着五阳派及桃柳门好手,分成几路,去追踪凶手痕迹。余下人也不休息,打起精神,拿火把将周边照得透亮,提防凶手再袭。 遇害的是碧海派旧日掌门及当今弟子,故而凌波等碧海派一众就未去追凶,而是留下来为死者们更衣入殓。五阳派年事高者众,不定哪天就有人去了,山内常备着一两口棺,陈剑天自是很快便入棺停灵,但余下三人只得暂以草席覆尸。 陈图喊洪辰回屋,提起箱子,说:“此地是非多,敌人当前,估计这些人也不给我们兵刃,咱们走罢,早日往西南,往三水城赶路。” 洪辰其实想着要在五阳派多留段时候,帮他们渡了这场危机,不过听到陈图之语,起了其他疑惑,问:“为何不走东南方向?只消几十里,到那边港口入了海江,便可从水路直抵南海了。” 陈图放下箱子,打开箱盖,从中拿出一轴地图,在桌上铺开,伸手指在上面比划:“我们若往东南上了海江,顺流航行百里可至内陆海域,三百里便离了陆地,彻入南海。可海上航行不比江河,要在海上长久赶路,就需要配了桨夫舵手的大帆船,花费大,赶路慢。立春以后,海上渐起风浪,行船危险,要么回港,要么抛锚,赶上运气不好,可能数月都到达不了金蛇岛,更别提在茫茫大海上找你要去的檀杭岛了。” 洪辰叹了口气:“唉,是啊,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檀杭岛所在。” “所以我们就尽可能去走陆路。”陈图接着在地图上指点,“三水城在五阳城西,自三水城往南,百里至碧江城,再百里至香山城,再百里即达临海港口妈港。自妈港入海,我们只消买一艘带帆木艇,便可入海,航向金蛇岛。在港口时,也尽可向往来人等,打听檀杭岛位置。” “说得好。”洪辰拍手点头,“但我们不该现在走。” “怎么,还想着留下来,与他们联手对付九煞岛?”陈图摇了摇头,“我们又不是没和九煞岛打过交道,他们就和泥鳅一样,滑不拉几,又惯在暗处施展诡计。想抓他们,千难万难,稍有松懈,即遭偷袭。” 见洪辰开口欲反驳,陈图又抢着道:“在青州,我们耽误不少时候,那是为了凑到更多兵刃。这五阳派对我们也无任何恩情,只用大粪熏过我们,今日咱们不趁人之危,去强取他们武器,已是心善。九煞岛想害他们,又和我们有甚瓜葛?走了便是。” 洪辰不再争辩,只心中觉得,倘是季茶在此,定要和九煞岛死缠到底。陈图虽和季茶一样为求索兵刃四处奔波,但他有救一女子的明确目标,不像季茶一样贪玩好事。自己从前与季茶一起惯了,行事也颇受影响,如今和陈图一路,终是有了分歧。便徐徐道:“你急着去金蛇岛,便一人去罢!路已不远,你带这两口箱子回了客栈,另寻一匹马拉我那口箱子赶路便是。” “你当真要留下?” 陈图皱眉眯眼,手上也不由用起了劲,将地图给攥得皱起。 “九煞岛许是因我而来,不然何以五阳派二十年无外敌,今日却遭了难?我要担起这责任。”洪辰说,“更何况,当日杀害于塞鸿大侠的凶手,今日怕是也来了五阳山。我要和他有个结果,不许他再逃了。” “看来你我缘分已尽,恰可分道扬镳。”陈图将地图卷起,放回箱子,合上箱盖,又提了另一箱子,走往门外,“我去也!” 他双手各拎一个两三百斤沉重大箱,步履变得十分沉重,已无平日轻盈姿态,洪辰看得不忍,冲过去夺下一个箱子,拎在手中:“我送你回客栈。”陈图并不吭气,只走在前面,洪辰便跟他后面一路往地道方向走去。 路经停灵处时,正守灵的凌波起身道:“你们两个,往哪里去?”王侯说:“凌贤侄,让他们走吧。”凌波说:“祖师虽不是他们杀的,但他们也不一定和此事毫无干系,万一他们是和九煞岛勾结的匪徒呢!” 王侯说:“以红少侠当世绝顶的武功,想杀了这儿所有人,怕是也能做到,他们真想作恶,我们拦又有何用。” “师伯,你何以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侯非侯语气不满,“他是刀法绝顶,可那会儿你与师父,也未尽全部本事。” 王侯未搭理他,起身走到陈图和洪辰面前,说:“让我送二位一程。” 洪辰说:“不必了。我送陈兄回客栈,他启程赶路,我过会儿还要回来。您还请留在这里,保护其余人。九煞岛行事阴险,此地若无高手镇值,其他人只怕有危险。”虽说九煞岛在青州袭杀目标主要是各方帮派的掌门人,但行事之时杀害的无辜也不在少数。 “有红少侠相助,我五阳派擒拿凶手的把握,又能大上一分!”王侯大喜,“还请快去快回!” 洪辰跟着陈图一路走至来时的地道,正赶上朱丕带着陶路遥等桃柳门好手往回走,便问道:“里面没有九煞岛人的踪迹吗?” 朱丕阴着脸不言语,绕过二人继续往回走,陶路遥苦笑道:“地道里虽错综复杂,但实际上只有两个口,我们到时,只见来的口被一个大石球及许多碎石堵住,应是二位来时,那两位五阳派的少侠引动机关所致,再于甬道探查,并无人迹,看来凶手未从此地进出。”又问:“二位这是要离去吗?” 洪辰答:“陈兄有急事要赶路,我送他回客栈牵马上路后,还会回来。”陶路遥说:“那我带着几位师弟帮你们把石球凿开。”洪辰说:“不必了,那石球虽大,质地却不甚硬,我运内力多斩几刀,也就打碎了。” 不一会儿,二人沿着来路,到了石球所堵之处,洪辰运足真气,操刀连斩,将石球劈出几道大缝,再以一式大力神掌把石球击成十几个大块,便将甬道又给打通了,接着循原路出了地道,回了山间。 此时天已微亮,二人下山往客栈方向走,一路上并无言语交流,直到了客栈,洪辰才将箱子交还陈图,说:“我们就此别过吧。” 陈图拎着两口沉甸甸的箱子,悠悠道:“我们从荒州便一起,你救过我,又帮了我着实多的忙。你随我一起走吧!我们到了金蛇岛上,你也可靠着这些兵刃的人情,请金蛇岛主人告诉你檀杭岛所在,他是有大本事的人,想必知道南海许多事。” “多谢陈兄好意。”洪辰抱拳行礼,“但我铁心要在此地和九煞岛的凶手行个了断,你先行一步吧!倘若你念着我们的交情,便向金蛇岛主人问了檀杭岛的位置,不论成与不成,归途时,到那会儿说的‘妈港’找个当地最有名望的人,给我留下信函,这样等我到时,就能问当地最有名望的是谁,登门取信,就能知道结果了。” 第226章 再遇卫 洪辰话已至此,陈图也不继续劝下去了,只道:“那便一言为定。”又唤客栈掌柜取酒拿碗,要与洪辰干最后一碗别离酒。洪辰则问掌柜,客栈有无闲置马匹,要买来帮陈图驮运行礼。 掌柜连道客栈内有匹脚力尚可的壮马,但客栈还需用它来往城郊,拉运食材。陈图知他是想多要点银钱,便拍了两锭金子在桌上。掌柜见钱笑逐颜开,连道可以,收了金子,取了酒,便去后院收拾马匹去了。 这时外面忽有马蹄声马嘶声大作,未几时候,便有一伙子携刀带剑,背箱负箧的劲装壮汉步入客栈,往座位上一坐,即吆喝掌柜来上菜,言语甚是粗豪。其中有人道:“掌柜,让厨房这会儿多准备点饭,等等我们还有其他兄弟过来。”这些人都穿褐袍,看上去就像寻常草莽帮派的人士。 洪辰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望至其中几人身上时,心下一凛:怎是他们? 褐袍壮汉一共有九人,其中有三人身上兵器非寻常刀剑,分别是一对长短锏,一对铁戟,以及一双铜锤,加上三人模样,洪辰也颇有印象,顿时想起,这三人应是北方大虞国归义司下紫衣卫中的天云三猛,分别是宇文猛,宇文刚,宇文勇,曾与自己多次交手。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一改装束,来到南方越国的最南边。 而且他们来了,罗轻寒是不是也会来? 陈图看到洪辰脸上惊诧之色一闪过,斜头往褐袍人那边望了一眼,随之压低声音,向洪辰道:“你认得他们?” “不认得,喝酒喝酒。” 洪辰知道紫衣卫里不乏内功精深者,一个个耳聪目明,不欲引起那些人注意,与陈图搪塞过去,举碗饮酒。 尽管时过境迁,自己样貌身材都与一两年前有了变化,就算见过自己本来面目的人,再看到自己,也难以认出。但紫衣卫本就是一群行事令人难以捉摸的家伙,向来与武林人士为敌,被他们留意到,说不准就有麻烦上身。 饮完酒后,洪辰催促陈图:“快上路罢!”陈图便提箱子起身,穿过大堂,往后院走。旁边桌上,宇文刚瞥了眼二人,开口说:“诶,大哥,你瞧那人拎着俩箱子,走路时踩得木地板都咯吱咯吱的,箱子里东西得有好几百斤吧!里面装的都是些啥?” 不等宇文猛说话,宇文勇插话说:“我猜不是面粉。” 宇文刚说:“用得着你说?南方都是吃米的,不吃面。” 宇文勇反驳说:“我猜不是面粉,不是因为南方吃米不吃面,而是因为箱子是铁的,而装粮食的一般都是麻袋竹筐。” 宇文刚又说:“他看样子是要下山,箱子里装的东西该是从山上弄得,可能是玉?” 宇文勇说:“没听说五阳山产玉。这人没准儿是个盗墓贼,五阳山上坟头不少,他箱里可能全是随葬。” 宇文刚惊道:“那他岂非有可能抢先我们一步拿了那东西?” 宇文猛从刚才便觑眯眼睛盯着二人,这时蓦地起身:“前面好汉请留步。”洪辰往陈图背后推了一把,在他耳畔急声低语:“骑了马就快走。”随即转身:“大哥们有何指教?” 宇文猛见陈图脚步不停,步入后院,大声说:“我让你停下!”接着就纵步冲去。洪辰拦在宇文猛身前,说:“大哥,你要作甚?”宇文猛一掌拍向洪辰,洪辰一侧身闪躲过去:“大哥,有话好好说。” “去把拿箱子的小子捉住!天师要的丹材没准就在他那!” 宇文猛大喝一声,宇文刚宇文勇及其他褐袍壮汉唰啦啦地掣出兵刃朝后堂冲去。客栈掌柜与小二当场吓得抱头钻到柜台下面,洪辰眉头一皱,断刃一抽,横刀一拦:“大哥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天云三猛及其他人哪跟洪辰废话,有人来攻洪辰,有人想绕过洪辰去后院。但洪辰刀法已非从前,挥舞间刀气纵横,不仅把天云三猛全部逼退,还将其余人尽数拦在大堂,一时间谁也去不得后院。 这时后院响起马嘶声,陈图已经策马疾奔,有褐袍人奔至大堂正门,欲绕路拦截,却被洪辰以凌空刀气隔了几丈远给劈至膝窝,跪倒在地。宇文刚大惊:“好远的刀气!怎么好像北海昆仑宗的雪刃破山式?”宇文勇当即反驳:“你个傻子,真要是雪刃破山式,得把人腿给砍断啦。”宇文刚点头:“也是,上月抓戴万山时,咱们兄弟就折在雪刃破山式下面不少,搞得我都后怕了!”宇文猛呵斥道:“别废话了,缠住他!” 三人落位结阵,合力围困洪辰,终于给同伴制造出了夺门而出的机会,六名褐袍人冲至后院,骑马去追陈图。洪辰运足内力,灌注刀身,三个回合之后,便震落宇文勇的铜锤,又一脚踢飞宇文刚,一掌打退宇文猛,冲至后院,斩断踏雪缰绳,上马疾奔。 踏雪神骏非凡,很快就追上了六名褐袍人所乘坐骑,洪辰手起刀落,连挥刀气,将那些人的马匹尽数绊倒,没花多少工夫,又追上了陈图。陈图此时身负一个箱子,骑在先前的坐骑上,旁边一匹壮马驮着另一口箱子,已气喘吁吁,这种平日里拉车的马虽惯于负重,却并不适应快速驰骋。 “那群家伙什么来头?”陈图见洪辰追至,知追兵一时半会儿还赶不上来,放慢马步,道,“你好像认识他们。” 洪辰说:“是虞国朝廷的人,我在北方时,与他们打过交道。” 陈图笑着说:“哈哈,可我箱子里压根没有他们所说的丹材,而且凭他们武功,也给我们带不来什么威胁,你为何急着要走。” “他们几人是不行,就怕他们在附近还有其他同伴。”洪辰说,“他们那会儿在客栈说,一会儿还有人过来,估计这次来了不少紫衣卫。紫衣卫的指挥使罗轻寒是个难缠人物,在天下顶尖高手里,也是其中厉害角色,万一他也在这儿,就麻烦了。” 陈图说:“你既然怵头那罗轻寒,便随我一起去金蛇岛罢。” “不,我还是要留下。九煞岛,紫衣卫,都来了五阳山,实在蹊跷。”洪辰摇头说,“接下来紫衣卫定会分头行动,一部分人追你,一部分人在五阳山寻那什么丹材。客栈掌柜的马禁不住长途跋涉,你如此赶路必被追上。这样吧,你换骑我的踏雪,尽快去妈港,咱们还依原先计划行事。” 灯笔 第227章 夜缒队 “好。”陈图也不客气,点头答应,翻身下马,将客栈壮马所驮的铁箱放到自己的骏马上,自己背着另一铁箱乘了洪辰让出来的踏雪,一拱手,“保重!”接着策马绝尘而去。 洪辰与陈图挥手作别后,骑上壮马,勒缰绕向五阳山北边,不多时到了山阴处,见东北处有森林湖泊,湖畔还有几户人家,又觉腹中饥饿,便策马奔去。 湖畔正有妇人浣纱洗衣,洪辰下马问询:“敢问大姐,家里有饭吗?”妇人抬头见是个牵马携刀之人,惊惧起身,怯声说:“没有。”洪辰从怀里摸出点碎银:“我只是赶路客,此刻腹中空空,您家若有些腊肉,酱菜,可否卖我些?”妇人顿露笑意,把湿手往衣襟上擦了擦,接过碎银揣进腰里:“我看你不像歹人,跟我来罢。”遂引洪辰至一小院,摘了一串晾在檐下的腊肠,又搬出一缸酱菜,用瓷碟各盛了些,端到了院里石桌上。 洪辰动箸用食,妇人又端来一碗半温的白米粥:“这些是早上剩的,我生火热了热,你要是嫌弃,我再去煮一锅。”洪辰摆手说:“不用,这就挺好。”接着边吃边与妇人闲聊:“大姐,你是世居此地吗?” 妇人说:“不,我是十年前嫁过来的。” “那你男人一直在这儿住?” “不,我男人以前住在东边十里外的村里,父母死的早,他哥嫂把他田产全占了,便打小去城里做工,后来到这无主之地盖房娶了我。” “这儿依山傍水还邻森,林子多木,湖有鱼虾,怎么只有几户人家。” “以前这儿是有个几十户人家的渔村,但二十多年前突然有好几伙凶人在附近打仗,村里的人全被杀了,房也被平了,从那以后成了风水凶地,只有我男人那种一穷二白买不起好地产的才会来这儿盖房成家。” 洪辰心想,二十多年前,应是皇天教与武林人士在五阳山上有一场血战,怎么还殃及山下的无辜百姓了?又一番追问,但妇人对江湖之事全无了解,只道:“那渔村的人去林子里或山上砍柴都要在湖边磨刀,这湖也就被叫‘磨刀坑’。后来大家都说是湖的名字太凶,给渔村惹来灾祸,现在我们都叫它南湖。” “人是被歹徒杀的,与湖的名字又有何干?” 洪辰对妇人的迷信说辞不以为然,想着去找五阳派的隐居者问问,武林人士间冲突,害别人百姓作甚?三下五除二扒完碗碟里的酱菜粥食,便与妇人告辞,上山去了。 客栈壮马不善驰骋,但走山却很稳当,不多时就把洪辰带至山腰,中途可见许多年久简陋的坟墓,想来穷苦人家无风水宝地可葬,只能埋在这孤山上,他们的子孙许已断绝,坟墓无人维护,坟边尽是丛生荒草,不少坟头都被被风雨冲得快平了。 由山腰至山顶的路崎岖陡峭,马不能行,洪辰下了壮马,一拍它脖子:“回你家罢!”这壮马也通人意,自己扭身下山去了。 洪辰一路走到山顶,见光秃秃的山崖上遍是怪石,不少光滑石头会反射日光映在崖下绝壁上,光影交错,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紫色,顿时明白了“紫阳崖”的名字因何而来。再步至崖边,往下望去,可见山中的常绿丛林,而五阳派众人就隐居林中,不知此时有没有捉到杀害陈剑天等人的凶手。 再往崖边查探时,洪辰发现几块岩石上,有利器嵌入勾拉过的痕迹,登时集中精神,追迹索痕,发现那些利器痕迹断断续续沿着山壁往下延伸,直通不可视之处,便明白了凶手进入五阳派的方式——并不是靠绳缒下去,而是靠攀山勾爪爬下去的。 既已知凶手潜入手段,洪辰从山顶走至南边山腰密道入口处,回返五阳派。 却说天云三猛被洪辰打倒后,伤势也不甚重,很快站起,纵马急匆匆追来,几里后遇见了人仰马翻的另外六名穿褐袍的紫衣卫。宇文猛皱眉吩咐道:“我与两位兄弟去追那逃走两人,你们六个,回客栈去接洽李统领陈副统领一众,禀报李统领此间事情,再以他为首,继续执行任务。”六紫衣卫嗯然答应,宇文猛三兄弟便继续纵马前奔。 这六名紫衣卫身上虽未挂彩,马匹却都伤了,初时背负的箱箧也都落在地上,摔了满地的锤、锄、钎、锨、绳索等工具。他们收拾好工具,引马回返客栈吃饭休息,正午时,终于等来了一群和他们一样褐袍劲装打扮的人马。 “李统领!陈副统领!”一紫衣卫抱拳参见道,“早先时候,我们在此遇到两名携带沉重铁箱的人物,怀疑他们是从山上盗墓下来,可能携有此次要寻的丹材,便上前质询,岂料二人心虚,与我等一番交手后策马逃跑,三位宇文统领前往追击,留我们六人在此等候。” “呵呵。”李统领哂笑一声,他上半边脸被半副冷银面具罩着,露出的下半边脸肤白须少,声音也很年轻,“他们三个倒是狡猾,趁机躲了有损阴德的差事。”接着又一转头,对身后其他人道:“大家吃饭休息,傍晚时候,我们上山。”又对身旁陈副统领道:“叔夜,这六人从前是你手下,接下来由你带着他们。” “属下领命。” 陈副统领应声道。 倘若洪辰此刻还在客栈,看到这位陈副统领,定会大吃一惊。陈副统领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多前被洪辰斩去右边小臂的陈叔夜,此时却双手完好,举手投足间,根本看不出手臂曾经被齐肘斩断过。 客栈内的紫衣卫,天云三猛留下来的有六人,李统领和陈叔夜一众有十人,合计一十六人,他们吃完饭后便去睡觉,至傍晚时醒来聚集,往山上行去。他们并未在山腰停留,而是一路走至山顶,到了紫阳崖上。 陈叔夜令天云三猛的六名属下拿出箱箧中的铁钎,先将两根铁钎深深凿进崖壁,并以绳索在上打结套牢,结成长长缒绳。十六人分成两组,各从一条缒绳上垂下,到十多丈时,再最下方的人往崖壁中钉入下根铁钎,缚牢新绳,以此往复,一直往下行去。两组各钉下第六根铁钎后,缒至离下方林子还有几十丈时,李统领忽开口道:“就是这儿了,开挖!”随即以手捏唇,吹出一声划破夜空的响亮唿哨。 第228章 两头敌 却说五阳山中,下午时,洪辰自山中密道再度来到五阳派,向着众人说了在崖壁上见到的那些勾爪痕迹。又从五阳派人口里得知,在崖壁下也发现了同样的痕迹,且众人将林子里找遍,也没发现一个杀手的影子——他们极有可能在夜里便攀山跑了。 洪辰提起先前事情:“我在山下,遇到了一群紫衣卫,和他们交上了手。” 王侯皱起眉头:“是虞国归义司的紫衣卫?” “是。”洪辰说,“他们虽然没穿紫衣,但里面有几人,我曾见过。” 王侯问:“那些人武功如何……其中可有罗轻寒?” 洪辰摇头:“来的紫衣卫武功稀松平常,最厉害的不过是天云三猛,被我轻松打退,罗轻寒不在其中。” 五阳派众人皆松了口气。 王侯点着头,说:“也是,想来若罗轻寒在,红小友你也没办法全身而退。” 洪辰倍感好奇:“你们归隐山林二十多年,也知道罗轻寒和紫衣卫?” 王侯说:“我们也非完全断绝与外界联系,年轻人们每月会外出兜售山里草药,并采买粮食布匹,偶尔也会有旧日门人来山里拜访我们,带来外界消息。虞国建归义司,设‘九剑天卫’、‘巡天监’、‘紫衣卫’以管控朝廷,压制武林的事情,我们自然有所耳闻。其中紫衣卫的最强高手,便是这个罗轻寒了。只要来人无他,便对五阳派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罗轻寒那时没在,现在不一定没来。”洪辰又道,“那群紫衣卫言语中,说是要来五阳山寻什么丹材,他们几个只是打头的,后面还有其他人要来。” 五阳派众人的脸色又变了。侯王叹了口气:“唉,一夜之间,这里接连来了九煞岛,紫衣卫……看来五阳山我们就要待不下去了。”王侯苦笑着说:“天下之大,我等终能另寻栖身之处,大家速去准备吧!”二人言语中,竟有率众撤离之意。 洪辰说:“可紫衣卫并不知道五阳派的存在啊?” “他们要找丹材,一定会来紫阳崖下的。”王侯说,“外面山上常有采药客出没,虞国朝廷只想要普通药材,何须一群会武功的紫衣卫来?若只有几个普通江湖好手,我们让他们有来无回便是。可罗轻寒来了,我们却不见得能留下——正如无法留下红小友一般。” 凌波见状道:“前辈们,就算罗轻寒来了,我们也不必太过忌惮他罢!王侯、侯王二位前辈,都是内功臻至第六境,武功站在江湖之顶的高手,任一人就足以抗衡他了。”陶路遥也道:“我也听说过罗轻寒,他虽有诛杀东海剑魔等人的战绩,最近数年投奔虞国朝廷后却无甚声息,还被魔教教主打败过。二位前辈联手,再兼红茶盟主相助,饶是罗轻寒,也难以身退!” 朱丕走到王侯和侯王面前,抱拳一揖:“两位大哥,即便罗轻寒全身而退,我们也有撤离的时间。陈兄尸骨未寒,我们要为他料理身后事。武林同道及魔教高手们的遗骸遗物,也得一起转移,这件事非一朝一夕可为。” 洪辰听至此处,不由问道:“什么遗骸遗物?” 王侯解释道:“当年五阳山上那场正魔大战,死者尸身有些为亲友所敛带走安葬,有些却无人领走或者已无法辨认,尤其是那些死去的魔教高手,根本无人收尸。后来那些尸体便被我们葬在了紫阳崖的山体当中。他们在战场上所留下的遗物,多是一些兵刃,也都随葬在一起。这些年,我们既是归隐,又是为他们守墓。” 洪辰想起了山下曾被屠戮一空的村庄:“当年,是谁杀害了山下村落的无辜百姓?” “说来惭愧,那些百姓虽不死于我等之手,却因我等而死。”王侯深叹道,“唉。那时魔教众人被我等武林人士所围剿,逐渐汇聚至五阳山附近。与我们联手的朝廷,为了伏击魔教,派官兵杀光了那村庄的百姓,再伪装成村民,等到魔教众人到村庄求取吃食时,拿出下了药的食物……那群百姓的尸体,也被我们一同葬在了山体里。” 