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兰陵》 第1章 大齐河清三年十二月,朔风劲吹,冰雪满地,寒气逼人。 在晋阳城中的刺史行辕,并州刺史段韶和冠军将军顾显正在商议军务。 虽然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却很温暖,炉火熊熊,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木柴燃烧的细碎噼啪声不断响起,淡淡的烟火气缭绕在空中。 将近午时,有皇家特使飞马驰到,将皇帝的密旨送到段韶手中。 段韶看完,对顾显说:“皇上命我们火速驰援。你率大军留驻这里,以防突厥,我带一万骑兵前往洛阳。” 顾显猛地站起身来,抱拳道:“段兄,让小弟去吧。” “不。”段韶摇头。“周军以倾国之力前来,兰陵郡王与斛律将军已经增援洛阳,却寸步难进,如果不是情势紧急,皇上不会命我带兵支援。对于我们齐国来说,突厥看着凶狠,其实只是疥癣之疾,周国才是心腹大患,我必须亲自率军前往,以保洛阳。再说,皇上的旨意也是如此,我不能抗旨不遵。” 顾显既是他的好友,更是他的下属,对他的谕令自然不会抗拒,这时便不再坚持:“段兄欲率多少人前往,小弟立刻去调遣。” 周军东侵,已有两个月,齐帝高澄发密旨与段韶商量对策时,他就已经反复考虑过了,此时再度思索,片刻之后才道:“我率一万精骑,急驰洛阳。” “是。”顾显抱拳领命,转身急步离开。 段韶坐回去,仔细思量着当前的局势。 三个多月前,突厥十万大军南侵,进攻幽州,并突破长城,大肆烧杀抢掠。段韶率军火速出击,迎击突厥,将他们逐回塞外。不过,突厥兵仍然屯驻塞北,并继续调集更多部队,企图再犯幽州。段韶便驻扎晋阳,以防突厥。 在这之前,齐帝不顾段韶的反对,将周国实际执掌朝政的大司马宇文护的母亲和姑母送回,希望换取宇文护的感恩之情,不再进攻齐国。谁知宇文护却并不领情,很快在全国调集大军,计有六柱国及十二大将军所统关中诸府兵二十四军、相府所属左右厢禁卫兵等二十万人,东出潼关,讨伐齐国。 十一月,周国骁将尉迟迥率精兵十万为前锋,围困洛阳,却遇到守军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 齐帝见洛阳形势危急,立即派出大司徒斛律光与兰陵郡王高肃带兵救援。但周军势大,两人率军渡过黄河后,被阻于邙山,举步维艰。齐帝更为着急,便发密旨给段韶:“洛阳危殆,朕欲以爱卿救之,然突厥在北,虎视眈眈,亦不得不防,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段韶立刻上书,将当前形势仔细分析,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塞上有长城之固,足以抵挡突厥进攻,而当务之急是解洛阳之围,并恳请由自己率军南下救援。 现在,皇上的密旨来得这么快,可见是一接到他的上书便即下旨,洛阳的情况只怕已是万分危急了。 他正在思虑,忽然有个瘦小的身影钻进门来,兴奋地说:“义父,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段韶抬眼一看,立刻笑了起来,愉快地向他招了招手:“欢儿,过来。” 这人是顾显的女儿顾欢,今年才十六岁,却已经跟随父亲血战沙场有两年了。她喜欢女扮男装,性格又开朗,武艺也精湛,久而久之,知道她是女孩的人都常常忘记这一点,而不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便一直以为她就是个男孩子。 段韶看着顾欢兴冲冲地跑到自己身边,嚷嚷着“我要去”,焦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慈爱地问:“要去哪儿啊?” 顾欢笑嘻嘻地说:“跟你去洛阳。” 段韶忍不住抬起手来,亲切地摸了摸她戴着缨盔的头,笑道:“你还是留在这里,跟着你爹吧。” “不行,不行。”顾欢有点耍赖地嚷着。“我要跟义父去救洛阳。” 段韶想了想,便道:“你爹同意你跟我去吗?” “他不反对。”顾欢笑逐颜开。“我爹最疼我了,我说要跟你去,他就答应了。” 段韶看着她秀丽的小脸上满是英气,不由得赞赏地点头,笑着说:“生女当如小顾欢。” 顾欢立刻明白他同意了自己的要求,立刻欢呼一声:“我去告诉爹。”便一溜烟地跑了。 段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感觉很愉快,似乎危急的战事也不是那么让人忧虑了。 顾欢跑回自己的房间,兴奋地收拾东西,准备出征。 等了七年了,她苦练骑射,随父亲驰骋沙场,其实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 七年前,她还是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现代人,在去看项目现场的路上遭遇塌方,为了救两个孩子,她被飞石击中,当场身亡。 可是,经过了漫长的黑暗后,她又醒了过来,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借身还魂,穿越到了南北朝末期的北齐,成为一位将军的掌上明珠,名叫顾欢。 在现代,她是一家著名房地产集团的战略策划部部长,才华横溢,有勇有谋,虽然很年轻,却颇得高层的信任,升迁很快。由于工作需要,她博览群书,对什么都喜欢研究研究,历史、地理也不例外,因此对这一时期并不陌生。不过,南北朝时期的历史相当混乱,她只知道一些著名的人物,对于自己这一世的父亲顾显就从没听说过。 顾显是段韶帐下一员大将,智勇双全,最擅长与突厥铁骑作战,名闻长城内外。他十八岁娶亲,两年后爱妻因难产身亡,女儿却侥幸未死,却因在母腹中闷得时间太长而导致痴傻。顾显悲痛交加,对女儿毫无嫌弃之心,始终爱逾珍宝,关怀备至,并给她取名为顾欢,希望她一生都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顾欢一直病病歪歪的,长到九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五天五夜不退。当时,契丹攻杀柔然大汗铁伐,随后大举侵犯齐国边塞,皇帝调集大军北伐,顾显率军在前线浴血奋战,不但不能赶回,甚至连音信都不能传达。 将军府的管家和顾欢的奶娘请了许多大夫,都说已不能救,吩咐他们准备后事,却不料顾欢在断气片刻之后便即醒转,整个人更有重大变化。她神智清明,言词便给,对眼前发生的事虽然茫然,却在顾府管家和奶娘、贴身丫鬟的详细解说下恍然大悟,很快便明白过来,并随即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在府里管帐先生的指点下,学习读书和写字,进步神速。 当战事取得胜利,顾显才得到消息。他简直不敢相信,与好友段韶提起,都觉得这是奇迹。 大军班师还朝,顾显告了假,快马加鞭赶回信阳府中,见到的女儿果然不再是过去那样浑浑噩噩痴痴呆呆的模样。她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一见到这个年轻的父亲就特别亲热,跟前跟后,问长问短,然后就缠着要跟他学习骑射和上阵杀敌的武艺。 二十九岁的顾显喜出望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本是千依百顺,可一听她要学习骑射,立刻一口拒绝:“女儿家学点针织女红琴棋书画就行了,舞刀弄枪的事不用学。” 顾欢非常生气,不断死缠烂打。她口齿伶俐,常常说得顾显哑口无言,只好把段韶请来,拜托他帮忙说服女儿。 段韶的足智多谋天下皆知,听了顾显的话,他不由得哈哈大笑:“欢儿长得这么可爱了?那太好了。” 顾显连忙让家仆去唤顾欢出来。 顾欢正在房里写“最后通牒”,一听父亲召唤,立刻怒冲冲地走到前厅,将那张纸放到父亲面前。 顾显看了,不由得长叹一声,顺手递给段韶:“段兄,你看,你看,这孩子简直是……唉……”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段韶含笑接过,看向笺上那四行笔锋刚劲的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短短二十八个字,一股豪气便扑面而来,段韶不由得击节称赞:“写得好。” 顾欢一听,立刻转怒为喜,飞快地跑到段韶身边,嬉皮笑脸地问:“伯伯贵姓?” 顾显忍不住喝道:“欢儿,不得无理。” 