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惊蝉梦浮生》 四洲行 霜落惊鸿羽 秋风扰姒梦 其一 穹历29989年 秋 尔来二万九千岁,东竭碧波稀人烟。青炉生烟萦人顶,祸殃明破时时衍,问君道途何时还,下手修仙果,道难成心。 成道山 天未放晴,北俱芦洲数以千计的青年才俊便是聚集在这成道山山门之外,为的是在这时逢甲子所举行的成道山门人择选——正一传度醮中占得一丝先机。 往日里道门清静之地,眼下这情景却显得吵闹了些。 “少爷,这正一传度醮,人是多了些,不过也都是些土鸡瓦狗之流,只有少爷这等惊才绝艳的天人方才能入得了仙师们的法眼。”诸多人中有一身着黄麻布衣,仆从模样的中年男子对着身前少爷模样的青年说道,谈吐间尽是阿谀奉承之意。 “那是,少爷聪明绝顶,自然能胜过他人,夺得这正一传度醮的头名。”另一名仆人此时也是不甘示弱,接着话拍起少爷的马屁。 而那两仆口中的少爷此时也是一脸得意之色,仿佛对这正一传度醮已是势在必得。 凌云峰 午时 二十丈见方的演武场中,数十名身着靛青色道袍的成道山外门弟子,结成方阵,手持木剑,操演着剑术。 众弟子面前有一身着月白色道袍的中年男子,神色严厉,一双鹰眼紧盯着场内众弟子,双手负于身后,不时把玩手中的木剑,想来若是有弟子偷懒,便是少不了一顿训诫。 “三列五,过来。”中年男子一声大喝,引得众多弟子四处张望,手中剑却是不敢停下。 被喝到的外门弟子先是一激灵,随后收起木剑,苦笑着踱步到中年男子身前,谄笑道:“七师叔。” 那被弟子称作七师叔的男子收回双手,用木剑对着那外门弟子的脑门便是狠敲一下。 ”诶呦。“外门弟子吃痛,叫出声来。 ”知道痛便好,修为一途,有违天道,凶险异常,最是忌讳三心二意,性正惟中,方才为修行本心,若稍有偏颇,动生差别……“ 那外门弟子深知他这七师叔平日里最爱说教,但此时他亦是不敢反驳,只能佯装出一副受益匪浅的模样,时不时点头,若有所思的充楞。 其他弟子望见他这般模样,虽不敢大笑,但心中也是乐开了花,几丝笑意浮上眼角,庆幸此时被训诫的并非自己。 正当那”七师叔“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时,只听”咻“的一声响,一道黑光自远处急掠而来,“七师叔”猛地侧身躲过,转头看,那飞来的石子已镶入地面半寸。 “他大爷的,是哪个小兔崽子敢打老子。”“七师叔”怒骂道。 “是我啊,无定子师弟。”一道略显慵懒的声音自演武场东侧的一棵老树上传来。无定子听闻此声,当下身躯便是一颤,定睛向声源望去,却见一名身着竹青色长衫的少年自树上翻身而下。 可谓是: 青衣玉面春桃眼,云履束发薄樱唇。 飒爽英姿少年意气,半步踏天仙家风流。 待无定子看清那人,身形便是一正,二者相距虽十数丈之远,无定子却仍是俯身拱手道:“李羽霜师兄今日怎有雅兴来这演武场。” 李羽霜收起手中书卷,掸了掸背上尘灰落叶,淡淡道:“本想找个清静地方,却未曾想连此处也这般吵闹。” “叨扰师兄了。”听出前者言语间不悦,为表歉意,无定子再行一礼,说道。 “无妨,只是师弟你,自己修行都出了岔子,还指导后辈,怕是不妥吧。”李羽霜远眺无定子所在之处,视线最终锁定在其腰间长剑,少顷后说道。 “这小子又来这一套。”无定子心中暗骂道,上次李羽霜像这般说,就从他手中诓骗到数件法器,虽说过几日还了回来,但自那之后他对这大师兄便多了几分防备。不过此时碍于宗门地位,无定子也不好挑明,只能顺着李羽霜的话说道:“愿闻师兄高见。” 演武场内众弟子看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七师叔这般模样,有些暗中偷笑,有些却是不解。 “刘哥,这小娃是哪个啊,咋连无定子师叔也要对他毕恭毕敬的。”此时一名外门弟子对着他身旁稍年长些的弟子问道。 “嘘!噤声,你小子好日子不想过了,那是咱们成道山掌教师爷的亲传弟子,李羽霜师叔。”那刘哥食指搭上唇间,狠狠瞪了那年轻弟子一眼,说道。 “啊,可那师叔明明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啊。”年轻弟子仍是不解的问道。 “你平时只顾着修炼,门内的事你自然知之甚少,羽霜师叔四岁修道,五岁筑基,十岁成金丹,十五岁定元婴,十七岁元神离体证得大道,如今不过二十又一,是万年难遇的奇才,哪是你我能比的。“刘哥解释道。 “原来门内,竟然有师叔这般人物。”年轻弟子忍不住赞叹道,望向李羽霜的眼神也是炽热起来,心想若是能听闻如此天才对七师叔的指导,对自己也是极有益处。 无定子并不知晓弟子们心中所想,他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李羽霜在修行一途上的造诣远胜于他。 “都是同门师兄弟。不必客气。”李羽霜见无定子愿意向自己请教,便向着后者踱步而去,假意上下打量着无定子,目光却从未离开他腰间长剑。 “不好。”感受到李羽霜的视线,无定子右手不自觉的摸向腰间长剑。 见无定子这般谨慎的模样,李羽霜却毫不在意,出言问道:“在师弟看来,修行一途,何为要点?” “回师兄,在我看来,修行一途,乃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自是凶险异常,最是需要专注和谨慎。”无定子答道。 听完无定子的见解,李羽霜想起二师弟往日训诫弟子时的那般模样,冷喝一声:“荒谬。”言毕还想学着甩一甩衣袖,只可惜今日所穿的是一身劲衣,手挥了个空,面色也是流露出些许尴尬之意。 “咳咳,师弟所言,对,却也不对。”李羽霜故弄玄虚的说道。 “嗯?愿闻师兄高见。”无定子眉头一皱,问道。 李羽霜并未解答,而是反问无定子道:“师弟,你入门多少时日?” 无定子略加思索,想来是时间较为久远,记忆有些模糊。 “回师兄,我是四甲子前通过正一传度醮,入门前并未修行,算来道现在已有二百四十余载。” “那师弟修为进境又是如何。”李羽霜问道。 “我天生愚笨,虽日日勤加修炼,却始终是比不上师兄你的,现在也才堪堪分神境罢了。”无定子苦笑道,语气中尽是无可奈何之意,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他这大师兄在修道一途确实要强于自己太多。 李羽霜上下打量着无定子,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些许时间,李羽霜重重地拍了脑门一下,惋惜道:“原来如此,可惜啊,可惜,若是云心老头靠谱些,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状况。” 无定子听闻此言,心头一惊,无定子的师尊,也就是成道山掌教—云心道人,人如其名,心如无形无影之云,是个性情乖戾,肆意随行之人,平日里对门下弟子关照颇少,虽然他早早拜入云心道人门下,却也只是个记名弟子,所以受到的教导并不多,反倒是李羽霜,这位小他二百多岁的师兄却是云心道人唯一的真传弟子,受到颇多关照,所以当听到李羽霜说他修行出了岔子时,无定子下意识选择了相信。 无定子双手作揖,深鞠一躬说道:“还望师兄赐教。” 反观李羽霜虽面色凝重,但不时瞥向无定子腰间长剑的那双明眸中却是有笑意流露,佯装思索片刻后,李羽霜缓缓说道:“这问题虽有些棘手,但师弟你放心,我已想到破解之法。” “古人云:道者掌剑为心刃,师弟你主修剑道,想来问题便是出自此处,师弟你将佩剑予我一阅,便可知个中原委。” 无定子闻言,忙不迭取下腰间佩剑,双手呈于李羽霜身前,说道:”这剑乃是西牛贺州一位大家所铸,三月前下山时偶然得之,剑名‘无争’,取清静无为之意。” 李羽霜左手接剑,右手搭上剑柄,只听“铮”一声响,利刃出鞘,银光乍现如晴空疾电,手腕轻抖间,剑气罡风四散间,场内弟子身形皆是不稳,不远处几棵柳树轰然断裂。 李羽霜不禁叹道:“好剑!” 正当李羽霜举剑过眼,细细端详之际,远处几道破空声传来,十几瞬后,三名御剑而来的弟子,已是落在这演武场之上,三人收起飞剑,先是向着李羽霜二人行了一礼,随即为首者说道:“大师叔,七师叔,正一传度醮已近尾声,掌教师叔祖派我等请二位师叔到空路峰议事。” “辛苦了,我与师兄即刻便赶往空路峰。”无定子微微颔首,说道。 “不敢,二位师叔即已知晓,我等便先行告退。”为首弟子再行一礼,三人便御起飞剑破空而去。 那三人走后,无定子见李羽霜半晌仍是一言不发,便试探性的问道:“师兄?” “嗯?”李羽霜心思全在剑上,被无定子这一唤,方才回过神来。 ”师兄,师父唤你我二人到空路峰去。”无定子说道。 “嗯,知道了,走吧。”李羽霜颔首示意道。 “师兄可有看出些什么端倪?”无定子心中挂记着李羽霜先前说的话,语气略有焦急的问道。 “嗯……”若是平时,李羽霜必定会继续诓骗无定子,把这无争剑”借“来玩一阵,不过眼下要上空路峰见云心真人,这事若是让他知道,必然少不了一顿说教,也就放弃这想法。对无定子敷衍道:“这剑,倒是没问题,师弟日后修行只要多加注意……” “注意何事。”无定子忙问道。 “多动点脑子,别全照着功法练。”李羽霜说道。这话倒是没骗他,无定子这人做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才是他多年来修为难得寸进的原因。 “师兄这是何意?”无定子似懂非懂,便又问道。 “得,这话当我没说。走吧,去晚了,云心老头又该絮叨了。“见无定子仍是未解语中意,李羽霜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将无争剑交还,催他快些上路。 无定子心中虽仍有疑惑,也不好继续追问,误了时候。便祭起无争剑,轻身一跃,已是立于剑身之上,本欲离去,却见李羽霜仍在原地,未有动作。 “师兄?”无定子问道。 李羽霜并未回答,也是一跃,立于无定子后方剑身之上。 “我没有可以驱使的法器,只能由你载我前去了。”见无定子投来的疑惑目光,李羽霜说道。 “山内并不缺上好法器,为何师尊不赐师兄几件傍身。”无定子颇为不解,想来云心真人虽脾气古怪,却不是吝啬之人。 “我哪里知道,每次提及此事都被他推诿了过去,快些走吧,去晚了可又要挨埋怨。” 听到李羽霜的催促,无定子也不拖沓,御起无争剑,自空中划过一道银白色光华,直奔空路峰而去。 成道山地幅虽广,纵横往来三千七百里,但在无定子这般修为的人眼中,御剑而行往来也不过六个时辰,那演武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距空路峰不远,约莫两刻钟后,二人便已抵达空路峰山门外。 一众守山弟子望见二人,快步向前迎接,身形微躬,行礼道:“大师叔,七师叔,掌教师叔祖和诸位师叔,已在七变殿内候着二位多时了。” 李羽霜二人颔首示意,说道:“我等知晓,二位师侄守山辛苦了。” “看护空路峰山门乃是我等分内之事,不敢谈辛苦。”为首弟子说道。 “师兄,我们上山吧。”无定子收起无争剑,对李羽霜说道,后者微微颔首。 二人别过守山弟子,快步向山顶掠去。 空路峰作为成道山主峰,峰内祠堂供奉历任掌教画像灵位,为表尊敬,明令禁止以法器代步,遂只能步行,速度虽慢了些,但李羽霜与无定子毕竟是身负大修为之人,不到半刻,二人赶赴至山顶处一片较为平缓的空地。 略显破败的大殿出现在二人眼前,历经万载,猩红立柱遍布斑驳的痕迹,靛蓝色的殿匾上烫金的“止戈殿”三字却仿佛未经岁月洗礼,在日光的照射下仍是散发着炫目的光。 “师尊,羽霜师兄、无定子已至。”无定子对着紧闭的殿门躬身叉手道。 “进来吧。”随着一道浑厚的声音落下,厚重的殿门伴着吱呀作响的户枢声缓缓而开。 四洲行 霜落惊鸿羽 秋风扰姒梦 其二 止戈殿内主位六方椅上正坐一老者,眉髯黑亮,却是鹤发童颜,一双虎目寒光内敛不似寻常修道之人,身着鱼肚色法服,一袭长发经由上清芙蓉观蓄于头顶,以倒插子午簪定之,左掌持浮尘,闲搭于右臂之上,正是成道山现任掌教——云心道人。 李羽霜同无定子入了殿内,各自寻了位子坐下。殿中多了十副生面孔,想来就是正一传度醮择选出的佼佼者,李羽霜打量起场中人,倍感新奇。自他记事以来,十数年未曾下山,虽也知晓外界事,但书中所述,图中所画,与亲眼所见相较终是差了许多。 “既然人都到齐了,无术子,开始吧。”云心道人缓缓道。 “是。”殿内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起身应道。 “秦连峰,年二十有三,北俱芦洲新云郡人士,本家为茶商,无劣迹,心思纯良,正一传度醮排位十席。” “秦连云,年二十有三,北俱芦洲新云郡人士,本家为茶商,无劣迹,心思纯良,正一传度醮排位九席。” …… …… “姬麒,年十九,东胜神州缙云观人,本家为一处道所,无劣迹,心思纯良,正一传度醮排位次席。” “第五姒梦,年十七,南瞻部洲阳海城人士,本家以食肆为生,无劣迹。正一传度醮排位首席。” 待得无术子介绍过那十人出身后,向云心道人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静候他主持大局。 此时李羽霜则是将目光投向那夺得首席之位的第五姒梦,按成道山惯例,这正一传度醮首席理应拜入掌教门下,可自六十年前无术子入门后,云心道人便宣称不再收徒。若是论资排辈,则第五姒梦必然要拜入他的门下。将为人师,李羽霜心中欢欣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身子看上去弱些,个头也不算高,就是不知悟性如何,不过既已夺了首席,应当也不会是愚笨之徒。待他拜我为师后,当教些什么好呢……”此时李羽霜如此盘算着。 常言道:“男以女相为俊。”以此论之,这第五姒梦可称得上是俊美,只是在李羽霜的眼中,长相如何,却并不是那般紧要。 云心道人望向场内诸多新晋弟子,原本不苟言笑的神色也是有些舒缓了下来,面庞流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出言道:“世人皆云‘务学不如求务师’,诸君即入了成道山,我等虽不才,但也必会倾囊相授,贫道年事已高,心力不足,已无收徒之意,我门下弟子虽道行不及贫道,但对丹药,符箓诸道皆有不俗造诣,除却羽霜外,诸君可任意择选拜师。” “喂,师尊,你这是何意,为何就我不能收徒?”李羽霜听闻只有自己不在新晋弟子的择选之列,心中大为不悦,忿忿道。 “大师兄!莫要折了师尊的面子。”见李羽霜言语上有些冲撞云心道人,坐在他右手边的无定子,连忙扯了扯李羽霜的衣袖,小声劝道。 反观云心道人,李羽霜虽冲撞于他,但他面色却无怒意,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说道:“羽霜,莫急,你不是一直想下山去吗,这次正一传度醮后,你便是可以如愿。” “哼。”云心道人这话倒是说到了李羽霜的心里,虽仍有些不悦,轻哼一声,但心中气也是消了大半。 见李羽霜不再言语,云心道人方才继续说道:“无术子,给新弟子们介绍一下你诸位师兄。” “是。”无术子应道,向前轻挪几步,站至众人身前,开口道: “这位是李羽霜大师兄,羽霜师兄在修道一途可称得上是万年无一的天娇之才,在成道山中修为仅次于师尊,只可惜与你们无缘。” “这位是二师兄无梦子,精通于长生之术。” “这位是三师兄无尘子,精通于腾挪之法。” “这位是四师兄无清子,精通于岐黄之术。” “这位是五师兄无锋子,精通于冶铸之法。” “这位是六师兄无流子,精通于符箓之术。” “这位是七师兄无定子,精通于攻伐之法。” “这位是八师兄无鸣子,精通于御剑之术。” “这位是九师兄无役子,精通于驱灵之法。” “而我便是这第十位,无术子,精通于怀柔之术。” 无术子在一旁讲着,李羽霜自知收徒一事与他无关,身形向后仰去,背靠六方椅,双目微闭,自袖中取出一松木阴阳环,径自把玩起来。 ………… 约莫一刻钟时间过后,十名新晋弟子皆已做出了选择。 “今日时间仓促,这拜师之礼改日再行,我等还有要事相商,诸位请先到山门处稍候。”无术子说道。 “喏。”十人中姬麒先开口道,冲着殿内众人行了一礼,便向殿外走去。剩下几人,也都如他那般,先后行礼,陆续退出止戈殿。 待确认一众弟子走远后,云心道人也不似先前那般正襟危坐,而是身形松弛,斜靠在椅背之上,一脚踏在六方椅座面之上,原本握于手掌之中的浮尘已是不知所踪,此时若是换上裘袄皮坎,便是一副活脱脱的山大王模样。 弟子们看着云心道人这般变化,心下也是不禁苦笑,唯有李羽霜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人都走远了,老头,有什么事情快些说吧。”李羽霜懒散的说道。 “你这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师尊。”听闻叫自己老头,云心道人也是不恼,反而笑骂道。 “行了行了,方才在那些新人面前已是给足了你面子,快说有什么事情求我吧。”李羽霜说道。他与云心道人师徒十余年,对他的性子也是了解的很,平日里为下山软磨硬泡都不允,今日却如此爽快,必定没那么简单。 “要我说,收的这十个徒弟,就数羽霜你最是聪慧。”云心道人笑道。 “别,您可别夸我,有什么事情就快些讲吧。”听到云心道人夸赞自己,更是证实了李羽霜心中所想。 “说我没大没小,您这般行径才是小辈所为吧。”李羽霜喃喃道。这话声量虽小,但殿内众人无不身具道家修为,听得也是真真切切。 云心道人被李羽霜这话臊的老脸微红,恢复到先前那般不苟言笑的模样,说道:“三月之内,到南瞻部洲洊雷宫,面见不休童子前辈。” “南瞻部洲距成道山数十万里,靠我这双肉腿,三月之内可是到不了。”话语未落,李羽霜早已坐直了身子,眉目含笑,上下打量着云心真人,似是在讲:“我帮你跑腿,总归是不能白跑的。” 而云心道人也是看出了李羽霜的心思,淡笑道:“如你所说,成道山至洊雷宫数十万里,没有能赶路的法器,以你的修为纵使日夜不眠也要半年时间才能赶到。” 言至此处,云心真人自怀中取出一架巴掌大小的青铜马车。 “此乃铜驹踏云车,可日行一万三千里,夜行一万三千里,凭此物赶赴洊雷宫,三月时间不成问题,只不过……”此时云心道人已是恢复正坐,面上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起来,似是凝重,似是焦虑,也似是恐惧。 “只不过什么?“李羽霜问道。 自李羽霜有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云心道人露出这般表情。而第一次,是在他九岁时,那是云心真人外出游历了三年的师弟,彼时的成道山第二高手——玉月羽衣回到了成道山,与临行时的意气风发不同,那日的玉月羽衣被四名弟子抬回成道山时,已是气若游丝,命如风中残烛。 得知消息,他赶至青葫峰医庐时,云心道人正俯身于玉月羽衣身前,几句耳语后,云心道人便是那般表情。彼时李羽霜初见生离死别,只觉得玉月羽衣是病了,小跑到他身前,叫了一声:“玉月师叔。” 见到李羽霜,玉月羽衣不顾一众人的阻拦,用那满是血渍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物,塞在幼年李羽霜纤细柔嫩的手掌之中。 “羽霜,师叔……答应……你的……教数……之礼”这一句,玉月羽衣说了许久,终是在一众人的哭喊声中断绝了生机,无定子等人扑在玉月羽衣身上,尚未凝固的血液,沾染在他们的脸颊上,道服上,还有每个人的心中。 李羽霜茫然的站在一众人身后,两行清泪缓缓落下,云心道人转过身去,不愿让人瞧见他此时的模样。 此后十数年,李羽霜常常问及此事,云心道人往往都会搪塞过去。 不论幼时,或是现在,李羽霜都不知道玉月羽衣外出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所知道的是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云心真人的那种神情,就像他不会忘记玉月羽衣的离去。 “只不过……此行凶险异常,你若是不愿,便当我未曾讲过。”云心道人缓缓道,言语间隐有愁意。 “呼。”李羽霜深吸一口气,随后呼出。 “若是路途凶险,便更只有我能做的来,身为掌教,成道山不能缺了你坐镇,我修为仅次于你,当是不二人选。”李羽霜语气坚定的说道。 “唉,你讲的在理,此事由你来做,我才放心。”云心道人轻叹一声,继而说道。 “既然如此,便讲一下此行目的所在吧,遣我大老远的去南瞻部洲,想来不是让我和那位童子前辈,唠唠家常吧。”李羽霜追问道。 “那是自然。”云心道人大手一挥,一道青芒自他袖中掠出,附于李羽霜左腕之上,待那光华散去,方才得见其本相,一只不施雕琢的鸦青色手镯。 “到了洊雷宫,见到不休童子前辈,将此物呈上即可。”云心真人说道。 “好。”虽然李羽霜对这手镯极为好奇,但他也非不识时务之人,云心真人先前那般谨慎,所以李羽霜也不会在一众师弟面前追问此物是何来历,更何况此一去三月,自然有很多时间钻研此物。 见李羽霜并未追问这鸦青手镯的来历,云心真道人放下心来,说道:“你修为虽高,但十余载未曾出山,对这尘世间人情世故不甚了解,此去南瞻部洲,免不了与外人打交道,当选一人随你前去。” “师尊,不如让弟子随师兄前去。“无术子自荐道。 “无术子深谙怀柔之术,当是不二人选。”云心道人颔首道。 李羽霜在这成道山中,最为亲近之人当属无术子,无术子虽修为不及其他师兄,但这怀柔之术,观人入微,洞察心思,却是世间任何功法都做不到的。李羽霜这些年受了无术子不少指点,这怀柔之术也是被他学去了大半。本欲开口答应,心中却有一丝灵悟,虽有言道:”世间难得双全法“,但李羽霜此时却是有了双全之策。 一个时辰后空路峰山门 “哥,咱一会回到住处,可得赶紧让昌叔将咱俩入门之事告知家中,爹娘肯定高兴。”拜入成道山这北俱芦洲第一大派,虽已过了数个时辰,但秦连云仍是感觉身处梦境一般,不禁喜形于色,极为兴奋的冲着秦连峰讲道。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不过排位九席,莫要让人笑话。”秦连峰虽面色上看不出变化,出言喝止,但眼神中流露出的炽热,仍是暴露出他极力掩饰的心思。 “哥,你可是排位十席,差点就做不成内门弟子了。”秦连云辩驳道。 “你……讨打。”被胞弟调笑,秦连峰也并不十分恼怒,反倒是一阵劫后余生般的窃喜涌上心头,两兄弟相互笑骂着,追打起来。 反观其他新晋弟子,亦大多是这种状态。 “想不到第五兄也是拜在无影剑尊前辈的门下,你我二人还真是有缘。”姬麒手结道礼,向第五姒梦缓步走来。 缙云观,同为道宗一脉,虽远不及成道山,但在东胜神州也是叫得出名号的,姬麒自小耳濡目染,识道法,晓道理,想着此次正一传度醮必能夺得头筹,却未曾料到首席之位被第五姒梦夺了去,名次固然重要,但他也并非是那等小肚鸡肠之辈,只是此时多了些对第五姒梦的好奇之心,方才主动与其攀谈。 “无影剑尊声名远扬,我本就想着,此次正一传度醮若是通过,就拜无影剑尊前辈为师,缘分一说,虚无缥缈,我是不信的。”面对姬麒的搭话,第五姒梦倒是没什么兴致,不温不火的答道。 “入了成道山,你我便是修道之人,而修道之人最是讲究缘分,而且按第五兄方才所言,你我二人仍是有缘,只是无大缘,有小缘罢了。”姬麒虽感觉第五姒梦与他攀谈时兴致寥寥,但自幼长于缙云观的他,对人情世故不甚了解,所以并未在意第五姒梦的态度,继续说道。 “哦?此话怎讲?”姬麒的话倒也勾起了第五姒梦的兴致,遂追问道。 见第五姒梦发问,姬麒微微一笑,答道:“缙云观这些年来与成道山也算有些来往,我能知道的消息,自然是要比你们多些,其实我此次前来,是希望夺得首席之位,拜云心真人唯一的真传弟子李羽霜为师。” “为何?那李羽霜师叔看起来并不年长,虽说修道之人可青春常驻,但并非容颜不老,难道是驻颜有术,要比其他师叔看起来年轻些。”第五姒梦没有想到姬麒此行的目的竟是李羽霜,当下颇为不解,毕竟李羽霜在四洲之内并不出名,与无影剑尊的名号更是没法相比。 “并非如此。”姬麒摇头道。“相反,李羽霜师叔今年方才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较之你我也大不了几岁,为何要拜在他门下?”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中,修为深浅,是与年龄挂钩的,年龄愈大,修为愈深,反之亦然。所以知晓了李羽霜年纪的第五姒梦心下更是困惑。 “你方才也是听到无术子师叔所讲,李羽霜师叔在门内修为仅次于云心真人,这世间偶有惊才绝艳之辈,自然不能以常人之量度之,我同羽霜师叔缘分未至,自是不能如我所愿。”姬麒解释道。 “原来如此。”听了姬麒的话语,第五姒梦除了震惊与感叹之外,心中更是生出对李羽霜的好奇之心。 正当众人闲谈之际,山路上破空之声传来,几瞬过后,李羽霜与无定子便是站在了山门处。前者面上带有微微笑意,后者神色却是有些阴沉。二人径直走向第五姒梦与姬麒所在之处。 “师父,大师叔。”第五姒梦二人行礼道。 “诶,姒梦你这可就叫错了。”李羽霜笑道。 “嗯?大师叔,弟子没有叫错啊”第五姒梦被他这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谁是师父可还说不准呢,你说对不对?七师弟”李羽霜眉眼含笑,望着无定子说道。 无定子为人老实,辩驳不过他这师兄,只能对着第五姒梦说道:“你大师叔,有要事到南瞻部洲去办,你自南瞻部洲而来,路上情况比我等更加了解,此次你就随着你大师叔前去。” “师尊有令,徒儿自当遵从,只是徒儿尚未修行,此一行往返怕是要有两年之久,这修行……”第五姒梦不远万里来到成道山,唯一的期冀便是早日习得功法道术,实现心中所愿,遂自知言语间顶撞师父不妥,仍是出言道。 “修行一事,有我在,你还怕耽搁不成。”未等无定子回答,李羽霜先行说道。 “大师兄所言非虚,此行虽时间紧迫,但若你能得大师兄教诲,修为进境自是不必担心。” 见无定子这般说,第五姒梦也是放下心来。对于李羽霜,第五姒梦也是万分好奇,究竟是否如姬麒所说的那般天才。 “弟子谨遵师命。”第五姒梦拱手行礼道。 “恭喜第五兄,能得大师叔指点。这缘一字,当真玄妙不可言说”姬麒抱拳贺喜道。 第五姒梦冲着姬麒微微拱手,眼下心绪复杂,并未与他多做交谈。 见第五姒梦应允下来,李羽霜自怀中取出铜驹踏云车,原本巴掌大小的铜驹踏云车在真气催动下转瞬间已是有一人多高。李羽霜翻身上车,冲着第五姒梦招了招手,后者领会其意,纵身一跃落于后座之上。 “七师弟,若是看见四洲有什么新奇玩意,会给你带回来些的。”李羽霜颇为兴奋的说道。 “不必了,大师兄同姒梦平安归来,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赠礼。”无定子说道,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切,到时候可别后悔啊。”李羽霜先是一愣,后又笑道。 “走了。”李羽霜高喊一声,以真气驱使铜驹踏云车,向云霄掠去,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原本挺拔威严的山峦此时都渺小了起来。回望成道山,不舍,留恋,种种思绪皆是被初次离山的喜悦所覆盖。 “平安归来?那是自然,这成道山大师兄,我可还没做够。” “临别赠言也罢,挑选礼物也罢,修道之人还真是无趣了些。” 李羽霜垂首望向手中因常年把玩而沾染深红之色的松木阴阳环,如是想着,面上笑容浮现。 四洲行 冰轮铜马清波 崔嵬丹霞残云 其一 第五姒梦离开成道山已有两日,期间李羽霜忙于赶路,二人虽有交流,但也只是些关于行程的问题。 入夜 李羽霜驱使着铜驹踏云车逐渐慢了下来,最终落在一片如镜般的湖泊旁,落地的震感,让还在后座小憩的第五姒梦悠悠转醒。 “羽霜师叔,这是何处?”第五姒梦试探性的问道。 “一处荒山罢了,你尚未修行,不能辟谷,在此处歇息一阵,弄些吃食,不过我对烹煮这事一窍不通,你只能自己弄些了。”李羽霜答道。 “多谢师叔关怀,弟子家中是做食肆生意的,我自幼在家帮厨,是有学了些。”自离开成道山,第五姒梦已是两日未进粒米,故而声音有些虚弱的说道。 “如此甚好,那你便去寻些吃食吧,我在此处等你。“李羽霜说罢,身形向后一仰,斜依于车轸之上,闭目养神起来,接连两日赶路,终归是有些疲乏。 “是。”第五姒梦应了一声,翻身下车,向着湖泊西侧的山丘处探去。 半个时辰后 第五姒梦怀抱一簇山菜,手提一只野兔折返回湖泊处。此时车前不远处,李羽霜已是升起一团篝火,第五姒梦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湖边处理好野兔之后,削下一条松树枝穿起兔肉,就着篝火炙烤起来。 伴随着木枝燃烧的”噼啪“声响,野兔的油脂落入火中,蒸发为丝丝烟气,待皮肉微有焦褐之时,第五姒梦自怀中取出一包浅黄色粉末,两指轻捻,手腕轻轻抖动,粉末如初春落雪般均匀淋撒在兔肉之上,一时间香味更甚。 原本闭目养神的李羽霜,嗅到这香气,也是张开双眼,望向第五姒梦那边。 “你这粉末是何物?”李羽霜开口问道。 “这是我家中秘制香料,用沙姜,岩盐,茴香,鼠尾草等香料调配而成,师叔可要吃些,应当是与北俱芦洲风味大有不同。”第五姒梦答道。 “也好,成道山饭食,我还真是吃的腻了。”说罢,李羽霜自铜驹踏云车跳下,走进第五姒梦。 后者操起匕首,片下一块兔腿肉,以刀身为盘,递在李羽霜面前。 李羽霜以指为筷,夹起兔肉,入手时,指尖处兔皮酥脆,指背处兔肉嫩滑,入口后,略带焦褐感的汁水迸发,微有滞涩之感,除却咸味又多了些从未尝过的新奇体验。 “师叔,味道如何?”第五姒梦满面希冀的问道。 “不错,成道山厨子若是有你这般手艺,我也不用常常辟谷。”李羽霜微微颔首道。 “嘿嘿。”受到李羽霜的赞赏,第五姒梦颇为开心,说道:“山内师兄每日忙于修行,厨艺这等末流小道,自然是入不得师兄们的法眼。” “你且在此处等我片刻。”李羽霜开口道,未等第五似梦回答,下一瞬人已消失在原地。 ………… 半刻钟过去 李羽霜返回时,手中提着两只已经处理的野兔。 “这两只,也一并烤了吧。” “好。”见李羽霜爱吃,第五姒梦也是颇为高兴,笑着说道。 子时 山间雾气渐浓,混沌万物之初萌,藏于黄泉之下。 二人吃过野兔,第五姒梦又用匕首削下一片树皮,将外部沾湿,内部盛上湖水,烫煮了些山菜。 李羽霜抿了口菜汤,长舒一口气,只感精神抖索,数日劳累一扫而空。 “师叔,我们何时出发。”第五姒梦问道 “不急,先前答应要传授修行之道给你,眼下时间刚好,不过在传授你之前,我倒是有些问题要问。”李羽霜放下手中“汤碗”问道。 “师叔请讲。” “你既来自南瞻部洲,为何不辞万里来我成道山拜师学艺。无定子修为在诸位师弟间只居中游,你既然夺了首席,又为何要拜他为师?”李羽霜问道。 “师叔您有所不知,相较于北俱芦洲,南瞻部洲地狭人稠,修行门派多以门阀帮会为主,彼此间争斗不止,拜入其门内,一生都将为其所累,除却这些帮派,便是佛教一脉,我不想日日吃斋念佛,恰巧在家中客人口中听说,成道山收徒不看家世身份,就想来碰碰运气。师尊名号“无影剑尊”,在南瞻部洲也是赫赫有名,所以我想若是能闯过正一传度醮,就拜在师尊门下。”第五姒梦如实答道。 李羽霜微微颔首,第五姒梦方才说话时,他用从无术子处学来的观人之术探查,发现并无作假,也就放下心来。 “我知晓了,对于修道一途,你了解多少。”李羽霜问道。 “一无所知。”第五姒梦如实答道。 对于这答案,李羽霜并不诧异,毕竟食肆家的孩子,又能对修道了解多少。 “无妨,你且听仔细,道家修行,以内修为主,外修为辅,夺天地灵气,集万物精华,反哺己身,方得神通,世人以筑基、寿胜、金丹、通觉、腾云、元婴、分神、洞虚,乾元、普明,无相、大成,登仙十三境划分道家修为,今日我传你成道山秘法——《空路心经》,若有所悟,十年内筑基应当不成问题。” 听闻李羽霜这话,第五姒梦陷入长考,二十息后方才开口问道:“师叔请恕弟子冒昧,敢问您现今已达何等境界?” “套用十三境的说法,我当是乾元境。”李羽霜答道。 “师叔说我十年可筑基,而您修行不及二十载却已是乾元境,莫非是我天资太差,难成大器。”第五姒梦心中有疑,又是开口问道。 “你需记着,境界一说乃是人定的,并非是衡量的唯一准则。” “我所修之法是我独创,进境极快,你按着寻常方法修炼,自然是要慢些。”李羽霜答道。 听闻李羽霜这话,第五姒梦立马单膝跪地,低头拱手请求道:“恳请师叔将您所修行之法传授于我。” “你我师叔侄一场,传你倒也无妨,只是其中利弊我要与你讲清楚。”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李羽霜方才吃了第五姒梦的几只野兔,此时也不好直接拒绝,故而说道。 第五姒梦听到李羽霜答应,忙不迭的顿首道:“多谢师叔。” “莫急,虽说要传法与你,倒还要看你敢不敢学。”李羽霜说道。 “师叔这是何意?”第五姒梦不解道。 “你可听过焚心燃血功?”李羽霜并未作答,而是反问道。 焚心燃血功的“威名”第五姒梦倒是听过不少,但相比于焚心燃血功这个名字,这套功法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称谓,——第一邪功,传闻修炼此法,再是良善之人都会变成一只抛弃了人性理智的嗜血狂兽,以“人鬼”称之。 “师叔莫不是要传我这焚心燃血功?”第五姒梦闻言面色发青,语气凝重的问道。 “没错。”李羽霜笑道。 “可师叔这焚心染血功可是凶名赫赫的邪功,成道山为正道翘楚,怎能容许修炼此功。”第五姒梦不解道。 “功法无好坏,人才分善恶,你若是诚心向善,修习什么功法,又有什么所谓。成道山正道翘楚的名号可不是因为修炼了《空路心经》,而是一代代人做出来的。”李羽霜语气平淡的说道,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似是告诉第五姒梦,焚心燃血功在他心中与其他功法并无区别。 见他这模样,第五姒梦心中更是挣扎,半晌无言。 见不得回应,李羽霜便开口道:“这一路时间还长,你自然有时间考虑。”随即转过身向铜驹踏云车所停之处走去。 “还请师叔传我功法。”李羽霜身后,一道坚定的声音传来。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师叔不会坑害自己了。”第五姒梦如是想。 第五姒梦答应的如此之快,反倒让李羽霜有些意外,但话既已出口,他自然不会食言,只见李羽霜并指为剑,轻轻一挥,声旁一棵三人合抱的桦树已是拦腰而断。 断裂面处,李羽霜以指为笔,书写片刻,取下半尺见方的木板六块,置于第五姒梦身前地上。 “功法在这,不懂问我。” “多谢师叔。”第五姒梦接过木板,便迫不及待的钻研起来。木板上注解极为详细,想来是李羽霜特意标注给自己这初学者看的。 粗略的看过一遍后,第五姒梦抬起头正好对上李羽霜的眼睛。视线交汇之际,第五姒梦竟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连忙扭过头去,出言问道:“师叔不问我为何明知是焚心燃血功还要学吗?” “你愿讲,自然会讲,你不愿,我问也是白问。”李羽霜虽然心中也有疑惑,毕竟第五姒梦看起来并不像那种贪恋权势之人,否则他也不必远赴万里来成道山拜师,在南瞻部洲寻个帮会岂不是更好? “或许是有其他难处吧。”李羽霜这样想着,便不愿再多问。 “多谢师叔。”李羽霜不愿追问,第五姒梦心下颇为感激,毕竟若是他真的问起,自己也只能避重就轻,回答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走吧。” 十日后,未时 第五姒梦双目紧闭,盘膝坐于车厢内,一遍又一遍的推演焚心燃血功,运功满一周天后,轻呼一口浊气,缓缓张开双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知是焚心燃血功本就易于修炼,还是李羽霜做了注解的缘故,自五日前成功引得天地灵气入体后,接连几日,已是在体内转化为些许真气,进境如此明显,心下笃定李羽霜此言非虚,想到此处,对那焚心燃血功的恐惧也是减轻了几分。 正当第五姒梦沉浸于欢喜之中时,却突感腹下阵痛。 “离开成道山也有十一日,想来也到那日子了。”第五姒梦思至此处,伸手拨开车厢门帘,对驾车的李羽霜说道:“师叔,能否让铜驹踏云车落地,我想解手。” “嗯。”李羽霜应了一声,寻得一处平缓之地,驱使铜驹踏云车落下。 第五姒梦翻身下车,打量了下四周,见不远处有一片树林,便快步跑去。 寻得遮蔽之所后,第五姒梦自怀中取出一块品红色手帕,打开手帕,其中包裹之物,观其形状,乃是女子月事时所用月布。 南瞻部洲纷争不止,礼度崩坏。家中无所依仗,偏偏第五姒梦又天生一副美人坯子,父母唯恐她受人欺辱,只能让她自小扮作男相。对此第五姒梦心中虽有不满,但也是无可奈何。 “爹,娘,等我学成本事,便不会有人再敢欺负咱们了。”第五姒梦离家前如是说。 第五姒梦半蹲着身子,穿戴好月布,待她站直了身子,只觉腹下暖流溢出,顿时一阵晕眩之感袭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此时第五姒梦只感觉天地灵气仿佛泄流般疯狂的涌入她的经脉,体内血气如沸水般蒸腾,心口处一阵阵灼烧感袭来。 “难道这就是焚心燃血功的副作用?”第五姒梦突然想到,眼下这情况,正巧与焚心燃血功的名字相符,焚心,燃血。 巨大的痛感,让第五姒梦的精神几近崩溃,想出声呼喊李羽霜,艰难的张开嘴,却脱力到讲不出半个字。 “难道我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死之前,还真想再吃一口阿爹做的流沙包啊。” …… 种种思绪涌上第五姒梦的脑海,犹如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闪过,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羽霜看见第五姒梦此时的样子,心头猛然一惊,对《焚心燃血功》的注解,李羽霜极为自信,自信到即便是四五岁的孩童照着修炼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虽满腹疑问未解,但眼下的情况却也容不得他多想。 只见李羽霜屈指成爪,硬生生从身旁古树上抓取下一块木料,掌心真气涌动,木料自掌中分崩离析,化为五枚细若发丝的木针,右手一挥,劲气冲开第五姒梦的衣衫,却见一抹艳色映入眼帘,雅红色的肚兜紧贴于第五姒梦姣好的肉体之上。 “女人?”李羽霜眉头微皱,稍加思索后便是知晓了其中缘由。 “怪不得。” 李羽霜以在真气驱使五枚木针刺入第五姒梦关元,血海,三阴交,地机,隐白五穴,后并指为剑,在手腕处划开一道血口,掰开第五姒梦紧闭的朱唇,殷红的血液滴入嘴中,第五姒梦苍白的脸色终是恢复了一丝血色。 四洲行 冰轮铜马清波 崔嵬丹霞残云 其二 第五姒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她修为大成,举手投足间可移山填海,踏云登天。饶是李羽霜这等耀眼的天才,与她相比也是那般渺小。学成归家后,往日里折辱她家人的贼徒惶惶而不可终日,也有只听到第五姒梦名号而被吓破了胆的,疯癫如痴儿,余下的人终日跪在她家门前,乞求能多活两日。经由此事,第五姒梦一时间风头无两,就连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名门大派,也为与之结交,踏破了家中门槛。家中食肆生意也是水涨船高,日渐红火。按理说第五姒梦衣锦还乡,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当属人间大喜,然而此间梦境却并非始终如般美好。 梦中一日,暮落西山黄昏后,第五姒梦在食肆前厅送走了伏脉宫掌教一行人,折返之时听到后厨传来一阵异响,好奇心催使下,第五姒梦三步并两步,推开后厨大门,只见她的生母第五秋雁蹲在角落的阴影处,上下颚频频张合,发出阵阵磨牙般的利响,似是在啃食着什么东西。 “母亲?”第五姒梦轻声唤道。 然而第五秋雁却似未听见一般,继续低头啃食,第五姒梦察觉有异,遂加大几分声量,喊道:“母亲?” 听到第五姒梦的呼唤,第五秋雁猛然一顿,随后嘴上动作又快上几分。 “咕噜。” 一阵声响颇大的吞咽音后,第五秋雁回过身来,一双俏眼微眯,暗褐色的血渍沾满了她的嘴角,似是要咧到耳根处,齿间猩红的肉丝,竟还在微微颤动,往日里和煦可亲的面容,在此时第五姒梦的眼中却是那般诡异可怖。 “母亲,您受伤了吗?”第五姒梦连忙上前几步,关切的问道。 “怎么会呢,我的好女儿,为娘可是好的很。”第五秋雁缓缓站起身来,这时第五姒梦方才得以看清那原先处在阴影中的事物,一具残破不堪的肉体,虽然面目几乎是不可辨认,但那唇下稀疏的胡茬,虎口处黄褐的老茧,分明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心中泛起一阵恶寒。 “母亲……那是,父亲?”第五姒梦颤抖着问道,虽已猜了个大概,心中却仍是期盼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没错。” 得知真相,第五姒梦泪水顿时不受控制的翻涌而出,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似是用尽全身力气般的嘶吼道:“为什么,娘,为什么要杀了爹?” “我的好女儿,这还得多谢你带来的《焚心燃血功》啊,娘这一生从未有片刻如现在这般欢愉。”第五秋雁此时仍是笑着,但那笑容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暖,只有让第五姒梦如坠冰窟般的寒彻。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自己修炼的,我是为了保护爹娘才学的,我没有,我没有……”第五姒梦双手掩面,歇斯底里的嘶吼道。 “我没有!”随着一声声的呼喊,第五姒梦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巨大的疼痛感再次袭来,她下意识的想活动身子,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别动!” 第五姒梦循声望去,却见李羽霜双臂交错之间,那冷峻的面容。也终于明白,先前种种只不过是因她对《焚心燃血功》的恐惧所衍生的梦境罢了。 “师叔,我这是怎么了。” “你《焚心燃血功》的修炼出了岔子。”李羽霜答道。 “呜呜,师叔,我还能活多久。”先是在梦中遇到那等骇事,后醒来又承受着身体的痛楚,第五姒梦年少离家,虽不论心智如何成熟,也终究只是一名十七岁的少女,心中的委屈与不安此时亦是无法再承受,嚎啕大哭起来。 “你无碍,待我行针过后,你再服些益气血的药物,五日时间就可恢复。” 听到李羽霜这话,第五姒梦情绪才稍微稳定了些,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除却劫后余生的庆幸,她也是终于有有勇气向李羽霜道出心中疑问。 “师叔,您和我说世间功法并无正邪之分,唯有修行者才有善恶之别,可方才我分明有种嗜血杀生的冲动。” “《焚心燃血功》所需气血之巨,极有可能非人族功法,而其之所以被世人称为第一邪功,原因也是在此,修炼此法者,进境一日千里,远胜世间所有功法,能有此等玄奥之用,皆是因为修炼《焚心燃血功》,不同于修炼其他功法那般,自穴道处纳天地灵气入体,再由经脉汇聚于丹田中,转化为自身真气。而是催动全身每一寸肌肤,对天地灵气呈虹吸之势,先经血肉,再入经脉,然灵气虽对人体无害,但以此法大量竭取入体,血液会呈极速流转之势,修行者便会出现血液燃煮之感,进而心房处供血过量,脏器就会出现强烈的灼烧感,这便是《焚心燃血功》这名字的由来。” “按我先前所想,待你修行《焚心燃血功》至筑基境界,我再传你《宇心夺》,此法是四千年前魔道尊者宇心老人的秘技,修至小成便可强夺他人功力化为己用,经我手改良后,在《焚心燃血功》所吸取灵气初入血肉时,强行将其掠夺至丹田处,以此化解《焚心燃血功》所带来的肉体损伤。修炼两法至寿胜境后,我再传你禅宗《大梵禅阳经》,此功调理内息当属天下一绝,以此功辅助可解修行过快产生的根基不稳。最后修行成道山《空路心经》,《空路心经》中正平和,用以调和其余三种功法。集世间至刚至阳,至阴至柔四种功法,共筑无上法门。” 李羽霜讲解详实,意在解第五姒梦心中疑惑,然所言在后者听来,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世人皆知修行最忌博而不精,跟何况寻常人修行一门功法已是吃力异常,同时修炼四门功法,这等巧思,实难理解。 “师叔,您修炼这些外门功法,若是让掌教师叔祖知晓了可如何是好……”第五姒梦担忧的问道,修行其它门派功法,往往是门内大忌,更不要说李羽霜还修炼了邪功和魔功。 “道生万物,衍化无形。我四法同修在成道山内可算不上什么秘辛,你要记得,万法既能证道,便称不上是什么羞耻之事。” “哦。”李羽霜这话听得第五姒梦云里雾里,一时间不得其义,倒也是知道修炼《焚心燃血功》这类功法不会被责罚,也是安心下来。 “今日你受此重伤,说来也怪我,若是能早些时日发现你是女儿身,每月气血流失不可避免,我断然不会传你这套法门,现在想来你修行至筑基境前定会是磨难不断。不过你也可安心,稍候我为你调配些丹丸,只要每逢月事前服下,自然无碍。待你入了寿胜境,气血一事便不再是问题。”对于第五姒梦,李羽霜心中是带着愧疚的,若是他能早些时日发现第五姒梦并非男儿身,她也不会因此险些丧命,这时他想起那日他说要带第五姒梦走时,云心真人那一抹笑意。 “云心这老头肯定早就知晓这事,却故意不与我讲。”李羽霜心中盘算着,日后定要以今日之事要挟云心真人,换来几件法器。 “师叔,您……您怎知我是女儿身?”第五姒梦未曾料想她极为精细的伪装被识破,心下十分慌乱,连忙问道。 “行针不可有衣物阻隔。”李羽霜淡淡答道。 第五姒梦这才注意到,身前有微微凉意,俏脸上浮现处一抹绯红之色,然而身子动弹不得,只能连忙将头扭到一边,羞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二人久久无语,三刻后。 李羽霜停止运功,将木针自第五姒梦身上取出,打破了眼下这沉默:“你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没那么痛了。”第五姒梦裹紧衣衫,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料身子还是过于虚弱,脚下一滑,向后倒去。 李羽霜眼疾手快,一把拦住第五姒梦那纤纤细腰,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你身子还弱,莫要勉强,今日不急赶路,你好好休息.” “嗯。”第五姒梦轻声应道,将羞红的脸扭向别处,不敢直视李羽霜的双眼。 …………………… 第五姒梦斜倚在铜驹踏云车的车板上,望着不远处为她调制药羹的李羽霜,一股暖意在心间蔓延开来。 “你怎么脸这般红,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李羽霜手中端着木碗走来,关切的问道。 “没没没。”第五姒梦抢下李羽霜手中木碗,一饮而尽,咸腥苦涩的药汁在口中迸发开来,出身于食肆之家的第五姒梦,对味道极为敏感,尝出药羹内有一股血腥之气,只不过此时的她过于慌乱,并未太过在意。 “慢些喝,烫。”李羽霜递给第五姒梦几颗红果。说道。 “谢谢师叔。”红果入口,酸甜的味道冲淡了药羹带来的不适之感。 今夜不急赶路,李羽霜难得抽出些时间钻研那鸦青手镯,便寻了一处空地,盘膝而坐,用真气探查起来。 此时第五姒梦则是望向夜空,心中若有所思,半晌后开口道:“师叔,您看那夜空有繁星为伴,而家中客人却告诉我,道心孤绝,最是无情,我有时在想,修行若是像彼时阴云密布不见星辰的夜空那般寂寥,我还要不要继续修行。” “世间尽是庸才,他们说的,你听后忘记便好。我想你修行,也不是为了享受那众星捧月之感吧。”李羽霜答道。 “师叔说的没错,世间纷繁事,大势随能者变,我这等凡人心中所想所盼,也不过是能在这世上保我家人一生平安无虞罢了。”第五姒梦苦笑道,却并不愿直言心中难处。 “你既入了成道山,这世上敢欺辱你的人倒也是少了大半。”李羽霜说道。 “但愿如此,那师叔您又是为何而修行呢?”第五姒梦问道。 “我本是弃婴,云心真人二十年前途经成道山北面一座小峰,于鹰巢之中发现了我,当时我以巢为席,以羽为被,恰逢那日霜降,便有了我名中羽霜二字。幼时眼见门人可御剑而行,驰骋天地,潇洒惬意,心中想若是如他们那般必定十分快活,便决心修道。诚如你所言,道心孤绝,最是无情,也最是无趣。待我年岁稍长些便是发觉,修行虽可延长寿数,但所耗时之巨,让人这一生都是虚耗于此,与那山石花草亦无差别,生有所念,死有所憾,方才为人,这也是我创出这四法合一的缘由。” “师叔天纵奇才,实非我等凡人能及,也会有憾事吗?”第五姒梦问道。 “生老病死,岂能无憾。”李羽霜想起那日的玉月羽衣,双拳不由得攥紧了些。看到他这般动作,第五姒梦也知晓这番谈话,可能触及了李羽霜的伤心事,便岔开话题说道。 “师叔,咱们这一行去南瞻部洲可有什么目的吗?” “到南瞻部洲,去见洊雷宫的不休童子前辈?”李羽霜答道。 “不休童子前辈?既是童子,又何谈前辈呢?”第五姒梦不解道。 “我不也是成道山的大师兄吗?”李羽霜答道。 “对哦,说不定那位不休童子前辈和师叔您一样也是位惊才绝艳之人呢。” ……………… 夜已深 李羽霜将剩下的药羹煮制成丹丸,以备路上不时之需,不知为何,自离开成道山后,每每想起云心真人那日的神情,他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这一行恐怕并非只是将手镯送到洊雷宫那般简单。 第五姒梦沉沉睡去,清风徐来,李羽霜脱下鹤氅盖在她身上,皓月繁星映于水面,不见波澜。 四洲行 十全十美非食全 如影如幻为汝郢 其一 此方世界分作四大部洲,北俱芦洲,东胜神州,南瞻部洲,西牛贺洲,各洲间均有江海相隔,这日李羽霜与第五姒梦正是渡过了那七重海,欲登临东胜神州。 自离开成道山,也已有三十四日 此时第五姒梦伤已痊愈,经由那日长谈过后,二人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不少。 “师叔,您看远处那座要塞,过了那,我们就算到东胜神州地界了。”第五姒梦坐在李羽霜身旁,为他讲解道。 “书中记这东胜神州地势平缓,人丁兴旺,数万载皆由姬氏一族所管辖,更有传言这历任姬氏家主皆为天选之子,以圣人称之,当代圣人姬凡柳乃是万世罕见的明君,在他治下,东胜神州繁华更胜往日,秩序井然,远胜其它三洲。”李羽霜回想起书中所述,出言说道。 “师叔说的大多没错,但有一点,六月前我途经东胜神州时姬凡柳就已离世,接任圣人之位的是三子姬蝉秋,不知现今这东胜神州又该是何种局势。”第五姒梦说道。 “那还真是可惜,如此风云人物,幼年时我还想着有朝一日定要见上一见。” “不过现今这东胜神州,可能真是有些不太平。”李羽霜面露惋惜之色,那望向远处的明眸似是有所发现。 “师叔此言是何意?”第五姒梦不解道。 “过会你便可知晓。” 见李羽霜无意回答,第五姒梦也没多问,她这师叔说话云里雾里,让人好生难猜测,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是习惯了。 ……………… 不消一刻钟时间,二人驾着铜驹踏云车已是来到了要塞关卡上空,第五姒梦也是终于清楚李羽霜方才所言之意。 要塞上空三名军官打扮的男子,腰间皆系白麻长巾,御使飞剑,凌空而立,似是在等待李羽霜二人的到来。 “二位请留步。”三人中为首的一名男子开口说道,这人面若焦炭,想来是常年把守边关日晒所致。 “何事?”李羽霜将铜驹踏云车停驻于三丈开外,开口问道。 “二位近几月怕是未在东胜神州常住吧。”黑面男子说道。 李羽霜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六月前,先圣殡天,新圣颁布法令,国丧期间,恐有贼徒作乱,扰神州安宁,遂特令我等镇守边塞,严查入洲人等,不知二位师出何门,来我神州又所谓何事?”黑面男子问询道。 知晓了黑面男子的来意,李羽霜自腰间取下一枚白玉令牌,掷向那男子。拱手道:“我等自北俱芦洲而来,去往南瞻部洲,途经此地,还请行个方便。” 黑面男子手持那白玉令牌,细端详一阵,随后御剑前行至李羽霜身前,双手奉还令牌,媚笑道:“原来是成道山的仙师,失敬失敬,想来我有一胞弟,上一甲子得幸拜入贵门……” “这位军爷,可否放我等通行?”面对黑面男子的谄媚,李羽霜接过玉牌,出言打断道。 “那是自然,二位请自便。”见李羽霜没了交谈下去的意思,黑面男子也是识趣,抱拳说道,随即侧身让出一条通路。 “辛苦三位了。”李羽霜颔首示意,座下铜驹踏云车速度骤升,向远处掠去。 望着李羽霜远去的身影,黑面男子收敛笑意,恢复了先前那般不怒自威的模样。旁边年纪稍轻些的军官出言问道:“头儿,那小子什么来历,连头儿您都这般毕恭毕敬的。” 黑面男子斜眼瞥了那年轻军官一眼,说道:“你小子,还是太嫩了些,要学的东西可还多的很。” ………… 李羽霜二人出了要塞,第五姒梦便迫不及待的问道:“师叔,方才守城的黑面汉子对您怎得那般客气,上次我路过此地,那守城军士可都是凶的紧呢。”说罢看向李羽霜腰间那枚白玉令牌,面露疑惑之色。 反观李羽霜,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将玉牌丢给第五姒梦,随即解释道:“此乃成道山丹顶白玉令,云心老头和无字辈的师弟皆有一块,倒也算那黑面汉子有些见识,省了不少麻烦事。” 丹顶白玉令雕纹精美,入手温热,第五姒梦大感新奇,上下翻看起来。 “你可知这神州京都所在何处?”李羽霜问道。 “东南方向,据此处约九百五十里,师叔可是要去京都?”第五姒梦问道。 “没错,《四洲杂记》书中所述,神州京都有一食全楼,售卖的粉蒸笼包当属天下一绝,眼下时间宽裕,耽搁半日也无大碍。” 听到这话,第五姒梦不由得笑道:”怪不得师叔您前些日子昼夜不分的赶路,原来是想着那粉蒸笼包。” “不过师叔,我听说这食全楼恩客往来不绝,时辰再晚些怕是要再等上半日才能吃到。” “坐稳了。”李羽霜话音刚落,铜驹踏云车速度骤升几分,惯性作用下,第五姒梦身形一晃,跌倒在车厢中。 “师叔,慢些,慢些。” ………… 食全楼,创立九百年,东胜神州最具名望的食肆之所,分店遍及神州各地,但若是要吃这粉蒸笼包,却非京都总店不可。 三个时辰后,李羽霜二人进了京都,问询过一位老饕后,终是赶在午时前,抵达了食全楼。 李羽霜立于楼外细观这食全楼,形似六层宝塔,正红朱漆大门向外敞着,盔顶飞檐皆覆青碧色琉璃瓦,黄梨横木下悬一匾,黑漆金篆”食全楼“三字,笔式飞扬,势如龙蛇,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之手。未入楼内,菜品香气裹杂着熙攘的市井之风已是扑鼻而至。十余辆装饰非凡的马车停于路边,车夫不时望向楼内,嗅香气催使口舌生津,仿佛珍馐佳肴尽在眼前,伴着手中咸涩的烧饼果腹。 “这食全楼未免也太气派了些吧。”第五姒梦家中也做食肆生意,且不论色香味,单是打眼这一瞧,便已是高下立见。 反观李羽霜,面色并无变化,这食全楼虽气派,但与成道山诸多恢弘道所相较,终归是差些韵味。 “走吧。”李羽霜说罢,便向楼内走去,还未进门,店里小二就已小跑着来到二人身前。 “哟,二位爷贵安,不知您二位今日要到哪层去。”那小二满面媚笑的问道。 “这几层,可还有什么讲究?”第五姒梦不解道。 “这位爷您是第一次来咱这食全楼吧,咱这儿可不似那些腌臜地儿。爷留心。且听小的给您细细讲来。”小二略微收敛笑意,清了清嗓,说道。 “咳,咱食全楼六层可是大有讲究,这一二层为品凡韵,食全楼地处朱雀大街与白虎大街交汇之处,往来走卒商贾,书生衙门络绎不绝,品珍馐,闻喧嚣,几碗酒下肚,直抒胸臆,最具市井之气。三四层为赏绛霞,酉时后,日渐西沉,暮霞渐露,论赏霞之处,胜于此地者,放眼全京都,也不出一手之数,届时来上盘酒糟红肉,观霞光,品霞色,自然是惬意非常。这五六层为纵情欢,自古以来文人骚客便喜登高,纵情肆意之际,常留墨宝助兴,这五六层常有才子文豪光顾,酒过三巡,留下无数笔墨真迹,往日有歌姬舞剑助兴,只是近些天不可行礼乐,有些可惜了。” 这小二讲解颇为细致,李羽霜听后微微颔首,自怀中取出一颗拇指大小的金珠,屈指一弹,小二忙得手作捧状接住,多年接客,这金珠一入手,他便知是九成九的货色,遂脸上笑意更甚。 “就去五六层看看吧。”李羽霜说道。 “得嘞,您二位里边请。”小二躬身侧位,让出一条通路来,待李羽霜二人方才迈过门槛,小二才快跑至二人身前,高声呼喊道:“小柳,小柳。” 十几息后,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怀抱一卷竹简快步跑来。 “张叔,您叫我?”那被称作小柳的少年问道。 “不叫你还能叫谁,嘛去了你,快请二位贵客到六层,好生伺候着,若是惹了贵客的恼,看我怎么收拾你。”小二前脚冲着少年恶狠狠的说道,转过身来却又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二位爷,就让这小子带您二位上楼。” “好。”李羽霜微微颔首道。 “二位贵客,请随我来。”小柳在前引路,李羽霜二人紧随其后,步入六层。 “今日雅间已满,您二位若是介意,可在此处稍坐,用些茶点,我尽快为二位安排。”小柳说道。 李羽霜眼神扫视之下,六层全貌尽收眼底,灰岩刷涂的墙壁之上,确有不少诗词歌赋,山水图画,五仞见方的空间中,只在边角处零散摆放着四张红木圆桌,六层内也唯有东南方六名官家模样的男子围坐一桌,倒也不吵闹。 “不必了,就在此处吧。”李羽霜伸手一指西北角的圆桌,说道。 “得嘞,您二位座上请,小的去沏壶茶来。”小柳说罢便急匆匆的跑向楼下。 李羽霜二人刚落座,第五姒梦便开口说道:“师叔,您这出手也太阔绰了些吧,那么大一枚金珠,可够百户人家两年的生活用度了。” “金石一物,修道之人本就不看重,你若是想要,回山中到无梦子那去,他终日炼丹,此物多的是。”李羽霜答道,从未下过山的他对金银钱财毫无概念,故也并不珍惜。 第五姒梦听了这话,却也不知如何辩驳,此时小柳手捧松木茶盘,将两盏茶杯轻置于二人身前,各自斟满后,又将先前抱在怀中的竹简铺开。说道:“水生花茶,您二位慢用,这是咱食全楼的菜谱,您二位慢瞧,今儿这鲈鱼是新从河里钓的,新鲜的很,您二位要不尝一尝……” 李羽霜二人看着竹简上各式菜品名称,稍加思索,点了“粉蒸笼包,海棠糕,蟹黄酥羹,酒酿糯团”四样菜。 一刻钟过后,除却粉蒸笼包外的三菜已上齐。 “这食全楼果真不是浪得虚名,,这三道菜不论色香味皆是上品,就是不知那传说中的粉蒸笼包是何种味道。”第五姒梦讲着,手中竹筷却是一刻未停,风餐露宿三十余天,难得闲下半日,何况还有这等美味可以品尝,让她已是完全抛弃了以往的矜持。 “嗯”李羽霜含糊的应了一声,也是不舍落筷。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小柳端着一屉蒸笼,自楼下快步跑来。 “粉蒸笼包,来了您那” 小柳右手一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蒸笼轻置于桌面上,掀开笼盖,一团水汽包裹着难以言述的香气升向空中。 待蒸汽散去,李羽霜二人方才得见粉蒸笼包的真面目。 半透明状的面皮下透露着淡淡的金黄之色,异于寻常蒸包那般,面皮顶部褶皱处留有一块指甲大小的孔洞,自那洞中看去,满溢的油脂呈现晶莹剔透的光亮,嫩滑的内馅显然经过反复的捶打,极为凝实。 且不谈味道,光是这品相,就足以让李羽霜二人食欲大振。 “二位爷慢用,小的就先退下了。”小柳转身正欲离去,还未走出两步,却见李羽霜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爷?您这是?”小柳转过头来,面露疑惑之色,问道。 “师叔,怎么了?”第五姒梦望见李羽霜神色凌厉,也是出言问道。 “东西还来。”李羽霜剑眉微皱,言语间极为不悦,甚至微含怒意。 ”什么东西?爷,您可别拿小的我打趣了,小的哪敢动爷您的物件。”小柳谄笑道,却分明一抹慌乱的神色自他面容浮现,虽只有片刻,但仍是被李羽霜所察觉。 “速速还来!”李羽霜怒喝道,手上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见瞒不过去,此时小柳的笑脸仿佛凝固了一般,除却被李羽霜抓住的左臂外,身躯皆是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转了半圈,手腕骤然缩小了几分。 “缩骨法!”李羽霜心中暗道,只感觉掌心一空,电光火石之间,小柳便是要脱离他的掌控,李羽霜运转功法,屈指为爪,道道真气凝于指尖,汇作虎指状,赶在小柳挣脱前,刺入他皮下半寸。 虎指状真气刺入体内,小柳便是有一阵脱力之感袭来,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 “小小窃贼,我看你这吃饭的家伙是不想要了。”李羽霜怒视小柳,看的后者心中发颤,一滴冷汗顺着眉心处流下。 “别,我还你。”小柳高喊道,另一只手忙在身上摩挲,生怕自己慢了一分,便会“身手异处”。 四洲行 十全十美非食全 如影如幻为汝郢 其二 小柳手腕轻转,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玉牌。 待得第五姒梦看清那玉牌模样,讶异道:“丹顶白玉令,什么时候让你偷了去。” 李羽霜自他手中抢过丹顶白玉令后,将真气收复回体内,松开了钳制小柳的手。 “呼。”摆脱钳制,小柳松了口气,取下肩上方巾,包扎在伤口处。 “想不到,这食全楼还做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第五姒梦银牙轻咬,忿忿道。 “他应当不是这食全楼内的人。”李羽霜说道。 小柳见已被识破,索性也就不再做伪装,拉开李羽霜身侧长凳,大大咧咧的坐了上去,顺手抓起一枚粉蒸笼包,一口吃了大半,用满是油脂光亮的嘴说道:“这位道爷,当真是好本领,在下佩服。” “你这人怎能如此不知廉耻,行窃被抓,倒还敢这般放肆,师叔,我看那桌人是官家打扮,不如将这小贼交予他们处置。“第五姒梦凤眉倒竖,站起身来,怒声说道。 “不必。”李羽霜淡淡道。 “师叔,这是为何?”第五姒梦不解道。 “小姑娘,听你师叔的便好。”小柳说道。 “你怎知我是……“第五姒梦微微一愣,现今她仍是扮作男儿装扮,不知怎得会被这小贼看出端倪来。 看到第五姒梦那般模样,那小柳略带傲气的说道:”论这易容换形,在我看来,你还是太过拙略了些。“ “你好像很得意?“李羽霜对着小柳说道。 “不敢,不敢。”小柳讪笑道,面对第五姒梦他敢有些傲气,但李羽霜,他确是不敢有半分不敬。 “当真不敢?明知不敌,还能这般从容,寻常窃贼想来是没这等胆量的。”李羽霜说道。 “道爷过誉了,小的慌乱又有何用,方才您那般手段,想来我跑也是无用。”小柳谄笑道。 “你倒是个聪明人,似你这般神偷妙手,想来在这尘世间也非无名之辈吧。”李羽霜说道,言下之意是已知晓小柳并非他的真实身份。 “来无影,去无踪,梁上君子,不留姓名。”小柳也不是愚笨之人,知晓李羽霜心中所想,便只能含糊其词,意图敷衍过去。 “呸,还梁上君子,我看你是厚颜无耻才对。”第五姒梦骂道。 李羽霜食指轻叩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方才小柳那番言语,显然是不能让他满意的,李羽霜一脸和煦的笑,说出的话却让小柳如坠冰窟。 “怎么?吃饭的家伙当真不想要了?” “不敢,不敢。”小柳卷起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回答道:“小的姓柳名华叶,神州郑镇人士。” 李羽霜听后,面上笑容更甚,右手二指搭上小柳的手腕,本该是温热的触感,但小柳却感觉到如冰般冷寒。 “你当真以为我好糊弄不成?” “汝郢幻,我叫汝郢幻。” “这才对嘛。”李羽霜满意的抽回手。 “汝郢幻,汝郢幻,这名字为何这般熟悉。”第五姒梦心中思索片刻,随即惊道:“你就是摘星盗神汝郢幻?” “讲什么盗神,现今还不是折在你师叔手里。”面对李羽霜接二连三的威胁,汝郢幻紧张之余,更感肚饿,拿起屉中第二枚粉蒸笼包,吃了起来。 “你莫要再吃了,一笼就四枚,你再吃,我们吃什么。”第五姒梦喝止道。 今日一番事情,惹得汝郢幻心中也是极为不悦,当下呛声道:“这一笼都是我窃来的,我怎么吃不得,你以为这粉蒸笼包没个把时辰是能吃上的吗?” “你……”第五姒梦怒指汝郢幻,正欲开口再做争辩,却又被李羽霜拦了下来。 “姒梦,不必与他置气。” “哼。”第五姒梦冷哼一声,讲头扭至一旁,不再看汝郢幻。 二人不再争吵后,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李羽霜和第五姒梦倒还好,这汝郢幻眼下受制于人,自知逃跑无望,这般安静更是让他如坐针毡,思来想去后决定,凭他多年闯荡四洲的经验,说不定可以哄骗李羽霜二人,放他一条生路,哪怕是给他送到京都大牢,汝郢幻都有把握全身而退,思至此处,汝郢幻心思便又是活泛起来,率先开口打破了眼下这宁静。 “道爷,不知小的是露出了什么马脚,让您给识破了。” 汝郢幻自诩偷窃易容之术天下无双,不论什么道府、皇宫都是来得去得,从未被人察觉,眼下这话虽有试探意味,但也是当真疑惑,方才有这一问。 “告知与你,于我而言可没半分好处。”李羽霜瞥了汝郢幻一眼,冷冷的说道。 汝郢幻一听“好处”二字,心中雀跃不已,就是不知李羽霜这话是否意味着,只要给够了好处,便能放他一马。 “值得一试!”汝郢幻当下便打定主意,俯身凑到李羽霜耳旁,右手一晃,一枚牙白色玉珠便是出现在他手心处。 “道爷您看,这是我前些日子从镇西将军府内‘取’来的清水灵珠。修行时置于胸口处,可保灵台清明,小的修为低劣,倒是亵渎了这宝贝,唯有道爷这般大能才用配得上此物。” 李羽霜瞥了一眼那清水灵珠后,轻轻摇头,并未多言。 “那道爷您看看这个,缙云观的至宝竹灵书简,上等的道家法宝……” “还有这个,道爷,御史大夫家的金纹如意,也是件极好的宝贝……” 汝郢幻一连拿出数件宝贝,李羽霜都只是看过一眼后,轻轻摇头,似乎都不满意。 “道爷,小的现在身上也就只有这些家当,不如您说要些什么,小的这就去筹措。”汝郢幻谄笑道。 “不必,今日我可以为你解惑,也可以放你离开,只需你替我做一件事。”李羽霜说道。 “能为道爷做事,可谓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分。只是……“言至此处,汝郢幻口风一转。说道: “敢问道爷是何事,小的道行低微,若是误了道爷您的事,可就百死莫赎了。“汝郢幻此时有些犹豫应不应当接下这事,他这人怕死的很,自然是不愿为了他人事而丢了性命。 “你也不必奉承我,让你去做的也并非是什么难事。我此行时间颇为紧张,不能与你同行,吩咐你的事若是有了线索,你再到成道山寻我便好。”李羽霜淡淡道。 一听李羽霜并不会监视于他,汝郢幻心中可是乐开了花。 “果然还是个少年郎啊,天真的很,今日一别后,四洲这般大,你寻我都寻不到,还妄想我替你做事。”虽心中狂喜,但此时汝郢幻并不敢表现出来。而是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严肃的说道:“多谢道爷体恤,小的以项上人头作保,定将这事办的明明白白。” “嗯。”李羽霜微微颔首,随即说道:“我想你帮我探查一下,是有哪家门派功法主攻足太阳膀胱经中的气海俞穴。” “诺!小的这就去查。”说罢汝郢幻便欲起身离开。 “慢。” 李羽霜这一声叫,汝郢幻身形停滞,心中又是涌现一丝慌乱。“这小子反悔了不成?” “方才问我如何识破你,还未与你讲。”李羽霜说道。 听到这话,汝郢幻如释重负,复又坐了下来,拱手道:“还望道爷指点。” “你的窃术倒也算是高明,但有一点,十三四岁的少年,往来行走,声响颇大,你得手后走的匆忙,却是未有一点声响,非身法大成者,断然不可能做到这点。”李羽霜解释道。 “原来如此,道爷观人入微,在下佩服。”李羽霜心思之细腻,让汝郢幻也不由得赞叹道。 “你可以走了,届时到了成道山,你提李羽霜这名字,自然会有人招待你。”李羽霜淡淡道。 先前那番话让汝郢幻此时不知该不该走,心思这般细腻之人,当真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吗? 思虑片刻后,汝郢幻终是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来,拱手道:”道爷珍重。“随即头也不回的跑至露台处,纵身一跃,凌空腾挪,没了踪影。 看到汝郢幻离开,李羽霜感叹道:”这人当真是吵闹的很。“ “是吗?我看师叔您和他聊的可是十分起劲呢。”第五姒梦望向汝郢幻离开的窗口,没好气的说道。 “怎么?谁惹姒梦大小姐生气了?”李羽霜见她这模样,不禁一笑,打趣道。 “哼!明知故问。“第五姒梦转过头来却仍是不愿看李羽霜,盯着桌子忿忿的说道。 “哦?原来是那小贼啊,下次让我遇到他,定要好好惩治他一番。” “能不能再见到他都还说不准呢。”第五姒梦小声嘀咕道,见李羽霜装傻,索性她也就挑明说道:“师叔,您为何要不将那小贼送官,反而要指点那小贼,又与他作这等无望的约定。” “姒梦,你把我想得太蠢了些,汝郢幻满嘴阿谀奉承,我自然是知道他不会信守承诺。”李羽霜解释道。 “那师叔您又为何要放他?”第五姒梦不解道。 “我放他,是因为以他的本事,寻常官府难以钳制于他,送他见官,只是虚耗时间罢了,至于指点一事,我遣他去寻门访派,这事说来简单,但我让他寻的极有可能是某个凶宗魔门,一不留神,他性命便会搭进去,事关重大,我自然是希望他活着带回消息。” 听了李羽霜的解释,第五姒梦气消了大半,但心中仍有不解,遂问道:“可是师叔,那小贼躲你还来不及,又怎会主动来找你呢?” “方才与他交手时,我向他体内打入一道真气,这道真气内含《焚心燃血功》和《宇心夺》的内劲,真气一旦没了《大梵禅日经》及《空路心经》的调和,既不能纳入丹田,亦是不能随散功逸出体外。这真气在经脉中游走,不出半年,入夜后经脉便会有细微的刺痛之感,不出一年光景,血肉便会与经脉一齐作痛,时间愈长,疼痛感愈重,三年内若是不能清除这道真气,便会身消道死。对他来讲也算是小惩大戒,时间一长,他求医无果,自然是会带着消息来找我。” “原来如此,师叔,是我错怪您了。”第五姒梦浅鞠一躬,不好意思的说道。 “事出突然,你有此想法,倒也怪不得你。”李羽霜笑道,对于误会一事,他并未记挂在心上。 “师叔,您说这汝郢幻本领高强,为何要做偷鸡摸狗这等为人不齿的事情。”第五姒梦问道。 “偷窃这事,本质与赌博并无差别,皆是来源于欲念,以小博大,来的容易,又有背德感所生的刺激,寻常人把持不住,进而沉沦其中也属正常.”李羽霜解释道。 “那师叔咱们修道之人所讲的‘断念证道’,断的可否就是这欲念呢?” “是,也不是,寻常庸才只知远离尘世,寻个深山,终其一生只为修道,美其名曰:’断念证道‘。殊不知,这世间唯有死物方才没有欲念。断念证道当是断邪念,证正道,不入凡尘,不经世事,修道又是为何?与王八争命长吗?” “扑哧。“第五姒梦一脸茫然,对李羽霜所说的似懂非懂,但听到最后这话她不禁笑出声来,先前心中不悦也是一扫而空。 “师叔的话太过深奥,听得我云里雾里,不过最后一句话我倒是懂了。” “你年纪尚轻,一知半解也属正常,年岁再长些,你自然会懂得。” “可师叔,您也就比我年长四岁而已啊。”第五姒梦提醒道。 “咳咳。”李羽霜干咳两声,自觉第五姒梦的话也有些道理,当写只能岔开话题。 “让汝郢幻耽搁了许久,这粉蒸笼包可是都凉了……嗯?”李羽霜边说边举起筷子,正欲品尝粉蒸笼包,却发现原本的蒸笼之中已是空空如也。 “呀!这粉蒸笼包定是让汝郢幻给偷了去。”第五姒梦此时也发现了那空的蒸笼,出言道。 “贼不走空。想不到他受制于我,还敢有这胆子。”李羽霜冷声说道,手背青筋暴起,掌间竹筷断成两截,现今他这般模样,倒是比丹顶白玉令被汝郢幻窃去更加恼怒。 四洲行 金乌破岁 纸灯迷梦 其一 自打离开成道山算起,已有七十六日。 这一日,李羽霜二人渡过长春海,终是踏入了南瞻部洲地界。 不同于北俱芦洲那般干燥酷寒,南瞻部洲火伞高张,水汽旺盛。也正因如此外人初入南瞻部洲时,皆是会有胸塞阻闷之感,李羽霜虽修为高深,未有影响,却仍是有些不习惯。 “书中讲这南瞻部洲四季如春,确是不假。”李羽霜感叹道。 二人秋月离山,途中两月有余,此刻也当算是冬季,往日在北俱芦洲,早已是满地枯黄,某些年月甚至已迎初雪,反观此地,却仍是莺莺燕燕,一幅春日好时光。 “师叔,我想同您商量件事。”第五姒梦试探性的问道。 “讲。” “师叔,我赶赴成道山时有一家中老伙计同行,若是没铜驹踏云车这等法器,从成道山折返我家中最快也要十五月有余,我自小未出过远门,这么久没了消息,爹娘想必十分忧心,七日后便是除夕,我想赶回家中报声平安,我家距洊雷宫也就一日行程,不会耽搁三月之期,路上辛苦,也请师叔在姒梦家中休整几日,过完新年再行上路。”虽说二人近来朝夕相处,关系亲近不少,但毕竟此行目的在于洊雷宫,第五姒梦本不想提起此事,但前些日子,修炼《焚心燃血功》走火入魔后,做的那场梦,每当第五姒梦忆起,心中总是有隐隐的不安,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与李羽霜提起这事。 初闻第五姒梦这话,李羽霜心中稍加思索,“云心老头知我心性严谨,却仍是提出三月之期,想来是看我初次下山,给我预留些时间,这一路行程颇为紧张,休息两日倒也好。”思至此处,李羽霜出言道:“三月之期尚早,耽搁几日倒也无妨。” “多谢师叔。”见李羽霜同意,第五姒梦也是欢欣雀跃,激动的谢道。 ………… 转眼之间五日已过。 二人终是赶在年关前抵达第五姒梦家中所在的阳海城。 阳海城三面环海,地势南高北低,古时有人见太阳朝自海东而升,暮于海西而落,便以为这金乌之神夜宿于海,遂有了阳海之称。 在第五姒梦的指引下。二人赶在未时天黑之前抵达了其家中食肆——鸿福楼。这鸿福楼虽比不上东胜神州食全楼那般雅致,但胜在市井之气稍浓些,贩夫走皆可入内,致使虽已近日暮,店内仍是有些噪杂。 “咳咳,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第五姒梦捏着嗓子,学作店小二那般模样,嬉笑着向李羽霜问道。 见她这般模样,李羽霜也不禁一笑,随即故作凶狠的说道:”把你这的好酒好菜都给小爷端上来,上的慢了可别怪小爷砸了你的店。“ “师叔,您这恶少模样扮的可是不太像。”第五姒梦调笑道。 “可书中记录那些登徒子可都是这般说的。”李羽霜辩解道。 正当二人嬉笑之际,真正的店小二自楼内迎了上来,“二位客官,您二位……诶?”小二看到第五姒梦先是一惊,随后大喜道:“姒梦,是姒梦吗?你怎么回来了。“ “是我啊,小陈哥,我回来了。”第五姒梦面露浅笑,说道。 小二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快步跑入楼内,大声叫喊道:“掌柜的,掌柜的,姒梦回来了,姒梦回来了。” 小二话音刚落,李羽霜便感受到楼内柜台处一道目光投射而来,少顷后,一名年约三十六七岁的美妇快跑而来,一把抱住第五姒梦,言语间已是有些哽咽。 “梦儿,你可真是让为娘想死了。” 第五姒梦轻抚那美妇后背,出言安慰道:”娘,梦儿让您担心了,我已拜入成道山无影剑尊门下,是成道山弟子了。“ “好好好,娘就知道我的宝贝梦儿一定能行。”听到第五姒梦这话,美妇泪水终是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滴滴清泪打湿了第五姒梦的肩头。 “姒梦,姒梦在哪?“此时一道浑厚的声音自后厨方向传来,一名八尺壮汉,右手掌一长柄黄铜炒勺,急匆匆的跑来,店小二指了指三人所在方向,说道:”掌柜的,姒梦和秋雁姐都在那呢。” 那壮汉看到第五姒梦三人后,忙将炒勺塞给那店小二,说道:”灶上还有两道菜没炒,你去炒了。“说罢也不听那店小二言语,快步向着三人处跑去,一双大手在腰间那略有泛黄的白襜上不停擦拭。 看到壮汉赶到,第五姒梦喊道:“爹,我回来了。” “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汉子言语之间亦是有些动容,上前一步,将母女二人一齐抱入怀中。 李羽霜望着围抱在一起的三人,一股异样的情绪在他心头蔓延,他本就是弃婴,虽说云心真人和玉月羽衣于他而言亦师亦父,无字辈诸人于他而言亦兄亦友,但真正的父母亲情对他来说确是那般遥不可及,当下他便十分好奇,眼前这三人此时究竟是何种心境。 第五姒梦一家温存了半刻,那美妇这才注意到,站在第五姒梦身后的李羽霜,便出言问道:“梦儿。这位是?” 第五姒梦这才想起一直被她冷落的李羽霜,向后者投去一道歉意的目光。 李羽霜微微一笑,并不介意。 第五姒梦站至李羽霜身旁,介绍道:“爹,娘,这位是成道山的李羽霜师叔,此次我便是随着师叔,到南瞻部洲办些事情,找了些空当时间回家看望爹娘。” “原来是成道山的仙师,有失远迎,还望仙师海涵。”美妇双手置于胯处,右掌在上,左掌在下,双腿屈膝并拢,行礼道。 “我二人来的突然,夫人不必介怀此事。”李羽霜拱手还礼,浅笑道。 “奴家叫第五秋雁,是姒梦的娘亲,这位是我夫君第五言承,仙师自北俱芦洲而来,一路上想必姒梦受了仙师颇多照顾,叨扰之处,奴家先行谢过仙师。”第五秋雁说罢,向着身旁的第五言承递了个眼色,后者领会其意,二人便是齐齐的向着李羽霜躬身行礼。 “二位不必客气,姒梦天资聪颖,一路上全靠姒梦引路,方才能如此之快的赶到南瞻部洲。”李羽霜拱手还礼道,这话倒也不是客套话,自己初次下山,一路上若是没了第五姒梦指引,想必是要走上不少的弯路。 女儿受到赞扬,第五言承夫妇也是眉眼带笑,颇为欢喜。 “仙师路途劳顿,不如在我这小店住些时日,也好让我等尽这地主之谊。”第五言承说道。 “正有此意。”李羽霜笑道。 “夫君,你快去弄几道好菜,老让仙师站在门外成何体统。”第五秋雁催促道。 “瞧我这脑子,仙师莫要见怪,从前梦儿她娘就说我像那发了糠的萝卜——不开窍。” “梦儿,你请仙师到二楼雅间用些茶水,我去弄几道拿手好菜。“第五言承说罢便向后厨走去,边走边吆喝着楼内的几桌客人:“老张,老王,天色不早了,今日少喝些吧。” “诶呦?我说言承,你今日是转性了?往天不都盼着我老哥几个喝到大醉,好让你多赚些酒钱吗,咋个?近来富裕了?”那老王面色涨红,显然也是饮了许多酒,语气轻佻的说道。 “我说老王你今日可是真的喝醉了,没听小陈刚才讲吗,小姒梦回来了,年关将近,咱们就别耽误人一家团聚了。”老张说罢,冲着第五言承笑了笑,示意他不必介意。 第五言承闻言一抱拳,就当谢过老张的好意,继续向后厨走去。 眼见第五言承拐进后厨,老王便迫不及待的问道:”小姒梦不是去成道山拜师了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嘘,大过年净说这糟心事,可别让言承听了去,这么快就回来肯定是没被仙人们瞧上眼呗。”老张拉着老王,低声说道。 “姒梦多好个孩子啊,咋还能选不上呢?”老王此时已是有八分醉意,迷迷糊糊的说道。 “这我哪知道,仙人择选门徒,你以为像你到菜场选肉那般,肥油多就成?少说这些,喝完这碗咱今儿就回吧。” ……………… 鸿福楼雅间 一个时辰不到,各式菜品已是摆了满满一桌。 第五秋雁今日早早关了店,小二也回了家去,最后一道菜上完,第五言承手捧着一坛酒走进门来。 席间李羽霜坐主位,第五言承坐次席,第五姒梦母女分列左右。四人围坐一桌,李羽霜的到来,让第五夫妇有些束手束脚,一时间场面便是静了下来。 “仙师可饮酒?”第五言承先开口问道。 “我不会饮酒。”李羽霜答道。 “那仙师您多吃些菜,这梭子蟹是今日刚从鱼贩那买来的,新鲜的很。”第五言承说罢,给李羽霜碗中夹了几只螃蟹。 “多谢。” “其实您二位大可不必这般拘谨,我虽是姒梦的师叔,但并非锱铢必较之人,此次姒梦返家,主角当是她,我只作陪衬罢了。”李羽霜不想这席间过于严肃,出言说道。 “仙师这般说,倒是我夫妻二人多想了,还请仙师也不要与我二人客气,就当这是自己家。”第五秋雁面色诚恳的说道。 “那我便是却之不恭了。”李羽霜笑道。 “仙师,请。”第五言承斟满杯中酒,举杯拱手说道。 “请。”李羽霜举起瓷杯,以茶代酒,拱手道。 觥筹交错间,第五言承谈起第五姒梦幼时间趣事,羞得她满面桃红,一家人有说有笑,期间李羽霜虽未插话,但眼前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也是让他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梦儿,你还记得吗?你七岁那年,缠着你娘和我去逛庙会,那时你看见一盏兔首面灯,哭着喊着要我给你买下。”第五言承笑道。 “我可还记得,那兔首面灯到手,梦儿还未到家就跌了一跤,面灯摔成了面团,那日梦儿可是整整哭了一夜。”未等第五姒梦作答,第五秋雁先行说道。 “爹,娘,说那些羞人的事情做什么。”第五姒梦面染红霞,娇嗔道。 “哈哈哈哈,不讲了,不讲了。”第五言承笑道。 “说起庙会,梦儿,后日城西便是有一场新春庙会。仙师初来阳海城,你当邀仙师去逛逛才是。”第五秋雁说道。 “师叔,您愿去吗?”第五姒梦望向李羽霜问道。 “我从未去过庙会,见识一些也好。”李羽霜说道,对于庙会,他也是有些许好奇。 ………… 酒过三巡,第五言承面色已是涨得通红。 “爹,少喝些酒。”第五姒梦劝道。 “梦儿,今天爹高兴,你能拜入成道山门下,咱这家今后也就算有了盼头,等你学成仙法,咱们就再不用受那啸林堂的鸟气。”第五言承说罢,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夫君,你胡乱说些什么呢。”第五秋雁狠瞪了第五言承一眼,桌下的手搭向后者大腿,狠狠的拧了一把。 第五言承身子一激灵,神志稍清醒了些,猛地一拍脑门,说道:“诶呀,今日这酒喝得实在是多了,都开始说起胡话来了。” 第五秋雁顺着他的话茬,笑着对李羽霜说道:“我这夫君啊,酒量差的很,偏又爱喝,饮得多些就开始说胡话,还望仙师见谅。” “嗯,无妨。”李羽霜说道,面色上虽无变化,然先前这夫妇二人诸多动作,皆是被李羽霜看了个明明白白,虽然知晓第五姒梦一家肯定有些事情隐瞒,但毕竟是她人家事,此刻自己也不便过问。 话里出岔,第五言承又是变得寡言起来。过会不久,这酒宴也就散了, ………… 晚饭过后,李羽霜随着第五秋雁来到一间客房。 “仙师,您看这住处,您可还满意。”第五秋雁问道。 “我来此处本就叨扰,一切随夫人安排即可。”李羽霜答道。 “仙师这是哪的话,您既是梦儿的师叔,我等必然尽心招待。” “那就多谢第五夫人了。”李羽霜拱手谢道。 “我在此处歇息便好。还想问夫人这附近可有药铺?” “此处向西半里有一长春堂,也算是阳海城内较为有名的一间药铺,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让店内小二随仙师前去。”第五秋雁说道。 “不必,我初到阳海城,明日就当是闲逛,赏一赏这城中景观。”李羽霜说道。 “既然如此,奴家也便不再叨扰仙师休息了。” “夫人慢走。” 第五秋雁倒步退出客房,轻轻将房门带上。 李羽霜盘膝坐于床上,撩开左臂衣袖,那鸦青色手镯正静静躺在左腕处,两月以来,无论李羽霜如何以真气催动,这手镯皆是毫无反应,若不是他知晓云心真人性子,还真就会以为这手镯只是件凡物罢了。 几番试探无果,李羽霜便不再尝试,自床上站起身,打量着屋内装饰,回想起晚饭时第五言承那等反常行为,心下盘算着,既然第五姒梦一家都不愿谈起,或许明日,可以从这阳海城其他人口中,套出些蛛丝马迹。 四洲行 金乌破岁 纸灯迷梦 其二 次日,李羽霜用过早饭,便一人离开鸿福楼,寻那长春堂而去。 此时临近年关,糖茶,糕点铺子生意兴旺,这药铺却是格外冷清。 长春堂掌柜俯身趴在柜台上小憩,就连李羽霜进门都是毫无察觉。直至李羽霜食指轻叩柜台数声,这掌柜方才悠悠转醒。 掌柜揉了揉惺忪睡眼,打量了李羽霜几眼,说道:“这位道长,抓药还是问诊?” “抓药。”李羽霜自袖中拿出事先准备的药方,交予掌柜。 方子上都是些补气血的药材,供给第五姒梦修行焚心染血功所需,虽说往常吃的药丸中最有效用的还数李羽霜蕴含磅礴真气的精血,但第五姒梦修为不足,还是需要些寻常药物稀释。 “得嘞,您稍等。”接过药方,掌柜抽出几张油纸,转过身去,面朝药斗,径自找寻起来。 “掌柜的,你可知道鸿福楼?”李羽霜问道。 “知道,出了小店东行半里就到了,那儿的三煸兔腿可是一绝。”掌柜答道。 “掌柜这般说,可也是鸿福楼的常客咯?”李羽霜剑眉轻挑,察觉出掌柜话中要点,出言问道。 “之前是总去的,近来去的少了。”掌柜答道。 “那又是为何?”李羽霜追问道。 “这个……纵是山珍海味,吃惯也就觉得腻了。”掌柜手上动作停滞片刻,稍加思虑后答道。 这细微的变化,被李羽霜所察觉后,便知掌柜所言并非真话,故而继续问道:“既是常客,那敢问掌柜的,可知这鸿福楼近些日子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 此时掌柜仍是背对着李羽霜说道:“听道长口音,也不像是阳海城人士,有些闲事还是莫管的好。” “给,大过年的,就收您两吊钱了。”掌柜转身将药材打包好,递到李羽霜面前说道。 李羽霜倒不急着接过,反倒从怀中取出一粒金珠,放在柜台上。 “道爷,您这是?” “两吊钱买药,余下的向你买些消息。” 药铺本就是小本生意,如此大的金珠,掌柜也是第一次见,双手颤抖着从柜台上拿起金珠,凑到嘴边,拿后槽牙一咬,再看金珠上已是有两道浅浅的齿痕。 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确认了这金珠的真假后,长春堂掌柜几乎是没得半分犹豫,忙从柜台中跑出,遣散了铺里学徒回家。将店门关紧,又怕外人闯入,多插了几道门闩,将李羽霜请到后院库房处。 “这个……道爷,小老儿猜想您是想问有谁在为难鸿福楼的人吧?小老儿可以告知您各中原委,但若是有人向您问及此事,您可千万别把小老儿供出去啊。”掌柜反复摩挲着双手,先前言语中的道长此时也换成了道爷,虽然收了钱,但掌柜仍是放心不下,故而强调道。 “好。”李羽霜答应道。 “既然如此,小老儿也就和您讲些我知晓的事情。”掌柜放心道。 ”道爷,你对这阳海城势力可有了解?” “我前些日子刚到阳海城,自是不知。”李羽霜如实说道。 “那小老儿就和您讲讲,这阳海城小势力不少,但要说真正有实力的,也就只有城北啸林堂和城南的律教。” “原本这两派分庭抗礼,倒也相安无事,只不过前些年海上飓风不断,水势上涨,给这城北淹了大半,啸林堂的人丢了地盘,便将这主意打到了城南去,正巧这几年阳海城崇道贬佛风气大盛,律教式微,啸林堂中便有人起了歪念头,虽不敢明面上争抢,但暗地里以武力胁迫强买城南商铺,步步蚕食律宗势力范围,大多数掌柜迫于淫威,只能卖了铺子,改做他行。” “而鸿福楼所在位置,正巧就在两派交界之处,但这鸿福楼掌柜第五言承年少时学了些武,脾气也是倔强的很,寻常地痞无赖奈何不了他,便只能暗中使坏,虽说耽搁了些生意,但也算是保住了家产。只是最近有消息流传说,那啸林堂副堂主林泽雄放出话来,要第五掌柜上元节前腾出鸿福楼,不然就让他一家在阳海城无立足之地。”药铺掌柜语速极快,眼神是不是瞥向药铺前门处,好像生怕被别人听去了一般。 “哼,宵小之辈。”李羽霜冷哼一声,语气不屑的说道。 “道爷,您小声些,莫要让外人听了去。”药铺掌柜听到李羽霜这话,更是慌张的不行,虽此时药铺内唯有他二人,却仍是怕隔墙有耳,忙不迭的劝解道。 “道爷,我看您年纪尚浅,可莫要行那冲动之事,小老儿今年四十有六,也算是有点见识,在这阳海城,啸林堂可是碰不得,惹不起的呀…………”药铺掌柜俯耳到墙边,细辨是否有人偷听,嘴上不停,本还想继续劝阻李羽霜,转回身时,后者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 “道爷,道爷……”药铺掌柜轻声喊了几句,见没人应,方才确定李羽霜已经离开。 “今日这是哪里来了个小煞星。”掌柜口中嘟囔着,又去了趟前门处,将门闩插牢几分,想着今日钱是赚够了,大不了这上元节一过,就携家眷离开阳海城,换个地方再开一间药铺。想到此处,那掌柜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反倒琢磨起新药斗是该用梨木还是桃木。 ………… 李羽霜出了药铺,又用相同的法子在几家铺子中探得了些消息,大多都与那药铺掌柜所言相差无几,此时街头闲逛间,心中想道:“姒梦既已入了成道山,这等事本可求助于他,为何一行两月有余,却总是遮遮掩掩。第五言承夫妇对他毕恭毕敬,本以为有事相求,可一日过去,也不见有动静。” 李羽霜虽已知晓症结起于何处,但却不知第五姒梦生性要强,再加之一路上颇受他照顾,故而不愿让李羽霜再劳心此事。而第五言承夫妇自小让第五姒梦扮作男相,心中有愧,故而始终未将啸林堂之事告知于她,以至于第五姒梦自己也只将其当作寻常的泼皮无赖。 第五言承夫妇以为修道之人,皆是孤高自傲,不问世事之流,像他们这等凡尘俗事,极有可能惹了李羽霜的恼,进而使第五姒梦为难,就也没敢提。 李羽霜心中思索着,就在路过一间布庄时,突然灵光一闪,跨步走了进去。 ………… 又一日,除夕。 李羽霜仍是用过早饭后便离开了鸿福楼,临近日落时分方才提着一个黄麻布包回来。 今日鸿福楼早早闭了店,第五姒梦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大厅中玩着簸钱,第五言承夫妇则在后厨筹备年菜。 一见李羽霜进门,第五姒梦便迎了上来,说道:“师叔,您回来啦,爹和娘正在后厨烧菜,可能要晚些开饭。” “嗯。”李羽霜应了一声,落座后将布包放在身侧长凳,轻抿了一口第五姒梦为他斟的茶。 “师叔这两日在阳海城感觉如何。”第五姒梦问道。 “南国风情,精妙别致,颇为有趣。”李羽霜答道。 “师叔中意便好。”第五姒梦原本还怕李羽霜待得不习惯,听到这话也是放下心来。 “那师叔,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洊雷宫。”第五姒梦问道。 “明日。” “好的师叔。“第五姒梦虽是答应,但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还是被李羽霜所察觉。 “此处离洊雷宫不远,你可留在家中,事情办完我再来寻你,修道动辄十几二十载,经此一别,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登故土,此时应当多陪陪爹娘。”李羽霜猜出第五姒梦心中所想,体恤道。 “师叔,我此次本就是给您引路的,我怎能让您一人独自前往。”第五姒梦闻言面色先是一喜,随即又消沉了下来,毕竟这次来南瞻部洲并非是给她探亲的,自己留下这种话,第五姒梦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了,我意已决。你也莫要推脱。”李羽霜故作严厉的说道。 “那就多谢师叔了。”第五姒梦本就不是真心推脱,见李羽霜这般坚决,便起身拱手行礼,欢喜的谢道。 “我此去洊雷宫,不知几日能回,这有两物,你且收着。”言罢李羽霜自怀中取出两张黄纸符箓,平铺于木桌之上。 “此一符为五鬼看家符,可唤五鬼于施符者周身结成五尺法阵,破阵者若非修为在我之上,可护十二时辰平安。” “此一符为鸳鸯同心符的鸯符,鸳符在我手中,催动二符其一,另一符便可感知。你道行低微,这二符皆是驱使不得,我事先已将真气灌输其中,届时你只需撕破二符即可使用。”李羽霜讲解道,此去洊雷宫不知要多少时日,所幸两地相隔不远,若是啸林堂当真找上门来,给第五姒梦留下些后手,他也好安心上路。 “多谢师叔。”第五姒梦虽不知李羽霜为何要给自己这两道符咒,但细一想可能是怕他不在身边这段时间,生些什么事端,故而未作推辞。 “菜来喽。”第五言承双手各托一柳木菜盘,自后厨方向走出。 “姒梦,先去把爆竹放了。”第五言承喊道。 “好的,爹。”第五姒梦应了一声,随即对李羽霜说道:“师叔咱们先去放爆竹吧。” 李羽霜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 ………… 二人到了楼门外,第五姒梦将怀中长红鞭炮在地上铺开,正欲点燃,却想到李羽霜还在身边,遂将手中燃香递给他。 “师叔,您点吧,老人们都说,除夕点过爆竹的人这一年都会顺顺当当。” 李羽霜接过燃香,却有些不知从何下手,道门喜静,所以成道山每逢破岁之时都只是焚香诵经,师兄弟几人凑在一起吃顿晚饭罢了,连爆竹长什么模样都是今日第一次见,虽说有在《四洲杂记》中看过相关记载,但关于如何点爆竹这事,确是有些难为到李羽霜了。 看着李羽霜略显茫然的神情,第五姒梦倒是猜出了些许原委,蹲下身子指着引线说道:“师叔,点这里。” 李羽霜颔首示意,躬身下去,点燃了引线,闪黄的火星在空气中迸发,第五姒梦将起李羽霜跑向远处,后者望向在空中炸裂开来的爆竹和缕缕白烟,这从未见过的光景让他微微有些失神。 ………… 饭后 第五言承夫妇要赶至亲属友人家中拜年,临行前特意嘱咐第五姒梦带李羽霜到庙会逛一逛。 二人走后,第五姒梦说道:“师叔,咱们去庙会吧。” “不急。”李羽霜将今日带回的黄麻布包放在桌上,说道:“新年伊始,我这做师叔的自然也有份礼要送你。” 第五姒梦看了一眼布包,摇头道:“师叔您传教于我已是大恩,这礼说什么我都不能收下。” “你既受我教导,自然也是知道,我最是厌烦迂腐之辈,我传教于你乃是自愿,又和你收这礼有何干系,此物本就是给你的,还要我收回去不成?” “再者说,你何不先打开看看再做决断?”李羽霜说道,他的话倒是勾起了第五姒梦一丝好奇之心,略作挣扎后,第五姒梦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布包。 布包散开,映入眼帘一件霜色锦绣华服叠放整齐,更有一枚金厢垂莲簪横放其上。 这礼倒让第五姒梦又惊又喜,惊的是未曾想李羽霜送她的都是些女流之物,喜的是眼前这两物她一打眼就中意的很。 思虑片刻,第五姒梦最终还是摇头说道:“多谢师叔美意,这礼我还是收不得。” 听到答复,李羽霜也是微微叹气,说道:“姒梦,虽说成道山是道家宗门,少问世事,他人我不管,但有我在,成道山门人弟子便不是一群臭鱼烂虾可以欺辱的。” “师叔……”听到李羽霜这话,第五姒梦便是明白他极有可能已经从某些途经知晓了自己家中近况,也明白了饭前为何要给予她那两枚符箓。思至此处,一股不知是感激还是安心的情绪涌上心头,鼻头微酸,一滴清泪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看看你,哭什么,今日本是开心的日子,按俗世的话讲,这时哭可不吉利。”李羽霜宽慰道。 “嗯,师叔,刚才有只小虫飞到我眼睛里去了。”第五姒梦擦干脸上泪,破涕为笑道。 看到这笑脸,李羽霜心中也是一阵欣慰。催促道:“快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多谢师叔。”第五姒梦深鞠一躬,抱起布包快步跑入闺房内。 约莫一刻钟时间,闺门始开,李羽霜循声望去,只见第五姒梦莲步轻挪,一张俏脸似那八九月的秋桃般绯红,玉目含羞犹如春江之水,身姿婀娜状似弱柳扶风,青丝如瀑,以金簪饰之更比墨池生莲,可谓是佳人悦目,倾国倾城。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秒极,秒极。”李羽霜由衷赞道。 “师叔莫要拿我打趣。”这声赞叹,更让第五姒梦脸上绯红深了几分,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欢愉。 此时的她更是有种预感,或许这女扮男装的日子似乎不会太长了。 ………… 庙会 三里长街之上无论商贩还是行人皆是面露欢愉之色,第五姒梦此时站在李羽霜身旁,姣好的面容引得路人驻足围观,初次以女相示人的她此时恨不得将头埋入胸中一般,羞得抬不起头来。 “姒梦?姒梦?”李羽霜轻声唤道。 “啊。师叔。”第五姒梦身子一颤,方才回过神来,压下心中诸多杂念,应道。 “你我二人要一直站在这里不成?”李羽霜打趣道。 “师叔,我……”第五姒梦羞红了脸,说道。 “走吧,此处人多,莫要与我走散了。” “嗯。”第五姒梦轻声应道,细微如虫孓不可闻。 ………… 第五姒梦爱看皮影,李羽霜则钟情于海鲜炙物。 三里长街说长不长,说短二人也逛了有个把时辰。 “师叔,这街外有处海岸,历年都有些烟花燃放,可要去看看?”第五姒梦问道。 此时李羽霜左手托着一张油纸,纸上都是些虾蚬一类的炙物,嘴中嚼着真蛸须腿,随口应了一声:“嗯。” 