洪辰颇感不快:“那些官兵可真是狠心,把百姓暂时迁走便是,何必杀人!” 王侯说:“他们怕百姓泄露消息。当年魔教深得民心,若非各地百姓愿意帮助魔教,仅凭魔教个别高手,也难以撼动三国朝廷统治的根基。正是魔教吸引了众多百姓加入,才引得三国朝廷深感忌惮,愿意付出大代价来抹杀魔教。” 随后,五阳派及碧海派,桃柳门众人商议,今日人们要轮番巡逻,以防备紫衣卫和有可能去而复返的九煞岛杀手。洪辰也表示愿与五阳派联手抗敌。一直到入夜时分,山中并未出现什么异状,直到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了一到极为响亮的唿哨声。 那唿哨声一响,山中所有人都冲出了木屋,惊疑间互相询问情况。此时在树林的另一边响起一阵刀兵碰撞声。侯王道:“这会儿在巡逻的是朱丕还有桃柳门的那群后辈,看来是和人交上手了,快过去!” 众人急忙朝着刀兵声传来方向奔去。洪辰脚步一顿:“等等,另一边好像有凿石头的声音。”虽然金属交击碰撞之声纷乱不止,但洪辰耳力超出他人,还是能听到在山间另一方向正有一阵无比急促的开凿之声。 王侯说:“侯师弟,你带其他人去帮朱丕他们,我与红小友去看另一边的情况。”于是兵分两路,侯王率大部分人前往支援朱丕等人,王侯与洪辰运使轻功,以最快速度去查看是什么人在开凿石壁。 王侯虽然年老体胖,可穿梭浮掠间,身姿却比使了燕归巢轻功的洪辰更加矫捷,始终领先出几丈距离,也更早到崖壁之下,却见正有大量土石岩砾从空中落下,上方还在传来乒乒乓乓不断的开凿挖掘之声。 “何方贼子,胆敢打扰前辈英灵!” 王侯大声怒喝,掣剑而起,双足踏上陡峭绝壁,疾速朝上奔去。 跟在后面的洪辰不由心中喝彩,暗道王侯前辈轻功好生厉害,自己在寒鹃谷登上的山崖也不过六七丈高,还得寻找石缝借力,但王侯竟然在峭壁上步履如飞,马上都要冲到十多丈高的地方了。 正当此时,上空忽又传来一道空灵人声:“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同时还有铮然弹剑之声伴随而起。 似是受到这人声与弹剑之声的影响,正在峭壁上狂奔的王侯突然身形一滞,随之直往下方栽落。 第229章 傲寒霜 “王前辈!” 洪辰见状忙奋身向上,先以脚尖在崖壁上点出坑洞,再以之借力,双足连点之下,身形瞬起数丈,手臂一张,接住了下坠的王侯,随之回旋如鹘,飘落在地。 王侯左手轻摁胸口,神色略定:“能以弹剑声让我内力凝滞,壁上失足,这人只怕就是罗轻寒吧,实在后生可畏啊!” 洪辰默默无言。听到弹剑声的刹那,便有一段回忆如潮涌来。夜空中,弯月从黑云后走出,洒下的黯淡月光,与乌云糕的残留香味一起,淹没在了一刀一剑不断相碰而炸出的滚滚烟尘中,对了,那时自己用的黑刀似乎叫空山——而从竹篓取刀给自己的人如今已经消失很久了。 这时一道人影自上方撕空俯冲而来,薄锋刺出寒芒划破夜幕,声威直如霹雳列缺,倏忽间,离二人只剩数丈之遥。洪辰提刀欲格,王侯却已抢先跃身上前,一剑迎去。 一对长剑相碰,激撞出火光雷鸣,剑气迸射流散,王侯身上的布衣被劈出数道口子,其中左肩一处,更是出现一道红线,皮开肉裂,鲜血渗出。洪辰在旁暗惊,罗轻寒这一式“落塞鸿”威力确实天下无双,同为天下顶尖高手,王侯却在交锋中尽落下风。 崖壁上缒绳凿壁的人里,陈叔夜望向下方,讶然道:“指挥使何时来的?” 李统领头也未转,继续率人疾凿崖壁:“许是刚刚才来,也许是等候已久。” “下方的人武功亦不弱,五阳山里还有隐居的高手?”陈叔夜疑惑道,“还有,那会儿统领吹的唿哨又是什么意思?现在对面的崖壁附近,似乎有人在打斗,和那声唿哨有关系吗?” 李统领语气不善:“不告诉你的事,你不必知道。” “看来一切计划都只有你和指挥使知道,我与宇文统领他们全蒙在鼓里。”陈叔夜不无尴尬地笑了笑,“哈哈。指挥使身居最高位不提,统领你才入紫衣卫半年多时间,却已如此得天师信任,实在令人艳羡。” “呵。”李统领发出一声让人听不出意思的笑,“天师同样很看好你,不然岂会为你接续断臂?你这次不辱使命为天师取得丹材,方可报天师之恩啊。” 一行紫衣卫卖力挖凿,短短工夫,已经打出了几尺深的坑洞。下面王侯与罗轻寒交手数招,虽处下风,却能暂时僵持。洪辰欲进场援手,王侯大笑道:“哈哈,小友无须来助!我倒要看看这罗轻寒究竟有多厉害,你快去上方拦住那些人,别让他们惊扰了武林同道们的魂灵。” 洪辰点头,收刀往崖壁上攀去,虽不及王侯那般快疾,但手脚并用起来,一个呼吸的时间,也能往上面蹿个四尺半丈。罗轻寒没去拦阻的意思,此时只专心与王侯对剑,他手中薄似蝉翼的凋碧树在夜色里尽藏痕迹,每一剑都让王侯用尽全部的精神与力气去分辨抵挡。唰啦唰啦……一连十来个回合,罗轻寒便将王侯逼得险象环生,身负七八处创口。 忽有一回合,罗轻寒一剑刺到王侯格挡来的剑身,以劲力将王侯逼退数步后,并未乘胜追击,反倒伫地而笑:“呵!‘菊傲寒霜梅傲雪,男儿宝剑傲王侯。’三十年前,名满天下的剑侠韩霜,与梅傲雪结义金兰,共闯江湖,于南越三州武林,屡胜名宿,罕有敌手,一人称‘剑王’,一人称‘剑侯’,并称‘王侯双侠’之际,可曾想到今日颓唐境地?” “哈哈哈!你这‘剑狂’的名号,所得非虚啊,还真是无比嚣狂。”王侯笑道,“但,你既知我本名韩霜,也当知梅弟武功不在我之下,就凭你派到另一边的手下,此时还撑得住吗?” 罗轻寒摇着头:“梅傲雪之敌,非我手下。你应当担心一下他。” 王侯,也就是韩霜,说:“这句话后,我倒觉得,你这‘剑狂’也不是真的狂。” 罗轻寒咦道:“为何?” “你这是故意让我去担心梅弟,以移我心神,乱我招式。”韩霜一连发出两声冷笑,“呵呵,呵呵!看来,你已黔驴技穷,自知敌不过我,才用此下三滥招数。” “随你咯。”罗轻寒耸了下肩,“我对你的兴趣,已尽于此了。”一抖青锋,再度袭来! 呲吟! 砰! 崖壁上的坑洞,轰然砸通,露出一条幽深的甬道,李统领带着紫衣卫们鱼贯而入,陈叔夜为他们殿后。这时洪辰已然攀至近处,陈叔夜见有人从下面上来,立即抽出腰后挎着的阔身短刀,向下斩去。 洪辰一侧身躲过斩击,随即双臂双腿皆一用力,整个人贴着崖壁纵掠而起,直上升至陈叔夜面前,又一掌击至其胸口,将他打得倒退入洞。洪辰也随之跨入甬道当中,冲着在甬道中前进的紫衣卫们大喝:“你们要做什么!” 陈叔夜复又持刀斩来,洪辰使出狼牙拳,一连击中他小腹,肩膀与手肘,疼得他惨声痛呼,短刀落地。和五阳派入口暗道一样,此处甬道壁上镶有萤石,荧荧微光之下,洪辰认出了陈叔夜的面容,不禁心中一惊:这人不是秦大嫂的相公么?自己曾斩断他一条手臂,如今怎还能用那条手臂拿刀? 有紫衣卫回头认出了洪辰:“李统领,他就是白天在客栈里的那人!三位宇文统领联手都敌不过他。”“陈副统领也被他打倒啦!”“李统领,怎么办!”李统领镇定道:“你们先去挡一下他,我取了丹材就回援你们。” 于是李统领继续冲往甬道深处,其余紫衣卫则来阻击洪辰。只不过这不算宽阔的甬道里面,他们也只能直面洪辰,接着被洪辰一个接一个地击倒。洪辰甚至没有抽刀——只使用狐魇步和狼牙拳就足以速胜这些基本连内功第四境都不到的普通好手了。 但紫衣卫毕竟有十来人,洪辰击倒他们时,发现已看不到那位李统领的背影,连忙向着甬道深处疾奔。一路上只见甬道两侧不时会出现开凿出的孔洞,其中均放着木棺或者石棺,里面应是二十余年前五阳山大山中死去的正魔高手遗骸遗物。 约行了几十丈时,洪辰看到有一人影正蹲在一石棺旁,应就是那位李统领,不知在鼓捣什么东西,当即抽刀去阻止,那人却倏然回转起身,先是左手一剑挡住了洪辰的刀,紧接着右手又攥一柄尖锐短刀朝着洪辰小腹刺来。 第230章 血魔芝 洪辰一侧身,躲开了短刀锋刃,内力灌注手臂,使得消愁的刀身遽然一颤,震荡之威将李统领给击退数尺,心中讶异暗思:这紫衣卫统领左手用长剑,右手使短刀,还戴面具遮掩容貌,难道和自己交手过的那九煞岛的杀手是同一人? 这时,李统领未继续与洪辰纠缠,而是飞身一跃,至另一石棺附近蹲下。洪辰借着甬道荧光看去,却见李统领将石棺旁一样自己看不清楚状貌的东西给拿了起来,放进怀里。 “你拿走什么了东西?” 洪辰持刀追赶,但李统领根本不与洪辰纠缠,运起身法,一味蹿逃,只是每到石棺附近才会有所停留,有时就会蹲下,迅速拿起石棺旁那种状貌模糊的东西,揣进怀中,不待洪辰追至,便起身逃走。如此三番四次,二人一直来到了甬道的尽头。 “你无路可逃了。”洪辰横刀在手,将李统领堵在石壁前,喝道,“回答我的问题,这把刀便不会溅上你的血——你究竟是什么人?与九煞岛有何关系?要取走的‘丹材’,又是什么?” “东西取到了吗?” 罗轻寒的声音,忽从后面传来。 洪辰不禁心头一震,罗轻寒此刻上来了,刚刚与其交战的王侯前辈,岂不是凶多吉少? “一共六株,已全取到。”李统领开口道,“我先走一步。” 罗轻寒说:“速回京复命,将东西交给天师。” 李统领当即往外走去,洪辰没有拦他。有罗轻寒在,自己已拦不住他了。李统领与洪辰擦肩而过时,轻启嘴唇,一道带着戏谑语气的言语,飘进了洪辰耳朵:“你不知我是谁,但我已认出你是谁——洪辰。” 洪辰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这李统领是认识自己的!他挥刀转身,欲要拦阻,而罗轻寒的剑已经如风一般到了。刀剑相击间,李统领加快脚步,迅速逃离。罗轻寒一边挥剑抵挡洪辰,一边笑着说:“魔教教主果然不会轻易死去,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了?” “你们紫衣卫想做什么?”洪辰挥刀疾斩,厉声喝问,“不但装成九煞岛的人,杀青州的武林人士,还来蛮州害退隐江湖已久的前辈们,连已死之人的坟墓也不放过!” “呵,真是胡言乱语,我们何曾装作九煞岛的人。”罗轻寒轻笑反驳,“我来蛮州的路上听闻青州武林结盟对抗九煞岛之事,而那位威震荒青蛮三州的红茶盟主想必就是你了,任谁也想不到魔教教主死而复生后,竟改头换面,成了正道魁首。” “少装蒜了。”洪辰急于知道答案,刀法愈发逐渐凌厉,连续的斩击宛若重重叠浪,一重更胜一重,“这次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经年不见,洪教主进攻时的刀法,比在神仙山庄时,进步甚多,有一种北海昆仑宗的刀法气势,却比他们更加收放自如。”罗轻寒挺剑招架,步步倒退,口中赞叹不绝,“如今即便是刀帝刘世良在你面前,八成也要饮恨。我发自内心,愿称你为‘刀圣’。” 从初战乌云城,到再战紫云城,到神仙山庄群战,及至今日,已是洪辰与罗轻寒第四次交手。洪辰自融合北海昆仑宗武功而开创《藏锋刀》与《天行功》后,武功日益精进,自信今日一定能战胜罗轻寒,也确实在几十回合后,便将罗轻寒逼得剑招渐乱。 “洪教主,有缘再会吧。” 罗轻寒忽然一笑,身形暴退中,挥剑朝着四周斩出道道剑气,甬道中顿时石砾纷飞,灰尘四起。 洪辰冲过团团烟尘时,却见罗轻寒已跃至甬道之外,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心中也反应了过来:方才罗轻寒未必在尽全力,只是且战且退,一边给其他紫衣卫争取撤离时间,一边靠近出口,好在合适时机脱身。 洪辰来到洞口时,见先前紫衣卫们缒下的绳索都被斩断了,自己已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们,只好沿着山壁爬下。回到地面,洪辰看到王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宝剑已脱手,面色白如雪,左胸贯出一个血洞,俨然一副死相,不禁黯然神伤:“连王前辈都死了。” “咳咳。” 地上的王侯,突然身子一颤,发出两声咳嗽。 洪辰一惊,接着见王侯面色有了些许红润,边咳边道:“咳,我可没有死……但差点儿也就死了……多年不曾遇到强敌,剑法是已经生疏了啊。” 洪辰忙去将王侯扶起,问询有无大碍。王侯摆手道:“无甚大碍,罗轻寒刺中我时,我以脏腑挪移之法,让心脏移位,是故剑锋没能伤到我的要害,但我也因脏腑挪移之法的副作用而昏迷了会儿。” 洪辰垂首道:“实在惭愧,我没拦住他们。” “这普天之下,比罗轻寒剑法更高的,恐怕只有一人。”王侯说,“小友抵挡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洪辰没有解释自己和罗轻寒交手的过程,而是问:“那个人是谁?” “一个女子。”王侯说,“她是越国,乃至天下剑客中,至强的一人。” “她叫什么?” 洪辰追问。 “老朽也不知道。”王侯说至此处,又问洪辰,“那些人,从墓中带走了什么东西?” 洪辰说:“是一种生长在石棺旁边的东西,听当中一个唤作李统领之人的言语,一共是六株。” 王侯一怔:“他们竟知道墓中有血魔芝!” “血魔芝?”洪辰听得好奇,“那是什么东西?” 王侯解释说:“武功高手修内力真气,不仅能变得耳聪目明,身强力壮,连血液脏腑与身体构造,都可能变得与常人有异。连一直被内功高手所使用的兵刃,质地都会发生一定改变,更何况是躯体呢?他们死后,躯体中的精气逸散而出,在墓穴中囤积,难免产出奇异之物。十多年前,我们因派内有人病逝,移棺正魔高手们的墓穴时,便发现,有些石棺旁,会生长出一种红黑相间的灵芝。我们采摘了了两株,发现其有活血清淤,强化内力之效,便取名血魔芝。” 洪辰又问:“血魔芝的存在,只有你们谷内人知道吗?” 王侯摇头说:“其实,早在数年之前,那处墓穴就遭窃过一次了。” 第231章 冥掌印 洪辰诧异地问:“那时是什么人偷的?为何遭了窃,你们还未有措施应对。” 王侯回答道:“大概两年多前的一天,我们发现,崖壁上的墓穴封口处,裂了个一人宽的缝隙,便进去查探,发现有几口棺材被打开了,其中丢了随葬的兵器,此外还有两株血魔芝被采摘的痕迹。当时恰逢雨季,我们猜测,是雨水冲掉了部分封土封石,让山间采药人看到了这缝隙,攀崖而来,发现墓穴里有灵药石棺,才心生歹念。当年我们派内商议,觉得区区乡野村夫而已,威胁不大,不必因他而迁走,便用坚岩硬石封住了入口,让那贪心采药人即便再来,也无法进入墓穴就好。” 说至此处,王侯捂着胸前伤口,垂头一叹:“唉,回想思量起来,应是那时消息便已走漏,我们却未放在心上,才致今日之祸。罢了,如今后悔亦无甚用,我们快去看侯师弟那边怎样了。” 二人小跑疾趋,向着另一边行去,结果还没走出多远,就迎面碰上了其他人。王非王身在最前,焦急道:“师父,你怎也受伤了?”王侯摆手道:“我伤无大碍,你们这是遇到什么情况了?” 人群中传来“哇”的一声哭,接着便是侯非侯冲了过来,露出一张涕泗横流的脸:“师伯,快救救我师父!” 王侯顿时神色大变:“让我看看。” 人群闪开了一条路,王侯与洪辰从中穿过,却看见朱丕等几人正架着侯王,运功给他输送内力。此时的侯王不仅脸色青白交加,被人拉扯开的布袍所露出的胸膛上,更是赫然出现了一道黑黢黢的五指掌印。 “幽冥鬼掌!” 洪辰失声道。当初在云州湘云城,金刀门掌门王远威尸体的左胸上,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掌印。自己背负与魔教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自那时始。且洪辰所知,会幽冥鬼掌的,一共只有两人,一人是九煞岛的左手剑右手刀杀手,另一人则是季茶。 “正是幽冥鬼掌。”王侯吸了一口凉气,“你们扶住侯师弟,我来祛除魔教内力。”来到侯王身后,双掌覆盖其背,他内力显然比朱丕等人雄浑,甫一运功,便让侯王原本萎靡的身子登时一挺,脸色一下子变红了。 洪辰脑海里,此时逐渐起了一堆想法:紫衣卫戴面具的李统领,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九煞岛杀手,可他离开时是去往山崖之上逃走的,哪能再分身去另一头袭击侯前辈?难道……是季茶来了下的手?不,既然有第二个会幽冥鬼掌的,那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何况季茶一掌连云墨派那位刘师弟都未曾打死,怎会给武功高了许多的侯前辈造成危及性命之伤?但也不一定,皇天教武功很厉害的,有能吸人内力的北冥大法,有一擦手指就能打出火焰的离火神术,经年不见,谁知道季茶武功是不是变厉害了? “你们遇到了什么敌人?”洪辰一晃脑袋,赶出繁杂思绪,向着五阳派的人发问,“侯前辈又被何人所伤?” “是三个黑衣人。”陶路遥说,“我们巡逻时,忽听到一声诡异的唿哨声。紧接着他们就出现了,武功全都不低,一上来就砍伤了两位师弟。好在侯前辈他们及时支援,率领大家将他们三个包围。可突然间,从上方山崖处,传来一阵很奇异的金铁声音,我们所有人都内力一滞,侯前辈这时本已将当中武功最厉害那人的剑给打掉了,却也受了诡异声音的影响,动作迟缓了些,被那人反打了一掌,当即倒地不起……所有人变作一团乱,那三人也趁机用勾爪攀山逃离。” 洪辰接着问:“打伤侯前辈的人用剑?” 陶路遥说:“是的。”一旁的朱丕这时纠正道:“不,他既用剑,又用刀,就和一样,左手长剑,右手短刀。但他短刀藏于袖中,旁人难以看出。在侯兄到来之前,我与那人交手了十几个回合,这道刀伤就是被他用刀斩出的。”朱丕一举左边小臂,露出来一道三寸多长的斜浅伤口,语气颇有庆幸:“若非我看到他左手使剑时,就想起了红小友之前关于九煞岛杀手的言语,预先有所提防,恐怕这条手臂都要被他那一刀斩断。” “果然是他。” 洪辰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既然伤到侯王的终究不是季茶,那季茶仍是生死未明。 更大的疑问随之而起:李统领又是谁?左手使剑,右手使短刀,这样的兵刃用法,普天之下估计都没几人。李统领又是如何能在荧光幽暗的墓穴里认出自己身份?长近一年风吹日晒的草原生活,再加上身体发育成长,洪辰已是模样大变。即便是相见数次的王丽凤,郑吉通等人,在大白天的青岳城也没能认出来。难道李统领是熟悉自己的人?可无论看身材还是听声音,洪辰都无法将记忆中的任何一道影子与其对上。 “另外两名杀手的武功门路,你们可有看出吗?可是一高一矮,两名用刀的高手?” 洪辰想起当初在无量宗时,先出现刺杀许观海的两名杀手。 朱丕摇头说:“这二人身材都属正常,不高不矮,一人的确用刀,但另一人用剑。用刀之人武功门路,黑暗中,我看不大出。但那用剑之人,我后面与他交手数合,看得出他武功路数,似出自从前青州的寒水剑派一脉。但二十多年前正魔大战之初,寒水剑派高手便在围剿魔教南离宫的行动中尽皆丧生,仅剩一名幸存者,是派内一个先前跛脚残疾,未能参战的弟子,自那以后,寒水剑派应是灭门了。” 陶路遥忽道:“祖师,那个跛脚弟子,莫非叫李恨水?”朱丕皱眉点头,说:“似乎是姓李。”陶路遥接着说:“在北方虞国,有个剑术高超,却左腿跛脚,以给富商大官保镖为业的‘瘸剑仙’,便是李恨水,不过三年前因饮酒过度吐血死了。他有一名亲传弟子,名为孙兰溪,人称‘落剑无痕’。” 第232章 梅傲雪 听到孙兰溪的名字,洪辰不禁右拳一砸左掌,感慨道:“是了!此人武功江湖一流,位列虞国归义司九剑天卫之第八,常与另一人‘快刀无影’周吉力一同行动。那分别用刀用剑的两个高手,定是此二人。又是九剑天卫,又是紫衣卫,虞国为了拿血魔芝作丹材,竟派出了如此多的高手。” “对了,血魔芝。”侯非侯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大喜道,“去墓道里采下血魔芝给我师父服下,师父就有救了!”血魔芝的效用,五阳派众人在发现之初,便已试验过。将其煮服,很快就会感觉到气血翻腾,血流加速,真气增长,对于内伤外伤,都有抑制效果。但其本身亦有一定毒性,服用后会晕眩昏睡,甚至还会产生幻觉。 洪辰叹道:“墓道内的血魔芝,都被紫衣卫的人抢走了。” 一白须老者开口道:“幸好药房之内,还有之前一株晾晒出的血魔芝干,侯贤侄,随我去将它煮了。”二人当即前往药房。 原处,其他人都密切关注着侯王的伤势。随着王侯向其体内源源不断地逼入内力,那幽冥鬼掌的寒冥掌力总算未能遍及全身,侯王脸上血色逐渐恢复,嘴唇不再苍白。王侯内力耗损也很大,一滴滴豆大的汗珠从他皮肤紧皱的额头上不断渗出,发量稀疏的头顶上,蒸腾起了淡白色的气雾。 “王前辈,你歇歇,换我来吧。” 洪辰主动去替换王侯,王侯点头答应。二人换了位置,王侯总算得以喘息,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呼……亏得打伤师弟之人,内功境界应该只在第五境‘游空’,若与我们同是第六境‘遁天’的境界,师弟恐怕当场就要毙命。” 幽冥鬼掌虽被视为魔教邪功,但所有人都承认,它绝对是天下至强的掌法之一。