顾欢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无理了?哪一个字无理了?” 顾显顿时语塞。 段韶对这个一脸灵气的孩子非常喜欢,笑着说:“我叫段韶。” 顾欢一听是他,立刻满脸喜色,拽着他的袍袖左右摇晃,央求道:“段伯伯,你教我文韬武略好不好?让爹爹教我武艺行不行?你是我爹的上司,你命令他,他就会听的。” 顾显听了这话,不由得啼笑皆非。 “兄弟,你这千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可喜可贺。”段韶愉快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半开玩笑地说。“欢儿,给段伯伯当儿媳妇吧。” 顾欢一怔,随即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以后要嫁给我喜欢的人。” 顾显见这个女儿口无遮拦,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对段韶说:“段兄,你别听她的,如果段兄果然有意,咱们可以先定下这门亲事。” 顾欢十分恼怒,却没有直接出口拒绝,只是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段伯伯,我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段韶只有三个儿子,心里也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闻言便笑着点头:“好啊,我就认下你这个女儿了。” 顾欢逃过一劫,一边拍手一边看向旁边的年轻父亲。 顾显很无奈,却也很高兴,便道:“既是你义父答应了,我教你便是。” 顾欢喜滋滋地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连声说:“谢谢爹爹。” 顾显看着女儿,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段韶看着他们,赞赏地道:“生女当如小顾欢。” 从此以后,顾欢得段韶和顾显的倾力教导,文武兼修,进境神速。 几年过去,齐国的国力迅速下降,而相邻的周国和突厥却日益强大,边关战事不断,段韶连年出征,顾显更是长驻塞下,不常回家,最后,他索性将女儿带在身边,随他四处征战。 顾欢喜欢女扮男装,作为父亲的亲兵,可以常常陪伴在父亲身边。 到她十四岁时,顾显有一次身陷敌人阵中,情势危急,顾欢提刀上马,率领顾显派给她的百余名亲兵杀进重围,竟然与父亲内外夹击,将敌人杀得大溃,一时传为佳话。自那时起,顾欢便随父上战场,并肩杀敌。段韶知道后,大为称赞。 表面上,顾欢振振有辞,这是杀敌报国,其实,她只是在积累经验和资历。当周军围困洛阳,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随段韶前去救援,好亲眼目睹那美人名将的绝世风姿。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她收拾好随身用品,检查了双刀和弓箭,这才走出房门,迎着寒风,看向南方天际,微笑着说:“兰陵王,我来了。” 第2章 冰雪覆盖的大地空寂无人,只有一队铁骑特别醒目。他们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行军纵队,向东南方向疾驰。 寒冷的风如刀一般迎面刮来,他们却仿佛没有感觉。身上的铠甲表面都是亮晶晶的碎冰,隐约地闪烁着冷冷的光点。 这些骑兵全是精锐,但只有一千人。段韶考虑到北有突厥强敌伺机侵扰,而洛阳城外已有齐国三十万大军,因此他没有多带人马,只率领千名铁骑星夜兼程,赶往洛阳。 他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下马歇歇,晚上会睡两个时辰,以保持战斗力。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他们的速度也是惊人的。仅仅只用了五天时间,他们便驰骋千里,渡过冰封的黄河,赶到洛阳城外。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齐国大军的警戒线。他们旗号分明,这边的齐军也都接到了命令,得知他们会来,因此没有阻拦,任他们长驱直入,迅速到达中军大帐。 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快步迎出来,都笑着冲段韶抱拳。 黑脸膛的中年人便是当年一箭射落空中大雕的“落雕都督”斛律光,他沉稳地说:“段大人,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而那个年轻人则是面容秀美,目如春水,眉如远山,唇若涂朱,尖尖的下颌与修长的脖颈有着柔美的线条,让人一见便会惊艳,他就是兰陵郡王高肃。 他对着段韶大声招呼着:“段大人,别来无恙。”那声音充满磁性,悦耳动听。 段韶勒住马,向前看了看,忽然转头瞧了一眼身边的人。 顾欢披甲戴盔,完全是男装打扮,看上去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段韶念及她身为女子,年龄也小,便叮嘱她跟在自己身边。此时,虽然经过几天的连续强行军,她却并没露出倦容,脸上满是兴奋,双眼熠熠生光,心里自然更是欢呼雀跃,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只得强行控制,保持着适度的礼貌和恭敬。 段韶微微一笑,便跳下马,大步走上前去,抱拳道:“王爷,斛律将军。” 段韶很欣赏身为皇室直系后裔却骁勇善战、性情开朗光明的高肃,而这位年轻将军对齐国第一智将也十分佩服。从血统上讲,他们还是亲戚。高肃的祖母是现在还在世的太皇太后娄氏,而段韶的母亲便是娄太后的亲姐姐,因此,从亲缘上讲,段韶是高肃的叔伯辈。 高肃自幼便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父亲也被人谋杀,全靠他自己努力上进,才会有今天的地位。在他心里,一直视段韶为长辈,而段韶也待他如亲人,只是两人都比较谨慎,表面上还是有礼有节,没有表现得太过亲密。 他们寒暄了两句,顾欢和那一千铁骑已经齐齐下马,沉默地站在一旁。他们纪律严明,虽奔驰千里,军容仍然齐整。 斛律光和高肃也都治军有方,对段韶带来的这支铁骑的战斗力一目了然,都感到欣慰。 闻名天下的齐国三大名将聚在一起,周围的兵卒登时都感到信心百倍,斗志一下便燃烧起来。 段韶一边跟着两位将军往大帐里走去一边轻声问:“皇上到了吗?” 斛律光立刻答道:“皇上的信使已经到了,他大概与你同时动身,估计今晚能够到达。” “好。”段韶点了点头。“现在洛阳的情况怎么样?” 高肃沉着脸说:“周军势大,宇文护背信弃义,倾巢出动。不过,他的先锋尉迟炯虽然厉害,很快攻到洛阳城下,却三旬未能破城。现在洛阳城中还有三万守军,独孤永业坚守不出,让周军无可奈何。宇文护分兵切断河阳道路,以阻遏我们的援兵。据我观察,周军目前诸将轻敌,以为我军必不敢出动救援,因而戒备不严。” 段韶听到这里,止住了脚步:“既然这样,我认为机不可失,应该从速进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斛律光和高肃率三十万大军呆在这里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却寸步未进,听了不免有些尴尬。高肃年轻,在段韶面前又是后辈,便诚恳地问:“段大人有何妙计?” 段韶沉吟片刻,温和地道:“我想先去邙阪察看敌势,再做计较。” 斛律光委婉地说:“段大人连日奔行,不免疲惫,我看还是先歇息一下较为妥当。洛阳三旬未破,旦夕之间应保无恙,我们应谋定而后动,并不急在一时。” 段韶想了一下,便笑着点头:“斛律将军此言有理,那就明天一早再去吧。” “好。”斛律光见他肯采纳自己的意见,不由得很高兴。“走,我们先去帐中商议,然后就该吃饭了。” 段韶再无异议,便与他们走进大帐。 站在队伍里的顾欢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韶身边的那位美男子。 原来他真的非常非常漂亮,就像史书上记载的“貌柔心壮,音容皆美”,却不知打起仗来能英勇到何种地步。 她在那里浮想连翩,那三人已经走进了大帐中。 高肃从小就总是被人盯着看,现在早已习惯了,对她的注视并无感觉,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 有人上来招呼他们,带他们到其他营帐中休息。 