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奸臣》 001章 奸臣 世上奸臣千百种,却没有一个能比苏清朗更坏的。 用长安城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苏清朗其人,捏他一下,都能挤出来一坛子的黑水,坏得那叫一个干净彻底。 有人听了这样的话,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这个苏清朗到底是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何以如此招人记恨? 这个事儿,还要从五年前的一桩逆案开始说起。 那个时候,苏清朗还不曾入朝为官,与朝廷中的几位同窗倒是亲密往来。 几个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又同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因此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年轻人么,一个比一个愣头青,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往外面说。 从当朝乱世议论到先辈圣贤,又从先辈圣贤商量到怎么除恶惩奸,每每说到兴致处,还忍不住拍案而起,看那个劲头,差点把店家的酒桌子都给掀了,俨然一个个正义凛然的好少年。 奈何好景不长,与他交好的那几个同窗出了事情,而且还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们得罪了当朝的丞相。 所谓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只手遮天,就连皇帝老子都得给他三分薄面。 于是这位只手遮天的丞相大人,稍微动动手指,就给他们安上了一个谋逆的罪名,一窝三个人全给端了,连同苏清朗也一起受到了牵连。 那三位大人被打入天牢以后,虽然经过惨无人道的严刑逼供,却依旧咬牙坚持,抵死不认,如此铁骨铮铮,就连当时负责办案的官员都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然而身为他们好友的苏清朗,丝毫没有学习到同窗宁折不弯的崇高品行,反而一转眼就把他们几个给卖了。 他把罪过全都推到那三个同窗的身上,说自己年轻不懂事,是受人蛊惑的受骗者,巧言令色,几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也把自己的好友推入了死地。 朝廷一见苏清朗招得那么快,倒是给他们省去了不少麻烦,非但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因举报有功,赏给他一个大官儿做。 而这个苏清朗,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监斩了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以及那几位同窗好友的家人。 这就是当时轰动全国的三英逆反案,苏清朗也是因为这事儿才有机会进入朝堂,又因案子办得干净利落实在漂亮,在逆反案结束以后,深得皇帝和丞相的器重,短短五年的时间,这厮又连蹦了三级,成为朝廷中尊贵显赫的二品大员。 犹记得当年,凄风寒雨,落满长街,路边的杏花盛开,落英飘摇如雪。 护卫军押着三位大人的囚车缓缓驶过长街,长安城里的人们,无不出来送行,大人小孩站在长街的两侧,脸上全都带着尊崇敬慕的神情。 还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想到三位大人在位时为百姓们做出的种种贡献,再望着三位大人身上的血迹斑斑,两方对比明显,一时间,禁不住泪流满面。 而那位刚刚上任的苏大人,穿着朝廷新制的仙鹤补服,骑着丞相大人亲赐的香驹宝马,徐徐行在囚车的前面,明亮耀眼,风光无限。 总之这个事儿,苏清朗办得忒缺德,自此以后,从前的同窗好友都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他,苏清朗的恩师早些年在一次酒宴中,听到有人奉承他能教出来苏清朗这样的朝廷大员,老先生还当即跟人家翻脸,酒坛子一扔问道:“苏清朗?哪个是苏清朗?” 这其中做得最绝的,当属苏清朗的父亲苏浙善,直接把他的行李细软扔出了府墙外,声明自己这辈子从没生过儿子,苏清朗这个人,以后再也不能进入他的家门。 于是,苏大人现在只好住在城里重新置办的豪华府邸中,并且经常流连在醉仙楼的胭脂水粉温柔堆里。 醉生梦死,奢靡无度,朝着奸佞小人的道路越走越远,再也不回头。 醉仙楼里,珠帘翠幕,觥筹交错。 站在台上的美貌舞娘,一把纤腰细得跟垂杨柳似的,随着丝竹管弦的乐声旋转舞动,不知转花了多少公子少爷的眼。 还有坐在二楼弹琴的姑娘,一双素手白皙细嫩,堪比上好的羊脂美玉,弹出来的琴音犹如珠玉落盘,当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一位年轻公子坐在楼上,单手支颐,呵欠连天,一只脚踩在旁边的长凳上,十足的纨绔少爷样儿。 他漫不经心的望着楼下跳舞的花娘,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水酒,放在唇边慢慢品尝,片刻后,又仰起头一饮而尽。 雪色衣衫,面容精致,肤似凝脂,唇若流丹,一双精细狭长的狐狸眼,带着些许轻佻,些许慵懒,半醉微醺中,一时间,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轻叹了口气,又索然无味的摇了摇头,之后听到不远处的酒桌上,一行七八个人正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于是竖起耳朵撑着下颌,饶有兴致的听着。 只见一个水蓝衣衫的书生恭维道:“此次殿试,思齐兄应能夺得魁首。” 紧接着,一个看似“思齐兄”的锦衣书生摆摆手,连声推辞道:“哪里哪里,在下虽在乡试和会试中拔得头筹,但殿试之事,还是要看临场发挥,不到最后结果谁能说得准?” 他停顿一下,又意味深长的道:“不过今年的科举考试中,还有一个名叫梅柳生的书生,据说成绩也很不错,亦是此次殿试中的热门人选,不知诸位有谁认识?” 众人纷纷摇头说不认识,甚至还有一个书生叫嚣着:“什么梅柳生,之前连名字都不曾听过,八成也是哪个山窝窝里出来的人物,没见过什么世面,临到圣上跟前不知道怎么出丑呢,怎能比得上思齐兄家世显赫,三代官封,到了殿试自然游刃有余。” 这当官儿的就要拍马屁,不成想某些人还没有当官,马屁就已经拍得啪啪响。 白衣公子抿了一口清酒,忍不住摇头,又叹息着啧啧了一声。 那几个书生闻声看向他,只见此人气度不凡,衣着不凡,长相也不凡,却是个面生的脸孔,应该不是与他们一起同考的书生。 而且这人也没有望着他们,方才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应该不是冲着他们,反而像是品尝美酒多一点。 便不再理会,又有人接着道:“思齐兄若是此次高中状元,一定要请我等喝酒啊。” 思齐兄连连点头回答:“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话音刚落,又听不远处的白衣公子啧啧了一声。 贾思齐转过头,不解问:“这位兄台,可是嗓子不舒服,不若找位大夫看看?” 那位公子立即眉花眼笑,回答道:“多谢兄台挂怀,在下从小有个毛病,若是脾胃不舒服,就忍不住……啧啧。” 贾思齐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怎么听怎么觉着这句话有些别扭。 仍是耐着性子,道:“这倒是十分奇怪的病症,兄台还是找个大夫看看比较好。” 白衣公子笑眯眯的摆手道:“无妨无妨,你们继续,让我吐出来就好了。” 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在下心中有个疑问,不知兄台可否回答?” 贾思齐点点头,道:“请说。” 只见对方眉目间的笑意渐深,懒洋洋的问道:“听闻令尊大人昨夜,抄小路给礼部尚书家送了一份厚礼,不知兄台可曾见到尚书大人没有?” 002章 不才正是苏清朗 在场的人全都知道,当朝的礼部尚书只有一个,那就是臭名昭著的奸臣苏清朗。 此人十八岁得入朝廷,二十三岁爬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堪称朝廷官场中的奇迹。 不过,虽说是奇迹么,这官儿升得太快,背后总归还是有些原因,毕竟有些人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撑死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小官。 然而苏清朗凭着五年的时间,就能从一介白衣,坐到礼部尚书正二品大员的位置,单靠缺德和无耻显然是不行的,说明此人还有一些心计。 纵观朝野后宫,上有皇帝太子,下有贵妃公主,就连当朝权势滔天人精似的丞相大人,都被他的三寸莲花不烂之舌哄得团团转,拿此人当作自己的肱骨心腹。 更有传言说,此次殿试皇帝一定会带着苏清朗参加,而且依据往年的惯例来看,殿试结果的好坏,全凭人家苏清朗的一句话,是以连常禄寺卿贾德欣贾大人都坐不住了。 其实这个贾德欣乃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从他的太祖父开始,接连好几代都是读书人。 其子贾思齐,年幼聪明,再加上勤奋好学,一直都是长安城中风流才子的典范。 单看他能在乡试和会试中拔得头筹,就知道此人并非浪得虚名,其实有一定的本事,奈何官场毕竟是官场,不是你有本事就能爬上去的地方,更多的时候,还需要点人脉。 而作为在官场里浸染多年的贾大人,自然深谙这其中的道理。 于是从自家的府库中挤出几千两银子,外加几件过眼的宝贝,趁着夜黑风高无人注意之时,偷偷摸摸带着自家儿子送到苏清朗的府上。 本来这个贾思齐是不愿意走后门的,毕竟在他看来,苏清朗这个人的名声太臭,而他则是清冷孤高、不染纤尘的一介读书人,怎可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凭白坏了自己的贤名? 奈何禁不住自家老爹的威胁攒掇,再加上,身为长安城中出了名的风流才子,让他因为不给苏清朗送礼,就要眼睁睁看着状元郎的头衔落到别人身上,显然后者,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倘若自己的仕途当真掌握在苏清朗的手上,大丈夫能屈能伸,特殊时期勉强低一下头,对他来说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强忍着心中的千百个不愿意,他还是拉下脸找到苏清朗的家门。 只可惜昨天晚上去的时候,苏清朗并不在家,听说是被丞相的儿子留宿家里过夜了。 他事后回想起来,竟有些暗暗的欣喜,觉得此事天知地知自己和自己的老爹知,他到底还是保住了身为读书人的风骨。 不成想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竟被此人当着众人的面给抖露了出来。 再回想此人先前的言行,贾思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是故意拆他台,砸他场子的。 虽然对方说得都是事实,但为了挽回颜面,他还是要学那硬嘴的鸭子,笼子里的绿毛鹦鹉。 心虚着狡辩道:“纯属子虚乌有之事,兄台怎好信口开河?” 约莫觉着单是否认还不够,于是又立即的下了一帖猛药:“像是苏清朗那样的人,卑鄙肆行,厚颜无耻,谁愿意与他为伍?” 白衣公子闻言挑眉,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说道:“听闻令尊与苏大人私交甚好,在下还以为兄台能乘上苏大人这道东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呢!” 贾思齐很是愤怒,长袖一挥,绝口否认道:“断无此事,家父为人正直忠耿,且经常在家里痛斥诸如苏清朗之辈的窃国鼠流,岂会与他那样的弄臣小人为伍?平日里同朝为官表面敷衍罢了,如何来得私交甚好,兄台这样说,是在侮辱家父的颜面!” “抱歉抱歉……”白衣公子翘起一个兰花指,以袖掩唇,笑得花枝招展,风流绝艳。 然而眉目间的神情,却丝毫不见愧疚歉意的样子来,反而更像戏谑打趣多一点。 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折扇,悠然放在手中把玩,赞叹道:“以兄台正直不阿的品性,他日若是进入朝堂,定是黎民百姓的福音,奸佞小人的克星,尤其那个叫苏清朗的,只怕会吓得连觉都睡不着。”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宛如一坛陈窖封酿的桂花酒,喝下去只感觉甜丝丝,又晕乎乎的。 可是贾思齐却总是觉得,这桂花酒里面,怎么好像还掺杂着一股子尿骚味儿,一时间,让他喝也不是,吐也不是。 只得再次谦虚道:“兄台抬举了,在下只是秉承恩师与父亲的教导,凡事须得以礼仪忠孝为先,与其他人相比其实还差得远。” 闻言,白衣公子扑哧笑出来一声,撇嘴露出来些许的笑容。 语气轻描淡写的道:“兄台不必自谦,贾大人家的教养,在下还是略知一二的。” 反手握着折扇,端起桌子上的酒水,向贾思齐举杯道:“今日巧了,能在此处得见贾兄,实在有幸有幸,在下在此敬贾兄一杯,祝愿贾兄能够一举夺魁,将来也好进入朝堂,惩奸除恶,铲除苏清朗这样的小人。” “对,铲除苏清朗这样的小人!” 其他人经过这个人的煽风点火,全都一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表情。 一个个就跟绿林好汉插香结义似的,纷纷仰头喝尽了杯子里的水酒,连搁下酒杯的力道都比平时大了许多,好似借此才能表明自己正直不阿、一往无前的决心。 贾思齐这回彻底呆了,傻了,愣住了,其实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也不愿意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毕竟苏清朗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又是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的授业少傅,身份地位不是他这个小小贡生所能撼动的。 他的父亲只是常禄寺卿,撑破天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官儿,即便是有意巴结到苏清朗的面前,只怕苏清朗都不一定会看上一眼。 而自己确实有点才华,在官场上也应该有点前途,但也没到能和苏清朗相互抗衡的地步。 本想与苏清朗划清界限,保持平衡就好,没想到被这个人几句话攒掇下来,竟把自己推置到这样尴尬为难的处境里。 这还没有进入朝廷做官呢,就把皇上跟前的特大红人得罪了,因此他的心里有些发虚,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但是这人吧,临到跟前就很难放下架子,尤其是在这些同窗的跟前,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失了面子。 只能勉强撑着身为官宦子弟的体面,面对着众人的态度,僵硬的笑了笑,又抬手抿了一口酒水,额间却不由渗出来一些细汗。 又听身边有个书生沉郁顿挫的愤愤道:“像这种背信弃义,陷害忠良之人,他日思齐兄若是得了状元,就该上书直谏,让皇上削去他的官职头衔,将他赶出皇城,流放千里!” 贾思齐扑哧一声,口中的酒水差点喷了出来,又见白衣公子悠然自得,颇为赞许的补充道:“最好五马分尸,曝于荒野。” “对,五马分尸,曝于荒野!”众人立即应和,纷纷拍掌叫好。 贾思齐的脸色难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忍不住看向白衣公子,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下还想与兄台交个朋友。” “我?”那个人闻言,似乎有些吃惊。 随即侧过身体,顺势翘起了二郎腿,摆出一个风流不羁的纨绔样儿。 呼啦一声展开折扇,对众人露出来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不才,正是苏清朗。” 003章 爬墙 苏清朗从醉仙楼里出来的时候,浑身舒畅,心情甚是开朗。 他站在醉仙楼的门口,不由摇着扇子,仰天大笑了几声。 这时,等在对面茶棚里的书童如意,见到自家公子出来,连忙迎到跟前,说道:“公子,你可出来了,夫人有事请你回府。” 苏清朗这才收敛了神色,看向如意奇怪道:“既是夫人有请,怎么都不进来叫我?笨!” 说着,一扬手拿折扇敲在了如意的头上。 如意捂着刚才被打的头,神情甚是愤愤不平,斜眼瞥了一下里面涂着胭脂水粉招揽客人的姑娘,不服气哼了一声,红着脸咕哝道:“我才不要进去呢!” 刚走了几步,苏清朗又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醉仙楼”几个金粉大字,似是自言自语的道:“这逛窑子嫖娼还要装出个举世清高的样儿,只听说提上裤子不认帐的,倒还从未见过脱了裤子,还说自己是个雏儿的,有趣有趣。” 如意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是苏清朗亲自挑选出来的书童,虽然整天跟在苏清朗的屁股后面,见惯了他醉生梦死奢靡无度的样子,但对于这种风月场上的东西,仍是害羞的很。 每次跟苏清朗出来,都要守在外面死活不肯进去,因此被苏清朗冷嘲热讽了很多次。 闻说此言,还以为苏清朗又在奚落他,不由瞪着眼睛委屈得都快哭了:“公子,你又说我……” 苏清朗瞥了他一眼,又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漫不经心道:“谁说我在说你了?” 他停顿一下,微微倾下身子,凑到如意的旁边,拿折扇指着不远处树上的鸟窝,故意摆出一副恶劣戏谑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欠扁:“以你现在的样子,顶多只能算是那搁在窝里还没有捂热的壳儿,蠢!” 如意心里一阵发苦,比刚才更加想哭了,而那个差点把他惹哭的人,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恶劣和无耻,望着他眼睛红通通噙着泪水的样子,反而十分得意,又扬手敲了他一下。 转身离开,呼啦呼啦挥着扇子,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又仰头掐腰哈哈大笑了几声。 苏清朗的爹乃是御史中丞,御前从三品,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因此府邸看起来也是不大不小,地段上么,与皇宫的距离不近不远。 苏清朗站在自家的门口,望着匾额上“苏府”两个大字微微兴叹,然后又默默的转到后花园的墙根边。 自从他老爹扬言说没有他这个儿子,并且不许他进入苏家的大门以后,苏清朗每次回家都只能翻墙。 他望着那面被自己爬了无数次,已经被磨得油光水滑的墙头,又啧啧唏嘘了一阵,唉声叹气道:“本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奈何回自己家还得爬墙,真是……” 如意站在旁边,听此止不住的翻白眼,心想到:待会儿让老爷抓到,有你好受的! 对着墙头感慨完了,苏清朗提提裤子,又沉了沉气,挽了挽袖子。 折扇丢进去,衣摆绑腰间,紧接着一个助跑,外加腾空一跳,不过转眼的功夫,就死死的抱在了高墙边沿的青石砖头上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墙头上跳下来,还很不幸的压倒了下面的一株月季花。 苏清朗站在自家院子里,拍了拍手上的青苔,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又龇牙咧嘴的忍着痛,把屁股上扎着的青刺拔出来。 最后才捡起落在地上的兰花折扇,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朝着内院行去。 然而,见到内院里坐着的那个身影时,苏清朗不由愣了一下,紧接着又抖了一下。 捂在屁股后面的手拿出来,又默默在衣服上擦了擦冷汗,迅速移动到安全区域,这才露出来甜甜的笑脸道:“爹……” 苏浙善下了早朝以后,正坐在院子里悠然喝茶,见到苏清朗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紧接着回过神,一脸暴怒的冲向他:“你个不成器的小杀才,没良心的混账,你还敢回来……” 旁边站着的家丁管家见惯了这种事,因此很有眼色,一个个拖着拉着阻止住他。 奈何苏浙善情绪激动,面对自家儿子就像见到杀父夺妻的仇人,拼命想要挣脱,举着拳头差点就招呼到苏清朗的脑袋上。 见家丁管家拦着自己挣脱不开,只能挥拳踢脚的骂道:“你个混账,谁让你回来的,快给我滚,滚……” 苏清朗站在自家老爹的不远处,眯着眼睛笑了笑,点头哈腰的拍马屁道:“爹,早朝以后,两个时辰不见,您老人家可还好?” 苏浙善更加暴怒,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又挥拳踢脚的骂道:“你个混账,我没你这样的儿子,给我滚,滚……” 身后有个小奴才,年纪轻,不经事,第一次拉着老爷的贵体,心中有些害怕,不小心手一松,差点让他冲到苏清朗的面前。 苏清朗见此,瞳孔一缩,赶紧后退了几步,拿折扇挡着自家老爹的攻势,飞快道:“爹,孩儿一会儿再滚,二娘宣告孩儿有事,孩儿不敢不从。” 紧接着,握着手里的折扇,毕恭毕敬向自家老爹作了一个揖,撩起衣摆,壮士一去不复还似的,迈步朝着内院的房门走去。 苏清朗拔脚走进房间,耳边依旧回荡着自家老爹中气十足的谩骂声,他微微叹气,自从那位刑部尚书老大人被自己干掉以后,老爹近来对自己的怨念颇深。 忽觉后背生风,满是杀气,连忙闪身躲避,一个杯盏便从他的衣袂边擦了过去,落在地上摔碎了一片。 他顿住脚步,再度回神,挥了挥被茶水溅湿的衣袖,一脸淡定的走进屋内,施施然向一个妇人行礼道:“二娘。” 苏清朗的二娘,本是苏浙善的妾室梁氏,自从苏清朗的亲娘病逝后,才抬做了府里的二夫人,梁氏的膝下并没有子嗣,是以一直拿苏清朗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梁氏见到苏清朗走来,又看了看地上摔碎的茶盏,转头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你出去告诉苏浙善,清朗是我叫来的,他若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老娘回头跟他拼命!” 丫鬟的脸色又青又白,很是难看,但迫于夫人的威严,只好领命下去了,而苏清朗则站在厅中,有些叹气,有些感慨。 回想自家老娘尚未玉殒之前,与梁氏斗得要死要活,自己现在却与人家好得如同母子一般,这人世间的情意变幻无常,真是不服都不行。 梁氏见他立在一边,不说话,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忍不住不满的白了他一眼。 坐在厅上,手中捏着一方丝帕,没好气的道:“这来都来了,还在那方杵着当木桩做什么,难不成进了二娘我的后院,心里还想着醉仙楼里的哪个姑娘?” 苏清朗一个激灵,立即站直身体,抖了抖脸皮,满面笑容的走过去:“哪能呢!” 他将折扇随手往腰里一插,阔步走到梁氏的身边,一边狗腿的给她捏着肩膀,一边甜言蜜语的哄着道: “人只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是依我看,这天上地下还是二娘最疼我,别说是哪个楼里哪个院里的姑娘,便是这宫里的娘娘来了,也比不得二娘在我心里的位置。” 梁氏又白了他一眼,看着仍是生气,脸上却笑吟吟的,故作嗔怪道:“你这孩子,就会拿些好话来哄我!要是真那么想着二娘,做什么一直都不回来看我?” 苏清朗急忙辩解道:“孩儿说得可都是肺腑之言,这不是我老爹跟外边的人说了么,不准我再到家里来,不然就打断我的腿……” 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偷偷瞟了一眼,但见梁氏一脸愤恨,冷哼一声,手中的帕子都快被绞成一团麻花。 心中偷乐,继续添油加醋道:“虽说现在府里是二娘你做主,那我做儿子的,不得给老爹留点儿面子么?怎么说也是被明确警告过的,总不好违背老爹的命令顶风作案,没事儿就在咱们府里乱溜达吧?” 梁氏本来就因为苏浙善明言禁止,导致苏清朗无法经常回府看望自己的事气得不轻,经过苏清朗这么一挑拨,正恼火着。 