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案》 第一章 奉天殿刺驾案 永乐十五年,七月初九。 立秋刚过,烈日似火,京师应天府却是一片肃杀,让人望一眼,都能感受到阵阵凉意。 十三座城门紧闭,被银盔金甲的将士重重把守,城内更是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甚至五军都督府的驻京卫队齐出动,随处可见一队队人马巡街戒严,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座原本繁华无比的大明朝都城突然变得沉寂下来,街道上没有了原来的熙熙攘攘,著名的秦淮河畔更是空空荡荡。 一切都预示着发生了大事。 未时,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承天门外的大理寺门口,头戴乌纱,一身绯袍的大理寺卿汤宗面色凝重、脚步匆匆走了出来,弯腰就要进入早已等候多时的轿中。 “汤大人且待!”一个太监快步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头上还有细密汗水。 “东宫太监刘保”看到是他,汤宗上前两步,“刘公公,可是太子殿下有指示” “自然是有,咳......”刘保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身子,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朝廷三品大员,“汤大人,太子殿下问你,奉天殿的案子三法司已经审了九天了,审的怎么样了” 汤宗道,“请刘公公转告太子殿下,奉天殿的案子太过离奇,我大理寺与刑部、督察院还在查。” “还在查”刘保板着脸,“汤大人,你这说法可是与刑部尚书郑大人,督察院左都御史陈大人一样呀,你们就是这样为皇上办事的吗!来的时候太子可是说了,你们要是实在查不出来,就如实禀告皇上,这个案子太子殿下亲自来查!” 汤宗闻言一惊,忙拉过刘保到一边,低声道,“刘公公,请您务必转告太子殿下,这件案子他向皇上表表孝心可以,但千万不能上书亲查,参与进去,皇上圣明,出了这样的事,他现在需要太子殿下做的是辅理朝政、统筹大局,万不能只盯着这件事。” 刘保听了,原本板着的脸笑了起来,微微躬身,“汤大人,刚才小的是领了太子殿下之命前来训斥于你,多有得罪,还望汤大人不要见怪。” 汤宗笑笑,“刘公公,我知道。” “汤大人,太子殿下知你为人,不过你考虑的事情太子侍讲杨士奇杨大人都已经考虑到了,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那便好。”汤宗放下心来。 “汤大人,那小的便告辞了。” 汤宗目送刘保离开,皱眉想了想,弯腰上了轿子,他要去刑部,三法司会审今天还要继续。 能经三法司会审本就不会是普通案子,如今汉王朱高煦之后,太子朱高炽也派人前来训斥他查案不力,这案子的棘手程度就更不言而喻了。 京师戒严,百官惶恐,这案子的确棘手,因为是当今皇上朱棣遇刺了。 一个月前,大明属国暹罗国派遣使臣上百人奉暹罗国王乍仑篷之命,带着一尊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前来进贡。 这尊四面佛可不一般,天鹅座由一整块不含一丝杂色的白色翡翠精雕细琢而成,而四面佛则是全由纯金打造,而且构造精密,黄金被分片藏于天鹅座内部,只有按下机关,才会从天鹅座中升起,组装成完整的四面佛,端的是鬼斧神工。 六月十五,百官齐聚奉天殿,这尊价值千金的贡品被抬了上来,当今圣上朱棣看到之后龙颜大悦,激动地下了帝座,按下天鹅座双眼机关,四面佛便从天鹅座背上打开的洞口中缓缓旋转升起,一时间金光弥漫整个奉天殿。 可就在朱棣与百官惊叹的时候,刚刚露出的四面佛佛头却是毫无征兆的突然炸开,黄金碎片乱飞,奉天殿瞬间乱作一团,好在朱棣在亲军锦衣卫的保护下无碍,但百官挂彩的却是不少。 皇帝遇刺,这可是大明最严重的事件,文武百官义愤填膺,纷纷上书要求彻查,严惩凶手,这才出现了京师戒严的一幕。 原本这等涉及皇上的要案自然是锦衣卫负责,可当他们风风火火抓了上千可疑之人,磨刀霍霍,准备严加审问的时候,朱棣突然下诏,要求将案子交给刑部审理。 如此大案,刑部自然不敢懈怠,可他们足足审了十日,愣是没有拿出一个结果,甚至意见都没有,期间可是被文武百官骂了个狗血喷头,太子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熙更是每日派人过问。 朱棣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派太监痛斥了刑部尚书郑赐,不过依然没有将案子重新交于他最信任的锦衣卫或者最看重的两个儿子,而是安排整个大明朝最高等级的三法司会审,由此,大理寺和督察院也参与了进来,汤宗身为大理寺卿,自然也就接手了此案。 而到今日,三法司会审也已经进行到第十天了。 轿子一上一下起伏,就如同汤宗此刻的心情。 他素来断案如神,朝外盛传“汤青天”的美名,但这件案子的确离奇,三法司审了九天,依旧一点线索都没有,如何向皇上朱棣交差,成了他与刑部尚书郑赐、督察院左都御史陈瑛最忧虑的事情。 “大人,刑部到了。” 汤宗正想着,轿子停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官服衣襟,调整情绪,呼出一口浊气,“今日是第十天了,必须给皇上一个说法。” 刚下轿子,汤宗便看到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身穿四兽麒麟服,腰胯银鎁瓢方袋,懒洋洋斜躺在树底一张太师椅上。 他胸口的衣领解开,露出半个结实有力,长满胸毛的胸膛,刀鞘镶玉的绣春刀斜靠在旁边,两个锦衣卫官兵在旁伺候,一个捶腿,一个扇风。 “呦,汤大人今个来的可不早呀。”看到汤宗走来,纪纲也不起身,眯着眼睛笑道。 汤宗在他身旁停下,淡淡道,“有些事情耽搁了。” 纪纲是举朝有名的酷吏,臭名飘扬在大明朝每个边边角角,他实在不愿意与这人多打交道。 这纪纲原本只是山东的一个地痞流氓,虽一身武艺却是无恶不作,祸害乡里,原本照这样下去,应该是逃不过被官府砍头的命运,不过这家伙胆肥,正好朱棣以靖难之名发动造反,路过山东的时候,他居然扣住了朱棣要求投靠,胆识惊呆了朱棣,最终成为了他的贴身侍卫,朱棣攻入应天府做了皇帝之后,他又被一步步提拔为了锦衣卫指挥使,人生彻底来了个急转弯。 奉天殿刺驾案发生当日,好在是他奉旨带甲守护皇上朱棣,四面佛佛头炸开之后,他一把绣春刀舞的呼呼作响,武功着实了得,“铛铛铛”将冲向朱棣的所有黄金碎片都挡了回去,这才保了朱棣平安无事。 而且案子发生后,他率领锦衣卫开始抓暹罗使臣、负责接待使团的鸿胪寺、会同馆以及其他接触过暹罗使团的人,一天时间就抓了近千人,上上下下的官员、侍从、宫女,一个没放过,那叫一个干净。可后来朱棣突然下诏,要他将案子交给刑部审理,惹得他好大的牢骚。 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事情,他却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三法司审了九天,他就在刑部大堂外边守了九天。 “汤大人也是心大,什么事能把今天的事耽搁了”纪纲笑吟吟问汤宗道。 汤宗见他话中带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去往刑部大堂。 别人畏惧纪纲,但汤宗身正不怕影子斜,根本不怕。 “不过汤大人,这几天正逢秋老虎,太阳太毒,本指挥使在这外边天天晒太阳也不是个事,你和郑大人、陈大人什么时候给出了结论呀”纪纲也不生气,在身后又问道。 汤宗回头,“纪指挥使若是嫌热,大可以去大堂里一同审案。” 纪纲笑着摆摆手,“那可不行,皇上没有吩咐,我哪里能影响你们三法司办案呀”说完顿了顿,“不过汤大人,这都第十天了,你们三个人审案,就是四两荞麦秆也该榨出一钱油了吧” “纪指挥使若是不愿意去,那本官就先进去了,郑大人,陈大人还等着呢。” 汤宗说完不等纪纲回话,径直走进了刑部大堂。 “切——,这个案子迟早回到咱们锦衣卫!” 见汤宗不搭理自己,纪纲也不生气,笑吟吟地对两个锦衣卫官兵道。 “是是是,统领,这些个所谓清流也真是麻烦,审个案子审了十天也没个结果,要是犯人还在咱们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管让他们把年前吃的枣都吐出来!”一个官兵一脸谄媚地奉承道。 第二章 三法司会审 刑部大堂里,“公正严明”的匾额下,年过古稀的刑部尚书郑赐早已端坐中间公案,督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坐在左边的公案,眼神轻蔑又带冰冷地看着汤宗走进来。 “汤大人,就等你了,快入坐吧。”郑赐招呼。 “好,让两位大人久等了。”汤宗拱手回了一声,坐在了最右边公案上。 汤宗坐下,整理好乌纱帽和孔雀补子的绯袍,瞥眼看了看郑赐和陈瑛,心中有些无奈。 要知道,朝堂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单纯的是与非,比如这件奉天殿刺驾案,除了案子本身,他要顾忌的实在太多。 这次三法司会审刑部尚书郑赐是钦定的主审,而且他是正二品大员,督察院左都御史陈瑛也是正二品,只有他这个大理寺卿是正三品,论资排位,他是最末。就比如这公案,中为尊,郑赐是主审,自然是坐在中间,左为贵,陈瑛就在这里,而他就只能坐右边。 其次,他现在虽然是三品大员,可三年前却还在北镇抚司诏狱里呆着,而且一呆就是五年,经过同乡内阁首辅黄淮向皇上进言之后才被赦免,再加之曾是前朝建文旧臣,虽官居高位,却压根就不受朱棣信任。 最后,他还与郑赐,陈瑛之间有隙,任何一个人说上一句不合适的话,都有可能引起其他两人的群起攻之,很是麻烦。 说到这案子本身,不同于粗莽酷吏纪纲,汤宗、郑赐以及陈瑛那可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位列九卿的大员,官场浸淫多年,之所以又审了九天,还是拿不出结论,除却这案子本身离奇,调查不出任何线索外,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可望而不可求的结论已经超出了案件本身,更多的是要揣摩圣意。 但凡这种涉及皇上的大案,一向都是锦衣卫审理,但这次朱棣一开始就将案件审理衙门从锦衣卫换到了刑部,刑部审不出结果后,又从刑部换到三法司会审,他的真正本意到底是什么三个人可没少揣摩。 见审问官到齐,记录官上前行礼,坐在了下首。 三法司会审时,在场所有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被他一一记录在口供里的,万一不合圣意,麻烦的将会是自己,所以在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慎之又慎。 “啪!” 人已到齐,刑部尚书郑赐一拍惊堂木,“带人犯!” 很快,三个戴着沉重镣铐的人被官差押了上来,跪在大堂中间,这三人也都不是普通人。 一个是鸿胪寺少卿,会同馆主事王仪,奉天殿案发前负责暹罗使团在京城的接待。 一个是锦衣卫上前所千户房昭,负责暹罗使团入京后的护卫,其实一般属国进贡也用不着锦衣卫护卫,不过这次暹罗国带来的贡品实在太过惊艳,所以朱棣高兴,直接派出了自己的亲军锦衣卫。 享天子仪仗,暹罗使团这次进贡的待遇不可谓不隆重。 还有一人个子不高,服装怪异,额头宽大,皮肤稍黑,长相打扮明显不像大明子民,他就是这次暹罗国进贡使团的首领普密蓬了,而且他还是暹罗国的丞相。 当时四面佛佛头炸开之后,可是把他吓坏了,但还不等他辩解,愤怒的百官直接就将他揍成了猪头,好在朱棣毕竟是靖难上位的,大小数百战,什么阵仗没见过,虽有震惊,但还不至于失了圣仪,冷静下来后,镇定的喝退百官,命锦衣卫将他和其他暹罗使者关入死牢,听候发落,若非如此,他当场就得被打死在奉天殿,哪还有机会自辩清白 见犯人也押了上来,郑赐看看陈瑛,又看看汤宗,“两位同僚,今日可还有要问的” 长得尖嘴猴腮,一看就不像好人的督察院左都御史陈瑛道,“九天了,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过了,我没有要问的了。” 见郑赐又看向了自己,汤宗想了想,有意推动案件审理进度,便朝他拱拱手,“郑大人,就如陈大人所说,九天来,我们该看的看了,该问的也问了,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我认为今日当把所有案发经过再回顾分析一遍,看看咱们是否遗漏了什么。” 郑赐赞同,捋着花白胡须道,“好,汤大人之言正合我意。” 说完顿了顿,当先回顾案情,“两位大人,暹罗国呈递的国书两位都已经看过了,本案的起因是暹罗国王乍仑篷希望我大明出兵帮助他们击退侵占他们国土的高棉国,乍仑篷怕皇上不同意,所以才会召集能工巧匠造出如此一件大礼,而且据这普密蓬所言,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是历时两年才打造完成的,数千黄金分片藏于天鹅座内部,按下机关便会自动组合,形成四面佛,但是却不能自动拆分,想要重新藏于天鹅座内,必须借助人力,太过费时费力,所以这件大礼在进入我大明朝疆域之后,便没有再按下过机关,为的就是能让皇上亲眼目睹这四面佛的精巧之处,贡品的残件两位都已经看过,也的确是这样,两位大人对此是否有疑问” 陈瑛想也不想,“我没有疑问。” 郑赐看向汤宗,汤宗道,“郑大人,陈大人,咱们前几日查看四面佛残骸时,精密构造让人称奇,暹罗国王乍仑篷的这份大礼的确很用心,不过我昨日细细想过,这里面应该有问题。” 他说完看向下面跪着的普密蓬,“两位大人试想,乍仑篷就算对我大明有恳求,一座雕琢精致的纯金大佛已是足够珍贵,为何要费尽心思历时两年打造这么一件内部构造繁多的四面佛从暹罗到京师应天府一路近三千里,一路不能打开验证安全,他就不怕损坏或者被歹人所利用” 郑赐闻言眼睛一亮,“汤大人所言甚是,往日这些藩属国都是用一些不值钱的土特产换取我大明的册封和金银珠宝,可是有的赚,尤其这暹罗国最是勤快,几乎是一岁一贡,拦都拦不住,可什么时候这般大方过” 说完对下方的翻译道,“问问这普密蓬!” “是!” 翻译将汤宗的话问了普密蓬,普密蓬很聪明,自然知道汤宗这般问,是在怀疑暹罗国王乍仑篷,他很是激动,立刻叽里呱啦一堆辩解。 意思是天朝上国曾有诗云“昙花一现可倾城,美人一顾可倾国”,一尊雕琢精致的纯金大佛固然珍贵,但却难以传递乍仑篷国王对大明宗主国当今圣上的一片赤诚忠心,于是这件构造精密的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便被打造了出来,为的就是让大明皇帝一睹四面佛升起过程的精妙。 汤宗听完,盯着普密蓬,“不,你还有话没有说,你是暹罗国丞相,在暹罗国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你们进贡可谓是人贵礼重。” 说完大声喝问,“普密蓬,现在这四面佛炸开已经是事实,若是你想要洗脱暹罗国的嫌疑,本官就劝你说实话,不然我大明铁骑必然兵临你暹罗国城下!” 此话一出,让郑赐和陈瑛都没想到,陈瑛芝麻大的眼睛一转,冷笑一声,“好哇,原来问题出在暹罗国这里!” 翻译将话转给普密蓬。 普密蓬听了吓得满头冷汗,不过却不似刚才的立刻出言辩解,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眼珠子左转右转,想要说话,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啪!” 看他这副样子,郑赐知道必然是被汤宗说中了,一拍惊堂木,“普密蓬,还不如实招来,是想要本官大刑伺候吗!” 普密蓬一个哆嗦,抬头看着堂上严肃的汤宗三人,这才开口,意思是乍仑篷国王打造了如此一件大礼,又派自己这个一国丞相亲自前来,虽然国书上说的是希望大明皇帝帮助他们击退高棉国,实际是想等朱棣看到四面佛升起龙颜大悦之后,徐徐向他进言,希望大明能在帮助他们击退高棉之后,在进一步帮助暹罗国一举灭了高棉国,然后与暹罗国瓜分高棉国疆域。 这话听得汤宗三人震惊不已,互相对视一眼,均能看到对方脸上的震怒。 陈瑛对普密蓬喝道,“你暹罗国好大的图谋,这可是欺君呀!” 郑赐问道,“普密蓬,打造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这件贡品是谁的主意又是谁负责打造的” 普密蓬回应说是他的主意,暹罗国与高棉国是世仇,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隐患,他便向暹罗国王乍仑篷出了这个主意,借大明雄师灭了高棉国。 他自己也知道此事重大,所以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的材料选用、制作都是在乍仑篷和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所用工匠都是暹罗国人,出发天朝前,还花了几个月时间组装拆卸了一次,确保无误才敢出发进贡,一路也是不敢擅离,就怕出现意外,可没想到最后居然闹成了这个样子。若是大明皇上怪罪,自己愿意一力承担死罪,只希望大明皇上不要怪责于暹罗国王。 第三章 郑赐和陈瑛的心思 看普密蓬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表情也有一脸恳切,汤宗心说虽然暹罗国确实有欺君之罪,但整个案发过程按照这个说辞还是没有漏洞。 正好郑赐询问汤宗的意见,“汤大人,普密蓬的这番说辞是否可信” 汤宗点头,“应该可信。” 郑赐认同,“暹罗国虽说欺君,但看来并没有谋害皇上的动机,况且天威浩荡,就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说完又看向陈瑛,“陈大人以为呢” 陈瑛眯眼看着普密蓬,“普密蓬,你以为你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就能保你暹罗国平安了吗左右是个死,本官劝你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翻译将话传给普密蓬,普密蓬赶忙磕头如捣蒜,说自己所说句句属实,但四面佛佛头炸开真的和自己,和暹罗国没有半分关系。 陈瑛听了笑笑,也不说自己信还是不信,对郑赐道,“郑大人请继续。” “好。”郑赐也不问他,继续总结案情,“普密蓬率领暹罗使团上百人四月十二从暹罗国出发,原本是要走海路,从松江府入长江,再逆流而上抵达京师,不过走到福建的时候,听闻有海盗倭寇出没,加之担心风浪,为保四面佛安全,于是自闽江到达福州府,走陆路到达杭州府,最后在六月初九自江南运河抵达京师,按照皇上诏命,由锦衣卫上前所负责护卫,会同官负责接待。” 他说完捋了捋胡须,“陈大人,汤大人,从四月十二到六月初九,前后将近两个月时间,从路途上看暹罗使团的确没有耽搁,而且自他们进入我大明疆域,一路是福建按察使司和浙江按察使司的官兵护送,两位负责护卫的千户陆达和陈大柱已经被传唤至京师,如今在北镇抚司诏狱羁押,昨天我们也问过话了,相关人等均和这普密蓬所言一致,一路没有耽搁,暹罗使臣不离四面佛左右,两位大人认为这其中可有疑问” 汤宗问普密蓬,“你们从暹罗国出发到达福州府,这一路是谁护送,可曾见过其他外人” 普密蓬回应说是暹罗国王派暹罗水师护送,原本是要一路护送到松江府的,可到了福州府之后,福建布政使说外国战船不能进入大明疆域,于是就安排福州按察使司的人护送,中途没有见过其他人。 郑赐闻言道,“外国战船不能进入大明疆域这是太祖时期就定下的规矩。” 汤宗点头,又看向锦衣卫指挥使房昭,“房昭,从六月初九暹罗使团抵达京师到六月十五案发,这六天时间都是你锦衣卫上前所守护” 下面跪着的房昭急忙叩首道,“三位大人,六月初九我锦衣卫上前所自码头接到暹罗使团,便马不停蹄将他们送入了会同馆,这六天时间我们一千名官兵不敢怠慢,三班守护,每班都有三百人,确实没有发现闲杂人等接近过会同官,大人,小的真的冤枉啊。” 他一说完,会同官主事王仪也赶忙道,“大人,我会同官上下自打接到皇上谕旨,便小心伺候,贡品也不曾接近,依旧是由暹罗使团守护,三位大人也查看过现场了,小的也冤枉啊。” 陈瑛芝麻大的眼睛瞥了两人一眼,冷笑一声,“出了这么大的事都喊冤枉,难道是一阵风吹过来,将四面佛头吹炸了!” “小的真的冤枉!” 下方跪着的普密蓬三人闻言赶忙大喊冤枉,痛哭流涕。 “肃静!”郑赐一拍惊堂木,三人立刻止住,刑部大堂一片寂静。 汤宗想了想道,“郑大人,陈大人,四面佛构造精密,部件繁多,暹罗国也曾花费数月时间验证安全,咱们也曾请金银匠大师看过贡品残骸,也是如此,纵然只是一个佛头,也不是三两日就能复原的,两位大人认为作案时间应该是什么时候” 陈瑛不语,不知道是实在想不到还是不愿意说。 郑赐叹了口气道,“三千多里路途,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算上暹罗国护卫之将,前后有四波人守护暹罗使团,歹人的作案时间的确让人想不通。” 他说完又补充道,“而且除了汤大人的这个疑问,当日奉天殿,两位大人也都在场,四面佛佛头炸开之后,虽黄金碎片乱飞,但却没有火药的味道,难道这天底下还有其他能炸开的东西” 怎么做得案什么时候做的案这两个问题确实是一直以来困扰三人的难点,反复调查推演许多遍,一直没有找到可信的答案。 刑部大堂一片沉默,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审。 良久,眼看时辰不早了,郑赐扫了扫陈瑛和汤宗,开口道,“两位同僚,本案刑部独审时,皇上是第十天派宫人呵斥于我的,而今咱们三法司会审到今日也正好是第十日,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拿出个结果来。” 汤宗闻言心道,“郑赐果然急了,作为主审官,他今日必须给皇上一个结果,不然连续挨斥两次,他这刑部尚书怕是要当到头了。” 陈瑛一脸谄媚笑道,“郑大人说的是,此案重大,还请您先拿个主意。” 汤宗也想看看郑赐的意思,当即也拱拱手,“请郑大人指示。” 见两个人将皮球又踢回了自己身上,郑赐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气的吹胡子瞪眼。 皮球踢回来了,怎么也得接着,不然皇上头一个怪罪的就是他,“我们本以为暹罗国进贡如此一件大礼是为让皇上同意帮助他们击退高棉国,却没想到他们所图甚大,居然是想直接借我大明之兵吞并高棉国。”他看向普密蓬,“暹罗国王乍仑篷和这丞相普密蓬的欺君之罪是跑不脱了,如何处置需如实禀明皇上。” 普密蓬听了翻译的话,立刻痛哭流涕,说他罪该万死,只要大明皇上不怪罪暹罗国,他情愿领死谢罪,但还是请三位大人明鉴,暹罗国确实没有,也不敢有刺杀大明皇帝的图谋。 郑赐不理会他的哭嚷,继续道,“至于刺驾案本身,暹罗国虽所图甚大,但在四面佛上动手脚却与他们的初衷相反,他们还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就如刚才与两位同僚分析的,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不到两个月时间从暹罗国抵达了我大明京师,一路有四波人马守护,歹人没有作案时间,最重要的,四面佛佛头炸开之后,虽黄金碎片乱飞,但却没有火药的味道,而且里面也没有暗藏毒气、暗器之类的东西,属实奇怪。” 郑赐说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陈瑛见他良久不开口,便忍不住问道,“所以郑大人的意思是” 郑赐左右看了看陈瑛和汤宗,“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这件贡品太过精致,构造精湛,部件繁多,所以本官认为,此案是因为普密蓬、房昭、王仪以及一路护送的路达、陈大柱保护贡品不利,监察失责,才导致贡品在组合成四面佛的过程中发生爆炸,差点伤了皇上。” 汤宗闻言一惊,看向郑赐,心说这话虽然将罪责都推在了普密蓬等人身上,但意思分明就是贡品故障,意外所致。 房昭和王仪听了则是大惊失色,“保护不利,监察失责”这可是死罪,赶忙磕头如捣蒜,“三位大人,小的真的是冤枉啊。” 汤宗明白了,陈瑛自然也明白了,一向为人狡诈的他露出了本性,再不客气,冷笑一声,“说来说去,郑大人觉得四面佛炸开是意外所致了二十天你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我先说了,你却要先拿我开刀郑赐气的脸色发黑,冷冷问道,“陈大人有其他看法,大可以说出来!” 两人两句话,审问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陈瑛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普密蓬,大声斥问,“本官问你,你们乍仑篷国王和我大明前朝伪帝到底有什么勾当!” 他这话一出口,汤宗心惊不已,与郑赐对视一眼,均能从对方脸上看到凝重。 翻译也愣了几息,才给普密蓬说明了问话的意思,普密蓬听完傻了眼,他冷汗直流,激动万分,嘴里大声叽里哇啦辩解。 意思是暹罗国只认永乐皇帝为大明朝正统,绝对不会再认建文帝,况且永乐元年,朱棣刚刚靖难上位,暹罗国就是藩属国中第一个上贡的,怎么可能有不臣之心,请三位大人明鉴。 和建文帝有关这个猜测其实很多人都有,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直接提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包括这个普密蓬。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汤宗到此时是彻底明白了,郑赐对于本案的态度是不想牵连众多,将事情的责任都推在普密蓬、房昭等人身上,大事化小。 而陈瑛却是恰恰相反,他要将所有事情朝建文帝身上扯。 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理态度其实都是对皇帝心思的揣摩,不过这方向都的确有些极端。 第四章 最终的结论 眼见事态发展到这里,郑赐冷笑一声,“陈大人,伪帝建文已经伏诛,当年宫苑的一场大火将他烧成了灰烬,这你难道不知道吗” “郑大人,你......” 陈瑛正要说下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住口,瞥眼看了看一旁提笔的记录官,假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乌纱帽。 一旁的汤宗也为他捏了一把汗,幸亏他没有说出来。 建文帝到底死了没有,一直是个谜,不过他被烧成灰烬,这话不是郑赐现在说的,而是朱棣在登基时亲口说的,如果陈瑛在这里反怼郑赐,那就是在质疑当今皇上,这罪过可就大了。 况且记录官就在旁边,一字一句都要如实呈报。 “郑大人,皇上当年登基时,金川门连楹行刺,朝堂上景清行刺,这两人乃前朝腐愚,不依天命,被施于酷刑,遗灭九族,实属咎由自取,十五年了,现在又来了个奉天殿行刺,不错,伪帝是已伏诛,但私下衷心于他的可还大有人在,怎么就不可能和他有关再说,暹罗国这等小小藩属国,怎么可能会造出如此精湛的四面佛”陈瑛调整了说辞。 “陈大人!” 自己的看法已说,记录在口供里,怎么也得维护,即使错了,也得拉其他两人一同下水,郑赐也不客气起来,“皇上当年奉天靖难,可总有一些宵小之徒,违背天命,与皇上为难,就如连楹景清之流,就算皇上不纠,天也要罚之,不过从永乐元年到永乐十五年,皇上拨乱反正,躬亲为政,天下太平,哪里还有人心向伪帝” 陈瑛也拔高了声音,冷笑一声,“郑大人,你是怕皇上重新追究当年的二十九奸臣吧!” “你!” 郑赐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子,被这一句话气的脸色铁青,大口喘气,浑身发抖,差点就背过去了。 当年朱棣起兵靖难之时,曾为建文帝身边的重臣列了一个罪臣名单,一共二十九人,称为“二十九奸臣”,言说是他们蛊惑建文帝削藩,违背太祖朱元璋本意,自己要召集天下仁人志士诛灭干净,其实不过是给谋反找的一个理由罢了。 不过朱棣攻入京师之后,二十九人中的确有部分死相惨烈,如向建文帝进言削藩的齐泰黄子澄,均被诛灭九族,但也有一些获得了赦免,继续为官,这刑部尚书郑赐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陈瑛说出这句话时,郑赐才会咬牙切齿,这般反应。 大明朝最具威严的三法司会审在将要出最终结果时突然变成了陈瑛和郑赐两人的互怼,这让在场包括汤宗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愣愣的看着他们两人。 缓了一阵后,郑赐舒服了很多,他恼怒地瞥了一眼陈瑛,懒得再与他较劲,转头看向了汤宗,“汤大人,你可许久没有说话了,我和陈大人虽意见不合,但也都是提出自己的看法,你也该说说自己的意见了吧” “是呀,汤大人刚刚审问的时候劲头十足,可到这三法司出结论的档口却是一言不发,你戏看的精彩,也该动动嘴皮子了吧” 陈瑛芝麻大的眼睛撇向汤宗,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嫌弃。 汤宗皱眉,陈瑛和郑赐之间言语不善是因为两人对于本案的上奏意见不合,但他与陈瑛之间那可就是绵延十几年的仇恨。 建文元年,建文帝意在削藩,听闻还是燕王的朱棣有起兵相抗的传闻,便派当时身为北平按察使的陈瑛前去暗查,可谁知他却接受了燕王府贿金,回来就对建文帝说燕王衷心朝廷,其心可鉴,绝对没有谋逆之心,当时还是北平按察佥事的汤宗发现内情,出于对朝廷的忠心,便毫不留情参了上司一本,向朝廷告发,建文帝朱允炊立即下诏将陈瑛逮至京师,不久将其谪官广西,并没有杀他,汤宗则因功升为山东按察使,但由此他却与陈瑛结下不解之仇。 后来朱棣靖难成功,做了皇帝,陈瑛靖难有功,被招了回来,委以大任,这人心胸狭窄,誓要报当年之仇,便到处找汤宗的麻烦,汤宗也只能处处小心,就怕得罪了这位皇帝身边的近臣。 不过陈瑛这种小人最擅蝇趋蚁附、小题大做,汤宗处处小心还是着了道,永乐八年,武极殿大学士解缙因“无人臣礼”而下狱,被刑讯逼供,妄供出了好友汤宗,陈瑛可算是找到了机会,带着手下督察院的御史添油加醋一通上奏,汤宗也被下了大狱,直到永乐十三年,才在同乡内阁首辅黄淮的进言下出狱,后被官复原职。 从此,汤宗更是小心翼翼,轻易不愿得罪陈瑛。 不过今日不同了,这等刺杀要案,口供都要一字一句记录在案,再加上郑赐和陈瑛已经表露了自己的意思,甚至发生分歧,那只要自己所说在理,他决定耿气一回。 “两位大人都是秉公处理,想查出真相,谈不上什么意见不合,郑大人是从案子本身出发,确实找不到谋逆的切实罪证,才有了贡品故障的结论,陈大人是想从暹罗国查起,包括这尊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进入我大明疆域之后所经过的所有省、府、州、县,彻底查清案子,排除谋逆嫌疑,都是为陛下分忧。” 陈瑛闻言冷声道,“汤大人,皇上派你这个大理寺卿来这里,可不是来点评我督察院和刑部办案的!” 郑赐早对陈瑛不满,便向着汤宗说话,“陈大人,你急什么,汤大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转头对汤宗道,“汤大人,你继续说。” 汤宗继续,看向陈瑛,“陈大人,奉天殿之事至今已二十余天,如今皇城之外全城戒严,百姓驻足,皇城之内百官惶恐,无心用事,这个案子如果按照你的意见去查,去上奏,不止涉及到我大明数省,还牵扯到了暹罗国,内政外交都有涉及,免不了动荡,这恐怕于我大明不利,大人好好想一想,皇上英明,若是想要这样查,锦衣卫就能查案,何必要先转给刑部,然后又转给我们三法司共同审理” 这话说完,陈瑛表情一滞,一双小眼睛左转右转,细细琢磨,心中一沉,心说这还的确有可能是皇上的本意。 汤宗的一句话,让他立时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他也不想在汤宗面前落了下风,“汤大人,现在是要你拿出自己的上奏意见,不要妄议朝政,胡乱揣摩!” 他这话说得狠,帽子扣的也大,就是希望记录官如实记下。 汤宗倒是不在意,皇帝是什么人,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所说在理,他是认可的。 “陈大人,此案我们已经审了十日,若说暹罗国与当年心怀叵测的前朝伪帝旧臣有所图谋,这个怕是站不住脚,暹罗小国,它何德何能与我大明作对不过暹罗国王和普密蓬的欺君之罪,需要禀明圣上裁决。” 说完看了看下方瑟瑟发抖的房昭和王仪,又看向郑赐“郑大人,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构造确实太过精密,不过说是房昭王仪等人保护不利,监察失责却是有些大了,四面佛不能打开,他们就是想监察也无从监察,从暹罗到京师,一路三千余里,颠簸所致也有可能,疏忽过失之罪自然是免不了。” 王仪房昭闻言赶忙叩谢,按照大明律,“监察失责”是死罪,“疏忽过失”可是徒刑流放,这种涉及皇帝的案子,三法司只有审判权,没有决定权,一切都要看皇上的最终裁决,不过如果能如汤宗说的这般上奏,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瑛闻言一愣,看了看汤宗,又看了看郑赐,“这么大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都认为这是意外” 汤宗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郑赐,“这个案子我们三人审了十天,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线索,倘若有一天真的发现了,那必然要彻查到底,不可放过一个歹人。” 汤宗不可能同意陈瑛的意见,因为按照他的想法,势必要大兴牢狱,在加上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澜,牵连众多无辜的前朝旧臣,怕是十五年前朱棣入京的一幕会重演。 陈瑛急眼了,指着普密蓬三人,“这可是皇上遇刺,你们就觉得是因为他们几个疏忽过失,意外所致” 郑赐看都不看他,“时辰不早了,皇上还等着我们回话呢,本官认为汤大人所说在理,那就以刑部和大理寺的名义上奏皇上,若是督察院有异议,就单独上奏吧,记录官!” “属下在!” “上报皇上问责暹罗国国王乍仑篷欺君之罪,普密蓬心怀叵测,妄图以四面佛误导皇上出兵帮其吞并高棉国,其罪当诛!王仪、房昭、陆达、陈大柱保护不利,致使贡品故障,犯过失疏忽之罪,按大明律,当发配充军,署名本官和汤大人!” 郑赐说完有意瞥眼看了一下目瞪口呆的陈瑛,“陈大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上奏,担负起这彻查之责!” 陈瑛闻言一愣,看向郑赐,表情复杂。 “是!” “等一等!” 记录官刚要动笔,陈瑛立刻喊道。 “陈大人,还有事吗”郑赐眯眼问道。 陈瑛沉默片刻,最终不情愿道,“也将我督察院写上。” 要他单独上奏,这怎么行方才汤宗已经分析过了,万一自己的想法真的不合圣意,挨了骂连个垫背的都没有,而且就像郑赐所说,若是皇上真的要他接手案子,那可怎么办他决定随大流。 其实对他来讲,案子本来是什么样子的并不重要,所以在审问环节他并不太多出言,最重要的是处理的结果符合皇上的意思。 郑赐轻蔑的看了陈瑛一眼,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记录官,就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的名义上奏!” “是!” 记录官很快写下审理结论,给三位大人过目,三人都没有异议。 记录官整理好厚厚一摞的口供,将结论附在最后,装入信封封蜡,“三位大人,可以盖印了。” “好。” 郑赐接过,在中间盖下自己官印的一角,汤宗盖在右边,陈瑛犹豫一番后,盖在了左边...... 第五章 朱棣的愤怒 此时已经是戌时,天已经快黑了,外边的纪纲还在大口吃西瓜消暑。 “统领,刑部大堂的门开了!” 一旁伺候的锦衣卫官兵忽然兴奋地指向身后。 啪—— 纪纲扔掉吃了一半的西瓜,胡乱抹了抹嘴角,回头一看,果然门开了,记录官小跑着出来,双手呈着口供。 “纪指挥使,有结论了,可以呈报皇上了。” “有口供了”纪纲大喜,心说明天终于不用再晒太阳了,他一把夺过信封,粗粗查看了下上面的封蜡,而后整理衣衫,一溜烟的奔向了皇城内的紫禁城。 来到武楼后的武英殿门口,纪纲重重跪下,额头贴地,双手呈上口供,“主子,三法司会审有结论了!” “吱呀——” 门开了,司礼监大太监黄俨走了出来,今日是他侍奉皇上。 黄俨接过口供,仔细检查了上面的封蜡和印章,看了一眼纪纲,小声问道,“纪指挥使,内阁首辅黄大人刚刚才走,主子万岁爷今日心情可不好,晚膳也还没有用。” 纪纲自然明白他是想打听审问的结论,起身同样小声道,“黄公公,十天了,我都是在外边守着,没有迈入刑部大堂半步,刚刚得到口供,就着急送了过来。” 他说完顿了顿,“不过黄公公也知道,郑赐汤宗那些人花花肠子太多,这么大的案子,他们这些天连大刑都没怎么动过,怕是结论也好不到哪里去。” “嗯,我这就呈递主子。”黄俨想了想道,转身就要进去,纪纲却一把将他拽住,“黄公公,这里面的东西若是让主子不高兴了,你老可千万要给主子说清楚与我纪纲,与我锦衣卫无关呀,而且不但无关,我北镇抚司的诏狱可还空着呢。” 黄俨意味深长的笑看着纪纲,“只要能为主子分忧,咱家知道该怎么做。” 殿内,大明当今皇上朱棣正在批奏章,这位十五年前推翻自己侄子上位的帝王如今已经年过五旬,但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让他看起来依旧精力旺盛,霸气不减当年。 就在上一年的永乐十四年,他还自北京行在出兵,北伐亲征,在忽兰忽失温击败据险而守的瓦剌首领马哈木,直追至土剌河,马哈木逃遁,明军大胜。 对于已经分裂成鞑靼和瓦剌的“北元”来说,朱元璋之后,朱棣依旧是他们的噩梦。 奉天殿遇刺之后,他已经有二十余天没有上朝了,一直在这武英殿静养,不过这位帝王却一刻也闲不住,依旧日日听取内阁汇报,批阅奏章,大明朝这部机器的运转并没有因刺杀事件而停滞。 黄俨呈着口供刚走入内殿,见朱棣还在盯着一份奏章看,眉头紧锁,便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话。 “汉王最近在干什么”朱棣突然问他道。 “回主子话,汉王殿下时刻都在关心主子奉天殿遇刺的案子,日日都要过问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听说这些天都急瘦了呢。” 啪—— 朱棣合上奏章,扔到了黄俨脚下,起身道,“拿着这个去告诉朱高煦,让他趁早到云南就藩,当他的汉王去,少在京城添乱,天天上书要亲自彻查遇刺案,他是想我大明天下大乱还是国泰民安” 黄俨小心翼翼捡起奏疏,用袖袍擦拭干净,“主子息怒,主子是大明的皇上,却也是一位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情,奴婢觉得汉王殿下这也是一片孝心,想要亲自彻查谋逆之臣,替父亲报仇。” 听到“孝心”两个字,朱棣眉头稍稍舒展,其实在他的心底里,相比于性情仁厚的太子朱高炽,他还是更偏爱朱高煦一些,原因无他,这个儿子更像自己。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若真是想替朕分忧,就当像太子一样,安抚朝臣,稳固朝堂,奉天殿的事情不必他插手。” 说完,看了一眼黄俨手里厚厚的信封,“刚在在殿外叫嚷的是纪纲吧” “是,三法司的口供送过来了,纪指挥使还在殿外候着,主子,纪指挥使这么个刀尖子上舔血的威武汉子,又奉主子之命没有直接参与办案,只是负责递送口供,过来的时候都一脑门子案子,青筋都浮在面上呢,奉天殿的事情,他是真替主子不忿。”黄俨说完,恭恭敬敬呈上口供,放在桌角。 朱棣放下茶杯,看了一眼,“你念!” “是!” 黄俨重新拿回口供,去掉封蜡,拆开信封,开始一字一句念。 “行了行了。” 可黄俨才念了两页纸,朱棣听得不耐烦了,“这厚厚的一摞,要念到什么时候,直接念三法司结论!” “是!” 黄俨翻看口供,找出了最后一页,看了一下内容,当看到普密蓬供出送来如此精妙的贡品本意的时候,他心中稍喜,可当看到奉天殿刺驾案最终的结论时,脸色瞬间僵硬起来。 其实他已经从纪纲的话里猜到结果可能不太好,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糊弄的结论,稍稍抬眼看了看朱棣,心中有些担忧。 他不敢多做迟疑,想了想,先将对普密蓬的结论念了出来。 “哼!”朱棣听了眼睛一瞪,眉毛都竖了起来,右手紧紧捏着茶杯,“难怪暹罗国这次如此大方,乍仑蓬好大的胆子!” 黄俨道,“主子,暹罗国所图甚大,三法司建议皇上问责乍仑蓬,处死普密蓬,以处置其欺君之罪。” 朱棣点头,眼中划过一丝凶狠,“准了,让内阁拟文书,措辞要严厉,问问乍仑蓬是如何生出这等险恶心思的,他是想学胡季犛不成!” 胡季犛原本是安南陈朝外戚,却在建文元年废掉了陈氏皇族,自立为帝,改名胡一元,国号也改成了大虞,可陈氏是大明朝册封的安南皇族,他害怕大明皇帝怪责,不久便传位给了儿子,自己当了太上皇,而且对明朝一直隐瞒此事,后来趁着朱棣靖难成功,登基为帝,上书言说是陈氏皇族主动让贤,骗来了朱棣的册封认可,不过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朱棣最终还是知道了,他可不像侄子朱允炆,敢给他上眼药水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直接发兵安南,灭了这个大虞国,之后遍寻陈氏后人无果,直接将安南改成了交趾,成了大明朝的一个承宣布政使司。 此时朱棣说出胡季犛的名字,可见乍仑蓬这次的事情有多严重。 “是!”黄俨领命。 朱棣看了他手中的口供一眼,“乍仑蓬胆子再大,顶多也就和胡季犛一样欺瞒于朕,断然不敢做行刺之事,郑赐他们应该清楚,你继续念!” “是。”黄俨无奈,只能继续将奉天殿刺驾案的结论念了出来。 朱棣听完脸色阴冷的吓人,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沉默几息才淡淡问道,“黄俨,你说,贡品故障是什么意思” 黄俨赶忙跪下,伺候朱棣这么久,他知道朱棣说话语气越是平淡,后果就越是严重,顿时头上冷汗直冒,“主子,意思......意思是奉天殿当日的爆炸是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出了故障,意外炸开。” 啪—— 果然,黄俨刚说完,朱棣拿起手上的茶杯仍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一向沉稳的他气的胡须都翘了起来,根根如刺,“意外所致好哇,当年建文的那场大火也是意外了!” 他这一生气,武英殿里其他伺候的宫女太监也赶忙跪了下来,头埋的很低,一个个瑟瑟发抖。 黄俨脑瓜子疯转,“主子息怒,三法司既然能审出暹罗国心怀叵测,图谋欺骗主子,必然也能将所有乱臣贼子都揪出来,奴婢这就去让他们重审。” “还重审什么二十天就审出了这么个结论,他们这是在审案,还是在揣摩朕的想法” 黄俨不敢回话,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免得引火烧身。 “纪纲,纪纲在哪里!”朱棣吼道。 “回主子,锦衣卫指挥使就跪在殿外,奴婢这就去唤他。” 纪纲早已在外听见了朱棣的怒吼,黄俨一开门,他便赶忙奔进去,重重跪在朱棣身前。 “纪纲,从现在起,这个案子锦衣卫来查!”朱棣说完顿了顿,恶狠狠道,“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个不能放过!” 纪纲大喜,赶忙道,“是,主子放心,臣一定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 纪纲走了,直接去了刑部,他要连夜将普密蓬等人带到北镇抚司诏狱提审,证明自己比郑赐汤宗这些清流强的多。 朱棣余怒未消,吩咐黄俨,“去,将郑赐、陈瑛还有汤宗叫过来,朕要好好问问,大明三法司的差,他们是怎么当的” “是!” 黄俨正要去,却又被朱棣叫住,“先让郑赐来!” “是,主子!” 第六章 车在行 京师内城,西安门大街上,坐落着不少朝廷大员的府邸,其中便有“汤府”。 虽贵为朝廷三品大员,九卿之列,但这座“汤府”却极为寒酸,低矮的府门,斑驳的院墙,唯一的装饰就是大门两边的两个石狮,里面是一座两进的院子。 汤宗已经回来,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还在回想今日的事,官服没有脱,桌子上放着四菜一汤,但碗筷却没有动过的痕迹。 夫人陈氏走了进来,着装朴素,脸上还能看到风霜留下的影子,看到他还没有吃饭,浮现关切的表情,“老爷,你怎么还不吃饭” “夫人,你还是先歇息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待会自己会吃。” 汤宗不愿意多言。 今日的事情虽说给了皇上一个口供,好歹有了一个结果,但却并不是他的本意。 陈氏不走,反而在他旁边坐下,良久才扭捏开口,“老爷,我知道你心中烦闷,我一个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要不把两个儿子接过来,遇到事情你也好有个商量,你说不是” 汤宗转头看着陈氏,见她眼神中充满了期待,这个事情她几乎每隔几日就要找机会提出来。 汤宗曾数次下狱,几经沉浮,眼前这个女子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他心中感慨,伸手抚摸陈氏已经见白不少的头发,“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明显就是不同意了,陈氏听了突然哭了起来,“老爷,你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儿却不在膝下,被你一个留在老家平阳,一个在外四处奔波,你难道不想念他们吗” “哎——” 听着呜呜的哭泣声,汤宗叹了口气,伸臂搂过这个陪他受了半辈子苦的女人,“夫人,永乐元年,还是北平按察佥事的我,就因为衷心事主,差点就被靖难登基的皇上满门抄斩,永乐八年,又因解缙‘无人臣礼’受到牵连,枯坐诏狱五年,直到永乐十三年才被赦免,官场险恶,我比谁都清楚,玄文玄武虽不在你我膝下,但只要不受连累,安安稳稳过好这一生,比什么都好。” 陈氏闻言止住抽泣,汤宗为官清廉,衷心事主,却数次下狱,受尽苦难,早已淡然官场,几次请求辞官归乡,奈何皇上虽不喜他,却也知其才,就是不允,她自是明白汤宗的苦心,擦擦眼泪,不再多言,“老爷,我知道了。” “车评事,您回来了” “嗯,大人在吗” “在书房,您稍等,我去通报老爷。” “......” 门外传来说话声。 汤宗松开夫人陈氏,“夫人,在行回来了,我有话问他,你先出去吧。” “好的老爷。”陈氏唤来一个丫鬟,两人一起将饭菜端了下去。 两人刚走,管家通报后,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身长七尺,头戴翼善冠,身穿黑袍,腰系绷带,英姿飒爽,精神干练。 车在行,大理寺评事。 “大人!”车在行躬身。 汤宗立刻起身问道,“在行,怎么样” 车在行从怀里掏出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残片,很柔软,边缘不齐整,还带有焦黑,“大人,终于查清楚了,这是牛胃!” “牛胃”汤宗惊讶。 “大人,这案子看起来并不简单呀。”车在行道。 “嘘——” 汤宗做出个噤声手势,“关上门窗,我们坐下说。” 车在行称是,立刻关上门窗,坐在书桌对面。 他虽说只是个评事,品阶还不如七品知县,而且年岁不大,只有二十来岁,但汤宗却将他视为知己心腹,遇事总会找他探讨,有心提携。 因为从这个人身上,他能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同样的嫉恶如仇,血气方刚,遇到不平之事,总要忍不住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 两人年岁相差一倍有余,官阶更是想去甚远,关系却已经远远超越了上下级,况且这车在行忠心耿耿,身法不弱,使得一手好棍法,着实能帮汤宗不少忙。 汤宗接过车在行递过来的残片,仔细端详,“这是牛胃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均是由黄金构成,怎么会出现牛胃呢而且还是黄色的牛胃” 车在行道,“大人,认出它来的是一个官府特批卖牛肉的,他言这一小块牛胃应该是被什么东西侵染才成这样的。” “侵染了”汤宗闻言仔细端详残片,尝试拉了拉,没有拉开,“在行,拿刀来!” 车在行抽出腰间配刀递过去,汤宗接过,在中间一划,残片被分成了两半。 他拿起观察断缝处,依旧是淡黄色,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里面也是淡黄色的什么东西这里厉害,能将牛胃里面也侵染了毒物吗” 车在行摇头,“我也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他停顿几息,看着汤宗,“大人,这块残片您是怎么带出证物房的” 汤宗仔细收起已经被切成两半的残片,“这不是从证物房带出来的,六月十五刺驾案那天,我从奉天殿回来,夫人帮我更衣的时候发现了它,起初我以为是黄金碎片,可发现质地柔软,就觉得有蹊跷。” “哦那其他两位大人知不知道” 汤宗苦笑一声,点头又摇头,“刑部独审此案的时候,我便私下给刑部尚书郑大人说起过,不过他一口咬定这残片与刺驾案无关,不用再深究下去。” 车在行闻言恨恨,“这样糊涂审案,难怪刑部独审了十天也没审出来个结果。” 汤宗笑了,“在行,这你就错了,他可不糊涂,结论他早就有了,只是他的结论不敢自己单独上奏,顶着被陛下斥责的风险也要拉上我和陈瑛。” “大人,这却是为什么” “陈瑛掌管督察院,郑赐若单独上奏,就凭他的结论,督察院御史的弹劾奏章就能把他活埋了,何况还有太子殿下,汉王殿下以及其他大小官员,他顶得住吗” 汤宗说完叹了口气,“建文朝的时候,郑大人还是一心用事的,举朝闻名的铮铮谏臣,可惜到了永乐朝,也许是被之前的事情吓到了,别人胡乱弹劾,他也要跟着插上一脚,确实冤枉了不少人。这件事他早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和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这块小小的残片怎么可能让他承认案子有问题呢”他说完看着车在行,“在行,官场的水可深着呢,你年纪小,遇事可要沉得住气,万不可意气用事。” 车在行点头,“大人,我会记住的,那今天的三法司会审有了结论没有” 汤宗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有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已经联名报上去了,就按郑大人的想法,尽可能把事态控制住,四面佛炸开是贡品故障,意外所致。” “意外所致”车在行惊讶,“那陈瑛这种小人能答应” “他肯定不答应,因为他揣摩的圣意是将此案和伪帝建文扯上关系,然后利用它继续打击建文旧臣,他好继续博取皇上信任,不过我已经告诉他这不太可能是皇上的本意。” 车在行疑惑,“大人,这为什么不会是皇上的本意呢” 汤宗站了起来,看着紧闭的窗户,陷入了久久的回忆,“永乐元年,工部侍郎练子宁之死,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家族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礼部尚书陈迪之死,远戍者一百八十余人;司中之诛,姻族从死者八十余人;都督府都事胡闰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监察御史董镛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御史景清朝堂之上行刺辱骂皇上,被处以磔刑,籍其乡;京师城破时,御史连楹欲金川门行刺,不成被俘,连楹引颈而死,被灭九族......” “哧——” 汤宗说到这里,车在行鼻子里突然发出了一道声响。 “在行,你怎么了”汤宗停下,疑惑的看着他。 “没什么,大人您继续。”车在行揉了揉鼻子。 汤宗坐下,继续说道,“但所有种种,能说明皇上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吗不是,只是当时形式所逼而已,而今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朝堂稳固,社稷安宁,皇上必然也不想再大兴牢狱,牵连众多。” 车在行听完问道,“既然如此,大人何必要提醒陈瑛那等艰险小人呢而且大人,既然您本就对此案有疑惑,为什么也要同意是意外所致呢” “一是因为今日必须给皇上报奏结论,二是......” 汤宗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满朝文武官员包括我,三成以上依旧是建文旧臣,他们的血流的太多了,此案郑赐揣摩圣意是平淡处理,陈瑛则是打击旧臣,而我则是觉得皇上圣明,他的意思应该是在不大动干戈的前提下,查清此案,免得朝堂不稳,百官惶恐,但是却苦无证据,既然不能按照陈瑛的意见去上奏,那就只能按照刑部的了。” 他说完突然眼放精光,“不过有了这块牛胃残片,就不一样了,它一定不是四面佛原本该有的东西。” 车在行问道,“大人,口供已经呈交皇上了,大人也盖了官印,怎么还有转机” 汤宗沉默片刻道,“今夜的武英殿,注定不会太平。” 而后他看着车在行,转移话题,神秘笑道,“在行,不说这个了,我听管家说,一个月前,那个叫月娥的姑娘曾找过你” 车在行闻言愣了一下,低下了头,“与案子无关,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呵呵,在行,你为什么不愿意见她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看这月娥姑娘就不错,况且要不是她,你恐怕早已人头落地了。”汤宗问道。 车在行沉默,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三年前,还是个沿街卖货郎的车在行有一天在京城的路边茶摊喝茶解暑,旁边一个妙龄女子立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卖身救父”四个字,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她身后的草席上还一动不动躺着个老人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是活不成了。 几个南城兵马司的官兵走了过来,见她姿色不错,便言语挑逗,那女子害怕,只能一个劲的磕头求放过。车在行血气方刚,看不过去了,走上前解围,拦住了那几个官兵,还将身上所有银子都给了那女子,不过却因为一句“大明朝还有王法吗”直接就被围了起来。 车在行也不是吃素的,自己说几句公道话,这些官兵却要抓自己,他哪受得了这气,一根熟铜棍舞的虎虎风声,两三下就打的几个官兵鼻青脸肿。 可奈何天子脚下,哪容他这般猖狂,直接就来了一大堆官兵,以谋反罪直接被抓入大牢,第二天就被判了个秋后问斩。 那女子名唤邱月娥,知道消息后,就日日在南城兵马司门前喊冤,没人理会,又去刑部和督察院喊冤,却被看门的官差直接赶走,直到大理寺门口,恰逢汤宗官复原职,了解了原委后,正好犯人名单和案子被拿到大理寺复核,他发现是官兵有错在先,明显量刑过重,便亲自重审,免去了死罪,但因他毕竟动了手,被判了坐牢一年。 从这方面讲,其实汤宗还是车在行的恩人,而且车在行出狱后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便被他收在身边,直接就住进了汤府,还找机会给他封了个大理寺评事的官职,可谓是因祸得福,而车在行也很是感恩,这两年多来对汤宗用心做事,忠心耿耿,两人情同父子。 现下眼见车在行不愿意再提起那女子,汤宗也没有再往下说。 两人沉默片刻,车在行起身,“大人,您劳累了一天了,我帮你更衣休息吧。” 汤宗摆手,“不用更衣了,今天的事还没完呢,一会皇上恐怕还要传唤我。” 车在行惊讶,“还要面圣”他有些担心起来,“大人,我陪您一起去吧!” 一句话逗的汤宗哈哈大笑,“在行,你去干什么武英殿你进不去,保护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怎么保护” 车在行摸摸脑门,一脸惭愧,“大人,是我欠考虑了。” ...... 第七章 不太平的武英殿 武英殿。 朱棣怒气冲冲地看着跪在下面的郑赐,“奉天殿的事情是贡品故障,意外所致!” 面对皇帝的问询,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的郑赐面不改色,“回皇上,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这件贡品太过精致,构造精湛,部件繁多,从暹罗到京师,一路三千余里,四波人马守护,就算凶手想要作案,根本没有作案时间,而且炸开当日,四面佛佛头之中没有火药,没有毒气,也没有暗器,所以臣与都察院陈大人,大理寺汤大人都认为它是因为普密蓬、房昭、王仪以及一路护送的路达、陈大柱保护不利,疏忽过失,才导致贡品在组合成四面佛的过程中发生爆炸,差点伤了皇上!” 朱棣盯着他,“你们三人都认为此案和建文无关” “回皇上,皇上当年奉天靖难,伪帝建文已经伏诛,如今朝堂稳固,天下太平,臣等认为,此事和伪帝无关。” 朱棣闻言嘴角弯曲,眼睛眯了眯,看着郑赐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你和汤宗都是前朝旧臣,是不是有所顾忌” 郑赐吓了一跳,急忙将头深深埋下,紧贴地面,“回皇上,臣当年愚忠伪帝建文,犯下大错,幸得皇上宽宥,才有了改过的机会,臣现在一心只想尽心竭力效忠皇上,在奉天殿的案子上,臣没有顾忌!臣愿以九族性命起誓,但有异心,甘愿伏诛!” 为了自保,他只能竭力证明自己的忠心,甚至拿九族性命来起誓,可谓是豁出去了,就是怕朱棣不信,不过却只字不提汤宗。 朱棣看着郑赐,顿时觉得这老家伙老奸巨猾,讨厌无比。 不过讨厌归讨厌,不满归不满,他现下确实无法找到反驳郑赐这样处理的理由,但是让他就认了是意外所致,那怎么可能哦,一尊大佛早不炸晚不炸,偏偏要在皇帝要礼佛的时候炸了,百姓会怎么想当今皇上不配礼佛! “你下去吧!” 最后,朱棣只能说了这句话,宣告着郑赐和这个案子彻底脱身了。 “是,皇上。” 郑赐起身,满头冷汗地退了出去。 朱棣又命把陈瑛唤来,黄俨安排小太监去了。 陈瑛来到武英殿外,见黄俨正在门外等他,赶忙快走两步,拿出一张银票,塞到黄俨怀里,低声道,“黄公公,皇上今日心情如何” “那就要看你们三法司案子审的好不好了。”黄俨笑眯眯回应,手上没有动作。 “那郑大人和皇上都说了什么”见他不肯说,陈瑛又问,这次更直接了。 黄俨盯着陈瑛看了几息,眼神中透露出嫌弃,伸手将银票推了回去,“陈大人,皇上问话,咱家一个下人,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记不住。”说完见陈瑛脸色难看,便又补充了一句,“皇上不知道,不过郑大人走的时候似乎心情不错。” 这明显就是假话了。 不过陈瑛听了就很开心了,收起银票,满脸堆笑,“好,黄公公,我这就进去。” “好!”黄俨也笑着回应。 陈瑛整理衣衫,调整面部表情,深吸一口气,跨进了武英殿的门。 朱棣坐在书桌前,神色严厉,两只眼睛盯着他进来,就像盯着仇人一般,都快冒出火来了。 “这不对呀!” 陈瑛心中一突,刚刚调整好的表情全做了无用功,他不敢多想,赶忙跪下,“臣陈瑛拜见皇上。” 朱棣没有说话,直接将桌上厚厚的一摞口供仍向他,一时间,纸张乱飞,铺满了殿堂,“这就是你们给朕的结论!” 声音饱含威严。 殿门口的黄俨见状,赶忙要过来收拾,却被朱棣喝止。 “这更不对呀,郑大人不是高兴离开的吗” 跪着的陈瑛看着满地的口供,一个脑袋两个大,只片刻,汗水就从额头流下,浸湿了前胸衣裳。 “回皇上,臣该死!” “哼!” 朱棣冷哼一声,立刻借话赶趟,“你说说,你怎么个该死法” “臣,臣......”陈瑛脑袋更大了,半天说不出口。 其实他要是像郑赐那样,怎么得出的结论就怎么说,一句不妥协,事情还好办,可他因为实在畏惧,一句“臣该死”,立刻就落了下风,被朱棣抓住了把柄,再想圆回来可就难了。 “你想说你是在不查之下,就断定此案是意外所致,欺瞒于朕,所以该死,是吗!” 他不说,朱棣直接帮他说了。 “不,皇上,不是......” 陈瑛更害怕了,不过这话他哪里敢认,那可是欺君之罪呀,急忙磕头如捣蒜,“臣万死不敢欺瞒皇上,臣当时觉得此案肯定和前朝伪帝有关,想要彻查,奈何郑大人和汤大人说肯定是意外所致,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在这份口供上盖上了你督察院左都御史的官印!” “不,不......是......” 陈瑛早已满头大汗,跪在这不大的武英殿里,却比坐牢还难受。 朱棣厌恶的看他一眼,陈瑛是什么人,有什么能耐,他很清楚,之所以将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因为他靖难有功,最主要的,是因为这家伙人品实在低劣,看不顺眼的人就要发动手下御史上奏弹劾一下,鸡毛蒜皮的事都不放过,端的是无耻之极。 不过反过来,这却极为有利于朱棣了解百官动向,尤其是那些建文旧臣的动向。 看他这样子,朱棣冷笑一声,“既然你本意不是如此,那朕就不治你欺君之罪,再给你个机会,你说说,这案子该如何审”说完看他一眼,“你与郑赐汤宗不同,他们是前朝旧臣,你不算。” “多谢皇上开恩!”陈瑛如逢大赦,却也立刻明白了朱棣的意思,心中暗恼三法司会审时没有坚持己见,被汤总一番话拐上了邪道,急忙道,“皇上,暹罗国国王乍仑蓬的心思可不单单是要吞了高棉国,臣以为当派遣锦衣卫,从暹罗国查起,他们的国王、工匠、大臣,都要查,还有这尊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进入我大明疆域之后所经过的所有省、府、州、县,但凡接触过四面佛的人,一个都不放过,彻底查清,倘若真是伪帝建文的愚忠之人所为,当以雷霆手段,巩固朝堂!” 朱棣听着,气的脸色发青,久久不语。 十五年来,建文虽然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但可从没想过要将十五年前的事再来一遍,除非逼不得已。对于奉天殿的案子,他的确有怀疑是建文余孽所为,但也不想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 陈瑛跪着,头埋的很低,见皇上许久没有开口,也不敢问,稍稍抬头看了一眼。 “滚!” 这一刻,朱棣失态了,千言万语化成了一个字。 “是,是,是,臣这就告退。” 陈瑛赶忙起身,匆忙出了殿门,到了外边大口喘气,刚才简直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缓了许久,他才慢慢朝承天门的方向而去。 “陈大人慢走!”黄俨在身后笑着道。 “哼!”陈瑛回头撇他一眼,气鼓鼓走了。 良久,朱棣唤进黄俨。 “叫汤宗过来。” “是!” 黄俨出了门,正要派小太监去,突然想到朱棣的态度,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 第八章 纪纲查案 黄俨走了,朱棣的气却没有消,单手摸着额头,撑在书桌上,他很无奈。 让锦衣卫彻查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意,但现在似乎真的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主子——” 殿外传来求见声,听声音是司礼监太监曾翔。 “让他进来!”朱棣吩咐伺候的小太监。 很快,一个三十多岁,三角眼,脸上光洁无毛,连个眉毛都没有的消瘦太监走进来跪下,手里呈着一本奏章,“主子,刚刚收到北京行在刚刚发来的八百里加急。” 朱棣一惊,立马坐直了身子,“是瓦剌进犯” “回主子,不是。”曾翔道。 朱棣松了口气,他对北元极为敏感,只要不是他们,什么都好说。 其实他也不想想,他和他老子太祖朱元璋都把北元打的在地上使劲摩擦,分裂成了鞑靼和瓦剌了,他们跑都跑不赢,哪里还顾得上主动进犯 朱棣盯着曾翔,面色不善,“今日不是你当值,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应该是先呈递给黄俨,而你却专挑黄俨走了才进来,到底是何用心!” 这一刻,英明神武,什么都没怕过的朱棣突然有一种危机感,身边的大臣什么时候这么难对付了看来是得杀一杀他们的锐气了。 本来将案子交给纪纲处理,多少都是带有点冲动,朱棣冷静下来后,也觉得是有些唐突了,但现在,他觉得让锦衣卫查一查也是好的。 曾翔闻言吓了一跳,急忙道,“主子,奴婢有内情禀告。” “说!” “奴婢斗胆请主子秉退左右!” 朱棣一愣,心说你能有多大的事,还需要朕秉退左右但还是答应了他,“好吧,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休怪朕无情!” “是!” 等朱棣喝退了伺候的左右宫女太监,曾翔这才神秘兮兮道,“主子,这本奏疏上说北京行在......” ...... 汤府。 黄俨和汤宗来到门口,两人正准备上轿入宫,黄俨突然问道,“汤大人怎么不问问咱家,之前皇上和郑大人、陈大人都说了什么” 汤宗笑道,“黄公公,我若是问了,就是让黄公公难做,若是不问,只是我自个心里疑惑罢了。” “哈哈哈.......”黄俨哈哈大笑,“咱家就喜欢与汤大人这样的实诚人说话。”他盯着汤宗,“郑大人是一身冷汗出来的,陈大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出来的。” 他知道只这一句,汤宗就会明白武英殿的情况,在去皇宫的路上,他会好好揣摩怎么回话的。 “多谢黄公公。”汤宗感谢,他确实明白了,而且早就明白了。 “汤大人,咱家可不是来听你说谢谢的,奉天殿的案子总得有人替皇上分忧。”黄俨道。 汤宗知道他是担心朱棣,而不是自己,“汤某明白。” 两人上了轿子,刚走到半路,汤宗还在琢磨如何回话,却被匆匆赶来的曾翔拦住了。 他对两人拱拱手,“干爹,汤大人,皇上说,今天时辰不早了,汤大人就不用进宫了。” 黄俨奇怪,“曾翔,主子明明是让我来唤汤大人,怎么突然就不去了呢” 曾翔看了看汤宗道,“干爹,汤大人,你们放心,主子万岁爷没事,只是......只是......” 见他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来,黄俨道,“主子的事情,若是不方便说,那就不用说了,藏在自个心坎里!” “也不是什么大事,刚刚收到北京行在发来的八百里加急,说是那里发生了鼠疫。” “啊!” 汤宗和黄俨对视一眼,均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干爹,汤大人,你们也不用着急,皇上爱民如子,已经吩咐下去了,太医院的六个御医,五个已经连夜上路赶去北京行在了,生药库也在准备草药,明个早上就能出发。” “真是多事之秋呀。” 震惊过后,黄俨感叹一声,对汤宗道,“汤大人,既然如此,那您就直接回府去吧,咱家也回宫伺候皇上了。” “好吧,黄公公,曾公公慢走。” 汤宗看着他们离开,心说牛胃残片的事情只能再等等了。 第二天。 北京行在发生鼠疫的消息就传了出来,现在的京师和将来的京师同时发生大事,这种不祥之兆本应是搅动人心的大事,但是现在却都没有人关心了,因为京师一件更贴近官员百姓的事情发生了。 从一大早开始,大街上的官兵明显比之前多了不少,整座京师更是被裹得密不透风,气氛紧张的不得了,锦衣卫全体出动,挨家挨户搜查闲杂人等,连京城官员的家里都不放过。 整座京师鸡飞狗跳,上至百官,下至百姓,所有人都只敢躲在家里瑟瑟发抖。 纪纲身穿四兽麒麟服,腰跨绣春刀,骑着一匹纯白的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穿街过巷,亲自带着一队人马专门往四品以上的官员家里去。 但此时的汤宗可顾不上这些,有陈瑛在,督察院御史的弹劾奏章自然没有来,但太子和汉王已经知道了审讯的结果,派人过来严厉训斥,他正忙着应付回话。 可临到午时,汤府管家汤福着急跑进来禀告,“老爷,不好了,锦衣卫朝咱们这里来了。” “大人的府上锦衣卫也敢来!” 正和汤宗说话的车在行闻言一惊,“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迈开大步就往外走。 “在行!” 汤宗吓了一跳,赶忙叫住他,训斥道,“遇事要沉稳,不要意气用事,你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差点掉了脑袋的” 车在行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在汤府两年,性子已经被汤宗磨砺地长进了许多,但遇到急事,他情急之下,本性还是会暴露无遗,尤其是现在如同自己父亲的汤宗遇到危险。 “可是大人,那些锦衣卫......” “我是大理寺卿,大明朝堂九卿之一,天子脚下,锦衣卫也不能太过放肆,你不用管,也不要说话。”汤宗训斥。 “是,大人。”车在行只能点头。 汤宗转头问管家汤福,“是锦衣卫谁带队” “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自来了。”汤福道。 汤宗冷笑,“倒是很给面子。” 他当先走出房门,来到前院,正好见纪纲进门,他连马都没有下,依旧神气的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几十个锦衣卫官兵。 “汤大人,别来无恙啊。” 见汤宗出来,纪纲笑着道,说完环顾院落,“来呀,给我搜,闲杂人等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纪纲只是意思的问候了一下,可汤宗这位朝廷三品大员还未回话,他直接就开始吩咐爪牙搜家了,到处乱翻,丫鬟、管家一个不放过,仔细盘查。 这就有些过分了,车在行气不过,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上前一步,可刚要说话,就被汤宗拦住,“没事,让他们搜。” “老爷,老爷,这是,这是怎么了......” 被惊动的夫人陈氏在两个丫鬟搀下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哭了起来,差点昏厥过去。 汤宗被数次下狱,这种怕人的景象已经经历多次,但陈氏从未习惯过,对她来讲,每次都是噩梦。 汤宗皱眉,对车在行道,“在行,你扶夫人进去休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大人,我......”车在行犹豫,担心他真的被锦衣卫抓走,不肯挪脚。 “快去!”汤宗怒斥,车在行只好去了。 回过头,汤宗看到坐在马上的纪纲紧紧盯着车在行的背影,面色不善,他心中一紧,立刻打岔,“纪指挥使,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纪纲看向汤宗,哈哈一笑,“汤大人,皇上嫌你们三法司办事不力,奉天殿刺驾案现在全权由我锦衣卫接管,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汤宗问道,“就算锦衣卫接管,怎么能跑到我一个大理寺卿的府上” “汤大人!”纪纲闻言语气不善起来,“您老可千万不要老是用大理寺卿的名头压我,莫说你是个正三品,就是三公王爷,触犯了皇上,我锦衣卫也能抓,我纪纲只认皇上,不认旁人,奉天殿的案子,你和郑大人,陈大人审了十天,审了个贡品故障,意外所致这个结果连我都不答应,皇上能答应吗本指挥使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们三个是在故意包庇嫌犯,所以......” 他说到这里,哈哈一笑,“所以得麻烦汤大人陪我前往北镇抚司诏狱一趟,你放心,郑大人,陈大人已经在里面了。” 汤宗闻言,也不再多说,也没话可说,因为这纪纲压根就不讲理,“好吧,你们把我抓去诏狱吧。” “好,汤大人好说话就成,就怕陈大人那样的,非得让我来硬的。” 正好这时锦衣卫官兵回禀说没有查到可疑之人,纪纲笑着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下巴扬起,指了指汤宗。 这群锦衣卫爪牙立刻会意,驾着刀就要过去抓汤宗。 “嗯”纪纲鼻子一哼,“汤大人这么配合,你们怎么忍心用刀” “是!” 锦衣卫官兵赶忙收起了刀,汤宗轻蔑的看了纪纲一眼,大步走在了头前。 “站住,你们想把我家大人怎么样!” 突然,车在行冲了出来,大声喊道。 汤宗首先吓了一跳,回头见他赤手空拳,没带武器,这才放下心来,“在行,回去!夫人怎么样了” “大人,夫人伤心过度,昏过去了。” 汤宗闻言一阵揪心,却也只能吩咐,“好生照料,不要跟来。” 说完怕再生是非,就当先走了出去。 “大人!”车在行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可还没到门口,一把闪闪发光的绣春刀便突然架在了他脖子上。 纪纲笑眯眯地看着他,“年轻人嘛,火气大点正常,本指挥使大人不记小人过,刚才的事我就当没看见,可你若是出了这道门,那可就是妨碍办案了,本指挥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和奉天殿刺驾案有关。” 车在行恼怒,瞪着纪纲,拳头紧捏,“这也有关,那也有关,你到底想把我家大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本指挥使在刑部大堂外边干晒了十天太阳,怎么着也得让汤大人也尝尝滋味,哈哈哈......” 纪纲还刀入鞘,哈哈大笑着骑着马就要转头出去,可他忘了门廊太低,差点被碰了脑门,恼怒之下,还在门廊上砍了一刀,这才扬长而去。 都说锦衣卫行事如疯狗串门,在朝廷三品大员的家就这样,简直是嚣张至极! 第九章 北镇抚司诏狱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就设在位于京师外城长安大街的锦衣卫衙门里,这里从不关押平常之人,只要进去,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十个里面九个喊冤枉。 锦衣卫掌管朝廷大案,办案可以不经三法司进行处置,只需要皇上一句话,所以屈打成招的事情在这里屡见不鲜,那叫一个臭名昭著。 可朝廷哪里来那么多涉及朝廷要员、社稷安危的大案,于是北镇抚司诏狱多数时间是没有多少人的,上次纪纲好不容易弄进来几百人,可一天时间还没到,就被送进了刑部大牢,惹得纪纲老大的牢骚。 但今天不一样了,这里昏暗的光线下,何止是人满为患,简直是人声鼎沸,拥挤不堪,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当官的。 许多人甚至都是直接穿着官服来的,都没来得及换衣服,一眼看过去,红彤彤、绿油油一大片。 天气闷热,大牢里就更加难熬了,这些以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一个个刚进来就叫苦连天,大喊冤枉。 他们何曾想过,之前大喊冤枉的居然掉了个个,会有一天从平头老百姓变成了自己。 不过这也应了朱棣的想法,要杀一杀百官的锐气了。 汤宗被锦衣卫爪牙推着进了一个大牢,然后重重锁上了牢门。 他放眼看去,里面全是官员,拥挤不堪,闷热无比,好多人都脱了袍子,只穿着个褂子,坐在地上呼呼直喘气,形象全无。 见汤宗进来,其他人立刻往后蹿,给他让开位置。 一个不知道什么官职的人还凑上来奉承道,“汤大人,您也来了里面请,里面宽敞些,不热。” 不同于纪纲的目中只有一个朱棣,这些当官的可是势利的很,他们又不是被革职,大小还是得排位的,对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九卿之一的大官还是殷勤点好。 汤宗朝里面瞧了瞧,瞧见了脱得只剩下个裤衩,已经闷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墙边直打盹的郑赐,周围还有一众官员光着膀子给他端水扇风。 这老头子年纪实在太大,哪受的了这个罪。 不过这地方,汤宗熟,他曾呆了五年不止,一点都没有不习惯的,走过去蹲下,关心问道,“郑大人,郑大人,你怎么样了” 郑赐稍稍睁眼,看到是他,老脸一皱,连忙叫苦,“哎呦,汤大人,可是要了本官的老命喽!” “郑大人,你可能是还不熟悉,习惯了就好。” 这话也不知道是汤宗失言,还是故意说的。 郑赐听了白他一眼,再不睁眼,气的直打哆嗦。 汤宗环顾四周,没看到陈瑛,“陈大人呢,怎么没看到他” “他”郑赐冷笑一声,“他上午就进来了,中午就被放出去了。” “放出去了不会吧审的这么快”汤宗惊讶。 郑赐神秘兮兮的冲他招招手,汤宗把耳朵凑到他耳边。 只听郑赐小声道,“他受不了,给了纪纲五千两银子,就被放出去了,我年纪太大,再呆下去,这条老命都得交代在这里,我已经传话让家里准备银子了,汤大人,你也赶快准备吧。” “原来如此。”汤宗明白过来,纪纲的贪财是出了名的,麻雀飞过他们家房顶,他都想薅下来二两肉。 看来他这又是要借办案敛财呀。 当天夜里,郑赐就交了银子,被府内人接了出去,临走前还告诉了汤宗一个秘密。 鸿胪寺卿王岳拿着银子也没有被放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汤宗身边的大小官员一个接一个被审问,而且大多是在晚上,因为纪纲白天太忙,还得亲自带队抓人,根本没有时间。 至少汤宗这个牢房里,被拿去审问的人,没有一个再回来过,不过诏狱里面的人不减反增,越来越拥挤了,因为进来的人更多,而且全是陌生面孔。 时间一长,许多官员排队等待交银子的过程中,有些无聊,都纷纷开始聊起天来,一个个光着膀子,也不分大小彼此了,家长里短,奇闻怪事,聊得不亦乐乎,整个北镇抚司诏狱,活像一个茶话会。 汤宗等了几日,也没有见到自己这个所谓的“重大嫌疑之人”被提审,于是就与这些新来的攀谈起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外地官员,这是京官走了,地方官又进来了,而且全是暹罗使臣进京线路上的。 这也说明纪纲虽贪,但是不傻。 直到第十四天,还是没有提审到汤宗,当然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府里没有人等在锦衣卫衙门外边交银子。 但诏狱里新进来的地方官员已经排到了湖州府了,估计再有个十天半个月,就要到暹罗使臣的登陆地点福建了,再往后,怕是暹罗国国王也得过来交银子。 这纪纲可能前世是个打鱼的,专用那种断子绝孙网,凡是牵扯案子的衙门,上上下下的官员那绝对是要一网打尽,比如负责接待的鸿胪寺,上至鸿胪寺卿,下至伺候的丫鬟太监,一个没放过,堪称一视同仁。 不过也有瑕疵,他锦衣卫上前所负责护卫暹罗使臣,按他的道理,他得把他自己也关进大牢,可他并没有。 汤宗肯定也想出去,但他为官清廉,实在没有这么多银子,而且,他也不屑于这么做。 当年太祖朱元璋可能是被当官的欺负的实在太厉害,所以登基之后,给官员定下来的俸禄简直不忍直视,汤宗现在是正三品官员,每年粮食四百二十石,纹银二百一十两,这点钱本就不够看,可要知道这还包括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雇佣丫鬟伙计,冬天还得烧煤,夏天还得买冰,根本不够用,所以逼的许多地方官员只能捞黑钱,什么火耗,什么淋尖踢斛都被发明创造了出来,而京官就靠地方官员养着。 建文帝上位后,本来是要加俸禄的,可谁知朱棣进了应天府,直接说不合祖制,马上就给废除了。 汤宗是大理寺卿,掌管天下刑案复核,只要他不同意,案子就结不了,这本来是个肥差,可他公正清廉,从不以公养私,所以一到年底,就穷的啥也不剩了,好些时候还得靠在平阳老家当地主的儿子接济,简直惨的不能再惨,真不知道这个官当的有什么用。 但他在牢里不着急,外边有人替他着急。 汤府里,已经病倒好些天的夫人陈氏让丫鬟抱过来一个盒子,颤颤巍巍交给车在行,哭着对他交代,“在行,这里是老爷这些年给我买的首饰,咳......咳,你去把他当了,换些银子,给了锦衣卫,那纪纲心狠手辣,你不知道,当年老爷在里面呆了五年,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陈氏说完便掩面呜呜的哭了起来。 车在行接过盒子,铮铮汉子的眼眶里也闪着泪花,“夫人放心,我一定把大人救出来!” 他急匆匆把金银首饰拿去当铺,多番讨价还价却只当出来五百两银子。 没办法了,只能找人借了,他到处找人想借点银子,可这事哪有这么容易,一是因为汤宗清廉,他们知道根本还不上,借出去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二是汤宗刚正不阿,在京师一众官员中人缘真不怎么样,用帮忙办事去换,他肯定不肯,而且他本身就是大理寺卿,拥有监管之责,这不拿鸡蛋往钉子上碰吗 所以几天下来,车在行也才借到两千两,还多半是大理寺汤宗手下那些少卿、寺丞借的,加上之前当的五百两,也才两千五百两,还差了一半。 汤宗这么大的官,压根拿不出手。 想起夫人的嘱托,又担心汤宗受苦,心急之下,他想不到其他办法,立刻就又恢复了本性,全然忘记了汤宗两年多来的教诲,想也没想,直接抄起自己的七尺多长的熟铜棍,就去了锦衣卫交银子,准备不放人就来硬的! 第十章 放人 说来也巧,车在行还没到锦衣卫大门,就在街上碰见了骑着高头大马,走街串户的纪纲,他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 “纪指挥使!”他唤了一声。 纪纲回头,看到是车在行,右手摸向绣春刀刀柄,笑着问道,“是你” 车在行拿出两千五百两银票上前恭敬奉上,“纪指挥使,这是两千五百两银票,还请纪指挥使放了我家大人。” “两千五百两”纪纲没有让人去接,而是眯眼盯着他背后的熟铜棍,似乎已经清楚了他的来意,突然大喝一声,“当街行刺本指挥使,来呀,给我拿下!” 哗啦啦—— 众多锦衣卫官兵立刻凑上前,就要拿了车在行问罪。 自己已经够低声下气了,这纪纲不放人,还要抓自己车在行哪里受得了这气,熟铜棍在手,一个八方抡棍,一招就直接就放倒一大片。 他自小习武,一套五郎八卦棍练得炉火纯青,端的是厉害非常,这些锦衣卫爪牙根本不放在眼里。 骑在马上的纪纲不惊反笑,“好哇,这下罪名可做实了。” 纪纲抽出腰间绣春刀,直接砍向车在行,车在行双手举棍,“铛”的一声,刀刃砍在熟铜棍中央,火星四溅。 “你少污蔑人,你先动手的,我只想救出我家大人。” 纪纲这单手的一刀力量极大,车在行使出浑身力量,费力架开绣春刀,白马都后退好几步,然后一跃五尺多高,双手抡起熟铜棍直劈纪纲。 眼看长棍带风落下,纪纲一点不慌,一刀侧砍在熟铜棍上,同样力道极大,车在行身在半空,被带着失了方向,等他落地,再想反攻,绣春刀刀尖已经指在了他鼻尖上。 “一力降三会,这次,可是你先动手的。”纪纲哈哈大笑,“来呀,绑了,送诏狱!” “是!” 一堆锦衣卫官兵立刻将车在行五花大绑,就要押去北镇抚司诏狱。 纪纲急忙道,“北镇抚司诏狱里可是有汤大人,可不要让本指挥使难做,先把他押到南镇抚司,好生审问!” “是!” “花拳绣腿!”纪纲看着车在行点评一句,然后继续抓人去了,一点没放在心上。 武英殿里。 朱棣正在批阅奏章,黄俨再旁伺候。 “这几日外边怎么样”朱棣不停笔问道。 黄俨道,“回主子,纪指挥使还算用心,这些日子将所有相关人等都抓了起来,逐个审问。” 朱棣笑道,“恐怕手段有些过激吧” 黄俨知道他这是在问细节,停下磨墨的手,“回主子,北镇抚司诏狱都已经满了,现在这天气,大牢里太热,他们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朱棣停笔抬头看他一眼,笑道,“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是不是觉得他这样做有些过分” “回主子话,奴婢是有这种感觉。”黄俨老实回话,他不是不知道朱棣这样做的用意,只是不能说出来。 “嗯。”朱棣放下笔,黄俨赶忙端过来茶水恭敬奉上。 朱棣喝了一口,笑着道,“不怕不懂理,就怕不讲理,纪纲有纪纲的好,这个你不懂。” 纪纲是地痞流氓出身,小时候还念过几天私塾,不过两天就因为殴打同学和先生被赶回了家,打小是个纯粹的恶人,身上的优点五根指头就能数过来,他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是因为他贴身保护朱棣十几年,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二是因为他没有读书人那么多花花肠子,朱棣这么聪明的人,压根不需要其他人太聪明,尤其是自己的亲军统领,满足说什么就干什么和一往无前背黑锅两个条件就成。 黄俨道,“是,主子操的是整个大明朝的心,奴婢心中只有主子。” 朱棣起身,伸了伸懒腰,“大漠风沙习惯了,要不是北京行在鼠疫,朕真想现在就去那里。黄俨,你去将黄淮和纪纲叫来。” “是,主子。” 过了一会,内阁首辅黄淮和纪纲都来了,站在堂下。 朱棣首先问黄淮,“给乍仑蓬的谕旨写好了没有” “回皇上,已经写好了。”黄淮恭恭敬敬呈上,黄俨接过来送到朱棣桌前。 朱棣看过之后很是满意,“好,立刻发往暹罗国。” “臣遵旨!” 朱棣又问,“应天府发生刺驾案,顺天府发生鼠疫,这些天朝堂和民间可有议论” 黄淮道,“回皇上,朝堂和百姓之间的确有些许议论,臣已经安排翰林院草拟公文,待皇上亲阅后昭告天下,以解群臣子民担忧。” 朱棣闻言看向纪纲,“纪纲,但有妄议迁都不利者,按妄议朝政,扰乱朝纲处置,这件事你去办。” 纪纲立刻道,“是!” 朱棣想了想又道,“那些个暹罗使臣,除了那个领头的普密蓬留下以待审问,其他人都处置了吧。” “是,主子!” 朱棣又问黄淮,“黄淮,你是内阁之首,奉天殿的案子你怎么看” 黄淮道,“皇上,奉天殿的事情必定是歹人所为,臣来前去了钦天监,他们昨日夜观天象,说紫薇大亮,高挂北方,百星朝拱,未见彗星来犯,只是四煞中的夭寿煞在周围时隐时现,如今纪指挥使正在查探此案,相信不久之后定能将凶手擒拿。” 他表面说的是天象,其实是什么都说了,首先表明自己对于此案的态度一定不是贡品故障,意外所致,紫微星是帝星,紫薇大亮,百星朝拱,说的是天子稳固,百官忠心辅佐。彗星指的是影响帝位的人,当然这里就是建文了,未见彗星来犯,就是说建文帝已经死了,这事和他无关。四煞中的夭寿煞,又叫擎羊,擎羊入命的人,本性贪鄙虚伪,喜欢机关算尽,胆大包天,经常挺而走险,这就是歹人了。 其实他这番态度也包藏着他的私心,那就是他也是前朝旧臣,当年在二十九奸臣中的排位比郑赐还高,现在这样说,也是和其他前朝旧臣一样,担心累及自身。 朱棣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懒得与他多说,摆摆手,“你下去吧。” “臣告退。”黄淮下去了。 朱棣看向纪纲,“纪纲,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回主子话,查的差不多了,再有个两三天,准能呈上口供。” 纪纲恭敬回答,一番说辞,早有准备。 “哦”朱棣略显惊讶,“有进展了” “回主子,臣已经查到,此案与前朝伪帝有关!”纪纲回道。 朱棣更是惊讶,直接站了起来,“建文没有死!他在哪里!” 十五年来,朱允炆死了没有,没死的话在哪里,这两个问题一直是他的心病。 纪纲急忙道,“主子,伪帝已经伏诛了,是他的旧臣鸿胪寺卿王岳,想要为他报仇,便会同馆主事王仪,一同和暹罗使臣普密蓬勾结,想要谋害主子。” “和暹罗使臣普密蓬勾结”朱棣坐了下来,语气开始平淡,“那暹罗国王乍仑蓬也参与了” “参与了!”纪纲斩钉截铁,从怀里拿出一纸口供,“皇上请看!” 黄俨接过,呈递上去,朱棣只看了一眼,上面是普密蓬的交代,下面还有他用暹罗文的签名。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纯粹是胡说八道,又想屈打成招,蒙混过关,他知道自己一直怀疑建文帝没死,但他又抓不到建文,只能找个建文旧臣蒙混过关。 朱棣看着纪纲,“你在外边怎么审的案,这么大的风雨,你真以为朕居于深宫,什么都不知道” 纪纲一惊,瞬间一身冷汗,赶忙跪下,额头贴地,不敢回话。 “你去告诉他们,当官没有什么难的,就是一个诚字,老老实实办好自己的差,上替朕分忧,下替民做主。”朱棣说完顿了顿,“然后把人放了吧。” “是,主子!” 纪纲不敢多说话,立刻遵旨。 等他从武英殿出来,垂着脑袋不发一语,他这次的的确确是想审案,查出真凶,可把普密蓬等人审了一晚上,打了个半死,却什么也没得到,怕朱棣责怪他办案不力,才用了兴师动众,虚张声势,然后借机敛财,最后屈打成招的这套熟悉流程,可现在才知道,皇上的本意原来就是要他给百官点颜色看看。 皇上的话他可不能不听,当天就警告百官,安排放人。 南北镇抚司诏狱里,百官庆贺,互相道别。 能回去自然好,不过平白被关在这里糟了几天罪,还被讹了不少银子,还是让人很不舒服,纪纲已经被他们在背后骂了无数遍了,而且还将持续。 汤宗不着急,等其他人都走完了,他才起身,从牢房里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锦衣卫。 空旷的通道,昏暗的环境,只有出口那里才能看到一大片亮光。通道两边是一间接一间的牢房,里面偶尔有几个眼神呆滞的犯人趴在门柱上看着自己,有的冷漠,有的傻笑...... 这才是他熟悉的诏狱。 第十一章 要人 “哎呦,痛煞老夫了......” 身后传来哀嚎呻吟声。 汤宗回头,见是两个锦衣卫官兵架着一个人的胳膊,双腿拖在地上,正在往外拖。 这人穿着白色的内衣,上面却到处是血渍,明显是被皮鞭抽的,头发乱糟糟,一半黑一半白,年岁显然不小了,脑袋耷拉着,不断哀嚎。 “哎——” 汤宗叹了口气,让到一边,心说不知道这又是犯了什么事被打成这样。 那人正好被拖拽到汤宗身边,听到叹气声,使劲抬了抬头,一张血糊的脸露出吃惊色,“是,是汤大人吗,我......我是王岳呀。” 汤宗一愣,低头细看,才发现真的是鸿胪寺卿王岳,顿时反应过来,纪纲这是要屈打成招呀,难怪不接受他的银子! 堂堂朝廷四品大员,被打成这个样子,锦衣卫实在太无法无天了。 “王大人你......你还好吧......”汤宗问道 “汤大人你看我这个样子......能......能好吗” 汤宗急忙对身后两个锦衣卫道,“快,别让王大人腿拖在地上,扶着呀!” 那两个锦衣卫不动,汤宗催促,“放心,我走在你们前头!” 这般说,那两个锦衣卫才肯动手,四个人把王岳架了起来,汤宗走在前头。 到了光亮处,纪纲正背着手在那里等着,看到汤宗过来,他笑着道,“汤大人,经本指挥使慎重审理,你和本案无关,是无辜的,以后好好替皇上办差,你可以走了。” 这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 汤宗还没有说话,王岳先开口了,瘫坐在地上,手指纪纲,几乎是咆哮,“纪纲!你目无朝纲,乱用私刑,殴打朝廷命官,你......咳,咳,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切——” 纪纲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走到他身前蹲下,扮做一脸无辜样,“王大人,这可不能怪我呀,本案太过重大,作案之人必须官阶够大,还得与本案有直接关系才行,你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鸿胪寺卿。” 汤宗听了皱眉,王岳更是气的直咳嗽,“那你就要屈打成招老夫” 纪纲撅撅嘴,“王大人,你不肯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说得有理,但很不要脸。 “你!你就这样欺瞒皇上!”王岳气的浑身发抖。 “哎呦,王大人,你可不要乱扣帽子,要论这大明朝谁对主子最衷心,头一个的肯定是我纪纲。” 王岳气的直哆嗦,指着纪纲的鼻子,“老夫,老夫要参你!” 转头看向汤宗,“汤大人,纪纲无故囚禁朝廷大臣,我们一同参他!” 纪纲看向汤宗,眼露凶光。 汤宗无奈,轻轻拍了拍王岳的肩膀,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了诏狱。 参什么参这么大事皇上能不知道能拖了十五天 之前哪次参了有结果遭报复的还不是那些参奏的人,这王岳也是气糊涂了。 等汤宗走了,纪纲笑着对王岳道,“王大人也不要生气,经过本指挥使慎重审问,你和本案无关,可以回家了,不过你若造次,怕就又得有关系了。” 这明显是威胁了,但王岳这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锦衣卫衙门门口,管家汤福正在等待,见汤宗出来,赶忙上前扶住,到了近前揭开轿帘,“老爷受苦了。” “夫人怎么样了”汤宗当先问道。 “夫人,夫人病倒了,还不能起身。”管家如实回话。 “快,快回府。”汤宗焦急起来,赶忙上了轿子。 到了府上,他急急忙忙到了后堂,只见夫人陈氏躺在床上,一脸憔悴,额头上还敷着毛巾,脸色蜡黄,双目无神,病的很重。 “老......老爷。”见汤宗进来,她激动的挣扎想要起身,汤宗赶忙扶住,握住她手,“夫人,我没事,你不要起身,好好休息。” 看着陈氏这副样子,汤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自己的妻子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半辈子,自己实在是愧待于她。 管家在旁道,“老爷,已经寻了大夫诊治过了,说是夫人身子本就不好,此次受惊过度,心肝脾胃受到了创伤,怕是没有那么快痊愈。” “什么时候能下床”汤宗一惊,转头问道。 管家低头,支支吾吾,“大夫也说不好,可能......可能永远也起不来了。” “纪纲!” 汤宗闻言咬牙切齿,自己受点苦没关系,陪伴半辈子的夫人却因此不能起身,这让他恼火不已。 突然,夫人陈氏紧紧抓住他的手,“老爷,快救在行!” “在行在行怎么了,他在哪里”汤宗急忙问管家,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管家这才道,“老爷,车评事想救老爷,凑了几天银子,没有凑足,去找纪纲求情,结果,结果......” “结果什么呀,你快说呀!” “结果被锦衣卫抓进了锦衣卫。” “什么!”汤宗一惊,“动手了” 管家点头,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刚才在锦衣卫门口不说!”汤宗埋怨一句,“你们好好看着夫人,我去一趟锦衣卫!” “是!” “老爷......老爷不必挂怀我,你快去救在行。”夫人陈氏催促。 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他们都把车在行当儿子了,关系相当亲密。 “夫人放心。”汤宗起身就要走,可到了门口却又停下。 自己去了又能怎么样车在行已经和锦衣卫动了手,纪纲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人呢 “老爷,你,你怎么不去了”夫人在身后催促。 “哦,好,我这就去。”汤宗出了堂门,但却直接进了书房,他得好好想一想。 要办事,就得先分析人,分析他的性格、弱点、行事作风。 纪纲是什么人皇上养的一条疯狗而已,关键这条狗还很讨主人喜,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替皇上做了许多其他人不愿意做或者做不了的事情,满朝上下皆是敌人,根本不怕得罪人。 当然,他要怕得罪人,也根本坐不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 纪纲唯一的弱点可能就是贪财了,车在行的的确确是动了手,这可是砍头的大罪,就是到了皇上那里也说不过理去,自己去了那里怎么说 说理没有理!威胁拿什么威胁,就是有,他也不怕,找人说情这人要是懂得什么是情分,脸皮也不会这么厚了,恐怕就只剩下送钱了,不过这就不是一点银子能解决得了的了,况且,他还没钱。 自己堂堂一个三品大理寺卿,如今却只能干瞪眼。 汤宗正想着,伸手摸到了在怀里揣了十几天的牛胃残片,心道,“纪纲这次做的事当是皇上的意思,性质虽恶,但影响不到纪纲,要想救出在行,恐怕还是得从奉天殿的案子上着手。” 他唤来管家汤福安排轿子,去了锦衣卫。 汤宗有了办法,他虽然不怕纪纲,但也不想因为此事与之闹出矛盾,若是能和平处理自然是最好。 他折返锦衣卫,让纪纲很是惊讶,稍稍一想,便知道汤宗是干什么来的了。 汤宗已经不是所谓的“重大嫌疑之人”,纪纲派人将他客气地请进客堂。 “怎么,汤大人重回我锦衣卫,是忘了什么东西,还是这些天在我这里住习惯了”纪纲笑眯眯问汤宗道。 汤宗看他一眼,“忘了一个人和两千五百两银子。” “汤大人说的人是车在行吧”纪纲也不打马虎眼。 “不错,车在行是我大理寺评事,朝廷命官,纪指挥使既然已经将其他官员都放了,为何还不放他,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纪纲笑笑,“汤大人,不是我纪纲要驳你老面子,这车在行可放不得。” “为何” “他不是因为奉天殿刺驾的案子被抓进来的,而是因为当街行刺我。”纪纲说到这里故作愤怒,“汤大人,你可不知道,当时可是把我吓坏了。” 汤宗知道他会如此说,“纪指挥使,你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车在行一个毛头小子怎么会不自量力行刺于你,而且还是大白天” 纪纲看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哼,“汤大人,论嘴皮子我不如你,可他行刺我是真真切切发生的,锦衣卫可是有好多人都看到了。”说完笑着道,“汤大人,这小子嘴硬性子倔,平时怕是也没给你添麻烦,他又不是你儿子,你管他做什么。” 汤宗知道要他放人没有那么容易,直接说出自己的底线,“纪指挥使,那两千五百辆银子汤某就不要了,你把人放了。” 纪纲闻言故作惊讶道,“哎呦,汤大人,那两千五百两银子可是赃物呀,你哪能就这样给了纪某。” 他这已经不只是嫌少了,根本就没打算还,“况且,我若就这样将那小子给放了,不给点教训,这面子往哪搁,以后这上万人的锦衣卫我还怎么带呀” 看着纪纲那做作的表情,汤宗皱起了眉头,“纪指挥使可能不知道,车在行是我派去查访奉天殿刺驾案的干事,干系重大,这件事本就是误会,你何必抓住不放呢” “呵呵......”纪纲听完笑了起来,“他是汤大人你派出去查访刺驾案的干事查出来个什么贡品故障,意外所致” 说完见汤宗脸色不好看,“不过汤大人,你刚才有句话算是说对了,这的确是个小事,放了他也不是不可以。” 汤宗看他笑眯眯的神色,知道肯定不是啥好事,“纪指挥使有什么事请说。” 纪纲道,“这件事原本是想在诏狱里与你说的,可惜汤大人也知道,我公务缠身,实在太忙。”他其实是原本要拿放了汤宗做交易,可没想到还没开口朱棣就下令放人,“汤大人,山东莱州府的那个案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第十二章 内阁首辅黄淮 汤宗闻言一楞,看向纪纲,他这才想起来,山东莱州府一个叫李响的大地主,家里有两座山头,便雇佣了几十个佃户种植薪碳林,说好长成之后三七分成,半年前,李响家里的佣奴在巡查的时候发现佃户盗采林木私卖,双方发生斗殴,各有死伤,莱州府迅速抓了所有相关人等,查访之后,最终判了李家佣奴护林无罪,相关佃户死罪,上报朝廷。 刑部很快通过,都察院也没有异议,可大理寺认为事情有疑点,佃户被发现盗取薪碳林,为何不跑,反而持械斗殴,于是复核不予通过,发回重审,与刑部来回拉扯好几次,闹得很不好看,汤宗派人专门去调查过,发现李响的佣奴巡查的根本不是自己山林,而是农户家的山林,而且佣奴也根本不是巡查的,而是李响派去强买农民山林的。 这案子因大理寺和刑部意见不合,汤宗原本是要上奏皇上决议的,可好巧不巧,偏偏这时候发生了刺驾案,于是就拖了下来。 现在纪纲突然提起此事,让汤宗心生疑惑,于是问道,“纪指挥使,你怎么有空关心起这个案子来了” 纪纲笑笑,“哦,汤大人可能还不知道,那个李响是纪某当年的发小。” 汤宗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莱州府的人会拿出这么个结论,原来是在顾忌这层关系。 纪纲此时提出这个要求,让一生最恨以权谋私,官官相护的汤宗甚是恼怒,他冷眼看着纪纲,义正言辞道,“纪指挥使,你可知道这个案子我大理寺若是通过了,多少农户要冤死我身为大理寺卿,受皇上所命,掌天下刑狱复核,岂能用车在行的安危去交换这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我要这般做了,我大明律法威严何在!” 纪纲闻言眼睛一瞪,脸色发狠,嘴角都开始抽搐,“噌”地站了起来,“好哇,汤达人如此不给面子,那就别怪纪某无情了,来人,送客!” 汤宗也不想与他再说下去,起身甩袖,“纪指挥使,今天我来你这里,怕是要不了几天,你就得来找我!” “找你”纪纲冷笑,“那咱们就走着瞧!” 汤宗再不言语,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府,也没有去大理寺,而是直接去了内阁。 紫禁城之东的文渊阁,就是内阁值房,此时,内阁首辅黄淮正在处理大明朝各地递上来奏章。 永乐时期,内阁刚刚创制,内阁首辅还远远谈不上位高权重,顶多也就是个皇上的“谋士”,就比如现在这黄淮,虽然还兼着武英殿大学士的职位,但官阶却只承了个翰林院伺讲学士的官职,也就是个正五品,和六部郎中是一样的,而且还没有什么实权。 太祖朱元璋时期废除了宰相,大明朝堂的大小事都是他一把抓,每天起早贪黑批阅奏章,处理国事,可谓劳模,朱棣上位之后,精力同样旺盛,十分勤奋,不过他不喜深宫,长期呆在北京行在,整日琢磨着怎么再搞一搞北元,朝堂的事情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内阁应运而生,协助他批阅奏章,出出点子,不过内阁虽然有了,想要权利,那可不行,大明朝是我老朱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朱棣猜忌心强,朝堂的大小事务最终还是要他点头,什么事还是他一把抓。 其实明代前期内阁首辅只是习称,代表内阁阁员中资历最老,最受皇帝器重的人,内阁首辅成为统称是之后明英宗时期的事情,纵观整个大明朝,内阁首辅从未成为过正式官职,它真正权倾朝野,还是始于后来仁宣时以杨士奇为首的“三杨”期间,那时候内阁首府已经加了六部尚书衔,直至万历时期的张居正达到权利顶峰,不要说大臣,就是皇帝的旨意也可以“留中不发”,而内阁发展壮大的同时,宦官也是越做越大,而这也是始于朱棣,他在位时,还能处处限制,皇权极为稳固,可大明中后期净出一些懒人皇帝,才导致皇权式微的局面,从这方面讲,朱棣本人是要负有一定责任的。 不过现在的内阁首辅虽然位子不高,权利不大,但却备受皇上信任,天天跟在皇上身边,出谋划策,辅政天下,虽说没有最终决策权,但却几乎事事都要参与,这样的人谁敢小觑这已经是许多读书人奋斗终生的目标了。 汤宗借了个陈奏大理寺卷宗审查的由头径直来到了内阁门口,还没等通报,便正好被提笔写字的黄淮抬头看见。 他放下笔,诧异地站起来,“汤大人” 汤宗走进来,笑着拱拱手,“黄大人。”环顾四周,“怎么今日内阁就你一人” 黄淮笑着走过来,抓住他的手,招呼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今日内阁的事情正好也不多,杨士奇,杨荣兼着太子少师,常在东宫,其他阁员也都各忙各的去了。”说完看着汤宗,“正传兄,你来的正好,我这两天正琢磨着去找你呢。” 汤宗字正传。 黄淮叫汤宗的字,就是亲近了许多,自然下面的话,就不是官场明面上能说的了。 两人是同乡,都是浙江平阳人,关系融洽,而且汤宗当年能出诏狱,也是有赖黄淮向朱棣进言。 “为了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汤宗笑问道。 “不错。”黄淮点头,沉默几息,神情严肃道,“正传兄,昨日皇上召我问话,问起了奉天殿的案子,我知皇上是在问我接下来该如何办,可我还没有想好,便没有直面回应,但这件事躲是躲不过去。” “宗豫兄,这件事的确麻烦。”汤宗也称呼了黄淮的字,他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再说,有意让黄淮将要说的说完,看看他的意思。 黄淮自然也知道,便继续道,“正传兄,我知道你为什么同意郑赐意外所致的结论,你我都是前朝旧臣,这件事对我们这些人都非同一般,关乎身家性命,这个结论要是皇上满意也还罢了,但现在事与愿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向皇上推荐你最为合适。” 汤宗闻言笑道,“宗豫兄,不瞒你说,我这次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哦”黄淮惊讶。 “宗豫兄,这个案子你大可以向皇上举荐我。” 黄淮看着他,“难道正传兄查到了什么” 汤宗点头,却不愿意细说,“是有点进展,具体还不好说,但这个案子肯定有问题。” 黄淮惊讶,“果然是歹人所为!”想了想,问汤宗道,“那依正传兄看,这背后会是谁所为呢” 汤宗摇头,“真正的查案还没有开始,现在可说不好。” 黄淮沉默一下,笑道,“你这一来,我心里就有底了,正传兄果然不愧神断之名,我就知道,这件案子交给你准没错。” 他先是夸赞了汤宗一句,而后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汤宗奇怪,“宗豫兄为何叹气呢” “正传兄,这永乐十五年可真是个多事之秋,应天府发生刺驾案,顺天府又发生了鼠疫,正传兄觉得哪件事更重要呢”黄淮问道。 “都是社稷之事,都重要。”汤宗一时不知他何意,只能这般回应。 “是呀,都是社稷之事。”黄淮感慨一声,“顺天府是我大明的新都城,尚在建造,而今发生鼠疫,官员百姓死伤无计,连皇上钦派去往监工的北 京道按察佥事史铭都已经死了。” 汤宗惊讶,“他也死了” 要知道,史铭是皇上亲派的监工,专门负责北京行在的督建,身份不可谓不重。 “嗯。”黄淮点头,“如今顺天府外城的建造已经彻底停滞,整个北京城都被隔绝起来,防止疫情扩散,皇宫内更是层层守护,工部尚书师逵已经前往主持,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宫的建造停滞下来,以免影响迁都大计。” 他说完看着汤宗,正色道,“正传兄啊,而今这件事才是我大明的头等大事。” 汤宗点头,“宗豫兄考虑甚是。” 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大约猜到了黄淮的意思。 黄淮继续,“正传兄,相比于顺天府鼠疫,奉天殿刺驾案自然也很重要,要真的是歹人作梗,自然是要一查到底,一网打尽,可万一要真的是前朝旧臣......” 他说到这里,拍了拍汤宗的手背,郑重道,“正传兄,你也是前朝旧臣,我大明朝堂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虽已猜到,但黄淮这般一说,还是让汤宗心中一沉。 举荐自己去查这个案子轻而易举,可既要让皇上信服结果还不能牵连无辜,使皇上还要继续相信遍布庙堂的前朝旧臣,这才让黄淮犹豫不决,这些话他得提前交代自己。 可问题是,朱棣是什么人,他从来没有彻底相信过任何人,况且汤宗还在建文元年因弹劾陈瑛差点坏了朱棣大事,他之所以还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政事办理得当,可不见得朱棣就信任他。 对黄淮来讲,汤宗是最好的人选,但对于朱棣,可就不是了。 其实这个问题汤宗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主动来找黄淮举荐自己也不全是因为车在行,而是他原本就一直等待朱棣召见,只是车在行的事让被动变成主动罢了。 郑赐是想脱身这个案子,陈瑛是想躲在暗处放冷箭,自己却不想查案,但汤宗不一样,他觉得自己身为大理寺卿,就需要对皇上,对朝堂负责,将案子查的水落石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置身事外。 现在黄淮说出了所有建文旧臣的担忧,但汤宗却觉得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何必杞人忧天,于是道,“宗豫兄,我也希望这件案子不是旧臣做下的。” 黄淮看着他,笑了笑,“好,正传兄明白就好,皇上估计这两日就会传唤我了,到时我便举荐正传兄你。” 他点破不说破,更不提供建议,如果来一句“那如果真是呢”,汤宗再踢个皮球回来,“那黄大人以为呢”,接与不接,那可就是个问题了。 所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第十三章 面圣 第二天,黄俨果然来宣黄淮去面圣。 武英殿内,朱棣问道,“奉天殿的事情如今停滞下来,你身为内阁之首,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交给太子还是汉王” 黄淮道,“回皇上,太子仁慈,汉王机敏,他们都不适合接手此案。” 这句话虽然重点只有八个字,但朱棣很明白,黄淮想说的是,太子过于仁厚,这事要交给他,怕是会旷日持久,说汉王朱高煦为人机敏,那是在夸他,虽然朱棣偏爱于他,但也知道这个儿子天生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让他去就藩,他缠着皇后给自己说情,死皮赖脸就是不肯去,目的就不纯,若是将案子交给他,他急于立功,怕是闯出来的祸不会比纪纲小。 “爱卿可有提议”朱棣问道。 “回皇上,臣举荐大理寺卿汤宗,汤宗为人忠厚,素有神断之名,自他重新上任大理寺卿,我大明冤假错案着实少了不少,皇上何不让他彻查此案” 朱棣闻言,眯眼看着黄淮,“你可知三法司联名的口供里,汤宗也是盖了官印的” “皇上,臣知道,不过三法司共同会审固然严谨,但也只是适合某些案件,奉天殿的案子牵扯过大,俗话说三个和尚没水吃,三个人办案不见得有一个人好,臣觉得,这个案子当初如果就是大理寺审理,应该不会是今天这个结果。” 说到这里,朱棣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找郑赐问过话,也找陈瑛问过话,却唯独在找汤宗的时候被北京行在的奏报打断了。 “汤宗,这些年来他的确用心做事。”朱棣说完停顿一下,“朕记得当初也是你向朕进言,让他从北镇抚司诏狱出来的吧” “回皇上,是臣保举的,臣虽然与他是同乡,但绝没有情分的意思在里面。”黄淮道。 朱棣看他一眼,摸了摸自己唇上的浓密短须,“你下去吧,容朕想一想。” “是,臣告退。” 黄淮走了,但朱棣却很犹豫,倒不是因为汤宗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曾经把案子给郑赐,没有结果,而汤宗也是前朝臣旧,他会不会最后也因为身份的顾虑,给到自己同样的结果 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黄俨,“黄俨,你怎么看这个汤宗值不值得信任” 黄俨表情纠结,“主子,这么大的事,奴婢哪里敢擅言” “说吧,恕你无罪。” 黄俨犹豫一下,“主子,奴婢觉得黄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奴婢曾将三法司送来的口供都看了一遍,普密蓬的招供其实就是汤大人审出来的。” “哦”朱棣身子都坐正了,“将口供拿过来。” “是!” 黄俨拿来口供,朱棣开始细细翻阅...... 当日下午,黄俨便来到了汤府,宣汤宗进宫。 汤宗早已在等待,立刻就要去,黄俨却是一把将他拦住,“汤大人,你可知皇上今日宣你进宫所为何事” 汤宗笑道,“黄公公,我猜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汤大人一猜就中。”黄俨赞道,随即叹了一口气,“汤大人,有些话咱家本不该说,可看到皇上为了奉天殿的案子日日忧愁,咱家也是心中焦急。”他说完严肃地看着汤宗,“汤大人,皇上若是将案子交给你去查,你愿意接吗” 汤宗道,“为皇上分忧是为臣的本分,若是皇上真的将案子交给我去查,我自然愿意。” “那便好。”黄俨放下心来。 汤宗入宫来到了武英殿,跪下行礼。 “爱卿平身。”朱棣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没有一见面就说口供的事,“朕记得你是浙江人吧” 汤宗一愣,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拉家常,急忙道,“皇上,臣是浙江平阳人。” “嗯。”朱棣点头,感慨道,“江南多才子呀,都爱踏雪寻梅,吟词作赋,但朕不一样,朕不喜江南的钟灵毓秀,杏花烟雨,独喜北方的黄沙孤烟,策马奔腾。” 他这话说得倒是真的,靖难功成十五年,这位靠篡位登基的皇帝就没在京师应天府呆过几年,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北京行在的燕王府里,琢磨着怎么再搞一搞北元。 “可惜北京行在发生鼠疫,朕只能被驻足这里,汤爱卿,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朱棣问道。 “臣已经知道了。”汤宗回道,“皇上,臣听闻太医院六位御医已经去了五位,皇上爱民如子,大明一定能度过难关,新都城的建造臣听说工部尚书师逵也已经亲自去了,相信也能按期完工。” “嗯。”朱棣点头,“所以北京行在的事情,朕是放心的。”他说完话头一转,开始奔入主题,“只是奉天殿暹罗使臣刺驾一事,久久未能解决,实在不妥,汤爱卿,你也认为是贡品故障,意外所致” 终于绕回了正题,汤宗长舒一口气道,“回皇上,贡品故障、意外所致这个结论盖印的时候的确是臣的意见,不过现在却不是了。”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那两片牛胃残片,恭敬呈上,“皇上请看。” 黄俨接过递给朱棣,朱棣拿起来左看右看,不认识,奇怪问道,“汤宗,这是什么东西” 汤宗道,“皇上,这是臣刺驾案当天回去在衣服上发现的,但苦于到处查访,却一直没有结果,直到十几天前,臣的属下车在行才查探出这其实是牛胃,皇上请想,暹罗国进宫的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里怎么会有牛胃呢” 朱棣拿着残片翻来覆去看,也是奇怪,最后看向汤宗,“你细细说来。” “是。”汤宗开始讲述,“刺驾案当日,臣得到这块牛胃残片,却不认得,于是派大理寺评事车在行调查,可因为京师全城戒严,不能外出,城内铺面也是闭门谢客,他查访多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直到三法司会审结束的当天夜里,他才从一家官府特批的牛肉铺里问到,这原来是块牛胃残片,之所以呈现如此颜色,是因为被外物所侵,臣闻之消息,立刻就觉得三法司的结论错了,本欲进宫请罪,正好赶上黄公公来宣臣进宫,臣本想一五一十将事情告知皇上,奈何发生了北京行在鼠疫之事,没有成行,只能先将事情压在心里,之后又因一些事情耽搁了十几日时间,直到现在,臣才有机会禀明原委。” 他说完跪下,“三法司的结论的确有些唐突,还请皇上降臣不查之罪。” 汤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只是着重强调了车在行的调查之功,而且将拖延耽搁的原因一笔带过,只说是因“一些事情”,当然朱棣心中清楚的很。 朱棣闻言没有让他起身,“汤宗,你既然有这块牛胃残片,纵然不知是何物,当也是疑点,为何还要在口供上签字盖印” 汤宗道,“回皇上,疑证从无,这是臣断案免于冤假错案的依据,臣在口供上签字的时候,的确没有发现别的问题。” 朱棣翻看牛胃残片,“这块牛胃残片,郑赐和陈瑛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可却内藏危机,一方面是他当时询问郑赐和陈瑛的时候,两个人压根就没有提这么个东西,口供上也没有提到,他们是不是在有意隐瞒什么,另一个方面,如果是你汤宗知道却不说,是不是有贪功欺瞒的意思。 “郑大人和陈大人不知道,臣没有告知他们,皇上,三法司十天的审理,臣基本可以认定,普密蓬虽有欺君之罪,王仪房昭等也脱不了疏忽过失的干系,但他们却都不是行凶之人,况且四面佛的构成也不仅仅有黄金,还有虎筋铁器之物,这物件已成残件,只留这一点,十不存一,即便将此物拿出来质问也不会有结果,当时此物材质不清,用途不明,不足以成为证物,它代表什么,臣不敢妄下结论,奉天殿的案子太过重大,臣怕说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反而会误导案子调查的走向,所以就自作主张,先行派遣车在行暗中调查,而且嘱咐他可不声张,心想等有了结果,认定是案子所涉之物,再议不迟,却未想到迟迟调查不出来结果。” 汤宗虽是这样解释,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郑赐不愿意他将牛胃残片在三法司会审时拿出来。 第十四章 印证 朱棣听了面色稍好了一些,“平身吧。” “谢皇上。”汤宗站了起来。 “现在你可以说说了,这块牛胃残片为什么会变成黄色的” 汤宗道,“皇上,据车在行所言,这块牛胃残片是被外物侵染所致,可到底是什么东西侵染,他还没有查访到,不过皇上,但臣观这牛胃被侵染甚深,恐是不凡之物,有可能这才是四面佛佛头炸开的真正原因。” 朱棣闻言点头,“你分析的很对。”他手里拿着牛胃残片,看着汤宗,“这些天你一直将案子交给那个叫车在行的” “回皇上话,是的。” 朱棣道,“查案有功,自当奖赏,你明日带他入宫,朕有话问他。” 奉天殿的案子拖延如此之久,历经刑部、三法司和锦衣卫,都没有给到自己哪怕稍稍满意一点的线索,着实让人生气,汤宗虽然带来了好消息,但毕竟曾在三法司的那份口供上盖了印,现在听他老是提起车在行,便有意好好奖赏这个小小评事,顺便臊一臊其他身居高位之人! 汤宗面露难色,“臣不敢欺瞒皇上,臣已经十几天不曾见过他了,知道这块残片是何物的第二天,就进了北镇抚司诏狱,直到昨日出来,才知晓他被抓进了南镇抚司,臣昨日也曾去过锦衣卫,但纪指挥使不愿放人。” 朱棣闻言稍稍一愣,眯眼看了看汤宗,立刻开始怀疑汤宗之前总是提起车在行的用意,不过这个念头只是稍稍一闪,便被奉天殿案子多日来压在他心头的怒火所取代,现在谁要敢在这个案子上耍手脚,那可真的是摸了老虎屁股。 “纪纲为何不放人”朱棣问道。 “皇上,车在行年纪尚小,性格浮躁,许是他见臣被关入北镇抚司诏狱,有些着急,因此得罪了纪指挥使。” “朕问你,这块牛胃残片,纪纲知道不知道”朱棣拿起残片问道。 是的,他开始怀疑纪纲纪纲有抢功或者试图掩盖真相的嫌疑了。 汤宗道,“回皇上,牛胃残片的事情,今日之前没有给任何人提起过,也交代车在行可不提起,纪指挥使当是不知道。” 朱棣转头对黄俨道,“去,把纪纲和车在行一起叫到这里来。” 黄俨闻言犹豫一下,对朱棣道,“主子,奴婢可以唤来纪指挥使,但是那车在行进了南镇抚司,怕是形象不会太好看,主子见惯了杀场,原本也是无所谓,不过如此面圣,总归是不太合适。” 朱棣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道,“你去锦衣卫先召纪纲入宫,然后去南镇抚司问车在行三个问题,一是他为何被抓进锦衣卫,二是纪纲都问了他什么,三是牛胃残片是如何查访的” 这前两个问题直指纪纲,后一个问题就指向了汤宗,他是要三方印证,看看有没有人刻意欺瞒自己。 “是。”黄俨离开。 过了一会,纪纲当先来了,一进来就看到了汤宗,心中一惊,心说这家伙难道是来告我状了 “臣纪纲拜见主子。”容不得他多想,赶忙跪下。 汤宗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朱棣看着他,“纪纲,朕问你,你为什么要抓车在行” “车在行”纪纲心说果然是来告我的御状来了,急忙解释,“主子,车在行胆大包天,臣当日办案时,他就欲加阻拦,后来居然当街行刺于臣,臣就将他拿了。” “大白天行刺于你”朱棣都有些不信。 纪纲看了看汤宗,“主子,那车在行是想要逼臣放了汤宗,可他不是臣的对手,被臣拿下了,汤大人昨日问臣要人,居然还言他是查案的,臣没有答应,也没有放人。” 他把汤宗也带上,准备接下来的回话反击。 朱棣看了一眼纪纲,拿起牛胃残片,扔到他面前,眼睛盯着他,“这块东西,你认识吗” 纪纲拿起,仔细观看,心里却想着皇上为什么不接着问了,摇摇头,“主子,臣不认识。” 朱棣没有再说话,纪纲不知道自己是回答对了还是错了,只觉心跳加速,冷汗不由自主顺着脑门流了下来。 很快,黄俨也回来了,“主子,奴婢已经问过车在行了。” 纪纲闻言暗叫不好,这汤宗是要和车在行合起伙来坑死自己,脑门上不禁冷汗直流。 朱棣看看汤宗,又看看纪纲,“当着他们的面讲出来。” “是。”黄俨道,“主子的第一个问题,车在行说是汤大人的夫人因汤大人入诏狱病倒,车在行焦急之下,便去找纪指挥使求情,却没想到被误会行刺,动了手,于是被抓进了南镇抚司。主子的第二个问题,车在行说纪指挥使什么也没有问他,面都没见过几次,主子的第三个问题,车在行说他是费劲周折,才从一家官府特批的牛肉铺子里查访到的。” 纪纲闻言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汤宗。 汤宗则是看了眼黄俨,对于朱棣三方验证他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车在行说的自然也会是实话,所以后两个问题没有错,但他可以肯定两千五百两银子的事车在行必然是说了,但黄淮并没有在朱棣面前说出来,不过这倒是好事。 朱棣自然也是明白了,这三人都没有说假话,他看向汤宗,“你与车在行查案有功,你且回去,朕会命人放了车在行。” 汤宗闻言心道,“皇上没有说褒奖的话,也没有让我查案,看来还是有所顾忌。”当即跪下行礼,“臣告退。” 他退了出去,直接回了府邸。 武英殿里,只剩下朱棣、纪纲和黄俨三人。 纪纲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虽然到现在还对具体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但也知道再辩解,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毕竟汤宗也没有往自己脑袋上狠扣帽子。 “纪纲,你跟了朕十七年了吧”朱棣问道。 “主子,十七年五个月零三天。”纪纲记得很清楚,他知道朱棣疑心很重,重重一磕头,“主子,臣忠心耿耿,真不是无缘无故抓那车在行的。” 朱棣看他一眼,“你也退下吧。” 纪纲一愣,抬头看着朱棣,心说怎么什么也没说就让自己走 他不敢多想,又重重一磕头,“臣告退。” 纪纲也走了,朱棣了看黄俨一眼,“你是不是疑惑朕为什么没有将案子交给汤宗” 黄俨道,“此事重大,主子自然有主子的考虑。” 朱棣伸个懒腰向后倚,黄俨急忙拿过一个靠枕小心翼翼放在椅子后面,朱棣靠住,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黄俨跪下道,“主子,车在行的话奴婢刚才没有说完,还请主子责罚。” 朱棣稍稍睁眼,“还有什么话” “主子,那车在行说,汤大人的夫人陈氏因汤大人进诏狱病倒,卧床不起,她害怕汤大人在诏狱受苦,便变卖首饰,凑了五百两银子,车在行又借了两千两,去诏狱救人,但纪指挥使却说他是行刺,然后就被抓入了南镇抚司,奴婢临走时,他居然还要奴婢帮他要银子。” 他说完顿了顿,“主子,这种私相授受的话奴婢不当着汤大人和纪指挥使的面说出来,就怕引起两人的仇恨,但奴婢不敢瞒着主子。” 朱棣听了让他起身,笑道,“汤宗清廉,这两千五百两银子也是为难他了,你明日派人去太医院,让太医去给他夫人瞧瞧病。” “是,主子仁慈,汤大人一定会感念圣恩。” “黄俨,明日让内阁拟旨,革去纪纲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贬为上前所千户。”朱棣又道。 黄俨闻言一惊,稍稍迟疑,心说纪纲虽然抓了车在行,可他确实不知道牛胃残片的事情,皇上怎么会直接革去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呢 他想了想,不敢直接询问,于是道,“主子,那以什么罪名呢” 朱棣道,“让他查案,他现在搞的满城风雨,百官不满,还没查出个结果,这个罪名还不够吗” 他这是又要给纪纲扣黑锅了,用纪纲打压百官,又打压纪纲平息事件。 黄俨急忙道,“是,主子。” ...... 快入夜间,车在行被送回了汤府,浑身是伤,皮开肉绽,着实受了不少苦。 汤宗心中不忍,赶忙派管家找大夫诊治,止血的药粉撒上,车在行愣是忍者不吭一声。 好在都是皮肉伤,他身子骨又结实,没有多少大碍。 “大人,我这点伤没什么,您没事就好。”车在行满不在乎道。 汤宗脸一黑,“在行,在朝为官可不比在外为民,你这性子可得收敛收敛了。” 车在行低头,“我知道了,大人,可是那纪纲着实可恶,我也是情急之下实在没有办法才......而且大人,他还拿走了夫人卖了首饰才好不容易凑起来的两千五百两银子,我临走也没有要回来。” 汤宗听了吹胡子瞪眼,两千五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顶他这个三品大员十年俸禄了,心说这纪纲实在可恶,自己没有在皇上面前给他扣帽子,他却还是不愿意还钱。 第十五章 纪纲被贬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老者来了,这老者年岁极大,满脸老年斑,胡子老长,被两个人搀扶着才能走动道。 这老者汤宗认识,是太医院的刘御医,因为年纪太大,是唯一没有去北京行在的御医。 那太监到了跟前,对他道,“汤大人,皇上有旨意,让太医院刘御医来帮夫人把把脉。” 汤宗一阵感动,赶忙道,“还请公公回禀皇上,太医院的御医都已经去了北京行在,只留刘御医一人,还是龙体重要,糟糠之妻的病,我再想想办法。” 那太监笑道,“汤大人放心,老祖宗知你会如此说,来的时候吩咐了,皇上龙体安康,还是让刘御医给夫人诊治一番,可别被外边的那些庸医给耽误喽。” 汤宗这才答应下来,“还请公公带话,改日我必将登门致谢黄公公。” “汤大人放心,话小的一定带到。” 小太监走了,汤宗派人将刘御医搀扶着请进内堂,给夫人陈氏诊治。 把脉良久,与之前大夫诊断大体一致,刘御医告知汤宗,夫人陈氏的病这次的事情只是诱因,真正的病因还是多年来担惊受怕,操劳所致,心肝脾胃多有创伤,而且身子骨太弱,只怕是难以再下床了,最后留下一道调理身体的药方离开了。 汤宗唤来管家,嘱咐道,“按方抓药,一日三次,不可懈怠。” “是,老爷。”管家急急忙忙去了。 汤宗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回想自己半辈子经历的种种,夫人跟着自己的确受了不少苦,现在居然落了个要在病榻上过完下辈子的结果,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巳时,汤宗正在大理寺办公,忽然寺丞前来禀告,“汤大人,刚刚得到消息,纪纲被皇上革去锦衣卫指挥使,贬为上前所千户了!” “什么!”汤宗闻言一惊,心里快速琢磨一下,一时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真的” “真的,现在百官都闻风而动,想要弹劾他呢,大人,要不咱们也写弹劾奏疏吧,上次的事,可不能便宜了他。” 纪纲还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敢动,可现在被贬,想要报仇和落井下石的却大有人在。 汤宗道,“不,不要写,写了也没用,你快派人将大理寺的门关上。” 寺丞一愣,“关......关大理寺的门” 汤宗催促,“快去,纪纲这人不讲理,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出来。” “是!”寺丞赶忙安排去了。 锦衣卫衙门,传旨的太监已经走了,纪纲拿着手中的圣旨,瘫坐在椅子上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诧异和震惊还没有消散,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居然将他给贬成千户了。 “指挥使,您没事吧”一旁的指挥同知赵铎端来一杯茶,小心翼翼问道。 “没事!”纪纲放下圣旨,重重呼出一口气,唇上短须根根如刺,浑身发抖,一双铜铃大眼里闪现的都是凶狠的光芒,想到汤宗上次找他,临走时曾在这里说的那句“到时你会来找我”,他心里有了定数,“肯定是汤宗搞的鬼,昨天他肯定还给主子说什么了!” 他站起身来,抄起绣春刀,大喝一声,“来人,跟我去大理寺!” 昨日的事情,虽说被汤宗阴了,但只是为了让自己放了车在行,并没有给他大扣帽子,所以他生气归生气,却也没想着要找汤宗麻烦,但现在不一样了,锦衣卫指挥使一夜之间变成了千户,正三品变成了正五品,这口气他哪里能忍。 要知道,明代武将品阶不像文臣的九品四十二阶,一共就只有六品三十阶,这直接就成了五品,简直就是回炉重造,从头干起。 眼见纪纲气鼓鼓要去找汤宗算账,赵铎赶忙拦住,“纪指挥使,可不能去呀。” 纪纲咬着牙齿,“我已经不是你们的指挥使了!”说完伸手将赵铎拽到一边,又要去。 赵铎却又将他拦住,“指挥使,请听在下一言,你虽被贬,但依然是朝廷命官,去大理寺闹事,万一皇上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纪纲站住,冷静下来,一想也是,将绣春刀递给赵铎,“你们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去找那汤宗叙叙旧!” 他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大理寺门口,看到大门紧闭,更加肯定是汤宗使的绊子,“好哇,果然是你这老小子!” 他二话不说开始敲门,拍的砰砰直响,“老子要见你们汤大人!” 大理寺内的人听声音是他,均是不敢开门,任他敲。 眼见没人开门,纪纲在外边大喊,“快开门,不然老子跃墙了!” “果然被汤大人猜中了。”寺丞赶忙去禀告汤宗。 汤宗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没带人,就他一个。” “就他一个”汤宗一笑,当即起身,“走,会他一会!” “大人,你......”寺丞不放心。 “不碍事,他还不敢乱来。”汤宗大步往出走。 纪纲敲了一阵,正不耐烦想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却见门开了,汤宗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他对面。 “纪指挥使,别来无恙呀!”汤宗笑着拱拱手。 “你还真敢出来!”纪纲眼睛一瞪。 “朗朗乾坤,我为什么不能出来”汤宗虽然表面镇定,但看到纪纲满脸横肉,怒气冲冲的样子,还是心中一紧,怕他地痞流氓的本性暴露。 “我问你,昨日你还给皇上说什么了”纪纲直奔主题。 “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那我怎么就被贬成千户了汤宗,我纪纲平生最恨小人,你对我不满咱明着来呀,何必搞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 汤宗闻言怒道,“我搞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了纪纲,你把车在行打成那个样子,我夫人至今还卧床不起,还讹了我两千五百两银子不还,就算我搞鬼鬼祟祟的事情报仇,也是你该得的!” “少废话,我纪纲懒得听,你现在与我去见皇上,咱们御前去评理!” “......” 两个朝廷大员站在大理寺门口你一句我一句,看的一旁的大理寺官员目瞪口呆。 明代朝堂,政见不合导致斗嘴干架的事情屡见不鲜,但纪纲和汤宗显然不属于这种,纯粹是私怨。 第十六章 共同查案 “汤大人,纪千户!”两人正吵着,黄俨气喘吁吁赶来,立刻挡在两人中间,对纪纲道,“主子就担心你的性子过来找汤大人麻烦,果然被猜中了。” 纪纲看着他,一肚子苦水,“黄公公,你来的正好,这汤宗欺人太甚,背着我告状乃小人所为。” 黄俨斥道,“你被贬官与汤大人何关圣旨上写的清清楚楚,是因你查案不力。” 汤宗闻言眼珠子一转,他这时才知道纪纲是为何被贬。 纪纲则是虎目一瞪,想说汤宗也查案不力,为什么没有被贬官,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是顶撞皇上,不合适,硬生生吞了回去,看了一眼黄俨,方才的气势陡然落下。 他谁也不怕,但还真是有点怕这位皇上身边的大太监。 有皇上撑腰,纪纲对其他人可以横眉竖眼,但对皇上身边的太监可不行,他们都是无根之人,此生也没啥追求了,唯有伺候好皇上才能享受荣华富贵,不然出去了,拖着个残废之体,能干些什么而且他们常伴皇上身边,最是受信任,甚至三言两语就能影响事情的走向。 太祖朱元璋时期,认为太监都是一些低贱之人,担心他们插手朝政,甚至不允许他们识字,连个奏章都看不懂,更不要说进言,但朱棣上位之后,因为皇位来路不正,许多有骨气的名人志士辞官的辞官,跑路的跑路,叫都叫不来,没人干活怎么行再加之他谁也信不过,于是就开启了重用太监的先河。 但大臣可就不同了,即是皇上的属下,也是皇上的对手,时不时就得给点甜头,或者打压打压,这样朝堂才能稳固。 黄俨见纪纲不说话,回头看了一眼汤宗,朝两人拱拱手,“汤大人,纪千户,皇上宣你们明早进宫!” “进宫和他” 汤宗和纪纲同时一愣。 黄俨点头,笑吟吟道,“不错,你们也别在这站着了,好好想想明日该如何给皇上回话。” 纪纲闻言狠狠看了汤宗一眼,“正好,明日皇上面前辩个明白!”说完扭头就走。 汤宗见他离开,对黄俨拱拱手,“多谢黄公公解围。” 黄俨笑道,“还算咱家来的及时。”回头看了一眼气鼓鼓远去纪纲,“汤大人,纪纲出身你我都知道,入宫之后还算是收敛了许多,若是在外边,保不住他就动手了。” 汤宗讪讪一笑,“不瞒黄公公,我刚才还真有些担心他动手,他是大内高手,我这老胳膊老腿可经不起折腾。” 两人哈哈大笑。 汤宗道,“昨日的事情,多谢黄公公......” 黄俨不等他说完,摆摆手道,“汤大人,昨日的事情只是小事,咱家也不是帮你,而是替皇上着想,烦心事已经很多了,不能再多了。”说完笑道,“不过没想到今日你们还是起了争执。” 汤宗笑道,“昨日的事情纵然没有得罪纪纲,但也肯定让他不舒服了,今日之事躲不过。” 两人又说了两句,黄俨离开。 回到大理寺,汤宗静心考虑这到底怎么回事。 纪纲查案的风波才刚刚过去,百官议论,许多人都猜测这后面是皇上的意思,纪纲这次被贬官明面是因为查案不力,其实就是皇上让他背黑锅,平息风波。 可纪纲既然被贬官了,那同样查案不力的郑赐、陈瑛还有自己呢,会不会紧接着被问责虽说在诏狱里受了点苦,还破费了点银子,但皇上可不一定觉得这就够了。 所以郑赐和陈瑛两人一定不会上奏弹劾纪纲,怕惹来一身骚,而只要陈瑛的督察院不参与弹劾,事情就不会搞大。 可皇上为什么贬了纪纲的官,却要让自己和他明日一同面圣呢 这一天,弹劾纪纲的奏疏寥寥,陈瑛和郑赐果然知道其中利害,没有动手,也就挨了鞭子的王岳很起劲,带着人死命弹劾,但通政使司呈递上去后却都被黄俨压在了司礼监,连送都没有送。 他是司礼监首席大太监,自然知道这种奏疏送上去只会挨骂,当作不存在反而符合圣意。 不过汤宗却成了百官谈论的人物,纷纷送上钦佩的赞誉,都认为是他扳倒了纪纲这个大明朝第一臭名昭著的人物,替他们报了仇。 转眼到了第二天,汤宗早早进宫,在武英殿门口等候。 纪纲来了,站在他对面,一双不含好意的眼睛不断打量汤宗。 两人都怕在这里斗嘴,被里面的朱棣听见,是以谁都没有说话。 黄俨打开门,从武英殿走了出来,“汤大人,纪千户,请进吧。” 汤宗与纪纲进去,见朱棣坐在书桌前,脸色平淡,看不出是喜是怒。 “臣汤宗叩见皇上。” “臣纪纲叩见主子。” 两人跪下行礼。 朱棣看着他们,“平身。” 两人起身,互相看了一眼,眼中均是不屑。 朱棣看到这番状况,知道他们之间仇怨未解,哈哈一笑,“你们两个还没有放下” “臣不敢。” 汤宗和纪纲急忙起身,话虽这样说,但朱棣这一笑让两人都放下心来。 朱棣看向汤宗,“汤宗,三法司的口供朕都已经看过了,你能让普密蓬招供,可见能力,朕很欣慰。” 汤宗赶忙道,“多谢皇上谬赞。” 纪纲看他一眼,自己被贬,汤宗却受到赞誉,心中更是不满。 朱棣继续,“以你之见,这个案子该如何往下查” 汤宗道,“皇上,奉天殿的案子已经历时近两月,如今所有人都盯着这件案子,百官议论,群臣惶恐,朝堂秩序迟迟不能恢复,臣以为当在不大动干戈的情况下查清此案,揪出幕后真凶。” 朱棣闻言更是满意,其实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只是找不到所托之人,“汤宗,朕决定让你负责查办此案,你可愿意” 汤宗已经知道必然会是这样,朱棣这般询问,只是客气,他哪敢不接,“多谢皇上信任微臣,请皇上放心,臣一定不负皇恩,查清此案,揪出谋逆之人。” “哈哈,好!”朱棣大喜。 纪纲在旁边看到皇上对汤宗如此信任,将如此重要的大案交给他去处理,而自己却直接被贬成了千户,心中醋意升腾,对汤宗更是怨恨。 “不过此案重大,朕忧你一人负担太重,给你找了个帮手,助你一臂之力!”朱棣继续,看向了纪纲,“纪纲,你可愿意” 纪纲正琢磨着自己的心思,突然听朱棣这么一说,顿时一愣,但也不敢多想,“臣......愿意!” 汤宗这下彻底明白过来,原来纪纲被贬官还有一层意思是要让他和自己一道查案,看来皇上还是不放心自己,要他的亲信纪纲跟在旁边,不过纪纲若还是他的锦衣卫指挥使,不见得会配合自己,所以就必须挥舞大棒先打压一下。 朱棣看看汤宗,又看看汤宗,“如此最好,纪纲已经卸下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担子,汤宗大理寺的事情也不用操心了,就让下边人去做,你们两个就专心替朕查清这个案子。” “是,皇上。” “是,主子。” 两人虽然都恭敬回应,但互相却不搭理。 朱棣想了想,心说看样子这两人还放不下,自己还得再做做事佬。 他对纪纲道,“纪纲,朕听闻你还拿了汤宗的两千五百两银子,你还给汤宗五千两,多的就算补偿汤宗夫人因你卧床不起。” 纪纲闻言瞪圆了眼睛,他没想到皇上连这事也知道了,果然是汤宗打了自己小报告,立刻就想辩解,“主子,当时是......” “行了行了。”可朱棣已经知道了实情,压根不听,严厉道,“你若是想官复原职,重新做回你的锦衣卫指挥使,就好好协助汤宗先把这案子给朕查清楚,万一汤宗有什么闪失,朕拿你是问!” “臣遵旨。”眼见朱棣发火,纪纲不敢再辩解,只能服软。 “汤宗,你呢还有问题吗”朱棣问汤宗。 “回皇上,臣没有问题了。” 朱棣看着他,表情严肃起来,“汤宗,这个案子朕对你寄予厚望,若是查不出来谋逆之人,该当如何” 汤宗跪下道,“皇上,臣若辜负皇恩,愿革职降罪!” 一旁的纪纲听了一头冷汗,看着汤宗,那表情好像在说你要是查不出来可不要连累我。 但朱棣听了却很是高兴,这个案子拖了这么久,百官避之不及,纪纲虽然愿意查,但却没有这个能力,现在汤宗愿意领命查案,自是最好的结果。 而且现在有自己最信任的纪纲再旁,他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好了,朕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你们可以退下了。” “臣告退。”汤宗道。 纪纲却有点不愿意,他本来是想来评理的,可谁想从始至终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这情况更不能再提,也只能道,“臣告退。” 两人出了殿门,互相对视一眼。 汤宗有意缓和矛盾,“纪大人,昨天我......” “哼!”纪纲冷哼一声,转过头,直接走了,在他心里,这矛盾可没那么容易解。 汤宗无奈笑笑,看了他一眼,也自回去了。 第十七章 开始查案 回到府上,汤宗对车在行说了朱棣要他和车在行一起查案的事。 车在行不解,“大人,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刚刚您才与纪纲闹得不好看,现在立刻就要他和您一起去查案” “不管皇上是如何考虑的,这都是皇命,不能不遵。”汤宗没有多做解释,看着车在行道,“在行,我欲让你明天送夫人回平阳老家,交给老大玄文好生照料。” “大人,这却是为何”车在行更是不解。 “夫人卧病在床,虽然最近没有再提起,但我知道他挂怀两个儿子,如今我要奉命查案,恐怕会不常居家,不如就直接送她回去,若是将她留在府内,下人照顾,我不太放心。” 车在行不同意,“大人,这可不行,平阳路远,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个多月,那纪纲心胸狭窄,若是对您不利,可如何是好我必须跟在您身边,况且夫人若是想念两位公子,派人接他们过来就是,何必要送夫人回去” 汤宗笑道,“知子莫若父,我那两个儿子,年轻气盛,就像当年的我,现在的你,遇到不平之事,容易冲动,我若在家还好,现在要查案,经常外出,那便不妥了,万一再惹出点什么祸端,可就不好了。” 车在行闻言低下头,他想起汤宗这次其实也是因为自己的冲动,才与纪纲结下仇怨的,心中顿感惭愧,“大人,我明天去送夫人,您可千万小心,等我回来。” 汤宗叮嘱,“不用着急,等身上的伤再好一些去,至于我,你放心,皇上说了,我若有闪失,要拿纪纲是问,他已经考虑到这一层了。” 车在行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大人,我没事,都是皮外伤,这两日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可当汤宗去往内堂与夫人陈氏诉说回平阳老家之事时,陈氏却是坚决不同意,躺在床上泣道,“老爷,我十八岁嫁入汤家,十五年前,皇上刚刚登基要杀咱们全家的时候,老爷虽然着急,可我却没害怕过,老爷可知道是为什么” 汤宗坐在床边,紧紧握住陈氏的手,“为什么” “因为皇上纵然要杀我们,我也知道我是与老爷一起死的,所以我不怕,永乐八年老爷将要入狱,让老大将我带回了平阳,在平阳的那五年,我才是真的怕了,我不知道老爷你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你有没有被他们欺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饱饭......” 陈氏说着说着哭的更是伤心,“老爷,你知道吗,那五年我是又怕见到官差来,又想见到他们来,我不知道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她看着汤宗,“老爷,这次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去平阳老家,我宁愿此生不见儿子!” 汤宗心中感动,眼泪模糊了双眼,那只攥着陈氏的手都不停发抖,另一只手帮她擦去泪水,“好,你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你我不分开。”他没有再坚持。 “好,谢老爷。”陈氏笑着道,尽管脸上满是泪水。 ...... 深夜,汤宗没有休息,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拿着两块牛胃残片翻来覆去看。 案子正式开始了,皇上只给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考虑,必须理出一个头绪。 这块牛胃残片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它到底是被什么东西侵染的 当日佛头炸开,却没有火药的味道,难道这世上还有除了火药也能爆炸的东西存在...... 第二天,毫无征兆的,皇帝下旨,京师城门大开,巡查将士撤走,不再戒严,百姓可自由出入,百官正常上朝。 虽然京师恢复了正常,但这可并不代表朱棣心结已解,他依旧盯着奉天殿的案子,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行刺于他,和建文帝到底有没有关系 百官的惶恐也没有丝毫减弱,尤其是那些受过建文恩惠的前朝旧臣,一双双眼睛都紧盯着这件事的走向,生怕朱棣为了稳固统治,用血腥手段,将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奉天殿刺驾案的影响还将持续。 不过解除戒严总归是喜事,应天府举城相庆,火红的灯笼挂满街头,鞭炮齐鸣,仅仅半日工夫,沿街铺面纷纷开门迎客,小商小贩四处串街过巷,秦淮河畔船只穿梭,灯红酒绿,街道上更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凡,这座大明朝的都城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汤宗奉命查案,自然不在上朝的名单之列,不必每日都去点卯,他一大早便前往了大理寺衙门,车在行伤还没好彻底,却非要跟着去,汤宗劝说不下,只得答应。 大理寺衙门,汤宗将大小事务,事无巨细的一一安排给了少卿、寺丞等下属,他要专心查案。 等事情办妥已是巳时,他和车在行刚刚走出大理寺大门,就看见纪纲带着上百号锦衣卫官兵朝大理寺而来。 车在行一惊,赶忙挡在汤宗身前,“大人,先回大理寺,纪纲这是来报私仇的!” 汤宗却一点也不着急,哈哈一笑,走上前伸出胳膊拦住他,“昨日才入了宫,他今天不是。” 纪纲脸色难看的到了近前停下,看了看汤宗,又抬头看了看“大理寺”匾额,表情变换,一脸戏谑,“呦,汤大人还真是尽职尽责,肩上背着这么重的担子,还有心思来大理寺当值” 汤宗看着他一副讨人厌的样子,捋着胡子笑道,“效忠皇上,竭力尽责,这是为臣的本分,反倒是纪大人,今天带着这么多人,是来做什么” 纪纲眼皮上翻,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汤大人可千万别叫我大人,我纪纲现在就是个千户,承受不起。”指了指身后,“手底下能使唤动的也就这么些个虾兵蟹将。” 汤宗哈哈一笑,“我知道了,那纪千户今天肯定是来还本官那五千两银子的。” 纪纲闻言一楞,脸上的戏谑变成了恼怒,伸手扯了扯自己袍子的前襟,“汤大人,我这原本皇上御赐的四兽麒麟服都拜你所赐,换成了这飞鱼服,这损伤可不是五千两银子就能弥补的。” 汤宗依旧笑着道,“纪千户,皇上可是要你还本官五千两银子,可没有说要本官还你一套四兽麒麟服。” “你!——” 纪纲气的脑门上青筋爆起,低头咬牙切齿,最后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气鼓鼓给到旁边随从,呈到汤宗身前。 “汤大人,我给你这银票是因为皇上让我给的,但你可别忘了,皇上还说了,等案子查清楚了,要让我官复原职,那套四兽麒麟服你的的确确是欠我的。” 汤宗笑呵呵的拿起银票,仔细检察一番,递给一旁的车在行,让他收好,而后对纪纲道,“纪千户放心,你只要用心帮本官做事,听本官安排,那套四兽麒麟服就算是本官欠你的。” 汤宗一口一个“纪千户”,一口一个“本官”,让纪纲听得咬牙切齿,却也不能说什么,现在自己的确比汤宗官职要小很多,而且还是协助汤宗办案,那就是下属。 但要让他真正服软,那肯定不行,这不符合他的行事原则,他心中发誓,迟早有一天,要让汤宗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汤宗看了纪纲一眼,心说斗嘴归斗嘴,但误会还是得化解,不然将来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于是道,“纪千户,皇上面前我可没说你一句不是,你的贬官可与我无关,圣旨上说的清楚,是因你办案不力,你可莫要误会。” 他只能说这么多,不管纪纲知不知道他被朱棣贬官的真实用意,那都是皇上的意思,他是不能说的。 纪纲冷声道,“我纪纲办案不力,你汤大人就办案得力了若不是你在皇上面前耍小人手段,我岂能被贬成千户” 他只说汤宗阴自己,却绝口不提他抓车在行。 汤宗无奈,看了一眼纪纲,心说与这种人多做解释也是无用,就算这纪纲清楚朱棣的用意,怕是也要将怨气撒在自己身上。 因为在纪纲眼里,整件事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损失点银子不说,还被贬了官职,而汤宗不但什么也没有失去,还颇受朱棣赏识,甚至还在这件案子上成了自己的上司,这上哪说理去 第十八章 重探贡品 见汤宗不说话,纪纲冷笑一声,“汤大人,废话休要再说,人我已经带来了,今天抓谁” “今天谁也不抓。”汤宗道。 纪纲一愣,这就有点转不过来弯来了,“汤大人,谁也不抓,你如何查案” “纪千户,查案可不是非得用鞭子,正好你今天来了,本官也正好要去一趟锦衣卫。” 纪纲瞪眼,“怎么,你要抓我们锦衣卫的人” 汤宗没好气道,“纪千户,你怎么就知道抓人本官要去你们锦衣卫的证物房,再看一看那尊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的残骸。” “要看残骸”纪纲闻言一愣,似乎有点不愿意,眼珠子转了转,“汤大人看那玩意干什么,佛头炸的四分五裂,天鹅座也裂开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他这样一副不愿意配合的样子,汤宗眼睛一瞪,“纪千户,你是协助本官办案,本官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头前带路!” “哦,行行行,你现在官大,看看就看看去,走!” 纪纲见他语气很重,只能低头,不情不愿地带人折返,朝锦衣卫衙门而去,车在行笑嘻嘻的给汤宗伸出个大拇指,两人相视一笑,跟在了后面。 大理寺和锦衣卫相去不远,都在长安街旁边,很快就到了。 纪纲已经成了千户,锦衣卫门口不再似往日那样有人殷勤迎接他回府,反而变得冷冷清清,不过进入大门之后,锦衣卫上上下下还是对他极为客气。 汤宗心里很清楚,纪纲虽说被贬成千户,能够享受的礼仪待遇低了,但依旧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容得罪,况且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还没有被任命,而且恐怕也不会有新的了,那个位置多半还是纪纲的,锦衣卫里稍稍有点心眼的人其实都明白。 纪纲带着汤宗和车在行在锦衣卫东拐西拐,来到了证物房,这里被重兵把守。 推开门,纪纲当先走了进去,“汤大人,这里就是证物房,想看就进来看吧。” 汤宗迈步进去,四下看了看。 这证物房很大,证物也很多,凶器,赃物,甚至骨架,一堆堆叠放齐整,最前面都用木牌写好是哪一件案子的证物,整整齐齐,明明白白。 纪纲虽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但哪怕是屈打成招,这一块做得却也着实不错,面上总过得去。 证物房最中央放着一只雕刻着暹罗国山水图案的金丝楠木大箱子,前方也放了个木牌,上面写着“奉天殿刺驾案证物”几个字。 三人走近跟前,纪纲伸手就从怀里掏出钥匙,准备打开箱子。 “等一等。”汤宗拦住,看着他手里的钥匙,“纪千户,这钥匙你就一直带在身上” 纪纲回头,“不带在本指......我身上,带在谁身上这等贵重要物品,钥匙只有带在我身上才最是保险!” “哦,也是。”汤宗笑了笑,心说你这么贪财的人才最是不保险,“你打开箱子吧。” “汤大人要是想自己带,我大可以给你。”纪纲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没有立刻动手。 “不用,还是带在纪千户身上保险。”汤宗笑呵呵道。 纪纲冷哼一声,打开了箱子。 顿时,纯白色的翡翠,金黄色的黄金碎片,照亮了整个证物房,让人看的眼中冒光,直流口水。 三人向箱中看去,只见翡翠雕琢的天鹅座已经裂开,鹅颈断裂,大致还能保持外形,鹅背上的洞口大开,里面金光一片,全是半寸多厚的黄金碎片,被收集到了一起。 暹罗国王乍仑篷确实有够实在。 除了黄金碎片,还有几根熟铁制成的铁架,周围挂着许多破碎的铁轮,许多根丝线尚且胡乱的缠在上面。 “咕咚——” 三人看的眼冒金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纵然一生清廉的汤宗,此时也是如此。 这还是他第二次见到这尊宝贝,第一次是在三法司会审取证的时候。 这尊黄金四面佛连同翡翠天鹅座,少说也有上千斤,价值难以估量,谁看了不眼红 “啧啧啧......”纪纲边摇头便叹息,“可惜了,里面的黄金倒是不至于折价,这纯白翡翠可就可惜了,这么大块价值何止千金可惜裂了。” 汤宗笑道,“看来纪千户不懂工艺品的价值呀,这尊四面佛何止是材料价值千金,这工艺也同样价值连城!” 说着右手指向四面佛残件,转头对车在行道,“这尊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内部,有数千黄金碎片,全部被这丝线串起,这丝线是虎筋制成,最是坚韧,当按下天鹅双眼的机关,铁架便会竖起,缓缓旋转上升,支撑整个四面佛,同时铁轮带动丝线,丝线带动黄金碎片,包裹铁架,最终组成四面佛。” 车在行闻言惊叹不已,“大人,这真是鬼斧神工之作!” “嗯。”汤宗点头。 纪纲一脸不屑的看着两人,“汤大人,你给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这些干什么他能听得懂” “纪纲!上次是我大意,不作数,有种再比过!”车在行听了就来火,他本就与纪纲有仇,被关在南镇抚司打了个半死,纪纲这一说,他立刻瞪眼就要干架,关你是什么指挥使还是什么千户。 “好呀。”纪纲冷笑。 “在行!”汤宗拦住,“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纪千户年岁比你大,官职比你高,说你两句又能怎么样呢” 回头见纪纲一脸得意,又道,“纪千户乍然贬官,难免不爽利,你便是挨他几句不咸不淡的撒气又何妨,他一个锦衣卫千户,还能撤了你大理寺干事的职不成。” 纪纲见他有意挤兑自己,故意揭短,立刻变了脸,脱口就想骂人。 可想到人家现在怎么说也是皇上给自己指定的上司,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气的直哼哼。 “汤大人,看也看了,咱们该走了吧”他冷言冷语。 汤宗一笑,“不着急,咱们把这证物打开,将黄金碎片,丝线还有铁架一一整理出来。” “是!”车在行立刻就要动手。 可纪纲却急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张开双臂护住贡品,“汤大人,这可是价值连城的证物,岂能容你这般翻腾” 汤宗道,“证物就是证物,哪怕它价值连城,也是寻找线索的证物,在行,搬!” “是!”车在行立刻又要动手,可却被急眼了的纪纲一把推开,“汤大人,你可想好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少了一块黄金碎片,那可都是大罪!” 汤宗奇怪,“纪千户,你急什么这里有我,有你,还有在行,六只眼睛,还看不住一尊证物” “纪大人,还请让一让。”车在行嘴上说的客气,但手上却不客气,上去一把推开纪纲,搬起一块裂开的翡翠就挪出了箱子。 哗啦啦—— 里面的黄金碎片立刻倾斜下来,散了一箱。 纪纲盯着满箱的黄金碎片,回头看向汤宗,“汤大人,这尊贡品你老人家敢动,我纪纲可不敢动,你们在这呆着,我可要走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汤宗大喝一声,纪纲回头。 “理顺这件乱成一片的证物,这么费神的事情,锦衣卫官兵不能参与,我和在行什么时候能做完” “汤大人,那可不干我的事。” “不干你的事纪千户可不要忘了,皇上要你辅助本官查案,而且只给了一个月时间,若是在这里耽搁了,到时交不了差,恐怕本官也还不了你那身四兽麒麟服了。” 见汤宗又搬出来皇上和官服压自己,纪纲最终还是服软,“哦,行行行,一起来。不过汤大人,我可说好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皇上怪罪下来,可不关我的事。” 他当先蹲下,开始摆弄。 “能出什么差错”汤宗看他一眼,也蹲下帮忙。 这尊四面佛过大,里面部件种类不多,但数量繁多,等三人全部摆弄完,天都已经黑了。 地上,铁架一堆,虎筋丝线一堆,纯白翡翠一堆,黄金碎片一堆,按照身体部位码放整齐。 汤宗皱着眉头细细查看,果然再没有发现牛胃残片。 第十九章 毒物 “哎呀——” 纪纲伸了伸懒腰,“汤大人,累了一天了,饭都是将就吃的,既然摆弄完了,咱们这就回吧。” 说完当先就又要先走。 “站住!”汤宗又将他叫住。 纪纲这次确实火大了,“汤大人,你用人也不是这样用的,你把我纪纲当什么了皇上都没有这样用过我” 汤宗冷笑,“我问你,这四面佛的身体怎么就六只手臂,其他两臂呢” 纪纲一愣,“什么六臂两臂这不全在这呢吗”他说完反应过来,“哦汤大人,你是想冤枉好人哪,想诬陷我偷证物!” “你偷没偷本官不知道,总之这四面佛现在少了两臂,而且自从它炸开,所有东西就一直在你锦衣卫!”汤宗冷声道。 车在行插嘴,“大人,钥匙还在他身上。” “我知道。”汤宗止住车在行,不让他说话,看向纪纲,“纪千户,本官希望你解释清楚。” 纪纲顶嘴,“汤大人,你可别诬陷我,当时这四面佛炸开时,身体还没有露出来,你怎么就知道他有八臂他就不能是六臂吗” “哼!”汤宗冷哼一声,看向地上摆放整齐的残件,“四面佛本是天竺大梵天王,在他们那里,大梵天乃是创造天地之神、众生之父,掌握人间荣华富贵,具备崇高法力。他有四面、八耳、八臂、八手,一手持令旗,代表万能法力;一手持佛经,代表智慧;一手持法螺,代表赐福;一手持明轮,代表消灾降魔;一手持权仗,代表至上成就;一手持水壶,代表有求必应;一手持念珠,代表轮回;一手持接胸手印,代表庇佑。现在令旗、佛经、法螺、明轮、权杖、水壶都有了,唯独缺了念珠和接胸手印以及手臂,这不是少了是什么!” 纪纲闻言,眼神闪烁,他也没想到,汤宗能知道这么多,但要他承认东西在锦衣卫证物房丢了,他哪里能认 “这我哪里知道,说不定......说不定暹罗国王造这尊四面佛的时候,金子不够了,只能造六臂,汤大人,你可不要诬陷好人哪。” 车在行此时上前,“好哇,难怪你一直阻拦我们拆开他,原来......” 汤宗又拦住他,看向纪纲,“纪千户,暹罗尚佛,就是再缺金子,哪怕做小点,也不会干这种事情,我提醒你,这尊证物可不是普通证物,只是暂时放在锦衣卫证物房,将来结案之后,肯定是要搬去皇宫御用监的,是重新修复还是融铸金条,那都是皇上说了算,若是到时被发现缺了两臂,怕是锦衣卫担待不起,我劝纪千户最好好好查一查内鬼,补全这尊四面佛。” 纪纲不语,但却脸色发白,眼珠左转右转,细细琢磨一番,最后点点头。 他放下了架子,拱拱手,“多亏汤大人提醒,没想到我锦衣卫也出了硕鼠,连皇上的东西都敢动,我这就去审问。” 说完就又要走。 汤宗笑道,“不着急,这里的事还没有办完,等办完了,明天你有大把的时间查内鬼。” 纪纲回头,“好,就依汤大人所言。” 他这次学乖了,没有再犟嘴。 汤宗俯身,拿起一块佛头碎片,这块碎片明显比其他部位要小很多,只有两寸长短,因为整个四面佛,佛头较小,曲面又多,只能分成小块组装,加之它曾经历过剧烈爆炸,被炸碎了。 “在行,纪千户,你们看看,这佛头的碎片和其他佛身的碎片有何不同” 车在行接过,翻来覆去查看一番,只见一片金黄,只是在内部多了一些划痕,其余和其他碎片没有什么区别,摇摇头,“大人,我没有发现不同的地方。” 纪纲也拿过来看了看,“划痕是剧烈碰撞所致,都是金子,有什么不同的” 汤宗又捡起一块佛头碎片,“当日是佛头从里面炸开,这碎片自然和其他碎片有不同。在行,拿刀来。” 车在行呈上腰间配刀,汤宗用刀开始刮碎片内部,很快就刮下来一层淡黄色粉末。 纪纲嘿嘿笑道,“汤大人,破坏证物,而且还是金子,这恐怕不妥吧” 汤宗瞥他一眼,“这根本不是金子!” 他从怀里拿出两块牛胃残片,放在地上对比,“金子没有这么好刮,而且颜色是金黄色,这牛胃上的侵染物和这刮下来的粉末都是淡黄色,应该是同一种东西,只是附在金子上难以看出来罢了。” 纪纲和车在行也蹲下,仔细观看,果然见这一层薄薄的粉末和金子颜色有些差异。 汤宗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这些淡黄色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 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地上看了又看,也认不出来,纪纲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捏了一点粉末,皱眉细细查看,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送入嘴里一点尝了尝。 看的汤宗和车在行目瞪口呆,心说这家伙也是胆大,万一这东西要是毒,也不怕自己被毒死。 “呸!” 纪纲一口吐出来,“冰冰凉,有点麻,果然不是黄金的味道。” 这也算是证明了粉末根本不是黄金。 “在行,在其他佛头碎片上也刮一刮,不可刮下真正的黄金。”汤宗吩咐。 车在行领命,拿起一堆碎片一通刮,刮下来一小堆,“大人,一共就这么多。” “再从其他部位的碎片上刮下一点黄金。”汤宗又道。 车在行又随意拿起一块佛肚子上的碎片刮了刮,但比较费劲,索性直接开始锯,最终锯下来一点黄金粉末。 这一对比就更加明显了,佛头上的颜色果然要淡很多。 汤宗盯着两份粉末细看,“嗯,你们都说说,这会是什么东西呢” “这能是什么东西怕是暹罗国的工匠为了偷金子,做了手脚吧”纪纲发表自己的意见,说完却发现汤宗和车在行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你们,你们怎么了” 车在行惊讶道,“纪千户,你的舌头怎么了怎么变成黄色的了” “黄色的”纪纲一愣,伸手在嘴里抓了抓,恶心的抓出一把黄色唾沫,随即被吓得脸色苍白,“哎呦,我也感觉舌头麻麻的,完了,中毒了!” 他“噌”的一声站起来,夺门而出。 汤宗和车在行对视一眼,都憋不住笑出了声。 汤宗道,“看来问题果然是出在这粉末身上,它是毒物!” “嗯。”车在行笑道,“多亏纪纲拿嘴试了试。” “在行,将这粉末收起来,我们该走了。”汤宗吩咐。 “是。”车在行拿出一个小小瓷瓶,将一小堆淡黄色粉末都装了进去,起身跟着汤宗走出了证物房。 等从锦衣卫出来,已是亥时,天已全黑,但案子走出了第一步,两人一点都不觉得累。 距离不算远,汤宗拒绝了锦衣卫抬轿相送,步行往回走,边走边聊。 “大人,既然已经知道这东西是毒物,我们下一步是不是该提审那个普密蓬了”车在行问道。 汤宗摇摇头,“暂时不用,他一定不知道。”想了想道,“医毒一家,明天去太医院请刘御医看一看,看能否认出此毒。” “好。”车在行点头,“大人,四面佛丢失的两臂肯定是纪纲所为。” 汤宗笑道,“自然是他拿的,四面佛到底是六臂还是八臂,他自以为没人知道,拿了也没事。” “那大人为何不直接禀明陛下,让他罪加一等,反而只是说出利害,让他查一查的” 汤宗停下,拍了拍他肩膀,“在行,纪纲虽然被贬为千户,但依旧是皇上的心腹,此次查案,他明面上是辅助,其实是眼线,要将查案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汇报给皇上。” 说完又语重心长叮嘱道,“在行,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放出来了,银子也要回来了,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若是再得寸进尺,恐怕纪纲会狗急跳墙,皇上也会不悦。” 车在行闻言恍然大悟,“大人,我明白了。” 第二十章 出发无想山 早上,汤宗和车在行正准备带着那一瓶淡黄色粉末去太医院,可刚出了门,就碰见了右手捂着嘴巴的纪纲,后面还跟着几个锦衣卫官兵。 “汤大人这一大早是要去哪里呀”纪纲当先问道,捂着嘴巴的手不放下。 “纪千户好早,本官正准备去一趟太医院,问问刘御医,昨天晚上发现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汤宗道。 纪纲摆摆左手,“不用去了,我刚从那里回来。” “哦看起来纪千户已经找刘御医诊治过了,已经没有大碍了”汤宗笑着道。 纪纲闻言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汤府大门,“进去说!” 三人进了书房,纪纲放下了右手。 “噗嗤——” 一旁的车在行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纪纲的两个嘴唇肿的老高,就像两根黄色的香肠挂在脸上。 纪纲恼怒,“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嗤笑于本指挥......本千户,你若是在我手下,保管你现在嘴比我还难看!” 转头看向汤宗,“汤大人,皇上是让你我查案,可没有提到他,他总是跟着不合适吧” 他嘴唇不太方便,说话漏风,呜呜直响。 汤宗笑道,“在行生性直爽,纪千户不要放在心上,不过他却是我的得力助手,有他在旁,我能省却不少事。” 说完话题一转,“纪千户,你刚从刘御医那里回来,他如何说” 纪纲道,“他也不认识此毒,你去了也是白去。” “哦他也不认识”汤宗皱眉,“纪千户,那你这嘴” “刘御医倒是说不碍事,毒性不大,给开了个方子,每日用清水清洗擦药,过几天就能好。”纪纲想了想又道,“哦,刘御医还说了,整个舌头嘴唇都被沾染,说这毒很是厉害,幸亏我沾染的少,才没有多大事。” “那纪千户你中毒之后感觉如何” “昨天晚上先是发麻,用清水一直漱口也不管用,后来又开始发烫,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半夜去找刘御医,诊治到现在。” 纪纲说到这里,想起一事,“哦,对了,昨天晚上我还顺便抓到了盗窃四面佛两臂的窃贼,是看守证物房的差役监守自盗,我已经将他打入死牢了,四面佛两臂也放回去了,汤大人就放心好了。” “那便好。”汤宗闻言一笑,与车在行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嘴巴都成这样了,还顺便抓了个贼这不是他自己放回去,还能是怎样 纪纲不管两人表情信还是不信,全当没看见,“汤大人,虽说你害的我丢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但有一点我还是很佩服的,皇上给了一个月时间,你却一天就查清了案子,着实不愧神断的名头。” 汤宗和车在行闻言一愣,“纪千户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查清了案子” 纪纲道,“汤大人找到了附在金子上的毒,难道这不正好说明凶手就是暹罗国吗看来那普密蓬还是没有说实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禀明皇上,发兵暹罗,兴师问罪!而我,也能拿回我的四兽麒麟服!” 汤宗这才明白过来,笑了笑道,“纪大人还真是分析合理,不过本官有几个问题不解,还请纪千户帮忙解惑。” “什么问题” “倘若真的是暹罗国王要暗算皇上,为什么不把这种毒也涂抹在四面佛的身体其他部位,那样炸起来岂不是威力更大这淡黄色粉末到底是什么毒,为什么会和火药一样爆炸,但却没有气味我有两块被这毒濡染了的牛胃残片,揣了这么久都没事,为什么偏偏就毒了纪千户你” “这......”纪纲一愣,他可没考虑这么多,半天才道,“这前两个问题我的确不好回答,不过最后一个,汤大人大可以把那牛胃残片放嘴里嚼一嚼就知道了。” 汤宗不理会他,“纪千户,这个案子才刚刚开始,既然刘御医认不出来,那你觉得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纪纲看他一眼,“汤大人,皇上是让你查案,我只是辅助,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汤宗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好,纪千户,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弄清楚这是什么毒。” “如何弄清楚”纪纲问道。 汤宗从已经被切成两半的牛胃残片中拿出一片,放在桌上,“纪千户,明日我们分头行动,去打听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毒。” 纪纲迟疑,明显有些不愿意,觉得干这事有失身份,他更喜欢直接抓人。 汤宗笑道,“怎么纪千户不愿意” “愿意!”纪纲不情不愿拿起桌上的牛胃残片,“我是你助手,你说什么,我哪里敢不听” 说完又道,“不过汤大人,皇上可是只给了咱们一个月时间,咱们这样大海捞针的去查,恐怕有些浪费时间呀。” 汤宗道,“纪千户,这个案子查清没有那么简单,有任何问题自有本官担着,你不必担心。” “行,你担着就你担着。”纪纲起身离开,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汤大人,我可不是担心案子,我是担心我的那身四兽麒麟服。” 说完这才走了。 车在行见他离开,对汤宗道,“大人,纪纲肯定不会拉下脸去大街上问,皇上派他辅助你查案,了胜于无。” 汤宗笑道,“怎么了胜于无了他不是用自己的舌头试出来这污染物是毒了吗” 两人大笑。 “在行,你准备一下,安排两匹快马,我们明天去无想山。”汤宗道。 车在行一愣,“无想山大人,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刘御医都不认识此毒,但我却知道谁最有可能认识它,而且我早就想去见见他了。” “谁” “我的一个老友,去了你就知道了。” 车在行想起汤宗方才对纪纲说的话,恍然大悟,“原来大人刚才是想支开纪纲。” 汤宗笑着点头。 “可为什么要支开他呢” “因为我这位老友的身份比较敏感,而且......而且脾性也不好说。” ...... 第二天早上,汤宗与车在行换了便装,上马准备出城,去无想山。 可两人刚走出洪武门,迎面却走来了纪纲。 他一身飞鱼服,腰跨绣春刀,头戴善翼冠,威风凛凛,脸上带了一块黑色面罩,遮住了鼻梁和肿成香肠的嘴巴。 “他怎么来了”汤宗和车在行对视一眼,均是惊讶。 纪纲明显也很是惊讶,拍马上前,“汤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呀” 汤宗道,“昨日不是告诉你了吗,去查访一下纪千户中的毒到底是什么毒。” 纪纲眯眼看他和车在行一身便衣,车在行的马背上还带着一个包裹,有些明白过来,“不对吧,汤大人这明显是要微服私访呀。” “什么微服私访纪千户,你只管在京师查访,我和在行去外边查访,这样能更早查访到答案,毕竟皇上只给了一个月时间。”汤宗解释。 纪纲笑了笑,“哦,汤大人的交代我哪里敢怠慢,你放心,牛胃残片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不如我陪大人一道去城外查访吧” 汤宗沉默,想了想道,“不必了,那些下人办事靠不住,你就在京师盯着,我和在行去就行了。” “那可不行,皇上可是交代过,你要是有了闪失,要拿我是问。”纪纲看了看车在行,“万一你出了城遇到歹人,就凭他的三脚猫工夫,怎么能保护得了大人若是汤大人不幸......呵呵,我纪纲岂不是要遭受无妄之灾” “你少乌鸦嘴!”车在行怒斥。 “我与汤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眼见要起冲突,汤宗赶忙拦住车在行,心说这纪纲肯定是已经领了皇上的旨意,才会跟个狗屁膏药一样,自己走到哪,他跟到哪。 今日怕是避不开了,想了想对纪纲道,“纪千户,你若想去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件事。” “汤大人请说。” “出城之后,遇事都得听我的,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纪纲立刻答应,“我是你助手,自然应该如此。” “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没有办法,汤宗只能让纪纲同去,三人一道出发,直往京师南门正阳门而去。 此时京师戒严已经解除,大街上熙熙攘攘,游人小贩川流不息,好在纪纲穿了一身飞鱼服,虚空一甩马鞭,人群就赶忙让开道,不然还真不知道几时才能出城。 眼看将要到了城门之前,突然自路边奔出一个女子,跪在路中央,拦住了三人去路。 第二十一章 邱月娥 三人急忙勒马,纪纲在最前面,想也不想,提起鞭子就抽了下去,“敢挡本指......本千户的道!” 车在行赶忙伸出熟铜棍,挡在前面,“砰”的一声,马鞭在上边饶了两三圈,纪纲一抽没有抽回来,刚要骂人,却盯着前面跪倒的女子愣住了。 这女子头戴狄髻,扎包头,青色的交领衫,淡紫色的马面裙,整个一副丫鬟打扮,手上还拿着两包包扎好的药,显然是出来抓药的。 关键这女子虽然只是个丫鬟,但年岁不大,长得还很标致,鹅蛋脸,柳叶弯眉,樱桃小嘴,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唯一的遗憾便是原本应该充满灵性的大眼中却充满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加之脸蛋子有点脏,还带着点淤青。 “恩公,大人!”这女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双眼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 汤宗看着她吃惊不已,“你......你是邱月娥” “汤大人,是民女月娥。”这女子道。 她的确是邱月娥,当年卖身救父,被车在行所救的那个女子。 汤宗瞥了瞥骑在马上只是惊讶,却没有其他动作的车在行,赶忙翻身下马,走上前扶起邱月娥,“好孩子,快起来。” 车在行见状,也跟着下了马,却没有过去,傻愣愣的牵着马站在一边。 邱月娥当年为了洗脱车在行的冤屈,四处求告,可是费了不少膝盖,流了不少眼泪,如此知恩图报,汤宗对她印象极好。 汤宗扶起邱月娥,见她一身丫鬟打扮,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眼中却满是沧桑,知道也是吃了不少苦,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几包药,关切问道,“怎么,你爹爹的病还没好” 邱月娥道,“回大人的话,我爹爹已经好了,这是给小姐抓的药。” “小姐”汤宗奇怪,“你何时有了小姐” 说完反应过来,当即怒问,“你爹爹将你卖了!” 邱月娥急忙摇头,“不不不,大人,我爹爹对我很好,他没有卖我,只是去往其他地方做工,一直没有回来,我......我只能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当丫鬟。”说完直往汤宗身后的车在行看。 汤宗闻言叹了口气,看着他脸上的淤青,一阵心疼,“真是个好孩子,看来受了不少苦。” 说完转头,对车在行道,“在行,你就这样看着月娥可是来看你的,当年要不是她,你可是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是,大人。”车在行无奈,只能来到跟前。 邱月娥双眼闪现久违的光芒,激动不已,立刻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恩公,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你当年给了我银子,救了我爹爹,月娥此生就是做牛做马都难以报答。” 车在行看着跪在身前的邱月娥,表情冷漠,伸手将她扶起,“当年要不是你找到大人,我早已经死了,不要再想着报恩了,你不欠我什么,咱们两清了。” 邱月娥听了,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个她惦记了三年的人,眼中见到恩人才有的光芒瞬间就黯淡了不少。 就如汤宗断定的一般,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子,在她心里,当年自己卖身救父,车在行替她解了围,而且还给了自己银子,救活了爹爹,那自己这一生就已经是他的人了,断然不会再跟了别人。 所以自从车在行出狱,她便一直想要再见见这位恩公,一是想当面感谢,二是就想问问这事,哪怕是做个妾当个丫鬟。 可车在行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已经知道她的意思,压根就不见她,月娥爹爹想让她早些嫁人,少受些苦,可她就是不肯。 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恩公,可车在行一句“咱们两清了”,立刻让月娥不知如何是好,大眼睛里满是不知所措,“恩公,我......”。 “好标致的小娘子。”此时,马背上的纪纲露出了淫邪的笑容,“若是打扮打扮,换一套衣裳,擦上胭脂粉底,定然美不胜收,你何苦在民间受苦,要不给我做第九房妾室如何” 他这一句话,让汤宗和车在行均是一怒,回头看向他,月娥更是吓得满脸惶恐。 纪纲贪财又好色,若是被他盯上,一般都跑不了。 “纪千户都八个老婆了,何必还要纳娶良家女子”汤宗反怼一句,转头对月娥道,“好孩子,不要在什么大户人家家里当丫鬟了,我夫人前些日子因病下不了床,你就来我府里,替我照顾她如何” 月娥听了犹豫不决,转头却看向了车在行。 车在行背着根熟铜棍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就好像这事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汤宗自然知道邱月娥的意思,又道,“在行就住在我府里。” 月娥闻言赶忙跪下,“谢大人,民女感激不尽。” 汤宗将她扶起,摘下腰间玉佩放在他手里,“我府上你知道在哪里,你去了直接找管家就行。” 想了想,又怕万一真是她爹爹把她卖了,她不肯说实话,便道,“若是那大户人家要赎金,你也找管家差取赎身。” “多谢大人,民女不用赎金!”月娥更是感动不已,又要下跪,汤宗赶忙拦住,“好孩子,大人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和你一道去了,你自己去就成,快去吧。” “嗯。”月娥哭的梨花带雨,又跪下朝车在行磕了三个头,“恩公,当年你救了我爹爹,我此生愿做牛做马伺候你。” 车在行都没有动一下,“你只要伺候好夫人就好。” “是,我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夫人。”月娥提起药,再次谢恩汤宗,这才让在了一边,一双眼睛一直看着车在行,眼神复杂。 汤宗和车在行上了马,纪纲却还一直盯着月娥,“真是可惜,这么俊的娘子汤大人也忍心带到府上当丫鬟” 汤宗一甩缰绳,“那也比当什么第九房妾室强得多。” 他当先疾驰而去,车在行跟上,纪纲却是最后看了邱月娥一眼,“我见犹怜,实在可惜。” 第二十二章 汤玄武 无想山,位于京师应天府东南二百里外,属溧水县管辖,方圆数十里。 山虽不高,但层峦叠嶂,风景秀丽,而且处于江南富庶之地,自唐宋以来便是文人墨客抒发情怀的盛地。 一日的工夫,汤宗三人便到了山脚下,一路没有停歇。 此事正值秋初,纵然天色已经渐黑,但依然天气炎热,三人大汗淋漓,马匹身上也全是汗,呼呼直喘粗气。 正好路边有一小摊,在卖凉茶小菜,此时游人已去,老板正在收摊。 “这天气,出来简直就是受罪。”纪纲翻身下马,栓好马匹,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快端凉茶,凉菜!” “好嘞,客官稍待。”老板见是穿着官服的客人,还是锦衣卫,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停下收摊的手,热情招呼。 “大人本就怕纪千户你累着了,所以才没让你来,你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车在行没有下马,看着纪纲道。 “切——”纪纲斜着眼睛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汤宗在马上看了看山顶,见原本的绿树成荫的无想山在越来越暗的天色映照下,已是看不清楚,“在行,既然已经晚了,也不在这一时,我们也歇一歇吧。” “是!”车在行翻身下马,过来扶汤宗,三人之中,汤宗年纪最大,身体最弱,一天奔跑,都没怎么吃东西,走道都开始东倒西歪。 很快,凉茶,小菜,点心便送了上来,纪纲解下面罩,三人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纪纲看了看天色,道,“汤大人,我看天色已晚,今日不如直接去溧水县城,等明日再上山。” 汤宗有些着急,“我看还是今晚就上山吧。” 车在行也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远处的无想山,几乎从不顶撞汤宗的他,此时也道,“大人,晚上这深山之中怕是有凶兽出没,为防意外,我看还是明日一早登山吧。” 汤宗不语。 一旁的老板继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每隔一会便转头看一下三人,脸上表情纠结,欲言又止。 纪纲回头,满脸怒气,“贼眉鼠眼,看什么看!是看老子嘴巴不好看,还是想要饭钱” “没有,没有。”老板吓得忙摇头摆手。 “老子是锦衣卫,饭钱你想都别想,要是看老子的嘴,老子现在就让你的嘴比老子的还难看!”纪纲恶狠狠道。 噗通—— 那老板吓得赶忙跪在地上直磕头,“官爷饶命,小的哪里敢嘲笑官爷官爷慢慢吃,就当是是小的孝敬三位老爷的。” “哼!”纪纲冷哼一声,转过头,重新戴上了面罩。 “也罢,今晚就去溧水县城吧。”此时,沉默良久的汤宗开口,冲车在行使了个眼色。 车在行起身放下一串铜钱,纪纲见状笑道,“汤大人就是好心,朝廷的那点俸禄怕是年年都要做赔本买卖吧” 说完见汤宗不理会他,又笑嘻嘻道,“汤大人,你可知朝廷为什么明知道那点俸禄不够花,却还不给涨个价吗” “为什么”汤宗问道。 “因为就是让咱们自个想办法挣呗,不然当这官干什么” 汤宗闻言起身,“纪千户那么有钱,却连一顿饭钱都不愿意付,良心不会不安吗” “安,安的很,而且很舒坦。”纪纲起身,摸着自己的良心笑着道。 “多谢官爷,官爷走好!”茶摊老板见最终收到了饭钱,一个劲致谢。 三人牵过马匹继续朝南,再往前二十里就是溧水县城了。 这一路全是乡野小路,路黑难行,纪纲点上火把,走在前头,车在行走在最后,保护汤宗。 三人走了约十里地,突然看到前面有人也持着火把,骑着一匹马相向而来,刹那间相驰而过。 借着火把的光亮,汤宗稍稍看到那人脸型消瘦,背后背着个竹篓。 “不对!”他拉住缰绳,座下大马一声嘶鸣立刻停住,吓得身后跟的太紧的车在行也赶紧拉缰绳,马匹冲到另一边,才堪堪停下,差点撞在一起。 “大人,怎么了”车在行问道,前面的纪纲见状也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汤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汤宗回头,看着远处的火把喃喃道,“是玄武吗......” 他当即大喊一声,“玄武——”,调转马头就要回去。 车在行一呆,急忙拦住,“大人,刚才过去的人是二公子” “应该是,父子连心,我的感觉不会错。”汤宗急切道。 “我去追,驾!”车在行这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那么急切的想要上山,急忙调转马头,奔了过去,一路大喊,“玄武公子,玄武公子——” 纪纲驾马走过来,“汤大人,不会吧,你儿子会在这里” 汤宗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满含期待的看着慢慢远去的火把。 “爹爹——” 过了一会,伴随着急促的呼喊声,火把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是玄武,真的是玄武!”汤宗下了马背,双手摩挲,激动不能自已。 片刻,来人到了近前,慌忙下了马,直接扑倒在地上,跪下泣道,“爹爹......” “玄武——”汤宗蹲下一把将他抱住,父子两人放声痛哭,看的一旁的车在行也是感慨不已。 只有纪纲眨巴着眼睛,盯着这个二十多岁,一身灰色麻衣,还背着个药篓子,皮肤黝黑,一脸泪水的汉子,心中奇怪,“这真的是汤宗的儿子” 他不知道的是,汤宗与这个儿子已经三年不见了,不,或者说是八年不见。 八年前,汤宗因为好友武极殿大学士解缙“无人臣礼”罪受到牵连,他焦急之下,便让大儿子带着夫人陈氏回归平阳老家,将这二儿子玄武托付给了好友。 三年前,汤宗出狱,大儿子带着母亲前来京城看望,二儿子得知消息也回来了,可对官场早已看透,又怕朱棣反复的汤宗只留下夫人陈氏,将两个儿子第二天就赶走了,这三年只是偶尔书信来往,从未再见过,哪怕已经知道玄武近来经常就在离自己二百里外的无想山。 汤宗一生命运多舛,与夫人陈氏本有好几个儿女,但最终活下来的却只有玄文玄武兄弟两个。 汤宗与玄武哭了一会,汤宗摸着玄武的脸庞,老泪纵横,“玄武,你恨爹吗” 玄武哭道,“三年前恨,可师傅开导之后,就不恨了,爹爹,你也是为我和兄长玄文好。” “不恨爹就好,不恨爹就好......”汤宗又哭又笑,又一把将他紧紧搂住。 过了不知多久,父子两人发泄的差不多了,汤宗这才问道,“玄武,你师傅还在山上吗” 玄武抹了抹眼泪,“在,就在无想山上。” “这些年,他还好吗” “好,他老人家很好,爹,我娘还好吗” 汤宗闻言一时语塞,停顿一下点点头,“好,你娘很好。对了玄武,你住在哪里” 玄武指了指身后,“就住在无想山脚下,师傅让我在附近行医问诊,已经快一年了。” “好,今日爹就去你那里住。” 玄武闻言犹豫,“爹,要不,你还是去溧水县城住吧。” 汤宗奇怪,“为什么,不方便” “不是。”玄武扭捏,“我那里有点乱。” “乱怕什么,我这做爹的难道还嫌弃自己儿子”汤宗抹了抹自己眼泪笑道。 玄武点头答应,扶起汤宗,两人上了马,当先边说边走,折返朝无想山下而去。 身后,纪纲骑马来到车在行身边,看着汤宗父子的身影,感慨一声,“虎毒还不食子呀。” 车在行瞥他一眼,一脸嫌弃,不发一语,拽了拽缰绳当先跟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无想山上无想寺 无想山下,汤宗四人来到一座竹屋前,玄武道,“爹,我就住在这里。” 这竹屋四周和屋顶用竹子垒成,上面盖上宽大的树叶,简陋的让汤宗都心痛不已,眼中又是泪花闪现,“玄武......你就住在这里” “嗯。”这个二十多岁的汉子点头,“没事爹,我之前和师傅住在山上,一年前师傅要我下山给百姓诊病,我嫌上山下山麻烦,索性就在这里搭了一间竹屋。” 他说完搀扶着汤宗走了进去。 点上蜡烛,汤宗看去,这竹屋里面到处都是晒干的药草,堆满四周,只留下中间一块草席露出来,连个放桌子的地方都没有。 玄武立刻着手忙活着往外搬药材,车在行放下熟铜棍帮忙。 汤宗没有动,看着这破旧的草屋和忙碌的儿子,眼中含满泪水,觉得这几年来亏待了他。 纪纲皱着眉头上前,“汤大人,咱们今夜就住在这里” 他有些嫌弃。 汤宗不回头,“纪千户要是觉得住不下去,大可以自己去溧水县城。” “这可是你说的。”纪纲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犹豫都不带犹豫的,立刻转身,上马直奔溧水县城去了。 等玄武和车在行搬完药材,打扫干净草席,要请汤宗坐下时,汤宗却是内疚地看着玄武,三年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儿子是这样生活的。 “玄武,要不,你跟爹回京城吧”汤宗道。 玄武摇摇头,扶他坐在草席上,“爹,三年前,你要我离开京师,现在你让我去,我都不会去,师傅说了,行医就是行心,只有了解了人间疾苦,摒弃了浮沉纷扰,医术才能出神入化。” 汤宗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你师傅真的还好吗” “好,他一直在无想寺,我每个月会去看他几次,爹,你找我师傅” “嗯。”汤宗点头。 “那幸亏爹爹今日来了,若是再晚上三两日,怕是就见不上孩儿和师傅了。” “哦”汤宗奇怪,“这却是为什么” “师傅听闻北京顺天府发生了鼠疫,要带我去诊治受苦的百姓。”说完指了指刚搬出草屋的草药,“这些就是给此行准备的。” “你要去顺天府!”汤宗听完再也把持不住了,“不行,绝对不行,那里太危险了。” 去北京,那和玩命有什么区别纵然汤宗再清高,知道自己儿子要去那里,也是激动起来。 “爹,孩儿已经大了,这件事您就不用操心了。”玄武笑着劝慰道。 汤宗老脸一拉,“你还知道你大了这几年可曾有相中过的女子我和你娘可为这事操碎了心。” “爹——”玄武笑了笑,“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没有成婚,可兄长玄文已经成婚,儿子也有了,我现在只想行医问药,无所他求,师傅不是也一辈子没有娶妻吗” 汤宗闻言更是不满了,“你师傅那个老家伙,自己想出家,却还要带上我儿子!当年我就不该将你托付给他!” “爹。”玄武急忙道,“这可跟师傅无关。” 汤宗不允,“其他事爹可以答应,唯独这个绝对不行,明天你就跟爹回京师,你娘已经给你物色了好几户人家的姑娘。” “爹,明天我不去,等从顺天府回来,我再去看娘。” “......” 两人正说着,草屋外又响起马的嘶鸣声。 纪纲骂骂咧咧走了进来,“妈的,溧水县守城的守将死活不给老子开门,等回了京师,非要给他好看。” 说罢直接往门口的草席上一躺。 汤宗三人相视一笑,又说了会话,这才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玄武和车在行一起将草药又搬回草屋,防止下雨淋湿,而纪纲却只在一边看着,动也没动。 堂堂原锦衣卫指挥使,能干这活 无想山虽不比其他山高,但骑马上去肯定不现实,四人将马匹拴在草屋旁水草丰润之地,便开始徒步爬山。 汤宗年纪大,身体也弱,上山对他确实是个挑战,车在行和玄武左右搀扶着在前,纪纲一人在后。 一路景致盎然,鸟语花香。 四人在崇山峻岭间一步步向上爬,但临近中午,天气越来越热,只得走一阵歇一阵,汤宗更是大口喘气,汗流浃背。 午时将过,他们在一座高峰前驻足。 这座山峰郁郁葱葱,绿树成荫,却唯独中间一块光秃秃,提满了名家字迹。 这是无想山著名的摩崖石刻。 “石似我心空。”汤宗随意念了其中一句,怔怔出神。 纪纲却是嗤之以鼻,“你们这些文人也是真是,闲的没事干,天天在山上写字,浪费工夫不说,还破坏周遭景色。” 他牢骚两句,上前走在了前头。 玄武看着前面的纪纲,问汤宗道,“爹,他到底是谁呀” “他是原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现在是上前所千户。”汤宗道。 纪纲闻言回头,恶狠狠道,“那都是你爹害的,我早晚要找补回来!” 玄武这就不满了,立刻怒目相向,“我爹是满朝皆知的清官,你被降职肯定是你自己的原因,休要找我爹,有本事冲我来。” 纪纲凶狠的眼睛盯着他,微微眯了眯,右手摸向了绣春刀刀柄。 “你想干什么!”车在行吓了一跳,右手也赶忙抓向了背后的熟铜棍。 汤宗向前一步,怒斥道,“纪纲,来的时候你可答应什么都听我的,怎么现在想对我儿子动手了” “懒得理你!”纪纲最终没有动手,对玄武说了这么一句转身继续爬山。 汤宗松了一口气,对玄武道,“他以前是锦衣卫的头头,皇上身前的红人,你沉住气,不要招惹他,我们走吧。” “嗯。”玄武点头,刚才纪纲的那双眼睛也是让他有些后怕,“爹,过了这座山就能看到无想寺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四人终于来到了峰顶,一览众山小,这里已经是无想山的最高峰了。 下方,一座古刹伴随着一汪湖水出现在群山之间,寺庙不大,却很应景,就好似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挂彩虹,引人瞩目却又理所当然。 香烟袅袅,佛音阵阵。钟声传来,让人心静如水,似乎感觉这炎热的天气似乎都凉爽了许多。 这就是无想寺,自六朝中期建造,至永乐时已经一千余年了,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千年古刹。 “走,我们下去!”汤宗道。 四人下山,前往无想寺。 到了寺门前,朱红的佛字大门之上,一块历尽沧桑的匾额上写着“无想禅寺”四个字。 两边有两幅对联,内联写的是“万法本空有,世事终无想”。 外联则是“无想才知无想乐,禅思方悟禅思苦”。 汤宗驻足,默念这两幅对联,忍不住感叹道,“无想,无想,无所他想,境由心生,念由心起,好名字啊。” 说话声惊动了里面的僧人,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僧走了出来,看到最前面的汤宗,双手合十,“施主从何处来” 第二十四章 神医程汤 “圆真师傅,是我呀。”玄武上前道。 圆真看到玄武,脸上浮现笑容,“哦,原来是玄武呀。” 他刚说完突然看到身后穿着飞鱼服的纪纲,脸色顿时大变,“锦......锦衣卫,你们稍等,小僧这就去通报方丈!” 说完就要进寺,玄武急忙拦住,“圆真师傅,不要害怕。” 指了指汤宗,“这是我爹,是来见我师傅的,他们是多年好友。” “哦。”圆真虽然听着,却依旧盯着纪纲,“既然如此,通寂师叔在药房,我这就领你们去。” 他依旧紧张不已,摆开请的架势,手却抖个不停。 汤宗笑道,“小师傅,我们只是来拜访好友的,你不要紧张。”说罢当先迈步走了进去。 纪纲走过圆真身前,笑着道,“你这和尚道行可不太行啊,无想无想,你想的这也太多了吧,飞鱼服算什么,下次我穿着四兽麒麟服来,还不吓死你” “是是是。”圆真满头冷汗,“小僧道行尚浅,大人说的是。” 进入寺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山丘上建造的大雄宝殿,阵阵佛音正是从这里传出。 山丘上石阶盘旋,直通殿门。 最前方,是几只香炉,青烟袅袅,有几个香客正在上香。 汤宗停步,“既然来了,自当礼佛。” 圆真听了,赶忙殷勤的去点香。 汤宗走上前,接过他递过来的香深鞠三躬,插入香炉,又从怀里拿出几两碎银,放入功德箱。 转身问纪纲,“纪千户可要上香礼佛” 纪纲双手怀抱,“不用,我只信皇上。” 汤宗不再多言,对玄武道,“玄武,带我们去见你师傅。” “好的爹。”玄武应道。 圆真见他没有再让自己带路,擦擦汗,直接奔到大雄宝殿后面通报方丈去了。 玄武带着四人绕过大雄宝殿,在一座木屋前驻足,“爹,我师傅就在里面。” 汤宗看去,这木屋虽小,搭建的倒是精致,里面传来屡屡药香,周围是一片竹林。 “哈哈哈,正传老友,我们怕是有八年未见了吧” 木屋里,走出来一个年过花甲的消瘦老者,笑吟吟的捋着灰白相间的胡须,一身灰布僧衣,头发盘起来,扎了块方布,颇有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样。 “守常兄,的确是八年不见了。”汤宗笑道,两人四目相对,都闪现着久别的欣喜和泪光。 “师傅。”玄武跪下磕头。 “起来吧。”那老者看都没有看他,上前拉住了汤宗的手,“正传兄,快,里面坐。” 两人正要进去,站在最后面的纪纲一脸震惊的看着这老者,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你......你是......你是当年的神医程汤” 这老者的确是程汤,建文朝太医院的御医,当时他只有四十多岁,可整个太医院其他御医都被称呼御医,只有他被称为神医,声名显赫,医术极为高明,比一些年纪大的离谱的老御医还要精湛。 朱棣靖难登基之后,他便离开了皇宫,弃官不做,不知所踪,不想却是在这里。 而且他曾发誓,此生绝不再踏入京师半步! 纪纲这一句话明显让程汤很是诧异,他闻言看去,见是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脸上立刻露出了不悦,盯着纪纲的那双眼睛看了又看,转头问汤宗道,“这大热的天,这位却带着牛笼嘴的朋友是谁” 牛笼嘴,是用竹子编制的牛笼,戴在牛嘴上,防止它在耕田的时候吃草分神,不安心耕地。 现在的纪纲因为嘴巴还没有消肿,还戴着面罩,不想却被程汤调侃成牛笼嘴。 汤宗瞬间感觉自己脑袋生疼,自己这个多年好友脾性还是一如既往的耿直,有什么说什么,刚见面就惹出了事。 “你!”刚刚还在震惊的纪纲闻听此言,立刻就翻了脸了,“噌”的一声拔出了绣春刀,“好哇,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他着实生气了,自己这刚刚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下来,这才几天工夫,就有这么多人敢嘲笑自己,真当自己是落毛凤凰吗!不给点颜色瞧瞧实在说不过去。 “大人说的对,以他这位朋友的脾性,这纪纲就不能来的。”连一向耿直的车在行都皱眉,心中这般想着,他也是忙的不行,有纪纲在,神经需要时刻紧绷,见状不敢怠慢,一把熟铜棍拦住纪纲,“纪大人,你可不要乱来。” 正在此时,圆真带着无想寺方丈、寺监等寺庙上层前来拜见,正好见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顿时吓得一个个魂都要丢了。 “可不敢呀!”方丈通寥吓得花白的胡子都快翘起来了,赶忙上前,一手抓着纪纲,一手抓住车在行,“大人,大人息怒,佛祖之前不能动兵戈啊!” 见方丈也被惊动了,程汤这才赶忙放下方才的架子,上前宽慰道,“方丈师兄不要害怕,这些都是我的旧友。”他特意指了指汤宗,“这位是当朝大理寺卿汤宗汤大人。” “啊!”通寥看着汤宗一脸震惊,赶忙松开抓着纪纲和车在行的手跪下,“原来是汤青天汤大人哪,老僧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却是见到了。” “拜见汤大人!”身后的寺监等人纷纷跪下行礼。 汤宗赶忙扶起,“方丈大师不要多礼,我此来非有公事,只是想见一见老友。” “大人,佛祖之前不可动兵戈,还请大人劝劝他们。”通寥急忙央求。 “理当如此,方丈大师放心。”汤宗回头,让车在行收起熟铜棍,又对纪纲道,“纪千户,收起你的刀,方丈大师说得对,寺庙之中不能擅动兵戈,而且你嘴上的毒想要尽早治愈,说不得还得麻烦程神医,来前你可曾答应过我,凡事都要听我的。” “哼!”汤宗发了话,纪纲强忍心中怒火,瞥了瞥程汤,冷哼一声,绣春刀回了刀鞘,“老东西,早晚与你算账!” 通寥见两人都收回了兵刃,一颗砰砰直跳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对汤宗躬身道,“汤大人,请诸位随我去禅房,容老僧小心伺候。” 汤宗道,“方丈大师,不请自来,已是叨扰,哪里敢要方丈伺候,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我与程汤老友说会话便走。” “这......”通寥犹豫,觉得这么大的官来了,自己就这么直接走了,好像不大应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不去,我去!”纪纲满肚子不满,早就呆不住了,用杀人的眼睛看了一眼程汤道。 “大人,请!”通寥赶忙请纪纲,纪纲怒气冲冲前头走了,通寥又对汤宗行了一礼这才带人离开。 汤宗三人被程汤请进木屋,玄武准备茶水。 “守常兄,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性还是没改,刚见面可就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汤宗第一句就有些埋怨。 程汤笑着对汤宗道,“你是说刚才那个锦衣卫他是纪纲吧” 汤宗一怔,“原来你认出来了” “十五年前,京师城破的时候,我曾在金川门见过他,是燕王的贴身侍卫,那双豺狼才有的眼睛变不了,我还认得。” 汤宗埋怨,“你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这般说他而且守常兄,现在已经没有了燕王,只有当今皇上,你切不可再言燕王。” 程汤却是一点也不在意,“正传兄,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朝堂纷扰,如今回归乡野,终随我愿,现在的程某是闲云野鹤一只,自由惯了,看不顺眼的东西就忍不住想说一说,不像你们在朝堂之上,每句话都要思前想后。” 汤宗突然有些紧张,八年未见,这位老友的脾性果然是一点没变,纪纲没来也就罢了,都是自己人,即便程汤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也全当没听见,可现在问题是纪纲来了,可不能这般随意。 于是交代程汤道,“守常兄,朝堂上的事情你也清楚,那纪纲恶名已久,方才幸亏他不在,不然我这次前来就是在害你,而今天下大定,你切不可再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好。”程汤点头答应。 汤宗放下心来,看了看玄武,真诚道,“守常兄,这八年来,你帮我照顾儿子,汤某心中感激不尽。” 程汤摆摆手笑道,“正传兄,我无儿无女,你将玄武送过来,前面是我照顾他,现在是他照顾我,他是我徒弟,但和我儿子没有两样,你休要再说感激的话。” 而后话题一转,“正传兄,你此来怕不只是来说这个的吧” 第二十五章 射炮虫毒 汤宗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而后直奔主题,“守常兄,你可知道奉天殿刺驾案” “京师戒严将近两月,自是已经知晓,不过知晓并不多。”程汤道。 “嗯,这是一桩奇案呀。”汤宗便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细细说了一遍,包括目前的进展和自己的疑惑,随后让车在行拿出了只剩一个的牛胃残片和装着淡黄色粉末的瓷瓶放在桌子上。 “守常兄,我此来一是叙旧,二是看看儿子,三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毒” 其实他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想问问夫人陈氏的病,可一来担心玄武听了急躁,二来这程汤曾发誓不再回京师,自己又不愿违背他的意愿,还是先在这里把该问的问了,最后再说一说诊病的事。 程汤看了桌子上的东西一眼,表情有些惊讶,但却没有动手拿起来细看,反而对汤宗道,“正传兄,十五年了,皇上怕是还在忌惮建文帝吧” 汤宗闻言一阵无奈,又赶忙交代道,“守常兄,你已归野,朝堂上的事情咱就不要再说了,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你我谁也改变不了。” 程汤看着汤宗,“正传兄,朝堂中的事也早已与我无关,我担心的是你,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件案子真的和建文帝有关会怎么样皇上还会信任你们这些建文旧臣吗建文旧臣又会怎么看你” 汤宗闻言感动,原来他是在担心自己,想起来之前与黄淮的对话,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我现在只能先查清事实,希望与建文帝,与前朝旧臣无关。” “希望如此吧,不过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程汤说完拿起牛胃残片看了看,又拿起了瓷瓶,倒出了一点淡黄色粉末。 此时,纪纲突然走了进来,直接坐在对面,凶狠的目光盯着程汤。 他揭下面罩,喝了一口茶,露出了嘴上的两片“大香肠”。 汤宗奇怪,“纪千户,你不是在方丈禅房吗,怎么又回来了” 纪纲依旧盯着程汤,看都不看汤宗,“我刚想起来,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和方丈大眼瞪小眼的。” 他这一来,汤宗就有些紧张,转头对程汤道,“守常兄,你若认识此毒,还请告知我们一二,不相干的就不必说了。” 他这是在提醒程汤,纪纲来了,说话须得注意一些。 “好。”程汤笑了笑,拿起牛胃残片,开口道,“此毒甚剧,直深入这牛胃内部,它与水不融,却能通过体液进入体内。” 说完看着纪纲,“就比如纪大人的唾液。” 纪纲一愣,没想到刚刚得罪了自己的他,第一句话就提到了自己,“什么意思” 程汤反问,“纪大人不是以身试毒才成了这样的吗” 汤宗插嘴,不愿他与纪纲多说,“守常兄是否已经认出此毒了” 程汤放下牛胃残片,淡淡道,“认出了,此毒名为射炮虫毒。” “射炮虫毒”众人疑惑,从未听说过,而且这名字也太过奇怪了。 “射炮虫是生活在西域沙漠之中的一种毒虫,体长两寸,黑背,棕体,长须,六足,腹部有一毒囊,内涵毒液,是为射炮虫毒,乃天下罕见剧毒,射炮虫虽小,可每当遇敌,便会从毒囊射出毒液,瞬间释放巨大能量,一只也还罢了,五六只声音如同炸雷,速度极快,威力甚猛,如同火铳,此毒为绿色粘液,但凡沾染,便开始发麻,继而发烫难耐,如同被开水蒸煮。” 程汤说完又看向纪纲,“纪大人的嘴是不是当初也是这样” 汤宗不愿两人多说,可这程汤却专找纪纲说话,也不知道是咋想的。 纪纲没好气道,“你认得此毒,自然清楚,不过你说如同被开水蒸煮,却是有些过了。” 程汤笑道,“那是因为你沾染较少,而且此毒毒性已经大大减弱。” 车在行自然知道汤宗的意思,此时开口打岔,“神医,您刚才说这射炮虫毒是绿色,可这现在明明是黄色呀” 程汤道,“世间万物有强就有弱,射炮虫毒也不例外,它在毒囊中时,最开始确实是绿色的,可只要接触外界,就会很快变成淡黄色,毒性会急剧减弱,若是放的时间久了,就会更弱,直至没有毒性。” 他说完拿起牛胃残片,“根据正传兄对刺驾案当日的描述,这个凶手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所以程某认为,他先是将毒液严密包裹在这牛胃制成的球囊之中,外层的毒液腐蚀掉牛胃,将里面毒性最强的毒液隔绝在里面,不与外界接触,此时的牛胃球囊就如同射炮虫的毒囊,等四面佛佛头升起,内部的精密装置碾压牛胃球囊,毒液瞬间射出,释放巨大能量,将佛头炸飞。” 汤宗闻言惊讶,“守常兄,这毒液能将黄金制成的佛头炸飞” 程汤点头,“虽然难以置信,但的确是这样,这也是你疑惑的案发之时没有火药之味,却能炸开的原因。”他停顿一下,“射炮虫虽小,但这射炮虫毒可不能小觑,少许也还罢了,凶手定然是将不少射炮虫毒放入牛胃球囊之中,等球囊受到挤压,大量毒液瞬间所迸发的能量虽比不上火药,但也差不多了,炸开黄金佛头轻而易举。” 