顾欢对段韶的亲兵们使了个眼色,不准他们说出自己是女子,那些兵卒也很年轻,平时与她玩惯了,对他的示意心领神会,便笑嘻嘻地与她一起去了。 顾欢和那一千名骑兵一样,脱下铠甲,便去照顾马匹,卸马鞍,喂草料,检查马掌,然后才去吃饭。 晚上,段韶派人过来找顾欢。 他的身份不同,高肃专门为他安排了单独使用的小帐,自然比众人聚居的大帐要好得多。段韶也卸下了战甲,身着长袍,显得温文儒雅。 看着走进来的顾欢,他笑着问:“怎么样?累吗?” “不累。”顾欢精神抖擞地说。“义父,你什么时候去邙阪察看敌情啊?” 段韶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邙阪?” 顾欢马上意识到自己太高兴,说露了嘴。她当然不能说是从史书上看来的,只得东拉西扯:“我刚才向这里的人打听了一下洛阳周围的地势,觉得如果到邙阪上察看敌人的情况,一定看得比较清楚。” “哦。”段韶这才释然,笑着点头。“欢儿越来越懂兵法了,不错不错,果然是将门虎女。我明天一早就去邙阪,到时候你也跟着去吧。兵凶战危,你还小,不要贪功冒进,谨慎为上。” “好。”顾欢爽快地答应。“义父,战场上的事我明白,你就放心吧。” “嗯。”段韶慈爱地看着她。“你是女孩子,不要跟他们那些大男人睡在一起,以后说起来不大好。你来住我的帐篷,我去大帐睡。” “那可不行。”顾欢急得直摇手。“那要让人家看见,我还能做人吗?再说,这一路上我都是跟他们一起住的,反正都是衣不解带,胡乱睡一觉,没关系的。义父,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呢。他们要怎么想,根本不关我的事。” “那好吧。我女儿果然不同常人,很好。”段韶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好好休息,明天黎明即起,我们一起出发。” “是。”顾欢做男儿状,潇洒地一抱拳。 段韶开心地哈哈大笑。 顾欢也高兴地说:“义父晚安。”然后便转身跑了。 段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直微笑不已。 顾欢来到大帐,很快洗脸洗脚,只脱了外面的衣裳,便躺到地铺上,用被子将自己一卷,就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兰陵王高肃的模样,心里便开始盘算起来。 这场战争虽然在这一世还没发生,可她在前生已经清楚地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因此,她在仔细计划着,一旦出现那样的情况,她要怎么做。想着想着,她悄悄地笑了起来。 夜很静,偶尔传来巡逻兵轻微的脚步声和马的响鼻声。顾欢只觉得倦意很快袭来,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高肃,字长恭 段韶,字孝先 斛律光,字明月 第3章 破晓时分,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齐军大营里却有很多人都已起身。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穿衣,洗漱,披甲,吃饭,然后上马,出发。一切都有条不紊,更没有喧哗叫嚷。所有人都静悄悄地鱼贯走出大营,策马向邙坂奔去。 黎明才至,朦胧的微光渐渐出现,一行人安静地疾驰,只有马蹄敲打着土路的沉闷声音不断响起。 段韶和高肃走在最前面,旁边是他的几名副将,他们的亲兵都跟在后面,大约有三百人。斛律光留守大营,同时保护于昨日夜间赶到的齐国皇帝高湛的安全。 顾欢走在段韶的身后,留心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在前世,她曾经来过这里。一千四百多年后,邙坂被称为邙山,站在邙山上看黄河以及最长的黄河铁路大桥,是旅游项目之一。她当时在洛阳出差,公司的合作伙伴派了车,带她来到建于邙山最高处的极目阁,远眺山脚下的黄河、大桥和洛阳胜景。那时候,面对眼前壮阔的的景色,她就曾经想象过,千年前的古城洛阳有着怎样的辉煌与繁华。没想到造化弄人,她竟然穿越时空,真正来到了这里。 一边走一边感慨,她看着前后左右的景物,目光不可避免地总会扫过走在她前方侧面的高肃。 他与段韶和斛律光一样,身着银色铠甲,头上戴着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盔胄,有着一种异于平时的英武。他一直在与段韶低声商议着什么,目光专注,神情郑重,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常常在打量他。 虽有美男在侧,顾欢并未分心太多,仍然时刻保持着警惕。她知道危险正渐渐向他们接近,但她并不知道这危险会在何时何地出现。这段历史太浑沌,史书的记载更如国画般写意,并没有具体的细节,因此她要特别留心去观察,去发现。 一行人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渐渐走到了邙坂的最高处翠云峰顶。 其实这座山的海拔只有三百米,可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便显出了挺秀之姿,是洛阳的一道天然屏障。站在邙坂上,洛阳城周围的情况便一目了然。这么重要的地方,周军居然没有派兵抢占,可见其战术上有多大的缺陷。 宇文护是个蠢货,当政客一流,当军事家九流,却偏偏要来指挥这么大的战役,倾国之力,举国之兵,却被他这样乱用,真是可惜复可笑。顾欢想着,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接着又叹息了一声,想起了周国的皇帝宇文邕。那个貌似傀儡的皇帝此时应该正运筹帏幄,准备一击成功,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利吧。 她一路走一路想,不由得越想越远,渐渐地有些走神了。 他们很快走到太和谷,段韶突然勒住马缰,伫足观望。 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高肃的脸一沉:“有周军。” 段韶镇定地道:“昨日我们到来的时候,阴雾浓密,他们不知道我们有援军到了。”说着,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副将。“你立刻回去,通知斛律将军,急告各营,集合所有骑军,列阵迎敌。” 副将抱拳道:“遵命。”随即回马便走,急驰而去。 段韶回头道;“顾欢,你率一百亲兵,与王爷一起回去,准备战斗。”他是派顾欢带人保护高肃,却又说得非常技巧。 顾欢立刻肃然领命,朗声道:“遵命。” 高肃与段韶多次并肩作战,这时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也不谦让,只道:“段大人,只要十骑随我回去即可,其他人留下跟着你。” 段韶知他英勇,大营离此也不远,便道:“好,就让五十骑跟你回去。” 高肃再不多言,拨转马头,便狂奔而去。 顾欢率五十名亲兵紧紧跟上,与他疾驰回大营。 这时,对面的周军也遥遥望见了他们,一时弄不清他们是哪路人马,不免有些犹豫,没有及时行动。 高肃带着顾欢他们飞骑奔至大营,那里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整装待发。高肃与斛律光会合,立刻命令队伍出发。 按照各军战力和实际情况,段韶为左军,高肃命令跟着他从晋阳过来的千名铁骑以及自己军中的一万精骑迅速赶至太和谷,斛律光为右军,率领他军中的所有骑兵向洛阳城南奔去,高肃为中军,从正面向洛阳急速推进。 所有将士都军容齐整,士气高昂。 高肃分派完毕,转头对顾欢说:“小兄弟,你带着他们速去邙坂,增援段大人。” “遵命。”顾欢对他行了一礼,拨转马头,当先冲去。 在她身后,一万一千名精锐骑兵紧紧跟随,万马奔腾,声势惊人,却井然有序,急而不乱。 周军自包围洛阳以来,齐国守军在城中不出,援军又止步不前,周国诸将遂产生自满情绪,都认为自己兵多将广,齐军绝不敢出战。这时忽然见到大批齐军出现,都非常惊讶,不由得产生了微微的恐惧感,不过,周军毕竟人多势众,立刻以步军为先导,向邙坂冲来。 高肃为求快速赶到,挑选前往太和谷的均是拥有好马的精锐骑兵,在人数上远远不如周军。他们站在山坡上,看着漫山遍野涌来的周国兵将,却并无惧色。 