又听苏清朗十分委屈的道:“如果不是因为爹他设了禁制,我怎么会不来看望二娘?” 顿了顿,又晃了晃梁氏的肩膀,讨好撒娇的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二娘您还能不知道么?” 梁氏顿时心疼,拍了拍苏清朗的手,愤愤不平的埋怨:“就是,都怪你爹,我们家清朗是天底下最好最孝顺的孩子。” 见梁氏已经差不多忘了找自己算账的事,苏清朗这才心满意足,径直朝向下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端起方桌上的杯盏,押着杯盖,喝了一口梁氏亲手准备的参茶,问道:“对了,二娘今日找我来,有什么事儿么?” “是这样的……” 梁氏干咳一声,回答道:“二娘最近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城西杜大人家的千金,你明日去看看?” 苏清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瞪着自家二娘惊讶道:“哪里来的巾帼女英雄,竟想着要嫁给我?” 004章 相亲 苏清朗这个人,虽然品行差了那么一点儿,但是长相非常好看。 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面若桃花,唇红齿白,体态风流,绝世的风采。 外加还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因此,从十几岁开始,便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少年。 然而他今年已经长到了二十三岁,却还没有一个媒婆给他说亲,也没有一个姑娘有那个胆子嫁给他,望着别人家儿孙满堂的盛况,这可让他家二娘愁断了肠。 按理说,这苏清朗也算是少年得志,年轻有为,现在更是权势压人,富贵逼天。 就算在外面的风评是差了点儿,在姻缘情事上面,也不至于落得个如此凄凉惨淡的地步,为什么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这中间其实颇有一些渊源。 犹记得当年,苏大人身为朝中新贵,不知道有多少官宦乡绅想要巴结他,一个个的都希望能把女儿许配给苏家,提亲的人差点踩塌了尚书府的门槛,奈何苏大人好像命里带煞,凡是与他有些牵扯的姑娘,不是突发暴病,就是死于非命。 第一个姑娘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刚刚跟他见了一面,走在半路就落水受惊而死; 第二个姑娘是皇帝赐婚的郡主,不过跟他说了几句话,回到家里就悬梁自尽没了命; 第三个姑娘是丞相保媒的义女,与他喝了几杯茶以后,就与人相约私奔远赴天涯,最后被人发现死在城外三十里的草堆中……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四五次,而且一次比一次玄乎,一次比一次可怕。 搞得大家都以为他是命里克妻的煞星,纷纷对他避让不及,就连当今皇帝提起他的婚事来,都要很不厚道的笑出来几声。 苏清朗本人也是哭笑不得,最后只能心灰意冷,再也不提娶妻成亲的事情。 他虽然平生作孽无数,却也不想祸害无辜之人,于是言辞闪烁,想把这个婚事推掉。 奈何他二娘告诉他不用担心,这个姑娘不是什么巾帼女英雄,而是一个仁慈孝顺的好姑娘。 因为她爹,也就是城西的那位杜大人,一不小心犯了一些事情,正在接受朝廷的调查,弄不好还要掉脑袋,因此想要苏清朗出手相助,不求升官发财,甚至都不求能保住他的头上乌沙,只要能留下他的一条小命就行。 若是这事儿成了,她将不惜牺牲自己……不惜以身相许,来报答苏清朗的恩情。 想起杜家的那位千金,苏清朗有些恍惚,那姑娘似乎名唤杜诗琪,是杜大人的心肝宝贝甜蜜饯儿。 当年他还没成克妻煞星的时候,杜大人就曾偷偷给他送过小像,碧波杏眼,柳叶眉梢,面如秋月,身姿窈窕,再加上自小研习琴棋书画,确实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只可惜那时杜小姐年方十三,比他整整小了五岁,他苏清朗便是再怎么丧心病狂,也无法染指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 因此那张小像又被他退了回去,没想到五年后,兜兜转转,这位杜小姐又要上了自己的这条“贼船”,当真是孽缘孽缘。 苏清朗很是无语,想到杜诗琪现在不过十八,心情有些复杂,只说自己现在职务繁重,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他家二娘听了,立即哭天喊地,一要跳河,二要上吊。 又说自己不能给苏家添个一儿半女,如今好不容易才认了苏清朗这么个儿子,奈何这个儿子还不听话,若是将来苏家断子绝孙,自己百死都没有脸面去见苏家的祖宗。 最后只哭得苏清朗头晕眼花,无奈举着双手投降,答应去见那位舍身取义的好姑娘。 他家二娘这才破涕为笑,望着苏清朗走出房门时的凄凉背影,仿佛看到万丈金光,越发觉得幸福满足。 最后还不放心的跟上前去,倚着门框,抖着小手绢喊道:“明日午时三刻,城外风雨亭,不见不散。” 苏清朗听了,微微顿住脚步,午时三刻,倒是很好的时间,与其去见那位巾帼英雄,倒还不如把他押到刑场上杀头。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墙根边,由于心里有事,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还不小心滑了一下,立马摔出个狗吃屎。 如意见此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道:“公子,你没事儿吧?” 苏清朗咳嗽了几声,扶着腰身站起来,挥手扇了扇被自己荡起来的灰尘,瞥眼看到躲在隔壁墙角后一闪而过的人影。 想了想,故意挑高声音吩咐道:“跟醉仙楼里说,今日台上跳舞的那姑娘,本公子要了,明日午时三刻,约她城外风雨亭相见。” 城外风雨亭,三千桃花,灼灼盛开,微风袭来,恰与幽香扑了个满怀。 苏清朗坐在亭中,面前佳人两位,一个幽若青兰,一个艳如牡丹,一时之间,竟把周围的繁花春色都比了下去。 他望着周围的景色,莺声燕语,盎然生机,再望了望眼前的酒菜,琳琅满目,精致丰盛。 心中不由默默叹了叹,准备如此充分,看来二娘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这位巾帼女英雄收做儿媳了。 ‘巾帼英雄’坐在他的左手边,望着右手边的‘牡丹花’道:“公子,这是……” 苏清朗微微颔首,笑得温雅,努力扯着唇角和面皮,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败絮尽显。 列了列手,向她介绍道:“这位姑娘乃是在下的朋友,在下见此处风光宜人,桃花开得甚好,是以特意邀请两位佳人同游,一起踏青赏花,杜姑娘不会见怪吧?” 杜姑娘很是见怪,一双杏眼波宛如秋潭,悄悄打量了‘牡丹花’几眼,原本桃花儿似的脸蛋,变得十分难看,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牡丹花’此时,仍是醉仙楼里的妆容,只不过又在鬓边多加了一朵红花,不仅俗气,看着比苏清朗的二娘还老了几岁。 她掩唇一笑,抬手给苏清朗斟了一杯水酒,娇嗔道:“这是大人抬爱,如此良辰美景,奴家多谢大人邀请了……” 苏清朗拿着一根筷子,正拨弄盘子里的桂花鱼,闻言微微扬眉,望着“牡丹花”似笑非笑。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波光潋滟,似有万千星辰沉醉其中,顾盼流连,风流婉转,纵有万里春光,也不及他眉眼中的半分风情。 见‘牡丹花’斟了水酒,他放下筷子,伸手接了过来,故意伸出手在她的耳边流连,又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捏,宠溺道:“就你嘴甜,既是知道我对你好,待会儿可要怎么谢我?” 见此,那位杜姑娘的脸色更加难看,看了看苏清朗请来的姑娘,浓妆艳抹,满身脂粉,怎么看都像是哪个青楼里出来的花娘,而苏清朗对待她的态度,放肆暧昧,一点儿都不知道收敛,说是朋友,倒还不如说是他的粉头相好。 但是想到自己的父亲,纵使有万般怒气,还是不得不强忍了下来,低下头道:“苏大人,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苏清朗十分夸张的打了一个呵欠。 他抬手剥了一颗荔枝,送到‘牡丹花’的嘴边,道:“这是从岭南送来的荔枝,尝尝看,可还顺口?” 望着‘牡丹花’一点点把荔枝吃完,他这才缩回了手,拿锦帕擦了擦手指,似是漫不经心的道:“今日本公子心情甚好,特约两位佳人来此赏花,既是赏花,便只谈风月,不问朝政,杜姑娘可不要煞了风景哦。” 杜姑娘只能默默低下头,忍着气,不再言语。又听那位‘牡丹花’调笑道:“大人政务繁忙,今日好不容易出来游玩,多么难得的机会,大人却不悦拉下了脸,倒让奴家有些惶恐。” 苏清朗接下她递过来的酒杯,抿了一口放下来道:“到底还是你懂事……” 随手抛出去一锭金子,打着呵欠懒懒道:“来,赏你的。” 正当此时,只听凉亭外面传出来一个女声:“苏大人有心在此赏花,怎么都不知道邀请本郡主?” 005章 郡主 苏清朗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从下面走上来。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他连忙站起身,向那个人施礼道:“微臣参见郡主。” 长安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奸臣苏清朗是个鼻涕虫,武阳郡主李赛赛则是个跟屁虫,跟屁虫缠着鼻涕虫,一个无意,一个有情。 可惜跟屁虫的姐姐,当年被皇帝乱点鸳鸯谱,下旨指给了苏清朗,说了几句话后就回家悬梁自尽没了命。 跟屁虫的老爹认为,是苏清朗命中带煞,将自己的闺女克死,而苏清朗的二娘认为,是他们家的闺女福薄,撑不起自家儿子的好命格。 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存在分歧,吵吵闹闹争了好几年,搞得现在见面,就如同杀父夺妻的仇人一般。 也正因为有这层缘故在,这李赛赛与苏清朗之间的缘分,就好比山中的猴子捞月亮,只能远观,再也无望。 虽然如此,一直以来,她还是喜欢偷偷摸摸跟着苏清朗,如果自己没时间,便让家中的奴才暗中盯着,若是看到苏清朗跟哪个青楼的花娘好上了,定要打上门去找找麻烦,若是知道苏清朗跟哪个大臣家里的千金相亲了,也要冒出头来刁难刁难,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宁愿保持让苏清朗一辈子不娶,她一辈子不嫁的状态,也不要苏清朗看上别的什么人。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苏清朗都要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与她前世有仇,今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上这么一个人,总是想着让他断子绝孙。 亭中的另外两个,见此也向她施礼道:“参见郡主。” 李赛赛随意嗯了一声,负手走上凉亭,瞥了一眼杜姑娘,问道:“你是何人?” 杜诗琪当然知道李赛赛的来意,瞥了眼她腰间的鞭子,只觉头皮发麻,低下头道:“回郡主,臣女乃是刑部侍郎之女。” 李赛赛又问道:“本郡主听闻,有人好心给苏大人说了一门亲事,可就是你么?” 杜诗琪沉默一下,斟酌片刻,又回答道:“苏大人年轻有为,德行仁厚,臣女不敢高攀。” 李赛赛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拖着调子慢慢道:“区区刑部侍郎之女,若真是如此,确实高攀了……” 说着,侧目看了看站在旁边当雕塑的苏清朗,只见苏大人此时一脸悻悻然,好似神游太虚,不在状态。 又打击道:“不过,相比醉仙楼里哪个犄角窝里卑微低贱的花娘,苏大人这回的眼光确实高出了那么一点点……” 见她拿自己与醉仙楼里的花娘相比,杜诗琪气得不轻,一张漂亮的脸蛋,白里透红,红里带着青,那叫一个变幻精彩。 刚想说话,却见她背过身去,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牡丹花’,不屑的轻嗤道:“虽说苏大人素来的眼光差了点儿,心里倒是很会怜香惜玉,只是不知这刚从岭南送过来的荔枝,被苏大人亲手剥出来,可还好吃?” 苏大人从刚开始就被人无视,现在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说话,自当打起精神,敬职敬业的拍马屁。 立即站直身体,眉花眼笑的道:“郡主若是想吃的话,微臣乐意效劳。” 岂料这个马屁时机不对,一下拍到了马蹄上,非但没有哄人高兴,还给自己招来一顿奚落。 李赛赛冷着脸,挑眉道:“本郡主问你了么,苏大人护短倒是护得挺快!” 砀山的酸梨,山西的醋窖,都快酸出天际了,苏清朗顿时吃瘪,舔了舔唇,只得退居一旁,继续装聋装死。 ‘牡丹花’看了看脸色堪比咸鱼臭的杜姑娘,又看了看处境犹如万年龟的苏大人,最终只得看向斗鸡似的李赛赛。 抿唇一笑,温婉接声道:“郡主误会了,苏大人刚才所言,那是体贴郡主。” 谁知这李赛赛刚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听到这话,非但没有领情,反而立即看向她发难。 厉声斥责道:“你是什么人,一个卑微低贱的花娘而已,本郡主与苏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地方?” 说着,抬手就要打下去,手刚扬到半空,却被一人忽然握住了手腕。 苏清朗在一旁挡住李赛赛,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虽然轻柔,却带着一些冷意—— “郡主,便是无理取闹也该有个限度,这位姑娘是微臣请过来的,郡主如此行为,当微臣是死的么?” 李赛赛挣开了手,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你……你竟为了一个下贱的花娘忤逆我……” 苏清朗听此,唇边又扬起一丝笑意,懒洋洋的答道:“郡主此言差矣,须知世间女儿,皇亲贵胄也好,青街花娘也好,皆是水做的骨肉,生来就该受到万千呵护,在清朗心中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李赛赛闻说此言,更是咬牙切齿,指着苏清朗怒道:“苏清朗!你……你竟拿我跟一个青楼女子相比……” 苏清朗啧啧了一下,不住的摇头道:“郡主这话说得,青楼女子怎么了,这俗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青楼女子做得好,没准儿还能入宫当娘娘。” 他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这花娘凭着自己的本事挣钱,不偷不抢,按时缴纳税赋,并无克扣半分,怎么就比不得了?郡主如此看不起青楼女子,没准儿郡主身上的这件金丝缕衣,还是这位青楼女子交上去的钱财买得呢!” “苏清朗!” 只听一声断喝,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苏大人的俊脸登时被打偏了半边。 李赛赛一手握着鞭子,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一脸委屈愤恨的望着他。 保持这个姿势僵持良久,最终没能把鞭子抽出来,更没舍得打在他的身上。 只能飞踹一脚,又大大的哼了一声,这才朝着凉亭下面的小路跑走了。 这李赛赛天生力气就大,比一般的男人还要厉害几分,而且自幼习武,刚才又被他气得不轻,因此下脚有些重。 苏清朗被她踢得痛呼一声,面色惨白,跪在地上,正叽叽歪歪的叫着,又见一双锦鞋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微微扬起头,望着面前的那位杜姑娘,眨了眨眼睛,露出来灿烂迷人的笑脸:“一场意外而已,还请杜姑娘不要介意,在下知道此地不远处有个温泉,不如我们几个去那里消遣消遣?” 杜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跺脚大骂了一声无耻,抬手又在他的左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回倒好,左右开弓,十个红彤彤的手指头,颜色鲜明的印在脸上,看着还挺对称。 ‘牡丹花’站在原地,望着杜姑娘的身影越跑越远,收回视线看向苏清朗,走到他身边蹲下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苏清朗轻咳一声,摇了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花’嫣然一笑:“回大人的话,奴家名叫锦娘。” 苏清朗站起身来,揉了揉脸,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 他伸手摘下腰间的钱袋,掂了一掂,塞到她的手里道:“从这里出去,往西走,会看到一辆马车,我想这些够你以后生计了……” 锦娘望着那个锦袋,又看了看苏清朗,迟疑道:“大人这是……要为奴家赎身?” 苏清朗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走到石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此时,暖炉上温着清酒,蒸腾的热气散开在凉亭中,氤氲着一阵阵的浓香。 拎起酒壶倒了一杯,才道:“事情办得好,大人我自然有赏,你是个聪明人,想来应该知道,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是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让人知道一句,明白么?” 锦娘思索片刻,又莞尔一笑:“那锦娘就多谢公子了。” 她施礼离开,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身望着苏清朗,最终忍不住问:“大人如此做,原因为何?” “本是爱风尘,却被前尘误……” 苏清朗侧身坐着,一手摇着折扇,淡淡道:“拿着你的钱走了便是,还问这些做什么?” 006章 梅柳生 鸡飞狗跳闹了半日,直到正午,苏清朗的耳根子才总算清净了一些。 独身坐在凉亭中,面对着梁氏亲手准备的佳肴,心里却想着,待会儿回去该怎么和二娘交代。 亭子下面隐约传出来些许动静,他站起身来,勾头望去,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从桃花丛中钻了出来。 此人身着一袭墨色的长袍,上面绣着金色团花的图案,腰间坠着香囊美玉,一顶珠玉镶嵌的紫金冠,两道乌墨的碎发压在鬓边。 剑眉星目,身材颀长,气质英武,宛如惊龙,只可惜手中惦着一柄长剑,剑上还染着血迹,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苏清朗抖了一抖,私想着自己的名声如何臭,想要替天行道取自己狗命的英雄何其多,只怪自己太过大意,出门竟忘了带护卫。 一时间,脸色青白,双腿打软,不知是钻在石桌底下,还是直接趴在地上装死比较好。 虽然心里紧张,但身为朝廷的正二品大员,面上仍要做出个正义凛然,毫不畏惧的样子来。 于是,苏大人气沉丹田,指着那人大喝了一声:“呔,你是何人,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在此行凶?” 那人看向了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此处竟会有人。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连忙将宝剑收回鞘中,向他拱手道:“在下出门游玩,不慎遇上个黄毛走兽,追击途中,误闯此地,搅了兄台的雅兴,还请兄台见谅。” 苏清朗望了望他腰间的宝剑,又看了看那人一脸诚恳的样貌,笑了笑:“既是追击猛兽便也算了,在下也是来此游玩,正愁无人作伴,这里尚有两壶薄酒,兄台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上来对饮几杯如何?” 那人迟疑片刻,随后笑得灿烂,向他作揖道:“如此,那就多谢兄台款待了。” 抬步走上凉亭,勾头见到苏清朗脸上的伤痕,惊奇道:“兄台,你的脸……” 苏清朗正打量着来人,脚步稳健,袖袂生风,虽不认识,却是个清雅出尘的好相貌。 闻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所碰之处,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心情郁闷,哦了一声,道:“风流债,桃花劫,前门失守,后院起火,让兄台见笑了。” 那人抿唇一笑,恭维道:“兄台相貌堂堂,气质不凡,招姑娘家喜欢亦是无可厚非。” 黄鹂嘴上抹蜂蜜,净会挑好听的说,苏清朗暗暗嗤了一声,想着自己脸上的那双如来神掌,心里不由发虚。 侧手邀那个人坐下来,道:“在下只是久不成亲,婚事遭家里人挂念罢了,怎比得上兄台一身风流气概?” 拾袂落座,望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又啧声道:“可惜的很,这些菜色放置太久,想必已经凉了,不然还能请兄台尝尝我家二娘的手艺。不过这桌上倒是有温酒的器具,如今天气尚冷,兄台若是畏寒,我们便把酒温一温再喝。” 那人笑而不语,算是默许,苏清朗抬起手,将酒温在炉上,又问:“兄台看起来似是外乡人。” 对方点了点头,回答道:“兄台好眼力,在下乃是淮阳人士,前来长安赶赴科考的。” 苏清朗啧啧一下,不由心想,不是他的眼力好,而是这长安城中,官宦名门八百家,像他这个年龄的,哪一家的公子王孙他没见过,这人一身装扮十分金贵,显然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如此一算,自然是外乡人了。 又言道:“原来是赶赴科考的举人,看兄台一身英气,在下还以为兄台乃是应征的武生呢!” 那人摇头否认,同时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怨不得兄台误会,前些天参加会试,将进考场时,守在门口检查的大人见到在下,还不敢放在下进去,只说武生应试还有半年,今次举办的乃是文试,让在下过几个月再来呢。” 苏清朗听此哈哈大笑,差点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每届科考,都是礼部中饱私囊的好机会,因此这些天来,他一直忙着敲诈勒索,索要贿赂,倒从不曾听说还有这等趣事。 接着,又听那人拱手道:“在下梅柳生,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初听梅柳生的名字,苏清朗只觉得有些耳熟,但粗粗一想,又说不出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索性不管,展颜一笑道:“免贵姓苏,梅兄称呼在下一声苏兄便好。” 这梅柳生看着英气不凡,是个十足的武夫,然而文采上,却也不是个绣花枕头。 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只说得苏清朗眼睛发亮,差点握着对方的手直呼知己。 两人举杯对饮,聊得十分开心,不知不觉,太阳落了西山,桌上还有残酒半盏。 梅柳生理了理衣摆,慨然道:“许久不曾这样开心了,苏兄虚怀若谷,藏有万卷诗书,在下佩服佩服。” 苏清朗摆手道:“不过闲着没事看两首酸词罢了,班门弄斧,梅兄见笑了。” 两人互相恭维,一对眼,又觉得对方无论长相,还是文辞,都对到自己心里去了,于是又举起杯子。 可惜苏清朗一仰头,却喝了个空,惊讶道:“呀,没酒了……” 望向梅柳生,表情甚是遗憾:“早知能遇到梅兄,我该多备些酒,如此,却是我失礼了。” 梅柳生笑道:“酒不尽兴人尽兴,今日留个念想,改天换我请你。” “好!”苏清朗酒杯往桌上一放,再看向外面道:“天色不早了,在下也该离开了,他日有缘相见,你我再痛饮几杯。” 正当此时,桃林的小路中,徐徐走出来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亦是墨衣打扮,手中握着长剑,额前坠着两道碎发。 他打量了一眼苏清朗,来到凉亭下,向梅柳生施礼道:“公子,我们该走了。” 梅柳生也看向苏清朗,神情略有不舍,眸中含着笑意:“那我们就约在下次?” 苏清朗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下凉亭,绕过桃林的小路,转眼便见一辆马车等候。 