玄武问道,“师傅,那凶手为什么要用牛胃做成球囊呢” “因为牛胃质地柔软,四面佛内部的部件很容易碾碎它,若是用其他器物,怕是难以碾碎,毒液接触不到外界,也就起不了作用了,而且,大量的毒液迸发,毒性能在一瞬间将牛胃腐蚀干净,留不下作案证据,这也是你们现在看到这牛胃残片只留下这么一点,边缘还有焦黑的原因。” 汤宗问道,“守常兄,可案发当日,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中毒呀” “凶手虽然机关算尽,但却百密一疏。”程汤笑道,“射炮虫毒在爆发的那一瞬间,能量巨大,毒性最强,一旦沾染上皮肤,能立刻侵入体内,若是沾染到口鼻伤口,神仙难救,不过他用的量还是少了,虽然炸开了佛头,但毒液却都附着在了黄金碎片上,没有多余的冲出外界,黄金不怕火,更不怕侵蚀,没有留下痕迹,而且毒液迅速凝固,变成淡黄色,与黄金颜色相似,加之此毒无味,你们更是没有察觉,不过当时能量爆发,当是热浪滚滚。” 汤宗和纪纲两人回忆一番,的确是这样,贡品当时炸开之时,如同一笼蒸锅,热浪袭人。 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炸开的原因经程汤之口终于解开,歹人的精巧布置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汤宗看着程汤道,“若不是守常兄解惑,我们想要调查到这一步,怕也是千难万难。” 程汤笑道,“这些只是我依据射炮虫毒推测出来的结果,是否就是当时的真相,还需要正传兄细致调查。” 纪纲忽然阴恻恻的看着程汤,“神医为何对这产自西域的射炮虫毒了解的这么清楚” 程汤捋了捋胡须,笑道,“因为这射炮虫毒我当年也曾收集过。” 这一句话就把汤宗吓得面色苍白,这位老友可真是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千防万防也防不住。 玄武和车在行同样面无血色。 “嘿嘿。”纪纲惊喜,随即冷笑,“好,神医承认就好。” 汤宗瞥了他一眼,赶忙问程汤道,“守常兄,你收集这射炮虫毒当是有所他用吧” 程汤倒是满不在乎,“当年机缘巧合,我在西域发现了这种奇特的毒虫,俗话说毒药一家,我便觉得它的毒液虽是剧毒,但应该也可以入药,有驱寒的药性,鉴于这射炮虫毒只要接触外界,药性便会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于是我便想尽办法收集了一些最新鲜的绿色毒液,密闭存放在一只瓷坛里,带回了太医院。” 纪纲闻言更是惊喜,“还带回了太医院!” 第二十六章 曾经收集过 程汤说了一句不该明面说的话,让汤宗紧张不已,连忙问道,“可曾用过” “自然是用过。”程汤看了一眼纪纲,“前朝皇妃有一次感染风寒,她身子骨太弱,吃了多位御医开的药方也未能痊愈,而且越来越差,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万般无奈之下,我便拿出了少许射炮虫毒想试一试,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数日,等药性减弱,再加入几味辅药,先是自己服用,感觉浑身燥热,但没有其他不适,于是让她兑水服下,结果药到病除了,我程汤神医之名也由此传开。” 玄武惊讶,“原来师傅的神医之名还与这射炮虫毒有关” 程汤道,“正是。” 但汤宗哪里顾得上这些问题,立刻问关键问题,“守常兄,那剩下的射炮虫毒你放在了哪里” “此毒太过危险,我在太医院供职时,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战事激烈,我匆忙之下,便在生药库的地下藏药室东南角挖了一个洞,就埋在了那里。” “可有其他人知道” “此等剧毒我哪里敢告诉其他人。” “现在可还在” “无人知晓,必然还在,只是十五年了,虫吃鼠咬,应该已经没有药性了。” 汤宗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问道,“守常兄,这射炮虫毒你可知还有哪里有” 程汤道,“射炮虫生于西域,喜干燥,在江南难以养活,毒液提取也很是麻烦,若问哪里还有,我也说不上来,你须得再细细查访。” 汤宗点头,转头见纪纲依旧盯着程汤,面色不善,便道,“守常兄,纪千户误食此毒,还请想个办法让他尽快痊愈。” 程汤笑道,“他沾染不多,中毒不深,但却不能只管消肿,还须排毒,须吃些去热的草药。” 转头吩咐玄武,“玄武,拿些狗尾草来,多拿一些,让纪千户服用。” “妈的,你找死!”纪纲一听让他吃狗尾草,觉得程汤是成心的,立刻又火了,抽出绣春刀,指着程汤,“欺人太甚,老子废了你!” “铛!” 神经紧绷的车在行就像个救火的,赶忙抽出熟铜棍架开刀刃。 玄武也是赶忙起身,挡在程汤身前,“休要伤我师傅!” “纪纲,放下刀!”汤宗后悔不已,他知晓纪纲记仇,刚来程汤便得罪了他,原本是想化解一下,没想到却弄巧成拙,越来越麻烦了。 唯独程汤气定神闲,一点都不怕,看着纪纲笑道,“你也称我为神医,当知我之医术,若你还是用那光长年纪,不长能耐的刘仁育的法子,怕是还得半个月,你吃了狗尾草,今日就会消肿,吃与不吃,全看你。” 汤宗摆开上司的架势喝道,“纪纲,皇上让你来辅助本官办案,不是让你来闹事的,你若再如此,本官回去就禀明皇上,让你永远也拿不回锦衣卫指挥使的官服!” 纪纲咬牙,瞪着程汤良久,还刀入鞘,气鼓鼓坐下,“我吃!”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纪纲功夫太强,真要大打出手,怕是没有人能保住程汤的性命。 汤宗瞥瞥程汤,心中多少也是有些埋怨,这么多年了,他这性子还是这样,犟的像头驴,看不惯的事情总要说上两句,而且心直口快,别人的事还当回事,自己的事却从不过脑,当初朱棣上位,他是死活不肯事二主,断然离开朝堂,深入民间当了个赤脚大夫。 幸亏他医术高明,当时当的也就是个七品御医,平时朝堂之事也与他无关,不然就凭他这性子,怕是都活不过两天。 不过话说回来,他若不是这个耿直的性子,汤宗也不会和他称为知交。 玄武不情不愿拿来一大堆狗尾草,纪纲拿起就啃,就跟啃萝卜一样,一边啃还一边死死盯着程汤,“要是我这张嘴今日好不了,我饶不了你!” 此时,正好通寥方丈带人送来斋饭,众人谢过,边吃边聊,只有纪纲不吃饭,只吃狗尾草,看的通寥目瞪口呆。 事情暂时稳定下来,汤宗问程汤道,“守常兄,你既然要入佛门,为何不直接剃度” 程汤道,“无想寺的通寥方丈言我没并没有考虑清楚,不同意我剃度出家,后来在我一再恳求下,才代师赐予我法名通寂,与他同辈,不过依然不给我剃度,只做了个俗家弟子。” 汤宗闻言有些惭愧,“守常兄,今日我本不该叨扰的。” 其实他明白,通寥之所以给程汤取了通寂的法号,意识是程汤是前朝旧臣,却不事现主,虽然皇上现在没说话,但将来可不好说,万一连累了整个无想寺,可就不好了,一个寂字,意思就是让他隐去,最好不要再抛头露面。 同时这也是通寥不给程汤剃度的原因。 程汤却是笑道,“天下虽大,却哪有什么桃园深处我可从未这般想过,还一直盼望着你我能再相见。” 车在行此时开口,“大人,既然我们见到了神医,那......” 汤宗知道他要提给夫人陈氏看病的事,伸手将他拦住,不让他说下去,转头对程汤道,“我听玄武说,你要去顺天府” 程汤道,“是呀,那里发生了鼠疫,我得去看看。” “我听闻北京行在白骨累累,死伤无计,皇上仁德,已经派了五位御医去了,你就不用去了。”汤宗劝道。 “我得去,百姓受苦,我去了能救一个是一个。”程汤看着汤宗,“我是大夫,诊病送药是救人,你是大理寺卿,秉公办案也是救人,都一样。” “守常兄,你比我还要年长,此去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怕你顶不住,而且那里实在太危险了。”汤宗再劝。 “正传兄,你是担心玄武吧”程汤耿直笑道。 这一刻,汤宗突然有些惭愧,他的确是这样想的,这个儿子几乎八年未见,一朝相见,却得知他即将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怎么也有些不忍和担心。 他点点头,“担心他,也担心你。” 玄武此时道,“爹,我要陪师傅去,师傅医术高明,我们肯定没有事的,你放心吧。” 汤宗想了想道,“你要去也可以,不过你须先与我回一趟京师。” 玄武不愿,刚要拒绝,却听汤宗又道,“你娘病了。” “娘病了”玄武一呆,“什么病要不要紧” 汤宗看了看纪纲,选择略去缘由,“她身体弱,五脏六腑都受了些损伤,大夫说怕是难以再下床了,爹此次来这里也是想带你回去看看他,她思你和老大玄文,日日都要提起你们。” 玄武焦急不已,立刻答应,“好,我跟爹回京城。”而后对程汤道,“师傅,你也与我们一道去吧,看看我娘的病,而后我们一道去顺天府。” 程汤拒绝,“你的医术已是尽够,为师知你孝心焦急,但这症状需得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需轻下针砭汤剂,防止你娘经受不住,可以为师改良的建中汤为主药。” “是,师傅,你若不愿去,可一定要在此等徒儿回来。”玄武没有强求,因为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傅曾发誓不再踏入京师。 程汤笑笑,“好。” 又聊一会,眼见天色不早,汤宗起身,与程汤道,“守常兄,玄武的话你当记得,他不回来,你一个人可千万不能去顺天府。” 其实他之所以最后提起夫人陈氏的病,其实就是不愿意让玄武去顺天府,另外也拖住程汤的脚步。 程汤答应,两人拜别。 见汤宗要走,还在吃狗尾草的纪纲立刻道,“等一等,我的嘴还没......”伸手一摸,嘴唇已经消肿,随即摆摆手,“当我没说。” 方丈通寥前来送行,一行人下山,纪纲怕自己嘴上的毒没有除干净,临走又抓了一把狗尾草。 通寥和程汤站在无想寺门口,看着渐渐远去的四人。 “通寂师弟,今日你又入世了。”通寥道。 “方丈师兄,我知晓,明日我便离开。”程汤回道。 通寥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显然是答应了。 汤宗下山,一路不语,今日程汤的话让他忧心忡忡,本是问问是否认识此毒,没想到他还拥有过,这番话只对自己说也就罢了,就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他看向前面的纪纲,见他正拿着一捧狗尾草吃个津津有味,心道,“剩下的射炮虫毒必须要找到!” 在山下竹屋休息过一夜,天还未亮,四人便上马回京。 玄武担心母亲,一路在最前头策马疾驰,临到太阳西斜,他们已经距离京师只有三十余里地了。 第二十七章 切磋 吁—— 突然,车在行引缰停下,挡在了纪纲身前。 纪纲吓了一跳,也赶忙停下,扔掉手中的狗尾草,“臭小子,你干什么!” 汤宗奇怪,问车在行道,“在行,你怎么了” 车在行盯着纪纲,“纪大人,上次我大意了,现在我想与你在这里过几招,还请纪千户赏脸。” 汤宗闻言火大,“不得放肆,快回京!” 纪纲却是笑了起来,“汤大人,他是想报上次在南镇抚司受苦之仇,呵呵,正好我这几天也看他不爽,我每每提刀想吓唬吓唬人,他都要挡着,着实可恨,不妨就在这里切磋切磋。” “纪千户,在行哪里是你的对手,你何必与他计较”汤宗皱眉。 “不碍事,汤大人,我正好也好些日子没动拳脚了,你放心,我不会杀他。” 纪纲笑着下了马,抬腿伸胳膊热身。 车在行也下了马,对汤宗道,“大人,我们习武之人,最好与人切磋,纪大人武艺高强,我一直仰慕,还请大人同意。”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车在行的确有切磋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要吐出自己多日来积压胸中的那口气,想要与纪纲来个正面交锋,教训他一顿,以报夫人病倒、自己和汤宗下狱之仇。 汤宗自然知道车在行的意思,但也清楚他的脾气,这次自己若是拦住了,恐怕还有下次,车在行心中那口气不出,迟早还要捅娄子。于是看看车在行,又看看纪纲,“你们真要切磋” “汤大人放心,他是你的人,我不会伤他,只是要让他知道这一山还有一山高。”纪纲热身完毕,双手怀抱,笑呵呵道。 “大人,还请让我与纪大人切磋。”车在行态度很坚决。 “好吧。”汤宗答应,但为了车在行安危,还是提了要求,“不过你们必须点到为止。” “好。”听到汤宗同意,车在行大喜,走至远处,熟铜棍横握,左低右高,左腿弓起,脚尖着地。 这就要准备开始了。 “纪大人,你准备好了吗”车在行虎目一瞪问道。 纪纲不拔刀,笑呵呵道,“我先让你三招,出手吧!” “好!”车在行也不废话,突然爆起,双腿虚空侧踢,一跃一丈多远,一招凤舞九天,手中熟铜棍舞的如同风火轮,从左手到右手,从前到后,来回变换,棍影包裹全身,刹那就来到了纪纲身前。 “净学一些花拳绣腿!”纪纲嗤笑一声,侧向避开,说让三招就让三招。 车在行大跨步跟上,转身顺势一个扫堂腿,纪纲又是跃起避开,随即言语挑逗,“这可两招了,还剩一招!” 车在行不语,跳起七尺多高,双手持棍,一个力劈华山,带着身体下落的势头就朝纪纲头上砸落,风声不绝。 “你还真想杀了我呀!”纪纲哈哈一笑,弓身一步来到车在行身下,伸手就抓起他的右腿朝后一扔,“走你!” 他力量极大,车在行只觉得好似被一直猛虎叼住了腿往后拖,不由自主的朝后飞去。 他大吃一惊,急忙一个空翻,在半空中将熟铜棍插入地上,深入七寸。 滋—— 地上被掀开一道三尺多长的土皮才堪堪停下,力量被卸掉,车在行不落地,一招玉龙盘柱,单手抓住棍顶,单脚踩在棍中,就这样停在了半空,看着纪纲。 汤宗担心车在行,急忙对纪纲喊道,“纪千户,刚才还是第三招。” 纪纲回头,嘿嘿一笑,“我纪纲若是说话算数就不是我了,汤大人,我这也是在教他什么叫兵不厌诈。” 他年纪比车在行大,但脸皮却比车在行厚的多。 纪纲“噌”的一声拔出绣春刀,扎下马步,右手持刀,左手稍稍抓住刀刃,“小子,我这就可要动手了!” 汤宗还是担忧车在行,“在行小心。” “放心吧大人。”车在行回应一声,虚空中一脚踢向熟铜棍中央,熟铜棍高高飞起,他也借力飞向纪纲。 飞至一半落地,熟铜棍也正好落下,被他抓在手里,舞的虎虎生风,跨大步转体逼近纪纲。 “铛铛铛——” 纪纲持刀防御,步步后退,刀刃砍在熟铜棍上直冒火星,如同鞭炮齐鸣。 两人一个进一个退,手上动作就是极块,看的汤宗眼花缭乱。 但一旁的玄武却是无心欣赏,见两人久不结束,上前对汤宗道,“爹,我想先去看看娘。” 汤宗看了一眼纪纲和车在行,觉得恐怕暂时还分不出胜负,点点头,“好吧,这里离京城不远,你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好。”玄武不耽搁,骑上马便走。 另一边,车在行和纪纲叮叮咣咣碰撞数百次,纪纲突然一刀砍向熟铜棍中央,那里是车在行双手抓棍的地方,他急忙侧身,顺势劈向刀刃。 一阵电石火光,两个各自退后,纪纲倒是没什么事,单手持刀笑吟吟看着车在行。 车在行抓着熟铜棍的手不断打颤,前面那几下震的他虎口生疼。 纪纲哈哈大笑,“小子,功夫是杀人技,可不是花拳绣腿,而且你力量也太小了吧,没吃饱饭吗” 车在行不语,眉头一皱,猛吸一口气,持着熟铜棍又冲了上去,临到近前,熟铜棍猛然撞向纪纲胸口,纪纲举刀格挡,却挡了个空。 只见车在行突然收回了熟铜棍在地上一撑,飞身而起,右脚借力踢中了纪纲持刀的手腕,这一套连招速度快的惊人。 纪纲吃痛,急忙松手,绣春刀飞了出去,落在远处的地上。 车在行落地,笑道,“纪大人,花拳绣腿有花拳绣腿的好,只要够快,就能唯快不破!” 一旁的汤宗欣喜,纪纲是一顶一的大内高手,贴身护卫朱棣多年,他刚才可一直在担心车在行,现在见车在行占了上风,也放下心来。 “好,能让我刀脱手,算你小子说的也有些道理。”纪纲说完转身去捡刀,“咱们再来过!” “砰!” 车在行一脚踢飞脚下一个石子,石子飞过去正中绣春刀,绣春刀又被击开,纪纲捡了个空。 “纪大人,你已经没刀了。” “呵呵......”纪纲回头,脸色瞬间阴冷下来,“好,你说的对。”伸出双拳握紧,“那我就赤手空拳对付你!” 此时汤宗开口,“在行,纪千户,点到为止,就此住手吧。” 车在行还没有说话,纪纲却当先不满,“还没比完,如何住手” 说完当先迈开八卦腿,一步步向前,荡起地上无数烟尘,双拳虚劈,震的虚空呼呼直响。 他转眼来到车在行身前,举拳就砸,车在行有兵器在手,才不会与他肉搏,挥动熟铜棍便劈,纪纲闪开,车在行一招劈空,重重落在地上。 纪纲趁机一把抓住熟铜棍另一端,使劲一扯,车在行全未料到,在加上力量不及对方,直接被拉了半个身位,他急忙飞身而起,又是一脚踢向纪纲。 纪纲不躲,依然一手抓着熟铜棍一头,另一只手护住脑袋,稍稍侧身。 “砰!” 车在行这一脚正好踢纪纲背上,紧接着“砰砰砰”数脚,均落了下去。 纪纲硬抗,双腿扎下马步,憋着一口气动都不动,等车在行快要落下,护着头的拳头猛砸向车在行。 车在行腹部吃痛,熟铜棍脱手,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痛苦不已。 纪纲背上挨了几脚,自然也不太好过,但熟铜棍却被他抢了过来,但他却看了不看,直接扔向一边,迈开大步又冲向车在行。 汤宗眼见两人已经杀红了眼,急忙喊停手,但压根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车在行眼见纪纲过来,也顾不得腹痛了,一个鲤鱼打挺,单手撑地,双脚又攻向他头部,纪纲双拳抵挡,没想到车在行速度太快,趁落下又攻他下盘,纪纲直接站不稳,被打的跪在了地上。 可他也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车在行的胸口衣服一拉,车在行也倒下,两人赤手空拳在地上对打起来,一会又站起来,拳掌相交声不绝,荡起阵阵烟尘,一旁的汤宗都看不清楚。 纪纲主力,车在行主快,两人打了四五十个回合,纪纲突然一闪,来到车在行侧身,双手向后抓起车在行的衣领就要来一个过肩摔,车在行没有他力量大,直接不由自主飞了起来,但他胜在灵活,虚空一个翻腾,只听“刺啦”一声,上身衣服都被扯成了布条,但好在脱离了纪纲的手,顺势一脚踢向纪纲小腹。 纪纲急忙变招,快速后退一步,扎下马步,双手下移,抓住了车在行双腿,而后猛然提起一砸,车在行被重重砸在地上。 “在行!”汤宗吓了一跳,急忙赶了过来,怕这纪纲痛下杀手。 没想到纪纲却是直接在旁边坐下,呼呼直喘气,“妈的,这小子原来这么难对付!” 汤宗奔到车在行身前,见他上衣烂成了布条,灰头土脸,双手抱着脑袋,脸色痛苦。 “在行,在行,你没事吧”汤宗赶忙半扶起他。 车在行缓了缓,“大人,我......我没事。” 见他没事,汤宗放下心来,“既然比过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惦记这事了。” 他说的惦记,一个是指比武,另一个是指报仇的事。 “是。”车在行坐起来,看向纪纲,“这次我输了,不过最多五年,我一定比你强!” 纪纲不怒反笑,“小子,以前是我小看了你,你这身手也别在大理寺呆着了,屈才!一个小小评事算什么。”说罢伸出三个指头,“跟我去锦衣卫,三年内,至少让你当个指挥佥事。” 车在行起身,拍了拍土,从包裹里拿出一件袍子披上,“指挥同知纪大人现在也不过是个千户,还能让我当个指挥佥事” 指挥同知在武将中是正四品,的确比纪纲这个正五品的千户要高。 纪纲也不生气,也起身拍了拍衣服,“你说的也对,等我拿回那套四兽麒麟服咱们再商量。”他看向汤宗,“这就全看汤大人了。” 汤宗哈哈大笑,“看来这案子不查清最好,若是查清了,我还得失去一个得力手下。” 纪纲和车在行也笑了起来。 自打一起查案,三人难得有了和睦的一出,可谁想到,这居然是他们之间一场大凶险前的短暂和谐。 第二十八章 太医院地下藏药室 天色渐晚,汤宗三人不敢再耽搁,立刻上马直奔京师。 他们自正阳门入了城,过洪武门,一路到了承天门外,此时已过戌时,暮鼓都快要敲响。 纪纲突然放慢脚步,眼珠子转了转,转头对汤宗道,“哈,汤大人,我刚想起来,锦衣卫里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你住在内城,你们先回。” “果然是动了心思,养不熟的豺狼!”汤宗瞥他一眼,心中暗骂。 纪纲要干什么,他用屁股想就一清二楚,所以一直提防着,却没想到真的要发生了。 要说谁最想赶快结案,那肯定是纪纲,当了几日千户,他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立功,赶快拿回自己的那套四兽麒麟服,今日在无想山上,程汤给了他一个最好的构陷目标,他这是要支开汤宗和车在行,自己去太医院生药库里挖出炮射虫毒,然后将其销毁,再将所有事情栽赃在程汤身上。 这种人,只要对自己有利,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程汤是前朝旧臣,是鼎鼎有名的前朝神医,建文帝当年对他极为宠信,颇多赏赐,所以身份合适。 朱棣上位之后,他就离开了京师,发誓不事二主,不入京师,所以动机也有。 加之他对炮射虫毒一清二楚,还曾收集过,甚至带入了京师,对四面佛佛头炸开的整个过程也是分析的头头是道,一清二楚,所以操作上也没有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作案方式,不过这也没有太大问题,只要抓来程汤,屈打成招,再连累上一堆人就行,这一块纪纲是轻车熟路,擅长的不能再擅长。 而且最关键的,现在案子才刚刚开始,没有多少线索,若是真的被纪纲这样禀告了皇上,自己还真是拿不出太多的有力证据证明程汤的冤屈。 所以那剩下的射炮虫毒不管还有没有毒性,能不能用,都一定不能被纪纲拿到! “纪千户,现在天已经黑了,你现在又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什么公务还能劳驾你现在去锦衣卫处理”汤宗问道。 “哦,也就是一些琐碎事情,汤大人先回吧。”纪纲调转马头就要走。 汤宗笑道,“正好,我大理寺也有些公务要去处理,同在一条街,我和在行也过去一趟。”他也调转了马头,车在行跟上。 “也好。”纪纲一愣,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却也没有理由拒绝。 两人各怀心思地在前头走着,车在行在后面跟着,最后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正好是太医院门口。 程汤曾说射炮虫毒埋在太医院生药库的地下藏药室,这么隐秘的地方,程汤又不曾告诉过其他人,断然是丢不了,汤宗很相信。 于是对纪纲道,“纪千户,正好到了太医院,神医程汤曾言剩下的射炮虫毒就在生药库,查案要紧,咱们不妨先一起去看一看如何” 纪纲闻言皱眉,一脸不愿,他也知道今日程汤说在,而且藏得那般隐秘,那就肯定八九不离十,可现在有汤宗在旁,他如何能将它搞的不在,将那扇大帽子扣在程汤头上 但现在他也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去支开汤宗,便只能道,“也好,看看便看看。” 两人说完下马就要进太医院,但汤宗此时穿的是便服,守门的官兵不认识,以为是闲杂人等,立刻将他们拦住,不让入内。 纪纲眼睛一瞪,“眼珠子瞎了老子穿了飞鱼服你们就认不出来了” 那守门官兵闻言一愣,借着灯笼照下的灯才认出这位原来是连京师的老鼠见了都怕的纪纲。 “原来是纪......纪千户。”那官兵躬身。 “哼,以后狗眼看清楚了。”纪纲冷哼一声,就要朝里走,却还是被那官兵拦住。 “怎么认出老子了你也敢拦着”纪纲眉头一皱,喝问道。 那官兵恭敬道,“纪千户,这么晚了,太医院院使和院判都不在,您还请明日再来。” 纪纲虽说以前是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但现在却只是个千户,在锦衣卫内部余威还在,顾忌也多,还能吃的开,可在外边就不一样了,这品阶只能换来正眼,还不足以让他们多重视。 “嗯”纪纲瞬间觉得自己又成了落毛的凤凰,“你特么敢狗眼看人低” 一旁的汤宗上前,递上腰牌,对那守门官兵道,“我是大理寺卿汤宗,奉皇上之命彻查奉天殿刺驾案,现在要进你太医院生药库,耽误了查案,你怕是担待不起。” 那官兵接过细看,吓了一跳,赶忙道,“汤大人,小的不知道是您来了,我这就带您去见院判。” 他说完立刻让人去通禀院判,自己则殷勤侍奉汤宗入内。 原来院判就在!纪纲听了更是气的直瞪眼。 还未到殿堂,太医院内就匆忙走出一个身着官服的人,到了门口赶忙给汤宗拱手,“汤大人,下官太医院院判傅通,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汤宗走入太医院,拒绝了院判的招待,直接要去生药库,吓得傅通直冒冷汗,“大人,我太医院可与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无关呀。” “自是与你无关,头前带路!”汤宗不愿与他多说。 “是!”傅通只能带路,穿过大堂,进入后院,那里有一座宽大的二层阁楼,这便是生药库,旁边开有后门,正对街市,药材进出都走那里,不必走太医院前门。 傅通打开门,带着汤宗三人走了进去,一股药香瞬间扑鼻而来。 差人点上灯笼,汤宗放眼看去,只见数量奇多的各类药材被码的整整齐齐放在一个个和殿顶齐高的木架上,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大人,生药库的药材专供宫苑,市面上所有药材这里都有,每每入库出库,都要御医二员与生药库大使一道辨验收放,还得由礼部委派官员监收,绝对错不了,前些日子奉旨往北京行在送去了一些,不然比大人现在看到的还要多。”傅通在一旁介绍,“大人,这里是一楼,二楼也有药材,下官这就带您上去。” 汤宗拒绝,“二楼就不用去了,直接去地下藏药室。” “地下藏药室”傅通闻言一惊,“大人如何知道生药库地下有藏药室” 后面的纪纲眼睛一翻,“怎么我们不配知道” 傅通赶忙解释,“不不不,只是地下藏药室都是一些平常难以见到的奇药神药,金贵的很,为防意外,太医院从不对外言说,更不对外展示。” 纪纲懒得听他絮絮叨叨,“少废话,快带我们去地下藏药室。” 傅通为难,对汤宗道,“大人,地下藏药室下官可开不了,要打开她,必须和药材进出生药库一般,院使、生药库大使以及一名礼部官员同时在场。” “哦”汤宗惊讶,“要打开地下藏药室需要这么多人见证” 心中却想着程汤把射炮虫毒这么厉害的毒藏在这里,也不是全无道理。 “是的,大人。”傅通道。 纪纲可懒得管这些繁文缛节,“我们是奉皇上之命查案,少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快带我们去!” “大人,下官真的开不了,地下藏药室的大门有三把钥匙,我太医院有两把,一把在院使手里,一把在生药库大使手里,还有一把在直管太医院的礼部。”傅通看着汤宗道。 纪纲闻言眼睛转了转,这番解释正和他意,转头对汤宗笑道,“汤大人,看起来今天是查验不了了。” 汤宗看他一眼,低头想了想,心说既然地下藏药室藏有神药奇药,三把锁守护也说得过去,但他又不想等到第二天,怕纪纲整出幺蛾子,于是道,“既然如此,傅院判,此事重大,你现在就派人去找院使和生药库大使来,我派人去礼部!” 转身对车在行道,“在行,你去一趟礼部,就说事关奉天殿的案子,让他们速速派人来。” “是!”车在行领命去了。 傅通见汤宗严肃,不敢怠慢,也赶忙出去找人了。 过了半个时辰,太医院院使贾谊、生药库大使张诚都到了,礼部也派了位郎中前来。 众人一同到了生药库中央,地上有一块拉环,傅通上前提起拉环,一大块地板被掀开,露出了一道半人高的深坑,深坑一侧果然有一道铁门,上面挂了三道锁。 太医院院使、生药库大使、礼部郎中一一下去,拿出钥匙打开了锁。 吱—— 厚重的铁门被打开,一道阶梯出现。 众人等了一会,让空气彻底进入下面的藏药室,生药库大使张诚提着一盏琉璃灯当先走了下去,“大人,下面黑,小心脚下。” 汤宗点头,被车在行搀扶着当先跟上,其余人在后。 到了底部,借着琉璃灯的光芒,汤宗环顾四周,只见这地下藏药室面积不大,但一排排石座上的珍宝却是不少,灵芝,冬虫夏草,龙诞香、鹿茸、麝香......琳琅满目,都根据药材特性或用蜡封,或用浸泡,或用防虫的特质木盒,严密保存起来,旁边注明年份和来处。 第二十九章 射炮虫毒不见了 太医院院使贾谊主掌太医院,他既然来了,介绍的事就与院判傅通、生药库大使张诚没啥关系了。 他上前对汤宗道,“汤大人,这里便是我太医院生药库的地下藏药室,每一种药材都价值千金,之所以藏在这里一是为防盗,二是为了防潮,防风,避光,防鼠虫,这里上下四周全用花岗石打造,花岗岩之下还有一层生石灰,只是不知道这里与奉天殿刺驾案有什么关系” 汤宗闻言上下左右看了看,这地下藏药室果然在防护上做足了功夫,他径直来到东南角,看到同样是大块的花岗石铺成。 “在行!”他招呼一声。 车在行上前,拿着熟铜棍在地上敲了敲,“大人,听不出来,怕是洞口不大,或者花岗石太厚。” 贾谊闻言大惊失色,扑上前摸着地板,“洞口什么洞口这里怎么会有洞口” 他以为是盗洞,吓得直冒冷汗。 要知道,这里被严密保护的宝药要是丢了,他这罪过可就大了。 汤宗道,“贾大人不要紧张,我问你,这花岗石有多厚” “回大人的话,为防蚁虫,选用的都是两尺厚的花岗石。” “这么厚”汤宗惊讶,“是什么时候铺成的” “是永乐五年新铺的。” “永乐五年那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之前只是用青砖铺成,不能有效防鼠防虫,名贵药材多有损伤,所以改用这两尺厚的花岗石。” “哦”汤宗紧接着问,“那也就是说,铺这花岗石的时候,贾大人是在场的” “是的,下官在场,而且用花岗石的主意当时也是下官呈报礼部奏请皇上批准的。” “铺的时候,可曾在这里发现过什么洞口” “没有,绝对没有。”贾谊很肯定,“若是这里发现了洞口,那必然是大案了,必然会惊动刑部和大人的大理寺。” “嗯。”汤宗点头。 纪纲笑着对汤宗道,“汤大人,怕不是程汤根本就没有将射炮虫毒放进这里吧” 贾谊一听到程汤的名字,惊呼道,“神医程汤!大人,什么射炮虫毒” 汤宗不理会他,转而对纪纲道,“他若所说不实,压根就不用说出来,你又何曾会知晓” 他转身吩咐贾谊,“贾大人,你不用多问,叫人将这里的花岗石起开!” “这......是!”贾谊迟疑,但想到奉天殿的案子事关重大,他不敢多问,立刻派人下来撬花岗石。 不过这花岗石太过厚重,再加上为了防虫,相互之间缝隙极小,要撬起来非常吃力。 过了许久,七八个人一起动手,四五块两尺厚的花岗岩终于被撬了起来,露出了下方好大一块石灰层。 等扒拉开石灰,露出土层,车在行当先上去开始摸索,没有发现异常,便开始用熟铜棍扒拉土,发现不太好用,找纪纲借来绣春刀,开始刺。 咚—— 当刺到一处,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有了,大人!”车在行惊喜,赶忙扒拉土,挖了两尺深,露出了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 汤宗一颗心也是落了地,急忙道,“在行,快撬开!” 纪纲的脸却黑了下来,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一幕。 车在行用刀抵住木板外沿,开始使劲撬,“啪”的一声,木板被掀开,露出了一个洞口。 “真有洞口”太医院和礼部的人顿时直冒冷汗,这可是他们把守的藏药室呀,万一丢了名贵药材,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众人紧张地将脑袋一起凑上前,借着琉璃灯的光照看去,这洞口同样只有两尺深,一眼都能看到底。 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射炮虫毒不见了! 贾谊等太医院的人和礼部郎中松了一口气,但汤宗和车在行的心却沉了下来。 瞧见洞里面什么都没有,纪纲心中一喜,侧头看向汤宗,“汤大人,看起来你的那位老友并没有说实话呀!” 他面带微笑,表情戏谑。 汤宗不语,盯着洞口面色发白,他没有时间去想射炮虫毒为什么不见了,而是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见汤宗不语,纪纲笑了笑,转身就要出地下藏药室。 “站住!”汤宗喝道。 纪纲回头,“汤大人还有什么要交代在下的” 汤宗道,“你要干什么去” “这么晚了,当然是回去休息。”纪纲阴恻恻笑道。 “纪千户,奉天殿的案子本官主查,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希望你不要节外生枝!”汤宗知道与他讲道理没有用,只能尝试以权压人。 纪纲装作一脸疑惑,“汤大人,我只是想要回去歇息,你给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查案是你的事,我只是助手!”他说完转身就走。 车在行急忙道,“纪千户,倘若真是神医所为,他断然不会告诉我们凶手所用之毒就是射炮虫毒,更不会当着我们的面说出他曾收集过射炮虫毒,而且埋在了这里!” 可纪纲停都不停,全当没听见,直接出了地下藏药室,车在行恼怒,“大人,他......” 汤宗道,“这些道理他自然明白,只是他不会关心。” 车在行闻言着急起来,“大人,我去拦住他,与他好好说说理!”说完拿起熟铜棍就要追出去。 汤宗伸手拦住,“不,我们先回府!” 见他们也要走,贾谊赶忙道,“汤大人,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汤宗哪有时间去回答他们这些问题,直接与车在行匆匆离开了地下藏药室,留下太医院一堆人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奉天殿的案子事关重大,他们交头接耳商量一下,洞口自然是不敢重新掩盖,只能暂时转移名贵药材。 汤宗和车在行出了太医院,左右望了望,早已不见了纪纲的身影,两人赶忙骑上马,快速朝汤府而去。 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此时夜色已深,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路上,汤宗眉头紧皱,手心里都是汗,脑中快速思考着。 现在对他来讲,考虑案子本身已经没有时间了,也不重要了,纪纲一定会对程汤栽赃陷害,眼下最关键的,是接下来该怎么保护程汤 两人到了府邸,车在行赶忙招呼开了门,转头去请汤宗入府,却发现他正低头凝神思考。 “大人......”车在行小声道。 汤宗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在行,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子时了。” “子时......再有两个多时辰,都要上朝了。”汤宗忧心忡忡,快步入内,进入书房,背着手来回踱步。 车在行也是焦急不已,却只能在旁站着,不敢打扰。 汤宗突然停下,眼神坚定起来,似是做了某种决定,他看着车在行,“今日的事已是最坏的处境,不过好在我们的对手是纪纲。” 他说完直接出了书房门,车在行跟在身后。 两人匆匆来到后堂,此时房间的灯还亮着。 汤宗推门进去,夫人陈氏已经入睡,脸上还带着见到儿子的欢喜笑容,而玄武正趴在床边打盹。 他在整夜伺候。 “玄武!”汤宗走过去拍了拍玄武肩膀。 “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玄武回头,揉了揉眼睛道。 汤宗看了看睡得正熟的夫人陈氏,小声道,“我们出去说。” “好。”玄武起身,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脸,让自己清醒一些。 来到房外,玄武问道,“爹,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汤宗哪有时间给他解释这个,“玄武,你听爹说,你现在立刻回无想寺,带着你师傅速速离开,不能见无想寺的僧人,更不能去北京,往东走五十里,去茅山,那里有一座隐秘的清修道观,叫玄妙观,观主叫张玄灵!”说完又叮嘱道,“记住,一路不要停歇,速度一定要快!” 这话一出口,车在行首先目瞪口呆,震惊地看着汤宗。 原因无他,如此节骨眼上,如何能私放程汤! 看汤宗郑重,玄武也焦急起来,睡意一下子全无,“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什么这么着急” 汤宗没有瞒他,“刚才我们去了太医院,生药库的地下藏药室里,没有你师父说的射炮虫毒!” 第三十章 汤宗的应对 “啊!”玄武脑子一转,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他大吃一惊,立刻焦急起来,“爹,此事可和我师傅没有任何关系呀,若是有关系,他断然不会告诉你们射炮虫毒的事,更不会说他还曾拿过......” 汤宗打断,“爹当然知道和你师傅无关,可是玄文,朝堂的事很复杂,有时候并不讲这些,这次怪爹,爹不该去无想寺找你师傅的。” 他说完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快丑时了,不能耽搁,你快快准备一下出发。” 玄武急忙道,“爹,那玄妙观既然隐秘,我如何能找到” 汤宗道,“无碍,你师傅知道,那张玄灵与我和你师傅是至交,你对他言明,他自然会收留你们。” 车在行急忙插嘴道,“大人,若是锦衣卫抓人,哪里有抓不到的人,这样安排是不是有些......” 他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我自然知道。”汤宗没有让他说下去,伸出三个指头,对玄武道,“三日,三日之内,你一定要保你师傅周全,三日之后,自当无事。” 转头又对车在行道,“你送玄武出城,隐秘行踪,记住,不要走正阳门,向北走神策门,那里的守将与我相熟,能少一些变故。” 车在行道,“大人,二公子不会武功,要不我去吧。” “不行,要化解程汤的危机还得在朝堂,你留在京城有大用。”汤宗不同意。 车在行只得点头,“大人放心,我这就送二公子出城!” 玄武焦急,脑中全是师傅的安慰,扭头就要去,刚走两步却又回头,“可是爹,那万一纪纲今晚就派锦衣卫出发抓师傅呢” “绝对不会,刑部大理寺抓人都需要公文,我是这个案子的主审,我不发话,纪纲无权抓人。” 玄武还是担忧,“可要是他瞒着爹擅自派人去抓师傅呢” 汤宗摇头,“不会,锦衣卫虽行事霸道,但却是皇上亲军,没有皇上亲自签发的驾贴,没有人敢擅自派锦衣卫出动抓人,哪怕是指挥使,纪纲一定会明日请示过皇上之后开始抓人,你至少会比他们早三个时辰。” 玄武还是迟疑,“爹,您没事吧” 汤宗呼出一口浊气,紧皱的眉头松弛下来,勉强笑了笑,“没事,没人能动你爹,你放心,有爹在,也没人敢动你师傅,快去吧。” “好。”玄武知道事情要紧,也不再多想,急匆匆就要去。 “玄武!”这次是汤宗将他叫住。 玄武回头,“爹,还有要交代的吗” “小心一点,照顾好你师傅。” “放心吧,爹。” 看着车在行和玄武离开,汤宗皱着眉头走进书房,他要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好好捋一捋,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要想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炮射虫毒肯定是被程汤放入了生药库地下藏药室,可为什么就不见了呢到底是谁拿走了 地下藏药室事关重大,一直都是被太医院重重守护,而且是永乐五年铺的花岗石,那炮射虫毒应该是永乐元年到永乐五年之间被人盗走的! 再具体一些,永乐二年之后,朝廷秩序已经恢复正常,所以最有可能的时间点就是洪武三十五年到永乐二年正逢靖难乱局的时候! 洪武三十五年也就是建文四年,朱棣攻入京师之后改的,次年就是永乐元年。 当时朝堂混乱,正是朱棣打压异己之时,人员不稳,弃官不做直接跑路的一大堆,没有人知道自己脑袋明天是不是还在脖子上,想要调查出歹人,难上加难。 而且十几年过去了,被盗走的炮射虫毒是否还有毒性又是不是就是此次奉天殿刺驾案凶手所用的毒 如果不是,那盗它何用总不会是和程汤一样,看上它的药性了吧 “吱——” 过了许久,汤宗正想着,车在行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杯茶,“大人,二公子已经顺利出城,赶往无想寺了,神策门守将也已经交代过了。” “好。”汤宗放下心来,“在行,来,坐下。” “是!”车在行将茶水放到汤宗身前坐下。 汤宗道,“在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怎么看” 车在行闻言苦笑一声,“大人,我能有什么看法” 他想了想,转而又道,“不过大人,我觉得地下藏药室的射炮虫毒很有可能就是此次奉天殿刺驾案凶手所用的毒!不然凶手没有必要盗取!” “哦你也这么觉得”汤宗问道。 车在行点头,“嗯,大人,咱们想要给神医程汤洗脱冤屈,就必须把这个人抓出来!” “我知道,可哪有那么容易。”汤宗看着窗外,“天亮之后恐怕就是狂风暴雨了,不过此事因我而起,无论如何,我都要保守常兄周全。” 他说完突然看向车在行,“在行,假如地下藏药室的射炮虫毒就是此次奉天殿刺驾案凶手所用的毒,那凶手一定是神医程汤当年的亲密之人,不然不可能知道射炮虫毒藏在生药库的地下藏药室!程汤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车在行闻言眼睛一亮,“对呀大人,咱们要不现在也去无想山,找程汤神医问个清楚。” “不。”汤宗摇头,“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明日纪纲必然会去禀告皇上,诬陷程汤,我必须留在京城回话,以免皇上轻信于他。” 车在行想了想道,“既然大人有顾虑,何不让我与二公子一起去无想山,直接将神医程汤请回来,若是皇上真的要抓他,咱们也可以直接将他交由大理寺看守,只要不在北镇抚司诏狱,纪纲就断然没有了栽赃陷害的机会,大人大可以当着皇上的面,将事情查清楚。” “嗯”汤宗闻言,诧异的看着车在行,“在行,我看你并不鲁莽,反而很有见解嘛!” 车在行闻言欣喜,立刻站起身来,“大人若是觉得这样做妥当,二公子还未走远,我现在便去追。” “不。”汤宗却还是不同意,他看了一眼车在行,“你是不是觉得我让玄武带程汤离开有些武断” 车在行沉默几息道,“大人自然有大人的考虑。” 汤宗叹了口气,“我与程汤相识数十载,对他自是了解,如今射炮虫毒不在,你以为我担心的是程汤被纪纲抓到京师栽赃陷害,屈打成招不,他只要能来京师,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况且程汤的事情很明了,皇上圣明,没有那么容易被欺瞒,我担心的只是程汤的性命。” 他说完顿了顿,“程汤有傲骨,他即便被抓到北镇抚司诏狱,也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而且只要我在,纪纲也断然不会有屈打成招的机会,十五年前京师城破时,程汤曾发誓此生不事二主,再不入京师,他只会说到做到,劝是劝不来的。” 见汤宗如此说,车在行也没了办法,只能悻悻坐下,忽然又道,“大人,事关神医性命,不如我去将他绑来如何” 汤宗摇头,“奉天殿的案子皇上很是上心,即便程汤来了京师,陈述原委,也免不了面圣,而只要面圣,以他的脾性和不事二主,弃官不做的事实,断然也免不了遭逢大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车在行皱眉,担忧道,“大人,我担心二公子带程汤神医逃离不了虎口,若是连二公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汤宗既然那般安排,心中就早已明白可能的后果,若是连玄武也被抓了,那可真是要出大麻烦。 “这的确是一步险着,不过为了守常兄的安危,我现在也别无他法,能信任的只有你和玄武。”汤宗道。 他停顿一下,“好在我们面对的是纪纲,他现在一心想要拿回自己的锦衣卫指挥使官职,首要之事就是把案子做实,牵连我只会在抓到程汤之后,明日我当竭力在皇上面前洗脱程汤的嫌疑,如果皇上还是要捉拿他,我们也必须在三日之内扭转局势。” 车在行点头,他明白,时间紧迫,汤宗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先让程汤逃离,之后的事情只能徐徐想办法。 第三十一章 狼狈为奸 汤宗这边忙活,纪纲回府之后,自然也不是睡觉去了,出了这个他最想看到的结果,他哪里能睡得着 兴奋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摩拳擦掌,“要大,要全,要把案子做实,把得罪过我的人都牵连进去,尤其那个汤宗,还有那个举荐他的黄淮!” 可想起朱棣那双犀利的眼神,以及几天前在奉天殿的问话的情形,他瞬间就感觉浑身一颤,皱起了眉头,立马就觉得自己脑瓜子好像不是太够用。 “得找个帮手。”他这般思虑。 想到这里,纪纲立刻出门,来到了陈瑛府邸。 陈瑛被通报的管家半夜吵醒,听闻是纪纲,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好哇,上次把我架进北镇抚司诏狱,现在却还敢来我家里让他进来,我倒想看看他来是想做什么!” 很快,大明朝廷里这两大臭名昭著的人物深更半夜在陈瑛家里聚首了。 客堂里,陈瑛打了个哈欠,小眼睛瞥向纪纲,端起茶喝了一口,“纪千户深更半夜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纪纲看了看自己桌上,不要说茶了,连杯水都没有,知道他还记着上次的仇,“陈大人,上次的事,是我不对,这次我是专程来赔罪的。” 现在有求于人,他难得的放低了姿态。 “哦纪千户打算用多少银子赔罪”陈瑛笑问。 “银子”纪纲一愣,反应过来,“不,陈大人,我有件事说出来,可比银子值钱的多。” 陈瑛眼睛一眯,“那就请纪千户先说说看。” “好。”纪纲也不打马虎眼了,立刻将无想山上和太医院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怎么样,陈大人,这个事情值多少银子”纪纲说完笑眯眯问道。 陈瑛芝麻大的眼睛里早已绽放精光,“无价!来人,给纪大人上茶!” 茶有了,称呼也由“纪千户”变成了“纪大人”。 纪纲笑道,“陈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陈瑛没有说话,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细细想了想才道,“自然应该为皇上分忧,细细处理。” “如何细细处理,又该如何为皇上分忧” “须得好好计划。”陈瑛看着纪纲,笑嘻嘻问道,“纪大人,这件事你是想用来早早结案,拿回你的官职,还是想报被贬之仇” 纪纲想也不想,“自然是两个一起来。” 陈瑛道,“好!纪大人,明日你借着给皇上呈禀案情的由头给皇上将此事禀明,让皇上下旨捉拿程汤问罪,皇上必然会召汤宗问话,他我了解,肯定会竭力维护程汤,不同意抓人,而我主掌都察院,负有监察之责,只要抓到程汤,便上奏皇上说他与凶犯有私交,此案应当回避!” 纪纲不解,“只是回避” 陈瑛笑道,“自然不是,汤宗这只老狐狸可不好对付,他是奉天殿案子的主查,若是他还参与此案,我们如何将程汤的罪名坐实” 纪纲急忙追问,“陈大人,那接下来呢” “程汤是汤宗主动去找的,单凭这个案子,牵连到他怕是有些难,不过只要等把程汤抓到,将罪名坐实,以他和程汤的如此关系,纪大人还认为他能继续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 纪纲明白过来,“好,如此甚好,陈大人不愧是老江湖!” 随即又道,“不过陈大人,我看那内阁首辅黄淮不怎么顺眼,能不能将他也带上” 陈瑛笑道,“我也早看他不顺眼,要不是他,汤宗现在还在你锦衣卫大牢里,哪能容他现在这般逍遥纪大人放心,这等大事怎么可能忘了黄淮他和汤宗是同乡,奉天殿的案子也是他向皇上举荐的汤宗,其中利害他想甩也甩不脱。” 朝堂之上举荐他人是个技术活,被举荐之人用事得体,一切都好说,若是被举荐人完全不堪大用,那举荐人也要跟着受影响。 陈瑛低头喝了口茶,瞥眼看了一眼纪纲,放下茶杯,“纪大人,十五年了,皇上最忌惮还是伪帝建文,奉天殿的案子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怀疑最深的还是那些个前朝旧臣,这次汤宗能定个包庇之罪,黄淮定个举荐不当,已是难得,牵连不到案子里去,那程汤虽有前朝神医的响亮名头,但身份还是不够,而且现在知道的信息都是他自己所说,难有确切的栽赃理由,都推在他身上不合适,想要这件案子在皇上那里过得去,须得好好谋划,必须以程汤为突破口,拉几个重量人物进来。” 纪纲闻言笑道,“陈大人真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皇上圣明,必须布置周全。” 陈瑛道,“不过这倒是不着急,等抓到程汤再谋划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将他抓来!” 其实纪纲并不完全知道陈瑛心中真实所想,他的心思是要在朱棣那里周全结案,尽快拿回自己的四兽麒麟服,同时找汤宗黄淮报了自己被贬之仇,但陈瑛却不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之所以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置上,完全是朱棣要把他当成一把对付前朝旧臣的利箭,所以他无时无刻都想在朝堂上重新掀起清算前朝旧臣的风浪。 至于汤宗,只要他被贬官,不再主掌大理寺,有的是机会置他于死地。 “不错!”纪纲脸色发狠,“只要把那程汤抓回北镇抚司诏狱,不由他不按照我们的想法......”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下,面色呆滞。 陈瑛奇怪,“纪大人你怎么了” 纪纲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不好!” “怎么了”陈瑛更是奇怪。 “从无想山回来的时候,汤宗带了他儿子回来,他儿子是程汤的徒弟,此时必然已经让他儿子去通风报信了!”纪纲说完,转身就走,“我现在就去安排人拦住他,万不能让程汤跑了!” 陈瑛赶忙起身拦住,“纪大人,这应该不至于吧,这个节骨眼上,汤宗他怎么敢派人去通风程汤” 纪纲焦急道,“那汤宗和程汤是几十年的交情,你是没见到他看到太医院地下藏药室没有射炮虫毒时的样子,他一定会派人去。” 陈瑛道,“纪大人,不要着急,汤宗儿子去报信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笑的眼睛都快看不到了,将纪纲拉回,“纪大人你想,按照我们的谋划,汤宗顶多也就是包庇嫌犯,若是再加上他儿子通风报信,放走了程汤,导致咱们没有抓到人,那这是什么罪私通凶犯呀!这罪名可就做实了!而且程汤是他儿子的师傅,也是他的朋友,我大明朝朝堂哪有什么朋友朋友那都是朋党!” 纪纲皱眉,“话虽如此说,可若是程汤被放跑,导致我们没有抓到人,案子交代不了,就是汤宗的包庇之罪也成了无根之据。” 他脸色发狠,“不如先把汤宗儿子拦住,等明日请示皇上后,将他下入大牢,这样汤宗私放凶犯之罪一样跑不脱。” 陈瑛笑道,“这般做哪里有人赃并获来的实在,而且纪大人,若是汤宗真的敢这么做,怕是他儿子已经在去往无想山的路上了,早知应该先行派人去无想山守株待兔,只要得到明天抓捕的指令,立刻抓人,现在怕是有些晚了。” 纪纲想想也是,一阵懊恼,“那现在该如何做” 陈瑛想了想,“不过没关系,汤宗儿子现在去没去都还是猜测,咱们分头行动,你锦衣卫没有皇上驾贴,行事不方便,我现在就派人去无想山查看情况,跟踪他们,只要得到皇上下令抓人的指示,立刻就配合锦衣卫行动。你也派人去京师各大城门问一问,今夜可曾有人拿着汤宗的腰牌出城,只要有,就算明日锦衣卫没有抓到人,也可以肯定汤宗私放嫌犯!” 纪纲喜道,“好,我现在就去办。” “等一等。” 纪纲刚要走,却又被陈瑛拦住,“纪大人,若是汤宗派了别的人去通知程汤怎么办” 纪纲道,“如此大事,汤宗岂能放心他人程汤年老,汤宗儿子是他徒弟,两人情同父子,为了方便照顾,汤宗多半会派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他儿子就是那个天天跟着他的大理寺评事车在行!” 陈瑛闻言大喜,“如此最好。”想了想又道,“对付汤宗这个老狐狸可没有那么容易,纪大人,明日之后,务必要尽快将程汤和汤宗儿子或者那个车在行一起捉拿!” “好,陈大人就放心好了!”纪纲答应。 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都与汤宗有仇的这两人终于在栽赃陷害这个都擅长的领域达成了共识,可谓蛇鼠一窝。 两人商量完毕,时辰已经不早,陈瑛安排人去无想山,纪纲则安排人问询京师各大城门! 可惜的是,各大城门均言无人出城,神策门守将与汤宗有旧,交代过后没有给纪纲说实话。 纪纲得到消息,又匆匆跑来与陈瑛商议,陈瑛正准备去早朝,想了想道,“无碍,好在我已派人去了无想山,最多一日时间就能水落石出。” 他叮嘱纪纲,“纪大人,如此事情要抢占先机,你且准备去禀告皇上,切莫被汤宗抢了先!” “如此最好!”纪纲说完急忙去进宫面圣。 第三十二章 抓捕程汤 汤府。 卯时,鸡鸣声起。 管家汤福走了进来,手上呈着一块玉佩,“老爷,一日前,有一女子来府上将这枚玉佩送了过来。” 汤宗一楞,这才想起邱月娥,伸手接过,“送过来怎么,她没有留下” 管家摇头,“没有,她言说是大人派她送来的。” “这孩子!”汤宗眉头一皱,“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她放下就直接走了,小的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汤宗摩挲玉佩,心说现在不是考虑她的时候,只能等以后再说,“夫人待会醒来,你带着丫鬟在旁好生伺候,若是她问起二公子,你就说我派他去办事去了,过几日就回来。” “是,老爷。” 管家正要下去,汤宗又吩咐,“你去安排轿子,老爷我要入宫面圣!” 他决定抢占先机,在纪纲之前见到皇上,诉说原委。 “是!”汤福立刻下去安排。 刚至午门,汤宗便看到官员络绎不绝而出,早朝散了,他来的正是时候。 这里不能再坐轿,汤宗赶忙下去,都来不及应对经过官员的寒暄问候,便脚步匆匆去往武英殿。 来至门口,他要太监通禀觐见皇上,那太监却道,“汤大人,皇上正在问话,请稍待一会,再容小的通禀。” 汤宗一惊,“谁在里面” “纪千户在里面。” “纪千户”汤宗心里一沉,知道自己来晚了。 只听那太监又道,“纪千户今日早朝的时候,就已经在奉天殿外边等着了。” 汤宗心中忐忑,今日之事太过重大,事关好友程汤性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轻信他一人之言,立刻对那太监道,“今日要通禀皇上之事关乎重大,还请公公现在便去通禀。” 那太监听他说的郑重,也怕耽误了受皇上责骂,当即不敢怠慢,答应一声,进了武英殿。 过了片刻,黄俨出来了,“汤大人,皇上宣你觐见。” 汤宗整理官服,深吸一口气,从推开的门里走了进去。 武英殿内,朱棣坐在书桌前,表情一如既往的威严,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 纪纲站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汤宗进来。 “臣大理寺卿见过皇上!”汤宗平静走进来,跪下磕头。 “平身!”朱棣道,汤宗站了起来,等待问话。 “案子现在查的怎么样了”朱棣问的相当直接。 “回皇上,已经有了进展,臣正在查!” “哼!”朱棣冷哼一声,眼神瞬间冰冷下来,“凶手就是当年的神医程汤吧” 朱棣说的这么直接,把汤宗吓了一跳,看来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第一印象已经形成,先机已失。 他急忙道,“皇上,昨日臣与纪千户刚从无想山回来,程汤认出了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佛头之中的毒就是炮射虫毒,一种西域才有的毒虫体内的毒液,他也如实告知臣下,曾在前朝时收集过一些作为药用,最后埋藏于太医院地下藏药库之下,昨晚臣与纪千户回来便马不停蹄前去查看,可惜已经被歹人所取,臣正在调查。” 汤宗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要说程汤就是凶手,怕是也难以站住脚,皇上试想,若他就是凶手,那他为何要告诉臣和纪千户他曾收集过射炮虫毒呢” 朱棣侧头问纪纲,“说说你的理由。” 纪纲急忙道,“主子,那程汤说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表示他收集了射炮虫毒之后,就一直自己保存,从未告知过其他人,主子试想,既然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会有人去太医院地下藏药室盗取呢总不会是意外发现的吧” 朱棣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是“意外”两个字,闻言眼神立刻就沉了下来。 纪纲还未说完,“而且主子,程汤此人空有神医之名,却不敬主子,永乐元年便弃官不做,跑去当了个赤脚大夫,最后还去了无想寺想当和尚,这心思不得不让人怀疑呀!另外,射炮虫毒这种旷世奇毒连太医院资格最老,年纪最大的刘御医都不认得,他却认得,而且还将凶手的作案过程描述的一清二楚,所以臣觉得,他就是在故意贼喊捉贼!” 他说了一大堆,听得汤宗恼怒不已,见朱棣又看向了自己,他赶忙解释,“皇上,程汤的确分析过凶手的作案手法,却也不清楚射炮虫毒是如何进入四面佛佛头之内的,而且他还曾言,佛头炸开之所以没有射炮虫毒出现,应该是因为凶手所放的射炮虫毒过少,皇上试想,如果凶手是他,会犯如此失误吗纪千户说程汤贼喊捉贼,臣与纪千户此次也就是去问问他牛胃碎片上的毒为何毒,他若是凶手,直接说不知道就可以了,何必贼喊捉贼呢” 纪纲道,“做下如此大案,真相迟早会大白,射炮虫毒早晚要被查出来,主子,臣认为那程汤是以退为进,他一定参与了奉天殿刺驾案!” 见汤宗和纪纲各说各理,朱棣恼怒起来,“你们两个是查案的,不是朕,朕只要结果,你们一个个都让朕试想,朕能想,还要你们干什么!” 果然,他压根不理会其中的门门道道,只要一个确定的结果。 “皇上息怒。” “主子息怒。” 汤宗和纪纲赶忙跪下请罪。 这次,朱棣没有让他们起身,看向汤宗,“汤宗,朕问你,太医院地下藏药室的射炮虫毒不见了,它是不是就是奉天殿刺驾案佛头中的毒” 他很聪明,直接问到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汤宗道,“回皇上,这个臣不能肯定。程汤是在永乐元年在生药库地下藏药室埋下此毒的,十五年了,怕是已经失去了毒性,保存不到现在,不过丢失的原因臣一定会查清楚。” 他之所以这般说,还是不想让朱棣觉得奉天殿的案子和程汤有瓜葛。 但纪纲听了却对朱棣道,“主子,汤大人这样说实则是在为嫌犯开脱,如果四面佛佛头内的射炮虫毒不是生药库地下藏药室的射炮虫毒,那为什么会丢失呢臣请立刻派人抓捕程汤!”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免得他被人通报了消息,畏罪潜逃!” 汤宗闻言顿时大吃一惊,瞬间面色苍白,冷汗直流。 他瞬间明白了纪纲接下来的举动,那就是从一开始就要把自己牵连进去。 很明显,他低估了纪纲,他已经怀疑自己通风程汤了。 “皇上,既然皇上将此案交给微臣彻查,如今才过两日,一切都还不能下结论,臣相信程汤与此案无关,臣怀疑炮射虫毒被盗是当年与程汤亲密之人所为,臣正在调查!”汤宗急忙道,试图阻止朱棣同意抓程汤。 “行了行了!”两人的争吵让朱棣也不耐烦起来,“纪纲说程汤是凶手,你说是他身边亲密之人,不管是什么,先把人抓回来总是对的。纪纲!” “臣在!” “这件事锦衣卫去做吧。” 朱棣这一句话让汤宗不知所措,他还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开口。 朱棣并没有说程汤就是凶手,只是说先抓回来,那自己若是再辩解,就显得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只能傻愣愣的跪在原地。 “是,主子!”纪纲目的达成,立刻领命退出,走过汤宗身边,稍稍放慢脚步,得意轻蔑的看他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汤宗,你也下去吧,等抓回程汤,好生审问,尽快破案!”朱棣吩咐。 “是!”汤宗无奈回应,起身出了武英殿。 第三十三章 办法 到了武英殿外边,火辣辣的太阳照下来,汤宗抬头遮眼稍稍看了看,刺眼无比,赶紧又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这次误判了,也太小看纪纲了,焦急之下只觉得他只是想尽快破案,拿回自己的四兽麒麟服,栽赃陷害那是抓到程汤之后的事情,可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要将自己给一起搂进去。 现在的问题不是担心锦衣卫四处搜捕程汤,而是他们一旦没有抓到程汤,随时都有可能动手先拿自己开刀的问题,而若是昨天晚上玄武出城已经被纪纲发觉,倒时候和程汤一同被抓住,那就更加麻烦了。 可纵然这样,汤宗依然没有动摇首先保护程汤的想法。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程汤睁开眼,心跳不止,呼吸急促,脚下步伐加快,想要立刻赶回府邸。 或许是因为焦躁,再加上一宿未睡,他突然感到浑身乏软,眼前一黑,直直向前栽倒了下去。 “汤大人!”门口的黄俨见状吓了一跳,赶忙唤人来扶。 朱棣也被惊动,走出了武英殿,看到汤宗已经昏迷,“他这是怎么了” 黄俨道,“回主子,奴婢听闻汤大人这两日为了查案废寝忘食,他这是累的。” 朱棣闻言一阵感动,“快,快派人送他回去休息!” “是!” ...... 一直到了未时,汤宗在自己府内悠悠转醒,第一眼便看到正在一旁伺候的车在行。 “大人,您醒了”车在行欣喜。 “在行。”汤宗微微点头,“扶我起来。” 车在行将他扶起坐下,“大人,您在武英殿门口栽倒了,是皇上派人将你送来的,刘御医也来看过了,说您只是太累了,没有大碍,您放心吧,方才大理寺的官员来看望大人,都被我回绝了。”说完端起桌上的一碗粥想要喂给汤宗。 汤宗听也没听,伸手推开粥碗,“夫人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敢跟夫人说。” “好。”汤宗又问,“昨天晚上你送玄武出城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被人跟踪” 车在行道,“绝对没有,我知事情紧迫,一路很小心,将二公子送出五里地才回来。” “好。”汤宗放下心来,“去抓程汤的锦衣卫是谁领的头” 车在行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大人还是先养好身体再想办法不迟。” “快说!”汤宗斥道,一激动咳嗽不止。 车在行赶忙给他抚背,“我打听过了,是一个指挥同知,纪纲没有去。” “嗯。”汤宗点头,其实他已经猜到,纪纲多半是不会去的,因为他还要在朝堂上对付自己。 他看向窗外,“在行,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人,现在是未时。”车在行答道。 “未时......”汤宗懊恼不已,急忙抓住车在行的手,“在行,听我说,你现在立刻秘密前往茅山,去将玄武接回来,程汤就留在那里。” 看汤宗如此焦急,车在行也是焦急不已,“大人,是否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用多问。”汤宗催促,“到了问问程汤,关于藏射炮虫毒,他是否还告诉过其他人,若是他一时不能想起,也不能耽搁,立刻带玄武回来!”说完便将玄妙观的路告知了车在行。 “是。”见他说的急切,车在行不敢耽搁,立刻出门去往茅山了。 汤宗自然也不可能是安心修养,车在行此去只是为保自己,他更多考虑的,还是为程汤洗脱嫌疑。 原本他计划是三日之内想到办法,可现在不同了,锦衣卫是上午去的,最快明日上午没有抓到程汤的消息就会传回来,紧接着,如果到时车在行和玄武还没有回来,纪纲上奏,朱棣本身又多疑,那之后的走向就不好说了,所以他可能只有一天时间为程汤想办法。 抓捕程汤是皇上谕旨,若要保他周全,只能说服皇上,可现在这个局面他并没有多少筹码去说服他,汤宗觉得一味抓着事情本身并没有多少用,须得另辟蹊径。 程汤是谁,当年弃官不做是为何,在纪纲眼里可以大做文章,可在皇上眼里,程汤当年也不过是个七品御医,不曾参与朝堂政事,也非一呼百应之人,他事不事主其实无关轻重,之所以下令抓捕,只是想查出奉天殿的主谋,若是能发现其他重要线索,上禀皇上要求彻查,或许不会让他下令放弃抓捕程汤,但却可以转移视线,淡化此事。 另外,如果明日没有抓捕到程汤的消息传回来前,车在行和玄武还没有回来,纵然没有自己私放嫌犯的实证,但朱棣为人多疑,多半还是会将矛头指向自己。 而这个时候只要有程汤之外的重要线索,朱棣考虑到案子的重要性,还是会让他继续查案,只要查出幕后真凶,程汤能不能抓到,就已经无所谓了,这样既能保护程汤,也能保护自己。 思来想去,汤宗还是觉得这个办法最有可能扭转局势。 而要找到重大线索,汤宗首先考虑生药库的地下藏药室,程汤十五年前趁着朝堂乱局将射炮虫毒埋下,这些年来,太医院院使、院判、生药库大使换了一茬接一茬,连地下藏药室都已经经过翻修,想要找出线索几乎不可能,再去查看案发现场纯粹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等车在行问过程汤之后来的实在。 “普密蓬......”汤宗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来这个名字,细细想来,他越发觉得奇怪。 奉天殿的案子之所以离奇,是因为两个最基本的问题没有头绪,一个是四面佛爆炸时没有火药的味道,炸开原因不明,另一个是没有找到凶手的作案时间,现在射炮虫毒已经被他查出来了,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太医院地下藏药室的射炮虫毒应该就是四面佛佛头的中毒,那几乎可以认定,作案时间就是在暹罗使团进京的路途之中,歹人布置纵然精密,但不可能留不下一丝漏洞,现在暹罗使团其他人都已处斩,只留下普密蓬这一个从始至终知晓全部过程的人,他不是凶犯,但肯定是忽略或者隐瞒了什么。 “汤福!”想到这里,汤宗再不犹豫,直接喊来管家。 管家匆忙进来,“老爷。” “备轿,去锦衣卫!”汤宗吩咐。 管家道,“老爷,门外鸿胪寺卿王岳等几位大人得知老爷病了,前来看望。” 汤宗想也没想,“就说我在诊治,不方便看望。” “是。”管家出去安排了。 汤宗下床,刚站起来,顿感头晕目眩,险些又朝前跌倒,他赶忙重新坐下,双手揉着太阳穴。 正好管家派人安排了轿子进来,见状急忙过来扶住,“老爷,您没事吧” “没事,扶我出去。”汤宗道。 管家扶着他出门上了轿子,往锦衣卫而去。 到了锦衣卫,汤宗差人通禀,没有说要见纪纲,只说要见指挥同知,而后被搀扶进客堂等候。 锦衣卫现在没有指挥使,指挥同知属最大,而且官职不低,从三品,一共两位,一位去无想山抓程汤了,还有一位坐镇锦衣卫。 留下来的指挥同治就是赵铎,他闻之消息,吃了一惊,急忙告知了纪纲。 “咱们前脚才派人去抓程汤,汤宗后脚就来了,来干什么”他一时想不通。 赵铎并不知晓其中门门道道,想了想道,“汤大人是大理寺卿,奉命彻查奉天殿刺驾案,他来锦衣卫没有说要见纪千户你,只说是见我,那就应该不是与你商议案情,多半是要提审北镇抚司关押的那几个犯人。” 纪纲点头,“有道理,一定是这样。”脑中却琢磨这个时候汤宗不想着怎么救程汤,却跑来锦衣卫提审犯人,到底所图为何 见他久不说话,赵铎道,“纪千户,汤大人是皇上钦命的主查,我们锦衣卫没有理由拒绝。” “嗯。”纪纲看他一眼,“赵大人说的有道理,我与你一同去见他。” 两人到了客堂,见汤宗坐在椅子上,脸色蜡黄,双目中还有血丝,精神不佳,明显病还没有好转。 “汤大人久等了。”赵铎拱拱手。 汤宗坐着回礼,“赵大人见谅,汤某的病并还未好彻底,不能起身还礼。” 赵铎还未回话,纪纲闻言笑道,“汤大人病的如此重,不在家里安心修养,来此作甚” 汤宗看他一眼,心中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和愤怒,若不是他,自己哪里会如此艰难,他强压住情绪,“虽病但不敢忘皇上嘱托,案子还得继续查,难道纪大人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纪纲笑道,“我急什么,等凶犯被抓回来,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纪纲闻言道,“皇上面前,我已经说过了,程汤不是本案的凶手,现在我依然是如此认为。” 说完心说自己可没有功夫与他在这里瞎扯,当即对赵铎道,“赵大人,我此来是要提审普密蓬的,还请通融。” “好说好说。”赵铎笑笑,看向纪纲。 纪纲想起赵铎之前的话,心说自己要是拦住了,怕是免不了汤宗又在皇上面前说道,于是客气道,“既然汤大人要提审案犯,那就不劳同知大人了,我是汤大人的助手,自当我陪他去。” 汤宗倒也不介意,“好,那就纪千户与我一同审问。” “好,那我就不叨扰了。”赵铎离开。 纪纲问汤宗,“汤大人,你一向办案都带着车在行,今日他如何不在” 汤宗知他问话的意思,“哦,本官派他去办其他事情了。” “哦。”纪纲笑着道。 第三十四章 提审普密蓬 北镇抚司诏狱的刑审大堂里,汤宗坐在中间,纪纲坐在一边,下面坐着左镇抚使薛明。 这薛明五大三粗,身材魁梧,满脸的胡茬子,不苟言笑,看上去就如同一尊粗犷门神。 他双腿岔开,两只胳膊撑在两条腿上,模样架势一看就知道也是个练家子。 普密蓬被两个锦衣卫官兵提溜了上来,刚一进堂,顿时恶臭袭来,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汤宗都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只见这普密蓬全身污秽不堪,头发如同乱草,脸上脏的已经看不见原本的颜色,一身血衣更是让人惊怵,两条腿似乎已经断了,直直伸展,根本跪不下来,只能坐着,血水流了一地。 而且他整个人似乎精神状态有问题,目光呆滞,从被大牢里提溜出来到坐在殿堂上之后,眼睛就始终看着一个方向,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一些听不懂的暹罗话,可见是这些日子在这北镇抚司诏狱受了不少的罪。 这普密蓬也是倒霉,本来是欢欢喜喜前来进贡游说,顺便旅旅游,一览大明风土,谁能想到却成了这个样子,直接成了阶下囚,派他来的暹罗国王乍仑篷问都没有问他一下。 想想也是,对于现在的乍仑蓬来说,朱棣的问责还不知如何处理,哪里能顾上他 见他这副样子,汤宗侧头看向纪纲,“纪千户,这案子还没有查办清楚,你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 纪纲闻言却是一脸委屈,瞥了瞥下边的薛明,“哎呦,汤大人,你这可是冤枉纪某了,从前我是锦衣卫指挥使,凡事还能管一管,锦衣卫上上下下不至于没了规矩,可现在纪某只是个千户,还没这诏狱的两位左右镇抚使大,就是想管,人家也得听我的呀。” 薛明闻言起身道,“纪千户说笑了,这次是我等失职,以后您怎么说,这北镇抚司诏狱就怎么做。” 纪纲勉强笑笑,“还是等皇上安排了新的锦衣卫指挥使再说吧。” 汤宗皱眉,看了看薛明,知道这纪纲说的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假话是他虽然现在是千户,但依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整个锦衣卫稍微有点心眼的都知道,而且那个空缺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给他留的,所以他要想管,还是能管一管的,而且以纪纲的性子,肯定是想管的。 真话是,这北镇抚司诏狱虽说是锦衣卫下属的大牢,可自从朱棣上位后,左右两位镇抚使权力可大的不得了,可以直接向皇上汇报,也可以不经锦衣卫指挥使同意直接抓人,所以与锦衣卫的关系也只是面上过得去就行,凑合着维持住上下级关系。 所以不要说纪纲现在是个千户,就算还是锦衣卫指挥使,真要去管,人家乐意的听一听,不乐意的完全可以当他是放屁。 所以纪纲在锦衣卫里,可以对其他人可以呼来斥去,但对南北镇抚司四位镇抚使可不敢这样,尤其是这北镇抚司,就比如上次囚禁百官,敲诈来的银子也得分给他们一些,不然人家为什么要配合你造这个声势闲的吗 从朱元璋开始,最擅长的就是搞朝堂平衡,就比如内阁,什么事都要参与,却什么事都管不上,六部尚书厉害吧,但拥有“封驳诏旨,驳正百司”权利的却是十二个小小的七品六科给事中,绝对的官小权大,虽然这权利没咋用过。 汤宗看着如同一条呆鱼一般的普密蓬,眉头一皱,转头看向一边的翻译,“他嘴里在念叨什么” 翻译道,“大人,他在说,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汤宗皱眉,“一直念叨的就这一句” “回大人的话,就这一句。” 汤宗道,“那你告诉他,让他把从出了暹罗国进入大明境内直到抵达京师的过程再给本官细细说一遍!” “是!” 翻译立刻上前给普密蓬说了,可这普密蓬好似就没有听见,依旧傻愣愣地看着一个方向,眼珠都不带转一下的,嘴里念叨个不停。 翻译怕汤宗责骂,顿时急眼了,上去就是“啪啪”两巴掌,大声质问,普密蓬依然如故。 纪纲再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瞥眼看着汤宗,脸上露出笑意。 他虽然不知道汤宗来此的用意,但却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都不让他干成就对了。 “汤大人,对付这种人,还得薛某来。”忽然薛明开口,冲旁边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锦衣卫下去,很快端来两盆冷水,直接泼在了普密蓬身上,从头上灌了下去。 “啊!——” 杀猪般的惨叫声不止,冷水碰到伤口,蛰的普密蓬全身疼的受不了,血水流了一地,他抱着身子在地上直打滚,指甲都陷进了肉里,鲜血都顺着手指留到了胳膊上,神色更是恐怖,嘴巴大张,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痛苦不堪。 汤宗不忍,转过了头,他不知道的是,这水里还加了盐。 但薛明此时却道,“汤大人,该问了。” “啪!” 汤宗闻言一拍惊堂木,大声斥问,“普密蓬,把你从暹罗国进入大明境内直到京师的过程再给本官详详细细说一遍,但有遗漏,定杀不饶!” 惊堂木一响,地上打滚的普密蓬吓得一个哆嗦,看向汤宗,见他一脸严肃,急忙忍住疼痛,跪下磕头如捣蒜,嘴里用暹罗语喊着求饶的话。 翻译趁机将汤宗的问话告诉他,普密蓬听了立刻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意思还是他们上百人从暹罗国出发,本来要走海路,因为担心倭寇海盗和海上风浪,才从闽江到福州,再从杭州周转到京师,和之前三法司会审时说的一模一样。 汤宗又问,“本官问你,你可听过射炮虫毒” 翻译转告给普密蓬,普密蓬听了一愣,摇头说不知道。 “哼!”汤宗冷笑一声,开始恐吓,“普密蓬,本官可以告诉你,四面佛佛头炸开的原因本官已经找到了,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你暹罗国,你若还是执迷不悟,不肯说实话,恐怕本官就要去你暹罗国走一遭了。” 普密蓬闻之,立刻磕头如捣蒜,“咚咚”直响,额头一片血糊,说奉天殿爆炸的事情真的和暹罗国,和国王乍仑蓬没有半点关系,肯请汤宗明察。 汤宗继续问,“好,那本官问你,你们是什么时候抵达的福州府,又是什么时候从杭州府出发的” 听了翻译了问话,普密蓬猪耳挠腮,绞尽脑汁开始回忆,最后又说了一大通。 意思是他们是四月十二从暹罗国出发,五月初五抵达福州府,而后水陆并用,五月二十九到达杭州,最后在六月初九抵达的京师。 有汤宗之前的威胁在前,他这次倒是回忆的清楚,汤宗问的他说了,汤宗没问的,他也交代了。 汤宗又问,“本官再问你,你可要仔细回忆,从四月十二到六月初九,将近两个月时间,你是否一直守护在四面佛周围可曾离开过” 普密蓬思索一阵,道,“这两个月不曾离开过半步,就怕出了意外,耽误了暹罗国王的大事,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事了。” 汤宗皱眉,这就奇怪了,既然没有离开过半步,射炮虫毒是怎么进入到四面佛佛头内的呢难道真的是暹罗国有鬼 “这一路可曾有人要你打开过箱子看过四面佛”汤宗又问。 “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和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官府的人都看过,确定我们是来进贡的,不过他们都只看了一眼,而且四面佛都是放在我们的下榻之处由我们守护,断然不敢让外人接触。” 纪纲此时听的有些不耐烦了,“汤大人,这些话不止你与郑大人、陈大人问过,我锦衣卫审理的时候,也问过他不下百遍,为何还要再问” 汤宗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正要再问话,忽然管家汤福匆匆跑了进来。 汤宗一愣,知道有事情发生,急忙问道,“汤福,有事情” 第三十五章 越来越糟 管家汤福匆匆来到汤宗身边,对他小声耳语道,“刚刚下人来报,说府里来了一个和尚,说是有要事求见!” 汤宗闻言一惊,一颗心狂跳不止,他赶忙稳了稳心神,看了眼纪纲,深吸一口气,强装笑了笑,对他和薛明道,“哦,夫人身体不适,本官得先回去一趟。” 说完看向下面的普密蓬,“两位,皇上处死了其他使臣,却单单留下了这普密蓬,自是有用意,这个人可不能死,本官回来还要问话,说不得皇上还得亲自过问他,用刑的时候可得注意着点。” 薛明拱手,“汤大人放心。” “好,没问题。”纪纲也立刻答应,“汤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放心。” 他巴不得汤宗赶紧走。 汤宗再不说话,一言不发得被人搀扶着离开了诏狱,而纪纲则匆匆去了陈瑛府邸。 此时已是酉时末了,汤宗心中焦急,一路催促,回到了府邸。 进了客堂,一个穿着麻衣、戴着斗笠的僧人正在等待,他站在堂中,焦急不已,见汤宗进来,赶忙跪下行礼。 “小师傅,可是无想寺有消息了”汤宗顾不得坐下,也顾不得让他起身,立刻问道。 “大人,是方丈让小僧快马过来告诉大人,昨日早上,通寂师叔就已经离开了无想寺。” “什么!”汤宗闻言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幸好被小僧眼疾手快扶住,坐在了椅子上。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心说难道程汤知自己失言,已经预感到了危险 他急忙抓住小僧的手,问道,“他去了哪里” 那小僧道,“他赶了两头牛,将所有药材装了一车去了顺天府。” “顺天府他真的去了顺天府!那玄武呢” “大人,玄武他......他已经去追了。” 汤宗闻言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那小僧又道,“大人,方丈大师说了,玄武去无想山的事情只有他和我知道,请大人放心。” 原来今日早上,玄武匆匆抵达了无想寺,翻墙进入寺内,却已经不见了程汤的身影,焦急之下只能不顾汤宗事先嘱咐,去见了通廖,问他师傅去向,同时请求通廖派人向程汤报知消息,自己则去追程汤去了。 事关程汤性命,通廖知道事情紧急,于是秘密派信得过的弟子告知了汤宗,要求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见过玄武的消息。 可汤宗现在哪里还理会得了自己的安危,满脑子都是程汤,缓了缓道,“小师傅,来时可曾见过锦衣卫” “回大人话,见过,在来京师的路上,他们正往无想山去。” 汤宗点头,面如死灰,摆摆手,“多谢小师傅前来相告。”他唤来汤福,“带这位师傅下去休息吧。” “是。” 事情越来越糟糕了,程汤要去北京,这件事纪纲也知道,哪怕他没去,锦衣卫从无想寺的僧人口中也能知道,他们必然会去追,纵然是提前了两日离开,可牛车的速度哪能和马匹相提并论,必然会被追上,这样程汤还是逃不过抓捕,说不得连玄武也要一起被抓回来,到时汤宗更是百口莫辩。 这也就是说,连汤宗当天夜里的安排,都没有成功,车在行肯定是白去茅山了,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玄武能找对路,在锦衣卫前面追上程汤,然后带他去往茅山或者他地。 真是一茬接一茬,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的谋划又得重新开始,那就是如果程汤被抓进了北镇抚司,他该如何营救! 纵然他也知道以程汤的脾性,一进京师,就已经是凶多吉少,但哪怕有一丝希望,他还是要想办法的。 可现在的问题是,只要玄武被一起抓来,自己定然是要被问罪下狱,营救程汤的事情又该从何谈起 陈瑛府邸。 纪纲笑嘻嘻道,“陈大人,你今日是没有见汤宗那样子,吓得都虚脱了,直接栽倒就起不来了。” 陈瑛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心中对这个猪队友感到不满,“纪大人,我只让你给皇上禀明案情,你为何要说什么通风报信这样的话” 纪纲一愣,“却是没想这么多。” 陈瑛看他一眼,“昨夜我派去的人回来说程汤不在无想山,已经跑了。” 纪纲闻言喜道,“看来汤宗真的是派人去了,明日锦衣卫也该传回消息了。”他看向陈瑛,“陈大人,我此来是想告知你,汤宗下午提审了普密蓬,不知是何原因。” “哦”陈瑛闻言也有些惊讶,“可曾审问出什么了” “没有!”纪纲笑道,“还是之前的那些问题,审了不下百遍,能审出个什么,后来他的管家匆匆对他耳语几句,他说是夫人有恙,就直接离开了。” “离开了”陈瑛皱眉,想了想道,“汤宗这个老狐狸才不会束手就擒,他肯定在想办法。” 他沉吟良久,“程汤暂时是抓不到了,可惜不能确定是不是汤宗派人报的信,若是锦衣卫迟迟找寻不到,谁知道汤宗那老狐狸会想出什么办法应对,十五年了,一直没有彻底弄死他,这次可不能再错过。” 纪纲却不以为然,“现在他还能想出什么法子只要汤玄武和程汤被抓到,就是他下狱问罪之时!” “大意不得,绝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陈瑛道,“这件事我来做,皇上多疑,先给他按上个私通程汤,包庇嫌犯的罪状,要皇上将他下入大狱,然后你继续搜寻程汤和汤玄武,只要一找到,立刻将私放罪犯的罪名坐实。” “好主意!”纪纲赞道。 陈瑛瞥他一眼,“纪大人,你别忙着夸赞,等汤宗下了诏狱,你可要派人看好了,不能让他闲着,也不能见任何外人,上次黄淮替他进言的事,陈某可不想再看到。” “陈大人放心,断然出不了差错。”纪纲笑道。 汤府。 这一夜,汤宗一直在想办法,他年纪大,身体扛不住,实在困得不行了,才在后半夜睡着。 早朝之后,朝堂上的许多官员又纷纷前来探望。 但汤宗的心思全在程汤和玄武身上,哪有多余的心神去应付他们,又怕惊动了里屋的夫人,于是就让管家汤福站在门口回绝,只有一些不得不见的人才会被请进去与汤宗寒暄几句。 陈瑛来了,这个恨不得第二天就能见到汤宗灵堂的家伙来查看情况了。 关键他的身份还是督察院左都御史,朝廷正三品大员,回绝不得,汤福无奈,只得通报汤宗。 第三十六章 陈瑛、黄淮 汤宗闻之心生奇怪,“他来做什么” 吩咐汤福带他进来,自己则躺在了床上,交代道,“他问你什么都不能说!” 陈瑛一进府门,便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听闻大理寺评事车在行也住在府内,如何不见” 有汤宗的交代,管家汤福道,“陈大人,车评事公事繁忙,一大早就出去了。” “哦。”陈瑛盯着他看了几息,笑了。 因为他已经派人打听过了,车在行已经几日没有去大理寺了。 进了里堂,见汤宗卧榻,一脸憔悴,他急忙假惺惺快步上前,“汤大人,您没事吧” 汤宗道,“多谢陈大人挂怀,昨日御医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休息两日就好了。” 陈瑛坐在床边,一脸关切,“汤大人身上的担子的确够重的,查案虽然重要,但也要注意点自己的身子,你说不是” 汤宗看着他假惺惺的样子,脑中还在琢磨他来到底是做什么,便有意套话道,“陈大人说的是,不过皇上只给了我一个月时间,不着急一些怕是完不成皇上的嘱托。” 陈瑛笑了笑,“我听闻案子也快要结案了,锦衣卫已经出发去抓凶手程汤了,汤大人正好可以多歇息歇息。” 汤宗在套他的话,他也在套汤宗的话。 “哦,昨日我与纪千户已经向皇上禀告了案情,当年的神医程汤是不是凶犯还不好说,皇上也说了,只是带他回来问话,并没有说他就是凶犯。”汤宗道。 “原来如此,汤大人,我可是听闻你的二儿子好像也是位大夫,而且正好是那程汤的徒弟,有了这层关系,我真是有些担心汤大人哪。” 陈瑛此话一出,汤宗立刻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立刻道,“陈大人多想了,朝堂之上不容私情,何况这还是皇上遇刺案,倘若真的是程汤所为,我绝不徇私情。” “汤大人高风亮节,陈某佩服!”陈瑛假意夸赞一句,突然话音一转,“汤大人,陈某听闻二公子已经回府了,何不让他出来一见” 汤宗闻言一愣,随即心跳不止,这一句话让他立刻就清楚了陈瑛前来的真正目的。 而且,他也可以肯定,这家伙肯定已经与纪纲蛇鼠一窝了,难怪这次的纪纲表现的不像原来的他。 汤宗知道,陈瑛此来是想确认一下玄武到底还在不在。 如果在,一切还好说,如果不在,那下一步,自己就是私放嫌犯,与汤宗同罪! 这一步接一步,简直就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 汤宗心中虽然忐忑,脸上表情却是不变,“陈大人是听纪千户说的吧” 陈瑛点头,笑嘻嘻道,“不错,昨日正好碰见了纪千户,汤大人知道,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我每日也是忧心忡忡,便与他聊了聊,以解心烦。” 汤宗眼皮上翻,“陈大人若是这般关心案子,何不自己去禀明皇上,接手此案” 陈瑛闻言,眼中闪光一丝恼怒,随即尖声细语道,“汤大人这是取笑我了,论断案我哪里比得上汤大人” “陈大人过誉了,可不知为何关心起犬子了” “哦,汤大人,若是那程汤真的牵连进奉天殿的案子里,贵公子又是他的徒弟,这层关系可是有些微妙。” 他笑看着汤宗,“不过汤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自当互相照应,这件事我陈瑛自当站出来说话,甚至还可以向皇上举荐,让他在太医院供职,这些事汤大人自然不能出面,包在我陈瑛身上就行!” 陈瑛拍了拍胸脯,一副“此事我管定了”的样子。 “陈大人有心了。”汤宗心中冷笑,心说站出来的没有你,落井下石怕是少不了你,于是道,“不过昨夜玄武又要照顾贱内,又要照顾我,着实辛苦,这不又出去找药去了,陈大人若是想见,还请下次再来。” 陈瑛眼珠子一转,道,“哦敢问汤大人,下次是什么时候” 汤宗想了想道,“我这病本不重,奈何昨日去了一趟锦衣卫,回来后又加重了,怎么也得个四五日,到时我带上犬子专程去你府上拜访。”随即拱拱手,“说不得到时还真得麻烦陈大人。” “好说好说。”陈瑛喜笑颜开,“那就只能下次了。” 两人又寒暄两句,陈瑛起身,“汤大人,今日我就不叨扰了,你保重身体,好生歇息,陈某告辞!” “陈大人慢走。”汤宗也不挽留。 等陈瑛走后,汤宗立刻下床,站在窗户前看着他离开,他知道疾风暴雨马上就要来临,需尽快想出办法。 今日的试探对陈瑛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他现在可以肯定,车在行和汤玄武一定是被汤宗派出去了,就算不是去私放程汤也已经不重要了,以朱棣的猜忌心,汤宗下狱是免不了了,而只要他下狱,就算是栽赃,也能给他坐实了! 回到自己府邸,陈瑛细细琢磨,车在行这两人极为关键,在自己将事情捅到皇上面前之前,绝不能让汤宗杀个回马枪,于是找来几个手下,日夜不停守在汤府周围,观察动静。 汤府。 陈瑛刚走不久,管家汤福走了进来,“大人,内阁首辅黄大人来了。” “黄大人!”汤宗闻言,眼睛一亮,脑中突然有了办法,“快快请进客堂!” 黄淮被管家带进了进来,汤宗见礼,“宗豫兄。” 黄淮拱手回礼,却没有说话,盯了汤宗看了又看,而后扶他坐下,“听闻正传兄操劳查案,以至病倒,如今看你脸色蜡黄,精神不佳,怎么,还未好转” 汤宗道,“有劳宗豫兄挂怀。” 两人坐下,黄淮看了汤宗一眼,“是被程汤的事情急的” 汤宗沉默几息,无奈点头,“看来皇上已经召见过你了。” “不!”黄淮摇头,“皇上没有召见我,我此来一是看望正传兄你,二是想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抓捕程汤的锦衣卫已经去了一日,今日也该有消息了,等他归案,皇上怕是就要召见我拿主意了。” “是呀。”汤宗感慨一声,于是将无想山和太医院地下藏药室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黄淮。 黄淮听完沉吟一下,“原来是这么回事。” 汤宗紧接着道,“宗豫兄,事情的原委我已经告知你,你应当知道,这件事程汤是被冤枉的。” 黄淮笑了笑,不置可否,没有接话,心中则开始权衡。 其实他和除汤宗以外的所有人一样,程汤是不是有罪,是不是被冤枉,已知的信息里有没有疑点,他并不怎么关心,更多的是要考虑个中关系,如何权衡利害,又该如何复命,那都得从大局考虑。 汤宗自然也知道,于是道,“宗豫兄,这件事若是如此,倒也不麻烦,关键是这背后不只是纪纲,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黄淮惊讶,“谁” “陈瑛!” “陈瑛”黄淮一惊,心中开始不安。 要知道,他与刑部尚书郑赐都是上了当年奸臣榜的人,若说谁最不愿意看到十五年前的清算一幕重演,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两个。 自从朱棣上位之后,他们两人的选择不同,郑赐是小心翼翼,甚至有时候还与陈瑛等人同流合污,黄淮却还是一贯的以朝局为重,用心行事。 在奉天殿的案子上,郑赐选择是的避祸原则,只要自己没有参与,保证没有人有意陷害自己,即便最后势头不好,那些对立面的人也不会针对他。 而黄淮不同,作为内阁首席辅臣,常伴朱棣左右,他清楚地知道朱棣和太祖朱元璋一样,那都是杀神转世,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件事上但凡有前朝重臣勾结作案的苗头,管你是谁,背后有什么关系,身居何位,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肯定是要一除到底的,而陈瑛恰恰是就是那个最希望掀起风浪之人。 所以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以朝局为重,他都必须想办法阻止。 汤宗紧接着道,“宗豫兄,我忧心的便是这个,程汤虽有神医的名头,但总归没有参与过朝政,并非重臣,照此追查下去,也没有大碍,可现下若是给了陈瑛和纪纲机会,那下一步会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黄淮点头,“若是皇上召见,我自当与你一样,替他说话。” 第三十七章 胡广 汤宗叹口气,“纪纲将被贬的原因都归结在了我身上,就凭我与程汤的关系,这次也不见得还有说活的机会。” 黄淮闻言更是心惊,他担忧地看着纪纲,思索片刻,“正传兄放心,你是我举荐的,我自当力保你。” 汤宗知道黄淮已知其中利害,这般说只是面上的客气话,他肯定不会向自己说话,于是苦笑一声,“宗豫兄,程汤的事事关朝堂,最为要紧,至于我,皇上疑心重,正因为我是你举荐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替我说话。” 其实他的根本目的还是要找一个人替程汤说话,无论从身份还是政见,黄淮都最为合适,至于他自己,只能见机行事了。 黄淮想了想,“正传兄,你放心,只要程汤没有事情,你就没有事情。” 他先说了这么一句,而后话题一转,“不过这件事,单凭我一言,只怕是不够,一切还得看审问结果,如果你参与不了,也绝不能让锦衣卫主查,如若你能参与,自然还是你大理寺,但若你参与不上,又该给谁呢” 汤宗道,“程汤我了解,断然不可能被屈打成招,宗豫兄需要做的,就是防止纪纲和陈瑛耍诈欺瞒皇上。” 黄淮点头,“好吧,我已知你意思。” 送走了黄淮,汤宗也算松了口气,这现在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至于自己,那就看玄武能不能顺利走脱了。 未时,前去抓捕程汤的锦衣卫传回消息,程汤没有被抓住,举朝皆震。 不过这对汤宗来说,倒是不算坏消息。 因为与程汤的关系,汤府门口,探望汤宗的百官上午还络绎不绝,下午直接就门可罗雀了。 酉时,武英殿。 黄俨手捧一道奏疏躬身在前,后面两个太监跪在地上,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摞奏章。 “主子,刚刚通政使司报来四十五份弹劾奏疏,多为都察院御史所奏,说大理寺卿汤宗身为奉天殿刺驾案的主查,却包庇嫌犯,阻碍抓捕凶犯,而且这次锦衣卫没有抓到程汤,就是他私自通报了消息。”黄俨道。 朱棣闻言一惊,看向黄俨,那种眼神,先是震怒,后是无奈。 震怒的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放走凶犯,无奈的是那个人还是汤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最合适接手案子的人。 但很快,他恢复了平静,没有要求去看奏疏,“黄俨,这可信吗” 黄俨跪下,“主子,汤大人到底有没有私放程汤,此事重大,须得证据,奏疏上面罪状说的清楚,内容却很是模糊,都说是汤宗与程汤关系亲密,他的儿子是程汤的徒弟,没有抓到人,就是他所为,这种说法未免草率,不过锦衣卫正在加紧搜捕程汤,等抓到他,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朱棣闻言,忽然想起昨日上午他与纪纲在御前时,就极力为程汤说话,说他放走凶犯,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真的,汤宗身为朝堂三品大员,食君之俸,如此胆大妄为之事都能做的出来,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 “叫黄淮和纪纲来!”朱棣吩咐,帝王多疑,这就准备动手了,纵然现在纪纲只是一个千户了,但朱棣用他还是趁手一些。 黄俨没有动,闻言又道,“主子,奴婢手上的这份弹劾奏疏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是亲自交到奴婢手上的,没有递交通政使司,他不但弹劾汤宗包庇私放凶犯,还弹劾黄淮唯亲是举。”说完将奏疏呈放在书桌上。 朱棣皱眉,翻看细看一遍,想了想,“将陈瑛和胡广唤来,让纪纲......罢了,你去吧。” 他本来是想让纪纲派锦衣卫先把汤宗抓捕,却又觉得现在只是陈瑛等人的一面之词,汤宗又跑不了,何必现在动手。 “是!”黄俨领命去了。 过了一会,陈瑛和胡广来了。 朱棣首先问陈瑛,“你说汤宗包庇私放凶犯,可有证据” 陈瑛道,“皇上,汤宗与程汤关系亲密,他的儿子还是程汤的徒弟,皇上抓捕程汤的旨意是昨日上午下的,一天的时间他如何能逃脱今日臣去看望过汤大人,他的儿子汤玄武和车在行都不在府内,而且汤大人说话遮遮掩掩,此事必为他所为,臣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负有监察之责,愤然上书弹劾,请皇上明察!” 他顿了顿,“皇上,现在凶犯程汤潜逃,不知所踪,臣请立刻将汤宗下狱,拷问程汤下落,内阁之首黄淮举荐不当,也应问罪!” 朱棣看他一眼,知道他和汤宗有私仇,“汤宗儿子和车在行不在府内,就是他私放凶犯” 陈瑛道,“皇上,臣也知如此算不上确凿证据,但奉天殿的案子事关重大,臣想不到其他可能,臣愿与汤宗御前对峙!” 朱棣看向胡广,“胡广,你说呢” 胡广是内阁阁员,左春坊大学士,朱棣遇事召至御前最多的是黄淮,其次便是他了。 这家伙极为聪明,就是品性不佳,翻脸比翻书还快,是个有“前科”的人。 永乐元年,朱棣即将攻入应天府时,他和王艮、解缙等人聚会,大家都是慷慨陈词,大骂朱棣大逆不道,要自杀殉国,与建文朝共存亡,唯独王艮哭泣不言。最后,王艮自杀,胡广和解缙则二话不说,扭头就投奔了朱棣。 后来,因为他与解缙是同乡,朱棣便撮合两人结成儿女亲家,可谁想还未到成婚年纪,解缙儿子便受牵连获罪流放,他立刻翻脸,要解除婚约,女儿不从,最后割耳立誓。 此时胡广见朱棣问到自己,眼珠一转,觉得翻脸的时候到了,不过针对的不是汤宗,而是内阁中排在他前面的黄淮。 “皇上,汤宗是否包庇私放凶犯,黄淮是否唯亲是举,要查清楚也不难。”胡广道,“臣听闻黄大人今日也去过汤宗府内,两人秘聊良久,说了什么自然是没有人知道,但若是皇上将他们召至御前问询,也是能找到端倪的。” “哦你且细细讲来。”朱棣道。 “皇上,如果汤宗真的私放了程汤,那就说明他早就知道今日抓捕程汤不会有结果,那他与黄淮密聊的结果当会是黄淮替程汤说话,却不向着汤宗说话,这样,从汤宗的角度上讲,不但能保护程汤,间接的,只要程汤无罪,那他私放凶犯的罪名也就无从谈起,站在黄淮的角度上,汤宗是他举荐的,所以他必须撇离关系,不能替汤宗说话,而说程汤无罪,那也就是间接说汤宗没有私放凶犯的罪名,自己的举荐不当也同样就无从谈起。但若汤宗没有私放程汤,那黄淮就会认为程汤始终是要被抓捕归案的,所以在没有审问程汤之前,他绝对不可能言之凿凿替程汤脱罪。” 其实他说的有道理,直接就点明了汤宗今日的谋划,不过基础却不一样,汤宗的基础是假设程汤被抓住了,但是不会被屈打成招,而胡广则是从为官之道上解释黄淮接下来的行为,三言两语就把黄淮的“唯亲举荐”变成了与汤宗“共谋欺君”。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胡广知道黄淮一直担忧奉天殿的案子会牵扯到前朝旧臣,这件事程汤是前朝硬骨头,陈瑛也参与了,黄淮大概率会站在为程汤脱罪的角度上。 朱棣闻言点头,越想越有道理,赞许地看着胡广,转头问黄俨,“现在何时了” 黄俨道,“主子,现在是亥时三刻。” 时辰不早了,朱棣想了想,“明日早朝取消,先让黄淮、纪纲前来。”看了看陈瑛,“你也来!” “是!”黄俨和陈瑛领命。 第三十八章 程汤死了! 汤府。 自己被弹劾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汤宗知道明日皇上就会宣自己进宫问话,不过全然不知武英殿里发生了什么。 “着火了!” “快跑!” “......” 子时,外边一阵喧闹,汤宗惊疑,走出房门。 正好管家气喘吁吁跑进来禀告,“老爷,街上的一座空宅不知为何突然着火了,相邻宅子的人纷纷逃跑,五城兵马司已经带着水车赶到了。” “哦?”汤宗闻言虽然诧异,却也没有放在心上,转身就要重新进入书房。 “砰!砰!砰!” 忽然后门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很是响亮。 很快下人来报,“老爷,车评事和二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汤宗大喜,心说只要车在行和玄武回来,不但程汤能保住,自己也能无事,再不必担忧明日面圣,他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 院外,车在行站在一旁,玄武一身素衣,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僧,乃无想寺主持通寥。 “爹——”见汤宗出来,玄武立刻扑倒在汤宗身前,嚎啕大哭起来,“爹,师傅他......” 看着他的白衣以及布满泪珠的脸颊,汤宗一惊,心中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忙抓住玄武的肩膀,颤抖个不停,“怎么回事?快说,守常兄......守常兄他怎么了?” “爹,师傅......师傅他老人家......”玄武边哭边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汤宗焦急不已,对车在行道,“怎么回事?” 车在行踌躇一下,正要说,忽然通寥上前两步跪下,“汤大人,通寂师弟前日牛车摔下悬崖,圆......圆寂了......” “啊?!......守常兄!”汤宗闻言,大叫一声,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爹!” “大人!” “老爷!” “......” 汤府瞬间乱做一团,众人赶忙七手八脚扶汤宗。 夫人陈氏在后院里堂被惊醒,“外边,外边怎么了,我好像听见了老爷的声音,快去看看,老爷怎么了?” 丫鬟领命赶紧跑来看,正好看到众人正在七手八脚扶汤宗,惊叫一声,刚要回去禀告,立刻被眼疾手快的车在行拦住,让她不要动,自己去了内堂。 车在行关上门,强颜欢笑,“夫人,外面没事,您休息吧。” “在行,我刚才分明听见了老爷的哭喊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说实话。” 车在行想了想,道,“哦,刚刚有人来报丧,说是大人的一个同寥刚刚过世了,大人有些伤感罢了,一会就好了。” “哦。”夫人陈氏闻言稍稍心安,随即白了白眼,“老爷也是,朝堂上十个有九个都是想着怎么害他,有什么好伤感的。” 汤宗数次下狱,都是被人陷害,导致她对朝廷里的人一个都没有好感。 车在行假装笑了笑,“夫人早些休息。” 等他回到外堂,汤宗已经躺在床上醒了过来,老泪纵横,伤心不已,嘴里喃喃念叨着程汤的字。 两日来,他为了程汤的安危是费劲心机,可谁想他居然走了,一切都做了无用之功。 玄武也是哭个不停,但不敢大声,怕又吵醒母亲,整个里堂弥漫伤感的氛围。 良久,众人情绪稍稍稳定,汤宗要车在行将他扶起,问玄武道,“玄武,到底怎么回事?你师傅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事发太过突然,冥冥之中觉得很是蹊跷,心中有许多疑问待解,必须问个明白。 玄武泣道,“爹,我去了无想山,却发现师傅已经走了,于是求方丈派人通知了您,我自己则去一路追师傅,可来回折返几次,却怎么也寻不到,正想着师傅是牛车,没那么快,可能走了其他路,正要再去寻找,可没想到碰见百姓正拉着师傅的尸体回无想寺,他老人家已经去......去世了。” 程汤已经先行去北京行在的事,无想寺的和尚已经传过消息了,汤宗是知道的。 他现在关心的是程汤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确定你师傅是摔下了悬崖?” “师傅摔的血肉模糊,到处都是伤,血都已经流干了,至少已经去了一天了。爹,通寥大师已经安排无想寺众僧给师傅超度亡魂,准备三日之后按照佛家的规矩火化安葬,因为师傅牵扯过大,我不知如何处理,这才急匆匆回来告诉爹,路上正好遇见了车评事,于是一起回来了。” 一旁的通寥突然跪地,“大人,老僧此来是求罪的。” 说完便呜呜哭泣起来,汤宗将要车在行他扶起,“方丈大师,守常兄的死与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求罪?” 通寥哭道,“三年多前,通寂师弟前来无想寺想要出家,可老僧却怕他是前朝旧臣,担心牵连无想寺众僧,便没有同意,后来在他的一再恳求下,老僧只能代师赐了他法名,让他在寺内做了个俗家弟子。” 汤宗闻言伤心道,“守常兄命苦哇,我知道,大师赐于他通寂的法名,就是想让他不要再沾染尘世。” “大人说的不错,前几日大人来了无想寺找他,老僧便惴惴不安,担心他给寺里带来无妄之灾,通寂师弟也知道老僧的意思,第二天便自己牵了两头牛带着准备好的药材去了顺天府,老僧并没有阻拦,果然,前天夜间锦衣卫就来了无想寺,当时老僧还暗自高兴,觉得幸亏他走的早......” 通寥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伤心的哭了起来,“可等玄武和百姓带回他的尸体的时候,老僧......老僧才突然发现与他这三年相处,是多么的难得,当时老僧若是不考虑无想寺,执意挽留,不让他走,通寂师弟至少能保住性命......大人,老僧来的时候已经将方丈之位传于师弟,此来就是来请罪的,请大人治罪!” 他说完又跪下,哭的伤心不已,引得其他人也哭了起来,车在行一个铮铮汉子也不例外,在一旁低声抽泣。 汤宗赶忙下床,在车在行和玄武的搀扶下,亲自将他扶起,泣道,“方丈大师,这怎么能怪大师你呢,要怪只能怪我汤宗,若不是我带着纪纲去了无想山,守常兄又如何能......如何能......” 他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与通寥一起抱头痛哭。 整个堂内又是一片悲伤。 又过了不知多久,众人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汤宗开始询问心中的疑点。 他首先问玄武,“你可曾遇到锦衣卫?” 玄武道,“我昨天来回折返寻找师傅的时候曾遇到过十几个向北而去,但在送师傅尸身去无想寺的时候没有遇到,不过爹,我们来京师之前,方丈大师已经派弟子将师傅坠亡的事情通知了溧水县衙。” 汤宗立刻就明白了,“那就是说锦衣卫在无想寺没有找到守常兄,便朝北去寻找,可守常兄已经跌落悬崖,他们没有发现,继续朝北,倒是玄武在他们之前,见到了他们。” 一旁的车在行道,“大人,那些个锦衣卫为什么会放过二公子呢?” 汤宗道,“因为他们根本不认得玄武,况且皇上的旨意是捉拿守常兄,并不是玄武。”他紧接着问车在行,“你是如何遇见玄武的?” 车在行道,“大人,我去了茅山,张道长说不曾见过程汤前去,我就知道坏事了,于是赶忙返回去找,却也是没有结果,便准备回来告知大人,半路就遇到了二公子和方丈大师。” 汤宗点头,又问他道,“方才街上空宅的火是你放的?” 车在行点头,“是,我们还是走的神策门,但是到了府外发现有人监视,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一定是陈瑛。”汤宗恨恨,对车在行赞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做的很好。” 车在行惭愧,“大人不怪罪就好。” 汤宗又问通寥,“方丈大师,按理说,百姓发现了守常兄的尸体,应当报官才对,为何会直接将他的尸体带回无想寺呢?” 通廖道,“大人,通寂师弟的坠崖地离无想寺其实只有几十里,这些年来,周遭百姓多受他免费诊治恩泽,他们发现之后不忍通寂师弟一直躺在悬崖之下,便一起先将他的尸体送了回来,让老僧代为报官。” 汤宗闻言点头,看向书房窗外的星空,此时的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守常兄,我汤宗发誓,要为你讨回公道,让你带着清白之身离开这黑白颠倒,是非不清的世道!” 第三十九章 朋党? 汤宗猛然回头,眼中已经没有了悲伤,有的只有愤怒,“方丈大师,你是什么时候派人通知溧水官府的?” 他要开始安排对纪纲和陈瑛的反击了。 通寥道,“老僧与玄武来之前,大概未时末。” 汤宗闻言琢磨,“官府收到消息后,知县一定会派人去无想寺验尸,之后才会派人告知锦衣卫,而溧水县城没有锦衣卫,他肯定会派人来京师,出发时间不会早于酉时。在行!” “属下在!” “溧水知县必然已经派人来了京师,今日皇上必然会过问此事,明日早朝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溧水官府送信的人到锦衣卫经历司。” 汤宗说到这里,看看天色,“现在差不多是寅时,他们应该快到了,但进不了城,只能等城门开放,你现在就拿着我的腰牌去城外等着他,想办法制造摩擦,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拖延到早朝之后!” “是!”见汤宗说的郑重,车在行知道事情紧迫,拿起腰牌便走。 车在行走后,玄武担心问道,“爹,师傅去了,明天皇上要过问,您不会有事吧?” “你回来了,爹就没事了。”汤宗看向他和通寥,“明天我要带你们去皇宫,有几句话你们须谨记......” 车在行独自一人出了府门,骑上马朝京师南门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想了想,掉头朝北,还是从神策门而出,等出了城,再绕城往南门。 等他到了南门,又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天都要蒙蒙亮了,南门外已经聚集了百十人,就等着开门进城。 车在行放慢脚步,骑马细细观察这些人,只见大多都是来京师卖菜卖货的小贩,没有发现一个官府模样的。 “难道还没有到?”他正琢磨着,回头突然看见远处一棵树底下拴着一匹马,一个官府小吏正坐在地上靠着树打盹,腰间还垮了个包。 必然是他无疑了。 汤宗让他去制造摩擦,可他想都不想,直接掏出熟铜棍过去一棍子敲在那小吏的后脑上,那小吏直接哼都不哼一声倒下。 车在行下了马,解开树上栓的马绳,又一棍子敲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直接跑了。 他这才拉起那小吏的衣领拖到了离官道极远的地方,解下挎包搜了搜,搜出一封信,打开看了一遍,眉头一皱,想了想又装了回去,而后继续从那小吏身上摸索,摸到了几两碎银,几串铜钱,直接揣在了自己怀里。 最后他找来一些干草掩盖住那小吏的身形,造成劫掠钱财的假象,这才骑上马回汤府。 看到车在行又回来了,汤宗惊讶不已,“在行,你怎么又回来了?” “大人放心,那小吏我已经找到了,早朝结束前他必然到不了锦衣卫经历司报信。” 汤宗脑子一转,立刻知道了他是怎么办的,开口就要斥责两句。 车在行忙道,“大人,我在那小吏包里发现了一封信,是溧水知县张拥写给应天府府尹彭之龙的,上面说是溧水百姓要给神医程汤立庙,但程汤又是锦衣卫要犯,张拥不知如何处理,又没有直接上奏请示皇上的权利,只能上禀上司应天府府尹彭之龙。我看完之后这才着急赶回来禀告大人。” 汤宗起身,细细琢磨一番,赞道,“在行,你做得很好!” 他顿了顿,“这封信彭之龙收之后必然做不了主,定然会写奏疏上禀皇上,此事已经满城风雨,通政使司定然不敢耽搁,会直接交给送去司礼监,如此最好!” 次日一早。 黄俨派太监宣黄淮入宫觐见。 可等到被准许进去面见朱棣,黄淮的一颗心就沉了下来。 因为殿堂里,除了一向不怒自威的朱棣,一旁还站着陈瑛和纪纲。 “这两个家伙来的倒是早。”黄淮心道,想着一定要把局面扳倒过来。 “臣黄淮见过皇上。”他跪下行礼。 “平身。”朱棣道,语气平淡,“黄淮,凶犯程汤潜逃,百官弹劾汤宗,这些事情你可知道了?” “回皇上,臣知道了。”黄淮道。 “那朕问你,此事你怎么看?” 黄淮道,“皇上,臣昨日探望汤宗时,已经听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去之后,臣仔细想了想,要说程汤是凶犯,疑点颇多,射炮虫毒是四面佛炸开的原因,曾收集埋藏于生药库地下藏药室,这些是他主动所说,如果他是凶犯,断然没有这个必要。” 朱棣听了,神色变得冷冽下来,一旁的陈瑛和纪纲脸上却露出了笑意,黄淮心中一突,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 “那程汤潜逃,百官弹劾汤宗又该怎么说?”他又问道。 黄淮道,“皇上,那汤宗和程汤的确有旧谊,他有没有私放程汤,臣不敢断言,一切都要看抓到程汤后的审问结论。” “呵呵。”朱棣突然笑出了声,黄淮所说与胡广之前所言一致,他现在心里已经肯定黄淮是知道程汤暂时是抓捕不到的,而汤宗也肯定私放了程汤! 他起身走到黄淮身前,弯下腰双眼死死的盯着黄淮,“朕问你,昨天你就只问汤宗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黄淮闻言一惊,面色“唰”的一下惨白,头上瞬间冷汗直流,直接跪下,“皇上,臣真的只是听闻他病了,前去探望,同时也想了解一下,程汤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对皇上回话。” 不容他不害怕,要知道,朱棣的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立刻明白了,程汤并没有被抓到,自己就先行为他开脱,这不是仗义执言该不该说的问题,而是合不合适说的问题。 原本站在案子本身的角度,他这样说出自己的见解也无可厚非,而且初衷也不是在汤宗身上,而是防止陈瑛算计和保护满朝旧臣,当然这心思是不能说出来的,但是有胡广的言语在前,并且一语中的,不容朱棣不怀疑。 最关键的,他的确和汤宗有过私下商议,单凭这一点,甚至都说不上朱棣冤枉他。 朱棣没有说话,冷冷看了一眼他,回到书桌前,对黄俨道,“去,将汤宗叫过来,朕倒要看看,他还有哪些朋党?!” “啊?!” “朋党”两个字从朱棣口中说出,把黄淮直接吓得瘫软在地,这个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黄俨去了,武英殿里只留下生气的朱棣,瑟瑟发抖的黄淮,还有沾沾自喜,一脸得意的陈瑛和纪纲。 ...... 黄俨到了汤府,汤宗早就在等待,客气话说完,便板着脸直接带着玄武、车在行和通寥就要去皇宫。 黄俨有些担心,到了轿前还是忍不住拦下汤宗,“汤大人,今日的武英殿可是不太平呀。” 汤宗拱拱手,“多谢黄公公的关心,我已知道该怎么回皇上话。” 说完就要上轿,却又被黄俨拦住,指了指车在行三人,“汤大人,皇上可是只宣了你,他们跟着不合适吧?” 汤宗道,“车在行公公见过,另外两人,一个是犬子,一个是无想寺主持通寥大师,黄公公放心,他们不进去,只在外边等候,皇上会让他们进去的。” 黄俨看着三人,“那便好,那便好。”而后上了轿子。 玄武见他愣在原地,上前两步,“爹,你......” “没事,我们也走吧。”汤宗说了一句,也上了轿子,去往皇宫。 程汤的死,让他愤懑难倾,他已经决定要找回当年的血气方刚,直面朱棣,为程汤讨回清白! 第四十章 武英殿辩是非(一) 武英殿外。 “大人,小心。”眼看汤宗要进去,车在行不放心道。 “嗯。”汤宗点头,交代道,“你和玄武,还有通寥大师在此等候。”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坚毅的跨过了殿门。 入眼便看到了瘫跪在地上,面色煞白的黄淮,汤宗心中一惊,又看到幸灾乐祸的纪纲和陈瑛,想起与黄淮昨日的商议以及没有抓到程汤的事实,心中隐隐明白过来。 “臣大理寺卿汤宗见过皇上。”汤宗跪下参拜。 “好好好,现在都到齐了。”座位上,朱棣冷笑一声,双眼中露出了久经沙场的凶狠,“汤宗,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叫你来?” “回皇上,臣知道,是因为朝堂之上有人弹劾臣包庇私放程汤!” 汤宗不卑不亢,如实陈奏。 朱棣指了指案桌上满满两摞的奏疏,“你说的就是这些,朕问你,昨日黄淮去探望你,都说了什么?” “回皇上,黄大人来臣府上,一是得知臣病了,前去看望,二是要找臣问一下程汤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臣已经都告诉他了。” 汤宗说完看了看案桌上的弹劾奏疏,有意转移朱棣话题,将黄淮从问话焦点中摘出来,“皇上,程汤的事情道今日才刚刚两日,不要说黄大人,就是上书参臣的那些人,也未必有几个知道其中到底是什么内情。” “呵呵,有意思了。”朱棣闻言沉默几息,他心中已认定汤宗的确是私放了程汤,现在听汤宗如此说,于是表情变换,笑出了声,从凶横变成了戏谑,便转头看向陈瑛,“陈瑛,汤宗的意思你听明白没有?” 陈瑛上前,跪在汤宗身旁,“回皇上,臣听明白了,汤大人是在说臣等在诬陷他。” “好,你们四个都是大明朝堂肱骨之臣,朕今日给你们当个判官,孰是孰非,辩个明白,陈瑛,你昨日不是要和汤宗御前对峙吗,现在说说你的理由,告诉汤宗你没有诬陷他。” “是,皇上。”陈瑛清了清嗓子,“皇上,前日纪千户来找臣,将无想寺和太医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臣,他担心汤大人与程汤私交甚密,锦衣卫此去可能无果,汤大人是刺驾案主查,身负皇命,又怕诬陷于他,不敢对皇上诉说,臣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身负监察之责,起初也是觉得此等大案,汤大人定不会如此废公为私,胆大妄为,可臣昨日看望汤大人的时候,没有见他的二公子和总是跟在他身后的车在行,臣便觉得有问题,谁知锦衣卫真的没有抓到程汤。”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朱棣,“皇上,程汤是前朝旧臣,有虚名神医之称,对前朝伪帝衷心耿耿,所以皇上登基之后,他便辞官不做,归入乡野,而汤宗却与此人来往甚密,还让他的二儿子做了他的徒弟,自无想山回来后,他处处维护程汤,所有种种,臣敢断定,必然是汤宗派人接走了程汤,藏匿起来,然后又与黄淮共谋欺瞒皇上,为程汤脱罪,使案情真相不能大白于天下,皇上,汤宗所作所为已经与凶犯无异,臣请立刻革去他官职,下入北镇抚司诏狱,拷问程汤下落,要找到凶犯程汤,唯有此途!” 他表情愤然,说的也是凛然,将自己的“监察之责”强调了好几遍,竭力给自己揽功。 听到陈瑛如此说,瘫坐地上的黄淮抖擞精神,立刻道,“皇上,陈大人所言,均是子虚乌有,臣本就与程汤少有往来,况且已经十五年不曾见过他,为何要与汤大人共谋为他脱罪?” 大臣共谋可是大罪,朱棣是造反起家,平生最忌大臣密谋,所以他死活也不能承认。 但他最开始的言语已经让朱棣认定他心中有鬼,所以理都没有理他,看向汤宗,“汤宗,你有何话说?” 汤宗道,“回皇上,臣有话说,臣想问问陈大人,难道靠猜测就能作为证据随便弹劾他人?短短两日,督察院弹劾臣的那些人有几个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陈大人教一句,他们写一句?” 陈瑛道,“皇上,汤大人与那程汤相熟,甚至还将儿子托付与他八年,而今程汤犯事潜逃,任谁都知道与他有关,定是他派人接走了程汤,汤大人说弹劾他的都是猜测,那就请他将他儿子汤玄武和属下车在行唤来!” 如果是在昨日,陈瑛的这一番话一出口,汤宗立刻就会没了辩词,苍白的一句“他们外出了”很是无力,而朱棣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目的,也八九不离十要将他下狱,但玄武回来了,一切都已经影响不到他了。 “皇上,臣若是唤来犬子和车在行,陈大人敢在皇上面前承认他是带领督察院御史诬陷于臣和黄大人吗?!”汤宗凛然道。 两人都没有对着对方说,而是让朱棣互相传话。 朱棣看向陈瑛。 陈瑛不语,他看着表情凝重,目光坚毅的汤宗,有些心虚,心说难道自己漏了什么? 但他不说话,纪纲却是信心满满,他觉得陈瑛昨日已经派人监视了汤府,没有发现车在行两人进出,怎么可能突然出现,于是当先跳了出来,上前跪下,信誓旦旦道,“皇上,汤大人若能唤来两人,臣就和陈大人向汤大人认错!” 他说就说,还将陈瑛拉上,惹得陈瑛老大不愿意,斜着眼睛看他。 朱棣又看向汤宗,他今日本是动了震怒,没想到却变成看戏的了。 也罢,既然事关刺驾案,而且都已经到了,那就当面锣对面鼓让他们说个清楚。 “皇上。”汤宗道,“请皇上许臣的犬子汤玄武,还有大理寺评事车在行进殿。” 汤宗此言一出,陈瑛和纪纲大吃一惊,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两人对视一眼,均能从对方眼里看出来疑惑和惊惧。 要知道,他们给汤宗定的私放凶犯的罪名最为关键的就是汤玄武和车在行,倘若两人此时出现,那罪名自然就站不住脚了。 “准了!”朱棣看了一眼他们两人,眼中尽是恼怒。 黄俨得到旨意,打开了门,车在行和玄武走了进来,跪在堂前。 车在行久在京师,心态还好,玄武却是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见当今皇上,不免有些慌乱,心中忐忑,走道都有些不稳。 纪纲和陈瑛见了,脸色更是煞白,两人又对视一眼,差点跟黄淮一样瘫倒下去,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汤玄武果真出现了,就代表他们的谋划成了诬告,汤宗完全可以反戈一击。 但黄淮却只是看了一眼,依旧面如死灰,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纵然洗脱了私放程汤的嫌疑,但已经犯了朱棣的大忌。 车在行和玄武到了殿堂,跪在汤宗身后。 “臣车在行叩见皇上。” “草民汤玄武扣见皇上。” “抬起头来!”朱棣道。 两人抬起头。 朱棣原本上次就要见车在行的,只是没有见上,这次见了,觉得他一表人才,气质不凡,心中很是喜欢,“你就是车在行?” “回皇上,臣就是大理寺评事车在行。” “这两日你在那里?”朱棣问道。 “回皇上话,自从无想山回来,臣这两日就在京城,汤大人派臣陪二公子找寻医治疗夫人之病的药材。” “嗯。”朱棣点头,看向玄武,“你是汤宗的儿子汤玄武?” “回皇上话,草民是汤玄武。” “你跟着程汤学医?”朱棣直接问关键问题。 “回皇上话,草民八年前随师傅学医,直到两日前得知母亲卧床,才随父亲回了京师,而后便忙于医治母亲之病。” 这话自然是汤宗教的,不过他这样一说,陈瑛立刻焦急了起来,对朱棣道,“皇上,臣昨日去看望汤大人的时候,曾想见一见这汤玄武,可汤大人却说他外出了,不让臣见,说让四五日之后再见,臣怀疑他放走了程汤之后,又回到了京师!” 不容他不着急,因为这事要是朱棣认可了,接下来就该面对汤宗对自己的诬告指控了。 汤宗立刻道,“皇上,昨日陈大人是要见犬子,可臣已经告诉他,犬子外出找药,可陈大人就是不信,现在又怀疑犬子出城之后又回来,同样是猜测,还请皇上让陈大人拿出证据来!” 朱棣无奈,今日这事闹成这个样子,他也没想到,奉天殿的案子在他心中分量极重,本来已经磨好了屠刀,谁知现在却不知道该斩向谁。 他看向陈瑛,“方才汤宗拿出了证据,你有证据吗?” 第四十一章 武英殿辩是非(二) “皇上,这......”陈瑛犹犹豫豫,他哪有什么证据,想了想道,“主子,纵然汤大人没有私放重犯之嫌,也有包庇之罪,程汤明明是奉天殿刺驾案凶犯,汤大人却处处袒护,屡屡为他说话,实在不寻常呀。” 他选择退而求其次,用他与陈瑛最开始的计划,心想这次汤宗总拿不出证据了吧,到时只要抓到程汤逼供,一切就都做实了。 不过这样子虽说是缓解了自己没有证据的尴尬,可却也承认了汤宗没有私放重犯之嫌。 一旁跪着的纪纲也赶忙道,“皇上,臣也请查汤宗包庇之罪!” 朱棣摸了摸自己的浓密短须,看了看汤宗,却也没向着纪纲和陈瑛,“那你们俩是承认方才诬陷汤宗私放嫌犯之罪了?” 纪纲和陈瑛闻言一愣,这一次还是没有躲过去,但是皇上问话,他们也不敢顶嘴。 “臣向汤大人赔罪,是臣不查,错怪了汤大人。”纪纲首先低头。 “臣有不查之罪。”陈瑛也认错,不过说话却是不情不愿,咬着牙说的。 朱棣厌烦的看了两人一眼,好似在说“就会给朕添乱”,懒得再理会,看向汤宗,“平身吧。” “谢皇上。”汤宗站了起来。 朱棣又看向黄淮,“你也起来吧。” “谢主隆恩!”黄淮好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脱力,衣服都湿了一大块,不过他心里清楚,汤宗洗脱了自己私放程汤的嫌疑,也代表他也洗脱了共谋欺君的嫌疑,可却依然难以解释他为程汤开罪的原因,自己的心思应该还是被朱棣看透了。 汤宗看了一眼朱棣,他没有紧接着治陈瑛和纪纲诬告之罪,反而让自己和黄淮平身,那就是没有要继续追究陈瑛两人的意思,那自己现在也不能紧咬着不放。 不过这倒也说得过去,纪纲是朱棣派去监督汤宗查案的,案情但有发展,就要汇报给他,这次他也如此做了。 陈瑛掌管都察院,本身就负有监察之责,监察监察,向来都是无孔不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此事表面上其实他也没有出格的地方,况且他之所以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因为朱棣要他如此去做。 所以汤宗也就没有再咬着诬告的罪名不放,况且他今日的目的是为程汤平反,纪纲这个恶人和陈瑛这个小人虽然让他这几日身处险境,但他却不是个愿意和这种人比勇斗狠的人。 “皇上,草民的师傅不是凶犯,他与奉天殿的案子无关啊——”突然,跪着的玄武大哭起来,贴身伏地,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 这一幕将众人都吓了一跳,黄俨稳定住黄淮,对玄武呵斥道,“圣上面前,成何体统,莫要惊了龙体,快快止住!” 汤宗夜急忙道,“皇上,臣没有包庇凶犯的罪名,犬子也是听到纪千户和陈大人说他师傅是凶犯,情难自禁,因为,程汤已经死了!” “死了?!”众人闻言更是一惊,连朱棣都停下了摸胡须的手,陈瑛和纪纲更是瞪大了眼睛。 “皇上,汤大人果然是私放了嫌犯,不然锦衣卫都还没抓到人,他却如何知道凶犯已经死了?”汤宗虽然没有紧咬陈瑛不放,但与他有不同戴天之仇的陈瑛却像是抓到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把柄,急忙对朱棣道。 朱棣也觉得奇怪,问汤宗道,“你怎么知道程汤已经死了?” 汤宗伏地,“皇上,臣请皇上准许臣带来的另一人进殿。” “还有人?”朱棣看向门外,“准了。” 黄俨打开门,通寥走了进来,他和玄武一样,也不曾想到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皇上。 尽管年纪大,见识广,佛心稳固,但依然控制不住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来到堂前跪下,“老僧无想寺主持通寥拜见皇上!” 纪纲和陈瑛见了这一幕,震惊不已,不知他为何来了。 “你是无想寺主持?”朱棣问道。 “回皇上,老僧正是无想寺主持,佛家名号通廖。” “平身吧,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不用怕,朕为你做主。”朱棣平生对佛门很是礼遇,要知道,当年若不是道衍和尚姚广孝,他哪里能坐上这金銮座? “多谢皇上。”通寥起身,“皇上,事情是这样的,三年前,程汤来到老僧的无想寺,想要剃度出家,但老僧却觉得它佛心不够没有允许,他便在无想山住下,对周边百姓免费诊病,积攒善德,后来老僧经不住他的一再恳求,便代师收徒,赐予他法名通寂,与老僧同辈,但没有剃度,只做了个俗家弟子,从此他便在无想寺中住下。” 这话与对汤宗的陈述做了区别,没有提他对程汤前朝旧臣身份的担忧,这自然是汤宗教的。 通寥说到这里一脸悲伤,“皇上,程汤是个好人哪,大明新都北京发生鼠疫,他知悉情况后,便与弟子玄武日日收集药材,想要去顺天府救死扶伤,四日前,汤大人和纪大人来到本寺,之后玄武便与他们一道回了京城,可程汤却觉得汤大人是有意带走玄武,不想让他去北京,不会再回来了,于是便告别老僧,自己赶了辆牛车带着药材前往北京,老僧苦劝不住,只得允许,可......可昨日......” 通寥老泪纵横,哭泣起来,“可昨日有人将他的尸体带了回来,他在路上摔入了悬崖,已经......已经身亡了......” “真的死了?!”朱棣闻言也是虎躯一震,震惊不已。 “皇上,通寂师弟真的已经死了,老僧知道官府正在找他,又因他与汤大人有旧,便匆匆报官之后,前来汤大人府邸诉说原委。” 通寥说完便不再语,站在堂前与玄武一道哭泣。 陈瑛彻底胆寒了,程汤死了,没有了口供,关于汤宗的一切就都成了猜测,再也做不实罪名了。 “皇上,臣还有疑惑,程汤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这其中必然有古怪,臣请验尸!”不过想让他认怂,哪有这么容易,脑筋一转,就又想到了说辞。 原本一脸死灰,心中叹息不已的纪纲此时也反应过来,“主子,臣也请查内情!” 其实这个问题朱棣也同样感到奇怪,“通寥方丈,程汤的尸体呢?” 通寥道,“回皇上,通寂师弟的佛身还在无想寺继续超度亡魂,准备等两日之后按照佛家之礼火化安葬。” “看来死的的确是程汤。”朱棣道。 陈瑛闻言立刻道,“皇上,此事必有蹊跷,朝廷正在捉拿的嫌犯突然就这么死了,这也太巧了。”说完有意看向汤宗,“臣怀疑他不是畏罪自杀就是被人谋害!” 纪纲也急忙刷一刷存在感,“主子,这里面必有内情,臣请前往无想寺验尸!” 朱棣皱眉,看向汤宗,“汤宗,你有神断之名,你相信程汤之死只是意外吗?” 汤宗道,“皇上,臣也希望程汤不是无故枉死,所以臣同意纪千户的看法,去无想寺验尸。” 他这话让陈瑛和纪纲都没有料到,这汤宗居然同意去验尸,一时间他们不知如何继续应对。 正在这时,黄俨悄悄走出了武英殿,回来后跪下,手上拿着一道奏疏,“启禀主子,有重要奏章呈报。” 朱棣觉得现在呈递过来必然是急报,转头对黄俨道,“可是军机大事?” 黄俨道,“回主子,不是军机大事,事关程汤,通政使司知道主子正在审议此事,不敢怠慢,便急匆匆送到了司礼监。” 他说完双手呈上。 朱棣没有接,突然笑了笑,“你没看到朕现在只不过是个判官吗?你告诉他们,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第四十二章 武英殿辩是非(三) “是,主子。”黄俨翻开奏疏,细细看了一遍,除了朱棣和已经知道内容汤宗三人,纪纲和陈瑛都是紧张不已,不知道这奏疏是谁写的,写了什么。 “主子,各位大人,这奏疏是应天府府尹彭之龙所奏,他说程汤昨日身死,溧水百姓感念他过往救治之恩,悲痛不已,聚集在县衙门前要为他立庙,但溧水县令张拥觉得汤宗现在是嫌犯,立庙不合适,但又怕因此引起民乱,因此案是锦衣卫侦办,应天府不知内情,不也不好抉择,就直接写了奏疏送到了通政使司,通政使司不敢怠慢,又立刻送到了司礼监,以求处理之法。” 黄俨说完,朱棣第一个不高兴了,“又是不知内情,你们的事干脆都让朕给干了算了!” “臣有罪。”众人赶忙跪下请罪。 这封奏疏来的正是时候,也不等朱棣说话,汤宗立刻悲痛道,“皇上,臣是与程汤有旧,他一生光明磊落,臣与纪千户找他只是看看他是否知道四面佛中的毒到底为何毒,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为真相,没有半分顾忌自身,臣不及他!”说到这里看向纪纲,“不想却被小人所陷,还请皇上同意为他立庙。” 通寥也跪下,痛哭道,“皇上,三年前,老僧认为通寂师弟没有佛心,没有答应他皈依佛门,每每想来,后悔不已,这三年,通寥师弟救治溧水百姓无计,分文不取,得知北京行在鼠疫,他又不顾危险,舍身前往,他比老僧更有佛心,皇上,老僧也请为通寂师弟立庙!” 玄武也赶忙道,“皇上,草民也请皇上同意为草民的师傅立庙!” 看着三人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刚刚还是一副看热闹模样的朱棣眉头皱了起来。 这表情正好被一旁陈瑛捕捉到,他立刻道,“皇上,臣认为此事不可,一是案子还没有清楚,二是这程汤纵然是清白的,但他不忠于皇上,何德何能享立庙的待遇?!” 朱棣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看向汤宗三人,“不错,程汤就算是为百姓做了些事,但朕奉天靖难之后,他却弃官不做,明显是没有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不遵天命,他有何德何能配享立庙?!” 汤宗闻言猛然挺身,双眼中迸发出一往无前的毅然决然,“皇上,我大明子民万万千,想为官者千千万,可能为官的有几人?为官能为民的又能有几人?程汤乃行医之人,因救治前朝皇妃才有了神医之虚名,可这份虚名只存于京师,平头百姓也只闻其名而已。程汤不以为官为目标,只以行医救苦为初衷,臣与他相交数十年,他曾每每向臣吐露心意,在太医院做一个七品御医有违他学医初衷,数次想要辞官归隐乡野,臣都劝他为君效忠。皇上,程汤当年趁乱弃官不做,并非不敬皇上,而是早有此心,他要找寻自己学医的初心。孟子曾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程汤之前为御医,少能为民医病,弃官之后虽为乡野大夫,却救治百姓无计,做了许多官府也不曾做到的事情,臣认为他这不是不敬皇上,反而是为皇上分忧,此等忠臣,为何不能立庙?!” 他声音高亢,话说的也是不卑不亢,大义凛然,最后还不忘加了一句,“况且皇上若是同意为程汤立庙,溧水百姓也会感念皇上的恩德。” 不过汤宗这话也有说的不合适的地方。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虽然是圣人之言,但千百年来,可曾有人真的这样觉得?从来都是反着来的。 而且这话一向都是皇上给大臣的自谦之语,从来少有大臣敢对着皇上说这样的话。 是以汤宗刚说完,陈瑛立刻就抓到了把柄,不过他可不敢直接对圣人之言多加辩驳,于是对朱棣道,“皇上,难道在程汤看来,为百姓医病还不如为皇上看病重要吗?汤大人这纯粹是以圣人之言,为程汤谋开脱之事!” 汤宗今日是愤然决然,看着陈瑛眼睛一瞪,不等朱棣说话,直接冷笑一声,“似陈大人这种奸佞,又何以用小心之腹揣度皇上之胸怀!” 这一句话将在场众人吓了一跳,大家之前说归说,但都是面向朱棣,没有直接对着他人开怼,可汤宗现在却直接对着陈瑛,还骂他是奸佞小人,让所有人都没想到,而且,他这话还有点将朱棣架在火上烤的意思,考验皇上的胸怀。 这胆子,不可谓不大。 黄淮担忧的看着汤宗,伸手摸了摸满脑门的冷汗,心说若是自己今日无事,此人还是以后不要举荐的好,万一以后再跟着他吃亏,可就不好了。 纪纲更是吓得目瞪口呆,心想在皇上面前,这汤宗都敢骂陈瑛是奸佞,那接来下是不是要轮到自己了,他会骂自己什么呢? “汤宗,你!”陈瑛大怒,尖嘴猴腮的脸都扭曲在了一起,转身对朱棣跪下,“皇上,天子面前,汤宗斥责臣为奸佞,臣一片衷心无处诉说,还请皇上为臣做主!” 玄武吓了一跳,赶忙道,“皇上,我爹只是因师傅之死而激动,请皇上千万不要降罪呀!” 通寥也跪下,“皇上,汤大人是好官哪......” “......” 武英殿瞬间乱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告状的告状,求情的求情。 朱棣厌烦无比,没想到今日的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了,自己低下头,仔细想了想。 其实他自己也已经明白了,对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陈瑛和纪纲面上是为公,其实是借题发挥,要报私仇,而汤宗如此激动,也是因为太过悲痛和自责,况且之后的查案,还得倚重他。 “好了好了,汤宗之言虽不合适,但也有道理,朕不追究,陈瑛,你也就当没听见。”朱棣最后道。 “皇上,这......”陈瑛自然不愿意,就当没听见?当自己是傻子吗? “嗯?!”朱棣眼睛一瞪,心说老子都忍了,你不能忍?! “是,皇上。”陈瑛立刻改口。 “谢皇上!”汤宗立刻伏地。 可没想到朱棣刚想着要安抚他几句,他却又来了一句,“请皇上同意为程汤立庙!” “大胆!”陈瑛立刻又恼了,“皇上,汤宗这是......” 朱棣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看向汤宗,“汤宗,今日的事,是陈瑛和纪纲妄加揣测了,不过朕相信你,不代表相信程汤,你去无想寺查验一下程汤的尸身,若他真的是意外亡故,朕就同意为他立庙,倘若不是,无论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他人所害,他都与奉天殿的案子脱不了关系,那立庙的事情你休要再提!” “谢皇上,臣一定查清程汤的死因!”汤宗感激涕零,深深伏地。 陈瑛立刻道,“皇上,汤宗与程汤是旧友,臣也请前去无想寺,探查程汤的真正死因!” 朱棣瞪他一眼,一脸不悦,纪纲他最是了解,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脑,一眼就能被自己识破,所以其实说来说去,今日的事搞得如此复杂,让自己都动了杀机,都是这陈瑛一手造成的。 “此事都因奉天殿的案子而起,你若愿意去,你就连这个案子一起接手了,一个月后给朕交出凶手,如若不接,就不要老是瞎掺和!”朱棣斥道。 陈瑛闻言吓了一跳,但是让他接手案子,那怎么可以?跪在地上只能光张嘴不说话,表情纠结。 “哼!”朱棣看他这副样子冷哼一声,对纪纲道,“纪纲,你是汤宗助手,带上北镇抚司的仵作和汤宗一起去吧,将奉天殿的案子尽快查清楚,以后的事情,不可妄自揣测,再生枝节,若是耽误了查案,不要说让你官复原职,你这千户,朕也要给你撤了!” 后两句话说的很重,其实朱棣让纪纲去,还带上自己亲军的仵作,也是防了汤宗一手。 纪纲看了一眼汤宗,这次不但没有报仇成功,还惹来如此训斥,实在是自讨苦吃,“是,主子。” 他不敢再多言。 朱棣看向黄淮,“黄淮,你可知罪!” 第四十三章 罢官回乡 黄淮脑中轰鸣,知道今日的事情还是没有躲过,其他人都能可以用尽份内之责搪塞过去,唯独他不行,身为内阁第一辅臣,皇上治理天下最为倚重之人,在这种大事上居然怀有私心,这可不让人放心哪。 “臣有罪,请皇上降罪。”几十年的努力化作飞灰,他心如死灰,知道再辩驳也没有用了。 汤宗心中自责不已,之前害了好友程汤,现在救了自己性命的黄淮又因自己将要受到惩罚,事情虽说都不是他本意,却也都与他有关,顿感心中惭愧。 不过他也清楚朱棣疑心重,黄淮话已出口,无法辩解,而且最近事情种种,朱棣早就想杀一儆百了,身为内阁首辅的黄淮是最好的对象,所以他只能看着,不敢向着黄淮说话,那不是帮他,而是更加害他,只能希望朱棣的处置轻一些。 “你年纪大了,首辅也当了不少年了,该给其他人让一让位置了。”朱棣道。 这就是直接罢黜了,所有人都是一惊,汤宗目光呆滞,张张口,想要说话,却不能说。 黄淮更是面如死灰,浑身虚脱,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几年,跪在地上哽咽道,“罪臣......臣黄淮领罪,明日便布衣归乡,皇上保重,臣在千里之外遥祝皇上万岁万万岁!” 朱棣眼睛一闭,“朕累了,你们都走吧,以后少给朕添乱,要找事,找郑赐去!” 他心中不满,这案子进展到现在,锦衣卫参与了,大理寺参与了,内阁也参与了,甚至督察院也自己伸手掺和进来了,独独缺了最该参与的刑部,缺了置身事外,爱和稀泥的郑赐。 “是,皇上,臣等告退。”众人起身离开。 等出了殿门,黄淮一声不吭直接走了,今日的事,他是最倒霉的,直接被罢官回乡。 汤宗心怀愧疚,紧步上前,“黄大人......” 黄淮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复杂无比,有落寞,有怨恨,还有后悔。 “哎——” 最终,他长叹一口气,一句话没有说,转身离开。 汤宗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什么。 陈瑛瞪了他一眼,“欺瞒于皇上,还想要为凶犯立庙,汤宗,你就不怕良心不安吗?!” 黄淮虽然被罢官,但却难以消除他心头之恨,因为汤宗才是他最大的仇人。 汤宗回头盯着他,“陈瑛,陷害忠良,这样的事你做的还少吗?难道你良心就安了?” “哼!”陈瑛冷哼一声,“咱们走着瞧,纪千户,咱们走。” 纪纲却是不走,现在他哪里能走,正所谓正叹他人不长命,哪知自己归来丧,这次彻底失败,不但没有恢复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还要跟着汤宗继续查案,倘若就像朱棣说的,让汤宗给自己再按一个“妄自揣测,再生枝节”的名头,不要说拿不回那套四兽麒麟服,怕是还可能是和黄淮一样的下场。 “汤大人,我......”纪纲上前,刚想说点什么,却没想汤宗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车在行、玄武和通寥转身就走,压根不听。 同样是这武英殿门口,几日前的情景生生掉了个个,当时是汤宗想要解释,他不听。 纪纲尴尬的杵在原地,看了看另一边的陈瑛。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纪千户,你现在后悔了?陈某可是被你害惨了!”说完,陈瑛也扬长而去。 啪—— 纪纲看了看汤宗,又看了看陈瑛,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呀?人没害上,还平白惹了一身骚,人见人烦。 他决定以后还是不好老和汤宗对着干了,这家伙连皇上都敢硬怼,太特么难对付了。 等汤宗三人回了府邸,已经是未时。 汤宗一进书房,便一下子瘫坐在书桌前,这四天真的是惊心动魄,直到最后一刻才反转回来,若不是玄武昨夜回来,现在的他怕是已经又在北镇抚司诏狱了。 只是这代价着实有些大,居然是用几十年好友的性命换回来的,实在有些不值,而且拉自己出诏狱的黄淮海因此被罢官,所以他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反而更多的是悲伤。 其实不只是陈瑛和纪纲怀疑,他自己也很是奇怪,程汤怎么会不早不晚的死在了这个时候?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人怕自己查到他当年的亲密之人,从而锁定盗走射炮虫毒之人? 汤宗心说现在是该好好查一查程汤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能为寂通师弟立庙,老僧我也就心安了。”通寥又呜呜哭泣起来。 汤宗问道,“方丈大师,程汤的尸身什么时候火化安葬?” “汤大人,佛家有言,人死之后,四日之内,灵魂不走,不可妄动,所以通寂师弟的尸身要在四天之后火化,如今已经过了两日,还有两日。” “好!”汤宗点头,“那我们今日就出发。”说完一脸悲伤,“不能让守常兄在这个污浊的世上躺太久。” 他吩咐车在行,“你去告诉纪纲,让他准备准备,立刻去无想山。” “是!”车在行领命去了。 汤宗则是起身,对玄武道,“你陪爹去一趟黄大人府邸。” 玄武知道他心怀愧疚,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安排备轿。” 两人来到黄淮府邸,这里大门紧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没有一个人前来嘘寒问暖。 朝堂之上,人情味的确是少了许多。 玄武上前敲门,许久才出来一个管家,见到玄武身后的汤宗,躬身道,“汤大人,我家老爷说了,今日不见客,您还是请回吧。” 汤宗闻言,眼神落寞,知道黄淮暂时还难以接受被罢官的事实,没有强求,“黄大人真的明天就要走?” 管家道,“是,我们明日便回老家平阳。” 汤宗道,“还请传话给黄大人,今日我要去无想山,明日不能送别,但我汤宗日后必然让他重回朝堂!” 管家躬身,“汤大人有心了,小的一定将话带到。” 黄淮府邸的大门重新关上,玄武问汤宗道,“爹,你真的能让黄大人回来?” 汤宗道,“现在肯定是不行,须得将案子彻底查清之后,才有机会。” 他说的不错,自己现在还不受皇上信任,如何给别人进言?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查清案子,博取皇上信任,这样才能徐徐进言。 纪纲落寞回到锦衣卫,经历司的经历官早已在等候,见他回来,赶忙道:“纪指挥......纪千户,早些时候溧水县衙派人来过,说是程汤找到了,但是已经死了。” 纪纲眼睛一瞪,一脸不悦,“老子已经知道了,他早干什么去了?!” 经历官赶忙道,“他说是昨夜就出发来通告了,本早早在城外等待开城门,可却被匪徒劫掠,丢了不少钱财不说,还将他打昏了过去,是以迟了。” 纪纲一惊,纵然他脑子转的不够快,也隐隐觉得有问题,十之八九与汤宗有关,正要问那小吏在哪里,自己要找他问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忍住,心道,“罢了,再和那汤宗斗,那就是节外生枝,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他摆摆手,让经历官走了。 片刻后,车在行来了,对纪纲道,“纪千户,汤大人说让你准备准备,去无想寺验尸。” “好,我知道了。”纪纲回应。 话已带到,车在行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拱拱手,转身就走。 纪纲看着他的背影,怎么看都觉得他就像那个匪徒,“车在行!” 他叫了一声。 车在行回头,“纪千户还有什么话要转呈我家汤大人?” “汤大人”三个字让纪纲一愣,话到嘴边却又忍住,“没事,就是想说你的指挥佥事可能还得再等等了。” 车在行笑了笑,转身离开。 ...... 第四十四章 无想寺验尸 各自回来,众人潦草吃过午饭,便自出发,前往无想寺。 汤宗等人在前,纪纲一人骑着马跟在身后,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愿舔着脸上前去套近乎。 这个时候,还是沉默的好。 不过要说他自责,那是天方夜谭,这种人怎么可能知道愧疚两个字怎么写,有的只是对于此次陷害失败的懊恼,他现在更多的,是对汤宗的害怕,这个人太难斗了,深深觉得没事还是不要自己找不痛快。 深夜时分,众人到了无想寺。 一座灵堂停放在香炉之前,上面是已经打理干净的程汤尸身,以佛门规矩盘坐其上,白色的蜡烛绕着灵堂围了一圈,无想寺僧人正围坐一起,手敲木鱼,口诵佛经,超度亡魂。 寺门之外,跪着许多布衣百姓,呜呜哭泣。 “守常兄......” 这一幕让汤宗再也把持不住,颤颤巍巍被车在行和玄武搀扶着下了马,扑到灵堂前大哭不止,撕心裂肺。 仅仅四日前,两人还在这无想寺中谈说,没想到四日后,就已经是天人永隔。 纪纲没有自责之心,但汤宗却是充满了自责,若不是他的到来,程汤何以会这样? 若是他不来,现在的程汤应该是和玄武一起,走在去往北京的路上,哪里会遭受这无妄之灾? 程汤在他危难的时候,帮他照看了儿子,而自己却是用这样的结果对待他。 他实在无颜再见这位老友。 可惜斯人已逝,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盘坐在冰冷的灵堂上,让人难以接受,想要弥补也已经变成了奢望。 “师傅......”玄武一边扶着汤宗,一边痛哭。 两人这般撕心裂肺的哭泣,将所有人的心绪都牵动起来,一时间,寺内众僧,寺外百姓,哭声一片,响彻整个无想山,一片悲凉。 纪纲站在寺门之外,愣愣的看着周围的情况,皱起了眉头。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是自己哪一天死了,会有这么多人为自己哭泣流泪吗? 恐怕不会,因为想要他现在就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抓一大把,包括里面的这个汤宗。 他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前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他总觉得有皇上罩着,整日趾高气扬,指东喝西,几乎所有人都莫敢不从,可若是死后,不但不及这个布衣程汤不说,恐怕还不知要被多少人挖出来鞭尸。 “妈的,差点误入歧途!”他兀自摇摇头,赶忙把这种可怕的念头抛之脑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的情绪稍稍稳定。 汤宗在玄武和车在行的搀扶下来到了灵堂之前。 灵堂上,程汤双腿盘坐,身穿僧衣,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头发也被剃掉了。 玄武泣道,“爹,是方丈大师为师傅剃度的,他生前没有入了佛门,死后终是如了愿。” “嗯。”汤宗点头,看着程汤的脸上头上有多处伤疤,血液都已经凝固,变成了黑色,这符合摔下山沟的特征。 “守常兄,你一路走好,我汤宗一定为你还了清白之身,让你堂堂正正去另一个世界!” 汤宗在灵堂前立誓,叫来通寥,“方丈大师,请叫来纪纲和仵作,关上寺门,秉退众僧,本官要验尸!” 玄武闻言不忍,看了看门外的纪纲,悄声对汤宗道,“爹,您不用再细验了,打发一下纪纲就行了,孩儿跟着师傅学了八年医术,已经看过了,的确是摔的,您直接就给皇上说是如此,皇上自然会答应为师傅立庙!” 通寥也道,“是呀,大人,老僧也认为公子所说在理。” 汤宗看着程汤的尸身,道,“既然是皇上的命令,理当尽责。” 心中疑惑不解,他寝食难安。 程汤死的时间也太巧合了,正好是在自己山穷水尽,毫无办法的时候死的,难道是他知道自己的难处,选择了自杀?又或者说,有人不希望他活着?...... 纵然有千百种怀疑,他也坚信,程汤与奉天殿刺驾案无关,但至少,他必须把真正原因确认清楚。 通寥秉退了百姓和僧人,叫了纪纲和仵作入内。 “阿弥陀佛,通寂师弟,师兄得罪了。” 通寥双手合十,说了一句,亲自上手,将程汤尸身放倒,除去僧衣。 汤宗上前,看着赤条条的程汤,不免又心中愧疚,他强忍悲痛,查看尸身。 只见程汤受伤甚重,胳膊,腰部,腿上尽数是伤,可见当时现场之惨烈。 细细查看每个伤口之后,汤宗没有发现其他凶器的痕迹,确实是摔伤。 仵作看过之后,也对纪纲禀告,“大人,的确都是摔伤,而且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三日。” 纪纲点头,对汤宗道,“汤大人,神医程汤是坠亡,咱们可以回禀皇上了。” 他自认为自己这次没有再刁难,是给足了汤宗面子,卖他一个人情,没想到汤宗却对通寥道,“方丈大师,守常兄当日所驾的牛车在哪里?” 通寥一惊,“大人,通寂师弟的尸身官府派仵作查验之后没有带走,留在了无想寺,牛车老僧刚才也听弟子说被溧水县衙的官差从坠亡地拉走了,可是......可是那个就没有必要再看了吧?” “是呀爹,师傅身上的伤已经说明了一切。”玄武和车在行也觉得多此一举,纷纷劝说,其实他们更担心的是影响程汤的立庙大事。 汤宗摇头,“既是查案,自然要一切清楚,明日一早去溧水县衙。”随即吩咐通寥给程汤尸身重新穿上衣物,而后让大家休息,自己和玄武要在此彻夜守灵。 上午在武英殿的时候,他对朱棣说的“一定查清程汤的死因”,并不是说说,而是确实要真的查。 但他不能说出来,因为不管是在纪纲,还是在车在行,通寥,甚至自己儿子看来,自己的做法也太奇怪了,现在明明只需要自己一句话,给程汤立庙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为何还要多生枝节? 但汤宗却觉得假若程汤现在能说话,必然也会同意自己的做法,如果程汤之死不是意外,他必须要揪出幕后凶手,真真正正的让程汤清清白白的走,哪怕立庙晚一些,也要堂堂正正的立庙! 纪纲被通寥带往禅房休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灵堂前一动不动的汤宗,心生恐惧,“太可怕了,之前让自己亲生儿子住草屋行医,现在又对自己多年好友都这么狠,难怪这么难对付!” 这一夜,汤宗一宿未睡,在灵堂前站了一夜,对着程汤尸身说了一夜的话,而玄武和车在行跪在身后陪了一夜。 算上昨日,他已经连续两日不曾休息了。 第二日,汤宗已经累的站都站不稳,却依然执意要去溧水县衙,众人苦劝无果,车在行和玄武无奈,只能雇了辆马车,让他好能稍稍睡一会,纵然他们两个也是困得不行。 众人一起前往溧水县衙。 溧水县衙里,县令张拥得到消息,率领县丞,师爷,捕头,牢头等人齐齐迎接。 马车到了县衙前,汤宗却迟迟不下车,因为他实在太累了,控制不住,在马车里睡着了。 众人都不敢打扰,马车就这样停在县衙之外,车在行和玄武也赶紧抓紧时间坐在车轮旁休息睡觉,任凭溧水知县张拥怎么请,他们都不进去。 无奈之下,张拥只得将纪纲先行请进县衙大堂,好生伺候。 “纪千户,程汤的案子属下查的是一清二楚,的确是坠亡,汤大人和您其实不用跑这一趟的。” 纪纲瞪眼,“你是说我与汤大人不该来你这溧水县衙?” 张拥知道失言,急忙道,“不不不,您和汤大人该来,不来,属下如何伺候?下官是说你们太操劳了,该跑的是下官,不管是验尸记录还是现场勘查记录,需要什么下官直接给您和汤大人送过去就行了。” “也是!”纪纲喝了一口茶,“早知道直接让你把程汤的牛车送去无想寺就行了。” “牛车?”张拥闻言一呆,“大人,牛还是车?” 第四十五章 牛被吃了 纪纲瞪眼,“牛车牛车,自然是牛和车。” 张拥说话都开始哆嗦起来,“纪千户,车......车还在,牛......” “牛呢?” “吃......吃了!”张拥哆哆嗦嗦道。 “吃了?!” 纪纲闻言“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张拥,你好大的胆子!” 张拥噗通一声跪下,“大人,还没吃完,两头牛都还剩半拉。” 纪纲心说这家伙好大的胆子,自己也不过就是偷点值钱的证物,他居然敢吃了证物。 正要发火,忽然看向门外马车笑了起来,又气定神闲的坐下端起了茶,“没事。” “没事?”张拥闻言大喜。 “我倒是无所谓,就看那位六亲不认的主能不能放过你了。” “哎呦!”张拥吓了一跳,立刻抱住了纪纲的腿,“大人,你可千万要救救下官呀。” ...... 临到中午,汤宗猛然从马车中醒来,打开车帘一看,太阳当空! “爹,你醒了?!”玄武赶忙起身,打开了车门。 “不像话,为何不叫醒我?!”汤宗埋怨两句,走下了马车,可刚站定,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成百上千的溧水百姓跪在马车前,都在低声抽泣。 “大人,请同意我们为程汤神医立庙!” “大人,程汤神医是好人哪......” “......” 一个老者跪在最前面,颤抖着爬上前,哭泣道,“大人,草民一年前中了伤寒,连续九天,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体不能动,四肢俱冷,六脉皆无,只能等死,看了许多大夫都说治不了,是程汤神医用一剂大承气汤治好的,还分文不取,草民才能活到现在,大人,程汤神医是好人哪......” “是呀,大人,请为程汤神医主持公道,他不是什么凶犯,是我们的恩人呀。” “......” 汤宗感慨,原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更红了,老友程汤虽然走了,可却依然活在这么多人的心里。 “大家放心,本官一定查明神医程汤的冤屈,上禀皇上,为他立庙!” “谢大人!” “......” 汤宗安慰了百姓,走入了溧水县衙,知县张拥赶忙殷勤迎接入内堂,却是战战兢兢,抖个不停。 汤宗奇怪,“张县令,你抖什么?” “不不不,下官没抖。”张拥擦了擦头上的汗,“汤大人,现在已经是饭点了,下官在县城醉月楼准备了酒菜,还请汤大人和纪大人赏脸移步,等用完膳食再行公事。” 其实他是在拖延时间,已经派人从后门前往百姓家中找牛,打杀之后伪造伤口再从后门带回来,只是现在还没有到。 其实杀牛这种事在明朝是大罪,耕牛乃重要的农业生产物资,大明律中明确禁止杀牛,只能是老死或者像坠亡这种意外死亡的牛才能用来食用或者售卖,那还得是官府验证之后才行,这也是车在行当时拿着牛胃残片苦寻不到结果的原因,实在是有资格杀牛卖肉的太少。 所以张拥只能偷偷摸摸的干,万一要是被发现或者被举报,那可就是大罪,自然快不了,所以从早上到中午拖拖拉拉一直没有办成。 纪纲闻言笑着对汤宗道,“汤大人,我看也行,咱们不如吃了饭再看牛车。” 他自然知道情况,有意帮张拥掩盖,当然是收了好处的,甚至连主意也是他出的。 汤宗怎么可能同意,立刻转头对张拥道,“不用了,现在就带本官去查看牛车。” 张拥忙道,“汤大人,酒菜已经准备好了,还是先吃了饭再去吧?” 汤宗不允,厉声道,“张知县,县衙之外可是跪了不少你溧水百姓,等着本官还神医程汤一个公道,你觉得本官应该先吃你的酒菜吗?!” 说完厉声道,“带路!” “汤大人,下官......”张拥不知如何回话,稍稍瞥了瞥纪纲。 纪纲转过头,不接他茬,“既然汤大人要先看牛车,那就先看牛车吧。” 张拥又害怕又愤怒,害怕的是汤宗发现证物被吃,降罪于他,愤怒的是这纪纲收了钱不办事! 可纪纲也有自己的难处呀,汤宗这位爷他暂时实在不想再对着干了。 张拥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汤宗去后堂。 他一路走的很慢,希望下面找牛的人赶快回来。 在汤宗的催促下,好不容易走到县衙后堂,空地上一堆木车残骸映入眼帘。 而且都是大件,但也碎的不成样子了,另外还有不少散落的药材。 “大人,这些都是在程汤坠亡的悬崖之下找到的,现场惨烈,只能捡回一些大件。”张拥在旁一边解释,一边不断瞧后门,他心中忐忑,既怕下面找牛的人不回来,又怕回来被汤宗正好瞧见。 “嗯。”汤宗弯腰捡起半个车轴,上面还带着黑色的血渍,可见当时现场之惨烈。 他看了一圈残骸,没有发现上面异常,扔下车轴,转头问道,“那牛呢?” 其实汤宗此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看牛,因为程汤当时是两头牛并排拉着一辆车,上面放着药材,他自己当时肯定是坐在牛车前面驾车。 程汤身上没有发现可疑的伤口,那如果不是意外,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在程汤正好走到悬崖边的官道上时,对牛施加了外力,使牛受惊,而后乱做一团,连牛带车带人跌下了悬崖。 所以牛才是关键,上面可能会有但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张拥见汤宗只看了一眼木车残骸,就立刻问牛的下落,顿时吓得瞥了瞥后门,见还是没有动静。 “大......大人,牛,牛在厨房。”躲是躲不过去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实话。 汤宗一惊,立刻明白过来,“你把牛吃了?!” 张拥“噗通”一声跪下,“大人,大人饶命啊,当时两头牛浑身是伤,死的不能再死了,现在天气炎热,又怕放臭了,下官,下官经不住下面人的蛊惑,就......就给吃了。” “张拥,你好大的胆子!”汤宗恼怒,却也无可奈何,“还有剩下的吗?” “有,有,都还剩下半拉。”张拥慌忙起身,“下官这就带大人去。” 众人来到厨房,只见两头牛只剩下部分骨架,牛蹄都被扒拉了个干净,牛骨头堆了一地,骨髓都被吃了,旁边还放着两只牛头和小部分上半身还没来得及吃,其他早已进了县衙众人的口腹之中。 这还怎么查? 汤宗看到这番情况,气的咬牙切齿,“张拥,你好大的胆子!” 张拥“噗通”跪下,“大人,大人饶命啊,下官当时已经仔细查看过了,程汤确实是意外坠崖,可没想到大人会来复查,所以,所以......” 他见汤宗背手,理都不理他,急忙又求纪纲,“纪大人,您老可给下官说句话呀......” 纪纲瞪他一眼,“擅吃证物,你求我有什么用?” 若是以前,他收了张拥的好处,怎么也要和汤宗顶撞顶撞,毕竟收了钱就得办事,可自从昨日吃了亏,他觉得还是算了,跟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对着干,捞不到好处。 于是只能收钱不办事了。 “可算是弄回来了......” “知县大人这下可就放心了,幸好他们还在吃饭,不然还真来不及。” “王捕头,这血渍怕是有点太新鲜吧?” “哎呦,来不及了,到时就说是用冰水保存的。” “......”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小声的议论声和车轮碾路的声音,正在哭诉的张拥脸色瞬间惨白。 第四十六章 落下帷幕 车在行闻言出去,立刻见到了七八个人推着两辆车进来,上面还有两头死牛,到处血肉模糊,明显已经做了假。 “大......大人。” 那些人见到车在行,立刻傻了眼,一个个不知道该怎么办。 汤宗此时也出来,看到了这一幕,顿时气的七窍生烟,“在行!” “属下在!” “擅杀耕牛者何罪?!” “大人,大明律载有明文,凡故杀他人马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马牛,杖一百。耕牛伤病死亡,不报官服私自开剥,笞四十。” “哎呦,大人饶命啊!” 七八个人纷纷跪下求饶,张拥更是吓得已经瘫倒在了地上。 汤宗愤怒地看着他,“身为朝廷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等本官奏报朝廷,你等着革职处分吧!” 张拥赶忙使出浑身力气爬起来,保住汤宗的腿,“大人,下官冤枉啊......” “哼!”汤宗冷哼一声,转头不看他。 眼见汤宗理都不理自己,他赶忙又抱住了纪纲的腿,“纪大人,纪大人,救命啊,这主意可是......” 纪纲不等他说完,一脚踢开他,“你擅杀耕牛,跟本千户有什么关系?!” 可怜张拥在这案子上其实并没有犯多大错了,反而用心行事,不敢懈怠,却只因吃了点牛肉,一错再错,丢了数十年寒窗苦读才得来的官职。 眼看县衙已经没有了线索,汤宗看了看已经如死猪一般的张拥,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王捕头,“你,弄些便饭,然后带我们去程汤坠崖地!” 他不敢吩咐玄武,因为纪纲还在旁边。 “是,大人,小的现在就去。” 王捕头大喜,心想着只要自己伺候的好,说不得就被赦免了,急忙应声,起身安排去了,惹得其他跪着的人一顿羡慕嫉妒恨。 车在行与玄武不解,“大人,为何还要去坠崖现场呀?” 汤宗道,“既是皇命,自然要好生彻查。” 他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真狠哪!”纪纲心中感慨一声,对汤宗道,“汤大人,我看不用查了吧,我承认了,程汤确实是摔下悬崖意外所致,与奉天殿的案子无关总行了吧?” 他实在不愿意去。 汤宗看他一眼,“纪千户若是不愿去,大可以留在这里。”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一堆人不知所措,只能跟上。 简单吃过饭,溧水县衙捕头弄来一辆马车,汤宗坐自己原来的,玄武和车在行昨夜也未休息好,坐了另一辆,纪纲等其他人骑马,一同前往坠崖现场。 直到太阳西斜,众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汤宗下了车,放眼看去,心中一紧,这地方果然险峻! 只见这官道六尺多宽,有点泥泞,到处都是车辙印,右手边是高耸的悬崖,左手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官道居然是开凿在一座大山山腰间! 王捕头在旁殷勤解释,“大人,这条路叫‘十里官道’,是通往北京的官道,距离无想山六十余里。” “六十余里?”汤宗心中琢磨,原来程汤走到这里就掉落悬崖,难怪锦衣卫找不到。 “大人,当时神医程汤是驾驶牛车,速度太慢,走了一日多,才走到这里,尚未出了溧水县域。这座山名叫湍山,地势险要,当年开凿的时候就是从半山腰上修路,因为太过困难,就只修了六尺宽,比其他官道要窄的多,对向所来马车根本无法同时通过,只能退到每隔一里只有一处的宽阔之处错车,又因为地势险要,被我们当地人称为鬼门道。” “鬼门道?这里以前也有人掉下过悬崖?”汤宗问道。 “是的大人,每年都会数十人在这里丢掉性命。” 汤宗点头,蹲下摸了摸地上的泥土,“这里下过雨?” “大人果然观察仔细。”王捕头奉承一句,“神医程汤坠崖当日,下过一场阵雨,时间虽短,但雨量很大,道路泥泞难行,车马容易打滑,所以张知县......”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张拥已经犯事,知县的乌纱帽是保不住了,“不,张拥便觉得程汤就是坠崖所致。” 汤宗抬头看天色不早了,再晚怕是不好再勘查,便道,“带本官去坠崖的地方。” “是!” 王捕头带头,向前走了六七十丈,“大人,就是这里!” 汤宗观察,只见这里更窄,只有四尺多宽,刚好容一辆马车通过,当时正下过雨,确实会有牛车侧翻或者牛受惊的可能。 悬崖一侧,尚且还留下了一点当时牛车掉落悬崖的痕迹,树枝断裂,草药满地,还留有部分血渍。 汤宗想寻找一些车辙痕迹,可惜基本已经被后来的车马掩盖。 王捕头走到悬崖一处,“大人,这里原本有一个豁口,是程汤马车掉落时留下的,因为太过危险,小的们勘查完现场后就给填上了。” “嗯。”汤宗点头。 咚—— 汤宗拿起路边的一块石头,扔了下去,许久才听见回响,“这里很深?” 王捕头回道,“是的大人,这里深有数十丈,不过程汤神医并没有翻入底下,而是在半山腰,被挂在树枝上,官府来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路过之人抬去了无想寺,小的们是问过百姓,勘查现场确认的,不过将破掉的牛车弄上来也是费了不少力气。” 汤宗点头,抬头看向右手边的石壁,只见高亦有数十丈,而且石壁陡峭,三丈之内鲜有草木,根本藏不住人。 “在行,扒拉开这里的泥土看看!”他吩咐车在行。 车在行领命,用熟铜棍翻开泥土,露出不少碎石和残留的药草,“大人,官道都是碎石铺成,中间填加红土,这倒也说的过去。” 汤宗不语,又左右上下观察一番,忽然盯着悬崖边一处愣住了。 “爹,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玄武问道。 “哦,没什么。”汤宗回过神,摇摇头,“没有,如果那两头牛没有问题,守常兄确实是意外坠崖。”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包括纪纲。 “爹,那要不我们回去吧,师傅明日就该火化了。”玄武道。 “好吧。”汤宗点头,被他搀扶着退回去上了马车,回无想山。 今日的查访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除了那两头已经被吃的只剩下头的牛。 其他人觉得没有意义,但汤宗却是心中踏实了不少。 至少他现在能基本确信程汤的死与外人无关,与奉天殿刺驾案更无关。 早上,程汤的尸体已经在无想寺停留到第四天了,方丈通寥按照佛门规矩主持了火化,将骨灰洒在了无想寺的佛塔林之中。 周围百姓不请自来,都来送行,汤宗与玄武从头到尾跟随,悲痛之情自是难以名表。 当日,汤宗等人便返回了京师,夜晚他便与纪纲一同面圣,讲述了验尸和查访过程,朱棣也履行了自己的许诺,同意官府出钱,为程汤在溧水县立庙,而溧水知县张拥,也因为擅吃证物,付出了他该有的代价。 此事算是正式落下了帷幕。 第四十七章 寻找月娥 汤府。 汤宗坐在书房桌前,手里拿着牛胃残片和装有射炮虫毒的瓷瓶仔细翻看。 他虽说为程汤洗脱了嫌疑和冤屈,但毕竟好友因此丧了命,怎么看都是有些不值得。 皇上几句话,纪纲还是他的千户,陈瑛还是他的督察院左都御史,反而帮助自己摆脱五年牢狱的黄淮被罢官回乡,汤宗又能怎么办? 其实严格的说,程汤的死和这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并没有多少关联,反倒是汤宗自己本就不应该去无想山找他。 斯人已逝,想再多已是没有用,已经无法挽回,也无法弥补心中的亏欠。 程汤的事情了了,但案子还得继续查,汤宗还要指望借此事立功,从而弥补对黄淮的愧疚。 朱棣给了汤宗一个月时间,原本他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已经查到射炮虫毒,可谁想纪纲却为报私仇,搞出了这么一堆幺蛾子,平白浪费了五六日时间。 算算日子,今日已经是第十天了,还有二十天,着实有些紧迫。 其实他原本已经有了线索,那就是从程汤当年的亲密之人开始调查,可现在也随着程汤的死,彻底断了念想。 也不知道朱棣派这纪纲在他身边是帮忙的还是捣乱的。 思索一阵,汤宗没有找到头绪,反而觉得浑身僵硬,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出了书房。 出门正好碰见玄武端着刚熬好的药汤朝里堂走,准备喂给母亲。 他昨日也跟着回了京城,师傅程汤已死,他暂时也断了去北京的念想,准备先在家好生照料母亲。 “爹。”玄武向汤宗问候。 “玄武,你娘的病怎么样了?”汤宗问道。 玄武晃动下巴指了指自己双手端着的药汤,“爹,我以师傅改良的建中汤为主,又自己写了个方子为辅,刚刚派人抓来药熬好,肯定会起作用,不过娘的身体太弱了,估计还得不少时日。” “嗯。”汤宗点头,拍了拍他肩膀,“你回来了,你娘高兴,也许会恢复的快一些,去吧。” “好的爹。”玄武点头,端着药去了,汤宗欣慰地目送他离开,心中一阵感慨,儿子回来了,这个家才有点像家了。 “老爷安详!”回过头,正好管家经过,尊敬的称呼了他一声。 汤宗看到他,突然想起前几日他送过来的玉佩,立刻叫住,“汤福啊,在行去哪里了?” “回老爷,车评事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有点私事。”管家回道。 “他单身汉一个,能有什么私事?”汤宗笑了笑,“他回来了,让他来找我。” “是。” 汤宗又回了书房,继续考虑他的案子去了。 辰时,车在行满头大汗回来了,管家告知之后,他匆忙洗漱了一下,进了汤宗书房。 “在行,今日你去了哪里?”汤宗问道。 “大人。”车在行闻言尴尬一笑,“我去了一趟校场。” “校场?”汤宗稍稍想了想,立刻明白过来,笑着道,“怎么?上次输给纪纲不服气?” “嗯。”车在行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在行哇。”汤宗起身,拍了拍他肩膀,“你练武是好事,不过不要再找纪纲比试了。” “大人,我不会再与他比试,因为最多三年之后,他绝不是我的对手!”车在行自信道。 “好。”汤宗笑道,“有信心就好。” 车在行扶他坐下,“大人,你唤我来可是奉天殿的案子有线索了?” “不是。”汤宗摇头,从桌下抽屉中拿出一枚玉佩,“在行,几日前月娥姑娘将这玉佩送了过来,却没有留下,你可知为什么?” 车在行闻言皱眉,心说怎么又提起月娥了,摇摇头,“属下不知。” “都是因为你呀!” “我?”车在行惊讶。 “不错,那日我要月娥来府上照顾夫人,她一开始并不愿意,直到我说你也住在府上,她才毫无犹豫的同意,可你却冷言冷语,她觉得你并不愿意,所以才只送来了玉佩而没有留下。” 车在行闻言,低头不语。 汤宗看着他,“在行,她很在乎你呀。” 车在行抬头,一脸错愕,“大人怕是感觉错了吧?” “错不了。”汤宗笑道,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其实你都知道,只是不肯承认。” 车在行不知如何回话,只能继续低头不语,汤宗说得对,他确实是不愿意承认。 见他不说话,汤宗开始劝说,“在行,月娥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当年她卖身救父,你帮她解了围,还给了她银子救爹爹,从那时起,她就已经认定了你。” 他看着车在行,语重心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的眼光不会错,月娥是个好姑娘,当年她在大理寺门口告冤,求我重审你的案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行,你可莫要错过。” 车在行沉默良久,“大人,我还没考虑过成亲的事,而且我无父无母,一事无成,现在还住在大人府上,哪里敢想这些事?” 汤宗听了顿时不高兴了,脸色一板,“怎么?我和夫人亏待你了?” “没有没有。”车在行赶忙摆手解释,“大人和夫人对我很好,就和亲生父母一样。” “好,你若愿意,现在就去大理寺,带上人,找到那个什么大户人家,把月娥接过来,等奉天殿的案子一了,我和夫人立刻给你操办婚事!”汤宗立刻道。 车在行听了吓了一跳,赶忙道,“大人,这......这也太着急了吧?”随即低头,“我确实还没有想过成家的事。” 汤宗眼睛一瞪,“怎么?嫌弃他出身低微?会影响你的仕途?” 车在行急忙摇头,“不,不是,大人用大半生的经历告诉我平平安安才是福,我也知道自己性格倔犟,一味走仕途之路恐怕才是麻烦。” “那你是想学玄武?他这次回来,不成婚断然不可能让他离开家,你只比他小两岁,可不要学他。” “大人,我真的还不想成家。”车在行很坚决。 汤宗看他一脸不愿意的表情,想了想,心说自己毕竟不是他的父亲,说出的话也算不得父母之命,确实也不能强求,“好吧,大人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月娥那孩子我的确很喜欢,你带人去把她找回来,让她伺候夫人我放心,免得她一个姑娘家在外边受苦。” 车在行不动,“大人,真要去呀?” 汤宗板起脸,“真要去,快去吧!” “可上次大人您已经让她来府上了,可她没留下,就是不愿意,这次恐怕也不会来。”车在行还是有些不愿,他担心汤宗是想将月娥接过来,然后慢慢给他撮合。 汤宗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与你无关,你只管将她接来!” “是!”车在行只得答应,出门去大理寺带人找邱月娥去了。 ...... 巳时,大理寺左少卿张翰来到了汤府,管家将他直接领到了书房。 他是大理寺的二把手,汤宗的副手,品阶相当高,可算不得普通属下。 “汤大人,您今日的气色可是比前几日可是好了太多了。”张翰进门先关心汤宗的身体。 汤宗笑道,“也是多亏了你和其他大理寺官员的用心公事,没有让本官分心。” 说完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张大人,坐!” 张翰坐下,“大人过奖了,都是卑职们份内的事,自该用心。”说完停顿几息,“大人,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卑职已经知道了,大理寺的属下们着实为大人捏了一把汗,好在是有惊无险。” 武英殿对质之后,事情的起因结果这几日也在朝内传开了,在旁人看来,汤宗是经历了一趟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但在汤宗看来,他虽然有惊无险的躲过了灾祸,但却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因为他失去的更多。 所以他并不愿意多提此事。 “张大人,最近大理寺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汤宗转移了话题。 张翰明白过来,转而开始说正事,“汤大人,要紧的事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件从刑部转过来的案子,卑职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需要听听您的意见。” 第四十八章 停留三日 “哦?什么案子?”汤宗知道这才是张翰此来的目的。 “京师应天府直隶的镇江府、常州府以及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所辖的湖州府上报刑部四起人口失踪案,久查未果,刑部审理之后认为,失踪者均为男性,且年纪较大,所以定了正常走失,意外亡故的结果要求结案,卑职复核此案,觉得事有蹊跷,不敢擅自处理,所以来请教大人。”张翰道。 汤宗问道,“张大人认为这案子有何蹊跷之处?” “汤大人,失踪的四人年纪虽大,但平时谋生的活计却是一样的,他们都是金银匠!” “金银匠?!”汤宗闻言一惊,立刻来了精神,身体前倾,盯着张翰,“你是说他们都是金银匠?!” “是的,而是都是当地经验丰富,声望很高的金银匠!”张翰道。 汤宗紧接着问道,“张大人,这个案子什么时候到的大理寺?” 张翰回道,“刑部是三日前转到大理寺复核的,汤大人,这件案子最早上报地方府衙的已经有快两个半月了,直隶两府和浙江的提刑按察使司也派人调查找寻了许久也没有结果,只能上报刑部。” 三日前,正是督察院御史弹劾汤宗的时候,张翰自然不敢过来商议,一是汤宗肯定顾不上,二是万一他直接因此被皇上下入大牢,也就没这个必要了。 “两个半月前?”汤宗捋着胡须细细思考,“那失踪的时间应该更早,今天是八月初五,也就是说三个月前的五月初他们就失踪了?” 张翰赞道,“汤大人果然心思缜密,不错,最早失踪的的确是五月初五,他们的家属找寻几日无果,才去官府报案的。” 汤宗又问,“张大人,你方才说失踪之人都是男性,而且年纪较大,他们都多大了?” “两位年过花甲,另外两个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都是老者。”张翰从怀里拿出一份卷宗,“大人,卷宗卑职已经带来了,请过目。” 汤宗接过卷宗,细细查看。 “镇江府李二牛,六十有八,永乐十五年五月初八外出走失;常州府邱老六,五十有五,永乐十五年五月初五言说被请去做工,未再回来;郭淮,五十有三,永乐十五年五月十七做工未曾回来;湖州府王三善,六十有六,永乐十五年五月十五言说被请去做工,未曾再回来......” 汤宗看到这里,问张翰道,“四人之中最早走失的是这个邱老六,他与王三善都是说被人请去做工,可曾查过被谁请去做工,是否是同一人?” “汤大人,报案的家属都说不知道,被人请去是失踪之人离开前自己说的,出去之后就不曾再回来过。” “哦?”汤宗奇怪,继续翻看完卷宗,从里面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不过四个人无故失踪,找也找不到,家属也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四人之中有两人都说曾对家人说被人请去做工,却均对被请之人没有丝毫透露,这的确很奇怪。 汤宗凝神想了想,“张大人,这个案子的确有蹊跷,刑部如此草草结案未免有些托大,本官认为应发回刑部重审,让地方衙门继续找寻这失踪的四人!” “好。”张翰答应,“既然汤大人也是这般认为,卑职这就回去发回刑部重审。” “嗯。”汤宗点头,张翰去了。 书房又只剩下汤宗一人。 “金银匠?”他细细琢磨,张翰刚才说出四人的谋生活计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最早的邱老六是五月初五失踪的,暹罗使臣进京是六月初九,中间差了一个月,而且其他三人也都是在五月失踪,都是在暹罗使臣进京之前。”汤宗起身,边走边捋着胡须将两件案子联系在了一起,“要在四面佛身上动手脚,定然少不了金银匠。” 可转念又一想,毕竟直隶浙江三府分别查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查出来,自己去了就一定能找到线索?而且现在将之与奉天殿的案子联系起来都是猜测,若是被带离了方向,可就得不偿失了。 “先让地方上去查!”最终,他决定先不在这件事上深究。 “六月初九......”想起暹罗使团进京的日子,汤宗忽然眼中一亮,他想起普密蓬曾交代过的一句话,说暹罗使团是四月十二从暹罗国出发,五月初五抵达福州府,而后水陆并用,在五月二十九到达杭州,最后在六月初九抵达的京师。 “不对!”汤宗立刻起身,快步走出书房,“汤福,备轿,去锦衣卫!” “是,老爷!” 半个时辰后,汤宗出现在了锦衣卫衙门,纪纲惊讶不已,急忙亲自来迎接。 “哎呦,汤大人,什么风又把您吹来了?”他很是殷勤,满脸堆笑,有意缓和与汤宗的关系,“汤大人,不知今日来我锦衣卫所为何事?” 汤宗深深看他一眼,纪纲这样让他有些不习惯,“自然是在查案。” “查案?”纪纲一愣,随即伸出大拇指,“汤大人,我真真是佩服您,咱们昨日才回来,今日您就不辞辛劳查案。” 汤宗看着他,“纪千户,皇上只给了咱们一个月时间,今日已经是第十天了,难道纪千户就不着急?不想着赶快把那件弄丢的四兽麒麟服重新穿上?” “想,自然是想!”纪纲摆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汤大人,我自然着急,不过您不说,我也不敢催促不是?只敢在心里着急。” 说完表情一变,一脸严肃,“大人请说,今日来找纪某是要抓谁?!” 汤宗闻言又深深看他一眼,心说这才是他认识的纪纲嘛,“纪千户,你若不整出那么多事情出来,说不得现在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 纪纲闻言脸色一冷,眼中涌现一丝恼怒,却是一闪而过,很快消失,“汤大人说的是,不过大人放心,奉天殿的案子以后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纪纲全听您的。” “好,这可是你说的。”纪纲既然这般说了,汤宗也不得理不饶人了,“纪千户,今日也是谁也不抓,还是提审普密蓬!” “又提审他?”纪纲一愣,“咱们不是才审过吗?” “不必多问,速带本官去诏狱。”汤宗懒得与他多言。 “好。”纪纲这次听话了,再也不给汤宗兜圈子使绊子,立刻头前带路,前往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刑审大堂里,依旧是汤宗在上,纪纲还有左镇抚使薛明在侧。 普密蓬被带了上来,今日他的样子可比上次好太多了,虽然依旧蓬头垢面,但好歹眼神没那么呆滞了,看来薛明也是收了收手。 “啪!” 汤宗心中急切,也不要什么前奏了,一拍惊堂木,直接发问,“普密蓬,本官问你,上次你说你们是五月初五从福州府水陆并用,五月二十九到达杭州府,而后走水路,六月初九到的京师,一路不敢耽搁,对不对?!” “是的,大人。”普密蓬用暹罗语回答道。 汤宗又问,“从福州府到杭州府,水陆并用,你们带着四面佛这么重的贡品,用了二十四天倒也说的过去,但你们从杭州走水路,六月初九才到的京师,陆路七百里,水路也不过千里,你们却用了整整十天时间,你们路上到底还干了什么?!” 翻译将话传给普密蓬,普密蓬一愣,赶忙解释,“大人,在福州府因为走的是陆路,没有耽搁,稍作休整,第二天就在福建按察使司官兵的护送下出发了,但是在杭州府走水路的时候,因为江南运河航道堵塞,耽误了三天时间才出发,实际是用了七日。” “原来如此!”汤宗先是惊讶,而后恼怒,大喝一声,“三法司会审和上次提审于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 不容他不火大,如此关键的讯息这普密蓬现在才说出来,居然经历刑部、三法司、锦衣卫连番审问,都没有被觉察,都被他以“稍做休整”给带了过去,谁也没有意识到。 汤宗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想法,他看着普密蓬,心说这除了众人都将刺驾案的注意力放在了发生地和贡品停留时间最长的京师意外,暹罗使团的几个副手,外加护送他们前来的千户陈大柱,却都没有提起在杭州府停留三天的事情,这不得不让人多想呀。 第四十九章 审问 “杭州府?”但纪纲听了普密蓬的说辞却是心中一喜,和前几日不同,他现在可是巴不得赶紧找到新的线索,赶快结案,“好哇,大刑之下还敢隐瞒如此重要的线索!” 一旁的薛明闻言一双铜铃大眼阴冷的吓人,呼气都加重起来,起身对汤宗拱拱手,“还是汤大人心思缜密,发现了如此破绽,这厮嘴硬,请汤大人准许在下继续审问此贼,看看他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汤宗道,“不急。”转头对翻译道,“将纪千户和薛镇抚使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这普密蓬。” 翻译立刻告诉了普密蓬,普密蓬吓得一个哆嗦,看着纪纲和薛明凶神恶煞的脸,急忙对汤宗磕头如捣蒜,“大人,纵然耽误了三天,可天鹅座四面佛依然是我们重重守护,不敢擅离半步,绝对不会出问题。” 汤宗闻言却更是皱眉,他看着普密蓬,心说如此重要信息被发现,他却还是满口没问题,上次供出暹罗国上贡如此罕见大礼的真正原因时,他还犹犹豫豫,顾忌颇多,这次却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普密蓬果然是有问题!”汤宗心道,于是想再威胁他一下,“普密蓬,你可知大明皇帝已经降旨,关于你们暹罗国王乍仑蓬上贡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的真正用意,要他仔细回话。你可要想好,若是你还在故意隐瞒什么,本官也无法为你们乍仑蓬国王说话。” 普密蓬听他又提起乍仑蓬,心中大骇,赶忙道,“请大人明察,这案子真的与我们国王无关,暹罗国上下忠心大明,哪里敢生出如此歹心?” 说完表情纠结,“罪臣所说句句属实,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身为暹罗国丞相,又是出上贡主意之人,不能牵扯上暹罗国是他这个必死之人现在唯一能为自己国家做的事,也是他的底线。 话到这里,汤宗心中却更是奇怪,自己已经如此威胁了,也没见这普密蓬说浙江官府的不是,难道浙江官场比他的暹罗国王还重要? 此时他倒不是觉得浙江官场有问题,而是觉得普密蓬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他不会真的如此耿直吧? 因为按照罪犯脱罪的心理,现在普密蓬最大的担忧就是怕案子牵连到暹罗国,而且在这里被打成了这个鬼样子,此时的反应多半应该是胡乱攀咬,一来能少受点刑,二来也能将案子方向调离暹罗国,这也是汤宗当年被解缙妄供下狱和纪纲屡屡屈打成招成功的原因所在。 可这普密蓬却从始至终都是啥也不知道,哪怕被汤宗审出在杭州府逗留三日,他也还是说自己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属实很奇怪,好歹来上一句“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在浙江出的问题”也行呀。 “本官再问你,你在杭州府都见了什么人?住在哪里?”汤宗又问。 普密蓬道,“浙江布政使,浙江按察使,还有杭州知府,都见了,住在杭州府馆驿,三日时间不曾出去过。” “是否还有其他人?” “没有!” “可知航道为什么堵塞?” “官府的人说是商船太多,堵塞了江南运河。” “嗯。”汤宗想了想,突然问道,“你现在才说出运河堵塞,导致你们延误上路的事情,可是浙江官府有人指使或者威胁你?” 他直接点出了自己的怀疑。 普密蓬摇头否认,“没有,这一路还算顺畅,浙江官府也是招待有加,也从没有指示过什么,四面佛也不曾离我左右。” 纵然他如此说,但汤宗还是怀疑,看了一眼普密蓬,转头对薛明道,“薛镇抚使,还请将陈大柱带到这里来。” “好!”薛明立刻派人安排。 不一会,一个中年模样的人被带了上来,正是护送暹罗使团前来京师的浙江按察使司千户陈大柱。 他可能以前是个威武汉子,可在这诏狱里呆了两个月,也已经没了人样,气息萎靡,浑身都是黑干的血渍,被两个锦衣卫官兵驾了上来。 “大人,大人,这事真的,真的和罪臣无关啊......大人。” 一见到一身绯袍的汤宗,这陈大柱立刻知道来了大官,赶忙抖擞仅余的精神,向前爬了几步,边哭边喊。 他在这诏狱实在是呆不下去了,简直生不如死。 “拖回去!”薛明怒喝。 “不用。”汤宗伸手阻止。 “啪!” 他一拍惊堂木,“你向本官喊冤?那本官所问之话,你可得老实回话,但有所隐瞒,谁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大人尽管问,罪臣一定有什么说什么,不敢有半点隐瞒。”陈大柱急忙道。 “你是什么时候护送暹罗使团入京的?”汤宗开始问。 陈大柱想了想,“大人,罪臣是五月十五接到的浙江按察使凌大人的指示,五月十八出发的。” “为何没有立刻出发?” “大人,当时江南运河堵塞,罪臣是按照凌大人的安排去做的。” “五月十五到五月十八这三天你在哪里?” “罪臣接到指示,也知道事情重大,在挑选检查护送暹罗使团入京的船只和将士。” “暹罗使团在杭州府停留三日,你为何不说?!”汤宗问出了关键。 陈大柱闻言一愣,“大人,之前大人们并没有问罪臣这个呀,而且罪臣第一次见到暹罗使团就是五月十八上路那天,之前的事情都不知道呀。” 汤宗闻言,心说又是一个“没有问”,转头看了一眼普密蓬。 暹罗使团入京,行程三千余里,耗时两个月,案子发生到现在又已过去一个月,可谓路途长,时间长,其中的一些问题我可以没有问到,但是你不能不全盘交代,但你没有交代,那就是问题。 “可是有人指使或者威胁你隐瞒的?!”汤宗又是喝问。 陈大柱赶忙磕头如捣蒜,“大人,罪臣所说句句属实,没有人指使威胁罪臣,罪臣真不知道,更不敢隐瞒呀。” 汤宗稍稍想了想,心说他的话总是比普密蓬可信的多,但也无半点用,毕竟不是那三日的见证之人,于是道,“将他带下去!” “大人,大人,罪臣真的是冤枉的呀。”陈大柱闻言顿时慌了,要这样被带下去,岂不更是伸冤无踪了,赶忙又哭喊道,却直接被两个锦衣卫拖了下去。 汤宗仔细知道想要更深入的线索还得在普密蓬身上找,于是继续问他,“普密蓬,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还有什么遗漏的细节,从实招来,不然若是本官查出你有不实之言,后果你应该清楚,可不就是你自己简单身死的下场!” 他还是用普密蓬最在乎的暹罗国和乍仑蓬威胁。 坐在下面的薛明早已怒火中烧,自己在这里天天严刑拷打,到头来还不如汤宗的三言两语,闻言“噌”的一声站起身来,两步来到普密蓬身前,伸手揪住他衣领,把他像一条死狗一样半提起来,瞪着两只铜铃大眼,“大人问话,如实回禀,但有半点妄言,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普密蓬吓得双手双手乱舞,眼神中满是恐惧,他面色苍白,冷汗直流,吓得大声喊叫,“大人,罪臣所说句句属实,一路紧促赶路,就耽搁了这三天,真的没有半句谎话。这件事真的和我暹罗国一点关系都没有。” “薛镇抚使,放开他吧。”汤宗道,薛明这才松开了手,普密蓬跌落地上,起不了身。 汤宗仔细想了想,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转头对纪纲道,“纪千户,看来这杭州府咱们得走一遭了。” 第五十章 往杭州 “汤大人认为杭州府有问题?”纪纲问道。 汤宗摇头,“不能肯定,不过这件案子京师已经查不到有用的线索了,必须去暹罗使团来京的线路上去查访,而相比于福州府和不曾停船的镇江府,在杭州府找到线索的可能更大,咱们先去那里看看。” 说完见纪纲脸现不愿,于是问道,“纪千户不愿去?” 纪纲赶忙摆手,“愿意,自然愿意,这案子我比您还急迫,怎么会不愿意?”说完想了想,“汤大人既然怀疑他们,不如直接让他们过来受审,或者,或者咱们直接上禀皇上,派锦衣卫抓他们过来问话!” 他还是觉得直接请旨抓人,然后严刑审问来的最是痛快利索。 汤宗瞪眼,“抓谁?!” 纪纲见他有些动怒,立刻改口,“去一趟也好,汤大人,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皇上给的时间还剩下二十天,我看今夜就出发,走水路,乘快船,日夜不停,最多三天就能抵达杭州府。” 纪纲闻言一呆,眉毛都跳了跳,“汤大人还真是着急呀,禀告皇上也得时间,就不能等到明天?” 他明显不愿意,这十天实在把他这个习武之人累的够呛,昨天才回来,今夜就又要出发,实在说不过去,皇上都没有这么用过自己。 纪纲印象中的查案,那是威风凛凛,人见人怕,可现在跟着汤宗,哪里享受到过一丝高高在上的感觉,反倒是把自个累的半死。 也不知道这汤宗年纪又大,身子又弱,哪来这么大的精神头。 “一切都还没有定数,这次先不上禀皇上。”汤宗道。 纪纲诧异,“汤大人,咱们要去浙江,好歹也得先弄个巡抚之名,不然去了如何行事?” 永乐时的巡抚不同于之后的巡抚,不是定式官职,只是皇帝派遣的一个临时差事,真正是“巡行天下,安抚军民”的本意。 汤宗道,“我们此去是查案的,下听上闻,出其不意才是关键,若是上禀请旨巡抚,皇上下诏,浙江官府知道后,许多事反而不好打探,咱们先端着这张老脸去,如果浙江真的有问题,我们再请旨巡抚浙江不迟!” 他看着纪纲,“纪千户若是不愿意去,就别去了,本官去就行。”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这哪里能行,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指不定他纪纲真的连这上前所的千户都做不得了,于是赶忙拦住,笑道,“去,去,一定去,今晚就今晚,我知道汤大人也是为我的四兽麒麟服着急。” 几天时间,纪纲突然对自己变得这么奉承,违背他一向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个性,实在让汤宗有些不习惯。 “汤大人,还没用膳吧,不如一起用过膳再走?”见汤宗要走,纪纲在后面热情招呼。 “不必了。”汤宗拒绝,想了想又回头叮嘱道,“纪千户,我们此行暂且保密,今晚我们穿便服去,但要带上官服!” “好,汤大人放心,船我来准备,肯定快!”纪纲亲自送汤宗出了锦衣卫衙门。 等汤宗回到府上,已经是未时,他问了管家车在行的情况,得知还未回来,便草草用了膳食,来到了里堂。 “爹,您回来了。”玄武正在给母亲喂药,见他进来赶忙起身请安。 汤宗笑了笑,“没事,你继续喂药。” 说完坐在了一边。 他看向陈氏,觉得她的气色好像的确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也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儿子回来的缘故。 “夫人,我今夜要去杭州府,不如你和玄武与我一道去,到了杭州府,我再派人将你们送回平阳老家如何?”汤宗旧事重提。 查案不过十日,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若是那天车在行和玄武没有回来,后果不堪设想,他现在恐怕已经在北镇抚司诏狱了,所以汤宗考虑许久,还是觉得将夫人和儿子送回平阳老家为好,免得为自己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是免受牵连。 陈氏闻言面露惊讶,“老爷要去杭州府,去做什么?” 汤宗笑道,“哦,夫人不要紧张,我此去是奉命查案。” 陈氏紧接着问,“老爷去几日,什么时候回来?” “最多也就八九日回来。” 陈氏摇头,“你不去老家,我也不去,有儿子在,我哪也不去。” 玄武也是拒绝,“爹,你从京师走水路,顺流而下,到杭州也就三四日,可要从杭州府到平阳县,距离不比从京师到杭州府近,而且水路不通,多走陆路,舟车劳顿,娘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受颠簸,就不用去了,等再调理些日子,再去看大哥不迟。” 汤宗见两人均不同意,似是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着劝说,犹豫一下,也没想到特别合适的说辞,只能又暂且作罢。 他拍着玄武的肩膀笑着圆话,“亏我做官几十年,还没有儿子考虑的周全,也好,这次你们就不用去了。” 说完将他叫到堂外,小声问道,“玄武,你娘的病......” 陈氏已经猜到父子两人出去肯定是要说自己的病,赶忙奋力挪到床沿,竖起耳朵想听上一两句。 玄武朝里看了一眼,笑着大声道,“爹,你放心,有师傅留下的建中汤,再调理些日子,说不得娘就能下床了。” 陈氏听见开心了,笑着朝外大声道,“老爷,可得好好感谢一下神医程汤,又帮我们照顾儿子,又帮我治病。” 汤宗闻言一愣,眼中瞬间闪现泪花,他赶忙别过脸,“夫人放心,咱们一定好好感谢他。” 他拍了拍玄武的肩膀,“好好照顾你娘,过两天我给你找个帮手。” 说完便转身走了...... 车在行回来了,立刻被汤宗叫了去,“怎么样,月娥找到了没有?” 车在行摇头,“没有,那个大户人家倒是找到了,是个开当铺的,不过他们说月娥在我们去无想山的第二日就已经走了。” “走了?”汤宗一愣,“去了哪里?” 车在行还是摇头,“不知道。” 想了想又道,“大人,我看不必找了,她还了这枚玉佩,又不声不响离开,肯定就是不愿意老爷找到她。” 汤宗皱眉,但也无可奈何,摆摆手,“也罢,你快去吃些东西,吃完收拾一下,今晚我们去杭州府。” “杭州府?”车在行一愣,“大人,我们去杭州府做什么?” “哦,我方才去重新提审了普密蓬,觉得杭州府最可能有问题,我们且去看一看。”汤宗道。 “好,大人,那我现在去准备。”车在行立刻就要出去。 汤宗又叫住他嘱咐道,“用不了几日,你简单收拾下东西。” “我知道了,大人。”车在行去了。 书房里,汤宗拿出牛胃残片,继续琢磨。 炮射虫毒必然是凶手放进四面佛佛头之中的,可要放进去,那就必然要用到金银匠,不但要拆开天鹅座,还得将它完美复原,这个工程不可谓不大,一个人短时间几乎不可能完成。 他还是觉得四位金银匠失踪的案子和奉天殿的案子关系莫大。 “邱老六......”汤宗手里拿着牛胃残片,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如何这般耳熟?” 第五十一章 秦淮河上 汤宗突然想起三年前帮车在行伸冤时,邱月娥的爹爹好像就叫邱老六,而且就在几日前,邱月娥曾说她的爹爹外出做工了,还不曾回来,所以他才找了个大户人家做了丫鬟。 “在行!”想到这里,汤宗再也不能淡定,激动地站起来朝门外大声喊道。 正在吃东西的车在行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奔向了书房,却见只有汤宗一人,顿时松了口气,“大人,怎么了?!” “老爷,老爷怎么了?”管家汤福也带着人跟着跑了进来。 “哦。”汤宗见这么多人进来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大吼声让他们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赶忙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 他支走了管家等人,让车在行坐下,问道,“我记得邱月娥是常州府人是吧?” 车在行奇怪,“大人问这个干什么?” 汤宗焦急,“你就说是不是?” 车在行想了想,点点头,“是,她是常州府无锡县人。” 汤宗紧接着又问,“他爹是金银匠?” 车在行又点头,“是,她爹是金银匠,当初就是做工时受了大伤,雇主不管,她才卖身救父的,大人,怎么了?” 汤宗欣喜,“好,在行,你今夜不用和我去杭州府了,带人去找月娥,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找到!”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失踪的邱老六就是邱月娥的爹爹,而邱月娥就是常州府那个报案之人! 可车在行却哪里知道这么多,顿时糊涂了,“大人,这......这却是为什么?怎么还要找她?” “你不用管了,与你无关,不过你务必找到她。” 车在行不同意,“大人,那今夜你和谁去杭州府?” 汤宗笑道,“自然还是纪纲。” “那怎么行?!”车在行不干了,“万一他再对大人您不利,可如何是好,大人,邱月娥等咱们从杭州府回来之后再找吧?” “不行!”汤宗拒绝,“月娥牵扯甚大,而且皇上给的时间只剩下二十天,从杭州一来一回估计也得不少时日,必须分头行动。” “那我去大理寺,让其他人带人去找。”车在行道。 可汤宗不答应,“其他人做事,我不放心,还是你亲自带人去找吧。” 车在行还是不愿意,“大人,邱月娥是常州府人,如果他回了常州,我如何能找到?” 汤宗点头,“你考虑的对,我现在就派大理寺寺正前去常州府,不过她爹爹失踪,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她最大的可能还是在京师,你还是在京师附近寻找。” 见汤宗这般坚决,车在行也无话可说了,“可是大人,纪纲在你身边,我真的不放心。” 这才是他一直想办法拒绝的真正原因。 汤宗笑道,“没事,上次的事他已经吸取了教训,暂时不敢再与我做对了。” 车在行无奈,却又还是放心不下,低头想办法,而后猛然抬头,“大人,我这就多带些人去找邱月娥,今晚你们出发前,我一定将她找回来!” 说完也不等汤宗同不同意,就立刻出门了。 汤宗叫也叫不住,只能出了门叮嘱,“不要惊动应天府和其他衙门,她不是犯人,你可别把她吓着了。” “我知道了,大人。” 一直到了酉时,天色已黑,却还是不见车在行的身影。 汤宗无奈,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上了管家已经准备多时的马车,前往码头。 京师应天府之北,秦淮河静静流淌,一如它千百年来一样,承载着万千历史和这座大明都城的无尽辉煌向西而去,汇入扬子江,再向东奔流大海。 但入夜的秦淮河两岸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似乎所有的词汇都难以准确形容这里的独特。 小商小贩汇聚,游人络绎不绝,各大装饰豪华的酒楼开门迎客,许多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或在门口舞动长袖,招揽宾客,或躺在客人怀里,搔首弄姿,路上都是穿着华丽的公子哥,谈笑风生,走道都摇摇晃晃,明显是喝了不少酒。 宽阔的秦淮河上,到处都是挂着大红灯笼的花船,粉红的帘幔打开,里面坐着身着轻纱的女子,白嫩肌肤若隐若现,或弹琵琶,或奏古筝,动作表情尽显妩媚,美妙的乐曲汇聚在整个夜空。 西边不远处的秦淮河码头,却有一艘奇怪的船停在岸边,与普通花船大为不同。 这船长四丈有余,宽一丈多,上有板钉棚窝,通前彻后,船头有一根三丈高的桅杆,站在船头往下看,离水面直有一丈多高。 这船有两层,下层船舱还坐了十个人,只待上面下了的命令,便以脚蹬轮,以轮击水,速度端的是飞快。 这是艘战船,叫车轮舸。 旁边还停着一艘小小花船,比车轮舸小了十倍不止。 此时,纪纲正坐在上面的棚窝里,左手怀里抱着一个绝色女子,右手端着一杯美酒,一脸陶醉的看着远处秦淮河上的景致。 “十天了,跟着那汤宗一会东一会西,可是累的够呛,哪有这样喝着美酒,抱着美人舒坦?”他抱怨道。 怀中女子闻言伸出藕臂抱住了他的脖子,红唇在纪纲脸上亲了一下,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唇印,一脸幽怨,“汤宗是谁?大人这般威风,何必要跟着他东奔西跑?” 纪纲放下酒杯,伸出食指在那女子脸上挑逗地勾了勾,“汤宗,那可是个狠人哪,大人我惹不起......” 他转头朝棚窝外瞧了瞧,眉头皱了起来,“说起汤宗,他的吩咐我不敢怠慢,可老子在这等半天了,他连人影都不见,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那女子闻言从他怀里翻身而起,笑吟吟道,“大人若是等的烦闷了,容小女子给你唱首歌如何?” 纪纲拍手称快,“好,再好不过!” 那女子立刻坐在对边,提起一边的琵琶,开始弹了起来,前奏过后,轻启朱唇,开始唱了起来: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伸手摸姐冒毛湾,分散外面冒中宽; ......” 她唱的是风月场所有名的十八摸,听得纪纲浑身燥热,再看向那女子搔首弄姿的样子,实在受不了了,不等她唱完,一把就将她搂了过来,又亲又抱,“这可是你让大人我摸的!” “大人慢点,不要着急......” “咳!” 正在这紧要关头,船头忽然想起一声咳嗽声,纪纲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汤宗正阴着脸看着他。 纪纲急忙松开那女子,可那女子却搂着他不放,瞥眼看了看身穿青色长衫,头戴先生帽,一副老学究打扮的汤宗,“哪里来的叫花子,大人,快把他赶走,免得打扰了......” “啪!” 不等她说完,纪纲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伸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唇印,“滚!” 那女子吓了一跳,不明白怎么回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立刻捂着脸,提起琵琶哭着跑了出去,匆匆回到了自己的花船上。 “汤大人,您老来了。”纪纲难得有些尴尬。 “哦,看来来的早了,影响了纪千户的好事。”汤宗看着他,见他虽然没有穿锦衣卫的飞鱼服,却是一身闪亮锦衣,旁边桌上还放着一把扇子。 再看自己,一副老学究打扮,若不论个人气质,和他站在一起,就像个笔墨跟班。 纪纲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尴尬笑道,“汤大人,我也没想到你让穿便服,自己却穿得如此寒酸。” 汤宗没有说话,直接走进棚窝,在他对面坐下来,“纪千户,你从哪里搞来一艘战船?” 第五十二章 功德庵 “哦。”纪纲闻言哈哈一笑,顿时得意洋洋起来,“汤大人,我知道你时间紧,就去水师总兵那里借了一艘,可是用了不少脸面,汤大人,这船可比普通穿快的多,保证你两日之内到达杭州府。” 汤宗自然是知晓,“快肯定是好,只是这样过去有些太过招摇。”说完不等纪纲回话,又兀自摇摇头,觉得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罢了,就这样吧,纪千户,我们出发吧。” “好!”纪纲应了一声,来到船头,“开船!” 船头的六个将士立刻将旗帆放下,船舱内十个将士一同蹬动水轮,车轮舸缓缓离开岸边,朝秦淮河中央而去。 “大人,等一等!” 突然,岸边车在行骑着马奔了过来,大声呼喊。 纪纲一愣,“怎么?他也要跟着去?!” 汤宗快速来到船头,大声问道,“在行,月娥找到了没有?” “大人,还没有找到!”岸边的车在行大声道。 “还没有?”汤宗皱眉,“那你就继续找吧,等找到了,你可去杭州府找我!” “还是不让我去?”岸上的车在行一愣,正琢磨着怎么说服汤宗,突然看着汤宗身后得意洋洋,盯着自己面露微笑的纪纲,他瞬间开始担忧起汤宗的安危,想也不想,解下背上的熟铜棍,单手持着指点向他,“纪纲,你若是敢对我家大人不利,我车在行饶不了你!” 纪纲刚还看着他笑,突然见他指点自己,还嘴吐芬芳,心想自己自从在武英殿被皇上骂了之后,可是在汤宗面前装了几天孙子,没想到还是被这小子无端找茬,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立刻就恼了,抽出绣春刀,大喝一声,“小子,敢指点本千户,你活得不耐烦了吧?!”转头吩咐船上将士,“回岸!” 船上的将士听了立刻就要回岸,却被汤宗拦下,“纪千户,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转头冲车在行道,“回去吧,尽快找到月娥!” 车在行急的骑着马团团转,却只能看着船只越来越远。 “哎!大人保重!”他重重出了口粗气,交代一声,一刻也不敢耽搁,骑马回去继续找邱月娥去了。 见他走了,汤宗与纪纲回到棚窝,车轮舸此时也刚好到秦淮河中央,水轮全速运转,朝西风驰电掣而去,在船后留下一串长长的水花,速度果然非一般游船可比。 棚窝内,纪纲看着汤宗,“汤大人,你是在找当日那个小美人吧?她不在大人府上?” 汤宗瞥他一眼,“这好像与纪千户无关吧?” “大人找她做什么?”纪纲也不恼,嘿嘿笑道。 “不做什么。”汤宗冷冷道,他觉得现在没必要与他分享案情。 但纪纲却想歪了,又是嘿嘿神秘一笑,“难道汤大人也......” 汤宗不等他说完,怒斥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他怎么看纪纲都觉得不顺眼,起身走到船头,懒得跟他再说话。 ...... 凌晨寅时,车在行还在带着人四处寻找邱月娥。 他实在担心汤宗,一夜都没有休息,只想着赶快找到,然后立刻赶往杭州府,保护汤宗周全。 