即便是北海昆仑宗享誉江湖的“寒冰神掌”,镇海宫传承百年的“沧海无量掌”,三阳楼至刚至强的“纯阳掌”等掌法,在杀伤力上亦逊之一筹。 二十余年前,魔教四门十六宫的高手们,便是靠着幽冥鬼掌大逞凶威,给武林带来不少死伤。连顶尖高手,都有死在此掌之下的,被打死打残的一流高手,二流高手,更是难以计数。 洪辰这时也感觉到,相比当初钟离体内戴万山的冰寒掌力,侯王体内的寒冥内力,更顽固,更霸道。自己只是在导引内力,遭遇那寒冥内力的反刺时,便觉掌心像是被一万根针同时刺一般,酸痛无比,想要将其完全祛除,更是不可能。 一直困扰着洪辰的谜题,却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真相:“天下会幽冥鬼掌的不多,此人能够重伤侯前辈,打残黎雪鬓,那他杀死王远威更是毫无问题。或许当年在湘云城,我便与他擦肩而过了。他虽一直以九煞岛杀手的身份出现,这次却和周吉力,孙兰溪一起,说明和归义司脱不开关系……难道是九剑天卫中前三的一人?” 九剑天卫,只有六人的身份是公开的,洪辰还与这六人尽数交过手。其中金枪无命赵燎原,玉箫无心林天寒,银钩无理吕素缣,铁爪无情应海兰,这四人的武功虽比落剑无痕孙兰溪与快刀无影周吉力要稍高一些,却也未强过天威将军戴万山。 此人的武功,却显着超出了大部分的一流高手。黎雪鬓与他对掌被打残,于塞鸿被他以一式落塞鸿杀死,陈剑天死在他短刀之下,朱丕只交锋数个回合手臂便为他所伤,连侯王都被他偷袭重伤了。若位列九剑天卫,必在前三之中。 洪辰将种种线索串联在一起,从湘云城的王远威,到青州武林被屠杀的各门宗老,再到碧海派与桃柳门的矛盾,及至五阳山中的血案,几乎可能全是此人所为。他本人的面貌名字依旧神秘,可他背后指使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虞国的国师,燕天师。 归义司所辖紫衣卫,巡天监,御剑堂,尽在燕天师掌握之下,他高居庙堂,只手便可颠覆整个江湖。 “药来了!” 一道欣喜之声响起,众人远眺过去,却见侯非侯捧着一个陶碗飘跃而来。他轻功是极俊的,眨眼间就能跃出数丈距离,陶碗的药液却飞溅不出一滴。几个呼吸的工夫,侯非侯已冲到人群中,将碗捧到了侯王的嘴边。 王侯掰起侯王的嘴巴,让侯非侯将用血魔芝煮好的药液沃灌进去。一碗药下肚,侯王很快就有了变化,身上的皮肤渐渐变红,体温升高了不少。洪辰手掌上也不再传来针扎一样的痛感了,暗道这血魔芝煮出来的药液确实神奇,连那么霸道的寒冥内力都能压制住,难怪虞国朝廷的人要抢去炼丹了。 忽然间,侯王一双眼睛睁开了,周围所有人见状都是一喜。侯王的嘴唇也在这时微微开合,从他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了两个字音:“霜,哥。” 王侯顿时眼溢老泪,攥住了侯王的手:“梅弟,我在。” 王侯,侯王,皆是他们用了二十多年的假名,长久以来,他们只以师兄弟相称。当久远陌生的称呼响起,他们的回忆骤然间杀回了三十年前,双侠浪迹江湖,潇洒天涯的岁月,化作潮水涌入了脑海,溢出了眼眶。 朱丕等一众知晓二人过往的老一辈,这时亦是纷纷唏嘘,忆起往日峥嵘:“菊傲寒霜梅傲雪,男儿宝剑傲王侯。” 昔年名满南越的一对翩翩剑侠,骄荣绝代,姿容雄英,每到一城,不知会引得多少思春少女,独居少妇,要在夜里拔下窗栓,幻想着他们来入户幽会。如今一个尚残留着三分旧日英气,只是双鬓化雪,另一个却彻底成了头发稀疏的田家胖老汉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洪辰脑子里没头没尾地就蹦出了这么一句。眼见二人历经短暂的生死重逢,洪辰也替他们高兴,开口说:“侯前辈吉人自有天相,一身炉火纯青的内功,兼血魔芝药力相助,料是伤势无碍了。” 哪知话音刚落,侯王忽连着两声猛咳,随之张大嘴巴朝着天空猛吸了一口气,咳出第三声时,一大团青色的淤血从嘴里喷出,溅了满地。周围人全都被此景吓了一大跳,而侯王双眼一闭,身子后倾,倒在洪辰怀里,整个人又萎靡了下去。 第233章 偕向南 众人正慌乱间,那白须老者出声道:“你们不要乱动他,扶他慢慢躺下。”王侯便托着侯王的背,慢慢地将他身子放平在地上,随即起身问道:“夏老哥,梅弟已服下血魔芝,为何伤势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加重了。” 白须老者本名“夏菩提”,二十余年前在江湖上有“妙手仙医”之称,参与正魔大战前曾将一身衣钵传于弟子,五阳山一战后便与众人一齐归隐,多年来一直为五阳派中人诊治身体,对大多数病症,只需略施草药或针灸,辅以内力疗养,即可迅速治愈。是故,山内这些年来的死者,尽是大限已至的人,从未有因罹疾患病或受伤而离世的。 夏菩提没立即回答,俯下身去,为侯王把了几十息的脉后,才复起身道:“大家不必太担心,侯贤弟只是受血魔芝的副作用影响,昏睡过去。”众人顿时纷纷松了口气,可夏菩提后面的话,又让人把刚放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血魔芝同样无法根除幽冥鬼掌的寒冥内力,侯贤弟目前只能靠着他积蓄甚厚的内力勉强维持罢了。” “夏老哥,如何才能救师弟。”王侯此刻倒是所有人中神色最为镇定的一个,双眼直勾勾盯着夏菩提,“但凡是有一点希望,都不能放弃。” 夏菩提叹息说:“实不相瞒,老朽是黔驴技穷了。” “您怎会?”王侯猛地摇头,“您可是一代妙手仙医。” “老夫略通岐黄,但治各式各样的病易,疗此等举世罕见的伤难。”夏菩提道,“何况山内储备的药材种类匮乏,纵是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啊。” 洪辰说:“这样,不如带侯前辈出山治伤?” “老朽已然不行,寻常的郎中大夫,更是不济。”夏菩提说,“能治侯贤弟伤势的人,不仅要掌握精深药理,还须得对武功,尤其是对内功的流转,通晓知达。这两方面都在老朽之上者,整个武林应寥寥无几。北上路途遥远,以侯贤弟的状况,能否撑至寻到符合条件的医师,都尚未可知。” 众人神色凝重,皆知夏菩提所言句句属实,侯王凶多吉少了。侯非侯仰头闭目,一双拳头直往自己胸口捶打。王侯拉起夏菩提的胳膊:“就没有一点办法?若能驱走师弟体内的寒冥内力,我这一身武功毁了都不可惜。” 夏菩提说:“没有合适的药物调理,没有适当的运功线路,再怎么治都是适得其反。纵是毁了十个八个你,侯贤弟的伤势也只会越治越重。” “北上不行,我们就南下。” 洪辰的一句话,引起了众人注意。 朱丕说:“五阳城再南下,可就是茫茫大海了。” “海上有神医啊。”洪辰说,“之前与我一起的陈图,曾打听到,南海群岛间,有一金蛇岛,岛主人是连荒州西华谷老药王都钦佩的医术圣手,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 “西华谷那位,已是我所知之人当中,最有希望治好侯贤弟伤势的了。虽然我从未听过金蛇岛的名字,但连西华谷那位都如此说,可见其医术一定登峰造极。”夏菩提闻言不住点头,“而且我们可先陆路后海路,抵达南海群岛的时间,要远短于去西华谷的时间。” 王侯又惊又喜:“既然如此,我便带师弟去金蛇岛。” “对了,还有一件事。”洪辰忙道,“传闻金蛇岛主人不肯白白出手,但他近年来一直在搜罗神兵利器,须带上足够多足够好的兵刃,才易请他出手诊治。” “那也无妨,我有。”王侯声音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只要能治好师弟,遑论几把神兵利刃,就算那金蛇岛主人想要南越皇帝的传国玉玺,我都能给他带过去!” 有人提议说:“这样罢。五阳山反正大家是待不下去了,不如大家一齐前往香山,南渡金蛇岛。” 很快就有人反对:“我们这乌泱泱一群人过去,不像求人治病的,倒像打劫的。” 朱丕说:“不如这样。由王兄,夏兄带着侯兄去金蛇岛访医问药,其他人可暂去桃柳门休整。顺路也可让陈贤弟魂归故里,并调停桃柳门与碧海派的矛盾。如今,虞国朝廷派人兴风作浪,我们眼看着武林,甚至整个天下,又将进入多事之秋,岂可坐视下去?” 他的话很快得到众人响应,于是大家最终决议,王侯与夏菩提带着侯王,以及王非王侯非侯两个年轻人南下去金蛇岛,其他人则和桃柳门、碧海派的弟子们一起,带着陈剑天、两名碧海派弟子及以前武林同道的那些尸骨北上。 洪辰也与王侯等人一路,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出发下山了。短短时间里,五阳派的人已为侯王做了一顶简易的轿子,由侯非侯和王非王两个人抬着他,以减少路上的颠簸。夏菩提背了一个大筐,里面装着路上可能用到的药材。王侯背了一个古朴木匣,洪辰猜测,里面应是他准备献给金蛇岛主人的神兵。 他们下山后,天已蒙蒙亮,在城郊雇了辆马车前行。按照之前陈图指给洪辰的路线,众人先往西方三水城行进。路上,侯王就醒来了。最喜悦的当是侯非侯,抱着侯王的腿,涕泗横流地说:“师父,你终于醒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那么多武功,你都没教给我呢。” “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岂会在这小河沟翻船?”侯王虽然虚弱,依然强打着精神,笑着说,“还有,你这小子,不想着我烧饭多么好吃,就想着我教你武功?” 洪辰说:“徒弟大抵是一样的。我有个徒弟,便很少夸我的饭菜。我也几乎忘记我师父做的菜是什么味道了。” “说至此处,不知红茶小友,尊师是哪位?”王侯问,“其实我等对北海昆仑宗的高手向往已久,二十年前与气宗一脉的弟子戴万山还有过一面之缘。据说当年刀宗一脉以一名叫欧瓦弟子的刀法天资最高,如今应是位极有资历的长老了。”直至现在,他都以为,洪辰是北海昆仑宗出山的传人。 洪辰老实回答:“家师并非北海昆仑宗的人物,只是桃源村里一个养竹鼠的。” 第234章 天之涯 先前洪辰明知自己被误认为北海昆仑宗的传人,却并未出言反驳,也是存了份让他们少些疑虑的心思,可此后一番患难与共,已打从心底不愿再欺瞒下去了,只诚恳道:“我师父以及桃源村的其他人,都身怀绝艺却与世无争,我甚至不知晓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姓名。” 其余几人闻言一阵愣神,王侯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这世上厌倦了江湖恩怨的高人果然不知凡几。桃源村的隐者们,既然能培养出红小友这样的高手,想必武功定在我们五阳派这些人之上。” 洪辰想了想,说:“的确是的。”身在桃源时,未觉得那里的人有多特殊,可到外面闯荡了这一年半载,洪辰仔细想来,无论是教自己刀法的师父,还是传自己内功的掌柜,抑或是常常痛打自己的卖鱼强,放在江湖上,都算得上顶尖高手了,而其他人诸如紫大娘之流,也绝不会弱。 可这话听在五阳派两个年轻人耳中,就很不舒服了。侯非侯一梗脖子:“姓红的,我师伯跟你谦虚谦虚,你还当真了?你自个儿厉害归厉害,凭什么说我们五阳派比不上你们什么桃源村?”师父醒来,他心里石头落地,一路上攒了满腹的话语,都不愿憋住了。王非王也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们两个,又想跟人置气?” 侯王只说了两句,便止不住地连声咳了起来。 侯非侯连忙去扶他:“师父,我错了,你莫生气。” 王侯伸手给了王非王一个脑瓜崩,疼得他捂住脑袋,接着说:“你们两个,真的是在五阳派里呆了太久,听惯了派内的一干老家伙互捧臭脚,便膨胀了,以为虽足不出山,却能将武林之事尽了于胸。殊不知,世上有多少人,表面籍籍无名,实则潜世之龙。这次出来,你们也要长长眼力,好好改一改坐井观天的毛病。” 洪辰忽想起来王侯此前说过的话:“我记得王前辈提起过,这天下最厉害的剑客,是一位不知名的女子,希望您再讲一讲。那是怎样一名女子,武功又高到了什么地步。” “此事追溯起来,远在三十年前,我与师弟初识之时。”王侯看了一眼侯王,“那时我们因缘际会,都卷入了一场波及越国武林,牵扯百年前王朝秘辛的大事件之中。” 王非王问:“什么大事件?我与师弟都未听过。” 王侯说:“它所涉人员之多,牵扯范围之大,前后因果之复杂,真要讲起来,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大部分武林中人,在里面的形象,都不光彩。即便是五阳派,也没人愿意主动去提。我也只说那名女子——她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在短短出现的一刻钟里,南越有名的高手,无人接得住她一剑。即便我与师弟联手,也只是勉强接住她第一剑而已,等她出了第二剑,我们便败了。” “什么?假的吧!” 侯非侯根本难以相信。 连洪辰也不由动容,那女子若真这般厉害,绝对是天下第一人了。 王非王说:“是不是师父和师叔当时武功还未大成,南越武林也正当青黄不接之际?” 夏菩提插话道:“那时,你们的师父,已有‘剑王’和‘剑侯’之名,是武林中顶尖绝世的高手了。至于南越武林,非但不是青黄不接之际,反而是英雄辈出,最为鼎盛之时。可无论是寒鹃谷的林谷主,还是灵隐观的松山道长,又或是三阳楼的叶楼主,均不是那女子一剑之敌。她的强大,成了当年所有武林高手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再加上大事件本身极不光彩,她便成了被武林以遗忘的方式所尘封起来的传奇。” 这时,侯王目光闪动,忽道:“霜哥,我昏迷时,想起了过往的很多事。现在起,我们还用回从前的称呼吧……我怕,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王侯紧紧攥着他的手:“师弟……梅弟,你不要丧气,我定能找到为你疗伤的神医。” “和孩子们也说一下吧。到底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真名。” 侯王道。 侯非侯和王非王都揉搓起了自己的衣角,神情颇有些紧张。 王侯扫视了他们两眼,慢慢开口:“‘王侯’与‘侯王’,是我们两个经历了那场大事件后,欲与前尘割舍,而使用的化名。其实,我真名为‘韩霜’,师弟真名为‘梅傲雪’。如今时过境迁,经历过那件事的人,活着的估计都没多少了,我们可以用回本名了。” “真是好名字。”洪辰禁不住道,“你们的名字真好听。” “名字虽只是个代号,却承载着难忘的记忆。”梅傲雪似是回想起了更多往事,感慨着闭上了双眼,喃喃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芒……那时候的南越,好乱,可又好令人怀念啊。” 韩霜扶着他躺下,并拿起湿了水的手巾盖在他额头上:“梅弟,你好好歇息。我们会尽快带你找到神医的。” 马车的轮子骨碌碌转着,一行人半日时间即达三水城,更换马车,毫不停歇地去了碧江城,接着又至香山城补给一番,最终来到了妈港。 站在港口上,洪辰第一次看到了大海,从扑面而来的风中,嗅到缕缕腥咸的气息,心情就像前方的波涛一样,起起伏伏。 虽从港口船工那打听到了金蛇岛就在三百里外,但檀杭岛的名字,却根本无人听过。 回首往事,洪辰渐起怀疑,是不是白独狼骗了自己,季茶的确是死了,而他只是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岛屿,给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寻找希望。 可也有船工说,南海群岛众多,有些小岛是只有群岛上的居民才知道名字的。这无异给洪辰希望烛火摇晃欲熄的心中,增添了一丝光亮。不管如何,金蛇岛是要去一趟的,也许那神秘的金蛇岛主人,也正知晓檀杭岛的位置也不一定?倘若他要报酬,便把身上这把消愁给了他罢。不过消愁是把断刀,金蛇岛主人看不看得上呢? 就在杂乱的思绪中,洪辰跟着韩霜一行,登上了一艘大木船。白帆扬起,大船驶向了苍茫茫的大海,洪辰双手扶在船舷上,回首望向辽阔的九州大陆,直到其在视野中化为一条黑黑的长线。 洪辰又到了船的另一边,看着海天之间那一条光暗不定的线,想起了与陈图谈起大海之时,曾发生的一段对话。 “大陆的尽头是大海,大海的尽头是什么?” “天涯。” 自己去往的方向,正是天涯。 (第四卷《天涯》完) 第四卷小结 【本卷出现势力及地域】 三国:越国; 九州:荒州,青州,蛮州; 另注:截至目前,本书世界观所设定的三国九州已全部出现。分别为,虞国(辖云、天、海三州),凉国(辖羌、狄、胡三州),越国(辖青、荒、蛮三州)。 本卷剧情发生之地,荒州,青州,蛮州,原型分别为我国西南,华中(南部)及华东(南部),华南地区。其中,笔者只去过我国华中地区,从未身至我国西南及华南地区,对地理区位,气候环境及饮食习惯的叙述谬误之处,难免多于写北部地区的章段。即便是以往的三卷,也多有为精简情节而与现实偏离之处。实属小说作者基于现实取材而想象的架空世界,与现实及现实中的历史并无绝对关联。 城池:荒蓉城(古时巴国都城),巴荒城(荒州东部大城,荒州漕运重镇),青阳城(九省通衢,名楼黄鹤楼所在之地),青岳城(位于云梦泽附近的大城,名楼青岳楼所在之地),青干城(青州东方大城,名楼滕王阁所在之地),青沙城,青义城,青潭城,青化城,凤凰,青邵城(青州南部靠近蛮州城池),月关镇,青永城,五阳城,三水城,碧江城,香山城,妈港; 十大派:影响天下漕运的江河帮,荒州寒鹃谷,云州云墨派,天州天涯阁,海州镇海宫,羌州真武寺,狄州北海昆仑宗; 其他门派:藏天门,青城刀派,黑山宗,皇天教,夜雨剑派,南江刀派,九煞岛,竹枝帮,刀凤帮,清水洞,月关门,潇湘派,无量宗,碧海派,桃柳门,五阳派; 【登场人物(含传说及对话回忆提及)】 洪辰:化名“红茶”,欲南渡檀杭岛,坐骑为羌州良驹踏雪,武器为断刃消愁; 丁师兄:青城刀派弟子,被陈图抢了师门宝刀; 贾天下:青城刀派掌门,绰号“眉山刀王”; 吉师兄:青城刀派弟子; 户师弟:青城刀派弟子; 杜宇:巴国第一名君主,望帝,被传把鳖灵绿了; 鳖灵:巴国第二名君主,丛帝,被传被杜宇绿了; 韩叠影:寒鹃谷弟子; 季茶:生死不明的自称魔教教主之人; 杜律衡:寒鹃谷谷主,天下一流高手,但既不会望帝神功,又不用啼血剑; 陈图:原居东海的侠客,为了救心爱之人,劫掠神兵利刃去与金蛇岛主人交易; 崔灵均:绰号“遮天手”,黑山宗的长老,曾暗算陈图; 寒鹃谷祖师:曾通过为望帝招魂的阵法悟出了望帝神功,建立寒鹃谷; 刘世良:刀帝,天下闻名的刀客,云墨派掌门; 白独狼:季茶的师兄,同时也是真武寺弟子,以天铁兵器覆水刺杀西凉国主,帮助大羌王成为新国主; 查雨归:神医,如今与弟子马四海浪迹天涯行医; 白无常:查雨归的旧交; 章子追:前江河帮长老,绰号“独眼水怪”,如今亡命天涯; 师父:洪辰师父,桃源里住竹屋的人; 卖鱼强:桃源卖鱼人; 紫大娘;洪辰在桃源的邻居; 掌柜:桃源酒楼的掌柜; 颜桀:小燕王; 刘仪之:辅佐小燕王的高手; 邓晶辉:江河帮荒州分舵舵主,一流高手; 惊云子:峨嵋剑派高手,被陈图以醉剑击败; 老药王:荒州西华谷主人,药师之王,告诉陈图有关金蛇岛主人之事; 金蛇岛主人:南海金蛇岛的主人,被老药王说是天下医术最高之人,身份与行事动机都非常神秘; 冯金蝉:南江刀派长老; 齐越:云墨派弟子,如今江湖威望甚大; 王丽凤:云墨派女弟子,王远威之女; 王远威:本书第一位死者,身中幽冥鬼掌,穿宝衣依然被一刀斜砍两段; 郑吉通:云墨派弟子,绰号“无影刀”; 孙兰溪:九剑天卫第九,快刀无影; 凤含羞:刀凤帮帮主,原神凤刀主人; 岳观:月关门门主,和清水洞洞主等人均为九煞岛所杀; 黎雪鬓:潇湘派掌门,曾身中某九煞岛杀手的幽冥鬼掌; 于塞鸿:云墨派一位已故长老的弟子,在无量宗伏击九煞岛杀手时,被某九煞岛杀手以一式落塞鸿击杀; 某九煞岛杀手:左手使剑,右手使刀,会使用幽冥鬼掌第二重天,还以落塞鸿一式击杀云墨派于塞鸿; 许观海:无量宗宗主; 罗轻寒:剑狂,天下顶尖高手,落塞鸿因他而闻名天下; 东海剑魔:曾一人之力击败天云三猛,却被罗轻寒以落塞鸿诛杀的剑客; 凌波:碧海派弟子; 陶路遥:桃柳门弟子; 王非王:五阳派弟子,王侯弟子,侯非侯双生胞兄,比侯非侯在右眼处多一颗米粒大的痣; 侯非侯:五阳派弟子,侯王弟子,王非王双生胞弟; 路仁:曾刺杀虞国皇帝的矮个子天下顶尖高手; 黑衣人:保护虞国皇帝的神秘高手; 宗星河:前刀帝,曾向戴夫人留下“消愁”位置; 盖木、欧瓦:北海昆仑宗的两位天下顶尖高手; 王侯、侯王:原名分别为韩霜,梅傲雪,二人并称“王侯双侠”,率领五阳山正魔大战幸存者,在五阳山的紫阳崖下建立五阳派隐居; 陈剑天:前碧海派掌门,被某九煞岛杀手所杀; 朱丕:前桃柳门掌门; 天云三猛:紫衣卫的三名统领,老大宇文猛,老二宇文刚,老三宇文勇; 李统领:紫衣卫统领,左手使剑,深受罗轻寒与燕天师信任; 陈叔夜:紫衣卫副统领,右臂曾被洪辰斩断,现已接上完好如初; 罗轻寒:紫衣卫指挥使,被称为“剑狂”的天下顶尖剑客; 夏菩提:曾经的妙手仙医; 无名女子:三十年前败尽南越高手的天下第一剑客。 