梅柳生问:“苏兄要往哪里去?” 苏清朗侧手一指,回答道:“我赶着回城,往北方去。” 梅柳生看了看北方的路途,收回目光,有些遗憾道:“不巧的很,我还有事要往南方去,不能随苏兄同行了。” 两人拱手告别,梅柳生转身离去,苏清朗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下意识的出声阻止。 见梅柳生停住脚步,回身望着自己,他自知失态的笑了笑,有意提点道:“在下在城中居住多年,在官场之上,也积累下不少的人脉,梅兄既是应试科考的贡生,若是有需要的话,在下倒可以帮助一二。” 这话儿已经说得足够明白,梅柳生也愣了一下,思索须臾,却摇头笑道:“多谢苏兄的好意,只是在下目前还没有那样的打算,暂且凭一己之力试试看。” 苏清朗闻言,眸光微亮,对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歉然道:“梅兄品行高尚,洁身自爱,是在下冒昧了。” 梅柳生低着首,回答道:“苏兄是为了我好,在下全都明白。” 随后又是一笑:“就凭苏兄这番美意,下次相见,我也该请苏兄痛饮一番。” 苏清朗点点头,再拱了拱手:“一定一定……” 两人就此分别,苏清朗转身上了马车,走在回程的路上,他掀开车帘,只见天际的斜阳,已经漫过了半边天,落在桃花之上,灼灼一片。 朝着梅柳生离开的方向,转头望了一眼,不由唇角微勾,神情若有所思。 手指轻敲窗板,拖着调子慢慢道:“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好名字,好意境。” 007章 谢罪 回到府中,如意正等在外头,神色焦灼,好似大火烧了屁股。 身边立有客人三个,一个相府管家,一个常禄寺卿,还有一个,便是昨日在酒楼中吹破牛皮的贾少爷。 苏清朗从马车上下来,见到那三人一怔,随后连忙走过去,拱手客套道:“是什么样的风,把您秦管家吹来了,府里的小孩不懂事,竟将贵客挡在门外,见谅见谅。” 说着,瞪了眼站在一旁的如意,颇有些责备怪罪的意味。 秦管家亦拱了拱手,答道:“苏大人不必客气,因少爷吩咐小人快去快回,是以执意在此等候,不必麻烦过府。” 他顿了顿,拿出一盒药膏,道:“听闻苏大人受伤,少爷特意吩咐小人给您送的。” 苏清朗垂眸一看,竟是番邦进宫的雪花露,治疗淤青伤痕有奇效,便是贵妃娘娘的宫中也只有那么一小瓶。 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下,扯唇笑道:“相府消息果然灵通,有劳少爷费心。” 旁边的贾德欣大人早已站不住,一手拉着自家儿子,眼巴巴凑过来:“苏大人……” 然而苏清朗对他恍若未见,又向管家说道:“前日因要早朝,我起身走得早,没来得及向少爷辞行,实在失礼。” 管家微微一笑:“大人公务繁忙,少爷自当理解,只是听闻大人今日相亲,少爷心中高兴,一直留在府中为大人祈福,希望大人能遇着一个贤妻内助,不知今次相亲结果如何,故而遣小人来此询问。” 苏清朗心想,吃梅子问酸甜,你他妈的明知故问,都知道我相亲挨了打,还遣人来问结果,故意消遣我么? 心里虽气,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故作叹气道:“婚姻大事,两厢情愿,人家姑娘看不上我,可见我就是个孤鸾光杆的命。” 贾大人听此,头一扬,眼一亮,瞬间找到突破口,赶紧道:“苏大人,下官有一侄女……” 又听苏清朗道:“我这几日倒是有些时间,不知少爷可否方便,明日找他下棋。” 管家有些为难,回答道:“明日是夫人的忌日,少爷要去孤山上守灵,三日方归,苏大人还是过几日再去吧。” 苏清朗点点头,又道:“孤山上有些冷,让少爷出门多带件衣裳,切莫伤怀误了身子。” 管家展颜一笑:“是,小人一定把话带到。” 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人说的话,少爷一定会听。” 见他们两个在这儿聊得热火朝天,却将自己当成没人要的酸梨不管不问,贾大人心中凄苦,拉着一张老脸,堪比六月天的黄连,又如十月天的黄叶,秋风一吹,满地的悲凉凄惨。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寒暄了半晌,最后才听管家道:“时候不早了,小人府中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 苏清朗点点头,列手道了一声请,又亲自送他离开。 回来时只见到那个贾德欣,站在门口,一脸悻悻然,如同一只生病的母鸡。 而那个风骨绝佳,正气冲天的贾少爷,跟在自家老爹的身后,缩头缩脑,堪比万年的乌龟。 他迈步走过去,侧目瞥了两人一眼,见贾德欣正要开口,又摇着扇子背过身去,神情中颇为不屑。 望着不远处一株烟绿的杨柳,故意调高了声音,嗤笑道:“听闻贾大人每日回府,都要痛斥在下为佞臣小人,窃国鼠流,但不知清朗到底做错了何事,竟惹得贾大人心中如此挂念?” 贾大人立马冒了冷汗,点头哈腰的凑过来,赔礼道:“苏大人,犬子无状,无意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原来昨日,贾思齐与苏清朗一番较量之后,心中惶惶,明知自己作死得罪了贵人,却不敢将酒楼之事说给自家的老爹听。 是以正当流言闹得满城风雨,街头的小屁孩,都借着此事编了好几支歌曲,只有贾大人稀里糊涂,还被蒙在鼓里。 可怜苏大人自作多情,回到府中便搬了把椅子,正襟危坐的等了半宿。 本想趁机教训敲诈他们一顿,不料却被人当成冤大头,眼巴巴望着自家的府门,都快变成了一尊望夫石,还是没有见到贾德欣和贾思齐前来请罪的身影,搞得府里的下人看他的眼神,好似见到了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神经病,因此苏大人心中的怒意更盛。 今日早朝,贾大人远远看着苏清朗向自己走来,于是按照惯例,抖了抖脸皮,又理了理衣襟,刚想上前施礼,却见苏大人冷哼一声,直接撇过头去,忽略他冷着脸走过去,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贾大人受了冷遇,当时心中还很不解,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无意中得罪了这位祖宗爷。 直到下了早朝,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些同僚对着自己议论纷纷,还有人暗暗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敬佩他生了个正直不阿的好儿子。 贾大人越发觉得事情不对,于是连忙拉住一人询问因果,这才知道,自己在这儿又是送礼又是赔笑的张罗了半日,自家儿子一转头,就把苏清朗这个贵人得罪了干净。 贾大人当场吓尿,哪里还敢怠慢,连忙赶回家中,把儿子狠狠修理了一顿,又拉着贾思齐来给苏清朗道歉。 却没想到,自己与苏清朗命中无缘,上次吃了个闭门羹,这次又没见到人,府里的管家不敢让他进去,送信的书童又说,苏大人红鸾星动,下了早朝以后,便换了身衣裳,到城外相亲去了,是以贾大人便只能在门外守着。 可巧遇上了秦相府的管家,几个人一起等在门外,倒也不觉着孤单寂寞。 苏清朗侧目瞥了他一眼,又刻意避开身体,高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是不是无意,你我心里清楚,叹只叹我拿贾大人当成亲朋好友,贾大人却将我的一番好心好意拿去喂了狗,我苏清朗虽不是什么英雄贤士,却也知道礼义廉耻,贾大人与我道不相同,不相与谋,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拿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 在这长安城中,谁不知道苏清朗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一张嘴能吐出十八朵莲花儿来? 在朝堂之上,插混打科,搬弄是非,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若是有谁胆敢得罪了他,就像得罪了十个丢鸡的大妈,绝对被他几句话贬损的无地自容,剥了三层皮,还要挖你三根骨头。 只是这来都来了,为了自家儿子的前途,贾大人只能做好了被‘剥皮拆骨’的准备,擦了擦冷汗,再次道:“苏大人哪里的话,下官对大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酒楼之事,纯属误会,下官这就让犬子给您赔罪……” 说着,拉了拉旁边站着的贾思齐,又使了使眼色,贾思齐脸色一变,撇了撇嘴,好似吃了一只苍蝇。 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苏清朗的官,还比他爹大了两级,能压得他们头脑垂地,永世不得翻身。 只能拉下了脸,不情不愿走了两步,拱手道:“苏大人,昨日皆是我一时莽撞,对大人绝无恶意,还请……”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苏清朗满是嫌弃的避开,一袭清贵无暇的衣摆,因着动作,随风微微散开,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白莲。 他呼啦呼啦摇着折扇,掐腰站在府门前,跟个骂街的老大娘似的,对贾德欣挑眉道:“贾大人,令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将来定会成为国之栋梁,而且人家还说了,他日若是有机会得入朝廷,定会上书直谏皇上,要将我剥皮拆骨,曝尸荒野呢!” 贾思齐心想,这他妈明明是你自己说得,怎能怪罪到我的头上? 于是,不由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我……” 又见苏清朗折扇一合,立即变脸,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说得,难道还是我说得,我堂堂朝中二品大员,岂会造谣诬陷你一个小小的贡生?” 贾德欣一见儿子说错话,惹得苏清朗发怒,吓得差点都跪下了。 连忙对他道:“大人恕罪,犬子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大人念在犬子年幼无知,稍稍原谅他这一回,我们一定牢记大人的恩情。” “贾大人此言差矣。” 苏清朗扬了扬唇,懒洋洋的道:“须知这世上危险,最好是要掐死在萌芽之中,令郎尚未有所建树,就敢对我如此行径,他日若是当真让他得了势,这朝堂之上,焉有我苏清朗的立足之地?我是不是该拿条绳子,直接回家自尽了干净?” “再说了……” 他顿了顿,握着折扇,拿在手心里敲了敲,道:“这俗话说得好,宁养一条狗,不留一匹狼,人心都是隔着肚皮的,贾大人现在场面话儿说得好听,可依令郎所言,背后不知道怎么议论编排我呢!清朗无能,终日守着这二品尚书的位置战战兢兢,就怕有人害我,原本以为找到诸如贾大人这般的诚心助友,却不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你我调换过来,你会怎样选,怎样做?” 008章 殿试 一番话儿只说得贾德欣老泪纵横,就差抱着苏清朗的大腿磕头,感激他对自己的莫大恩情。 苏清朗见此,心中的怒气也消了不少,其实仔细想想,这个事儿本就与贾德欣无关,不过是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为了揽人情撑脸面,一不小心被他抓住现行罢了。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与他也算有些关联,他苏清朗虽说睚眦必报小心眼,但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更何况,这个贾德欣,每月都会给他几百两银子的进账,若是少了这条财路,让他以后拿什么供养醉仙楼里的姑娘? 该敲打的都敲打完了,该恐吓的也已经达到效果,苏清朗见好就收,绝不拖延,打一棍子,又抛出去个甜枣蜜饯儿。 于是软下态度,叹了口气:“贾大人,你是怎样的人,我其实都明白,但是我明白,不代表其他人都明白,你我相交至此,明面上官职上下级,实际却是一同升官发财的好兄弟,若是连你都在背地里骂我,那我苏清朗在旁人心中又算是什么东西?” 贾德欣点头如捣蒜,撇着嘴,连声道:“下官明白,下官全都明白……” 苏清朗随后站直身体,扶着一把纤腰,瞥了一眼贾思齐,摆出一副‘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的表情。 挥着扇子扬声道:“至于贾少爷……官场毕竟是官场,不是你家后花园里的长廊,今日你幸好得罪的是我,我念在与你老爹的私交不会放在心上,可若是你哪天晕头转向,不小心犯到了相爷手上,你说那时候你再说你年轻不懂事,我相信,相爷他老人家可会相信?” 提到丞相,贾德欣吓得抖了三抖,连声称道“不敢不敢”,又见苏清朗凑过来,拿着扇子在他的胸脯上敲了敲。 刻意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提醒的道:“如今朝局形势已经非常明朗,咱们相爷那是富贵逼天势不可挡,贾大人是聪明人,该站哪一队,该和哪一队保持距离,你自己想想清楚,可别墙头草两边倒,最后竹篮打水什么也捞不着。” 贾德欣哎了一声,赶忙道:“下官对相爷和苏大人忠心耿耿,苏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一声,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清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转身迈步朝着府门走去。 却听贾德欣又追问道:“苏大人,那个……关于犬子此次殿试的事……” 苏清朗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侧首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冷哼一声,呼啦甩开折扇,抬步走进了院子。 贾德欣意识到错误,立即捂住嘴,朝着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然后拉着自家儿子,暗搓搓的沿着小路走了。 尚书府中,苏清朗呵欠连天,一路穿花越柳,很快来到后院里,却见院内摆满了箱子,大大小小,约有十七八个。 管家迎上来,将一叠礼单奉上,又道:“大人,那位贾大人也送了礼,这……我们收不收?” 苏清朗望着礼单,眼睛笑得快要眯成一条线,闻言看向管家道:“收,送上门来的肥肉,为什么不收?” 管家哎了一声,连忙领命下去,带着几个府中的下人,不多会儿,又抬了几个箱子过来。 苏清朗绕着箱子打量了两圈,经过酒楼的那件事情,这贾德欣果然识相了许多,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不惜血本。 他将礼单抛给管家,让其按照惯例自行处理,迈步走进书房,刚刚跨过门槛,忽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书生。 折扇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敲,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 四月杏花开放,城中放出皇榜,皇帝要在金銮殿上策问贡生。 翰林院大学士薛其山作陪,内阁大学士徐进辅佐,还有左相裴延在旁,此次阵容之强,让考生们纷纷傻了眼。 而那位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右相秦翦,以及据说可以一言左右圣意的礼部尚书苏清朗,一个因和儿子在孤山上守灵,不幸得了伤寒告假,一个一大清早就被叫到贵妃娘娘的宫中见驾,两个祸国奸臣没见到半个人影,因此整场殿试下来,气氛分外清净。 老皇帝今年已近花甲,但因常年纵情声色,看着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坐在金銮殿上,尚且还有一些威武。 拿着礼部呈上来的名册,打眼瞅了瞅,挑出来几个看得过眼的名字,把他们一个个叫出来询问。 只可惜那些进入殿试的贡生,有很多都是第一次得见龙颜,心中激动,难免紧张,当朝出洋相的比比皆是。 第一个被叫出来的,乃是一个名叫万寿全的书生,小家伙年龄不大,吃得挺多,奈何东西进到肚子里,养出一身的肥膘,脑子里却都塞满了屎,被皇帝一提问,整个人都傻了,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问:“是你自己考得吗?” 肥膘兄抖了抖,趴在地上磕头道:“草……草……草民不知道。” 皇帝的脸黑了半边,朝下挥了挥手,肥膘兄一见,急忙道:“皇……皇上,苏苏苏苏……” 还没说完,就被护卫军老鹰捉小鸡似的拖了下去。 第二个更是寒碜,往殿里一跪,身体抖啊抖,抖了半天,居然从裤子底下晕出来一滩水渍,第三个倒是不错,没有结巴,更没有尿裤子,回答的问题马马虎虎,奈何人长得太差,黑乎乎的像个秤砣,考虑到朝廷的整体颜值,皇帝想了想,只能将其除名。 接连叫了好几个,都没遇到个向心里的,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跟旁边的內侍道:“苏卿呢?” 苏卿便是苏清朗,皇帝心心念念,一刻也离不开的礼部尚书。 老內侍以为皇帝找他是要问罪,于是难堪一笑,低声答道:“苏大人今日接到娘娘的懿旨,此刻正在御花园中。” 却见皇帝哼了一声,将名册摔在案上,道:“朕在这儿水深火热,他倒很会躲个清闲。” 随后,将策问贡生的事儿交给薛其山,自己搬板凳嗑瓜子,权当看戏了。 整场殿试下来,考官窝了一肚子火,考生们更是叫苦连天,好不容易才选出来三个—— 贾大人家的儿子贾思齐,左相裴延的外甥陆逊,还有一个,便是不知道哪个山窝窝里冒出来的梅柳生。 老內侍很体贴的挨近皇帝,提醒道:“那位贾大人家的公子,便是秦相爷几日前保荐的……” 皇帝闻言看向了贾思齐,贼眉鼠目,油光粉面,就像哪个花街巷子里吃软饭的小白脸,他看着很不喜欢。 再望了望梅柳生,腰杆挺得笔直,眉目间的神情,对他虽有君臣礼数,却似乎少了那么一丝应有的敬畏。 而且,这厮明明是个书生,周身却围绕着一股英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在举办武试,他亦是不甚满意。 最后只能望向陆逊,这小孩虽然呆头呆脑,看着过于耿直了点,但相比另外两个,已经好了许多。 于是敲定主意,向他和蔼问道:“听闻你是左相裴卿的外甥?” 陆逊跪在殿上,面对皇帝的询问,没有变幻一丝表情,回答道:“是。” 皇帝点了点头,很是满意:“裴卿一生清正廉明,学富五车,你跟着他,想必也学了不少东西。” 正想点他一个名字,却听陆逊道:“回皇上,草民因母亲身体有恙,一直留在家中读书,已有多年未见舅父,就这几天,倒也没学到什么。” 一言出,满室寂静,皇帝的御笔停了下来,沉默片刻,向身边的內侍问:“这孩子……跟他舅父有仇?” 老內侍呃了一下,眼神试探,看了看旁边的左相裴延,顿了顿,没有说话。 又听皇帝轻咳了一声,道:“父母在,不远游,裴卿倒是有个敦厚孝顺的好外甥。” 左相裴延扯了扯脸皮,正想说话,却听陆逊接着道:“回皇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孝顺,只是父亲早先另娶妾室,常年不愿归家,母亲心中寂寞,不愿让草民离开罢了……舅父,何以一直对我眨眼睛,可是有眼疾不舒服?” 他舅父仰天长叹,无语凝噎,皇帝亦是满头黑线,这做人吧,不能太耿直,耿直过了头,那就是十足的傻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个陆逊,不是跟他舅父有仇,就是本身脑子有病。 皇帝冷哼一声,刚想把他的名字划掉,却听內侍急忙提醒道:“皇上,这位陆公子,是裴大人亲自举荐的……” 皇帝看向了旁边的裴延,道:“裴卿的外甥……倒也有几分才华,朕打算将他点为探花郎,不知裴卿有何意见?” 裴延望着自家外甥,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咬牙恨恨道:“微臣没有任何意见!” 一旁的薛其山憋着笑,又向皇帝问道:“皇上,那状元和榜眼……”说着,看向了底下的贾思齐和梅柳生。 皇帝看了看贾思齐,又看了看梅柳生,最终叹了口气,道:“朕心中有些烦闷,打算去御花园走走……” 009章 获罪 御花园中,两个戏子伴着花鼓粉墨登场,这边念着张生,那边恋着秋娘,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一个美貌,一个俊朗。 奈何秋娘她爹是个坏心肠,贪慕荣华,企图富贵,硬生生的棒打鸳鸯,将秋娘送入宫中,从此有情人侯门似海,天各一方。 咿咿呀呀的戏词,直唱得人头晕眼花心烦意乱,苏清朗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叹了口气。 一个小內侍,偷偷摸摸绕过小路,跑到苏清朗的面前,附耳说了会儿话,惹得苏清朗噗嗤一笑,差点喷出口水来。 贵妃娘娘体态慵懒,侧身倚靠在美人榻上,垂眸看到尚书大人心不在焉的样子,微微笑道:“怎么,尚书大人可是觉着,我这御花园不比皇上的金銮殿,不想在本宫这儿听曲,难不成是想到皇上那里分忧?” 这位贵妃娘娘姓万,名玉贞,年方已过四十,由于保养极好,看着仍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自从入宫以后,便很得皇帝的宠爱,而后皇后甍逝,她被抬做了贵妃,从此成了后宫佳丽中的第一人。 苏清朗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微臣看着这个戏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生感慨而已。” 万玉贞闻言坐直身体,挑了挑凤眸,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 又听苏清朗道:“昔年微臣游历江南,曾在河畔见到一只画眉鸟,小巧玲珑,娇蛮可爱,只可惜放着树上好好的果子不食,偏偏去啄那倒在水里的影子,娘娘,您说有趣不有趣?”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人也是如此,此时此地,本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却被假象迷惑,非要去追逐镜花水月,虚无缥缈之事,既然明知是错,又何必执着,于己无益,于人无益,只能横生祸端,徒增烦恼。” 万玉贞沉默片刻,望了一眼台上的戏子,最终叹了口气:“苏大人,你可曾有过,错过一人,此生便再无未来可言的时候?” 苏清朗手一颤,笑了笑,答道:“微臣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抱抱美人,数数银子,活得潇洒自在,哪管什么过去未来?” 万玉贞闻言轻哼,抬手捡起桌子上的一枚荔枝,朝他砸过去:“你这孩子,就该把你放到边关多受些苦。” 眼见着那枚荔枝袭来,苏清朗不躲不避,反而扬手接下,剥开含在嘴里。 眉目间露出狡黠的笑意,起身向万玉贞施礼道:“微臣多谢娘娘赏赐。” 万玉贞娇嗔一声,又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抬眼却见不远处的柳树下,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连忙遣散戏子,起身迎接。 皇帝从金銮殿而来,身后跟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薛其山,内阁大学士徐进,还有一个,便是苏清朗的老爹苏浙善。 裴延由于被自家外甥气得不轻,直说自己脑壳儿疼,想要回家休息,得到皇帝的允许后,便拎着自家外甥出了宫。 而贾思齐和梅柳生两个,由于皇帝说要来游御花园,也没说让他们先回去,因此也拉着张脸,悻悻然跟在后面。 皇帝的御驾来到跟前,望着跪拜施礼的万玉贞,居高临下的道:“爱妃在做什么?” 万玉贞低头答:“回皇上,臣妾知道皇上今日事忙,不敢前去打扰,是以叫来尚书大人喝茶听曲儿呢!” 皇帝侧目瞥了一眼苏清朗,伸手将贵妃扶起来道:“哦,但不知是什么样的曲子,改日也让他们唱给朕听听。” 万玉贞一时语塞,僵了片刻,才答道:“乡野村间的歌调罢了,想来皇上是看不上的……” 抬起头来,却见皇帝面色不善,印堂发黑,好似黑炭,于是试探问道:“皇上,不知今日殿试……结果如何?” 皇帝显得很是忧愁,叹了口气:“二十七名贡生中,选出来三个,探花头衔已经定了,这不……剩下个状元和榜眼,不知道选谁。” 万玉贞顺着他的手势回头看去,只见皇帝的身后,除去三位大人,还跟着两个陌生的脸孔。 