可大理寺上百人带着邱月娥的画像,白天连带黑夜,问遍了京城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寻遍了京师周遭十里,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看来天亮之后得去一趟常州府了,然后从那里直接去杭州府!”车在行心中焦急,正这般想着,手下来报,说是有人说几天前好像曾在功德庵上香时见过邱月娥。 “走,去功德庵!”车在行闻言,也不多问,调转马头,直接就带着人去了。 功德庵,位于京师之北二十里的鸡笼山,是一座容纳尼众的寺院。 等车在行率人来到这里,已经是卯时。 这座寺院位于鸡笼山山脚下,占地不大,门头倒是造的很气派,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一排排整齐的金色铆钉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左右两边红墙上一写“菩提”,一写“道场”。 车在行停马门前,看了一眼,立刻指挥手下,“敲门!” “是!”几个大理寺差役过去拍门,动作很大,“啪啪”直响。 吱呀—— 良久开门,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尼姑,当看清敲门的是一群身着官服的大汉时,顿时紧张起来,面色惶恐,“噗通”一声跪下,“大人,贫......贫尼没有犯事呀!” 一个手下拿出邱月娥的画像,“大理寺查案,可见过画像上的人?!” “大理寺?”那尼姑抬头,看到画像上的邱月娥,大吃一惊,手都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嘴里,却是立刻摇头,“回大人的话,贫尼没见过。” 那手下闻言回头,看向车在行,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车在行眼睛一眯,“进去搜!” “是!” 上百人立刻就要冲进功德庵,那尼姑赶忙大声喊道,“大人,佛门清净之地,你们不能擅闯呀!”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群从两边冲了进去。 车在行下马,最后一个走进去,低头看着这个一脸惊恐,瘫坐地上的尼姑,“你的慌张已经出卖了你,识趣的就赶快把人交出来,不然大理寺的牢饭你怕是得尝一尝了。” “啊?!”那尼姑吓了一跳,急忙抱住了车在行的小腿,连连磕头,“大人,大人,贫尼真的没有见过呀!” 车在行一脚将她踢开,没有理会,走入寺内,“搜,所有地方不能放过,包括这座功德庵周遭三里!” “是!”大理寺差役领命,在庵内到处乱翻,鸡飞狗跳,如同土匪进村。 车在行径直走入大雄宝殿,十几个尼姑已经被聚集佛像之前,一个个吓得抖个不停,蜷缩在一起,眼里充满恐惧。 一个年岁最大,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尼姑站在最前面,其他尼姑一个劲往她后面蹿。 “慌什么?不要怕!”这年老尼姑朝后斥责两句,走出来,双手合十,但自己手却抖个不停,“大人,老尼是这功德庵的主持,法号明惑,佛门之地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车在行上下打量她,见她一身僧衣,手腕袖口却稍稍露出一角绿光,应该是戴着翡翠手镯,冷笑一声,“你将我要找的人交出来,我可以手下留情。” “可是......可是大人,可老尼真的没有见过你们要找的那位姑娘呀。”明惑跪下道。 “哼!”车在行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更没有让她起身,转头环顾这座功德庵中最具规模的大雄宝殿,只见一座镶金大佛立于中央,神态慈祥,前面的供桌上摆满了贡品,其他地方别无他物。 他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静静等待手下的消息。 不到半个时辰,手下纷纷回来,“车评事,我们已经翻遍了这座尼姑庵,包括周围三里,什么都没有找到。” 跪着的明惑急忙道,“大人,功德庵是清净之地,怎敢私留外界之人,老尼等人真的是没有见过你们要找的人呀。” 车在行还是理都不理她,双眼扫视一周,最终盯住了大雄宝殿中央的那尊大佛,“将这大佛搬开!” “是!”手下立刻就跳上了贡台,要搬开大佛。 功德庵众尼姑吓了一跳,尤其那个明惑,立刻爬起来,跑过去双手张开,护住大佛,不让人搬,声泪俱下,嘶吼道,“大人,大佛动不得呀,这是要遭天谴的!” 其他尼姑也是纷纷站在大佛周围,死命相拦。 “大人,大佛动不得呀!” “我们真没见过你们要找的人呀。” “......” 车在行冷笑一声,“我车在行会怕遭天谴?!” “砰!” 他抽出身后熟铜棍,拨开一众尼姑,一棍砸在贡桌上,将贡桌砸了个稀烂,贡品散落一地,眼睛一瞪,“搬!” “是!” 第五十三章 救出邱月娥 十几个尼姑被手下强行架开,在她们哭天喊地的阻拦声中,大佛被缓缓搬开。 大佛搬开,底下露出了一个洞口,“车评事,下面有洞!” 明惑听了瞬间双腿发软,直接瘫软在地。 “哦?果然有问题!”车在行闻言立刻跳了上去,看到一个只能容一人下去的洞口,此时天还未亮,他朝里面看了看,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拿火把来!” 手下立刻点了一支火把递给他。 “随我进去几个,剩下的人看住那帮恶尼!”车在行说完当先一跃而下。 “是!”五六个人手下紧跟着跳了下去。 这洞很深,足有一丈,车在行落地后,在手中火把的光照下观察四周,只见这洞只有两丈见方,铺满了干草,顶部一处角落有盈盈月光照射而下,用来通风。 “谁?!”众人忽然看到干草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车在行都被吓了一跳。 他凑上前去,只见干草上居然是五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妙龄姑娘,嘴里塞着破布,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见有人下来吓得不断扭动身体,想要向后躲避,眼神惊恐的看着车在行几人。 “这帮恶尼!”车在行怒骂一声,手中火把凑近,从这些害怕的直哆嗦的女子脸上一一扫过,果然最后一个就是他找了一天一夜的邱月娥! 她同样被麻绳从上绑到下,嘴里塞着破布,原本惊恐的大眼睛看到是车在行,突然充满了惊喜,泪水止不住哗哗流下,但却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呜呜声。 车在行也是欣喜不已,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是找到了,立刻上前将邱月娥抱起,交给后面的手下,“快将这些女子都抬上去。” “是!” 五个女子被一一送出地牢,车在行最后一个跃出洞口,首先将冰冷的眼神扫视向一旁的恶尼,吓得那些尼姑一个哆嗦,蜷缩在墙角,抖个不停。 他转头,走到邱月娥身边,直接伸手将麻绳扯断,拿出了她嘴里的破布。 “恩公......”邱月娥激动不已,刚一自由便立刻爬起来抱住了车在行,脑袋枕在他胸前呜呜哭个不停。 车在行被她紧紧抱住,顿时僵住了,眉头一皱,想要推开,却没有忍心,知道她这几天在这里受了不少苦,一朝被救,情绪激动,才会如此。 “多谢大人相救!” 被救的其他女子也被一一松绑,跪在一起感谢哭泣,而另一边,十几个尼姑早已面无血色,瘫倒一地,那明惑更是眼皮往上一翻,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很快,月娥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也被自己现在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松手,在车在行面前跪下,“恩公,多谢恩公搭救,我......我......” 她吞吞吐吐,心里即紧张又激动,都不知道如何将感谢的话说下去。 车在行将她扶起来,上下看了看她脏兮兮淤青的脸和全身上下的伤痕,“这些恶尼打过你们?” “嗯。”月娥低头。 “啪!”车在行也不废话,直接抽出熟铜棍朝转身就朝已经昏死过去的明惑敲了下去。 “啊——”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昏死的明惑瞬间转醒,她想要站起来,可尝试几下都没有成功,两条腿的骨头已经断了。 车在行对手下道,“将这些女子带回大理寺,明天让家属招领,这些恶尼,也一并带回去关入大牢,交给少卿大人处理!” 随后又指了指邱月娥,“她是汤大人要找的人,先留下。” “是!” “多谢大人相救!” “大人饶命啊......” 被救的女子感恩戴德,作恶的尼姑哭天喊地,都被大理寺差役带着回京师,功德庵瞬间空荡下来,只留下车在行和邱月娥。 邱月娥依旧低着头,脏兮兮的俏脸上还有未消退干净的惶恐,夹杂着对自己方才举动害羞的红晕,她不敢看车在行,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断揉搓。 车在行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恩公......”月娥扭捏,抬头看了他一眼,赶忙又低下,“我是来出家的,不想却被抓起来囚禁在了这大佛之下,这里的师傅说......” “说什么?”车在行问道。 “说要把我调教顺了,卖到......卖到秦淮河畔的妓院里去。”月娥说到这里头埋的更低了。 “这样的恶尼还配让你叫师傅?!”车在行恼怒,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出家?” “我的爹爹失踪了,连官府也找不到,我一个人......”邱月娥说到这里,眼睛稍稍上瞥,里面有惊恐,有欣喜,还有难为情,“恩公也不愿意民女做牛做马伺候报答,所以......所以无处可去,就......就只能来这里出家。” 说来说去,她还是认为自己当年已经被车在行买去了,此生只会是他的人,不愿意再嫁他人,既然车在行不要她,她就准备在这里出家,一生青灯相伴。 车在行闻言皱眉,劝说道,“月娥姑娘,我车在行是曾给过你恩惠,不过你已经还了,你不用再一直执着。” 月娥立刻又跪下,“恩公,民女不是要大人......要大人......民女只想做牛做马伺候大人,此生无怨恨。” 车在行无奈,没想到这月娥这么执着,非要用一生报答当年之恩。 可他不想成家却也是真的。 车在行将月娥扶起,也不再与她多说了,“这次是大人让我来寻你的,你跟我回汤府吧。” 出家被阻,月娥现在孤身一人,已经无处可去,只得点头,“嗯,但听大人和恩公安排。”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功德庵。 到了门口,车在行将月娥扶上马,坐在前面,自己一跃上马,坐在后面,一甩马鞭,朝京师疾驰而去。 此时天色已然亮了,秋天清晨还是有点寒意,凉风刮在身上,月娥有些冷,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身子,后面的车在行自然是看到了,但是没有动。 月娥虽然刚刚才脱离了苦地,但却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幸福不能自已。 太祖朱元璋当年在打下天下后,因为与张士诚、陈友谅、元朝等势力大战多年,导致初生的大明朝各地人口凋零,十不存一,为了恢复人口,他曾颁布律法,凡女子未婚,且年龄在四十岁以下者,不允许出家。 可经过太祖,建文帝以及朱棣这前前后后将近五十年的治理,大明朝人口已有相当规模,虽然这条律法因为是祖制,现下还在,但已经不是强制性规定了。 而且朱棣上位后的这一段时间很是奇怪,除却一些如无想寺这样传承悠久的千年古刹,其他许多新建或者历史不久远的寺庙多有不守清规戒律的情况,更有甚者,和尚尼姑私生活开放,奸淫掳掠屡禁不止,佛门清净之所俨然已经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再也不似两晋唐宋时期的受人尊敬,高僧辈出。 远的不说,就说朱棣上位的第一功臣道衍,明明是个和尚,却拜道士为师,既不打坐修行,也不研读佛经,却一天到晚研究周易,厚黑学,纵横学这些东西,而且唯恐天下不乱,整个就是个天生的危险分子。虽说靖难有功,但他与得道高僧可沾不上一点边。 车在行带着邱月娥来到离京师最近的金川门,转头稍稍瞥了一眼,然后继续向东,来到神策门,正要引缰入城,却又停下,心道,“大人走的时候也没说是要我把邱月娥留在府内,还是带去杭州府。” 前面的邱月娥见他突然停下,眉头紧皱,关切问道,“恩公,你怎么了?” “哦,没事。”车在行随意说了一句,又心想,“大人交代的那样急切,我不如直接将她带去杭州府,免得大人说我办事不利,误了事情。” 想到这里,他对月娥道,“大人要见你,但他现在不在府内,你与我一道去杭州府找他如何?” “杭州府?”月娥闻言一愣,“全凭恩公做主。” 车在行见她答应,一甩马鞭,便往码头而去,“月娥,你以后不要叫我恩公恩公的了,叫我车在行就行了。” 月娥心中欣喜,“好,那民女就叫你车大哥吧。” “随便!” 两人到了码头,车在行找了一艘船,便与月娥一道朝杭州府而去。 他一天一夜不曾休息,进到船舱立马倒头就睡,邱月娥在功德庵地牢呆了数日,纵然也很累,但还是守在一旁贴心伺候。 第五十四章 和解 午时,扬子江上,汤宗正在船头瞭望远方。 江水滔滔,百舸争流,往来不绝,或布网打鱼,或运送粮货,好一副盎然场面。 只是自己这艘战船太过显眼,过往船只上的人都要忍不住盯着看几眼,而后匆匆驶过,就怕船舱的窟窿眼里突然伸出几根火铳。 纪纲从棚窝里走出,来到汤宗旁边,看到江面络绎不绝的船只,“汤大人,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饶,这景象可谓壮观。” 汤宗点头道,“是呀,这一切都有赖皇上圣明,疏通了江南漕运,浙江江西等地的粮货才能源源不断的运往北方诸省和京师。” “说的是。”纪纲笑笑,“汤大人,我看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了,去棚窝,我让人安排了酒菜,咱们边吃边聊。” 他说完也不管汤宗答不答应,当先进了棚窝。 汤宗回头,见他一个人已经自斟自饮起来,摇着折扇,一脸惬意。 “也罢。”汤宗的酒瘾也被勾起,转身走了过去。 十天了,每天案子忙的晕头转向,每顿饭都是草草将就,这样赶路的闲工夫可不多得。 “汤大人,来,咱们饮一杯!”纪纲给汤宗斟满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喝完一杯酒,纪纲笑着开口,“汤大人,这恐怕还是你我第一次对饮吧?” “不。”汤宗摇头,“这是第二次,上一次还是在北镇抚司诏狱,当时我刚进去,你便与我喝酒,劝我拿点银子,少受点罪。” “哎呦——”纪纲笑着拍拍脑门,“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当时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完看了汤宗一眼,将脸稍稍凑前,“不过汤大人,当时我若知道你后来会将我害的丢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服,我一定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北镇抚司诏狱。” 汤宗看他一眼,低头吃了口菜,压了压酒劲,“纪千户,你是认定那身四兽麒麟服是我汤宗扒下来的?” “总之是因你而起。”纪纲道。 汤宗点头,也不与他辩解,“好,那就当是我吧,不过就算我没有扒下来,自然还会有人帮你扒下来。” 纪纲一愣,而后笑了笑,“你这话说的倒也对,这天下想拿我纪纲这颗脑袋的人可大有人在。” 他说完与汤宗又碰了一杯,“汤大人,你是百官公认的清官,好官,我之前压根不信这天底下还有这种稀罕物,可这些天下来,我觉得倒也说的在理,自己亲生儿子都过的跟个叫花子一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说完指了指自己,“而我纪纲呢,那是彻彻底底的奸佞,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混蛋味,这我都知道,皇上这次是把我贬成了千户,他若是把我直接罢官,贬为庶民,怕是我明天就得横死,后天就有人刨我坟。” 汤宗闻言一笑,“纪千户倒是有自知之明。” “有,自然是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那不成棒槌了?”纪纲自嘲笑道,“不过汤大人,你和我的根本不同可不是你是清流,我是奸佞。” “那还有什么?”汤宗问道。 “你是为朝廷办事的,我是为皇上办事的。” 汤宗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你说的对。” “呵呵,汤大人,不过你也别小看我,我纪纲这样的奸佞可看不上陈瑛那样的小人。” “哦?”汤宗惊讶,“你们不是刚刚才一起要陷害我吗?” “是,我们是刚刚一起要陷害你,不过我与他不同,我是真奸佞,他是真小人,你得罪过他,又得罪过我,所以我们要联合起来收拾你,既然没有成功,那也就算了,假如汤大人要找他报仇,你到时带上我就成。”纪纲笑道。 汤宗奇怪,“没听说你与他有仇呀?” “我看不上他那就是有仇。”纪纲笑道,说完看了汤宗一眼,“汤大人,我与你斗了两次,第一次丢了官职,第二次被皇上骂节外生枝,连这个千户都差点保不住,我斗不过你,以后我尽量不与你作对。” 汤宗闻言自是不信,但还是笑着道,“那我就多谢纪千户放过了。” 纪纲也笑了笑,“汤大人,两次都是我吃亏,怕不是我放过你,得是我纪纲求你放过我。” 汤宗抬头,看着一脸郑重的纪纲,心说他这话的意思明显是想和解呀,“纪千户,你说咱们之间有仇吗?” “有,自然有仇!”纪纲虎目一瞪,仰头喝了一杯酒,“解缙当年下狱,他供出了你,让你苦坐了三年诏狱,是我刑讯逼供的,你夫人卧榻也是我害的,你好友神医程汤之死一样是我害的,而我丢了官,是你害的,被皇上责骂,也是你害的,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说了一堆,还是他害汤宗更多更狠一些。 汤宗反问,“那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能放下?” 纪纲笑了,“汤大人,我方才说过了,我这两次没有害成你还惹了一身骚,那就算了,以后不害你了,而汤大人你,这些天我也算是看清楚了,程汤那么好的机会你都没有反过来置我纪纲于死地,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害人的。” 他这话说的也不全对,汤宗之所以没有反过来告他诬陷之罪,是因为他知道,皇上没有这个意思,告了也是白告。 “纪千户看起来是真要与我和解,将之前的恩怨放下?”汤宗问道。 “和解,肯定是和解呀!”纪纲毫不犹豫道,“既然斗不过,何必还有斗?”说完端起了酒杯。 汤宗看他一脸真诚,不似再说假话,心说朝堂复杂,前面的事已经过去,而且都和纪纲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他是朱棣身前红人,自己为身边人考虑,定然不会没事找事,若是让这个喜欢没事找事的人不要老是惦记着自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那你我之前的事就不提了。”他也举杯,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又闲聊两句,纪纲转头看向船头,“汤大人,咱们聊点别的吧。” “纪千户想聊什么?”汤宗笑问。 纪纲道,“天地古今,时局朝政,什么聊不得?” 汤宗闻言笑道,“聊天,聊地,聊古,聊今,自然是可以,可聊朝政,聊时局怕是不合适吧?” 纪纲也笑了,“汤大人是怕我吧?” 汤宗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时局,朝政不是你我该聊的。” 纪纲指了指脚下船只,“咱们现在在长江之上,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有何聊不得?” 汤宗看纪纲一眼,没有说话,心里琢磨着纪纲今天到底是要干什么,又要和解,又要聊天聊地,这可不像平时的他呀。 “汤大人,你方才说起我与你在北镇抚司诏狱喝酒,你可知道害你下狱的解缙最后是怎么死的吗?”纪纲问道。 “不堪受刑,狱中自尽而亡。”汤宗回应。 “呵呵呵......”纪纲笑了一声,端起酒杯悠悠道,“想在北镇抚司诏狱里自尽,也没那么容易。” 他转头看着棚窝之外,“我记得那天晚上,雪下的很大,我拿着名单去找皇上批诀要行刑的犯人,可皇上看了一遍名单之后,说了一句话,汤大人,你知道皇上说了什么吗?” 第五十五章 纪纲的请教 汤宗闻言立刻道,“纪千户,无论皇上对你说了什么,那都是对你说的,你不可对我说。” “汤大人不要怕。”纪纲笑道,“皇上说,解缙还活着吗?当时那份名单上压根就没有解缙,回去后,我连夜就把解缙灌醉,拖出去埋在雪里冻死了。” 汤宗虽然不想听,但纪纲还是直接说了出来,而所说出来的话也是让他震惊不已。 当年解缙之死,对外言说他是狱中自尽而亡,朱棣为此可是没少斥责纪纲,还罚了他几年俸禄,但许多人都知道这事肯定与纪纲,与皇上脱不了干系,纪纲现在说出来也算是证实了。 当年谢缙纵然下狱,但要杀他可得顾忌一些,他才高八斗,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是整个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大才子,读书人的楷模,就和当年的方孝孺一样,贸然杀了可是要寒了不少读书人的心。 可现在让汤宗奇怪的是,这样的大秘密,纪纲为什么要告诉自己,难道是二两猫尿喝醉了?看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也不像呀。 而且两人之前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这才面上和解没几句,他就对自己说出来这番话,到底所图为何? 只听纪纲又道,“汤大人,旁人都说他解缙是才子,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傻子,好不容易受到皇上器重,做到内阁之首,就好好干他的,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干,偏要去管皇上的家事,那些个家事是他能管的?还私下去见太子,这天下是姓朱还是姓解呀?当今皇上又不是太祖爷。” 当初朱棣想要立太子,文臣都以“立长不立幼”主张立嫡长子朱高炽,但大部分武官却认为朱高煦在靖难中南征北战,立有大功,希望立他为太子,其实朱棣心里也更喜欢朱高煦,认为这个儿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而朱高炽本身就胖,象形不佳,而且性格老实仁厚,一点也没有天子威严,事情抉择不下,朝堂争吵旷日持久,当时身为内阁之首的解缙就对朱棣说了三个字“好圣孙”,才让朱棣下决心立了朱高炽为太子。 “好圣孙”指的是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朱棣很喜欢他,而纪纲所说的家事便指的是此事。 而解缙最后下狱的原因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自视功大,连犯错误,居然还私下去见了太子,被别有用心之人抓到了把柄,连番栽赃陷害。 汤宗闻言叹了口气,他与解缙相交多年,自是熟悉,自己下狱也是他妄供出来的,“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解缙才高八斗,但有点自视甚高了。” 纪纲伸出大拇指,“汤大人,我说了一大堆,你八个字就概括了,我纪纲是粗人,学不来。” 说完感叹道,“都说这伴君如伴虎,所以这人哪,就得把自己看清楚点,位置摆正点,越界的事可得悠着点。” 汤宗笑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难得,不过纪千户,你越界的事可是做得不少呀。” “我越的百官的界,可不是皇上的界。”纪纲说完想了想,“哦,除了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件事。” 他看向汤宗,一脸神秘,“汤大人,我请教你一件事。” 汤宗看他一眼,知道接下来的才是纪纲今日想要说的,“纪千户请说。” “汤大人,我不爱看书,却爱听书,前几天我听书,听到春秋战国时期还有蔡泽这么一号人物。” “蔡泽?”汤宗一愣,“战国时期秦国相国蔡泽?” “就是他,蔡泽虽说只做了几个月的秦国相国,但却能在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得到善终,深谙月满则亏的道理,这份能耐可不多得。” 纪纲说完顿了顿,“汤大人,不说历史上的商鞅、吴起、文种,这些有大功之人的悲惨下场,就说本朝的徐达、刘伯温、李善长等人,哪个不是功劳赫赫,但哪个又不是惨之又惨?” 他说到这里,汤宗已经明白了,笑道,“怎么,纪千户觉得自己现在功劳赫赫,有了想要退位让贤的想法了?” 纪纲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汤大人取笑我了,我纪纲在皇上靖难之时,确实有护驾之功,可哪敢与这些为大明朝打下江山的功臣相比?” 说完话音一转,“不过将来不管是皇上罢我归田,还是我自己请辞离朝,都是一样的结果,功劳不及他们这些功臣,但惨状与却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汤宗,“汤大人,皇上现在年纪大了,我若现在收敛一些,变成你这样的清官,好官,皇上肯定会觉得我不堪用,会罢我官,我若继续当我的奸佞,怕是要不了几年,就会有人拿我祭旗,汤大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汤宗闻言一愣,他看着对面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纪纲,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纪纲吗? 纪纲说的对,太子朱高炽生性仁厚,早就见他不爽了,万一哪天皇上驾崩了,太子登基,他大概率是要被拿来祭旗,给众大臣一个交代的,而若是他现在就开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与百官为善,非但消不了之前的不共戴天之仇不说,还会被朱棣弃用,下场也是不言而喻。 不过让汤宗奇怪的是,这家伙平时看起来唯朱棣命令是从,做事也不动脑子,其实还是很能看懂朝局和自身处境的,不知道是别人教的,还是他一直在伪装。 纪纲见他不说话,仰头又喝了一杯酒,擦了擦嘴,“汤大人,解缙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你了,倘若传扬出去,皇上定然会杀我,所以汤大人,我纪纲今日是真心实意请教,还望对我实言相告。” 汤宗看着他,心中有些明白过来,纪纲一开始就想要向自己请教自保之策,所以才说要谈朝堂,汤宗自然不谈,纪纲知道自己是信不过他,所以先与自己和解,而后又主动透露一个心中秘密,为的就说要自己说实话,给他指出一条明路。 可他为什么要请教刚刚结仇的自己呢? 冥冥之中,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切只因对面坐着的是纪纲,于是问道,“纪千户为什么会请教我?” 纪纲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自嘲地笑了笑,“汤大人莫要怀疑,事关身家性命,纪某哪里会随便去说这些话。” 他顿了顿,“汤大人,这些年来,好些人都在我手里吃了亏,可你是个例外,当年在北镇抚司诏狱时,我是软硬兼施,也没从你手里弄出来哪怕半两银子,最后还被你想办法逃出升天,我抓了车在行,以为抓到了你的把柄,却不想把自己闹成了千户,程汤的事情,眼看你就死到临头,没想到倒霉的却是我自己。” 纪纲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汤大人,似乎什么事情到了你这里,总会有办法,所以纪某的难处,汤大人也应当有办法。” 汤宗听了,心说这话还不至于让自己彻底相信他,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是真的不愿再与自己做对了。 “还请汤大人教我。”纪纲见他还是皱眉,突然站起来,躬身道。 汤宗没有起身,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道,“纪千户,蔡泽自然有蔡泽的处事之道,一入朝堂深似海,月满则亏的道理不少人都懂,可千百年来,又有多少能做到急流勇退,善始善终?就好比纪千户你,被贬为千户才不过十几天,就天天将自己的四兽麒麟服挂在嘴边,真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急流勇退,你自己愿意吗?再退一步,就算你退了,就无事了吗?刘伯温当年归乡之后,只饮酒弈棋,口不言功,不一样被胡惟庸诬陷,郁郁而死吗?建文朝时,我用心朝廷,可谁能想到当今圣上上位,我差点被满门抄斩,我曾数次请求归田,皇帝不允,可我自己心里知道,归田就无事了吗?怕是陈瑛那等小人依然不会放过我,所以纪千户,你的问题是千百年来,几乎所有朝堂身居高位之人都在思考的问题,不过答案不在你我,也不在善恶,而在天意。顺势而为则安,逆势而为则残。” “顺势而为则安,逆势而为则残?” 纪纲听完,慢慢坐下,低头想了想,默默念叨这两句话好几遍,也不再说话,向后躺倒,很快,呼噜声便起。 汤宗笑了笑,自饮一杯,也躺倒便睡。 第五十六章 拥堵的江南运河 一日之后的未时,汤宗乘坐的车轮舸速度慢了下来,周围还传来一阵阵嘈杂呵斥之声。 “怎么回事?!”纪纲在棚窝里冲着船头喝问。 一个将士躬身进来,“大人,我们马上就要出江南运河,进入了钱塘江了,只是这里船只太多,我们正在让其他船避让。” “哦?已经到了?”汤宗闻言起身,走出棚窝,来到了船头,放眼看去,只见前面四长串的货船一字排开,一边两排是进入钱塘江的,另一边两排是逆行进入江南运河的。 而他们的车轮舸就比较霸道了,挤在两排货船中间,硬生生着往前走,船上的将士正对左右货船口吐芬芳,让他们避让。 他们是战船,商船哪里敢对着干,不敢不从,急忙尽量向岸边躲避。 纪纲伸手放在眼眉上,眯眼朝远处眺望,发现至少绵延有五六里地,顿时火冒三丈,“让他们都速速让开,免得耽误了汤大人和本千户的大事!” “是!”将士们正要奉命加紧驱赶货船,却被汤宗拦住,“不必了,江南运河就这么宽,你想让他们避到哪里去?” 他吩咐将士,“不用再从中间挤了,就按照顺序出运河,本官倒是要看看,就这五六里地到底要浪费多少时间。” 将士们领命,车轮舸回归了正常航道。 纪纲摇着折扇走到汤宗身旁,“汤大人就是心善,过个运河还要排队。” 汤宗道,“纪千户,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暹罗国使臣就是因这里的航道堵塞,才会延迟三天出发的。” “这里?” “应该是,咱们要去杭州府,就得先从这江南运河进入钱塘江,然后逆流而上,到达杭州府码头,暹罗使团与咱们路线相反,耽误三天不能出发,自然是这里堵住了。”汤宗道,“杭州府乃江南富庶之地,粮食丰产,所产丝绸更是天下闻名,这里贸易发达,船只往来不绝,不仅供于京师皇宫和大明各地,每年运往海外的也是不计其数。” 说完转头对船头一个将士道,“你去将前面那艘货船的船主叫上来,本官有话问他。” “是!”那将士领命去了,不一会上来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精明劲,他知道这艘战船上之人定然不简单,低头躬身,小步快走。 他上了车轮舸,见汤宗一身学究打扮,但气质不凡,一旁的纪纲锦衣玉袍,手拿折扇,面相却是凶恶之人,更加肯定两人来历不凡,急忙下跪,“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汤宗笑着对他道,“起来吧,老板怎么称呼?” 中年商人起身,“大人,草民王朗瑞,是杭州府济民丝绸行的管事。” “哦,原来是王管事。” “不敢,大人面前,草民不敢称管事。”王朗瑞道。 “无碍,王管事,我问你,这江南运河如此堵塞,还需多时才能到杭州府呀?”汤宗问道。 “堵塞?”王朗润一愣,“大人,这可不算堵塞。” “哦?”汤宗惊讶,“这还不算堵塞?” “是呀大人,这江南运河始地本就如此,草民每月都要进出这里三四次,十之六七都会是这样,只因船只实在太多,前后但凡有点事故,就会堵成这番样子。” “那还需要多久到达杭州府?” “大人,船只虽多,但至少都在前行。”他朝前面看了看,“差不多还需要一个时辰,就能到钱塘江,再从钱塘江往西,也是差不多一个时辰,就能抵达杭州府了。” “那这时间也不算慢呀。”汤宗低头道。 他心说如果暹罗使臣遇到的是这番情况,应该不至于要拖延三日才开始动身。 想到这里,他问王朗瑞道,“王管事,我问你,两个半月前的五月二十六到二十八这三天,这里的河道可曾有过大堵船?” 王朗润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大人,三个月前的事情了,请容草民想想。” 汤宗道,“好,你仔细回忆。” “哦,大人,您是说三个月前的那场大堵船呀!”很快,王朗润便想了起来,“大人算是问对人了,当时的大堵船自这江南运河和钱塘江的交汇口绵延向北二十余里,十多天未曾动弹一下,草民当时正去京城运送丝绸,就是被堵在了中间,过是过不去,想要改走其他航道,却又被源源不断的商船堵住,费了好大力气才退回去。” “十多天?”汤宗闻言一惊,与纪纲对视一眼,急忙问道,“你是说当时堵了十多天?” 王朗润点头,“是呀大人,从五月十五到二十八,足足十三天。这可是这几年来的头一遭,草民可记得清楚。” “可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纪纲问道。 王朗润道,“一开始不知晓,官府的人不让人靠近,也不让打探消息,后来才说是清理河道淤积。” 汤宗奇怪,“处理河道淤积为何不让打探消息?” “这个......这个草民就不知道了。” “难道官府没有提前发布告示,让过往船只提前避行?”汤宗又问。 “没有哇,但凡有,我们也不会在那个档口进入这江南运河呀。” 汤宗更是奇怪,想了想又问道,“王管事,你方才说官府?哪个官府的人?” 王朗润尴尬,“大人,这......这草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都身穿甲胄,腰胯佩刀,手里还拿着长枪,沿岸一字排开,不让人去前面打探消息。” 纪纲闻言也觉得奇怪,看向汤宗,“身穿甲胄,手拿长枪?看来是浙江都司的将士,可浙江又没有发生叛乱,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出面呢?” 浙江都司,全称浙江都指挥使司,当时大明朝地方上有三个权力最高的衙门,一是承宣布政使司,统领一省之政务,提刑按察使司,统领一省之刑名,诉讼、治安事务,还有一个就是这个都指挥使司,统领一省之军务。 他们被称为“地方三司”,相互之间没有从属关系,互相制衡,最大的官员都是封疆大吏,权力不可谓不重。 不过其中的都指挥司因为是主管军务,平时也就练练兵,整顿整顿军务,只有在发生叛乱或者朝廷调兵之时才会有所动作,与承宣布政使司及提刑按察使司这两个主管民政刑事的衙门压根就不是一个系统,所以许多时候,是见不到这个都指挥使司的身影的。 可三个月前的江南巷道堵塞,他们却出现了,这不得不令人奇怪,清理河道淤积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出动朝廷的正规大军了? 汤宗笑道,“这也说的过去,他们是漕运衙门的兵,也就是漕兵。” “漕兵?”纪纲更是奇怪,“漕兵怎么会身披甲胄,手里还拿着长枪?” 他说的不错,大明朝负责漕运的官兵只管造粮船、修河堤,运送粮货,并不对外作战,所以不穿着甲胄,也不拿着长枪,只是腰胯佩刀。 汤宗笑了笑,没有立刻回应,转头看向王朗润,上前两步拱拱手,“哦,那就多谢王管事了,我没有话要问了,你请回吧。” 他这番礼数可是吓坏了王朗润,急忙跪下,“哎呦,大人如此,可是折煞草民了。” “无碍。”汤宗笑着道,“你可以走了。” “是,是!”王朗润再次拜谢起身,正要被将士带了下去,却突然驻足,回头道,“大人,您应该是个大官吧?” “王管事何以见得?”汤宗问道。 王朗润道,“但凡小官,手里有了点权利,就会指东喝西,可是难伺候的紧,反倒是大官,手里权力更大,反而更加平易近人。” 汤宗闻言看了一眼纪纲,哈哈大笑,“王管事倒是很会琢磨人。” 王朗润知道他这般说是不会回应自己了,又跪下一拜,这才起身回了自己船上。 第五十七章 杭州城 送走王朗润,汤宗这才对纪纲道,“纪千户有所不知,你说的漕运衙门在这江南运河其他地方是这样,但在浙江可不是。太祖立国之后,北方征战多由民间粮长运粮,漕粮运输多走海路,但却不安全,多有拖延,于是永乐元年,皇上派平江伯陈瑄疏通江南自北京行在的漕运,至永乐十年完全疏通,当时负责漕河管理和粮食运送的还是地方按察使司的治安兵,并没有直管漕运的衙门,也没有专门的漕兵。” 纪纲接话,“这我知道,地方官兵运送漕粮依旧多有延误,于是皇上便从各地驻军中抽调五个卫所近三万多人,组建漕运衙门,专门负责粮草运送事宜。” 汤宗点头,“不错,这是永乐十三年的事,也就两年前,平江伯陈瑄被封为漕运总兵官,驻地淮安府,下有六参将,十二把总。这衙门设立之后,其他地方倒也好说,唯独这浙江处于江南运河之始,本身就物产多丰,况且江西福建等地的货物还要在此转运,极为重要,须得常驻漕运官兵,参将之选也就颇为慎重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陈瑄考虑良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于是浙江都指挥使司耿璇就被他临时举荐,兼任浙江漕运参将,从其所隶官兵中分出一卫,作为漕运专司官兵,这一临时兼任,就兼任了三年。纪千户,耿璇一身兼两职,就容易造成混乱,所以本官认为,那些官兵的确是都指挥使司的人,但三个月前出现在这里,却是以漕运之名,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妥。” 纪纲闻言明白过来,“原来还有这等事。” 他之前是锦衣卫指挥使,不怎么参与朝堂政事,漕运选派参将这等“小事”他自然也不知道,也不关心。 “是呀。”汤宗低头,又细细琢磨了一番王朗润的话,看向纪纲,“不过江南河道阻塞十三日,可是大事,纪千户,你可记得三个月前,浙江可有奏报?” “应该是没有。”纪纲回忆一番,“汤大人,按说这江南河道清理淤积堵了十三天,就算没有奏报,可好像也并没有听到粮运受阻的消息呀?” “这倒解释的通,因为这堵塞地在江南运河始段,也就区区几十里,影响不到运河上游的粮货运输,而且浙江水系发达,并不单单只有江南运河这一条路可走,虽然不像江南运河这般彻底被疏通,暗流大石都有可能导致事故,乃至沉船,但也并非不可行,况且还可以出海,自松江府入长江,再入运河,浙江官府定然也是想了法子。” 汤宗说完想了想,却又自己疑惑道,“不过这件事的确奇怪,第一,如此重要的江南航道堵塞十三天,浙江官府和漕运衙门却连个奏报没有,实在说不过去。第二,清理河道淤积应是官府早已定好的事情,为何连个告示都没有,以至于造成如此严重的堵塞?第三,清理河道淤积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普密蓬在此逗留三日,却什么都不知道,难道这都不能告诉他?” “普密蓬那厮就是个小口的油壶,你倒一下,他才出来一点,指不定肚子里还憋着多少坏水呢,依我看,还得打!”纪纲大辣辣道。 汤宗闻言点头,“你说的不错,是得让他拧开盖子倒油了!” 看着皱着眉头的汤宗,纪纲摇着折扇笑嘻嘻道,“汤大人,这些问题你在这里想怕是也没什么用,等到了杭州府,直接去找那浙江都指挥使耿璇一问不就知道了?” “也罢,等到了杭州府再说。”汤宗释然,不再多想,“不过既然来了这里,自然得先去见统领浙江一省政务的浙江布政使周洪宗。” “好,汤大人说怎样,就怎样!”纪纲笑道。 车轮舸就这样跟着商船慢慢行进,果然如那王朗润所言,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到了钱塘江上。 汤宗放眼看去,这钱塘江水流湍急,滚滚向东而去,江面宽达数百丈,十倍不止于江南运河,江上船只更是繁多,有向东入海的,有要向北进入江南运河的,还有要回杭州府的,渔船商船来来往往,数不胜数。 一艘艘船只帆旗招展,一个个水手赤膊摇船,号子声响彻云霄,景象相当壮观。 车轮舸顺着钱塘江朝西,因为是逆流,船舱内的十个将士可没有之前顺流轻松了,费劲蹬水轮才至于让船慢下来。 “停!”半个时辰后,众人都已经能看到杭州府的城墎了,汤宗却命令停船。 纪纲不解,“汤大人,现在可还没到杭州府呢,少说还得半个时辰。” 汤宗道,“咱们这艘战船太过招摇,就停在这里吧,我们换商船登岸。” “行,汤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纪纲也不造次,当即安排将士就地靠岸休整,让人拦了一艘商船,与汤宗一同坐上前往杭州府。 此时已至黄昏,船主怕耽误入城,吩咐水手死命划桨,又过了半个时,终于抵达了杭州码头。 杭州府水系发达,码头就建在杭州城不远处,汤宗和纪纲下了船,直接跟着商船的人进了城。 杭州城内,青石铺成的街道虽然没有京师的宽,但却是同样的熙熙攘攘,两边的铺面都是开张迎客,游人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卖小吃的、编手艺品的、杂耍的,在街道中央排成了一长溜,张罗声、叫好声、嬉闹声连成一片,尽显市井气息。 不过这份热闹可不多得,因为一更三点暮鼓敲响之后,夜禁开始,所有人都得回家,直到五更三点晨钟敲响。 若是夜禁的这段时间,没事在街上瞎晃悠,那可就惨了,要鞭笞三十下,当然律法都是人定的,总得有些人情味,所以特殊情况是允许通行的,比如疾病、生育、死丧。 纪纲摇着折扇走在前面,一会看看这家姑娘,一会瞧瞧那家夫人,“汤大人,都说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杭州府的姑娘就是长得水灵,哈哈......” 汤宗闻言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的可不是女子,纪千户,杭州府虽没有京师的威严壮观,却多了许多市井烟火之气,这街上如此热闹繁华,也不虚这天堂之名。” “汤大人说的是。”纪纲回头,“都说西湖瘦美人,汤大人,咱们既然来了这杭州府,咱们明日便去一趟西湖如何?” 汤宗瞪眼,心说这家伙怎么还盯着“美人”不放?于是道,“纪千户,皇上只给了咱们一个月时间,如今还有不到二十天,难道你一点都不着急?” 纪纲闻言一笑,立刻改口,“着急,关乎我的四兽麒麟服,怎么能不着急,汤大人,我就是那么一说,还是正事要紧。” 汤宗不理会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快晚了,咱们也别再转悠了,得赶快找一家客栈歇脚,不然暮鼓响起,咱们可就麻烦了。” “我纪纲从不知暮钟为何物。”纪纲大咧咧道,他以前是锦衣卫指挥使,还管什么暮鼓晨钟,全然忘记了现在不是在京城,而且还是微服私访。 “不对!”他突然神色严肃,“啪”地合起折扇,鼻子使劲嗅了嗅,“这该死又熟悉的味道!” 纪纲笑骂一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座格外精致的三层小楼就在身前,灯火通明。 一层门口人来人往,从大门里就能看到灯红酒绿,斛光交错,二层三层几乎所有窗户大开,而且每个窗户前都站着一位身着艳丽轻纱的姑娘对着下面街道频频抛媚眼,搔首弄姿。 “汤大人,客栈已经找到了。”纪纲回头笑嘻嘻地对汤宗道。 第五十八章 打听 汤宗转头一瞧,只见这三层小楼上面写着“醉风楼”三个字,明明是家妓院,顿时脸色难看起来,“你今夜要去这里歇脚?” “为什么不可以?汤大人,我知道你清廉,没关系,我请客。”纪纲笑嘻嘻道。 两人在醉风楼前稍稍驻足,立刻就被自门口经过的老鸨盯上了,见纪纲衣着华贵,立刻甩着丝巾,扭着肥腰就走了过来,拉住了纪纲的胳膊,满脸堆笑,“大爷,你可真有眼光,我们这醉风楼可是整个杭州府最好的地方,快进去坐坐吧。” 纪纲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闻言不信,“你这可就说笑了,这地方虽说还算精致,但规模太小,我就不信,整个杭州府就数你这小地方最好?” 老鸨笑道,“哎呦,客官,你可别看我们这醉风楼不大,姑娘却是杭州府最好的,不信客官看看后面。” 纪纲回头,只见好大一块门楼,上面写着“贡院”两个字。 贡院就是科举考试的地方。 妓院招待的多是读书人,他们人数虽不是特别多,但是地位高呀,最重要的是,这些人还多半儒雅,口袋里的青诗和银子就是青楼大院的通行证,而且还是潜力股,最召姑娘喜欢。 若是有哪一位痴情公子看上了青楼的姑娘,要拿出大把银子替她赎身,那青楼老板自然也开心。 于是久而久之,贡院的对面就成了一块开妓院的风水宝地,谁要占上了这一块,那这块牌子在当地就算是数一数二了。 纪纲见状,脸上笑开了花,用折扇挑逗一下老鸨的肥脸,“看看就看看去。”回头对汤宗道,“走吧?” 汤宗不动,神色恼怒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鸨将他从上看到下,年纪又大,衣着还普通,“这位客官可是有些......呵呵。” 纪纲笑道,“不碍事,你可别看这位老人家年纪大,身子骨还弱,可有的是钱,看到他后面背着的包裹了没有,那里面可都是银票!” 他这纯粹是打趣汤宗和老鸨,因为汤宗的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套官服,打开还不吓死这老鸨。 老鸨闻言立刻换了脸色,上前拉住了汤宗,“哎呦,有钱就行,有钱就什么都好使。” 汤宗吹胡子瞪眼,甩开那老鸨的胳膊,对纪纲怒道,“你住你的,我住我的,明日早上可别误了事。” 说完扭头就走,看都不回头看他一眼。 “呦,这位脾气还挺大。”老鸨撇嘴道。 纪纲哈哈笑道,“他不去我去,走,给我找两个最漂亮的姑娘!” “好嘞,大爷请进,保管让您满意。”老鸨热情地将他请进了大门。 离开了醉风楼,汤宗在街上随便找了家普通客栈,展示过路引后要了间上方,放下包裹,收拾妥当后便下来吃饭。 客栈里人很多,喝酒闲聊,人声鼎沸。 汤宗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要了几个小菜,正自斟自饮,忽然小二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对他道,“客官,今天托您洪福,生意好,人多,您看能不能让这两位和您拼个桌?” 汤宗抬头一看,是两个一高一矮,身穿汗衫的船夫,当即笑了笑道,“不碍事,我就一个人,占着这么大桌子不合适。” “谢谢您嘞!”小二赶忙致谢,让两人坐下。 “谢这位老哥了。” 这两人也对汤宗示好之后坐下,解开汗衫的衣扣,开始大声聊天,大口喝酒,汤宗也不说话,一边吃菜喝酒一边笑吟吟听他们说。 他们聊了一会,忽然其中的高个子看了汤宗一眼,歉声道,“这位老哥,我们都是粗人,随意惯了,还望见谅。” 汤宗笑道,“不碍事,你们随意,打扰不到我。” 矮个子看汤宗一身学究打扮,“看样子老哥是位教书先生?” 汤宗哈哈一笑,点头承认。 高个子则是盯着看了汤宗几息,正色道,“老哥,我看你小口吃菜,小口慢饮,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不像平常教书先生!” “哦?”汤宗笑道,“小哥还会看相?” “哪里会看相?”高个子笑道,“只是觉得奇怪,平常教书先生斯文是斯文了点,但老哥你可全然没有他们的文弱样子,老实说,我哥俩坐在你旁边都感觉腿肚子有点打颤。” 一旁的矮个子急忙道,“是呀是呀,老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汤宗笑道,“两位小哥多想了,我年轻时读了几天书,的确当过几天先生,现在老了就专门帮人写状子。”他随便撒了个谎。 不想高个子闻言立刻道,“老哥,写状子在杭州府可是个好买卖。” 汤宗奇怪,自己随便一个谎居然在他口中成了好买卖,而且写状子啥时候能成了好买卖?于是问道,“小哥这话从何说起?” 两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老哥不是杭州府人?” 汤宗道,“不是,今日才到,老家平阳。” “哦,原来如此。”高个子笑道,“老哥不知道,我们杭州府知府王清源王大人那可是个大大的好官,自从他半年前上任,那是为民做主,断案如神,百姓们有了冤屈只要写状子递上去,必然能秉公处理,即使是许多年的陈旧冤假错案,他也统统受理,一一被拿出来重新审理,保管还你公道。” 他一说完,矮个子也立刻道,“老哥既然能写状子,干脆明日就在知府衙门旁边摆个摊,保管生意火爆,比我们哥俩当船夫强多了。” “哦?”汤宗来了兴趣,“真有这么好的生意?” 见他怀疑,矮个子不满了,“老哥,你看你,我们哥俩给你出主意,你还不信?” 高个子也道,“老哥,你要是不信,明个就去知府衙门,明个正好是初八,王知府会在衙门口公开审案,你大可去看看就知道了。” “公开审案?”汤宗一愣,心说在大明朝敢这么干的可不多呀。 高个子道,“是呀,王知府规定,每月初八,十八,二十八三天,对外公开审理案件,每到这三天,知府衙门外那是如同赶集,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老哥去了就知道了。” 汤宗捋着胡须若有所思,“那是得去看看。” 矮个子道,“老哥只管放心去,去了拿上桌椅,带上文房四宝,摆个摊,保管生意兴隆。” 汤宗哈哈大笑,举起酒杯,“好,那就承两位小哥吉言了。” “哈哈哈,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两人哈哈大笑,与汤宗碰杯,一饮而尽,汤宗看了两人一眼,趁机问道,“两位小哥常在运河谋生,可知三个月前堵船的事情?” “三个月前?”高个子一愣,放下酒杯,“老哥如何问起这个事情来了?” 汤宗笑笑,“哦,也就是随口一问,两位若是不知道就算了。” 矮个子闻言眼睛一瞪,“我们不知道?老哥哥,杭州城里官府的事情咱不敢说,其他的事情可清楚的很哪。” “哦?看来两位小哥知道?”汤宗进一步道。 那矮个子想了想道,“我记得那是五月十五,我们哥俩正好在运河之上,忽然来了一群官兵,手拿长枪将我们拦住,也不给个理由,就是不让走,也不让去看,第二天又来了按察使司的人......” 他说到这里,立刻被汤总打断,“按察使司?你怎么知道是按察使司的人?” 高个子道,“那些人胸口一个‘差’字,领头的百户我们哥俩见过,天天在杭州府巡街,不是按察使司的官兵还能是哪里的?” 汤宗边点头边想,回过神对那矮个子道,“哦,小哥继续!” “这一等就是两天,许多船实在等不住纷纷退出运河改走其他路,正好官府也让我们退出去,可我们哥俩的船堵在最前面,许多船不愿意退,我们也死活出不去,生生堵了十三天,吃喝拉撒全在船上,可是闹了心。” 汤宗又问,“你们在前面,可曾看到官府清理河道淤积?” 第五十九章 杭州知府王清源 矮个子闻言摇头,“没有亲眼看到。”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肯定是在我们前面的刘家堡段,以往那里前后十里河底淤积,河水漫过两岸,过往船只若是吃水太深,对河底情况不了解,就会搁浅。” “嗯。”汤宗点头,没有再问。 见汤宗低头思索,高个子瞅瞅四周,小声问道,“老哥,你怕不只是个给人写状子的吧?” 矮个子也道,“是呀,老哥,寻常百姓,谁打听这个?” “哦,呵呵......”汤宗笑了笑,“两位小哥又多想了,我今日来杭州府,许久不能进钱塘江,心中烦闷,有人开导我说这不算什么,三个月前的大堵船才叫糟心,好奇之下,是以有此一问。” 说完转移话题,“明日我便听两位小哥建议,去知府衙门口摆摊去!” 矮个子拍拍胸口,“老哥尽管去,保管挣钱!” 三人又闲聊几句,各自回房睡了。 房间里,汤宗越发觉得奇怪,堵船的事情居然不止漕运衙门参与了,连掌管治安刑狱的按察使司的官兵也参与了,这与他们何干?那十三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 恐怕不是清理河道淤积那么简单! 次日,汤宗起了个早,来到了醉风楼楼下,但这种场所大早上极少开门,此时正是大门紧闭。 想去敲门又觉得不合适,只能站在旁边等着。 街上人群渐多,大多都朝一个方向去,口中谈论着审案的事情,汤宗知道,这都是去看热闹的。 “罢了,带着他去又能如何?”汤宗等不及了,看了一眼醉风楼,直接就要跟着人群走。 “吱呀——” 此时,醉风楼的门开了,纪纲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神迷离,明显酒劲还没有彻底醒,脸上还有几道唇印。 “客官慢走啊,下次记得还来。”老鸨热情地送出门外,纪纲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左摇右摆递给她,“一定,一定还再来!” “哎呦,多谢客官。”老鸨立刻欢喜地笑开了花,又赶忙将他扶住,多送出几步。 等老鸨回去,汤宗赶忙走过去,还没到跟前,一股胭脂水粉味外加浓郁酒味便扑面而来,汤宗皱着眉头拉住他,“瞧你这身味,你还记得今天的事呀?” 纪纲回头,满面绯红,“原来是汤大人呀。”朝后面看了看,“哎呦,让汤大人一个三品大员在这青楼外等我这么久,纪某实在是过意不去。” “快擦擦脸,成何体统!”汤宗斥道。 “好,汤大人说怎么......怎么样,就怎么样。”纪纲伸手抹了抹脸。 这话都快成他口头禅了,喝醉了还记得。 汤宗看他一眼,“纪千户倒是挺大方,直接就给了那老鸨那么大一张银票。” 他俸禄实在太低,看到纪纲那般花钱,心里总有那么点心疼和不舒坦。 明代官员太穷,像汤宗这样的京官加清官,那就更穷了,甚至发生过有京官被罢官,没有回乡的盘缠,只能卖儿卖女的惨剧,说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但的的确确是真实发生了的。 纪纲醉醺醺笑道,“汤大人,这......这你就不懂了,这些姑......姑娘多可怜,哪是你们这些清官能......能理解的?我纪纲从你们身上敲诈那么多钱财干什么,还不是,不是为了花?我这也算是劫富济贫!” 汤宗白眼,懒得再与他废话,“亏你还能出来,记得自己来这里的事,别说了,快走吧。” “好,汤大人,咱们,咱们去哪呀?” “去知府衙门。” “好,汤大人说去哪就......就去哪。” 他一步三摇,跟着汤宗,速度慢的离谱,汤宗无奈,只能伸手拉住他衣服。 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拉着一个五大三粗,醉醺醺的中年汉子,引得大街上过往的人群纷纷侧目。 “哼!又是个败家子!” “肯定是,你看他爹穿的那副穷酸,他自己却锦衣玉袍。” “这一看就知道不是从赌场出来,就是从妓院出来的。” “......” 可又有谁知道,这两位可都是在大明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 汤宗拉着纪纲跟着人群东拐西拐,来到了杭州知府衙门外。 这地方本就不怎么宽敞,此刻更是被围的水泄不通,放眼看去,呼啦一片全是人头。 汤宗个子本就不高,混在人群中连知府衙门的大门都看不到。 后面的人还在往这边赶,人挤人,两三下汤宗两人就被彻底围了起来,进也进不去,退也退不出。 这里的“航道”也堵了。 汤宗年纪大了,只片刻便觉得胸闷无比,气都喘不上来。 “让开!”忽然纪纲一声大喝,挤到他前面伸手就掰开了前面的人群,拉着汤宗便往前面走。 他人高马大,武艺高强,力气又足,单臂就把前面成排的人推的倒向两边,带着汤宗一路就到了最前面。 “谁呀,这么霸道?!” “想到最前面,来早点呀,挤什么挤?!” “就是,太霸道了!” “这不就是路上见的那个败家子吗?!” “......” 人群纷纷投过来白眼,指责声不绝。 汤宗有点不好意思,但纪纲却不管,朝后狠狠一瞪,“反了天了,本指挥......” 汤宗赶忙拉了拉他,纪纲改口,“老子打小就这么霸道!” 他一个人独战“群雄”,往那里一站,就像个门神,众人只敢骂,却都不敢动手。 汤宗也不理会了,立刻看向最前方,只见一张公案被摆在了知府衙门门前,一个四十多岁的文雅读书人,头戴乌纱,身穿官服坐在中央。 此时他的目光也被汤宗两人的行为吸引过来,静静地看着汤宗和纪纲,微微皱眉。 “这肯定就是杭州知府王清源了。”汤宗心道。 “啪!” 他刚这样想着,王清源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人群中的声音立刻消失不见了,只有纪纲还在回头怒视“群雄”,“我看哪个有种的敢站在老子前面!” 汤宗赶紧又拉了拉他,他这才回头,现场立刻鸦雀无声。 王清源见人群秩序稳定下来,也没有多说什么,看向了下方跪着的一人。 “啪!” 又是一声惊堂木响起。 王清源喝问道,“柳如方,你妻刘氏和牛四到底如何死的,所有经过还不从实招来!” 柳如方跪在下面,一身墨绿色袍服,明显不是普通劳苦人家。 “知府大人,草民是在城西开煤铺的,家里虽然说不上是锦衣玉食但也起码是衣食无忧,妻刘氏也一直很贤惠。大约七日前,草民钱塘县的父亲身体欠安,正巧刘氏身子也不舒服,我便独自一人前往钱塘县照料父亲,直到两日天,我早上五更三点城门开了之后自钱塘县回来,当时天还很黑,刚进入家门,便听见房内有动静,以为招了贼,便顺手拿了根木棍悄悄走了进去,可开门的时候还是闹出了动静,只听屋内一片慌乱,黑暗中似乎看到一个人影朝我冲了过来,我吓了一跳,立刻就拿起棍子打了过去,那人迎面倒地,刘氏则发出一声惊叫,我赶忙点上灯,这才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是邻居牛四,他赤身裸体,只穿了一件短裤,而刘氏则是拉着被子躲在墙角害怕的瑟瑟发抖,我立刻知道这是两人通奸被我抓了现行,愤怒之下我便将刘氏直接一起打杀了。大人,草民无罪,请大人明察呀。” “奸夫淫妇,打杀的好!” 柳如方刚说完,王清源还没说话,纪纲却是大辣辣道,完了还打了个饱嗝,明显酒劲还没有彻底醒。 第六十章 王清源审案 “啪!” 王清源一拍惊堂木,看向纪纲,“休得喧哗!” 汤宗赶忙拉住纪纲,让他不要乱说话,但心里却在琢磨,“这案子是桩凶杀案,如果真如这个柳如方所言,倒也确实无罪,但有几个问题需要问明白,且看这位杭州知府如何审理。” 他已经洞察了其中关键。 其实,大明律中载有明文,“凡妻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 就是说允许丈夫在妻子与情夫的私通行为发生之时,当场收掉情夫、妻子的性命。但却有两个前提,第一是私通行为正在发生,就是所谓的“捉奸在床”,事前、事后都不行。 第二就是打杀必须在私通行为发生的当场作出反应,也就是“登时”。所以柳如方必须是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打杀了刘氏和牛四,如果冷静下来才杀,那就另当别论了。 王清源看向柳如方,“柳如方,本官问你,你几时从钱塘县出发来的杭州城?” 柳如方想了想道,“大人,草民是寅时自钱塘县骑马出发,一个时辰后到了城外,等到五更三点进的城。” 王清源又问,“你为何白天不来,大晚上从家里出发?” “大人,是草民的老父亲要求的,他言我离开铺子多日,无人照料,要我晚上回来,第二天好开铺,所以才会碰到那对狗男女。” “有谁可以证明?” “大人,钱塘县只有草民老父亲一人,只有他可以证明。” “本官再问你,你说你进入屋内之后,听见了里面有动静,迎面跑出来牛四,牛四死了之后,你妻刘氏才发出惊叫,当时你已进门,而且闹出了动静,刘氏慌乱之下发为什么没有发出惊叫呢?” 这个问题就直指捉奸当场了。 柳如方微微一愣,却也没有多想,“大人,这草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那恶妇胆子太大。” 王清源笑了笑,“柳如方,你最好好好回忆一下,如果你进屋之后,刘氏或者牛四发出了惊叫,那就说明你在打杀了牛四之前就知道他们通奸的,按照大明律,捉奸在场,无罪,如果你是在打杀了之后才知道他们通奸的,那可就是杀人罪了,你需当赔命!” 柳如方一愣,脑门上的汗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想了想道,“大人,草民想起来了,是我进屋弄出了动静,刘氏和牛四都惊吓地叫了一声,我才知道他们是通奸的!” 王清源闻言笑道,“柳如方,这么快就想起来了?本官刚才忘记了,如果你是在打杀了牛四之后才知道他们通奸的,那牛四就是‘夜无故入人家门’,你一样无罪,这两种量刑是一样的。” 柳如方听了,神情立时有些慌张起来,却只能道,“大人,草民想起来了,确实是他们先发出惊叫声的,草民当时也是害怕,记岔了。” 汤宗在下面听得频频点头,捋着胡须心道,“欲擒故纵,这个王清源是个断案奇才呀!” 王清源继续问,“柳如方,本官再问你,你说你是打杀了牛四之后才点的灯,你是用什么点的,火折子放在哪里了?” 柳如方脑袋上出现细密冷汗,“大人,草民......草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王清源笑道,“那就本官告诉你,本官带人查验现场的时候,房间里根本就没有火折子,你的身上也没有,而是在门外的窗台上,难道你是在匆忙之中点燃了蜡烛,然后又把火折子放回了外边的窗台?而且屋内的那根蜡烛是点在燃尽的蜡烛之上的,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也就是说,你们家整夜的蜡烛都是点燃的,本官所说对不对?” “啊?!”柳如方闻言吓了一跳,“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呀!” “啪!” 王清源一拍惊堂木,“柳如方,你不是两日前的早上回来的,你是三日前的晚上回来的,对不对?!” 柳如方赶忙道,“大人,草民真的是两日前早上回来的。” “本官懒得与你多费口舌。”王清源大喝一声,“带证人!” 一个老妇走了出来跪下。 王清源问道,“王婆,你最后是什么时候见过柳如方?” 那老妇道,“大人,是三日前的晚上,草民见他回来的,当时他还戴了一顶斗篷,脸没有看清,但身形样子一定是他,而且是他夫人刘氏将他迎进去的。” “柳如方,你现在还有何话说?!”王清源喝问。 “大人,那老妇血口喷人,草民的的确确是两日前的早上回来的!”柳如方不承认。 “哼!”王清源冷哼一声,“本官已派人问过话了,你和邻居牛四曾因为占地起过冲突,他还曾打伤了你头,所以本官认为,你是为了报仇,当日晚上你与你妻子刘氏一同约了牛四要化解纠纷,将他请进了家里彻夜商谈,是以蜡烛一夜未灭,而后在五更时分一同将其打杀,你又趁机将你妻刘氏打杀,伪造成捉奸在场的假象。” “啊?!”此时的柳如方早已是颤抖个不停,冷汗一滴滴朝下滴落,“大人,草民,草民真的冤枉啊!” “冤枉?本官问你,牛四身材矮小,容貌丑陋,你妻刘氏如何会看上他,与他私通?黑暗之下,慌乱之中,你是如何做到一击直中牛四面门,让他直接毙命?你妻刘氏的致命伤在脑后,按你的说辞,她当时在床角,应该也是直击面门才对,在脑后只能说明你是在打杀了牛四之后,趁你妻子刘氏不备,一棍打在她脑后的,本官说的对与不对!” “啊?!大......大人......”柳如方闻言早已瘫倒在地,如同一条死狗。 “啪!” 王清源一拍惊堂木,冷笑一声,大声喝问,“是与不是?!” 瘫倒在地的柳如方闻言一个哆嗦,抬头看着王清源,脸上满是惊惧,冷汗浇透了胸前衣襟,现在人证在场,许多问题他又无法解释,没办法自圆其说,心理防线彻底垮塌,脑袋垂下,“是......” “来人,要案犯柳如方签字画押!”王清源道。 柳如方哆哆嗦嗦拿起笔,在口供上签上字,按上手印。 “啪!” 王清源又是一拍惊堂木,“押下案犯柳如方,关入死牢,待本官奏请按察使司,待刑部、大理寺核查后,秋后问斩,退堂!” 柳如方被五花大绑押了下去,王清源也自起身,回了衙门。 地方衙门没有判决的权利,上得了台面的刑事案件都要奏请本省按察使司核准,但涉及徒刑以上乃至死刑的案子,地方按察使司也没有权利决定,必须整理好卷宗,上报刑部核准,大理寺复核,都察院从旁监察,一个衙门有异议,就是发回重审,不能执行,有些特别的案子还得皇帝亲决。流程虽然麻烦,但却最大程度保证了死刑不被滥用。 “王大人神断啊!” “王青天啊!” “皇上派王大人给我们杭州府,是我们的福分呀!” “......” 审案结束,原本寂静的人群爆发阵阵欢呼,汤宗双眼放光地看着王清源的背影,那种眼神,饱含赞许和欣赏。 第六十一章 与周洪宗的过往 欢呼吵闹之后,人群慢慢散开,一个个离开了杭州知府衙门。 汤宗站着不动,依旧捋着胡须,笑吟吟看着已经空空荡荡,只剩四个守门差役的知府衙门大门。 纪纲看着他,“汤大人,你该不会是想举荐这个王清源吧?” 汤宗笑道,“如此人才,如何不能向朝廷举荐?” 纪纲意味深长道,“汤大人,我可提醒你一句,举荐旁人可是朝堂上最危险的事。” 汤宗闻言,忽然想起了黄淮,心中瞬间涌现对自己的懊悔和对眼前纪纲的憎恨,冷冷道,“你当初不是还想举荐在行做锦衣卫指挥佥事吗?” “那可不一样。”纪纲笑道,“其他衙门是往恶处走容易招事,可在锦衣卫里,总想当好人那才真叫是招事。” 汤宗闻言,知道这多少也算是实话,但懒得与他胡扯这些东西,上下观察一番纪纲,“你酒醒了?” “醒了!” “那你的包裹和绣春刀呢?” “哎呦!”纪纲一摸腰间,空空如也,大叫一声,撒丫子就朝醉风楼奔了过去。 汤宗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杭州知府衙门,转身慢悠悠跟了过去。 纪纲自醉风楼拿了自己的包裹和绣春刀,跟着汤宗回了客栈。 可一进门,看到大堂里一个个身穿汗衫,大口吃饭,大声聊天的人群,他就捏住了鼻子,一脸嫌弃,“我说汤大人,你好歹也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怎么就住这种破地方?这官让你当的......啧啧啧,你要不愿意当了,就让给人家想当的来,免得糟蹋了一身官袍。” 汤宗瞥他一眼,“少废话,吃了饭,换了官服,我们去浙江布政使司衙门!” 纪纲看了看乱七八糟的大堂,桌子上坐着的袒胸露乳,形象全无的船夫苦力,皱眉道,“汤大人,不如现在就去布政使司衙门吧,怎么着布政使大人也得尽尽地主之谊,请咱们吃点好的。” 汤宗闻言沉默,而后感慨一声,“怕是能有一杯茶就算是好的了。” 纪纲一愣,“汤大人,你这话中有话呀。” 汤宗回头看着他,“纪千户,你可知浙江布政使是谁?” “不就是周洪宗吗?前朝伪帝时还做过江西布政使。” “的确是他,周洪宗以前是江西布政使,我是九江知府,前朝伪帝二年的时候,九江发生水患,周边的南昌府一同遭灾,造成流民数十万人,朝廷虽然拨了银两救灾,可也就勉强够救灾,百姓拖欠朝廷和地主富户的租税却还有数百万石,水患虽去,但百姓却依然不敢回来复农,我身为九江知府,见此情况,心急如焚,便去找周洪宗,要求将他上书朝廷免去九江与南昌百姓的赋税,可他考虑到当时朝廷正在应对当今皇上的靖难,这两地又是粮税重地,就没有同意,我万般无奈之下,便要他将当年江西承宣布政使司所有官员的俸禄拿出来帮助九江南昌百姓缴纳赋税,以便复农,他也没有同意,与我起了争执,我便直接越过他,上奏朝廷弹劾了他,朝廷为了安委百姓,将他贬官,自此他便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后来我强逼着九江富户地主放弃百姓佃租,又让他们拿出粮食银两帮百姓交了赋税,此事才算过去。” 纪纲听完,眼神复杂,就像看呆鹅一样看着汤宗。 汤宗奇怪,“你怎么了?” 纪纲道,“汤大人,就你这还好意思说要端着老脸来浙江?我要是那周洪宗,你还想喝茶?布政使司衙门的大门你也别想进去!” 汤宗道,“当时百姓太苦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哦,没有办法就拿整个江西的百官开刀呀,啧啧啧,汤大人,我真真是服了,要是当官都得是像你这样的大善人,鬼才当官?”纪纲伸出大拇指,“你实在太狠了,人都说我纪纲是贪官酷吏,不得好死,你这个清官也跟我差不多,怕是你死了,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当官岂能不为民做主?”汤宗感慨一声,见纪纲还要说话,立刻道,“行了,饭你吃不吃?” “吃呀!”纪纲道,“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哪还好意思舔着脸,跟着你去布政使司蹭饭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汤大人,咱俩虽然和解了,但等这件案子的事了了,我看咱俩也就别来往了,你哪天要是坑了我,我又斗不过你,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跟这周洪宗一样吃哑巴亏。” 汤宗笑道,“那我就多谢纪千户了。” 两人吃饭将尾,汤宗找来小二,“伙计,你去帮我找两台好一点的轿子。” “轿子?还好一点的?”小二一愣,皱着眉头看着汤宗这一身打扮,心说就你这样还要坐轿子? 纪纲不耐烦了,“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小二尴尬道,“两位客官,轿子有,可好一点的至少也得四人抬轿,你们两人就是八个人,这价钱可不便宜呀。” “银子少不了你的。”汤宗哈哈一笑,伸手到怀里摸索,可一会脸色就尴尬了下来,银子在客房的包裹里,“小二,你且先去,等回来我再给你银子。” 小二闻言一脸鄙夷,“哎呦,客官,你这可是为难小的了。”说完上下又瞅了瞅他,“您要是坐不起轿子,就甭坐了,走着去也不错。” 他完全不记得了昨晚汤宗答应他拼桌的情份。 “小二稍等。”汤宗闻言也不生气,看向纪纲,“要不你先帮我垫上?” 纪纲一愣,摇摇头苦笑一声,“我他妈现在就成了周洪宗了。” 他掏出一锭银子给了小二,大方道,“找八抬大轿,不用找了,多的就是大爷赏你的。” “是是,客官稍待,小的现在就去。”那小二欢天喜地去了,转头还不忘轻蔑地看了汤宗一眼。 浙江布政使司衙门虽说不算远,但要穿着官服步行去,确实有失身份体统,只能找轿子。 汤宗和纪纲吃完饭,去了房间换上官服,在掌柜、小二还有众多吃饭的人群震惊诧异的目光下,走出了客栈,上了门口停着的两台八抬大轿,去往浙江布政使衙门。 “他是谁?” “绯红官袍,孔雀补子,这官阶不低呀!” “不低?这可是三品大员才能穿的官服,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住在这里?” “是呀,后面那个好像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 客栈里短暂的寂静之后,纷纷议论起来,那小二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啪!” 掌柜的过来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这样的人物你也敢收银子?还敢出言不逊?!” 小二捂着脸委屈道,“掌柜的,我真没看出来呀。” “哎呦,你可害苦我了,这可怎么办呀?”知道再数落他已是没用,掌柜的捶胸跺脚,不知如何是好。 第六十二章 周洪宗、凌晏如 浙江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周洪宗正在客堂里与浙江按察使凌晏如喝茶谈事,忽然手下来报,“大人,外边有一个自称大理寺卿汤宗的人求见。” “汤宗?!”周洪宗和凌晏如闻言一惊,同时站了起来,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均写着五个字,“他怎么来了?” 凌晏如奇怪,“没有收到朝廷旨意呀?” “他带了多少人?”周洪宗没有说话,眼珠子转了转,问手下道。 “就带了一个人。” “一个人?”周洪宗一愣,“他现在在哪里?” 手下回禀,“小的没有大人交代,不知真假,没敢让他们进客堂,现下还在门外等候。” 冷静之后,周洪宗“嘭”地放下茶杯,想起当年旧事咬牙切齿,“他汤正传居然还敢来我浙江?!” 当着按察使的面,周洪宗敢如此说话,倒也有他的底气,别看汤宗是京官,他是地方官,永乐年间,还没有总督一说,巡抚还只是个临时差事,布政使就是一省魁首,妥妥的封疆大吏,地位几乎等同于六部,正处于巅峰期,官职也是从二品,只比六部尚书低半个官阶,比汤宗这个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还要高,而且一旦有机会入京为官,那基本都是六部尚书,这可是大理寺卿都一直奋斗的目标,所以两人还真谈不上绝对的谁大谁小,没有隶属关系。 但凌晏如此刻就有些尴尬了,汤宗早年为禄州通判时,他还是一名知事,对汤宗很是仰慕,尊敬有加,两人常以师徒之礼相待,汤宗也很是欣赏他,对他颇多照顾,甚至朱棣上位后,他能一步步做到这浙江按察使司这种地方正三品大员,汤宗也是说了不少好话。 夹在这两位有深仇大恨的人中间实在难做,他想了想道,“周大人,汤宗毕竟是京官,日日上朝都能见到皇上,还是得先迎接,万一他是奉旨而来,可就不妥了。” 这个道理周洪宗自然是知道,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他这来也不打个招呼,突然出现,怎么?想给咱们浙江来一个微服私访?!” 凌晏如也皱眉想了想,突然一惊,神情紧张起来,“周大人,他该不会是为了三个月前的事来的吧?!” 周洪宗闻言也是一惊,“有可能!” 两人都是慌了神,凌晏如急忙问道,“那这可怎么办?难道是上面已经知道了?” “若是汤宗此来是为那件事,汤宗就不会只带着一个人来了。”周洪宗看他一眼,“那件事我们已经做了万全安排,莫要还未怎样,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说完凝神想了想,“听闻皇上将奉天殿的案子交给他审理,也许他是为此事而来。”说完对凌晏如交代,“先不用猜测,沉住气,等见了面再说。” “好,一切听周大人安排。”凌晏如点头同意。 周洪宗吩咐手下,“带他进客堂。” “是!” 手下刚要去,又被他拦住,“等等,本官和凌大人一同去迎他!”说完与凌晏如收拾官袍官帽一道出去。 布政使司衙门外,纪纲和汤宗苦等不见人出来,只能干站着晒太阳。 纪纲对汤宗道,“汤大人,看来被我说中了,人家连门也不让你进,不是我说你,你当年干的事,的确有些......” “有些缺德?”汤宗反问。 纪纲立刻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汤宗笑道,“他若不见我也没关系,浙江按察使凌晏如与我有旧,大不了去浙江按察使司,一样能搞明白事情原委。” “哎呦,汤大人,你一说有旧,我就害怕,你看看与你有旧都是些什么人?解缙?程汤?黄淮?” 纪纲说到一半,觉得说这三人不合适,毕竟两个身死,一个被贬,与自己都有关系,立刻住嘴,“到时候汤大人可千万别逢人就说与我有旧,我纪纲担不起。” 汤宗笑了笑,“这一点纪千户放心,你也可千万别说与我汤宗有旧,我同样担不起。” “如此最好。” “......” 两人正互相奚落着,周洪宗和凌晏如一同快步走了出来,边走边拱手笑道,“哎呦,汤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要来你也给我周某说一声,周某好去码头给您接风!” 虽然心中不悦,但周洪宗面上却是很客气,没办法,为官的基本要素嘛,况且还没有明白汤宗此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有没有带圣旨。 凌晏如也是拱手道,“汤大人,好久不见。” 两人说完便看到了汤宗身后的纪纲,对视一眼,面色都是一紧,冷汗差点冒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忌惮纪纲,久未见面,纪纲又是一身飞鱼服,他们还没有认出来。 关键是身份,锦衣卫是最受皇上信任的亲军,汤宗带着锦衣卫前来,难道汤宗真的是奉了皇上秘旨?说不得大军就在路上! 刚才只是听下人说汤宗只带了一个人,却没想到带的竟是个锦衣卫! 汤宗还礼,笑道,“周大人,凌大人,汤某冒昧拜访,唐突了,还望见谅。” “汤大人客气了,请还请不到,怎么能说唐突?”周洪宗强自镇定,笑着道,转头看向纪纲,“这位锦衣卫将军是?” 他明面是问纪纲是谁,实际是想知道汤宗是不是奉了皇上旨意派来的?来干什么? 汤宗自是知道,“他是纪纲,锦衣卫上前所千户。”其他的没有多说。 周洪宗闻言更是心惊,心说来的不但是个锦衣卫,还是这么一尊要命的主,难怪看起来这么面熟,他看纪纲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赶忙拱手道,“原来是纪千户。” 凌晏如同样见礼。 纪纲还礼,笑看着两人,“两位大人可不要多礼,我纪纲现在就是个小小的千户,能与你们三位大人站在这里,就已经很是荣幸了,哪里敢劳两位大人客气见礼?” 周洪宗忙道,“纪千户说笑了。”说完伸出右手,“请请请,汤大人,纪千户,咱们里边坐。” 他和凌晏如心怀忐忑将汤宗和纪纲客气请进布政使衙门,来到客堂坐下,命人奉了茶水。 三言两语闲聊之后,凌晏如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汤大人,今日前来可是皇上有旨意?” 汤宗笑着道,“今日我与纪千户前来没有旨意。” 这话一出,周洪宗和凌晏如多多少少都放下点心来,不再如之前那般紧张。 周洪宗端起茶杯的空档,瞥眼看了一眼汤宗,心中不满,你汤宗又没有皇上旨意,穿着官服来我浙江瞎晃荡什么?! 他放下茶杯,“汤大人,既无旨意,敢问今日你与纪千户前来,所为何事?” 他开始直接询问。 “哦。”汤宗笑笑,“周大人,今日我们此来是为六月十五奉天殿刺驾的案子。” 凌晏如闻言如释重负,“原来是为此事。” 他说完与周洪宗对视一眼,均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汤宗点头,“是呀,今日已经是八月初八,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十天前,皇上命我和纪千户专程查案,得知暹罗使团曾经过杭州府,所以便来碰碰运气。” 周洪宗闻言愤然道,“奉天殿的案子实在令人愤慨,居然敢有人对皇上行凶!” 说完停顿几息,皱了皱眉头,“不过汤大人,此案发生之后,我与凌大人也是心中惶恐,查了杭州府上上下下,却也没有任何线索。” 凌晏如此时也道,“是呀,汤大人,暹罗使团到达我们杭州府的时候,我和周大人只是接待了一下,就立刻派人护送他们前往京城了,实在想不出会在杭州府出现什么问题。” 见自己刚说了一句,周洪宗和凌晏如就已经开始推说与杭州府无关,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汤宗索性直奔主题,“两位大人,此案离奇,历经刑部、三法司会审,也是都未曾发现问题,直到近日,我才确定是歹人所为。” “哦?果然是歹人所为!”凌晏如惊讶。 “汤大人神断,皇上将这彻查之任交于你可谓人尽其才。”周洪宗闻言先是奉承两句,“这么快就已经找到了那歹人的线索。” 第六十三章 试探 “我只是确定了是歹人所为,可并未有线索,不然也不会来这里叨扰,周大人,所以我此来是想了解暹罗使团在杭州府的情况?” 汤宗说完,端起来了茶水,眼睛却撇向周洪宗和凌晏如,看看这两人如何回应。 普密蓬和陈大柱都没有交代暹罗使团在杭州停留三日的事情,那就试试看你杭州官府会不会说了。 周洪宗闻言脸色稍稍僵硬,却也被他端起茶杯掩饰过去,“自是应该。” 他喝了口茶,“不过汤大人,就像方才我与凌大人说的,暹罗使团在杭州府的三日,杭州府上下那是用心招待,小心守护,不敢有一丝懈怠,刺驾案出了之后,我们也是到处查找问题,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周洪宗直接将暹罗使团停留三日点了出来,而且一笔带过,说的极为随意,好似本就应该如此。 汤宗闻言,心说看起来浙江官府似乎并没有隐瞒暹罗使团在杭州府的行程,不是他们指使的。 刚要开口回应,却又觉得不对,刺驾案发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对暹罗使团的审问也进行了一个月,就算浙江有人指使过普密蓬等人,现在自己一来,也应该猜到是审问出了结果,单凭这周洪宗一句话,可不能肯定浙江官府没有参与进去。 于是问道,“哦,来时我和纪千户也在江南运河进入钱塘江的档口堵了许久,有人告知我三个月前的堵塞更是严重。” 他其实是询问江南运河航道堵塞的原因。 周洪宗道,“不错,汤大人也知道,杭州府是江南运河的始端,每日来往其上的货粮船数以千计,正好三个月前的那几日堵塞极为严重,暹罗使团所带贡品极为贵重,于是我与凌大人便让他多留了三日,彻底疏通河道之后,才护送他们继续去往京师。” “哦,原来如此。”汤宗点头,心说这解释可是有些勉强,清理河道淤积的事情提也没提,但他不说,自己也不好再问,于是停顿一下,“周大人,普密蓬已经审问多次,京师多日盘查没有发现问题,歹人作案的时间必然是在暹罗使团进京线路上,所以汤某此来......” 汤宗故意没有说完,周洪宗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汤大人和纪千户既然是身负皇命,如果怀疑是暹罗使团在杭州府逗留三日出的问题,你们尽管查,我浙江上上下下自然该当全力配合。” 汤宗要的就是他这句话,“那就多谢周大人了。” “客气,都是臣子,自当全力为皇上分忧,早日捉到那奸贼。”周洪宗说完看向凌晏如,“凌大人,你是按察使,主掌司法刑名,这个案子就由你全程陪同汤大人调查,如何?” 凌晏如一愣,心中稍稍不满,但周洪宗说的也有道理,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道,“好。” 他看向汤宗,“汤大人,那调查走访的事情就由我陪同您和纪千户。” 汤宗倒是不在意两人心中怎么想,只要有人陪同调查清楚暹罗使团那三日的行踪就行,“好说,好说,那就麻烦凌大人了。” 凌晏如急忙道,“汤大人说笑了,你老对我多有照顾,这点事又是份内之事,您放心,我必帮您将杭州府上上下下查个透彻,如果歹人真的在杭州府,一定不会让他走脱。” “那是最好不过了。”汤宗笑了笑。 此时,久不开口的纪纲突然问道,“周大人,凌大人,我和汤大人来的时候,听闻三个月前江南运河航道堵塞十三日,到底是何原因?” 汤宗闻言看了纪纲一眼,其实这个问题他刚才也问过,却被周洪宗几句话带了过去,他本想徐徐调查,不想纪纲直接又提了出来。 不过这并不见得是坏事,且看周洪宗如何解释。 周洪宗明显也愣了几息,而后笑道,“哦,纪千户,方才我已经说过,暹罗使团抵挡杭州府当日,的确是耽搁了三日,杭州乃是贸易重地,丝绸、粮食、瓷器等等所产甚多,供往京师皇宫及其他省份,乃至海外,数不胜数,船只太多,事故频发,航道堵塞也是再所难免,不过发生之后,我会同凌大人,都指挥使耿大人一同疏通航道,通过其他河流和海上分流船只,并未对粮货运输造成太多影响。” 纪纲闻言道,“周大人怕是听岔了吧?我问的是江南运河航道是怎么堵塞的?” 他目中无人惯了,但这话说的就有点不好听了,周洪宗脸色立刻变了,心说你纪纲虽然之前是锦衣卫指挥使,但现在不过是个千户,把我周洪宗当什么了?北镇抚司诏狱的犯人吗? 凌晏如见状急忙道,“纪千户,航道堵塞的原因十之八九都是往来船只太多,相撞造成堵塞,不过这次要复杂一些,江南运河自永乐十年疏通完毕,五年来,从未再进行疏浚,运河上游的淤泥杂物在杭州府刘家堡段多有堆积,河床抬高,河水漫过两岸,若是船只吃水太深,再加上不熟悉河道,就会经常造成船只被困,三个月前的五月十五,又有船只被困,于是浙江都指挥使、漕运参将耿大人便前往解救被困船只,顺带清理了河道淤积,前后二十余里,工程很大,这才导致江南运河堵塞了十三日,不过这次清理,可保证江南运河至少五年不会再产生船只频繁被困的情况。” 他说完顿了顿,看了看周洪宗,“这些事原本不属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份内之事,是漕运衙门的事,既然纪千户问起,我们也就替耿指挥使说清楚。” 汤宗点头,话到这里,他直接接过话茬,“凌大人,清理河道淤积自是应该,不过当日堵塞如此严重,至少应该请示了朝廷,再提前发布告示告知百姓,做好万全安排,然后再进行清理吧?” 凌晏如闻言和周洪宗对视一眼,这话让两人已经确定,汤宗此来杭州府已经打听了不少消息,难怪要这般刨根问底,瞒也瞒不住。 “哦,汤大人,据我所知,浙江都指挥使耿璇耿大人事先已经请示过漕运总兵陈瑄陈大人了。”凌晏如道。 周洪宗接话,“汤大人,暹罗使团的的确确是在杭州府因为航道堵塞耽误了三日,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当时我与凌大人得知暹罗使团要来杭州府,就怕耽误了他们上贡的时间,也是十分焦急,贡品贵重,为防意外,他们不能走海路,也不能走疏通不畅的其他水路,我们只好立刻组织人手帮助清理淤积、疏通航道,日夜不停,不然哪里会只让他们等待了三日?” 他说完顿了顿,“汤大人此次是来查访奉天殿刺驾的案子的,若是对航道堵塞还有疑虑,周某现在就可以派人请来耿璇耿大人供汤大人问话。” 他这样说其实就是想把话题引回刺驾案,不想再让汤宗在江南运河堵塞的事情上再纠缠下去,不过说的也确实在理,运河上的事情与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都无关。 “好。”汤宗笑笑,“周大人,那暹罗使团在杭州府的三天,是布政使衙门负责接待守护的?” 你周洪宗不愿意再说航道堵塞的事情,他就直接开始问案子的事情,这就开始查上了。 “不!”周洪宗立刻摆手,“我布政使司的那几个护卫兵哪里够,是凌大人按察使司的官兵,但地方却不在我布政使司衙门,也不在按察使司衙门,而是在杭州馆驿,由杭州知府衙门负责接待。” 明代地方三大员,布政使虽说是一把手,但却没有多少人手,只有几十个亲兵,都指挥使是二把手,手里有兵,但却不能插手政事,按察使只是三把手,只是管管治安刑名,但手下的治安兵还是不少的。 第六十四章 新的疑问 “王清源?”汤宗问道。 “是他,汤大人见过?” “哦,听说过。”汤宗说的很模糊。 不过他也是明白了,暹罗使团在杭州逗留,这周洪宗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既不是他派的官兵,也不是他招待的暹罗使团,全推给了别人,就是防的现在这个局面,可谓老狐狸。 “汤大人,纪千户,暹罗使团在杭州府的那三日,凌大人可以陪大人查访所有他们去过的地方,传唤所有见过的人,汤大人神断,也许能发现我和凌大人没有发现的线索。”周洪宗又道。 话到这里,汤宗算是全明白了,这两人一来不愿在江南运河堵塞的事情上多说,二来在奉天殿刺驾的案子上也是推诿为主,生怕这案子与自己扯上关系,他知道再谈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论,索性也不再问了。 “好!”他起身道,“周大人,凌大人,那今日我就不叨扰了。”说完看向凌晏如,“凌大人,那明日还需要麻烦你。” 这就要走?周洪宗和凌晏如见状赶忙起身,“汤大人,可是还有其他公务?” 一旁的纪纲也是奇怪,心说这怎么来了没多会就要走了?怎么?今晚还跟着你汤宗去那破客栈吃饭? 果然,汤宗道,“没有,我今日刚到杭州府,路上赶得着急,着实有些累了,想去客栈歇息一下。” 周洪宗闻言急忙道,“汤大人来了浙江如何能住客栈?这显得我周洪宗和凌大人也太不知礼数了。” 汤宗摆手,“就不劳周大人安排了,我此来杭州非受皇命,如何能叨扰官府?” 这话一出口,纪纲第一个脸黑了,心说你这也太假清高了吧?是谁规定没有皇命就不能接受地方招待的? 可他现下也不敢在汤宗面前多造次,只能在心里生闷气,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汤宗。 周洪宗看向凌晏如,凌晏如急忙道,“汤大人,你来到杭州,我等怎么可能会让你住在外边的市井之地,何况你还对我凌晏如有恩,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如此,汤大人就和纪千户一同住到我府上吧,这样也不算叨扰官府。” 汤宗拒绝,“住在府上多有不便,还是算了吧。” 凌晏如不同意,“汤大人,今日无论如何,你都要和纪千户住在我的府上。” 两人来回几次,汤宗推辞不过,便只能道,“也好,那就叨扰凌大人了。” “汤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凌晏如笑道,“既然汤大人累了,那我现在就送你和纪千户去我府上。” 汤宗道,“我与纪千户来了杭州府后,先是在客栈休息了片刻才来的这里,待我先去将随行包裹拿来再去不迟。” 周洪宗开口,“汤大人真是,来了杭州府,还要去客栈休息?我派人去帮汤大人和纪千户取来就是。” 汤宗拒绝,“就不劳周大人费心了,都是一些随行东西,外人取不太方便。” 凌晏如道,“那我就陪汤大人一同去,然后一起去我府上。” 汤宗却还是拒绝,“还是让我和纪千户自己去吧,凌大人可先去府上,我们随后便到。” 多番劝说,汤宗就是不肯同意,凌晏如无奈,看向周洪宗。 周洪宗眼珠子转了转,心说不让去最好,他还要交代凌晏如几句,当即道,“也好,就按汤大人所说办,我派人送你们去。” “那就多谢周大人了。”汤宗感谢。 “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 周洪宗立刻安排轿子送汤宗和纪纲两人去往客栈,直送到门外,而后和凌晏如一同回了客堂。 “凌大人,汤宗你陪同,他住在你府上最好,免得在外边到处打听河道堵塞的事情,而且你说话须得小心,汤宗此人你我都了解,万不可将江南运河的事情与奉天殿刺驾案扯上关系,被他抓着不放。”周洪宗交代道。 凌晏如一百个不愿意,汤宗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那可是难对付的紧,哪有那么好糊弄,但也没有办法,这周洪宗把什么事都推得一干二净,轻哼一声,“我知道。” “嗯。”周洪宗知他不满,起身拍了拍他肩膀,“你别忘了,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凌晏如脸色难看,一句话不说,拱拱手,转身就走,除了不满,他还须的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去应付这个汤宗。 人都走了,周洪宗一个人坐在客堂里想今日的事情,忽然手下进来询问,“大人,今日的晚宴安排在您府上还是醉风楼?” 周洪宗闻言眼睛一瞪,“本官说过要准备晚宴吗?!” “是是是,是小的错了,以为大人今夜要给汤大人接风。”下人赶忙告罪出去了。 周洪宗将手里的茶杯扔到桌上,自言自语恨恨道,“没有皇命,便不请自来我浙江,接风?接的哪门子风?!” ...... 转眼,汤宗与纪纲到了客栈,刚下轿,就看见掌柜和小二就跪在了门外,大堂里吃饭的客人也都跪了下来。 那掌柜双手奉上汤宗住店的押金和纪纲的轿子钱,哆哆嗦嗦道,“大......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恕罪。” 小二也哭丧道,“大人恕罪,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您......” “啪!” 他说不下去了,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重重磕了一个头,“大人恕罪,小的给您陪不是。” “哈哈哈......” 汤宗哈哈一笑,“起来吧,住店付钱,天经地义,你们有何错?” 他没有接银子,直接上二楼自己的房间。 后面的纪纲走过,伸手将自己的那锭大银拿走,笑道,“汤大人刚才说的住店给钱,可没有用轿给钱,本大人从不接济你们这些生意人,这个我拿走,住店钱就留给你们了。” 说完也笑着跟上去了汤宗客房。 进了房间,见汤宗一人坐在桌前,正埋头沉思。 “汤大人,你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去那凌晏如府上,客栈里的这身破衣服还值得你惦记?”纪纲笑嘻嘻道。 汤宗抬头,表情严肃,他没有正面回应,反而问道,“纪千户,这杭州府三个月前江南运河航道堵塞的事情,那周洪宗和凌晏如似乎都在遮遮掩掩,这里面怕是有问题呀。” 纪纲坐下,给汤宗和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汤大人有些多想了吧?我倒是觉得他们所说在理,毕竟这事和他们关系不大,能有什么问题?” 汤宗起身,捋着胡须,“昨日来时我说这件事有三个问题,第一,如此重要的江南航道堵塞十三天,浙江和漕运衙门却连个奏报都没有。第二,清理河道淤积应是官府早已定好的事情,却没有告示提前告知百姓商户,以至于堵塞。第三,普密蓬在此逗留三日,最开始却是绝口不提,这绝对不寻常。” 他说完回头,“哦,还有第四个,我昨晚在这件客栈听闻,当时运河上还出现了按察使司的官兵!” 纪纲奇怪,“汤大人,这四个问题不是已经解开了吗?那周洪宗和凌晏如说的清楚,第一,事发突然,来不及张贴告示,第二,耿璇已经禀告了漕运总兵陈瑄,算不得没有奏报,第三,那周洪宗和凌宴如已经告知普密蓬商船太多,运河堵塞,他自己也说了,就算是可疑,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回去接着严刑审问就是了。第四,那凌晏如也说了,他是帮漕运衙门清理运河去了,那不出现在运河之上,应该出现在哪里?” 汤宗点头,“的确都解释的通,不过耿璇既然通知了陈瑄,为何你我却都不知道此事,难道陈瑄没有上奏京师,自己决定了?再者,耿璇本来就是都指挥使,就算事情紧急,手下也有十几个卫所,七八万人,清理运河淤积还需要按察使司那几百人?普密蓬和陈大柱都知道在杭州府停留三日,却都没有主动交代,到底和浙江官场有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据昨晚那两个船夫所言,航道堵塞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十六,按察使司的人就去了运河,那个时候恐怕耿璇还在上禀陈瑄,清理河道的事情还没有动工吧?” 他又提出了一堆新的问题。 第六十五章 凌晏如府上 纪纲闻言无奈,“汤大人,咱们是来查访奉天殿案子的,不是来查江南运河的,那是漕运的事情,等咱们回去禀告了皇上,如果这件事上他们真的有所欺瞒,只要皇上下令,该抓就抓,该杀就杀,你操这闲心干什么?我那身四兽麒麟服可还要指望您呢。” “你怎么就知道其中没有关联?”汤宗看他一眼道,“如此关键的信息,普密蓬没有主动交代,不是他有问题,就是杭州官府有问题,咱们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汤大人如果觉得有关联,咱们不是要去那凌晏如府上,你不是与他有旧吗?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可以试着问一问。”汤宗虽然这般说,但想起凌晏如当时的反应,隐隐觉得怕是有点不靠谱。 见他若有所思,纪纲忽然神秘笑道,“不过汤大人,若是与奉天殿的案子无关,你老人家可莫要挡了咱们的财路。” 汤宗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纪纲道,“他们若是真有什么事瞒着朝廷,还不得给咱们点封口费?周洪宗这样的地方官可比咱们有钱。” 说完笑道,“汤大人,这种事情我熟,我来做!” 在京为官,虽说靠近权力中枢,离皇上近,可是穷呀,一年到头就靠那点俸禄活,地方大员虽然远离京师庙堂,但是山高皇帝远,来钱的渠道却是多,甚至许多京官就是靠地方官每年的送钱办事养着。 “这种钱,我汤宗可不要。”汤宗说完对纪纲正色道,“纪千户,凌晏如的府上进去了,怕是就身不由己了,你暂时不用去了,出城,坐上咱们的船去他们说的刘家堡,来时没有注意,你去了多看,多听,回来告知我情况!” 纪纲闻言,又是一脸不愿,瞪眼道,“汤大人,原来你非要回来客栈就是要与我说这个?我就说你堂堂一个三品大员还惦记这身破衣服!” 他说完忽然想到方才说的向周洪宗和凌晏如讹银子的事,心说自己要是去了真的能找到点蛛丝马迹,说不得这事还真就办成了,这一趟杭州府也就不算白来,于是还不等汤宗说话,立刻换了副表情,笑道,“行,我差点忘了,我是您助手,您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去!” 汤宗深深看他一眼,欣慰道,“好,速去速回!” “好!” 两人整理好东西下了楼,见那掌柜和小二还跪在了门口,汤宗无奈,“本官已经说了,你们无错,起来吧。” “大人,小人多有得罪,还望大人......”那掌柜哆哆嗦嗦说着,却就是不肯起身。 汤宗哪有工夫与他们絮叨这些,当即迈开大步,走出客栈,上轿前往凌晏如府上。 见汤宗走远,纪纲看了看天色,已过申时,“不早了,也不差这一时,还是明日再去。” 他转身直奔醉风楼而去。 汤宗坐着轿子到了城北的一处宅子,凌晏如正在门口等待,见轿子落下,他赶忙掀开轿帘,探出一步,“老师,您一路辛苦了。” 汤宗下了轿子,笑道,“子房,你我同朝为官,还是叫我汤大人吧。” 子房是凌晏如的字。 凌晏如闻言赶忙跪下,“老师,您这般说就是折煞我凌晏如了,方才是在布政使司衙门,学生只能以同朝官员之礼接待,现在到了学生家里,便不碍事了,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就和当年在禄州一样。” 汤宗将他扶起,笑道,“好吧,既然在你家里,那就如当年一样,我还是老师,你还是学生。”说完哈哈大笑。 凌晏如大喜,起身瞅了瞅汤宗身后,未见纪纲从轿中下来,心中一紧,立刻询问,“老师,纪千户呢?” 汤宗道,“哦,纪千户说他有事要晚些来。” “晚些来?”凌晏如闻言脸色微变,“敢问老师,纪千户可是还有其他要事?” 汤宗闻言深深看他一眼,低声笑吟吟道,“他能有什么事?以他的性子,想来应该不是在赌场就是在哪家风月场所!” “哦,哈哈。”凌晏如迟钝一下,哈哈一笑,伸手搀扶住汤宗,“老师,请进!” 门口几个下人跪着迎接,他停下交代道,“以后见了大人就如同见了老爷我,若是有丝毫怠慢,绝不轻饶!” 下人赶忙回道,“是,老爷。” 走进宅院,迎面便是一座亮堂的大堂,墙上贴着许多名家画作和题字,中间的天井中用鹅卵石铺成,角落放了几盆花草。 “老师既然累了,我们直接去后堂,都已经收拾妥当。”凌晏如指路,带着汤宗来到后堂。 这后堂更是精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碧绿的池塘,荷花绽放,小桥流水,还能看见几尾金鱼在里面恣意游荡,池塘周围便是屋舍。 这是一座二进的宅院。 汤宗赞道,“这院子倒是布置的精致。” 凌晏如闻言笑道,“多谢老师夸赞。正房学生已经安排下人收拾出来了,学生现在就带您去。” 汤宗闻言急忙道,“正房是你住的地方,如何能给我腾挪出来?我还是住在偏房吧。” 凌晏如不允,“您是我老师,怎能住在偏房?”说完执意要带汤宗去正房,汤宗无奈,只得同意。 进了正房,汤宗果然见一切都是重新收拾的干干净净,凌晏如道,“老师就先休息一会,有什么事只管叫学生,我就在西厢房,纪千户来了就住在东厢房,也已经收拾出来了。” “好。”汤宗点头。 “老师歇息,学生给您更衣。”凌晏如说完帮忙褪去汤宗的官服,挂在衣架上,而后躬身出去了。 汤宗的确是有些累了,见他离开,上床躺下,心道,“也不知在行找到月娥没有,若是找到了,现在也差不多该到了。” 汤宗现在很是希望车在行就在身边,他自己也知道,只要迈进了这官府之地,那许多事情就不是他能随心所欲的了,如果车在行就在身边,一些事情还能派他去外边打听打听,两相印证,不至于被他人的话带偏了方向。 纪纲?还是算了吧,他现在一定不在去刘家堡的路上。 客堂里,凌晏如唤来手下,“带着那两个抬锦衣卫千户的轿夫,去杭州府的各大赌场和妓院看一看,看他在不在,见到了就立刻回来禀告。” “是!”下人领命去了。 凌晏如很清楚汤宗的行事作风,他怀疑纪纲是被派去查江南运河的事了。 很快,都没有用到一个时辰,下人回禀,“大人,见到了,那锦衣卫千户就在醉风楼,喝的醉醺醺,还一次点了四个姑娘!” “好!”凌晏如闻言放下心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汤宗休息的差不多了,起身推开门,想在外边走动两步,却见凌晏如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便走了过去。 “老师,您醒来了。” 见汤宗走过来,他急忙起身迎接,两人一同在亭中坐下。 凌晏如给汤宗斟上刚煮好的茶。 “烹茶人换世,遗灶水中央。”汤宗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沫,“子房啊,你任这浙江按察使也有四年了吧?” “四年六个月。”凌晏如道,说完叹口气,愧色道,“学生不才,来这浙江上任的时候老师您还在狱中,承了老师当年的举荐之恩,却对老师的冤屈帮不上一点忙。” 汤宗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入了这庙堂,许多事情自然就会身不由己,你不必多想。” “禄州的恩情学生不敢忘,老师这般说也是想让我解开心结,好在老师平安出狱,不然我将惭愧终生。” 汤宗闻言将茶一饮而尽,道,“既是过去之事,就不用再提了。” “是。”凌晏如又给他恭敬斟满。 “我与浙江布政使周洪宗的过往你应该知晓吧?”汤宗又问。 第六十六章 杭州馆驿 凌晏如点头,“知晓。” 说完笑道,“学生刚来杭州上任时,因为老师这层关系,可是受了他不少白眼,好在我与他并没有隶属关系,他倒也为难不了我。” “当年江西的事情,他是为朝廷,我是为百姓,原本说不上谁对谁错,可他的确因我被贬官,直到当今皇上登基,才被重新重用,他埋怨于我,自也有道理。”汤宗淡淡道。 凌晏如闻言道,“老师,周大人若是也有你这般的胸怀就好了,他当年可是皇上定的二十九奸臣之一,若不是因当年的事被贬官,能不能逃过那一劫都难说,更不要说被重新重用。” “皇上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况且周大人为朝廷办事还是尽责的。”汤宗笑了笑,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倒也是。”凌晏如一边斟茶一边查看汤宗的眼色,“老师,真是没想到,皇上居然把奉天殿刺驾的案子交给了您,学生之前心里还琢磨,怎么锦衣卫那么大动静查案之后就没了声响了呢?” “也就是十日之前的事。”汤宗解释。 “这件事交给老师虽说堪当大任,却也是困难重重,老师准备如何查?” “自然是要了解暹罗使团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汤宗说完,看向凌晏如,“方才周大人说当时是你按察使司的官兵守在馆驿,杭州知府负责使团的饮食起居?” “是的,老师,的确是学生派人保护的他们,馆驿本就是杭州知府衙门管理,自然是他们负责饮食起居。” “好,今日天色有些晚,明日我们就先去馆驿,然后去一趟杭州知府衙门。”汤宗直接定下了第二天的安排。 “好的。”凌晏如应了下来,“老师,既然要去馆驿,不如让杭州知府王清源同行?” 汤宗闻言,觉得事情还得一件一件来,人多口杂,于查案不利,另外,他更想单独见一见那王清源,于是道,“我看不必了。” “好。”凌晏如应道。 汤宗看他一眼,“子房,你也参与了江南运河清理淤积之事?” 凌晏如见他又问起此事,稍稍迟疑,点头道,“不错,江南运河航道是五月十八堵塞的,这次搁浅的船只事故比较大,耿大人一边派人救助被困船只,一边派人上禀漕运总兵陈大人,正好我与周大人得知暹罗使团要来杭州的消息,担心影响上贡,便在耿大人得到陈大人首肯后,带着按察使司的官兵帮着清理淤积,日夜不停,不想还是耽误了三日。” “嗯。”汤宗点头,“可如此大事如何朝堂之上未见议论?” 凌晏如道,“这学生就不知了,不过耿大人的确是上禀了陈瑄陈大人,三日后得到许可的文书。” 汤宗闻言,趁机问道,“三日后?也就是说清理运河淤积是五月二十一开始的,你也是那时候带着按察使司的人去的?” 凌晏如没有多想,点头道,“是的老师。” 汤宗奇怪,那两个船夫明明说是五月十九看的到按察使司的人,但凌晏如却说是五月二十一,差了两天。 他端起茶杯,瞥眼看了一眼凌晏如,心中已经肯定他心里有鬼,从他口里断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了。 这个学生已经不是当年禄州那个对自己不敢有半分隐瞒的凌晏如了。 见汤宗不说话,凌晏如道,“老师放心,江南航道堵塞只是稍稍延误了暹罗使臣进京的时间,与刺驾案没有任何关系,依学生看,还是要细细查访暹罗使团驻足的那三日所见过的人,所经历的事。” “嗯,你说的很对。”汤宗笑着点头。 “老师放心,从明日起,我便将按察使司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专心陪您查访。” 见汤宗同意,凌晏如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过汤宗却是知道,他这除了恭敬之外,主要还是盯着自己,害怕自己还盯着江南运河堵塞的事情不放。 而这也更加让他肯定,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藏着大秘密。 夜间,凌晏如大摆筵席,请了最好的厨师做了做好的浙江菜招待汤宗,两人相谈甚欢,谁都没有再提查案的事情。 次日,纪纲乘着车轮舸来到了刘家堡,他来到船头眺望,也不下船,随即唤来几个水军官兵,“汤大人说了,要本千户多看,多听,那你们就多找,多问,回来告知本千户!” “是!”官兵们领命,有的去找当地人询问,有的去翻看周遭情况。 纵然有讹银子的诱惑,但他却还是不想自己多动手。 早上,凌晏如按照汤宗昨日的指示,早早备好轿子,与汤宗一道前往杭州馆驿查访。 良久,轿子落下,凌晏如扶汤宗下轿,“老师,我们到了。” 汤宗环顾四周,见这是一条非常幽静宽敞的巷子,地面由整齐的青石铺成,两边柳树成荫,对向而开的府宅都是修建的精致大气。 见他看的细致,凌晏如解释,“老师,这条巷子叫鸡鸣巷,多是官府和富甲之人所住之地,外边之人甚少能进来,外界之音最多的便是每日清晨的鸡鸣之音,因此得名,杭州馆驿就设在这里。” “嗯,的确是幽静闲适。”汤宗赞道,抬头看向馆驿。 只见朱红的院门阔气,雕龙画凤,两只大红灯笼垂在檐下,门口两个大石狮。光看这大门,就知道比自己京师的宅子好了不知多少。 “见过汤大人。”门口跪着两个中年人,见汤宗看过去,急忙磕头,头埋的很低。 凌晏如解释,“老师,暹罗使臣在这里住了三日,这两个一个是负责接待的管事,唤作王才,名归杭州府衙门直属,还有一个就是负责带兵守卫暹罗使团的徐通,归学生的按察使司直属,他只是副千户,原来的千户陈大柱还在京师的诏狱里。这两人学生昨夜已经吩咐他们在此等候,以备老师问询。” “你做得很好。”汤宗笑笑,看向两人,“都起来吧。” “谢汤大人。”两人起身。 他们从长相打扮上就能分出谁是王才,谁是徐通,一个管衣食住行,相当于“管家”,一个是带兵维护治安,一文一武,很容易分辨。 “先进入看看。”汤宗道。 “是!”王才赶忙领路,将汤宗请进馆驿。 进了馆驿,迎面就是正前方的大堂和两侧的偏房。 王才道,“汤大人,杭州馆驿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前面两进供到访的客人住宿使用,最后面一进是马厩和堆放柴草的地方。” “嗯。”汤宗点头,“普密蓬当时住在什么地方?” “大人,暹罗使团一共一百零七人,当时将这馆驿的两进房院塞得满满当当,普密蓬就住在后面的正房,小的现在就带您去。” 从前院大堂旁边的侧门进去,便是中院,这里没有凌晏如家里的池塘小亭,依旧和前院一样,分为正房和东西厢房。 馆驿是供朝廷官员或给朝廷办差人员临时歇脚的,可不是用来享受的,满足基本功能就行,不过倘若来了大官,就比如汤宗这样的,自然是不能将就,不能住在这种地方。 进了正房,汤宗观察,这里虽然简单,倒也宽敞,只有一间,没有套间里堂,一扇山水屏风将之一分为二,前面做书房,一张书桌,文房四宝俱全,一张圆桌,上面摆放精致茶具,屏风之后便是休憩之地,一张床铺,一个衣柜,再无他物。 第六十七章 对面是周府 “普密蓬当时就住在这里?”汤宗问道。 “回大人话,他当时就住在这里,两个下人在门外伺候。”王才回话。 “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当时放在哪里?”汤宗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凌晏如上前指了指中央的圆桌,“老师,当时装四面佛的金丝楠木大箱子就被抬进来放在这个地方,那贡品太大,分量又重,普密蓬不愿放在他处,就只能抬进来放在这里。” 汤宗看了看桌子下面,“将这桌椅挪开。” 王才和徐通将桌椅挪开,汤宗仔细观察。 这地板没有用青石板,而是用竹木铺成,四面佛太重,在这里放了三天,造成的斑驳痕迹依旧可见。 汤宗摸着地上的痕迹,地板上陷下去的四条棱勾勒出了箱子的位置。 整尊四面佛连同那沉重的金丝楠木大箱子,重量何止千斤,这正房地板是竹木,哪里能扛得住那分量,生生被压下去半寸。 见汤宗看的仔细,王才开口,“汤大人,四面佛从福州府来杭州的时候,都是要四匹马才能拉得动车,进入这正堂足足有十个人抬,而且全是暹罗使团的人,那使团首领根本不让我们摸。” 汤宗点头,四面佛他也是亲眼目睹过抬入奉天殿的样子,知道所说不假,起身拍了拍手,“这里的陈设布置有没有动过?” “老师,没有动过,地板都没来得及换。”凌晏如道,“而且幸亏没有动过,不然还真说不清了。” “嗯。”汤宗又问徐通,“当日你是在这这里守护?” “是小人负责守护,汤大人,那件贡品小的也就抬进来的时候看到过一次,其余时间都是在外边带人守着,这正房不大,按照凌大人的吩咐,也是四十多号人日夜换岗守护,不敢擅入。” 凌晏如在旁解释,“老师,学生和周大人知道贡品贵重,是以吩咐他们只管守护,不得入内。” “当日贡品是从布政使司直接搬入的这里?”汤宗又问。 眼下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查清这个案子的作案时间和作案地点。 “是从布政使司衙门直接搬入的,暹罗使团来了之后,周大人招呼学生和杭州知府王清源一同去查验贡品,箱子曾被打开过一次,当时周大人说为保安全,曾要将箱子就放在布政使司衙门,但普密蓬不允,就直接搬入了这里。” “哦?”汤宗闻言诧异,心说周洪宗不就是怕跟着这件贵重贡品惹上麻烦,才会把守卫和接待的事情都交给了旁人,为何当时会说出这种话来? 关系周洪宗,汤宗没有接着往下问,转而到问王才道,“三日的时间,那普密蓬就一直在这里?” “是的,汤大人,他一直在这里守着大箱子,很是谨慎,每日的饭菜都是我们直接送进去。”王才回应。 徐通也道,“汤大人,下官带人日日在此守候,那三日,普密蓬的确都在这里。” “嗯。”汤宗听了点头,继续仔细查看这正房。 房顶没有动过的痕迹,墙壁也都是青砖砌成,床铺掀开就是光板一块,竹木地板是严丝合缝拼接而成......没有任何异常,这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房间。 汤宗捋着胡须边观察边思考,按说歹人最佳的出手机会应该就是贡品在杭州馆驿的时候,这里没有京师守护严密,贡品又不会自己动,相对最容易下手,不过贡品在这里被普密蓬亲自严密看守,况且三天时间也实在太短了,根本不足以将射炮虫毒放进那般精密的贡品中。 他兀自摇摇头,看来作案时间和地点应该不在这里。 “王才,你确定普密蓬三日不曾出去过?”汤宗再一次确认。 王才道,“汤大人,每日的方便肯定是要出去的,不过时间都很短,另外......” 他说到这里看向凌晏如。 凌晏如脸色一板,“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是,是,汤大人,第三天送行的晚上,周大人准备了晚宴,那普密蓬也去了。”王才赶忙道。 “晚宴?在哪里?”汤宗问道。 “就在这馆驿的前院大堂,不过那普密蓬虽然也派了人在这房外看守,但应该还是不放心贡品,晚宴只进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嗯。”汤宗点头,又问他道,“王才,你说这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是马厩和堆放柴草的地方,当有后门是不是?” 王才躬身,“是,是,有后门。” “好,带本官去。” 出了正房左拐到了旁边的侧门,王才上前打开了锁,汤宗见状问道,“这道门一直锁着?” “汤大人,后院都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自然要和这整洁的前两进院子区分,这锁就是一直在小的身上。”王才解释。 “嗯。”汤宗点头,走了进去。 这后院倒是没什么看的,一边是马厩,一边是柴草杂物。 汤宗径直往后门而去,王才边开门边道,“大人,这道后门只有客人的马匹和馆驿所需物资进来的时候才会打开,平时都不会开。” 门开了,汤宗走出去看了看,不远处是一片水塘,此时正值八月初,水面上荷花依在,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水塘对岸,便是嘈杂的闹市。 凌晏如道,“老师,暹罗使团从未进入过后院,而且这后面也是极少打开。” “嗯。”汤宗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我们回去。” “是!” 回到前院,汤宗又检查了一番暹罗使团其他人住的地方,相对于普密蓬住的正房,这里就比较不讲究了,当时他们人多,只能安排大通铺,但依旧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看来馆驿并没有问题,我们这就回去。”汤宗吩咐。 “是。”凌晏如立刻应声,没问题最好,有问题才是真坏事了,怎么都得按个“保护不力”的罪名。 到了大门口,汤宗正要出去,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府邸。 “周府?”他一惊,“这里是......” 凌晏如道,“老师有所不知,对面就是周大人的府邸。” “周大人住在这里?”汤宗问道。 “是,原本也不在这里,这宅子原本属于一家丝绸大户,半年前,那大户要搬去苏州府,着急变卖宅子,周大人正好看上了这里,于是就买了下来。” 汤宗闻言再次看向对面,见那府门也很是气派,四个下人站在门前,他环顾两边的优雅,“周大人倒是挑了个好地方。” “老师,咱们正好来了,要不我去看看周大人在不在,正好进去坐一坐。”凌晏如提议。 汤宗摆摆手,心说自己来了杭州,这周洪宗就只见了一面,连个接风的话都没有提,自然是早年的旧仇还没有放下,于是道,“现在周大人当是布政使司衙门,我们就不打扰了。” “是。”凌晏如称是,随即又问,“老师,那我们现在回去?” 汤宗道,“不,去杭州知府衙门,本官要去见一见王清源。”转头看着凌晏如,“哦,你若是还有其他公务,就不必陪我去了,让下边人带我去就成。” 凌晏如听他如此说,急忙道,“老师初来乍到,学生焉有不陪的道理?还是一同去吧。” 汤宗知他会如此说,心中无奈,只得答应。 ...... 第六十八章 吴节 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周洪宗现下的确是在这里,正在提笔处理公事。 忽然下人来报,“大人,门外个叫吴节的人求见。” “吴节?”周洪宗一愣,“他是谁?本官不认识!” “他说他是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下人道。 “佥都御史?”周洪宗一惊,赶忙放下笔,“快快有请!” “是!” 周洪宗心中忐忑,心说今天这是怎么了,昨日是大理寺卿汤宗突然到来,现在又是督察院佥都御史突然杀到,他不在京城呆着,也跑来浙江干什么。 不容他不紧张,这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虽说只是个四品官,与他的从二品相去甚远,但一个督察院,一个锦衣卫,都是不好惹的主,他们一个拿笔的疯狗,一个带刀的豺狼。 况且这右佥都御史一般都是在京城呆着,无缘无故来了浙江,更是让他坐立不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很快,吴节被带了进来,周洪宗赶忙客气请他入座,命人奉上了茶水。 吴节致谢,“周大人客气了,下官真是受宠若惊。” 周洪宗笑道,“吴大人可别下官下官的,见外!” 吴节笑了笑,环顾客堂一周,直奔主题,“周大人,下官这次来是奉了督察院左都御史陈大人之命来的,有要事相谈,还请秉退左右。” 听他提起陈瑛,周洪宗更是心中一惊,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立刻命伺候的所有人出去,“吴大人有事请说。” 吴节道,“周大人可知大理寺卿汤宗已经来了杭州?” 周洪宗点头,“知道,他昨日才来过,怎么,吴大人要说之事与他有关?” “自然有关。”吴节笑道,“既然汤大人已经来过了,那周大人应该知道他所为何来了吧?” “知道,他自己已经说了,是为奉天殿刺驾的案子而来。” “不错。”吴节点头,而后神秘一笑,倾身凑到周洪宗耳边,低声道,“陈大人让下官告知大人,请大人务必在杭州拖住汤宗的脚步。” “嗯?”周洪宗一愣,心说汤宗这位佛,他恨不得现在就送走,陈瑛怎么还要自己拖住他? 当即为难道,“吴大人,这恐怕......” 吴节又道,“周大人可能不知道,皇上给汤宗的查案时间只有一个月,而且他已经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若一个月内查不到凶手,甘愿革职降罪,御前无戏言,如今已经过了十三天,只要拖住他的脚步,到时他交不了差,陈大人就有机会弹劾他。” 他说完坐直身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瞥眼看向周洪宗,“周大人,下官好像记得您也与那汤宗有仇?” 周洪宗沉默几息,脑中快速盘算,“是有一些过节,不过都已经是前朝之事。” 吴节笑道,“陈大人与汤宗的仇难道不是前朝之事?周大人,来时陈大人可是说了,有仇就得报,不报不丈夫!” 周洪宗心中不悦,对于和汤宗之前的过节,他确实是没有放下,但放不下不代表要找麻烦,他最近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哪里再敢多生枝节? 不过对于陈瑛,他却极为忌惮,顾虑颇重,想了想道,“吴大人,汤宗此人精明,要拖住他的脚步,可是有些麻烦呀。” 吴节看着他,忽然笑道,“陈大人早已知道周大人你的难处,来的时候说了,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上发生的事情他一定帮周大人保守秘密。” 话虽如此说,但这明显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周洪宗闻言一惊,心脏就像是被人猛然锤击,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之事出了以后,他与杭州府官员一道隐瞒,因为都涉及自身利益,倒也好说,但麻烦就麻烦在朝廷在浙江的监察御史。 朝廷在各省的检察御史一共一百多人,在浙江就有八个,还要外加一个巡漕御史,这些人虽然品阶不高,只有七品,可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好打听,风吹草动都能换来一堆的弹劾奏疏,那是相当难以处理。 这件事自然也就被其中几人知道了,这些人是朝廷直管,不归浙江官府管,杀了还解释不了,周洪宗无奈,只能花重金封口,可偏偏这些监察御史里并不都是混蛋,其中可有两个脖子硬的,死活不肯接受贿赂,还直接捅到了都察院。 万般无奈之下,周洪宗等人只能找到陈瑛,奉上重金,陈瑛收了好处,自然要办事,就和当年他收朱棣好处一样。 可这两个御史的脖子硬的就像是金刚石,软硬不吃,连夜写了弹劾奏疏,连陈瑛也一块写了进去。 这可真是反了天了,陈瑛气的哇哇叫,立刻罗织罪名,疏通吏部,将两人罢官下狱,然后悄无声息地给做掉了,此事才算是压了下来。 没想到现在陈瑛居然用此事威胁周洪宗对付汤宗! 见周洪宗久不说话,吴节道,“周大人也不要多心,陈大人只是给下官说了这么一嘴,其实什么事下官压根不知道。” 周洪宗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勉强笑了笑,“好,好。” 嘴上虽然这般说,但他心里知道,这吴节多半是知道的,甚至可能还参与了,不然陈瑛怎么会派他来? “周大人,陈大人知道汤宗来了杭州,便立刻让下官也来了,目的就是带领浙江的监查御史好好观察汤宗在杭州的一切行踪,好一并将周大人陈大人的仇给报了。” “额......好,好。”周洪宗还是一头冷汗,脑子里还在想着吴节刚才的话。 吴节看他这样子,知道他还未从惊魂中回过神,需要给他时间想一想其中利害,于是起身道,“周大人,下官话已经带到,那这就走了。” “额,好,好。”周洪宗还是这句话,愣了一下才起身相送。 吴节走出两步回头,“周大人,汤宗在的这些天,有什么事大人可得第一时间告诉下官,下官可能也会多来府上叨扰周大人。” “好,好,应该的,应该的。” 自从吴节将那句威胁的话带到,周洪宗已经失了人样,一直木木的,哪怕久居高位,城府极深,涉及关于性命之事,也是失了稳重。 吴节离开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托额头,眉头紧锁。 当初想尽了办法瞒住三个月前的那件事,以为已经过去了,可今天这是怎么了,汤宗来问起来,陈瑛又派人传话威胁,让他实在心惊肉跳。 这就如同一根跷跷板,压下了这头,起了那头。 “张环!”良久,他大声道。 张环走了进来,这是周洪宗最信任的手下,“大人。” “今夜在府上安排酒席,本官要宴请汤大人和纪千户,把按察使凌大人,都指挥使耿大人......”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耿璇是带兵之人,心思不是那么细密,直来直去,担心他说话漏风,而且堂堂地方三大员深夜聚首,也有些不合规矩,甚至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当即道,“就把汤大人,纪千户和凌大人请来。” “是!” 张环正要走,周洪宗又觉得得事先将拖延的事情告知凌晏如,好与他在酒席上打配合,于是叫住他,对他交代几句,这才让他赶快去办。 ...... 第六十九章 见王清源 汤宗来到杭州知府衙门,点名要见知府王清源,衙门差役们见凌晏如陪同,立刻一边通禀知府大人,一边将他们恭迎至衙门大堂。 很快,王清源快步走了进来,见面立刻拜下,“杭州知府王清源见过汤大人、凌大人。” 经过昨日现场目睹审案,汤宗对他极为欣赏,“王大人多礼了,请起。” 王清源起身,看向汤宗,正要再说一些官场上客气的话,眉头却皱了起来,“汤大人,下官,下官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汤宗还没有说话,凌晏如先道,“王大人,汤大人昨日才到杭州,你怎么可能见过?” 王清源尴尬,“是,是,下官可能是认错人了。” 汤宗哈哈一笑,“王大人,你没有认错人,你我的确见过,就在你这府衙之外!” “府衙之外?”王清源一愣,皱着眉头看了看汤宗,“哦,下官想起来了,您是昨日那个老人家。” “大胆!”听到王清源说汤宗是“老人家”,凌晏如立刻怒斥。 “下官,下官唐突,还望大人不要怪罪。”王清源知道说错话,赶忙致歉。 汤宗笑道,“不碍事,王大人说的对,本官今年五十有七,的确是个老人家嘛。” 凌晏如奇怪,“汤大人,您与王大人昨日如何见过?” 在有分量的官员面前,他便不再称呼汤宗为“老师”,免得被说是关系莫逆。 汤宗解释道,“昨日我来到杭州府,本是想直接去找你与周大人的,可进城之后听闻王大人审案,便与纪千户一道过去瞧了一瞧。” 他说到这里看向王清源,“王大人查案细致入微,洞察秋豪,分析鞭辟入里,果如百姓所言,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听汤宗给予自己如此高的评价,王清源诚惶诚恐,赶忙道,“汤大人言重了,下官这点微末道行哪里能与满朝闻名的汤大人相比,昨日下官实在是不知是您,若是知道了,哪里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王大人过谦了。”汤宗示意众人坐下,“本官虽然身为大理寺卿,可职责却是多为断案,而少查案,虽一字之差,却不可同日而语,断案是基于查案的线索分析案子的结论是否合理,而查案则是以案情找到可疑的线索,进而得出结论,是断案的基础。” 他说到这里,看看凌晏如,又看看王清源,“其实想要天下冤假错案减少乃至杜绝,更多的不是倚仗刑部、督察院,还有本官主掌的大理寺这大明朝三法司,而是你们这些地方官员哪。” “谨遵汤大人之教诲。”凌晏如和王清源同时起身道。 重新坐下,王清源看了看汤宗,表情有些纠结,欲言又止。 汤宗笑道,“王大人若是有什么事,就请直言。” “是。”王清源称是,小心问道,“汤大人,说起查案,在您来之前,下官正为一件案子发愁,不知是否可以请教一二?” 凌晏如闻言不满,“王大人,汤大人此番来杭州府有要事在身,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劳烦汤大人。” “是是是。”王清源惭愧,正要致歉,汤宗却笑着道,“无碍,查案之事,本就应互相探讨,才能减少冤假,你但说无妨。” “是。”王清源道,“汤大人,前日夜里,有一老妇被歹人抢了几贯铜钱,大呼捉贼,有多人听到呼喊前去捉贼,有一个人脚力好,捉到了那贼人,与他扭打在一起,等众人赶到,见铜钱被扔在地上,两人却互相指责对方是贼人,因为事发夜里,老妇也没有看清,于是告到官府,这两人都是外来之人,在杭州没有背景关系,无法探查人品,下官一时难以抉择,还请大人指点。” 汤宗闻言想了想,“王大人,周礼讲五听,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以此来断案,看嫌疑之人有没有说谎,是否符合案发现场的证据,但这却有些太过教条,对于一些伪装极好的人还是有些难以辩别,所以本官认为,审案断案应重效率而轻褥节、讲操守而善变通、重调查而不妄断,就比如这个案子,就重在变通。” “还请大人指点。”王清源恳切道。 “王大人,贼人抢了那老妇的钱财,他一定心中惶恐,害怕被人追上,所以必然是全力逃跑,而捉拿之人却能追上他,那自然他的脚力比那贼人要快不少,你可让两人比试脚力,谁慢谁就是贼人。” 王清源闻言眼睛一亮,茅塞顿开,立刻起身拜下,“汤大人真不愧神断之名,真真是做到了轻褥节、善变通,下官受教了。” 汤宗起身,抓住他手将他扶起,“王大人,快快请起。” 两人双手一接触,汤宗感觉王清源双掌粗糙,稍稍看了一眼,只见他的双掌指节和虎口处布满老茧,掌心却滑润无比,连掌纹都磨得看不清楚。 心说这王清源看起来一副文雅书生的样子,双手却如同农人一样粗糙,实在怪异,当下没有多问,看看凌晏如,又看看王清源,笑道,“本官原本是来这杭州府衙门问案的,没想到却聊了半天的审案。” “这不正是正合汤大人心意吗?”凌晏如笑道,三人哈哈大笑。 汤宗看着王清源,“王大人,你之前供职何处?” 王清源知道他是问自己背景,拱拱手,“汤大人,下官是福建兴化府人,永乐七年进士,承蒙皇上器重,三年后,于永乐十年经吏部铨选上任陕西千阳知县,后任凤翔府同知、知府,直到半年前,改任杭州府知府。” 汤宗闻言,上下观察他道,“哦,王大人是永乐七年进士,那当时应该就有近四十岁了吧。” 王清源尴尬,“让汤大人和凌大人见笑了,下官家里穷,不能专心读书,只能边做农活边参加科举,直到三十一岁中举人,三十七岁才中进士,比不得那些才智聪颖之人。” 汤宗闻言,心说难怪他手掌粗糙,原来是出身不太好,农活做得多,“哦,王大人虽然进士中的稍晚,却能在七年之后,做到杭州知府,可谓厚积薄发,这可比许多读书人强多了。” 这话说的不错,普通进士不比三甲,想要做官,就得在家等,三年是等,十年也是等,等哪里的官职空缺了才有机会,王清源虽然进士中的晚,但能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做到杭州知府这等地方大员,已是相当不错。 王清源道,“多谢汤大人谬赞。” 闲话聊毕,汤宗这才开始正题,“王大人,你应当知道本官此来是为奉天殿刺驾的案子吧?” 王清源点头,“方才凌大人说大人身负重任,加之有过耳闻,下官就已经猜到了。” “嗯。”汤宗道,“王大人,本官听闻你也曾见过暹罗国那尊四面佛?” “回大人话,下官的确见过。那是五月二十九,暹罗使团到达杭州,正好遇到杭州航道堵塞,周大人唤下官一同查验贡品,负责暹罗使团在杭州府的饮食起居,所以在布政使司衙门有幸见过一面,那件精致贡品从外形就能感觉到鬼斧神工,却不想在奉天殿发生了那等事,实在让人气愤。” 王清源说完看着汤宗,“汤大人,皇上遇刺,下官本以为会受不查之罪,不想却没有降罪,皇上仁德,下官感念。” 汤宗道,“案子现在还未查清,自然不能妄下结论,牵连无辜,王大人,在布政使司衙门见过四面佛之后,你可还曾再见过?” “那日同周大人,凌大人见过之后,下官便安排馆驿管事王才负责接待,杭州府衙事务繁忙,下官也不曾再去过馆驿,是以没有再见过。”王清源道。 汤宗闻言看着他,知道他所说不假,因为他与凌晏如两人可不比周洪宗,周洪宗可以将所有事情推出去,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说与他无关,但这两人不行,如果四面佛贡品真是在杭州馆驿出的事,根本脱不了罪责。 第七十章 周洪宗宴请 “暹罗使团在杭州馆驿时,你们一个负责护卫,一个负责接待,那徐通王才等人中可曾有来历不清之人?”汤宗对凌晏如和王清源道。 王清源道,“此次暹罗使团在杭州,下官领了周大人吩咐,不敢怠慢,挑选了二百四十人小心伺候,那王才已经当了二十年的杭州馆驿主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凌晏如也道,“按察使司派了五百人护卫暹罗使团,下官也知事情要紧,于是派副千户徐通守护暹罗使团,千户陈大柱准备随行的船只将士,也应该没有问题。” “嗯。”汤宗点头,其实他这般问也是想试一试,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一是因为这两人也不傻,这种事情如何能主动提供线索?他们负不起守卫不利的后果。二来,就凭徐通王才他们,怕是都没有作案的技术。 正在此时,张环被知府衙门差役带来求见,向三人跪下行礼。 “张环?”凌晏如惊讶,“可是周大人有事情?” 张环道,“凌大人,周大人说请您与汤大人、纪千户晚上去周府赴宴。” 凌晏如闻言疑惑不已,心说周洪宗压根都不愿意见汤宗,不然怎么会把陪同的事情全部交给了自己,现在却主动要宴请汤宗,到底是为何? 他转头对汤宗道,“汤大人,这......” 汤宗道,“周大人款待,如何能不去?”说完笑道,“说不得本官与他的过节能趁机化解掉。” 他话虽如此说,心里却也疑惑,倘若周洪宗真心想要宴请自己,昨日就该做了,如何要等到今日? “好。”凌晏如回应一声,“汤大人,纪千户如何还未回来?” 汤宗笑道,“这本官如何知道?凌大人,他若是回不来,就我与你一道前去,不用理会他。” 凌晏如称是,对张环道,“回禀周大人,我和汤大人一定去。” “是!”张环恭敬称是,但却不挪脚。 凌晏如明白过来,这是周洪宗还有其他交代,不能明面上说,于是笑了笑,对汤宗道,“汤大人,您老与王大人先聊,下官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好。”汤宗笑着道。 凌晏如下去了,王清源恭敬奉茶。 汤宗看了看门外,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对他道,“王大人心思缜密,查案细致,若是乐于行为民做主,解天下冤屈之事,本官有意为你进言,让你一展才干,专注审案之能事。” “专注审案”这就代表他是要举荐王清源入京,在刑部或者大理寺任职。而汤宗之所以这般说一是本身也是这般想的,二是他要为接下来的问话做铺垫。 王清源闻言激动不已,立刻拜下,“若汤大人能帮下官进言,下官感激涕零,此生唯汤大人是从。” 汤宗笑着将他扶起,“本官举荐你是为朝廷举才,可不是要你唯本官是从的。” “是是是。”王清源急忙道。 汤宗看着他,问道,“王大人,三个月前的五月十八到六月初一十三天,江南运河堵塞的事情你知道吧?” 他之所以要问王清源,一来是觉得王清源在百姓中的声望如此之好,品性应该不错,二是觉得他调任杭州知府不过半年,运河堵塞之时,也不过三个月,在浙江官场牵连甚少,应该不至于与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吭行一气。 而这,也是他要单独来见王清源的主要原因,他还是觉得江南运河堵塞一事与奉天殿的案子有干系。 王清源闻言明显一愣,“下官......下官知道。” 汤宗盯着他,“可知是什么原因?” 王清源沉默一下,“是都指挥使耿大人带人清理运河淤积。” “真是这样?!”汤宗又问,语气加重。 王清源眼神有些躲闪,都不敢正眼看汤宗,“真......真是这样。” 汤宗见状,却是更加怀疑,正要再问,却见凌晏如已经到了门口,当即道,“好吧。” 但是他心里,已经知道这王清源必然知道实情。 “让汤大人和王大人久等了。”凌晏如笑着走了进来,他已经知道周洪宗让他拖延汤宗查案脚步的交代。 汤宗假装看了看堂外的天色,对他道,“王大人,现在时辰不早了,若要去周大人府上赴宴,现在也该出发了。” “是。”凌晏如道。 只听汤宗又道,“本官欲让王大人陪同前去。” 王清源闻言一惊,诧异地看着汤宗,不知道他这是何意。 凌晏如也是皱眉,“汤大人,周大人可是说的请你我二人赴宴,王大人去了怕是......” 汤宗笑着道,“你也知我与周大人早年的过节,有你和王大人两人在,不至于尴尬。” 他说完顿了顿,“本官此来杭州是查案的,当初见过贡品开箱,并且安排暹罗使在杭州府一切事宜的就是你们二位与周大人三人,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当时的所有情况了解清楚,皇上只给我一个月时间,若是真的不是在杭州府出的问题,本官也不能在此多费时间。” 凌晏如闻言,心说周洪宗让自己拖住汤宗的脚步并没有说明缘由,但若是能让这尊佛早日离开杭州府,避免三个月前的事情露馅,未尝不是件好事,当即道,“也好,既然对查案有力,我想周大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但他答应了,王清源却是拒绝,“汤大人,凌大人,下官......下官还是觉得不合适,周大人又没有请下官,去了不合礼数。” 汤宗笑道,“王大人不必多想,你只管去就是。” 凌晏如也道,“周大人那里,自有本官与你回话。” 王清源无奈,只得点头,“既然两位大人都如此说了,下官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汤宗捋着胡须笑道,“如此最好。” 酉时,汤宗、凌晏如、王清源出现在了周府,周洪宗在门口热情迎接,可让汤宗奇怪的是,纪纲居然也在。 他满脑子疑惑,这家伙不是被自己派去查看运河刘家堡的情况了吗,怎么回来不先禀告自己,却跑来了这里? 见汤宗看向自己,纪纲赶忙自己解释,“哦,汤大人,我回来之后去了凌府,没有找见你和凌大人,却见到了周府的人请你我赴宴,于是我就先来了。” 他没有点名去刘家堡的事。 “哦,原来如此。”汤宗道。 周洪宗看到王清源也跟着来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王清源也是尴尬不已,站在旁边手都不知放在何处。 汤宗很快捕捉到这一细节,心中奇怪,这两人看起来关系怕是不睦,难道是有什么过节?若是这样,两人是上下级关系,王清源这知府可不太好做呀!难怪他不愿意来。 凌晏如见状上前,将汤宗的话对周洪宗解释了一番,周洪宗哈哈一笑,这才热情将汤宗请进府门,王清源硬着头皮跟上。 众人落座,汤宗在周洪宗的执意下,坐在了主座,却让他更加怀疑他宴请自己的用意。 很快菜上齐了,果真是八珍玉食、饕餮盛宴,每道菜都是刀工讲究,品相不凡,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 下人上来倒酒,凌晏如拦住,让他离开,不用伺候,王清源见状,又赶忙殷勤从凌晏如手里接过酒壶,给众人斟酒。 没办法,这里除了纪纲,就他官小,而且就算纪纲,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周洪宗当先开口,“汤大人,昨日我公务太过繁忙,以至于失了礼节,今日备此薄酒,全当赔罪。” 说完端起酒杯,笑着道,“汤大人,这酒是洪武年间酿制的女儿红,年头已有三十年以上,平常周某都舍不得拿出来,汤大人到访,自然要拿出来共饮!” “让周大人破费了。”汤宗也端起酒杯,“不请自来,已是叨扰,得周大人如此款待,汤某铭记。” 客套话说完,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周洪宗转头又对纪纲道,“来来来,纪千户一路辛苦,你我也共饮此杯。” “好!”纪纲一笑,端起酒杯,两人也是一饮而尽。 一阵推杯换盏之后,进入正题,周洪宗开始主动询问案情进展,“敢问汤大人,今日的查访可有进展?” 第七十一章 宴席之上 “哦,今日查访了杭州馆驿,又问询了王大人,还不曾发现有什么问题。”汤宗说完又道,“周大人昨日说刺驾案发生后,你们也曾查访了杭州上上下下,也许歹人的作案地点真的不在杭州府。” “汤大人,您是大明朝堂有名的神断,我们的那点道行在您面前不值一提,不过听到您这句话,我与凌大人也是多多少少安心了一些。” 周洪宗先是奉承一句,而后话音一转,“听汤大人所言,这一日如此忙碌,恐怕都没有时间歇脚吧?” 凌晏如接话,“周大人说的是,汤大人着实辛苦,暹罗使团呆过的每一处都要细细查看,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要细致问询。” “哎呦,如此辛苦,那周某的这桌酒席就显得更是时候了。”周洪宗笑着指了指桌上的一道鱼菜,“汤大人,这是浙江名菜西湖醋鱼,选用优质草鱼,饿养三天,排尽污秽杂物,更使鱼肉结实,宰杀洗尽,尾部入刀,剖劈成雌、雄两片,斩去鱼牙,旺火烧沸,放入佐料,装盘时,鱼皮朝上,用上等米醋为主料,做成芡汁,徐徐浇上。” 说完用筷子夹起最好的月牙肉放在汤宗碗内,“这道菜汤大人应该也品尝过,不过周某府上的可与别处的口味不同,您尝一尝。” 汤宗感谢,吃了一口,瞬间眼睛发亮,赞道,“肉质鲜嫩,没有一丝腥味,酸甜适口,似乎还带有草药的清香,果然是极品。” “对喽!”周洪宗笑道,“汤大人,周某这草鱼是在山泉之中养育,以优质药草投喂,长到一斤半捞出,不能多,也不能少。” 一旁的纪纲闻言,都等不及周洪宗招呼,立马动筷,“我尝尝。” 周洪宗看他一眼,招呼凌晏如和王清源,“来来来,都别光看着,都尝一尝。” 众人致谢品尝。 周洪宗与汤宗又碰了一杯,笑道,“说起西湖醋鱼,汤大人似乎还没有领略过西湖的美景吧?” 汤宗道,“还不曾有此机会。” 周洪宗道,“哎呦,来一趟杭州如何能不去西湖?汤大人,明日周某便放下公务,陪汤大人走一遭,领略一番西湖风光。” 凌晏如闻言立刻配合道,“是呀,明日我和周大人一道陪同汤大人、纪千户去。” 纪纲哈哈大笑,“要得。” 汤宗却是心中奇怪,心说这周洪宗今日是怎么了,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还要亲自陪同自己去西湖,自己与他的关系何曾如此好过? 不过现在任他怎么想,都不会知道背后的原因。 “哦,周大人盛情,汤某原本不该拒绝,但奉天殿的案子牵扯甚大,皇上只给了一个月时间,如今眼看已过半,我哪里敢游山玩水,还是查案要紧。”汤宗推辞。 “的确是有些紧张,不过也不能想着案子的事情,去外边看一看,只一日时间,也许会有其他想法,有助于查案。”周洪宗劝道。 “周大人,若是再杭州府没有歹人的线索,汤某说不得还得再去一趟福州府,一日时间也得分成两半用。”汤宗依旧笑着拒绝。 见汤宗这般说,周洪宗也不好一直劝说,免得让他觉得自己别有用心,“哦,既然这样,周某也就不勉强了,不汤大人也需要注意身子。”而后话题一转,“那汤大人明日如何安排?” 汤宗闻言想了想,“明天我欲看一看暹罗使团前往京师所用船只。” 既然作案地点不在杭州府,那就有可能在路途上,汤宗立刻调整了查案方向。 他这话刚说完,从一进来就沉默不语,只顾着低头斟酒的王清源恭敬道,“汤大人,那船......” 却不想周洪宗立刻抢话,“哦,汤大人,四面佛贡品贵重,重达千斤,在加上暹罗使团上百人,守护官兵上百人,原本需要船只多艘,幸得王大人寻来一艘福船。” “福船?”汤宗惊讶,福船是大明水师最大的战船,船身很高,光船舱就有三层,而且尾部的楼高如城,战时能载六十余人,外加诸多战事装备。 “不错,是艘福船,是水师更换战船淘汰下来的,被一丝绸商买去,拆去塔楼,桅杆等多余不用之物,专用作运送丝绸的商船,此船全载贡品和所有暹罗使团不成问题,再外加五艘龙船,载着按察使司的官兵前后护航,这就组成了去往京师的船队,如此最为安全妥当。” 周洪宗说完笑着道,“汤大人,原本我们也不敢用此船,福船吃水深,满载可入水下一丈有余,若是此次运河刘家堡段没有清理淤积,一个不小心,深入淤泥之中,可就麻烦了。” 其实他原本也不想在这晚宴上再提江南运河的事,可听汤宗问起了船的事,觉得有必要再说两句,就是想告诉他清理淤积正当时,刻不容缓,你汤宗就不要再在这件事上多搞事情了。 可汤宗听了却是皱眉,心说怎么?你清理河道淤积就是为了用这安全妥当一点的福船?那这船就更要看一看了。 于是问道,“周大人,那这艘福船现下在哪里?” 周洪宗道,“奉天殿的事情发生的仓促,我听王大人说,那艘船回来后就已经被丝绸商拿去往海外运送丝绸了,这一去一回可是得好几个月哪。” 他转头看向王清源,眼睛微眯,“王大人,是不是这样呀?” 王清源一愣,赶忙道,“是,是被拿去运送丝绸了。” 汤宗皱眉,这么重要的证物居然不在,不过这也怪罪不得他们两人,奉天殿的事情发生后,历经刑部、三法司、锦衣卫,拖延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周洪宗见汤宗如此表情,一脸歉意,“汤大人,你看这事闹得,当日王大人来与我说此事的时候,我也是痛斥了他,做事也不想个周全,如何能将证物还回去呢?” 说完对王清源冷声道,“限你十日之内,将福船要回来让汤大人查验!” 十日差不多了,足以交差陈瑛。 “是!”王清源尴尬,起身对汤宗歉声道,“汤大人,这件事是下官的不是,当时下官也是不知道会发生奉天殿刺驾那等大事,所以就将福船还了回去,奉天殿的案子发生后,下官已经去催促了,让他们赶快将船开回来,只是出海路途遥远,还没有回来,容下官回去再去催促。” 汤宗道,“你如何能未卜先知,此事不怪你。” 说完看看他,又看看周洪宗,心说就周洪宗对王清源说话这语气,看起来两人关系何止是不睦,怕是还有内情吧。 “多谢大人体谅。”王清源谢恩坐下。 “周大人,当日暹罗使团来到杭州府,就直接进了布政使衙门,箱子打开查验时,除了三位,可还有其他人?”汤宗又问道。 周洪宗回应,“当时是普密蓬打开的箱子,在场除了他,就我等三人。” 凌晏如也道,“就我们三人见过。” 周洪宗最后道,“下官和王大人,凌大人都见过。” “嗯。”汤宗点头,没有再紧接着问下去,指了指满桌的酒菜,笑道,“咱们也光别顾着聊案子,将周大人费心准备的这一桌好菜凉了。” “汤大人说的是,咱们边聊边吃吧。”周洪宗也是哈哈一笑,招呼道。 晚宴继续,但汤宗再未提起刺驾案之事,因为他知道,再探查下去,也得不到任何结果。 将近亥时,众人散席,一个个都喝的醉醺醺,周府管家早已安排好轿子,准备将汤宗、纪纲还有凌晏如送回凌府,将王清源送回自己府中。 可临上轿,一夜都不怎么说话,光顾吃菜喝酒的纪纲突然反悔,踉踉跄跄拉着周洪宗道,“周大人,我看你这府邸就不错,不知有无多余厢房,我今夜就住这里?” 第七十二章 纪纲索财 周洪宗闻言一愣,一时不知道他这是想干什么,看他面色微红,眼神迷离,难道是一直自斟自饮喝多了? 不过纪纲既然这般问了,他也不好拒绝。 “哦,自然是可以,我这里什么都不多,就是厢房多。”周洪宗哈哈一笑,看向汤宗,“不如汤大人也一同留下如何?” 汤宗脸黑,看着纪纲,“纪千户既然想留,就留下吧。”说完冲周洪宗拱拱手,“汤某就不在府上叨扰了。” 说完自行上了轿子。 等汤宗三人离开,周洪宗正要招呼管家要给纪纲安排厢房休息,却听纪纲道,“周大人,不着急,我今夜还未喝痛快,不如你我再饮几杯如何?” 周洪宗盯着他看了几息,知道他还有话对自己说,“好,那汤某就陪纪千户再饮几杯。” 两人回到酒桌前,下人送上来几碟小菜,正要给两人斟酒,纪纲接过酒壶,“你下去吧,我来为周大人斟酒。” 那下人不走,看向周洪宗,周洪宗看了一眼纪纲,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要干什么,于是对那下人道,“纪千户让你下去,你就下去吧。” 下人去了,纪纲给周洪宗和自己斟满酒,却不喝,站起来走到周洪宗身后,右手举杯,左手搭在他肩膀上,笑吟吟道,“周大人,我纪纲从前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可是从不与人白喝酒,别人请我,我不白去,我请别人,也不白请。” 周洪宗知他贪财,与他喝酒的多半都是给他送钱送女人求办事的,于是没有回头,“那这次是我周某还要多谢纪千户赏脸。” 这话讥讽的意思居多,你纪纲从前是锦衣卫指挥使,我周洪宗还要高看一眼,可你现在只是个千户,纵然跟了皇上十多年,我周洪宗面上对你依旧礼遇已是足够,怎么,还想将手伸到我怀里要好处? 纪纲笑道,“周大人别忙着这么阴阳怪气地拒绝,这次依旧是你不白请,我不白拿。” 周洪宗冷笑一声,“那周某倒是想听听了。” “呵呵呵......周大人,你可知我今日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周洪宗疑惑。 “我去了刘家堡。” “刘家堡?”周洪宗心中一惊,但面上镇定,没有表现出来。 “不错,是那汤宗派我去的,他一直怀疑三个月前的运河上,隐藏着大秘密。” 纪纲说到这里,顿了顿,“周大人,我去了之后,发现那里有一条永利河自西汇入江南运河,汤大人让我多看,多听,我自然不敢怠慢,这一看一听之下果然发现不一般,虽然大部分人与你和凌大人昨日所说一致,但有一名砍柴的樵夫却说曾看到官府的官兵顺着永利河往西,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嘴巴凑到周洪宗耳边,“周大人,我想知道,那些官兵到底在找什么?” 周洪宗更是心惊,沉默几息,镇定下来道,“原来纪千户说的是这个,既是清理运河淤积,而永利河汇入运河,自然也要顾及一下。” “顾及一下?”纪纲笑道,“需要顾及十多里地吗?” 周洪宗恼怒,冷声道,“昨日我已经说了,清理淤积是漕运衙门的事,纪千户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去找都指挥使耿大人。” “好,周大人说的也有道理。”纪纲笑着道,“不过周大人,你们在做什么,纪某毫不关心,在你眼里,我是协助查办奉天殿刺驾案的助手,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可在皇上眼里,我可是向他汇报所有查案细节之人,若是我回去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了皇上,他会怎么想,怎么做,我想周大人应该知道,一旦追查下来,怕是......嘿嘿。” 他说到这里,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呦,你看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就算皇上追查下来,也与你周大人无关,要倒霉,也是那都指挥使耿璇倒霉。” 周洪宗沉默,他这次不淡定了,攥着酒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良久,他开口,“我不会让纪千户今夜白白赏脸。” “好!”纪纲大喜,端着酒杯重新坐下,“周大人,你也知我纪纲为人,那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就放心好了,来,咱们碰杯为约!” 周洪宗转头看着他可憎的脸,心中厌恶,不情不愿端起酒杯,两人一个欢喜,一个忧虑,一饮而尽。 “来人!”周洪宗再不愿多言,唤来下人,给纪纲安排了厢房。 “多谢周大人款待。”纪纲笑笑,直接离开。 “啪!” 周洪宗一个人坐在桌前,越想越生气,愤怒的将手中空杯摔了个粉碎,咬牙切齿,“汤宗!” 他把气都撒在了汤宗头上,因为若是没有汤宗,就凭纪纲,哪里能觉察到这些门道,直接去运河上查访? 凌府。 汤宗自然也没有歇息,来杭州府已经整整两日,案子却没有丝毫进展,他哪里有心思睡觉? 他坐在桌前,将这两日来的事情捋了一遍又一遍。 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上发生的事情,纪纲去了一日多,回来却没有向自己禀告,反而直接跑到了周洪宗府上,还留了下来,着实不靠谱,不过现下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他明天回来再问个清楚。 但这件事,从王清源的反应看,他当是知道实情,可惜因为顾忌重重,不愿意明说。 今天探访杭州馆驿,没有发现问题,王才徐通等人也应该没有关联,因为如果歹徒要是在馆驿对构造精密的四面佛动手脚,至少得将佛头从翡翠天鹅座中升起,而后拆下将射炮虫毒放进去,然后再完美组装起来,容不得一丝马虎,这可不是三天时间能办到的,还需要相应的技艺,而这些都是他们所不具备的。 福船倒是一个突破口,可惜现下不在杭州。 想到王清源,汤宗觉得奇怪,心说他来杭州不过半年,如何能与周洪宗将关系处理成这个样子?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他觉得明日得问一问凌晏如,这总应该告诉自己吧? “不对!”想到今日的饭局,汤宗突然眼睛一亮,“王清源没有说实话!” 当他问起福船的事情时,本来是王清源要说的,可还没说一句,就被周洪宗打断了,其后王清源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而且说到当时贡品在布政使司查验的情况时,周洪宗与凌晏如说的没有问题,但王清源说的却是“下官和王大人,凌大人都见过”,这明显是承认他们三个人见过,但却没有表明是不是只有他们三个人见过。 福船还在杭州府,并没有出海运送丝绸! 见过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真面目的除了王清源、周洪宗以及凌晏如,还有其他人! 汤宗得出这两个结论。 明了之后,他决定将查案的突破口放在王清源身上,这个人虽说自己与他只见了两面,但印象深刻,其人行事作风,言谈举止均是不错,倘若浙江官府真的有问题,他当是也不愿与之多有瓜葛,这可能就是他与周洪宗关系不睦的真正原因。 可周洪宗为什么要说福船不在杭州府呢? 联想到他还曾邀请自己明日去西湖游玩,汤宗认为这是在有意拖延自己的查案时间。 可他为什么要这般做?难道奉天殿的案子与他有关联? 想到这里,汤宗一惊,头上一阵冷汗,要知道,周洪宗的身份可不简单,他也是当年皇上钦定的二十九奸臣之一,难道真的要被黄淮言中? 第七十三章 都指挥司 汤宗静下心来细细思虑,又觉得以现在所知,似乎也不太可能,因为周洪宗要是有问题,凌晏如也脱不了干系,甚至那都指挥使耿璇也有问题,如此谋逆大案,浙江的三位地方大员全牵连进去,操作难度太大,说起来自己也不信。 但这三人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与三个月前的运河航道堵塞之事有关联,难道周洪宗拖延自己的查案脚步,是怕自己挖出萝卜带出泥,查出运河之事? 有这个可能,可不愿意透露见过四面佛真面目的其他人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妄图通过断了自己的查案线索,来拖延自己查案。 这似乎也同样说的过去。 汤宗冷静下来,只要还没有证据证明周洪宗与奉天殿刺驾案有关,就什么都好说。 那现在的疑点就是,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能将浙江位高权重的地方三大员统统牵扯进去? 次日一早,纪纲回来了。 汤宗立刻找到他,询问探访运河之事,纪纲笑道,“汤大人,我看您老是多心了,那运河刘家堡一段,两岸有淤泥杂物堆集,周遭百姓也都言官兵三个月前清理十多日,没有什么问题。” 他不说实话。 汤宗自然不信,“你昨夜为何不回来,偏要住在周洪宗府上?” 纪纲一脸委屈,“哎呦,汤大人,你们一夜有说有聊,我一个人只能喝闷酒,喝多了,回不来。” 汤宗恼怒,瞪他一眼,心说办事如此不靠谱,要你来何用,于是再懒得理会,要他去了。 正好,凌晏如前来请早安,“老师,今日还要探访哪里,学生现在就去安排。” 汤宗笑道,“子房,你正好来了,我有事问你。” “老师请说。” 汤宗看着他,“我昨日观周大人与那王清源似乎......似乎关系不睦。” “哦,原来老师是为这个。”凌晏如笑道,“老师说的不错,他们的确是不睦,个中缘由学生也说不上来,许多人私底下都在猜测。” “哦?”汤宗奇怪,“你也不知道?” 凌晏如解释,“王清源调任杭州知府不过半年,公事上还是得体的,杭州府上下多有信服,最开始的时候,周大人也对他称赞不已,还曾对学生言说朝廷派王清源来,能省却他不少事情,只是王清源此人有时做事有些耿直,慢慢地与周大人多有分歧,但关系尚且还不至于如此,可两三个月前,也不知是何缘由,周大人再也瞧不上王清源,见面就要斥责,闹得王清源也是尽量躲着他,能不见就不见。” 汤宗听完惊讶,心说这不就是自己与周洪宗在苏州府任职时所经历的翻版吗? “王清源是杭州知府,与顶头上司关系处成这样,他怕是也很头疼吧?”他笑道。 “可不是嘛!”凌晏如也笑道,“学生也替他着急,有心从中调解,可其中缘由我也不知道,两人又都不肯说,也就只能干着急。” “都不肯说?”汤宗奇怪,“看来当是私密之事,咱们也不该多问,只能他们自己化解。” “是呀,不然必然会影响到衙门公事。”凌晏如道, “嗯。”汤宗点头,看向他,“哦,子房,昨日你们说暹罗使团前往京师所乘坐的是福船,那在船上守护伺候的是谁?” “老师,在福船上的就是千户陈大柱,他带着十几个手下在福船之上,其他人则分散在五艘龙船之上,前二后三护航,至于接待,杭州知府王清源言说暹罗使团就已足够,没有再派人。” “嗯。”汤宗点头,没有再继续问,而是话音一转,“子房,今日我欲去浙江都司见一见都指挥使耿大人。” 凌晏如闻言皱眉,心说耿璇可是连见都没见过那暹罗使团和四面佛贡品,你要去见他,难道还是惦记着江南运河的事? 想到若是耿璇真见到了汤宗,凭他粗莽的性格,指不定还要捅出什么篓子,于是道,“老师,耿璇耿大人是带兵之人,前些年追随皇上北击鞑靼,上过杀场,性格豪放,办事上没有那么讲究,暹罗使团在杭州逗留期间不曾与他有过接触,学生觉得还是没有这个必要吧?” 汤宗的确是想前去探询运河堵塞之事,不过他也知道若是以调查运河堵塞的名头前去,凌晏如会多加阻拦,若是以查探奉天殿刺驾案子的名头,至少在凌晏如面前又站不住脚,于是道,“我与纪纲此来杭州府,时间仓促,的确没有上禀皇上,不过回去之后,必然要将杭州府所有种种禀告皇上。”说完看向门外纪纲居住的东厢房,“这也是纪千户成为我助手的原因。” 凌晏如闻言眼珠子转了转,没有说话。 汤宗继续,“暹罗使团在杭州府逗留三日,那普密蓬已经明确交代了,回去之后,皇上必然会问起,此事虽说从你与周大人口中,我已知晓缘由,但没有与漕运主事当面问询,总有不妥,怕是皇上也会说我办事不周呀。” 凌晏如闻言,思索片刻,他并不知道纪纲已经找周洪宗讹过银子了,心说汤宗这话倒也有理,而且就算他去见耿璇,只要自己再旁,当也周全,于是道,“也好,学生现在就陪老师前去浙江都指挥使司。” 汤宗以朱棣为名,强行将运河堵塞之事与奉天殿刺驾案扯上关系,凌晏如拒绝不得,而且他也担心自己阻拦,让汤宗起疑,然后皇上派人来彻查,那可就麻烦了,于是只能同意。 汤宗唤来纪纲,与凌晏如一道前往浙江都指挥使司。 可三人到了浙江都司,通禀入了客堂之后,出来的却是一个都指挥佥事,名唤曹焕。 “汤大人,凌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们都指挥使大人不知你们两位大人要来,前日便外出巡查去了。”他歉意道。 “哦?”汤宗奇怪,这可是真不赶巧,不知道这位都指挥使大人是真不在还是不愿意相见。 “汤大人。”凌晏如见状问道,“耿大人不在,现在我们该当如何?” 汤宗想了想道,“无碍,我这次前来就是询问运河之事,只要有浙江都司当时参与的人出面,让我了解清楚当时的情况即可。” 那曹焕听了立刻道,“汤大人,下官当时就在场,您要有什么问的可以问在下。” 汤宗闻言,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就好像是那耿璇专门派他替自己回话的,他大约就在府内。 于是笑了笑,“哦,如此最好,曹大人,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上的事情,来龙去脉还请对本官详细说一说。” 曹焕听了诚惶诚恐,“份内之事,哪里敢让大人说请。” 他顿了顿,开始回忆,“下官记得那是五月十八,我们接到消息,说是运河刘家堡段有船只被困,前后堵塞船只延绵不绝,于是耿大人便派下官前往处理,可下官到了之后发现是两艘满载的民间运粮大船相互错船,因为不熟悉河道,深陷淤泥之中,前后不能动弹,想要船只脱困,只能先卸下船上粮食,下官人手不足,便派人通禀耿大人,耿大人于是亲自率领一卫之官兵前往处理,当他到了刘家堡,看到情况之后,也觉事态严重,清理运河河道淤积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了,于是一边组织人手解救被困船只,一边派人前往镇江府禀告漕运总兵陈大人,三天之后的五月二十一,我们收到陈大人的文书,便立刻开始清理淤积。” 他说到这里,看向凌晏如,“哦,后来凌大人也带人前来协助,我们才日夜不停,将那一段运河彻底疏通。” 凌晏如道,“哦,这个我已经告知汤大人了。” 汤宗闻言,看了看这一唱一和的两人,沉吟一下,“哦,与我两日前在周大人那里所听不差。” 说完看向凌晏如,“凌大人,既是如此,我已知晓如何回去给皇上回话了。” 曹焕与凌晏如闻言一愣,两人还正等着他问话,不想却等来这么一句结束语。 第七十四章 车在行到来 “汤大人,可还有要问在下的?”曹焕确认。 汤宗笑道,“没有了,既然耿指挥使不在,今日就不叨扰了,若是他回府了,我依然在杭州,自还要来拜访。” 凌晏如皱眉,心说难道你非要见耿璇不成,于是道,“汤大人,耿大人外出,回来便不知几时,正好曹佥事当日在场,知晓情况,大人还有什么疑惑,不如一道问清楚了。” “是呀是呀,大人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曹焕也道。 汤宗笑道,“此来都指挥使司,本就是例行公事,方才曹佥事所说已经很是清楚,与我所知相同,皇上问起,也足以回禀,见不见耿大人已是无碍,倘若他在我离开前回来了,能见一面自是最好,叙一叙同朝为官之谊,若是见不上,也就只能下次有缘再见。” 说完起身,就要离开,心中想的却是,你们两个连同耿璇在这里演戏,可我却没工夫听戏。 纪纲也站了起来,心中却是奇怪,往日这汤宗屁股是贼大,一坐下来就起不来,今日怎么刚坐下就要走? 曹焕赶忙道,“汤大人,今日实在不知您要大驾,耿大人一回来,下官一定立刻禀告。” “好说。”汤宗回应一声。 出了浙江都指挥使衙门,三人重新回到凌府,此时一男一女在府外等待,正是车在行和邱月娥。 他们终于到杭州府了。 “大人!”见汤宗下轿,车在行欣喜,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汤宗,“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说完上下观察汤宗一番,“那纪纲没对您不利吧?” 正好纪纲从后面的轿子上下来,闻言看了车在行一样,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哼,“小子,你放心,现在在本千户眼里,你家老爷可金贵的很哪。” 说完背起手,当先进了府门。 汤宗不理会他,对车在行笑道,“没事,你来了就好。” 说完看向了他身后的邱月娥。 邱月娥赶忙跪下,“民女月娥拜见大人。” 汤宗将她扶起,笑着道,“回来就好,月娥,这次你可不能再不辞而别了。” 他没有询问月娥上次离开的原因,一是怕邱月娥尴尬,二是他已经都知道了。 邱月娥惭愧,低头道,“大人,月娥愚昧,上次不辞而别让大人和车大哥好些寻找,这次月娥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大人和夫人。” “如此甚好。”汤宗笑道。 此时,凌晏如上前,“老师,这两位......” “哦。”汤宗向他解释,“他们一个是大理寺评事车在行,我的属下,一位是我府上丫鬟。” “哦,原来如此,老师,咱们也别在这站着了,进去说话。”凌晏如将汤宗请入府内,车在行和邱月娥跟上。 凌府客堂里,汤宗、凌晏如、纪纲、车在行就坐,邱月娥不敢同坐,站在汤宗和车在行中间伺候。 汤宗首先问了车在行如何救出邱月娥,车在行说了一遍。 汤宗听了怒火中烧,“佛门清修之地,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成何体统!待此间事了,本官定要上奏皇上,好好整顿一番这寺庵歪风,恢复佛门之地的魏晋遗风。” 纪纲笑吟吟道,“现在的寺庵已经不是清修的地方了,太祖时期就是这样,汤大人怕不是现在才知道吧?” 他看着邱月娥,“这位小娘子也是运气不错,若是那小子去的晚了,怕是再见就不知在京城的哪座青楼里喽。” 邱月娥听了身子一紧,朝车在行旁边凑了凑。 “哼!”汤宗冷哼一声,“纪千户说的好一嘴风凉话,你既然也知道佛门之地不似往昔,为何不向皇上......” 他说到这里,见纪纲还是一直看着邱月娥,一脸的不怀好意,眉头一皱,没有再说下去,将车在行和邱月娥唤到身前,“在行,你于我离开的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月娥,上了来杭州府的船只,如何现在才到?” 汤宗不愿与纪纲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切入正事。 车在行惭愧,“大人,我们乘坐的小船不如大人的车轮舸快,但依旧在昨日城门关闭之前就已经到了,奈何不知大人在哪里,只能在客栈暂歇,今天得知了大人去向,才赶忙来了凌大人府上,得知大人出去了,就只能在府门口等待。” 汤宗拍拍脑袋笑道,“我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 邱月娥侧头看了眼车在行,补充道,“大人,昨日我们到达杭州府时,暮鼓将要敲响,车大哥担忧您,很是着急,将我留在客栈,自己连夜打听大人去向,得知了消息,今天立刻就找过来了。” 车在行闻言看她一眼,脸现不悦。 邱月娥委屈,他本想告诉汤宗车在行的着急辛苦,却不想换来他的不满,赶忙低头不语。 汤宗看看两人,笑道,“此事是我疏忽了,只等着你们来,却忘了派人去城外接你们。” 此时,凌晏如见四人谈的都是私事,自己坐在这里似乎不太合适,于是起身道,“老师,要不你们先聊,学生去安排中午的饭食。” 汤宗笑道,“不急,方才是闲聊,接下来可是与你有关。” “与学生有关?”凌晏如疑惑,但汤宗这样说了,他也只好重新坐下。 汤宗看向邱月娥,“月娥,你爹爹是如何失踪的?” 邱月娥听他问起自己爹爹,一张俏脸瞬间落寞下来,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最后如断线的珠子滴落下来,她跪下道,“大人,民女爹爹名唤邱老六,五月初五他做工回来,对我高兴言说有一位贵人请他去做一桩大买卖,工费给的很足,回来就能让我过上好日子,我问他要去哪里,他不肯告知,我要他带我一起去,他也不肯,只是告诉我过几天就回来,可我直等到五月中,却依旧不见爹爹身影,遍寻不见,于是只得去告官,应天府却让我回原籍上告,我只得回了常州府告官,可常州府找寻多日,却依旧找寻不见爹爹,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只身回了京城,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做丫鬟,勉强栖身。” 她说完泣道,“民女上次见大人公事烦身,而且大人已经帮过民女,本不愿再劳烦大人,却不想大人还是知晓了。” 邱月娥磕头,“恳请大人帮民女找寻爹爹。” “此事我既已知晓,自然要管一管。”汤宗将她扶起,安慰两句,而后问道,“你爹爹临走前可曾告诉你他是被谁请去的?是否是相熟之人?” 邱月娥哭着摇头,“民女问过,但他不肯说。” 汤宗皱眉,看来即便将邱月娥寻来,所能了解的信息依旧不多,转头对凌晏如道,“子房,这件案子你可曾熟悉?” 凌晏如闻言一愣,心说京师的事情自己如何能熟悉,尴尬道,“还请老师指教。” 汤宗解释,“这案子可不牵扯月娥爹爹邱老六一人,我来杭州府时,曾接到刑部转来复核的四起人口失踪案,都是发生在五月初到五月中,涉及的四人分别来自地方三府,除了常州府的邱老六,还有镇江府的李二牛,常州府的郭淮,湖州府的王三善,其他三人你可能不知,但是湖州府的王三善你当是知道吧?” “王三善?”凌晏如愕然,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汤宗,额头居然出现些许冷汗,“学生......学生知道,湖州知府曾上报过此案,也是学生上报的刑部。” 他说完稍稍冷静,“老师,这件案子难道学生处理的不妥?” 汤宗深深看他一眼,对他方才的表现感到疑惑,“哦,倒也不是,这件案子单独去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放在一起就有问题了。” 车在行也是此时才知道汤宗急切让他寻找邱月娥的原因,于是问道,“大人,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呢?” 汤宗道,“这四人在知天命的年纪往上,失踪的时间相近,最关键的,他们各自都是当地有名的金银匠。” “都是金银匠?”车在行惊讶。 第七十五章 心里有鬼 “对!”汤宗点头,“而要打开四面佛佛头,将射炮虫毒完美藏进去,就离不开多位金银匠一同出力!”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讶,纪纲同样错愕不已。 来了杭州府三日,汤宗一直盯着三个月前江南运河的事情,他本以为白跑一趟,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有了其他线索。 震惊过后,邱月娥“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大人,我爹爹......我爹爹不会去刺杀皇上的......大人......” 汤宗将她扶起,“大人我并没有说你爹爹参与了刺驾案,一切都只是猜测,即便真的参与了,多半也只是被歹人利用了。” 纵然他如此安慰,但邱月娥依旧止不住哭泣,因为她也知道,如果汤宗猜测为真,涉及到皇上,即便她爹爹是被迫,那也同样是逃不了死罪的。 汤宗问凌晏如道,“子房,那湖州府王三善的情况如何?” 凌晏如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发呆,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房?!”汤宗唤了一声。 “哦。”凌晏如反应过来,拱拱手,“老师,之前案子转到浙江按察使的时候,学生倒也没觉得什么,只是让发回去继续寻找,可十几天后还是原封不动地报了回来,学生当时也没觉得什么,就直接发往刑部,现在听老师将四起失踪案联系起来,学生也觉得很是蹊跷。” 他说完道,“不过时间久了,还请老师容学生去翻阅一下卷宗。” 汤宗道,“好,你去吧。” “是。”凌晏如拱拱手,立刻起身出门去了。 汤宗看着他匆忙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很快,凌晏如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卷宗,“老师请看,王三善的情况和邱姑娘爹爹的情况很是相似,五月十五临走时也是对家人言说有一贵人请他去做一桩大买卖,同样不肯告知被谁请去,去哪里做工,之后未再回来。” 汤宗接过,这卷宗关于王三善的记载和之前大理寺少卿张翰交给他的没有多少不同。 他假装细细看了一番合上,神色坚定道,“如此相像,这四个人都是失踪在暹罗使团入京之前,而且都在他们进京的线路上,我现在可以断定,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请去的,而那件大买卖,就是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 “啊?!” 众人更是一惊,方才汤宗还是猜测的语气,现在却直接“断定”了。 邱月娥闻言,惊地浑身直打颤,晕倒过去,幸亏车在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靠在了椅子上。 凌晏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冷汗,“老师能如此肯定?” 汤宗道,“月娥的描述和这王三善的卷宗何其相似,这不是巧合。”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办案多年,这点直觉还是有的。” 纪纲此时开口,“那汤大人觉得接下来该如何做?” 汤宗道,“我在来杭州府前,已经将这四起案子发回刑部重审了。” 他说到这里看向凌晏如,却见凌晏如又愣愣发呆起来,于是又唤了一声,“子房?!” “哦?”凌晏如反应过来,赶忙道,“老师请吩咐。” “要不了几天,王三善的案子就会被刑部发回来,你需立刻让湖州府仔细查访,他失踪之前所有见过的人,遇到的事,统统不能放过,最好将那个请他去做工之人找出来。” “是,老师放心。”凌晏如急忙回道。 “只要能将此人找出来,这案子应该就水落石出了。”汤宗道。 “老师放心,学生一定尽力查找。”凌晏如似乎也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失态,顿了顿道,“老师,时辰不早了,不如学生先去安排饭食?” “好,麻烦子房了。”汤宗笑着道。 “老师客气了。”凌晏如起身出去了,客堂内只剩下汤宗、纪纲、车在行以及昏倒的邱月娥四人。 纪纲突然笑着道,“汤大人,你这个学生怕是心里有鬼呀。” 汤宗抬手,让他不要说话。 他神色严肃,眼睛看着门外,“从我说起四起失踪案,他的反应就不正常,我最后说断定王三善和月娥爹爹与四面佛有关,其实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看来他心里的秘密不只是三个月前运河之事!” 今日的事情,对汤宗来讲,的确是个意外,他本来的意思是想通过问询邱月娥爹爹失踪前的情况,来与湖州府王三善的情况进行对比印证,却没想到凌晏如却是这般反应。 而能让一个久经官场的人物如此失态,那只能说明这件事一来突然,他全无准备,二来必然是要命的事情。 汤宗现在可以肯定,关于这个王三善,凌晏如知道的更多。 但这却并不是个惊喜,因为凌晏如是他当年的属下,与自己一直师徒相称,而就像纪纲开玩笑说的,与自己相熟之人,似乎下场都不怎么好。 见汤宗低头沉思,纪纲笑道,“汤大人,看来咱们这趟杭州府并没有来错。” 汤宗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心中担忧,担忧若是被自己一语中的,这个当年的学生恐怕也和月娥的爹爹一样,稀里糊涂地参与到刺驾案当中去了。 不过现在一切都还没有证据,多思无益,转头对车在行道,“在行,你扶月娥去厢房休息,等她醒来,就与她解释,说我方才之言,只是故意一说。” “是。”车在行抱起月娥去了厢房。 汤宗看向纪纲,想要吩咐事情给他,但突然想起此人的脾性,又生生忍住。 还是算了,这家伙做起正事来,忒不靠谱。 “汤大人似乎是想对纪某说什么?”但他不说话,纪纲却主动问起。 “昨日夜里,你在周洪宗府上,还做了什么?是不是在刘家堡发现了什么?”汤宗问道。 “哎呦,我的汤大人。”纪纲见他又提此事,一脸不耐烦,直接站了起来,“我都已经说了就是睡觉,你怎么就不信呢?” 说完都不等汤宗回应,直接出门去了。 汤宗无奈,也起身回了自己厢房。 过了许久,车在行进来,“大人,月娥姑娘已经醒了,我将大人的意思告知她了,她的情绪也稍好了一些。” “好。”汤宗点头,“在行,你还不能休息,有件事得你去做。” “大人但请吩咐。” “你去杭州知府衙门,找到杭州知府王清源,告知他你的身份,然后问他是不是想做那晚帮老妪追贼之人?” 车在行闻言奇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宗道,“你去说了,他自然知道。”说完又嘱咐道,“你此去身后可能会有尾巴,记得甩掉。” “是,大人放心!”车在行领命去了。 其实汤宗更想自己去,可他要去,凌晏如必然会跟着去,方才他是想让纪纲去,但考虑到不那么靠谱,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第七十六章 能不称官,官不称能 凌府书房。 凌晏如皱着眉头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脸上写满忧虑。 手下来报,“大人,纪千户又去了醉风楼,刚刚进府的那个年轻人出府了,要不要跟去?” 凌晏如转头,思考片刻,突然叹了口气,“罢了,不必了,以后那纪纲也不必再跟着了。” “是!” “......” 精心准备的午宴,结果只剩汤宗和凌晏如参加。 凌晏如也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只是客气询问了一句纪纲和车在行去了哪里,便没有再多追究。 午宴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车在行回来了,汤宗正在等他。 “怎么样,王清源说什么?”汤宗问道。 “大人,我将那句话带给王大人之后,他久久不语,表情既是纠结,又是无奈,似乎还有害怕。” 说完拿出一张字条,“他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写了这几个字给我,让我转交大人。” 汤宗接过,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字,“能不称官,官不称能”。 车在行疑惑,“大人,这八个字是怎么意思呀?” 汤宗看了一眼,放下字条,“前面四个字说的是他自己,后面四个字说的是我。” 其实汤宗让车在行给王清源带话,是借王清源之前请教自己的案子告诉他,你王清源本是清白之人,却与那偷老妪钱财的贼人扭打在一起,让自己身陷囫囵,旁观之人也失了分辨,现在我给你机会,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告诉我,我为你主持公道。 而王清源的回应,前一个“能不称官”说的是他自己,说他的能力配不上现在所任的官职,有愧朝廷的期许,后一个“官不称能”则说的是汤宗的官职配不上自己的能力。 而从更深一层的意思去解读,前一个“能不称官”其实代表王清源已经默认了浙江确实有问题,自己虽然知道一些,但却无能为力,有愧朝廷。 后一个“官不称能”就是告诉汤宗,你这个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现在的你空有才能,却一没头衔,二无兵马,在浙江这摊浑水里,你做不了什么,说不得还要淹死在里头,说的直白点,我王清源就是现在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说不得我都得跟着倒霉。 汤宗明白过来,问车在行道,“此去可曾有尾巴?” “有,奈何没有抓住。”车在行道。 “可是这凌府之人?” 车在行摇头,“不是,是快到知府衙门的时候才发现的。” 汤宗点头,心说难怪王清源什么都不敢说,原来是他的知府衙门就一直有人盯着他。 可到底是谁呢?周洪宗、耿璇还是凌晏如? 虽不能肯定,但必定是他们三人中的其中一个。 车在行与汤宗相处日久,见他沉思,不敢打扰,转头就要出去,不想汤宗突然吩咐道,“在行,咱们今日回京!” 车在行闻言一惊,心说自己这才来了多会,就直接要返回了,“大人,杭州府的事了了?” “不!杭州府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汤宗神色严肃,“你去将凌大人请来,我要与他辞行。” “是!”车在行不再多问,称是出去了。 很快,凌晏如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神色焦急,“老师,听说您今日要回京?” 汤宗换了一副面孔,笑呵呵道,“子房,不用着急,来,坐下说。” 凌晏如坐下,却还是问道,“老师,您来杭州府不过三日功夫,学生还未尽地主之谊,如何就要回去?” 汤宗道,“我虽已经来了三日,但皇上给的查案时间已经过半,我不能再在杭州府耽搁了,须得另想他法。” 凌晏如闻言心中一塞,若是昨日,这尊佛要走,他本应该高兴,可现在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沉默一下,“皇命在身,老师既如此说,学生也不好阻拦。” 说完问道,“老师准备何时回京?” “现在!” “现在?”凌晏如一愣,“老师如此着急?都不容学生通知周大人、王大人他们安排送行?” “不必了,我们直接走。”汤宗道。 “可是老师,现在已是申时,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黑了,不如明日再走?” 汤宗笑道,“正因天要黑了才要现在走,晚上赶路,不耽误工夫。” 凌晏如还想再劝,可想到这位老师的脾性,只能点头答应,“学生现在就去准备马车,送老师去码头。” “好,麻烦子房了。” ...... 其实汤宗要回京,不全是因为王清源的那八个字,而是他昨日就已经确定,只要王清源不肯说实话,在杭州府已经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今日派车在行去不过是想再努力一下。 而对于接下来该如何去做,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主意已定,汤宗立刻安排车在行通知纪纲,邱月娥收拾行囊。 可车在行在凌府找了一圈,却未发现纪纲的身影,他还没有回来,急忙前来禀告汤宗。 汤宗闻言吹胡子瞪眼,“去醉风楼将他找回来!” “是!”车在行赶忙去了。 在杭州府三日,汤宗每日为了案子殚精竭虑,这纪纲却是潇洒如常,光醉风楼都去了不下三次,几乎每日一次,实在让人生气。 很快,车在行带着略有醉意,一身胭脂味的纪纲回来了,一见汤宗就问,“汤大人,如何就要回京?” 汤宗看他一眼,没好气道,“再不回京想办法,纪千户怕是要与那身四兽麒麟绝缘了。” 纪纲闻言立刻换了脸色,“回京好哇,汤大人说去哪里就去哪里,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完立刻去收拾自己行囊了。 汤宗吩咐车在行,“你现在出城,让车轮舸在码头等待。” “是!”车在行又去了,这才来到杭州府半日功夫,却已经为汤宗办了不少事,可是比纪纲这个钦命的“助手”有用多了。 众人收拾完毕,凌晏如陪同出府上了早已安排好的马车,出城来到了码头,车轮舸已经停好等待。 凌晏如第一个跳下马车,将汤宗殷勤扶下。 汤宗握住他手笑道,“子房,这三日多有叨扰。” 凌晏如诚惶诚恐,“老师说的这是哪里话,纵然只有三日,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禄州,学生只叹时间太少,恨不能常伴老师左右。” 汤宗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相聚总有分别时。” 说完深深看了他几眼,语重心长道,“子房,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你一直称我为老师,那我就舔着这张老脸自称一声为师。” “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禄州之事学生一日也不敢忘,不管何时,您都是我凌晏如的老师。” “好。”汤宗哈哈一笑,而后面色郑重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子房,为师这就要回京了,你可还有要对为师讲的话?” 第七十七章 回京送别 汤宗之所以在临走前要问凌晏如这么一句,其实还是想给这个学生一个机会,让他将知道的主动告诉自己。 凌晏如低头,不敢直视汤宗的眼睛,“学生......学生......” “哎呦,汤大人,你要离开杭州府,如何不与周某说一声?” 凌晏如支支吾吾,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周洪宗的声音。 汤宗循声看去,见周洪宗带着两个人正朝这边而来。 “老师,学生担心周大人责备,便派人通知了周大人。”凌晏如在旁解释。 汤宗闻言轻叹一口气,这可不是因为凌晏如通知了周洪宗,而是因为他还是不愿对自己说实话。 汤宗换了副脸色,拱手向前走,“周大人,来杭州三日,多有叨扰,本想悄悄离开,未想还是惊扰了大驾。” 两人说着到了近前。 “汤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这才三日,如何着急要走?周某还未与你一同去西湖一游。”周洪宗惋惜道。 “汤某此来本就没有皇命,既然杭州府没有可疑,自然不能再呆下去了。”汤宗笑道。 “汤大人要走,实在可惜,早知如此,周某当亲自陪同。” “周大人安排已是妥当,汤某感激。” 两人寒暄,依依惜别,好似是多年老友,哪里像是仇人? 一个下人走上前,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周洪宗打开,里面是一匹精致薄翼丝绸,“汤大人,你既要走,周某无有准备,匆忙之下,只好拿了这匹杭州产的丝绸送于汤大人。” 他边说边抚摸丝绸,“汤大人可不要小看这匹丝绸,普通丝绸是单面花色,这匹则是双面,一面大鹏展翅,一面孔雀开屏,技艺之精,堪称极品。” 汤宗急忙拒绝,“周大人,这如何是好,此物贵重,汤某不能收。” 周洪宗笑道,“汤大人,我知你从不收礼,周某这匹丝绸稀罕倒是有,但却算不得贵重,这普通丝绸在浙江当地不过六两银子,运到北方诸省也不过十两,海外能卖到十五两左右,这匹丝绸纵然绝顶,可即便到海外,也不会超过三十两纹银,所以这只是周某的一片心意,汤大人大可放心收下。” 汤宗心说你这丝绸账目倒是算的清楚,哈哈一笑,“周大人如此说,周某只好却之不恭了。” 车在行上前,从周府下人手中接过木盒。 周洪宗身后,又一个抱着木盒的下人上前,打开之后,是一柄亮闪闪的宝剑。 周洪宗对一旁的纪纲道,“纪千户,你是大内第一高手,周某这把珍藏的青月剑,就送于千户!” “周大人真是太客气了。”纪纲喜笑颜开,伸手抓起剑柄,随意舞了两下,赞道,“好剑!” 他将木盒接过,细看一下,将剑放入,盖上盖子,“那纪某就多谢周大人了。” “好说。”周洪宗笑道。 汤宗见天色已是不早,拱拱手,“周大人,凌大人,那汤某现在就上船回京了。” “汤大人慢走。”两人回礼。 汤宗等人上了车轮舸,将士们脚踩车轮,朝钱塘江驶去,岸上船上遥望挥别。 凌晏如和周洪宗站在一起,看着汤宗离开。 “这尊佛总算是走了。”周洪宗感叹,埋在心中的一口郁郁之气终于是呼了出去。 “是呀。”凌晏如也道,他稍稍侧头,看着周洪宗,犹豫片刻问道,“周大人,那个王三善......” 他还未说完,周洪宗猛然回头,眼睛盯着他,“凌大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个人和我们没有半分关系,以后你休要再提起!” 凌晏如一滞,“好......” 周洪宗看他一眼,拍了拍他肩膀,语气软了下来,“只要汤宗走了,我们就没事了,这三天,你做的很好。”说完转身离开。 “哎——”凌晏如叹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车轮舸,也皱着眉头离开...... 等周洪宗回到府上,手下张环立刻禀告,“大人,那位吴大人正在客堂等候。” “又来了?”周洪宗闻言脸色大变,阴沉地都快滴下水来,看了一眼府内,调整表情,迈步走了进去。 “见过周大人。”见他进来,吴节起身行礼。 周洪宗看他一眼,也不回礼,直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汤宗已经走了,吴大人如何还不回去向陈大人复命?” 见他如此,吴节也不意外,自行坐下,“周大人,下官此来也正是为此事,那汤宗如何就走了?” “脚长在人家身上,他要走,本官能如何?”周洪宗道。 吴节见他语气不善,讪讪一笑,“周大人所说也有道理,只是这样,下官如何回去向陈大人复命呀?” 见他还在威胁自己,周洪宗心中恼怒,面上却是笑道,“你回去告诉陈大人,汤宗的脚步,我的确是想办法拖延了,只是他不吃这一套,他要走,我也没有办法。” 吴节一怔,看周洪宗这态度,今日怕是说不出个长短了,你既这般说了,那我回去原话告知就行了,到时候陈瑛怎么想怎么做,那可就不关自己事了。 于是站起身来,拱拱手,“好,周大人既如此说,那下官现在就回京复命,告辞。” 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等一等。”周洪宗将他叫住。 “周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吴节回头。 周洪宗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劳烦吴大人回去告知陈大人一声,纪纲已经发现了三个月前运河之事的端倪,本官也已花费五万两银子打点,也请陈大人不要总是把心思放在汤宗身上。”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道,“若是纪纲回去不守信用,三个月前的事情被查了出来,呵呵,请陈大人放心,即便我周某落入深渊,那两个御史之死,也一定会替他保守秘密。” 吴节闻言一滞,看着周洪宗,没想到反被他将了一车。 他眼珠转了转,心说这消息必须赶快带回去告知陈瑛,于是道,“周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将话带到。” 看着吴节离开,周洪宗冷笑一声,“威胁我?收了我的银子,杀了两个御史,你也下不了这艘船!” ...... 第七十八章 五万两银子 车轮舸驶离钱塘江,进入江南运河,继续向北二十多里,在酉时三刻天色渐暗之际,来到了刘家堡段。 “停船!”纪纲站在船头,大喝一声。 将士们领命,将船停在岸边,纪纲走进棚窝,对汤宗道,“汤大人,刘家堡到了,纪某陪您老下去看看,免得你总觉得我纪纲办事不利索。” 汤宗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起身,“不必了,纪千户的话,本官自然信。” 说完对一旁的车在行吩咐道,“命令将士们开船,后天早晨,必须抵达镇江府!” 从杭州府回京是逆行,需要的时间可比来时要多。 “是!”车在行应声,出去安排。 纪纲讪讪一笑,走前抱起周洪宗送自己的青月剑木盒,转身回到船头。 他打开盒子,拿出青月剑,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只见在月光之下,剑身发出盈盈青晕,赞道,“的确是把好剑。” “噗通!” 他说完直接将剑扔进了运河之中。 车在行奇怪,“纪千户,既然是把好剑,如何要扔了?” 纪纲笑道,“小子这就不懂了。”他拍了拍自己腰间挂着的绣春刀,“什么样的好剑能比的上皇上御赐的绣春刀?” 车在行笑笑,没有说话,看着青月剑落下的江面,有些可惜,心说纵然是不如绣春刀,可为何要扔了? “小子,官场上的东西,你要学的还多着呢,跟着你家老爷,你就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呵呵呵......” 纪纲边说边揭开盒底的丝绸底衬,里面有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看的车在行和邱月娥目瞪口呆。 纪纲眉开眼笑,“什么样的宝剑能比上这白花花的银子?” 他拿出银票,将木盒也扔进了运河,蘸着唾沫数了数,一共十张,每张五千两,一共就是五万两。 “啪、啪!” 他轻拍两下银票,对车在行道,“这就是官场之道。” 车在行转头,“你这道,我车在行可学不来。” 纪纲不理会他,抽出其中五张,放入怀中,呵呵笑道,“我现在才发现,我与汤大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他说的不错,没有汤宗的心思缜密,他如何能发现运河之上的端倪,又如何能讹来这五万两银子? 纪纲拿着剩下的五张银票,起身来到棚窝,在汤宗对面坐下。 “汤大人,你猜的不错,我当日是在刘家堡发现了端倪,那夜在周洪宗府上,也不是单纯睡觉去了。” 他说完将银票放在汤宗身前。 汤宗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去拿,他心里早已知道会是这样,“当日你在刘家堡到底发现了什么?” 纪纲笑道,“汤大人,当日我到了刘家堡,发现那里还有一条永利河汇入江南运河,于是就与将士们沿河查看,在一个樵夫口中得知,三个月前堵船当日,有大群官兵曾沿着永利河直深入数十里,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哦?”汤宗惊讶。 “正好当日那周洪宗宴请你我,于是我就假意留下,言谈之中提起此事,不想那周洪宗大惊失色,居然主动提出要送我好处。” 纪纲说到这里,指了指银票,“他一共给了我五万两,我拿了两万五千两,这里也是两万五千两,咱们二一添作五,谁也不吃亏。” 他将自己伸手要,说成了周洪宗主动给。 汤宗看了一眼银票,“纪千户,你是想上周洪宗那艘贼船,还要拉上本官?” “汤大人这话说的,你回去之后大可以说是我纪纲一人所为。”纪纲大辣辣笑道。 “既然纪千户要为那周洪宗隐瞒,为何还要告知于我,还要与我分银子?”汤宗奇怪。 纪纲笑道,“汤大人,我即便告诉你他们沿着永利河在找什么,你能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有了这五万两银子可就不一样了,汤大人,这可是五万两银子呀,什么事需要五万两封我纪纲的口?” 他自夸道,“所以我此举也是为了协助汤大人查案呀。” “哦?”汤宗见他说的冠冕堂皇,心中冷笑,不过却依旧疑惑问道,“听纪千户的意思,好像是没打算替那周洪宗隐瞒呀?” 纪纲叫苦,“哎呦,我的汤大人,都五万两银子了,这么大事,我如何隐瞒?” “那你收了五万两银子,就不怕水落石出之日,周洪宗反咬一口?” 纪纲道,“所以银子我收,周洪宗也要查,只要咱们禀告了皇上,查案有功,在皇上那里,五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汤宗看他一眼,心说收钱不办事,也忒不要脸了。 “所以汤大人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大事上,我纪纲还是看得清的,这两万五千两银子可不知顶你多少年俸禄了。”纪纲笑吟吟道。 汤宗低头看着眼前的银票,这的确是一大笔钱,多年清苦,他都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 但若是收了这钱,可就违背了他的为官之道,纵然心痒,却也绝不能开了这道口子,他移开目光,看着纪纲,“就算没有纪千户的试探,我后天也能知道事情真相,而且知道的更多。” “你如何知道?”纪纲疑惑。 “到时你自会知道,将银子收起来,这种钱,我汤宗不会拿!” 纪纲一滞,还想再说点什么,想到汤宗的脾性,话到嘴边又忍住,伸手拿起银票,“好,既然汤大人不肯收,那这钱纪某就帮汤大人拿着,若是哪天汤大人需要了,只需支一声,纪某立刻双手奉上。” “怕是没有那个时候了,纪千户拿着使就是。”汤宗道。 “汤大人,朝堂之人,起起伏伏,那可说不好。”纪纲笑了笑,起身走出了棚窝。 看他走出,汤宗思虑,那些官兵到底在永利河上寻找什么?王三善身上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爷。”月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茶水,他没有再称呼汤宗“大人”,显然是已经认可了汤府丫鬟的身份。 “哦,月娥呀。”汤宗笑了笑,见她神色依旧忧虑,宽慰道,“昨日我已经让在行与你说了,在凌府的那些话只不过是我有意为之,并无半点证据,你不要多想。” “是。”月娥放下茶水,跪下来泣道,“老爷,奴婢爹爹失踪已三月有余,久寻不见,官府言他意外亡故,已不在人世,奴婢也不是没有这般想过。” 她抽泣几下,“奴婢爹爹的事原本不想麻烦老爷,可昨日老爷主动问起奴婢,奴婢只得实言相告......奴婢也知大人身负皇命,所以奴婢爹爹的事情也请大人不必操心,他能回来,自是奴婢的福分,他若回不来,也是奴婢命苦,倘若......倘若他真的如老爷所说,与刺杀皇上的案子扯上了关系,奴婢只想恳请大人还爹爹清白。” 汤宗闻言感动,知道她这是见自己辛苦,不想让自己再在她与爹爹的事情上分心,赶忙将她扶起,“好孩子,老爷果然没有看错人,快起来。” 邱月娥起身,依旧哭泣不止,汤宗道,“你说的老爷我都答应,不过有一样,老爷不答应。” 月娥错愕,“奴婢但请老爷吩咐。” 汤宗笑着道,“你可以叫我老爷,但不能自称奴婢,你非我买来,又无奴籍,如何能是奴?” 月娥恍然,盈盈下拜,“是,月娥知道了。” ...... 第七十九章 平江伯陈瑄 第三天辰时,天已大亮,车在行走进棚窝,对汤宗道,“大人,镇江府到了。” “哦?”汤宗起身,“命令将士在长江北岸靠船。” “靠岸?大人,咱们不去码头?”车在行疑惑。 “不去,直接靠岸。” “是。”车在行立刻安排去了。 汤宗转身对纪纲道,“纪千户,走吧。” 纪纲疑惑,“汤大人不直接回京城,来这里做什么?” “去见一见你的一位老相识。” “老相识?镇江府?”纪纲一愣,“汤大人莫非说的是平江伯陈瑄?” “正是。”汤宗笑着道。 “汤大人是想问他运河之事?” 汤宗点头,“不错。” “运河上的事情,杭州府虽说通禀了陈瑄,可他又不是在场之人,汤大人能从他口中知道什么?”纪纲还是疑惑。 “见了你就知道了。”汤宗笑笑,直接出了棚窝。 两人来到船头,只见前方一片开阔,此事正值粮食将收,一片金黄的稻田让人心旷神怡。 “陈瑄主掌的漕运衙门常驻淮安,但近一年来他一直在监督修缮运河邗沟段的河堤,凌晏如曾言耿璇是派人去镇江上禀的漕运总兵陈瑄,纪千户最是了解陈大人,觉得他现下会在哪里?”汤宗问道。 纪纲道看了看身后的长江对岸,“长江南岸是镇江城,陈瑄在外,不喜居住府邸,必然不在城内,一定离河堤修缮之地不远。” 他回过头,“前面的邗沟是修筑河堤的地方,邗沟之东,这里往北百里之外,是扬州府地界,镇江府在这长江北岸就只有这一块地方,所以陈瑄当就是在这里,车轮舸停的正是地方。” “纪千户说的是。”汤宗笑道,而后吩咐车在行,“派人问问过往船只,修缮河堤的大军驻扎哪里。” 车在行称是。 很快,将士回报,指着前面道,“大人,前面的卧龙岗之后,就是修缮河堤大军的驻扎之地。” 汤宗看了看,发现那卧龙岗靠近运河,于是吩咐,“开船,前面向北开进运河邗沟段!” 车轮舸重新出发,向北进入了运河,行了五十余里,便听到了震天的号子声。 汤宗笑道,“我们到了。” 果然一过卧龙岗,众人便看到一群在运河两岸赤膊修缮河堤的将士,足有数千人,场面热火朝天。 汤宗命令车轮舸靠岸,放下船板,他让将士和月娥留在船上,自己与纪纲、车在行下船,来到岸上。 车在行找来一个正在干活的士兵,供汤宗问话。 “你们是哪个卫所的漕兵?”汤宗问道。 那士兵见汤宗气质不凡,又是乘着车轮舸战船来的,知道身份必不平常,急忙躬身道,“小的是淮安府青龙卫的。” 永乐时期,陈瑄主掌的漕运衙门其实是个军事衙门,一切都按照军队的秩序进行节制。 衙门驻地设在漕运重地淮安,下有五卫,近三万人,运河疏通、堤坝修缮、漕船建造等等,只要涉及到漕运,都是这五卫负责,当然其中一卫在杭州府,受耿璇节制,听命于陈瑄。 后来的景泰初年,始设漕运总督部院于淮安,与总兵参将同理漕事后,主掌漕运的衙门才不单纯是军事衙门了。 “你们的总兵陈瑄陈大人可是在这里?”汤宗又问。 “在,就在前面,小的现在就带大人去。”那将士立刻殷勤带路。 一行人沿着正在修筑的河堤徒步向北,片刻之后,便见到一个将军身穿甲胄,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运河对左右之人大声说着什么。 此人正是陈瑄,此刻正带人督建运河施工。 “哈哈哈,陈大人。” 还未容那将士通报,纪纲先是上前哈哈大笑道。 陈瑄回头,先是一愣,而后惊喜,“纪指挥使,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戴头盔,黑白相间的头发挽成发髻,胡子也已花白相间,虽年纪已大,但精神烁栎,颇是威猛。 最明显的,是他脸上一道刀疤从左眼下面直达右脸底部,看起来有些瘆人。 纪纲笑道,“平江伯可不敢如此称呼在下,我纪纲区区一个千户,哪里敢和你这样率领千军万马的总兵相提并论?” 陈瑄哈哈大笑,黑白胡须乱颤,很是豪迈,上前双手抓住纪纲的一只手,“皇上不过是一时生气,那指挥使的位置终归还是你的。” 他说完看到了一旁笑吟吟的汤宗,心中一惊,急忙松开纪纲的手,拱手道,“莫非是大理寺卿汤大人?” 汤宗拱拱手,“平江伯别来无恙。” 陈瑄笑道,“汤大人和纪千户同来到访,陈某蓬荜生辉,走,咱们营账一叙!” 他安排手下几句,热情地拉起两人,一同去往营帐。 这陈瑄可非一般人,在永乐朝堂上的地位非同小可,几乎没有人敢得罪。 首先,他的来历就不一般,他的同族先辈不是旁人,就是太祖朱元璋的一生劲敌,与其争夺大统的陈友谅。 大明建立后,陈瑄的父亲陈闻归顺了朱元璋,任成都右卫指挥同知。而陈瑄也没闲着,他跟着朱元璋麾下大将蓝玉四处征战,北击北元,南战越巂,出生入死,战功赫赫,脸上的那道刀疤就是那时留下的。父亲陈闻死后,陈瑄便继任成都右卫指挥同知,而且还越做越大,最后做到了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负责在长江一带督操大明水师,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 其次,他还是朱棣靖难成功的大功臣。建文四年,朱棣统兵一路向南,直达长江北岸,距京师应天府只一江之隔,奈何却无船只渡江,只能望“京”兴叹。 建文帝匆忙派遣陈瑄统领水师,镇守南京江防,以抵御燕军,可陈瑄却直接倒戈,率领水师投诚,用战船助朱棣渡江,其后便追随他攻入京师,改天换地。朱棣登基之后,念其大功,封他为平江伯。 最后,他还非常有才。永乐元年,朱棣封陈瑄为漕运总兵,总揽海运之事,他建造粮仓,修筑卫城,还开展互市,甚至还带着水师打起了海盗倭寇,干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后来朱棣决定迁都,迁都就要江南的粮食长期供应北京行在,考虑到海运成本太高,风险又大,于是又派他疏通运河。陈瑄立刻又化身水利行家,他因地制宜,疏通会通河、开凿清江浦、修筑闸门、修建长堤,使得漕船可以直抵黄河。运河疏通之后,陈瑄就专门负责漕运之事,这几年来,朝廷运送漕粮再不用走海运,节省费用不计其数。 所以陈瑄这人不但带兵有方,打仗勇猛,还很会管理漕运,做啥啥都行,干啥啥在行,加之靖难有大功,朱棣焉能不喜欢?朝堂之上又有几人敢和他造次? 纪纲曾经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虽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但陈瑄却是少有的他惹不起的人之一,这中间除了不敢惹,惹不过之外,还有两人关系不错的缘由,因为当年陈瑄投靠,朱棣极为看重他,常唤至榻前与之攀谈,而纪纲又是朱棣的贴身护卫,这一来二去,就相互熟络了。 这也是汤宗对纪纲说陈瑄是他老相识,而纪纲又极为了解陈瑄的原因。但两人关系虽不错,却并不代表陈瑄和纪纲是一丘之貉,他反而很通情达理,明辨是非。 第八十章 漕运之事 卧龙岗脚下营帐内,陈瑄和汤宗、纪纲就坐,车在行在旁听命。 汤宗环顾四周,见这营帐之内极为简陋,“陈大人,听纪千户说你不喜府邸,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陈瑄笑道,“让汤大人见笑了,陈某粗人,打了半辈子仗,从来都是就地而塌,已经习惯了,这营帐虽简,但我反而习惯。” 其实两人一文一武,之前的交集并不多,相互之间并不甚熟悉,而且身份有区别,汤宗是前朝旧臣,却是朱棣登基之后才被迫投诚的,所以朱棣并不信任他,反而将他数次下狱。 而陈瑄虽然也是前朝旧臣,却是朱棣登基之前就已经投诚,而且还有大功,因此颇受信任,直接与汤宗、郑赐等人就不一样了,虽是“旧臣”,却算不得旧臣,是朱棣的“自己人”,论起来和陈瑛倒是有点相似。 几句客套话之后,陈瑄看看汤宗和纪纲,直接问道,“汤大人,纪千户,听闻皇上将奉天殿刺驾的案子交给了二位,如今联袂前来,可是为此事?” 他为人直爽,有啥说啥,没有那么多磨磨唧唧的心思,这从他当年手握重兵,却投降朱棣就能看出来。 当年在建文帝朱允炆派他镇守长江防线之前,大将顾成率军迎战朱棣,不成被俘,还未有投降的消息传来,后来被朱棣诛灭十族的方孝孺却直接建议建文帝杀掉顾成的家眷,而建文帝居然采纳了,燕军营中的顾成得知消息,心中愤恨,直接投降朱棣,发誓要杀朱允炆报仇。 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士们在外厮杀,失败一次却要遭遇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上哪说理去?此事在建文帝麾下武将之中闹得沸沸扬扬,陈瑄闻之消息,更是心中恼火,正好建文帝派他率领水师迎战朱棣,他想也不想,在其他武将还在犹豫之时,直接选择了投降,可谓相当干脆。 纪纲笑道,“总兵大人说笑了,你又久不在京城,如何问你刺驾的案子?” 他说完忽然想到自己似乎也不是太不清楚汤宗来此到底是要问什么,话也不能说的如此肯定,于是对汤宗道,“汤大人,既然到了,该说的你就说吧。” 汤宗看向陈瑄,“总兵大人,纪千户说言甚是,我们此来非为刺驾案,而是想问问三个月前,江南运河刘家堡段清理淤积的事情。” “哦?”陈瑄奇怪,“汤大人为何问起此事?” “实不相瞒,我们非从京师而来,而是从杭州府来此。”汤宗道。 “原来如此。”陈瑄了然,但还是奇怪,“汤大人为何对三个月前的事情感兴趣,难道......”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汤宗道,“不敢肯定,只不过暹罗使团的的确确是因为运河清理淤积而延误了三日,汤某必须搞清楚其中缘由,皇上问起,也好回应。” “暹罗使团曾因运河清理淤积延误三日?”陈瑄闻言一惊,他的确还不知道此事。 “不错。”汤宗道。 陈瑄一脸懊恼,猛然一拍大腿,“哎呦,陈某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同意耿璇开工,耽误如此大事,若是歹人是以此机会做了手脚,陈某真是愧对皇上信任。” “陈大人,运河清理淤积的确不可延误,两者是不是有关联,还不能确定,只是汤某心中疑惑,这清理淤积之事太过突然,提前没有发布告示,朝廷之中也没有议论,实在奇怪,所以来此求证。”看他如此自责,汤宗忙道。 “嗯,原来如此。”陈瑄点头,开始诉说,“我记得那是三个月前的五月十九,天都快要黑了,杭州府来人匆匆见我,言说两艘运粮大船在江南运河之中搁浅,排除事故需要费些时日,耿璇希望在助粮船脱困的同时,立刻着手清理淤积,解决江南运河刘家堡段事故频发之事,我思略之后,觉得趁此机会解决也好,于是便同意了,但要求耿璇一要利多江南多水系的特点,开辟其他航道,不能对商船往来造成太大影响,二来要求他们必须在十五天内完工,耿璇也的确如此做了。” 他说完看着汤宗,“至于汤大人说朝廷上下未曾听说,那是因为我并未上书朝廷。” 陈瑄朝天拱手,“承蒙皇上器重,赐我漕运之事全权节制之权,于是我当时就给耿璇去了文书,同意他的请求,不过后来我去京师给时,曾向皇上提起过过此事,朝堂上没有议论,可能是皇上并没有与诸位提起吧。” 汤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陈瑄又道,“不过我若是知道清理运河淤积会造成贡品延误入京,我断然不敢贸然同意。” 什么事能有皇上的事重要? “下面又没有报来消息,陈大人如何能未卜先知。”汤宗道,他顿了顿,转而又问,“陈大人,敢问三个月前杭州府可有漕运之事?” 其实这才是他来见陈瑄的本意,之前他在杭州府时,就已经确定,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之上,一定是发生了大事,而耿璇身为漕运参将参与其中,如果不是因为两艘大船错船搁浅,那一定还是漕运之事,而但凡漕运之事都是朝廷直管。 所以在王清源不肯吐露实情的情况下,想要弄清楚缘由,最直接的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去京师通政使司查阅圣旨奏疏,一个是直接询问漕运衙门。 显然,漕运总兵陈瑄就在镇江,汤宗回京的必经之路,直接询问他最为方便,也最为清楚彻底。 陈瑄闻言想都没多想,直接道,“的确有漕运之事,正月时,北京行在向朝廷发来急报,言说城中缺粮,需要紧急调粮一百万石,两位也知道,新都建造是朝廷大事,耽误不得,皇上立刻下旨,要我督办。” 汤宗闻言奇怪,“陈大人,这件事我也曾有所耳闻,不过正月的事情和五月有何关联?” 陈瑄道,“自然有关联,汤大人,朝廷每年自江南调往北方各省漕粮也不过三百万石,这次直接就是一百万石。” 他感慨道,“百万石漕粮可不是小数目,我接到圣旨之后,不敢怠慢,立刻调兵,就近从淮安府青龙仓运粮二十万石,以解燃眉之急,从杭州府平陈仓、晋龙仓、云中仓三大官仓调粮八十万石,分批运往顺天府通州仓,不过至五月,还有二十万石不曾发出。” 汤宗一惊,“陈大人是说至五月,杭州府还有二十万石漕粮不曾出发?” 陈瑄点头,“不错,不过这里杭州府也有困难,当时新粮未下,杭州三大官仓粮食余量不足,无法凑齐八十万石,还有二十万石的缺口,而淮安官仓之粮还要供于京师,无论如何不能动,于是四月时,户部上禀皇上,言说入仓和在运,陆续发往北京行在的漕粮已有八十万石,其余的二十万石并不急迫,希望延期起运剩余漕粮,皇上下旨让浙江布政使司民间收粮,补足缺口,要求他们必须在五月二十之前起运剩余的二十万石漕粮。” 