第五姒梦见他这般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李羽霜倒也不在意,经由第五姒梦在前引路,二人向着海岸处踱步而去。 约莫一刻钟时间过后,二人便到达了海岸处。 此时岸边已是聚集了不少人,空气中满是硫磺和硝石的味道,天空中银光乍现,映得海面泛起明光,可谓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二人寻得一处礁石坐下,从未见过烟花的李羽霜望着星空有些出神,冬季的海岸寒风侵肌,第五姒梦双手抱肩,缩了缩身子,不自觉的向李羽霜靠近了些。 “师叔您爱看烟花吗?”第五姒梦问道。 “光华虽只一瞬,却是绚丽的让人不舍眨眼。”李羽霜答道。 第五姒梦也望向那一簇簇升起的烟花,这两年时光漂泊在外,虽说长了不少阅历,却是终日忙忙碌碌,提心吊胆,从未有一瞬像此刻这般安心与惬意,虽寒风刺骨,心中仍是升起一股暖意,有感而发道:”师叔,您说这世上若是没了争斗,会是什么样子,人人都会似今日这般欢愉惬意的活着吗?” “并不会。”李羽霜未加思索便答道。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乃万世万代不变之法则,如同你身上衣采自草木之实,腹中餐取自禽兽之肉,争斗是万物常态。” 第五姒梦听后思索片刻,说道:”常态也该有例外才是,可为何总是算计结仇见得多,推心置腹却是没见过。” “怎么没见过?”李羽霜反问道。 “我确实没见过啊。”第五姒梦疑惑道。 “我与你不就是这样吗?”李羽霜答道。 “可……我向师叔您隐瞒了许多。”第五姒梦不好意思的讲道。 “我坦诚待你,并非对你有所图,你向我隐瞒,自然也有你的道理”李羽霜说道。 “可师叔,你我相识不久,师叔您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呢?”第五姒梦问道。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虽然生性软弱,但心中有执念时,就会变得无所畏惧。”李羽霜回忆起往事,面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师叔所说那人可是名女子?”第五姒梦好奇的问道。 “不是。”李羽霜答道。 第五姒梦不知为何听到这答案,心中竟有些窃喜,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身子打了个寒颤,让她头脑清醒了些,回想起先前那股窃喜的感觉,一抹绯红又攀上她那如玉般的脸颊。 李羽霜感受到身旁的抖动,脱下身上鹤氅搭在第五姒梦身上。 “多谢师叔。”第五姒梦谢道。 “嗯。” “师叔,有时感觉您对世事像修行了数百年一般看得通透,有时却又像孩童那般肆意,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师叔呢。”第五姒梦问道。 “我看的通透,又何必活得通透,趋利避害,畏死乐生,又用何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才能活得有趣味。”李羽霜答道。 “有些事,你年岁长些,自然能悟到。” “师叔你又这般说,算起来你我二人也就相差不到五岁吧。”第五姒梦反驳道。 “修道者常省道心,你还差得远呢。”李羽霜笑道。 二人聊着聊着,不知过了多久,海岸上人影散去大半,或许是这段时日太过劳累,第五姒梦靠在李羽霜的肩上沉沉入眠,海风拂过,李羽霜帮她正了正身上鹤氅。自怀中取出松木阴阳环,高举过眼,一双明眸透过环孔望向夜空。 “以为和成道山有什么不同,还不都是一片天。” “你又为何要执着于此。” 四洲行 洊雷醒雾云初起 幻海盛花木凋朽 大概是昨日海岸风吹的多了些,让第五姒梦染上了风寒,朝阳升起前,李羽霜抱着她折返回鸿福楼中,喂她服下丹丸之后,辞别了第五言承夫妇,踏上了前往洊雷宫的路。 说起洊雷宫,李羽霜了解的并不多,虽说成道山典籍浩如烟海,连他所修炼的《焚心燃血功》这等邪道功法都有收录,却唯独对这洊雷宫着墨甚少。或因其门人极少外出走动,且都是些孩童,近几十年也就只有不休童子一位,这也就导致在外界看来洊雷宫极为神秘,有好事之人还特意为其编了个绰号叫童子宫,不过所幸洊雷宫并不难找,在离开鸿福楼十一个时辰之后,李羽霜终是得以一睹洊雷宫全貌。 在多以平原为主的南瞻部洲,这洊雷宫所在的伏龙山仿佛凭空出现孤峰一般,自山外望去,只见云层,不见山巅,与周遭农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为表尊敬,李羽霜在距山门半里处落下,步行进山。 半里路程,以李羽霜的脚力,不到半刻钟便抵达了山门处,说是山门,但其实只有一块篆刻着”洊雷宫“三字的龟纹石和一条青石小径罢了。 小径上,有名约莫八九岁的男童,身着灰麻短衫,手持竹帚,清扫着路上本就不多的落叶,似是在等待李羽霜的到来。 “这位童子,在下成道山李羽霜,奉家师云心真人之命,特来拜访贵宫不休童子前辈。”李羽霜遥向着那童子拱手说道。 听到李羽霜言语,男童停下手中动作,抬头上下打量起李羽霜来,视线最终停留在李羽霜因拱手行礼而露出的左臂手腕处,久久凝视下似是忆起些许往事,如身旁山石般岿然不动。 “童子?”见半晌没有回应,李羽霜出言提醒道。 这一声问,终是将那童子自回忆之中拉回,却见他放下手中竹帚,神色平静的说道:“你若是想上山,可还要过我这关,就不知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那童子眼下之意,无外乎一场比试,李羽霜也是懂得,便拱手道:“还请童子赐教。”随即右掌前伸,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好。”男童应了一声,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生出一股戾气,双腿一沉,两脚分踏八卦震、坎二位,左掌结降魔杵左决,右掌倒结降魔杵右诀,双掌于胸前合十,掌心处道道雷光迸射开来,生出“噼啪”的声响。 而此时在李羽霜眼中所见,天地灵气如泄流般朝那童子涌去,略感诧异的同时,也催动起体内真气,准备应战。 “呔!”只听那男童一声大喝,化诀为掌,于身前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弧线,掌心处电光大方,如初春惊雷般夺目。 “银蛇疾电!”男童话音刚落,一道丈许宽的电光自其掌中射出,状若蛇身蜒曲,转瞬之间便已至李羽霜身前,速度之快,大大出乎李羽霜的预料,眼见避无可避,李羽霜抬手结出日轮印,体内真气在身前凝成一道屏障,那银蛇遇上气障,相互抵消间,强大的冲劲令李羽霜不由得后退数步,但终究还是防了下来。 自那银蛇疾电刚一出手,男童便趁李羽霜处守势时,身形几个腾挪,迫近到李羽霜身前处,待那银蛇疾电完全散去,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已不足三尺。 先前的冲击所带来的手臂酸痛还未散去,男童裹挟着雷电之力的一掌便已至李羽霜面门前,面对如此凌厉攻势,李羽霜猛地一扭身,堪堪躲过这一掌。但呼啸的掌风还是刮得他脸颊生疼。 眼见一掌落空,男童于空中脚尖轻点,腰肢一转,化掌为爪,再取面门,李羽霜右掌运起真气,在爪击未至面门时,以寸拳劲力击中男童手腕内侧中泉穴。蕴含着宇心夺的真气触及到男童身躯,却未有李羽霜料想中掠夺真气的场景,似乎男童体内并无真气存在。心中虽然疑惑,但眼下这场景却是容不得他多想。 腕处受击,爪势偏移,男童索性再转攻势,向李羽霜右掌手背处抓去,见此情景,李羽霜翻转手掌,随即手臂下移几分,以免被爪击所伤,后又以掌心抵住男童右掌外侧第二指节,猛地发力,男童纤细的小手便已被李羽霜牢牢掌控在手中,先前诸多攻势也由此化解。 右掌被控,童子左掌再起雷霆之势,向李羽霜脖颈处袭来。 见识过童子手段后,李羽霜自是不敢托大,便想再击童子左掌穴道,以相同手段化解,却未曾想这一击竟只是佯攻,李羽霜突感右掌掌心处一股巨力传来,那童子以李羽霜右掌为支点,骤然发力,左腿如蛇鞭般狠狠抽在李羽霜右腹处。 腰腹吃痛,李羽霜右掌中的力道轻了几分,失神仅有半刻,那童子抓准时机,便又是一脚踏在他胸口处,身形陡然后撤,挣脱了禁锢,脚尖于空中轻点,向后掠去数丈之远。 “你所使的并非成道山功法,你究竟是何人?”男童怒目圆睁,恶狠狠的说道。 “在下确是成道山门人不假,只是学了些外门功法罢了。”李羽霜说罢,拾起一片落叶,催动空路心经,以成道山不传之密法——冯虚御风,隔空将落叶送至童子身前。 虽眼见李羽霜施展这冯虚御风之法,童子心中疑惑得解,但仍是不屑的说道:“能习得冯虚御风,你身份倒是不假,但若是成道山派来的人只有这等水准,你也不必上山了。” 李羽霜听到童子的讥讽,也不恼怒,他修为虽高,但在门内辈分过高,鲜少与人交手。所以先前一番争斗,倒是显得他有些捉襟见肘。 李羽霜心下琢磨道:“这童子身形娇小,招式灵动,近身缠斗于我不利,可像他那般先以佯攻诱人,再行杀招。” 理清了思绪,李羽霜拱手笑道:“道行低微,让童子见笑了。” 言罢李羽霜再度运起体内真气,于指尖处化作三尺剑气两道。 浑沌为一,元气之始,神行具足,理道得兼,气运两仪吞地脉,剑转阴阳开天河。运转的正是成道山秘法——混元剑势。 “还望童子再赐教。” “来吧。”童子向李羽霜做出一个挑衅的手势,说道。 见童子答应,李羽霜身形暴起,体内真气催动到极致,二者相隔仅数丈,眨眼之时便已到了童子身边,混元剑势交叉斩下,直取那童子脖颈处,后者猛地蹲伏,堪堪躲过这一击,头顶发髻却是被齐齐斩下,一击落空,李羽霜攻势确是未停,电光火石之间,双掌翻转又向着童子肩颈处斩去。 后者本欲向别处掠去,但李羽霜看出童子动向,纵身一跃,混元剑势向前压去,断了童子退路,避无可避之下,童子唯有举起双掌硬撼这一击,却不料正中李羽霜下怀,只见他皓齿微张,一道真气凝成的丝线自口中射出,缠上童子双掌。 玉虚堪可动,一气定先天,他朝闲窗虚种玉,老君青牛伏犁耕。成道山秘法——束仙气。 童子深知一旦双掌被制,便是毫无胜算,但若是强行挣开那束仙气,剑芒必斩在他身上,无奈之下,童子猛吸一口气,掌心雷光大放,竟将束仙气挣得松了些,举掌硬憾混元剑势,意图以力破巧。 剑芒与雷掌相撞,电劲侵蚀入骨,震得李羽霜臂腕酥麻,片刻后,混元剑势就已现溃散之象,眼见不能力克雷掌,李羽霜索性收了真气入体,一脚蹬在童子小腹处,借力向后掠去。 李羽霜猛然收回真气,童子却还未撤下掌劲,身形调转的慢了些,虽只有一瞬,但还是被李羽霜抓住了机会,口中再呼出一道束仙气,汇合先前那道,一齐将童子双掌锢束起来。 双手被缚,童子也不做挣扎,反而是站在原地笑骂道:“你这小子,修为不怎么样,学的倒是蛮快的。” “承让。”李羽霜淡笑道,收束仙气入体,解了童子束缚。 “不知可还算过了童子这关?” ”算你小子运气好,随我上山吧。“说罢,童子一扭头就朝着青石小径走去,李羽霜紧随其后上了山去。 ………… 二人走的并不算快,李羽霜也就得了些空当与童子闲谈。 “童子如此年轻,修为便如此了得,在下佩服。”李羽霜深知修行不易,他凭借四法同修方才有现今这般造诣,而眼前这童子小他十余岁,就能有不弱于他的修为,言语间除了钦佩,还有因宇心夺无法掠取真气的好奇。 “你不必妄自菲薄,道家常言虚实相生,你先败于我,后又胜于我,皆因你眼前所见,是我,也非我。” 童子以虚实之分形容自己,听得李羽霜是一头雾水,心想按方才所言,莫非眼前这人是不休童子前辈的化身不成? 发觉李羽霜疑惑的神色,童子说道:”你也不用多想,个中缘由,届时你自能知晓。“ ………… 二人一路向山顶行进,李羽霜发觉越是靠近山顶处,天地灵气便愈发浓郁,甚至隐约可见灵气凝实所形成的缕缕白雾。 更让李羽霜感到意外的是,不同于先前李羽霜对洊雷宫门可罗雀的想象,洊雷宫门人数量之众,远超成道山,青石径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甚至比得过东胜神州京都的坊市。路上行人不论男女老少,远远望见童子皆是毕恭毕敬的行礼,仿佛更能佐证李羽霜先前猜测。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那位于云端之上的山巅愈发清晰起来,又过了半刻钟后,二人抵达了山巅一处较为平缓的地带。 李羽霜环顾四周,发觉较之路上,唯有此地灵雾最是浓郁,在这茫茫灵雾中,有金赤青白黑五华立柱呈五角之势矗立,柱上各系颜色对应的锁链,延伸至中心处的一间石屋内。 一路上山都是些青石铺成的小径与土路,唯有此地方圆半里铺上了厚重的石板,李羽霜蹲伏下身子,细端详下便是发现石板之上,撰刻着晦涩难懂的咒文。 “五行阵法。”结合周遭种种,李羽霜心中已是有了一个答案。“就是不知是哪一种?” “随我进去吧。”童子指了指那石屋,径自走了进去。 李羽霜紧随其后入了石屋,迎面便看见一块丈许高的剔透珀晶悬浮于空中,珀晶内有一男童,周身未着寸缕,双目紧闭,约莫八九岁模样,屋外延伸而来的锁链,顶端各有一尖刺,贯穿了男童胸膛五处。 未等李羽霜发问,童子先开口道:“将云心交予你的物件,放在这天水珀晶上。”言语间似是有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意。 “好。”李羽霜知晓此事并非问询的时机,且放下心中疑惑,于手腕处取下鸦青手镯,放在天水珀晶上一处较为平缓的切面。 随着手镯放下,霎时间,天水珀晶毫光大现,李羽霜下意识闭上双眼,后又用手遮在眼前,这才缓缓张开眼,却见身处之所已非先前的石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花海。 突生变故,李羽霜不由得戒备起来,收敛心神,体内真气外放,感知着周围一切异动。 只听身后不远处,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小娃娃,莫怕。” 李羽霜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的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向声音源头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一座小亭,亭中端坐一名白衣男子,手握瓷杯,正满面笑意的望着他。 李羽霜心中暗道”不妙“,他四法同修,感知力远超同境界修士,而这男子能不被他发现,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有可隐蔽气息的高阶法器,二是这人修为远超于他。虽说眼前这人并未趁他感知时发起突袭,但也不能确定这人是友非敌。 “阁下是何人?”此刻李羽霜仍是不敢放松戒备,盯着那男子问道,却又不知为何,眼前这男子颇有些面熟。 “花开有时,如此盛景,何不坐下慢慢谈。”男子说道。 李羽霜环视四周,发现此处除却那无垠的花海,便只有眼前这座小亭,想来这一切都与面前这男子脱不了干系。既然男子修为极有可能高于自己,此时远遁亦非上策,不如先探探这人虚实,再做打算,思至此处,李羽霜便不再犹豫,大步迈入亭内,于男子对面落座。 白衣男子抄起桌上一柄紫砂壶,斟一杯花茶,推到李羽霜身前。 “新采的花茶,尝尝鲜。”白衣男子面带笑意的说道。 李羽霜看了眼茶杯,却并未饮下,一双明眸如炬,端详着男子面容。 “此人我一定在何处见过!”几番观察下,李羽霜终是笃定了心中所想。 白衣男子见李羽霜这般警惕的模样,淡然一笑,轻抿一口杯中茶,淡淡道:“身兼数法,成道山可是出了位惊世之才。” 白衣男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李羽霜如坐针毡,颈后一阵发凉,二人还未交手,自己底细便已被人看穿,那么先前预想便只剩下一种可能,眼前这男子修为必定远超于他! “莫慌,我无意加害于你。”白衣男子见李羽霜脸色骤变,遂出言宽慰道。 这点李羽霜是相信的,毕竟以男子修为,若是想对他不利,先前就已经动手了。 “不知前辈,将晚辈带到此处,所为何事。”李羽霜出言试探道。 男子并未作答,转而凌空一抓,一册画卷便是出现在他手中。 “我知你心中诸多疑惑,待你阅过此卷后,我为你解答。”白衣男子言罢,右掌轻推,那画卷悬浮着飘至李羽霜身前。 “空路心经——冯虚御风”感受到熟悉的真气波动,再结合先前对着男子的熟悉之感,此时李羽霜思绪愈发明朗起来,一个大胆的推论出现在他心中。 那便是成道山祠堂中历任掌教画像居首位者,成道山立派祖师——仙心真人! 四洲行 荒古龙餮 折波流离 遂难仙心愿 其一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李羽霜拱手问道。 白衣男子轻抿杯中茶,后答道:“丹青生。” 李羽霜闻言站起身来,神色庄重,俯身拱手,拜道:“成道山四百三十九代弟子李羽霜拜见仙心祖师。” “哦?”仙心真人略有些诧异,随即笑道:“想来你这娃儿平日里可是没少偷进祠堂。” 成道山门规:除掌教外,门内弟子无特许不可入祠堂,违者当罚拷鬼棍杖责七十,思过峰面壁九年。 “弟子有违门规,还请师祖责罚。”李羽霜自知瞒不过仙心真人,请罪道。 “我还有事求于你,这责罚便免了吧”仙心真人说道。 李羽霜不解道:“师祖修为高深,不知是何事能求到弟子。” “你先看完这册画卷,我再告知于你。” “是。”李羽霜应道,随即解开画卷上缠捆的麻绳,展轴而开。 不在李羽霜料想之中的是,这卷中所画,既非珍禽鸟兽,亦非山水美人。画中所绘的是一场争伐,并非门家国之战,亦非门阀之争。 而是四洲对一人的生死之伐。 画卷愈开,李羽霜心中愈惊,笔墨无声,但金戈铁马,血海尸山却似近在眼前。 是谓: 虫蝇食人腐,骨累江海豺狗欢。 血光染红霞,犹胜秋枫时年华。 恸哭十万里,几家孩童不知爹娘姓。 燃火连星台,生者流离洗尽乌绳扉 画中人容貌英伟,以帝王威势震四洲之力,手握煌煌金印似生杀造主,脚踏累累骸骨如炼狱魔神。 画入中卷,有七人与之一战,其中便有仙心真人和先前在石屋中见过的男童。 此一战,战得山河破碎鸟兽奔逃,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胜负未分,卷中却是留白大片。 唯有画卷末处,一柄银格巨锷长剑,斜插入土。 李羽霜阅卷后心潮汹涌,久久未能平复。过了好半晌才出言问道:“这……这是?” “卷中所画,乃是三万年前,屠龙一役。”仙心真人答道。 “三万年前!”仙心真人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李羽霜,典籍中写仙心真人于三万年前创立成道山,后续却没了记载,细算来修道之人寿数能达三千者便已是世间罕见,若想脱离桎梏,便只有有羽化登仙这一条路可走。 “如此说来,祖师莫非已达仙人之境?”李羽霜心中暗道。 “那师祖要弟子所办之事可是与卷中‘龙’有关?”李羽霜问道。 “不错。”仙心真人说道:“龙这狂徒以强绝无敌的姿态现世,率麾下一众妖兽邪佞,屠戮四方,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那百年来,虽仍有日出时,世人却言昼夜一般黑。我不忍世人受苦,遂于北俱芦洲创立成道山,后与六位友人共举屠龙大旗,集四洲能人异士之力,终是将龙封印于空路峰下,交由山中门人看守。” 李羽霜深知,既是封印,便迟早有印法失效的一天,再结合仙心真人方才讲的线索,李羽霜粗略猜测,此番遣他来洊雷宫,极有可能是因龙破封之期将至。 虽在心中猜了个大概,但此刻仍是有困惑未解,这世上虽有玄龟可活万载的说法,仙心真人如若是仙人,寿堪齐天,倒也说得过去,可那龙身处封印之内,又如何能渡过这三万载?几番思虑无果后,李羽霜出言问道:“师祖,当初既能将龙封印,何不趁他虚弱取其性命。” 仙心真人闻言面露苦涩之意,说道:“说来惭愧,最终一战,四天三夜,拼了个两败俱伤,我与数位友人战得昏死过去,醒来时,便发现龙已被封印至空路峰下,战场中只留友人佩剑和血书一封。”言至此处,仙心真人语气低沉,似是回忆起过往尘事。 “三万年后,灾厄再临。”寥寥八个字,仙心真人却讲的格外的慢。仿佛每一字都似直戳其心房般痛苦万分。 “趁龙虚弱,取其性命,我又何尝不想,然我等身负重伤,四洲元气未复,龙党余孽未除,若无十分把握,贸然与之一战,胜,还则罢了,败,四洲未来便会断送在我等手中。“ 随着仙心真人的讲述,李羽霜心中思绪虽理清了些,但还是有不少疑惑,便再出言问道:“师祖,按您所讲,龙这般屠戮是为何,若要称王,清族灭种无益,若要称霸,世间既已无他敌手,又何必屠杀弱者,莫非龙是那种嗜杀之人不成。” “我与龙着面不多,但每次相见,他总是十分欢喜,就像孩童喜爱玩弄虫蚁,却不会因虫蚁之死而心生愧疚,或许在龙眼中,我辈与虫蚁无异。”仙心真人苦笑道。 “师祖按您所说,龙如斯可怖,可为何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似我这般的人还有多少犹未可知,但三万之期将至,四洲之人若是毫无防备,那必将迎来一场更大的浩劫。”李羽霜思索片刻,出言说道。 “悠悠三万载,沧海桑田,秋水难复,千古事能有几人记,再大的伤痛,时间也会帮你忘记。屠龙一役后,我与剩下五位友人合议,各寻应对之法传于后世,便是为了应对此刻。” “然尘事难料,为防抗龙之法隐没于后世,我将‘洊雷童’凛落心以五行绝命阵封印于洊雷宫顶,落心他天生童体,寿数本就长于我等,加之其修习的天元吐纳术可龟息延寿,又有家传的神游物外大法,元神可借血亲之身驱使,有他在其中斡旋,当能护佑传承不灭。” 言至此处,仙心真人隔空一抓,那鸦青手镯自李羽霜腕处飞出,落于前者右掌之上。 “当年我寻遍四洲,取地华灵精铸成此物,为的就是今日将它传于你。” 听着仙心真人的讲解,李羽霜陷入了沉思,先前诸多话皆是铺垫,最终还是希望李羽霜能接受传承,扛起屠龙大任。 “师祖,弟子修为低微,恐有负重托,还望师祖三思。”未等仙心真人再开口,李羽霜已是果断的拒绝了他,说起原因,阅过画卷后,李羽霜对龙的畏惧倒是其次,但倘若这一切真如仙心真人所言,龙现世,四洲大乱,身为成道山门徒,他自己也绝不可能独善其身,本不应拒绝,但当初以仙心真人这般通神修为的七人也只是堪堪将龙封印,他这等修为接受此物才是真的误人误己。 “我知晓,突然将这重担丢给你,是我强人所难了。”仙心真人苦笑着说道,他深知这等搏命的事,让一名初次见面的少年郎来做,是他自私了些。 “师祖,弟子怕死,但不贪生,龙若现世,血染四洲风云,弟子必随祖师伐之,此等利器交予我手未必能发挥效用,还是祖师您驱使最为妥当。”李羽霜起身行礼,语气坚定的说道。 “这……”仙心真人原以为李羽霜是为了保命而拒绝,但此刻面对他这般豁达,一时间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良久,仙心真人轻叹一声,随即开口道:“此物我用不得。” “师祖,这是为何?”李羽霜不解道。 “地华灵精品类繁多,尤以玄血软玉和地脉须钢最难淬炼,非千年不可。彼时我大限将至,唯有以血肉为台,筋髓燃焰,白骨作锤,方能最快铸成。” “我为此物取名为止戈,寓意止戈以武,复平安于万世。止戈铸成后,我几缕残魂暂居其中,苦等三万载,只为后人可受我传承。”仙心真人言语间云淡风轻,却似在李羽霜胸口重重一击。 “师祖,您……”原以为仙心真人早已羽化登仙,寿堪齐天,成就无上大道,却未曾想眼前只是残魂断魄,亦未曾想过他能为四洲安宁做到这般。 “你莫要因我这番话乱了心神,此事决断在你,而非我。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不会为难你。” “只是希望,龙现世之后,你能为四洲,为成道山出一份力。”仙心真人神色释然的说道。 李羽霜沉思良久,心中挣扎万分,终是出言说道:“师祖,弟子可接受传承,但对屠龙一事却是半分把握都没有。” 仙心真人见李羽霜答应,面色上多了几分欢愉,说道:“若是如此,你且俯耳过来。” 李羽霜起身走至仙心真人处,躬身俯耳过去,随着一阵耳语,李羽霜面上先是惊愕,后又眉头紧锁,几番变化后,最终神色归于平静。 耳语过后,李羽霜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单手扶额,一双明眸紧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 “怎么?可有什么话我听不得?”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仙心真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童身着金丝刺绣的八卦法衣,双目轻眯,满面笑意,正是先前困于五行绝命阵之中的凛落心。 “事情若是让你听了去,不出三日,怕是四洲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仙心真人笑道。 “切,小爷还不稀罕听呢。”凛落心撇了撇嘴,忿忿的说道。 “落心,好久不见。” “你也是啊,仙心老儿”时隔三万年再次相见,恍若隔世,前尘旧忆涌上心头,此刻二人的眼神亦是有些迷离。 反观此时李羽霜身形如山石般巍然不动,心中却如熔岩般沸腾,先前的茫然无措,在经仙心真人一番耳语后,让他看到了转机,心中一遍遍的推演,究竟胜算几何。 三刻过后 李羽霜猛地举起杯中茶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师祖,弟子还有最后一问。” “但说无妨。”仙心真人说道。 “师祖既然有此等妙策,为何不早些时日挑选传承之人,多行操练,相比现今的我也能多几分胜算。”李羽霜问道。 李羽霜这一问,倒是让仙心真人因重逢凛落心而展露的笑脸僵了下来,轻叹一声,答道:“你言之有理,但你也应当知晓这世间既有我等屠龙之辈,自然也有仰慕龙的暴徒。这群人中既有以秘法苟活至今的上古余孽,也有渴望混乱的信徒。这三万年,他们期盼着龙的归来,心甘情愿的为其扫清一切障碍,若非落心从中斡旋,现下境况还会更差些。” “诚然能受我传承者也并非只有你一人,十二年前,也有人同你一样,赶赴这洊雷宫,但他没有铜驹踏云车这等法器,终归是比你慢些,路上遭了歹人伏击,拼死护我折返回成道山,我虽有心助他,但离了这止戈幻境,我只是一具无用的幽魂罢了。贼人在前,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成道山大好儿郎丢了性命,实在是无用!无用!” 仙心真人说着说着,心中懊恼万分,拳掌紧握,两行清泪自脸颊处滑落,滴落在亭内石板上,就如暮秋落雨一般,倍显萧瑟。 十二年前,成道山门人,拼死折返,种种线索皆是指向一人,此时李羽霜身躯止不住的颤抖,下意识的举起桌上茶杯向口中倒去,却发现杯中茶早已被他喝完。 “祖师说的可是……玉月羽衣?” 四洲行 霜羽戮心 托玉成月 十二年前 成道山 道隐峰 “羽霜!羽霜!羽霜!” 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响彻山巅,道庐内推门而出一人,面目上满是惊惧之色。身着霜色长衫,外披灰黑色裘绒,虽是男儿身,却生得一副细嫩皮囊。 “师叔,你又怎么了?” 道庐外一处空地上,彼时幼年的李羽霜正盘膝而坐,双目轻合,手掌于腹前结日轮印,面朝午日烈阳,空路心经流转间,天地灵气自窍穴汇入体内。即便面对男子的呼喊,也未曾睁眼,单凭言语间一个“又”字也可得知,眼下这般状况已非初次发生。 男子快跑到李羽霜身侧,轻推后者肩臂,不满道:“师叔叫你,怎么连个反应都没有。” “我在修炼,师叔。”李羽霜语气平和的说道。 “修炼有你师叔的急事重要吗?”男子反问道。 “唉。”李羽霜轻声叹气,随即缓缓张开双目,侧首望向身旁男子,开口道:“师叔有何事找我?” “那条野狗又进了道庐,你快些帮我赶走它。”男子急切的说道。 “好好好。”李羽霜不耐烦的答应道,眼前这畏惧野狗的男子,若非亲眼所见,谁人能信,他便是云心真人的师弟,成道山第二高手——玉月羽衣。 李羽霜站起身来,朝道庐内走去,玉月羽衣则跟在他身后两丈开外,目光紧锁屋内。 踏入道庐时,玉月羽衣所说的野狗正翻咬着一只包裹在油纸中的烧鸡,听到脚步声逼近,这才抬起头来。“汪!汪!”几声,冲着李羽霜身后的玉月羽衣吼叫。惊的他忙后撤数步,退至道庐外,扒着门框,向屋内偷瞄。 李羽霜望见玉月羽衣那模样,也是连连摇头,随即动用真气,“嗷。”一声怒吼,压过了犬吠声,只一抬手,那野狗便吓得往后一躲。 “快走,打你啊,讨人嫌的东西。”李羽霜骂道。 那野狗仿佛听懂了一般,跳上烛台,再一跃,顺着后窗逃了出去。 玉月羽衣眼见那野狗逃窜,这才放心的进了道庐。望着满地油渍,哀叹道:“可惜了我今日从厨肆拿来的烧鸡。” “这刚月中,那野狗便已来过二十余次了,师叔若是真觉得可惜,何不结下阵法,将它隔绝了去?”李羽霜不堪其扰,故而提议道。 “若我布下阵法,那野狗没了吃食,岂不是会饿死。”玉月羽衣不假思索的说道。 对于他这般回答,李羽霜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玉月羽衣对那野狗到底是喜爱还是畏惧。 “师叔可还有事吩咐?若是无事,我就回去修炼了。”李羽霜无奈道。 “没事了,羽霜你去修炼吧。” 闻言李羽霜转身离去,刚踏出道庐,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多谢了,羽霜。” “不客气。”李羽霜背身冲着玉月羽衣摆了摆手,回到先前的空地盘膝而坐,不停的推演空路心经。 ………… 这一坐,便到了日沉西落,皓月初升的时候。 “羽霜,羽霜。”玉月羽衣的呼喊声在李羽霜耳边想起。 李羽霜缓缓张开眼,却见玉月羽衣在身侧,手中提着几块油纸包,在他眼前晃悠着。 “吃饭啦。”玉月羽衣眉眼含笑的说道。 “哦,好。”李羽霜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二人走至空地旁的一张石桌处,玉月羽衣将封系油布包的麻绳解开,可见其中都是些酱肉,烧鸡之类的肉食。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罐,掀开封口,顿时酒香四溢,也不经由杯盏,就这么直接饮来。 “给,羽霜。”玉月羽衣用手扯下鸡腿,递给李羽霜,后者却并未用手接下,而是拾起桌上木筷子,夹道碗中。 二人吃了半饱后,玉月羽衣轻抿一口浊酒,问道:“羽霜你最近修行上可有什么困惑未解?” “暂时还没有。”李羽霜答道。 “似你这般聪慧,很快我就没东西可以教你了。” “过段时间我同云心老头讲,让你到藏经阁转转,那收录了四洲各类功法,应能对你有些启发。” “师叔不会也想把我当皮球一样踢出去吧?”李羽霜没好气的说道。 “哈哈哈哈哈,怎么会呢。”玉月羽衣笑道,举起陶罐,饮过一口后,说道:“修道虽有前人引路,但若是想有所作为,还需创出独属自己的功法,前人之法纵是再玄奥,也终归不是最适用的。” 李羽霜闻言后,深思良久,但限于阅历尚浅,仍是未能有解。期间玉月羽衣并未出言打断,只是独自饮酒,过了半晌方才出言问道:“羽霜,你觉得我这师叔可称职?” “除了让我赶狗以外,比师尊要好。” 这倒不是李羽霜奉承玉月羽衣,他本就是被云心道人捡来的弃婴,幼时便由玉月羽衣抚养,年岁稍长些,修道天赋得以显现,云心真人见他这般,心生栽培之意,抢先玉月羽衣一步收他为徒,然而似云心道人那般老顽童一般的人物,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教导了李羽霜半年,就又将他托付给玉月羽衣。 玉月羽衣心若赤子,性子虽乖张些,行事不拘小节,但对李羽霜视若己出,关照有加,二者关系可谓亦父亦师亦友,李羽霜对玉月羽衣也是打心底的仰慕与敬重,只是要强的性子,让他羞于讲出心中所想。 “如此便好。”玉月羽衣笑道,显然李羽霜的答复也让他十分满意。 “说来我惧狗这事,全怪云心老头,若不是当年他带我和孤……” “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玉月羽衣连连摇头,举坛猛灌一口酒,眼神也愈发迷离的起来。李羽霜也明事理,没有追问。 “怎得月下独酌,也不叫上我。” 道隐峰上,此时多出了一道人影,也没见他开口,却是有声响自远处传来,想来是速度快到极致,人已到,声后至。 玉月羽衣此刻俊脸通红,手肘抵在桌上,头倚掌心,轻声打了个酒嗝,说道:“你每日那般忙,我哪敢叫你啊,我的好师兄。” 放眼成道山,能让玉月羽衣称作师兄的,也唯有成道山现任掌教——云心真人。 李羽霜看清来人后,自座椅上站起身来,俯首躬身道:“师尊。” 云心道人颔首浅笑,说道:“有些日子不见,羽霜倒是愈发俊朗了。” “云心老头,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道隐峰坐坐啊?”玉月羽衣问道。 云心真人并未作答,反而是对李羽霜说道:“羽霜,你先到别处玩会,我同你师叔有事相商。” “是,师尊。”李羽霜应道,随即转身离去。 那日李羽霜遵了云心道人的吩咐,跑的格外远,路上遇见正想进道庐找些吃食的野狗,就同它追逐戏耍去了。往后十数年,没能听到那日玉月羽衣同云心道人的交谈都是李羽霜最为后悔的事。 ………… 两个时辰后,李羽霜返回山巅时,云心道人早已不见踪影,独留玉月羽衣静坐于石桌前,面容上是李羽霜从未见过的严肃,后当他再忆起此事时,才明白,那神情似乎用坚毅来形容更为恰当。 李羽霜走到玉月羽衣身侧,却见他仍是没有察觉,故而试探性的问道:“师叔?” “啊。” “是羽霜啊” 玉月羽衣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过头来,见是李羽霜,就又换上了一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只不过在李羽霜看来,那模样与平日里见得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师叔,你怎么了?”李羽霜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就是晚上酒水喝多了些。”玉月羽衣笑道。 “羽霜你坐。” 李羽霜点点头,坐在了玉月羽衣对面。 “那个……明日我要出山去办些事情,兴许要半年时间,或是更长,你若是一个人在道隐峰住的怕了,可以先到无术子那住一段时间。” “嗯,好,路上小心。”李羽霜应道。 “五日后就是你九岁生辰了,教数之年也算大事,我这次下山,若是看见四洲内有什么新奇玩意,会给你带回来些的。” “好的,师叔,就是这次别再带些拂尘,八卦镜回来了。”李羽霜笑道。 “嗯,一定,拉勾。”玉月羽衣微笑着伸出小拇指。 “多大的人了,还信拉勾这些。”李羽霜佯装嫌弃道。 “你不拉钩,那我就买回来比上次还多的八卦镜。”玉月羽衣假意恐吓道。 “好好好,怕了你了。”李羽霜也放下了矜持,伸出小指,二人手指相勾,笑语欢颜却是永久凝结在此刻。 李羽霜第二日醒来时,玉月羽衣已经离开了成道山。 却未曾想,再见时,已是生离死别。 玉月羽衣离世后,李羽霜回到道隐峰,住了两月。期间云心道人有来过,只是每一次见他时,头上便较以往多出几缕灰白。那总在道庐搅乱的野狗,也常坐在门前,似是在等候玉月羽衣的归来。 修道者总是将漫长的年岁耗费在寻找明悟上,然而人的成长,却往往是在一瞬间, 在某个清晨,整理被褥时,他终于明白,玉月羽衣不会再回来了。泪水流经脸颊,滴落在床铺上,只有李羽霜在的道隐峰,哭叫声回荡在山巅,亦如玉月羽衣吵闹的呼喊。 两月后,云心道人坐在玉月羽衣那日独酌的石桌前,眺望弦月,昔日黑亮的须发,今刻亦如落雪般花白。 “云心老头,怎得独自赏月,也不叫上我?” 身后响起那熟悉的称谓,云心道人猛地回头望去,却见李羽霜身着玉月羽衣往日常穿的霜色长衫,他身材矮小,为了不让长衫沾染泥土,只能卷了几折,此刻的李羽霜面颊上泪痕未干,止不住的抽涕着鼻水,却还要竭力模仿玉月羽衣的神情样貌,拼了命的笑着。 “这不是……想你了嘛……玉月。”云心道人紧咬唇间,竭力的望向繁星夜空,想让泪水慢些落下,却仍是徒劳。 斯人已逝,这一夜,只不过是两个伤心人,相互慰藉罢了。 道隐峰的深秋,总是要比别处凉些,但当烛火燃尽后,还有新生的温暖在。 第二日,李羽霜踏进了藏经阁的大门,属于他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道者岂如玉,涕袖未能衣。 惊梦忽觉来,朝夕常言语。 无争置戈欲唱哀,怯懦泣泪与事休。 千日情恩承难续,一念化身入墨雨。 四洲行 荒古龙餮 折波流离 遂难仙心愿 其二 “师祖说的可是……玉月羽衣?” 李羽霜几乎是每说一字都要停顿片刻,他在怕,在怕仙心真人讲出一个他此时最不愿听到的答复。 “……是。” 仙心真人虽身处止戈幻境,但对外界却并非一无所知,初见李羽霜,还是在十二年前,道隐峰月色下的懵懂少年,也是知道他和玉月羽衣情同父子,李羽霜既然答应接受传承,为免多生事端,仙心真人本可以哄骗李羽霜,但念及玉月羽衣拼死相护,最终还是选择如实相告。 仙心真人的答复,云心道人隐瞒了十二年的真相,听后的李羽霜只感觉左胸处一阵绞痛,脑仁仿佛要炸开了一般,手中茶杯不知何时已变成一团齑粉。玉月羽衣的死,始终是李羽霜难解的心结,由此所带来的伤痛,从未被时间消减,每当夜深人静,他站立在道隐峰之上时,那苦痛便愈发强烈,曾几何时,李羽霜羡慕那条趴在道庐前的野狗,羡慕它不会有求知之心,也永远不会懂得这种伤痛。 “师祖可认识那群畜生的身份?”李羽霜咬牙道,此时的他双目赤红,额前青筋暴起,活像只凶兽,恨不得现在就杀到那群人面前,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我久不在世间走动,认倒是认不出,只知道为首那人鲇鱼嘴,朝天鼻,手脚纤瘦,肚腹偏又极大,身披玄黑大氅上绣有酡红色走兽,那兽有狮相却又生了一对角。”仙心真人回忆道。 “是蚣蝮。”凛落心出言道。 耳闻凛落心知晓此人身份,李羽霜便知复仇有望,急忙向他问道:“童子可知那人来历?” “蚣蝮是踏天宫九龙子之一,这踏天宫由屠龙一役余孽——睚眦所创,宫内弟子皆为龙的信徒,这些年踏天宫暗中在四洲内活动,倒是拉拢了不少心存歹念之人。宫内至强者共九人,皆以龙子自居。蚣蝮便在这九人中位列六席。”凛落心说道。对于蚣蝮,他本还有更多线索,但眼下李羽霜这般状态,他也不好多讲。 “师祖,请传弟子止戈。”李羽霜猛然间双膝跪地,冲着仙心真人叩了几个响头。 “你若是想拿了止戈就去找蚣蝮寻仇的话,我劝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蚣蝮修为在九龙子中算是下游,但若套用道家十三境说法,也有无相境修为,就你这点能耐,找他寻仇与送死无异。”凛落心看出李羽霜心中所想,出言劝诫道,话虽不中听,却意在让他暂搁寻仇一事。 “落心所言甚是,羽霜,我知你心中愤恨,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若此时寻上门去,岂不正中踏天宫的下怀,小不忍则乱大谋,踏天宫助纣为虐,你与那蚣蝮早晚会有一战,又何必急于一时。”仙心真人也出言劝诫道。 凛落心与仙心真人的话,让李羽霜稍微冷静了下来,深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子,向着凛落心的方向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前辈点拨。” “小子,明白就好,你若是死了,仙心老头这三万年可是白忙活了。”凛落心说道,言语间虽有些调侃,但对李羽霜的表现还是颇为满意。 李羽霜转过身,朝着仙心真人也行了一礼,说道:“先前失态,让祖师见笑了,还请师祖传弟子止戈,屠龙除邪,保四洲平安。” “孺子可教。”仙心真人见李羽霜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定力,对他的表现也是颇为满意,不禁赞道。 言罢,仙心真人站起身来,鸦青光芒一闪,止戈回到李羽霜手腕处。 “事不宜迟,今日起,我传你止戈七势,接下来的时日,可要学仔细了。” ………… 止戈幻境 花海亭外 十日时间过去,仙心真人和李羽霜昼夜不停的操演着止戈七势,而凛落心不愿打扰二人,那日交谈后便没了踪影。 随着李羽霜最后一招剑势落下,狂风卷席,在花海中清出一片数丈大小的空地,终于算是粗浅掌握了止戈七势。 “想不到你十日便能修至小成,当真是天纵之才。”仙心真人说道。 “师祖所传深入简出,弟子方才能学的这般快。”止戈七势蕴守于攻,藏巧于力,个中妙用,让李羽霜感触良多。 “你不必妄自菲薄,有这等天资,日后只需勤加修炼,造诣必远超于我。”仙心真人将试招所用的木剑斜插进土,边讲边向亭内走去,迈上石阶时,身形却一个踉跄,重重跌了一跤。 “师祖!”李羽霜见此情景,连忙迎了上去。 却见仙心真人也不起身,自顾自地说道:“我毕生所学皆蕴于止戈七势中,如今被你学了去,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随后就地坐在那石阶上,头倚亭柱,神色间尽显疲惫之态,那原本如白玉般饱满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额前几缕碎发竟是不知何时变得花白起来。 “师祖!您这是怎么了!”目睹仙心真人容貌大变,李羽霜关切道。 “大限将至。”几日未曾出现的凛落心不知何时出现在李羽霜身后,淡淡的说道。 “师祖,前辈所言可是真的?”李羽霜忙问道,方才还与他一同过招的仙心真人是何等的生龙活虎。 诚然他不愿相信,但此时仙心真人身形分明已如老叟般枯槁。 “本就是残魂断魄,能撑到此时也算不错了。”仙心真人笑着说道,似是有着不像将死之人的那般释怀。 凛落心一双黑瞳紧盯着仙心真人那极速枯槁下去的面容,冷冷的说道:“早知如此,当年你我二人又何必管这四洲的闲事,你成仙,我为王,也不至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落心,莫要在小辈面前讲这些气话,我能舍下成仙,你又何尝不是舍下为王。”仙心真人笑道。 “随便你了。”凛落心转过身去,不愿再看仙心真人,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嫩肉,幻境花海之上虽是晴空万里,却不知为何有雨滴声落下。 仙心真人清楚凛落心的脾气,也就没同他多讲,转而对着李羽霜说道:“羽霜,你我二人相处时日虽短,但冥冥之中,我有种预感,如果是你,或许真能终结这乱世。” “师……祖。”李羽霜鼻尖一酸,喉中酸涩,出言便已是哽咽之声。诚如仙心真人所说,他二人相识不过寥寥十一日,但仙心真人为四洲所做的种种,无一不令李羽霜动容,隐约间已是将他当作心中崇敬之人。 仙心真人抬起枯槁的手,搭在李羽霜的肩上,柔声安慰道:“莫要为我伤神,寻常修士哪能活上三万载,来这尘世一遭,多争了些寿数,也算是件幸事。” “只不过活这么久,倒还真有些腻了,落心,你说,若是我投胎去,可否梦神入骨肉,再而为人,又会到个什么人家。” “下辈子还真不想再修道了,没劲的很,倒不如让我来你这,混个守山童子的位子当当,观飞鸟虫蚁,赏花开落叶,也算个美差。”仙心真人抬头望向空中,想再看一眼日光,神情恍惚的说道。 只不过止戈幻境本并非真实的存在,未有昼夜,高处望去,也只有一片虚无罢了。 “在这幻境待得久了,就连太阳长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 “仙心老头……你可真是老糊涂了……既已魂飞魄散,又何来投胎一说。”凛落心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将头深深的埋在腿间,早已是泣不成声。 “也是,人老了,头脑也不中用了。”仙心真人坦然的笑着,这笑有一瞬间让李羽霜感觉到,眼前这人并非是行将就木的老者,更像是一名慷慨赴义的侠士。 “师祖!”李羽霜终是没能忍住这已夺眶而出的泪水,嚎啕道:“您为何连个善终都不愿给自己,我为您不值。” “四洲辽阔,我未曾走过每一寸土地,成道山重峦,我亦是未能踏足每一块山石,但这二者皆予我容身之所,让我能同亲朋友人,欢畅肆意在这片天地,故而四洲危难之时,我辈唯有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若是连容身之所都没有了,我得道何用,我又有成仙何用。”仙心真人语气平缓,却似在李羽霜心头重重一击,个中道理虽直白浅显,但李羽霜扪心自问他这一生或许都无法做到。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 风月何用,不可饮食。 践辱何用,不增嗔怒。 偏宠何用,不喜荣华。 成道何用,不染凡心。 为仙何用,不怜苦厄。 万载悠悠转,尘缘风中散。 唯怜世间人,难悟此中意。 仙心真人身形枯槁如干尸,却还是以指尖轻触石阶,轻声哼唱道。那声音愈发虚弱,身形也随此黯淡下去,最终化为点点白芒,飘散在幻境尘风中。 苦等三万载,直至死时,也未能再踏入他此生最爱的四洲。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仙心真人挂念的仍还是四洲与世人。 仙心真人生于浩劫,也终于浩劫,道宗一脉翘楚,成道山立派宗师,屠龙一役的英雄,终其一生未达仙境,但那颗怜世惜凡的仙人之心却是比任何仙人都要来的更加纯粹。 “师祖!”眼见仙心真人离世,李羽霜腿脚一软,便跪了下去,双拳猛砸地面,直至皮肉破裂,血与泪混入泥土,滋生着还未发芽的种子。 那颗仙心,似乎又在别处有了微微的颤动。 自古无情成大道,常有奸佞极人权,他言世间无正道,可又凭谁说,仙心不思凡。 四洲行 残阳隐林 无律问心 其一 仙心真人离世后一日,凛落心与李羽霜的悲绪方才有了些许缓和。 在这幻境花海深处,李羽霜为仙心真人立了一座墓碑,将他生前用过的茶具埋在墓中。 “师祖,您放心,我会带您回成道山的。” 李羽霜在墓前喃喃说道,一旁的凛落心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 二人又在墓前坐了半日,终是要离开幻境。 止戈既为李羽霜所用,幻境亦能为他所驱使,心念一动,再睁眼,已是回到先前石屋之内。 封印着凛落心的天水珀晶,比起初见,消减了十之八九,再有一刻钟时间过去,便完全被凛落心吸纳入体内,没了支撑,先前的数条锁链自他血肉处脱离,凛落心当即面门朝下,重重的摔在地面石板上。 李羽霜连忙上前数步,将凛落心翻过身来,脱下身上鹤氅,盖在他身上。 “嘶,嘶” 微弱的喘息声自凛落心口中传出,可过了片刻,却又没了声响,李羽霜伸出两指搭在他脖颈处,却完全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李羽霜忙向其体内输入真气,却发现后者经脉破损极为严重,已于死人无异。先是仙心真人离世,现在又到凛落心没了生机,李羽霜顿时慌了神,正欲再行救治,却听身后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莫急,我无碍。” 李羽霜忙转过头看去,却见当初接引他上山的童子正站在不远处,听那语气,正是以神游物外大法附身的凛落心。 “前辈没事便好。”见凛落心还活着,李羽霜长舒一口气,说道。 “你我到别处详谈。”凛落心说罢,操控童子上前几步,抱起他原本的身躯,向石屋外走去,李羽霜紧随其后,也跟了出去。 石屋外,五行绝命阵已破,刻满咒文的石板碎成齑粉,伫立的五华立柱也是没了光彩。就连那浓若雾状的灵气,此时也是稀薄了许多。 下了山顶,二人来到山腰处的一座小院,凛落心将身躯安置在厢房后,同李羽霜来到院内一张石桌处。 李羽霜刚一落座,凛落心便开门见山的说道:“我那身躯,三万年未曾活动,情况要比我想象的糟上许多,怕是没个三年五载难以恢复。” “原本我打算伤势好转后与你一同上路,找寻其他传承之人,现在看来,怕是不成。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好耽搁了。” “前辈安心养伤,寻人一事,由我代劳。”李羽霜说道。他心想,像凛落心那般重伤,若是几年光景就可恢复,也算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凛落心说罢,自怀中取出一片玉简,交予李羽霜。后者接过玉简,瞥了一眼上面的文字,都是些地名、人名,想来都是几位传承之人的讯息。 “你与他们本不相识,难免会引起猜忌,届时你只需将玉简亮出,他们自会知晓你的来意,寻齐人后,再回洊雷宫商议大计。” “好。”李羽霜应道,转而想起件事,说道:“前辈,龙既然封印在空路峰,那成道山的人……” “这你不必担心,龙五年内必将破封而出,成道山留再多的人在那也是送死,待你走后,我遣人去一趟成道山,让云心道人做好迁徙的准备。”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我近来收到消息,踏天宫九位龙子中有几人正在南瞻部洲活动,想来你到洊雷宫一事也是被他们知晓了,而且不止踏天宫,四周内不少知晓龙存在的邪门歪道也都想取你人头邀功,一旦出了洊雷宫,我也无法护你周全,所以你此行务必要格外小心,莫要因私仇误了大事。”凛落心提醒道。 “晚辈知晓轻重,还请前辈放心。”李羽霜说罢,将玉简收入怀中,不经意间触碰到些许碎物,心中不安袭来,猛地一抓,张开手却是看到数块鸳鸯同心符的残片。 李羽霜面色陡然冷厉了几分,心中想到:“今早这符还是完整的,想来是姒梦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鸳鸯同心符?成道山可是出了什么事?”凛落心一眼便看出李羽霜手中的残破符咒是鸳鸯同心符,急忙问道。 “随我同来南瞻部洲的还有一位师侄,应该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李羽霜答道。 “前辈可还有事嘱咐晚辈?”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凛落心说道。 “那晚辈就先行告辞了,待我寻得其余传承者,洊雷宫再见。”李羽霜说罢,唤出铜驹踏云车,正欲离开,凛落心再次出言提醒道:“若是遇到龙子,跑!” 李羽霜重重颔首,将真气催动到极致,飞出洊雷宫,向着阳海城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洊雷宫半里外,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望向自洊雷宫而出的一道流光,嘴角流露出森森笑意。 ………… 十个时辰后 李羽霜终是赶回鸿福楼前,此时楼外聚集了不少行人,却都不进门,只是在门外来回踱步,假意路过,实则偷偷向楼内张望。 “完了,完了,今日这鸿福楼可是遭了大难了。”前些日子在鸿福楼吃酒的老王也在这些行人中,踱步间叹道。 “你还有脸讲,若不是你前日吃醉了酒,嘴上没个把门的,将小姒梦落选的事情讲出来,这林泽雄哪能这么快找上门来。”那日的老张也在他身旁,骂道。 “那日不是醉了吗,我,我这也脑子糊涂了不是。”老王臊红着脸,小声辩解道。 此时李羽霜倒也没时间顾得上这些人,收了铜驹踏云车,快步走入楼内。 楼内大厅中,座椅翻倒在两侧,正中上座处有一中年男子,枯草般的长发披散着,吊梢眼,八字眉,眉心一道刀疤划向鼻翼,嘴中叼着一条细竹枝,身后十数名精壮男子,分列两侧,皆身着青麻短衫,抱胸而立。 中年男子身前九尺处,幽绿色的光罩中,正是躲避在五鬼看家符中的第五姒梦一家。 眼见李羽霜入楼,一名精壮汉子喝止道:“小道士,今日不开店,要吃饭到别家去。” 听闻那精壮汉子所言,第五姒梦猛地回头向楼门处望去,在见到李羽霜的那一刻,瞬间是喜上眉梢,叫喊着说道:“师叔!” 那十余名精壮汉子见第五姒梦与李羽霜相识,走出几人,拦在李羽霜身前,摆出架势,正欲动手,却听上座男子出言道:”慢着。“ 听到指令的几人,虽停了手,但仍是处于戒备的状态。 “小道长,莫非你是来救人的不成?“上座男子笑道,那笑中满是奸邪意味。 李羽霜并未理睬他,而是穿过人墙,缓步走到第五姒梦身前,大手一挥,撤下了五鬼看家咒,随后将瘫坐在地上的她扶起,问道:“姒梦,这些都是什么人?” “小子,你聋了不成?我们老大问你话呢。”一名汉子见李羽霜似乎年少可欺,便想着在那上座男子眼前表现一番,摩拳擦掌间向李羽霜走来。 “师叔,这些都是啸林帮的人,那边坐着的狗贼就是啸林帮副帮主——林泽雄,他们这群强盗今日想用二百钱买下鸿福楼,爹娘不肯,他们就想强夺。”第五姒梦咬牙切齿的说道。 “哦?”李羽霜看了那林泽雄一眼,心下颇为好奇,他那般修为放在成道山连外门弟子都比不过,又何来的胆量敢来惹第五姒梦的麻烦。 “他不知你是成道山门人不成?”李羽霜问道,虽说成道山位于极北之地,但在四洲门派中也算一方巨擎,按常理来讲门内弟子但凡报出成道山的名号,世人多少都会给些面子才是。 “他们说我离家不过十五月,连往返成道山的时间都不够,说我哄骗他们。”第五姒梦粉掌紧攥衣角,怒声道。而她身后的第五言承夫妇,被林泽雄这阵势吓得不轻,夫妇二人虽然相信第五姒梦,但也真怕她编出个谎来哄他二人开心,双唇毫无血气,面色也是有些惨白,身子止不住的哆嗦。 而此时,那先前出言恐吓的汉子一只拳头已是挥向李羽霜后脑处,汉子本以为下一瞬就能看见李羽霜倒地的模样,却为曾想,拳劲至李羽霜身前半尺便再难有寸进。 李羽霜转过身来,缓缓抬起右手,屈指一弹,指尖一道真气射出,那汉子便是飞出数尺,倒在了鸿福楼外,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见李羽霜只一击就将汉子击晕,林泽雄终是收起了那嬉笑的面容,缓缓站起身来,抱拳说道:“鄙人啸林帮林泽雄,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成道山,李羽霜。” “难道第五姒梦当真拜入了成道山不成?”林泽雄如是想,心里盘算着其中利弊。 林泽雄之所以能坐上这啸林帮副帮主的位子,除了帮主林泽勇是他表哥外,亦是因为他这人心肠狠辣似蛇蝎,能言善辩如狡狐,方才见李羽霜毫不费力便将其手下击晕,也是知道他实力不俗。这鸿福楼今日不收,改日也可收,甚至不靠强取,林泽雄也有手段能让第五言承一家放弃,虽要多花些时日,但也总比为啸林帮添上一名强敌要好。至于李羽霜是否来自于成道山,第五姒梦又是否真的拜入成道山门下,仿佛也没那么重要了。利弊权衡之下,答案似乎显而易见,那就是眼前的少年不可得罪。 “原来是成道山的李羽霜仙师,久闻仙师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是神姿俊朗,气宇非凡。”林泽雄双手抱拳,朗声道。 “嗯?你听说过我?”李羽霜听闻这话,不禁笑道,他初次下山,在四洲并无名气,眼下这林泽雄却说久闻他的大名,着实惹人发笑。 见李羽霜面露笑意,林泽雄心中一喜,以为李羽霜年纪轻,爱听这些奉承话,便更为起劲的说道:“仙师威名早是如雷贯耳,较之贵派无影剑尊也是不遑多让,若是鄙人早知晓仙师您屈身来这阳海城,必率帮众千里相迎接。” “鄙人早年间有幸见过无影剑尊阁下,在小的看来,仙师您……”林泽雄言至此处,故意买了个关子,就看李羽霜能否上钩。 “哦?我与他相比又如何?”李羽霜问道。他此番接话正中林泽雄下怀,后者这才将下半段奉承话讲完。 “小的看来,仙师英姿毫不逊色于无影剑尊,未来必是成道山的栋梁之才。“ “你说的可当真?”李羽霜问道,面容之上笑意更甚。 “自然当真,在鄙人看来,仙师您未来造诣远超无影剑尊,届时在四洲提起您的名号,必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说今日醒时怎有喜鹊在我屋前鸣叫,原来还真是我林泽雄走了大运,能一睹仙师真容。日后若是与人谈起,今日我能与仙师言语片刻,岂不是让人羡红了眼。”林泽雄见鱼儿上了钩,便继续吹捧道。 “师叔,这人就是个腌臜下流的无耻之徒,您可别信了他的鬼话。”第五姒梦担忧李羽霜受骗,急忙打断二者交谈,愤恨道。 “哎。”林泽雄假意难过的轻叹一声,心中却是狂喜,他正愁无法将话头引向今日之事,第五姒梦这一打岔,则正中他的下怀,说道:“姒梦,你怎能这般讲叔叔,叔叔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呢。” “你放屁,刚才还要强夺鸿福楼,现在装什么好人。”第五姒梦怒声道。 “姒梦,这可就是你误会叔叔我了,今日我带着二百钱来,本就是想将鸿福楼包下,由我做东,为帮内弟兄们设宴,怎能说我时强夺你家鸿福楼呢。” “是,叔叔我在阳海城名声太不好,但那都是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谣传,叔叔几时找过你家的麻烦,倒是你,看到叔叔来,就用阵法将自己护住,屡屡恶言相向,真是让叔叔寒心啊。”林泽雄凭三寸不烂之舌,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可谓兵行险着,就是看准李羽霜非阳海城人士,故而对城内形式不甚了解。 “你……你你你无耻!”第五姒梦听林泽雄这一通胡说,心中怒气更甚,指着他那故作委屈的脸骂道,气愤之余已是有些语无伦次。 林泽雄见第五姒梦被怒气迷了心智,暗想时机成熟,遂说道:“仙师,虽说今日本就是一场误会,但此事因我而起,林泽雄在这给各位赔罪了。”言罢,林泽雄躬身行了一礼,此时他那不为人所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得意之色。自以为他这话术,哪怕只拿出五成实力,也足以将李羽霜这等少年哄骗的团团转。 “如此说来,还真是我等误会你了。”李羽霜说道。 “不敢,不敢。”听闻李羽霜这般说,林泽雄强压心中狂喜,站直了身子,面色释然的说道。此时距他计谋得逞,也只差临门一脚了。 但随后的情景,他却未曾料想到,只听他话音刚落,李羽霜突然闪身上前,右手钳住林泽雄脖颈,硬生生的将他举了起来。 “莫非你真觉得,我很好骗不成?” 四洲行 残阳隐林 无律问心 其二 林泽雄身后众人见他被擒,皆是踏前一步,欲以相救。 “尔等休动。”林泽雄喝止众人道。 “仙师,您这是何意?” “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林泽雄着实未料到李羽霜会突然发难,一时间竟有慌了神,但仍是不死心,继续装作一副无辜模样说道。 李羽霜笑道:“纵使我不信姒梦,你的话也是漏洞百出。” “今日事若真如你说的这般,那为何我入楼时,你还会说‘救’这字?” 事出突然,林泽雄眼见瞒不下去,也只能做最后一搏,猛然催动体内真气,抽出腰间短匕就朝李羽霜右臂刺去,反观李羽霜也不躲闪,就任凭那短匕刺来。 林泽雄也知晓这一击未必奏效,但也未曾料到,李羽霜只是口齿微张,轻轻一吹,那气的劲力就足以让匕首断成数截。 实力过于悬殊,林泽雄知晓做再多抵抗也是白费,此番出手也不过是想拖延些时间,思考应对之法,而他这般想法也被李羽霜所看穿。 “怎么?不再做些抵抗吗?”李羽霜笑问道。 “仙师修为高超,如今对我而言已是死局,今日错全在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请仙师不要难为我这些弟兄。”林泽雄真的放弃了吗?并没有,他在赌,赌的是出自名门正宗的李羽霜能不能真的狠下杀手,来杀他这个毫无还手之力,又看似有情有义的人。 “你这人,玩弄人心倒是有一套手段。”李羽霜手上劲力猛然加重几分,钳制得林泽雄面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 “大哥!”林泽雄身后一众汉子齐齐喊道。 “既然早知不敌,若是真想你的兄弟们活命,那么方才就该让他们快些逃。想装仁义博取我的怜悯之心,只可惜我偏就不吃这套。”李羽霜笑道,林泽雄这些手段若是用在涉世未深之人的身上,必然极为奏效,但对于向无术子讨教了多年怀柔之术的李羽霜来说,着实有些不够看。 话术计谋接连被识破,林泽雄由惧生怒,大喝道:“都给我上。” 众多汉子被李羽霜先前那番话点醒,对于能将兄弟生死作赌注的大哥,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出手相助。 “动手啊!反了你们了,动手啊……”林泽雄气急败坏的说道。 只听“啪”一声脆响,李羽霜一巴掌扇在林泽雄左脸上,继而说道:“别吵了,我问几件事,你若是如实回答,我倒是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命。” 这一巴掌打的林泽雄脑袋发昏,后槽牙都不知碎了几颗,连番折腾下,林泽雄也是真的服了软,一听能活命,便赶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说道:“仙师,您问,您问,小的都告诉您。” “啸林帮在阳海城也算有些势力,我问你,近来可有听说泣难释子的行踪?”李羽霜问道。 “仙师,这泣难释子……小的当真不清楚。” 林泽勇闻言面露苦涩之意,又怕违了李羽霜的意,连忙讨好道:“但小的能给您去找,啸林帮人多,只要仙师您要找的人在阳海城,小的就是绝地三尺也能给您找到。” 林泽雄言罢,扭过头来,冲身后那群汉子喊道:“牛二!你们最近有听过泣难释子的消息?” “仙师,大……副帮主,小的前些日子听说律教地界来了个新和尚,好像还有些名望,不知是否就是仙师说的泣难释子。“那群汉子中为首的一人说道。 “既然有线索,还不快去找。”林泽雄怒喝道。 “可副帮主,那律教与咱们啸林帮一向不和,到了他们地界,免不了一场火拼,弟兄们……”还未等那牛二说完,林泽雄便嘶吼着喊道:“那还不回帮里去叫人,快给老子去找!” “是。”牛二应了一声,带着其余人跑出鸿福楼。 见人都出了鸿福楼,李羽霜松开右手,林泽雄一屁股坐在地面石板上,虽然吃痛,但却也不敢叫出声来。双手一撑,站起身来,满面堆笑的说道:“仙师,可还有什么事让小的给您办。” “将那些桌椅复位,若是有损坏的,照价赔偿。”李羽霜说道。 “小的领命。”林泽雄不敢怠慢,唯有按李羽霜说的做。 而李羽霜坐在先前林泽雄的位子上,心中若有所思。 此行他折返阳海城原因有二,一是第五姒梦有难,二是按玉简中所记,这七名传承者之一的泣难释子也在阳海城。 关于泣难释子,李羽霜也是有些耳闻,传言他为佛陀转世,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画地,地涌金莲,自然捧双足,周行七步,目顾四方,口曰:“南无”,晴空惊雷内蕴诵经之声,山风呼啸间纳梵音之语。 五岁时拜入涿光寺,十二岁辩法无双,十九岁入四洲传经布道,在寻常百姓心中颇具名望,更是当世佛宗一脉的佼佼者。 正当李羽霜还在脑中找寻更多有关泣难释子的线索时,第五姒梦与她爹娘走到他身前,扑通一声,三人齐齐跪下,抱拳说道:“多谢师叔相救。”“多谢仙师相救。” “不必如此。”李羽霜右掌轻抬,一股真气将三人托起身来,说道:“我既是姒梦师叔,自然是不能让她任人欺辱。何况成道山威严也不容宵小践踏。” “仙师,我也这辈子也没什么能耐,就只会炒几道小菜,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这急忙赶回来,想必饭也没吃,我这就去给您弄几道拿手菜”第五言承语气诚恳的说道。 “不必了,今日你们夫妇二人受了惊吓,先去歇息吧。”李羽霜婉拒了第五言承的好意,随即说道:“姒梦,随我来,我有事与你讲。” “仙师,这哪能行,您这次救了我们一家,说什么也……”第五言承话还未说完就被第五秋雁拦了下来,她是聪明人,先前观李羽霜座上扶额,也知晓此刻不应再打扰,故而说道: “多谢仙师体恤,夫君,仙师既有要事与梦儿相商,你我二人莫要给耽搁了。” 经由这么一提醒,第五言承方才回过味来,面露歉意的说道:“倒是我唐突了,仙师您若有需求,知会我二人便可。” “好。”李羽霜应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向二楼客房走去,第五姒梦紧随其后,也走入了客房中。 “多谢师叔救命之恩。”二人刚进到屋内,第五姒梦就又俯身拱手谢道。 “好了,不必如此,方才已经谢过了,单独叫你来此,是有事情告知你。”李羽霜摆手道。 “师叔您请讲。” “我希望你与你爹娘能离开阳海城,到洊雷宫去。” “师叔这是为何?”第五姒梦颇为不解的问道,李羽霜方才从林泽雄手中保下鸿福楼,现在却又要她一家人搬出阳海城,个中意味,第五姒梦确是不懂。 “天下大势将变……”李羽霜简短截说的告诉了第五姒梦有关龙的事情。第五姒梦听后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思索了半刻后说道:“师叔,您讲的这些,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我初闻此事也是不愿相信,但这恰恰就是事实,近日我要在四洲各处奔走,暂时不回成道山,独留你一人在阳海城太过危险,眼下洊雷宫算是难得的安稳之所,你到后亮出此物,再报我名号,洊雷宫收留你一家应该不成问题。”李羽霜说罢,自怀中取出碎成数片的鸳鸯同心符交予第五姒梦。 第五姒梦收下碎符,担忧的问道:“师叔当真要与龙为敌?” “于公于私,我辈都责无旁贷。”李羽霜答道。 就当第五姒梦还沉浸在李羽霜所说的可怖往事时,楼下一声怒喝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欺辱我啸林帮的小子在哪呢,给老子滚出来。” 先前二人谈话时,李羽霜便察觉到鸿福楼内多了十余人的气息,起初他并未在意,但此时听到这声怒喝,也决定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你与你爹娘还是早做准备,尽早搬到洊雷宫的好。“ 李羽霜嘱咐一声后,转身下楼,刚到楼梯口处,便看见一名身着灰衫的中年男子,面带怒意,身后跟着十余名汉子,看那衣着,同林泽雄一样,都是出自啸林帮。 “林泽雄,你给老子滚过来。”灰衫男子怒道。 而此时的林泽雄仿佛未听到一般,继续摆弄着桌椅,灰衫男子见他这般,心中怒意更甚,一脚将身前木桌踢散,继续骂道:“你聋了不成,老子和你讲话,你敢不应。” 见木桌被踢飞,林泽雄这下可慌了神,急忙上前,边拾碎木边说道:“勇哥,你怎么来了。”原来这灰衫男子就是林泽雄的表哥,啸林帮的帮主——林泽勇。 “你还有脸问我,现今阳海城都传开了,说你让个半大小子打的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啸林帮的脸面可真是让你丢尽了。”林泽勇怒道。 “勇哥,对方是成道山的人,咱们惹不起。”林泽雄劝道。 “成道山又多个卵蛋,今日我林泽勇便是要让世人知道,就是成道山,在这阳海城,也得唯我啸林帮马首是瞻。”与林泽雄不同,林泽勇这人在阳海城横行惯了,养出一身目中无人的品性。来鸿福楼前心中盘算起,成道山远在北俱芦洲,杀他一两个门人弟子立威,那消息也不会传回去。 他能这般想,皆是因为他活了半辈子也曾见过成道山一人,思至此处,心里更是笃定了杀人立威的念头。 “哦?如此说来,今日你是不打算放过我了?”林泽勇二人交谈时,李羽霜正好从楼梯处走下,眼见啸林帮还敢来人寻仇,颇感意外的说道。 “伤林泽雄的就是你小子?”林泽勇问道。 “是我不错,你又是哪里来的土鸡瓦狗?”李羽霜反问道。 “仙师,这是我表哥林泽勇,我这表哥打小脑子就不灵光,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林泽雄拦在二人身前,颜面堆笑,忙向李羽霜赔罪道。 “滚!”林泽勇听到他这话,更是怒上心头,一脚就将林泽雄踢飞了出去。 “吩咐你们的事情,可有去办?”李羽霜问道。 “办个屁,拿刀来。”林泽勇向后一摆手,身后小弟便将一柄大雁金环刀交予他手。 刀在手,林泽勇气势陡升几分,随后脚上发力,猛然一跃,向李羽霜头颅处砍去,刀气纵横间,劲力直破楼顶。 一刀斩至,却未有林泽勇料想的那般血肉模糊的场面。 只见李羽霜伸出一指,轻抵在刀刃处,无论林泽勇如何发力,始终难得寸进。 此情此景,林泽勇心中惊愕万分,急忙收回刀势,向后掠去数步,面色凝重的盯着李羽霜。 “好小子,算你有几分本领。”林泽勇虽面露不忿的说道,但全力一击被如此轻松的挡下,心中始终有些发虚。 “撤!” 林泽勇此人虽狂傲,但也不是真就如林泽雄所说的那般傻,眼见势头不对,转身就向楼外掠去。 然而他前脚刚迈出了门,李羽霜一个闪身就已到了他身前,裹挟着真气的一掌挥出,将林泽勇打回楼内。 “咳。”这掌伤及林泽勇內腑,喉间微甜,便是呕出一口血来。 眼见逃跑无望,林泽勇索性提刀再向李羽霜斩来。 然而李羽霜有要事在身,眼下也不愿与他再做缠斗,刀光已近身前,此时他两指轻弹,一道真气就将那大雁金环刀震得粉碎。 李羽霜一手钳制住林泽勇脖颈,也像方才对林泽雄那般,将他举起,厉声问道:“想死还是想活?” 林泽勇终究只是市井无赖罢了,一番打压下,也是服了软,急忙应道:“道长,不,仙师,小的想活。” “那就让你的手下去找人。” “快去通知帮内弟兄寻人。”林泽勇喊道。 “可帮主,我等不知仙师要寻的是何人啊。”啸林帮帮众问道。 “泣难释子。”李羽霜抢先说道。 “没听仙师说嘛,还不快去。”林泽勇忧心性命,语气急促的喊道。 “是。”一干帮众领了命,快步跑出鸿福楼,四散而去, “那个……小的在此地也算有些势力,仙师您若是还有什么吩咐,知会小的一声,小的必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以。”林泽勇面上堆笑,极力讨好李羽霜说道。 李羽霜看他这模样,心下不禁一笑,他与那林泽雄还当真是兄弟,都是一样的仗势凌人,欺软怕硬。李羽霜手上稍一用力,便将林泽勇甩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林泽勇这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 “将那些桌椅复位,损坏的,照价赔偿。”李羽霜淡淡道。 “小的领命。”林泽勇谄笑道。 ………… 两个时辰后,啸林帮门人终是传来消息。 “泣难释子在律教总坛。” 李羽霜听了消息,自座椅上起身,对第五姒梦一家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姒梦,我虽不在你身边,但功法修行不能落下,这些功法和丹丸你且收着,若是遇到瓶颈,切记不可擿埴冥行,多向洊雷宫门人请教。”说罢取出几卷书册和几瓶药丸,交予第五姒梦。 “仙师不再多住些时日吗?”第五秋雁问道。 “不了,先前几日多有叨扰,谢过二位了。”李羽霜冲着第五言承夫妇二人抱拳道。 “不敢,不敢。仙师救命之恩情我等日后必报。”第五言承夫妇二人说道。 “嗯。”李羽霜应了一声,报恩一事他并未记挂在心。 “姒梦,交代你的事情莫要忘记了。”李羽霜提醒道,第五姒梦知晓他所说的是搬离阳海城一事,便答道:“是!师叔。” “那我便先行一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悔有期。”李羽霜辞别道。 第五姒梦双手作揖,俯身道:“祝师叔武运昌隆。” “借你吉言” 四洲行 残阳隐林 无律问心 其三 李羽霜出了鸿福楼,直奔城南而去,他对阳海城并不熟悉,但所幸律教总坛所在之地也不算难找,路上几番打听,半个时辰后,终是抵达了律教总坛——问心禅院。 这问心禅院不似寻常庙宇建在山中,亦是没有那般朴素,眼下已近酉时,天渐昏沉,夕阳余晖映射在金顶翠瓦之上,当真让人有种如临佛境的朦胧之感,禅院门前左右各立一尊石像,理应别有深意,但李羽霜作为修道之人,却是看不出所以然,。石像后各悬挂一联。 上联道:“通五障,清五浊,守得灵台清明境,十分可笑。” 下联道:“守十戒,断十邪,净修念欲无尘法,百世而亡。” 门楣上匾横批:“无律问心。” 李羽霜望着这联思索片刻,却始终不得其意,只是感觉这联颇具调侃意味,与他心中佛宗庄严肃穆的形象相差甚远。 寺前有一胖一瘦两名沙弥分列门旁,招呼着来往香客,李羽霜缓步走至二人身前,抱拳问道:“敢问两位沙弥,泣难释子可是在贵禅院?” 两位沙弥面面相觑,似是对泣难释子这名字颇为陌生,思索片刻后,那瘦沙弥出言道:“道长问的可是位终日呜呜咽咽的合着双眼,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法师,那位我确实听师兄说起过姓名,是叫什么释子。” “是叫泣难释子的,师兄们对他可是尊敬的很。”胖沙弥一拍脑门,想起前些日子师兄们所说的话,出言提醒道。 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形容泣难释子的这两词似乎与他心中猜想偏差甚大,但既然泣难释子就在问心禅院,也算他此行没白来。 “不知二位沙弥可否替在下知会释子一声,就说成道山李羽霜特来求见。“李羽霜抱拳道。 “道长可是来带泣难释子走的。”瘦沙弥问道。 “是有此意。”李羽霜答道。 “道长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会,师兄,你好生招待道长,莫要让道长走远了。”瘦沙弥说罢,急匆匆的向禅院内跑去。 胖头陀望见他离去的身影,面生歉意,合掌作揖道:”道长您莫要见怪,自打泣难释子来了禅院,终日与住持辩法,我们好些日子没听过住持讲经。师弟他便急躁了些,让道长见笑了。“ “沙弥客气了,贵派师弟求学若渴,我又怎会笑他。”李羽霜说道。 那瘦沙弥去的快,回的也是极为迅速,不到半刻钟,就又折返回寺门处,气喘吁吁的说道:“道长,住持……有请,师兄,你带道长去吧,让我歇息一会。” 胖沙弥微微颔首,随即侧位躬身说道:“道长请。” …… 二人进入问心禅院,过了佛门,无相门,无作门三门,穿行出天王殿,于大雄宝殿内稍留片刻,一路上胖沙弥不时讲解各式佛像出处来历,听得李羽霜也是来了兴致,频频发问。 二人谈笑间,不知不觉就已行至住持所在的法堂处。 “住持,弟子已将李羽霜道长接引来了。”胖沙弥立于法堂门前,朗声道。 “善哉,惠成,请道长入堂内详谈。“屋内一道沙哑的声线传来。那法号惠成的沙弥听后,推开竹制堂门,说道:“道长请进。” “多谢惠成沙弥接引。”李羽霜拱手谢道。 惠成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算是应了李羽霜的谢意,随即冲堂内说道:“住持可还有事吩咐弟子?” “暂时无事,惠成你先去歇息吧。”屋内那沙哑的声音说道。 “弟子告退。”惠成向着堂内行了一礼,便让出门来,折返回寺门去。 李羽霜入了堂内,发现此处不比先前所见宫殿华伟,四仞见方的屋内也仅有数个蒲团散落在地上,堂内正中盘膝坐着两人,应该就是泣难释子与那问心禅院住持二位,可这两人衣着打扮偏又不似佛宗中人。李羽霜左手边那人,年岁稍长些,身着黄麻法衣,独臂独眼,脖颈处裸露的皮肉有灼伤的痕迹,看起来着实可怖。右手边那人,双目紧闭,枯草般的长发披散着,似是有十数日未曾洗过的面容,使得他眼角下两道泪痕格外明显,身上穿的粗葛长衫,也满是尘土与补丁。若是按先前惠成沙弥所言,此人便是泣难释子,而左手边那人就是问心禅院的住持。 “小僧腿脚生疾,不能出门相迎,还望道长海涵。”那独眼住持望着李羽霜说道。 “住持言重了。佛门清净之地,我此番前来本就叨扰,又岂敢让您出门相迎。”李羽霜拱手道。 “素闻成道山乃是正道巨擎,教导出的弟子果真也是明事理之人,小僧法号律诺,见过李羽霜道长。”律诺法师单手合十,轻轻颔首道。 “李羽霜见过住持。”李羽霜还礼道。 “这位想来就是泣难释子前辈了。”李羽霜试探道。 “泣难释子是贫僧没错,但前辈二字却是谈不上,道长二十一岁就有这般道家修为,日后怕不是我要叫道长前辈了。”泣难释子说道。 “哦?释子莫非见过我?”李羽霜好奇的问道,能看出他修为高低,倒也不让李羽霜惊诧,毕竟修行之人对灵气或多或少都能有所感应。而能像仙心真人和泣难释子这般,一眼就能看出他身兼数法或是年纪大小的人,方才是真正的大神通者。 “初见罢了,不知道长找贫僧所为何事?”泣难释子问道。 “释子可识得此物。”李羽霜自怀中取出玉简,掷向泣难释子,后者左掌轻抬,接过玉简后,仍是未睁眼,玉简在他手中摩挲片刻后,泣难释子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朝着律诺法师方向拜道:“多谢律诺法师近日照拂,小僧改日再来讨教。” “先前辩法,释子心中可有定数。”律诺法师问道。 “小僧愚钝,未能有解。”泣难释子答道。 “佛法万千,各行其道,释子又何必拘泥于一道。”律诺法师感叹道。 “心中有执,难以断舍。” “释子聪慧,日后定能悟他人所不能悟,醒他人所不能醒。”律诺法师说道。 “承法师吉言。”泣难释子躬身道,言罢朝法堂门外走去。 “李羽霜道长,小僧腿脚不便,就不远送二位了,望您二位体健安康,武运昌隆。” “多谢法师。”李羽霜拱手道。 …… 李羽霜二人都知问心禅院人多嘴杂,离了法堂后,两人一路上皆是心照不宣的无言,待过了三门,来到禅院外后,李羽霜唤出铜驹踏云车,说道:“释子,你我换一处详谈。” “好。”泣难释子也不拖沓,应了一声后,翻身上车,李羽霜随即御使着铜驹踏云车离开阳海城,约莫个把时辰后,寻得一处傍水的小丘落下。 “释子,此处僻静些,我去弄些吃食,释子也可在湖边洗漱。”李羽霜说道。 “嗯。”泣难释子颔首应道。 …… 半刻后,李羽霜升起一团篝火,炙烤着猎来的野物。 泣难释子此时也正巧洗漱归来,一番打理过后的他,也是让李羽霜得见真容。先前枯草般的长发柔顺了许多,天庭饱满,面若白玉,先前微红的眼角与两道泪痕此刻尤为明显,粗眉薄唇间有股无法言说的和煦意味。 自李羽霜见他的第一刻起,泣难释子始终紧闭双目,结合那微红眼角与泪痕,李羽霜不由得问道:“释子可是有眼疾?在下略通晓些医术,若不介意,在下可为释子诊治一番。” “世间诸多疾苦,泣难不忍得见,故而时时合眼,让道长忧心了。”泣难释子解释道。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李羽霜拱手致歉道。 “言重了,道长本就是好意,泣难又岂会怪罪于你。”泣难释子浅笑道。 “我观释子虽目不视物,却仍能行动自如,想来与初见我时便能知晓我年纪的是同一种神通吧。”李羽霜说出了心中猜想。 “道长果真是聪慧之人,贫僧心感过人,纵使目不能视,亦能知晓个中玄奥。”泣难释子说道。 “原来如此。”李羽霜喃喃道,心想这泣难释子当真不是泛泛之辈,对其他传承者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我采摘了些野果,释子可要吃些。”李羽霜问道。 “与律诺法师辩法数日,身子有些疲乏,道长可否分我些肉食。”泣难释子说道。 “自然是无妨,可我听说佛宗一脉弟子禁用肉食,莫非释子您不必守这些戒律?”李羽霜问道。 “道长乃道宗中人,对我佛宗事不甚了解,万余年前,彼时东胜神州圣人立佛宗旁系为国教,以本土十戒中不杀生一则为据,立下僧者不可食肉的戒条。我所修的是佛宗始脉,自然不受这些约束。”泣难释子解释道。 “既是如此,在下也就安心了。”李羽霜说道。他素闻佛宗中人诸多戒律,若是泣难释子万事以戒律为准,必会为抗龙一役平添不少麻烦。 泣难释子似是看出李羽霜心中所想,出言道:“出家之人,为度脱诸众生故,摧伏众魔。” “道长可安心,我虽为出家之人,但对奸魔邪祟,亦是不会留手。” “如此甚好。”李羽霜说道。 …… 二人饱餐过后,闲谈间李羽霜问道:”释子可知那问心禅院门前佛联是何意?“ “世人皆可通修佛,得脱苦之乐,此为佛宗创立之本愿。通五障,清五浊,守十戒,断十邪皆为后世佛宗旁支所创,诚然是妙法不假,但不少戒条有背人性。那联中意为:世人若是皆修行此等佛法,不出百世便会亡族绝种。如此讥讽想来也只有在问心禅院才能见到。”泣难释子解释道。 “原来如此,可这世间佛宗旁支不少,却为何只能在问心禅院才能见到?”李羽霜问道。 “若要谈起问心禅院,谈起律教,便不得不提起两人” “神州先圣姬凡柳,律宗之主缙云钩吾。” ………… 李羽霜与泣难释子离开阳海城第二日。 一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出现在问心禅院前,那汉子身高十尺,体壮如牛,背负一块比他身形还要大上几分的石碑,每踏出一步,都犹如锤击重鼓,震得旁人头脑发昏。 蓑衣汉子走至接引香客的胖瘦沙弥面前,用他那如山虎般的嗓音问道:“这两日,成道山门人可有来过你问心禅院?” 胖沙弥惠成见这蓑衣汉子着装怪异,不似良善之辈,本欲搪塞过去,却未曾料想他身旁的瘦沙弥先行说道:“施主问的可是李羽霜道长。” “是他。”其实先前蓑衣汉子并不知晓李羽霜姓名,也就顺着瘦沙弥所讲的应道。 “李羽霜道长是来禅院见过住持,可昨晚就离开了。”瘦沙弥说道。 “他去向何处?”蓑衣汉子追问道。 “那我可不知,李羽霜道长走时驾驭着一辆铜车,一眨眼人就不见了。”瘦沙弥自幼长于问心禅院,平日里除了师兄弟与住持,也就是香客见得多,香客又大多都是良善之人,也就不知人心险恶,蓑衣汉子一问,他便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蓑衣汉子听闻瘦沙弥不知李羽霜去向,也不愿多做耽搁,径直就朝禅院内走出。胖沙弥望向他的背影,一阵没来由的心悸涌现。 “但愿是我的错觉吧。”胖沙弥惠成喃喃道。 蓑衣汉子一路穿行,正欲走出大雄宝殿时,被一蓝衣僧人拦下。 “施主,殿后非香火之地,您非本禅院中人,是进不得的。” 蓑衣汉子有事在身,不愿理他,径直向殿后走去。 “施主,不可。”蓝衣僧人小跑蓑衣汉子身前,高举双手,意图将他拦下。 蓑衣汉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斗笠之下的双眸中怒意渐盛。 一拳挥出,那蓝衣僧人连拳影都未曾看清,便已碎成一团肉泥。 没了妨碍,蓑衣汉子踏出大雄宝殿,一路走到法堂前。猛地推开堂门,径直走到律诺法师身前,斗笠下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律诺法师的面庞。 “我说今日怎么总嗅到一股臭味,原来是你这茅厕里的石头不请自来。”律诺法师面露笑意,但言语间却是有丝不屑。 “近日你这可是来了个道士。”蓑衣汉子冷声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律诺法师笑道。 “我念你是前辈,这才对你客气些,说出他的行踪,否则我今日屠光你这问心禅院。”蓑衣汉子厉声喝道。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施主这等嗜杀之人,若不生前积些福报,死后堕入无间地狱,悔之晚矣。“律诺法师眉眼间满是厌恶之色,却故作惋惜状的说道。 “莫要与我讲那些废话!”蓑衣男子猛地踏前一步,虎爪般的手掌钳制住律诺法师脖颈,如同饿虎扑鹰般将他举起。 “我是该叫你蓝天狩,还是狻猊呢?你这踏天宫的叛徒!”蓑衣汉子玩味的说道。 “如若可以,我倒是希望你称我为律诺法师。”律诺法师虽受制于人,却仍是调笑道。 “给脸不要脸!”蓑衣汉子见他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心中一股怒火涌现,手上劲力陡然加重了几分。 “咳咳。”律诺法师呼吸不畅,涨得他满面通红,面容也不复先前那般肆意,而是流露出惊恐之色,急忙喝止道:“霸下,别,我将他的行踪告诉你” “嗯。”那蓑衣男子应了一声。 “你这一手钳的我快讲不出话来了,你且离我近些,我讲与你听。”律诺法师虚弱的说道。 此时的律诺法师在霸下的眼中与待宰羔羊无异,也就没了防备之心,手上力道松了几分,侧耳过去。 “霸下,我告诉你,你真是……蠢得没救了。呸!” 律诺法师一口血水吐在霸下脸上,心中顿感畅快,不禁放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找死。”霸下当真是被律诺法师此举激怒,手上也没了轻重,用力一钳,后者颈骨碎裂,终是没了生机。 霸下抄起墙边油灯,将地上蒲团点燃,便随着火焰燃起的,还有他那满是血渍的嘴角。 “蓝天狩,能看你这喜烟催火的狻猊死在小小烛火之下,还真是人生一大趣事。” 这焰苗越燃越高,越燃越旺,在一片橙红之中,霸下目睹着蓝天狩的尸首化为飞灰。 焰浪燃起霸下的蓑衣与斗笠,然而他却毫不在乎,仍是死死的盯着蓝天狩,连眼都不愿眨。 蓑衣燃尽,一件玄黑色的大氅,终是现出了它本来面目。龟首,蛇颈,鼋爪,身负无字碑,酡红色的纹绣。 他是踏天宫九龙子——霸下。 四洲行 千浮如狱 人心难渡 十日后 南瞻部洲边界 千浮海前,盼渔镇 千浮海,顾名思义,可浮千物,饶是金银铜器,乌木石矿置于海上,亦是不会下沉。故而海中也无鱼虫虾蟹。 李羽霜二人为渡千浮海,去往西牛贺洲,决定就近到盼渔镇上,备些食粮。 未时 二人在城中采买了些干粮腊肉。 李羽霜腹中馋虫作怪,对泣难释子说道:“释子,既已到此地,你我二人不如寻个食肆,用些吃食再上路也不迟。” “也好。”泣难释子应道。 二人闲逛时,问询了镇中菜贩,那菜贩面色灰黄,红肿着眼,大抵是终日受海风侵袭所致。见李羽霜不买菜,菜饭面上也生出几分厌意,所幸他今日生意好些,就告知了几家盼渔镇内出名的食肆之所。 几番权衡,李羽霜最终就近选了家名为“宾海楼”的食肆。 此时已过正午,宾海楼内倒也颇为清净,小二对李羽霜二人到来颇感惊奇,究其原因,还是这盼渔镇地处偏远,少有生面孔光顾,何况还是道士与和尚这等本不搭边的人一同前来。 话虽如此,小二还是颇为热情的接引了二人进到楼内,在大厅内落座,点过几道菜之后,李羽霜闲来无事,又将松木阴阳环拿出把玩。 “释子对西牛贺洲的传承者可有耳闻?”李羽霜低声问道。 “巫宗避世不出,我所知消息甚少,不过那神宗传人,我倒是常听人提起。”泣难释子答道。 “眼下无事,释子何不说来听听。” “也好。” “神宗传人——昆奥,号称掌罚神子,在传承者中算得上颇为高调的存在,传言他为西牛贺洲至强者,曾令踏天宫四任龙子易位,世人皆以半神称之。”泣难释子缓缓说道。 “有此等强手助阵,也是平添了几分胜算。”李羽霜喃喃道。 “不过他这昆姓,我倒是没听过。”李羽霜问道。 “北俱芦洲,东胜神州,南瞻部洲常有来往,唯独这西牛贺洲外有千浮海相隔,非大能之人不可渡,难与三洲互通,故而有‘西一洲,外三洲’的说法,西牛贺洲内万族林立,自是另一番景象。”泣难释子答道。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宾海楼掌柜笑盈盈的踱步而来,说道:“想不到盼渔镇这偏僻地方,今日竟来了道长与法师两位稀客。” 李羽霜瞥那掌柜一眼,并未作声。 “小老是这宾海楼的掌柜,今日得见二位,实乃三生有幸。”那掌柜见李羽霜不理人,仍是自顾自的抱拳说道。 “掌柜可是有事?”二人此行隐秘,自然不愿多生事端,李羽霜言语间已是有了赶人的意味。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小老艳羡修行之人,今日见道长同法师二位,气度不凡,遂心生结交之意,不知二位来自哪处仙府,佛寺。”掌柜拱手道,语气颇为谦卑。 “小门小派,不提也罢。”李羽霜心怀戒备的说道。 掌柜见李羽霜不愿透露,倒也识趣,说道:“小老僭越,还望二位海涵。” “无碍。”李羽霜说道。 “小老就不打搅您二位了。二位若是有什么事,知会小老一声即可。”掌柜说罢便转身向后厨方向走去。 李羽霜望着那掌柜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道长可有觉出什么不对?“泣难释子似是也有所发现,出言问道。 “那人步声后重前轻,不似寻常店家。”李羽霜分析道。 寻常人行路,有两声,脚跟处着地,是为一声,脚掌处踏地,是为第二声。步声为后重,前者更重。 修行身法之人,多以脚掌发力,步履轻盈,一跃十数丈。步声为后轻前重。 然而那掌柜既非平常人行路那般前后皆重,亦非修行之人,那般后轻前重,在李羽霜的推算之下,那掌柜可能是有意隐藏修为,却还是在不经意间的暴露了多年的身法习惯。 “以我心感观之,那掌柜确实身兼不俗修为。”泣难释子赞同道。 “道长,你我可要离开?” “那倒不必,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 “慢回身,上菜咯。”两刻钟后,店小二手捧着一乔木托盘,走至二人身前。 “红虾滚粥,白灼菜心,五蔬斋菜煲,椰丝糯米粑。二位慢用” 小二上齐菜,又取来两盏瓷碟,折了壶花茶,放在二人身前,这才到一旁歇息。 李羽霜拿过瓷碟,盛了些滚粥,递与泣难释子分食。 “多谢道长。”泣难释子谢道。 “释子不必客气。”李羽霜说罢,举起瓷碟,刚放到嘴角处,轻轻一嗅,神色立马变得冷厉起来。急忙喝止道:“释子且慢!” “道长可是有所察觉?”泣难释子问道。 “粥里下了离功散。”李羽霜低声说道。 离功散,无色无味,服后可使人经脉阻塞十个时辰,药劲随着服用者修为强弱递减。 “离功散无色无味,道长如何能发现。”泣难释子不解道。 “这下毒之人应当不是老手,离功散内含硅石,这硅石量虽少,但与盐混合后,便会生出一股酸味。”李羽霜解释道。 “原来如此,道长认为这下毒之人,是否就是先前的掌柜。”泣难释子问道。 “这种事,一试便知。”说罢,李羽霜拿起二人瓷碟,将粥泼洒在桌下死角处。随即喊道:“掌柜的,掌柜的。” 呼喊几声过后,便看到那掌柜自楼外走来。 “道长,找小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掌柜拱手问道,那眯成丝线状的笑眼,不时打量着桌上菜品。 “我说掌柜的,你这粥可不新鲜啊。”李羽霜故意做刁难状说道。 听闻粥有问题,那掌柜倒也不慌张,脸上笑意愈浓,说道:“道长,我这粥用的是今年的新米,红虾也是今早渔家新从河里捉来的,不知您今日是否吃过橙果,那橙果味道与这虾粥混在一起,确实有股怪味道。” “法师今日未进粒米,他吃过这粥后,可也说不新鲜。”李羽霜假意不悦的说道。此时有外人在,李羽霜自然不能透露泣难释子的身份,故而以法师称之。 “你若是不信,那便尝尝,看我二人可有作假。” 那掌柜一听李羽霜二人都吃过这粥,面上笑意更甚,但李羽霜让他尝粥时,确是连忙拒绝道:“那倒不必,二位高节,小老我信得过,这几日小店厨子成婚,昨日刚招了位新厨子,菜品味道做的差些,怠慢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言至此处,掌柜深鞠一躬算作赔罪,又说道:“小店后院处有一间雅阁,专门接待这盼渔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请二位移驾到雅阁,我去隔壁食肆请位厨子来,再做一桌好菜,分文不取,全当给二位赔罪了。” “法师意下如何。”李羽霜故作矜持的问道。 “全听道长您的。”泣难释子淡笑道。 “既然掌柜诚心,我等不去也是驳了掌柜的面子,就有劳掌柜前面带路了。”李羽霜装作占便宜后十分欢喜的模样,拱手道。 “不敢,不敢,二位请。” …… 李羽霜二人随着掌柜,绕过后厨,来到位于宾海楼后的一处小阁。 掌柜推开阁门,侧身说道:“二位请。” 李羽霜入了阁内,先是打量了一番,这雅阁倒也不大,正中摆放着一张黄梨圆桌,几把红木方椅,还有些并不稀奇的装饰之物。 “二位稍坐片刻,饮杯茶先,我已经遣小二去找那厨子了。”掌柜言罢,从阁东角方柜中取出一把暗紫茶壶,燃起屋内火盆,又往火盆上吊炉内填了些水。 水渐沸腾时,掌柜又取出一竹筒,将筒内茶叶倒了些在壶中,李羽霜盯着那壶中绿叶,若有所思。 少顷,吊炉水滚沸,掌柜手持一长柄铜舀,取了些沸水,舀入壶内,倒了初泡。待复泡凉些时,为李羽霜二人各斟了一盏。 “道长,法师,您二位尝尝我这新茶。” 李羽霜举起茶盏,也不急着喝,先是举到鼻尖处细嗅片刻,随即又放下,笑道:“掌柜的,您这茶壶颇为别致,可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嘿,就是这镇子里陶匠做的,道长若是喜欢,送您便是。”掌柜解释道。 “那就多谢掌柜的了。”李羽霜拱手笑道。 “哪里,哪里,道长您太客气了,小老糙人一个,哪里懂品茶这等风雅之事,俗话说宝剑赠英雄,红粉赠家人,这壶配您最是合适不过。”掌柜谄笑道。 李羽霜听闻此言,追问道:“如此说来,这茶,掌柜不常饮吧?” “这新茶总归是要留给贵客的,小老不通茶道,都是胡乱喝些,就是将寻常树叶冲泡,小老若不知情,也能当茶水饮下。”掌柜自嘲道。 “如此说来,倒还真是可惜了。”李羽霜摇头轻叹道。 “道长,有何可惜之处?”掌柜面露疑惑之色,不解道。 “你若事先冲泡一回,自然也会晓得。” “离功散,并不是这么用的。”李羽霜把玩着茶盏,讥讽道。 听闻离功散几字,那掌柜浑身一颤,那谄媚的面容也是凝滞了片刻,但很快,这掌柜又是换上一副笑脸,故作疑惑状的说道:“什么离功散,道长莫要说笑了。” “是吗?”李羽霜面露戏谑之意,猛地将手中茶盏向那掌柜掷去。 茶杯刚脱手,掌柜眼神一凌,身形急退数步,莫要说那茶盏,就连茶水都未沾染他衣衫半寸。 “怎么,戏做够了?”李羽霜讪笑道。 计谋败露,那掌柜也不再装出一副谦卑模样,冷声道:”道长好手段,想不到连这无色无味的离功散都能被你识出。“ “那是你蠢。”李羽霜不屑道。 “我倒也好奇,你究竟是开了家黑店,还是你本就是踏天宫的人?” “我没必要与死人交待。”掌柜撩开衣襟,自长靴中抽出两柄匕首,猛地朝李羽霜攻来。 李羽霜同那掌柜本就相隔不远,那双匕几乎转瞬间就已至他身前,虽说那掌柜修为远不及他,但李羽霜也知轻敌乃是大戒。 只见他手腕处鸦青光华闪过,下一瞬,那掌柜便如同脱线纸鸢般飞出雅阁门外。 “咳咳。”此时掌柜瘫坐在地,胸前衣衫尽数碎裂,一口心血呕出,险些没力握住匕首。 李羽霜二人掠至他身前,看着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厉声问道:”说!你究竟是何人!“ “你先前不是喝了虾粥,怎么还能有这般修为。”掌柜怒视着李羽霜二人,咬牙道。 “我既能知晓你在茶中下毒,又怎会不知粥里有毒。”李羽霜冷声道。 “你究竟是不是踏天宫的人?” “今日是我见财起意,你们给我个痛快吧。”掌柜闭上双眼,漠然的说道。 ”盼渔镇地处千浮海边界,少有外人来访,以你身手,在别处不说是大富大贵,至少也要比你在此当个食肆掌柜要强上百倍,见财起意?莫要惹我发笑了。“李羽霜讥讽道。 “道长当真好算计,在下自愧不如。”掌柜见瞒不过李羽霜,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脚下一阵发虚,一个踉跄,险些又倒在地上。 “若我如实相告,道长可否留我性命。“掌柜问道 “那要看你的消息值不值你的性命了。”李羽霜淡然道。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加入踏天宫,实属无可奈何之举,想当年……”那掌柜自顾自的说着,眼神漂浮间,时不时向东面瞥去。 李羽霜听着,愈发感觉不对劲,转身问道:“释子,这踏天宫对反叛之人,是如何处置的?” “踏天宫作风狠辣,反叛之人纵使躲到天涯海角,也必会取其性命。”泣难释子答道。 李羽霜听闻此言,急忙唤出铜驹踏云车,冲着泣难释子一摆手,说道:”释子,走。“ 泣难释子虽不解李羽霜为何急着走,但也不拖沓,翻身上车,二人急向西方掠去。 少顷,二人已赶至千浮海边,李羽霜自包袱中取出吃食小半,又将包袱弃到海岸上,铜驹踏云车调转方向,朝北面驶去。 “道长,发生了何事?”泣难释子虽看不见李羽霜此时的面容,但从他举动中也可知晓,似是有大事发生。 “据我猜测,附近应当有一位或者多位龙子。”李羽霜语气严肃的说道。 “道长从何而知?”泣难释子不解道。 “原因有三,其一,踏天宫若是真知晓你我二人行踪,断然不会让一个这般修为的人在此拦截。其二,若是那掌柜想着保命,方才必会将所知和盘托出,可他避重就轻,只谈身世,对踏天宫内情闭口不谈,像极了缓兵之计。其三,这人以为你我二人喝过虾粥,已中了离功散之毒,那他便早可以下手,后续请你我到别处饮茶,恰好说明他并不急着取你我二人性命,抑或是,有所依仗。“李羽霜解释道。 “原来如此。”泣难释子顿悟道。 “既知此地有龙子,那道长方才为何不取那人性命?” “先前不过都是我的猜测,若此地真有龙子,那掌柜必然会将你我离开的方向告知于他。我将包袱丢在海岸边,营造出仓皇逃窜的假象,实则绕路而行,应当可以暂时摆脱踏天宫的追踪。” …… 李羽霜二人走后一刻。 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赶至海岸处,脚尖拨开李羽霜弃下的包袱,一对虎目死死盯着千浮海,腰间玉环随风轻轻摆动。片刻后,那壮硕男子祭出一物,急掠而去,只留下漫天沙尘。 海风凛冽,玄黑大氅飞舞间,可见彘牙,虎面,豹身的酡红色纹绣,有人叫他狱杀门,但更多人会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他。 踏天宫龙子第二席——狴犴。 四洲行 劫云如重 神陨西牛 李羽霜这边,自逃离南瞻部洲那日算起,也过了数日。 终日面对连波澜都少有的千浮海,二者虽都是修行之人,也难免感到有些枯燥,期间李羽霜与泣难释子谈起关于止戈的种种,但当问及佛宗传承时,泣难释子却总是沉默,只说是一门功法,便不愿多提,李羽霜也是识趣,就不再追问。 后闲谈间提起巫、神二宗,李羽霜取出玉简,或许是西牛贺洲距洊雷宫路远,其上关于二宗传承者的描述不过只言片语。 “巫宗,少鹿泽。” “神宗,神星城,昆奥。” 李羽霜再次问询泣难释子,后者接过玉简摸索片刻,也是直言不知。 二人就这在千浮海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终是在半月后的一日清晨,伴着初升的朝阳,踏上了属于西牛贺洲的土地。 …… 一出千浮海,李羽霜便感受到比南瞻部洲还要酷烈几分的灼热,草木香气与咸腥的海风相交融,混合出一股令人迷醉的味道。 二人初来乍到,便想着先寻一处城镇打听下,那少鹿落与神星城所在何处,若是能弄到西牛贺洲舆图自是更好。 李羽霜刻意放慢了铜驹踏云车的行进速度,无头苍蝇般的乱逛了一阵,终是在正午时分寻到一处城郭。 此行隐秘,二人也不想过于招摇,便在距城外三里处的主道外落地。 路上行者众多,李羽霜人本想混入其中,却不想行人看到他二者,皆是远远避开,面容上满是戒备之色。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路上人须发或浅黄,或赭红,身形健硕,阔肩宽骨,短披夹衣,样貌与外三洲人士差异颇大。无论是李羽霜的墨发黑瞳,鹤氅道服,亦或是泣难释子的光秃脑门,补丁佛衣,在他们看来都与异类无二。 而初见西牛贺洲中人的李羽霜此时也是大感新奇,打量着过往行人。 “这位小哥,和您打听个事。”李羽霜叫住了身前一名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少年回头瞥了李羽霜一眼,也未作声,只是加快脚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羽霜见少年不愿,也不强求。只是接连问过几人,却也都如那少年一般不作声。 正当李羽霜疑惑之时,二人不知不觉间便已行至城门半里开外处,城门前十数位军士模样的男子,分列两排,格外细致的盘问着过往行人。 那群军士中有人远远望见李羽霜与泣难释子,互相通告过后,便是一拥而上将二人围在正中。 一众军士面色凝重,右手皆是紧握腰间长剑,更有甚者已将长剑抽出,正午骄阳与那森森寒光映衬,杀意尽现。 那军士中为首者,踏前一步,朗声问道:“你二人是谁?从何而来?到绛云城来又是所为何事?” “我二人自南瞻部洲而来,来此地是为了……”李羽霜话还未说完,一旁围观的行人,都似遇到洪水猛兽般,纷纷叫喊着跑开,就连行囊掉了,也不肯回头拾起。 眼下此景,李羽霜也是一头雾水,然而还未容他多想,那为首军士又出言问道:“你可是那踏天宫的歹人?”言罢,一众军士纷纷抽出腰间长剑,直迫李羽霜眉心。 听闻那军官所言,李羽霜也颇感惊奇,踏天宫的存在虽称不上什么天大的秘密,但在外三洲内也是鲜有人知,怎么到了这西牛贺洲,竟连守城的军士都知晓。 “我若真是踏天宫的人,又岂会告知于你?”李羽霜虽想这般说,但细想来,这般说也会多些不必要的麻烦,且看这一众人也不似与踏天宫有勾结的模样,便出言道:“在下成道山李羽霜,这位是涿光寺泣难释子,我二人初到西牛贺洲,途经此地,想打探些消息罢了。” 那军士一听成道山三个字,眼前便是一亮,急忙问道:“你自称成道山门人,可有佐证?” 李羽霜听罢,取下腰间丹顶白玉令,掷给那军士。 玉令入手,军士上下翻看,虽能辨出此物非凡,却也仅此而已,难解李羽霜此举深意。 “这牌子倒是不俗,可我认不得,听闻成道山有一不传之秘,叫冯虚御空,你可会使?“ 李羽霜闻言,眉头便是一皱,心中暗道:“这军士怎会晓得冯虚御空?”。不过细想来,冯虚御空名满外三洲,这军士既能知晓踏天宫的存在,会知晓冯虚御空也并未令李羽霜太过诧异。 只见李羽霜左掌轻抬,那砂土地上一颗石子缓缓升起,浮于掌心之上,李羽霜轻轻一推,那石子似风中落叶般飘出,与那军士长剑相触,片刻后,剑身碎裂,散落满地,那军士也被震得后腿数步,虎口发麻。 李羽霜这手,惊的那一众军士目瞪口呆,还是为首的那人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弃掉手中剑柄,上前数步,单膝跪地,俯首抱拳道:“绛云城星卫亚怙拜见道子,冒犯之处,还望道子海涵。” 其余军士见亚怙这般,也纷纷跪下行礼道:“拜见道子。” “不必如此。”李羽霜忙将众人扶起,他虽不知众人为何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但想来也只能是和冯虚御风有关。 “道子,我们终于把您盼来了。”亚怙眼眶泛红,语气哽咽的说道。 “我与你等应是初次相见,何谈盼字一说?”李羽霜问道。 “龙将现世,近百年来,西牛贺洲人心惶惶,无人不盼您与诸宗传承者的到来。”亚怙说道。 “你从何得知龙与踏天宫的存在?”李羽霜道出先前不解。 “踏天宫为非作歹,神星城早就叮嘱我等下属,时刻提防。” “至于龙,圣法典所记屠龙一役,神宗子民至死不敢忘却。”亚怙拱手道。 李羽霜听闻此言,恍然大悟,相较对龙忌讳莫深的外三洲。神宗似乎留下典籍,时刻警醒洲内子民,有了危机感,也难怪方才那些行人对他这般戒备。 “既然如此,亚怙兄,我与释子初来乍到,对这西牛贺洲不甚熟悉,可有舆图给予我二人一份。”李羽霜说道。 “有的,有的。”亚怙双手在甲胄中摸索一阵,取出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舆图,双手奉上。 “道子,给您。” 李羽霜接过舆图,抱拳道:“多谢,亚怙兄。” “应该的,应该的。”亚怙连忙还礼道。 “此行我二人来这绛云城,便是为这舆图而来,既有所获,先行告辞。”目的既已达到,李羽霜也不愿多做停留,拱手说罢,转身便欲离开。 见李羽霜要走,亚怙连忙大叫一声:“道子且慢!” “亚怙兄还有何事?”李羽霜问道。 “道子接下来可是要去神星城和少鹿泽?”亚怙问道。 “嗯。“李羽霜颔首应道。 “还请道子先行赶往少鹿泽,再行赶往神星城。”亚怙复又单膝跪地,抱拳俯首,请求道。 “这是为何?”若按李羽霜先前心中所想,当是先赶往神星城与那半神昆奥汇合,毕竟踏天宫极有可能已经派出龙子赶往西牛贺洲截杀他与泣难释子二人,若是能得昆奥这等强援相助,李羽霜也能安心些。 亚怙听闻这一问,顿了片刻,再出声便已是哽咽之音:“道子有所不知……” “您这时去神星城,会耽搁不少时日,那里现在乱的很,城内正在筹措……昆奥大人的……葬礼。” “什么?” …… 李羽霜同泣难释子离开阳海城的七日后 南瞻部洲 鬼啸岭 鬼啸岭为地脉熔岩喷涌而生,形若针山,石呈蜂巢状,风过岭间空洞,声如幽冥鬼啸,固有此称。 一处四方通透的山洞中,陶埙声悲幽幽,胡琴声浊喧喧,两相和鸣,却无丝毫和谐之意。 “囚牛,负屃,你们俩能不能消停会。”洞中一男子不悦道,细看这人,面色惨白,身形纤瘦,口阔噪粗,皮肉犹如蛇鳞般的凸起。身披玄黑大氅,蛇首,鱼身,鸱尾,酡红色的纹绣,是为龙子五席——螭吻。 而被他喝止的二人,手持胡琴者,浓眉阔眼,鼻若蒜瓣,发丝缕缕束成细辫,同是玄黑大氅,驴嘴,熊面,鹿角,酡红色的纹绣,是为龙子七席——囚牛。 手捧陶埙者,体形修长,浅眉星目,头戴束髻冠,一副书生模样,身披玄黑大氅,蛇项,兔眼,鹰爪,虎掌,酡红色纹绣,,是为龙子八席位——负屃。 “乡野村夫,不通风雅,扫兴。”负屃面露讥讽道。 “我纵是山野村夫,也比你这面首模样的小白脸强些。”螭吻也不甘示弱,呛声道。 常言道,男以女相为俊,负屃面容清秀,正是生得一副女相,平日里也最是忌讳他人提及此事,当下怒喝一声,袖袍挥动间,数道光亮自他袖中飞出,直射向那螭吻,喝道: “你这无赖,讨打!。” 螭吻见那数道光亮袭来,倒也不躲闪,反而挺身迎了上去,一阵金铁之声过后,螭吻安然无恙,身前地上却多了些弯曲折损的飞刀。 “雕虫小技,给爷搔痒都不够。”螭吻讥讽道。 “你!”被螭吻这一激,负屃更是怒上心头,还欲抬手,却听一道空灵的声音传来。 “你们二人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螭吻与负屃二人听了这话,收起面容上或讥讽,或恼怒的神色,皆是十分恭敬的对这那声音来处,拱手说道。 “三哥。” 这让二人颇为畏惧的声音,来自这石洞中唯一的一座石椅处,椅上人尖嘴猴腮,鼠目断眉,颇为滑稽的面容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同样的玄黑大氅,鳄嘴,鹤颈,虎身,酡红色的纹绣,是为龙子三席——嘲风。 见螭吻二人停止吵闹,嘲风复又开口问道:“霸下,遣你到洊雷宫截杀成道山来人,可有斩获?” “三哥……成道山那小子有一件法器,行路极快……小弟没用……让他逃了。”前几日在阳海城中威风凛凛的霸下,此时单膝跪地,壮硕的身躯微微颤抖,战战兢兢的说道。 “哼!废物。”嘲风冷哼一声,怒骂道。 “小弟办事不利,请三哥责罚。”霸下俯首抱拳道。 “算了,似你这般蠢笨,未能得手也在我意料之中。”嘲风望着霸下,连连摇头,似是对他这般不争气无可奈何,又说道:“站起身来,把你知道的,讲给我听。” “是。” 自知免了处罚,霸下紧绷的心弦也稍松了些,站直了身子,说道:“道宗传人名叫李羽霜,修为应当不及我,与那佛宗传人泣难释子于问心禅院相见,三日前离开阳海城,不知去向。” “多了个佛宗传人。” 嘲风听闻此言,嘴上喃喃,心头思索片刻,发令道。 “螭吻,负屃,霸下。” “三哥。”“三哥。”“三哥。”三人齐声应道。 却见嘲风大手一挥,厉声令道:“截杀道宗,佛宗传人一事就交由你三人去办,不得手,别回来见我。” “是!”三人领了命,不敢耽搁,皆是身形一闪,急掠出石洞。 囚牛望向那三人远去的身形,眉头微皱,他与负屃交好,不免的忧心起来,踌躇片刻,终是上前一步,抱拳说道:“三哥,螭吻与负屃素来不和,此行事关重大,兄弟离心恐生事端,不如让我代负屃前去,若是对上那神宗传人,也能多几分胜算。” 嘲风望着囚牛那关切的面容,不由得艳羡二人情谊,出言宽慰道:“此事你不必忧心,宫内传来消息,神宗传人昆奥四日前已被二哥斩杀。” “三哥所言当真?”囚牛闻言颇为兴奋的问道。 嘲风此刻亦是难掩面上喜色,颇具雄心大志的说道:“自然是真,敢阻我踏天宫者,纵是昆奥这等当世大能,也必杀之。” “能除此人,实乃踏天宫之幸。“囚牛感叹道。 “你去叫蒲牢传灵言信给外三洲门人,若是遇见道士与和尚在一起,速速通报附近龙子,定要将二人截杀在南瞻部洲。”嘲风发令道。 “是!”囚牛不敢耽搁,应过一声后,匆匆离开。 囚牛走后,先前还有些吵闹的石洞,此时静的只剩下嘲风那规律的喘息声和喃喃之音。 “二哥,你修为高深,又斩杀了昆奥,为踏天宫立下不世之功。我敬你,重你。” “但你若是叛宫,可别怪作兄弟的不留情面!” 嘲风踱步至石洞口,双手负于身后,眉目轻合,让人看不出喜怒,少顷后消失在原地,只留一阵尘土飞扬。 四洲行 秋山巫泽梦喰青蛇 物外身内净法琉璃 其一 李羽霜二人辞别亚怙,离开了绛云城,照着舆图,一路南行,直奔少鹿泽。 昆奥离世一事,个中原委,亚怙虽大致讲了些,但李羽霜当时心境波动,更是没听进去多少。 自与泣难释子相识的两月,二人虽谈不上推心置腹,但同为传承之人的缘故,也算得上相谈甚欢。 可赶往少鹿泽这一路,无形的压力下,淡淡愁绪总是萦绕在二人心头,各自讲的话都少了许多,李羽霜大部分心思也都放在钻研止戈上。 二十四日后 据舆图所示,李羽霜与泣难释子进入少鹿泽也有六日。 西牛贺洲多以沙土地形为主,反观少鹿泽却是密林丛生,那本就潮湿的空气,在此地更显滞涩,更让李羽霜诧异的是自打踏入少鹿泽,莫说是人影,连别处常见的飞鸟走兽都颇为少见。 数日里,李羽霜驾着铜驹踏云车四处徘徊,心中常忆起昆奥之死,饶是他这般心性,也不由得急躁起来。 这日,李羽霜寻了处水源,与泣难释子稍作休整。 李羽霜在水边胡乱的洗了把脸,意图让自己清醒些,泣难释子禅坐于岸边,面容平和,又因他从未开眼,难揣测其心中所想,此刻李羽霜心中又急,言语间满是忧愁之意的说道:“释子,你我二人在这少鹿泽逛了也有六日光景,却连个人影都没见过,这巫宗,莫非也遭遇不测。” “应该不会。”说罢泣难释子将头扭向别处,似是在张望着什么,只不过他仍合着眼,此番举动倒显得颇为怪异。 “这不是来了位施主吗。” 在李羽霜的感知下,此处只有他二人,虽心中大感疑惑,但还是循着泣难释子的“视线”望去,在这密林间寻觅片刻,终是在一棵古树之上,看到了一名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身高七尺,蓄得一头齐耳碧发,纤长的睫毛之下是月白与赤金的异色蛇瞳,衣着颇具异域风情,上身仅有蓝麻抹胸蔽体,腰肢之下则是未及膝盖的短裙,赤裸着双脚,裸露的浅栗色皮肤上遍布着缟色咒文,右手腕处捆系着一条指粗的锁链,那锁链延伸至他小腹咒文处,似是与皮肉相连一般,边界极为模糊。 数日的寻觅,终是在少鹿泽遇到活人,李羽霜虽迫切的想问些话,但毕竟是初见,也就向着那树走近了些,颇为客气的拱手说道:“这位姑娘……” 彼时少女上下打量着踱步而来的李羽霜,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待得李羽霜刚一开口,却见那少女一翻身,自枝干上飞跃而下,一脚横踏在李羽霜那抱拳的双手之上。 对于这少女,李羽霜虽有防备之心,却也未曾料想其会突然发难,情急之下,双臂抱胸,硬抗下着一击。 伴随着“砰”的一声响,李羽霜身形如脱线纸鸢般飞出,碎断无名古树,惊动林间飞鸟,清荡几丈落叶。 被击退后,嵌在树干之中的李羽霜,平日梳理规整的长发披散着,身上衣着虽然都是不凡之物,未有破损,但也是沾染上不少尘土,显得十分狼狈。 李羽霜自树洞中跳出,掸了掸身上灰尘,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少女并未作答,只见她右掌置于小腹之上,,腹上咒文毫光微现,一柄奇形刀刃自咒文中缓缓飘出,那腕处锁链的尽头,正系在刀刃末端的孔洞之中。 少女手掌一翻,刀刃在她掌尖旋转开来,以一化四,显出其本来面目,一柄十字链刃。 李羽霜见此情景,也知问话已是无用,先前一击,震得他手臂仍还有些发麻,由此见得那少女也并非弱手,两相交战,对襟大袖的鹤氅颇为碍事,李羽霜遂褪下身上外衫,整叠后置于一旁,只留劲装,轻吐一口浊气,运转四法催动体内真气。 期间李羽霜瞥了泣难释子一眼,只见他仍是坐在先前的位置,好像并无出手的打算。 那少女倒也不急,站在原地,静待李羽霜调息完毕,方才踏前一步,掌中转动的十字链刃猛地脱手,裹挟着强横的劲风,向李羽霜斩来。 链刃所经之处,树断叶碎,留下道道沟壑,转瞬之间,便已至李羽霜身前。 此等强横无匹的一击,若是寻常修士这时想必还未作抵抗,便已身首异处。而反观李羽霜却面无惧色,左腕处光芒闪出,一根通体鸦青的长棍便出现在他手中,棍首两端雕有鹿形纹刻,那棍身材质似金铁,似璞玉。 李羽霜长棍入手,横担于身前,原本疾转如风的十字链刃,遇了这长棍,竟直接弹飞了出去,在斩断了十余颗古树后,复又回到少女手中。 少女见了那长棍,平静的面容之上,此刻也有了些许不知是明悟还是欣喜的神色。 反观李羽霜,阻下这一击后,轻吐出半口浊气,眉下寒光似虎,身形低俯如豹,背棍撩掌,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此处密林毁去大半,正午烈阳直射在棍身之上,竟也照不亮那鸦青之色。 感受着掌心的重量,李羽霜没有丝毫怯意,心中反倒是涌现些许欢欣之感,毕竟这是他初次在与人交战时使出止戈七势。 腾担金乌晴雷收,鼓挑冰轮宵雨泄。 覆海翻江山宇碎,璇玑魁斗千钧开。 止戈七势——天玑千钧棍。 一击不中,少女腕处锁链金铁之声再起,转动十字链刃,又是凌厉一击,直冲李羽霜而去。 转瞬之间,十字链刃已至李羽霜身前三丈开外,却不料他以进为退,踏前数步,猛然一跃,十字链刃自他脚下穿过,李羽霜抓准时机,掌中天玑千钧棍向那链刃孔洞中杵去,二者一番角力,虽说那劲力将他拖行出十数丈远,但也算是制住了十字链刃。 此时李羽霜站立于天玑千钧棍之上,目光打量那少女,心下却开始思索起少女的来历。按理说李羽霜初临西牛贺洲,泣难释子又是最不喜争斗的佛宗门人,在此地应该并无仇家,但少女若是踏天宫派遣来诛杀他与泣难释子的,也不该只来她一人才对。 “莫非先前只是试探,这少女还留有后手?”李羽霜如是想,虽心中诸多疑惑未解,但眼下情景却容不得他多想,方才少女角力负于李羽霜,十字链刃被缚,只见她闪转腾挪间,瞬身疾驰至李羽霜身前,甩起腕上锁链,向他抽来。 止戈未在手中,李羽霜也不敢硬撼这一击,脚尖轻点天玑千钧棍,于空中后撤数步,自怀中甩出几道符箓,手结剑树诀,以真气启符,直冲少女飞去。本以为能稍阻片刻,却未曾料想,少女身上咒文亮起,那符箓一近少女的身,便如寻常黄纸般,不论李羽霜如何催动,都没半分反应。 见此情景,少女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戏谑的笑意,莲步轻踏天玑千钧棍,飞身而上,腕处锁链复又李羽霜抽来,符箓既无用,李羽霜右掌轻抬,召回天玑千钧棍,抖起棍花,以柔制刚,将锁链引向别处。 没了天玑千钧棍的束缚,少女猛提锁链,重拾十字链刃,此刻二人相隔仅数尺,少女便不做远攻,指尖处咒文亮起,丝丝雷光迸射开来,右持链刃,左秉霹雳,刃斩面门,掌摧心腑。 李羽霜右掌持棍,竖立于身前,以棍身硬抗刃锋,左掌结印剑诀,汇真气于指尖,欲破掌心雷电。 一攻一守,闪转腾挪间,电光火星四溅,李羽霜猛震棍身,错开十字链刃,争得一瞬空当,天玑千钧棍在此时变了模样。 鸦青色的光辉包裹着李羽霜手掌,面对锋芒毕露的十字链刃,竟单手抓了上去。 见李羽霜如此冒进,竟敢以血肉之躯硬接十字链刃,少女自然也没有留手的道理,掌间力道更是再重上半分。皮肉分离的场景,仿佛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然而待得光辉散去,少女方才得以看清,李羽霜拳套附掌,十字链刃锋利无匹的刃面,竟被他单手接下。 双拳十八节,断掌合动碾,万马千军过江鲫,一势无心开拳天。 止戈七势——摇光破军拳。 兵刃被夺,少女自知气力不及李羽霜,倒是未作争抢,左腿侧踢向李羽霜胸腹,李羽霜见势,身形后撤半分,本欲躲过此击,却未曾料想,少女这脚竟高抬几寸,勾在十字链刃正中的孔洞内,与手臂两相发力,硬生生的将十字链刃从李羽霜手中夺下,就势身形一转,在空中划出道弧线,稳稳的落在李羽霜五丈开外处。 单掌接下十字链刃,倒也并非是李羽霜本愿,只是方才少女掌间雷光威力颇大,震得他左臂胀麻,此刻已是抬不起手来。所幸少女并没发现这点,未再做近身缠斗。 少女落地后,手持十字链刃,腕间轻抖,那刃锋之间的距离,竟都变得近了些,乍一看,倒有几分折扇模样。 伴着“沙沙”的声响,一片枯黄的落叶飘在李羽霜肩头,随着二人交战,倒是在这密林间造出了一块颇大的空地,方圆数十丈内的落叶皆是化为齑粉,如此说来,这落叶必然是来自数十丈外的林中,叶随风转,这落叶又是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李羽霜在此刻,终是察觉到这异样的风向,眉心微皱,稍作打量,却见少女如同身处飓风之中,身周落叶盘旋于空,右掌心咒文大放光华。 “风演武——飞廉奔属!” 少女一声轻喝,手中链刃扇猛然挥出,三只异兽,雀首鹿身,风形为体,枯黄作衣,推动阵阵飓风,向李羽霜奔袭而来。 李羽霜强忍左臂痛楚,平推双掌,摇光破军拳变化又起。 一面圆形大盾立于身前,护住李羽霜躯体,盾边八卦环绕,正中太极阴阳鱼隐隐流转。 负阴抱阳,气冲为和,一画先天,包含八卦。 止戈七势——开阳守阴盾。 那异兽与盾面相遇,竟如刀剑相击,发出阵阵金铁之声。 开阳守阴盾虽可借太极八卦流转之力,消减所受劲力,但在如此强烈的冲劲之下,李羽霜还是被震的内腑翻涌。 此刻三只飞廉异兽李羽霜已阻其二,少女见势,挥舞链刃扇,驱使剩余那只飞廉异兽绕过开阳守阴盾,向着李羽霜身后袭来。 “开!”李羽霜轻喝一声,身前开阳守阴盾沿太极阴阳线一分为二,俨然化作两把奇形兵刃,李羽霜双掌各持其一,猛地转身,挥舞间斩碎了那飞廉异兽。随后又将开阳守阴盾复位,李羽霜双掌合一,开阳守阴盾化作流光,隐没于其掌心。 一味挨打,可不是李羽霜的性子,只见他合一的双掌复又张开,掌心止戈化作十八枚大小各异的锋边飞环。 十八环扣过川壑,韶光走马,韶光惩绝景,叶落风转追夺命,环飞如意随所欲。 止戈七势——玉衡无定环 “斩!”李羽霜轻喝一声,十八枚玉衡无定环如蜂群般涌向少女,那少女倒也不慌乱,手持链刃扇,闪转腾挪间,手臂咒文亮起,竟也夺下几枚飞环,套在手腕处。 少女地位尊崇,心气也是颇高,先前十字链刃受制于李羽霜,她虽未曾明言,但心中多少有些不悦,此时夺下几枚玉衡无定环,也算是找回了些面子。当下晃动起小臂,发出几道清脆的声响,面含笑意,冲着李羽霜投去挑衅的目光。 反观此时李羽霜,左掌轻抬,无形真气散出,少女手臂处玉衡无定环化作水银般的流体,滴滴落于尘土之上,后又飞回到他手中。 李羽霜道家宗门出身,本就使不惯玉衡无定环这等奇门兵器,能让少女夺了去,他也并不诧异,取回飞环后,面对脸色有些难看的少女,李羽霜还以一笑。 几番受挫,再加李羽霜略带戏谑的一笑,彻底激怒了少女,只见她额头处咒文亮起,一枚银针自其中缓缓飘出,较之行医者所用的要粗上几分,少女接下银针,猛地刺在后颈处,下一瞬,少女双肩咒文亮起炎色光华,浓白色的气雾溢出,萦绕于身周,气雾中,少女身姿婀娜,起舞翩翩,束缚着十字链刃的锁链,渐生碎裂之音,化作齑粉融入气雾,没了锁链束缚,十字链刃飞散开来,化作四柄刀刃,萦绕于其身周。 那肃杀的气势,让李羽霜也不由得心惊,他知道,少女要动真格的了。 此时一抹血色染上李羽霜的眼眸,呼吸也变得如野兽般急促起来,额头、掌背青筋暴起,牙床咬的咯吱作响,天地灵气虹吸般涌入体内,十数丈外的古树,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下来,不仅如此,就连一直禅坐于湖畔旁未曾出手的泣难释子,都有生机剥离之感。 平日里,李羽霜极力维持四法同修的平衡,但此刻他却只运起焚心染血功和宇心夺,竭取天地灵气,将自身战力提至巅峰,随着李羽霜磅礴的气势不断上涨,止戈又生出了新的变化,一柄五尺长刀正悬于他身前,静候驱使。 断念何须五尺,心死又得几筹,几人是,擎刀问风雷雨不觉,快意恩仇恨怨未明。 止戈七势——天枢贪狼刀。 运势已毕,李羽霜右持天枢贪狼刀,左结神虎诀,运无上之力,行雷霆之势,与那少女身形几乎同时掠出,脚势后皆是翻涌起数丈气浪,席卷枯黄残枝。 不消片刻,二人已是相距不足三丈。 此一击,可见胜负,或知生死。 彼一时,两道水帘凭空现于二人身前,看似单薄的帘幕,李羽霜与少女全力一击,斩于其上,却犹如泥牛入海,不生波澜。 两道水幕正中,泣难释子双掌合十,低声诵念。 “既得菩提,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施展的正是,佛宗无上之秘传——琉璃净法。 四洲行 秋山巫泽梦喰青蛇 物外身内净法琉璃 其二 眼见泣难释子施展琉璃净法,如此轻易的抵挡住李羽霜同那少女各自憾天震地的一击,二者皆是惊愕万分,少女心中意暂且不知,李羽霜平日观泣难释子吐纳,知其实力不弱,却也未曾料想,竟会强悍至此。 此番消减之下,李羽霜与那少女进势已竭,便都不再行攻伐,各自后撤了去。 “释子为何拦我?”李羽霜刚站稳脚跟,便率先出言问道,一双厉目仍是紧盯少女,言语间尽是不悦之意。 “阿弥陀佛,道长莫急。”泣难释子双掌合十,向着李羽霜微鞠一躬,算是赔罪,随即身形转向那少女,出言问道:“贫僧法号泣难,敢问施主可是姒姓人家?” 不同于对李羽霜那般,少女倒是对泣难释子客气的很,收回周身飞刃,体上咒文也是逐渐黯淡下去,双掌外翻,拇指相勾,高举过顶,浅颔其首,似是行礼般的说道: “姒梦青喰,见过释子。” “果然。”泣难释子回了一礼,复又问道:“不知现任大巫祝是哪位?” “正是本巫。”姒梦青喰答道。 泣难释子闻言再行一礼,说道:“原来施主就是当任大巫祝,失敬失敬。” “不敢当,释子佛法精深,令本巫折服。” 李羽霜见二人寒暄,心中有感,眼前这名为姒梦青喰的少女必然与他们苦苦寻觅的巫宗有关。 “二位来者是客,总不好在此地多谈,且入少鹿泽一叙。”姒梦青喰说罢,再唤起周身刀刃,双手结印,猛然斩向身后,犹如裁布般在空中硬生生斩出一道裂隙。 李羽霜顺着那裂隙望去,只见其中楼宇林立,街上行人往来,别是一番热闹景象。 “怪不得这几日总是在此处打转,此等迷幻之术,倒是与止戈幻境有些相像。”李羽霜心中暗道。 “善哉。”泣难释子先是轻呼佛号,微微颔首,随即转向李羽霜处,问道:“不知道长何意?” 先前与姒梦青喰战得不明不白,李羽霜此刻心中尚有微怒,但他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同为传承之人,疑心重些,李羽霜也能理解,当下颔首示意,愿意同往少鹿泽。 见他答应下来,泣难释子说道:“烦请大巫祝前行领路。” “那是自然。”姒梦青喰应道。先行踏入那裂隙之中,李羽霜二人随即跟上。 一入裂隙,眼前先是有朦胧之感,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数以百计的巫宗子弟,单膝跪地,双掌外翻,拇指相勾,高举过顶,齐声拜道:“参见大巫祝。” 姒梦青喰也作行礼状,不过只将双掌置于胸前,朗声道:“众巫觋起身。” “诺” “今日佛宗、道宗传人到来,传我令下去,在莹楼备好酒席,为二位接风洗尘。”姒梦青喰发令道。 “诺。”众巫觋领命后,各自散了去,也就为三人让出一条路来。 “释子,这边请。”姒梦青喰侧身请道。 三人缓步走着,期间不时有巫宗子弟向姒梦青喰行礼,眼神却大多瞥向外来的李羽霜及泣难释子二人。 李羽霜路上观摩少鹿泽,发觉楼宇虽高,但大多为竹制,其下中空,如脚踩高跷那般。巫宗中人虽都能以巫自称,但若细分下来,当是女称巫祝,男称巫觋。街上巫祝大多衣着颇少,身上也纹刻着类似姒梦青喰的咒文,只是没她那般多,巫觋则都身披宽衣大袍,常颔首低身而行,神态较之祝者更为拘谨。 “如此看来,巫宗当是以巫祝为尊。”李羽霜心中暗道,此间异域风情,倒也勾起了他的兴致。 约莫半刻过后,姒梦青喰领路到一处高楼,此楼不同于其它,足有十数层之多,楼身白彻,日光所至,映出点点萤光,想来就是姒梦青喰口中的莹楼。 三人入莹楼内,上至五层处,层间三仞见方,却只有正中一张柳木花桌,闲散几把竹椅,壁上挂满各类异兽头骨,大至虎形豹状,小至飞鸟虫鱼,李羽霜也认不完全。 未曾落座时,姒梦青喰本欲将主位让与泣难释子,二人一阵推脱后,便将主位空了出来,各自落座。 “释子可有忌口之物?”姒梦青喰问道。 “大巫祝劳心了,受人食,不敢多求,道长不食山韭,当少放些为好。”泣难释子双掌合十,说道。 姒梦青喰闻言抬起手,食中二指搭于朱唇之上,一声哨响后,竟从口中呼出一只青鸾,向远处飞遁而去,想来是去给厨子报信去了。 “只曾听闻巫宗善使虫蛊,能御鬼神,今日得见,竟是还要多上几分玄奥。”泣难释子观姒梦青喰这手,赞叹道。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姒梦青喰自谦道。 李羽霜微微侧首,望向那青鸾所去之处,心中也是暗道玄妙。 姒梦青喰见他那愣神的模样,嘴角也是浮起一抹得意之色,说道:“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李羽霜,羽毛的羽,风霜的霜” “这名字可够怪异的。” 西牛贺洲与外三洲风俗本就不同,姒梦青喰又久居少鹿泽,对李羽霜这在外三洲平常至极的名字,感觉十分拗口。 “你也是,姒梦青喰,是以姒为姓,还是姒梦为姓。”姒梦青喰与第五姒梦名字相近,李羽霜讲起来也是同样的拗口,故而想问个清楚。 “姒,娘亲育我时,常梦青蟒以虎豹作喰,故而以梦青喰作名,你若是讲起来拗口,叫我青喰便好。”姒梦青喰说道,她虽只有少女模样,但年纪要比李羽霜大上不少,女子心思,总归是不愿被人叫得老气。再加之她本就不重繁文缛节,故而也就让李羽霜叫的随意些。 “姒姓出脱自东胜神州初代圣人姬少昊之母——大巫祝太姒,彼时母权长于父权,姒姓族人亦是为神州所尊崇,只不过屠龙一役后,太姒携族人出走,姬少昊也立下了圣人位传男步传女的规矩,个中秘辛,小僧我也不得而知。”泣难释子讲解道。 “释子博学,经由屠龙一役,先祖察觉,虫蛊之术,鬼神之法,皆为外力,预筹之物繁杂,常遇鏖战而难以为继,遂携族人遍访四洲,余生苦求,终于临终前思得一变解之法,取异兽血以蛊法炼之,施针纹刻阵法于身,可锻超人之体,兼得术法之威,谓之演武。” 有关演武之法,姒梦青喰说来轻巧,但兽血与人血又怎能相融,稍有闪失,动生差别,轻则心血衰竭而亡,重则血肉离析,死无全尸。此等异术,强如太姒者生前也仅仅是创出一道罢了。而姒梦青喰周身大小一百三十六道演武纹,皆是万载以来,巫宗门人以身试错,亡者万千得来。 对于姒梦青喰所讲,泣难释子只感惊奇,心绪未有波动,倒是通晓丹青之道的李羽霜,知个中险况,心下生出些许敬佩之情,言语间也不再暗含隐刺。 约莫半刻后,陆续有巫觋手捧陶碟,呈菜肴于桌上。 期间姒梦青喰离座片刻,折返时臂弯处多出两坛浊酒,本欲于席间畅饮,然李羽霜二人皆不饮酒,姒梦青喰故而只得自斟自饮起来。 席间菜肴虽都是少鹿泽独产,放在外三洲也算是稀罕物件,但自打知晓昆奥离世,李羽霜始终郁结于胸,茶饭不思,饶是何等的山珍海味,此刻也味同嚼蜡,故而没怎么动筷。 “小道士,可是这菜肴不和你的口味?”姒梦青喰察觉不对,出言问道。 李羽霜闻言,轻轻摇头,说道:“青喰你可知,神子昆奥前些日子遭踏天宫贼人斩杀。” “知道啊。”姒梦青喰说着,举筷夹起几片禽肉,放入嘴中,吐字含糊的说道:“死了就死了呗,神宗那么多人呢,再找一个领头的不就行了,总不至于除了昆奥全是废物吧。” “也只能如此了。”李羽霜喃喃道。 “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我还有一问。” “你问题真多,快些讲。”姒梦青喰不耐烦的说道。 李羽霜自怀中取出凛落心交予他的玉简,置于桌上,说道:“落心前辈嘱咐我,遇到传承之人,将此物取出,便可自证我等身份。” “你若是心思细腻之人,当会索要玉简后,再请我二人入少鹿泽,你若是粗心大意之人,位至极权,又为何会亲自到少鹿泽外巡视?” “你这岂止是一问?小小年纪,疑心倒是蛮重的。”姒梦青喰调笑道,随即抬手指向止戈,说道:“你手上那镯子,我认得,是叫什么来着?” “止戈。” “对对对,就是止戈,看见止戈变化,我就知道你是成道山来人。”姒梦青喰说道。 “仙心真人得铸止戈,太姒先祖亦有援手,留下不少书本记录,我使的链刃——九凤,也是按照与止戈相近的构想所铸。” “既然如此,你早知我是友非敌,为何还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李羽霜不解道。 姒梦青喰轻抿一口杯中酒,意味深长的看了李羽霜一眼,出言道:“起先我不知你与释子来少鹿泽是为何,出手只是为了试探,待我见止戈竟由你这小娃儿执掌,便想考验你一番,屠龙事关重大,将来若是你实力不济,负于歹人之手,受尽凌辱,倒不如先让我杀了你,也少些苦痛。” 对于姒梦青喰的做法,李羽霜虽不敢苟同,却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三人席间闲谈,姒梦青喰独饮两大坛酒,面色也是有些潮红,不知不觉间便已到戌时,算是定下了后日启程,赶赴神星城的计划。 后有两名巫觋急匆匆的自楼梯处跑来,俯身在姒梦青喰耳边低语几句。 “嗯,知道了。”姒梦青喰颔首道,言罢站起身来,冲着李羽霜二人拱手道:“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二位莫要见怪。” “大巫祝言重了。”泣难释子说道。 “莹楼七层有几间客房,稍候我遣人带二位前去,宗内事务繁杂,怕是不能多陪二位了。” “平日里我住在十五层,二位可晚些时候到此处寻我。” “大巫祝先忙,我二人不打紧。”泣难释子双掌合十道,李羽霜也冲她颔首示意。 “嗯。”姒梦青喰应了一声,快步朝楼梯处走去,两名巫觋紧随其后,一道出了莹楼。 ………… 姒梦青喰走后不久,又陆续来过几名巫觋,将李羽霜二人各自安置到客房处,说起这客房布置倒也简单,一张竹板床,两把柳木椅子,书架上闲散摆放几本古籍,倒是有不少积尘,想来是久未有客到访,巫觋打扫的急,故而有所疏漏。 李羽霜并未在客房中待上多久,转而出了门,扣响了泣难释子的房门,轻声唤道:“释子” “道长请进。”客房内传来泣难释子的声音。 李羽霜闻言推门而入,泣难释子正坐于木椅之上,见李羽霜到来,为其斟满杯茶,桌上焚塔香,青烟飘渺。 “这香味道新奇,却是好闻的很。”李羽霜说道。 “此乃蛊雕香,每逢腊月,异兽蛊雕求欢之时,项上利角便会散发异香,此时急斩其头颈,置于冰水中浸泡七日,再取出日晒九日,研磨制成,有异香,却也可怜。”泣难释子讲解道 “释子博学,在下受教了。”李羽霜说道。泣难释子游历四洲已久,不论才学见识,都远非只知书本的李羽霜可比。 “博学谈不上,只不过这少鹿泽当真是东胜遗风,连这焚香亦与圣人家相同。”泣难释子说道。 “道长,深夜寻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泣难释子问道 “烦心事谈不上,只是睡塌间辗转反侧,久难入眠,便想着同释子问下,先前我与青喰一战,胜负如何?”李羽霜虽不是好勇斗狠之人,但毕竟是初次与人生死搏杀,少年心气又总是争强好胜,故有此一问。 “是大巫祝胜了。”泣难释子答道。 “原来如此。”李羽霜鹤氅宽袍之内的双拳紧握,那关节咯吱作响的声音自然是瞒不过泣难释子。后者轻叹一声,双掌合十,诵经道:“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 “多谢释子点拨。” 李羽霜虽这般说,言语间却仍是难掩烦躁之意。站起身来,抱拳道:“天色已晚,就不叨扰释子休息了。” 泣难释子也知,此刻并非是劝解的好时机,故而也未多留李羽霜,双掌合十,颔首道:“道长聪慧,必能破厄定心。” “借释子吉言。”李羽霜应了一句,转身离开。 四洲行 莹楼宵短难能寐 少鹿孤深梦不还 神飞物外穷于身, 止戈通觉无为意。 莹楼宵短难能寐, 少鹿孤深梦不还。 是夜 床榻上李羽霜辗转反侧,或是床板硌身难睡,或是虫声吵闹扰眠,始终是难以静下心来。索性起身穿衣,出了客房,向莹楼外走去。 不知是否因为幻阵阻隔了月色,少鹿泽的夜,显得那般迷离,往常在成道山时,每当遇到烦心事,李羽霜总喜欢在道隐峰玉月羽衣故居前坐上一晚,饮几杯清茶,细听晓风扶叶。 不巧少鹿泽地势平缓,无处登高,李羽霜一时间也不知去向何处,只得在莹楼前徘徊。却正巧遇见折返回来的姒梦青喰。 “小道士,这么晚不在屋里歇息,跑出来干嘛?” “睡不着。”李羽霜虽语气平淡,但借着微弱的月光,姒梦青喰仍是察觉出其眉宇间的愁意。 “怎么?有心事?”姒梦青喰问道 “是。”李羽霜倒也没遮掩什么,如实说道。 “少鹿泽可不比外界,这般时候可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姒梦青喰向着李羽霜走进几步,一手搭在后者肩上。 调笑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不如你陪我小酌几杯,明早头脑作痛,也就顾不上愁了。” “我不会饮酒。”李羽霜推脱道。 “不会就少饮些,挺大个男人,推三阻四,像什么样子。”姒梦青喰也不顾李羽霜的反对,拉起后者臂弯,就朝着莹楼内走去。 李羽霜虽说有些不愿,但姒梦青喰那“一醉解千愁”的话,也让他有些动心,故而也未作挣扎。 二人登楼至十五层,姒梦青喰夜宿之所,李羽霜当说是初次踏入女子闺房,不由得左右打量起来,和预想中大为不同,姒梦青喰房内并无胭脂、绣红等女子用物,倒是墙角一瓮瓮瓦罐规整排列,药杵,银针占据了梳妆台大半。李羽霜起初感到惊奇,后一想也就释然,毕竟姒梦青喰不能以寻常女子论之。 “来。坐。”姒梦青喰招呼一声,随即向那一排瓦罐处走去,上下搬弄,似是在找寻着什么。 李羽霜落座后,望着姒梦青喰的背影,微微出神,思绪游离间,竟是连眨眼都忘记了。 后不知多久,就听“啪”一声响,李羽霜稍感额头吃痛,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姒梦青喰作弹指状,又照着李羽霜脑门狠弹了一下。 “小道士,想什么呢?”姒梦青喰调笑道 “没什么。” 姒梦青喰手持竹筒,拇指轻弹,竹筒封口应声而开,一股浓烈的醋栗香气飘出,让李羽霜昏沉的脑袋振作了些。 “来,尝尝。”姒梦青喰斟满杯中酒,交递给李羽霜。 李羽霜接过杯盏,浅红色的澄澈液体映照着他的倒影,不知是心事繁重,或是先前一战虚耗过大,倒影中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 既然饮酒为消愁,李羽霜也不再多想,举杯痛饮,杯中物酸甜,隐有辣味,倒是与寻常酒水大有不同。只不过其中酸涩之感,还是引得李羽霜眉头微皱。 见李羽霜这模样,姒梦青喰笑道:“这醋栗酒,八九岁孩童都能饮上两筒,怎么样,还喝吗?” “确实是没有寻常酒水那般辛辣,多饮些应当无碍。”李羽霜点头道。 “拿着。”姒梦青喰将竹筒放在李羽霜身前,说道:“要喝便自己斟酒。”随即又转身朝那瓦翁处走去。 少顷 姒梦青喰端来两碟吃食,说道:“晚宴上我见你也没怎么吃东西,这有些梅干蜜饯,你拿来填填肚子。” “多谢。”李羽霜颔首道,作为他这等修为的修道之人,辟谷十数日也不成问题,平日里常弄些吃食,也不过是他热衷于美食罢了。但眼下毕竟是主人相邀,李羽霜还是自碟中抓起几枚蜜饯,放入了嘴中。 那蜜饯甜的发齁,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些辣味,若是在往日,李羽霜定能觉察出其中的细节,只不过今时,他脑袋亦不如往日灵光。 醋栗酒算得上可口,李羽霜又斟满杯酒,姒梦青喰则是从别处取出两坛普通酒水,也是斟满。 “来,小道士。”姒梦青喰举杯向前,李羽霜同样,二人觥筹交错,皆是一饮而尽。 或因相识甚短,或因话都在晚宴中说尽了,二人对坐,一杯接一杯的饮着,不知讲些什么好。 饮至第五杯时,李羽霜便已是面染飞霞,自觉手脚轻快,皮肉发麻。 反观姒梦青喰,眼神此刻亦是有些迷离。 “我说小道士,你行不行啊?孩童都饮得醋栗酒,怎么到你这就是这般醉模样。”姒梦青喰调笑道。 “我、我、我、也不知。”李羽霜口舌已是有些打结,说话也不免得结巴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见李羽霜此等窘况,姒梦青喰不由得大笑起来。 “是、是、那蜜饯。”李羽霜细思片刻,终是回忆起,先前那蜜饯入口所带来的异常辣味。 “诶呦。”姒梦青喰闻言一拍脑门,虽想做出带歉意的模样,但嘴角却仍是含笑道:“那蜜饯也是酒水泡制的,让我忘记了。” “算了。”李羽霜此刻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浑沌之感,逐渐离失了对身体的控制,但也确实感觉心中愁绪没先前那般浓了。 “这感觉,倒也不赖。”他心中如是想。 “索性明日睡到日上三杆,再多饮些。”李羽霜说道,只不过他声量颇大,倒有些像喊出来。 “好。” 二人举杯对饮,期间姒梦青喰自瓦翁中取来荷叶数片,中通叶茎,以叶为杯,酒水置于其中,用茎作管吸饮。酒味杂莲气,香冷胜於冰,谓之碧筒饮。若是撒漏或未能饮尽,则要再罚一杯。很快李羽霜便饮完两竹筒醋栗酒,姒梦青喰那两大坛中酒水也所剩无几。 “我同你讲,修道这事于我而言,最是简单不过,你若是拜我为师,三年之内,必能超越昆奥,成为这西牛贺洲魁首,多些时日,羽化登仙,也不是难事。”李羽霜是彻底醉了,胡言乱语起来。 “你就吹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若不是我今日手下留情,你现在早就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哪能在这与我饮酒。”姒梦青喰不屑道,她虽不至于同醉汉较真,但要强的性子却不容忍她轻易认输。 “你你你你你你,胡说。”李羽霜猛地拍桌而起,手指着姒梦青喰鼻子,本想怒斥,却只能结巴着说道。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能输,我不能输……”李羽霜前一瞬还甩着臂膀,扯着嗓子叫喊,下一瞬,腿上无力,便瘫倒在地上,只是口中还不时念叨着“我不能输”。声音愈发微弱,直到彻底失去了意识。 姒梦青喰见他这模样,也不再出言讥讽,再捧来一坛酒, 屋内烛火摇曳,自斟自饮间,姒梦青喰站起身来,脚步亦是有些虚浮,走向窗边,望着天边晓月。 轻声唱到;“皆言长生好,与天地争命,同鹤龟比老,日衍月升,夏暑冬寒,几人可常留。我言长生涩无味,暮晓苦对月,晨曦空悲切,孑然孤寂侯残生,劝君若得长生药,抽骨不为仙。” 蜡炬有燃尽时,然姒梦青喰早已忘却自己活过几度春秋,目睹多少亲朋仆属离世,她期盼着屠龙时刻早日到来,或许到那时,自己的使命与生机也能迎来终结。 此时的巫宗大巫祝也当真如少女般泣涕满面,咸涩的苦泪混淆在酒水中,少鹿泽的某处,一句骂声传来。 “这酒真他娘难喝。” ………… 第二日 李羽霜在一阵蜂蛰般的刺痛中转醒,坐起身来,扶额不停揉搓太阳穴,意图削减宿醉带来的眩晕之感。 “醒了?”姒梦青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青喰,我这是在哪?”李羽霜勉强着张开眼,可见还是身处姒梦青喰的闺房内,再细看窗外已是日上三杆。 “还在我房里。”姒梦青喰答道。 “我怎么睡在这了?” “你昨晚醉的像死猪一眼。”姒梦青喰调笑道:“我怕把你扶回客房时,呕我一身隔夜饭,就让你睡在我床上了。” “那你昨晚睡在哪里了?“李羽霜运起空路心经,让真气在周身经脉游走,冲淡了些许不适之感。 “就坐在这咯,早些时候处理了些宗内事务,也是刚回来。”姒梦青喰答道。 言语间李羽霜运功已达一小周天,宿醉感消除了大半,起身离床,行至姒梦青喰身前,俯身拱手道:“昨夜或有失礼之处,还望青喰见谅。” “怎么?昨晚事你还记得?”姒梦青喰坏笑道。 李羽霜闻言苦笑道:“起初还记得,后面全忘记了,我没做些什么出格的事吧?” 一听李羽霜这时话,姒梦青喰心思活泛起来,猛地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李羽霜见状急忙问道:“青喰,你别哭啊,我昨晚究竟做了些什么。” 然而不论李羽霜如何问,姒梦青喰始终不肯透露半字,此般行径,让李羽霜也不由得慌神起来,进而想道:“莫非我昨晚酒醉后,当真做了什么龌龊之事?” 当下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只能一遍遍的询问姒梦青喰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人就这么僵持了半刻,姒梦青喰也被问的烦了,索性坐直身子,摊开双手,露出了没有半点泪花的面容。说道: “没劲,不装了。” 瞧见她这模样,李羽霜也是松了一口气,因昨晚饮酒,虽然被调笑一番,但却也像姒梦青喰昨夜所讲,心中愁绪是消减了些。故而拱手道:“多谢青喰开导。” “得了。”姒梦青喰不耐烦的摆摆手,说道:“你若是真想谢我,将来与龙一战时,挡在我身前便好。” 李羽霜细思片刻,语气坚定的答道:“好。” 望着他那不苟言笑的神情,姒梦青喰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修道之人是否都是这般死脑筋。” “玩笑话,不作数的,你这般微弱道行,届时还是自行保命吧。” ………… 又过了一日,姒梦青喰打点好巫宗内务,搭上铜驹踏云车,三人一同赶往神星城。 与此同时,西牛贺洲东岸某处,一道黑影落地,激起岸边飞沙漫天,看其装束,分明就是那日追赶李羽霜与泣难释子的踏天宫龙子——狴犴。 狴犴站定身形,观日识方位,随即身形暴起,向远处掠去,而那方向,也正是神星城所在的方位。 四洲行 狴犴折星陨 寰宇新神生 其一 出发时姒梦青喰特意准备了一件罩袍,毕竟她演武纹遍布全身,体征过于明显,若是让外人瞧见,总归是会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倒也不是演武中没有伪装纹刻,只是常常动用太过耗费精力,还不如多穿些衣物遮盖省事些。 三人赶赴神星城这一路也就属她最为欢喜,作为巫宗大巫祝,平日里自然是要镇守少鹿泽,故而也鲜少有机会能到西牛贺洲别处走动。有关于四洲的消息,也大多是从巫宗在各地的暗桩处传回。 路上几人就已知的神宗消息进行了交换,虽说消息大多还是来自于泣难释子与姒梦青喰,但经由二人口述,神宗的形象在李羽霜的心中也愈发清晰起来。 神宗,在四洲内也算得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并不像道宗或是佛宗那般开枝散叶,分支众多,既有成道山,涿光寺这等大脉,亦有缙云观,问心禅院这等小脉。也不似巫宗那般,因宗门迁徙而在外三洲鼓掩声息。神宗自创立以来,便是以神星城为根基,历经万载未有变化。 神宗教义认为世界的雏形是一枚巨大的蛋,其中孕育了世间万物的创造者,唯一的真神——造物主。此方天地是那巨大蛋壳的一部分,经由造物主的一次苏醒后创造而来。 神宗教徒深信死亡并非是终结,而是回归造物主的怀抱,遂神宗中人少有求长生者,反而更加注重自身与造物主联结的感念之力。而神子作为造物主在世间的代表,是神宗的象征亦是精神所在。 每逢神子陨落,神宗造物殿内便会降下造物主圣谕,钦定下任神子人选,故而神宗也少了争权夺势所能带来的暴乱。诚然神子地位尊贵,但也并不意味着成为神子便是成为神星城之主,城内大事宜均由审议会商讨决定,亦有负责安保的拥星骑卫,与负责统辖神宗子民的主教存在。 包含神子在内,神宗门人皆是修炼名为圣法气的秘术,圣法气经由特定器物引导,可施展咒术,与道宗五行道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亦可外放衍化为斗铠,防护自身,增强体能。圣法气虽与道家真气有相近之处,然而修炼之时却并不借助天地灵气及外物。感念之力的深厚与否直接决定了圣法气的强弱。 “这世上当真有造物主这一说吗?”李羽霜闻言思虑良久,始终不得解,这才出言问道。 不论是道家推崇的“一气化三清”,“道生阴阳,阴阳和合,乃生万物。”亦或是佛家的“三千世界,各自安立形量。”皆是对此方天地的不同解读,究竟谁是谁非,以李羽霜现在这般见地,着实难解。 “哪里来的造物主,成天嚷嚷着成仙成佛,又有谁真的见过,造物主若是真的关心他的造物,又何必让我们为了屠龙劳心劳力。”姒梦青喰不屑道。 巫宗自古以来便流传着鬼神之法,姒梦青喰更是精通此道,在她看来,所谓的鬼神同异兽并无区别,皆是此方天地间的生灵罢了,故而对神宗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释子怎么看?”李羽霜问道。泣难释子作为三人中学识最为广博之人,他的话显然要比姒梦青喰那充满成见的话语要更具参考性。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是否当真有造物主,小僧不知,但即便是诓骗人的把戏,若是真能导人向善,那或许比残酷的真相要强些,纵是伪善,也要好过无作为。”泣难释子思虑片刻,出言说道。 李羽霜同姒梦青喰闻言皆是瞠目结舌,望向泣难释子的眼神中饱含不可思议的意味。实难想象,此等话语会从戒律森严的佛宗传人口中说出。 这一路以铜驹踏云车代步,少鹿泽至神星城不过十二日便可抵达,时光就在三人闲谈中悄然流逝,由陌生变得熟识,本就熟识的也更加交心。 ………… 这一日,据西牛贺洲舆图所示,三人距神星城已不过一千里,此时姒梦青喰双手抱胸,兜帽低压,头依后窗小憩。 李羽霜坐于车板处,细细翻看舆图,后撩开车厢幕帘,对二人说道:“再有半个时辰,便到神星城了。” 幕帘敞开,车外空气涌入,却见姒梦青喰鼻翼微动,猛地坐直身子,面色陡然凝重起来,急呼道:“这附近血腥气怎么这般重,小道士快停下!” 李羽霜闻言,收复大半真气,停下了铜驹踏云车。 “青喰,发生了何事?”李羽霜也察觉出姒梦青喰面色不对,故而问道。 “嘘!你将铜驹踏云车向下靠些。” 李羽霜见姒梦青喰那般凝重的模样,也不敢耽搁,忙将铜驹踏云车向地面处下移了些。 姒梦青喰身形挪至车板处,右臂向外伸出,感受着风向,双目微闭,鼻尖抽动,仔细嗅着血腥气飘散过来的方向。 十五息后,姒梦青喰猛地睁开眼,低声道:“神星城出事了。” “我们距神星城少说也还有一千里路,青喰你会不会嗅错了?”李羽霜也知晓姒梦青喰手段,只是眼下这形式,昆奥已死,若是神星城再受重创,屠龙之事便更是雪上加霜,所以他情愿是姒梦青喰搞错了,故而有此一问。 姒梦青喰闻言掀开兜帽,指着鼻尖亮起的演武纹,示意自己不会出错,蝶演武——黑脉金斑,放眼四洲嗅觉最为灵敏的异兽。 这一指,彻底破灭了李羽霜最后的美好幻想。 “呼。” 李羽霜深吐出一口浊气,意图让头脑清醒些。 “青喰,释子,坐稳了。” 李羽霜招呼一声后,全力运转功法,将真气催动至顶点,铜驹踏云车如流星般飞掠而出,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的让李羽霜缩短至一刻钟时间。 此刻彼处,神星城前 狴犴立于虚空之上,玄黑大氅随风而动,俯视身下尸山血海,面容平静,甚至无趣到有些困倦,轻声打了哈欠,慵懒的问道:“你们神子在哪?” “贼徒,昆奥大人正在折返的路上,届时必让你生不如死,我看你还如何嚣张的起来。”那尸山血海之外,有一名红袍老者,眉须皆白,手持一柄锡铜法杖,立于一众神宗子弟身前,看那模样应是地位尊崇的主事之人。 “昆奥?哈哈哈哈哈哈……”狴犴听到那灰袍老者提到昆奥后,狂笑不止。 “我记得昆奥如丧家之犬般回到神星城时应当还有几口气吧,他难道没同你们讲……” 言至此处,狴犴面容突然扭曲起来,抬手间凭空生出几道水箭,射向那老者身前空地。 “砰砰砰”几声巨响过后,尘土飞扬间,留下数个十余丈深的地洞。 “是踏天宫狴犴取他性命吗?”狴犴此言一出,神星城前,神宗子弟狂吼怒骂声此起彼伏。 那灰袍老者也是气得双目血红,浑身发抖,但他却不能像其他人那般冲动。 老者名叫霍依,是神宗当任大主教,所谓主教,是仅次于神子的存在,因神子时常需独处修行感念之力,故代为处理神宗日常事宜。而大主教则是诸多主教的统领者,霍依在神宗当真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过往圣谕均会在神子离世后三日下达,然细数下来,距昆奥离世也有月余,造物主却迟迟未能降下圣谕。此番异常,让神星城内“造物主抛弃神宗”等说法甚嚣尘上,人心不稳,又恰逢狴犴来袭,当真是到了神宗危急存亡之秋。 “神宗传承万载,绝不能亡于我等之手。”霍依双拳紧握,指尖刺入皮肉内,暗褐的血顺着法杖流下。此刻到别去求援,显然是不现实的,几番思虑下,终归是要做出断舍。 霍依扯过身旁一名神宗弟子的衣领,在他耳边低语道:“我授你暂任主教之位,速回城内护送妇孺,带着云雾法杖到少鹿泽去。”言罢,霍依将手中法杖塞在那人怀中。 “大主教,不可……”那神宗子弟还欲推脱,却被霍依一个凌厉眼神驳回,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我身后留下三百人,剩下的给我回神星城去,保护妇孺逃往别处。”霍依高声令道。 “大主教,我们不走!” “我们要为神子大人报仇!” “斩杀踏天宫贼徒,为神子大人报仇!” 霍依身后神宗子弟群情激愤,怒吼声此起彼伏。 “你们是想让造物主大人失望,让神宗绝后吗!”霍依从身旁弟子怀中拿回洪流法杖,周身澄黄色圣法气四溢,法杖猛杵地面,引得一阵地动山摇。 不少神宗子弟身形摇晃,险些跌倒。 “站不稳的,都给我滚!别让我重复第二遍。”霍依怒喝道,又将洪流法杖交予身边弟子。 “大主教。”那神宗弟子此时已是涕流满面,捧着法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快走,带我话回去,只要还有人在,神宗便算不得亡。”霍依催促道。 “是。”那神宗弟子哽咽着应了一声,随即拭去面上污秽,疾奔向神星城内,振臂高呼道:“神宗子弟,随我进城保护妇孺,大主教说,只有人在,我们神宗便算不得亡。” “煽情的戏码演完了吗?”狴犴望向身下诸多神宗子弟,面露不屑的说道。 “狴犴,似你这等祸乱四洲的畜生,今日我神宗子弟,齐心协力,定要将你这祸害铲除。”霍依怒指狴犴,厉声喝道。 “大言不惭。”狴犴听霍依以畜生称呼自己,倒也并未气恼,只是冷漠的望着身下神宗中人。 “后事既已安排好了,准备受死吧。”狴犴双掌合十,手指微动间,竟是结出了佛宗大虚空藏印,既遂印成,身后生出千丈洪流,遮天蔽日,直向神星城扑去。 反观神宗子弟,周身皆是泛起澄黄色光辉,以圣法气组成屏障,护住神星城。 两者相撞,发出惊天声响,空气竟都扭曲起来。狴犴虽只一人,但其实力强横到连昆奥都可斩杀,霍依今日本就没指望能活下来,心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为城内妇孺多争取些时间,保留神宗最后的火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数百名神宗子弟结成的圣法气屏障,竟只在同那漫天惊涛相触的一瞬间,分崩离析。 “莫非真是造物主抛弃了我神宗。”霍依望着飞瀑而下的洪流,缓缓合上了双眼。 眼见那洪流将覆灭神星城时,天际陡生一道无边水幕,横绝狴犴与神星城众人。 洪流冲撞在水幕之上,引得阵阵涟漪。狴犴望向场中异变,也是有片刻失神。 洪流冲撞了足有三十息,最终还是被水幕尽数阻隔下来。 神星城不远处,一道青影掠来,止于神星城众人身前,正是铜驹踏云车。 而那水幕,自然就是施展琉璃净法的泣难释子,李羽霜同姒梦青喰搀扶着泣难释子从车上走下。 此刻泣难释子目、鼻、耳六窍血流不知,落地后更是双膝一软,若不是李羽霜二人搀扶,险些跪倒在地,嘴中也是呕出一口鲜血。 狴犴望见泣难释子,也是微微一笑,朗声道:“细算来四洲内习得琉璃净法之人也不过一掌之数,我还以为是哪位不开窍的老古板来这找死,想不到竟然是你,泣难。” “泣难也实难预料,昔日一别,你我再见竟会是这般情景。”泣难释子挣开李羽霜二人的搀扶,朝狴犴所在方向走近了些。 “你这琉璃净法似乎较之当年也无太大进境。” 狴犴上下打量泣难释子,连连咂舌道:“啧啧啧,可惜了一块璞玉,竟也能被那几个老东西糟蹋成这样。” “泣难天资愚钝,难成大器,怪不得旁人。”泣难释子反驳道。 “不知现今该如何称呼阁下,狴犴,谛空法师,狱杀门,或是……” “老师。” 四洲行 狴犴折星陨 寰宇新神生 其二 “师父。” 泣难释子此言一出,惊的不只是李羽霜和姒梦青喰,还有身后的神宗众人。 虽说泣难释子诸般表现,霍依也是知道方才是他出手救下众人,但此刻却仍不能确认是友非敌,即便是友,眼见泣难释子只接下狴犴一招便已身受重伤,此战胜负犹未可知,亦是不敢放松警惕。 “还是狴犴这名字中听些。”狴犴回道,言语间似是在声明,他早已同过去一刀两断。 “既然如此,便随狴犴阁下的意。”泣难释子说道,言语间难掩落寞之意。 “不知狴犴施主可否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放过神星城众人。”泣难释子双手合十,躬身请求道。 狴犴闻言,冷笑一声,说道:“呵,若是论及情分,放过这些废物,倒也无不可,只可惜,今日在你面前的既不是谛空,亦非狱杀门,踏天宫狴犴同你泣难释子有何情分可讲?” “释子,莫要与他废话了。”姒梦青喰前行数步,同泣难释子站至一齐,抬手遥指狴犴,怒喝道:“不管你是踏天宫的哪人,有我在,今日神星城谁也动不得!” 姒梦青喰言后,李羽霜也踏前数步,站至其身侧,朗声道:“青喰说的没错。” “释子,我虽不知你与狴犴是何种关系,但他既能讲出先前那番话,便是不值得你留情了。” 狴犴听着三人间的言语,面露讥讽之色,说道:“泣难,你真该和身旁这两位小辈学学,少几分虚妄的慈悲吧。” “放你娘的狗屁,你才是小辈,姑奶奶扬名的时候,你娘还没出生呢。”姒梦青喰怒骂道,言罢扯下身上罩袍,于腹间取出链刃——九凤,背后演武纹光华大放,幻生出一对羽翼,随着羽翼的凝实,姒梦青喰身形亦是暴涨,犬齿也长出几分,目中寒光足以令人胆寒。言语上她或能轻视狴犴,然泣难释子只接下一击,便已重伤至此,她亦是不敢懈怠,当下便是动用兽演武中极为强横的一道,凶演武——穷奇。 后又从额头处唤出一枚银针,刺入后颈处。若说演武是巫宗鬼神之法与巫蛊之术的结合,那这银针便是纯粹的巫蛊之术改良而来,有催合姒梦青喰体内兽血的功效。 反观李羽霜这边也不敢怠慢,止戈化形为天玑千钧棍,宇心夺同焚心燃血功一齐运转,竭取天地灵气,于身周卷起道道灵气风暴。 狴犴眼见二人起势,却没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成竹在胸般的冲二人招了招手,说道:“一起上吧。” “小道士,准备好了没。”姒梦青喰羽翼已实,转而向李羽霜问道。 “嗯。”李羽霜应了一声,此刻亦是调整到了绝佳状态。 “上!” 一声爆喝后,二人身形猛然暴起,姒梦青喰背生双翼,先一步飞至狴犴身前,链刃九凤四散开来,化为片片锋刃,是谓九凤·羽。 羽刃朝狴犴各处要害攻去,却也不见得他躲闪,原是刃锋还未触及到他身躯,便已被琉璃净法所生的水幕阻隔下来。 链刃分离,姒梦青喰手中锁链,谓之九凤·尾,尾链裹挟着强大的劲力,抽向狴犴。后者直接用手接来,倒不是胆大,只是有十足的把握罢了。 狴犴握住尾链,猛地一拉,竟与姒梦青喰在空中角力。先前在与李羽霜的交战中,吃了些亏,姒梦青喰此刻心生妙计,假意角力不过,被狴犴拖拽了过去,实则借力一拳轰向后者胸腹。 岂料狴犴也只是抬手,便将拳势打向别处,姒梦青喰就势调转身形,背后双翼如刀,朝狴犴面门斩去。 却见狴犴此刻仍是不躲不闪,屈指作弹指状,一道水刃斩出,削掉了半边羽翼,另一边则被琉璃净法所生水幕挡下。 好在羽翼本就是幻化而成,此一击并未对姒梦青喰造成什么创伤,但也难以在空中维系身形,下坠了数十丈。 恰好此刻李羽霜以冯虚御风之法,踏空如阶,堪堪赶到,接上攻势。只见他手中天玑千钧棍呈劈势,挥向狴犴脖颈处,也不出意料的被琉璃净法阻隔下来。 早知狴犴实力非凡,此一击未能奏效,倒也在李羽霜意料之中,只见天机千钧棍再生变化,棍首陡然细软了起来,伸长数尺,化作一根长鞭绕过水幕,绕缠住狴犴脖颈。 那鞭身通体呈浑褐色,其上隐有雷光作响。 势起伏蛇走延转,绕指缠心柔杀伐。 地脉抽来锢仙人,束结霹雳定乾坤。 止戈七势——天权黯霹鞭。 不知是狴犴本就对场下实力较弱的李羽霜没有防备,亦或是琉璃净法本就不善应对殛电,李羽霜隐约得见,天权黯霹鞭上雷光穿透琉璃净法所构造的水幕,这时他猛然发力,竟拖拽着狴犴脖颈,使其低下头来。 如此大好时机,李羽霜自然是不愿错过,单手结剑诀,将方才积蓄的真气尽数灌注于指尖,施展出混元剑势,直刺向狴犴双目。 “五寸,三寸,一寸,半寸。”李羽霜心中默念,剑势愈发接近狴犴,他心中便愈发忐忑,直到阻塞之感自指尖传来,因剑势阻隔了他的视线,李羽霜只能侧首望去,得见剑势与那眼球虽只有毫厘之距,却还是被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水幕阻隔了下来。 “你这小贼!”狴犴古井无波的面容,此刻亦是变得狰狞起来。猛地直起身子,一声怒骂后,随之而来的是那包裹在水团之内的重拳。 李羽霜见状暗道不妙,忙收回天权黯霹鞭,变化为开阳守阴盾,护在身前,狴犴一拳正中盾面,虽说开阳守阴盾内蕴阴阳八卦流转之法,卸去了大半力道,但余威仍是将他震出十数丈远。 “噗!”李羽霜呕出一口心血,险些链冯虚御空之法都难以为继,在空中连着几个踉跄,才勉强维持身形不倒。 姒梦青喰掠至李羽霜身侧,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关切道:“小道士,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李羽霜将止戈归复为手镯模样,抹了一把嘴角血渍,说出心中所想。 “雷电之力,或能克制琉璃净法。” “好,你自己站稳些。”眼下情况紧急,姒梦青喰也没时间细问个中缘由,嘱咐李羽霜一声,身后双翼大展,再度向狴犴处攻击去。 只见她右小腿处演武纹雷光大放,携有蛮牛咆哮之音,双翼一展,身形拔高数尺,朝狴犴头颅横踢而去。所使用的正是雷演武——夔牛。 狴犴望见姒梦青喰这裹挟着电劲的一脚袭来,脚尖轻点,向后掠去数丈,手结持水合掌印,数道水形雍仲飞出,横绝二人。 反观姒梦青喰,眼见狴犴后撤,也知李羽霜所言或许为真,便更不舍放弃眼下这等大好时机,只见她朱唇微开,“吒!”一声怒喝,声波犹如实质,震碎数道雍仲,此刻也唯有狴犴得以看清她喉间异光。 是为凶演武——讙。 战至此时,狴犴面容之上终是得见几分惧色,这惧色让姒梦青喰瞧见后,腿上雷光更甚,意图一招制敌。 转瞬间,这一击便已至狴犴脸前,仿佛头破颅开的场景下一瞬便会发生。 然而狴犴面上惧色却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只一抬手,便姒梦青喰腿势拦下,言语间暗含嘲讽,说道: “这就是巫宗的传人吗?” “连这等粗略的计谋都无法看穿,实在可笑。” 感受到腿上传来的劲力,姒梦青喰心中大惊,再起一脚向狴犴胸腹踢去。后者又一抬手,将另一条腿也掌控在手中。狴犴身后又结出几道水刃,向姒梦青喰斩来。 姒梦青喰曲身弓腰,躲过数枚水刃,发间皮肉处黄光亮起,幻化为一只锐角,随着脖颈扭转,如刀般向狴犴大腿斩去。 祥演武——角瑞 却见狴犴猛地抬腿,膝击锐角,两者相撞,“砰。”一声巨响后,锐角应声而断,虽让狴犴膝盖受了些轻伤,但姒梦青喰此刻亦是被震的头脑发昏。 眼见姒梦青喰被俘,李羽霜口中呼出束仙气,手持天枢贪狼刀,踏空而来,向狴犴斩去,未及身前,却见后者单手结施无畏印,心念微动,于李羽霜身周结一间水形牢狱,将其困在当中。 “若是再这般缠斗下去,我等必败!”姒梦青喰思至此处,心下笃定了脱身之法,想来她也是行事果断之人,既然已有脱身之法,便不再犹豫,唤出九凤——猛地向自己双腿砍去。 既然双脚被束缚,那砍掉便好。 狴犴本以为姒梦青喰这击目标是他,早早唤出水幕防护,却未曾想,姒梦青喰竟齐齐将自己双腿砍下,也是讶异了片刻,也就是这片刻时间,姒梦青喰背后双翼一振,脱出身来。 空中血花飞舞,甚至泼溅到囚禁着李羽霜的水牢。 望着失了双腿,不断下坠的姒梦青喰,李羽霜猛然发力,一刀斩碎水牢,高呼道:“青喰!” 四洲行 链秤定人刑 神子掌天罚 “青喰!” 李羽霜此刻也顾不得狴犴,猛然间飞身而上,抱住姒梦青喰。 “小道士,我没事。”姒梦青喰虽极行止血,但毕竟失了双腿,被痛苦扭曲的面容上亦是有些苍白。 狴犴望着手上那血淋淋的双腿,面上也多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出言道:“我收回前言,行事狠辣果决,倒也算不负巫宗传人的威名。” 言罢指尖一松,将那双腿弃下,姒梦青喰此刻挥起九凤·尾链,将双腿收复。她与李羽霜二人落到一片空地之上,李羽霜急声说道:“青喰,你别动,这腿我能给你接上。” “不必了,小道士。”姒梦青喰言罢,动用腰腹处演武纹,扭曲出一片朦胧,竟将断肢吸入其中,少顷后,姒梦青喰双腿断口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新肉,正是动用了凶演武——饕餮,传说中饕餮有首无身,最为贪食,故此道演武效用除能囊括器物于其中,更能吞噬残肢,养补自身。 “你先去拦住狴犴片刻,待我伤愈,再来助你。”姒梦青喰急令道。 李羽霜微微颔首,此情此景他也知晓姒梦青喰断腿求生并非冒失之举,随即起身面朝狴犴,腕间止戈变化再起,青格金箍,白茎燃缑,高脊陡从,窄锷利锋,云气纹纵横,作一柄三尺长剑。 寒霜过砂倚天斜,横秋立难浩荡川。 凌风御飞艮家子,剑吼西风侠少年。 止戈七势——天璇宇玑剑。 李羽霜摊开双掌,凌空而起,天璇宇玑剑悬于身前,脚下空地疾生花草,天云降下细雨,又有金质团块,玲珑水气,生机枝桠,融灼燃炎,浑沌土形,各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势,互制相生,此刻李羽霜项上发髻散落开来,无风自动,双目轻颔,口中法诀吟唱,如魔音贯耳,威势无匹,亦如杀生造主,执掌此方天地。 此法由李羽霜自创而来,汇总他十余载所学,于己损耗颇大,除非万不得已实不愿动用,然当下若想拖延狴犴片刻,已是容不得他再藏私。 森罗万象,不离两仪所育,百法纷凑,近道始之境。 是为李羽霜最强杀招——森罗万象境。 “有点意思。”狴犴远远望见李羽霜结铸森罗万象境,凭他那般阅历,倒能看出了些端倪,也难得说出句赞赏的话来,同时心中燃起几分战意。 “狴犴!” 李羽霜缓缓张开双眼,五色华彩内蕴真气劲力,自他眼中飞射而出,直逼向狴犴,中遇琉璃净法所结水幕,竟直接洞穿了过去,后者也未曾想到那五色华彩有此等威势,忙又结成数道水幕横绝身前,再又穿透七道水幕后,华彩威势方才减弱,最终消散了去。 经由此击,狴犴面容也不似先前那般轻松惬意,反而是多出了几分严肃。 这时李羽霜手结日轮印,推掌而出,一道更为磅礴的五华气柱直射狴犴。后者手结持水合掌印,也是推出数道雍仲,欲与气柱一教高下。却未曾想到,就当二者将要相遇时,五华气柱骤然化为,金蛟,水牛,木豹,土犀,炎凤五种异兽模样,绕避了去,后又奔向狴犴。 狴犴见状,先是以琉璃净法布下护身水幕,后又从水幕上抽调些许,化作数杆水枪,刺向五兽。 却不想五兽中水牛挺身而出,独自迎上那水枪,二者相遇,枪刺牛身,犹如石沉大海,反倒被吸附了去。之后,五兽重整阵型再向狴犴奔袭而来,转瞬间就已将其团团围住,对那护身水幕发起猛攻。 狴犴径自岿然不动,侧首望向身下手势不断变换的李羽霜,朗声道:“道士,你倒算得上有些本事,若是假以时日,你境界再高上些,说不定有万中之一的可能胜我。” “只可惜,不是现在!”狴犴话音刚落,先前吞噬水枪的水牛此刻开膛破肚,腹中飞出漫天水刃,斩向其余四兽。 滔天威势,却也只见炎凤被搅为碎片,木豹甚至借由水刃,身形壮大数个尺寸。 金蛟化作一道锐金之气,凑到折损的水牛身侧,二者融为一体,化作一匹雷马,扬蹄踏向水幕。 几番强攻之下,水幕终呈溃散之象。 “看来你并不懂五行生克之道。”李羽霜冷声嘲讽道。 面对李羽霜的讥讽,狴犴也不恼怒,反而语气平淡的说道:“天火焚海,弱水蚀金,在绝对的威势前,没有什么规矩是永恒的。” 言罢主动扯下护体水幕,双目轻颔,一手指天,一手画地,地涌金莲花,自然捧双足,放大智光明。 口喝一声:“南无!” 指尖骤生金光无数,金光所到之处,真气兽形尽归虚无。 势毕后,狴犴回复常态,开眼问道:“如何?” 这平淡至极的一声问,倒是让李羽霜心惊不已,他急忙向姒梦青喰处看去,只见后者双腿方才复生到膝盖处,李羽霜便将视线投向泣难释子。 自从与狴犴交谈过后,泣难释子便盘膝而坐,口中诵念佛经,毫无参战之意。 “释子!释子!释子!”李羽霜连声呼喊,泣难释子却充耳不闻,只是径自念着佛经。 正当李羽霜呼喊时,一道水刃正中他胸口,虽有森罗万象境真气护体,但毫无防备的他还是被击飞数丈,重重的跌在地上,喉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生死搏杀,你倒还有心思分神。”狴犴面色不悦的说道。 李羽霜翻身而起,抹了一把嘴角血渍,重整身形,高喝道:“初萌浑沌,乃生阴阳,定生两仪,乃化四象,玄铸八卦,道衍天剑,”随喝脚踏七星,掌间法印变换,七步走完,天璇宇玑剑已是化作漫天剑势。 “斩!” 李羽霜一声爆喝,指引着漫天剑势斩向狴犴。 狴犴望见剑势掠来,也不躲闪,于空中盘膝而坐,怒目圆睁,龇牙咧嘴,是为不动明王像,手作禅定印,轻哼一声:“亢”。顿生金光护体,剑势斩于其上,犹如蝶助薪燃,几无效用。 此刻李羽霜结印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以他现今的修为,维持如此久的森罗万象境已是十分吃力,过不了多久,他将再无战力,眼下他也只有寄希望于姒梦青喰能快些恢复。 约莫半刻光景,剑势已散,狴犴虽仍立于虚空之上,但衣衫破碎,面色亦不是十分好看,反观李羽霜也是几近力竭,膝腿一软,险些就地倒下,但终归是拖延到姒梦青喰恢复完毕。 “小道士,你怎么样了?” 姒梦青喰掠至李羽霜身侧,将他扶住,言语中满是关切之意。 “我的姑奶奶,你还能再慢些吗?”李羽霜虚弱的答道。 “我……”姒梦青喰还欲辩解,但看见李羽霜这狼狈的模样,话到嘴边却是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已近力竭,还能再行一招。”李羽霜说罢,挣脱开搀扶,再度凝聚真气。 “嗯。”姒梦青喰颔首应道。 而狴犴接过李羽霜剑势后,也是有些损伤,此刻也不愿再给二人准备时间,主动出击,自高空疾掠而下,姒梦青喰见状,也是手持九凤,迎身而上,与他战至一起。 “风演武——飞廉奔属。” “灼演武——毕方讹火” 姒梦青喰双掌高抬,掌心演武纹各涌出狂风与烈火,风催火势,合为一道炎柱飓风,威力更甚,直向狴犴攻去。 狴犴手结大虚空藏印,唤出滔天洪流,与那炎柱飓风相抵,顿生出无数气雾。 正当二者角力时,姒梦青喰抬脚勾起臂间九凤尾链,运起腿上雷演武——夔牛,灌注雷电之力,猛然向狴犴甩去。 狴犴心念一动,自洪流中分化出一只水象,与九凤战在一起。 二者交战正酣时,李羽霜正默默积蓄真气,意图在森罗万象境散去前,打出致命一击。 然而在真气积蓄完成前,倒是李羽霜身子先坚持不住,握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诸法既可相生,又有相克的属性在,森罗万象境所带来的提升固然明显,但不仅要做到一心多用,更要谨慎的维持各法间的平衡,可谓伤人先伤己。 时不我待,迫不得已下,李羽霜只能放弃积蓄真气,身形暴掠而出,一剑刺向狴犴。 转瞬间李羽霜剑尖已近狴犴身前三丈,眼看就要得手时,却见狴犴怀中飞出一道金光,正轰在李羽霜心口处,本就难以维系的森罗万象境,经由这一击后,彻底消散了去,李羽霜更是难以承受此等重击,一口心血呕出,金光余力更是将李羽霜击退数十丈,眼看便要撞向神星城大门。 却见此时神星城内一道银光掠出,接下李羽霜,又飞掠至狴犴身前,后者又欲以金光阻之,却不料来者只一剑,便将那金光斩作两截,剑气余威直逼狴犴,后者撤下大虚空藏印,身形极退,却仍难免在胸前留下一道十数寸长的血痕。 一招奏效,神星城来人并未追击,反而时缓缓落地,扶着李羽霜坐下。左手提起一杆由锁链联结的天秤,朝向狴犴。 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今日,你的罪责,由我掌罚。” 四洲行 澄风澈雨随波去 造物人间最无情 忒浮亚并非生来就在神星城,而是自幼长在西牛贺洲东岸的一座滨海小城。在她七岁那年,飓风摧毁了这座小城,父母急着逃命,又嫌年幼的她是个累赘,就用粗麻绳将她拴在一棵古树上,美其名曰:“听天由命”。 那天的狂风盖过了哭喊,暴雨混淆了泪水,忒浮亚虽然年幼,但也已经懂得,父母将她抛弃了。 她想自救,却解不开绳索,指甲在一次次的解扣中开裂、脱落。 饥饿、寒冷,令意识愈发模糊,就在忒浮亚即将放弃时,有一道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厚实的臂膀隔绝了狂风,宽阔的手掌盖过了暴雨,虽然乌云遮蔽了日光,但那一身亮银色的甲胄在忒浮亚的眼中却依旧耀眼。 那时的忒浮亚想起母亲哄她入眠时讲起的故事,关于英雄的故事。 男子在飓风中救下了许多人,他们大多数选择逃往别处,等候飓风散去,再重建家园。但当男子问起忒浮亚父母线索时,出于对抛弃自己的父母的怨恨,她并没有如实相告,只是说和父母走散了,她自己也不晓得到哪里去找。男子无奈,只能将她带回神星城。 就这样,忒浮亚成为了神星城的一员,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日在飓风中救下她的男子,是威名响彻西牛贺洲的掌罚神子——昆奥。 幼年变故,也使得忒浮亚与神宗内大多数人相异,她并未对造物主有多么坚定的信仰,更多的是对昆奥近乎狂热的崇拜。但这也在忒浮亚心中埋下了一枚种子,她的余生都在拯救,都在成为英雄。 初临神星城,不论是文字,还是对造物主的礼拜,这一切对忒浮亚来说,都是陌生的。为了见昆奥,三天两头的往他住处跑,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是忒浮亚的一片赤诚之心打动了昆奥,忒浮亚成为了昆奥第一个徒弟,其对圣法气的修炼也是由昆奥亲自指点,但不知是否因为她对造物主的信仰不够坚定,圣法气的修行进境始终缓慢,最后甚至连昆奥也直言,忒浮亚并不适合圣法气的修行。 忒浮亚也想过放弃,可每当听起神宗门人讲起昆奥仗义任侠之事,她心中执念便会加深几分。 期间二人关系愈发亲密,昆奥膝下并无子嗣,俨然将忒浮亚当作亲生女儿,而忒浮亚也在昆奥身上体会到了早已遗失的父爱。近几年,昆奥常不在神星城,二人也就见得少了,忒浮亚除了每日礼拜及修习圣法气外,时间几乎都花在协助神宗门人上,就像昆奥过去同她讲的:“英雄并不一定要做出什么惊天大事,而是在于以英雄的准则来约束自己。”。每当听到他人感谢的话语,忒浮亚都感觉自己距离成为英雄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就这样,忒浮亚在神星城,充实的活着,直到,昆奥离世那天。 那一日,忒浮亚在藏书室为《圣法典》修注新解,却不知为何,屋外来往行人嘈杂声响,扰得她心绪不宁,频繁出错,在接连写废几张纸后,放下手中鹰羽笔,转而去整理典籍。 正当她好奇今日屋外为何这般吵闹时,隐约又听见嘈杂声中隐含哭声,哭声渐响,忒浮亚在屋内也终于坐不住了,急忙放下书本,推开门却见神宗众人齐整的排着队列,手持白色兰花,有的掩面啜泣,有的放声大哭,缓步向造物殿方向走去。 白百合,唯有在神宗葬礼上才用得到的花。 忒浮亚知道,神宗内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向身边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此刻正嚎啕大哭,叫喊声甚是凄烈,“昆奥……大人,应念感召,魂归造物主圣怀。” 他的话仿佛数道惊雷在忒浮亚耳边炸开,忒浮亚扯住那人衣领,大声喝问道:“你说什么!” 而那人似乎也嚎哭得失了神,只是不断重复着,“昆奥大人,应念感召,魂归造物主圣怀。”这句话。 “不可能,不可能!”忒浮亚嘴里叨咕着,又揪起身侧另一人的衣领,质问道:“告诉我,他是骗我的,老师正值壮年,怎么可能会……” 后一人相较前者,情绪要更稳定些,但也是涕泪满面,见到忒浮亚的脸,便哭的更凶了,哽咽道:“忒浮亚,昆奥大人……确实已经,魂归造物主圣怀。”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全都在骗我!”得到相近的答案后,忒浮亚猛地推开那人,嘶吼道。 “我要亲自去看看,对,我要亲眼看到。” 忒浮亚顺着人流涌向的尽头跑去,虽然眼下这情况已经可以佐证那两人的言辞,但忒浮亚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她发了疯似的跑着,嘈杂的人声盖过了她的哭喊,额头留下的冷汗混淆了泪水,一如她与昆奥初次相见的那个狂风席卷的黄昏。 只不过当她在造物殿再次见到昆奥时,他头戴荆棘花冠,静静的躺在造物主圣像之下,亮银色的甲胄变成了细麻布长袍,白兰花丛在他身边围放着,胸前放有金质短号,传言神宗子弟死后,若是造物主听到号角声,便会派来使者接引,眉目相貌一如那日初见,只是此刻毫无生机罢了。 亲眼得见,饶是忒浮亚先前百般欺骗自己,也是终究抵挡不过残酷真相的到来。 “师父!” 忒浮亚哭喊着奔向昆奥,正当她要踏过花丛时,却被两名看护昆奥尸身的拥星骑卫拦了下来。 “忒浮亚,不要这样。” “昆奥大人将魂归造物主圣怀,再沾染尘世污秽可是大不敬。” 两名骑卫知晓忒浮亚同昆奥的关系,加之往日里也受过忒浮亚不少照顾,故而没将她赶出造物殿,而是将她拖行到一处能看见昆奥尸身的角落。 其中一名骑卫略带哭腔的说道:“忒浮亚,抱歉,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若是真想昆奥大人好,不如专心祈祷造物主,让昆奥大人在彼方世界过的顺心些。” “对!祈祷,既然是造物主唤老师去,那我也可祈求造物主将老师放回来。”忒浮亚这样想着,膝腿跪地,双手交叉,抵在额头,她从未有一刻像现今这般相信造物主真实存在,亦或者只是希望罢了。高阔的穹顶, 这一跪,便是三天三夜,期间忒浮亚害怕念错祷词的次序,故而不敢有别的想法,她就这样一次次的祈祷着,祈祷昆奥可以活过来,祈祷他还能像往日那般与自己说笑。 忒浮亚虽然修行过圣法气,但大多只是些皮毛,自然身躯与常人无异,连日长跪不起,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祈祷声也逐渐细微到不可耳闻。 可当她再次睁眼时,当对光感的不适消散时,昆奥仍是静静的躺在那里,未有任何变化。 极悲而怒,或许正可以形容此刻的忒浮亚,她站不起身来,只能一点点的爬向昆奥。 两名骑卫见她这模样,回想起往日里活力十足的忒浮亚,也是心疼的很,连忙过来将她搀扶起身。其中一人说道:“忒浮亚……回去吧,昆奥大人,不会再醒来了。” 忒浮亚艰难的抬起手,指向造物主圣像,骂道:“什么狗屁造物主,都是唬人的把戏,狡诈的骗子”,言罢冲着造物主圣像猛啐了一口唾沫。 只不过此刻在外人眼中,她不过是空张着嘴,喉咙中发出呜囔的声响,而那啐出的唾液,也因她三天未有饮水,更像是吐出了一口气。 发泄过后,忒浮亚便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她大病了一场,连床都下不得,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消瘦得不成人形,她常常做梦,梦中她回到了那个席卷着狂风的黄昏,与昆奥初遇的那天。 “就算是梦话,也再说给我听听吧,老师。” 其实在忒浮亚的心中,早已经昆奥当作了自己的父亲,她每日以泪洗面,到后来泪水哭的干了,眼睛也模糊的看不清东西,三日长跪让她的腿脚留下了顽疾,以至于过了半月,病好之后,也需要拐杖才能走路。和她熟识的神宗子弟都劝她看开些,但忒浮亚还是每天都要去造物殿坐上半天。 时间又过了有半个月,迟迟未有神子继位,神宗上下人心惶惶,忒浮亚则认为理所当然,因为她觉得除了昆奥外,再没人配得上神子的名号。 …… “神宗子弟,随我出城迎敌!”这一日清晨,霍依的号令在神星城内响起,窗外整齐的行军声,将忒浮亚唤醒,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抄起床边拐杖,逆着人流,一瘸一拐的走向造物殿。 一月后,来瞻仰昆奥尸身的人本就少了许多,再加上平常驻守此地的骑卫,此刻也被调离出城迎敌,造物殿内便只剩下忒浮亚与昆奥。 “老师,我来看你了。” “听说有贼人来犯神星城了,老师您若是还健在的话,哪有人敢这么放肆。” “什么魂归造物主圣怀,老师您离世时,大家还不是哭的那么惨。” “人死了,还不是什么都没了。” “老师。” 忒浮亚用拐杖拨开花丛,吃力的挪动到昆奥身边,牵起那布满老茧的手,在她记忆中,这双手一直温暖,只是现今却是冰寒如深狱。 “老师。”忒浮亚扶着昆奥冰寒的手放在脸颊上,滚烫的泪水顺着掌背留下。 “老师,我会成为和您一样出色的人,我会变成像您一样的英雄,继续护卫神星城……” “就算是梦话也好,让我再听听您的声音吧……” 忒浮亚将头埋在昆奥的胸膛,大声的哭喊着。 “忒浮亚。”当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忒浮亚猛地抬起头来。 却见昆奥此刻张开了双眼,面上是忒浮亚熟悉的笑脸。 忒浮亚已不想深究此刻是幻象还是现实,当心中祈愿真的实现时,她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像平常一样叫了句:“老师……” 先前冰寒的手,也好像有了温度,昆奥抚摸着忒浮亚的脸颊,欣慰的说道:“会的,忒浮亚,你会成为真正的英雄。” 言罢,昆奥的身躯化作点点星光,飞向忒浮亚。 随着那点点星光而来的,是滂湃的圣法气涌入忒浮亚体内,不少记忆也随之浮现在脑海间。 伤病仿佛只一瞬间便痊愈,而当星光尽数被忒浮亚吸收后,化作一件亮银色的斗铠,古铜色的荆棘冠下,是造物主泣相假面,左右手都有重量传来。 细看下,右为一柄长剑,暗金色的剑格同剑身融为一体,窄细的剑刃竖开了十余道血槽,正是有始神子之称的初代神子——西格鲁特所持的,有胜利之剑称谓的——圣剑古拉姆。 左为一杆由锁链联结的天秤,正是掌罚神子昆奥的武器,象征公平与正义,可衡量世间善恶的——掌罚天秤。 忒浮亚明白,昆奥已将守护神宗的重任交递到她手上。 此刻忒浮亚不再哭泣,因为她明白,昆奥已将守护神宗的重任交递到她的手上,她最崇敬的老师,最憧憬的父亲,已与她融为一体。 “老师,您的意志由我来传承。” 此刻,旧神陨,新神生。 四洲行 性恶举善一言蔽 岂由链秤断之轻 掌罚天秤,传说中为造物主所执掌,后赐予昆奥,右盘为空,左盘内盛造物主神羽,象征着绝对的公平与正义,用以度量世间一起不公之事。其裁断方式倒也简单,若是受审者的灵魂重于神羽,使得掌罚天秤偏移,即为恶。 忒浮亚举起掌罚天秤,对向狴犴,或许在场内众人心中,狴犴即为踏天宫龙子,今日又在神星城大肆屠戮,是善是恶,似乎已不必言说。而在忒浮亚心中,掌罚天秤象征着昆奥的意志,其做出的决断,必然会比她自己准确。 此刻忒浮亚容貌虽被面具遮挡,但仅凭她手持掌罚天秤与圣剑古拉姆,神宗众人便都欢欣雀跃,皆因新神已生。 霍依正了正衣襟,高喝一声:“恭迎新任神子降临!”言罢单膝跪地,双手交叉抱肩,其后神星城众人亦是随他那般,跪地齐声呼喊道:“恭迎新任神子降临。” 李羽霜三人也经由他们这般呼喊,知晓了忒浮亚的身份。 正当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掌罚天秤之上,期盼那似乎早已定论的结果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狴犴面对掌罚天秤的审判,竟未使其有半分偏移。这结果是狴犴,为善。 “怎么会!”神宗众人一片哗然,皆因在他们心中早已为狴犴打上了十恶不赦的标签,可掌罚天秤代表造物主的决断,又是威严不容质疑。 忒浮亚对掌罚天秤的决断亦是深信不疑,既是尸山血海的真相摆在眼前,也未有动摇,出言对狴犴说道:“即为善,我今日不杀你,你走吧” “不可!”姒梦青喰和李羽霜几乎是同时否决道,后者挣扎着站起身来,抱拳说道:“神子,眼前这人乃是踏天宫狴犴,今日神星城劫难由他而起,万不可放虎归山,否则后患无穷。” 忒浮亚瞥了一眼李羽霜,淡淡道:“是善是恶,掌罚天秤已有决断。” “世人诡策难辩,岂能如此轻率断言!”大好机会在前,李羽霜此刻也是急了,颇为大声的喊道。 忒浮亚见他这般,先是举起掌罚天秤对准李羽霜,见未有偏移后,方才说道:“这位朋友,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今日援护神星城,我万分感谢,但掌罚天秤的威严不容践踏。”愈发讲来,语气愈重,忒浮亚之所以会这般说,完全是因为在她心中,掌罚天秤象征着昆奥的意志。 “这……”李羽霜被她这话弄得语塞,心中暗道这神子着实让人难以理解,这尸山血海的景象摆在眼前,她竟情愿去相信一杆秤。 二人这边正辩论着是否该放过狴犴,姒梦青喰那般却是一门心思要取他性命,两道演武纹再结炎柱气旋,向狴犴攻去。却见一道银光掠过,忒浮亚挡在狴犴身前,手中圣剑轻挥,便将炎柱气旋斩为两断,举起掌罚天秤对准姒梦青喰。 狴犴则趁着两人对峙的间隙,身形几个跳转,远遁而去。 “休走!”姒梦青喰双翼一展,正欲追去,却见忒浮亚又挡在她身前。 时机稍纵即逝,狴犴就这样在姒梦青喰的注视下急掠而去,最终消失不见,眼见此番可重创踏天宫的时机溜走,姒梦青喰心中盛怒,厉声质问道:“你想干嘛。”言罢举起九凤,要与忒浮亚一战。 “青喰。”见此情景,李羽霜急忙喝止,后又缓步赶到二人身下,有气无力的说道:“青喰,算了,今日事有蹊跷。” “哼!” 毕竟同为七宗传人,姒梦青喰也不可能真的对忒浮亚动手,冷哼一声后,收复双翼,落在李羽霜身侧,将他扶住,关切道:“小道士,你身子怎么样了?” 李羽霜闻言苦笑道:“皮肉伤倒是小事,只是动用森罗万象境对经脉损耗颇大,估计要调养一段日子。” 这时霍依带着几名神宗弟子,来到四人身旁,单膝跪地行礼道:“神子大人,三位传承者大人,今日挽救神宗于水火,老身替神星城数十万子民,谢过各位。 李羽霜上前几步,将霍依扶起身来说道:“七宗同气连枝,何况仗义任侠本就应是我辈所为,这位老先生不必行此大礼。” “今日能让狴犴逃了去,还是多谢谢你家神子吧。”姒梦青喰没好气的说道,李羽霜闻言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讲下去。 霍依见此也只能尴尬一笑,毕竟是自家神子与掌罚天秤一同做出的决断,他虽心中也有不满,但此刻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岔开话题说道:“三位传承者大人辛苦,又都负伤在身,不如先到城内修养些日子。” “也好,那烦请老先生前面带路。”李羽霜抱拳道。 “不敢,几位请。” 一行人回神星城的路上,泣难释子坐在那尸山血海前诵念经文,李羽霜虽然对求援声充耳不闻的泣难释子心生不满,但此刻还是叫道:“释子,与我们一道进城吧。” “道长与大巫祝先去把,小僧在此处诵念往生咒,愿逝者能登极乐世界。”泣难释子拒绝道。 姒梦青喰对挺身相护的李羽霜生出了不少好感,也同样对泣难释子先前的不作为感到愤怒,但她不像李羽霜那般婉转,而是直言道:“人家又不信你那套,就是念了又怎样,极乐世界,说不定人家还不稀罕呢。” 霍依察觉出几人间气氛不对,忙上前打圆场道:“释子大人,您先随几位传承者大人入城去吧,神宗子弟不能就这么曝尸在外,待他们下葬后,您再来诵经也不迟。” 霍依言之有理,泣难释子也不好阻拦神宗子弟下葬,故而颔首应道:“好吧。”随即站起身来,同几人一起进入了神星城。 …… 圣祈堂,邻近造物殿而建,尖拱、壁柱、花窗棂,装饰繁多且极尽奢华,若有日光照入,甚至会让人有炫目之感。作为神子的起居之所,此刻自然也就归属于忒浮亚所有。 一行人进入圣祈堂,昔日窗轨壁画今犹在,却少故人相与谈,忒浮亚环顾圣祈堂,倒是有些触景生情,鼻间微酸。 姒梦青喰扶着李羽霜到角落的长椅处坐下,后者此刻伤重,但却并未急于运功调息,而是低下身子双手扶额,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泣难释子就地盘膝而坐,口中喃喃,诵念经文. 忒浮亚对新生的力量不能熟练掌握,未免伤及圣祈堂内装饰,便将圣法气归复入体,撤去斗铠,掌罚天秤与圣剑古拉姆亦随之淡化,消失不见。 “忒浮亚!”霍依看清那一直隐秘在造物主泣相假面下的容貌,惊讶的叫出声来,但随即察觉到言语间的不妥,连忙改口道:“老身口不择言,还望神子大人恕罪。” “霍依爷爷,您不必这样,我虽已成……” “虽然我接任了老师的位置,但还是忒浮亚不是吗?”经由那三日在造物殿的祈祷,忒浮亚对造物主本就如纸般薄弱的信仰,可谓是荡然无存,故而也不愿以神子自称,只把自己当作昆奥的继位者,言语间阻塞片刻,终是换了种说法。 “好,好,好。”霍依连声叫好,面上流露出欣慰的笑来,忒浮亚是霍依看着长大的,自然知她品行优良,平日里也讨人喜欢,能由她来作神子,霍依自然欢喜。 “今日神星城遭大劫而不灭,又逢新神即位,三宗传承者莅临,当属造物主护佑,老身这就布告城内,以慰人心。”霍依能在神宗混迹道大主教的位置,自然懂得察言观色,李羽霜三人进入圣祈堂后便一言不发,显然是碍于他的存在,这时也就找了个由头离开。 言罢霍依冲几人行过一礼,倒退着离开圣祈堂。也诚然如他所想,霍依前脚刚离开圣祈堂,后脚李羽霜便出言说道:“今日事着实蹊跷!” “小道士,你发现什么了?”姒梦青喰问道,然而李羽霜却并未急着回答她,转而问向泣难释子。 “释子,以你对狴犴的了解,她今日可是未用全力?” 泣难释子并未停下诵经,只是轻轻颔首示意。 “果然。”李羽霜喃喃道。 “小道士你是怎么发现的?”姒梦青喰问道。 “若是起先狴犴那般不作为,可以看作对你我的轻视,可他只守不攻,招式威力也大都一般,若真是龙子,那实力也不该这般弱,再者言说,他若是真是这般实力,又是如何能斩杀得了神子昆奥。” 忒浮亚起先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可当李羽霜讲到昆奥的名字时,一个闪身便来到李羽霜身前,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长椅上提起来,大声质问道:“你说什么。” 李羽霜本就重伤,再加上忒浮亚这一下,牵引的脊骨作响,钻心般的疼痛让李羽霜满目扭曲起来。 姒梦青喰抓住忒浮亚的手腕,目光似喷火一般,厉声呵斥道:“放手!” 姒梦青喰本就本就瞧这神子不顺眼,见她居然还对伤者出手,更是怒上心头,钳制着忒浮亚的指节因用力而噼啪作响。 而忒浮亚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了手,满含歉意的说道:“对不起。” 忒浮亚这手一松,李羽霜又一屁股坐回长椅上,涨红着脸,干咳了数声,方才缓过来。 “青喰,多谢。”李羽霜出言谢道,见姒梦青喰仍是钳制着忒浮亚的手腕,李羽霜出言缓和道:“青喰,我没事,你先放手,我们慢慢谈。” 昆奥作为神子,想来在神宗内也是颇受人敬仰,眼下忒浮亚这般激动,李羽霜倒是也能理解。 “哼!”姒梦青喰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神子怎么称呼?”李羽霜问道。 “忒浮亚。” “忒浮亚你不知道昆奥是被狴犴所杀的吗?”李羽霜问道。 “不可能!掌罚天秤已裁决狴犴为善。”忒浮亚质疑道。 李羽霜见忒浮亚仍是对那掌罚天秤深信不疑,也是头大,出言问道:“你总将善恶挂在嘴边,可善恶又该如何来定义?” “顺益此世为善,违损此世为恶。”忒浮亚略加思索后答道。 “你应该是知道我们此行来的目的把?” “圣法典所记,共起伐龙,不敢有忘。”忒浮亚答道 “你知道便好,那我们伐龙可是为善?”李羽霜问道。 “行英雄之举,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自然为善。”忒浮亚不假思索的答道。 “那为自伤人性命,可是为恶?”李羽霜又问道。 “自然为恶。”忒浮亚同样是不假思索的答道。 “可我们共起伐龙,说是为了四洲苍生,但翻搅得四洲大乱,亦是会伤及不少无辜性命,又是善是恶?”李羽霜质问道。 “这……” “是善也是恶。”忒浮亚被李羽霜问的懵了,思虑良久,方才说道。 “于战,无为善,换句话说,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我们都是恶人,无论屠龙是否成功,我们都将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你那杆秤,又能衡量些什么?” 四洲行 堂中坐论道 殿前化新神 李羽霜自小就是个心思活泛的人,正因为这点,他总是能在修道的过程中找寻到许多窍门,得以在短时间内修为大进,然而也恰恰因为他想得多,总是对存疑于繁杂事,所以对前路的迷茫也比场内任何人都要重,他这番话,与其讲是说教,更像是道出了他自己对前途未卜的迷茫与苦痛。 忒浮亚听过李羽霜的见解后,仍觉得自己是对,但又偏偏找不出李羽霜言语间的纰漏来证明他是错的。 一时间圣祈堂内竟无人再开口,倒是一直盘膝诵经的泣难释子站起身来,说道:“人生携眼耳鼻舌身意,沾染贪嗔痴恨爱恶欲,苦于生老病死,爱别离,冤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自是善恶难断。” 见几人因善恶论,姒梦青喰也道出了自己的见解:“我等视龙子为恶,龙子亦视我等为恶,善又如何,恶又如何,认为对那便做,善非必行,恶亦非必斩,有什么好商议的。” 姒梦青喰会有这般想法,皆因作为大巫祝,少鹿泽其间善恶唯有她可论,自然潇洒肆意。 忒浮亚闻言反驳道:“善恶自当有理,奖惩必循其道,岂能任性而为!” 言罢,李羽霜又反驳道:“物竞天择,万法自然,善恶之理既为人所撰,分断随性不为公,岂能如一论之?” “本就不必为公,强者无需论善恶,言行既为理。”姒梦青喰反驳道。 忒浮亚闻言,不屑一顾,言辞激烈的反斥道:“你这般想,又与踏天宫有什么分别,愈强者,责任愈重,当是为维护世间真理而强,为弱者平难而强。” …… …… 常言道:“南生为橘,北生为枳”圣祈堂内几人出身、境遇、学识、地位各不相同,平日相敬如宾,但真当论及信条时,却是一个比一个执拗,谁都不肯退让,连番争论下来,场间气氛变得异常压抑,最后还是李羽霜出来打了个圆场,说道: “无论善恶强弱,于此争论无益,只需记得我们都是为了屠龙而聚集到一起的便好。” “道长说的没错,人各有异,我等虽心念相差,但愿景都是相同。”泣难释子附和道。然而对他这般说,其余三人却不敢苟同,皆因几人都是因一己私欲而踏上这条征程,并非像泣难释子说得那般纯粹。 李羽霜为报仇,忒浮亚为英雄的愿景,姒梦青喰则为自身冗长的生命寻找新的意义。 圣祈堂内一改先前的吵闹,此刻安静的只剩下几人平缓的呼吸声。 泣难释子察觉到几人的不对劲,便又说道:“狴犴既已到过神星城,保不齐还有龙子在西牛贺洲蛰伏,距龙破封而出已无太多时日,眼下疗伤是要紧事,早一天上路寻齐传承者,我们的胜算便多一分。” “释子所言在理。”李羽霜附和道。 “晚些时候我让霍依爷爷为……几位,安排个僻静些的住处。”忒浮亚说道。 李羽霜察觉其话语间的顿愕,想起今日与忒浮亚相识后,还未自报家门,便拱手道:“成道山,李羽霜。” 泣难释子与姒梦青喰见状也都分别行礼说道: “小僧法号泣难,悟法于涿光寺。” “少鹿泽,姒梦青喰。” 三人所行礼节各不相同,忒浮亚此刻也不知该回哪个好,便双手交叉报肩,行了神宗礼节。 一番寒暄过后,李羽霜自怀中取出玉简,置于掌心处,摊开给众人看,凛落心作为上代屠龙一役的遗存,自然是不用传承于后世,再加上场间四人,也只余下两人未寻,分别是: “东胜神州,姬蝉秋。” “鬼殁之地,黑羽。” 姬蝉秋作为东胜神州新任圣人,自然是常驻于京都,也不难寻,至于鬼殁之地,李羽霜倒是没听说过,便出言问道:“据落心前辈的玉简所示,北俱芦洲唯有我一任传承者,所以我们下一个目标应当是东胜神州,至于这鬼殁之地,诸位可知在什么方位吗?” 他这一问,引得泣难释子陷入沉思,从未离开过西牛贺州的忒浮亚与姒梦青喰此刻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忒浮亚,你们神宗典籍内对这鬼殁之地的传承者可有所描述?”李羽霜问道 “圣法典中记,屠龙一役的七名英雄分别是:始神子西格鲁特,神州初圣姬少昊,仙心真人丹青生,乔摩释尊,大巫祝太姒,洊雷童凛落心,魍魉将军姬颛顼。若是排除看来,这黑羽,想必就是姬颛顼传承者。” “姬颛顼,这名字为何有些耳熟?”