一个年方二十六七,一个看着不及弱冠,一个俊朗,一个清雅,同是英才,却是不一样的风采。 再细细打量,那位身着墨衣的书生,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宛如蛟龙,神情不卑不亢,让人看上一眼便再也难忘。 另外那个锦衣书生,虽也生得俊俏,奈何像个猥琐小贼,总是缩头缩脑,如此相比下来,倒是显得寒碜许多。 她笑了笑,道:“两位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品貌才情亦是不相上下,确实有些难选。” 皇帝一手搂着贵妃,垂眸却见苏清朗跪在地上,正对着自己的身后挤眉弄眼,转身一看,竟是那个名叫梅柳生的贡生。 他轻咳一声,故作奇怪的问:“苏卿,平日里就属你话最多,今日怎得学锯嘴葫芦了?” 苏清朗这才收敛,拱着手,低了一下身子,含糊不清的回答:“皇上恕罪,微臣嘴里正含着一颗荔枝核,不便开口……” 此话一出,皇上身后的两位老大人,外加苏清朗的老爹,脸全变黑了。 要说当今皇上对苏清朗的宠爱,除了两位殿下和贵妃娘娘,那是无人能及,也无人敢比。 朝中上下,文武百官,想要面见贵妃娘娘的,即便是贵妃娘娘的老爹来了,都要上折子请示皇上。 只有苏清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拿皇上的后宫就当自家的后花园,甚至有几次,被人看到躺在贵妃娘娘的玉榻上睡觉。 回想到这位贵妃娘娘自从入宫以后,在皇帝的面前有多荒淫无度,再想到苏清朗这个人,平日里的行径有多龌龊无耻。 于是各种版本的谣言都出来了,说什么贵妃娘娘与苏清朗私通,明面上是君臣礼仪,实际却是见不得人的裙带关系。 还有一些人,想到苏清朗的面容有多美貌,身姿有多窈窕,特别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比宫里的某些娘娘还要风情几分。 于是还很不怕死的传出,尚书大人不仅能在凤床上服侍贵妃,还会在龙榻上哄皇上高兴的话。 然而,无论外面的传言说得有多香艳,多少大臣考虑到皇室的威严,哭着喊着上书直谏,要求将苏清朗问罪的奏折,如同雪花一般飘到皇帝的龙案,但是,全都泥牛入海,对苏清朗的处置,始终不见丝毫半点。 是以一些大臣的面上很是难看,每次见到苏清朗,都好像见到了祸国殃民的苏妲己,把他们从前公正英明的皇上,拐带成昏庸无道的商纣王。 现在又看到苏清朗竟然如此出言无状,嬉皮笑脸的藐视他们威严的皇上,一个个自然心中不痛快。 特别是御史中丞苏浙善,就差跪下来大喊,苍天无眼,让他们苏家的祖坟冒了黑烟,才让他生出来苏清朗这样的混蛋。 然而,皇帝并未有多不悦,只是哦了一声,故意恐吓道:“苏卿可知,就凭你刚才那番言论,朕就可以将你问罪杀头?” 苏清朗再次磕头,回答道:“微臣明白。” 皇帝哼了一声,挥袖道:“那你姑且说说看,若是解释不向朕心里的话,朕定问罪,绝不宽恕!” 苏清朗很是委屈,看向万玉贞撇了撇嘴,道:“回皇上的话,只因那枚荔枝乃是贵妃娘娘赏赐,微臣不敢造次,若是不吃完,岂不是辜负了娘娘的盛情,是以一直含在口中,没想到皇上您却在此时问到了微臣……”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指着苏清朗无奈道:“你啊你,就是这张嘴最烦人,这么说倒还是朕的不是?” 苏清朗忙道没有没有,往皇帝的跟前跪了跪,又舔着脸说了许多的好话。 皇帝被他哄得开心,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没赏赐就不错了,自然不会将他问罪。 然而却有人忍不住了,内阁大学士徐进,年过古稀,头发花白,重孙都快满地跑了,性子却依旧不减当年。 和陆逊小哥一样,向来是个耿直不阿的主儿,后山的竹子,一根肠子通到底,外加脾气火爆,嗓门响亮,活脱脱的一个行动炮仗。 站出来道:“皇上,这苏清朗分明是欺君罔上,强词夺理,一定要将他治罪!” 皇帝还没发话,却听苏清朗很夸张的哈了一声,他抬起头来,截住徐大人的话头,阴阳怪气的挑声道:“徐大人的意思是,皇上的旨意我们都要遵从,这贵妃娘娘的赏赐,我们就可以不感恩赐,随意处置了?” 徐进这下急了,赶忙道:“皇上,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微微收敛了笑,叹了口气道:“行了,徐卿,你若是能说得过他,这礼部的位置,就不该他来坐了……” 苏清朗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明晃晃的,跟朵太阳花儿似的,刚想磕头谢恩,却听皇帝话锋一转道—— “只是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正为了科举之事心烦,这状元和榜眼的人选……就罚由你来定吧。” 010章 重逢 苏清朗这下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 本来么,殿试的结果,看这些天来谁送得礼多,是骡子是马,全凭他一句话,倒也没什么难的。 可难就难在,送得礼多,送礼的人也多,收了这家,就不能退了那家,否则不仅赔了钱财,还容易得罪人。 然而殿试的结果,状元榜眼探花,撑死了就那么三个,他纵有天下的本事,也没办法把人全都塞进名额。 于是我们聪明伶俐,志勇双绝的苏大人,很有效率的想到了一个办法—— 在殿试这天,偷偷给万玉贞塞了小纸条,告诉她自己多日不见,十分想念贵妃娘娘的玉颜,是以请她下旨把他叫到宫中拜见。 这样的话,既能收下贿赂,也能躲过殿试,一石二鸟,还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若是将来有人找他麻烦,他大可以将万玉贞搬出来,说贵妃之命不可违,不是不帮,而是实在分身乏术,不能两头兼顾。 万玉贞是什么人,丞相是人精,她则是地地道道的狐狸精,苏清朗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于是二话没说,直接一道懿旨下来,说是请苏清朗喝茶听曲儿,实际却敲了他好几千两的银子。 没想到,他绞尽脑汁兜兜转转的折腾了半日,皇帝老儿竟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不过还好,往年进入殿试的贡生,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如今探花已定,仅剩下状元榜眼两个,不过排列组合,一对名额而已。 然而,徐进又不干了,赶紧道:“皇上,万万不可啊!” 一旁的薛其山和苏浙善也道:“皇上,新科考试,乃是关乎到民生国政的大事,岂能如此儿戏,草率立下决定?” 皇帝眯起了眼,望着徐进,道:“徐卿如此说,便是要代朕做决定了?” 见徐进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紧接着,又看向薛其山和苏浙善问:“薛卿和苏卿呢?” 薛其山和苏浙善动作一致,扑通跪在地上,忙道:“不敢不敢。” 皇帝板着脸,冷哼一声道:“那就听听苏卿的意见吧,事儿不会办,话倒是挺多。” 苏清朗跪在地上,只觉得腰酸背痛,皇帝只顾着生气,竟忘了让他站起来,不由有些委屈。 抬头看了看站在皇帝身边的贾思齐,这厮虽说有相爷撑腰,但刚刚得罪自己,还说要将他抽筋扒皮,他若是举荐了这等人,岂不是脑子进水,被门夹过又被驴子踢了? 于是思索片刻,沉重的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举荐贾大人之子贾思齐。” 皇帝很是新奇,哦了一声,说道:“朕听闻,这贾思齐前几日与你发生点儿矛盾,怎么,苏卿如今却要举荐他?” 苏清朗点了点头,回答道:“正因为如此,微臣才要举荐贾思齐,否则岂非又要遭人诟病,说微臣公报私仇?” 皇帝哼了一声,说道:“旁人举贤不避亲仇,是为江山,是为社稷,你倒好,就想着你那点儿小名声。” 苏清朗嘿嘿一笑,又往皇帝的跟前跪了跪,谄媚解释道:“皇上恕罪,只因那日这位贾公子在酒楼中,说微臣是个卑鄙肆行,厚颜无耻的狗官,微臣见他说得义正言辞,情深意切,心想着他敢如此说,想必是个正直忠耿的好官,是以举荐到皇上跟前。” 贾思齐闻言脸色大变,冷汗一下就出来了,薛其山和苏浙善两个,也听出了苏清朗话里的意思。 然而他们可不认为,是苏清朗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忠君爱民了,不过是贾思齐自己不长眼,犯到苏清朗手上,这两人狗咬狗,倒是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好机会。 于是薛其山拱手道:“皇上,这贾思齐先前公然议论苏大人,此罪不能不罚。” 苏浙善也道:“皇上,此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未免朝廷颜面有失,还请慎重处置。” 苏清朗望着苏浙善,心里感动的一塌糊涂,老爹毕竟是老爹,虽然嘴上嫌弃,但关键时刻,还是护着他的。 于是抹了一把眼泪,伸出手扯了扯苏浙善的衣摆,道:“爹……” 苏浙善额间的青筋暴起,强忍着把他踹飞的冲动,拼命将自己的衣摆扯出来,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苏清朗立即闭嘴不言了,又见皇帝看向了贾思齐,眼神中带着那么一丝考虑。 皇帝虽然昏庸,却也不是傻子,那日贾思齐在酒楼中大骂苏清朗,今日若是将他提为状元,这让礼部尚书的脸以后往哪儿搁? 纵使他有右相秦翦撑腰,但在朝中二品大员,和一个小小的贡生中间,皇帝心中的论断,自然不言而喻。 于是,愤然冷哼道:“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构陷朝廷命官,不赐他死罪就不错了,还想让他当状元?” 贾思齐一慌,赶紧跪在皇帝脚下,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 苏清朗见此道:“皇上,贾公子也是年少轻狂,对微臣又有些误会,不能全然怪他。” 皇帝沉默了下来,斟酌片刻,最终叹气道:“罢了,念在你父劳苦功高,为国尽忠,前有秦相为你保证,后有苏卿为你说情,朕便不与你计较,从今以后,当吸取教训,如有再犯,朕绝不容情!” 最终,在苏清朗的“举荐”下,贾思齐退居榜眼,而状元郎的殊荣,则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梅柳生的头上。 状元人选定下,苏清朗又被皇帝留下来说了会儿话,再出来时,只见梅柳生正等在御花园门口的柳树下。 他迈步走过去,袖袂生风,自成一派风流,拱手道:“哎呀,刚刚别过,就能再次遇到梅兄,真是……好巧好巧。” 梅柳生静静地立着,望着他向自己走来,英武的眉目间逐渐浮现出醉人的笑意。 他含着首,沉声答:“不巧,我在等你。” 苏清朗一愣,又听梅柳生继续道:“今日之事,多谢苏兄仗义直言,暗中相助。” 苏清朗又是一呆,满朝文武皆知,他苏清朗只会搬弄是非,落井下石,何曾有过仗义直言,暗中相助? 而且自己刚才明明举荐的是贾思齐,一直在为他说话,这个梅柳生,莫不是得了状元太过兴奋,以致脑子秀逗了? 他挥着折扇道:“梅兄误会了,状元之位,乃是皇上所定,亦是皇上所选,与在下没有半分关系。” 这句说的倒是实情,如果皇帝当真想让贾思齐当状元的话,以贾思齐的条件背景,再加上相爷先前的上书保证,刚才在金銮殿中就可以定夺了,何必大费周章跑到御花园里,来找他这个刚刚和贾思齐发生过冲突的礼部尚书? 苏清朗是什么人,右相秦翦身边的一条狗,别人家的狗咬了人,还能骂上几句,若是被自家的狗咬了,还能怪自己不是东西? 所以,他先前的那番言论,看似是遵从皇帝的旨意,随便举荐了一个状元人选,实际却是顺水推舟,给皇帝一个台阶罢了。 梅柳生笑了笑,抿唇道:“不管如何,我都要感谢苏兄。” 其实吧,苏清朗对梅柳生的印象,比贾思齐那小孩好多了,有能力,有主见,头脑清冷,懂得方寸。 官场不比其他,混杂的染缸一个,凡事诸如贾思齐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贱,没事儿的时候吹吹牛皮,有事儿的时候,就是一个缩头怂逼,空有一肚子的诗书,没胆量,没骨气,活该万年老二给人家当炮灰。 再如陆逊小哥这种,说话不经大脑,性子比后山的竹竿还直,若不是看他有些才华,又有他家舅父当左相的裴延撑腰,这种人放在折子戏中,刚刚出场就被人搞死了。 他打量了梅柳生几眼,问道:“既已知道我的身份,梅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人要脸,树要皮,他苏清朗的名声堪比大粪臭,却也心地宽广,从不曾在意过。 只是那日,他这个祸国奸臣,好不容易遇到个能说上话儿的,被问姓名时,脱口而出的却是“称呼在下一声苏兄便好”,不是不能告知,只是不愿给这短暂的相遇徒增某些遗憾罢了。 梅柳生似乎有些疑惑,片刻后,才浅笑答道:“我还记得,我还欠苏兄一顿好酒……” 苏清朗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折扇一合,敲在他的肩膀上,道:“好,就凭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苏清朗交定了!” 梅柳生语气温雅,问道:“那……明日在下于酒楼设宴庆祝,不知苏兄可愿赏个脸面?” 苏清朗问:“赴宴的都是些什么人?” 梅柳生答:“我在此地并无亲友,人不多,就几个与我一同赴考的书生。” 苏清朗想了想,还是摆手道:“罢了,我明儿还有些事,况且你我独聚,还能图个清静些。” 顿了顿,又问道:“还不知梅兄住哪儿,你若是得空,我明日晚上再去贺你。” 梅柳生道:“城中新月客栈,一定等候苏兄大驾。” 两人一同走出御花园,路上只顾赏景儿,倒也没说什么话,很快来到宫外,只见白玉石桥边,停着一辆马车。 苏清朗道:“抱歉,梅兄,我今日还有地方要去,恐怕与你不顺路,不然还能送你一送。” 梅柳生笑着回答没事,只见苏清朗向他告别,转身抬脚乘上马车,沿着皇城的长街,朝着丞相府的方向行去。 而他,站在宫门外,望着马车越行越远,片刻后,又回身望向身后巍峨高耸的宫墙,不知在想些什么。 011章 相府 从后宫出来,苏清朗来到丞相府,因苏大人是常客,因此连通报都不必要。 来到正厅前面,刚要迈步走入,却见一个杯盏飞了出来,他连忙闪身躲避。 看了一眼落在地上摔碎的杯子,又抬眸笑道:“相爷,这是在跟谁置气呢?” 右相秦翦面色不善的坐在首位,下方还跪着一个贾德欣,贾大人当朝四品,此时形象全无。 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像是受了十分的委屈,一张柿子皮风干的老脸上,好似梨花带了雨。 苏清朗眼神定住片刻,才慢慢道:“原来是跟清朗置气呢。” 见到苏清朗,秦翦的神情收敛了许多,压着怒气问:“殿试结果出来了?” 人都已经跪在这里了,还来问他结果? 苏清朗撇嘴失笑,简短答道:“梅柳生第一,贾少爷第二,陆逊第三。” 秦翦闻言皱眉,他和裴延在官场相持多年,此次科举考试,都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去,他亲自出面,向皇上保荐,本是冲着状元郎去的,不料中间却横生出这种岔子。 梅柳生是谁,他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总归没有贾思齐用着顺手就是了。 贾德欣心里很是委屈,扁了扁嘴,向秦翦拱手道:“相爷,您要给下官做主啊……” 秦翦瞪了他一眼,怒道:“你给我闭嘴!” 贾德欣吓得一抖,跪在地上跟个癞皮狗似的,又听秦翦道:“苏大人,不知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 苏清朗站在厅中,手中握着折扇道:“相爷问我有何解释,我却要问贾大人,要让相爷做什么主?” 顿了顿,又道:“我拿钱办事,讲得是官场规矩,情也说了,人也荐了,皇上自个儿不用,我能有什么办法?” 贾德欣吸了吸鼻子,往下缩了缩,道:“苏大人,我们贾家八代没有出过状元郎,今日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这状元之位,本来应该是小儿的,可是现在,却落到一个黄口小儿的头上,你人也骂了,东西也收了,银子也花了,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 苏清朗挑了挑眉,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板着一张脸道:“贾大人原是在心疼那些银子,要不这样,这事儿呢,我也没办成,您送的那些东西呢,我也没动,回头让人悉数给您送回去?” 这送给上司的东西,就如同肉包子打狗,岂有要回来的道理? 更何况,苏清朗这里有一份,秦翦那里就有十份,若是苏清朗退回来了,岂不是虎口拔牙,从秦丞相的口袋里拿钱? 贾德欣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敢得罪他们两个,只能忍着肉痛道:“不不……先前小儿得罪了苏大人,那些东西……算作下官给大人的赔礼。” 苏清朗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告状告到相爷这里,我这不是怕贾大人觉着我这个尚书,仗势欺人心里屈得慌么?” 听到苏清朗这夹枪带棒的嘲讽,就知他对之前贾思齐在酒楼得罪自己的事耿耿于怀,秦翦不由皱眉,一阵头疼。 半是威严的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大家同坐一条船,就该同心协力,在本相面前吵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苏清朗扁了扁嘴,摆出十分委屈的表情,道:“相爷,不是清朗刻薄,而是今日实在憋屈的很,那薛其山和徐进联起手来坑我,相爷您又不在,我一个人,哪里能是他们的对手?” 话,听着像是诉苦,实际却是在指责,秦翦心中明白,他虽在这里质问苏清朗的不是,但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虽然先前已经向皇帝上书举荐贾思齐,但也是在科考和殿试之前,而且还是秘密为之,朝中的很多大臣都还不知道。 他原先以为,这样一来,既可以达到目的,将贾思齐提拔上来,还可以跟科考避嫌,省得总是有人说他仗势欺人,掌控朝政。 到时候,该收的钱照收不误,等到殿试这天,直接来个告假失踪,把事情丢给苏清朗,在他右相秦翦的面前,谁敢心存不服? 只是没想到,苏清朗这小子太过滑头,居然也跟他玩这招,更没想到,会因此打乱了计划,落得个满盘皆输。 他叹了口气,道:“本相也未曾知晓,竟会出现这种岔子,那薛其山与徐进,向来不涉党争,没想到今日却站在裴延那边。” 苏清朗想了想自己的老爹,又想了想那位因为太过耿直,最终只落了个探花的陆逊小哥,顿了顿,没有说话。 又见秦翦向贾德欣说道:“事已至此,已无计可施,能得个榜眼不错了,回去吧。” 贾德欣心里好似灌了醋,又好像浇了一层油,疼了又酸,酸了又疼,往前跪了跪:“相爷……” 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翦横眼一瞪,立即意识到错误,强忍着眼泪下去了。 见贾德欣离开,不用秦翦招呼,苏清朗便寻了个位子,自顾坐了下来。 只听秦翦道:“这次的事便算了,下次不可再如此莽撞,分不清轻重缓急。” 苏清朗默了默,片刻后,回答道:“是。” 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相爷,其实清朗今日所为,也并非完全是为了一己私仇,更多的,还是为了相爷您。” 秦翦哦了一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又听苏清朗道:“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世上之事,最可怕的,不是站在对面的敌人,而是那些藏在背后未知的危险。” “贾德欣此人,依我看,就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今日依仗相爷你我的权势,甘心归附我们这边,若是哪日……形势颠倒过来,他若存有二心,将我们的事泄露出去,只怕我们会输得很惨。” 他顿了顿,又言道:“清朗年幼时,曾在长安街上见到一位训蛇人,起初青蛇尚小,训练表演起来,可帮他赚取大把的银子,后来那条蛇越长越大,直到笼子都装不下的时候,胃口也越来越大,某些天训蛇人病重,再也无法挣钱,亦没有生肉喂它,再次打开笼子时,那条蛇便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听到苏清朗的话,秦翦一阵沉默,须臾后,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随后想到了什么,向他问道:“苏大人一番言论,本相获益匪浅,只是不知这个故事,若是放在苏大人的身上,又当如何?” 苏清朗看了一眼秦翦,又收回目光,淡淡答:“相爷应当知道,我与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亦或者说,我苏清朗只是你家公子手里养的一只猫儿,与贾思齐,本就不同。” 秦翦冷哼一笑,又听苏清朗道:“相爷,从来都是养虎为患,枉做东郭先生的人多,当日在酒楼中,贾思齐的那番言论,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父子既是为利而来,他日亦会因利而走。我们大业未成,凡事都得处处小心,这贾思齐虽说是个人才,但若养不嘉,成了反咬主人的狗,他倒还不如一个蠢材。” 顿了顿,看了看秦翦的脸色,又补充道:“这次的事,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儿,日后这贾氏父子,我们还是提防些好。” 秦翦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又问:“那个梅柳生……” 苏清朗闻言,微微抬眸,不解的问:“相爷如此问,是要……” 倏忽想到什么,又老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何来历,先前您只让我关注那些京中的贵胄子弟,因此都没有发现此次科考,前来应试的举人中还有这号人物,不料此次殿试,倒是让他一鸣惊人……” 既是自己的吩咐,当然不好向他人发作,秦翦心中窝火,有些阴郁,有些沉重。 又见苏清朗想了想,不屑的一笑:“其实这小子,也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次科考,皇上不愿得罪相爷您,也不想恩宠太过,拂了裴延的面子,横竖薛其山选出来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只好把他拉上来了。” 秦翦嗯了一声:“听桓儿说,你之前见过此人?” 苏清朗听此,眸光微动,又很快恢复正常:“不是裴延那边的人,亦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文辞通畅,举止得体,倒也是个人才。” 秦翦接着道:“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就把他变成我们这边的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人才么,自然多多益善。” 苏清朗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只怕左相大人那边,与我们抱着同样的打算。” 秦翦不屑冷哼:“不过一个状元而已,他若当真不识抬举,投靠到裴延那边,我们有的是法子治他。” 屈指敲了敲桌面,再道:“这个梅柳生,你先前既已见过,此事便交给你去办,有你出手,本相倒也放心,只是,贾思齐的事情搞砸了,由于事出有因,本相不予计较,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再让本相失望。” 原来是在向他施压……苏清朗扯唇一笑,道:“正好,我明日与他有约,届时相爷的意思,清朗一定转达明白。” 两人又在厅中说了会儿话,直到傍晚,眼见着太阳落了西山,苏清朗这才起身告辞,却被秦翦叫住了。 站在正厅的门口,只听秦翦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不是滋味的道:“桓儿这几日身体不适,你去看一看吧。” 苏清朗一怔,点了点头,回答道:“是。” 012章 秦桓 桓儿便是秦桓,丞相秦翦的独子,奸臣苏清朗的朋友。 当年秦夫人怀胎十月,难产遭了大罪,生下儿子后落了病根,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秦丞相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其抚养长大。 