在漕粮运输上,太祖朱元璋时期,运粮几乎都是民间粮长负责,但永乐时期,粮长制和漕军制并行,发往京师应天府水路通畅,多为粮长,发往北方顺天府,水路阻隔较多,费时费力,多为专门的漕军。 而在征粮的形势上,地方布政使负责带领各地粮长征收税粮,但税粮入仓之后就归户部直管了,而运粮则是漕运衙门的事情。 所以户部直管的官仓缺粮,就上奏朝廷,而要征粮,皇帝就给布政使下旨。 第八十一章 汤宗的猜测 陈瑄看向汤宗,继续道,“汤大人,我之所以同意耿璇清理淤积,也有担心那二十万石漕粮起运之心思,因为之前的六十万石,漕船经过刘家堡段时,就颇为费劲,当时已是五月十九,耿璇之前就通禀说漕粮已经凑齐,将要起运,此次清理淤积,哪怕延误几日,但只要安全,也可以接受,此事后来我上禀皇上时也一并说了,皇上也同意了。” 汤宗听完立刻问道,“陈大人,那二十万石粮食最后起运了没有?” “皇上诏命,自然是起运了,是六月初四从杭州府起运的,不过刚过淮安,便得知北京行在鼠疫之事,于是只能作罢,二十万石粮食现在还在淮安官仓,等待朝廷指示后,再运往北京行在。” “原来如此!”汤宗听完,立刻起身,“多谢陈大人告知,汤某这就告辞回京!” 纪纲和陈瑄闻言一愣,怎么如此突兀,这刚来说了几句话就要走? 纪纲不解,“汤大人如何这般急切,怎么也容我与陈大人叙叙旧。” 陈瑄也道,“是呀,既然来了陈某这里,自然要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汤宗道,“陈大人,汤某与纪千户身负重命,此来就是问清楚个中缘由,既然已经清楚,自然要赶快回京复命。” 陈瑄看他如此急切,想到他神断之名,知道他应该是从自己方才的陈述中找到了一些端倪,于是也不再挽留,“既然如此,陈某也不好执意挽留,免得耽误汤大人大事,日后两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告知陈某。” 汤宗拱手作别,“多谢,将来也许真的会麻烦陈大人。” “好说。”陈瑄回礼。 汤宗与纪纲告辞,回了车轮舸,朝京师进发。 “汤大人,到底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急切?”进入棚窝,纪纲立刻追问。 汤宗神色很是严肃,“纪千户前日说那些官兵似乎在永利河上找什么,你可知他们在找什么?” 纪纲一愣,“这我哪里知道?” “他们在找漕粮!”汤宗道。 纪纲更是一愣,“找漕粮?不会吧?” “怎么不会?”汤宗反问,“皇上下旨让浙江五月二十前起运剩余的二十万石漕粮,可运河之事就偏偏发生在五月十八漕粮即将起运之时,而且耿璇在之前已经上禀陈瑄,漕粮即将起运,难道纪千户不觉得这太过巧合吗?这除了漕粮丢失,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隐瞒拖延时间?” 他顿了顿,“而且本官记得,杭州府三大官仓,最大的云中仓就在江南运河口往北二十里,也就是刘家堡附近,漕粮若要撞船起运,也是自那里起运!” “二十万石漕粮能丢了?”纪纲还是一脸不可思议,慢慢在汤宗对面坐下,准备与他好好说道。 “你出去!” 可汤宗却直接让他出去。 “汤大人,你这可就......”纪纲尴尬,当即不满了。 汤宗不等他说完,“容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纪纲闻言无奈,也不敢造次,只得站起来,走出棚窝,回头看了一眼汤宗,自言自语道,“他前日就曾说今日会清楚江南运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来果然是清楚了......” 棚窝内,汤宗细细考虑,他要根据现在已经知道的所有线索,先分析出一个最可能的结果。 查案就是这样,如果从线索中得不到结论,那就先找到一个最可能的结论,再从这个结论去找线索,最终佐证这个结论,如果对得上,那就是真相,如果对不上,那就只能再查! 思索良久,汤宗找到了这个可能的结论。 如果他猜测为真,那事情的真相就是浙江都指挥使、漕运参将在五月十八之前,就已经将剩余的二十万石漕粮装船,可惜还未开拔或者开拔不久,便被人从永利河劫走。 这属于刑事案子,于是第二天的五月十九,浙江按察使凌晏如便帅人顺理成章的出现在了事发地,沿着永利河寻找漕粮,这样就足够完美解释纪纲和那两个船夫所言。 而二十万石漕粮丢失不是小事,朝廷若是知道了,必然要降罪耿璇,而若是案子破不了,凌晏如也必然获罪。 当然这也少不了杭州知府王清源,事发杭州府,总揽一府之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现在看来,劫掠漕粮之人必定是毫无线索,因为如果有线索,那就是上报朝廷追查,剿灭贼人的事情了,这罪过不大,何必处处隐瞒,顶这掉脑袋之罪? 所以未免降罪,这些牵连之人便想出了一招粮船搁浅,清理淤积的法子拖延时间,一边追查失粮,一边凑足漕粮,而后在运河淤积清理完毕的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初四,立刻装船发往北京行在。 这个解释足够完美,几乎能解释现在所知的所有一切信息。 不过依然有几个问题让汤宗苦恼,无法想通,一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劫掠朝廷漕粮? 二是,二十万石漕粮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用最大的运粮船平底沙船,每船装粮五千石,也得四十艘,如此庞大规模,他们是如何劫掠的?又劫掠去了哪里?耿璇和凌晏如为何没有找到线索? 三是周洪宗为什么要参与其中,因为这个事情按照汤宗的猜测,就算暴露出来,那首当其冲的便是耿璇,其次便是凌晏如、王清源,怎么也轮不到周洪宗,因为他只负责收粮,储存、运送之事与他无关,他没必要和其他几人担如此大的风险,这可是大罪呀。 难道是没有收足漕粮?那也不对呀,如果没有收足,也没有必要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拖延时间呀,而且,耿璇和凌晏如怎么会都为你一个不想干之人行如此隐瞒之事?况且,那陈瑄也说的明白,耿璇已经提前禀告他漕粮要撞船起运之事,那就说明漕粮在运河之事前,就已经征足! 所以这个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这前两个问题倒还罢了,因为如果有了答案,就不会有杭州官府齐齐隐瞒三个月前的运河之事了,最关键的是最后一个问题,周洪宗为什么要隐瞒? 汤宗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想到奉天殿的案子,他大吃一惊,“难道作案之人就是周洪宗?!” 想到这里,他冷汗直流,因为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周洪宗是当年钦定的二十九奸臣,妥妥的前朝旧臣,和自己一样,朱棣登基后,才低头的。 但按照这个猜测,一切都解释的通,他都敢行刺皇上了,动机自然是要谋反,而二十万石漕粮,值得让他冒险,而且事发之后,他也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耿璇,拉着这个手握重兵之人下水,最关键的,他还借此拖延了暹罗使团进京的时间,他必然是在普密蓬停留的那三天做了手脚。 而这也解释了周洪宗当时为什么曾想将四面佛留在浙江布政使司看护,以及在那天夜里的宴席上,他有意拖延自己办案时间的原因。 奉天殿刺驾是没有成功,倘若成功了,太子登基追查下来,怕是周洪宗现在就已经拉着耿璇在造反的路上了。 汤宗越想越怕,头上冷汗一滴滴落在衣领上,往前走,怕是满朝建文旧臣都要遭殃,往后退,怕是真相永远要泯灭。 对于自己这个猜测,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爷......” 此时,邱月娥突然端着一杯茶水走进来,汤宗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看着她。 月娥看到他的样子,同样吓了一跳,赶忙止步,“老爷,您......您没事吧?” “哦,没事。”汤宗用衣袖擦擦冷汗。 月娥进来放下茶水,帮助他整理衣衫。 “月娥,老爷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汤宗道。 “老爷......是。”月娥虽然担忧,但不敢不听吩咐,只好退了出去。 “月娥爹爹,王三善......”汤宗看着她走出去,突然心中开朗,笑了起来,心道,“我真是想的太多了,江南运河之事就算如我猜测,那也是运河之事,刺驾的案子却还无半点眉目,如何能强行牵扯到周洪宗?” 他说的是,现在他只是猜测运河上的事情,但包括王三善、射炮虫毒、福船这些奉天殿刺驾案的线索却并没有融入进去。 歹人如何做的案,在哪里做的案,什么时候的做的案......这些问题统统无解,单靠一个可能的动机如何认定是周洪宗所为? 想到这里,汤宗心情放松下来,起身走出棚窝。 凌晏如和王清源的表现,让他确定杭州府可不仅仅只是三个月前的运河之事,奉天殿的案子必然也是有所隐瞒,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从江南运河的案子查起,寻找到足够的有力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然后抽丝剥茧,徐徐找出刺驾案的真相! 第八十二章 分头行事 汤宗寻来纪纲和车在行,“咱们还有多久能到京师?” “大约酉时就能到了。”车在行回应,“不过大人,那时天都已经将黑了。” “汤大人一个人思虑这么长时间,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谋参谋。”纪纲皮笑肉不笑道。 他之所以这般问,其实是对刚才汤宗不与他分享案情耿耿于怀,不可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最重要的,这马上就要入京了,入京之后就要面圣,面圣就得说话,可他说什么呀,总不能光听汤宗在那里说的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受到皇上夸赞,自己在一边干瞪眼吧?怎么也得在皇上面前表现表现吧? 汤宗看他一眼,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我的确是有了猜测,不过现下还难以分辨真伪,需得明日再去杭州府!” “啊?”纪纲和车在行闻言均是一惊,“明日还要再去?!” 纪纲道,“我说汤大人,我们这才刚要到京师,为何明日又要去?” “因为此次回京本来就是以退为进。”汤宗道,转头看向车在行,开始吩咐,“在行,今夜到了京城,你去一趟户部,将杭州府正月以来,平陈、晋龙、云中三大官仓所有漕粮进出账目找到,誊抄下来一份。” “是。”车在行道。 汤宗又看向纪纲,“纪千户,你回去之后从锦衣卫挑选一卫之兵,备足船只,明日随我们一同前往杭州府!” 纪纲闻言,就没有车在行那么干脆了,“汤大人,用得着如此着急吗?况且,没给皇命,如何能从锦衣卫挑选一卫之兵?” 一卫之兵就是五千六百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锦衣卫是皇上亲军,不要说纪纲只是一个千户,就算还是指挥使,没有皇命,也不敢擅自调动。 汤宗道,“明日我们就要出发杭州府,那时再去点兵,已经来不及了,你且先去做,皇上驾贴明日自然会来。” 纪纲闻言,也只得同意,不过却看着汤宗阴恻恻道,“我去锦衣卫点兵,车在行去户部查阅漕粮账目,汤大人干什么,是否去面见皇上?” 这邀功的机会,岂能让汤宗独去? 汤宗道,“我同样要去锦衣卫,再会一会那普密蓬!”说完看了一眼纪纲,“纪千户放心,你我明日一道面圣,这次本官要巡抚浙江!” “巡抚浙江?!”纪纲和车在行对视一眼,均预感到要有大事发生了。 永乐时期的巡抚不是后世的巡抚,只是一个临设官职,“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就是替皇上巡视地方,也就是钦差。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同意汤宗巡抚浙江,那他就是替皇上巡视,只要没指明巡抚之事,那浙江大大小小的官员,无论是管政务、刑事还是军务的,都得听他的。 ...... 酉时,车轮舸抵达了京师应天府码头。 车在行寻来马匹,众人立刻入城,在内城洪武门前下马驻足。 车在行提议,“大人,一路劳顿,要不我先送您回府休息,然后再分头行事?” 汤宗拒绝,“而今时辰已是不早,还是先办正事,你与月娥现在就去户部。”转头看向纪纲,“我与纪千户去锦衣卫。” 车在行皱眉看看一旁的月娥,“不如让月娥姑娘先回府,我去户部。” 汤宗道,“她一个人回府如何说?等事情办完我带他回府交代,她与你一同去,将账目查阅清楚。”说完解下腰牌,递给他。 “是!”车在行无奈,只好答应,躬身接过腰牌。 四人分开,车在行与邱月娥前往户部,汤宗和纪纲前往锦衣卫。 路上,纪纲笑着道,“汤大人,你这分明是想当月老,要撮合那小娘子和那小子。” 汤宗回头,“在行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早日成家难道不好吗?” “汤大人说好那自然是好。”纪纲笑道,转而又道,“不过车在行那小子虽然整日鼻孔朝天,惹人讨厌,处处与我作对,但我却总觉得他非池中之物,汤大人莫要一片好心反而误了人家一片前程。” 汤宗闻言一愣,停下脚步,“难怪纪千户要举荐在行,看起来是真的很欣赏他。” 纪纲讪讪一笑,“汤大人说笑了。” 他悠悠道,“也许是我从前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时,习惯了旁人讨好奉承,半点不敢违逆,于是遇到这小子有了错觉,那天斗了一番之后产生了惜才之心。他不过是个小小评事,却压根没把我指挥使的身份放在眼里,处处与我作对,那天他找我放你的架势,真真是我要不放你,他就要收拾我,我是习武之人,能看到他眼睛里的那股绿林凶狠之气。” 纪纲看着汤宗,“汤大人,他要不是真真开不了窍的愣头青就是心比天高的抱负之人。” 汤宗闻言想了想,忽然笑道,“什么心比天高的抱负之人?我与他相处三年,他就是个愣头青,混迹官场怕是指望不上了,不如早早成家,安稳过日子。”说完牵马朝前。 “说的也是。”纪纲笑了笑,快步跟上。 来到锦衣卫,指挥同知赵铎急忙迎接,汤宗说完来意之后,他皱起了眉头,“汤大人,审问普密蓬肯定是没有问题,不过挑选一卫之兵,没有皇上驾贴,怕是有些难办。” 汤宗道,“事情紧急,若是本官审问完普密蓬再去觐见皇上,怕是有些晚,况且,我们只是挑选一卫之兵,并不带走,算不得调兵,待我明日见过皇上,拿到驾贴,才会正式调兵,赵同知大可放心。” 赵铎这才放下心来,“如此最好。” 于是他与纪纲两人立刻前去挑选将士、安排船只,汤宗则是直接去了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大堂里,依旧是汤宗在上,薛明在侧,普密蓬如同一条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等待问话。 汤宗看着呆若木鸡、污秽不堪的普密蓬,表情复杂,若是之前还对他有所同情,那现在却是恼火非常。 这家伙果真就如纪纲所言,是个小口油壶,倒一下,出一点,着实可恨! “啪!” 汤宗一拍惊堂木,声色严厉,“普密蓬,本官问你,在杭州府停留期间,到底有没有人交代你不让你入京说江南运河河道堵塞之事?!” 普密蓬一个哆嗦,待从翻译口中得知问话内容,急忙道,“大人,没有人交代,罪臣所言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汤宗冷笑一声,继续发问,“在浙江布政使司,见过四面佛真面目的除了浙江布政使周洪宗,浙江按察使凌晏如,杭州知府王清源,还有谁?!” “就他们三人,再无其他人。”普密蓬回应。 汤宗闻言,一股怒火从心中直往上涌,若说第一个问题,他还不敢肯定,那第二个问题,就是妥妥的胡说八道的。 因为他已经确信,见过那尊四面佛真面目的一定不止周洪宗三人。 “那本官也救不了你了。”心情平复后,汤宗看普密蓬一眼,转头对薛明道,“薛镇抚使,大刑伺候!” 薛明闻言,“噌”地站了起来,也转头看了一眼普密蓬,双眼瞪得如同铜铃,拱手道,“汤大人放心,之前大人交代,我等不敢用大刑,现在必然让他老实交代!” 说完大步走过去,一只手提起普密蓬,将他像死狗一样拎起来,就朝堂下而去。 而普密蓬看着他,则是脸色惨白,一脸惊恐,嘴里叽里哇啦大声叫嚷,显然是吓得不轻。 汤宗见这架势,也是心中一紧,急忙交代,“薛镇抚使,可莫要下死手,要了他性命。” 薛明回头,“汤大人放心!” 第八十三章 普密蓬交代 “啊、啊——” 很快,牢房里传来一阵阵鞭子抽打和普密蓬的惨叫声,听得汤宗揪心不已,担心薛明下手太重,真把他给打死了。 过了良久,惨叫声渐弱,汤宗吓了一跳,赶忙要派人制止的时候,薛明却拎着浑身是血,惨不忍睹的普密蓬回来了。 “砰!” 他将普密蓬仍在大堂中央,对汤宗拱手道,“大人,他肯招了。” 汤宗大喜,拿起惊堂木就要拍下,但看向堂中央却皱起了眉头,那普密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真真如同死狗。 “薛镇抚使,他这样子能招供?”他担忧问道。 “汤大人只管问。”薛明肯定道。 “好。”诏狱里的事情,还得听这些阎王见了都怕之人的,汤宗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问,“普密蓬,本官问你,在杭州府,到底有没有人交代你不让你入京说江南运河河道堵塞之事?!” 翻译同样大声斥问,但普密蓬依旧一动不动。 薛明走过去,伸手就抓起他乱糟糟的头发,向后一拽,将他一张血糊的脸露出来,大喝一声,“大人问话,从实招来!” 普密蓬神色麻木,“罪臣......罪臣从杭州府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浙江官府备下晚宴,的确是有人交代罪臣入京之后不可对外人言说在杭州府停留一事。” 他终于肯交代了。 “谁?!谁对你说的?”汤宗大喜,赶忙又问。 “浙江布......布政使周洪宗。” “周洪宗?”汤宗一惊,“他为什么要对你说?你又为何要同意?” “罪臣当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他说只要罪臣不说出来,事后罪臣返回暹罗,可以送罪臣五万匹上等丝绸,咳......” 汤宗听了,心直接就凉了半截,难道自己猜测周洪宗是幕后真凶,真的猜对的? 这已经是汤宗第三次怀疑周洪宗了,可是到现在,他都不敢下结论,因为牵扯实在太大。 他稍稍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立刻问道,“你休要胡乱攀咬!贡品已经炸开,你死罪难逃,五万匹丝绸更是想都别想,为何还要替他隐瞒?” “之前大人嫌罪臣不说,现在罪臣说了,大人却又不信。” 普密蓬被薛明揪着头发,双眼无神,“大人,罪臣现在已经是必死之人,唯一的期许就是不要连累暹罗国的妻儿老小,此事罪臣若是交代,传回暹罗国,他们必死无疑,所以只能闭口不言。” 汤宗闻言仔细想了想,立刻明白过来,这其中还真有一番道理。 普密蓬身为暹罗国丞相,率领使团进宫,却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不管他们有没有参与,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不管是大明皇帝朱棣还是暹罗国王乍仑蓬,他们都活不了。 这个道理身为一国丞相的普密蓬自然知道,所以一番权衡之下,他说出了上贡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的真正图谋,而原因就是要借大明问罪使臣之口,告诉乍仑蓬,我死归死,莫要将罪名都摊在我头上,动我的家人,现在我能说出贡品的动机,那也能将刺杀罪名诬告到你乍仑蓬头上! 警告了乍仑蓬之后,普密蓬要做的,就是一心维护暹罗国,对刺驾案大喊冤枉。 但他也不能说浙江官府有问题,因为若是说了,与周洪宗五万匹丝绸的交易也肯定要被查出来。 而这个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对于大明朝堂来说,几乎是锁定了问题就在大明内部,而对于乍仑蓬而言,自己的嫌疑洗脱,再也不怕普密蓬攀咬,而且你普密蓬身为暹罗丞相,使臣首领,居然收受贿赂,以至于犯下大事,不诛你九族实在说不过去。 这就是他之前死活都不肯说出来的原因。 想清楚了这一点,汤宗几乎可以肯定,普密蓬说的是实话,不过这结果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缓了缓继续问道,“你们离开杭州府前,周洪宗和谁一同宴请的你?”汤宗又问。 “只他一人。” “他一人?”汤宗惊讶,这看起来真的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本官再问你,四面佛抵达杭州府,在浙江布政使司衙门里,除了周洪宗、凌晏如还有王清源,还有谁见过开箱后的四面佛?” 普密蓬道,“大人,真的就只有他们三人。” “啪!” 汤宗一拍惊堂木,“你仔细回忆,任何在场的人都要说出来!” 普密蓬回忆一下,“大人,就他们三人......哦,对了,还有一个下人。” “一个下人?”汤宗眼睛一亮,身体凑前,“谁?!” “罪臣不认识,是一个老者,站在浙江三位大人身边只是看着,罪臣当时也没当回事,只当是伺候的。” “他是谁的人?” “罪臣真不知道的,他就在一边看着,周大人偶尔问他几句,罪臣也听不懂。” “可还记得那人的容貌?” “时间太长,罪臣当时也没有多留意,记不甚清楚了。” 汤宗看向薛明,“薛镇抚使,找个画师,将他所说之人的容貌画下来。” “是。” 汤宗最后看了一眼普密蓬,“普密蓬,本官再问你,你还有没有隐瞒的?” 普密蓬神情麻木,呆呆地摇摇头,“没有了,罪臣妻儿已是不保,再无所恋,也不敢再有隐瞒。” 汤宗点头,起身对薛明道,“薛镇抚使,今日就审问到这里,本官先回去,你有了画像,立刻派人送于我。” “是,汤大人放心。”薛明立刻道。 汤宗想了想又道,“本官这就直接回府,还请薛镇抚使转告纪千户,明日早朝之后,我与他一同面圣。” “汤大人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汤宗这才转身离开了北镇抚司诏狱,回了汤府。 户部仓部司。 这是户部下设主管大明各地库储,租税、禄粮、仓廪之事的的衙门,户部各地十三清使司都要按时将账目细致上禀到这里,以备查账。 此时,仓部主事王允正领着车在行和邱月娥在成排的账目架子间穿梭,最后在标着浙江的架子前驻足,从上面抽出一本本账册,“车评事来的正是时候,按照定制,各地户部清使司每半年提交库储、仓廪账册,以备查验,浙江的账册报上来不过一月,不过却是截止六月的,没有最近两个月的。” 说完将四五本账册交给车在行,“车评事请过目。” “多谢王大人。”车在行致谢,翻看几下,“王大人,汤大人交代在下,需要将这些账目誊抄一份。” 王允道,“既是汤大人安排,自是可以,车评事稍待,我这便唤人誊抄一份于你。” “如此最好,有劳王大人了。”车在行急忙道。 王允安排车在行与邱月娥在旁歇息,自己去到执事房,唤来三个执笔,誊抄账册,而后又唤来一个手下道,“你去陈瑛大人府上,告诉他汤大人派人来查浙江粮册。” “是。”那手下立刻去了。 王允之所以要将此事告知陈瑛,并不是因为陈瑛已经预知了汤宗的动向,专门交代于他。 而是这王允根本就是陈瑛的人,自从汤宗接手了奉天殿的案子,陈瑛就认准了这是打击报复他的好机会,所以汤宗的一举一动他都要了解,这也是他第一时间知道汤宗去了杭州府,立刻派吴节跟着前去的原因。 第八十四章 粮册中的秘密(一) 陈瑛府邸。 因为汤宗等人回京之时,在镇江府有所耽搁,所以吴节抢先一步回京,将事情经过及周洪宗的话禀告给了陈瑛,气的他大发雷霆,恶语咒骂周洪宗。 正在此时,王允所派之人前来,告知了他汤宗派人查浙江粮册的消息。 陈瑛一惊,立刻知道汤宗已经注意到浙江粮仓了,他自己也已经上了船,知道此事重大,“难道是纪纲收钱不办事?” 他急的来回踱步,突然停下,心道,“汤宗刚一回来,就直接派人去查粮册,如此着急,难道是要在明日面圣之前找到证据?” 他想到这里,再不淡定,必须要应对了。 粮册里能被汤宗发现什么已经不是他现在能左右的了,陈瑛立刻让人重新唤回吴节,吩咐道,“立刻派人去浙江,要周洪宗将浙江官仓自己拉下的屎收拾干净!” “这......是!”吴节一愣,却也不敢多想,立刻称是,转身安排去了。 陈瑛唤来管家,“备轿!” ...... 汤府里堂。 汤宗与玄武坐在一旁,夫人陈氏依旧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但经玄武这几日贴心服侍,小心用药,面色已经比去杭州府前好了许多。 “爹,杭州府一去七八日,案情可有进展?”玄武关心问道。 汤宗没有正面回应,看了看陈氏,“在家里就不用提案子的事,你好好照顾好你娘,让她能早日下床比什么都好。” 陈氏闻言笑道,“老爷不必挂怀我,有玄武在,你尽可专心查案。” “好,夫人放心。”汤宗点头,看向玄武,“爹明天可能还要外出几日,家里的事情还得你多操心。” “爹又要去,可还是案子的事情?” 汤宗点头,“皇上给的时间已经过半,需要抓点紧。”说完笑道,“不过总算是有了一些眉目。” 玄武放下心来,也不多问,问了也帮不上忙,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母亲,不让汤宗分心,于是道,“家里的事,爹放心就好了。” “玄武,这次回来爹给你带了一位帮手一同伺候你娘,你也能轻松一些。”汤宗笑道。 “帮手?”玄武疑惑。 这时,管家汤福求见,“老爷,车评事回来了。” 汤宗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对汤福道,“让他们进来。” 片刻,车在行进来,给众人问安。 邱月娥则是对夫人陈氏跪下,“民女邱月娥见过夫人、公子。” 陈氏和玄武均是一愣,不知她是谁。 汤宗笑道,“以后月娥就是咱们府上的丫鬟,专门照顾夫人。” 陈氏闻言,看着邱月娥,挣扎地想要起身,月娥见状,赶忙匍匐上前两步,与玄武一同将她扶住。 看到月娥的正脸,陈氏眼睛一亮,抓住她手,“好,好孩子。” 月娥闻言,尴尬低头,不敢说话。 汤宗起身,问车在行道,“在行,东西拿来了?” 车在行回应,“大人,拿来了。” “好。”汤宗点头,转头交代玄武,“玄武,我和在行去书房谈点事,月娥就留在这里伺候夫人,她初来乍到,府内上下不熟悉,你多帮衬着点,可莫要当下人使唤。” 玄武急忙道,“爹放心,这里有我。” 汤宗与车在行来到书房,对面坐下,车在行拿出誊抄的粮册,“大人,杭州府三大官仓的粮册都在这里,不过那仓部主事说浙江的账册报上来不过一月,这上面只有截止六月的,没有最近两个月的。” “嗯。”汤宗点头,开始翻阅,不过都是半年来的细账,全是每日进出数字,看了前面忘后面,正要与车在行统计一番,不想车在行道,“大人,户部执笔誊抄的时候,我和月娥姑娘已经按月统计出来了数目。”说完递上一张纸。 汤宗闻言大喜,打趣道,“有月娥在旁,你这鲁莽的性子,现在办事也细致了许多。” 车在行低头不语。 汤宗接过纸,见纸面整洁,字迹秀气,一看就非出自车在行,“真是没想到,月娥虽然命苦,却还识字,很是难得。” 他过目一遍,看向车在行,“杭州府三大官仓,平陈仓三月出仓漕粮十万石,晋龙仓四月出仓漕粮十五万石、云中仓四月出仓漕粮三十五万石,这加起来就是六十万石,缺的就是漕运总兵陈瑄说的二十万石。” “大人说的不错。”车在行道,“今年六月前,杭州府三大官仓所有出仓漕粮都是运往新都顺天府,未再有其他地方,可见漕粮确实紧张,不过大人,纵然出了这六十万石,官仓余粮依旧还有四十万石之多,陈大人为何说剩余的二十万石无法凑足呢?” “运出这六十万石漕粮,平陈仓还有八万石,晋龙仓还有十二万石,云中仓更是还有二十万石,足以应付剩余的二十万石缺口。”汤宗笑道,“不过这也正常,官仓乃维系国泰民安之根本,朝廷救灾,战事补给都要靠它,可不能见底,四十万石余粮已经是杭州三大官仓的最低底线,新粮不至,这些底粮不可轻动,这也是淮安青龙仓明明不止二十万石,却不能调用的原因,万一新粮不至,京师供应怎么办?” 车在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汤宗继续,“陈瑄陈大人说皇上给周洪宗下旨征粮是三月,这粮册里说四月云中仓陆续到粮六万石,晋龙仓到粮十万石,平陈仓没有到粮,五月云中仓到粮是八万石,平陈仓到粮十万石,晋龙仓没有到粮,而后六月初,从云中仓出粮七万石,晋龙仓出粮七万石,平陈仓出粮六万石,一共二十万石。” “大人,四月到五月,三大官仓一共到粮三十四万石,应该就是周洪宗奉旨从民间征集而来的,这可比皇上要求的二十万石多了不少呀。”车在行道。 汤宗没有说话,转而翻开粮册查看,片刻后,“都是五月十一之前到粮的,你说的没错。” 他又仔细算了算,“如此算下来,如果六月到现在杭州府三大官仓没有进出粮,那云中仓应该有余粮二十七万石,平陈仓十二万石,晋龙仓十五万石,加起来有五十四万石,比原来还多了十四万石。” 车在行疑惑,“大人,您算这个做什么?” 汤宗看着他,“当日陈瑄所言你也在场,我怀疑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有漕粮被劫,运河清理淤积只不过是浙江官府拖延时间的幌子。” “啊?”车在行的反应和纪纲一样,“不会吧,谁这么大胆子敢劫朝廷的漕粮,这可是二十万石呀。” “也不一定是劫。”汤宗低头翻看粮册,“也许问题就出在这征粮多出来的十四万石上!” 车在行更是疑惑,“大人,这......” 汤宗解释,“哦,我是说,也许丢失的漕粮不是二十万石,而是十四万石。” 车在行惊讶,“大人,这也不对呀,陈总兵明明是说五月十八到六月初一,运河上还在清理淤积,而这粮册上最后的征粮到仓时间是五月十一,如果十一到十八之间真有十四万石漕粮被劫,那官府怎么会提前刚好多征了十四万石漕粮呢?” 他说完忽然恍然大悟,看着汤宗手里的粮册,“这几本粮册是假的!”转而又不解,“那如果大人所想为真,杭州官府根本没有必要把这十四万石漕粮加粮册上,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惹人怀疑?难道就不能加在之后的征粮数目之中?” 第八十五章 粮册中的秘密(二) “这本粮册的确有问题。”汤宗点头,“但是十四万石漕粮出现在粮册里却自有道理。” 他站起身来,“朝廷有制,入仓之粮必须是上等精粮,十四万石漕粮,那可是上百万两纹银,不在粮册上出现,难道要他们自己掏出来?在行,这几年来,大明朝还算风调雨顺,虽偶有征战,但却极少花银子征粮,每年的税粮足以应付,朝廷这次之所以让浙江民间征粮,是因为非收粮季节,又关乎新都建造大事,倘若这十四万石粮食不放在这次征粮之中,接下来可就是税粮入仓了,谁知道下次征粮是什么时候,而税粮可不会突然多出十四万石之多,而且朝廷是不用花银子的,他们必须要解决银子的问题。” 车在行恍然,“原来如此,那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我所猜不错,这十四万石漕粮根本不是五月十一之前运抵云中仓的,清理运河淤积的十三天时间,也根本不足以让他们补足漕粮,兴师动众加大征粮还容易露出马脚,况且还没有银子,所以六月初四装船起运的那二十万石漕粮中的十四万石一定是云中官仓的余粮,那十三天表面是清理淤积,实际是在寻找丢失的漕粮,但这粮册上多出来的十四万石却恰恰说明他们根本没有找到漕粮,确确实实是丢了。” 车在行听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大人,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汤宗道,“是呀,布政使和粮长只负责征粮到仓,官仓的管理却是户部直管,并不隶属于布政使司,想要将这十四万石漕粮凭空加进去,所涉及的税账、仓廪都必须对上,户部浙江清使司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需要打点的实在太多了。布政使司、户部清使司、粮长、仓督还有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漕运御史......想要做的无声无息,可是要有通天手段。在行,杭州府的水很深哪。” 他说完又仔细思虑一番,“不过十四万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想要做的天衣无缝,可没有那么简单,也许这些粮食现在还不在云中官仓之中,如果这两月没有进出粮,那么云中官仓中的积粮应该不是二十七万石,而是十三万石!” “大人,这应该不会吧?”车在行不认同,“这么大的纰漏,浙江官府肯定也着急补上漕粮,十四万石漕粮出现在粮册上,那就是官府出银子,两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补不上?” “皇上下旨让杭州府征粮二十万石,但实际征粮却是三十四万石,这多出来的十四万石漕粮是后面加进粮册里的,户部根本就没有拨这十四万石的银子,也就是说,杭州官府不可能事先上奏朝廷要多征这十四万石粮食,他们事先不敢上奏,事后更是不敢,但这么多粮食总归得有来处。”汤宗转头看着车在行,“在行,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车在行道,“大人,若是非要行此事,我会先从粮商那里借粮。” “不。”汤宗摇头,“十四万石精粮太多了,岂是如此好借?搬空几个粮商才能凑足?” “那大人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朝廷规定,每年年底户部组织对各地官仓督核,所以这十四万石漕粮在不在官仓之中,这半年内不会有人去查,征粮之事发生在五月,每年的税粮入仓是收粮之后的九月,这中间的四个月并不算长,他们打算一定是这样,等九月税粮入仓,便上奏朝廷说为保五月漕粮顺利入新京,命粮长多征了十四万石漕粮,相关粮款尚有拖欠,现在税粮入仓,希望能以现粮归还粮长当时的欠粮,这一来一回,朝廷并没有多出银子,自然会同意,而官仓中的粮食根本不用动,只需要在粮册上做上这十四万石的出粮账目。” 车在行彻底明白过来,“还能如此去做?如此一来,这十四万石漕粮就彻底从无变有了,等于是从朝廷的税粮中补了丢失的漕粮。” “不错。”汤宗点头,“最终还是朝廷买单。” 车在行对汤宗佩服无比,“大人,单单这一本粮册,您却能分析出这么多线索,您真是神了!” 汤宗笑道,“这都是官场小道,时间久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转而又道,“不过现在都是猜测,须得想办法证实。” 车在行想了想,“大人,你这般一说,我甚至能预感到,我们再去杭州府,一定会非常坎坷。”说完又疑惑道,“可这和大人查的刺驾案有什么关联?” “虽然不能肯定,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汤宗还是这句话,说完笑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面圣,你也早些休息。” “是!”车在行道,“大人好生歇息。” ...... 将近亥时,纪纲回了府邸,七个妾室被正房妻室领着殷勤伺候,可纪纲却是瞪她们一眼,“滚!” 妻妾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赶忙争先恐后下去了。 纪纲在客堂中一屁股坐下,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水师衙门太他妈吝啬,借四十艘战船怎么了,我纪纲现在成了千户,脸面就这么不好使了?明天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参他们一本!” 原来他点完锦衣卫一卫将士,去水师衙门借船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他们非要皇上亲下的圣旨才肯借。 不过他也不想想,借一艘人家卖卖情面,张口就借四十艘,要借去干什么,造反吗?鬼才敢借给他。 纪纲喝了一口茶,又自言自语恨恨发牢骚,“这汤宗也是,刚回来又要去,老子这是伺候他,还是伺候皇上呀?!” 正在这时,下人来报,“老爷,陈瑛陈大人求见!” “陈瑛?”纪纲一愣,心说他这么晚来干什么,眼珠子转了转,想起那夜自己去他府邸连杯茶都没有的情形,冷笑一声,“带他进来,不要上茶,看我眼色行事!” “是!” 陈瑛被请进客堂,见面就歉意道,“哎呦,纪大人,这么晚打搅,陈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他称呼的是“纪大人”而不是“纪千户”,可谓给足了纪纲面子。 纪纲也不起身,笑着低头抿了口茶,“陈大人来如何能言打搅,坐!” 上次两人合伙算计汤宗,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陈瑛却把所有的问题指向了纪纲,甚至还说他从武英殿出来去找汤宗回话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纪纲的眼睛里可容不下沙子,这仇可没那么容易放下。 陈瑛悻悻坐下,低头一看,自己桌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而对面的纪纲还在有意无意的小口抿茶,就像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虽然心中不满,但他心里也清楚,他这是效仿那夜的自己,看自己说出来的话值不值得喝那杯茶。 陈瑛笑了笑,“纪大人,听闻你和那汤宗去了杭州府,这一去七八日,陈某还真是有些想念。” 纪纲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真是让陈大人费心了,陈大人今日来怕不只是和纪某互诉思念吧?” 他也不绕弯子,直接询问你这么晚是来干什么的,说的好上茶,说的不好送客。 第八十六章 陈瑛的盘算 陈瑛小眼睛微眯,笑了笑道,“纪大人,你与汤宗这次去杭州,可曾发现有用的线索?” “呵呵......”纪纲闻言,忽然笑出了声,“陈大人,查案的事情怕是与你无关吧?” “纪大人别忙着拒绝。”陈瑛道,“陈某之所以如此一问,与你那一夜找我之事相同。” “哦?”纪纲听了一点也不惊讶,他已经猜到陈瑛此来多半是奔着汤宗来的,于是道,“那纪某倒是想听听这次是什么法子了。” “纪大人,皇上是七月二十六将奉天殿的案子交给汤宗的,当时他夸下海口,说是一个月内查不出真相,愿革职降罪,当时你在场,比陈某清楚。今天是八月十二,汤宗查案到现在已经十六天了。” 陈瑛说到这里笑道,“纪大人,御前无戏言,只要汤宗在一个月内查不出案子,就必然会被革职降罪,到时他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您说这算不算个好法子?” 纪纲闻言嗤笑一声,“陈大人好谋划,不但把汤宗谋划了进去,连我纪纲的那套四兽麒麟服也一同谋划了进去。” “纪大人别着急呀。”陈瑛忙道,“我自然知道皇上曾言只有你协助汤宗查清案子,才会恢复你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所以我才会询问你和汤宗此去杭州到底有无线索进展,真正的谋划就在这里。” “哦?”纪纲也来了兴趣,“陈大人大可以痛快一些,将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 “纪大人,如果我所猜不错,你与那汤宗,明日早朝之后,就要面圣吧?” “是又怎样?” “纪大人,以陈某之见,明日无论汤宗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你都要不置可否。”陈瑛道。 “这却是为什么?”纪纲不解。 “呵呵呵......”陈瑛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地都快看不见了,“纪千户当是知道,皇上根本信不过汤宗,你在身旁,他只会相信你,所以汤宗无论说什么,只要在你这里没有点头,皇上都是持有疑心的。” “那以陈大人所见,接下来我该如何做?”纪纲问道。 “很简单,你只要告诉皇上,汤宗所言都不为真就行了。” “啪啪啪......” 陈瑛说完,纪纲愣了一下,见他没有继续,拍手笑道,“高,实在是高,陈大人,难怪你们这些文人这么难对付,我纪纲夹在中间,处处捞不到好处,你好一招借刀杀人呀。” 他看着陈瑛,“我和汤宗鹬蚌相争,你陈大人坐在一边,当个渔翁,专看好戏,到时汤宗革职降罪,我纪纲继续当千户。” 陈瑛急忙道,“纪大人可千万不要误会,我陈瑛怎么会是那种人呢?自然是要出力,只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在杭州府是否有了线索,我才好做应对,置那汤宗于死地!” 其实他今夜来见纪纲的目的,就是要知道,汤宗到底还知道些什么,纪纲拿了周洪宗的银子,有没有守口如瓶,甚至为了保险期间,还要继续与他合作,对付汤宗。 纪纲闻言,心说告诉你又何妨,于是摸着下巴笑道,“暹罗使团曾经在杭州府停留了三日,汤宗对江南运河三个月前堵塞十三天的事情特别上心,怀疑周洪宗凌晏如他们故意隐瞒。” “哦?”陈瑛一惊,心说果然是注意到了,“那纪千户以为呢?” “纪某也觉得浙江官场的水怕是已经混了。”纪纲依旧笑着道。 这话说出来,就有点收了钱不办事的意思了,但陈瑛只能心里恼火,面上不敢表现出来,“那汤宗是否已经发现了什么,要向皇上禀告?” “汤宗那老家伙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但却不与我说,谁知道他明日要给皇上说什么。”纪纲大辣辣道,不过这倒也是实话。 陈瑛立刻道,“纪大人,收拾汤宗的办法就在这里了。” “哦?什么办法?” “不知纪大人知不知道汤宗与周洪宗还有凌晏如的过往?” 纪纲笑道,“有所耳闻。” “那就是了,汤宗之所以不愿意将心中所想告知你,一是信不过你,二是担心你贪功,提前向皇上禀明,以我之见,他明日必然是要向皇上说出对杭州官府的怀疑,要求彻查,而这时候,我便以他与周洪宗有仇、与凌晏如有旧为由,要求他回避,纪千户可趁机举荐我彻查此事。” “举荐你?”纪纲先是诧异,而后笑道,“奉天殿的案子皇上几次要你彻查,你都不接,为何对这件事,陈大人如此热心?” 陈瑛自然不敢说实话,“这一切还不是为了扳倒汤宗吗?纪大人想一想,我若是彻查杭州府,你我配合,个中情况还不是任由你我拿捏?到时就说汤宗与凌晏如互相勾结,妄图公报私仇,陷害周洪宗。” 纪纲道,“办法倒是不错,只是奉天殿的案子怎么交代,我的四兽麒麟服又怎么拿回来?” “哎呦,我的纪大人,到现在,你还觉得奉天殿的案子能查清?”陈瑛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纪纲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瑛道,“纪大人有没有想过,汤宗为什么要一门心思钻到运河之事上?” 纪纲不说话,静等他说完。 陈瑛继续,“陈某方才已经说了,皇上是七月二十六将奉天殿的案子交给汤宗的,今天是八月十二,汤宗查案到现在已经十六天了,剩下十四天,你真觉得他能查出来什么?他这是要用杭州府的事给自己捞功劳,找说辞,你跟着他,能找回自己的四兽麒麟服?” 这话可是说到纪纲的心里去了,他闻言一呆,心说这还真有可能,难怪汤宗在杭州府三天,天天扑在运河的案子上,回来的路上也不与自己分享,他早就怀疑汤宗是想要独吞功劳了。 只听陈瑛又道,“所以纪大人要重新执掌锦衣卫,就得想自己的法子,莫要被汤总牵着鼻子走,扳倒他就是大功一件,到时陈某保证,让你重新回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至于刺驾案,暂时就不是你我考虑的了,交给太子或者汉王,皇上自有处置。” 纪纲闻言有些心动,也有些犹豫。 心动是因为陈瑛所说好似有些道理,万一被汤总坑了,岂不是要在千户的位置上干一辈子? 犹豫则是他与汤宗斗了几回,次次吃亏,现在好不容易和解,这次再与他斗,万一再吃亏怎么办? 见他不说话,陈瑛笑道,“纪大人,府上的这杯茶,陈某今夜是否喝的上?” 纪纲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小眼猴腮,得意洋洋,顿感厌恶,与汤宗在一起的这几日,可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突然想到汤宗曾言之凿凿说江南运河之上肯定有大事发生,自己前去一看,果然发现了线索,还讹了周洪宗五万两银子,汤宗这人心思缜密,刚回来便急匆匆安排自己和车在行分头行动,难道三个月前的运河之事,真的与奉天殿的案子有关? 况且解缙之死的原因和自己拿了银子的事已经告知了汤宗,现在若是与他作对,怕是他恼怒之下,抖露出去,自己免不了受到责罚。 他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决定还是和汤宗站在一起更有利,于是道,“现下已经亥时末了,陈大人若是想喝茶,还是等纪某备好上等好茶,再找时间。” 这明显是拒绝了。 陈瑛闻言一滞,他自然明白这就是送客了,面色慢慢冷了下来,“纪大人不再考虑考虑?” 纪纲笑道,“备上等好茶,自然需要时间。” “好。”陈瑛皱眉,却也已经无话可说,起身道,“纪大人明日要与汤宗面圣,今夜可要考虑仔细了。” 他还是存了一丝念想,希望纪纲能想清楚。 “好说。”纪纲也起身,客气将陈瑛送了出去。 回到客堂,纪纲仔细思虑,越发觉得汤宗应该是已经锁定了奉天殿作案的歹人,他立刻安排下人备马,趁着夜色出去了...... 第八十七章 御花园 早上,薛明派人将王三善的画像送来,只是这画的着实有些随意,只能看出脸型、头型、胡须这些轮廓,五官面目不甚清楚,只因当时普密蓬压根没有多做留意,而且时隔太长,更是没了印象。 汤宗唤来车在行,将画像交给他,“去刑部和大理寺核对一下,看看此人是不是失踪的王三善。” “是。”车在行立刻领命去了。 早朝之后,汤宗与纪纲一同入宫,要面见皇上朱棣。 过了午门下轿,纪纲笑吟吟对汤宗道,“汤大人,昨天夜里,有人找过我。” 汤宗看他一眼,也不停步,“是陈瑛吧?” “汤大人就是神机妙算,一猜就中。”纪纲称赞一句,“他邀我一起对付你。” 说完当先自顾自感慨起来,“汤大人,你们这些文人的嘴皮子就是不一样,我本已看他不起,可一番话听下来,我还真觉得句句在理。” “所以纪千户就答应了?”汤宗问道。 “汤大人这说的哪里话?”纪纲装作一脸无辜,“答应了他,我能现在告诉你?你我已经和解,这几日下来合作默契,关系那是坚若磐石,岂是他陈瑛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汤宗闻言心中冷笑,心说若不是你告知了我谢缙的死因和拿了周洪宗五万两银子,结果怕是还真不好说,他终于驻足回头,笑着拱拱手,“那汤某真要多谢纪千户了。” “汤大人,你我谁跟谁,何必说这些见外之话。”纪纲大辣辣道,说完神秘一笑,“纪某与你说这些,可不单单是要想说我与你同气连枝。” “那还有什么?”汤宗问道。 “呵呵,汤大人,昨晚陈瑛说的那些话可是有些不厚道,倘若今日面圣,我原原本本说将出来,岂不是能帮你汤大人把他彻底解决掉,省的他一天到晚盯着你烦心。”纪纲笑着道。 汤宗看他一眼,想也没想,“纪千户的这份心汤某领了,但这话你还是藏在肚子里吧。” 纪纲不解,奇怪道,“汤大人,这次纪某可是真心实意,半点没有做假,汤大人难道不利用利用?” “纪千户,汤某现在一心只想着查清奉天殿的案子,其他事情,不想再多牵扯。”汤宗说完径直向前走去。 纪纲赶忙上前拦住,“汤大人,这次可不一样,陈瑛有意阻碍查案!” 汤宗看着他,反问道,“那又如何?纪千户,你跟了皇上十几年,有些话还需要汤某明说吗?” 说完直接绕过他,继续朝武英殿走去。 纪纲一愣,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明白了汤宗话中的意思,笑着摇摇头,“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心眼子多。”说完急忙跟上去。 其实陈瑛和纪纲是一类人,至少在朱棣眼里是这样,两人身上都有极为明显的特点,朝堂上的许多人恨不得能生啖其肉,但却是最不可能对他怀有异心的人。 而且两人还有大用,纪纲为人狠辣,不讲武德,陈瑛心胸狭窄,一天到晚盯着前朝旧臣,但这恰恰都是朱棣现在最需要的,所以他们只要不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过,朱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是他们之前一起“诬陷”汤宗,朱棣却只是说了几句狠话,汤宗也不反戈一击的原因。 阻碍查案?这听起来的确是触犯了朱棣现下的逆鳞,可这又怎样?又不是他陈瑛亲自参与了刺驾案,程汤的事情难道就不是阻碍查案了? 相比于他长期替朱棣盯着前朝旧臣的作用,这算不得什么,而且汤宗与他的私仇朱棣都知道,也明白他针对的是汤宗本人,并不是刺驾案本身,最后的结果顶多换来的还是一顿严厉斥责,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根本没多大用。 “汤大人,一会见了主子,你说什么,我又该说什么?”纪纲追上去又问道。 说到底,他还是想在朱棣面前多表现表现,功劳可不能都被汤宗抢去了。 杭州府的事情他自然多少是知道,但汤宗心中所想可并没有与他交流。 汤宗回头笑道,“纪千户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收了周洪宗五万两银子的事,纪千户若觉得是功劳也大可以说出来。” “哼!”纪纲闻言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汤大人说这话可就不地道了,这几日我纪纲怎么也算是鞍前马后,没少出力,再说那五万两银子也不是我纪纲独拿了。” 汤宗笑道,“走吧,有你说话的机会。”说完再不理会,当先朝武英殿走去。 纪纲恼怒,却只能恨恨跟上。 两人到了武英殿门口,一个太监正在等待,见到两人,立刻上前,“汤大人,纪千户,老祖宗说了,你们来了,让小的直接带你们去御花园。” “主子已经知道我们要来?”纪纲惊讶。 “皇上的事情小的不知道,只是老祖宗是如此吩咐小的的。”那太监笑了笑,侧身伸手做出请的姿势,“汤大人,纪千户,请!” “好,有劳公公!”汤宗应了一声,与纪纲一同跟着他去往御花园。 御花园在紫禁城之北,紧邻坤宁宫,离武英殿有些距离,但皇宫内戒律森严,不能坐轿,两人只能走着去。 御花园里,横跨太液池的白玉桥中央,有一座御景亭。 朱棣此刻正站在亭边栏杆前赏鱼。 早朝之后,他感到身体乏困,便直接来了这里。 哗啦啦—— 朱棣伸手将一把鱼食撒进太液池里,附近的鱼儿被美食惊动,扑腾着抢夺鱼食。 朱棣低头静静看着,“这满池的鱼,给点鱼食,就争先恐后的前来抢夺,可总有那么些个自视清高的,宁愿啃草吃泥,也看不上朕手里的鱼食。” 正站在亭中央石桌旁煮茶的黄俨闻言,心中一个激灵,这哪里是在说鱼,分明是在说人,当即对一旁的小太监喝道,“去,把那些不开眼的鱼都捞出来,不吃主子的鱼食,也就别在这皇家太液池里呆着了!” “是,是......”小太监赶忙招呼人去捞那些不长眼的鱼去了。 一旁静候的胡广则是拱手道,“皇上,奉天殿的案子的确是拖延日久,而今歹人依旧逍遥,的确让人愤懑。” 自从十几日前黄淮被贬回乡,他便成了内阁之首,朱棣的首席“谋士”,这些天来,他使出浑身解数取信朱棣,而且他也的确有才,效果很好,朱棣极为宠信他,什么事情都要问一问他的意见,几乎是走到哪带到哪,关系尚处于“蜜月”。 联想到马上要见的汤宗,胡广很清楚朱棣说这话面上是鱼,其实是人,更具体点,就是那些做下奉天殿大案的歹人。 撒下鱼食,这些鱼却不吃,在朱棣看来,那就是说我朱棣给你好处,你却不领情,这其中的意思就是说有些人根本不对自己感恩戴德,反而处处与自己作对。 在朱棣心里,更多还是觉得奉天殿的案子就是那些建文旧臣做下的。 朱棣闻言侧头看了胡广一眼,转身坐在石桌前,黄俨赶忙将煮好的茶奉上。 “听爱卿的意思,可是有什么提议?”朱棣问胡广道。 胡广说的对,朱棣的确烦心的就是奉天殿的事,这个案子虽说汤宗接手不过短短半个月,可这件事是发生在六月十五,今日已经是八月十三,再有两日就整整两个月了,现在除了射炮虫毒这个确定不是意外的线索,没有歹人半点讯息,他焉能不烦? “皇上,汤宗虽然断案有方,但臣觉得,在这个案子上,却不一定是最适合的人选。”胡广道。 “哦?”朱棣奇怪,“那还有谁比他合适?” “臣认为驸马刘桢更适合接手此案。” 第八十八章 面圣(一) 正在拿着竹扇煽茶炉的黄俨闻言稍稍停顿,诧异地看了一眼胡广。 刘桢现在是刑部郎中,主掌湖广刑部清使司,但他名为驸马,却不是朱棣的女婿,而是故太子,就是朱棣大哥朱标的女婿,也就是建文帝朱允炆的妹夫。 朱标有五子二女,朱棣靖难登基之后,朱标之正妻吕太后、建文帝朱允炆以及其他四子一女都死了,单单留下小女儿宜伦郡主,朱棣没有杀她,反而将她接到到了皇宫,成年之后将她嫁给了当时才是个刑部检校的刘桢。 至于原因,一来宜伦郡主纵然是朱允炆的亲妹妹,但一个女儿家能掀起什么风浪,二来朱棣此举也是为了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心思并非是赶尽杀绝,有意篡权。 这个刘桢也非一般人,自从成了驸马,官运那是节节攀升,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是刑部郎中了,而且这人还很有才,很是讨朱棣喜欢,有意栽培他。 朱棣闻言心中一动,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胡广提出让刘桢代替汤宗查案,从能力上讲,虽不及汤宗,但也能堪大任。 最重要的,是这人身份十分合适,一来他不是前朝旧臣,而且受恩于朱棣,行事上没有那么多顾忌,压根用不着之前朱棣先把纪纲贬官,来看住汤宗的手段。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刘桢是建文帝朱允炆名义上的妹夫,派个和前朝伪帝有关联的人去查刺驾案,更加说明我朱棣是心底敞亮地登上这金銮座的。而且最终的结论若真的是前朝旧臣做下的,我朱棣到时候大开杀戒也是理所当然,这可是建文帝妹夫查出来的,你们自己人,天下人总没得说吧。 这就如同让清官查清官,让人找不到说辞,至少面上是这样。 “爱卿的提议有道理。”朱棣赞道。 胡广躬身,“多谢皇上谬赞。” 当然,胡广将刘桢推出来,可不只是为了迎合朱棣的心思,还有着他自己的私心。 这么多年了,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黄淮挤下去,坐上这内阁之首的位置,可不打算就坐个一两天。 要知道,朝廷上的事情那是说不清道不明,朝廷里的官员那也是起起伏伏,一棒子打不死,以后就有可能被他打死,黄淮虽然被贬官,可毕竟跟朱棣相处日久,感情还是有的,等事情消磨一段日子,若是有人替他美言几句,朱棣想起旧日的相处点滴,保不准就又把他召回来了。 而和黄淮同乡的汤宗就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再且,汤宗是黄淮举荐查案的,若是汤宗真的把这个案子给查清了,黄淮纵然已经身居乡野,那也是大功一件,更加有利于他重返朝堂,这怎么能行? 黄俨沏好茶,给朱棣小心续上,又倒了一杯,恭敬递给胡广,胡广赶忙小心接过,“多谢黄公公。” 黄俨对他一笑,对朱棣道,“主子,汤大人和纪千户这会也该到了,他们这次去了杭州府,说不得还真就有了发现。”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汤宗,不希望朱棣和胡广再在换人查案的事情上再聊下去,万一两人直接就做了换掉汤宗的决定,可就不好了。 朱棣闻言道,“好,且听一听他们怎么说。” 胡广急忙道,“皇上,要不臣先告退?” “不!”朱棣拒绝,“你也听一听,一同帮朕参谋参谋。” 很快,汤宗和纪纲被领了进来,看到胡广也在,汤宗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原因无他,自建文帝在位的时候,他就瞧不上胡广见风使舵的为人,但朝堂之上不宜结仇,两人也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面上过得去就成。 “臣大理寺卿汤宗叩见皇上!” “臣纪纲叩见主子!” 两人跪下行礼。 “两位爱卿辛苦,快快请起。”朱棣笑着道。 “谢皇上!” “谢主子!” 汤宗和纪纲站起来,静等问话。 朱棣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一旁的胡广,笑道,“来来来,都坐下。” “臣等不敢。”汤宗三人忙道。 “御花园本就是谈心赏景之所,今日在这里,也不必在乎君臣之分。”朱棣招呼,“都坐下,坐下说事。” “多谢皇上。”见朱棣如此说,三人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只得遵命,坐在了石桌前,黄俨再旁伺候,给汤宗和纪纲也送上煮好的茶水。 “两位爱卿,这些日子,多有辛苦。”朱棣首先道。 汤宗两人闻言诚惶诚恐,赶忙谢恩,“多谢皇上体恤,皇命所在,不敢言辛苦。” 朱棣笑着点头,“好,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此次去杭州府,可有进展?” 听皇上直言去杭州府,汤宗和纪纲一点也不意外,朝廷内眼线众多,去杭州府这事朱棣肯定是早就知道了。 而且不但这事知道了,之前审问普密蓬的情况也恐怕都被薛明一五一十禀告了,只是昨晚锦衣卫点兵,重审普密蓬之事时间太晚,也太过仓促,他们应该还未来得及禀告。 汤宗瞥了一眼胡广,拱手道,“回皇上,奉天殿的案子京师已经没有线索可查,去杭州府前,臣与纪千户重审普密蓬,得知他们曾因江南运河堵塞,在杭州府停留三日,于是便决定先以便衣之身前往杭州府,上听下闻,以期查出线索。” “那此去可有线索?”朱棣追问。 “皇上,临去杭州府前,大理寺收到刑部送来的四起人口失踪案复核,这四起案子分别发生在京师直隶的常州府、镇江府以及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湖州府,四人年纪较大,而且都是经验丰富的金银匠,并且失踪的时间都在暹罗使团进京之前!” “哦?”朱棣闻言惊讶,和胡广对视一眼,“如此说来,爱卿觉得这四人就是做下案子的歹人?” 汤宗道,“皇上,臣是如此认为,可惜没有证据佐证,不过此去杭州府,臣与纪千户却有了湖州府失踪之人王三善的踪迹,他曾在杭州府出现过。” 他说到这里起身,而后双膝跪地,“皇上,臣这次回来,就是想让皇上允许臣今日便率领锦衣卫一卫之兵巡抚浙江,行便宜行事之权,从王三善查起,彻底查清奉天殿刺驾案!” 朱棣闻言皱眉,他盯着汤宗几息,有些不信,“找到这个王三善,就一定能查清刺驾案?” 汤宗肯定道,“皇上,昨夜臣回京已经重新审问过普密蓬,在杭州府的三日,他的的确确是见过这个王三善,只要能将他拿住,一定能查清刺驾案。” 朱棣闻言心中一喜,“爱卿平身。” “谢皇上!”汤宗叩首起身。 “朕答应了,倘若能从这个王三善入手,顺藤摸瓜,找出幕后凶手,自是再好不过。” 汤宗立刻道,“请皇上放心,奉天殿的案子,臣一定按时给皇上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 朱棣哈哈大笑,对黄俨道,“安排驾贴圣旨,莫要耽误了汤爱卿查案。” “是!”黄俨立刻安排去了。 一旁的纪纲皱眉,他从昨天回来的时候就想着不能让汤宗都把功劳给揽过去,自己好歹也要表表功,没想到现在这汤宗却是一句江南运河的事情不说,反而把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王三善拿出来叙说,而想提的要求却是一个没落下,关键是朱棣还答应了。 第八十九章 面圣(二) 纪纲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说话,只听汤宗紧接着道,“皇上,臣与纪千户今日就要动身,还请允许臣与纪千户退下准备,圣旨和驾贴一到,臣等就立刻启程再往杭州府。” 朱棣道,“也好,两位爱卿辛苦,朕本想与你们多聊一聊,看来也只能等下次了,不过查案要紧,你们去吧。” “多谢皇上。”汤宗与纪纲起身跪下。 纪纲道,“主子,这次臣与汤大人要带锦衣卫一卫之兵,兵贵神速,还请主子允许臣在水师衙门借船四十艘。” 朱棣点头答应,“好,你尽可去传朕口谕。” “是!”两人拜谢离开。 御景亭里,只剩下朱棣和胡广。 “胡爱卿,汤宗办案还是让人放心的,换刘桢办案的事情朕看还是等一等,若是汤宗此去不利,再换他不迟。”朱棣笑着道。 胡广起身,躬身一旁,“皇上,四个金银匠失踪的确很可能和刺驾案有关,汤大人能找到其中一人的踪迹,的确是重大发现,不过臣心中却有一丝疑问。” “哦?”朱棣奇怪,“爱卿有话直说。” “皇上,汤大人有了那个王三善的踪迹,纵然去杭州府非是皇命,但是让浙江按察使司派人追查也是可以做到的,况且汤大人与浙江按察使凌晏如当年同在禄州为官,于公于私,这点忙都算不得什么,何必要专程回来,再领锦衣卫前去?”胡广说完皱眉,“汤大人这次......” 朱棣一想觉得甚有道理,盯着他,“将话说完。” “汤大人这次回来好像是专为驾贴和钦差之事而来,按理说,一个王三善似乎还用不着这么劳师动众,除非......” “除非什么?!” “皇上,除非浙江有他动不了的人。” 朱棣闻言,眼睛左转右转,心说这还真是有可能。 “主子,驾贴和圣旨已写好,请主子过目。”正好此时,黄俨回来了,手上捧着驾贴和圣旨。 朱棣道,“驾贴和圣旨且放下,你去将纪纲唤来。” 在他心里,要想知道实话,纪纲肯定比汤宗靠谱。 黄俨见朱棣一脸严肃,一时没想过来怎么回事,不知又发生了什么,瞥眼瞧了一下胡广,“是!” 话说汤宗和纪纲刚走出皇宫,纪纲便立刻问道,“汤大人,你怎么回事,王三善那没影的事你说了一大堆,三个月前江南运河的事情却是一句没有提,万一此去杭州府,没有找到王三善,可如何给皇上交代?” 他的意思是此去杭州府,即使没有查清奉天殿的案子,只要查清了三个月前的运河之事,也是大功一件,说不定皇上还能宽限几日。 汤宗笑道,“江南运河的事自有你跟皇上去说。” “我?”纪纲疑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千户不是怕我汤宗将什么都说了,你捞不到一点功劳吗,所以我索性什么都不说,你去说。”汤宗笑道。 “汤大人,纪千户,两位稍待......” 正在这时,黄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汤宗回头看了看,对纪纲道,“来了,一会皇上面前,纪千户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纪纲也看看黄俨,又回头盯着汤宗,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汤大人,你这不会是在坑我纪纲吧?” “纪千户多想了,你只要不说是我汤宗让你说的就没事。”汤宗笑道。 容不得两人多说,黄俨就已经到了近前,对纪纲道,“纪千户,皇上召你问话。” 转身对汤宗道,“汤大人自可回府准备,圣旨和驾贴待皇上阅后盖印,咱家便会来传旨。” 汤宗躬身,“多谢黄公公。”抬头看他一眼,转而又问,“敢问黄公公,胡大人是否还在?” 黄俨闻言,知道他面上是在问胡广在不在,其实是告诉自己他很在意胡广的在与否,于是笑道,“胡大人现在还在,不过一会也就该走了。” “多谢黄公公。” 纪纲哪里知道两人简单的几句话里有这么多意思,只是盯着汤宗,不放心道,“汤大人,你可莫要坑我纪纲。” “纪千户尽管放心随黄公公去。”汤宗笑着道。 其实汤宗之所以方才不说,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因为按照他猜测的结果,那整个浙江官场高层,上到浙江布政使周洪宗,下到杭州知府王清源,几乎都要被一网打尽。 可这仅仅是猜测,又没有确切的证据,朱棣这个人他了解,现在若是一五一十对他言明,给他在心里落下个底,谁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而且刚才在场的又不是只有朱棣一人,还有胡广,若是将心中所想都说了,朝堂关系复杂,自己这还没去杭州府,要对周洪宗等人彻查的消息却先传了出去,那这案子接下来还怎么查? 所以他早早就打定主意,杭州的事情只说与刺驾案相关的王三善,不言运河之事,要说就让纪纲去说,反正无论自己说什么,朱棣事后都会找他确认。 纪纲去了杭州府三天,跟着汤宗的时间还不如在醉风楼潇洒的时间多,除了知道自己怀疑江南运河的事和刺驾案有关,其他的也不是很清楚。 而且纪纲只是协助查案,他说的,又不是自己这个说的,并不代表自己的意见,哪怕被叫去问询,一句“没有证据,臣不敢擅言,一切都得调查”也能说得过去,总之巡抚浙江的目的达到了就成,剩下的就是揭晓答案。 御景亭里,朱棣看着跪在地上的纪纲,“纪纲,杭州府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都告诉朕。” 纪纲心中忐忑,他还是有些担忧,汤宗不说,偏偏让自己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呀? 抬头看了一眼朱棣冷冽的眼神,他心中一颤,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决定实话实说。 “皇上,查案的事事关重大,奴才在旁有些不便,不如容奴才和胡大人先行退下?”可还未等纪纲开口,黄淮却是当先道。 汤宗是聪明之人,闻言有些反应过来,他突然觉得刚才汤宗不说可能也是因为涉及隐秘,胡广两人在场,不方便开口,于是道,“好,你们且先退下。” “是,臣告退。”胡广迟疑一下,才躬身退下。 “奴才告退。”黄俨也下去了。 朱棣对纪纲道,“说吧,把浙江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告诉朕。” “是!”纪纲赶忙道。 他去了杭州府三天,却也去了不下三次醉风楼,汤宗查访馆驿、见王清源等等一概没有参与,但这话他可不敢对朱棣说出来,只能将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当然要略去自己收周洪宗五万两银子的事。 讲述完毕,纪纲道,“主子,汤大人见了浙江布政使周洪宗和按察使凌晏如之后,就一直怀疑江南运河的事和刺驾案有关,而且在镇江府见过平江伯陈瑄后,他还曾对臣言说他怀疑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丢失了二十万石漕粮!” “嗯。”朱棣听完细细思考,表面上异常平静,但根根直立的短须却代表他只是城府深,心中早已怒意滔天。 “你是说江南运河清理淤积其实是因为杭州府丢失了二十万石漕粮?!”他问道。 第九十章 面圣(三) “主子,这是汤宗对臣说的,不过臣却不太敢相信,二十万石漕粮可不是小数目,有上千漕军押送,哪能是说丢就丢的?”见朱棣如此问,纪纲赶忙道。 他说完稍作停顿,抬头小心看了一眼朱棣,又补充道,“主子,昨日回来,汤大人便马不停蹄让臣点一卫之兵,又派车在行去查阅户部粮册,他当是想从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清理淤积查起,抽丝剥茧,查清奉天殿刺驾案。” 朱棣看着他,“江南运河上丢失了二十万石漕粮,汤宗为何怀疑和奉天殿刺驾案有关?” “这......”纪纲心中叫苦,这也是自己想要弄明白的,可汤宗不说呀,“主子,这臣实属不知,只是汤宗一直怀疑。” 他只能实话实话,额头直冒冷汗,害怕朱棣骂责怪。 “你说说,那个王三善是怎么回事?”朱棣倒也不计较,直接又问道。 “主子,这王三善是失踪的金银匠之一,臣和汤大人在凌晏如府上提起过,但是凌晏如却是遮遮掩掩,似是有意隐瞒,这个不止汤大人,臣也觉得有问题。” “难怪。”朱棣也没想到,杭州府的事情居然牵扯如此之大,难怪汤宗方才不说出来,胡广说的对,这明显是已经牵扯到了浙江官府,“汤宗怀疑江南运河上丢失了二十万石漕粮,又说他怀疑这和奉天殿刺驾案有关,他可有切实证据?” 此刻多疑的他脑中多了一道想法,周洪宗是当年自己定的二十九奸臣之一,妥妥的建文旧臣,凌晏如又与汤宗有旧,那你汤宗不说出来,难道还是心有担忧,想要隐瞒什么? 纪纲闻言想了想,“应该是没有,主子,要不,臣现在就将汤大人唤来供主子问话。” 朱棣皱眉,正要应允,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汤宗对浙江官府有怀疑,若真要隐瞒,他明明知道自己会单独过问纪纲,为何却要将疑惑原原本本告知他? 他是聪明人,立刻明白汤宗方才不说一是因为在场有其他人,二是此事牵扯甚大,没有证据,不能随便下断定之言。所以哪怕他现在找汤宗问询,汤宗也可以以此原因为托词,等查明之后再做定论。 不过想起胡广的话,朱棣心说既然线索已经有了,何不让刘桢去接着查,这样自己岂不是一来不用担心汤宗欺瞒自己,二来还能利用刘桢这个身份查案的好处? 不过想法虽好,但朱棣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担忧,他看着纪纲,“纪纲,朕问你,汤宗此人如何?” 纪纲一愣,他哪里知道朱棣在这么短时间里,脑中转了这么多想法,完全没想到朱棣居然会问了自己这么一句,于是道,“主子,汤宗其他的臣不清楚,但是这件案子上,他的确是上心的,几乎是日日不休息,这不昨日晚上才回京,今日就又要匆匆去往杭州府。” 他这次倒是真没害汤宗,还替他说话。 朱棣直接问道,“纪纲,如果让你和驸马刘桢去查这件案子,你觉得怎么样?” 纪纲一惊,稍稍思考,立刻道,“刘桢?主子,刘桢哪有汤宗的本事?” 他这句话可不全是为汤宗说话,因为朱棣说的是让他和刘桢一起去,等于他的职责还在,就是查不清案子,就回不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而若是朱棣说让刘桢去查,你纪纲就不用参与了,做回你的锦衣卫指挥使吧,纪纲多半就要给刘桢说上几句好话了。 “嗯。”朱棣点头,低头想了想,汤宗在这件案子上勤勤恳恳,并没有犯什么错误,自己没有理由将他拿掉,而且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汤宗要匆匆巡抚浙江,必然是做了充分准备,让别人去查,若是适得其反怎么办。 “罢了,就剩十几天,索性让他继续查。”朱棣心中做了决定。 他看着纪纲,“好,离一个月还有十几天时间,到时你们若是查不出来,可别忘了在朕面前说下的革职降罪的话。” 纪纲闻言傻眼了,要知道,当初说下这话的可是汤宗,他可没有说。 但这他可不敢向朱棣多做辩解,只能道,“是......是主子!” 汤府。 车在行已经回来向汤宗禀告过了,画像上的人的确就是王三善。 这让他确信,此去杭州府必然是对的,但想起普密蓬关于周洪宗的话,却又让他忧心忡忡。 未时,黄俨前来传旨,“巡抚浙江,便宜行事”的目的达成。 两个时辰后,纪纲也来了,“汤大人,战船已经从水师衙门借来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汤宗道,“现在就出发!” 玄武闻言忙道,“爹,后天就是中秋节,就不能一家团聚之后再去?” 汤宗笑道,“而今还是查案要紧,等案子了了,日日都能团聚。” 说完看了看跪在一旁的邱月娥,对玄武交代道,“爹不在的这些天,你须帮衬着点月娥,切莫当下人对待。” “爹爹放心好了,家里有我,自不会亏待了月娥姑娘,而且娘很喜欢月娥,没有人敢欺负她。” “老爷保重......月娥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夫人。”月娥闻言,心中感动,又忍不住垂下泪来。 汤宗将她扶起,“既然来了府上,可莫要将自己当外人。” “嗯......” “我去看看夫人。”汤宗迈步入里堂,坐在床边,伸手抚摸陈氏的头发,“夫人,现在我就要再去杭州府了,此去可能还需七八日,不过回来后,皇上的差事当是已经结了。” 他现在很肯定,问题就是出在杭州府,此去绝不会白去! 陈氏面色红润,今日气色极好,“老爷尽管去,家里有玄武和月娥,你就放心好了。” 汤宗惊讶,往日分别,每次都是依依不舍,今日她却是如此干脆,不过也是好事,“好,那我现在就去了。” “好,老爷速去速回。”陈氏笑道。 汤宗出门上轿,与纪纲、车在行一同前往码头,准备重返杭州府...... 第九十一章 巡抚浙江 陈瑛府邸。 “啪!” 收到汤宗巡抚浙江消息的陈瑛惊地一身冷汗,他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个纪纲!” 纪纲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重要,但肯定没有将自己昨夜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汤宗已经接到了圣旨,现在都在去往杭州府的路上了。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倘若三个月前江南运河的事情被揭开,他这个收了银子,杀人灭口,协助隐瞒的也推脱不了罪责,这可真真是参与其中了。 陈瑛也没想到,自己天天找汤宗的尾巴打击报复,最后居然要被他拿到自己的尾巴了,而且还这么致命。 “不能束手就擒!”思略良久之后,他做出了决定,立刻唤来管家,“唤谭彪来!” 很快,谭彪来到了陈瑛府邸,“大人找我?” 这谭彪一副江湖人长相,他任职都察院司狱,掌管都察院大牢,和吴节一样,都是陈瑛心腹,是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当初压下江南运河之事,参与的除了陈瑛自己和吴节,还有一个就是这谭彪了。 打杀那两个脖子硬的御史,就是他领了陈瑛之命做下的。 陈瑛开门见山,“谭彪,而今有一件关乎身家性命之事需要你去做。” 谭彪躬身拱手,“大人,下官出身低微,原本混迹草莽,自入了这都察院,有赖大人提携,这才有了奔头,大人有事请直说,谭彪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陈瑛点头,“你现在立刻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去杭州府!” “杭州府?”谭彪一愣,不知是何意,“大人,去杭州府干什么?” 陈瑛芝麻大的眼睛看着他,“汤宗去了杭州府,是奔着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上的事情去的,如此大案若真的被他连根拔起,以皇上的行事作风,你我的结果怕是都不会好看。” “啊?!”谭彪一惊,“那大人准备如何做?” “去盯着周洪宗和汤宗,若是有了不好的苗头,绝对不能让周洪宗多说半个字!”陈瑛说着,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脖子。 “这.......”谭彪更是一惊,其他事情都好说,但这件事他却犹豫了,“大人,周洪宗可是朝廷任命的封疆大吏,二品大员,若是就这样杀了,岂不是......” 陈瑛眼睛一瞪,“江南运河上的事情牵连太大了,若是连根拔起,全捅漏出来,可不单单是欺君大罪,你我的脑袋重要,还是他周洪宗的脑袋重要?” “是。”谭彪闻言心中琢磨一下,便立刻觉得有道理,顿时江湖人的凶狠劲头表现出来,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大人,既然要做就要做绝,除了那个周洪宗,还有谁?” “凌晏如就是个蒙在鼓里的倒霉蛋,耿璇是个性情暴躁的粗俗之人,咱们的事周洪宗定然不会告知这二人,就解决掉他一人!” “下官知道了,大人放心!”谭彪转身就要走。 “等一等。”陈瑛将他叫住,交代道,“做事聪明一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做事聪明一些”说的是不要被发现端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的是多看多听,真有必要再动手。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谭彪匆匆去了。 陈瑛看着他离开,良久坐下,伸手撑住额头,他有些头大,本来以为是扳倒汤宗的好机会,却没想到居然将自己搞的如此被动,居然逼的他要对朝廷二品大员下手,这若是被查出来,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 不过现在若是被汤宗查出真相,他的脑袋得掉,杀了周洪宗被查出来,他的脑袋也得掉,只要被查出来,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博一搏,他没得选。 ...... 长江之上,四十艘海沧船分成两排并进,五千六百名将士整装齐备,虽然火铳、鸟枪、烟罐这些水师将士的装备都没有配备,只有寻常的腰刀长枪,但这阵仗也依旧不算小了,过往船只还以为要打仗了,惊地纷纷避让。 将船船头,纪纲笑着打趣道,“巡抚浙江,便宜行事,还领着这么一大队人马,汤大人此刻是否感觉自己威风凛凛?” 汤宗道,“倘若半个月后什么也没查出来,可就不会这么威风了。” “哎呦,汤大人,你老可千万不要说这丧气话,今天在皇上面前你可是说的耿气,我纪纲恢复原职可还要指望您呢。”纪纲故作惊叫道。 说完见汤宗不理会自己,眼睛只看着前面的江面,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又道,“汤大人,今天皇上宣我问话,最后可还说了一句话,与杭州府的事情无关。” 汤宗回头,“什么话?” “皇上问我,将奉天殿的案子交给驸马刘桢怎么样。” “哦?”汤宗惊讶,朱棣居然动了换掉自己的心思。 只听纪纲悠悠道,“汤大人,你可知这主意是谁给皇上出的?” 联想到刘桢的身份,汤宗立刻明白了朱棣的考虑,道,“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应该是内阁首辅胡广的建言。” “我觉得也是他。”纪纲笑道,“汤大人,那你知道我是如何回答的?” “如何回答的?” “汤大人不要担心,以你我现在的关系,那可是坚若磐石。”纪纲道,“我说刘桢的能耐怎么比得上神断之名满天下的汤大人?皇上一听我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就打消了念头,让咱们继续搭档查案。” 汤宗回过头,没有搭话,自己在为案子可能牵扯到周洪宗而忧虑,而朱棣也在为牵扯到前朝旧臣做着准备,胡广很了解他的想法,所出这个办法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有利于他自己,也有利于朱棣,对汤宗自己甚至都算不上绝对的不利。 能在此刻脱身事外,的确不算坏事。 这一刻,他居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了一种和郑赐一样置身之外的念想,既想自己继续调查下去,又觉得还不如直接交给刘桢。 一切都因为现在案子的苗头似乎真的牵扯到了前朝旧臣。 “纪千户,咱们到了杭州府也在两日后,刚好八月十五中秋节,所余时间不多,这次当单刀直入,速战速决!”汤宗最后道。 他不再多想,既然皇上还是让自己查案,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找出幕后真凶! “好,汤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纪纲都听你的。”纪纲笑道。 两日后的未时,船队到达了江南运河上的刘家堡附近。 汤宗唤来车在行,吩咐道,“传令下去,停船靠岸!” 纪纲闻言奇怪,“汤大人三日前回去的时候可是连车轮舸的棚窝都不出,现在却要查访?” 汤宗看他一眼,“纪千户,咱们现在就要横刀直入了,这次折返杭州府,就已经摆明没法善了了,你我都需做好准备!” 他说完来到船头,只见四十艘战船已经在两岸停好,他眺望一下东岸,只见一座土丘之后露出村落的一角,再往后便是一马平川。 “在行,率领一千将士随我下船!”他吩咐道。 “是。”车在行领命去安排。 众人自运河东岸下船,汤宗三人骑上从船上牵下来的三匹马在前,一千锦衣卫在后,朝东而去。 “汤大人,咱们不查访现场,可是要去刘家堡?”纪纲问道。 “不,我们去云中官仓!”汤宗道。 他第一站就选择了云中仓,而没有直接去杭州府,真真是如他说的横刀直入。 不过汤宗已经预料到,三天就杀个回马枪,再加上这番举动,其实等于是直接告诉周洪宗等人,自己已经要调查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之事了,撕破脸已经是避免不了的了。 既然早晚要对立,还不如一开始就摆开态度,路上这两日,他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 第九十二章 云中官仓 云中仓,大明朝廷在杭州府设置的最大官仓,位于江南运河钱塘江以北二十里,云中镇内,属钱塘县管辖。 汤宗等人向东走了约十里,便远远看到了云中镇,这云中镇占地倒是不小,外围没有城墙,最中央却是有围墙环绕,依稀能看到外围的警示楼和里面的一座座仓廒。 这便是云中仓了。 朝廷修建云中仓的目的,主要是为方便向北转运漕粮,其次才是供应杭州府所需。 于是云中仓便建在江南运河之旁,但为了漕粮防潮,也不能太过靠近运河,故此建在了十里开外,后来百姓聚集,就形成了集镇,就是云中镇。 所以云中仓之名,不是因为云中镇,而是云中镇因云中仓而得名,刘家堡是云中镇下辖的村。 汤宗众人来到云中镇外围,百姓进进出出,各忙各的,根本没有人在意。 云中仓在这里,将士往来频繁,他们已经见怪不怪。 倒是守卫官仓的将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突然到访的陌生军士是来干什么的,这也不是换防之兵呀,纷纷在仓院大门口聚集以做应对。 “走!”汤宗当先拍马上前,来到仓院大门,抬头便看到“云中官仓”四个字。 “这位大人,敢问来云中仓有何事?”领头的百户不知汤宗底细,但身后的将士也让他知道来头不会小,于是恭敬问道。 纪纲拍马上前,“去通禀你们仓督,就说钦......” 他本想说“钦差到访”,还没说完就被汤宗伸手止住,没有让他说下去,汤宗对那百户道,“就说大理寺卿前来!” “大理寺卿?......请大人稍待。”那百户闻言吓了一跳,却不知真假,赶忙入内通禀。 此时的云中仓仓督正在悠闲地吃酸菜滚豆腐,心中琢磨着今晚浙江户部清使司的中秋大宴上会有哪些好菜,哪些好酒。 “大......大人......”百户奔了进来。 “莫要慌!”仓都正在掌心里切豆腐,闻言斜着眼睛看他一眼,“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是......”百户稳了稳心神,“大人,外边来了上千号官兵,领头的自称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仓督先是一惊,稍稍一想,又觉得不对,他眯了眯眼,“大理寺卿怎么大老远跑来这云中仓?再说,咱们跟他,这差事也不对口呀。” 他转头看向百户,“莫不是假的吧?” 百户道,“大人,小的看着倒不像假的,跟他的一千人看穿着像是锦衣卫!” “锦衣卫?!”一听这话,仓督脸色大变,再也无法镇定,“噌”的站了起来,手里切开的豆腐“噗通噗通”滚落进了滚烫的酸菜锅里,“快去通禀都指挥使大人和清使司主事!” 大理寺卿来很奇怪,但锦衣卫来却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可是哪里都去得。 “是。”那百户立刻转身就要去,却又被仓督叫住,指了指地上那锅翻滚的酸菜豆腐汤,“快派人将这些收拾干净了!” “是是是。”百户赶忙安排,仓督自己则是赶紧收拾整理官服官帽,出门迎接。 出了大门,见到已经下马的汤宗三人和身后上千锦衣卫将士,仓督心里更加确信是没错了,赶忙跪下,“下官孙德旺见过大理寺卿大人。” 他这等小官,一辈子没有入过京,还不知道汤宗姓谁名谁。 “你就是这云中官仓的仓督?”汤宗看着他问道。 “是是是,下官孙德旺。”孙德旺又将自己名姓说了一遍。 见孙德旺只是跪着,纪纲笑道,“怎么,孙大人就准备让我们一直在你这大门口站着?” “哦哦。”孙德旺反应过来,赶忙起身,“下官失礼,大人请进,大人请进......” 汤宗迈步入内,纪纲跟上,车在行则是安排锦衣卫将士在外守护后,才进入仓院。 这云中仓不愧是杭州府乃至整个大明朝最为重要的官仓之一,入内便看到一座巨大的龙门,龙门之内左为仓神庙,右为土地祠,中间是一口水井,之后是太仓殿,左右为班房,再之后才是四排向后延伸的一座座巨大仓廒。 仓院四周围墙上,还有每隔百步设置的警示楼。 “大人,请移步太仓殿,容小的伺候。”孙德旺小心道。 汤宗望了望最后面的仓廒,“不着急,先看看你这云中仓。”说完便径直向后走。 孙德旺一愣,心说这来看云中仓干什么,他不敢多想,赶忙上前,弓着身子再旁伺候,“大人,这云中仓建造于永乐三年,是浙江最大的官仓,整个大明朝都是排得上号的,因为距离江南运河不过十里,这里储存的粮食主要供于京师和北方各省,最开始有四十廒,永乐十年扩建,现在有六十廒,多为一座一廒,每廒长七十二丈,宽五十二丈,高二十一丈,最大可储粮食万石,总共可储粮食六十万石。” 汤宗边听边走进一座仓廒,只见这里面的确很大,除了耸立的几根木柱,满眼都是高高垒起的粮袋。 “大人,这云中仓的墙体用黑城砖以糙淌白砌之法成造,厚重以求保温,底部厚达五丈有余,顶部开窗通风,粮食存放在这里,绝对没有问题,再加上外边的警示楼和护仓将士,也是绝对的安全。”孙德旺在旁道。 “绝对的安全?”汤宗闻言笑了笑,“孙德旺,本官问你,这里的存放的都是米粮吗?” “大人,云中仓都是米粮,杂粮麸料不运到这里。” “好。”汤宗点头,“那现在这里有多少石粮食?” 孙德旺一愣,心说这大理寺卿大老远从京师赶来,难道是替户部查账来了? “怎么,身为云中仓仓督,你不知道?”见他皱眉,汤宗问道。 “不不不。”孙德旺赶忙道,“大人,下官本就是负责云中仓事宜,这如何能不知道,云中官仓现有余粮三十四万石。” “三十四万石?”汤宗闻言,心说六月的时候,户部粮册上余粮可是有二十七万石,现在税粮未入,怎么会多出来? 于是问道,“七月以来,云中仓进米多少,出米多少?” 孙德旺闻言尴尬,“大人,这......这每月进粮出粮可是细账,还请大人移步太仓殿,待下官取来粮册查阅。” “好。”汤宗点头,众人一道移步官仓最前方的太仓殿。 孙德旺唤人奉上茶水,这才赶忙去了账房。 见他离开,纪纲问汤宗道,“汤大人,你真的怀疑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丢失了二十万石漕粮?” “纪千户,虽说难以置信,但的确有这个可能,这次再临杭州,必然要弄个水落石出。”汤宗也没有解释其实自己是怀疑丢失了十四万石漕粮。 他说完看了看殿外,又看向纪纲,笑道,“纪千户,一会该用你的时候,你可别往后躲。” “什么意思?”纪纲不明白。 “管辖官仓的是户部浙江清使司,主事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他一定会来,而守卫官仓的是漕军,现在浙江都指挥使,漕运参将耿璇怕是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上次咱们没有见到,这次他会主动来见咱们。”汤宗笑道。 “哦。”纪纲明白过来,笑道,“这个汤大人放心,咱们现在可是钦差,呵呵,巡抚浙江,那这里的事情还不是咱说是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他一个都指挥使还敢造次?” 汤宗交代,“且先看看他的反应,你可莫要直说巡抚浙江的事。” “好,汤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纪纲答应。 第九十三章 耿璇 片刻,孙德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粮册,“大人,查阅到了,云中官仓七月,按户部指示,从江西运来漕粮二十五万石,八月初三,向京师运送漕粮十八万石,加上原本的二十七万石余粮,云中仓现在存粮三十四万石,具体的账目都在这粮册上。” 说完将粮册恭敬奉上,请汤宗查阅。 “站住!” 车在行走过去,正要接过粮册,突然一声大吼自殿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大汉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身材魁梧,个子挺拔,双手背在身后,颇具威严,一双眼睛在汤宗和纪纲两人身上不断扫视。 “指......指挥使大人!”孙德旺哆哆嗦嗦道。 说曹操,曹操到,这人正是浙江都指挥使耿璇。 “孙德旺,云中官仓的粮册岂是谁都能看的?!”耿璇眼睛瞥向孙德旺。 “这......是!”孙德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汤宗,冷汗直冒,拿着粮册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啪!” 可还没等他完全收回去,粮册便被车在行一把抓了过来,直面耿璇,“区区一本粮册,我家大人怎么就看不得?!” 这话说的硬气,太仓殿里的气氛立刻就不对起来了。 “哼!”耿璇看了一眼车在行,脸上满是不屑,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说看不得,你就看不得。” 他转头看向汤宗,“汤大人,几日前你来杭州府,正好耿某外出,得知你来过,还心感遗憾,可这短短三日,你重临杭州府,却是不声不响就直奔我耿璇负责守卫的云中官仓,耿某想问问,汤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耿大人好大的威风......”汤宗还未说话,纪纲当先笑吟吟站起来,汤宗让他不要躲着,其实根本不用说,这种事,他从来不躲,“这一进来就这么大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耿璇依旧背手而立,盯着他,“纪千户,我大明朝军政从不一家,你说我耿璇口气大,自有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管着,和大理寺有何相干,又与你锦衣卫有何相干?” 汤宗和纪纲他都认识,但是谁都不怕。 耿璇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车在行,“守护官仓乃耿某职责所在,粮册若有遗失损坏,我耿璇担待不起。”将右手伸出摊开,“我不管你是谁,将粮册交给本官,不然你今日休想走出这太仓殿。” 啪—— 车在行还未说话,粮册却被纪纲一把抓在手里,他依旧笑吟吟道,“哎呦呦,十几年了,在京师都没见过这么横的,没想到在浙江倒是见到了一个。” 他“啪啪”拍了两下粮册,“耿指挥使,现在粮册就在我纪纲手里,你有种就过来拿。” “来人!” 耿璇也是火爆脾气,闻言也不废话,眼神眯了眯,突然大吼一声,从外边涌进来十几个官兵,长枪前倾,对准汤宗三人,只等他一声令下。 孙德旺见状吓了一跳,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哆哆嗦嗦蜷缩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喘。 “当我们没人吗?”纪纲冷笑,也大喝一声,“来人!” 但等了几息,却没人出现,纪纲和汤宗均是皱眉。 耿璇冷笑,“纪千户,别费力气了,你那一千人,早就被我控制住了。” 纪纲大怒,“你可知你控制住的是锦衣卫?!” “自然是知道。”耿璇道,“锦衣卫也不能没了规矩,你有皇上搜查我云中官仓的驾贴吗?!” 纪纲正要洋洋得意拿出驾贴,看看他怎么从现在的盛气凌人变成苦瓜脸,可突然想起了汤宗的交代,只能恨恨作罢,“没有!” “那可就怪不得我耿璇了!”耿璇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哼,看向汤宗,“现在我想问问汤大人,带人擅闯本指挥使看守的云中仓,索要粮册,到底是何目的?!” 一直不发一语,坐着看戏的汤宗闻言笑了笑,“早就听闻耿指挥使性如烈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耿大人刚才说这云中官仓与我大理寺无关,不错,户部和漕运衙门的事的确和本官无关,不过耿大人,你浙江漕军负责的是官仓的守卫安全,漕粮管辖和进出账目是浙江户部清使司的事,你可曾看见我汤宗让人将一粒漕粮运出了这云中官仓?” 汤宗指了指纪纲手里的粮册,“可曾看见我汤宗擅毁粮册?如果没有,那就与你这浙江都指挥使、漕运参将也没有关系。” 耿璇闻言一滞,想要反驳,却一时想不到理由,因为汤宗说的都对,看不看漕粮,查不查粮册,的确不是他这个负责守卫官仓安全的漕运参将有资格阻止的。 方才汤宗不说话,他咄咄逼人,可没想到汤宗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无言可对。 见耿璇不说话,汤宗又道,“耿大人,与你无关之事,你却带人来阻止,难道这粮册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耿璇更是一愣,“这.......” 他更是不知如何回应。 “区区一本粮册,里面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汤大人想看尽管拿去看!” 正在这时,殿外又走进两人,说话的正是浙江布政使周洪宗,他也来了,而且身后还跟着一人。 汤宗一愣,全然没想到,他细细观察,见周洪宗额头上还布着细细汗水,看来是路赶得很急。 不过前有耿璇强硬不让自己看粮册,现在却是更与云中官仓毫不相干的周洪宗急匆匆赶来,倒是让他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云中官仓里肯定有问题。 “周大人,咱们又见面了。”惊讶过后,汤宗笑着拱手。 “呵呵,汤大人还真是雅兴,三日前刚在码头送别,现在却又来了,既然喜欢周某的浙江,周某大可以上禀皇上,让你来做这浙江布政使,我周洪宗愿意让贤。”周洪宗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 “周大人说笑了。”汤宗依旧笑着道。 周洪宗回头,指了指身后之人,“汤大人,你刚才说官仓粮册的事与耿大人无关,我身边这位就是浙江户部清使司的主事曹干,这事总与他有关吧?你想要看粮册,只要他同意就行。” 曹干急忙躬身,“查得,汤大人查得。” “耿大人,现在这粮册我们看得看不得?”纪纲闻言,挑衅地看向耿璇。 “哼!”耿璇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却是疑惑地看向周洪宗。 周洪宗笑笑,“汤大人说得对,粮册之事的确不是漕军该管的,不过耿大人也是为了云中官仓周全不是?” 他这是告诉耿璇,不必惊慌,他自有办法。 耿璇明白过来,冲汤宗勉强拱拱手,“汤大人,方才是我耿璇唐突了。” 纪纲转身将粮册呈给汤宗,汤宗接过,却是看都没看,直接扔到了还在墙角打哆嗦的孙德旺身旁,“这粮册,本官又不想看了!” 第九十四章 针锋相对 汤宗的这番举动,不止让纪纲车在行疑惑,让周洪宗和耿璇等人也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的原因也很简单,向孙德旺要粮册,只是要看看七月以来的漕粮进出账目,但这个数目的总账孙德旺呈递粮册的时候已经说了,他也已经知道了,而且按照他之前的推测,账目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就出在云中仓存储粮食的实际数量和账册对不上,应该是差了十四万石。 所以看不看已经无所谓了。 “汤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刚才要看粮册,现在给你拿过来,你却不看?”周洪宗问道。 汤宗眯眼看着他,其实他刚来浙江,就已经与浙江官场势同水火,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因为从他自己的角度上,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与周洪宗这些人干耗,必须单刀直入,干脆利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而在周洪宗看来,仅仅时隔三日,汤宗却又折返,第一站便是云中官仓,这必然是冲着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之事来的,况且还有陈瑛派吴节事先的告知。 所以不管怎么样,汤宗这次来杭州府都和气不了。 但吴节前来可是在汤宗面圣之前,汤宗巡抚浙江的消息可没有带到,而且汤宗出发的着急,周洪宗全然没想到他这次是带着圣旨来的,以为他还是跟上次一样,打探消息来了。 “周大人,浙江户部清使司和浙江漕运衙门一个负责漕粮账目,一个负责漕粮押运,与这云中仓都有直接的管辖关系,本官来到这里,耿璇和曹干来此也说得过去,可周大人如此风风火火赶来,却是为何?”汤宗笑问道。 周洪宗一点也不慌乱,冷笑道,“我浙江布政使司虽然不管辖云中官仓,但这里的每一粒粮食都是我周洪宗带着数百粮长征收而来的,若真是出了问题,岂不是要倒查到我周洪宗头上?你汤大人要查粮册,我岂能不关心?” 他说完笑问,“反倒是汤大人,身为大理寺卿,却不打招呼跑来查粮册,是何道理?” 两人面上看起来都笑吟吟,一片和气,与纪纲耿璇两个武将全然不同,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理中带刀,这就是文人和武将的不同。 “本官现在不查粮册了。”汤宗直接摆摆手,看向曹干,“本官要将这云中仓的粮食一一检查!” 曹干尴尬,看向周洪宗,“这......” 耿璇闻言则是紧张起来,也看向了周洪宗。 “好!”周洪宗盯着汤宗,突然哈哈大笑,朝天一拱手,“汤大人若是能查出问题,你是大功一件,若是查不出来,可别怪周某上禀弹劾!” 汤宗闻言奇怪,心说看这样子周洪宗一定也不担心呀,但是数目还是必须得查,于是对车在行吩咐,“在行,让咱们的人进来,检查各大仓廒的数量,抽查米袋!” “是!”车在行领命,走到持枪的将士身前,一把撞开,“让开!” 周洪宗看着他离开,回头看了汤宗一眼,走到一边坐下,招呼耿璇,“耿大人,让你的人都撤了,坐下来,咱们陪汤大人喝茶等消息!” 说完又招呼曹干,“曹大人也坐。” “好。”耿璇撤去手下之人,和曹干一同在周洪宗两旁坐下来,吩咐孙德旺,“别哆嗦了,安排上茶!” “是.......是......”孙德旺赶忙挣扎起身安排去了。 太仓殿里,气氛诡异,都没有人说话,只顾喝茶。 汤宗瞥了瞥周洪宗,心中还在琢磨着他明明能置身事外,却为什么一直在趟这个浑水? 周洪宗则是瞥了瞥纪纲,心中恼怒,这次汤宗杀了个回马枪,明显是这家伙收了银子不办事。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事他一定不敢告诉皇上,但有没有告诉汤宗,那就不好说了。 只有纪纲大辣辣,好似与自己无关,一点没有心理负担。 仓廒里,车在行指挥一千锦衣卫将士仔细清点数目,抽查粮食。 酉时末,车在行回到太仓殿,此时距离开始清点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他看了看一脸淡定的周洪宗,对汤宗道,“大人,清点过了。” “多少?”汤宗问道。 “这......”车在行犹豫。 “如实回话!” “是,大人,一共五十二万七千三百袋粮食,按照三袋为两石,约为三十五万一千三百石。” 汤宗皱眉,这个数字和孙德旺所言差不多,而且这只是约算,实际应该是一样的,“抽查如何?” 车在行道,“按照三百检一,也没有问题,都是上等精粮。” 汤宗疑惑看向周洪宗,周洪宗笑道,“汤大人现在还要查什么?” 汤宗皱眉,心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十四万石粮食真的已经被运入了云中官仓? 方才孙德旺说七月从江西官仓入仓二十五万石,八月往京师运粮十八万石,可这是户部的调粮指示,是为了保证京师供应,账目肯定是清楚的,断然不可能是周洪宗等人的手段,那云中官仓的粮食是哪里来的? 可十四万石上等精粮那少说也有百万两银子,难道周洪宗他们自掏腰包补足了?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他周洪宗能拿出来五万两,但百万两怕是有些费劲吧? 又或者说,真如车在行所言,从粮长那里借来了? 见什么也没有查到,耿璇冷笑一声,“汤大人,这闲事要管你就管到底,检查了这云中仓,是不是连平陈仓、晋龙仓也一并检查了,这样汤大人也安心,我们上奏皇上理由也更充分。” 这话倒是提醒了汤宗,这多出来的十四万石粮食还真有可能是从平陈、晋龙两仓临时调运来的,他看向周洪宗,却没有说话。 周洪宗看向曹干,“看来汤大人的确是想查平陈、晋龙二仓,曹大人,你说呢?” “哦哦,下官这就带汤大人去查。”曹干立刻起身道。 汤宗闻言,心中冷笑,他刚才的确是有了去平陈、晋龙二仓查看的想法,但现在见到周洪宗和曹干一唱一和这番态度,立刻知道去了也没什么用,不会找到有用的线索,这十四万石粮食不是来自那两仓。 而如果自己的猜测为真,那就是这三个月里,周洪宗已经做了周密安排,将十四万石的缺口给补上了,官仓里的粮食数目对,粮册上的数目也对,而且浙江户部清使司的税账、仓廪还有粮长的征收账目应该都是做了修改的,和这云中官仓的数目都对得上,查也查不出来。 但是粮册上进粮出粮的时间肯定不对! 此时,周洪宗见他不说话,于是问道,“汤大人,周某实在不明白,你在这到底要找什么?” 汤宗看着他,捋了捋胡须道,“周大人既然问了,那本官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四月时,皇上下旨,要杭州府补足运往北京行在的二十万石漕粮,可本官在京师户部仓部查阅过,杭州府补足的可不只是二十万石,而是三十四万石,周大人,征粮之事是你负责,为何会多出来这十四万石?” 第九十五章 低头 “哈哈哈......”周洪宗听了,知道汤宗已经知道了往北京行在运送漕粮之事,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倒是说为什么,原来汤大人是为了此事。” 他眼睛眯了眯,“敢问汤大人,这事可与你奉旨查办的奉天殿刺驾案有关系?” 汤宗道,“有关系!” “有何关系?” “我说有关就有关。”汤宗针锋相对,“还望周大人不要影响汤某办案。” 周洪宗一滞,虽然觉得汤宗是在强拉硬扯,但查案这话一说出来还真让他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喝了一口茶,调整调整情绪,“汤大人,皇上的确是下旨让我征收二十万石漕粮,可你也知道,顺天府要粮可是一百万石,淮安府只出二十万石,剩下的八十万石都是从我浙江出,在这二十万石之前,杭州三大官仓已经出粮六十万石,我周洪宗是浙江的父母官,不但要考虑北京新都的建造,更要考虑浙江官员百姓的用度,六十万石粮食已经出仓,征粮二十万石哪里够?这多征十四万石有何不妥?况且,这十四万石漕粮就在这云中官仓,又不是平白无故不见了,周某实不知汤大人有何疑惑?此事又如何与奉天殿刺驾案有关系?” 纪纲听了觉得有道理,皱眉看向汤宗,看他如何回应,其实他心里知道周洪宗有鬼,那五万两银票就是证据,但要说是丢了这么多漕粮,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毕竟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他自问可没这个本事。 汤宗看着周洪宗,心说此人太难对付,从他身上看来是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了,于是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本官也不想耽误周大人和耿大人的中秋相聚,此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这就要结束?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周洪宗心说你想下马,我可还不想给你台阶呢,想拍屁股走人,门都没有,正要出言嘲讽,却见汤宗对纪纲和车在行吩咐道,“将这浙江户部清使司主事曹干、云中官仓仓督孙德旺拿下,再派人将平陈、晋中二仓仓督一同捉拿!” “是!”车在行领命,立刻就要抓人。 可纪纲却是不动,傻愣愣地看着汤宗,心说你刚才那一回合明显是输了,如何口气还如此大?这种无赖风格一向都是我纪纲具备的,你汤宗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汤宗,你要干什么?!”耿璇是火爆脾气,闻言“噌”的站了起来,挡在曹干身前。 周洪宗也将方才要说的话生生吞进肚子里,“汤大人,你过分了吧?!” 曹干和孙德旺则是吓得赶紧躲在他和耿璇身后。 “过分?”汤宗冷笑,站起身来,“周大人,我汤宗再临杭州府,可不再是三日前,耿指挥使最开始说我大明朝军政并不一体,不过现在在浙江,在我汤宗这里,军政它就是一体!” “汤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洪宗不明白。 “在行!”汤宗一声喝。 “是!”车在行从怀里掏出圣旨,上前两步,交给周洪宗,“周大人,好好看看吧,这可是皇上两日前才下的旨意。” 纪纲见状瞥了瞥汤宗,心中轻蔑道,“说不过理就开始不讲理了,看来你汤宗也不过如此。” 周洪宗接过,看了一遍,顿时脸色发白,刚刚的气势陡然下落,如同霜打的茄子,冷汗不由自主从额头流下,双腿都不受控制开始轻轻打颤。 他开始慌乱了。 “巡抚浙江,便宜行事......”一旁的耿璇也是目瞪口呆,火爆脾性也立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 “周大人,耿大人,皇上命我巡抚浙江,不管是刺驾案,还是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之事,我汤宗都管得。”汤宗看着两人道。 周洪宗抬头看了看汤宗,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然后小心收起圣旨,双膝不情不愿跪地,双手捧上圣旨,“浙江布政使周洪宗恭迎钦差大人,还请钦差大人移驾浙江布政使司。” 耿璇也同样跪下,“浙江都指挥使耿璇恭迎钦差大人。” 曹干、孙德旺以及十几个都指挥使官兵也跟着齐刷刷跪下。 车在行拿过圣旨,小心收好。 纪纲也想找回方才的场子,于是对耿璇道,“耿大人方才想看皇上驾贴,我这里就有,要不要也一并看一看?” 耿璇道,“不用了,既有圣旨,自有驾贴。” 汤宗看了他和周洪宗一眼,“诸位起身吧。”转而吩咐车在行,“继续吧。” “冤枉呀,钦差大人,下官没犯事呀......” “周大人,耿大人,还请说句话呀......” “......” 曹干和孙德旺大喊冤枉。 车在行立刻带领锦衣卫官兵将两人拿下,又亲自带人去抓平陈、晋龙二仓的仓督去了。 而这一切,周洪宗和耿璇只能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他们可就没有和汤宗明面对着干的底气了。 “汤大人,还请移驾。”周洪宗躬身,有了圣旨,他也不敢跟之前一样趾高气扬了,这身份的确已经不对等了。 汤宗道,“今日是中秋佳节,本官不想耽误你们相聚,你们可自去。” 他这般说自是有他的考虑,真正的较量已经开始,他需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可不能像上次一样,被这些对手天天带着失了判断,误了查案。 “这哪里使得?”周洪宗哪里敢走,“敢问汤大人,今日下榻哪里?” 汤宗想了想,“就去杭州馆驿!” “这......这怕是不合适吧,那里太过简陋,岂能容钦差大人下榻?” 汤宗道,“不必多言,今夜本官就下榻那里。” “是!”周洪宗只得答应,“下官与耿大人一同陪钦差大人回杭州城。” 汤宗看他一眼,“也好。” 一行人跟着汤宗走出云中官仓,直来到江南运河的战船之上,而后一同回杭州府。 到了杭州码头,汤宗命令锦衣卫大部人马驻扎码头,不得入城,依旧只带了一千将士随他入城。 但这架势已是不小,前面是八抬大轿,后面是耿璇、周洪宗以及纪纲、车在行骑马相随,再后面是一千锦衣卫,沿街百姓纷纷围观。 “这是谁呀,看起来官阶不低呀。” “不低?没看见布政使大人和都指挥使大人都只能骑马跟随吗?” “看来杭州府是要变天了呀......” “......” 到了杭州馆驿,已是戌时,再过小半个时辰,中秋圆月都要显现了。 周洪宗下马,将汤宗从轿中请出,“钦差大人,馆驿简陋,不如直接就住在周某府上。” 身份有了高低,他不得不低头。 汤宗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周府,笑道,“不必了,这馆驿与周大人府上正好相对,若是有什么事情也方便。” “既是如此,下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汤大人一声吩咐,下官立刻就到。”周洪宗说完顿了顿,“不过汤大人,今夜是中秋佳节,馆驿太过冷清,下官如何能怠慢大人?正好今夜下官在府内设下酒宴,准备与浙江同僚一同赏月,还请钦差大人移步主持。” 他话虽如此说,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因为汤宗突然巡抚浙江,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今夜还有对策要商议。 正好汤宗也不愿意去,今日在云中官仓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也需要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做,于是道,“正因中秋节突然到访,所以本官才不愿打扰你们原本就定好的相聚。” 说完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今夜到明天早上,本官不见客,要与纪千户共同赏月,有任何事,明日再说。” 你周洪宗要商议对策,我汤宗也要思考对策,你我是对手,面对面的那些官话对查案有什么用? 第九十六章 中秋之夜 “是。”周洪宗称是,但却不敢就此离去,立刻和耿璇一同殷勤招呼王才等人细细打扫干净馆驿,又张罗安排中秋筵席供汤宗等人之用。 汤宗直接住进了馆驿正房,也就是普密蓬曾居住三日的房间。 忙活半个时辰后,一轮圆月自云层中露出了全貌,果然是又亮又圆,时辰已是不早了。 酒席上了桌,汤宗对周洪宗道,“周大人,十五圆月已经出来了,你这就请回吧。” 周洪宗也不客套了,“是,钦差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差人来唤下官便是。” “好说。”汤宗道。 周洪宗与耿璇一同离开,出门直接去了对面自己府邸。 “这个汤宗,居然成了钦差!”一进门,耿璇就恨恨道,刚才在汤宗眼前,他不敢造次,现在才敢发出声来。 周洪宗停下,回头看着他,脸色阴沉的可怕,“进去说!” 进入堂内,两人坐下,周洪宗端起茶杯,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可却喝了个空,杯子里没有水。 “啪——” 他心中积郁,甩手将茶杯摔碎,怒吼一声,“茶呢?!” 周洪宗本就与汤宗有大仇,今日可是低声下气隐忍了许久,耿璇生气,他更是生气。 “老爷......老爷息怒,小的该死。”下人赶忙磕头告罪,安排茶水。 周洪宗看向耿璇,对他今日在云中官仓的冲动所为,心里着实不满,但耿璇又不是他的下属,碍于身份,他又不能说硬话,于是稳了稳情绪才道,“耿大人,汤宗这次折返,可是来者不善,幸亏你及时通知了我,不然今日闹将起来,可是有些不好收场。” 耿璇摊摊手,一脸无辜,“我哪里知道他汤宗手里居然有圣旨,只是一心想着不能让他发现端倪。” 说完疑惑问道,“周大人,云中官仓那十四万石粮食......” 周洪宗道,“我已经提前得知了汤宗起疑的消息,前日便安排将粮食送去了,还未来得及告知你,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了巡抚浙江的旨意!” 耿璇放下心来,“原来如此,看来今日我是多虑了。” 茶水送了上了,周洪宗喝了一口,瞥眼看了一眼耿璇,“耿大人,今日你不让汤宗看粮册的举动怕是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 “那......那这可怎么办?”耿璇有些慌。 “无碍,三个月前的事我已经做了周全准备,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慌乱,我自有办法,不过再不能像今日一般露出了破绽。”周洪宗交代。 “好。”耿璇点头,“关乎你我身家性命,周大人你可要仔细。” “不止关乎你我,你放心,曹干和孙德旺,还有平城、晋龙二仓的仓督,纵然他们被抓了,但也明白深浅,只要咱们在外边稳住,他们就什么也不会说。” “如此最好。”耿璇放心下来。 “张环!”周洪宗突然冲门外道。 很快,张环进来,“老爷有吩咐?” “你带人现在就去凌晏如和王清源府上,将他们唤来,莫要让他们进了对面馆驿!” “是!”张环领命立刻去了。 周洪宗看向耿璇,“一会等凌晏如和王清源来了,你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务必让他们不能多吐一个字!” 耿璇不解,“事情败露,他们也逃不脱干系,周大人为何还要担心他们?” “其他人我都放心,唯独这两人让我不安,凌晏如和汤宗师徒相称,关系匪浅,上次在码头送汤宗的时候我就感觉他不太对,谁知道他会不会被说动?那王清源来浙江不过半年,跟脚不知,而且一向图慕虚名,耿大人能保证他不会为名节反水?” 周洪宗说完看着耿璇,“耿大人,这件事的背后,他们可是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耿璇闻言,眯着眼睛道,“好,他们两个若是敢反水,老子就先把他们宰了!” 周洪宗不再说话,他没有告知耿璇纪纲已经发现了端倪,并且自己已经给了他五万两银子封口的事,怕说出来,以他的性子又整出事情来。 另一边的杭州馆驿,汤宗吩咐守门的将士,若是有自称杭州知府王清源的人求见,就让他进来,其他人一概不见。 他知道,自己这个巡抚浙江的钦差到来杭州府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凌晏如王清源等人今夜一定会来问安。 直至戌时末,车在行回来了,对汤宗禀告,“大人,平陈、晋龙二仓的仓督已经抓回来了!” “好。”汤宗笑着道,“在行,辛苦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得你去办。” “大人只管吩咐。” “好,你再去一趟杭州知府王清源府上,就说我要见他,带他到这里来。”汤宗道,他并没有等来王清源的主动上门。 “是。”车在行又匆匆去了。 “汤大人今夜谁也不见,为何要独独见他?”纪纲再旁问道。 “想要在短时间内理清案情,让这个王清源开口是最为直接的办法。” 很快,车在行又回来了,“大人,王府的下人说王大人已经去对面周府赴宴了,要不我现在就进去将他叫来?” 汤宗闻言疑惑,心说这王清源居然没有先来见自己,而是直接去了杭州馆驿? 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现在已经在对面周府了,将他请出来显然不太合适,于是笑了笑,“罢了,在行,来,坐。” 车在行称是,坐在他旁边,纪纲坐在另一边。 他看着满桌的菜,起身给汤宗斟酒,抬头看了看纪纲,犹豫一下,也给他斟上。 见他这番迟疑举动,纪纲笑道,“小子,我已经和你家大人和解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看你也没那么碍眼了,你也不必处处防着我。” 车在行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坐下。 纪纲讪讪一笑,看向汤宗,“汤大人,你真的怀疑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是丢了漕粮?” 他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纪千户,此次重返杭州府,是你我完成皇上所托的唯一机会,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之上必然是有大事发生,你拿了周洪宗五万两银子,自是知道,而漕运总兵说有二十万石漕粮在五月十九之前就已经开始装船,却又突然说航道淤积,时间这么巧,那问题就必然出在漕粮之上。” 他这次没有再隐瞒自己的猜测的缘由,而是直接道出,“所以的确是丢了漕粮,但不是二十万石,而是今日说的多征来的十四万石! “可咱们已经点过,云中官仓的漕粮数目并没有问题呀?”纪纲问道。 “我今日突然查访云中仓,就是防止他们知道了咱们此来的目的做手脚,奈何十四万石粮食已经被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凑足放了进去。现在看来,官仓数目是没有问题,账册数目也没有问题,但是账册上的时间肯定是不对,这件事他们做的周密,明面上难以找到有用的线索。”汤宗道。 “汤大人如此肯定,难怪将曹干和三大官仓的仓督抓了起来,他们肯定知道,汤大人就将他们三人交给我,今天晚上,我就能让他们把什么都招了,明天咱们直接拿人!”纪纲恶狠狠道。 汤宗看他一眼,“不用着急,他们肯定不会说。” “大刑之下,焉有不说的道理?”纪纲不信。 汤宗闻言,兀自笑了笑,看他一眼,故意揭短,“屈打成招肯定会说,但却做不得数。” 第九十七章 对门的暗战 汤宗说完见纪纲脸色微变,于是又补充道,“关乎身家性命,他们岂是能那般容易说的?这个案子必然牵扯过大,没有其他线索,曹干四人是不会说实话的,不过官仓的数目对,账册、仓癝也对,但粮食丢了就是丢了,云中官仓里的那十四万石粮食总归是有来处,这个做不得假,总归会有线索。” “既是如此,那汤大人你抓孙德旺他们干什么?”纪纲问道,对他刚才的说法不以为然。 “敲山震虎罢了。”汤宗笑道,“毕竟咱们查的是奉天殿的案子,运河上的事情不能太费精力。” “哎呦,原来汤大人你还记得咱们是查奉天殿的案子来了,我还以为您老都忘了呢。” “我汤宗岂能忘了皇上所托?”汤宗笑道,“纪千户,在京师我提审普密蓬的时候,他说周洪宗,凌晏如他们查看四面佛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再旁,已经确认就是王三善,这虽然是仅有的线索,但奉天殿的案子肯定脱不开杭州府。” “今夜听了汤大人之言,纪某也就放心了。”纪纲也笑道,“不过汤大人,你现在可是钦差呀,既然如此肯定,除了那个掌兵的耿璇要掂量掂量,其他人还不是直接抓过来审问的事,何必这般麻烦?” 这点车在行倒是认同,“大人,周洪宗他们如今可就在对面,恐怕正在商议怎么对付咱们呢。” “我就是想知道他们要怎么对付咱们!”汤宗哈哈一笑。 “什么意思?”纪纲疑惑,“你如何知道?” “明日你便知道了。”汤宗不做解释,端起酒杯,“纪千户,在行,来,多日辛劳,今日正好是中秋之夜,咱们共饮此杯!” “哈哈,好!”三人一饮而尽。 再把谈一会,纪纲起身,“时候不早了,汤大人早些休息吧。” 车在行疑惑,“纪千户看起来要出门?” 纪纲笑道,“这馆驿我可睡不习惯。” “纪千户要去哪里?” “小子,你若想跟着去也行,正好帮你开开荤!”纪纲哈哈大笑着带着几个锦衣卫出门去了。 汤宗和车在行对视一眼,同时无奈一笑,知道他肯定是又去醉风楼了。 “大人,咱们明日可有安排?”车在行问道。 “有,明日杭州的官员肯定会来这里问安,你就守在大门之外,只让凌晏如和王清源进来。” “是,大人。” 汤宗看着车在行,突然笑了笑,“在行,月娥已经在府上,等案子的事情了了,我看你也该成家了。” 他旧事重提。 车在行闻言一愣,尴尬道,“大人,这......我真没想过成家,情愿追随侍奉大人一辈子。” 汤宗哈哈笑道,“你比玄武还小,他都不能侍奉我一辈子,你如何侍奉?” 他顿了顿,看着车在行意味深长道,“在行,人这一辈子,都是立身为命,逢场作戏罢了,无论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江湖上的打打杀杀,还是乡野中的辛劳疾苦,都比不上妻奉左右,儿靠膝下,等你成了家,心中有了牵挂,也许以前的恩怨,外边的纷扰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了。” 车在行闻言一滞,细细琢磨汤宗的话,“大人,在行谨遵教诲,不过成家之事重大,还请容我再想一想。” “好。”汤宗也不多言,端起酒杯,自饮一杯。 ...... 馆驿对面的周府。 凌晏如和王清源,再加上周洪宗与耿璇,这可是浙江三司和杭州知府,整个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最具权威的四个人同坐一席。 “周大人、耿大人,听闻汤宗又来了,还要巡抚浙江?”凌晏如首先道,神色间有些焦急。 周洪宗看他一眼,单手伸出,举过肩头,对正在伺候倒酒的丫鬟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老爷!” 客堂里只剩下周洪宗四人。 “那汤宗就在对面,他重临杭州府,又请旨巡抚浙江,两位知道这里面的意思吧?”周洪宗道,脸上却是笑吟吟。 凌晏如迟疑一下,“当是为了三个月前的事情?” “不错!”周洪宗点头,“他来杭州府的第一站就去了云中官仓,给了我和耿大人好大一个下马威,还将浙江户部清使司主事曹干以及三大官仓的仓督给抓了起来,现在怕是正忙着审问,想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线索!” 凌晏如和王清源闻言对视一眼,惊地脸色瞬间煞白,直接站了起来,“既是如此,周大人为何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快快想办法呀。” “不用着急......”周洪宗依旧笑吟吟,示意两人坐下。 这个时候其他人可以慌,但他必须淡定。 凌晏如与王清源遵命坐下,凌晏如道,“周大人,耿大人,得知汤宗折返的消息,我也是心中忐忑,他既然向皇上请旨巡抚浙江,当是发现了什么,万一给皇上说了可怎么办?” “这就得问问凌大人你了。”周洪宗看着他道。 “我?”凌晏如疑惑。 “汤宗在杭州府的三天,都是住在你府上,他去的所有地方你都去过,见过的所有人你也都见过,他发现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周洪宗依旧笑着问道。 耿璇闻言,立即脸色阴沉地盯着凌晏如,“凌大人,早就听说你与那汤宗师徒相称,莫不是还在念旧情?” 凌晏如吓了一跳,赶忙起身道,“两位大人,咱们现在都在一条船上,纵然那汤宗当年对我有恩,但生死大事上,我凌晏如还是能拿捏的住的,他在我府上的那三天,我是小心应对,生怕他察觉到异常,怎么可能主动给他说什么?” 话语虽软,但他也心中恼怒,自己陪同汤宗,哪里是自愿,还不是你周洪宗非要把我推出来,现在出了事,就来找我了? “是,是。”王清源起身缓解尴尬,一边说一边给众人倒酒。 “是什么是?!老子问你了吗?我可告诉你们两个,谁若是敢出卖咱们,信那戴罪立功的鬼话,老子就先把谁剁了!”耿璇恶狠狠道,说完抽出腰间佩刀,“噌”的一声拔出,又“哐当”一声压在桌子上,打翻了不少碗碟,汤水流了一桌。 凌晏如吓得一个哆嗦,王清源也是脸色煞白,停下斟酒的手,耿璇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哈哈哈......” 停顿几息,周洪宗站出来唱红脸,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拍了拍耿璇的肩膀,给他斟上酒,“耿大人消消气,凌大人和王大人怎么可能出卖咱们?” “是,周大人说的是。”凌晏如赶忙道,王清源也趁机坐下赔笑。 “哼!”耿璇闻言冷哼一声,双手环抱,冷眼看着两人。 周洪宗又来到凌晏如和王清源身前,给他们也斟上酒,“凌大人方才有句话说的对,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一个人在这船上凿了个窟窿,船就得翻,一个都活不了。” 他停顿一下,“当然耿大人说的也对,不要信那些戴罪立功的鬼话,这话当年建文帝的时候还管用,现在咱们的这位皇上,可是和太祖也一样,都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主,一旦败露,莫要说咱们自己,一家老小怕都是保不住!” 听他说到“一家老小”,凌晏如、王清源一个激灵,赶忙同时回应道,“是,周大人说的是。” 周洪宗继续,“不过你们放心,那汤宗虽然这次巡抚浙江,而且一来就给咱们来了个下马威,突然盘查了云中官仓,还带走了曹干几人,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无论他有没有怀疑,给皇上说了什么,只要在咱们杭州府找不到证据,就万事平安。” 他说完端起了酒杯,耿璇三人也起身,“万事平安!” 众人一道碰杯,一饮而尽。 周洪宗当先坐下,双手下压,示意三人也坐下,“诸位,事情我们已经做了最周全的准备,只要咱们不开口,他汤宗就什么也查不到,而只要他查不到,下一步倒霉的就是他自己!” “好!”耿璇当先附和,“我们就听周大人的!” 第九十八章 不见百官 凌晏如担忧道,“刚才听周大人说,曹干他们......” 周洪宗摆摆手笑道,“不碍事,我已经让人给他们传话了,只要什么都不说,就能保平安,他们理会得轻重。” 他说完看了看三人,有意让他们更加心安,“三位放心,朝廷里也有人是向着咱们的。” 周洪宗说的自然是陈瑛。 “哦?”这件事可是连耿璇都不知道,“朝廷里还有护着咱们的人?” 周洪宗笑着点头,但却不肯透露名字。 耿璇知道他意思,“那现在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凌晏如与王清源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三个月前的事情朝廷里居然还有人知道? 不过现下这消息并不算坏消息,总归能让他们稍稍心安。 “是是是。”凌晏如端起酒杯,“我们就听周大人安排。” 周洪宗却不举杯,“凌大人,汤宗此来杭州,身份可是大不一样,从明日起,咱们还得和之前一样,贴身陪着,你与汤宗有旧,说不得咱们不去找他,他就得找你陪同,有什么事,交代耿大人和王大人去做。” 凌晏如道,“方才已经说了,我理会得轻重,周大人放心好了。” 周洪宗这才端起就被,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重新坐下,周洪宗看着堂外的圆月,“今年的月亮真圆,希望明年咱们还能在这里共饮......” 这话说的让耿璇,凌晏如和王清源都是心中一紧,之后的几日,可真真是关乎身家性命呀。 耿璇哈哈一笑,率先打破沉默,“有周大人帷幄,咱们还怕那汤宗?咱们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是是是。”凌晏如和王清源附和。 转眼到了亥时中,四人商量已闭,已是相当晚了。 “时辰不早了,周大人,耿某这就告辞了。”耿璇摔先起身。 周洪宗站起来送别,“耿大人慢走。” 凌晏如与王清源见状,也拱拱手道,“周大人,我们两人也告辞了。” 周洪宗看着他们,“凌大人可以走,王大人且先留下,本官有话要交代。” 王清源一愣,眼神有些躲闪,不知他独独留下自己是何意。 凌晏如也是诧异,却也不好多问,看了一眼王清源,“好,周大人,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与耿璇一同从后门离开,客堂里只留下周洪宗和王清源。 “王大人,坐。”周洪宗笑着招呼。 “哦,是。”王清源忐忑不安坐下,心说这个节骨眼上,他单独将自己留下,肯定不是要一起赏月。 “王大人,汤宗此来,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应对?”周洪宗问道。 王清源赶忙道,“周大人已经安排的极为妥帖,没有任何漏洞,再加上朝廷中有人罩着咱们,那汤宗断然发现不了任何问题。” 周洪宗笑笑,“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王清源疑惑,小心询问,“那敢问周大人,还有什么要交代下官的?大人尽管说。” “王大人如此聪明,却在这里装糊涂。”周洪宗盯着他,脸上依旧挂着笑,那是一种戏谑的笑,“难道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知道,知道,下官知道。”王清源冷汗直冒,明白过来,“周大人放心,那件事只有你我知道,我断然不敢说。” “奉天殿的案子只会比江南运河的案子更大,若是牵连上去,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周洪宗说完自斟自饮一杯,脸色变得阴沉下来,“王大人,实话说吧,你来杭州府不过半年,我信不过你。” 王清源闻言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下,“周大人放心,下官知道那件事是捅了天的,若是传扬出去,下官也得诛九族,就是......就是刀架在下官脖子上,下官也不敢说。” 周洪宗不理会他,站起身来走到他背后,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今天是中秋节,暮鼓晚敲,城外祭月,当是很热闹,你的夫人公子也去了吧?” 王清源一听,惊地冷汗直流,赶忙带着哭腔道,“周大人,下官......下官......” “王大人,时间不早了,本官就不留你了。”周洪宗不等他说完,转身出门去了。 “周大人,周大人......”王清源赶忙起身,奔出门外,想要去追,却被周府管家挡住,“王大人,要不要给您备轿?” 王清源急忙拨开他,却见周洪宗已经不见了踪影。 哎—— 他一声急躁叹息,跺了跺脚,急忙奔出周府大门。 王清源急急忙忙回到府上,进门就赶忙问管家,“夫人和公子呢?” 管家奇怪,“没和老爷一起回来吗?” “快说!”王清源焦急。 “老爷,祭月还未完,来了一个叫张环的,自称是周府之人,说是奉老爷之命,带夫人和公子去周府赴宴了。” “啊?!果然如此......”王清源闻,眼皮一番,向后直挺挺倒下。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 第二天一大早,果如汤宗所料,杭州府的文武百官就在馆驿门口聚集,要向汤宗这个钦差请公问安。 不过他现在可没有工夫应付这些人。 车在行领了汤宗命令,带人守在馆驿门口,一个都不让入内,这自然引起了众人的纷纷议论。 替皇上巡视地方,安有不见百官的道理? 百官自然是以身为浙江布政使的周洪宗为首,他安抚完众官员,上前对车在行道,“还请这位小哥转告钦差大人,既然汤大人是替皇上巡抚浙江,自然当移驾布政使司,我们浙江上下的官员将聆听皇上旨意,向钦差大人禀告浙江公务。” 车在行看他一眼,“钦差大人说了,今日不需你们禀告,也没有旨意要宣读,诸位大人这就请自回,各自忙各自的事去吧。” 周洪宗皱眉,不知道汤宗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合不合规矩在下不清楚,总之这是汤大人给在下的交代。”车在行说完朝后面的人群瞅了瞅,“敢问浙江按察使凌大人,杭州知府王大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人群中的凌晏如和王清源闻言一惊,不敢多做耽搁,赶忙上前。 车在行拱拱手,“凌大人,王大人,钦差大人有请!” 凌晏如和王清源心中对视一眼,各自脸上均写满了疑问,汤宗不见其他人,独要见他们两人自然说得过去,但却直接绕过了周洪宗,还是让他们很意外。 “哦,好,好。”凌晏如道。 一旁的周洪宗脸色则是瞬间难看下来,盯着两人的背影进了馆驿大门,心道,“看来我昨日的担忧是对的,好在提前做了应对。” “为什么他们能进,我们不能进?!” “不要乱说话,没看见布政使大人也没有被请进去吗?” “......” 身后的百官又是一阵议论。 周洪宗黑着脸回头,看向众人,馆驿门前立刻鸦雀无声。 “钦差大人不见,咱们也就别在这呆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说完径直上轿离开,去布政使司衙门去了。 浙江百官之首的布政使大人都走了,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离开,各忙各的去了。 第九十九章 凌晏如的选择 馆驿之内,车在行带着凌晏如和王清源来到前院停下,他回头拱拱手,“王大人,请在偏房稍待,我先带凌大人去见钦差大人。” “哦,好,好。”经历昨夜之事,王清源此时心乱如麻,现在能有时间调整情绪,考虑考虑说辞,自是再好不过。 “凌大人,请!”车在行伸手客气道。 “好,有劳车评事。”凌晏如稳了稳心神,跟着车在行去往后院汤宗居住的正房。 正房里,汤宗和纪纲正在等待。 “汤大人,替皇上巡视浙江,这不见百官可不合规矩呀。” 汤宗笑道,“朝廷规制里可没有说巡抚地方该如何做,纪千户,今日已经八月十六了,可没有多少时间容咱们慢慢查了。” “所以汤大人要将突破口放在凌晏如和王清源这两人身上?” “不错。”汤宗点头,“这两人只要有一个人说实话,江南运河和奉天殿的案子就都有眉目了。” “汤大人这么肯定他们会说实话?”纪纲问道。 “会!”汤宗说完看了看门外,“他来了。” “凌晏如见过钦差大人。”凌晏如一进门便跪下问安。 “子房,请起请起。”汤宗换了副神色,笑呵呵亲自将他扶起,“坐!” “谢老师。”凌晏如坐下,“三日前才送别老师,不想今日又见到了,学生喜不自胜。” 汤宗看他一脸假笑,知道这话可不是他肺腑之言,“承蒙皇上器重,让我巡抚浙江,故此又来叨扰。” “老师言重了,何来叨扰,昨日学生闻之消息便来此问安,想将老师请到府上,只是来的有些晚了,怕打扰到老师,只能作罢,还望老师不要怪罪。” 昨夜他的确是在张环请他去周府之前便来到了馆驿,只是没有被准许入内,汤宗当时的安排只是要见王清源。 不过这话却是官场之话,把汤宗不让他入内说成是自己的问题,还向汤宗告罪。 “哦,昨日是中秋之夜,我一来赶路有些乏困,二来也不想打扰你们相聚。”汤宗一边说,一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觉得客套话说的也差不多了,得进入正题了。 “子房,你可知皇上这次为何要我巡抚浙江?”他问道。 凌晏如假装不知道,“学生不知,正要询问老师。” 汤宗指了指门外,“昨日你当就在周洪宗府上吧?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凌晏如闻言一愣,他想到了汤宗会问自己三个月前江南运河的事情,但却没想到他问的会如此直白,直接就问昨夜四人商议的情况。 于是他依旧装傻充愣,“就是普通的同僚相聚,杂谈政务都说了几句,每年中秋之夜,均是如此。” 见他不肯说实话,汤宗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凌晏如也赶忙起身躬身一侧。 汤宗看着他,“子房,你我在禄州共事多年,当年我很欣赏你的好学正直,可此来杭州府,我发现你变了。” “老师......我......”凌晏如闻言低头,知道汤宗不信自己之言,听到他说起禄州时的自己,心中惭愧,吞吞吐吐。 “今天我不打算瞒你,上次在杭州府,我就已经发觉了这里的异常。”汤宗盯着他,“你告诉我,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过汤宗前面几句问话,现在终于回归了正常,但凌晏如反而更是心虚,好不容易调整好的镇定和想好的说辞似乎都没了用场,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害怕。 他依旧低着头,“老师,就是......就是耿大人清理运河淤积。” “好,那对于湖州府失踪的王三善,你还知道什么?”汤宗又问,这就直指奉天殿刺驾案了。 凌晏如更是皱眉,其实上次在他府上说起金银匠失踪案后,他也觉得杭州府的水很深,自己身在局中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也曾有心不再过问汤宗查案的事情,当时车在行前往王清源府上,他没有派人跟着便是此原因,而且还曾在汤宗离开时,就此事直面询问周洪宗。 但经过这几日的思虑,尤其是昨夜,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因为挖出萝卜带出泥,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上的事情,他跑不了。 就算刺驾案真的发生在杭州,自己反正没有参与,也牵连不到自己头上,反而自己若是都说了,江南运河的事情就得捅露出来。 想到这里,凌晏如终于镇定下来,他抬起头,“老师,那个王三善,学生已经接到了刑部发来的公文,现下正在全力追查,已经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请老师放心。” 他最终这样回答。 汤宗闻言失望,看着他沉默良久。 “子房啊,上次在码头离别的时候,我曾问过你,还有没有要对我说的,当时我是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你没有说实话,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说实话,自是于破案有功,我自当在皇上面前为你进言,可若你不说实话......” 汤宗顿了顿,“你以后也别再叫我老师了,我救不了你,也担待不起。” 他这话就说的比较狠了,直接就将凌晏如摆在了说与不说,是与不是之间,再无第二种选择。 选择交代,自然是坦白从宽,我为你说话,让你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你我还是当年的师徒。 不交代,你我就当从未认识过,若是查了出来,你可别怪我到时不念旧情。 “老师,我......我......”凌晏如心中纠结,刚刚稳定的心神又起了波澜,一会想到当年禄州的情谊,一会想到昨夜周洪宗的威胁,他踌躇不决。 “老师,学生只知道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耿大人的确是在清理淤积,学生也曾派人去帮忙,但有没有发生什么其他事情,学生实在不知呀。”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选择了相信周洪宗,因为他说过一句真话,当今皇上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戴罪立功的鬼话,在他那里,做不得数。 汤宗闻言更是失望,他看着凌晏如,心中有些不忍。 凌晏如被他这样盯着,心中更是惭愧,既愧对自己的良知,也愧对汤宗当年的教导和举荐。 “你走吧。”汤宗直接道,转过头。 “老师......”凌晏如唤了一声,却见汤宗根本没有应答,也没有回头,只好躬身道,“是,学生告退。” 他失魂落魄出门,不知道自己今日的选择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若是现在全盘说出,凭借汤宗的风格,绝对不会包庇,他可能能减罪,但肯定不能脱罪,若是真相捅破,凭借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别人是全家抄斩,他是一人顶罪,又或者别人杀头,他流放充军......反正结果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但要不说,就如周洪宗所言,下有布置周全,上有大人物说话,他说不得还能继续坐在这个浙江按察使的位置上,至少是有一线机会。 “汤大人,看来你的这个学生有些油盐不进呀。”凌晏如走后,纪纲再旁笑嘻嘻道。 汤宗转身,看向门外,眼神中满是失望,“我给了他两次机会,他都选择了欺瞒,既然如此,朝廷大事不徇私情,我与他已经没有师徒之谊了。” 这话说的让纪纲听的都心惊肉跳,心说凌晏如完了,这家伙六亲不认的性子又上来了。 “汤大人,凌晏如不说实话,那咱们的线索从何而来?”纪纲转移了话题,回到了案子上。 “我原本也没指望他一定对我说实话,只是给他一个机会罢了。”汤宗调整情绪,对站在门口的车在行吩咐,“在行,请王大人进来。” 第一百章 斗个明白 片刻,王清源走了进来,见凌晏如不在,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跪下行礼,“下官杭州知府王清源拜见钦差大人。” “王大人快快请起。”汤宗将他扶起,正要说话,却见他气色极为不好,精神萎靡,面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怎么,王大人昨夜没有休息好?” “哦,多谢钦差大人关心,下官......下官昨夜在周大人府上相聚,回去后又与家人赏月,是以睡下有些晚了,让大人见笑了。”王清源撒了个谎。 “哦,原来如此。”汤宗自是不太相信,但也没有多问,“王大人,请坐。” “谢钦差大人。”王清源坐下。 “王大人,几日前,你让在行呈递给本官字条,上面是‘能不称官,官不称能’八个字,现在本官可以告诉你,你王清源为官有道,深受百姓拥戴,非能不称官,我汤宗受皇上所托,巡抚浙江,现在也非官不称能,完全可以护你周全,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直说了!”汤宗依然没有太过前奏,直入正题。 王清源闻言,神色略显纠结,沉默几息,“汤大人,下官说那八个字,并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而是说下官的才能配不上杭州巡抚的官职,大人的才能何止做一个大理寺卿,当为六部尚书!” 他把自己当日的八个字生生解释成了贬己尊人的奉承之语。 汤宗闻言脸色大变,起身站了起来,盯着王清源说不出一句话。 他万万没想到,王清源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这明显也是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王清源,你还要做那追贼之人?!”汤宗再也不能淡定,大声喝问道。 意思还是说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地沾染上去,不肯说实话。 王清源也站起来,随即跪下,“大人,下官......下官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而且此来,下官还有一件事相求。” 汤宗盯着他,“说!” “下官能不称官,希望请辞杭州知府,携夫人儿子回乡耕田,伺候老母,还请钦差大人准许。” 汤宗一惊,盯着他,心中稍稍有些明白过来,“可是有人威胁过你?” “没有。”王清源摇头,“实在是下官才能有限,不能担起朝廷所托,还望大人准许。”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呈上,“还请大人代下官转程吏部。” 汤宗看着这封“请辞书”,没有伸手去接,“你要请辞,大可以要浙江布政使周洪宗转呈,为何要给本官,让本官代为呈递?” “大人若没有巡抚浙江,下官自然是找周大人,大人既然巡抚浙江,自然该呈递钦差大人。”王清源道。 汤宗盯着他看了几息,更加觉得今日的他极为异常,但他不肯说,自己也没办法。 他伸手接过请辞书,“准了,你走吧!” “多谢钦差大人。”王清源跪下叩谢,神色黯然地转身离开。 正房里,只身下汤宗和纪纲两人。 “汤大人,看来你也非料事如神,这两个人,一个也没开口。”纪纲笑道。 “他们不开口,纪千户看起来很高兴?”汤宗回头反问。 “没有没有。”纪纲忙摆手,脸色也立即严肃下来,“汤大人说笑了,我现在可是巴不得赶紧查出实情。” 汤宗不理会他,看向门外,感慨道,“这周洪宗不好对付呀。” 今日凌晏如和王清源的回话,他确实没想到,按照上次在杭州府的情形,本以为至少王清源会将事情原委全盘交代,接下来就该捉拿凶犯,审问案情了,但却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看来此行还是得多费周折。 “大人,王大人已经送走了。”车在行回来禀告。 “嗯。”汤宗点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请辞书,心说难道这里面有王清源想对自己说的话? 想到这里,他转身坐下,拆开信封查看,却见里面的确是一张请辞书,里面全是一些愧对朝廷栽培,希望辞官归乡的话,没有半点私语。 汤宗放下书信,心中已然猜到这背后肯定是有周洪宗的影子,今天王清源的说辞都是因为自己昨夜没有当先见到他。 “周洪宗好手段,他既然想负隅顽抗,那咱们就陪他斗个明白,纪千户!”他开始安排。 “汤大人可是有了办法?”纪纲道。 “从现在起,曹干和三大官仓仓督交给你审问!” 纪纲一愣,心说昨夜还说审不出什么结果,怎么现在又让自己审了?难道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汤大人不怕我屈打成招?”他笑着问道。 “犯不上屈打成招,我不是要你问他们三个月前运河之事的来龙去脉,而是要你将他们一一单独审问,对同一件事,看他们都是如何回答的。” “什么事?” “朝廷要求的最后二十万石漕粮,浙江是六月初四起运的,当时云中仓出粮七万石,晋龙仓出粮七万石,平陈仓出粮六万石,这是我在京城户部粮册上查到的,不过当时陈瑄陈大人说耿璇五月十九之前已经上禀要起运,而后才发生了清理淤积之事,所以粮册上虽然没有写,但六月初四应当是第二次装船起运,不然漕粮未出仓,不可能丢失,还有一次当是在五月十一到十八之间!” 汤宗说到这里,看着纪纲,“纪千户你就一一问他们四人,就说我们已经知道清理淤积之前装过一次船,但却没有成行,那二十万石漕粮是如何处理的,有没有卸下,如果没有卸下,停在哪里?如果卸下了,三个官仓分别卸下了多少,放置在哪些仓廒,总之越详细越好,而后签字画押呈递给我。” 一旁的车在行闻言插嘴道,“大人,既然户部粮册上并没有写,那自然是他们已经有了统一口径,就是五月十一到十八,根本没有装船,而且陈总兵那日说的是耿璇曾上禀起运,并没有说装船,这也说得过去,大人这样审问,怕是难以得到什么证据吧?” “你说的不错,不过发生过那就是发生过,是掩盖不了的。”汤宗点头,转头看向纪纲,“纪千户,审问的时候,不要问他们有没有装过船,就说从耿指挥使那里已经知道装过一次船,而且还卸下了,因为装卸短暂,而且不曾外运,所以没有记录在粮册之上,你只问他们装船之后的事情。” 汤宗之所以让纪纲这般问曹干四人,是因为这几句话有真有假,首先消息的源头是耿璇,漕粮起运的直接参与者,这来头足够大,其次,说装过一次船,是他们四人不认可的,但后面又说卸下不曾外运,等于又替耿璇将事情圆了回去,只问卸船之后的事情,对于运河的事情,并没有漏洞。 装船的事实是存在的,从曹干四人的角度上,他们这两日不知外边的情况,很有可能会相信耿璇真的会这般圆说当日的情况。 说白了,就是诈唬他们四人。 第一百零一章 张环? “这个简单,汤大人放心好了,今夜就给你结果!”纪纲信心满满,说完直接去了。 “在行!”汤宗又看向车在行。 “大人,有什么要我去做的尽管吩咐。” “王清源今日的反应有些不正常,突然请辞,更是意外,怕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想办法去他府上打听一下,莫要惊动了他。”汤宗交代。 “是!”车在行领命。 “务必留神,咱们在这馆驿,怕是有不少双眼睛盯着。” “好,大人放心。”车在行出门,从馆驿后院出去了。 浙江布政使衙门。 客堂里,周洪宗、耿璇、凌晏如以及王清源齐聚,凌晏如和王清源将汤宗的问话和自己的回答一一都说了,只是王清源并没有说自己要辞官的事情。 “两位大人说的很好,那汤宗猜到了又怎样,他没有证据,带着这么多锦衣卫也什么都做不了。”周洪宗笑着道,“他要玩,咱们就陪他玩,如此兴师动众却扑个空,看他回京如何向皇上交代!” “对!”耿璇虎目圆睁,“听说他有神断的名头?来了咱们杭州府,怕是也得闪了腰!” 凌晏如想了想道,“两位大人说的对,不过我与汤宗相处多年,了解甚深,他的手段的确有些不好揣摩,最关键的......” 他看着周洪宗,“周大人,曹干和三大官仓的仓督现下可还都在汤宗手里。” 既然选择了相信周洪宗,那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帮着出谋划策,隐瞒事实。 “凌大人不要多虑。”周洪宗道,“汤宗没有证据,却无故抓人,到哪他也说不过理去,过了今日,我便会去找他要人。” “如此最好。”凌晏如放下心来。 周洪宗看着他,“汤宗没有让你陪同?” “没有。”凌晏如苦笑一声,“他现在已经彻底不相信我了,师徒之谊怕是也已经成为了过去。” “汤宗这人什么时候顾及过情分?有情无命,有命无情,凌大人也不要有什么遗憾。”耿璇道,言语里是安慰,语气里却是威胁。 “是,耿大人说的是。”凌晏如说罢起身,“周大人,耿大人,那我这便告辞,但有吩咐,我随叫随到。” 从昨日晚上的周府商议到方才与汤宗所谈,所有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讲都是抉择,虽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但也是需要时间去消化的,尤其是与汤宗的师徒情分。 “凌大人慢走。”周洪宗并不挽留。 凌晏如起身,看了看王清源,见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独自离开了。 周洪宗也看了看王清源,“王大人看起来是有话要对周某讲?” 王清源神色黯然,起身跪下道,“周大人,江南运河之事也关乎我王清源身家性命,我断然不会向汤宗多吐露一个字,还请周大人放了我的夫人和儿子。” 一旁的耿璇闻言一愣,转头看向周洪宗,他万万没想到,周洪宗居然居然如此不信任王清源,为了保险,连他的夫人和儿子都抓了! “周大人放心,你的夫人公子在我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他们,等此间事了,他们便会完好无损地回到王大人身边。”周洪宗笑着道。 王清源闻言面如死灰,还想说点什么,但也知道说了也是无用,周洪宗不相信自己,只要汤宗不走,他的夫人儿子就还是会被扣为人质。 “是......下官,下官告辞。”王清源踉踉跄跄起身离开。 “周大人扣住了他的夫人儿子?”耿璇见他离开,向周洪宗索问缘由。 “我信不过他。”周洪宗淡淡道,“若不是他不能消失,我必然要做掉他保你我周全。” 耿璇闻言惊讶,看向王清源离开的方向,没有说话。 杭州馆驿。 “啪——” “哎呦,我说,大人,我都说,别打了。” “......” 正房里,汤宗关上门都能听见外边前院里的鞭子抽打声和哭喊求饶声,吵得他无法静心思考。 纵然是简单问几句话,根本没有说的对与错,也免不了动粗,这是纪纲的本性使然。 申时,车在行回来了,“大人,打听到了。” “如何?”汤宗立刻问道。 “大人果然一猜就中,我去王大人府外,找了一个出门买药的下人询问,他说王大人的夫人和儿子昨天夜里在城外参加祭月时,被一个叫张环的人带走了,现在还未回来,其他的不太清楚。” “被人带走了?”汤宗一惊,“张环是谁?” 车在行摇头,“那下人不知,只是听其他王清源府上之人说的。” “王清源有没有去找?”汤宗又问。 “王大人并没有派人去找。” “没有派人?早上在这里也没有说。”汤宗凝神想了想,“看来王清源是知道夫人和儿子是被谁带走的。” “大人,那会是谁呢?”车在行问道。 “肯定是周洪宗和耿璇了,他们这是怕王清源对咱们吐露实情,要将他彻底拿捏住呀。”汤宗道,“难怪王清源会看透官场,说出要辞官的话来。” “那这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查?” 汤宗想了想,“要查清案子,王清源是最直接的突破口,必须让他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回过头,“咱们得想办法救出他的夫人和儿子。” 车在行皱眉,“大人,这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虽然咱们现在手里有兵,但是却不知道两人被藏在什么地方,如果是在耿璇的军营里,纵然有兵怕是也不好闯进去。” “嗯。”汤宗点头,“你说的对,是得想个办法。” “张环?”想起车在行刚才说起的名字,他心中一突,“这个名字为何这般熟悉?” “大人认识?”车在行道。 汤宗举起手掌,示意他不要说话,让自己好好想想。 很快,他便回忆起那日与凌晏如在王清源府上,周洪宗派人请他们赴宴的人好像就叫张环,当时凌晏如还叫出了他的名字,“是他?!” 汤宗回过头,“这件事是周洪宗做的!” 车在行欣喜,“大人这么快就知道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做?直接去他府上要人?” “不!”汤宗坐下,“现在去要人他哪里肯承认?而且王清源为保妻子周全,也不会帮咱们指证。” 车在行端过茶水上前呈上,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那大人有什么办法?” 汤宗接过,抿了一口,“周洪宗混迹官场多年,极难对付,想要找到并救出王清源的妻子,可能更多的还得在这个张环的身上想办法。不过现在凌晏如和王清源谁都不肯说话,咱们等于在杭州府根本没有可信之人,人生地不熟,想要打听一个人的底细都不知该向谁问。” 车在行点头,“大人说的是,我们现下的难处就在这里。” “不过总归是有一些苗头能让我们以小见大。”汤宗道,当时凌晏如能叫出他的名字,可见这个张环不是普通之人,再加上凌晏如还曾出去与他私聊了几句,内容必然是周洪宗的交代,而能代替周洪宗给凌晏如传私密之话,那这个人至少在周洪宗眼里,是个极为可靠的心腹。 而要成为浙江一省魁首的心腹,那必然是替周洪宗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昨天夜里带走王清源夫人和儿子的才会是他。 这种大官的心腹狗腿子,十个里面八个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仗着有人护着,恃宠而骄,狐假虎威,甚至让一些官职不小的官员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 纵然张环是个异类,并不是这样,但有一样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张环在杭州府,至少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打听点消息还是容易办到的。 想到这里,汤宗对车在行继续道,“在行,你现下还不能歇着,还得去办一件事。” 第一百零二章 安排 汤宗对车在行交代道,“你去外边打听一下这个张环,市井百姓应该有人认识他,他常去的地方,过往的事情,都打听一下,回来告知于我。” “是。”车在行立刻又领命匆匆出去了。 其实汤宗也挺难的,这杭州府没有一个能对自己知无不言之人,一切都得靠他自己破局,现在纪纲被安排审问曹干四人,车在行被派去打探消息,已经是人尽其用。 而他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两人的消息,然后再做下一步安排。 酉时末,车在行终于又回来了。 “大人,打听到了,那张环果然是周洪宗身边的一条狗,他没有官职,只是周府管家,平日里不常出现,但一旦出现,就扯着周洪宗的虎皮做大旗,端的是嚣张跋扈,无恶不作,许多百姓深受其害,怨声载道,但却碍于周洪宗,都不敢声张。” 车在行气鼓鼓道,他为人本就耿直,最恨仗势欺民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一个和自己不想干的邱月娥,和南城兵马司的官军打在一起,差点因此丢掉性命。 “果然如此。”汤宗看着他笑道,“在行,你喝口水缓缓,再说细一些。” “是。”车在行坐下,大口灌下一杯茶水,“大人,我方才遇到一个路边卖茶的老者,说起张环,他咬牙切齿,恨不得能生啖其肉,几年前,他独子病故,只留下儿媳和一个襁褓婴孩,两个老人家和一个守寡妇人照料幼儿,生活虽然艰难,但也过得去,可是一年前,张环路过他的茶摊,他儿媳正好来送饭,张环见她生得标致,就硬生生抢了去,至今没有下落,可怜那老者到处告官,可这些官员官官相护,生怕得罪了周洪宗,都对他置之不理,那张环闻之消息,居然还派人教训了他一顿,警告他不许告官,后来王清源王大人上任杭州知府,为民做主,那老者以为见到救星,就去上告,王大人也受理了,可却在周洪宗那里吃了闭门羹,此事也就没有了下文。” “哦?有这等事?”汤宗闻言惊讶,心说果然好一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是呀大人,我若是在街上遇到他,非要打他一顿解气!”车在行恨恨道。 汤宗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连话都没有说。 车在行见状心中一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歉声道,“大人,我......我失言了,忘了大人的教导,以后不敢好勇斗狠了。” 汤宗想了想,倒也没有再对他说教,“有办法了,在行,这个老者的出现正是时候,现在天还未黑,你去找到他,就说你能替他伸冤,但要按照你说的做。” “大人,那要如何去做?” “让他今日回去,找人写个状子,明日一早你看到周洪宗出府,便让他来这馆驿喊冤,但咱们不要理会。” “不理会?”车在行奇怪。 汤宗笑道,“对,只有咱们不理会,张环才会理会,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那老者。” 车在行恍然大悟,“等张环出来,再将他拿住!” 汤宗道,“后面的事情我自有交代,你且去吧!” “是!”车在行领命又去了,这一天外出几趟,他着实够辛苦。 “终于有了眉目了。”看他离开,汤宗心中感慨,他今日没有迈出馆驿大门一步,也没有见任何人,一是因为知道周洪宗经营浙江多年,官府上下都是他的人,见了也是白见,二是只要一出门,周洪宗立刻就能知道自己动向,他必须想好对策,然后才好付诸行动。 此时他起身,来至前院,被临时改成牢房的西侧厢房里依旧传来已经持续一日的鞭子抽打声和哭喊求饶声。 “纪千户!”汤宗唤了一声。 纪纲从厢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鞭子,看到汤宗站在前院当中,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汤大人,这点小事就交给我纪纲就行了,何劳您大驾?” 汤宗皱眉,指了指他手里的鞭子,“几句话而已,你这鞭子可是从早上抽到现在了。” 纪纲不以为然,“汤大人,朝堂政务、查冤断案,我自是不如你,但若论这大牢里面的事,你可不如我。” 他笑着道,“纵然只是几句话,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先揍他一顿,准是没错,这就叫立威,在大牢里若是没了威严,任谁都能糊弄你,所以必须得让他们怕你,见到你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大小便都要失禁,这才算是打到火候了......” 汤宗懒得听他胡扯,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问出来了没有?” “还得再等等,四个人的供词还没对上,还得打!”纪纲眼睛一瞪,“汤大人放心,谁要敢对咱们说假话,我剥了他的皮!” “哎呦!”汤宗闻言跺足不已,“谁要你对上供词了?” “什么意思?”纪纲却是有些糊涂了,满脸都是不明白,“对不上供词,岂不审了白审?” “我要的就是对不上供词!”汤宗后悔不已,怪自己早上没给他直接说清楚,急忙催促,“快别打了,不管他们说了什么,立刻让签字画押,拿给我。” “这......好吧,汤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纪纲虽然还是不解,但也没有再多问,转身去了厢房。 “哎呦!”汤宗跺跺脚,看了一眼厢房,也自回了正房。 他的目的本来就是想诈唬,只要其中一个人承认装船,导致口供对不上,那就是问题。 但没想到纪纲居然又开始屈打成招了,逼着四个人认相同的罪,说相同的话,这哪怕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到了周洪宗他们那里,他岂会认?一句屈打成招就能把汤宗顶的哑口无言。 过了片刻,纪纲带着签好字画好押的四份口供也来到正房交给汤宗。 见汤宗看的仔细,纪纲道,“那户部浙江清使司主事曹干嘴硬,非说他们只在六月初四装了一次船,运河清理淤积前没有装过船,这肯定是胡说八道,我主要收拾的就是他。云中官仓仓督孙德旺听我说装船的消息得自耿璇,就什么都说了,他们五月十三开始装船,先是从其他两座官仓装粮十三万石,运至刘家堡,而后五月十五自云中官仓出漕粮七万石,至五月十七全部装船,准备第二天运往北京行在,可惜却碰上了商船搁浅,要清理淤积,为保证漕粮安全,于是五月十八便开始卸船,全部存放于云中官仓甲字一号仓廒至乙字五号仓廒,一共占用了二十二座仓廒,直至五月二十八重新装船,五月三十装船完毕北上。至于平陈、晋龙二仓就要简单许多了,他们都承认从他们官仓出过粮食,但是一个说是六月初四,一个说是五月十三。” 纪纲说完,汤宗也看完了,“那纪千户认为他们谁说的是实话?” “这很明显呀,既然汤大人你说装过两次船,那孙德旺和晋龙仓的仓督说的是真的,曹干和平陈仓的仓督说的是假的。”纪纲道。 汤宗摇摇头,一边收起口供一边道,“不,他们四个,说的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汤大人这话何意?” “这四个人,曹干官职最大,与周洪宗他们走的最近,知道的也最多,所以他知道你是唬他,死活都不肯说,而孙德旺三人为他所辖,只是得到他的交代,所以当你用耿璇之言唬的时候,他们有的信有的不信,不过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他们都知道事情败露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所说之话和漕粮丢失没有半分关系,孙德旺所言大部分为真,但卸船下来的肯定不是二十万石,而是六万石,也用不着二十二座仓廒。” 纪纲闻言恨恨,站起身来,“妈的,忙活了整整一日,居然都是在骗老子,汤大人,我现在便去活剐了他们!” 第一百零三章 告状 汤宗摆摆手,“纪千户,不必了,我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可比他们口径一致有用多了。” “汤大人何意?”纪纲问道。 “五月十一到五月十八有没有装过船,亲历之人居然口径不一,这难道不正好说明咱们的猜测是正确的吗?你现在还觉得三个月前丢失漕粮难以置信吗?” 纪纲想了想,重新坐下,“汤大人说的有道理,但要是能从他们口中证实丢失了十四万石漕粮,岂不是更直接?” 汤宗道,“这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有人会替我们去说,而且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多!” “谁?”纪纲问道。 正在这时,车在行回来了,“大人,已经安排好了,那老者名唤刘十三,他说只要大人能替他伸冤,他什么都做得。” “好。”汤宗笑道,“看来明日咱们就能变被动为主动了!” 纪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问道,“刘十三是谁?他能告诉咱们更多?” 还未等汤宗回话,车在行道,“大人,我觉得有刘十三为证,咱们要抓张环,直接去抓就行了,为何还要这么麻烦?” “张环又是谁?”纪纲更是奇怪,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没有人对他解释。 汤宗对车在行道,“周洪宗可是个老狐狸,咱们戏可得做足了。” 他站起身来,“纪千户,你先不要管这两人是谁,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和在行。” ...... 早上,周洪宗上轿离开府邸,去往布政使衙门办差。 “求钦差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哇......” 半个时辰后,刘十三出现在了馆驿之外,手里呈着昨夜写好的状子,跪在门前大喊告状,痛哭流涕。 他身着布衣,上下打满补丁,脸上皱纹宽阔,一看就是穷苦人家。 守卫馆驿的锦衣卫领了车在行的命令,只是偶尔过去象征性地驱赶一下,让他去一旁伸冤,别挡着道。 “钦差大老爷,请为草民做主哇......草民控告周府张环,抢夺民女,十恶不赦......” 一个多时辰后,刘十三已经声音嘶哑,快要声嘶力竭了。 “大人,那老伯年纪太大,怕是有些顶不住了。”馆驿正房里,车在行有些担忧。 汤宗也有些不忍,“应该是快了,张环要坐不住了。” 他说的不错,对面的周府里,张环早已是坐立不安,得知刘十三在馆驿门前告冤的时候,他着实是慌了,生怕对面突然大门一开,将刘十三请了进去。 不过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对面馆驿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安的心算是稍稍镇定了下来,看来汤宗这个钦差大人压根就没想管这事。 他当即唤来几个手下,“去将门口大喊大叫的倒霉老倔头弄走,让他老实点,别打搅了钦差大人的清净!” “是!”几个手下立刻出门,来到了刘十三身前。 “老不死的,大清早瞎嚷嚷什么!”领头的骂了一句,立刻指挥人手,抬起他就走。 “你们,你们干什么......你们是张环的人吧,让他出来,我要在钦差大人前面状告他!”刘十三双腿乱蹬,大声叫嚷。 馆驿正房,车在行奔了进来,“大人,他们出来了!” 汤宗一个激灵,“可有张环?!” “没有!” 汤宗暗道可惜,“罢了!”看向淡定坐在一旁的纪纲,“纪千户,到你了!” “汤大人,这等小事还叫事?你放心瞧好了。”纪纲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汤宗起身,笑道,“这些人就交给纪纲处理,两天了,咱们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大人要去哪里?”车在行问道。 “随我去布政使衙门!” 纪纲出了馆驿大门,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眼睛一瞪,“嗨嗨嗨,你们几个,大早上吵吵嚷嚷,干什么?!” 看到有人出来,张环派出的几个手下瞬间脸色煞白,将刘十三防线,互相对视一眼,急忙跪下。 领头的还算镇定,“大人,这老头一大早就在这里吵嚷,打扰大人们的清净,我们这是把他赶走。” 刘十三赶忙连滚带爬来到纪纲身前,他压根不知道钦差大人是谁,还以为纪纲就是钦差,“钦差大人,钦差大人,救命啊,草民有冤屈求大人做主......” 他朝后指了指几人,“他们不是好人哪,草民要告的就是他们强抢民女,草民的儿媳妇就是被他们抢走的......” “哦?居然让本千户遇到了这不平之事,呵呵......”纪纲突然笑了起来,“老子平生最恨仗势欺人之人,来呀,将这些人给我拿下!” 他回头看了看馆驿,“今天就让汤大人好好看看,本千户到底有没有办案之能!” 馆驿内外瞬间涌来上百个锦衣卫,齐齐站在他身后。 也不知道他这个最仗势欺人的人什么时候变成最恨仗势欺人之人的。 跪在地上的张环手下顿时慌了,“大人,大人饶命啊,我们是周府的人哪。” “周府?老子管你是哪个府,欺负了这位可怜的老人家就是不行!”纪纲说完对身后锦衣卫道,“听到没有?他们敢以周府压咱们锦衣卫,先打将一顿解解气!” 几人一听立刻傻眼了,不提周府还好,一提还得挨揍,赶忙又磕头求饶。 锦衣卫哪里管这些,不管他们的哭嚷叫饶,直接操起家伙一窝蜂上前当街将他们打了一顿,揍的鼻青脸肿,这才拖着几人连同刘十三一起,抓进了馆驿之内。 此时的浙江布政使衙门里,周洪宗正在面见几位在杭州当地地位声望颇高的粮长,交代他们若是汤宗找他们问询该如何回话。 想要让汤宗找不到任何证据,就得面面俱到,他可不希望这些往官仓运粮的民间商人成为汤宗的突破口。 自己的府邸就在馆驿对面,他可不能在府里见这些人,进进出出都是麻烦。 张环匆匆跑了进来,在客堂门口站定,额头上满是细汗,神色惶恐。 周洪宗看他一眼,对几位粮长笑着道,“几位,本官该说的话刚才都已经说了,想必诸位都已经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几个粮长赶忙道。 “好,其他的我也不再多说。”周洪宗说完脸色一变,“今日我周洪宗将丑话说在前头,大家伙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前我能罩着你们,现在也能让你们倾家荡产,生不如死,这事要是被钦差大人连根拔起,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谁要是敢反水,我可别怪我周洪宗心狠手辣!” “是,是,大人放心,倘若钦差大人问起,我们就按照布政使大人的话回应,其他的,我们一个字也不会说。”一个最具威望的粮长站出来表态。 “好。”周洪宗满意地点点头,“你们都走吧。” “是!”几个粮长离开。 周洪宗这才看向门口的张环,“你进来吧。” 张环进来,直接“噗通”一声跪下,“老爷,救命啊。” 看他这架势,周洪宗一惊,“出了什么事?!” “老爷,今日早上,被我抢了儿媳妇的那个老不死突然出现在馆驿门口喊冤,我便派人将他架走,可没想到纪千户突然出来了,打了我派去的人,还将他们与那老不死的直接拿入了馆驿......” “什么?!”周洪宗闻言更是震惊,张环抢夺民女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当日王清源接了此案,还是他出面压下去的。 这个节骨眼上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太要命了,这个张环肚子里,可是多多少少知道他不少东西。 “老爷,钦差大人要是追究起来,肯定要拿我下狱,还请老爷救命啊。”张环哭道。 “废物!”周洪宗怒骂一声,“当时我就给你说,为了一点私欲,干这种缺德之事,早晚要遭报应!” 啪—— 张环闻言甩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老爷,是我错了,还请老爷救我一命,落在那汤宗手里,我这可就完了呀。” 周洪宗愤怒的看他一眼,转身坐回椅子上,拿起茶杯刚要喝,“不对!” 他放下茶杯,盯着张环,心中却道,“汤宗他这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第一百零四章 登门 周洪宗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一出都是汤宗故意搞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将张环这个身边之人抓起来,再从他嘴里得知来龙去脉。 布置的如此周全,可不能在这里栽了跟头,想到这里,周洪宗恼怒地看了一眼张环,眼睛里闪过一丝凶狠,这个人虽说与他主仆多年,但要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再信任又怎么样,能抵过自己性命吗? “不行!”他兀自摇摇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如何能杀人灭口,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个人还是得救! “张环,你是说从馆驿出来的是纪纲?是他将人带进去的?”周洪宗冷静下来,喝了口茶问道。 “是的,老爷,当时刘十三在门口叫嚷,我也担心钦差大人出来,所以不敢有动作,可没想到一个时辰也没见动静,这才派人处理,没想到那纪纲正好出来管了这闲事。”张环道。 “奇怪?一个时辰汤宗都不理会,从不做好人的纪纲却跑了出来?”周洪宗闻言,心中疑惑。 不过这事总归得处理,他看着张环,“那女子你抢回去也有一年了吧?” “老爷,有了,整一年。” “调教的怎么样了?”周洪宗又问道。 张环尴尬,“老......老爷,那女子脾气很是倔,至今还是要死要活,还没......还没.......” “废物!”周洪宗又是怒骂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样的刚烈女子,你抢去作甚,还在家里放了一年?!” 张环不敢言语。 周洪宗喝了口茶,调整一下情绪,冷声道,“大明律里可没有说丧夫女子不得改嫁,只要这次她帮你度过难关,一切都好说,如若不然......” 他看着张环,“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张环闻言大喜,“老爷,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安排!”说完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看他离开,周洪宗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汤宗,不管你要做什么,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走着瞧!” 片刻后,下人来报,“大人,钦差大人来了。” “嗯?!”周洪宗一惊,说曹操曹操到,难道这就为了张环的事上门问罪了? “快快迎接!”现在汤宗可是钦差,不容他多想,赶忙起身,整理官服,准备迎接。 汤宗和车在行被布政使衙门内的下人殷勤领着走向客堂,周洪宗出来,小步快走,远远便拱手道,“钦差大人莫怪,下官恭迎迟了!” 说罢快步到了近前就要跪下行礼,汤宗赶忙制止,笑着道,“本官不曾提前告知,你又如何能知道?快快免礼。” “多谢钦差大人。”周洪宗刚刚弯下的腰板立刻就挺了起来,他是跪谁都不想跪汤宗。 “汤大人,请!” 汤宗被客气请入客堂坐下,周洪宗命人送来茶水,殷勤伺候,再不似初来杭州之时。 周洪宗当先开口,“汤大人,今日可是要召见杭州府官员,传皇上旨意?” 汤宗道,“不,此次巡抚浙江,本官并不打算召见其他浙江官员。” 周洪宗闻言一愣,心说怎么着,这是盯着运河的案子和自己几人要使劲薅了? “哦,好。”他口中只能称是,稍稍沉默,话题一转,“汤大人,馆驿太小,哪里能容得下钦差大人,不如搬入下官府邸,好容下官用心伺候?” “周大人客气了,杭州馆驿本官住的还算习惯。”汤宗笑笑。 其实现在两人坐在一起,多少有点尴尬,汤宗知道周洪宗有问题,也想查出他的问题,周洪宗也知道汤宗想查出自己的问题,两人现在面对面,几乎就是在打明牌,说话都是极为小心,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就不说,几乎全是些客套废话,都不提运河官仓的事情。 “周大人,前几日本官离开杭州府,你在码头送别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可还作数?”汤宗当先表明了来意。 周洪宗闻言疑惑,他这两日脑子里全想着如何应付汤宗,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说过什么,“钦差大人,周某愚钝,若是那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请不要责怪。” “看来周大人是不记得了。”汤宗笑笑,“周大人曾邀本官前往西湖一游,不知可还记得?” “哦。”周洪宗恍然大悟,“原来是为此事,钦差大人莫怪,公事繁多,一时没有忆起来。”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却是莫名其妙,这汤宗看起来是想西湖一游呀,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此来不是为了张环? “周大人,本官这两日在馆驿有些乏困,想起你曾说起西湖之美景,便想前往游览一番,不知可有时间?”汤宗道。 “有,自然是有,钦差大人有命,下官自然该当陪同前往。”周洪宗笑着道,心里却还在琢磨汤宗的目的。 汤宗看他一眼,喝了口茶,意味深长道,“周大人,你我同朝为官三十余载,三朝共事,当年你为江西布政使,我为九江知府,虽因为一些事情产生了一些不睦,但你我都清楚对方都是为朝廷用命之人,今日午后,本官想与周大人两人共赏西湖之景。” 周洪宗知道这是汤宗告诉自己去往西湖的原因,心说看来这是想要化解两人之间的隔阂呀。 但是这也不对了,江南运河的事情,已经是针尖对麦芒了,这如何能化解? 但对方现在可是钦差,他不敢不从,也不敢多说一些顶撞的话,“钦差大人说的是,那就今日午后,下官陪同钦差大人共游西湖。” “如此甚好!”汤宗哈哈大笑。 “叫张环出来!” “这位将军,您是......” “少废话,纪千户让他出来,就让他快滚出来!” “......” 忽然客堂之外传来嘈杂之音,周洪宗一愣,站起身来,汤宗也是假装一惊,同样站起身来。 下人慌慌张张进来,“大人,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带人闯进来,找张环张总管,小的们拦也拦不住。” 周洪宗看了一眼汤宗,对那下人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他知道是纪纲来了,转头对汤宗道,“汤大人,这......” 汤宗假装皱眉,“这个纪纲,太不像话,走,一起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周洪宗闻言奇怪,心说汤宗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容多想,“好。” 两人出门,只见纪纲单手提着刘十三的胳膊,带着几个锦衣卫,押着几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下人已经来到了客堂门前。 周洪宗见状,上前两步,“纪千户,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汤宗也故作奇怪问道,“纪千户,你这是做什么?!” “呵呵......汤大人,审案除冤,为民做主,可不只有你会做。”纪纲笑了一声,转头对周洪宗道,“自己养的狗做下的缺德事,周大人难道不知道?” 他放开刘十三,“老人家,你一五一十告诉他,不要怕,本千户为你做主!” “是是是。”刘十三被他单手提着胳膊,早已疼痛难忍,一下解脱,赶忙揉了揉,这才跪下哭诉道,“大人,草民刘十三......”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现在周大人可明白了?”纪纲得意洋洋问道。 周洪宗皱眉,“纪千户,这......这单凭他一人之言,怕是有些不足吧?” 啪、啪、啪! 听他如此说,纪纲直接在张环的那几个爪牙脑袋上一个个甩了一鞭子,痛的几人抱着脑袋呲牙咧嘴,大喊饶命。 “这几条狗都已经说了,就是张环派他们去教训警告这位老人家的,周大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那张环是你养的狗,他不在周府,那就是在这里!”纪纲道。 “这......”周洪宗一脸尴尬,看向汤宗。 汤宗脸色阴沉,“纪千户,无论这老者所言是否属实,你岂能擅闯布政使衙门?” 第一百零五章 纪纲审案 “汤大人这说的哪里话?”纪纲指了指刘十三,“看起来这馆驿门口的冤屈之事,钦差大人是不打算过问了?” “这件事你有问过本官的意思吗?”汤宗冷声道。 “那正好,纪某现在就问问钦差大人,这事你管不管?” 两人一唱一和,将汤宗这个始作俑者摘得干干净净。 汤宗假装想了想,“纪千户,皇上命我们巡抚浙江,可不是为了这等小事,民间冤屈之事自当由当地处理,倘若处理不当,自有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审查驳回,你不可越级查办,你问我意见,那就将这些人都带到浙江按察使司处理吧。” 这话说完,周洪宗看他一眼,心说听汤宗这意思,难道自己想错了,张环的事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大人,草民已经去过按察使衙门多次了,他们根本不接草民的案子呀......”刘十三跪下哭诉道。 纪纲对汤宗冷笑,“堂堂汤青天,就是这样为民做主的?” 事情有些僵持了,气氛有些尴尬。 周洪宗看看纪纲,又看看汤宗,这件事牵扯到了自己府内之人,他可不能老这么看着,必须要表态了,“汤大人,这事牵扯到下官府上的人,下官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我这就将那张环找来,将事情说清楚,倘若真的是他强抢民女,就按大明律问罪,下官绝无半句维护之言!” “这......”汤宗假装皱眉。 “还请依下官之言。”周洪宗道。 “好吧。”汤宗看了看他,对纪纲道,“纪千户,你要想管这件事,你就去管,莫要冤枉了一个好人,但也不可错放一个坏人。” “好,有汤大人这句话就成。”纪纲答应,看向周洪宗,“周大人,那张环现在人在哪里?” 周洪宗安排下人,“去随纪千户找张环说个明白!” 他倒也不担心,已经让张环按照自己所言安排去了,纪纲问不了他的罪。 而且张环跟了他多年,定然是多余的话,肯定是一句都不会说。 纪纲带着人直接去抓张环去了,布政使衙门口,只剩下汤宗三人。 汤宗尴尬一笑,“让布政使大人见笑了。” 周洪宗忙躬身道,“钦差大人这是哪里话,若是张环有罪,都是我周洪宗管教手下无方。”说完抬眼看了一下汤宗,皱眉道,“不过纪千户这番举动着实让人惊讶......” 他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纪纲这种人什么时候关心上这种民间冤屈之事了?他亲自去做倒是有可能! 汤宗苦笑一声,“周大人可莫要觉得他是在针对你。” “汤大人的意思是......”周洪宗疑惑。 “周大人有所不知,纪纲之所以成为千户全是因为我,皇上命他为我助手,更是让他不快,前朝神医程汤之死周大人应该也知道了吧?” “有所耳闻。”周洪宗道。 “也是拜他所赐,所以这些天他与其说是在帮我查案,倒不如说是没事找事,专找我的不痛快。” “原来是这样。”周洪宗恍然大悟,心说难怪纪纲今日行事不像原来的他了,不过两人不合,这可不算坏消息。 他看了看天色,“汤大人,现在已经快要午时,不如就在这里用过膳食,下官陪大人一同前往西湖如何?” 汤宗道,“周大人所言极是。”转而吩咐车在行,“在行,你自回去吧。” 车在行道,“大人此去一人,要不在下还是陪着您吧。” 汤宗瞪眼,“今日我与周大人是同游西湖,所谈都是私密之事,要你再旁作甚?” “是。”车在行称是,对周洪宗拱拱手,离开了布政使衙门。 周洪宗伸手,“汤大人,请!” “好。”两人重入客堂。 车在行离开布政使衙门之后,没有回馆驿,而是按照汤宗的交代,直接去了杭州府衙,面见王清源。 见到车在行,王清源诧异,“车评事,可是钦差大人有吩咐?” “王大人。”车在行道,“钦差大人有请。” “好......下官,下官这就去。”王清源眼神闪烁回应,想了想又问道,“敢问车评事,不知钦差大人唤我是有什么事?” 他担心汤宗又要追问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之事。 “去了馆驿,王大人自会知晓。”车在行不回答。 “如此......好。”王清源道。 杭州馆驿里,张环连同一年前被抢夺的女子已经被拿来。 “大人,小的冤枉呀,莫要听那老头胡说,我家娘子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张环大喊冤枉。 “哦?”纪纲自是不信,看向一旁哭泣不止的女子,“他说你是他明媒正娶的,是吗?” 这女子名唤秀娘,虽然年岁有些长,还有过生养,但确有几分姿色。 秀娘跪下哭泣不止,听到纪纲问话,眼神闪烁地看了看张环,又看了看刘十三,结结巴巴道,“大人,是......奴家是自愿改嫁于他的。” 这话一出口,刘十三当即着急了,上前拉住那女子,“秀娘,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爹爹可是为了救你,到处求告,好不容易才让这位大人替咱们做主......” 秀娘哭着道,“爹爹,我......” 张环立刻抢话,“大人,这老头明显是诬告,他儿子已死,却非要秀娘在家守寡,秀娘嫁给小人是自愿的,大明律中哪一条规定守寡妇人不可以改嫁?” 纪纲见状皱眉,心道,“这事可不能出幺蛾子,我纪纲好不容易秉公办案一场,可不能做砸了,惹那汤宗笑话。” 他想了想,对秀娘道,“秀娘,今日之事,本千户既然接手了,就断然没有审不清楚的道理,你现在说张环是明媒正娶,那你公公可就是诬告,大明律里怎么写的,我不清楚,但在我这里,那就是杀头,没有其他,你要说是张环强抢于你,那他就得死,你公公和张环,反正我得杀一个。” “啊——”秀娘闻言,惊地叫出了声。 纪纲坐下,将脸凑近,都快凑到人家脸上了,“本千户可有告诉你,这张环的主子周洪宗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你不要怕,老实回话!” “秀娘,现在只要你一句话,就能惩治这个奸贼,你快说了,俱儿可是有一年都没见过娘了,你......你不想他吗?”刘十三再旁道。 秀娘听他说起儿子,思念之情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哗哗流下,但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她手指张环,胸膛起伏,对纪纲道,“大人,方才是民女被他以全家老幼所威胁,是以不敢说实话,民女的确是被他抢夺去的,这一年来是生不如死......” 张环傻眼了,不等她说完,赶忙道,“纪大人,莫听她胡言乱语呀。” “哈哈......到底是谁在胡言乱语?!”纪纲大笑起身,对周围锦衣卫道,“如此可恨,先打他一顿,然后签字画押!” 他这可谓简单粗暴。 “是!”几个锦衣卫立刻动手,张环大声求饶,却哪里有用。 纪纲对刘十三和秀娘道,“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倘若有人敢找你们麻烦,自来找本千户,我替你们做主。” 两人跪下,刘十三道,“谢青天大老爷救命之恩,草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回去就将大人供起来,早晚跪拜。” 纪纲赶忙道,“本千户还没有死,怎么能受你们早晚跪拜?你们快快起来回去吧。” “谢青天大老爷。”刘十三和秀娘再三跪谢,才互相搀扶着离开。 纪纲看着两人的背影,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短须,“青天大老爷?当好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回到厢房,还未说话,鼻青脸肿的张环便喊道,“大人,纪千户,别打了,我召了,那秀娘是我抢来的,我都认了。” 纪纲看着他,没有说话,冷笑一声,转身坐下,“谁让你招这个了?” 第一百零六章 西湖之谈(一) 张环一愣,不是招这个,那是招哪个? 他瞬间想到了运河之事,立刻目瞪口呆起来,这才明白原来纪纲针对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周洪宗。 可这他哪里能说? 张环虽为人嚣张跋扈,但对于周洪宗还是极为忠诚的。 “我问你,你将王清源王大人的夫人和公子藏在了哪里?”纪纲问道。 张环更是一惊,他万万没想到,纪纲要他招的居然是这个,但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将王清源的夫人和公子带走了?难道是王清源没老实? “别瞪着你的死鱼眼了,说吧。”纪纲冷声道。 “我......大人,小人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扣押王大人的夫人和公子,这......这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呀。”张环自然不肯承认。 “哼,那就可怪不得本千户了。”纪纲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也不多言,对身边锦衣卫道,“打,打到他说为止。” “大人,大人,小人真没有啊......”张环大惊失色,赶忙大叫道,他彻底是怕了,这位主可真是简单粗暴,这才进了馆驿多会,算下来却已经挨了三顿揍了。 纪纲不理会他,只是看着。 此时,车在行正领着王清源进门,听着旁边厢房里的抽打求饶声,他心中疑惑。 “车评事,钦差大人可是在正房?”王清源询问道。 车在行回头,“王大人,钦差大人并不在馆驿。” “不在?”王清源莫名其妙,心说既然不在,为何说是钦差大人唤自己来的。 “不过的确是钦差大人让你来的,让你见一个人。”车在行直接道,“王大人,请!” 一进厢房,看到正被锦衣卫揍的大声叫嚷的原来是张环,王清源立刻不淡定了,两日来的担忧瞬间化为了满腔的愤怒,他上前两步,扯开锦衣卫,抓住张环的衣领,“张环!你把我的夫人和儿子带到哪里去了?!” 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张环强自睁眼,看到是王清源,知道再也抵赖不过,又看到他身后一副看戏模样的纪纲,知道若还是不承认,这个人真的会把自己打死。 “别......别打了,我说,王大人的夫人和儿子的确是被我带走的。”他承认了。 “是不是周洪宗安排你带走的?”纪纲问道。 “不......不是,只是个人私怨,王大人曾经在周大人面前诋毁过我,所以我才要报复,此事和周大人无关,我只是假借他的名义。”张环虽然承认人是被他带走的,但却不承认是周洪宗派他去的。 “嘴硬?”纪纲闻言,眉头一皱,就要安排再打,却被车在行拦住,“纪千户,已经够了,汤大人可没交代说要找周洪宗的罪状,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王大人的夫人和儿子。” “好吧。”纪纲一想也是,看向张环,“说吧,你把王大人的夫人和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 杭州城之西,与钱塘江隔山相邻,便是西湖,这里的盛名自不言表,留下了太多文人墨客的情怀典故。 白堤之上,汤宗和周洪宗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按照汤宗的吩咐,所有随行之人也都被止步于西湖之外,不得跟随。 江上碧波荡漾,两岸垂柳成荫。 “水面初平云脚低,绿杨阴里白沙堤。汤大人,你看这水,这树,醉吟先生的诗可是没有半分虚幻。”周洪宗笑道。 醉吟先生就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 “是呀。”汤宗点头,环顾周遭精致,“早就听闻西湖之名,可惜一直未曾有缘,今日总算是如了心愿。” “汤大人可知西湖十景?”周洪宗问道。 “虽不曾得见,却也有所耳闻,记得有苏堤春晓,有曲院风荷,有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还有.......哦,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 “还有平湖秋月、断桥残雪、南屏晚钟和三潭印月。”周洪宗笑着道,“不过现下时节不对,断桥残雪,苏堤春晓这些景致欣赏不上,不过有一景却是恰逢时节。” “平湖秋月?”汤宗问道。 “不错,汤大人,现在刚过中秋,天上的月亮还正圆,此时的平湖秋月更胜他日,汤大人若是有兴致,下官可陪大人等至晚上,正好一饱眼福。” 汤宗笑笑,不置可否,看向远方的群山,“周大人,西湖之景固然极好,但汤某现在却是不能全心欣赏,想必周大人此刻也是如此。” 周洪宗知道他这是闲谈已毕,要切入正事了,但却不想从自己这里打开话题,拱拱手,“还请钦差大人指教。” “周大人,有一件事汤某苦思不解,还请周大人解惑。”汤宗道。 “钦差大人请讲,周某定然知无不言。” “好,周大人,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丢失了漕粮,这件事漕运参将耿璇、按察使凌晏如,以及浙江户部清使司的一众官员、官仓仓督都脱不了干系,唯独你这个布政使大人与此事毫无管辖关联,其中缘由,你可否对汤某言明?”汤宗直接就肯定江南运河上丢失了漕粮。 周洪宗也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想好的说辞直接堵在了嗓子眼,他沉默几息,“汤大人的话,下官听不明白,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丢失了漕粮,我在浙江为官多年都不知晓,不知汤大人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汤宗知道他不会承认,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那意思就好似在说我都已经知道了,你就别演了。 见他不说话,周洪宗道,“不过汤大人如此怀疑,难怪要抓了户部浙江清使司主事曹干四人,下官冒昧一问,曹干孙德旺四人大人审出什么了没有,若是审出了,自当查办,若是没有,就这样一直被关在馆驿中怕是也不合适吧?此事浙江百官这两日可是有些议论哪,下官也不好解释。” “他们四个还放不得。”汤宗道。 “放不得也总该有个道理吧?” “我说江南运河上丢了漕粮自也有道理。”汤宗说完从怀里拿出四份口供,“周大人可以自己看看。” 周洪宗闻言整个人都呆住了,心脏好似被人狠击了一下,心说难怪汤宗一上来就说直接说三个月前丢了漕粮,难道曹干四人已经交代了? 他看着汤宗手里的口供,就好似看着一张张催命符。 “好。”他匆忙掩饰,伸手去接口供,却多少有点颤颤巍巍。 心怀忐忑地一字一句看完四份口供,抬头看了眼汤宗,心中明白了他的意思,四份口供的说辞对不上! 但好消息是四个人都没有交代其他事情,更没有说丢了漕粮。 周洪宗恢复了镇定,将口供叠好奉上,“汤大人,下官现在才明白,您前日刚来杭州府第一站便去了云中官仓,抓了曹干四人,原来是发现了问题,下官当日不礼,还望恕罪。” 说完顿了顿,“不过单凭这几份口供,汤大人就说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丢了漕粮,下官实不知大人为何生出这种疑问。” 汤宗看着他,“周大人,运往北京行在的那二十万石漕粮,孙德旺说五月十三曾装过船,曹干说没有,那到底有没有装过船?” “汤大人,下官奉皇命征粮,共征粮三十四万石,五月十一之前,就已经送达了三大官仓,我听耿大人说,他曾上书漕运总兵陈瑄准备起运漕粮,奈何遇到了运河堵塞之事,至于在堵塞之前有没有装船,汤大人就得问耿大人了。”周洪宗道。 汤宗闻言心中冷笑,知道他这面上镇定,将所有问题都推到了耿璇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其实一是为了空间换时间,以便找到应对的合理说辞,二是即便已经有了说辞,但从他这个不直管漕运的布政使之口说出来,也不合适。 第一百零七章 西湖之谈(二) 汤宗将口供收起,倒也没有过多追究,“周大人所言甚是,总归曹干四人现下还放不得。” 汤宗自然也有他自己的目的,最直接的自然是应对周洪宗的要人举动,再就是以此为突破口,让周洪宗等人先动起来,要知道,这个问题要有信得过的说辞,他们总要找个人承担所有,而要是能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自是再好不过。 不过,若是车在行和纪纲完成了汤宗的交代,这深一层的目的达不达的成也无所谓了。 “汤大人所虑甚是。”纵然不愿,但周洪宗现在却只能这般答应。 但他也不想输了这一局,好不容易有这独处的机会,有些话还是得说一说的,他稍稍想了想,看了眼汤宗道,“汤大人,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话,周大人直说就是。” “好,汤大人,您和纪千户受皇上所命,彻查奉天殿刺驾案,下官听说皇上给了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怕是时间不多了吧?下官真是有些担心。”周洪宗问道。 他这话说的直白点,就是你调查刺驾案都还没有眉目,却在这里一天到晚盯着江南运河上的事情,你难道不怕到了时间案子没有结果,皇上降罪责罚吗? 汤宗笑了笑,“多谢周大人关心,你说的不错,皇上是七月二十六将奉天殿的案子交给我的,今天是八月十七,距离八月二十七不过十天,的确是有些紧促。” 他站住脚步,看着周洪宗,“不过本官觉得,歹人要犯下如此大案,肯定不是仓促间的注意,一定是谋划日久,布置周密,周大人,据那普密蓬交代,暹罗使团从杭州府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宴请过他,还交代他不可将逗留三日之事告知他人。” 周洪宗闻言一惊,汤宗这意思很明显,他认为江南运河上的事情和奉天殿的案子是有关联的!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汤宗一上来就直接问自己为什么要参与到运河之事中去。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刺驾这种事情可是株连九族的,岂能牵扯进去? “汤大人,那个宴请普密蓬,还交代他不可言说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下官我。”周洪宗直接承认,当然他不承认也不行,汤宗这样问,自然是已经知道了。 汤宗感叹一声,“刺驾的案子出了以后,满朝建文旧臣就惶恐不已,普密蓬的这个交代,我想周大人应该有自己的解释吧?” “这恐怕才是汤大人今日要与下官单独前来这西湖要说的话吧?” “是。”汤宗道。 周洪宗沉默一下,看了看碧波荡漾的湖面,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向汤宗,他神色显得有些激动,这可与他平时的样子大不一样,“汤大人,你我都是从太祖时期就入朝为官之人,共事三朝,朝堂是什么样子的,咱们比谁都清楚,皇上之事无小事,何况他对这次的贡品如此上心,纵然没有刺驾案的发生,暹罗使团在杭州府停留三日的事情也是不能说的,刺驾案发生之后,我确实心神不宁了好些日子,知道会有人以此为借口,在我身上大做文章,现在汤大人将事情摆开,我反而心安下来。” 他看着汤宗,“这件事皇上有理由怀疑咱们这些建文旧臣,但汤大人,你没有理由怀疑我周洪宗。” 汤宗也看着他,但却没有说话,等待他接下来的解释。 “故太子早薨,太祖将大位传于建文,他一上位就听信齐泰黄子澄之流执意削藩,我和黄淮等人苦劝不听,以至于朝堂崩塌,当今皇上上位,若说我对于建文帝的看法。” 周洪宗伸手比划一个“八”字,“八个字,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当年他不听我之言,我为何要为他行这大逆不道之事?” 汤宗听完沉默,想起当年旧事,也是感慨万千,“周大人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周洪宗继续,“当今皇上起兵靖难,我当时自然是站在建文帝一边的,我深知当今圣上英武,劝他杀掉齐泰黄子澄,平息事端,他不听,依然执意削藩,山东之战,我又建议他相信大将军长兴侯耿炳文,他却听信齐黄二人之言,执意起用草包李景隆,以至大败,五十万大军飞灰湮灭,如此种种,我周洪宗又能如何?!” 他看着汤宗,思绪勾起,似乎有一肚子话不吐不快,“汤大人,当年我为江西布政使,你为九江知府,南昌九江水患,你为百姓,我为朝廷,原本没有对错,而且若非你的上奏,以至于我被罢官,我能不能躲过当今皇上上位的那一劫都很难说,这一切,我周洪宗心里都明白。自当今皇上登基之后,北击鞑靼,南战越巂,天下大定,国泰民安,若是建文帝在位,他的能耐怎能做到如此?汤大人,我周洪宗自问也是心怀天下之人,为何要反当今圣上?让大明朝重新陷入纷争?” 周洪宗说完,汤宗感觉心中的一块石头稍稍落地,他最担心的就是周洪宗这个前朝旧臣参与了刺驾案,“这么说来,周大人并不记恨当年之事?” 周洪宗道,“汤大人既然问起,那我周洪宗自当直言,你我不和是因政见不同,当年之事只是外人谈论的由头,你我都是建文旧臣,未免朝堂猜忌,我周洪宗虽然嘴上迎一迎,但从未真正放在心里过,更没有想过要报什么仇。” “今日听周大人如此一说,我汤宗也心安多了。”汤宗道,转而又问,“不过周大人,你也言朝堂之事复杂,但许多事为何却偏偏要参与进去?” 他说许多事,其实就是一件事,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之事,你周洪宗没有管辖牵连,却为何要参与进去,帮他人隐瞒? 周洪宗自然也明白汤宗说的是这件事,但方才激动归激动,这事岂有承认的道理?为官多年,哪里会被汤宗这般容易给带进去? 于是道,“汤大人,下官不明白大人这话的意思,朝堂上的事情周某自然是该参与的参与,不该参与的不参与。” 见他还是不肯说,汤宗无奈,看了看夕阳西下的余辉,“周大人,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好,既然汤大人无心欣赏西湖的平湖秋月,下官只好遵命。” 回到杭州城,周洪宗送别汤宗,就直奔布政使衙门,刚下轿,就急匆匆边进门边对衙役道,“快去将耿大人请来!” 他要商议曹干四人口供对不上的应对之策。 那衙役道,“大人,耿大人和凌大人早就在客堂等您了。” “早就在了?”周洪宗一愣,冥冥中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不容多想,他赶忙快步走入客堂。 客堂里,耿璇和凌晏如正在焦急等待,见他进门,齐齐起身,“哎呀,周大人哪,你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周洪宗问道。 耿璇赶忙道,“王清源的夫人和儿子刚才已经被纪纲救走了,现在王清源也在馆驿之中!” 第一百零八章 阻止 “什么?!”周洪宗闻言,惊地神魂不稳,瞬间感到整个人都有些虚脱,头上冷汗直冒,站都有些站不稳。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这次是被汤宗给阴了,张环的事的的确确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他要自己陪着去西湖也并非是要化解什么隔阂,说什么刺驾的案子,而是不让自己在杭州府盯着他在干什么。 现在怕是王清源已经在向汤宗诉说所有的经过了! 周洪宗僵硬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微微颤抖的手碰到了一旁的茶杯,他猛地端起来,喝了几大口,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耿璇在一旁急道,“周大人,现在该怎么办,您倒是说句话呀。” 周洪宗不语。 凌晏如心中却是后悔不已,他原本是最清楚汤宗能耐的,却没有选择相信他。 “容我想一想。”周洪宗伸手,示意两人都不要着急,“一定还有办法,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耿璇脸色发狠,“汤宗现在也才回来,不如现在冲进馆驿,怎么也不能让那王清源将什么都说出来,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耿大人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周洪宗闻言恍然,他慢慢起身,“不过不能冲动,你们在这里等消息。” “周大人想到办法了?”凌晏如赶忙问道,“准备如何应对?” “耿大人说的对,王清源若是将什么都说了,一切可就完了,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周洪宗道,“我得去汤宗那里走一遭!” 耿璇担心,“张环已经都招了,王清源的夫人公子也被找到,光这扣押朝廷命官家眷一条,周大人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周洪宗道,“张环虽然招供,但却不一定供出了我。” 杭州馆驿里,王清源带着夫人和儿子在汤宗身前跪下,“多谢大人救出下官的妻子,这份恩情,下官一刻也不敢忘。” “哈哈哈......王大人快快请起。”汤宗心情极好,“王大人,现在可还有辞官归田的想法?” 王清源起身,“让大人见笑了,周洪宗扣押了下官妻子,昨日实在不敢多言半个字,还望汤大人不要怪罪。” “你有你的难处。”汤宗回应一声,示意车在行将他的夫人儿子暂时带出正房。 “坐。”汤宗让王清源坐下,“王大人,能不称官,官不称能,这八个字,现在何解?” 王清源想起昨日自己的回答,显得有些尴尬,“汤大人,下官这次一定知无不言,哪怕皇上降罪,也要将所有事情都坦白。” “好!”汤宗哈哈大笑,与纪纲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是欣慰,终于要了解到实情了。 正在此时,车在行却走了进来,“大人,周洪宗在外边求见。” “哦?”汤宗笑道,“看起来有些人着急了。” 纪纲起身,“好不容易要知实情了,岂能被他坏事?汤大人尽管问,有我纪纲在,任他周洪宗想什么办法,都进不了这杭州馆驿的门。” “布政使来访,焉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汤宗笑道,“纪千户就坐在这里。”而后吩咐车在行,“让他进来。” “是。”车在行去了。 但王清源却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见状犹犹豫豫道,“汤大人,要不,要不下官暂且回避一下?” “不用。”