姒梦青喰喃喃道。 过了半晌后,泣难释子终于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寻到一些线索,出言说道:“据我所知,这姬少昊与姬颛顼乃是叔侄关系,屠龙一役后,姬少昊殡天,由姬颛顼继任圣人位,待他过世后,又由姬少昊之孙-姬帝喾继任圣人位,这任圣人却不知为何将他堂叔姬颛顼一脉赶出东胜神州,传言这一脉东渡出海,最终于鬼殁之地定居。” “碍于姬姓在东胜神州的地位,这些传闻也只在野史中有记载,不能断定其真伪。” “如此说来,也只有先到东胜神州再另行打算了”李羽霜稍加思索后说道。 圣人家事,千古秘辛,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姬蝉秋最清楚。 正当几人相商时,圣祈堂外嘈杂声渐重,少顷后,大门传来叩击声,忒浮亚缓步走去,仅是开了条门缝,就见霍依逃似的挤了进来,向众人问礼道:“见过神子,三位传承者大人。” “霍依爷爷,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闹?”忒浮亚问道。 霍依闻言,面露尴尬之色,说道:“参战的拥星骑卫回到城内,将神子继位的消息散播了出去,神星城大半的人都挤在圣祈堂前高阶之下,望得一窥神子真容。” 言罢,霍依双手抱肩,躬身说道:“人多拥挤推搡,恐生事端,还请神子出堂制止。” “好。”忒浮亚应了一声,随即转身朝向李羽霜三人,说道:“几位,我暂离一段时间。” “神子请便。”李羽霜颔首道。 霍依这时将圣祈堂门大开,侧位躬身道:“神子,请。” 忒浮亚颔首示意,圣法气凝成斗铠,缓步走出圣祈堂。 圣祈堂外此刻人头攒动,踵足相接,当门开时,场间所有人屏息凝神,都将目光投射向圣祈堂大门处,静候神子降临。 暮日余晖,落于圣祈堂前,亦照射在忒浮亚那亮银色的斗铠之上,面上造物主泣相假面仿佛当真有泪滴涌出,圣剑古拉姆无剑鞘,自由手持,掌罚天秤挂于腰间,熠熠生辉,在神宗一干人等心中,这场景犹如造物主降世,神性而不可亵渎。 场内神宗众人本想跪地行礼,但无奈已经没有多余空地能动,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造物主护佑,恭迎神子大人!”。大家也都跟着喊了起来,逐渐扩散到神星城的每一个角落。 忒浮亚望向身前狂热的神宗子弟,一阵豪情壮志涌上心头,昨日她还只是那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今日她便站在了昆奥的位置上,肩负着神宗的爱戴与四洲的安危。她抬手摘下造物主泣相假面,眼中亦是积蓄着泪花,场中有识得她面容的人,又领头呼喊起的忒浮亚的名字。 这时霍依也从圣祈堂中走出,与忒浮亚站至一齐,振臂高呼道:“今日实乃我神星城危机存亡之秋,得幸造物主庇护,新任神子大人继位,道宗,巫宗,佛宗传承者仗义相助,神星城遭此大劫而不灭,必将否极泰来,存续千古!” “否极泰来,存续千古!” “否极泰来,存续千古!” 此言一出,又是场间众人内涌起另一波声浪,霍依趁机凑到忒浮亚耳边,问道:“忒浮亚,待这声浪渐稀,你只需报出造物主降下的名号,再说些激励人心的话就好。” 霍依倒是老谋深算,怕忒浮亚年幼,初见这等大场面,难以平复心绪,故而特意说些场面话,调动起神宗众人的激愤之心,为忒浮亚拖延些时间。 事实也诚如他所想,忒浮亚此刻虽兴致高昂,当若真让她当着众人面讲些什么,一时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何况,她这神子之位继承于昆奥,而非造物主赐下,故而也未能有名号。 此刻忒浮亚内心纠结,该不该将实情告知于神宗众人,沉思良久,直到场间嘈杂声渐息,仍是未能有解,霍依给忒浮亚使了个眼色,后者领会其意,上前几步。 此刻的圣祈堂前格外安静,安静到忒浮亚可以清楚的听到左胸处渐快的声响,望向身前那一双双炽热的眼神,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忒浮亚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嘴中缓缓吐出一个字:“我……” 这一字的话音格外长,但在忒浮亚心中,却仍不够时间给她思考。 她的眼神四处张望,望见场内众人炽热的眼神,因为她这新任神子的不果绝,而逐渐变得不安起来,也隐隐有低语声自身下传来。 “神子大人这是怎么了?” “今日神子大人与歹人在城外有一战,当是元气未复。” “是不是在城外受了什么伤?” “什么,神子大人受伤了?” 谣言如影,照土垒为山峦,人语成风,随怖词积成飓。不知是否先前在圣祈堂内受了李羽霜几人言语的影响,忒浮亚此刻觉得自己不该说出实情,因为真相或许远没有那么重要。 思至此处,忒浮亚深吐出一口气,高声喝道:“安静!” 见神子终肯发话,场间众人一个督促着一个,都闭上了嘴,静候忒浮亚发话。 众人目光所至,忒浮亚高举掌罚天秤,朗声道:“今日本神子与踏天宫歹人一战,大获全胜,诚然歹人狡猾,让他逃了去,但下次遇见,我必杀之!” “本神子要让这四洲人都知道,造物主高洁不可亵渎!神星城威严不可践踏!”言至此处,忒浮亚高举掌罚天秤,暮光映于其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来。 或是暮色迷人眼,或是霍依本就年老昏花,此刻在霍依眼中,竟将面前这道背影看作数百年前的一道身影,那时的霍依只是圣祈堂前茫茫人海中的一员,听那雄伟的身姿呼喊道: “我将执掌掌罚天秤,断不公之事,惩奸佞之徒,是为掌罚神子,神宗众人可愿追随于我!” 前尘旧忆涌上心头,在霍依盛满泪花的眼中,两道身影渐渐重合。 在此刻,这世间又多了一名掌罚神子,或者说,掌罚神子从来都只有一人。 四洲行 癔语离析踱冰履 停戈止战复生息 忒浮亚这边同霍依出了门,经由门开又合的几瞬,李羽霜得见圣祈堂外人海潮涌、声势震天,后虽隔着门,但几人仍然能感觉到神宗众人的声浪一波波传来。 道家讲究清净,这等群聚场面也算是李羽霜初见,故而感叹道:“这神星城中人,可还真是狂热。” 姒梦青喰对此倒是不以为然,说道:“只不过惨胜一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泣难释子亦被这人潮感染,说道:“佛曰:‘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今日虽只是惨胜,但也算在屠龙路上踏出的一步,大巫祝也不妨开心些。” 姒梦青喰听到这话,不仅未有欢愉之意,反倒勾起心中怒火,出言讥讽道:“那我倒要向释子好好讨教一番,战狴犴时释子为何不加援手?只对着死人诵经,莫非这就是佛家慈悲不成?” “青喰!”李羽霜见姒梦青喰说气话,连忙伸手拉住后者,示意她不要再讲下去。 姒梦青喰轻轻推开李羽霜的手,说道:“小道士,你不必拦我,今日若是我心结不除,危机时刻,又怎敢与你们分担性命。” 姒梦青喰虽有轻生的念头,但她渴望的是光荣的战死,而不是这等憋屈的死法。 若是按照平日里李羽霜的性子,定会将二人先分开,再行调解,但对今日泣难释子的表现,他亦是郁结在胸,故而未再做阻拦,也将目光投向泣难释子,静候他的解答。 姒梦青喰见李羽霜不再拦着自己,上前几步,直面泣难释子问道:“释子,还望你今日能给我个解释。” “唉。” 泣难释子虽目不能视,但仍能感受到圣祈堂内逐渐凝固的气氛,轻叹一声,终是肯开口,将今日缘由娓娓道来。 “自打小僧拜入涿光寺,就是以狴犴为师,彼时他法号谛空,修为绝顶,亦是寺中数一数二的辩法大师。一百三十年前,涿光寺内几位德高望重的禅师以不循十善的罪名将谛空除名,彼时我尚年幼,虽有心助他,但能为尚浅,终是无能为力。后我勤学辩法,奋起修行,十九岁得以入四洲传经布道,再听到谛空的消息时,他便已成为了踏天宫龙子-狴犴。” “我虽与狴犴分隔日久,但他能为几何,还是清楚的,以狴犴能为,若真有意杀二位,应该用不上十息。” “自他一出手,我便知他今日意不在道长与大巫祝身上,断然不会出手加害,自然也就没了出手的必要。” 姒梦青喰听着泣难释子的解释,只觉滑稽,引得她讥笑道:“释子,你我都是活过多少年岁的人了,莫要把我当孩童敷衍,你怎能保证狴犴不会临时起意,出手加害我二人?” “就算狴犴无意加害我二人,那又如何?你若是肯早些出手,便不会让他逃了去。”姒梦青喰急火攻心,言语间早已失了理智,李羽霜看不过,便劝解道:“青喰,释子硬接狴犴一招,也是负伤在身,要不今日就这么算了吧。” 姒梦青喰闻言厉声喝止道:“小道士你闭嘴,论伤,你不比他伤的更重。” 此情此景,姒梦青喰一再紧逼,泣难释子知他今日若不说出实情,几人之间怕是再无信任可言,面露挣扎之色,说道:“我不出手,因为我知道,狴犴他不敢。” 姒梦青喰同李羽霜闻言皆是一愣,后都在心中思索,似狴犴那等修为,先前那般场景有什么是他所畏惧的?莫非是一剑将他斩退的忒浮亚?可他若是畏惧神子之威,又为何敢来犯神星城?先前自称昆奥死于他手,今日见到忒浮亚反倒退了,莫非都是唬骗我们的不成? 两人心中诸多不解,化作姒梦青喰一声问:“有何不敢?” “因为我。” 不知为何,泣难释子缓缓道来的一句,竟讲出了几分不属于僧侣的豪气。 “释子能胜狴犴?”姒梦青喰闻言不解道。 “我不能,但佛宗万载传承下来的抗龙之法能。” 听闻此言,李羽霜恍然大悟,自与泣难释子相识以来,他常在心中揣测,佛宗传承究竟为何物?每当李羽霜问起时,后者又总是三缄其口。泣难释子两次出手,均是使用琉璃净法,但若要说着佛宗传承就是琉璃净法,却也不对,琉璃净法作为佛宗无上秘传,虽然稀罕,但若细寻下来,还是能在四洲找出几人会使,这与七宗传承的独特性相悖。 “时常合眼以封闭形感,是我为修行此法所结课业,狴犴曾为我师,他自然知晓,当我睁开这眼时,他会死。” “既然如此,释子何不在神星城前开眼,灭杀狴犴?”姒梦青喰问道。 “此法孤本虽一直在涿光寺封存,但万载以来能修成者不过一掌之数,也少有记载流传,故而我修行时全靠摸索而来,对个中特性未能彻悟,我闭眼修行第十三年,为救一人而开眼,不知是我积蓄尚浅,还是修炼此法本就如此,救人过后十余年的积攒尽归虚无,总之,为保屠龙事成,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不能开眼。” “我本不愿讲此事,既是杀招,愈少人知道愈好,不过此地也算安全,应当不会外泄。” “不知我这答案,大巫祝可还满意?”泣难释子问道。 姒梦青喰被他这一问弄得面红耳赤,回想起先前自己断腿求生,也着实感到滑稽,便将双手交叉置于头顶,行礼道:“是我错怪释子,还望见谅。” 泣难释子也未得理不饶人,道出多年隐秘,心中反倒有一股畅快之感,双掌合十道:“善哉,此事皆因小僧未能及时相告,怪不得大巫祝。” …… 半个时辰后,圣祈堂大门再开,忒浮亚与霍依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忒浮亚,霍依大主教,事情可还顺利?”李羽霜问道。 “顺利,顺利。”霍依面上带喜,颇为兴奋的说道。 “忒浮亚,你今日讲的实在是太好了。” 忒浮亚闻言面露羞涩,娇嗔道:“霍依爷爷,您可别取笑我了。” “诶,这怎么能是取笑呢,神星城这两月不到,就闹得人心惶惶,你方才那番话正能提振士气。” “你与昆奥师徒情深,定是他在造物主身边鼓动,竟能让造物主再降下掌罚神子的名号来,一号双神子,神星城万载过往也唯你二人而已。” 忒浮亚听到昆奥的名字,方才还雀跃的心情,顿时低沉了下来,面容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霾。 她这般变化自然逃不过霍依的眼睛,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后,霍依垂下头颅,饱含歉意的说道:“神子大人,您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果真就不中用了,高兴的日子,却总是说些伤心事。” “霍依爷爷,我没事。”忒浮亚强颜欢笑道。 李羽霜见状,忙出言转移话题道:“忒浮亚,你走后我们几人商议,先留在神星城养伤,待得伤愈后再上路。” 按理说几人时间紧迫,本不该滞留一处,但李羽霜伤势过重,铜驹踏云车又只有通过道家真气方能驱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 忒浮亚应道,对于她来说,同样需要时间来掌握那新得到的力量。 但转念一想,便又问道:“若是我们走了,再有人来犯神星城,又该如何是好?” 霍依闻言说道:“这点神子不必担忧,既然新任神子继位,神星城便不会轻易消亡。” “忒浮亚你只需将那荆棘头冠留下,放置于造物殿内圣像之上,便可催动神星城阵法,足以护佑不灭。” “如此说来,我便放心了。”忒浮亚说道。 “那今日,便散了吧。” 四洲行 伤停起征途 持答问造物 圣祈堂一议后,霍依虽为几人安排了远离神星城中心地带的僻静住所,但不知哪日有人在住所附近见过泣难释子后,便引来每日不少人驻足观望,望能一窥几人真容,原因僻静所选的地点,此刻也没了意义。 李羽霜此刻盘膝坐于室内,双目轻合,体内四法流转,他此番伤重,原以为要耗费个把月时间,却未曾想短短七日伤势便已痊愈,其运功时所散发出的气势竟比重伤前还要强上几分。 究其原因,先前动用森罗万象境时,李羽霜便察觉到,这神星城与别处相比,天地灵气之浓郁,宛如未经开采的宝矿,对道宗中人颇具裨益,于此修炼一日,更胜成道山修行数月。 李羽霜运功又满一周天后,叩门声响起,姒梦青喰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小道士,走了。” 李羽霜闻言平复真气,起身开门应道:“青喰。” 门外姒梦青喰仍是抹胸短裙的装扮,只不过皮肤晒得黑了些。 “今日去哪里?”李羽霜问道 “随我来。” “好。” 李羽霜出山后两战全败,过后总结,除修为不济外,生疏战技亦是一大原因。诚然修为的成长并非一蹴而就,但对战技的掌握却可以通过磨练于短时间内得到升华。姒梦青喰在少鹿泽地位尊崇,同样是久疏攻伐,二人一拍即合,便相约每日互斗磨练战技。 二人飞掠至神星城外,一处人迹罕至的旷野。几番搏斗后,已是日沉西山,天近黄昏。名为操演,实际上二人常战至兴起,也都各有负伤。 此时李羽霜背靠古树,感受着落日余晖所带来的暖意,微微出神。姒梦青喰则坐在他头顶的树杈上,向下一瞥,瞧见他那模样后,问道:“小道士,想什么呢?” 李羽霜闻言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答道:“没什么。” “唉。”姒梦青喰轻叹一声,于腰腹处饕餮演武纹中取出两枚竹筒,丢给李羽霜一个,自己则是掀开筒盖,一饮而尽。 李羽霜接过竹筒,掀开筒盖,凑近一闻,一股咸腥之气涌入鼻腔,又放在光下细看,可见竹筒中满是墨绿色的液体,不由得皱眉道:“青喰,这是什么?” “毒药,害你的。”姒梦青喰没好气的说道。 这话李羽霜自然是不信,尤其是察觉到头上传来的话语间隐含不满,他也就不再问了,强忍着厌恶,将筒中汤水一口饮完。 筒中物味感辛辣,犹如吞火入腹,李羽霜喉间、腹内皆是起了不适之感,姒梦青喰见他那眉头紧锁的模样,出言解释道:“此乃猼訑血蛊,饮之不畏,我就带出来这两筒,看你最近心事重重,就赏你喝了。” 姒梦青喰话未说完,李羽霜便感觉腹中烧灼渐化为温热,气血运转也随之快了些,确是心中凭空生出勇气,今日疲劳一扫而空。 望见李羽霜眼中逐渐恢复了些神采,姒梦青喰问道:“如何?” “确实有些效用,但却未能达到不畏的境界。”李羽霜答道。 姒梦青喰不以为然道:“这猼訑血蛊若是给常人用,确能不畏,你们道家善修心境,能有些效用就不错了。” 虽然猼訑血蛊效用一般,但李羽霜心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喜形于色,说道:“青喰,你说能否将巫蛊之术与道家炼丹之法结合,做出些效用更大的东西来。” 姒梦青喰闻言沉思片刻,开口道:“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但这种东西终究是外力罢了,何况是药三分毒,不能常服。” “我知道,只需出有一时之用的便好。” “炼丹之法我不晓得,但巫蛊之术,预筹之物繁杂,我们时间又紧,现今倒不如勤加修炼来得实在。今后若是有机会,让你我宗内门人交流吧,我可没这个时间。”姒梦青喰被夕阳照的渐生困意,伸了个懒腰说道:“走吧,该回去吃饭了” “嗯。” 李羽霜应了一声后,二人飞身折返神星城,回到住所处,却见忒浮亚坐在会客厅内,正与泣难释子相谈。 半月不见,忒浮亚胖了些,也更具英气,此刻她披散着青丝,身着黑绒缎长袍,暗金色束腰上刺绣着神宗特有的印记,胸前素白短披经由铜制柏叶项链点缀,更显华贵。 “忒浮亚。”李羽霜挥手道。 忒浮亚冲着回来的两人一笑,问好道:“羽霜,青喰。” 忒浮亚这半月,于圣祈堂内闭门不出,专心钻研从昆奥处传承而来的力量。她原以为会有不小的难度,但进境之快,却大大出乎预料,这力量仿佛天生属于她一般,运转起来如臂使指。忒浮亚虽不解,但并未深究,心中只当昆奥有灵,暗中相助。 “我今日来,一是为了看看羽霜身体恢复的如何,二是为了与几位商议,好定下何日启程。”忒浮亚道出今日来意。 李羽霜拱手道:“多谢关心,在下于神星城修行大有裨益,伤已痊愈,不日便可启程。” “狴犴既能寻到神星城来,想来贫僧与道长在西牛贺洲的消息已经泄露了出去。若再原路折返,必有诸多阻碍,在小僧看来,经由北俱芦洲再到东胜神洲是为上选。”泣难释子说道。 “释子所言在理。”李羽霜附和道。 “既然如此,明日午时出发可好?”忒浮亚问道。 “我没什么问题。”姒梦青喰说道。 “小僧也是。” 场间几人皆是赞同泣难释子的方案,按理说,自西牛贺洲东岸横渡而去,是为最快到达东胜神洲的方法,然而场间却没有一人提起。 论起世间凶险之处,北有冥冰峰,东有天火原,南有弱金川,西有千浮海,诸般种种不胜枚举,然而这些地方,虽有凶名,却还是有大能为者进得,出得。 世间凶地唯有一处,万载无数能人异士前赴后继,却又都于其中折戟沉沙,始终无人能堪破其玄机。 此处便是四洲以里,此方天地的正中心,有人曾远远观望,纵是白昼,却仍只见得其中黑雾弥漫,犹如黯狱监牢,故而称之为:黑海狱。 所以李羽霜几人情愿多花些时间绕路而行,也不愿去触及黑海狱这个霉头。 商讨过出发事宜后,李羽霜本想留忒浮亚用过晚饭再走,但后者婉拒说临行前还有事务要处理,故而也没再强留。 天近戌时,住所内几人用过晚饭便各自散去了。 且说忒浮亚这边,出了几人住所后,幻化圣法气为斗铠,凌空飞掠而去。 忒浮亚自成为神子后,神宗众人见她总是格外拘谨,动辄下跪行礼,连往日里熟识的人亦是如此,故而她现在更情愿不要被别人看到。 半刻后,忒浮亚落在造物殿前。 造物殿外,仍由两名拥星骑卫把守,二人见到忒浮亚后,忙将手中长枪置于地上,单膝跪地行礼道:“神子大人!” 这两名骑卫并非那日搀起忒浮亚的两人,她看着面生,心下好奇便问道:“今日怎么是你们两个,亚秋和迪诺呢?” “回神子大人,亚秋和迪诺在踏天宫贼人来袭时身死,现已魂归造物主圣怀。”其中一名拥星骑卫答道,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悲,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情。 忒浮亚与亚秋和迪诺也算交好,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二人的身影,未免有些怅然若失,说道:“今日我在造物殿,不用你们把守了,回去休息吧。” “遵命。”两名骑卫行过一礼后,就退了下去。 忒浮亚推开大门,走了进去,造物殿金碧辉煌,一切如旧,但忒浮亚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坐在长椅上,双肘抵膝,仰望着造物主圣像,后觉得看不仔细,又起身走近了些。 一抬手,掌罚天秤出现在掌心,忒浮亚高举掌罚天秤,对准造物主石雕的面容,问道:“造物主,你是善吗?” 半晌过后,掌罚天秤未有任何变化,忒浮亚自嘲般的笑道:“我一定是疯了,石像哪有善恶呢。” 忒浮亚言罢,席地而坐,面朝造物主圣像,问道:“神宗每天那么多人拜你,你可曾知晓?又有谁真的见过你呢?” “我常在想,若是这雕像的模样错了,是不是拜的便不是你了,那神宗众人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死后又当真会魂归造物主圣怀吗?” “没按你的方式来,我还算神子吗?” 忒浮亚先是对造物主的信仰崩塌,后以超常理的方式成为了神子,除了昆奥外,她几乎对神宗的一切都抱有疑问,但却始终没有任何人能给她答案。 她有时希望造物主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在她问起问题时。 忒浮亚就这样在造物殿内一直问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也记不清问了多少问题。 “造物主,你真的存在吗?” 忒浮亚问过这一句后,造物殿外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你希望他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四洲行 话别神星止留念 语敬市侩作痴混 话音刚落,李羽霜手捧一束白兰,推门而入,走近了些,拱手道:“抱歉,无意偷听。” “无妨。”忒浮亚闻言摇头示意,后又问道:“羽霜你怎么来了?” “先前听释子讲起昆奥神子的事迹,心生敬仰,诚然斯人已逝,便想着用神宗的方式来祭拜,没想到忒浮亚你也在。”李羽霜言罢,走至造物主圣像前,放下手中白兰,星目微含,双手交叉抵在额头,心中默默悼念。 半刻后,李羽霜缓缓张眼,转头向忒浮亚问道:“我这悼礼可还对?” 忒浮亚见李羽霜肯来拜祭昆奥,心中也是感动,当下双臂抱肩行礼,真心实意的谢道:“确是无误,羽霜有心,忒浮亚替师父谢过。” 李羽霜回以一笑,环顾一圈造物殿内部,感叹道:“这造物殿当真是极尽能奢。” 神星城外,不论住所吃食,皆循极简,可偏这造物殿,连长椅扶手都为金铸,足以看出神宗对造物主的信仰之深。 “神星城众人舍不得吃穿,但向造物殿献财时却都大方的很,人人希望死后能魂归造物主圣怀,可有谁想过,造物主或许并不存在,或许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谎言罢了。”忒浮亚自嘲般的笑道。 李羽霜闻言感到惊奇,作为造物主使者的忒浮亚,竟然会怀疑造物主是否存在,出言问道:“忒浮亚,你认为造物主是否存在呢。” 忒浮亚思索片刻,未能有解,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或许只是希望造物主真的存在罢了,至少这样我会安心些。” 李羽霜说道:“释子曾与我讲过,即便是诓骗人的把戏,若是真能导人向善,那或许比残酷的真相要强些,纵是伪善,也要好过无作为。” “但愿吧。”忒浮亚喃喃道。 李羽霜不想场间气氛如此沉重,故而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忒浮亚你那日斩狴犴的剑是何来历?” “你是说古拉姆吗?”忒浮亚问道,抬手间,金光一闪,圣剑古拉姆便出现在她手中。 “对对对,就是它,此剑可是由初代神子所执掌”李羽霜问道。 “确是没错。” “不知能否予我一阅?”李羽霜自从在仙心真人的画卷上见过古拉姆后,便对这把封印过龙的传奇兵刃充满了兴致。 忒浮亚反手持剑,将剑柄递出,说道:“自然是可以,不过……古拉姆可不是谁人都能举起的。” 李羽霜闻言运起真气,汇聚于右掌掌心,接过剑柄。 “拿不稳的话不要强举。”忒浮亚出言提醒道。 “嗯。”李羽霜颔首示意。 忒浮亚松手后,李羽霜只感觉掌心犹如擎万钧之重,指尖还未搭上剑柄,古拉姆便已脱手而出,斜插在地面石板上,李羽霜被这重力牵扯的一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待他重整身形后,止戈化为摇光破军拳,再次握住古拉姆的剑柄,脚下、臂弯发力,想将其从地面提起,然而不论他使出多大的力,颊上流出了多少汗,古拉姆仍是纹丝未动,僵持半刻,最后只得放弃,说道: “不愧是始神子的兵刃,在下佩服。” 忒浮亚见状,上前抽出古拉姆,说道:“古拉姆,传说中的象征荣耀与灭亡的圣剑,唯有具备圣格之人才能举起。” “看来是我的修行还未到家。”李羽霜笑道,毕竟是属于古拉姆是属于忒浮亚的,他并不会为此介怀,能一窥上代屠龙之战的关键之物,也算心满意足了。 “羽霜不必介怀,这圣格为何物,我也是一知半解……” 第二日, 李羽霜一行人准备离开神星城,有闻讯来者夹道而送,一时间将神星城主道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人无奈,只能驾着铜驹踏云车先到城门处。 霍依与一众拥星骑卫早早便在此处候着,见是铜驹踏云车来,纷纷单膝跪地,行礼道:“神子大人,传承者大人。” 几人从车上下来,忒浮亚发令道:“都起身吧。” “是!”伴随着齐整的回应声,众人起身,霍依伙同几位主教走上前来,关切道:“神子大人,路上万事小心。” “嗯,我知道了。”忒浮亚先是应了一声,后又嘱咐道:“我不在时,务必要保证神星城安危。” “是,我等誓与神星城共存亡。”霍依几人应道。 忒浮亚望向身前的人海,眼神迷离的说道:“那倒不必,人活着就好。” 几名主教未能理解忒浮亚的意思,皆是面面相觑,霍依抢先他们应道:“神子放心,老朽懂得。” “嗯。”忒浮亚闻言轻轻颔首,后转过身来,对着李羽霜等人说道:“走吧。”言罢她自己就先上了车,留下神星城众人远远眺望。 “霍依主教,保重。”李羽霜拱手道。 “几位传承者大人保重。”霍依双手抱肩回礼道。 稍加寒暄后,李羽霜御起铜驹踏云车,飞离了神星城。 路上李羽霜问道:“忒浮亚,既是分别时刻,为何不于神星城众人再多聊些。” 忒浮亚看向窗外逐渐变得渺小的神星城,眼神迷离,喃喃自语道:“有什么好说的,神星城也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地方。” …… 行路二十余日,风餐露宿,李羽霜几人习惯了倒还好,忒浮亚从未出过远门,倒是引来身体不适,时常头晕目眩。 自西牛贺洲去往北俱芦洲,中有七重海相隔,这七重海虽不如千浮海那般难渡,但少说也要半月时光,还是要备些淡水干粮。 这一日未初时分,几人据舆图所示,来到了邻近七重海一处名为克斯伯特的城郭。 还未落地时李羽霜问道:“克斯伯特?这城为何是这种名字?” “西牛贺洲处除神星城与少鹿泽外,大大小小的势力也有不少,此处为丘马帝国-克斯伯特候的封爵领地,因临近七重海,常有修行者自北俱芦洲而来,算是富庶之地。”忒浮亚回想起书中所记,讲解道。 几人本可直接飞入城中,但为了不引人注意,选择了步行进城,在被守城护卫索要入城税费后,李羽霜大方的交出半枚金珠,城卫便再未作阻拦,只是望向几人的眼神中含笑,让李羽霜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忒浮亚先前描述,本以为城中会是一副门庭若市的热闹模样,然而入城后几人却看到了另一幅景象。 空旷的街道上,商铺紧闭,门前亦有不少积尘,恰逢黄昏时分,更显萧索破败,路上行人也见不到几个,反倒是有几列军士模样的人在街上巡查。 其中有一列军士见到李羽霜几人后,快跑着凑了上来,纷纷挺起手中长枪,为首者厉声质问道:“你们几个看着面生,是什么人?” 李羽霜瞥了一眼姒梦青喰,只见她罩袍下先前摊开的手掌此刻紧握,显然作为巫宗大巫祝,几时有人敢这般与她讲话,心中自然气不过。 李羽霜见状忙横在他身前,面上带笑,拱手说道:“这位官爷,小的几人是跑商的,这两位是舍妹,这位是小的堂兄,只是路过此地罢了。” “跑商的?怎么不见马匹货物?”为首军士问道。 “这个,货物都在上一城售完了,前些日子赶上飓风,马匹受惊跑光了,正想着进城再整备些。”李羽霜边说,边向那军士踱步而去,后一转身,挡在其余军士身前,自怀中取出一枚金珠,塞在那为首军士手中。 那为首军士撇了一眼李羽霜谄笑的面容,又撇了一眼手里金珠,抬手颠了颠,轻声说道:“我身后这么多兄弟,才这点,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呢?”那语气虽然依旧倨傲,但已是比先前有所缓和。 李羽霜领会其意,又从怀中取出两枚金珠,放在那军士掌心,说道:“是是是,小的考虑不周,那军爷您看这些如何?” 那军士又颠了颠,感受掌心处的重量,面上终是有了一抹笑,说道:“这还差不多。” “您满意就好。”李羽霜谄笑道。 “好了,你们几个……” 那军士本欲出言放几人通行,但抬头时,瞥到身前的姒梦青喰与忒浮亚,就此话锋一转,说道:“在这克斯伯特跑商的,必须要经过领主大人的许可,今日你小子也算识相,怕你们几个找不到路,本大爷就亲自带你们跑一趟。” 李羽霜闻言,面上扮出一副庆幸的模样,拱手道:“既然如此,可是多谢军爷了。” “走吧。”为首军士言罢转过身来,冲手下使了个眼色,半数军士立马绕到几人身后,呈包夹之势。 “军爷,这是?”李羽霜望见场间异动,装出不解模样,问道。 “城中昨夜偷溜进了只吃人老虎,尔等既然入了克斯伯特,那安全自然该有我等军士保障。” 这军士话语纰漏百出,李羽霜自然是不信他这话,但还是装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说道:“军爷高义,在下佩服。” 那军士被李羽霜吹捧的心中也是欢喜,狂笑道:“哈哈哈哈哈,那是自然。” “走吧,去迟了,怕是会耽搁领主大人的晚宴。”为首军士招呼一声,姒梦青喰几人身后的军士挺起手中长枪,逼迫着几人向前走去。 李羽霜此刻亦回到几人身旁,暗递眼色,泣难释子对李羽霜行事放心,没有多问,忒浮亚也察觉其今日有异,故而同样未出言质疑。倒是姒梦青喰,虽然不知道李羽霜心中打着什么如意算盘,但先前那军士嚣张跋扈的模样,惹了她一肚子火,见李羽霜回来,嘴里不知在小声嘟囔着什么,狠狠的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李羽霜虽然吃痛,但此刻亦是只能强装笑脸。 路上偶有军士向他们望来,但眼中炽热却大多停留在姒梦青喰与忒浮亚的身上。 约莫三刻种,一行人来到一座石砌古堡处。 四洲行 诡细诈解隐探真 折案鱼肉翻刀俎 阴森古堡前守卫,吊梢着眼看向李羽霜等人,似是有些怜悯意味,后冲那为首军士笑道:“琼斯,你这是哪找来的几只肥羊?” “城外来跑商的,我正打算带他们去见领主大人。”琼斯答道。 “还是你们巡查队好哟,像我们这种看门的,可立不了什么功,说不定那天小命都没了。”守卫自嘲道。 “得了吧,我还羡慕你们这安逸地方,前些日子遇见几个从北俱芦洲来的修行者,差点被打了个半死。”琼斯摆手说道。 “不和你扯皮了,误了领主晚宴可是大事。” “那你不用急,艾瑞先前也带了一队人马回来,领主大人估计现在正品尝着呢。”守卫笑道。 “紧赶慢赶,到底是让那小子抢了头功。” 琼斯闻言十分不悦,招呼身后众人说道:“走了。”言罢便先行穿过古堡大门。 “琼斯,你去得太早了,不如在这多聊会。”守卫在他身后喊道。 “啐,谁要和你这糟老头子多聊。”琼斯低声骂道,头也不回的走进古堡。 …… 琼斯带队在古堡内七转八转,最终将几人带到一处会客厅模样的场所。 会客厅内的布置倒不像古堡外围那般阴森,场间摆设一张长方桌,桌面正中瓶内插了不少新鲜的花,围桌而放的十余张木椅上皆是有带褐色花纹的坐垫,鹅黄色的墙壁在未时烈阳相衬下更显明亮,壁上挂三幅油彩画像,看模样应都是同一人,画中人唇红齿白,风华绝代,身着贵服,手持折扇端坐。会客厅两处角落各有一屏风,后均是木质浴盆,及皂角、方巾等洁身之物。 “领主大人正在用晚膳,你们几个先在此休息一阵,晚些时候再给你们引荐,那角落有浴盆,一会都洗一洗风尘,届时别污了领主大人的眼。”那琼斯嘱咐完之后,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李羽霜叫住了他:“军爷,您这是去哪啊?” “怎么?我去哪还受你约束不成?”琼斯转过身来,面露不悦,厉声质问道。 “不敢,不敢。”李羽霜连忙陪笑道。 “哼!”琼斯冷哼一声,随即说道:“不该你问的,少管闲事。” 言罢琼斯走近身后的下属,低声嘱咐道:“我去拜访领主大人,一会弄些清淡吃食给他们,再让他们洗个澡,都给我盯紧了点,少了一个,唯你们是问!” “放心吧,头儿,咱兄弟们机警着呢。”下属中有一平日与琼斯交好的青年说道: 琼斯闻言微微颔首,也就放心的离开了,他走后,那平日与他交好的名为卡尼斯的青年俨然变成了这会客厅内的主导者。 卡尼斯上前几步,指着李羽霜的鼻子发令道:“你们几个,去那屏风后面的澡盆洗洗干净,别把尘土味带到领主大人那去。” 反观李羽霜并未吭声,反倒双目微含,仔细听着门外琼斯的脚步声。 “怎么?你聋了?爷跟你讲话听不见?”卡尼斯见李羽霜竟不受自己驱使,当下觉得在兄弟们面前折了面子,抬手就向李羽霜面颊处扇去。后者抬起手臂挡下这一击,仍是仔细听着。 “诶呦,还反了你了!”卡尼斯见眼前这小小商贾居然还敢反抗,心中火气更盛,换了只手向李羽霜面颊处扇来。 此刻李羽霜听闻琼斯脚步声渐行渐远,便也不再伪装,提手一劈掌,掌锋如刀将卡尼斯挥来的手臂削去一半,踏步上前,双手钳制其脖颈,予以绞杀。 “青喰,动手,别溅出血来。”李羽霜低声喝道。 姒梦青喰今日心中正窝火,得到李羽霜的指令后,莲步轻挪间,和琼斯一起来的卫队,甚至连呼救声都没发出,便已身死。 “善哉,善哉,道长何必妄造杀孽。”泣难释子虽不能开眼,但仍能感觉场间生命的流逝,口呼佛号,背过身去。 忒浮亚则提起掌罚天秤,确认场间死者无善人后,冲李羽霜微微颔首道:“即为恶,当斩。” 姒梦青喰收拾过那几名军士后,走到李羽霜身前,狠狠朝他的小腿踢了一脚。 “诶呦。”李羽霜痛呼道。 “行了,别装了,没用演武踢你,怎能会痛。”姒梦青喰看他那装模作样的表情,笑斥道。 “嘿嘿。”李羽霜笑道。 “小道士,今日你演这出戏,是为哪般?”姒梦青喰问道。 李羽霜先前那般卑躬屈膝的模样,让她十分好奇,究竟是何原因能让他做到这般。 李羽霜踱步至桌前,抽出了把椅子坐下,对今日事缓缓到道来: “自打进了克斯伯特城,我便察觉出不对来,此地实景较忒浮亚所讲未免相差太大,起初我想是否舆图有误,或是我驾车走错了方向,可当那琼斯说出克斯伯特城的名字时,我又想是否只是名字相近,直到听那琼斯说出,被外来的北俱芦洲修行者为难,我才确认此地为克斯伯特城。” “起初我还真就是想花钱了事,大不了出城换个去处筹措物资,但琼斯这等借职务之便行私人之利的下流货色,肯好心领路,着实令我好奇,他究竟打了什么如意算盘,加之克斯伯特城地处要害。战时可作为西牛贺洲与北俱芦洲的交接之所,能解此城危机,日后定能有所助益。” “古堡守卫说羡慕巡察的活计,自己不能立功便会丢掉性命,也是疑点,无功以为罪,乃是自古为军者大忌,何况这古堡乃是领主住所,此地守卫又是清闲的官职,即便有外袭,也往往能找到机会逃生,再加上城中并无战火痕迹,却还是军队成行,平民了无踪影,即便是军事要塞,也不会是这般景象。” “后那守卫以肥羊称呼我们几人,这肥羊身份如若是以求财论之,那当我取出金珠时,琼斯便应该率队,劫掠我等。如若是看重我假冒的商贾身份,意图开拓商路,为克斯伯特求变,重复荣光,那对我等理应恭敬些才对,琼斯一行人举动,分明是对我等图谋不轨,却碍于什么原因,不能及时执行。” “期间琼斯提及多次领主晚宴,临行时又额外嘱咐其它军士,就此能推断出,造成城中现今这般景象,以及挟持我等的真正意图,正是此地领主克斯伯特爵,至于守卫言语中的先前的一队人马,以及正在品尝,恐怕……” 姒梦青喰此刻也察觉到这言语间的隐喻意味,问道:“你说这领主是吃人的?” “至于这领主意欲何为,暂不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再者说,领地萧条成这个模样,任凭何人做领主,也难有心思操办晚宴吧。” 姒梦青喰听过李羽霜的长篇大论,不由得感叹道:“你这小道士,还真是多疑。” “我等身兼重任,小心点总归是没错的。”李羽霜闻言一笑,说道。 忒浮亚听的云里雾里,在心中盘算逻辑,后问道:“此地会不会已被所踏天宫控制?” “应该不会,这些军士都是普通人,不具修为,即便真的发现我们几人,也难以将消息传达出去,踏天宫应该不会做这种无用之事。”李羽霜答道。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姒梦青喰问道。 “静观其变,此地领主的狐狸尾巴应该藏不了多久了。” …… 且说古堡内另一处。 琼斯于古堡主室前双膝跪地,高声拜道:“领主大人。” “是琼斯啊。” “今日又是空手回来的?”一道极富磁性的女性嗓音自门后传出,听那声音含糊不清,似是在嚼食什么东西。 琼斯闻言双手止不住颤抖着,急忙叩首道:“今日出街遇到商贾一行四人,两男两女,女的年岁不大,应还是处子,现已押解至堡内会客厅。” “好。”主室门后传来的声响,隐有欢愉之意。 “算你还有点用,琼斯,艾瑞带回的都是些山野村夫,肉糙的很,倒不如他自己养的膘肥体壮。”主室内的声响言至此处,咂了咂嘴,似乎是在回味什么。 而这咂嘴声,在琼斯听来宛如死神敲响的丧钟,本就阴寒的古堡,琼斯此刻更觉如坠冰窟,忙又叩首道: “领主大人圣明,艾瑞那小子好逸恶劳,终日只思享乐,不能为领主大人分忧,该死!该死!” “哦?”主室内又传来玩味的声音, “那你又能为本爵做些什么呢?” “那艾瑞肥腻,领主大人,小的这就去给您把会客厅里的人虏来。” 琼斯说罢逃也似的离开,其身后主室内传来,领主的狂笑声,犹如厉鬼催魂夺命,慌乱中,琼斯下楼梯时跌了一跤,滚了下去,也顾不上喊痛,挣扎着爬起身来,又朝会客厅跑去。 四洲行 情迷潜毒蚀肉疮 悬楼败室见美人 会客厅内,众人静候琼斯的归来,李羽霜东瞧瞧西看看,意图在这会客厅找寻到更多的线索。忒浮亚被李羽霜先前那番细致的分析所折服,便想着跟在他身后,观摩一下其如何思辨。 泣难释子则是充当苦力,将那群军士的尸首,藏匿到屏风之后,坐地诵念往生咒。 姒梦青喰见眼下无事,便当真于此地泡了会澡,浴间轻哼歌谣,在抒发过心中怒气后,倒是心情不错。 …… 一个时辰后 李羽霜正摆弄着壁上挂画,突闻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跑动声。 “来了!”李羽霜低喝一声,正襟危坐于方桌前。 其余几人亦有听到脚步声,姒梦青喰跳出浴盆,演武纹闪过一瞬,将身上水珠蒸发了去,复又披上罩袍,泣难释子也停止诵经,几人一同围坐于方桌前。 少顷过后,只见琼斯推门而入,因他跑得急,腿上又有伤,身形不稳,推门后直接扑倒在众人面前,那模样滑稽,惹得姒梦青喰一阵发笑。 “哟,军爷,您这是怎么了?”李羽霜此刻也是强忍笑意,自座椅上站起身,凑到琼斯身前问道。 琼斯挣扎着站起身来,并未回答,先是环顾会客厅一周,后问道:“其他人呢?” 李羽霜答道:“军爷,您走之后又来了一位军爷,将您手下都带走了。” “妈的,一群废物。”琼斯怒骂道。 “你们几个,别傻坐着了,和我去见领主大人。” 琼斯一来是被领主吓得慌了神,二来是李羽霜等人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副胆小的商贾形象,便料定了不会欺瞒于他,故而对异样之处,并未太过在意。 “小人突然想起,既是要面见领主大人,哪能空手而去呢?”李羽霜试探道。 “领主家大业大,哪里会介怀你那点好处,你若是再絮叨,误了时辰,这后果,我看你担不担的起?”琼斯见李羽霜行事拖沓,便出言恐吓道。 “不敢,不敢。”李羽霜闻言先是拱手致歉,随即转身挤眉弄眼的对三人说道:“堂兄,两位堂妹,待会见到领主大人都谨慎些,可别一见到大人物就露怯,丢了咱李家的人。” 姒梦青喰明白李羽霜言下之意是叫他们小心应对,便回应道:“知道了,堂兄。” 李羽霜转头望向琼斯,却见后者站在门边冲他招手道:“快走。” “好嘞,小的这就走。”李羽霜同样招手回应道,言罢走至三人身前,极力压低声音嘱咐道:“这领主真相不现,大家万不可掉以轻心。” “知道了,我们也不是傻子,你想重复几遍。”姒梦青喰同样低声回应道。 李羽霜闻言笑了笑,与三人一同走至琼斯身旁,说道:“烦请军爷带路。” …… 克斯伯特古堡结构复杂,且为防敌袭,修筑了不少暗道,琼斯带着四人,一时上,一时下,兜兜转转近小半个时辰,期间李羽霜甚至觉得自己的伪装已经被识破,但好在又过了半刻,当几人越过最后一节台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扇对开的镶铜橡木大门,门上左右皆刻狮子模样的图纹,与那先会客厅内画中女子折扇上的图形一致。 琼斯走到这门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呼喊道:“领主大人.” “琼斯,你身边可是有些奇怪的味道。”门后传来一道极具磁性的女性嗓音。 “禀领主大人,这几人便是小的先前与您讲起的商贾一行。”琼斯言罢,身躯仍保持着跪姿,扭过头来冲身后众人说道:“你们几个,见到领主大人为何不跪!” “闭上你的狗嘴,没人会当你是哑巴。”李羽霜此刻一改先前的卑微,面露鄙夷之色,仿佛在与什么污秽之物交谈一般,冷语道。 琼斯挨了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察觉是李羽霜在与他讲话时,却也未敢起身,对领主的恐惧无处发泄,便转化为对李羽霜的恨意,恶狠狠的说道:“你这狗崽子,不知你哪来的胆子,敢这么和老子讲话,可能你还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吧,算了,老子也没必要与将死之人置气。” “叫你闭嘴听不见吗?”李羽霜话音刚落,便运起真气,一脚踢在琼斯屁股上,后者身形顿时飞出,撞开了那主室的大门,激荡起一阵烟尘。 见室内没有陷阱埋伏,李羽霜几人踏步进入屋内,一股浓烈到呛人的香气,涌入鼻腔,几人都是不由得皱眉,常言道:“物极必反”,这香气过于浓郁,甚至闻起来已经变作臭味。 “哪里来的土包子,这香料哪是这般用的。”姒梦青喰身躯经由演武改造,嗅觉异常灵敏,故而较之他人要更难受些,忙遮住口鼻,避免吸入过多。 主室内装饰典雅,但看起来年头不短,家具漆料剥落大半,房顶吊灯水晶装饰也没了大半,李羽霜几人正对面花叶藤雕漆椅上端坐一人,想来便是此城领主——克斯伯特爵。 丝发编织高耸得体,天鹅绒的风帽切口处缝合尖晶石,鸦羽,雁羽,金丝雀羽等禽羽插饰在帽檐上,尽显华贵,薄荷青金丝衬裙外套有鸦青色钟形长裙,裙摆宽阔蓬松,细褶裥,荷叶边,遮盖下身直到脚部。胸前佩戴珍珠项链,随呼吸起伏,发出令人迷醉的声响 裙袖花边只及上臂,前臂穿戴樱草锦缎手套,手背有橙红丝绒花点缀,褶丝金线花带将腰身束至巴掌大小。手持一把折扇,遮挡住下半面容,但仅从露出的部分来看: 蛾眉颦怨,不拾丹垩,却嫌粉黛污颜色,浅沾朝露照相思。 媚眼留情,堕睫盈珠,春朝含露撩清波,落笔徽真意难述。 蜂准绕斗,得堪峰岳,迎壑柔怀生线莲,道者极天踏赤星。 冰肌莹彻,解融霜雪,冰轮借光窥真容,恐昼折彩射金乌。 时光虽将眼角侵染,搅扰出些许褶皱,但仍是毋庸置疑的美,是只属于眼前这名为克斯伯特的女人的美。 李羽霜一时间不免看得呆了,目光如炬,紧锁在那绝美的面容之上,仿佛要将折扇看穿一般。 克斯伯特瞥了一眼负伤昏迷的琼斯,也不恼怒,反倒眉眼带笑的说道:“几位,打狗也要看主人。” “这狗你不管教,在街上乱咬人,还不许别人管教不成?”姒梦青喰质问道。 “这位姑娘说得也对,那妾身就在此先行谢过各位了。”克斯伯特仍是折扇掩面,微微颔首就当谢过,一颦一笑间,更胜春潮带水,江南春日时光,迷得李羽霜目不转睛,甚至都不舍眨眼。 “啪。”一声响,姒梦青喰跳起来照着李羽霜后脑狠扇了一下,骂道:“小道士,也不知道是谁露怯。” 这一巴掌终是将李羽霜扇得回过神来,忙合上双眼,猛拍额头数下,收敛心神,暗骂自己定力不足。 少顷片刻,李羽霜心境得以平稳,张开眼对姒梦青喰说道:“青喰,多谢。” “没见识的东西,踏天宫要是多送你几个美人,还不让你反水了去……”姒梦青喰心中气愤,嘴上也是不饶人,继续骂道。 此事李羽霜确实有错,对咒骂也只能默默承受,当他平定心神,再度看向克斯伯特,终是发觉先前未能注意到的细节。 然而还没等李羽霜发问,忒浮亚已经走到他身前,手举掌罚天秤,对准克斯伯特。 “掌罚天秤,想不到妾身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东西。”克斯伯特瞧见掌罚天秤后,原本含笑的媚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少顷,掌罚天秤左盘升起。 忒浮亚见状,调动起体内圣法气,幻化出斗铠,圣剑古拉姆高举,说道:“你为恶,恶即斩!” “忒浮亚,且慢,事情还没搞清楚。”李羽霜或是出于对掌罚天秤的不信任,或是出于到美人的爱怜之心,抬手便要拦住忒浮亚。 可当他手触碰到忒浮亚斗铠时,指尖传来剧烈的刺痛,李羽霜忙抽回手,只见脓包溃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指尖扩散开来,几个呼吸间,便蔓延至整个手臂。 反观忒浮亚,也是同样,那与李羽霜指尖相触的肩头,此刻也是生出脓疱溃疡,进而蔓延至其右臂,甚至连圣剑古拉姆都有些拿不稳。 泣难释子此刻也不好过,脓包溃疡自他合十的双掌蔓延开来,转瞬间双臂便已经被侵蚀。 “忒浮亚,退!”异变陡升,李羽霜高呼一声,身形急掠至后方。 事出有异,但忒浮亚的处理方式却与李羽霜不同,并未退去,反倒是趁着尚未力竭时,奋起一剑,直刺向克斯伯特。 却见其裙下掠出一道黑影,竟直接将忒浮亚击飞到主室外。 忒浮亚此刻身躯嵌在古堡石壁间,模样十分狼狈,所幸斗铠护体的她并未因这一击受到损伤。 “哈哈哈哈哈……”克斯伯特望见不远处李羽霜等人狼狈的模样,狂笑道:“如此软弱的一剑,如何能伤我?” “掌罚天秤又如何,在这城内,我为刀俎,尔等只能任我鱼肉。” 正当克斯伯特得意之时,一柄利刃飞至其身前,克斯伯特裙下黑影再度掠出,虽削减了那利刃之威,但仍是将她手中折扇斩得粉碎。 “谁!” “你这臭虫,是不是忘了还有你姑奶奶我在?” 四洲行 依故佳人已成癫 旧年怨仇新岁了 “你这臭虫,是不是忘了还有你姑奶奶在。” 这话音的源头,姒梦青喰扯下兜帽,站至众人身前,自腰腹处饕餮演武纹中取出三枚竹筒,丢给李羽霜等人,说道:“先喝下去。” 几人接过竹筒,也不管筒中物异味,直接饮下,少顷后,脓包溃疡停止了扩散。 反观别处,折扇碎后,克斯伯特忙以双手掩面,可当她透过指尖缝隙望见那不远处的面容时,瞳孔极速缩小,面目亦随之狰狞起来,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怒道:“姒梦青喰,是你!” 姒梦青喰并未理会克斯伯特,反而是俯下身来,对几人叮嘱道:“这毒愈动,扩散得愈快,等我收拾过这臭虫之后,再为你们解毒。” “姒梦青喰,你还是这般自大,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养尊处优的大巫祝,如何胜我!” 克斯伯特言语间,放下了遮挡面容的双手,此刻几人终得以看清,一直隐藏在折扇后的,那绝美的面容的另一半。 虫豕般的口器,利刃般的唇须与上颚犹如虎豹犬齿,唇舌粉红嫩肉蠕动间,数不清的软齿开散复又聚合。脖颈处裸露的皮肤呈赤棕色,上有如虫壳般的沟壑与斑点突起。 伴随着克斯伯特言语,软齿间黏液与血渍混合的流质粘连,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那模样犹如厉鬼罗刹,十分可怖。 想起先前自己竟然这种相貌被迷惑,李羽霜便感到一阵反胃,忒浮亚则更甚,直接侧身蹲在一旁,干呕起来。 “啧啧啧,你看看你自己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以为你离开少鹿泽能多少有些长进,没成想几百年过去,你反倒愈发像个怪物,妫赤蜮。”姒梦青喰双臂抱胸,面露鄙夷之色,讥讽道,言语间似是说二人曾为旧相识。 “呵,姒梦青喰,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论怪物,你应该比我更甚吧。”克斯伯特轻眯着眼,下唇须抽动,似是同样讥讽道。 姒梦青喰闻言轻蔑一笑,嘴上仍是不饶人,继续说道:“至少我不会像条土狗一样,将香料这般用,说你曾是我族旁系,都丢少鹿泽的脸,也难怪昆奥瞧不上你。” 克斯伯特听闻昆奥的名字,似是触及到心中伤痛,怒吼一声:“姒梦青喰,你找死!”言罢从那座椅上站起身来,随克斯伯特起身时,其裙下涌出黑压压一片虫海,瞬间吞噬了昏迷在一旁的琼斯, 姒梦青喰见状,抬起左手,掌心演武纹射出一道炎柱,正是灼演武——毕方讹火,行军至几人身前的虫群,被这烈火焚烧殆尽,散发出难以言说的焦糊臭味。 “你与老师是何种关系?”忒浮亚听闻二人言语间提及昆奥,出言向克斯伯特问道。 “你老师是何人?”克斯伯特问道。 “我老师正是掌罚神子昆奥。”忒浮亚答道。 克斯伯特听闻此言,望向忒浮亚的眼神中浮现出一缕柔光,说道:“我与昆奥情意相投,是为神仙眷侣……。” “忒浮亚,别听臭虫胡说,这厮为讨昆奥欢心,不惜残害同族,修炼邪法。”姒梦青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后又向着克斯伯特问道: “可结果呢,昆奥可曾正眼看过你?妫赤蜮,我说的对是不对?” “姒梦青喰,你欺人太甚!”克斯伯特蛾眉倒竖,软齿磨咬间,发出咯吱声响,盛怒道。 “就你现在这模样,算得上人?”姒梦青喰反问道。 “你找死!”克斯伯特言罢,从那座椅上“站”起身来,随她起身,众人得见其裙下竟是犹如水蛭一般的躯体,黑棕色的节肢极具规律的蠕动,其上附着数十张血盆大口,口中吐出猩红长舌,舔舐节肢上透明的腥臭黏液。 “诶呦,我好怕啊,你倒是杀给我看啊。”姒梦青喰举起手中九凤,挑衅道。 克斯伯特下身节肢口中齐齐呼出深紫色的雾气,涌向姒梦青喰,却见后者腰腹处演武纹扭曲,生出强劲吸力,如极黯深渊般将那雾气吞噬殆尽。 “就你这点把戏,还想毒杀我?”姒梦青喰不屑道。 “那这样又如何?”克斯伯特言罢,口器大张,呼出一根尖刺,直冲姒梦青喰袭来,后者挥出九凤,却未曾想,两者相触,强大的劲力,竟直接将九凤弹飞了出去。 转瞬之间,尖刺已至身前,姒梦青喰先是弓身下腰,躲过这一击,后又挺身而起,双脚钩在尖刺之上,拉动九凤尾链牵引回锋刃部分,以尖刺为支点,急掠向克斯伯特,闪转腾挪间,姒梦青喰猛然甩动九凤,尾链环环相扣,竟不似先前那般柔软,转而化成一柄长棍,锋刃部分四散开来,重新组合为十字爪状,捆束于棍前,九凤俨然变为枪形,是为九凤·锐。 姒梦青喰手持锐枪,奋起一击,直指克斯伯特项上人头,后者见此也不躲闪,或者说那水蛭一般的下体本就不好躲闪,克斯伯特轻蔑一笑,下体蠕动间,巨口竟从血肉中分离出去,化作十余只一尺粗细的水蛭,迎击锐枪。 姒梦青喰见状,挑起枪花,将数只水蛭搅得粉碎,但未曾料到,那破碎的血肉竟如磁铁般互相吸引,于姒梦青喰身后归复到一起,重新凝结为一只巨型水蛭,攀附上姒梦青喰的背部,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重量,姒梦青喰身形一滞,其余水蛭则趁机躲避锐枪之威,攀附上皮肉。 姒梦青喰攻势已起,此刻退无可退,唯有将手上力道再重上几分,望能予以克斯伯特重创,后者见水蛭已攀附上后者皮肉,自知计谋得逞,心中略有得意,但面对锐枪之威亦是不敢怠慢,下颌蠕动间收尖刺入口,复又吐出。 克斯伯特将尖刺收回后,姒梦青喰脚下没了凭依,便调转枪头,向地面石板攻去,借力将身形拔高数尺。此刻二人间距离不足三丈,姒梦青喰知那尖刺锐利,硬撼无益,暂避锋芒是为上选,却不料身上附着的水蛭,突生拖拽之力,竟硬生生将姒梦青喰拉回至原处,转瞬间那尖刺便已至眼前,姒梦青喰无奈,只能横起锐枪硬抗,两者相击,陡生火花无数,姒梦青喰一路急退,被那尖刺推搡出主室门外,后传来一声巨响,生死未卜。 “青喰!”李羽霜望见姒梦青喰陷入苦战,便想出手援护,但他仅站起身来,就牵动着脓包溃疡扩散到脖颈处。 “小道士,别动。”姒梦青喰此刻从主室外缓步走回,附着在她身上水蛭黏液具腐蚀形,灼烧得他皮肉生烟,不少地方已经隐约见得到白骨。 克斯伯特瞧见她那模样,面上流露出一抹得意之色,出言讥讽道:“姒梦青喰,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大,你的演武之法呢?就当真这么看不起我?” “可惜呀,可惜,今日胜负已成定局,我们少鹿泽的大巫祝姒梦青喰……” 克斯伯特面容突然狠厉起来,咬牙说道: “昔日你给予我的苦难,今日我必要千倍百倍的归还于你。” 姒梦青喰瞧见她那得意模样,面容上倒未有太大变化,只是冷冷的说道:“其实,当年你会犯下大错,我也有责任。” 克斯伯特闻言,露出一抹讥讽的笑,说道:“怎么?我们少鹿泽的大巫祝,现在是在向我求饶吗?” 姒梦青喰并未因讥讽而恼怒,仍是语气平淡的说道:“少鹿泽出了你这么个臭虫,我作为大巫祝自然是有责任,当年把你赶出少鹿泽,或许真的是我错了。” 姒梦青喰说着,眼神愈发凌厉起来,手中锐枪一挑,怒指克斯伯特 “都怪我当年心慈手软,让你活着离开少鹿泽,为四洲留下你这么个祸害!” 克斯伯特自觉胜券在握,姒梦青喰愈恼怒,她心中便愈痛快,出言调侃道:“你说的没错,我是祸害,我们少鹿泽的领袖,大巫祝姒梦青喰大人今日是不是应该除魔卫道,替四洲消除我这祸害?” “说实话,似你这般污秽,亲自动手,还真有些污了我这兵刃。”姒梦青喰虽身负重伤,但口头却不示弱。 “大言不惭!”克斯伯特怒喝道: “演武纹破损成这样,我看你如何动用。” 姒梦青喰闻言一笑,咬破拇指,以血书在前胸残缺的演武纹添上几笔,冷语道: “你若能得你娘半分聪慧,便不会蠢到与我对立。” 言罢,姒梦青喰周身燃起丹焰,阴湿的房间水汽蒸发攀附于其身上的水蛭瞬间化为灰烬,缺失的皮肉也在以极快的速度复生。身后浮现出火鹰一般的虚影,发出“吒”一声的明亮响叫,现今这般模样,当真如传说中的不死鸟焚身而复生。 事情走向大大出乎克斯伯特的预料,此刻她也是慌了神,口中呼出尖刺,向姒梦青喰攻来。 却见姒梦青喰也不躲闪,尖刺进到她身前七寸时,便被她周身丹焰灼烧至融化。 “不可能!不可能!这是什么火?你怎么可能动用演武?”克斯伯特叫喊道。 “我说过,你太蠢了。”姒梦青喰言罢,幻象火鹰与她融为一体,背后陡然生出一对火翼,是谓生演武——炎舞华天。 四洲行 一腔清泪捧黄土 多情总被无情误 姒梦青喰背生火羽,脚踏燃焰,手中锐枪,此刻分解开来,四把飞刃呈爪状附着于其四肢,是谓九凤·趾。尾链束于腰间,身后余出一部分,无风自动,当真犹如不死鸟尾。 克斯伯特曾经作为少鹿泽的一份子,对演武之威最是清楚不过,如若不然,她也不必费尽心思,设计将姒梦青喰身上演武纹抹去。 炎舞华天一出,克斯伯特便感受到起强大的威压,眼下自是不能再容姒梦青喰起势,她那布满软齿的口器大张,于其中飞出硬质尖刺无数,密集到竟像融为一体,然而这尖刺虽攻势惊人,遇见炎舞华天后,却犹如春日冰雪般消融。 这结果倒也不出乎克斯伯特预料,实际上她本就意不在姒梦青喰,更多尖刺,都是奔着泣难释子和李羽霜而去,姒梦青喰见状,抽出腰间尾链,掷向二人,尾链如蛇吞,圈地作炎狱,阻隔住无数尖刺。 后方无恙,姒梦青喰得以全力进攻,双翼一振,身形急掠而出,手中趾爪直取克斯伯特那仍吐出尖刺的口器。 克斯伯特见尖刺不能阻拦姒梦青喰,下身血腥巨口吐出毒雾,指尖生出森寒利刃以待战。 且看姒梦青喰,有炎舞华天护体,完全不惧那毒雾,眨眼之间二者距离已被缩短至九尺,克斯伯特未曾预料姒梦青喰会来得这般快,慌乱之下,只能举起指尖利刃格挡。那指尖利刃虽坚实,但面对经由炎舞华天加持的九凤,就显得不堪一击。 两者相击,利刃虽如豆腐般被切开,但也稍阻了九凤威势,使其攻向偏移,斩在克斯伯特面容之上。 只见顺着面颊伤口流下的并非鲜血,而是墨绿色粘稠汁液。 感受到面上传来的剧痛,克斯伯特盛怒间,竟完全无视炎舞华天,抬手就朝身前人面容抓去。 此刻姒梦青喰虽有炎舞华天护体,但一是涉及到女子面容,二是克斯伯特这般疯狂的模样,不知为何让她心中生惧,只得向后闪躲。 即便强如狴犴者,姒梦青喰在与其搏命时,心中都未有惧意。 或许当真如她先前所讲,心中有愧吧。 克斯伯特颤抖着手,摸上自己的眉眼,待她看到手上汁液时,心中暴怒,开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面容。 她这为了昆奥而费尽心思保养的容颜,既然毁了,那么便不要了。 可当她发泄过后,看见手上缕缕的皮肉,又觉得后悔,小心翼翼的向脸上创口拼接皮肉,却怎么也填补不上。 她这般疯狂的举动,让场内众人觉得心惊,谁也不敢出声。 最终克斯伯特双手无力的垂下,血肉模糊的面容上隐约可见木讷的表情,喃喃道:“毁了,毁了,全毁了。” “妫赤蜮,你真是个疯子。”姒梦青喰皱眉道。 “对,没错,我就是个疯子!”克斯伯特哀嚎道。 “姒梦青喰,那就让你和我这疯子,一同去死吧!” 言罢,克斯伯特将腰腹处衬裙撕扯开,以血为墨,以皮作笺,以指代笔,疾书间隐约可见一道阵法形成。 姒梦青喰望向那熟悉的咒文,心中暗道不妙,急掠而去,意图再行攻伐,然而未及其身前,却见阵法已书写完毕,克斯伯特下肢生出一股黑烟,将她包裹在其中。 同一时间,主室内的地板、墙壁产生了强烈的震动,纷纷开裂崩塌,姒梦青喰牵挂身后丧失战力的三人,就此退了回去,手一招,收回尾链,又猛然甩出,将李羽霜和泣难释子捆束在一起,拖在身后,掠出主室,抱起忒浮亚,跳窗带几人来到古堡外。 姒梦青喰寻了一处空地,尾链再度结为炎狱,将几人护在其中,她虽撤的及时,但先前那番异动,仍是使得几人身上脓包溃疡再度扩散,姒梦青喰担忧的看过一眼,转身便欲返回古堡内,却听闻身后李羽霜的声音响起。 “青喰,小心。” 姒梦青喰闻言并未回头,只是摆摆手,说道:“放心吧,少鹿泽的家事,难不倒我这大巫祝。” 言罢,双翼一展,飞身而上,折返回主室门前。 主室内克斯伯特水蛭般的下身长出数对虫肢,其上遍布黑钢般的硬毛,末端生着铁钳般的锋利钩爪,虫蝇品食般的摩擦着,发出阵阵刺耳的金铁之声。体躯肿胀,观相为巨人,遍布肉瘤与脓包,背后生出一对蚊子模样的翅膀,但显然如此纤细的翅膀,是无法支撑起如此庞大的身躯飞行。 口器中的软齿收束了些,可见其中猩红上有一块横肉,状似弓弩。若说还有哪里像人,恐怕也只有那双依旧迷人的媚眼了。 “你居然还在修炼这种腌臜东西”姒梦青喰骂道。 “腌臜吗?你难道不觉得,这力量,才是世间最美的东西吗?”克斯伯特转起那臃肿的体态,不成人形的双手提起裙边,做出舞礼的姿势,口器向上挑起,似是在笑。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刺耳,开口间腥臭的唾液飞溅,滴落在地上,腐蚀生烟,竟连三尺半厚的青砖石都能洞穿。 “唉。”姒梦青喰闻言连连摇头,她知道眼前这人早就不是少鹿泽的妫赤蜮,而只是一头渴求力量的怪物罢了。 叹气道:“我与你娘是至交,今日便让你死在她的创造下吧。” 言语间,姒梦青喰收复回炎舞华天,落于地上,咬破拇指,将血抹在额头正中眼睛模样的纹刻上。 克斯伯特听到姒梦青喰谈起她母亲,本欲想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此刻专心应战,才是她应该做的。 姒梦青喰将演武按效用归纳为:生死灼风雷,疫川泽祥凶十类。 生主愈复,死主绝命,灼主燃炎,风主催助,雷主正气,疫主蚀毒,川主地土,泽主涛洪,祥主增益,凶主攻伐。 姒梦青喰此刻动用的便是疫演武中的一道: 疫演武-蜚 古文记:蜚,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行草则死,行水则竭,见则天下大疫。 随血沁入演武纹,于其中散发出缕缕黄烟,将姒梦青喰包裹于其中, 克斯伯特不知姒梦青喰又动用了什么手段,抬手猛拍腹部,胃中反出一股酸液,经由口中弓弩状横肉,吐出数道水箭试探,却只见姒梦青喰侧身躲过,而后又朝她缓步走来,克斯伯特见状又射出数道酸液水箭,却都被姒梦青喰闪躲过去,后者走出几步后,甚至连九凤都收了起来。 照克斯伯特了解的姒梦青喰,应是个极爱逞口舌之快的人,早该叫喊着冲了上来。此番她愈是这般不言语,克斯伯特心中愈是慌乱。 终是有些等不及了,克斯伯特便冲了出来,虽说她躯体肿胀,但下身虫肢行路却是极快,眨眼之时便将二人间隔缩短至不足三丈,挥起巨爪拍向姒梦青喰。 反观姒梦青喰,也不躲闪,就任由那巨爪拍在自己身上。 “砰”一声巨响过后,姒梦青喰被拍飞数丈远,身体嵌在古堡石壁上, “姒梦青喰,你若是应战啊!”克斯伯特吼叫道,她虽然今日决意要杀姒梦青喰,却也不想后者轻易的死去,她想看姒梦青喰在痛苦中绝望的表情,以及撕心裂肺的嚎叫,只是像沙包一样任由她蹂躏,可不能满足克斯伯特那扭曲的心理。 反观姒梦青喰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口中低声喃喃道:“五” “四” “三” “二” “一” 随姒梦青喰数至一,克斯伯特突感身上奇痒无比,忍不住去抓挠,可却是愈抓愈痒。 “啵,啵,啵……”无数泡沫破碎般的声音传来。 克斯伯特用以抓挠的双手,此刻竟如燃烧后的纸张,化作飞灰。 “是那黄烟!”克斯伯特心中惊道,意识自己中招后,她定睛一看,只见无数细小到几近不可闻的蛊虫遍布在她手臂创口处,而那先前的泡沫破碎声,则是那些蛊虫啃噬过她的血肉后,为吃更多,又吐出以清腹。 事急从权,克斯伯特知道若再拖延片刻,这蛊虫必将她啃噬殆尽,无奈之下,她只能大张口器,咬下双臂,脖颈一扭,将其丢向远处。 失了双臂,克斯伯特甚至不会感到疼痛,仍只是痒,她想抓挠,可没了双臂,她只能凑到墙边,用力的在墙壁上蹭着。 突然她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跌坐了下来,脏器震动间,呕出一口血来。 克斯伯特忙向身下看去,却见水蛭躯体下的虫肢此刻已经化作飞灰。 原来那蛊虫不仅存在于她皮肉之上,更已侵入其脏腑。 几个呼吸间,克斯伯特下身那水蛭一般的躯体,便已被啃噬一空,失去了支撑,仅剩的躯体从空中落下。 这时姒梦青喰缓步走到她身前,冷眼望着即将死去的克斯伯特,淡淡的说道:“你败了。” “是啊,还败得很惨。”克斯伯特笑道,不知为何,虽是大限将至,她心中却有些释然。 “我娘可还活着?” “活着呢。”姒梦青喰答道。 “那她……还好吗?” “也好着呢,少鹿泽可没人敢和她作对。” “那便好。”克斯伯特笑道,只是在姒梦青喰看来,这笑格外凄惨。 “替我和她说声抱歉。” “好。” “多谢。” 见姒梦青喰答应,克斯伯特便合上双眼,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你不问我昆奥的消息吗?”姒梦青喰问道。 “没什么好问的,几百年不见,或许他早就把我忘了吧。” “其实……他后来有去少鹿泽找过你。”姒梦青喰说道。 克斯伯特闻言猛地张开眼,端详着姒梦青喰的面容,随即笑道:“姒梦青喰,你还真是不会撒谎。” “不过,谢谢了。” 四洲行 月下初识 不染纤尘 万载演武传承,致使大巫祝太姒之姒姓一族,血脉稀薄,妫姓作为姒姓旁系,由太姒侄孙一脉相传,其族人常在少鹿泽任要职。 妫赤蜮的生母妫璎珞号称蚀心毒姬,是少鹿泽数一数二的美人,亦是彼时主导演武创造的巫祝,一时间风头无两,加之与姒梦青喰关系亲昵,俨然如姐妹,就连妫赤蜮这名字,也是姒梦青喰帮忙取的。 蜮为三足虫,以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不治则杀人,按妫璎珞的话讲,只有这等凶名才得配得上她蚀心毒姫的女儿。 妫赤蜮起先随着母亲在制蛊室内打转,后因妫璎珞终日忙于演武相关事宜,无暇看护,待她年岁稍长些,转而跟随宗内其它巫祝修习技艺。 妫赤蜮成年后,出落得愈发娇媚,经由指派,化名为姜赤螳,成为了少鹿泽潜伏在克斯伯特城的暗桩。 凭借遗传自母胎的极美面容,外加少鹿泽传授的怀柔手段,妫赤蜮在克斯伯特混迹得可算是风生水起。 有传言,追求妫赤蜮的男人足以从克斯伯特南城排到北城,从早到晚,也总有人蹲守在她家门口,望能一窥芳容,为她决斗而死,或是因得不到垂青举剑自杀的男人,一年便能超过百人。 男人称妫赤蜮为赤姬,而克斯伯特城中的女人则会当面咒骂她为妖女,每逢这时,妫赤蜮便会亲自登门拜访,道清原委,最后望着家中男人痛打女人,留下一道蔑视的眼神。 对于这些男人的追求,妫赤蜮只觉得可笑,纵使不提少鹿泽女尊男卑,像她这等身兼容貌与才识的女子,寻常男子又如何入得了她的法眼。 平日里妫赤蜮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只着亵衣,斜倚在窗边,望着身下无数男人为她痴迷,她会笑,男人瞧见这笑便会愈加疯狂,届时,她便会笑得更开心,男人只觉得是她对自己有意,但殊不知,妫赤蜮这笑,只是在笑他们不自量力罢了。 倘若仅止于此,一切倒也算相安无事,可纵是被群星捧在天际之上的皓月,时间久了,也应该是会觉得厌烦,这种现象持续了五年,直到在一次晚宴上,妫赤蜮遇见了那令她终身难忘的男人。 …… 那一日,克斯伯特城领主纳达斯迪举行晚宴,妫赤蜮亦在受邀之列。 她身着一袭赤红长裙,出现在众人眼前,云鬓峨峨,乌丝绢绢,樱唇薄璨,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精媚言语,回眸翩惊鸿,侧首若蛟龙。 当妫赤蜮停下脚步,银白月光透过窗打在身上,场间男人皆是为她痴醉,就连苦修者也为她意乱情迷,不惜破除戒条。这些男人不清楚,眼前这女子究竟是天上顺着月光下凡的仙子,还是要循着月光飘向天宇的圣女。 妫赤蜮八面玲珑,周旋于诸多名士之中,虽然面上总是带着笑,但心中却是百般鄙夷,正当她与丘马帝国巴托利子爵交互时,望见窗外露台上有一名独处的男子。 那男子一头利落的灰色短发,头戴荆棘花冠,其下时造物主泣相假面,亮银色的甲胄在月下生辉,腰间悬挂一杆链秤,双掌搭在露台青石围栏上,食指有节奏的敲击着。 席间热闹,那男子偏独处,此举勾起了妫赤蜮的兴致,别过子爵后,妫赤蜮走到窗前,推开窗,轻声呼喊道:“这位先生,外面天寒,何不进到室内暖暖身子。” 男子闻言,敲击的手指顿了片刻,微微侧首,瞥了一眼身后,但随即恢复原状,也没回应。 这举动倒是让妫赤蜮感到奇怪,怕那男子听不到声响,就穿行过窗,走近了些。 妫赤蜮的一声呼喊,没得到独处男子的回答,倒是引来许多爱慕者凑了过来,见心目中女神一般的妫赤蜮走向那男子,场间却没有一人敢插话。 皆因那被妫赤蜮呼唤的男子,正是威震西牛贺洲的掌罚神子——昆奥。 妫赤蜮此刻站在昆奥身后,浅笑道:“这位先生,外面天寒,何不进到室内暖暖身子。” 昆奥闻言回过身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冷的说道:“少鹿泽的人,还是不要和我扯上关系比较好。” 言罢,昆奥绕开妫赤蜮,向古堡内走去,路遇厅中人,皆是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妫赤蜮虽然未见昆奥真容,但惊鸿一瞥间,从昆奥那星辰般的明眸中,妫赤蜮看不到一丝温度,只有如深狱般的寒冷。 此刻妫赤蜮愣在原地,不知是因她少鹿泽暗桩的身份暴露,还是昆奥不像他人那般对她百般恭维。 “赤姬。” 昆奥走后,古堡内一众轻浮之徒又涌了上来。 妫赤蜮见状重拾笑脸,但目光却穿过人群,望向那缓步离去的亮银色身影,问道:“那位先生是?” 众人为献殷勤,争先恐后的答道:“赤姬,那为是神星城的新任神子,掌罚神子——昆奥大人。” “传闻昆奥大人要前往北俱芦洲,会先在城中小住几日。” “胡说,昆奥大人明命是要前往南瞻部洲。” “你才是胡说,昆奥大人哪也不去,只是受邀来克斯伯特城赴宴。” 场间轻浮徒都不愿他人在妫赤蜮面前出风头,故此不惜相互诋毁,言语间孰真孰假,难以分辨,但好在有一点妫赤蜮可以确认,那就是月下男子的身份,确是昆奥不假。 掌罚神子声名显赫,妫赤蜮自然是知道的,外界只传颂其丰功伟绩,但对他本人却流言甚少,今日虽遮着面,但亦能看出其身形俊朗,尤其是那宽厚的掌心与修长的手指,甚是好看。 妫赤蜮岁正值桃李年华,少女心思又总是怀春,终日赞美之词听得多了,更觉得只有昆奥这等人中翘楚才配得上自己,便起了结识之心。 自那日月下初遇后,妫赤蜮打听出昆奥在克斯伯特城的住处,隔日便亲自上门拜访,虽说是拜访,但实际上却是不请自来。 妫赤蜮出街,追随者众,在人群的簇拥下,妫赤蜮叩响了昆奥的房门。 少顷,昆奥开门,见是妫赤蜮后,语气中明显带着不悦的说道:“是你?” “可不就是小女子我嘛。”妫赤蜮今日特意挑选了一件颜色艳丽的裙子,略施粉黛,浅笑间,更显风情万种。 昆奥望了一眼妫赤蜮身后扎堆的男子,皱眉道:“我说过,少鹿泽的人,不要与我扯上关系。” 妫赤蜮闻言上前一步,与昆奥靠的近了些,昆奥则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妫赤蜮亦随之跟进,二人就这样,一人进,一人退,没走几步,妫赤蜮便进到屋内,用脚勾住房门,使其关合。 昆奥见门被关上,语气间微有怒气的问道:“你想干什么!” “来见你啊。”妫赤蜮踮起脚尖,凑在昆奥耳边说道。 温热的气息,吹拂得昆奥耳根发痒,柑橘香氛混合着少女体香透过假面气孔,涌入昆奥鼻腔,刺激着他的大脑。 昆奥忙推开妫赤蜮,低声怒斥道:“胡闹!” “只留小女子我一人在门前苦候神子大人就算不得胡闹吗?”妫赤蜮笑着反驳道。 “算了。”昆奥摆手道,此行他来克斯伯特城是有隐秘之事要办,即便少鹿泽为友盟,也不能透露,他现在只想尽快打发走妫赤蜮,便出言问道:“你今日找我何事?” 妫赤蜮闻言故作惊讶,说道:“我说过了呀。” “你何曾说过?”昆奥问道。 妫赤蜮闻言,微合上一只眼,吐舌笑道:“我说过了,来见你嘛。” 昆奥知道妫赤蜮在拿自己打趣,不满道:“那现在你见过了,可以走了吗?” “那可不行。”妫赤蜮摇头道。 “见都见过了,你还想怎样?”昆奥不满道。 “有这东西阻隔,可还不算见过呢。”妫赤蜮言罢,伸手轻点造物主泣相假面,可当手指触及假面,却感到一股灼烧感自指肚处传来。 妫赤蜮忙收回手查看,却见指肚上皮肉犹如经过火烤一般,变得焦黑,还有股淡淡的肉香味传来。妫赤蜮将手指凑到嘴边,吹气缓解着痛 昆奥瞧见她那模样,假面气孔处传来一道鼻嗤声,似是在笑。 “我都被你弄伤了,你还笑。”妫赤蜮白了昆奥一眼,娇嗔道。 昆奥见被识破,也不伪装,直言道:“你自己要碰,关我什么事?” “谁让你一直戴着假面,在屋内也不脱下,难道你连入寝时都要戴着它不成?”妫赤蜮微怒道。 “无理取闹,我可没工夫和你在此虚耗时光。”昆奥见妫赤蜮怪罪于他,心中也生出怒意,绕避开妫赤蜮,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妫赤蜮见状问道。 “你管不着。”昆奥冷冷的说道。 “你还没向我道歉,你不能走。”妫赤蜮拉住昆奥臂弯,娇嗔道。 其实妫赤蜮也没有真的生气,先前那番举动,只不过是她应付男人的手段罢了。 今日事若是换做其它男人,恐怕早就向她赔罪,可昆奥毕竟是掌罚神子,又岂能和那些贪慕美色的浪荡子相比。 眼下甩开妫赤蜮揽住她臂弯的手,冷冷的说道:“我若是想走,你还能拦得住我?” “我是拦不住,但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妫赤蜮语气坚定的说道。 昆奥闻言只觉滑稽,言语间带有嘲讽意味的笑道:“哈哈哈哈,你若是想,大可试试看。” 言罢,昆奥拉开门,却见数名趴门偷听的男人失去支撑,倒在昆奥脚下,昆奥抬头望去,只见门外满是妫赤蜮的拥趸,心中更觉烦躁,朗声骂道:“都给我滚远点!” 屋外人都知道昆奥身份,不敢得罪,便各自讪笑着走开了。 而他脚下那跌倒几人垒在一起,一时间动弹不得,昆奥一脚将他们踢出门外。 清出通路后,昆奥脚底生力,身形凌空,掠向天际远处。 昆奥走后,妫赤蜮才从屋内踱步而出。 “赤姬!” 众人见是妫赤蜮出来后,就又都聚了上来。 这时妫赤蜮食指抵在唇间,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众人噤声。后踮起脚来,眺望昆奥离去方向。望着那逐渐消失的身影,妫赤蜮浅浅一笑,便折返回屋内,坐在桌前,自怀中取出一塔蛊雕香燃起,清容倚玉腕,焚香待郎归。 修炼演武体征过于明显,暗桩自是不能修炼,故而妫赤蜮在少鹿泽时只修习过巫蛊之术与鬼神之法,然而这两种并不能帮助她追上昆奥,倒不如在屋内静候。 …… 深夜丑时,昆奥折返回屋,却见门前蹲守的人大多归家取出被褥,就地而寝,数量不减反增,但却是不敢堵在门口了。 昆奥此行并未携带什么珍贵物件,或者说,他最珍贵的物件便是谁都夺不走的圣法气与掌罚天秤,何况还有妫赤蜮那个麻烦在,故而走时门也未上锁,此刻便直接推门而入。 却见屋内清烟缭绕,妫赤蜮玉容埋在臂弯里,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昆奥见状眉头微皱,本想对她置之不理,径直走到床边,躺了下去,可他独居惯了,多了一人在屋内,昆奥辗转反侧间,始终难以入眠,眼神不时瞥向妫赤蜮处。 那绝世的容颜在烛火的映衬下,更生出一股朦胧之美,一时间昆奥竟看得痴了,隐约间也懂了些,为何会有那么多男人会为她痴狂。 不知过了多久,妫赤蜮臂弯收束了些,似是有转醒的迹象。 昆奥见此,这才想起,恰逢秋冬时节,屋内未升起火盆,确是有些冰寒,今日妫赤蜮又穿的单薄,当是会觉得冷。 思至此处,昆奥下了床,缓步走到妫赤蜮身旁,随圣法气收复,亮银色斗铠亦随之淡化,下外衫,披在妫赤蜮身上。 却不想他这一举动,声响大了些,妫赤蜮竟直接醒来,待他望见身旁男子陌生的面容,猛地自座椅上站起,身形急掠至屋内角落处,十分戒备的问道:“你是谁?” “你在我的房间睡着,却还要问我是谁。”昆奥无奈的笑道。 “你是昆奥?”妫赤蜮试探性的问道。 “不然呢?”昆奥心中不明所以,只能无奈的答道,明明是妫赤蜮今日主动来找他,现在却要反过来问他是谁。 妫赤蜮闻言细观摩了昆奥一阵,笑着说道:“原来,你长这模样。” 昆奥闻言,忙向面上摸去,这才惊觉造物主泣相假面早已随着圣法气是收复而消失。 惊鸿一瞥间,可见昆奥面容,窄额高颧,鼻峰挺拔,帚眉桃花眼,洁齿薄唇,石灰色的瞳仁,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眉宇间倒是颇具几分邪气,纵使以妫赤蜮的标准算来,也可称神姿俊朗。 妫赤蜮瞧见他那模样,打趣道:“慌什么,你个大男人还怕别人看不成?” 妫赤蜮所言,昆奥也觉得没错,何况容貌已被他看过,再伪装也没用了,只是他想来心思缜密,今日会出此纰漏,个中原因倒是让他格外在意。 过后昆奥反思这日失态,便归结于这烛光迷人眼,或是美人在侧心难安。 且说此刻,妫赤蜮手持烛台,向昆奥靠近了些。 “你干什么?”昆奥不解妫赤蜮此举,问道。 “那边太暗,这样才好看清你嘛。”妫赤蜮笑道。 昆奥透过烛光,看到这笑,左胸处跳动得更响了些,连眼都不舍得眨,生怕漏掉看这面容的每分每刻。 两人这一夜,便就这么互相看着,谁也未再言语。 这日过后,克斯伯特城中疯传,赤姬与掌罚神子生情,并一同过夜。 四洲行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自从妫赤蜮在昆奥房内留宿这消息传出去,迫于神子之威,第二日跟随在妫赤蜮身后的拥趸便少了半数,可却仍有不死心的,每日蹲守在二者门前,频献殷勤。 那日后,妫赤蜮仍是每日都往昆奥住所跑,一待便是半日,昆奥也依旧晌午出行,深夜才回。 彼时昆奥方才不过弱冠之年,便已身居掌罚神子高位,可称得上是少年英雄,妫赤蜮虽年长他几岁,但也不过二十有四,容姿更是当世无双,正所谓:哪个少年不多情,谁家少女不怀春,美女与英雄似乎天生便会相互吸引,互通往来间,一股情愫在彼此心头蔓延。 然二人虽互生情愫,但谁都未曾挑明,皆是各有各的思量。 就这样过了一月时间,这日昆奥又是深夜才返回住所,瞧见门外零星蹲守的几人在寒风中瑟瑟的模样,昆奥笑了笑,对这些人的坚守,他也不知是对是错,但昆奥知道的是,能如此遵循内心所求,他自己心中却是有些嫉妒的情绪在。 昆奥并未在门外多做滞留,因他知晓,妫赤蜮此刻正在等他,轻轻推开门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饭香,妫赤蜮此刻趴扶在桌上,沉沉的睡着,身前是烹炒的有些焦糊的菜品。 昆奥轻轻带上门,朝妫赤蜮缓步走来,最后停驻在她身旁,俯首本欲欣赏那绝美的睡颜,却发现妫赤蜮手上星星点点的烫伤,再结合那桌上品相不太好的菜品,就算昆奥是傻子,他也应该知道,这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竟也会为他学厨艺。 昆奥见状心中生出些许酸楚,抬手攀上妫赤蜮那顺滑的青丝,想着一会该如何与她讲起心中隐秘,但未容昆奥多想,作为暗桩的机警,让妫赤蜮很快的便醒了过来。 昆奥这时只能悻悻的收回手,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妫赤蜮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见是昆奥,便开口说道:“昆奥,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昆奥应道,言罢于妫赤蜮对面落座。 妫赤蜮递给他一副碗筷,说道:“快吃饭吧,这菜都快凉透了。” “这是你做的吗?”昆奥望向身前的媚眼,问道。 “怎么可能,别臭美了,能让老娘为他下厨的人,可还没出生呢。”妫赤蜮笑着说道,偷偷将烫伤的手往衣袖里藏了藏。 “今日奥斯陆餐馆新来了位厨子,便想着带过来让你尝尝。” “既然如此,那我可得多吃些。”昆奥笑道,言罢,举筷从一碟状似烧肉的菜品中夹出少许,混着白饭咽下。入口后,舌尖反馈,烧肉完全没了肉味,只剩下发齁的咸味及一股诡异的酸味,那米饭夹生,凉了之后变得犹如石子一般,入喉甚至有些硌嗓子。 吞咽下后,昆奥不由得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样?”妫赤蜮问道。 昆奥望见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面上挤出一抹笑,说道:“好吃。” “你爱吃就好。”妫赤蜮闻言面带喜色,说道:“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般晚,我还怕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昆奥本来还在装模作样的往嘴里塞些菜沫,听到妫赤蜮这句话后,手上动作一顿,后缓缓放下碗筷,眉眼也变得严肃起来。 妫赤蜮瞧他那模样,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出言问道:“今日事情办好了吗?” 关于昆奥此行的目的,妫赤蜮曾问过,那时昆奥语塞良久,编出个不太高明的谎话来,而妫赤蜮也算是个聪明人,就没再提起此事。 “嗯。”昆奥面露难色,微微颔首,应道。 妫赤蜮闻言也不再笑了,神色落寞的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辰时。” “去哪?” 昆奥面色为难的答道:“这个我不能说。” “还回来吗?” “这……我不清楚。” 二人言语间,妫赤蜮一直在看昆奥,可昆奥却总是有意在躲避她的眼神。当她不再问,他也不再答,屋内便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昆奥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怯生生的叫道:“妫赤蜮。” “嗯。” “你既出自少鹿泽,在克斯伯特城又有任务在身,那我们……今后还是少联系的好。” 妫赤蜮闻言呆住一瞬,随后起身,留下一句:“我知道了,你慢慢吃。”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望着那离去身影肩膀的抽动,昆奥突然觉得后悔了,冲出门去,抬起手想呼唤妫赤蜮,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着那身影消失在无边黑夜。 昆奥的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他回到先前的座椅上,眼神呆滞,胡乱地往嘴里塞着吃食,没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只不过这一夜,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漫长。 第二日,昆奥整备好行囊,站在门口,环顾这住了一月的屋内,蛊雕香依旧,只是少了佳人为伴,心情未免有些失落。 “唉。”昆奥轻叹一声,这一切的结果,也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或许,对我和妫赤蜮来说,这该是最好的结果。”他心中如是想。 随即推门而出,却见妫赤蜮正蹲坐在门口石阶上,后者听闻开门声回过头来,可见其衣衫还是昨晚那套,媚眼中布满血丝,蓬乱的丝发也未经梳理,略显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 昆奥见到那熟悉的倩影,先是一喜,但随即平定心神,问道:“妫赤蜮,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你。”妫赤蜮站起身来,掸了掸身后的尘土,说道。 “多谢。”昆奥说道。 “那么客气干嘛,我们从哪里走?”妫赤蜮笑道,不过这笑在昆奥看来,显得那般刻意。 “南城门吧。”昆奥回道。 昆奥住在北城,却说从南城门离开,此举无非是想再多些时间与妫赤蜮相处,二人或是都想让这分别时刻能来得再慢些,故而都走得特别慢,路上谁也未再言语,就这样,从日初走到晌午,再到黄昏。 诚然岁月无限,但分别有期,路程亦是有数。 “妫赤蜮,就送到这里吧。”昆奥站在南城门外,面色凝重的说道。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时注意安全。“ “放心吧,除了你,克斯伯特城里的人谁会难为我。”妫赤蜮言罢,走上前来,用袖口擦拭那亮银色的甲胄。 擦拭过后,妫赤蜮退后一步,浅笑着欣赏黄昏下耀眼的斗铠,说道:“还是亮些好看。” 望着那黄昏下的笑颜,昆奥不由得心生迷醉与不舍,喃喃道:“你也好看。” 城门口人行嘈杂,妫赤蜮没太听清,向昆奥凑近了些,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昆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后撤一步,过会儿平定心神,开口说道:“多谢。” “行了,走吧,天色也不早了,别太死脑筋,为神星城把性命丢了可不值当。”妫赤蜮拍了下昆奥的肩膀,笑着说道。 昆奥重重颔首说道:“保重。” 言罢,他转过身去,正欲飞掠而走,却听身后妫赤蜮的声音再度传来。 “昆奥,你说,若是我不再做少鹿泽的人呢?” 昆奥闻言身子一颤,心念也随之动摇,但他却并未回头,亦是没有回答,只是留下一句“抱歉。”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妫赤蜮终于等来了昆奥的道歉,只不过若她早知道会是在此刻的话,那她情愿不要。 妫赤蜮望向天际远去的银光,低声骂道:“王八蛋。” …… 昆奥走后一月,妫赤蜮终日茶饭不思,人也是日渐消瘦,常回到昆奥先前的住处待上半日,嗅着屋内残留的气息,低语倾诉相思之情。 她的那些追求者见昆奥似是没有回来的迹象,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依旧整日跟着妫赤蜮,扰得她甚是心烦。 时间又过了一月,这股相思之情并未消减,反而愈发强烈,尤其是当她在城中听到流言,说昆奥已返回神星城后,心中便生出想去找他的念头,思虑再三,妫赤蜮决定向少鹿泽传递消息,道出实情,请求来人接替她。 再过五月,接替之人迟迟未到,妫赤蜮终是觉得等不下去了,她要亲自去找寻昆奥,便收拾过行囊,雇了辆马车,赶赴神星城。 两地路远,马车行路不快,过了半年时光,等妫赤蜮真的到达神星城后,昆奥却并不在城中,原因克斯伯特城内的流言本就是假消息,近一年里,昆奥从未回到过神星城。 倘若妫赤蜮能冷静思考,也就能明白,神星城与克斯伯特城之间的距离,消息哪会传的如此之快。 可妫赤蜮彼时一心只想找到昆奥,她知道只靠马车赶路,是压根追不上昆奥的,心下思虑过后,便决定回到少鹿泽,正式卸任暗桩的职位,修习过演武之法后,再来寻他,应该会容易些。 就这样,妫赤蜮又花了半年时光,乘马车赶回少鹿泽。 可她这次并非荣归故里,在少鹿泽等待着她的,也不是什么庆功酒宴,而是对她渎职的审判。 四洲行 清池染墨念失真 射影含沙赤蜮害 少鹿泽 宗门祠堂 姒梦青喰斜躺在梧桐兽刻轿椅上,一脚蹬住椅面,左肘抵在扶手处,掩额闭目。身前左右司掌少鹿泽各项事宜的巫祝分列而立,正面猩红长毯之上跪着一人,正是身犯渎职之罪的妫赤蜮。 这时,司掌刑法的巫祝出列,躬身拜道:“禀大巫祝,罪人妫赤蜮已带到。” 姒梦青喰闻言张开眼,坐直了身子,望向身下跪着的妫赤蜮,怒道:“妫赤蜮啊妫赤蜮,你就连那么几天都等不了吗?” “禀大巫祝,妫赤蜮知错,甘愿受罚。”妫赤蜮双手交叉置于头顶,拜道。 姒梦青喰眼神余光扫视场间众巫祝神情,后说道:“罢了,你既能回到少鹿泽,便说明你还有悔过之心,好在此次接替你的暗桩机警,将你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干净,这才没能酿成大错,就罚你到铸武室当三年帚工吧。” 姒梦青喰言罢冲着场间众人摆了摆手,又说道:“没事就散了吧,别打扰我休息。” 正当众人领命,准备离去时,场间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禀大巫祝,妫赤蜮还有事相求。” 姒梦青喰不想为此次审议多生事端,便一口回绝道:“戴罪之人,没资格和我讲条件。” 妫赤蜮闻言,跪的更深了些,叩首道:“禀大巫祝,罪人妫赤蜮与神星城掌罚神子互生情愫,待罚期结束后,恳请大巫祝准许罪人脱离少鹿泽,寻昆奥而去。” 此言一出,场间一片哗然,妫赤蜮作为司掌演武创造的生母妫璎珞亦在场,此刻她快步跑到妫赤蜮身旁,跪在地上,捂住妫赤蜮的嘴,急切的说道:“蜮儿,你疯了!这事是能胡说的吗?” 少鹿泽以家族礼制规法,自然是受人情所束,宽严全随大巫祝心意,往来与外界人生情的巫祝也不是没有过,但大多都由男方入赘少鹿泽,极少数远嫁到别处的巫祝,则会作为当地暗桩,继续为少鹿泽提供情报。故而万载以来,敢在大巫祝面前提出脱离少鹿泽的人,只有妫赤蜮一人。 此刻姒梦青喰脸色亦是十分难看,冷语道:“别拿外面那套礼节拜我!我可受不起!” “唔唔唔……” 却看妫赤蜮拼命的拉着妫璎珞的手腕,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似是还欲辩解。 “妘狐怀,让她闭嘴!”姒梦青喰发令道。 “是!”那司掌刑法的巫祝站了出来,一掌劈在妫赤蜮脖颈处,后者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妫赤蜮晕倒后,妫璎珞忙双手交叉置于头顶,身形躬得更深了些,说道:“妫璎珞教子无方,还请大巫祝降罪。” “唉。”姒梦青喰见状轻叹一声,说道:“妘狐怀,你将妫赤蜮押解到囚牢,其他人就先散了吧。” “是。”场间巫祝齐声拜道,后有序撤出祠堂,只留下姒梦青喰与妫璎珞二人。 见人都走远了,姒梦青喰柔声说道:“璎珞,起身吧。” “戴罪之身,不敢造次,还望大巫祝责罚。”妫璎珞不愿起身,仍是跪地拜道。 “妫赤蜮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伶俐,想不到今日会闹成这番模样。”姒梦青喰苦笑道。 妫赤蜮身犯渎职之罪,罚她做三年帚工,已是看在妫璎珞的面子上,给她格外宽大的处置了,何况铸武室本就由妫璎珞管辖,日常也不会为难于她,至于妫赤蜮与昆奥的事情,私下里也不是不能商议,只是她当着少鹿泽一众高层的面讲出脱离少鹿泽这种话,事情便是完全不受姒梦青喰控制了。 “大巫祝良苦用心,璎珞懂得。”妫璎珞既与姒梦青喰既是知心密友,自然知道她今日良苦用心, “璎珞,今日你也看到了,事已至此,我作为大巫祝,处罚的轻了,着实难以服众。”姒梦青喰无奈道。 “今日事皆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妫璎珞咬牙道,语气间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 姒梦青喰面露愁容,扶额说道:“少鹿泽数脉并传,不论巫觋、巫祝皆是血缘之亲,今日这等离宗叛族的事传出去,你母女二人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妫赤蜮虽说当了几年暗桩,见过不少人,但想必因她相貌会引得多方助力,终究还是涉世未深,掌罚神子昆奥这人行踪神秘,各地暗桩处传来相关的消息也不多,也不能确定于妫赤蜮相识的就是昆奥,别是让人骗了才好。” “择日我便遣人出少鹿泽找寻昆奥,先验别真伪,再看看他对妫赤蜮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他觉得暗桩传信不保险,那我便亲自去会一会他。” 妫璎珞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劝说道:“大巫祝使不得,怎能让您为了小女的事,屈尊去见昆奥。” 姒梦青喰摆手道:“哪来什么尊不尊的,昆奥本就是神宗传人,要是他活得够长,总归是要一见的,提早些也没什么紧要。“ “璎珞,你回去告诉妫赤蜮,未免得她乱说话,至少在我得到昆奥确切消息之前,是不可能让她出囚牢的。” “是!多谢大巫祝体恤!” …… 转眼间,时间过了三月。 这三月来,妫赤蜮一直被关在囚牢中,说是囚牢,但不过是一间独栋的房子罢了,期间妫璎珞为她送来自己的手记,妫赤蜮平日里读读书,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天,姒梦青喰独自来到囚院,甩给妫赤蜮一件信封,说道:“昆奥给你的,自己看吧。” 妫赤蜮拆开信封,却见信纸上只寥寥数笔: “妫赤蜮,见字如晤,昔日一别,听闻你与少鹿泽决裂,痛心之余,还当相劝,我辈重任在肩,当相互砥砺,切不可因儿女私情,行乱法之事。天地辽阔,能者众多,万不必为我如此。——昆奥。” 妫赤蜮阅信过后,将纸张撕得粉碎,厉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你们骗我的!” 虽然这字迹分明是昆奥手书,但妫赤蜮明明都愿意为昆奥背弃血统,她不相信昆奥会是这样的薄情寡义之人,或者仅仅是她不愿相信罢了。 姒梦青喰对她这模样鄙夷异常,猛然上前揪起后者衣领,怒喝道:“妫赤蜮,你想当臭虫我管不着,但别让你娘太难堪。” 这一声喝,让妫赤蜮浑沌的脑袋清醒了些,近一年时光,她心中只有昆奥,有意忽略了她的行为对妫璎珞造成的影响。 因为相识仅一月的昆奥,而令生母陷入窘境,这样真的值得吗?妫赤蜮心中如是想,纵使情爱让她头脑浑沌,但结果似乎显而易见。 “大巫祝,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是你娘,不是我。”姒梦青喰言罢,将妫赤蜮推开,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妫赤蜮既有悔改之心,那姒梦青喰也不吝啬给她一个机会,隔日,妫赤蜮走出囚牢,成为了一名在铸武室干杂活的帚工。 …… 眨眼间,三年春暑秋寒,犹如白驹过隙。 这三年来,妫赤蜮过的并不如意,不仅是因为身负渎职之罪,更在于她先前在宗门祠堂的一番话传的少鹿泽人尽皆知,虽然碍于妫璎珞的地位,没人敢明面谈起,也会有巫觋暗中向她示好,但背后的指指点点仍是不断。 若是从前,妫赤蜮肯定不屑于流言,但不知道是否因为人的年纪大了,便总是会在意他人的评价。妫赤蜮常会怀念在克斯伯特城受万人追捧的境遇,那段轻松惬意的时光。 罚期结束后,妫赤蜮作为妫姓族人,理应纹刻演武,成为巫祝,但经由妫璎珞检测后,告知她身子太弱,经受不起兽血带来的冲击,这事对妫赤蜮影响颇深,甚至不亚于昆奥的那封信,过后妫璎珞怕她想不开,又看她孤寂,便想为她找寻个伴侣,但妫赤蜮素来心高气傲,三年来虽经受了不少白眼,但对少鹿泽内低声下气的巫觋仍是看不上眼,此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心上人的抛弃,族人的冷眼相对,学不成演武的郁结,经年种种本就对妫赤蜮打击颇大,心境几近崩溃,而彻底压垮妫赤蜮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在某天清晨,惊觉眼角多了一道皱纹。 妫赤蜮先是揉了揉眼睛,向铜镜靠近了些,确认所见为真后,心绪立马慌乱了起来,她不敢想象,若是她这最引以为傲的容颜老去,若是失了追捧自己的拥趸,该是什么模样。 想到此处,妫赤蜮跑出门去,发了疯似的在铸武室内翻找药物,无视冷眼,向巫祝求教驻颜之术。 那日后,她开始胡乱得往脸上涂抹草药,那皱纹虽因此淡了些,却依旧还在,犹如山水画卷上的一道裂隙,无论如何修补,始终都是能看到痕迹。 过了几日后,她脸上又生出了新的一道皱纹,自此妫赤蜮砸碎了屋内所有的镜子,终日披着一件宽大的罩袍,将兜帽压低遮住面容,见到水源也会避着走。 妫赤蜮的生母妫璎珞,年近百岁却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大巫祝姒梦青喰则更甚,没人确切的知道她活过多少年岁,但却一直是一副少女模样,此刻妫赤蜮自认为,倒是她更像是年长者。 而那些修习过演武的巫祝,也都是常葆青春,每每与其相处,她心中便愈发嫉妒。 长此以往,妫赤蜮整个人萎靡不振,话愈发的少,气色也变得更加的差,能想到的方法都用过后,最终她还是在演武上动起了歪心思。 在熟读过妫璎珞有关演武的手记后,妫赤蜮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既然异兽血太过刚猛,那取修习过演武的巫祝体内经由中和的血,用来纹刻演武岂不是可以化解这困境。 她这想法在少鹿泽也不是没人提出来过,但很快就因为太过鸡肋,而没人愿意继续研究下去,因为中和之血与普通血液相容,依然会产生排斥,轻则变成痴儿,重则败血而亡。即便成功,也会因为兽血过量稀释,而导致演武效用大打折扣。 不过这些妫赤蜮倒是毫不在意,她本就意在容颜不老,因此获得武力本就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既然有了主意,妫赤蜮便暗地里筹备起来,中和之血在铸武室内有不少储备,自是够用,但问题在于这过程风险颇大,妫赤蜮虽然爱美,却也不想因此丢了性命,但倘若找妫璎珞帮忙,她必然会因为担忧其性命而拒绝,然而以妫赤蜮现今在少鹿泽的处境,也没有其他巫祝会愿意帮助她。 故此妫赤蜮便将心思打到对她有爱慕之情的巫觋身上,那日,妫赤蜮引诱了一名巫觋到她房内,下药将他迷晕,取出预先准备的银针与中和之血,照着妫璎珞的手记,小心翼翼的纹刻着。 虽然妫赤蜮先前已经在兽皮上练习过多次,但换到人身上时,终归还是出了差错。 银针只行错一步,却见那巫觋猛地张开双眼,瞳孔涣散,面容扭曲,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高声吼叫着。 妫赤蜮怕巫觋这般喊引来他人注意,便连忙捂住他的嘴,正当妫赤蜮思索该怎么办时,那巫觋一阵剧烈的抽搐后,身上陆续涌现曲张的血纹,嚎叫声渐熄,最终双腿一蹬,没了生机。 这算是妫赤蜮第一次亲手杀人,但她心中没有负罪感,反倒是有些庆幸,庆幸没有拿自己做实验对象。 