虽说含着金汤勺出生,是个典型的富家公子官二代,要什么有什么,但说起身世,其实也是可怜。 尤其那些年,秦丞相整天想着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对他难免有些疏忽,是以一直觉得十分亏欠,现在更是疼到骨子里。 苏清朗走在畅雪园中的鹅卵石路上,尽头一座精致阁楼,旁边一潭青石碧水,周围杏花开放,落英如雪纷飞。 想起前些时日,自己相亲被打时,秦桓还送他一瓶雪花露,故意将他贬损了一番,再想起以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身板,竟能在孤山上将自己冻到生病,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还真是可悲可敬又可叹。 正思忖着,抬头却见一丛杏花,嶙峋开在枝头,半是怒放,半是含羞,甚为可爱。 于是,伸出手攀折下来,一时间花瓣如雨,随着动作飘摇下来,衣染香尘,杏花飘落了满头。 他将花枝拿在手上,挥去一身狼狈,迈步走进房间,只见一位紫衣貂裘的公子,正依靠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一层毯子。 华贵宽敞的房间内,书有千册,画有千卷,依类而分,整齐摆放,环璧高悬,纤尘不染。 中间的金兽铜炉中,徐徐燃着檀香,在轻纱帷幕下,氤氲着淡紫色的云雾,散开在半空中,如幻如梦。 此刻,那位紫衣公子沉默无言,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杏花出神。 一个小厮跪在榻下,端着一碗药汁道:“少爷,该吃药了。” 连唤了好几声,对方都好似没有听见,过了良久,才听他道:“端下去吧,我不想吃。” 小厮又道:“宫里的御医也来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让他进来给少爷看看?” 秦桓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不耐烦的道:“让他回去吧,我不想看。” 苏清朗正倚靠在门边,见此走了过去,挑声道:“东街的大娘上吊,西街的大娘绝食,秦少爷这生病又不吃药,又不看大夫的,难道还想让人哄着不成?” 秦桓听到他的声音一怔,登时来了精神,转头展开笑颜:“清朗,你来了。” 苏清朗走到房间的木桌边,将手中的杏花插在瓶中,道:“方才走在路上,无意间看到的,想着你应该喜欢,便折下来了。” 顿了顿,又抬眸看向秦桓,微笑道:“借花献佛,秦少爷可不要怪我粗俗,毁了你园中的花儿才是。” 秦桓轻轻一笑,又咳嗽了一声:“我这几日在房中憋得烦闷,见园内的杏花开放,正想出去走走呢。” 苏清朗道:“既想走路散心,我扶你出去便是,只是待会儿相爷怪罪下来,你可要说全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秦桓又是一笑,摇头叹了口气:“罢了,既是承你相送,屋中已有风景,我又何必再出去遭罪?” 苏清朗向他走过去,道:“这倒奇了,放着园内好好的花儿不赏,却偏偏看上了我的花枝儿,秦少爷的品味,当真与众不同。” 秦桓看了一眼他折的杏花,又看向苏清朗,淡淡回答道:“我若说,风景好坏,皆依看风景的人心境而定,只怕你又要说我肉麻了吧?” 苏清朗撇了撇嘴,没有接话,来到他的床榻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又扯唇道:“起烧了,让你多加件衣裳,看来秦少爷是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秦桓的脸色不太好,看着病恹恹的,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没什么精神。 闻言,咳嗽了一声,低下头道:“没有,那日与爹在亭中喝酒,受了寒风,又误了歇息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道:“贾思齐之事……爹他为难你了?” 苏清朗从小厮手中接过药碗,搅了搅,盛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秦桓迟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的喝了。 听他回答道:“没有,还要多谢秦少爷为我说情,否则相爷他不会对我如此宽容。” 秦桓喝了一口药,靠在身后的软枕上,闭了闭目,缓缓道:“这个贾思齐,当真胆大包天,仗着有爹做主,以为我不敢动他……等我病好了,定要为你出气。” 苏清朗笑了笑,又为他盛了一勺道:“算了,你病好了就行。” 在苏清朗的照顾下,秦少爷总算喝完了药,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又转头向底下的小厮吩咐道:“去把我的棋盘拿来,我要与清朗对弈两局。” 见小厮将要下去,苏清朗拦了一下,看向秦桓道:“你现在病着,还能同我下棋?” 秦桓低头一笑,懒懒道:“虽说烧得糊涂了些,但脑子尚且好使,况且与你对弈,我又不求输赢,只要能与你待会儿便好。” 苏清朗侧过身,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小厮,又挥手示意他下去。 没好气的道:“你是不求输赢,我却还想要个尽兴,现在与你下棋,胜之不武不说,只怕还要有人怪我欺负病号。” 秦桓见他如此,便也没再坚持,看了苏清朗片刻,伸出手,不动声色的握住了他的手。 由于正值病中,温度比平常高了许多,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竟有些微微的发烫。 语气淡淡,试探的问道:“你今日可还有事,若是没有,不妨……留下来陪我一晚。” 苏清朗垂眸望去,瞥了一眼他的手,又看向秦桓,点了点头,回答道:“好。” 屋内陷入寂静,唯有鹤形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两下,有些突兀,有些尴尬。 秦桓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回到这个园子刚刚建起的时候。” 秦相府兴建已久,然而这个园子,建造出来的时间却并不长,大概只有五六个年头。 要问这园子的由来,其实与苏清朗也算是有些渊源。 当年秦少爷进入国子监读书,有许多官宦大臣家的儿子,争相巴结,想要借他讨好那位当丞相的老爹。 奈何秦少爷与其他奸臣家的儿子不同,一没有拉帮结派,二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在众人中间,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温文尔雅,举止得体,待人也很宽容,俨然一个谦谦君子,根本不像是大奸臣秦翦的儿子。 奈何身世背景摆在那里,即便大家知道他是个好人,但由于他爹的缘故,始终无法向他坦诚相对。 忠臣家的儿子,嫌他爹是个奸臣,不愿与他来往,奸臣家的后人,嫌他是个不开窍的呆子,因此也日渐疏远。 久而久之,秦丞相家的儿子,在国子监内,只能独来独往,竟无一个好友,然而就在此时,苏清朗出现了。 不仅愿意与他说话,跟他来往,甚至还曾热情爽朗的邀他去往家中做客。 苏清朗的二娘,非但没有嫌弃他的背景,反而因为儿子交了朋友十分高兴,待他如同亲子,这让年幼丧母的秦桓,很是感动。 还记得那天,两人坐在亭中烹茶煮蟹,外面大雪纷飞,落在屋上,树上,地上,碎玉琼轩,白茫茫的一片。 苏清朗指着亭下道:“这儿原本是座荷花池,不过我最喜欢的不是荷花,而是现在最冷的时候,围着暖炉,听着外面的雪落声,是以后来又将园子改建了一番,池子向外扩了许多,假山也移出去不少,简洁清净,视野开阔,用来赏雪正好。” 秦桓闻言转过头,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向了亭阁外面,果然发现雪层之上矗立着几枝零星的枯荷。 长安城中,官邸名门,鳞次栉比,哪家大臣家里没有这种荷花池塘,景虽是好景,但见得多了,未免显得庸俗。 但是苏清朗家里的这个园子,从一开始便让他觉着与别处不同,现在经此一说,这才看出端倪。 古有‘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之说,对于有心人而言,重要的不是枯荷,而是夜半三更的凄凉雨声。 此等意境,正与眼前这种异曲同工,池子假山移位稍许,虽是一点小小的改动,却让枯荷成了陪衬,积雪变成了园内的主景。 想到苏清朗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秦桓心中,对他自是敬佩不已。 于是淡然一笑,答道:“没想到苏兄对园林之事亦有研究,如此一看,这园子确实别有一番意境。” 然而没想到,话音刚落,却听苏清朗有些惆怅道:“景是好景儿,只可惜,按照这么改,冬天看了倒还行,若是积雪融化,等到春时,荷塘刚刚露出新芽,池子就显得太大,到处都是空落落的,未免有些荒凉寂寞。” 只因这一句,秦丞相家便翻天覆了地,从各地请来能工巧匠,要为他们家的公子建造院落。 三个月后,冬天过了春来,苏清朗家里的积雪融化,到处都是一片凄凉的景象,丞相府的新园子也刚刚落成。 那时,苏清朗受邀前来,行走在杏花遍布的府邸中,只觉繁花盛开,团团簇拥,宛如飞雪,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梦中。 秦桓道:“我没有办法让四月飞雪,却可以建造这个园子给你看,这样一来,便是到了春时,也能看到冬日的雪景。” 苏清朗听着他的话,一时征神,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随后,两人坐在楼阁下的走廊中,举杯对饮,身边落花满地,又听秦桓道:“这园子建出来,至今还没有名字,不如就让苏兄来取吧。” 正当此时,头顶的清风拂过,花枝簌簌摇曳,一枚杏花翩然而下,恰巧落在了苏清朗的杯盏中。 他望着杯中的那枚杏花,扬眸看向秦桓笑道:“落花有意,雪落无声,既然我的园子叫听雪阁,不如你的就叫畅雪园吧。” 自此,丞相府公子的住处,便取名为畅雪园,年年杏花盛开,好似某处的雪景,绵延不败。 013章 过去 秦桓坐在榻上,伸出手摘下他发间落着的一枚杏花,道:“真想回到那时候,至少我们……” 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来,他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握紧手指,将那枚杏花收在掌心中。 苏清朗望着他沉默片刻,才扬唇笑道:“今儿是怎么了,明明是个好日子,却一个个的出来伤春悲秋,追溯往事。” 见秦桓沉默不语,他又接着说道:“我今日才跟一人说过,此时此地,就该活在当下,展望未来,一转身却又听你说这种话,还是说,秦少爷当真病得厉害,脑子已经糊涂了,说话做事怎得跟个姑娘一样,越发的矫情?” 秦桓没有接话,听着他的奚落,只是无奈的一笑,淡然的唇角边含着些许苦涩。 又听苏清朗道:“对了,相爷准备让我找梅柳生策反,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背景?” 秦桓摇了摇头,回答道:“我那日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人存在,也曾让人查过他的来历,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苏清朗哦了一声,道:“家世干净,背景普通,如此说,这个人倒是有几分可信了?” 秦桓又摇头,咳嗽一声道:“不全然是,有时越是看似简单的背景,却越是有着复杂的内情,先前我派出去的那些人,有好几个死在他的手上,你想一想,若只是普通的书生,被人无意间撞见行踪,岂会不问缘由,动手杀人的?” 说着,越发觉得不对,他停顿下来,抬头看向苏清朗,神情逐渐转为心虚,试探的道:“清朗……” 苏清朗坐在床榻边,面上保持着温雅的微笑,道:“说,继续说,我听着呢。” 秦桓被他噎了一下,自知理亏,低下头道:“抱歉,我不该派人跟着你的……” 苏清朗依旧笑着,好似从来不曾放在心上,道:“我知你是为我好,担忧我的安危,既是如此,又何必道歉?” 苏清朗就是这样,真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而且越是不高兴,看着就越是平静淡定。 秦桓没有接话,果然又听他说道:“我苏清朗长到二十三岁,还从来不曾被人这样关心过,当真荣幸至极,要不这样,我直接辞了官职,让秦少爷拿条绳子将我拴在腰上,不必再让府中的兄弟来回奔波,倒也省得麻烦。” 世上之事大抵如此,老鼠怕野狼,野狼怕大象,大象反过来又被老鼠踩在脑袋上。 苏清朗在秦丞相的面前卑躬屈膝,恭恭敬敬,却能准确把握秦桓的七寸,几句话将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动弹不得。 秦桓是谁,丞相秦翦的儿子,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即便是想取他的一条老命,秦相爷也会眼也不眨的交到他手上。 是以整个局势轮回下来,苏清朗到底还是最大的赢家,有秦桓在,有些时候,他的所作所为,竟连秦相爷自己都无可奈何。 秦桓一直沉默无言,等他发泄完,才低声道:“抱歉,你若是不喜,我便把他们撤回来,只是那个梅柳生,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原来那日,苏大人要在风雨亭相亲,秦少爷得到消息,担心苏大人的安危,便让府中的护卫跟着,顺便跟他报备相亲的进程。 没想到,有几个护卫在林中潜伏时,却无意间遇到个墨衣书生,以及书生身边的护卫,那名护卫年方不过十五,武功却是很高,见他们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还以为刺客想要对自家公子不利,直接拔出剑来斩杀了其中的四五人。 双方发生冲突,到最后才发现其中的误会,梅柳生未免他们通风报信,横生枝节,于是提剑去追,却在桃林中遇到了苏清朗。 听到秦桓的叙述,苏清朗心中愈加迷茫,其实他对梅柳生的印象,从相遇开始就如雾里看花,始终不太明白。 背景普通到寥寥数语的山野书生,带着一名护卫来到皇城,在毫无助力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朝堂权势的风波中。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想做的,又是什么? 正想着,又听门外的小厮道:“公子,相爷派人传话说,待会儿过来看您。” 苏清朗听了直撇嘴,这个秦翦,对自家儿子就如同看蛋的母鸡,当真是一刻也不离。 他苏清朗虽然色胆包天,但也不是饥不择食的黄鼠狼,更没将这颗色胆放在他儿子的身上。 况且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以秦桓那“虎背熊腰”还学过武的身板,以及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一直拉着他不放的手,即便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也是他们的处境颠倒过来才是,他都不担心,这个秦翦,到底在担心什么? 想到秦相爷是有多么反感自家儿子与他厮混在一起,苏清朗很识时务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站起身来,向秦桓道:“既然相爷来此,我也不便再留,你好好养着,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见苏清朗要走,秦桓甚是遗憾,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苏清朗转身离开,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却听秦桓突然开口:“清朗……”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知过去于你而言十分不易,即便我有心弥补,只怕你也不愿再面对,可是我还是想与你说上一句,若你当真愿意放下过去,活在当下,我希望在那个未来里,有我一直陪你。” 苏清朗静默无言,良久,才侧目看向他道:“秦少爷果真是病得糊涂了,说话越发矫情,简直酸死个人……” 迈步走出房间,行走在府中的小路上,头顶的杏花开得热热闹闹,苏大人的手中握着折扇,对于周围的景致恍若未见。 原本精致如玉的面容中,此时不见昔日轻佻的风情,一直面无表情的失神,眉宇间似乎还含着那么一丝冷意。 万玉贞与秦桓的话,至今回荡在耳边,一字一句,宛如水滴,敲在他的心扉,荡开圈圈涟漪,悄然蔓延在心底。 又如一柄柄带着锋利的刀子,捅进他的胸口中,绞了又绞,将一颗心割得七零八碎。 苏清朗捂着心口,只觉那里微微生疼,他不由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本以为不过是看了一出闹剧,没想到剧中有情,情入心中,搞得他现在也和万玉贞一样,脑子进水发神经。 转身越过一丛树林,正想从侧门离开相府,却见秦翦向这边走来。 他站住脚步,向他拱手施礼:“参见相爷。” 秦翦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问道:“桓儿如何了?” 苏清朗站直身体,回答道:“刚刚吃过药,再歇息两天,估计就没事了。” 秦翦又嗯了一声,看那个样子,也没打算再与他寒暄,只道了一声:“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梅柳生的事儿,你多费些心。” 说完,便绕过苏清朗,朝着自家儿子的阁楼走去。 苏清朗立在原地,转身向他的背影施礼,答应道:“是。” 再抬身时,却见秦翦已经走远了,他静静站着,望着远处离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一道清风拂过,撩起了他的衣衫,带着初春料峭的阴寒,他抖了一下,回过神来,静默片刻,将视线转向眼前的庭园。 此时太阳落山,为天边的云彩镶嵌了一道金边,夕阳漫过飞檐,落在杏花上,宛如回到多年前那个冬日的傍晚。 他们四人坐在亭中,雪后初晴,天气阴冷,某人抢了某人温好的酒喝,某人又拿走了某人刚刚剥好的螃蟹。 追追打打闹了半晌,最后都筋疲力竭的趴在桌子上,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归大家都拍着桌子笑得前仆后仰。 还记得那时候,他说:“我这园子刚刚建成不久,至今还没落匾,你们有谁能帮我取个名字?” 一个蓝衣书生接声道:“我看这园中大半都是荷塘,等到夏日,想必荷风阵阵,心旷神怡,不如就叫荷风小筑吧。” 话音落下,又有一个青衣书生摇头否决道:“不好不好,荷风小筑,听着像是哪个姑娘家的闺房,我们苏兄长得就像姑娘家,若是连院子都取个姑娘的名儿,岂不更加让人笑话?要我说,这亭子建在此处,就是为了赏荷,叫赏荷轩最是应景。” 最后,那个墨衣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老牛护犊似的,一把将他的肩膀揽过去。 道:“哎,你们两个放着眼前的好景不看,却偏偏畅想什么夏日的荷塘,依我看,此处视野开阔,池子也比一般的大了许多,最适合赏雪了,况且你我坐在此处,还能听到外面的雪声,不如就叫听雪阁比较合适。” 那年,夕阳映在雪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墨衣少年脸上绽开笑容,如记忆中那般,同样的灿烂,同样的温柔。 犹记当时少年,林中寻猎鸟,长空舞飞鹰,车足鞍马程。 而今细数曾经,往事皆如风,夕阳依旧红,几度梦回轻。 014章 蔡钧 传胪后,杏榜放出,梅柳生状元夺魁,贾思齐榜眼及第,而陆逊小哥,则以第三名获得探花的好成绩。 于是,曾经不知从哪个山窝窝里出来的梅状元,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亦是目前街头巷尾中,被人议论的热门人物。 前来相贺的马车,如同流水一般,涌向了新月客栈的门口,客栈的老板很是高兴,特意给出优惠。 原本梅柳生打算开办三桌,用来款待同考书生的酒宴,硬生生被他提升到三十,就连客栈的菜色,也被改成和状元相关的名儿,这边举杯相庆热热闹闹,另一边却是冷冷清清,愁云笼罩。 秦桓的话,到底让苏清朗产生了一丝忌惮。 于是翌日晚间,他并未忙着去找梅柳生,而是让人调查了他的背景,顺便又以秦翦的名义,给梅柳生送了一份厚礼。 尚书府中,灯火通明,描绘雀鸟的纱罩中,徐徐燃着烛火,跳动的光亮映在墙上,晕出一片淡淡的昏黄。 苏清朗坐在厅中,遣退了一众的下人,仅留管家与如意站在堂中。 只听管家说道:“大人,礼部将梅柳生的册籍调送来了。” 苏清朗望着他手中,不由挑眉:“就这些?” 管家哎了一声,向前行走几步,将册籍呈到他手中,随即退到一边。 薄薄的两页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小字,与秦桓所说的并无多少不同。 梅柳生,祖籍淮阳,四岁丧父,八岁丧母,十一岁跟随叔父生活,在叔父的接济下读书入仕,到了一十八岁,叔父一家突发瘟疫而亡,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光杆,背着行囊,流落他乡,最终住在某村某庄的山头上。 虽在童试发挥失利,名次掉了车尾,却在乡试期间,奋发图强,一下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如今年龄已过二十七,由于早些年专注读书,准备科考,是以至今尚未娶妻。 再看看左上角人物的小像,剑眉星目,轮廓英武,虽然画的简略,但不是梅柳生又是何人? 苏清朗合上了册籍,不禁感慨,这个梅柳生,命格毒如砒霜,堪比天下最厉害的鹤顶红。 他这个克妻煞星,再怎么不济,也只是克死与自己相关的女子,他倒好,凡是与他有些牵连的,一个个全都身患疾病死了干净。 苏清朗捏着册籍轻敲桌面,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听管家说道:“大人,前去客栈送礼的人回来了。” “他们说梅状元见到署名为相爷的帖子,很是惶恐,嫌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接受,只留下一个装礼物的箱子,说是要留着装书用。” 苏清朗唇边扯着微笑,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古有郑人买椟还珠,今有梅柳生退了礼物,留个箱子装书,有趣有趣。”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道:“只是不知道,是这郑人眼瞎,还是我们的梅状元,另有一番意思?” 如意闻言,在一旁止不住的翻白眼,心里想着—— 只要他们家公子,一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保准儿没什么好事。 却见苏清朗拿起桌上的折扇,站起身来向外面走,他连忙狗腿跟上,问道:“公子,我们要往哪里去?” 苏清朗顿住脚步,折扇一甩道:“既有约定在先,就要遵守诺言,况且想知道这小子究竟是人是鬼,我总要再去会上一番。” 然而,等他们到达新月客栈时,却扑了个空,店里的小厮不认得苏清朗,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远亲,前来巴结状元郎。 于是将他挡在门外,冷冰冰的告诉他,梅状元被左相裴大人的马车接走了。 站在客栈门口,苏清朗抬头看了看客栈,匾额上挂着红绫,皱巴巴编出个团花的模样。 炮仗的余灰铺在地上,红通通的一片,踩上去软乎乎的,宛如织锦,想必白天庆祝时,定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拎着的酒壶,十年珍藏,上好的状元红,可惜无人对饮,不禁有些遗憾。 而一边的如意,却显得很高兴,一张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 苏清朗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看到你家公子被人阻在门外,竟是这样高兴么?” 如意顿时收敛了笑,摆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道:“公子,没有。” 苏清朗明显不信,摇着扇子,板着一张脸,凉凉的道:“如意……” 觉察到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如意对峙良久,最终败下阵来,低声嗫诺的道:“公子,我是在为那位梅状元感到高兴。” 苏清朗哦了一声,问道:“这是为何?” 