汤宗道,“他是冲着王大人你来的,你就坐在这里,本官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周洪宗被领了进来,看到王清源也在,心中一突,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晚。 “下官见过钦差大人。”他跪下行礼。 汤宗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周洪宗身前,伸手就要将他扶起,“周大人,刚刚才在这馆驿门口相别,这么快就又来了?” 周洪宗却是不起,一脸惭愧道,“汤大人,下官......下官无脸起身。” 汤宗笑笑,“周大人是说府上张环的事?” “下官惭愧,刚回到府上,手下人便告知下官,说张环拿了王大人的夫人公子,已经被纪千户查出来了。”他停顿一下,“手下之人居然做出这等恶事,下官也是罪责难逃,还请汤大人降罪。” 汤宗闻言,还是将他扶起,“周大人,本官刚刚回来,这件事也是刚刚才知道。” 转头问纪纲,“纪千户,那张环现在哪里?既然周大人也来了,那就一起说道说道。” “好。”纪纲笑道,吩咐车在行,“将周府那条狗拖出来!” 车在行皱眉,自从查案开始,一向都是汤宗给他吩咐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过他纪纲? 不过这么多人在场,虽有不愿,他还是一声不哼地去了。 很快,浑身血迹,鼻青脸肿,一天时间就挨了三顿揍的张环被两个锦衣卫官兵拖着进了正房,已是没了人样。 看到他这样子,不要说周洪宗,就是见过普密蓬的惨状,已经事先有心理准备的汤宗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纪千户,你怎么把人打成了这个样子?” 纪纲笑道,“让汤大人见笑了,锦衣卫审问就是这样,下手没个轻重。” 他看向周洪宗,“就这还是看在周大人的面子上,不然他哪里还有再供两位大人问话的机会?” “纪千户打得好,做下如此恶事,他已是死罪难逃!”周洪宗说完,看着张环,伸手将他衣领提起,“张环,做下如此恶事,你罔顾我对你如此信任!” 张环努力将肿胀的不成样子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看到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周洪宗,赶忙鼓动全身力气,爬起来跪下,“老爷,老爷,张环辜负老爷教诲,纪大人没有冤枉我,秀娘的确是我抢去的,王大人的夫人公子也是我带走私藏起来的,只因王大人曾接了秀娘爹爹的告状,找大人问询,我便怀恨在心。” 他重重一磕头,“老爷,老爷,张环对不起老爷,给老爷丢脸了。” 周洪宗什么都还没有问,这张环就赶忙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代了,自然是要告诉他,自己没有说一句对周洪宗不利的话。 “张环呀张环,你好大的胆子!” 周洪宗闻言放下心来,但脸上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将张环狠狠踹倒,转身对王清源歉意道,“王大人,手下恶奴做下这等恶事,实在让我周洪宗汗颜,夫人和公子现在还好吧?” 见他如此做作,王清源虽然满腔愤怒,却也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爆发出来,转头看了看汤宗,汤宗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哦,周大人也不要如此自责,都是张环这恶奴可恨,下官的夫人和儿子还好,只是受到了些许惊吓。”王清源最后道。 “多谢王大人体谅,此事是发生在你我之间,却是让钦差大人费了心,你我都免不了受斥责。”周洪宗说到这里,眯了眯眼,“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放过张环!” 这话王清源自然是听懂了,这是他警告自己,不要乱说话,咱们之间的不愉快都好解决,你若将三个月前运河的事情说出来,谁都得倒霉! 周洪宗回过头,又对汤宗道,“汤大人,这事确实是下官之错,下官还要多谢汤大人明察秋毫,揪出此等恶奴,不然还不知他要背着我做出多少恶事。” 汤宗心中冷笑,心说自己这还一句话没说,你就一个人把戏全做足了。 “周大人,你感谢错人了吧?这可是我纪纲审出来的,要说明察秋毫,那也是我纪纲明察秋毫。”汤宗还未回应,纪纲却是不满道。 “是是是,多谢纪千户。”周洪宗立刻道,转而又对汤宗道,“汤大人,请将这恶奴交给下官,下官一定秉公处理!” 说完看向王清源,“王大人可从旁监督。” 他这用意就很明显了,就是想把张环和王清源从这里带走。 第一百零九章 被逼绝路的浙江三司 但王清源这话又让纪纲不满了,“我说周大人,你是怎么回事,这案子明明是我纪纲审出来的,维护你周大人名誉的是我纪纲,你要带走人至少应该问问我的意见吧?” “是是,那纪千户的意思呢?”周洪宗问道。 纪纲眼神一瞥,冷哼一声,“不可以!” 周洪宗一滞,“纪千户,这......” 纪纲手指张环,“此来杭州府,汤大人查汤大人的案子,我查我的案子,这是我纪纲之功,我还准备将他带回京师,让皇上高兴高兴呢,怎么能让你带走?你又不是按察使,如何能审案?” 他这话不但让周洪宗脸色冷了下来,连与汤宗的矛盾也直接摆了出来,真实地让汤宗都觉得他说的是心里话。 “哈哈哈......” 眼见气氛有点不太正常,汤宗终于站了出来,他哈哈一笑,先缓解一下局面,这才对周洪宗道,“周大人,纪千户说的是直了一些,不过也并非全无道理,审案是按察使、大理寺、刑部的事,这张环虽说是你府上下人,但你带回去处理显然也不合适,这可有点用私刑的意思。” 周洪宗躬身道,“汤大人所言甚是,刚才是下官唐突了,那我将他们带去浙江按察使司,让凌大人秉公处理。” 汤宗道,“带去按察使司定罪,自然是可以。” 纪纲却插嘴道,“什么可以不可以,这事既然我锦衣卫插手了,那就没有按察使、大理寺、刑部的事了,自有我纪纲全权处理!” 汤宗假装尴尬,“那这......锦衣卫插手的事,的确其他衙门参与不上。” 这却也有道理,锦衣卫办案从来和三法司没关系。 纪纲道,“周大人请回吧,张环已经认罪,此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担心牵连到你。” “这......”周洪宗哪里能走,走了还不被王清源什么都抖露出来?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周洪宗想了想,又心生一计,对汤宗道,“汤大人,今日此来,其实还有一事,下官在府上准备了酒宴,想请大人和纪千户赏脸。” 说完又看向王清源,“王大人,今日之事实在是多有得罪,你也去,周某好当众赔礼。” 今日是死活都不能给王清源说话的机会。 汤宗这次直接拒绝,“周大人一番心意,本官心领,不过今日感到乏困,还是改日吧。” 周洪宗皱眉,却只能称是,又对王清源道,“王大人,既然汤大人累了,不如你与我一同去?” 没办法了,他自己自然也知道这般死皮赖脸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但他实在没有更好的说辞了。 王清源道,“多谢周大人,只是下官妻子受到惊吓,等他们恢复,下官便要带她们回府照料,所以不敢让周大人费心。” 说完顿了顿,“哦,张环之事周大人也不要放在心上,下官自然理会得谁是谁非。” 他后面这句话自然是告诉王清源,让他放心,自己不该说的不会说。 汤宗此时也道,“既然如此,周大人陪本官一览西湖,想必也累了,这就请回吧。” 周洪宗这下彻底没了说辞,最后看了一眼王清源,只能道,“是,汤大人好生歇息,下官告退。” “周大人,请!”车在行立刻道。 周洪宗无奈,只能转身离开。 纪纲笑道,“想送走这位佛,还真是有些麻烦,来呀,将这张环拖下去!” 两个锦衣卫进来,将张环拖了下去。 汤宗问王清源道,“王清源,现在本官问你,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可是丢失了十四万石漕粮?” 王清源闻言惊讶不已,“汤大人如何知道的?” “只要实实在在发生过,就一定会有漏洞,掩盖是掩盖不了的。”汤宗笑道,“王大人现在可以将前因后果与我们讲清楚了。” “是,下官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 戌时,周洪宗回到布政使司衙门,今日在馆驿中的结果可不是他想要的。 凌晏如和耿璇还在客堂中焦急等待,见他回来,急忙起身,“周大人,怎么样了?” 周洪宗径直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却依旧皱眉思索,似乎是有什么事情难以抉择。 “哎呦,我的周大人,到底怎么样呀,王清源那老小子是不是什么都说了?”耿璇等不及,催问道。 “耿大人莫要着急,若是王清源都说了,周大人还能这般容易回来?容周大人再想想。”凌晏如劝慰。 周洪宗抬起头,异常严肃地看着两人,“两位大人,今夜咱们尚且无事,过了今夜,可就由不得咱们了。” 这一句话就让耿璇和凌晏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周大人,汤宗都已经知道了?” “我去的时候还不知道,但是现在应该是知道了。”周洪宗看着两人,“凌大人,耿大人,刚才在馆驿,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可惜......” 他兀自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凌晏如赶忙问道,“周大人,你最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他是真着急了。 周洪宗看着他,“为今之计,就看我们今夜如何帷幄了。” 耿璇闻言一惊,“可是周大人不是说那汤宗已经知道了吗?” “大人但说无妨!”凌晏如忙道。 “两位大人,咱们的事可是要命的事,朝廷若是知道了,十个脑袋也不够咱们掉的。”周洪宗看向凌晏如,“但是现在汤宗知道了,这个人凌大人比我了解,自视清高,好似大明朝就他一个清官好官。” 他这般一说,凌晏如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从驿馆回来的路上,我仔细考虑过了,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今夜我们就带人冲入馆驿,先将他拿住,然后再去他的老家平阳,以他的儿子为要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将江南运河的事情捅露出去。” 他又要用对付王清源的法子对付汤宗了。 耿璇闻言,第一个响应,“我早就说应该直接冲进馆驿,就这么办!” 凌晏如则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周洪宗的法子原来是这样子的,这跟谋逆有什么区别? 而今最后悔的就是他了,昨日选择相信了周洪宗,没想到今日竟成了这般样子。 要挟钦差大臣,这可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对他有恩的汤宗。 “凌大人似乎后悔了?”周洪宗看到他的神色,冷声问道。 “哦,不不不。”凌晏如赶忙道,“周大人,我怎么可能后悔,只是这样做......” 周洪宗不等他说完,“难道凌大人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耿璇也道,“凌大人可要想清楚,现在咱们不动手,明天可就要吃牢饭了!” 凌晏如纠结,他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自己现在若是不答应,恐怕周洪宗和耿璇第一个要动手的便是他自己了,于是只能道,“但听周大人安排。” “好,咱们三个人就是浙江最大的官,政刑军全齐了,要什么有什么,只要咱们一心,再加上京城那位大人物的协助,就没有人能扳倒咱们,耿大人,你能调动多少兵马?” 耿璇道,“我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但是当了这么久的指挥使,总归有点自己人,周大人,一卫之兵总归是有的。” “好,杭州城外还有四千多锦衣卫,绝不能与他们发生冲突,事情闹大,谁也兜不住,你现在立刻出城,让你的心腹之人换防杭州城防,绝不能放任何人出城通报消息,然后立刻带人直冲杭州馆驿!” 周洪宗安排完之后,立刻又对凌晏如道,“凌大人,耿大人的一卫之兵换防之后,可就没有多少人了,你可还有两卫治安兵,须分出一卫在杭州城宵禁,任何人不得外出,另一卫随咱们冲入馆驿!” 他安排完毕,对两人道,“两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第一百一十章 真相 “没有了,周大人若无别的交代,我现在就去!”耿璇道。 凌晏如犹豫一下,“我也没有。” “好!”周洪宗神色看起来冷静,但额头上的细密冷汗在烛火的照耀下,却泛着光芒,“咱们明年还能不能看到十五的月亮,就在此一举!” “周大人放心!”耿璇和凌晏如立刻出门,分头而去。 今夜之事太过要命,纵然以往的城府再深,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但现在容不得他们多想,只能孤注一掷。 耿璇骑上马,着着急急正要出城,黑夜中的墙角却闪出一道人影,将他拦住,“耿大人,周大人让您回去,他有话要交代。” “哦?”耿璇疑惑,知道刚才周洪宗有话还没有说完,他不敢耽搁,当即道,“好。” 重新回到布政使司衙门,他一只脚刚迈入客堂便焦急问道,“周大人,时间要紧,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周洪宗也是忙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耿大人,你带人冲进馆驿之后,不要多言,立刻将汤宗、凌晏如还有那一千锦衣卫统统杀死!” “啊?!”耿璇闻言大惊失色,“杀钦差?周大人,这......” “耿大人,我与汤宗共事多年,他根本就不是能要挟说服之人,想要咱们的事情不败露,他只有死!”周洪宗恶狠狠道。 “这......”耿璇脾气火爆归火爆,但也不傻,冲进馆驿是他最先提出来的,可目的也是为了逼汤宗就范,但要说杀了他,兹事重大,他可从未考虑过,“周大人,纵然如此,为何连凌大人也要杀?” 他实在没想到,这周洪宗做起事情来比自己这个带兵之人还要狠。 看他犹豫,周洪宗急的跺脚,“哎呦,我的耿大人,动用兵力,全城宵禁,这么大的事情如何能瞒得住所有人?今夜功成之后,汤宗不能杀,难道要一直拿住他儿子做要挟?早晚要成祸患!” 他脸色发狠,“这件事要做的干净,咱们就得编一个凌晏如的罪名,说被汤宗发现了,两人反目成仇,凌晏如万般无奈之下,要带人杀汤宗灭口,咱们闻之消息,赶忙前去相救,却是晚了,没有救到钦差大人,到时京城里的人物再为咱们说几句话,这件事就压过去了。” 耿璇恍然大悟,觉得甚有道理,立刻不再犹豫,“还是周大人考虑的周全,死道友不死贫道,就依周大人的!” 只听周洪宗又交代道,“耿大人,那个纪纲只需拿下,可莫要杀了。” “这却是为何?”耿璇疑惑,“都杀了岂不更保险?” “纪纲此人贪财又好色,这几日我也看清了,他与汤宗不对付,我有办法让他听咱们的,他是皇上心腹,有他说话,皇上自然更加相信。” “好,就依周大人谋划,我现在就去。”耿璇转身就要离开,可迈出客堂,就莫名觉得背后发寒,回头道,“周大人,你没有将我耿璇也算计进去吧?” “哎呦,我的耿大人哪。”周洪宗闻言跺脚,“杭州运河上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咱们两个的事情,我岂能害你?!” 眼见耿璇眯眼,一脸不信,他举起手,“我周洪宗向天发誓!” “那就行......”耿璇盯着他看了几息,这才转身离开。 ...... 杭州馆驿里。 “汤大人,三个月前,皇上旨意上让杭州府征收的二十万石漕粮其实在五月十一之前,周大人就已经征齐,存放在了杭州府三大官仓之中,都指挥使耿大人为表功绩,也是立刻派人上禀漕运总兵陈瑄陈大人漕粮起运之事,直至五月十七入夜,漕粮装船完毕,一共五十艘平底沙船,准备第二日一早运往北京行在,可是第二天早上,杭州运河上,两艘平底沙船居然被人凿穿搁浅,还有十艘停在岸边,另外三十八艘连船带粮都消失不见了!”王清源还在诉说事情原委。 “啊?三十八艘?原来真的丢了十四万石漕粮?”纪纲惊讶不已,和车在行对视一眼,均感不可思议。 他们之前老是听汤宗说丢失漕粮,心中还存疑惑,毕竟这数目也太大了,现在亲耳从王清源口中说出,就不容他们不信了。 “原来搁浅的那两艘粮船根本不是粮商的船,就是运送漕粮的漕船!”汤宗也很是惊讶。 “是的,大人。”王清源点头。 纪纲插嘴,“王大人,五十艘粮船停在运河岸边,当是有不少漕军守卫,怎么可能被人劫走呢?” “纪千户所言甚是,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当时耿大人派了两千名漕军守卫漕船,可第二天出事之后,这两千名漕军踪影全无,耿大人和凌大人赶到现场,却连打斗的痕迹都找不到,三十八艘丢失的漕船更是踪影全无。” 汤宗三人闻言,对视一眼,更觉奇怪。 “难道是这两千名漕军监守自盗?”车在行问道。 “当时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惜耿大人和凌大人派人沿运河和永利河乘快船寻找,却一点踪迹都没有。”王清源看着汤宗,“汤大人,不管是谁劫掠了漕粮,三十八艘满载大船必然行驶不快,何况区区半个晚上,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找寻不见,甚至连个见过之人都找不到。” 纪纲点头,“难怪那个樵夫说你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汤宗想了想,也觉得奇怪,三十八艘大船,两千名漕军,还能平白无故消失了? 想知道答案,自然不是在这里能想出来的,于是只能暂且放下,他对王清源道,“王大人继续。” “是,当日我们找不到船,也拿不到人,耿大人和凌大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唤周大人想办法,当时凌大人和下官都提出如实禀告朝廷,捉拿要犯,耿大人却是坚决不同意,誓要寻找到船只下落,周大人支持耿大人,他说若是如实禀告,凌大人查不到线索,拿不到凶手那就是失职,漕粮被劫,不排除漕军监守自盗劫粮的可能,耿大人的罪责可就大了,还对下官说事发杭州府,我也推不了罪责。” 汤宗接话,“所以他就提议以清理淤积的名义隐瞒此事,拖延时间,一边上禀漕运总兵陈瑄,一边继续寻找丢失的漕粮和漕军,可惜依旧无果,最后便疏通浙江户部清使司和官仓仓督,篡改粮册,仓癝,将征粮二十万石生生说成是征粮三十四万石?” “是的,当时下官和凌大人担心朝廷追查,周大人说不必上报朝廷,缺出来的十四万石粮食也不用担心,等今年税粮入仓之后就万事平安了。” 车在行闻言,想到汤宗单凭一本粮册就将周洪宗的谋划推算了出来,更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大人,您真是神了!” 王清源低头,“汤大人,下官原本是不同意这样做的,这可是欺君之罪,奈何......奈何其他三位大人都同意了,所以......所以下官也没有办法。” “本官知你难做,但如此便协助隐瞒也实属不该。”汤宗道。 “下官知罪,现在每每想起,都是后悔不已。”王清源黯然道。 汤宗又问,“王大人,你是说最先是周洪宗和耿璇都不同意上报朝廷?” “是的,漕粮丢失,耿大人罪责重大,他坚决不肯上报,周大人也是在我们之间提出了一个折中隐瞒的办法。” “如此说来,那六月初四重新起运的漕粮根本不是新运到官仓的漕粮,而是云中官仓原本就有的余粮,云中官仓里根本就没有二十七万石余粮。”汤宗看着王清源,“王大人,今年的税粮可还未入仓,我们前日曾去过云中官仓,里面的漕粮却是足数的,你们是什么时候存放进去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换防 “汤大人其实就晚来了两日,不然就能看到他们运粮入仓了。”王清源道。 “两日?”汤宗一惊,“你是说我们这次来杭州府的两日前,你们才将粮食运到云中官仓的?” “是。”王清源点头。 纪纲也觉得奇怪,“汤大人,这就奇怪了,难道他们知道我们要来?” 汤宗想了想,“看来是这样的,京城里有人知道我们查阅了户部的粮册,还派人告知了周洪宗!” “仓部主事王允?”车在行脱口而出。 “也许吧。”汤宗看向王清源,“王清源,云中官仓补足的漕粮来自哪里?” 王清源摇头,“这个下官不知道,这件事周大人做的很谨慎,他没有告诉我和凌大人以及耿大人,只是下官对这件事心中愧疚,一直盯着,这才探听到了消息。” 他说完跪下,“汤大人,下官......下官自知欺君之罪难逃,甘愿领罪,任由大人处置。” 汤宗看着他,“如此大罪,岂是我汤宗能擅自定夺的?”他朝天拱拱手,“本官须如实禀告皇上,怎么处置,都是皇上说了算,至于你王大人,坦白有功,本官也自有分寸。” 王清源赶忙叩谢,“多谢大人。” 说到这里,汤宗看向纪纲,“纪千户,看来江南运河上的事情已经确定无疑了,十四万石漕粮,两千漕军莫名失踪,这种事情都敢隐瞒,而且浙江三司都参与了进去,这要是查将起来,牵连之人可都是死罪呀。” “死的不能再死了!”纪纲大辣辣道。 “但纪千户要是还在这坐着,要死的可不一定就是他们了。”汤宗道。 纪纲一愣,傻傻地看着汤宗,“汤大人这话什么意思?现在就去抓他们?” “你抓的了吗?”汤宗道,“你以为周洪宗刚才走了就没事了?他只是做最后的努力,想要带走王清源,现在事情抖露出来,总归都得死,说不得他们还真的会狗急跳墙,纪千户可不要忘了,耿璇手里可是有七八万人哪!”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均看向了他。 “大人,我现在就护送你出城!”听到汤宗如此说,车在行焦急起来,在他心里,其他事情他可不管,汤宗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我也只是猜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们也未必做的出来,不过总归要防一手。”汤宗笑笑,缓解一下气氛,“将皇上圣旨交给纪千户!” 车在行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办,纪纲拿着圣旨莫名其妙,“汤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纪千户,你现在便出城,率领城外的四千多名锦衣卫,用皇上圣旨接管杭州城防,任何人也不许放进来!” “这......”纪纲犹豫,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刚刚还说着运河上的事,怎么突然就关乎自己身家性命了,真有这么严重? 汤宗神色严肃,“纪大人,你若还犹豫,可就来不及了,咱们还能不能出这杭州城,都不好说。” “汤大人,局势真有这么严重?” “即便无事,明天就要抓人,那可是浙江三司呀,咱们一样要控制城防。”汤宗道。 “好!”纪纲闻言,再不踌躇,立刻起身就要走,车在行拦住,对汤宗道,“大人,要不我去吧。” “你不行,这件事必须纪千户去才行!”汤宗道,催促纪纲,“纪千户,快去吧。” 纪纲立刻走了。 看他离开,车在行担忧道,“大人,这纪千户本就小人,若是出城后私自逃走,岂不是误了大人?” “不会。”汤宗倒是很信任纪纲,“皇上说了,我若是出了事,要拿他是问。” 转头对车在行吩咐,“在行,你立刻去将那一千锦衣卫都撤至馆驿之内,做好防备之事。” “是!” 纪纲骑着马,走在黑夜里的杭州城内,心中感叹汤宗果然神乎其神,当日与陈瑄交谈几句,就断定是江南运河上丢了漕粮,现在果然是被王清源亲口验证了。 若是车在行,现在一定是想办法溜出城,然后再领大军以圣旨强行换防,他却不紧不慢,直接朝杭州城南门而去,压根没把汤宗的嘱咐放在心上。 身后传来的簌簌之音,在空旷的夜色中很是清晰,纪纲一惊,赶忙引缰驻足,回头看去,却没看到任何人影,“难道又被那汤宗言中了?这个老家伙真是不好对付!” 他再不敢多做耽搁,急忙策马狂奔。 其实身后那声音是凌晏如安排人开始宵禁的声音,只是自北向南,还未到南城。 到了城门处,守门的将士看到他一人一马奔来,立刻将他围了起来,其中一人呵斥,“暮鼓已响,城门已关,速速离开!” “啪——” 纪纲不言一句,甩手就是一马鞭,那人脸上顿时一道清晰血印从左眼贯穿到右下巴,“瞎了你的狗眼,敢拦本千户!” “他妈的!”那人捂着脸呲牙咧嘴,管他什么千户,“兄弟们,拿下这混蛋!” 十几个将士立刻手持长枪将纪纲团团围住,这就动手了。 “真是反了天了!” 纪纲眉毛一挑,瞬间拔出腰间绣春刀,直接就夹在了那人脖子上。 “你......你要干什么?”那人吓了一跳。 “干什么?”纪纲冷笑,“不让你们看点真东西,你们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他拿出圣旨,递给那领头的,“知不知道杭州府来了钦差?就是大人我......的上司!好好看看,这可是皇上的圣旨。” 那领头的一愣,他自然也知道杭州城里这两日住着钦差,小心翼翼接过,凑上去看了一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跪下,“大人恕罪,小的不知,这就开城门。” 其他军士见状,也赶忙收起长枪跪下。 纪纲拿过圣旨,心说这钦差当起来就是好,“你们是归耿璇管?” “是,是归耿指挥使管辖。” “皇上命汤大人巡抚浙江,现在浙江的政务军务都是他管,本千户现在奉钦差大人之命,要接管杭州城防,你们速速集合,这就准备走吧。”纪纲道。 “接管城防?”众军士闻言一愣,这可是大事,岂能一句话说接管就接管? 众军分开,走出一个全副武装的千户,他看了一眼纪纲,从那领头的手中接过圣旨,看了一遍,顿时吓了一跳,赶忙躬身道,“是,是,小的已经接到指示了,正准备集合将士们离开。” 这话让纪纲都有些奇怪,“你已经接到指示了?” “大人,耿指挥使刚刚出城,交代末将准备换防。”那千户道。 纪纲更是心惊,心说汤宗果然厉害,这就又被猜到了,但现在可不是墨迹的时候,万一耿璇回来或者有人追来,自己可就麻烦了,当即道,“没错,是钦差大人交代耿指挥使的,现在杭州城防由本千户负责,你们速速开城门!” “是!”那千户道。 城门打开,纪纲不敢耽误,立刻骑马出城,奔向码头。 杭州码头离杭州城不远,纪纲整顿四千多名锦衣卫立刻返回,在城门下看到守卫杭州城各门的三千多将士已经集合起来准备撤离。 想到耿璇离开,肯定也是调集人马去了,万一他带来不少兵马,今夜的事情若是闹大,自己这点兵守住整个杭州城可是有点困难。 于是问那千户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小的名万安,现为左军都督府浙江都指挥司松门卫千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包围馆驿 “万安?”纪纲笑了笑,“万安,你今日不错,本大人很欣赏,就给你个机会,你是想继续做耿璇手下的千户,还是想做锦衣卫的千户?” 万安闻言一滞,没想到眼前之人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看到他身后齐刷刷的锦衣卫,万安立刻跪下,“大人,小的......小的想做锦衣卫。” 这选择简直太容易了,在杭州府做个小小守门统领,哪里有成为皇上亲军来的实在? 当兵容易,做锦衣卫可不容易。 “你还算识抬举。”纪纲哈哈一笑,“好,本千户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你们的上司都指挥使耿璇有谋逆之嫌,你若配合本千户保卫杭州城防,自是大功一件!” “谋逆?”刚刚还自窃喜的万安闻言一惊,“大人,这不可能吧?” “本千户可没时间与你解释,等他带人来到这杭州城下你就知道了,万安,忠于朝廷还是忠于耿璇,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纪纲顿了顿,又道,“你别看本千户也是个千户,可我纪纲以前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可比那耿璇强多了,而且马上也要官复原职了,为你在皇上面前说两句话,区区小事。” “纪指挥使?”万安一惊,纪纲他之前从未见过,但他的大名他可是听过的,不想眼前的人正是他,现在还管他耿璇是不是谋逆,这等机会他可不能错过,再不犹豫,立刻道,“万安谨遵纪千户调遣!” “好!”纪纲大喜,现在加上这三千人,自己可就有七千人了,控制住局势还是有信心的,“万安,我问你,耿璇手下大军驻扎哪里?” “最近的在离此五十里的江左大营!” “五十里......”纪纲想了想,吩咐左右两个锦衣卫千户,“立刻接管杭州城防,守住各大城门,这南门须重兵把守,现在起,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过去!” “是!” 纪纲看了眼万安,心说这人现在可不能全信,万一耿璇来了,他一倒戈,自己腹背受敌,可就麻烦了,于是对他道,“本千户很欣赏你,你就跟在本千户左右,手下将士与锦衣卫混同守城!” 说完对万安身后的众军士道,“今夜过后,定有封赏!” “是!”众军齐声回应。 言罢入城,众军分散守备,纪纲亲自带着万安坐镇南门城楼,静等耿璇到来。 若是车在行,汤宗的吩咐自然也能完成,现在也已经成功换防,但是在他心里,可是只关心汤宗的安危,现在的他,一定是在赶往杭州馆驿的路上,而且以他的身份也绝无可能相信并招揽来万安以及三千军士。 ...... 杭州馆驿里,汤宗倒是淡定,他问王清源,“王大人,你与周洪宗不合?” 王清源尴尬,“原来都被汤大人看出来了,下官......下官的确在有些事情上做的不合周大人的心意。” “嗯。”汤宗点头,倒也没有深究其中缘由,“皇上派本官与纪千户原本不是要查这江南运河之事,只是本官觉得这件事和刺驾案有些牵连,现在本官问你,这其中到底有没有牵连?” 王清源皱眉,“汤大人,这......” 汤宗奇怪,三个月前江南运河的事情他还有什么说什么,这次却有些吞吞吐吐,于是脸色渐冷,喝问道,“到底有没有牵连?!” 王清源赶忙跪下,“汤大人,这件事事关重大,下官也不敢确信,但也不敢隐瞒,刚才汤大人问下官与周大人不合,其实也是因为此事。” “哦?”汤宗惊讶,“你起来回话。” “谢汤大人。”王清源站起身来,“大人,下官是今年年初上任杭州知府的,蒙皇上赏识,下官也是不敢怠慢,用心政事,因此周大人当时也颇为器重下官......” 他刚说到这里,馆驿之外人声嘈杂起来,车在行急急来报,“大人,周洪宗和凌晏如带人来了,包围了馆驿,正在门外要见大人。” 王清源闻言吓得面色苍白,急的不知如何做,“汤大人,这......” “他们果然动手了,真是好大的胆子!”汤宗起身,脸色阴沉,“他们带了多少人?” “约有一卫之兵。” “可是耿璇的兵?” “没见到耿璇,来的兵看服饰是浙江按察使司的人。” “按察使司的人?耿璇一定是出城调兵了,希望纪千户能拦住他。”汤宗稍稍放心,吩咐车在行,“要见便见,让周洪宗和凌晏如进来,你带一千锦衣卫守住馆驿,不可出门!” 外边,五千多按察使官兵手拿火把长刀,将馆驿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 馆驿门口,周洪宗背手而立,神色决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代表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以走了,今夜之事,不可为也得为了! 凌晏如站在他旁边,却是心中忐忑,时至今日,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后悔还是害怕,只知道是被周洪宗牵着鼻子了。 两人身后,便是一个个手拿火把长刀,整装待命的按察使官兵,人数着实不少。 “凌大人不要慌,过了今日,一切就都无事了。”周洪宗也不回头,却已经知道了他此时的面色和心中所想。 “是,一切听周大人安排。”凌晏如心虚道。 “周大人,凌大人,钦差大人有请,只许你二人进来!”馆驿门内传来车在行的声音。 周洪宗和凌晏如不动,这哪里能进去,进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带着这么多兵有什么用? 凌晏如提议,“要不周大人进去与汤宗相商,如若有变,我立刻带人冲进去营救!” 周洪宗回头,看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哼,心说你做的好打算,我进去若有事,你非但不会带人救我,怕是还要反过来倒打一耙,给自己贴上营救有功的名头吧。 但这个档口,可不能内部出现争执不合,他没有回应,转头对门内的车在行道,“请禀告钦差大人,下官有话要对汤大人禀告,斗胆请他移驾这馆驿之外。” 车在行自然也知道他们不敢进来,多言无益,回去禀告了汤宗,汤宗笑道,“他是怕咱们擒了他这个王。” 说罢起身,看向王清源,“好,王大人,那咱们就去会会他!” 王清源一愣,腿肚子都直打哆嗦,“下官......下官也要去?” “去!如何不去?!” 来到馆驿门口,车在行命人打开门,与汤宗一道走了出去,他将熟铜棍解下,站在汤宗侧面,随时准备保护。 看到汤宗,凌晏如原本就忐忑的心神更是不稳,屈膝就要下拜,却被周洪宗拦住,他眯了眯眼,对汤宗拱拱手,“下官见过汤大人。” 汤宗看着他和凌晏如,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的官兵,没有丝毫慌乱,“周大人,你今日领着这么多人来此,是要做什么?” 周洪宗看了眼一旁直哆嗦的王清源,对汤宗道,“下官此来是想劝汤大人莫要被奸人蒙蔽!” “你!”王清源刚才还心中害怕,眼神躲闪,现在听周洪宗称自己为“奸人”,这摆明是想把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泼,顿时心中恼怒,鼓起勇气道,“周大人,你......你派张环扣押了我的妻子,以此要挟,现在却反要说我是奸人?!” 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听到被诬蔑而激动,他说话都有着明显的颤音。 第一百一十三章 馆驿门外 汤宗伸手,示意王清源不要激动,笑了笑对周洪宗道,“周大人,谁是奸人,谁是忠臣,本官还是分得清的,不然也不会去查张环。” 他这是直接承认纪纲查张环之事就是自己的主意。 汤宗继续,“方才王大人将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之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本官,本官还想问问周大人今日在西湖所问之事,江南运河上丢失了漕粮,这件事耿璇、凌晏如,以及浙江户部清使司的一众官员、官仓仓督都脱不了干系,唯独你这个布政使大人与此事毫无管辖关联,你为何不对朝廷言明,却要参与谋划隐瞒之事?” 这同样的问题一出口,首先惊讶的不是别人,而是凌晏如,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周洪宗,想到心中积郁已久的王三善,更是一颗心砰砰狂跳。 周洪宗闻言眉头一皱,盯着汤宗。 “哈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长久不歇。 汤宗看着他,“看起来周大人是要给本官和西湖不一样的答案了?” “汤大人,今日在西湖,下官说你我政见不和,你可知是哪里不合?”周洪宗道。 “愿闻其详。” “今日你我境况大为不同,有些话说出来,汤大人也不要生气。”周洪宗笑着道,“汤大人你两袖清风,嫉恶如仇,你是朝堂上的一把利剑,建文帝用不了,所以整个建文朝,你不曾做要官,当今皇上能用,但也知道扎手,所以你当了大理寺卿,可谓是人尽其才,但要再进一步,怕是千难万难,几无可能。” 汤宗闻言点头,“你说的不错,再进一步之事,汤宗从未敢再想。” 周洪宗所说的这一点,他心里明白,就比如当年江西水患,他心里只顾着百姓,却将朝廷镇压叛军放在了之后,如此做为,岂能让皇位上的人放心? 而两人说的再进一步之事,就是汤宗这个大理寺卿位置和周洪宗这个地方布政使司位置共同奋斗的目标——为臣之首的六部尚书。 周洪宗继续,“汤大人,当年的二十九奸臣,唯有我、黄淮还有郑赐留了下来,继续为官,除了其他原因,其实最重要的,是因为皇上知道,我们三个人就像是一座山,他坐在山的那一头,每天能看到从山这头升起来的太阳就够了,山这头是怎么样的,不用他操心。” 汤宗闻言立刻道,“周大人,山这头的事,皇上不操心,那是他信任你,但却不代表你事事都要摆平,山头升起来的也不一定非要天天是旭日,有些事情是你摆不平的,所以郑赐才会不同于建文朝的他,黄淮被罢官回乡。” 周洪宗不以为然,“那是他们,我至今做了五年的浙江布政使,要的就是上不负皇上所托,下不负黎民所盼,汤大人,你我都知道京官是靠我们这些地方官养着,可我敢说,在我周洪宗治下的浙江,绝对没有火耗、淋尖踢斛这些坑害老百姓的徇私舞弊之事!” 他越说越激动,顿了顿,调整一下情绪,“今日西湖一游,唐朝醉吟先生白居易修了一座白堤,我周洪宗若是离任时修一座周堤,自问也担得起这名号。” 汤宗道,“周大人想做更高的山?” 也许是说到了个人志向与抱负,周洪宗又有些激情澎湃,他看着汤宗道,“汤大人,在周某看来,心怀天下可不是查清一件冤案、化解一份仇恨这样的小打小闹,必须得站的更好,才能看得更远,一展抱负!” 他这不但一舒自己的志向,连汤宗也顺带贬低了一番。 汤宗无奈,也懒得与他在这上面争执,个人政见上的看法哪里有什么对与错,辩是辩不明白的,但他也明白了周洪宗的想法。 身为浙江百官之首,他要将运河上的事情摆平,维护住皇上心中浙江一片繁荣祥和的气象,同时团结百官,为自己升迁铺平道路。 “十四万石漕粮,两千名漕军踪迹全无,这样的事情周大人都敢蒙蔽皇上,你还有脸说要一展抱负?!”汤宗斥道。 周洪宗闻言,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凶狠,“原本这件事悄无生息,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但你却来了,汤大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非要抓着我周洪宗不放?!” 汤宗朝天拱拱手,“既食君禄,自当为君排忧,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汤宗岂能坐视?!” 周洪宗闻言脸色阴沉地可怕,却又瞬间消散,他笑着道,“汤大人怕是还没搞清楚现下的状况吧?”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将士,“我周洪宗今天叫你一声钦差大人,是不想撕破脸,现在整个杭州府都已经宵禁戒严,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 车在行闻言虎目一瞪,上前两步来到汤宗身前,一甩熟铜棍,“想对我家大人不利,那就先问问我车在行!” “不不不。”周洪宗笑着摆摆手,“这位小哥误会了,事情还远远到不了那个地步,只要汤大人答应下官一个条件,我周洪宗立马退兵赔罪。” “什么条件?”汤宗问道。 “在杭州府你尽管查你的刺驾案,运河上的事情你就什么都不必知道了。” 汤宗冷笑,“我答应了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周洪宗道,“汤大人,你答不答应都已不重要了,今夜我们便会将你囚禁于这馆驿之中,再将你的大公子一家从平阳请来团聚,不信你不答应!” 他刚说完,汤宗立刻怒斥,“又是这种下作手段!” 周洪宗哈哈大笑,“汤大人,现在都指挥使耿大人已经封闭了杭州城门,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你别指望城外的那四千锦衣卫能救你,所以我劝汤大人还是好好想一想。” 汤宗愤怒不已,知道他已是无法劝说,转头看向凌晏如,“子房,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隐瞒漕粮丢失,漕军失踪之事,已是欺君,现在囚禁威胁钦差大臣,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老师,我......”凌晏如低头。 “汤大人!”周洪宗赶忙道,“欺君之罪是死,囚禁钦差也是死,你若还念与凌大人当年在禄州的师徒情分,就应该多为他着想!” 他自然不能让凌晏如产生动摇,要知道,自己身后这一卫之兵可都是凌晏如的,他自己就是光杆一个。 “周大人......”凌晏如道。 周洪宗心中一惊,回头眯眼看着他,心说你难道真要反水? 只听凌晏如却是焦急道,“周大人,如何不见纪千户?” 周洪宗恍然,赶忙回头看向汤宗周围,果然是不见了纪纲,他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汤宗,纪纲呢?让他出来!” 他直呼汤宗名姓,可见已经乱了方寸。 汤宗笑道,“周大人贵人多忘事,现在才想起来,怕是已经晚了!” 其实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这么多,都是各有心思,周洪宗是要等耿璇带兵前来将所有人都统统杀掉,而汤宗则是在等纪纲处理掉耿璇后赶快来帮忙解围。 “不好!”周洪宗明白过来,大喊一声,“纪纲一定是去城外了,若是被他占了城防,耿璇就来不了了!” 凌晏如也急了,“周大人,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不等周洪宗说话,汤宗急忙对车在行道,“快回馆驿!” 众人立刻退回馆驿,大门“哐当”一声关死。 周洪宗看了看馆驿大门,“事已至此,不得不发,必须先拿下汤宗!凌大人,命令攻进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围攻 “这......”虽然周洪宗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但凌晏如还是下不了决心,“周大人,要不还是再劝一劝汤大人?” “还劝什么劝?!”周洪宗大怒,“若是被纪纲抢先占了杭州城防,耿璇可就进不来了,等纪纲回过头来,咱们可都完了!现在必须先拿下汤宗!” “好!”凌晏如明白过来,当即振臂一呼,“攻入馆驿!” “杀呀——” 已经将整个馆驿团团围住的五千多名按察使官兵齐声呐喊,长刀明晃,火把高举,攻门的攻门,爬墙的爬墙,整个馆驿瞬间成了战事之地,鸡鸣巷也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幽静。 馆驿四周的厢房房顶之上,几百锦衣卫正在守备,车在行冷漠地看着下方的一幕,弯弓搭箭,一张弓上居然有三支箭。 嗖、嗖、嗖—— 连同身边的锦衣卫,一串的箭羽从房顶射下,最前方十几个人直接被锦衣卫射成了筛子。 这一下可把这些平日里只会管管老百姓的治安兵吓了一跳,眼看身旁之人倒下,他们才意识到今夜是真的会死人的,一个个惊得纷纷后退,喊杀声瞬间都弱了许多,眼神惊恐得看着上面的锦衣卫。 方才的阵势陡然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站在后面的周洪宗见状大怒,一把抢过一旁军士的腰刀,举过头顶,“战前杀伐,哪有不死人的道理?给我冲,谁退我先杀了谁!” 众军闻言,这才赶忙又呼喊着杀向馆驿。 “放箭!”凌晏如大喊,顿时馆驿上空也是箭如雨下。 “躲开!”车在行大喊一声,跳下房顶,躲入厢房,但是依旧有许多锦衣卫闪避不急,带箭摔下房顶,没了性命。 趁着这个空档,外边有些人爬上了房顶,可刚一跃下,就被从厢房冲出来的锦衣卫直接砍杀。 近身搏杀,这些治安兵根本不是整日操练的锦衣卫的对手。 车在行提着熟铜棍,一棍子扫爬下好几个,回头大喝,“咱们保护的可是钦差大人,倘若有事,咱们死罪难逃!” “是!”锦衣卫纵然人数较少,但作战经验却极为丰富,要知道,朱棣北征,锦衣卫可都是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解决掉翻入馆驿之敌,他们立刻又翻上房顶,箭羽一串朝外射出抵挡。 正房里,王清源紧张不已,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伸脖子查看外边的情况,“汤大人,万一他们冲进来咱们怎么办?” 汤宗却是极为平静,“无碍,王大人莫要慌乱,周洪宗的人虽多,但都是浙江按察使的治安兵,平时管一管老百姓还行,哪里见过真阵仗,怎能比得上精挑细选的皇上亲兵?” “是是是......”纵然他这样说,王清源还是不敢安心,毕竟外边的杀伐声不断,阵仗太大了。 馆驿外,眼见己方人数占优,却是久攻不下,周洪宗也急了,恨不得现在就有一尊大炮,直接将馆驿给轰平了。 他自然也知道将士素养差距,看着近在咫尺的馆驿脸色发狠,对凌晏如道,“凌大人,不能再拖下去了,命人放火,将馆驿烧了!” “放火?”凌晏如一惊,“周大人,你可知放火的后果?” “将士有差,你还有其他办法?!” “可万一要是汤大人有损伤怎么办?”凌晏如不同意。 周洪宗不与他多说,因为在他的心里,汤宗是活不过今晚的,立刻对众军士道,“放火!” “我看谁敢?!”凌晏如这次坚决不同意。 他肯定不能同意,因为他想要的结果是拿下汤宗,逼他就范,若是汤宗死在了这里,可如何收场? 再者,他现在虽然与汤宗敌对,但也确实有师徒之情,他可没想过要取汤宗性命。 而今正在大战,两位首领却产生了分歧,围攻馆驿的兵士们面面相觑,手中动作都缓了下来。 他们毕竟是按察使司的治安兵,凌晏如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自然是听他的。 周洪宗气的直跺脚,回头看了看漆黑空旷的鸡鸣巷,还是不见耿璇的踪影,转头对凌晏如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分我一千兵马,我去驰援耿璇,你继续攻,待我回来!” “也好。”这次凌晏如倒是答应的痛快,只要耿璇一来,拿下馆驿自不在话下。 周洪宗也不多言,上马带着一千人立刻就走,直往杭州城南门而去。 “继续进攻,杀进去!”凌晏如对众军士大喊。 车在行见状,交代众锦衣卫阻挡,自己则奔入正房,汤宗赶忙询问情况。 “大人放心,咱们虽有损伤,但一定守得住,他们久攻不下,周洪宗已经带着一些人离开了。” “离开了?”王清源闻言欣喜,汤宗却是奇怪,立刻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周洪宗要放火,凌晏如不同意,周洪宗一怒之下,就带了人走了,说是要去驰援耿璇。” “周洪宗要放火?”汤宗一惊,稍稍思略一下,“走,随我出去!” “啊?!”车在行和王清源同时一惊,“大人,外边还在进攻,此时出去,太过危险。” 汤宗道,“无碍,我有话对凌晏如说。” 见他执意,车在行只得同意。 馆驿之外,凌晏如还在加紧进攻,想早些拿下馆驿,却听里面传来了汤宗的声音,“子房,你为周洪宗所误,还要一错再错吗?!” 突然听见汤宗的声音,凌晏如眉头紧皱,想了想,示意众人暂且罢战,“老师,江南运河之事事关身家性命,学生也是迫不得已,只要老师同意周大人之言,学生立刻罢兵。” “糊涂!”汤宗怒斥一声,对车在行道,“开门!” “大人......”车在行担心。 “没事,你开门。” 车在行无奈,只得开门,却依旧挡在汤宗身前,他当先出门,举起熟铜棍,“砰砰砰”三声,直接敲在靠门最近的三个军士脑袋上,那三个军士一声不哼,直接倒下。 车在行又横举熟铜棍,做势向前猛冲两步,原本围在门前之人见状吓了一跳,赶忙向后退了几步,惊惧地看着车在行。 门外留出空档,几十个锦衣卫这才簇拥着汤宗出了馆驿。 不过车在行这番举动也只能吓唬众多军士一下,冷静下来之后,眼见汤宗出来,可是难得机会,立刻持枪举刀杀将过去。 “慢!”凌晏如大声喝止,众人停下,他穿过众军,来到门前,躬身道,“老师同意了?” 汤宗伸手让挡在身前的车在行和锦衣卫让开,上前一步,盯着他,“同意?子房,你我相处数年,当知我秉性,我岂能同意?” “老师是在逼我?!”凌晏如脸色冷了下来,他虽不想杀汤宗,却是一定要拿住他的。 “子房,你妄受我当年教导,而今之势,你难道看不出来?” “老师有话就说。” “今日这番情况,你真觉得只要我汤宗闭口,你们就相安无事了?”汤宗问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势已去 “老师何意?”凌晏如不解,“三个月前的运河之事,只要老师答应不上禀朝廷,以我们的周全布置,谁能知道?” 汤宗斥道,“今夜如此动静,就算得逞,岂能是你们浙江三司能压制住的?这个道理周洪宗比你懂,你看看今日围攻馆驿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你按察使司的人!” 此言一出,凌晏如面色顿时呆滞下来。 汤宗继续,“如果我所言不差,周洪宗的打算当是待耿璇带兵杀到,将我们以及你全部杀死,造成你攻击钦差,他们前来相救的假象,如此他们才能将戏继续演下去!” 凌晏如闻言更是心惊,想到周洪宗刚才要直接放火烧馆驿,他觉得汤宗所言在理,他看了看汤宗,感觉头上冷汗直冒,眼神变得闪烁不定。 见他明白过来,汤宗继续补刀,“刚才周洪宗说想做皇上面前的一座山,替皇上遮风挡雨?深夜调兵,围攻馆驿,捉拿钦差,今夜如此大阵仗,他这是替皇上遮风挡雨还是替皇上呼风唤雨?子房,这背后的事情你自己怕还蒙在鼓里!” 凌晏如早已呆若木鸡,闻言又想到了王三善,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身在局中不自知,一朝被人点醒,才知错的离谱,他瞬间明白了汤宗为什么要抓着运河上的事情不放,周洪宗为什么要替他们出主意想办法,甚至现在自己也被他们算计了进去,成了要被牺牲的人...... 凌晏如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他回头看了一圈自己带来的将士,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念想,“是我凌晏如害了你们......” 他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泣声道,“老师,学生错了......” ...... 此时的杭州城南门城楼上,纪纲正笑吟吟地看着下方的大军,“耿璇,你的谋划已被纪某看破,还不快快投降就擒?” 他将汤宗的谋划说成了自己的。 城墙之下,耿璇骑在马上,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着着急急出城带来兵马,临到城下,才发现换防杭州城防的不是他,而是纪纲。 他自然知道周洪宗的谋划已经被汤宗做了应对。 心惊过后,现在的他有些尴尬,本来按照周洪宗的谋划,他是要隐瞒行踪,绝对不能让锦衣卫大军知道的,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而且占据了城防,总不能强行攻城,与之开展吧? 一旦与锦衣卫开展,那可就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这可是周洪宗专门交代过的,更换城防的目的一是保证杭州城内的军士都是自己人,二是防止有人给城外的锦衣卫传递消息,他们好专心解决掉汤宗。 况且现在就算开战,人数没纪纲多,而且人家在上,自己在下,战也战不赢。 纵然耿璇脾气火爆,却也知道这个道理,哪里敢贸然攻城? 而若是现在就此离开,自己势必就成了整个大明朝通缉的要犯,天下虽大,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不知城内状况,万一周洪宗想到转机呢? 他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现在觉得自己身边最缺的就是周洪宗。 现在的状况看似是他与纪纲对峙,其实两人背后还是周洪宗和汤宗的较量。 “纪千户,城内馆驿方向有喊杀声,咱们是不是......”一个锦衣卫千户问道。 纪纲瞪他一眼,“本千户要你教?”说完看向下面的耿璇,出言奚落,“耿大人,说话呀,是攻是退也没个主意,你就是这样当浙江都指挥使的?” 耿璇大怒,“纪纲,你休要猖狂,只要汤宗被我们拿住,不容你乖乖就范,一切都还在我们的掌控中。” “切——”纪纲啐了一口,哈哈大笑道,“你们的掌控中?实话告诉你,就算钦差大人被你们拿住,与我纪纲何干?皇上面前,我依然是镇压叛乱的功臣,如此大功,何愁不重新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他有他的打算,只是不要脸了一些,不过他也说的也有道理,在他纪纲眼里,不管是三个月前江南运河的案子还是两个月前的刺驾案,已经破了,如此大功,朱棣还在乎汤宗是死是活? 正在此时,周洪宗带人赶至,还未到城墙处,便远远看到城门楼子上的纪纲。 他心中一惊,知道了状况,立刻大声喊道,“耿指挥使,休要多想,你我内外一起,速速拿下杭州城防!” 他一个人声音太小,立刻命所有人一起喊。 纪纲回头,看到周洪宗,心道,“难道汤宗被干掉了?!” 听到里面的声音,耿璇再不多想,拔出佩刀就要攻城,身后一个千户见他要下令,赶忙将他死死拽住,“都指挥使大人,不可呀,上面的可都是皇上亲军锦衣卫呀,现在局势已是如此,倘若动手,咱们真的就是谋反了,身后的将士们也不答应呀!” 耿璇闻言一想也是,他是来解决汤宗的,可不是来谋反的,瞬间僵在了原地,“可周大人怎么办?!” 那千户急道,“现在还管什么周大人,他让咱们攻城是是因为他在里面,倘若他在外边,早就跑了。” 耿璇自知罪过重大,总想着与周洪宗将局面反过来,瞻前顾后,心思太重,甚至还不如手下亲军千户将局势看的清楚。 “杀呀——” 杭州城内,只见周洪宗身后又冲来一军,领头的正是手拿熟铜棍的车在行。 纪纲见状吹胡子瞪眼,“看来汤宗的命还挺硬!” 他立刻吩咐万安和其他两个锦衣卫千户,“来呀,保护汤大人!” “是!”众军立刻分出人手下了城墙,朝周洪宗杀去。 纪纲回头,对城外的耿璇笑道,“都指挥使大人还不攻城?”看向他身后众军,“拿下逆贼耿璇,封赏千户!” 耿璇闻言,心中大骇,加之听见城内喊杀声,知晓大势已去,再不走,连自己也要栽在这里,都不敢招呼众军,立刻调转马头,带着几个亲兵狂奔而去。 他是跑了,但城内的周洪宗可就没这么好命了,想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自己身边可都是凌晏如的人。 但现在可不容他想这么多了,急忙招呼众人抵挡,自己则赶忙骑马朝人少之处逃跑。 他骑着马,总归是快一些,到了一处漆黑墙角,忽然斜刺里闪出几个黑衣人,惊得马匹前蹄都高高跃了起来。 “周大人莫慌!”来人将他连人带马拦住,周洪宗大惊失色,喝问道,“你们是谁?!” 领头的道,“周大人莫要慌,我们是来救你的!” “救我?你们是谁的人?”周洪宗问道。 “周大人放心,快跟我们走。”那人说罢一步上前就要牵马绳。 “你们到底是谁的人?!”见他靠近,周洪宗更是不安,引缰后退一步,谁会派人来救自己? 出于直觉,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事他自己可很在行,“是陈瑛想要杀我灭口吧?!” 来人正是谭彪,见周洪宗猜了出来,也就断了不留杀人现场的目的,他眼神瞬间转冷,手中长刀漏了出来,月光照下,在夜色下寒光闪闪。 “我命休矣!”周洪宗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赶忙将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马匹吃痛,瞬间冲了出去,谭彪等人措手不及,马缰脱手,被周洪宗逃了。 “追!”没有办法了,他们只能紧追不舍。 第一百一十六章 善后 城墙下,周洪宗带来的一千人已死伤大半,剩下的直接 弃甲投降,纪纲与汤宗合兵一处。 “汤大人没事吧?”纪纲首先关心问道。 汤宗看他一眼,自己差点命丧馆驿,你却带着这么多人悠哉悠哉,岂能不知你安的什么心,“纪千户,逆贼耿璇呢?” “跑了!” “跑了?”汤宗大怒,“事已至此,还不快去将他捉拿归案?!” “哦,好,汤大人说追就追。”见他发怒,纪纲不敢多做辩解,赶忙回话,带人出城追去了。 汤宗转身对车在行道,“周洪宗乃首犯,全城搜捕,绝不能让他跑了!” “是!” 车在行正要安排,忽然见前方有人骑着马冲了过来,身后还有几个黑人狂奔追赶。 众人细看之下,只见骑马之人居然正是周洪宗! “拿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汤宗立刻大喝。 正在追赶的谭彪见周洪宗居然慌不择路,朝汤宗的方向奔去,心中大惊,再追下去自己都可能落入汤宗之手。 他急忙止步,张臂将其他人拦住,举起手中长刀直接奋力扔了出去,直指周洪宗后心。 “在行,快!”汤宗见状大喊。 车在行此时正在侧方,闻言就要跃起挡开长刀,却突然听王清源一声大喝,“莫要伤了汤大人!” 他飞身挡在汤宗身前,朝骑马而来的周洪宗大喊道。 就这一耽搁,飞来的长刀再也没有阻碍,直奔周洪宗后心! “啊——” 一声惨叫响起,倒下的却是一名军士。 长刀居然射偏了! 嘶—— 刹那间,周洪宗已迎面拍马赶来,众军上前,齐齐将长枪刺入马颈马身,马匹惨叫一声倒下,周洪宗跌倒下来,直接被擒。 “哎——”谭彪见状,跺脚一声叹息,知道再无机会,最后看了一眼周洪宗,带人快速离开。 “大人,您没事吧?”车在行赶忙奔来,先关心汤宗。 “在行,快追!”汤宗眼见黑衣人逃跑,心中急切,立刻催促。 “是!”车在行带人去追谭彪等人了。 周洪宗被五花大绑,押到汤宗身前,他虽被俘,却是傲气十足,他脑袋扬起,脸上满是不服。 “周洪宗,刚才追杀你的人是谁?!”汤宗不问其他,先问这个,能逼的周洪宗自投罗网,那肯定不简单。 黑衣人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事情的背后不简单。 “哼!”周洪宗一声冷哼,撇过头去,看都不看汤宗,“事既不成,已是死罪,汤大人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凌晏如两步上前,手指周洪宗,后悔恼怒,种种情绪叠加,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周洪宗,你害死我了!” 周洪宗看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若听我之言,何来此事?!” 凌晏如大怒,“若听你之言,怕是我凌晏如早已成你刀下之鬼!” 周洪宗不语,脸上毫无愧色。 汤宗看了看周围乱糟糟的场面,现在要紧的不是询问案情,而是让这里尽快恢复平静,于是对身旁锦衣卫吩咐道,“将周洪宗收押!” “是!” 汤宗又看向凌晏如,凌晏如刚才满面的愤怒悔恨瞬间变成了落寞,他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下道,“罪臣凌晏如请钦差大人治罪!” “将凌晏如一同收押,所有反叛之人统统带回按察使司大牢!” “是!” 浙江布政使司。 经此一事,此时已经是第二天寅时,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汤宗没有率人回杭州馆驿,而是直接来到了这里。 经历今夜一晚,浙江三司全灭,身为钦差,现在起,他必须主持浙江各项公务,可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闭门不出,百官不见,只顾查案。 衙门大殿里,汤宗坐在上首公案,下方跪着的是锦衣卫的左千户,另外一个王千户随纪纲捉拿耿璇去了,还有就是王清源以及被纪纲招募而来的万安。 “钦差大人,小的万安,是左军都督府浙江都指挥司松门卫千户,昨夜听命协助纪千户防守杭州城,阻止耿璇那谋逆贼人进城。” 汤宗不认识万安,他就首先自报家门,言语里称耿璇为“谋逆贼人”,和他彻底划清界限。 今夜之事他心中庆幸,亏得是听了纪纲之言,不然他哪里能捞来如此功劳?甚至说不得反而还在按察使司大牢里! “万安,你今夜有大功,本官自当上奏皇上为你请赏!”汤宗道。 “多谢钦差大人!”万安大喜,赶忙拜谢。 汤宗看着三人,站起身来,“诸位,今夜之事幸赖诸位同心协力,才没有让歹人得逞,不过经此一事,杭州府必然是百姓惶恐,百官不安,事情还远未结束,纪千户去捉拿耿璇,车评事去捉拿黑衣人,本官还有安排要拜托诸位!” “我等听钦差大人调遣!”下方三人齐声道。 “好!”汤宗看向万安,“万安,你现在还有多少人?” “属下人马未曾有损,还有三千五百人!” “你原属耿璇麾下,对浙江大营熟悉,现在立刻率领一千人传本钦差口谕:耿璇谋逆,罪当诛杀,各军不得擅动!” “是!” “向各营帐传达口谕后,立刻去寻纪千户,寻到他之后,要他带着皇上圣旨接管浙江各大军营,以防生变,另外两千五百人交左千户安排!” “是,末将领命!”万安立刻去了。 “左千户,你现在还有多少人马?”汤宗又道。 “禀告钦差大人,纪千户和王千户走时带走了一千多锦衣卫,除去死伤将士,现在还有约三千人。” “好,即刻起安排一千锦衣卫和万安留下的两千五百人接管杭州治安之事,继续宵禁,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其余锦衣卫接管浙江按察使大牢,所有参与的按察使千户、百户、总旗一律按谋逆罪收押,但有反抗,立即诛杀!” “是!”左千户也领命去了。 浙江之事复杂,万安跟随耿璇日久,汤宗又不熟悉他,原本向各营传达口谕也不应该是他,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汤宗权衡之下,杭州城内的城防以及按察使大牢不能交给他,只能让他留下部分军士,去找纪纲安顿浙江军务。 汤宗最后看向王清源,“王清源,你起身吧。” 王清源不起,叩首泣道,“钦差大人,罪臣自知罪责难逃,自请收押按察使司大牢。” 汤宗脸上难得露出笑意,“而今浙江三司均已犯事,你已是杭州府最大的官员,本官现在不用你还能用谁?此事待浙江诸事稳定下来再说,你现在立刻拟定告示,就说周洪宗等人谋逆朝廷,已被镇压,不必惊恐,交左千户派人分发,稳定百姓。另外,你对杭州百官熟悉,将他们召集到你知府衙门,你可以本官口谕让他们专心政务,莫要惊慌,等待朝廷旨意。” 他说完看着王清源,“这两件事做完,你便对稳定浙江大局有功,本官自当上奏朝廷。” 王清源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是有意给自己减轻罪责,急忙感激叩首,“王清源领命,汤大人放心,有下官在,杭州府绝不会生乱!” “好,你去吧。”汤宗道,王清源立刻起身去了。 安排完毕,汤宗坐在公案前,细细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其他事情遗漏了,“来人,笔墨伺候!” 浙江出了这么大事,他必须马上上奏皇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尽皆失手 卯时末,天已大亮,汤宗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合上奏疏,正好左千户前来禀告,“大人,昨夜所有相干人等均已收押,王大人送来的告示也已安排传达百姓。” “好。”汤宗将奏疏装入信封,封号蜡,交给他,“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皇上亲阅!” “是!”左千户接过正要去,忽然看到汤宗一脸憔悴,双眼中满是血丝,躬身关切道,“大人,外边的事情已经处置妥当,大人放心好了,您一夜不曾休息,还需要注意身体呀。” 汤宗笑道,“不碍事,纪千户和车评事有消息了没有?” 左千户摇头,“都还没有消息。” “好吧。”汤宗摆摆手,“你速去安排人快马去京城。” 左千户走后,汤宗靠在椅子上,三个月前江南运河的案子已经明了,但还有很多疑问未解,比如十四万石漕粮到底是被谁人所劫掠?现下又在哪里? 最关键的,奉天殿刺驾案还未曾有丝毫进展,接下来就得一步步探查了。 但他确实太累了,思略一会,很快便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未时末,汤宗自睡梦中惊醒,恍惚间看到殿内站着几人,他揉了揉眼睛,拿开下人盖上的毯子。 “大人......”一旁的下人递上毛巾,他伸手接过擦了擦脸,这才看清原来王清源、左千户都在殿内,车在行也已回来。 “大人。”见他醒来,车在行几人赶忙过来问安。 汤宗看众人一眼,埋怨一句,“来了也不说叫醒我。” 他喝了口茶,坐直身子,立即问道,“在行,那黑衣贼人可有抓到?” 车在行尴尬,跪下道,“大人,在行无能,他们宁死反抗,没有留下活口,只有领头的逃了,我搜遍了杭州城,也未见下落,他身手不错,可能是昨夜趁纪千户出城的空档,趁乱逃出去了,拿下的几人的尸体,王清源大人安排辨认,也没有人能认出,只能回来禀告。” 汤宗皱眉,这可能还是车在行第一次没有完成自己的交代,“无碍,你起来吧。” 车在行站起来,“大人可还有其他办法?我立即去做。” “那几个黑衣人的身份周洪宗必然是知道。”汤宗笑了笑,“没抓到也不用放在心上,剩下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车在行想了想道,“大人,会不会是提前通知周洪宗往云中官仓调粮的那个人要杀人灭口?” 汤宗点头,“有可能。” 此时,王清源开口,“汤大人,周洪宗曾言朝廷里有人物是帮着他的。” “哦?”汤宗闻言立刻问道,“可知是谁?” 王清源摇头,“他不曾说出名字。” 汤宗站起身来,皱眉想了想,“这水比咱们想象的浑呀。看来这个人也参与了隐瞒漕粮丢失,漕军失踪之事,而且身份不低。” 说完兀自笑了笑,“不过要真是这个人所为,想要知道他是谁,倒也不难?” “仓部主事王允?”车在行问道。 汤宗点头,“也不必着急,咱们虽然逼的他们动了手,可许多疑问依旧没有解开,何止这一个,急不来。” 说完问王清源,“王大人,杭州城内现在如何了?” “大人放心,下官也已经将大人安排转告了杭州百官,百姓也都已安抚,尚未见恐慌猜忌之事。” 王清源说完,左千户接话,“大人,杭州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外出,昨夜的谋逆之人已经按照大人吩咐,关押在按察使司大牢,严密看守,发往京师的奏疏也已经在路上,八百里加急,明日一早必然可以送达。” “好!”汤宗放下心来,“昨夜之事太过突然,好在诸位齐心用命,才不至生出变故。” “全赖大人妥当安排。”众人齐声道。 汤宗看向车在行,“纪千户呢,还未回来吗?” “不曾回来,不过刚才他已派人回来传讯,他已临时接管浙江都指挥使之职,杭州城外各军已听从他调遣,请大人放心。” “那耿璇呢,可曾抓到?”汤宗立刻问道。 车在行摇头,“传讯之人也不知晓。” “不知晓?”汤宗心中不满,派人传讯居然连人有没有被抓到没有告知,“这个纪纲!” 车在行道,“大人,现在是否要提审周洪宗等人?” “先不用。”汤宗想了想,看向左千户,“左千户,你且去按察使司大牢亲自镇守,皇上圣旨未到,周洪宗凌晏如等人乃朝廷要犯,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是!”左千户领命去了。 汤宗起身走下公案,坐在一侧,“都坐吧。” 他看向王清源,“王大人,你继续昨夜未曾说完之话,这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漕粮丢失,漕军失踪之事到底和两个月前的奉天殿刺驾案有没有关联?” 可他刚将昨夜未曾说完的问题重提出来,下人就来禀告,“大人,纪千户回来了。” 殿外,纪纲带着万安和王千户走了进来,哈哈笑道,“让汤大人久等了。” 看他走进,汤宗正要说两句客气话,然后询问捉拿耿璇之事,却突然自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胭脂味,顿时便脸色难看起来,“谋逆之事刚发,现在全城戒严,纪千户还有功夫去那风月之所?” 纪纲闻言一滞,似乎没有立时明白过来,他转而笑了笑,伸手示意万安和王千户下去,自己则走过去坐在汤宗身边,“回来的时候路过去看了看,杭州城出了这么大事,我也担心惊吓到她们。” 汤宗闻言心中恼怒,鼻子发出一道冷哼,却也不愿与他废话,“耿璇呢,抓到没有?” “没有。”纪纲摊摊手,“这耿璇倒是有几个愚忠手下,舍命护着他逃跑,我带人打杀了不少,最后却还是被他单骑逃了,不知踪影。” “逃了?”汤宗眼睛一瞪,“如此要犯,居然让他逃了?!” 纪纲对他的严厉语气不满,立刻道,“汤大人,那可是好几百人护着他,处处阻拦,我哪里能那般容易将他拿了?” 他看向车在行,“我听说昨夜那几个黑衣人也没有被拿到。” 车在行没有顶嘴,惭愧低头。 “好吧。”见他将车在行推了出来,汤宗压下心中恼火,“也罢,加派人手,捉拿耿璇。” 其实这倒也不是汤宗有意为难纪纲,将他和车在行区别对待,而是那几个黑衣人哪里能与耿璇相提并论?耿璇是谋逆要犯,将来是要皇上亲决的,黑衣人只是斜刺里跳将出来的,可以徐徐追查。 纪纲道,“汤大人放心,我已经安排下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插翅难逃!” “最好如此。”汤宗不再回应,对王清源道,“王大人,你继续。” “是,大人,运河的案子和刺驾案有没有关系,下官也不敢擅言。”王清源躬身道,“下官是今年年初上任杭州知府的,蒙皇上赏识,下官也是不敢怠慢,用心政事,因此周大人当时也颇为器重下官,四月时,西湖灵隐寺主持智禅法师找到下官,言说是寺内大佛年久,金身裸露,希望下官能主持重塑金佛,汤大人也知道,灵隐寺乃是杭州府最为有名的古刹,信众极多,下官心想此事于杭州百姓也是功德一件,于是就应了下来,官府拿出了一些黄金,百姓又捐助了一些,然后下官派人遍寻浙江附近有名的金银匠,一共找来四位。” 这话一出口,汤宗三人尽皆惊讶,“那四个金银匠是你派人请去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周洪宗所为? 王清源点头,“是下官派人找去的,有镇江府李二牛,常州府邱老六、郭淮,湖州府王三善,当时下官考虑到重塑金佛要用到不少金子,担心被歹人所图,于是交代下人不能告诉他们去往何地,要干什么。”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的家人均是什么都不知晓。”汤宗这才明白过来,看着他,“这么长时间,你对四人的名字如此清楚,当是知道他们已经都失踪多日了?” “下官知道,五月二十八,当得知暹罗使团要携贡品来杭州府的时候,周洪宗十分着急,让耿璇加紧了运河清理之事,然后安排下官和凌晏如一同负责保护接待之事,后来,他又单独找来下官,说是贡品贵重,不容有失,须当慎重,想找能工巧匠陪同查看,下官知他是暗示灵隐寺的金银匠,但也觉得有必要,于是便告知四个金银匠正在灵隐寺塑金佛,即将完工,周洪宗于是让下官将四人中技艺最高的王三善唤来,准备一同查看贡品。” “所以当时是你与周洪宗、凌晏如以及这个王三善一同查看的那尊四面佛?”汤宗问道。 “是的。”王清源承认,这就与普密蓬的交代对上了,“可到了六月的一天,我无意间从凌大人口中得知,湖州府报上来一件人口失踪案,失踪之人正是王三善,联想到京师的刺驾案,我惊的浑身冷汗,赶忙派人去查访,得知其他三位金银匠也没有回到老家,我心中大骇,赶忙去找周洪宗询问,想要一起将此事上奏朝廷请查,但他却说不能承认见过那个王三善,否则必定会受到牵连,还与我起了争执,下官与他不睦,正是因此而起。” 他说到这里,汤宗长叹一口气,“四个金银匠失踪原来是这样。” “是的大人。”王清源道,“周洪宗劫持了下官妻儿,其实也是害怕下官将此事说出。” 汤宗闻言皱眉,心说原来周洪宗心中最为惶恐的是这件事。 车在行却是疑惑,对汤宗道,“大人,这个王三善一失踪,王清源都知道可能和刺驾案有关联,接到失踪案子的凌晏如难道不知道?当日他在凌府的反应可是有些奇怪呀。” 他说的不错,当日在凌府,提起金银匠失踪的案子,说到月娥爹爹邱老六的时候,凌晏如还是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但可说到王三善是与他们一同失踪,并且汤宗说与刺驾案有关联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始慌张起来。 纪纲大辣辣道,“这个简单,人犯都在大牢你,将他押过来审问审问就都知道了。” “这并不奇怪。”汤宗摇头,看向王清源,“因为凌晏如只知道王三善是被周洪宗请来查看贡品的金银匠,根本不知道他其实是周洪宗问王大人要来的人,更不知道一同失踪的还有其他三人,而且都是在灵隐寺重塑大佛的!” 王清源道,“汤大人所言正是,凌晏如并不知道王三善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下官认识他。” 汤宗带点头,“如果我所料不差,凌晏如接到王三善失踪的案子后,也是找过周洪宗的,周洪宗一定是告诉他,为免受牵连,这个人不能说见过,就按照普通案子去找,去查,所以那天夜里在周洪宗府上,两人才异口同声说只有三个人见过开箱后的四面佛。” 王清源接话,“是的大人,当时下官也只能附和他们说三人。” “嗯。”汤宗点头,“但是自从我们口中得知,失踪的金银匠根本不是王三善一人,而是四人,而且几乎是同一时间被人请去做工的之后,凌晏如才预感到这背后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应该是与刺驾案大有关联,所以才会是那般慌乱反应。” “原来如此。”车在行明白过来。 纪纲听完,喜道,“如此说来,现在江南运河的案子和刺驾的案子都已经水落石出了,歹人就是周洪宗!” 汤宗闻言看着他,这可不是他今日想要得到的结果,“纪千户可莫要这么早下结论。”转而问王清源,“王大人,那夜在周府,你曾说当日载暹罗使团的福船被丝绸商用去海外送货了?” 王清源道,“大人,福船根本就没有出海,那天夜里,下官也不知道为什么,正要说福船下落,周洪宗突然抢话说是福船出海了,下官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只能跟着说了假话。” 这番说辞汤宗早已猜到,于是问道,“那现在那艘福船在哪里?” “自从刺驾案发生,下官就知道这艘福船一定会被探查,所以下官就已经派人将船扣在了码头不远处,现在还在那里。” 纪纲闻言开口,“汤大人,那天夜里,周洪宗又是请咱们吃饭,又是要带咱们去西湖,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咱们查出什么,故意隐瞒福船下落,不肯承认王三善参与了查看四面佛贡品,更能说明他心里有鬼,如此还不能说明三个月前的漕粮被劫和两个月前的奉天殿刺驾案都是周洪宗做下的?!” 车在行难得与他有相同的看法,“大人,纪千户说得对,周洪宗一手制造了漕粮被劫的案子,目的就是为了拖住暹罗使团,有时间在福船上动手脚,大人,周洪宗现已在大牢,咱们可以给上禀皇上交差了!” 见两人均是如此说,汤宗不语,起身在房内来回走了几圈,今日王清源的说辞几乎是印证了他几日前的猜测,这的的确确是一桩布置精妙的谋逆大案。 但想到周洪宗昨日在西湖对自己说的话,汤宗又觉得他确实没有谋害皇上的理由,而且现在根据王清源所言,虽然事事都看起来都是周洪宗所为,但却有很明显的漏洞,就比如直接引起对他怀疑的四个金银匠,如果这两件大案要都是周洪宗所为,当是谋划许久,怎么连金银匠这么重要的人都要临时寻找? 更何况射炮虫毒、金银匠下落这些案子的关键信息还未一一对上,还是无法佐证。 但现在当着纪纲的面,自己出言说周洪宗不是刺驾案幕后真凶,一来没有足够的理由,二来还恐引起他的猜忌,到时再给皇上添油加醋一上禀,于己不利。 汤宗回头看向车在行三人,“王大人就留在这里主持杭州府事宜,纪千户和在行随我去按察使司大牢走一遭!”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按察使司大牢 浙江按察使司大牢,负责坐镇看守的左千户将汤宗三人迎入,“大人,要不要将要犯周洪宗凌晏如带至大堂审问?” “不用。”汤宗道,“带本官直接去大牢里看看。” 昏暗的大牢里,恶臭混杂着血腥味,单看条件,甚至还比不上锦衣卫诏狱,这里关押的几乎都是昨夜参与谋逆的人,见到汤宗进来,一个个趴在牢门边大喊冤枉。 其实真要论起来,他们当中有些人的的确确是挺冤的,那些个千户百户尚且不说,但平时只管着几十个人的总旗,只管十几个人的小旗只有听命的份,哪里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又哪里知道他们围攻的杭州馆驿里是什么人。 可这等谋逆之案一旦发生,总得有人承担责任,总旗小旗再小,也是个官,参与了就得跟着倒霉,就看皇上的处斩名单里有没有他们了。 汤宗不理会,直接向前走,但两旁牢房里伸出来的胳膊却想抓住汤宗喊冤求情。 “啪!” 左千户见状一鞭子下去,登时一只伸出的胳膊就被打折,随即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其他人见状吓得赶忙将胳膊收回去。 汤宗稍稍停顿,便继续跟着朝前走,来到大牢最深处,这里是关押要犯的地方,比前面可安静了许多。 “大人,这里面就是周洪宗。”左千户指着前面牢房中的一人道。 一缕阳光从上方的小小天井落入牢房之中,正好射在周洪宗身上,他背身坐在牢房中央,抬着头享受洒落下来的阳光,地上原本散乱的杂草被他整整齐齐堆放在角落。 “打开门。”汤宗盯着他看了几息,对左千户道。 左千户犹豫,“大人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他现在这样子,还能威胁到本官吗?”汤宗反问。 “是。”左千户不敢再言,打开了牢门。 汤宗对纪纲和车在行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进去。”说罢自己一人迈步走了进去。 他绕过周洪宗,站在了他身前。 周洪宗原本闭着的眼睛稍稍睁开一条缝,看了汤宗一眼,紧接着又闭上。 汤宗见他虽官服换囚服,但却整整齐齐,甚至头发都不显凌乱,倒是讲究。 “周洪宗,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他问道。 周洪宗不语,动也没有动,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汤宗盯着他几息,慢慢在他身前坐下,“周洪宗,昨夜追杀你的黑衣人到底是谁?奉天殿刺驾案到底是不是你主谋?” “哗啦啦......”周洪宗抬手,发出镣铐碰地的响亮声音。 “大人!”牢房外的车在行见状紧张不已,就要冲进来,汤宗伸手止住,“不必惊慌。” 周洪宗抬起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半睁开眼,“汤大人,我周洪宗要说的话昨日在西湖,在杭州馆驿之外都已经说完了,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想要成为皇上身前的一座山,甚至不惜发兵围攻馆驿,行谋逆之事,周洪宗,你自己觉得你的这个理由站得住脚?”汤宗道。 “汤大人说我昨夜之事是谋逆,刺驾同样是谋逆,汤大人如此说是不是已经认定奉天殿的案子是我周洪宗做下的?” “周洪宗,你应该清楚,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呵呵呵......”周洪宗笑了笑,“不想看到最好。” 他睁开眼,“我承认,奉天殿的案子是我周洪宗做下的,恭喜汤大人,皇上的差事你圆满完成了。” 门外的纪纲闻言大喜,“汤大人,这可是他亲口承认的!” 汤宗不理会,看着周洪宗,“周洪宗,你既要死就不要想着再掀起风浪,你说奉天殿的案子是你做下的,那射炮虫毒是什么你可知道?四个金银匠现在在哪里?” 周洪宗冷笑一声,“汤大人既然有能耐,大可以自己去查。” 汤宗语气加重,“周洪宗,将你做过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讲出来。” “讲出来?讲什么?”周洪宗说完又闭上眼,“我说我要做皇上身前的一座山,你不信,我说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是我做下的,你也不信,汤大人,周某实在不知道你还要我讲什么?” 汤宗看着他,“追杀你的黑衣人到底是谁?是不是通知你向云中官仓调粮的人?你的那十四万石漕粮又来自哪里?” “哈哈哈......”周洪宗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无可奉告,汤大人请回吧。” 汤宗知道他如此说就是再不会开口,盯着看了他几息,起身走出了牢房。 “汤大人,我周洪宗现在已是必死之人,你我都是共事三朝的人,可否念旧情让我这将死之人回周府看一看?”周洪宗突然道,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 汤宗看向左千户,左千户赶忙道,“大人,他的家眷尚在周府关押,不止他,凌晏如的家眷也在凌府。” 汤宗点头,对周洪宗道,“于理不合,于情可通,周洪宗,你当知道如何才能于理也合。” “汤大人,许多事情周某在这里想不起来了,也许回了周府,说不得能忆起来。” 汤宗想了想,心说只要他能开口,让他回去看看家人又何妨?于是道,“好,本官答应你,今夜本官会去周府见你,希望到时你能回忆起来。”对跟来的王千户吩咐,“带他回周府,严加看管。” “是!”王千户领命。 纪纲也吩咐万安,“此犯重大,你也一同前去,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周府!” “是!”万安称是。 汤宗没有拒绝,周洪宗的确事关重大,多个人能多一份保障。 “多谢汤大人。”周洪宗道,同样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 汤宗看他一眼,问左千户道,“凌晏如在哪里?” “小的这就带大人去。” 走过几间牢房,就看到了关押凌晏如的地方,这里被有意与关押周洪宗的牢房隔开。 “老师,老师,刚才我就听到了您的声音。” 不同于周洪宗的冷静,凌晏如很是激动,见到汤宗到来,赶忙站起来,双手扒在牢门上喊道。 他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虽然只被在这里关了一天,但却囚服腌臜,头发凌乱,显然对自己现下的处境还难以接受。 也是,这按察使司大牢原本是他管辖的地方,没想到今日却成了他自己的关押之地。 “开门。”看到他这副样子,汤宗一声叹息,心中有些不忍,对左千户道。 牢门打开,汤宗走进去,只见里面干草凌乱,地上墙上都有发泄的痕迹,一朝身陷囫囵,他可没有周洪宗那般淡定。 “老师......”看到汤宗进来,凌晏如大喜,赶忙磕头行礼,然后扒拉开干草,用袖子抹干净地板,再铺上整理好的干草,“老师,坐。” 这番举动不要说他眼前的汤宗,就是门开的三人,也是看的面面相觑。 车在行疑惑道,“凌大人这是怎么了?” 纪纲冷笑,“现在还什么凌大人?他已是必死之人了,一时接受不了罢了。” 第一百二十章 凌晏如的交代 牢房里,汤宗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殷勤的凌晏如,这个自己当年的学生居然落得这番下场,他有些于心不忍。 这一幕虽是拜汤宗所赐,但他毕竟给了凌晏如几次机会,可惜他都把握不住,不然现在在外边的就不是王清源,而是他凌晏如了。 眼见汤宗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凌晏如冷静下来,双眼中瞬间充满了悲凉,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泣声道,“老师,学生现在还能叫您一声老师吗......” 这句话一出,汤宗心里更是百感交集,眼泪也在眼眶中忍不住打转,这个学生虽说已经不是原来的他,甚至昨夜还带人围攻自己,可却从未想过要杀了自己。 哎—— 汤宗仰天一声叹息,拍了拍凌晏如的肩膀,缓缓坐在干草堆上,“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汤宗的学生。” “谢老师......”凌晏如头埋的很低,哭道,“老师,学生有负老师教诲,学生错了......” 汤宗见状,也是心中难受,久久不语。 良久,见凌晏如情绪稍好,汤宗这才开口,“子房,你记恨老师吗?” 凌晏如摇头,“今日之事,学生只怪自己,没有遵循为官之道,与周洪宗同流合污,没有听老师之言。” 汤宗看着他,“子房,你当知道你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现在只等皇上降旨。” 凌晏如闻言身体不由自主一抖,“学生知道。” “为师虽然救不了你,但可以让你稍减罪责,皇上那里我自有话说,不过有些话你需仔细交代。” 凌晏如抬起头,“老师请问,学生这次定然知无不言。” “好。”汤宗点头,“五月十七夜里,漕粮自运河丢失,看守的漕军也失踪了,五月十八你到达现场看到的是什么状况?” “老师,皇上的圣旨当时已下,二十万石漕粮北运是杭州府上下的头等大事,五月十七装船之后,学生本以为万事妥当,谁知五月十八却发生了漕粮丢失之事,我闻之消息,急急前去,见到了耿璇。当时的漕运码头上,两艘粮船沉没,唯有十艘尚在,其余三十八艘均是不见了踪影,学生查看现场后,认为是守护漕粮的漕军监守自盗,劫走了漕粮,要求耿璇立刻上报朝廷帅兵剿灭,可耿璇却担心皇上责罚,不认为是漕军监守自盗,反说是亡命草寇所为,要学生与他一同捉拿,寻找漕粮。” 汤宗点头道,“士兵监守自盗是大罪,他自是不肯如此上报。” “是的老师,耿璇说他已派人沿着运河寻找,却无半点消息,而且漕运总兵已经知道了漕粮起运之事,拖延下去不好交代,要找周洪宗一起想办法,此时正好王清源也闻讯赶了过来,我们两人都建议立刻上报朝廷,耿璇却是执意找周洪宗。周洪宗赶来后,言说浙江之事内部要团结,他既不同意耿璇的隐瞒不报,也不会同意我和王清源的立刻上报。” 这里的叙述与王清源所言相同,汤宗接话,“所以他就提出了运河堵塞的办法来拖延漕粮起运,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失踪的漕军和丢失的漕粮?” “是的,于是我和耿璇加紧了寻找漕粮,老师,其实学生当时的想法,还是觉得漕粮丢失是漕军所为,之所以派人协助寻找,也是不想和周洪宗耿璇闹得太难看,上报朝廷是肯定要做的,可是仅仅一日后的五月二十,我们便在码头以北的永利河中发现了被凿沉的船只残骸以及漕军的尸体,但船上漕粮均已不见。” “什么?!”汤宗闻言一惊,“船只的残骸和漕军的尸体你们找到了?” 这就奇怪了,王清源可明明是说三十八艘大船,两千名漕军莫名失踪呀。 纪纲和车在行闻言也很是惊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迈步走进了牢房。 凌晏如点头,“的确是找到了,船只被堆放大石凿沉在运河之中,上千具尸体被埋在岸上,再以树枝掩盖,劫粮之人做的很仔细,没有一滴血水流入运河之中。” “大人,这话王清源为什么没有说?”车在行问汤宗道。 汤宗则是看向凌晏如,神色严肃,“你继续说。” “沉船和漕军尸体被发现,这就证明了漕粮被劫是亡命之徒所为,就算上报了朝廷,皇上责怪下来,也不仅仅是耿璇的事情了,而学生和耿璇也是急急搜寻几日,也未找到任何线索,周洪宗说漕粮北运是皇上亲命,浙江匪贼猖獗,如实上报,必遭罪责,况毫无追查线索,难以破案,学生一时慌乱,被他说动,就又听从了他的办法,隐瞒消息,积粮北运,修改粮册仓癝。车评事刚才说王清源不知道沉船之事,他的确不知道,未免多事,沉船和漕军尸体被发现之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汤宗了然,“之后的事情都被周洪宗接管了?” “是的,他要学生和耿璇不要担心,说是今年税粮入仓之后,万事可安,疏通户部浙江清使司,修改粮册等等都是他安排去做的。” 纪纲道,“这就很奇怪了,就算是亡命之徒所为,和他周洪宗有什么关系,他这么大包大揽做什么?” “学生当时也是疑惑,但他却说他是一省魁首,出了这样的事情于整个浙江不利,是他为官污点,对他将来入京不利,此事他可以帮我们压下,但我们以后要全力支持他入京,学生当时也就信了,不过听老师昨夜一言,茅塞顿开,他这怕是与奉天殿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纪纲闻言惊喜,也看向汤宗,“汤大人,这可算是证据?” 汤宗看他一眼,“不算!” 又问凌晏如道,“子房,漕粮被劫的消息当时真的就你们几个和户部浙江清使司的人知道?” “还有几个御史也探知了消息,都被我们花银子堵住了嘴,可是还有两个御史不肯接受,执意上奏,最后周洪宗说他来处理。” “如何处理?” 凌晏如摇头,“这个学生就不知道了,只是后面再也没有了那两个御史的消息。”他想了想,“哦,对了,老师,周洪宗曾言朝廷有人物是支持他的,也许与此事有关。” 汤宗点头,“有可能,而且昨夜追杀周洪宗的黑衣人也可能与这个朝廷中的人物有关。” 转而又问,“关于那个失踪的金银匠王三善你知道多少?” “老师,学生只知道他是周洪宗寻来查验贡品的,根本不知道与他一同失踪的还有其他三人,当时学生接到案子,也很是吃惊,赶忙告诉了周洪宗,周洪宗交代学生,奉天殿的案子非同小可,可不能沾染上,所以决不能承认他曾在浙江参与了查验贡品,学生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直到上次老师提起这个案子,才觉得里面怕是有大问题。” 这番话算是印证了汤宗之前的猜测。 “老师,学生今日之下场,全是咎由自取,忘记了老师当年的教诲,不敢承担职责,才会被周洪宗一步步牵着鼻子走到了绝路。”凌晏如泣声道。 汤宗拍了拍他肩膀,站起身来,“你随我去一趟江南运河,我要仔细看一看当时的情况。” “是。” 汤宗来到牢门之外,对车在行和纪纲道,“唤上王清源,我们也顺道去看一看那艘福船!”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福船与漕运码头 申时末,汤宗一行人来到了杭州码头,这里往西五里,有一艘福船停在岸边,早在奉天殿刺驾案发生后就被王清源一直派人看护。 福船是大明水师最大的战船,船身高达数丈,尾部楼高如城,眼前的这艘福船纵然已经撤去了军械、火炮以及部分桅杆,但对站在岸边观看的汤宗等人来说,依旧是庞然大物。 王清源请汤宗上船,“汤大人,这艘福船是浙江水师淘汰下来的战船,被本地的丝绸商买去,此船原有两层,下为水密隔舱,上为船板,那丝绸商在船板上加盖了货舱,上以油布覆盖,为保周全,只在货舱中存放丝绸,如此即使船只漏水或者遇上暴雨狂风,也能保丝绸安全,不过就算单单货舱,一次运送丝绸也可达十万匹之多。” “嗯。”汤宗站在船舷之上,环顾四周,只见船体宽阔,船高如楼,站在上面如履平地,只是为了加盖货仓,原本六个船帆被拆的只剩下前后两个,速度与之前大大减弱。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毕竟此船的用途已经大大不同。 进入新造的货舱,里面空空荡荡,却也同样的宽大,如同一座仓廒,运送十万匹丝绸的确不在话下。 “那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贡品当时就放在这货舱之中?”汤宗问道。 “不是,老师,这里当时住的都是暹罗使臣,四面佛贡品当时放在船尾的单独货舱中,自塔楼可直通而下,与其他货舱隔绝,最是安全。”凌晏如解释,当时王清源是提供了福船,但具体的护送安排是他负责。 汤宗闻言走出货仓,来到船尾,只见这里有两层塔楼,是整个福船最高处,如同一座两层酒楼,最顶端有一面大红鼓面,战时是鼓舞士气传递信号之用,丝绸商买来后保留了下来,同样也是为了在海上遇到危险天气鼓舞士气之用。 “老师,这塔楼加上底部仓室,原本是四层,比现在要高,战时是中军营帐,后被丝绸商减去了一层,只留三层,用作船员歇息之用,当时四面佛就在其下的货舱之中。” “带本官去看看。”汤宗吩咐。 登上阶梯,进入塔楼底层,是一间仓室,虽然有些低矮,但里面布置如同客房,桌椅床榻齐全,只是仓室一角有一宽阔阶梯,直通而下。 凌晏如解释,“老师,这间仓室便是普密蓬在运河上十天所住之地,上方的舱室是千户陈大柱守卫之所,可登高望远,守卫船只安全。四面佛贡品便是在这阶梯之下,而且这阶梯是船上唯一一条通道。” “下去看看。”汤宗道。 车在行唤人拿来烛灯,众人自阶梯而下,只见下方果是一个货舱,大小和上方相同,四面不通,都被隔板隔绝,只与他们下来的扶梯相连。 “老师,这里就是四面佛当时放置的地方,是周洪宗、学生,还有普密蓬一同选定的。” 纪纲环顾,“汤大人,福船但凡参与战斗,都是将船,刚才咱们上面是中军营帐,这里是主将休憩之所,这两处地方都是普通军士不可擅入之地,四面佛放在这里倒也算安排妥当。” 汤宗伸手自车在行手中拿过烛火,亲自观察,果然见中央船板上有四面佛箱子留下的痕迹,而且四周船板厚重,很是结实。 “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馆驿正房。”汤宗心中隐隐有这般感觉,转而问凌晏如,“子房,当时这里可有将士守卫?” 凌晏如摇头,“没有,据陈大柱回来所言,普密蓬不允许人进入,是他亲自在上面看守,时时都要下来看一看。” 纪纲道,“汤大人,这贡品的上面是普密蓬,外边是百余暹罗使团和陈大柱率领的按察使官兵,水面之外,前后还有五艘龙船,我看周洪宗无法在这里下手,不如直接去问他。” 汤宗知道他是想早早结案,对他来讲,有周洪宗在,时机已然成熟,于是道,“刚才你也看到了,他现在还什么也不会说。” 说完蹲下,车在行赶忙将烛火凑近,借着光亮,汤宗伸手摸索船板,“这下边就是水密隔舱?” 水密隔舱是自南北朝时期发明的一种造船技术,船身内部经水密舱壁所区划出多间独立舱室,这样即使船只破损进水,也只会在单独的舱室之中,不至于全船进水乃至沉没。 “是的,汤大人,船板下边就是水密隔舱,丝绸商将船只买下后,直接将其封死,不曾再以货舱使用过,这里已经是福船底部。”王清源道。 “嗯。”汤宗点头,起身道,“咱们再去外边看看。” 众人出了塔楼,又在福船各处查看,均未发现任何异常。 “如果不是在进京的路途之上,那射炮虫毒到底是在哪里被放入四面佛之中的呢?”汤宗脑中浮现深深的疑问,时至今日,他却依然无法找到歹人的作案时间和作案地点这两个最基本问题的答案。 “汤大人,咱们还要看哪里?”见他驻足,王清源问道。 “哦。”汤宗回过头,“王大人,杭州城戒严,不能无人坐镇,你且先回杭州城处理公事。” 王清源闻言看了看凌晏如,知道他们这接下来是要去漕粮丢失现场了,这个凌晏如的确比自己要清楚许多,于是躬身道,“是。” 此时已至酉时,天色已是不早,众人乘船来到运河,杭州城尚且戒严,运河之上船只寥寥。 逆流向北,过了刘家堡村落三四里,岸边的一座山丘下,这里向东伸进去一处河坳。 “老师,这里便是漕运码头,离云中官仓不过十五里,五月十七夜里,满载的五十艘平底沙船就是停在这里。”凌晏如道。 进入河坳,汤宗站在船上,只见这河坳水面宽阔,停下五十艘运粮船绰绰有余,山丘石壁上的斑驳显示人为开凿的痕迹很明显,只是杭州府出了变故,漕军群龙无首,汤宗也一时顾及不了那么细致,这座码头暂时无人看守。 “老师,当日装船的是耿璇率领的漕运官兵,五月十七五十艘漕船装粮完毕已是入夜,漕粮一路向北三千余里,沿途水坝阻隔,逆流难行,历时少说也得三个月,所以每次漕粮起运,拜祭河神,祈求保佑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不然将士们不敢上路,当时的拜祭仪式就安排在第二天早上,五月十七日当夜耿璇派了两千名将士在此守卫,却没想到第二天发生了那等事。” 汤宗边看边问,“当时的两艘沉船在哪里?剩余的十艘又在哪里?” “老师,当时的沉船就在这码头之外的运河之南,阻挡了这里去往南边的运河河道,而剩余的十艘就在这河坳码头之中,学生来到这里,没有找到任何打斗痕迹,所以便认为是漕军监守自盗。” “嗯。”汤宗点头,最后环顾一周,“命令开船,去沉船和埋尸地看看。” 纪纲奇怪,“汤大人,咱们连船也不下,这样就算看完了?” “三个月前都找不到痕迹,纪千户指望现在找到?”汤宗反问。 纪纲一滞,而后讪讪一笑,“好,汤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众人出了河坳,继续向北,又行了五里,来到了永利河与江南运河的交汇口。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监守自盗 相比于疏通之后江南运河的宽阔,永利河自西而来,水面有些狭窄,但是水流却更加湍急,而且两岸多为茂密山岭,不似运河两岸的良田千顷。 停船靠岸,凌晏如道,“老师,永利河未曾疏浚,大石暗流较多,往来船只稀疏,而且它比江南运河要深许多,当时三十八艘漕船就被凿沉在这河口。” 他虽口说手指,但现在的两河交汇口,平常如昔,除了流水涓涓,什么都没有。 因为沉船都早已被耿璇转移到了不知何处。 “老师,学生以为,五月十七当夜,歹人劫持了漕船到了这里,但是永利河河道狭窄,再加上暗流大石较多,不利于平底沙船这种大船航行,于是便将漕粮转运小船自永利河运出,再搬大石压船,将大船凿沉。” 汤宗点头,心说难怪纪纲打听到樵夫说官兵沿永利河找什么东西,“所以你们当时主要沿永利河寻找?” “是的,不过却依然找不到任何痕迹。” 汤宗看着夕阳余光下蜿蜒向西的永利河,“子房,这永利河通往哪里?” “这条河连通五十里外的青山湖,沿途多为偏僻之地,学生曾派人查探,依旧没有发现线索,实在古怪。” “这三个月来可有地方粮价突然大有波动。”汤宗又问。 十四万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歹人要劫粮,如果不是为了造反谋逆,那多半就是为财,这么多粮食在手哪里有银票在手来的实在。 所以汤宗觉得他们多半要着急脱手,而这么大量的粮食被粮商买进,再卖出,一定会造成当地粮价波动。 凌晏如摇头,“没有,学生也曾想以此为突破口,可浙江各地粮价稳定,没有粮商在新粮未下之际大批进粮。” “看来他们是不急于脱手。”汤宗皱眉,回头看着凌晏如,“子房,耿璇当夜派了两千漕军守卫漕船,这么多人却在码头处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甚至连河水中都没有血迹,你说歹人多少人,多少周密部署才能做到如此?” 凌晏如一滞,“老师是说......” “漕粮被劫之事怕依旧脱不开漕军监守自盗!”汤宗道。 这话一出口,凌晏如面色呆滞,双手抬起,将镣铐撑满,他满含悔恨泪水看着镣铐,情绪激动地有些颤抖,“我原本不会如此下场......” 说完哭出声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纪纲在旁嘿嘿说着风凉话,可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漕军监守自盗的确是他脱罪的有力说辞,可惜他没有发现,也没有坚持。 汤宗看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安慰的话,让他发泄一下也许更好。 良久,待凌晏如情绪稍稍稳定,汤宗问道,“子房,漕军尸体埋在哪里?” 凌晏如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就在岸上,学生......学生这就带您去。” 岸上,离运河百步之外,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凌晏如停下,“老师,就是这里,当时发现之时,这里有几个大坑,都是尸体,现在都已经被耿璇连同沉没的漕船一起,处理干净了。” “你好好想想,当时到底有几个大坑,多少具尸体?”汤宗问道。 凌晏如想了想,“应该是有七八个大坑,上面都有杂草掩盖,数量至少有......有七八百具,哦,对了,老师,伤口多是在脖子,一刀致命。” 汤宗长出一口气,“这就对了,这的的确确是漕军监守自盗,不过当夜看守漕粮的漕军一共也才两千人,应该还有其他人参与,这七八百人是被另外的一千余漕军控制住,然后联合其它歹人,所以现场才会如此利索,没有留下痕迹。” 他转而眉头紧皱,“不过此事当是谋划良久,一千余人可没有这么好一心作案。” 车在行听到这里,突然道,“大人,除非是奉命,耿璇一定是早有谋逆之心!” “也不尽然。”汤宗转头问凌晏如,“当夜漕军千户是谁?是逃是死?” 凌晏如摇头,“这个学生不知。” 汤宗转而吩咐纪纲,“去查当夜的漕军千户,副千户,若是逃了,查问底细,和耿璇一同缉拿。” 纪纲问道,“那若是死了呢?” “死了就与他们无关,更可能与耿璇有关。”汤宗道。 纪纲笑笑,“好,汤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汤宗看向夜色下的永利河尽头,“一夜时间,十四万石漕粮,他们能运到哪里去呢?” 凌晏如道,“老师,学生找寻多日,也没有丝毫线索。” “也许漕粮当夜根本就没有外运,就在附近。”汤宗突然道。 凌晏如惊讶,“老师,这不太可能吧,十四万石漕粮就是仓廒也得十几座,能有什么地方让他们藏匿?” 纪纲笑道,“其他人也许是难以办到,但周洪宗和耿璇可不一定。” 汤宗不语,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咱们今日且回。” 众人上船回杭州城。 入城,凌晏如自然是被重新押回按察使司大牢,纪纲对汤宗道,“汤大人,那纪某现在便去查一查五月十七当夜的漕军千户?” 汤宗诧异,看着他笑道,“天色已晚,纪千户今日如此不辞辛苦,是去查漕军千户还是查醉风楼?” “汤大人这说的哪里话,现在什么节骨眼,我岂能再去醉风楼?”纪纲不满。 汤宗答应,“好,难得纪千户如此用心。” 纪纲恼看他一眼,也不出言斗嘴,自去查漕军千户副千户去了,唯有汤宗与车在行来到了鸡鸣巷周府前。 王千户正带人在门外看守,见汤宗到来,赶忙道,“大人,您回来了?” “周洪宗可有异常?”汤宗问道。 “大人放心,要犯周洪宗下午和妻儿相聚,现下正在书房,万安在里面看守,保准不会有问题。” “嗯。”汤宗点头,就要迈步入内,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皱着眉头思索。 “大人,您怎么了?”车在行奇怪。 汤宗回头,“在行,你去找一副江南运河的地图来!”说完直接转身,回了对面的馆驿。 车在行与王千户面面相觑,但他也不敢耽搁,赶忙去寻地图去了。 馆驿正房,汤宗细细查看地图,车在行端着烛台在旁伺候。 “大人,您是发现了什么吗?”车在行问道。 汤宗指着地图上漕军码头的位置,“在行,事发当夜的两艘沉船实在码头之外的江南运河之南,阻挡住了从码头往南的河道,而在码头以北五里,永利河和江南运回交汇口发现了沉船和漕军尸体。” 车在行疑惑,“大人,这有什么不对吗?歹人肯定是驾着漕船向北,害怕漕军追赶,所以凿沉了粮船堵塞河道,最后在永利河凿沉漕船,杀死漕军,而后用小船装着漕粮逃走。” “按照今日所探查,的确是这个样子,可十四万石漕粮不是小数目,试问谁能做到无声无息,一点线索都没有?”他皱眉想了想,“要是咱们今日看到的也是歹人想让我们看到的呢?” “大人的意思是......”车在行还是不解。 第一百二十三章 周洪宗自杀了! “在行你看。”汤宗指着地图,“这漕军码头在刘家堡之北,往南二十余里便是钱塘江,十六万石漕粮一夜之间无声无息消失,一定是歹人当夜没有运出,就地藏了起来,但是耿璇和凌晏如带着那么多人搜寻,却没有丝毫线索,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以当时的情况分析,一直在漕军码头以北的运河找?” 听到这里,车在行明白过来,“大人是说当夜歹人可能带着三十八艘漕船往南?可南边是钱塘江呀,那里两岸百姓聚集,很容易被发现!” “你是这么想的,凌晏如他们也是如此想的,但很可能就是歹人的障眼法,他们先将漕船顺着运河向南,找地方藏了起来,然后再向北,凿沉两艘漕船,最后再在永利河沉船,杀死漕军。” 汤宗说到这里,手指按在地图上,顺着江南运河往南,最后停在了一处位置,“菁山?菁山在这里?!” “大人,这菁山有什么不对吗?” 汤宗手掌离开地图,缓缓坐下,“你有没有听说过菁山的传说?” 车在行茫然摇头,“不曾听说。” “元末昏暗无道,天下大乱,各地反元势力层出不穷,当时占领苏杭要地的是张士诚。” “大人,这个我知道,张士诚当年可是太祖劲敌。” “是呀,他是盐贩出身,十八条扁担反元,在苏杭称王,国号大周,原本占据这富庶之地再加上百姓拥护,本应是诸侯最强,可惜他安居偏隅,太过信任兄弟谗臣,白白误了大好天下,元至正二十六年,太祖以徐达为大将军讨伐张士诚,围困苏州,又以李文忠进击嘉兴府,华云龙进击杭州府以做牵制,当时驻守杭州府的是张士诚手下大将吕珍,赫赫有名的勇将,华云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在兵将寡寥的条件下,吕珍击败华云龙,突出重围,立刻组织水师北上,想要解苏州之围,救出张士诚,可惜刚刚启程,苏州城破,张士诚被俘的消息便传来。” 车在行听得云里雾里,“大人,可这些旧事和菁山有什么关系呢?” “自是有关系,当时张士诚被俘的消散虽然传来,但吕珍却不为所动,坚持北上,改道应天府,还是想要救出张士诚,可惜刚行至菁山,便传来了张士诚悬梁自尽的消息,吕珍悲痛欲绝,大喊天亡大周,失去了张士诚这个主心骨,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悍勇,传言他不愿投诚太祖,也不愿将手下将士辎重白白相送,于是就将粮食散于百姓,遣散部众,与亲军在菁山找了一块地方将辎重藏了起来,最后自己投河而死。” 车在行听了瞪大眼睛,“还有这等事?” “是呀。”汤宗站起身来,“后来据传闻太祖派人来菁山寻找,却是一无所获。” “大人,那吕珍到底有没有在菁山留下水师辎重?” 汤宗摇头,“这我也不知道。”他看着车在行,“在行,明日你便带人往菁山走一遭,如果歹人真的将漕粮运到了那里,应该会留下痕迹。” 车在行闻言皱眉不语。 汤宗奇怪,“怎么,你不愿意去?” “不不不。”车在行赶忙摆手,“大人,倘若歹人真的知道菁山吕珍所留辎重之地,又将漕粮放进了那里,那这......” 汤宗面色郑重,“那就说明江南运河的案子和奉天殿刺驾的案子,都是精心布置的谋反大案,他们的图谋比咱们想象的要大的多。” 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站起身来,“这个明日去了且再说,现在我们该去见一见周洪宗了。” “是。”车在行搀扶着汤宗,出了正房,看了看他又道,“大人,您这两天太累了,不如休息一下,明天再见他。” 汤宗笑道,“周洪宗可是要犯,今夜见了他,还得送回按察使司大牢。” “这个大人放心,我亲自去盯着他,保准不会有事,只是希望他今夜能将所有做过的事情都说出来。” 汤宗笑笑,没有再说话。 两人来到前院,突然馆驿大门打开,王千户急匆匆奔了进来,见到汤宗,赶忙跪下,“大人,不好了,周洪宗他......” 汤宗闻言心中一惊,“他跑了?!” “不是不是,大人,他......他自杀了!” “什么?!”汤宗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露,这么多人看着,居然还能让他自杀了?! “快去看看!”他稳定心神,松开车在行的手,加快了脚步。 周府书房外边,周洪宗的妻妾哭哭啼啼跪在门外,万安见汤宗到来,赶忙跪下,“汤大人,汤大人,小的该死,刚才我......”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上午还在庆幸跟对了人,要野鸡变凤凰,晚上就被拔了毛,犯下如此大错。 汤宗看他一眼,不做理会,径直进入书房。 书房里,三尺白绫悬挂房梁,周洪宗正吊在上面,尚且前后摇晃,手上脚上的镣铐不曾被摘下,他面上因淤血发紫,舌头伸出,双眼圆睁,眼球突出,形象着实有些可怖。 “哎呀!”看到这一幕,汤宗重重一跺脚,闭上双眼,又伸手遮住。 他有些难以接受,皇上的圣旨还未来,两个主犯一个逃跑,一个自杀,这可如何交代?! “大人,您......您没事吧?”车在行急忙扶住他。 汤宗摆摆手,自己缓了几息,睁开眼,大喝一声,“万安,王千户!” 这着实让他不得不生气。 王千户和万安赶忙进来跪下。 不等汤宗问询,万安自己赶忙解释,“大人,小的......小的该死,这周洪宗说要在书房等待大人,还让小的出去,说是要准备交代之言,小的觉得小小一间书房,晾他也不会怎样,于是就将这书房和左右厢房团团围住,可刚才里面突然没了镣铐之声,小的察觉不对,这才赶忙进来查看,这才发现......大人,小的只想着让他到时好好回大人问话,真没想到他会自杀呀。” “自作聪明!”汤宗怒斥,“他周洪宗回不回话,怎么回话,岂是需要你考虑的?!” 王千户也忙开口脱罪,“大人,小的一直在外边守卫,不知道里面的事情呀。” 汤宗哪里理会这些,“如此要犯,居然让他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自杀?失职之罪,岂容轻饶!在行,将他们拿下,听候发落!” “大人,饶命啊......”王千户和万安大惊失色,连呼求饶。 “捆了!”车在行命人进来,将他们捆起来带出书房。 书房里,汤宗冷静下来,抬头看着周洪宗高悬梁上的尸身,心绪有些复杂。 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从太祖到当今圣上,共历三朝,期间经历的风雨数都数不过来。 纵然自己与他曾经有过不睦,甚至这短短十几天就交手多次,可他现在突然变成一具冰冷尸体,还是让汤宗有些难以接受。 扪心自问,周洪宗为官有道,就像他自己说的,上对得起皇上所托,下不负黎民百姓,是个有底线的人,比陈瑛纪纲之流可是强了不少,现在虽然大家都在怀疑他,但要说他图谋谋害当今皇上,就是刺驾案的主谋,汤宗还是有些不相信。 可惜周洪宗这一死,就再也没有了自辩清白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是自杀 此时,纪纲着急火燎跑了进来,见到高挂悬梁的周洪宗,也是惊地六神无主,“汤大人,汤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他惊地都有些语无伦次,匆匆环顾一周,“万安,万安呢?王千户呢?那两个王八蛋哪里去了?!” 汤宗回头,“被我抓起来了。” “我这就去宰了他们!”纪纲闻言,咬着牙就要出去。 “回来!”汤宗喝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周洪宗,“将他放下来。” 纪纲迟疑一下,转身回来,唤来几个锦衣卫,将周洪宗的尸体放了下来。 “将他身上的镣铐都去了吧,人都死了,还带着去地狱吗?”汤宗看着放下的尸身道。 “汤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纪纲看了汤宗一眼,立刻安排,想了想,又问汤宗道,“汤大人,这周洪宗干系重大,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他很不放心。 汤宗没有立刻查看尸身,转而翻看周洪宗书桌上的书本纸张,“纪千户不用慌张,周洪宗是我让人带到这里的,出了这样的事情,自是应该本官担着。” “汤大人这话说的,见外!”纪纲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漕军千户查的怎么样了?”汤宗又问道。 “查了,千户副千户都死了!” “死了?”汤宗惊讶,停下手里动作,如果漕军的人不是奉了千户副千户之命,想要一千多人干劫粮这么大的事,可是有些不容易,难道真是奉了耿璇之命? 这样岂不是说周洪宗与耿璇早有勾连,应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书桌上没有动过笔墨的痕迹,书册也是寻常公本,周洪宗自杀前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翻找过东西。 汤宗走到周洪宗尸体前,盯着看了几息,一声叹息,蹲下身子,伸手将他眼睛闭上,正要起身,忽然看到他左手指尖有一道血瘀。 嗯?! 他心中一惊,赶忙将其右手拿过,发现四个指头指尖处也有血瘀,“不对!” 纪纲在旁不明所以,“汤大人,怎么了?” “将他尸体翻过来!”汤宗呵道。 纪纲不动,傻傻发愣,汤宗催促,“纪千户,快呀!” “哦,好。”纪纲又唤人将尸体翻过来,汤宗细细查看周洪宗尸体后颈勒痕。 “周洪宗不是自杀,是被人杀的!”汤宗突然道。 纪纲一滞,“汤......汤大人,不会吧?仵作都还没看,你就看出来了?” 汤宗指着周洪宗的后颈,“但凡上吊自杀,脑袋下垂,后颈是不可能有勒痕的,你看周洪宗,后颈的勒痕却是如此明显。” 他掰开周洪宗的手掌,“你再看这手指淤血,周洪宗当时一定是被人勒住了脖子,他手指放在脖子上想要反抗,这才造成了后颈勒痕和手指淤血,歹人肯定是杀死周洪宗后,才把他挂在悬梁之上的!” “这......”纪纲听得目瞪口呆,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汤大人,真没看出来,这仵作的活你也能干,你说的保准吗?要不要再找个仵作给验验尸?” “错不了,这个案子还远远未结束。”汤宗站起来,吩咐门外的锦衣卫,“让车评事将万安带过来!” 片刻,万安被带了过来,跪在汤宗身前。 “万安,本官问你,周洪宗是不是你杀的?!”汤宗冷声道。 “啊?!”这话一出不止万安,车在行都吓了一跳。 “大......大人,这,这从何说起,我......我怎么可能杀了周洪宗呢,他可是要犯呀,周洪宗是自杀呀。”万安更是吓得脸色惶恐,刚刚还在叹息好不容易等来化蛹成蝶的机会,可惜搞砸了,却没想到又来了这么一出,这可比失职的罪过大多了。 “王千户在府外,这周府之内还有你带人守卫,凶手就是插上翅膀怕是也飞不进来,不是你还会是谁?!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汤宗不信。 万安更是惶恐,“大人,小的真的是冤枉呀。”他看向纪纲,“纪千户,自从昨日跟了您,我万安就是您的人了,您也为小的说句话呀!” 纪纲瞪他一眼,“大人问话,老实回话!” 汤宗闻言,突然觉得两人这番样子很是熟悉,好似在哪里经历过,他看了看纪纲,又看向万安,“你说与你无关,当时你就在这门外,如何能没觉察到一点异常?” “大人,这小的真不知道,除了镣铐碰撞的声音,真的是其他一点声音都没有。”万安道,“这书外前后守了不少锦衣卫,他们也没有察觉到其他动静,大人一问便知。” 汤宗皱眉,万安说的有点道理,门外的又不是他一个人,而是锦衣卫,都不见得会听他的,他如何能入内杀人?而且不管周洪宗是自杀他杀,隔着一扇窗,这么些人居然没有人听到动静,这着实匪夷所思,难道镣铐的声音真的掩盖了一切? 车在行此时开口,“大人,若是自杀,也许会有其他动静,若是他杀,也许还真就不会有其他动静!” 汤宗闻言眼睛一亮,低头看了看周洪宗尸体,车在行说的对,如果是自杀,疼痛憋气之下,周洪宗怕是难以自制,发出动静,但若是他杀,他想要发出动静怕是也难。 这更加证明周洪宗就是他杀! “那就是说,如果杀死周洪宗的人不是这里的人,就是自外边而来的。”汤宗环顾书房,“纪千户、在行,仔细搜查这书房和左右相连的厢房!” “凶手还在这里?!”纪纲闻言眼睛一瞪,来了精神,伸手摸向腰间的绣春刀,“噌”地一声拔了出来。 他和车在行立刻带着十几个锦衣卫开始到处翻找,桌椅板凳、书本纸张扔的满地都是。 汤宗静静等待,他看着地上的周洪宗尸体,吩咐道,“将周洪宗的尸体送去验尸房。” 片刻后,纪纲当先奔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盒子,“汤大人,我在周洪宗经常居住的东厢房的挂画后面,找到了这个!” 他打开木盒,里面居然是满满一摞银票。 “周洪宗有这么多银子?”汤宗惊讶不已,没有伸手去接,抬头看向纪纲,眉头微皱,心说你这么贪财的人,看见这么多银票居然没有动心思,反而拿给自己看。 纪纲看他这样,顿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脸现不悦,“汤大人,你别这么看我,我纪纲一向贪财,从未改变,可这次这要命的案子,我哪里敢有私心。” 他说完从盒中拿出一封信,“我要是有贪心,也看不上这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单单这一封信,就有人得卖尽家产,乖乖给我。” 汤宗疑惑,伸手接过信件,打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地道 这信居然是陈瑛写给周洪宗的,里面告诉他两个御史已经办妥,让他把杭州府的事情处理干净,莫要遗漏,免得大家一起倒霉。 “京师的那个人物居然是陈瑛!”汤宗看完信,震惊不已。 纪纲笑道,“看来那几个黑衣人就是陈瑛派来的,今夜杀周洪宗灭口的也是他,汤大人,有了这封信,皇上这次总该不会护着他了吧?” 汤宗眉头紧皱,又低头看了一边书信,这确实是陈瑛的笔迹,他折好重新装入信封,“这次朝堂怕是要掀起大浪了。” “大人,大人,又发现了!”突然车在行慌张奔了进来,“大人,在西厢房墙角发现一个大洞!” “啊?!”汤宗和纪纲对视一眼,“快去看看!” 两人紧步来到西厢房,果然见东南墙角有一个洞口,这洞口足有丈许见方,三五个人都能一同下去。 “大人,这里原本有个书架,将士们在后面发现了洞口,原本也没有这般大,移开书架,扒开青石,才发现这洞口居然如此大,大人,看来凶手就是从这里逃跑的!”车在行道。 汤宗看着下方黑乎乎的大洞,又环顾四周和房梁,“也许吧,这西厢房与书房不相连,看来凶手是从这里出来,通过房梁进入书房,再从这里逃走!” 他看向车在行,“速速下去,也许凶手还在里面。” “是!”车在行伸手拿来火把,抽出熟铜棍,当先跃了下去,几个锦衣卫跟上。 汤宗回头,却见纪纲正盯着洞口发呆,一脸不可思议,于是问道,“纪千户不下去?” “哦,下去,汤大人说下去就下去。”纪纲反应过来,勉强笑了笑,也跃了下去。 就在昨夜,纪纲和车在行,一个没有抓到耿璇,一个没有抓到黑衣人,但今日,却是一个在东厢房发现了陈瑛的书信,一个在西厢房发现了凶手留下的大洞,也算是将功补过。 片刻,车在行回来,爬上洞口,对汤宗道,“大人,凶手已经逃了。” “逃了?”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汤宗急忙问道,“从哪里逃了,这洞通向哪里?” “这洞......”车在行犹豫一下,“这洞通向馆驿正房。” “什么?!”汤宗更是震惊,这洞居然是通向他居住几日的馆驿正房!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但容不得多想,“快带我去看看。” “是!”车在行将汤宗小心扶下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环顾,他看到这洞内土石粗糙,但却和洞口一样,能容三五人同时通过,倒是宽敞。 但是看到如此,汤宗却更是心中一颤。 “大人,我扶您过去。” “好。”汤宗也是心中急切,两人快步来到地道尽头,纪纲正在抬头观看,见汤宗到来,“汤大人,凶犯已经从这里逃了。” 汤宗抬头,果然见这洞顶已经被半掀开,上方正是自己在杭州府居住的馆驿正房。 再看脚下,到处都布满脚印和拖动重物的痕迹,角落里还有几块大石头。 纪纲道,“汤大人,我方才已经跳上去查看过了,正房的竹木地板之下是青石,青石之下就是这个大洞,杀周洪宗的凶手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汤宗皱眉,“你说的不错,而且不仅如此,四面佛贡品也是从这里被盗走的。当日我查看馆驿,可惜却未查看竹木之下。” 虽不愿意看到,但现在的一切也让他必须承认。 汤宗抬头看了看洞顶残留的边角,又看了看角落里残留的大石,“这地道如此宽阔,歹人定是趁普密蓬不在,从这里搬下木箱,取出四面佛,然后将大石放进去,重新放回原位,再铺上青石,以原来的竹木重新拼接地板,是以难以被发现。” 他话虽如此说,但脑中闪过的念头可不止这些,这个地道的暴露,许多疑问直接解开。 首先歹人作案的地点,那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这里,作案的时间,那也很清楚,王才曾说普密蓬逗留在此的第三天晚上,周洪宗曾宴请过他,虽然不过一个时辰,但将四面佛偷梁换柱戳戳有余。 而据凌晏如所言,周府是周洪宗半年前从一个丝绸商手里买下的,现在看来,他买下馆驿对面的府邸就是为了行刺驾之事。 汤宗不由得冷汗直流,周洪宗虽然带人围攻馆驿,但凭借他曾说的话和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也不相信刺驾的案子是他所为,可现在这条地道的出现,让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事实,几乎是已经佐证了他上次回京在船上的猜测。 可惜现在周洪宗已死,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眼见汤宗没有直接点出周洪宗,纪纲索性直接道,“汤大人,现在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奉天殿刺驾案就是周洪宗做下的,他好大的图谋,谋划整个江南运河漕粮被劫就是为了在四面佛贡品上做手脚,刺杀皇上,难怪他参与的如此之深。” 汤宗闻言皱眉不语,伸手摸到了怀中的书信,“纪千户,今日周洪宗被陈瑛派人所杀,这明显是杀人灭口,而且凶手居然还知道这条地道,那就代表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他看着纪纲,“纪千户相信陈瑛会谋害皇上?” “他谋不谋害我不管,但这个地道和这封信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纪纲说完,面露不解,“汤大人,怎么,你现在要为你的大仇人陈瑛说话?” “本官只想查清楚事实。”汤宗道,停顿一下,看着他正色道,“纪千户,陈瑛乃九卿,兹事体大,未免朝堂波澜,陈瑛的事情暂且不要告知其他人,待一切明了之后,你我一同上禀皇上。” 纪纲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还是汤大人考虑周到,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汤宗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馆驿正房,“不过今夜这个地道的出现,却让我大约明白了整个刺驾案的过程。” 他看向纪纲,“纪千户,周府以及馆驿,派将士严密守护,任何人不得接近!” “案发现场自是要保护,汤大人放心。”纪纲拍着胸脯保证。 汤宗转头又交代车在行,“现在整个杭州府戒严,凶手纵然逃出馆驿,也是无可遁形,吩咐下去,全城缉拿!” “是!” 安排完毕,汤宗对纪纲道,“纪千户,明日一早,你我再去杭州码头看看那艘福船!” “还要看福船?”纪纲一愣,“好,汤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他还是答应下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作案过程 这一夜,汤宗直接住在周府。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夜之间,所有的证据都向着自己最先猜测的方向而去,几乎就是被验证了,可这却偏偏最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明日车在行就要去菁山查访漕粮下落了,若是真有发现,那就代表耿璇也脱不了干系,他很有可能是和周洪宗共谋。 但是耿璇也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也是极为敏感,他的父亲虽不曾为官,但他的叔父却非常人,乃是太祖朱元璋手下大将耿炳文。 太祖将老之时,也许是为保大明万年基业,几乎将蓝玉、冯胜、傅友德等开国大将屠杀殆尽,唯独留下这个不善进攻,只善守城的耿炳文。 可朱元璋万万没想到,自己驾崩后,燕王朱棣就发动了靖难,建文帝苦无大将,只能倚重耿炳文,可惜他屡战屡败,根本不是朱棣的对手,但建文帝仁慈,却也没有太过为难于他。 可惜朱棣靖难刚刚上位,耿炳文就遭到郑赐和陈瑛的弹劾,说他私藏皇器,图谋不轨,耿炳文被逼自杀。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周洪宗二十九奸臣的身份,朱棣若是知悉了现在的进展,朝堂上的风波想不掀起都不可能了。 想到陈瑛,汤宗又觉得奇怪,现在若说周洪宗图谋造反,他虽然不相信,但也不敢保证,但要说陈瑛造反,这可就有些不大可能了,朱棣靖难前他就已经造反了,现在朱棣上位,这些年正是他风生水起的时候,他为何要造反?这怕是有些说不过去。 而且耿炳文当年就是他和郑赐害死的,耿璇就算是要造反,怎么可能会与这种人图谋? “大人,您还没有睡吗?”汤宗正想着,门外传来车在行的声音。 “哦,在行,你回来了,进来吧。” 吱呀—— 车在行推门走进来,“大人,我看到您房间的灯还亮着,故此过来看一看。” “在行,你有心了。”汤宗笑道,“抓捕歹人可有消息?” 车在行摇头,“没有,大人,就和昨夜一样,这歹人就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整个杭州城里就是抓不到人,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哦?”汤宗疑惑,“杭州城已经戒严,如何还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想片刻,没有头绪,看向车在行,“哦,在行,这两日着实辛苦,你且去歇息,歹人的事交给他人继续捉拿,明日你带人去往菁山最为要紧!” “是,大人也早些休息。”车在行帮汤宗褪去外衣,这才离开休息去了。 “今夜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夜深人静,汤宗还是难以入眠...... 第二天早上,车在行便带锦衣卫前往了菁山,而汤宗则与纪纲、王清源重临停在杭州码头的福船。 “汤大人,昨夜的事情下官已经知晓,周洪宗大逆不道,果真是做下刺驾案的人,下官真是悔不早些告知大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波折。”王清源道。 汤宗回头看着他,“你也觉得是周洪宗所为?” 王清源愕然,赶忙躬身,“汤大人,一条地道直通周府和馆驿,下官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他想了想又道,“汤大人神断,自是非下官可比,是不是发现了其他可疑之处?” 汤宗不语,指了指福船,“王大人,这条福船借来之后你就直接交给了凌晏如?” “哦,不,先是交给了周洪宗,是他转交给凌晏如的。” “哦?又是他?”汤宗心里一沉,没有再言。 他迈步上船,直接来到当日放置四面佛贡品的货舱。 “汤大人,咱们昨日刚来,现在又来做什么?”纪纲问道,他还是不清楚汤宗的来意。 汤宗回头,“纪千户,周洪宗能在馆驿和他周府之间挖掘地道,难道在这船上不行吗?” “船上?汤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千户先不要多问,派人将这船板拆开!”汤宗吩咐。 “汤大人,这下面是水密隔舱,可是封死的,从未用过。”王清源同样不解道。 “什么时候封死的?丝绸商买下的时候还是运送四面佛贡品回来的时候?”汤宗反问。 “哦,我有些明白了!”纪纲反应过来,“我这就带人拆开这船板。” 他唤来几个锦衣卫,开始动手拆船板。 很快,厚厚的船板被拆开,露出了下面的水密隔舱,半圆形的隔板被每隔两尺插在船体上,用胶密封,结为一体。 “汤大人,这隔板颜色暗陈,明显是上了年月的,应该......应该是没有动过的痕迹。”王清源道。 “纪千户,拿上烛火,咱们下去。”汤宗吩咐。 两人下了水密隔舱,借着烛火的光亮,汤宗仔细观察,“你看这隔板四周,所用胶明显比船底光亮,按说隔板与龙骨、船体一同打造,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不同。” 他从纪纲手里接过烛火,观察舱底船体,“这船底四周明显有剐蹭的痕迹,而且颜色黄中带白,时间不会太久。” “那汤大人的意思是......”纪纲问道。 汤宗站起身来,“和馆驿正房的地道一样,歹人是先将这水密隔舱打开,将隔板拆除,这样就拥有了足够的空间,暹罗使团在运河上的那十天,真正的四面佛就在这里,邱老六、王三善他们四个金银匠也藏在这里。” 他说到这里,想到还得有人看守,“也许还有其他人。” “藏在这里十日?”王清源闻言,觉得不可思议。 “真正的四面佛事先就被放入了这里,而真正被搬入这货舱木箱中的,其实只有石头,这里旁边是暹罗使团近百人居住的嘈杂货舱,上方则是空无一人的舱室,十天的时间,足够他们将射炮虫毒放入四面佛佛头之中,最后悄无声息从这里上去,将木箱中的石头再换成四面佛,等福船返航回来,再将拆去的隔板等物重新装回,让人难以看出破绽。” 汤宗分析完整个作案过程,王清源惊叹不已,“汤大人,这......这好一出移花接木呀。” “是呀。”汤宗感慨,“奉天殿刺驾案发生至今,歹人的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作案方法终于是完全清楚了。” “如此说来那四个金银匠......” “参与了如此重大的案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汤宗叹了口气。 “是下官害了他们啊......”王清源突然一脸悲伤,“汤大人,这艘福船自京师回来,也是周洪宗转交给下官的。” “哦?”汤宗闻言更是皱眉,现在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周洪宗。 纪纲在旁笑道,“汤大人,我看现在没什么好查的了,周洪宗必然是心念旧朝,想为伪帝报仇,勾结耿璇陈瑛一同作乱,想要谋害皇上,今日咱们就回京,向皇上禀明一切。” 汤宗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纪纲瞥他一眼,笑道,“我知道汤大人在想什么,汤大人放心,死道友不死贫道,有我纪纲进言,保你无事,而且不但无事,还会加官进爵。” 纪纲说的对,这样的结果是汤宗查出来的,他的确可以无事,但是凭借周洪宗和耿璇的身份以及目的,十五年前朝堂的一幕怕是躲不过重演了,这可不是汤宗想看到的,不过眼前的事实似乎的确就是这样。 “先等等车在行的消息。”汤宗道。 面对纪纲这个皇上心腹,他也不能屡屡为周洪宗一个死人说话,只能如此回应。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奏疏引发的不信任 京师,陈瑛府邸。 这里的气氛可就有些不好了,谭彪已经回来,跪在堂前。 “失手了?你他妈居然失手了?你知道你这一失手,咱们可都要掉脑袋了!”陈瑛脸色铁青,发出了粗鄙之语。 谭彪匍匐上前两步,忙道,“大人,这是是我办事不利,甘受责罚,不过现在周洪宗已经被汤宗抓住,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杭州城的,咱们现在还有什么办法挽回局势?” 陈瑛在堂内来回走了几圈,气急败坏,“现在本官还能想到什么办法?!” 他瞥眼看着谭彪,“我问你,周洪宗知不知道你是我派去了?!” 谭彪一滞,却也只能实言相告,“我没有说,但他自己猜到了。” 陈瑛闻言更是惊地六神无数,冷汗直流,他两步过去,一脚将谭彪踹倒,“你可是害死我了!” 谭彪一骨碌爬将起来,“大人,你若是还有其他办法,只管交代在下,我这次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 “周洪宗现在都已经落在汤宗手里,我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里,陈瑛看了一眼谭彪,心中一动,慢慢坐下,“不过周洪宗这个人我还算了解,不到走途无路,可没有那么容易自我放弃,他暂时还不会将我供出来,要有办法,那也是看他有什么办法。” 谭彪问道,“大人,现在周洪宗已经在大牢里,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瑛瞪他一眼,斥道,“我是在给你说吗?!老子是在自个给自个说!” 谭彪不敢再言语。 陈瑛紧皱眉头思索,又自言自语道,“这个人还是不能留,现在还有机会,我得再好好想想。” 他并不知道,周洪宗已经死了,再也想不到办法了。 皇宫,武英殿。 自杭州府而来的八百里加紧被送到了朱棣的案桌上,不过昨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汤宗奏疏里所书的内容与现在却已大有不同。 啪—— 朱棣将奏疏重重拍在案桌之上,他脸色阴沉,原本就一双锐利的眼睛现在都快要喷出火来,唇上的浓密短须更是直立起来,根根如刺。 “真是反了天了!”他大喝一声。 一旁伺候的黄俨和胡广以及一众宫女太监吓得赶忙跪下,他们没有看奏疏,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皇上如此生气,自然也不敢说话。 良久,黄俨稍稍抬头,正好看见朱棣将奏疏合上,脸上怒气渐消,这才敢大着胆子问道,“主子,可是杭州府发生了什么事情?莫要伤了龙体。” 他只知道这奏疏自杭州府而来,却不知道是谁人所写,也不知道朱棣生气的是汤宗还是别人。 朱棣看他一眼,将奏疏推到公案边,“你们也看看。” “是。”黄俨和胡广起身,拿起奏疏观看。 “主子,这浙江三司真是胆大妄为,漕粮被劫如此大事都敢联手隐瞒,居然还敢围攻身为钦差的汤大人,这可是谋逆呀,难怪主子如此生气。”看完奏疏,黄俨首先道。 “是呀,真是妄辜朕对他们的信任。”朱棣恨恨。 “主子也莫要生气,现在周洪宗和凌晏如已经被汤大人下狱,纪千户也已去捉拿耿璇,这封奏疏是汤大人前日所写,说不得耿璇现在已经被捉拿了,主子就放宽心好了。” “嗯。”朱棣闻言点头,怒气消退,面色回归正常,“汤宗办事还是让人放心的,立刻拟旨,让他回来,将一干要犯押送京师,这件案子,朕要亲自审问!” 黄俨闻言没有立刻奉旨照做,而是犹豫一下道,“主子,江南运河的案子牵扯过大,浙江三司都参与了进去,现在一个逃跑,两个被关入大牢,幸得有汤大人在场,才没有生出乱子,若是让汤大人他们回来,怕是浙江无人坐镇。” 他停顿一下,“但是这件案子只有皇上亲审,才能震慑群臣,倘若留汤大人在浙江,许多事情尚不清楚,纪千户又是武略之人,而任命新的浙江三司,也有些太过仓促,奴婢刚才翻看奏疏,见杭州知府王清源虽也有罪,但却罪不至死,汤大人也在奏疏中对他赞誉有加,现在尚且还在帮着稳定浙江大局,奴婢觉得,何不直接让他暂且代管浙江文治之事,事后再行论罪?” 朱棣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心说虽然王清源也是戴罪之身,但胜在对浙江比较了解,而且若非是他,汤宗也没这般容易将这桩大案查清,自己这口气在他这里可以暂且忍下,“准了,不过他一个文臣如何能代管了浙江之事?漕运出的事,就让平江伯陈瑄去,暂时代略浙江诸事,让纪纲回来!” “皇上......”可黄俨还未回应,胡广却是当先开口。 朱棣看他一眼,“爱卿有话直说。” “是,皇上,漕粮被劫,漕军失踪,这本就是一桩大案,更何况还是浙江三司联手隐瞒,这在我大明开国五十余年,都是未有之事,能查出此案,汤大人果然不负神断之名。” 胡广同样先是将汤宗赞扬几句,而后话音一转,“只是臣疑惑的是,这奏疏里只提运河失粮和围攻馆驿之事,却对奉天殿刺驾的案子只字不提......” 胡广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但是朱棣却是脸色一沉,他突然想到了在御花园之时,纪纲曾说汤宗一直怀疑江南运河上发生的事情与刺驾案有关。 但最先开口的却不是他,黄俨一直都知道胡广在针对汤宗,不愿他立此大功,闻言心有不满,于是道,“主子,胡大人,也许汤大人此去杭州府只是顺带破了这一桩大案,刺驾案现在还在查。” 当着皇上的面,他也不能说的太过向着汤宗,毕竟他这个司礼监首席大太监心里可只能有皇上。 “胡广,你继续说下去。”朱棣开口,他可是知道其中缘由。 胡广看了眼黄俨,对朱棣躬身,“皇上,上次在御花园,汤大人请求巡抚浙江,说是为了刺驾案一事,但也带走了一卫之锦衣卫官兵,臣当时就对皇上说,他此行一定是遇到了不好擅动之事,不好擅动之人,可不单单是一个王三善,现在这封奏疏到来,正是说明汤大人本就是为此事要巡抚浙江的,但皇上可没有让他去查这件事,如此兴师动众,臣觉得汤大人应该是出发前就认为这江南运河的案子是和刺驾案有关的,现在查到了运河之事,刺驾案也应当有些许线索......” 他说到这里,抬头查看了一下朱棣的面色,见阴沉地都快滴下水来,“哦,皇上,当然也不尽然,或许就如黄公公所言,关于刺驾案的奏疏已经在来京师的路上了。” 这胡广也着实聪明,当日纪纲向朱棣诉说之时,他根本就不在场,但现在却从一封奏疏里将所谈内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朱棣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其他人不清楚,他可是最清楚的,他站起身来,边走边想,来到胡广身边,将奏疏接过,又看了一遍,“周洪宗、耿璇,这些前朝之人,果然是用不得!” 黄俨闻言一惊,瞥眼看了看胡广,心说这三言两语就将矛头引向了刺驾案,朱棣嘴上说的是周洪宗和耿璇这两个前朝旧臣,其实说的是汤宗,怀疑他在故意隐瞒刺驾案的真相。 但是现在,他却不敢多言,朱棣多疑,牵扯到前朝,那就更是多疑了。 听了胡广之言,朱棣现在便忍不住将纪纲唤到自己身前问询,他边想边回到公案前坐下,“那爱卿以为现在该如何做?” 胡广道,“皇上,臣以为,奉天殿刺驾一事与运河之事脱不了干系,将一干要犯押送京师不利于查案,当派驸马刘桢前往杭州府,接手此案。” 朱棣闻言,觉得甚有道理,相比于三日前,现在江南运河的案子已然明了,汤宗想要顺腾摸瓜,现在都已经摸到瓜把了,也就没必要再用他了,换刘祯去查,可谓既能让自己安心,也能让天下人闭口。 “好,就依爱卿所言。”朱棣做出了决定,看向黄俨,“传驸马刘祯!” 黄俨皱眉,但却不敢反驳,只能应命,“是,主子。” 可只片刻,他又重回武英殿,神色略显慌张,“主子,京师出了变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菁山 杭州府。 未时,车在行差人来报汤宗,“汤大人,车评事派小的来告知大人,已经在菁山找到了丢失的漕粮!” “找到了?”纪纲和王清源闻言大喜。 但汤宗闻知这个消息,心中却是又惊又愁,因为现在刺驾案的矛头已经直接指向了周洪宗,现在再加上丢失的漕粮和吕珍留下的军用辎重在一起,那耿璇也参与密谋造反几乎是坐实了。 但是现在周洪宗与耿璇,一死一逃,想要让他们自己开口辩驳,都已经不可得了。 “汤大人,你怎么了?”见汤宗皱眉,纪纲疑惑问道。 “哦,没什么,咱们去看看。”汤宗道。 菁山,位于钱塘江以北十里,江南运河西岸,由几座连绵山头组成,虽没有北方得山势高大,但胜在常年披挂绿荫,山下水系发达。 这里多有瘴气,周围百姓少有进入,俨然一副原始模样。 车在行正在岸边等待,见汤宗三人到来,急忙上前,“大人料事如神,果然是找到了,丢失的十四万石漕粮终于找到了!” “可是和吕珍留下的军用辎重一起?”汤宗首先问道。 车在行点头,“不错,正是一起。” 纪纲疑惑,“吕珍,什么吕珍?” 王清源却是惊讶道,“原来汤大人找到了张士诚大将吕珍当年留下的东西!” 汤宗心绪复杂,哪里有功夫与他们解释这么多,直接对车在行道,“快带我去看看。” “好!”车在行带着几个锦衣卫直接跳上船,“大人,咱们得坐船去。” 船只自菁山脚下的水系进入腹地,在各个山头间左拐右绕,只是有些地方河道较窄,水流太快,加之多有枯草断木,很是不好走。 车在行道,“大人,我们到了这里,幸是有大人事先指点,一路寻找漕船留下的痕迹,不然还真是难以找到。” 船只最后进入到了一片薄雾翻腾之地,看不清远方,车在行道,“大人,前面有瘴气,还请捂着口鼻,俯下身来。” “好。”众人赶忙用袖子捂住口鼻。 薄雾之中,车在行指挥着小船直往一座被植被厚厚覆盖的山脚冲去,惊地众人不知他要干什么,可惜口不能言,只能任他指挥。 眼看到了被植被厚厚覆盖的山脚,船只都快要撞上去了,车在行站起来,从纪纲腰间拔出绣春刀,立在船头,几个锦衣卫也赶忙上前与他并列,纷纷抽出腰刀。 刺啦—— 眼看到了近前,几人横刀一斩,大片绿植被扫落,船只直接冲了进去,进入一座溶洞之中! “大人,进入这边便无事了。”车在行道,顺手将绣春刀还了纪纲。 汤宗放下捂着口鼻的袖子,放眼看去,只见这里居然是个巨大的天然洞穴,洞口被垂下的植被盖住了,洞穴之内,他甚至能看到远处发光的钟乳石,河水自洞口进入却只淹没了部分,形成周围一片滩涂。 洞内许多锦衣卫在守护,水面上有近乎上百艘小船,岸上船上都是写着“官”字的粮袋,许多已经被虫蚁动物撕开,米粮撒了一地。 看的汤宗三人吃惊不已。 车在行扶汤宗下船,“大人,这些就是被劫掠的漕粮,都在这里,只是虫吃鼠咬,再加上洞穴潮湿,已是不能食用了,这洞穴的深处,还有吕珍当年留下的长枪、火器等军用辎重,数之不尽。” 汤宗点头,再次环顾一周,“当日歹人一定是将船开到了这菁山附近,然后用这些小船将漕粮转运到这里,然后再在漕运码头和永利河口做下假现场。” “汤大人真是神人,一定是这样,难怪这漕粮一直找寻不到,原来是找错了方向!”王清源赞道,“只是十四万石漕粮就这么不能吃了,着实有些可惜。” 纪纲冷笑一声,“刺驾案周洪宗和耿璇是没有成功,若是成功了恐怕这些漕粮早就用上了。” 汤宗闻言,看了他一眼,对车在行道,“带我去看看吕珍留下的辎重。” “是!” 洞穴深处,果然数之不尽的长枪腰刀、大炮火器被乱七八糟仍在一起,锈迹斑斑,不成样子,还有一些已经腐掉的船只残木,看起来吕珍当时藏匿这些辎重也很是着急。 纪纲笑道,“这个地方如此难找,那什么吕珍可是将这些东西藏了个好地方。” 说完对汤宗道,“汤大人,我看没什么好说的了,这耿璇早早就找到了这些东西,当夜守护漕粮的千户副千户已死,下达劫粮命令的一定是耿璇本人,他和周洪宗早就密谋好造反了!” 汤宗皱眉,“耿璇现在的确是嫌疑最大,不过他现在逃了,要说一定是他,还得有其他证据。” 说完吩咐道,“纪千户,王大人,你们将这里的漕粮辎重搬至杭州府。”又对车在行道,“在行,咱们现在便回去。” 纪纲闻言急忙道,“汤大人,这漕粮辎重如此之多,少说也得两日,这漕粮已是不能吃,长枪火炮腐锈不能用,搬回去何用?” “喂牲口也比在这里喂老鼠强,铁器虽腐却也能重新熔造。” “汤大人,那咱们何时回京?”纪纲又问。 汤宗道,“圣旨未来,如何能擅言回京?” 说罢再不理会,与车在行出了洞穴,驾船回杭州府。 汤宗知道纪纲结案心切,索性给了他这么个差事,好让自己有时间再好好查访其他线索,省的他一天到晚在自己耳旁唠叨着要回京。 折腾一日,两人回来时已是戌时,天都已经黑了,车在行要送汤宗往周府歇息,汤宗拒绝,“不,咱们去按察使司。” “按察使司?”车在行疑惑,“大人可是还要见谁?” “去了再说。” 到了按察使司,左千户慌忙来迎,汤宗道,“左千户,将张环带来大堂,本官有话问他。” 周洪宗已经死了,许多事情得不到验证,张环是他生前心腹,想必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片刻,张环带着镣铐被押上大堂,跪在地上,现在他可不再张口喊冤了。 汤宗环顾左右的锦衣卫,对左千户道,“留下两个锦衣卫,其他人都下去!” “是!” 锦衣卫走后,汤宗这才开始问话,“张环,本官问你,你都帮你家老爷周洪宗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张环神色麻木,一句话也不说,好似没有听见。 “张环,你可知你家老爷周洪宗已经死了?!”见他不肯开口,还准备顽抗,汤宗一拍惊堂木,直接喝问。 这话一出,张环原本耷拉的眼皮瞬间抬起,一脸难以置信,他激动起来,向前匍匐两步,“老爷死了?这......这怎么可能?我家老爷足智多谋,不可能死的,大人你......你莫要骗我?” “足智多谋?”汤宗冷笑,“你家老爷昨夜就是死在他的周府之内,所有人都知道,你难道是想见见他的尸体才肯相信?” 张环闻言一滞,知道他这般说那就是所言不假,神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悲痛起来,他突然放声大哭,“老爷,老爷,你死了,张环也不想活了......” 他边哭边用手上镣铐猛撞额头,“咣咣”直响。 车在行急忙将他控制住。 汤宗心说这张环倒是对周洪宗忠心耿耿,感情很深。 第一百二十九章 提审张环 “张环,你是周府管家,我问你,周府和对面杭州馆驿的地道可是你带人挖的?”汤宗继续发问。 “地道?什么地道?”张环止住哭声,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汤宗,“大人,罪民从未听说过周府还有什么地道。” “哦?”汤宗心说难道周洪宗没有让他参与,“周洪宗派人挖掘地道你不知道?” “大人,这......这罪民从未听说啊,自打半年前住进新府邸之后,府内所有大小事务都是罪民在操持,挖地道之事,断然逃不过罪民的眼睛。” 汤宗一想也是,周府与馆驿之间的地道相当之宽阔,非一两日就能打通的,多少都会有些动静,况且土石还要外运,岂能完全隐秘? “你说的可是实话?”汤宗不放心。 “大人,罪民所言句句属实。” “那你家老爷密谋刺杀皇上,你可知道?”汤宗突然问道。 “刺杀皇上?”张环闻言大骇,“大人,这......这,我家老爷怎么可能会刺杀皇上呢?” 汤宗看着他,“你家老爷已死,但所有种种,都说明他谋划了两个月前的奉天殿刺驾案。” 张环闻言焦急,挣扎想要起身,却被车在行眼疾手快,死死按住,“这......这不可能,你们可莫要将这口黑锅扣在我家老爷的头上!” 他突然又哭道,“我家老爷虽然已死,但想要让我张环说假话,污蔑我家大人,你们想都别想!” “本官非要污蔑你家老爷。”汤宗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所以本官才寻来你询问,你可莫要说假话,本官分辨的清。” “大人尽管问,老爷已死,我张环再不隐瞒,但我家老爷从未做过什么行刺皇上之事,还请大人明察!” “好,本官问你,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上漕粮丢失,漕军被杀,这和周洪宗有没有关系?!” 汤宗之所以首先问这已经确定之事,就是想看看这张环到底会不会说实话。 “没有,这件事和我家老爷没有关系。”张环道。 汤宗闻言将他从上看到下,心说看来还是不肯说实话呀。 却听张环紧接着又道,“漕粮丢失,漕军被杀不知道是谁做下的,只是事发之后,耿大人和凌大人害怕皇上责罚,就请我家老爷想办法,老爷就行了隐瞒之事。” “哦。”汤宗放下心来,紧接着又问,“那周洪宗为什么要帮着耿璇和凌晏如行隐瞒之事?” “老爷说是为了顾全浙江大局。” 汤宗皱眉,心说他还是想做皇上面前遮风挡雨的那座山,但这个理由自己可不太相信,“那这件事你都帮他做过什么?” “打压过几个御史和户部清使司的官员,威胁过几个粮长,也带人镇压过民间猜测。” “本官再问你,这件事上你家老爷可曾与京城之人有所往来?”这自然指的是陈瑛。 张环想了想,“罪民记得两个御史从浙江逃跑,去往京师告御状,老爷知道后,还曾找了个由头,亲自去了一趟京师。” “你不知道他去京师见谁?” 张环摇头,“不知道。”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人上次来杭州的时候,有一个叫吴节的来找过我家老爷,也许是他。” “吴节?”汤宗一惊,这个吴节他可是知道,督察院的佥都御史,陈瑛的心腹走狗。 “本官上次来的时候他就来过?”汤宗眼珠子转了转,心说看来自己刚来杭州,就被陈瑛盯上了。 “是的大人,他走之后,我家老爷便派罪民邀大人赴宴,而且传话周大人,让他在宴席之上一同拖延大人的查案脚步,啊——” 张环说到这里,突然呲牙咧嘴大喊起来。 汤宗看向压着他的车在行,“在行,松开他吧。” “是。”车在行放开了张环。 汤宗看着张环,心中明白过来,原来那日在宴席之上,周洪宗一会邀自己共游西湖,一会隐瞒福船之事,原来受了陈瑛的指派,和阻碍刺驾案查探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这不可谓不是一个重要讯息。 “还有没有其他人?”汤宗继续问道。 “大概五六日前也来过一人,但不知名姓,还是罪民亲自请进去的。” “五六日前?看来是通知周洪宗往运转官仓调十四万石漕粮之人。”汤宗心道,又问张环道,“张环,大约四日前,你家老爷往云中官仓中调了十四万石漕粮,你可知是从哪里调来的?” 张环茫然,“这件事罪民不知呀。” “与你家老爷平日里来往最密切的是谁,这你总该知道吧?” “最密切.......”张环想了想,“那应该就是耿璇耿指挥使了。” “耿璇?”汤宗心中一惊,居然是这两个刺驾案嫌疑最大的人平日里联系最密切,“他们都经常聊什么事情?” “都是一些漕粮外运之事,几乎每次运送漕粮耿大人都要来见我家老爷。” “每次都见?怎么漕粮外运还要禀告你家老爷?” “这个......这个罪民不知。” 汤宗皱眉,“本官再问你,运送四面佛贡品和暹罗使团的福船在出发前和回来后都经了你家老爷之手,你们都在船上做了什么?” “这个罪民也不知呀,老爷没安排我呀。” “哦。”汤宗边想边点头,他看着张环,也算是明白了,周洪宗做事极为小心,张环虽是他的心腹,但许多要紧之事还是没有让他知道,都是自己亲自处理,只有隐瞒漕粮丢失这样处理起来需要好勇斗狠、贿赂打压、遮掩风语的事情才会让他去做。 那至于他不知道的事情是谁去做的,汤宗心里也有了答案,多半就是耿璇了。 周洪宗这个人,很聪明,但也很复杂,虽然亲身参与了许多事情,但很多时候却将自己摘得很干净,就如同汤宗第一次来杭州府,他却让凌晏如陪同。 不过张环口中所言也非全是无用,至少让汤宗确认陈瑛早就参与了这个案子,而且从他第一次踏足杭州府,就已经盯上了自己,而周洪宗似乎也没有要刻意隐瞒刺驾案之意。 另外,对于地道之事,到底是谁所为,他还是有了怀疑。 回到暂歇的周府,汤宗让车在行去休息,他要一个人好好将整件事再想想。 昨天到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多,先是周洪宗被杀,然后是信件被纪纲发现,京城的人物陈瑛浮出了水面,最后是车在行发现了地道,找到了四面佛贡品内部出现射炮虫毒的原因,作案的人、作案的时间、作案的地点,甚至作案的方法过程都已经清楚。 而今日,藏在菁山中的漕粮和辎重被发现,则是将刺驾案直接引向了密谋许久的造反大案。 似乎一切都已经清楚了。 第一百三十章 另有动机! 不过奇怪的是,之前苦寻线索未果,可偏偏就是耿璇逃跑、周洪宗身死之后才密集暴露出来,这多多少少都让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按照现在的线索,陈瑛为了保住自己,要将周洪宗杀死,伪造成自杀的假象,目的自然是不想让他开口说话,但却恰恰因为周洪宗的死,暴露了地道所在,这岂不是南辕北辙?而且他这个人参与造反本就存疑。 再说周洪宗,且不说他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不可能作案的理由,单单他的密谋安排就是不够缜密,这可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就比如自己之前的疑问,如此一桩大案,他都能早早买下馆驿对面的府邸挖掘地道,却连对于整个案子如此重要的四个金银匠都要临时寻找?而且凌晏如还曾说过,普密蓬到浙江的当日,周洪宗还曾言为保贡品周全,建议将四面佛放在布政使司守护,他都已经挖好地道做了周全准备,为何要说出这番话来? 还有,前夜他围攻馆驿,曾说要自己尽管查刺驾案,江南运河上的事情就不要管了,这就代表他要杀死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隐瞒运河的案子,和刺驾案根本没有关系。 再者,周洪宗胆大包天,都敢对自己这个钦差动手,为何就没有想办法将王清源这个知秘者给想办法革职做掉? 还有耿璇,漕粮被劫的那天夜里,能将近千漕军悄无声息杀死,单凭另外一千多漕军断然不可能做到,必然还有人里应外合,这些人又是耿璇从哪里找来的?前天夜里,耿璇带人兵临杭州城下,却只带来区区一卫之人,逃跑之时,也未见他军来救,这样没有多少亲军的统帅,他何德何能造反?周洪宗如此聪明之人,又为何会拉着他造反? 所以无论是周洪宗、耿璇还是陈瑛,都让汤宗觉得这件事没有眼前看到的这么简单,这件事看起来清楚,但背后一定还藏着大秘密。 吱呀—— 房门突然打开,车在行端着茶水点心走了进来。 “是在行啊,你还未睡?”汤宗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大人。”车在行将盘子放在桌上,将筷子摆好,坐在对面,“这几日来,您太过操劳,我一直很是担心您的身体,现在案子终于水落石出,您也该松一松心了。” “你也觉得刺驾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汤宗反问。 车在行一滞,“难道不是吗?” “的确,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周洪宗和耿璇,可他们两个一死一逃,都不能直接开口认罪。” 汤宗说完神色忧愁,“三法司会审的那天夜里,你我在府内说起过皇上靖难进入京师的旧事,现在周洪宗是当年的二十九奸臣,耿璇是被皇上逼的自杀的耿炳文的侄子,这所有的一切都向着最不好的方向去了。” “原来大人是为此事忧虑。”车在行想了想,“大人,有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汤宗勉强笑了笑,“你只管说。” “大人,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皇上要怎么做,已经不是您能决定的了,这件案子是您查出的,再加上纪千户从旁说话,我想皇上不会为难您的。” 车在行说完停顿一下,“大人,杭州的事情已至此,皇上那边还一无所知,未免猜忌,我觉得大人还是将事情尽快上奏最为要紧。” 汤宗闻言诧异,笑道,“在行,我发现你最近开窍了许多呀。” 车在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说的对,其实汤宗忧虑的除了案子本身,就是向皇上上奏之事了,按道理,这件事到现在,应该立刻上奏皇上禀明事实,不容拖延,免得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可问题是,他该如何上奏?说是周洪宗和耿璇密谋造反?那接下来就是腥风血雨了。 说此事还待调查,可现在所有的证据也会让朱棣认为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自己没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说服他明白此案还未至真相。 “要说周洪宗密谋了刺驾之事,现在的证据倒也说得过去,可要说耿璇......”汤宗想了想,“虽说发现了菁山中的漕粮,但也没法确认就一定是他指使,只是说他的嫌疑最大,可惜他已经逃了,不能亲口招供。” 车在行道,“大人说的是。不过大人,您也说耿璇已经逃了,生死不知,现在一月时日将近,我是担心......” 汤宗闻言眼睛一瞪,不等他说完,“在行,我既受皇命,自是该查到清真相,三个月前的江南运河上,五十艘漕船、二十万石漕粮,他耿璇是就该领死,但要是将刺驾案......” 他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不再说下去。 “大人......”车在行小心询问。 汤宗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车在行无奈,担忧地看着他,而后起身离开, 他太过担心汤宗的身体。 “五十艘漕船,二十万石漕粮......” 汤宗心中觉得奇怪,当日耿璇是派了五十艘平底沙船北运漕粮,这种船是漕军定制的运粮船,都有规定的打造尺寸,每艘最大满载五千石,那五十艘就是二十五万石,当然考虑到运河淤积,少装也是可以,但漕粮被劫之后,漕军码头还有十艘,加上沉没的两艘,就是十二艘,而船上有粮六万石,每艘五千石,刚好满载,也就是说,被劫走的另外三十八艘上仅仅有十四万石,平均每艘船上只有不到三千七百石,同样的漕船,十二艘满载,三十八艘未满,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也许......”汤宗眼睛一亮,突然有了想法,“也许那三十八艘漕粮上不只是漕粮!周洪宗帮着耿璇凌晏如他们隐瞒事情真相,并不是为了所谓的成为皇上面前遮风挡雨的山,也不是为了奉天殿的案子,而是为了隐瞒漕粮上的其他东西,这才是他隐瞒漕粮被劫的动机!” 汤宗大喜,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也许奉天殿的案子真不是周洪宗做下的,劫走漕粮的也另有他人! 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以及张环说从未听说过地道之事,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周洪宗的死实在太巧了,刚好死在了地道被发现,漕粮被找到之前,使得他再也无法自辩清白。 而陈瑛参与谋反更是奇怪,这个人虽与自己有仇,却最是没有谋反的理由,他心胸狭窄,阻碍自己办案说的过去,他贪财护短,参与了杀害御史也说的过去,甚至要杀周洪宗灭口也说的过去,但行如此之事,如果不是因为刺驾案,那必然也是因为漕粮被劫一事,他的担忧和周洪宗的担忧是一致的,还是那三十八艘漕粮上的东西! 想到这里,汤宗终于明晰了接下来查案的方向。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其他货物? 早上,汤宗唤来车在行,“今日咱们再去按察使司大牢!” “是。”车在行称是,想了想又问,“大人今日是要提审谁人?” “浙江户部清使司主事曹干,云中官仓仓督孙德旺!”汤宗道。 来到按察使司,迎接的却是一个锦衣卫百户,言说左千户去巡视城防治安了。 大堂里,汤宗落坐公案,车在行亲自随那百户去提人犯。 很快,曹干二人被带了上来,跪在堂前。 “大人,罪臣该死,三个月前江南运河上丢失了十四万石漕粮,周洪宗和耿璇逼迫我们隐瞒不报,还修改粮册,仓癝,我等虽知不妥,却也不敢不从呀......”曹干一上来就急忙交代,在不似之前的什么也不说。 见他如此,孙德旺也是不甘落后,“大人,三个月前的五月十八,漕粮被劫后,只留下六万石,甚至其中一万石还是落水后捞上来的,六月初四重新起运的二十万石漕粮都是云中官仓的积粮啊,大人,罪臣也同样是不敢不从呀。” “行了行了。”汤宗听的不耐烦,呵斥道,“既食君禄,自当尽职,明知欺君,却还要助纣为虐,倘若你们忠君尽责,又何必在本官这里摇尾乞怜?!” 几句话说的曹干与孙德旺惭愧低头,不敢再言语。 汤宗却还不打算就此收口,“当初问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说,现在真相大白,周洪宗死了,耿璇也逃了,你们却在这里争先坦白,难道你们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周大人死了?!”曹干和孙德旺闻言一惊,互相对视一眼,自打汤宗重临杭州府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在牢里,压根不知道这个消息。 一旁的车在行闻言怒斥,“现在还有什么周大人?!” “是,是,周洪宗该死,该死。”曹干眼神闪烁。 汤宗看着他们,“本官已经知道的事情就不需你们叨唠了,若是真想待罪立功,减轻罪责,就得说本官不知道的。” 孙德旺赶忙道,“大人尽管问,罪臣一定知无不言,若有隐瞒,情愿现在就领死。” “好,本官现在问你们,本官此次来杭州府之前,云中官仓里补足的十四万石漕粮来自哪里?”汤宗问道。 “这......”孙德旺一滞,“大人,这个......这个罪臣也不知道呀,当时直接来了一波人,说是奉了周大......不,周洪宗之命前来送粮,罪臣问,他们也不说,事后周洪宗还亲自来查看过,罪臣也不敢过问......” 汤宗闻言失望,又看向曹干,曹干赶忙道,“大人,这罪臣也不知道呀,甚至当时也不在场,是事后才知晓的。” 汤宗不信,“你们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但有隐瞒,情愿即刻领死!”曹干两人对天发誓。 汤宗想了想,心说周洪宗行事小心,这两人不知也有可能,于是又问道,“这件事你们不知道,本官信了,但是接下来的话,你们可千万别说不知道。” “是是是,大人尽管问。” 汤宗道,“二十万石漕粮,却用了五十艘平底沙船,这是为何?!” 这话一出,车在行都是心中一动,他也这才明白汤宗来审这两人的目的。 曹干闻言皱眉,想到汤宗刚才的话,张开口作势半天,却发不出声音,表情更是纠结。 “大人,这......这罪臣也不知道哇。”他最终道。 “也不知道?”汤宗眼睛一瞪,“漕粮外运虽不是你清使司的职责,但户部可是有规定,漕粮出仓乃至装船,你们清使司可都要在场,以免粮册账目纰漏,你敢说你们不知道?!” 曹干喊冤,“大人,户部的规定罪臣自然知道,但是漕船都是耿璇管着,他用多少船,我等也不好过问,再说,当时河道淤积,船只不能满载,容易搁浅,五十艘船也说的过去,六月初四第二次起运漕粮的时候,河道淤积已清理,当时就是用了四十艘平底沙船。” 汤宗呵斥,“漕粮被劫之后,码头还有两艘搁浅漕船,十艘未动漕船,刚好六万石,同样是河道淤积,为何这没有被劫的十二艘船是满载?!” “这......”曹干无言以对。 这时,孙德旺开口,“大人,当时漕船是先在平陈,晋龙二仓装好漕粮之后,才来的罪臣管辖的云中官仓,在码头装的时候都是漕军安排,有的船上的确原本就有货物,用油布包着,不知里面是什么,而且好像......” “好像什么?!”汤宗急忙问道。 “好像之前每次起运漕粮,都是这样。”孙德旺道。 “哦?”汤宗闻言细细思虑,想起昨夜张环曾言每次漕粮外运,耿璇都会与周洪宗商议,他立刻便觉得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 “你们真不知道船上还有什么?”汤宗问道。 “大人,罪臣真不知道。” 汤宗想了想,“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这可是本官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曹干和孙德旺对视一眼,“大人,没有了,其他的您都已经知道了。” “在行,带他们下去吧。”汤宗摆摆手。 “大人,那罪臣可算是戴罪立功?”见他这样,曹干立刻急了,赶忙追问。 但汤宗已经发话,车在行哪里管这些,带人连拖带拽将他们押了下去。 待他重新回到大堂,汤宗吩咐,“在行,召王清源回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是。”车在行称是,想了想又道,“大人,不如我先送您回去。” “不用,我自会回去,你且去找他回来。” 未时,王清源自菁山回来了,在周府客堂面见汤宗。 “大人急召下官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安排?”他问道。 汤宗笑了笑,“王大人所猜不错,的确是有安排。” “大人请说,下官立刻去办,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用不了什么上山下海。”汤宗笑道,随即严肃下来,“不过却是很紧急。” 他看着王清源,“王大人,你对杭州府熟悉,这件事只得你去办。” “大人请说。” “我要你查一查本官此次来杭州府前,送往云中官仓的那二十万石漕粮到底是来自哪里?再查一查以往每次漕粮起运,周洪宗和凌晏如都会见谁,又是谁曾往即将起运的漕船上装过漕粮以外的其他货物?” 王清源闻言一愣,第一个问题倒也还好,但第二个就让他有些疑惑了,一时不知汤宗如此的用意,想询问原因却是不好开口,只能道,“是,下官现在就去查!” 汤宗对车在行道,“你带着王千户和万安所隶之兵听从王大人调遣。” “是!” 汤宗又对王清源交代,“你需加派人手,明日午时之前务必想办法查出结果!” “是。”王清源和车在行不敢拖沓,拱拱手,立刻转身去办了。 这件事的确着急,但却极为重要,着急是因为向皇上的奏疏不容再拖延了,重要是因为查访的结果很有可能改变周洪宗和耿璇隐瞒事实的动机,这样奏疏的内容会直接改变风向,将矛头从建文旧臣谋逆转向其他原因,然后说服皇上继续调查刺驾案。 如果周洪宗和耿璇的隐瞒动机不是谋反,那背后定然是另有他人,但现在汤宗没有时间,也没有直接的线索去调查这背后之人,只能先将周洪宗和耿璇的动机查清楚,这样才有继续查下去的可能。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陈瑄带来的消息 直到第二天巳时,汤宗还在一边思索其他办法,一边等待王清源的消息,纪纲却回来了。 “纪千户,菁山的漕粮辎重已经搬回杭州府了?”汤宗问道。 纪纲走到客堂中央站定,看他一眼,鼻子里深深呼出一口气,“汤大人倒是清闲,可却给纪某安排了一个好活计,让我在那了无人烟的菁山足足呆了两天,半路还将王清源给叫走了,我是伺候你比伺候皇上还累。” 他这次说的倒是真的,按照以往,他哪里会理会汤宗的交代,该干什么干什么,可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汤宗的安排,他是丝毫不敢怠慢,真真就在菁山守了两日。 见汤宗看着自己,也不说话,纪纲心里突然有点发怵,他哈哈一笑,自己找个台阶,“办妥了,您老人家的安排我哪里敢怠慢?”说完停顿一下,“汤大人,杭州府今日可是来了贵客。” “谁来了?”汤宗疑惑。 纪纲转身重新出门,“陈总兵,请进吧。” 陈瑄从门外走了进来。 汤宗吃惊不已,赶忙起身迎上,心中一突,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手上嘴上可不敢怠慢,“平江伯?您......您怎么来了?” “哈哈哈......钦差大人别来无恙。”陈瑄哈哈笑道。 “陈总兵,您这次前来,可是皇上有旨意?”汤宗边说就要下跪。 陈瑄急忙将他扶住,“汤大人且慢,我此次是奉旨前来,可不是来宣旨的。” “哦。”汤宗恍然,略略思考,“平江伯,那快快请坐。” 他殷勤招待,吩咐下人安排茶水。 陈瑄是爽快之人,一口茶水润嗓之后,便开门见山,“汤大人,来的路上,纪千户已经将杭州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告知我了,周洪宗和耿璇居然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是让人震惊骇然。” “是呀。”汤宗点头,看了一眼纪纲,感慨道,“谁也没想到,这背后的真相居然是如此,今日我正准备将刺驾案之事上禀皇上。” 他没有说自己的心中疑问。 “汤大人不愧神断之名,早早就已觉察到这江南运河案背后有刺驾案的影子。”陈瑄先是恭维两句,而后叹了口气,“如此之事,我身为漕运总兵,也是难辞其咎,愧对皇上。” 他顿了顿,“前日入夜,皇上派人传旨于我,我这才知三个月前江南运河漕粮被劫之事,言辞中已有责备之意,皇上命我接管浙江之事,我知这是皇上仁慈,要我戴罪立功,不敢怠慢,连夜点兵到来杭州,今日早上在菁山遇到了纪千户,才知道运河案之后,周洪宗已经自杀身亡,刺驾案也已经真相大白。” “周洪宗自杀身亡?”汤宗闻言心中一突,看了看纪纲,纪纲笑着看着他。 他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曾交代他未免朝堂波澜,陈瑛之事要当面禀告皇上,看来他是听进去了,如此对外言说正合自己心意。 好在这件事只有自己、纪纲还有车在行知晓,外加一个已经关入死牢的万安。 “皇上要陈大人接管浙江之事,是不是要我回京?”汤宗问道。 “汤大人所猜不错,江南运河的案子皇上闻之也很震惊,要我接管浙江之事,你则带着重要犯人回京,这件案子,皇上要亲审。” “哦。”汤宗想了想,“敢问陈大人,那杭州之事打算如何接管?” “这件事皇上旨意上说的明白,要我总揽事务,文治之事暂且交给杭州知府王清源,军务治安之事和人犯处置则由我安排。” 陈瑄说到这里,看着汤宗,“汤大人,皇上要我缉拿耿璇,所有参与江南运河隐瞒之事官员、将领,以及没有担起监察之责的御史,尽皆处死,周洪宗、凌晏如、耿璇的家眷九族严加看守,等待旨意。” 汤宗和纪纲闻言一惊,虽然他们早知朱棣的秉性,也知道如此结果,可听陈瑄如此一说,还是感到有些骇然。 对于王清源暂且管理杭州府文治之事,汤宗倒也不意外,因为是他在奏疏上对其多有进言,再加上浙江三司尽没,凭借他对杭州府的熟悉,考虑到大局,倒也合理。 但周洪宗等三人九族家眷都要严加看守,这就相当于要灭这三人的九族呀,这番处置可已是最为严厉的惩治了,之所以还不动手,是朱棣要亲审之后,昭告百官,然后行刑,以儆效尤。 汤宗想了想,“陈大人,皇上所言的重要人犯自然是浙江三司,凌晏如尚且在大牢之中,耿璇还未归案,但是周洪宗已然自杀,朝廷还不知道,实是不好交代,当时看守的是锦衣卫王千户和镇压叛乱有功的万安,两人都已被打入死牢,我想将这两人也押解京师,陈大人看如何?” “自是可以。”陈瑄道,“圣旨是此意,但也没有明说,汤大人,不止他们两人,倘若有重要证人案犯需要皇上亲审,汤大人也皆是可以押送京师,以供皇上问询。” 汤宗说出这个要求,陈瑄认为是汤宗用来向皇上交代周洪宗之死的说辞,但汤宗却是有其他目的,倘若周洪宗和耿璇另有其他动机,那周洪宗身死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很蹊跷了,王千户和万安这两人还不能死。 陈瑄看了看汤宗,又看了看纪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汤大人,纪千户,从镇江府来时,我得到了一个消息,眼下的京城里,也许皇上还顾不上江南运河的案子。” “哦?”汤宗和纪纲对视一眼,“陈大人,这却是为什么?” “前日,汉王遇刺了!” “啊?!”汤宗和纪纲闻言,吃了一惊,同时站了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纪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汤宗直接问道,“陈大人,汉王如何会遇刺?歹人又是谁?!” 陈瑄示意两人坐下,“两位也莫要着急,据说是前日一早,汉王殿下在街上时,被人射了一箭,正中左肩,好在是没有命中要害,伤势倒也还好,至于凶手......” 他摇摇头,“事情发生之后,皇上震怒,京师已经戒严,还在追查。” “伤势不重,倒是万幸。”纪纲放下心来,“只是这凶手可恨,若被拿住,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汤宗却是不语,凭借多年的办案直觉,他隐隐觉得这里面似乎有问题,就在两个多月前,皇上才在奉天殿遇刺,现在又是汉王遇刺,这其中会不会是有什么关联? 如果这两件事的背后有关联,那周洪宗已死,耿璇已逃,岂不是正好说明做下刺驾案的也是另有其人? 他相信,无论是王清源找到周洪宗另有动机的证据,还是自己查到这两件刺杀之事是有关联,都能说服皇上继续调查刺驾案,暂时避免朝堂上对建文旧臣的清洗风波。 “汤大人?”陈瑄见他愣在原地,也不说话,小心问道。 “哦。”汤宗回过神,拱拱手,“陈大人,既然皇上要您接管杭州之事,那您就是新的浙江巡抚,我等立刻押解要犯返回京师!” 纪纲问道,“汤大人,咱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启程回京 陈瑄和纪纲闻言同时一滞,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这也太着急了吧。 汤宗吩咐纪纲,“纪千户,你立刻安排转交兵权。” 陈瑄突然想到几日前在镇江,他也是闻知了漕粮北运之事后,一刻也不耽搁,连口便饭也不吃便急急回京,结果仅仅几日工夫,江南运河上的一桩大案便真相大白。 他立刻知道汤宗肯定又是觉察到了什么,当即也不多做挽留,拱拱手,“既然如此,我也当赶快接任,免得耽搁了汤大人要事。” 他停顿一下,“汤大人,还是那句话,有任何事情只管交代一声,能帮上的一定我陈瑄一定帮!” “好,多谢陈大人。”汤宗还礼,“陈大大,你且与纪千户交接浙江都司之事,容我去做回京安排。” “汤大人请便。” 汤宗急切出门,立刻命人唤来王清源和车在行。 偏房里,汤宗问两人道,“昨日说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王清源惭愧,“汤大人,属下无能,与车评事亲自带人问询城内各大粮商粮长,一夜不曾合眼,他们其中有些人承认周洪宗曾威胁过他们隐瞒真实的征粮数目,但却不承认八月十三前后曾向云中官仓运送过二十万石漕粮,下官曾清点他们的粮册和商粮数目,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车在行道,“大人,王大人所言属实,我们也不曾查到什么人曾在漕粮起运时向漕船上运送过什么其他货物。” 汤宗闻言皱眉,心说看起来在回京前,是拿不到周洪宗和耿璇有其他作案动机的有力证据了,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于是将陈瑄将要接管杭州军政之事告知了两人,“在行立刻押解重要人犯随我回京,王清源听从陈大人调遣,暂时负责杭州府文治之事。” 王清源闻之激动不已,赶忙跪下,“多谢汤大人救命之恩,倘若没有汤大人进言,下官何以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汤宗将他扶起,笑道,“你为何不说若没有你,案子何以能有如此大白之日?”他想了想,“不过有件事我须交代你。” “大人尽管说,下官万死不辞。” “还是这查访之事,我走之后,你需继续查访,一有消息,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告知于我。”汤宗看着他,“此事若成,你将不是戴罪立功,本官敢保证,必可加官进爵,入京为官!” “多谢大人!”王清源更是激动大喜,赶忙又要拜下。 汤宗将他止住,又交代道,“王大人,此事事关重大,在没有查访出线索之前,且不要禀告陈大人。” 王清源一滞,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可汤宗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是要保密,他也不宜多问,“下官明白。” 未时末,汤宗与陈瑄处理完交接之事,纪纲整备锦衣卫集结,车在行已经将凌晏如、王千户、万安等汤宗指定要带往京师的的重要案犯押解战船之上。 码头上,汤宗与陈瑄告别,朝京师而去。 四十艘水师战船浩浩荡荡沿钱塘江向东,再北上逆行进入江南运河。 汤宗站在船头,看着前方滚滚江面,思绪万千,自重临杭州府,不过短短七日,却发生了如此多事,周洪宗身死,耿璇潜逃,现在的杭州城,已物是人非。 纪纲却是心情极好,端着两杯酒走将过来,“汤大人,此次重回京师,待汉王事了,你当加官进爵,我纪纲也要重新穿上那身四兽麒麟服,真是可喜可贺。”说罢将一杯酒递给汤宗。 汤宗回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眼递过来的酒杯,伸手接过,没有说一句话。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纪纲观察汤宗,“汤大人虽立此奇功,但眉宇间尚有愁容,纪某知你所虑之事,汤大人放心,之前我就曾说过,皇上面前,我自与你说话,保你无事。” 汤宗笑笑,“那就多谢纪千户了。” 也许是看透了汤宗心中所虑,纪纲悠悠道,“汤大人,你们读书人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话听着不错,但我纪纲可不敢苟同,养养身子、管管妻妾子孙自是没有问题,但治国平天下与你们何干,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何用你们治理?若让你们平了天下岂不是造反?” 汤宗看他一眼,对于他这般歪解圣人之言都懒得解释。 只听纪纲又道,“我纪纲只信死道友不死贫道,人都死了,莫要说治国平天下,就是修身齐家都做不到,汤大人,经此一事,咱们怎么也算有了交情,你人不错,还很有能耐,但是有些事情也需看开,周洪宗死了,黄淮被贬,唯有郑赐那老头事事办糟,却还能稳坐朝堂,其中的道理我想汤大人比我懂。” 汤宗自然是懂,周洪宗、黄淮、郑赐,这是清一色的二十九奸臣,周洪宗“参与”谋反,死了,黄淮想的太多,贬了,只有郑赐一心求存,与陈瑛等人吭行一气,才未遭到打压,继续稳坐他的刑部尚书。 当然,纪纲这样说,要说是提点汤宗,可能有那么些个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深知汤宗秉性,怕他回京之后又整出幺蛾子,是以告诉他此案已了,别生是非,莫要耽误了你我的大好前程。 汤宗不语,转头看向江面,“咱们最早当是在后天晚上回到京师吧?” “不错。” 汤宗转身,“纪千户,我想去见见凌晏如,你是否要同去?” 纪纲摆摆手拒绝,“死人一个,你汤大人曾与他是师徒,我可不是。” 汤宗看着他离开,低头想了想,走入船舱。 “大人。”正在看守的车在行急忙迎接。 两人来到一座厚实粗木打造的囚牢前,凌晏如现在是皇上要亲审的要犯,周洪宗死了,耿璇逃了,他可万不能再出差错。 囚牢里,凌晏如手脚带着重镣,低头抱着自己的双膝,半天都不曾动弹一下。 “子房......”汤宗唤了一声。 “老师......”凌晏如抬起头,面如朽木。 他挣扎起身,爬到牢前,从木桩间伸出双手,“老师......” 凌晏如突然间情绪崩溃,泪如雨下。 汤宗见状心如刀绞,他如今这副田地,虽说都是他咎由自取,但要说是汤宗不近人情而致,倒也说得过去。 汤宗弯腰直接坐下,抓住凌晏如的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师,我听说周洪宗已经自杀了?” 汤宗点头,“是的。” 凌晏如闻言突然将他手紧紧攥住,“老师,而今周洪宗身死,耿璇逃跑,皇上亲审,只学生一人,学生无颜入京面圣,自知死罪难逃,还请......” 他左右看看,小声道,“还请老师念在禄州之情,给学生一个自尽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四章 雨夜遇袭 汤宗闻言再也难以自制,流下泪来,也是紧紧攥着凌晏如的手,“子房......” 师徒两人隔牢痛哭,车在行相劝无用,又怕汤宗难受伤身,却只能干着急。 情绪稍好,汤宗看着凌晏如,“子房,皇上已经下旨,浙江三司的九族家眷均已收押,只待御审,周洪宗虽死,耿璇虽逃,他们看似解脱,却安能逃过九族尽灭之下场?你与他们不同,周洪宗与耿璇是奉天殿刺驾案要犯,你却不是,虽有死罪,但还不至于牵连妻儿,但你若一死了之,就要白白失去在皇上面前自辩的机会,我又如何替你进言,以解你九族之罪?” 凌晏如闻言明白过来,跪下道,“子房谢老师提点。” 见他已无自尽之意,汤宗放下心来,开始奔入主题,“子房,有几句话我要问你。” “老师但问无妨。” “周洪宗与耿璇平日里关系如何?” 凌晏如道,“同朝为官,疏近有别,但要说关系最洽,反倒是他们两人,只不过他们一主政务,一主军务,怕有议论私语,所以平日里比较注意分寸。” 汤宗边听边点头,“那你可知平日里谁与他们来往最密?” 凌晏如闻言想了想,“这个学生就不清楚了,老师为何有此一问?” “哦。”汤宗倒也没有隐瞒,“我听闻每次漕粮起运,周洪宗和耿璇都要相议,而运送漕船的漕粮之上,却有其他货物,而户部浙江清使司却全然不清楚,是以心中奇怪。” “其他货物?”凌晏如惊讶,“这个学生不知呀,漕运之事不是学生本职,平日里也甚少关注。” “哦。”汤宗想了想,看起来从他口中,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伸手抓住他手,“子房,后天咱们便会抵达京师,若有机会,我自与你一同面圣,你切莫再言自尽之事。” “学生深知罪过深重,不求脱罪,只要能免去妻儿父母死罪,九泉之下,学生也感念老师之恩。” 汤宗闻言,想要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起身转过头,吩咐车在行,“好生看守,莫要为难与他。” 车在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莫要为难”就是“多加照料”,当即道,“大人放心。” 这一夜,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锦衣卫军士们不敢耽搁,冒雨继续向北进发,汤宗却在舱外这催眠之音中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他实在太累了。 “铛——” “保护大人!” 子时,船只突然左右摇晃不止,船底传来砰砰响声,舱外则是急促的兵戈相交和呼喊之音,汤宗从睡梦中惊起。 “纪千户、在行,怎么回事?!”他呼喊一声,踉踉跄跄下床,扶着舱壁来到门口,就要开舱门查看,可一推却没有推开。 “船只遇袭,大人莫要出来!”车在行守在门外大喊,也是他抵在门外,阻止歹人进来,也阻止汤宗开门出去。 “遇袭?!”汤宗闻知惊讶不已,“什么人这么大胆?敢袭击朝廷战船?!” 舱外,天色无光,雨水淅沥依旧,洒在江面和船板之上。 锦衣卫军士们举着火把将船舱团团围住,和不断从水里爬将上来的黑衣人厮杀,兵刃交接间,血水混着雨水洒落船板,又流入江中。 船舱里可不只是有汤宗,还有皇上要亲审的要犯,若是出了变故,他们吃罪不起。 从运河里爬出来的黑衣人目的很明显,都是直冲汤宗所在的将船,车在行亲自守在船舱之外,手持熟铜棍,半步不敢离左右。 其他战船上的锦衣卫见状,赶忙向将船靠拢,奈何雨水纷纷,水流又急,一时难以靠近,根本没有黑衣人只身灵活。 歹人算是找了个好时机。 纪纲站在船头,手举绣春刀,一刀砍在一个正要爬上船的黑衣人脑袋上,顿时血水脑浆蹦了一地,他看向下方不知是从哪里涌来的黑衣人,“他妈的,几十年了,都没见过如此胆壮之人,没想到在杭州府,居然一下子遇到这么多!” 他看向其他战船,大喊道,“脱下铠甲,下水,莫要被他们将船凿沉了!” “是!” 将士们得令,纷纷弃甲,跃入江中,与歹人厮杀...... 毕竟双方人数差距大,仅仅小半个时辰,歹人眼见不能得逞,纷纷逃离。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跑了!”车在行见状,离开船舱之外,跳上他船,带人驾船追击。 听到舱外喊杀声渐歇,汤宗也放下心来,推门而出,正好见纪纲走来,“纪千户,怎么回事?” “让汤大人受惊了,方才水鬼凿船,幸亏被发现,厮杀几合,幸赖是没出事,不然咱们这有功之事未免有所瑕疵。”虽经惨烈厮杀,但纪纲一点也不在意,一边抹去绣春刀上的血迹,一边大辣辣笑着道。 “水鬼?”汤宗惊讶,看向他身后船板之上的战后惨状,“什么水鬼如此大胆,敢袭击朝廷水师战船?” “这我如何知道?”纪纲一滞,而后笑道,“不过水鬼凿船,这般手法多见于盐匪,许是今夜天降小雨,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头晕眼瞎,将咱们当成了运盐漕船了。” “盐匪?”汤宗摇头,“不可能是盐匪,若是盐匪,一击不成,再加上这么多官兵,早就逃之夭夭了,何故会有如此阵仗?” “也是,他们只攻击咱们这艘船,却不理会其他船。”纪纲觉得有道理,而后恍然大悟,“难道是为了咱们或者那几个要犯?” “多半是为此。”汤宗看着他,“可有抓到活口?” “没有,黑天乱局,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就算没有当场砍死,也掉下去溺死了。”纪纲说完又道,“不过车在行那小子已经带人去追了,兴许能抓回来几个。” “希望如此吧。”汤宗说完冒雨走上船板,几十个锦衣卫将士正在打扫战场,江中冲走的且不说,船板上归拢的尸体就有十几具。 “歹人有多少?”他问道。 “他们人倒是不多,大概百十个吧。”纪纲答道。 “百十个?”汤宗便想边来到尸体旁,细细查看...... 一个时辰后,车在行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全身从上绑到下的黑衣人,他居然真的抓到了活口。 “大人,我们自运河东岸追出去十里,扫灭了大部分歹人,只有少数几人逃脱,这些人穷凶极恶,宁死不肯被捉,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一个,留下活口,供大人问话。”车在行道。 汤宗大喜,“在行,辛苦了。” 说完看向那跪在身前的歹人,只见他被绑的如同粽子,却很是有傲骨,侧过头去,眼睛瞥向一边,自打进来,就看都没看过汤宗。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猜一个准 “你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水师战船?”汤宗问那被捉的歹人道。 那人闻言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扭过头,“既落你们之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要问那么多。” 汤宗皱眉,看来这是宁死也不肯说了。 纪纲看着那歹人笑道,“求死简单,就怕生不如死。”转头对汤宗道,“汤大人,将此獠交给我,不信他不说。” “不必。”汤宗拒绝,看向那人,“你不肯说,本官也知道你是谁。” 这话一出,纪纲和车在行尽皆惊讶,那歹人转过头看着他,先是诧异,而后冷笑一声,“想诈我?” “诈你?”汤宗哈哈大笑,“本官又何必诈你?” 说完看着他,“你是漕兵,我说的对不对?” 那歹人闻言,诧异地看着汤宗,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纪纲和车在行见状,知道汤宗说对了。 却听汤宗又道,“准确地说,你是五月十七日夜,劫持漕粮,杀死友军的漕兵,我说的对不对?” 那人闻言更是震惊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纪纲和车在行看着汤宗,两人脸上同样震惊,这就又猜对了。 汤宗继续,“说吧,耿璇为什么派你袭击战船?” 耿璇派来的?这又是把纪纲和车在行惊得目瞪口呆,这歹人还什么都没说,他却什么都知道了。 那歹人看着汤宗,还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也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却都被眼前之人言中。 他脸色神色变缓,很快冷静下来,冷笑一声,“你不是会猜吗?何必要问我?” 说罢转过头去,再不看汤宗一眼。 “耿璇派你来的?他人在哪里?!”纪纲听汤宗如此说,一点也不怀疑,伸手抓住那歹人,将他半提起来,恶狠狠问道。 那人冷眼看着他,“猜出来又怎样,我陆大有岂是软骨头?!” “陆大有?”纪纲不怒反笑,“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上,“你是真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呀!” 他“噌”的一声拔出绣春刀,闪电般斩下,直接将陆大有的左耳朵切飞了出去。 “啊——” 陆大有脑袋上立时血流如注,惨叫不止,却手脚不能动,在船板上滚在滚去,痛苦挣扎。 汤宗万没有料到纪纲会如此直接,他不忍直视,转过头去。 “说与不说?!”纪纲又将陆大有单手提起,绣春刀驾在他右耳朵上大声喝问,可陆大有痛苦难忍,只顾着惨叫。 车在行皱眉,“大人,这个人......” 汤宗点头,回过头来,“罢了,纪千户,他现在不会说的,这个人还不能死。” “哼!”纪纲看了一眼他,松开手,陆大有重重摔下。 汤宗安排车在行带陆大有去疗伤,嘱咐他小心看守,莫要让他自杀。 纪纲不满,“汤大人,问出耿璇下落,咱们现在就带人拿了,皇上面前,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我已经知道了。”汤宗道。 “又知道了?”纪纲眼睛瞪得滚圆,对汤宗又是害怕又是佩服,“汤大人已经知道耿璇在哪里了?您真是神了,他什么都没说,你却全猜出来了,那咱们赶快去抓人吧。” “不,不是。”汤宗忙摆手,“我哪里知道耿璇在哪里,我是知道了耿璇为什么派他们来这里。” 纪纲却不追问,而是不满道,“你管他来这里干什么,最主要的是知道耿璇现在在哪里!” “那个陆大有现下不会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 “为什么?”纪纲不解。 “百余歹人悍不畏死袭击朝廷战船,宁死不肯被捉,自然是耿璇挑选的死命之士,岂能这般容易开口的?纪千户莫要着急,天下虽大,莫非王土,耿璇跑不了,不必急于一时。” “汤大人说的也是。”纪纲冷静下来,强行按捺住自己立功心切的心思,想了想问道,“汤大人,你是怎么知道那陆大有是劫掠漕粮的漕兵?” 汤宗道,“方才我查看其他歹人的尸体,发现他们胸膛宽阔,肌肉紧密,这样的人常年训练,极善水行,小腿黝黑,脚底有茧,说明常年赤足,左右肩膀多有老茧伤痕,显是多有抗重,左胯略低,这是常挎腰刀所致,如此多统一的特征,只有朝廷漕军具备,所以我断定他们是漕兵,而漕军要袭击我们,除了劫持漕粮的那些漕兵,我想不到其他人。” “汤大人您是真神了。”纪纲佩服不已,转而又问,“你说你已经知道耿璇为什么派人来袭击咱们的战船,是为什么呢?” “耿璇造反之事许多人都已经知道,再无隐瞒可能,他若是要杀我们或者凌晏如等人灭口,自是没有必要,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想救出周洪宗!” 汤宗看着纪纲,“杭州城一直戒严,他并不知道周洪宗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样。”纪纲恍然大悟,“都已经败露,却还在负隅顽抗,行谋反之事,汤大人,今夜之事就是证据,耿璇的谋逆罪名可是和周洪宗一样坐实了!” “证据?”汤宗闻言看向纪纲,心中一动,“的确是这样,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皱眉思考,耿璇犯下如此大罪过,能只身逃出去已是难得,他为何又要派人来袭击自己乘坐的战船呢? 耿璇与周洪宗密谋造反也就罢了,但现在事情大白,他何德何能还要行谋逆之事,和大明朝廷对着干?他手底下难道还有人马?有足够的底气继续造反? 想到周洪宗的动机另有线索,却又觉得不对,仔细想了想,他心中浮现一个答案! “不过什么?”纪纲追问。 “哦,没什么。”汤宗笑笑,叮嘱道,“纪千户,这个陆大有极为重要,你亲自看押,千万莫要让他死了!” 纪纲拍着胸脯打保票,“汤大人放心,如此人证,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继续北行,到了第三天巳时,船只抵达镇江府地界,将要进入长江,再往西直奔京师。 车在行走入船舱,对汤宗道,“大人,方才有一小吏将船拦住,说是您的一位旧友想要邀您往镇江府一叙。” “旧友?”汤宗疑惑,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镇江何来旧友,而且这旧友自己不来,却派一小吏,这谱看起来比自己这个大理寺卿还要大,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说是谁要见我?”他问道。 车在行拿出一张字条递上,“他不肯说,只拿了这个,说大人一看便知。” 汤宗接过,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两句诗:山川万里永相望,我独与尔为参商。 汤宗看过之后,大惊失色,急忙起身,“在行,你速速与我同去相见!”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杨士奇 出了船舱,见过那小吏,汤宗唤来纪纲,“纪千户,我与在行前去与故人一叙,你在此停船靠岸,待我回来。” 纪纲不满,“汤大人,不是我说,前天夜里已是有所耽搁,再耽搁怕是今日都到不了京师了,是咱们入京面圣重要,还是你见旧友重要?” 汤宗眼睛一瞪,“纪千户若是急切,大可以先行前往京师面圣,我与在行另寻船只前去。” 纪纲一滞,单独面圣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被这汤宗记仇摆上一道可就不好了,当即换了笑脸,“哦,方才是纪某失言,我是您助手,您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汤宗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要下船。 纪纲却又追上去道,“敢问汤大人,您是要见谁呀?” 汤宗回头,想也没想,将字条扔给他,“自己猜!” 说罢直接带着车在行同那小吏下船骑马而去。 纪纲看他离开,摊开字条,看到那两句诗,默念两句,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他唤来左千户,“这两句诗何解?” 左千户可是比他这个大老粗多少有点学问,看完道,“纪千户,你看这后面一句,我独与你为参商,参商是参星和商星,他们一在东方,一在西方,永世不能在一起,这两句诗是说两个人隔着千山万水难以相见,却都互相想着对方。” “哦,我明白了。”纪纲恍然大悟,看着汤宗离开的方向,“难怪如此着急,原来汤大人这是见相好姘头去了!” 左千户点头,“纪千户,这诗头一句是山川万里永相望,隔着山川万里互相思念,这山川万里看来就是汤夫人了。” “你知道个屁!”纪纲斥责一声,又看了看那字条,叮嘱左千户,“此为家务事,当为汤大人保密,任何人也不能说!” “是是是,末将明白。”左千户忙道。 那小吏带着汤宗没有去往镇江城,而是直奔城外旷野,远远能看到路边一个小小歇脚凉亭,一道人影正在亭外焦急等待。 汤宗拍马赶路,凉亭外那人看到大喜,赶忙上前两步,远远道,“正传兄,你终于来了!” 汤宗在凉亭外勒马停下,车在行赶忙将他扶下,汤宗顾不得喘息,急忙上前,“东里兄,果然是你。” 来人正是内阁阁员、太子侍讲杨士奇,号东里。 他与汤宗是同岁之人,也几乎同时入朝为官,是以互相钦佩,向来交好。 其实那两句被纪纲和左千户歪解的诗,从意思上并不能看出是谁要见汤宗,而是这首诗本就是杨士奇所写,还曾私下让汤宗品评过,并不为他人所知,纪纲也自然不可能猜出来。 两人来到凉亭中坐下,顾不得寒暄,汤宗便急切道,“东里兄,你不在京师,却在这里见我,还要避开纪纲,可是朝廷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士奇面带愁容,点头道,“我知皇上要你回京,昨夜便秘密出了京师,在这里等待。” 说完正色看着他,“正传兄,京城里的确出了大事,太子有危!” “啊?!”汤宗一惊,“怎么回事?” “正传兄,汉王遇刺你可知晓?”杨士奇问道。 “自杭州府回来时曾听陈瑄陈总兵说起过,可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汤宗疑惑。 “正传兄,昨日凶手已经被拿获,但是却在礼部尚书耿通的府邸之中,他一口咬定是耿通指使。”杨士奇道。 “什么?!”汤宗闻言大惊失色,他看着杨士奇,回忆杭州府种种,猛地一拍自己脑袋,“好大的一个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礼部尚书耿通是个铁杆的太子支持者,永乐二年的太子争夺大戏,文臣多支持朱高炽,武将多支持朱高熙。 可问题是,朱棣心底里更偏爱朱高煦,于是在方式上,包括黄淮、谢缙等人在内,都是在与皇上议事或者闲谈之时,见缝插针,比较含蓄地向他进言,唯独这耿通不同,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多番上书,言辞激烈,坚持维护嫡子立长不立幼的宗法礼制,还说立朱高煦为太子,将社稷不稳,日后必生乱云云。 朱棣大怒,将其直接下入大狱,却未改其志,直至朱高炽成为太子的三年后,才被放了出来,可见朱棣当时有多不待见他。 如此一个太子铁杆,刺杀汉王的凶手在他府内被拿,这确实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太子。 但更让汤宗忧心的是,这耿通的来历也不简单,他父亲正是大明开国功臣长兴侯耿炳文,畏罪潜逃的浙江都指挥使耿璇是他的堂弟。 当从陈瑄口中得知汉王遇刺的消息时,汤宗就隐隐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可却没想到关联如此之深,他说自己没想到,是没想到这背后针对的居然是太子! “东里兄,大事不妙,一个耿通倒也罢了,可现在杭州府查出奉天殿刺驾案是布政使周洪宗和都指挥使耿璇所为呀。”汤宗急切道。 杨士奇道,“正传兄,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刺驾案的矛头也直指太子,所以我才着急赶来与你商议。” “你已经知道了?”汤宗诧异,案子查出也不过短短几日,而且自己从未就此事上奏,杨士奇如何知道? “正传兄,周洪宗和耿璇密谋谋反刺驾,两人一死一逃,不但我知道了,朝堂上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汤宗疑惑,但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他猛然一拍亭中石桌,恨恨道,“纪纲,一定是他瞒着我上奏了皇上!”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陈瑄去往杭州府,胡广一直力荐的驸马刘桢却没有来,也是因为纪纲的这道上奏,案子都清楚了,还派他来干什么。 “正传兄,就算纪纲没有上奏,此次回京你也必然要说出真相,他上不上奏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朝堂上许多人都认为皇上偏爱汉王,有重立太子的心思,太子担心地位不保,便抢先发难,勾结建文旧臣周洪宗、耿璇,图谋谋害皇上,登基上位,计谋不成,担心被发现,于是便先下手为强,指使耿通杀死汉王,彻底断了皇上重立太子的可能。” 杨士奇说完看着汤宗,“正传兄,现在朝堂之上议论纷纷,那些武臣找到了良机,更是上窜下跳,准备助汉王上位,现下如何保住太子,洗脱他的嫌疑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复杂的局面 汤宗闻言不语,低头思考片刻才开口,“建文旧臣、废黜太子,好一出谋划!” 他看向杨士奇,“东里兄,也许做下奉天殿刺驾案的并不是周洪宗和耿璇。” “哦?”杨士奇惊讶,稍稍想了想,喜道,“不是他们最好,单凭一个耿通,他们还没有足够理由说服皇上废黜太子。” 汤宗皱眉,“可我虽有怀疑,却苦无证据。” 杨士奇闻言焦急,“这可如何是好?凶手拿到之后,皇上下旨让锦衣卫先行审问,百官中已是暗流涌动,你这个刺驾案主查一回去,明日的朝堂上必然是一番唇枪舌战,万一皇上就认定是太子所为,如何是好?” 汤宗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办法,转而问道,“东里兄,是太子殿下派你来的?” 杨士奇摇摇头,“不是,太子殿下已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与杨荣也是想不到办法,于是想到了你,便秘密来此等待。” 汤宗点头,“东里兄,这件事很是复杂,周洪宗是当年的二十九奸臣之一,耿璇的叔父、耿通的父亲耿炳文是被皇上逼迫自尽,这三人密谋造反,本就是牵扯到了前朝旧臣和当年的靖难之事,此时又出了汉王遇刺的案子,朝堂里的前朝旧臣自己尚且惶惶,又有几人又肯出来为太子直言?” 杨士奇闻言叹息一声,“而且不单与此,正传兄,皇上一直偏爱汉王,当年立太子之事他多少是带有不愿,现在整件事的矛头直指太子,就算咱们找到其中的疑点,皇上也不一定肯认。” 汤宗点头,“废黜太子,清算旧臣,以皇上的秉性,是做的出来的,也许,他同样在等这个良机。” 想到难处,两人均是沉默。 汤宗看了看天色,“东里兄,未免风语,你我都不能耽搁太久,此事我已知道,请转告太子,我汤宗必想尽办法,保他平安!” 杨士奇起身,拜下道,“那就拜托正传兄了。”想了想又道,“正传兄,你回去后万不能见太子。” 汤宗道,“东里兄放心,我理会得轻重。” 两人分别。 回到船上,汤宗命令开船,转身便进入船舱思考办法。 纪纲笑着走进,坐在他对面,“汤大人莫要担心,以你我的关系,我定然会帮你保守秘密。” 汤宗闻言大吃一惊,心说难道方才被跟踪了? 却听纪纲又道,“汤大人莫要这副神色,男人嘛,谁还没有个三妻四妾,汤大人在家当强硬一些,岂能让那妇道人家做了主?” 汤宗闻言想到杨士奇的字条,明白过来,顿时勃然大怒,斥道,“你休要管我之事!” “好好好,不管,不管。”纪纲笑着起身,离开了船舱,回头又看一眼,自言自语道,“汤大人就是太在乎自己的名声,这活的也太累了。” 汤宗静心想办法,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可真是不多了。 杨士奇说的对,汉王遇刺和奉天殿刺驾案因为一个耿通扯上了关系,现在刺杀汉王的凶手已经归案,自己一入京师,刺驾案也要摆上台面,所有人到齐,皇上就要定个是非了,明日的朝堂上,注定不会太平。 可问题是,周洪宗死了,耿璇逃了,汤宗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证明刺驾案非他们两人所为,和耿通没有关系,更和太子没有关系。 那明日的朝堂之上,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呢? 当然汤宗也不是全无退路,就如纪纲所言,不要理会汉王遇刺之事,一口咬定奉天殿刺驾案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剩下的交给皇上决定,废黜太子也好,清算旧臣也罢,反正与自己无关,死道友不死贫道。 可汤宗不是这样的人,他岂能为了自保而至朝堂是非于不顾? 况且从太祖朱元璋到当今皇上朱棣,五十年来,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太子殿下仁慈,早有与民生息的想法,而若是朱高煦登基,以他的好战性格,怕是还会多有兵戈,这也是大多文臣支持太子,而大多武将支持汉王的原因。 想到明日在朝堂上将要遇到的对手,也许是太过厌恶,汤宗脑海中莫名想到了陈瑛,他伸手摸了摸已在怀里揣了多日的那封密信。 这本是他与纪纲说好,要当面呈递皇上的。 但现在汉王遇刺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只是对于纪纲这个人,他还是得想些法子。 静心想了想,汤宗让车在行准备了酒菜,然后唤来纪纲。 “汤大人有事直言,何必这般客气。”纪纲笑着在汤宗对面坐下。 汤宗亲自给他斟上酒,笑道,“纪千户,咱们第一次来杭州府时,在这长江之上,也曾对饮,往日的恩怨烟消云散,当时你还请教了我一个问题。” 纪纲闻言一滞,面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低头看了看酒杯,再抬头,已是恢复正常,“当日是纪某设下酒宴,今日是却是你汤大人,怎么,汤大人也有问题要请教纪某?” 他这般反应却是让汤宗捕捉到了,心中虽有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端起酒杯,“来来来,咱们先饮了此杯,再言不迟。” “好。”纪纲眼神有些闪烁,也端起了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汤宗道,“纪千户,今夜咱们就要到达京师,你打算如何做?” 纪纲听他如此说,似是一条紧绷的麻绳突然间松弛下来,他笑了笑道,“那自然是皇上召见,与汤大人一同入宫面圣。” “这话纪千户说对了一半。” 纪纲不解,“何解?” 汤宗笑道,“纪千户,皇上自然是要召见,但只会召见你,不会召见我,你我不会一同面圣。” 纪纲更是不明白,但之前汤宗所言种种精准,让他不得不相信,“这却是为什么?” “纪千户口口声声说遇事我汤宗说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可真是我说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吗?”汤宗问道。 纪纲闻言脸上还是一堆问号,待要再开口询问,却是突然反应过来,笑道,“哦,汤大人是说上书皇上之事?” 汤宗不语,低头将两人酒杯斟满,这番动作显然是承认了。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纪纲笑道,“汤大人,这件事我是准备与你说,可却一时没想起来,不过我这也是为你我好,你想,奉天殿刺驾案几日前就已经水落石出,如此大事咱们却一直不马上上禀皇上,这要问将起来,皇上难免怪责。” 汤宗看着他,“皇上问将起来,自有我汤宗回话,纪千户是怕皇上怪责你自己吧。” 他说的不错,纪纲本就是皇上明着安插在汤宗身边的眼线,案子调查的怎么样,是对是错,都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就是将进展一五一十告知皇上。 纪纲见他已知自己心思,也不再狡辩,“汤大人,纪某也是没有办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商定 见他承认,汤宗于是道,“纪千户,你这般做我理解,可你好歹与我说一声,这两日来我一直在考虑面圣之事,现在即将入京,不得不与你商议。” “汤大人是怕皇上责怪你不上奏?”纪纲问道。 “不。”汤宗笑了笑,“我是怕纪千户你不知如何回话而引来责备。” 纪纲闻言失笑,“汤大人担心错了人吧,我纪纲尽心竭力、老老实实为皇上办差,如何能不知如何回话,引来责备?” 汤宗看着他,“看来纪千户并不明白,那我问你,你在奏疏上说周洪宗是如何死的?” “汤大人曾言未免朝堂波澜,需面圣之时言明皇上,奏疏要经通政使司和司礼监,万一泄露也是不好,说了不妥,不说欺君,于是只言已死,尚在确认死因。” “好。”汤宗放下心来,“今夜抵达京师,皇上必然会独独召见你,所问之事主要有两件,第一自然是咱们在杭州府查案的经过,那陈瑛密谋造反你说与不说?” “自然是说呀,不说岂不是真成欺君了?”纪纲直接道。 “嗯。”汤宗点头,“第二则是问,我为什么没有上书刺驾案结果之事,你该如何回答?” 纪纲同样想也不想,直接道,“我哪里清楚你汤大人心中所想。” 汤宗闻言脸现不悦,“纪千户说的不错,黑锅也扣的不错。” 他顿了顿,“可皇上若是寻我问缘由,我自有话说,而我的话必让你换来一个急于立功,敷衍了事的训斥。” 纪纲闻言眼睛眨了眨,“何解?” “地道之事、菁山辎重漕粮,还有前夜船只遇袭,都可以证明刺驾案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可独独陈瑛是漏洞,纪千户,你拿到陈瑛给周洪宗的书信之后,你我都是难以置信,皇上睿智,岂会轻易相信?” 