巫觋的尸体,被妫赤蜮分割成数块,夹带在罩袍内,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恰好她最近常着罩袍,也没人会注意她。 此刻的妫赤蜮已然癫狂,为了保住容貌,她不惜再引诱巫觋,以同样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做着实验。 四洲行 人事意薄 忠爱两难全 悲欢离合总无情 就像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大量巫觋失踪,终究还是引起了妘狐怀的注意。作为司掌刑罚的巫祝,妘狐怀率领下属奔赴少鹿泽各处探查, 追寻着蛛丝马迹,陆续发现了妫赤蜮的数个藏尸地。 这场声势浩大的追查行动,自然也被妫赤蜮所知晓,此时她已经成功得铸两道演武纹,容貌的衰老得到了延缓。 妫赤蜮知道,再在少鹿泽待下去,迟早有一日会查到自己身上,到时候,纵是她娘也保不下她,便暗地里虏来一名和自己身形相近的未曾修炼演武的女子,想借假死逃生。 这一日,妫赤蜮做好准备,带着精心准备后面目全非的尸块,前往新的抛尸地,到达地点后,正欲将罩袍内尸块抛出,身后突然窜出一名年纪不大的巫祝,厉声质问道:“是谁!” 妫赤蜮闻言身躯一颤,心中暗道不妙,罩袍内的手搭上了腰间处预先准备的涂毒匕首,缓缓的转过头来,细看那年轻巫祝有些面熟,便试探性的问道:“妫陆歌?” 那年轻巫祝分辨出是妫赤蜮的声音,心中警惕稍微松懈了些,朝她走近了些,说道:“赤蜮姐,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妫陆歌倒也不是没嗅到妫赤蜮身上细微的血腥味,只是她毫不在意罢了,二人本就是同族,其母妫璎珞又是自己姑母,平日里对她照顾有加,纵使少鹿泽内有关妫赤蜮的风言风语不断,妫陆歌亦是会出言维护妫赤蜮的人,所以尽管她出现在如此敏感的地点,妫陆歌亦是对她抱有十分的信任,毕竟任谁也难料到,残害数十名巫觋竟会是这在外人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妫赤蜮。 妫赤蜮见妫陆歌向她走来,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妫陆歌隶属刑罚司,是妘狐怀的下属,这时出现在此地必然是在埋伏抛尸者。虽然妫赤蜮杀过数十人,见惯了他人生命在眼前流逝,但她自己却是十分怕死,脑中急思如何从眼下这境地逃脱,却总是不由得想到自己被捕后的惨状,害怕得身躯抖动起来。 妫陆歌瞧妫赤蜮抖得厉害,便又向她凑近了些,关切的问道:“赤蜮姐,你没事吧?” “陆歌,我没事,就是有些头晕,你过来扶我一下。” “哦,好。” 妫陆歌应过一声,凑到妫赤蜮身旁,她本未对妫赤蜮生疑问,但其身上过于浓重的血腥味,还是让妫陆歌眉头紧锁,停在五步开外,出言问道:“赤蜮姐,你身上血腥味怎么这般重?”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妫赤蜮一般,让先前还在犹豫不决的她下定了决心,纵使妫赤蜮平日里也十分钟意她这堂妹,但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血缘亲情又算得上什么呢。 “今天早些时候帮你姑妈倒腾兽血,溅了我一身,不知为何就有些头晕。”妫赤蜮扯谎道。 这借口也算合理,妫陆歌便信了妫赤蜮,走至其身旁,一手扶住后者的肩膀,关切问道:“表姐,这样有好些吗?” 妫赤蜮此刻低着头,面容藏在兜帽中,轻声说道:“好多了,陆歌,能否再帮表姐一个忙。” “嗯,表姐你说。”妫陆歌答应道。 “你靠我近些。” 妫陆歌闻言低下头来,却见一道银光闪过,妫赤蜮手持匕首,划过妫陆歌脖颈,虽说后者未有防备,但毕竟身躯经由演武改造,反应要快上不少,急忙跳开,匕首只在妫陆歌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罢了。 “表姐,你……”妫陆歌不解妫赤蜮此举,正欲质问,却感觉手脚无力,头脑一阵发昏,跪倒下来。 “有毒!”妫陆歌惊道。 妫赤蜮所持匕首上毒乃是妫璎珞秘制,本意是她修不成演武,好当作防身之物,却未想被她用作残害同族的凶器。 “谢谢你,陆歌,今日只有你死了,表姐才能活下去。”妫赤蜮掀开兜帽,望向妫陆歌的神情中,带有一丝怜悯,但更多得是狂喜。 “妫赤蜮,那些巫觋的事情也都是你做的?”妫陆歌银牙轻咬,忿忿的问道。 “没错,都是我,陆歌,别怪表姐心狠,要怪就怪今日妘狐怀派你在此地蹲守我。”妫赤蜮说着,缓步向妫陆歌靠来。 “放……屁。”妫陆歌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后,直接面朝沙土,重重的倒下,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了生息。 妫赤蜮见状,仍是不放心,径自走到其身旁,再补上几刀,直到瞧见妫陆歌双眼外翻,彻底断气,这才肯放心离去。 “少鹿泽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将计划提前了。”妫赤蜮心中如是想,腿上速度加快几分,跑回自己住处,取过行囊后,便向少鹿泽外掠去。 …… 妫赤蜮走后不久,只听“咳”一声长喘,妫陆歌眼中恢复了些许神采,妫璎珞的毒确实厉害,妫陆歌中毒后仅几个呼吸间,便无反抗之力,她急中生智下选择龟息假死,没想到当真蒙混过去,拖到妫赤蜮先行离去。 妫陆歌指尖沾上脖颈血迹,就这胸前衣襟书写,虽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她却一定要将妫赤蜮是凶手的消息传递出去。 两个时辰后 莹楼 姒梦青喰正与妫璎珞对坐品茶,且听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少顷,妘狐怀手持一块血布推门而入,跪地拜道:“禀报大巫祝,已查清迫害巫觋的凶手。” “起身细说”姒梦青喰浅抿一口杯中茶,说道。 “是!”妘狐怀应道,方才跑得匆忙,等她站起身来见妫璎珞也在时,便冷笑道:“妫璎珞你可还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妫璎珞被她说得一头雾水,问道:“妘狐怀,你这是何意?” 妘狐怀将手上血布掷向桌面,冷语道:“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妫璎珞摊开血布,只见其上歪歪扭扭的血书写道:“妫赤蜮凶。” 凶后还有手字,但并不完整,只有一撇两横,还有一竖不知为何没写。 姒梦青喰瞥了一眼这血布片,眉头紧锁间向妘狐怀问道:“你说这残杀巫觋的人是妫赤蜮?” “千真万确。”妘狐怀答道。 “不可能,妘狐怀,蜮儿她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残杀巫觋的凶手。”妫璎珞拍桌而起,指着妘狐怀怒喝道。 “妫璎珞,别和老娘叫喊。”妘狐怀轻蔑一笑,问道:“少鹿泽会使毒的不少,但我问你,中毒者瞳孔灰白,神阙溃烂,乳蛾呈青紫色,可是你蚀心毒姬独门蛊毒?” “却是不假。”妫璎珞应道。 “你敢承认便好,想知道这血书是谁写的吗?不妨告诉你,就是你亲侄女妫陆歌,我真该让你看看她的死状,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偏袒妫赤蜮的话来!”妘狐怀怒喝道。 “说不准是别人仿造我毒,诬陷我儿。”妫璎珞此刻仍不信妘狐怀的话,辩解道。 “妫璎珞,你莫非真以为我能司掌少鹿泽刑罚是靠吃白饭不成?”妘狐怀怒道。 “够了,别吵了!”姒梦青喰被这二人搅闹得心烦,拍桌厉声呵斥道。 经由这一声喝,妫璎珞二人皆是噤声,不敢再多言。 “妘狐怀,你都查到什么了?”姒梦青喰问道。 “禀大巫祝,妫赤蜮的住所,属下已经搜查过,发现纹铸演武所用的银针两套,中和之血三大坛,房间桌底,墙壁有大量飞溅的血渍,经辩查,属寻常血液。” “妫赤蜮屋中值钱的细软均已消失,属下已派刑罚巫祝在多处探查,尚未发现罪人妫赤蜮的身影,属下猜测,妫赤蜮极有可能已经潜逃出少鹿泽。” 姒梦青喰闻言微微颔首,后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发令道:“既已探查清楚,我必然留她不得,妘狐怀你继续在少鹿泽内搜寻,我亲自去外界探查,就不信还能跑了她不成!” “是。”妘狐怀拜道。 妫璎珞见姒梦青喰竟然要亲自缉拿妫赤蜮,当即跪倒在地上,恳求道:“大巫祝,您且慢,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在。” 姒梦青喰闻言转回身来,冷冷的看向身下跪着的女人,说道:“妫璎珞,你我是交好不假,但也别以为你能左右我的想法,妫赤蜮残害数十名同族,她今日必将受千刀万剐而死。” “属下不敢。”妫璎珞慌忙解释道,头低得更深了些,又继续恳求道:“妫赤蜮会有今日的恶行,全是我这为娘的责任,妫璎珞愿以命抵命,为奴为婢也罢,恳请大巫祝能留我儿一条生路。” 妫璎珞言罢,身躯直接向前倒下,发出“咚”一声响。 姒梦青喰见状,忙蹲下身子,将妫璎珞扶起,只见后者面容蒙上一抹灰紫色,七窍下挂着血痕,口微张着,双目无神的望向屋顶,显然是中毒的迹象。 “妫璎珞,你疯了!”姒梦青喰怒骂道,言罢便欲动用演武,为妫璎珞驱毒。 却见妫璎珞艰难的抬起臂膀,摁住了姒梦青喰的手,说道:“青喰,且容我这般叫你吧,不必救我了,这毒无解的。” “放屁,老娘才是大巫祝,这世上没我解不了的毒!”姒梦青喰此刻也急了,甩开妫璎珞的手,骂道。 姒梦青喰性子执拗,妫璎珞也劝不动,只能任由她在一旁折腾,妫璎珞心中诸多留念,在她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于眼前一一浮现,她本不想死,但既不背叛少鹿泽,又能救下爱女,也唯有这一个办法值得一试了。 “待我死后,可将这毒血抽出,纹铸一道演武,咒文图案在铸武室内有记。”妫璎珞喃喃道。 “妫璎珞,那忤逆的女儿,值得你做到这般吗?”姒梦青喰问道,她并无子嗣,不单是厌恶孩童吵闹,更觉得是个累赘,故而实难理解妫璎珞为何情愿自己死也要保全妫赤蜮。 “有一天你会懂的,青喰,一定会的,一定,求你,放蜮儿一条生路,求你……”妫璎珞回光返照一般,猛地坐起身来,抓住姒梦青喰的手,不断重复着“求你”两字,语声渐弱,直到她完全断气。 姒梦青喰抱着妫璎珞逐渐冰凉的身躯,心中百味杂陈。 “妫璎珞啊,妫璎珞,你还真是狡猾,你一死了之,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我收拾。” 姒梦青喰喃喃道,只是她声音太轻,没人听得到,她这一生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自以为不论是新生降临的喜悦,还是亲友离世的伤痛,都难再让她麻木的心有一丝触动,但没想到妫赤蜮的死依旧会让她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妘狐怀此刻站在姒梦青喰身后,没有来自大巫祝的指示,她亦是不敢轻举妄动,对于妫璎珞的死,她毫不在意,只是觉得妫璎珞死的很蠢罢了,因为以她对姒梦青喰的了解,即使妫璎珞死相求,事情的结果亦不会因此而改变。 半晌过后。 姒梦青喰仍是抱着妫璎珞的尸身一言不发,妘狐怀等得不耐烦了,便试探性的问道:“大巫祝?” “嗯。”姒梦青喰应了一声,将妫璎珞的尸身缓缓放下,站起身来,重拾心情,发令道:“按原计划进行,由我亲自到外界去找寻。” “这种事情,怎敢劳烦大巫祝亲自动手。”妘狐怀躬身拜道。 姒梦青喰并未回答,只是径自走到窗边,演武幻生双翼,化作一道红光,飞出莹楼。 四洲行 佳人弃道作虫蠡 皓月初习见悲风 妫赤蜮出少鹿泽后,特意未从大路逃走,而是选择绕小道往密林中躲藏,为了混淆视听,她还早早预备了一件树叶制成的罩袍披在身上。 连跑了几个时辰后,妫赤蜮感觉有些疲累,下意识的望向身后一眼,见没有追兵赶来,便席地而坐,翻开行囊,取出水袋,仰头痛饮起来,期间妫赤蜮目光仍是紧盯着少鹿泽方向,连眼都不眨一下。 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别看了,我在这呢。” 妫赤蜮猛地回头朝声源看去,只见姒梦青喰蹲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处缓坡上,单手扶额,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大巫祝……”妫赤蜮满面惊愕,讶声道。 姒梦青喰瞧着她身上的树叶罩袍,讥讽道:“你还真是预谋已久啊。” 妫赤蜮闻言,忙跪在地上,叩首如捣蒜,哀声道:“大巫祝,我思念昆奥,偷跑出少鹿泽,我知错了,还请大巫祝责罚。” 姒梦青喰瞧见她那模样,只觉滑稽,冷笑道:“妫赤蜮,事到如今,你就别拿昆奥当幌子了。” “莫非你以为你做的那些恶事,真的可以藏一辈子吗?” 言罢,姒梦青喰闪身上前,抓住妫赤蜮身上树叶罩袍,用力将她甩了出去。 妫赤蜮身躯重重的撞在古树上,脊背传来一道碎裂之声,顿感双耳嗡鸣,头晕目眩,树叶罩袍散落一地,得见其双腿之上,玄黑色的咒文。 “呵。” 姒梦青喰冷笑一声,唤出九凤,缓步走向妫赤蜮。后者见姒梦青喰朝她走来,也顾不上身体疼痛,忙挣扎着坐起身来,背靠古树,抓起地上落叶,往自己腿上铺盖。 少顷后,姒梦青喰走至其身旁,手持九凤,拨开落叶,细看腿上咒文,冷语道:“就是为了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残害我少鹿泽大好儿郎?” 这话对妫赤蜮而言无异于厉鬼催命,骇得她身躯剧烈的抖动,手间仍抓取落叶,朝身上胡乱盖去。 “你娘一生英武,怎么就生出你这臭虫来。”姒梦青喰瞧见她那模样,心中更加鄙夷,手间轻轻发力,九凤刺入后者皮肉。 “啊!”妫赤蜮痛的叫出声来,额头鬓间冷汗如泉涌,她不敢逃,更怕死,遂将双手相勾置于头顶,忙不迭地躬身,口中大声求饶道: “大巫祝,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 姒梦青喰并未理会她,手中九凤顺着演武的纹路将妫赤蜮腿上皮肉划开,而后轻轻一挑,取下了一块完整的演武纹,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刻左右,期间剧痛,让妫赤蜮昏厥数次,可后又被更大的疼痛唤醒,等她又一次醒来时,瞧见九凤刃锋上挂着的皮肉,便料定了自己今日必会被凌辱致死,心中惧极生怒,怒骂道:“姒梦青喰,你这狗杂种!要杀便杀,何必羞辱于我!” 姒梦青喰闻言冷笑道:“还真是奇怪,你既能下贱到残害无辜同族,此刻怎么又来了骨气?还是说,知道自己必死,气急败坏了不成?” “呵,说起残害同族,你应该比我更甚吧,同样都是为了修铸演武,你姒梦青喰位极人权,一呼百应,受少鹿泽万人敬仰,我却只能终日低三下四,像条狗一样被你们追着跑,凭什么!你的演武和我的演武又有什么分别。”妫赤蜮讥讽道。 “好一口伶牙俐齿的诡辩,既然觉得自己没错,那你跑什么呢?”姒梦青喰冷笑道,抬手将九凤刺向她的另一条大腿。 “啊!”妫赤蜮再次吃痛得喊出声来,随即咒骂道:“姒梦青喰,有种你就杀了我!” “多大点痛就叫成这样,死在你手的巫觋被你大卸八块,他们的痛,你可理会过?”姒梦青喰讥讽道。 “你!”妫赤蜮辩解不过姒梦青喰,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她抽出藏在身后的涂毒匕首,向后者刺去。 姒梦青喰见状抬腿踢在妫赤蜮手腕处,这一脚直接将她腕骨踢得粉碎,后者遂无力握持匕首,姒梦青喰抽出九凤,以刃腹猛击妫赤蜮头部,直接将其敲打得昏死过去。 妫赤蜮不再吵闹,姒梦青喰得以安静的剥下另一块纹铸着演武的皮肉。 事毕后,姒梦青喰将九凤抵在妫赤蜮脖颈上,此刻她只需轻轻用力,这祸害同族的恶徒便会身首异处,可望着那与妫璎珞有几分相像的眉眼,回想起挚友临终所托,她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唉……” 姒梦青喰收回九凤,手腕一抖,甩去血渍,背后幻生双翼,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昏迷的妫赤蜮,脊骨受损,腕骨碎裂,腿上行路也不方便,纵使今日自己不杀妫赤蜮,她能不能活命,仍只有看她自己的气运了。 姒梦青喰就带着两张纹刻着演武的人皮回到少鹿泽,宣告妫赤蜮已被他斩杀,至于尸首所在何处,她解释道:“这种叛徒不配葬在少鹿泽,曝尸荒野受日淋风吹,虫蚁啃噬,才是与她相配的归宿。” 望着身下人释然的表情,姒梦青喰有生之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不配胜任大巫祝的职位,她辜负了少鹿泽众人对她的信赖,只为了她挂念的一丝旧情,但谎言既能维稳,这结果对她也不算赖,也会让她心中好受些。 …… 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妫赤蜮在一阵剧痛中醒来,睁开眼,却见数只乌鸦正在啄食她腿上没有皮的血肉,显然是已经将她当作死人。 “喝!”妫赤蜮高喊一声,抬手挥动着,乌鸦遭到驱赶后,扑腾着翅膀飞到树枝上去,但都未飞远,黑玉般的眼珠转溜着,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乌鸦本就喜食腐肉,自然是不愿放弃即将变作尸体的妫赤蜮。 “哈哈哈哈,我没死,我没死!” 妫赤蜮能清楚得感受痛,便知自己还活着,心中狂喜之余,更是对造成她现今境遇的姒梦青喰生出无限恨意,喃喃道: “呵,姒梦青喰,你还真是自大,莫非以为这样我妫赤蜮便会死了不成。” “你还有少鹿泽,给我等着吧!” 妫赤蜮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虽说腿上缺少皮肉,但也算还能走动,只不过脊骨受损严重,难以直起身来,以致于每行出一步,便会牵动出更大的痛来。 此刻她勉强站起身来,仅从树旁走到行囊处短短五丈距离,妫赤蜮便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在行囊中翻找出些吃食,先填饱肚子后,心中便思索如何离开,她虽然活下命来,但仍是不能在少鹿泽附近多做逗留,姒梦青喰虽然大意,但若是妘狐怀等人不放心,出少鹿泽来找寻她的尸体,那便不妙了。 可照现今这般速率,给她十年八年也走不出这密林,她先用牙和能动的那只手,将一件衣裳撕成布条,又拾来几根木枝,将断手固定住。 为了快些走出密林,妫赤蜮只能选择了一种脊骨动幅最小的赶路方式,那便是爬着走。她用剩余的布条将膝盖和掌心包裹起来,像断腿之犬一样行路。 此时关节虽有布条防护,但还是被路上石子硌得皮肉破损。恰逢天气炎热,又一连几日见不到水源,那伤口化脓,散发出阵阵恶臭,妫赤蜮感觉那味道像极了尸体上的腐臭,实际上不光是她自己这般觉得,就连盘旋在她身后的乌鸦也变得多了起来。 …… 这日,妫赤蜮在爬一处缓坡时,膝盖不好着力,顺着湿滑的青苔一路跌下,盘旋在她头顶的乌鸦见状,便一股脑的向她扑了过来。 接连赶路,妫赤蜮本就没什么力气,只能迟缓的挥动着手,竭力骂道:“滚啊,滚!” 那些乌鸦见她还有气,倒也不急,扇动着翅膀飞回空中,静候属于它们的食物变为最佳状态。 妫赤蜮再次赶走乌鸦后,稍松了一口气,她仰面望向天空,密密麻麻的乌鸦宛如黑色死神,似是随时都会收割她的性命。 身体上与精神上的重负,让妫赤蜮累了,她不想再继续这无意义的求生之旅,也不想报仇了,既然一定会死,倒不如给她个痛快些的死法。 妫赤蜮想到妫璎珞交予她的涂毒匕首,便朝腰间摸去,但入手却是一片滑腻,原是因此地潮湿,生着许多水蛭,妫赤蜮跌落时,沾了不少在身上。 妫赤蜮望着臂弯处正吮吸她血液的水蛭,那逐渐肿胀的软体和节肢,让她突然心生一计,那便是以水蛭血来纹铸演武纹。 虽说演武需要异兽血纹铸是因为异兽那超人的能为,但这世间具备超人能为的却不只是异兽,蚍蜉之躯可撼树,跳蚤能越百余身,若以等量论之,虫蚁威势也未必会逊于异兽。 此刻妫赤蜮完全是有病乱投医,未能细思可行性,便从行囊内翻找出铸武银针,随意从身上抓取来一只水蛭,沾着血便往身上纹刻。 她此番仓促行事,纹刻演武纹过程中自然生出差错,针势行错一步,妫赤蜮便突感脑海中似是有惊雷炸起,瞬间昏死了过去。 隔日,当妫赤蜮再度醒来时,只觉得灵台清明,她缓缓站起身来,发觉伤处也没那么痛了,不仅如此,更能感受到身上生出一股新的力量来。 妫赤蜮拾起一块石子,朝盘旋在空中的乌鸦掷去,猩红的血肉宛如烟花一般在空中炸裂开,换来的是妫赤蜮狂喜的笑。 数次死里逃生让妫赤蜮变得更大胆了些,此刻她也不急着跑了,而是赶路时格外注意虫迹,也因此抽取了不少虫血,在身上纹铸成数道演武。 而今这密林对妫赤蜮而言无异于一座巨大的宝库,让她沉浸在力量的喜悦中,然而这份喜悦,却未能持续多久。 十余日后,妫赤蜮发现了一处湖泊,她褪去衣衫,准备在此洗净身上腐臭,可不知为何,一入水后,便有胸塞堵闷的感觉袭来。 无奈下,妫赤蜮只能选择退回岸边,用方巾沾了些水擦拭身体,又将头埋进水中,仔细清洗一番。 因无皂角等洁身之物,妫赤蜮揉搓得格外仔细,当她洗到面容时,指尖却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妫赤蜮忙抬起头来,待水面平缓之后,望见水中自己面颊上生出一道裂隙,妫赤蜮伸手摸去,只感一阵滑腻,收回手凑到眼前细看,却见指尖满是透明状的黏液,妫赤蜮顿时大惊,忙用双手推着脸皮,想将这裂隙贴合,但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揉弄下一块血肉来。 妫赤蜮拾起那块血肉细看,发现其表面无恙,但皮下均已萎缩成肉干状,妫赤蜮伸手攀上面容创口处,轻轻一捻,又一块同样的血肉被她轻易撕扯下来。 这诡异的情况,让妫赤蜮不自觉得联想到——昆虫蜕皮。 妫赤蜮瞧着手中的血肉,失意片刻,但细思后又释然。 经由这几年的变故,让妫赤蜮懂得在这世上,再美的容貌也只不过是副皮囊,逃脱不过任人蹂躏的宿命,自己若是无敌于天下,甚至可以将昆奥虏来和她长相厮守,又有谁人敢和她说一个不字。 妫赤蜮撕扯下衣襟的一条,系于面颊处,出过密林后,她回到了克斯伯特城,那个除少鹿泽外她最熟悉的地方。 城中男人听闻赤姬归来,又开始了对她新一轮的追求。 这时的妫赤蜮总以折扇掩面,为掩盖身上的臭味,用上了大量的香氛,试过虫蠡般生食血肉,这种欺凌弱小者带来的快感,让她欢喜,也愈发加剧了她对武力的痴迷。 时间愈长,妫赤蜮愈发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最终她将克斯伯特爵取而代之,让整座城置于她的恐怖统治之下。 她再没去过那与昆奥初遇的露台,她也忘记了,昔日月下美人所求的,只不过是银铠骑士的爱罢了。 她忘记了,还有谁会记得呢? 四洲行 空岛夜话语呢喃 无象难解落七重 姒梦青喰自古堡主室内走出,恰逢朝阳初升,日光炫目,似乎要将这城内阴霾一扫而空,可唯独照不进她身后这主室,似乎那里本就该是黑的。 姒梦青喰飞身回到李羽霜等人处,却见几人都是阴沉着脸,身上脓包溃疡进一步扩散,十分骇人。 “青喰,你没事吧?”李羽霜见是姒梦青喰归来,忙问道。 “和小辈搏杀罢了,能有什么事情。”姒梦青喰言罢,手一招收回尾链,那炎狱亦随之消散。 “抱歉,没能帮上忙。”忒浮亚剑眉微蹙,低声道。 姒梦青喰冲她摆摆手说道:“也怪不上你们,那屋子香味太重,第一时间我也没能分辨毒气的味道。” “我现在为你们驱毒,可能会有些痒,但千万别抓挠。” 姒梦青喰言罢,再度动用疫演武——蜚,额心纹刻中涌出黑烟,将几人萦绕其中,无数蛊虫攀上身来,将创口腐肉及体内毒素吞噬殆尽,而后姒梦青喰再动用生演武——炎舞华天,助血肉快速恢复。 过程持续了约半个时辰,等几人再度站起身时,已是恢复如初。 “多谢青喰。”李羽霜拱手道。 “多谢。”“多谢。”泣难释子和忒浮亚也分别拜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姒梦青喰浅笑道。 “危机已除,此地久留无益,我等应早些上路,尽快赶赴东胜神洲为好。”泣难释子说道。 “释子所言在理。”李羽霜应道,言罢唤出铜驹踏云车,招呼几人上车 忒浮亚临行前四下环顾,有感而发道:“此地残破成这样,不知何时能复生机。” “克斯伯特住民早已被妫赤蜮迫害大半,即便有逃脱者,此一世代也怕是无人敢回来了。”姒梦青喰答道。 “此间怪物吃人的实事,倒真与绘本中所画得炼狱景象别无二致。”忒浮亚说道。 姒梦青喰闻言笑了笑,说道:“忒浮亚你还是太年轻,怪物吃人算什么,在这四洲,人吃人也是有的,要我说,这人间,才是炼狱。” ………… 一月后 七重海上一座小岛 子夜 碧暮如洗,皓月凌空,篝火融融,蟹鱼焦香。 几人围坐于海岸边,手中各持一木签,上串有鱼虾等海物,就着篝火炙烤,夜话闲谈间李羽霜问道:“青喰,你先前在克斯伯特城使得那几式演武,看上去似乎要比在神星城时用得强上几分?” 李羽霜其实早就想问起此事,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眼下正好无事,便话赶话聊起。 “是啊。”姒梦青喰咬下一口鱼肉,嘴里含糊不清的答道。 “那为何先前战狴犴时不见你动用呢?”李羽霜问道。 姒梦青喰将鱼糜咽下肚,尴尬一笑,说道:“我忘记了啊。” “哈?” 李羽霜闻言惊道,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寻常来讲,这等保命的手段怎可能轻易忘掉。 姒梦青喰瞧见他那模样,不以为然的说道:“奇怪什么,我身上虽只纹刻一百三十六道演武,但其中又蕴含不少变招,种式繁多,自然是想到哪儿用到哪儿,再者说,我是大巫祝,又不是苦劳力,平日里哪有让我用得上演武的地方,时间一长,自然就那几种用得最多的记得清楚了。” 李羽霜闻言面露凝重之色,叮嘱道:“既然如此,青喰,我觉得有时间你还是将演武次序梳理一下为好,毕竟……” 未等他说完,姒梦青喰便出言打断,阴阳怪气的说道。“好好好,我知道啦,毕竟年纪大了,记性差得很,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 对此李羽霜只好无奈笑笑,既然知道自己年纪大,还这般肆意,他也不知该再劝些什么好。 …… 饱腹过后,天近丑时,几人虽都是身兼大能为者,但基础睡眠还是要的,相互约定每一个时辰轮换值岗后,便各自睡去。 这第一岗便由泣难释子值守。 此刻泣难释子高居崖岸,面向七重海,结跏趺坐,静听潮汐,口中诵经喃喃:“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普为铸众生,勤求于大法。亦不为己身,及以五裕乐。顾为大国王,勤求获此法……” 世间诸多苦难,泣难释子顾不上,也顾不得,因而他时常责备于自身能为过轻,并长陷于苦闷难以自拔,唯有诵经以宁心神。 丑时近末,《妙法莲华经》诵毕,泣难释子本欲起身,唤人来接替,却突感地动山摇,一股强烈的下坠之感袭来,只瞬间,海水竟已没过高达三十余丈的崖岸。 “诸位!”泣难释子起身高喝一声。 李羽霜三人此刻也感受到异动,纷纷醒来,集结于泣难释子身旁。 “这好像不是寻常地震。”忒浮亚说道。 “这震感来得毫无预兆,自然不是寻常地震,倒更像是这海岛在下陷”李羽霜说道,言罢唤出铜驹踏云车,说道:“不论如何,此地是待不长久了,再次启程吧。” 几人闻言纷纷颔首示意,先后上过铜驹踏云车,此时李羽霜催动真气,驾车朝东北方向掠去,不消片刻,就将驶离海岛范围。 身后陆地仍在不停下陷,海浪拍岸发出震天的声响来,少顷过后,便只剩下些许秃岩裸露在外。 “还真是奇怪,水下究竟发生了何事,会让这岛屿顷刻之间吞噬。”忒浮亚喃喃道。 “相传远古时期四洲本为一体,后因……”李羽霜本欲作答,但岂料他话音未落,铜驹踏云车似是撞击到什么硬物,发出“砰!”一声巨响,铜驹马首应声而碎,强大的惯性将几人甩出车外,也纷纷撞击在那硬物之上。 几人毫无防备,登时被撞得七荤八素,神志不清,但随即使出各自手段,于空中保持平稳。 “小道士!你撞上什么东西了!”姒梦青喰于空中蹲坐着,揉摁着眉心,怒道。 李羽霜坐得最前,也撞得最重,此刻脑袋还是晕的,扶额喃喃道:“我也不知。” 另一处,泣难释子最先回过神来,伸手在空中摸索过一阵后,运转琉璃净法,化作数枚水枪,直刺向身前,却见那水枪似乎也遇到什么阻碍,炸裂化作水花。 见状泣难释子手结持水合掌印,自脚下海面引来一阵惊涛,于身前缓缓铺开,阻拦几人,与铜驹踏云车相撞的事物,终于显出其真身——一座不规则形状的透明屏障。 “贫僧游历四洲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无形气罩。” “这屏障上及天穹,下伸海底,将我等与海岛包裹其中,显然是别有用心者有意而为之。”泣难释子道出心中所想。 李羽霜此刻缓过些神来,凌空上前几步,站至泣难释子身旁,先是观摩,后伸手触碰,喃喃道:“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怳。” “莫非是无象狱?” 姒梦青喰听他口中喃喃,凑至其身前,出言问道:“小道士,你既识得这东西,可有破解之法?” 李羽霜闻言摇头道:“关于无象狱我只在书中见过描述,是属窥道机之法,来历久远,以我能为暂且参悟不透,亦无破解之法。” “但无象狱早该失传了才对,怎会在此地出现?” “我们来时并未有阻碍,这无象狱究竟是何时布下的。” 正当李羽霜思索之时,竟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向他迫来,原是因那无象狱也随海岛的下落,而极具缩小,照此情景,不消半刻,李羽霜等人便会被拖入七重海之中。 始终没人能提出个可行的办法来,姒梦青喰有些等不及了,便出言说道:“既然无法智取,那便以力破之。” 言罢,姒梦青喰唤出链刃九凤,背后凶演武——穷奇所幻生的双翼大开,飞身向那无形气罩斩去。 此一击虽威势惊人,但仍未能使无象狱产生波动,反倒是两者相击产生的余威经由尾链导回,震得姒梦青喰虎口生疼。这般痛也让她来了脾气,高喝一声:“忒浮亚助我。” “好。”忒浮亚应过一声后,也举起手中圣剑古拉姆,二者齐齐朝无象狱斩去,刃峰所指,却见无象狱竟不复先前那般坚实,反倒像蛞蝓一般滑软,随二人斩击变化着形状,牵引起空气扭曲,似是在化解劲力。 见一击奏效,二人本欲再度出手,岂不料无象狱竟陡然收缩,将几人向海面处压去。 李羽霜见状,咬破食指与中指,就血于空中书写道:“旧水衔月,夯得一气,围修连星,淫祟伏藏,结!” 言罢,李羽霜推出一道血符,融入无象狱之中。只见那屏障收拢速度虽因此迟缓上片刻,但随即又以更快地速度向几人逼迫而来。 “释子,护住我等。”李羽霜喊道。 “善哉。” 泣难释子应道,忙动用琉璃净法结成水团,将几人护在其中。 水团被无象狱推入海中,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七重海底,却别是另一番出人意料的景象。 四洲行 世事亦虚幻 苦笑贬谪仙 七重海底一别潮汐涌动间的蔚蓝,取而代之的是白昼般的耀光,先前的岛屿在水压的作用下,陆岩崩碎,露出其中一片朦胧,似乎正是无象狱的中心所在。 屏障收缩间,李羽霜几人被纳入那片朦胧,进时一阵强光炫目,众人皆是不由得侧首,待耀光稍减,得以正视后,得见一座琼宇楼阁伫立于朦胧之中,外看为九层,鹅顶猩柱,橡灯铜门,飞檐流瓦,气雾飘渺,青釉绛阶,惶惶兮若宇外之仙阁,遥遥兮若辉光之奇境。 今日事着实诡异,故几人自踏入这朦胧幻境始,便各自使出手段护体。 李羽霜驱使止戈化形为开阳守阴盾,站至最前,将几人护在身后。 忒浮亚此刻手托掌罚天秤,直对那楼宇,叮嘱道:“诸位小心。” 姒梦青喰早早放出青鸾探路,而今却不见其返回,凝神感应后说道:“此间朦胧像是无边无际,究竟是何等术法能做到这般?” “不止无边际,此等迷幻之术,令贫僧心感亦颇受掣肘。”泣难释子说道,言罢抬手搭上李羽霜肩头,此刻失了心感的他,也不过是空有修为的盲眼僧人罢了。 李羽霜合眼凝思,感受身周天地灵气动向,心中暗道:“这幻境倒是与止戈幻境有几分相似,不知是否也经由上古大能所留下。” 思至此处,李羽霜上前一步,朗声道:“此地不知是哪位前辈仙府,我等赶路匆忙,多有冒犯,望请海涵。” 言罢,李羽霜躬身深行一道礼,后又朗声道: “前辈,还望现身一见” 几人屏气凝神,目光紧锁那楼宇大门,半晌过后,仍是未见其中有半点动静。 “小道士,此地当真有人吗?”姒梦青喰轻声问道。 “我也不知,但总要问问才清楚。”李羽霜答道。 “纵使此间幻阵有主,他既然有意将我等囚禁于此,恐怕难以得见其真容。”泣难释子说道。 忒浮亚放下手中毫无反应的掌罚天秤,提议道:“我听说阵法大多都有阵眼的所在,与其跟这儿虚耗,倒不如我们直接去寻找阵眼,破除此阵。” “阵法玄奥之处,便在于其变爻无穷,似无象狱这种层级的阵法,阵眼大多是流动且变幻的,若真要找寻,不知又要浪费多少时日。”李羽霜说道。 …… 正当几人商议之时,琼宇楼阁大门洞开,其中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吧,若是有谁能闯过这谪仙楼,本座便赐下一道机缘予尔等。” 姒梦青喰不满那楼宇中倨傲的声音,故作鄙夷的说道,“谪仙楼?好大的口气阿!” “青喰!”李羽霜喝止道,眼下他们受制于人,且这无象狱布阵者用意不明,还是不要激怒对方为好。 反观楼宇中那道声音,却并未因姒梦青喰的话语所生怒,仍是空灵且不失威严的说道:“是仙,非仙,届时尔等自会知晓。” “前辈,今日多有冒犯,望请海涵。”李羽霜恭声言毕,为表诚意,收回开阳守阴盾,后拱手道: “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敢妄求什么机缘,只求前辈能将我等送出此幻境。” “若想出到外界,则也需过我这谪仙楼,看看尔等是否有那资格,让本座耗费真气。”谪仙楼中苍老声音答道。 “那倘若是我寻出它法逃脱此境,前辈可会拦我?”李羽霜问道。 “想逃便逃,那是尔等的事,与本座无关。” “但本座觉得,你没那本事。” 楼宇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有几分嘲弄的意味在,李羽霜对此并不在意,反倒是想继续与之攀谈,好套出更多线索来,可之后不论他如何呼喊,楼宇内始终未能再有回应。 “羽霜,怎么办?”忒浮亚问道。 “无象狱玄奥莫测,实难破解,现今看来,唯有硬闯谪仙楼是最为省时的法子。”李羽霜答道。 “可那楼中说不准还有其它陷阱埋伏。”忒浮亚担忧道。 “无妨,这幻境主人与我同为修道之人,所谓:一道通百理,万法归一道,当由我先进这谪仙楼探一探虚实,若无险情,你与青喰和释子再进。”李羽霜宽慰道,但不料这提议却是被姒梦青喰和泣难释子几乎同时否绝道:“不可!” “要进谪仙楼,必须由我陪你去,就你这点能为,没我在身旁照拂,怕是丢了小命都难能自知。”姒梦青喰叫嚷着说道。 “道长,贫僧虽失了心感,但修为还在,虽不敢说能保性命无忧,但必要时亦可防护一二,故务必要让贫僧同行。”泣难释子双手合十,镇歛眉峰,格外严肃的说道。 忒浮亚反手持剑,向李羽霜投去一道安心的眼神,说道:“我等既互为友人,自然是不能让你孤身犯险,且莫管这幻境主人是谁,有我在,可斩!” “诸位……”李羽霜见三人如此关心自己,心中颇为感动,言语间也有了些许哽咽。 姒梦青喰拍了李羽霜肩膀一下,快步奔向谪仙楼,催促道:“莫要婆婆妈妈的,快走吧。” “青喰,等等我们。”李羽霜笑着呼喊一声,牵引着泣难释子,向姒梦青喰追去。 待几人均是踏入谪仙楼后,那铜门轰隆一声合上,数十盏烛台一同亮起,映照出此间楼阁真相。 除泣难释子外的几人放眼望去,发觉除脚下方寸站立之地,身前尽是无边大泽,烛台排作两列,悬浮于空中,显得十分诡异,李羽霜忙朝身后望去,却见来时铜门所在之处,此刻也已化作一片汪洋。 “又是幻阵!”李羽霜皱眉道。 “小道士,这阵好破吗?”姒梦青喰问道。 “还需探查过才知晓。”李羽霜言罢,上前一步,也未动用真气便踏入这大泽之中,既然一切都只是幻阵假象,那眼前所见,也就不一定为真,待李羽霜感受到脚下坚实后,便愈加确定了这一想法。 李羽霜先是凑到烛台前,伸手摘下一盏,反复确认过不是幻象后,又走向了下一盏。细数后得以确认,东列四十盏,西列四十盏,拢共八十盏烛台,皆为实物。 而后李羽霜匍匐在地上,沿着烛台下爬行,紧盯着“海面”,想从其中找寻出些线索来,约莫两个时辰后,李羽霜感觉头部撞击到硬物,便站起身来,用手摸索过后,心中暗道:“果然此地和我料想的无二,并非看似那般无界。” 确认了边界的存在,李羽霜催动起真气,借冯虚御风之法快速回到几人身边,趴在刚进入谪仙楼时站立的方寸之地,仔细嗅着,而后食指挑起一小撮,放入嘴中。 “咦!恶心死了。”姒梦青喰见状月眉深颦,言语间满是厌弃之意。 “唾!”李羽霜将口中沙石吐出,心中暗道:“奇怪,此地身处七重海中,这沙土怎会没得一丝咸腥气?”要知道,即便是无象狱这等层级的阵法,也无法阻挡气味流通。 李羽霜咬着拇指指甲,眼神游离在姒梦青喰腰腹处,出言问道:“青喰,你那演武纹中可有笔墨?” 姒梦青喰闻言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还真当我这演武是杂货铺不成,笔墨没有,这是一节乌青木,你拿去凑合用吧。” 言罢,姒梦青喰自腰腹处饕餮演武纹中取出一节木枝抛给李羽霜。 李羽霜接过木枝,拱手说道:“多谢。” 言罢,李羽霜盘膝坐下,褪下身上鹤氅,就着乌青木疾书破阵之术,心中暗道: “泽为兑,蜡焰为离,脚下方寸为坤,可这灯盏何解?” “灯盏数八十,差一可堪双阳之数,莫非要点在于此处?” …… 一连两日过去,泣难释子三人不懂阵法,便多在此间游走,意图能发现更多线索。 李羽霜苦思冥想间,眉间紧锁,口中喃喃不止: “诸多阵势都算过了,可却没有一点贴合的,莫非是我开始便错了不成。” “阵法若不循八卦之理,那泽可归为水象,蜡焰可归为火象,灯盏可归为金象,脚下方寸可归为土象。” “五行已具其四,但少一木,木主东方,色为青……” 李羽霜思至此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明悟,猛地站起身来,说道:“莫非此阵实为表象八卦,内象五行!” “道长,可有发现什么吗?”泣难释子见李羽霜有了动静,便出言问道。 “嗯,破阵之法已有构想,我这便去试试。”李羽霜言罢,动用真气,疾掠至东侧烛台尽头,将手中乌青木掷下,只见那木枝触及到汪洋后,迅速扎根下去,眨眼之间,便催生为一棵参天巨树。 随那枝桠生长,四周景象亦发生着剧烈的波动,碧蓝海泽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空旷的场地。 李羽霜向四周望去,发觉此一层并未有途径通往上层,而那乌青木树生得穿透层顶,正好可做阶梯,显然是这幻境主人有意安排。 正在远处探索的姒梦青喰与忒浮亚听到声响,纷纷赶至李羽霜身侧,面露喜色的说道:“成功了?” “幸不辱命。”李羽霜浅笑道。 “小道士,你是如何破解此地幻阵的?”姒梦青喰问道。 “这解释起来太过麻烦,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赶赴下一层吧。” …… 谪仙楼顶层 黄幔柳围声瑟瑟,铜壶茶盏烟渺渺。 一道男性虚影懒散卧躺于摇椅之上,感受到来自身下的异动后,自身侧小桌轻拾杯盏,凑到嘴边浅抿一口,随即嘴角浮现一抹笑来,似是得意,又似是讥讽般的说道: “不愧是成道山的传人,还算你有点才识,可你又能闯过第几层呢?” 四洲行 朝阳兮驳卦窥艮 皎月兮投石引支 李羽霜等人顺着乌青木树穿行到第二层,入眼是一座荒山,山巅隐于云端,未能见其形,云霄之上似有耀日布光,照亮此方天地,是可谓: 荒山多石衔落黄,云海藏巅稀翠语。 造化奇畸曲崖岭,相位疏狂绝啸宇。 此间地势,从山脚处望去,倒也称得上壮观,但若真要与第一层那般奇景相比,便显得逊色不少。 “山形的幻阵吗。”李羽霜喃喃道。 刚闯过第一层,他也想稍作歇息,但还是摇了摇头,振作精神,而后手携一枝乌青木,踏上山去。 数个时辰过去,李羽霜于山间徘徊,倒也有探查出些许山石构筑而成的阵法,但大多都并无结铸成大阵的要素,充其量算是高深一些的障眼法罢了。除此之外,另有不少发现,其中最令他意外的便是这幻阵中,竟然也有昼夜之分,李羽霜自己未有记时,便出言向几人问道:“可有谁知道现今是什么时辰吗?” “戌时一刻。”泣难释子心中有数,出言答道。 李羽霜闻言望向云端皎白,陷入了沉思,按理说,幻阵的布设本就意在迷惑心神,为免让人瞧出端倪,皆循受困者不动则阵势亦不变的守则,而此地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到底是这幻境主人疏忽大意,还是他已经自大到故意留下线索让人破解。 对于这答案,李羽霜是偏向后者的,毕竟这谪仙楼主人既能施展出无象狱,怕是很难会犯下这等低级错误,故而在之后的探索中,李羽霜每每有所发现,便会格外留意时间走向。 不知不觉间两日过去,李羽霜自山阳面踏入背阴处时,发现一道长梯,长梯尽头,是一座铺满石板的平阔广场,广场上围绕排列着十二座石像,这些石像皆为兽形,细看下是为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各自对应十二地支。 石像群正中有一铜鼎,两耳三足,内有燃香,徐烟渺渺,鼎身侧书古篆:“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是为十天干。 李羽霜手扶铜鼎,环顾身周石像,喃喃道:“天干地支,得应四时,馈返星宇……” 此地与山中它处大有不同,本该有线索可寻,但这异状太过明显,总是让李羽霜感觉有其中猫腻,故只稍加探索便离开了。 而后数日,李羽霜仍在山间游走,却并无太大收获,思来想去,最后破解幻阵的焦点,还是落回那石像与铜鼎之上。 故此一行人来到广场,李羽霜忙于解阵,姒梦青喰与忒浮亚则找了处山石倚靠,径自坐下歇息,他们出离西牛贺洲时所携带的食粮本就不多,路上又消耗了小半,而今被困后,未能有新的食物来源,便更是不够吃了,虽说李羽霜作为修道之人,可借天地灵气反哺己身,亦能辟谷,泣难释子常行苦修,数十日不吃不喝亦无大碍,但忒浮亚与姒梦青喰却是不行,尤其是姒梦青喰身躯经由兽血改造,食量更是大得惊人。 谪仙楼还有八层未破,为节省体力,二人眼下只能少做行动,以免食粮被过度消耗。 对此忒浮亚只能抚摸着凹陷进去的小腹,苦笑道:“想不到我等漂亮话说了不少,入谪仙楼反倒是成了累赘。” 姒梦青喰并未回答她,只是望着李羽霜那忙碌的身影,心中同样百味杂陈。 …… 时光流转,眨眼间,便已来到了三日之后。 幻生烈阳西沉,天近昏色,且听广场上传出巨响,有一道身影自石像群中飞出。泣难释子三人闻声赶来,却见半晌之后,李羽霜灰头土脸的自阶梯上走来,低垂着头,眼中亦失去了往日神采,嘴里嘟囔着:“又失败了。” 忒浮亚见状忙凑上前去,语气关切的问道:“羽霜,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羽霜苦笑一声,继而绕避过几人,朝那石像群走去。 忒浮亚察觉其容颜间的异样,心有不忍,便又出声呼喊道:“羽霜!” 姒梦青喰抬手拦下忒浮亚轻声说道:“忒浮亚,算了。” “让他静一静吧。” 姒梦青喰话虽如此,但望向李羽霜的眼神中亦是有着深深的担忧。 且说另一边,李羽霜自回到石像群中后,盘膝而坐,望向身前经由他书写后满是乌青木痕的石板,陷入了沉思。 这数天以来,他占算天干星宿,研辩地支五行,调整石像排列顺序及角度,理顺铜鼎篆文隐喻及泛引,也做了诸多试探,却始终未能破解此方幻阵。 长此以往,饶是李羽霜素来心境中正平和,也难免会心生烦躁与怨怒。此刻他满面愁容,手在额头处揉搓出道道红痕,心中暗道: “我究竟遗漏了什么线索,难道说,天干地支,莫非又是这幻境主人给我设下的陷阱不成?” “可若要舍弃天干地支,又该从何处入手呢?” 思至此处,李羽霜再度回看石砖笔痕,只见其上书: 甲木参天,脱胎要火。春不容金,秋不容土。乙木虽柔,剐羊解牛。怀丁抱丙,跨风乘猴。丙火猛烈,欺霜辱雪。能煅庚金,逢辛反怯。 丁火柔中,内性昭融。抱乙而孝,合壬而忠。戊土故重,既中且正,静翕动辟,万物司命,水润物生,土燥物病,若在艮坤,怕冲宜静…… “若在艮坤,艮坤,艮……”李羽霜嘴里嘟囔着,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丝明悟,他卷起袍袖,胡乱得将身前石板擦拭一番,便握紧乌青木写道: “此地为山形幻阵,艮为山,以兽论为犬象,犬由地支论为戌,以五行论亦为戌,戌属阳,此地向阴,为离偏之势,又有石雕犬像……。” “既然如此,或许只要将那犬形石雕转移到向阳处,便可破解此阵。” “位置的话,易经记:‘艮,东北之卦也。’那便移到东北方向。” 李羽霜开始觉得这想法有些离谱,但细思过后却又觉得有点道理,眼下既然也没什么太好的法子,尝试下倒也没坏处,有了主意,李羽霜当下站起身来,调运真气,将那石雕犬像搬起,朝山阳面掠去。 李羽霜这番举动,被一直关注他的姒梦青喰三人察觉,几人忧心其状态,便也都紧随其后,赶赴山阳面。 奔行约半个时辰,当李羽霜越过山阴潮湿,便将那石雕犬像面朝东北放下,少顷过后,追赶而来的三人也于此停下脚步。 姒梦青喰不解李羽霜此番举动,出言问道:“小道士,你扛这石像出来是要做什么?” “新推测出来的破阵之法,也不知能否奏效。”李羽霜一直盯着那石雕犬像,此刻闻言回身答道,可待他看过几人面色后,又问起:“现今余下的口粮,还能吃多久。” “省一省的话,大概能撑两个月吧。”姒梦青喰揉了揉近日来始终干瘪的小腹,苦笑道。 “稍微忍耐一下,很快,很快我便可以破解这谪仙楼带你们出去。”李羽霜宽慰道。 姒梦青喰听见他这般说,反驳道:“可那上层中若是有比肩无象狱的阵法又该怎么办?”她虽极不想在此刻泼冷水,但事实总归是要去面对的。 李羽霜闻言沉默片刻,稍加思索后说道:“近日里我一心钻研阵法,隐隐也有触及些门道,倘若我能在谪仙楼中多加领会幻境主人的布阵巧思,破解无象狱倒也并非不可能。” 他这话确有几分哄骗的意味在,实际上能否破解无象狱,却是连李羽霜自己也说不准,他此举无非是想给众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但奏效与否,便不是他所能干预的了。 …… 正当众人交谈之际,恰逢幻境日月交替,自朝阳第一道光辉打在那石雕犬像上,众人便听闻有崩碎之声自其上传来,细看之下,那石雕犬像生出裂隙无数,其中有炫目金光投射而出,随金光愈盛,那石雕犬像便似活过来一般,剧烈的颤动着,而后随一声长啸,石躯化为齑粉,自其中出脱来一只金犬。 毫若流気呈云纹,趾状锐赤现金芒,颅仰绝傲纵极狂,吠啸冲云辽宇苍。 金犬长啸间,化作一道流光,奔向山巅,与那云端融为一体,此间幻阵法亦随之发生巨变,但见那山峦崩碎,密云零散,气象风雨不复,天际之上降下一道金索,而后山阴处陆续飞来十一道流光汇聚其中,结成金桥,共筑云端通路。 通路尽头,隐约得窥谪仙楼三层狭景,但见其中焰浪翻腾,似是一番地狱火海的景象。 “走吧,去下一层。” …… 谪仙楼顶层 彼时那道男性虚影手持短锋狼毫笔,点墨浅勾玉人眉,未料身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引得书案晃摇。 笔墨勾染间,是将玉人柳眉作飞眉,毁了画,也乱了那虚影心神。 那虚影眉头深锁,指间毫笔断作数截,似是被惹得极怒,癔语间不复先前那般空灵与威严,取而代之的是恶毒与阴鸷。 “小崽子,再努力些,再奋进些,你越挣扎,本座越欢愉。” “这一出小品戏,以你的陨灭作结尾,而本座,将在你痛苦的呼喊中,迎来新生!” 四洲行 琼华震雷过青梯 玄衣督邮长万岁 三月之后 谪仙楼六层 寅末,远天将晓曙 满布雷纹沟壑的高崖下 李羽霜正面朝东方盘膝而坐,只见他丝发蓬乱,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手中攥着一把黄纸,座下石板满是尚未凝固成形的血书咒文,身上鹤氅残破不全,余下部分满是孔洞及焦黑,似是被火焚烧过,完全没了往日里仙风道骨的模样。 截至此刻,四人已在六层滞留了近一月,虽说李羽霜与泣难释子可不进食,但食粮储备仍是早已吃完,无奈之下,姒梦青喰只得取出演武纹中储藏的蛊药与忒浮亚分食,可即便如此,能果腹的东西也不多了。因而二人常想入寐以减轻消耗,可此等重压之下,张眼幻境朦胧,合眼又全都是心思,能睡下的时候着实不多。另一面,泣难释子也并不如意,他不通阵法,加之此地虚实难辨,更让他心感失准,眼下只能强作镇定,在心中默默计时。 近月时光中,虽然李羽霜早就弄清了此间布设的乃是一道幻雷阵,但这谪仙楼幻阵,涉及太极阴阳,两仪四象,八卦五行,丹理数术,岐黄炼砂,符箓咒秘等等,凡是与道学相关者,无所不包,且一层比一层玄奥,饶是李羽霜才学远超常人,深谙道理,破解亦是万分吃力。 尤其是李羽霜近期苦思过度,时常会觉得头痛,便更是难上加难,他也有过后撤的念头,但苦于没有破解无象狱的法子,撤出谪仙楼也是逃不出这幻境,便仍是只能频加试探。 而今算上这次,已经是他第一百一十三次破阵了。 卯初 金乌上碧空 泣难释子手拄一根木制拐杖,摸索着来到李羽霜身旁,轻声说道:“道长,时辰到了。” “嗯。”李羽霜应过一声后,星目始开,平日神采奕奕的明眸中此刻满是血丝,显然是许多日子都未曾睡过,待泣难释子走后,其开口诵念声亦是沙哑。 “斗魁七星,众灵之精,辅弼二相,三台明相,六丁玉女,紫微四时,天罡天元,坎水八玄……” 随李羽霜诵念,隐约可见一抹雷光攀上其眼角处,而后他施展冯虚御空之法,身躯凌空而起,将手中黄纸向空中一掷,指尖迸发出十道真气丝线,操控着黄纸缓缓贴合在地面血痕之上。 “四目神仙,金童传言,诵满百遍,七真应现。” “延寿驱危,斩毒灭妖,祈求任意,保真富贵,自有光明,乾元亨利,急急如北斗太玄律令。” 待李羽霜诵念完毕,地上黄纸咒文雷光大放,顺由丝线反哺回身,归雷入气府,调元引内丹,生出惊天威势,其面目上亦涌现出雷纹,身周银光疾走,头箍崩碎,墨发无风自扬,好似降世雷神。 少顷过后,地上雷光归于黯淡,李羽霜气势则提升到了顶点,只见他双手各捻左雷诀与右霆诀,体内真气经由转化,形成雷霆光球两团,是属琼华紫府五雷朝斗法。 “凝!” 李羽霜暴喝一声,双掌猛然合一,光球交会之时,迸射出的雷光灌注于李羽霜身前高崖雷纹沟壑之中。 一寸,三寸,五寸,一尺,三尺,随那沟壑逐渐被填满,李羽霜体内真气亦是极速流失。 半刻后。 琼华紫府五雷朝斗法所凝成的光球已然黯淡,显露出李羽霜那被雷电灼烧得没了皮肉的双手,俗话说十指连心,掌间剧痛,让李羽霜神智有些许涣散,体内真气更是几近枯竭,可当他瞧见那沟壑尚有一寸深浅未被填满时,便自心中暗道:“近月筹备,怎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随即他猛咬舌尖,振作精神,全力运转焚心燃血功,竭取周身天地灵气,重新灌注于掌心,雷光再起,终是将那沟壑填满。 望着身前闪着光辉的雷纹图案,李羽霜咧开嘴角,露出一抹惨笑,再没力气维持冯虚御风之法,自高空处重重跌落在地面石板上,昏死了过去。 ……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既听不见泣难释子几人的关切声,也什么梦都没做,昏迷了足足三天,方才悠悠转醒。 李羽霜刚恢复意识,便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一片浆糊,牵引得耳间嗡鸣,睁眼后视物皆为虚影,过了半晌,才将几人焦急的面容瞧得清楚,此刻他正平躺在地上,头枕着姒梦青喰大腿,虽只睡了三天,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忒浮亚与泣难释子瞧他醒来,皆是一喜,唯有姒梦青喰拉长了脸,面上盛怒,语气却似是心疼的说道: “小道士,你究竟是在用什么法子破阵?今日若不是我还有点力气,可动用演武帮你医治,你这手可就保不住了!” 李羽霜闻言抬起手来看,却见手掌处皮肉较之臂上要白嫩些,应是刚复生出来的新皮,当即对姒梦青喰笑道:“这不还是保住了嘛。” 姒梦青喰见李羽霜还在与自己说笑,便厉声道:“这次是你走运,可难保你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李羽霜看着那憔悴的面容以及满布血丝的异色双瞳,也没了保住双手的欢喜,收起了笑脸,轻声说道:“我知道的,青喰。多谢你了。还有释子与忒浮亚,让你们担心了,抱歉。” 言罢,李羽霜便想站起身来,他此刻神智清醒不少,心中最挂念的还是那幻雷阵可有破除成功,可他刚有起身的动作,便被姒梦青喰强压了下来。 “小道士,别动,再休息一会。”姒梦青喰说道。 “青喰,我无碍,快让我去看看那阵法。” 李羽霜话虽这么说,但他自己最清楚,伤身易养,劳神难愈,这三月来,李羽霜日夜苦思,心力憔悴,此刻本应该好好睡上一觉,只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他拖沓了。 姒梦青喰瞧李羽霜那急切的模样,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便松开了按住他的手。 李羽霜因此得以站起身来,却起身太急,气血上涌,引得头脑一阵浑沌,脚下无力,踉跄间险些又跌倒在地上。 忒浮亚见状忙将他扶住,轻声说道:“羽霜,你还是再休息一会吧。” 李羽霜扶额揉搓太阳穴,过了半晌后,昏瞶之意稍有缓和,便轻轻推开忒浮亚,说道:“我没事。”而后径自站定身形,环顾而视,只见那高崖自正中裂为两半,其后显露出一条青石阶梯来,阶梯通处,尽是一片昏暗。 “看来那就是通向七层的路了。”李羽霜说道。 “走吧,还有两层。” …… 谪仙楼顶层 诺大的空间中,唯有那男性虚影一人手持金剪修裁窗边真柏盆景,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清婉的声音说道:“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能闯过六层。” 另有别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玄衣督邮,你就不怕他真破了谪仙楼的幻阵?” “我怕?我怕什么?”男性虚影轻蔑一笑,放下手中金剪,说道:“即便他闯过震、巽、坎、离、艮、兑六层又如何?这乾坤二层,他是无论如何也破不了的。” 那苍老声音听闻此言,担忧的说道:“可我等多年筹备,为得便是这一刻,以防万一,还是……” 那清婉声音听到他这话,忙厉声喝止道:“江老!何敢僭越!” 那名为玄衣督邮的男性虚影确是因那江老的话而动怒,冷语道:“你在……命令我?” 江老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气立马恭敬了起来,说道:“小的不敢,言语冲撞,还望玄衣督邮恕罪。” 后续那清婉声音也出来打圆场道:“玄衣督邮,这江老不也是知您在这七重海底待得腻烦了,想助您早日事成嘛,你说是嘛?江老。” 江老也是懂得那清婉声音的好意,便顺着她的话茬说道:“是是是,小的确是想为玄衣督邮大人分忧。” 玄衣督邮闻言先是冷笑一声,说道: “呵!徐婉珺,不要在我面前耍这种一唱一和的把戏,你和江鹤珏,还有其它那些不敢出声的杂碎,都给本座听好了,也就是此地孤寂,本座才给尔等几分好脸色看,区区下贱货色,莫要给脸不要脸!” 四洲行 山穷水尽无通路 反曲流折困谪仙 自李羽霜领头与泣难释子三人初踏上那青石阶梯始,便感觉脚下传来一阵阵剧烈震动,不过连日里谪仙楼异象颇多,此番波动并未引起几人过分留意,仍朝着谪仙楼七层前进,那青石阶梯延伸至一间仅容两人并肩同行的狭窄长廊中,随几人距那长廊愈近,脚下震感亦逐渐消失,待几人步入长廊后,那震感便是完全消失。 狭窄长廊内仍是向上阶梯,但不同于谪仙楼它处光亮,长廊内几无照明之物,但好在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还有些烛火,能让几人摸索前行。 几人步行半个时辰,当李羽霜越过阶梯某节后,便察觉行进时有细微的阻塞之感传来,似乎身前有一道屏障已被他撞破,转瞬间,李羽霜顿时生出一股如堕深渊的下坠感,他匆忙运起冯虚御风之法,意图平稳身形,可不论李羽霜输出多少真气,都无法平定身形,短暂的失神过后,脚下传来的坚实感,很快便让李羽霜反应过来,并非是他在下坠,也亦非这整间长廊下坠。 李羽霜忙转头向身后望去,却见泣难释子三人皆是如常,忒浮亚甚至是面带讶色的问道:“羽霜,怎么了?” 李羽霜不解几人为何对此种异变毫无反应,出言问道:“忒浮亚你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没有阿。”忒浮亚不明所以的答道。 “青喰与释子呢,你们也没有感觉到吗?”李羽霜又问道。 “小僧并未有异常之感。”泣难释子率先答道。 姒梦青喰对李羽霜的言语颇为不解,以为是他连日里过于劳累,精神高度紧张之下产生了幻觉,便走到他身前,出言说道:“小道士,你是不是出现错觉了?要不再休息一会吧。” 李羽霜闻言眉头紧锁,他虽然不知几人为何体会不到此间异常,但这下坠感尤为真实,李羽霜自认不该是错觉才对,当即他抬手攀上长廊墙壁,一阵摸索后又蹲伏下身子,借由微弱的烛光,仔细观察地上石阶。 姒梦青喰见他半晌不出声,便轻声呼唤道:“小道士?” 李羽霜闻言站起身来,面朝众人,倒退数步,将通路让了出来,说道:“青喰,你再向前走几步。” 姒梦青喰虽不解李羽霜此举何意,但还是照做了,跨步向前走去,当她踏上李羽霜先前站立的石阶,同样是冲破屏障所带来的阻塞,而后强烈的下坠感,让她忙动用演武,幻生出一对双翼来。 此刻姒梦青喰急于保持平稳,致使幻生羽翼扑闪间在长廊左右墙壁上各留下数道极深的划痕,李羽霜见她这慌乱的模样,忙出言道:“青喰,看脚下。” 经由李羽霜这一提醒,姒梦青喰才反应过来,停止了扇动双翼,但全身的下坠感和脚底的坚实感,所带给她的那种奇妙且诡异的感觉,仍是让姒梦青喰不愿撤去幻生羽翼。 “怎么回事。”姒梦青喰不解道。 “应是哪里出了问题。”李羽霜当下思索,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他心中,之前往来谪仙楼层与层之间的脚程,不过一时半刻,可现今他们已于这幽暗长廊上行进了半个多时辰,却仍未能踏入七层,若不是先前那番异动,李羽霜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在不知不觉间,他们或许已经步入幻阵之中。 思至此处,李羽霜抬脚向下走去,意图再做探查,然而泣难释子与忒浮亚近在眼前,脚下亦不过短短六七节石阶,李羽霜却怎么也走不到二者身旁,脚下石阶似是在滚动一般,无论李羽霜是走,是跑,是跳,都无法越过让他产生异感的那一节。 李羽霜这模样,在他身前的忒浮亚看来十分诡异,后者本想上前,却忙被李羽霜制止道:“忒浮亚,别过来。” 随后李羽霜停止了跑动,低声说道:“看来,我与青喰已经步入那幻阵之中了。” “可我们不是还未步入七层吗?”忒浮亚不解道。 “谪仙楼主人只说让我等闯过谪仙楼,可并未说过,这幻阵只会布置于层间。”李羽霜单手托腮,缓缓说道,随即他指向脚下石板,又开口道:“这幻阵应是以此处为界限,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与青喰既已入幻阵,那便先行到前面探索,忒浮亚,与释子暂且留在此地,期间务必要格外留意,生出什么变化。” “好。”忒浮亚应了一声,泣难释子亦是微微颔首示意。 一番嘱咐过后,李羽霜同姒梦青喰手扶墙壁,继续沿着台阶前进,期间李羽霜在心中默默记下烛火与台阶的个数,步行一刻钟过后,未见有岔路,却得见一处拐角,二人转过拐角,而后两刻钟,又出现一处拐角,再有半个时辰,李羽霜与姒梦青喰接连转过两个拐角。 随二人行进,李羽霜隐约望见前方远处烛火下的两道人影,那熟悉的感觉,让他心中不安起来。 “青喰,前面有人影,跟紧我!” 李羽霜招呼过姒梦青喰一声后,便忙加快脚步,朝那两道人影跑去。 而那远处人影此刻也听到二人跑动声,高声问道:“谁!” 听到忒浮亚那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李羽霜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心中最差的预想终究还是发生了。 “忒浮亚,是我。”李羽霜呼应道,而后加快脚程,十个呼吸间便赶至二人身旁。 忒浮亚见是李羽霜回来,当下疑惑的问道:“羽霜,你怎么从我们身后回来了?” 李羽霜并未急着回答她,而是直接奔向那生出异变的石阶,蹲伏下身子,仔细探查。 若是不看还则罢了,这一看则更是令他心惊,只见那石板上留有的鞋印,和他走时几乎是一模一样。李羽霜忙站起身来,扭头朝身旁墙壁看去,只见其上满是姒梦青喰挣扎时留下的痕迹。 “还真是回到原地了。” 李羽霜口中喃喃,踏步越过那石板,却并未再有阻塞之感,而后他转身向众人走来,亦不再像先前那般原地踏步,而是十分轻易的回到几人身边,只是那下坠感仍在持续,故此李羽霜也不得不时刻调整心境。 “忒浮亚,你与释子可是一直待在这里?”李羽霜问道。 “是啊,自你与青喰走后,我和释子寸步不离此地,羽霜,你发现了什么。”忒浮亚说道。 “你们来看。”李羽霜先是招呼三人上前几步,而后指着那地面石板说道:“起初我本以为这石板是触发幻阵的关键,现在看来,却是在更早的时候,我们便踏入了幻阵之中。” “可在跨过这石板前,我等并未有异样的感觉啊。”姒梦青喰质疑道。 “那青喰你可有想过,你我顺着石阶一路向上走,为何会回到现在这地方,我猜测重点不在于那块石板,而是在于你我穿行过的那道无形屏障。” “虽然我等可以相互交流,但极有可能,你我已经步入了另一层空间。” 李羽霜言罢,抬手搭上忒浮亚的肩头,却似触碰到虚无一般,径直洞穿了过去。 “果然。” 忒浮亚低头瞧着李羽霜停在肩头的手,虽然没什么感觉,但总归是有些不舒服,便主动退后一步,说道:“那羽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这猜测是否完全准确,还要靠二位帮我解惑了。”李羽霜说道。 “我?”忒浮亚讶异道:“可是我对阵法可是一窍不通啊。” “倒不是让你与释子破除阵法,只需要你二人迈过这石阶即可。”李羽霜解释道,随即望向泣难释子说道:“释子,可否?” 泣难释子闻言双手合十,轻呼佛号,答复道:“善哉。” 李羽霜见二人都答应,便出言提醒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先提醒二位,踏过这石阶后,极有可能会产生一股强烈的下坠感,届时莫要惊慌。” “善哉。” “嗯。” 泣难释子与忒浮亚各应过一声后,抬腿便向上走去,此刻二人虽有心理准备,但踏过那石阶,体会到强烈下坠感的牵引后,仍是下意识的唤起琉璃净法与圣法气。 少顷半刻,待二人心绪稍平稳后,李羽霜再度抬手搭上忒浮亚肩头,确是能真真切切的触碰到。 “看来我的猜想不错,此地空间交错,为保有人走失,接下来我们还是一起行动吧。” …… 一月后 李羽霜双目血红,眉头紧锁,如墨的青丝中生出几缕白发,一遍又一遍的在这长廊间游走,找寻着破解之法。 姒梦青喰与忒浮亚坐靠在长廊拐角处,两人肤色蜡黄,消瘦得面颊凹陷了进去,腹中不时传来声响,合着双眼,强迫自己入眠。 泣难释子此刻结跏趺坐,双手合十,须发打绺,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口中诵经喃喃。 众人常困于谪仙楼中,莫要说食粮,就连姒梦青喰储备的蛊药也早被几人分食完了,当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幽闭的空间,无时不刻的下坠感,亦折磨得人心生怨怒。 “释子,你他娘的能别念了吗!”姒梦青喰起身怒骂道。 她身后的忒浮亚抬起无力的手,拉住前者臂弯,劝道:“青喰,别吵。” 姒梦青喰并未理会忒浮亚,继续骂道:“成天就知道念叨你那破经文,真要到死了的时候,会有神佛来救你嘛!” 挨了辱骂,却见泣难释子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缓缓说道:“生离死别各循因果,皆为定数。” “定数,定个狗屁!老娘就不信这破阵法能把老娘困到死!” 姒梦青喰她凝定心神,正欲动用演武强行破阵,气血涌动间,却突感脚上一阵酸软,再难站立,而后重重跌坐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唉。”泣难释子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而后抱起姒梦青喰,将她放到一处有靠扶的地方躺下。 “释子,青喰她性子急,您别在意。”忒浮亚苦笑道。 “无妨。”泣难释子冲忒浮亚浅笑道。可当他转过身时,面上笑容凝固,转而变为阴郁,朝着李羽霜踱步的方向,心中暗道: “不知道长能否破除此间幻阵,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 谪仙楼顶层 江鹤珏的那苍老的声音响起:“玄衣督邮,那几个娃儿已在坤阵中困了三十二日了。” “等。” 玄衣督邮此刻手持一长柄金制火筴,往桌上铜炉中添置燃碳,而后将盛了过半水的铜釜坐于其上,静候水沸。 江鹤珏瞧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便出言提醒道:“我看那几个娃儿已经快没命了,这再不动手的话,恐怕……” 然而他话音未落,玄衣督邮眉头一皱,江鹤珏那苍老的声线便转换为凄惨的叫喊,似是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啊!啊……” 半刻过后,玄衣督邮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似是出够了气,冷冷的说道:“无需你多嘴!我说过……等。” “是,小的僭越,多谢玄衣督邮轻罚。” 此句过后,江鹤珏虚弱近乎不可闻的声音未再有传来,谪仙楼顶层归于平静,只留下,沸水的翻滚声,与窗外沙沙的风响。 四洲行 穷途入梦醒生门 烟霞魑魅戏玉虚 一周后 谪仙楼七层 姒梦青喰与忒浮亚斜倚在墙角处,气若游丝,面色已由苍白变为蜡黄,自三天前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另一处,泣难释子虽说善忍,但也不是什么活佛降世,真会不吃不喝了无烦恼。他此刻脱力得躺在地上,意识游离在消散的边缘。 眼下唯有李羽霜算是活动自如,但此刻的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机械般地一遍遍绕着长廊游走。自打众人进入谪仙楼算起,过了也有近半年时光,会在此地滞留如此之久,属实远超所有人的预期,李羽霜也由最初的自信,到一次次碰壁后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起先泣难释子等人还关心进展如何,可近来却是没人言语了,即便是有人开口,也大多是争吵,到现在,几人更是连争吵的力气都没了,一股绝望的气氛萦绕在这狭窄的长廊间,亦如这始终无法破解的迷阵将几人包裹。 又过了一日。 当李羽霜再一次路过几人身旁时,望着好友憔悴的模样,回想起将踏入谪仙楼时几人给予他的支持,心中不由得自责万分。 李羽霜褪下身上残缺不全的鹤氅,披在姒梦青喰与忒浮亚的身上,而后背靠着墙壁,就地坐下,缓缓的合上双眼,他也累了,此刻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李羽霜虽破不了阵,但并非是不想逃生,只是身处在这幻阵中,就连退路也已找寻不到。 或许能与泣难释子等人死在一起,也算得上人生一大幸事,李羽霜心中这样想着,几个呼吸间便陷入熟睡。 睡梦中,李羽霜御起铜驹踏云车四处游荡,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地脉出现在他视线中,正是成道山所在的毋逢山脉,而后李羽霜继续前行,待他刚飞跃进成道山地界。却见数百名驾御飞剑的弟子,化作流光,掠至其身前,俯身拱手,话语间难掩欢喜之意的说道:“恭贺大师叔屠龙功成,圆满回山。” “哈?” 正当李羽霜还一头雾水时,他便被人群簇拥着,返回成道山中,斋堂内,一场浩大的庆功宴,主角自然是李羽霜。 觥筹触,杯光坠,青烛蓝灯迷人眼,常欢笑,不负忧,万般如意犹象空。 喧嚣过后,李羽霜独自返回道隐峰,面朝皓月,负手而立于高崖。 “怎么了?羽霜,今日不开心吗?”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羽霜猛地回头望去,只见玉月羽衣正坐在石凳上,手上娴熟的拆解麻绳捆扎的油纸包,浅笑着向他望来。 “没有,师叔,虽然是梦,但很开心能再见到您。” 李羽霜虽不想重逢是悲绪,咧开嘴笑着,但终究还是鼻头一酸,掉下泪来。 玉月羽衣宠溺得笑着,说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既然是梦,总该是要醒。” “世事残厉如炼狱,梦境温柔如桃乡,既是如此,那我情愿这梦多持续些。”李羽霜辩驳道。 李羽霜素来执拗,玉月羽衣自知辩驳不过他,便扭头朝向身侧说道:“唉,拜托道友了。” 不知何时,玉月羽衣身旁突兀得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九尺身形,偏生的白净清瘦,面目上始终笼罩着一层雾气,让人瞧不清其眉眼。 “小事。” 中年男子应过一声后,站起身来,缓步行至李羽霜身前,纤细的手呈弹指状,说道: “小子,你所言确是不错,世事怎能如梦般美妙,但似你这等身兼重任者,可不该在此地浪费时间!” “谪仙楼幻阵确实厉害,不过我已为你弄了一条通路。” “去吧,莫要辜负了你师叔的一番心意。” 中年男子言罢,出指轻弹李羽霜额头,后者突感身后传来一阵强烈的引力,身形不受控制得向空中飞去。 “师叔!”异变陡生,李羽霜运起真气,意图重新踏上道隐峰的土地,但无论让如何挣扎,那山峦依然是在他眼中急剧缩小,直到消失不见。 “师叔,师叔!”李羽霜叫嚷着,猛然从梦中惊醒,待他睁开眼,却见面前墙壁凭空出现一道洞开的大门来,门外燕舞莺歌,阳光正好,别是另一番景象。 “莫非这就是梦中人所说的通路不成?”李羽霜喃喃道。 若是往日,他肯定不会相信梦中人所说的话,但今时姒梦青喰等人游离在生死边缘,他亦无能力破阵。即便眼前这通路是假的,也好过在此等死,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当下李羽霜笃定心思,站立起身,背起姒梦青喰,而后双手各揽起泣难释子与忒浮亚,踏步向那门外走去。 谪仙楼顶层 狼毫黄宣影孤支,青柏泥盆秀手裁,铜炉金筴急烹茶,但听风雨声箫箫。 江鹤珏慌张的声音响起:“玄衣督邮,那几个小娃不见了!” 却见玄衣督邮不紧不慢得停下手中动作,冲着窗外,淡然一句:“先生已徘徊良久,何不现身一见?” “哈哈哈。”只听窗外传来一阵略带沙哑的男性笑声,而后缕缕轻烟顺着纸窗缝隙,飘入谪仙楼内,于层间木椅上逐渐汇聚成人形,是为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持碧玉烟管,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 “你是何人!”江鹤珏怒喝道。 那中年男子并未回答,径自拿起桌上桃木舀,为自己盛了一碗茶,而后缓缓说道:“江鹤珏,人称凛雾雪鹤,是为三万载前大能者,北俱芦洲冥冰峰凋叶宗始祖,善使笔功,传言其秘法——烟月无痕,可使人神智冰结,陷于万古深寒……” 江鹤珏听闻那中年男子吹嘘自己的事迹,心中有些飘飘然,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说道:“咳咳!尔既知晓老夫威名,何敢擅闯谪仙楼!” 听闻江鹤珏此言,中年男子面露讥讽笑意,继续说道:“只可惜,江鹤珏这人虽有些能为,但脑子却不太机灵,胸无点墨亦无城府,如痴儿般肆意而为,妄自尊大,故虽为凋叶宗始祖,却被其弟子排挤,最终不得已脱离凋叶宗,落下个秃毛赘鹤的名号。” 江鹤珏被中年男子话语触及心中隐痛,当下怒极,厉声喝道:“你!你!你这狂徒!” 随他话音刚落,玄衣督邮周遭空间发生了强烈的扭曲,随即散出深寒,似是要将空气凝结成冰。 “江老,不可造次!”徐婉珺清亮的呵斥声响起,而随她话音落下,玄衣督邮身周寒气亦是逐渐消散了去。 “这位先生,擅闯他人住所,出于礼节,可是该先报上姓名。”徐婉珺语气平缓的说道。 却见那中年男子并未急于自报家门,而是嘬了一口烟管,缕缕白雾自他口中逸出,开口说道: “徐婉珺,生于穹历始年,南瞻部洲弱金川震锻剑祠第二任当家徐骸怜之女,曾手持对剑——凤啼双声,孤身杀上天火原焱元门,屠尽门内一千零四十二口,故此少年成名,人称凤剑绝杀。” 徐婉珺听那中年男子提及自己往事,话语间也有微怒,说道:“先生,请自报家门。” 中年男人并未理会她,仍是径自说道: “但别有传言,徐婉珺是因与焱元门内一弟子生情后,惨遭其遗弃,由爱生怨,方有此举,然天火原属东胜神洲圣人辖治,此后徐婉珺受圣人军讨伐,逐渐没了踪迹,多数人传言其已于穹历四十七年被圣人军斩于荒野,少数人传言其被生父徐骸怜藏匿于震锻剑祠,但可能谁也想不到,高傲如凤剑绝杀者,也会心甘情愿得成为玄衣督邮的走狗。” 徐婉珺似乎也被那中年男子的话语所激怒,出言怒喝道:“你!” “婉珺!”玄衣督邮的声音再度响起,经由这一声喊,徐婉珺顿时没了脾气,只得低声应道:“玄衣督邮。” “退下。” “是。”徐婉珺应过一声,而后也不再言语。 “啪、啪、啪。”中年男子连连拍掌,似是喝彩般说道: “不愧是昔日龙的左膀右臂,纵使只是一缕幽魂,仍可维系如此庞大的幻阵,威严亦不减当年。” “呵,烟霞魑魅。”玄衣督邮先是冷笑一声,而后说道:“我这区区小道,可比不上魍魉将军的幻术。” “那是自然,不必玄衣督邮多言。” 中年男子笑着嘬了一口烟管,缓缓吐出一口烟气。 “我既以真面目相示,玄衣督邮,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吧。” 烟气将玄衣督邮包裹其中,他那模糊不清的男性虚影亦随之发生巨变,极速扩张间逐渐凝实。 “鼠祟,尔敢!”虚影中,玄衣督邮愤怒的声音传来。 “我有何不敢。”中年男子漫不在意的笑道。 少顷过后,玄衣督邮的真身得以显现。 一只体躯庞大的巨龟出现在谪仙楼顶层之中,凸目长须,利爪短尾,巨龟背上沟壑纹理间的每块硬壳上,都生着一张张相貌异的人脸,但大多闭目,唯有一女一老两张面容,冲那中年男子怒目而视,大抵就是江鹤珏与徐婉珺。 “你这鼠祟!莫要以为仗着魍魉将军的把戏穿行过谪仙楼幻阵,便可对本座放肆。” “本座爪下从不斩无名之辈,速速留下你的姓名!”玄衣督邮怒喝道。 “欸哟哟,玄衣督邮,不过是看过一眼你真身,又何必动气,或许我换个模样,你能认得?”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烟管中雾气萦绕开来,使其身形变得模糊不清,转瞬之后,烟雾散去,先前那中年男子俨然化作一名身披蓝纱长衫的美貌青年。 玄衣督邮瞧见那熟悉的模样,一双龟目瞳孔极具收缩,言语间满是惊愕之意: “椒图!是你!” 四洲行 前尘旧事涩 名讳不可说 自始神子——西格鲁特舍命将龙封印于成道山空路峰,记为穹历始年后,以龙子睚眦,军师玄衣督邮,领军含黄伯,统内虎头公等人为首的龙党残属皆受到了来自四洲各方阵营的合力肃清。 此后五百年 虽说龙党残属在四洲一众强手的围攻下节节败退,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但仍有以含黄伯,虎头公为首的强者,广联龙党旧部,组建唤龙联军,频频展开反扑,意图反攻空路峰。 世间既有高举战旗的顽士,自然也有暂避锋芒之投机者,睚眦与玄衣督邮声息渐隐,遁入暗处,创立踏天宫,悄然布道,集结新生力量,剑指三万年后龙再临四洲大陆之时。 古有灵龟背负河图洛书出海,伏羲依此推出八卦,得著易经;虽为传说,但灵龟确是天赋玄理,通晓太极阴阳,善结幻阵,玄衣督邮生于七重海底,更属族群个中佼佼者,早年间机缘巧合下得龙点拨,授予其摄魂秘阵——螣蛇纳元,可强掠困阵者精元神识为己用,本意为弥补其战力不足的窘况,玄衣督邮习得此法后,稍作改良,使得螣蛇纳元亦可掠夺困阵者神识,进而沦为听命于它的作战傀儡。 江鹤珏、徐婉珺及龟壳上其他人脸便是着了此道,囿于其中不能自拔,神识不由自己做主,稍有反抗之心,便会受到冰封神识之剧痛,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纵是昔日豪杰,长此以往也全都没了锐气,只得沦为阿谀奉承的下婢。 玄衣督邮虽在一干龙党残属内实力仅算得上中游,但却是活得最久的,然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它终归还是没能熬到龙破封而出的那一天。 穹历18654年,玄衣督邮大限将至时,其耗尽毕生积蓄,布设下谪仙楼幻阵及无象狱,以螣蛇纳元之法抽去自己神识,固束于谪仙楼顶,意图夺舍重生,重回四洲。 而后万载年岁又过,期间往来海岛者数及百万,机会良多,然玄衣督邮何等见地,寻常庸才自然是瞧不上眼。 唯有三次,其一是七百年前,自北俱芦洲而来的一名灰袍男子,玄衣督邮观此人面相:天庭饱满,鹰眉浓阔,山庭绕斗,朱嘴厚唇,是属气运极盛之相,当下心仪此人,便驱动海岛向下沉去。 虽突生异变,灰袍男子却并未逃窜,仍是继续就着篝火炙烤海物,而后大口撕咬吞咽,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更令玄衣督邮钟意,手上动作不由得再快上几分,眼见海水将没过其胸膛,岂料那男子仿佛洞悉一切般,冷厉如芒的视线透过海水,望向玄衣督邮,仅一句: “你敢阻我?” 随话音落下,浓烈的杀气穿透幻阵,顿时将玄衣督邮包裹,使其犹如堕下无间深狱般通体寒彻,直感锋芒刺背,神识溃散,再也不敢造次,忙运转阵法使海岛归位。 男子见状轻蔑一笑,冷语道:“呵,杂碎。”而后身形暴起,径直撞破无象狱,向西牛贺洲掠去。 其二是三百年前,自西牛贺洲而来的银铠男子曾于海岛短暂逗留,同样的异变,相较于前者,银铠男子倒是未多言语,只飞身而起,一剑斩破无象狱,潇洒离去。 其三便是半年前,李羽霜一众的到来,几人均气度非凡,且作为各宗佼佼者,修为更是不俗,尤其是李羽霜身上止戈残留的丹青生气息,更勾起玄衣督邮前尘旧忆,不由得让他心头一振,当下笃定了夺舍的念头,但忌惮于丹青生的手段,唯有将李羽霜耗得濒死,它才敢放心夺舍。 …… 且说谪仙楼顶层中 时隔近三万载,昔日旧相识再见,玄衣督邮却并未有半分雀跃,一双龟目上下扫视那身披蓝纱的美貌青年,意图找寻出端倪,良久过后,一无所获,唯有怒喝道:“不可能,万年前我亲眼目睹椒图殒命于圣人军围剿之下,你究竟是谁!” 所谓椒图者,生于东胜神洲,本家名为风华胥,善使漆水玄功,与睚眦本是旧相识,受其邀加入踏天宫,位列初代龙子二席,后死于圣人军围剿,尸骨无存。 却见那化身椒图的男子淡然一笑,轻声说道:“哦?想来聪慧如玄衣督邮者,也会健忘,椒图会死于圣人军之手,还不是拜你贪图其能为,暗中使绊所致?” 玄衣督邮听闻此言后,并未正面回答,反倒是目光有些躲闪,呵斥道:“哼!鼠祟小儿,道听途说信口雌黄,本座一生光明磊落,岂能容你挪瑜!” “呵,嘴还挺硬,那这人你可还认得?” 化身椒图的男子讥笑一声,而后口中烟气吐出,身形再度变幻,先前身形俊朗的蓝衣青年俨然变作一名弱柳扶风的女子,卧坐在地上,掩面抽泣道: “军师,救我!” 玄衣督邮初望那万载难忘的身段面容,而后再听其莺声燕语,前尘旧忆涌上心头,不由得踏前一步,目光中满是柔情,轻声唤道:“章望潮……” 然未等它过多言语,女子身形再度被烟雾环绕,而后变作一只与玄衣督邮体型相近巨龟,三目灼火焰,浑掌踏雷锋,额心角胜麒麟锐,背上玄甲含天堑,张口亦是浑厚人言:“玄衣督邮!叛族离种,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玄衣督邮见那巨龟相貌,身形不自觉得剧烈颤动,似是瞧见心中极其畏惧的景象,恨不得将头颅四肢缩进壳中,而后出言,尽显卑微之相:“玄介卿……我,我……” 男子化形的巨龟颅首高昂,冷语道:“何人许你立足与我对言?” 玄衣督邮听闻此言,忙将头颅低垂,四肢弯曲,跪坐下,卑声道:“罪人不敢……” 少顷过后,玄衣督邮眼见地面石板上缓缓飘过一阵轻烟,先前巨龟所在处,压迫不再,转而有一道稚嫩童声传来: “兄长……” …… 中年男子数度变幻模样,皆是玄衣督邮熟识之人,如此过了三刻,不知他是将与玄衣督邮相识的形态变幻完了,亦或是他觉得没劲了,便换作初入谪仙楼时的那副模样,拾起桌面碗茶,一饮而尽,而后淡然道: “时隔万载,再见故人,感觉如何?” 此刻玄衣督邮百感交杂,正竭力平定心神,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明面一直变幻模样,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你烟管中的烟漫布于层间,好施展烟霞魑魅吧。” “不得不承认,汝幻术修为,饶是本座专精于此道,又自诩心性坚定若顽石,亦深陷其中,难以找寻出端倪,你……究竟是何人!” 中年男子闻言撇了撇嘴,并未再做隐瞒,反倒是大方承认道:“能看出这些还算你有点本事,真真假假,皆为虚幻,又岂是你这老王八能参悟的。” 玄衣督邮并未因他言语生怒,而是继续分析道:“你既然能知晓本座万载前故人面貌,自然非当世之人,然彼一世代中,能瞒过老夫的幻术,除吾主外唯有一人……” 言至此处,玄衣督邮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瞳孔猛然扩散,言语亦变得急促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那人早该死了才对,可又有谁能有这般幻术修为,莫非,莫非你真是……” 就当玄衣督邮将念出那万年前令无数人生畏的名字时,中年男子食指搭上唇间,摆出噤声的手势,讥笑道: “嘘!” “别再说了,从你嘴里听来我的名字,可是要做好多晚噩梦的。” 玄衣督邮还欲张口叫出那名字,可不论他嗓间如何使力,却始终是张口无声,但当他换上别的话时却又都吐字如常。 “……,当真是你!” 故此玄衣督邮心中更加笃定了中年男子的身份,过往仇怨一股脑得涌上心头,激得它双目赤红,切齿作响,怒骂道: “鼠祟小儿,你骗得老夫好苦,可恼!可怒!” “儿郎们!” 随玄衣督邮一声呼喊,其背上数以百计的人脸张开眼来,齐声应道:“在!” “诛杀眼前人!” “诺!”齐声应诺下,玄衣督邮背上人脸皆化作流光飞出,而后凝实为一道道形态各异的人身,手中各持兵刃,声势滔天,一时间肃杀之气漫布于层间。 面对如此阵势,却见那中年男子仍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一手转玩着手中烟管,一手冲着众人勾了勾指头,淡然道: “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一群当狗的能有什么本事。” 四洲行 车轮战斗法 诡毒破烟尘 两相交战,曾与那中年男子发生过口角的江鹤珏及徐婉珺率先发难。 只见此刻江鹤珏口中呼出森森寒气,沾染上胜雪的须发后使之极速冰洁,单手持长锋巨笔,毫尖无砚自现墨染,应口中喃喃而凌空画写道: “寒天苍苍雪,经日凄凄霜,洁馥翳翳丛,青萝朽朽凋。” 随那凋字最后一折落下,空中每道笔痕似乎都被赋予了生机,扭曲化作一只只冰鸦,飞扑而出。 冰鸦群后,徐婉珺秀腕翻转,得了两把兵刃入手,右掌持为一柄刃处密布松刺的阔刃长剑,左手反秉一把蛇形无脊短匕,而后莲步轻点,踏冰鸦作阶,腾空而起,利器交错挥舞间刃槽过风,引来脆响,此响昔日四洲名士广称其为凤鸣,今朝却似鸾鸟哀啼,正是徐婉珺独门兵器——凤啼双声。 闪转腾挪间,冰鸦群及徐婉珺仅一瞬便已杀至桌前,却见那中年男子仍是不慌不忙,嘬一口烟管,嘟起嘴来呼出一道线状烟气,烟气于其身前聚合呈漩涡状,而后自其中钻出锐羽空鹰及长鬃瑞狮各一只,分别与冰鸦群及徐婉珺战作一团。 霎时,烟尘冰雾四起,狮啸鸦鸣萦绕此间,然谪仙楼状若宝塔,顶层空间本就狭促,加之玄衣督邮又唤出数以百计的幻身来,一时间便更显摩肩接踵,江鹤珏与徐婉珺二人冲在最前,未免误伤,其他人影便只能驻足于二者身后远远观望。 按说那江鹤珏与徐婉珺虽受螣蛇纳元影响,能为大不如前,但举手投足间仍具移山填海之能势,应可轻易取胜,然二者与烟兽战至三五十合,却仍是胜负未分,究其缘由,可归于那烟兽玄奇,彼时空鹰直冲入冰鸦群中,几番扑闪腾挪,锐羽振翅间,冰鸦半数化为点墨,却未能伤其分毫。它处瑞狮腾空一跃,直扑向徐婉珺,后者低俯身形,脚下生风,施展独家身法,错开瑞狮攻势,旋即凤啼双声斩于其上,却正如斩烟,直穿瑞狮身形而过,可随即那狮尾抽打在徐婉珺身上,却又是实打实的痛。 一众人影后方,玄衣督邮本就急于取那中年男子性命,然过了半晌,后者尚未出手,自己麾下两员大将便已经陷入酣战,致使其心中颇为恼火,怒而发令道: “江鹤珏!徐婉珺!你们两个废物,给我退回来!” 江鹤珏与徐婉珺闻言身形皆是一滞,他二者虽心有不甘,但仍是不敢违逆玄衣督邮的心意,只得齐齐应声道:“诺!”而后收起各自兵刃,身形急退,灰溜溜的返回到一众人身后。 见二者退去,烟兽亦未追击,空鹰先是盘旋于中年男子头顶,而后落于其肩头,以利喙梳羽,瑞狮则蹲伏于男子脚边,如大猫般舔舐其掌心。 中年男子目光如锥,穿透那一干人影,嘴角上扬呈讥笑状,冲着玄衣督邮说道: “凛雾雪鹤,凤剑绝杀,也不过如此。” 手下人不中用,而后又受人讥讽,玄衣督邮扭头望向江鹤珏与徐婉珺的眼中几乎要怒得喷出火来,后二者此刻直感胆战心惊,皆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然未等玄衣督邮开口叫骂,只听那狭促人影当中,有一道尖锐嗓音响起: “哼!小子,不过胜了两个废物,可莫要猖狂。” 话音刚落,自人群中跳出一精瘦男子,屈膝跪于玄衣督邮身前,拜道: “吾主玄衣督邮,末将墨荆请求出战!” 玄衣督邮龟目转了转,心中一计,而后说道:“好!可许你出战,但需尽全力。” “诺!多谢玄衣督邮!” 墨荆得令再行一拜,而后闪身至中年男子身前,倨傲道:“小子,看你懂得不少四洲往事,可知你爷爷我是谁?” 中年男子上下扫视过墨荆后,淡然一笑,说道:“墨荆,人称笑魇诡杀,出身于四洲内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西牛贺洲墨家,彼位居墨家第七任家主,平生杀伐无数,最出名的战绩大抵便是于彼一世代,成功暗杀过神星城第三任神子——破厄神子许珀里翁。” “昔日笑魇诡杀的名号在四洲也算叫得响亮,然你心胸狭隘,致使常行卑劣之举,譬如仗势欺瞒雇主等等,墨家在你治下风光不再,逐渐被南瞻部洲索命门所超越。听说你还有位胞弟,名为墨棘,不论本领才学皆是远胜过你,当年与你一同争夺墨家家主之位,奈何你手段卑劣,先行于其酒菜中下毒,致使墨棘较艺负于你手,不知是否为真。” “若为真,那还真是可惜,当年墨家若是由墨棘作家主,该不会沦落至九任家主时遭人报复而灭族。” 中年男子言至此处,朝向墨荆的面容上已满是讥讽之色,后者闻言姿态一改先前倨傲,转而作怒目圆睁状,厉声喝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娘胎就生老子一个,哪来的胞弟。” “哦?那可就奇怪了。” 中年男子闻言佯装讶异,转头指向身后说道:“这边极力隐藏气息的难道不是墨棘?” 话音刚落,只见其身后角落阴暗处猛然闪出数道寒光,是为飞刀暗器射来,后有一名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双手各持一柄雁翎刀,杀将出来。 世人言刺客者:晦暗中巷藏,拭刀赚钱粮,肯为金银作死士,少几仁义绘流芳。 中年男子知有暗器飞来,也不躲闪,其肩头空鹰无令自起,双翅一振,引发狂暴的气流直接将暗器吹得四散,脚下瑞狮也怒吼一声,直向那蒙面男子扑去。 却见后者似是不愿与瑞狮正面冲突,猛然间将手中雁翎刀向空中抛去,而后手结智拳印,身形顿时如雾般飘散了去。 蒙面男子此举正让瑞狮一下扑了空,后者出击无果,正低俯下头,仔细嗅着,却不料空中雁翎刀处,雾气极速凝聚成形,蒙面男子再度现身,松开结印的双手,抓拿起雁翎刀,身形极速旋转,席卷起飓风,直向中年男子斩去,口中低声喝道: “风绞杀!” 空鹰见状欲为护其主,振翅迎击,岂不料此番攻势凌厉,竟直接将其绞为烟尘,截至此刻,中年男子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任凭那刀刃向他砍来,蒙面男子见他不躲闪,心中也不甚安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只能尽全力攻去。 风绞杀作为现已失传墨家独门绝技,彼一世代中四洲无数修士大能皆死于其暴风般的攻势下,然到了那中年男子这,操御着狂风的雁翎刀竟如斩于烟尘之上,直接穿透其身,将他座下木椅劈得粉碎,于地面石板上留下道道深壑。 这一切,皆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此番巨响,引得瑞狮回身护主,蒙面男子自认没徐婉珺那般能耐,只得身形几个腾挪,回到墨荆处单膝跪下,俯首抱拳道:“兄长,阿棘,失手了。”自二人言语间可知,那蒙面男子确为墨荆胞弟墨棘。 墨荆瞥了一眼身下人,冷语道:“我不瞎,看得见。”随即他将目光移至那中年男子处,只见后者正蹲坐在地上,吸纳身周散落的烟尘以修补破损的身形,喃喃自语道:“可惜,没得坐了。” 而后他站起身来,说道:“墨荆,想不到似你这等心胸狭隘之人,竟未除你胞弟性命,以绝后患。” 然未等墨荆回答,墨棘主动站起身来,抢先一步呵斥道: “住口!荆主明,棘主暗,我与兄长本就为一心同体,岂容你挪揄。” “何况真正的刺客,本就该隐于阴暗之中,纵使你功法玄奥,但此一击我必取你性命!” 墨棘言罢,再度手结智拳印,身形如雾飘散了去。 中年男子初闻言不禁有些错愕,但旋即鼓掌笑道: “有趣,有趣,墨荆,想不到你怀柔的手段,竟可使昔日死敌心甘情愿的为你所用。” 言罢他翘起脚,冲着一众人影之后的玄衣督邮喊道:“老王八,你是不是该向他虚心求教啊。” 墨荆闻言,立马怒斥道:“放肆,辱吾主者,吾必杀之!”随即他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匕,欲将出击。 中年男子见状面露不屑之色,说道: “呵!区区暗杀之术而已,墨家刺客,又能奈我……” “噗。” 中年男子说着说着,面上笑容顿时停滞,猛然间呕出一大口血来,突感腿下无力,唯有扶着木桌才能勉强维持身形不倒。 “哈哈哈哈!”墨荆见状直接弃掉手中短匕,先是一番狂笑,而后讥讽道:“你说……能奈你何?” 随墨棘言语,两道雾气于他身旁凝聚成形,一人为墨棘,另一人为手持中通竹竿的男子,且听那后者俯首道:“兄长,幸不辱命。” 墨荆先是满意的点点头,夸赞道:“墨丛,做的漂亮。” 而后望向中年男子,说道:“纵使你小子知晓阿棘又如何?老子兄弟三人,最为出色的便是我这三弟墨丛,阿丛,今日便让他死个明白。” “是,兄长。”墨丛应过一声后,转而面朝中年男子,冷漠的眼神中未见有一丝情感,说道:“吾见尔施术为烟尘状,身亦如此,便趁尔恢复躯体时于尔烟尘中,注入毒雾,此刻当已混入尔脏腑之内,再有三十息,必亡。” “我虽不认得你,但敢与我墨家兄弟为敌,当属你一生最大的错误,修为高又怎样,论诡思,论杀人技,尔等不过蚍蜉罢了。” 墨丛对面,中年男子此刻再没力气站立,双膝一软,就将瘫坐下去,瑞狮见状忙窜上前来,蹲伏下身子,将他接住,然而施术者乏力,瑞狮身形随之淡化。 生死关头,中年男子仍不失风度,声线虚弱且豁达的说道: “那还真是……着了你们的道了。” 四洲行 螣蛇乘雾离仙去 人心生变向自由 谪仙楼顶层,回荡着墨丛阴鸷的计时声: “二十九息。” “二十八息。” …… 他身后的墨棘正手持雁翎刀,走靠至中年男子身前,以刀背挑起后者下颌,说道:“胆敢只身来犯谪仙楼,你虽无谋,但也算有勇,临死前可还有什么遗言要讲。” 此刻瑞狮正恶狠狠地盯着墨荆,口中发出阵阵低吼,而躺在它身上的中年男子轻抚其鬃毛,浅笑着对墨棘说道: “会问人遗言的刺客,可算不上合格的刺客。” “墨棘,休要与他多言!” 一干人影后,玄衣督邮沙哑的声音响起,而后它四肢迈着迟缓的步伐,向中年男子走来。 “诺。”墨棘应过一声后,收回雁翎刀,退至墨荆,墨丛二人身旁,没了墨棘挡路,玄衣督邮得以直面中年男子说道: “……,我虽不知你因何能存活至今,但看来万载岁月已将你消磨得再不复当年之勇。” 察觉到自己仍不能讲出前者的名讳,玄衣督邮不禁笑道:“都快没命了,还要维系你那微不足道的骄傲吗?” 中年男子闻言不甘示弱道:“那是自然,虽然你我皆出身不凡,但我却难像你一样,舍弃属于家族的荣光。” 见他嘴上仍不示弱,玄衣督邮也懒得与他争辩,只是面色阴沉的说道: “哼,不过嘴硬罢了,再有二十息,你便会毒发身亡,而本座贵为吾主龙尊座下军师,也没必要与死人置气,待你死后,我将便你尸骸丢入七重海中,受鲸鲨啃噬,鱼虾分食,以至尸骨无存,届时我看你有何荣耀可言!。” 中年男子闻言,轻摇其首,似是欣慰的说道:“虽然这种死法不太体面,但我苟活万载,本就老躯残身,此次仅为救人而来,既然此刻他们几人已经离开谪仙楼,我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 玄衣督邮不禁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当真是年老智衰,莫非以为我谪仙楼就此等水准?” “诚然你打通了去往外界的通路,但如若不能破除幻阵,你创造的通路最终仍是会连接到幻阵上,那几名小辈徒劳绕上几圈后,仍会重新踏入幻阵中,你一番苦功终归是白费。” 中年男子闻言面色并未有错愕,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转而笑道: “哈哈哈哈,老王八,不知你我二人是谁年老智衰,你已败了,且凑上前来,我可告知你其中秘辛。” 话音刚落,只见墨荆忙踏上前来,跪至玄衣督邮身前,劝谏道:“吾主不可!此举恐有诈。” “嗯,本座知晓。”玄衣督邮应过一声,随即也不再前行,只是远远的冲那中年男子说道:“此地无外人,若你真有心相告,何不大方讲出来。” 中年男子闻言收起笑脸,似是语重心长的说道:“老王八,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玄衣督邮面露不屑道:“你爱讲不讲,本座也没必要听将死者的临终之言” 中年男子一耸肩,“算了,人呐,就是贱,本来还想念在你我旧相识的份上,不做得那么绝,谁知人家还偏不领情。” “你以为我施展烟霞魑魅是为了应付你?老王八,你未免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玄衣督邮闻言顿时醒悟过来,忙散出神识探查,万载岁月困于此地,他对谪仙楼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甚至可将地表每块石板纹路都记在心间,故此仅一瞬,他便得知,自己已然失去了对谪仙楼幻阵的控制,万载筹谋再次落空,玄衣督邮不免心生极怒,咬牙切齿道:“尔岂敢!” “我不但敢,而且还做了些更让你难堪的事来。”中年男子讥笑道。 