如意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誓死都不肯说明原因的样儿,道:“公子,我若是说了,只怕你又要生气罚我。” 苏清朗闻言,笑得温雅无害,缓缓道:“不过闲聊而已,你且说说看,我保证不会罚你。” 如意这才放下心来,老实巴交的回答道:“听公子所言,再结合其他的一些事迹,那位梅状元想必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既然是好人么……” “咳咳……” 说到这里,握拳清了清嗓子,十分含蓄婉约的说道:“与公子不是一路人,公子还是高抬贵手,放过人家吧。” 苏清朗唇边扬起笑意,明晃晃的,看着果真没有生气,道:“你的意思是,那位梅状元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而你家公子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今日没有被我找上,就该他祖上积德烧高香,是么?” 如意闻言,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捂住嘴,瞪着眼睛道:“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苏清朗收敛了笑容,走向如意,折扇拿在手中掂了掂,道:“毛都没有扎齐,就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你跟着我,看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又以为自己长了多少见识?班门弄斧,你还差得远呢……” 说着,一折扇敲在他的脑袋上,道:“回到府中,罚抄易经一百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如意顿时苦下了脸,闷闷的奥了一声,见苏清朗转身离开,也连忙跟了上去,心里却是无比的委屈。 苏大人一腔热忱,兴致勃勃,没有见到梅柳生,却遇到了礼部的同僚蔡钧。 此人从一年前调任礼部侍郎,一直在苏清朗的手下做事,除了平时爱好些八卦,办起事来倒也得心应手。 因苏清朗一直忙着谄媚侍君,以及敲诈权贵的事儿,无暇顾及礼部,很多事宜都已交给他处理,自己两袖清风,乐得清静。 他站在客栈门口,见蔡钧一身官服穿得正正经经,见到他连忙走过来,拱手道:“没想到大人也在此处,真是失敬失敬。” 苏清朗也向他回礼,道:“我与梅状元早就相识,来此恭贺他夺魁之喜,倒是你,怎会想到来找他?” 虽说这状元稀罕,万里挑一的人才,但到底还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品级官阶都很小,应不至于让他们的侍郎大人巴结才是。 听到他的话,蔡钧一时哑然,片刻后,才道:“回大人,下官只是来此提醒梅状元,皇上封敕在即,切莫忘了到礼部办理相关事宜。” 苏清朗点了点头,蔡钧不说,他倒忘了,科考结束后,皇上要在金銮殿上举办封敕事宜的。 虽说接下来差不多都是吏部的事儿,但是贡生册籍的移交,以及会试考卷的存档,他们礼部还是要善后清楚的。 于是道:“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这些时日我不在,辛苦你了。” 蔡钧受宠若惊,赶忙道:“为朝廷做事,职责所在,下官不觉辛苦。” 如此有觉悟的话,听得苏清朗很是感动,刚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和鼓励。 却听蔡钧问道:“对了,听闻大人前几日相亲,不知结果如何,若是好事将近,我也要兄弟们早做准备。” 想到那天的杜诗琪,在自己脸上留下的那记如来神掌,苏大人伸出去的手,顿时僵硬在半空,拍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蔡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长舌,整天跟个菜场大妈似的。 哪家的大人纳妾了,哪家的少爷定亲了,甚至连西街巷子口那条没人要的大黄狗今年下了几个崽,他都能打听的清清楚楚。 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官场里也待了不少年,栽过跟头,受过苦头,还是没能改掉这个毛病。 而且据说,当年他在刑部任职,就是因为在背地里议论上级,遭到上级的嫌弃和挤兑,无处可去,才被皇帝调到礼部做事。 苏清朗一没娶妻,二没纳妾,更没什么风流花边,没什么可供他消遣的。 况且尚书大人事忙,十天有八天不在礼部,即便被消遣也听不到,对于蔡钧的这个毛病倒也没什么忌讳,因此便将他留了下来,蔡钧自己也待的挺痛快,做起事来尽心尽力,劲头十足。 望着蔡钧竖起耳朵,双眼放光的样子,苏清朗扯了扯唇角,最终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 避开话题道:“你来晚了,梅状元被左相大人接走了。”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酒壶,道:“许多天不曾见到你,我这儿有好酒,你若是不赶时间,我们正好可以叙叙旧。” 015章 案子 现在已是晚间,礼部的官员早就回了家,蔡钧却仍是一身官服的打扮。 而且科考中榜的贡生,前往礼部办理的事宜,朝廷早就有所规定,根本不需要特别提醒,若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以他礼部侍郎的身份,显然不会纡尊降贵前来通知一个状元后生。 苏清朗是什么人,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对于后宫官场的事亦是掌握分明,稍微推算一下,大致确定了其中的缘由。 想必是被皇上叫到宫中,吩咐了一些关于梅柳生的事儿,蔡钧不敢怠慢,从皇宫出来以后,才绕道来此相见。 但是以梅柳生现在的身份,如果只是为了新科状元封敕之事,以皇上的性情,不会重视到刻意宣见蔡钧,这其中,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 两人既要喝酒,就找了个方便的地方坐下,周围绿柳垂杨,流水殇殇,河岸对面的灯火映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彩光。 河中央飘荡着画船,画船上绘制着牡丹,船内丝竹管弦,笙歌缭绕,船外才子与佳人携手同游,欢笑声传来一阵又一阵。 位置虽是个好位置,只不过原是个喝茶的地儿,卖茶的老爹见来人手中拎着酒壶,便知他们是来蹭桌椅的,又见他们的衣着配饰均是不凡,还有一个像是当官,一看就是城中的富贵人物,得罪不起,便没有驱赶他们。 说是喝酒,苏清朗坐在桌边,却扬声叫了一壶好茶,老爹见来人点了东西,笑得眯起了眼,连忙应了一声。 香茶端上来,苏大人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多付了好几倍的钱,又打开自带的好酒,倒在桌上的杯子中。 只听蔡钧道:“下官记得这梅状元乃是淮阳人士,来到此处不久,一直住在西城,而大人您的府邸却在东城,应素不相识才是。” 苏清朗扬眸看了他一眼,心知蔡钧的毛病又犯了,却也不恼,更没有理会。 仅是端起桌上的杯子,沉默无言抿了一口,对于刚才的话,好像没有听到。 蔡钧不是傻子,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单看此情此景,就知道这个问题,苏清朗并不想回答,于是便也不再询问。 学着苏清朗的样子,端起桌上的酒杯,默默喝着,心里暗骂自己不长脑子,差点惹上级不高兴。 又听苏清朗道:“这是十年珍藏的状元红,本打算赠给梅状元的,用在此处,倒也衬景。” 蔡钧懵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杯中的酒,他本就不善此道,品不出什么味儿来,更没有想到,堂堂皇上面前的红人,右相秦翦的心腹苏大人,竟会如此款待自己。 他回过神来,再看向苏清朗,赶忙道:“多谢大人款待,下官心中着实惶恐。” 苏清朗笑了笑,显得十分温雅和蔼,缓缓道:“你我同朝为官,又在一个部门,理应更亲近些才是,这一年来,我诸事缠身,对礼部之事鲜有顾及,多亏你从旁辅助,才没有出什么岔子。” 顿了顿,又道:“我们礼部,在六部之中虽不是最重,但事务繁多,个中辛苦,你虽不说,我心中自知,这顿酒,我早该请你。” 蔡钧听了更加惶恐,端着酒杯的手抖啊抖,差点抖掉了苏大人精心款待的状元红。 虽在礼部一年,与苏清朗也算时常见面,但他对此人,始终看不透,猜不懂。 许是苏清朗的皮相太好,翩翩少年,玉面修罗,无论做了多少坏事,见过他的人,潜意识里就不愿意将他当作一个恶人看待。 正如他自己,即使知道苏清朗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心中,对他的印象,好像还是五年前那个白衣清艳的少年。 但要说他与五年前没什么改变,其实也不尽然,至少现在的礼部,每个人在面对苏清朗时,都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虽说他们的尚书大人,多数情况下,连人影都见不到,而且对待他们,也是前所未有,超乎想象的宽容。 蔡大人心里发虚,不知苏清朗到底有什么目的,再加上心中本就有事,因此这顿酒喝得有些急。 三杯两杯下肚,只觉烈酒上头,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再灌了几杯,天旋地转,连眼前的人都是圆的。 蔡大人不胜酒力,拍了几下桌子,大着舌头道:“说实话,苏苏苏……苏大人,这朝廷中,我最佩服你……” 苏清朗坐在桌边,悠然摇着折扇,看上去神思清明,并没有什么异常。 又听蔡钧道:“你看皇上身边的人,哪个不是七老八十的,那个徐……徐进,都老掉牙了,还占着学士的位置不放,他再有才,还能比得过前任的宋大学士?也就大人你……别说是老蔡我了,即便是相爷当年,跟你那么大的时候,还是小毛孩一个呢……” 苏清朗淡淡微笑,道:“蔡大人,你喝多了……” 蔡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伸手一揽,搂住苏清朗的肩膀,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身上。 咕咕哝哝的说道:“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不用犯愁了……皇上啊,今天宣见我了,多难得啊,这么多年,终于肯见我一次……” 闻言,苏清朗的眸光微动,觉着其中有戏,沉默片刻,循循善诱的道:“皇上跟你说什么了,让蔡大人如此为难?” 蔡钧呵了一声,冷笑道:“还能有什么事,让我和梅柳生主审杜大人的案子呗,杜大人,你知道吧,就你跟他闺女相亲的那个,这里边儿的水可深着呢,没人愿意查,没人愿意审,所以推给我们,让我和姓梅的那小子当替死鬼,你说梅柳生,黄口小儿,毛都没扎齐呢,他懂什么,多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却来沾这趟浑水……” 苏清朗闻言,微微挑眉,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他倒还有闲心担心梅柳生的前程。 这个蔡钧,一喝醉酒,就会变成话唠,心里有什么事情,就跟倒豆子一样的,全都倒出来干净。 苏清朗本就知道他的毛病,所以才将蔡钧约到此处喝酒,果真不出他的所料,从他的口中钓出来一条大鱼。 不过看到蔡钧愁苦成这个样子,连苏清朗都不禁心生同情,于是宽慰他道:“你本就是刑部的,查案问案亦是你所擅长,如今杜青云被抓,刑部没有人能担此事,皇上他忧心案情,自然第一个想到你……” 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蔡大人当初踌躇满志,想要在刑部做些事情,却被同僚挤兑,无处安身,现在正好借着此事,回到刑部,以你的功绩,再加上从前的资质,没准儿还能升任尚书一职,到时候你我可就平级了。” “刑部……” 蔡大人摇头苦笑了一声,跟吃了半个黄连似的,满是感慨的道:“那时候多傻啊,一心想着为国为民,誓要铲除一切奸佞,结果呢?” “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志向,什么理想,不过是个虚罢了,这个世道,还指望能做出什么事儿来?天大地大,家人最大,老婆孩子热炕头,能活得好好的,干嘛再去找那个罪受。” “别人想干嘛干嘛,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拿着朝廷的那点儿俸禄过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多好……” 苏清朗静静听着,却见一边的蔡大人,脸上落下泪来,埋头道:“我都已经打算在礼部养老了,现在又要我去管刑部的事儿,你说,皇上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是抱怨,实则却是对家人的愧疚,他是已经想好了,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而已。 时间或许可以改变一个人,或许可以让英雄变成狗熊,可以让勇士变成懦夫,但是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无法改变的。 苏清朗看了看四周,道:“皇上他英明神武,有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蔡大人慎言。” 蔡钧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整个人舒坦了不少,立马变成一滩烂泥,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 苏清朗望着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蔡钧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噜声,绵远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听着还挺有节奏。 他无奈摇头,叹了口气,伸手将蔡钧扶起,与如意一起,将蔡钧扶到了自己的马车边。 跟车夫吩咐了一声,便朝着礼部侍郎的府邸行去,晃晃悠悠行了半个时辰,才赶到了蔡钧家的府门。 蔡夫人第一次见到苏清朗,听到对方自报姓名说自己是礼部尚书,自家夫君的顶头上司,又见到蔡钧醉得不省人事,整个人挂在苏清朗身上,死猪一般要死不活的样子,更加惶恐,连忙命人将蔡钧接下,扶回了府中。 从蔡府离开,苏清朗坐在马车内,此时天色已晚,只有他这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街上。 夜深人静,一轮明月挂在城阙,穹空万里无云,银白的光辉洒满了天地,从深巷人家里不时还传出几声犬吠。 他掀开车帘,望着天际的几点星子,意味深长的道:“杜青云的案子,竟是交给他了么……” 016章 试探 杜青云就是杜诗琪的爹,堂堂刑部侍郎,虽然名为青云,实际却是个贪赃枉法的狗官。 半年前,颍州地界发生命案,山中的铁矿突然坍塌,导致十几个矿工遇难,当地的县官调查得知,铁矿坍塌乃是矿主偷工减料大意所致,于是整理文书,将这个案子上报到刑部。 但是没想到,由于先前的刑部尚书刘大人,被苏清朗从正二品的位置上拉了下来,杜青云身为刑部侍郎,在朝廷没有确定新任尚书之前,暂且管理刑部的事务。 杜大人手握重权,在接到案子以后,非但没有上报朝廷,还企图暗中将这件事情强压下来,动用权力打压遇难者家属,让他们求告无门,还派出刺客杀掉了那位负责办案的县官。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县官的儿子心中气不过,带了一份万民请愿书,几经辗转来到了皇城,一状告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听到这件事很是震怒,不仅扣押了草菅人命的矿主,还将杜青云一并押入天牢之中。 但凡在朝廷中待过几年的人都知道,关于矿产的案子是沾也沾不得,碰也碰不得,从先皇那里开始,便是稀里糊涂一本子的烂账儿。 而且还有各种权贵牵扯其中,若是一不小心脑子犯了浑,就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青云虽然可恶,却也不敢犯下如此错事,显然先前被人当作棋子,现在又当替罪羊罢了。 是以曾经让人求告无门的杜大人,报应终于轮到自己身上,杜家人又是拿钱又是求情的,挨家挨户的找关系,跑了无数遍,还是无人敢管。 无奈之下,只好走苏清朗这条路,希望能与尚书大人结亲,最起码要保住杜青云一条性命。 岂料杜小姐性情刚烈,自尊心强,非但没能讨得苏清朗的欢心,还一巴掌打伤了可以拯救她爹的贵人。 更没想到,皇帝竟会让蔡钧和梅柳生审查这个案子。 蔡钧倒也罢了,梅柳生,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毫无经验可言,何德何能,刚刚上任就负责这么大的案子,即便想锻炼人也不是这么锻炼的,就连苏清朗,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何意思。 礼部大院,苏清朗坐在堂中,下面站着三个人—— 新科状元梅柳生,榜眼贾思齐,以及左相的探花外甥陆逊。 按照朝廷的惯例,新进的贡生在封敕以后,要拜见朝中一些德高望重的大臣,接受他们的教育和鞭策。 一来熟门熟路好办事,二来表示对前辈上级的尊敬之意,还有一些贡生,利用此次契机,在拜见前辈的过程中,努力表现,争取他们的提拔和庇护,以后自可平步青云,升官发财。 是以这项礼仪,在无心人面前,只是一个形式而已,但对有心人来说,却是个站立阵营的好时机。 苏清朗虽然年轻,算不上什么德高望重,但由于官阶很高,又深得皇帝的宠爱,因此也在此次行列。 他坐在堂中,挥了挥折扇,摆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向底下的人道:“尔等已经入朝为官,以后出去代表的便是朝廷的脸面,须谨言慎行,恪尽职守,不可再轻言莽撞,率性而为,辜负皇上的期望。” 那三人微微低头,齐齐的回答:“是。” 又听苏清朗道:“我不比其他大人,与你们相差不了几岁,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只当朋友相处便是。” 顿了顿,又道:“我虽不才,却也在官场中待过几年,比你们多了些经验,你们有何问题想要询问的,也不必客气。” 正常人都能听出来,他这样说,表面上是让他们不必客气,其实只是他自己的客气而已。 礼部尚书,朝中二品大员,他们顶头上司的上司,纵使再怎么年轻,也轮不到给他们几个当朋友。 但陆逊小哥毕竟是陆逊小哥,脑子构造与正常人不太一样,听到苏清朗这样说,顿时放松了不少。 心里还想着,旁人都说苏清朗是个祸国小人,奸臣余孽,可他却觉得苏清朗特别和蔼可亲,没有什么官架子。 比起那位关起门来,对他们避而不见的右相大人,以及整天黑着一张脸,就知道骂人的徐进大人,不知道亲切了多少倍。 听苏清朗说,以后与他们作为朋友相处,他便真的将苏清朗当成自己的朋友。 于是垮下肩膀,向苏清朗问道:“大人,其实有个问题,我从刚才进来就想问你了。” 苏清朗点点头,道:“请说。” 只听陆逊问道:“现在才四月初,天气还有些冷,大人你扇扇子不嫌冷么?” 苏清朗握着折扇的手一收,手指微抖,差点将上好的檀木扇柄折断成两半。 不动声色,咬牙切齿的望着他,心想着:这厮是裴延故意派来气死自己的么? 又见陆逊小哥一本正经,认真求知的模样,他微微叹气,以裴延的精明,应不至于蠢到派自家的傻外甥前来送死。 只能脸色青黑,敛住神色,冷冰冰的回答道:“哦,我这几日上火,心里燥得慌,不扇扇子就觉着挺热。” 陆逊小哥听此啊了一声,抓了抓脑袋,道:“我舅父园子里种了一些菊花,回头给大人送些来,煎茶喝上几记就好了。” 一句话听得苏清朗直想吐血,眼神复杂的望着陆逊,心想着,这孩子活到现在都没缺胳膊少腿,可见上天待人忒不公平。 屋中的其他大人,听此全都捂嘴偷笑,但又碍着尚书大人的威严,两边的肩膀抖啊抖的,忍得很是辛苦。 就连梅柳生如此淡定的人,都禁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抬眸看向苏清朗,颇有些揶揄取笑的意思。 贾思齐本就不服苏清朗,再加上殿试的事儿,对他的怨念颇深,现在看到他当众出丑,自然心中高兴。 刚想幸灾乐祸,却被苏清朗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连忙收敛住神情,跟个翻墙倒户的小贼似的,试探瞧了瞧苏清朗的脸色。 苏清朗哼了一声,回答道:“不必了,倒是你舅父,这些天想必上火严重,你有此孝心,不如用在他的身上。” 陆逊很是惊奇,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舅父他上火严重,这些天,尤其是那日殿试以后,舅父就病了,府中的大夫说,他肝火旺盛,郁结于心,需要好好调理,是以舅父这些天都在后院中,让我没事儿就别去找他。 苏清朗这个人,心眼堪比针尖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是有谁动他一根汗毛,他能折断人家的十根手指头。 闻言,邪恶的一笑,跟陆逊说道:“你舅父是看你当官辛苦,不想麻烦于你,其实心里想见你的紧,你既承你舅父帮助,留在城中入仕,就该好好孝敬于他,没事儿就在他跟前走一走,保准儿你舅父心情开朗,延年益寿。” 陆逊很是感动,由衷的道:“苏大人,没想到你竟如此关心我舅父……” 苏清朗很是谦虚,摆摆手,轻飘飘的道:“同朝为官,都是朋友,应该的。” 陆逊更加动容,心想着,在没来到皇城之前,就有人跟他说,官场水深,很多官员不好相处,争权夺利者比比皆是。 但是没想到,这浑水里面还有一丝真情在,著名的大奸臣苏清朗,与自己的舅父竟是如此相亲相爱。 又在堂中说了会儿话,时间快到正午,苏清朗未免自己被陆逊气死,于是言语委婉,示意他们告辞。 三人走后,苏清朗想到自己久不来礼部,与其他的同僚难免生分,于是又留下来与他们联络联络感情。 出来时,却见梅柳生等在外面,他顿住脚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去打招呼。 一来,按照秦桓所说,这梅柳生是个背景不简单的人,动不动就要杀人夺命的那种。 他苏清朗只是个弱鸡书生,让他耍耍嘴皮子还行,舞刀弄枪,刀口舔血,实在不是他所擅长。 二来,根据先前的消息,左相裴延已经找到梅柳生,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对于裴延,梅柳生究竟是什么反应。 若是已经投靠到裴延那边,他们两个便是不同的阵营,道不相同,各为其主,如此交往下去,显然不行。 这三么,就像如意先前说的那样,他苏清朗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梅柳生刚入官场,仍有选择的余地和大好的前程。 此人究竟是好是坏且不论,对他却是从未做过有违道义的事情,人家拿他当成知己好友,他又如何能将人家推入火坑? 正纠结时,梅柳生却发现了他,向他拱手开口道:“苏兄。” 苏清朗笑了笑,向他走近,道:“方才与礼部的同僚说话,不成想梅兄等在此处,实在失礼。” 梅柳生道:“是我有事想与苏兄说,见苏兄公务繁忙,便没再打扰。” 顿了顿,又道:“前日晚间本与苏兄约好,不想因有事情耽搁,误了与苏兄的约定,该是我向苏兄致歉。” 苏清朗不甚在意的道:“左相大人有请,便是我都要给上几分薄面,何况于你,既是情有可原,梅兄何必致歉?” 他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刚想展开,却忽然想起陆逊的话,手僵了一下,最终将扇子握在手里。 接着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问梅兄,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明。” 梅柳生温雅一笑,道:“苏兄请说。” 只见苏清朗眉目间含着笑意,带着三分审慎的意味:“梅兄之才,万里挑一,能够进入朝廷做事,实是我等的福气,然而我想问的是,梅柳生,梅兄,你,到底是谁……” 017章 我想选你 梅柳生闻言,很是不解,问道:“苏兄如此说,究竟是何意思?” 苏清朗敢问出那样的话,就没打算与他虚与委蛇,这种时刻一针见血,快刀斩乱麻,才能问出想要的答案。 于是接着道:“我从旁人那里听说,梅兄当日在风雨亭中,斩杀了他家的护卫,这与梅兄先前所说,似乎有些不同。” “一个普普通通的赴考书生,身边却跟着一个不寻常的护卫,杀人夺命,手段凌厉,梅兄的来历,想必不简单吧?” 