纪纲听了眼神闪烁不定,“那汤大人的意思是?” “这几日我细细想过了,陈瑛的确有杀周洪宗灭口,隐瞒参与江南运河之事的动机,却一定没有参与刺驾案的动机,不过问题是,他没有参与刺驾案,如何能知道地道之事,还派人从那里出来杀死周洪宗?” 汤宗说完看着纪纲,“纪千户,陈瑛之事可以成为我没有立刻向皇上上书的原因,却是影响结案,你纪纲重新穿上那身四兽麒麟服的绊脚石。” 纪纲闻言有些心神不宁,额头居然有细密冷汗流出。 他猛然喝了一杯酒,看了一眼汤宗,心说真是差点被这老小子又摆一道,“那......那汤大人觉得我该如何做?” 汤宗见他满头冷汗,心生奇怪,这纪纲今日的多番举止可是有些难以理解,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惧怕什么,“纪千户,皇上是七月二十六将案子交给你我的,今日却已经是八月二十二,还有四天,就到了皇上给定的查案时限,陈瑛的事情要是再查访下去,怕是有些来不及了。” 纪纲擦擦额头冷汗,“原来汤大人不着急上奏,是对案子尚有疑惑,是纪某唐突了,那而今之计,我们该怎么办?” 汤宗笑道,“纪千户觉得该怎么办?” 纪纲看着汤宗,咬咬牙道,“那就......那就且放过陈瑛一马。” 汤宗哈哈大笑,“那你我可真就是欺君了。” 纪纲皱眉,“这案子要滴水不漏,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只是看纪千户愿不愿意去做了。” “愿意,汤大人大才,你尽管说,我纪纲必然照做。”纪纲立刻道。 “好。”汤宗自饮一杯,正色道,“纪千户,我所理解的欺君,可与你不同,若是为了查出真相,有必要先行隐瞒,只要最后原原本本告知皇上实情,就算不得欺君。” 他看着纪纲,“周洪宗自尽身亡,现下只有你我、在行知晓,外加一个万安,而陈瑛之事,就只有你我在行三人知道,今夜你入宫面圣,皇上问你杭州之事经过,你就一口咬死周洪宗就是自尽而死,陈瑛之事根本不存在,奉天殿刺驾案可以结案了,皇上问你为何我没有上奏,你就言说怀疑我担忧周洪宗和耿璇是前朝旧臣,担心皇上掀起清算旧臣波澜,不敢实言上奏,故此只能自己上书陈奏。” 汤宗说到这里停下,纪纲急忙道,“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官复原职,重新执掌锦衣卫,再也不是配合我查案的助手,奉天殿的案子也再与你无关。” 纪纲听了第一反应却是不信汤宗会这么好心,支棱着眼睛看着他,“汤大人,你可莫要摆我一道。” 汤宗笑道,“你总担心我会摆你一道,可我什么时候摆过你一道?”他看着纪纲,补上一句,“纪千户若是不信,怕是这锦衣卫上前所千户还得继续做下去。” 纪纲眼珠左转右转,“汤大人,隐瞒周洪宗死因自然是可以,那万安我有办法让他闭口,只是说你担忧皇上清算旧臣,这......皇上问起,你打算如何应对?” 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就与你无关了,纪千户,明天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牵连到你,你大可放心,不过陈瑛之事,你需从现在起,烂在肚子里,任何人也不能说,任何人问起,也不能承认,不然你可真就是欺君了。” “好。”纪纲答应,端起酒杯,“汤大人,纪某承蒙指点,我敬你一杯!” “哈哈......好。”汤宗也端起酒杯。 纪纲一饮而尽,汤宗抬眼看了下纪纲,也自饮下。 两人又闲谈几句,汤宗起身,“纪千户,你按照我说的去回禀皇上,必然不会错,咱们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吧。” 纪纲也赶忙站起身来,“汤大人要去哪里?” “我要再去审问那个陆大有。” “我陪汤大人去。”纪纲殷勤道。 汤宗不允,对他正色道,“纪千户,从现在起,案子的事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 纪纲迟疑一下,点头答应,“好。” 汤宗走出了居住的舱室,来到了案犯关押的舱室。 舱室角落,陆大有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他左耳被纪纲割下,缠着厚厚的布条,半张脸血糊一片。 汤宗来到他身前,“你的伤怎么样了?” 陆大有勉强转过头,眼神中透露着傲气,“要杀就杀,不劳你挂怀。” 汤宗笑笑,让锦衣卫搬来椅子,直接在他身前坐下,“陆大有,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陆大有冷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怎么?又不确定自己是对是错了?” “你不是耿璇派来的,也不是为了营救周洪宗,我说的对不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京 陆大有闻言一脸震惊地看着汤宗,脱口而出,“不对!” “不对?”汤宗笑道,“陆大有,你终于肯说了。” 陆大有之前一直是什么都不肯说,不否认也不承认,但这次却直接否认,如此干脆更让汤宗知道自己所言为真,这就够了。 “你似乎很介意我觉得你不是耿璇派来的,也不是为营救周洪宗而来?”汤宗问道。 陆大有似乎也觉察到自己刚才有些失言,他看着汤宗,心说此人太难对付,当即不言。 其实在抓到这个陆大有之时,汤宗深思之后,就已经有了这般直觉,而在今日见过杨士奇之后,他更是觉得整件事背后之人所图甚大,这个直觉只见就变成了肯定。 因为要将奉天殿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联系起来,耿璇就是重中之重,因为他是耿通的堂弟,但现在却恰恰缺少他参与谋反的直接证据。 而这个陆大有的出现,却直接将这个证据给补足了。 这难道不奇怪吗? 这个陆大有,与其说是被捉了活口,不如说他是自投罗网,只为要交代出耿璇。 汤宗之前说的对,这个人极为重要,很有可能知道背后所有的一切。 “陆大有,你的目的我已知道,你老实回话,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汤宗又问道。 陆大有撇过头去,面对汤宗,他害怕自己再失言,被汤宗察觉端倪,不再说话。 “自有你说实话的一天。”汤宗知道他能被选中作为自投罗网指证耿璇之人,已是抱着必死之心,必定是对幕后之人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开口,于是只能起身离开。 当天夜里,汤宗等人终于抵达了京师,不过却已将近亥时。 这可比上次晚了许多,只因这次人员众多,光战船就有四十艘,中途还多有波折。 自正阳门顺利入城,街道空旷,没有一个将士戒守,更无一个百姓。 “大人,您不是说汉王遇刺了吗?怎么京师里并没有戒严?”车在行奇怪问道,他虽然陪着汤宗见了杨士奇,却并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凶手已经被拿到了。”汤宗道,当着纪纲的面,他也不能多言。 洪武门外,众人停步,汤宗对纪纲道,“纪千户,你可带人回锦衣卫了,一概要犯按制当收押北镇抚司诏狱,明天听从皇上旨意。” 纪纲拱手,“遵汤大人安排。” 汤宗看着他,“纪千户,切记我与你之言。” “汤大人放心。” 汤宗转身走到凌晏如的囚车前,凌晏如眼中泪光闪现,颤颤巍巍伸出手,“老师......” 他曾想过入京,可从未想到过会是以这番光景进京,实是让他难以接受。 “子房保重!”汤宗握着他手,却也不知该说些其他什么话。 纪纲再旁道,“汤大人放心,冲你老面子上,我也不会让他在诏狱中受苦。” “好,这些犯人极为重要,纪千户要安排好生看押。”汤宗叮嘱,松开凌晏如的手,与车在行转身离开。 回到汤府,玄武和月娥闻之消息,匆忙来迎。 “爹,您回来了。”玄武喜道,“京城里可都传您破了刺驾案。” 他这第一句话虽是恭喜,却也代表了京城中这几日的风言,瞬间便更让汤宗感觉到了如今局势的叵测。 月娥见到车在行,眼中闪现光彩,跪下道,“月娥见过老爷,车大哥。” 汤宗将她扶起,观察一番,勉强笑道,“月娥,今日你这气色可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月娥忙道,“有劳老爷挂怀,夫人和公子待月娥很好。” “嗯。”汤宗点头,转身问玄武,“玄武,你娘的病......” “爹放心,娘现在已经好了许多,已勉强可以坐起身子了,师傅留下的建中汤方子果然神妙。” 汤宗闻之欣喜,这可是几日来唯一的好消息,多日不见,他有心想去里堂看一看,却又怕惊醒陈氏,打扰到她歇息。 转头看看窗外天色,吩咐道,“玄武,爹还有要事要办,倘若一会有人来传我入宫,你就言我尚未回府,而后假意派汤福寻找,以此拖延。” 他这是担心皇上召见完纪纲,却又召见自己,以备万一。 玄武惊讶,“这么晚了,爹还要去哪里?” “你不必多问。”汤宗不说,转头对车在行道,“在行,不备轿,不骑马,你我从后门出去。” “是。” 两人出门,车在行问道,“大人,咱们去哪里?” “陈瑛府邸。”汤宗道。 “啊?!”车在行惊讶,“大人去那里做什么?”想到在周洪宗府上之事,“难道大人......” 汤宗停步,正色道,“在行,从现在起,周府那夜的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周洪宗就是自尽而亡。” 车在行见他说的郑重,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点头道,“大人放心。” 到了周府叫门通报,陈瑛闻之惊得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但想到周洪宗已死,汤宗又是深夜来访,当是无碍,于是让人请汤宗进来,却依然心虚不已。 入了陈府,汤宗让车在行在堂外守候,自己一人去见陈瑛,他要与之单独相谈。 ...... 武英殿。 果然如汤宗所言,纪纲前脚刚回到锦衣卫,后脚黄俨就奉朱棣之命派人宣他入宫。 朱棣坐在公案前,脸上写满疲惫,他这两日也确实很累,行事风格最像自己,也最受自己偏爱的次子遇刺,他是既恼火又担心,这几日又是亲自看望,又是安排捉拿审问凶犯,这不刚刚才从汉王府中回来,闻之纪纲回来,立刻便执意要深夜召见他。 只是现在这时辰实在有些太晚了,黄俨苦劝无果,只得小心伺候,又是热茶醒脑,又是热毛巾提神。 纪纲跪在地上。 “纪纲,将杭州府之事一五一十说给朕听。”朱棣喝过热茶,擦过脸,精神好了许多。 “是,主子。”纪纲称是,于是将此次前往杭州府所遇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也加上了战船遇袭之事,但自然是按照汤宗交代,略去了陈瑛之事,咬定周洪宗是自尽而死。 “啪——” 朱棣听完怒拍公案,怒目圆睁,胡子都翘了起来,“胆大包天,罔顾朕既往不咎,如此信任。” “既往不咎”这四个字可是直接指明了周洪宗二十九奸臣、耿璇罪臣之后辈的身份了。 黄俨跪下,劝道,“主子,莫要为了那些心怀蛇蝎之人伤了龙体。” 他看了眼纪纲,继续道,“现下汤大人和纪千户已经将奉天殿刺驾案的真相查探清楚,刺杀汉王的凶手也已经归案,已经招供出了耿通,如何处置,朝堂之上多有议论,明日还需主子定夺。” 朝堂上多有议论,议论什么,自然太子,黄俨是想委婉告诉朱棣,眼下这件关系社稷的大事,才是最为紧要的。 第一百四十章 又一个黄淮 见黄俨如此所,纪纲也急忙道,“主子,这些忤逆之人都是该死,只要主子下旨,臣定不会让主子失望!” 他这几乎是直地告诉朱棣,给我恢复原职,重新统领锦衣卫,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不会让朕失望?”可他这一句话却惹恼了朱棣,环眼看他,“耿璇至今不知何处,居然还袭击锦衣卫,想要救出周洪宗?” 他陡然声音变大,将公案拍的砰砰直响,“他们这到底纠集了多少人?大明的朝堂上,到底还有多少人跟他们勾结?!” “主子息怒!” “主子息怒,罪臣该死!” 黄俨和纪纲吓了一跳,急忙告罪,将头埋下。 良久,朱棣喝口茶缓了缓,问纪纲道,“朕问你,你在奏疏上说周洪宗之死尚在调查,现在却说他是自杀,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很快就察觉了问题,已经被拿住的人,如何能有机会自杀,而且还是悬梁自尽这种死法。 纪纲心中一突,他不敢抬头,怕看到朱棣那张脸忍不住说了实话,“主子,周洪宗确实是悬梁自尽,那天汤大人怀疑他与刺驾案有关,可周洪宗却什么都不肯说,非要回周府与家人相聚之后才肯招供,汤大人答应了他,可等我们查看了福船和漕运码头,再去周府审问的时候,周洪宗已经死在了书房之中,后来仵作查验,确定是自杀,当日负责看守的锦衣卫千户王猛和浙江都指挥司松门卫千户万安已被收押,现在就关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之中,以备主子亲审。” 朱棣闻言不语,纪纲的这番说辞倒也在理,只是他现在有颇多顾虑。 在汤宗和纪纲的奏疏先后送到他龙桌上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是有御审此案,震慑天下的念头,可当刺杀汉王的凶手在耿通府内被拿到,所有矛头直指太子的时候,他至少暂时没有了这般心思。 因为皇上亲审,其实就是将所有已经查出来的供词再问一遍,然后定罪,最大的作用不过是将案子的严重程度提升到最顶级,震慑群臣天下。 可现在不管是江南运河案、奉天殿刺驾案还是汉王遇刺案,都涉及到了当今太子,如此声势浩大亲审做什么,是告诉天下人大明朝准备废黜太子吗? 这种社稷之事可是关系到国本,朱棣不得不小心应对,自己但凡有所动摇,流露出一点端倪,满朝的大臣可都不是吃素的,那引发的后果将会极为严重。 在未考虑清楚前,他必须小心谨慎。 “汤宗为什么没有上奏刺驾案之事?”朱棣又问道。 “果然是问到了。”纪纲心道,他不敢迟疑,“主子,周洪宗自尽而亡的第二天,就已经从菁山找到了被劫的十四万石漕粮,周洪宗和耿璇制造江南运河堵塞,劫掠漕粮、密谋刺驾造反一事已经真相大白,证据确凿,臣曾几次三番要他上奏主子,可却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肯写奏疏,臣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写了奏疏,八百里加急承奏主子。” 他这可真是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黄俨闻言一惊,侧头看向纪纲。 可纪纲的话还未说完,又继续道,“主子,汤大人查案的确用心,此次真相大白全赖他洞察秋毫、料事如神,不过臣觉得他顾虑的还是有些多了。” 他这是伤口上又撒了把盐,将话给直接挑明了。 朱棣静静听他说完,伸手摸了摸短须,良久道,“又是一个黄淮呀。” 这话让下面的黄俨惊出一身冷汗,但却不敢说话。 朱棣看着纪纲,“你很不错,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从现在起,锦衣卫还是由你统领。” 正如汤宗想的,在朱棣看来,纪纲的确很不错,与汤宗一起查案的这将近一个月时间里,他很好地完成了自己当初的目的,既帮着汤宗查清了案子,又将所有经过如实上禀,同时还发现了汤宗的别有用心,可谓忠心耿耿。 现在京师里出了如此多事,不管是要诛灭谋逆,还是清算旧臣,都得心腹之人,这个人纪纲是最合适的,舍他其谁! “多谢主子!”纪纲大喜,赶忙叩谢,同时心里又更对汤宗佩服不已,今夜面圣的一切都被他言中了。 “你退下吧。”朱棣道。 “是是是。”纪纲站起来,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黄俨看了朱棣一眼,见他向后闭目躺倒,急忙起身拿过一个毯子轻轻披上,“主子,夜很深了,奴婢扶您歇息吧?” “不用了,今夜朕就在这里。”朱棣也不睁眼,“你也不用走了,就在这里陪着朕。” 黄俨闻言,瞬间觉得脑后凉风嗖嗖,额头上出现细密冷汗,“是,主子。” 他觉得以后和汤宗还是保持点距离好,眼前这个主子可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虽然今夜之事,就是给黄俨十个胆子,他都不敢私自去找汤宗,久在宫中,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只是朱棣这般说,就代表他已经知道你黄俨心里的那杆称偏了,也算是给他提了个醒。 他可不想也成为黄淮。 陈瑛府邸。 客堂里,汤宗和陈瑛就坐。 “汤大人何时回京的?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陈瑛笑问道,“这若是被旁人看见,难免说不清楚。” 对于他而言,现在的心态可不似前几日那般忐忑不安,因为正在他想尽办法要除掉周洪宗的时候,却传来了周洪宗已经死了的消息,这可真是柳暗花明,隐患已除,他再无所顾忌。 但现在的汤宗却是恰恰相反,他虽然坐在这里,却一直担心皇上召见,可没有心思与陈瑛在这里墨迹,所以对于他刚才提的寒暄之言,一概不理会。 “陈大人,汉王遇刺,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汤宗直接问道。 陈瑛闻言诧异,盯着汤宗,“哎呦,汤大人,这事你怎么能问我呢,该问也得找锦衣卫指挥同知赵铎去问。” 说完低头喝了口茶,忽然戏谑笑了笑,“汤大人,你这一回来,可就是压轴菜也上了桌,明天就等着开席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威胁陈瑛 看着陈瑛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汤宗心中泛起一阵阵恶心,“那明天的这道席,陈大人打算如何吃?” 陈瑛笑道,“那就要看主家怎么吃。” 他虽然说的是要看皇上的意思,但汤宗清楚,他一定会向着汉王说话。 原因无他,因为这陈瑛和纪纲一样,都是太子所厌恶之人,他必须保命。 但是这个家伙还很重要,他掌管都察院,为朝内疯狗之首,他要向着汉王,那对太子可是极为不利。 这也是汤宗一回来就深夜见他的原因之一。 汤宗眯眼看着陈瑛,直接道,“陈大人,汤某劝你明天好好夹菜,莫要东张西望。” “哦,原来汤大人是为此事而来,但你要教我吃席,汤大人总得拿出个道理吧?”陈瑛皮笑肉不笑道。 汤宗一笑,“敢问陈大人,佥都御史吴节、户部仓部主事王允,这两个道理够不够?” 陈瑛闻言脸色大变,“噌”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汤宗,顿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脑中闪现万般想法,难道周洪宗死前都已经将自己招供了出去? 这可真是要死了,让这个死对头拿到了自己的把柄。 “汤大人在威胁我?”沉默良久,陈瑛问道。 汤宗也站起来,冷声道,“就是在威胁你!” 说罢拿出信件展开,“这封信,陈大人可还记得?” 陈瑛大骇,看到自己亲手所书的心顿时心神一阵恍惚,他身体摇晃,双手颤抖,跃跃欲试,居然想要将信抓过来。 汤宗见他如此激动,还真怕自己话还没说完就出幺蛾子,忙将信收好,当先坐下,“陈大人莫要激动,你派吴节拖延我查案进程,又派人通知周洪宗急补漕粮,甚至还派人追杀周洪宗,这些事我都知道。” 陈瑛不说话,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心惊肉跳地看着他。 “周洪宗死的那一夜,你的这封书信被发现,四面佛贡品被移花接木的地道也被发现,所以在场的人都认为是你派人杀了周洪宗,主谋了刺驾案。” “在场的人”这意思可就是说知道此事的不止是我汤宗一个。 这下陈瑛不淡定了,上前两步,激动道,“周洪宗不是我派人杀的,主谋刺驾案更是无稽之谈!” 汤宗看着他,突然笑了笑,“陈大人莫要激动,咱们坐下说。” 陈瑛盯着他看了几息,坐了下来。 “陈大人,说实话,要说是你杀了周洪宗,我信,但要说你主谋刺驾案,我也不信,所以我将这封书信压了下来,不过我汤宗不信不重要,得皇上也不信。”汤宗道。 陈瑛立刻接口,“汤大人不用说了,明天的酒席我专心夹菜。” 说完看着汤宗,“但是那封信你得还我。” 汤宗笑着拒绝,“事我可以不说,但信不能还。” “你想拿着它一直威胁我?”陈瑛瞪眼。 汤宗看着他,“要给你也行,不过你还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周洪宗和耿璇到底是为什么要隐瞒漕粮被劫之事?”汤宗问道。 陈瑛没好气道,“汤大人不是刚刚破获了此桩大案,如何还要问我?” “陈大人,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被劫掠的漕船上到底还有什么?”汤宗声音冷了下来。 这才是汤宗深夜来见陈瑛的第二个原因,他要从陈瑛身上找到周洪宗的其他动机,来佐证奉天殿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没有直接关系。 陈瑛皱眉,低头想了想,“汤大人,漕船上只有漕粮,有没有其他东西,又不是我装的船,我如何知道?” “你真不知道?”汤宗不信。 陈瑛叫苦,“我真不知道,当时周洪宗找到我,只是让我帮忙瞒住漕粮丢失之事,其他的我可不曾过问过,更不知晓。” 他说完看了看汤宗怀里,那里放着那封能要了自己命的书信,“不过汤大人,我虽无法告诉你漕船上到底还有什么,但我可以好意奉劝你一句。” 汤宗奇怪,“陈大人要奉劝我什么?” “无论漕船上有没有其他东西,都和这个案子无关,我奉劝汤大人不要再在这件事上查下去。” “为什么?” “再查下去,恐怕你在这朝堂之上,就没有立足之地了。”陈瑛道。 汤宗闻言惊讶,但看陈瑛郑重其事的表情,又不似在做伪,“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我既已这般说了,汤大人就不要再问了。”说完又直勾勾地看向他怀中,“那封信......” 见他如此,汤宗直接起身,“我先帮陈大人保管。陈大人,府内还有其他事,告辞!” 他拱拱手,直接转身出了客堂。 “汤大人......”陈瑛傻眼,赶忙起身,追出去两步。 “不劳陈大人相送,也许皇上还要深夜召见。”汤宗头也不回,与车在行一同出了陈府。 陈瑛闻言一滞,脸色瞬间难看下来,方才他的确生了下令封了府门,抢夺书信的念头,现在听汤宗如此一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其实汤宗今夜主动到访,威胁陈瑛,也是做了深思熟虑的,当从杨士奇口中得知矛头对准太子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将陈瑛之事如实陈奏,这样,纵然他没有周洪宗和耿璇谋反的切实证据,却也可以让皇上和朝臣在案件认定上产生怀疑,让他有争取时间,继续调查下去的可能。 但细细思略,他又觉得这个办法不见得是最合适的,因为就像陈瑛自己说的,他承认参与了隐瞒运河漕粮被劫之事,却不承认杀了周洪宗,主谋了谋逆案,这个结果汤宗信,皇上也会信,最后的疑点无非就是地道的发现成了不好解释之事,不过不好解释也代表不用解释,其他证据足够证明周洪宗和耿璇主谋了刺驾案,除了汤宗自己,没有人会在意这个细节。 而相比于陈瑛的身份,和明日朝堂上产生的作用,对太子的好处来的更为直接和稳妥。 所以他才想办法让纪纲对陈瑛之事闭口,然后威胁陈瑛。 虽然这样子会让他失去一个扳倒老对头的机会,但汤宗又不是陈瑛,他从未将这等小人放在眼里过,懒得与他一般见识。 回到汤府,汤宗问玄武可曾有人传旨召见,得知没有,才安下心来。 支走玄武,他与车在行来到书房,车在行道,“大人,已是丑时了,我服侍您歇息吧,明天说不得皇上还要召见呢。” 汤宗道,“明日不是要皇上召见,是我要参加早朝。” “那您就更得赶紧休息了。”车在行走过去帮他褪去外衣。 汤宗点头,“好,你也去快些去歇息吧。”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午门之外 寅时中,车在行将汤宗叫醒,“大人,还有半个时辰就卯时了。” “哦,好。”汤宗起身,揉了揉带着密集血丝的眼睛,这一夜,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玄武见他如此,担忧道,“爹,您年纪大了,太过操劳,不如今日就别去了。” “不碍事,皇上昨夜定然也未怎么合眼,却也没有听到早朝取消的消息。”汤宗搓了搓脸,准备洗漱,伸手进去,才发觉是热水,“月娥,将这热水换掉,打盆凉水来。” “老爷,凉水洗面,可是对您身体不好。”月娥不动。 “没事,就用凉水。”汤宗坚持。 凉水洗过面,汤宗精神了许多,出门坐上了汤福早已准备多时的轿子,前往午门。 此时天还未亮,午门之外,却已是人声鼎沸。 朝廷有制,早朝是卯时开始,未到卯时,午门不开,百官须得在外等候。 只是今日这人可是比往日多了许多,放眼看去,全是身穿或红或绿朝服的官员,个个面色凝重,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当年太祖朱元璋可谓精力十足,每日早中晚三朝,而且规定,所有在京官员必须参加。 到了当今皇上朱棣,为了表示自己靖难是奉天所受,理由正当,他一切遵循太祖祖制,但虽然规矩未有改变,但四品以下官员并不一定得参加,只是有参加的权利,所以一般情况下,只有四品以上在京官员必须每日参加朝会。 而今日之所以人这般多,就是因为今日朝会所谈之事会极为重要,于是在京官员不分大小,充分发挥权利,都早早来凑热闹来了。 陈瑛罕见地站在了离午门的最远端,但身边却依旧围着好大一堆人,没办法,御史之首加皇上身边红人,周围从不会少为求自保或者祈求升官之人,都想要巴结。 但经昨夜一事,今日陈瑛的心情可是格外的不好,眉头紧皱,脸色铁青。 户部仓部主事王允殷勤笑道,“陈大人,当朝的事情本就何须前朝伪帝的人来凑热闹?您看这不就是闹出事情来了,今日可是机会难得呀。” 都察院佥都御史吴节指了指前方,那里离午门最近,一个个身穿神兽补子官服的武将正凑在一起,脸上难掩兴奋,“是呀,陈大人,你看那些个武臣,一个个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今日的奉天殿可是有好戏看了,奏本我们都准备好了。” 这两人代表围拢在陈瑛身边的两类人,陈瑛是皇上身前的红人,王允代表虽非陈瑛直管,但惧怕陈瑛在朝中的威势,主动攀附投靠之人,陈瑛往哪指,他就往哪打。 吴节则是代表御史,这群人一天到晚就是瞎晃悠,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好参合,如同疯狗一般,其中自然是有一些秤杆分明,不畏权贵的,但大多数都是听风就是雨,压根不理会其中的是非曲直,笔杆子如疾风暴雨,弹劾奏疏多得能压死人,很能影响皇上判断,你要说他说的不对,他反过来就用口水奏疏骂死你,即便有些时候皇上也觉得做的过分了,责罚于他,他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有助于提升自己的朝内名声,端的是无耻至极。 而汤宗之所以书信威胁陈瑛,就是忌惮这两类人,少了他们,今日的朝会就会省却许多麻烦。 陈瑛眯眼看着使劲奉承的两人,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但还是道,“今日我不开口,你们就什么都不要说。” 低眼看到吴节手里的奏疏,“奏疏怎么带来的,就怎么给我带回去!” “陈大人,这......”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解,如此大好机会,陈瑛看样子居然准备袖手旁观? “这什么这!”见两人犹豫,陈瑛瞪眼,“今日的事情牵扯太大,又是前朝旧臣,又是两位殿下,你们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由他们闹腾,咱们不参与!” “是是是。”吴节和王允忙道,其他人附和。 将近卯时,汤宗珊珊来迟。 “汤大人来了!” 刚一下轿子,也不知是谁的一嗓子,他立刻就被原本在各自小圈子里私聊的文武百官给围拢起来。 “汤大人,你可算来了。” “汤大人,图谋刺驾的真是周洪宗和耿璇?” “耿璇是否已经抓到了?” “......” 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众百官,汤宗感觉自己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费力抬起胳膊拱拱手,“诸位大人,午门马上就要开了,咱们还是上朝再议。” 可这些人哪里会听,汤宗是今日这场席面的压轴菜,他的成色好坏可是影响在场许多人的判断甚至身家性命。 “咚、咚、咚!” 正在此时,午门之上三声鼓响。 “上朝了!” 文武百官一哄而散,赶忙按照次序排列,文官由左掖门进入,武官由右掖门进入。 明代朝堂,至少是明代前期的朝堂,相当讲究朝堂礼节,后来的嘉靖万历几十年不上朝,许多大臣都已不懂得朝会规矩,就不说了。 当年太祖朱元璋命当时的礼部尚书李原名查阅周礼,取各代所长,制订了本朝礼法,并且严格执行遵守。 朱棣上位之后,为证明皇位来路正当,一切以太祖祖制为标准,这朝会礼节自然不例外,那些锦衣卫就负责监督,一旦发现不合之处,可不单单是上不了朝会的下场,说不得还得住进北镇抚司诏狱中去。 汤宗因此度过难关,抬头看了一眼黑压压涌入午门的人群,也快步站到自己的位置,跟了上去。 进入午门,过五龙桥,就到了上承重檐庑殿顶,坐三层汉台阶之上的奉天殿。 这进殿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入奉天殿殿内,站在殿中面见皇上,四品以下只有在广场上行五拜三叩的份。 而且殿内站定的次序也是和品阶有关,最前班的是公、候、驸马、伯,其后便是各级官员按照品级,文东武西依次站列,但是进入大殿的次序可和站列的次序不同,是将军先入,近侍官员次之,公、候、驸马、伯又次之,然后才是五府六部。 只是今日这入殿就有些麻烦。 第一百四十三章 皇上不临朝 纪纲重新穿上了他那已经身阔别一月的四兽麒麟服,挎着银鎁瓢方袋,右手把着绣春刀刀柄,威风凛凛地站在奉天殿门中央,带着几个大汉将军,挡住了文武百官入殿的通道。 大汉将军可不是什么汉朝的将军,而是从锦衣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殿廷卫士,个个身材高大,威武雄壮,形象气质俱佳,专门负责朝会守卫及皇上出巡之事。 “诸位大人且留步,奉皇上之命,今日上朝有带奏本的文武官员就不用面奏或者呈递通政使司了,都放在本指挥使身前的这个竹筐里。”纪纲指了指身前的竹筐,朝众人道。 众人面面相觑,承担朝廷诸事通达之责的奏疏如何能放入这打草拾粪的竹筐之中? 他们中许多人甚至还不知道纪纲已然连夜官复原职了! 不过这既是皇命,他们也不敢不遵,只能按照入朝顺序,将奏疏小心翼翼放入竹筐中。 轮到汤宗入内,纪纲特意多看他几眼,“汤大人没有奏疏呈递?” “没有。”汤宗笑笑,拱拱手,“恭喜纪指挥使官复原职。” 纪纲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现在他还不知道汤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拱拱手意思一下,没有说话。 等所有该入殿的官员入殿站好排班,接下来就该司礼监首席大太监出来,请皇上临朝,然后文武百官五拜三叩,鸿胪寺卿王岳上报入京谢恩、离京辞官的人数了。 可这次黄俨却迟迟没有出来,王岳早早就做好的功课也迟迟交不了差。 很快,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黄俨还是没有出来,朝堂礼节严苛,大汉将军就在周围看着,一众百官手持牙牌,虽然心中奇怪,但也不敢左顾右盼,更不敢交头接耳。 又过一会,黄俨终于是走了出来,百官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皇上这是马上就要临朝了。 可黄俨在高高在上的金銮座旁站定,却不请皇上临朝,而是深吸一口气,对众百官道,“传皇上口谕——” 唰—— 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下,见黄俨今日如此,他们十个里面八个猜到是今日早朝取消。 “朕深感乏困,难以临朝,但忧今日所议之事重要,请诸位爱卿先行商议,朕随后定夺。”可黄俨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口谕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朝会皇上不临朝,让大臣先议,这可没有先例呀。 汤宗皱眉,他知道是今日的事情干系太大,太子与汉王,前臣与当臣,之前朝堂上藏在水面之下的对立都要摆在明面上,皇上不临朝,就说明他心里还未做出自己的决定。 可问题是皇上这般一做,那就真真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了。 口谕一出,百官面面相觑,黄俨见众人脸上个个精彩,于是道,“诸位大人请平身吧。”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大臣起身站好。 “皇上既然有口谕,诸位大人也就别兜着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了结果自有内臣如实呈报皇上。” 可黄俨话虽这么说,百官还是没有人开口,谁知道皇上怎么想的,万一说出来不合圣意可怎么办? 原本站在殿门口的纪纲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到黄俨身边,左手叉腰,右手把住绣春刀,“诸位大人,说吧,皇上让你们说,你们不说,这可是欺君呀。” 他果然还是原来的他,好一条狐假虎威的狗腿子,在一众公侯驸马面前,黄俨都不敢自称“咱家”,他却一上来就以“欺君”施压众臣。 百官中还是一阵沉默。 “皇上既然有口谕,那咱们就当有什么说什么。” 不过仅仅过了片刻,就率先被人打破,说话之人站在第一班排之西,乃是一名武臣,宁阳伯陈懋。 敢第一个开口,除了武将本身心直口快的本性之外,还因为这个陈懋在朝中也非常有地位,他父亲陈亨当年靖难立有大功,被封为泾国公,是和张玉朱能等人齐名,少有被封为国公的几人之一。 而他自己能被封宁阳伯,也非受荫护,而是他本身也是靖难功臣,一人一马打出来的,朱棣即位以来,他参与数次北伐,久驻西北,威震漠北,颇具威望。 当年朱棣靖难登基,追封册封有功之臣,封国公有八人,封侯有二十六人,如今十五年已过,除去世袭,当年参与靖难大战的公侯加起来也不过七八人,伯就已经算稀罕的了。 陈懋说了这一句,左右看了看,见众人还没有开口的意思,笑了笑道,“诸位同僚都不说?那就某家先说。” 他回头首先看向了汤宗,拱拱手,“汤大人,一月查访,多有辛劳。” 汤宗心中一突,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躬身还礼,“陈将军,君事无小事,不敢言辛劳。” “汤大人,陈某想问一问,密谋造反,谋害皇上的是不是周洪宗和耿璇这两个恶首?” 唰—— 陈懋这话一出口,所有人均是纷纷看向汤宗。 其实陈懋之所以这般问,汤宗也知道他会如此问,是因为这个问题很关键,就如他刚到午门,就被百官包围,刺驾案是不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是今日所有事情的前提,必须搞清楚,之前百官的道听途说,虽是已知晓,但始终是风言,根本算不得确凿事实,想要继续接下来所议之事,就必须从汤宗这个亲审之人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才算有理有据。 汤宗皱眉,因为这个问题的说辞他不是没想好,而是他想好的说辞不是给这些各有居心,压根不想知道疑点过程的百官说的,而是给皇上说的,但却没想到皇上今日根本没有临朝! 见他不语,站在旁边的光禄寺卿刘秉开口,“汤大人似有顾虑?”他摊摊手,面露不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刘大人说的是。”汤宗知道不能显得太过迟疑,意思一句,拱手向众百官一周,“诸位大人,汤某受皇命彻查奉天殿刺驾一案已近一月,我知道诸位都很关心案子的进展,实不相瞒,两个多月前在这奉天殿中发生的刺驾案,汤某的确是调查出了一个结论。”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话音一转,“不过汤某昨夜回来匆忙,这个结论还未当面禀告皇上,在这里当着众百官说出来多有不适,还望见谅。” 闻听此言,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又不是初入官场,这番说辞看似合理,实则就是不愿意说。 身边的刘秉面露惊讶,又是第一个发问,“汤大人,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皇上的口谕里可是要咱们先行商议,刺驾案是你查的,你这不给个结论,我们如何商议,皇上又该如何定夺?” 本来这个刘秉的角色应该当先跳出来的是陈瑛,但是他昨夜被汤宗威胁之后,到现在还是一句话不说,就像汤宗交代的,专心夹自己的菜,而与他同样仇视前朝旧臣的刘秉则是接起了挤兑的活。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朝堂争辩(一) 刘秉这个人,虽是文臣,但身上却有一股子虎气,能入他法眼的,满朝还真就没几个,他是光禄寺卿,本就掌祭祀、朝会、宴乡酒澧膳馐之事,属于皇上内臣。 关键还是他的来历,他当年是太祖朱元璋赐给朱棣的内务管家,朱棣登基前,他一直在北平的燕王府里伺候朱棣的住行,用的极为顺手,后来朱棣靖难上位,宫内之事都由司礼监为首的十二监主掌了,宫里自然有宫里的规矩,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的刘秉怎么办,总不能将他割了闹成宦官继续伺候自己吧?于是深思熟虑之下,他就被安排成了光禄寺卿,官职不小,从能力擅长来讲,也算是人尽其用。 如果说他是个大号的张环,也说的过去。 “是呀,汤大人不说,咱们如何商议?” “无法商议,这可是违背皇上口谕的。” “......” 刘秉说完,百官交头接耳,均对汤宗方才的表态不满。 见汤宗难做,杨士奇出来打圆场,“诸位大人,刺驾案主谋是不是周洪宗和耿璇自然关键,但汤大人此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如此大案的结果自然当是先禀告皇上。” 他说完看向黄俨,拱手道,“黄公公,可否向皇上进言,先让汤大人面见了皇上之后,我们再议此事?” “杨大人,皇上口谕里,说的可是让咱们今日商议。”黄俨还未说话,陈懋却第一个不愿意了,“汤大人不肯说,却还有人知道。” 说罢看向纪纲,拱手道,“纪指挥使,你也参与了审查刺驾案,还请你说一说,这背后的主谋到底是不是周洪宗和耿璇?” 纪纲闻言一滞,这怎么说着说着到了自己头上,其实刚才汤宗的话一出口,他就感觉自己很有可能是被他坑了,但现在陈懋问自己,自己还不能不说,因为汤宗没有面见皇上,他可是已经见过了,而且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个......奉天殿的案子的确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纪纲看了眼汤宗,只能这般道。 “好!多谢纪指挥使实言相告。”陈懋大喜,赞了一句,“再请问纪指挥使,刺杀汉王是不是耿通所为?” 纪纲道,“这件事非我所审,不过我昨夜已经问过指挥同知赵铎,凶手是从耿通府内被捉拿,他也一口咬定是耿通指使,只是耿通还未招供,不过他的管家昨夜已经承认见过凶手,耿通还与之密谈。” 汤宗闻言,心中一沉,其实对于汉王遇刺之事,他了解的并不是很多,只是从杨士奇口中得知凶手在耿通府内被发现,而耿通是耿璇的堂哥,所以两件刺杀之事均是指向了太子,没想到还有耿通管家这么一个证人。 “好,多谢!” 陈懋朝纪纲拱拱手,回过头,看向众百官,最后面色不善地盯住了杨士奇和杨荣,可刚要说话,就被丰城候李彬抢了先,他也是当年的靖难功臣,虽是封侯,比伯要高,但却少了祖上的功绩,在朝内没有陈懋地位高,“陈将军,且容李某先说两句。” 陈懋皱眉,“丰城候有言且说。” “多谢。”李彬拱手,转身对众百官道,“诸位大人,十几年前,我等追随皇上奉天靖难,浴血杀场,诛杀伪帝,好不容易换来这太平天下,可周洪宗、耿璇、耿通等人却贼心不死,心向伪帝,居然图谋刺杀皇上和汉王,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个逆贼当诛九族!” 他首先将矛头对准作案的三个人,还信誓旦旦表示他们是心向伪帝建文,虽然身为武官,肚子里的墨水没有文官有水准,但好歹暂时未将话题引向前朝旧臣和太子。 而李彬之所以要抢陈懋的话,自然是知道他心直口快,自己若不插嘴,他当下就要将火烧到太子身上。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他心向太子,而是觉得这刚开始就瞄准太子,如此社稷之事,难免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 “李将军此言甚合我等之意。”刘秉第一个响应,“诸位大人,真是没想到,十五年了,又出现了连楹景清之流,此等恶贼,深受皇恩,却不思报答,反行如此忤逆之事,不诛杀九族不足以平我等之恨。” “不错,必须灭此三贼九族!”他一说完,立刻就有人呼应,朝堂上此起彼伏,个个义愤填膺,群情激愤。 相比于其他,这个问题所有大臣的意见相当统一,也不得不统一,这可是原则问题,谁敢说这三人不该死?现在就能被百官的唾沫星子淹死,连这奉天殿都走不出去! 这也是汤宗不愿意在百官面前解释案情的原因,因为压根没人会听! 见朝堂上群情激奋,乱作一团,黄俨忙道,“诸位大人莫要激动,诸位的意见和一片忠心内臣自会如实禀告皇上。” 待群臣安静,他继续道,“杭州府之事该怎么处理,皇上已有安排,而今平江伯已经奉命前往了杭州府处理善后,不过三名要犯,周洪宗已死,耿璇正在全力缉拿,只有刺杀汉王的耿通还在北镇抚司诏狱里。” 黄俨说到这里看向陈懋等人,“内臣奉皇上之命也奉劝诸位大人,莫要总想着进去锦衣卫打听些什么,有这工夫多想想自己手上的差事,肩上的职责。” 这话说完,群臣中一片沉默,均是各有所想。他们都记得,两个多月前奉天殿刺驾案发生之后,朱棣虽然震怒,却也说过同样的话。 现在这句话虽然是给和汉王亲近的武臣说的,但同时也代表了皇上的态度,那就是不该你们参合的就不要去参合。 可问题是,什么事情是不该他们参合的? 眼见众武臣闻言各有所思,作为有功武臣中少有的具备政治头脑的人物,李彬拱手道,“请黄公公回禀皇上,得知汉王遇刺,我等只是心中着急,问罪心切,请皇上放心,我等绝不敢再过问查案之事。” 群臣闻言恍然,哦,原来是案子的事。 无论是不是,李彬几句话都已经将不可参合之事指向了了不参合查案上,可是和太子废黜无关。 其实李彬这样说,也是冒了风险的,万一皇上不是这个意思,或者事情的结局不是皇上想看到的,定他个“妄揣圣意,扰乱朝纲”也说的过去。 汤宗皱眉,与前面的杨士奇对视一眼,看来这群武臣今日是铁了心,一定要以此为难得机会,问罪太子了。 其实武臣几乎一致倒向汉王朱高煦,一是因为他本性好战,登基之后必定多有战事,武臣地位高,而有战事就有战功可捞,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朱高煦是当年靖难中和张玉、朱能、邱福等人齐名的悍将,颇多战功,与一干武臣有沙场之谊,他若不是朱棣的儿子,封个国公也是绰绰有余的。 奉天殿中沉默几息,兵部尚书熊义忽然看向身旁的刑部尚书郑赐,“郑大人,此事您如何看?” 这句话一出,站在两人身后的汤宗知道,针对前朝旧臣的波澜这就要开始了。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奉天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要知道,站在这殿中的,可有十之三四都是前朝旧臣。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朝堂争辩(二) 这熊义和陈瑛、刘秉一样,都对前朝旧臣颇有微词,只是出发点不一样,陈瑛是知道自己替皇上盯着前朝旧臣,时不时打击一下能提高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熊义则不同,当年他可是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私通还是燕王的朱棣,好不容易成了靖难功臣,却还要和当年忠心于建文帝的人同在朝堂,相比这些左右逢源的安逸之人,他们当年的选择可谓是九死一生,心里总归有那么些个不舒服。 而刘秉则是代表另外一群人,这群人原本就一直追随朱棣,无论有没有在当年的靖难中立功,总觉得自己根正苗红,将前朝旧臣不放在眼里,而且当年朱棣在发动靖难前准备的档口,还有一场围绕朱棣会不会反叛的秘密情报战,刘秉这样的朱棣贴身内臣可是重点拉拢和威胁的对象,可是有不少人死在了这场无声的战斗中。 汤宗虽然用一封书信威胁了陈瑛,能压制住一部分御史,但陈瑛可做不了身为光禄寺卿刘秉和兵部尚书熊义的主。 郑赐闻言皱眉,今日之事,他原本的打算还是万事不沾身,一推二六五,准备闭口不言,你们说你们的,与我无关。 可他却是想多了,身为现在唯一一个尚在朝堂的二十九奸臣之一,自然是最好的开刀对象,哪里是他想避就能避的,而今黄淮已被贬回乡,他连个挡刀的都没有。 “方才丰城候李将军说的明白,郑某也认为似周洪宗、耿璇、耿通此等忤逆,当诛其九族,震慑天下。”郑赐最终道。 “郑大人说的好。”熊义脸上抹过一丝笑意,今日的朝堂上,他既然这般问了,可就没打算这般容易放过郑赐,他还打算借此次机会彻底清理那些尽占便宜的前朝旧臣,可顾不得什么同朝之谊了,“敢问郑大人,你方才说震慑天下,震摄谁?现在谁对皇上威胁最大?” 郑赐闻言皱眉,抬头看着他,知道他今日所图甚大,一切私人情份也无所顾忌,今日之事已是无法善了,但面对熊义这个咄咄逼人的问题,他实是不知如何回复才是最佳,转身看向其他人。 但平日里那些他有意交好,只为危机关头能为自己说句话的人,却都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这一幕让他一瞬间看清了一切,而今想要自保只能靠自己,他回头看向熊义,“熊大人,我郑赐忠心事主,其心可鉴,难道就因为周洪宗是前朝旧臣,耿通耿璇是罪臣耿炳文之后,你就认为满朝的建文旧臣都居心叵测?可你要明白,查出这桩忤逆的恰恰就是同样是前朝旧臣的汤大人!” 郑赐这般说倒也在理,只是他这样却自己首先将“前朝旧臣”这四个敏感的字眼直接说了出来,临了还祸水东引,将汤宗扯了进来。 这用意就很明显了,有些不要脸。 自从朱棣登基上位,他一向如此,万事不沾身,重大问题上总没有他的身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在刑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待这么多年,也算奇迹。 果然,他这般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了汤宗,那些“前朝旧臣”的目光里,多少都有些恼怒,虽说查案的目的是真相,但这么多年来,满朝建文旧臣早已是噤若寒蝉,小心行事,你却还在自己人查自己人,你自己是保住了,其他人可遭了殃。 杨士奇见状,张口就要说话帮腔,却被一旁的杨荣拽住袖口,杨士奇回头,见杨荣对自己微微摇头。 是呀,他们现在都不能说话。 杨士奇明白过来,他和杨荣都是内阁阁员,也是前朝旧臣,但同时还都是太子侍讲,东宫辅臣,自己方才开口也就罢了,现在若是再开口,祸水怕是立刻就要指向太子了。 虽说他们也知道今日的武臣是有备而来,发难太子是早晚的事,但这个话头却不能由自己挑起。 看着众人又看向了自己,汤宗皱眉,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找黄淮举荐自己查案时,黄淮的交代,以及自己去往无香山找程汤时,程汤的担忧。 他们两人的话,今日果然是应验了。 见汤宗不说话,一旁的刘秉皮笑肉不笑道,“汤大人,难怪您刚才不肯说刺驾案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原来是有所顾忌,不过这也的确是为难汤大人了。” 汤宗闻言,瞬间脸黑下来,自己按住了陈瑛,没想到他却跳了出来,真真是好人不常有,小人满地走。 他正要开口怼回去,却见刘秉又对前排的陈瑛道,“陈大人,您今日可是有些城府呀。” 陈瑛皱眉回头,先是看了看汤宗,而后对刘秉道,“刘大人有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刚才熊大人提出了此事,刘某细细想来,也深以为是。”刘秉先将兵部尚书熊义顶在前面,环顾四周,“诸位都不愿意当恶人,那刘某为大明万年社稷,就撕下这层老脸,当一回恶人,诸位,周洪宗前朝旧臣、耿通耿璇罪臣之后,刘某奇怪,为何偏偏三个谋逆之臣,却都和前朝有所牵连?” 他看了看汤宗,“哦,当然,前朝旧臣中也不全是用心险恶之人,就比如汤大人,能查出如此忤逆大案,全有赖他之功,无愧神断之名,刘某佩服。” 刘秉说完还不住口,朝陈瑛拱拱手,“陈大人,你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身负监察之责,平日里也是秉公上奏,不徇私情,今日如此大事,为何却是袖手旁观?” 他这般一说,等于直接将矛盾挑明,不过这言语里的用心可谓险恶,先是将兵部尚书熊义顶在前面,然后又自夸一番,再将汤宗称赞几句,让他成为了前朝旧臣中的众矢之的,最后居然还嘲讽了陈瑛,说他平时跳的最欢,今天却如同被拔了毛的野鸡,一点声也不吱。 可谓是几句话就得罪了四个人,相当之虎气。 陈瑛闻言,眉头一皱,原本就小的眼睛就显得更是看不见了,心说我陈瑛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么个东西跳出来挤兑了? “刘大人,陈某掌管都察院,手中职权乃皇上所授,向来都是照章办差,岂能信口开河,胡乱弹劾?江南运河的案子和奉天殿刺驾的案子,今日早朝之前,我已问询过回京履职的浙江御史,没有发现不妥之处,至于刘大人说的前朝旧臣,陈某觉得兹事体大,不能因莫须有而定罪,须得切实证据。” 这话说完,一众前朝旧臣虽然诧异,但算是松了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陈瑛总算是说了句人话,只要都察院御史不挑事,一切就还不算太坏。 但对于陈瑛而言,这可不是心里话,他自己也是被逼无奈。 刘秉全然没想到陈瑛会说出这番话来,瞪大眼睛看着他,“如此关于万年社稷大事,陈大人就打算置之不理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朝堂争辩(三) “刘大人!” 汤宗实在听不下去,主动开口了,语气极为强硬,“同朝为官,什么是前朝旧臣,什么又是当朝之臣?!是谁要如此分而论之?是地位有差还是贵贱有别?生出这番歹念的到底是何居心?!” 刘秉稍感诧异,而后脸上浮现轻蔑笑意,“汤大人不敢在百官面前说出刺驾案的凶手,是在担心什么?又是何居心?!” 熊义冷哼一声,也看向汤宗,“当年不遵天命,助纣为虐,现在却枯坐庙堂,坐享其成,如今还在心念旧朝,到底是谁别有居心?” 汤宗嘲讽地看他一眼,“在朝为官者,当忠君体国,上不负皇命所托,下不负黎民所盼,太祖时,分九王戍边,保我大明万代江山社稷,伪帝建文虽受天命,却不遵祖制,执意削藩,你们不去谏言,却反咬一口,到底是谁不忠?”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尽皆目瞪口呆,这话里是数落建文帝,但也承认他是“受天命”,背后的意思明显是说朱棣的皇位来路不正呀,而且还说叛逃建文,反投朱棣的人是不忠。 只听汤宗又道,“当今圣上奉天靖难,气运加持,登基上位,恢复太祖祖制,拨乱反正,天下大定,不仅如此,即将迁都顺天府,天子守国门,自秦汉始,试问哪位帝王曾有过如此气魄?如此天子,纵然我们曾侍奉伪帝建文,又如何能不服,何意有反心?” 他又将方才的话圆了回来,转头看向刘秉,“你们说前朝旧臣?当知管仲曾辅佐公子纠,李靖曾要揭发李渊,王彦超曾将赵匡胤赶出家门,魏征曾劝李建成杀掉李世民,他们四人何止前朝旧臣?但齐桓公重用管仲方为霸主,唐高祖重用李靖征战天下,宋太祖重用王彦超镇守边关,唐太宗重用魏征方知对错,本朝的荣国公张玉当年也是前元枢密知院,太祖和当今圣上不也委以重任,在奉天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这些典故你们不言,却在这里以小人之心揣度皇上之胸怀,到底是何居心?!” 这一番话说的满朝众臣又是目瞪口呆,均是觉得汤宗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奉天殿后堂,朱棣闭着眼睛坐在一张躺椅上,闻言也不睁眼,嘴角抹起一挂弧度,“哼,他将朕比作齐桓公、唐高祖、宋太祖也就罢了,但说朕是唐太宗,那他就是魏征了?当年的靖难就是玄武门之变了?” 一旁伺候的胡广闻言脑瓜子疯转,心说自己虽然也是前朝旧臣,汤宗这番话也算是为自己争辩,但这些日子以来,皇上颇为倚重自己,就算最不好的结局也不会牵扯到自己头上,于是道,“皇上,汤大人此言是有一些不合适,他说群臣以小人之心揣度皇上之胸怀,他这番话可是他自己在考验皇上胸怀,让皇上难做。” 朱棣闻言,猛然睁开眼,一脸凶相地看着他。 胡广吓了一跳,全身瞬间生出一身冷汗,赶忙跪下,“皇上息怒,臣......臣失言了。” 他向来聪明,这次却阴沟里翻了船,他的确是失言了,一心只想着将汤宗一竿子打死,不能让黄淮重回朝堂,没有领会到朱棣的真正意思。 朱棣嘴上这般说,但举止上却未见动怒,那就说明他说的并非心中真实所想,汤宗的话他是受用的,但他不能直接说汤宗说的就对,这样抹不下脸,所以就先说汤宗之言不妥之处,要你胡广支个台阶,给汤宗说上两句好话,你却来这么一句,皇上没了台阶,下一步不能按他心中所想来,他不怒才怪。 伴君如伴虎,从来就没有什么“蜜月”。 奉天殿中,因为汤宗一番话,群臣皆是一阵震惊。 刘秉惊讶地看着身边的汤宗,“汤大人,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忠于当今皇上不忠伪帝建文就是不忠?皇上若是追究前朝旧臣就是胸怀不够宽广?” 汤宗轻蔑地看他一眼,“不值与驳!” “汤宗,你!”刘秉大怒,手指汤宗,气的脸上憋得涨红。 鸿胪寺卿王岳首先站出来支持汤宗,“汤大人说的好,什么前朝旧臣,当朝之臣,我等都是大明之臣,为何要分而论之?周洪宗、耿通、耿璇之流,图谋谋害皇上汉王,那是他们,岂能因此就说我们所有前朝之臣都是心怀叵测?!” “汤大人说的对,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忠于皇上,忠于大明,绝无二心!” “这么些年了,前朝旧臣的名号始终顶在我们头上,就好似一把利剑,说不定哪天就要落下来,可我们从始至终,又曾做错过什么?!” “......” 王岳一带头,其他前朝旧臣纷纷站出来说话,一抒心中愤懑,朝堂上一片嘈杂。 眼看如此,黄俨急忙高声道,“诸位大人安静,此事内臣会如实禀告皇上,如何决断,自有皇上处置。” 群臣这才安静下来,熊义和刘秉愤怒地看着汤宗,却也不能再出言,因为黄俨已经开口要呈禀皇上,此事就不容再议下去了。 不过汤宗方才的慷慨陈词至少暂时压制住了朝堂上对前朝旧臣的攻击,也使得自己暂时避免了成为前朝旧臣的众矢之的。 过了片刻,早已心中躁动的宁阳伯陈懋回头左右看了看,冷哼一声,当先出言,“诸位大人,前朝旧臣也好,当朝之臣也罢,某家可管不着,咱们就单说这案子,两个月前在这奉天殿的刺驾之事,好在皇上无碍,可两个月后汉王也遇刺,现在尚在床榻之上,这两件事总该有人负责吧?” 在场所有人闻言都是心中一突,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詹事府詹事余思齐闻言立刻道,“陈将军,这件事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像周洪宗、耿璇、耿通这等忤逆贼人,当诛九族,黄公公自会将我等的意思转告皇上。” 陈懋上下看他几眼,尽显轻蔑,“陈大人,你是詹事府詹事,太子殿下东宫的事务都是你管,这话怕还轮不到你说。” 刚才那几句也就罢了,但这一句就等于是直接挑明,今天找的就是太子的茬。 杨士奇此时就再也站不住了,“宁阳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陈懋冷哼一声,回头看向他,“既然发生了,那就不好听的话我来说。” 他转过头,看向群臣,“诸位大人,在汤大人和纪指挥使的追查之下,刺驾之事眼看败露,紧接着就发生了汉王遇刺之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耿通急眼了,他所图为何,那自然是当今太子殿下!” 他朝高高在上的金銮座拱拱手,“当年不忍看伪帝建文断送太祖基业,我等随当今皇上奉天靖难,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换来这天下大定,岂能眼睁睁看着它断送在无德之人手上?!当年靖难,太子寸功未立,却以嫡子立长不立幼的迂腐之礼入主东宫,他自知行不配位,担心有变,于是又生出如此歹心,刺杀皇上,残害手足,这是我大明太子能做该做的吗?他还有什么资格端坐东宫?!”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朝堂争辩(四) 陈懋这话说的极狠,几乎就是数落,这般以下犯上本是不可取,不过这也代表他已经做足了杀身成仁的准备,将这次视作助汉王上位的最后机会! 群臣也被他这番话震惊到了,奉天殿中气氛极度压抑。 太子侍讲,文渊阁大学士杨荣此时也不能再沉默,“陈将军,当年诸位将军追随皇上奉天靖难,劳苦功高,自是大功一件,可当知武定天下文兴邦 国,你说嫡子立长不立幼是迂腐之礼,可知自周而始,它便是维护家国安宁的铁律,纵观历朝历代,因废立太子之事生乱的例子还少吗?你说太子殿下当年寸功未立,行不配位,那当年皇上靖难征战,顺天府是谁人坚守?皇上出征北元,又是谁人坐镇京师,代理朝政,号令群臣?太子殿下又有哪件事处理得不合圣意?” “这......”陈懋闻言一滞,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论嘴皮子功夫,他哪里是杨荣对手? 但其实他是被杨荣的话给带偏了,他自己方才虽然说了一大堆,但好歹是由奉天殿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展开的,但杨荣却偏偏盯着他的“嫡子立长不立幼”和“太子无寸功”去说,半点不提案子。 丰城侯李彬开口,“杨大人,嫡子立长不立幼也不见得都好,方才汤大人提起唐高祖唐太宗,李某虽然少读史书,但也知道当年李建成虽然有功,但大唐的大半天下都是太宗打下来的,唐高祖李渊若是论功立太子,哪里会有什么后来之事?” 他也被绕了进去,去反驳杨荣的说辞,不过这句话一出口,汤宗瞬间瞪大了眼睛,心说汉王虽然有武臣支持,但却要为武臣所累。 要知道,李彬口中的后来之事,就是玄武门兄弟相残,李渊被逼的退位,当了太上皇。 奉天殿后堂,原本躺在躺椅上静听的朱棣闻言猛然睁开了眼,坐了起来,面色凶狠的可怕。 一旁的胡广忙道,“皇上息怒,丰城候怕是失言了,非他本意。” 奉天殿内,杨士奇果然立刻道,“杨将军此言可是将太子殿下比作李建成,将汉王比作唐太宗,将当今皇上比作唐高祖?皇上若不换立汉王为太子,就要有玄武门之变?!” 李彬闻言吓了一跳,瞬间一身冷汗,知道说错了话,赶忙摆手,“你休要胡言,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当论功立太子!” 老实说,他在武臣中,也算是比较会说话的,至少比陈懋强一些,他刚才的话也确实是想说“论功立太子”,所举的例子倒也能佐证这个说辞,但佐证归佐证,却不见得恰当,就怕被人说隐喻。 “丰城候,咱们是带兵打仗之人,你在武臣中虽然算是能说道的,但跟杨大人这样的大学士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莫要被带丢了性命!” 殿外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一个中年人身穿武将兽袍,被两个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群臣见到他皆是惊讶,赶忙纷纷让开道。 这人身材高大,眼神中透露着凌厉,但面色却有些苍白,精神不是太好,显然是久病未愈。 “英国公!”陈懋和李彬等武臣见状,赶忙上前亲自搀扶。 来人正是英国公张辅! 这个人可了不得,陈懋是宁阳伯,他爹陈亨是泾国公,父子两人都是靖难功臣,已经是难得,而这个张辅自己是英国公,他爹正是朱棣当年手下第一名将,靖难武臣第一功,勇谋双全的荣国公张玉! 一门两公,非袭爵位,整个大明朝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张玉这个人一生颇为传奇,就如汤宗所言,他原本是前元的疏密知院,还曾随元顺帝逃亡漠北,后来归附大明,因作战勇猛,累有战功,被太祖朱元璋送于朱棣做护卫,很受朱棣赏识,后来朱允炆执意削藩,朱棣发动靖难,张玉首先控制了北平城九门,打响了头功,而后的大战中,他又带兵打败了耿炳文、李景隆等人,相比于邱福朱能等先锋悍将,他的足智多谋就显得颇为难得,是朱棣的第一爱将,只可惜他没有亲眼看到朱棣登上皇位,在东昌之战中为救朱棣,一人力抗数百人,格杀数十人,最终力竭而死,朱棣闻之,痛哭悼念,登基后追封张玉为荣国公,为靖难武臣中的第一功臣,多年来每每想起,深以为责。 虎父无犬子,这个张辅也是丝毫不让其父,他被封为英国公可不是因为他父亲,而是他也是靖难功臣,赫赫有名的悍将,最初是被封为柱国、新城侯。 永乐二年,安南陈朝外戚黎季犛篡夺了安南皇位,朱棣闻之大怒,于永乐四年命朱能为征夷将军,张辅为副将讨伐安南,可惜南方的十万大山可不似一望无垠的漠北,还未到安南,主将朱能就因为水土不适病逝,张辅奉命接替了他的职责,历时一年,踏平安南,改名交趾,成为大明朝一个承宣布政使司,自唐朝灭亡四百年后,这块要地重新被划入华夏版图,张辅也因此大功被封为英国公。 而此后的几年,他又接连三次讨平交趾叛乱,威震西南。 但多年南征北战,尤其是镇守西南的那几年,张辅也因为水土不适,多有落疾,每每入秋,就极易发寒,于是自永乐十三年之后,朱棣担心再次痛失爱将,便让他召回,在京师静养,任职右军都督府都督。 到现在的永乐十五年,邱福朱能陈亨等人皆已故去,武将中最具资历的就属这个张辅了,朝中威望极高,而且安南之战,李彬陈懋等人都曾参与,在他手下为将,对他极为钦佩,他的话不敢不从。 另外,他的妹妹还是朱棣的妃子,论起来,他还是朱棣的小舅子,属于外戚。 见到张辅到来,黄俨也是一阵惊讶,这等人物可怠慢不得,赶忙唤来下人赐座。 汤宗杨士奇等人则是皱眉,要知道,张辅因为久病,皇上特批他是不用上朝的,可他今日却来了,这显然不是来为太子说话的。 张辅比朱高煦大不了几岁,两人靖难时曾结下过深厚沙场情谊。 “咳......咳......” 张辅坐下,咳嗽两下,看向群臣,“诸位大人,带兵打仗比不了在朝侍奉皇上,我等都是粗人,有些话说的是不够妥帖,还望诸位见谅。” 他首先以“我等武臣”告罪,自然说的是方才丰城侯李彬的不妥之言,但却没有将他单提出来,就是为了淡化他的罪责,让群臣不要因为他的一句误言而抓住不放,兴起弹劾之事,为求保他一命。 不管有没有好事之人会不会揪住不放,反正朝堂上不缺这种人,但现在面对张辅这位皇上器重的资历老臣,众臣当下也没有人敢直言反对。 都说武定国文安邦,打天下的时候,兵戈事多,武臣地位高,但打下天下,擅长带兵武臣就会成为隐患,所以要以文臣压制武臣,地位反了过来,但是朱棣的永乐朝可不是这样,他自己本就是好战之人,纵然已经打下天下十五年,兵戈之事却一点没见少,光征战漠北到现在就已四次,更不用说西南诸事,所以武臣的地位依旧很高,这点面子还是要给张辅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朝堂争辩(五) 见众臣不反对,但也不说话,兵部尚书熊义当先开口呼应,“英国公,太祖建立大明到当今皇上奉天靖难,一众武臣都是劳苦功高,如何能有其他歹心?英国公放心,这个我们还理会得。” 张辅是右军都督,其实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这两个衙门都是掌管军事之事,看起来是有些矛盾,但实际上朱元璋将他们的职权划分的相当清晰,兵部有任免将领、升调、训练军队的权力,但不能统帅军队打仗,而五军都督府下辖各地都指挥使司,虽然有统兵作战、管理屯田、掌管军籍、推选将领的职能,但却没有调遣军队的权力。 兵者无小事,这两个衙门设置之初的用意就是互相牵制。 不过兵部尚书是文臣,五军都督府都督是武臣,不管职权怎么划分,总归都是兵事,两者之间是存在话语权竞争的,朱棣时期,五军都督府的地位是高于兵部的,就比如张辅是武臣正一品,而熊义和其他六部尚书一样,是文臣正二品,所以熊义为了差事好办,很多时候还得顺着五军都督府的意思,所以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张辅,但到了明代中后期,兵部地位是远远高于五军都督府的,嘉靖时的张居正就曾任兵部尚书。 张辅看向杨士奇,刚才可是他当心反驳的,“杨大人如何看?” 杨士奇躬身,“英国公,方才丰城侯说起唐高祖册立太子之事,他所言虽说不妥,却也是无心,我也理会得。” “那便好说了......咳......咳......”张辅哈哈一笑,却扯动了心肺,咳嗽不止。 “将军......” 李彬陈懋等人赶忙上前要抚背部伺候,却被张辅伸手拒绝。 他依旧看着杨士奇和杨荣,“两位大人,那就刚才丰城侯的话不作数,我来接着说。” 他缓了缓,“当年唐高祖李渊能得天下,太宗皇帝出力甚多,西击薛举、北击宋刘、东击窦建德与王世充,战功赫赫,大半唐地为其所得,而李建成呢,虽然也有一些战功,但相比之下却要逊色良多,要是杨大人在高祖麾下,太子册立之事,该当如何建言?” 杨荣和杨士奇这两位太子侍讲闻言对视一眼,均是皱眉,张辅的这个问题可谓刁钻。 其实他的话和李彬如出一辙,但是比李彬却聪明多了,他不点后面的玄武门之事,只问李渊对错,谁该被立太子,若两人说李建成,那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岂不是白叫的?若说李世民,那文臣一直坚持的嫡子立长不立幼又如何说起?朱高煦岂不是也有争夺太子的权利? 杨荣想了想,回话道,“太宗皇帝文治武功,自是绝巅,李建成妒贤嫉能,不堪大统之位。” “嫉贤妒能?”张辅闻言笑道,“杨大人的意思是,品行不佳就不能立为太子了?张某记得你们文臣里可还有一句话,嫡子立长不立贤。” “这......”杨荣这个大才子一时语塞,张辅以唐太宗当年之事比喻现下,的确是不好回答,担心又成了李彬那样的无心之失。 陈懋言语直接,在一旁补刀,“就算以品行而论,刺驾之事、行刺汉王,图谋上位,如此之事,甚至不如李建成,有何能耐继承大明大统?!” 奉天殿内群臣沉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一众武臣的言语进攻。 张辅见状,嘴角抹过一弯弧度,对黄俨拱手,“黄公公,我等朝堂争论,只为辩个是与非,该与否,但太子废黜与册立之事,关乎社稷,还请皇上定夺。” 他心中清楚,朝堂上的争论只是争论,最终还是得皇上定夺,但争论的结论代表大臣的意见,皇上也必然要参考,所以赢了这一局,便立刻让黄俨上禀皇上。 “英国公!” 许久没有再开口的汤宗突然开口。 因为刚才关于前朝旧臣争辩时的突兀之言,他的话现在很能引起瞩目,他这一开口,群臣纷纷朝他看来。 张辅回头,看向汤宗,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满,“汤大人,我听说你方才提起我父,不错,我父亲是前元旧臣,却也是靖难功臣,所以我从未对你们伪帝建文时的朝臣另眼相看,那现在汤大人有何指教?” 他还真有些忌惮汤宗,因为这人有时候真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如方才一样,所以张辅这话说的直接点,就是我可以支持你前朝旧臣的言论,但你不要参合我废立太子的事情。 汤宗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要他袖手旁观,这怎么可能?自己几乎一夜未眠,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他朝周围群臣拱拱手,最后对着张辅,“英国公方才说起唐高祖唐太宗当年之事,汤某却有不同看法。” 张辅脸色一冷,“汤大人有话尽管说。” “好!”汤宗面向群臣,“方才不管是英国公、丰城候,还是内阁杨大人,言语之中,尽说李建成不足之处,不过在我汤宗看来,李建成虽有不足,但也当得起太子大任,你们说他战功甚微?那击败枭雄刘黑闼,招抚山东,攻入长安,抵御突厥,是谁人所为?你们说他妒贤嫉能?他妒的谁人的贤?又嫉的谁人的能?他手下薛万彻兄弟,王珪,魏征等人也都是身有大能,却也是忠心辅佐,太宗皇帝东征西击,屡建大功,却也未见他担忧功高,有意为难,反而若没有他用心后勤之事,北御突厥,从旁策应,太宗皇帝何以能如此顺利?李建成早早被唐高祖立为太子,本就应坐镇统筹,他所行之事哪里又有不合体统之处?” 他最后看向张辅,“英国公,你问两位杨大人,若是唐高祖朝臣,当如何建言?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我当建言维护李建成太子之权威,削减赐予秦王李世民的种种功勋特权,以免酿成大祸。” 这话一出,众臣又是满脸震惊。他这话明显是说当年的玄武门之事,错不在唐太宗李世民,也不在正统太子李建成,而在唐高祖李渊,怪他没有及时打压李世民,反而给了他开府招将等太多特权,导致李世民有了非分之想,最后酿成玄武门兄弟相残的惨剧。 那对应到现在,汤宗的意思就是,关于太子废立之事,就是错在你朱棣本人,因为你偏爱朱高煦,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于他,导致他心怀不该有的念想,迟迟不肯赴云南就番,倘若日后出事,也是你朱棣没有早做打算的错。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朝堂争辩(六) 奉天殿后堂,朱棣早就站了起来,眼神冷冽,唇上胡须根根翘起,双拳捏的紧紧咔咔作响。 但方才失言的胡广却不敢说一句话,因为他现在有些恍惚,实在有些猜不出现在的朱棣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 张辅惊讶地看着汤宗,“汤大人,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英国公,汤某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说出来。”汤宗道,一点不显惊慌。 杨士奇担忧得看着他,却也不知如何帮着说话。 其实他和杨荣如此聪明的人,也不是不知道汤宗所言的道理,而是这个道理他们不敢说。 不过这次汤宗所言的后果可比刚才说前朝旧臣之事要严重的多,因为方才无论他怎么说,都是为了前朝旧臣,奉天殿内总有十之三四的人为求自保,为他帮腔,可这次呢,他直接暗喻当今皇上的不是,连个敢帮他说话的都没有了。 但却不缺要拿他是问表忠心的,身边的刘秉立刻道,“借唐朝之事隐喻当朝,汤宗,你是何居心?!” 汤宗眯眼看他,还是同样的一句,“不值与驳!” “汤宗,你!”刘秉气的都要跳脚了。 “汤大人,皇上怎么做还需要你一个做臣子的来教吗?”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你是说唐太宗的皇位来路不正了?” “汤宗,你是不是还在隐喻皇上当年的奉天靖难?!” “......” 顿时,奉天殿里呵斥之声此起彼伏,都是对准汤宗一人,口水都能将他给淹了,连个还口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陈瑛再旁冷笑,心道,“我专心夹菜又怎么样,你自个都能将自个给玩死!” “诸位大人安静,莫要激动!”黄俨赶忙道,但群情激愤,哪里有人听他的,黄俨无奈,看向纪纲,“纪指挥使,朝会礼节,岂容亵渎?!” 噌—— 纪纲拔出了绣春刀,大喝一声,“锦衣卫听令,但有不遵朝会礼法者,立刻拿下!” “是!”大殿四周的大汉将军得令。 这一下果然有用,奉天殿中立刻鸦雀无声,群臣一个个站的笔直。 “诸位大人,可还有要再议的?”黄俨问道。 张辅看了看群臣,道,“黄公公,我等没有要再议的了。” “好。”黄俨朝众人躬身,“那内臣这便去如实禀告皇上,诸位大人稍待。” “黄公公,且等一等。” 突然,站在最前排一人出声,众人看去,原来是前军都督府事,驸马都尉王宁。 这王宁可不同于胡广一直向朱棣举荐取代汤宗的刘桢,他是朱元璋的女婿,论起来比刘桢还大一辈,是怀庆公主的丈夫,出身并不怎么好,能被朱元璋看上,还将女儿嫁给他,自是因为他本人才能出众,曾掌管后军都督府,朱棣发动靖难时,曾多次偷偷向他传递情报,后事发被抓,多亏怀庆公主多次哭诉求情,建文帝朱允炆才没有杀他,只是将他下狱。 后来朱棣登基上位,他因公被封为永春候,曾经小人摇身一变,成了功臣。 这里不得不说一句,朱允炆这个人能将大好江山白白丢掉,他自己的性格眼界以及能力就有很大的问题,像陈瑛、王宁、李景隆这种要么反叛被抓,要么草包将军一个,真应是该杀就杀,不能儿女情长,但他呢,一有人求情,他就心软,反而战败被俘还未投降的大将顾成却被直接诛杀了家眷,逼的顾成反叛,最后还因功被朱棣封了侯,如此行事如何怎么成大事?怎么让前线拼杀的将士心服? 可见朱元璋当年真的是所托非人。 说回这王宁,他还有一个身份——汉王死党! 也许是因为当年协助朱棣造反尝到了甜头,这十五年来也遇到了一些不顺心之事,所以他便想将当年之事再来一遍,这几年他是全力协助汉王争夺太子。 “驸马有话请说。”黄俨道。 “多谢黄公公。”王宁躬身,转身看向众臣,“诸位大人,咱们今日说了前朝旧臣之事,也说了太子废立之事,但王某却是越听越奇怪,越听越不明白,咱们在这朝会上所议何事?自然是周洪宗、耿璇、耿通三人的谋逆之事,前朝旧臣之事为此,太子废立之事也是为此,但咱们又说了什么呢?当朝之臣?前朝旧臣?唐高祖?唐太宗?嫡子立长不立幼?立长不立贤?诸位大人,都错了,咱们要议的是,为何十五年过去了,太子身边倚重之臣,除了久在病榻之上的姚大人,清一色成了当年的伪帝旧臣?当今太子做下如此忤逆之事,还有没有资格继续稳坐东宫?!” “姚大人”指的就是靖难第一功臣,黑衣宰相,被朱棣封为太子少师的姚广孝。 王宁这话总算是将话题引回了正题,他回头看向汤宗,笑道,“汤大人,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不过王宁方才说的倒也是真的,虽然十五年来,朱棣找了不少人辅佐太子,但太子最为倚重的,还是杨士奇,杨荣等人,清一色的前朝旧臣。 看着王宁俊美的容颜,汤宗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厌恶,他这摆明了,就是把所有问题都牵连向太子,连皇上对前朝旧臣的不信任都不放过。 “王大人......”汤宗正要回话,却看着王宁愣住了,因为自他身上,汤宗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胭脂水粉味道。 王宁有一个癖好,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从年轻时就极为在意自己的形象,好打扮,平时的衣服都是色彩艳丽的名贵丝绸,脸上白白净净,胡子都是每日一根根梳理整齐,还极好胭脂水粉之物,颇具魏晋之风,不过这样却闹得许多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但他不管不顾,乐在其中。 回想杭州府的种种,汤宗脑中瞬间闪过不少念头,眼睛再也无法从王宁身上移开。 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王宁以为汤宗被自己的话问住了,轻蔑笑道,“怎么?汤大人无言以对了?” 汤宗不语,看向金銮座旁的纪纲,眼神中透露着疑惑。 纪纲吓了一跳,心脏好似被人狠狠锤击了一下,面色都呆滞下来。 一月相处,他现在还真有些怕这位主,被他看着就好似被一只猛兽盯着。 “我无言以对?”汤宗冷笑一声,重新看向王宁,“刺杀汉王的凶手指认是耿通指使,但耿通可还没有亲自承认说是太子殿下授意,至于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这是纪指挥使说的,可我汤宗才是主查,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如何信誓旦旦就说与太子有关?!” 第一百五十章 召见 汤宗这话一出,就如同再一次向群臣中投下了一颗炸雷,奉天殿里顿时又炸开了锅。 “汤大人,你这话何意?刺驾案不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 “这......汤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不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那到底是谁人所为呀?” “......” 张辅、王宁等人闻言脸色却是瞬间难看了下来,这可不是他们想要听到的话,若是连凶手都不确定,那他们今日说的这些话又有何根据? 站在金銮座旁的纪纲同样心惊,他看着被百官团团围住的汤宗,心说果然是又被这老小子给坑了,原来一直以来,汤宗根本就不认可周洪宗和耿璇是凶手的结论。 可低头看看穿在自己身上的四兽麒麟服,纪纲又觉得汤宗好像并没有坑他,自己这不是已经官复原职了吗? 原本在奉天殿后堂静听朝臣议论的朱棣此时也是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闹了半天,刺驾的案子还没有告破?! 他当即对一旁伺候的胡广道,“散朝,将汤宗带到这里来!” “是,皇上。”胡广赶忙遵命。 奉天殿里,黄俨接到了旨意,对众臣道,“诸位大人,时辰不早了,你们且回,今日所议之事,内臣会一五一十上禀皇上。” 但汤宗方才的话已说出口,刺驾案的案子就代表还未水落石出,群臣虽应,但还是围着汤宗不肯离开,急急相问。 黄俨见状,直接下了台阶,来到汤宗身前,“汤大人,皇上召见。” 群臣一听,立刻知道散朝是皇上的旨意,再不敢多问,跪下齐喊万岁,躬身退出了奉天殿。 李彬陈懋来到张辅身旁,将他扶起,“英国公,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张辅转头看了看正跟着黄俨去往后堂的汤宗,“且回去!” 午门外,车在行带着管家汤福早早备好轿子焦急等待,汤宗几乎一夜未眠,让两人都很是担心。 现在已是巳时中了,卯时上朝,已经两个半时辰了,这时间的确够久的。 眼看一个个朝臣边走边聊,自午门涌出,上了府内人早已准备好的轿子,车在行却迟迟等不到汤宗,不免心中焦急起来。 正担忧间,杨士奇和杨荣两人边说边走了出来,车在行赶忙上前拦住,“杨大人,我家大人如何还未出来?” 杨士奇见是他,“哦,皇上召汤大人问话了。” “问话?我家大人与谁面圣?纪千户吗?”车在行追问。 “皇上只召见了汤大人,纪千户......纪千户昨夜已经官复原职,重新执掌锦衣卫了。”杨士奇眉宇间带有忧色,说完也不再多言,与杨荣一道离开了。 他之前是担忧太子,现在太子的事还未着落,又开始担忧汤宗了,今日的朝堂上,他可是说了不少忤逆之言,万一皇上怪罪可就是麻烦,须得赶紧回去想个法子。 但杨荣这样子却让车在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到纪纲昨天晚上就重新做回了锦衣卫指挥使,汤宗却被唤去单独面圣,并没有纪纲,他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汤宗被纪纲阴了! 想到这里,车在行怒发冲冠,眉毛都竖了起来,转身蹭蹭蹭就大步流星而去。 “车评事,车评事,你去哪里呀......”管家汤福急忙呼唤,却哪里能等来他一个回头? 奉天殿后堂,汤宗跪在地上,朱棣坐在公案前。 “汤宗,你说说,朕到底是唐太宗还是唐高祖?”朱棣问道,他眼睛半睁,如同一头睡狮,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是要睁眼还是闭眼。 他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包含的内容却是不少,而且都是出自汤宗之口,“唐太宗”指的是汤宗为前朝旧臣争辩时说出来的,说唐太宗胸怀宽广,重用李建成心腹魏征。 而“唐高祖”则是汤宗为太子争辩时说的话,说玄武门兄弟相残的后果都是因为唐高祖李渊没有维护李建成的太子正统而打压李世民导致的。 汤宗道,“皇上当是唐太宗,不会是唐高祖。”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却也只能如此回答,毕竟是自己说的。 但是唐太宗这个人太复杂了,你说他心胸宽广,但他也确确实实杀了自己的兄长。 朱棣闻言两边嘴角挂起一抹弧度,嗤笑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欣慰。 汤宗不敢说话,静等他开口。 “朕是唐太宗,所以当年的奉天靖难就是玄武门之变,只是兄弟相残成了叔侄相杀。” 果然,朱棣还是如此说了,在场的胡广倒也还好,毕竟他方才可是因为接这句话,官服都湿了半拉,但黄俨却是有些揪心,有心为汤宗说几句话,却不敢开口。 汤宗闻言也是心惊,赶忙解释,“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棣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做解释,“方才你们在外边,慷慨陈词,伶牙俐齿,嘴上说的都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个个都在说历史,个个却都在说本朝。” 他看着汤宗,“汤宗,你很聪明,也很胆大,你说朕是唐太宗,所以胸怀就要宽广,得容得下你们这些前朝旧臣,你说朕不是唐高祖,所以就要想方设法维护太子的法统,让汉王乖乖去就藩,不能给他太多特权,你想让朕都按着你心中所想来。” 朱棣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唇上短须,“可你错了,朕不是唐高祖,也不是唐太宗,朕就是朕。” 汤宗忙道,“是,皇上,是臣言语不妥,请皇上治罪。” 朱棣不置可否,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言语,沉默片刻,转移到了他最为关心的问题上,“汤宗,方才你说,周洪宗和耿璇是刺驾案的主谋,这话是纪纲说的,不是你的意思,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汤宗终于松了一口气,道,“皇上,上次去杭州府前,臣专门请旨巡抚浙江,还带了五千多锦衣卫,是因为已经怀疑刺驾案的案发地就是杭州府,杭州官府有人参与其中,在杭州府的这几日,福船、地道、菁山辎重的相继发现也算是证实了臣当初的猜测,歹人作案谋划良久,制造江南运河漕粮被劫案一是为了拖延暹罗使臣,为在四面佛中放入射炮虫毒制造时间,二是为了在刺驾案发生后起兵造反准备军粮,歹人这番图谋实可谓一箭双雕,歹毒至极,而所有的直接证据都指向了周洪宗和耿璇,而恰恰这两人也有看似合理的动机和实力。” “所以纪纲就认为此案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朱棣问道。 “是的,皇上,以当时发现的证据,不止纪指挥使,所有人都是如此认为的,包括臣。”汤宗道,“但臣之所以迟迟没有上奏,是因为有一个问题臣还没有得到一个可信服的答案。” “什么问题?”朱棣问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胡广的立场 汤宗回话,“皇上,所有指向周洪宗和耿璇的证据都是发生在周洪宗身死,耿璇逃跑之后。” 整个案子查访的多处细节疑问不用提,提了也是无用,因为真正参与查案和只是听过程是两种认知,他只能说最为关键的。 但汤宗如此说,还是只是怀疑和猜测,并不是切实证据,果然,一旁的胡广忍不住插话,上前对朱棣道,“皇上,臣觉得汤大人的这个说辞有些牵强。” 朱棣同样觉得如此,对汤宗道,“你继续说。” 汤宗看了一眼胡广,对他是何目的,自很清楚,“皇上,这个解释的确如胡大人所言,听起来有些牵强,不过臣办案良多,对一些问题有着非同常人的直觉,虽无证据,但还请皇上相信微臣。” 朱棣极为聪明,闻言道,“如果你的直觉为真,那周洪宗可就不是自杀了。” 的确,你汤宗相信自己的直觉,认为案子的线索不应发生在周洪宗身死之后,那如此说来,周洪宗的死可就有些蹊跷了。 汤宗道,“皇上,周洪宗可以是因为刺驾案畏罪自杀,却也可以是为江南运河之事败露,围攻馆驿而畏罪自杀,而当时运河案刚破,刺驾案尚在追查,他更可能是因为后一个原因,后来线索相继被发现,纪指挥使与臣在案子结果认定和上奏之事上起了分歧,而臣又没有切实证据......” 他一边肯定了周洪宗自杀身死,一边为自己没有立刻上疏找了个说辞,不过这倒也不是假话,他当时的确是怀疑其中还有内情。 “所以纪纲就单独上奏朕了?”朱棣问道。 “是的皇上,不过皇上,臣自得知汉王遇刺的消息,便仔细想过,若说周洪宗与耿璇谋划刺驾案是为了助太子登基......” 汤宗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朱棣,才继续道,“皇上,恕臣斗胆,倘若奉天殿刺驾之事得逞,那么接下来就是太子登基,如何用得着准备漕粮辎重,一副要造反的架势?所以臣认为,刺驾案一定不是为了太子登基,但汉王遇刺之后,群臣却将耿通与耿璇、周洪宗联系了起来,矛头直接指向了太子,这个说法臣觉得就有些牵强了。” 他这话又接着解释案情,点名奉天殿刺驾案与汉王遇刺一事根本没有关系,都将其算在太子头上不合道理,同时,也在朱棣面前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朱棣闻言想了想,没有表态,转头看向胡广,“胡广,你怎么看?” 胡广躬身,“皇上,汤大人的这番说辞臣认为有待商榷,他说奉天殿刺驾案不是周洪宗所为,是因为周洪宗死在了证据暴露之前?汤大人断案如神,在第二次去往杭州府之前,就早已感觉到江南运河案是和奉天殿刺驾案有关联的,那江南运河案真相大白,奉天殿刺驾案也会跟着真相大白,围攻馆驿,只不过是周洪宗隐瞒刺驾案最后的挣扎,他的自杀臣认为是说得过去的,但是他无论死在证据暴露之前或者之后,都算不得问题,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瞥眼看了汤宗一眼,继续道,“汤大人方才又说周洪宗与耿璇图谋助太子登基,没有准备漕粮辎重的必要,恕臣斗胆,汉王在朝中武将之中颇具威信,汉王自然是没有什么叵测之心,但耿通、周洪宗等人防一手,臣觉得也是说的过去的。” 他抬头看着朱棣,最后道,“皇上,无论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是不是周洪宗与耿璇所为,又与汉王遇刺案有没有关系,汤大人方才说的这两个理由臣认为都是站不住脚的。” 胡广这话既没有明确肯定奉天殿刺驾案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因为他不曾参与查案,说出来也没有根据,也没有明确说刺驾案就一定与汉王遇刺案有关,因为这涉及到汉王和太子,他只是反驳汤宗的两个说辞。 但这用心可谓险恶,首先否定汤宗对周洪宗与耿璇非凶手的猜测,那就是说汤宗不立刻上疏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他更大的可能还是试图隐瞒事实,害怕牵连到前朝旧臣,与纪纲昨夜面圣所言一致。 再次,说周洪宗和耿通有准备辎重军械的必要,就是说不能排除耿通奉太子之命刺杀汉王的可能,汤宗如此说只是为了力保太子。 其实胡广身为内阁首辅,文臣彪炳,熟读经典,深知嫡子立长不立幼的法统,而且他本人还是前朝旧臣,所有种种,他都本应与汤宗杨士奇等人同一战线,但却反过来与汤宗处处为难,还是因为他翻脸比翻书快的秉性,他心里的那杆秤上面装着的,从来不是是与非、曲与直,而是他自己的利害。 虽被贬官,但资历甚老的黄淮是前朝旧臣,太子身边的内阁阁员杨荣杨士奇也是前朝旧臣,这些人都是能影响他内阁首辅地位的人,再加上朱棣内心中对前朝旧臣原本就有的忌惮,权衡利弊,以他的秉性,他不能不反对。 朱棣闻言仔细想了想,觉得胡广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汤宗的说辞算不得证据,于是问他道,“那你的意思呢?” 见皇上认可了自己方才所言,胡广立刻改变了模棱两可的说辞,“皇上,杭州府的种种证据已经证明奉天殿刺驾案就是周洪宗与耿璇所为,而汉王遇刺,凶手在耿通府内被捉拿,管家也招认了耿通与他相识,在臣看来,这两件案子都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观察了一下朱棣的神色,见他神色凌厉地看着自己,心中一突,停顿一下道,“方才殿内的诸多武臣,大谈太子废立,说耿通和耿璇等人是受太子殿下指使,可这并没有直接证据,所言未免有些言之凿凿,臣认为为今最重要的,是为太子洗清冤屈。” 这番话看似是为太子说话,其实不然,他是将其他所有问题都说成事实,独独留下太子是否为幕后主使,是不是应该废太子的问题。 朱棣闻言不语,但紧锁的眉头说明他此刻的内心非常的难以抉择。 太子废立,关乎社稷。 不过很快,朱棣面色就冷了下来,他看向黄俨,“黄俨,让纪纲在殿外候着。” 汤宗闻言心中大惊,他知道,这是朱棣做出了决定,叫纪纲候着的目的是什么,自然是要搞清楚,两件刺杀之事到底是不是太子所为,这种事交给三法司任何一个衙门他都不会放心,只有交给只忠于自己的锦衣卫,才最是稳妥,不会受其他人干扰。 这也就是说,现在的朱棣,至少已经动了废黜太子的心思。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朱棣的处置 “皇上!”眼见如此,汤宗急忙开口阻止。 朱棣看向他,“汤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皇上,汉王遇刺之事臣不曾参与,但奉天殿刺驾一案是臣主查,臣现在虽然拿不出切实证据证明此案非周洪宗与耿璇所为,但就目前的线索,臣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件案子背后另有主谋!” 朱棣眯眼,神色中透露着满满的不信任,“汤宗,黄淮当初举荐你,也是为今日吧?” 汤宗一惊,他知道,朱棣这句话一出口,就代表现在已经不是如何保住太子的问题了,而是他自己如何自保的问题。 转头看向一脸洋洋得意的胡广,汤宗心中恼怒,他方才的三言两语成功让皇上做出了决定,也将汤宗带进了死胡同。 回头过,重新看向朱棣,汤宗脸色决然,“皇上,七月二十六,皇上将刺驾案审查一事交给微臣,今天是八月二十三,距离一月查案时限还有三日,臣是此案的主查,臣到现在并没有上禀此案已结,还请皇上容臣继续深查。” 拿不出切实证据证明自己所言,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将自己逼向墙角。 “深查?”朱棣脸上依旧写满不信任。 汤宗立刻道,“皇上,倘若三日后的八月二十六,臣还未查到真凶,甘受皇上革职降罪。” “革职降罪”是汤宗一个月前受命查案时,对朱棣的承诺。 朱棣看着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汤宗在有意拖延时间,但这番说辞让他还真有些找不到理由拒绝,查案时限未至,纪纲归纪纲,汤宗的确并没有向自己禀告结案。 而且他也说了,未查到真凶,甘愿革职降罪,这倒是应了他现在的心思,免得到时在朝堂上落下一个革职查办有功之臣的话柄。 “好,三日就三日,朕便等你三日。”朱棣最终同意了汤宗的要求。 汤宗俯首,“臣多谢皇上。” 挺起身子,“皇上,汉王遇刺一案与刺驾案颇有联系,臣一道请查。” 他要将汉王遇刺一案一道审查,这为太子脱罪的心思就很是明显了,胡广立刻道,“皇上,汉王遇刺的案子凶手、人证俱在,臣认为汤大人没有必要亲自审查。” 其实这话不需要胡广说,朱棣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汉王遇刺的案子直接关乎太子,汤宗显然是想要维护太子的,奉天殿刺驾的案子由着你接着查也就罢了,这个案子岂能再给你?那后面的结果岂不都由你说了算? 于是对汤宗道,“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朕允许你继续查,但汉王遇刺案还由锦衣卫负责,你就不要过问了。” 汤宗皱眉,却也不能不答应,“臣遵命。” 但想了想又不愿放弃,此时牵扯甚大,他必须尽量争取,于是直视朱棣,大着胆子道,“皇上,臣请将刺驾案一干要犯提由大理寺关押。” 这次都不用胡广出言了,朱棣直接拒绝,语气都显得有些不耐烦,“就关在北镇抚司诏狱,你该审就审,休要再言!” 汤宗无奈,“是,皇上。” 朱棣看他一眼,“汤宗,你下去吧,三日后给朕回禀。” “是。”汤宗心有不甘,今日的面圣可称不上如意,但也是没有办法之事,磕头行礼,起身退出。 黄俨见他离开,问朱棣道,“主子,敢问纪指挥使是否还要奴婢传唤?” “不必了,让他看好一干人犯,再出纰漏,朕拿他是问!” “是,主子。” 朱棣想了想,又吩咐黄俨和胡广,“今日百官的奏疏里,但有前朝旧臣为太子或者汉王说话者,按扰乱朝纲、危言社稷论罪,丰城侯李彬,狂言悖语,讽喻本朝,削去封爵,贬为观海卫指挥使,内阁拟旨,锦衣卫处置。” 黄俨闻言,与胡广对视一眼,“是,主子。” 他们知道,朱棣这是要对今日的群臣争辩做一个处置了,好在他并没有追究所有狂言之人的责任。 降罪前朝旧臣里擅言太子废立的人,这意思就是说他可并没有打算就放过你们这些旧臣,只是全部降罪未免有些难以服众,惹来闲语,就如汤宗在奉天殿里说的,都是大明之臣,何必要区分什么当朝之臣,前朝旧臣?那就拿下你们中为太子或者汉王说话者,这个档口还擅言太子废立之事,不管你们是什么样的出发点,在我朱棣这里,统统认为就是想要借此事立功自保,心怀叵测,拿下也说得过去。 而对于李彬,那就更不用说了,所有人都在借唐朝隐喻本朝,唯独你如此出彩,不罚你去福建看海捕鱼实在说不过去,张辅多番向群臣解释为他脱罪也是不行! 这番处置更像是一个警告,太子废立之事是我朱棣说了算,你们就别跟着风言风语瞎嚷嚷了,朝上朝下都给我悄悄的。 “主子,今日的奏疏里,光禄大夫上奏言称应废黜太子,立汉王为继。”黄俨道。 “哦?”朱棣惊讶,随即冷哼一声,“他这是想再搏一朝荣华。” 光禄大夫指的是李景隆,靖难之役中被建文帝拜为大将军,征讨朱棣,可惜连番惨败,丧师数十万,建文帝也算看透了他的能耐,将其召回,顶着满朝众臣的请杀,只是将其削爵贬官,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在朱棣兵临城下时,打开了金川门,彻底将建文朝葬送。 后来朱棣封功赐爵,直言他是靖难第一功臣,每每上朝都是位列第一位,这倒也说的过去,没有他屡屡大败,损兵折将,还打开了金川门,迎北军入城,朱棣能不能得天下,还真是说不好。 只是这家伙脸皮贼厚,屡屡以大功之臣自居,惹得邱福、朱能等人深以为恶,一个败军之将神气什么!于是屡次向朱棣进言不愿与此等小人同朝,当时的礼部尚书趁机说他行不轨之事,朱棣也借机将他留爵圈禁家中,以至今日。 但这个李景隆虽然蠢,但建文帝不杀他,朱棣也不杀他,也是因为他身上有个护身符,他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而李文忠是朱元璋二姐唯一的儿子,朱元璋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但最后活着与朱元璋相认的却没有一个,只有一个侄子朱文正,以及这个外甥李文忠。 也许是久经磨难,朱元璋极重亲情,对这两个侄子外甥极为看重,以至后来朱文正对封赏不满,投靠了张士诚,朱元璋也没有杀他,而是囚禁致死。 有了这层关系,朱棣和朱允炆还真有所顾忌,毕竟太祖爷的兄弟亲人就没几个,李景隆还真是不太好死。 “削去功勋爵位,依千户俸禄供养。”朱棣却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回府 “纪纲!” 纪纲下朝,回到锦衣卫,正要下马入内,耳中却传来一声饱含愤怒的大吼,他转头看去,见车在行正阴着一张脸在衙门外看着他。 “敢直呼指挥使大名,拿下!” 一个锦衣卫千户见状大喝,几十个锦衣卫立刻将车在行团团围住。 车在行冷眼扫视,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伸手解下背后熟铜棍,指向纪纲,“纪纲,我问你,你是不是在皇上面前诬告了我家大人?!” “拿下!” 那千户见他丝毫不怕,居然还得寸进尺,手指让满朝官员闻风丧胆的指挥使大人,立刻下令。 “退下!” 纪纲怒斥一声,喝退锦衣卫,翻身下马,走上前笑吟吟看着车在行,“小子,若非念在这一月来的情分,今日之事可是无法善了。” 身旁千户见状皱眉,这位指挥使大人重新上任,居然变得好说话起来。 “少废话,你昨夜就已官复原职,而我家大人至今未曾出宫,你作何解释?!”车在行气鼓鼓问道。 “汤大人至今未出宫,你就认为是我纪纲坑了他?”纪纲反问,他倒罕见得很有耐心,“小子,你也太小看你家大人了,他的能耐可大着呢,能坑他的人怕是还没出生呢。” “当真?”车在行一想也是,但还是有所怀疑。 纪纲笑道,“自是当真,小子,说不得咱们说话的工夫,汤大人已经在府内喝茶了。” 车在行闻言,眼睛转了转,收起熟铜棍,“倘若我家大人还未回来,我再来找你!” 说完转身就走。 见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半点不拖泥带水,纪纲忙道,“小子且待!” 车在行回头,“纪指挥使还有话要对我说?” “哦,呵呵......”纪纲笑了笑,“小子,跟着你家大人,你这一辈子也算是完了,现在我官复原职,当年的话可还作数,来我锦衣卫如何?” “纪指挥使还是另找他人吧。”车在行说完,立刻转身快步离开。 “可惜呀。”纪纲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一旁的千户不解,“指挥使,此人如此嚣张都不拿下,今日的您可是有些好说话。” 纪纲眯着眼睛看他一眼,“本指挥使如何做,还须向你禀告?!” “小的不敢。”那千户吓得赶忙告罪。 “哼!”纪纲冷哼一声,转身进了锦衣卫。 车在行行至半道,遇到了正匆匆赶来的管家汤福。 “车评事,可算是找到你了,老爷就猜到你来了锦衣卫......” 车在行不等他说完,“大人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汤福道。 车在行心中一喜,“咱们快些回去。” 汤府,汤宗拖着疲惫的身子,正在里堂看望夫人陈氏,玄武和月娥站在一旁伺候。 数日不见,陈氏的气色果然是好了许多,已经能坐直身子,她关切地对汤宗道,“老爷眼球中布满血丝,一看就知昨夜一宿未睡,你年纪大了,可要当心点身体。” 玄武也道,“是呀,爹,昨夜刚赶回来,又是一宿忙碌,今日的早朝又是这么久,您还是赶快歇息,等歇息好了再来看娘。” 汤宗笑道,“无碍,我看看你娘,也就心安了,等在行回来就去休息。” 玄武问道,“爹,今日朝会,刺驾一案的结论皇上如何说?” 汤宗闻言一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氏,笑了笑道,“总算是没有辜负皇上所托。” 他没有说实话。 玄武和陈氏闻言欣喜,多日来心中那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陈氏抓起玄武的手,对他道,“玄武,你和月娥先去忙吧,我与你爹说几句话。” “是。”玄武与月娥退出里堂。 “老爷。”陈氏看着两人走出,脸上难掩喜悦,回头对汤宗道,“月娥这姑娘温柔体贴,我着实喜欢的紧,咱们虽为官宦之家,却也不求门当户对,将她许给玄武如何?” 汤宗闻言一滞,他万万没想到陈氏故意支开玄武和月娥,竟是要说这个,可月娥是自己给车在行一直撮合的,如何能给自己做了儿媳?而且月娥的心里,怕是只能装的下车在行。 只是这些陈氏并不知道,当日汤宗将月娥寻来伺候夫人,可没想到会出现这番状况。 “夫人,这件事等过些日子,我问问玄武的意思。”汤宗不知该如何回应夫人,只能以此搪塞,一来不想让陈氏多想,二来自己现在也没工夫考虑这些。 “不用你问,我已经问过了,玄武也很是喜欢月娥,只是月娥那里,我觉得还是老爷说更合适。”陈氏喜道,“月娥这姑娘是老爷你带进府里的,你一句话,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汤宗一个脑袋两个大,玄武居然还愿意,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人,您没事吧?” 正在这时,车在行回来了,都不顾的请问,便直接奔了进来。 汤宗大喜,心说来的正是时候,赶忙起身,对陈氏道,“夫人,这件事过两日再说,我先与在行说两句话。” “老爷有事,尽管去忙。”陈氏道。 书房里,汤宗板着脸看着车在行,“你去找纪纲了?” 车在行惭愧,“大人,我在午门之外久不见你出来,听人说他官复原职,以为他昨夜在皇上面前说了你不是......不过现在见您平安回来,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汤宗叹口气,对他这冲动的脾性实在无言,多番教导都是无用,“在行哇,勇敢过了头可就是鲁莽了,我总不能每件事都事先交代,你千万莫要意气用事,自以为是。” “是,大人,在行这次......这次鲁莽了。”车在行急忙认错,“不过现在案子已了,大人总算是能放下身上的担子了。” “事情已了?”汤宗看他一眼,“案子还得继续查,三日时间,上禀皇上结论。” “继续查?”车在行惊讶,目瞪口呆地看着汤宗,“大人,这......这却是为什么呀?皇上认为案子查的不对吗?” “不是皇上,是我认为不对。” “这......”车在行不解,明明能交了的差事却就是不交,非要把这烫手山芋放在怀里。 “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可莫要告诉夫人和玄武。”汤宗交代。 “是。”车在行答应,又问道,“可是大人,刺驾的案子还有什么不通的地方吗?” 汤宗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却也不做解释,“你去办件事。” 车在行沉默片刻,拱手道,“大人尽管吩咐。” “你暗地里去查访一下,前军都督府事,驸马都尉王宁前几日是不是在京城。” “是。”车在行答应下来,看着汤宗布满血丝的双眼,“大人放心,我即刻去办,您也快些休息吧。” “好。”汤宗揉了揉眼,张开双臂,车在行帮他褪去外衣,汤宗躺下,很快呼噜声便起。 这两日来,他着实太累了。 车在行帮汤宗盖好被子,担忧地皱了皱眉头,转身出去了。 他发现最近汤宗极少与他讨论案情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湖心小筑 酉时,汤宗起床,歇息了几个时辰,精神好了许多。 管家汤福进来,“老爷,下午京城里许多官员得知您面圣回来,前来看望,都被小的拦了回去。” “看望?”汤宗冷笑一声,“他们这哪里是要看望我?分明是想探听虚实。”对汤福笑道,“你做的很好。” “多谢老爷。”汤福忙躬身道,“老爷,太子侍讲杨士奇杨大人派人送来一张字条,请老爷过目。” “哦?”汤宗心说又是字条,急忙接过,只见上面写着“戌时,湖心小筑”几个字。 他稍稍想了想,“好,我知道了。” 在夫人陈氏和玄武的陪同下,汤宗吃过这一顿久违的府内晚饭。 车在行回来了,随汤宗来到书房。 “可是打听到了?”汤宗立刻询问。 “大人,打听过了,驸马都尉王宁王大人前段时间不在京城,去往胡广、福建督查两省都司去了,直到三日前才回来。”车在行道。 “三日前?”汤宗闻言捋着胡须想了想,“也就是说,咱们自杭州府启程回京的时候,他才回来?” “是这样的。”车在行点头,却又疑惑,“大人,您要我打听这个做什么?” 汤宗笑了笑,“没什么,在行,你做的很好,赶快去吃饭,半个时辰后,咱们还得出去。” “大人,天已经快黑了,咱们还要去哪里?” 汤宗笑笑,“去了你便知道。” 到了酉时中,汤宗与车在行换了便装,骑马自城西清凉门出城而去。 横塘,是京师应天府城外的一处水泊,湖中有一岛,岛上有一座三层阁楼,这便是杨士奇字条里所言的“湖心小筑”了。 这处地方极为幽静,又处城外,是以前汤宗、杨士奇以及解缙、黄淮等人经常品鉴诗文,吟词作赋的地方,只是自从解缙死后,这些年来咸少相聚。 车在行亲自撑船,与汤宗来到小岛,小小码头早有一下人在此迎接,“汤大人,您来了。” “在行,你不必下船,就与此人一道在这里守着,闲杂人等莫要让上岛。”汤宗转头对车在行嘱咐。 车在行皱眉,却也不能拒绝,“大人小心。” 岛心阁楼三层,杨士奇早已在焦急等待,见汤宗上来,赶忙迎上,“正传兄,你终于来了。” “东里兄久等了。”汤宗指了指桌边椅子,“咱们坐下说。” 两人坐下,杨士奇焦急道,“正传兄,今日面圣结果如何?” 汤宗看着他,却不直接回应,反而问道,“东里兄,太子殿下现下如何?” “正传兄也知道,太子殿下仁厚,出了这样的事情,日日忧心,夜不能寝,茶饭不思,却什么也做不得,想要面圣澄清,皇上却连他面都不见,反而日日去往汉王府探望,更是让太子忧心。” 这话说了,汤宗也明白了,两人此刻在这里的这番相聚,是太子的意思,想要了解皇上的真正意思。 杨士奇还未说完,看了看汤宗,谈了口气,自责道,“今日奉天殿内一番唇枪舌战,幸赖正传兄慷慨陈词,才不至于让那些艰险小人得势,与正传兄相比,我等一干东宫辅臣就显得太过瞻前顾后了。” 杨士奇的话说的倒也对,从当年的靖难之役到永乐元年的清洗建文旧臣,再到现在的奉天殿刺驾案、汉王遇刺案,朱棣身上的对与错,是与非太多太多,若顾忌太多,就无话可说,就如今日在奉天殿,他与杨荣两个大才子,被张辅一句话问的哑口无言,反而是汤宗无所顾忌,慷慨陈词。 汤宗道,“东里兄,你也知道,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皇上对于咱们这些前朝旧臣,还是心有芥蒂,只是缺少动手的理由,想要让他放下,可不是单单强论是非,至于太子殿下,我能感觉到,皇上的心中其实也很纠结,他有心借此机会,让汉王继承大统,却又担心因此社稷不稳。” 他看着杨士奇,“就如你在镇江府时说的,皇上一直偏爱汉王,就算整件事里有疑点,他也不一定肯认。” “正传兄所言正是。”杨士奇点头,“今日皇上已让内阁拟旨,但有前朝旧臣为太子或者汉王说话者,按扰乱朝纲、危言社稷论罪,丰城侯李彬,狂言悖语,讽喻本朝,削去封爵,贬为观海卫指挥使,明日早朝就要宣旨了。” “这么快?”汤宗惊讶,捋着胡须细细想了想,“贬官丰城候,是因他失言,以危言社稷处置前朝旧臣,则是借旧臣表态太子废黜之事,皇上果然还在考虑,这件事他要亲决,不容朝堂风语。” 他说完随即皱眉,“不过无论是为太子说话者还是还是为汉王说话者尽皆处置,虽然让朝臣不敢再言,却难免让张辅等人想入非非,觉得有机可乘,于太子不利。” 杨士奇道,“正传兄,我所虑也正在于此。”转而问道,“皇上迟疑不决,正传兄你可有办法。” “东里兄,方才问我面圣结果,我虽怀疑奉天殿刺驾之事非周洪宗与耿璇所为,却没有证据,今日皇上果然不信,无奈之下,我只得说一月查探时日未至,不能结案,三日内必上禀结论。” “三日?”杨士奇惊讶,“那倘若正传兄还是无法找到证据或者揪出幕后贼人呢?” 汤宗笑道,“就如一月前接手案子时御前承诺所言,甘愿革职降罪。” “啊?!”杨士奇更是惊讶,他看着汤宗,惭愧道,“太子之事让正传兄受累了,也更让我等东宫辅臣汗颜。” 汤宗道,“东里兄言重了,大明虽外在强盛,但百姓已不堪战事频多久矣,保住太子就是保住我大明未来。” 说完皱眉,沉默几息道,“不过我虽为奉天殿刺驾案的结果认定争取了三日时间,但现在让我忧心的是,恐怕纵然我能找到刺驾案的幕后真凶,却也无法为太子证明清白。” 杨士奇疑惑,“正传兄此言何意?” “东里兄,当日自平江伯陈瑄口中得知汉王遇刺的消息的时候,我心中除了震惊,愤怒,还有不解,这件案子发生的太巧了,刚好是我们自杭州府发现了周洪宗和耿璇谋逆的切实证据之后。” 汤宗看着杨士奇,“因为耿通,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太子。东里兄,如果劫持漕粮案、奉天殿刺驾案,以及这个汉王遇刺案都是周洪宗、耿璇、耿通所谋划,那太子就是勾结前朝旧臣、罪臣之后,图谋刺驾上位,这里面几乎所有皇上忌惮之事都牵连了起来,可谓狠辣,但谋划越是复杂精巧,就越是疑点最多,整个谋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奉天殿刺驾案,可刺驾之事已经失败,如何还要冒着暴露太子的危险刺杀汉王?杀死汉王,让皇上无从选择,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牵强。” 杨士奇想了想,点头道,“是呀,太子仁厚,断然不可能生出如此歹念,况且就算是太子忌惮皇上偏爱汉王,担心事发之后太子之位不保,在这个节骨眼上刺杀汉王,也是下下之策。” 第一百五十五章 陆大有死了! 汤宗点头道,“也许歹人也知道其中有些不妥,可这样却能成功重新挑起争夺即位大统的纷争,而只要纷争一起,那些不妥又算得了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才不会放在心上,要说这件事对谁最有利......” “汉王!”杨士奇睁大眼睛,脱口而出。 汤宗急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我也是这般想的,可要说这一切都是汉王所为,奉天殿刺驾案又说不过去,因为如果皇上遇刺身亡,他就一定没有了争夺大位的机会了,除非......” “除非什么?”杨士奇急忙问道。 “除非汉王遇刺案是利用了奉天殿刺驾案的结果,这两个案子根本就不是同一人所为!” 杨士奇仔细想了想,“正传兄所言有理。” 汤宗正色看着他,感叹道,“东里兄,这里面的水很浑呀。” 杨士奇皱眉,“可如果真如正传兄所言,那我们如何才能保住太子?” 汤宗道,“两件案子虽非同一人所为,却依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我今日面圣时,请求皇上将汉王遇刺案一道请查,可皇上却担心我是前朝旧臣,而且心向太子,忧我别有用心,隐瞒于他,没有同意。” 他顿了顿,对杨士奇正色道,“东里兄,即便我查出刺驾案非周洪宗和耿璇所为,虽然能解脱满朝旧臣,但苦于无法插手汉王遇刺之事,依旧不能证明刺杀汉王的不是耿通,更非太子所指使。” 杨士奇道,“正传兄,只要你查出刺驾案的幕后真凶,那就仅仅只有汉王遇刺一案指向太子,而耿通是绝对不会指认太子的,到时一切都还有转机。” 汤宗闻言立刻道,“东里兄可莫要忘了,无论是刺驾案或者汉王遇刺案,一干要犯可都是关押在锦衣卫,今日我请求皇上将人犯转押至大理寺,皇上同样拒绝了。” 杨士奇明白过来,惊讶道,“正传兄是怀疑锦衣卫......” “不可不防,那个地方哪里有什么是非黑白?”汤宗道,“这两件案子现在的情况都对汉王有利,至少汉王遇刺之事应该与朝内之人脱不了干系,他们可不愿意看到这已经认定的结果被翻过来,耿通能不能顶得住,也不一定是他说了算。” 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那个胡广,身为前朝旧臣,却在皇上身边多进谗言,今日面圣结果就是为其所累。” 杨士奇听完恨恨,“这个白眼之人,只为自己,全然不顾是非!” 汤宗道,“东里兄,现在为今之计,刺驾案且不说,只要有我汤宗在,断然不会沾染上太子,如何将耿通与刺杀汉王的凶手提出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交由他人审理,才是重中之重。” 杨士奇想了想,“大明三法司,皇上不许你大理寺审理,又不能让锦衣卫审理,难道要找郑赐?” 他说完想到郑赐万事不沾身的行事风格,兀自摇摇头,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我也细细考虑过,虽然有难处,但也恐怕只能靠他了。”汤宗道,“不过想要让他主动接受,一来得他自己愿意,二来还得有足够的理由说服皇上同意。” 杨士奇立刻明白过来汤宗的意思,“正传兄,我明白了,郑赐那里我去劝说,向皇上进言的理由还得你来。” “好。”汤宗点头,看看窗外,“东里兄,快要戌时五刻了,京师城门就要关了,未免波折,咱们得赶快回去。” “好,正传兄告辞!”杨士奇起身道。 回去的路上,车在行问汤宗道,“大人,您今日说奉天殿刺驾的案子还得继续查,咱们该如何查?” 汤宗笑道,“一干要犯都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要查自然要从他们查起,明日一早,咱们便去。” 第二天,汤宗没有去上朝,与车在行一道直奔锦衣卫,好巧不巧,纪纲居然也同样没有去上朝。 “哎呦,汤大人,您怎么来了?”得知汤宗到来,纪纲 亲自从门口将他迎入。 “纪指挥使,恭喜你官复原职!”汤宗笑着道。 “哎呦,这还不是托了汤大人您的鸿福?”纪纲眉开眼笑,转而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汤大人,老弟劝你一句,凡事看开,死道友不死贫道,别再像昨天奉天殿那样,自以为慷慨陈词,鹤立鸡群,其实就是......呵呵,汤大人,只要你听老弟的,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他以前在他汤宗面前还自称“纪某”,可自从听了汤宗之言,官复原职,直接就成了“老弟”。 这关系,可是亲近了不少。 汤宗笑笑,“纪老弟之言,汤某回去自会细细考虑。” 既然你自称老弟,那我也却之不恭了,汤宗说完直奔主题,“不过奉皇命,奉天殿刺驾的案子今日还得继续查案,请纪老弟带我去一趟北镇抚司大牢。” “又去北镇抚司大牢?审问谁?”纪纲闻言一滞,“奉皇命?案子都结了还奉什么皇命?” “哦,我明白了。”他说完反应过来,“汤大人,昨日面圣,你到底是如何给皇上回话的?” 汤宗看他一眼,“纪指挥使,奉天殿刺驾的案子已与你无关,汤某劝你还是不要打听的好,至于我今日前来锦衣卫,是要提审夜袭战船的陆大有。” “陆大有......”纪纲更是一滞,眼神变得躲闪起来。 汤宗察觉到异常,心中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神色严肃起来,“纪指挥使,到底出了什么事?!” 纪纲面现为难,吞吞吐吐道,“汤大人,这......陆大有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自杀了。” “什么?!”汤宗大吃一惊,与车在行对视一眼,“绑的严严实实,如何就自杀了?你不是说你死了他都不会死吗!”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要知道,想要查清奉天殿刺驾案真正的幕后主使,陆大有是最为直接的途径,他一定不是耿璇派来救周洪宗的,也一定知道谁是幕后真凶,可没想到他居然自杀了。 他这一死不要紧,汤宗可就失去了唯一的线索,案子重新变得叵测起来,如同一团迷雾聚集,重新遮挡住了视线。 “汤大人,这可不怪我纪纲,前天夜里咱们回京,我一到锦衣卫便将那陆大有投入大牢,没想到昨天狱卒嫌喂饭麻烦,擅自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昨天夜里他就撞墙自杀了,而且不止他,普密蓬也绝食而亡了。” “普密蓬也死了?!”汤宗听完已经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纪纲,你不是说在北镇抚司诏狱里,想自杀都不容易吗?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两个?!” 第一百五十六章 傅洽 “凡事总有个例外不是?”纪纲狡辩,“汤大人,你说这事闹得,昨天皇上才命我好生看押一干要犯,若出纰漏,要拿我是问,我今日没有上朝,就是想着如何给他老人家回话。” 纪纲说完,突然看着汤宗,眼睛一亮,“正好汤大人你来了,不如再给老弟想个办法,过了这难关。” “你呀你,你这......你这刚穿上的四兽麒麟服可就要脱下来了!”消息太过惊人,汤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我这事也是倒霉,昨天才穿上的。”纪纲抓住汤宗的手,“汤大人,你老可是最有办法,赶快想个办法救命呀。” 汤宗瞪他一眼,“快带我去诏狱里看看。” 他心中有疑惑,为什么正是自己要审问的时候,这陆大有就死了,这就跟周洪宗死的那晚一样,正在他要与之面谈的时候,周洪宗也死了。 “好,老弟这就带汤大人去,现场已经被我保护起来了,谁也不曾动过。”纪纲很是殷勤。 北镇抚司大牢里,一如往昔,光线昏暗,充斥着血腥味,站在门口闻一口味道就知道里面是人间炼狱。 一座牢房里,陆大有双手戴着手镣,脚上戴着脚镣,身体朝下躺在朝里的墙壁之下,墙上地下有着大片的血迹。 他侧着头,双目瞪得滚圆,脑袋上血糊一片。 “仵作可验过尸?”汤宗查看之后问道。 一旁的北镇抚司左镇抚使薛明急忙道,“汤大人,验过了,确确实实是撞墙而亡,擅自解开他身上绳索的狱卒已经被拿下,等候发落。” 他说完转身对纪纲道,“纪指挥使,这件事是下官看管不利,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那里我甘愿领罪,绝不会连累纪指挥使。” 纪纲看他一眼,“敢情昨天接到旨意的是你?薛镇抚使,你罪责自然是免不了,但你可坑苦纪某了!” 薛明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汤宗哪里有空理会他们两人的争执,转头对车在行道,“在行,将这陆大有翻过来。” “是!”车在行将尸体翻将过来。 一旁的纪纲见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他就像当日在杭州府周府那样,也来上一句“陆大有不是自杀”,事发锦衣卫,那他这罪过可就大了。 汤宗仔细查看,没有自陆大有身上发现任何伤势,想到那夜车在行是在他要自尽的边缘将他五花大绑回来,他心中明了,“这陆大有本就是死士,的确是撞墙自尽。” 纪纲闻言,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汤宗起身回头,问他道,“纪指挥使,普密蓬的尸体呢?” 纪纲忙道,“他也是昨夜死的,还在牢里,我这就带汤大人去。” 诏狱里处的一座牢房,一具尸体闭目靠在墙角,他身形原本就瘦小,此刻更是如同一具干尸,像是衣服里装了一根一副骨架,眼窝深陷,脸皮贴着骨头,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 “这......这是普密蓬?!”汤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薛明道,“汤大人,这的确是普密蓬,自从您上次审问,已经快十天了,他一口饭不吃,一滴水不喝,下官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强行掰开他嘴,灌水喂饭,可刚一离开,他就强呕出来,饿的皮包骨头,直至昨天晚上,再也没能熬住。” “嗯。”汤宗听完走入牢房,低头观察普密蓬,只是现在的他是饿死的,形象的确可怖,汤宗都不敢多看,急忙抬起头。 这一抬头,他才发现,普密蓬靠着的墙上,用血写满了暹罗文,甚至一层摞一层,密密麻麻。 “这上边写的什么?”汤宗问道。 “汤大人,这普密蓬近十天来,除了不吃不喝,就是咬破手指写这些东西,甚至日夜不停,这上面文字虽多,却只是几个字一直重复,写的是腼颜人世四个字。”薛明回话道。 “腼颜人世?”汤宗闻言,又看向写满暹罗文的墙面,最后低头看着普密蓬的尸体,“看来这近十天来,普密蓬内心非常煎熬,身为暹罗国丞相,本是身负重任,为国出使大明,却没想到到头来成了这个样子,已无脸面苟活在人世。”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忽然,自旁边牢房传出一道佛音,声音极为苍老。 汤宗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身披僧袍,白发苍苍的僧人,正盘坐牢房中央,背对众人,念诵经文。 “他是谁?”汤宗问道。 “汤大人,他就是傅洽。”纪纲道。 “傅洽?!”汤宗闻言惊讶不已,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这个傅洽可不是寻常人,他曾是当初建文帝的主录僧,当年朱棣奉天靖难,攻入了皇宫,但是宫苑里的一场大火,建文帝消失的无影无踪,当时在现场的,就只有这个傅洽。 朱棣登基,虽然宣布建文帝已经被烧死,但他到底是死是逃,没有人知道,包括朱棣本人,但所有人都觉得,只有这个傅洽是知道建文帝真实下落的。 可这个傅洽却是相当的嘴硬,什么也不说,朱棣气的牙痒痒,却又担心杀了他,永远失去了建文帝的下落,于是便将他关入了北镇抚司诏狱,这一关就是十五年。 而今这傅洽,也年近八旬了。 汤宗盯着这道背影,缓缓走出牢房,来至傅洽的前方,隔着粗大的木桩看着他。 只见傅洽依旧双目紧闭,一手持佛礼,一手滚念珠,他形如枯槁,在牢里这么长时间,他头上是苍苍白发,嘴边是髦髦白须。 薛明上前道,“汤大人,圣上有旨意,这傅洽是要犯,万不能有所闪失,也不许任何人探访。” 汤宗道,“镇抚使放心,我知晓利害。” 纪纲道,“汤大人,这傅洽可不似那普密蓬,十五年了,能吃能睡,端的是一股子好精神头。” “他若不这样,你与薛镇抚使怕是顾不好交差。”汤宗道,最后看了一眼傅洽,便准备离开。 不想那傅洽却突然睁开了眼,看着汤宗,他年纪虽大,但眼神却极为清澈,一点不似八旬之人的浑浊,不愧是修佛之人,“汤大人,何为是非善恶?” 他开口问道。 汤宗回头,与傅洽四目相对。 十五年了,他甚至依然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深深的怨恨,汤宗知道傅洽虽然面上说的是佛家禅问,但考虑到他的身份,这话说的是你汤宗明明知道建文帝是是、是善,朱棣是非、是恶,为何还要甘心做他的臣下? “傅洽,是非善恶,非你佛家就能评判,也不是你几句地藏经就能悔恶扬善的。”汤宗道。 地藏经,就是傅洽方才念的经文,这傅洽身份敏感,汤宗说完,不敢多逗留,免得被人在皇上那里搬弄是非,快步离开了牢房。 其实他此来原本还想要见一见耿通和那个刺杀汉王的凶手的,可皇上不让他一道审查此案,他就不能过问,免得又被小人进谗言,只得作罢。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及时抽身,两处得好 回到大堂,汤宗刚坐下,纪纲就急不可耐地赶忙问道,“汤大人,你也看到了,这两人一个撞墙自尽,一个绝食而亡,可都与我没有关系呀,这如何向皇上交代呀?” 汤宗不语,看了他一眼,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纪纲见他不肯说,急忙抻了抻自己的官服,神色诚恳,“汤大人,你也不愿意看到老弟这昨天刚刚穿上的四兽麒麟服又脱下来吧?现在早朝将毕,不容拖延,你赶快想个办法救救老弟呀~!” 汤宗道,“纪指挥使,皇上留下普密蓬,自然是准备向暹罗国问罪,圣旨都发了出去,现在暹罗国王乍仑蓬的回信还未至,普密蓬却死了,本就不好交代,那陆大有更是关键,现在耿璇还未抓捕归案,他是最直接的途径,但也死了,如此大罪过,皇上那里你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你当如实上禀请罪。” 纪纲想了想,觉得也是,这要是推脱他人,难免被说是不堪担当,“这个自然,然后呢?” 汤宗沉默几息,低头又喝了一口茶,抬头看着他,“然后我就写奏疏弹劾你看押要犯不利,以至案情无法大白。” 纪纲闻言一滞,方才的一脸恳切变缓,瞬间就冷了下来,“汤大人,你这可就过分了吧?你这不念旧情也就罢了,如何还能伤口撒盐?” 也不知道两人哪里来的“旧情”,仇恨倒是不少。 汤宗不语,看向一旁的薛明,低头又喝了一口茶。 薛明会意,急忙站起身来拱手道,“汤大人,下官还有些事情要办,请容先行告退。” 汤宗笑笑,“薛镇抚使请自便。” 薛明转头又对纪纲道,“纪指挥使,我薛明也是堂堂汉子,这北镇抚司大牢是我掌管,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让您为难,皇上面前,我自当一人承担。” 说完便直接跨大步退了出去。 见他离开,纪纲朝汤宗拱拱手,又是一脸恳切,他这变脸可是有些快,“汤大人,还请指教。” “纪指挥使,这普密蓬和陆大有都死了,我刚才也看过了,的确是一个撞墙而亡,一个绝食而死,都是自杀,这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可发生的时间却不对,刚好是你奉命严加看管要犯,我奉皇命深查刺驾案的当天夜里,这事莫说皇上,传出去,满朝朝臣也不信,都会觉得你锦衣卫里有问题。”汤宗这才道。 “汤大人说的是,老弟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老弟现在该如何做?”纪纲套近乎,老弟老弟个不停。 “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别的办法,你去请罪,皇上说什么你就认什么,不要去辩解,而不止我要弹劾你,群臣也要弹劾你。” 纪纲瞪眼,“他们敢?!” “不,你必须让他们敢。”汤宗道。 “群臣一弹劾,那我不是死定了?”纪纲不解。 “死不了。”汤宗笑道,“纪千户,现在这里只有你我在行三人,有些话本不该说,但你应当清楚,一个月前,皇上将你贬为千户,不是因为你囚禁百官,遭至弹劾,也不是因为你查案不力,群臣厌恨,而是因为你当时需要被贬为千户,助我查案,上次都有人弹劾你,这次的事情关系到前朝旧臣,关系到太子殿下,却无有人弹劾,你想让皇上怎么想,满朝的大臣都畏惧你纪纲?” “哦。”纪纲闻言恍然大悟,明白过来,“是这个道理!” 汤宗继续,“昨日的奉天殿里,百官辩论,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今日的朝会,皇上必然会震慑百官,如此用人之际,皇上必然不会再将你贬官,当然罚俸训斥是免不了的。” 纪纲闻言大喜,“罚俸训斥不当事,多谢汤大人指教。” “罚俸训斥自是不当事。”汤宗笑笑,“不过有一个人一件事纪老弟可得放在心上。” “什么人什么事?” “这个人便是皇上身边的胡广!纪老弟,自从黄淮被贬,他成为内阁之首,为获取皇上宠信,巩固自身地位,屡屡向皇上进献谗言。”汤宗看着纪纲,“纪指挥使,按照我的设想原本必不会错,但有这个胡广,怕是得生出变数。” “胡广......”纪纲摸着下巴想了想,眼神中吐露出一股子凶狠,“我老早就看这老小子不爽了。” 他看向汤宗,“汤大人,这件事我保管让他闭口!” 汤宗点头,“纪老弟,现在普密蓬和陆大有都死了,皇上难免会觉得奉天殿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可能还有其他隐匿,你这北镇抚司诏狱的一干要犯可是个烫手山芋,这次也就罢了,可若再出差池,怕是皇上也饶你不得,这便是那件事!” 纪纲疑惑,“汤大人,这......这还能出什么差池?” “昨日奉天殿的那一出你也看到了,无论是奉天殿刺驾的案子还是汉王遇刺的案子,都牵扯到了当今太子殿下,现在缺的就是一个直接证据,以张辅为首的武臣自然是希望耿通这些人开口承认就是太子所为,而以杨士奇杨荣这些东宫辅臣为首的文臣则是希望他们不要开口,最好现在就死在牢里,死无对证,栽赃给你纪指挥使。” 汤宗说到这里笑了笑,“这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一面是太子,一面是汉王,手心手背都是肉,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能猜得透吗?” 他说完便目光烁烁地看着纪纲,等待他的回应。 可纪纲闻言,却没有方才那般爽快了,皱眉道,“汤大人,汉王遇刺一案正因为牵扯太子,其他人皇上信不过,所以才交给我锦衣卫直审的,岂能是说推出去就推出去?再说了,这样的案子除了你汤大人这样事来不嫌多的人,谁特么还敢接呀?” 说完看着汤宗,瞬间明白过来,“哦,老弟明白了,是汤大人你想查汉王遇刺案,为太子殿下证清白吧?” 汤宗摇摇头,笑道,“不瞒纪老弟,我昨日面圣之时,的确是想将两件案子一道请查,因为我觉得这两件案子不管是不是太子殿下指使,都是有关联的,不过皇上拒绝了。” 纪纲已知今日之事该如何上禀皇上,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不再像方才那样愁眉苦脸,闻言笑道,“汤大人你的立场就摆在那里,任谁都知道,皇上能让你查才怪。” 汤宗立刻道,“那纪指挥使的立场就谁都不知道了?” 这话一出,纪纲神色瞬间大变,心脏好似被人猛锤一下,脸色惨白,看向汤宗的目光里都饱含畏惧,“这......这.......” 他说话都开始结巴,半天不知该如何回应。 汤宗眯了眯眼,站起身来,语重心长道,“纪老弟,参合进这场是非里,对你没有好处,听我一句劝......” 他顿了顿,“及时抽身,两处得好!你放心,这个案子自然有人会接。” 说完带着车在行直接离开。 第一百五十八章 锦衣卫堵门 回去汤府的路上,车在行问道,“大人,您方才对纪纲说的最后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汤宗驻足,笑着拍拍他肩膀,“在行啊,你不明白不要紧,纪纲明白就行,官场上有些话,是不能往明里说的。” “是,大人。”车在行称是,不敢再问。 “及时抽身,两处得好......”锦衣卫大堂里,纪纲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还在想着汤宗刚才的话,都忘记了起身相送。 最终,他似乎是想通了,站起身来,对着门外道,“多谢汤大人指......” 却见堂外早已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来人!”他大喝一声。 指挥同治赵铎进来,“指挥使,有什么吩咐?” “本指挥使要去面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是有人弹劾我,千万不要拦着,若是有人不敢弹劾我,就逼着他们弹劾!” 赵铎闻言一滞,一时不明白纪纲的意思,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指挥使,这......” 纪纲似乎是全身放松了许多,笑道,“无碍,就按本指挥使说的做。” “是。”赵铎也不敢多问,带着满脑袋莫名其妙离开了。 纪纲又找来薛明,就如之前介绍的,这两人虽是上下级,其实关系很复杂,都是皇上身前红人,办事也都不一定要知会对方,所以纪纲找他谈事,也得收着点他指挥使的谱。 “薛镇抚使,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当与我一同去面圣请罪,但现在有件事不得不去做,但早朝快结束了,我必须马上去武英殿,主子那里我先替你顶着,你办妥之后再去。”纪纲道。 薛明倒也义气,闻言立刻道,“指挥使,这如何使得?普密蓬和陆大有是在属下掌管的诏狱自尽的,还是我去面圣请罪,指挥使放心,所有罪责我一力承当。” “薛镇抚使,你我就不用争着去面圣请罪了,方才在诏狱里已经说过了,圣旨是下给我的,你去说不得主子会说我不堪担当。”纪纲说完笑道,“让你去办的这件事也极为重要,事关你我今日能否在主子那里过关,你可千万要办妥。” “哦?”薛明眼神闪烁,“既然如此,指挥使大人尽管吩咐。” 纪纲对他耳语几句,薛明听完皱眉,“纪指挥使,他还不至于敢跟咱们锦衣卫作对吧?” 这自然说的是胡广。 纪纲道,“我当了一个月千户,这胡广就窜了上来,这段日子仗着主子宠信,可是过了把耀武扬威的瘾,不管他敢不敢跟咱们作对,警告一下总是必要的,也让他明白明白,这京城里,除了主子,到底是谁说了算!” 薛明点头,“这个简单,指挥使放心,属下现在就去办!” 早朝散了,传回的消息是今日朱棣依旧没有去上朝,百官也依旧争吵一片,但黄俨宣读了圣旨之后,百官一个个就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不敢擅议废黜太子之事。 至于圣旨的内容,自然是前朝旧臣为太子或者汉王说话者,按扰乱朝纲、危言社稷论罪,丰城侯李彬,狂言悖语,讽喻本朝,削去封爵,贬为观海卫指挥使。 四五十人当堂被锦衣卫拿下,其他人回去之后自是噤若寒蝉。 朝堂上的议论总算是被朱棣压制了下来。 东安门大街上,胡广坐着轿子回府,到了府门口轿子停下,他提起官服前襟正准备下轿,却见下人掀开轿帘,面色有些惶恐,“老......老爷......” “怎么回事?”胡广皱眉,感觉到了异常。 下人结结巴巴道,“大人,锦......锦衣卫在府门口。” “嗯?”胡广一惊,急忙下轿,朝前看去,果然见薛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十个锦衣卫堵在自家府门外。 这可真是回家撞见鬼了! “胡首辅,薛某等你多时了。”见他下轿,薛明笑着道。 只是这笑容配上他那魁梧的身材、粗狂的面目,以及锦衣卫的身份,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眼前的一幕多少让胡广有些恍惚,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件旧事。 他的这座府邸以前可不是叫“胡府”,而是叫“薛府”,是阳武侯薛禄的府邸,这薛禄曾参加过靖难之役,还数次随驾北征,是朱棣麾下的一员猛将,当时任职前军都督佥事。 可如此战功赫赫,身居要职的薛禄却因事得罪了纪纲,于是在他一天下朝回府的时候,就被纪纲带着锦衣卫堵在了府门之外,两人都是武将,脾气爆裂,三言两语起了冲突,纪纲一马鞭下去,居然直接打破了薛禄的脑袋,当时参与的还有这个薛明。 薛禄身为武臣,也是杀场里滚出来的,可在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却骇然发现,自己居然求告无门,奏疏通政使司不敢接,朝廷里也没人敢替他说话,好不容易面圣陈奏,朱棣却只是训斥了纪纲几句,罚了他两年俸禄了事。 经此一事,薛禄清醒过来,自知得罪了锦衣卫,再在京城呆下去,全家老幼都可能不保,立刻上书要求去北京行在修建新都城,朱棣准奏之后,他连夜挟全家老小去了北京行在,连府邸都不要了,卖给了胡广。 因为这件旧事,如今面对薛明,胡广也是心中忐忑,强壮镇定,上前拱手道,“薛镇抚使,可是有事要找胡某?” 薛明看着他,也不下马,冷笑一声,“胡大人,刺杀汉王的凶手已招供,你和耿通一同参与了密谋刺杀之事!” “啊?!”胡广闻言大吃一惊,冷汗瞬间就布满全身,这不是栽赃是什么?锦衣卫果然是来者不善! 可问题是,胡广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锦衣卫,从来都是看见绕道走,也从未在皇上面前说过对锦衣卫不利的话,实在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就盯上了自己。 “薛镇抚使,这......这怕是搞错了吧?”胡广问道。 “搞错了?”薛明眼睛一瞪,“你是说我们锦衣卫是在冤枉你?!” “不不不。”胡广忙摆手道,“薛镇抚使,胡某是说那凶手信口雌黄,镇抚使大人可莫要轻信。” 薛明听到这里轻声一笑,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听胡大人如此一说,薛某也觉得那凶手可能是胡乱攀咬,胡大人放心,薛某回去自当再审。” “是是是,薛镇抚使,请一定还胡某公道。”胡广嘴上这般说,但他又不是傻子,这事情两句话搞定,定然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只听薛明又道,“公道不公道,也得看胡大人怎么做,不然单单你儿子胡穜那件事,皇上那里你怕是就交代不过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堵陈瑛 “啊?!”胡广闻言又是大吃一惊,他儿子胡穜现在年纪不大,一直在家读书,品行也是不错,至少在动不动翻脸这件事上比他这个老子强得多,只可惜是个情种。 读书人平时也就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逛窑子,这胡穜也不例外,是京城清月楼常客,仗着老子胡广当时内阁阁员的显赫身份,自然是被封为座上宾,他非常喜爱清月楼里一位头牌姑娘,两人在一起两年有余,甚至私定了终身,可胡广哪里能看上这风月女子,自然不同意,更不愿意出钱给她赎身。 可问题是,既然是头牌,那盯上的又何止你胡公子一人,老鸨也得赚银子呀,于是有人愿意出钱赎那女子,老鸨自然答应,原本事情如此结束也就罢了,可是那女子也是刚烈,宁死不从,居然就给自尽了,胡穜闻之,心中愤然,居然赶过去把老鸨给捅了,这下可就捅了大娄子,明代律法极为严苛,而胡广明显也不是个大义灭亲的人,在官府还未介入之前,便花银子把这事给平息了。 胡广原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既没有动用权利,也没疏通关系,就是花了些银子,可谁知现在居然被薛明说了出来,胡广哪里能不震惊。 不过这也说的过去,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他们不说,不代表他们不知道,都记在小本子上呢,只有需要用的时候才会翻出来说道。 其实薛明此时说出此话,就是想告诉胡广,莫要觉得自己最近很受皇上宠信,就将今日威胁之言告知皇上,锦衣卫有的是办法治你。 这个胡广自然也清楚,擦擦汗道,“薛指挥使,胡某实不知做错了什么,该如何做,还请明白示下。” 他确实是不知道,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哪里得罪了锦衣卫,这可真是冤枉。 薛明笑道,“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胡大人,告辞!” 他说完直接带着一众锦衣卫走了。 胡广傻眼,这算是什么意思?带着人专门跑过来警告一下自己吗? 这就算他再聪明,也猜不出缘由,不过他很快就会明白了。 “老爷,咱们......咱们回府吧。”下人上前道。 胡广闻言看向府门,又抬头看了府门上“胡府”两个大字,瞬间觉得这宅子很是不吉利,“今日便另寻宅邸,将这宅子卖了!” “老爷,这......是!”下人道。 ...... 陈府门外,汤宗和车在行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和锦衣卫一样,在这里等待陈瑛。 陈瑛回来,见到两人,脸色阴沉地都快滴下水来,汤宗却很满脸笑容,对车在行道,“在行,我与陈大人有私事相商。” 车在行会意,走到了一边。 陈瑛不情不愿走过来,拱拱手,故意问道,“汤大人可是来送书信的?” 汤宗摇头,“不是。” “不是你还来做什么?”陈瑛瞪眼。 “得麻烦陈大人一件事。”汤宗笑吟吟道。 “昨天到今天,我已经在安心夹菜了,汤宗,你还有完没完?!”陈瑛恼怒。 “看来陈大人是不愿意了?”汤宗转身就走。 “等一等!”陈瑛吓了一跳,急忙喊住他,“府内说话!” 汤宗伸头朝陈府之内瞧了瞧,笑道,“就不进府了,里面不安全。” 陈瑛冷哼一声,“那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好,陈大人,昨天夜里,北镇抚司诏狱里死了两个犯人,一个暹罗丞相普密蓬,一个夜袭回京战船的陆大有,你可知道?” “诏狱里哪天不死人?死了就死了,汤大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的陈瑛,已受汤宗摆布,才懒得理会奉天殿刺驾的案子,再也没心思利用此事上蹿下跳,大掀波澜。 汤宗笑笑,“陈大人,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出风声,我要你带着你都察院的御史上奏弹劾纪纲失职之罪,并将一干要犯交其他衙门关押。” “弹劾纪纲?”陈瑛闻言一滞,随即大怒,“汤宗,你这是要害死我陈瑛吗?!” 他皱着眉头,看汤宗一脸严肃,瞬间又软了下来,叫苦道,“汤宗,你要替太子翻案,继续查刺驾案,那是你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拉上我?昨天今日的朝堂之上,我默不作声,已经引起满朝疑心,说不得哪天皇上就会找个由头怪责下来,汤宗,我真的很难做的!” “那是你的事。”汤宗哪里管他难不难做,瞥眼见他一脸愁苦,又劝道,“陈大人,我知你难做,但我就好做了?奉天殿刺驾的案子和汉王遇刺的案子压根和太子殿下没有关系,可那些朝臣非要以此为借口发难太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摸了摸自己胸膛,里面是那封要命的书信,转而道,“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那就按你的办法来。”陈瑛直接道。 “好,我把这封信交给皇上,就说陈大人你和周洪宗谋划了刺驾案,陷害耿璇,还杀人灭口,这样两件案子没了联系,皇上自然不会认为是太子所为,至于陈大人怎么向皇上解释,那我汤宗可就管不着了。”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汤宗,你!”陈瑛闻言气的胸膛起伏,后面的话生生压下,“行了,你也别说了,我这就去写奏疏。” 汤宗笑笑,“多谢陈大人,我知道你不会谋害皇上,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还请陈大人见谅。” 说完拱拱手,“告辞!” 陈瑛恨恨,咬着牙看他离开,心说自己这是被他吃定了,关键自己还毫无办法应对。 武英殿。 纪纲跪在堂前,头埋的很低,一动也不敢动。 “废物!”朱棣气的胡须翘起,拿起桌上的砚台就扔了下去,“砰”的一声正中纪纲脑门,纪纲不敢动,更不敢躲,黑色的墨汁泼了一身,脑袋上还破了洞,鲜血直流。 “臣该死,请主子降罪!”纪纲抬起头,顶着个大花脸,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 他这是给朱棣来软的,想获取同情。 “朕问你,那两个贼首真的是自杀?”朱棣问道,这几日让他生气的事情可真是一桩接着一桩,根本都空不下来。 “主子,仵作都已看过,的确是自杀。” “那为何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朱棣大声喝问。 “这......”纪纲实不知该如何回答,重重一磕头,“臣有罪!” 第一百六十章 当处死罪 黄俨站在一旁,看了看朱棣,俯下身来一边收拾打碎的砚台,一边对纪纲道,“纪指挥使,主子昨日才让你官复原职,今日早朝,一干狂言悖语的大臣也交给你锦衣卫处置,可转眼你就犯下如此大错,你这是让主子难做呀。” 说完上前两步,朝朱棣跪下,“主子,纪指挥使虽犯错,但昨日才重新披挂履职,诏狱中的事情还来不及查视,奴婢也曾听闻那普密蓬绝食多日,一心求死,至于那陆大有,也是因狱卒擅自解开了绳索,主子,奴婢觉得纪指挥使也是有苦难言,不过好在现下事情已大白,他们死与不死,也是无碍,主子还是放宽心,莫要因气伤了龙体。” 朱棣看他一眼,想起汤宗曾言说奉天殿刺驾之事还要再查,冷哼一声,“你是总想做好人,这好人你做得了吗?这件事朕觉得没那么简单,我看锦衣卫的这潭水,也臭了!” 纪纲闻言立刻道,“主子,臣有罪,臣回去就整顿锦衣卫!” 可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更糟了。 “回去?”朱棣瞪眼,“回哪里去?你自己闻闻你自己,都臭了,还想着管别人?!” 纪纲一身墨汁,的确是臭。 他吓得再不敢说话,后悔不已,心说就当听汤宗的,朱棣说什么就应什么,不要插嘴。 朱棣看向黄俨,“传胡广来,把薛明也叫来,出了这么大事,他这个掌管北镇抚司诏狱的躲到哪里去了?!” 黄俨忙道,“主子,薛镇抚使已经在门外跪着了,脑袋都磕出血了。” 薛明人虽长得粗糙,脑子可不傻,从胡广府上回来,就跪在了武英殿之外。 “那就让他先跪着,朕一会再找他是问!”朱棣道,“你去唤胡广!” “是,主子。” 很快,胡广来到了武英殿,路上自黄俨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他这才明白了薛明带着锦衣卫堵在自己府门前的原因。 不过对他来讲,这没有什么难以抉择的,普密蓬和陆大有死了就死了,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正案子都已经查出来了,汤宗想要再查,却没了犯人,对自己来讲,算不得坏事,他没有道理不向着锦衣卫说话。 如此纪纲和薛明还怕自己坏事,真真是小题大做。 “皇上,普密蓬绝食而亡,陆大有撞墙身死,是因为他们自知死罪难逃,锦衣卫也无法保证一心求死的人狱中自杀,若是说他们失职,自然是有,但好在案子已经真相大白。”面对朱棣的问询,他的回答和黄俨如出一辙。 朱棣向来多疑,闻言道,“两个贼子,死了也就死了。” 他站起身来,皱眉道,“只是汤宗昨日说他之所以不上奏,是因为杭州府所有的证据都是在周洪宗自杀,耿璇逃跑之后,那这次呢,也是他要再深查的时候,普密蓬和陆大有都死了,如此爱卿怎么看?” 胡广道,“皇上,臣坚持昨日之言,臣不认可汤大人的说辞,奉天殿刺驾的案子证据充足,贼首就是周洪宗和耿璇,臣实不明白汤大人为何还要深查,至于普密蓬和陆大有,他们的死同样不影响现在的证据。” 他说不明白汤宗为何还要深查,其实就是说汤宗居心叵测,想要改变刺驾案指向,保护一干前朝旧臣和太子。 正在此时,有太监走出,默默站在了殿内门侧。 黄俨看到,走了过去,那太监躬身小声说了两句,递上几本奏疏告退。 黄俨翻看一遍,表情略显惊讶,躬身上前对朱棣道,“主子,通政使司方才收到大理寺卿汤大人奏本,弹劾纪指挥使管辖不力,以至案犯自杀,导致刺驾案无从可查,属失职之罪,当革职下狱,按大明律......” 他说到这里,稍稍瞥了瞥纪纲,“按大明律,渎职失责,当处死罪!” 这话一出,原本跪在地上被朱棣砸了一砚台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纪纲闻言一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前后晃了晃,心说好你个汤宗,弹劾就弹劾,怎么直接就给自己定了个死罪?! 死了两个犯人,还是自杀,你至于这么狠吗?! 不过汤宗这番定罪倒也没错,渎职失责在大明律的确是死罪,一切有赖那位杀神转世,与贪官污吏上辈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太祖朱元璋。 但一旁的胡广闻之却是心中窃喜,纪纲死肯定是死不了,但汤宗得罪了锦衣卫,这后面还能有他好果子吃? “渎职失责?”朱棣接过奏疏看了看,转头看向纪纲,嘴角抹起一弯弧度,冷哼一声,“纪纲,你听到没有,汤宗让朕杀了你,这一月来,你到底得罪了他多少?” 纪纲忙道,“主子,罪臣罪责重大,主子让臣死,臣便领死。” 汤宗可是说过,朱棣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虽有不愿,却也只能如此回应。 黄俨道,“主子,汤大人上了这道奏疏,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文渊阁大学士杨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鸿胪寺卿王岳等人也纷纷上奏弹劾,请求革职纪指挥使问罪,一干要犯转其他司狱关押,现在弹劾奏本多的通政使司接都接不过来。” “杨士奇、杨荣、王岳,清一色的......”朱棣听完,沉吟一下,却只说了半句。 这后半句就差把前朝旧臣四个字说出来,而意思也很明显,这些人都指望汤宗最终的调查结论是幕后还有其他人,与周洪宗和耿璇无关。 朱棣坐回案桌旁,看向纪纲,“连陈瑛都弹劾你,满朝的御史你挡得住吗?!” 纪纲回话,“罪臣不愿主子为难,请皇上治臣之罪!” 胡广眼珠子转了转,心说这怕才是薛明带着锦衣卫堵自己府门的原因,于是出来打圆场,“皇上,昨日和今日的朝堂之上,陈大人一直城府,身负皇命,掌管都察院,建言天下,可对于案子却一言不发,反而在这件事上却上奏弹劾纪指挥使,臣觉得这多少都带有一些......” 他没有说完,但谁都知道后面就是“私怨”两个字。 其实就如同汤宗威胁陈瑛的原因一样,御史是大明朝堂里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股妖风要是刮将过来,几乎寸草不生,高高在上的皇上都是难以抉择处理,弹劾纪纲,单单前朝旧臣也就罢了,反正朱棣心里也没怎么正眼瞧过他们,但是御史出手,可就有些麻烦,这些人身上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傲骨”,有一种不死不休、死缠烂打的劲头。 所以胡广要为纪纲说话,就得拿他们开刀,只是他话虽这般说,心里却也疑惑,这些人怎么敢弹劾纪纲?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胡广的建议 朱棣闻言瞥了胡广一眼,对于他今日的建言,可是有些不满,“都察院也不是谁都能掌管的。” 胡广闻言,顿时明白了朱棣的意思,陈瑛没有带着御史在太子废立之事上上蹿下跳其实正符合他的心意,不然大风刮过来,皇上也很难做,而只有陈瑛这样的小人,才能压制住大部分自命清高的御史。 朱棣的这番肯定,怕是陈瑛本人都没有想到。 其实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确不是谁都能当的,六部尚书加上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是九卿,可六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可是号称“大七卿”,地位显赫可见一斑! “皇上,是臣愚钝了。”胡广急忙认错。 这时,方才呈送奏疏的小太监又抱着几本奏疏回来了,默默站在了殿内门侧。 黄俨眉头微皱,走将过去接过,也是先翻开看了看。 回到堂前,他对朱棣道,“主子,英国公张辅、宁阳伯陈懋、兵部尚书熊义等一干大臣上奏弹劾纪指挥使,请求将他革职查办,并将一干要犯转至兵马司大牢关押。” 京师五城兵马司属兵部管辖。 “哼!”朱棣闻言冷哼一声,眼中射出一股摄人的精芒,接都不接奏疏,“现在你们都看明白了吧,北镇抚司诏狱里死了两个犯人,却引来如此大阵仗,都要朕革职查办纪纲,也都要朕转押人犯,这武臣更是干脆,直接要朕将人犯转押至兵部的大牢,这是冲着纪纲吗?这分明还是冲着太子和汉王!看来昨天朕的处置还是有些太近人情了。” “主子息怒。” “皇上息怒。” 胡广黄俨赶忙跪下。 “胡广,你说说,现在该如何办?!”朱棣又看向胡广。 胡广这下可是有些犯了难,现在这满朝文武都上奏弹劾纪纲,自己若是还要为他说话,心思未免有些太过明显,可要不为他说话,万一这纪纲回去就找自己茬可怎么办。 最重要的,所有的弹劾奏疏里,虽然将纪纲的失职之罪顶在前面,但真正要说的,其实是将一干人犯转押其他司狱,就如皇上朱棣说的,还是冲着太子和汉王。 他自己的心思,那自然是想要事情朝着有利于汉王的方向,那就是将一干人犯转送兵部掌管的五城兵马司关押,可若是这样说未免也是心思太过明显,皇上面前可不能就人不就事。 不如就借着为纪纲减轻罪责的机会建议皇上还是将人犯在北镇抚司诏狱中关押,诏狱怎么说也是皇上的诏狱,岂是那些司狱可比? 胡广细细想来,觉得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想好对策,正要开口,却见纪纲猛然重重一磕头,痛哭流涕对朱棣道,“主子,罪臣......罪臣该死,没有看管好人犯,给主子惹来这么大麻烦,现在满朝官员弹劾罪臣,都是罪臣咎由自取,罪臣愿任凭主子处置,绝无半分二话。” 说完又是重重一磕头,“罪臣犯了如此大错,已是待罪之身,自知再审汉王遇刺一案更会给主子招来麻烦,罪臣不敢有戴罪立功的非分之想,一切听从主子定夺。” 朱棣闻言,看着他冷哼一声,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敢有非分之想还是不想参合进这滩浑水里?” 纪纲忙道,“主子,罪臣心中只有主子,从不理会旁人的闲言,主子让臣怎么做,臣就怎么做。” 朱棣都懒得看他一眼,转头看向胡广,“胡广,你说。” 胡广这下可就更是犯了难,考虑好的说辞已是说不出口,纪纲方才的话与其说是给皇上说的,不如说是给自己说的,他这是摆明了也不愿意再关押审问人犯,太子汉王两位殿下让这个锦衣卫的头头也犯了难。 可人犯不放在北镇抚司诏狱,又该转押至哪里呢? 大理寺大牢?汤宗虽然愿意,但自己不可能便宜了他,再说,一干武臣也不答应呀。 五城兵马司大牢?这更不可能,武臣行事本就不够缜密,不要说满朝文臣,就是皇上本人也不会答应。 皇上倚重纪纲,不可能因为今天的这点事就真的将他和门外跪着的薛明给砍了,可自己要还是坚持将一干人犯继续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那就是与锦衣卫结了仇,以后在朝堂上都没办法再混下去了。 眼见朱棣正目光赫赫地盯着自己,胡广不敢多想,“皇上,臣依然认为奉天殿刺驾的案子证据确凿,就是耿璇和周洪宗所为,并不会因为诏狱里死了两个自杀的人犯而有所改变,百官弹劾纪指挥使,确实都是各有心思,纪指挥使纵然有错,但革职查办却是有些过了。” 他这次没有为纪纲脱罪,而是为他减罪,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一干要犯是否还要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现在锦衣卫罪责在身,百官又强辞进言,确实也不太好处理,臣认为......臣认为可以暂且交司狱关押,但北镇抚司大牢毕竟是诏狱,待皇上将今日之事处置、诏狱整顿之后,再将一干要犯迁回关押。”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说辞。 朱棣闻言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说辞,细细考虑一番,又问道,“那你说朕该将他们转押至哪里?” 胡广一个脑袋两个大,道,“皇上,衙门司狱,主要就是大理寺大牢、五城兵马司大牢以及刑部大牢,大理寺大牢和五城兵马司大牢自是不可取,臣建议暂且转押至刑部大牢。” 这已经是他唯一的选择,却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刑部尚书郑赐万事不沾身,妥妥的老油条,脑袋上一天到晚顶着大大的“二十九奸臣”几个字,早已是惊弓之鸟,一心想的是明哲保身,所以他既不会向着汉王,也不会向着太子,如此安排,百官也无话可说,而且刑部本就是三法司之首,原就应该担起这份职责。 朱棣细细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如此既能回应百官,也能让自己放心,“爱卿所言甚是,可转押归转押,汉王遇刺之事,又该由何人继续审查呢?” 这又给胡广抛了个难题。 胡广道,“汉王遇刺一案原本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赵铎审理,纪指挥使官复原职之后便是由他负责,只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锦衣卫再办案怕是百官不服,臣以为,既然一干要犯都已转运刑部大牢,就当由刑部审理。”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朱棣,知道他也对郑赐不是很放心,于是圆话道,“皇上,汉王遇刺的案子臣认为也不是一日两日就有结果的,若是刑部处置不妥,可在今日之事处理之后,再转回锦衣卫继续审理。” 谁查都可以,就是不能汤宗查,当然胡广这几句话说的也是比较圆滑,他在朱棣面前一直肯定奉天殿刺驾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但从未说过刺杀汉王就是耿通所为,因为一旦耿通招供,那就定了太子的是与非,可这是与非如何处置,是否要废黜太子,那最终都是由皇上定的,可不是由他耿通如何招供定的,所以他才会说案子“不是一两日就能有结果的”和“若是刑部处置不妥”云云,说白了就是一切还在你朱棣的掌控之中,你放心就好了。 朱棣闻言自然极为满意,皱着的眉头松弛下来,“好,就依爱卿之言,让郑赐先行审理!”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三具尸体 汤府。 汤宗自从陈瑛府邸回来后,就一直在书房思虑接下来的查案方向。 今日之事有利有弊,普密蓬和陆大有的死的确是给了他一个将案犯从北镇抚司诏狱提出来的绝佳机会,但同时却也让他继续调查奉天殿刺驾案失去了唯一且最为直接的线索。 要知道,汤宗昨日可是在皇上面前信誓旦旦承诺三日后一定会给出结论,朱棣并非算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可不会因为死了两个人犯就给汤宗宽限几日。 午时,大理寺左少卿张翰前来拜访,车在行将他领进了书房。 “汤大人,这段日子操劳,卑职见您都瘦了不少,可是要当心点身体。”张翰一进来就一如既往先奉承上司。 “张大人有心了。”汤宗笑笑,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请坐。” 张翰坐下,“汤大人,昨日在奉天殿,听您慷慨陈词,仗义执言,我等听的真是热血澎湃,由心地佩服。” 汤宗现在满脑子都是案子,哪里有心思听他这些真真假假的奉承之言,但他毕竟也是重臣,不好驳他脸面,于是笑笑道,“张大人谬赞了,今日前来可是大理寺中有事?” 张翰闻言,也不敢再多言那些有的没的,“汤大人,卑职听说您向皇上建言奉天殿刺驾案还要再查,于是前来禀告一件事,也许汤大人用得上。” “哦?”汤宗惊讶,身子都坐直了起来,他现在最缺的可就是线索,若是有用自是再好不过,“张大人,什么事,你且说来。” “汤大人,昨天在应天府与镇江府之间的扬子江杨家沟段水底,打捞出来三具尸体。” “哦?”汤宗闻言一惊,与一旁站立伺候的车在行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所想。 “张大人,具体情况你且细细说来。”汤宗立刻道。 “是。”张翰称是,“汤大人,今日上午,卑职接到镇江府官员上报,说是昨天有渔民打鱼,却网上来三具尸体,均绑有大石,因沉入江底日久,尸身腐烂不堪,不忍直视,不知男女,不辨老幼,尚在勘察,现在刑部已经派人督查。” “刑部督查?”汤宗闻言激动地站起身来,忍不住说了句实话,“郑赐能督查出个什么?!” 他看着张翰,“张大人,这案子从现在起,大理寺接管了!那三具尸体现在在那里?” 张翰也赶忙起身,惊讶地看着汤宗,大理寺这就直接插手了?赶忙道,“还在镇江府。” 汤宗闻言立刻安排车在行,“在行,事不宜迟,你立刻自大理寺带上咱们的人与月娥一道,前去镇江府辨认尸体!” 车在行也未曾想到他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激动,不解道,“大人,您真得怀疑这三具尸体就是失踪的金银匠?” “不错!”汤宗点头。 “可......可这只是三具尸体呀,失踪的金银匠可是四个人,而且大人,就算是他们就是其中失踪的金银匠,于咱们查案又有什么作用呢,只是徒增月娥姑娘的悲伤。” 他说的不错,三具尸体又不是三个能说话的人,就算它们真的就是失踪的金银匠,既不能证明刺驾案是他人所为,也不能以此寻找到查案的其他线索。 “哈哈哈......”汤宗却是依然激动,闻言突然哈哈大笑,“在行,你原来也很在意月娥。” “不,不是,大人,我只是随口一说。”车在行急忙解释,“我实在想不到去镇江府辨认尸体的目的。” “在行,尸体同时在江底被发现,虽说只有三具,可为什么就不能是金银匠?你尽管前去,只要他们身份确认,我就有办法证明奉天殿刺驾案非周洪宗和耿璇所为!” 车在行闻言惊讶,迟疑几息,还是不解,“大人,这却是为何?” 汤宗笑笑,“时间紧促,你且先去,等有时间我再与你细细解释。” 说完想了想,又叮嘱道,“常州府的郭淮、湖州府的王三善路途远,是有些来不及了,但你去了镇江,可通知官府让李二牛的家属一同前去辨认。” “是!”车在行见他说的急切,也不敢再多问,立刻告辞离开。 “也不能光顾着时间,真相最为重要。”车在行走后,汤宗捋着胡须细细思略,转身对张翰道,“张大人,你带来的这个消息极为重要,刺驾的案子告破之后,当有你一功,到时本官自当禀明皇上为你请功!” 张翰大喜,急忙道,“多谢汤大人,这都是卑职应该做的!” 汤宗道,“这三具尸体的身份极为重要,但是尸体腐烂太甚,为保万一,你还得帮本官办件事!” “汤大人尽管吩咐!” “张大人,你立刻六百里加急派人通知常州府、湖州府官府衙门,也带郭淮和王三善的家属前去辨认。” “是,大人放心,卑职理会得轻重。”张翰不敢怠慢,也立刻告辞。 两人走后,汤宗坐回公案,却是依旧难掩兴奋。 其实汤宗如此激动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只要确定这三具尸体就是失踪的金银匠,那么抛尸的时间就只有两个——福船前来京师路过杨家沟的时候,或者福船离开京师回程路过杨家沟的时候。 但这个并不重要,关键是到底是谁将他们抛尸的。 三具尸体,少了一具,那就说明四个金银匠里很可能有一个是和幕后主谋是一伙的,但单凭他一个人可是无法将三个人抛尸。 当日在杭州府码头勘察福船时,被拆开的水密隔仓就那么大,还要再加上一个四面佛,还能放下几个人?况且还有绑在三人身体上的石头。 而且就算容得下人,水密隔仓是严密包裹的,下半部分深入江水之中,他们又是如何做到将尸体抛出船外呢?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周洪宗行事谨慎,他真的有必要这么着急就在江上抛尸吗?王清源说的清楚,福船自杭州府临行前,是周洪宗交给他的,福船抵达杭州府,也是周洪宗交给他的,那周洪宗完全可以在福船抵达杭州府时再将那几个金银匠处理掉,这样才最是周全,也最是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但却为什么要着急在长江上就将他们抛尸?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怕周洪宗发现端倪,必须在将福船交给他之前,将之恢复原样! 不过汤宗所有的这些怀疑,前提都是三具尸体就是失踪的金银匠,如果不是,那一切都是没用。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谋划成功 镇江府固然离京师不远,但车在行和月娥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日时间,汤宗现在可不能一味等待两人的消息,必须还得找其他线索。 可问题是周洪宗死了,耿璇逃了,现在普密蓬和陆大有也已经死了,汤宗从杭州府带回来的要犯里,也就只有凌晏如、曹干还有孙德旺,外加因看押周洪宗失职的万安、王猛(王千户),最多再加上已经被审问多次的护送暹罗使团来京的原浙江按察使司千户陈大柱。 而这几个人从目前已经知道的线索来看,根本与刺驾案没有任何关系,汤宗就是想要审问,都不知道该审问谁人。 自从杭州府启程回京,也已经四五日了,但王清源一直未曾从杭州传来任何消息,到现在汤宗也不知周洪宗是从哪里找来的十四万石漕粮补足官仓缺口的,更重要的,漕船上的其他货物到底是什么,这个能直接证明周洪宗和耿璇有其他隐瞒动机的线索也是毫无进展。 除这些之外,汤宗其实还有一条线索! 普密蓬与陆大有一同在北镇抚司诏狱身死,虽都是自杀,却也更让汤宗觉得刺驾案背后扑朔迷离,甚至怀疑起锦衣卫里有问题。 可若是说锦衣卫里真有内鬼,陆大有也就罢了,毕竟他是直接知道幕后凶手的,而且他本身也是死士,指认了耿璇之后,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可普密蓬呢?如果不是他自己想死,内鬼又为什么要他死呢? 难道他这个小口油瓶经过自己两次审问,肚子里还没有倒干净? 汤宗有心从锦衣卫调查起,可皇上亲军岂是那么容易就让他汤宗调查的?汤宗又不是朱棣信任的人。 而且即便上奏皇上征得旨意,普密蓬和陆大有尸体上毫无线索,反而会遭到锦衣卫的重重阻碍,纪纲也一定会因担心罪责太大不会助他,两日的时间,他能调查出什么? 反复权衡,汤宗骇然发现,现在的他居然什么也做不了,几乎是寸步难行! 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将杭州府的经过一遍遍复盘,希望找到其他自己忽视掉的漏洞。 申时,杨士奇来了。 原本这个档口他是不应与汤宗私下见面的,免得被人抓到把柄放大,不过他此次来却是为公事。 书房里,杨士奇道,“正传兄,皇上已经让内阁拟旨,一干人犯送刑部大牢看押,皇上命你再审奉天殿刺驾案子的时候直接去刑部。” 汤宗闻言大喜,“郑赐终于同意了!” 这可是这两日来难得的好消息。 杨士奇摇摇头,苦笑一声,“正传兄,自昨夜分别,我便直接去找过郑赐,直到今日早朝结束,我尚还在劝说,可无论我如何说,他就是不同意,不想牵扯到这是非中去,今日上午百官弹劾纪纲,他也是不参与,根本没有递奏本。” “那人犯怎么会被转押至刑部大牢的?”汤宗奇怪。 汤宗毕竟是人,不是神,这的确不在他的预料当中,普密蓬和陆大有的死只是给了他一个让人犯不在锦衣卫的理由,至于转押至哪里,那就需要杨士奇说服郑赐自己上书去争取。 但是郑赐没有同意上奏,人犯却还是转押到了刑部,汤宗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自然觉得奇怪。 “具体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将近午时,皇上命内阁拟旨,北镇抚司诏狱左镇抚使薛明渎职失责,将其的左镇抚使罢免,贬为千户,但依旧在诏狱供职,纪纲治辖不当,但因复任不久,罚俸三年,责其重整锦衣卫,奉天殿刺驾案及汉王遇刺案一概要犯暂且收押刑部大牢,由刑部尚书郑赐审理。” 杨士奇说完道,“正传兄,圣旨司礼监已经派人宣布,郑赐现在怕是也很头大。” 汤宗闻言没有立刻回应,细细想了想道,“皇上的这番处置既堵住了文武百官的嘴,也没有偏向太子和汉王任何一方,看来皇上其实还是更想知道这两件案子背后的真相。” 杨士奇接话,“正传兄,最重要的,一概要犯现在都已经转押进了刑部大牢,如了正传兄心思。” 他说完皱眉,“只是我并没有说服郑赐,他你也知道,他来审理,怕是会与之前刑部独审奉天殿刺驾案一样,迟迟不会有结果,这倒不是你我所想看到的。” 汤宗想了想,忽然道,“也许正是因此,皇上才将人犯转押刑部大牢。” 话虽这样说,但是他心里已经隐隐明白这可能是胡广的主意,当时他提醒纪纲小心胡广向皇上进谗言,主要是为了怕他阻止朱棣转押人犯,现在看来,经过纪纲的威胁,他不但没有阻止,反而直接帮汤宗达成了目的。 杨士奇闻言明白过来,“不错,交给你大理寺,必然是奔着为太子脱罪的方向,交给兵马司,则必然是奔着定罪太子的方向,只有交给刑部,以郑赐既不偏向任何人,也不愿真的查访出真相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行事,一切都还在皇上的掌控之中,一切都只待他考虑清楚。” 汤宗笑道,“不错,东里兄,此事纪纲刚刚官复原职,受罚不重,原本可以戴罪立功,咱们目的达成也有赖他没有戴罪立功的心思。” 他这就是为纪纲说话了,也为了自己那句“两处得好”。 “是呀,纪纲从来是个不怕是非的人,此次居然也害怕起是非来。”杨士奇道,说完皱眉,重入正题,“正传兄,皇上一向偏爱汉王,自从汉王遇刺,他每日都亲自前去探望,若是哪天耳根子一软,怕是有些对太子不利。” 汤宗点头,“东里兄说的不错,所以我们当尽快将汉王遇刺案的指向脱离太子。” 他低头想了想,“郑赐既不愿上奏,自然也是靠不住的,须得另想办法,今日已是八月二十四,后天必须给皇上一个结论,我须先想办法查清刺驾的案子,看看能不能找到汉王遇刺案的线索。” 杨士奇急忙问道,“那正传兄现在准备如何继续查访?外边的一众朝臣可都看着呢。” 汤宗摇摇头,苦笑道,“随着普密蓬和陆大有的死,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线索,东里兄来之前,我正将杭州府经过细细捋清,希望再找到新的线索。” 杨士奇闻言皱眉,但他自己暂时也是帮不到汤宗,反而在这里多呆一时,也是打搅汤宗的查案,于是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也不能再多打搅,倘若正传兄有什么需要,随时派人找我。” “好。”汤宗起身相送。 重新坐回案桌前,汤宗眉头紧锁,虽然他能看到案子里存疑的地方,却还是无法找到可用的突破口。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头大的郑赐 “吱呀——” 汤府书房,玄武推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汤药,“爹,歇息一下吧。” “哦,玄武呀。”汤宗抬头,脸上露出微笑,“月娥随在行去镇江府办差了,可能得一两日,你娘那里还得多辛苦一下你。” “爹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娘的。”玄武说完关切道,“只是爹,想在相比于娘,我更担心的反而是爹你。” “担心爹?”汤宗笑笑,“爹有什么好担心的?” 玄武放下汤药,脸色严肃,伸出手来,“爹,容我给您把把脉。” 汤宗却是不愿,收回双手放在身后,多日劳累,他自己身体自己最是清楚,不愿玄武担心,“玄武,爹还有事,且待几日再让你把脉。” 玄武自是知道他的心思,坐在他旁边劝道,“爹,您年纪大了,现在皇上的案子交了差,你也该歇息了,若是再像之前那样不分昼夜,身体会受不了的。” “爹知道,爹会注意的。”汤宗虽然不愿听他一直这样说,但心里却很暖,“玄武,等忙完这两天,你说如何做就如何做,爹都听你的。” “好,爹有此话就行。”玄武起身,端起汤药,“爹,这是孩儿调制的汤药,对调理身体,缓解疲乏多有益处,孩儿喂您。” “好。”汤宗笑着直接将汤碗接过来,不用他喂,端起一口喝尽,完了还亮了亮碗底。 玄武见状,知道他心思根本不在此,也不好再多留打搅。 “那爹,你先忙,我就不打搅了。”玄武说完拿起汤碗出去了。 第二天将近申时,车在行和月娥终于回来了。 汤宗闻之,急忙将两人唤进书房,急急问询,“在行,查验的如何?” 车在行脸上一副无奈神色,摇摇头,“大人,查验过了,那三具尸体大部分已被鱼虫啃噬,剩下的尸块皮肤已呈绒状,血管都已成紫黑色,内脏粘连呈黄白色,到处沾附河螺,极为可怖,让人不敢直视,难以辨认,不过我与月娥细细查看过了,里面没有月娥爹爹邱老六,那李二牛的家属同样没有认出。” 汤宗闻言失望,看向月娥,见她却是低头不语,一双俏手抓住自己前襟衣角不断揉搓,都捏出汗来,于是问道,“月娥,三人里面真的没有你爹爹?” “老......老爷......”月娥闻言抽泣几声,眼泪掉落地上,她抬起头,一张俏脸满是伤心,两行泪水划过脸颊,看的让人心疼,“老......老爷,里面确实没有......没有月娥的爹爹。” “哦。”汤宗略略奇怪,眼珠左右动了动,也没有继续追问,劝慰道,“月娥,不是你爹爹最好不过,也许他还活着,这当是高兴之事,你莫要伤心。” 事已至此,他只能劝慰月娥,但自己心里却是失望不已,那三具尸体不是金银匠,那就代表好不容易得来的这条线索也断了。 月娥跪下,泣声道,“多谢老爷还挂怀月娥爹爹的事情。”她瞥头看了眼车在行,继续道,“只是民女想起爹爹至今还不知何处,一时伤心,难以自制。” 汤宗将她扶起,“总归会找到的,你放心。” 说完看向车在行,吩咐道,“在行,你且将月娥带去歇息。” “大人,今日已经是八月二十五了,现在那三具尸体又不是金银匠,线索全无,明日该如何向皇上交代?”车在行担忧问道。 这个问题汤宗何尝不知,皱着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车在行见状小心问道,“大人,何不就认定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 汤宗抬头看他一眼,“你们来回奔波,多有疲惫,且与月娥歇息,容我再想想。” “是。”车在行知他是不肯答应,又怕打扰他,与月娥一道出去了。 夜里,郑赐府邸。 就如汤宗和杨士奇所言的,郑赐现在真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一个人坐在客堂里,右手托着额头,脸上全是愁容,眉头皱地都快和鼻梁一般高了。 原本在北镇抚司诏狱的一干要犯莫名其妙就被转运到了自己掌管的刑部大牢,皇上还下旨让他审理汉王遇刺之事,满朝的目光都瞬间投向了刑部,一下子就让他这个年过古稀的七旬老头夜不能寝,茶饭不思,愁的都快脸上的老年斑都似乎多了几颗。 现在的事态对他来讲,的确是很不友好,本身就是朝内仅留的二十九奸臣,刘禀熊义等人齐齐拿他开刀,要清理一众前朝旧臣,现在孱弱的肩膀又要扛起太子废黜这件社稷之事,也不看看他这副残体能不能扛得住。 郑赐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杨士奇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 他细细思考,又兀自摇摇头,“不对,他是东宫辅臣,现在这个档口怕是在皇上面前还说不上话,要不然他也不会三番五次找我了。” “难道是皇上的意思?他有了清理旧臣的心思,将这案子交给我,只是要找一个借口治我之罪?有可能!” 想到这里,郑赐更是愁的有了立时辞官回乡养老的心思。 戌时末,管家来报,“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郑赐一滞,“莫非又是杨士奇?” “不是。”管家摇头,“他自称是前军都督府佥事,驸马都尉王宁。” “王宁?”郑赐眼神闪烁,这可是个汉王铁杆呀,顿时大约猜到他来的目的,肯定与杨士奇大差不差。 他有心不见,却又害怕因此得罪,心说且见一面,一会他说他的,自己只说忠君话,不答应就是,于是吩咐,“快请进来。” 片刻,王宁走进来,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拱手笑道,“郑大人,深夜拜会,还望见谅!” 这个档口,他也怕被人看到引来麻烦。 郑赐还礼,脸上努力挤出几丝笑容,“王大人,快快请进。” 客堂里,两人就坐,茶水也奉了上来。 “王大人请,请。”郑赐端起茶杯招呼王宁喝茶,他自己却只低头吹了吹茶沫,没有入口,抬眼稍稍瞧了瞧王宁,随即放下,“不知王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王宁放下茶杯,笑道,“郑大人,明人不说暗话,北镇抚司一干要犯因内阁首辅胡广向皇上进言,被转押进了你刑部大牢,皇上要你审理汉王遇刺一案,不知郑大人准备如何审查?” 他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王宁劝说 “这是胡广的主意?”郑赐闻言一滞,他这还真是不知道。 “郑大人还不知道?”王宁故作惊讶,随即笑笑,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郑大人,同为前朝旧臣,这胡广可是比你聪明多了。” 郑赐不语。 王宁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继续道,“郑大人,说句心里话,对于你们前朝旧臣,我王宁是没有任何意见的,昨天奉天殿里汤大人的那句话说的好,同是大明之臣,何必要分什么前朝旧臣,当朝之臣?” 他如此说倒也是真的,昨日的朝堂上,他也曾言太子身边全是旧臣,但这话并不是针对旧臣,而是借旧臣针对太子。 郑赐拱拱手,意思一句,“还是王大人透亮。”接着便等他继续说。 王宁知道郑赐谨慎,不愿主动吐露心中所想,笑笑道,“郑大人,陈瑛刘秉之流视你们前朝旧臣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现在的事情却恰恰是你们前朝旧臣左右。” “王大人这话如何说?”郑赐不解。 “郑大人,胡广是前朝旧臣,可现在是鞍前马后伺候皇上,群臣也没有人敢说他什么,反而许多事情皇上还得问他的意思。汤宗呢,也是前朝旧臣,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是他查出来的,却因为牵扯到了太子,这两日他是想尽办法想要翻案,证明太子清白。” 王宁说到这里,看着郑赐,“至于郑大人你,同样是前朝旧臣,奉皇命审理汉王遇刺一案,你与汤宗、胡广,三个人都是前朝旧臣,却是左右着案子走向的三个人,郑大人,我说现在的事情是你们前朝旧臣左右,难道说的不对吗?” 郑赐闻言点头,看着王宁,忽然叹口气道,“王大人说的是,可这何尝又不是皇上有意为之。” 王宁的话到这里了,他也不端着了。 “郑大人是觉得皇上有了借此清理前朝旧臣的心思?”王宁反问。 郑赐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低头喝了一口茶。 这显然是承认了。 王宁笑道,“郑大人,恕王某直言,皇上若要清理前朝旧臣,第一个要开刀的自然是你。” 这道理郑赐虽然知道,但听他如此说,还是一脸愁容。 王宁紧接着道,“你们三人之中,相比于其他人,胡广最是安全,汤宗的做法最是不可取,郑大人你要如何做,可得谨慎着点。” “王大人的话我听不明白。”郑赐道。 王宁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拉拢的意思就极为明显了,可郑赐万事不沾身,只想不参合,继续和稀泥,这话说是自己不明白,其实就是拒绝了。 王宁也不恼,笑道,“郑大人,从太祖至今,你也做了大半辈子官了,当知道在朝廷做事,既要为皇上,为朝廷,也要为自己。” 他看着郑赐,“胡广虽为旧臣,但身为内阁首辅,却最不会为旧臣身份所累,所以他最是安全,他的眼中只有地位,而东宫辅臣皆为旧臣,所以他一定不会向着太子,也不会向着旧臣,现在你明白他向皇上建言由你来审理汉王遇刺一案的原因了吧?” 郑赐听完眼神闪烁,这还真有一番道理,胡广将这难题抛给自己,是要拿自己开刀呀! 王宁还未说完,“而我说汤宗最是不可取,是因为奉天殿刺驾案是他查出来的,这原本是大功一件,本不用掺和进这是非中去,就算皇上清理旧臣,以此功也轮不到他,可他却为了力保太子,在皇上面前立誓还要深查,想要翻案。” 他说到这里哈哈一笑,“明天就是八月二十六了,据我所知道,他现在毫无头绪,明日皇上那里铁定是交不了差了,革职降罪在所难免,郑大人,你说他这是图什么?” 郑赐闻言有些心动,“那以王大人之见,眼下之事将会如何发展?” 王宁伸出三个指头,“郑大人,以如今朝堂上的局势,群臣可分为三类人,一为你们前朝旧臣,本就已经噤若寒蝉,再加上今日皇上处置了为汉王和太子说话者,更是不敢再陈述己见,而他们中却多为太子说话者,二是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一干武臣,这些人不仇视旧臣,一心只为汉王上位,这大好机会他们可不会白白看着,三就是刘秉这些仇视旧臣,但对谁能继承大统无所谓者。” 郑赐闻言点头,却没有说话。 王宁看着他,“郑大人,王某在这里敢打包票,铁定的事实想要翻案,这如何可能?汤宗明日必定是革职降罪的下场,昨日丰城候李彬被贬,一干武臣虽不敢像前日那般激进,却早已在等待这个时机,只要你这里审理完毕,便会再次上奏皇上废黜太子。” 他说到这里沉默一下,笑着循序善诱道,“郑大人,现在汉王遇刺的案子交到了你的手上,审理之后,你可能会有三个结果,一是汉王遇刺不是太子所为,那莫要说刘秉之流,怕是满朝武臣也会针对你,而能为你说话的又是谁人呢?革职降罪的汤宗还是同为旧臣的杨荣杨士奇?二是你刑部查不出结果,那皇上那里可就交代不过去了,办案不利,这真真就成了皇上惩治旧臣的借口,三是......” 他呵呵一笑,“我不说,郑大人也当知道,到时一干武臣自会为你说话,你也不至于一个人顶着这么大的事。” 郑赐闻言,攥着手里的茶杯细细思索,半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王宁也是极有耐心,也不催促,喝茶等待。 “王大人,你方才所言自是有理,不过皇上治前朝旧臣中为太子或者汉王说话者之罪,又将奉承侯李彬贬为观海卫指挥使,这明显是说,太子废黜之事,皇上要亲决,我若真要审出汉王遇刺就是太子指使,岂不是皇上也要治我之罪?”郑赐思考良久道。 王宁笑道,“皇上也许是有这个意思,可是郑大人,你这里倘若查不出事实,无法向皇上交差,皇上要治你之罪,你铁定是跑不掉,而你若审出汉王遇刺就是太子指使,一切可还没有定数。” 他看着郑赐,“郑大人,明日汤宗可就要被革职降罪了,奉天殿刺驾案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成了铁一般的事实,若是再加上你审问的结果,那太子谋逆刺驾,刺杀手足就是无法辩驳之罪,纵然是皇上,也得认这个结果,如此你还觉得皇上会治你的罪?” 郑赐闻言惊呆,愣愣地看着王宁,这话里的意思明显是一干武臣要以此事逼宫皇上,让汉王入主东宫! 王宁见他如此神色,笑着补充一句,“到时汉王也当念你之功,郑大人又何必整日顶着个二十九奸臣的名号整日提心吊胆?” 郑赐闻言,方才的惊呆瞬间消失,眉头舒展,心中豁然开朗,果然这个办法是唯一的生路,当即道,“好,明日我便提审耿通!” “如此甚好,还是郑大人理会得轻重。”王宁大喜,站起身来,“郑大人,那王某就静候你的结果。” 郑赐想了想,又道,“王大人,只是汉王遇刺一案事关重大,那耿通又是硬脖子,审理之事怕是急不得。” “好,郑大人自徐徐审理,千万莫要出了变故,告辞!”王宁披上披风,拱手离开。 郑赐看着他离开,自言自语道,“你今日所言自有你的道理,可事关生死,我也得擦亮眼睛好好看看。”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王清源? 转眼到了第二天,八月二十六。 文武百官甚至朱棣本人都在等待的这一天终于是到了! 汤宗今日必须给皇上一个他这个主审认定的刺驾案结论,不然就是革职降罪的下场。 倘若他能够帮周洪宗和耿璇翻案,纵然无法认定汉王遇刺不是太子指使,却至少能将刺驾案指向脱离太子,也能将一众建文旧臣解脱出来。 而若是无法翻案,一干武臣施压,太子东宫地位真的就很危险了,而他自己也再也无法出力了。 汤宗起床,如这两日一样,洗漱完毕,在里堂与夫人陈氏、儿子玄武一同吃过早饭。 纵然是最后一日,继续查案的事情他依然没有告诉两人,免得他们担心。 车在行在书房之外等待,见汤宗走过来,急忙上前道,“大人......” 汤宗问道,“在行,有事?” “大人,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六了。”车在行脸上写满担忧,“大人,您可有办法向皇上回话?” “我这不正要想吗?”汤宗勉强笑了笑,迈步就要进书房。 车在行拦住,急急道,“大人,奉天殿刺驾案就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您在皇上面前将这个结论认了,我保证你会没事的。” “你保证?”汤宗惊讶地看着他,随即笑道,“你如何保证?” “我......”车在行被问的哑口无言,“大人,皇上要的只是一个结论呀。” 汤宗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行哇,你担心我被革职降罪我知道,你且去忙,我再考虑考虑。” 说完直接进了书房。 车在行傻眼,愣愣在方外站了良久,才默默离开。 书房里,汤宗继续思考,可惜依旧毫无头绪。 现在若说他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 “咚、咚、咚!” 午时,院外忽然传来声响,汤宗推门走出,见是玄武正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桌上捣药。 见汤宗出来,玄武停下,“爹,是不是打扰到了您?” “不是。”汤宗强颜笑笑,“玄武,捣药这些事情让府内下人去做就行了,何必要你亲自做?” “爹,师傅曾说过,药乃精细之物,是整是分,是粗是细,是块是粉都是颇为讲究,这捣药看似简单,但要做好,不但要通药理,还要凭多年手上功夫,若是错了都会影响药效,是府内下人是做不来的。”玄武道。 汤宗笑着坐下,“看来这捣药也不是想的那般容易的。” “当年我随师父学医,开始那几年就是也帮不上忙,就是天天捣药,我一边捣药他就在一旁给我讲药理......爹,我好想师傅......”玄武说着说着,红了眼睛。 汤宗脸色落寞,“玄武,爹也很想念你师傅......” 玄武见自己一句话让汤宗也跟着伤心,擦了擦眼角泪水,强自笑了笑,“爹,原本这些事我最放心的就是月娥,只是自她昨日回来,就一直情绪不佳,好似遇到了特别伤心之事,就只能我做了。” “她还在伤心?”汤宗奇怪。 “是呀。”玄武道,抬头看着汤宗,“爹,今日你若在皇上那里过不去,儿子就陪着你进诏狱。” 汤宗闻言一滞,“玄武,你......你都知道了?” 玄武点头,“爹自杭州府回来,却依然每日忙碌,我就已然猜到了,月娥自镇江府回来,就一直说对不起您,我追问之下,才知道奉天殿刺驾的案子并没有告破,而今日已经是皇上给定的最后一日。” 汤宗闻言脸上的诧异消失,变得惊慌起来,一把抓过玄武的手,“玄武,假如爹今日过不了这道坎,皇上圣明,也不会牵连到你和你娘,你的孝心爹知道,但爹不要你跟着进大牢,你陪着你娘去老家平阳,安安稳稳过日子。” 玄武却是强装笑道,“娘我自会送他去平阳老家,然后回来陪爹您。” “玄武......”汤宗看着他的强颜欢笑,心中难受,摩挲着他的手,想要再劝慰几句,但手心接触,却感到异常熟悉,心中一惊,急忙将他手摊开。 只见玄武的手掌,虎口和指节处布满老茧,掌心却是圆润无比,甚至连掌纹都看不清楚。 玄武见汤宗看的仔细,“爹,我多年帮师傅捣药,这都是捣药杵磨出来的。” “在行使用熟铜棍,他的手掌也是这样吗?”汤宗看着他的手掌问道,也不知是问玄武还是自言自语。 玄武接话,“车评事是习武之人,不像我只会上下捣药,他的手掌自然不会是这样,当是到处布满老茧。” “是了,你说的对。”汤宗放开它手,细细想了想,站起身来,眼中绽放精光,“原来是他!” 玄武疑惑,“爹,你说谁呀?” “玄武,爹不会让你跟着爹进诏狱的!”汤宗说完,转身就走,“汤福,备轿!在行,随我出去!” 车在行听到呼喊,急忙出来,“大人,您要去哪里?” 汤宗回头看着他,“吏部!” 半个时辰后,汤宗出现在吏部,吏部侍郎石贯匆忙迎接,心中疑惑他这最后一天不忙着查案,来吏部干什么? “汤大人,您怎么来了?”心中这般想,手上嘴上却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下人准备茶水。 汤宗拒绝,直奔主题,“石大人,本官今日前来是想查一个人。” 石贯闻言一滞,心说查人怎么查到吏部来了,于是问道,“汤大人要查谁人?” “现任杭州知府的王清源。”汤宗道。 车在行再旁闻言大惊失色,他这才知道汤宗来吏部的原因,“大人,您要查王大人?!” 汤宗看着他,“不错,我是要查他。” 转头看向石贯,“石大人,你可知道他?” “王清源?”大明官员多了,知府更是数百个,石贯哪里能记得清楚,于是道,“汤大人且稍待!” 他立刻安排下人,“快去将王清源的官籍找来让汤大人过目!” 片刻,那下人回来,手上拿着一本官籍,石贯接过看了一遍,躬身递给汤宗。 汤宗急忙翻开查看,只见上面写着王清源的履历: “王清源,字润堂,福建兴化府人,永乐七年进士,永乐九年十二月任陕西千阳知县,永乐十二年五月任凤翔府同知,永乐十三年三月,弹劾凤翔府知府王庆贪赃枉法递任知府,永乐十五年二月改任杭州知府。” 这与王清源当日对自己的介绍一致。 汤宗看完问石贯道,“石大人,你可知这王清源在为官之前是做什么的?” 石贯道,“方才汤大人提起王清源的名字,下官一时还没有想起来,但是刚刚看了他的官籍才清楚起来,汤大人,这王清源在为官之前,家中极为穷苦,是佃户出身,能靠读书出人头地也是极为不易,为官一方之后,也是治理得当,颇受百姓拥护,每年的考满皆是优等,吏部考功司复核之后也是不差,因此吏部极为看重其人,近几年颇受刘大人提携。” 他这话将王清源的身世和官绩介绍的很清楚,也顺带将王清源为官飞升的原因解释了,那就是受吏部尚书刘大人赏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阚六! 汤宗闻之却是皱眉,心说王清源身世如此清白,也不是前朝旧臣,他有什么理由刺驾造反呢? 一旁的车在行还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急忙问道,“大人,您怎么会怀疑王大人呢?若不是他,咱们怕是连江南运河漕粮被劫案都无法告破,他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汤宗道,“的确是有些意想不到,不过若是以王清源为幕后真凶分析,我心中的许多疑问却都解释的通。” 他没有多言,其中的道理只有他自己清楚。 首先,在杭州府时,所有关于运河漕粮被劫案和刺驾案的线索都是来自王清源的交代,而四个金银匠和运送四面佛贡品的福船虽然都经过了周洪宗的手,但却都是他找来的。 再次,凌晏如曾说过,江南运河上发生漕粮被劫之后,耿璇最先找的是他,根本没有找王清源商量对策,王清源是自己找来的,他为什么要主动去找?应该就是怕后面的事情他参与不上,无法嫁祸周洪宗和耿璇。 最后,张环身为周府管家,却压根不知道地道之事,这本身就很奇怪,除非周洪宗在搬进周府之前,这个地道就已经存在了,而杭州馆驿可一直是王清源这个杭州知府管辖的。 种种难题,只要假设王清源就是那个幕后真凶,都可以说的通,江南运河漕粮被劫案和奉天殿刺驾案很可能就是他一手炮制的,若是成了就起兵造反,若是没成就嫁祸给周洪宗和耿璇,所以在所有线索暴露前,他们两人必须死,不能有开口自辩的机会! 一切都说的通,现在缺少的只有证据佐证! 汤宗想了想,尝试问石贯道,“石大人,这个王清源懂不懂医术?” “这......”石贯闻言尴尬,“汤大人,这下官就真不知道了,不过下官也曾见过他,一副农人模样,可不太像是医者。” “嗯。”汤宗点头,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对,“你说什么?农人模样?” “是呀。”石贯奇怪,“王清源是佃户出身,家里贫苦,模样甚是粗糙,汤大人自杭州府回来,难道没见过?” 汤宗当然见过,可哪里是他说的这番样子,王清源明明长得相当文雅,颇具读书人白面书生的称呼,怎么会是粗糙模样? “石大人,麻烦你找一位画师。”汤宗立刻道。 石贯称是,片刻找来一位画师,正要让他将王清源的模样画下来,却被汤宗拦住,“不,让他按我说的画。” 片刻,画师按照汤宗的描述,画下来王清源的模样。 汤宗拿起画像问石贯道,“石大人,这可是王清源?” 石贯皱眉,摇摇头道,“应该不是,虽说上次见他已是数年之前,但容貌不至于变化如此之大。” “好,多谢石大人,告辞。”汤宗拿起画像带上车在行转身就走。 石贯一呆,心说这还真是风风火火,急忙追上去送行。 出了吏部,汤宗上轿,车在行问道,“大人,咱们现在去哪里?!” “去太医院!”汤宗道。 太医院可是射炮虫毒丢失的地方。 汤宗方才还是怀疑,现在却已经是肯定了,王清源就是那个幕后之人! 照如此说来,这王清源身边必定是还有一群忤逆之人追随,不然何以能杀了那么多漕军,做下如此周密部署,他同时也是派陆大有夜袭战船、栽赃耿璇的人。 现在看来,汤宗将调查漕粮来源和漕船上有什么其他货物的调查之事交给王清源是所托非人了,他一定早就知道答案,也知道汤宗怀疑刺驾案不是周洪宗和耿璇所为,难怪迟迟查访不到。 其实原本汤宗早该想到王清源,可也许是因为他当日去杭州府,首先遇到的便是王清源审案,其后就是周洪宗对江南运河一事的处处隐瞒,两相对比,导致他对王清源印象极好,再加之王清源坦白的事实,汤宗压根没有将怀疑对象指向他,不过现在想来,这何尝又不是王清源有意为之? 不过今日玄武捣药让汤宗想起王清源也有一双捣药的手,一语惊醒汤宗,才注意到王清源这个漏洞。 而且那一双手并不全是佃户出身,对自己有所隐瞒,所以才首先来吏部寻找答案。 到了太医院,院使贾谊匆忙来迎,“汤大人,您怎么来了?” “还是为了奉天殿刺驾之事。”汤宗道。 贾谊一惊,急忙叫苦,“汤大人,这案子......这案子真的和我太医院无关呀,我们真不知道射炮虫毒是谁人所盗,现在地下藏药室的洞口还在,不敢擅动,贵重药材都已经搬了出来......” 汤宗哪有时间听他在这里唧唧歪歪,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展开王清源的画像,“贾大人,这个人你可认识?” 贾谊站起身来,接过画像细细查看,摇摇头,“不认识。” 汤宗闻言失望,却听他又道,“不过有些眼熟。” 汤宗大喜,“贾大人,这个人极为重要,你仔细回忆,想一想他到底是谁?” 贾谊放下画像,道,“汤大人,容我问问刘御医,他大半辈子都在太医院,也许会认得。” “好,快请刘御医来看一看。” 很快,刘御医被搀扶进客堂,向汤宗颤颤巍巍问好。 汤宗道,“刘御医,这画像极为重要,你可要看仔细了,他到底是谁?” “是。”刘御医坐下,眯着眼仔细查看贾谊展在脸前的画像,“看这五官眼眸,像是当年的阚六。” “阚六?”汤宗与车在行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均是震惊,他看向了贾谊。 贾谊反应过来,“是了,汤大人,我想起来了,此人就是阚六,难怪觉得眼熟,建文伪帝时还做过太医院生药库的大使!” “生药库大使?”汤宗惊喜,这生药库大使可是掌管皇宫药材的,丢失射炮虫毒的地下藏药室就是他管辖。 车在行也明白过来,喜道,“大人,您真是神了!” 刘御医颤颤巍巍道,“汤大人,这阚六原本是下官的药童,后来也是下官带进太医院的,当时只有八岁,专门负责捣药,那时......那时还是太祖时期,他虽然年纪小,但人很机灵,当时太医院的人都很喜欢他,他在太医院呆了近乎二十年,甚至做到了生药库大使,但是永乐元年,宫廷大乱,他也不知了踪影。” 他说完看着汤宗,“不知汤大人何以会见过他?” 汤宗听完早已激动不已,看来这王清源根本就是假的,他的真实身份就是阚六,当年一定他趁乱逃离皇宫时,带走了射炮虫毒! 真正的王清源是半年前赴任杭州知府的,阚六一定是趁那个时候狸猫换太子,假扮了王清源,实施自己这谋划许久的谋逆大案! 至于真正的王清源在哪里,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上禀 汤宗昨天还为了没有线索而苦恼,没想到一夜醒来,连幕后真凶都已经找了出来,这可真可谓柳暗花明。 他起身告辞,“贾大人,刘御医,多谢相告。” 贾谊急忙起身相送,“汤大人言重了。” 说完神色惶恐,面露畏惧,又赶忙道,“汤大人,那阚六当年趁乱逃出京师,下官......下官可还未曾掌管太医院,他若是做过什么,可是......可是与下官无关呀......” 他虽然不知道阚六到底做了什么,但也是急急将自己往外摘。 “贾大人放心,本官自有分辨。”汤宗说完出了太医院。 来至门口临上轿,车在行对汤宗道,“大人,看来做下奉天殿刺驾案的就是王清源无疑,若非大人睿智,我们就都要被他所骗!” “是呀。”汤宗感慨,“真没想到会是他。” “大人,为今之计,我们是先上禀皇上,还是先去拿人?” 汤宗闻言心中一动,看了车在行一眼,捋着胡须想了想,想到陆大有和普密蓬在自己审问前就死在了北镇抚司诏狱,若是等自己上奏之后再行拿人,怕是会出变故。 他想到这里,再不犹豫,立刻吩咐车在行,“在行,事不宜迟,你立刻前往杭州府,请平江伯陈瑄捉拿王清源!” “是!”车在行领命便告辞而去。 汤宗看着他离开,心中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看看天色,已过酉时,对管家汤福道,“去皇宫!” 武英殿外,黄俨正在等待,不时踮起脚朝远处看一看,脸上写满了焦急。 一旁的太监躬身道,“干爹,今天已是最后一日,汤大人可能是没有查到进展,自知无法向主子交代......” 不等说完,黄俨瞪他一眼,“这也轮得到你来瞎猜?!” “干爹,儿子错了。”那太监赶忙跪下告罪。 “去午门看看,看见了人影赶紧回来告诉干爹。”黄俨吩咐。 “是。”那太监忙称是,起身迈步正要去,却见远处的广场之外出现了一道人影,正是汤宗。 “汤大人!”黄俨大喜,赶忙上前。 两人到了一处,汤宗拱拱手,“黄公公。” 黄俨回礼,查看一下汤宗神色,笑道,“汤大人,皇上可是自从中午用了膳食,就一直在等你,也不要我传旨,不过咱家现在看汤大人神色悠然,应该是对今日主子问话胸有成竹吧?” 汤宗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想问自己,今日到底该如何回禀皇上,于是笑了笑,只回应他前半句,“哦,难怪刚才在午门之外请求面圣,锦衣卫却让我直接进来了。” 心中却说朱棣一直在等自己,看来对案子的结果也是非常在意的。 这说明朱棣暂时还没有以此事借机重立太子的心思,至少是还没下了这决心。 “皇上着急,这都是咱家安排好的。”黄俨笑着道,他走上前一步,抓过汤宗的手,“汤大人,案子的事情今日如何回禀皇上?” 汤宗闻言诧异,他盯着黄俨,心说方才自己已经拒绝,你却还要追着问,奉天殿刺驾案现在的情形可不比三法司会审的时候,一切进展都要先行禀告皇上,你黄俨贴身侍奉皇上,当理会得轻重,如何能在这武英殿外,问出这番话来?这可不像原来的你呀。 于是笑笑道,“黄公公放心,已有所进展。” 黄俨闻言面色一滞,但很快掩饰过去,喜道,“如此甚好。” 他略略停顿,“汤大人,那现在是否可以洗脱太子的冤屈?” 他居然没有死心,又换了个问法。 汤宗皱眉,但两人关系向来不错,他也不能回绝的太过直接,“黄公公,这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的清楚的,皇上等的着急,咱们还是入殿再说。” “好,好。”黄俨神色明显有些不太自然,“汤大人请待,容咱家先去通禀!” 他说完迟疑一下,搓搓手,左右看了看,迈步进入奉天殿。 奉天殿内,朱棣在案桌前等待,胡广在旁伺候。 “主子,汤大人来了。”黄俨道。 “来了?”朱棣闻言眼睛一亮,瞬间坐直身子,“快让他进来!” 汤宗入内跪下行礼。 朱棣恢复了往日的城府,脸上看不到任何的焦急。 他没有让汤宗起身,而是盯着他慢慢放松身体,靠向后面的椅背,“汤宗,三日已过,今日就是八月二十六,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这话说的随意,但汤宗知道,自己说的好,那就是刺驾案进展,说的不好,那就是革职降罪前的最后遗言了。 “皇上,奉天殿刺驾的案子臣已经查出幕后真凶了!”汤宗也不多墨迹,直接说结果。 “哦?”朱棣惊讶,身子又坐直了起来,一旁的胡广闻言则是瞬间脸色难看下来。 “是谁?!”朱棣立刻问道。 “皇上,是杭州知府王清源!” “王清源?”朱棣闻言,想起之前汤宗呈递的奏疏和回京当夜纪纲的回话,“王清源不是主动坦白案子真相,你在奏疏里也对他极尽赞赏,如何会是他?!” 胡广和黄俨同样吃惊不已,只是不敢说话。 的确,只听旁人夹杂个人想法的案件过程,却未亲历整个案件细节,的确很难让人相信是他。 “皇上,王清源的确是曾主动坦白,若是没有他,臣也没有这么快查出江南运河漕粮被劫一案的真相和奉天殿刺驾一案的线索,但也是因此,臣一直忽略了他的险恶用心。”汤宗道。 一旁的黄俨看了看一脸不可思议的朱棣,稍稍上前两步,“主子,这王清源奴婢也知道,虽一直在地方上为官,但清廉有嘉,百姓声望极为不错,每每吏部考核都是优等,吏部尚书刘大人也曾多次为他在主子面前进言。” 大明官员多了,他这是提醒朱棣,加深他对王清源过往的印象。 “汤宗,他这样的官员如何会图谋刺驾呢?”果然,朱棣问道。 汤宗道,“皇上,王清源的确是好官,可现在的这个王清源根本就不是真的王清源!” “假的?”朱棣更是诧异,随即眯了眯眼,脸色冷了下来,“汤宗,你细细说来。” “皇上,臣今日自吏部和太医院核对过了,现在的杭州知府王清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王清源,真实名字叫做阚六,曾是太祖时期跟随刘御医入宫的药童,伪帝时还做过太医院生药库大使,永乐元年不辞而去,当年就是他盗走了神医程汤藏在太医院地下藏药室的射炮虫毒,也是他一手炮制了江南运河漕粮被劫一案,目的只为在四面佛贡品中放入射炮虫毒,做下了奉天殿刺驾案,而这一切他都早已预谋,成则造反,不成则嫁祸给了周洪宗和耿璇。”汤宗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股所不知道的势力 “阚六?”朱棣皱眉,伸手摸了摸唇下短须,细细想了想刚才汤宗的说辞,总觉得有些离奇,转头问胡广,“胡广,此事你如何看?” 胡广早就想开口了,闻言快速将汤宗方才所言和纪纲那夜的话多了比对,走到武英殿中央,“皇上,假扮朝廷命官,从太祖立国,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稍稍侧头看了眼汤宗,“这似乎......似乎有些太过离奇。皇上,臣有三点疑问,一来汤大人说假冒的王清源一手炮制了江南运河漕粮被劫案和奉天殿刺驾案,嫁祸给了周洪宗和耿璇,一个假冒的杭州知府,他何德何能做下如此大的谋划?二来汤大人曾说过,漕粮被劫,是漕军监守自盗,与歹人里通外合,王清源一个假冒的杭州知府,如何能做到与漕军里通外合?三来汤大人曾说周洪宗是因为江南运河漕粮被劫之事暴露自杀,那耿璇呢,他既然没有谋划奉天殿刺驾案,何苦要冒着诛九族的大罪而不出现自辩清白,反而继续逃亡呢?” “不错。”朱棣点头认可,胡广所言也正是他疑惑的地方,他看向汤宗,“汤宗,你可有解释?” 汤宗道,“皇上,现在的王清源是阚六假冒无疑,胡大人说那阚六无法炮制两件大案,也无法与朝廷正规的漕军里通外合,臣认为单凭他一人,自然无法做到如此,至于耿璇,的确,他一人领死总比全家尽灭好的多,臣认为他之所以还在逃亡,是因为阚六既然要嫁祸,那就不会让他轻易回来,天下虽大,莫非王土,追捕耿璇已多日,却依然不见消息,他很可能也已经死了。” 他抬头看着朱棣,正色道,“皇上,臣认为这阚六的周围,应该还有一股我们所不知道的势力!” 我们所不知道的势力? 这话让朱棣一惊,这势力是干什么的,自不必说,肯定对他本人不是很友好,不管汤宗猜测是否为真,这都不是他所能容忍的。 他眼珠左转右转,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滔天怒火,站起身来,“黄俨,八百里加急,让陈瑄拿下这个假冒的王清源,但有差池,朕拿他是问!” 这一刻,什么前朝旧臣,什么太子废黜,都瞬间成了脑后之事,因为这些事情说到底,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属于朝堂内部矛盾,自己只要愿意,一句话就能给盖棺定论,但现在的朝堂之外,却出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势力,可就可让他寝食难安了。 要知道,建文帝是死是活,现在谁也不知道。 “是,主子!”黄俨领命正要去,汤宗忙道,“皇上,臣自察觉出异常,从吏部和太医院得知假王清源的真实身份后,便已经立刻派臣的下属车在行前去杭州府通知陈总兵捉拿了。” “你派人去了?”朱棣闻言一滞,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眯着眼睛问道,如同一头佯睡的雄狮。 一旁的胡广心中冷笑,心说你汤宗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这个档口私自派人捉拿凶犯,这下可是触了皇上逆鳞了。 可他细细一琢磨,却又觉得汤宗这话说的并不简单。 关于刺驾案的审理进展,朱棣一直是极为关心的,他并不信任汤宗这个前朝旧臣,所以才会将纪纲贬官安排在他身边,在刺驾案和太子产生联系之后,他的心思从关心变成了掌控,不然也不会同意将一干人犯转押刑部大牢,汉王遇刺一案让郑赐审理。 现在汤宗审理出了王清源是假冒的,那首先应该做的便是上禀皇上,由皇上派人抓捕,而不是你自己派人捉拿这个假的王清源,但你汤宗却如此做了,再加上你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不得不让人怀疑你的真实用意。 汤宗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立刻道,“皇上,阚六此人极为重要,必须将他捉拿归案,才能查出他的同党,所以臣认为此事事不宜迟,便斗胆让车在行先行去往杭州府。” 他说完顿了顿,正色道,“皇上,臣自杭州府回京,歹人陆大有带人夜袭战船,臣当时猜测他是幕后真凶所指使,但是三日前,臣正要提审于他的时候,他却自杀在了北镇抚司诏狱之中。” 朱棣闻言大吃一惊,纵然杀场多年,都忍不住一个寒颤,汤宗的这番话明显是说锦衣卫里有歹人! 再往大了说,大明的朝堂上、他朱棣的身边就有歹人! 他立刻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紧迫,转头又对黄俨吩咐道,“八百里加急,让陈瑄抓到人之后,立刻押送京师,朕要亲审!” 他脸色阴冷,背手站在案桌前,背后传来骨头摩擦的声音,胡须翘起,双目圆睁,射出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这里面既有恼怒,又有气愤,还有忧心,刺驾案当日都不至于此,连黄俨都已经记不得朱棣上次如此是什么时候了。 “是,主子!”黄俨赶忙去传旨了。 不过朱棣依然派人去往杭州府,还要亲自审理,一来是他已经意识到危机,二来则是他虽然认可了汤宗的说辞,但依旧不信任他。 当然这除了拜汤宗本身的身份和行为让他不喜之外,还要拜纪纲和胡广所赐。 朱棣看着跪着的汤宗,“汤宗,待那假冒的王清源押送京师,朕亲审之后,若果是他所为,你当是大功一件,朕自当论功行赏,你退下吧!” “多谢皇上!”汤宗磕头,起身告退。 武英殿里,只剩下朱棣和胡广。 朱棣没有说话,坐回案子前,一遍遍摸着自己的唇下短须,眼神凌厉地看着殿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胡广也不敢说话,倒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在他心里,现在在杭州知府衙门里坐着的王清源是阚六假冒,这一点是汤宗从吏部和太医院核实过的,定然是错不了,而他之所以假冒,必然是和刺驾案有关,但关系到底有多大,是他主谋还是与周洪宗、耿璇共谋,却是要等阚六被抓捕之后才能知道的。 