【阶段总结】 由于各方面原因,本卷的创作,前后长逾一年。好在本卷出场人物与势力虽多,剧情不至于漂无边际,以洪辰南下寻找檀杭岛为主线,加以关键人物陈图,带出武林中过去与现在的明暗交织大事线索。虽然新出场的人物们大多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正如世界中大家本就是天涯逆旅中难以留下雪泥鸿爪的匆匆过客一样,恰与本卷主题所相对应。 【引用】 卷首语“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出自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 罗轻寒弹唱的“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登高梯。”出自晏殊《浣纱溪·黄钟·第三》。 “菊傲寒霜梅傲雪,男儿宝剑傲王侯。”出自老舍《赠木村菊男》。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芒。”出自《后汉书》。 杜宇与鳖灵的故事引用自巴蜀传说。 【本书武功补充说明及作者对武侠文化中武功的理解】 第一卷小节中已指出,内功分为下三境(悟气、觉明、入微),中三境(破晓、游空、遁天),上一境(千军)。内功境界决定一个人的内力领悟程度,与内力深厚程度有重要关联但不呈绝对正比,与力量大小,速度快慢,武功高低无绝对关联。至于本书所写的外功武学招式与动作,则大抵取材于我国传统的技击术,即通常所谓的“武术”,作者本人非专业武术运动员,只凭部分查阅到的资料讯息及个人的动作想象进行描写,并不与现实或其他文化作品中的武功招式共通。 内力真气,为小说家所虚构的一种可为人体运用的奇妙力量。作者个人考究,内力真气的起源当是古印度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结合。印度文化中的三脉七轮,与中国文化中的经络气脉(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有相似之处,佛教密宗与道教关于二者的异同及优劣的理论,争论至今。瑜伽术中关于人体内能量中枢的概念查克拉,经武侠小说家本土化演绎,即为武侠小说中的内力真气。 另,武侠文化中,常有“天下武功出少林”之说法,少林寺翻译印度佛教经文时,将部分修行术也一并翻译过来,演变为可修内力真气的武功心法,经过长久岁月中无数武林宗师的丰富与发展,就有了成千上万种的武功,达摩老祖与《易筋经》等等传说,可与之相互印证。 内力真气的起源,为宗教理论下对人体的玄奇幻想,不可用科学理论来解释。内力真气的本质,也与仙侠小说、西方奇幻小说。东方高武玄幻小说中的法力、魔法力、灵力、斗气等等无甚区别。武侠小说,心法武功并非现实中的武术,而与仙侠玄幻小说中的功法类似,只是动作招式,取材于我国的武术文化。 追溯武侠小说的起源,先秦时期即有志怪小说流传,同时期便亦有了“侠”的概念,但武侠小说真正有了相对完整一些的雏形,则在唐代的笔记小说当中。中晚唐时期,安史之变结束,宦官逐渐专权,牛李党争导致官员形成集团互相倾轧,甘露之变中大量文武官员被杀,满朝文人官员面对政事无可奈何,转而延续了南朝文人的志怪小说创作,创作了大量笔记小说故事,与庙堂相对应而充满了奇人异士的“江湖”的概念,便诞生于其中。笔记小说充盈着玄奇、惊悚、灵异、武侠、修真等元素,所写内容多为朝廷秘史,异域传说,坊间奇闻,名士怪谈,仙佛妖鬼,幻术道法等等,为今日幻想类小说的重要源头。无论是当代武侠小说之源的还珠楼主,武侠小说类型文学代表作家金庸,古龙,到文学巨匠鲁迅,老舍等人,创作无不深受笔记小说的影响。虽然,相对而言,武侠小说亦受到了明清时期的公案小说及历史演义小说重要影响,但武侠的真正特征“武”的起源,实质并不比玄侠、仙侠、玄幻更加科学。至于现当代文学的武侠小说中所出现的内力真气系统,在小说家笔下,有一定的理论逻辑,能服务于剧情即为合理,至于部分人要求内力真气系统去和科学规律进行严丝合缝的契合对应,实属难为。 在本书,第一位明确指出内功境界的王远威,武器为三百斤的冷金刀,也是本书目前为止使用武器最重一人,之所以用此重武器,一方面是他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再以内力真气来增幅个人力量,自然比常态下所能拥有的力量要大,另一方面冷金刀也非他常用武器,对强敌方令门人拿出。其他内功境界与王远威相同或超过王远威的角色,一般使用的武器仍是十斤到三十斤之间,一来方便携带,二来武器体积小重量轻,可使用的武学招式也更加灵活,但威力就不及重武器这么大了。不过,以本书设定,角色只要身体得到充足锻炼,并且内力真气的蓄积足够深厚,想要拿起数百斤重量物品,或撼动上千斤乃至近万斤重量物品,皆可做到。 现实中,部分武术格斗爱好者尚可用二三十斤长枪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术套路,而他们的身体力量,未必及得上专注于提升身体维度与力量的健身爱好者。笔者本人的卧推重量可达八十千克,双手各举二十五千克哑铃虽略感吃力,亦可连做数组,但这样的水平,在健身爱好者当中,只是中游。有些大肌霸,拎起百二十斤的成年人来,简直如华农兄弟拎鸡一般轻松。可见,即便是现实中,一名常年进行专业健身力量训练,有了极高的身体素质,且学会了长兵器武术套路的人士,能用起五六十斤的大刀重戟进行套路演示,理论上也是可行之事,遑论小说中有内力真气这种玄奇力量的角色了。 武侠小说里,角色飞檐走壁,一跃数丈,乃至水上漂浮,掠空滑翔,以及携带数百斤重量物品步履如飞,皆属正常。即便是现实当中,很多专业的跑酷选手凭借肌肉力量和个人训练出来的专业技能,已可做到翻跃三米以上的墙体,在城市的建筑屋顶上自由穿梭等等。国内外均有大量跑酷高手活跃在城市当中,拍摄了大量超高难度,令人叹为观止的视频,上传到各视频网站上。武侠小说中的轻功,则属于基于现实中人物所能实现的动作,加上小说作者设定的内力真气系统提供的加成,进行的合理幻想。 又如,武侠小说中类似狮吼功之类的音波功,从文字描述上是靠着高响度的发声来震荡他人的经脉,脏腑。但现实中,能对人体造成实质性杀伤的,为高震荡幅度的次声波(即振动频率小于二十赫兹,不进入人体听觉区间,波长长,部分频率容易诱发人体共振的声波),上至核弹爆炸,火山喷发,海啸,磁暴,龙卷风,下至汽车行驶,鼓风机,扩音喇叭,都会产生次声波、音波类武功即可理解为以内力真气系统为基础,发出次声波,以对他人造成共振杀伤的武功。本作品中刘世良的云龙吟,罗轻寒的离恨苦,路仁的虎吼功,皆属此类。自然,相关衍生的也可有超声波类的武功,比如能以超声波震碎人体内的结石,起到治病救人的神奇功效。 至于真气离体,化为护体罡罩,裹兵剑罡,乃至能挥出隔空剑气,以内力融化金属,都属于武侠小说角色在内力真气系统范畴下,符合这种玄奇力量幻想逻辑的行为。只要不是移山填海,指灭星球,破碎空间,逆转时光,穿越次元等等此类明显高于约定俗成的内力真气系统力量体系所能达到的行为,并不可视为超越武侠的概念。 综上所论,武侠文化中的武功,本质是一种来源于现实规律却又脱离现实规律的玄奇幻想力量,但在创作者及文化受众中,又有一定的约定俗成限制,需与力量系统和表现力皆有不同的仙侠修真法,中武玄侠及高武玄幻修炼法有较为明确的区别划分。只要创作者的描写与叙述满足符合自身给出的设定,即可视为合理,而部分人过分追求武功和现实相关联的逻辑性,想让武功去完全符合物理化学与生物规律,实属舍本逐末,无理取闹。 第235章 沧海行 漆黑而安静的夜里,码头边波涛起落的海水上,一艘大木船的前舱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响烈的咳嗽声,紧接着灯光亮起,满船的人也随之醒了。 一名文士打扮的青年自前舱走出,来到后舱处敲门。没多少息,开门走出一名携箱提袋的缁衣老者。二人只一照面,并未言语,只眼神交换,皆走向前舱。 亮起灯光的前舱,铺着厚厚被褥的榻上,一名十二三岁,面无血色,颊瘦颧凸的少年,正半躺半坐,披着一条毯子,不住咳嗽。 来到前舱的缁衣老者,先从箱中取了一个纸包,展开后里面是一小撮红色粉末,凑到少年鼻下给他去吸。少年吸了两口后,咳嗽的频率幅度便大有缓解,隔十几息才会有一声轻咳。文士青年问他:“舒服了么?”少年提起笑,点点头:“好多了。” 缁衣老者舒了口气,合上药箱,对文士青年说:“柳先生,出来一下。” 二人来到舱外,关上门,缁衣老者又从挎在身上的袋里,拿出两截黑色的,不知属于什么植物的根茎,跟文士青年柳先生压低声音道:“让下人煎一罐汤,今夜让小少爷分两次都喝了。” 柳先生有些讶异,低声道:“量怎比之前多了一倍?” 缁衣老者叹了口气:“小少爷日渐体弱,冥参的量也得上去,不然……恐怕撑不到船到岛上。” “情况真有这般差?” “真有。小少爷虚不受补,一般的补药于他有害无益,冥参这种寒性微补的药参虽能勉力吊着他一条性命,可毕竟寒性积累,在他体内长久淤积,另是一种危害。他本身已是极度体弱,何况一路舟车劳顿,就愈发……”说到这里,缁衣老者摇了摇头,“我方才已是保守地说了,情况只会更糟。” 柳先生闻言神色更暗,就在这时,舱顶上忽然传来一声人走动的响动,接着便是一道幽幽的女声飘下:“有人来了。” 随之遥远的夜空中便传来若有若无的破空之声,柳先生向着码头上望去,过了几息,方望见两个一起一落的黑影,正朝着船这边长跃而来。柳先生刚刚眉头一皱,上面的幽幽女声又落下了:“不是敌人。” 未几工夫,那两道黑影已至码头沿上,一先一后跃至空中,张开双臂,身形宛若鸥鸟,借着风势滑掠了十余丈,又一先一后直落到船上。 船上灯光幽暗,但柳先生已看清他们面容,一阵惊喜:“二位可将补药带来了?”当中先落下那人解下包袱,掏出一个匣子,言语自豪:“探囊取物罢了。” 柳先生接过匣子,与旁边缁衣老者打开一看,只见当中是一株血红发黑的灵芝。缁衣老者凑近一闻,脸色亦是一变:“这灵芝的补性,怕是比冥参强了十倍不止,且血气浓厚,还可开淤散寒,清了冥参埋下的寒根。” 柳先生抬头问道:“仅有一株?” 后落下那人答道:“取灵芝的是罗前辈那边,只给了我们一株,本来似乎也没几株。” “一株也够了。”缁衣老者把匣子合起,“这一株我拿来混合冥参碾药攒丸,起码维持小少爷一月稳健。”说完带着匣子回后舱去了。 “有劳二位取药了。” 柳先生对着来的两人又一次拱手。 后落下那人回礼一揖:“按照天师此前的吩咐,我们且不回天京,护送小少爷去治病及返程回京。” 先落下那人点点头:“我们在船上的食宿,还望柳先生解决啊。” “自会为两位天卫安排妥当。” 柳先生道。 这从码头上来的二人,正是当日潜入五阳派,与使幽冥鬼掌的高手,一起袭击梅傲雪等人的御剑堂九剑天卫之二——“快刀无影”周吉力与“落剑无痕”孙兰溪。至于柳先生,乃备受当今天子与天师赏识的朝廷英才,柳泉学士。 当今大虞,繁华昌盛,国力为九州三国之首,但大虞天子自多年前,已热衷于寻求长生之道,广采金石天材,兰芝地宝,以炼不老天丹。 不知是炼精化气耗了阳元,还是多服丹药损了根基,大虞天子虽坐拥后宫妃嫔众多,但膝下子嗣稀少,且多为年少夭折。当中一位七皇子,单名为耀,年少聪慧,博闻强识,备受天子宠爱赏识,亦在数年前生了病症,身体乏力,咳嗽不已,国内名医皆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他一天天虚弱衰败下去。 七皇子既病了,天子对他的宠爱期望也大不如前,只觉自己一旦炼成天丹,即可长生不老,万载为君,何况当下龙精虎猛,妃嫔众多,即便有日当皇帝烦了,那时总有健康子嗣承袭大典。 奈何群臣建言,太后泣谏,更兼一日探望之时,七皇子提及幼时父子玩耍之事,天子生出一股舐犊之情,便广求百法来给七皇子治病。后来有医官提及江湖上广传金蛇岛主人神医妙手起死回生之名,天子便令归义司领七皇子疾病之事。 其后一番南下波折,如今是七皇子的侍读老师兼巡天监要员柳泉学士,护送七皇子及其医师去金蛇岛,更有紫衣卫和御剑堂的高手一旁护卫。船上另有千百把上好兵刃,数不清的珠宝金银,及名人字画,古玩奇物若干,作为付给金蛇岛主人的医资。 这日大船已入海上,直向金蛇岛行去,白帆扬起,风平浪稳。舱内柳泉学士正陪七皇子赵耀下棋,舱外一干紫衣卫打牌取乐,舱顶护卫之首“铁爪无情”应海兰了望茫茫海雾,水手舵手医师火头各司其职,唯有快刀无影周吉力晕船呕吐躺在榻上,食欲不振,水米不进,一旁孙兰溪帮他剥点干果充,并闲聊打发时间。 二人扯天扯地,话题不由又落到女子身上,周吉力仍是想起了外面的应海兰,咬牙恨恨道:“这习武的女子,不少性格怪癖,行事令人摸不着头脑。且不提咱们船上这位应女侠,孙兄,你是否记得神仙山庄上,云墨派那个刘单?那言语之粗鄙,做事之可不思议,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后来传出消息,她竟是个女子,真是令人啧啧称奇啊!” 孙兰溪听到这里说:“正好我有个故事同你讲。” 周吉力连忙说:“别讲,你那拿来转移话题的故事说了几次了,什么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师父,在给徒弟讲故事。” 孙兰溪笑道:“这次不是开玩笑。不过,这故事真是好多年前,有一天我和我师父给东家押运货物,路过一座庙里,他跟我讲的。讲的是从前有个读书人……” 第236章 意外船 从前有个读书人,他家境贫寒,难雇车马,外出求学,尽靠双足。 某次,他独自去拜访百里外的一位名师,却在荒郊野外迷了路,一直到晚上,都没找到可以投宿的旅店与人家,误打误撞,跑进了一片坟地当中。 这读书人也算有些见识,知道坟地尽管孤僻荒凉,但也罕有吃人的猛兽和杀人的歹人出没,干脆就找了个高点的坟,捡些纸钱和招魂幡堆在背风面当被褥,又从行囊里拿了一块饼,吃完便躺下睡了。 刚睡下不久,他突然觉得有什么硬东西在捅自己,大骇起身,却发现身前站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头。 老头打量了他两眼,说:“干什么的。” 读书人仔细看了看老头,见他一手提个灯笼,一手拿根木杖,不是僵尸鬼怪,也不像歹人,便说:“老丈您好。我是过路的,晚上太累,在这睡一觉。不知您是……” “这儿是我们庄的坟地,我是夜里巡路看坟的。看你打扮,不像个贼,跟我回庄里睡一宿吧。夜里湿寒,再给冻出个病来。” 读书人倒也不疑,毕竟此人真有歹心,完全可趁自己睡着把自己打杀了,不必再去想阴谋诡计,便跟着老汉走向外了二里路,果然柳暗花明,进了一片庄子。 听老头讲,这庄名为李家庄,全庄上下都姓李,足有二百多口人。庄主李员外,四十来岁,家有一个女儿,生的如天仙一般,尚未婚配,听说李员外眼光甚高,要将她嫁个满腹才学的经纶之士。 这一番说辞,让读书人直到睡觉时,都在想入非非,甚至开始考虑自己跟李小姐的孩子该起什么名了。 到了第二日,读书人便去拜访李员外。其实他一觉醒来,也知道昨夜一番想法纯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次只想打个秋风,凭着肚子里的墨水跟这附庸风雅的乡下员外攀些交情,至少能混几顿饭,说不定还能要点上路的盘缠。 哪知道这一去便出人预料。李员外与他一番畅谈诗文书画后,不禁大为赏识,大摆筵席之余,更是让李小姐出来与他相见,二人亦是一见倾心…… 如果你以为这是一个又酸又臭的才子配佳人故事,便错了;以为这件事是读书人在老头家睡觉时的一场梦,同样大错特错;他也不是在坟地时就死了,没什么鬼怪作祟;李员外李小姐他们都是人,不是什么蛇妖鼠妖白骨妖的;更不是读书人后来中了状元,对小姐始乱终弃的悲情故事…… 闲话休说,言归正传。话说读书人与李小姐情投意合,李员外又对他青眼有加,便招他为婿,遣人去读书人故乡邀请他父母过来,两家定了良辰吉日作婚期。 直到成婚那天晚上,新郎新娘正欲洞房之时,忽然外面风来火起,外面一阵喧哗。 新郎正要走出房门查探情况,房门突然被人踹开,冲进来一个手持钢刀的黑衣人…… 孙兰溪讲到此处,正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旁在吃干果的周吉力也格外聚精会神地听着,从船舱之外,却炸响了一声高呼。 “有船在靠近!速度很快!” 茫茫大海上,航行的各艘船只就算互相发现,往往总会各行其是,罕有主动接触的——除非对方是臭名昭着的海贼水盗,才会肆无忌惮地快速接近,过来劫掠。 于是一听那声呼喝,孙兰溪便中断故事,拿起佩剑,冲往舱外。 “孙贤弟,记得回来给我讲完故事!” 周吉力大声喊道,随后往嘴里塞了几颗剥好的杏仁。 孙兰溪到了甲板上,只见柳泉,应海兰及一干紫衣卫高手都已严阵以待,另有数十名弓弩手各就其位,随时能和敌人开战。 孙兰溪向着众人目光方向望去,果然在大约百丈外的地方,隔着白色海雾,正有一艘不大不小的船正鼓满风帆,向着己方大船快速驶来。 “竟有不开眼的海贼,打劫到我们头上来了。”孙兰溪摇头一笑,语气轻蔑,“过会儿,定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孙天卫,勿要轻视海贼。”柳泉颇有些严肃地说,“海贼中虽少有武学高手,但擅水战者众多,甚至有一些能潜海凿船,不可不防。若他们登船作战,海浪颠簸,船只摇晃,我们一身陆上武学也要大打折扣,不利之处甚多。” “柳学士,你怕是杞人忧天了。”孙兰溪用拇指顶了一下剑上护手,剑锷从鞘中露出,抬首眯眼,唇挂微笑,脸上满是自信,“只待他们再近些,我便可飞跃到他们船上,一人一剑,足可将上面家伙全部解决。” 他师承寒水剑派末代弟子“瘸剑仙”李恨水,一身剑术神妙莫测,内功亦青出于蓝,人称“落剑无痕”,放在当世武林,已是第一流的高手,但在万中选一的九剑天卫中,仍排名靠末,仅仅高于最后一名的周吉力。 前次拿到血魔芝的行动,自己固然出了一份力,但功劳主要都在罗轻寒及其率领的紫衣卫们身上,亲自取到血魔芝的更是紫衣卫的一名新晋统领。 哪怕是以“九煞岛”之名配合行动的御剑堂三名九剑天卫之中,主力亦是那位从不露出面目,左手使刀,右手用剑,同时还能掌握魔教魔功幽冥鬼掌的神秘“第三天卫”,自己和周吉力只是辅助而已。 此番在七皇子身边执行任务,孙兰溪便抱着建功显名的想法,若一人斩除那群海盗的事迹传回京城归义司,不说去和四到六位的赵燎原林天寒吕素缣那几人比,起码也能压一压身边第七位“铁手无情”应海兰女侠了。 正踌躇满志间,那边的船已越来越近了,离着大船只剩下二三十丈,孙兰溪已准备随时飞身而起,哪知那艘船在这时升起了一杆红色三角旗,旁边甲板上有几名黑衣人还在挥动双致意。 柳泉见状对众人道:“大家稍放松些,他们好像不是海盗。” 孙兰溪眯着双眼,使劲往那艘船盯去。 待到两艘船更近些,雾更显得淡了,大船上的人,终于能看清对方船只的具体状貌。 却见那艘船上不仅站着几名黑衣人,还有几名白衣人,只是那会儿隔着海雾看不太清。那几名白衣人都挎着刀,几名黑衣人却都佩着剑。 其中一名白衣人这时大声喊道:“在下云州云墨派郑吉通,船上都是我云墨派弟子,此番特来拜会贵船,望船主人接见。” “云墨派……” 大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云墨派可是远在云州的武林大派,他们的弟子怎会来到这极南的海域? “云墨派是友非敌,弓弩手撤下。” 柳泉挥手下令。 作为极受当朝天师重视的后进人物,柳泉如今不仅位列御书房学士,任七皇子伴读老师,更是归义司巡天监的要员,通晓虞国各城要员与各大江湖帮派情况。 