玄衣督邮闻言,心中突然生惊恐,现今场景中,若是说有什么能比幻阵被破更令他难堪,那便是唯有一件事,思至此处,玄衣督邮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出口已是慌不成言道:“你,你,你……” 瞧见他那惊愕的模样,中年男子便更加得意的说道:“当真是韶华如波催人老,光阴似箭最无情,我万没想到,昔日威风无两的玄衣督邮,死后竟连其最为拿手的螣蛇纳元都只能靠阵法维持……” 中年男子此语,无异于在这谪仙楼一干人影枯井般苦深的心中汇入一股清泉,使得众人心生波澜,若是玄衣督邮当真不再掌握螣蛇纳元之法,那他们这群人,便可获得万载来日夜思慕的——自由。 一时间,人群当中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但此刻众人尚且不知那中年男子所言是真是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玄衣督邮这边听闻此言,忙又散出神识,待察觉到螣蛇纳元阵法仍可运转后,便泰然自若的说道:“呵,大言不惭,螣蛇纳元之法乃是吾主传授于本座,区区尔等能为何以参破其中玄奥。” ………… 另一处,此刻墨丛的计时声已然数至:“二息。” “青城鼓霞云,漆水消天焰,今朝迎大限,万古作长谈。至于我所言是真是假,便留给后人辨识吧。” 随中年男子口述,其头颅微微抬起,望向玄衣督邮身旁那一众人影,只留下一道讳忌莫深的眼神后,身形便宛如残烛飞灰般消散了去。 玄衣督邮缓步行至中年男子消亡之处,朝他先前瘫坐的地方啐了一口唾液,先是一番冷语:“哼,妖言惑众!” 而后唤道:“墨荆,墨棘,墨丛。” “末将在!”墨荆三人得应,齐齐跪于玄衣督邮身前,听其号令。 玄衣督邮望向身下,卑躬屈膝的三人,暗自庆幸螣蛇纳元完备无损之余,亦感心情大好,便稍加抑制言语间的严苛,柔声说道:“你兄弟三人护卫谪仙楼有功,可许一期愿,待本座恢复肉身,再行赏赐。” 然他此番刻意的柔声细语,在墨荆听来却是别有深意,心中稍加思索后,便抬起头来,抱拳说道:“吾主,若真到那时,可否让我兄弟三人重塑肉体,还我等一个自由之身。” 玄衣督邮闻言面色剧变,他精通幻阵,战力却是不高,需这些大能神识来护他周全,墨荆几人虽然有功,但此刻若是开了这放人的先河,日后则更难以钳制众人,就此他心中笃定一计,便是要杀鸡儆猴,以立威严。 且见玄衣督邮暗自运转螣蛇纳元施展于墨荆身上,而后皱眉怒斥道:“放肆!” 墨荆与玄衣督邮相处万载,后者虽自恃清高,鲜少与他人交互,但墨荆作为刺客的习性,让他时刻于暗中观察,故此亦熟知玄衣督邮习性,知晓每每当玄衣督邮皱眉,便是其动怒之时,必然会动用螣蛇纳元来惩戒。 中年男子的话,确实让墨荆动心了,他本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万载困于谪仙楼,简直要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更何况他生死已不由自己做主,因此他故意说出惹玄衣督邮恼怒的话来,就是要试探一番,看那中年男子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然玄衣督邮皱眉的模样,以及自己身上丝毫未有的痛感,已经足以说明这问题的答案,经由此解,先前玄衣督邮那番泰然自若的模样,此刻在墨荆眼中也只比作强装镇定。 此刻墨荆强压心中狂喜,但出言仍是有些颤抖的说道:“吾主,十分抱歉。” 玄衣督邮只当他话语间的颤抖是因螣蛇纳元所产生的剧痛,故而冷语道:“莫要以为有功,你便可放肆。” “是是是。”墨荆忙应道:“属下僭越,罪该万死,不知可否换一个期愿。” 玄衣督邮瞧他那卑躬屈膝的模样,心想那墨荆三兄弟今日有功,虽出言顶撞于他,但也不能矫枉过正,寒了一干手下的心,神识微动间不再运转螣蛇纳元,后冷语道:“哼!念在你今日有功,且不追究你顶撞本座之罪,功过相抵,就这么算了吧。” ………… “桀桀桀,那还真是可惜,我本还想请求吾主。” 墨荆说着站起身来,手中不知何时现出一把短匕,口中发出阴鸷的笑声来:“莫要消散得太快,让兄弟们出不够气啊。” 言罢墨荆身形暴起,手中匕首直向玄衣督邮刺去,怒喝道:“阿棘,阿丛,一起上,弄死这老王八!” 墨棘与墨丛二人对兄长深信不疑,未多做过问,便各自使出手段,向玄衣督邮攻去。 “放肆!”玄衣督邮见状一声怒喝,龟口大开,其中发出无形音波,直接将三人击退了去,激起层间一阵烟尘。 少顷过后,墨家三兄弟站立起身来,且听墨荆说道:“放肆?老王八,接下来只会更加放肆!” “兄弟们,报仇的时候到了,玄衣督邮这老王八,已不再具备操纵螣蛇纳元的能力了!” 玄衣督邮闻言眉头深颦,口中怒斥道:“满口胡言!”随即他散出神识,再度运转螣蛇纳元阵法,阵法发动一瞬便可,然五息过后,墨荆三兄弟仍是满面喜色的站在原地,未见有任何苦痛状。 墨荆冷语道:“怎么?老王八,看家的本事不灵了?” 他这一问,可真让玄衣督邮慌了神,脱口而出道:“不可能,螣蛇纳元之法乃是吾主传授于我,怎会可能失效?” 见他这模样,墨荆便更加笃定心中想法,振臂一挥,高呼道: “你这问题,留到阴曹地府里去见你主子时说吧,兄弟们!上!昔日万载屈辱,今日我等必叫你百倍偿还!” …… 应墨荆号召,玄衣督邮身后一干人影中分化出两群来,一方是以墨家三兄弟为首,历经万载而志气未灭的反抗者。 一方是以江鹤珏、徐婉珺为首,因恐惧而屈从于暴虐,进而将其视作精神寄托,习惯了被压迫及无意识行为的被驯化者。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方于谪仙楼顶层分庭抗礼,一场关于自由与苟且的大战,于谪仙楼顶层,一触即发。 四洲行 经年毋义多歧路 旧时恩怨一朝遣 自墨荆号召众人反抗玄衣督邮的压迫始,而后一个时辰,谪仙楼中战事正酣。 诚然双方与战者皆为虚体,但各自于万载前莫不为一方天地内执牛耳者,便是万中无一的豪杰翘楚,若以肉身代之,此刻恐怕早已是血染半边霞天,叫破腥风残云。 场间众人几番生死搏杀之下,刀光剑影四散间,竟直接将谪仙楼九层打了个通透,牵扯出数道战场来。一时间,谪仙楼上下,叫杀声不绝于耳。 既然玄衣督邮已不再具备操用螣蛇纳元之法,那整场战事的胜负关键,便不在于他,而在于自谪仙楼顶层战至楼外的,两方阵营最强者。 …… 此刻谪仙楼外。 体格健硕,眉须澄蓝如海,赤膊光脚,手托碧玉葫芦而居西位的那人,乃是驯化者一方至强——公望晗。 公望晗自号虺蛟,乃是与椒图及睚眦同代的踏天宫龙子,彼时位列四席。说起囿于谪仙楼的原因,公望晗与其他螣蛇纳元囚禁的神识不同,彼时他寿元将近,便特地找寻到玄衣督邮,甘愿受神识剥离之苦,只为它日可夺舍重生。 公望晗对面,青衫道髻,锐目凌厉如锋,面容冷傲,负手站立而居东位者,乃是反抗者一方至强——唐圣元。 唐圣元,成道山第六代门徒,昔日掌教虚吉真人座下大弟子,天赋异禀,多才而近妖,平生所创道法无数,其中最为知名的便是李羽霜常使的混元剑势,故此他素有混元剑圣之称。诚四洲住民亿万,从不缺惊才绝艳之辈,但细数万载韶华,唐圣元亦是个中佼佼者。然身负才学者,大多心高气傲,唐圣元少年得志,尤为如此。 昔日唐圣元在外游历,见路边有布设幻阵的痕迹,便起了好奇之心,沿途探查间,偶遇玄衣督邮率踏天宫一众人马出行,他二人本就于战场上见过,此番相遇,更是免不了一番搏杀。但玄衣督邮似是无心交战,吩咐手下人将他拦住后,便独自向东面撤去,然唐圣元何许人也,寻常小卒自是拦他不得,手底仅一合,便不再有活口留下。 俗话说事之有异则必有妖,玄衣督邮此番仓皇逃窜,唐圣元虽有想过其中有诈,但他自认为凭玄衣督邮的能为,即使是再加上几位龙子也奈何不了他,便仍是笃定心思,直向东面追去,以致使其误入螣蛇纳元阵法之中。 话说唐圣元惨遭剥离神识后,玄衣督邮为迫使其服从,对他是百般折磨,然唐圣元天性高傲,始终不肯屈从,如此僵持数十载,仍未能有成效,玄衣督邮也便不再管他,只等那万载岁月倾颓其心智。 …… 且说回谪仙楼外。 公望晗把玩着手中碧玉葫芦,眉眼带笑的说道:“万载也没个动静,我还以为你早就神识消离,不复存在了。” 与他相反,唐圣元则是一脸冷漠的回应道:“我和你很熟吗?” “好歹也算是共处万载,当算是熟悉了。”公望晗答道。 唐圣元闻言面露不悦之色,冷语道:“哼!休要将我与尔等奸祟相提并论。” 随唐圣元冷哼一声,其身周凭空浮现出数道金黄剑气,直刺向公望晗,后者见状却也不躲闪,任凭那金黄锋芒朝他斩来,然剑气刚触及其身,便如冰雪遇火般消融了去。 此刻公望晗抬手掸了掸身上剑气刺中的部位,仍是眉眼带笑的说道:“下手狠辣,杀伐果决,可不像你们口中的正派人士。” 唐圣元闻言面上露出一道自嘲的笑来,说道: “可笑昔年我妄自尊大,自诩天下无双,不顾师尊劝阻,执意下山涉险,却反被奸人所擒,似我这等庸才,早已不配为成道山弟子。正派又如何,邪道又如何,都已与我无关,现今的我只想撕烂你的嘴!然后……” 言至此处,唐圣元抬头望向谪仙楼顶层,气势一改往常,口中银牙几乎要被他咬得碎裂,是怒发冲冠,一字一顿的说道: “将那老王八的龟壳踩烂。” 唐圣元言罢,双手并作剑指,真气如潮般涌出,化作两柄长约四尺的真气剑来,正是其成名绝技——混元剑势。 “倒也并非不可。” 且听公望晗严肃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唐圣元回首望去,只见身前人此刻也收起了笑脸,将手中碧玉葫芦朝空中一掷,悬浮于头顶,自其中涌出潺潺清泉,浇灌于公望晗赤裸的身躯上,而后似是戏谑般说道:“但且要看这大名鼎鼎的混元剑圣,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不同于唐圣元所使的道家真气,公望晗修练的乃是现今全四洲唯有他一人会使的,公望一家中世代相传再经由他改良后的的秘法——溶水遁。 相传公望一族精通遁法,且久居于七重海北岸,地占坎兑,血脉随之同化,而天性亲水也。公望晗是为彼时家主公望枢第四子,其生母育他刚有五月,便时常感到腹中剧痛难忍,至孕期八月某日,公望晗生母羊水破溢,其父嘱咐下人将门窗封好,以免孕妇染了风寒,便亲自去请稳婆接生。 然仅过一刻,其父携稳婆折返回屋后,推开门去,却见屋内雾气缭绕,伴有浓重的血腥味,公望枢心中预感不妙,忙让下人开窗通风,待雾气散去,众人回望先前公望晗生母所处之地,此刻已然变作一道浅沟,沟中满布浑黑恶臭的脓水,而幼年公望晗正漂浮在那脓水之上,稚嫩的双手不停挥舞,似是在抓取着什么,口中一声声哭喊,犹如重锤般敲击在场间众人的心坎。 此番诡异的景象,惊得场间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倒是失去爱妻的公望枢最先反应过来,吩咐稳婆上前将公望晗抱来,那稳婆此刻虽仍心悸,但却是不敢违背家主命令,一手捏着鼻子,脚下三步并作两步,向浅坑处疾行而去,待她瞧见那满身血污的公望晗,不由得暗自吞了吞嗓,强压住腹中隔夜的吃食,而后一咬牙,伸手朝公望晗捞去,然当她手刚伸入那污秽的水中,其身后众人只听得一声惨叫,稳婆便直挺挺的向后躺下,径自昏死过去,场间众人见状忙凑至其身旁,却见她那只触碰到公望晗的手正在极速腐蚀,短短一息之后,便化作一滩脓水,场间众人见状,皆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公望枢又派出数人打捞公望晗,但凡公望晗相触者,无论人或物,不消片刻,便都只被腐蚀到余下一滩脓水,作为家主,公望枢不能再让族人为犯险,万般无奈之下,他唯有亲自身着重铠,手拿一柄特意冶炼的黄铜长勺,远远的给公望晗喂食。 如此过了有半月时日,经公望一族中智者多番探查,得知原是因公望晗血统变异,体液若强酸,可朽蚀万物。爱子天赋异能,公望枢自是欢喜,可公望晗出生致使其母尸骨无存而亡,族中人因此将其视作灾星,以致群起威逼其父,意图将其处死。 诚然公望枢贵为家主,但仍是不敢背民愿而行,实际其内心早已将公望晗视作中兴公望一族的希望,故而其明面上佯装将公望晗抹杀,实则暗地里却将爱子送往深山,传授其遁法之术,直至成年,公望晗被踏天宫所发掘,成为龙子。 公望晗所创溶水遁虽出脱于五行遁法中水遁一形,但其毕生修为皆系于天生异能,故而他料想经由螣蛇纳元抽离神识后,修为必然大损,以至十不存一的境地,于是在遭玄衣督邮剥离神识前,公望晗特意折返回公望一族中,抢夺来这极耐腐蚀的镇族之宝——天河青葫,以装盛自身体液。 …… “呼……” 公望晗此番运转天河青葫,致使体液回身,重获万载前强绝无匹的力量,只觉浑身爽快,长舒一口气来。 反观唐圣元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出言问道:“准备好了吗?” “不愧是混元剑圣,好生傲气。” 言罢,公望晗冲着唐圣元,微微勾指,挑衅般说道:“来吧。” 得了回应后,只见唐圣元手中混元剑势猛然挥出,先射出数道金黄剑气,随即飞身而上,与公望晗战至一起。 二者近战搏杀,眨眼之间,交手已达十五合,然尚未伤及公望晗根本,唐圣元指尖凝结的混元剑势便已经被腐蚀了大半。 却见此刻公望晗微张其口,吞吐出一道水箭来,唐圣元见状运转腾挪之术,于空中猛一提身,身形瞬时拔高数丈,绕避至公望晗身后,口中急呼:“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 咒法诵毕,只见唐圣元指尖划过额心,开出一道天眼,自其中射出一道金黄真气,直刺向公网晗后颈,随即手中再结混元剑势,向公望晗杀来。 “啊!” 金黄真气入体,公望晗顿感吃痛,怒喝一声,周身体液应激而四溅开来,唐圣元见识过那体液的厉害,知晓硬撼无益,便只能收了攻势,躲闪开来。 反观公望晗一方,因他乃是神识构筑的虚体,故而那金黄真气的流动,变得肉眼可见,且看公望晗操纵自身体液,边腐蚀这股真气,边将其引出体外。 “啐!” 公望晗将混入其体内的真气,如啐痰般吐出,随后背过身来,面朝唐圣元,不屑道:“呵,威名如混元剑圣者,也会耍这等小把戏吗?。” 唐圣元闻言,同样冷语回击道:“你可还连伤都没伤到我。” “既然如此,那你大可看看这一式!” “溶水遁——亨坎无形!” 公望晗言罢,双掌于胸前合十,而后化作一团流体,顺着地面石板缝隙流下,身形隐匿无踪影。 “呵!不过尔尔。” 唐圣元轻蔑一笑,双手各结剑诀平摊开来,左手剑诀搭于右臂臂弯处,右手剑诀双指向上挑起,随势结成,唐圣元周身真气翻涌,项上道髻亦被其卷起的劲风吹散开来。 “吒!” 随唐圣元一声暴喝,顿时引来谪仙楼一阵剧烈震动,地面石板纷纷碎裂开来,自其下散射出无数道剑气。 “混元剑势——步棘丛剑。” 四洲行 万般皆虚幻 一醉梦天长 谪仙楼中战事将近尾声,驯化者与反抗者双方人马,已各去十之八九。 而楼外公望晗与唐圣元的胜负,此刻也可见分晓。 待二人搏杀时所激起的烟尘随风散去,只见公望晗身上四肢及丹田处皆被金黄剑气刺穿,钉在谪仙楼一层的外墙上,赤膊的上身中隐约可见数道金黄真气于其经脉中游走,不断蚕食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真元。 此刻公望晗低垂着头,面容虽因疼痛稍有扭曲,却仍不失淡然,而那原本悬于他头顶的天河青葫,早已被混元剑势斩作两截,全然没了宝物的光彩,只可当作是两柄水瓢,掉落在他身前,其中残存的体液流出,滴落在地面残破的石板上,伴随着“滋滋”的声响,进而蒸发出缕缕白烟。 “这万载年岁,就数你受得折磨最多,想不到今日,竟还能胜得过我,不愧是混元剑圣,当真好手段。” 且看公望晗缓缓抬起头来,极为吃力的说道,顺着他目光不远处,唐圣元半跪在地上,气息极度虚弱,身形相较半晌前亦是淡化了不少,显然也是身负重伤,但相较于已无力反抗的公望晗来说,只要他还未倒下,这场战斗,便毫无疑问是他胜了。 这道理,唐圣元自然也是懂得,只见他暗自咬牙,腰腹猛地发力,站起身来,而后缓步朝公望晗走去,随口中暴喝一声:“敕!”于指尖再度结成混元剑势,然因他体内真气所剩无几,混元剑势已未能再有先前那般锋芒毕露,但纵是如此,唐圣元言语间仍是不失锐利的说道: “会胜过尔等土鸡瓦狗之流,岂不是理所当然。” “公望晗,你天赋异禀,却甘心与奸邪为伍,当真是愚昧不堪。” 公望晗听闻此言,先是瞥了一眼唐圣元指尖混元剑势,而后与其对视,眼神中未有流露出一丝惧意,反倒是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来,出言道: “我发现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一个较一个傲气不说,讲起话来更是没个中听的,老子爱怎样便怎样,何须你来教!” “胜了便胜了,唐圣元,且少些废话,可不要待会儿没力气杀我。” 唐圣元闻言冷哼一声,说道:“哼,那便如你所愿。” 言罢脚下步速加快几分,行至公望晗身前三尺处,高抬肩臂,指尖混元剑势顿时涨大数倍,散发出道道金光,是他为确保一击必杀,特意向其中灌输了些许真气。 时过片刻,待得剑势蓄满,唐圣元冷冷的道出一句:“去死吧。”。随即挥臂斩下,正欲结果了公望晗,却不料,混元剑势还未触及到后者,却是他先跪倒在了地上。 此刻唐圣元只觉浑身脱力,低头探查间却见真气化作缕缕白烟,顺由全身各处窍穴散溢出体外,身形也随之极速黯淡下去,正是生机湮灭的前兆,对此唐圣元不禁有些失神,口中喃喃道: “怎么会……” “这样。” 反观公望晗瞧见他这模样,不禁大喜过望,狂笑道:“哈哈哈哈哈……” “还真是天不亡我,唐圣元,想不到你竟会于此刻耗尽生机,看来今日会是你先走一步了。” 狂喜间公望晗仿佛已全然忘记身上伤痛,只见他睁大双眼,伸探出脖颈,意图要将唐圣元的死相看的更清楚些。 唐圣元并未出言反驳,此番情景下,他知晓已然没有多少时间可容自己耽搁了,然体内真气的极速流失,已是不够支撑他再使一次混元剑势,故此他脑中急思变法,万般无奈之下,唯有选择动用正束缚着公望晗的金黄剑气。 事急从权,唐圣元笃定心思后,便稳定身形,盘膝而坐,手上结出剑树诀,低声喝道:“混元剑势——凌迟断脉!” 按照他的预想,经由这一势引导,金黄剑气将化整为零,与游走于公望晗体内的真气共行攻伐,予以绞杀。 反观公望晗,心中亦是有自己的打算,若单论及先前一战的胜负,固然是他败了,但唐圣元不知为何的生机消散,却让他在死境中重燃了一丝生的希望,公望晗知晓,只要他能拖到唐圣元生机湮灭之时,便可保全性命。 昔日公望晗能主动受螣蛇纳元之法掠取神识精元,以图来日夺舍重生,自是极度爱惜性命之人,故眼下既然能生,那公望晗便不会轻易放弃,尤其是他眼见唐圣元似是使出了最终一招,感受着体内金黄真气的愈发狂暴的流动,心下便更是不愿与之硬撼。 “只要能躲过这一式,我便能活!” 公望晗心中暗道,他那原本已近油尽灯枯的躯体,在强烈的求生欲望驱动下,竟凭空生出一股大力,身躯猛然扭动间,借由金黄剑气的锋芒,自断双臂及下肢,而后残躯直向身下尚存有体液的天河青葫碎片处倒去。 “休想逃!” 唐圣元眼见公望晗将借水遁逃脱,忙御使着剑气斩去,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公望晗残躯沾染上体液后,径直化作一团水气,流入地面石缝之中。 失去了目标的混元剑势因未能成功变招,正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加之唐圣元已无真气可供驱使,片刻后,便在谪仙楼外炸开花来。 狂暴的真气不仅将谪仙楼下三层右扇炸了个干净,席卷起的飓风更将唐圣元带到空中,而后重重跌落在极远处的空地上。 待烟尘散去,谪仙楼外不远处,公望晗身形重新凝结,望着那断壁残垣,不由得感叹道:“呼!好险。” 随即将视线投向远处,只见唐圣元摊开手脚,平躺在地上,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但公望晗仍是对他有所忌惮,只敢隔空讥讽道:“昔日威风无两的混元剑圣,此刻还真是狼狈阿。” 却见唐圣元身形虽已近透明状,但听闻此言后,仍是强撑着坐起身来,嘴里不饶人的说道:“啐,杂碎,等你到了阴曹地府,你爷爷我定要再杀你一次。” 此刻公望晗心中满是侥幸得生的欣喜,也不愿再与他斗嘴,只是讥讽道:“此番我虽身负重伤,但只要神识不灭,它日定可夺舍重生,与天争命,再活上三五千载。” “你愿等,那便等吧。” 公望晗言罢,径自向谪仙楼内走去,而他身后,昔日英杰,混元剑圣,终随风而逝,难得寸捧黄土留念。 自唐圣元生机湮灭后,不知为何,反抗者一方尚且存活的人也都如他一般,先后耗尽生机,消散了去。 故此这一仗毫无疑问的,是玄衣督邮胜了。 ………… 战事结束后两个时辰 谪仙楼顶层 玄衣督邮现已化作人形,坐靠在层间仅余一把的柳木椅上,扶额闭目,却仍难掩其眉宇间道道深壑。其身前一众神识所凝结的虚体深浅不一,想来都是各有负伤。 且听远处传来一道破空声,被委任核查战损的江鹤珏自楼外归来,入门后,便直接跪倒在玄衣督邮身前,说道: “禀吾主玄衣督邮,交战者共一百六十三人,逆贼数九十六人,现已遭全歼,我等忠心护主者,现余二十七人,谪仙楼八层幻阵,除七层坤阵外皆已无法运转,无象狱……” 江鹤珏言至此处,突然顿了片刻。玄衣督邮知他胆小,怕有些话讲出来会惹得自己生怒,便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但讲无妨。” 得了应许,江鹤珏才敢把话的后半段说完道:“无象狱亦受波及,撕扯出数道缺口,未免海水灌入,属下已将缺口暂时冰封住,待吾主日后定夺。” 玄衣督邮听闻此番战果,想他万载筹谋,今日竟险些毁于一旦,心中愈思愈怒,愤而起身,座下木椅扶手瞬时化作齑粉,口中怒骂道:“他娘的……,天杀的……” 玄衣督邮话音刚落,却见场间众人皆是以惊愕的眼神望向他, 江鹤珏更是颤抖着身子,开口问道:“吾主……您说的是?” 玄衣督邮方才正在气头上,经由江鹤珏这一提醒,才察觉过来,连连张口说道:“……,……,……” 他此举是在呼唤那已遭墨家三兄弟毒杀的中年男子的名讳,可无论他嗓间如何发力,始终是叫不出这几字。 “不对,有古怪,他应是死了才对,为何我还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莫非……” 他话音未落,却听楼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说老王八,你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有些太迟了呢?” 楼内一干人影,听闻此言,大多猜出那声音主人是谁,纷纷整备身形以待战。 玄衣督邮则直接抄起身后柳木椅,冲着窗扉处砸去,怒喝道:“……你活着倒也好,今日,我必要亲手了结了你!” 楼外人并未理会玄衣督邮的恐吓,且作戏腔唱道:“咿……呀呀呀呀……” 黄天何短短,万载苦易满。 琼宇浩茫茫,连波太极长。 英豪垂两手,半髯已成霜。 久于涛中坐,何及名利场。 元龟酌清茶,劝君归龙降。 奇境昼无止,弹指作黄梁。 万般皆虚幻,一醉梦天长。 四洲行 虚实迷伏影 动念笑寒渊 玄衣督邮用柳木椅砸破窗扉后,便快步冲至窗边,高声怒骂道:“无胆鼠辈!给本座滚出来……” 且听它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阵异响传来,玄衣督邮猛地回头,循声望去,只见那中年男子正手持烟管,轻触其肩头,满面戏谑的望着它,说道:“在这儿呢。” 玄衣督邮瞧见这张笑脸,心中更觉盛怒,就手扯下窗边一块墙体,便向那中年男子抽打去,可它修为本就泛泛,又久疏攻伐,此一击不出所料的穿透过中年男子那如烟尘般飘渺的躯体,整整挥了个空。 中年男子瞧见它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颇感畅快,手中烟管于拇指指节外轻轻一运,而后烟锅敲击在玄衣督邮额头,面露厉色,如教书先生训诫孩童般说道:“未谋而先动,可不像是孽龙座下第一智者所为。” 玄衣督邮遭如此戏耍,气恼得直将手中墙体捏的粉碎,然未等它再行发难,便只听得江鹤珏一声怒喝道: “放肆!” “何敢辱我主!” 中年男子闻声转过头来,却见后者手提巨笔隔空画写,墨痕铸成一道冰桥,飞身踏步上前来,口中急呼道:“寂傲沧溟远,无漪踏冰华,蹈越天关,祸殃坤舆,歧路多急卞,动念笑寒渊。” 随江鹤珏话音刚落,中年男子头顶顿生一道冰雪漩涡,自其中降下无数道冰莲,将中年男子团团围住,固束在了原地,那每朵晶莹剔透的莲蓬中都充斥着极强的冰寒之力,仿佛随时都将炸裂开来。 “吾主!您先撤,切莫要让这无漪冰莲伤了您。”江鹤珏急切道,可正当他向玄衣督邮进谏时,话音刚落,却惊觉身后眼角处飘来一阵烟气。 此等异常让江鹤珏心中暗道不妙,匆忙转过头来,却见那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跳脱出冰莲监牢,唤来长鬃瑞狮,盘膝坐于其脊背之上,先是轻嘬一口烟管,吐出一股烟气:“呼……” 而后望向江鹤珏,满面鄙夷的说道:“江鹤珏,你还真是个忠心耿耿的狗腿子。” 江鹤珏自认为绝杀的一式,却遭人如此轻易的化解,心悸之余,不禁开口问道:“不可能!你究竟是如何得以逃脱出来?” 对此一问,且听中年男子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戏谑道:“相较于我,你何不看看那冰莲困住的是谁呢?” 江鹤珏闻言猛地转回头去,却见那冰莲缝隙中,透露出的一角,俨然是玄衣督邮的穿着。 而下一瞬,谪仙楼顶层中,无漪冰莲轰然炸裂开来,只余下江鹤珏悲戚的呼喊声:“吾主!” ………… 彼时中年男子刚向玄衣督邮发难,公望晗便已是摩拳擦掌,枕戈待旦;虽说在与唐圣元一战后,致使其元气大伤,但尚且不论他作为谪仙楼残存者中的第二把交椅,就仅单凭他夺舍复生还全要仰仗于玄衣督邮,便也不能再容忍中年男子危及玄衣督邮性命。 且看公望晗取出天河青葫残片,稍加犹豫后,便直接将其碾碎,吞入腹中,天河青葫受公望晗体液万载浸染,虽不及本源,但亦蕴含有无上的朽蚀之力,此刻正与公望晗尽数融合,陡生极大威势。 且见他右臂变作一团流水,自身躯中分化出来,直奔向中年男子,而后结成一道水团,将后者包裹于其中。 “溶水遁——阵壁水牢。” ………… 虽然层间众人皆是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向那中年男子攻去,但此刻在玄衣督邮的眼中,不论江鹤珏、公望晗还是谪仙楼顶层中的其他人,都只是神色呆滞的站立在原地罢了。 且看玄衣督邮满面的怅然若失之色,将视线缓缓移至窗扉处,进而神情恍惚的说道:“这才是烟霞魑魅的真本事吗?” 随它话音刚落,中年男子如烟般的躯体在他身侧凝聚,自桌上铜釜舀出一杯茶来,却是浅尝辄止,而后语焉不详的说道:“不过是些浅显的幻术罢了,一群臭鱼烂虾,可还用不得我使出真本事。” 玄衣督邮闻言面上透露出一抹惨笑,说道:“看来此战本座已无胜机,但在你取本座性命前,可否让本座死个明白,这螣蛇纳元之术本座钻研万载尚不能完全参透,你因何能解?” 中年男子不急回答,先自怀中取出一锦缎烟袋,朝烟锅中添上些烟丝,深吸一口后,轻咂了咂嘴,方才答道:“我精于幻术,而非阵法,然倘若真要与尔等为敌,倒也不必破解螣蛇纳元之法,只需施术迷惑你手下一干人等,让他们短暂时间内失了痛觉,届时我只需稍加言语,便可调动他们与你的仇怨,使尔等自相残杀。”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你玄衣督邮作为那孽龙最为忠实的拥趸,倒也有不信他的时候,彼时你若是执意继续运转螣蛇纳元阵法,伤亡应当不至于如此。” 玄衣督邮闻言,不可不谓是茅塞顿开,但心中尚有疑惑未解,旋即又问道:“吾主破封返世之期将至,届时宇内狼烟四起,我手下神识中倒还有不少所谓的正派强手,让他们消亡在这七重海底,你未觉得有些可惜吗?” 中年男子漫不在意的答道:“四洲人才济济,何曾缺过强手?会遭你擒住的本就是当死之人,何值当再杀一人使其夺舍,此番能替我少折损些真元,算是他们能对四洲做的最大贡献了。” 随中年男子言罢,至此玄衣督邮终觉明悟今日之局,纵使它与前者两相对立,也是不由得敬佩道:“兵者,诡道也,驱虎吞狼,何等智计,万载前本座怎不知你有如此谋略。” 对于玄衣督邮的夸赞,中年男子倒觉平常,只是笑道:“或许在彼一世代你可称得上智者,然时光万载,人心计谋变化多诡,你常囿于此地,最终也不过泯然众人矣。” “既然如此,那想来本座夺舍复生,于吾主也无太大裨益,倒不如让龙属座下第一军师的名号就葬在七重海底吧。”玄衣督邮言罢,站起身来,一副慷慨赴死的大义模样。 中年男子见此情景倒是颇感意外,问道:“你筹谋万载,可甘心就因我这三言两语而放弃,不再做些反抗吗?” 玄衣督邮闻言倒是豁达道:“诚如你所言,本座虽智谋泯然众人,但也并非痴蠢之辈,你我二人势如水火,今日负于你手,本座已无贪生之念,但求你能给个痛快吧。” 中年男子闻言,面上倒是隐有失落之色浮现,说道:“确实,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与你在此虚耗时日了。”言罢,中年男子便调转身形,径自朝谪仙楼外踱步而去。 玄衣督邮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颇感诧异,便出言问道:“你不杀我?” 中年男子闻言停下了脚步,但却并未回答,亦未转身,只是反问道:“你虽不能直言我名讳,但过往四洲流传中我的诗号你可还记得?, 玄衣督邮闻言稍加思索,搜寻出脑中万载前残存的记忆,而后说道:“惑众妖言,书啸轻狂,烟霞魑魅,伏影魍魉,小隐毋知作癔语,大隐难观彻真颜。” 中年男子说道:“你既然还记得,又何必多问呢?” “那你先前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玄衣督邮不解道。 且见中年男子折返回身,单手扶桌,抬起一只脚来,挥起烟管向鞋底抽去,将烟锅内残余的烟渣磕打出来,而后又填上新烟丝,轻嘬一口后,方才答道:“毋论真假,皆为幻术,想来在此境中,你可有大把时间参悟,就不必再搅扰我了。” 玄衣督邮不解道:“尔等此言是何意?” “啧啧啧,老王八,看来你还是没懂,那我再浅显些说。”中年男子闻言面露惋惜之色,连连咂舌道:“你该不会觉得,只有你自己还未身处于幻术之中吧?” 此言一出,玄衣督邮顿感脑中炸开一道惊雷,此前种种困惑迎刃而解的同时,亦气恼得它浑身战栗,出言已是梗塞之音:“鼠辈……尔等竟还在戏弄本座!” “不然呢?”中年男子笑道,旋即朝玄衣督邮面上吐出一口烟气,说道:“你也大可体会一下,似你以螣蛇纳元囚禁的那些神识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何种感觉。” “无胆鼠辈!可敢现身与我一战!”玄衣督邮此刻已气恼至极点,也毋论虚幻真实,便扑身上去,但它所能触及到的,终究不过是一道幻影罢了。 …… 七重海东北方向的一处海岛上,沙岸簌簌,篝火融融,中年男子双目微含,盘膝而坐,一手持烟管,烟锅内烟丝烧得只余残灰,一手持木串海物,却也已炙烤得焦糊,肩领肘腕处沾染上不少沙尘,仿佛已在此地滞留许久,从未动过。 时过少顷,中年男子缓缓张开双眼,面上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笑,而后一阵海风吹来,中年男子身形如烟尘般飘散了去,浩瀚的海潮翻涌间,掺杂入他的一句笑语: “有趣。” 四洲行 步履零零 以途真形 书接往回。 当李羽霜背负众人,踏进那中年男子为他架设的通路始,便自觉地转天旋,彼时看来莺歌燕舞,一派春朝好岁景,却如镜花水月,随他等搅扰,漾起无边涟漪。波纹渐扩,良久不见平复,以致草木失形,虫鸣雀语消顿,李羽霜仰首望去,却见天边烈阳已与云霄化搅为釉彩,方才知晓此地与谪仙楼并无太大差异,早已沦作空幻。然虽如此,他此刻亦无退路,只能一路向前行去。 步履零零,以途真形,纳吸沉沉,滞涩莞盈,心欲踏后土黄天,纵念疏狂于一处。身沉沦冰河荒亘,道迟遗情涤往尘。 通路中无朝升夕落,李羽霜亦不知时数,只体感过了有几日光景,身前似有道无形屏障遭他撞破,而后顿感脚底无倚踏,自高空跌落而下,身躯陷埋于沙土之中。 下坠所带来的冲击致使他头脑昏聩,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羽霜神智稍作清醒,便听耳边隐有潮汐翻涌之声传来,挣扎着坐起身,仰首而视,却见东方远天之际晓日初升,当朝阳的第一道晨辉打在身上,暖意融融,让他不自觉得眯缝起眼睛来,与此同时,日升月息,夕退澜涛竞朝流,咸腥的海气挂着息风袭来,呛得李羽霜鼻腔微有酸意,而指尖沙粒稠密的触感,更让他不禁在手中反复揉搓。如此真切的感触,已是他囿于谪仙楼这半载时光内极少有过的,而这种可言说为劫后余生的情绪,更是他二十余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欣喜。 时过半晌,待骄阳将李羽霜身躯照得暖彻,他心中欢喜才稍有平复。起身伐来岸边榕树原木,于避风处搭建成一道简易窝棚,将尚且昏迷的泣难释子等人安置于其中。 此后在李羽霜的悉心照料下,几人陆续自晕厥中醒来,虽说各自初醒时虚弱得几乎是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但十数日下来,依仗着鱼贝虾蟹等海物充饥,倒也都恢复了不少气力。 几人既可自理,李羽霜也得空于四周搜查,探知他们当前立足之所,仍只是一座海上孤岛,他虽不清楚这孤岛具体所在何处,但就他连日以来观天象,辨海风,推测出还当是在七重海的范围之内。 …… 是夜,四人围坐于岸边篝火前。 李羽霜单手并作剑指,自指尖射出一道束仙气,操控着他近来新雕凿成形的石釜,烹煮捕捞来的海鱼。 少顷过后,石釜中汤食滚沸,李羽霜便用木碗盛舀,后将其以冯虚御空之法推送到几人身前,予以分食,说道:“慢些喝,当心烫。” 众人见状纷纷接下碗来,各自说道:“多谢。” 初春时分,海风萧瑟,唯有三两口热汤下肚,足以振作精神。 “呼……痛快!” 随热气充盈四肢百骸,姒梦青喰不免得长抒口气,连声叫好,反观泣难释子及忒浮亚,也都大抵如此。 短短半刻,石釜汤食便已见底,祭过腹中馋虫后,几人便开始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只听泣难释子率先说道:“道长,事不宜迟,明日我等便启程吧。” 李羽霜闻言,未加思索便提出异议道:“还是多休整几日,以待元气完备,再行上路吧。” 姒梦青喰倒是同意泣难释子的想法,横插一句:“我等可没那么娇贵,是该明日启程。” 李羽霜闻言轻摇其首,开口道:“问题不在于此。” 说罢他便自怀中取出一物,众人定睛望去,见那摊开的掌心处躺着的,正是马首与车身断作两截的铜驹踏云车。 “唉……”李羽霜轻叹一声,将手上残片收回怀中,随即说道: “铜驹踏云车已遭损毁,不可再动用,接下来的时日,我等行进速率必然大减,如若遇上狴犴一般的强手,着实难保全身而退,故此更该谨慎些才是。” 耽误此次行程,李羽霜心中也焦躁的很,但他对炼器一道实不在行,加之此地偏僻,更无修缮铜驹踏云车的可能,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 泣难释子与姒梦青喰闻言皆是陷入了沉默,倒是自醒来便极少开口的忒浮亚出言说道:“若是如此,那便更不可在此地多做停留。” “诸位莫要忘记我等此行的真正意图,如若不能在龙破封而出前集结四洲各方势力,那我们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时间,才是现在我等面前最大的问题,而不是那隐藏于暗处,尚未明确的祸殃,所以依我之见,即日启程,刻不容缓。” 忒浮亚此番言谈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只见泣难释子双手合十,率先赞同道:“善哉,神子所言极是。” 姒梦青喰随即也附和道:“我也觉得忒浮亚所言在理。” 李羽霜此刻虽知晓他自己先前所作所为是属因噎废食之举,心中却仍免不了有不少担忧,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也只能就此作罢,稍加收敛心神后,便出言说道:“既然如此,那大家今晚便早些休息,整备精神,明日出发!“ 就此,众人散去,退回到各自的简易住所睡下,帐外碧波揽月,扶叶萧萧,李羽霜心中诸多谋算,百般筹划,以致长夜无眠。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南瞻部洲,踏天宫的一处隐秘驻地内。 嘲风伏案提笔,身侧奏卷已与书案堆至一齐,尖嘴猴腮的面容上,额心扭成川字,显得格外凝重。 “三哥。” 这时且听门外有一道极为沙哑的嗓音响起,嘲风闻声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只是随意招呼一句:“进。” “是!”那沙哑嗓音得了应允,随即推门而入,俯身拱手立于书案前。 来者乍一看不过是名体躯颇为富态的白胖男子,但若仔细瞧来,便可见其双眉眉峰处各有一道极深的刀疤,斩过双眼,延伸至其嘴角处,乌紫色的双唇经由粗麻线绳缝合,一呼一吸间摩擦出落叶般的簌簌声响。内衫衣襟裸露的皮肉处,隐约可见缕缕白烟飘出,若是此刻有人凑近一看,便可见其上森森锐齿,赫然是另一张嘴。 白胖男子身披玄黑色大氅,上有一兽,龟首,鲸须,犀足,背脊髭毛,酡红色的纹绣,是为踏天宫龙子第五席——蒲牢。 “三哥,据线人来报,七重海玄衣督邮处谪仙楼似是已遭人攻破。”蒲牢拱手拜道。 嘲风闻言放下手中狼毫笔,缓缓抬起头来,问道:“那玄衣督邮人呢?” “回三哥,因线人无法进到无象狱中探查,暂且不知。”蒲牢先是回答,随即又问道:“可还要再多派些人手去探查?” “不必了。”嘲风果绝的说道:“那个老废物,是生是死又如何,现今最重要的,还是大哥的事情。” 蒲牢闻言应道:“是!” “霸下、负屃、螭吻三人现在何处?”嘲风问道。 “回三哥,早些时日有暗桩传信说,道佛巫神四宗传人已自西牛贺洲出海,向北俱芦洲而去,故此我已遣宫内强手于七重海沿岸设伏,四哥他们三人则于宝库中取来疾浪舟,各率一彪军马自西牛贺洲追去,以行包夹之势,现今应还未到,尚在七重海上。”蒲牢躬身答道。 “嗯。”嘲风闻言连连颔首,心下对蒲牢的谋划颇为满意,亦不吝啬赞誉之词道:“蒲牢,我等一众异姓兄弟,就属你识大体,此次若是能事成,你当记头功。” 蒲牢闻言头低得更深了些,似是诚惶诚恐的说道:“三哥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不过庸才罢了,唯我等兄弟齐心,方才能共达盛举。” “五弟何必妄自菲薄,你若非有才之人,又怎能与我等称作兄弟……”言至此处,嘲风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出言问道:“狴犴呢?” “回三哥,二哥他五月前已折返回东胜神洲驻地,对外宣称闭关养伤,尚未能有更多消息传来。”蒲牢答道。 嘲风闻言打了个鼻嗤,冷语道:“哼!我看他是想多在大哥面前阿谀奉承,以再谋求高位吧。” “叛降之人,大抵便是如此!” 嘲风发了一通牢骚后,便冲着蒲牢一摆手,说道:“算了,你下去吧。” “是,三哥。”蒲牢应过一声后,便倒身挪步到房门口,刚要回身推开门离去,却听嘲风猛然高喝一声:“蒲牢!” 蒲牢听是嘲风唤他,不敢怠慢,忙又快步跑至书案前,俯身拱手应道:“三哥,有何事吩咐?” “传灵言信下去,我要亲自到北俱芦洲去擒那几名小贼。” “是……” 四洲行 负碑西出 恨旧日重楼 一月后 七重海 巳时 天宇之际晴空万里,海面上却是狂风呼啸,骤雨连连,偶有惊涛炸响,破空之声四起。细看声源处,正是朝北俱芦洲急掠而去的李羽霜四人。 几人最前端,姒梦青喰动用凶演武穷奇,周身尽显赤红之色,背后幻生出一对羽翼,振翅间化作流光,其伴生疾风更引得海面分作两截,卷席起百丈波涛。 而姒梦青喰身侧不远处,忒浮亚银铠加身,但因圣法气不具飞行之能,她只得踏浪而行,每每跃进一步,便激起漫天波涛。出发前,忒浮亚为图方便,便将圣剑古拉姆斜插进腰侧系带的暗扣之中,而这腰带既然能禁得住古拉姆的锋锐,自然也是一件宝物,出自神星城第十三任神子——薄暮神子维尔登戈,薄暮之名既是造物主圣谕降下,自是与维尔登戈极为契合,究其缘由,一是因维尔登戈性烈如火,若有行恶举者遭他撞见,便将如落日般迎来生命的终结,其二是因维尔登戈体躯健硕,身有十三尺高,加之他会使百种兵刃,平日里更是酷爱将兵刃挂在腰间,在他人眼中已如小山一般,足以遮天蔽日,而他腰间系带似绸非缎,质铁似钢,名为维尔登戈的心结,妙用无穷,然以忒浮亚现今的见识,尚不能参透。 前两者行路搅得七重海上波涛四起,但这海水兹要是溅到泣难释子身前三丈,便会一改冲势,转而徐徐落下,以至于他身周尽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景象,此刻只见泣难释子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神色惬意,脚踏一杆芦苇,似有如神助一般飘然渡海,遂相较于前两者,行进速度完全不落下风,也不见海面上生出什么波澜,只有那打满补丁的僧衣随风轻轻摆动。 三人身后百里开外,李羽霜施展冯虚御风之法,双手负于身后,掌心真气呈喷射状涌出,以作推力,弥补冯虚御风速率欠佳的弊端,方才不至于落后得太远。其实他本可驱使止戈化形为天璇宇玑剑或其它几种形态,以御物飞行,只是那样颇为耗费真元,长期赶路恐会难以为继,算是不得已而为之。 半刻过后,李羽霜的视线尽头逐渐显露出一座海岛,随他愈发靠近,便愈发明细,隐约可见岸边姒梦青喰正朝他挥手示意,故此李羽霜收复真气,缓缓落在沙地上。 却见三人早已于岸边架设起篝火,柴堆旁沙地中斜插着数条由木枝串起的海鱼,炙烤得表皮酥脆,不时有油脂滴落入火中,伴烟散溢出阵阵焦香。 “开饭!开饭!”姒梦青喰叫嚷着,走靠至篝火旁,就手拿起两串烤鱼,先是将一串丢掷给李羽霜,随即席地而坐,朱唇微张,撕咬下鱼身上最为肥美的一块鱼腹肉。 鱼膘入口,本该是大快朵颐之时,可却见姒梦青喰眉头深颦,面露难色,似是极不情愿的吞咽下这口鱼肉,抱怨道:“天天吃这个,嘴里都快腻歪出鸟儿来了。” 应她抱怨,泣难释子抬手指向东南处,说道:“一旁树上生有些青芒,大巫祝何不取来换换口味。” 姒梦青喰闻言循指望去,见得十里开外有一矮丛树,细辨枝桠下结有数颗挂霜的青芒,可她见此却并未有喜色,在又吞下一口鱼肉后,扭过头来,仍是怏怏道:“青芒汁水粘稠,果肉有桐漆味,倒还不如吃这烤鱼了。” 其实姒梦青喰年少时偏爱果蔬素食,可当她躯体遭演武兽血改造后,大抵是维系行动所需的能量甚巨,便愈发钟情于饮酒食肉和盐渍果干这类纯粹的甜食。 “释子,我还当真好奇。”姒梦青喰说着,将目光投向泣难释子,问道:“你既不能睁眼,何能将世事洞悉至如此?” 泣难释子闻言淡然一笑,右掌食指抵在眉间,左掌食指划向沙地,出言讲解道:“诸无为法,离色心等。决定实有,理不可得。且定有法,略有三种,一现所知法,如色心等。二现受用法,如瓶衣等,如是二法,世共知有,不待因成。三有作用法,如眼耳等,由彼彼用,证知是有……” 然随泣难释子讲解,姒梦青喰面上表情逐渐凝固,进而掩面扶额,连连摆手,出言喝止道:“停停停!” “释子,可否浅显些说,你在此高谈佛经,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言罢姒梦青喰扭头望向李羽霜与忒浮亚二人,问道:“小道士,忒浮亚,你们听得懂吗?” 忒浮亚此刻也是一头雾水,神色茫然的摇了摇头。 李羽霜倒是笑着附和道:“大道孤寒,晦涩苦深,虽只言片语,却犹胜万语千言,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泣难释子闻言向着前者微微一笑,说道:“道长见微知著,小僧佩服。” “诶,释子谬赞,小道不过多读了几本闲书罢了,怎及释子你博物通达。”李羽霜自谦道。 姒梦青喰瞧二人这惺惺相惜的模样,不禁撇了撇嘴,没好气的说道:“你们这些钻研宗门学问的,尽是些故弄玄虚之流,就没一个说话痛快的。” 李羽霜闻言淡然一笑,并未在意,反倒是出言宽慰道:“预计再有几日便可抵达北俱芦洲,青喰,届时你自可吃个痛快。” “说得轻巧,谁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那闲工夫。”姒梦青喰嘴里嘟囔着,起身再拾起两串烤鱼,坐到忒浮亚身旁,径自吃了起来。 “若是我们赶路再勤快些,总归是能抽出些时间的”李羽霜先是冲姒梦青喰招呼了一声,然后者似是觉得心烦,并未理会他,李羽霜知晓若是再多言,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便将头转向泣难释子处,开口问道:“我近来一直在想,待我等抵达北俱芦洲,是先回成道山修复铜驹踏云车,再赶赴东胜神洲快些,还是直接奔赴神州京都快些,释子你见多识广,可有什么见解?” 泣难释子闻言稍加思索,开口答道:“自是前者快些,铜驹踏云车之疾速,实属世间罕见,但就是不知修缮此物所需耗费多少时日,如若以我等……” 泣难释子话还没说完,面上表情却猛然凝固,只听他高喝一声:“快退!”身形便瞬间腾挪出数十丈远,其余几人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各自使出本领,相继退散开来。 不消三息过后,自天上猛然降下一道石碑,落向先前众人聚集的篝火处,未等火星溅起,便已被狂乱的气流绞灭,待那石碑落下,则更是引得一阵地动山摇,烟尘四起,足足于沙岸上留下一道数十尺的深坑。 少顷过后,待烟尘散去,众人方才得见那石碑上书: “少年心气,环踏四洲寮。横眉宇,气冲霄,豪杰义,死生同。一语千古柔,极翘勇,倾欢纵,拥空囊,斗诗穷,绝饮酒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酣醒呼猲獢,雁羽推雕弓,苍丘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瞻州,玄烛共,漾孤蓬,任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武重,鹖弁如云众,供粗用,攀高功,乞王侯,晨初悔,惊诫恐,引渡星辰,镇宇骄龙子,负碑西出,恨旧日重楼。拳开万法艰,皇极惊天。” 与此同时,距海岛仅三十里外的海面上驶来一艘窄骨疾行舟,舟上三五十人,为首者正是踏天宫龙子第九席———霸下。 “放烟弹,通知四哥与八哥,鱼儿已经咬钩了。” 此刻霸下负手立于船头,吩咐过下属一声后,脚下猛然发力,身形如弓矢般弹射而出,强劲的反作用力引得船体摇晃,险些侧翻了过去。 两息后,霸下落在石碑之上,又将其踩踏得深陷下去数尺,而后他双臂抱胸,环顾身周四人,最终视线停留在泣难释子的身上,虎目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的情绪。 而反观李羽霜、姒梦青喰、忒浮亚三人,虽不清楚来人是谁,但就他方才所为,显然并非善举,当下纷纷运起各自手段, 李羽霜催动止戈化形为天枢贪狼刀,而后以刀尖指向霸下,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因何要出手偷袭我等?” 却见霸下并未回答,只是对着泣难释子开口道:“恩人,想不到这佛宗传承者还当真是你!” 此言一出,众人的视线立马便集中到泣难释子身上,而后者此刻面色凝重,极为少见的皱起眉来,双手合十,轻呼佛号道:“南无轮遍照吉祥如来,经年一别,已过百年,解丧瞳施主可还如意?” “昔日一别,我于东胜神洲寻了份差事做,后觉得无趣,便又辞了去,几经辗转,投入了踏天宫门下,虽说侥幸得入龙子席位,博得一时风光无限,但也不过是从当圣人家的狗,变成当龙座下的狗罢了,可真称不上如意,不过……” 霸下说着,扯下身上玄黑色大氅,自石碑顶部跳下,双拳攥得咯吱作响,嘴角上浮现出一抹狂傲的笑来。 “若是能将你们几人除了去,便是真的如意了。” 四洲行 拳开万法艰 皇极惊天 随霸下言语,众人算是明彻了他此行来意,各自望向他的眼神中也就多了几分谨慎。 “怕你没那个本事!” 唯独姒梦青喰对霸下的狂傲嗤之以鼻,放出狠话后,便一提手中链刃九凤,正将冲杀出去,却见李羽霜猛然一跃,横挡在她身前,侧首说道:“青喰,且慢。” “小道士,你何故拦我?”姒梦青喰不解道。 李羽霜并未急于回答她的问题,只径自转过头来,一双明眸死死盯着霸下,质问道:“我想踏天宫既能自万载前运作至今,当权者几许筹谋诡计尚且不谈,但大抵应不会蠢到只遣一人来截杀我等吧?” 霸下闻言冷冷瞥了一眼身前人,问道:“汝又是何人?” “成道山,李羽霜。”李羽霜淡淡回答道。 霸下闻言仔细打量了前者一番,说道:“原来是你小子。”言罢便将视线移至泣难释子处,眉头微促,似是经历了些许思索后,轻叹一声,说道:“罢了,看在我与泣难释子昔日情分上,今日,便让你们死个明白。” “围剿尔等一事,除我外,还有第八席龙子负屃,第四席龙子螭吻,麾下各率五十精兵,正在杀往此地的路上,故今日对尔等,已成死局!” 霸下言至此处,目光稍柔和了些,话语间尽是惋惜之意的说道:“泣难释子,昔日你有恩于我,如若可以,我还当真不愿与你为敌,只可惜……” “可惜你选错了阵营。” 泣难释子闻言,淡然一笑,双手于胸前合十,微微颔首,回道:“善哉,善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事已至此,虽未免有些唏嘘,但解丧瞳施主大可不必念及旧情……” 泣难释子言至此处,抽出一只手来,立掌作请势,说道:“出招吧。” 霸下见状会心一笑,说道:“不愧是泣难释子,依旧如此豁达,你既能这般想,那也不必称呼我本家旧姓名了,现今我乃踏天宫龙子第九席霸下是也!” 言罢,霸下转回头来,面朝李羽霜说道: “小子,我知道你有一法器,行路极快,或许你想直接借此物逃离此地,但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接下来的每一瞬,但凡你们当中谁敢有半点分神,我便会直接轰碎谁的脑袋。” 应霸下言语,他那砂锅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攥得咯吱作响,而后颇具挑衅意味的说道:“你们当中若是有谁不信,那大可试一试,且看能否逃脱了去。” 面对威吓,李羽霜不由得眉头紧皱,就霸下方才所言,有关铜驹踏云车惨遭损毁一事,他显然是不晓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方才言语是在虚张声势,霸下明知四名传承者群聚于此,却还敢只身前来,若不是他心思痴蠢,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在。但就霸下周身散发的气势来看,答案显然是属后者,方才他所言威吓之语,大抵也可信作为真。 故此是该逃?可霸下正于此地拦截,失了铜驹踏云车的一众人又能否逃得掉? 还是该战?可将面对三名龙子、百余名踏天宫精兵,仅他四人又能有几分胜算?李羽霜思来想去,一时半会也拿不定主意。 然未等李羽霜敲定心思,眼下他这皱眉苦思的模样叫霸下瞧了去,还以为是因他怯战所致,心中顿生万分鄙夷,进而佯装感慨,实则出言讥讽道:“世人尽言:‘天下道统千万,以怪力乱神之说惑众者三千,崇古贬今因循守旧者三千,贪慕功名仰附权势者三千,归隐山林远遁尘世者八百,余下寥寥数宗,皆不成气候,道统正宗,唯成道山尔。’可想不到现如今,成道山也没落了啊!在玉月羽衣遭蚣蝮截杀后,竟会让一无胆小儿接受传承。” 昔年玉月羽衣的惨死,一直是李羽霜多年来刻意回避的话题,今日往事重提,尤其是此番言语正出自与蚣蝮隶属同宗的霸下之口,不可不谓是触及李羽霜心中最大的禁忌,盛怒之下,李羽霜抬刀指向霸下,虽说他握刀那手的虎口处已被攥得通红,但李羽霜还是竭力维持理智,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不配提我师叔的名讳!” “哦?” 霸下闻言颇感诧异,但见李羽霜盛怒的模样,他随即心生一计,云淡风轻的反问道:“我为何说不得?” “我本就非你成道山门徒,何况……纵是我说了,你又能如何?那玉月羽衣不过狗杂碎一个,何值如此记挂,既能死在我六哥手里,当属他毕生之幸,你若是与他交好,则理应欢愉才是。” 其实霸下从未与玉月羽衣碰过面,此番之所以会对死者恶语相加,全因他心中另有打算。 现今踏天宫九名龙子中若单论能为,霸下虽比不上前四席,但仍可居中游,然因其加入踏天宫时日最短,亦无多少功绩,故只能屈居末流。踏天宫内,明面上众龙子歃血为盟,互为异姓兄弟,实际上却是有严格的阶级关系存在,而霸下作为龙子体系中的最底层,自然是经常被高席位龙子呼来喝去,乃至威胁生命,长此以往,大抵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想着不择手段的向上爬,此次外出剿灭四宗传人,在霸下看来,便是他达成愿景的绝佳机会。 然霸下对自身实力虽是有着十足的自信,心中却仍是有所顾忌,就像他昔日在南瞻部洲奔袭李羽霜而不得,此刻霸下依旧十分忌惮铜驹踏云车之疾速,心想倘若李羽霜等人甘愿避其锋芒,以借此远遁,或者只守不攻,且战且退,等到负屃与螭吻赶来,再有功劳,可就只能与他两人分羹而食。因而霸下初登海岛,心中所想的计谋便是以极为傲慢的姿态现身,迫使几人放弃逃跑,或是激起仇恨,再特意露出些许破绽,诱导众人与他一战。故此当他察觉李羽霜和玉月羽衣极深的感情后,则更是不吝惜贬讽之词。 此一计就效果来看,确已达到霸下心中预期,他定睛望去,只见李羽霜闻言愤恼地体躯剧烈颤抖,胸腔内似有行军者于阵前擂鼓,作响连连,以致气血上涌,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满布猩红细丝,唇间赤色未开,一口银牙却已是遭他咬得咯吱作响,似是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随后齿声渐稀,开口亦是嘶吼之音:“放你娘的狗屁!” 如若说霸下初提及玉月羽衣只是让李羽霜气恼,那他后来的一番话,则是彻底摧毁了李羽霜的理智。 “青喰,动手!先除掉这狗贼,我们再行赶路!” 且听李羽霜暴喝一声,随即他左掌拇指划过天枢贪狼刀无锋处,再将其反持。 俗世有云:“道者百样兵,以剑为尊。” 虽说刀法大开大合,极具杀伐之势,最宜与人拼死相搏,但因其常与剑招相悖,故李羽霜始终未曾修习过。所幸昔日于止戈幻境中受教时,为应合止戈的七种变化,仙心真人曾授予他一道刀法,名为天罡四意。 且看此刻李羽霜左脚踏前,右膝微曲,蹲伏下身来,正是那天罡四意刀法起手式。 在他身后,姒梦青喰响应号召,左掌心处生出烈烈青焰,是为灼演武——毕方讹火,且待那青焰将链刃九凤宛如烙铁一般烧得通红,姒梦青喰便一跃而起,踏在李羽霜背上以作跳板,直冲霸下而去。 “杀!” 同样是一声暴喝,姒梦青喰猛然甩出手中链刃,赶在人前,先一步攻向霸下脖颈处,直取其项上人头,与此同时,李羽霜脚下发力,身形弹射而出,攻向霸下膝盖处,欲使其失去行动能力。 反观霸下,面对二人攻势,不但未有动作,反倒是老神在在的双臂抱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然还未等他悠闲多久,转瞬之间,链刃便已斩至他身前,霸下见此只微微俯首,便躲过了这一击。 姒梦青喰见状,忙扯着尾链,将锋刃回扽,斩向霸下背脊处,可那霸下好似背后生眼,竟直接躬下身子,再次躲过一击。 正当二人隔空交手时,李羽霜也已杀将过来。 “天罡四意——朝魁踢斗!” 应他一声暴喝,天枢贪狼刀上顿时漾起一抹寒光,随即李羽霜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挥刀斩去,直指霸下膝盖处。后者见状,上身未动,双腿猛然高抬。就此霸下那壮硕的身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整个蜷缩在空中。 面对如此破绽百出的守势,李羽霜同姒梦青喰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绝佳的进攻机会。 且看李羽霜运起磅礴真气,于左掌指尖凝成混元剑势,随即翻转身形,一刀一剑交错斩下,直取其下盘。 与此同时,蛮牛咆哮之声响彻海际,随之姒梦青喰右小腿上迸射出道道白光,是为雷演武——夔牛殛电,且看她双足凌空轻点,借由腰腹发力,裹挟着强横劲道,直踢向霸下后脊处。 此番攻势,按李羽霜及姒梦青喰出招前的预想,这霸下纵是不死,也该去了半条性命。可就在二人瞧不见的地方,霸下嘴角处却不合时宜的现出一抹笑来。 前二者招式未至,却见霸下猛地舒展开蜷缩的四肢,双臂一上一下,交相挥动,一拳挥击在姒梦青喰小腿处,直将她小腿打得与膝盖错位,碎骨冲破皮肉,血液四下喷溅,宛若一场猩红色的冬雨。 另一拳绕避过剑势与刀锋,挥击在李羽霜胸口处,直将他肋骨尽数击碎,激得海岸黄沙四溢。胸前碎骨随着拳势冲力,犹如千万把利刃一般刺入脏腑,陡然间李羽霜七窍血流如注,瞳孔亦随之涣散。 作为出招者的霸下,此刻面上笑意更浓,似是在宣判二人死刑一般,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皇极惊天拳一式:平天纪!” 四洲行 神子竞武 宝象亨来 炎舞凤鸣休 皇极惊天拳,是由神州初圣姬少昊所创,一招一式暗合霸者之理,当属名副其实的皇者武技。但因其作为圣人家学只于姬姓族系内传习,又太过晦涩难懂,故二十一式拳法流传至今仅余九式,且几已无人会使。 至于霸下从何处习得,尚且不为李羽霜等人所知,但此时可以肯定的是,皇极惊天拳确实威势无匹,施展仅一合,便有重伤者一人,生死不明者一人。 初战大捷,霸下自是毫无收手的打算,只见他尚且停留在姒梦青喰皮肉上的拳头猛然摊开,化拳为掌,牢牢握住后者脚踝,将她自空中拖拽下来,紧接着霸下自李羽霜胸前抽回另一条臂膀,挥拳便照着姒梦青喰面门处轰去。 若是按照先前的力道,此一拳下去,怕是要将姒梦青喰头颅轰得似那秋日昙花,生时繁尽华彩之绚漫,死时凋敝枯黄之凄惋。 然姒梦青喰任大巫祝多年,平日杀伐裁断是何等果决,怎可能会心甘情愿的遭人蹂躏,此刻便只见她弓腰曲身,呈倒立状,躲闪过挥来的拳势,随后掌心尾链一振,使得其中暗扣相连,化作一柄长枪,是为九凤·锐,掌心处灼演武——毕方讹火再起,熊熊烈焰萦绕于枪身,而后枪杆一挺,枪尖直刺向霸下咽喉处。 面对如此凌厉攻势,霸下却是浑然不惧,眼见那燃着烈焰的枪尖距他喉咙已不足两寸,方才猛地垂首,以下颌将枪尖抵在胸口,而后无论姒梦青喰如何使力,都难再有寸进。 既然此击已遭化解,那霸下自然不会擎等着姒梦青喰组织下一波攻势,只见他猛然抬起腿来,踏向身前人头颅,同时收回先前挥空的拳头,砸往姒梦青喰小腹处。 感受到头顶及腰腹处风向的异样流动,姒梦青喰大抵猜得到霸下将采取何种手段,故此她心中也明了,事已至此,若再与之缠斗,则必然是要遭受重创,倒不如先行逃脱,再图杀伐。 既已笃定心思,凭姒梦青喰那果决的性子,便毫不迟疑的行动起来,只见她腰肢扭转,借由霸下钳制她的手,似壁虎断尾求生一般,直接将右小腿扭断,然却并未能断得干净,只因骨肉分离,却还有那筋皮相连。 与此同时,姒梦青喰施展背后凶演武——穷奇,幻生出一对羽翼,又自右掌心处动用风演武——飞廉奔属,泄出狂暴乱流,以作推力,彻底将小腿与身躯撕扯开来,扑闪幻翼朝远处急退而去。因霸下颌部始终未能松动,故而迫使姒梦青喰不得不放弃九凤,不过好在她撤离前还是将尾链抽了回来。 反观霸下,见姒梦青喰断腿逃生,却并未急于追赶,径自抬起下颌,任由那枪尖掉落在李羽霜身上,显露出的皮肉虽经毕方讹火烧灼,却只是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罢了,而后他径自调动真元,将再度挥空的那拳蓄于腰间,身周逐渐有点点微光亮起,眨眼之时,便已于拳间汇聚成一道两尺大小的昼白气团。 “皇极惊天拳第二式:猎天狩!。” 随霸下一声暴喝,猛然挥拳,昼白气团顿如流星一般弹射而出,自空中划过一道长尾,顺着那飘散的血雾痕迹直追而去。 姒梦青喰察觉到来自身后的危机,忙于空中左闪右躲,可那气团好似生了双眼,随她躲闪不时变换方位,以致姒梦青喰无论如何绕避,却始终甩脱不掉。 霸下望着高处那闪转腾挪的身影,自认为像极了他昔年从东胜神洲仓皇逃窜的模样,同样的孱弱且狼狈不堪,这让霸下不由得憧憬起经此战过后,他荣登龙子高席,在踏天宫中呼风唤雨的场景,当下心中颇感畅快,便用拇指拭了拭面上姒梦青喰断腿时喷溅而来的血液,异常的腥气刺激着他的大脑,让霸下不由得想放入嘴中细细品味一番,可当他拇指刚伸向嘴边,却又猛地顿住,他想起传言中说巫祝血蕴有剧毒,虽然他修为高深,寻常毒素奈何他不得,但在荣光降临的前夕,少些生事总归是好的,思至此处,霸下撕扯来裤腿一角,将身上血渍抹净,擦拭得格外仔细。 另一处,尚在空中盘旋的姒梦青喰回头望去,只见那昼白气团预估再有两三息光景,便要追赶上她。未免仓皇应战,姒梦青喰无奈只得就地停下,手中尾链如涡般旋转,伴着灼演武毕方讹火所生熊焰,于身前结成一道烈火屏障。 眼见那昼白气团就将与烈火屏障相触,却自东南方向处掠来一道银光,随即那气团自正中齐整的分作两团,仍保持其冲势。一道飞向海岛山脊,直将其夷为平地,另一道则于七重海上炸开花来,引得天际降下一阵急雨。 回望岸处,银光来者,立于姒梦青喰身前之人,正是身披银铠,手持圣剑古拉姆的忒浮亚。 此地姒梦青喰正当脱险,而另一处,尚且生死未卜的李羽霜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霸下眼见追击不成,抬手便欲先了结他的性命,一式皇极惊天拳正将挥下。 忒浮亚见此,忙抽出腰间维尔登戈的心结,用力一掷,暗金纹路的系带陡然延长数十丈,捆束住霸下的拳头,与之展开一番角力。 拳势受阻,霸下猛地转头朝系带尽头望去,二者目光相触,忒浮亚此时虽面附造物主泣相假面,让人瞧不清眉眼,但就语气亦能让人感知其此刻盛怒:“有我在,鼠祟之辈休想再伤得羽霜!” “大言不惭!”霸下狂吼道:“我今日不但要伤他,更是要送他到黄泉路上去见他那短命师叔!”言罢,霸下另一只手猛然发力,尚在他掌中的姒梦青喰断腿,顿时化作一团血雾,随后他握掌成拳,再是一式皇极惊天拳落下。 忒浮亚见此,心中尤为急迫,忙呼喊道:“释子,救人!” 倘若泣难释子真于此刻循忒浮亚招呼救人,恐怕早就为时已晚,但所幸他暗地里已早有行动,彼时忒浮亚刚动身,泣难释子便将双掌拇指紧扣于掌心,其余八指互做交叉,是为食水印,既遂印成,李羽霜身下海岸便有异响传来,先是沙砾之间不断有泡沫冒出,而后渐涌出涓涓细流,直至汇聚成一道水团将李羽霜包裹其中。故未等皇极惊天拳落下,泣难释子便已操御着水团钻入沙岸,沿地底暗流逃遁,等李羽霜再度现身,便已是在他身后。 泣难释子此举致使霸下这绝杀一拳击打在沙岸上,伴有一阵惊天巨响,那处遭他连续两次击打的海岸,现出一道幽暗深坑,是拳劲直将这海岛将打了个通透,岸面与海底的巨大的压强落差,使得坑中有海水喷射而出,对此毫无防备的霸下便直接遭这强力的冲击卷向天际去,算得上是他自食恶果。 与此同时忒浮亚搀扶着姒梦青喰退到泣难释子身旁,助她缓缓坐下,叮嘱道:“释子,你护住青喰和羽霜,莫要让那霸下得空偷袭,我且去会一会他。” “不必了!”此言一出,便立刻遭到姒梦青喰的强烈反对,只见她以手撑地,单腿跳立起身来,期间面目略有扭曲,确是伤口正在作痛,虽说凭借着特异的体质,姒梦青喰断掉的小腿已逐渐开始复生,但痛楚却是无法减轻的。 “释子,你与忒浮亚一同去吧,面对霸下能多一分战力便是一分,我伤已无大碍,再过不久便可自愈,至于小道士……” 姒梦青喰言至此处,伸手探向一旁气若游丝的李羽霜,眉眼间尽是担忧之色的说道:“他伤得实在太重,我出少鹿泽时带的蛊药,有毒的,没毒的,也都被我们在谪仙楼吃完了,现今小道士能否活命,全得看他个人造化了。” 忒浮亚与泣难释子闻言,面色皆是沉了下来,后者径自转身面朝东方,双手合十躬身拜道:“无上尊药师琉璃光王佛,弟子在此祈愿,但能让道长活下,弟子愿行善事百件千件万件……。” 与泣难释子下意识的祈佛不同,忒浮亚则更为务实一些,直言向姒梦青喰问道:“青喰,那日你在克斯伯特城内为我们几人治伤所使的演武,也不能救羽霜吗?” 姒梦青喰闻言连连摆首,苦笑道:“生演武——炎舞华天虽是取不死鸟之血纹刻而成,但就其根本来讲,不死鸟这种叫法的本身就只是人们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又怎会有那种死后涅槃重生的神奇功效,炎舞华天所能做的就只是在一定程度内催化生机,从而极大提升身体的自愈速度,使人不治而愈。” “现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小道士体内已无多少生机,贸然动用炎舞华天,不仅不会将他治愈,反倒会因其催化作用,使得他体内生机流失得更快。”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羽霜死,却什么都做不了吗?”忒浮亚猛地将圣剑古拉姆插在沙岸上,语气极为激烈的质问道。 话虽如此,但与其说是忒浮亚在质问姒梦青喰,倒不如说更像是她在质问自己。先是亦师亦父的昆奥遭人迫害,再到谪仙楼中毫无作为,最后是同经患难的战友将死在自己眼前,而她只能作为旁观者,眼见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去,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此刻的忒浮亚圣法气充盈,握剑的手亦是十分有力,可却不知为何,深深的无力感宛如七重海上的暗潮一般,接连不断得向她心中的那座孤岛袭来。 姒梦青喰遭忒浮亚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也全当是她忧心李羽霜,故而并未在意,开口说道:“倒是还有一个法子……” 未等话说完,忒浮亚便猛地抓住姒梦青喰臂膀,面庞朝她贴得很近,急切的问道:“什么法子!” 姒梦青喰抬手指了指身下,说道:“那便是等我这小腿复原,以雷演武——夔牛殛电刺激小道士心脉,看能否激得生机回复,将他唤醒……” 就在姒梦青喰讲解之际,方才遭水流冲力卷到云霄之外的霸下,携雷霆之势,再度从海面上冲杀回来。 “皇极惊天拳第二式:猎天狩!” 且他一声暴喝,随后数度挥拳而出,海天之际陡生昼白气团无数,虽个中威势不及先前追踪姒梦青喰而去的那一记,但胜在数量颇多,让人避无可避。 “诸位,霸下回来了!” 泣难释子心感过人,率先察觉到海上异动,在知会过众人后,只见他手捻大莲花印,朝向霸下来处,口中叨念道:“奇法才莲,亨来宝象!” 话音落下,印成法随,登时七重海上波涛翻涌,卷起一阵漩涡,而后自其中踏步走出一头六牙水象,头嵌广彩珠,鼻若长虹,耳大外翻,短尾钢鬣,其身高达三百丈,其足各踏七宝莲,其声渺渺念梵音。 水象横挡在霸下身前,那漫天气团击打在其上,正如泥牛入海,全然消解了去。 忒浮亚见状抽出地上圣剑古拉姆,背身扭头冲姒梦青喰说道:“青喰,羽霜就靠你了。” “嗯。”姒梦青喰坚定的点了点头,出声应道。 得了答复,忒浮亚便不再迟疑,全力运转体内圣法气,猛然一跃足有数百丈之远,不足四五息的功夫,便已杀之霸下身前。 下一瞬,剑光拳影,胜负,尚未见分晓。 四洲行 青碑葬海 拳之所向 一手玄嚣 一手荒阳 彼时亨来宝象刚抑制住皇极惊天拳所生漫天拳影,就见忒浮亚逐浪而行,在磅礴圣法气的加持下,不消三两个踏跃,便已赶至杀伐所向之处。整个过程耗时极短,故霸下大抵只觉一眨眼的功夫,再仰面望去,就见得忒浮亚高据于空中五丈开外,双手持剑,朝他头颅斩去, 这初看朴实无华,毫无章法可言,再识仍破绽百出,却近似流光瞬息的一剑,让霸下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他不知是忒浮亚当真不通剑法,出手便是昏招,还是藏巧于拙,有意而为之。一时间竟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下便于心中疾行推演,却始终思索不出应以何种招式破解。 诚然剑招不及心思运作得快,但转瞬之间,古拉姆暗金色的剑身也将要斩在霸下面庞上,出自武者对危机的本能反应,让霸下不自觉的侧身躲避,然就是这近乎无意识的举动,却正好让他完美错开这一剑,使其斩在空处,也恰因霸下这次躲闪,使得忒浮亚踏跃而来的冲势受斩击的牵引,尽数化为下坠之力,圣法气的弊端于此刻再度显现,忒浮亚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终归是无法于空中保持平稳,身躯开始不受控制的跌向七重海面。 事已至此,若是换作寻常人,大抵会先于海面处整顿身形,再图攻伐,可忒浮亚却偏不愿放弃,只见她于空中曲转身躯,换作单手持剑,反手又是一剑,自霸下右下方,斜向朝他脖颈处斩去。 反观霸下,在躲闪过一击后,面上凝重却不见舒展,反倒是眉头锁得更深了些,似是察觉到些许反常的地方,等他再见忒浮亚又一剑斩来,终于是有了些许明悟,故此于心中暗道一声:“皇极惊天拳第三式:登天册!” 随即霸下凌空一踏,身形陡然拔高数个身位,意图与忒浮亚拉开了距离,好绕避开这一击。 然登天册冲势未尽,霸下却突觉一阵阻滞之感自身下传来,他猛地低头望去,却见忒浮亚不知已于何时抽出腰间维尔登戈的心结,捆束住前者脚踝,而后猛然发力,竟单手就将足有三石一钧重且正施展登天册的霸下拖拽过来。 期间霸下欲挣脱束缚,数度施展登天册,但却都效用寥寥,仿佛此刻在忒浮亚手中,他霸下不过是可任其拿捏的鸡崽罢了。后随二者间距离愈来愈近,忒浮亚再是朴实无华的一剑照霸下体躯正中斩去,似是直要将其斩成两截。事已至此,饶是霸下不情愿,却也唯有选择与之硬撼。 “皇极惊天拳第四式:秉天固!” 且听霸下一声暴喝过后,其皮肤上顿时漾起一抹异色,体躯亦随之板结,霎时间,那本就已如铜浇铁铸般的身躯,此刻恍若更似镔铁之躯,金刚石身。 预筹完备,面对正将斩来的圣剑古拉姆,霸下握拳屏息,随后一式平天纪猛然挥出,其中蕴含劲力,较之先前击打在李羽霜及姒梦青喰身上的那两拳,可还要重上三分,已是足有近万钧之力。 下一瞬,剑光拳影相触,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皆远超霸下心中预想,不单是拳劲未能将剑势阻挡片刻,就连他那经由秉天固强化的躯体,在有圣法气加持的古拉姆面前,也就如刚出卤水锅的豆腐一般脆弱。古拉姆顺着霸下右拳第三指骨与第二指骨的缝隙切入,一路划向脖颈处,目标直指其项上人头。 即为龙子,腥风血雨霸下也算是见得惯了,故于此危机时刻,仍还是能保持十分冷静,只见他将上身后仰,先是延缓古拉姆斩击在他脖颈上的时间,紧接着另一只手自胯下穿过,解开脚踝处缠绕着的维尔登戈的心结,而后猛然抬腿,一脚蹬在忒浮亚胸前,同时发动登天册,借力朝空中掠去。 而遭这一脚踢中的忒浮亚,虽有圣法气所筑银铠护体,并未觉得痛,但本就失去着力点的她,再经由这一脚推力,已是无法于空中维系平稳,身形当即如弓矢般弹射而出,直向七重海跌落而去。 与此同时,刚刚脱离险境的霸下凌空而立,抬手望向臂间那鲜血淋漓宛如同虎刺梅花瓣一般对开的创口,暗自庆幸他这拳并未是横挡过去,否则,怕是要将他四个指头都给齐齐削去。 庆幸之余,霸下缓缓合上双眼,深吐出一口浊气,浑身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面容亦随之舒展开来,而后他岔开双腿,高抬双臂,掌心平摊冲向天际,高喝一声:“皇极惊天拳第五式:夺天元!” 话音刚落,顿时天地灵气犹如潮洪般经由霸下双掌疯狂涌入其体内,滋养修补着伤口,使他断裂的手以肉眼可见的急速愈合,个中妙用,倒是与李羽霜所使的焚心染血功近似。 不消片刻,断手便已痊愈,霸下当即收回双掌,正欲活动了一番肩臂,却听这时七重海上再起一阵巨响,霸下循声望去,只见忒浮亚手持圣剑古拉姆再度踏跃而来。 霸下见此,当即眯缝着眼,嘴角浮现出一抹欢喜的笑,方才在与忒浮亚交手前,或许是昔日掌罚神子昆奥的名声太响,让他对新任神子心生忌惮,或许是荣光之期将至,他行事太过谨小慎微了些。故而始终陷于被动。以致先前一番搏杀中他落了下风,险有性命之忧。但恰因如此,反倒让霸下弄清楚了一件事情。 这事情听来滑稽,讲出口怕是也没人会信,毕竟四洲内恐怕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神子传人之所以会一出手,便昏招不断,皆因其当真是不通武学,全凭本能搏杀。 “可笑我先前诸多掣肘,现在看来,什么神子,巫祝,道门传人,通通都是废物罢了!” 霸下先是于心中自嘲一番,随即只见他朝海岛方向处伸出一掌,那原本陷于沙地中的巨型石碑似是受到感召,登时化作一团流光,穿透过亨来宝象,飞掠至其身前。 随即只见霸下体躯筋肉隆起,双掌猛然发力,直插入那石碑之中,一瞬间,那无比厚重的石碑便碎成粉末,与此同时,一双形态各异的拳套,出现在霸下掌间。 右拳那只包裹住掌心及下臂,质若顽石,形若鱼鳞翘起,通体遍布澄黄色的咒文,愈靠前端则愈发明亮,尤以拳峰处最盛,呈赤金色,其上不时有液体滴落,状似岩浆,就连空气也为之扭曲。 左拳那只则更是夸张,足足包裹住霸下整一条手臂,通体玄黑,质材无光,倒刺横生,手肘外侧更是长有三根尖刀般的利刺,就连刃峰处,也同样是玄黑之色,掌背处生有一只妖异的猩红大眼,正转溜着眼球,睁眨间仿佛有摄人心魂之功效。 拳套附手,霸下周身气质随之大变,霎时间,恍若皇者降世,低眉侧眼间视万物皆为蚍蜉,动念生意时天宇可作黄土。 与此同时,海岛那处,姒梦青喰瞧见霸下手中那一对拳套,不禁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愕道:“玄嚣之拳!怎会在他手中……” 四洲行 金剑圣格潮海搏生死 玄拳桀黠俯首拾青阳 《四洲纪事本末·东胜神洲·圣人篇·初圣少昊》:圣人少昊名挚,字青阳,姬姓,轩辕之子,母曰太姒…… 昔年轩辕巡游,得见天翔五凤,各赤、橙、青、白、玄之色,更有青凤口衔朱砂石,落息于轩辕脚下,太姒梦接意感,生少昊,故别号凤鸟氏…… 轩辕殡天,少昊继位,舍部族旧习,改立国建制,故谓之初圣…… 初圣少昊,得法拳脚,一手白帝,一手玄嚣,白帝者,九霄之巅,煌煌上神也,威严凡人不可捩眦…… 玄嚣者,神州东境,豸豸大妖也,天性凶狠好斗,桀黠诡诈,其状如蛇,常昂首腹行,其身达百丈许,皆覆玄黑鳞甲,尾末有歧,作利刃三柄,其鸣若婴孩夜啼,闻之肝胆惧惊,其眼近血海冥渊,视之勾魂摄魄…… 玄嚣常踞于绀潮山阴,伴生有艳彩菇草,嗅之生幻,食之成瘾,如此往复,消得人形枯槁,状傻痴醉,疾猝而终。 昔初圣少昊游历于此,险也遭玄嚣迷惑,后与之鏖战七日七夜,终得胜,斩尾卸鳞,剥皮拆骨,抽筋剃眼,以铸玄嚣之拳。 …… 且说回七重海战局。 忒浮亚先前冲势耗尽,又遭霸下击沉,坠落七重海底,此番再度踏跃而来,银腕护手中圣剑古拉姆于正午烈阳的照射下闪着炫目的光彩,灼灼兮恍若天罚,冽冽兮匹似神威,直刺向霸下胸膛。后者见状,却并未像先前那般一味退让,反倒是主动降下身来,迎击而去。 瞬息过后,二者间距离已不足五丈,忒浮亚携所向披靡之势,奋起一剑,直逼霸下心口。面对如此凌厉攻势,霸下玄嚣之拳在手,自是浑然不惧,臂膀摆动间,竟直接一把握住古拉姆,使其顿止于胸前三寸处。 然虽说锋芒已停,但个中劲力仍不得化解,此消彼长间,竟推动着霸下身躯,朝向天际而去。 期间忒浮亚臂弯数度发力,或欲将古拉姆抽回,以再图攻伐,或欲使其再近几分,刺穿霸下胸膛。 反观霸下,随二者身形不断拔高,其面上逐渐显露出一副吃力的模样,左臂玄嚣之拳似也因力难为继,而略有松弛,使古拉姆得以刺前一寸。忒浮亚见状,还以为是霸下气力不支,已现颓势。 既有如此良机在前,忒浮亚自然是要好好把握,故此未等心中多作思量,便径自凝神聚气,当即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欲将其一举击杀。 霸下感受到玄嚣之拳上传来的劲力逐渐加重,却并未有惊慌,反倒是面上漾起一抹玩味的笑来。霸下此刻十分想,十分想有人问他,此刻本该是处于劣势的他,又是因何会发笑? 届时霸下便会如此回答:“我笑那昆奥少智,昏花老眼,视顽石为璞玉,择选一狗彘神子。笑这忒浮亚无谋,见我稍加显露败相,便如盲人瞎马般冲杀过来,岂不知这一切,皆是我假意为之。” “想我霸下是何许人也,毋论武技,战法亦是天下无双,区区神子,不过匹夫尔,只消略施小计,便可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番言语,不过臆想,却也得以体现霸下心中极乐。然虽如此,他手上功夫可也是没停,面对逐渐迫近的圣剑古拉姆,只见霸下猛地侧转过身,五指陡然收拢,使得玄嚣之拳牢牢锁住剑锋,而后振臂一挥,牵引着忒浮亚身形朝天际冲去。 与此同时,霸下攥起荒阳之拳,一式平天纪直朝忒浮亚面门轰去。这荒阳之拳虽不及玄嚣之拳名声来得响亮,但可也称得上是名家之作,放诸四洲之内的拳掌高手,怕是无一不为之动心,此番经由它施展皇极惊天拳,可不知要比空手强上几多倍。 不消飞梭一瞬之时,这荒阳之拳便已挥至忒浮亚眼前,两者间虽是相隔造物主泣相假面,但忒浮亚单凭眼识,便可知其中蕴含的极炎之火和澎湃劲力有多骇人,当即抬手欲行格挡,可也迟了。 这拳整整挥击在忒浮亚面上,荒阳之拳前端岩浆般流液正将顺由假面气孔溅入,却见造物主泣相假面上两道猩红泪痕顿时犹如泉涌,凝结成一道血色屏障,化解了来自荒阳之拳的一部分劲力,但就其余威,还是震得忒浮亚头脑一时晕眩。 然还未等忒浮亚清醒些,霸下便又是一拳平天纪照她面上挥来,可却再度遭那血色屏障拦截,霸下接连两拳挥击这血色屏障之上,却始终不见其有溃散之象,且他每一拳都有种击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想来是劲力遭其卸去不少。故霸下之后接连数拳,便特地绕开那血色屏障,照着忒浮亚前胸处轰去。 所幸忒浮亚身有银铠护体,遭其连番击打,落下的伤却并不算重,反倒是让她昏沉的头脑因痛而清醒了些,收回持剑的一手作格挡之余,得以于脑中疾思破局之法。 起先忒浮亚本想使力抽回古拉姆,或是直接将霸下掌心豁开,可后者只是将古拉姆死死钳着,忒浮亚每每挥剑,霸下便应着剑势所向,随之摆动,身形亦任由忒浮亚拖拽,仿佛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如此循环往复,忒浮亚尚未思索出什么办法,只一味挨打,倒是将她火气给钩了上来,抬手便是一拳欲与霸下对轰而去,可她那粗浅的拳脚功夫,在霸下面前又岂能奏效,只见其拳势稍作偏移,便错开忒浮亚拳头,再度轰击在她前胸之上。 身上吃痛,忒浮亚顿时火气消了些,忙收回那挥空的一拳,再行格挡,同时在心中提醒自己道:“不行,我得冷静!” “如此看来,霸下是铁了心要将古拉姆封锁住,可拳脚我又比不过他,此番若要破局,除非……” 本是危难关头,忒浮亚却不知为何突然回想起昔日神星城造物殿内的一幕,就此脑中闪过一丝灵光。 “既然我无法收回古拉姆,那何不让霸下持着!”忒浮亚思至此处,便直接将握持古拉姆的手松开。 霸下见状,还未容他诧异,便只感左掌掌心处顿生出一股无法抗拒的重力,将他朝七重海面上拖去。 片刻之后,待霸下口鼻呛进那咸腥的海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是沉入无限幽暗的海底,因事发突然,霸下一没屏息,二没运气护体,海底的暗流与高压,无孔不入地向他袭来,隐约间霸下仿佛能听到自己身上传来的骨裂声。而他锁住古拉姆剑锋的那只手,纵使有玄嚣之拳防护,仍是手骨碎裂,几乎失去了知觉,继续以极快的速度朝海底泥沙深处陷去。霸下见状忙运起荒阳之拳,将另一手合拢的指头掰开,而那不再经由霸下握持的古拉姆,如同一片轻羽,向海面浮去。 与此同时,尚且停留在空中的忒浮亚无处借力,也正朝七重海跌落而去,却见这时海面上陡然升起一道水形莲台,将其托住,施术者正是已将猎天狩气团尽数拦截,正自孤岛方向渡海而来的泣难释子。 数息过后,二人于海上会合,泣难释子关切的问道:“神子可还好?” “倒是还好,虽有些痛,但无大碍。” 圣剑古拉姆,非具圣格之人,不可持有,忒浮亚便正是利用这一点,扭转战局,当下稍有些得意的答道。 “那便最好。”泣难释子明面上如此说,实际上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 他先前虽忙于应付皇极惊天拳所生昼白气团,好护住海岛上负伤的二人,无法施以援手,但暗地里亦是有留意忒浮亚与霸下的战局。 忒浮亚那一身承袭自昆奥的圣法气着实令人叹服,加之其拥有历任神子所遗留下的各类宝物,故而遭霸下连番击打,都只是受了轻伤。此刻的忒浮亚当属他们四人当中最强的一位,甚至可以说,她的实力也是强过霸下的。 但与人生死搏杀,可不是光看实力高低,另会有诸多变数及考量,她同霸下于武技战法上的差异,或者说忒浮亚武技战法之拙劣,都让泣难释子不由得担忧起来。 实际上也正如他所想,往昔忒浮亚只不过是一名连圣法气都无法掌握的神星城信徒,又何曾会学过武技战法。 “神子,你现在能否收回圣剑?我们必须趁踏天宫其余人还未杀到,先将道长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李羽霜现今生死不明,若是再生差错,极大概率会直接死在路上。 “自然是可以。”忒浮亚应过一声后,随即收复圣法气,银铠消散,而此刻正处于七重海中的古拉姆,也化作一道金光,飞回其体内。忒浮亚掌握圣法气时日较短,对于这一身的神子武装知之甚少,大抵便只是了解各个部件之间似是有所连携,故其所能掌握的程度也是极低,若非是在神星城这种受造物主照拂的地界,用时便只能是齐出,能单独使用的也唯有掌罚天秤这一件。 简单的商议过后,忒浮亚与泣难释子本欲离去,可就在这时,却听七重海上一声炸响,二人猛地循声望去,却见一道人影冲出海面。 “谁允许你们……可以走了!” 四洲行 黄香浊酒 叩首兄弟 夕辞朝见 各为财欲 彼时霸下尚未出水,便自朦胧海潮中瞧见忒浮亚及泣难释子转身欲要离去,他急于拦住二人退路,便也不顾自身伤势惨重,猛地于胸中提气,腾跃出海面来,颇为吃力的吐露出一句:“谁允许你们……可以走了!” 霸下此举本欲是想震慑住忒浮亚二人,却不料他话音刚落,便自觉脏器内一阵翻江倒海,而后一杆腥气直冲鼻腔,霸下当即捂着胸口,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想是此番威吓不成,反倒是他先露了怯。 霸下俯首间,借由海面反射,得以看清他此刻那骇人的模样,浮肿到近乎涨大一倍的躯体上遍布斑点状的乌青,惨白且透着晶莹的皮肤上满是殷红的血管爆裂痕迹,面上各处窍穴均有混着海水的淡红色液体徐徐流出,眼球外凸得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而遭呕血冲刷的齿间也已有了松动的迹象。 躯体上的损伤,诚然已远超霸下预期,但与此同时霸下却也在心中暗自庆幸着,庆幸这海底高压还没直接要了他的命,进而暗自盘算起接下来若是施展皇极惊天拳第五式夺天元,虽然会耗费不少时间,但还是可以复原如初,届时已知晓古拉姆特性的他,只消以巧破力,则更将无往而不利。只不过现今对霸下来讲最大的问题并不在此,而是如何在忒浮亚及泣难释子面前争取到这一段修养时间。 霸下思至此处,微微侧首望向身后十里开外,那与他一同前来的疾行舟。舟上三五十人,早就于此地停摆,但因各自能为不足,无法插手海岛之上的战斗,便十分自觉的在原地待命。 “哥几个可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讲义气,今日你们能死在这两人的剑与术法之下,总比将来在战场上死在某个无名小卒的手里要荣耀些……没能力向上爬的人,下场便会是这样。”霸下于心中暗道,事到如今,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作出决定,要让疾行舟上的众人替他拦住忒浮亚及泣难释子。霸下固然知道他那些下属并非是这两人的对手,但他想只要是这些人能拖上一时半刻,倒也算得上为踏天宫尽忠,为兄长尽义,死得其所恰也当属忠义之人所为。待他霸下伤愈,自会替这些“兄弟们”报仇。 霸下既已笃定心思,当即便欲整顿身形,好向后退去。可谁料他起身时,眼神余光扫到海面一角,其中反射的异样光茫顿时引得他心头一震,猛地回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只见此刻霸下怀着忐忑的心情,缓缓抬起左臂,望向那已毫无知觉的手掌,下一瞬,他那浮肿的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身躯不时抽动,似是见到了极为可怖的场景,而后急火攻心,再是咳出一口血来。 霸下之所以会如此,皆因方才海底无光,事物瞧不真切,而此刻经由正午烈阳照射,则赫然可见玄嚣之拳上有一道浅浅的白痕横绝掌心,在通体玄黑色拳甲上的显得尤为突兀。细辨下白痕周围遍布龟裂细纹,犹如已生裂隙的瓷瓶,仿佛随时都会因一丝触动而彻底崩坏。 玄嚣之拳是何物?神州初圣姬少昊的兵器,可称当今天下拳兵之首,这四洲修习拳法者,哪人不是将其视作珍宝,平日里霸下更是将其封存于青石碑中,根本舍不得用,此番因战折损,他又怎会不痛心。 此方霸下独自黯然神伤,且说回彼方忒浮亚及泣难释子,二者初见霸下这怪异模样,皆是有些错愕,但与此同时,又观其俨然是已身受重伤,心下怎肯错过这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 只见忒浮亚调运圣法气,唤出神子武装,脚踏水形莲台,提剑便欲杀来,而泣难释子紧随其后,一手操御莲台助力前者移动,一手召来亨来宝象共行攻伐。 霸下见状,也没空再惆怅,忙运起登天册,朝疾行舟方向掠去,同时转头望向忒浮亚,一抒疑惑道:“你这是什么剑!” “杀你的剑!”忒浮亚冷冷回应道,当即脚下猛踏,跃出水形莲台,挺剑朝霸下背后刺去。 霸下见此,急于空中翻转身形,躲闪过这一剑,而后朝疾行舟方向高喊一声:“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冲杀出来,给我斩了这两人!” 舟上一干人等得了号令,纷纷踏跃而出,施展各门术法与忒浮亚及泣难释子混战在一起,二者稍有分心,霸下趁机得以安然逃脱,待他返回疾行舟上,当即便操纵其朝战场外驶去,与此同时霸下从船面处卸下数条木板,又自身上裤脚处撤下一缕布条,将左臂固定住,随即双腿岔开,双臂高举朝天,高声喝道:“皇极惊天拳第五式:夺天元。” 随时间推移,天地精华在霸下体内愈积愈多,与之相对的,战场处踏天宫死士则是声息渐掩,饶是泣难释子心慈手软,招招只奔伤人而去,但此刻那三五十人,也已去命大半,掌杀伐者,不是别人,正是忒浮亚。 此刻忒浮亚出招虽仍是粗劣,但杀伐之果断,几乎已让人完全忘记,她还只是一名未满二十岁的少女,但就她左掌心处偏移往复的掌罚天秤来看,或许这就是来源于信任的力量吧。 彼方战局,霸下在竭取天地精华时,亦有侧目关注,他之所以会如此,倒不是牵挂下属性命,而是想知道,搭上这群人的性命,还能为他争取来多少时间。 一时半刻虽短,但对霸下来讲,却也是足够了,随磅礴的天地精元充斥其四肢百骸,霸下浮肿的身躯逐渐恢复正常体态,爆裂的血管愈合如初,身体各项机能也已逐渐复苏。 然就在这时,刚刚恢复识感的霸下却突然察觉到两股尤为熟悉的气息正以惊人的速度朝此地疾掠而来。 “啧,坏事了。” “是螭吻和负屃,他们怎会来得这般快。” 霸下暗道不妙,随即又于心中盘算着: “若是等他们二人赶到,与我同分杯羹而食,纵然事成,届时分我那点微末功劳,可也就算我今日白忙活了。” “不行,我必须要赶在他们二人到来之前,至少击毙一人!” 至于目标,霸下自然不会选择忒浮亚和泣难释子这两块难啃的骨头,而是将主意打在海岛上负伤的二人,尤其是那昏迷不醒,尚且生死不知的李羽霜身上。 截至此刻,霸下伤势虽只好了六成左右,但若是只对付两名伤员,他自认为还是足够的。既已笃定心思,霸下当即收回手脚,停止动用夺天元,转而运起登天册,一脚蹬出,竟直接将疾行舟踏得粉碎,而后化作一团流光,向海岛处奔袭而去。 …… 与此同时,百里开外的海天之际。 原本如游鱼般穿梭于深海的螭吻猛然腾跃出海面,与正在空中踏云而行的负屃平齐,讥笑道:“看来我这九弟是要与他八哥抢功啊。” “论抢功,谁比得过你这虾蟆。”负屃反讽道。 “哦?想来近日风餐露宿,没什么上好的滋养之物进补,八弟不光身子骨不牢靠,作为读书人头脑却也欠佳……记得住吃,却不记起打?”螭吻仍是笑着说道,只不过那在那狭长的目中,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凶光。 负屃闻言翘眉紧皱,出言呵斥道:“螭吻你有完没完?莫要忘记正事!” “之前霸下气息陡然消失,而后又以极其虚弱的姿态出现,显然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若不是你方才与我缠斗,耗费了不少时间,此刻怕是早就赶到目的所在。” 螭吻听过负屃一套事急从权的言论,仍是一副漫不在意的模样,说道:“援驰得慢些倒是不打紧,我也不介意去给霸下收尸,就是不知道八弟你这细皮嫩肉的,禁得住几顿打?”言罢螭吻吐出口中猩红长舌,舔了舔下唇,可谓是极尽挑衅之能事。 负屃见此,自然也是气恼,出言呵斥道:“痴愚之人,大事当前,你就非要与我计较私人恩怨不成?我……” 话未说完,负屃顿时面色一凝,反观螭吻,亦是收起了嬉笑模样。 “来了多少人。”负屃语气凝重的问道。 “应该不会少于三百。”螭吻也是罕见的正经回答道。 “现今这情况,你还要与我打吗?”负屃问道。 “改日吧,先办正事要紧。”螭吻答道,随即纵身一跃,钻入七重海中,继续向前行进。 负屃远远望着那游鱼一般的身影,讥笑道:“你也就这点本事了。”随即再度踏云而行,追赶螭吻而去。 四洲行 玄嚣破蛊狐媚消 天海一剑无争来 且说霸下猛然纵身一跃,化作一束流光,横跨海潮,转瞬之时,便已登上海岛。 而忒浮亚及泣难释子辨清那流光直奔李羽霜等人而去,本欲脱离此方战局,予以援驰。却不料,那些一直与他们二人周旋的踏天宫死士,此刻仿佛发了疯似的涌了上来,展开犹如自杀一般的反扑,封锁住二人去路。显然霸下的这群“兄弟们”十分清楚他们大哥的心思,也心甘情愿的为他抛弃性命。 而在此之前,姒梦青喰体躯早已复原,彼时正盘膝而坐,全神贯注的驱动雷演武——夔牛殛电,她身前李羽霜面色铁青,已是进气多出气少,衣襟大敞间,可见斗大拳印凹陷进皮肉数寸,暗褐色的心房血滞固于此,以致其前胸处无数道或大或小的血管隆起,宛若岁寒枯枝。 李羽霜左胸处遭姒梦青喰以血勾绘出状若飞鸟的晦涩咒文,后者此刻正极为细致的将右小腿上磅礴的雷电之力分化引导成细流状,缓缓灌注进咒文之中,刺激着李羽霜心脉。但照着姒梦青喰估算,纵使她操作得当,李羽霜能苏醒过来的概率却也超不过一成。 此番事关生死,容不得半分差错,但这世间事,偏又大多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随着霸下登岸,引得轰然一声巨响,在激起尘沙飞扬的同时,也将处于十二分专注的姒梦青喰骇得浑身一激灵,稍有失神间,松懈了对雷电之力的输出控制,使其再度恢复磅礴之势,远超过李羽霜现今所能承受的极限。至此,姒梦青喰再行遏止也是为时已晚,情急之下她只得将电流偏移,使其疏导至一旁沙岸之上。 殛电去处,沙砾烧熔,顿时变作一片焦黑,而后升起缕缕黄烟,飘散出极为难闻的气味来。 “呼……” 事后,姒梦青喰忙停止动用雷演武,双臂杵在沙岸上,俯身仔细检查李羽霜的伤势,见其仅有手臂外侧遭雷光刮擦而略有损伤,不由得长舒口气来。诚然此番险情虽已遭姒梦青喰化解,却仍是让她心有余悸。 “他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姒梦青喰怒骂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待她转过头去,见来人是霸下,惊愕之情溢于言表,随即朝李羽霜方向靠了靠,挡在他身前。 “忒浮亚和释子在干什么!怎会让霸下进到岛上来。”姒梦青喰于心中暗道,随即她微微侧首,视线绕过霸下那铁塔般的身子,望向远处七重海上。 彼方战局,霸下所带来的踏天宫死士,虽只余下十数人,但各个勇猛异常,此刻其中一人身躯正遭古拉姆刺穿,却不退反进,双臂紧紧锢住忒浮亚腰肢,而后皮肤闪着诡异的红光,毫无声息的炸裂开来。虽然因二者实力差异过大,此举并未对忒浮亚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但其自爆时卷起的气浪,还是将忒浮亚朝远离海岛的方向推出十数丈。 “他们二人现今应该没工夫来救你。”霸下见自己恍若空气般被晾在一旁,出言提醒道。 姒梦青喰闻言收回视线,异色双瞳死死盯着霸下,冷语还击道:“小崽子,你真当老娘是泥捏的不成?” 霸下闻言并未气恼,言辞间反倒是有几分好言相劝的意味,告诫道:“经由先前一战,你也应该明白,你并不是我的对手,此时你若是肯退去,我敢保证,只杀你身后那人。” 霸下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倒也并非是因为他突然良心发现,只是单纯觉得与姒梦青喰这种恢复力极强的对手交战,颇为耗时且不划算罢了。 姒梦青喰对霸下的这套说辞嗤之以鼻,蔑笑道:“可别惹我发笑了,这话若是换作我来讲,你觉得你会从吗?” “懂得知难而退,恰是智者所为。”霸下淡淡道。 “智者?这不过就是怯懦者的借口罢了……”姒梦青喰言至此处,自腰腹处饕餮演武纹中取出链刃九凤,而后说道:“你若是不想与我交手,原地不动,等着让我杀,可不也是你口中的智者所为?” “哼,强词夺理。”霸下闻言攥了攥拳,发出犹如金铁相击的声响,而后说道:“既然你不肯退让,那便让你先那小子一步去死吧。” 姒梦青喰见状眼睛微微眯起,紧紧盯着玄嚣之拳的动向。姒姓一脉本就与姬姓出自同源,其始祖太姒更是姬少昊生母,故而对其生平事迹记载尤为详尽,姒梦青喰自幼熟读,对玄嚣之拳的威名更是如雷贯耳,此番与之对敌,虽有诸多忌惮,可气势上却不能落了下风,叫嚣道:“想杀老娘?你恐怕还没这个本事,玄嚣之拳又如何,再是上好的兵刃,可还要看谁使得。” 言罢,姒梦青喰手腕一震,九凤陡然化作枪形,灼演武——毕方讹火再起,锐枪上燃起熊熊烈焰,与此同时背后凶演武——穷奇幻生羽翼,体躯亦随之涨大数分,而后只见她俯身屈膝如豹,紧绷的四肢积蓄着极具爆发性的力量,一双异色瞳孔宛如饥饿凶兽般死死盯着霸下。 此番面对霸下,姒梦青喰虽无必胜的把握,却也唯有选择主动出击,因为一旦战线太过靠后,那么霸下便有机会直接伤到李羽霜的性命。 何况这一次出击,姒梦青喰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决定尽量避其锋芒,以速度克敌,也不必胜他,只需拖延到忒浮亚及泣难释子回来即可。故霸下不动,姒梦青喰也不动,时刻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等霸下见商谈未果,抬脚刚欲上前,下一瞬,姒梦青喰便如彗星般冲杀出去,手中锐枪直指其项上人头。 霸下面对手下败将,自是浑然不惧,便也挺身上前,荒阳之拳轰然挥出,迎着枪尖而去,不过眨眼之时,拳势枪影即将正面交锋,却不料姒梦青喰猛然扇动背上双翼,身形一阵虚幻,竟凭空下移了半个身位,手中锐枪陡然恢复成链刃形状,姒梦青喰将尾链绕系在荒阳之拳末端,紧接着身形作滑铲状,自前者胯下钻过时,又趁机将尾链在霸下双腿脚踝处各绕系过一圈。最后姒梦青喰借由冲势猛然发力,将九凤锋刃一端斜插进沙岸十数丈,限制住霸下一拳双脚。 而霸下明知手脚遭九凤锢束,却并未急于破解,反而是扭转腰肢,猛地举起玄嚣之拳朝身后挥来,其外侧三根玄黑色的利刺犹如尖刀一般,直刺向姒梦青喰,后者见状,单手把持着已经绷直的尾链,双翼振翅间,如乘秋千般荡向高处,姒梦青喰此举本欲在错开玄嚣之拳的攻势,却未曾料想霸下此击的目标从一开始便不是她。 此刻在姒梦青喰眼中,玄嚣之拳挥动间,进势陡然下沉半分,不再朝她攻去,反而是击打在九凤之上,那犹如尖刀状的利刺砍瓜切菜一般直接将尾链斩断,霸下则就势反手握住尾链那未锢束他手脚的一端,而后猛然一甩,竟直接将深插于沙岸之中的锋刃部分抽离出来,欲将其连带着姒梦青喰一同丢出海岛。 姒梦青喰在感受到握持九凤的掌心处传来巨力的同时,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得遭霸下拖动,瞬时便已于空中兜转过半圈。