段韶冷静地看着冲过来的无数敌兵,不时拨开射到眼前的利箭。等观察清楚敌人的攻势后,他便下令:“往山里退,把敌人引过来。” 那些骑兵没有与敌人接战,立刻有序地向后撤去。 周兵都以为齐军怯懦,顿时兴奋起来,大喊大叫着向他们追来。 斛律光率军迂回到洛阳城南,尚未到达,高肃的中军便与周兵正面接战。 高肃命下属各将分别率领自己的部队向敌阵突进,自己则手持白龙银环刀,率五百兵勇直扑敌人阵中,全力向金墉城冲去。 金墉城位于洛阳西北角,北依邙山,地势高峻,是全城制高点,更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如果要攻洛阳,金墉城就是两军必争之地,高肃自然要首先解除金墉之围。 这时,段韶的左军已将敌人拖进北邙山中。因山路狭窄,山势复杂,陡缓不一,周国的步军无法保持队形,渐渐拉开了距离,变得十分散乱。 山上不利于骑乘,段韶下令:“全军下马,冲。” 一万多齐军全部跳下马,手持刀矛枪戈,大声呐喊着,向周军冲杀过去。 顾欢没有下马,而是向山下看了一眼,随即对段韶说:“义父,我去助王爷一臂之力。” 段韶闻言,也看向洛阳城外。 只见身穿银甲的高肃只带了区区数百人便杀进了敌人的重围之中,正全力向洛阳的金墉城前进。敌人如潮水般向他涌过去,刀光霍霍,枪如林,箭如雨。高肃运刀如风,如出闸猛虎,挡开箭矢,斩断刀枪,将敌人一拨又一拨地斩于马旁身前,犹如割草一般。 段韶立刻说:“好,欢儿,给你三百人,务必要保护王爷安全。”并随即对自己身后的亲后下令,要他们跟随顾欢前去支援兰陵郡王。 “遵命。”顾欢一马当先,从山上直扑下去,如一支尖刀,突然插进敌阵中。 ——————————————————————————————— 注:金墉城,为曹魏明帝所筑。《水经注》称:“谷水又东经金墉城北,魏明帝于洛阳城北角筑之,谓之金墉城。” 第4章 因为金墉城的重要,围困这里的周军也是最精锐的部分,但比起突厥的虎狼之师来,他们的战斗力远远不如。 早在六年以前,顾欢便以齐国为自己的国,顾家为自己的家了,突厥也好,周军也罢,对她来说,都是侵略者,他们践踏别国的土地,一路烧杀,使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对于这些人,她下起手来绝对毫不留情,不会有半点犹豫。 她用的日月双刀是顾显特意请有名的铸造师做的,轻而结实,刃口非常锋利。平时上阵时,她都是双手握柄,用耀日火焰刀,如果是近身格斗或下马步战,才会抽出腰间挂的短刃辉月绣鸾刀。 此时此刻,高肃已经势如破竹,杀进敌阵纵深。周军前仆后继,不断向他包围过去。 顾欢自侧翼突入,如一股狂飙,奋力向前突进,打算与他会合。她身后跟着的百名亲兵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这时以她为锋刃,在她身后排成楔形阵式,向前奋勇冲杀。 周军本来想全力对付高肃那一支齐军,没料到旁边又会杀进来一彪人马,而且个个如狼似虎,当者披靡,顿时有点顾此失彼。有的人继续向高肃那边冲去,有的人则停下脚步,回身应战,阵型很快便大乱。 高肃马上感觉到敌人的混乱,立刻急催胯下战马,手中长刀如电,上下翻飞,迅速撕开缺口,向金墉城下突进。 将到城边时,高肃率领的五百人只剩下三百多,而顾欢带来的一百亲兵还余八十多人。这时,高肃才转头看向侧翼的另一支友军。 一看那浑身浴血,率先冲过来的竟是段韶身边的那名小将,他不免有些意外,却十分赞赏。看准了他们的来势,他往横里冲了一段距离,与那个少年合兵一处。 顾欢的精神更加振奋,与他并肩杀敌,终于突破周军重围,冲到金墉城下。 城上的守军一直密切注视着他们,却没有贸然开城杀出,惟恐中计,被敌人破城。这里的守将张子达已闻讯赶到这里,朝城下看着,一时看不清为首将领的面目,便不敢下令救援。 这时,顾欢与高肃已到达城下,周军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他们这四百余人结阵抵挡,苦苦支撑,却得不到城头上齐军的支撑,形势渐渐危殆。 高肃见状,很快便明白过来。他对顾欢说:“你先抵挡片刻,我去去就来。” 顾欢道:“好。”同时挥刀斜劈,将一个举枪扑上来的周兵砍翻在地。 高肃赞了一声:“好刀法。”随即拨转马头,面向金墉城上,取下了头上的盔胄,露出自己的面容。 顾欢在他转身时,便猛地想起他要做什么,百忙中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这美丽的一幕。 朝阳已升上天空,向大地洒下万道金辉,高肃身上的银色铠甲亮得耀眼,其上溅到的点点鲜血就如雪地中的红梅,有种妖娆的美感。他取下头盔,仰起脸来,阳光照着他绝世的容颜,让所有看见的人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顾欢的心弦忽然一阵震颤。在她心里,曾经对这一幕想象过千百次,而真正亲眼目睹时,却仍然不受控制,猛然对他兴起了倾慕之情。 高肃朗声道:“我是兰陵高长恭,城上是谁?” 城上的齐军大声欢呼起来,守将大声回答:“末将张子达。”随即命令立刻从城头绾下长绳。 弓手们沿绳而下,连珠箭发,阻住了周围敌军的攻势。 张子达遂下令打开城门,全军杀出。 城中的守军被困一个半月,早就憋得狠了,这时见兰陵王爷亲自率数百人突破敌军重围,更是军心大振,犹如出闸猛虎般冲出城来。他们齐声呐喊着,直向周军扑去。 高肃与顾欢也返身杀出。 这时的战场形势大变,他们已是游刃有余,高肃便一边杀敌一边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早前段韶似乎叫过这个少年的名字,可他根本没留意。 顾欢运刀如风,连杀数敌,这才说:“信阳顾欢。” 高肃猛然想起,便道:“段大人帐下有一大将,骁勇善战,也是信阳人,叫顾显,你认识吗?” “正是家父。”顾欢转头一笑,自豪地说。 “好,果然是将门虎子,名下无虚。”高肃也笑了。“我听说,当年顾将军身陷突厥阵中,他的孩子刚满十四岁,便率领百余亲兵杀进突厥重围,救出父亲,又与父亲并肩作战,将突厥逐出塞外。那孩子就是你吧?” “那个……是我,不过……也没那么厉害啦。”顾欢没想到这事能传那么远,一时猝不及防,倒有点不好意思。“当时只是情急之下,也没想那么多,就杀进去了。” “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高肃赞赏地大笑,手中的刀始终未停。他的刀法比顾欢更精湛,大开大阖,气势磅礴,敌人往往一招都挡不住,便倒在他的刀下。 这时,顾欢和他都有余裕进行观察,不再像刚才那样见招拆招,见人杀人,而是专门杀向敌人的将领,以使周军彻底失去指挥。 很快,围困金墉城的周军便节节败退,终于大溃。 与此同时,段韶在北邙山中指挥着万余精兵将敌人拖得疲惫不堪,遂回身杀出,将周军打得大败,逃跑时更有无数人跌落山崖,死伤大半。 围困洛阳的周军见到大批败军从邙山和金墉城下涌来,顿时大为恐慌,也不知齐军来了多少援兵,遂无心恋战,全部撤围,逃命而去。从邙山到谷水三十里地,满山遍野,全是周军丢弃的物资。 高肃与段韶收兵打扫战场,斛律光则率军追击敌人。周军抵挡不住,连日连夜溃逃,很快便全部撤出齐国境内。 这一仗齐军大获全胜,洛阳更是满城传颂兰陵王仅带五百人便杀进周军重围的英雄事迹,以及在城下脱去盔胄,显露于人前的绝代风华。 不过,这些颂扬暂时还未传到高肃的耳朵时,他与顾欢并辔而行,从太和谷回转洛阳。这时战事已毕,两人从容不迫,缓缓而去,不时闲聊几句。 顾欢也已取下头盔,露出小小的精致的脸来。有高肃的美丽容貌在一旁衬着,她原本称得上清秀的脸现在反而显得英武,再加上她穿着男装铠甲,束的发也是男式,高肃根本没有怀疑过她的性别。 今天这一仗,齐军人人觉得痛快,高肃也是心情舒畅,一边信马由缰一边笑道:“小兄弟,你我今日并肩作战,长恭与你可谓一见如故。得你不畏凶险,前来支援,长恭更是心存感激。以后有暇,欢迎兄弟来兰陵做客,长恭定倒履相迎,与兄弟把酒言欢。” 顾欢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暗喜,豪气顿生,冲他一抱拳,粗声粗气地说:“既得王爷错爱,小弟定会前来叨扰。” “好。”高肃抱拳还礼,笑道。“兰陵景色秀美,人杰地灵,兄弟定会喜欢。” “听王爷这一说,小弟恨不得插翅飞去。”顾欢放松下来,又恢复了笑嘻嘻的可爱模样。 高肃便向她介绍起了兰陵郡的情况,顾欢很认真地倾听,不时发问,看得出是真感兴趣,让高肃很是喜欢。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回到洛阳。 