他知道,经过归义司近年来对武林大刀阔斧的行动,如云墨派等不少门派,已向朝廷表示归顺臣服之意,并甘愿让渡出大量产业利益,以示诚心。 “虞国归义司柳泉,见过云墨派各位豪侠。”柳泉向着云墨派的船拱手呼喊道,“不知各位豪侠前来拜访,所为何事?” 却听那郑吉通大喜道:“原来是归义司的柳大人!幸会幸会!我们船上因些许事故,如今淡水匮乏,想来贵船讨些水用。” 孙兰溪听到此处,不由暗叹口气,将已露出剑锷的长剑重新彻底入鞘。看来此次,自己又无立功希望了。 第237章 夜墨江 两艘船在海雾中逐渐靠近,直至齐头并行。从云墨派的船伸来一块长板,搭到归义司这艘船的甲板上,那群白衣人与黑衣人便踏过长板走了过来。 云墨派这群人以一名身姿雄伟的青年与一名容貌俏丽的少女为首,二人一到船上,便向着柳泉拱手拜会。 “在下‘无影刀’郑吉通,见过柳大人。” “小女子王丽凤,见过柳大人。” 孙兰溪听到这里不由莞尔,向着周吉力望去:“周兄,此人名为‘无影刀’,比你这‘快刀无影’的绰号还更响亮些呢!” 周吉力只“哼”了声,并不以为意。 他已是江湖一流的高手,即便是云墨派这等豪门大派,能胜过他的也只有刘世良等寥寥数人。 哪怕是名声之外的宋霄之流,周吉力亦视之等闲,似这等新生代弟子,就更不放在眼中。 在柳泉与郑、王二人寒暄时,他注意力逐渐放到另一些人身上。 这群云墨派弟子,一半与郑吉通与王丽凤一样,皆一身白袍白衣白裤白靴的打扮,腰间挂着白柄白鞘的刀。另一半却截然相反,都穿着紧窄的黑色短打衣衫,配的是黑柄黑鞘的长剑,气质与那些神采外扬的白衣弟子截然不同,全是眉头紧锁,苦大仇深之相。望向他们时,他们的眼睛马上会瞥到一旁,手也会捏紧佩剑,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来。 周吉力向孙兰溪小声问道:“我也见过云墨派的年轻弟子们几次,似那郑吉通与王丽凤,也模糊有点印象,但除了刘世良的亲传弟子齐越之外,其他皆是泛泛之辈罢了。今日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黑衣弟子,倒是更有趣些。我自幼便随老师给朝堂做事,对这些江湖门派的事情不甚知晓,不知孙贤弟是否了解个中细情?” 孙兰溪压低声音回应道:“周兄,这事情你问旁人,或许还真不知道,但问我却是问对人了。” “哦?” “这云墨派之名,便得自于云州境内的‘云雾山’与‘夜墨江’,虽是一派,却分两脉,一脉入世,一脉隐世。入世的一脉便是云雾山的刀客,隐世的一脉则是夜墨江的剑客。夜墨江一脉神秘诡异,世上少有人知,而我老师年轻时在名门修习,机缘巧合之下,与夜墨江一脉的人有过来往,多少知道一些罕有人知的秘辛。” 周吉力来了大兴趣,扯着孙兰溪的衣角走到一边:“贤弟,细说,细说!” “周兄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云墨派的创派祖师,是一对亲兄弟,他们二人自幼便拜入名师门下学刀,凭着异禀天资,弱冠之年已是天下前列的高手,兄弟默契同心,一旦联手,更是无人能敌。后遇天下大乱,他们二人趁机自立门户,依山傍江建起了云墨派。当时云墨派并不分两脉,门人弟子也全传授刀法,这二人又创出合击刀阵,刀客们使起来威能极大,云墨派藉此一时横行江湖,风头无限,无人敢缨其锋芒。可以说,云墨派如今的偌大基业,全赖这二位祖师成就。” 周吉力闻言至此冷笑一声:“呵,这群江湖人士就爱以武犯禁,早该管管了。” “周兄所言极是。却说那二位祖师年少成名,威震天下时也不过三十来岁,春秋鼎盛,本还能闯出更大一番天地才是,只因一名女子,致使兄弟阋墙,云墨派一分为二,有了云雾山与夜墨江两脉之分。” 周吉力轻咦道:“女子?是什么的女子。” “据说是一名极美貌的女子。” 周吉力有些不屑:“美貌又有什么稀罕,去花魁楼里拎出白花花银子,哪样的美女不来围着我们伺候?” “周兄说的很对,只是咱也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是狐灵附体,还是什么艳精转世,竟让两位绝世高手五迷三道,为其争风吃醋,干出许多惊人事情来。诸如潜入前朝皇宫偷玉窃宝,游进深邃海沟拿蚌取珠,与毫无仇怨的武林同道大打出手,令忠心耿耿的门人弟子滚刀扮丑,都只为争那女子对自己多笑一声。二人白刃相见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直到有一次,他们生死相搏时,那女子出来为当中的兄长挡了一刀,当场香消玉殒,弟弟悔恨至极,弃派而去。” 周吉力听得直摇头:“为区区女人折腰,实在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只是一人遁走,另一人统领全派便是,又何以分成两派?” “周兄且听我言。云墨派既少了一位祖师,余下一位也哀至心死,无心经营,一时群龙无首,门派便收锋敛芒,不再对外扩张。及至三十年后,余下这位祖师坐化,门下弟子竟还未出现一名绝世高手,终于给了被欺压良久的云州其余门派天赐的好机会。云墨派那些年多少犯下了不少事,结仇了不少人,各路门派便纠集云墨派的旧日仇雠,拾起来几十上百起云墨派做下的冤仇案子,趁机围攻,大有一举覆灭云墨派的态势。” “哦?就在这时,另一位祖师归来了?” “周兄所料极是!就在数百位高手带领万名江湖人士齐聚云雾山之际,当初离开的那位祖师竟然从山间飘然而出,帮云墨派抵御外敌。只是当时他已容貌大改,无论哪方的人都不认得他,甚至当他出手时,用也不再是刀,而是一把剑,一把纯黑的剑。他剑锋起落之间,没有一把兵器是不被斩断的,也没有一名高手不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他有多强?强到一连杀三十二名高手,剑刃上都未沾一滴血。他说了一句‘犯云墨派者皆杀’,在场再无一名外人敢留在云墨派,尽数滚下山去。” “嘶……剑不留血,这便是‘落剑无痕’吧!我看此人的剑术,可与孙贤弟相比。” “周兄说笑了,我与那位前辈相比,无疑是腐草之荧光去比天心之皓月。等到外敌尽退后,他才向着云墨派的人说了自己身份,并解释道,当年误杀女子之后,他发誓此生不再用刀,却又耐不住寂寞,游遍天下,行侠仗义,多年间开阔心境,竟无师自通地悟出一套剑法来,武功比用刀时更胜几筹。他回归云墨派后,除了尽心教授几名年轻弟子,培育出新一代的用刀绝世高手外,又立下了用剑的夜墨江一脉。这夜墨江一脉,相比云雾山一脉人员稀少,可无一不是精英,他们低调蛰伏,虽甚少行走江湖,却是云墨派称霸云州的最大底牌。所谓‘云雾山上白刀帝,夜墨江畔黑剑皇’,云墨派每一代掌门都是两名绝世高手,放在江湖十大派中,也是独此一份。” 两人正低声言语,却听另一边传来爽朗笑声。 “实在多谢柳先生!今日赠水之恩,我云墨派来日必定涌泉相报!” 侧目望去,只见郑吉通正对着柳泉拱手作揖,王丽凤等白衣弟子也连声拜谢,就连那些仿佛面瘫一般的黑衣弟子这时也面露喜相。 柳泉旋即吩咐船工们去下舱取水,随后来到周孙二人身边,低声道:“还望两位天卫看守船工运水,去他们的船上走一遭,防止船工们泄露我们的航向。当然,要是能打探出他们驶向何方就更好。方才郑吉通问我去哪里,我只敷衍过去,却也不好追问他们了。” “柳先生尽可放心,我等定不辱使命。” 周吉力允诺道。 盏茶工夫,周吉力,孙兰溪便随着八名船工,运了四大桶水到云墨派的船上。往下舱走时,孙兰溪向郑吉通搭话道:“上次与郑少侠一见,还是在神仙大会上。啧啧,真是好一场盛会,不光来了那么多英雄好汉,连魔教的教主与护法也在那时现身了。” 郑吉通也回忆道:“一说到这,我想起二位大侠了!当时最先与魔教教主相斗的四个人,除了神仙山庄两位庄主外,便是你们二位吧。记得二位兵刃被魔教教主打断后,便是我们云墨派的宋霄前辈与镇海宫的伍亦思前辈替了上去。” 周吉力哼了声:“也不光我们兵刃被断,当时在场一流高手里,所有人都断刀折剑,谁能敌得过魔教教主?稍后你们刘掌门与他交手,也只是平分秋色。” “非也。”郑吉通辩驳道,“我们掌门那时只是与他对了两刀,第一刀便将他逼退三步,若非后面突生事端,当场便能将他拿下。” 孙兰溪眯起眼睛:“说起事端,也是你们云墨派的一名弟子遭到魔教护法的劫持。那弟子在神仙大会上也是出尽风头,惹了不少眼色,唤作刘单是吧!” 周吉力随即道:“没错,正是叫刘单,最后也是你们云墨派的齐越少侠将二人一齐打了一掌,当场便把那魔教护法打得吐血。那被拿来作肉盾挡在前面的刘单伤势应该更重,不知现在身体可好?” “这……” 郑吉通张了张嘴,浮现出犹疑之色。 第238章 剑之皇 郑吉通在人前一向口若悬河,此时却支支吾吾起来,还是他身后的王丽凤说道:“承蒙两位关心,刘单师弟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掌门留他在山上静养,不许他外出。” 周吉力道:“他也该多静养了,免得出来多招惹是非。不过,你们的齐越师兄倒是一方才俊,听说贵派重要事务大抵已由他处理,怎的不在这条船上?” 郑吉通脸色本已缓和,听到周吉力谈及齐越,顿时又是面色一沉,眉头微皱,有些没好气道:“齐越师兄只是处理部分事务,此次出海,众师弟由我所领。他则配合青州的武林人士,前去追查前断时间的九煞岛之事了。” 孙兰溪,周吉力相视一笑,归义司正是九煞岛事件的始作俑者,他们二人更是在其中出了许多力气。 但这一笑看在郑吉通眼里却带着嘲弄之意,似是说他在云墨派地位低,只能来跑腿打杂一般。 他乃好大喜功,追名逐誉之辈,既有了云墨派的师承出身,一身武艺在年轻一辈中也算不错,出山以后本欲在江湖上大展拳脚,却处处被齐越压制,致使江湖人士一提及云墨派年轻一代,首先想到齐越而非他郑吉通。 郑吉通愈是想着,愈是满腹忿忿,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二位也是一方英杰,本应在朝堂与江湖上大施拳脚,不知怎的却来海上受命于人,干起了苦工活计。” 周吉力却笑吟吟道:“郑少侠此言差矣,为朝廷效力哪有苦不苦的?朝廷把我们往哪儿派,我们就往哪儿走,让我们出十分力,我们还得拿出十二分的劲头干活嘞!” 郑吉通本想借机讽刺,岂知对方不以为意,这就好似全力一刀劈到了流水上,自己用了好大力气,对方却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哼了声道:“你们还真是对朝廷忠心耿耿。” 周吉力仍是满脸笑意:“那是当然,有道是‘受人之任,忠人之事’,我们领着朝廷的俸禄,那当然得给朝廷尽心尽力地办事,纵有苦怨,那也得甘之如饴。难不成,郑少侠来到海上,是不情不愿,觉得是在做苦工?” 郑吉通一时有些支吾,一旁的王丽凤见状帮着解释道:“郑师兄为门派赴汤蹈火尚不惜身,又何况来海上走一遭呢?只是我派有一位前辈在船上,大家时时刻刻谨言慎行,未免有些心疲身累,倒算不得吃苦。” “咦?敢问是贵派哪位前辈?”周吉力东张西望起来,语气带着调笑,“我们定要拜会一下,一睹高人风采。” “这位前辈不喜见人……” “既不喜见人,你们又何须谨言慎行?” 周吉力话音刚落,就感觉背后起了一阵凉意,浑身所有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炸了起来。 同样反应的还有孙兰溪,他和周吉力一齐转头向后望去,只见他们的后面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二人皆是大惊,冷汗簌簌流下。 他们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却连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的都不知道。 若是疏忽大意也就罢了,可他们自从踏到云墨派的船上就一直观察四周,窥探情况,从未放过周遭一丝一毫的事物……仍然毫无察觉地被人站在了身后。 这人方才若是出手,他们二人已命丧黄泉! “您是……” 孙兰溪目光落在这人身上,只见这是一名身形高瘦的中年男子,蓬松的黑发杂乱地披在肩头,茂密的胡须也是乱糟糟的,几乎要把鼻子和嘴都遮住,一对浓眉中间几乎连到了一起,两只圆眼下面有着发乌的卧蚕,他身上虽然是一身和那些云墨派黑衣弟子差不多样式的衣服,却穿得格外潦草随意,上身有半边都袒露着,肩膀胸肌与手臂上的肌肉都格外精壮结实。 在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入鞘的黑柄长剑。 如此形貌,乃是常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孙兰溪恍惚间只想得起一个名字。 剑皇。 普天之下所有剑客的顶点,却从未出现在江湖上任何事迹当中,几乎是人外之人,天外之天。 江湖中不知道多少狂人会号称剑魔,剑圣,剑王,剑尊之类,但无人妄及剑皇之名——因为真正的剑皇,唯一人堪称。 他的行踪却与名气完全相反,从不现于人前,几乎是江湖上的传说。 哪怕是江湖绝顶高手,也难有逢之一面的机会。 此刻却站在了他们面前。 只是这一副略显邋遢的模样气质,完全出乎他们想象。 “您难道就是……” 孙兰溪嗫嚅着,每个字都要靠着挤才能从嗓子里出来。 身为第一流的剑客,天下能让他感受到压力的对手并不多,即便像罗轻寒,像五阳山里的隐世高手这些人,孙兰溪也能凭着一手快疾无比又古怪刁钻的剑术与他们过招一二。 但面对剑皇,他连将手放在剑柄上的勇气都没有! 剑皇并没有回应孙兰溪。 剑皇只是扫视了几人一眼,就开始缓缓踱步,在一片沉默中,走到了船舱深处。 “呼……” 孙兰溪长吐了一口气,只觉得从身上搬走了一座山。 他向着周吉力望去,只见这位仁兄脑门上的头发已经彻底被冷汗所浸湿,后背上的衣服也溻了一大片,喘着大气,整个人面色的由赤红转为苍白,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刚刚才得以呼吸似的。 “这就是我们的前辈。” 王丽凤在说这句话时,每一个字好像都很吃力。 她与郑吉通的面色比周吉力和孙兰溪好不到哪里去,刚刚剑皇出现时释放出的那种压力显然是无差别地释放给他们每个人身上——倒也不一定无差别,周吉力明显是状态最惨的那个。 一向喜欢侃侃而谈的周吉力彻底沉默不语了,直到带着船工们送完水,和孙兰溪一起回到大船上,才缓缓开口:“贤弟,那人便是剑皇罢。” 孙兰溪点头:“没可能是其他人。” “我一直以为,云墨派最强的高手便是刀帝刘世良。”周吉力心有余悸地望向云墨派的船,“今日见到这位剑皇,才知道他才是云墨派最大的依仗。只怕整个江湖中,都没有比他更强的角色了。” 孙兰溪肯定道:“不出一招一式,仅凭深厚内功散发出的威压,就能将人慑服……就算没达到传说中的内功第七境‘千军’,也必然是半只脚迈过了门槛。在这等高手面前,我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算再往前推数几十年,全天下能有这等造诣的,恐怕也没一手之数。那些被称为‘绝世高手’的内功第六境人物,绝大多数也无法在他面前撑下十个回合吧!” 周吉力满是唏嘘感慨:“和他相比,那些人怎配称得上‘绝世’二字?” “所以,他们出海是要做什么?”孙兰溪话锋一转,“云墨派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需要剑皇现身?” 周吉力思索一阵,摇头说:“这我也讲不清。不过……”他拉长声音,眼睛眯起,接着道:“这茫茫大海上,也就是那些岛可去,大部分岛上除了石头沙子什么也没有,只有很少一部分岛住着些未开化的渔民,值得人不远数千里而来的地方,除了有奇珍异宝,就是有能人异士。只怕他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 孙兰溪同样低声道:“即便他们去金蛇岛,也属正常。毕竟金蛇岛的消息江湖上已不少人知晓,最近前去求医之人络绎不绝,也难保云墨派有些重要弟子或者亲眷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但值得剑皇亲自动身,份量着实不轻。难不成云墨派的病患,是刀帝刘世良?” 第239章 船中女 “孙贤弟此言差矣!”周吉力连连摆手,摇头一笑,“若真是那刀帝刘世良罹患重病,剑皇再一出海,云墨派岂不是更加群龙无首?他们到南海比我们近不了多少,这一来一往也得花费数月时间。似这等豪门大派,长期没有一尊绝世高手坐镇,难保老巢会不会起火。” 孙兰溪恍然:“那周兄认为他们船上的病人是?” 周吉力又一摇头:“我怎知道?兴许是刘世良的小老婆呢!” 此时此刻,就在云墨派那艘大船中层船舱的最尽头处,那一袭黑衣的剑皇缓缓推开了一扇门。 门后是一间尚算素净的卧房,一床,一桌,两张椅,半收的水墨屏风后面是一个檀木的梳妆台,上面的铜镜上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察觉到剑皇进来,那少女转过身来,露出惨白的脸色,声音有气无力:“那些人,可算消停了。” “你舒服些了?”剑皇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平和,与粗砺的相貌极不相称,“我一露面,他们便不再说话了,非常安静。” “我倒不是嫌他们声音吵嚷。”少女说话时,苍白而纤细的脖颈上,都能看出青色的血管纹路来,“只是我实在听不得那些人拿我齐越师兄挑拨拱火。” 剑皇点点头:“来的那二人,也应是有名望的青年才俊,来这里逞口舌之利,着实低级下作了。” “就那些家伙,才俊什么……”少女颇为不屑,声音也激动起来,但只说了几字便猛一阵咳,过后才虚弱地继续道,“我当初在神仙山庄便听过他们声音,一个叫周什么什么,一个叫什么兰溪,都只是沽名钓誉,唯利是图的朝廷鹰犬……那等货色,来给齐越师兄提鞋都不配。” 剑皇沉默了几息,慢慢开口:“齐越伤了你,你仍是这般在意他?” 少女连忙辩驳:“师兄他只是误伤!当时情急之下,他原只想用那式有隔山打牛之力的‘风卷云飞’,只是出手仓促,内力尚未运实……” 剑皇不等她说完便道:“当时情形,你已说过多次了。” 少女呼吸滞了一下,接着道:“师兄是云墨派上下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只有他处处维护我,嗯,是除了李大叔你之外唯一一个。” 剑皇凝望着少女的满面病容,思绪陡然飘回数年之前。 自那场正魔大战之后,他一直隐居在夜墨江畔,袭承了所谓“剑皇”的称谓。某一日,他从前的师弟刘世良突然找来:“师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言辞之间,神色闪烁,似乎很难开口。 数段交谈之下方得知,原来师弟从前在外有段露水情缘,竟生下一个女儿。如今那户农家因荒年而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际托人带来信件,求刘世良帮衬。但今时不同往日,刘世良早非当年的风流浪子,而已正式就任一派之尊,执掌数千门人,每日行踪备受瞩目,难以处理这不大光彩的私事。于是师弟只能来求深居简出,行迹本就飘忽不定,而且一定会为其保守秘密的他来帮忙。 剑皇无奈,便依照信上的地址,寻到了那对母女,以刘世良表兄的名义与她们相认,从那以后时常周济二人,依照师弟嘱托,让她们有吃有穿,勉强度日。经年累月,频繁来往,他也与这母女二人有了亲近之感,真当自己的亲戚来照料。尤其是师弟的女儿与他玩得极好,让无有家室的他有了绕膝之欢,使得十几年来如死水一般的心湖不时能荡起愉快的涟漪。只是几年后,那农家女罹患时疫急症而逝,刘世良便将女儿女扮男装,以“刘单”的身份带回云雾山,剑皇便再未见过她。 等到再见时,她已是身受重伤,生命垂危,即便经过了多名高手与几位名医联手之下极力救治,也只是暂护心脉,延缓几年死期。刘世良虽对这女儿一向没什么感情,但到底是骨肉相连,也尽力求索治愈之法,直至得知金蛇岛的消息,便吩咐部分弟子,秘密护送她出海求医。这次,连剑皇也亲自动身了,那些年的相处,他早已把这少女当为极亲的亲人,不忍她在花样年华便逝去,非要尽力帮她留下这条性命不可。 连日相处,剑皇发现她经历了几年江湖生涯,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女,性情愈发阴郁与古怪,她几乎敌视所有人,尤其对刘世良极为不满,原本骨子里的机敏聪慧,尽数化为对一切的漠视讥嘲。