梅柳生怔了片刻,随后缓和神色,问道:“苏兄说的是承影?” 当天的那位少年,苏清朗其实也有注意到,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周身的戾气却是很重。 与其他的护卫不同,看起来更像是一名死士,阴寒诡异,眼里心里好像只有他们家公子。 而梅柳生这个人,虽说也是习武出身,但因常年读书,性情看起来温和沉静许多。 主仆两人,一个如春风和煦的初阳,一个如地狱深渊里的坚冰,格格不入,截然不同,怎么看怎么觉着怪异。 只是那天,他喝了些酒,又把心思放在梅柳生的身上,对于那个少年,倒是没怎么在意。 又听梅柳生说道:“承影年幼时被流寇屠了全村,一直活在仇恨当中,因此性情难免乖戾,当年习武有成,虽寻到匪徒报仇,却落得一身的重伤,被我无意间救起,心中感念,便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对我的安全,是格外注意了些……” “至于当日风雨亭之事……” 他低下头,面带愧色:“还请苏兄见谅,因在下赶往皇城赴考途中,遇到许多不怀好意的毛贼走寇,是以当日见到那些人躲在桃林中鬼鬼祟祟,承影才会心生误解,以为是那些匪徒追来,不成想,那些人却是苏兄的朋友……” 顿了顿,又说道:“当日见苏兄一介读书人,恐怕受不起惊吓,无奈只好向苏兄说谎,今日既知此中缘由,一切皆是我等的疏忽,在下愿意担负责任,这就到府衙内自首。” 朝廷法度,若是遇到打家劫舍的贼人,便是当众杀死也不算什么罪过,因此梅柳生的这件事,要看相府那边怎么说了。 当日秦桓派人跟踪于他,这对相府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因此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显然更加得不偿失。 他很了解秦相爷,四五个护卫的性命,在他眼里,与自家儿子的名声相比,低贱如地上的蝼蚁一般,而且以秦桓的行事风格,秦翦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事关丞相府的颜面,即便闹到府衙那里,只怕他们自己都不会承认。 再看梅柳生一脸真诚的样子,最终道:“罢了,梅兄本是无心之失,况且我那位朋友也没有追究,此事便算了。” 反手握着折扇,拱手道:“方才对梅兄有些误解,言语失敬之处,还请梅兄见谅。” 梅柳生笑了笑,低头答:“是我失礼在先,苏兄有此误解也是理所当然,要道歉,也是我该向苏兄道歉。” 两人转过身,一起走下门口的台阶,梅柳生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应是来接苏清朗的。 怕他和上次一样,抛下自己再往别处去了,于是转过头向他问道:“如今已过正午,是该用膳的时候了,不知苏兄待会儿可还有事,我还欠苏兄一顿好酒……” 苏清朗摇摇头,笑道:“我待会儿还要入宫,便不陪你用膳了,这顿酒你且记着,总有一天,我是要讨来的。” 梅柳生也笑了笑,道:“朝中事务繁忙,真是可惜,不然还能与苏兄多些时候聚聚。” 苏清朗暗道,有时间的时候,你跑去赴了裴延的场,现在没时间了,反倒怪朝廷事务繁忙。 虽然心里腹诽,面上仍做出个不知道有多遗憾的样子,跟梅柳生说下次再聚,两人没做停留,拱手告别,想起蔡钧的事儿,苏清朗又出言把他叫住。 望着梅柳生问道:“前几日我去找你的时候,正巧遇到了我们礼部的蔡钧,当时你不在客栈,不知这几日可曾见到他没有?” 梅柳生怔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昨日蔡大人又来了一趟,已经见到了。” 顿了顿,又歉然道:“早知那日我该待在客栈,否则不会误了苏兄的约定,亦不会让蔡大人白跑一趟。” 今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个新科后生前来拜见,对于礼部而言,也算是个挺重要的事儿。 是以连苏清朗这个经常失踪,不见人影的尚书大人,都特意赶来礼部一趟,而且为表示对自家尚书大人的尊敬之意,以及对后生晚辈的照拂之情,礼部的其他官员亦是悉数到场,却唯独的缺了一个蔡钧。 所以梅柳生有些疑惑,询问道:“只是今日,在礼部大院中,为何一直不见蔡大人?” 听此,苏清朗的神情有些复杂,扯了扯唇,很不是滋味。 回答道:“当日我去客栈没见到你,正好遇到蔡钧,便与他喝了些酒,不成想这厮酒力奇差,回到府中便病了,这几日一直请假,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六部之中,礼部的存在,算是朝廷的人际枢纽,最经常做的事儿,便是举办宴会,以及迎接外宾,应酬喝酒自是不少。 然而他们的礼部侍郎,堂堂部门里的二把手,却是个软脚虾,沾酒必醉,醉酒必睡,趴在桌上跟死猪似的,叫都叫不醒。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四五次,每次都要同僚举着架着他回去,简直丢尽了他这个老大的脸。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了然一笑,道:“怪不得昨日见到他,脸色有些不太好,还是被下人抬去客栈的……” 苏清朗闻言,不禁深受感动,这个蔡钧,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皇上的吩咐,带病坚持,也要将消息亲自告知。 虽在酒桌上有些丢人,但是此等精神,此等气魄,真是他们礼部一派的典范,他能有如此手下,真是何德何能…… 又道:“如今蔡钧病了,杜青云的案子,不知皇上要怎样处理,兴许过几天还会换人。” 梅柳生听此一愣,显然没想到,苏清朗会知道这事儿,毕竟皇帝先前绕过他,直接宣召礼部侍郎蔡钧,便是不想让他知道,况且此事只是秘密吩咐,都还没有下旨公布,就连刑部的那些官员都还不知道此事。 又想起他方才说,那日遇到了蔡钧,又同蔡钧喝了些酒,心中便也了然。 于是有些尴尬道:“这个案子,我也有负责,至于换不换人,还要看皇上最终的裁夺。” 苏清朗先前挑起话头,就是为了打探这事儿,如今见梅柳生没有回避,自当抓住这个机会询问。 “矿产之事,错综复杂,牵扯的人物颇多,皇上他算是给你出了道难题……” 梅柳生嗯了一声,点头道:“这个案子,我已简单看过,确实有些棘手。” 说着,又看向苏清朗道:“我刚入官场不久,很多事情还不清楚,只怕到时,还要有劳烦苏兄的时候。” 验了深度,又试了态度,苏清朗这才心满意足,这梅柳生做起事来倒也干脆利落,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说明已经注意到这个案子中应该注意的事儿,又听他说,有什么事情还会让自己插上一脚,苏清朗更是巴不得。 毕竟加上蔡钧这边,即使他不参与这个案子的审理过程,对于全局也有了绝对的掌控。 虽然他到现在,都还猜不透老皇帝的意思,但是既然选择绕过他,便是不想让他直接参与此事,明着不行,便只能来暗的。 于是痛快道:“好,若是遇到麻烦,只管招呼一声,有我在,想来也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 想起裴延的事,苏清朗仍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故意试探道:“不过,有裴大人做主,梅兄其实也不用担心。” 梅柳生看着苏清朗,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片刻后,才缓缓说道:“裴大人那日,想将侄女许配与我。” 苏清朗闻言,不由摇头啧啧了一声,裴大人家的那个侄女,虎背熊腰,面如菜盆,比李赛赛还要厉害。 小时候,曾将他一掌拍入水中,差点淹个半死,裴延拿她当做招揽梅柳生的筹码,真不知道是恩,还是罚。 向梅柳生道:“千万别答应,裴延家的那个姑娘,长得还没陆逊好看。” 梅柳生笑了笑,道:“我没见过裴姑娘,但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些好,是以当日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 苏清朗打量着梅柳生,颇为赞许,顿了顿,又故意问道:“梅兄如今身价百倍,听闻就连右相大人,都向你抛出了高枝儿?” 梅柳生不知当日的厚礼,都是苏清朗命人送的,于是摇了摇头,回答道:“什么高枝,不过是丞相大人爱护后生晚辈罢了,只可惜太过贵重,我不敢接受,便退了回去。” 苏清朗哦了一声,挑眉道:“梅兄可知,这朝廷中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左相裴延,一派右相秦翦,如今你拒绝了他们,便是同时得罪了两人,既然两边都不选,那么,你到底选谁?” 梅柳生陷入了沉默,柳树下,一阵清风拂过,撩起了他的发丝。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苏清朗,认真的回答道:“苏兄,我想选你。” 018章 探望 听到这话,苏清朗就像是被人当头抡了一棍子,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道:“选……选我?梅兄说笑了。” 然而梅柳生注视着他的神情,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又道:“我刚来皇城不久,对官场亦是不太了解,只知苏兄待我一片赤诚,至于秦相爷与裴相爷……金银美人,高官厚禄,对我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我想要的,并不在于此。” 苏清朗闻言,饶有兴致的问道:“哦,那梅兄来到皇城的目的,是什么?” 梅柳生并未回答,而是望着苏清朗,反问道:“那么,苏兄你呢?” 不待苏清朗开口,他又道:“柳生愚昧,虽只是短暂相处,但也看得出,苏兄本是霁月清风,心向自由之人,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恐不是苏兄的格局,既是如此,又为何会陷落到官场这一潭泥淖之中?” 苏清朗怔住片刻,紧接着回答道:“梅兄此言,实在是抬举我了,我苏清朗就是个俗人,只想在这俗世中,做些庸俗之事,升官发财,美人在怀,是每个男儿的梦想,我亦不能例外,如今朝局动荡,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说,我入官场是为了什么?” 梅柳生闻言,却也没有表露出失望之色,只是微微低眸,浅笑着回答道:“如果这是苏兄的答案,那么于柳生而言,亦是如此。”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苏清朗晃了晃扇子,结束话题道:“梅兄今日的话,我记住了,时候不早了,我还赶着进宫,便在此处与梅兄告辞。” 梅柳生也没作纠缠,颔首低身,拱手施礼,望着苏清朗抬步上了马车。 马车行在闹市中,可以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刚出笼的包子,笼屉上升起一团团白雾,其中氤氲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还有两个挑担的货郎,头上扎着彩带,手中摇着拨浪鼓,走路滑稽的样子,引得街上的孩童争相效仿,嘻嘻哈哈不肯散开。 苏清朗坐在马车中,一手抵着下颌,想着梅柳生刚才的话,心情有些复杂。 相爷给他派下的任务是,将梅柳生拉到他们的阵营中,这梅柳生倒是会给他出难题,这个情况,要他怎么向相爷回答? 说梅柳生已经答应入伙,却不愿听从相爷的差遣,只是来投奔他苏清朗的? 这样的说法显然愚蠢,弄不好相爷还会以为他有异心,暗地里给人开小灶,不服他的领导。 若是说梅柳生冥顽不灵,不愿接受相爷的好意,以相爷的性情,恐怕这厮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苏清朗微微皱眉,正冥思苦恼着,马车忽然动荡了一下,害得他往后一仰,差点磕到车窗的木板上。 紧接着,又听到外面陶瓷瓦罐稀里哗啦,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又有一个孩童清脆稚嫩的哭喊声。 刚想询问出了何事,便听车夫关切的声音飘了进来:“大人,您没事儿吧?” 苏清朗掀开车帘,却见自己的马车撞在一个摊铺上,原本案上摆着的货物扫落一地,碎片粉尘遍布狼藉。 不远处还有一个孩童,约有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总了一个羊角辫儿,跌坐在街道中央,旁边掉了一串粘上灰尘的糖葫芦。 车夫站在他的跟前,忐忑解释道:“大人,这孩子突然从旁边窜出来,我没留注意,让马受了惊,这才撞上铺子。” 苏清朗没有言语,瞥了车夫一眼,然后迈步向那个小姑娘走去,撩起衣摆,在她的面前倾身蹲了下来。 缓缓向她伸出手,声音温柔的像要化了水:“吓到你了么?” 小姑娘抬起头,往下缩了缩,怯生生的望了他一眼,眼里噙着泪花,脸上的表情满是恐惧。 见到她的反应,苏清朗淡然一笑,牵起她的手道:“你的手受伤了,会很疼,回家的时候记得要清洗一下。” 说着,拿出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对角折好,小心翼翼给她包扎了伤口。 这时,小姑娘的爹娘闻讯赶来,挤开看热闹的人群,见自家孩子被围在中间,面前还蹲着一位清艳贵公子。 又见苏清朗白玉香囊,配饰华丽,且穿着一身官服,虽不认得是哪家的大人,总归便是让他们万死,都开罪不起。 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边,请罪似的战战兢兢,妇人一把揽过自家孩子,搂着小姑娘的头,跪在后面同样的战战兢兢。 苏清朗站直身体,手里掂着一把折扇,不屑的瞥了他们一眼,居高临下的道:“行了,现在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自家的孩子不看好,若是出了事又当如何?” 两人身体缩成一团,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倒是那个小姑娘,由于先前跟苏清朗有些接触,此时却已经不再害怕。 苏清朗走到她面前,低身摸了摸她的头,摘下腰间的荷包,宠溺道:“喏,哥哥把你的东西弄掉了,现在赔给你,还有其他人的,你替哥哥还给他们,好不好?” 小姑娘看了苏清朗一眼,迟疑片刻,伸手接下荷包,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苏清朗扬唇一笑,直起腰转身离开,却听身边的车夫道:“大人,车轴撞坏了,恐怕不能再用了。” 苏清朗的脚步停住片刻,又道:“罢了,今日便不进宫了,你让人将这些东西收拾干净,我四处走走。” 他留下车夫,只身离开,摇着折扇走在长街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看了看自己身处的位置,忽然想起此处距离蔡钧家似乎很近,又想到蔡大人被他一顿酒灌得生了病,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上一看,于是在心里敲定主意,迈步朝着蔡钧的府门走去。 守门的下人先前见过苏清朗,因此没有拦他,连忙将他请进府门,并让人通知了蔡钧的夫人。 蔡夫人时至中年,与苏清朗的二娘差不多大,朴素清丽,看着温柔可亲,有此贤良内助,倒是蔡钧的好福气。 只是周身的气场,明显比他家二娘差了许多,见到苏清朗时依旧惶恐,又是低头,又是施礼,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一下。 搞得苏清朗很是无语,感觉自己是不是不该来,好好的弄得人家鸡飞狗跳,说是前来探病,如此一闹,倒成了变相的打扰。 他站在庭院中,温雅拱手道:“先前与蔡大人喝酒,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害得蔡大人落病,清朗还要向夫人赔礼。” 蔡夫人束手束脚,敛住神色,亦是回了一礼,轻声答道:“夫君他本就不善饮酒,与大人没有关系,且只是小疾,歇息几天就没事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说,苏清朗也没有再言语,一来无话可说,二来还要避嫌,于是闷声不吭,在蔡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蔡钧的房中。 刚迈入门槛,便见蔡大人趴在榻上,宛如一头生病的母猪,无精打采,愁眉苦脸,正对着自家的床柱唉声叹气。 苏清朗走过去,道:“蔡大人身体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蔡大人的病,来得快,去得却很慢,简而言之,喝酒喝伤了,是身体的病,愁闷苦恼,积压郁结,却是心里的病。 当日喝酒误事,说徐进老掉牙,说皇帝老糊涂,还说如今权势滔天的秦相爷,当年是个小毛孩……每每念此,他都懊悔饮恨,几欲咬掉自己的舌头。 如今见到苏清朗,更加觉得没有面目,身子抖了抖,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大……大人,你怎么来了?” 苏清朗望了望他的脸色,道:“听闻你生病请假,我来看看你。” 满朝皆知,苏清朗乃是丞相秦翦的走狗,蔡钧心里发苦,耳边回响着那日醉酒时,不知死活放出的狂言,简直想一头撞死。 顶住压力,回答道:“不过脾胃受了些凉,不碍事,让大人费心了。” 苏清朗站在他的面前,缓缓道:“我只知你不胜酒力,却不想竟是如此严重,以后可万万不敢再让你喝酒。” 苏清朗说这话,本是怀着一颗体恤下属的心,毕竟自己这一年多来,在礼部都没怎么管事情,蔡钧助他良多,自己作为上司,一时失误害得他酒醉得了病,怎么也得拿出道歉和嘉奖的态度来。 然而这话听到蔡钧耳朵里,却是变了味儿,因为苏清朗在礼部,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今日却特意前来探他病,肯定另有意图。 想到自己先前说的混账话,再想到苏清朗与秦相爷的关系,于是,他心中明了,将这种关心体恤当成暴风雨前的宁静。 于是连忙求情道:“苏大人,前几日是下官酒醉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还请大人网开一面,不要告到皇上那里。” 苏清朗奇了一下,问道:“你前几日说了什么话,我又何曾怪过你?再说了,你我同僚喝酒,即便说了些什么,也是我们礼部内里的私房话,自己人听听便算了,哪能再跟旁人提起,更何至于告到皇上跟前?” 蔡钧听此愣住了,只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坦荡荡的,一片开阔,就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苏清朗打量了他几眼,道:“我说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原是打花脸照镜子,自己吓自己。” 蔡钧亦是哭笑不得,汗颜道:“这……下官胆子太小,让大人见笑了。” 苏清朗勾了勾唇,轻哼了一声,望着蔡钧别有深意的道:“胆子小没关系,谁也不是天生就当英雄的命,这风高浪急的,只要别走错路就行,你说是么,蔡大人?” 蔡钧一怔,随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019章 坦白 得到尚书大人的宽慰,蔡钧的身体恢复神速,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转到刑部做事。 搞得苏清朗很是郁闷,原本以为蔡钧病倒,自己可以钻个空子,跟皇帝建议将主审的人员改换成他,现在倒好,得不偿失,自作自受。 又望着蔡钧正气满满,劲头十足的样子,苏清朗忍不住想,要不要到皇帝那里告他一状,让他再次病得下不了床。 但是想到自己的这一状,可能会告得蔡钧抄没家产,没了脑袋,想了想,只能作罢。 尚书府中,苏清朗正坐在亭间喂鱼,却见管家拎了一包东西过来,说是左相裴延大人的外甥送来的,留给他清热解毒泡茶喝。 苏清朗望着包袱中明晃晃的,新鲜摘下来的黄花,气得直想让人把陆逊抓过来,把他打成一朵儿菊花。 两件事情,皆是不顺,苏清朗觉着自己今日可能时运不佳,不宜出门,于是继续坐在亭子里喂鱼。 时至正午,才听管家言门外有位梅大人求见,想到满朝文武,除了那个梅柳生,就没一个姓梅的,于是苏清朗让他放行。 梅柳生自刑部回去,到家换了身衣裳便来了此处,由于忙着杜青云的案子,看了不少卷宗,因此神色稍微有些倦怠。 他走到亭中,向苏清朗施礼道:“苏兄。” 苏清朗依靠在凭栏上,一手撒着鱼食,道:“梅大人今日去刑部,案子办得如何了?” 梅柳生笑了笑,回答道:“刚刚开始而已,看过几册卷宗,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此,是有事情想要苏兄帮忙。” 苏清朗闻言看向了他,还以为是杜青云的事,不料又听梅柳生道:“我的砚台坏了,想请苏兄帮忙看着再买一块。” 苏清朗哈了一声,很是诧异,紧接着道:“我府中倒是有几块不错的砚台,梅兄不嫌弃的话,我让管家拿来。” 梅柳生听此,微微低下了头,片刻后才无奈道:“说是购买砚台,实际是想与你出去走走,苏兄若是有事,便等下次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去也不行了,苏清朗只能让他先等着,自己回到内院,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这才跟他出门。 两人并肩走在长街,四月春风拂面,烟柳抽出新芽,远远望去,像是一团氤氲着的淡绿色的云雾。 街道两旁,皆是倒卖文物的小贩,花鸟虫鱼,笔墨纸砚,画卷古玩,应有尽有,种类之多,令人目不暇接。 苏清朗一路都没有说话,梅柳生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忐忑没底,因此也没有话说,两人沉默无言,一时气氛有些僵硬。 自从上次,礼部大院门口,两人一席交谈以后,苏清朗对他的态度,就如同冰川上烤火炉,热也不是,冷也不是。 梅柳生回到家中,暗自思忖许久,才觉着是自己说错话得罪了苏清朗,苏清朗是在有意疏远他,亦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梅大人虽对哄人之事不甚在行,却也知道,再这么下去的话,苏清朗可能就要与自己形同陌路,于是今日才找到他的府门。 借着挑选砚台的由头,把苏清朗约见出来,好好说一说那天的事。 良久,他低下了头,鼓足勇气,才道:“苏兄……” 梅柳生的脚步停下来,沉默片刻后,又道:“当日柳生唐突之言,无意令苏兄为难,还请苏兄见谅。” 苏清朗看向了他,道:“梅兄与我说得话可多了,但不知道是哪一句?” 梅柳生一时语塞,原本是要道歉,如今被他噎了一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又听苏清朗道:“梅兄自个儿说得话,尚且记不清楚,清朗就更是糊涂了,既是已经忘了的话,便当做没有发生过,如何?” 梅柳生望着他,一阵无言,不知道苏清朗说此话,究竟是何意思。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继续道:“梅兄虽入官场时间不长,但也应该知道我与相爷的关系,你既不愿给相爷做事,我也不会勉强,先前清朗有些顾忌,后来想想委实不该。” 他说的潇洒疏朗,好似从不曾将两人的背景放在心上:“你我立场虽然不同,以后却还可以做个朋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没什么好避讳的,若是有何需要,只要不会危及到相爷,清朗自会鼎力相助,至于其他……请恕清朗不能答应。” 梅柳生站在街中,听着他的话,默然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 话已说开,倒也没什么尴尬,苏清朗回眸望他,微微挑眉,笑得风情万种。 向他道:“既是如此,便请梅兄露出一个笑脸来,从刚才就苦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你多少银子。” 梅柳生果然展颜一笑,又见苏清朗背着手,大小姐出行似的,走向一个卖玉器的商铺。 不大不小的摊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玉器,大大小小,约有几十个,成色亦是有好有坏。 他摸起一块蝴蝶形状的翠绿色的玉佩,放在自己的折扇上比了比,只可惜美玉虽好,坠在扇子下就显得太大,喧宾夺主不说,用着还不顺手,便摇了摇头,将扇坠放回去,继续前行,走向另一家。 梅柳生跟在后面,由于先前的目的,只是想约苏清朗出来闲逛,说是换个砚台,心根本不在此处,因而兴致缺缺。 苏大人从清晨开始,便接二连三的倒霉,因此心情不佳,表情郁闷,此时更没有几分精神。 