齐国皇帝高湛的大驾已进入洛阳城中,段韶分出重兵保护,又派人去了解各地战况,同时安抚洛阳城中的军民,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顾欢与高肃杀入重围,在金墉城下并肩作战的事情,他已尽皆知晓,心里也很高兴。到得晚上,他忙完公事,便将顾欢叫到自己的房间里,与她一起喝茶,大大地夸奖了一番,笑道:“你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生女当如小顾欢,我这话真是一点也没说错。” 在这位智勇双全,人品修养俱佳的一代名将面前,顾欢不会有丝毫的自满情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义父,别人夸我,我也就听着了,可你就别夸我了。比起你来,我差得远呢,还得多多学习。” “你能这样想,我更高兴。”段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清茶,惬意地笑道。“欢儿,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好。”顾欢立刻点头。 段韶想了一下,委婉地说:“欢儿,你父亲与你母亲感情甚笃,当年你母亲生你时难产去世,你父亲十分难过,大病一场。那时,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年纪尚轻,却已在军中崭露头角。从那之后,有不少人跟他提亲,他都怕续弦待你不好,没有答应。如今,你已成人,你父亲正当壮年,还是应该再续一门亲事。你觉得呢?” “嗯,应该。”顾欢认真地点头。“我不反对。” “我就知道,欢儿最通情达理了。”段韶微微一笑。“去年,突厥南侵,对长城脚下的几个村子烧杀抢掠,你父亲率军前去救援,大败突厥,并亲手在突厥人的刀下救出一位姑娘。这位女子出自鲜卑慕容,模样俊俏,性情温柔,对你父亲一见钟情,定要以身相许。你父亲本来是一直拒绝的,可她对你父亲一往情深,坚定不移,终于打动了他的心。那姑娘我也见过几次,确实不错,堪为你父亲的良配。欢儿,你父亲怕你不能接受她,所以托我来告诉你,看你意下如何?如果你同意他再娶,他们便打算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成亲。如果你不同意,他便回绝那姑娘,也免得误了人家的终身。” 顾欢听了,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作为父亲,顾显对她真是慈爱有加,更是全心全意。在前世,她从没有享受到如此浓烈醇厚的关爱,这也是她当年奋不顾身,冲进突厥重围去救他的原因。等到段韶讲完,她立刻说:“义父,请你转告父亲,我完全同意他的任何决定。我会尊敬继母,更会像过去那样爱戴他。我希望他能幸福,还有,再给我生几个弟妹。” “好。”段韶高兴地点头。“欢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顾欢开心地笑了。喝了一口茶,她忽然想起白天的事,随口便道:“义父,兰陵王邀请我去他那里玩,我想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段韶慈祥地笑了。沉吟片刻,他还是说了出来。“欢儿,郡王爷已经订亲了,新娘是荥阳郑氏,因为年纪尚幼,暂未成亲。” “哦。”顾欢心里一沉,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段韶敏锐地感觉到了她脸上神情的变化,便轻描淡写地说:“荥阳郑氏是四大名门之一,这门亲事是不可能退的。再说,长恭这孩子生性纯善,既定了亲,也就不会做负心背信之人。” “我明白。”顾欢收拾心情,对他笑了笑。“义父,我都明白。我只是想去兰陵看看。他说那边山青水秀,人杰地灵,很让人向往。” “是啊,那里很美。长恭虽年轻,军功却不小,当今皇上便把那里封给了他。”段韶微笑着说。“你去散散心也好。这些年,你都在军中,练武,打仗,普通女孩子的生活都没过上,实在委屈你了。” “不不,不委屈,我喜欢那样的生活。”顾欢赶紧说明,脸上满是笑容。“父亲不是要成亲吗?我先回去,帮父亲筹办婚礼。等他们完婚以后,我再去兰陵,这样可好?” “很好。”段韶见她把父亲放在首位,心里更加高兴。百善孝为先,顾欢对父亲的孝顺是很让人赞赏的。 几天后,齐国皇帝高湛在洛阳大行封赏。年仅二十一岁的兰陵郡王高肃居功至伟,被加封为尚书令。顾欢因功被封为定远将军,一跃而为正五品上的少年将领。 之后,她与高肃约定,来年春天定赴兰陵,然后便与他分手,回到晋阳。 除夕很快来临,接着便是正月十五,顾欢忙得马不停蹄,帮父亲筹备诸项事宜,迎娶新娘。 连续几天都是大雪纷飞,庭院中却是红梅吐蕊,腊梅飘香。 顾欢偶尔路过看到,都会伫足观赏,心里不免会去计算时间。 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就快来了吧。 第5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定远将军顾欢接到军令,命她即赴兰陵郡,向郡王高肃报到,听候调遣。 顾欢开心地蹦了起来,随即开始收拾东西,一边打包袱一边哼歌。 他父亲顾显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正当新婚燕尔,他现在是容光焕发,本就英气勃勃的模样更显年轻,顾欢抬头看了一眼,随口便说:“爹,人家都说你是我兄长,根本不像我父亲。” “胡说八道。”顾显对这个女儿时常出语惊人的习性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想起要调往兰陵郡?在你义父这里不好吗?” “当然好啊,我没说不好。”顾欢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坐到帅哥父亲身边,撒赖地说。“我只是想去兰陵郡玩一段时间,可义父说我现在是朝廷命官,不得轻易离开驻防之地。他就去信与王爷商量了一下,把我暂时调过去。等我玩够了,想回来了,他们再调就是了。” “你这孩子。”顾显啼笑皆非。“什么事都不着紧,都看得那么容易。” “本来就不难嘛。”顾欢得意地一仰脸,两只胳膊紧紧搂住父亲的手臂,笑嘻嘻地问。“爹,新婚生活可好?” 顾显其实才三十六岁,却常常被这十六岁的女儿整得无可奈何,这时听她口无遮拦,居然问出这种话来,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也不由得红了脸。他伸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啊,在这里谁都让着你,惯得你无法无天。现在既是要去兰陵郡赴任,言行之间须得注意,不可再信口胡说,听见没有?” “嗯,我明白。”顾欢乖巧地点头。“爹,你就放心吧。” 顾显又长叹一声:“怎么放心得下?你还这么小。” “不小了。”顾欢嬉皮笑脸地说。“我已经长大了。” 顾显爱怜地抚了抚她那酷似亡妻的小脸,犹豫了一下,低低地道:“兰陵王爷骁勇善战,你跟他多学习学习,自然是好的。不过,他是皇室宗亲,皇上……对他……虽然赞赏,却也是有些……忌惮的。欢儿,你要当心,别跟王爷走得太近,对你不好。你记着爹这番话,却不可跟任何人提起,切记,切记。” 顾欢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情,郑重地点头:“爹,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顾显暂且放下心来,抬手搂住她的肩,亲切地说。“欢儿今年十六了,照理说应该订亲了,不过,你要自己找寻喜欢的人,爹也就不勉强你。给你两年时间,好好看看,喜欢哪家少年郎,爹就把你许给他,好吗?等你到了十八岁,也该嫁人了。” “不嫁。”顾欢再度耍赖。“十八岁又不大,我不要那么早嫁人。” “十八岁怎么还不大?好多人都当母亲了。”顾显搂着心爱的女儿,抬眼看向窗外的绿树鲜花,神情间无限惆怅。“你母亲就是十八岁时生的你……” 顾欢知道他想起了因难产而去世的亡妻,也知他为了爱妻而独身十六年,从二十岁到三十六岁,那是一个人最黄金的年华,他却无怨无悔地为了心里的一份怀念而守身如玉,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原本痴傻的女儿。顾欢虽然是灵魂半途而入,却也为他的这份情意而深深感动,心甘情愿地将他当作自己的父亲。