但汤宗却在这个时候直接派自己的亲信去杭州府,这可不是个聪明的做法,这本是能拿出来大做文章的,不管他是不是他真的为了防止王清源逃脱,总可以往有意为太子脱罪的方向上去说。 可胡广刚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派车在行去往杭州府,这件事汤宗虽然做了,但完全不用说出来,但他却反而没有隐瞒,顶着引来训斥怀疑的风险直接告知了皇上,这看似不妥,却反而是汤宗有意为之。 若是他胡广现在往汤宗居心不测上去说,那朱棣又不是傻子,只一句“汤宗若真有此意,为什么要当着朕的面说出派人去了杭州府”,立刻就会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最终,胡广决定先不开口,且看事态发展。 第一百七十章 摇摆的郑赐 此时,郑赐府邸。 自一干人犯转押至刑部大牢,郑赐依旧维持着他一个脑袋两个大的日常,杨士奇就坐在他对面。 “郑大人,你不听我劝上书皇上,但这份差事就偏偏落到了你的头上,皇上他老人家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郑大人这两日应该怕也是没少琢磨吧?”杨士奇道。 “杨大人说的是。”郑赐端起茶杯,低头用杯盖一遍遍轻轻滤去茶沫,“那杨大人觉得皇上为什么要这般做?” 他不说自己琢磨到了什么,反而问杨士奇皇上的用意,就是不愿意自己主动说出。 杨士奇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自己既然深夜前来,有些话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郑大人当是知道,皇上处置了李彬和一些前朝旧臣,目的呢自然是一来压制朝堂风语,二来也是告诉咱们,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这两件案子都牵扯到了太子,这件事他要亲决,所以这件案子才到了你刑部。” “所以以杨大人之见,郑某该当如何做?”郑赐问道。 “郑大人,现在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都牵扯到了太子,但郑大人应当知道,太子仁厚,是万万做不出如此之事的,张辅等一干武臣要以此事大做文章,逼宫皇上,皇上沙场一生,岂能被他们左右?他们到头来必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杨士奇先说清楚跟着武臣拥立汉王没有好结果,而后继续道,“郑大人,现在满朝文武都盯着汤宗汤大人和你郑大人,汤大人在皇上面前立誓三天,就是想要查出幕后真凶,还太子殿下清白,郑大人若是一道齐心,审理出真相,岂不就绝了那些武臣的非分之想?到时太子殿下也会对你另眼相看。” 这话拉拢的意思就很是明显了。 郑赐闻言心中冷笑,放下茶杯,他滤了半天茶沫,一口也没喝,“杨大人,你自己都已经说了,皇上将汉王遇刺案交给我是他老人家要亲决,那我现在要审出太子殿下冤枉,岂不违逆了圣意?” 杨士奇笑道,“郑大人,杨某知你难做,审出了结论,是违逆了圣意,不审出结论,皇上也能以查案不力治你之罪,但杨某选择今夜前来就是为解你之难。” “哦?”郑赐闻言惊讶,稍一琢磨,明白过来,“今日汤大人查案已是最后一日,听说他现在正在武英殿面圣,可是有了消息?” “不错。”杨士奇点头,“刚刚杨某得知消息,皇上已经连夜派人前往杭州府,捉拿幕后真凶了!” “真凶?谁是真凶?”郑赐急忙问道。 “杭州知府王清源。” “王清源?”郑赐惊疑,“怎么会是他?” 杨士奇笑笑,“郑大人,拿到这王清源,至少奉天殿刺驾案已经脱离了太子殿下,咱们这些前朝旧臣也能稍稍缓口气了,接下来,满朝可就都看着你刑部了。” 郑赐闻言眼神闪烁,又端起了茶杯,这消息一来,他必须再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利害。 原本王宁的一番说辞,已经让他有了助汉王上位的想法,但他万万没想到,汤宗真就用了三天将这案子给翻了过来,那关于太子废黜的所有焦点可不就都对向了自己,而且就如杨士奇所言,前朝旧臣缓过这口气,再无顾忌,太子与汉王的支持者几乎势均力敌,自己要是支持太子,总不缺为自己说话者。 向着汉王似乎对自己的好处也没有王宁说的那般大了。 “杨大人放心,郑某必定秉公审理,还太子殿下清白!”郑赐最后道。 杨士奇大喜,“郑大人如此说,杨某就放心了。” 送别杨士奇,郑赐回到大堂,独自一人仔细琢磨,心说就算汤宗将刺驾案翻了过来又如何,当今皇上可不是个能三言两语说动的人,太子是否要废黜、汉王是否能上位,还不是他最终决定的?案子本身是怎么样的,重要吗? 他昨夜答应了王宁助汉王,今夜又答应了杨士奇助太子,其实就是想暂时左右逢源,交代过去,但他最终会如何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还得看看事情的走向和皇上意思。 亥时末,汤宗回到府内,入门就看到了玄武和月娥。 “爹,您回来了,皇上那边......”玄武焦急询问,但话却只说了半句,脸上既有看到汤宗平安回来的喜悦,又有对今日结果的担忧。 汤宗看着两人,笑了笑道,“爹没事,你放心好了。” 玄武闻言大喜,“那真是太好了。” 但比他更欣喜的反而是邱月娥,只见她俏脸原本写满的不安瞬间烟消云散,急忙激动跪下,“月娥恭喜老爷。” 汤宗低头看着她,伸手将她扶起,盯着她看了几息,笑着道,“月娥,我听玄武说,自从昨日你从镇江府回来,就一直伤心,瞧你眼睛都哭红了,你爹爹的事放心,我自会想办法找到他。” 月娥闻言忙道,“只要老爷平平安安,爹爹的事情月娥不敢再麻烦老爷。” 玄武突然朝门外看了看,“爹,车评事呢,没有和您一同回来?” 月娥闻言脸色明显有些惊慌失措,也赶忙朝门外瞧了瞧。 汤宗闻言不语,反而转头看向了月娥。 月娥急忙问道,“老爷,车大哥......车大哥没有回来吗?” 汤宗笑笑,“没事,朝廷里派了差事给他,恐怕得些日子才能再看到他。” 他将自己派差事说成了朝廷。 “原来如此。”玄武放下心来,“爹,劳累一日,我扶您歇息吧。” “好。”汤宗笑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依旧忐忑不安的月娥。 深夜,汤宗辗转反侧,久久没有入睡,案子的事情今日在皇上那里过了关,但不代表就是结束。 王清源身份的暴露,让他更加觉得奉天殿刺驾的这个案子扑朔迷离,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 “沙、沙、沙......” 院外传来轻微的声响,汤宗起身,借着月光,看到月娥一个人在对面厢房之外的角落不断来回走动,双手不断揉搓,似乎很是纠结与不安......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出谋 第二天,王清源实为阚六假冒的消息传遍了朝堂,这让大部分文臣尤其是东宫辅臣欣喜不已,也让一干前朝旧臣长舒一口气,但同时也让满朝武臣傻眼,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只是现在朱棣处置了丰城候李彬和一些前朝旧臣示以警告,现在案子又有了翻案的迹象,让他们暂时也不敢再重新挑起太子废立的话头。 午时,待罪之身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着急火燎来到了汤府。 “汤大人,您真是神了,真是没想到,王清源那龟孙子原来才是幕后真凶,隐藏的是够深的,其实我老早就看他不爽了。”纪纲不但奉承了汤宗,连他自己也一起夸赞了一番。 汤宗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几息,突然笑了出来,“胡广找过你了?” 纪纲闻言一滞,一拍大腿,“哎呦,汤大人,您......您真真是神了,什么事都知道。” 说完脸色拉胯下来,“汤大人,自从这次回京,你可是出尽了风头,这满朝文武盯着的除了宫里,就是你汤大人的汤府了,可是汤大人,你这一神,可就把老弟坑惨了。” 他总言汤宗神,其实汤宗只是对案子比其他人了解的更深,更能做出判断,预知朝堂走向而已,只要不出现“陷害”程汤那样的意外之事。 汤宗笑道,“纪老弟,你现在已经重新成了锦衣卫指挥使,皇上既没有说你查案不力,也没有对普密蓬和陆大有自杀过分怪责,这桩桩件件的好事摆在眼前,我汤宗怎么就又坑了你?” 纪纲皱眉,“汤大人,昨日夜里你面圣,说王清源是阚六也就罢了,可却直接派了车在行那小子去了杭州府,还口口声声说那假王清源身后还有一股势力,甚至以普密蓬和陆大有的自杀作为佐证,汤大人,你可要知道,老弟现在的职责可是在奉命整顿锦衣卫呀!” “这些都是胡广给你说的吧?”汤宗笑问道。 “不错,上次威胁了他,这老小子现在在我面前可是老实了许多。”纪纲说完又是愁眉苦脸,“不过他前脚说完,后脚皇上就下了旨意,要我严查锦衣卫,汤大人,皇上显然也是听了你的话,起了疑心,可这......可这让我怎么查呀?!” “纪老弟是怕给皇上交不了差?”汤宗却是老神在在,端起茶杯问道。 “是呀,汤大人,这要是其他案子,倒也简单,找个替死鬼认了也就过去了,可这是刺驾案呀,皇上眼睛盯着,耳朵听着,哪里有这般容易糊弄,老弟若是查不出来,可不就是查办不力?汤大人,你这还不算坑我?”纪纲急切道。 他停顿一下,看着汤宗,“汤大人,这事因你而起,你可得给老弟善了了。” “纪指挥使现在是讹上我汤宗了,且容我想想。”汤宗笑着道,随即眯眼捋着胡须假装细细思虑。 纪纲见他久不开口,忙催问道,“汤大人,可有办法?” 汤宗转头看着他,正色道,“纪老弟,办法倒是有一个,而且不但能让你给皇上交差,还能让你立大功,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做。” “做呀,如此好事如何不做?”纪纲立刻道。 “好。”汤宗神秘招招手,纪纲将脑袋凑上前去,汤宗对他耳语几句。 纪纲脸色瞬间由喜转疑,又由疑转忧,眉头皱了起来,神色间有些躲闪,“汤大人,这怕是......”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汤宗道,“纪老弟,你锦衣卫是皇上亲军,但凡涉及皇上安危,自当当起职责,哪个衙门管不得?” 纪纲依旧皱眉,“话虽如此说,可是汤大人,皇上已经将一干要犯转押进了刑部大牢,我也听了你的劝说,将汉王遇刺一案脱手出去,现在却又主动参与,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而且你就一定能保证此事能成?”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法子同样是在整顿锦衣卫!”汤宗说完看着纪纲,神色松弛下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抬头再看一眼他的表情,故作无奈道,“若是纪老弟不愿意,那汤某也想不到其他法子了,皇上那里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交差。” 纪纲闻言,低头想了想,咬咬牙,“好,老弟听汤大人之言,就这么办了。” 汤宗大喜,“好,那一言为定!” 这一日,汤宗没有再出门,而是在府内陪夫人。 转眼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汤宗就坐轿来到了刑部,言说要审问人犯。 郑赐闻之消息,心中疑惑。 审问人犯?三日时间都没见过他人影,现在幕后真凶都被他查了出来,却来审理人犯,这说出来谁信? 但他如此说了,人也到了,总归是不能拒绝,派人客气将汤宗请进刑部大堂。 “郑大人。”汤宗一走进来就笑着拱手,“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六部尚书官职极重,至少在朱棣时期是大臣之首,非汤宗这个大理寺卿所能比的,无论两人私交如何,在刑部这方朝廷衙门,礼数上可是随意不得。 “汤大人多礼了,请坐。”郑赐客气请汤宗坐下,命人奉上茶水,当先笑着道,“汤大人无愧神断之名,奉天殿刺驾案至今已两月有余,总算是真相大白,既还了太子殿下清白,又让我等前朝之臣松了口气,汤大人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郑大人言重了,奉天殿的案子恶首虽然辨明,却还没有归案,真相大白为时尚早,一切还得皇上审理之后。” 汤宗这话虽然说的谦虚,但却是告诉郑赐,说案子接下来就是皇上御审,最终的结论还得是皇上御批。 “皇上审理?”郑赐闻言吃惊,这是他当下最为关心的,低头想了想,瞬间有了管他什么汉王太子,等皇上御审了刺驾案之后,再看皇上意思对汉王遇刺一案进行处置的想法。 汤宗见他神色凝重,话头一转,“哦,方才郑大人说加官进爵,汤某可不敢有这般非分之想,过了这八月,我就已五十有八了,不敢多想再进之事。” 郑赐闻言,脸上划过一丝不满,要知道,朝堂上讲的就是经验资历、人脉关系,花甲之年这些东西水到渠成,正是甩开膀子干大事的年纪,你五十有八就不敢多想再进之事,那我都七十有三了,难道就是苟坐朝堂? 他觉得汤宗这话在自己面前说出来就是成心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划策 “汤大人,一干要犯现下就羁押在我这刑部大牢,不知汤大人今日是要提审谁人?”郑赐变了脸色,也不想与汤宗多废话了,直接说正事。 汤宗闻言却是笑了笑,端起了茶杯,老神在在喝了一口,一点也不显着急,“郑大人,今日汤某说提审人犯其实只是托词,实际是有些话想对郑大人当面言说。” 言语举止间,他已全然没有了刚进刑部时的恭敬。 郑赐闻言冷笑,心说你这是不提审人犯,倒是来提审我来了,于是冷言冷语道,“汤大人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 “郑大人,我奉旨彻查刺驾案,你遵命审理汉王遇刺案,原本是朝堂上的两个焦点,如今奉天殿刺驾案幕后真凶已经浮出水面,只要将王清源拿到,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这件案子虽然还没有彻底结案,但无论背后牵扯到谁人,只要不牵扯太子,朝堂上就没有多少人关心。” 汤宗看着郑赐,“郑大人,我汤宗之前坚持,现在更可以肯定,这件案子的的确确和太子殿下没有丝毫关联,如此一来,原来的两个焦点就成了一个,想必郑大人这几日也很是头大吧?” 郑赐闻言没好气道,“那就恭喜汤大人既能交差于皇上,又能救危于太子了。” 汤宗笑道,“郑大人,以汤某之见,你心中所虑是有些多了。” “汤大人大可以将话说的明白一些。” “好,郑大人,那汤某就有什么说什么。”汤宗道,“现在借着汉王遇刺这桩案子,英国公张辅等一干武臣想要逼宫皇上废黜太子,而杨荣杨士奇等一干文臣则是力保太子,他们想要达成目的,都要借你郑大人之口,呵呵......你夹在中间,确实难做,不过汤某觉得,这些都是阻挡郑大人做出判断的迷雾。” 郑赐闻言一滞,他原本以为汤宗会和杨士奇一样,力劝自己澄清太子冤屈,没想到却说出这番两不相帮的话来,于是奇怪问道,“汤大人,你可是一开始就站在太子一边的。” 汤宗笑道,“郑大人,那是因为刺驾案是我所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案子的底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此案一定和太子无关。” 他这话外之音就是,倘若奉天殿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真的是太子所为,那他汤宗可能就站在汉王一边了。 郑赐闻言眼神闪烁,心说且先听一听他的意见,于是暂时忘记了方才的不满,沉下心来问道,“汤大人,皇上将这案子交给我审理,是有要自己亲断的意思,这结论可是不能擅自给出的。” 他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最大的难题,帮太子,汉王不满,帮汉王,太子不满,什么都不说,皇上也要治罪,实在不知该如何办。 汤宗道,“郑大人,拨开迷雾,即是真相,武臣想要这个真相逼宫皇上废黜太子,文臣想要这个真相澄清太子,但真相总只有一个。” 他说完看着郑赐,“郑大人,一干人犯转押至你刑部大牢已过三日,你可审出什么了?” 郑赐老脸一滞,“这......这,还是跟锦衣卫审的差不多。” 他这几日只顾着考虑脱身之策了,压根就没审理。 汤宗一眼就看穿了他,却也不好当面说出来,于是道,“郑大人,汤某倒是有个法子能助你查出真相,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了。” 郑赐皱眉,心有所虑。 虽然汤宗苦口婆心说了一番,但他与汤宗不同,对他来讲,真相并不重要,他忧的也根本不是怎么查出真相,而是查出真相后怎么办,就像王宁说的,以真相逼宫皇上?这可不是皇上的意思呀。 汤宗自然清楚他的担心,于是继续道,“在杭州府时,汤某曾与周洪宗共游西湖,郑大人与他都是当年的二十九奸臣,当时他为表明自己没有参与刺驾案,曾说他当年与你、还有黄淮,共劝建文帝诛杀齐泰黄子澄平息削藩事端,也劝他不要启用李景隆统军,只是建文帝没有采纳,周洪宗深以为恨,所以他忠于当今皇上,想要做皇上身前的一座山,遮风挡雨。从那时起,我心中几乎就断定,周洪宗与刺驾案是无关的。” 他说到这里停下,叹了口气道,“当年留下来的所谓二十九奸臣,周洪宗为隐瞒江南运河之事,遭人栽赃,被逼自杀,黄淮因怀有保满朝旧臣的私心被贬,说他们咎由自取也好,罪不至此也罢,十五年来,他们依旧是原来的他们,可郑大人你呢?这些年来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郑赐闻言,胡子都开始翘了起来,心说好你个汤宗,敢情今日来这里真正目的是教训我来了,立时就要驳斥回去。 不想还未等他开口,汤宗又抢先道,“郑大人有没有想过,假如你还是原来的你,皇上会将这份差事交给你?” 郑赐闻言一呆,他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眼神变得闪烁起来,到嘴边的话都吞了下去。 是呀,皇上要想自己决断,所以才会将这个案子交给一向不愿招事的自己,他已经料定了自己现在的心思。 只听汤宗语重心长道,“郑大人,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一关你无论如何是过不了了,不管你怎么做,这永乐一朝的朝堂上都已没有了你的立足之地。” 郑赐闻言,猛然看向他,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写满震惊。 汤宗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句话立刻将郑赐的所有念想给摧毁了。 是呀,皇上早就看自己不爽了,这次也是要借着处理这件案子,将自己也一同给处理了,一箭双雕。 那汤宗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你郑赐现在该考虑的,不是为太子或者汉王说话的问题,也不是左右逢源、尽捞好处的问题,而是如何才能自保的问题。 想清楚这一切,郑赐颤颤巍巍拱手,语气变得恳切起来,“还是汤大人看的清楚,那......那以你只见,郑某现下该如何做?” 汤宗拱手回礼,“郑大人,满朝都在揣测圣意,但现在刺驾案的真相就在眼前,在汤某看来,皇上对于这个真相,比什么太子废黜、前朝旧臣要看重的多,现下正是机会,郑大人可借此时机告老还乡,以得善终。” 郑赐一滞,慢慢低下头, “十五年来枯坐朝堂,是该放下了。”良久,他突然自嘲一笑,咬咬牙,下了最终决心,“好,汤大人说如何做就如何做。” 汤宗大喜,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压低声音,“郑大人,耿通你是审问不出来的,这件事想要在皇上那里交差,就必须......” 第一百七十三章 耿通 郑赐听完吓了一跳,万没想到汤宗说的办法会是如此,“汤大人,这......这可是欺君呀。” 汤宗看着他,正色道,“郑大人,现在你不能向着太子,也不能向着汉王,更不能给不出结论,你还有其他办法向皇上交差,让皇上无从论你之罪,也让你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告老还乡吗?” “这......”郑赐一滞,又慢慢低下头,细细想了想,两声叹息之后,他抬起头,神色中已经没有了其他心思,“好,汤大人放心,这次我郑赐将做回自己!” 这是他最终的决定,十五年来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以及继续在朝堂为官,享受荣华的奢望,最终换来两声夹杂着各种情绪的冗长叹息。 ...... 当天夜里,郑赐没有穿官服,在刑部牢狱大堂里摆下酒席,让人将耿通带上来,跪在堂前。 耿通颤颤巍巍,形如枯槁,他年纪本身就比郑赐小不了多少,再加上这几日牢狱,现在更是满头白发,脸上颧骨高耸,苍老的让郑赐都险些认不出来。 他跪在堂前,屁股坐在脚踝上,双目紧闭,一语不发。 耿通原本是礼部尚书,高高在上,与现在跪拜的郑赐同为六部尚书,可谁想一朝成为阶下囚,天上地下,换了谁人都怕是难以接受,更是无法面对。 见他如此,郑赐也是心中感慨,还有些害怕。 感慨的是世态炎凉,人生难料,害怕的是自己若在继续在朝堂上呆下去,说不定就是他这番样子了。 他叹口气,走上前来,俯下身子要将耿通扶起。 耿通睁眼,吓了一跳,他受宠若惊,急忙阻止,“郑大人,这......这万万使不得,罪臣现在是戴罪之身......” “耿大人......”郑赐握住他手,“我今日穿的是布衣,也没打算要审问于你。” 说完命人解开了耿通的手撩脚镣。 “郑大人,这......这.......罪臣......罪臣......”耿通落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声音沙哑中带着哽咽,情绪落寞中带着不忿。 “耿大人,不必再说了。”郑赐命所有人都下去,扶住耿通的手臂,指了指准备好的一桌酒菜,“耿大人,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当今夜是叙旧,咱们一起喝两盅。” 耿通忙道,“郑大人,这可使不得,我耿通现在哪里担得起大人的称呼,又哪里敢与郑大人您......” 他原本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郑赐这个平坐之人,但今日见他如此客气,让耿通也慢慢放下了心中的局促,面对了现实。 “耿大人,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要担心。”郑赐执意将他请上桌席,自己坐在旁边,给他斟上酒。 郑赐端起酒杯,“耿大人,这几日多有受苦,来,郑某先敬你一杯!” 他今日这般客气,让久经官场的耿通虽然放下了局促,却也生起了疑心,多年来为官的直觉让他觉得,这阵仗怕更多像是一桩鸿门宴。 但多日来的受苦,现在的一幕多多少少让他想到了以前的风光,他颤颤巍巍端起酒杯,面色有些激动,声音有些哽咽,“郑大人,请!” 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耿通也不言语,静等郑赐说正事。 郑赐自也知晓,于是开口道,“耿大人,皇上将你转押至刑部大牢,让我审理汉王遇刺一案,其实我知你冤屈,所以这几日来,一直没有审问你,而是想要找到你证明你冤屈的证据。” 这就纯粹是胡说八道了,他这几日净是考虑自己该如何办了。 但无论真假,耿通忙拱手道,“郑大人有心了。” 郑赐叹口气,“可惜到现在,凶手和你的管家咬定是你所指使,我还是无法洗脱你的冤屈,反而因为此事,朝堂上吵成一片,前朝旧臣,太子废黜,所有种种,都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一一摆上了台面。”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看着耿通,脸上写满忧虑,等待他的回话。 耿通闻言低下头,又猛然抬头,“郑大人,汉王遇刺一事肯定是汉王一党成心陷害,跟我耿通更有太子殿下没有半分关系呀。” “我知道没有关系。”郑赐皱眉,“可现在没有证据呀,你的管家指认你见过凶手,就单凭这一点,你就洗脱不了罪名。” 耿通还想要解释,却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做了这么多年官,他自然明白朝堂上的黑白哪用得着那么清晰,一切只看是否可以利用。 他沉默良久,叹息一声,“现在怕是很多人都等着我指认太子殿下。” “是呀,耿大人,我身上的压力你也应该清楚,前天夜里,驸马都尉王宁就来过,他的身后,可是站着英国公张辅等一干武臣。” 耿通立刻道,“我耿通岂是那种背信弃义,卖主求荣之徒?想要让我颠倒黑白,诬陷太子,他们想也不要想!” “耿大人不要激动。”郑赐又给他满上酒,两人一饮而尽。 抬眼看了一下耿通,郑赐道,“耿大人,这几日我细细想过,以如今的局势,可能只有一个办法能洗脱太子冤屈,只是......” 他叹了口气,面露纠结,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耿通催问。 郑赐看着他,“耿大人,郑某实在说不出口。” “郑大人尽管说,只要能不牵连太子,我耿通什么都做得。” “哎——”郑赐就等他这一句话,但依旧脸色复杂,满是不忍,长叹一声道,“耿大人,你还不知道,现在大理寺卿汤宗汤大人已经将奉天殿刺驾案的结论翻了过来,找到了真正主谋。” “真的?”耿通眼睛一亮。 “嗯。”郑赐点头,随即又皱眉,“只是汉王遇刺一案并不能因为刺驾案翻案而洗脱太子罪名,耿大人当知道,这件事之所以能被一干武臣指向太子,只是因为你的身份,所以......” 他话说到这里没有在继续,但耿通已经全然明白了。 “哈哈——” 耿通愣愣地看着郑赐,沉默几息,忽然笑了起来,眼角闪现泪光,他伸手端过酒壶,自斟自饮一杯,用脏兮兮的囚服袖口擦了擦嘴,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郑赐,“郑大人,我已明白你的意思,好,刺杀汉王的罪名我耿通认下了,倘若能以此结案,保住太子,我耿通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耿通的决然,看呆了郑赐,他忽然发自内心,半点做不得假地感到一阵悲鸣,既是为眼前的耿通,也是为这十五年来的自己,因为他自耿通身上,看到了建文时的自己。 相比那时,这十五年来,自己真的算得上是枯坐朝堂。 他压制住情绪,拍了拍耿通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耿通忽然皱着眉头道。 “耿大人还有其他担心?”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御审 “嗯。”耿通点头,“郑大人,刺杀汉王的罪名我顶下来,汉王遇刺一案当是可以结案,可满朝都知我忠心太子殿下,若是因此让皇上对太子身边的重臣产生怀疑,进而不信任太子,可如何是好?” 郑赐一滞,他原本以为耿通是担心自己,没想到却还是在担心太子,于是道,“耿大人大可放心,此事我与汤大人已经商议过了,你的忧虑我们早已有应对。” “那便好,那便好。”耿通放下心来。 郑赐看着他,“耿大人大人放心,你的妻儿我自会照料。” 耿通苦笑一声,眼眶里原本只是打转地老泪流了下来,“就不劳郑大人了,我这一领死,我的妻儿怕也是免不了死罪,能发配流放就已经是皇上开恩。” 他擦了擦眼角,“郑大人准备什么时候上奏皇上,我现在就可以写供词。” 郑赐眼神有些躲闪,不敢正眼看他,“不着急,咱们......咱们先喝酒。” 他突然心中有些惭愧,今晚这出戏虽说已是最好的办法,但他能答应汤宗,又何尝不是在自保的前提下?而反观耿通,从始至终,可曾为自己想过一丝?甚至连家人都可以舍弃。 ...... 次日,早朝一如前两日一样,没有举行,但郑赐面圣,将耿通的供词呈递了上去,朱棣惊讶之后便是震怒,要立刻亲审耿通。 这个结果的确是出乎他所想,他原本听了胡广之言,认定郑赐在这件事上是要继续和稀泥的,最终的结果还是由他自己亲断,却没想到他会呈递上来这样一番结论。 关键是这结论还让他说不上来是满意还是不满,但好在是没有让他为难。 消息传来,满朝震惊,王宁傻了眼,痛骂郑赐不守信诺,说好了事情居然就成了这番结果,而杨士奇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午时,宫里派太监传旨,要汤宗去往武英殿面圣。 汤宗不敢怠慢,急急坐轿前往,来到武英殿内,却见不止自己一人。 黄俨、胡广、王宁、郑赐、杨荣、杨士奇、陈瑛、纪纲分列两边,张辅也来了,因为有病在身,被朱棣专门赐座。 耿通戴着手撩脚镣,跪在堂前。 汤宗明白过来,朱棣这是要摆明态度,当着支持太子和支持汉王的人之面,亲审耿通,谁也不向着。 礼节之后,朱棣开口,“现在该在的都在了,朕现在问,你们听,有该问的就问,该说的就说,出了这武英殿,可就没机会了。” 众人闻言心中一惊,均是知道朱棣这些日子为两件案子的事心力交瘁,今日要以此来了结了这汉王遇刺案! 但汤宗却是知道,朱棣这是知道取舍,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太子废黜动摇国本,可非一朝一夕就能平息,没个几年功夫朝堂怕是稳固不下来,他现下也暂时没有了要以此事大作文章念头,今天将这么多众臣唤来御审,只是为了压住悠悠群臣之口。 “臣遵命。”皇上既然开口,众人就算有想法,都不敢说出来,纷纷跪下。 “平身!”朱棣目光移向跪着的耿通,“耿通!” “罪臣在!”耿通伏首。 “朕问你,是你派人刺杀汉王?” “皇上,是臣主谋。”耿通承认。 朱棣向后靠倒,“那你告诉朕,你为何要行如此忤逆之事?” “皇上,早在洪武二十八年,当今太子便被太祖立为世子,永乐二年,被皇上立为太子,同年,皇上封朱高煦为汉王,自永乐二年至今,十三年了,他却以各种理由,不肯去云南就番,到底安的什么心,满朝皆知,罪臣眼看这些年来,太子殿下事事躬亲,朝臣赞许,却依旧谨小慎微,生怕引来皇上责骂,旁人谗言。” 耿通说到这里,突然重重一磕头,“皇上,罪臣不愿看到将来未测之事,是以要以此身换大明太平,罪臣甘愿领死!” “换大明太平?”朱棣闻言冷漠一笑,“耿通,你也太看重自己了,如此忤逆之事却被你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你是不是还指望将来能铸祠立庙?” 他这话说的是指责耿通以身换名,但铸祠立庙可得有人干哪,干的那人自然是太子。 所以朱棣这是问耿通是不是太子指使你这么干的,舍你一人,日后必加倍补偿后人。 耿通久经官场,自然是听得懂,闻言惶恐道,“皇上,这都是罪臣的一时歹念,自以为万全,不敢有其他念想,请皇上治臣之罪。” 他也没有明面提太子。 朱棣沉默片刻,又问道,“朕再问你,这番供词在锦衣卫里你不说,但是到了刑部大牢,你却说了出来,却是为何?” “皇上,罪臣在锦衣卫时,尚且心存侥幸,但在刑部大牢接受郑大人连日审问时,得知汤大人已将奉天殿刺驾案翻案,现在唯一牵连到太子的反而是罪臣做下的这件糊涂事,罪臣也没想到,当时为太子之举会反而害了太子,自责之下,便向郑大人如实招供。” 耿通又是重重一磕头,“皇上,罪臣所言句句属实,悔不当初,请皇上治罪臣之罪!” 朱棣听完也不说话,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黄俨见状,走上前两步,对众大臣道,“诸位大人,皇上的话问完了,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提出来。” 现在耿通认罪,对太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杨荣、杨士奇自然不开口,一手谋划的汤宗同样闭口。 但张辅王宁等人可就不同了,这番结果可是对汉王不利,若是罪名都被这耿通顶了下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和说辞请求废黜太子? 可是朱棣今日的这番态度和做法却让两人犯了难。 首先,原本因为涉及到了太子,朱棣是没有亲审的打算的,但自从汤宗查出了王清源,朱棣立刻就下旨捉拿,还要亲审,现在王清源还没有归案,汉王遇刺案又出了这样的事,朱棣也是立刻就做了亲审的决定,而且当天就召集了众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其次,朱棣亲审耿通,却只问了这样几句话,就闭眼不提,言语间并没有半分偏向,更没有要深入的意思。 再次,朱棣今日几乎将所有对此事极为关切的重臣都召集了过来,既有支持太子的杨荣杨士奇汤宗,也有支持汉王的张辅王宁,甚至还有唯己命是从的纪纲陈瑛。 这所有种种,都代表皇上今日想要了结了此案,同时也告诉众臣,今日过了,你们就不要再在此事上上蹿下跳了。 这可真不是个好的兆头,难道这几日皇上心中已经做了决定,汉王上位的事情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结案 眼见众臣均不说话,胡广身为内阁首辅,这个档口自然得站出来,他当先开口,问跪着的耿通道,“耿通,你与那凶手是如何认识的,他是不是你府内的暗卫?” 这话一出,张辅王宁眼睛一亮,连朱棣的眼皮都抖了抖。 暗卫是皇子或者大臣私养的护卫,这些人只听命主人,专干一些刺杀谋害之事。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描述这些人最为妥当。 养暗卫是大明朝廷明令禁止的,一经发现,是要以谋反罪论处的,现在胡广说的是耿通,其实意思就是是不是你替太子养了暗卫。 耿通自然知道这话的厉害,忙道,“胡大人,暗卫均是亡命之徒,似凶手这等行刺失手,便立刻卖主之徒怎么可能是我耿通所养?我是自江湖上临时招募的他。” 王宁紧接着问道,“耿通,你也是聪明人,凶手失手,你却还要在府内私藏他,却是为何?” 耿通道,“我根本没有私藏他,他失手后潜回府内,待锦衣卫将他拿住时,我也是极为错愕,不知应对。” 这话回的滴水不漏,既能与管家的交代相符,也能凶手的出身相合,这就是昨夜郑赐与耿通商议好的。 王宁闻言面色涨红,想要再问却不知道问什么。 此时张辅开口,却不是问耿通,而是对朱棣躬身道,“皇上,我等没有异议,此案就是耿通所为,请皇上裁决!” 这话一出,无论是胡广王宁,还是杨荣杨士奇,甚至汤宗本人,均是诧异。 这就认了?! “好。”朱棣睁开眼,坐起身子,“纪纲!” “主子,臣在!”纪纲急忙来到堂前跪下。 “谋害皇子,该如何处置?”朱棣问道。 “朱棣,此等大罪,当诛灭全族。” 汤宗和郑赐闻言一惊,稍稍对视一眼,但却都不敢出言,锦衣卫处置可是和三法司无关的,而且现在出言,难免被张辅胡广等人抓到把柄。 朱棣道,“好,就交给你处置。” 耿通突然失声痛哭,伏首哽咽道,“罪臣愿一人受千刀万剐之刑,换妻儿之命。” 朱棣脸色冷漠,根本没有理会,汤宗默默闭上眼,心中五味杂陈,他有一种恍惚,不知道自己昨晚的主意是对是错,是否值得。 他之所以会给郑赐出这个法子,也是无奈之下的办法,当他查出王清源就是那个幕后凶手之后,就知道只要自己一上禀,点出其中的利害,以朱棣的性格自然会被列为头等之事,原因无他,他朱棣自己就是谋逆上位的! 现在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同时出现了一内一外两件关乎社稷的大事,朱棣是聪明人,他必须做出取舍。 朱棣派人去往杭州府抓那假冒的王清源,之后的事情汤宗难以预料,但他清楚,这个空当是了结汉王遇刺一案的最好时机,他必须得想办法将汉王遇刺案摆上台面,可问题是,他并没有得到审理汉王遇刺一案的旨意,根本参与不上,郑赐又靠不住,让耿通含冤顶罪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既能让皇上接受,也能让郑赐同意这么做的办法。 纪纲问朱棣道,“主子,臣这就将耿通全族羁押,秋后问斩!” 朱棣斥道,“还等什么秋后,明日午时问斩!” “是,主子放心,臣今夜就抓人。” 张辅王宁更是惊讶,现在已近九月,连秋后都等不到,看来皇上是真的想赶快了结此事。 不过朱棣这番态度,对太子来讲,的确是好事。 这时,郑赐突然跪下道,“皇上,臣年老体弱,这些年来政事多有力不从心之感,未免懈怠国事,臣想就此请辞,回乡养老,还请皇上准许。” 在场除了汤宗,其他人面面相觑,这又唱的哪一出,难道是实在顶不住那二十九奸臣的响亮招牌了? 不想朱棣只是看了他一眼,“准了!” 他果然早就动了拿下郑赐的心思了,你现在主动提出,自是再好不过,省的再找理由,朱棣没有理由不同意。 “臣,伏首谢恩,千里之外,遥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郑赐泣声道。 ...... 出了午门,杨荣杨士奇立刻问汤宗缘由,汤宗叹道,“汤大人,对太子殿下来讲,汉王遇刺案如此结案,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汤大人......”杨士奇闻言目瞪口呆,心中明白过来。 杨荣叹道,“耿通大义,比我等是强多了。” 汤宗道,“奉天殿刺驾案翻案,皇上现在首要考虑的是假冒王清源背后的势力,太子废立,关系国本,可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解决的,两件大事只能取其一,今日皇上深思熟虑之后结案,堵住了一干武臣的口,可不代表皇上一定下了维护太子的决心,张辅王宁等人也不会就此死心,两位大人,一切还没有结束。” 杨士奇道,“那咱们还需要如何做?” 汤宗道,“找到真相,彻底让皇上和满朝朝臣无话可说!” 另一边,王宁也是搀扶着张辅边走边焦急询问,“英国公,那耿通明显是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为保住太子,咱们如何就能认了?” 张辅道,“皇上的态度就摆在那里,咱们还能有其他办法?” 王宁一滞,“那......那如此良机,就此算了?” “算了?”张辅笑道,“自然是算不了,汉王遇刺的事情肯定是不能再提了,但耿通是太子心腹,却如此心怀歹心,谁能保证杨荣杨士奇也不是如此?太子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王宁闻言恍然大悟,喜道,“还是英国公明白,我回去就找人写奏疏。” “不!”张辅阻止,“那个假冒的王清源也快要被押送进京了,现在皇上想的都是刺驾的案子,等这件事了,再上奏不迟!” “好,一切听英国公安排。” 次日午时三刻,京城西市,锦衣卫昭告天下,细举罪状,在百姓的欢呼雀跃声中,凶手连同耿通全家被处斩,但可悲的是,并没有人前去收尸,甚至太子以及众多东宫辅臣虽知耿通冤枉,却也担心风言,没有去做。 直到快入夜,汤宗实在不忍,才派人收尸,葬在了京城之外。 同一天,郑赐带着全家老幼,匆匆离开了京师,去往老家,一干人犯则继续在刑部大牢看押。 第一百七十六章 阚六逃了! 第二天,汤宗与陈氏、玄武一道吃过早饭,来到书房,这里,一个犯人已经被他吩咐下人带来,跪在案桌之前。 这人手脚被绑,面目粗糙,纵然被缚,但眼神里始终透露着一股子凶狠。 这就很奇怪了,京师的人犯不是在诏狱,就是在衙门司狱,这么会在汤宗府内?而且谁敢在自己府里羁押人犯? 但汤宗却偏偏这般做了。 汤宗自这人犯身后盯着看了几息,绕过去做到公案前坐下。 “若非是我,昨夜你便身死西市了。”他道。 那犯人道,“是你救了我?” 汤宗摇头,“你这种人,只要给银子,什么都做得,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想过问,可没打算救你,也救不了,只是你昨天还死不得。” 随即脸色一冷,“说吧,到底是谁派你刺杀汉王的?” 这犯人居然是行刺汉王的凶手,他昨日并没有被斩首,而是被汤宗和郑赐联手狸猫换了太子。 “你既然救不了我,我为何要告诉你?”那人犯冷笑一声道。 汤宗闻言道,“你这话算不算是不承认是耿通指使了?” 那犯人不说话。 汤宗起身,来到他身前,“刺杀汉王,你并不是失手,而是派你来的人让你这般做,只为嫁祸耿通,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你潜去耿通府上,就是为了被抓获,指认耿通,你明明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但是现在却祈求我救你?你这可算是辱没了死士的名头。” 那犯人听了又是一声冷笑,“你高高在上,却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现在已经有人替我死了,我为何还要再死?只要你答应放过我,我什么都说。” “替你死的人本就是个死囚。”汤宗道,“我想问问你,像你这样的死士连命都可以不要,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你这般去做?” 见犯人不说话,汤宗也不生气,换了个问法,“那这样,你既是死士,我也不想放过你,所以我也要买你一命,说吧,你要什么好处?” 那犯人低头想了想,抬头看着汤宗,“你换了个问法,那我也换个条件,一日,你放我一日,我便说。” 汤宗摇头,“一日也不行,回答我的话,买你一命要什么条件,只要是身外之物,说出来,我统统都答应。” “哈哈哈......”那人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能说出这番话来,真是太可笑了,你说我是死士,可知死士不事两主的道理?” “死士不事两主?”汤宗闻言也笑了起来,“如此说来,你不是来自江湖,你真的是暗卫!” 江湖上的人哪有什么主人,给钱就办事,那有主人的死士就是暗卫! “你休要胡说!”听他这般说,人犯立时急眼。 汤宗冷笑,“如何才能甘当暗卫?可能是为了报恩,可能是为了荣华,也可能是为了家人,你是为了什么?” “你可莫要胡言!” 汤宗不理会,“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只要你有家人,那么你知道指使你来的人昨日知道你被斩首之后,首先要做的是什么吗?” 那犯人闻言眼珠一转,明白过来,面露惶恐,“不可能!” “你果然是为了家人!”汤宗道,“你方才说要我放你一日,应该是要去看一看家人吧?一日时间也就能在京城里转转,我想指使你的人在听到旨意后就已经行动了,你死之前,他们怕你闻之消息反悔招供,不敢动手,但你死后,他们就无所顾忌了,杀人灭口的道理他们可是清楚的很。” 转头对汤福道,“汤福,东西都拿到了吗?” 汤福回来从怀里拿出一摞纸,“老爷,这便是上午锦衣卫送来的,这两日京城里的所有案子都在里面。” 锦衣卫送来,那自然就是纪纲了。 “好。”汤宗看都不看一眼,“一张张给他过目。” “是。”汤福一张张将纸放在那犯人眼前,他也是心中焦急,急忙凑上脑袋仔细查看。 汤宗见状心道,“他的家人果然是在京城!” 纸张不多,翻到中间,那犯人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的......” 汤宗见状,接过纸张,见上面写着城西一民宅昨夜失火,一老妪丧命。 他看着痛哭流涕的犯人,感叹一声,“你倒是个孝子,看起来你是为了能好好奉养老母,才来到京师做了暗卫的,但你知道忠于指使你的人,指使你的人却也知道杀人灭口......” 黑衣人不等汤宗说完,痛哭道,“你不用说了,我说,我都说......” ...... 转眼又过去了两日,一封自杭州府发出的八百里加急呈递在了朱棣的案桌之上。 很快,自宫里传来消息,漕运总兵陈瑄接到皇上旨意,在杭州府抓捕几日,也没有找到那个假冒的王清源。 他逃了! 为了他,太子废黜都成了次要之事,朱棣的愤怒可想而知,但这也更加印证了汤宗的话,他的背后,有一股不为人所知的势力! 这个问题有多严重,莫要说朱棣本人,满朝的大臣也是很清楚,一时间,奏疏纷至沓来,通政使司的官员忙的焦头烂额,多得接都接不过来,内容无非是义愤填膺,怒斥吏部对官员核查不严,导致生出如此荒唐之事,或者弹劾陈瑄捉拿凶犯不力,主动请缨,要自己披挂上阵,捉拿凶犯。 但还有很多奏疏是弹劾汤宗的,说他派亲信私放了凶犯,动机不明。 这个动机不明,自然指的还是洗脱前朝旧臣,避免太子废黜,这话头一引出来,张辅王宁等人可是不能放过,立刻带人上奏,弹劾东宫一干辅臣妄为失德,不配辅政。 一时间,整个大明朝堂,鸡飞狗跳。 未时,陈瑛心急火燎来到汤府,一见汤宗,“汤大人,可是大事不好了。” 汤宗笑道,“陈大人莫要慌,咱们书房里喝茶叙说。” “喝茶?”陈瑛奇怪,盯着满面笑容的汤宗,路上想的一肚子话暂时憋了回去,“汤大人,朝堂上都成了一锅粥了,你总不会告诉我你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吧?” “自然知道。”汤宗依旧笑道。 “那你如何还能泰然自若?” “都是一些诬蔑之言罢了。”汤宗轻描淡写道,看了看陈瑛,“陈大人,你今日来总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汤某这个吧?” 陈瑛闻言面露难色,“汤大人,现在朝堂上都在弹劾你,我掌管都察院,若是还置身事外,在旁看戏,怕是会引起皇上怪责,所以......” “所以你也要带着都察院御史弹劾我?” 陈瑛摊摊手,叫苦道,“汤大人,那你给我出个主意,现在该如何做?” 面上如此,他心中却是恼怒,若不是因为那封信,莫要说现在央求,领头弹劾的就是他陈瑛。 汤宗假意皱眉思考片刻,“陈大人所言也是实情,也罢,你就带人弹劾我汤宗吧。” “当真?”陈瑛一滞,路上他可是想了多般说辞,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痛快。 “当真,陈大人大可放开弹劾我。” 汤宗如此一说,陈瑛却是更加疑心,不放心道,“汤大人,你莫要说反话。” 汤宗笑道,“陈大人放心,你快去吧,迟了怕是皇上也会起疑。” 陈瑛不语,拱拱手,皱着眉头转身离开,他不明白汤宗到底有什么办法应对此事。 第一百七十七章 车在行被抓 武英殿。 朱棣一遍遍看着陈瑄呈递上来的奏疏,眉毛都竖了起来,“如此要犯,居然被他逃了,陈瑄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黄俨手上也呈着一摞奏疏,“主子,今日通政使司已经往司礼监送了四回奏疏了,有弹劾吏部核查不严的,有请求亲自捉拿凶犯的,还有弹劾汤大人私放凶犯的,英国公等人上奏请求重审刺驾一案,认为汤大人动机不明,东宫辅臣妄为失德,不配辅政......” 朱棣听的不耐烦,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夜猫子(猫头鹰)晚上叫唤,却没见一个会早上打鸣的。” 转头看向胡广,“胡广,你说呢?” 此时的胡广可算是找到了机会,立刻躬身道,“皇上,案犯逃脱,内情复杂,百官上书倒也正常,那阚六假冒朝廷命官,乃是我大明朝自立国以来头一遭,吏部核查百官失责,自然是该受惩处。” 他先以吏部的罪状陈述,而后道,“英国公等人上奏弹劾一干东宫辅臣,要求重审刺驾一案,实际是认为阚六假冒王清源的说辞是汤大人为洗脱太子嫌疑,故意所为,只要那阚六不被拿住,一切都可以被说成事实,他与密谋刺杀汉王的耿通是一样的心思,所以英国公等人才会进一步弹劾一干东宫辅臣。” 他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没有说到自己的意思,只是在说大臣奏疏上的陈奏。 朱棣见又牵扯到了太子废黜之事,脸现不满,“你也这么觉得?” 见皇上直接问询,胡广忙道,“皇上,臣并不如此认为,阚六假冒王清源有吏部、太医院为证,这个是错不了的,一干武臣以此为借口想要重审,自可不必,不过臣认为,案子的事实是清楚的,但王清源是怎么逃的,的确让人值得深思。” 他否定张辅等一干武臣对于刺驾案非阚六所为的怀疑,但却认同对汤宗以及东宫辅臣的不轨猜测。 朱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汤宗已经当着朕的面,说过他派人去了杭州府,难道他也值得怀疑?” 说起来,汤宗也实在是够倒霉的,为了查清案子,这些日子以来是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可总是因为这些什么事都不干,只会进谗言的小人惹来皇上猜忌,更不要说受到奖赏。 胡广道,“皇上,臣不敢说怀疑汤大人,只是和百官一样,心中觉得奇怪,奉天殿刺驾的案子早已不单纯,而是牵扯甚多,那阚六主谋确定无疑,但他捉拿不到,也不能排除他是与周洪宗、耿璇共谋的可能,汤大人是曾言说过派人捉拿之事,但这何尝又不是他为了洗脱嫌疑故意为之呢?” 他说牵扯甚多,只是不想说的太过直白,牵扯到谁?自然是前朝旧臣和太子殿下。 朱棣闻言细想一番,心说这还真有一番道理。 黄俨察言观色,上前一步,“主子,奴婢也觉得胡大人所言甚有道理,是否要将汤大人传来问话?” 眼见两人都认为汤宗有私放凶犯的嫌疑,朱棣却反而有些犹豫,因为这让他想起了程汤,当时不也是陈瑛和纪纲一同弹劾他私放凶犯吗?但结果呢? 兹事体大,刺驾案牵扯甚广,一日不查清,他寝食难安,低头又看了一遍陈瑄的奏疏,“现在就说汤宗私放凶犯,可得有证据。” 胡广眼珠一转,“皇上,陈总兵的这封奏疏上说那个大理寺的车在行已经回京,若是汤大人真的派他私放了凶手,为了自保,他在皇上面前直接说出派车在行去了杭州府,那这个车在行现在是绝对不可能潜逃的。” 朱棣闻言,立刻明白过来,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对黄俨道,“传旨锦衣卫,立即出动捉拿这个车在行。” “是,主子。”黄俨领命正要去,朱棣又道,“那个阚六极为紧要,传旨各省缉拿!” 他这是既要抓阚六,也要找汤宗私放凶犯的证据。 酉时,镇江府去往京师的官道上,车在行飞马扬鞭,正在焦急赶路。 此次去往杭州府,他本以为会很快回去复命,却没想到因为阚六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居然提前逃跑了,他自然知道阚六对于汤宗的重要性,这可是汤宗能向皇上交差结案的关键,于是便帮着陈瑄在杭州府地界搜寻几日,却始终未能找到那阚六,只能先行回京复命。 “哒、哒、哒......” 前方马蹄声紧促,升起腾腾尘雾,车在行心疑,急忙提缰停马,朝前观望。 马队出现,只见是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领头的正是指挥同知赵铎。 此人车在行认识,身份有别,地位有差,急忙翻身下马,牵马站在路边,等待对方先行通过。 赵铎见到车在行,神色一喜,带着一众锦衣卫在他身前停马。 “赵同治。”车在行虽然心疑,却也是躬身行礼。 赵铎不语,上下观察他,突然脸色一变,“拿下!” 顿时一众锦衣卫个个拔出刀,骑着马将车在行围住。 “嗯?!”车在行眉毛一挑,眼睛一瞪,右手不自觉就摸向了身后的熟铜棍。 赵铎骑在马上冷笑,“想跟锦衣卫动手?抓你可是奉的皇命,你这一动手,可就要连着你家汤大人一起跟着倒霉!” 车在行听他提起汤宗,心中一惊,赶忙将手放下,“赵同知,我到底犯了什么事?皇上怎么会下旨抓我?” 赵铎笑道,“那就得你自个问皇上了。”看向左右,“拿了!” 车在行被五花大绑,押送京师。 京师,汤府。 汤宗已经得知了锦衣卫要抓捕车在行的消息,虽有担忧,可他并不显得多么的着急,因为他知道,车在行被抓回京是肯定的事,纪纲不会多么为难于他也是肯定的事,而车在行不可能妄供出私放阚六更是肯定的事。 不过他不着急,却有人着急,月娥闻之消息,急急来到书房,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老爷,车大哥......车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抓车大哥呀?” 第一百七十八章 薛明! 汤宗看着他,心中一动,假装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叹声道,“杭州府的凶犯没有被抓到,皇上怀疑是他私放。” 说完沉默几息,“月娥,你且不要着急,老爷我正在想办法,在行一定会没事的。” “那车大哥会不会被他们......被他们抓住呀。”月娥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心乱如麻,哪里听他的,焦急询问。 汤宗点头,“在行又不是凶犯,自然不会逃,被抓是肯定的事。” 月娥闻言大惊失色,跪下道,“老爷,求您救救车大哥......” “在行在我三年,我自然要全力救他。”汤宗将她扶起,脸现难色,“可这是皇上下的旨意,想要救他就得给皇上说出一番道理来。” 他看着月娥,“月娥,刺驾案真正的凶手逃跑,皇上震怒,难免会怀疑在行,而想要他无事,就得消除皇上的疑心,找到能抓到真凶的法子。“ “那......那老爷可有法子?”月娥用袖子擦擦脸上泪珠,急忙问道。 汤宗没有说话,叹了口气,慢慢转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攥在手里。 只是这手,多少有些轻轻颤抖。 “月娥,你说实话,去镇江府查验尸体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月娥一滞,“老爷,我......” ...... 辰时,车在行被押送到了锦衣卫,纪纲正在等他,见他进来,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小子,高官厚禄邀你来我锦衣卫,你不来,现在来了,却是这般光景,你可曾后悔?” 车在行虽然被绑着,却是直挺挺站在堂中央,“我要见我家大人!” “跪下!”赵铎大喝,伸脚踢他膝盖,车在行硬抗一下,第二下没抗住,却也只是半跪下来。 对于纪纲,前事种种,车在行与他不对付,死活都是不愿意跪着见的,意思一下也不行。 一旁的锦衣卫见状,正要动手强行让他跪下,纪纲摆摆手,“罢了,这小子的这股子劲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赵铎等人退后,车在行半跪下来的一条腿又站直起来。 “你要见你家汤大人?”纪纲来到他身前,笑吟吟道,“你可知道,你此去杭州府,没有抓到那王清源,你自己成了钦犯,你家大人也是招致满朝弹劾,他纵然有手段,怕是也未料到如此,你要是能这般轻易见到他,我们锦衣卫也不用这闲工夫出城抓你。” 他说完轻声一笑,“说吧,那假冒的王清源是不是你放走的?” “你胡说什么!”车在行瞪眼。 这话一出口,赵铎立刻就要上前,可又被纪纲伸手拦住,他看着车在行,“小子,你我多少也算有点交情,若是换了旁人,单凭你这一句话,在这锦衣卫,就得脱一层皮,你可听清楚了,是皇上下旨抓你的,你若再胡言乱语可就是犯上了。” 车在行闻言冷静下来,“自查出那王清源是假冒,我家大人担心再出变故,便要我去往杭州府找陈瑄陈总兵先行捉拿王清源,奈何他却先行逃跑,我协助陈总兵找寻几日也没有线索,只得回来禀告,怎么就成了私放凶犯?” 但是纪纲似乎压根就没有心思听,笑了笑道,“哦,原来是这样,关押进北镇抚司诏狱!” 赵铎惊讶,赶忙问道,“指挥使,皇上不是让咱们先行审问吗?” 纪纲看着他,“你以为刚才本指挥使是在干什么?” 这居然就算审过了! 赵铎狐疑,心说如此审问如何向皇上交差,但也不敢多问,“是。” 纪纲看着车在行,突然笑出声来,“你呀你,你到底是真的愣头青还是非这池中之物?!” 说完转头叮嘱赵铎道,“若非汤大人,我也没这么快官复原职,好歹得给他点面子。” 这是让赵铎不要为难车在行,他自是明白,“是,指挥使放心。” 这天夜里,已至凌晨丑时,刑部大牢。 当日护送暹罗使团来京的浙江按察使司千户陈大柱正在牢房角落里蜷缩着身子睡觉,一个全身只露出双眼的黑衣人悄无声息摸索进来,站在牢门外仔细观察几下,从怀里拿出一枚寒光闪闪的飞镖,仍向了陈大柱。 “铛!” 一把绣春刀斜刺里飞来,挡开了飞镖,纪纲哈哈大笑,背手从黑暗中走出来,“你这来的也太晚了些,老子等你多日了!” ...... 寅时,天色尚黑,但是汤府的门却被敲的啪啪直响。 管家汤福来到书房外,焦急道,“老爷,老爷,锦衣卫指挥使在外边敲门!” “纪纲?”汤宗吃惊,急忙起身,开门却见汤福、玄武以及月娥都在门外等候。 玄武脸色惊恐,急切问道,“爹,听说车评事已经被锦衣卫抓进了北镇抚司诏狱,现在纪纲又来府上,难道是......” 汤宗不等他说完,拍了拍他肩膀,“玄武,你们不要害怕,且回房去。”转而吩咐汤福,“开门,请纪指挥使进来。” 汤福称是,打开门,纪纲大踏步笑着走了进来,“汤大人睡的挺香嘛,这半天才开门。” 玄武赶忙上前几步,挡在汤宗身前,“休要伤害我爹!” 纪纲哈哈笑道,“伤害你爹?哈哈......你爹现在可是我的大恩人,不,简直是再造父母,我看谁敢伤害他?!” 玄武等人一滞,回头疑惑地看向汤宗。 汤宗上下观察纪纲,“看样子,人抓到了?” “抓到了!”纪纲笑道。 汤宗闻言欣喜,立刻对玄武和月娥道,“你们回去!” 玄武见纪纲这样子,也不像是来抓人的,心中稍安,带着月娥一道离开。 汤宗与纪纲进了书房,刚坐下,汤宗便立刻问道,”到底是谁?” “汤大人这次怕是猜不到了吧?”纪纲故作神秘,“是薛明!” “是他?!”汤宗惊讶不已。 “就是他!”纪纲眉飞色舞,“隐藏在锦衣卫里的居然是薛明,这可是条大鱼,可是立大功了!” “看来陆大有和普密蓬地死与他脱不了干系。”汤宗却好似压根没有听见,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边思索边道,“可这就奇怪了,一个北镇抚司左镇抚使,堂堂四品,备受皇上信任,他为什么要做如此忤逆之事呢?” “谁说不是呢?”纪纲大辣辣回应,也不知道汤宗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 汤宗回头看着他,“既然锦衣卫的内贼已经抓获,纪指挥使为何不去立刻禀告皇上,反而来了汤某这里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上禀前的商议 纪纲一滞,脸上露出任谁都能看出来的假笑,“如此大功,全赖汤大人洞察秋毫,我岂能独揽?” “哦,看来是纪老弟想要与我一道去面圣。”汤总笑道,“事不宜迟,那咱们这就走吧。” 纪纲闻言急忙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来,两步来到汤宗身前将他拦住,“汤大人且莫着急。”指了指椅子,“咱们坐下说。” 汤宗被他强拉着坐下,“看来纪老弟还有事情要交待汤某。” 纪纲在他旁边坐下,考虑几息,抬眼看了一眼汤宗,“汤大人此去可是要连刺杀汉王凶手的事情一道上禀?” 汤总奇怪,“既然凶手已经交代,为何不上禀?一起将两件案子彻底结案岂不更好?” “汤大人,老弟觉得这样做有待商榷。” “哦?”汤宗闻言眯了眯眼,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纪老弟有话直说。” “汤大人,你老想一想,刺驾案咱们是怎么查出薛明的?是你早早就告诉我说有人还要行刺那几个要犯,然后又说服了郑赐,所以我才能在刑部大牢里苦守了几夜,汉王遇刺案又是如何审清的?是你和郑赐早早将之掉了包,而后让耿通承担了所有,而我行刑的时候也没有验明正身,还派人替你盯着京师的民间案子,这些皇上可都不知道,虽说都是为了最后的真相,可这个过程未免有所瑕疵。” 纪纲说到这里看着汤宗,伸出两根手指,“汤大人,我跟了皇上二十年,他的秉性我自是清楚,这两件事今夜上禀,自然是皇上龙颜大悦,咱们加功进爵,可过了今日,你我的日子怕是都不会好过。” 纪纲这话确实也有道理,朱棣是一个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人,说他胸怀宽广那显然是夸赞的成分多一些,不然也不会在汤宗查案的时候,让纪纲跟在身边。 在这京师天子脚下,又是他最为关心的两件案子,你们为查清案子的初衷是好的,但一切将自己都蒙在鼓里却是万万不行的。 汤宗听完笑道,“原来纪千户抓到薛明却首先来找我,是为这个?” 纪纲诧异,“汤大人不担心?” 汤宗反问,“那纪老弟有什么办法?” “死道友不死贫道!”纪纲眼中抹过一丝凶光,“汤大人,汉王遇刺的案子皇上已经结案,老弟看就没有再行上禀的必要了,免得引来是非,而这薛明,郑赐已经回乡养老,咱们就想个说辞,将这其中不好解释的栽在他头上,功劳都揽在咱们自个头上。” 他拍拍胸膛,“你放心,我管让那老小子没有办法告屈。” “这个道友这次是郑赐,下次就是我汤宗了?”汤宗闻言恼怒。 “汤大人这话说的,这怎么可能,凭咱们现在的关系......”纪纲没有说完,便觉得不对,他站起身来,仔细观察汤宗,“哦,我明白了,这主意都是你出的,你肯定已经想到了今日的局面,也想到了说辞应对,对不对?” 汤宗不语,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纪纲,“纪老弟,相比于汉王遇刺的案子,刺驾案算是好解释的,无非就是我汤宗没有及时禀告线索,反而与你和郑赐共谋,你大可以将所有的功劳都揽过去,反正刑部大牢,锦衣卫平时也可去得,至于汉王遇刺一案,你我做这么多才查出真相,自然得上禀,这件事自有我来禀告,你大可放心。” 纪纲闻言诧异,瞬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汤大人,因为这件案子,咱们也算是交情深厚,这功劳我都揽过去哪里使得?” 汤宗笑道,“纪老弟不必多想,就按我说的做。” “那汤大人准备如何上禀汉王遇刺一事?”纪纲重新坐下,将身体倾过去,盯着汤总问道。 汤宗看他一眼,他知道,这才是纪纲第一时间来自己府邸的真正原因。 “纪老弟,奉天殿刺驾案查访到今日,我有几次脱手的机会,却都没有选择,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汤宗问道。 “你怕给一众前朝旧臣引祸。” “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个案子幕后真凶并没有浮出水面,相比于案子的真相,陈瑛曾做过什么,都是细枝末节,除了徒添困扰,掀起朝堂波澜,于案子真相毫无用处,但是对于汉王遇刺一案,真的要刨根问底,才是会真的掀起朝堂风波,所以对我来讲,只要能彻底洗脱太子冤屈,让那些前朝旧臣再也抓不到把柄和口实,究竟是谁做下的,并不重要。”汤宗道。 他看着纪纲,意味深长道,“原本要找出汉王遇刺一案的真相,并不需要这般麻烦,可我却这般做了,纪老弟当知道我所言不假。” “汤大人所言有理!”纪纲闻言放下心来,他搓了搓手,将眼前的一杯茶一口喝光,站起身来,“汤大人,现在天快亮了,得赶快去上禀皇上,你也得有时间想一想皇上召见该如何回话,老弟就不叨扰了。” 汤宗也不起身,“纪老弟慢走。” ...... 今日的朝会依旧没有举行,至辰时,宫里来人传旨,要汤宗入宫面圣。 汤宗早已在等待,行至午门下轿,他压低声音交代汤福,“一个时辰后,带着那凶手在午门外等候,切莫出意外!” “是,老爷。”汤福回应。 步行入皇宫,汤宗碰见了杨士奇杨荣二人,心中惊讶,心说原来皇上今日召见的不止自己。 杨士奇道,“汤大人,今日皇上召见,必然是询问那阚六逃脱之事,你放心,我与杨大人已经商议过了,皇上面前,必然为你说话。” 汤宗心中知道一定不会是此事,但依然道,“多谢两位大人。” 杨荣道,“太子殿下能转危为安,全赖汤大人之功,该言谢的反倒是我与东里。” 被黄俨迎入武英殿,汤宗见胡广、陈瑛、纪纲也在,中间跪着一人,正是原来的北镇抚司左镇抚使,现在的锦衣卫千户薛明。 只是现在的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如同当日的陆大有一样,被捆成了粽子,他一身黑衣,神色黯然,跪在地上双目紧闭。 朱棣并没有在殿内,在场几人虽然惊疑,却也不敢私言讨论,汤宗三人没有说话,径直站到了一旁。 很快,英国公张辅、驸马都尉王宁也走了进来,进门见到这一幕,同样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片刻,光禄寺卿刘秉,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杰,礼部尚书刘恒,兵部尚书熊义也陆续来了。 这阵仗已经比三日前朱棣御审汉王刺驾一案时大了,因为不止支持汉王的,支持太子的,仇视前朝旧臣的,又或者亲身处置两件案子的,连六部尚书也到了。 现在朝堂上的六部尚书,也就留下这两位,礼部尚书耿通已经被杀,刑部尚书郑赐回乡养老,工部尚书去了北京行在督建新皇宫。 几乎大明朝堂上的重臣都在这里了。 第一百八十章 御审薛明 不过汤宗也算是明白了,与御审耿通时一样,今日皇上这是要当着众重臣的面,御审薛明,将这案子给彻底定性,孰是孰非,背后是谁,要如何处置,全看薛明如何招供。 “诸位大人且待。”黄俨见人已到齐,转身去了后堂。 很快,朱棣被宫女太监伺候着走了进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跪下参见,三叩五拜。 朱棣示意众人平身,环顾一周,最后盯住了跪在地上的薛明,脸色冷的让人心惊胆寒。 他没有任何开场白,转头吩咐纪纲,“纪纲,说吧。” “是,主子。”纪纲上前一步,脸上洋溢的是立有大功的喜色,“诸位大人,自从要犯普密蓬和陆大有在北镇抚司大牢中自杀,我纪纲是深感惭愧,愧对皇上栽培,皇上命我整顿锦衣卫,我是不敢怠慢,可惜在锦衣卫中上上下下多番查探,也未曾发现任何疑点,于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果普密蓬和陆大有的死真的有问题,那凶手应该还会出手,未免打草惊蛇,我便夜晚亲自潜伏在了刑部大牢里,果然,今夜丑时刚过,一个黑衣人便悄悄潜伏进了大牢,正好被我擒获,待解去此人面罩,才发现居然是薛明!” 在场众臣闻言大吃一惊,均是纷纷侧头看向了薛明,心说原来他是因此事才被捉拿的。 下方站着的杨荣杨士奇暗松一口气,因为这薛明,至少不是前朝旧臣,更和东宫没有多大关系,反而是皇上自个的人。 纪纲回身对朱棣道,“主子,臣敢保证,这薛明一定参与了刺驾案,也一定是与那假冒王清源的阚六是一伙的,只要他开口,刺驾案的最终真相就能大白天下!” “嗯。”朱棣满意点头,“爱卿辛苦。” 他的确很满意,白天刚刚为了阚六未能捉拿归案而恼火,晚上就得知了如此好消息,可真算得上是柳暗花明。 纪纲激动不已,赶忙跪下,“多谢主子谬赞,主子的交代,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棣笑道,“爱卿平身。” 纪纲欢喜站了起来,他知道皇上虽然只是一句“辛苦”,但可不是画饼,实实在在的好处绝对缺不了。 朱棣则是立刻脸色一沉,看向一直闭着眼睛的薛明,脸上的愤怒肉眼可见,“薛明,朕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军里还会有你这样的心怀歹心之人,罔顾朕如此信任栽培,将北镇抚司诏狱交给你打理,说吧,阚六在哪里?你们背后还有些什么人?” 他直接问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汤宗口中的那股不为人所知的势力。 薛明直挺挺跪在地上,好似没有听见,脸上虽是落寞,但头颅却昂的很高,双眼也不睁开。 “你闭着眼睛看朕?”朱棣摸摸短须,突然双目睁得滚圆,爆喝一声,“你知道上一个这样闭眼看朕的是谁么?!” 在场众臣吓了一跳,他们知道,朱棣口中那“上一个人”正是鼓动朱允炆削藩的黄子澄,后来被朱棣挖去双眼,大卸八块,死状惨不忍睹。 纪纲立即领会了意思,走上前,来到薛明身前,“噌”的一声拔出绣春刀,直接就刺进了他的左眼。 “啊——”薛明一声惨叫,左眼顿时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在场众臣见状吓了一跳,死人他们见过,却哪里见过如此残忍手段,况且这还是在武英殿,均是纷纷侧过头去,宫女太监更是吓得直接跪了下来,头都不敢抬。 唯有纪纲、张辅以及高高在上的朱棣见惯了这等场面,比这残忍的他们都不知道见过多少了,眼皮都不眨一下。 不过朝堂之上,御审的多,但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直接在御审时动用大刑的少,原因无他,有辱圣仪,也不利皇上对外的仁厚之名,但这次朱棣却直接暴露了他埋藏心底的心狠手辣,半点不理会规矩,可见他是动了真怒,也代表他对于这件案子的态度! 在我朱棣头上动土,还培养阴影势力,甚至渗透进了我的亲军里,这次我可不会顾及太多,管你什么太子汉王,什么宵小鬼魅,天王老子也得提头来见! “薛明,主子问话,从实招来!”纪纲喝问。 他也没想到,今日之前,这薛明还是他在锦衣卫里唯一能给好脸色,说话注意分寸的人,没想到现在就直接成了这番光景。 薛明手脚被绑,血水糊了一脸,他也确实是条汉子,极端的苦楚之下,他也没有像陆大有那样被割了耳朵满地打滚,反而依旧直挺挺跪着,虽然浑身颤抖,但依旧笔直。 片刻,他嘶吼声戛然而止,用牙齿咬着嘴唇,生生憋住,而右眼也从未睁开一下。 纪纲见状大怒,提刀就要刺入薛明的右眼。 “罢了!”朱棣叫停,纵然愤怒,但他还没失了理智,这好不容易捉到的内情之人可不能还没开口就死在了这里。 “是,主子。”纪纲回刀入鞘,重新站回了朱棣身旁。 朱棣看着薛明,这个人当年能被自己看重,委以重任,的确是一条汉子,如此痛楚他都能忍住,肯定不是能轻易就开口的。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众臣,“此贼潜伏朝堂多年,背后不知做了多少歹毒之事,今日被擒,却是目不观物,口不言罪,你等都说说,如何才能让他开口?” 如此大案,皇上又这般问,这本是立功的大好机会,但片刻之后,众大臣脸上神色个个皱眉,心底里有的畏惧,有的疑惑,有的恼恨,也有的欣慰,却独独没有人开口说话。 此刻他们心里,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胡广张辅王宁心中多有可惜,他们本想着是要再在太子废黜上加上一把火,没想到不到一日,刺驾案却是有了如此峰回路转。 现在的这番情势,他们亲眼领教了朱棣的狠辣,上次御审汉王遇刺一案,朱棣的态度摆明了是不想再议此事,若是再在太子头上说事,朱棣光火起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在这个档口,他们齐齐选择了闭口。 而杨荣杨士奇则也是不愿多言,现在的情况对于太子已经是极为有利,不希望自己的任何举动、任何言辞再惹来是非。 刘秉熊义仇视前朝旧臣,但眼前这薛明非但不是前朝旧臣,反而是在朱棣入主京师之前,就在燕王府追随他的近侍,他们更是没有说辞。 “都不说?”眼见众臣都不说话,朱棣看向了汤宗,“汤宗,你是刺驾案主审,你就先来说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薛明自裁 汤宗转头看看薛明,稍稍犹豫,走上前躬身,“是,皇上。” 他转过身,看着血流一地,浑身颤抖不止,咬牙硬挺的薛明,“薛明,真是没有想到,隐藏在锦衣卫里的居然会是你。” 皇上让他问话,他却先来了一句感叹。 汤宗继续,“看你这副样子,应该是不愿意开口,那就我来说,你听。” 在场众人包括朱棣本人都是面面相觑,哪里有这样审案的? 在场恐怕只有纪纲知道他的料事如神,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汤宗可以根据细枝末节的线索发现凶手的身份,也可以仅仅根据凶手的身份推断出案件的真相。 “薛明,现在看来普密蓬和陆大有的死并非是自杀,而是你所为,陆大有是阚六派去夜袭战船的,他的死是为了防止供出阚六,但普密蓬却不一样,在杭州府时,纪指挥使曾说,他就像是一个小口油瓶,问一点,倒一点,之前我三次审问于他,你都在场,现在看来,他所有的回答都是你交代好的,这原本我也察觉不出什么,可他这一死,就几乎可以肯定,他知道的远远比说出来的多得多,普密蓬死前,用鲜血在牢房墙壁上写满了“腼颜人世”四个字,当时我也觉得他是因为愧对暹罗国国王,现在看来,他其实是遭受了太多不能言的痛苦。” 汤宗看着薛明,“你们的谋划也许很完美,但这个世间,但凡心怀歹意,就不可能完美,普密蓬的死就是个漏洞,薛明,我现在很怀疑你们的真正目的。” “真正目的?”汤宗刚说完,薛明还没有做出要表示的意思,朱棣却当先问道。 “哈哈哈——” 可汤宗还未来得及解释,咬牙坚持的薛明突然仰天一声大笑,而后俯身将头抵在地上。 那张狂的笑声再配上他那张血糊的脸,让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众臣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不好!”纪纲见状,急忙飞身上前。 可却还是迟了,只见薛明侧着脑袋,被绑缚的身体拱起,脚尖发力,只听“咔”的一声,脖子直接断掉了。 他身体倒了下去,仅剩的右眼终于睁开,却是白多黑少。 朱棣惊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惊呆得看着这顷刻间发生的一幕,汤宗也是始料未及,呆在了原地。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武英殿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纪纲一阵懊恼,稍稍愣神,快速扑到薛明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 回过头,“主子,他死了。” 啪—— 朱棣闻言大怒,猛地一拍案桌,“这个混蛋!” 这一刻,威武的帝王也没有了城府,直接爆了粗口,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靖难征途。 阚六逃了,好不容易抓到个薛明,却还死了,不容他不愤怒。 胡广见状,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对汤宗道,“汤大人,为什么你一说完,他就死了?!” 他这般问法可是居心叵测,意思是汤宗有意逼死凶犯! 王宁眼珠一转,也紧跟着道,“汤大人,皇上问话,他都没有自杀,你这一问,他就如此决绝自裁,其中的缘由,我想汤大人当给皇上和众大人一个交代吧。” 这可真是胡乱攀咬,方才皇上让你们问话,没有一个开口,现在汤宗问了,凶手死了,却直接又成了有意为之。 汤宗皱眉,看向朱棣。 果然,朱棣也是睁圆虎目看着他,心中的愤怒让这位当今皇上暂时的失去了分辨,只记得胡广曾言汤宗有派车在行私放凶犯的可能。 眼见情况不对,杨士奇急忙站出来,“胡大人,王大人,皇上面前,你们莫要乱语,汤大人是此案主查,怎么可能有意隐瞒真相?” 王宁可算是找到了机会,言语不善道,“隐瞒真相的又何止是汤大人一人?” 他这是连杨荣杨士奇也带了进去,意指太子。 杨荣立刻道,“王大人,汉王遇刺一案皇上已经结案,你这话里却还在意有所指,到底是何居心?!” 因为薛明的死,武英殿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句句都在说薛明的死,句句却都不离太子汉王。 纪纲眼珠子左转右转,“主子,那车在行尚在北镇抚司诏狱,臣昨夜审问,看他也不像私放凶犯的样子。” 他总算是为汤宗说了一句好话,但这只是表象,深层次的意思,是为了汤宗当日的那句“及时抽身,两处得好”,是说给杨荣和杨士奇听的。 “啪——” 几位大臣的争吵,也让朱棣冷静下来,猛然一拍案桌,“都别吵了!” 众臣急忙住口,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朱棣鼻息呼出几口浊气,看了看薛明倒在地上的尸体,眉头皱了起来,慢慢坐下,伸手抓住额头,“死的如此决然,做下这案子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伙人?” 他一向威严,从未向眼前的困难低下过头,不然也不会冲破重重阻碍,靖难上位,但眼前薛明的长笑自杀,却让他直接暴露了埋藏心底的无奈和恐惧,他预感到了自己这次面对的敌人并不简单。 可他这一句话让众大臣都不知该如何去接,万一接了,皇上在这最无助的档口,病急乱投医,来上一句“爱卿所言甚是,朕很器重你,那就你来接着查吧”,那不就是在自己找死? 这时,汤宗开口,“皇上,这个案子不难,今夜就能水落石出!” 朱棣闻言立刻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爱卿说的是真的?” 虽然因为身份和耿直,朱棣一向不喜欢他,但每每关键时刻,总是他站出来抗下所有。 众大臣面面相觑,薛明都死了,哪里有死人能招供的道理? 王宁张辅疑惑,杨荣杨士奇担心。 汤宗道,“皇上,薛明虽死,但他的落网,却让臣已经明白了案子的整个过程。” 朱棣激动,“爱卿平身,细细说来。” “是,皇上。”汤宗站起身来,却转头看向纪纲,“纪指挥使,敢问昨夜薛明潜入刑部大牢,是要刺杀何人?” 纪纲莫名其妙,“他当时是要对陈大柱动手。” 汤宗立刻对朱棣道,“皇上,臣请御审陈大柱!”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陈大柱招供 朱棣也是病急了,闻言想也不想,对纪纲道,“快将陈大柱带到这里来,若再有差池,拿你是问!” 纪纲脑袋轰鸣,自己这可是刚刚才立下大功呀,而且薛明的死和自己有半文钱关系? 但他不敢顶嘴,急忙领命,“是,主子!” 说完便匆匆出了武英殿。 一旁侍立地黄俨见状,默默走入殿内,招呼几个太监要收拾薛明的尸身。 不想还未动手,就引来朱棣的一声大喝,“朕让你收拾了吗?!” 黄俨吓了一跳,赶忙跪下,“奴婢知错,请主子恕罪!” 小半个时辰后,纪纲带着四个锦衣卫,满头大汗地拖着陈大柱来到了武英殿。 “主子,陈.......陈大柱带到!”纪纲气喘吁吁禀告,这一路他可是半点不敢松懈。 陈大柱可未曾想过自己居然还有面圣的机会,急忙想要跪下参见,陈述冤屈,可入眼就看到了薛明尸体的惨状,吓得连跪下请安都不会了,脸上浮现骇然,惊叫不止,“啊,啊,是薛镇府使......” 他坐在地上,双手双脚乱蹬,往后退却,却被锦衣卫又拉了回去。 “哼——” “你害怕了?”朱棣见状,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害怕就行,有话就吐出来,不然朕让你的死状比他还惨!” 转头看向汤宗,“汤宗,人带来了,你问吧。” 他现在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越是这样,在场大臣却越是心神不安。 汤宗纵然有把握,但这强大气场之下,也是有些紧张,朱棣今夜已经急眼了,这眼神代表你若结不了案,有你好看。 他压下心中不安,“是,皇上。” 转头看向惊恐不已的陈大柱,“陈大柱,你眼前的尸体是谁?”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陈大柱看着薛明的尸体,半天才道,“回......回大人的话,是北镇抚司镇府使薛明。” 他终于是反应过来,看向上座,急忙跪下对着朱棣磕头不止,“皇上,皇上,罪臣冤枉啊。” 汤宗回头,见朱棣没有要表态的意思,便继续道,“不,他不是北镇抚司镇府使,你也不是浙江按察使的千户。” 陈大柱一愣,看向汤宗,“大人,大人这话从何说起?罪臣就是陈大柱呀。” 朱棣等人也是莫名其妙,均是纷纷看向陈大柱,心说难道这两人也是和王清源一样,是假冒的? 只听汤宗又道,“几日前,我得到消息,说在镇江府和京师之间的扬子江杨家沟段,打捞上来三具身绑大石的尸体,虽然腐败严重,但这几日来,我已经确定,他们就是参与奉天殿刺驾案的四名金银匠的其中三个。” 众人闻言更是面面相觑,张辅皱眉道,“汤大人,死人又不能开口,这能说明什么?有何这陈大柱有什么关系?” “死人是不能开口,但依然能发现端倪,首先,从凶手的角度上讲,福船一到京师便返航,他抛尸的时间不对,无论是暹罗使团来京的路途上还是回京路途上,凶手都不应该抛尸,而是应该在福船回去抵达杭州府后,再行处理知秘之人,这样才更为稳妥,不会生出这样发现无名尸体的案子进而惹来麻烦,但凶手却偏偏抛尸了,我认为不是因为他考虑的不够缜密,而是因为他必须这样做,因为那假冒的王清源曾说过,福船去回都要先交到周洪宗手里。” 汤宗这话就是为洗脱周洪宗的嫌疑提供了证据。 朱棣听完细细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可这些与陈大柱有什么关系?” 他终于在周洪宗被栽赃的事情上第一次表了态。 虽然只是一句不清不淡的话,但也代表他暂时放弃了这次收拾前朝旧臣的绝佳借口。 “皇上,容臣继续道清缘由。”汤宗回头看向纪纲,“纪指挥使,暹罗师团来京是乘坐改装之后的福船,当时暹罗使团百余人都在其上,普密蓬更是看守严密,福船前后还有五艘龙船保驾护航,金银匠藏身其中的福船水密隔舱你也看到过,如果换做你是凶手,如何才能将三个人绑着石头在扬子江中抛尸呢?” “我是凶手?”纪纲一滞,心说怎么说着说着就到了自己头上?但现在皇上和众大臣就在旁边,他也不能随便反问瞎说,值得绞尽脑汁去想。 “是呀,当时水密隔舱就那么大,能放下四个金银匠外加一尊四面佛都已是不容易,而且水密隔舱四周严实,怎么可能抛尸?除非......” 纪纲说到这里,突然看向陈大柱,“我明白了,是陈大柱,是他抛的尸!” 陈大柱吓了一跳,赶忙磕头如捣蒜,“不是我呀,不是我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汤宗上前一步,“那我问你,福船水密隔舱结构严密,单凭另外一个金银匠是怎么抛尸的?将射炮虫毒放入四面佛,你身为护送官差,就算人多嘈杂,但船行七日,怎么可能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我......我......我真不知道呀。”陈大柱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解释。 朱棣此时也算是看明白了,精神大震,再不似方才,他也不问,直接道,“你既然想学薛明,那朕就没有不满足的道理。” 纪纲会意,抽出绣春刀慢慢走将过去。 “皇上,饶命呀......”陈大柱直接傻了眼,看了看一旁的薛明尸身,脸上尽显惊慌,手脚并用向后挪,却被两个锦衣卫抵住,动不了分毫。 眼看纪纲凶神恶煞,提着绣春刀,一步步到了眼前,陈大柱再也支持不住,带着哭腔大喊道,“皇上,别杀我,我说,我都说......” 他终于肯招供了,在场众大臣立刻来了精神,心说持续三个月的奉天殿刺驾案难道真的到了要结案的时候了? 汤宗看看朱棣,心里的石头也算是一块落了地,现在他要听要看的,就是这刺驾案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纲脸上抹过冷笑,收回绣春刀,上前一步,提起陈大柱,直接就拎到朱棣案桌之前,“皇上问话,老实交代!” 朱棣站了起来,移步到陈大柱身前,“说吧,这案子的一切始末,从实招来!” “是是是,罪臣不敢虚言。”陈大柱跪下,不敢抬头,但全身却颤抖不已,汗水打湿了衣襟,“皇......皇上,那三个金银匠被抛尸的时候罪臣......罪臣的确是知晓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锦衣卫里的臭鱼烂虾 陈大柱咽了咽口水,看着朱棣的脚尖,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恐惧,“皇上,大约四个月前,也就是暹罗使团抵达杭州府前,杭州知府王清源找到我,直言他在谋划一件大事,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尽我所享,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自然不肯,可他却威胁我说若不愿意就要立刻杀掉我,无奈之下,我只得答应,于是我便在送暹罗使团进京之前,按照他的吩咐,将浙江按察使的官兵遣至其他五艘龙船之上,带他的人驻扎福船,在在福船抵达镇江府后,我拖住了普密蓬,王清源的人顺利将真正的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放入原来的木箱之中,还将三个金银匠绑上大石仍进了扬子江,之后王清源的人离开,我则是继续去往京师。” 他说完不住磕头,痛哭流涕道,“皇上,罪臣只做了这些,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呀。” 朱棣闻言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汤宗。 汤宗会意,上来来到他身旁,问陈大柱道,“陈大柱,阚六要你在福船上拖住普密蓬,也就是说普密蓬在福船之上,并没有发现异常?” “大人,普密蓬对四面佛的周全极为谨慎,我拖住他也很是不容易,他虽然没有看到过程,但应该也是起了疑心。” “嗯。”汤宗点头,“那几个歹人为什么只杀了三个金银匠,另外一个人是谁?” “大人,另外一个人与那些歹人一道走了,我也不知道呀。” 汤宗没有再问,而是低头想了想,对朱棣道,“皇上,臣请御审原锦衣卫上前所千户王仪!” 众大人惊讶,怎么又到了王仪?难道他也有问题? 但至少在这案子本身上,朱棣极为信任汤宗,立刻命令纪纲,“将王仪带上来!” “是!”纪纲不敢怠慢,又风风火火去了,临走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汤宗,他本以为汤宗不参与,自己这次的功劳已经是莫大了,可还是被汤宗三言两语给比了下去,也不知道皇上还记不记得薛明是自己捉拿的。 很快,王仪被带了上来,跪在堂前,见到薛明的尸体,自然也是满脸恐惧,浑身颤抖,“皇上,罪臣......罪臣冤枉啊......” 朱棣不理会,对汤宗道,“爱卿,这王仪也有参与?” 汤宗道,“皇上,普密蓬身为暹罗国丞相,此次来我大明上供,职责重大,行事谨慎,以臣之见,自福船抵达镇江府时,普密蓬就已经感到四面佛当是出了问题,但他是暹罗丞相,分析当时的情势和自身处境,选择了暂时隐忍不发,准备等抵达京师之后再行禀告,可歹人谋划周密,福船抵达京师之后,是锦衣卫前来护送,臣认为是薛明对这王仪施加了影响和威胁,导致普密蓬发现求告无门,心有顾忌。” 朱棣听了觉得甚有道理,立刻问王仪道,“薛明已经死了,是不是他让你威胁过普密蓬?” 王仪浑身颤抖,看看薛明的尸体,又看看一旁贴地跪着不敢抬头的陈大柱,“皇上,薛镇抚......薛明的确让我威胁过普密蓬......” 他说完痛哭流涕道,“可是皇上,罪臣只是奉命,并不知道他为何这般做,更不敢问......” 两个多月前的三法司会审,跪在刑部大堂里的三个人,普密蓬、王仪、陈大柱,居然没有一个是冤枉的,可当时却没有一个人招供! 朱棣恼怒,锦衣卫里这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这还是自己的亲军吗?他不由得看向纪纲。 纪纲一个冷颤,额头上瞬间出现细密汗珠,忍不住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来请罪。 汤宗见状,刚忙转移皇上愤怒,对朱棣道,“皇上,臣认为案子现在已经清楚,六月十五四面佛炸开之后,所有相干人等被投入北镇抚司诏狱,之后便是薛明看押,他们说什么,怎么说都是通过他的指使,至于四个金银匠里是有一个人与他们一伙,这个人臣认为最可能的就是曾与周洪宗、凌宴如一同查看贡品的王三善,一来是想看看贡品情况,二来是要他成为嫁祸两人的线索!” 朱棣满意点头,“爱卿所言有理。” 陈大柱忙道,“皇上,汤大人所言具实,在诏狱里,我们都得听薛镇抚......薛明的,他让我们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说,不敢不从呀。” 汤宗闻言回过头,“陈大柱,陆大有和陈大柱自杀的那一夜,你为何没有死?” 这可是个关键问题,既然要灭口,为何会单单留下一个陈大柱。 陈大柱道,“皇上,大人,这个我也不知道呀,那天晚上,他曾威胁让我小心回话,不然没有好下场。” 一旁的王仪也赶忙道,“薛明也威胁过罪臣,请皇上明鉴。” 汤宗闻言明白过来,对朱棣道,“皇上,看来薛明是知道臣要审问陆大有和普密蓬,所以将两人灭口,而陈大柱和王仪虽然知道一些事情,但臣之前已经审问多次,在薛明看来,臣不会再审问他,若是一并杀了,未免露出太多马脚。” 朱棣点头,看向汤宗的眼光里都是赞许,“爱卿所言甚是,无愧朝内外皆传神断之名。” 他说完便又看向陈大柱,皱起了眉头。 汤宗知他意思,这个奉天殿刺驾案查到现在,居然已经牵扯到了这么多人,甚至朱棣亲军里都有,而且阚六逃跑,这显然还不是全部,这股“不为人所知的势力”也是太过隐秘和庞大,它背后到底是谁?与建文帝有没有关系? 一日不浮出水面,朱棣就一日寝食难安。 汤宗也看向陈大柱,“陈大柱,你说那王请源四个月前找你,说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尽你所享,谋划如此刺驾大案,这荣华富贵当不仅仅是金银财宝吧?” 这意思就是这百分百掉脑袋的事,不可能因为点银子就答应下来,到底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陈大柱闻言一滞,脸上神色尽显纠结,“这......这......” 他这般回应,让提问的汤宗都是深感诧异,这陈大柱居然没有立刻否认! 朱棣见状,顿时知道他还有话没有交代,眼睛一瞪,“如实招来!” “皇......皇上,罪臣若实言相告,是否可以算作立功,赦免死罪?”陈大柱抬起头,一脸恳切和希冀,他居然提起了条件。 汤宗明白过来,这才是他刚才没有直接否认的原因,他居然与皇上讨价还价,想要保一命,在场众臣都知道,接下来陈大柱所说的话,肯定是了不得的消息。 朱棣看着陈大柱,忽然冷笑一声,“你先说出来,若真能让你戴罪立功,自可免你一死。” 他这也算是答应了,但有条件。 “皇上,罪臣知晓。”陈大柱放下心来,这才道,“皇上,当时王清源说......说是这天下要大变,明教要起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明教! “明教?!” 陈大柱刚说完,在场众臣闻言均是目瞪口呆,纷纷对视一眼,每个人都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震惊和不解。 朱棣更是如此,原本背起来的手突然放到了前面,想要习惯性的摸一摸自己的唇上短须,却又在胸前停下,汤宗离的最近,甚至能看到那只手的轻微抖动和烛灯照射在细密汗珠上的莹莹反光。 他在强制镇定,但脸色却是毫无遮拦的阴沉,目光中带着愤怒、不解,甚至还有惊惧。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陈大柱说出口的这两个字,堪堪有了要捅破大明朝堂的趋势。 只因为,这是明教! 明教,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大明朝堂上被提起了,但是再往前推五六十年,那可真的是名震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它是当年反元的一股强大势力,但它却不是因反元而生,而是早在唐朝就有了,它甚至不是中土本土教派,而是来自波斯,当时还叫做摩尼教。 这个教派专门与朝廷作对,哪个朝代都是,当时领导反元的韩山童正是明教领袖,也是因为他这个身份,才能一呼百应,各地教众纷纷相应,吸收其他受苦民众,对元朝形成星火燎原的攻势,当时被叫做红巾军。 而且明太祖朱元璋当时加入的就是红巾军,虽然不能说他加入了红巾军就是明教教徒,但他后来能成事上位,的的确确是因为明教,不然凭他一人,没有钱财、没有人脉,更没有身份,想要推翻元朝成事,这种可能,十不存一! 朱元璋起势之后,当时的红巾军也是有领袖的,韩山童死了之后,就是他的儿子“小明王”韩林儿,朱元璋虽然借着明教和韩林儿的名号越做越大,从一个红巾军的无名小卒做到了中流砥柱,但韩林儿的作用只在过程,不在结果,朱元璋前面要用他的名号,后面就让他如鲠在喉了,做的再好,势力再大,头顶上总坐着一个小明王,他深切体会到了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处和苦恼,所以在攻下应天府后,朱元璋就派心腹廖永忠假借迎韩林儿去应天将船凿沉,小明王“意外”落水溺死了,朱元璋这才“勉为其难”地开国当了皇帝。 朱元璋因明教而起,自然也深知明教的威胁,所以登基之后,立刻下令铲除明教,终其当皇上的那几十年,就没消停过。 这些年来,原本大家都以为明教已经彻底成为了过眼烟云,没想到却从陈大柱口中又出现了这两个字,朱棣的震惊可想而知。 要知道,无论这股势力背后有多少人,单单明教这两个字就能让人极为忌惮。 朱棣缓了片刻,冷静下来,低头看着陈大柱,“阚六是谁?” “他言称他就是明教教主!”陈大柱忙道。 “明教教主?”朱棣呼出一口长气,“也就是说,他说出了明教的名号,你才答应的?” 这言语里说的就是明教这两个字的分量,至少在对大明朝廷不满的那波人里,是众望所归的。 这就是明教让人忌惮的地方。 陈大柱自然知道这话的厉害,急忙磕头道,“不不不,皇上,我若不答应,那阚六就要杀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朱棣冷笑一声,回身回到案桌前坐下,“纪纲,这陈大柱和王仪,凌迟三千刀,少一刀死了,你自己替上去!” “是,主子!”纪纲立刻领命,直接安排锦衣卫照做。 朱棣言语里总是在威胁纪纲,但也能说明他对纪纲的倚重,这是彻头彻尾的自己人! “皇上,皇上,你答应过免我一死的......”陈大柱大惊失色,惊恐不已,双手手脚并用,想要爬过去求情,却直接被两个锦衣卫拖了出去,青石板上只留下几道鲜血留下的印痕。 “皇上,我说明都不知道呀......”王仪也是大喊冤枉。 汤宗暗自摇摇头,当今圣上岂能是你讨价还价的对象?! 朱棣是说了可戴罪立功,免你一死,但却有个前提,你的招供足够戴罪立功,这天底下可没有一杆不偏不倚的天平,够不够还不是朱棣一个人说了算? 当年开国功臣的免死铁券都是一块废铁,你这点保命的成本又有几斤几两重? 武英殿里气氛极度压抑,谁都不敢说话,都在静静等朱棣开口。 谁都不曾没想到,一个奉天殿刺驾案,查来查去,居然将明教这个本以为已经作古的东西给挖了出来。 此时的众臣都知道,现在什么前朝旧臣,什么太子废黜都已经成了小事。 张辅王宁知道,随着谜底揭晓,汉王这次的机会,越来越渺小了,已经渺小到快要看不见了。 胡广也知道,皇上年纪越来越大,错过这一次,自己怕是已经难以再阻挡汤宗以及东宫辅臣的锦绣前程了,而自己,堪堪要成了他们的垫脚石。 很快,朱棣压制住了心中所思,环顾众大臣,伸手摸了摸唇上短须,笑道,“奉天殿刺驾案至今日才算是水落石出。” 汤宗等人一楞,心说当今圣上的确城府甚深,手上嘴上不敢怠慢,急忙跪下,“贺喜皇上。” “平身!”朱棣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这桩案子能查清,汤宗与纪纲功不可没,朕自当奖赏!” 汤宗与纪纲闻言对视一眼,汤宗倒也罢了,纪纲的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两人赶忙跪下,“为皇上分忧,是为臣本分,臣不敢言赏。” 朱棣看向黄俨,“汤宗特进为荣禄大夫,赐黄金二百两,食禄一千石,纹银五百两,纪纲特进为柱国,赐黄金一百两,食禄一千石,纹银五百两。” 这封赏可是不小了,就拿汤宗来说,他这大理寺卿是正三品官员,每年食禄也就四百二十石,纹银二百一十两,现在直接就成了食禄一千石,纹银五百两,高了可不止一倍,而且荣禄大夫虽然是个虚名,但这个虚名可是从一品的名头! 但从这封赏,却也能看出一些端倪,若是汤宗换做他人,刑部尚书郑赐告老还乡,已经空缺,最适合他的自然是刑部尚书这个实职,但朱棣提都没有提,而是给他挂了个虚职,实职还是当他的大理寺卿。 看来这“再进之事”,汤宗本人和朱棣都很清楚,而其中的原因,汤宗自己就要马上给出答案了。 汤宗与纪纲跪下叩谢,“多谢皇上赏赐!” “爱卿平身。” 站起身来,汤宗道,“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第一百八十五章 顶撞 一旁的纪纲吓了一跳,担心他说出汉王遇刺之事,现在局面大好,案子完美交差,两人加官进爵,而且汉王遇刺一事至少在皇上那里已经结案,就没有必要再提了。 朱棣今日对汤宗也是极为满意,闻言笑着道,“爱卿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就是,朕一概答应。” 汤宗道,“皇上,臣的属下车在行还在诏狱之中......” “哦。”朱棣明白过来,笑道,“朕倒是给忘了。”吩咐纪纲,“立刻将人放了!” “是,主子!”纪纲放下心来,急忙遵命。 朱棣看向其他大臣,脸色一变,“有奖就得有罚,刘恒,你可知罪?” 吏部尚书闻言脸色立刻垮了下来,这一劫他还是没有躲过去,颤颤巍巍上前跪下道,“臣知罪,请皇上治罪。” “假冒朝廷命官,这种事情都能在我大明朝发生,你这个吏部尚书是怎么当的?朕看你年纪也大了,许多事情许是力不从心了。” 众臣一滞,这意思明显就是直接罢官了。 一个奉天殿刺驾案,前前后后连同被杀的礼部尚书耿通、回乡养老的郑赐,这已经是被拿下的第三个六部尚书了,整个大明朝堂几乎被翻了过,而且这还不算同样因此事被罢官的前内阁首辅黄淮。 “臣......臣遵命......”刘恒磕头,忍不住泣出声来,他形如朽木,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朱棣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反而转头看向了张辅和纪纲,“明教余孽,蚍蜉撼树,图谋我大明社稷,即日起,你二人奉朕旨意捉拿,无需朕之驾贴,也无需兵部调兵令,务必将其连根铲除!” 张辅与纪纲,一个是他信任的靖难大将,身经百战,掌管右军都督府几十万大军,一个是他的亲军首领,锦衣卫密探遍布大明,两人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朱棣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应对各种可能,既略去了多般繁文缛节,用兵规制,又不限于将来战事的规模。 “臣遵旨!”张辅和纪纲立刻领命。 “但有进展消息,无论何时何地,立刻向朕禀告!”朱棣又道,可见其重视,不过这话外之音就是我可以让你们放手去做,但依旧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这和他派汤宗与纪纲去查案是一般道理。 “是,皇上!”纪纲与张辅道。 眼见朱棣诸事安排妥当,接下来就是准备散朝了,胡广觉得今日自己落了下风,风光全被汤宗沾走,自己必须说道几句,显示一下存在,于是想了想道,“启奏皇上,奉天殿刺驾案已经水落石出,乃是明教所为,如此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周洪宗、耿璇以及凌宴如三人是冤枉的,臣认为今日既然定罪,不如一道对此三人做出了结。” 形势所逼,他终于第一次承认周洪宗三人是冤枉的了。 朱棣道,“爱卿所言有理。”稍稍想了想,“周洪宗三人虽没有参与刺驾案,但率兵围攻馆驿,已是谋逆,下旨夷其三族。” 汤宗闻言,吓了一跳,急忙道,“皇上,周洪宗三人死罪难免,但牵连三族未免惩治过重。” 朱棣闻言脸色稍稍转冷,却又很快回复原样,“那爱卿以为该当如何?” “皇上,周洪宗、耿璇、凌宴如三人隐瞒江南运河漕粮被劫真相,事发之后,三人密谋,带兵围攻臣下榻馆驿,臣是替皇上巡抚浙江,他们如此行径死罪难逃,但三人所为,实为阚六一步步嫁祸所逼,周洪宗耿璇二人的确是想要杀臣,嫁祸凌晏如,而凌晏如却只是想逼臣就犯,况败露之后,凌宴如多有坦白,奉天殿刺驾一案能告破,也多有其功,故此,臣认为这三人虽咎由自取,但实无犯上作乱之心,周洪宗、耿璇当全族领罪,凌宴如当从宽,一人领死。” 这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均是觉得汤宗这是方才被夸赞之后有些飘飘然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且不说当面顶撞皇上已经说出去的话,谁不知道那凌宴如与你有师徒之谊,你居然还敢为他说话? 眼见朱棣脸色又变,胡广陈瑛心中冷笑。 朱棣看了汤宗一眼,笑道,“好,就依爱卿之言。” 他居然就直接答应了,但众大臣知道,这是朱棣城府深,不想在你汤宗立下大功之后为难你,免得人说小气,可不是他心胸宽广。 纪纲也是皱眉,心中暗暗思索日后与这汤宗到底该如何相处。 不想汤宗到这里还没完,又道,“皇上,汉王遇刺一案,臣也有了真相!” 纪纲一阵头大,稍稍侧头看了一眼汤宗,他还是要说出来了。 “汉王遇刺案?”这次连城府甚深,努力营造心胸宽广、宽宥功臣形象的朱棣都是一愣,摸着唇上短须慢慢坐下,但脸上的冷意却已经是显露无疑。 这也难怪他不生气,查出奉天殿刺驾案真相,你汤宗居功甚伟,你提出为周洪宗三人减罪,让我收回了金口,这也就罢了,全当我是惜才,愿听纳谏,但汉王遇刺一案已经结案,就算是英国公张辅的上奏意指太子,也不敢直言说这个案子的结果有问题,这可是我御审的结论,而且人都已经杀了。 那你汤宗现在又提汉王遇刺案,还有了真相,哪一个真相?摆明是想说我朱棣御审错了,想让我下不来台! 另外,汉王遇刺一案跟你汤宗有什么关系,我朱棣什么时候说过让你审理此案的? “这个案子还有什么真相?”朱棣问道,虽然心中愤怒,但语气尽量平顺。 汤宗自然知道自己现在说这话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朱棣此刻心中全是不满,于是跪下道,“皇上,臣并非有意要审理此案,而是这件案子和奉天殿刺驾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凭借对刺驾案的了解,臣当时就有一种直觉,是有人利用了奉天殿刺驾案的错误结论!” 众臣闻言一惊,尤以张辅王宁为甚,因为这句话往白了说,谁会利用奉天殿刺驾案的结论,除了汉王还有谁? 反倒是朱棣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因为当初了结此案就是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他淡淡道,“爱卿有话直说。” “皇上,臣在此告罪,因为在刺杀汉王的凶手被行刑前,臣为查出真相,已经将他以死囚调换,现在就关押在臣的府上。”汤宗道。 “什么?!”朱棣这下可就不能再淡定了,面色一冷,“汤宗,你好大的胆子!” 我亲自御审赐死的人犯,你都敢掉包?!还藏在了你的府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真正结案 汤宗的话让在场众臣神经紧绷,甚至比方才御审薛明陈大柱时还要屏气凝神。 杨荣杨士奇脸上是担忧,陈瑛胡广是窃喜,纪纲则是恐惧,他担心汤宗太过虎气,直接将自己的名字也给添上去,他虽然想过很多遍汤宗的说辞,却从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直直说出来。 汤宗叩首,从怀中拿出一份口供,双手呈上,低着头,“皇上,凶犯已经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始末,请皇上过目。” 黄俨看了看朱棣,走过去接过口供,小心翼翼呈递上去,朱棣却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看向纪纲,“你也参与了?” 汤宗这般做,他虽然不满,但也知其秉性,还算能想得通,但纪纲可不行,在忠于自己这件事上,可是不能容忍的。 纪纲闻言瞬间冷汗直冒,他明白其中利害,斜眼瞅了瞅薛明的尸体,赶忙跪下,“皇上,臣有罪......这件事,这件事臣真的不知道,行刑的当天臣是派薛明去主持的,也是他验明正身的,至于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臣......臣也是不知道呀。” 也不想合适不合适了,他将事情都先推在了一个死人身上。 但问题是,薛明本就心怀叵测,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汤宗见状,急忙叩首,不让朱棣多想,“皇上,这件事是臣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当日御审,耿通承认罪行,臣便知道是他为了洗脱太子冤屈,承认了所有,可惜臣没有证据,于是便说服了郑赐,在锦衣卫提审人犯之前就已经将凶手换了死囚,若皇上因此降罪,臣无怨言!” 他说完稍稍顿了顿,“皇上,汉王遇刺一案,臣已经查清,是光禄大夫李景隆所为,行刺的凶手正是他的暗卫!” 既然你朱棣不愿意看奏疏,那索性我就将结果当着满朝重臣的面说出来。 “暗卫?”这话一出,朱棣顿时一惊,神色肉眼可见的有些慌张,急忙伸手将口供自黄俨手中接过,细细查看起来。 整件事从耿通抗下所有全家被杀,到换掉凶手,找到真相,其实都是汤宗一人所谋。 虽有牺牲,但他却不得不这么做,只为保太子平安。 现在莫要说皇上,在场众臣也是傻眼,今日的震撼消息可的确是有些多。 张辅王宁对视一眼,两人震惊之余,却都是知道,若汤宗所言为真,那汉王是真的没有了机会,因为满朝都知道李景隆是支持他的,还曾因为上书废黜惹来皇上降罪,更何况单单一个暗卫就结结实实触了皇上逆鳞。 但对于杨容杨士奇来说,这可就是莫大的好消息了,这已经结案的事情查来查去,最后居然查到了汉王自己头上,原本耿通认罪,皇上草草结案,是为专心刺驾案,但心底里免不了对太子以及一干东宫辅臣还是有所怀疑,而一干武臣也不是全无说辞发难太子,但现在案子一翻过来,矛头反而指向了汉王,皇上就算是有怀疑戒心,那也是对汉王,这样便让皇上自心中彻底抹去了怀疑太子不轨的烙根! 虽有种种好,但他们现在却是非常担心汤宗,今日他立功之后,又是欺君,又是顶撞,这要怎么处置,全看皇上如何顺利下台阶。 “私养暗卫!”朱棣看完口供,勃然大怒,一巴掌将口供拍在案桌之上,胡须翘起,“李景隆,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的的确确是触动了他的逆鳞。 张辅赶忙跪下,“皇上,这件事......这件事只是汤大人的一面之词,还需细查,臣敢以全家性命担保,此事绝非汉王所为呀。”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也没有了更好的说辞,直接与之前的杨士奇汤宗等人掉了个过,当时汤宗杨士奇是极力证明耿通非太子指使,现在却成了他极力证明李景隆非汉王指使,至于李景隆,一个棒槌而已,是死是活他才不会关心。 只是他居然以全家性命担保,可见他与汉王之间的情分极深。 汤宗立刻道,“皇上,那凶手臣来之前已经让人带到了午门之外,皇上可随时御审问询!” 朱棣面色凝重地看了看两人,不置可否,他稍稍冷静,重新拿起那份口供,又看了一遍。 良久,他道,“这李景隆虽然靖难有功,但心怀叵测,朕看他行如此之事,是在自个的府里呆的不自在了。” “纪纲!”他忽然大喝一声。 纪纲一愣,心中叫苦,这还有自己什么事呀?忙道,“臣在!” “查查这李景隆还养了多少暗卫?!” “是,主子!” “让李景隆一家也搬搬家,直接住到北镇抚司诏狱里去。”转头看了一眼汤宗,“至于那个凶手,也一并关押!” 纪纲放下心来,“是,主子放心!” 朱棣的这番说辞和行为,代表他并不想现在御审,而且隐晦点出此事是李景隆一人所为,明显也是不愿意多做追究。 因为对于他来讲,也许是眼下还有明教的外部威胁要去处理,暂时顾不上,也许是他真的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多做取舍,想要草草结案,甚至也有可能是他偏爱汉王,想要关起门来自己查。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之所以是这番态度,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对于在场众臣来讲,都是可以接受的局面,没有追究汉王,一干武臣能放下心,不敢再多造次,而彻底洗脱太子嫌疑,汤宗等一干文臣也达到了目的,至于最后还会不会有其他事情发生,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圣明!”众臣跪拜。 朱棣看着汤宗,皱眉摸了摸自己的短须,几息之后,眉头舒展,笑着道,“这两件大案查清,爱卿居功甚伟,朕方才的奖赏都显得有些小气,爱卿还需要什么尽管说,朕一概满足!” 汤宗忙道,“为皇上办差,不敢言奖赏!” 朱棣笑笑,也不再多言,“好,今日且到此,朕累了,散朝!” 两件案子,至此终于是落下了帷幕。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王朗瑞 未时,汤宗回到府上,神色间未见立功受赏的欣喜,反而却更是面色凝重。 月娥备好膳食,“老爷,劳累多时,还请快些用膳。” “哦,好。”汤宗看她一眼,见她扭捏站在一旁伺候,眼中却是饱含担心与期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明白她心中所想,勉强笑了笑,道,“你放心,在行已经清白,皇上已经下旨要锦衣卫放人,他今日便能回来。” “多谢老爷。”月娥闻言,刚才的不安顿时消失的荡然无存,赶忙欣喜跪下。 汤宗看向玄武,要他将月娥扶起,这才道,“在行追随我三年,你不说,老爷我也会想办法救他出狱。” 膳食将毕,玄武小心翼翼问道,“爹,今日面圣......” “哦,案子已经了结,你大可放心。”汤宗笑道。 玄武放下心来,“那真是太好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爹,今日上午,有一个人来至府门前,言称是自杭州府来,要面见您。” “杭州府?”汤宗疑惑,“谁?” “他自称是王朗瑞。” “王朗瑞?”汤宗奇怪,这个人自己不认识呀。 他皱眉细细一想,顿时一惊,这个王朗瑞不就是自己与纪纲第一次去杭州府时,拦住商船打听江南运河堵塞原因的那个济民丝绸行的管事吗,他怎么来京城找自己了? 冥冥之中,他觉得事情不简单,立刻放下碗筷,“他现在在哪里?” “爹,他就被我留在府内,您先用膳,再见他不迟。”玄武道。 汤宗站起身来,“马上带他去书房。” 玄武皱眉,顿时后悔说的太早,知道想要再让他继续用膳,已是不可能,当即妥协,“好,爹爹稍待。” 书房内,王朗瑞被带了上来,一见到汤宗,他便急忙跪下,痛哭流涕道,“钦差大人,请为草民做主呀!” 汤宗惊讶,因为眼前之人确是王朗瑞无疑,只是现在的他身着破烂,满脸污垢,还拄着一根棍子当做拐杖,哪里有当日的半分富贵模样? “你是王朗瑞?”他不放心问道。 “钦差大人,您没有看错,草民就是济民丝绸行的管事王朗瑞。”王朗瑞鼻涕眼泪一大把。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钦差大人,草民一路乞食上京,只为找钦差大人做主,还草民东家一个公道。” 汤宗惊讶,“你的东家?” 王朗瑞道,“大人,草民的东家全家十几口都被杭州知府王清源给......给杀了,草民也是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事发杭州府,又是那假冒的王清源,汤宗意识到事情不简单,立刻吩咐汤福搬来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则是坐在他对面,“王管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细细说来。” “多谢大人。”王朗瑞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棍子,汤宗这才看见,他的左腿已经折了。 “钦差大人,草民的东家唤作陈济民。”他道。 “哦,难怪叫做济民丝绸行。”汤宗点头,交代他道,“王管事,本官已经回京向皇上交差,不再是钦差了。” “是,大人。”王朗瑞继续,“大人,原浙江布政使周洪宗欠了我们东家两百多万两银子,闻之他自杀的消息,我们东家着急不已,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草民便告诉他,曾在江南运河上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我们商讨之后,便想要见钦差大人您陈述冤屈,可没想到却被那杭州知府王清源拦住,不但将东家辛辛苦苦经营过年的丝绸行打砸毁去,还将东家一家三十几口全部囚禁在了知府大牢。” 汤宗闻言却是有些不信,“周洪宗欠了你们济民丝绸行两百万两银子?” “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一丝诳语,我们济民丝绸行丝绸生意做了有近三十年了,既做百姓的生意,也做官府的生意。”王朗瑞说完皱眉,“只是可惜账本已经损毁,可请大人务必相信草民所言。” 汤宗奇怪,一个堂堂朝廷二品大员,一省魁首,居然从民间商户借了这么多银子?! “王朗瑞,这周洪宗怎么会借你们东家这么多银子?”他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周大人......不,周洪宗所借的并非是银子,一直以来,他都与我们济民丝绸行做丝绸生意,他虽为官家,但却遵循商家之道,极为守信,与我们东家交好,常有往来,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丝绸出货装船,三五个月之后收回银子,可谁知这次却出了岔子,五月时,周洪宗找到草民东家,言说要进二十万匹丝绸,东家立刻答应......” “什么?!”王朗瑞说到这里,汤宗已经明白过来,他震惊不已,直接站起身来打断,正色问道,“你是说,五月时运往北京行在的五十艘平底沙船上,是装了周洪宗自你们济民丝绸行进来的二十万匹丝绸?!” 看他如此,王朗瑞也急忙拄着棍子艰难站起身来,“是的大人,周洪宗做了五年浙江布政使,这丝绸生意也做了将近五年,每次都是他亲自前来找我们东家商议进货,而后我们负责装丝绸上船。” 汤宗闻言震惊不已,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开杭州府时,周洪宗曾送了自己一匹上好丝绸,并且对丝绸品质、买卖银两了如指掌,原来是他早就在做这番生意了。 又想起他带人围攻杭州馆驿时,曾在馆驿门外信誓旦旦说在他周洪宗治下的浙江,没有火耗、淋尖踢斛这些坑害老百姓的事情,还担得起在西湖修建一座“周堤”的名号,现在想来,他有自己的生财之道,根本看不上这些小道,向京官的奉银也肯定是来自于此! 汤宗强压下心中的震惊,看着王朗瑞,示意他重新坐下,“将五月以来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给本官讲清楚。” “是,大人。”王朗瑞坐下,“大人,草民东家自出货这二十万匹丝绸,原本和以往一样,也不会太过担心,可将近中秋节时的一天晚上,周洪宗突然找到东家,言说要借十四万石精粮......” 汤宗更是吃惊,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十四万石漕粮也是出自你们济民丝绸行?!”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心惊 王朗瑞点头,“是的大人,但周洪宗提出这个要求,草民东家也很为难,因为我们从不做粮食生意,而且十四万石漕粮也有上百万两银子,这前前后后二百多万两简直能将东家的家底掏空。” “原来这二百多万两银子是这么来的。”汤宗问道。 “是的,大人,当时草民东家也是非常担心,毕竟这银子也是太多了,周洪宗就提出如若还不上银子,便将之前官府查封的几家丝绸行的一千多台织机划到东家名下,而且提高以后我们济民丝绸行的青丝收购份额,有了这层担保,我们东家这才答应下来,两日时间便筹措了银两,找了多家粮商换来精粮,送到了云中官仓之中。” 他说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小心折叠保存的绢布,恭敬交给汤宗。 这上面居然是周洪宗当日所书的凭证! 汤宗看过之后,心中大惊,看来王朗瑞所言不假,但却也心中奇怪,因为周洪宗是个心思极为缜密的人,许多事情他都不让身边人知道,却居然留下了这份亲自书写的凭证,这可不合他的作风。 想到王朗瑞的话,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的他极为急迫! 王朗瑞继续,“可惜没过几日,周洪宗便自杀身亡,消息传来,草民东家着急不已,两百多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这债务足以将我们济民丝绸行压垮,草民便给他出主意,曾有缘在江南运河上见过钦差大人您,可以找您想办法将那一千多台织机划过来,东家也觉得是个好办法,可当我们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那杭州知府王清源却突然带人找上门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查封了我们济民丝绸行,还将我们东家全家老幼三十余口抓进了知府大牢,当天夜里就全给杀了......” 他说到这里,痛哭不止,鼻涕眼泪一大把,“草民闻之消息,悲痛不已,想到多年来东家向来待草民不薄,于是发誓要讨回公道,于是便想自己去找大人诉说原委,奈何去了布政使衙门,才知大人已经回京,于是便找陈瑄大人审冤,可陈大人还未听完草民讲完事情经过,便言草民胡言乱语,说王清源为官清廉,断然不可能做出如此之事,命人打了草民一百杖,关进了大牢,草民的这条腿就是被这样打折的。” 汤宗静静听着,面色虽然平静,但心里却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自己苦苦追寻的往杭州官仓运粮之人以及漕船上的其他货物原来都是出自这济民丝绸行! 只可惜自己当时却所托非人了,自己派阚六假冒的王清源去查访时,他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对周洪宗的动机有所怀疑,为了嫁祸顺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陈济民活着见到自己,将实情和盘托出。 现在看来,自己当时的分析是对的,周洪宗隐瞒江南运河漕粮被劫的动机根本不是什么要成为皇上身前的一座山,而是这二十万匹丝绸,而阚六劫掠漕船也不是为了漕粮,同样是这二十万匹丝绸,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二十万匹丝绸没有下落,周洪宗无论如何都不敢如实上禀朝廷。 因为这明显是周洪宗利用官府漕运中饱私囊,将丝绸不花一文钱运往北方诸省获利! 且不说丝绸买卖差价,就是这些运输银两都不知几何! 而要他周洪宗使用官府漕船,那就得与耿璇这个漕运参将一同合谋,他们两人的动机是一致的。 二十万匹丝绸事小,用漕船运输事大,王朗瑞已经说了,这生意做了五年,两人五年中获利不知多少,这次要是如实上禀,朝廷查下来,万一查到这二十万匹丝绸,那他们这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他们拖延的那十几天,其实是在找这二十万匹丝绸,一旦找到,说不得他们还真的会上禀朝廷漕粮被劫,只有凌晏如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还傻乎乎地跟着找漕粮。 这案子终于算是彻底清楚了。 汤宗看着王朗瑞,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他方才最后的言语,“你是说你向陈瑄告冤,他非但没有受理,还将你打了一顿,关进了大牢?” 王朗瑞道,“是的,大人,陈大人一开始还听草民诉说冤屈,可刚说了一半,他就说草民胡言乱语,打了草民一百杖,关入大牢,后来草民花了身上所有银子才买通狱卒,捡了这条命,草民无奈之下,只得来京找大人做主,为东家喊冤。” 说完跪下道,“请大人为草民东家做主呀......” 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看起来他的确与他的东家感情很深。 汤宗皱眉,细细思略,忽然想到回京那夜,陈瑛的话,他恍然大悟。 当时陈瑛说,他虽然不知道漕船上有什么,但可以忠告汤宗,这件事一旦翻出来,朝堂上就再也没有他汤宗的立足之地。 什么事情会让自己一个大理寺卿在朝堂上没有了立足之地?那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是皇上不喜,二是群臣不悦。 皇上不喜汤宗倒是真的,但可不是因为这件他自己才明白过来的事情,那如此看来,陈瑛这意思就是说,朝堂上很多人都知道或者都参与了利用朝廷花费大量银子和劳力才建造起来的漕运中饱私囊,这是属于不能公开的秘密! 漕船从杭州府出发去往北方诸省,必然要经过陈瑄的漕运衙门所在地——淮安,周洪宗和耿璇做了五年这生意,陈瑄不可能不知道,那唯一的解释就是,陈瑄这个漕运总兵从始至终都是知道这条生财之道的,甚至亲身参与,恐怕不止杭州府,江南运河所经过的所有州府,都存在这种情况,是他故意纵容的。 他掌管江南运河十年,算下来,不知牟利多少银子! 汤宗越想越怕,不由得冷汗直冒,朱棣是个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人,这件事牵扯深广,官员参与众多,若是被他知道了,最后的声势说不得要赶上当年太祖时期的“空印案”! 第一百八十九章 漕运舞弊大案 空印案,纵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汤宗虽然不曾亲身经历,但现在想起来,也忍不住一个寒颤,要说它是一桩惩治污吏的大案,好像也不是,说它是一桩冤案,好像也算不上。 当时朝廷有制,大明每年各布政司、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税收支、税款账目。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交差,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可问题是,各地官员都要到京师应天府来报送账册,而上缴的却多是税粮,路途遥远,难免有损耗,出现账册与实物对不上的情况也是常事,稍有错误就要重报,离京师较近的江南倒也罢了,回去就回去,一个来回也就几日时间,但是大明可是有十多个承宣布政使司,尤其云贵、两广、晋陕这些地方要错了再打个来回,怕是直接就要到第二年了,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便于重新书写交差。 这事倒也情有可原,整个大明官员几乎都知道,可偏偏有一个人不知道,而这个不知道的人偏偏又是朱元璋本人! 这可是个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主,好家伙,居然有人敢瞒他?!震怒之下,谁说情谁倒霉,法不责众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句压根不用考虑的废话,直接就因此事杀了三万多官员,出手狠辣可见一斑。 那现在的这桩案子,江南运河流经了几个省份,就有几个省份的官员牵扯进去,漕运衙门的总兵、参将、把总也是跑不脱,这要是被朱棣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可真是难以想象。 汤宗万万没想到,查个奉天殿刺驾案,反倒是扯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案子,而相比于这件事,什么江南运河漕粮被劫案,什么汉王遇刺案,在它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 现在真相是有了,要不要向皇上禀告,怎么禀告又成了汤宗无法抉择的矛盾。 想到这里,他看向王朗瑞,“周洪宗的这条生财之道怕不是一开始就发现了的吧?” 他想要从王朗瑞口中证实自己的猜测。 “大人明察秋毫。”王朗瑞惭愧,“其实最开始是我们东家先找的耿璇,他是浙江都指挥使,也是漕运参将,我们东家只要给他奉上银子,就能借用朝廷漕船运丝绸北上,比我们丝绸行自己的商船可是要划算安全很多,可后来周洪宗上任浙江布政使,察觉了其中内情,所有事情就成了他出面,而且他不满足于只挣这搭船钱,甚至自己找客源进丝绸,如此才有了后来之事。” “原来如此。”汤宗点头,王朗瑞的这番话也算是证实了这桩漕运舞弊大案由来已久,牵扯甚多。 他上下观察王朗瑞,“你一路从杭州府乞讨来京?” “是。”王朗瑞称是,“大人,那王清源将济民丝绸行所有织机账目毁去,所有银两也一概充公,草民喊冤,相识之人害怕,不敢相助,只能一路乞讨而来......” 汤宗起身,唤来汤福,让他拿来二十两银子,给了王朗瑞,“王朗瑞,你应当已经知道了,现在王清源已经潜逃,皇上也已经下旨缉拿,你这仇也算是报了,你做了这么久的丝绸生意,再找一个东家也是不难。” 王朗瑞惊讶,“可是大人,那草民东家的冤屈......” 汤宗叹口气,“杭州府的案子牵扯两个多月前的奉天殿刺驾案,你的东家和周洪宗做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勾当,哪怕你喊冤到皇上那里,也是告不了冤,那些银子家当也别想再拿回来。” “这......”王朗瑞闻言一滞,眼神慢慢昏暗下来。 汤宗又道,“这件事本官已经知道了,但本官也要告诉你,此事从现在起,就烂在你的肚子里,谁也不能再说,否则,后果难料。” “大人......这......是。”最终,王朗瑞拿着汤宗的二十两银子一瘸一拐离开了。 书房里,汤宗拿着捐布,看了一遍又一遍,这的确是周洪宗亲笔所书,而且也随着王朗瑞的到来,弥补了奉天殿刺驾案真相的最后疑点。 可这却给汤宗抛来了难题,如实禀告,这桩漕运舞弊大案将会掀起轩然大波,影响深远,如果不禀告,却有违他为官的底线。 老实说,在奉天殿刺驾一案上,他也有一些隐瞒,包括陈瑛的那封要命秘信,纪纲抓到薛明的真正原因,但这些总归不影响最终的真相,是属于能引发案子更加复杂的细枝末节。 但这桩漕运舞弊大案明显不是如此,也许它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周洪宗,他可以以此挣银子,为自己日后的升迁铺路,间接着少了对普通穷苦百姓的盘剥,维护住自己民间的名声,但却不是人人都是周洪宗,朝堂上可是不缺贪无止境的官员。 公器私用,损害的将是整个大明。 酉时,车在行回来了,全身上下毫发无损,看起来纪纲确实没有为难他。 “车大哥!”最开心的莫过于月娥,拉着他上下查看,眼中闪现欣喜,“你……你终于回来了。” “月娥。”车在行不苟言笑,立刻松开她手,对汤宗跪下道,“大人,这次在行让您失望了。” 汤宗侧头看了看皱眉不已,一脸嫉妒的玄武,“玄武,你与月娥先去忙,我有话对在行说。” “是,爹。”玄武应声,与月娥下去了。 汤宗将车在行扶起,“派你去杭州府,本就是为了防止那阚六逃跑,可惜还是被他逃了,这怪不得你。” 说完又笑道,“你也没有让我失望,至少你没有与抓你的锦衣卫动手。” 车在行尴尬,“大人的教诲,在行不敢忘。” 他说完顿了一下,想了想道,“大人,纪指挥使已经告知了我刺驾案结案,原来锦衣卫镇抚使薛明也是歹人之一。” “不错,谁也没想到,这背后会是消失多年的明教,阚六居然还是那所谓的教主。” “奉天殿刺驾案查清,大人居功甚伟,加官晋爵可喜可贺。”车在行奉承一句,而后小心翼翼问道,“只是在行奇怪的是,我与月娥并没有认出腐尸身份,大人是如何知道他们就是失踪的金银匠的?” 第一百九十章 弹劾汤宗 汤宗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随即笑道,“月娥是没有认出来,但是有人却认出来了。” “哦?”车在行奇怪,“敢问大人,是谁认出来了?” “我派你们去镇江府的时候,也让张翰大人找寻常州府郭淮的家人辨认尸体,几日前,好在是他们认出了。” “原来如此。”车在行明白过来。 汤宗笑道,“是呀,我以此想到凶手一定会刺杀陆大有灭口,这才派纪纲藏身刑部大牢防范。” “还是大人心思缜密,不过大人方才说郭淮的家人认出了尸体,那月娥的爹爹……” 汤宗叹口气,“就在里面。”他看着车在行,“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月娥,免得她伤心。” “我知道了,大人。”车在行道。 汤宗从怀里拿出那封陈瑛的密信,递给车在行,“一会将这封信给陈瑛。” 车在行接过一看,正是在杭州府周洪宗府上找到的那封密信,顿时大吃一惊,“大人,这……这不就是陈瑛给周洪宗的那封密信吗,怎么要还给他?” 汤宗笑道,“这封信得还回去,不然睡不着觉的可不止陈瑛。” 车在行一愣,没有明白过来,“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谁忌惮这封信?” 汤宗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车在行紧接着道,“大人,无论如何,这封信不能还给陈瑛,他那种小人,要是得了这封信,没有了顾忌,铁定会搬弄是非的。” “我就是要他搬弄是非。”汤宗笑道,他看着车在行,“在行,你可还记得中秋之夜,我在杭州馆驿对你说的话?” 车在行低头,“记得,大人曾说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江湖上的打打杀杀,都比不上妻奉左右,儿靠膝下。”他说完抬头,“难道大人有了退隐之心?” “不错,而且早就有了。”汤宗点头承认,“今日的朝堂上,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虽然都已查清,皇上也赏了银子,给了功名,但我却也触了他的逆鳞,朝堂上已经没了立足之地,再呆下去,世事难料,但是我现在若请辞,皇上一定不会准许,刚刚立功,他虽有此心,但没有理由,所以就得让陈瑛先将这风刮起来。” 他说完看着车在行,正色道:“而且不止是我,你也得辞官,与我一同回去,这朝堂不适合你!” 车在行闻言一滞,没想到汤宗不但自己要走,还要将自己也带走,他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不愿意?”见他如此,汤宗问道。 “大人,我……我……”车在行结结巴巴。 “你必须跟我走!”汤宗态度很坚决,“你不走,我明日就先将你革职!” 车在行惊讶,抬头看着汤宗,脸上全是疑惑与不解。 汤宗解释,语重心长道,“在行,你生性鲁莽,在这天子脚下,没有我护着,你前途难料,还是跟着我回平阳更为安稳。” 见他如此坚决,车在行只能低头,“是,在行这条命都是大人救下的,大人要我去,我便去。” 汤宗大喜,“好,好,好。” ...... 陈府,陈瑛看着手里的密信,脸上没有惊喜,反而是一头雾水,他摸不清汤宗这到底是想干什么,抬头看着车在行,“汤大人还说什么了?” 车在行道,“我家大人说陈大人这几日做的很好,很合他的意思。”说完拱拱手,“陈大人,告辞!” 说罢直接转身离开。 “汤宗这到底是想干什么?”陈瑛却还是皱眉,又细细查看一番密信,确信没有问题,便放在蜡烛上点燃。 看着密信变成烟灰,他也慢慢放下心来,坐回椅子,眯了眯眼,猛然一拍把手,“不管你是想干什么,现在总归是没了证据,汤宗,这几日我是合了你的意思,但你却不合我陈瑛的意思!” 他立刻吩咐下人,“唤吴节王允来!” “是,老爷。” …… 大案查清,朝堂平静了两天。 但两天以后,平地里一声惊雷,吴节首先上奏弹劾汤宗私换凶犯,欺君犯上,紧接着,御史纷纷跟进,刘秉熊义王宁等人再加火,通政使司又忙碌了起来,仅仅一日时间,就已成燎原之势。 不过也有替汤宗说话者,太子感激他的相助,让杨荣杨士奇带头发动文臣上书,为汤宗辩护,但也不敢言辞激烈,因为汤宗的欺君之罪的确是有的,皇上钦点要杀的凶犯他都敢换,这理是说不过去了,所以奏梳上多是以功求情。 再加之一干前朝旧臣感念汤宗相助脱险,朝堂上双方倒也算是势均力敌,但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但虽然大臣们争吵忙碌,但宫里却未曾传出任何消息,朱棣没有上朝,也没有旨意,更没有宣见大臣,包括内阁首辅胡广。 陈瑛府邸。 陈瑛与胡广就坐大堂。 “胡大人,两天了,皇上什么也不说,也不宣见大臣,连你也不召去拿主意,以您之见,此事还有戏吗?”程英挤着自己的小眼睛笑着问道。 “皇上不说话那就是有戏。”胡广笑着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皇上御审的那天,汤宗说的是头头是道,也的确是立下了大功,但汉王遇刺一案,已经御审,他却为了力保太子,执意翻案,不管是不是事实,都已经触犯了皇上逆鳞,皇上面上不说,但心中已是不悦,没有再御审凶犯就是因此。” “胡大人所言甚是。”陈瑛接话,“不过汤宗这个人,虽然狂妄自大,什么话都敢说,但谋略却是甚深,他那些驳皇上脸面的话既然敢直接说出来,当是应该有后手,不可不防。” 胡广闻言看着他,笑着反问道,“这恐怕也是朝堂上其他人吵得热闹,陈大人自己却没上奏的原因吧?” 陈瑛一滞,他的确是有如此念想,因为汤宗将密信直接交给了自己,让他颇有些顾虑,害怕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想看看汤宗到底想要干什么,于是笑笑道:“不错,我是想看看汤宗还有什么后手,好做应对,上奏反制!” “陈大人所虑甚是。”胡广笑道:“不过不管他汤宗有什么后手,当着众大臣的面,驳了皇上脸面,这种子只要种下了,就万没有化解的可能,皇上之所以还没有表态,是因为奉天殿刺驾案的确是他查出的,这刚刚立功封赏,转眼就将他拿下,皇上也怕落下个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口实。” “那胡大人认为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陈瑛直接提“咱们”,暗示要与胡广一同搞一下汤宗。 胡广闻言脸现不满,却是一闪而逝,他虽不待见汤宗,却也跟陈瑛这种小人非一丘之貉,跟他一起,容易坏名声。 “陈大人,以胡某之见,皇上之所以现在不表态,是因为他还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奏梳。”胡广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请辞 “胡大人此言何意?”陈瑛追问。 “现在王宁刘秉等人只言汤宗之过,而杨荣杨士奇只言其功,一方要以欺君之名治汤宗之罪,一方要以其功保他无恙,这些都不是皇上心中所想。” 胡广顿了顿,看着陈瑛,“想要让皇上表态,就得既言其功,也言其过,再帮皇上下个结论。” “什么结论?” “功过不可相抵,但可分论,将汤宗罢官,呵呵……”胡广笑道,“这当才是皇上的意思,案子已经查清,汤宗这个人,他是不想再见到了。” 陈瑛听了皱眉,低头拿起了茶盏。 胡广见状问道:“陈大人有不同看法?” 陈瑛道,“倒也不是,只是将汤宗罢官未免有些……呵呵……” 他觉得处置太轻,有些不甘心,因为他知道,汤宗这个人,一棒子打不死,后面就有可能让他重新得势,这十几年了,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胡广笑道,“陈大人,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只要汤宗被罢官,凭借你我,他还有重回朝堂的机会吗?” 陈瑛一想也是,有胡广这位内阁首辅,皇上近臣,他汤宗还焉有回来的机会? “好,胡大人一言,让陈某茅塞顿开,今日我便写奏梳上奏!” “好。”胡广哈哈大笑,“陈大人尽管上奏,皇上必念你一功!” …… 汤府,外边的风风雨雨自然是遮挡不住。 书房里,玄武担忧地问汤宗,“爹,您不是已经查清案子,立下大功,怎么还有人敢弹劾您?” 汤宗丝毫不在意,这番情况已在他预料之中,笑着道,“玄武,官场就是如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捧你的机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你不要害怕,去收拾行囊,我们准备回平阳老家。” “回平阳老家?”玄武闻言一滞,却又突然欣喜,“爹,您要辞官?” 汤宗笑着点头,“不错,你可以将这好消息告诉你娘,待皇上旨意一下,便遣散下人,一同回乡。” “太好了,爹。”玄武大喜出门。 玄武多年跟着程汤在外奔波,颇受教导,家里虽有一个在朝位列九卿的爹,但却从未跟在身旁耳濡目染官场之道,反倒是在外惯了,对朝堂没有丝毫眷恋,对为官也没有丝毫兴致,他的人生不在此。 而夫人陈氏更是如此,多年来的担惊受怕,她早就厌烦了大理寺卿夫人这个名头,也从未享受过什么好处,早就想要汤宗辞官了。 所以汤宗这般辞官行为不会遇到丝毫阻碍,反倒是让全家欣喜。 汤宗看向车在行,拿出一本奏疏,交给他,“皇上至今没有召见,这本奏疏你去呈递通政使司。” 车在行接过,“这是大人的辞官奏疏?” “不错。”汤宗点头。 车在行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奏疏,又抬头看了看汤宗,稍稍犹豫,“是,大人。” 他知道汤宗这次早早预知,是已经铁了心的,劝是劝不回来了。 车在行正要离开,汤福着着急急走了进来,“老爷,黄公公来了!” 汤宗立刻起身,与车在行对视一眼,“看来皇上是要召见我了。” 两人匆忙出了书房,来到前院。 黄俨笑呵呵站着,手托拂尘,“汤大人,咱家奉皇上之命,宣你入宫。” 汤宗拱手,“请黄公公稍待,容我收拾一下,立刻前去。” 黄俨上前两步,拉住了汤宗的手臂,走向一边,“汤大人且慢。” 汤宗疑惑,“黄公公可是还有事情要交代?” “交代谈不上,只是咱家有些担心哪。”黄俨道,“这几日外边是风风雨雨,有弹劾你的,也有力保你的,汤大人,主子的这个家也是不好当,有心护着你吧,满朝的闲言碎语也不能当做耳旁风,但要治你之罪,也有些于心不忍。” 他看着汤宗,“汤大人,咱家想问一问,你可有应对之策?” 汤宗微微皱眉,若是以前,黄俨的这番话会被他认为是替自己着想,毕竟两人相处不错,但是现在,他却不这么觉得。 黄俨深在宫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要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以前的他,什么都不说透,只是提点,甚有分寸,但是现在的他,却是直问结果,上次问查案的结果,这次就问自己该怎么办。 汤宗道,“黄公公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不会让皇上难做。” “哦。”黄俨一滞,做出一副放心的样子,“好。” 汤宗回到书房,车在行将奏疏奉上,“大人,这奏疏看来得您亲自交给皇上了。” 汤宗接过,却只是笑了笑,便拉开抽屉放了进去,反而从中又拿出一本奏疏,对他道,“既然要面圣,这本奏疏就用不着了。” 武英殿里,朱棣在上,胡广、陈瑛在侧。 汤宗入内行礼,五拜三叩。 朱棣城府深,纵然弹劾奏疏满天飞,却也没有为难他,面露微笑,“爱卿平身。” “多谢皇上。”汤宗站起身来,静等皇上问话。 朱棣道,“爱卿,这几日朝堂内外多有风言,但朕知你忠君,已不做理会,今日召你来,就是想让爱卿放宽心,莫要多想。” 他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汤宗稍稍侧头,看向一旁的胡广陈瑛,两人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他明白这话可不是朱棣的心中之话,因为若是他的心里话,这两人可就不会在场了,更不会是这种神色。 于是道,“皇上,臣身为大理寺卿,虽为查案,却也有违明律,愧对皇上栽培信任,朝堂大臣的弹劾倒也在理,臣,有罪!” 他说罢跪下,双手呈上奏疏,“皇上知臣忠心,臣感激涕零,但臣不想让皇上难做,想要就此回乡养老,还请皇上准许。” 此话一出,胡广和陈瑛面面相觑,他们一直防着汤宗的后手,但却没想到这话居然被他自己给说了出来。 朱棣也是一滞,原本陈瑛的奏疏甚合他意,他等的就是这道奏疏,准备要以此展开,既向汤宗体现自己的仁恩,也向满朝大臣表示自己的奖罚分明,却也没想到汤宗居然会主动请辞。 所以汤宗这般做,虽合乎他的心意,却不合乎他的目的,早已想好的说辞没有了开口的机会,顿时脸色转冷。 汤宗开口,“皇上,臣的贱内重疾难愈,臣与她相濡以沫四十载,原本就想着与她回乡怡养百年,只是皇命在身,不敢言辞,现在案子均已查清,还请皇上体念臣请,臣的多番肺腑之言已写在这本奏疏里,还请皇上一定过目。” 第一百九十二章 纪纲出马 黄俨闻言看向朱棣,朱棣想了想,微微点头。 黄俨接过奏疏呈上,朱棣接过,放在手里稍稍迟疑,看向下方汤宗期待的眼神,想起他说的“一定过目”,伸手翻开,细细看了起来。 汤宗紧紧盯着他,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的表情变化。 只见朱棣一边看,脸色一边变得难看起来,最后“噌”地站了起来,眼露愤怒,唇上胡须根根翘起,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汤宗,方才的不满烟消云散。 胡广陈瑛见状诧异,他们不知道奏疏里到底写了什么,会让当今皇上如此吃惊震怒。 其实这奏疏里,就是漕运舞弊大案,汤宗深思熟虑几日之后,觉得这件事还是得上禀,只是得秘密上禀,这两月来朝廷发生这么多事情,要怎么做全看皇上决定。 所以汤宗没有等来皇上召见,让车在行转交的那封奏疏里,并没有写这番内容,因为奏疏是要通过通政使司和司礼监才能转呈皇上,事情暴露几乎是肯定的事情,要怎么做都由不得朱棣了,而汤宗自己也会面临两难。 而现在的这封奏疏才是面圣时要给皇上亲阅的。 而这,也是汤宗选择没有让朱棣满足仁心分明重重心思,反而自己上奏请辞的原因。 良久,朱棣冷静下来,他合起奏疏,看向汤宗,“朕准奏!” “谢皇上!”汤宗叩拜。 他知道,自己上的这道奏疏,以及上奏的方式,让朱棣很满意,至于接下来他要如何做,那就是不是他该考虑的了,他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谁也不能说。 但胡广和陈瑛却是傻了眼,两人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过程,但皇上已经说话,他们也不能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汤宗离开了武英殿。 “皇上,汤大人主动请辞也是好事,朝堂外也没有人敢再说什么。”胡广当先开口。 陈瑛却是盯着案桌上的那封奏疏,皇上方才的反应很是奇怪,他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却很想知道,因为他自己身上不干净,担心是汤宗的后手。 朱棣看了看两人,也不想再说什么,“两位爱卿也下去吧。” 胡广陈瑛一滞,朱棣这是明显不想多言呀。 拱拱手,“是,皇上。” 西安门大街上,汤宗坐轿回府。 这里都是坐落一些朝廷大员的府邸,平日里也是空空荡荡。 今日的事情还算是在他整体的预料之中,包括朱棣看到奏梳之后的反应,因为即便他眼里容不下沙子,现在追查明教的档口,也不宜深追牵扯如此之多的大案,就如同他趁着耿通认罪选择草草了结汉王遇刺一案一样,而至于他以后会不会追究,那汤宗也不知道。 但对他来说,自己至少做到了问心无愧。 “汤大人——”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熟悉的呼唤。 轿子停下,汤福掀开轿帘,“老爷,是纪指挥使。” 汤宗向前看去,果然见纪纲一身戎装,带着几个锦衣卫匆匆走来。 “啪—” 纪纲来到轿前,一把抓住把手,焦急询问,“汤大人,是哪个老小子敢弹劾你?!” 汤宗面露惊讶,“纪指挥使不是剿灭叛贼去了吗,如何回来了?” “哎呦,汤大人,你就别问这么多了。”纪纲急的跺脚,“你可是对老弟有大恩,我岂能做视?昨日闻之,我就赶回来了,你说,到底是谁,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汤宗纵然不喜纪纲的为人,但听他专为自己回来,还是有些感动,“纪老弟有心了,方才我已经向皇上请辞,皇上也已经准奏,这件事你就不要过问了,不过能在离京之前再见到老弟,我也很欣慰。” “请辞?你已经面过圣了?”纪纲一滞,知道回来晚了,重重一跺脚,皱着眉头问道,“汤大人你一向足智多谋,岂能这般轻易请辞?” 汤宗苦笑着摇摇头,示意不必多问。 见他如此,纪纲怒目圆睁,“上次的事虽让主子不悦,但没有他们的煽风点火,岂能至此?汤大人,告诉我,这背后到底是谁?!” 汤宗想了想,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看着他道,“纪老弟,那封信我已经还回去了。” “还回去了?”纪纲又是一滞,转而脸色发狠,“陈瑛!” 他看向汤宗,“他人在哪里?!” 汤宗又是摇头笑了笑,转身上了轿子,“纪老弟,那一夜你说的对,只要在皇上面前再翻出汉王遇刺一事,今日的结果就避免不了,怪不了谁人。” 说完对汤福道,“汤福,起轿回府。” “是,老爷。”汤福道,转头看向纪纲,“纪指挥使,陈大人的轿子就在我们后面。” 说完便命轿夫起轿离开。 纪纲回头愣愣看着轿子远去,低头想了想,转过身大踏步向前而去。 “老爷,小的是否说错话了?”汤福问道。 汤宗哈哈笑道,“汤福,你没有说错话,说得很好。” 同一条大街上,陈瑛同样也在坐轿回府,轿子里的他很是有些兴奋,今日他在皇上面前虽说没怎么说上什么话,但总归是目的达到了,而且自己的那道奏梳的确是皇上一直在等待的,单凭这一点,他就是合了圣意,也算是立功了。 前方,锦衣卫在大街上一字排开,纪纲双手抱臂站在最前面。 领轿的下人见状吓了一跳,急忙任令停轿。 轿内的陈瑛察觉到异常,自己掀开轿帘,“怎么停下了......” 还未说完,便看到了前面的纪纲。 “纪指挥使?”陈瑛差异,急忙下轿,“您不是出京城剿灭明教反贼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大人......”纪纲皮笑肉不笑道,“听闻京城里出了大事,我岂能不回来看看热闹?” “哈哈哈......”陈瑛哈哈大笑,他主动来到纪纲身边,“纪指挥使,这热闹你可是看的有些晚了,今日我的一道奏梳,就替咱们报了上次的仇,那汤宗马上就会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离京回乡,到是还不是认你我拿捏……” 他眯着眼睛说的高兴,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纪纲的脸色已经慢慢难看下来,眼神中的愤怒一览无余。 “啪——” 不等陈瑛说完,纪纲甩手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我去你妈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离京 “啊——” 陈瑛一个文官,哪里受得了纪纲这样一巴掌,直接被打的摔了出去,他惊骇地摸着肿起来地半张脸,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老爷,老爷......”下人也是被这一幕惊到了,慌忙来扶。 “滚开!”陈瑛甩开他,自己爬起来,愤怒地看着纪纲,“纪纲,你......你干什么?!” “干什么?”纪纲冷笑,“让你长长记性!” 陈瑛闻言恼怒,大脑中一开始的空白彻底褪去,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立刻便想要扑过去还回去,可却也知道自己哪里是纪纲的对手,但这气他哪里能忍下,一口气憋得他身体不住颤抖,一手捂脸,一手指着纪纲,“纪纲,你目无朝纲,擅自殴打朝廷命官,我......我要弹劾你!” “弹劾我?”纪纲闻言冷笑,上前两步,陈瑛吓了一跳,慌忙后退,脸上全是惊恐,“你......你还想干什么?” “哈哈哈......”纪纲哈哈大笑,盯着他恶狠狠道,“朝廷命官我打过的又何止是你?老狗,你可给我听好了,你若再找汤大人的麻烦,可就不再是今日这一巴掌的事了!” 他说罢回头,对一干锦衣卫道,“咱们走!” 陈瑛傻眼,眼睁睁看着纪纲打了自己一巴掌,又飘然而去,气的直跺脚,“纪纲!” 但他生气归生气,但当下却还真不敢就上书告状,和其他人一样,怕朱棣护犊子,又是和稀泥了事,却反而引来纪纲的报复...... 汤宗回到府上,立刻唤来玄武,“收拾行囊,给足银两,遣散下人,明天咱们回平阳!” “是。”玄武嘴上答应,脚下却是不动。 汤宗奇怪,“玄武,你怎么了?” “爹,有件事孩儿想跟您商议。”玄武道。 “什么事情?” “爹,我......我暂时不想随爹和娘一起回老家。”玄武低头道。 “暂时不想去?”汤宗诧异,“那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北京行在。” “北京行在?”汤宗闻言心中一紧,激动地直接站了起来,声音陡然变大,“你还要去?!” “爹,你不要激动,先坐下,容孩儿给您慢慢解释。”玄武急忙上前,扶他坐下,“爹,师傅生前,就一直想要去北京行在治病救人,可惜......” 想起师傅程汤,玄武有些哽咽,没有说下去,他调整情绪,“这些日子来,娘的病虽未痊愈,但也大有好转,此去平阳,一路有车大哥,月娥还有汤福照顾您和娘,我也能放心,所以便想去北京行在一了师傅生前所愿,还请爹能答应。” 汤宗闻言沉默,他看着玄武,见一脸恳切,想要再劝,但玄武提出此去是了结程汤的心愿,一时间让他不知该如何劝说。 他忽然间想起回京时,夫人陈氏说的话,于是问道,“只是因此?” 玄武一滞,眼神显得有些躲闪,“只是因此!” 汤宗瞬间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也好,你去吧。” “多谢爹。” 两人都没有提人提事,但说的都是月娥。 到了申时,汤宗辞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许多朝中大臣前来探望送别,汤府门口络绎不绝,这待遇相比于黄淮和郑赐离开时的凄凉可是好了太多。 这自然也是有内情,汤宗明面上并非犯错被皇上罢官,反而是立下了大功,刚刚加官进爵,他是主动辞官的。 另外,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子的查清也是帮太子以及一干东宫辅臣转危为安,同时也让一众前朝旧臣避免被清算,如此恩情不来说一声报别的话,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这番状况,出于礼节,汤宗不能不见,哪怕是一一简短寒暄,也是用了不少工夫。 将要入夜,杨荣杨士奇来了。 汤宗清楚这两人此来是代表太子,客气将他们请进客堂,奉上茶水。 简单的寒暄之后,杨荣开口,“正传兄,我与东里此来既是为我们自己,也是受太子殿下所托,你辞官的因由我们都清楚,这些天来若非是你,后果难料。” 杨士奇接话,“只是可惜了正传兄立下如此大功,加官进爵,却要无奈离开朝堂。”他看着汤宗,“不过正传传兄放心,你的所言所为太子殿下都看在眼里,来时让我转告你,等事情平息一段时间,他必然亲自向皇上进言让你重回朝堂。” “太子殿下有心里,正传感激。”汤宗拱拱手,转而又道,“不瞒两位大人,朝堂已非汤某所求,那日御审时的那番话说出来,我就已经做了如此打算。” “可是正传兄......”杨荣杨士奇惊讶,张口就要说话。 汤宗拦住,笑着道,“两位大人不必再言了,夫人久病在床,这些年来与儿孙分处相隔,已是数年,我离开朝堂并非憾事,而是要享天伦之乐,两位当祝贺才是。” 杨荣杨世奇闻言惊讶,对视一眼,却也无话可说。 “还是正传兄豁达,我等比不了。”杨荣最后道。 ...... 未免又有官员相送,第二天一大早,府上诸事早早收拾妥当,车在行也已辞去了官职,与汤福寻来三辆马车,众人一道出了城门,来到了早早寻来,停放在码头的客船之上。 最欢喜的莫过于夫人陈氏,这事她可是念叨了好些年,如今随所愿,不用再提心吊胆,虽然还是不能下床站起来,但气色可是非比往日。 独独有些稍显落寞的是玄武,船舱里,他对汤宗和夫人陈氏跪下,“爹娘,船就要开了,我这便要走了,还请你们二老一路多多保重。” 汤宗将他扶起,紧紧握住他手,神色间包含担忧,“玄武......玄武,你此去也多多保重。” “爹,您放心吧。” 夫人陈氏却是丝毫不担心,笑着埋怨汤宗道,“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玄武都这么大了,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说完看向玄武,“玄武,区区几日,何来这么多礼数?你快些去吧,差事早早办完,早早回去,我们一家在平阳团聚。” 她并不知道玄武要去哪里,未免担心,汤宗没有选择告诉她实情。 “好,娘放心,我快去快回。”玄武又跪下一拜,起身与汤宗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船舱。 “二少爷,一路保重。”船板上,月娥突然道。 玄武回头,看到她和车在行站在一起,眼色瞬间落寞下来,他勉强笑了笑,“月娥,你也保重,我走了。” 他转身下船,骑马而去。 汤宗看他离开,伸手抹去脸上的担忧,恢复平静,回头命令车在行,“在行,开船吧。” “是。” “汤大人,等一等! 忽然,岸上传来焦急的呼唤,汤宗回头,见是纪纲单骑飞驰而来,身后腾起阵阵烟尘。 “纪纲来了?”车在行诧异。 “是呀。”汤宗笑了笑,“停船等一等。” 待下马上船,纪纲大口喘气,缓了几息,便急忙问道,“汤大人,如何如此着急?幸亏我来得快,不然这离别之际,都要见不上你了。” 汤宗抻了抻自己的布衣前襟,笑道,“有劳纪指挥使挂怀,不过我现在已经是闲散百姓一个,已经不是什么汤大人了,纪指挥使可莫要再如此称呼。” 纪纲一滞,“那以后老弟该如何称呼你?” “你可直呼我名。” “那如何使得?”纪纲皱眉,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我比你也就小一轮,以后我叫你汤老兄,你称我纪老弟,咱们兄弟相称如何?” 汤宗闻言一滞,和这种人兄弟相称,他可从未想过,不过却还是哈哈大笑道,“如此最好,就依纪老弟之言。” 纪纲也跟着笑了起来。 良久,纪纲伸出大拇指,“汤老兄,这些日子老弟算是真真切切领教了你的利害,不但断然如神,而且还极为仗义,我纪纲这半辈子佩服的人可不多。” 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手心朝自己,“数来数去也就两个,皇上算一个,你算一个!” 汤宗笑道,“纪老弟抬举了,我汤宗如何敢和皇上并列。” 纪纲却是正色道,“老弟这话可真不是抬举,实乃是发自肺腑,这次的事情是我纪纲着了道,若非是......” 汤宗立刻伸手制止,“纪老弟,我可从未向你询问过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没说。” “是是是。”纪纲惭愧,“汤老兄说的是。”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汤总,“这两万五千两银子原本就是老兄你的,上次你不肯要,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朝堂上起起伏伏,现在就是老兄你用得着的时候。” 汤宗低头看了看,伸手接过,转手交给车在行,“好,这银子我收下了。” 纪纲见状大喜,“汤老兄,若是在老家遇到什么不平之事,一定要稍信告诉老弟。” 他说完脸色发狠,“若是那陈瑛还找你麻烦,我一定废了他!” “好,多谢老弟。”汤宗笑着拱拱手,“纪老弟,千言万语终有别,告辞!” 纪纲道,“汤老哥一路保重。” 转身对车在行笑道,“小子,我可是说过,跟着你家大人,你可是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你看这不就应验了,你若想留下,我之前的话可还做的数。” 车在行拱拱手,“纪指挥使有心了,但是我命是大人救的,大人去哪,我便去哪。” “傻小子......”纪纲笑着转身下了船,对着汤宗挥手作别。 车在行命令开船,船只前行,纪纲的身影越来越小。 车在行看着手里的银票,问汤宗道,“大人,这银子您上次没有收,这次收下了,却是为何?” 汤宗笑道,“在行,你也已经不能在称我为大人了。” “是。”车在行改口,“老爷。” 汤宗转头看着远处的码头,“在行哇,这银子之前我不收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现在我收下,是为了让别人放心。” 说罢转身去了船舱陪夫人,只留下莫名其妙的车在行。 ......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下棋 永乐十六年,秋。 浙江平阳。 而今距离汤宗辞官回乡,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正传兄你又输了。”黄淮捋着胡须哈哈一笑,下出了最后一子。 “这......”汤宗傻眼,待看清盘中局势,一阵懊恼,将手中棋子扔到棋盘上,“宗豫兄,下棋我可真不如你。” “哈哈哈......”黄淮赢了这一局,心情大好,一边收拾棋子棋盘,一边道,“正传兄,此乃小道,论下棋你是差我半招,但论谋略我却是不如你。” “宗豫兄说笑了。”汤宗讪讪一笑。 黄淮不语,重新布好棋盘,执黑先行,“前军都督府佥事,驸马督卫王宁因阴谋诅咒皇上被满门抄斩,怀庆公主虽免于一死,却也遭囚禁。” 汤宗闻言丝毫不惊讶,看了黄淮一眼,紧接着下出一子,没有说一句话。 黄淮见状又道,“太子少师,僧录司左善世姚广孝病逝,皇上正命人准备大办后事,配享太庙。” 姚广孝就是道衍和尚,助朱棣靖难登基上位的第一功臣。 “什么?!”汤宗这次不淡定了,他抬头看着黄淮,惊讶不已。 “姚大人临终前,皇上亲往探望,问他还有何心愿未了,姚大人说,他希望皇上能放了建文帝的主录僧傅洽。”黄淮紧接着又道。 “傅洽?”汤宗更是惊讶,他曾在诏狱里见过一面,“那皇上答应了?” 黄淮点头,“答应了。”说完感慨道,“傅洽与姚大人有师徒之谊,他被皇上关在诏狱之中十六年,终于是得见天日,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没有真的放下。” 汤宗看着他,摩梭手中棋子,低头思索,久久不语。 良久,他忽然问道,“正传兄,你有没有陈瑄的消息?” 他这就是指的漕运舞弊大案。 黄淮摇头道,“没有,他还是原来的漕运总兵。” “那追剿明教反贼可有消息?”汤宗又问。 “张辅与纪纲四处出击,各省倒是拿了不少反贼,但阚六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看来这股势力极为庞大。”汤宗道。 这一年来,汤宗经常来黄淮这里打探朝堂上的消息,因为在这一块上,他的确不如黄淮。 他虽然为官多年,却从未培植亲信,反倒是黄淮,朝内亲信学生一大堆,知道的更多。 汤宗看着黄淮,突然转移话题,“宗豫兄,去年你因我被罢官,我曾言要助你重回朝堂,可惜最后连我自己也只能辞官,你心里有没有恨我?” 黄淮闻言一滞,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正传兄,一年了,这话你终于是说出口了。” 他顿了顿,正色道,“正传兄,当初我举荐你是做的最为正确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恨你,反而很是感激你,刺驾案和汉王遇刺案牵扯如此之大,连一向左右逢源的郑赐也只能辞官养老,我若在朝堂,也免不了如此下场,没有处于漩涡之中,已是万幸。” 汤宗道,“此一时彼一时,那宗豫兄可还有重回朝堂的想法?” “有!”黄淮毫不犹豫,“读圣贤书自须为国为君,岂能在此苟且?不过却不在这一朝了。” 黄淮这话明显是说不愿再在永乐一朝出山,而是要等多有仁厚之名的太子登基,再行出山效力。 汤宗闻言,没有再说话,因为黄淮的年纪比朱棣还要大,他怎么就能认为自己觉得比皇上活得还要久,这可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但朱棣多年征伐,身体多疾也是满朝皆知的事情,只是不能明说。 良久,黄淮又下一子,“正传兄,你主动请辞,却依然如此关心朝局,可是也有重回朝堂的想法?” 汤宗闻言,正要下出一子的手停了下来,僵持半空几息,又将棋子放回了棋坛,“不瞒宗豫兄,我没有重回朝堂的想法,但朝堂的有些事情我却放心不下。” “哦?”黄淮惊讶,“可否告知?” 汤宗道,“还是刺驾案的事情。” “这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黄淮不解。 “宗豫兄有所不知,这案子虽然结了,但疑点却还未曾彻底说得通,当得知纪纲拿到薛明的时候,我心中便是非常惊讶和不解。”汤宗道,“薛明曾经是荣国公张玉手下的一员小将,被太祖随荣国公张玉一道送往了当时的北平,在靖难之战中累有战功,一步步做到了北镇抚司左镇抚使,他来历清白,与建文帝并没有任何交集,但假冒王清源的阚六却不同,他曾是太医院生药库大使,永乐元年趁乱逃跑,当时的薛明还在军中效力,两人也没有任何交集,后来也更是没有,他们都是为了刺驾案,但我却不认为是两人合谋,薛明能参与其中,应该是有其他原因。” 黄淮闻言却不认同,“正传兄多虑了吧,那薛明本就身居高位,的确不用冒此大险,也与阚六没有任何交集,不过明教自唐宋起便存在,单单这两个字,蛊惑人心也已足够。” 汤宗点头道,“这一点倒也勉强解释的通,可普密蓬呢?他原本就知道四面佛贡品出了问题,而且一切交代都是薛明指使的,在我询问他自杭州府去往京师为何用了十日的时候,他却主动说出暹罗使团在杭州府耽搁三日。” 他看着黄淮,“宗豫兄,路途延误、船只有损原本都是可以寻到的理由,可薛明却让他偏偏指向了杭州府,这难道不奇怪吗?” 黄淮闻言,也找不到合适的解释,“这......” 汤宗继续,“杭州府的一切同样非常可疑,但凡刺杀,一击不中,那就是逃跑,可阚六呢?他却在刺驾案发生前,就早早预谋了这么多事情嫁祸给周洪宗和耿璇,自己则坐在知府衙门里等着我来,这一切同怕是同样解释不通。” 他看着黄淮,正色道,“宗豫兄,我有一种预感,六月十五刺驾案发生好像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刺驾案的失败可能根本不是失手,而是本就该如此。”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玄武归来 汤宗的一番言语,黄淮听了也是惊讶万分,细细想了想汤宗的话,凭着多年为官的直觉,“会不会是因为周洪宗的身份,他们想要挑起朝堂大乱,只是被正传兄你给看穿了?” 汤宗摇头,“刺杀皇上,周密部署,却只为一个人的身份,这失败的可能可属实有些大,不大可能。” 这次黄淮也想不到其他哪怕勉强合理的解释了,“正传兄,那如此说来,他们......他们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汤宗还是摇头,“这个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正传兄,如此重大之事,你可曾上禀皇上?” “御审薛明的时候,他一语不发,我曾问起这个怀疑,可薛明却直接在武应殿自裁,导致皇上震怒,而我也没有证据,没有再言,不过我心中的怀疑却也因此加深。” 黄淮闻之更是惊讶,他焦急问道,“正传兄,现在你我已不在朝堂,还有什么办法能查清真相,阻止这些歹人的图谋?” 汤宗闻言道,“宗豫兄也不要过于担忧,至少到现在,案子查清,歹人的图谋肯定已经有所中断,现在首要的是捉拿反贼,只要朝廷能抓到那个阚六,也许就能水落石出。” 黄淮想了想,“也许只能如此了,难怪正传兄辞官离开,现在就算你还在朝堂,也难以再出上力。” 汤宗点头,“不错。” “老爷。”这时,下人来报,“汤宅来人。” 门外,月娥手牵着一个五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孩,汤宗见状,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尽,喜色上脸,他站起身来,双手伸开,“容儿,快来让爷爷抱抱。” “爷爷——”那小孩甜甜一笑,立刻挣脱了月娥的手,跑上前来。 汤宗伸手将他抱起,却稍感吃力,“哎呦,我的乖孙子长大了,爷爷都快要抱不动喽——” 月娥走进来,对汤宗和黄淮盈盈见礼,最后对汤宗道,“老爷,二少爷回来了。” “玄武回来了?”汤宗闻言大喜,一年来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是落了地,他急忙将孙子转交给月娥,回身对黄淮道,“宗豫兄,我得告辞了。” “儿子回来,自是喜事,正传兄快快回去。”黄淮笑道。 “告辞!” 落轿回宅,汤宗心情激动,急急下轿,当先进入院中,“玄武,玄武回来了?” 一个中年人拉着玄武从陈氏居住的里屋走出来,笑着道,“爹,玄武回来了。” 这人三十大几的年纪,身材高大,着装华贵,一脸富贵相,他就是汤宗的大儿子汤玄文,一直在这平阳老家当地主。 玄武急忙上前跪下,“爹,我回来了。” 汤宗激动的伸出双手,抓住他双肩,将他扶起,眼眶中眼泪打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爹放心。”玄武拍拍自己身体,“孩儿一点事都没有。” 一旁的玄文也是喜极而泣,一手扶汤宗,一手拉玄武,“爹,咱们一家总算是团聚了。” “是呀,好事,好事。”汤宗看着两个儿子,激动道。 午后,车在行自山上打猎而回,身后背着弓箭,熟铜棍上挂着几只野味,月娥下厨,汤宗一家吃了一顿多年来的第一顿团圆饭。 夜里,汤宗将玄武叫来书房,问他道,“北京行在的鼠疫怎么样了?” 玄武道,“爹放心,一年前我刚去时,也是极为震惊,整个行在十不存一,到处都是凄惨景象,但回来之时,百姓已经是鲜少遭难,爹,这场鼠疫真的快要过去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快回来。” 汤宗闻言激动,仰头看向天外的星空,“天佑我大明!” 玄武见状,扶他坐下,想了想道,“爹,关于北京行在的这场鼠疫,师傅曾言很是奇怪,他老人家当时想要去北京行在,除了治病救人,还想一探究竟。” “奇怪?”汤宗不解,但多年查案,让他觉得玄武这话有些不简单,“你师傅说了什么?” “爹,师傅曾说鼠疫多由天旱,粮食绝收引发,但这场鼠疫发生之前,北京行在周围虽说谈不上雨水丰足,粮食多产,但绝收缺粮,百姓贫饿倒也还不至于,这场灾难就好似突然降临的。” 他看着汤宗,“爹,也许是我医术尚且肤浅,此去除了治病救人,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粮食绝收?”汤宗闻言奇怪,表情慢慢凝重下来。 他心里想的是,北京行在周围不要说绝收,建造新都成的那些官员还请奏皇上,向那里运了一百万石漕粮! “爹可是有了看法?”见汤宗这番神色,玄武开口问道。 汤宗反应过来,笑着道,“我又非行医之人,如何能有看法?” 他看着玄武,握住了他的手,“玄武,有件事爹想与你聊一聊。” 玄武闻言,神色间突然显得有些慌张,他微微低下头,“爹爹请说。”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汤宗找他来要说的。 汤宗道,“去年我自杭州府去京师,你娘曾要我将月娥许配给你,当时我公事缠身,无暇顾及,直至回到平阳,你娘又提起。” 玄武不说话。 汤宗继续,“这件事爹若是找月娥说,她一定会答应,但却一定非她所愿,月娥的来历你清楚,当初卖身救父,在行帮他解了围,还给了她银两,她就已经认定是此生就是在行的人了。” “爹,我知道。”玄武道。 “嗯。”汤宗拍了拍他,“玄武啊,这几年来,你娘和我将在行视为己出,她知晓缘由之后,也是打消了念头,而且我也知道你之所以去往北京行在也是有此原因,只是在行是倔性子,一年来我与你娘多番劝说,他也只是咬定当初出于怜悯,并无成婚的想法,但我依然不愿强月娥所难,这番心思你可明白?” 玄武沉默几息,“爹,我明白。” “好。”汤宗道,“这一年来,我与你娘又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平阳城百年医铺济仁堂的千金,出身清白,而且自小耳濡目染,颇懂医理,与你也算是天作之合,你看如何?” 玄武闻言明显有些抵触,但最终却还是勉强点了头,“爹,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玄武但凭爹和娘安排。” 汤宗知他不愿,但也不好再言安慰,而且玄武的年纪也确实是大了,“好,那就这般说定了,我与你娘挑个良辰吉日将婚事办了,这心思也就了了。” 玄武低头,“嗯。”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月圆之夜 几日后,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汤宅上下一片喜庆,诺大的宅院里挂满灯笼。 夜色映照下的院落里,圆圆的月亮高挂当空,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佳肴,汤宗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 多年来全家第一次中秋相聚,自然不应简单。 汤宗抱着孙子坐在主位,今日的他心情极佳,对站在一旁伺候的车在行、月娥还有汤福道,“来来来,桌子这般大,怎么都站着?都坐下,今夜我们一同饮酒赏月!” 汤福闻言吓了一跳,急忙道,“老爷,这......这哪里使得?小的还是在旁边伺候老爷公子。” “汤福啊......”汤宗笑道,“你跟了我二十多年,连姓氏都已经随了我,之前在朝堂时,自该有上下之分,尊卑之别,现在我回归乡野,享天伦之乐,本该也让你回乡享福,可惜你孤家寡人,并无妻儿,无所依靠,无处可去,这才带你同来,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回平阳是做什么?” 汤福闻言,鼻子一酸,瞬间落下泪来,跪下哽咽道,“老......老爷,小的......小的这辈子跟了老爷,是小的最大的福气。” 一旁就坐的玄文见状起身,将他扶起,“你代我与兄弟玄武伺候我爹多年,是我们兄弟两人的恩人,以后莫要再说见外之话,今日这酒桌你当坐得。” “是,大公子,我坐我坐。”汤福抹抹老泪,颤颤巍巍激动道。 见他入座,夫人陈氏又对月娥道,“月娥,你也快坐,打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的紧,从未当你是奴婢下人,只当是我闺女,可莫要见外。” 月娥同样感动,跪下垂泪道,“多谢夫人抬爱,月娥......月娥也已将夫人当成了娘亲。” 陈氏闻言更是开心不已,急忙招手,“月娥,快,快坐到我身边来。” 月娥扭捏,“夫人,月娥是下人,而且女子不上席,连大少奶奶都......” 陈氏闻言不满了,“我要你坐你就坐!”说罢看向玄文,“老大,去将你媳妇也唤来,一同赏月!” “是。”玄文急忙起身去了。 月娥见状,转头看了车在行一眼,走过去坐下低头,陈氏欢喜地握住她手,“好闺女。” 汤宗哈哈大笑,“好,你们若是有此意,找个好日子,月娥这闺女我和你娘就认下了。” “认认认,一定认!”陈氏急忙道。 汤宗最后看向车在行,脸色一板,“怎么?你也还要我请?这几年来,我可当你过外人?” “不不不,在行不敢。”车在行忙道,“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坐我坐。” 他坐到了玄武身旁。 陈氏见状,脸色却是一板,“在行,来,坐到月娥身边。” “这......”车在行一滞,侧头看了看玄武,“夫人,我坐这里就可以了。” 陈氏道,“我要你坐过来就坐过来!” 玄武脸色有些不自然,但也勉强笑道,“车贤弟,你还是听我娘的,免得她生气。“ 车在行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起身,坐在了月娥身边。 汤宗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去年月圆之夜,我与在行尚在杭州府,案子缠身,家人不在,不得开怀,今日情景,终随我愿,咱们共饮一杯!” 众人起身,共敬汤宗陈氏,杯斛交错,开怀详谈,自不在话下。 戌时,酒晕渐上,众人正在兴头上,宅外的一棵大柳树之上,一个潜藏多时,全身包裹在黑暗之中的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飞镖,眼睛死死盯着汤宗。 月娥一个女子,一夜不曾如何饮酒,但她的位置正对歹人,借着天空中的月光,她看到了柳叶之中的闪闪寒光,顿时大吃一惊。 “嗖——” 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飞镖便急速射出,月娥瞳孔瞬间放大,俏脸上满是惊骇。 “老爷小心!”她大叫一声,想也没想,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将汤宗和夫人陈氏挡在自己身后。 “噗!”飞镖飞来,直入月娥后心,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月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呆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汤宅立时乱作一团,众人大惊失色,急忙查看月娥情况。 车在行第一时间看向飞镖射来的方向,只见“嘭”的一声,满树的柳叶一颤,歹人逃了。 他二话不说,直接自一旁提起熟铜棍,两步就上了院墙,追了出去。 “在行!”汤宗急忙呼喊,却哪里还能见到他人影。 “唉!”他跺跺脚,急忙回身看向已经被玄武抱起的月娥,“月娥怎么样了?” 月娥强忍疼痛,“老爷......老爷,我......我没事。” “爹,且容我先看看。”玄武说完,便抱着月娥奔向自己的厢房,那里也是他的药房。 “月娥......月娥怎么样啊......”陈氏有病在身,站不起来,急得不知所措,双手乱抓。 “没事没事,有玄武在,月娥会没事的。”汤宗安慰她两句,转头对玄文道,“快跟汤福将你娘扶去里屋,好生宽慰。” “是,爹。”玄武和汤福赶忙去了。 “哎!”汤宗回头看看车在行追凶的方向,今夜这一幕,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汤宗跺跺脚,匆忙来到玄武的厢房。 玄武已经将月娥放在床上,因为伤口在后背,她只能趴着,飞镖还没有拔出,血水糊满了她整个后背,让人不寒而栗,而玄武正在叮叮咣咣翻找药,药箱药瓶倒了一桌。 “月娥,月娥,你怎么样了?”汤宗在床前焦急问道。 月娥双目紧闭,没有回音。 玄武急得满头大汗,也不回头,“爹,月娥失血过多,昏死过去了,这凶器贴近后心,不能轻易拔出,刚刚我已经上了止血药了,但是最关键的,是这凶器上有毒!” “啊——”汤宗闻言慌了神,“这......这可怎么办呀?” “爹不要着急,容我想办法。” 汤宗闻言冷静下来,不再开口,神色没落,失魂落魄看向月娥,摸着她的头,“傻孩子,你这是何必呢......” 转头又怒斥玄武,“玄武,你快呀!” ...... 第一百九十七章 阚六现身 车在行追随歹人的踪迹,来到了平阳城外的雁荡山前,他放慢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夜色中的巨大青山,改奔为走,回头扫视四周,开始登山。 此时的他,眼神警惕,脚步并不显得着急,但神色间却透露着愤怒。 “叮铃铃——” 行至半山腰,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风铃悦耳清脆的声音,只是在这幽静不时传来低沉兽吼的野外,显得那般诡异。 车在行闻声站定,面色凝重沉思几息,将熟铜棍重新背在身后,走过去将风铃摘下。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前方,手握风铃,继续一步步向前走,走的很慢。 百丈之后,前方左右出现两个双手环抱的黑衣人。 “地鼠,教主正在等你。”其中一人道。 车在行不说话,径直来到他身前,冷冷看着他,“是你动的手?!” “奉令而行。”那人道,唯一露出外界的双眼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车在行闻言丝毫不废话,刹那间抽出熟铜棍就朝他头上劈了过去。 “铛!” 那人闪电般抽出配刀挡住,盯着他冷声道,“地鼠,教内兄弟相残,后果你可要想清楚。” 车在行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但还是收起了熟铜棍,“带我去见教主!” “好!” 那黑衣人也收起了刀,与另外一个黑衣人领着他继续向前,片刻之后,三人来到山腰间一座洞口处。 盈盈火光照耀出来,在黑暗中显得很是妖异。 两个黑衣人让开道,各自站在洞口两侧,“地鼠,教主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车在行不说话,看着洞内的火光沉思几息,调整好情绪,迈步走了进去。 洞内,一团篝火,一个人。 这人坐在篝火旁,正对洞口,火光照着他的脸,同样的书生气质,温文尔雅,只是眼神里,缺少了在杭州府时为民做主的仁慈。 他正是王清源,不,是阚六! 车在行稍作犹豫,看着眼前的阚六神色有些复杂,可是很快,他便摒弃了杂念,两步来到篝火之前站定,与阚六对视。 他呼吸粗重,脸上神色复杂,有愤怒,又不解,还有失望。 阚六依旧坐着,微微抬头看着他,笑道,“怎么,见了义父也不问候?” “义父,你为什么要杀他?!”车在行问道。 阚六闻言站起身来,绕过篝火,走到他身边,“在行,你我都错了,汤宗不适合当那条引线,他太聪明,也太可怕了。” 他拍拍车在行肩膀,“现在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要是还让他再活下去,可就说不准了,汤宗,他必须除掉!” “可是他已经辞官归隐,不问朝事,还有什么能威胁到我们?”车在行反问。 “辞官归隐?”阚六冷笑,“是真归隐还是假归隐?你也曾在朝堂,朝堂之上起起伏伏,要是那狗皇帝哪一天又想起了他,咱们可就麻烦了。” “义父,可他对我有恩,若不是他,我现在哪里还能再见到您?”车在行激动道。 阚六方才还好,但听他如此说,顿时大怒,“他对你有恩?那义父我呢?你的亲生父母的?你可不要忘了,你爹是怎么惨死的,全家是怎么横尸西市的,我又是怎么冒险将你救出来的,现在天时地利俱在,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汤宗而功亏于溃?他必须死!” 车在行闻言,神色瞬间垮了下来,原本的精气神荡然无存,他突然跪下来,泣声道,“父母有生我之恩,义父有救我养我之恩,可汤宗也有栽培救命之恩,我实不想当恩将仇报,薄情寡义之人,还请义父再想个办法,容孩儿两全?” “两全?”阚六冷漠地看着他,“如何两全?干大事就得有牺牲,容不得儿女情长!” 车在行不知道该如何说,猛然一磕头,“请义父再想个办法。” “我问你,你还想不想报仇了?!”阚六怒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父母的仇孩儿一定要报,只是......只是......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对我有恩的人。”车在行道。 阚六一声叹息,看着眼前的篝火久久不语。 良久,他似乎是想通了,俯身将车在行扶起,伸手抚摸他的头,“义父知道你心善,是个好孩子,也不为难你,义父不杀汤宗了。” “真的?”车在行大喜。 “真的。”阚六点头,勉强笑了笑,“但你得答应义父一个要求。” “莫说一个,十个也答应,义父尽管说。”车在行急忙道。 阚六从他头上拿开手,面对篝火,那张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透露着一股决然,“狗皇帝一定是要杀的,咱们的计划因为一个汤宗,虽有波折,但还算顺利,现在只待吉时,但越是接近这个目标,义父这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就越是七上八下。” “义父还有所虑?”车在行问道。 “嗯。”阚六点头,“义父不相信那两个老家伙!” 车在行闻言一滞,神色有些疑惑,“可是......” “你听我说。”阚六伸手止住,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们的野心太大了,大到让义父害怕。” 他转过头,看着车在行,“你应当知道,野心越是大,大事就越难成,但咱们可没那么大的野心,只要狗皇帝的命,这一年来,义父每每都在后悔,在奉天殿就应该直接取了那狗皇帝的性命。” 车在行皱眉,“那义父为什么当初会答应他们?” “一来是咱们的计划需要他们的人协助,二来也是义父没有考虑周全。”他看着车在行,突然笑了笑,神情松弛下来,“不过也不打紧,自从明教暴露,义父就细细考虑过,咱们还有一个机会,哪怕他们失败,咱们也不会,而这一切都要靠你!” “我?”车在行一呆。 “不错。”阚六点头,“就是靠你。” “义父说的办法是什么?” 阚六没有直接回应,“我问你,纪纲常伴狗皇帝左右,他的功夫怎么样?” “上次试过,他无愧大内第一高手之名,但一年多来我勤加苦练,也不怕他。” “好。”阚六大喜,“你且过来。” 车在行上前,阚六对着他耳语几句。 车在行听完,面色瞬间苍白,“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哽咽,“义父,这可万万使不得呀,我......我......哪里......” “你不必多言,杀不杀汤宗,这件事你都必须答应我。”阚六的神色透露着坚决,“那两个老东西要做大事,那是他们,但咱们明教的兄弟可都是与狗皇帝有着血海深仇,当年我与你父情同手足,此生立誓要杀狗皇帝报仇,我必须留一手!” 他看着车在行身体颤抖,痛哭流涕,发不出一语,双手搭在他肩上,“既然都要死,就得轰轰烈烈,只是到时你不要忘了,你身上承载的,可是所有明教兄弟的大仇!” 车在行早已泣不成声,“义父,我,我......” “堂堂男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阚六斥道,“你向义父立誓,一定不会有负义父和教内兄弟所托!” 车在行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噌—— 阚六见状大怒,从车在行身后抽出熟铜柜,指向他的面门,“你今日不在此立誓,我现在就替你的亲生父母杀了你这个不孝儿子!” 车在行崩溃,瘫坐在地上,举起右手,哭嚎道,“在行,在行在义父面前向天立誓,一定......一定不会有负义父和教内兄弟所托......若有相违,永在地狱,不得超升!” 哐当—— 熟铜棍落地,阚六一把将车在行抱住,留下泪来,“我的好儿子!” “义父......”车在行也紧紧抱住了他。 ...... 请假 年底忙,顾不上,请假几天,本书快完结了 《永乐大案》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八章 常宁公主 汤宅。 月娥依旧昏迷沉睡,但凶器已自她后心拔出,绷带在她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玄武亲自在旁看护,毕竟这凶器有毒,月娥状况不明,他要随时观察,汤福也在门外候着,随时等待召唤。 大堂里,平阳县令赵凌易躬身在汤宗身旁,身体有些哆嗦,“汤老爷,您看今夜这事......是我这个县令失职,还望汤老爷不要怪罪,从今日起,我便派衙役把守府上周围,保证再不会出这样的差池。” 县令手里没兵,只有衙役。 汤宗皱眉看着他,对于他今日躬亲到来很是诧异,倒不是说出了这事他这个县令不该来,而是这番毕恭毕敬的惶恐态度,于是问道,“赵县令,我既已辞官,就是布衣之身,哪里敢劳您亲自前来?” 赵凌易闻言惶恐,急忙道,“汤老爷可不敢如此说,既在平阳为官,就得为平阳做事,何况汤老爷还为大明朝廷鞠躬尽瘁。”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汤宗自是不信,却也没有再多问,点头道,“赵县令此言也有道理,也罢,今夜的匪徒本是冲着我来的,他没有得逞,想必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外边的衙役你尚且留下,但不是保护我汤宗,而是要追查凶犯!” “是是是,汤老爷放心,我明白。”赵凌易急忙道。 汤宗有他自己的顾虑,既然已经辞官,那就应该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呆在老家,但今日赵凌易却亲自带着衙役来了,还对他毕恭毕敬,这要是传扬出去,很容易遭至弹劾,说他尾大不掉,以布衣之身号令地方官员,从而让向来多疑的皇上多心。 但考虑到刚刚遇刺,没有保护也是对家人不利,所以他思考之下,才叮嘱赵凌易,此番带衙役前来不是为汤宗个人,而是为追查凶犯,这个出发点可是不能混淆。 凌晨寅时,车在行回来了,临近汤宅,见到一群衙役将宅子团团围住,顿时心中一惊,急忙上前询问,这才得知缘由。 他放下心来,在宅外站定,调整好情绪,推门走了进去。 “车公子,你回来了?”厢房门外的汤福急忙问道,脸上带着期待,自然是想知道追踪凶犯的结果,只是不好直接开口询问。 车在行知道但不回应,反而问他道,“月娥......月娥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二公子在里面,车公子可以进去看看。” 车在行不动,又转移话题问道,“夫人如何了?” “还在伤心,不过有大公子陪着。” “哦,老爷在哪里?” “在书房。” “嗯。”车在行点头,“我先去见老爷。” 书房里,原本还在思虑的汤宗见到车在行,急忙起身问道,“在行,可有抓到凶手?” 车在行跪下,“老爷,在行无能,一直追到雁荡山,没了歹人的踪迹。” “哎——” 汤宗闻言失望,叹了口气,伸手示意车在行起身。 他自己重新坐下来,缓了缓情绪,“没有捉拿到也没有关系,我考虑过了,这次的事情肯定是明教所为,没有其他可能。” 他已经猜到了,自己一生得罪过的人自然有,但大都在朝堂,如陈瑛之流想要报仇,在没有被抓到死穴把柄的情况下,一定是用阴谋陷害的老勾当,绝对不会干派人刺杀这样的蠢事。 车在行闻言心中一突,“在行也如此觉得,那老爷可有应对之法?” 汤宗道,“暂时只能靠外边的那些衙役了。” “老爷,他们是......” “平阳县令赵凌易不肯说,但我知道,是纪纲在我们离京时就交代好的。”汤宗道。 车在行焕然大悟,“原来大人早就有所准备了。” 汤宗不语,这显然是承认了,他查案后期有意交好纪纲也有此因,哪怕没想到明教刺杀,就算为避免离开朝堂之后仇人陷害,家人受制,他也应该这么做。 车在行心中有愧,“老爷,那月娥......” 提起月娥,汤宗一脸悲伤,“凶器刺进要害,刃尖有毒,看来他们是要置我于死地报仇,只是可惜月娥......” 他缓了缓,调整情绪,“好在玄武在,月娥能不能保住命,就得看他了。” 车在行闻言更是惭愧,毕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是最清楚的,“老爷放心,有二公子在,月娥......月娥一定会没事的,从今日起,在行不离老爷左右,歹人定然无机可乘!” 汤宗点头答应,“身在朝外,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 转眼到了永乐十七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当今皇上朱棣颁布诏令,普天同乐,京师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喜气洋溢。 这一晚,城门不关,暮鼓不响。 但要论京师里最为热闹的地方,莫过于秦淮河畔了,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商铺齐开迎客,一片灯红酒绿,秦淮河上花船一眼望不到头,夜空中随处都是曼妙曲音。 “让开!” “听见没有,让开!” 忽然街头传来与这喜庆气氛极不和谐的呵斥声,百姓不敢还嘴,纷纷让在一边,一队锦衣卫护送着一座装扮高贵的花轿缓缓前来。 忽然花轿侧边的窗帘掀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百花失色的俏脸,一双充满新奇的大眼睛不住扫视大街。 可只片刻,她便脸现不满,撅起了小嘴,一声娇呵,“赵铎!” 锦衣卫指挥同知赵铎正在前面指挥百姓让道,闻言赶忙奔至轿前跪下,“公主殿下有何指示?” 这花轿上的乃是常宁公主,年方十八,是朱棣最小的女儿,母亲则是右军都督,英国公张辅的妹妹,已故荣国公张玉的女儿。 她年纪尚小,身份显赫,最受朱棣喜爱,却也因此养成了刁蛮任性的脾气,这不元宵之夜,她听闻了民间习俗,顿时来了兴趣,缠着朱棣非要出宫去看热闹,朱棣溺爱她,便答应下来,可因为纪纲在外追剿明教反贼,于是便派指挥同知赵铎率领锦衣卫护卫左右。 “你的人挡着本公主看花灯了!”常宁公主吼道,俏脸上满是愤怒。 “是是是,属下知错。”赵铎头大无比,赶忙命令两边的锦衣卫军官闪开,莫要碍了公主的眼。 锦衣卫让开视野,常宁公主放眼看去,见两边的百姓见到锦衣卫畏畏缩缩,不敢抬头,不敢吱声,胆子小的已经跪了下来,顿时又大怒,“赵铎!” “属下在,公主还有何指示?”赵铎头大无比。 常宁公主芊芊玉手伸出窗外,指着百姓,“本公主是来游玩的,你现在睁大眼睛自己看看,百姓跪拜,满街无声,哪里还有喜庆样子?!轿子放下,本公主要下去!” “这......”赵铎跪在地上,眉头皱的都快拧出花来了,“公主殿下,这些都是刁民,公主千金之体,属下觉得您还是就在轿子上赏灯为好。” 常宁公主声名在外,这份差事可是不好干,赵铎心中老大一个不乐意,如果能选,他宁愿出城追剿明教反贼。 “刁民?这些百姓一个个都跪着不敢吱声,哪个像刁民?”常宁公主闻言大怒,“哪有这样在轿子上游玩的?放下轿子,不然就回宫,本公主找父皇说理去。” 嘴上言的是说理,其实就是告状。 赵铎闻言,一个脑袋两个大,到了皇上那里,不是自己的错都得挨骂,一时不知该如何再劝说,他皱眉仔细想了想,自己带了上百名锦衣卫,就算下轿步行,还能看不住这一个刁蛮的小公主? 想到这里,他当即答应,“属下遵命。” 他立刻命令落轿,两个宫女赶忙上前掀开轿帘,常宁公主欣喜不已,不等宫女来扶,自己就当先起身跳了出来。 在场众人顿时眼前一亮,常宁公主衣着华贵,桃腮带笑,秀雅绝俗,全身上下除了江南水乡的秀气,还自带一股轻灵之气,可能是年纪尚小,身为皇族的那股让人感到压抑的端庄贵气居然不那么明显。 第一百九十九章 猜灯谜 “保护公主殿下!” 在场最为紧张的莫过于赵铎了,他赶忙呼和锦衣卫,前呼后拥地将常宁公主保护起来。 “都起开!”常宁公主见状又不乐意了,“都退到本公主身后去,包括你赵铎!” “公主殿下,这......” 已经让她下轿,现在却还要锦衣卫退后,职责在身,赵铎哪里敢应,但话刚出半句,就见常宁公主一双大眼瞪了过来,急忙改口,“是,属下遵命。” 常宁公主带着两个宫女当先朝前,赵铎不敢怠慢,赶忙带上锦衣卫紧步跟在身后。 可这位公主刚走了几步,却又是不满了,因为周围的百姓还是和刚才一样,不是跪着,就是不敢抬头,一动不敢动,未免还是让她提不起兴致,这自然也要迁怒在赵铎头上。 她愤怒转过头,“你们都离本公主远点!” 都已经如此了,还要远点,这要是出了差池可如何是好。 赵铎头大,无言以对,心说这位主不好伺候,今夜不让她尽兴看来是不行了,说不好明天就得惹来皇上训斥,不过这天子脚下,自己这身四品锦衣卫官服一亮出来,也没有人敢造次。 想到这里,他立刻命其他今夜原地待命,自己一人上前跟在常宁公主身后,“公主殿下,属下一人跟着您。” 说完眼见常宁公主又要动怒,赶忙道,“若是殿下不答应,属下现在就命人向皇上告罪,难当此责。” 常宁公主大眼睛闪烁,也知道他是职责在身,若是再任性下去,怕是今夜真的就得打道回宫了,只能妥协下来,“也罢,那就你一人跟着吧。” “属下遵命!” 向前继续,进入街中,秦淮河畔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常居宫内的常宁公主如同一个未见过市面的孩童,对这民间的任何事务都感到新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亦乐乎,赵铎的眼睛不敢离开她片刻,生怕出意外,但所有看到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女子身份不一般。 秦淮河岸边停着一艘花船,这艘花船可不一般,非那种乐妓小船可比,规模虽不比军用的福船,却也是相差不多了,上下两层,装扮的极端奢华,两条绳索从顶部直连到对面醉翁楼的顶端,绳索上面则是挂满了吊着白色纸条的红灯笼。 这里游人最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吵闹不堪。 这种场合最为紧张的就是赵铎了,他见状对常宁公主道,“公主殿下,这里太过嘈杂,咱们还是去别处吧。” “去别处?”常宁公主日常不乐意,琼鼻里一声冷哼,“既然出宫,自是为热闹,专往没人处去,本公主央求父皇出宫干什么?!” 说罢再不理会,直接就要带着两个宫女就要挤进人群去。 赵铎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去呵斥人群,免得冲撞了公主,回头道,“公主殿下,属下觉得咱们且在边上看看,等看清楚状况,有了热闹,咱们再过去。” 常宁公主看到前面乌泱泱一片,人挤人,呼喊声一片,心中也觉得有那么些嫌弃,点头答应,赵铎大喜。 很快,自花船上走出一个年过花甲,一身掌柜打扮的老倌,站在船头笑眯眯朝众人拱手,“诸位看官,老生有礼了。” “老倌,这么大阵仗,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呀?”人群中有人叫道。 “哈哈哈......”老倌哈哈一笑,指了指两条绳索上的红灯笼,“诸位莫急,今夜元宵佳节,我们醉翁楼特意给诸位助助兴,只要你们可以猜出这灯笼下面白纸灯谜的谜底,就可以来老生身后这艘花船共度良宵。” “老倌,怎么个共度良宵?”人群中又有人喊道。 那老倌道,“只要上了老生脚下的这艘花船,我们东家亲自坐东,今夜好酒好菜招呼,诸位只管享用,醉翁楼分文不取,而且我们东家还会再出一道灯谜谜面,第一个猜出了谜底者,可带走一尊价值连城的玉白菜!” “老倌,别卖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玉白菜?”人群中继续起哄。 “啪啪!” “问得好!”那老倌双手轻拍两下,“呈上来,给诸位看官开开眼!” 船舱里走出一个下人,双手呈着一个玉盘,盘上则是一颗精细雕琢的玉白菜,白绿分明,栩栩如生,在夜色和灯光下闪耀着盈盈光芒,一看就是翡翠难得,技艺高明。 “好东西呀,这要卖出去,至少得五百两银子!” “是呀,还是醉翁楼东家大气!” “这玉白菜,我要定了!” “......” 岸上围拢的众人顿时眼冒贪婪,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猜灯谜,上花船,将这颗玉白菜据为己有。 常宁公主站在远处,看着那玉白菜,满眼都是小星星,“这颗玉白菜,本公主要定了,谁也抢不走!” 赵铎闻言日常头大,急忙道,“公主殿下,这不过是店家招揽生意的小把戏,当不得真,再说,宫里的好东西多了,这颗玉白菜连号都排不上,殿下又何必中意它?” 常宁公主瞪眼道,“赵铎,你这可就没见识了,论宝贝,这颗玉白菜自然是排不上号,但若是今晚将它拿回宫里给父皇,你说父皇和母后会如何夸赞?” 赵铎明白过来,这是公主殿下想要讨欢皇上,眼珠子一转,心说若是能让她今夜满足了心愿,自己也当是大功一件,当即道,“殿下,这事简单,属下现在就将那玉白菜拿过来。” 他嘴上说的是拿,其实就是硬抢,而且相当在行,这天底下除了宫里,还没有锦衣卫抢不到的东西。 常宁公主自然明白,闻言秀眉微皱,“你直接拿过来那还有什么好玩的,你是觉得本公主猜不出醉翁楼东家的灯谜?” 她还真要猜灯谜? 赵铎更是脑壳生疼,却也不敢还嘴,急忙道,“属下不敢。” 两人说话间,只听花船上的老倌又朝人群道,“诸位看官,这两条绳索上一共只有五十只灯笼,也就是说,诸位之中只有五十人能上这艘花船,想要上船,就看诸位的运气了。” “快抢呀!” “我抢到到了!” “......” 他这话刚一说完,人群中顿时乱了套,五十只吊着灯谜的灯笼瞬间被一抢而空。 常宁公主离的有些远,见状顿时急眼了,跺脚道,“说说说,站的这么远,灯笼都被他们抢光了!” “殿下莫急!”赵铎虽有不愿,却也不敢得罪眼前这位小祖宗。 他走将过去,一把将离他最近的一个抢到灯笼正在冥思苦想谜底的人拽过来,二话不说,就从他手里将灯笼抢了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经常这么干。 “哪个混蛋敢抢老子的灯笼?!”那人手里瞬间空空如也,顿时回头大怒道。 “你再说一遍?!”赵铎眼睛一瞪。 那人见到他那身锦衣卫官服,顿时就蔫了下来,鞠躬做辑,“大......大爷,这灯笼是小的孝敬大爷的。” “反了你了!”赵铎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公主在旁,却也没有再多做刁难,转身回去。 第二百章 上花船 常宁公主见他灯笼到手,喜色上脸,拍手称快,待赵铎回来,急忙一把夺过来,查看上面写的灯谜。 她只想着光明正大猜灯谜拿玉白菜,却不管这灯笼到手是否正大光明。 只是这抢来的灯笼下面挂着的白纸条却是上空无一字。 赵铎见状大怒,“殿下,这店家欺人,待属下去问个明白。” 常宁公主也是眉头微皱,顺手翻过纸条,只见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打一药材”四个字,她秀眉舒展,笑道,“这店家没有写错。” 说完便提着灯笼走向花船。 “殿下......”赵铎一头雾水,急忙跟上。 岸边,那老倌笑眯眯守在船头,接过一盏灯笼,便询问一下谜底,若是对了就请人上船。 常宁公主来到近前,欢喜地将灯笼递上去,老倌看着她,顿时脑袋一懵,多年的察言观色,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位来历不一般。 “谜底是白芷对不对?”见他傻傻看着自己不说话,常宁公主主动开口。 “啊......对,对。”老倌道,依旧木木看着她。 白纸一张,那就是白芷。 “那我可以上花船了?”常宁公主又道。 “啊......是,是,请。” 常宁公主哈哈一笑,带着两个宫女上船,老倌眼睛盯着她,从岸上一直到船上。 赵铎在后面迈步就要上船,老倌感觉身前人影一晃,便下意识伸手一拦。 “嗯?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赵铎眼睛又是一瞪。 老倌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锦衣卫,顿时冷汗就不由自主从额头流了下来,吓得急忙跪下,“大人,大人,小的该死。” 赵铎来不及理会,赶忙快步上船追常宁公主去了。 那老倌起身,看着他奔向船舱,他心中知道,今日的花船上是来了大人物,他当机立断,立刻派人去请东家前来。 花船宽敞的船舱里,被装扮的很是喜庆,几个着装艳丽的乐妓在上面吹拉弹唱。 下方摆了十几张大桌子,抢到灯笼、猜中灯谜的幸运之人也都非斯文之人,一个个喝着不要银子的美酒,吃着不要银子的佳肴,毫无形象,大声喝彩,吵闹异常。 常宁公主只想着猜灯谜,拿翡翠,哪里见过这等粗俗场面,一进来便皱起了眉头,脚都挪不动。 赵铎见状,却觉得机会难得,上前躬身道,“殿下,市井之所,都是一些粗俗之人,实在容不了殿下千金之体,依属下之见,殿下还是尽快回宫,免得皇上担心,那玉白菜殿下也不要担心,属下现在就去取来。” 常宁公主方才的欢喜已经荡然无存,闻言有些动摇,但还未说话,却见方才在船头的老倌快步走了进来,对着赵铎躬身道,“官爷,还请楼上就坐,容我等伺候。” 赵铎恼怒,心说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却听常宁公主问道,“你认识我?” “不不不。”老倌忙摆手道,“小的不认识,只是看大小姐贵气逼人,肯定不是寻常人家。” 常宁公主闻言喜道,“你倒是很会说话,你这花船的二楼有什么?” “就是一座雅间,最是适合伺候大小姐和官爷这样的贵人。” 常宁公主立刻就做了决定,“好,那就去二楼。” 老倌急忙带路,“大小姐,官爷,请!” 众人上了二楼,这里果然是空无一人,但布置的却更为精致奢华,隔着镂空的窗户,能尽览外边的景致。 老倌将常宁公主请到上座,转身对赵铎道,“官爷稍待,我们东家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常宁公主闻言当先道,“你们东家来不来不紧要,紧要的是他的那道灯谜,本小姐猜到了还要拿了那玉白菜呢!” 赵铎闻言立刻道,“老倌,你们东家来不来无所谓,那灯谜先拿出来。” “这......”老倌尴尬,显得有些犹豫,不知所措。 说好的上船的幸运之人一起猜,猜中之人才能拿走玉白菜,你这火候还不足,东家还没到,却要先猜,岂不是坏了说好的规矩? “这什么这!”赵铎眼睛一蹬,“灯谜在你们东家哪里?” “不不不。”老倌不敢坑东家,急忙摆手,抬眼看了看他的官服,不是平常锦衣卫的飞鱼服,看来在锦衣卫里品阶不低,又转头看了看上面坐着的常宁公主,更是觉得非出普通官宦之家,当即就替东家做了主,“官爷,大小姐既然喜欢那颗玉白菜,小人就大着胆子作主,送于大小姐了,不用猜什么灯谜了,其他人再换一件赏品就是了。” 可这话说完,常宁公主却是第一个不满意了,“你这老头,自己定下的规矩却自己不遵守?灯谜是一定要猜,而且不止本小姐猜,所有人都要猜,若是本小姐猜不到或者落于旁人,那玉白菜也是绝不沾手!” “这......”老倌头大,不知如何是好,看向赵铎,“官爷,您看这......” 赵铎大怒,“本官看什么,还不快去拿灯谜?!” “是是是。”老倌不敢再言,赶忙应声,吩咐下人,“让下面别唱了,请灯谜。” “是。”下人领命去了。 老倌转头上前端起酒壶,给常平公主和赵铎斟上,陪笑道,“大小姐,官爷,再稍等片刻,灯谜马上就到,这是我们醉翁楼上好黄酒,还请慢饮。” 片刻之后,下人挑着一盏花笼上来,老倌接过,拿下下面吊着的纸条,恭敬呈递给赵铎,“官爷,这便是我们东家亲自出的那道灯谜。” 赵铎接过,打眼看了一下,便转呈给常宁公主,常宁公主摩拳擦掌,激动不已,急忙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非黑非白,非红非黄,与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非诗非词,非东西南北,虽为短品,却也妙哉。 常宁公主看了一遍就皱起了眉头,这说的是个什么东西? 翻过纸条,却见空无一字,于是问道,“这灯谜没有谜目?” 方才是无谜面,有谜目,现在却是反了过来,有谜面,无谜目。 老倌道,“大小姐,那玉白菜珍贵,拿到当有难度,这灯谜的确是没有谜目。” 他说完抬眼看了一下常宁公主,“大小姐,其实这灯谜的谜底是......” “不要说!”常宁公主立刻伸手打住,“说了可就没意思了。” 低头皱眉看着纸条,“果然是有些难度,这玉翡翠果然是没有这么好拿走。” 赵铎在旁道,“这种把戏本官见得多了,老倌,我问你,你们是不是诚心就没想过让人把那颗玉白菜拿走?!” 老倌闻言赶忙道,“官爷说笑了,若是您现在想要,老倌现在就双手奉上,哪里会有舍不得的道理?” 赵铎闻言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第二百零一章 常宁公主被掳 良久,常宁公主还是没有猜出谜底,老倌几次三番想要提点,却都被她拒绝,非要堂堂正正拿走玉翡翠,急得赵铎也在一旁帮着参谋,全然忘了还有醉翁楼东家要来的事情。 眼见酒壶里的黄酒已空,常宁公主却还是毫无头绪,顿感烦躁,抬头怒视老倌,“下面可有人猜出了?” 老倌摇头,“没有。” “你这灯谜怕是就没有谜底吧?” 老倌笑道,“自然是有。” “没意思,这玉白菜本小姐不要了。”常宁公主失了兴致,站起身来就要走,却感觉一阵头晕,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这酒有问题!”一旁的赵铎见状大惊失色,急忙站起身来“噌”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你们是什么人?!” 老倌哈哈大笑,再也不似方才的卑躬屈膝,身体站直,似乎都高了许多,“赵同知,公主殿下我们就带走了,麻烦你给狗皇帝捎封信。” “你!”赵铎刚要动手,却也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佩刀“哐当”一声掉下地来,整个人也瘫软下去。 在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这次可是闯了大祸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常宁公主悠悠转醒,却见自己在一艘小小花船之上,两边窗户大开,外边一片漆黑,赵铎和两个宫女早已不见了踪影。 对面两人,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书生打扮的人,站着的正是那老倌。 “这是哪里?”常宁首先问道。 “长江。”那书生看着他笑道。 “你是醉翁楼的东家?”常宁公主看着他问道。 “不错。” 常宁公主站起身来,“那谜底是什么?” 那书生闻言一阵错愕,转头看着一旁的老倌对视一眼,笑道,“三善,宫里长大,的确是匪夷所思,到了这里不问我们是谁,反倒关心起灯谜谜底了。“ 他回头看着常宁公主,“谜底就是猜谜,常宁公主,你猜到了吗?” “猜谜?这算是什么谜底?”常宁公主一愣,看着他,“你认识我,你是谁?!” 书生笑道,“你终于问我了,我叫阚六。” “阚六?”常宁公主闻言吓了一跳,纵然她再无忧无虑,不问政事,却也知道她的父皇这一年多来到底在干什么,“你就是父皇捉拿的明教反贼?!” 阚六笑道,“狗皇帝要抓的正是区区。” 常宁公主知道了自己处境,也不废话,直接转过去冲着窗外大声喊道,“救命!” 阚六哈哈大笑,转头对那老倌道,“三善,未免公主意外,绑了!” ...... 夜里,赵铎悠悠转醒,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啪—— 一封信自身上掉落。 “公主殿下!”他拿起书信,顿时想起之前的种种,急忙查看四下,却见花船上下早已空无一人,而且已经在秦淮河中央顺流而下不知多远了。 “糟了!”他一阵懊恼加害怕,却也没有想着畏罪潜逃,而是急急想办法靠岸,带着书信奔向皇宫禀告去了。 此时已是凌晨时分,武英殿里,朱棣坐立不安,急得皱着眉头在殿内走来走去。 常宁公主久出不归,他派锦衣卫到处寻找到现在也未见任何踪迹,不容他不着急。 “容妃怎么样了?”他侧头问黄俨道。 容妃就是常宁公主的母后,朱棣极为宠溺她。 黄俨道,“主子,容贵妃还是伤心,奴婢已让太监宫女小心伺候,未免伤身,御医也已经去了。” 朱棣听了更是生气,“派去寻找常宁的锦衣卫还没有消息吗?!” 黄俨一滞,侧头看向一边的胡广,现在纪纲不在,宫外的事情就得他来回话。 胡广道,“皇上且不要着急,在京的锦衣卫已经全部出动,五城兵马司也都在寻找,应该......