两人逛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一家比较像样的,贩卖砚台的商铺,苏清朗率先迈步走进去,便受到店家的热情招呼。 店家见来人衣着华丽,气质矜贵,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书生,因此很是高兴,望着苏清朗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两个金元宝。 只可惜尚书大人位高权重,好东西见得多了,挑东西的眼光也是毒辣的很,纵然店家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无奈之下,只好转战其他,店家端着一方砚台,满面笑容的拿给梅柳生看。 介绍的话儿还没说完,便听苏清朗道:“洮砚一方,千金难易,砚虽是好砚,可惜这颜色,只怕与梅兄不太适合……” 梅柳生垂眸打量,只见砚身细密清丽,上有石纹如丝,层层叠叠,似有云雾翻滚其中,却是个青灰的颜色,他确实不大喜欢。 店家见此,又连忙端起另一方砚台,笑嘻嘻的道:“客官,这方砚台,是我们铺子里最好的澄泥砚,咱们内行的人都知道,这澄泥砚素有贮水不涸,历寒不冰的好处,发墨而不损毫,正适合客官这样的才子书生使用。” 梅柳生闻言,将砚台拿在手中,只见砚身通体墨黑,质地细腻,泛着温软的光泽,以手摩之,宛如凝脂,与自己倒也合衬。 但梅大人读书多年,对于此种事情从不曾在意过,因此并不是内行,对于选砚看砚不太擅长,最终还是看向了苏清朗。 苏清朗伸手摸了几下,才道:“澄泥砚你用着确实不错,不过这方砚台,虽然表面好看,质量上么,却只能落得个中等。” 梅柳生听得发懵,虽被他说得云里雾里,还是敬佩道:“先前有人建议我找你相商,没想到,苏兄对此竟如此内行。” 他苏清朗交友满天下,但与梅柳生能说上话儿的,贾德欣家的公子贾思齐,裴延的外甥陆逊,以及他们礼部的蔡钧。 贾思齐与他不共戴天,陆逊在他跟前,还算个陌生的脸面,算来算去,这个“有人”,只有蔡钧这一个长舌头了。 苏清朗笑了笑,道:“年少时曾跟人学过一阵儿,算不上内行,不过略通皮毛而已。” 店家见他絮絮叨叨,接连搅黄了自己的两单生意,心中自然不悦。 不服气的道:“哎,这位客官,老夫在这长安街上做了十几年,却从未见过如你一般难伺候的,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儿,只说这砚不好,你倒是拿个好的出来看看?” 他顿了顿,又道:“要说这长安城中的好砚,可都出自宋老先生之手,听说当年老先生在国子监任教,若是遇到心仪的学生,便会亲自做一方砚台相送,尤其那一块‘滴水观音’,在澄泥砚中,据说可以算得上极品,你的砚台再好,还能好得过它?” 宋老先生,便是前任大学士宋鸿儒,当年在国子监开办讲学,不论名门寒士,一概公平视之,颇为受人尊敬。 老先生本身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教出来的学生各个俊才,某年科举考试,门下甚至还出现过三子登科的盛景。 据说宋鸿儒平生所用砚台,皆为自己所制,从用料选材,一直到砚台完成,亲力亲为,技艺堪称天下第一。 是以文人墨客,官宦乡绅,甚至一些个附庸风雅的皇亲贵族,都以能收藏到宋老先生的作品为傲。 可惜宋鸿儒为人清散淡泊,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便是动手的话,也给自己的好友和门生制砚,而得到老先生相赠的人,承此恩情,自当倍加珍惜,轻易不肯拿出来变卖,所以市面上关于老先生的作品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苏清朗闻言,淡淡道:“宋老先生的石砚,承载其一生理想,治国抱负,任何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与其相比。” 店家听到他这样说,很是得意,刚要炫耀,却见苏清朗转过身,道:“梅兄,在这方也淘不到什么好东西,我忽然想起,府中尚有一方砚台,已有许久不曾用过了,想来应该适合你……” 走在街上,梅柳生望了望苏清朗的脸色,似乎有些失神,于是试探的轻唤道:“苏兄?” 苏清朗倏忽回过神,看向他微微一笑,道:“这里不远处,还有一个好地方,我想去看看,不知梅兄可愿相陪?” 梅柳生点了点头,又温雅答道:“既是苏兄想去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该去见识一番。” 020章 伤痕 两人沿着长街,转过小巷,走了一会儿,才来到苏清朗所说的地方。 与刚才的不同,这家店的规模明显大了许多,光是店面就占据了三四间房,门前车马如龙,人员来来往往,如同流水一般,内里摆着的东西亦是琳琅满目,华贵精致,看着不是普通之物,像是从一些官宦府邸中流落出来的。 苏清朗道:“这家铺子在长安城中也算有名,且离国子监很近,当年我还读书的时候,便经常来此淘置东西。” 说着,又无奈笑了笑,道:“当时每个月的花销,全都砸到这家店里了,笔墨纸砚,杂类器物,林林总总买了一堆,放在家里却很少用过,被二娘好生说叨,仅是图个文雅的名声而已。” 梅柳生闻言,亦是低头一笑,道:“有些时候,能被人念叨也是一件好事,苏兄年少时想必过得很幸福。” 想起梅柳生双亲早逝,就连接济他读书的那位叔父,都因瘟疫全家蒙难,苏清朗顿觉失言。 他侧着首,像是宽慰一般,轻轻的道:“时人经历不同,所谓命者,悲欢离合,往往如此,凡事总要看开些好。” 梅柳生一怔,愕然片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淡笑着点了点头。 又见苏清朗转过身,问:“梅兄年少时,就没什么有趣之事,可供自己回想么?”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我年少时,父亲极为严苛,而且总是很忙,基本见不到人影,至于母亲,性情寡淡,很少管我,再加上很早便已逝世,因此关于他们的记忆很少。” 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七岁那年,与父亲一起上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头野熊,父亲为护我身受重伤,差点没命,我们父子齐心协力才将野熊杀死,这应该便是我心中最快乐的记忆……” 苏清朗回过身来,只见梅柳生神色凝重,不似从前那样云淡风轻。 他思忖片刻,才说道:“我还记得,在年少时,大冬天都下雪了,还要拿折扇撑个脸面,总觉着那样做才算是风流才子一般,其实被冷风吹得脑门疼,直到现在,若是手里不拿个东西,就像少了些什么似的,也难怪陆家的小哥会说了。” 梅柳生闻言,垂眸一笑,回答道:“陆大人年少无知,无意得罪苏兄,还请苏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苏清朗摇了摇头,眉目间却带着几分赞赏,道:“他不是年少无知,而是心直口快,这样的人,总比口蜜腹剑的人好。” 梅柳生又是一怔,他先前以为陆逊如此得罪苏清朗,定会遭他厌烦,没想到苏清朗对这陆逊小哥的印象还挺好。 回想到那位举家恭维,整天往尚书府塞银子的贾思齐,被苏清朗挤兑到体无完肤,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还真是多变诡异。 抬眼见苏清朗已经走了进去,他也跟上脚步,铺子里的店家,正与客人说话,介绍东西时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转头见到苏清朗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墨衣年轻人,只觉情景熟悉,似曾相识,一时恍惚,犹如隔世,不由得怔了一下。 待看清那名年轻人的面容,他才回过神来,赶忙将东西交给旁边的伙计。 自己理理衣衫,迎上去拱手道:“我说今早儿的喜鹊叫些什么呢,原是尚书大人来此,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十分荣幸。” 苏清朗听了很是受用,掂了掂手中的折扇,眉花眼笑道:“若真是感到荣幸,待会儿可要拿些好东西出来,可别学前两次,挂羊头卖狗肉,净会介绍些赝品给我。” 店家很是惶恐,急忙道:“哪里的话,尚书大人来此,小人自当将店中最好的东西奉上,哪里敢以次充好,哄骗大人?” 顿了顿,列手道:“今日新进了一批东西,大人看看,可还入得了眼?” 正要带路,却被苏清朗拦了一下,道:“我来此处随便看看,你先忙着就好,不必招呼。” 店家哎了一声,又说了许多好话,见苏清朗兴致不高,无意与他周旋,便拱手告退,放他们自行活动。 见店家走远,苏清朗才凑近梅柳生,刻意压低声音道:“这里的东西还算精致,梅兄以后若是有何需要,自可来此处寻,只是须得谨慎些,许多被朝廷抄没充公的东西,没有登录在册的,底下的小吏就会拿来此处变卖,万一不慎买到了这种,到时候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梅柳生点了点头,回应说是,又见他抬步走向了一个架子,信心满满的道:“不过这地方我熟,你若是想买东西的话,大可找我看着,有我在,保准儿不会买到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伸出手,将架子上的一柄匕首拿下来,这柄匕首刀长约有八寸,鞘上雕刻着云浪的流纹,其中还镶嵌着几枚宝石。 只是年代久远,宝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刀鞘的纹路上也沉积着漆黑的污渍,拿起来沉甸甸的,应是个不错的宝贝。 他手握刀柄,刚想拔出来看看,奈何文弱的书生一个,再加上匕首常年不用,内里生涩,试了几下都没有拔出来。 梅柳生见此,迈步走过去代劳,轻而易举便将匕首拔出来,再交到他的手上。 苏清朗望着匕首内侧锋利的刀刃,只觉其中杀气内敛,令人遍体生寒,道:“梅兄,皇城不比其他,整天在腰上挂着把剑怪吓人的,你今已状元夺魁,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不如就将这柄匕首送与你当做贺礼吧。” 试着挥了两下,很是满意道:“虽然不如你的长剑好使,防身倒还可行。” 梅柳生望向了那柄匕首,目光一顿,脑海中回响着方才,某人信誓旦旦的那句‘有我在,保准儿不会买到来历不明的东西’。 扯了扯唇,道:“算了,苏兄,你有此心意就行,若是再破费的话,倒是让我过意不去。” 苏清朗扬眉一笑,道:“那有什么,宝刀赠英雄,你我既是好友,又何必如此客气?” 说着,将匕首塞到梅柳生的手上,自个儿转身去寻别的东西了。 梅柳生拿着匕首,眼神复杂,心情有些无奈,有些无语。 正漫不经心寻着,却见不远处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精巧的笔筒,竹木材质,看着有些年头。 上面刻着的浮雕,内有小桥流水人家,花鸟虫鱼走兽,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很是奇特。 苏清朗一时愕然,愣了半晌,才不可置信似的伸手拿了过来,怔怔的望着,良久都没有回神。 店家不经意扫了眼他手上的东西,顿时吓得三魂飞了七魄,赶忙走过来道:“哎呀苏大人,这个东西可买不得……” 苏清朗将目光转向他,店家顿觉心虚,支支吾吾的道:“这……这个并非卖品,是店里的伙计不懂事,误放此处的。” 苏清朗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恍惚,如受打击,手指紧紧抓着那个笔筒,死活不肯放手。 闻言,凄然惨淡的一笑,道:“我很喜欢这个东西,既不是卖品,就请将它送与我可好?” 梅柳生听到动静走过来,却见他将荷包放在案上,又将腰间的玉佩香囊解下,尽数推到店家的面前。 言辞诚恳,甚至带着几分乞求:“我拿这些东西与你交换,连同那柄匕首一起……” 梅柳生闻言,看向那个笔筒,雕刻虽然奇特,却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而且还略有损毁,若是仔细看着的话,便能发现其中一株梅树断了半个枝桠,像是被人用力摔坏的,以苏清朗的身份,何以对这样的东西情有独钟,不由更加疑惑。 店家很是为难,沉默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大人既然拿着这个东西,想必也知道它是何来历,小人不愿将它给你,也是为了大人着想,大人又何必执着?” 苏清朗低下了头,望着那个笔筒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这个东西,于我而言是有多么重要。” 店家听此,默然半晌,最终才道:“好吧,既然大人实在坚持,小人亦不再阻拦,便将此物送与大人了。” 挑挑拣拣,又将玉佩香囊退还给他,只留下一些银子,道:“那柄匕首值不了这个价儿,这些东西,大人还是收回吧。” 苏清朗道了声谢,连同那个笔筒一起,小心翼翼的收回在手里。 走出店铺,梅柳生望着他手中的东西,疑惑问道:“苏兄,这是……” 苏清朗淡然一笑,回答道:“一位故人的遗物罢了,不想让它落在此处,让梅兄见笑了。” 他错开梅柳生,迈步走在前头,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中,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无言泪湿了衣裳。 梅柳生站在原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只觉周围繁华依旧,行人川流不息,然而那道背影,凄凉沉寂,却像是孤身一人。 杨柳随风,柔嫩的枝条轻轻拂过半空,晕染出淡绿色的底色里,那人如幻如梦,杏花如雪,纷纷坠下,落了满地的伤痕…… 021章 利用 送苏清朗回到尚书府,站在门口,梅柳生本欲告辞,却听苏清朗道:“梅兄协审杜青云的案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梅柳生沉默片刻,才回答道:“不瞒苏兄,确实如此。” 顿了顿,又试探的道:“我们已经查到,这个案子似乎与赵鄂赵大人有关。” 赵鄂,户部尚书,苏清朗的同级,亦是右相秦翦的左右手,前任户部尚书许敬宗许大人,因为儿子许瀚文,也就是苏清朗昔日的同窗,涉嫌谋反落得个满门抄斩,赵鄂便在秦翦的扶持下,升任户部尚书一职,如今已有五个年头。 杜青云的案子,表面看只是一桩贪渎案,实际内里牵扯甚广,许多大臣都与这件事有关。 他与蔡钧,一个新进后生,一个礼部侍郎,蝼蚁一般的人物,要想在云诡波谲的权力漩涡里,找出事情的真相,谈何容易? 即便他们不怕得罪上司,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挖根刨底的调查下去,其他的人也不会配合,别的且不说,就单是他们今天跑到吏部,希望调出与此案有关大臣的册籍,都被吏部的同僚好生刁难,连吏部的大门都没进去。 这件事,苏清朗早有预料,杜青云的案子,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犯,便是那个矿产的主人。 他不信杜青云会为了袒护一个市井商贾,不惜欺上瞒下,买凶杀人,所以这里面肯定是为了掩护更为重大的事情。 既是和矿产有关,那么赵鄂这个户部尚书,肯定有所牵连,为了不让他们追查下去,自然要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于是,无奈摇头道:“吏部的那些老头,向来没什么主见的,全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儿,你且跟我来,我写封书信与你,到时候拿给他们看,他们便不敢再为难你们了。” 闻说此言,梅柳生心中欣喜,却仍是不解道:“苏兄与此事并无关联,何以出手相助?” 如果他所记不错的话,那个赵鄂既然是秦翦身边的一条狗,那么与苏清朗也是关系匪浅,算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苏清朗唇边扬起微笑,回答道:“蔡钧是我们礼部的人,出去代表的不仅是礼部,更是我苏清朗的脸面,吏部的那些狗奴才不长眼,竟将你们阻在门外,今日我便要他们看一看,在这个朝廷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再说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梅兄既是我的好友,这件事我也不打算瞒你,那赵鄂虽与我同营,但以梅兄的学识渊博,想来应该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梅柳生闻言,顿时了然,苏清朗此法,表面上是帮助他和蔡钧查案,实际却是针对这个案件背后的赵鄂。 两人同为尚书,又都是秦翦的得力助手,而赵鄂入朝多年,无论从资质还是经验上,都比苏清朗老道些,算是他的强劲对手。 若是借此机会除掉赵鄂,那么在秦翦的跟前,从此以后,便又会依仗他苏清朗几分,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抗衡。 只是没想到,为了争权夺位,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想到此,他拱手施礼道:“如此,那就多谢苏兄了。” 两人走进府中,又来到苏清朗的书房,苏清朗在一旁写信,而梅柳生则站在房中,打量着周围的场景。 两面靠墙的位置上,摆了一排的梨木书架,格间置着各种书籍古卷,珍宝古玩。 轻纱帷幕,凤尾银钩,缚在红漆的木柱上,依稀可见后面放着的绢缸,绢缸之上,雕花彩绘,栩栩如生,画卷丹青,整齐摆放,另有两盆兰花,搁在木柱旁边的架子上。 一阵清风拂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梅柳生心旷神怡,移目望去,只见几面窗户临湖而开,站在屋中,可见外面碧波绿水,奇石假山,一株杏树嶙峋长在湖边,掩在假山中间,倾斜的枝桠延伸到窗下,露出半个洁白如雪的花枝。 整个书房,虽摆了不少珍奇华贵之物,给人的感觉却不奢侈,反而有种优雅清爽的意境。 “好了。”苏清朗收起笔墨,顺带打眼查看了一番,抬头却见梅柳生正打量着自己的书房。 他搁下笔,才谦虚道:“我刚搬来此处没几年,一直忙于政事,只是简单布置而已,疏于打理,让梅兄见笑了。” 梅柳生收回目光,道:“哪里,苏兄涉猎广泛,对园林设计很有研究,柳生自愧不如。” 苏清朗笑了笑,道:“研究说不上,只是前些年与恩师学过一阵儿,浅尝辄止,略通皮毛而已,若还能入得了梅兄的眼,等你宅子落成,我倒是可以帮上一二。” 说着,见纸上的笔墨已干,便将信笺折叠起来,放入一个信封之中,道:“下次再去吏部,将此信拿出来,他们便不敢造次。” 梅柳生接过信笺,信虽是给他的,上面的首款却是蔡钧,稍有疑惑,又很快了然。 他很了解苏清朗,既是如此安排,肯定另有打算,便没有询问,仅是道了声谢。 又听外面的如意来到书房,站在门口道:“公子,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未见其人,却听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苏清朗,你给我滚出来!” 梅柳生惊了一下,看向苏清朗,却见他抖了一抖,手指抓着衣袖,竟有些畏惧的意思。 片刻后,才看向梅柳生笑道:“是我家二娘来了,梅兄,我先送你出去。” 两人一同走出书房,恰与梁氏撞了个正着,梁氏怒气冲冲,原本是为相亲的事,找苏清朗秋后算账的,不想竟有客人在,愣了愣,连忙敛住神色,压下心中的怒气,做出一副威严持重的样子来。 瞪了一眼如意,颇有些责怪的意味:“有客人在,也不告诉我。” 苏清朗很是了解二娘,若是有外人在,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会当众教训他。 于是故作淡定,向她说道:“二娘,这位是梅大人,我先送他出去,有事我们回来再说。” 梁氏打量了几眼梅柳生,点头嗯了一声,率先迈步走进书房之中。 苏清朗送梅柳生离开,站在尚书府的门口,梅柳生显得有些担忧,看了一眼府中。 又看向苏清朗道:“苏兄,你没事吧?” 苏清朗扬了扬唇,回答道:“二娘嘴硬心软,顶多被她教训一顿,能有什么事儿?” 梅柳生这才放心,与他告辞,送走梅柳生,苏清朗回到府中,迈步走进房中,却见自家二娘在哭。 垂眸见她手中拿着那个笔筒,眼神定了定,才道:“二娘。” 梁氏闻言,赶紧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又不动声色将那个笔筒放回原处。 她背对着苏清朗,问道:“方才那个,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吧。” 苏清朗嗯了一声,又听她道:“青年才俊,看着倒也像个好人,你以后就该与这样的人多些来往,别再跟着那些个什么人,乌七八糟,让人家暗地里戳咱们脊梁骨。” 苏清朗低下头,道:“清朗无能,让二娘受委屈了。” “你这孩子,二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梁氏嗔怪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通红的双眼正对上苏清朗,又连忙别过了头,伸手抹了抹泪痕,道:“杜大人的事,我已听说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苏清朗道:“二娘,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朝廷中事,清朗自有安排,希望可以自己做主。” 梁氏被他堵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道:“那位杜小姐,倒是个好姑娘,你若当真不喜欢,回来告诉二娘便是,怎能如此对她,二娘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么?” 苏清朗自知有错,歉然道:“清朗承二娘教诲,凡事对人礼让尊重,对待姑娘家更胜,然当日实在有难言的苦衷,请二娘见谅。” 想起他那几位发生意外的未婚妻,梁氏隐隐觉着与此事有关。 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问:“杜大人的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么?” 苏清朗摇了摇头,回答的十分决绝:“没有。” 梁氏一时语塞,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如此便算了,朝廷的事,我也不懂,先前同你爹打探过,此事似乎有些棘手,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只是清朗……” 她顿了顿,抬头望着苏清朗,眉目间流露出沉痛之色:“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当初的事么……” 苏清朗一怔,复又笑了笑,道:“清朗愚钝,二娘为何这样说?” 梁氏心中悲痛,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哽咽着道:“当初那孩子选择牺牲自己,保全你的性命,二娘心中感激,便是要了我的命都可以,可是清朗,二娘不忍心看你受苦……恩情深重,记在心里,自当勤志勉力,可若执着太过,只怕会伤了自己……” 苏清朗听着她的话,一时怔怔然,瞥了一眼放在案上的竹筒,良久的沉默无语。 他缓缓转过身体,背对着自家二娘,闭上眼睛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既是如此选择,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我没有回首的时间,亦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话落,他睁开了眼睛,苍白的唇角边勾起些许冰冷的笑意,念着道:“二娘,一切,才刚要开始而已……” 夜晚,一座别院中,梅柳生持着匕首,端坐在书房的长廊下,面前搁着一块墨黑的砚台,正是苏清朗命人送来的‘滴水观音’。 承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向他施礼道:“公子,裴相爷来了。” 裴延穿着一件斗篷,来到房中,亦向他施了一礼,正想说话,却见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大吃了一惊:“殿下,这是……” 梅柳生闻言抬起头,幽凉的眼眸中,倒映着夜色的浓黑,喃喃道:“辗转多年,终于又回到本王的手中,谁能说这不是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