久而久之,这份父女之爱深入骨髓,对她来说,向这个年轻的父亲撒娇耍赖,已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看到顾显流露出怅然的神情,她连忙抱住他的腰,倚进他的怀里,温柔地安慰道:“爹,你为娘守了这么久,做得实在够好了。你对女儿也这么好。娘在天有灵,也是希望你幸福的。你现在过得开开心心的,再生下几个弟弟妹妹,娘也会感到安慰的。” 顾显听了女儿的话,心里的悲伤立刻淡去,十分欣慰地笑了:“你是个好孩子。芸儿本来怕你不接受她,一直忐忑不安,谁知你待她如此亲厚,还亲自操持婚礼,这让她非常高兴,也很感激你。欢儿,爹也感谢你,你在战阵上不顾生死救过爹,现在又对爹再娶的事这么支持,爹有你这样的女儿,这一生真是福气。” “爹,你怎么忽然跟女儿客气起来?”顾欢抬头看着他,故作惊诧。“这是要跟我闹生分吗?” “怎么会?”顾显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确实很让为父感到骄傲。我听你义父说过了,这次洛阳大战,如果不是你率领百名亲兵从侧翼杀入敌阵,吸引了敌人的注意,使敌阵大乱,兰陵王也不会那么容易冲到金墉城下。现在,举国上下都传颂着兰陵王的骁勇,却没人提过你,你却不急不躁,一点也没对别人说起自己的事,小小年纪,这么沉得住气,不抢功不争名,为父感到很欣慰。你义父也一直夸你,说你很有魏晋名士的风骨,十分难得。” 顾欢被他赞得眉开眼笑,却道:“功名有什么?我又不热衷,也没想过要封公封侯,得封这个将军都很意外,我是很满足啦。” “嗯,这样就很好了。”顾显满意地轻抚她的秀发,微笑着说。“不过,既封了将军,你也会有自己的军队要指挥,平时更要训练和约束,治军与打仗是不同的,你千万不可轻忽。既然开始拿朝廷的俸禄,就要为国分忧,不可懈怠。” 顾欢顿时皱起了眉:“还要带兵啊?可不可以不带?我还小,先学习学习再带吧。” 顾显被她逗得直乐,却不忍令她为难,便点了点头:“我已经跟你义父商议过了。他会修书一封,你带给王爷,先不分兵给你,等你到了十八岁,再带兵不迟。你就先在他帐下参赞军机,跟着他学习学习吧。” “太好了。”顾欢立刻眉飞色舞。“爹,谢谢你。” “这孩子。”顾显看着女儿一脸快乐,也很开心。“你去了以后,若有什么事,立刻给爹写信,不许自己扛着,听见没有?” “听见了。”顾欢愉快地直点头。 这一日如往日一样,父女俩其乐融融,而嫁过来不久的慕容芸看着他们,也笑容不断。 顾显在家中一向温和,凡事都由妻女安排,并无异议。慕容芸年轻美丽,性情温婉,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人夫唱妇随,十分恩爱。顾欢在一旁看着,感觉很放心。 她收拾好东西,带上父亲给的银子和段韶写给高肃的信,身后跟着一个女扮男装的丫鬟和一个小厮,外加二十个亲兵,便骑着马上路了。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和煦,黄河边杨柳依依,顾显和段韶一直将顾欢送到河边,又沿着河岸走了很久,这才与她挥手作别。 到了分别的时候,顾欢便有些舍不得,骑着马徘徊不已,一步三回头。 到底还是孩子。段韶和顾显都不由得叹气,却强作笑颜,挥手示意她“走吧”。 顾欢终于一咬牙,策马离去。 待到渡过黄河,想到即将见到那个美丽英武的年轻男子,这才高兴起来。这一路,春风得意马蹄急,她走得很快。半个月后,她便来到位于齐国东南部的兰陵郡。 第6章 西晋时,从东海郡分出一部分,设置了兰陵郡,郡治所在地是丞县,即现代的山东省枣庄市峄城镇。 在前世,由于工作的原因,顾欢曾经到这里考察过抱犊崮国家森林公园。如今,她回到千年前的时代,只觉得空气更加纯净,山更青,水更秀,风景更美丽,让人心旷神怡。 远远地看着丞县的城墙,顾欢开心地笑了。 这里处于齐国腹地,一向和平安宁,民风纯朴,经济富裕,高肃被封在这里,足以说明他往日那些战功有多么辉煌。 顾欢身边的贴身丫鬟叫秋燕,与小厮春喜都只有十七岁,是同乡,在六岁时同时被卖进顾府,专门服侍顾家小姐,至今已有十年。顾欢从痴傻状态中清醒过来后,对他们相当亲厚,从来不摆主人架子,他们对这位小姐也非常喜欢,一直照顾得无微不至,对于她敢于上战场且屡立战功都十分佩服。 这时见小姐立马坡上,看着春日阳光下的丞县,都以为她在担心未来的前程,便赶紧去安慰她。 秋燕下了马车,仰头看着顾欢,温柔地说:“小姐……不,小顾将军,听说郡王长得很美,人也好,应该不会刁难你的。” 春喜也使劲点头:“是啊,我也听说兰陵王爷待下属特别好,就是有一瓜一果,都会与自己的士兵分享,行军时和他们一样风餐露宿,打仗时总会身先士卒,如果有将士受伤,他一打完仗就会亲自去看望,是位非常好的将军,非常好的王爷。” 顾欢知道他们想错了,却也不去纠正,只是低头笑道:“我知道,我不担心,你们也别瞎操心了,赶快上车吧,我们要进城了。” 秋燕答应一声,便回身上了马车,春喜随后坐到车辕上。 顾欢催动爱马“闪电”,一溜小跑地进了丞县城门。守城的兵卒见是一位五品的将军,立刻立正。顾欢向他们探听了郡王府的位置,便策马直奔过去。 城里十分繁华,商贾云集,路上行人如织,身上的衣饰看上去都不错。柔软的风自汴水吹来,带着轻盈的柳絮杨花,使满城春色如诗如画。放眼看去,似乎人人都在微笑。 顾欢怕自己和后面亲兵的马队撞伤人,便放慢了脚步,按辔徐行,一路走一路打量,心里感觉特别愉快,脸上也浮现出淡淡微笑。 这里确实比长城脚下、边塞之地要好多了。 她的亲兵队长不时停下来,向旁边的行人打听王府的位置。城里的人似乎都以这位郡王爷为荣,会友好地为他们指点路径,有的甚至会热情地带着他们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再给他们详详细细地说明白继续前进的方向。 顾欢微笑着,侧耳倾听这些普通百姓夸赞自己王爷的那种自豪。他们讲述郡王爷的英雄事迹,有些已经近似神话传说,特别是他仅率五百骑,便突入周军数万大军的重重包围,直抵金墉城下,随即又与城内守军一起杀出,将周兵打得溃不成军,狼狈而逃的这件事,更是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顾欢的亲兵里有十来个人是参加过这一战斗的,闻言都忍不住看向顾欢,似乎对这些讲述中根本没提到她的英勇颇有些不满。顾欢却豁达地微微摇头,示意没关系,更不可提起。那些亲兵都很清楚她的性格,便闭口不言,再转念一想,那边毕竟是王爷,是皇帝的侄子,顾欢虽是将门之后,身份到底比不上他尊贵,拿什么跟人家争。这么想着,他们便不再多想了。 王府占地颇广,雕梁画栋,尽显富贵之气,他们刚转进巷口,便看见了高大的门楣和一溜长长的青砖砌成的院墙。 顾欢走到大门前,翻身下马,示意亲兵队长上去递交名帖,请求王爷接见。 两名门人似乎已得了关照,一见名帖上写着“职下定远将军顾欢”,便即笑脸相迎,十分客气,一人热情地将他们迎进门中,一人已飞奔进去禀报。 不到一刻功夫,高肃便亲自迎了出来。 他从议事的正堂里一出来,便看见了顾欢。她身着戎装,却掩不住修长苗条的身段,英气勃勃间仍然洋溢着几分天真的稚气,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她站在那里,悠闲地看着墙里的风景,颇有大将之风。 他疾步过去,笑道:“顾将军,你来得好快。我想着,你怎么也得后天才能到这里,谁知今天就来了。” 顾欢抱拳躬身,恭敬地道:“末将见过王爷。” 高肃走到她面前,抬手托住她的胳膊,亲热地说:“不须多礼,顾将军跋涉千里,一路辛苦,先进去歇歇,喝杯茶,咱们再慢慢说话。” “末将遵命。”顾欢按着规矩,一丝不苟地答道。 “我这里没那么多礼节。”高肃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兄弟,咱们有战场上并肩作战的交情,你又是段大人的义女,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在军中虽是上下级,在我府里却不必守那些规矩,随意一些的好。” “是。”顾欢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便放下了端着的姿态,笑眯眯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高肃带着她向里走去,关切地问道:“段大人的身体怎样?令尊新婚不久,你便调到我这里来,他没有不高兴吧?” “没有。”顾欢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解释。