应该快有消息了。” “应该?”朱棣恼怒,突然问道,“这不会就是赵铎干的吧?!” “皇上切莫着急多虑,一切还没有定数。”胡广不敢多言,侧头与黄俨对视一眼,其实两人心里也有这番担心。 出了一个薛明王仪,谁知道锦衣卫里还有没其他臭鱼烂虾,纪纲到底有没有收拾干净。 但是纪纲不好惹,若是现在接上了朱棣的话,怕是要得罪纪纲,所以胡广也不敢擅言。 “皇上,赵同治回来了!” 殿外,有锦衣卫奏报。 “回来了?”朱棣闻言激动,“快让他进来!” 赵铎奔了进来,直接跪下,痛哭流涕道,“皇上,皇上,臣......臣有罪。” 朱棣看他这副样子,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常宁呢?常宁在哪里?!” “皇上,秦淮......秦淮河畔的醉翁楼找来一艘大花船,说是猜中灯谜者能得到一尊玉白菜,公主殿下非要上船,臣苦劝不下,只能跟随上船,没想到那船上的人都是歹人,用下了药的酒水迷晕了公主殿下和臣,等臣醒来,已经空无一人,这才赶忙回来禀告。”赵铎简短说了经过。 朱棣大怒,“也就是说连你也不知道常宁在哪里?” “臣没有保护好公主殿下,臣该死。”赵铎将头磕的“砰砰”直响,拿出书信,双手呈上,“臣醒来时,只有这封书信,请皇上过目。” 朱棣不等黄俨转呈,直接自己上前两步拿过,拆开信封,查看起来,待他看完,短须翘起,脸色已经阴沉地快要滴下水来。 “好一个明教!”他一声大吼,愤怒地将书信撕成了碎片,撒地满地都是。 “皇上息怒!” “主子息怒!” 黄俨和胡广也跟着急忙跪下。 从朱棣的话里,他们知道常宁公主被掳走一定是明教所谓,但信里具体说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也不敢问。 其实这信是阚六亲笔所书,对朱棣一年来追剿明教教众却未有多大成效极尽嘲讽之能事,而且一口一个“狗皇帝”,骂的极为难听,最后以常宁公主的安危为要挟,提出了三个条件。 一是要朱棣停止追剿明教教众,二是要求放了已经被拿捕的明教教众,第三个要求就很有意思了,阚六要求朱棣将汤宗灭九族,可见他有多恨汤宗。 良久,朱棣似乎情绪渐平,低头看着赵铎,“朕派你去保护,常宁没有回来,你却回来了?” 一如往常,他说话越是平淡,后果就越是严重。 赵铎追随他多年,自是清楚,急忙磕头,“皇上,是罪臣失职,罪臣该死,请皇上给罪臣一个机会,罪臣必然将公主殿下找回来!” 虽然不报什么希望,但他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下。 朱棣眯眼转头,都懒得再看他一眼,“找人就不用你了,该死可是你自己说的。” “皇上,皇上开恩呀......”赵铎突然大喊起来,头磕的“砰砰”直响。 两人锦衣卫进来,直接将他拖了出去。 第二百零二章 朱棣的心态 朱棣转身回到龙案旁坐下,转头看向黄俨,面色再也不似之前等待常宁公主消息的急躁,反而变得冷冽下来,“黄俨,从现在起,容妃那里一刻也不能离人,若有差池,朕轻饶不得。” 有了方才赵铎的教训,黄俨听了冷汗直冒,赶忙跪下,“是,主子放心。” 朱棣又看向胡广,“张辅纪纲现在哪里?” 胡广跪下,“禀皇上,英国公现在江西,纪指挥使现在胡广。” “嗯。”朱棣点头,“八百里加急,招他们两人回来,朕要亲自问问,他们剿了一年多的明教反贼,是怎么剿到京师来的?!” 胡广一滞,“是,皇上!” 朱棣再不多言,直接闭眼,“告诉陈瑛他们,常宁失踪的事情少来参和,你们都下去吧。” “是,臣告退。”胡广道。 黄俨身为贴身伺候大太监,可是不能说走就走,但现在皇上明显是想一个人静静,于是小心翼翼道,“主子,奴婢就在殿外候着,主子若是有事,奴婢再进来。” “嗯。”朱棣闭眼点头。 黄俨胡广对视一眼,退出殿外,两人没有说话,但却都知道,自从皇上看过那封信后,对于常宁公主失踪的心态已然变了,张辅和纪纲赶回京师,至少需要十几日,朱棣却偏偏在这焦急时刻召两人回来。 朱棣的心思确实已经变了。 之前他是担心常宁公主的安危,想要将她马上找回来,现在却已经是担心自己的皇位和帝国的稳固了。 这倒不是说他不顾自己女儿的危险处境,而是相比于她,剿灭反贼才是重中之重,想要他放弃追剿明教,放了已经被捉拿的歹人,这是朱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只是现在一个人呆在武英殿里,朱棣感觉有些惭愧和心痛,因为他要放弃自己最喜爱的女儿了,虽然十七年前的靖难上位,他放弃过很多人很多事,早已铁石心肠。 若是现在有人能将常宁公主平平安安带回来,他可以给那个人想要的一切...... 常宁公主被明教掳走的十多天后,英国公张辅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匆匆赶回来了,而相比于纪纲,张辅更显急切,因为常宁公主是他的外甥女,他心急之余,还很是担心自己的妹妹容贵妃。 同样是在武英殿。 “朕召你们回来,是想问问,追剿明教反贼一年多了,这反贼怎么就到了京师?”朱棣高高坐在龙案旁边,语气还算平顺,可下一刻,他便虎目圆睁,声音瞬间拔高,“怎么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掳走了朕的女儿来要挟朕?!” 跪在地上的张辅和纪纲吓得不敢抬头。 张辅本就身体不好,现在也不赐座,跪在地上都有些打颤,“皇上,这......这都是臣等失职,皇上莫要着急,臣已经加派了人马,加紧追剿反贼,一定要救出公主,倘若不然,愿领死谢罪!” 一旁的胡广闻言眼神闪烁,他知道朱棣要听的根本不是这句话,不然也不会十多天的时间,不急着想办法救公主,却静静等待张辅和纪纲回来,一定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果然,对于张辅的回话,朱棣并没有表态,转头看向纪纲,“纪纲,你治下的锦衣卫朕还能不能相信?” 这指责的倒也对,奉天殿刺驾的案子,锦衣卫的确是让朱棣有些失望,它本应该是皇上的一柄利器,但凡出鞘,就能快刀斩乱麻,现在却接二连三出现了王仪薛明等心怀叵测之人,现在常宁公主被掳走,也是在锦衣卫的保护之下,但凡种种,实在有辱天子亲军之名。 纪纲闻言瞬间冷汗直流,一时不知道敢如何解释,突然想起一年前汤宗在陆大有和普密蓬死在诏狱时给自己出的主意,皇上面前不能解释就不要强行解释,只管认错,他猛然重重一磕头,额头直接紫青,“主子,臣该死,请皇上治罪!” 就只一句。 朱棣闻言气的吹胡子瞪眼,胸膛起伏,却也不能真的将他给拉出去砍了。 他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悠悠开口,“常宁被掳走,阚六送来一封信,说要保常宁安全,就要朕一来停止追剿明教,二来放了已经拿捕的明教反贼,三来诛杀汤宗九族。” 他说完,刚刚还磕头认罪的纪纲一惊,也不管应不应该,合不合适,急忙道,“主子不可呀,臣听闻汤宗昨年中秋才遭明教刺杀,所幸没有得逞,明教反贼这是要借皇上诛杀忠良啊,请皇上三思。” 现在的纪纲那是真的对汤宗好,如是之前,他一定不会开口为汤宗说话,说不得还得反过来加油添醋一番才能合了心意。 “哦?”朱棣闻言想了想,却也没有多言,反而转头看向了胡广,“胡广,你说说,现在朕该如何做?” 这本是平常的一句询问意见,但胡广听了却好似心脏被人猛击一锤,冷汗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身体发抖,比下面跪着的张辅和纪纲还要惶恐不知多少。 这往日里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在现在这个场合可是凶险十足,因为他和纪纲张辅一样,也是现在才知道阚六那封信的内容,再结合朱棣十多天无动于衷,他已经知道,朱棣其实心里已经做了决定,那就是社稷为重,舍弃常宁公主,全力追剿明教反贼。 可问题是,皇上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却还要问他胡广,却是为什么? 是想要更好的处置办法?那显然不是,若是要问更好的办法,常宁公主被掳走的那天夜里,就该问他了。 那朱棣当时不问,却现在问他,就只有一个目的——让他背锅! 只要放弃常宁公主,全力追剿明教反贼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朱棣一定会采纳,那最后常宁公主回不来,他胡广就是那个消弭众臣激愤,安慰容贵妃的最佳替罪羊,到了那个时候,他能有好果子吃? 事情到了现在,胡广心里有些后悔,费尽心力爬上这内阁首辅的位置,一年多来尽心竭力,最后却要落到如此下场,真不知道自己是图了个什么。 不过现在倒也并非全是绝路,只要他能想到既能救出常宁公主,又能追剿明教反贼的两全之法,说不得这大祸就闯过去了。 可问题是说的容易,哪里有这种办法?只要朝廷迟迟不做回应,继续加大追剿力度,阚六必然要拿常宁公主开刀做回应,鱼死网破。 而他若是不按照朱棣所想的去说,那也等于是彻底失去了朱棣的信任,之后的处境,只需要仅仅是一个借口。 所以实际上,他已经没了其他选择,短短的时间里,他思来想去,为保家人平安,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照朱棣心中所想来回话。 胡广跪下,脸上满是悲壮恳切,“皇上,臣有一言,我大明开国五十余年,还从未有被逆贼要挟朝廷之事,而今出了此事,臣认为社稷事大,明教反贼猖狂,已经到了不除不足以安天下的地步,皇上应当机立断,彻底铲除明教!” 他用最豪迈的语气说了最不想说的话。 第二百零三章 平阳见汤宗 张辅闻言一惊,因为胡广这话只提社稷为大,却半点不提常宁公主,用意可谓明显,那可是他的外甥女呀。 他不能袖手旁观,愤怒地看了一眼胡广,立刻对朱棣道,“皇上,臣认为胡大人所言不妥,社稷事大,但公主殿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被歹人所虏,如此有损朝廷威严。” 朱棣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于是顺坡下驴,半点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心思,“英国公所言有理。” 说完又皱起眉头,“只是要与明教妥协,岂不更是助长明教贼人气焰,有损朝廷威严?英国公可有更好的两全之法?” “这......”张辅语塞,如今这番局面,他哪里有更好的办法。 朱棣早知如此,叹口气,站起身来,“朕倒是觉得胡广所言也不无道理。” 他先将胡广顶在前面,而后才道,“朕若是真的按照那些贼人所言,停止剿灭叛贼,诛杀汤宗九族,岂不惹天下人耻笑?朕岂能答应!太祖安天下不易,社稷为重,常宁是朕的女儿,也当知此道理!” 这话就说的相当直白了。 张辅闻言一惊,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再一次愤怒地看向胡广,将心中愤懑全转向了他,对朱棣拱手,“是,皇上。” 胡广闭眼,他知道自己这下算是完了,看起来合了皇上心意,可声名全是皇上的,自己却要惹上容贵妃和英国公的记恨,往后的处境将是极为艰难,而只要常宁公主遭遇叵测的消息一传出,必然是满朝激愤,那自己这个替罪羊也就该宰了下油锅了。 朱棣却还没有说完,继续道,“那阚六要朕将汤宗诛灭九族,看来对于他查出刺驾案真相也是记恨非常,而且也非常忌惮,朕不但不会满足他们,反而要用汤宗去剿灭他们!” “黄俨!”他大喝一声。 黄俨上前,“主子,奴婢在。” “传朕旨意,封汤宗为援剿总兵,专司追剿明教匪贼之事,即刻上任,不必来京授职,遇事自决,不必上奏,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右军都督张辅为参将,协助剿叛!” 黄俨惊讶,汤宗这就出山了? 而且朱棣说“遇事自决,不必上奏”,还这么大的职权? 他不敢多想,忙道,“是,主子。” 胡广听了则更是心灰意冷,纵然汤宗一年不在朝堂,他却还是败的如此彻底。 张辅同样诧异,没想到皇上将自己和纪纲千里迢迢召回来,就是要让他们协助汤宗剿贼。 只有纪纲大喜,急忙磕头,“臣遵旨!” 其实朱棣的这番决定也是早早思虑好的,此次召张辅纪纲回来,也只是宣布。 都说失去才知拥有的好,当年奉天殿刺驾案也是无人愿意站出来接手,只有汤宗主动请命,而且查的清清楚楚,现在剿灭明教反贼一年有余,反贼却剿到了京师,还劫持了公主,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汤宗。 朱棣不待见汤宗,一是因为他是前朝旧臣,本身就忌惮,二是因为他太过耿直,总是有惊人之言,但对他的能力还是相当认可的,无论是真的器重也好,还是弥补汤宗昨年无奈辞官也罢,总之这次是给了他足够的信任。 ...... 又是十多天后,距离常宁公主被阚六掳走已经一月有余了。 通往平阳县的官道上,纪纲和张辅带着几十人马一道疾驰。 吁—— 纪纲引缰停马,回头对张辅道,“英国公,平阳县已经近在眼前,咱们也不必着急赶路了。” “好。”张辅答应一声,也放慢速度,却皱着眉头没有再说话。 纪纲上下观察,见他一脸愁容,便道,“英国公一路沉闷不语,甚少言辞,还是在担心常宁公主殿下?” “哎——” 张辅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自从常宁公主被明教反贼掳走,荣贵妃日渐消瘦,离京前我去看她时,她要我一定将常宁公主救回来,不瞒纪指挥使,现在皇上又是这般旨意,我实在担心容贵妃......” 纪纲安慰道,“英国公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说完看着张辅,“不过此事纪某认为还未到山穷水尽。” “哦?”张辅惊讶,方才的忧虑变成了期待,“皇上圣旨已下了,剿灭明教反贼必然要比之前更是猛烈,难道常宁公主还能平安?” 纪纲道,“英国公,汤宗的手段你也曾领教过,别人没有的办法,在他那里可真说不好,以纪某之见,咱们先去见汤宗,说不得还真就能柳暗花明。” 张辅闻言想到之前种种,顿时心存希冀,“好!咱们且去见汤宗。”说完看着纪纲,又疑惑道,“这天底下能让纪指挥使佩服的人倒是不多呀。” 纪纲笑道,“英国公可算是说对了,我与汤宗因为查访奉天殿刺驾案而结交,极为佩服他的能力为人,不瞒英国公,我纪纲这辈子最佩服的是主子,其次论行军打仗,则是英国公你,论谋略查案,则就是汤宗了。” 他连张辅也一同捎带着恭维了一遍。 “纪指挥使抬举了。”张辅笑道。 到了平阳县,县令赵凌易闻之消息,匆忙出城来迎,两人却不歇脚,直接命他带路,前往汤宅。 此时,车在行正好在街上,隔着看热闹的人群,远远望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纪纲和张辅,他心中大惊,没有上前询问,便火急火燎奔回汤宅禀告汤宗,“老爷,纪纲和英国公张辅来了平阳,正往咱们这里来。” “哦?”汤宗同样惊讶,眼珠转了转,捋着胡须细细思略。 见他不说话,车在行有些着急,“老爷,可能猜到他们为何而来?” 他有些担心汤宗是遭到诬陷,张辅和纪纲此番是治罪来了。 汤宗知道他的心思,“你莫要着急,皇上只要治罪,我一个布衣之身,平阳县令就已足够,何用纪纲和张辅亲自前来?” 他顿了顿,“几日前,宗豫兄说平阳公主被明教贼人掳走,他们当是为此事。”说罢看向车在行,“在行,准备迎接!” “是!” 片刻后,张辅和纪纲来到汤宅,汤宗与车在行以及玄文玄武一同在门外迎接。 “见过英国公,纪指挥使。”汤宗拱手笑道。 “哈哈哈......”纪纲哈哈大笑下马,上来抓住他的手臂,“汤大人,咱们可是好久不见了!” 汤宗笑道,“纪指挥使还是这般神采飞扬。” 朝堂谨慎,在英国公张辅面前,纪纲是皇上亲军首领,汤宗虽是一介布衣,但之前可是为官多年,两人可不敢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汤老哥”“纪老弟”相称,以免风言。 “小的万安见过汤老爷。”跟着纪纲前来的万安也赶忙请安。 “万安?”汤宗诧异,这不是纪纲在杭州府收下的看守杭州城防的千户吗,还因为周洪宗的死而下狱,现在看他一身飞鱼服,心说他还真的进了锦衣卫。 纪纲笑道,“汤大人,我说话算话,当年他曾助咱们阻挡耿璇和周洪宗,现在也是锦衣卫千户了。” “哦。”汤宗明白过来,对万安道,“理当如此,恭喜恭喜。” 说罢转头对张辅躬身,“见过英国公。” 张辅现在有求于人,也不敢居位盛气凌人,忙还礼道,“汤大人有礼了。” “一介布衣,英国公可不敢再言大人。”汤宗道,伸手做请,“两位请寒舍一叙。” 他知道张辅久病,忙命车在行与玄武搀扶。 第二百零四章 接旨 众人进入大堂,纪纲、张辅、汤宗就坐,而县令赵凌易和车在行一样,只有在旁伺候的份。 纪纲没有直接说来意,而是关切道,“汤大人,上次的事情纪某闻之后,可是揪心了许久。” 面对这位高高在上,可不多能见到的锦衣卫指挥使,汤宗还未说话,赵凌易急忙表功奉承,“指挥使大人放心,这半年来,下官派遣衙役在这宅外昼夜守护,没有再出差池。” 这纵然是纪纲之前的交代,但他闻言,脸色却是瞬间转冷,瞪眼看着他,好似在说这里有你什么事,吓得赵凌易一个哆嗦,低头站在一旁,不敢再说话。 “哈哈哈......”汤宗左右看看,哈哈一笑,命车在行给纪纲和张辅斟茶,缓解尴尬,他现在是布衣之身,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即便旧日威望还在,也不好轻易得罪,“也是有劳纪指挥使挂怀,昨年中秋夜,明教歹人刺杀,虽未成,却惹的府上丫鬟月娥遭罪,幸赖天所怜悯,近来已经渐渐恢复,这半年来确实也多赖赵县令。” 自中秋遭难,这几个月来玄武用心诊治,月娥已经大有好转,只是贴近要害且凶器有毒,现在还没有彻底痊愈。 “汤大人无碍,那自是最好。”张辅接话,然后问道,“不知汤大人可曾听闻一月前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事关常宁公主安危,他有些急不可耐,不愿意再听众人扯其他的。 汤宗闻言,心说难道两人来是询问自己意见的,当即实言道,“已有所耳闻。” “汤大人怕是不知其全。”张辅将常宁公主被掳走的过程说了一遍,最后道,“明教贼人在天子脚下掳走常宁公主,留下一封书信,一要皇上停止追剿明教,二要皇上归放已经捉拿的贼人,以汤大人之见,常平公主现下该如何相救?” 他是聪明之人,询问汤宗的目的是怎么救公主,所以阚六的要求只言其二,不言要求诛杀汤宗九族之事,害怕汤宗听了之后以为两人此来是来拿他的,那样可就不好了。 汤宗确实也只知道常宁公主被掳之事,张辅所言也确是不清楚,闻言看了看两人,“两位大人恕罪,身在朝外,不敢言朝内之事。” 张辅闻言看向纪纲,纪纲会意,对汤宗道,“汤大人莫要多想,常宁公主被掳之后,容贵妃日渐消瘦,英国公也是急在心里。” 汤宗自然是知道这层关系,心说看来两人此来的确是找自己寻求救常宁公主之法。 他想了想,对张辅道,“英国公,得知常宁公主被掳走的消息后,我也曾想过,明教贼人最大的可能应该也是被两位一年来的追剿逼急了,但是社稷事大,朝廷是万万不能与明教妥协的,至于常宁公主......” “怎么样?”张辅满怀期待问道。 汤宗看着他,“英国公也不要太过担心,我想至少常宁公主现在以及将来的一段时间还是安全的。” “哦?!”张辅和纪纲对视一眼,“可是距离常宁公主被掳走已一月有余,追剿明教反贼更比以往。” 汤宗道,“阚六这个人,我与纪指挥使都接触良多,他阴险毒辣,极善鬼谋,却又行事坚韧,城府极深,在杭州府多日,居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很是不好对付,但越是这样的人就越不能以常理度之,换做任何人在天子脚下掳走常宁公主都非易事,阚六也一样,他当是谋划许久,而今得逞,手里有了这枚棋子,就不会轻易打出,纵然追剿未止,我想他最大的可能也会是用常宁公主换来最大的好处,可不会因为目的没有达成而愤怒,从而轻易有所动作,所以荣国公莫要着急,此事还未到山穷水尽,当徐徐想办法。” 一番分析,让张辅茅塞顿开,佩服不已,立刻命人拿进来官服帅印,站起身来,“汤大人,我与纪指挥此番是奉旨前来,还请汤大人接旨!” “奉旨?”汤宗一滞,没想到两人前来居然是带了旨意,他不敢多想,急忙跪下接旨。 张辅宣完圣旨,汤宗木然,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又要出山了,而且还是个追剿明教反贼的职责。 “恭喜汤大人。”纪纲哈哈大笑,“现在你是援剿总兵,纪某与英国公都是你麾下参将了。” 汤宗还没有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居然将如此大事交给了请辞在家一年有余的自己,而且配备的参将居然是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大明公爵,右军都督。 张辅道,“汤大人,其实那反贼头子阚六在信上除了方才说的那两个要求,他还要皇上诛你九族,可见对你有多恨,不过皇上圣明,不但没有答应,还命你执剿贼之事,对汤大人的信任可见一斑。” 汤宗闻言,震惊之余还有感动,急忙叩首,“臣汤宗领旨谢恩!” 张辅将他扶起,将圣旨交给他,让出自己的上座,“汤大人现在是总兵,当上座。” 赵凌易见状,急忙上前恭维,“恭喜汤总兵。”说罢又搀扶张辅坐在一旁。 纪纲看向汤宗,“汤大人,剿贼之事,现在纪某和英国公都听你的,接下来如何做,还得有个谋划才是。” 汤总不语,展开圣旨又看一遍,皱起了眉头,“两位大人,这圣旨上只言剿贼之事,却未言救常宁公主。” 他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之前张辅先说公主之事,才将圣旨拿出来,可偏偏这圣旨上,只字未提常宁公主。 张辅闻言与纪纲对视一眼,“汤大人,当今皇上乃不世明君,出了此事之后,虽重亲情,却也知道社稷事大,绝不愿与明教反贼做交易,所以......所以只言剿贼之事,不过汤大人应当知道,皇上平常最是喜爱常宁公主,若是剿贼救人能两全,才是最好的结果,圣旨这般,也是皇恩浩荡,不愿让我等难做。” 皇上的意思,他自然不敢改变,所以将舍弃常宁公主的意思也委婉说了出来,但也告诉汤宗,若能两全,自是最好。 汤宗闻言,自然明白今日这番话更多的是张辅自己的私心,毕竟常宁公主是他的外甥女,但揣摩的皇上心思自然也没错。 他小心收起圣旨,交给车在行,左右看看纪纲和张辅,瞬间进入了角色,“两位奉旨剿贼一年有余,那阚六却还能在京师天子脚下掳走常宁公主作为人质,事关公主安危,请两位实言相告,剿贼之事,现在到底是何进展?反贼都出现在哪里?” 第二百零五章 剿贼实情 其实汤宗一直有此疑问,纪纲和张辅奉命剿贼一年有余,这时间可是不短了,在京师天子脚下掳走公主可非易事,但明教面对大军围剿,却依然做下了如此大案,现在的他们,在自己身上发泄怨恨也就罢了,却居然主动出击叫板朝廷,可是有些匪夷所思,他们到底具备怎样的实力?难道真的天真到以为这般威胁就能让朱棣放弃追剿? 朱棣可不是一般君王,一场靖难,他舍弃了多少兄弟姐妹。 所以汤宗才以“事关公主安危”来向两人询问剿贼实情。 纪纲神色一滞,看了看张辅,这才道,“汤大人,要说明教反贼都在哪里,大明诸省都有报来,我与英国公也是四处出击,这一年多来也是捉拿到了不少,不过其中很多人却非为明教,而是顶着红巾教,白莲教等等稀奇古怪的名头,不过我与英国公查过了,他们其实都是当年明教被镇压之后残存下来的,换了个名字苟延残喘而已,他们都是明教。” 汤宗闻言不语,张辅他也许不清楚,但纪纲他可是清楚的很,这话让他有些明白过来。 只听张辅面露难色,“汤大人,明教反贼遍布各省,行迹难查,这仗确实有些难打。” 这番话让汤宗更加肯定了自己看法,左右看了看两人,“看来现在捉拿到的这些人里面大部分可能根本与阚六无关,都是一些外围之人。” 他这话说的委婉,其实就是给两人面子,而实际情况其实是纪纲张辅王八虾米不放过,只要是民间教会,统统扫灭,好给皇上交差。 自己在明,敌人在暗,这仗即便久经沙场的张辅也是不好打,两人一年多来其实都在瞎扑腾,难怪至今没有多大进展,想必抓错人的情况也是不会少。 但听到“外围之人”四个字,张辅和纪纲却是闻言惭愧,“汤大人说的对,常宁公主被掳走后,皇上也已经召我等回京训斥了。” “不,两位不要多想,我可没有怪罪的意思。”汤宗道,“能渗透进漕军甚至锦衣卫,做下刺驾大案,明教可不是一般的游兵散将,我是说你们一年来剿灭的也许只是外围明教反贼,这次常宁公主被掳走的事情,我想应该不是他们被逼急了,而是阚六并没有伤筋动骨,反而主动出击了。” 但他如此一说,更是让纪纲和张辅汗颜,这居然是明教主动挑衅,这可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看汤宗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样的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汤宗不管他们怎么想,想了想继续道,“英国公说的不错,明教在暗,我们在明,这仗有些不好打,不过明教人众,必然有总坛,想要将他们彻底剿灭,就得擒贼先擒王,找到他们真正的总坛,给予致命一击,不然四处出击可是没有多大用,而且常宁公主最大的可能也是在明教总坛。” 纪纲听了没好气道,“汤大人,这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就难了,我们也不是没有这般想过,可抓到的人死活审问,却都不知道,根本追查不到他们的总坛位置呀。” 汤宗道,“明教总坛的位置是关键,就算真的是明教之人,又有多少人有资格知道?他们没有说假话。” 他说完便不再言,低头皱眉,捋着胡须细细思索。 “汤大人这是......”张辅惊讶,纪纲打断,笑着道,“汤大人在想办法。” 良久,汤宗反应过来,转过头对赵凌易道,“赵县令,此间事已了,你且先回去吧。” “是。”赵凌易跪下磕头,“汤大人,英国公,指挥使大人,下官暂且告退,有事尽管吩咐,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他退了出去,汤宗又安排车在行,“安排厢房,让英国公和纪指挥使今夜暂且居住。” “是。”车在行也出去安排了。 吩咐事了,汤宗这才对纪纲和张辅道,“两位,此事需得先谋而后动,皇上圣旨言本官无需回京赋职,就得两位暂且在这里屈就几日,待商议出办法,在行同去剿贼。” “如此甚好,全凭汤大人安排。”纪纲和张辅起身道。 汤宗重回朝堂,还被皇上封了这么大的官,顶了这么大个事,惹得全家都不愿意,但要说最不满的,那肯定是夫人陈氏。 但汤宗也没有办法,只能用一句“皇上的旨意哪里有不接的道理”来解释说服。 但其实要说他是真的不愿,那也不尽然,一年多来,他始终放心不下刺驾案延续的进展,今日倒也给了他亲身参与的机会。 夜里,汤宗还在书房思考对策。 自己一直以来都怀疑奉天殿刺驾案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阚六等人还有更加阴险的图谋,而刺驾的案子已经直接针对皇上,那就说明这个最终的图谋还是冲着朝廷和皇上,再没有其他可能。 而现在看来,纪纲和张辅一年来的追剿其实并没有让明教如何伤筋动骨,那阚六不好好躲着,怎么会没事找事跑去京师劫持常宁公主?难道只是为了挑衅?又或者说,这本就是他们那个图谋的其中一环? 他掳走常宁公主的真正目的又何在呢? 吱呀—— 书房门打开,车在行端着点心茶水走了进来。 汤宗中断思绪,“在行哇,来,坐下。” 车在行放下点心茶水,坐在对面,“老爷,这么晚了还在想剿灭明教反贼的事情?” “嗯。”汤宗点头,转而问道,“皇上命我为援剿总兵,专司剿贼,夫人玄文他们都不愿意我重回朝堂,在行,你觉得呢?” “老爷,朝堂无情,夫人大公子自有担心,在行不敢擅言。”车在行道,“不过既是君命,也不好推辞。” “我也是这般告诉他们的。”汤宗笑道,抬眼看他一眼,“在行,我这一回朝堂,你也就得跟着回去了,你可愿意?” “老爷去哪里,在行就去哪里。”车在行道,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夫人和大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老爷现在即便回去,也当不比之前,经查案一事,纪指挥使良心发现,现在对大人是言听计从,有他在,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哈哈哈......良心发现?”汤宗笑道,“他那种人哪里能良心发现?只不过是他与我之间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罢了。” “不能说的秘密......”车在行闻言疑惑,却也不好再问,既然不能说,他也不应该知道。 汤宗看了看他,“在行,阚六掳走常宁公主,你认为他是想干什么?” 车在行道,“原本也是觉得是阚六被纪指挥使和英国公一年多来的追剿逼急了,但今日老爷说他们并没有伤筋动骨,却是让人难以理解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朝廷追剿之下,他居然敢主动出现,可见是有恃无恐,老爷,明教的实力不容小觑呀。” “你说的很对。”汤宗认同,“不过他这次的冒头,却让我们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大人有了发现?”车在行惊喜,一脸期待。 见他如此,汤宗诧异地看他一眼,“还不是很确定。” “大人,这次您统领剿贼,在行愿为先锋。”车在行道。 汤宗奇怪,“你想立功?” “立功倒是没有想过,只是这一年来我在平阳呆的无事,有些烦闷。” “哦。”汤宗捋着胡须看着他,“也好。” ...... 第二百零六章 直觉 第二天,汤宗让车在行唤来纪纲与张辅。 “汤大人今日可是要说剿贼的事情?”纪纲一进大堂便笑着问道。 汤宗笑笑,点头道,“不错。” “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张辅也问道。 “两位先请坐。”汤宗伸手做出请,待两人坐下,他这才道,“昨夜本官细细想过,常宁公主被掳走至少能让咱们确定两件事。” “哪两件?”纪纲追问。 “呵呵......”汤宗一笑,却是反问一句,“纪指挥使,如果换做是你,可有办法掳走常宁公主?” “这......”纪纲一滞,眼珠子转了转,转头看了看张辅,考虑几息,“汤大人,我奉命掌管锦衣卫,要说这事,我自问的确能做到,但我不敢,也没有理由这般做呀。” 他这说的倒是实话。 “不错。”汤宗道,“纪指挥使,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加上对宫内熟悉,才能做到,那阚六呢,一无身份,二不熟悉宫内,试问他怎么能做到?” 他说完顿了顿,“一艘花船在秦淮河岸等待,他们怎么就知道常宁公主一定会来,也一定会上了他们的花船?” 张辅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宫里有他们人!” “不错!”汤宗点头,“这件事想要做成,最关键的,一是了解常宁公主的脾性,二是引诱她出宫,那天夜里到底是谁蛊惑常宁公主出宫游玩的,这个人直接受阚六指使,一定是真真正正明教的人!” “汤大人所言有理呀!”张辅赞道。 但纪纲听了却是愁眉苦脸,“汤大人说的好,可惜却是有些晚了。” “怎么了?”汤宗疑惑。 “常宁公主被掳走,皇上动怒,所有牵连之人都让我抓进诏狱,第二天就全赐死了。”纪纲道。 张辅闻言一阵懊恼,但这是皇上的旨意,他也不能说什么指责的话,只能叹道,“可惜。” 汤宗闻言也是一阵可惜,却是仅仅几息,“两位也不要唉声叹息,不管这个人是死是逃,也是为了查出明教总坛的确切位置,就算是将他捉到,他也不一定真的知道,而我还有一个办法能找到明教总坛。” “哦?”纪纲和张辅闻言又来了精神。 汤宗道,“我细细想过,明教总坛的位置应该就在京师和杭州府之间!” 他居然直接给了结果。 纪纲和张辅闻言一滞,面面相觑,“汤大人如何知道?” 汤宗哈哈一笑,“直觉!” 而后再不多言。 其实他这般猜测的原因是,假设掳走常宁公主是最终阴谋的其中一环,那么肯定针对的也是朝堂和皇上本人,而考虑到在杭州府时,阚六能蛊惑外加武力无声无息解决掉看守码头的两千漕军,外加数百人夜袭锦衣卫战船,就能知道阚六要调动这么多人,自然藏身之地不会离他太远。 这么多人想要行动便利,离行事之地太远自然也容易暴露,那现在阚六的所有动作一在杭州府,二在京师,最理想的总坛地点就是京师和杭州府之间的区域。 京师离杭州府只有区区七百里,并不算大。 而汤宗之所以不愿意对两人多做解释,其实是因为要解释,就又得从奉天殿刺驾案说起,还要引出阚六的其他目的,但这些,又只是他现在的猜测,并不确定,说了还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在一切还未确定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多言为好。 “直觉?”张辅对这个解释很是惊讶,“汤大人,这事可玩笑不得。” 汤宗道,“英国公,若是没有我这个直觉,明教总坛的位置依旧毫无头绪,错了也就错了,无碍。” 他自己却是也不是特别肯定,所以也留下了回转的话头,说完看着两人,“两位,现在咱们要做的,一是追剿明教反贼的力度不能加大,免得对常宁公主不利,也让他们觉得皇上或者咱们还没有下定主意不顾常宁公主的安危,从而失了判断,觉得有机可趁,二来要派出锦衣卫密探在京师和杭州府之间细致查访,不可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该如何查访?”张辅问道。 “总坛是明教根本,里面人数定然不会少,他们的位置一定是在偏僻之地,甚至可能是荒山野岭,不然容易引来瞩目,二来这么多人总要吃穿用度,要查访京师和杭州府之间的粮商布行以及铁匠作坊,看看有没有大批货物的奇怪去处,第三则是要多问百姓,尤其是那些樵夫贩卒,他们走街串巷,比不常出门者知晓更多,还有第四,多注意那些水系发达之所,他们倘若有所动作,在眼皮子底下走动可是不可行,所以总坛的位置应该离江河不远,大船航行比步行可是要隐蔽许多。” 纪纲闻言仔细想了想,“汤大人所言有理,只是不加大剿贼,怕是皇上那里不好说得过去。” 汤宗道,“皇上圣旨说要本官遇事自决,这不是自决是什么?两位尽管去做。” 张辅担心常宁公主安危,立刻道,“好,就依汤大人之言,咱们先试一试,看能否找到明教总坛,我看今日就走。” 汤宗道,“两位先去,若是有了消息,立刻传给本官,切莫擅自行动。” “怎么,汤大人不一同去?”张辅惊讶。 汤宗道,“皇上圣旨上说我可以不用去京师赋职,本官现在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我动身前往,若是让阚六知晓,必然会多想,于查探不利,还是等有了消息再一同处置。” 纪纲点头,“也罢,那就我与英国公先行去布置查访之事。” “好。”汤宗道,转而又叮嘱,“打探消息一定要隐蔽,两位奉旨剿贼,目标太大,以前怎么做,现在依然要怎么做。” 说罢看向一旁站着的车在行,“现在府上有衙役守卫,在行一年来呆的也有些烦闷,正好他以前也一直帮我外出查探案子,让他同去,也许能帮上忙。” 纪纲闻言看向车在行,笑着打趣道,“小子,是不是后悔跟着你家老爷在这乡野清闲了,想要进我锦衣卫?” 前事种种,车在行依旧与他不太对付,勉强拱拱手,“还请纪指挥使多多照顾。” 纪纲也不生气,转头对汤宗道,“汤大人,这小子有经验,我看此事可行,我让万安和带来的锦衣卫留在这里,保不会出问题。” 汤宗看了看纪纲,又看了看车在行,觉得有些不放心,想了想对张辅道,“英国公,在行年纪尚小,行事未免鲁莽,你可得看紧了,切莫让他独自行事。” “好。”张辅拍胸脯保证,“汤大人放心,保管让他平平安安回来!” “如此甚好。” 当日,纪纲三人便骑马离开,留下万安和几十个锦衣卫官兵保护汤宗周全。 第二百零七章 天目山 两月之后,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送到了汤宅,汤宗闻之,赶忙匆匆拆开阅览。 “天目山......”放下密信,他精神大震,立刻安排万安,“万千户,今日我们便出发!” “大人,我们去往哪里?”万安问道。 汤宗看他一眼,“不穿官服,隐秘行踪,去湖州府!” 六日后的夜里,汤宗来到了湖州府的一座客栈之中,张辅、纪纲以及车在行已经在此等待。 而湖州整个官场,居然都不知道自己的地界居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位朝堂上的大人物。 “汤大人,您这真是神了。”纪纲喜道,这话他可是说了不少遍了,“我和英国公派人按照您的指示暗查搜寻,果然是发现了端倪,明教总坛一定就是在这里了!” 张辅却是拉着车在行,赞道,“汤大人,这次的线索多亏了这位车兄弟,若是没有他发觉异常,怕是也没有这么快便有了进展,当初可是幸亏带他一同来。” “哦。”汤宗闻言诧异地看了看车在行,转头问张辅道,“你们都发现什么了?” 张辅拿出一张地图,在桌子上摊开,车在行拿过灯盏,四个人齐齐围拢过来。 “汤大人,您看,咱们现在所在的湖州府正对莫干山,这莫干山是天目山的边缘余脉,两者之间有一条旱路官道,这官道是自京师去往杭州府官道中的一段,虽然建在大山之中,路途崎岖,有些难行,不过却比绕道湖州府要近上百里路程,位置极为重要。”张辅道。 汤宗细细查看地图,只见这天目山如同一个楔子插进了湖州府,楔头是莫干山,楔尾是天目山,一条官道从中间弯弯曲曲插过。 “在行,你发现了什么?”他抬头问车在行。 “大人,在这条官道上,有一座叫杨坞岭的小镇,而且除了它,再无一个百姓聚集地,甚至一个村落都是没有,当我查访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这个小镇全镇上下全是壮年,几乎见不到孩童和老人,便觉奇怪。”车在行指着地图官道上的一处标记道。 他一说完,纪纲立刻道,“汤大人,当初你说的现在可全是对上了,这天目山就在京师和杭州府之间,荒山野岭,而且它本身就是官道所在,莫干山之东便是太湖,水系可直接连接江南运河,说不得那天夜袭咱们的陆大有就是从这里来的。” 汤宗看着地图,细细想了想,摇头道,“这些可还不足以证明明教总坛就在这天目山。” 张辅闻言笑道,“汤大人,我们还未说完,这些的确还不能证明,所以我们又细细查访了一番,这一查之后,才敢去信告知你前来商议。” “哦?”汤宗惊讶,“英国公还查访到了什么?” “汤大人,这京师与杭州府之间的官道原本不在这杨坞岭,而是要绕行莫干山,从湖州府经过,比现在多了百里路途。”张辅一边说一遍指向天目山最东端,“这杨坞岭原本也不是一座小镇,而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落,靠上山打猎为生,后来有一波外乡人占据此地,开山修路,直至两年多前阚六假冒王清源上任杭州知府,便借着路途偏短的由头,通过当时的浙江布政使上奏朝廷,将官道定在了这里,为此两人还多获朝廷褒奖。” “哦?”汤宗听完惊讶不已,“你说什么?!阚六也参与了这条官道?!” “不错。”张辅喜道,“汤大人,早年我在西南平叛,如同现在的情形,敌人在暗,我方在明,时常让我很困惑的是,敌人屡屡都很清楚我军的动向,于是细细留意,这才发现,原来路途中的许多地方都有敌人留下的眼线,我想这条官道就是阚六有意布下的眼线。” 汤宗点头,“英国公说的不错,官道是朝廷调兵,消息传递的必经之路,栖身荒野,却依旧是大隐隐于市,这的确是阚六的做派。” “汤大人说的不错,这段官道上唯一的驿站也在这座杨坞岭之内,阚六两年前能逃脱,怕也是从此提前得知了皇上给平江伯的八百里加急旨意,而且不止于此......”张辅道,“这座镇子除了吃饭打尖外,只做一种生意,就是卖出皮货,买入粮食铁器。” “粮食铁器?”汤宗一呆,看向张辅,心中再无其他疑惑,“英国公说的不错,这天目山看来就是明教总坛所在,那以英国公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论打仗,在场无人能出张辅之右。 张辅道,“办法是有,现在只等总兵大人一声令下。”他手指地图,“汤大人请看,这天目山最东端是咱们现在的湖州府、最北端是安吉县、南边是德清县,而天目山之西有一个棋盘镇,这里是天目山尾端,咱们可先派人盯住杨坞岭,秘密调兵,从湖州府、棋盘镇、安吉县、德清县将整个天目山四面合围,防止明教贼人逃过,然后将杨坞岭的贼人一网打尽,拷问总坛位置,倘若不能如愿,再行进一步搜寻之事。” “我看可行!”张辅刚一说完,纪纲赶忙插嘴,生怕落于人后。 汤宗看他一眼,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低头查看地图,看的很细,自己端着灯盏,一丝一毫都不愿放过。 良久,他抬起头,对张辅道,“英国公就一定认为明教总坛是在天目山?” “这......”张辅一滞,与纪纲面面相觑,刚才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而且你老人家不是也已经认可了吗,怎么现在有问出这样的话来? 汤宗指着地图,“两位请看,这天目山并不算大,方圆不过百里,东面紧邻太湖,南北两边都是平原,唯独西面紧邻黄山山脉。” 他放下灯盏,“若我是阚六,那杨坞领的确可当前沿哨所,但总坛绝不会放在天目山!” 张辅皱眉看着地图,“汤大人,不在天目山,那应该在哪里?” 汤宗看他一眼,知道实际在他心里,并没有将明教反贼当成多么难啃的骨头,于是道,“英国公,明教绝非游兵散将,反而与你当年在西南平叛的部落势力并无二致,行动谋划上万不可轻敌,我想他们的总坛必然隐藏在天目山西边的大山之中,这样万一有事,向南可通往东南十万大山,向西可退往云贵之地,如此退路才可保平安!” 第二百零八章 部署 汤宗一番话说的张辅和纪纲哑口无言,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张辅开口,“汤大人所言有理,但天目山之西,可不只有黄山山脉,九华山、天柱山可都与他自北向南连城了一片,这可是方圆数百里呀,甚至跨越三个承宣布政使司,比天目山的范围扩大了何止五十倍,如何做到不遗一处可是有些难。”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在这么大的区域内围剿明教反贼,无异于一场大规模战争。 汤宗笑道,“的确是有些难,不过我们并不知道明教到底有多少人马,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总坛的位置,必须毕其功于一役,须得做好完全准备,倘若被贼人逃脱,想要再找到,岂不是更难?本官认为用兵范围虽然扩大了,但还是用英国公的办法。” 他指着地图,顺着横跨浙江、胡广、江西的广大区域画了个半圆,“首先在彭泽县、九江府、南昌府、玉山县以及杭州府这西南两线的所有乡路官道,派官兵把手,防范贼人逃脱。” 言罢又指向杨坞岭,“若是总坛真的在天目山之西的腹地,对于明教的好处是两面可退,但坏处却是也显见,那就是消息途径太长,从杨坞岭要跨越整个天目山,从其他任何地方也都是不近,所以天目山南北的安吉县、德清县,天目山之西的棋盘镇,就得纪指挥使派锦衣卫密探潜入,待拿下杨坞岭,便盯紧消息的送出方向,找到明教总坛的确切位置,然后四面合围,一举荡平明教!” 纪纲闻言皱眉,“汤大人谋划是好,只是这么大的区域,这么大的动作,防备之事想要做好隐秘可是有些难,而且这次用兵甚多,英国公在此地追剿的兵将可是有些捉襟见肘。”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一来没有兵如何支持这么大的动作?二来这么大的动作也难保隐秘,万一明教提前得知消息,开始潜逃,可是要前功尽弃。 汤宗皱眉,一时也是想不到好的办法,他现在虽是援剿总兵,可参将只有眼前的张辅纪纲二人,也就是说在剿贼这个大前提下,他能调动的也就只有张辅的右军都督府和纪纲的锦衣卫,至于其他都督府以及所辖的各地都司,他是无权调动的。 当然这个也自然,你又不是朱棣,甚至都不姓朱,岂能让你将大明的兵马都给调动了? 他转头看向了张辅,“英国公可有好的办法?” 论行军打仗,还得看张辅。 张辅想了想道,“汤大人,既然要行隐蔽之事,远处调兵必然不妥,胡广,江西乃是前军都督府的管辖之所,自他那里调兵自然是最为妥当,不过却是需要皇上首肯,兵部调兵。” 车在行道,“大人,英国公,明教擅长蛊惑,朝廷的漕军里都能有他们的人,地方都司也是不好说呀。” “在行说的不错。”张辅点头,“只是行军打仗很难做到万无一失,我们也只能是尽量做到完备。” 他看向汤宗,“汤大人,这一线胡广都指挥使司所辖甚少,倒也罢了,江西都司的兵马完全可以顾及,浙江都司本就是我右军都督府所辖,随时可安排布防,张某觉得可派人八百里加急回京向皇上当面禀告,请求调集前军都督府江西都司所辖兵马,为防万一,由我派所带的右军所属参将、千户统领,在拿下明教前沿哨所杨坞岭的同时,行布防之事,尽量避免消息外泄。” 汤宗闻言考虑片刻,觉得这已经是当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就按英国公所言,可有派往京师的人选?” 张辅看向车在行,“我看就让车在行去。” 汤宗诧异,心说这面圣的机会可不多得,张辅还真是看重车在行,看来是对他这两个月来的表现极为欣赏,笑着点点头,“好。” 他对车在行叮嘱道,“在行,朝廷里的明教余孽不见得除尽,此行须得保密,这一来一回,予你六天时间,你现在便出发,切莫耽搁路程,此去无奏疏,所有事情也当只有皇上一人可知,万不可再让旁人知晓。” 说罢解下腰牌,递给他,“剿贼事大,沿途盘查或者入宫受阻,拿出这腰牌,当可保顺利。” “是,大人。”车在行跪下接过,“在行定不辱使命。” 张辅也叮嘱道,“从京师回来,直接去南昌府江西都司,我在那里等你!” “是!” 车在行走后,纪纲想了想道,“汤大人,英国公,盯梢查探,行诡秘之事可是我锦衣卫的拿手好戏,这次我带来的人不算少,两月前就已派部分散于京师与杭州府之间各地,车小子这一去几日,为防万一,我现在便去让他们盯紧了杨坞岭,同时也往你说的那几个地方聚集渗透!” 汤宗闻言,没好气看他一眼,头一次听他把人见人烦,鬼见鬼愁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好!” 想了想又不放心叮嘱道,“纪指挥使,即便调兵令到手,首先动手的还是你锦衣卫,但最紧要的可是消息传递方向,这可关乎明教总坛的确切位置,你的人可切莫盯紧了。” 纪纲大辣辣道,“汤大人放心好了!” ...... 三日后的戌时,同样是在夜间,车在行赶到了京师,在午门展示过汤宗腰牌,锦衣卫禀告朱棣后,他被带到了武英殿内。 “车在行?”朱棣高高坐在龙案前,眯眼看着跪在下首的车在行,其实车在行他曾见过,程汤一案曾作为证人入殿问话,只是时隔近乎两年,有些记不太清楚了,“你就是汤宗的属下?” 车在行低着头,“草民正是车在行。” “嗯。”朱棣点头,“你是奉汤宗之命前来见朕?” “是的,皇上。”车在行抬头,看向一旁伺候的黄俨和宫女太监,“皇上,草民此来没有奏疏,斗胆请皇上秉退左右。” “哦?”朱棣诧异,眼珠子一转,身体都坐直了起来,他知道汤宗如此谨慎,自然是有了不得的事情禀告,立刻命左右退下,“你可以说了。” “是,皇上。”车在行抬头,正要开口禀告,却突然愣住了,此刻整个武英殿里只剩下自己和朱棣,两人的距离也不足一丈。 天赐良机,这番情状让他有些多想,不冷静起来。 仇恨瞬间便蒙蔽了双眼,双手撑地跪在地上,但手臂胳膊上的青筋却清晰浮现了出来。 “汤宗让你带了什么话?你可以告诉朕了。”见他不开口,朱棣又问道。 这一句话让车在行回过神,他抬头看着朱棣,余光中忽然瞥见内堂杖外有一道手持金瓜的影子,这是守护皇上周全的大汉将军。 要皇上真的秉退左右,听你一个人外人说,那怎么可能?肯定要留下守卫之人。 车在行彻底冷静了下来,倒不是真的就惧怕了这些大汉将军,而是他想起了义父阚六的交代,况且他若是现在冲动杀了朱棣,自己横尸当场也就罢了,关键是派他来的汤宗也要跟着倒大霉,这可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皇上,汤总兵......”车在行将汤宗的谋划和调兵请求禀告了一遍。 第二百零九章 杨坞岭 “找到了?!”朱棣听车在行说完激动不已,站起身来,摩拳擦掌,“不愧是汤宗,从未让朕失望,黄俨,笔墨伺候!” 他大喝一声。 朱棣却未想过,汤宗是没有让他失望过,但他之前却屡屡怀疑汤宗欺瞒自己。 黄俨听见匆匆从门外进来,拿来圣旨笔墨,朱棣匆匆写下几个字,黄俨见状,正要上前盖印,却见朱棣摊开手,“汤宗不上奏疏,这印朕也亲自来!” 黄俨诧异,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见朱棣亲自盖印的,慌忙递上大印,“是,主子。” 朱棣盖好大印,收起圣旨交给车在行,“不经都督府,不经兵部,你现在便立刻回去!” “是,皇上。”车在行收起密信,又匆匆离开了。 又三日之后,车在行带着圣旨直接来到了南昌府,张辅正在这里,他得到圣旨对车在行道,“你立刻回湖州府,告知汤大人着手拿下杨坞岭,我布防完毕立刻前去。” “是。”车在行走后,张辅立刻安排,有圣旨在,江西都指挥使也不敢怠慢,立刻派兵听从张辅调遣。 至第二天,车在行回到湖州府,面见汤宗,“大人,皇上圣旨已拿到,英国公正在行布防之事,杨坞岭可以拿下了。” “好!”汤宗大喜,转头问纪纲道,“纪指挥使,可以动手了,先把那杨坞岭拿了,他们肯定会设法通知阚六,记住抓大放小,看清楚消息传递去了哪里?!” “汤大人放心!”纪纲站起身来,“早就准备好了!” 说罢走出了客栈。 车在行朝外看了看,对汤宗道,“大人,不如我也去吧?” 汤宗知道他是对纪纲不放心,想了想,好像自己也对他的大辣辣性格不太放心,于是道,“好,拿下杨坞岭是小事,你不必参与,仔细看清楚他们报信的去向。” “是!”车在行也走了。 纪纲纵马来到莫干山脚下,安排万安,“你上去通知咱们盯梢的人,给本指挥使把那些跑去送信的盯死了!” 杨坞岭本就是明教布置在京师和杭州府之间官道上的眼线,警惕性自然高,为防万一,在张辅未布防完成前,纪纲也只敢派少量锦衣卫盯梢,防止他们觉察到异常逃跑,不敢大范围布防。 “是!”万安领命先行上山。 纪纲则是骑马来到近处的德清县,整顿留在这里的上千锦衣卫军马,也不隐蔽,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奔向杨坞岭。 杨坞岭,就如车在行和张辅所言,是这条官道上唯一的百姓聚集地,几十间客栈铺面在官道两边,往来客人倒是不少,门口停着不少装满货物的骡马,看起来生意倒是不错。 锦衣卫的到来让镇子上的人虽然注目警惕,却也没有多少诧异。 这里可是官道,朝廷军队往来虽不常见,但也不少。 镇子外围一座店铺里,两个伙计见状对视一眼,立刻笑脸迎了上来,在纪纲身前低头躬身,“军爷,可是要打尖休息?” 纪纲坐在高头大马上,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观察两旁的店铺,笑道,“本指挥使不打尖,打人!” 那两个伙计一呆,急忙告罪,“军爷开玩笑了,莫要吓唬小的......” “吓唬你们?”纪纲冷笑,拔出绣春刀,大喝一声,“来呀,给本指挥使拿下杨坞岭这帮明教反贼!” “是!”身后一群锦衣卫得令立刻动手,个个抽出腰间配刀,准备无论是本是镇子上的,还是来此做生意的,都统统拿下。 可纪纲却是小瞧了这座镇子,那两个伙计闻之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腰杆子都瞬间挺直了起来,哪里还有方才的点头哈腰? “官军来了,抄家伙!”其中一个一声大喊,不等锦衣卫动作,便立刻转身拔腿跑回了店铺,瞬间再出来,手上已兵器在手。 而这一声大喊,官道两旁的店铺里许多人稍稍愣神,可是很快便冲出上百号人,个个手拿兵刃,凶神恶煞。 知道漏了底细,他们跑路都不带跑路的,直接抄家伙要硬刚官军。 车在行说的对,这从哪方面看可都不太像是普通老百姓。 “噌!” 纪纲抽出腰间绣春刀,“果然好一波刁民,都不用审了,肯定是明教反贼没跑了!拿下!” 叮叮咣咣...... 整个杨坞岭瞬间乱做一团,锦衣卫和明教反贼打斗在一起。 纪纲骑在马上,只是在旁看着,根本没有动手,眼前的这些反贼倒是好说,他更关心的是传递消息的人有没有跟上。 锦衣卫毕竟人多,只半个时辰,整个杨坞岭便被拿下,明教反贼大部分拼死反抗被诛杀,但却还有一些被俘,被押在官道旁跪成一排,等待纪纲发落。 纪纲下马,一个锦衣卫官兵从店铺里搬来椅子,纪纲坐下,翘起二郎腿,看着这些人,“果然是悍不畏死,如果本指挥使所猜不差,你们是想掩护逃跑的报信之人吧?” 被俘的人没有一人回应。 “明教总坛到底在哪里?!”纪纲问答。 还是没有人回应。 啪—— 纪纲发火,一甩马鞭,就要向这些人脸上招呼,万安奔来,“指挥使,去报信的有好几个,咱们的人都跟上了。” “好!”纪纲大喜,“那本指挥使也就不审了,就在这里等好消息!” 湖州府客栈。 至天色渐黑,所有防范之事布置妥当,张辅回来了。 “汤大人,彭泽县、九江府、南昌府、玉山县以及杭州府这一线的所有乡路官道,都已派官兵把手,准备妥当。” “好,如此反贼插翅难逃,剿灭明教就在此战!”汤宗喜道。 “汤大人,杨坞岭是否已经拿下?明教总坛的位置可有消息?”张辅问道。 汤宗摇摇头,“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过纪纲已去一日,想必应该是快了。” “现在就全看纪指挥使的了。”张辅道,神色略显紧张。 汤宗转头看向他,“英国公是在担心常宁公主?” 张辅点头,没有多言。 “英国公不要担心,那阚六掳走常宁公主到底是想要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但现在咱们一行动,那常宁公主在他手里就只有保命这样一个目的!” 汤宗这话是说现在不到最后一刻,常宁公主都暂时是安全的,但张辅听了心中的担心却丝毫未减,但也知道皇上都已经下旨全力剿贼,现在多言也是无用,于是道,“全听汤大人安排。” 杨坞岭。 从白天等到夜里,纪纲却等来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逃跑的人根本没有去报信,而是真的在逃跑。 “他妈的废物!” 纪纲大怒,出口成章,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一个跟踪未果的锦衣卫,急的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明教总坛的线索要在自己这里断了。 现在所有人可都在等着自己的消息,但现在却成了如此局面,难道后面真的要大海捞针就在方圆数百万里的大山里去大海捞针地找明教反贼? 且不说汤宗会怎么斥责自己,事后又会引来皇上什么责骂,首先这面子就挂不住,之前可是在汤宗和张辅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过的。 “这可如何是好,回去如何向汤大人交代?!”纪纲急的额头都扭成了一朵花,这次他倒真没想着怎么推卸责任,如此大事,他想推也推不掉。 纪纲猛然回头看向一个明教俘虏,大喝道,“说,明教总坛在哪里?!” “哼——”那人白他一眼,直接转过了头。 “噌!”纪纲大怒,直接抽出绣春刀,将他一刀砍死,命令锦衣卫,“给我打,直到他们说出总坛位置!” “是!” ...... 第二百一十章 王三善落网 直到戌时,纪纲面色凝重地回了湖州府客栈。 “纪指挥使,如何现在才回来,如何了?”他一进门,汤宗张辅立刻站起身来询问。 “汤大人,英国公,杨坞岭是拿下了,送消息的人也跟上了,可惜没有找到明教总坛的位置。”纪纲垂头丧气道,他一无所获。 “没有?这怎么可能?”汤宗一愣,与张辅对视一眼,“纪指挥使,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不由得不着急,布置下这么大个口袋,却找不到明教总坛的位置,难道真的要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去找? 纪纲将过程大致说了一遍,“汤大人,的确是有几个人去报信了,我的人立刻跟上,但直跟到夜里,才发现他们不是去报信,而是真的想逃,我审问抓获的贼人,也是问不出任何东西。而安吉县、德清县以及棋盘镇早早布置下的人马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汤宗闻言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辅有些慌,因为这次的行动自皇上下旨已经三个多月了,而且还经皇上调兵,他也知道了这次行动,现在肯定是在京师等待好消息,没想到现在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看向汤宗,“汤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汤宗道,“不要着急,明教总坛一定就在这里,好在已经被咱们包围了。” 说罢低头,自言自语道,“只是杨坞岭为什么会没有人去向总坛报信呢?前哨的作用不正是在此吗?” 他捋着胡须细想,“不对,他们对抗锦衣卫是为报信掩护,分散逃跑也是为报信掩护,这应该是早就为防万一计划好的,消息一定是已经送出去了,只是没有发现!” 他猛然回头看向纪纲,“走,去杨坞岭,咱们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好!”这个档口,纪纲也不敢还嘴推卸责任了,起身就要去。 可三人刚出门,车在行却回来了,而且不但他回来了,左手还抓着一个人,是个老头,被抓着衣领,几乎是将他提着。 “大人,纪指挥使,英国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车在行见三人出门,诧异问道。 汤宗三人却是看着被他提着的老者,他疑惑问道,“在行,他是谁?” 车在行闻言面露喜色,道,“大人,这个人来头可不小,进去细看,你就知道了。” “好。”三人疑惑重回客房,车在行一把将那老者松开,那老者倒也耿气,撇头双目朝上,看都不看汤宗一眼。 汤宗诧异,心说这股子劲,可是有些明教的味道,陆大有是这样,薛明也是这样。 车在行将他强行按着跪下,扯着他头发面向汤宗,“大人,你好好看看他。” 汤宗细看,见这老者花甲年纪,一身掌柜打扮,却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转头见纪纲也是一脸疑惑,于是问道,“在行,他到底是谁?” “大人,纪千户,可还记得在北镇抚司诏狱里,普密蓬形容,画师所画的那张画?”车在行道。 “画?”汤宗闻言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老者,“你是王三善!” “大人,他就是王三善!”车在行喜道。 这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着王三善,汤宗激动不已,“在行,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大人,纪指挥使剿杀杨坞岭的反贼时,我就躲在一边,锦衣卫去跟踪那几个报信之人,我也没有去,后来在杨坞岭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偷偷摸摸去了镇子后面的山脚,我跟上去却不见了人影,仔细摸索才发现了山下用大石隐藏起来的密道,我进入密道,走了约三十多里,居然直接到了天目山尾端棋盘镇的一座药材铺,我就是在那里打杀了几个贼人,然后抓住这个王三善的。”车在行。 汤宗听完看着王三善,“我明白了,杨坞岭的人其实根本不知道明教总坛的位置,他们得到消息,都是通过挖掘好的密道传递给藏匿在棋盘镇的你,再由你传递给阚六,你一定知道明教总坛的位置!” 他转头看向车在行,“在行,你可是立了大功了呀!” 张辅也是欣喜不已,只要这个王三善开口,依然能知道明教总坛的确切位置,他转头看向纪纲,“多亏了车在行!” 纪纲尴尬,心说夸赞就夸赞,看着我干什么?干笑两声,大言不惭道,“这小子将来总归是我锦衣卫的人,这次也算是我锦衣卫的功劳。” 在场三人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脸皮如此厚,却也没多说什么。 汤宗看向王三善,“王三善,阚六到底在哪里?!” 这王三善跪在地上,却也不似薛明一言不发,闻言冷笑一声,“汤宗,老夫既落你手,要杀要刮随你便,何必问这么多呢?” “老夫?”看他这番态度,汤宗知道想要问出明教总坛的真正位置,不是立即就能如愿了的,他想了想,心说也不能着急,反而坐了下来,“那本官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加入明教的?” 王三善道,“老夫入明教已经五年了。” “五年?”纪纲冷笑,上下观察,“五年前你怕也是有六十了吧,明教要你一个糟老头子做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王三善闻言忽然得意起来,哈哈大笑道,“糟老头子?汤宗,你们知道我曾查看过那尊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也曾将射炮虫毒放入佛头之中,可你们有没有想到,那尊四面佛本就是出自我这个糟老头子之手?” “出自你手?”汤宗和纪纲闻言诧异。 “试问暹罗区区小国,如何能造出如此鬼斧神工之做?没有老夫,他们想都别想!” 汤宗惊讶,当时三法司会审时,普密蓬可都是说一切都是在他的监督之下建造的四面佛,陈瑛甚至还质疑过此事,没想到还真的被他说中了。 现在看来,从暹罗使团开始建造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开始,明教就已经开始参与了,甚至从始至终的所有事情,都是他们早早谋划好的,根本不是阚六利用了这进献之事。 这可就有些可怕了,他们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纪纲恨恨,咬牙道,“普密蓬可恨,都死了这么久了,他那小口油壶里的油还没有倒完!” 一旁的张辅有些着急,他现在急切想找到明教总坛的位置,救出常宁公主,“汤大人,现在最重要的是......” 汤宗知道他要说什么,伸手止住,又问王三善道,“你为什么要加入明教?” 王三善大义凛然道,“枉顾天命,行违逆之事,人人得而诛之!” 啪—— 可他刚一说完,纪纲上去就是一巴掌,直接将王三善打的趴在地上,“狗嘴放干净点,本指挥使记得你就是湖州府人士,之前不确定你是贼人,现在灭九族之罪是跑不了了,本指挥使现在就将你的家人九族拿来,一一杀掉,不信你不说!” 王三善爬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自老夫加入明教,就想到了如此下场,有何惧之!” “嘴硬?”纪纲冷笑,“说的容易,一会杀人的时候你最好也是如此。” 他转头看向汤宗,“汤大人,我看就如此办,不信他不说!” 张辅在旁道,“汤大人,为今之计,我看可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夹刀岭 汤宗皱眉,他看着王三善,实在不愿用此残忍之法。 他原本是想与以前一样,从言语举止里看出端倪,再一步步探知明教总坛位置,但如此他也没有多少把握,而且颇费功夫,现在时不我待,万一阚六有所察觉,行撤退或者防备之事可就不好了。 现在眼见纪纲和张辅都主张如此做,汤宗也只好点头,“也只好如此了,不过不能在客栈,去湖州府衙。” “好!”张辅道。 半个时辰后,汤宗几人大半夜带着锦衣卫,押着王三善就来到了湖州知府衙门。 湖州知府正好今夜在衙门歇息,闻之锦衣卫到来,整个人都蒙了,瞪大眼睛问来报之人,“锦衣卫?锦衣卫怎么来了湖州府?” “大人,的确是锦衣卫,小的看的清楚,绝没有眼花。” 得到确切的回复,湖州知府冷汗直冒,他不敢懈怠,匆忙忐忑出门,官服都没穿好便出来迎接。 “真的是锦衣卫?!”来到前院,只见锦衣卫黑压压一片,塞满了整个衙门大院,湖州知府更是惶恐,强撑着打颤的腿向前,想要见礼,可还未说一句问候的话,就被心急的纪纲亮出锦衣卫指挥使腰牌指点,“锦衣卫办案!废话少说,这里没你事,只借地方一用,立刻派人带我的人抓王三善家眷!” “王三善?”湖州知府一呆,不是来抓自己的?那就行! 王三善这个人好在他是知道的,可是曾寻了不少日子,眼见来人是锦衣卫头头,他不敢多言,忙躬身称是,“是是是,下官......下官这就安排......” 又半个时辰,汤宗坐在堂内,听着外边刺耳的哭喊声双手都轻轻颤抖,手中的茶杯都有些握不住。 车在行在旁伺候,同样皱着眉头,“大人,纪千户这办法实在是有些残忍......” 汤宗点头,却又摇摇头,“大明律也是难以限制锦衣卫,况且现在是打仗,多耽搁一刻,阚六就有可能闻之消息,离开总坛,不过王三善如此大罪,他的家眷总归是保不住,只是......哎,还是先试试吧。” 院外,张辅和纪纲亲自住持,两人都是带兵之人,可与仁慈心善沾不上多大边,王三善的家眷被锦衣卫按着头跪成一排,已经有几人人头落地了,剩下的也是哭哭啼啼,大喊饶命。 “纪纲,你如此残忍,不得好死——” 纪纲说的对,王三善方才嘴上硬气,但真的见了这凶残场面,却又是另一番模样,双目紧闭,不敢直视,哭的撕心裂肺,骂声不绝,几近抓狂。 张辅心急,坐立不安,哪里等得了,走上前命人抓住他的头,将他双眼掰开,大喝道,“王三善,你好好看着,这些可都是你的家人,识相的快说!” “爷爷,爷爷救我......”下一个是个小孩,被旁边高举屠刀的刽子手吓得大声哭喊。 “爹,原来你还活着,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呀......” “爹,有什么你就给军爷说了吧。” “......” 院子里哭喊声一片,王三善双眼被强行掰开,目睹情状,五官狰狞,竟留下血泪来,却依然咬着牙微微摇头。 纪纲见状大怒,“砍了!” 咔! 刽子手屠刀斩落,那孩童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到了王三善身前。 “我的孙儿——” 撕心裂肺的哭喊,王三善目次欲裂,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厥过去。 纪纲见状,吩咐锦衣卫,“浇醒他!” 一盆凉水浇醒,王三善入眼就看到了纪纲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王三善,你还不说,可就下一个了!” 王三善面如死灰,神色麻木,一句话不说,只是呆呆看着自己那些早已哭的要死要活的家眷。 啪—— “砍了!”纪纲恼火,直接一巴掌扇在王三善脸上,站起身来命令锦衣卫。 “不——我说......”王三善再也支持不住,爬起来大喊...... 片刻,纪纲奔进大堂,“汤大人,好消息呀,王三善招了!” “哦?”闻之消息,汤宗瞬间放下了心中的不忍,站起身来,焦急问道,“明教总坛在哪里?” “被汤大人言中了,就在黄山山脉的夹刀岭,岭下被挖空成洞天,名唤摩尼洞,明教总坛就在那里!” “摩尼?这不就是明教曾用的名字吗?”汤宗不再多想,立刻安排,“纪指挥使,事不宜迟,你立刻带上锦衣卫,英国公带上右军官兵,押上这王三善,连夜前去!” “是!” 汤宗四人连同整个湖州知府衙门的锦衣卫直接匆匆离开,连抓来的王三善家眷都不管了,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丢给了湖州知府善后。 看着满衙门哭喊的王三善家眷和一堆的人头,湖州知府比汤宗刚来时更懵了。 自己只是在衙门里睡了个觉,这是发生了什么,那些锦衣卫是从哪里来的,又去了哪里,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夹刀岭,位于棋盘镇西南八十里处,形如其名,这里好似被一柄利刀自北向南将整座大山横刀斩断,地形险要,而且四面环山,人际罕至,一条河流自北向南从中流过,水中大石堆积,不利行船,不过向南二十里便汇聚成分水江,水面宽阔,一路向南,在桐庐县汇入钱塘江。 但同样是在这里,也可以一路往南,进入东南丘陵地带。 一夜行军,至第二天卯时,天色渐亮之际,汤宗等人来到了离此隔山之处,远远观望。 “一汪江水,让其似在深山,却又非死绝之地。”汤宗感叹一声,唤来王三善,“那摩尼洞在哪里?” 王三善面如死灰,再不似之前嘴硬,有什么说什么,“就在夹刀岭之内,西边大山被凿空,便是摩尼洞。” 汤宗闻言继续观望,对张辅和纪纲道,“英国公、纪指挥使,现在看这夹刀岭惟有南北两条路可走,向北是江水上游,远没有向南便利。” 纪纲点头道,“汤大人,纵然如此,咱们兵分两路,从南北杀入,一战便可灭之。” “不可大意。”汤宗凝神想了想,“就像是之前江南运河上丢的战船,漕粮在南,却故意引周洪宗和我们向北,咱们看到的只不过是阚六想让咱们看到的,此人阴险,不可不防,现在看到的是南北两条路,自绝东西,这可非阚六做派,这夹刀岭两条路,本官看当是不止。” 说罢转身看向王三善,“你们自杨坞岭换来的粮食铁器是如何运到这里的?你可不要告诉本官是靠肩扛手提走八十里山路。”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围杀夹刀岭 王三善闻言一愣,傻傻看着汤宗,随即叹口气道,“夹刀岭往西翻过两座山头,便是淳安县长兴镇,那里有一条地道直通摩尼洞,粮食铁器运入便是从棋盘镇向西走浦江县、开化县,到折向北到长兴镇,再从地道运入。” 啪—— 他刚一说完,纪纲又是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老东西,瞒着这么大事,是不是还想着糊弄本指挥使?!” 王三善摔倒在地,捂着脸不敢说话,更不敢起身,经历知府衙门一幕,他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耿气。 汤宗看着他,“王三善,本官问你,除了这条地道,可还有其他路通往摩尼洞?” “没有了。”王三善捂着脸道。 纪纲瞪眼,“老小子,要是一会攻进去,发现了其他路,让贼人逃脱,老子扒了你的皮!” 汤宗不理会,又问王三善,“摩尼洞有多少明教反贼,常宁公主是否在里面?” 王三善道,“有......五六千人,常宁公主就......就不知了。” “五六千人?”纪纲闻之惊讶,“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阚六居然聚集了这么多人行谋逆之事?” 张辅听了却是很不满意,两步上前,伸手提起王三善,“常宁公主到底在哪里?!” “这个是真不知道,也许......也许就在里头。”见他凶神恶煞,王三善只能这般道。 汤宗想了想,转头对张辅道,“英国公且莫着急,先说此战该如何打?” 张辅放下王三善,看着远处的夹刀岭,“汤大人,这夹刀岭南北狭长,少说也有十多里,对付五六千人,咱们带来的人虽说只多不少,但从这里出击怕是难以做到合围,不过现在敌人已明,他们逃脱的方向便是北南西三个方向,攻打起来,南边水路开阔,西面地道少有人知,应该是明教反贼大部的逃离方向,反倒往北,一来上山不好行,二来有些靠近徽州府,当只是敌人的掩护方向。” 他顿了顿,“只是明教久据此地,必有眼线,咱们在东,却要绕到南北西三个方向,大军行动,容易被贼人察觉,这里往南是浦江县,官道上已有军士把手,不如我与纪指挥使带少量军士去往那里,统领浙江都司官兵,而后我向北主攻,纪指挥使绕到夹刀岭西面,从地道攻入,汤大人则率现有官兵从北攻入,咱们人数占优,三面夹击,贼人可破!” 纪纲闻之却当先提出反对,“英国公的办法固然是好,可纪某觉得,向南折北,路途遥远,你身体有恙,如何能做主攻?我看还是我与车小子去,汇同浙江都司官兵,我向北作为主攻,车小子引兵向西,从地道攻入,英国公你与汤大人一道,从北夹击。” “纪指挥使,这可不行......”张辅闻之不愿,刚要反驳,却被汤宗打断,“我看纪指挥使所言有理,就让他与车在行同去,纪指挥使带人从夹刀岭南边攻入,车在行带着王三善找到密道攻入,本官与英国公一同走夹刀岭北边。” 汤宗是援剿总兵,这番安排等于是军帅点兵,张辅与纪纲只是参将,只能从命,“是!”。 汤宗又看了看远处的夹刀岭,交代纪纲、车在行两人,“此番必须一战平了明教,切莫让贼人逃了,此番你们两人路途最长,引兵到达之后暂且潜伏。” 他看了看天色,“今天未时,三个方向一同攻入夹刀岭,救出常宁公主,活捉阚六!” “是!”两人领命,张辅想了想,又单独交代车在行,“那地道中状况不明,未免危险,你到了万不可擅自行动,正面进攻一起,贼人必然要从那里逃脱,你可在外边设伏,待战况明了,你再行攻入,三面夹击。” “是。”车在行称是,提起王三善,带了百余锦衣卫与纪纲一道离开。 张辅身体有疾,汤宗年纪大,稍稍歇息,也引军兜圈子向北行进。 五六个时辰后,纪纲、张辅已经带兵抵达了夹刀岭南北两侧,车在行也已经找到长兴镇后山的地道。 未时一到,张辅对汤宗道,“汤大人,时辰已到。” 汤宗看了看下方的夹刀岭,“英国公,发令吧。” “是!”张辅站起身来,令旗一展。 “冲呀——” 数千官兵得令,“蹭蹭蹭”抽出配刀,自北冲向夹刀岭,张辅身体有恙,自不能领兵冲锋,回到汤宗身边,手拿令旗指挥。 “给我杀上去!” 纪纲同一时间动手,山上骑马不便,但他艺高人胆大,就如同跟随朱棣北征一样,悍勇无匹,举着绣春刀就朝夹刀岭冲去,身后是呜呜泱泱的浙江都司大军。 相比之下,车在行就更显生猛了,眼看时辰已到,半点没有理会张辅的交代,一句话不说,便解下熟铜棍,当先跳出去打杀了在周围看守地道的明教贼人,而后一棍子敲开挡着的大石,第一个冲入了进去,也不管地道多宽多深,有没有暗器。 “将军!”左右官军吓了一跳,还有这般生猛的,急忙跟着冲进去保护。 一时间,夹刀岭三面喊杀声四起,汤宗等人此行隐蔽,杨坞岭的消息又被中断,明教的确没有想到毫无征兆地居然就被包围了。 待夹刀岭外边放哨之人看到官军两面冲来,魂都要吓掉了,急忙奔回摩尼洞禀告,洞口“砰”的一声被机关大石堵死。 北面山上,张辅远远观望,“汤大人,明教反贼若是躲在摩尼洞内不出来,做困兽之斗,怕是就得多费一番周折。” 汤宗道,“只要王三善所言为真,里面唯一的一条路都被车在行堵死,他们焉有死守摩尼洞的道理?” 果然,他话未说完多久,只见机关大石打开,黑压压的明教大军冲了出来,看来他们已经发现了密道被堵,无法逃离。 事已至此,与朝廷大军正面硬刚本是不明智,可被围困摩尼洞更是死路一条,明教只能拿起武器冲出摩尼洞,与南北两个方向的进攻大军厮杀在一起,这样至少还有突围的可能。 只是明教众人本就人数处于劣势,再加上三面已成被合围之势,瞬间便落于下风,夹刀岭狭小的山谷中,到处都是血战拼杀之状,血水汇入江水,流入下游。 一个时辰后,明教众人顶不住源源不断杀来的官军,无法突围,只能且战且退入了摩尼洞。 山顶上,张辅观察战况,“汤大人,大军已经堪堪攻入摩尼洞,咱们可以下去了。” “好。”汤宗点头,他年纪大,被两个官军搀扶下山。 铛—— 夹刀岭西侧,原本的大石机关被关闭,纪纲第一个奔过去,举刀就砍在大石之上,一阵火花,这机关大石可是比挡着地道的石头大多了。 他回头大喝,“来呀,把这门给我轰开!” “是!”官军赶忙一起从后军中将一尊漆黑大炮抬来架好,他们居然连这大杀器都弄进了大山里。 轰—— 随着一发入魂,机关大石直接被轰开。 嗖—— 可随即,成片的箭雨从洞中射出,纪纲吓了一跳,急忙退后,堪堪躲开,但后面的几十个官兵却遭了殃,直接中箭倒地,痛苦呻吟。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围杀夹刀岭(二) “妈的,放箭放箭!”纪纲见状大怒,绣春刀拍在外边墙壁啪啪直响。 洞外,官军同样是一阵箭雨射入,里面传来数声惨叫,纪纲提起绣春刀,小心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漆黑一片,举刀一挥,“给老子冲进去!” 性命要紧,洞内黑漆漆一片,这下他可不敢当先冲进去,好不容易做回锦衣卫指挥使,要在这里就给千古了可就不划算了,待官军冲进去大半,他这才跟着乌泱泱的官兵跟着冲入了明教的摩尼洞老巢。 西面的地道里,双方交战却是最为惨烈,这里本身就不够宽阔,光线昏暗,夹刀岭外官军又太多,明教现在又将其视为唯一的突围方向,一波接一波涌来,想要将车在行等人打退出去好做逃离。 车在行所率官军人数虽众,但在这里全然施展不开,眼见贼人杀之不尽,疯了一样冲来,整个地道内布满尸体,他也不主动进攻了,直接命死守阵地,等待其他两路缓解压力。 汤宗与张辅来到夹刀岭底部,四下观察一番,跨过已经倒下的机关大石,走过一道三丈长的狭窄甬道,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里果如王三善所言,几乎整个大山被凿空,洞内足有三丈高,甚是空旷,四周每隔三四丈,便留有一座连顶的石柱,上面插着火把。 只是现在这洞内有些触目惊心,地上横七竖八地满是尸体,血水流的到处都是,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喊杀声传来,经过洞内放大,听得人心惊肉跳。 “汤大人,纪指挥使率大军攻入这里,车在行的压力也会小很多,他们两面夹击,明教贼人定然支持不住,这场大战应该快要结束了。”张辅道。 “嗯。”汤宗点头,“咱们跟上去!” 自入口向内,弯弯曲曲甬道有多条,他们循着喊杀声,辨明甬道,这里连接着最后一个开阔大殿。 这是整个摩尼洞的内堂,一座高高在上的石座显示出了这座大殿的教内地位。 纪纲率领官兵已经攻入了这里,与最后殊死一搏的明教反贼打的激烈无比。 朝廷官兵原本是占有人数优势,可是这开凿的大殿里再怎么宽敞,也不比外界,双方拥挤不堪,人数优势根本体现不出来,一时倒是打的难分难解。 纪纲在最前面,手提绣春刀,对着明教贼人一刀一个,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 激战正酣之时,大殿侧方突然退出来一大波明教贼人,被拱卫在中央的正是阚六本人,他依旧是一副中年书生模样,而且手里还挟持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常宁公主。 “常宁公主?!”纪纲见状大喜,感觉到立功的机会来了,立刻提刀大喊,“救出常宁公主!” 常宁公主闻声转头,也看到了他,灰头土脸,全然没有往日尊荣的脸上抹过一丝难得的惊喜,“纪指挥使?快,快救我!” “哼——” 阚六见状,原本惊慌的脸上抹过一丝凶狠,抓着常宁公主肩膀的手稍稍用力。 “啊——阚六,你个混蛋!”常宁公主吃痛,一声大叫,被他带着退到了石座之前。 “休要伤了公主殿下!”纪纲见状大惊失色,却也不敢上前。 阚六方才本想通过密道逃出去,奈何带人冲了多次,却都被车在行堵住去路,不能前进一步,无奈之下,只能退了出来,另想他法。 密道方向,明教手下还在前赴后继涌入,依然想要为自己的教主打开逃生之路。 阚六转过头,又看向纪纲,眼中闪出一丝绝望,他坐到了石座之上,右手抓着的常宁公主肩膀,常宁公主怕痛,只能顺着他跟着坐到了跟前的地上。 这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反倒像个女婢。 “常宁公主!”纪纲大喝,立功就在眼前,手中绣春刀龙飞凤舞,所过之处,明教贼人纷纷倒地。 很快,明教贼人便所剩无几,车在行也带人从密道之中冲了进来。 “纪纲,让你的人住手,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公主!”阚六见状,拉过常宁公主,从腰间拔出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纪纲吓了一跳,顾不得多想,急忙大喊,“住手!” 剩下不到百人的明教贼人立刻松了口气,纷纷退后,围拢在石座之前保护阚六。 “天亡我明教!”阚六从左看到右边,自己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数欠教众,转眼就剩下了这么点人,突然仰天长叹,一脸悲切,闭上了眼睛。 可刹那间,他又猛然睁开,凶狠地盯着纪纲,“汤宗呢,他如何没来?!” “让你久等了,我是该叫你王清源呢,还是该叫你阚六呢?!”大殿入口,汤宗和张辅走了出来,前面的官兵立刻让开道,汤宗走上前,站在了阚六对面。 “公主殿下!”张辅见到常宁公主,最为激动,上前两步,发现了抵着常宁公主脖子的匕首,转头怒斥阚六,“阚六,你若是敢动公主殿下一根毫毛,我张辅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英国公,舅舅,快快救我——”常宁公主见到张辅更是激动,急忙呼喊求救。 “嗯?!”阚六脸上闪过冷冽,右手稍稍用力,“英国公消消气,这个场合何必说这些废话?” “啊——我父皇不会放过你的!”常宁公主一声惨叫,脖子上的鲜血渗了出来。 这一下可是把汤宗三人吓坏了,纪纲叫道,“阚六,休要伤了公主殿下!” “咳......咳......”张辅见此情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紧张,带动了旧伤,咳嗽不止,“阚六,你......你挟持伤害大明公主,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两人的这些话压根跟没说一样,只有汤宗赶忙对常宁公主道,“公主殿下,你不要再言语,容臣等想办法相救。” “哈哈哈......”看着三人齐齐开口,阚六哈哈大笑,对纪纲和张辅斥道,“这个时候还大言不惭,威胁一个你们口中的反贼?你们两个都是废物,白长了一颗人脑袋!” 转头又对常宁公主笑道,“常宁公主,你可千万不要听这两个蠢货的,我这要一发怒,手里的刀可是没有准头,要听就听汤宗的,至少暂时能保住性命。” 这话常宁公主听懂了,顿时一动也不敢再动,更不敢出言。 “阚六,你他妈......”纪纲见阚六骂自己是蠢货,顿时火冒三丈,提起绣春刀就要污言秽语,却被汤宗拦住,“不要说话。” 他抬头看向阚六,“阚六,你找我可是有话要对本官说?” 第二百一十四章 阚六之死 阚六看着阚六,眯了眯眼,“汤宗,汤大人,我阚六今日能至此下场,凭张辅和纪纲他们两个,还不至于能奈我何,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先干掉你!”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汤宗道,“阚六,你假冒朝廷命官,诬陷忠良,挑起朝堂对立,甚至图谋刺杀皇上,犯下如此忤逆大罪,就算没有我汤宗,天也要诛之!” “天要诛之?”汤宗说的凛然,阚六却是丝毫不生气,“哪个天?狗皇帝朱棣吗?” “阚六,单凭这大逆不道之言,老子现在就能将你剁成肉泥!”纪纲闻言大怒,又赶忙表忠心。 汤宗还是将他拦住,直面阚六,“阚六,汤某心中奇怪,你当年若不逃出皇宫,以你的聪明才智,也是前途无量,却偏偏为何要行这大逆不道之事?” “因为我不似你汤大人这般骨头软,这个理由你可还满意?”阚六笑吟吟道。 见他骂自己软骨头,汤宗也没有生气,闻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的常宁公主,“阚六,杭州府之事你谋划周密,是我汤宗发觉了实情,导致你暴露逃跑,这次灭你明教,这总坛也是我汤宗找到的,你恨我没错。” 他指了指常宁公主,“你要皇上灭我全家九族,可见最恨的就是我了,皇上没有照你说的做,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放了常宁公主,将你手中匕首架在我汤宗的脖子上,如此交换可行?” “汤大人,这如何使得?”张辅急忙道。 纪纲也急了,“汤大人,这万万不可呀。” 汤宗还未说话,阚六却是大怒,“你们两个蠢货别吵了,动动你们的猪脑子!” 他重新看向汤宗,“我阚六是恨你,但至少现在,常宁公主的命可比你值钱,她在我手,这两个蠢货不敢动手,换了你,可就不一定了,所以汤大人,你想要以命换三世功勋,但这点聪明劲就不用用在我阚六身上了。” 汤宗恨恨,“阚六,你今日逃不脱!” “事已至此,我阚六也没有想过要逃脱!”阚六一把将常宁公主拉起来,“既然杀了不了狗皇帝,至少也要带走他最疼爱的女儿。” “啊——”常宁公主吓得面无血色,如同一个木偶一样呆呆站在阚六身前,被匕首顶着脖子,大眼睛里满是害怕,泪水糊了一脸,却还是不敢说话。 见他这般,汤宗一时也没了主意,这阚六可非普通人,之前他一直想着怎么找到明教总坛,将一众反贼一网打尽,也没有多想该如何相救常宁公主,走一步看一步,以至到了现在,全然没有了办法。 其实若是按照皇上旨意,现在也不用多想,直接杀将过去将阚六擒了就是,压根不用管常宁公主死活,可事到眼前,却不可能这般做,且不说张辅不会同意,就是朱棣本人,怕是也要事后翻脸不认人。 论起来,他现在的处境倒是和两个多月前的胡广还有些相似。 “阚六,放了常宁公主,我汤宗作保,可你让你活着离开这里!”汤宗最后道。 这话一出口,不要说纪纲张辅,就是阚六本人都是一愣,他诧异地看着汤宗,“放了我?汤宗,其他人说出这话来,我只会认为是拖延之法,但从你汤大人嘴里说出来,我却有些信了,不过放了我狗皇帝能放过你?” “汤大人,阚六乃贼首,如何能放了?”张辅和纪纲急忙道。 汤宗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对阚六道,“我是皇上钦命的援剿总兵,就和之前的奉天殿刺驾案一样,剿灭你明教之事,我说没有结束,便是没有结束,皇上那里我自有交代,不劳你操心,只是我汤宗把话放在这里,我今天是怎么放的你,日后就会怎么将你抓回来,阚六,你就说你是否同意吧!” 其实汤宗这般说,倒不是他有意抗旨,而是今天在这摩尼洞内,阚六和常宁公主同时出现,让他有些诧异,而根源还是他心里那件没有完结的奉天殿刺驾案。 首先,他本就怀疑阚六掳走常宁公主根本不是威胁朱棣停止追剿明教,而是为了那个最终的目的,他甚至也是因此猜出了明教总坛的大致位置,但现在这番局面,阚六本人已是死地,甚至常宁公主也出现在这里,那最终的那个图谋好似已经没了用武之地。 其次,数千人的明教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个不小的势力,但汤宗自进入摩尼洞后就细细观察过,这里规模庞大,整座大山几乎被挖空,能够容纳的人数绝对不止数千人,那另外那些人去了哪里? 最后,汤宗之前就已经肯定地认为,奉天殿刺驾案一定还有延续,绝对没有结束。 所有种种,他现在更多地认为,那个最终的图谋并不会随着阚六的终结而终结,甚至与阚六可能都没有多大关系。 阚六是明教教主,今日若是能将他生擒,自是最好,也许还能审问到线索,只是现在常宁公主在他手,有些难办,而若是阚六今日死在了这里,那就会让朱棣认为威胁真的彻底结束了,朱棣猜忌心大又固执,这可是汤宗不愿意看到也没有办法扭转的事情,所以,他又准备干一件主动不让自己置身事外的事情。 那就是放了阚六,以此继续追剿,直至找出他们最终的目的,只是在皇上那里的回话可能是要麻烦一些,但总归是以救下公主造成既定事实,好有个说法。 “哈哈,我答应了!”阚六稍作考虑,站起身来对汤宗道。 “汤大人不可呀,若是放了他,咱们如何像皇上交代?”张辅立刻道。 汤宗反问他,“那现在如此情状,英国公可有办法救出常宁公主?” “这......”张辅语塞,原本他才是那个最想救出常宁公主的人,可真到了这个关头,他却还没有汤宗豁的出去。 纪纲也不愿意,这个档口,圣旨上又没说一定要保住常宁公主,大功将至,老子又何必跟着你们回去获罪? 自从刺驾案告破,他第一次不同意汤宗的办法,“汤大人,这可不行,阚六乃首犯,岂能放了?” “纪指挥使,我汤宗才是援剿总兵,这里还是我说了算。”汤宗道,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不太好让这两个身居要职的“参将”同意。 “我纪纲只听皇上的。”纪纲又恢复了往日的做派。 “......” 一个总兵,两个参将,在放不放阚六的事情上意见不合,堪堪要吵起来的节奏。 石座上的阚六看傻了眼,他站起身来,诧异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因为注意力在汤宗三人身上,抓着匕首的手有些稍稍外移,脱离了常宁公主的脖子。 嗖—— 可就在他这愣神的工夫,侧方一箭射来,“铛”的一声直中阚六手臂,匕首落地。 阚六吃痛,但第一时间也顾不上看是谁偷袭,另一只手直接抓向常宁公主,这可是他现在的护身符,哪里能随便丢了? 嘭—— 可紧接着,一根熟铜棍飞来,直接撞向阚六胸口,力道极大,阚六惨叫一声,直接被撞向了石座,可手却还是抓到了常宁公主的脖子,常宁公主也是大叫一声,被他拽着落在身旁,惶恐地都忘记了叫喊。 刹那,车在行两步冲来,“砰砰”两声撞开身前已经傻眼的两个明教贼人,一把抓住熟铜棍,死死抵在了阚六胸口。 自打进入摩尼洞,一向视汤宗周全为最紧要之事的车在行,并没有站在汤宗身侧,甚至汤宗提出要以自己还常宁公主,他都没有出来阻止,而是一直隐在了一众官军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 现在他终于是抓到了机会。 阚六被撞地靠在石座上,左手抓着常宁公主,右手下意识也抓住胸口的熟铜棍,眼睛死死盯着车在行,张口却说不出话。 只是那看着车在行的眼神中,没有不甘,却是解脱,还有期望。 别人看着是阻止车在行刺入,但车在行却知道,他是在朝自己身体方向用力,而且嘴里说的也是“用力”两个字。 “啊——”常宁公主被阚六抓着脖子,吃痛大声叫惨。 “放手啊——” 车在行也看着阚六,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闭着眼睛强忍泪水,发泄嘶吼,这可是将自己养大的义父呀,今日却要死在自己手里。 “教主!” 车在行的武功本就以快见长,而且事发太过突然,明教教众这才反应过来,齐齐杀向车在行,车在行硬抗,背后直接挨了几刀,血水长流。 噗—— 未免破绽太大,不容迟疑,阚六左手死命想要将熟铜棍插入自己胸膛,唇语催促,车在行身体颤抖,手上用力,熟铜棍直接刺透阚六胸口! 阚六解脱,身体抽搐,嘴角两边流下鲜血,他看着车在行,似乎是笑了一下,而后眼睛瞪大,双手慢慢松开。 “臭小子好样的!” 纪纲等人也反应过来,直接冲上去将明教贼人砍杀。 车在行压根没有听见,强忍痛苦和泪水,眼睛就没从阚六脸上移开过,这一刻,他想起了阚六在平阳的雁荡山上对自己说的那个办法。 “在行,新都城鼠疫将过,狗皇帝想北征,但新皇宫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妥当,未免露出马脚,两个老家伙要咱们再牵制狗皇帝半年,这次的牺牲可能会有些大,可恨咱们宫里无人,要听他们摆布,不然大事早成,不过没关系,这次义父想过了,要利用汤宗,牺牲所有助你上位,留下后手,包括我的命......” “在行——” 汤宗慌忙跑上去,跪地抱起背上血糊一片的车在行,“你......你怎么样......” 车在行睁开眼,眼眶里尚存泪花,他看着汤宗,虽然没有非你不他的直接关系,但确实是自己在他与义父之间选择了他。 稍稍瞥头,看了一眼死在石座上的阚六,车在行不知道自己当时在雁荡山上的答应是否错了,但事已至此,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对义父的承诺。 “大人,常宁......常宁公主没事吧?”他首先问道。 “没事,常宁公主没事。”汤宗答道,常宁公主也凑上来,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你,你好厉害。” 纪纲道,“臭小子,我当时就说你不是什么愣头青,而且绝非池中之物,你这下可立了大功了!” 他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的是“车在行要不是愣头青,就是非池中之物”。 张辅更是激动,抓着车在行的手,“阚六挟持公主殿下,我们都没了办法,幸亏是你......车兄弟,你放心,我必向皇上给你表功,你好好养伤。” 汤宗转头看了一眼死去的阚六,心中一叹,要知道,对他来讲,阚六的死可是现在最不好的结局了。 ......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大捷回京 十天后,汤宗、张辅、纪纲打扫完战场回京复命,这次夹刀岭一战,他们虽说大捷,但明教贼人凶悍异常,整整五六千人,最终却只抓到几十个俘虏。 贼首明教教主阚六身死,只能拉着尸体回京,甚至连王三善,都在双方大战时,趁着看守官军大意,自杀身亡。 回京的官道上,车在行受伤颇重,不能骑马,享受了和常宁公主一样的待遇,被用马车拉着走在大军中间。 汤宗骑马走在最前头,他有些魂不守舍,脑中还在想着刺驾案的事情。 明教剿灭,常宁公主救出,可以说是比朱棣预想的还要圆满,所有人都觉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他却一筹莫展。 阚六这一死,必然是满朝欢庆,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服朱棣继续查探。 纪纲纵马上前,哈哈笑道,“汤大人,此番回京,你当是头功,纪某也能跟着沾点光。” 汤宗闻言回过神,转头看着他,“纪老弟勇猛杀敌,这次怕不止是沾光吧。” 纪纲闻言更是高兴了,“这还不是多亏了汤总兵你,哈哈......纪某早说过,你我是天作之合,什么事都能干的成,只是可惜呀,锦衣卫只能有一个指挥使。” 说完自顾自想了想,看着汤宗,“汤大人,不如老弟帮你找人进言,借此大功入阁如何?说不得将来就是内阁首府了。” 他倒是挺替汤宗着想。 汤宗看他一眼,苦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哪里是可能的事?做内阁首辅首要的得是处处替皇上着想,汤宗语不惊人死不休,处处让皇上难做,哪里像是这样的人?就是汤宗愿意,朱棣还不答应呢。 见他不语,纪纲转移话题,“汤大人,这次车在行这臭小子立下大功,你自己回去卸下这援剿总兵的名头,也不知道要去哪个衙门当差,车在行跟着你不如跟着我纪纲,现在赵铎已死,锦衣卫正好缺个指挥同知,我看他就很合适。” “纪指挥使,车在行哪里能去你锦衣卫?” 汤宗还未说话,张辅哈哈大笑着拍马而来,“此次剿灭明教,杨坞岭是车在行发现,王三善是车在行捉拿,击杀阚六,救下公主是车在行所为,如此大功,一个区区四品的指挥同知哪里承载的下如此大功?不如来我右军都督府,做个都督佥事。” 两人居然因为车在行的未来争执起来,但汤宗听了张辅的话,却是心思颇重,转头看了一眼车在行坐着的马车。 纪纲闻言脸上佯装不满,“英国公可莫要与我纪纲抢,都督佥事虽说是正三品,却不见得有我锦衣卫指挥同知这个四品来的实在。” 张辅笑道,“纪指挥使说的不错,不过我张辅常年打仗,身体有恙,满朝皆知,车在行有勇有谋,着实不错,我带他在军中多历练几年,累积战功,将来向皇上进言,让他统领右军都督府也未可知。” “这......”纪纲一滞,这个他还真就比不了,且不说自己不可能以后让出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算是愿意,也不见得比得上统领几十万人的都督府来的实在。 汤宗又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央的马车,想了想,回头对纪纲和张辅道,“英国公,纪指挥使,在行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尚小,无论是右军都督佥事还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早早坐上如此高位,未有根基,不见得对他以后有利。” 纪纲笑道,“汤大人这可就说的不对了,有我纪纲和英国公在,怎么就是未有根基了?除了皇上,什么样的根基比得上我们?” 汤宗闻言停下马,不理会他的话,反而对纪纲和张辅神色郑重道,“英国公,纪指挥使,现在京师近在眼前,汤某有一事须得说清楚。” 张辅纪纲见他郑重,也停下马来,“什么事,汤大人尽管说。” 汤宗道,“对于在行,与皇上的奏疏里,我不曾尽言其功,回京之后的庙堂里,你们二位也当如此。” 他刚说完,纪纲第一个不同意,眉毛一挑,“汤大人,这怕是不合适吧,车在行跟了你五六年了吧?你怎么就能生生堵死人家的上进之路呢?我听闻你上次辞官离京,也是逼着他辞官的,你这般见不得他好可是不行哇。” 张辅来的则更是直接,“汤大人,其他事好说,这件事我张辅可不能同意,我父张玉没于靖难,膝下只有我与妹妹荣贵妃二人,这次常宁公主被掳走,荣贵妃日渐憔悴,我这做兄长的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次幸亏了在行,才未成为让我悔恨终生之事。” 他看着汤宗,“汤大人,其他事也是罢了,此事万万不行。” 说完也不等汤宗解释,一甩马鞭,直接自顾自朝前而去,这番态度可谓坚决。 “英国公......” 汤宗唤了一声,张辅却没有回头,汤宗愣在原地,觉得即便自己将他叫回来,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纪纲笑道,“汤大人,这次纪老弟也不能答应你。”说罢也一甩马鞭而去。 “哎——” 看着两人离开,汤宗叹了口气,也是没了办法。 又过五日,大军抵达京师。 如此大捷,既剿灭了明教,又救出了公主,朱棣自然是喜出望外,心情大好,特命百官在午门之外迎接,而他则是亲自在奉天殿外迎接,可谓是排场十足。 奉天殿内,百官跪拜,朱棣高坐龙椅,一旁是被营救回来的常宁公主。 阚六的尸身罕见地被朱棣命人抬进来放在大殿中央,朱棣看着这尸体,心头的大患终于是放下了,“传朕旨意,这恶首如今终于伏首,命将其尸身在西市暴尸三日,供群臣百姓唾弃!” “是,臣遵旨。”纪纲回话。 朱棣看向汤宗,神色间全是满意,张辅纪纲剿贼一年多剿到了京师,汤宗出马,三个月便直接搞定了。 但赞赏的话语却不是单独对他说,“三位爱卿剿灭明教,立有大功,朕自是有功必赏!”转头看向黄俨,“黄俨,宣旨吧!” “是,主子。”黄俨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奉天承运,皇上诏曰,援剿总兵汤宗,英国公张辅,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剿灭明教反贼,于社稷有大功......”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封赏 最终,汤宗被封为光禄大夫,太子太保,这可是从一品的官职。 不过这听起来似乎不错,但要深究,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这两个官职都是虚职,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利,一般都是给大臣封赏附加的头衔,从含权量来说,还不如汤宗之前的大理寺卿来的实在,更不如杨荣杨士奇的太子少师,因为他们好歹还是内阁阁员,一些大事上还说得上话。 朱棣的这般安排看起来还是不太想重用汤宗,也许他一向的所为,再加上上次汉王遇刺一案本来已经御审结案,却又生生被他搞出了幺蛾子,让朱棣依旧心存芥蒂,完全将他当成了工具人,用的上的时候再拉出来用,现在嘛,就先给个高位虚职养起来,以后太子上位用不用,那就是太子的事了。 所以汤宗的“上进”之事,还是没有落在实处,不过汤宗倒也不关心,若不是心中还放心不下刺驾案,他现在都打算在这奉天殿再次提出辞官回乡。 至于纪纲和张辅,他们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柱国,一个是英国公,右军都督,已经是位极人臣,只能是赏赐金银良田了事。 “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汤宗三人跪拜谢恩。 “爱卿快快请起。”朱棣双手平摊,哈哈大笑。 在场不高兴的自然大有人在,陈瑛见汤宗不但重新出山,还混了个如此高的官职养老,早已脸黑如炭,但现在汤宗立下如此大功,在旁还有张辅纪纲交好,就注定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能动手,只能在自个府里生闷气。 胡广自然也不高兴,但却比陈瑛要好很多,他虽然不爽汤宗立功,但也确实因为他,自己免遭大难,不然若是常宁公主这次没有回来,现在最倒霉的恐怕就是他了。 眼见封赏完毕,常宁公主不满意了,噘嘴道,“父皇,车在行为什么没有封赏?可是他打杀了恶贼阚六,救出了女儿。” 张辅见状,也立刻跪下为车在行说话,“皇上,常宁公主所言不差,本次剿贼大捷,车在行功劳不在臣等之下,是他发现了杨坞岭的端倪,也是他拿下王三善,找到了明教总坛的确切位置,更是亲手击杀阚六,救出常宁公主,皇上,臣请封赏车在行。” 纪纲也不甘人后,忙跪下道,“主子,英国公所言句句属实,臣也请封赏车在行。” “车在行......”朱棣摸着短须,笑道,“他的确不错,如此大功,不大封赏,倒显的朕小气了。” 左右看看,却不见车在行身影,皱起了眉头,“他人在哪里?” 纪纲道,“主子,车在行为救常宁公主,身中数刀,现正在太医院疗伤,不能觐见。” 朱棣闻言立刻道,“传朕旨意,命太医院全力诊治,若有差池,朕严惩不贷!” “是!”黄俨赶忙领命。 朱棣说完,便准备赐官封赏,可刚要开口,却见汤宗站在一旁,方才张辅和纪纲都言车在行之功,车在行是他的属下,现在却唯有他闭口不言,心中奇怪,于是问道,“汤爱卿,车在行原是你的下属,他立下如此大功,你觉得朕该如何赏赐才显朕恩呀?” 汤宗跪下,“皇上,臣认为不应封赏车在行。” “哦?”朱棣闻言奇怪,“这是何道理?” 汤宗道,“皇上,车在行随臣已久,知他行事鲁莽,不堪大任,而且年纪尚小,只有二十五岁,身心浮躁,此次大功,实属侥幸,皇上若真要封赏,赏赐钱财银两足以。” 他也实在找不到合理地说辞,只能以年纪尚小,不堪胜任说事。 但这番回话却让张辅不满,不等朱棣说话,立刻道,“皇上,臣认为汤大人所言不妥,车在行年纪是小,但身心浮躁,不堪大任却是虚言,车在行若是如此,如何能杀死阚六,救出公主,臣请皇上赐车在行在臣右军都督府效职。” 纪纲见状,也赶忙道,“主子,臣请主子赐车在行在臣锦衣卫效职。” 汤宗的言语却也没有让朱棣生气,他看了看三人,略做考虑,对汤宗道,“爱卿所虑也有道理,不过朕闻西汉冠军侯霍去病十七岁封侯,十八岁即为剽姚校尉,一生七击匈奴,杀敌无计,十九岁时封狼居胥,直至病逝,也不过二十四岁,比车在行还要年轻,当年朝中也有鲁莽轻浮之说,不过却都成了虚言。” 他笑着侧头看看常宁公主,“朕看这车在行就是朕的少年将军,汉武帝能信任霍去病,朕如何不能信任车在行?” 言罢稍稍想了想,看向纪纲,“朕看就让他在锦衣卫效职,封他为锦衣卫指挥同知!” 纪纲闻言大喜,“臣替车在行谢主子!” 张辅听了却是一脸不愿,这次抢人终是未成,但朱棣既已开口,就万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汤宗无奈,却也一样没有办法,跪下道,“臣谢恩。” 他原本还想再提一提刺驾案,但现在朱棣高兴的档口,说将出来一来未免扫兴,二来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只有猜测,说出来也没人信,只能闭口不言,打算自己先找线索查探,再行上禀。 可是两日之后的夜里,阚六的尸体在西市突然丢失,朱棣大怒,下罪了看守的锦衣卫,下令彻查,纪纲带着锦衣卫查访多日,闹得鸡飞狗跳,借机讹了些许银子,最后抓了几个毛贼当作明教余孽顶罪交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 永乐十七年七月,距离剿灭明教反贼已经整整过去两个月。 自北京行在传来消息,新皇宫建造完毕。 朱棣闻之龙颜大悦,立刻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命钦天监择良辰吉日正式迁都,二是三军听命,准备御驾北征! 这第一件事也就罢了,这是朱棣十多年的心愿,皇宫既成,自然要迫不及待迁都,但北征鞑靼就有些意思了,明面上是要再战北元,为迁都庆贺,实际上是因为北京鼠疫,朱棣被裹足京师足足三年,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如他自己说的,不喜江南的钟灵毓秀、杏花烟雨,独喜北方的黄沙大漠,策马奔腾。 北京行在是朱棣还是燕王时的王府,也是数次北征的大本营、大后方,甚至是他上位登基之后依然呆的最久的地方,北征鞑靼自然要从这里开始,现在北京鼠疫尽除,皇宫建成,焉有不前往的道理。 所以宣旨之后的第十天,朱棣便留下太子监国,众臣辅佐,自己亲率装备火器的神机营,蒙古骑兵组成的三千营,以及五军营中的中军、左哨、右哨,前往北京行在,准备北征之事,可谓是精锐尽出。 三年可是憋坏了,必须好好过把瘾。 当然,和之前三次北征一样,护卫皇上的亲军锦衣卫自然也要同行,而且还是北征主力。 这一次,纪纲、张辅以及车在行都随驾前往。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大阴谋 转眼到了永乐十七年十二月。 这一天,自北征前线传来圣旨,皇上朱棣已经从钦天监上报的三个良辰吉日中,挑选出了最终的日子,在新都城举行迁都大典,除太子继续监国,各部司衙门视实际需要留下少许人驻守之外,其他所有重臣百官都要在大典举行之前全部搬至新都,而在大典完成后,便会直接留在新都办差。 而这个选定的日子,便是五个月后的五月十八。 百官搬迁新都办差,从京师到北京行在两千余里,还要涉及众多衙门官文及家眷,五个月的时间可是有些紧凑,太子接到旨意不敢怠慢,立刻召集重臣定下搬迁方案,正月十五元宵节刚过,百官便在大军护送下,浩浩荡荡分批前往北京新都。 旨意上,汤宗虽是闲职,但朱棣并没有指明他可以留在京师辅佐太子,所以他也必须北上,而因为汉王遇刺一案,与朱棣态度恰恰相反,太子近来对他颇为倚重,所以便有意安排在最后一批前往北京行在。 四月二十,汤府。 几个月前,玄武担心汤宗一人在京,便与月娥一道来京师伺候,留下玄文和汤福在平阳照顾陈氏,而陈氏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汤宗答应过她,等事情完结,便要继续辞官回乡。 汤宗所谓的事情完结,自然还是指的刺驾案的延续,现在整个朝堂,只有他一人还在纠结于此,只是阚六一死,线索全无,几个月来,他没有丝毫头绪,自然完结也是遥遥无期,这也成了他唯一还留在朝堂的理由。 酉时。 客堂里,杨士奇笑问道,“正传兄,再过两天,你便要动身前往北京行在,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妥当了。”汤宗笑道,“有劳东里兄挂怀,我与皇上不同,久在江南,恐水土不服,若是可以选择,我倒是想与东里兄换一换,你去北京行在辅佐皇上,我留下辅佐太子。” 杨士奇笑道,“正传兄想的如意,这次去往北京行在,不知多少人是哭丧着脸去的。” 永乐四年,朱棣决定迁都北平府,建造新都城,遇到的阻力那是相当大,原因无他,朝廷里多江南士子,就算不是,也在京师这秀美之地呆习惯了,谁愿意跟着你朱棣跑去靠近大明边塞的北平府受罪?! 杨士奇打趣完,抬头看着汤宗,转入正题,“正传兄,自北征前线得来消息,皇上率军已南还新都,这次征北元历时五个月,重创鞑靼首领本雅失里和北元丞相阿鲁台,大获全胜,斩首无计,皇上下旨要举国庆贺大捷。” “皇上此次北征,本就是为大明迁都庆贺,此次大捷,也算是如了愿。”汤宗道。 杨士奇却是摇摇头,叹道,“若是真如正传兄所言也就罢了。” 汤宗闻言奇怪,“可是还有其他隐秘?” 杨士奇点头,“不错,此次皇上只言斩首无计,却无歼敌之数,据军中传出的消息,皇上这次北征可算不得大捷,三十万大军北上大半年,却在大漠里连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主力大军都未找到,只有宁阳侯陈懋找到并全歼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这便是主要的战果了。” “哦?”汤宗诧异,摸了摸额头,叹息道,“三十万大军斩首五千,如此战果,哪里能称得上大捷?劳民伤财罢了!” 杨士奇点头,“皇上执迷北征,此次已经是登基之后的第四次了,除了前两次战果颇丰,致北元彻底瓦解乃至分裂,对我大明再也构不成威胁,这后两次实属多此一举,反而不如与民生息,此事太子殿下也是无能为力。” 这番话两人也只敢在私下里说。 “是呀。”汤宗感慨。 杨士奇转而神秘一笑,道,“正传兄,不过你却有个好消息。” “我?”汤宗一愣,随即笑道,“我能有什么好消息?” 杨士奇道,“你当年的属下车在行,此次北征骁勇善战,在宁阳侯军中作为先锋冲杀敌阵,又是立下大功,皇上极为器重,直言是他的少年将军霍去病,已经加封他为武威将军,统领一众大汉将军,专司护驾之职,而且不但如此,英国公张辅,荣贵妃兄妹趁机多有进言语,想要将常宁公主许配给他。” 车在行与汤宗关系匪浅,朝堂复杂,他受皇上信任,一步登天,官职越做越大,对汤宗的确未尝不是一件喜事。 “什么?!”但汤宗闻言却是大吃一惊,“下嫁公主?东里兄此言当真?” 皇帝嫁公主,历朝历代都是为了联姻士族外戚,巩固皇位,但这里却不包括明朝,有明一代,皇权极为稳固,压根用不着联姻什么势力,英国公张辅身为外戚,本身势力就不可小觑,也用不着笼络什么其他势力,所以纵然车在行孤身一人,没有靠山,也是可以成为驸马的。 杨士奇笑道,“当真,皇上已经同意,车在行焉有抗旨的道理?” 他看着汤宗,“正传兄,看来五月十八迁都大典之后,你就要喝喜酒了。” 汤宗闻言不说话,低头沉思,眼睛左转右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他如此,杨士奇道,“正传兄,这是喜事,有什么好多想的,其实车在行也是运气好,若是早几个月,他可就没有如此机会了。” 汤宗抬头,神色诧异,“东里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士奇道,“正传兄有所不知,永乐十六年十一月时,皇上闻知北京行在鼠疫已过,便有了北征北元的想法,还召集内阁商议,当时虽然我与杨荣不同意,但胡广全力支持,此事也就定了下来,本要在新年之后起兵,不想却是遇到了常宁公主被掳走之事,以至拖延到昨年七月。” “什么?!”汤宗闻言更是大吃一惊,这次居然直接站了起来,神色间满是骇然,“北征之事原本是定在昨年过年之后的?!” “是呀?”杨士奇奇怪,“正传兄,这......这有什么不对吗?” 汤宗不说话,脑中疯狂运转,在剿灭明教反贼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阚六掳走常宁公主并非是被朝廷剿贼逼急了,也非是主动挑衅朝廷,而是另有其他图谋,这大半年来苦思未解,全然没有线索,直到杨士奇今日说起,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阚六是想做下此案,故意暴露明教,从而引起朱棣忌惮,拖延他北征的脚步! 可阚六为什么要如此做呢? 联想到玄武自北京行在回平阳时,曾言程汤曾说北京行在的鼠疫发生的极为奇怪,明明算得上是风调雨顺,粮食不缺,甚至还上奏朝廷北运百万石漕粮,却依然发生了鼠疫。 这个原因汤宗当时没有想通,但现在联系朱棣北征被有意拖延之事,他明白了,北京行在的那场鼠疫本就是人祸! 北京行在藏着大阴谋! 第二百一十八章 抵达新都 想到这里,汤宗冷汗直流,他再不迟疑,对杨士奇道,“东里兄,这.......” 可话到一半,突然住口,因为他意识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歹人做下刺驾案,掳走常宁公主,肯定就是为了北京行在的阴谋,但这个阴谋具体是什么,他并不知道,而且现在朱棣就在北京行在,倘若自己在这里将心中所想全部告知杨士奇,以做应对,而杨士奇却也只是个太子少师,内阁阁员,手里无兵,他根本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请示太子,而太子要做应对,自然不好说能真的避免消息外泄,要知道,宫里的歹人有没有除尽,可还不一定呢。 若是被歹人提前知晓阴谋泄露,难免他们会提前行动,对身在北京行在的皇上不利! “东里兄,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去往北京行在,东宫便不去了,有劳你替我告知太子殿下。”想到这里,汤宗立刻改口。 杨士奇诧异,“正传兄如此急切,这却是为何?” 汤宗正色道,“东里兄不必多问,以后有机会,我自会向你合盘说明。” 杨士奇见他说的郑重,犹豫片刻,也只能道,“也好,此去北京行在两千余里,正传兄一路保重。” ...... 第二天一大早,汤宗便与玄武、月娥一道前往北京行在,为赶时间,他们不坐马车,不带行李,不与其他官兵护送的官员相随,而是只带了十几个护卫官兵,一道骑马北上。 可纵然再着急,那也是两千多里路途,就算是快马每天二百里,再加上天气多变,道路不畅,少说也得二十天。 这一日,众人抵达山东莱州府,正遇大雨,无法继续赶路,纵然汤宗着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馆驿里,汤宗还在考虑去了北京行在,从哪里着手查探,月娥走了进来。 她小心放下手中端着茶水点心,在旁侍立片刻,见汤宗凝神思索,她欲言又止,最终没有敢开口打扰,转身就要离开。 “月娥啊。”汤宗反应过来,将她叫住,“你有事找我?” 月娥回头,俏脸显得有些扭捏,两只手不断揉搓衣角,低着头道,“老爷......也,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只是车大哥一直在外征战,不知他现在......现在如何了,这次去北京行在,也不知能不能见到。” “哦......”汤宗闻言眼神一低,“你是问在行呀。” 他看着月娥,略做考虑,道,“老爷我也正准备与你说他,来,坐下说。” 月娥闻言神色欢喜,急忙道,“月娥就站着,老爷请说。” 汤宗没有勉强她,点了点头道,“月娥哇,老爷我的确知道在行的消息,只是......” 他犹豫不知如何开口,月娥在旁焦急,却也不敢开口催促。 “这次咱们去北京行在,你也能见到他,只是相见不如不见。”汤宗索性直接和盘托出,“在行这次随驾北征,立有大功,皇上已经封他为武威将军,统领上千大汉将军,专司护驾之职。” “车大哥又升官了?”月娥闻言欣喜,“上天托福,这是好事呀,车大哥太厉害了。” 汤宗叹口气,“而且不止如此,皇上已经决定召他为驸马,要将常宁公主许配给他。” “这......”月娥闻言一滞,脸色瞬间大变,神色里满是不可思议,双眼里全是不知所措。 见她如此,汤宗道,“月娥,你当知道,皇上的旨意,在行不可能违抗,而且他一旦娶了常宁公主为妻,成为驸马,就断然不可能再纳你为妾。” 月娥身体微微颤抖,大眼睛中噙满泪水,轻声抽泣,却是假装欢喜,她擦了擦眼泪,“老爷,月娥知道,月娥只是......只是替车大哥高兴。” 汤宗知她心中难过,叹口气道,“月娥,老爷我知你心里放不下在行,也曾与他说道几次,奈何他只言不愿成婚,现在事已至此,皇命不可违,你也需看开。” 月娥木然道,“能成为驸马爷,是车大哥的福分,月娥不敢有非分之想。” 汤宗却是道,“你虽不敢有非分之想,但你要此生甘愿为奴为婢,老爷我却是不答应。” 他看着月娥,“夫人非常喜欢你,多次向我提起,想要将你许配给玄武,我告知你曾被在行所救,此生已钟情于他,夫人一直视在行为己出,知晓之后也就没有再勉强,这才转而到处找人为玄武说媒,既然现在你与在行已是不可能,老爷我也想过了,正好因为中秋行刺的事情,玄武还未与济仁堂的千金定亲,这次便做主,将你许配给玄武,在行做他的驸马,你做我汤宗的儿媳。” 月娥闻言惶恐,赶忙跪下,“老爷,这......” 她不敢说不愿,因为她是汤宗的女婢,就和车在行不可能拒绝皇上当驸马一样,她也不能拒绝汤宗。 但要说她是真的不愿意,那也并非如此,自从中秋夜被明教歹人用毒镖击中,幸亏玄武细心照料,她才能死里逃生,这份恩情她是还不完的,只是相比于车在行曾出银子给他救父在先,而且当时自己也是以卖身救父的名义,玄武纵然是汤宗的儿子,也只能是其次了。 但不同于之前不愿开口,汤宗这次却是不理会她的为难,态度极为坚决,“我是老爷,此事无论你愿不愿意,此事就这般定了。” 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月娥继续为奴为婢,伤心痛苦一辈子。 月娥哑然,茫然地看着汤宗,很快,她似乎也是放下了,“月娥......月娥全凭老爷做主。” 汤宗大喜,起身将她扶起,“等朝廷事了,老爷便予你们成婚,夫人定然高兴,说不得病情彻底好转,能就此下了床。” ...... 永乐十八年五月十四,汤宗一行抵达了北京行在。 这座北方重镇以前的名字叫北平,朱棣靖难上位,它也跟着野鸡变凤凰,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新都,而且再过四日,“行在”二字也将去掉,顺天府将彻底取代应天府,成为大明新的权利中心。 眼前这座焕然一新的巨城规模宏大,比京师还要壮观,许多官员刚刚迁入,尚在整理府衙,熟悉事物,街上到处都是匆匆忙碌的身影,全然看不出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规模鼠疫。 汤宗一身闲职,没有衙门公事要处置,也没有下属要安排,更没有心思找府邸居住,直接就带着月娥和玄武住进了新都馆驿。 略做休整,来不及与馆驿中的其他官员多做寒暄,汤宗便唤来月娥,问她道,“老爷我现在就去锦衣卫衙门,你若还想见在行,可一同前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师逵 月娥闻言眼神落寞,脸色纠结,虽然心中的确想见车在行,但最终还是道,“老爷,月娥......月娥就不同去了。” “好。”汤宗起身,找来馆驿侍从带路,与玄武一道出门去往这新都的锦衣卫衙门。 来到锦衣卫门前,汤宗指名要见纪纲和车在行,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闻之消息匆忙出来迎接,“汤大人,可是不敢巧,我家指挥使大人和指挥同知大人尚未回来。” “尚未回来?”汤宗闻言惊讶,“他们去了哪里?” “自皇上一月前北征返回,纪指挥使和车同知一直在衙门内,可前天一早,他们就都随驾去往新都周边的通州、顺义,房山等地体察官仓民情去了,现在下官也不知在何地。”那指挥佥事道。 “皇上也不在?”汤宗闻言更是一惊,他本想找纪纲商议应对之法,却没想到他居然不在,而且现在连皇上也不在,这样就连面圣陈奏的机会都没有了。 看来三年之后重回故地,朱棣也是心情大好,到处走访。 “可知皇上何时回宫?”汤宗又问道。 指挥佥事尴尬,“汤大人见谅,下官这却是不知了,不过再过四日就是迁都大典了,皇上也应该快回了。” 汤宗闻言转头看了一眼街道远处的巨大皇宫城墙,只见红墙绿瓦,高高耸立,好一派巍峨雄壮。 他低头想了想,转头对玄武道,“我们走,去右军都督府。” 他要去见张辅,现在手里有兵,能应对新都这场危机,而且能相信汤宗的也就是纪纲和张辅了。 眼见汤宗锦衣卫衙门大门都没进,直接转身离开,那锦衣卫指挥佥事急忙叫道,“汤大人,纪指挥使纵然不在,不如进去喝杯茶,容我等伺候。” “不必了。”汤宗头也不回,匆匆而去。 可来到右军都督府,汤宗却也同样吃了闭门羹,原来朱棣北征而回,张辅并没有随驾,居然直接被朱棣授命在顺天府北方一线布防,连迁都大典都不能参加了。 这可如何是好?纪纲张辅都不在,连皇上本人也在外,现在能与他一同应对这场大阴谋的还有谁人? 汤宗这下确实着急了,站在右军都督府门前,眉头紧皱,神色焦急。 玄武见他一头冷汗,关心问道,“爹,您怎么了?” “哦,爹没事。”汤宗随意回应一声,说完转头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城墙,突然心中一动,心说明教做下刺驾案,制造新都鼠疫,掳走常宁公主,一切都是为了新皇宫的建造,如此执着,难道最终的阴谋与迁都大典有关?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心说既然歹人的阴谋时间已定,那迁都大典之前,皇上必然回宫,自己何不先去查探一番歹人的阴谋到底是什么,到时面圣也好让皇上相信。 他主意已定,立刻调转马头,带着玄武一道朝这座新造皇宫而去。 过了承天门就不能再骑马,两人下马,将马匹交给馆驿下人,徒步而行。 可他们还未至午门,迎面却见一众衙役抬着一顶轿子而来,到了汤宗身前,轿子停下,从中走出一个肥头大耳,体态臃肿的中年官员。 他下轿拱手,五官挤在一堆,“哎呦,这不是太子太保汤大人吗?” 工部尚书,师逵! 自从三年前京师发生鼠疫,影响了皇宫建造进度,他便受朱棣指派,前来督建,三年来一直在此,从未再回应天府。 近来他神采奕奕,朝内巴结者众多,只因皇宫新成,他督建有方,乃迁都头一功,受到了朱棣嘉赞。 只是三年来他发福如此,想必也是城外鼠疫饿肚子,城内海吃榨油水。 汤宗也不想在这里见到了他,笑着拱手还礼,“原来是师大人。” “汤大人,三年不见,不想是在这里遇到了,此乃缘分。”师逵笑道,转头看了看皇宫,诧异道,“汤大人这是要去往新皇宫?” 汤宗点头道,“新宫落成,想去一观。” 师逵闻言,脸色有些为难,“哎呦,汤大人,实不相瞒,这可是不赶巧了。” 又不赶巧了?汤宗闻言心中一沉。 只听师逵继续道,“迁都大典在即,为保周全,皇上有命,除了后宫妃子以及一众锦衣卫、宫女太监,不许任何人进入皇宫。” 说完看着汤宗,“不瞒汤大人,师某身负督建之责,也可进入,只是皇上有命,却也是爱莫能助。” 汤宗闻言一滞,果然又是不赶巧,人见不到,连皇宫也进不去,这还如何查访? 但这是皇命,他也没有办法,想了想,觉得也只能回馆驿另想办法。 想到这里,他正要拱手告辞,却看着师逵,突然想到自己纵然不能进去,也可从他口中打探一些虚实,师逵在此督建三年,虽不敢说他也有所嫌疑,但知道的肯定不少,且看是否能找到疑点,于是放下手,面露无奈,“既然有皇命,我等也只能遵命。” 说罢看了看皇宫,“只是可惜无缘一睹新皇宫威严,师大人,这新皇宫比应天府皇宫如何?” 听汤宗如此询问,师逵不由得意万分,这可是他的杰作呀,笑着道,“汤大人可算是问对了人。” 他看向皇宫城墙,“这顺天府皇宫可非应天府可比,汤大人知道,这顺天府新皇宫是荣国公以应天府皇宫为蓝本,重新勘定而成,名字也相差不多,内城也称紫禁城,荣国公严格按照周礼‘前朝后市,左祖右社’布局,有外朝和内廷之分,外朝依旧是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东有文华殿、文楼,西有武英殿、武楼,内廷有乾清宫、坤宁宫,东有春和宫,西有柔仪殿、奉先殿、大善殿、九五飞龙殿、西宫,两侧为东西六宫,其后为御花园,总计大小宫殿七十多座,九千余间。有四座城门,南面即为咱们眼前的午门,北面为神武门,东面为东华门,西面为西华门,规模之大,足比两个应天府皇宫。” 他说的荣国公可非张玉,而是永乐十六年病逝的黑衣宰相,道衍和尚姚广孝,荣国公是朱棣在他死后追赠的,和张玉封号一样。 汤宗细细听着,心说这也查探不出什么,于是问道,“师大人,这皇宫督建之中,可有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这可把师逵问住了,想了想居然开始自夸起来,“要说特别之处,自然是有,这皇宫建造所用的木材和石料,可都是极为名贵,木材是我命人自西南崇山峻岭之中采伐的珍贵楠木,数千里运送至顺天府,所用石材同样难得,都是周边名料,呵呵......汤大人,石料沉重,单单运送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苦思之下才想到办法,命上万苦力在沿途道路每隔一里掘一口水井,等到寒冬腊月天气寒冷之时,就从井里汲水泼成冰道,如此才艰难将石料送到了宫里,这伐木采石,可是死了不少人,是以百姓间都说‘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呵呵......汤大人,不知这算不算特别之处?” 汤宗闻言心中恼怒,如此残忍之法在你师逵口中居然成了特别之处,还大言不惭以此来标榜功绩,实在是铁石心肠,恬不知耻! 但这些话他只能心里想,却不能当面说出来,而且现在危机就在眼前,查探要紧,哪里能顾得上这些,于是又问道,“师大人,四天后的迁都大典可是在新落成的奉天殿?” “汤大人所言不差。”师逵道。 “那奉天殿可有特别之处?”汤宗直接将范围缩小打探。 师逵想了想,笑道,“自然也是有,汤大人,单说那奉天殿殿内殿外所用的地砖可都很是特别,殿内的方砖是从苏州府专门烧制运来的金砖,而殿外之转也是山东临清府特制的贡转。” 他伸出三根指头,“而且上下三层,每块转上都刻上烧制工匠的名字,但有破损不堪用者,直接拿下烧制之人,呵呵......汤大人,不知这算不算特别之处?” 汤宗闻言更是恼怒,心说你为了取悦皇上,居然想出这么多残忍之法,苦万民而悦一人,岂不知顺天府才刚刚经历鼠疫,死伤百姓无计? 他也不想再听师逵夸谈,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无奈转头看了一眼皇宫,心说只能等待皇上回宫了。 他回头拱拱手,多余的称赞之言也不想多言,“多谢师大人相告,汤某这便告辞。” 师逵拱手笑道,“好,汤大人慢走。” 待汤宗走后,师逵也不上轿,笑脸慢慢收敛,变成了眯眼皱眉,眼神中露出一股冷意,盯着汤宗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挪动一步...... 第二百二十章 车在行的真正身份 又过两天,今日已经是五月十七了,迁都大典明日就要举行,皇宫上下以及百官忙碌异常,只有汤宗在馆驿内焦心不已。 两日来,他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未时末,馆驿里终于传来好消息,皇上回宫了! 汤宗闻之大喜,正好月娥在旁伺候,他急忙吩咐,“快,快备马,老爷我这就去锦衣卫!” “老爷,月娥这就去。”月娥立刻出门安排,汤宗也是赶忙更衣。 他打算先去见纪纲,而后一同面圣,毕竟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皇上要应对,也是安排锦衣卫。 待下人服饰穿好官服,汤宗正低头整理检查,余光中忽然看到有人站在门口,他也不抬头便道,“月娥,去唤玄武,让他与我一同去。” 进门之人却不回应,汤宗诧异抬头,却见站在门口的居然是车在行。 只见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手上拎着一个食盒,月娥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大人!”车在行开口。 汤宗上下观察他,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句“大人”让他心头一震。 缓了缓,汤宗遣散下人,对车在行笑道,“原来是在行,你回来了。” 转头又对月娥道,“月娥,你也下去吧。” “是,老爷。”月娥抬头看了一眼车在行,转身离开。 “在行,来,快进来坐。”汤宗招呼。 “是。”车在行走入房内,顺手将门关上,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服侍汤宗坐下,自己对面而坐。 车在行一番动作之后,却是没有再说话,盯着桌面,显得心思颇重。 见他如此,汤宗当先开口,他看着车在行,“在行,你是随皇上,纪指挥使一同回来的?” 车在行点头,“是的,大人,我与纪指挥使护送皇上回宫,纪指挥使尚在宫内,我闻之您来了,便离开皇宫,来了馆驿。” “哦。”汤宗点头。 车在行又沉默下来,迟疑片刻,他揭开食盒,端出一样样精致小菜,最后又拿出一坛酒,给汤宗和自己满上,“大人,在行今日想与大人共饮。” 汤宗看了看小菜,又看了看眼前的酒盏,笑道,“在行,今日你如何这般客气?” 车在行不好意思一笑,“大人,这几年来我都是住在您府上,现在我出门自立,自当首先谢您。” 汤宗闻言感慨,“在行,当初我言你生性鲁莽,不适合做官,现在看来是看错了,这一年来,你立功无数,还将要迎娶常宁公主,可是出乎我的意外。” 车在行低头,笑了笑,“原来大人已经知道了。” 汤宗点头,“只是虽说你出门自立是好事,但我更想你在我身边,这将近一年来,没有你再旁,我可是有些不习惯,夫人若是知道了,也怕是要难过一阵子。” 车在行闻言感慨,“这些年来,大人夫人视我车在行如己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说罢端起酒盏,“大人,在行敬您一杯。” 汤宗看着他端起的酒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盛满的酒盏,却没有举起,“在行,今日我有要事在身,这杯酒我还喝不得。” 车在行闻言一滞,眼神中稍显冷意,“大人想去面圣?” 汤宗点头,“不错。”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车在行放下酒盏问道,目无表情。 汤宗看着他,没有说话,房间内的气氛显得诡异起来。 “哎——” 良久,汤宗忽然一声长叹,“看来我今日是哪里都去不得了。” 车在行闻言一滞,面露惊讶与惶恐,却是转瞬即逝,诧异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汤宗看着他,“在行,从你进门我就知道了,你不必再装下去了,在我面前,你隐藏不了想法。” 车在行闻言显得惶恐起来,有些不知所错。 汤宗继续,“你跟了我五年,可却从未走过应天府的金川门吧?” 车在行闻言更是一惊,双眼紧紧盯着他,“大人,你都知道了?!” 汤宗将身前的酒盏移向一边,“建文四年六月十二,当今皇上屯兵金川门外,谷王朱穗和李景隆开门应降,皇上引兵而入,眼看京师就要陷落,监察御史连楹以文人之身叩马行刺,被捉拿之后抗词渎谏,责问当今皇上道:以臣篡君,可谓忠乎?以叔残侄,可谓仁乎?背先帝分封之制,可谓孝乎?” 他看着车在行,“一番慷慨陈词,让当今皇上无言以对,他恼羞成怒,立即命典刑官问斩,连楹慷慨赴死,皇上还不放过,将其尸体扒皮抽筋,弃于金川门,还抓来其九族,尽皆问斩,那日,血水漫街,惨不忍睹,百姓哭嚎......” “别说了!”汤宗说到这里,车在行突然身体颤抖,面目狰狞,大声喝止。 可说完之后又有如同一个受伤的孩童,掩面悲痛痛哭,语气软了下来,哽咽道,“大人......在行求您别说了......” 汤宗看着他,轻叹一声,心有不忍,但还是继续道,“连楹有五子二女,当日问斩却只有四子二女,我曾查过官文,那日纪纲带人寻遍京城,也未找连楹幼子。” 他说到这里感慨一声,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车在行车在行,这分明就是个连字,这幼子当年八岁,名唤连奉明,就是你吧?” 车在行早已泣不成声,低头痛哭良久,才抬头看着汤宗,“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不错,我就是连楹幼子连奉明。” 说完兀自自嘲一笑,“我真是傻,难怪大人一直劝我早早成婚,还说人生不是江湖上的打打杀杀,而是妻奉左右,儿靠膝下,还要我放下恩怨,辞官离京之时,还坚决要带上我,甚至我在天目山立下大功,大人也执意不让皇帝朱棣封赏,原来大人是什么都知道了,我却还在傻傻伪装。” 他说完缓了许久,压制住情绪,看着汤宗,“可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汤宗叹口气,“因为我早就怀疑你了,溧水县衙的十里官道,你曾去过吧?” 车在行更是惊讶,“大人那个时候就怀疑我了?” “当日查探程汤尸体,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其实我在悬崖边的大石上发现了一道半圆印痕,回到无想寺后,便秘命王铺头前去将那印痕拓了下来,对比之下,与你的熟铜棍正好相合,我便知道,你并没有按照我当日的吩咐去往茅山,而是直接去了十里官道。” 汤宗说完看着车在行,眼中出现不常看见的愤怒,“守常兄是你杀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挟持 “大人,我没有杀神医程汤。”车在行闻言激动,但很快,他又眼神没落下来,“但他的确因我而死,当初得知纪纲和陈瑛要陷害程汤,我便惶恐不已,所以屡次三番请求大人准许派我去通知程汤,我知道大人与他乃是至交,未免大人伤心,我没想过要杀他,只想将他藏至明教总坛,可惜大人就是不肯同意,无奈之下,我只能趁着护送二公子离京的机会将此事告知薛明,要他派人将程汤劫持,但薛明却执意要杀掉他,我苦劝不下,只能同意,我是没有去茅山,因为我知道程汤之死大人肯定要追查,我去十里官道只是想看看伪造程汤失足坠崖的现场有没有留下痕迹,不想却是自己留下了痕迹。” 他看着汤宗激动不已,“大人,我也是别无选择,您对我恩重如山,程汤不死,您就很危险,而且他当年与我义父阚六交好,射炮虫毒曾告知过义父,他若是被捉拿回京,难免会供出义父阚六,所以,他必须彻底消失!” 汤宗闻言大吃一惊,程汤的事都已不再追问,反而问道,“阚六是你义父?!” 自陈大柱在皇上面前供出明教,他便知道车在行是明教之人,受阚六之命,却没想到两人居然是义父子的关系。 “嗯。”车在行点头,想起阚六,一脸悲切,“义父与我父亲连楹当年是朝内至交好友,他闻之我父亲惨死,没有选择避祸,而是立刻找到我,化成乞丐,那时他就已经有了替我父母报仇的心思,逃离之前,他有意让我在金川门目睹全家惨死,我哭着不敢看,义父捂住我的嘴,撑开我的眼睛,要我一辈子都要记得那一幕,然后才带着我逃出了京城,并且收我为义子,要我发誓找朱棣报仇,他带我加入明教,找人教我武功,十五年间,他一步步作到了明教教主的位置上,在大人救下我之前,我便是以卖货郎的身份,在京城负责义父与薛明的联络,传递讯息,教内浑号地鼠。” 汤宗听着听着,眼睛都瞪大了不少,一脸不可思议,见他说完,便立刻问道,“阚六对你有如此大恩,可明明是你亲手杀了阚六呀?!” 车在行抹抹眼泪,“那也是义父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汤宗点头,“我明白了,阚六的尸体自应天府西市莫名丢失,是你干的吧?” “是我夜里偷走的。”车在行承认。 汤宗紧接着又问,“其实我知道,整个天目山一战,其实就是你与阚六以及王三善一同合演的苦肉计,牺牲如此之大,让我都有些震撼,但阚六居然死在你这个义子手里,我是属实没有想到。” 他盯着车在行,“在这新都城,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车在行这下不愿意说了,“之前的事情大人知道无碍,若是连这件事也知道了,在行也就不能再在这里陪着您了。”他低头看了看汤宗放在一边的酒盏,“既然大人已经知道这酒水中有迷药,那我也不勉强大人喝下去,但这件事请恕在行不能告知。” 他说完看了看天色,“现在太早,等晚上,自有人会告知大人。” 汤宗闻言一滞,却也没有多问,因为知道车在行说一是一,他说不言,那是绝对不会说的,于是想了想,转移话题,“杭州府时,我和纪纲先去,你却迟迟不来,月娥说是在客栈等你,其实是你抵达杭州府之后,先去找的阚六吧?” “是的。”车在行点头,“大人一抵达杭州府,所有栽赃周洪宗和耿璇的谋划就到了最为关键之处,是义父先将所有事情给我交代了一遍,只是没想到周洪宗身亡,耿璇逃跑,所有事情栽赃在他们头上,已是完美,可大人您却迟迟不肯上奏结案,反说没有耿璇参与刺驾案的证据,我反复劝说也是没用。” 汤宗接话,“所以你们就在回京的路上派人雨夜行刺,由你抓到陆大有,只为交代出耿璇,将耿璇的罪名坐实?” 车在行点头,“义父交代陆大有,对付大人你这样的聪明之人,一句话不用说,你便能猜到,要是主动交代,反而会引起怀疑。”他说完兀自摇摇头,苦笑道,“可惜义父还是小看了大人您。” 汤宗看着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洪宗和耿璇派兵围攻馆驿之后,他们的作用也就结束了,只等地道发现,漕粮找到,将一切栽赃之事做实,周洪宗和耿璇必须死,因为一旦审问,栽赃的谋划就失败了,只是那夜的黑衣人功夫不到家,长刀刺在了马上,没有命中周洪宗,失去了最佳的机会,周洪宗入狱之后,除掉他就成了义父的第一要务,那夜大人您派我去追黑衣人,我其实并没有去,而是出城赶在纪纲之前,将耿璇打杀,然后毁尸灭迹,周洪宗死的当夜,我无法从您身边脱身,义父便派明教兄弟去往周府刺杀周洪宗,可惜所派之人从地道里出来,就发现周洪宗已经高悬房梁,所以周洪宗并不是我们杀的。” 汤宗恍然,“原来是这样,耿璇是你杀的,周洪宗是纪纲杀的。” “纪纲?”车在行一滞,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杀周洪宗。” 汤宗看着他,勉强一笑,“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他和你们一样,也不能让周洪宗活着,因为汉王遇刺一案就是他做下的。” 车在行没有追问,良久感叹一声,“同去查案三个人,没想到我与纪纲都是心怀鬼胎,但大人却依旧能抽丝剥茧,查出真相,义父说的对,大人您并不适合做那根引线,他选错了对手。” 汤宗摇摇头,“若不论对错立场,你义父阚六的确是个可敬的对手,时至今日,他死去一年,我也没有胜他,有你在,一切就还在他的局中,我尚未完全看破。” 他说完盯着车在行,又问道,“你们做下天目山的苦肉计,其实是为了拖延皇上北征,但同时,你却以在中立下大功,引来张辅的瞩目,坐到了如此位置上,我不得不怀疑你其实是想接近皇上,图谋刺驾,可是我又想,皇上身边防卫严密,纵然你武功再高强,也怕是难以得手,而且你义父阚六从来就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你们真正的图谋到底是什么,我这根引线要点燃的又是哪里?” 车在行不敢看汤宗的眼睛,低下头道,“大人,在行跟了你六年,深知你问询的厉害,这件事大人就不用和在行绕圈子了。” 说罢指了指桌上精致小菜,“大人说了这么久,想必也是饿了,身体要紧,这菜里无毒,可放心食用。” 说罢自己拿起筷子,每道菜都先吃了一口。 汤宗看着他,也拿起了筷子,点头道,“也好。” ...... 转眼天色已黑,车在行抬头看了看窗外,于是对汤宗道,“大人,今夜到明天,您谁也不能见,在行不想伤害您,请您跟我走一趟,明日您便会安全。” “去哪里?”汤宗问道。 “我现在不能说,去了您就知道了,到了那里,您一切就都明白了。”车在行道。 汤宗想了想,轻叹一口气,收拾好官府,“好吧。” 两人起身,汤宗在前,车在行在后出了馆驿房门。 月娥正在外边等候,见两人出来,急忙上前两步,“老爷,车大哥......” 汤宗对她点点头,“老爷我与在行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 “是。”月娥道,转头看向车在行,神色慌张,欲言又止。 车在行看了看她,转头就走,可只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想了想转头道,“月娥,二公子是个好人,我车在行这一生注定是不配成婚,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立刻转身,与汤宗出了馆驿大门。 “车大哥......”月娥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车在行离开的背影,眼中噙满泪水。 可是很快,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急忙擦擦眼泪,焦急出门而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西华门 此时已是戌时末了,空旷的街道上,汤宗与车在行一前一后走着,前面便是新都的皇宫。 车在行沉默半晌,突然问道,“大人,您既然已经知道我是您身边的眼线,为何不将我抓起来,这样岂不直接就能得知真相?凌晏如大人都能大义灭亲,为何没有揭穿我?” “我将你抓起来,你就肯说了?”汤宗转头看着他,“凌晏如曾是我的学生,他隐瞒漕粮被劫,带兵围攻馆驿,是他咎由自取,我的确是没有怀有私心,但是在行,你不同,当守常兄身亡之后,我也曾愤慨,想要将你揭穿,可当我一步步得知你的身世之后,我选择了隐忍。” 他长叹一口气,“你是忠烈之后,身上有着深仇大恨,我只想将你从仇恨的火焰中带出来,不要说揭穿你,甚至不愿意主动从你身上得到任何线索,屡屡暗示,劝你成婚收手,不让你为官,做个平常人,可惜啊,最终都没有如愿,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车在行闻言哽咽,“大人用心良苦,可惜在行愚钝,但是就算我明白,父母九族之仇,不共戴天,与朱棣的深仇大恨不可能放下。” 汤宗道,“不过我虽未从你身上主动打探任何线索,但你的存在也的确让我找到了案子的一些端倪。” 车在行疑惑,“大人指的是?” “皇上怀疑我私放阚六,命锦衣卫将你抓进了诏狱,你回来之后就首先询问我为何知道长江底下的三具尸体就是金银匠,我当时告诉你是张翰大人告知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虽然的确命张翰找失踪金银匠的家属认尸,但他们并没有辨别出来,真正让我确定的是月娥,她从镇江府回来之后就魂不守舍,我察觉到端倪,问询之下,得知她已经认出了父亲邱老六,因为刘老六的腿曾受过伤,还是你花银子治好的,而她之所以守口如瓶,是你曾威胁过他说如实告知我真相,会为我引来大祸,月娥担忧之下,才不敢言。” 车在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随即感慨,“当日大人说只要确定那三具尸体失踪的金银匠,便是线索,我虽不明白,却也只能威胁月娥。” 汤宗道,“其实我之所以让你陪月娥同去,也是想看看除了程汤的事情,你到底还参与了多少,在杭州府时我尚不确定,可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所有事情你都参与了,杭州府之事全部明了,可惜呀......” 他顿了顿,“当我查出一切都是阚六所为之后,你显得异常激动,提出要去杭州府协助陈瑄抓捕阚六,我就知道你是想通知阚六逃走,而我明知如此,却依然同意,是因为我知道即使你不去报信,宫里也有其他隐藏之人会将消息送出去,阚六是注定抓不到的,所以我答应你去,其实是想支开你,因为案子已经到了最为关键之处,有你在旁,许多事情我做不了,等你从诏狱出来之事,所有事情都已经真相大白了。” 车在行闻言摇头苦笑,“与大人相比,我真是太傻了。”随即又道,“不过大人,我虽什么都参与了,但是从未想过要伤害过你,那天夜里刺杀你我事先的确不知,是我义父所为,发生之后我也很是震惊愤怒。” “我知道。”汤宗点头。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到了皇宫之西的西华门,只听汤宗又道,“能破明教总坛其实也是因为你,我明知你就是我身边的明教之人,在纪纲张辅拿来圣旨之后,你却极为欣喜,主动提出要为先锋,我便觉得诧异,这个事情你不紧张却显兴奋,我便知道这当也是你们的一环,于是索性答应,后面的事情果然是在你一步步立功之下剿灭了明教总坛。” 他说完看着车在行,眼神期待,“在行,现在你若是迷途知返,还有机会。” 车在行却是神色坚定地回看着他,“大人,当年我八岁亲眼目睹家人惨死,就注定这一辈子不可能放下仇恨。” 他说完直接转头,抬头看向西华门,对一旁守卫的锦衣卫道,“将门打开。” “是。”那锦衣卫首领领命,西华门缓缓打开。 汤宗诧异,虽然车在行现在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发号施令自然有用,但是这深更半夜没有皇上传召,门也是不能开的。 但现在车在行什么旨意都没有拿,门却开了。 车在行看他疑惑,道,“大人不必奇怪,他们是明教的人,是我安插进来的。”说完伸手指向打开的大门,“大人请进吧。” 汤宗一滞,明教居然连皇宫大门都控制住了,那皇上岂不是比自己想的还要危险? 但担心归担心,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得,盯着西华门的锦衣卫看了几息,叹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迈步走了进去。 身后大门“哐当”一声关了。 往前走了几步,车在行唤来两个“锦衣卫”,对汤宗道,“大人,在行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他们两个会带你去到那里。” 说完跪下,对汤宗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大人,今夜之别可能就是永别,在行哪怕身在地狱,也祝大人一切平安!” 汤宗闻言心神不宁,瞬间留下老泪,急忙问道,“在行,你要去哪里?!” “大人,还谅在行不能明言。”车在行说完立刻起身,转头就走。 汤宗上前两步要拉住他,却反被两个“锦衣卫”拉住,他左右看了看,赶忙问车在行,“在行,今日你自未时陪我到现在,可是有人告诉了你什么?” 车在行停下,终于回头,看着汤宗道,“大人,是师逵告诉我说你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要我盯着大人您。” 说完再不耽搁,立刻出西华门而去。 “师逵......”汤宗心中大惊,一定是两日前与他在皇宫前的言语,让他觉察到了自己的怀疑。 他转头看着夜色下威严磅礴的新皇宫,心神恍惚,这主持督建新都的工部尚书居然也是幕后歹人,这皇宫里还有多少人心怀叵测?幕后又是多么大的图谋...... 第二百二十三章 观星台 亥时,锦衣卫衙门。 纪纲伺候皇上朱棣回来,下马刚要入门,却瞥见旁边墙角有一个瘦弱身影,他心中一惊,急忙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 那身影闻言一颤,哆哆嗦嗦走上前来跪下,“大人,是民女月娥。” “月娥?”纪纲看到她,放下心来,笑道,“是你这小娘子,这深更半夜在这锦衣卫衙门口,要是让汤大人知道了,可是有些说不清,怕是还会以为是我将你掳走当姨太太的。” 月娥害怕纪纲,闻言忙道,“大人,是老爷让民女找您来的,但进不得锦衣卫门,只能在这里等您。” “汤大人?”纪纲一滞,立刻下马,“他要找我?他人在哪里,我现在就去。” “大人,老爷有难。”月娥道。 只四个字就让纪纲脸色大变,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上前两步,“你说什么?!” 月娥道,“大人,老爷交代,只能与你一人说。” 纪纲知道事情重大,急忙道,“那还还跪什么跪,快起来进府!” 锦衣卫大堂里,纪纲屏退左右,立刻问道,“怎么回事?汤大人怎么了?” 月娥道,“大人,今日一早,老爷对我说,倘若他今日见不到你,就一定要我找到你,说这皇宫里藏着大阴谋,有人要对皇上不利,要你立刻面圣,将皇上转移皇宫,封锁整个新都城,然后追寻线索拿捕歹人。” 纪纲闻言,脸色大变,“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歹人?哪里还有歹人?!” 他看着月娥,“汤大人现在哪里?” “老爷与车大哥天黑就出去了,是往皇宫方向。”月娥道。 “汤大人今日要见我,却没有见到?”纪纲皱眉,想起月娥的话,他问道。 “老爷今日闻之您随驾回宫,就要匆匆找您,可还未出门,车大哥便来了,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纪纲脑瓜子瞬间乱成了浆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汤宗和车在行在一起,怎么就会见不到自己?他自己不来,却派了月娥来?皇宫里有阴谋,有什么阴谋?明教都灭了,哪里还有歹人对皇上不利? 但想起汤宗一向料事如神,他也不敢大意,想了想自言自语道,“难道汤大人和车小子被人所逼,都有危险?!” 他转头看向月娥,“你说汤大人要我面圣封锁新都,循着线索抓捕歹人,什么线索?” 月娥道,“老爷的衣服里有一把黄豆,已经放了两天了,他说黄豆尽处,就是歹人藏身之处。” 因为知道身份,汤宗一直防着车在行。 “黄豆?!”纪纲明白过来,“也就是说,现在汤大人和车小子都已经落在了歹人手里?!” 想到这里,他再不淡定,立刻从桌上拿起绣春刀就准备去面圣,可还未迈出房门,便又停步,转念一想,心说现在汤宗和车在行在歹人手里,自己若是面圣,封锁新都,那歹人必然知道图谋败露,这样岂不是白白害了汤宗和车在行的性命? 三年前在杭州府时,周洪宗和凌晏如领兵围攻馆驿,他却高坐城头对峙耿璇,对馆驿中的状况丝毫不关心,更别论汤宗性命,现在在这立功之际,他却对汤宗的性命如此上心,确实可谓难得。 “不能冲动,得冷静。”纪纲心中焦急,尚且自我安慰,考虑片刻,他做出了决定,回头对月娥道,“夜深,你先不要回去,就在这里。” 说完便自己一人出门而去。 他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未免打草惊蛇,决定先不做部署,自己一人前去救人,等救下汤宗和车在行,确保两人安全,再行安排面圣及抓捕歹人之事。 ...... 夜色下的新都皇宫,静谧地让人恐惧。 紧邻外庭的三大殿之后,有一座观星台,属钦天监管辖,用于夜观天象。 这观星台高耸异常,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顶部有一阁楼。 汤宗被两个锦衣卫带着进入观星台,旋转着上了阶梯,来到了阁楼之上。 推开门,汤宗观察,只见这阁楼不大,六尺见方,中间有一茶台,相对坐着两个老者饮茶,见汤宗进来,纷纷转头看向他。 其中一人年纪苍老,白须皑皑,脑门锃光瓦亮,是个和尚,汤宗见到他顿时大惊失色,“傅洽,你怎么会在这里?!” “哈哈哈......”那和尚哈哈大笑,“汤大人别来无恙,当年在诏狱,你说是非善恶非我佛家就能评判,你说的不错,用几句地藏经来惩恶扬善,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罢了,还得付诸行动,所以老僧今日便出现在了这里。” 他的确就是傅洽,永乐十六年,黑衣宰相道衍临死之前求皇上朱棣放了他,朱棣同意,现在他重获自由也已经两年了,相比于当初在北镇抚司诏狱,他只是脑袋重新剃光了。 汤宗闻言不语,转头看向另一人,只见这人年纪更大,身形消瘦,佝偻着身子,皱纹老斑布满一张老脸,双眼秽浊地都险些睁不开。 汤宗细细观察,确定自己不认识,“你又是谁?” “呵呵呵......”那老者闻言也是一笑,右手颤颤巍巍抬起,捋了捋胡须,“老夫刘福通。” “刘福通?”汤宗闻言大惊失色,再也无法淡定,他甩开身后的两个贼人,两步上前,“你是当年辅佐韩山童、韩林儿父子的刘福通?!” “正是老夫。”刘福通笑道。 不容汤宗不激动,这个刘福通可真不是个一般人。 当年就是他和韩山童聚众在白鹿庄起义,首先扛起了反元大旗,韩山童死后,他便拥立韩林儿为帝,国号为宋,建都亳州,继续反元,此人家财万贯,生性豪爽,心怀大志,待人慷慨大方,在军中颇具威望,而且起义之前,他还曾任大元朝廷巡检,秉公执法,仗义执言,很受百姓们的拥护。 韩山童以明教名义拉起的起义军被称为红巾军,但韩山童死的早,韩林儿年幼,红巾军的真正领袖其实就是刘福通,他战功累累,第一场大战就是带着一堆乌合之众,对决三十万元军,而且身先士卒,勇猛无匹,最后竟然以少胜多,天下震动,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后来元朝的多位猛将都相继败在他的手里。 而且要论战功,至少在红巾军中期,他其实比太祖朱元璋还要值得书写,他引兵攻打安丰、庐州等富庶之地,向南拓展势力,另一方面又组建了西路军,兵出潼关,攻克陕州,鼎盛时期,东起山东,西至陕州,南接巴蜀、荆楚,北达辽阳,北方大片土地都被他所打下。 只是后来,元军稳住了阵脚,他的三路大军在北方处处败退,而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等人都在南方互殴,没有人支援他,这才以致大败,但就算如此,他也是在汴梁城中苦苦支撑四年,最后居然还是被张士诚派大将吕珍趁他势弱,偷袭而成。 但大军虽败,刘福通却没有死,他护送韩林儿逃走了,后来的事情就是朱元璋攻得天下,想要称帝,但头上总坐着个大宋皇帝韩林儿,让他寝食难安,于是便派部将廖永忠以迎驾登基为名,在瓜州将刘福通和韩林儿一同溺死了。 只是按理说,刘福通已经死去五六十年了,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第二百二十四章 老家伙造反 汤宗震惊地看着对面的刘福通,脑中闪过几个念头,这刘福通假如是真的,活到今日怕是已经上百岁了吧,看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有些像。 另外,他要没有死,那韩林儿呢,他是不是也没有死? 见汤宗震惊不已,刘福通笑道,“汤大人不要怀疑,老夫就是刘福通,今年九十有九,和这九丈九的观星台刚好相合,当年被朱重八谋害,天下人都以为老夫已死,其实老夫还好端端活着!” 朱重八就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也叫朱八八,那个时候的出身低贱之人活着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哪有什么名字,而且不止朱元璋,张士诚就叫张九四。 只是朱重八这个名字已经几十年没人敢叫了,这刘福通现在叫出来,都让人觉得很是陌生,不过这也代表了他对朱元璋的蔑视,但要从当年红巾军中身份地位上讲,倒也说得过去。 刘福通颤颤巍巍伸手,“汤大人,请坐!” 汤宗看着眼前一个八十多的傅洽,一个年纪近百的刘福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这两个老家伙就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他早就怀疑阚六的死根本不影响大阴谋的部署,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许久,汤宗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稍稍冷静,看了两人一眼,走上前坐了下来。 刘福通笑道,“汤大人,当年朱重八身为大宋之臣,却拥兵自立,老夫在汴梁、安丰苦苦支撑,他却在南方拥兵自立,只顾跟张士诚、陈友谅较劲,最后居然还想谋害大宋皇帝,幸亏老夫早就看透了他,早早防备,廖永忠一来,老夫就知道乃是奸计,好在廖永忠还是忠义,那溺死之人天下人都知是老夫我,其实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汤宗明白过来,原来当年之事,是他与廖永忠联手做的局,应对朱元璋的谋害,但汤宗现在可不想与刘福通在朱元璋和当年之事上辩个是非对错,有最重要的事情需要他首先了解。 “那韩林儿是否还活着?”汤宗问道。 “哈哈哈......咳、咳......”刘福通闻言大笑,但他年纪太大,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把自己噎死。 把手门口的两个“锦衣卫”见状赶忙上前帮他拍背。 “刘老将军,您可是要慢点。”傅洽也是吓了一跳,起身担忧地看着他。 这一幕看的汤宗皱眉不已,自己已至花甲,这年纪也算大的了,但眼前这两个老家伙却是心比天高,居然要造反?怕是一口老痰上不来,都能将他们结果在这。 良久,刘福通好转,却依然没有回答汤宗,傅洽重新坐回来,转移了话题,“汤大人,说句实话,你在我二人眼中,不过是一只蝼蚁,踩死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可你在我们眼中是如此,在车在行眼中却不一样,他现在是锦衣卫指挥同治,这身份可是有大用,他要保你一命,我们二人也无话可说,只得请你上这观星台来看一出好戏。” “什么样的好戏?”汤宗问道。 “哈哈哈......”傅洽哈哈大笑起身,忽然想起方才刘福通的一幕,也担心把自己噎死,赶忙住口,走到一旁打开窗户,“汤大人请看,站在这九丈九的观星台上,皇宫三大殿尽收我们眼底,好戏就在这里。” 他关上窗户,重新坐回来,“现在时辰还早,就与汤大人说道说道,毕竟你也是这出戏的配角。” “我?”汤宗一愣,突然想到方才车在行说,阚六告诉过他,自己不适合做那根引线。 “不错,刘老将军是明教教主,我傅洽是前朝忠魂,这出戏便是我二人一同搭的台子。”傅洽道。 汤宗闻言诧异,转头看向刘福通,“你是明教教主?那阚六是谁?” “阚六?”刘福通与傅洽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却又同时住口,“他只不过是插標卖首而已,老夫要他死他就得死,没有我刘福通,他连这个虚名都得不到,明教教主从来就是我刘福通,明教自唐宋便存在,莫说他死,就是大明朝亡了,明教也不会亡。” “原来如此。”汤宗叹道,莫名其妙的,他居然有些同情阚六,一身才谋,却也不过是一枚棋子,而且还是知道自己是棋子的棋子。 傅洽道,“汤大人,朱棣将我在诏狱里关了十六年,可这十六年了,我也不是虚度光阴。” 他伸出三根指头,“至少我在诏狱里干了三件事。” “哪三件?”汤宗问道。 “第一便是定下了这番谋略,第二,则是找我当年的徒弟道衍,痛斥他大逆不道,助纣为虐,要他一同再翻了这天下,可惜道衍不肯,却也没有出卖我,于是我退而求其次,要他在大明新都的建造图纸上将这观星台标注为九丈九,他不知我所图,便同意了,第三,则是我花了数年时间,彻底说服薛明,让他为我所用。” 汤宗闻言惊讶,“薛明是你的人?” 他早就怀疑薛明和阚六根本就不认识,两人压根没有交集。 “不错,我所有的谋划都是通过他,我让他找到了刘老将军,说好共同起事,呵呵,汤大人,你以为你消灭的明教就是明教,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明教的势力你想都不敢想,刘老将军首先命令阚六在南方牵制住朱棣,于是阚六便制造了奉天殿刺驾案,通过车在行和黄俨故意让你查案,然后引起朝堂对立,让朱棣无法分心关注这新都。然后我们在这新都制造鼠疫,借机杀了北京道按察佥事史铭等一干不服从我们的官员,让这里彻底成了我们掌控的地方。” 汤宗惊讶,想起黄俨之前的种种不该言之言,问道,“黄俨也是明教的人?” 刘福通笑道,“不错,他是我徒弟,从还未净身开始,就已经加入了明教,他只听我一个人的。” “你们为什么要我查案?”汤宗问道。 “汤大人,你太聪明了,朝堂内外盛传神断之名,原本我们也不同意让你来查,但是阚六却执意如此,他制造奉天殿刺驾案,本来就是为了嫁祸周洪宗和耿璇,引起朝堂前朝旧臣和当朝之臣的对立,转移朱棣对北京行在的注意力,让他无暇顾及,后来出现的汉王遇刺一案实属意外,但对我们来讲,也并非坏事,汤大人,阚六想的也对,如此这般布置精妙,试问若不是你来查访,如何才能嫁祸给周洪宗和耿璇?怕是到了今日,奉天殿的案子还没有进展,万一不了了之可就有违我们当初所想了,况且有车在行为内应,你的一切动向阚六都清楚的很,很容易做应对。”刘福通道。 他一说完,傅洽紧接着道,“但是我们和阚六还是小看了你,我们预想的朝堂对立只是短暂出现,并没有掀起多大浪,反倒是阚六自己暴露无遗,大疫不过三,北京行在的鼠疫无法在延续,朱棣果然又打起了从这里北征的主意,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得让阚六主动暴露,与你们血拼,这才有了天目山一战。” 他说完笑道,“不过中间虽有波折,但好在还算顺利,就只等明日卯时一到,最后一出戏开场。” 两人所说,汤宗大部分都已经猜到,他现在更在意的,是那最后一场戏,于是问道,“那这最后一场戏该如何唱呢?” 第二百二十五章 纪纲坏事 傅洽闻言,看向刘福通,两人相视一笑,刘福通道,“现在已快到丑时,吉时将至,告诉你也无妨。” 他笑着道,“明日卯时,百官上朝,迁都大典开始,待满朝相庆之时,他们却不知道,这整个奉天殿下面却布满火药,而引线就在咱们脚底这座观星台之下,只要点燃,呵呵呵......汤大人,朱棣和满朝文武官员你说会如何呀?这永乐一朝也就该结束了。” 刘福通说完,与傅洽哈哈大笑,咳嗽声不止。 汤宗震惊不已,心说他们图谋的居然不只是皇上朱棣一人,而是整个永乐朝,站起身来,“好歹毒的阴谋!” 傅洽道,“汤大人莫要激动,因为你现在知道了,也什么都干不了。” 汤宗一想也是,问道,“你们这般做的目的只为覆灭永乐一朝?” 刘福通道,“永乐一朝?呵呵......他朱重八能得了我明教的天下,我明教如何不能再夺了他的天下?” “看来你这么大岁数还想过把当皇帝的瘾。”汤宗闻言坐下,冷笑一声,“纵然你们覆灭了下面奉天殿的满朝文武又如何,不要忘了,太子可还在应天府监国!” “这一点汤大人都能想到,我二人岂能想不到?”傅洽笑道,“你以为我将这座观星台修建九丈九是为什么,等明日奉天殿倾覆,便将这里点燃,就是一座烽火台,山西都指挥使江万本就是刘老将军麾下明教之人,这些年也是在军中安插了不少明教弟子,循序善诱之下,江西都司的大军早就已在明教掌控之中,朝廷根本无法调动,山西离此不远,两日前就已经秘密出发,现在他们也当是快到了,到时他们看到烽火燃起,便会冲入这座新都,占据此地,会同北元丞相阿鲁台的大军,趁着朝廷群龙无首之计,扫灭永乐余孽,况且,还有朱棣送来的百万石漕粮,我一点也不担心。” 傅洽说到这里,得意洋洋,“至于你说的朱高炽,呵呵,京师旧都已经是座空城,我留下的明教弟子就能将他解决,就算当下解决不掉,大军南下,他也掀不起多大浪!” 刘福通再旁补充道,“汤大人,你以为朱棣这次北征为什么只歼灭了五千鞑靼起兵,因为阿鲁台压根就是有意避战,他在等着这最终一战!” “阿鲁台?”汤宗闻言震怒,又重新站起身来,斥责刘福通道,“勾结鞑靼,引狼入室,刘福通,你这般所为,还像是当年扛起反元大旗的红巾军首领吗?!” “汤大人莫要激动。”刘福通笑道,“这个道理可不只有你懂,你放心,只要拿下大明江山,阿鲁台的价值也就没有了,而且不但他的势力被灭,鞑靼连同瓦剌也会一同被扫灭,朱棣没有做到的,我刘福通来做,到时天下大定,我便与傅洽划江而治,我占据北方为大宋,傅洽占据南方为大明,岂不美哉?” “大宋?大明?划江而治?我明白了。”汤宗闻言更是震惊,他看着两人,“建文帝朱允炆和韩林儿是不是还活着?他们在哪里?!” 刘福通和傅洽闻言相视一笑,傅洽道,“汤大人,朱棣关了我十六年,我都不吐一字,你这般问,老僧岂会说?” 刘福通也笑道,“汤大人就不用再问了,老夫也不会说。” 汤宗想了想,对傅洽道,“傅洽,这布局三年的大戏,说到底,你也是只是出了谋划,可用之人也就是薛明,而且还已经死了,说到底,你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刘福通呢?朝内朝外遍布他明教之人,如此势力,你怎么就相信他到时愿意与你划江而治?” 傅洽闻言笑道,“汤大人就不用再这里挑拨离间了,若是连这个都没有把握,我岂会与刘老将军合作?” 汤宗闻言皱眉,心中明白过来,建文帝朱允炆果然是没有死。 因为傅洽的底气就是朱允炆,虽然十八年已过,但支持他的还大有人在,到时只要永乐朝一覆灭,朱允炆一站出来昭告天下,他毕竟是正统,朝野必然是有响应,如此刘福通争夺大明江山的阻力也会小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 此时,皇宫之外,纪纲一个人右手提着绣春刀,左手挑着灯笼,还在撅着屁股,满地焦急找黄豆。 很快,他就循着黄豆到了西华门。 那守门的锦衣卫千户见状一惊,赶忙上前,“指挥使大人,您怎么来了?” 纪纲直起腰板,看了看西华门,自言自语道,“进了里面?果然是要对主子不利!” 转头怒斥,“废话少说,快将门打开!” “这......是!”那千户犹豫一下,只能答应,将门打开。 纪纲赶忙迈步进去,又开始打着灯笼满地找黄豆,可左右前后走了几步也不见黄豆,心中焦急,回头怒斥,“都过来,给我找黄豆!” “黄豆?”那锦衣卫千户一愣,却也不敢多问,带着几人上前,蹲下身子开始帮他找。 “有了!” 很快,纪纲自己便找到了,循着踪迹来到了观星台之前,他抬起头观看,呆呆发愣,“来了这里?” 噌—— 他拔出绣春刀,“随我杀上去!” 身后的几个锦衣卫没有应声,纪纲大怒,刚要回头怒斥,却见几把刀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们他妈的干什么?!”纪纲一惊,顿时大怒。 那千户冷笑,“纪指挥使,没想到你居然来了这里,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们也只能得罪了!” 回头命令其他人,“来呀,将指挥使大人绑了!” 就这样,武艺高强,但没头没脑的纪纲没有挥下去一刀,直接就被这样拿下了。 纪纲被绑缚起来,架着刀来到了观星台上,一进门,汤宗、傅洽、刘福通三人都是大吃一惊,同时站了起来。 但首先开口的却是纪纲,他首先看向汤宗,懊恼道,“汤大人,老弟被这些王八蛋暗算了,他们连西华门都夺了,果然是要造反!” 这话还用他说?自己布置下的后手居然是这番样子,汤宗再没有了方才镇定,脸色铁青,胸膛起伏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不说话,纪纲转而又看向刘福通和傅洽,“你们是谁?” “这......这怎么回事?”刘福通面色大变,不理会他,问“锦衣卫”千户道。 “教主,纪纲一进西华门就说要找什么黄豆,还要我等帮忙,于是就循着黄豆来了这里,被我等拿下。” “黄豆?”傅洽一愣,看向汤宗,心中明白过来,立刻命令几人,“搜,快搜!” “是!” 汤宗神色麻木,愤怒的看着纪纲,任由他们搜身,顿时里衣兜里的黄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刘福通大怒,恶狠狠道,“汤宗,我是真小看了你,这可是你逼我的,绑了!” 汤宗无话可说,任由他们上绑,他看着纪纲,终于是说出话来,怒道,“纪纲,你可是坏了大事了!” “混蛋!”见汤宗也被绑了,纪纲大怒,也不理会汤宗的话,兀自使劲挣扎一番,但是绑着的麻绳实在太紧,哪里能拽开,他看向傅洽,皱起了眉头,“本指挥使想起来了,你是傅洽,好哇,原来是你想图谋造反!” 转头又看向刘福通,一脸茫然,“你是谁,这么大年纪大半夜也跑这里要对皇上不利?” 最后又看向汤宗,“汤大人,车小子呢?怎么不见?” 在场没有一人理会他。 傅洽看着纪纲,眉头微皱,对刘福通道,“刘老将军,这纪纲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常随朱棣左右,明日的迁都大典,若是他不在,难免引起怀疑。” 刘福通想了想,道,“无碍,立刻派人告知车在行,让他明日告诉朱棣,就说纪纲夜里突遇大病,不能起身,迁都大典朱棣等待了十多年,朱棣当是不会太多在意。” 傅洽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转头愤怒地看了看汤宗和纪纲,命令手下,“将他们拖到一边,明日就用他们做天灯,点了这烽火台!” “是!”纪纲和汤宗被拖到墙角。 傅洽看着汤宗,恶狠狠道,“汤宗,今日差点被你坏了好事,你这条命看来也是不能留了!” 说完开窗看看天色,对刘福通道,“刘老将军,差不多寅时了,江万应该快要到了,不能再耽搁了,大军还得您这个教主亲自坐镇,咱们一内一外,你且出城,这里有我。” 刘福通点头,“好,只要这里烽火一起,我便帅兵杀进来,夺了这都城!” 说罢在两个锦衣卫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下观星台离开。 好在皇宫里多有明教的人,不然就凭他这老胳膊老腿,如何造反? 墙角,汤宗和纪纲被五花大绑蹲在墙角,汤宗心中哀叹,神色麻木,现在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纪纲却是一个劲问道,“汤大人,就是这两个老杂毛老胳膊老腿要图谋谋害皇上?” “汤大人,汤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呀,车小子呢?” “......” 第二百二十六章 汉王遇刺案真相 良久,心灰意冷的汤宗叹了口气,都懒得再斥责纪纲,“纪老弟,外边的奉天殿下面布满火药,再过一个多时辰,迁都大典开启,火药将被点燃,他们要杀死皇上和所有百官,葬送整个永乐朝,然后引北元大军进来,瓜分整个天下。” 说完转头看着纪纲,“你现在明白了吧?” 纪纲听完目瞪口呆,一脸不可置信,“有这等事?”转头怒斥傅洽,“狗贼,你们好大的胆子!” “哼!”傅洽冷哼一声,“纪纲,你不过是朱棣身边一跳摇尾乞怜的狗罢了,我又何必与你一般见识?” “你!”纪纲挣扎,想要拽开绑缚的麻绳,却被看守的“锦衣卫”狠狠踢了一脚,“老实点!” “妈的!”纪纲大怒,这么多年了,除了皇上,还没有人敢动自己一根头发,转头看向汤宗,“汤大人,你足智多谋,赶快想想办法呀?” “办法?”汤宗闻言一肚子气,冷漠看着他,“办法我不是已经让月娥告诉你了吗?” 纪纲一滞,低下头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想着救出老哥你和在行,再行面圣,没想到却是成了这样。” 汤宗闻言突然有一些感动,原来纪纲居然是担心自己,才铤而走险,一个人前来,但事已至此,败局已定,他也不想再说些什么。 良久,纪纲似乎也是想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面对了现实,冷静下来,对汤宗道,“汤大人,你是如何知道我参与了汉王遇刺一案?” 汤宗沉默片刻,道,“当日你我一同去往杭州府,在车轮舸上,你邀我喝酒,还请教我自保之法,我便一直在想你为何会有如此一问,直到杭州府之事结束回京,朝堂争辩之时,我闻到驸马都尉王宁身上淡淡的胭脂味,联想到你在杭州府和回京路途上的奇怪反应,便有了此猜测,后来我派在行查访过,咱们后一次在杭州府时,王宁也借办差之名去过杭州府,与咱们是前后脚回京,我这才明白过来,在杭州府时,你身上的胭脂水粉之味,不全是从醉风楼来的,而是见过这王宁,也是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要助汉王入驻东宫,于是便想方设法要将一干人犯带出北镇抚司诏狱,不是为了防薛明,当时我可不知道他是歹人,而是为了防你,只是普密蓬和陆大有的死给了我一个说服你的机会。” “哎——” 纪纲闻言轻轻一叹,苦笑一声,“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汤老哥,不错,咱们第一次去杭州府前,王宁便找过我,对我言说皇上年纪大,身体有疾,太子又不喜我,劝我早做准备,助汉王上位,可再保一世荣华,但我知此事太大,并没有立刻答应,只言考虑考虑,在船上我请教你便是为此,你当时对我说‘顺势而为则安,逆势而为则残’,这句话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以我纪纲的所为,太子一旦登基,我就得残,在咱们第一次从杭州府回京的那天夜里,陈瑛找我一同对付你,我虽然没有答应,但他的话却让我意识到你其实心中对刺驾案已经有了眉目,那大约就是周洪宗和耿璇,只是碍于他二十九奸臣的身份,不好明说,想到这里,我半夜立刻找到王宁,不但答应了他一同助汉王上位,还定下了利用耿璇身份嫁祸太子的计划,也是那时,王宁也决定前往杭州府。” “原来如此。”汤宗感慨一声,转头看着他,“周洪宗是你杀的吧?” “不错,周洪宗和耿璇带兵围攻馆驿之后,虽然漕粮和地道还未发现,但刺驾案的一切果然都已经指向了他们,王宁说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这两个人不能开口说话,必须死,尤其是耿璇,于是那天夜里,我紧追耿璇,想要除掉他,可惜还是跟丢了,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只得放弃,回去找王宁商议,王宁说不能拖了,耿璇和周洪宗穿一条裤子,不能招供,先把周洪宗干掉,再找耿璇,所以那天我到了布政使衙门,你闻到我身上的胭脂味,还是斥责我大战之机还去醉风楼,我只得应了下来。” 他顿了顿,“我想除掉周洪宗,虽然他就是锦衣卫看押,可我担心被你发现,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周洪宗居然让千户王猛与我传话,说是有要事商议,正好你去浙江按察使大牢提审他,他提出要回周府,我便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便要万安随同王猛一同看守,你也答应了,当天夜里,我们查看福船回来,我便借着请查漕军千户的由头先行离开,直接来到了周府,面见周洪宗,他拿出银票和陈瑛的那封信,要我救他一命,说将所有事情都诬陷成汤老哥你和凌晏如联手打击报复他周洪宗,还说我是皇上身前红人,只要我这般说,皇上肯定信,而有陈瑛的书信威胁,都察院也会助我一臂之力。” 汤宗闻言感慨,“没想到周洪宗到最后一刻,还未死心,尚在挣扎。” 其实他还没有陈瑛对陈瑛了解的透彻,当时谭彪失手,慌乱之时,陈瑛就说周洪宗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低头。 “不错。”纪纲点头,“但他的命事关汉王上位,我岂能答应,于是便将他勒死,挂在房梁之上,同时,王宁也回京,要李景隆派暗卫做下了汉王遇刺的假象,只是汤老哥你查验尸体的时候,居然看出周洪宗不是自杀,我怕你从锦衣卫怀疑到我身上,无奈之下,只得拿出银票和书信搪塞,诬陷是陈瑛做下此案,但我万万没想到车小子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条地道,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你叫我下地道查看,都浑没有听到,不好好在周洪宗的死当时算是搪塞了过去。” 汤宗接话,“只是你诬陷了陈瑛,虽然搪塞了过去,但陈瑛却成了整个诬陷周洪宗和耿璇做下刺驾案事实的漏洞。” 纪纲苦笑一声,“是呀,此事我也很苦恼,但在回京的船上,你借着与我对饮,突然提出要隐瞒此事,正中我意,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汤宗道,“当日你的反应可是有些奇怪。” “当时是你找我喝酒,又提出上次去杭州府时,我邀你喝酒的事,我以为你发现了端倪,知道是我杀了周洪宗,倒向了汉王,心中担心。”纪纲道,“不过,汤老哥,此事因为你,我却也是因祸得福,你的那句‘及时抽身,两处得好’让我恍然大悟,立刻撇弃了汉王,相助于太子殿下,此事之后,太子殿下对我好感增加,态度转变,我也是没了‘逆势而为则残’的困扰。” 他说完看着汤宗,“汤老哥,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汤宗道。 “你为何要救我?” 汤宗却没有正面回应,而是道,“我明知是你做下的刺驾案,却依然大费周折,找郑赐换了死囚,找到诬陷太子殿下的证据,当夜你拿到薛明,却首先来找我,我就知道,你为的不是刺驾案,而是怕我将实情向皇上和盘托出,我与你吃了定心丸,两件案子才顺利结案。” 纪纲接话,“我知道,后来汤老哥萌生退意,告知我已经将陈瑛的密信还给了他,临走还收下了之前不肯接受的那两万五千两银票,其实都是为了让老弟心安。” 汤宗点头,“若要问我为什么这般做,一是因为在我眼里,刺驾案最为重要,汉王遇刺一案,只要能洗脱太子嫌疑,目的就已达到,牵扯太多,势必会影响刺驾案,另外,要查出刺驾案的真相,也需要你的帮助,薛明不就是你拿到的吗?二则是我的私心,你我相处日久,而我早已萌生退意,需要为家人考虑。” 他也没有隐瞒。 “原来如此。”纪纲长叹一声,“后来我担心事情败露,便找了个机会,诬陷王宁诅咒皇上,砍了他全家,除了这个隐患,此事才彻底落幕,而我也因此与汉王翻脸,彻底投靠了太子,但汉王也不敢明面上说什么,所以老兄的‘两处得好’老弟也是没有听从。” 他说完忽然看了看一旁的傅洽和看守的两个“锦衣卫”,将嘴巴凑到汤宗耳边,小声道,“汤老哥放心,你对我纪纲有大恩,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护你周全。” 汤宗一愣,转头诧异地看着他,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想起了车在行,他明明是明教之人,与自己身份相对,却也同样要力保自己平安无事。 第二百二十七章 纪纲,殁! “咚、咚、咚!” 外边传来三声鼓响。 “卯时到了!”原本正襟危坐的傅洽一个激灵,立刻起身,两步上前打开窗户。 只见天依旧未彻底大亮,但下方大批的文武百官正列队整齐,朝奉天殿前聚集,周围是大批的锦衣卫。 “咔!” 傅洽激动不已,立刻关上窗户,转头对汤宗和纪纲斥道,“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该死了!” 纪纲斥道,“爷爷我还没活够呢!” “哼——”傅洽冷笑,“你作恶多端,助纣为虐,杀了你也是为天下人除害!” 转头吩咐那两个看守之人,“我先下去,待爆炸声起,立刻将这里烧了!” 说罢看了看汤宗二人,“将他们两个点了天灯!” “是!”两人领命。 傅洽带着另外几个贼人下去准备点燃火药之事了。 卯时已到,迁都大典即将开始,这时间一临近,汤宗可就不是方才那样的心灰意冷了,他显得焦急不已,挣扎挪动身体想要上前,看看窗外的情况。 砰—— 一个看守贼人见状,狠狠踢了他一脚,亮了亮明晃晃的腰刀,“老实点!” 纪纲大怒,“手脚放干净点!” 啪—— “去你妈的!”另一人甩手就是一巴掌,“落到这般地步,还以为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 纪纲嘴角淌出血,他手不能动,伸出舌头舔了舔,笑道,“小子,你狂,一会看你怎么狂!” 过了片刻,下方已经听不到脚步声了,纪纲突然道,“汤大人,我纪纲说要护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 汤宗正自焦急,闻言一滞,诧异转头看着他,心说这家伙难道是开窍了,已经布下后手了?或者说已经面过圣了? 说时迟那时快,纪纲突然暴起,双手从后面伸出,绑着的麻绳已然断掉,同时手里还抓住一柄匕首。 原来他在靴子里藏着匕首! 啊—— 看守的两个贼人大惊失色,急忙挥刀便朝纪纲砍来,可却哪里是纪纲这位大内第一高手的对手,纵然双腿还被绑缚,但依然两招将两人格杀,相当利索,看的汤宗目瞪口呆。 “说了看你们怎么狂!” 纪纲怒斥一声,拿匕首砍断绑着双腿的麻绳,又蹲下将方才打他一巴掌的人连刺两刀,血水流了一地,这才转头对汤宗笑道,“汤老兄,老弟这一手如何呀?” “厉害厉害。”汤宗哪里有空与他说笑,随便奉承一句,急忙道,“纪老弟,快,快!” 纪纲走过来将他身上麻绳砍断,汤宗急忙起身,打开窗户,只见下方鼓乐大鸣,奉天殿前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全是穿着红绿官袍的官员,还有许多尚在涌入。 “糟了!”汤宗着急,猛然一拍窗户,大喊道,“有凶险,快离开!” 纪纲来到他身旁,“汤老兄,这里隔着谨身,华盖两座大殿,又加鼓乐之声,他们哪里能听得见?” 汤宗回头看着他,“得想办法冲出去,要皇上赶快撤离,不然一切都晚了。” 纪纲道,“汤大人不要着急,老弟有办法。” 说完转身在这小小阁楼里翻找开来。 汤宗奇怪,“你找什么?” 纪纲也不回头,“找绣春刀呀,怎么不见了,难道是被哪个混蛋拿去使了?那可是主子御赐的呀。” 汤宗闻言急的直跺脚,“哎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个!” “也是。”纪纲停下,走过去,从死去的贼人手上拿起腰刀,晃了晃,皱眉道,“有些不趁手,但也勉强能用。” 说完一手拿刀,一手招呼汤宗,“汤老兄,走,咱们下去,我带着你冲出去!” “好。”汤宗急忙跟上,心说纪纲武艺高强,下面几个毛贼在他面前应该算不了什么。 可临要走,汤宗回望阁楼,突然心中一动,对纪纲道,“纪老弟,咱们将这里烧了,外边的百官自然会看见,而且还能让城外的反贼提前行动,无法内外同时联动。” “好主意,汤老兄就是聪明!”纪纲闻言急忙回身,从两具尸体上摸索火折子,最后从一滩血泊里找到。 他急忙打开吹气,可吹的自己面红耳赤,也没有吹着。 他回头无奈道,“汤老兄,这火折子被血水浸透了,点不着。”他说完恨恨将火折子扔在地上,此时他多少有些后悔多刺了那歹人两刀,导致血水流的太多。 纪纲狠狠踢了死尸一脚,“妈的,干这么大事,也不多准备一个火折子!” 汤宗也是无奈,却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在这里钻木取火吧? 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急忙催促,“不管了,咱们快下去!” “好!” 纪纲在前,汤宗在后,两人一起下楼梯。 观星台最下方,傅洽摩拳擦掌,激动不已,三年多的准备终于到了这最后一刻。 现在只要朱棣和所有文武官员进入奉天殿和殿前广场,迁都大典一开始,便是时机到了,点燃火药,永乐一朝就会在顷刻间覆灭。 傅洽纵然年纪大,但耳朵可一点不背,纪纲和汤宗下楼纵然再轻,也是立刻被他察觉。 “谁?!”傅洽猛然抬头,正好看到纪纲和汤宗,顿时大吃一惊,恨恨道,“纪纲?两个蠢货,连人都看不住!” 他手一挥,“给我杀了他们!” 他身边之人闻言,立刻挥刀杀将上去。 纪纲右手提着不称手的腰刀在前,左手拉着汤宗在后,见冲将上来的只有五个人,哈哈笑道,“汤老兄不要怕,五个小毛贼外加一个老家伙,不碍事!” 他提着腰刀,面对冲来的贼人,只一招霸王开山,就解决了最前面的两人,尸体滚落下去。 纪纲更是哈哈笑道,“汤老兄,怎么样?这场面老弟见得多了,根本不碍事!” “老弟厉害,赶快出了这观星台。”汤宗无奈奉承一句,赶忙催促。 傅洽见纪纲如此威猛,顿时大惊,立刻回身,冲着下方大喊道,“都上来,将这两个混蛋干掉!” 瞬间,从他后面的一个大洞里又冲出来五六个凶神恶煞的贼人,而且还未完,后面陆陆续续还在往上冲。 其实汤宗和纪纲都小看了这观星台的作用,这大洞下面直连奉天殿之下,里面全是火药,只待吉时一到,便会点燃引线。 但却不是只有奉天殿被挖空,而是华盖殿下面也被几乎挖空,与奉天殿之下通过甬道相连,隔着一座谨身殿,而这些贼人就是藏在华盖殿之下的明教贼人,只要爆炸声一起,便会从这里涌出,与外边的大军里应外合,控制住这座大明新都城。 纪纲见状脸色大变,“汤老兄,这下可就碍事了!” 他嘴上虽然这般说着,手上却也没停,腰刀龙飞凤舞,拉着汤宗就下了楼梯。 这观星台下方也不大,呜呜泱泱却是挤了不少人,汤宗见状骇然,急忙对纪纲道,“纪老弟,你别管我了,你自己杀出去禀告皇上要紧!” 纪纲也不回头,“汤老兄,你把我纪纲当什么人了,主子我要救,你我也要救!” 杀—— 他刚一说完,突然大喝一声,奋力一刀挥下,对面那贼人举刀便挡,纪纲刀口下移,直接砍在那人手臂之上。 他的武功与车在行不同,以力道见长,这一刀下去,竟然直接将那人手臂连脑袋砍掉了下来,血水直冒三尺高。 这一下把在场贼人都吓了一跳,顿时愣住了,纷纷不由自主向后挪了一步。 纪纲趁势向前大步一趟,堪堪来到了观星台门口,他怕汤宗受伤,左手将他拉过来,右手猛挥腰刀,将前方靠门的两人直接砍死,然后左手一推,汤宗“砰”的一声撞到了门上。 “哎呦——”汤宗年纪大,被纪纲这没收住力道的一招撞的五脏翻滚,忍不住叫出声来。 纪纲与他背靠背,站在他身后对敌,听见忙道,“汤老兄,你没事吧?” “没事!” 此刻的门并没有打开,而是从里面拴着,汤宗着急不已,忍住疼痛,急忙双手并用,想要打开门,却发现门栓居然卡住了,急的头上直冒冷汗。 傅洽见状大怒,气的胡须乱翘,“都是废物,快给我杀了他们,他们要是逃了,咱们都得死!” 众多贼人闻言,赶忙杀将过去,并且还有源源不断的贼人从洞内涌出。 纪纲脸上满是溅上的血迹,举刀连砍两下,将两个贼人砍死,回头才看到门栓被卡住了。 “汤老兄,让开!”纪纲大喝,回身一刀砍在门栓之上,门栓“砰”的一声应声而断。 啊—— 可就在这时,一个贼人一刀砍来,正中纪纲左脚,他吃痛大叫一声,半跪下来,回身直接将那人砍死。 这个档口,汤宗心中慌乱,而且背对纪纲,却也没有听到看到,他匆忙将门打开,走出去两步,这才回头对纪纲大喊道,“纪老弟,快走!” 这一看之下,才发现纪纲受伤了,站都站不起来。 纪纲手上挥刀,挣扎想要起身,却发现使不上力,腿筋已经断了,血水从裤管里涌出。 他看了看眼前的贼人,又看了看汤宗,脸上涌现疼痛难耐之色,叫道,“汤老兄,我走不了了,你快走!” 汤宗闻言,眼泪直接就流了下来,赶忙上前两步,拉过纪纲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没事,我扶你走。” 纪纲站在门口单手抵挡两招,一张血糊的脸回头一笑,伸手将他推开,“你一个瘦干老头,哪里能扶得动我,快走!” 他把着门框,强行站起来,靠在门边,一人大战一众贼人,大喊道,“汤老哥快走,有我纪纲在,他们休想出了这道门!” 这番场景,汤宗一个文臣,纵然再多刚强,也是难以自制,失声痛哭,“纪老弟!” 傅洽眼见汤宗居然出了门,心中大急,看着凶悍异常的纪纲,大喊道,“快,快砍死他,别让汤宗跑了!” “汤老兄,快走哇,这腰刀不趁手,我支撑不了多久,你保重!”纪纲大喝,可刚说完,贼人的一刀就砍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纪纲伸手将刀拔出,恶狠狠将他砍死,可惜“铛”的一声,腰刀居然断了! 纪纲看着手上断刀,抬头对着一众贼人大叫,“妈的,老子......老子要是有绣春刀,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他说话都开始不利索,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血流如注,却反而伸手抓住两边大门,猛然用力。 砰—— 大门闭合,纪纲在里面用背死死抵住,看着眼前的贼人,突然笑道,“没想到......没想到我纪纲做了一辈子酷吏,最后居然是这样的死法,也算是......也算是罪有应得。” 啊—— 他一声大喊,举着断刀对敌,纵然贼人围了一圈,但奈何纪纲的确厉害,一时还是无法将他拿下...... 一个贼人首领也是有些焦急,对傅洽道,“首领,这家伙悍勇,另外一个逃了,未免事漏,不如先将火药点燃。” 傅洽死死看着已经成了废人的纪纲还在抵挡,转头大怒道,“准备了三年,现在百官还未到齐,狗皇帝还不知道在不在奉天殿,点什么点!” 看向流血不止的纪纲,“快杀了他,然后追汤宗!” “是!” 观星台外,听着里面的兵刃交接之音,汤宗扒着门缝哭着大喊道,“纪纲,纪老弟......” 喊了几声,里面也没有回应传来,只有血水透出。 汤宗抹抹眼泪,回头看了一眼奉天殿方向,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踉踉跄跄朝奉天殿奔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题(大结局) 奉天殿内外,百官侍立,鼓乐齐鸣,朱棣已经来了,身着龙袍,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笑看着下方。 十多年的心愿终了,今日的他,心情大好。 汤宗提着官服前襟,喘着粗气,一脸悲伤跑来,脑中还回荡着纪纲的叫喊,“汤老兄,你保重......” 已经到了奉天殿边缘,他尚不自知。 几个负责守卫的大汉将军举着金瓜将他拦住,“什么人?!私闯皇家禁地!” 他们压根就不认识汤宗。 汤宗木然抬头,见是锦衣卫,急忙放下前襟,露出胸前补子,喘着粗气,“我是......我是太子太保汤宗,快......快带我面见皇上......” “太子太保?为何不上朝,却在这里?”那大汉将军一脸肃然问道。 汤宗焦急不已,大喊道,“有人......有人要刺驾,快带我去见皇上!”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 几个大汉将军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架着他去往奉天殿。 路过殿前广场,侍立的百官见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上,皇上......快点离开......救人......救人哪......”被大汉将军架着,汤宗口中尚且呐呐自语。 到了奉天殿,眼见汤宗几乎是被锦衣卫抬着进来,能入这奉天殿的朝廷四品以上重臣更是面面相觑,朱棣也惊讶地站了起来,“爱卿,你......你这是怎么了?朕方才还说怎么不见你。” 两个大汉将军将汤宗放下,汤宗年纪太大,又是一路奔来,一时间竟然直不起上身跪下,只能焦急向前爬了两步,急切道,“皇上,皇上,有人要刺驾,这奉天殿下都是火药,赶快离开啊......” “啊,有人要刺驾?” “地底下有......有火药?” “......” 汤宗话一出口,百官顿时先乱了起来,个个神色惊疑惶恐,不由自主地都看向了脚下。 工部尚书师逵突然站出来,“皇上,汤大人是一派胡言,这皇宫是臣督建,这奉天殿地下有火药,臣都不知道,他如何知道?” 汤宗哪里有空理会他,咽了咽口水,紧接着道,“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赶快离开这里。” 说完痛哭道,“纪指挥使在观星台一人对战数百人,臣才能逃出来禀告,请皇上赶快派人救他呀......” “纪指挥使?” “难怪他不在此,难道汤大人所言是真的?” “......” 奉天殿内又是一片惊慌。 龙椅旁边的黄俨闻言眼珠子一转,赶忙道,“主子,主子,无论汤大人所言是否为真,主子快快离开这里吧......” 但奇怪的是,奉天殿内,唯一不显惊慌的,反而是高高在上的朱棣。 他闻言看了看黄俨,又看了看焦急不已,痛哭流涕的汤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须,反而坐了下来,抬头看向了师逵,显得极为镇定,“你说汤宗是一派胡言?” 师逵一愣,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心中一阵慌乱,身体微微发抖。 汤宗同样一滞,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是如此冷静反应。 朱棣看着他,“爱卿不用担心,朕已经派人去观星台了。” 汤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才想起,自己从观星台奔来时,身后并没有贼人追赶,而且到现在,这奉天殿下面的火药也没有点燃炸开。 “报——” 忽然,一个传令兵匆匆奔进来,跪下道,“禀皇上,英国公、右军都督张辅已率军在新京北防线击溃北元丞相阿鲁台大军,斩首三万,阿鲁台北逃。” “什么,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是呀,阿鲁台怎么敢南下犯我大明?” “......” 百官之中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个个脸上写着疑问。 “报——” “宁阳侯率五军营在新京之北的房山伏击了江万的山西都司反贼,斩杀六千人,余部投降,江万自杀,刘福通被擒,正押往新京。” “啊,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刘福通,哪个刘福通?” “......” 百官未明白,汤宗却是彻底明白了,朱棣其实什么都已经知道了,而且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 他趴在地上,努力抬头看着朱棣,心中莫名,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是如何提前得知的? 想起纪纲,他不敢多想,急忙双手撑地磕头道,“皇上,那纪指挥使......” 朱棣低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转头看向百官,突然笑了笑,“你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说完突然眉头一皱,眼神一低,大喝一声,“可朕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 哗啦啦—— 朱棣话音刚落,突然上百个锦衣卫从殿外涌了进来,将百官团团围在中央。 朱棣转头看向一边的曾翔。 三角眼,脸上一根毛都没有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会意,笑眯眯走出,经过早已目瞪口呆的黄俨身前,低声笑道,“干爹,得罪了。” 他来到众人身前,神气地一甩佛尘,“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俨,工部尚书师逵,北京道监察御史邱良,顺天府府尹许奉......” 他一个个念出名姓,每念出一个,锦衣卫上前,就将那人拿下,跪在大殿之前。 此时的他们,也都已经明白了,高高在上的朱棣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们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面色惨白,也不大声喊冤。 百官吓得不敢做声,浑身打颤,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被叫到名姓。 最终,稀稀拉拉的被锦衣卫拉出来十几个。 朱棣站起身来,走下金銮座,来到这些人身前,“真是没想到,朕的朝廷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反贼。” 他忽然冷漠笑了笑,“可惜你们螳螂捕蝉,却没想到黄雀在后,早在三年前,应天府刺驾案和顺天府鼠疫发生的同时,朕就已经从曾翔口中得知了你们的图谋不轨,朕听从了曾祥的办法,将计就计,派人混入你们之中,得知了你们在这北京新都所做的一切,你们以为今日这奉天殿下面的火药能将朕和一干文武百官统统炸死,将这大好的大明永乐朝覆灭,却不知那引线早已断掉了!” 原来,在朱棣第一次想要召见汤宗问罪三法司会审结果那一夜,曾翔面见朱棣,还请求朱棣屏退左右,其实说的便是在北京新都发现的阴谋。 也就是那一夜,将计就计的计划也就此定下了,故此汤宗面圣并没有成行。 地上的汤宗闻言,彻底明白过来,他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他一切都明白了,刺驾案朱棣不知道,但北京行在的这桩巨大图谋虽然他自己曾苦思不解,但朱棣却是从一开始便清清楚楚,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就是要趁着刘福通和傅洽的这次阴谋,布下反手,将一众贼人一网打尽。 所以他才会在迁都之前北征,目的其实不是要追杀北元余孽,而是要布置下应对阿鲁台大军和江万反贼的防备后手。 甚至昨夜自己和纪纲在观星台被俘,以及今天纪纲带着自己拼死杀出,也是在朱棣的眼皮子底下,而之所以没有相救,其实就是时机未到,怕打草惊蛇。 “报——” 忽然,又有锦衣卫进来,跪下道,“皇上,傅洽已经被擒获,一众反贼被击杀,纪......纪指挥使已经战死,身中数百刀,手脚皆断。” 朱棣闻言也是一愣,但很快,他的眼神中就透露出一股冷漠,挥挥手,“朕知道了。” 观星台距离奉天殿最近,之所以现在才报来消息,是因为这里最后动手,地下甬道又复杂,大战持续时间比较久。 “纪老弟......”纵然已经猜到纪纲会是这番结局,但汤宗得知之后,依然是难以接受,若不是自己,凭借纪纲的本事,绝对是可以逃出升天的。 他趴在地上痛苦良久,颓然抬头,看着眼前的朱棣,虽然知道帝王无情,却依然觉得这个人很是陌生。 纪纲那可是追随他将近二十年,护他左右,救他无数的人呀,怎么最后就会落得如此下场?一句“朕知道了”了事,眼睁睁看着他死而不相救,对纪纲尚且如此,何况自己? 朱棣转头看他一眼,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前道,“汤爱卿,纪纲虽然随朕多年,但这些年来,他统帅天子亲军,却不能让朕满意,不但锦衣卫里反贼丛生,甚至歹人在这北京行在这么大的图谋,他也是没有丝毫发现,如此如何能让朕心安?” 汤宗瘫坐地上,神色麻木,没有说话,这番举动可是不该,但他实在说不出那句“臣明白”。 朱棣却也没有过于追究,继续道,“你为朕查清了刺驾案,曾翔为朕覆灭了贼人的歹毒阴谋,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他说罢看向曾翔,“曾翔,朕命你组建东厂,封你为东厂总管,纪纲的锦衣卫做不了的事情,就你们东厂来做。” 曾翔闻言激动不已,赶忙跪下,“谢主子,主子放心,奴婢定然不负主子期许,也必然不会如纪纲之流,不堪大用。” 至此,在后世臭名昭著的东厂正式组建,曾翔便是第一任东厂总管。 汤宗依然瘫坐地上,想起之前观星台种种,落下泪来,朱棣一句不提厚葬,却还有被这曾翔出言奚落,纪纲的这一生,真不知道值与不值。 “狗皇帝,还我父母命来!” 突然,汤宗身后一声大喝,大汉将军首领,奉旨带甲护驾的车在行爆起,脸上是积郁多年的痛苦和愤怒,他右手里提着半截熟铜棍,一把链子刀从中飞出,穿过了身前的几个大臣之间留下的空隙。 这熟铜棍里居然还有这般暗器,车在行从未当众展示过,连汤宗都不知晓。 阚六曾经说过,刘福通和傅洽野心太大,而野心越大,就越是难以成事,果不其然,他们失败了,而车在行,便是他用性命布下的后手,这后手从来就不是为汤宗布下的,而是为刘福通和傅洽的失败布下的。 现在,这后手带着明教所有死去之人的仇恨和愤怒,发出了最后一击。 如同当初在摩尼洞一般,车在行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只是对象不同,上次是救他养他的义父,这次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朱棣,心境也不同,上次是痛心疾首,这次是满怀愤怒。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时机,朱棣得意,百官畏惧,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与仇人朱棣只相隔不足一丈,用来掩护的大臣已经穿过,中间只剩下一个汤宗,而汤宗还是神色呆滞的瘫坐地上。 他果断出手了。 只是车在行的链子刀原本是为摆脱纪纲纠缠准备的,没想到纪纲居然死了,所以便直接露出了底牌,要的就是一击必中。 此时,朱棣正站在瘫坐地上的汤宗身前,见链子刀飞来,直逼自己面门,顿时大惊失色,瞳孔放大,脸上写满了从未见过的害怕和骇然。 一切都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在了原地。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汤宗居然不再出神,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他突然站起身来,伸开双手挡在朱棣身前,看着车在行。 这一刻,他终于是明白了阚六和车在行的最终图谋。 “在行,不要哇。”他大喊着。 链子刀刀剑近在眼前,直逼汤宗,车在行见状大惊失色。 这一瞬间,他居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相信自己这一刀刺下去,朱棣必然免不了一死,但汤宗也要遭难。 机会只有这一次,若是抽回链子刀,多年来的报仇心愿必然功亏一篑。 “义父,孩儿不孝——” 没有时间让车在行去选择,他看着汤宗,想起五年来的一幕幕,闭上眼睛,发泄嘶吼,脸上满是不甘和痛苦,右手用力回撤,链子刀飞回,直接砍在一个大臣的脖子上,那大臣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护驾,护驾!”奉天殿里登时大乱。 朱棣也是惊骇不已,被锦衣卫保护在中央,指着车在行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车在行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知道机会再也没有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汤宗,不忍移开目光。 砰! 大汉将军的金瓜一下下打在他背上,车在行口吐鲜血,跪了下来,却依然抬头看着汤宗,“大......大人,保重,在行......走了......” 这一刻,车在行想起自己在阚六面前立下誓言,他最终是没有做到,看来自己真的要永在地狱,不得超升,也应了自己在西华门跪拜汤宗所说的话,哪怕身在地狱,也祝汤宗平安。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对救他养他的义父下得去手,反而对汤宗无法痛下杀手。 因为,阚六教给他的是仇恨,汤宗教给他的是正直,这不正是流淌在他身上父亲连楹的血吗? 砰、砰、砰! 金瓜一下下打在车在行身上,车在行支持不住,趴在地上,不发一声,很快便瞳孔放大...... “敢刺驾?!” “居然还有一个反贼!” “......” 一众大臣为表忠心,纷纷上去脚踹手撕。 车在行从未参与新都阴谋,只是最近半年才来到这座新都,是以曾翔根本不知道他也是反贼之一,方才念到的名字中,并没有他。 汤宗愣在原地,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口中喃喃道,“在行......” 突然,他大喊一声,“在行!”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扯开众多大臣,跪地颤抖得抱起车在行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在行,你怎么这么傻......” 众多大臣又被这一幕惊呆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个当口陈瑛岂能放过,他立刻对朱棣道,“皇上,车在行原本就是汤宗属下,而今居然行刺皇上,他也脱不了干系,如今却还在此哀嚎反贼,更是令人愤怒,皇上,臣请将汤宗也按反贼处置!” “对,皇上,臣也请处置汤宗。” “臣也请处置汤宗。” “......” 顿时,一众大臣不管与汤宗是有仇有义,这个档口都纷纷撇清关系,请杀汤宗。 一天之内,纪纲和车在行前后为自己而死,遭受双重打击,汤宗压根就没听见,只顾抱着车在行痛苦哀嚎。 朱棣终于是缓了过来,脸上惊骇消失,他愤怒地看着车在行和汤宗,“这个恶贼,妄负朕如此信任,还想将宝贝公主嫁给他,没想到却是如此歹毒心肠,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是!”锦衣卫上前,就要拉车在行的尸体,汤宗大骇,痛苦哀嚎,紧抱着不放。 但却哪里能抱住,直接就被锦衣卫抢走,拖了出去。 “在行......”汤宗爬着追上去两步,却只能看着他们出了殿门,现在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如同一个行将朽木的老者,哭的撕心裂肺。 朱棣冷漠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百官也不敢说,静静等待旨意。 良久,汤宗哭声暂歇,麻木转过头,看着朱棣,他整理好官服,跪下身来,重重磕头,“皇上,臣请领死。” 朱棣闻言诧异,出了这样的事情,一向眼中不容沙子的他,方才的确是想杀了汤宗,但汤宗现在自己请死,朱棣心里却是莫名其妙地涌现出一股不忍。 眼前的这个人很有能力,为自己查清了刺驾案,剿灭了明教,别人不敢接的事情他敢接。 这个人很让自己讨厌,身为前朝旧臣,却不像其他人那样,为身份所累,总是发出惊人之言,让自己下不来台。 但这个人也确实很忠心,若不是他方才挡那一刀,自己怕是早已不在。 他看着汤宗,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模样,剩下的,只是一个形如槁木的普通老者。 这一刻,朱棣破天荒地心软了,他问道,“汤宗,你可有解释?” 汤宗抬起头,麻木地左右摇晃,“臣没有。” 和之前一样,朱棣又被这一句给顶了回去,想要放过他,连个台阶都没有。 良久,朱棣还是开口,“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朕,不怪你,反而护驾有功,你......你想要什么封赏?” 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汤宗还是摇摇头,话语中不带丝毫感情,“臣不要封赏,若是皇上不杀臣,臣想请辞回乡。” 朱棣又是一滞,想了想道,“你不要封赏,但朕不能不封赏,朕虽然重立了新都,但旧都也不打算弃用,从今天起,我大明就有两座京城,顺天府为北京,应天府为南京,一应配置与北京相同,你,便去南京做回你的大理寺卿吧。” 这就相当于养老了。 汤宗闻言,没有再多辩驳,跪下叩首,“臣遵旨。” 看他这副样子,朱棣也是于心不忍,挥挥手,“你下去吧。” “是。”汤宗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退着出了奉天殿。 陈瑛不甘心,急忙上奏,“皇上,这汤宗......” 可还未说完,朱棣便是大吼一声,“闭上你的嘴!” 吓得陈瑛赶忙跪下告罪。 汤宗一步一趔趄走在奉天殿广场上,这里依旧有许多官员,都是诧异地看着他,但汤宗压根没看见,周围的事物他丝毫没有关心。 到了午门,他停下回头,看向奉天殿,在他含满泪水的眼里,这座原本富丽堂皇的新皇宫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色彩。 “平江伯,你做下的事情以为朕都不知道?说说吧,都有谁?!” 奉天殿内,传来朱棣威严的声音,他终究是没有放过任何人,除了汤宗。 “呵,呵呵......” 汤宗听到,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居然发出了一声冷笑,转过身,迈步出了午门。 “爹?”午门外,玄武正在等待,见汤宗出来,赶忙迎上前。 汤宗听到声音,抬头呆呆地看着他,心神一阵恍惚,他眼中看到的是纪纲穿着四兽麒麟服,腰胯银椰壶方袋,笑吟吟向他走来,“汤老兄......” “纪老弟......”汤宗大喜,赶忙上前两步,但脚下一个趔趄,摔倒下来。 玄武大惊,急忙奔过去将他扶起,“爹,你没事吧?” “纪老弟......”汤宗抬头,却又看到了车在行的脸,只见他对着自己躬身,“大人......” “在行,是你呀!”汤宗大喜,紧紧握住了玄武的手。 玄武莫名其妙,“爹,你怎么了,我是玄武呀。” 汤宗回过神,细细一看,果然是玄武,脸色瞬间转悲,转头看向天空,忽然看到他与纪纲、车在行三人从无想山回京之时,纪纲与车在行比武,自己再旁观看的一幕。 那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遥远。 “纪老弟,在行......”汤宗再也控制不知,放声大哭...... 永乐十九年。 虽然一年已过,汤宗在南京大理寺卿官位上还是没有从悲伤中解脱出来,他频繁上书皇上,请求辞官,朱棣一开始不同意,后来也是烦了,准奏了他的奏请。 永乐二十二年二月,汤宗在老家浙江平阳病逝,朱棣闻之感慨,下令厚葬。 同年六月,朱棣在第五次北征回京的路途之上驾崩,永乐一朝结束。 (本书完) 感谢 结尾思路好一点,一股脑写完全发了吧,故事故事,有人有事,这本小说偏剧正,不是打怪升级,没有那么多副本可下,事完了,书也就完了。 这本书虽然成绩很差,最终也没有上架,但个人觉得确实挺难写的,逻辑穿插太多,大纲是有,但是最终写完已经和大纲有很大不同,有时候卡在一个情节上好多天,再加上本身工作也忙,所以每天更新也是比较少,所以也是多有抱歉。 回头去看,自己也发现一些剧情逻辑问题,错字更是一大堆,但是也懒得去改了,给自己找麻烦,也给编辑找麻烦,也感谢纵横编辑,本书有些剧正,显得沉闷小众,被其他网站一直拒,还是纵横给了机会。 虽然读者很少,依然谢谢大家,再见! 《永乐大案》感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