但她唯独对那位齐越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极力维护。剑皇也曾与那齐越接触过几次,只觉其的确举止有度,颇有正道少侠风范,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一掌给少女造成的伤势,仍让剑皇对其有深深的不满。 这时,少女见他久久没有说话,便又寻了个话题:“李大叔,那条船既然是虞国朝廷的船,那他们是去哪儿的?万里迢迢来南海做什么?” “想必也是去金蛇岛吧。”剑皇道,“近一年来,金蛇岛的消息在江湖上不胫而走,其岛主坐拥极为精湛的医术,岛上更有无数罕有的珍稀药材,甚至连老药王等人都对其推崇备至。这普天之下,疑难杂症何其之多?所以非常多的人,都想登岛求医。那艘朝廷的船上,应是载着那名身体虚弱的皇子。” “七皇子赵耀,我知道他。据说他身体极度虚弱,骨瘦如柴,每日咳嗽不止……就和我现在一样。” 少女低头盯向自己的手腕,惨白纤细,几乎就是皮包着骨头。 她脸色更加晦暗起来:“皇家那么多名医也治不好他。我也是一样。” 剑皇宽慰道:“那金蛇岛主人名声在外,你去了一定会药到病除。” “但他要求也很严苛。”少女说,“我已听说过,要那金蛇岛主人出手诊疗或出让罕贵珍材,必须要给出价值极大的神兵利器才行。” 剑皇一笑:“他要神兵利器,我们还会缺吗?” “云墨派有什么珍藏我都清楚,但凡名刀利刃,无一不给了风头正盛的长老,前程无量的弟子,余下的都是二三流货色,充其量也就是能工良匠造出的普通水准,和能登上兵刃榜的那些神兵比起来,差着不知多少。” “你且放心吧。”剑皇语气很自信,“我带来的一十三把利剑,定能请动他。” “纵是利剑,算得上神兵吗?我听闻,即便是陨铁玄金打造的利刃,只有被高手经年累月使用过的,才算是神兵。” “这一十三把剑,都曾是我每日练剑所使的,绝对称得上神兵。” “李大叔,你可真是舍得。” “一些身外烂铁罢了,有何舍不得。剑术修行到了极高的层次,摘叶飞花即为无敌之剑;内功足够强,自可外放斩铁碎石的剑气;强与弱,在人不在兵刃,一个人足够强,无须借助外物,即可天下无敌。” 少女笑了:“那李大叔,你已经天下无敌了么?” 剑皇同样笑了,摇头不语。 少女接着道:“看来,这次去金蛇岛,我们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人。今天遇到了虞国朝廷的船,前几日还远远望到过一艘挂着‘燕’字旗的船,那艘想来也是去金蛇岛的。” “大家都猜是小燕王颜桀的船。”剑皇点头道,“此人在江湖上也极有盛名,据说其自幼便博采百家之长,精通天下千余种武功,近年来一身武艺更是大有进境,有‘千功武库’之称。不过此人野心极大,据说有反虞复燕之心,曾暗中招兵买马,很被虞国朝廷所忌惮。” “那李大叔你可知,他患了什么病症,才去金蛇岛寻医?” 剑皇摇头道:“不知。” “但我知道。” 少女狡黠一笑。 第240章 燕王师 “阿嚏!” 颜桀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口水都溅到了一旁王换代那张肥胖的大脸上。 王换代不禁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另一边的李改朝低下瘦长的身子,关切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没什么不适,就是突然想打个喷嚏。”颜桀揉了揉鼻子,鼻头已经微微发红了,“感觉有人在背后偷偷说我坏话似的。” 一袭青色长衫的刘仪之缓缓踱步而来:“海上风大,容易着凉。殿下连日用功,身体已经疲累,今日还是离开甲板,回舱内休息罢。” “哎,不行。”颜桀一摆手,“我已经约好了钱老师今天继续切磋,深研几门武功,怎能爽约?” “哈哈哈哈!” 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大笑,却正是一身黑色短打武服,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武痴钱雪松从船舱走到了甲板上。 “小王爷,咱继续操练着!” 这钱雪松毫不客气,直接侧身扎马,双臂一张,左手攥拳,右手化掌,摆出应战架势。 “好!” 颜桀豪爽一应,脚下一踏,飞身过去,便是一记鞭腿。 那边钱雪松挥起手臂奋力格挡,接着又是掌爪变换,袭向颜桀下路。颜桀扭身躲闪,两脚落地,双拳一捏,直袭钱雪松面门。钱雪松亦以拳相迎,速度只快不慢。两个人,四只手,不断格挡拆招互寻破绽,动作之快疾,甚至令甲板上的一帮高手都目接不暇,连连拍手叫绝。 二人拼了一阵拳脚后,颜桀率先在手掌上覆上罡气:“前番咱们已将惊云掌已彻底补全,今日小王便试试它的十分威力。” 钱雪松举起右手,凝以掌刀状:“那老夫便以‘燃火神刀’破你的惊云掌!” 语落,二人又是一阵激烈对攻。不论是惊云掌还是燃火神刀,都是曾经威震江湖的高明武功,被修习纯熟且内力深厚的二人使出来,单单对撞时爆发出的掌风余威,都足以把周围木桌木椅震得东倒西歪,他们的身形更是在甲板上不断兔起鹘落,几乎要把一艘大船震得如浪中颠簸。刘仪之,李改朝,王换代,苟或等等一干高手尚能在甲板上站稳,像医师付行空,以及一些普通水手,甚至得扶着船舷才能站稳。 “遇上这钱老师后,殿下的武艺真可谓更上一层。”苟或禁不住赞叹道,“以前殿下虽然博采众长,但每一门武学也就小有所成,从未钻研至深。这钱老师却有一股把各路武术精华非得吃透不可的钻研劲,两个人携手勠力,竟把许多武学的核心奥义都彻底啃了下来,甚至推陈出新,使出来的招式比原本的还厉害。” “和殿下相比,这钱老师自己受益还更大。”刘仪之觑眯着眼睛观察着战局,时不时就捋一下自己的长须,“谁能想到他这年纪,还能在内功境界上再破桎梏,踏入一流高手行列?以前他虽然爱武成痴,但毕竟自己走南闯北去见识,劳累奔波,耗费精力,却把最根本的练身修行给耽误了。自从他跟了咱们一起,才得以全力投身到武艺修习之中,每日浸淫在武学海洋,更有千本典籍翻阅,百种补药益身,如今一身武功已今非昔比,放到江湖中也是极为厉害角色。现在他与小王爷,武功又多又精,内功境界也非短板,普通的一流高手已难以招架他们。即便是我,对上他俩任意一个,也难以速胜。” 王换代与李改朝这一对胖瘦兄弟闻言点头不已。刘仪之乃燕王一脉最资深的家老,不仅学识渊博,本身更是内功已达第六境界的绝世高手,连他都极大认可了小王爷与钱老师如今的武艺,意味着他们燕王一脉离着实现反虞复燕的大业也就更进一步。 片刻之后,颜桀与钱雪松又转而使兵器切磋。颜桀使一把长柄关刀,钱雪松则用一柄红缨长枪,两人交手大开大合,一个抡扫就能砸到丈许开外,也亏得甲板上覆了一层铁皮,不然都要被抽得开裂,周围人等更是避犹不及,躲得老远。 钱雪松早年开镖局时曾有“八奇棍王”的绰号,对长兵器使用颇有心得,颜桀却实战甚少,很快落了下风,只坚持了半盏茶的工夫,便满头大汗地自告败阵。 “这长兵器的功夫,殿下还是要多多修习。”钱雪松毫不客气地说,“要对付什么成群结队的山匪水贼,还得是长兵器杀伤力更足。” 刘仪之也走上前来,点头说:“钱老师说的很有道理。不仅如此,殿下以后有时间还要多练些披坚执锐,乘驷奔驰的马战本领。” 钱雪松一叹:“可惜老夫也不善马上功夫。几年前老夫曾想从一位隐者那学习一式‘七杀神枪’,传说那七杀神枪一使出来便如蛟龙入海,尤擅群战,只出一枪便可依靠枪身的韧性与暗劲弹动抡扫搠扎攻击多名敌人,一枪就能杀死七人,所以号称‘七杀神枪,一枪七杀’。但那位隐者为人低调,绝不肯向老夫展露一招半式,老夫至今引以为憾啊。” 颜桀笑着说:“他既不肯展示,说不定所谓的‘一枪七杀’只是名过其实。不论是长兵器,还是马上功夫,咱们还有的时间搜罗学习,不急不急。” 这时,名医付行空上前道:“今日的汤药已经为殿下熬好了,还请殿下入舱服用。” “钱老师,明日咱们继续切磋。” 颜桀向着钱雪松告辞,并带刘仪之等人走回船舱。 在他们经过的一串舱房中,几乎每个舱房都摆放着许多兵刃,其中有一些锋芒毕露,一眼看去便知是罕有的神兵。 燕王一脉众人此番南下出海,的确也是为了前往金蛇岛求医问药,自然备足了交易的本钱。 并且他们前往金蛇岛,也不止这一个目的。 就在颜桀服下汤药的时候,刘仪之还在一旁说道:“殿下功力日渐深厚,依次进度,短则三年,长则七年,一身武功必将大成,届时在天下也将有极高的名望。近些年虞国税赋苛重,凉国内乱频仍,越国常有匪患天灾,也正是我们一步步恢复大燕的好时机。前两代的王爷虽有雄心壮志与一身才学,但时运不济无有良机,只等殿下调养好身体,我们便大业可期。” 颜桀露出苦笑:“刘老,你也太乐观了。咱们的力量还很薄弱,想要与虞国对抗,路还很长。别的先不说,咱们招兵买马还没拉起多少人来。” 刘仪之道:“殿下不可妄自菲薄,现今虞国各地已有义军反抗,都是些难以忍受苛政严法的百姓,可见虞国愈发不得民心,倘若能联合这些义军,我们自可不忧兵源。要知道百姓无不怀念我大燕吏治清明,一旦旗帜打出,天下必将云集响应。而且……二十多年前的皇天教,也将成为我们的重要帮手。” 颜桀目露精光:“这就是我们来金蛇岛的第二个目的。” “然也。”刘仪之点头捋须,“种种迹象表明,金蛇岛必然是皇天教的孑遗。” 第241章 登岛战 有关金蛇岛主人的身份,江湖上一直众说纷纭。 有人说,金蛇岛主人原是南越的宫廷名医,受到后宫中的权谋争斗殃及,不得已远遁海外;有人说,金蛇岛主人是五十年前就消失在江湖中的医圣传人,整个师门因为医圣当年的一次误诊,才久久归隐;还有人说,金蛇岛要这么多神兵利器,肯定是存心不良,想在海上搞出许多事端,没准和一百年前称霸四海的海盗王罗杰有什么关联;更有人联想到不久之前出现在江湖上的魔教余孽,认为金蛇岛也和魔教有分不开的关系。 颜桀与刘仪之这一行人也认为金蛇岛是皇天教的一支力量,但他们不是无端猜测,而是比其他人了解更多。 他们在天京时,曾经结识当初江湖上颇有恶名的“采茶人”与“伐竹客”,不仅得知他们皇天教之人的身份,更通过锻兵大师苏良景提供的讯息分析出,这二人在天云二州偷窃劫掠的那些神兵利刃,都被冶炼成另一种金属,并锻造出一把削铁如泥的绝世神兵。 及至后来,他们得知西凉国政变时,西凉皇帝被一柄锋锐无匹的逆纹短剑所刺杀,正与苏良景锻出的神兵一致。 所以当听到金蛇岛主人收集神兵利刃的消息时,颜桀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金蛇岛主人做的事,和当初季茶洪辰二人一样,那金蛇岛主人的身份,自然也相同,而金蛇岛本身则是皇天教残余教徒的一个根据地。 “皇天教从前声势浩大时,他们的信众教徒也被三国的军队轻松镇压,核心高手也被武林人士联合绞杀,如今再想重来,在声名狼藉的魔教名号下,也没有任何号召力,只能通过渗透斩首的方式,进行夺权政变,西凉国这次就让他们尝到了成功的甜头。”刘仪之分析道,“他们想把同样的方法复制到北虞国,这也不足为奇。只是北虞国远非西凉国可比,先不论北虞皇帝身边高手如云,有绝世神兵也无法刺杀成功,就算刺杀成功又如何?北虞国朝廷高度集权,各层级统治森严,不像西凉国那样各部落散沙一片,哪怕换个皇帝,也没有皇天教的任何容身之处。” 颜桀连连点头:“我们此去金蛇岛,向他们陈明现状,争取与他们达成合作。” “嗯,确是如此。”刘仪之又是一捋胡须,道,“只要得到皇天教,还有各地义军的帮助,再加上一些能收编为我们所用的盗匪山贼,再加上一些流民异族之类的乌合之众,自可掀起滔天巨浪。” 一旁的苟或,李改朝,王换代等人,闻言都是一阵大笑,摩拳擦掌,兴奋难掩,期待着兴复大燕那天的成功到来。 颜桀倒不是很乐观:“只怕他们没那么愿意与我们合作。对于皇天教的教义来说,不论是虞国还是燕国,只要地权不在百姓手里,他们都不会满足。” “皇天教若一直那么天真,那活该他们一事无成。”刘仪之一边摇头,一边捋须,“何况从西凉国的现状来看,皇天教在那边的势力依然选择了与一些部落合作,推举了新的皇帝,只是改变了一些律法条例,减轻了各个部落的税赋负担,提高了某些弱小部落的地位。只要我们事先应允他们的一些条件,不愁他们不来投奔。皇天教虽然只能藏起来苟延残喘,但还是有一些高手及宝物,能为我们所用,成为重要助力。” 船外的风浪逐渐大了起来,汹涌的涛声在舱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连数日,海上不时便会卷起猛烈的北风,这对于南下的船只而言无疑是一大好消息,鼓足风帆后,航行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倍许。 又过了十来天时间,某日上午,颜桀与钱雪松船头切磋操练时,忽听了望的水手喊道:“前方有岛!”满船人都为之大喜,看来终于抵达金蛇岛了。 两个时辰后,大船才终于靠岸。这座岛面积不小,至少也有大几十里方圆,放目望去,郁郁葱葱,应是物产丰饶。而岸边也有用木头搭建好的港口,港口处还停泊着另几艘船,有大有小,甚至还有只能载三五人的小木舟,也不知道是怎样远渡重洋驶来的。 一行人停船上岸,刚往里面走了不久,就听到前方一个林子后面传来打斗之声。 “没想到我们一登岛就遇到了趣事,钱老师,走,咱们一起先去瞧瞧。” 颜桀与钱雪松当即运起轻功,身形朝林子的方向飞射过去,刘仪之和苟或等家将也紧随其后。 穿过那一小片林子后,众人站到了一块布满砂石的空地上,而眼前正有两伙人在打斗——不,不应说是两伙人,而是一个人和一伙人在打斗。 那是一名中等身材的青衫青年,使一双青铜锏,身形敏捷,出手狠厉,而他的对手也非凡辈,足有八人,每人都有着至少江湖二流好手层次的功夫,全都倚刀仗剑,把青年围在中间,水泄不通,攻个不停。 除了在打斗的人之外,在更外围还站着几十个围观之人。其中一名须发半白,身材魁梧的六旬老者身边放着一个大铁箱,而其他人都离着他至少一丈远,似乎在这群人里颇有地位。 颜桀很是好奇:“一个人打八个人,其他人都在这里看着,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钱雪松观察了几息,开口向着颜桀介绍道:“那正在打斗的几人,我都不认识,但后面那群人我认得一些,中间那位便是潇湘派的掌门‘黎雪鬓’,一手‘潇湘夜雨剑’出神入化,我游历青州时曾与他有过几日交际,是个光明伟岸的正派人物。” 颜桀不以为然道:“既是正派人物,又有高深武功,怎能任由面前有人以多欺少?” 正当这时,只听那打斗中的九人里有人厉声高喊:“要是双煞都在也就罢了,就你一人还这么张狂?趁早放弃抵抗,把你夺走的兵刃都交还过来,今日还能饶你一命!” 那青衫青年却一边挥舞双锏迎战,一边大笑道:“你要有饶我命的能耐,还用得着扯这一堆淡?吃我一招!”他身上忽地起了一种莫名的气势,身形一扭二歪,竟在狂乱攻势中如游龙般穿梭而过,来到方才喊话那人的面前,右手青铜锏猛地一砸,竟将那人手中钢刀震飞出去,而那人捂着手惨叫着倒退而出,却是被这狂猛一砸把手腕都给震断了。 “真是好功夫。”钱雪松赞叹道,“我游历青州时,曾听过东海诸岛上,有一种武功名为‘醉拳’,出招如醉汉般歪歪扭扭,却能在一瞬间动若雷霆。此人用的虽是双锏,却和那传闻中的‘醉拳’很是相似。” 这时,站在对面的黎雪鬓也看到了颜桀一众,并认出来钱雪松,远远一拱手,声音洪亮:“雪松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钱雪松远远一揖回礼道:“愚兄尚算身体康健,只是刚一到岛上,就见到如此冲突,而大家都作壁上观,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事说来话长。”黎雪鬓微微摇头,嘴角似是苦笑,“不过那位青衣小兄弟武功着实不错,雪松兄若有兴趣,尽可与他切磋切磋——当然,雪松兄是不愿以多欺少的。” 黎雪鬓话音一落,钱雪松向着颜桀一使眼色,二人心领神会,钱雪松从身边李改朝手里夺来一杆红缨枪,颜桀自一旁王换代腰间抽出一柄亮银剑,同时暴起而出,向着正在打斗的九人冲去。 第242章 出头鸟 有了钱雪松与颜桀的加入,那青衫青年压力顿减。虽然人数只有三个,但论武功无一不是江湖一流高手的层级,而他们的对手先前已勉力战了好一阵子,刺客或伤或疲,很快败象尽显。 其中有人喊了声:“这两人也是硬茬,大家先收手!” 其余围攻者闻言纷纷抽身而出,与三人隔着几丈距离对峙。 那八人里,一名手执长剑的阴鸷中年率先站出,向着钱雪松与颜桀各一拱手,道:“在下寒鹃谷‘杜律衡’,还有这一干荒州同门,都与这家伙有私人恩怨,而二位若与此人无甚交情,就请不要插手,以免徒增伤亡。” “我夜雨剑派也与此人有大仇!” “在下峨眉剑派‘惊云子’,今日一定要雪耻报恨。” “我乃青城刀派……” 其余几人也纷纷各报家门,全都是荒州颇有名望的门派,有一些人的名字,连钱雪松听了都非常讶异,不禁内心思忖:这些江湖名宿,缘何今天不顾体面,围攻一名青年?不过刚刚黎雪鬓言外之意,却是要他帮这青年解围,不知其本人袖手旁观,又是何意。 那青年这时喝道:“这两人也不是我喊来帮忙的!我就站在这里,你们可以继续来斗!哼,我堂堂青武盟盟主,不让旁边那帮子青州人把你们全杀个干净,已经对你们很仁慈了。” 一听到青武盟这个字眼,颜桀与钱雪松又是对视一眼,皆已明白过来。 他们之前便听说过九煞岛祸乱青州众帮派之事,知晓青州武林为了应此劫难,推举两个此前声名狼藉的“夺兵双煞”来当青州武林的盟主,这人应当就是其中之一了。 黎雪鬓这时苦笑道:“我也只希望陈盟主与荒州的武林同道化干戈为玉帛。大家来到金蛇岛,都是为求医问药而来,不宜再起纷争。有什么前仇旧怨,大可回去再解决。” “黎老前辈还是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杜律衡不屑哼道,“和事佬也不是你这个当法。我们寒鹃谷世代相传的‘啼血剑’,还有夜雨剑派的‘遗恨剑’,以及荒州各门派都有神兵利刃,都放在你身旁这口箱子里,全是被此獠巧取豪夺而走的——和你们青州武林双手奉上的那些可不一样。何况你也知道,金蛇岛主人要的是什么,在他把这口箱子送给金蛇岛主人之前,我们得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那青衫青年,也正是陈图,不由讥笑道:“在场别人也就罢了,你也配说我巧取豪夺?也忘了当初是谁将我奉为少主,后来又出阴招偷袭我,前恭后倨,只为保住自己谷主之位。” 嘴上仍占上风,陈图心中却有些焦躁。 那日斗败天云三猛,辞别红茶后,他一路换乘着两匹骏马,星夜疾驰,一直到了临海的马港,把马匹寄养给当地客栈,又购了一个新的箱子,把原本两口铁箱里的兵刃都放到一个里,接着重金雇了艘渔船漂洋过海,终于抵达金蛇岛。 本以为到了金蛇岛,见了岛主,便能把箱子里的神兵换为救人一命的珍材药引,岂料登岛后便遇到了一群青州荒州武林人士的队伍,而荒州的那些人中,又十有七八都是被自己劫掠过的。 荒州之人见到陈图自然分外眼红,而青州之人当初只是假意逢迎,大多也不愿为了陈图出头,也就只有黎雪鬓这一青州名宿站出来相帮。一番交涉后,荒州一方承诺只派八人围攻陈图,最后若是赢了,就要把整箱神兵都交还回来。其实在场之人,无论青州荒州,几乎无人不希望陈图落败,也亏得黎雪鬓名望够大,才谈了这么一个条件。不过在所有人看来,当初“夺兵双煞”中,真正武功盖世,有着致命威胁的唯有那红茶,至于陈图虽然武功刁钻,但力敌一两名一流高手已是极限,派出杜律衡在内的八人来围攻,胜过他简直轻而易举。 直到打斗起来,众人才发现,陈图的武功比他们想象中更高,即便放在一流高手行列中,也是极厉害的角色了,想要以多欺少夺得压倒性胜利,仍不可能。但八人的人数优势依然极大,只消不断缠斗,消耗他的气力,早晚能取胜。 陈图自己也认得清这一情况,只是形势比人强,只能硬着头皮奋战下去。 眼下突然多了两个帮手,陈图内心其实喜不自胜,但又不好低头请人相帮,只能一直嘴硬,见杜律衡等人踌躇不前,又道:“我看,就你杜律衡这出尔反尔之辈,也不用遵守之前的八人约定了,直接把所有人喊来一起上吧!反正以多欺少的本事,你们是使惯了的。” 一旁颜桀不由笑道:“朋友,你这狂傲劲,我先前只在一人身上见过。不过那人比你要聪明多了,要等他本领高强的同伴在身边时,才肆无忌惮。只是你那天下无敌的朋友,此刻又在何处,缘何不与你一起?” 颜桀之前就对陈图和红茶的身份,有所怀疑。从刺杀西凉皇帝那把短剑来看,当日在神仙山庄,皇天教的季茶与洪辰看似被逼坠崖,其实性命无虞,甚至把短剑一路带到了西凉。后来听说荒州与青州又出现了两个夺兵怪客,凭直觉便认为是季茶与洪辰换了个名字又复出了,尤其是“红茶”之名,简直身份昭然。