“调职的事是常有的,那边与突厥毗邻,兵凶战危,我义父有些担心,我爹也觉得我年纪太轻,受封将军,难免名不副实,王爷是我大齐数一数二的名将,我能跟王爷学习一二,也是幸事,所以,他们都赞成我调职。” “那就好。”高肃点点头,谦逊地道。“要说上阵杀敌的武功,你已尽得令尊真传,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大家互相切磋,取长补短吧。至于兵法,你义父才是最出色的,我也在努力向他学习。我听段大人说起过,你聪慧过人,这几年在军中,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你这次过来,就先留在我这里参赞军务吧,暂时不用带兵。” “好。”顾欢一听,正中下怀,便从怀里拿出段韶的信,笑着说。“义父也正有此意。” “是吗?”高肃有些意外,伸手接过信,打开来看了,愉快地道。“段大人的意思跟我的想法一样,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行。”顾欢点点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高肃很喜欢她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却惦记着她远道而来,年纪又小,怕她太过辛苦,便叫来总管,吩咐道:“带顾将军去歇息。” 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面对着心仪的美丽的将军王爷,顾欢觉得完全有必要沐浴更衣,再小睡片刻,这才能够把自己的最佳状态展示在他面前。因此,她没有拒绝高肃的提议,对他抱了抱拳,便跟着总管走了。 第7章 午后,慵懒的阳光映照着大地,绿树苍翠,鲜花缤纷,不时有彩蝶翩翩起舞,鸟儿也在枝头清脆地歌唱。 顾欢穿着男装,后里握着一把折扇,一摇三晃地走过花园小径,往大门口走去。 到达丞县已经有一个月了,她很快就熟悉了公务,成为高肃的得力助手。 经过洛阳大战之后,周国与齐国进了入相持阶段,战事不起,高肃这里便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他本就有几个幕僚帮忙料理日常事务,顾欢分担的工作并不多。不过,顾欢很快就发现,高肃与这几个幕僚并无私交,除了公务之外从不说其他的,反而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放松些,会天南海北地聊天。 很快,人人便都知晓,新来的这位定远将军很得兰陵王赏识,便都对她另眼相看,或笑脸相迎,或盘算着巴结。顾欢在这里如鱼得水,每日里容光焕发,让高肃看了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顾欢年纪虽小,处理公事时却条理清晰,思维敏捷,平时却又颇为孩子气,高肃又早已见识过她在战场上的英勇,对她自然十分欢喜,走到哪儿都愿意带着她。 连着几日都是绵绵细雨,今天终于放晴了,上午处理完公事和军务后,高肃便对顾欢说:“今日是三月三,不少文人士子会在水边作修禊之会,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啊。”顾欢眼前一亮,笑着直点头。 “真是个孩子。”高肃眼里流溢着怜爱之情,很自然地抬起手来,抚了一下她的头。 顾欢仰起脸来,开心地笑出声来。 吃完午膳,她回屋休息了一会儿,便换上外出的便服,一身文士打扮,风度翩翩地走了出来。 高肃已经等在回廊下,见她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一副小孩子装大人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他的贴身家人高福是自幼服侍他的,知他一向性子清冷,因相貌出奇美丽,总被人当成女孩,在战阵之上,朝堂之内,甚至家族之中,都屡受轻视,这使他自小便喜欢板着脸,从来不苟言笑。自那位小顾将军来了之后,高肃却一反常态,时常微笑,看上去很开心。这让忠心的高福也非常喜欢这位可爱的少年将军。 顾欢见到高肃的笑脸,顿时心花怒放,刷地打开折扇,摇了两下,做风流公子状,然后又把扇子合上,对着高肃一揖,拿腔拿调地说:“高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高肃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也抱拳还礼:“贤弟,愚兄有礼。” 两人走出大门,骑上自己的马,便往城外的汴水走去。 修禊是古老风俗。殷周以来,巫觋的遗风仍有留传,禊即其一。春日万物生长,易生疾病,于水上洗濯,可防病疗病,并消灾祈福。 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名士在山阴的兰亭作修禊之会,即兴写下了许多诗篇,并推举王羲之写一篇序。王羲之遂乘兴作《兰亭集序》,文采灿烂,隽妙雅迪,书法更是劲健飘逸,被后世推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是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修禊之会。 此时距东晋不远,类似的风流逸事更是多得不数胜数,每至春日,总有文人雅士相约在水边作修禊之会,吟诗作赋,把酒临风,不亦快哉。 顾欢长居边塞,时常烽烟四起,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心里不免十分好奇,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名士,有没有自己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些人。 走在街上,高肃仍然一如既往地引得万众瞩目,无论男女,都敬他英勇无畏,又爱他相貌柔美。顾欢走在他旁边,就像明月旁边的一颗小星星,基本上被全面忽略。顾欢却很开心,她一向就不喜欢引人注目。 高肃被人看惯了,早就习以为常,视若无睹,这时只与顾欢轻言细语地聊些家常话,从玉兰树开花了到原来那只小白猫似乎长大,开始叫春了。顾欢专注地倾听着,偶尔接上两句,却是伶牙俐齿,妙语连珠,让高肃不由自主地就会笑起来。 很快他们便策马来到水边。两岸已经有不少人在这里洗濯,多是阖家前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片欢乐景象。 高肃放眼看去,惬意地说:“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便是我们血战沙场之后的最大安慰。” “是啊。”顾欢点头。“我们长居塞下,看多了百姓的颠沛流离,最大的心愿也是能让他们过上安宁的日子。” 高肃自然知道他们年年都在浴血奋战,力抗突厥铁骑,这才能够保住齐国的疆土和百姓的生活。他看向顾欢犹带稚气的脸,微笑着说:“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顾欢洒脱地轻轻甩着马鞭,感慨地道。“如果有一日天下一统,就不会有这么多战争了。” 高肃沉默了。 此时周国军力大增,突厥更为强盛,而齐国君王不思进取,甚至连一部律法都没有制订过,全凭个人好恶来定罪,地方官吏的任命也不是维才是举,而是由高官显贵大量安置自己的亲友甚至奴仆,因而官场混乱,百姓怨声载道,国力急剧衰退,此消彼长,齐国现在只能苦苦支撑,能保住现在疆土已属不易,哪里还有可能一统天下? 看他的神情不对,顾欢略一思忖,登时明白过来,连忙转移话题,笑着问他:“我们沿着河岸走了好长距离了,还有多久才到啊?” “哦。”高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手向前一指。“那边有个望江亭,他们一般都会在那边聚会。” 顾欢便急不可耐地说:“我们跑几步吧。” “好。”高肃一扬马鞭,在空中挥了一下,却没打在马身上。 他的马已经明白他的心意,立刻四蹄轻扬,冲了出去。 顾欢大叫:“好哇,你耍赖。”随即也一提马缰,向他追去。 高肃听着她孩子气的指责,不由得笑出声来,便故意逗她,不断催马前行,越跑越快。 顾欢纵马狂奔,一心想追上他。不过,这段路其实并不长,还不到两里地,高肃便减速,随即勒马站定。顾欢自后赶上,停在他身旁,终究是落后了他几步。 高肃下了马,带着她走上个前面的小土坡。 