在明知角力不敌的情况下,姒梦青喰急行断舍,终是赶在霸下脱手前,抛离九凤。而后就势于空中再兜转半圈,绕回霸下身后,一脚蹬在其背部,借势而上,双腿锁住霸下脖颈,随后曲指作爪状,一手掌心凝火刺,一手掌心结风锥,直向其双眼挖去。 在这世上,无论修行到何种层次的武者,双眼永远是其浑身最为脆弱的部位,故而纵使是霸下这等好手,在面对如此狠辣的招式时,也只得将头向后仰去,以下颌硬抗。 此刻姒梦青喰与霸下,一人俯首,一人仰面,二者四目相对间,姒梦青喰突然灵机一动,瞅准时机,在她左眼那如皓月皎白的瞳仁中,登时亮起一圈艰深晦涩的咒文。 “魅演武——青丘狐蛊!”随姒梦青喰于心中一声怒喝,其左眼中顿时漾起一阵狐媚的妖光,有道是: 桃花媚眼迷真性,皮肉情欲丧良淳。 万种风情道不尽,侵肌摄骨最销魂。 情爱欢愉,人之常态,霸下并非那清心寡欲恪守戒律的苦行僧,此番正与魅演武撞了个满怀,又岂有不遭魅惑的道理,不过几个呼吸间,霸下便面露迷醉之色,浑身筋肉也逐渐松弛下来。姒梦青喰则趁机十分轻柔的收回双掌,生怕弄出什么声响会将霸下唤醒,而后将风锥火刺对准其太阳穴处,刚欲动手,却有一道黑影突然闪至姒梦青喰眼前。 此刻横档在二者面前的,正是玄嚣之拳,而与姒梦青喰狐媚之眼对上的,赫然是其上的那只猩红巨眼。 那猩红巨眼仿佛有种诡异的魔力,姒梦青喰只看过一眼,便感觉自己置身于常理所无法探知的扭曲空间中,不可名状怪物的尸山血海将她包围,脚下无尽的黑暗犹如深渊一般将她吞噬,朦胧间,姒梦青喰感觉无数条蛇信正在舔舐她的躯体,那粘腻腥臭的唾液,让她做呕,让她骨消肉离。 当姒梦青喰翻过尸山血海,以为能够逃脱,却又再度陷进另一条深渊,落入另一场轮回。姒梦青喰在这种往复逃生,却又不断濒临甚至极度渴求死亡的矛盾状态中,神智几近崩溃。 这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姒梦青喰眨眼的瞬间,但对她来讲,却仿佛过了上万年那般长,短暂的合眼,让姒梦青喰恢复了些许神智,她出于本能的想要逃离,便松开锢锁住霸下脖颈的双腿,扑扇着幻翼,逃也似地飞开来。 故此,不再受魅演武控制的霸下很快便恢复了神智,等他醒来,入眼便是玄嚣之拳掌心处的那道白痕,霸下见此神情颇为复杂,似是心痛,也似是欣慰般的喃喃道:“玄嚣,有你在,可还真让人安心。” 而与此同时,十数里开外,海岛的另一侧,姒梦青喰正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应她浑身剧烈的颤抖,仿佛骤雨般滴落在沙岸上。 “呼……咳,呼……咳……” 稍加平静过后,姒梦青喰双拳紧攥,指甲陷进肉里,一遍又一遍的捶打在沙地上,殷红的血液混进沙砾,随之而来的还有,咸涩的苦泪。 演武败了,大巫祝败了,少鹿泽的心血败了,姒梦青喰又败了,然而比失败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此刻那无比怯懦的心,那毫无战意,随时想夹着尾巴逃回少鹿泽的想法,那不争气的自己。 …… 在姒梦青喰败走后,海岛之上便再也没人能阻拦霸下,此刻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李羽霜身旁,高举起荒阳之拳,又未作任何迟疑的轰下,欲直接了结他的性命。 正当此时,天际之外,自极远处掠来一道寒光,横击于荒阳之拳上,以致其拳势偏移,挥击在李羽霜身侧五尺处的沙岸上。 而那掠来的寒光,在与荒阳之拳相击后,径自弹飞出去,于空中翻转几圈,最终斜插在沙岸之上, 霸下回身望去,见那寒光本是一柄长剑,剑身若寒潭冬月,剑穗若金秋麦黄,剑格处工笔正篆两字: 无争! 四洲行 北境奇技 惊才绝景 纵横往复 疾剑无影 大抵是因今日行动接连失利,故而在遭受这来路不明的寒光阻截过后,霸下心中总是感觉有些惴惴不安,也不愿再拖沓下去,当即抽出深陷于沙砾之中的荒阳之拳,欲对李羽霜再行锤击。 而与此同时,霸下身后无争剑似是受其行动感召,那宛若寒潭冬月般的剑身先是剧烈颤抖,随后凌空而起,剑锋一转,直刺向其后心处。虽说这无争剑起势诡异,又来得极快,但自它一动,霸下便对其异状有所察觉,故而早早就将玄嚣之拳背向身后,以作防护。 彼时霸下自认为凭借着玄嚣之拳的威势足以克制无争剑,便就不再过多留意它,另一手荒阳之拳继续运转皇极惊天拳,朝李羽霜面门轰去。实际上确如霸下所料想,当无争剑尚未近得他身半丈以里,便就遭玄嚣之拳轻易击飞,再度落于沙岸之上。但因霸下注意力全集中在取李羽霜性命上,顾及得身前身后,却终归是百密一疏,忽略了远天之际,速度稍逊无争剑,却紧随其后飞掠而来的三道寒光及一袭黑影。 这三道寒光,赶在荒阳之拳落下前,横挡在李羽霜身前,霸下当即定睛一看,得见这寒光真形,乃是三柄宽刃长剑,相互交错重叠,俨然若尖刺圆盾,荒阳之拳落于其上,剑脊结成的盾面瞬时便深凹下去,剑身随炸裂声逐渐现出裂纹,濒临破碎,显然是经受不住皇极惊天拳的威力。 与此同时,那一袭黑影落地,抄起沙岸上无争剑,几番闪转腾挪,来到霸下跟前,手中无争剑猛然刺出,目标却并非是霸下,而是抵在那三柄长剑结成的尖刺圆盾之后,经由此番助力,荒阳之拳进势锐减,而那剑身溃散之象也正逐渐平复。 此刻霸下瞥了一眼那黑影相貌,玄墨劲衣,鞶革挂鞘,筋腱轻灵,马脸鹰眼,粗眉钩鼻,长髻浅绾,模样颇为陌生,感觉未曾有见过,也不知因何会阻拦于他。不过不管这黑影出于何种原因,霸下都并不记挂在心上,因为敢在如此关键时刻阻拦他的人,在霸下眼中已是与死人无异,故而也仅仅是在这一瞥过后,霸下收回荒阳之拳,重新蓄势,再是一拳轰下。 而那黑影见状,手中无争剑不动,右腿猛然踏后,双膝弯曲,上身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后仰过去,随霸下一拳轰击在三剑结成的尖刺圆盾之上,黑影脚下猛然一沉,而后身躯顺由拳势摆动,使得一手四两拨千斤的把戏,期间皇极惊天拳巨力以致无争剑险些脱手,黑影便忙于掌间运起真气,扶住持剑手腕部,最终伙同三剑合力将荒阳之拳挑向高处。 至此,霸下中门大开,黑影持剑手伸出两指,勾拉无争剑剑格使其下沉,抵至臂弯处,而后另一手接过剑柄,于心中暗喝道:“疾剑无影,秋雨寒星。” 瞬时之间,黑影便已刺出十数剑,招招如蛆蚀骨,剑剑削腕挑筋,霸下浑身除有玄嚣、荒阳双拳护住的臂膀无伤外,遍布十数道深浅不一的血口。 霸下体躯吃痛,本能的挥拳朝黑影轰去,想要予以还击,却不料那黑影动作极快,闪转腾挪间绕避过霸下所有拳势,又自其每拳间隙之中找寻到攻势缺口,频频出剑,频频得手,刺得霸下躯体遍布斑驳血迹,宛若凌寒冬梅点朵开。最终逼得只能霸下运起皇极惊天拳第四式秉天固强化躯体,同时以双臂护住胸前,不断向后退去。 此消彼长间,霸下已退至海际,当冰寒的潮水没过脚踝,他猛然调转过头去,望向身后极远处只余下三两名死士的战局,霸下清楚,他已然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皇极惊天拳第二式:猎天狩!” 且听霸下一声怒喝,当即不再固持守势,右手运转皇极惊天拳猛然轰击在沙岸之上,霎时间,无数道昼白气团自沙砾之下窜出,狂乱且无差别的攻击着周围的一切,纵是那百般灵动的黑影见此,也唯有后撤而去。 少顷过后,当昼白气团四散而去,漫天黄沙之中,霸下铁塔般的身子依旧稳固,只见他缓缓摊开手掌,拭了拭嘴角血渍,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身前不远处的那道黑影,说道:“北境奇技,惊才绝景,纵横往复,疾剑无影,无影剑尊,果然名不虚传。” “虚名而已,过誉了。” 黑影闻言,淡然一笑置之,倒也承认得大方,或者说,相比于霸下,他行事本就清白,名头叫得也响,自然是没什么羞于启齿的地方。 没错,现今站在霸下身前,手握无争剑的黑影,正是成道山掌教云心道人门徒,李羽霜的七师弟,人称无影剑尊的无定子。 放眼四洲,使剑者犹如过江之鲫,个中高手虽说万者难出其一,却仍是不计其数,而无定子之所以能在其中占的一席之地,甚至名声逐渐胜过老一辈的剑术强者,那便因为他使得剑,够快! 至于无影剑尊的剑究竟有多快,有人说是一瞬十七剑,有人说是一瞬十九剑,没人弄得真切,就像那些眼见他归剑入鞘后潇洒离去,直到视线不受控制的下坠,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身首异处的人一样迷茫。但无论如何,无影剑尊事迹流传之广,名号之响亮,已经到了纵使霸下与无定子素未谋面,却还能单凭剑招就知晓他是何人的地步。 此刻无定子眉毛微微上挑,面带一丝戏谑的继续说道:“倒是踏天宫龙子,恶名在外,贫道本以为有多大能耐,现今看来倒是有些名不副实了。” 无定子话虽如此,但明面上在他对霸下恶语相加的同时,背地里却一直在活动酸胀发麻的腕部,并于心中暗自惊叹道:“踏天宫龙子……可还真是个难应付的敌手。” 无定子虽自诩剑法精湛,招式玄奥,但他在道家修为的境界上远逊于李羽霜,真气也不及后者磅礴,此番虽伤了霸下,但照无定子多年使剑的经验来看,还远远未到能将其击杀的地步。 实际上,也确如无定子所想,虽说霸下与之交手时伤势未复,此刻浑身又是遍布血污,模样颇为狼狈,但却大多都只是些皮外伤,并未能伤及其根本,故而霸下此刻虽称不上神完气足,却也远没有外表看起来伤得那般重。 在遭受无定子讥嘲后,霸下正当要出言反讽回去,眼神余光却扫见远处天际,四散的昼白气团正以急速朝东北方向掠去。 先前为保脱困,霸下对昼白气团的运转并未施加桎梏,故而那些气团除了不会反噬其主之外,便只会循着一定范围内强大的气息而去。 “会从此方向来得,应当不会是螭吻和负屃,那……会是谁呢?”霸下于心中暗道,随即眯缝起双眼,望向那气团奔袭之处,得见远天之际,黑压压一片如虫豸般的人影。 “嘶……”霸下深吸一口气,咸涩的海风入肺,些许不适之感让他精神稍加振作,后随浊气呼出,霸下收回视线,左臂轻抬,望向掌心玄嚣之拳。 那群人影自北俱芦洲而来,再结合这已与他搏杀一番的无影剑尊,虽然不知是如何走漏了风声,但很明显来人对他而言,必定是敌非友。 “想不到我自诩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最终却落了个遭人围剿的下场。” “现今我完全感知不到螭吻和负屃的气息,但粗略算来,也该到了才对……能不能撑到他们二人救命,玄嚣,就靠你了。”霸下对着玄嚣之拳柔声说道。 语停,霸下高举左臂,并指如刀,猛然刺进自己心坎处,顿时,玄嚣之拳上浮现出犹如血管状的纹路,伴有细微的吮吸声传来,拳背上的那只猩红巨眼中,逐渐流露出贪婪的神色。 “啊!啊!……” 随玄嚣之拳上血管逐渐凝实,霸下弓曲着身子,口中发出痛苦的嘶吼,玄墨色的鳞甲自其左臂处不断生长,宛如甲胄般包裹住霸下每一寸躯体,猩红巨眼亦随之逐渐闭合,取而代之的是在霸下裸露的额头处,生长出的另一只模样相近的眼睛。 …… 感受到身前那愈发变得无比阴邪凶悍的气息,无定子面色不由得有些凝重,当即归剑入鞘,自腰间鞶革上取下无争剑,直接将其插进身旁沙岸之中,而后调息运气,微微抬首,冲天际一处呼唤道:“八师弟!看戏可有趣?” “谁说我在看戏?”一道清幽却略带些许不满的男性嗓音回应道,声音来自无定子头顶百丈高处,出于一名面容清秀,身着哑光青绸长衫,颇具书生气质的男子之口。按成道山论资排辈,能让无定子称作八师弟的人也唯有眼前这云心道人的十大门徒之一,无鸣子。 此刻无鸣子脚踏长剑,凌空而立,身周悬浮有数十柄形态各异的长剑,其中有三柄已然出鞘,就剑鞘形状来看,倒是与先前护在李羽霜身前的三柄宽刃长剑有几分吻合之处。 “方才师兄你同那人杀得正酣,可是忘记了,我等此行目的所在。” “我若是再出手,那大师兄谁人护得住?”无鸣子冲李羽霜所在的位置努了努嘴,仍是不满道。 无定子循着无鸣子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先前护住李羽霜的三柄残剑正于其身周布结剑阵,散发着淡淡的青白光彩。 纵使无鸣子有正当理由,无定子却还是觉得他在逃避责任,说道:“少找借口,我还不清楚你有多怠惰?饭食嫌咀,行路厌步……” 无定子本欲对其说教一番,却猛然想来现今不是时候,便硬是把说出一半的话咽回肚子里,轻叹一声说道:“唉,算了,也不指望你能出几分力气,拿剑来!” 无鸣子倒是习惯了他这七师兄的絮叨,听到自己不必出力,言语间便更是懒散的问道:“要几柄?” “五柄,要长三尺一寸的窄刃快剑。”无定子略有思索后答道。 “好。”无鸣子应过一声,自身周剑群中挑选出合适的,一手有气无力的挥下,五柄长剑化作流光,自空中急掠而下,陷入无定子身周沙岸之中。 与此同时,霸下躯体停止了异化,周身遭玄墨鳞甲覆盖的他双目紧闭,唯有额头上那只猩红巨眼是张开的,散发出极致阴邪的气息。 “嘶嘶嘶。” 霸下口舌微张间,舔舐臂肘外侧尖刀般的利刺,发出犹如蛇喰般的声响。 此刻经由玄嚣之拳完全操控的霸下,摒弃作为人的孱弱躯体,其鸣若婴孩夜啼,闻之肝胆惧惊,其眼近血海冥渊,视之勾魂摄魄,正如万年之前神州初圣所面对的豸豸大妖亲临。 而这也正是霸下可以拿来保命的,他的真本事。 四洲行 螳螂黄雀 鹬蚌渔翁 疾剑藏锋 皆收囊中 此刻霸下,准确来说是假借霸下躯体,时隔万代再度现身于世的大妖玄嚣,唇齿开展,嘴角龇扬,额上血眼妖异,面容扭曲,显露出极端狰狞可怖的笑脸来,促息间喷吐森森白雾,散溢出腥臭腐烂的气味。 “呼……嘶嘶嘶……” 玄嚣抬起因受玄墨鳞甲包裹从而稍显瘦癯些的手臂,冲无定子挑衅般的勾了勾指。后者见状,当即整顿身形,准备与之一战。 这时,高空上无鸣子慵懒的声音传来:“七师兄,这怪物气势骇人得紧,我瞧你也打不过它,不如我们还是等等其他人吧,免得……” 话音未落,便见无定子板直着脸,怒斥道:“噤声!” “除魔卫道,我辈责无旁贷,何以百般推脱。” 无鸣子闻言反驳道:“师傅同我讲:‘魔以本身之三尸诸厌言,修道者,欲伏外魔,先消内魔也。’内魔若浅风伏水,过隙染尘,无孔不入,随情欲动辄,摧消心志,可你和几位师兄成天将除魔卫道挂在嘴边,除得该是什么魔?卫得又该是什么道?” “或许在这怪物眼中,我等即为魔,它尚自卫它道……” “嗨呀,算了算了,搞不懂,搞不懂,想得头痛,随便你了。”无鸣子稍加动脑,便觉身子疲乏,只得连连摆手,当是不愿再与无定子辩驳下去。 反观无定子虽自诩品行端正,但抛开名义上的除魔卫道不谈,他此番举止确是有私心作祟。毕竟能与踏天宫龙子这等强手过招,对于精进剑技来说,无疑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可若是让无定子直接将实情道出,他又觉得失了自己道家风度,所幸无鸣子不再追问,无定子也好随意出言应付道:“若是不懂,来日我自会教导与你,现今你若是不肯出力,那便躲到一边去,护好大师兄。” “哦,好。” 不用自己出力,无鸣子倒也乐得自在,应过一声后,正将御剑朝李羽霜处靠近些,临动时却又突然停下,向无定子叮嘱道:“你小心啊,七师兄,别让它把你打死了。” “放心吧,你师兄我,可也不是软柿子捏的。”无定子答道,一双紧盯着玄嚣的鹰眼,愈发锐利起来。 ………… 无定子二人交谈期间,玄嚣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未有任何动作。它并非霸下,既不受凡尘俗事约束,也不畏惧远处那数百道在它眼中不过宛如尘埃一般的气息,同样不急着取身前几人的性命。何况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早在三万年前,它遭姬少昊拨皮拆骨的那一刻起,这四洲便不该再有玄嚣存在。只是对于它这种大妖而言,身死,却并不意味着消亡。 此刻久别尘世的玄嚣,陶醉的享受着现实躯体所带来的真切触感,贪婪的品嗅着潮汐海风所飘荡的咸腥气味,惬意的聆听着波涛翻腾所奏响的美妙乐章,就连它素来不喜的阳光,也因这次久别重逢,而显得没那么碍眼。 而在玄嚣对面,无定子显然是没那么好的兴致,只见他平定心神,随即收腿腾身,双脚各自踏上身后一剑剑柄,上身端直,正颜凛色神情肃穆,下身灵动,腿膝交错曲直蹲伏,眉眼低垂,手结日轮印,体内空路心经流转,调动四肢百骸中贮存的真气,以致渐有如烟般的青白光华萦绕于身周,后听其口中喃喃道: “道剑归祭虎贲破累,斩伐天地鬼神吏兵,东岁星,西太白,北辰星,南荧惑,大圣化,灭鬼精,诛盗贼,伏万兵……” 无定子蓄势期间,玄嚣双臂抱胸,肩颈松弛,颅首稍有左倾,额心血眼玩味中带着几分戏谑,异化成蛇信状的长舌不时舔舐鼻尖,指尖锐利颇具节奏的敲击在肋侧玄墨鳞甲之上。此番闲情逸致,大有游园观戏之意,仿佛在玄嚣心中,身前人逐渐高涨的森然杀意,非但不能对它造成一丝威胁,反倒是因其弱小且卖力的模样,为它提供了颇多乐趣,让玄嚣更为期待接下来的事情走向。 数息过后,随咒法诵毕,无定子猛然开眼,其身周青白光华暴涨,恍若一柄正将出鞘的利剑,合敛间尽显极盛之态。 至此,无定子缓缓松开结印的双手,掌心真气流动间施展冯虚御风之法,陡生引力,将其余四柄长剑自沙岸上牵引而起,聚拢于身前左右两侧。 “呵……” 无定子深纳一口气,屏息于胸,前身低俯,后脚脚尖轻勾,抽出一剑,旋即身形于空中翻转一周,前脚一挑,再是一剑冲天而起。而后未等身形摆正,无定子便拔出其余四剑,双手各持两柄。 “疾剑无影,春沐乘风!” 一声轻喝落下,无定子乘剑而行,伴随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冲玄嚣而去。而此刻玄嚣,见无定子杀来,虽仍是一副懒散惬意的模样,却也不免被其特异的招式勾起了几分与之较艺的兴致。 四洲剑客虽数及千万,派系繁杂,但大体可只分作两类:一类是入门易,精通难,从而备受门阀派系推崇,修习者众多的独持剑客,这类剑客最显著的特征在于,不论其是持单手持剑亦或是双手持剑,通常只会使一剑,且剑法多以点刺撩拨的迅捷招式为主。另一类则是门槛较高,入门难,精通更难,修习者万人难出其一的广持剑客,这类剑客最显著的特征在于,其活用肢体,常持复数剑,且剑法多以劈砍扫截的开合招式为主。另有御剑者,可驱使上百柄剑刃,但因其相比于剑法,更重操御之术的修行,同御物者别无二致,故而不列入剑客之流。 先前对战霸下,无定子单持无争剑,使得是点刺撩拨的迅捷剑法,而此番他再度出招,却是与彼时截然不同的持复数剑,剑法起势间含蕴开合之相。诚然剑术一门,触类旁通并非易事,但无定子之所以能勾起玄嚣兴致,则不单单是因此而已,最主要的还是在于他那异于常人的持剑方式。 起先无定子拔剑而起,拇指与掌心扣持一剑,是为正持,其余四指握持一剑,是为反持,双手粗略看来颇像是各持了一柄双端都是剑刃的长棍,着实不似寻常剑客所为。后乘剑而行,因二者本就只相隔数丈远,故而不过瞬息之间,无定子便已杀至玄嚣身前。 “疾剑无影,夏岚怒涛!” 无定子自心中怒喝一声,旋即双臂高抬,手中长剑携雷霆之势交错斩下,直袭身前人肩颈。 疾剑无影,脱胎自成道山技艺,是昔日无定子于宗门藏剑峰内行四正闭关十五载,眼窥四季流转,体悟酷暑寒冬,身行劳苦饥乱,有感天罡伦常,所创造出的独门秘技。此法不仅替无定子搏得了无影剑尊的美名,更是随他游历外三洲而逐渐精进,已近臻至化境,眼下剑招一出,莫不说是寻常人等,怕是就连道家修为高他数个境界的李羽霜也要绕避而去。 可谁知玄嚣见此,却是躲也不躲,仍饶有兴致且略带些期许意味的瞄着无定子腕部,眼下对它来说,更像是一场舒展筋骨的游戏,而绝非是什么生死搏杀。但这一切对于无定子来说,却恰恰相反,磨练剑术到他这等层次,除了生死搏杀外,已是几乎无法再有进境,故而他将此次生死搏杀视作一场机遇,一场令他剑术真正步入超人境界,登峰造极的机遇。 眼下无定子行进迅捷,剑招刚猛,手中正持的两柄长剑交错斩下,本该是大有一往无前之势,可谁知正当他运剑行至距玄嚣躯体五寸时,长剑却突然脱手,其上劲力未散,仍是循着先前轨迹朝着玄嚣肩颈处斩去。而就在这时,无定子脚尖轻点,其胯下御乘的长剑陡然下沉三两寸,手中反持的两柄长剑自下而上,照着玄嚣胸腹划去,同样是在距其躯体前五寸的距离,无定子再度脱手,与此同时,他先前斩向玄嚣肩颈的那两柄长剑,不出意料的未能击穿玄墨鳞甲,反遭其弹飞出去,无定子顺势将剑接下,翻转手腕,斩向玄嚣脖颈,后又仍是在其 身前五寸处脱手…… 如此循环往复,不过十一二息,无定子便已斩出上百剑,然而在他看似暴雨梨花般攻势的表象下,是逐渐破碎的剑身和愈发肿胀的手腕。尽管早在于玄嚣交手前,无定子便自霸下处体悟到这具肉体的坚实程度,从而选择这种拉大出剑轨迹,进而增加缓冲的招式。可即便如此,在无定子每每接剑、出剑时,那来自玄黑鳞甲的反震之力,还是引得他筋肉撕裂。二者实力上的差距,恐怕早已不是什么招式巧技可以弥补的了。 反观玄嚣,重重剑影斩于身,它自岿然不动,或者说,根本没有必要去动。因为对于玄嚣而言,无定子的剑招虽然新奇,但充其量是力道稍大些的搔痒罢了。不过话虽如此,但既然是作为庆祝它重返尘世的助兴活动,玄嚣总归还是期待无定子能再有什么新奇把戏,毕竟没了比对,也就没了趣味。 与此同时,始终无法伤及玄嚣分毫的无定子,终于是看清了他与前者之间的差距,进而逐渐萌生退意,只见他收缓剑势,转而将双手合十,口中暴喝一声:“冲炎雷!” 话音刚落,无数道赤红色的怪异雷电自无定子掌间迸射而出,后随他横拉开掌,雷电之中,一柄样式质朴的雷纹木剑逐渐显露其真身。 无定子一把握住这名为冲炎雷的木剑,而后脚跟一踏,其胯下御乘的长剑水平调转半周,载着他远遁而去。临走时,无定子还颇为不甘心,涨肿了几圈的手腕翻抖剑花,接连射出数道雷击。 “疾剑无影,冬雷雪霰!” 玄嚣见此,倒是颇为稀罕的动了动,只不过它并非为了应对雷光,而是将手臂抬起,冲着另一个方向伸出一指。 瞬息过后,天际降下一道寒光,抵在玄嚣指肚上,那形状模样,当是最开始,无定子前脚挑向天际的那一剑。 “声东击西,无聊的把戏。”玄嚣于心中暗道,随即轻一弹指,长剑顿时化作飞灰。没了心目中的‘小虫’舞剑调剂心情,玄嚣已经感到有些无趣了,它在心中想,或许是该帮霸下去做点事情。 正当这时,玄嚣感知到身后海风一股不寻常的波动,它微微侧转过身,躲闪过掠来的一道暗金锋芒,后者在未能命中目标后,化作一股流光退回来处。 此刻玄嚣身后海面极远处,忒浮亚身着常服,脚踏水形莲座,身形作抛掷状,后随暗金流光入体,神子武装再度加身。 “释子,走!” 忒浮亚招呼过泣难释子后,猛然一踏脚下水形莲座,正将奔赴海岛,可谁知下一瞬,她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飞跃而起。忒浮亚这一踏不仅仿佛落在棉花上一般无力,更自其脚下生出诸多牵扯之力。 忒浮亚猛地低头望去,却见水形莲台已不知何时分化成数百条手臂,牢牢拖拽住她的小腿,更大有蔓延至全身的驱使。 忒浮亚刚想举剑斩断水臂,却突然感觉头上造物主泣相假面处有遭舔舐的异感传来,而后更有一道诡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猎物,捉到了。” 四洲行 佛捻无垢莲 扇摇老君令 “猎物,捉到了!” 耳边近在咫尺的突兀声音,让忒浮亚不由得浑身一激灵,旋即举起手中圣剑古拉姆便朝自己脑后斜向刺去。 这一剑,势同流火,迅若惊雷,那声音触手可及,本该是避无可避,可谁料直至忒浮亚手肘都已贴靠在下颌之上,她却始终未能自剑身处得来任何实感反馈,好似这一剑整整刺了个空,不仅未能伤及来者,反而是在瞬息过后,忒浮亚突感耳颈相连处未经银铠及假面遮盖的裸露皮肤上传来点点刺痛,她猛地扭转过头,眼角余光瞥见一名男子样貌的的水人,位于她身后五尺开外,其如瀑流般延展的手臂正好伸向她产生异感的皮肉。 忒浮亚见状,将眉眼低垂了些,定睛一看,只见男性水人指尖正异化为蛇形,而那水蛇看似羸弱的细口此刻正牢牢啮噬在忒浮亚后耳,随其上下颌反复嚼咬,数根纤长且锋利的毒牙刺入皮下,在带给忒浮亚细微且短暂的刺痛过后,是瞬间经由那一点扩散至头颅肩颈,侵占神经后,进而遍布全身的麻痹之感。 彼时忒浮亚尚未收回圣剑古拉姆,那水蛇又恰好在她耳后,故此忒浮亚本想就近举剑,先挑断水蛇,进而清除脚下桎梏,解眼前之危,再予以那男性水人还击。此番推近及远,徐以图之的算计虽不见得有多高明,甚至可以说是出自人类最为质朴的本能反应,但却无疑是眼下最为合理的解决方式。 按理说忒浮亚凭借古拉姆锋锐,及自身充盈的圣法气,只要操作得当,眼下对她而言已成破局之势,只可惜,不知是因为先前取巧胜了霸下,还是与其手下搏杀时初次体会到那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快感,二者在忒浮亚心中所燃起的畅快逐渐转化成傲慢,让她有意无意地轻视对手,不仅反击没有先前来得那般快,更让忒浮亚忽略了最为关键的一点:那便是自己的对手,来自踏天宫。 就在忒浮亚稍有拖沓的动念之间,蛇毒顺由其经脉游走,遍及全身,她躯体由先前的只是麻痹,进而变得每根毛孔犹如针扎一般的刺痛,最后竟连一根手指都完全动弹不得。 “糟了!”忒浮亚心中暗道,虽然她很快便察觉到身体上的异常,但战局之中,瞬息万变。趁着忒浮亚蛇毒发作的时机,先前绕缠住她下肢的数百条手臂,正以极快的速度朝她上身攀去,至此,忒浮亚再想反抗,却也为时已晚。 最终,在那男性水人出现后不到十息时间,忒浮亚落败,并遭其关押在由数百条水形手臂组成的监牢之中,封闭了呼吸,目光逐渐黯淡下去。 而在一开始就准备与忒浮亚一同返回海岛的泣难释子,作为水形莲台施术者及驾驭者,连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何时失去了对水形莲台的控制,在前者与男性水人纠缠的几瞬,泣难释子眉头深锁,掌间手印不停变换,试图通过运转琉璃净法,重新夺回对水形莲台的控制权。只可惜,随忒浮亚丧失战力,他的努力同样是宣告失败。 一法不通,另有它法,正当泣难释子准备以武力强行助忒浮亚脱困时,苍穹云端处,却有数道寒光袭来,泣难释子心感洞察,抬手一抹,结成水幕屏障横挡于身前。 可谁料那寒光不单迅捷,更是极端锋利,与水幕相击,竟直接将其洞穿,迫进至泣难释子身前,仓皇间,泣难释子驱使座下莲台挪动,错开身来,方才堪堪躲闪过去。 这时,稍逊于寒光疾速,另有一相貌清秀,书生打扮的斯文男子,手持一把精铁折扇从天而降,朝泣难释子奔袭而来。 二者首度正面交锋,斯文男子袖袍间隐约有云雾状的气体散溢,后他一掌平推而出,周遭空气尽数为之扭曲,轰击在泣难释子身前残破水幕之上,一时间水花四溅,本就已现溃散之象的水幕此刻更是分崩离析。泣难释子见状,且战且退,左掌挥舞往复,于身前再度结成数道水幕,在消弭斯文男子掌间劲力的同时,右臂轻抬,做捻指状,口中喃喃道:“愿生极乐净土中,菩提为身,莲蓬作瞳。花开叶落见佛醒,尘埃无染,明心彻悟。缘结菩萨侣成双,信愿位达,无尽无退。却可恼……” 斯文男子见状,先是略有诧异,后出言调笑道:“大和尚,事到如今,再是诵经,可也求不来佛祖保佑你。” 言罢,斯文男子掌心精铁折扇一转,旋即平摊开来,见其扇面有诗云: 天与孤高花独新,世间草木信非伦。 影涵水月不受彩,气傲冰霜何待春。 冷淡自能驱俗客,风骚端合付幽人。 往来百匝阶除里,顿使心无一点尘。 字体点折顿挫,镌刻银钩铁画,持者自比冬梅,足见其心高气傲,更另有诸般种种,暂且按下不表。说回那斯文男子手持精铁折扇,腕部轻抖间,扇沿锋锐如弯刃,直将数道水幕斩得支离破碎,怕是很快就要斩在泣难释子头颅之上。 而反观泣难释子,面对愈发逼近的攻势,仍是只守不攻,持续向后退去,口中诵念未停:“人间苦炼狱,绝息胜阿鼻。心艰智难开,修罗坠凡胎……” 虽然对于修练琉璃净法的泣难释子来说,七重海无疑是对他有利的主场,在此地磅礴水汽的加持下,不论攻伐进退,较之别处总是会快上那么几分。可纵然如此,那斯文男子速度相较于他也是毫不逊色,甚至在前者的步步紧逼之下,已经隐有超越泣难释子的架势。随斯文男子手中精铁折扇越斩越快,牵引起海面上席卷狂风怒涛。下一击,距离泣难释子脖颈已不足三两寸,即将要把他头颅斩下。 而正当这时,泣难释子的诵念终是迎来了尾声:“众生愿未平,实难登极乐。青灯拾草钱,送佛七宝莲。” “琉璃净法·无垢宝莲!”泣难释子淡然说道,旋即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凭空出现在他捻指间,斯文男子斩向泣难释子脖颈的那一击,正好落在这莲花之上。 受击打影响,无垢宝莲一阵摇晃,数枚花瓣掉落在精铁折扇之上,而斯文男子对此只是瞥了一眼,便被无垢宝莲那纯净绝美的模样所吸引,眼神中凛冽的杀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自心底油然而生的平静与祥和。 无垢宝莲,琉璃净法中较为高深且咒文极长的一道术法,施术成功后,可唤来昔日释尊于菩提树下辩法时所持宝莲,这宝莲受释尊感化而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庞大佛韵,将会导恶人以向善,开昏愚以明智。 “喂,小白脸!” 男性水人察觉出斯文男子的异常,猛地高喝一声,这让本就未深度陷入佛韵感化的斯文男子顿时惊醒过来,只见他抖落下无垢宝莲花瓣,收回精铁折扇,脚尖轻点海面,驱风驾云,悠然而退,同那男性水人站直一齐。 此刻男性水人,正盘膝坐在囚禁忒浮亚的那座监牢之上,见斯文男子回来,言辞讥讽道:“没用的东西,折腾这么半天,还搞不定一个秃毛和尚。” 斯文男子闻言,不甘示弱,出言反讽道:“我不似你那般阴毒,对付个女娃还要使些偷袭暗算的下三滥的手段……” 言至此处,斯文男子转头望向泣难释子,继续说道:“只不过我没想到这堂堂佛宗传人竟会同你一样龌龊,也会使些迷惑人心的低劣把戏。” 面对辱骂,泣难释子毫不在意,此刻他正一边俯身拾起海面上散落的莲瓣,一边问道:“善哉善哉,想来二位都是出自踏天宫吧?” 男性水人闻言倒也承认得大方,冲着自己挑起大拇指说道:“没错,就是踏天宫你爷爷我,螭吻” 言罢,他又指向身侧斯文男子,说道:“这个没什么用,只配替大爷我递茶端尿的小白脸,是负屃。” 负屃再遭螭吻嘲弄,虽然面色有些难看,但却没有再度反嘲回去,毕竟在他遭无垢宝莲感化时,是螭吻喝醒了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负屃还是懂得。 “二位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犹时未晚,佛曰……”泣难释子自知以他的实力,无法同时对付两名龙子。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却只能想试一试看能否假借无垢宝莲佛韵对二人予以感化,再不济,能让两人像先前负屃那般失神片刻也好,这样他才能设法救出忒浮亚。 可螭吻二人似乎完全不把泣难释子的话放在眼里,尤其是方才着了道的负屃,直接将头扭转向身侧,问道:“霸下呢,我怎么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哝,”螭吻闻言冲海岛方向努了努嘴,说道:“看那人身形倒像是霸下,可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变成这副模样。” “活着就好,省得死了一席龙子,又要遭三哥责罚”负屃有些庆幸的说道。 “你别再折磨那女娃了,快些下手,速战速决吧。” 负屃言罢,凌空轻踏,站出身来,一手掐剑诀,一手摊开精铁折扇,指向泣难释子。口中轻呼道: “气元为本,阴阳为用,收气存神,惜精爱己,内炼成丹,外用成法,……” “……急急如律令!” 随负屃言语,其袖袍内先前还只是云雾状的气体愈发凝实,隐约有雷声作响。此刻若是李羽霜还醒着,他必然会感到十分惊愕,因为负屃现今所使得,赫然是已失传万载的道家绝学——老君令法。 四洲行 紫霄云雷引 官家赦无生 “急急如律令!” 随负屃咒令声断止,其袖袍内浓白气雾散溢而出,萦绕于身,恍若远天云霾,涨鼓得衣裾飞扬,鬓间长丝摇曳。现今负屃这般模样,可当真是驾雾腾云,乘风跨月,好似画中仙人,尽显飘渺洒脱之意。 时不达瞬息,负屃身周云雾便由白转黑,隐约伴有异声乍响,其手中精铁折扇骨梢处涌生出数道殛电,状若蚖蛇,行似惊鸿,直奔泣难释子而去。 其实对于像负屃和螭吻这类执念深重的人来说,言语上的佛法教化能起到的效用已经是微乎其微,所以即便是在有无垢宝莲的加持下,泣难释子却也难保自己单靠嘴皮就能劝得住二人停戈止杀,立地成佛。何况这佛经典藏中尚有金刚伏魔,转世修罗的典故,如若负屃与螭吻执意要动手,那么泣难释子也不会选择坐以待毙,而是趁着彼时负屃尚在蓄势之中,暗自调运亨来宝象,护在身前。 且说这数道殛电落下,途径碧波之时,海水受其灼烧化作蒸汽升腾,场间一片朦胧之中,负屃手上剑诀指出,口中喝道: “缚!” 一声令下,方才行进还有些错乱的殛电突然变阵,交错往复,俨然形成一道电网,扑向泣难释子。 “哞嗯!” 反之,泣难释子身前亨来宝象长鼻高扬,口中发出凄烈嘶鸣,挺身向前,迎击殛电而去。 电网与水象,道术及佛法,孰高孰低,孰强孰弱,只消顷刻之间便可知分晓。 不料正当这时,只听得泣难释子身后:“噗,噗,噗……” 数声异响落下,泣难释子顿时面如死灰,身形陡然一颓,竟险些从水形莲台上跌落下去。此刻只见他一手扶着莲台边缘,一手近乎痉挛般的抽动着,朝自己前胸探去。 昔日坚挺壮实的胸脯,现今入手竟尽是一片虚无,数道碗口大的洞穿伤口分布在泣难释子的上半身,新鲜的创口表面不知被何物烧灼得一片焦糊,犹如结痂一般,将沾染上高温,尚处于沸腾状态的血液封锁在其体内,而创口边缘则更是余温不减,伴随着滋剌滋剌的声响,升腾起丝丝白烟,将皮肉烧灼得通红。 故此,泣难释子不单是觉得胸肺闷堵,呼吸滞涩。在其破损的脏器内蓄满沸腾且无法正常流动的血液之后,强烈的呕吐感,催使他喷吐出肺中瘀血,猩红点点,沾染了座下莲台。而后,愈发明晰的窒息感和剧烈的痛楚,致使他头脑昏沉胀痛,心感渐失,意识游离在消散的边缘。 事已至此,可泣难释子仍是不愿放弃生的希望,只见他用手撑着水形莲台边缘,正想要强行坐立起身时,脑中却突然冒出一阵犹如群蜂振翅般的嗡鸣。 “嗡……” 在听到这嗡鸣的一瞬,先前泣难释子额角涨鼓得仿佛随时都将炸裂开来的青筋,突然干瘪了下来,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与此同时,在泣难释子的皮肤上,开始浮现绛紫色星状斑纹。而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大头朝下,直直的倒了下去,落在七重海上,进而沉向海底。 没了施术者的操纵,水形莲台及亨来宝象顿现溃散之势,后者更是在与电网的战斗之中,遭其切割成碎块,而后尽数蒸腾为水汽,回归到七重海中去。 至此,泣难释子完败,作为胜者的负屃缓缓松开剑指,因此而失去控制的殛电,不再能保持常形,于空中肆意地宣泄着能量,很快也便消散了去。 与此同时,别处另有数道寒光朝负屃掠来,这寒光真身即是数枚刻录批文精铁卦签,也正是洞穿泣难释子躯体的罪魁祸首,同样是负屃最早现身时,投射而来的数道寒光。 时不过少顷,这数道寒光于空中各自划出明亮的异彩,返回到负屃身旁,并入其手上折扇扇骨之中。 而后只听“啪嗒”一声脆响,负屃合上精铁折扇,随即摆首晃脑,扇腕轻摇,心中分明狂喜,却偏又矫揉造作的轻吟道:“老君令法——紫霄云雷引!” 正当负屃为自己手段得意之时,却有一声显得不那么合时宜的话语响起:“诶呦呦,这是谁呀?我都快认不出了。” 负屃闻言背转过身来,循声望去,只见先前一直在旁围观的螭吻,此刻正一脸诡谲的笑望着他。 凭着螭吻与负屃的恶劣关系,后者自然是不可能落下前者话柄不用,再度出言讥讽道:“我还以为我们的大文豪,是有多清高呢?想不到竟也会和我这阴毒之人一般,使得好一手偷袭的把戏。” 负屃闻言,面色沉静,不为所动,开口辩驳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可为心中道义,忍常人之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行常人所不能行,决常人所不能诀,成常人所不能成。” “道义于我而言,乃是安身立命之根本,然事急从权,我此番虽下手阴毒,有悖道义,但当是舍生取义,大无畏之举。” “啧,油嘴滑舌。”螭吻闻言不屑道:“你们这群酸腐书生,永远都是这套只对自己有利的论调。” “你!”负屃刚有些想动怒的念头,旋即又被他强压下来,心境稍加平复后,负屃轻轻摇头道:“唉……算了,大局为重,别再拖沓了,快点给这女娃一个痛快。” “急什么?”螭吻言罢,将脸紧贴在关押忒浮亚的监牢上,他那化形成水人的滑腻躯体,上下游走,似是在欣赏绝景一般,要将忒浮亚身上的每一寸细节看遍。 “她这双眼睛可真是好看的紧,尤其是在将死的时候。”螭吻舔舐唇齿,语气陶醉的说道。 负屃见状,心中刚消的那阵火气又是被螭吻这下作的举止,重新勾了起来,当即怒喝一声:“够了!” “现在可不是任由你这龌龊嗜好发作的时候,别忘了我们此行是来干什么的!” 螭吻闻言,颇为不悦的抬起头来,冲着负屃冷语道:“我说了,你急什么?” “你说我急什么?三哥交代下来的事情,若是办不成,你可有想过后果?”负屃高声喝道。 螭吻闻言漠然回答道:“三哥交代我等截杀传承者,可又没只派你我二人来做,眼下你杀一人,我再杀一人,本就是已经完成了任务,三哥就算再严苛,也不会降罚于我等,何况……” 言至此处,螭吻缓缓将视线移至海岛处,面上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不觉得,今日的霸下,着实有些不太对劲吗?” 经由螭吻这一提醒,此刻负屃也察觉出不对来,同样将视线投向海岛处,口中喃喃道:“好像……确实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万幸那些风花雪月的书本还没将你眼睛毁掉。”事已至此,螭吻言语间可还不忘调笑负屃一番,但随一语言罢,螭吻正色肃声,继续说道:“皇极惊天拳固然厉害,但作为圣人武学,可不是谁人都能掌握其精髓所在,霸下平日在我等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毫无皇者风范,可今日他所散发的气势,尤为阴邪,竟会让我也会感到心悸,这未免太过反常。” 负屃望着远处海岛上的那道黑色身影,亦有惊心之感,不由得对螭吻所言赞同道:“确实……” 面对如此怪异的情景,负屃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得继续向螭吻问道:“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螭吻言简意赅,答应道。 “可我们也不能在此干耗着吧?”负屃显然对这答复不甚满意,继续追问道。 “我说等,那便等,自会有人来替我们探查虚实。” “谁?”负屃问道。 螭吻闻言,冲着东北方向努了努嘴,说道:“这不是来了吗?” …… 与此同时,海岛之上,近百道身影齐齐落下,来得却并非是法衣乘剑的成道山门人,而是皆身着青蟒服,头顶乌纱笠,腰挂绣春刀,制式统一,官家模样的一行人。 来人为首者乃是一名约莫壮年岁数的男子,身着大红斗牛服,宽额囊腮,粗眉怒目,蒜鼻歪嘴,是恶煞之相,加之其左下颌处一道过颈的刀疤,则更显凶厉。 只见此人三两步踏前,一手掌心抵着腰间刀柄,一手自怀中取出一道牛角轴蚕丝布卷,当着玄嚣的面摊落开来,而后高声喝道:“东胜神州圣人治下,玄靖司兵卫长,裴苏我,奉圣人令,缉拿逆贼解丧瞳……” “见者,杀无赦!” 四洲行 十八方主时梦法 凤印混牌奉白帝 “见者,杀无赦!” 裴苏我言罢,腕上一提,先是将牛角轴蚕丝布卷的圣人旨令抓拢,而后塞入怀中,神情倨傲的继续说道:“罪人解丧瞳,今日若是你束手就擒,本官宅心仁厚,大可给你个痛快,如若不然,则当受千刀万剐,以极刑处置。” 反观玄嚣,望着身前百余人制式统一的衣着,稍有些出神,恍惚间似是回忆起旧日身处东胜神洲的那段时光,片刻过后,只见它微微张开口,阴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荡:“东胜神洲来的杂碎们,你们主子难道没同你们讲过……” “你们将要面临的,是何等的存在吗?” 言语间,浑浊腥臭的气浪自玄嚣口中呼啸而出,卷席得场间众人皆是一个踉跄。 “还有些急着赶来送死的人,到时便都一起上吧,莫要让我误了这绝景。” 言罢,玄嚣面朝七重海,盘膝而坐,额上猩红巨眼闭合,鼻翼轻轻颤动,好似真得在品味这人间的烟火气。 而待得裴苏我自风中平稳身形,便是不甘示弱的怒声喝道:“区区贼子,好大的口气!还何等存在?你当老子是被吓大的不成?” “玄靖司兵卫何在!” “在!”裴苏我身后一干兵卫齐声应道。 “随我一同诛杀贼子,切莫要让人看扁了我神州儿郎!” “诺!” 众兵卫齐声应后,只见裴苏我弓腰俯身,撤步豹胯,一手握在腰间绣春刀柄上,一手提着刀鞘,正将冲杀出去。这时却恰有一声告诫,自他身后传来:“诸位且慢!” 裴苏我闻言调转过头,循声望去,只见无定子正将双手负于身后,大跨步朝他走来。 其实早在裴苏我尚未登陆之时,他便有察觉到海岸上李羽霜等人的存在,但因几人彼此间互不相识,加之他此行亦有任务在身,故而裴苏我也不愿节外生枝,兹一落地,便直奔玄嚣而去。因此,当无定子主动向裴苏我搭话时,他倒是颇有些不耐烦的问道:“玄靖司办事,是何人拦我?” 而当无定子见到裴苏我那不甚欢喜的面容时,也自觉举止有些唐突,便将语气缓和了些,拱手说道:“未能自报宗门,乃是贫道失礼,还望裴都统海涵。” 一语言罢,无定子清了清嗓,再是正色道:“贫道道号无定子,乃是成道山掌教云心道人座下门徒。” “哦?”裴苏我初闻无定子所言时尚还有些愠怒,但当他一听后者乃是云心道人的门徒,言语间顿时也就恭敬了不少,连忙起身抱拳说道:“原来是云心道人的高徒,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本就是贫道行事先失了礼数。”无定子还礼道。 毕竟是强敌在前,二人短暂的寒暄过后,裴苏我便出言问道:“无定子道长,解丧瞳这贼人昔年在神州作恶多端,残害生灵无数,我等奉圣人旨令特来诛杀此贼,却不知道长因何拦我?” 无定子闻言,环顾身周百余名兵卫,略有思索,而后答道:“在裴都统尚未到来之前,贫道就与你口中的这位解丧瞳交过手,此人实力之凶悍,请恕贫道直言,你我二人再加上这百余名兵卫恐怕都远非是他的对手。” “所幸成道山此次行动,并非只有我与师弟二人,尚还有十数名门人分散在七重海各处搜寻,方才我已经让师弟发出信号,很快便会有人赶来接应,在此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依着无定子的脾性,他本不想把话说得这般直接,只是以他修行多年的眼光看来,裴苏我这人虽然面相凶恶,身体颇为壮实,虎口处的老茧也足以证明其习武勤奋。但可惜的是,裴苏我并非一名修士,他身后的百余名兵卫亦是如此,因为他们都缺少作为修士所共有的一个特性,那便是关于气息的运用。 不论修道术,修佛法还是修魔功,对于修士来说,修行不单是对精神的苛求,更是对肉体不断锤炼的过程。所以能为愈发高深的修士,在肉体愈发强横的同时,气息亦会犹如江水般延绵不绝。皆因如此,修士们方才能做出在寻常人眼中犹如神迹一般的行为。而同样是因为裴苏我等人并非修士,他与那百余名兵卫若想要直面玄嚣,便无疑是去送死。 正当无定子出言劝诫之际,远天之外,破空声频频传来,三五息内,已是有近百人落下,原本就算不上宽绰的海岸,一时间则更显摩肩接踵。 来人之中,有一女子,生得颇为瘦小,身高堪及四尺,着一袭月白法衣,鬓发如霜,眉眼相貌却不过二八年华。这女子走靠到无定子身旁,大大咧咧得朝后者腰间拍了一掌,说道:“无定子莫慌,老夫来也!” 无定子闻言转过身来,见是女子,当即拱手行礼道:“时方主。” 如无定子所言,这看似瘦小的女子,却正是成道山十八方主之一的时方主。 “免了免了。”时方主对无定子似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旋即问道:“你大师兄呢?” “大师兄他……” 无定子闻言面露难色,下意识得看向李羽霜昏睡之处,时方主顺由他的视线望去,旋即面色也是一沉。 “怪不得我感知不到他的气息,是哪个龟儿子,敢对我成道山的人下这么重的手?”时方主高声怒骂道,言罢,她继续向无定子追问道:“你师兄他重伤多久了?” “这我不太清楚,反正我同无鸣子赶到的时候,师兄他就是现在这般模样。”无定子如实答道,然而未等他说完,时方主竟凭空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又凭空出现在李羽霜身旁。 此刻李羽霜身周,另有一老一少两名男子,皆是面色凝重,手中所持虽各不相同,但都为探查伤者体内经脉走势。 “老法,他怎么样?”时方主向着二人之中,黄裙绛褐,玄冠芙蓉的那名年老者问道,而此人正是十八方主之一的法方主。 “嘘,别吵。”法方主面色凝重的轻声喝道。 未能得到答复,时方主便又向着二人之中,山水袖帔,飞青华裙的那名年轻者问道:“那小梦,你查出什么了吗?”而此人正是十八方主之一的梦方主。 梦方主闻言,硬是从脸上挤出一抹苦笑,说道:“师姐,稍等。” 时方主见二人都没空搭理她,便干脆自己将手并作剑指,搭在李羽霜眉心,于心中默念法决,然而三两息过去,却未见李羽霜有任何变化。 最终,时方主无力的松开了手,似是无可奈何般的轻声叹道:“唉,实在是耽搁得太久了。“ …… 与此同时,在沙岸的另一处,无定子望着身前成道山一行人中混入的诸多陌生面孔,眉眼间不禁流露出一抹担忧的神色。 此次成道山门人集体行动,十八方主出有其三,分别是时方主,梦方主,法方主。李羽霜的诸位师弟,除二师弟无梦子,六师弟无流子,十师弟无术子外,也都悉数到场。外加八大执事座下五名实力出众的内门弟子,共一十四人,已然尽数集结于海岛之上。 成道山行事素来低调,极少有如此大的阵仗,而这些随他们一同前来,本不该出现于此的近百人之中,多数是四洲内的闲散修士,这群人中既有不少好事者,见成道山众人于空中急掠而行,便也想跟着一起凑凑热闹。亦是有些投机倒把之人,他们认为成道山大批人马出行极有可能是为了探寻传说中的仙家福地,并指望着能从中分一杯羹,纵使再不济,能和成道山高层混个脸熟,对于他们这些散修来说也是极好的。所以即便是时方主等人早已告诫过他们此行之凶险,但也只被这群人当作是想侵吞密藏,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大抵便是如此。 “唉……”无定子颇为无奈的轻叹一声,旋即背转过身,面朝裴苏我,说道:“裴都统,这解丧瞳既能伤到我大师兄,自然是修为了得,接下来就交予我们成道山处理吧。” “未免误伤,裴都统最好同兵卫们最好是能撤出海岛,当然,事后如若裴都统需要什么信物回去交差,也随您拿去。” 无定子的提议,当是极大照拂了裴苏我,使他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完成圣人旨令。对此裴苏我也是先行拱手谢道:“多谢无定子道长的一番美意。” 但随裴苏我双手落下,其话锋也是一转,继续说道:“不过请恕在下无法应允。” “临阵怯战非我东胜神州儿郎所为,何况此事关乎神州恩怨,本就该由我等亲自了结。” 言罢,裴苏我振臂一挥,高声呼喊道:“玄靖司兵卫何在!” “在!” “唤请先祖庇佑!” 裴苏我一声令下,百余名兵卫齐齐将手伸向怀中,而后各自取出一枚刻有凤印的混白玉牌。 那玉牌一见光,瞬时化作一团团流体,自众兵卫掌心处蔓延开来,进而将其全身包裹。 这混白的异彩所散发出的威势,让尚在岸边悠闲回味人间烟火,从未将众人视作对手的玄嚣,缓缓张开了那只猩红巨眼。 “怎么可能……会是……来自白帝的力量!” 四洲行 四洲轶事 尽是荒唐一纸 怎敌忿恨常留心 虽然自广义来看,四洲疆域大抵相同,莫不为此方天地下共生之所存,但若单论其一,却也各有不同。 北俱芦洲,地势绵延起伏,多崇山峻岭,四季分明,春夏之时与萧瑟秋日却总是来去匆匆,唯独凛凛冬期占据一年光阴中的大半。人口稀零,住民又大多分散,以农耕聚落为主,虽民风淳朴,但教化尚有不足,日常秩序全要仰仗于成道山的自发维护,所幸成道山作为道宗翘楚,立派于北俱芦洲中心地带,门下弟子行事端正,深受民众信赖,在其多番帮衬下,北俱芦洲绝大部分地界倒也算得上是一片宁静祥和。然而自成道山再往北境数万里,直至那处传说中的凶地——冥冰峰,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冥冰峰,顾名思义,是终年遭冥冰所覆盖一处山脉。而冥冰者,书中记载为:“天地造化下极寒之物,万古常形,非人力所能消融。”数万载之前的冥冰峰,尚且还是诸多修习异法宗门的立派之处,但随着昔年一阵长达数月之久的冰风暴,无数修士大能凋亡于此。自那之后,冥冰峰便成为了四洲内的一处凶地,再鲜少有人敢踏足其中的同时,逐渐开始有在四洲内犯了规矩,或是声名狼藉走投无路的一批人聚集于此,久而久之,冥冰峰便彻底沦为一处不法之地。 南瞻部洲,地势盘根错节,既有山丘旷野,亦有深壑泉泽。四季不全,凉秋与寒冬了无踪影,仿佛一年之中唯有晚春与炎夏交替。人皆熙攘,蜂拥成群,以大城为据,由门阀宗族所辖,可谓是一城一姓,一郭一名。昔年门阀宗族之间为了自家利益与声望,明争暗斗,死伤无数,多方势力就此趁虚而入。虽说现今争斗有所收敛,又恰逢近年来功利之风盛行,走马行商者众,南瞻部洲明面上一片祥和,实则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山雨欲来,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将彻底摧毁门阀宗族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让南瞻部洲再度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西牛贺洲,地势广辽延缓,若骏马奔平川,多湿地沮泽,四季变换不勤,常春秋,短冬夏,朝夕湿冷阴寒,常有浓雾弥漫,白昼酷炎燥热,沙砾烟尘四起。人皆崇尚神性,样貌品行与外三洲人士大有不同,且多依附于宗教之下。然洲内虽教系林立,但若追本溯源,则皆为神星城分化而来。而信仰一说,常以自家言论作世间唯一真理,彼此信徒间互不相容。长此以往,各派教徒群聚以立国,分化西牛贺洲治之。而作为一切旁系的源头,神星城虽是有着宗教意义上绝对崇高的地位,历年来积极引导信众,为即将到来的灾祸早作绸缪。却仍难保有狂热者,为同化别教,挑起圣战连连,其中几分为真理,几分为私欲,尚不得知。可见的结果便是,在一次次的“圣战”中,西牛贺洲逐渐分崩离析,民众开始不断地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新的质疑,最终在战争血腥残暴的感染下,在对新真理的渴求中,在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慌里,再度踏入战争的循环。 四洲浩荡,却仿佛从未有任何一处地界,能获得真正的安宁,东胜神洲,亦是如此。不同于成道山、神星城这类出于道义或教旨,从而自发维系秩序的名门教宗,亦有别于宗族阶级观念约束下的门阀世家。姬姓一族,从来都是东胜神洲真正的掌权者,而这权力的顶点,唯有圣人,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人的威严与极权便是如此。 东胜神洲,地势平缓,沃野万千里,物产丰盛,四季分明,应节气而变,人丁兴旺,常施教化,历来都是四洲中最为富庶的地界。引得无数人慕名而来,后又都定居于此。这本该是件好事,然而面对幅员如此辽阔的辖地和爆炸式增长的人口,起初单凭姬家及其旁系的这几百号人,即便圣人是光,却也难以将东胜神州的每一隙暗处照亮。故而早年间历经多代圣人改制,现今的东胜神洲,不论你是修道,修佛,是改过自新的邪魔,抑或是从未经历过修行的普通人,只要你愿意向姬家,向圣人效忠,通过应试后,便都可在朝为官。 因改制所带来的变化,虽极大程度地保障了神州各地安宁,却也因越来越多的外姓人步入朝堂,让原本只属于姬姓族人的特权被逐渐分割出去。以致于在数百年前,外姓人所谋划的一场策反中,险些颠覆了姬家万载以来对于东胜神洲的掌控。而作为以武斗替姬家重掌实权的重要一环——玄靖司,就此应运而生。 玄靖司,昔年由先代圣人姬凡柳的长子姬契玄一手创立,包含司丞祁元靖,都统裴苏我在内共三百七十四人,均为姬家旁系。按理说,这些旁系虽然在姬姓本家人面前不值一提,但若放在东胜神洲境内可也算得上是地位尊崇,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自然也就都惯了一身的恶俗习气,是些个终日里纸醉金迷的浪荡子弟,凭借他们就想替姬家夺回实权,未免太过儿戏。 而姬契玄作为太子,既非痴儿,亦能费尽心思说服这些浪荡子弟来为他卖命,心中自然有十足的把握,那便是唤请其先祖少昊所遗留下的另一件杀器——白帝之拳。 ………… 海岛上,当耀眼的混白异彩逐渐消散而去,众人来自白帝的异化终是完成。 白帝之拳虽与玄嚣之拳同出自初圣少昊之手,但不同于后者异化时身上如墨般的厚重鳞甲,裴苏我及他的兵卫们则更像是在身上披了一层带有金属质感的羽铠。而且似乎根据每个人体质及血脉的差异,其所能达到的异化程度也有所不同。 譬如裴苏我,羽铠以他右臂为起点,几乎覆盖到整个上身,而有些兵卫则只是堪堪包裹到手肘罢了。 与此同时,感知到白帝力量存在的玄嚣坐起身来,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玄嚣都还以为有关东胜神洲,有关姬家的前尘旧念于自己而言,早已不过是它漫长生命中沧海一粟的点缀罢了。可实际上却是,当玄嚣被熟悉的事物唤起那段尘封的记忆时,旧日的种种屈辱,囚禁在拳套中万年的愤怒,顿时犹如潮水般翻涌在心头。 “你们……都可以去死了!” 四洲行 暗夜如刃终玄靖 旧梦藏星通空冥 “大言不惭!” 裴苏我怒声喝罢,旋即抽出腰间锐利,冲天一指。初锋芒乍现,便瞬间被裴苏我掌心羽铠分离出的一道混白异彩所包裹,而后再看,那朴实无华的绣春刀受白帝元力异化,仅是沾染上些许神性,锋芒便如同神兵利器般璀璨。 “玄靖司兵卫,列锋矢阵!”裴苏我高声喝道。 “诺!”一干兵卫得令,便都按部就班,依批次集结。 片刻不到,阵势即成,裴苏我站立中军,除他外,阵间居前端者,乃异化程度最高、羽铠覆盖面积最大的一众兵卫,共二十八人,各个手持绣春刀,臂挽燕尾牌,分列作弓矢状。居侧翼者,是异化程度中等的一批兵卫,共四十六人,皆使得一手七尺二寸长的钩镰枪。居末尾者,则为异化程度最低的一批兵卫,共九十七人,为将本就相对羸弱的力量击中于一点,故皆持神臂弩机,是作弓兵。 “杀!”裴苏我一声号令,手中长刀落下,直指玄嚣。 众兵卫得令,是由刀盾兵先行,枪兵紧随其后,弓兵撑弦上扣,射出漫天箭雨,掩护推进。反观玄嚣,旧忆重拾,正是怨怒满腔,无处发泄之时,自然是不会放过触它霉头的裴苏我等人。 近百支箭矢裹挟着混白异彩疾射而来,在与那玄墨鳞甲触碰后,发出阵阵犹如刀剑相击般的脆响,声势颇为浩大,却因威势不敌前者,纷纷断作数截,跌落沙地,未能在鳞甲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而此刻玄嚣立于箭雨之中,头颅前倾,肩膀高耸,双臂于身前交叉,嘴角勾起一抹阴鸷且肆意的笑。 “嘶……” 这一幕整被裴苏我看在眼里,多年杀伐得来的生死经验,让他迅速作出了应对,急行施令道:“改阵方圆!” 刀盾兵闻言稍缓进势,转而迅速聚拢在一起,蹲伏下身,手中燕尾牌拼靠连排,呈半弧状,枪兵藏于其后,将钩镰枪搭在燕尾牌正中凹陷处,共铸守势。 正当这时,玄嚣双臂猛然向前挥出,骄阳烈日下,两道漆黑如夜的光刃,自其手臂外侧锋刺处疾射而出,切割得空气发出刺耳的声响,玄靖司兵卫附带有白帝元力的燕尾牌及羽铠此刻脆弱得仿佛草纸一般,未能阻挡片刻,便惨遭其两断,故而但凡是身处光刃攻势路径内的兵卫,无一人幸免。未能瞑目的尸体上,羽铠恢复成流体状,汇聚在死者掌心处,重新凝实成凤印玉牌,但混白异彩不再,并迅速暗淡了下去,最终,“啪嗒”一声,碎成齑粉。 “嘶!” 出手仅一合,便使得阵势溃散,斩数十人,裴苏我见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那两道如夜光刃仅仅是从他身旁经过,其中所蕴含的阴寒邪力,却至今仍让裴苏我心悸不已,险些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除心有余悸外,裴苏我亦十分庆幸这一击是交错斩下,而并非来自横向,否则恐怕在场之人将无一能幸免,皆是会被腰斩而亡。 “现在可该如何是好……”裴苏我心中暗道。 进,胜不得,退,可也退不得。且不论裴苏我等人在玄嚣手下能否全身而退,单就论今日玄靖司败逃一事若是让在座的谁人给传了出去,圣人那处,他这都统也是性命难保。 “莫不如让成道山的人来解决这事吧……”裴苏我心中暗道,虽然先前是几番豪言壮语出了口,但真到了现今这生死攸关的时候,面子哪还比得上性命重要。 正当裴苏我于脑中疾思,尚未敲定主意之时。只见挥出如夜光刃的玄嚣身形陡然一颓,险些跪倒在地上,随后一大口鲜血自它口中喷吐而出。 “噗呕……” 早先玄嚣受心中积怨影响,气烈盈胸,出手也便没了轻重。然而玄嚣现今所能操控的,毕竟不是它的本体,霸下这具身躯纵是再强健,但若不能施展皇极惊天拳,终究也只是凡人之躯,方才那不算多深的海压都差点要了他的命,更别提是来自玄嚣的恐怖邪力了。 “真他娘的是个废物!”玄嚣低声咒骂道。 一旁的裴苏我见玄嚣呕血,还以为后者是在与无定子搏杀时负伤在身,一击过后便已是外强中干。面对如此良机,深谙胜战之道的裴苏我决定亲自出马,当即便跃出中军,与前阵残存的兵卫站至一齐。 …… 而在另一处,彼时那如夜光刃斩杀过兵卫众后,威能不减,仍呈一往无前之势。途径之处,反应快些的,诸如无定子等人,尚且还能绕避而去。反应慢些的,诸如跟随成道山众人而来的那群好事者,大多便成了刃下亡魂。前者毙于瞬息之间,死时无痛,倒也还算好的,眼下最为糟糕的情况便是,可还有动弹不得的,比如——李羽霜。 李羽霜垂危濒死,众人不敢轻易将他挪动,然而如夜光刃不及眨眼之时,便将杀到,为今之计,当只有选择与之硬撼。此刻成道山三方主中,法方主最先行动,只见他大手一挥,自袍袖内掷出数枚彩石,于空中呈三角之势,铸成一道光幕结界,横档在众人身前。 这光幕上溢彩流芳,阵眼处彩石纹路清奇,看似十分玄妙,实际上却也未能阻挡住如夜光刃片刻,二者兹一碰撞,结界便瞬间分崩离析。 不等法方主为之诧异,如夜光刃继续向前,眼见距离几人也就不过两三丈远,正当这时,时方主猛地坐起身来,右手并作剑指,划过身前,所到之处,空间尽呈波纹状扭曲,也不知她使得是何种手段,方才尚且无往而不利的如夜光刃,此刻竟突然停滞在空中。然而只拖延了后者一瞬不到,时方主冷汗便“唰”的一下冒了出来,手臂犹如承载无法负担的重力般剧烈颤抖着,逐渐低垂下去。与此同时,如夜光刃也重新有了活动的迹象,见状,时方主忙又将左手搭在右腕上,予以助力,同时高声呼喊道:“快动手!别傻愣着了!” 话音未落,成道山众人便早有行动。只见法方主高抬右臂至与肩平齐,袍袖内有大小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七枚彩石飘出,萦绕于其掌间。 在同梦方主交换过一个眼神后,法方主掌间七枚彩石中一枚浑浊斑驳的白石飞掠而出,落在如夜光刃的正下方,而后只听“噼啪,噼啪……”数声异响,白石龟裂开来,裂隙中有流风散溢而出,渐汇聚成气旋。 与此同时,梦方主眉眼轻合,单膝跪地,蹲伏下去,双掌按在地面上,口中喃喃道:“旧梦藏星,通问空冥,祈生缚誓,魂眠凋零。” 言罢,梦方主眉眼处浮现出两道翠绿色的彩纹,而后不单是他整个人的气息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其身前沙砾之中更是正以疾速生长出藤曼,转瞬之间,便就攀上了如夜光刃高处交错的两端,将其牢牢捆绑住。 “你们两个能不能麻利点!我快撑不住了!”时方主面目狰狞,声音也有些嘶哑的吼叫道。 法方主闻言忙望向梦方主,而后者似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并未回话,只是重重颔首。 法方主见此,忙高声喝道:“放!” 时方主听到号令,立马停运指尖秘法,脱力得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而失去钳制的如夜光刃则继续保持着先前的进势,奔向李羽霜而去。 这时只听法方主再是一声暴喝:“起!” 如夜光刃下方气旋陡然涨大数倍,以作推力,联合上方藤曼所生成的拉扯之力,共同使得如夜光刃进势产生偏移,斜上方朝高处掠去,直至消失在天际。 “呼呼,呼呼……” 危机解除,时方主直接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上下犹如被雨淋般湿了个通透。梦方主此刻缓缓张开双眼,眼角彩纹随之逐渐淡化,恢复成常态,而后三两步上前,将时方主搀扶起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师姐,辛苦了。” 反观时方主站起身后,右手并作剑指,颇为吃力得在自己身上比划一阵,她那因脱力而变得苍白的面容竟立马红润了起来,就连前一瞬尚在额间的流淌的汗液亦是凭空消失不见。 过后时方主甩开臂膀,活动肩颈,回味诸遭种种,不由得感叹道:“好狠辣的攻势。” “岂止狠辣,说是邪魔之举也毫不为过。”这时法方主缓缓走至时方主二人身旁,神色凝重,厉声低语道,在他视线尽头,裴苏我等人正与玄嚣战至一起,准确来说,那更像是来自玄嚣单方面的屠杀。 虽然碍于霸下身体的限制,玄嚣无法再继续施展术法,因为一旦这具躯体暴毙,玄嚣便再也无法附身其上,只得继续受困于玄嚣之拳中,这并非是它所期望的结果,毕竟像霸下这种有一定实力,又方便它控制的傀儡可不好找。 话虽如此,但即便是玄嚣无法施展术法,单就以肉体强度来说,可也不是玄靖司兵卫这些分散的,不完全的异化所能比拟得。 玄嚣如蛇般游走于人群之间,手臂外侧锋锐如刀般的钩刺,每逢起落,便会收割掉数人性命,杀得一众兵卫节节败退。因它本就是异兽,故而完全没有作为人的同理心及道德感。杀得兴起时,玄嚣甚至会直接用手穿过一人胸膛,掏出尚在跳动的心脏,高昂起头,将其一口吞下,而后意犹未尽般的嘬吮着手指,那模样十分可怖,骇得众兵卫胆战心惊,更是不敢与之对敌,纷纷做鸟兽散,纵然裴苏我频施号令,却也无人响应。最终致使此间战局,彻底沦为一场屠杀。 此刻众兵卫四散而逃,玄嚣择一人截杀,而被追上的那兵卫见实在躲不过,心中又怕得紧,干脆就如鸵鸟般将头埋在沙地里,望想玄嚣能给他来个痛快。然正当钩刺将要斩下头颅时,那兵卫身旁却突然多了一双大手,直接将他拖拽到一旁。 感受到异样,兵卫惊慌地张开眼,朦胧间看到一名身着华衫的青年,正是来自成道山的梦方主。 玄嚣见来了新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梦方主,又用鼻子仔细嗅了嗅,而后额间血眼微眯,一脸陶醉的说道:“哈~~熟悉的气味,可还真是怀念,想不到你们这一族中竟还有人活着,此刻虽是假借他人之口,但不妨……” “咕咚” 玄嚣言至此处,口舌生津,吞咽得甚是响亮,而后继续说道:“让我再尝尝唤梦者一族的血肉滋味吧” 四洲行 奇幽殊诡 非常者异 棠紫溯时 以挟玄嚣 《四洲纪事本末·奇幽殊诡·异类篇》:大荒四海,先天八方,曦曜玉羊,万古苍黄。泛泛不鲜,世间罗众者为常。奇幽殊诡,世间非常者为异…… 有兽焉,天生非常之能者为异兽,有人焉,人天生非常之能者为异人…… 然虽异兽常独处,异人多群聚,二者皆隐于山水湖林…… 初四洲未明,异人多以血统为限,派系繁杂,独宗成集,各安一隅,视己为天命所向,耻与常人为伍。后历经屠龙一役,异人伤亡者十之八九,渐由极盛转为极衰,再难复昔日荣光……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异人为免亡族灭种,始与常人通婚,后经万载,渐受同化,终泯然众人矣…… …… 至于玄嚣口中谈及的唤梦者,便是货真价实的异人一族。因掌握了名为祈魂眠的天生异能,唤梦者可依此将自身与星陨梦境链接,获取源于自然的纯净力量。至于星陨梦境究竟是什么,尚且不得外人所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三万载前,唤梦者一族的实力无疑是在异人族群中最为顶尖的一批存在。故而昔年屠龙一役中,作为异人族群的领头羊,唤梦者一族身先士卒,毫不犹豫的站在了保卫四洲的最前线,死伤也是异人族群中最为惨重的,几乎已经到了亡族灭种的地步。 梦方主本名梦祈庶,是近千年来唯一出生的唤梦者,同样也是现今世间唯一存活的唤梦者。父母为他起名祈庶,本意是希望他能像庶人一样平凡的活着,却没想到他最终还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成道山。 …… “让我再尝尝唤梦者一族的血肉滋味吧!”玄嚣阴鸷的说道。 梦方主闻言淡然一笑,漫不在意的回应道:“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这时,法方主双脚离地,漂浮而来,后唇齿微开,使得秘法向众人传音道:“如若开战,切记要将这奸邪引出海岛去!” 此言一出,玄嚣便立马将视线转移到法方主身上,冷语道:“你大可不必讲得这般小声,我听得到。” 法方主闻言面色即是一沉,既然传音避不过前者的耳朵,那他便直接朗声发号施令道:“无鸣子,继续布剑阵护住你大师兄,无清子,你精通岐黄之道,且看能否施药稳住羽霜的伤势……” 随法方主言语,玄嚣缓缓看向李羽霜,戏谑般的说道:“你们所做诸般种种,不就是想护住那小子嘛。” “可你们该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还能活吧?那可真令人发笑。” “呵哈哈,呵哈哈哈……” 玄嚣兀自仰天狂笑,反观成道山众人的脸色却阴沉到了极点。 “纵使今日羽霜身死,老夫也定要送你去陪葬!”法方主怒声喝道,掌间六枚彩晶飞旋而出,直奔玄嚣而去。后者见此,只轻抬手臂,彩晶尚未近得其身前,便遭钩刺斩成数瓣。 攻势受阻,法方主非但是丝毫不慌,反而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回头再看那六枚被斩断的晶石,自有数股爆炸性的力量迸发出来,烈火殛电,飞岩木刺,融金蚀水,一股脑得朝玄嚣招呼过去,霎时间,海岸处震响连连,激起尘沙无数。 成道山十八方主之中,法方主无疑是年岁最高,资历最老的一人,数个世代之前,甚至一度有机会接任掌教之位。只可惜他生平醉心于术法,无意于权谋斗争,错与其失之交臂。后随法方主年事见长,始终未能在境界上有所突破的他,道家修为不进反退,再不复巅峰时强横,术法施展亦有些力不从心。故此,法方主于晚年凭借其对术法解析的经验,创造出名为晶歌石秘的独门秘技。所谓晶歌石秘,是通过将施术过程拆解,以类似创写符箓的方式预先将蓄满真气的完整术法编刻于晶石之中,届时只需极少的真气催动,或以外力直接破坏,即可施展。 而玄嚣便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经由后一种方式,触发了晶歌石密。 潮汐涌动间,海风袭来,吹拂烟尘散去,得见玄嚣双臂抱肩,立于原地,身周沙砾尽化成焦土一片,其人却竟似毫发未损,兀自掸了掸肩上尘土,漠然说道:“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既然如此,那就由你们亲眼见证,这小子死相吧!”玄嚣言罢,高抬脚重重跺在地上,沙砾之间顿生一道裂隙,直逼李羽霜而去。 “妄想!”时方主高声喝道,右掌捻作剑诀,随即指向那道裂隙,顿时后者便停止了扩散。 “时刹虫!”玄嚣面色不显,心中却是讶异道。 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 寸阴无停晷,尺波岂徒旋。 世间毋论修士异人,圣家百姓,皆囿于光阴流转,无人能参破其中奥秘。生老病死,虽为物理常情,但凡事总有例外,所谓时刹虫,便是可操纵时间的一类异兽。 作为天生异能,时刹虫不仅可以停滞时间,甚至能做到在一定范围内将时间回溯,并依此保持躯体长生不老。有传言其族中大能者,甚至可以通过周期性的回溯时间,来达到不老不死的境界。至于这传言的真伪,现今已再没机会分辨。 如果当一种生物拥有可以操纵时间的方法,那么便会极大程度的削弱这一族群对于死亡的恐惧及伦理道德观念的约束。浅显来说,既然有能力去追溯并改变过往所犯下的错误,那么规则便形同虚设,一切行为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尽管对于时刹虫一族来说,停滞时间的强制手段并不困难,但回溯时间的条件却是苛刻的,单向的,短暂的,只能作用于自身,死物,或者类似李羽霜这种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而且回溯并非是单纯的使时间倒流,其更近似于将当前时间节点下的人或物替换成过去时间节点下的人或物。期间精神记忆的变化,修为进境的感悟,皆无法留存。可即便回溯时间有着诸多限制,却仍无法避免大部分时刹虫毫无节制的滥用。 过分强大的天赋异能,非但未能将时刹虫一族引向异兽的顶点,反倒是因其过分依赖,修行不勤,遇事逃避,致使时刹虫一族整体实力羸弱,历经屠龙一役后更是几近灭族。 现今存世的时刹虫早已不足二十只,而时方主本名时棠紫,正是生于四洲内最后一处时刹虫聚落,似她这等能化形成人的异兽,人常称之为妖。时方主少年时,因不满于族人自甘堕落,沉沦于天赋异能所带来的短暂快感之中不能自拔,愤而出走,后投师于成道山门下,勤奋修行,终位列十八方主之位。 …… 时方主出手过后,超乎场间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方才尚且无往而不利的玄嚣,竟主动向后撤出了一段距离。 作为敌人,可以操纵时间的时刹虫无疑是十分棘手,对于现在的玄嚣则尤为如此。究其缘由,则不单单是因为玄嚣无法发挥全部实力,更在于时刹虫一族虽然蜚声在外,玄嚣却从未与之交过手,眼前的时方主究竟可以将时间回溯到何等地步,它心中亦没有准确的衡量标准。尤其是玄嚣现今这种近乎虚幻的存在,以类似灵体的方式附着在霸下身体上。一旦时间真的回溯到附身之前,以霸下自己的能力来面对这十数名成道山高手,无异于送死。 实际上玄嚣完全是多虑了,时方主若真有那般能耐,李羽霜现在也不会躺在一旁生死未卜。 但常言道:“无知者无畏。”。反之像玄嚣这般经历过屠龙一役,甚至真真切切身死过一次的异兽来说,则尤为惜命,即便是以附身的形式,来重新“活”一次。 玄嚣想退,成道山众人自是穷追不舍,各类术法剑招齐齐向它身上招呼过来。后者闪转腾挪间,且退且微微侧首,望向身后早该援驰而来的另外两人。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海面上的负屃,正与玄嚣额上的那只猩红血眼视线相交,不禁被它盯得脊背一阵发寒,忙出言问道:“螭吻,动手吧!” “再不去帮忙恐怕霸下真会出些什么危险。” “你急个屁!”螭吻怒骂一声:“他自己能解决。” “可是……” 负屃刚要辩解,可又立马被螭吻一声怒骂呛得咽回肚子里去:“可是个屁!没看见那些废物连他身上的那件黑铠都击不穿吗?老实呆着!” 现在二人之间的话语权由螭吻占据上风,负屃碰了一鼻子灰,便也不再强出头作好人,只将手中精铁折扇摊开,高举过头顶,遮挡似火骄阳,静观其变。 螭吻眉眼微颦,仍是紧盯海岛战事,口中喃喃自语道:“有趣,有趣,我现在终于明白三哥为什么会选一个废物来接替狻猊的位置了,果然这霸下还有另一重身份!” “白帝?不对,玄嚣是吗。” “既然是昔日豸豸大妖,又为何要躲得这般狼狈呢?是在戏耍猎物?还是这些人中真的有谁,是连你都会畏惧的存在!” …… 沙岸之上,玄嚣仍在与成道山众人周旋,多番曲折迂回,其目的在于找准时机速杀时方主这一隐患。 “啊!” 正当这时,一声惨叫突兀的响起,成道山众人的心中皆是“咯噔”一下。 七重海上,生者百余人,死者百余人,此刻纵然是死者复生,断然也不会让成道山众人似这般心惊。皆因这一声惨叫,是从它最不该出现的位置传来——李羽霜昏死的地方。 四洲行 窃天坞獾穴访医 七重海旧怨消弭 “啊!” 这一声惨叫,将场间成道山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回头只见李羽霜身旁不远处正瘫坐着一名面色苍白,形态枯槁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麻黄绣云锦绸劲衣,单手掩面,暗褐色的血液顺由指尖缝隙流淌下来,浸湿了袖口,数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凌空环伺在他身旁,剑尖纷纷指向其脖颈处,另有一柄染血的,钉在男子胯前沙地上。 此刻无鸣子自高空缓缓落下,向那男子冷语质问道:“你是谁!此番刻意接近我大师兄又有何企图?” 男子闻言微微仰首看向来人,哭丧着脸说道:“这位道长,我可是好心呐。” 无鸣子瞥了他一眼,面露不屑的斥责道:“一派胡言!莫要以为本道先前没留意过你!呵,走起路来蹑手蹑脚,你若真是好心,行事又何必这般鬼祟。” 男子闻言,面上愁容更甚,发红的眼眶内甚至是有两行浊泪流下,言语间带着哭腔辩解道:“冤枉啊道长!我本名叫程璐,在四洲内也算得上是有些名声的医者。所谓医者仁心,令师兄伤重,我心中不忍,本想着能来为其诊病,纵然难达妙手回春之效,却也算得以慰心宽。” 言至此处,那自称为程璐的男子似是心中也来了火气,猛地抬手指向玄嚣,怒声说道:“道长说我行事鬼祟,可此地短短不到一刻光景,便就尸横遍野,那似人偏又像鬼一样的怪物就在不远处,我避还来不及,哪敢大摇大摆的走来,谁人又能想到会造成这种误解!” 无鸣子顺着程璐指向望去,先前玄嚣趁着成道山众人被惨叫声吸引的几瞬,冲杀入人群之中,三两式便将了五名内门弟子的头颅斩下,现今正朝时方主逼近而去。 那凶戾的模样,同样让无鸣子感到不寒而栗,心中自然也就对程璐所言打消了几分疑虑,近而回想起他行为举止似也不像作假,故此无鸣子边缓缓将视线从战局中抽离出来,边柔声说道:“多谢这位朋友仗义相助,我四师兄无清子精通岐黄之道,就先由他诊察后,再让……。”客套话尚未讲完,当无鸣子眼角余光瞥见方才程璐受困的剑阵时,心头却是陡然一惊,猛地转过头来。 一切都与无鸣子注视时别无二致,不仅剑阵的真气未有任何触动,就连插在砂砾之中的那柄长剑上所流淌的血液都未曾凝固,却唯独不见程璐的身影, 这一下无鸣子可就慌了神,四处寻摸后,发现了一道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向前看,却见程璐躯体缩小了足一倍有余,正小心翼翼的越过护卫李羽霜的那一道剑阵,迫近至其身旁。 “不好,是缩骨功!”无鸣子心中暗自惊道。 “四师兄!” 无鸣子先是高喝一声以作警示,旋即调运真气,驱使剑阵转化为攻势,直向程璐斩去,但却为时已晚。而无清子心思全在李羽霜身上,正自其手少阴心经九穴,任脉膻中、鸠尾、巨阙、膺窗四穴施针,并辅以空路心经真气灌入以修复经脉,压根就没听到呼喊,自然也就没能出手阻拦。 碍于无清子未能及时护住李羽霜,无鸣子行剑颇受掣肘,亦无法动用大范围杀招,而这恰恰给了程璐机会,只见他脚下步法如迷影,穿行于寒光之间,瞅准时机,猛然近身上前,高抬一掌,狠狠拍在李羽霜心坎处。 感受到自己经脉内的一股真气正在朝李羽霜涌去,程璐开心的笑了,虽然他本就不是什么医者,更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善人,甚至压根就不叫程璐,但他却比场间所有人都要更加关心李羽霜的死活,因为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在东胜神州食全楼与李羽霜有过一面之缘的摘星盗圣——汝郢幻。 昔日李羽霜将混合着《焚心燃血功》及《宇心夺》内劲的真气打入汝郢幻经脉,却并未告知于他,而后二人一别,汝郢幻倒也过了一段时间的逍遥日子。但好景不长,仅仅两月过后,每逢戌时入夜,汝郢幻经脉便会有细微的刺痛之感,再是两月过后,刺痛感愈发明显,近而变得有些瘙痒,汝郢幻既痛又想抓挠,却始终捉不准正点,纵使抓挠得皮肉开绽,却未能得到一丝缓解。 这时的汝郢幻已然有些淡忘了同李羽霜的约定,故而没将病因归结于后者,只以为是在自己行窃的过程中,沾染了谁家特意涂抹在宝物上防盗的毒药,便就于东胜神州内遍访名医。 不知是汝郢幻作为窃贼,专精于身法而疏于肉身锤炼,体质较修士要弱些。还是李羽霜初次下毒手,经验不足,没掌握好真气的量度。又过了一月,身体的痛痒每况愈下,汝郢幻夜间已是完全无法入眠,整个人消瘦得仿佛一具骷髅,面对他的病症,东胜神州诸多名医虽各有奇招,却连最基本的缓解都未能做到,万般无奈之下,汝郢幻只得动身折返回其位于南瞻部洲的本家——窃天坞。 窃天坞,坞内共有一穴四洞九寨十三阁,包含有土夫子、响马、海寇、飞贼、花蛇、贩私客、强盗、匪贼、人牙子、刺客等等不法之徒,称得上是四洲内最大的窃贼团伙。汝郢幻此番舍近求远,为得便是去那一穴中,找寻素有四洲第一邪医之称的——獾穴鬼医。 待汝郢幻于地穴内见到獾穴鬼医时,后者正背对着他,立于桌案前,用烂木做成的药杵在兽骨药臼中不停捣动,身形随之摇摆,一袭飞舞的银发在烛光映射下显得颇为毛糙。 “鬼医前辈。”汝郢幻轻声唤道。 獾穴鬼医闻言转过头来,看她那眉眼相貌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出言竟是如老妪般浑浊沙哑的嗓音:“是郢幻啊,你怎么来了。” 汝郢幻闻言苦笑一声,说道:“斗胆敢来叨扰鬼医前辈,后生自然是命不久矣。” “嗯?”獾穴鬼医闻言打量了汝郢幻一番,见他气色确实极差,便大手一挥,将身前桌案上的杂物尽数扫落在地,而后一指案面,说道:“来,躺下。” 汝郢幻见獾穴鬼医愿为他诊治,微微俯身致谢,而后便怀着忐忑的心情躺到了桌案上去。 “你小子身上哪里有不适,与我讲来。”獾穴鬼医说道。 “白日里倒也没什么异样,就是一过戌时,到了夜间,便就感觉皮下刺痛无比,每过一天,这痛便加剧一分,再之后,痛的同时竟会有些感到痒……”汝郢幻将自身感受如实相告。 “鬼医前辈,您说我这是不是闯窑堂的时候沾了哪家大霸布下的粉糜子了。” (注:闯窑堂,黑话,指偷空窃取财物。大霸,黑话,泛指大官。粉糜子,黑话,指毒药。) “是否如此,一试便知。”獾穴鬼医言罢,挑开汝郢幻胸前衣襟,用指尖从地上药臼内舀出一团黑泥,涂抹在后者胸膛上。 而这黑泥除了让汝郢幻感到一阵清凉之外,还有些酥酥痒痒的奇妙体会,他微微抬起头来,望向自己胸前,却看见无数只通体黝黑的细微小虫,正张着满是软齿的嘴,向他皮下钻去。 这一幕诡异的场景,看得汝郢幻是几欲作呕,正当这时,只听“啪!”一声脆响。獾穴鬼医将他抬起的头摁了下去,说道:“别乱动,惊了环冷轮蛭,对你可没好处。” “啊!好好好。”汝郢幻忙不迭的答应道,心中自是五味杂陈,他虽然与獾穴鬼医相识多年,却一直对这名热衷于奇技淫巧的前辈敬而远之。直至此时汝郢幻也不清楚,獾穴鬼医究竟是真的想救自己,还是只把他当做实验新医术的材料。 约莫三十息过后,獾穴鬼医细长的指甲在汝郢幻胸前一捻,从他皮肉内挤出数只环冷轮蛭,放在掌心仔细翻看片刻,面色一下子便阴沉了下来,说道:“好霸道的一股真气!至刚至邪,你小子招惹了什么?” 汝郢幻听出了獾穴鬼医言语间的讶异,刚想坐起身来,却又想起后者的叮嘱,只得强压下身子,急切问道:“真气?我难道不是中了粉糜子吗?” “你自己看!”獾穴鬼医言罢,将掌心凑到汝郢幻眼前,随后一指摁下,方才尚且活力十足的环冷轮蛭,此刻竟如同风干一般,伴随着“咯吱、咯吱”数声脆响,被碾碎成粉末。 “这这这……这是!”汝郢幻惶恐道,此刻纵然是傻子,也该能看出不妙来,他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环冷轮蛭在短短三十息内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莫慌!”獾穴鬼医宽慰道:“仔细想想,在你身体产生异样之前,都和谁肢体接触过。” 汝郢幻闻言便自脑中疾思,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同时嘴里叨念道:“京兆狱主簿家的两名家仆,膳部司员外郎家的护院教头,豪商林长源家的七房小妾……” “这你要盘算到什么时候。”獾穴鬼医忙出言打断道:“你只需选出这些人中谁有能力在你体内打入一道真气即可。” “真气,真气……”汝郢幻嘴里不停念叨着,猛然心头间浮现出一道身影,他当即一拍大腿,腰肢一挺,就将坐起身来,獾穴鬼医大手一挥,又将他摁了下去。 只见汝郢幻颇为激动的说道:“啊!我想起来了,之前在东胜神州食全楼里攒子钱的时候,有遇见一个道士小子,被他抓了包,险些他娘的手都让他废了。可后来这道士小子非但没将我扭送至官府衙门,甚至说若是我肯帮他做件事就主动放了我,乃至最后还特意出言指点于我。那道士小子看起来是个颇为精明的人,我当时还在想他怎会如此笃定我会为他办事,原来是在我身上施了如此阴毒的手段。” (注:攒子钱,黑话,泛指在庙会或热闹场所偷窃财物。) “原来如此。”獾穴鬼医微微颔首道:“那你可知这道士小子姓甚名谁?” “这我倒不清楚,只不过他说让我等事成之后去成道山,报上李羽霜这个名字,自然会有人接待我。”汝郢幻答道。 “那你为他办事了吗?就来这寻我为你医治?”獾穴鬼医问道。 “啊?”汝郢幻被这一问搞得有些茫然,但也如实答道:“他让去探查四洲内是有哪几家门派功法伤人时,会使足太阳膀胱经中的气海俞穴周围呈现透明水肿状,我嫌事情麻烦便就没去。” “唉~” 獾穴鬼医闻言连连摇头,口中轻叹一声,说道:“你们这代的后生啊,真不知道该说你们什么好,我们是贼不假,但盗,亦应有道,人家肯放你一条生路,可你这后生的性命就这般低贱?连个跑腿的活计都不肯做?是吗?” 獾穴鬼医接连几问,臊得汝郢幻是哑口无言,但他毕竟还要仰仗前者疗病,沉默良久过后,汝郢幻刻意酝酿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只见他提泪横流,哭喊着认错道:“鬼医前辈,后生知错了!” “哼!知错了又如何?”獾穴鬼医虽然嘴上仍是不屑道,但其眉眼却已明显有了缓和。 汝郢幻见此,则刻意将面目表演的更懊悔些,继续哭喊道:“鬼医前辈!后生是真心想悔改,可您看这病将后生折磨得都没个人样了,即便后生有意替那道长办事,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聒噪!” 獾穴鬼医被汝郢幻吵得烦了,当即一把将其从桌案上拖拽下来,说道:“得了,你也不用在我这叫嚷,这病啊,我治不好。你另寻高明吧。” 汝郢幻被这一拽,顺势直接跪倒在地上,好一阵顿首,直到将额头都磕出了血,嘴里还不停叫嚷着:“鬼医前辈救我,鬼医前辈救我……” “唉~”獾穴鬼医见状再是一声轻叹,她终是于心不忍,将汝郢幻扶起身来,对他说道:“我没骗你,这病我真治不了。” 经由这一番折腾,汝郢幻十分虚弱的说道:“这世间怎会有鬼医前辈治不了的病?” 獾穴鬼医闻言只是摇头,解释道:“准确来说,不是治不了,而是治不得,游走于你经脉之中的那股真气,极为强悍霸道,兼具刚猛与阴邪,显然是高手所留下,而你却对其来源一无所知。虽然在不知其是由何种功法催生的前提下,我亦有数种法子将其同化或清除,但以你的体质,九成九的几率怕是连第一步都挨不过,到时只会暴毙当场。” 汝郢幻闻言心中满是苦涩,却还抱有一丝希望的问道:“鬼医前辈,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有啊,找到你说的那名道士,让他将真气收回体内,你自然会痊愈。”獾穴鬼医随意的答道。 “原来如此。”汝郢幻喃喃道,虽然他现在也搞不清獾穴鬼医究竟是真得无能为力,还是刻意不愿再帮他。但好歹也算是为他指了一条明路,汝郢幻冲着獾穴鬼医躬身一拜,说道:“多谢鬼医前辈指点,后生便不再叨扰了。”言罢,汝郢幻便转身离去。 所谓医者仁心,望着汝郢幻那默然离去的枯瘦背影,獾穴鬼医心中泛起一丝不忍。她久居窃天坞这一腌臜场,自然最懂人性险恶,心想若是汝郢幻口中的道士不守规矩,她也总该给后生留一道手段保命才是。 思至此处,獾穴鬼医出声呼喊道:“郢幻,且慢!” 汝郢幻闻言身形猛然一滞,旋即心中便是一阵狂喜,想着莫非是獾穴鬼医有了疗病的什么新法子,便急忙跑了回来,恭敬拜道:“鬼医前辈!” “俯耳过来。” “是!” …… 见过獾穴鬼医之后,汝郢幻便就离开了窃天坞,踏上前往成道山的路,途中几多曲折离奇暂且不表。 待汝郢幻赶至成道山,来寻李羽霜时,却被告知后者尚未回山。汝郢幻便在山门外搭了间木屋暂且住下,每日都要向守山弟子询问李玉霜的踪迹,后者几时归来尚不得知,但汝郢幻却在与守门弟子的攀谈中明悟了原来那日向他体内打入真气的道士小子就是李羽霜,而李羽霜的真实身份竟然就是成道山的大师兄。这个消息无疑对汝郢幻的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了极大的助力。 那一日,成道山门人极为罕见的集体出行,久居山门外的汝郢幻见一行人衣着不凡,在门内也应是地位尊崇,本想着向他们打听李羽霜的行踪,便就追上了众人,几句寒暄过后,对答明朗,并无异样,但当汝郢幻提及李羽霜这三字的时候,成道山众人便开始含糊其辞。这一行为,不禁让汝郢幻将此次成道山大举出行与李羽霜联系在一起。 “万一呢,万一成道山此次行动真的和李羽霜有关呢,”汝郢幻心中这样想着,他虽然不确定,但有所行动也总好过在山门外苦等。故此汝郢幻便散播出消息,说成道山众人出行是为了那传说中的洞天福地,好吸引投机者一同前往,而他则趁机易容,混入人群之中。 途中几番波折,等来到七重海上的那座海岛,见到李羽霜时,汝郢幻几乎兴奋得不能自己,但他依旧竭力平复心境,静候那个属于他的最佳时机到来。 再然后,便是汝郢幻蒙混过关,成功晃骗无鸣子,迫近到李羽霜身旁。这时行动对汝郢幻而言无疑是有些冒进,但他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眼见李羽霜濒死,汝郢幻若是再不能有所作为,恐怕便只能与他黄泉为伴了。 而汝郢幻今日能做到这般,可也多亏了那日李羽霜对他的告诫。做戏嘛,便要做的惟妙惟肖,尽善尽美。 獾穴鬼医作为一名医者,可能从未想到,她教给汝郢幻的法子本来是为了防止李羽霜事成之后不守信用的反制手段,却反而让他害了一条性命。 仅包含焚心燃血功及宇心夺的狂暴真气入体,尚处于昏迷状态下的李羽霜无法及时运起大梵禅阳经及空路心经以作调和,致使其经脉内真气失衡,李羽霜胸前伤口顿时便如烟花般炸裂开来,呲得汝郢幻一脸鲜血。 “成了!” 四洲行 羞而引剑起 怒则唤灵来 医行问典岐黄 感受到李羽霜体内真气由近乎死水一谭突然变得狂乱无序,无清子猛地抬起头,入眼便是前者胸膛处的那一片血肉模糊。 “大师兄!” 无清子痛声高呼道,先前由他布下,护住李羽霜心脉的数枚金针,此刻尽数被狂暴真气推挤出皮肉之外。 那如烟花炸散般喷溅的血,那凌厉狠绝的掌,不单是让近一年来饱受疼痛折磨的汝郢幻大有怨仇得报的快感,更像是绿茵地上滚滚前行的车轮,碾碎了李羽霜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快住手!” 无清子厉声喝止,旋即竖掌为剑,真气外放成刃形,自是使得一手混元剑势,斩向汝郢幻。而后者此刻已然将混合了焚心燃血功及宇心夺暗劲的真气尽数返还给了李羽霜,便也不愿多做纠缠,提腰收掌,一个腾身,朝海岛上幸存者的聚集地躲闪去。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事实本该如此,眼下汝郢幻感到身子前所未有的轻巧,心中大为畅快,奔行间,不禁又在空中翻腾几圈。 再说无清子,一掌落空反让汝郢幻脱身,他却并未急于追赶,或者说,他压根就顾不上后者。面对失血过多,躯体肉色逐渐淡化为苍白,俨然一副死人相的李羽霜,无清子盘膝正坐,右掌五指平伸,左掌反覆于其上,口中急行诵念道:“道者医理阴阳起,脉肌经络五行囊,患忧无穷常危矣,靡不详尽问岐黄!” 一语言罢,无清子双臂猛然开展,真气犹如丝带般凝形,自其掌心拖拽而出,与寻常杀招中真气刚猛锐利不同,无清子所编织的这道真气既柔且韧,是出自医典秘法——《岐黄内经》中的一式——崩束带缎。 此招一出,瞬时便绕缠到李羽霜前胸,而后稍加收缩,可又不敢束得太紧,但姑且将出血遏制了些,趁此时机,无清子将李羽霜眼睑拨开,见其结膜内血管干瘪,极为苍白,瞳孔已现溃散之象。即便是无清子松开手,却也不见眼睑回弹闭合。 “糟了!” 无清子低呼一声,在收手时往李羽霜眼上一抹,将其闭合的同时,心中挣扎片刻,终是自怀中取出一透白玉瓶,拇指轻弹,将朱红的封口布团拨开,捏着李羽霜腮部,将瓶中丹丸尽数倒入其嘴中,后又揉搓咽喉,助他吞咽下肚。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无清子为李羽霜服下的,却反倒是十成十分的毒药——幻彩丹,此药由产自绀潮山阴的艳彩菇草密炼而成,寻常人嗅之生幻,服之癫狂而亡。 面对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李羽霜,万般无奈之下,无清子只得兵行险着,试着能否让他借由幻彩丹的毒性来透支体能,重获部分生机,姑且吊着性命,方才能予以救治。毕竟医者医者,医得就是活人的性命,就算是岐伯在世,可也没办法使死者复生。 …… “初萌浑沌,乃生阴阳,定生两仪,乃化四象,玄铸八卦,道衍天剑!” 早些时候,无鸣子手捻剑树诀,口中诵念声涛涛,其身周环伺的数十柄形态各异的长剑纷纷出鞘,气势汹涌的直奔汝郢幻袭去。 造成眼下这种局面,无鸣子将责任尽数归结于自己的失职,但他与无清子不同,对医术可谓是一窍不通,无法对李羽霜的救治产生一丝帮助,心中的懊恼与愧悔,都转化成为对汝郢幻的恨意。以致无鸣子一出手,便就是杀招! “宵小鼠辈!道爷我今日必斩了你!” 察觉到来自身后的危机,汝郢幻步履不停,同时在怀中摸索出两瓶瓷罐,一罐抛在自己脚下,一罐抛向幸存者的聚集处。这两瓷罐兹一落地,便瞬间炸裂开来,生出浓浓白雾,将众人视线模糊。 对于无鸣子来说同样是瞧不真切,他虽气愤至极,但未免伤及无辜,只得将群剑止驻,而后亲自御乘飞剑,掌间藏锋,奔袭而去。 等靠得雾气近了些,无鸣子竖起右掌,拇指、小指、无名指掐掌心横纹,中指、食指勾曲,是为道家引风诀。无鸣子将嘴唇贴靠在食指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呼出,这气借由引风诀催助,俨然变成一道狂风,将这白雾一扫而空。 幸存数十人的面貌,就此展露在无鸣子眼前,这些人中,既有隶属于裴苏我旗下的玄镜司兵卫,亦有追随成道山众人而来的好事者,但对于无鸣子来说,却都是十分陌生。 虽然无鸣子打眼望去,并未发现汝郢幻的身影,但他却十分笃定,后者是不可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毫无声息离开的,必然是以什么特殊手段,潜伏在众人之中。 故此,无鸣子自空中缓缓落下,冲着玄靖司兵卫中的裴苏我抱拳说道:“裴都统,贫道……” 话音未落,裴苏我便抬手示意,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自然也明白无鸣子接下来要说什么,故而出言打断道:“道长不必多言,裴某人懂,在我手下的弟兄们,我心里有数……” 言至此处,裴苏我微微扭头,看向身后,眸子里似是要放出光来,厉声说道:“谁也伪装不得!” 无鸣子闻言,再是一抱拳,恭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烦裴都统了。” “嗯。”裴苏我应过一声,便彻底转过身去,开始在一众兵卫内辨查汝郢幻的踪迹。 解决了约有半数人的身份问题,无鸣子便冲着其余人朗声说道:“诸位,先前所发生的一切,想必你们也都看在眼里,那无胆鼠辈害我师兄性命,我无鸣子纵是寻到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诸位都是四洲内的仁人志士,想来断然不会容忍此等恶行,故而贫道现要辨查出那鼠辈身份,还望诸位配合。” 言罢,无鸣子猛一抱拳,也不愿再说些让汝郢幻主动站出来可留他一条全尸之类的废话,着手便开始辨查众人身份。 而这些幸存者们也都显得十分配合,原因除了成道山良好的声誉外,还有就是一旦提出质疑,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只会显得自己嫌疑最大,实在是得不偿失。 至于汝郢幻,独自逃离出岛的选择极有可能遭无鸣子追赶上或是截杀,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冒险。故此汝郢幻确实趁着烟雾弥漫之时,躲藏在人群之中。只不过他的躯体形态早就经由缩骨功改变了,再通过易容,拭去了面上血污,眉眼相貌也大为不同,就连他身上穿的锦绸,也是预先准备好的,事前经由药液浸泡过,遇高温即会变色,烟雾瓷罐中白磷遇空气燃烧所产生的热能,正好足够助其完成这一变化。 望着无鸣子辨查众人时肃穆的神情,身在暗处的汝郢幻不禁自心中得意道:“呵呵呵,道士小子,我这伪装的手段,便是任由你查又能如何?” “待你查不出个所以然,还能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杀掉不成?” …… 海岛上这两处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是避不过玄嚣及正与其交战的成道山众人的耳目。 一时间搅得三方主及李羽霜的一众无字辈师弟心神难安自不必多说,玄嚣见此,则更是操着沙哑的嗓音频频出言讥讽,扰乱众人心智。 “看来不光是我想要那小子的命,还真是巧了,不必我亲自动手,倒是省了份力气。” “想不到你们成道山自诩清净无为,这小子的仇家也会这么多!” “我看你们干脆也别叫什么成道山了,改叫尘俗山算了!” “够了!”众人当中,终是有一人受不住讥讽,脱离了攻阵,独自向着玄嚣袭去。 来人头顶飞云凤炁之冠,身着青纱之裙,脚蹬师子文履,胯下一匹通体宝蓝的巨虎,肩栖一长尾赤鸟,二兽并非纯粹的实体,隐约可见体内几大窍穴处皆有数道符箓,以真气做线相连。正是李羽霜的九师弟,精通于驱灵之法的无役子。 “去!”无役子高声喝道,一拍胯下白虎,顿时腾身而起,后者得令则继续直奔玄嚣冲去,另有赤鸟与之随行。 反观无役子凌空而立,自袖中甩出数十张符箓,而后左掌掐玉文当心,右掌结剑诀叉腰,是为灵官诀。 “天目光虚书道令,冲雷临局入三星。光通事意养心炁,腾登霹雳唤灵台!” 随着诵念声起,无役子指尖开始涌出线状真气,陆续将符箓串联起来,大体轮廓皆为兽形,足有六匹之多。 与此同时,先行奔袭而走的巨虎与赤鸟,仿佛被玄嚣看穿了其要害所在,近身后便被它以臂侧钩刺将体内符箓刺穿,以巧破之,二兽故此难以再维系常形,逐渐消散了去。 解决掉二兽后,玄嚣本欲选择乘胜追击,以冒进的无役子为突破口,渐而歼灭成道山的所有人。却不料身后突然有一阵狂风袭来,玄嚣下意识的躲避而去,回头却见那本该消亡的宝蓝巨虎正朝它扑来。 见此,玄嚣额上的猩红巨眼眯缝了起来,这巨虎的攻势本就伤不了它,故而玄嚣也不顾即将拍在它背上的虎爪,扭头便向成道山众人望去,却见时方主正手捻剑诀,指向它身后。 此情此景,玄嚣瞬时便明白了,为何哪本该消亡的宝蓝巨虎会重新凝结,一切皆是因为时方主动用异能将那数枚符箓的时间回溯到破碎之前。 “如此异能,完全不像是此方天地应该存在的东西。果然!这时刹虫才是这群人中最为可怕的存在!”玄嚣心中喃喃道。 …… 海岛上肃杀焦灼的气氛,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正当这时,李羽霜一直合着的眼,却突然猛地张开,两道犹如烈日般的白炽光彩自其眸中激射而出。 “大师兄?” 无清子见此不禁讶异一声,作为医者,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李羽霜体内本如秋草般枯萎的生机正以百倍、千倍、万倍的速度急剧膨胀,这种情况,即便是有幻彩丹的催助,也显然尤为不合常理。 “莫非是大师兄体内的某种功法真气与幻彩丹的药性融合所致?” 无清子心里这般想着,伸手便欲探查,但随即,一条断臂,就此飞向空中。 四洲行 嘶啸曲命悬 道生一炁元 “额啊!” 断臂之痛,让无清子不禁高呼出声,豆大的汗珠顺由其面颊流淌下,一身的冰寒彻骨从头顶蔓延至脚底。 齐整的伤口处,鲜血如细雨般喷洒,令人惶恐,然而对于无清子来说,最为惧骇的,却是在他亲眼目睹断臂之后,方才察觉到痛楚。 这两者之间的先后次序在寻常人眼里不过毫厘之差,但却足以说明,斩落无清子手臂的那一击,已是大大快过了他身体对于疼痛的感知速度。 如若换作常人遇见这种情况,先不谈能否及时反应得过来,单就是这剧痛,都会使其神志有片刻恍惚。但无清子却不同,见异变陡生,他便以单掌拍地,腾身而起,盘膝的双腿猛然伸展开,蹬着砂砾疾退而去,行动得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 虽说无清子从始至终都没能亲眼目睹这令他断臂的攻势来自何处,但他仍十分确信,就是来自面前的李羽霜,亦十分笃定,后者躯体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可怖的变化,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和所能解决的范畴。所以无清子第一时间便选择远遁而去,待退出足有十数丈远后,方才敢动用《岐黄内经》——崩束带缎,使真气凝结成丝带状,将断臂自高空拉扯过来。所幸无清子此举并未受到阻拦,他也有了将手臂重续的机会。 而反观李羽霜,在他张开久合的双眼,眸中激射出炽烈白光之后,其衣着便如春日朝阳下冬时累雪一般消融,由金箔蚕丝编织而成的珍惜布料化作点点飞灰,其身下砂砾则更是不复常态,烧溶化成液体,伴随着蒸发而来的烟气,如沸水一般滚腾。 砂砾形态的转化,致使地面产生错落,正当李羽霜将要深陷其中时,却见他腰肢未动,以脚踝为支点,身子直挺挺的站了起来,双足踏在滚沸的沙液之上,如履平地。 李羽霜袒露在空气之下的胸腔,几无皮肉遮盖,流淌着岩浆一般的血液,曝露出满布裂痕,橙红犹如熔火般的心脏,先前被霸下以皇极惊天拳打入其中的肋骨,此刻正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出来,碎骨如白兰一般,在李羽霜胸前花开一片。 随后,李羽霜的躯体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僵硬,只见他缓缓低俯下身子,伸颈弓腰,双手曲指呈爪状,掌心抵在砂砾上,如同猛兽扑食一般。虽说世间常有武技取形态、力巧于兽,加以编改,使之适应人形,但眼下李羽霜此举,却实在是太过惟妙惟肖了些,乃至于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人会做出来的动作。 与此同时,疾退而去的无清子,正巧与汝郢幻的撤退路线不谋而合,然而却因他逃得匆忙,未能及时调整身形,不偏不倚地冲撞进人群之中,随后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下。 “道长,你这伤……”那双大手的主人本想搀扶着无清子坐下,却在无意间误触后者伤口断面,滑腻腥气的血液沾了满手,以致其语气间不由得带有一丝歉意的关切道。 无清子闻言微微抬起头,见那人宽额囊腮、蒜鼻歪嘴,正是玄靖司都统裴苏我。二人彼此间虽互不认识,但先前也算是打过一个照面,故而无清子站直了身,冲前者微微俯身颔首,恭声说道:“伤无妨,多谢裴都统仗义相助。”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无鸣子御剑火速赶来,穿行过人群时,为了躲避,险些从飞剑上跌落下来,同时嘴中高声呼喊道:“四师兄!” “莫要毛躁!” 无清子闻言瞥了他一眼,厉声告诫道。 “过来帮我将这断臂扶住!” 言罢,无清子再度施展《岐黄内经》——崩束带缎,在其腋下及肩膀绕缠数圈,用以遏制出血量,旋即将断臂对准伤口。 “哦。”另一边无鸣子应过一声,便就按他吩咐照做。 有前者助力,无清子得以空闲出一只手,而后自怀中取出一枚金针,嘟起嘴唇,呼出一道极细的束仙气,穿针引线,顺着筋骨纹理,缓缓将断臂缝合。 期间无鸣子频频望向李羽霜,后者那怪异的模样让他直感脊背发凉,不禁出言问道:“四师兄,大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了?该不会是你给他用错了药吧?” 无清子闻言,手中动作猛然一顿,缓缓抬起头,望向李羽霜的双眸里满是凝重之色,口中喃喃道:“用药该是没错,大师兄此番异常,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总归……” “不像是好事!” …… “呜啸嗷……” 与此同时,李羽霜头颅高扬,至折断脖颈,唇齿大开,至面颊撕裂,口中咆哮出不似这个世界应有的嘶吼之音,随后一道光柱自其喉间激射而出,直冲天际,将密云一扫而空。 这强横兼具狂暴的气势,瞬时便吸引了场间所有人的目光。 “老法,羽霜儿变成这个样子,实在太过反常,我们是否应该出手加以遏制?”时方主一边盯着玄嚣,一边凑到法方主身旁,低声问道。 反观法方主,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死死地盯着李羽霜喉间激射而出的光柱,浑浊的双眸重新焕发了几分神采,自言自语道:“这种真气的纯净程度……” “莫非是先天之炁?” 所谓炁,即元炁、先天之炁,是较之气,即真气、后天之气,更为纯净,更高层次的存在。 道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其一便为炁,是为道生之始,天地万物之本源,是混沌未开、阴阳末判之时,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的原始之炁。 人自下生时,此炁即由天地之间降为人身,若得悟其道,保元炁不绝,则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反之,则会随年岁增长,逐渐消散,元炁断,人身死。 话虽如此,但有记载以来,能做修成先天之炁的人也不足一掌之数,且都已不可考。所以也就难怪法方主如此兴奋,他本就是耄耋残年,能否悟出炁元之道,已经是他现今续命的唯一手段了。 …… 在众人的注视下,随这一声嘶吼渐息,光柱急速缩小的同时,李羽霜躯体却陡然胀大数倍,瞳孔变得如虎豹一般尖锐,浑身皮肉开始龟裂,其下显露出黑亮的鳞甲,指甲被膨胀的血肉顶落,生出犹如鸟兽般的趾爪,手臂外侧撕开一道口子,伸展出犹如蝙蝠般的薄翼。额间另有两块凸起破皮而出,形似鹿角,光泽黯淡。岩浆一般的血液滴落,在砂砾间灼烧出无数星星点点的坑洞。 一切的一切,宛如即将撑破蜕壳的昆虫。 众人对李羽霜的这等变化,有担忧,有恐惧,有希冀,而玄嚣见此,眼前却是一亮,它活了足有数万载,见识远非在场任何一个人能比,他们不清楚的事情,玄嚣自然是知道些门道。 此刻,只见玄嚣平抬左臂,右掌并指为刀,冲着手臂外侧的钩刺迅猛斩去,一击落下,未见有成效,而后玄嚣接连挥砍十数下,方才在成道山众人的围攻下无坚不摧的钩刺,竟被它硬生生的敲下数块碎屑。 玄嚣手握碎屑,侧身撤步,猛地朝李羽霜掷去。 “咻、咻、咻……” 伴随着一阵破空声传来,星星点点的碎屑尽数嵌入前者体内。 “呜啸嗷……” 李羽霜吃痛,再度嚎叫出声,目光旋即锁定在玄嚣身上,喉间一阵异响,其中隐约可见光芒凝结。 玄嚣见状,心中异常兴奋雀跃,忙背身向七重海上螭吻及负屃的所在地逃遁而去。 “想不到成道山为了应对龙的复生,竟会造出这等有伤天和的怪物出来。” “呵呵呵,不过也好,到头来算是便宜了我。” “神州姬家,给我等着,折辱我万载的仇怨,他日我必以千万倍奉还!” 四洲行 玄蛇喰旧主 炽光醒神眠 其一 彼时变故初起,负屃遥望海岛异象,不禁出言问道:“好生强横的气息,竟比今日霸下更令人不寒而栗……螭吻,那是个什么东西?” 螭吻的水人化身闻言瞥了前者一眼,没好气的答道:“你问我?我又该向谁人问?” 一语言罢,平滑如镜的海面上顿时漾起波澜无数,浪花中一道光影腾跃出来,细看下,乃是一人,面色惨白,身形纤瘦,肩披纹绣有蛇首、鱼脊、鸱尾、酡红色异兽的玄黑大氅,外露的皮肉上生长着犹如蛇鳞般凸起,经烈阳照射,折射出星光点点,可不正是螭吻真身。 此刻以真身现形的螭吻凌空而立,与负屃站至一齐,眯缝起双眼,死死盯着海岛上已几乎没了人模样的李羽霜,后者一举一动,一息一气,一态一形,折射出事中因果,而螭吻虽能从中大致推测出个所以然来,可却也不愿将这秘辛,告知平素与他关系奇差的负屃。 直至,七重海上的那道幽黑身影,倒退着逃向螭吻二人所在之地。彼此间距离愈发临近,那象征着玄嚣意识的猩红巨眼开始闭合,浑身青墨色的鳞甲缓慢收缩,渐朝向左臂聚拢,令人倍感阴寒的邪秽气息亦随之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霸下张开了只属他自己的眼,也再度有了人的声息。 当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呈现在霸下眼中的,却并非似他将入深眠前所预想的那般,以拳开万法艰,曝仇者尸于野。而是近百幅的陌生面孔,其中最为扎眼的,无疑是在他正对面,近乎怪物一般的李羽霜,及其喉间璀璨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彩。 感受到那光彩之中所蕴含的威能,此刻霸下虽不知晓在自己陷入深眠的这一段时间内,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他却十分清楚趋利避害的道理,故其本欲施展皇极惊天拳——登天册,以腾挪绕避而走,然意动,身未随。霸下对此颇为诧异,再做三两次尝试后,却惊觉自己除了念头,竟然是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这种身与念的落差所产生的虚幻感,正如世人俗称的鬼压床一般。 至此,霸下方才明白,与往昔的境遇不同,这次玄嚣解除附身后,他虽然恢复了自我意识,却还没能完全取回身体的控制权,徒然睁着眼,却连开合眼睑都没法做到。 “玄嚣?玄嚣?” 霸下频频于心中呼喊道,虽然他与玄嚣之间的交流自始至终都只是单向的,也不能得到来源于后者的任何言语回应,但霸下却从未怀疑过玄嚣有智,是会洞悉人心中所想,解宿主之忧的灵物。 阵阵催促虽急切,然时不待人,未有三两息,李羽霜喉间光彩便就蓄能至饱和状态,散溢出口腔的流光,渐于其面前形成一道硕大无比的浮空光团。 霸下见此,则更是慌乱,心中呼唤得更加频繁:“玄嚣!或是将身体的交予我控制,或是继续由你附身,总之,要快!“ “玄嚣!你听得到吗?玄嚣!” …… 在这声声呼唤中,霸下的躯体虽然是动了起来,但却并非是他本人所为,亦未进行闪躲,反而是高抬左臂与胸平齐,身形迎着李羽霜头颅所扬起的幅度而轻轻摇摆,这种举动,仿佛就是为了要刻意对准那光团一般。 霸下见此,心中泛起一股奇妙的情绪,那感觉就像是他明明已经无法感知到肉体的存在,却仍觉得背后冷汗直流一样。 “玄嚣……你想干什么?” “别……别这样,我们不是同经生死的患难之交吗?” 随心念言语,霸下不禁在脑中臆想,这话如若让他亲口说出,那声音一定是颤抖着的,是比昔日在诸位龙子面前更加委曲求全的。 与此同时,玄嚣也好似听到了霸下的哀求,操纵着这具躯体的头颅缓缓低下,最终将视线的焦点停留在了左臂之上。青墨鳞甲覆盖的掌背处,独属于玄嚣的猩红血眼微微眯缝着,那模样,就好似在笑。 见此,霸下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那便是今日玄嚣,当真是想杀了自己,乃至于全然不顾旧日情分,本可以让他毫无痛楚的安然离去,却偏要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的死相。 “他妈的,下贱东西,想害老子,你也不想想是谁把你从东胜神州救出来的!” “白眼狼,狗杂碎,他妈的,他妈的……” 面对死亡,霸下惧极生怒,不停咒骂着,然而现实,却好似听够了他的遗言,伴随着一道吐息,光柱自海岛疾射而来,与此同时,青墨鳞甲猛然加剧收缩的速率,退化成一开始的拳套模样。对于这具躯体的控制,因此极为短暂的返还给了霸下。 突然恢复的知觉,让霸下感到有些陌生、迟钝、和不真实,仿佛这具躯体从来便不属于他,又或许是从未料想过还有生的希望,霸下竟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面对炫目且炽热的光柱,下意识的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那纯净无暇的白,是他生命中最后见到的光景。 下一瞬,便吞噬了霸下的躯体。 那纯净无暇的白,就连玄嚣之拳亦为之黯然失色。一如炭烧后的余烬,或似斗墨入鉴水,尽是苍灰一片,而后板结皲裂,碎成细屑点点,伴风而逝。 至于霸下,则更不必多言,那光柱看似威能十足,却并未像寻常杀招那样,直接将他击碎成血雾,反倒是透体而过,犹如浇铸铜像一般,在皮肉外形成了一道石灰色的躯壳,近而侵入其四肢百骸,瞬时便要了性命。 霸下并非智者,他更像是个思维简单,行事果断、纯粹的武夫,所以至死,霸下都没能思索出来,今日玄嚣要加害于他的原因,这或许就像他从未思考过——得来太过轻易的力量,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这答案终有一天他会懂得,只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长光如跃,堪比白驹过隙,途经之地,汪洋尽数升腾为雾气,三四息后,其芒渐敛,死者霸下一人,因没了浮空的技艺,也就随点点细雨,向海面跌落。 螭吻见状,腾空一跃,自是踏浪乘风,闪身上前,将霸下牢牢接住。 “方才活的你不救,现在抱着个死人作甚?” 听闻身后传来讥讽的话语,螭吻微微调转过头,只见负屃脚尖凌空轻点,自是戏水游云,踱步而来。 “你懂个屁!”螭吻骂道:“就是现在,才有救的价值。” 螭吻此等语气,若是放在往日,负屃定要与他呛声几句,然今时事出有异,几经变故,负屃也完全没了心思,语气似是无可奈何,也同样似是在宽慰自己般,说道:“唉~算了,正事要紧,我便不与你这乡野村夫计较。” “接下来该怎么做?去将那岛上的人杀完吗?” 螭吻闻言微微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退!” “三哥重信诺,遥传灵言信,说要亲自赶来援驰,却迟迟未到,想必是大哥那边又生了什么变故。” “方才打起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岛上那些人,仅凭你我二人可不好对付,今日做掉两名传承者,可也算够本了,此地发生的变故,必须尽快让三哥知晓。” 螭吻边说,边就托举着霸下死躯,向来时的方向退去。而他口中这如连珠般的话语,听得紧随其后的负屃是一头雾水,想来平日里就属螭吻最为嗜杀,现今却主张避而不战,负屃心下疑惑,便就出言问道:“你若要退,我不驳你,但你今日隐而不发,举止太过反常,总该给我个解释才是。” 此言一出,螭吻身形便是一滞,旋即猛然转过头来,其面上瞋目圆睁,横眉竖立,嘴角微微抽动,当属盛怒之色,口中冷语道:“负屃,莫要以为我平时与你嘻哈斗嘴惯了,就会容许你如此僭越!别忘了,龙子之内,我乃四席。” “不该你问的,别问!” 负屃被他这一喝镇住的同时,也自觉言语有些冒失,但若让负屃直接认错,却是不可能的,自诩文人逸士的酸腐书生怎可能会向不通风雅的乡野村夫低头,不仅有辱斯文,面子上也实在是挂不住,故而负屃明里是笑着望向前者,语气却是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好好好,我的四哥~弟弟我,不问便是。” “呵!”螭吻闻言打了声鼻嗤,眼下他倒也没空搭理负屃,只希望后者能少说两句废话便是最好。可谁知他刚转回头去,却听身后负屃的声音再度传来。 “走之前可别忘了,将那水牢里的女娃处理干净,” 这一番话,倒确实是提醒了螭吻,出于对看家本领的绝对自信,先前螭吻将心思全然放在霸下身上,倒是忽略了饱受窒息折磨的忒浮亚。 此刻螭吻朝水牢方向望去,只一打眼,便就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要知道他方才可是将忒浮亚浑身上下都瞧了个仔细。再一细看, 螭吻瞳孔猛然收缩,神色如临大敌般的严峻,肃声呼喊道:“负屃!” 后者闻言,脚下凌空轻点,飞身而来,口中问询道:“这儿呢,怎么了?” “给,接着。”螭吻言罢,一把将怀中托举的霸下丢给身旁负屃,继续说道:“你带他先走。” 负屃接过霸下,不解道:“那你呢?” “我……?”螭吻说着,高抬右臂,平摊开手掌,后随他曲指握拳,水形监牢开始急剧收缩。 “永绝后患!” 四洲行 玄蛇喰旧主 炽光醒神眠 其二 “永绝后患!” 寥寥数音,断字珠玑,漠然谈吐,螭吻神色凝重,如蛇般尖细的瞳仁内闪着凌厉寒光,肃杀庄严,言行举止一改昔日粗俗的市侩模样。 当下局势来由螭吻心里晓得,然而身处一旁的负屃徒然是踏云乘风,却如堕云雾中,难勘半分内因,是有疑惑未解,终化作一问:“你叫我带霸下去哪儿?” “哪儿来的就回哪儿。”螭吻不耐烦的答道。 负屃闻言,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何不一同归去?” 此言一出,螭吻面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怒意,他与负屃本就不对付,眼下更是被后者五次三番的问询撩拨得心中烦躁,当即不愿多言,只一声怒喝道:“滚!” 反观负屃,闻之颦蹙,秽语污辞忽至喉间,张口欲言,然其掌心重量,却将话语硬生生压回肚内。 “君子顾大局,识大体,当不与竖子论辩……” 负屃不停在心中这般宽慰自己,旋即横抱起霸下死躯,扭转身形,正与螭吻行之背道,朝东南方向奔去。 虽说大义当前,可那一副秀气眉眼却还不忘频频回顾,流连片刻,就差道出一句:“竖子不足与谋!”。 负屃走后,螭吻继续握掌成拳,随之水形监牢在他操控下急剧收缩,将身处其中的忒浮亚压迫至蜷缩状。与此同时,螭吻心念一动,旋即捻指掐诀,依附于其术法而生的水人化身,便也开始行动了起来。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应变造化,言谓之神,秉弓猎海虎,长矢搏天命,枪染碧波血,炮弩狩东鲸……” 随法诀诵念,那水人化身本与螭吻模样相同的躯体,流光般疾射而出,途中几经变换,终得定型。窄把尖刺,长七尺有余,如枪似箭,俨然一柄追魂索命的利刃,直刺向忒浮亚。 “狩渔澜鉴——搏鲸弩!” 狩渔澜鉴,式堪狂猎,术法通玄,气刚蕴绵,时若惊涛,时若细霖。姑且称得上是螭吻的独门绝技,毕竟放眼四洲,除他以外,也再没听闻有会使这套功法的强手。但据螭吻亲口所言,狩渔澜鉴却并非由他所创,乃是其幼年时,同村一名渔夫所授。起初只有一门运气调息的内功,三类身法,一十二路击技。后随他离家闯荡,拜入踏天宫,一路杀伐,逐步精进,直至助他坐上龙子四席的高位。 言及过往种种,庶民出身的螭吻,常会招致名门后辈之流,诸如负屃等人的嫉恨与不满,但螭吻既能做到今天这般地步,其天资之卓越、意志之坚忍、心机之深沉、气运之强盛自不必多提,关键还是在于其对狩渔澜鉴的推演至高至深,一身修为早已臻至化境,毕竟在这世上,谁人拳头够硬,实力够横,才最讲得通道理。 此刻螭吻手底下狩渔澜鉴一出,可也是够硬、够横,力求一击必杀,那由水人化身变换而成的搏鲸弩不消眨眼之时,携惊涛之势,袭至忒浮亚身前,正将刺入其后颈,那没有任何防护的细嫩皮肉之时,水牢之中,却突然有一道灰影窜了出来。 “果然……” 螭吻见状,不禁喃喃道。 一切起因始于霸下在遭受李羽霜吐息光柱攻击时,有些许光辉,或透体而过,或从边际轮廓,星星点点的打在忒浮亚身上。深知其中奥秘的螭吻,恐生异变,便就催促着负屃先行离开,自己留下处理后事,否则依着他的性子,定是要再拖延一段时间,好来尽情折磨忒浮亚的。然而即便如此,螭吻预想中最不愿见到的景象,终究还是发生了。 想来以搏鲸弩之锋锐,饶是道家修为在洞虚境的好手,可也需在极佳的护体功法加持下,凭借着出于锻造名家之手的护体法器,外加极强的气运,方才能勉强无伤扛下。 然而就是如此强击,此刻却尽数遭这一道灰影拦截。即便是搏鲸弩冲劲十足,将那水形监牢硬生生豁开一道缺口,连带着忒浮亚突撞出数百丈远,却也未能穿刺那道灰影。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应变造化,言谓之神。风无向,霞无常,泥无痕,云无霃,汐退囚笼禁,拥剑伴潮来……” 螭吻眼见攻势受阻,口中诵诀声再起,是为急行变招,十指交叉,拇指压按虎口,掌侧贴靠,掌心中空,双腕相抵,做囚笼状。旋即搏鲸弩鲸弩变势再起,是由头部尖锐处以点化线,铺陈成网,将忒浮亚连带着那道灰影一同锢束其中。 “狩渔澜鉴——囚拥剑!” 拥剑者,蟚蜞矣,生海边泥中,食土,一名长唧,其一有螯偏大者名拥剑。 术法既成,只见螭吻掌心缓缓贴合,随之由囚拥剑构筑而成的织网也逐渐收拢,其中那道灰影还欲作挣扎,岂不料愈动,织网便收束得愈紧,反被前者死死压制。 至此,灰影的真实面目方才完整展露在螭吻眼前,可不正是忒浮亚腰间的那一条系带——薄暮长巾。 螭吻见状,不禁厉声喝道:“尔主将亡,区区小物,竟还敢负隅顽抗!” 心之所向,身之所行,螭吻心中有怒,其掌间力道亦随之猛然加重,一时间,囚拥剑所生织网的收束速度也加快数倍。重压之下,伴随着“噼啪”的声响,薄暮长巾开始现出龟裂。 螭吻眼见反抗的最后一丝苗头即将熄灭,一切又仿佛都在朝着他心中期盼的结果行进,姑且算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待今日事毕,收拾了这小娘皮,我便再故意拖延些时日,先让负屃携霸下归去。” “负屃这人,虽常自诩大丈夫,然面对大事,却畏首畏尾,就属他最没主意,空读了满腹酸书。霸下身死,他必然急于向三哥汇报,好撇清与我的干系,以免罪责。” “而我方才在言语间不经意透露,大哥身居之所恐生变故,三哥或在旁护法,他便必然会直奔大哥居所而去,然实则我早已收到暗探传信,三哥途经东胜神州之时,遭圣人军拦截,现已返回南瞻部洲鬼啸岭。” “依我对负屃的了解,待得他赶至大哥居所,却见不到现今主管踏天宫事宜,统筹全局的三哥,定会以为是我为了推脱霸下身死的责任,从而故意将假消息透露与他,好拖延时间,先行向三哥汇报,给他泼脏水。” “而负屃这没脑子的东西,见不到三哥,为了撇清罪责,决计会同大哥将今日实情和盘托出。至于大哥会对负屃的话认可几分?又会如何看待我今日所作所为?倒也不重要,此行折了一名龙子,定要将这办事不利的帽子先给三哥套上,待这事发酵几天,而后我再出面,将今日我反常举止中的玄奥告知大哥,若得大哥赏识,我便可鸠占鹊巢,取下三哥多年内苦心经营的踏天宫的控制权,荣登高位。如若不成,三哥怪罪下来,我也大可将这僭越之责推给负屃,免得沾了一身腥。” “呵呵~三哥决计想不到,今日因他缺席,反倒是让我独据奇功,想那嘲风优柔寡断,是非不分,竟会让我与负屃这等腌臜货色同行,也该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螭吻这般想着,心下欢愉,不禁嘴角上扬,轻笑出声,显然已是对未来生出无限美好遐想。只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远了不谈,近在眼前者今日恐怕都未能让他如愿。 细算下,螭吻自托水人化身现形偷袭以来,便就展现出极强的实力及压倒性的筹谋,二者刚柔并济,眼下本该是水到渠成,轻松取下忒浮亚性命后,再潇洒离去。 然忒浮亚在继任神子后不过十数日便就离开了神星城,之后行踪不定,这就导致踏天宫对其情报搜集甚少,正因如此,螭吻自然也就不知,神子武装的玄奥。 然而实际上不光是螭吻不晓得,就连身为神子武装持有者的忒浮亚也始终未能参透,遂单就先前忒浮亚在螭吻面前展露出的羸弱实力来说,后者难免对其产生一丝轻视心理。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丝轻视,又或许是因为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让螭吻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忒浮亚腰间薄暮长巾的本貌并非是现在这般,其上灰白的由来,正与霸下相同,都是受到李羽霜吐息光柱击中所致。 ………… 在囚拥剑持续收缩的施压下,虽说圣法气所生银铠未破,但忒浮亚躯体却也已被扭曲得不似人形,薄暮长巾上龟裂程度亦在不断加深,正将要濒临破碎之时。 裂隙之下,却猛然亮起炽烈的白光,旋即将薄暮长巾包裹其中的灰白外壳开始犹如碎雪般剥落。 “啧!” 此番异状,将螭吻从臆想中短暂拖拽回到现实,只见他面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厌恶的神情,咂了下嘴,心中颇感烦躁,似是对忒浮亚的负隅顽抗极为不满。 “这般急着去死,那我便如你所愿!” 螭吻低声咒骂道,其维系手印的双掌,掌心先是拱开,后又猛然贴合,同理,囚拥剑先是扩张了一段距离,而后裹挟着极强的劲力再度袭来,看这架势,那由水凝结成的极细的网线,这次怕是势必要将忒浮亚切割成肉糜,方才肯罢休。 正当这时,包裹在薄暮长巾外的灰白外壳彻底炸裂开来,而后显露出的真身,不比其原本似绸非缎,质铁似钢的质地,此刻看来却是变得轻薄了不少,更近似一匹缟白长巾,其上隐约可见烫金色的不明符文。 面对即将袭来的攻势,薄暮长巾从忒浮亚腰间脱离,无风自舞,烫金色的符文随摆动变得愈发明亮,其边缘更是犹如剃刀一般挥舞,未等囚拥剑近得忒浮亚的身,便将前者切割成细碎。 螭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伴随自己一路杀伐至今,已近臻至化境的狩渔澜鉴竟会被一条无主操控的系带所破解。事虽离奇,然而螭吻也并非常人,惊愕之余,反倒让他在先前臆想的喜悦中,冷静了下来。 反观另一处,危机已解,薄暮长巾舞动渐息,随即绕缠上忒浮亚脖颈,方才炽烈的烫金色符文逐渐暗淡,仿佛正有一股力量在反哺其主,随之忒浮亚沉寂已久的躯体,竟重新有了活动的迹象。 约莫四五息后,神子终是张开了她久合的双眼,苏醒了过来。 四洲行 玄蛇喰旧主 炽光醒神眠 其三 经受长时间窒息外加狩渔澜鉴强压下的双重打击,从而导致脑部缺氧与躯体受创的忒浮亚,当她自昏迷中苏醒,恢复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后,便出于本能的想要呼吸。 而正是这下意识的行为,牵动起机能尚未完全复苏的全身,致使忒浮亚唇齿间刚喘进一口气,还未等入喉,其肺内积水便如牛羊反刍般的向外倒去。一时间,还算静谧的七重海上,作呕声连连。 “呕呕……咳……呕……!” 咽喉与鼻腔的异物感,让忒浮亚更想喘息,但气管已然被积水堵塞,吸入的气反倒回流,便是比上一瞬呕得更加厉害,所谓吐逆大抵如此。 与先前因螭吻偷袭,中毒而导致的全身麻痹,知觉有所缺失不同,此刻忒浮亚可谓是饱尝了窒息的苦楚,她双臂胡乱挥着,妄图寻找一处坚实用来倚靠。 但与此同时,失去了支点的她,可还正在下坠。 ………… 今时此景,一人弥足苦厄中,一人穷思辅荒冢。 身在不远处,已将思绪稳定的螭吻见状,悔当初不该由着性子,让忒浮亚苟活了一时半刻,正于心中告诫自己。与此同时,只见他双臂低垂,长袖过膝,而后猛然一甩,打袖口处飞掠出一道寒光。 那寒光见风,顺势而涨,于空中几番回旋,终定型为一柄七岔倒牙的渔叉,立于其主身侧。 此物本无名,起先是为螭吻同村,传其狩渔澜鉴的那名渔夫出海捕猎时所持,后赠与螭吻,虽谈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但胜在与狩渔澜鉴的契合度极高,螭吻用来也算顺手,后助他杀伐一路,在四洲内闯出一番名堂。 曾几何时,螭吻也想为这“老伙计”立个名号,毕竟在外人面前总不能是渔叉,渔叉的叫着,既显得此物廉价,又太跌自己龙子的身份,然而奈何他渔家出身,平日里又净是干些铲除异己的活计,当精于钻研杀伐技巧为上,书读得实在不多,于胸中几番搜刮,拼凑文字,也没琢磨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名字。而且为这点小事,他又舍不下面子向他人请教,思来想去,最终便决定取故乡渔家号子中,“嘿!陆上有虎,海里有鲨……三两好伙计,晨头出村去,钢叉刺鲨皮,拖回村上去,夺牙给娃戴,剔肉添油腥嘞!”的一句,将这渔叉唤作虎鲨七齿。对这名号,螭吻自觉取得还算有些煞气,一来于交战之前报上名去可威慑敌手,二来可借此聊表他本就不算多浓厚的思乡之情。 往事暂不多言,且说回七重海上,趁着虎鲨七齿变换之际,螭吻推臂挽袖,却始终感觉肩披大氅不利于近身搏杀,便干脆褪去外衫,而后一把握住虎鲨七齿,单合右眼,左掌食与无名二指掐捏拇指,其余中指及小指,一者前倾,一者后压。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应变造化,言谓之神。朝潜石湖,霜寒不冻,夜身登高,脱鳞化人。赤影凭一跃,渔翁道横公……” 伴随着阵阵轻吟,霎时间,螭吻全身便染上了一层朦胧,细看下,原是因其皮肤毛孔内有水雾渗出,而此刻,未见有风自何处吹来,这雾气却凭空飘向螭吻身侧五丈处,而后逐渐凝实,渐汇聚成一道与螭吻模样相同,亦手持一柄渔叉的水人化身。 “狩渔澜鉴——横公身!” 横公者,栖于北荒石湖,形如鲤而目赤,昼在湖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 “去!” 言随心出,术随命达,螭吻一声号令,横公身便率先冲杀出去,旋即他虎鲨七齿一抖,刃尖直指忒浮亚,口中继续急声诵念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应变造化,言谓之神。天墟万万辽,夙夜之交,星汉灿烂,若出沧海。坤舆万万广,陆泽之隙,星汉暗藏,堕落冥渊。” 伴随着阵阵轻吟,忒浮亚身下的海面变得不再平静,转而掀起一阵狂澜,生出数百道或大或小的漩涡,而后自那漩涡之中,爬出无数条水形手臂,攀向高处,直奔忒浮亚而去。 “狩渔澜鉴——封星汉!” 星汉者,天之银河,另有奇鱼,身栖暗渊,鳍如翼而目盲,腹如龟而无尾,背生白斑,鳞次栉比,渔樵于南瞻部洲者常称之为星汉。 术法既成,螭吻亦亲持虎鲨七齿,冲杀出去,三方共呈合围之势,欲要将与之为敌者剿杀在这七重海上。 此刻反观忒浮亚,肺中积水已遭她呕出大半,好不容易才倒上来一口气,还未等将气息理顺些,眼看便又要落入封星汉之中。 对此,忒浮亚只得强忍身体不适,振作意志,屏息凝神,掌间圣剑古拉姆紧握,暗自将圣法气调运至她现今所能发挥的极限。 眼下此等境遇,忒浮亚虽不指望能绝地反击,但求自保,然作为昆奥的继任者,肩负神子荣光,她也不愿再像先前那般难堪。忒浮亚心中这般踌躇着,但此刻却也无更好的法子,头上是螭吻及横公身的迫近,身下则是封星汉的围堵,她毕竟不具备飞翔之能,亦无寸地落脚可容她腾挪,上不达,下可及,忒浮亚便只得硬着头皮向封星汉迎去。 “看来,只能搏一搏了!”忒浮亚心中暗道。 正当一切都在朝着对忒浮亚不利的方向前进时,却不想,此刻正绕缠在她脖颈上,已然黯淡的薄暮长巾,仿佛受到其主的心意感召,重新焕发了灵动与光彩,瞬时便铺展开来,旋即绕过双臂,搭在忒浮亚肩头,悬于脑后,附着在银铠之上,陡生奇力,一把便将忒浮亚提起,止住了下沉之势。而后更是拖拽着忒浮亚向远处横移,飘然而去。 一如庙宇佛陀雕、道馆女仙像,身佩披帛,驾驭飞天。 咸腥的海风自脸颊划过,吹散了忒浮亚头脑的昏沉,她微微侧首,望向薄暮长巾,后者的自主行动,让忒浮亚不明原由,却又大为惊奇。 而来自螭吻的三方攻势见此,对她依旧是穷追不舍,薄暮长巾拖动着忒浮亚掠出足有近千丈远,方才越过了封星汉所能触及的边界,使之望洋兴叹。 然术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止住了封星汉,可还有横公身及螭吻袭来,前者持续追击,后者则是一个猛子直接扎入七重海中,一时间,海潮涌动,掀起阵阵波涛。 约莫两息过后,一道寒光自惊涛内冲天而起,直刺向忒浮亚,后者见状,横剑格挡。虽说现今忒浮亚并非精元神足,但好在有薄暮长巾为她争取了少许时间,由此也算是恢复了一些气力。 一番角力过后,终还是忒浮亚略胜一筹,只见她臂弯猛然发力,一个横劈,便将那寒光击飞出去。 此刻细看下,那寒光回旋的模样,可不正是虎鲨七齿。 正当这时,螭吻再度现身,便是自海中鱼跃而起,出现在忒浮亚身前,一把揽住虎鲨七齿,继而猛然朝忒浮亚刺去。 眼见螭吻袭来,忒浮亚本欲与之周旋,暂避锋芒,好再拖延些时间,让自己恢复至巅峰状态。 然忒浮亚此刻于空中飘摇,动向皆由薄暮长巾掌控,何去何从她做不得主,且忒浮亚尚不知薄暮长巾究竟该如何操控,但见其无主命而能自动,当属有灵之物,便就于心中多番呼唤,但却始终不见其有任何反应。 时不待人,眼看虎鲨七齿距己已不过咫尺之遥,忒浮亚便干脆将心一横,举剑格挡的同时,调运起体内圣法气,灌注于薄暮长巾之中,意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对于薄暮长巾的掌控。 却不料,此举非但没能奏效,反倒是让薄暮长巾变得有些不稳定,在失衡的状态下,甚至牵引着忒浮亚主动朝虎鲨七齿冲撞过去,颇有些弄巧成拙的意味。 不过好在忒浮亚早有准备,面对来势汹汹的虎鲨七齿,举剑格挡下这一击。 二者硬撼之下,迸射出火星无数。却吸引了远在海岛之上,李羽霜的注意。 此刻的他,不,应该是它,浑身皮肉尽数撕裂,躯体拉抻得足有十数丈之长,遍布鸦青色的鳞甲,颌唇外凸,形似驴马,舌展齿锐,状若山魈,颈生髯须,可堪狮虎,根椎长尾,一如鳄蜥,已经完全没了人形,悍戾且肆意的发泄着狂暴的能量,彻底沦为了失智的凶兽。 先前与它同处海岛之上的一众人,莫不四散而逃,亦有不少沦为和霸下同样的下场,变作一尊尊似石非石,似铁非铁的人像,死得不明不白。现今零星留下的几位,也不过就只有成道山众人、裴苏我、外加数名胆大的玄靖司兵卫罢了。 成道山众人留下,是因为他们知道李羽霜的重要性,但凡能有一丝希望将其救下,他们便都会去尝试。 裴苏我留下,则是因为先前受了无定子等人的恩惠,他虽然心里怕得紧,但只要是成道山众人不退,他便就不会逃。至于玄靖司的一众兵卫,逃了的,他并不会怪罪,毕竟怯死乃是人之常情,而留下的,他日后必会像亲兄弟那般相待。 裴苏我心中这般想着,然徒有一腔热血又有何用,仅凭这几人,自保尚且困难,想要制住现今的李羽霜,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好在,至少接下来的几瞬,他们的压力会减轻些。 ………… 或许是因大部分兽类对火既畏惧又敌视的原因,所以当李羽霜用眼角余光瞥见那因兵戈相向,而生成的一团又一团的火星时,便就自然而然的朝忒浮亚及螭吻的所在之处攻去。此刻的他异化得更加完全,这一次的吐息光柱,较之先前,也就蓄势得更快,威势也更加惊人。 待得螭吻发觉时,便也就为时已晚,尤其是他想留作后手,用来偷袭忒浮亚无器具防护的脖颈,从而慢他一步的横公身,此刻恍如一块水晶,进一步将那光柱折射、扩散,使得螭吻避无可避。 若是不想像霸下那般身死,当务之急便是要寻找一处实物遮挡,然天高海阔,炽阳如火,却照不出一片影子。螭吻急中生智,忙将手中虎鲨七齿弃下,而后双臂抱肩,蜷缩身子,猛然向忒浮亚靠去,想借由这海上唯一的实物,来为他遮挡光柱。 然即便是忒浮亚一直处于横剑防守的态势,没能作出反击,螭吻躲闪得也算及时,但他右掌除拇指外的其余四指,终究还是被这散射而来的光柱所照到。 至此,螭吻可也就明白了,霸下死前是一种什么滋味。 与看起来威势无匹的表象不同,这光柱打在身上,既没有灼烧感,也没有痛感,有的只是麻木,只是单纯的没了知觉,仿佛天生便残缺了这一处罢了。 这种感官与知觉的违和感,这种难以捉摸的怪异,反倒是比真正的痛楚,更令螭吻心悸。 而像他这种粗人,愈是惊悚,便就会骂得愈发难听,愈发大声。 “他妈的!这可恼的杂种,该死的畜生东西!” 四洲行 神武映风华 千古尽离觞 面对吐息光柱的袭来,螭吻仅仅是被刮擦到手指,视觉、知觉与意识的三重错位,便让他口中咒骂不停。那么被迫挡护在他身前,为他提供庇荫之所的忒浮亚,自然也不会好受。 虽说忒浮亚因为了维系神星城安宁,在大主教霍依的指引下,特意取出神子武装内的一环——荆棘头冠,留存于造物主照拂下的造物殿内,催动神星城阵法,以致其头部缺少防护,但巧在先前薄暮长巾异变,恰好填补了忒浮亚后脑这一部分的防御空白,只余下了脖颈处的一道缺口,而散射而开的其余光线,则尽数被神子武装遮挡下来。 神子武装,汇聚了神星城数万载年岁下,历任神子所蒙受的造物主恩赐中,最为的玄奇、精奥的数件,拼凑成型。而这一身银铠既能位列其中,自然和薄暮长巾同样,也是大有来头。 圣法气色属澄黄,衍生斗铠,由内气而化外形,理应色归同属,浑然一体。然神子武装中的这件斗铠,色银且亮,虽自外部看来,并无明显拼接痕迹,但实则暗里环扣相连,由胸铠、胫甲、臂铠、履甲四部分组成。 神子武装之胸铠,源出自神星城第二任神子——思珀·布锐克·瑞星。 时逢乱世,思珀·布锐克自幼气虚体弱,无力随军征讨,便只能寄情于经典,拜入时任枢机主教的索达诺门下,成为其门徒之一,研习圣法典,为之作解著述,因常有过人见解,遂深受索达诺喜爱。待得布锐克成年后,便由其师举荐,出任神星城中书吏官一职。 再十五载,屠龙终役,始神子西格鲁特拼死将龙封印于成道山空路峰下,魂归造物主圣怀。 神星城众追思之余,因神子继任事宜尚未有古制可循,那象征着权利与名誉的巅峰,便被无数人所觊觎,一时间,神星城内外人心不定,纷争不断。更因往昔始神子治下,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致使神子之下,处在神星城权力第二顺位的大主教羸弱,短期内无法重掌大局。时逢龙党残余组成唤龙联军,于四洲极力反扑,而彼时神星城陷入内耗,在外征讨者无人统领,各自为战,以致节节败退,颓势尽显,已呈灭亡之象,期间大量信徒流亡别处,更有过半数权重者借势领兵出走,各立派系。 不过一月之期,未及三十之日,临秋末晚,神星城就此分崩离析。 风雨飘摇间,造物殿内,圣谕莅临,授任思珀·布锐克为神子,号曰辟法。 圣谕楔文书道: 铲奸辅正,辟秽复瑞。 银身为护,破诸千法。 随圣谕至,亮银胸甲一道赐下,名亦随其主,唤作辟法涟铠。 极短时间内从默默无名到强权在握,是人难免会将平日里道德与法理束缚下积攒的欲念集中爆发出来,以致被酒色财气冲昏了头脑,陷入肆意妄为的境地。然布锐克自幼熟读神宗经典,他十分清楚,神子之于神星城,从来便不是强权拥护下的刽子手,只掌生杀,不思疾苦。而是一条纽带,作为造物主于世间的唯一象征,将神星城的每一个人串联起来。 读史使人明智,十数载任职书吏官的过往,得以让布锐克洞悉神星城危难的处境,亦明晰自己的职责所在: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若想提振人心,解此间困局,当重建新秩序。 纵然这世道再乱,只要他这神子不倒,那在信徒心中,神星城便永不会破,神宗亦算不得亡。 而辟法涟铠,作为造物主的恩赐,亦如其名,辟清邪祟,化纳千法,水火不侵,刀剑不伤,护佑着思珀·布锐克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挨过了无数次的内斗与刺杀,极力维稳,终将神星城自崩溃的边缘挽救回来,建立了大体沿用至今的新秩序。 ………… 神子武装之胫甲,源出自神星城第三任神子——袁望。 乱世之中,当生枭雄,袁望祖上本是南瞻部洲人士,机缘巧合下追随始神子,共举伐龙。 袁望一家三代从军,其祖父袁辽深得始神子器重,贵为亲信,统领始神子禁卫—圣殿军三千兵士。其父袁璃崇亦身居高职,深得辟法神子器重,多年在外征讨,立下战功赫赫。 袁望生于营帐,长于行伍,天资卓越,善战好勇,性烈若火,妒恶如仇,自幼随军征讨,耳濡目染间习得一身好武艺、好兵法,立下战功累累,年方二十有六,即可统兵百人。 某日,袁望正领兵于西牛贺洲东北方向的一处教国边境,同唤龙联军鏖战,双方多番较量,胜负未分,却有神星城遣派快马来报,速召袁望回城。 隔日,袁望嘱咐好军中事宜,便就随着来使一同折返,赶赴神星城。 长路漫漫,甚是寂寥,二者无意闲谈间,袁望方才知晓,月余前,辟法神子遭歹人投毒,不治身亡,现已魂归造物主圣怀。听闻此事,袁望倍感心慌,唯恐神星城将再度陷入内乱,亦挂念其父是否会因早年间拥立辟法神子,而受他人排挤,伤感之余,更是归心似箭。 匆忙行路间,时过半月,待得袁望归来,神星城却并未如同他臆想中的那般纷乱,反倒是时任大主教的奥斯汀·伯雷坎特,听闻各关卡隘口岗哨探子回报袁望踪迹,而特地率神星城一众高层,盛装而行,出城相迎,袁望之父袁璃崇亦处其列,往日冷峻的面容上满是难以抑制的狂喜,正与大主教伯雷坎特相谈甚欢,并肩同行,步履间甚至隐有越位之象,其余人等观此,却也只敢俯身垂首,退居十步开外。 两方着面,寒暄中,几番恭维自不必多提。 袁璃崇年事已高,青壮时厮杀而落下的隐疾,让他早已不能披挂上阵,于家中赋闲良久,而彼时袁望正值壮年,随军四处征讨,父子二人亦许久未见,而略有生疏,各自面容上虽都难掩喜色,但真到口中,却也不过谈及近况的寥寥数语,面面相觑间,再无多言,后便由伯雷坎特牵头,请得袁望入城。 而在神星城中,袁望归来的消息早已传开,为一睹其真容,信众尽数走出家门,将街头巷尾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同时,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的为袁望等人让开了一条通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间,人声已如鼎沸,嘈杂中,袁望零星的辨清了些只言片语,却也都是有关于他自己的。 彼时袁望尚且不明,神星城为何会搞出如此之大的阵仗来迎接自己,直到他随众人一路前行,步入造物殿内,方才得知,造物主已降下圣谕,授任袁望为神子,号曰宵破。 圣谕楔文书道: 悬旌万里,策行戎马。 动撼宵劫,破晓奈落。 随圣谕至,亮银胫甲一道赐下,名亦随其主,唤作宵破霜胫。 后世谈及袁望,常盛赞其骁勇善战,运兵如神,诚然此等溢美之词,对于一名武者或是将领来说,都不可不谓是极高的褒奖。但作为一派魁首,神星城的象征,千万信众的实际统治者,却不该只是武者和将领。 袁望在继任神子之位后,神宗事宜便理应由他来做定夺,然袁望虽不是大字不识的粗人,可也只懂运兵行武,平日里处理些擅长的军机险情倒还好,可一旦涉及到捭阖纵横,礼教民生,便就犯了难,虚心向他人求教还不算,每日还要劳心劳神,处理政务到深夜。起初袁望尚且沉浸于众星捧月般的权势中难以自拔,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负担,但久而久之,当特异经过时间的研磨,而变作寻常,繁重的政务便是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权势之于袁望而言,也就全然不复过往的那般吸引,甚至变成了一种累赘。 深夜时,人皆寂寥,遥望窗外一抹残月,回首往昔,军旅生活虽苦闷,但相较于笼中丝雀般的日子,却也是何等的惬意潇洒,每每思至此处,袁望便愈发感觉到力不从心,疲于应对,终日郁郁寡欢,不思勤政,陆续将手中只属于神子的强权分化了大半出去,诸如大主教等神星城高层则趁此机会掌握了神星城的部分实际控制权。 而后又过十五载,随父母亡故,神星城之于袁望已再无留恋,他便假借肃清外敌之名,领兵出走,索性做起了甩手掌柜。 至此,宵破霜胫方才算是真正有了用武之地,伴袁望纵马驰骋,四处征讨,后大破唤龙联军,其威名之大甚至引得西牛贺洲内一众见风使舵的宗教国纷纷投诚,恍惚间,神星城仿佛回到了始神子治下的无上崇高。 而袁望,终其一生,也再没回到过神星城。 生于战场,卒亦于战场。 …… 神子武装之臂铠,源出自神星城第五任神子——琉旋镜。 与史书评说中,历任神子光辉伟岸的形象不同,琉旋镜出身低微,相貌平平,形如侏儒,又生得瘦骨伶仃,处事圆滑,喜好投机,贪财慕色,市侩气十足,却又饱经人情世故。他本名赵刚,生于西牛贺洲东南内陆的一处偏僻村落,乱世之中,铁蹄所到之处,尽皆失序,横征暴敛,饥荒横行,人性凋敝。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者,亦不在少数。 昔琉旋镜年尚不足十岁,寒霜某日,天光未亮,其父夜起磨刀,琉旋镜闻声而醒,便觉不对,彼时饥荒正闹得厉害,为保果腹,村中住民早已不单是食用麸糠毒草,亦是连附近的草根树皮都剥得个干净。甚至最后只得用陶土混着矿油和盐烙制成饼馍,来抵御腹中饥饿,而但凡是有其它出路的人,便大多不会选择这种法子,因为一旦迈出这一步,便是几乎与死人无异,不出几周便会浑身溃烂而死,可即便如此,村中这般做的人,亦不在少数,虽说琉旋镜原本家境还算殷实,不至沦落此等境地,但亦是粮绝。 既无炊灼事,何来行刀处? 为得是长锋引颈,好寻个痛快? 琉旋镜并不这样认为,他家中虽粮绝,但却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又是为何? 琉旋镜暗自思索着,他回想起近来父母种种反常的举止,和望向他时变得愈发贪婪且兽性的眼神,猛然间,一个可怖的念头在琉旋镜脑中闪过,他强忍着躯体的颤栗,极为缓慢的从炕板上爬起身来,生怕惊醒了尚在枕边熟睡的生母,随即趁着夜色朦胧,自后窗翻出,夺路而逃,踏上了流亡之旅。 他改名换姓,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寓意,只是单纯觉得赵刚这名字太过土气,便从过往读过的话本中拼凑了三字,改叫琉旋镜,还自觉风雅。 然而风雅,可当不了饭吃,半大个孩子,要想在这乱世独自存活下去,便不得不舍弃良知,用尽一切手段,哪怕是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琉旋镜四处辗转,遇过不少贵人,亦遇过不少恶人,好在仗着他天性机敏,心思活泛,又肯舍得下面子,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每每撞见凶险之事,便总能遇难成祥,博得一线生机。 三五年时间过去,随着唤龙联军于多次反击神星城的围剿中接连战败,元气大伤,从而转入暗处活动,战事渐息,民生复苏,便不再有饥荒横行。 于这场灾祸之中,琉旋镜靠着最卑劣、最为人不齿的手段活了下去,待劫波渡尽,他也再未曾回过那偏僻的村落,那昔日名为家的地方,而是凭着器具和技艺全靠偷师得来的机关傀儡术,在外独自徘徊,成了一名游艺者。 岁月流转,人们好像也都忘记了,本就平凡至极的农家小子赵刚,而记住了身为傀戏师的琉旋镜,纵然留下的,只是恶名罢了。 过往那段贫穷饥饿的日子,让琉旋镜即便是早已吃穿不愁,却仍难改鸡鸣狗盗的恶习,渐渐,某名傀戏师出现的地方,便有名门望族家中遭人偷窃,或是看客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失了财物,类似的消息甚嚣尘上,长此以往,琉旋镜便有了另外一个称呼——傀偶贼。 二十五载后,穹历千年,琉旋镜旅居在隶属于神星城的一座小城内,清晨起来,刚出住所,街边便就涌出近千名全副武装的神星城骑卫,将他团团围住,为首者自称千骑兵卫长,奉大主教之命特来请琉旋镜到神星城一叙。 那千骑兵卫长自顾自的说着,琉旋镜闻言,抬眼打量来人,虽说前者躬身俯首,眉眼低垂,行为举止表现得极为谦卑,但自幼在外闯荡,阅人无数的琉旋镜又怎会看不出,那浮于表面的恭敬之下,眼纹和嘴角的一丝丝抽动,那竭力压制的不悦与不屑。 况且眼下此等架势,何来“请”之一说? 这近千名骑卫,哪怕折半,也足以将这座小城夷为平地,更别说对付本就武力不精的琉旋镜,明面上的请,暗地里分明就是胁迫罢了。 可即便明知是胁迫,琉旋镜似乎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只得跟随一众骑卫离去。等到了神星城中,他便直接被送入造物殿内,宣告成为新任神子,号曰朽灵,寓意身出槁朽,灵衍纤木,亮银臂铠赐下,亦随其主,唤作朽灵巧机臂。 登任神子,重担在肩,成为神宗千万人的统治者,对于向来独行的琉旋镜来说,无疑是茫然的。 但随着人们出于对新任神子的好奇,从而探究其过往,以致琉旋镜的种种劣迹开始陆续被发掘出来,这份茫然,便就转化成了更为强烈的焦虑。 “恶名昭昭的傀偶贼就是新任神子!” “新任神子曾招致数家灭门惨案!” 类似或真或假的消息早已是散布得神星城人尽皆知,面对愈发甚嚣尘上的传言,即便琉旋镜奋力辩驳,大部分信徒亦是笃定心中所坚信的事物——造物主的抉择,而持观望态度。但只有琉旋镜自己最清楚,谎言无论用何种精巧的辞藻去编织,去粉饰,去美化,终归是虚伪的。 琉旋镜对造物主毫无信仰可言,甚至因为幼年时的那场饥荒,根本原因就是神星城与唤龙联军多年交战导致的,而对神星城,对造物主心怀不满。如此这般,他自然也就无法迈入修习圣法气的门槛,近而导致,象征着造物主恩赐的朽灵巧机臂也只能在造物殿附近唤出。 自知瞒不了多久的琉旋镜本想辞去这莫名得来的神子之位,但依着神星城的规矩,造物主的抉择拥有无上权威,即便是琉旋镜贵为神星城的实际掌控者,也无可违逆,如此一来,换作常人便算是彻底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只不过琉旋镜素来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人,离经叛道的他某日乔装打扮,趁着月色朦胧偷偷溜出圣祈堂,打算连夜逃离神星城,可琉旋镜身法平平,城中还是有不少守卫留意到他的踪迹,但都碍于琉旋镜的神子身份,没人敢上前盘问。 就这样,琉旋镜行得一路平坦,直至前脚刚踏出城门,后脚便有数人自暗中窜出,向他围攻而来。 一名劣迹满满的神子,即便是有造物主为其背书,可也是没办法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尤其是琉旋镜这种连夜出逃的行径,则更被视作其背叛神星城的佐证,点燃了狂热者心中的爆点,进而展开了对琉旋镜的暗杀。 虽说有守城骑卫及时出手制止,但这场暗杀,终究还是废了琉旋镜一条腿,坏了肺腑,还险些让其丧命。 伤愈过后,琉旋镜便将自己封锁在圣祈堂内,他那份自虚伪谎言中诞生的焦虑,便在这场暗杀过后,彻底传化为恐惧,而这份恐惧,化作琉旋镜心中永恒的梦魇,无时不刻的折磨着,摧残着,直至他生命的终结。 而即便是琉旋镜清楚神星城在神宗信徒心目中的地位,只要苟活在这崇墉百雉的高墙之内,按理说便不会再遭到暗杀,可即便如此,琉旋镜仍不觉安心,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反倒是让过惯了逍遥日子的他愈发想要逃离。而已然活成人精的琉旋镜知晓,他今生若是想要活着走出神星城,唯有一计。 十分讽刺的是,心中对神星城本能抗拒的琉旋镜,定下的计策,却是要通过让旁人认同他是神星城的一份子,从而彻底将自己神子的身份坐实,先保住性命,再寻个机会逃离出去,远渡重洋,去外三洲过活。 世间高明无解的骗术,定是要先骗过自己,方才能骗过旁人。所以就表象来看,琉旋镜比在他之前的任何一任神子都要勤勉。 他心中无德,行事卑劣,亦不吝惜名声,却事事以神星城为先,办成了历任神子数件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譬如:以武力强征,一统西牛贺洲。 十数教国,在琉旋镜手中,一如戏中傀儡,遭其玩弄于鼓掌之间。 然即便是有如此经世之才,雄韬伟略,世人亦对琉旋镜颇具微词,神星城一众高层更是趁其闭门不出,行事阳奉阴违,暗中密谋夺权,纵然如此,神星城可也唯有在琉旋镜治下,方才有超越始神子时期的繁盛。 更加讽刺的是,这位中兴之主,最终于惶恐之中,过劳而死,最终也再未见过那高墙之外的世界。 …… 神子武装之履甲,源出自神星城第十一任神子——弗朗西斯·阿尔伯特·奥古斯都。 阿尔伯特诞于神星城郊外一户富庶的农场主家庭,其父早年间随军出征,立下不少战功,官居百骑兵卫长,论功行赏时便被分得了几百垧地,自此算是衣食无忧,但战争的血腥残酷所给予人的精神创伤,却是很难用物质来弥补的,即便是远离人群,但魇梦间几多旧友哭嚎,仍无数次的将他记忆拉回到那个他不愿再记起的地方,折磨着阿尔伯特的父亲,使他常有神志失常之举,只能不断通过烈酒来麻痹自己。 家主浑浑噩噩,一家生计的重担就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主母身上,而阿尔伯特的母亲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再经如此,便是愈发沉默。 优渥的家境,缺失的教育,迷茫的信仰,父亲的漠视,母亲的无暇顾及,自身的天资平平,诸般种种不尽人意,共同造就了阿尔伯特说是温柔却更像软弱到近乎怯懦的性子。 自打阿尔伯特懂了些人情世故,便在对他人的讨好中卑微的活着,直到……他七岁的某天。 那日,正值凉秋,偶有阴云,晨间阵阵犬吠,将一家人唤醒。昨夜喝到烂醉的老阿尔伯特,头正痛得紧,听闻犬吠,登时一杆火气就窜了上来,踉踉跄跄的跑出门后,一脚便朝那狗脑处踏去,岂不料那老狗机灵,一缩脖子,前腿一躬,倒窜了出去。老阿尔伯特这一脚没踏稳,落地后反倒崴了脚踝。 “你这狗东西!”老阿尔伯特痛声咒骂道,刚想追打那老狗,耳中却猛然听闻,方才被犬吠盖过的声响。 蹄间三寻,逸尘断鞅,却齐整有序,浑然一体,由远及近,愈发明晰,穿石裂云,撼天动地。时隔多年,老阿尔伯特仿佛再度置身于战场般,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那是……圣殿军!”老阿尔伯特惊愕道。 在猜测出来者身份后,老阿尔伯特当即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向位于农场南侧的地窖处跑去,抵达后,掀开铺陈的瓦砾,顿时一股恶臭至极的腐败气息便涌了上来,老阿尔伯特眉头一皱,一股异物感瞬间抵至喉间,他一边不停咒骂妻子,一边强忍着胃海翻腾钻入地窖,而后顺着瓦砾之间的缝隙偷瞄向北方。 所望之处,阿尔伯特及其生母闻声走出门来,彼时近千名圣殿军已至,众人齐齐下马,仰首挺胸,分列两侧,让出一条通路,阿尔伯特视线尽头,只见数十辆马车正悠哉驶来。 少顷过后,自马车群中陆续走下近百人,为首者是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身着白衣,披肩袖口处均有金丝刺绘成图,尽显华贵,手捧一幅浊灰长卷,缓缓向阿尔伯特走来,其余人等则紧随其后,途径之处,圣殿军尽皆俯首,就连战马都低垂着头。 年少的阿尔伯特见到这架势,怯生生的躲在母亲身后,只敢侧着脸偷瞄过去。 待那中年男子行至母子眼前,便缓缓开口道:“这位妇人,请问奥古斯都·阿尔伯特可是在此处?” “这孩子就是。”阿尔伯特的母亲轻拍着他的后背,意图将他焦虑的情绪给安抚下来,目光却飘忽游离在人群之中,最终聚焦在那中年男子的面部,恭声问道:“好大的排场,敢问您是城里的哪位贵人?” 中年男子闻言,未等他开口作答,身后便有人出言帮腔道:“区区农妇,何敢造次!尔等面前乃是神星城大主教若望·保禄大人,还不速速行礼!” 阿尔伯特的母亲闻言,身躯自是一震,忙将阿尔伯特拉至身前,正欲行礼,却见那若望·保禄立马俯下身来,急声呼道:“万万不可!” 言罢,若望·保禄便猛地扭头望向身后,鸱视狼顾,怒声呵斥道:“是哪个没规矩的东西!神子大人在前,几时轮得到你多嘴?” 那帮腔者被这一喝,顿时双膝一软,瘫跪下来,叩头如捣蒜般,哀嚎道:“小的无礼!小的知错!还望大主教饶小的一命!” “呵!”若望·保禄闻言先是冷哼一声,旋即发令道:“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莫要污了神子大人的眼睛,顺便……” 一声令下,圣殿军中便出列两人,将那多嘴之人架起身来,而若望·保禄说着,站直了身子,将视线投向南方,意味深长的说道:“将那位朋友请来吧。” “是!” 军人行事,自是雷厉风行,麻利的将那多嘴之人拖走后,不时便一左一右驾着满身臭气的老阿尔伯特回来。 期间老阿尔伯特奋力挣扎,犹如泼皮无赖似的叫嚷着,如数家珍般的呼喝自己昔日的军功,用来威吓这些年轻一辈的圣殿军,想让他们知晓,即便是老狗,也还有几颗尚未脱落的牙。 只不过与旁人那充耳不闻的模样相比,老阿尔伯特叫嚷的愈厉害,便就显得愈滑稽,直到他远远望见若望·保禄,方才逐渐沉默起来,待他来到后者面前,神色甚至变得有些慌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若望·保禄却并未看他,只是微微扬起头,望向天空,用似是感叹般的语气问道:“你我是有多久未曾见过了,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 而后视线猛然落下,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直视着阿尔伯特的父亲,问道:“誉嘉德·阿尔伯特·奥古斯都。” 老阿尔伯特见状,连忙将头扭向一旁,不敢与之对视,言辞闪烁间,说道:“大概……有十七八年了吧。” 若望·保禄见他这模样,不禁一声轻叹,说道:“唉,当年在战场上的兄弟们,不论是生是死都从没有人怨过你,而你……又何必作践自己呢?看看你现在,活像个行尸走肉,哪还有半分当年勇武的影子。” 老阿尔伯特闻言,连连摇头,苦笑道:“如果滥杀便是你所认为的勇武,那我情愿自己是个懦夫,若望……” 说着说着,老阿尔伯特挣脱开圣殿军的束缚,挺直了原本佝偻的身躯,眼神却依旧浑浊,直视面前人继续说道:“若望,神宗变了,神星城也变了,变得妄自尊大,变得想要凌驾于万事万物之上。当唤龙联军不再现身后,这一场场只为清除异己的战争真的有意义吗?那些杀戮,又何曾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安稳?那些……” “住口!”若望·保禄怒吼道,那双捧着长卷的手握得咯吱作响,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可他依旧竭力平复心境,上前数步,对着掳来老阿尔伯特的圣殿军兵士发令道:“退下!” 那一左一右两名圣殿军兵士闻言先是瞥了一眼老阿尔伯特,后似是有些不情愿的应道:“是!” 随即各自退回队列之中。 若望·保禄就此再度上前数步,俯身在老阿尔伯特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亵渎圣战,还是当着圣殿军的面,你应该明白会是什么下场,救你一命,昔日欠的情分算是还清了,但从今日起,你若是不想连累你的孩子,便不要再说这些话!” 言罢,若望·保禄用肩膀猛地将老阿尔伯特撞开,继续向前走去,后者则一个踉跄,失魂落魄的坐倒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全身。而他背后,待得若望·保禄朝阿尔伯特走近些,后者因为怕生,继续朝母亲身后躲藏,若望·保禄见状便直接用手肘将他母亲拨开,只余他一人在面前,旋即单膝跪地,随手中长卷伸展宣读造物主圣谕,授任弗朗西斯·阿尔伯特·奥古斯都为神子,号曰遥幻神子。 圣谕楔文书道: 疾兮,遥兮,弥音有期。 风兮,幻兮,潇森无依。 随若望·保禄念出最后的字句,圣谕直接化作一道流光,包裹住阿尔伯特双脚,少顷片刻,光芒散去,亮银材质的履甲出现在众人眼前,此物亦随其主,名唤疾风遥幻履。 直到这时,场间人方才知晓,原来若望·保禄口中的神子,竟是这不足教数之岁的孩子。 “禀奏神子大人,我等办事不力,圣谕又来得匆忙,继任大典尚在谋划之中,还望神子大人能在此地稍作停留,待我等无能之人多做几日筹备,届时再迎神子大人入主神星城。” “哦……”阿尔伯特随口应道。 在众人或质疑或诧异的眼神注视下,阿尔伯特正用他那满是孩童好奇心思的双眼打量着疾风遥幻履,这是他一生所见过最绚丽的色彩,因为直至他入主神星城前间隔的数日,不仅平常沉默寡言的母亲对他多了几句关切,甚至连父亲也不再酗酒,只不过行为依旧怪异。 在若望·保禄等人离开后,老阿尔伯特便终日倚在门前,在石阶上磨着一柄满是锈痕的柴刀,连儿子被圣殿军接走时亦是如此。 那天,阿尔伯特心中满是希冀,他虽然年幼,但也隐约知道成为神子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离开时,兴奋得都未曾回头望上一望。 人就是这样,面对迷雾重重的前路,大多数人却只能看见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太阳,幻想自己是天际之间的飞鸟,可以一飞冲天,直上云霄,然而实际上,谁人又不是行者? 很明显,弗朗西斯·阿尔伯特·奥古斯都并非那一朝得势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甚至连雏鸟都算不上,他只是一匹孤身踏入权力洪流中的羔羊,面对如豺狼般贪婪无度的权贵,纵然是神宗名义上的掌权者,也难逃的剥皮拆骨的厄运。 只可惜那羔羊因为年幼,始终未能参悟,神星城早已经不是神子的一言堂,即便有若望·保禄从旁再三告诫,除非有他在,否则不要轻易迈出圣祈堂半步。但对未知的渴求从来便是少年心性,使人愈发想要阻止,便愈发会适得其反。 借由疾风遥幻履的神通,阿尔伯特常常能趁守卫不备,以迅雷之势偷偷溜出圣祈堂,于城中玩乐,因所见之人皆对其俯首称臣,渐渐地,阿尔伯特为这种不必再顺从他人的畅快所陶醉,同高层议事时也愈发随心所欲,日渐骄横。 直至那日,继任神子刚满两月,本应留宿在圣祈堂内的阿尔伯特彻夜未归,晨议时察觉不对的若望·保禄急忙遣人去寻,而当阿尔伯特被人发现时,他的身躯早已被十数枚精钢制成的长矛刺穿,钉在神星城的外墙上,死状凄惨。 很快,神子遇刺的传闻便不胫而走,待这死讯传到老阿尔伯特耳中时,那柄一直在磨的柴刀也已经十分锋利,他在屋中翻箱倒柜,找出他那件早已被蛀虫啃噬得满是孔洞的战服,披挂在身,离家而去。 自那以后,神星城内陆续有人离奇身亡,但四洲内却再无人听闻过誉嘉德·阿尔伯特·奥古斯都的讯息。 ………… 书接七重海。 螭吻藏匿于忒浮亚身前,堪堪躲过已然失控的李羽霜的一击后,本欲探出头去,一窥海岛形势,却不料他掌间稍加用力,那被吐息光柱集中的手指,瞬时便碎裂开来,而后化作飞灰,随风而逝。 螭吻见状,眉头紧锁,他深知自己若是滞留于此地,则必然会再度受创。 “早知如此,我便不应贪功!” 螭吻心中既悔又恼的说道,只见他大手一挥,召来虎鲨七齿,踩在脚下,瞧着面前无法动弹的忒浮亚,螭吻越想越气,所幸一脚蹬在前者胸口,口中痛骂道:“去你娘的!”旋即化作流光,潜入海中,朝远处遁去。 临行时,螭吻一心想着能否有法子可使断指重生,走得匆忙,却未能留意身后,异变再起。 四洲行 踌躇不前 成败为难 七重海上,螭吻遁逃,而忒浮亚在被迫抗下吐息光柱的一击后,虽说周身有神子武装阻隔,但却唯独没能护住颈后的一线空缺,那抹不详的灰白就此正以极快的速度在少女柔滑细嫩的肌肤上扩散,将后颈侵染,随之而来的便是忒浮亚开始感觉到脖颈以下的身躯传来轻微的刺痛,然不过转瞬之间,那股刺痛感愈发加重,进而变得麻木,再然后就连这种麻木,也都荡然无存,此刻的忒浮亚除了头脑尚且清明外,全然感知不到躯体的存在,她想动,却愈发动弹不得,慌乱中,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她包裹。 忒浮亚自以为获取了昆奥所传承的圣法气,她便终于有能力贯彻自己的信念,去保护她所爱,所珍视的人,尤其是在神星城众人面前击退狴犴后,这份过于强大的力量曾一度让忒浮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自打离开神星城,离开西牛贺州,不论是谪仙楼中的无作为,亦或是今时此景的狼狈模样,偏都是那般讽刺。 “这一切……终归是徒然吗?难道我已经拥有了这足以撼天动地的力量,却依旧什么都做不到吗?” “啊!” 忒浮亚心中这般想着,不甘的叫喊出声来,躯体无法自控的她被迫向下坠去,望着那仿佛永远望不到边界的七重海,忒浮亚心绪杂乱,两行清泪不由自主的流下,直到她的视线中再没有波涛汹涌,只剩下湛蓝的海水。 ………… 按理说随着螭吻逃遁及忒浮亚的坠落海底,此刻身处海岛之上,失去了攻击目标的李羽霜,其暴乱行径本该有所缓和。但已经失去理智,全然只由兽性驱使的他,反倒因为没能将心中怒火发泄完全,而变得愈发狂躁。 “嗷啸…………” 李羽霜仰天长啸,吐息光柱自其口中喷射而出,随之身躯又再度胀大几分,较之先前异化得更加严重,也更加看不出人形。 长啸过后,光柱渐息,李羽霜旋即将头颅低垂了些,饱含凶意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尚且滞留于海岛之上的成道山众人及裴苏我身上。 “嘶……” 李羽霜轻张双颚,空气被吸入满是异化利齿的牙床,发出刺耳又令人战栗的声响。 成道山众人面对此情此景,再结合之前两次的遭遇,便也不难猜出李羽霜这是在为下一击的吐息光柱蓄势。 “不好!快散开!” 这时,身处众人身前的法方主,振臂一挥,高声喝道,旋即转身欲做撤离,可待他回头一看,却见成道山众人早已四散开来,各个远距海岛十余里,使出自家手段临空而立。 “啧。”法方主见状似是有些不满的咂了咂嘴,旋即法决轻捻,脚底顿生一道冰莲,载着法方主飞身前往时方主及梦方主所在的位置。 顷刻后,法方主身形才刚落定,时方主便用肘尖轻杵了几下前者的左肋,急不可耐的说到:“诶,法老头,你给个主意,再这么虚耗下去,我等之中保不齐还会有人再度中招的。” 反观法方主,他似是不喜时方主这般亲昵的的举动,下意识的将身形向右侧横移了两尺,而后颦眉道:“师姐,我虽是生得老成,但同师姐活过的万载岁月相比,也还是稚嫩了些,何况论起门内职级,师姐亦是在我之上,于情于理,也该由师姐您拿定主意才是吧……” “嘿?!我说……” 未等法方主说完,时方主便一声高喝,将其打断,而后言语间稍带几分怒意的回应道:“你这小子,咱们出发之前不就商议妥当了,此次行动由你主导,现在知道我是你师姐了哈?那日我见你高兴的很,怎不见你对我这般敬重,咋就今儿个记起来这长幼尊卑了呢?” “胡闹,贫道一向守序重礼,何曾像你说得那般无礼!”法方主忿忿道。 此次成道山的救援行动,是由高位阶的三名方主领头,而这三名方主之中,时方主位分最高,却生性散漫,不善统御,梦方主位分最低,年岁也小,自是人微言轻。遂统领众人,筹谋策划之事,便就都落在了法方主身上。而眼下法方主也并非是想推卸责任,作为成道山高层的一份子,他对有关三万年前屠龙之战的那段秘辛及李羽霜现今之于成道山的重要性都有些了解和揣测。法方主眼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怕万一因为自己的决策而导致李羽霜命丧七重海,法方主自觉是无论如何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的,也就难免心生退却之意。 眼见时方主和法方主起了争执,身在一旁的梦方主便急忙出言调解道:“师姐,师兄,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些琐事的时候。” “用不着你小子跟着打圆场。”法方主闻言忿忿道,经由梦方主的提醒,此刻法方主也已经意识到他言行举止确有不识大体之处,便将语气放得和善些,冲着时方主说道:“法子,我没有,羽霜变成现今这般模样,究竟症结何在?我也不清楚,但先前那两击吐息光柱之中所蕴含的先天之炁,我相信你们也能察觉得到,汇聚了如此庞大能量,对羽霜的身体想必也会产生极大的负担,若是再放任其不管,则八成会耗尽精元而亡。” 时方主见法方主率先服软,便也不与他再做争辩,但还是提出了与前者相驳的观点:“羽霜早已年过二十,体内哪还有先天之炁的存在,何况炁元之道本就不过是个传说罢了,实在太过虚无缥缈。” 梦方主先前听闻法方主所言,稍作思考后,便就于此刻插话道:“成年后,若想继续运用先天之炁,倒也并非没有法子,不知师姐、师兄可还记得,多年前我等于冥冰峰外围遇见的那名使双刀的不法之人,虽说仅与他交手十五合,便被其借法逃遁,但那人行刀之时,气劲中无疑是藏蕴着一丝微弱的先天之炁……” 言至此处,梦方主刻意停顿了片刻,面露一抹难色,他也不清楚,接下来的话,究竟是不是该说。 而法方主显然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出言宽慰道:“师弟,我等师出同门,亲如兄弟姐妹,都已经是眼下这个状况了,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梦方主闻言,冲着法方主微微颔首,以示谢意,而后继续说道:“四洲内一直有传言,邪魔外道会以婴孩性命行血祭之法,攫取先天之炁,来达到增强功力、延年益寿之功效,就不知羽霜他……” “绝无可能!” 未等梦方主说完,时方主便厉声打断,而后继续说道:“我虽同羽霜着面不多,但他品性如何,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孩子虽有些贪玩,但绝不会去学这邪道之法,亦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时方主言至此处,自觉理据太过单薄,便又补上了一句:“莫非掌教师兄同玉月羽衣一齐教导出来的弟子,你们还信不过吗?” 此刻法方主本就心绪杂乱,再听闻时方主竟搬出云心道人及玉月羽衣来向自己施压,心中更觉得不忿,便出言回击道:“掌教师兄和玉月师兄我自然信得过,但师姐你说羽霜他未曾学过这邪道功法,师弟我实难苟同,焚心燃血功,宇心夺,哪一门不是邪道功法。” 法方主愈说,心中便愈发觉得烦闷,索性便指向李羽霜,怒声吼道:“你看看他现在那不人不鬼的模样,指不定就是修炼了哪门邪功走火入魔,反噬了自己!” “你!你!你……”时方主气恼地浑身颤抖着,嫩白的双颊也因此而泛起了两抹红霞,抬手怒指法方主,说道:“道者,大哉至道,无为自然,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道容万物。” “我原本就只以为你是个迂腐之徒,却未曾想,你竟连师尊的教诲都忘得一干二净,俗人口中的邪法如何,魔功又如何,但循正道,何惧邪魔……” 时方主与法方主争吵不停,从今日之事辩驳到正邪之分,从今法古制延意到大道无情。而被二人夹在中间的梦方主却是有些无奈,此时应以大局为重,他和二位师兄师姐却好似孩童拌嘴一般,只想争辩出个高低对错。 “唉……”梦方主望着身旁唾沫横飞的二人,心中暗叹一声,旋即将目光移向此行的焦点,尚处于海岛之上的李羽霜,却不料只看过这一眼,梦方主心头顿时一震,猛然上前一步,横档在时、法二位方主身前,高声喝止道:“师姐、师兄,莫要再吵了!你们快看羽霜,他似乎……” “有些不对劲!” 四洲行 血肉崩碎封灵瓮 陌路止戈行所纵 经由梦方主的提醒,另外两位方主才终于停止了争吵,将视线转移到海岛之上。 “砰!砰!砰……”伴随着一声声炸响,李羽霜全身肩、肘、膝、腕、踝、胯各处关节的皮肉纷纷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朵猩红色的血莲之花。 血肉崩碎间,李羽霜的躯体距支离破碎,也就仅余下几丝犹如琴弦般绷直的筋条相连了,而这几丝筋条也似经不住重力拉扯,即将断裂。 在场众人观此血腥异状,无不胃海翻腾,就连常施酷刑与他人的玄靖司都统裴苏我也觉胆战心惊。 然而反观李羽霜,纵使他关节受损,躯体已然是垮了下去,但头颅却依旧高昂,喉间吐息光柱的蓄势也片刻未曾停下,仿佛眼前崩碎的并非是他的血肉,也就未有丝毫痛感一般。 “不好!肉身溃散!羽霜的性命当真是要不保!”法方主惊呼道。 “那你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出手!”时方主高声喝道,此刻只见她双掌平摊,对准了李羽霜,后者受损关节处的空间开始发生扭曲,筋肉崩碎的速度也明显停滞了下来,显然时方主是在动用其时刹虫一族的天赋异能—时刹秘术。 但李羽霜修为本就略胜于时方主一筹,以弱制强,时方主自然是讨不得什么好处,她那白嫩的指尖先是涨红,随即变得乌黑,指骨碎裂的声音也频频传来,显然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法方主与梦方主闻言,分别向彼此看去,互相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后者便将眉眼轻合,口中急速诵念道:“旧梦藏星,通问空冥,祈生缚誓,魂眠凋零。” 言罢,梦方主眉额处浮现出两道雪青色的彩纹,待他张眼后,瞳孔中则更是激射出光彩,将巩膜染成同色。 眼下只见梦方主双腕相抵,掌弓微曲,五指微张,作花蕊状。 “喝!” 且听梦方主一声暴喝,将双手缓缓举起,随即海岛之上,李羽霜脚下,开始了剧烈的震颤,沙砾之中,两枚满布雪青花纹的巨型轮生叶片窜了出来。 “缚!” 梦方主双掌轻扣,一声令下,法随印走,两枚叶片猛然合拢,叶片边缘遍布锋锐的酒红色刺毛封住三方通路,深埋土中的根茎致使遁地无门,此刻正如一座监笼,将李羽霜扣留在其中。 与此同时,法方主也从大袖中取出两枚晶歌石密所制成晶石,在手心捏碎,磅礴的雾状真气自其指缝间溢出,飘向高处,而后渐汇聚成型,是为两面晶莹剔透的六棱冰镜。 随冰镜形态稳固,且听法方主掌间手印变换,口中喃喃诵念道:“天生无垠水,降劫翳云中,朝朦朦,夕融融,日中酌饮三千爵,醉时捻雨化神通,雾起霜浓焦雷至,风呼云啸霰雨来,凝冰一重楼。” 法诀颂毕,六棱冰镜中开始涌现出十数条由冰凝结而成的锁链,飞向海岛,在梦方主构筑的叶片监笼之上缠绕开来,冰寒之力不断向内渗透,法方主估摸,只要再给他半柱香时间,则必然可以将李羽霜冰封,而只要将其冰封,就能让肉体溃散的趋势停止,暂且保下李羽霜的性命。 “一百五,一百四十九,一百四十八………” 正当法方主在心中倒数时间,时方主颤抖的声音却在他身旁响起:“法老头,还要几时才好?我快要撑不住了!” 法方主闻言猛得转过头,向身旁望去,只见时方主面色惨白,汗流如注,胸前衣襟也已经完全被打湿,施展时刹秘术的十指正以肉眼可见速度,朝着诡异的角度扭曲过去。 法方主见此,背后冷汗也就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先前的种种预想,都是建立在李羽霜还活着的基础上,可如若时方主无法再控制李羽霜躯体的崩碎速度,那他的谋划便也就成了空谈。 “师姐!再坚持一阵,就快……” “就快成了……” 法方主高声喊道,可话还没说道一半,声量却逐渐低沉了下去,他也知道,时方主支撑不了多久。 “呼……” 法方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长吐出一口气,旋即高抬双臂,亲手掌管六棱冰镜,同时高喝一声:“散!” 一声令下,只听“砰!”的一声,冰链瞬间炸散,由整化零,形态转变为一团冰雾。 “供有鉴兮,封冰灵瓮!” “结!” 再一声令下,冰雾几乎是在瞬间凝实,化作一个两丈见方的冰体,单就其上因远低于常温而泛起的气雾来看,可要比先前的冰链不知深寒几十数倍。 “唉……” 法方主望着那封冰灵瓮,轻叹一声,虽说他们合力终将李羽霜冰封,但法方主面容之上却仍是不见一丝舒展,很明显封冰灵瓮的威力是会远超于先前的冰链,那么这等强硬手段所带给李羽霜的肉体损伤必然也是更重的,但眼下他们也似乎顾不得这些了。 一名活着的伤者,再怎么说也要比死人强。 而时方主显然就没有那么多顾虑,累得脱力的她直接一屁股坐在空中,长舒一口气:“呼……” 稍作歇息后,还没等气力恢复,时方主便将左掌置于右掌之上三寸,时刹秘术发动。利用回溯,原本扭曲得不成模样的手指,只短短三五息,竟就恢复如初。 一旁的法方主见状,言语间不免有些酸意,侧首说道:“拥有此等天赋异能可还真是便利。” “咋个?羡慕了?”时方主没好气的说道,她可还记得先前法方主同她据理力争的模样,此刻自然不会浪费这讥讽前者的好机会。 法方主闻言,刚欲开口回击,但细一想,还是决定算了。 “师姐,现在不是你我拌嘴的时候,虽说眼下羽霜已被冰封,但却只能保他一时无忧,再说羽霜本就有伤在身,久不疗愈,便极容易落下病根,依我看还是我等还是尽快折返回山中,请医方主出手,为羽霜施……” 未等法方主说完,却听海岛之上,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噼啪,噼啪……” 这声响几近不可闻,但到了成道山众人耳中却好似惊雷一般炸响。 法方主猛然回头望去,却见封冰灵瓮等中心处,已然现出裂隙,并且那些裂隙正在不断扩大,如月般皎洁的光芒经由冰面折射,正朝四面八方射去。 法方主观此,心中顿时“咯噔”一声,照这趋势下去,一旦封冰灵瓮破碎,那在场众人将无处可逃。虽然慌乱,但行事老练的法方主还是迅速的做出了对策,只见他长袖一挥,数枚金黄色的晶石出现在掌心,旋即凌空一踏,来到二位方主身前,同时高声喝道:“所有人,速速退到我身后来!” 成道山众人闻言,不敢怠慢,便都照做,至于裴苏我,此刻他本就显得像个旁观者,便也就随着众人一同躲在了法方主身后。 众人站定以后,法方主便将数枚晶石碾碎,金黄色的气体随之散逸而出。 “融!” 法方主掌间手印变换,同时高喝一声,那金黄气体,便逆风飘散开来,然后逐渐凝实,犹如巨型金茧,将众人包裹在其中。 正当金茧结成的下一瞬,封冰灵瓮轰然炸裂,当光芒与冰雾散去,出现在原地的却并不只是李羽霜,在他身周还有七把形状各异的鸦青色兵刃漂浮着,看模样分明就是止戈所化。 然而奇怪的是,作为灵物,本应护主的止戈七兵,却不知为何自打其出现以来始终保持着进攻的态势。 片刻过后,这七把漂浮的兵刃终于动了,然而目标却并非是敌人。 而正是它们的主人-李羽霜。 四洲行 行刀秋横雨 分兵奏主亡 常言道:“万物有灵,以人为长。” 四洲之内,人族相较其他身具天赋异能的种群,体质孱弱,寿数短促。于这弱肉强食又纷争不断的世间,自应如风雨飘摇间的一叶扁舟,稍大些的风浪便可使之倾覆。岂可料到而今这方世界,却是由人族主导。 灵性,或者说智慧,是人族安身立命之根本,亦是其自认为有别于其它种群,最引以为傲的优势。 正是这份灵性,让人族被迫在弱肉强食的蛮荒法则之下,走上了同四洲万族截然不同的道路。 并非只单纯完善、磨砺自身天赋,同时也开始寻求以外力反哺自身,创造出无数功法、秘技。 很长时间内,四洲万族对灵性的认知极为浅薄,普遍认为后者只会存在于活物之上。 直到某天,人族内的数名学者,通过秘法淬炼,赋予了死物灵性,使之拥有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意识,再到后来,这门秘法被运用到诸如法具、兵刃一类的杀器之上。 虽然材料难寻,且成功率极低,但持有秘法锻造之杀器的人族强者于战场上足可一骑当千,凭弱胜强。 自此多年后,万族与人族的强弱之差也终于迎来了逆转,最终人族立于万族之巅,其他族种群或与之同化,或隐于别处,而那门赋予死物灵性的秘法,也随时光荏苒,流传了下来,并愈发精进。 因炼锻法具、兵刃之法称之为炼器,此秘法又以炼器为基,汇铸灵性,便被后世称之为——铸灵! ………… 止戈,作为仙心真人耗费多年心血乃至生命所锻之利器,自然也是用上了这铸灵秘法。 彼时海岛之上,欲行噬主之举的止戈,显然便是循着其自主意识而为。 而面对围剿,李羽霜收紧了肩颈与四肢,喉咙中发出阵阵愤怒的低吼,显然是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 “嗷……” 李羽霜虽神志不清,但眼下倒也不用他理性分析,仅凭异化成凶兽后的本性,便能体悟出,七把兵刃动向的意味。 那……无疑是……杀意! 面对这股杀意,李羽霜头颅低俯,轻身腾跃,主动朝后挪动了半尺,退意尽显,不过他此举却并非人们口中常说的以退为进、谋而后动,反倒更像是兽类捕猎时才会有的反应,蓄势待发以静候时机,再趁虚而入,最终一击毙命。 但不料,本该是两相僵持的局面,恰因这一退,反而使一方彻底陷入了被动的态势。 腾跃未完,李羽霜后腿方才落地,却突感双脚脚踝处遭一物捆束,而后猛然收紧,加之一股巨力向外牵引,原本“四足而立”的李羽霜顿时便失了平衡,胸膛抢地,整整摔了个满怀。 吃一暗招,李羽霜反应得倒也算迅速,忙以双臂撑地,强行稳住身形,随即肩背腰腹齐动,与脚下拉扯角力,随即扭头向身后看去,却见发难者正是止戈所化七门兵刃之一的天权黯霹鞭。 意识到阻力何来,李羽霜当即咽喉蠕动,口中光芒渐亮,目标直指天权黯霹鞭,眼看便是一记吐息光柱将要呼出,这时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李羽霜顿感窒息,口中方才亮起的光芒也瞬间黯淡,喉间亦是有止不住的干呕声传出。 “咳咳……咳咳……” 李羽霜这时想转头查看情况,却也已经做不到了,他只能死命的将眼珠想一侧瞥去,余光处只见摇光破军拳已然化拳为爪,一把便死死制住他的脖颈。 面对愈发收紧,仿佛要将他脖颈捏碎的摇光破军拳,李羽霜本能的想要挣脱,当即抬起撑地的双臂,朝摇光破军拳抓去,然而还未等他触及到后者。玉衡无定环便趁着间隙,套在李羽霜双臂之上,那十八枚飞环任其一者,都好似有千石万钧之力,不等李羽霜反抗,便直接将他双臂压在沙砾之上。 随后,一直环伺在旁的天玑千钧棍化作一道流光,沿着李羽霜左臂穿插进前者与玉衡无定环的间隙之内,亦洞穿了李羽霜因趴伏而隆起的一对琵琶骨。 与此同时,开阳守阴盾沿太极阴阳线一分为二,阴、阳二仪锐利端各插入沙砾之中,内面抵住天玑千钧棍,以作固定。 “呃呃……呃……呃……” 李羽霜愤怒的嘶吼着,可被扼住喉咙的他却只能发出些许微弱的气声。 此刻的他就好似那即将上火炙烤,被捆束住手脚,任人宰割的牲畜,所有的反抗都已经变成了无意义的行为,但即便如此,不再理性的李羽霜,还是在奋力挣扎。面对四肢已被的窘境,他便使腰腹发力,意图通过扭动下肢,借由转力来助其脱困。 此举若换作往常的李羽霜,是决计做不出来的,依着他的性子,愈是生死绝境,便愈要谋而后动,万不能出现纰漏,否则但凡被敌手抓住任何一丝微小的破绽,都将会是致命的! 这份慎重,自李羽霜明白生死的涵义开始,便根植在他心中,即便是常被人解读成胆小怯懦或是寡信多疑,李羽霜也毫不在意,他怕死,但实际上也没那么怕,只是不想因鲁莽而白白丢掉性命罢了。 而此刻失了理性的李羽霜,显然是不具备这份慎重的。当他腰腹刚有起势,其视线死角处,便有一道寒光掠来,那寒光穿脊破髓,如一柄钢锥般刺入腰腹,将李羽霜牢牢钉死在沙砾之上,他那刚拱起的后腰也随冲击再度沉了下去,激起沙尘无数。 寒光落定,李羽霜凝神细看,却见青格金箍,白茎燃缑,高脊陡从,窄锷利锋,云气纹纵横,可不正是天璇宇玑剑。 短短数个呼吸间,止戈七兵接连发难,随天璇宇玑剑这一刺落定,对李羽霜而言,现今唯一能动的,怕也就只有那不只是因盛怒还是痛苦而止不住打颤的眼皮了,所谓待宰羔羊,大抵便是如此。 鱼肉既已上案,刀俎又将何来? 止戈所化兵刃中,除却禁锢李羽霜的五门外,另有天枢贪狼刀趁诸兵行动的间隙,悄然迫近,现今正悬于李羽霜头顶。耀阳之下,其身煌煌,其刃也扬,伺机而动,只待落斩如疾风,行刀若横雨,便可叫人身首分离。 只不过,天枢贪狼刀若是想行斩杀之事,怕是要在麻利些,否则未等引刀成快,人怕是要先一步断了气。 虽说修行者气脉绵长,即便遭人扼住咽喉,短期内也不至于气绝身亡,但摇光破军拳出手时,正逢李羽霜将要呼出吐息光柱,胸肺中本就没蓄着多少气,更何况即便是在异化之前,李羽霜也已身负重伤,再经之后的一番折腾,更是几乎耗尽了精元,此刻再新添多处致命伤,可真算是神仙也难救。 故此,上一瞬尚且饱含十足怒意的双眸,下一瞬突然就没了神采,李羽霜眼球上翻,面颊抽搐,混着血丝的唾液不受控制的自嘴角流出,真可谓是一脸死相。 这时天枢贪狼刀也终于动了起来,一刀斩落,快到即便是残影都难以捕捉,利刃划过空气,刺耳的音调好似哀鸣,为它的主人奏起生命的终章。 “咻……” “铛!” 正当天枢贪狼刀将要斩下李羽霜的头颅时,有一人挺持长枪斜刺过来,横档在二者之间,以枪尖架起刀刃,姑且勉强遏住了刀势所向,也为这本该行云流水的乐曲之中,混入了一节不和谐的音符。 然天枢贪狼刀威势十足,持枪人也无法全数抗下,且听“扑通!”一声,再看持枪人已被重力压制得单膝跪地。反观天枢贪狼刀则持续迫近,眼下距李羽霜脖颈也不过十四五寸远,后者皮肉上甚至已经出现风压刮擦产生的血痕。 持枪人见状,右掌心先是泛起一阵微光,而后其身周空气流动便愈发暴乱无序,渐于其掌心汇聚成一道气旋。 “风演武——飞廉致风气!” 持枪人高喝一声,旋即使右掌气旋抵住枪杆,借风力催助,消弭天枢贪狼刀的进势。既使得演武之法,不必多问,那持枪人自然便是先前逃遁而走的姒梦青喰,其手中长枪也自然便是九凤变化的形态之一,是为九凤·锐。 演武一出,姒梦青喰压力骤减,只见她重新站直身子,而后肩臂猛然扭转,手中九凤锐枪朝斜上方挥出,准备一举将天枢贪狼刀挑飞出去。 然而姒梦青喰却忘了,九凤毕竟只是她借鉴仙心真人对于止戈的部分构想后,所锻造的仿制品,无论铸材亦或是耗费的心血都是远远不及前者的。 “铮!” 眼下两兵相抵,姒梦青喰却再度施加重力,不出意料,九凤应声断裂,而天枢贪狼刀,则继续奔着李羽霜,向下斩去! 四洲行 伤残死 觅无踪 前路弥蒙何去从 其一 亲眼目睹九凤断裂,姒梦青喰顿感脑内如群蜂攒动般嗡鸣,心头狂颤,霎时间便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会有此番慌乱,兵刃被毁列属其一,但数其次,主要是姒梦青喰也未曾料到,先前为反制天枢贪狼刀斩击而积蓄的力量竟会过分重了,以致其在九凤断裂的同时,力向空处,有所不逮,难以应急施加变招。 这种结果对于明知九凤同止戈差距几何的姒梦青喰来说,无疑是十分难堪的,但眼下她却连在心中懊恼的时间也没有了。天枢贪狼刀即将斩下李羽霜的头颅,对此,即便后者生命早已如风中残烛,姒梦青喰也绝不容许它的发生。 只不过眼下九凤被毁,姒梦青喰可谓是完全失去了同天枢贪狼刀抗衡的资本,更加不可能用躯体去硬抗,即便她肢体经由修炼演武之法的百般锤炼与改造,诸多异兽能力混合加持下,足可媲美传说中的不老不死之身,纵然肉体湮灭,只要一滴精血尚存,便可借此重生。 但先前的一番交手让姒梦青喰明白,即便她以肉身为盾,挡护在李羽霜身前,也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下天枢贪狼刀的,它会在破除障碍之后,利落的斩下李羽霜的头颅,纵然姒梦青喰愿为前者以肉身成盾,也终究只会是一场徒劳。 面对此等窘境,情急之下,姒梦青喰当即选择弃掉九凤,回手便朝着天枢贪狼刀抓去,明知此举几乎不可能奏效的她,原本心已凉了半截,却在眼角余光扫见掌间罡风时,脑中突然灵光乍现,顿悟出一条兵行险着的绝计。 时间紧迫,容不得姒梦青喰踌躇不前,只见她抓向天枢贪狼刀的右掌猛然曲指成爪,演武纹光芒更甚,掌心飓风随之收束凝实,汇聚一枚风锥。 “寰降青阳石,千般不耗,万般不损,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唯风蚀之,风演武——飞廉煞神刺!” 姒梦青喰于心中暗喝道,旋即腰身不动,脚尖挑地,下肢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朝身后反折过去,这种躯体的扭曲程度远超人族所能达到的极限,清脆脊柱断裂声在此刻响起,姒梦青喰的额头瞬间遍布冷汗,面容上也满是痛苦意味,但随后她右小腿处演武纹光芒渐盛,数道拇指粗细的雷光自其中奔涌而出,随后又在瞬间聚拢,宛如胫甲般将小腿包裹其中。 “大荒辽东,青苍如牛,潜云动风雨,入云光日月,行撼四宇,声动八荒,雷演武——夔牛踔行!” 随着姒梦青喰于心中的诵念,那经由胫甲包裹的小腿,这蕴含雷电之力的一击,重重踢在天枢贪狼刀的刀尖之上,同时,与之从相对方向袭来的风锥,也击中了刀柄。 眼下姒梦青喰正全神贯注的盯着天枢贪狼刀,那异色的双瞳中满是焦急的神色,此刻她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突发奇想的法子,所能带来的结果究竟如何。 所幸借由的甩腿的冲势与风锥的转势这两股相错而来的力,终是勉强动摇了天枢贪狼刀的攻势,使其产生了些许偏移,斩落时错开了李羽霜的脖颈,劈砍进沙砾之中,但也险些将前者的耳朵削下。 半瞬后,姒梦青喰因先前的举动伤了脊柱,无法调整身形,自半空跌落,面容朝下,一头栽进了沙砾之中。那模样颇有些狼狈,但当她强忍着剧痛,吃力的扭转过头,望见那距离她面容仅有三指距离的天枢贪狼刀时,她还是隐约能从那光滑如镜的鸦青色刀面上望见自己笑了。 是的,纵然万分凶险,但姒梦青喰还是搏出一线,她成功制止了天枢贪狼刀的噬主之举,只不过后者却并未留给她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 同铸灵之物的交战与人不同,虽然前者具备一定的自主意识,但却没有人的情绪与杂念。这不仅意味着,铸灵之物的目的性要比人明确,执行也更为果决。 且听“咻!”地一声响,姒梦青喰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细看时却已不见了天枢贪狼刀的踪迹。就这样,前一瞬还挂在她脸上的笑容就此凝固,不详的预感在她心中蔓延,姒梦青喰猛然朝斜上方瞥去,却见天枢贪狼刀竟已回到了先前的位置,再度悬浮在李羽霜头顶,重复着 先前的噬主之举。 “呃!啊!” 姒梦青喰面容扭曲,双臂撑地,嘶吼一声,强忍着剧痛站起身来,此刻她虽完全不清楚该如何阻止天枢贪狼刀的下一波攻势,但她却明白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无路可走的姒梦青喰抬手便握住了天枢贪狼刀的刀柄,奋力向外拉扯,意图延缓后者的斩击,却终归是无用之为,非但无法制住天枢贪狼刀,反倒被它牵引着,朝李羽霜的脖颈砍去。 这诡异的场面,让姒梦青喰有些恍惚,她本意是想救人,眼下却好似成了刽子手,先前紧绷的神经和狂颤不止的心跳,竟也在此刻变得格外平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放手。 昔日万人之上的地位造就了姒梦青喰高傲的性子,但自打她离开少鹿泽,没了那些前拥后簇的巫民,她便不再是那个一呼百应的大巫祝,一路上的连番受挫,都让姒梦青喰深感无力,再到今日,她竟然因畏惧而选择做了逃兵,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当初离开少鹿泽,这个选择是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要不就……算了吧。” 姒梦青喰这样想着,先是闭上了眼,随后又松开了手,是的,她放弃了。在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之后,姒梦青喰的自尊与傲气被彻底击溃,她不愿再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她不愿去看,也不愿去听,她只想逃,逃回少鹿泽,逃回自己所能主宰的地方。她在等头颅滚落的声响传进她的耳朵,因为那对姒梦青喰而言或许象征着解脱,让她不必再去履行先辈强加给她的责任。 但现实是残酷的,姒梦青喰无法选择逃避,因为自打踏上这条拯救众生的道路,她便不再是孤身一人,就在姒梦青喰放弃的同时,七重海上另有一物袭来。 那是一道光,快到只能让人依稀瞧见它金色的残影,金光正中天枢贪狼刀的刀身,二者交锋,一时间火光四溅,爆发出惊天巨响,声势骇人,然不过转瞬之间,便见分晓。 结果是那金光胜了,也不知是何等威能,金光在将天枢贪狼刀弹飞之后,竟又洞穿了山峦,继续向前飞去,直至消失在天际尽头。 感受到身前传来的气浪与巨响,姒梦青喰猛地张开了眼,在她面前,李羽霜仍是那副受制的模样,但却不见了天枢贪狼刀的踪迹。 与此同时,另有一股气浪如排山倒海般向海岛涌来,姒梦青喰扭头向来处望去,却见一道银色身影自海面之上急速掠来,眨眼之时便就到了她身前。姒梦青喰自是认得来人,但回想起先前予她的承诺,自觉心中有愧,便只敢弱弱的地唤了一声:“忒浮亚……” 没错,来者正是先前被李羽霜误伤而堕入海底的忒浮亚,二人着面,忒浮亚未发一言,右手握拳,攥得关节咯吱作响,抬手就砸在了姒梦青喰的脸上,不知是她心中有气,还是明知姒梦青喰死不掉,这拳出手竟格外得重,直接将后者脑袋砸进沙地里,连带颈椎也碎了好几节。 “姒梦青喰!你他妈在干什么!”忒浮亚怒骂道。 在被吐息光柱击中后,身体的异状让忒浮亚心中万念俱灰,她本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会沦为和霸下同样的下场,却没想到,随着下沉,薄暮长巾竟缓缓收紧,贴合在她脖颈上,就此一股温和的力量开始在她体内蔓延,并逐渐唤醒了她的知觉。 忒浮亚欣喜之余,并未纠结于薄暮长巾因何会再次自主行动,权当是神子武装的护主之举,待知觉恢复大半后,忒浮亚跃出海面,却正巧撞见了姒梦青喰放弃救护李羽霜的一幕。 先前的恐慌还未完全散去,再观此景,忒浮亚心中顿觉怒不可遏,抛掷出手中圣剑古拉姆后,急忙向海岛处奔去,随后便就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反观姒梦青喰,忒浮亚突然的出手让人猝不及防,她伤得很重,但痛楚的刺激也让她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姒梦青喰心中惊道,放弃李羽霜的性命,现在细想来她完全不敢相信那会是她做出的选择。还有那些自暴自弃的情绪,又怎会出现在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她的脑海中。 “还是先前中得那幻术!” 姒梦青喰实在不敢相信,即便她在中了幻术后急忙遁走,又冷静了许久,却依旧被持续影响着。但除此之外,她似乎也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可那又是怎样的幻术?竟连精通此道的大巫祝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思至此处,姒梦青喰脊背上已满是冷汗。 ………… 此刻姒梦青喰心中如何想,忒浮亚不想知道,也没闲工夫去管,发泄完火气过后,她也明白耽误之急是要尽快将濒死的李羽霜解救出来。只见忒浮亚快步上前,抬手就朝钳制着李羽霜脖颈的摇光破军拳抓去,可谁料还没等她触碰到后者,摇光破军拳就如融雪般化作一团流体,与此同时,由止戈所化的其余兵刃也都如它一般变换,而后汇聚在李羽霜右手小臂处,变作寻常的手镯模样。 这时只听“嗵”的一声,没了摇光破军拳钳制的李羽霜竟直接大头朝下,栽了下去,躯体也不断缩小,直至恢复其原本的面貌。 忒浮亚望着他那无神且涣散的双眼,心中顿时起了一个不好的念头,连忙抬手搭在了李羽霜颈部动脉上,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这两人却都仿佛静止般一动不动。 “怎么……可能……” 忒浮亚艰难地从嘴里吐露几字,随后便双膝一软,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是的,同忒浮亚猜想得差不多,止戈的停手并非是由于她的介入,而是作为其目标的李羽霜,已然断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