只是今日见到陈图,看其身形与武功,又绝不是那个季茶。所以“红茶”到底是不是洪辰,也得打个问号。 “我那朋友尚在海里钓鱼,不日就会赶到。”陈图把目光投到杜律衡等人身上,语调不屑,“他要是在这儿,这群人恐怕就连屁都得躲起来放了。” 杜律衡眯眼道:“二位,看来你们与他是真的毫无关系,那就犯不着为了他得罪我们荒州武林门派,请你们掂量清楚轻重。”他停顿了几息,接着又道:“而且,按照之前约定下的规矩,我们是八对一。这小子多了两个帮手的话,我们也不用遵守规矩了,直接所有人一起上,只凭你们二位,估计也抵挡不住。” 颜桀还未说话,钱雪松便哈哈大笑道:“我素来听闻如今天下十大派里,以‘寒鹃谷’最为式微,已不复昔日辉煌,今日得见谷主,便知为何了。”随之一挺手中红缨枪:“你们若想一起上,那便一起上罢!人不任侠,习武何用?这个出头鸟,老夫今日是当定了!” 第243章 圣使到 就在剑拔弩张,马上又是一场大战之际。 “各位且慢动手!” 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并不是在众人来的林子那边,而是靠岛内的方向。 众人不约而同地止了动作,约么二十息后,一行打扮奇特的队伍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行人共有十来个,是年龄从二十到五十不等的男子,全都赤膊赤足,肤色黝黑,身材精壮,只穿着麻布的短裤,腰间皮带上挂着无鞘弯刀。 为首是一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披发浓须,刚刚那句喊话应该就出自他口,这时又道:“方才我们在接待另外的客人,未能迎接诸位,有失礼数了。我们金蛇岛无意插手各位的争端,只是岛上随时都会来其他客人,这里离着港口太近,真弄个尸横满地,我们也不好收拾,万一吓到新来的人就不好了。所以,不论有什么事,还希望大家先移步岛内,稍后再作计议。” 黎雪鬓也发话道:“既是本地主人邀约,我们还是先动身为佳,不宜喧宾夺主。陈盟主,这口铁箱还是你自行保管罢。” 于是众人罢斗,随着那一行本岛人士前行,从树林砂石之间穿行,走了约有两三里路,便到了一块开阔地带。那块平地上鳞次栉比地建造着大大小小上百所木房子,中间往来的多是和带路队伍一样的本岛人,无论男女都披发赤足,肤色比大陆人要黑上许多,但也有一些武林人士打扮的人出没其中。 有眼尖的辨认一番,道:“那伙一身白衣的,不是云墨派的人吗?” “的确是,瞧,那个不是‘无影刀’郑吉通吗?咱们在青岳楼见过他。” “还有几个人看不出来路,你们谁认得?” 带路的本岛中年男子,将众人带到了一个规模极大的两层木楼前面,道:“还请大家进去稍作休息,一会儿由我们的圣使正式接待各位,帮你们安排住处。” 有人道:“圣使便是金蛇岛的主人吗?” 本岛中年男子摇头道:“岛主是岛主,圣使是圣使。岛主近日都在闭关炼药,不知何时才能出关,这段日子便由圣使安排岛上诸多事宜。” 又有人道:“刚刚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本岛中年男子答道:“有两拨大陆人士,分别于昨夜和今日凌晨抵达。还有一些更早的,已经在岛上逗留半月了。各位请先去屋内休息,等待圣使到来,我们还得去巡视其他地方。”说罢便带着身后队伍离去。 众人一下子被晾在这里,也无处可去,只能先进了这两层木楼。 木楼的一层,是一个极大的大厅,摆放着七八张大桌,近百把木椅。 众人进去各找了座位,等待那神秘的圣使出现。 钱雪松也终于找到了与黎雪鬓说话的空暇,坐到他边上问道:“不知青州荒州这些武林人士,为什么都到了这金蛇岛上?难道大家都是来看病的?” 黎雪鬓闻言一叹,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不远处独自一人坐着的陈图冷笑道:“也没有太长吧,我还记得我两三月前才从青邵城离开呢。” “正是陈盟主等人从青邵城离开之后发生的。”黎雪鬓缓缓道来,“当时,为了抵挡九煞岛的暗杀,青州各派掌门带着门内精英都到了我们潇湘派,但与九煞岛几番交手后,大家便意识到,各门各派恐怕都有九煞岛的内奸,聚在一起也不是长久之计。其后九煞岛行动暂缓,很久没传出什么响动,大家也便各自踏上归途。但坏事也就在大家都以为平安无事,风平浪静时发生了。” 颜桀也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坏事?” “毒。”黎雪鬓面色沉重,“许多人都中了一种特殊的毒。我们来的这些人里,有一半本身便中了毒的。中毒之人,不仅内力运转受限,而且每到了夜晚,身上都会奇痒难忍,皮肤大面积溃烂,一日比一日症状更重,十分痛苦。” 钱雪松讶然道:“什么人下毒?能毒害这么多武林同门?” 在场的这些武林人士,可非一门一派之人,而是来自于青州荒州数十家武林门派。 “是内奸。九煞岛在每个门派都有奸细。”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看到许多人目光都看向自己后,她接着道,“小女子凤含羞,是刀凤帮的帮主。当时离开青邵城后,我与陈盟主他们一齐到了蛮州,所以自己躲过了这场祸患。但不料返回帮内后,发现帮内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已经身中怪毒。自从九煞岛之事后,那长老行事小心,昼夜都有专人守卫,但依旧中了毒,这事只能是内奸做的。” 黎雪鬓接着道:“其实有些门派也抓到了下毒的内奸,但一番拷问调查,发现他们只是或被钱收买,或受人威逼,没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颜桀好奇道:“就算是中毒,难道荒州与青州的名医们都解不了这些毒吗?” “解不了!”黎雪鬓语气无奈,“那些被抓到的内奸,有人身上还有未用完的毒药。大家把毒药送给药王谷的老药王查验,老药王却说这种毒是一种通过特殊手段混合毒草毒虫的奇门之毒,他虽能研究出解毒之法,但需要不知道多少次的试验,很有可能三年五载之内也弄不出解药来。不过老药王向着大家讲了金蛇岛的事情,说金蛇岛主大概率有手段药到毒除,于是受害的各门派通信商议,各派了一些人来到金蛇岛上,向着金蛇岛主人求取这奇毒的解药。” 陈图插话说:“巧了,我也是听了药王那老家伙的话才来的。” 众人正说得热闹间,外面忽然传来嘹亮声响:“圣使到!” 所有的眼睛纷纷向着门口望去,只见率先进来的是两列本岛居民打扮的青年,其中一列尽是袒露着精壮肌肉的男子,另一列则是身姿窈窕的女子,皆身穿麻裤麻裙,腰挎弯刀,皮肤黝黑,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而在这两列人之后,却走来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人的打扮和本岛居民完全不同,浑身都罩在宽大的白袍之中,头上也戴着白色的斗笠,遮着白色的面纱,但看得出一名女子。她和本岛居民唯一相同的地方,恐怕便是也赤着脚,每走一步,雪白的玉足都会从白袍的下摆微露半瞬。若一直往她脚上凝神观察,还能看到她两只脚踝上都戴着白色的玉环。 第244章 白沉香 见到那一袭白袍的女子从那两列本岛青年男女中间莲步轻移,款款走来,大厅内的武林人士全都瞪大了双眼,紧紧注视着她,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位就是金蛇岛圣使?” “应该是吧!她后面也没别人了。” “嘶……我还以为得是个黑瘦老头儿,没想到是个妙龄女子。” 一人轻蔑道:“你连脸都没看见,就知道她是妙龄少女了?怎知不是个老妖婆在故弄玄虚。” 他话音刚落,那白袍女子就扬起了胳膊,从衣袖中露出修长纤细又洁白的手。如黎雪鬓等高手瞬间便注意到空气中微有一道波动,紧接着刚刚说出“老妖婆”的那人就“哎呦”一声捂住了嘴巴,殷红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流出。 大厅中随之响起清冷的女声:“金蛇岛的第一条规矩,岛主和圣使不可冒犯。这次只是让你的嘴巴受点苦头,下次就让你的首级与躯体分离。” 原本还想说出更多猜想的武林人士们纷纷噤声,不敢多语妄言。 “暗器高手,门路我不曾见过。”钱雪松向着颜桀低声说道,“内功境界也不低,最少达到了第五境,江湖一流的层级。” 颜桀微微点头:“看来小小金蛇岛也藏龙卧虎,圣使已是一流高手,岛主应当是绝世高手了,难怪有着向全江湖的高手求医问诊的人索要神兵的本钱。” 那圣使女子扫视左右,见到众人表现,似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你们来到金蛇岛,自是来寻医问诊,索材求药,正如病人去药堂看病要守规矩,到我们金蛇岛也要守金蛇岛的规矩。至于金蛇岛的规矩是什么——我的话,便是金蛇岛的规矩。如果不守岛上规矩,不按照我的吩咐做,就请离开本岛,另去他处罢。现在有人不想守规矩的话,尽可自行离开,不要等到被我发现违反了规矩,还得劳苦我们岛上的人把你们扔到海里。” 这一番言论,自是让平日横行霸道惯了的武林人士们颇为不爽,恨不得一刀把这傲气的圣使给砍翻。但他们有求而来,只能低头垂首,一个个应声道:“谨遵吩咐。”“我们绝不违反岛上规矩。”“希望岛主能尽早出关,为我们新来的人看病。” 黎雪鬓拱手道:“老夫黎雪鬓,此番前来是带着一众青州武林同道与百把传世神兵,向着贵岛寻求解毒之药,在此保证,一定恪守本岛规矩,不敢逾越。” “你真的能保证?”那圣使看向黎雪鬓,“看样子,你应当身份很高,是青州的武林盟主吗?” 黎雪鬓嘴唇一抖:“啊这……” “我是。”陈图一抬手,“我才是青州的武林盟主。但我管不了其他人,没法替别人作保,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圣使女子又看向陈图:“你真的能管好你自己吗?如果我现在立个规矩,岛上不允许撒尿,你也能管住吗?” 陈图一咧嘴:“那还不简单?我有尿都去海里撒不就得了。” 圣使女子点点头:“看来你憋尿的功夫很了得。好,其他人不管,以后你只许去海里撒尿。” “哈哈哈。” 满堂响起一阵笑声。 颜桀这时也开口道:“在下颜桀,也是向着岛主求药来的,诚意绝不低于那些武林同道。在下对这座岛也很感兴趣,敢问圣使大人尊姓大名,岛主大人,又该如何称呼?” “如何称呼你不已经知道了吗?就是岛主大人。”圣使女子依旧清冷冷地说道,“至于我,免尊姓白,名也不大,只是此岛有一大特产为沉香,岛主便为我取名为‘沉香’。” 大厅后面有人拍起了马屁:“白沉香?好名字。” 咻! “哎呦!” 又是一道细微的破空之声,以及随之而起的惨嚎。 “本岛又一规矩,任何人不允许直呼我的名字。” 原本因为看到陈图的笑话要喧哗起来的大厅又安静了。 十几息后,圣使女子“白沉香”才再度开口:“不论你们在大陆的武林有何等身份,来到本岛请收起你们的性子,老老实实地住下来。这周围一片,是本岛的‘北村’位置,住着一些本岛居民,也承担接待外来人的职责。稍后,这两队本岛使者会分别带你们去闲置的房屋里住下,你们如果住不习惯,也可回自己来时的船上躺着。本岛淡水不多,所以严禁污染岛上泉水溪流等水源,不可去里面洗澡,便溺要么去海里,要么就去村里的茅房。如果有随地便溺的,一旦发现,直接割掉其便溺的器官。” 她此言一出,便有许多人不由自主地用手捂向裆下。 白沉香面纱一抖,似是停下来笑了笑,又道:“本岛鸟兽只允许本岛猎人捕杀,禁止外来人伤害。外来人也不允许私自生火,吃饭喝水请去本岛的饭堂水屋购买,但本岛物资稀缺,价格昂贵,所以不收铜板只收金银,如果钱财不足的,请向他人筹借,实在人缘差的,也可向本岛的好心居民乞讨。外来人严禁欺侮本岛居民,一经发现,格杀当场。” 这时,一道阴恻恻声音响起。 “之前有一位岛民兄台说,岛上不禁私斗。”说话的是杜律衡,他瞟了一眼陈图,继续道,“我们不和本岛居民冲突,只和其他外来人解决恩怨,是可以的吧。” “确实可以。”白沉香说,“但本岛一屋一墙一花一木都是岛民财产,打斗不可伤害分毫,连土壤沙地也不宜受到血腥污染。算起来本岛合适你们打斗的地方没有多少,最好去岛北港口东边的乱石滩解决。” 杜律衡一拍手:“有圣使大人的安排,我便放心了。” 圣使白沉香又叙说了其他一些饮食住行方面的闲杂规矩,便让那些男女使者带着武林人士们分别去周围房屋里入住。杜律衡趁机带着荒州武林人士们,截住了陈图,恶狠狠道:“小子,跟我们去乱石滩吧!” 钱雪松横插一杠:“又要以多欺少?老夫要一帮到底。” 黎雪鬓过来劝说道:“我说,诸位武林同道,大家初来岛上,一路跋涉还未休息好,身心疲累,就要动刀动枪实属不好。就算真要打下去,也不要急于今日,反正那岛主还未出关,暂时不会来收取神兵,不如先平心静气地在岛上休整一段时间,等大家状态好一些,再行决斗如何?” 陈图一耸肩:“我没意见,随时奉陪。” 杜律衡思忖一二,心想这一方案对己方有益无害,便也答应道:“那就一日之后。明日正午,我们荒州武林要与陈图在岛北乱石滩决战,有想为这小子出头助拳的,也尽可帮他!刀剑无眼,到时死人流血也属正常,都做好准备罢。” 第245章 石滩斗 翌日近正午时,陈图终于从小木屋里的矮木床上懒洋洋起身,吃了口船上带来的硬饼,灌了口皮囊里的凉水,背上沉重的铁箱,刚一推开门,就见到了似是等候已久的钱雪松和颜桀一行人。 “竟然是你们。”陈图有些惊讶,然后向着更远处望了望,“我以为一出门看到的得是杜律衡他们,但他们好像不在?” 钱雪松说:“他们已经去乱石滩了。” “看来他们也不怕我不赴约,一旦我正午没到,就会回来直接抢东西罢,到时候青州那帮家伙也没理由给我说情了。”陈图晃了晃脑袋,举臂挺背打了个舒伸,“咱们素不相识,帮我我也没什么东西回报你们,各位及时退出还来得及。何况你们也该听说,我这些神兵都是从别人那坑蒙偷抢来的,帮我也添不了行侠仗义的好名声。” “哈哈!老夫若图名图利,昨日便绝不会出手。”钱雪松大笑道,“只是最近技痒难耐,愿意多见识点武功。” 颜桀开口道:“我和钱老师一样想法。” 陈图也不多话:“那咱们去吧!” 一行人往北走去,不多时便到了岛北。 正午太阳高悬,下方石滩上东一处西一处或稀或密地得站着两百人。 不仅有荒州青州的武林人士,还有一些岛民以及其他人等,不少都是来看热闹的,一见陈图等人过来,立刻喧哗吵嚷起来。 “来了!” “我就说不会不来吧,那小子狂着呢!” “是有北虞燕王府的人撑腰吗?那里倒也有几名高手,难怪有这底气。” “赶紧打起来吧!” 颜桀眯眼望向石滩:“有云墨派的家伙,还有虞国朝廷的人,他们是想来看热闹,还是想插手?” 在他身后,刘仪之道:“他们在一旁看热闹就罢了,真要是来插手,我也该活动一下筋骨。” 颜桀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刘老非必要还是不要出手为好,不然我们打不尽兴。” 刘仪之是燕王府三代元老,看上去只是一介老儒,实际却身负绝世武功,一旦加入战局,胜利的天平将会瞬间倾斜。 一行人刚一走到石滩,杜律衡便带着三十多人上前来:“你们要一起上吗?” “还是只我们三个。”钱雪松手攥一根乌黑长棍,人在石滩上挺立,棍子往石头缝上一杵,气定神闲道,“你们快一起上吧!” 在他左右,颜桀一抖长柄关刀,刀锋往石头上一磕,就溅起金色的火花;陈图已把盛兵铁箱交由苟或暂存,今日从里面取用的是奇门兵刃三节棍,三根黑铁棍以锁链相连,外侧两根铁棍有一根拧着枪头,一根焊着刀刃,此刻抬手举棍,马步侧扎,也摆出了迎战架势。 “杀!” 杜律衡狠声一喝,举剑便冲,身后三十多名荒州高手,也都掣刀提枪,杀向三人。 双方圃一接触,顿响阵阵金铁交击之声,陈图三人面对众人的刀划剑刺毫不怵头,依仗着手中长兵器大开大合地抡扫砸劈,一时竟无人能近身。 三人中尤以钱雪松最为神勇。他虽习百家武功,最厉害的还是自小练的一身棍法,多年前即有“八奇棍王”之称,如今武功大进,一根乌黑长棍在手中更是出神入化般使用。他冲杀在人群当中,棍舞得如同不断旋转的圆盘,所过之处,磕飞了把把兵刃,扫倒了位位高手。即便是夜雨剑派,青城刀派的能者强人,在他面前也只能勉力支撑。 颜桀与陈图表现都比钱雪松弱了些,但两人背背相对,攻防援助,彼此配合,也逼得围起他们的人无机可乘。荒州高手们在进攻中一旦稍有不慎,要么就要经受颜桀长柄关刀的猛烈一劈,要么就会被陈图那古怪刁钻的三节棍上的枪尖与刀刃刺中砍伤。 荒州高手虽然人数众多,但能跻身一流高手行列的,也只杜律衡及另两人,其余人都是二流行列甚至三流往下,何况当中半数人已身中九煞岛奇毒,内力受阻,又每日受到毒素折磨,武功倒退,状态大减。而钱雪松,颜桀,陈图个个精神饱满,战意熊熊,越打下去还越战越勇。此消彼长,三十人多人竟被三人反守为攻,杀得节节败退,甚至有十来人倒地不起,失去再战之力。 正在这时,杜律衡又是一声大喝:“此时不待,更待何时!还不快出手相帮!” 咻唰唰! 从周围那群看热闹的人里,忽然蹿出来一道道身影,攻向陈图三人。 乒乓乓! 钱雪松甩棍招架,把两柄攻向自己的刀剑格挡开来,目光一凝:“‘快刀无影’,‘落剑无痕’,我在神仙山庄见过你们出手,你们是归义司的九剑天卫,今日是要帮荒州的人出头?” 另一边的陈图与颜桀也被十几名一身白衣的刀客加入围攻。颜桀横扫关刀,荡开几柄斩向自己的快刀,怒喝道:“寒鹃谷主,你如何把云墨派的人也请成了帮手?” “就许这小偷陈图请你们助拳,不让我们荒州同道邀朋请友吗?”杜律衡阴冷笑道,“哼哼,燕王府的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们只为难陈图一个!” 昨日,杜律衡不等在分给自己的木屋住下,就和夜雨剑派青城刀派等荒州门派的高手们,一齐去拜访了此前已经来到金蛇岛的那些高手们,最终与云墨派的郑吉通,虞国朝廷的周吉力等人达成协议。今日决斗,一旦荒州武林人士不敌,便由云墨派与两名九剑天卫出手帮助。等待事后,从陈图那里夺回的荒州神兵,将会拿出一半,分给云墨派与周吉力和孙兰溪。 陈图那铁箱中,有着“啼血剑”和“遗恨剑”这样出名的百年神兵,价值堪比云墨派的“云刀墨剑”,还有大量青州,荒州各门派的家传至宝,如此价值自然令郑吉通等人贪心萌动,答应出手相助。 此刻,郑吉通与孙兰溪二人便联手攻得钱雪松仓促招架,云墨派一众弟子也让陈图与颜桀险象环生,原本倾斜的战局一下子逆转过来。 燕王府的人们一下子着了急,纷纷取兵亮刃,就要支援上去。至于看热闹的武林人士们,则一个个啧啧有声:“陈图这下子完蛋了!”“他一人岂能窃居如此多的神兵?何况来路不正!有今日结局,也属常理。”“燕王府这下帮错了人,丢脸大咯!” “不能坐视不管了。”刘仪之摇头一叹,飞身扑掠上前,“殿下,我来也!” 他并未使用兵刃,只一双肉掌凌空拍出,便有澎湃气浪汹涌而起,直把颜桀与陈图前方那些云墨派刀客们尽数掀飞。郑吉通,王丽凤等人纷纷砸落在石头上,痛得不断哎呦。刘仪之复又转向杜律衡,抬手点出一指。杜律衡神色大变,提剑一挡,整把剑竟被指劲震得颤鸣不已,甚至脱手而起,飞向空中。 刘仪之劈手夺过那柄宝剑,剑刃落在了杜律衡喉前:“胜负已分,快让所有人都罢手。” 杜律衡额冒冷汗,浑身栗战,正欲说出投降之语,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几个石砾,正打在宝剑剑身之上,“嘭嘭嘭”地一串炸响,直把它从刘仪之手中震得弹出。 “谁?” 刘仪之脸色狂变,虽然方才是自己觉得胜券在握,没有全力提防,但能把剑从自己手中震飞的,武功该达到了何等地步! 一道黑衣身影自人群走出,那人衣着邋遢,黑发凌乱,袒露半边臂膀,脸上潦草的胡须上下一开一抖,从中间的嘴巴说出话来:“罢什么手?我还未看得尽兴。接着比拼,接着斗。” 第246章 世无敌 “那人是谁?” “是剑皇!” “嘶……” “‘云雾山上白刀帝,夜魔江畔黑剑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之姿。” 那些真来看热闹的武林人士,此刻都将目光放到刘仪之与剑皇身上,期待两位绝世高手能展开一场惊世对决。 甚至有一些正在打斗中的家伙,都歪头向他们看来。 但刘仪之没动。 剑皇也没动。 刘仪之知道,自己不是剑皇对手。 剑皇知道,这里没有对手。 所以他们都没再出手。 这时,苟或,李改朝,王换代等十来名王府家将支援过去,与陈图三人一齐迎战。整个乱石滩上,正在打斗的足有六七十人,场面可谓无比混乱。刀剑交击,枪棍乱舞,群侠呼喝喊杀,不时便有惨叫响起,鲜血飞溅。 黎雪鬓心有不忍,飞身入场,厉声疾呼:“大家都收手罢,我们都为救人而来,再有死伤可不值得!”但众人已打出火气杀红眼,谁还能顾得上他?只有重回战局的杜律衡隔空冷哼道:“这儿可没你当老好人的份,陈图今天非死不可!” “好好好,我投降!”眼见燕王府已有家将挂彩负伤,陈图不愿牵连这些无辜,一收攻势,把三节棍往地上一插,主动大喊道,“大家停手吧!我这就把兵刃都交出来!” 有了正主发话,其他人此刻才算罢手弃战,但杜律衡仍不依不饶:“看到打不过就要投降?做梦!”他们寒鹃谷的不传绝技《望帝神功》可是被这小子学了去,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彻底毁掉,永绝后患。杜律衡一抖长剑,便向着原地站定的陈图疾刺而来,剑刃却被一条猝然而至的黑棍“啪”地一下扫开。随之响起钱雪松的怒喝:“他已认输,你还不饶人?”其余人等也纷纷摇头,连夜雨剑派的高手都在一旁劝道:“杜谷主,今日且到这里,咱们收了兵刃就好。”杜律衡孤掌难鸣,只得含怒收剑。 “我来把兵刃交还给你们。” 陈图飞速奔到那铁箱旁边,一拎锁链将铁箱背到身上。众人正以为陈图终于交出神兵了,岂料陈图根本没有回头,而是全力狂奔,向着树林冲去。 荒州武林人士顿觉受到戏耍,一个个破口大骂。 “混账!他想跑!” “满嘴鬼话的臭小子!” “抓住他!杀了他!” 乌泱泱一群人又都向着陈图追去。他们虽然比背着沉重铁箱的陈图速度快,但一旦被陈图蹿回树林里,他们便不好动手了。这里有一群岛民在,若违反了金蛇岛的规矩,不知道要被那圣使白沉香怎样处罚。 杜律衡一边飞身去追陈图,一边向着燕王府的人与黎雪鬓喝道:“是他自己不守信用,你们帮不得他!” 陈图虽然运足了内力,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用在了腿上,拼尽了极限去狂奔,但到底背着几百斤的东西,身体沉重,没冲出多远,腿部的肌肉就像要炸开一样剧痛无比,距离也被追兵不断拉近。 后方喊杀声震天,一向倨狂的他,心底都闪过了此生未有的惊悸,甚至有一种扔掉铁箱逃命的冲动,但心中又冒出想法:“救不了她,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便仍闷头前冲。 此刻,杜律衡已经是离着陈图最近的一人了,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两丈远,而陈图只顾奔跑,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杜律衡脚尖一点,凌空激射,攥紧长剑,直刺陈图后脑。 哧啦啦! 一道匹练般的光影不知从何处撕裂空气,飞射而来,晃得所有人眼前一闪,随后正炸在杜律衡的长剑之上。 那柄覆盖了一层罡气的百炼长剑竟在瞬间化为数十块碎片,大部分都刺在了杜律衡身上。 “哇!” 杜律衡浑身飙血,惨嚎一声,跌落在地,身形甚至挡住了后面其他追击者的去路。 而陈图已经蹿进了前方树林之中——也等于踏入了金蛇岛的安全区。 “什么人?怎么回事?” 众人茫然望去,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唯有剑皇喃喃道:“气起狂澜,雪刃摧山。北海昆仑宗,如今竟有这等高手?” “剑皇前辈说的什么?好像是北海昆仑宗?” “北海昆仑宗号称天下刀宗,刚刚救下陈图的莫非是北海昆仑宗的人?” “但人在哪里?我怎没看到?” “咦?那边走来一人!” “是港口的方向,刚来岛上的?” 惊讶中的众人看到,从离着乱石滩边缘还有二三十丈外的地方,走来一个人,离得更近些了,才看清他的样子。 短衫,草鞋,偏瘦的身材,年轻的脸,一柄黑身白刃的刀。 “是他!” 许多人认出了他。 剑皇眯起了眼睛:“是谁?” 郑吉通上前道:“师伯,他便是红茶,之前与那陈图一路的。” “哦。” 剑皇点了下头。 “是他吗?” “是他吧!” 颜桀与刘仪之低声讨论,不断打量着那人。 虽然长高了,变黑了,整个人显得很刚毅,但依稀能从他的五官分辨出,走来的这人,正是当年住在归燕园,后来消失在神仙山庄山崖,江湖人都唤他魔教教主伐竹客的——洪辰! 当年采茶人与伐竹客肆虐天云二州,现于人前时每多易容,故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真面目,但住在归燕园时却展露过真容。眼下洪辰虽然因为旅居大漠和自然生长,样貌与两年前已是变了许多,就算见过他的人也往往认不出他,但颜桀与刘仪之凭借过人眼力,以及早就知道洪辰季茶未死的信息,还是认出了他。 “果然他就是红茶。”颜桀低声道,“我们没猜错。” “他的武功远比从前更高了。”刘仪之声音虽小,但仍能从微微的颤抖中,听出震惊之意,“几十丈外劈出刀气便能震碎一柄被一流高手裹了罡气的宝剑,连刀帝刘世良都绝对无法做到吧!” 颜桀难掩讶色:“刀帝都比不上他?那岂不是在用刀的人里天下无敌。” 刘仪之微微摇头:“如果我今天没有见到这位剑皇,恐怕连用刀的人这几个字都能去掉了。” 这时。 洪辰已经走到了乱石滩上。 陈图也从树林里探出了头。 没人去看陈图,所有人都盯向了洪辰。 青州的武林人士们尴尬地打起了招呼:“见过红盟主。”“盟主别来无恙?”“刚刚我们其实很想帮陈盟主的。” 周吉力与孙兰溪窃窃私语:“贤弟,罗指挥使说过红茶就是魔教教主,可魔教教主我们交过手的,武功有这么厉害?”“周兄,罗指挥使不是也已说过,魔教教主的武功如今已胜过刀帝三分,刀帝多强你岂不知?”“贤弟,我感觉他又变强了,现在别说胜过刀帝三分,三十分都该有了。”“周兄别乱想了,从五阳山到现在才多长时间?”“贤弟,刚刚的刀气你没看见?落咱俩谁身上都是个身首分离,我能不乱想吗?” 荒州武林人士忌惮地望向洪辰,一个个面露苦涩,就算陈图已经出现,也没人再敢去追。 云墨派的人皆按着刀沉默不语,唯有剑皇一步一步迎着洪辰走去,直到两人彼此只有三步远才停下,咧开被胡须包着的嘴,声音带着笑意:“你的刀很有意思。能给我瞧瞧吗?” 洪辰一愣,点了点头:“能啊。”说着把刀往上一提。 剑皇一抬手,手中却攥着一柄漆黑的长剑,剑刃转瞬间就刺入了洪辰的胸口。 第247章 刀无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剑皇刺中了洪辰。 但漆黑的剑仿佛定格在洪辰的胸口一般,未能再动一分。 几息之后,洪辰笑了。 剑皇也跟着笑了。 那柄漆黑的剑也抽了回来。 人们这才看到,剑只是刺穿了洪辰身上的短衫,把那本就破烂的衣服捅出来一个窟窿,里面的皮肤分毫未伤。 不少人吃惊地议论起来。 “剑皇留手了?” “是吧,他只是试探一下!” “也没准是红盟主神功盖世,剑皇根本伤不到他呢?” 此刻,剑皇仍笑吟吟盯着洪辰:“把刀收回去吧,我已认出它来了。” 洪辰将刀放下:“你是谁?” 剑皇说:“我原本应该是这把刀的主人。但已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它了。它竟然断了。” 洪辰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你是不是也去过北海昆仑宗?” 剑皇点头:“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我知道了。”洪辰恍然道,“你是宗星河前辈的弟子。” 当初拜访北海昆仑宗时,洪辰便因为手中的“消愁”被误认为是刘世良的弟子,更误打误撞因此与那里的长老一番切磋,后来经过澄清交谈才得知,当年宗星河曾带着两名弟子拜山切磋,击败了北海昆仑宗当时不少年轻好手,那两名弟子其中之一便是刘世良。眼前的人,原来是另一个。 “宗星河正是我的师父。”剑皇顿了顿,又问道,“盖木前辈,欧瓦兄现在可好?” 洪辰答道:“上次见他们时,他们还很好。”话锋忽然一转:“但你为什么用的是剑,不是刀。” “因为某些缘故,我此生弃刀用剑。” “你的剑不错。” “是很不错。” “你用剑也很不错。” “当然不错。” “但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我也不和你打架。” “那好,你让路。” 剑皇一个侧身,真就把路让开了。 洪辰走过去,又和黎雪鬓,凤含羞等认识的人打了下招呼,接着径直地走向陈图。经过杜律衡身边时,杜律衡抬起了头,双眼露着怨毒,洪辰目光和他对视,他又马上低下了头。 “好家伙,你可算赶来了。”陈图双手撑在大腿上,身子还在因为刚才的过度用力而发抖,“你若不来,这一筐子兵刃都要被他们抢去啦!” “我来了,便无事了。”洪辰目光往周围一扫,“原来这就是金蛇岛。我以为岛上会有很多金色的蛇。” “岛上确实有金色的蛇。不过都在岛南边,北边是没有的。”一个岛民走了过来,却是昨日给陈图等人引路的那个浓须中年,“这位朋友也是来金蛇岛看病的吗?” 洪辰答道:“是一位前辈受伤了。他们刚刚登岛,还在港口。我下船时望到这里有许多人,就过来了。” 中年岛民说:“那还请你带着其他朋友一起随我进岛,由圣使大人为你们讲述规矩,分配住处。” 洪辰先看向陈图:“你一个人还行吗?” 陈图大笑道:“哈哈,行,有什么不行?我今天就躺在这里喝酒睡大觉,也没人敢动我一下了。” “好。” 洪辰便跟着这中年岛民,一起往港口走去。 荒州武林,云墨派,还有周吉力与孙兰溪,果然没有一人再靠近陈图。 望着洪辰离去的背影,剑皇忽然又笑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北海昆仑宗‘天下刀宗’这一名号,直到今日,总算是当之无愧了。”说罢,也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石头滩。 原地只留下一群还未从震撼中恢复过来的围观群众。 “原来红茶盟主是北海昆仑宗的人!” “江湖上一直就有猜测,不是北海昆仑宗,哪里还有这么厉害的刀客?” “剑皇前辈对他评价很高啊!” “那肯定,刚刚红茶盟主可是接住他一剑。” “不会吧?用护体罡气硬接剑皇的剑?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啊!肯定是剑皇前辈点到为止留手,只是看一看他的心态吧!” “我也觉得是这样,剑皇前辈到底是武林前辈,有大家风度,红茶盟主虽然厉害,但应该还是比不上剑皇前辈的。” “刚刚有人说红茶盟主比刀帝还强!” “刀帝剑皇一向并称,那就等于红茶盟主比剑皇前辈要强。” “我觉得他们到底谁强,得交过手才能知道。” 大家七嘴八舌,各自猜测。 方才情形到底是怎样,只有一人清楚。 那就是剑皇。 “我那一剑,虽然未用力,但就算师弟无防备下受这一剑,也要受伤。”剑皇心里仍在感慨,“他未曾主动防备,单凭无意间流转全身时刻护体的内力,就将剑刃震得无法刺破肌肤。这是北海昆仑宗‘气宗’一脉的内功练到至强才有的效果。那会儿他斩出的刀气,也得‘刀宗’一脉最顶尖的高手才能使得出。都说北海昆仑宗的两门绝学彻底互斥,从未有人同练成功……今日我这不就见到了吗?” 饶是洪辰自己,也承认《北海刀》与《昆仑决》都是天下至强的武功,若有人真能同练,的确有踏足天下武学之巅的资格。 但这两门绝学确实也难以相融,直到洪辰以它们为蓝本,结合个人感悟,创造出全新的武功《藏锋刀》与《天行功》,才终于让海纳百川的刀法与壁立千仞的内力能汇于一己之身。 自那以后,洪辰南下荒州,与陈图结识偕行,走过了青州,一路又增长许多见识,来到了蛮州后,更是进入五阳山,认识了韩霜梅傲雪这等隐世高人。这一路的历练终于在船行大海之时,被洪辰慢慢回味反刍,消化吸收。而广阔无垠,波澜壮阔,时而平静无息,时而惊涛骇浪的大海重洋,更是让洪辰对天地之理增长了许多认识。就在几日之前,海上风云色变,洪辰梦中惊醒,见周遭浪起鱼跃,雨哭风号,更见识到了如龙飓风与恐怖漩涡席卷海上一切的一幕,不由心中大动,浑身一颤,一身武功在那一刻踏入全新之境。 那之后,洪辰再邀韩霜切磋,这位能与罗轻寒相较一二的世外高人,已远非自己对手。 照韩霜的话说,内功境界达到第六境的人,在天下已算绝世顶尖,号称“绝世高手”,但当年他们见到的那位女子,仅凭一人一剑便击溃了南越武林,不仅剑王剑侯联手接不住她的第二剑,天下十大门派有三大门派的掌门也都不是她一剑之敌,那才是真正的举世无敌。而洪辰此刻的武功,虽不及她,但也隐隐约约有了一股类似的气势,差不多半只脚踏入了内功第七境界“千军”的层次。江湖上通常所谓的“绝世高手”,再不能成为洪辰的敌手。 此刻。 洪辰已与韩霜梅傲雪一行,跟着那浓须岛民,走到了金蛇岛北边的村子,进入了那接待的大厅。 “请各位稍候片刻,圣使大人很快就会来的。” 浓须岛民离开后,韩霜环视着四周,脸上颇有喜色:“没想到在南海也有这等隐世之地,看来岛主的确是个本领不俗的高人。师弟,你的伤看来是无虞了。” 梅傲雪的身体比原先更加虚弱了,整个人已经瘦了好几圈,双颊都凹陷进去,脸色苍白,眼眶却是乌黑,但仍语气喜悦道:“这样的好地方,等到伤好了,我也愿一直留下来。” “啊,那我们怎么办?”后面的侯非侯有些急了,“我们也跟师父们一起留下来吗?”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王非王呵斥道:“你急什么?师父既然说是好地方,那我们一起留在好地方岂不也很好?只是我觉得这里神神秘秘,未必是什么好地方。” 正当此时,空中忽然有一道细微声响,韩霜“呲吟”一下拔剑而起,瞬间将一根细针斩落。 外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冷蔑轻笑:“武功倒是不错,但坏了金蛇岛的规矩,一定要惩罚。” 咻! 咻咻! 道道破空声响起,空中顿时闪出了不知道多少道掠光浮影,竟是至少数十把暗器从门口飞射而来。 第248章 好东西 一见这么多暗器飞袭而来,韩霜心中大道不妙。刚刚那一根针只是刺向王非王,他才能捕捉到轨迹,轻松斩落。但此刻几十把暗器的攻击范围,几乎要把大厅内这几人全部覆盖,他只是仓促而起,仅凭一把剑无法把这些暗器全部挡下。正在这时,在他身旁,洪辰抽出刀,凌空一挥,黑色刀身一震,白色刀刃在半空中“嗡”地一颤,几人周围的空气就像龙卷风一般旋转起来,直把那些飞射而来的暗器全部卷起,几十道光影顺着风势在半空中盘旋了十几圈后,才纷纷噼噼啪啪砸落在地。 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有梅花一样的飞镖,有闪亮的飞刀,更多的还是蚊口一样的细针。 “小友实在厉害。” 韩霜不禁佩服道。 若他全神贯注有防备之时,也能挡下这些暗器,但只能用剑气把暗器们斩落,绝无法和洪辰一样搞出如此场面。 夏菩提则对着门口慌忙致歉:“这两名晚辈没什么见识,一时口无遮拦,无意冲撞贵岛,还望主人海涵。” 韩霜也瞪了王非王一眼,收剑作揖:“我们一心前来求医,有着极大诚意。不肖徒儿冒犯之处,我们自己会狠狠责罚的。” 门口终于出现了两列身影,还是那些岛上的青年男女,白衣圣使在他们中间款款走来,声音仍是那么清冷:“好,能把我的暗器都拦下来,你们的确很有本事。但金蛇岛规矩在此,你们要想留在岛上,就必须遵守。本岛规矩,任何人不得非议本岛,本岛主人,以及本圣使。既然你们说会狠狠责罚,就让那两个小子各自掌对方一百个嘴巴。” 啪! 圣使话音刚落,王非王首先一巴掌打到侯非侯脸上。 啪! 侯非侯也不含糊地还了一巴掌。 啪啪!啪啪! 不用其他人教训,两人就一连各扇了对方一百个嘴巴,直把对方都打成了猪头。 侯非侯觍着红肿的脸,说:“这两百个巴掌,我们都打完了,你满意了吧!” “很好。”白衣圣使点头道,“你们可以留在岛上了。但是……” 圣使抬起胳膊,伸出手,纤纤玉指指向洪辰:“这个人,从岛上滚出去。” 洪辰茫然道:“为什么?” 圣使轻笑一声,回答道:“不为什么。只是看你长得太蠢,有碍我的心情。” “我刚刚得罪你,我道歉。”洪辰收起刀,作揖道,“我把你的暗器都打落了,我都捡起来还给你行不行。” “和这没有关系。” “那我到底怎么了?” “你觉得你怎么了?” “你不说我怎知道我怎么了。”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你怎么了,岂不是正说明你蠢?” “什么?” “我不和蠢人说话,滚出去。” “你是在无理取闹。” “说我无理取闹?好,你当面侮辱本圣使,违反本岛规矩,现在让你滚出去,你没意见了吧。” “你是故意针对我。” “又侮辱本圣使,还不快滚。再不滚,这几个人我也不留了。” “你……” 洪辰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这圣使不讲道理到了极点,但对方甚至迁怒他人了,便无意争执下去,转身向着韩霜和梅傲雪等人一拱手:“各位保重,既然此地不能容我,那我走了。” 韩霜有些为难,他很想留下洪辰,但这个圣使莫名其妙地为难人,实在也令他不好开口。但梅傲雪忽然笑了,挺着虚弱的身子走到洪辰身边,凑在他耳朵旁说:“这圣使是不是认得你。” 洪辰断然否决道:“我从未见过她,根本没得罪过她。” “快滚!” 那圣使先前每一句都很平静,甚至如调笑一般,这两个字的语气却很明显有愠怒之意。 “好,我滚。” 洪辰大步流星地从木屋冲出,快步往港口走去。 简直莫名其妙! 洪辰怎么想,怎么觉得窝火。 他很少生气,但今日真的是被气到了。 人为什么可以如此不讲道理?就算是故意刁难自己,也不至于连一句明白话都不说出来。 本来高高兴兴地踏上金蛇岛,想在这里打探一番檀杭岛的消息,结果糊里糊涂地就被这什么圣使给赶走了。 洪辰不禁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那石头飞到附近一棵树上,“哐”地砸下一颗巨大的果实来。那果实一落地便摔得炸开,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气息。 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竟然蓄意破坏本岛财产,你这混蛋不用滚了,留下来在岛上当奴隶吧!” 洪辰讶然转身,只见那白衣圣使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不由道:“刚刚让我滚,现在又让我留下来,你到底想怎样?” “本圣使只是按照本岛规矩办事。” “好。希望你把岛上的规矩跟我讲一遍,我记住这些规矩,才能遵守它们。” “本圣使的话就是本岛规矩。” “你好霸道。” “本圣使就是霸道。” 洪辰回想起梅傲雪的话,问道:“你是不是认得我?” “本圣使当然认得你。你是破坏榴莲的罪犯,现在开始就是本圣使的奴隶。嗯,以后你就叫‘榴莲奴’好了。” “我怎的就成了你的奴隶?”洪辰看向那臭烘烘的果实,捂鼻皱眉道,“这东西闻起来和大粪一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根本不值钱,我用不着赔你。我要走了。” 圣使喊道:“奴隶不许走。” 洪辰把手往刀柄上一按:“我要走你也拦不住我。” 圣使问:“你走了,要去什么地方?” “你管我去什么地方。” “就管。” 洪辰转念一想,此前一直对檀杭岛的位置没有什么头绪,现在正好趁机打听一下,便道:“好。我要去一个名叫‘檀杭岛’的地方,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哪知圣使“噗嗤”一声笑了:“你要去檀杭岛?” “是。你知道在哪里?” “我当然知道。” 洪辰双眼一亮:“它在哪里?” “本圣使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只是本圣使的奴隶。奴隶有什么资格问主人问题。” “告诉我。” 洪辰抽出了刀。 “大胆奴隶,你还想砍我不成?” “那个地方对我很重要。”洪辰将刀举起,“你既然在乎这大粪一样的果实,不告诉我的话,我就把这岛上所有的大粪果实都砍下来。” 圣使一下子沉默了,好半天没有开口。洪辰一挥刀,几道刀气向上斩出,随即地上噼里啪啦地掉来了一堆巨大果实,全都炸开散发出恶臭气息。圣使身子一颤,再度开口,只是声音和先前截然不同:“住手!你个狗娘养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