整个土坡都是绿草茵茵,靠近河面的地方修建了一处亭子,这时里面的石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几幅已写好的字放在四周的石凳上,却没有人。 高肃和顾欢绕过去,径直走到水边。 这里有十几个人,大都峨冠宽袍,或坐或躺,手边有的放着酒,有的放着茶,看上去都很闲散。 看到高肃出现,有些人无动于衷,有几人却眼前一亮,笑着迎上前来。 高肃愉快地冲他们一拱手:“小王于诗文一道所知甚少,今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正是踏青修禊的好日子,我们也来凑个热闹。” “王爷大驾光临,不胜荣幸。”为首一位三十余岁的瘦削男子笑着对他抱了抱拳。“我们说好了,今天须各赋长诗一首,绝句不限,王爷既来了,自当留下墨宝。” “这是为难我了。”高肃面露难色。“有你们这些大才子珠玉在前,小王就不献丑了。” 另一位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温和地笑道:“我们这是抛砖引玉,就等王爷的锦绣文章。” 高肃摇了摇头,却道:“先让我看看你的砖,只怕比我的玉强多了。” “岂敢?”他潇洒地走进亭中,将一幅字拿出来,递到高肃面前。 顾欢连忙凑上去看。 这幅字圆润遒媚,透着中正平和,诗句却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高肃轻声念诵,语调悠扬,悦耳动听。 “佳丽尽时年,合瞑不成眠。 银龙衔烛烬,金凤起炉烟。 吹篪先弄曲,调筝更撮弦。 歌还团扇后,舞出妓行前。 绝代终难及,谁复数神仙。” “真是好诗。”高肃赞叹。见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打算催促自己作诗的模样,连忙做了个手势。“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定远将军顾欢,才从晋阳调来兰陵郡,以前一直随父亲顾显顾将军在长城守御边关,屡次打退突厥的进犯。前次周军犯我疆土,他随段大人星夜驰援,更与我并肩杀到金墉城下,是位了不起的少年将军。顾贤弟,这两位都是有名的大才子。一位是给事黄门侍郎卢思道卢大人,另一位是待诏文林馆萧放萧大人。” “久仰久仰。”顾欢不管听没听说过,先就做仰慕状,抱拳致意。 那些文人见她如此年轻,本以为是高肃的什么子侄辈,没想到竟然是位将军,而且有着如此辉煌战绩,都有些意外,就连那些自诩清高的士子也不免微微动容。 卢思道是“北朝三子”邢劭的学生,现在不过三十二岁,已经以文章名动天下。他一向厌恶战争,但突厥犯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历来被中原的所有人所痛恨,此时听闻顾欢年纪轻轻便已随父出征,心下也自赞赏,便拱手还礼,微笑道:“顾将军少年英侠,令人佩服。” “不敢当。”顾欢斯斯文文地说。“在下只是跟随义父和父亲,略尽绵薄之力,其实不值一提。” “顾将军过谦了。”萧放温和地道。“战乱总会使百姓妻离子散,使所有人都苦不堪言。顾将军保境安民,便是无上功德。” “萧大人所言极是。”顾欢看他的模样很像江南人,更是心生好感。“在下略谙武艺,自是要竭尽全力,保护百姓平安。” “有王爷和顾将军在,是我大齐的幸事。”旁边几个人纷纷赞叹。 高肃在一旁为顾欢一一介绍。这些都是兰陵郡中著名的骚人墨客,顾欢自是谦逊地逐一“仰慕”。 最后,一位本来正在弹琴的青衫男子站了起来。他相貌俊朗,气质高华,一举一动都洋溢着温柔。 高肃却不认识他,便看向卢思道:“子行,这位是?” 卢思道笑着说:“那是邺城红袖乐坊著名的琴师郑怀英。我和希逸从邺城出来游历,特意将他带来。他最近新谱了一只曲子,想让你先听为快。” 高肃一挑眉,颇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好啊,我洗耳恭听。” 顾欢看着那位年轻的琴师走回去,优雅地坐下,也连忙和高肃坐到毡毯上,兴致勃勃地等着听他的曲子。 穿越过来将近八年了,前四年她都在顾府,后四年在军中,根本就没有去过教坊酒肆,这是她第一次听曲,不免有些兴奋。 郑怀英垂目沉吟,忽然振袖翻腕,纤长的十指抚上琴弦。 —————————————————————————— 注:卢思道:字子行 萧放:字希逸 第8章 一声尖厉的啸声骤然响起,仿若利箭划破长空,接着,似有号角长鸣,马蹄声纷乱如雨。 乱云密布,风雷阵阵,群鸦惊飞,鹤唳凄厉。将士战死在沙场,百姓哀哭于家园。流血飘杵,尸横遍野,山河寸寸破碎。 终于,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耀眼,金角震天,霜重鼓寒。城周高墙如铁,将士斗志似钢,若高山阻住洪水,是砥柱屹立中流。 然而水滴终究石穿,惊涛亦可移山,情势危急,急如星火。 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扑向大地。有一位将军英勇无畏,如利刃插向敌阵,如烈火烧向激流,使敌人的战意消失无踪,让他们如退潮一般溃败而去。 春风拂来,阳光明媚,大地重新变得美丽。 将军得胜还朝,其绝代风华永远铭记在世人心中。 在一段华丽无比的和弦之后,郑怀英的手缓缓离开琴弦,优雅地放回膝上。 乐声袅袅,在风中飞扬,久久不绝。 这乐曲不同于教坊平日演奏的靡靡之音,铿锵有力,纵横捭阖,人人都听得热血沸腾。 卢思道听到一半,霍地起身,走进亭中,拿起一支中号狼毫,浓浓濡墨,奋笔疾书。一曲奏罢,他也写完了最后一笔,这才长吁一口气,似已将胸中情绪尽皆发泄,慢慢平静下来。 顾欢两眼放光,心里琢磨,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首名曲。 高肃沉吟着,没有吭声,似也明白了郑怀英的曲子里说的是谁。 萧放在一旁赞赏地笑道:“长恭,这首新曲叫《兰陵王入阵曲》,如今已传遍邺城,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顾欢大乐:“果然是《兰陵王入阵曲》?” 郑怀英有些意外,斯文地道:“顾将军听过?” “不,我只是听人说起过,却未曾亲耳听到。”顾欢开心地笑道。“今日有福听闻如此妙曲,实是三生有幸。” 郑怀英的眼中熠熠生光,神情却有些腼腆,谦逊地道:“兰陵王爷仅率五百骑便杀入周军重围,直抵金墉城下,实是真英雄,好男儿,在下不才,听闻之后仰慕不已,便作此曲,以表敬意。在下才疏学浅,实不能表达兰陵王风采之万一,还请见谅。” 高肃没有笑,对他一抱拳,郑重地说:“郑师傅妙手仙音,实如天籁。如此好曲,小王愧不敢当。” 萧放立刻在一旁笑道:“当得的。长恭,这曲子我与子行听过几次,都没听全,这是第一次从头到尾听全了,还是托你之福。如此好曲,怎可无词?子行,你写的可是配这妙曲的词?” “正是。”卢思道走出亭子,笑着点头。“在下不揣冒昧,试作一首,望各位方家指正。” “你是大家,不必过谦。”水边一位文士大声叫道。“读来听听,在下洗耳恭听。” “对对。”其他一些文士也嚷了起来,满脸期待。 卢思道也就不再谦辞,慢慢踱下草坡,朗声吟道: “朔方峰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 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 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里。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返。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流水本自断人肠,旧冰归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 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这道《从军行》用典太多,高肃和顾欢都不甚了了,却听那些文人士子轰然叫好,赞叹之声此伏彼起,不绝于耳。两人对视一眼,却也并不尴尬,只是微微一笑。 顾欢低低地说:“我没听懂。” 高肃在她耳边道:“我也是。” 两人便笑得更欢了。 顾欢低语:“我们懂得舞刀弄剑就行了。” “正是。”高肃笑着点头。“文墨之事,非你我所长,略懂便可,不必强求。” 顾欢连连点头,满脸是笑。 两人正在嘀咕,忽听卢思道说:“长恭,请和诗一首,不吝赐教。” 高肃抬起头来,摆了摆手,温和地道:“子行,你知道我不擅此道,就不要勉强了吧?” 卢思道便不再勉强他,又把目光转到顾欢身上,笑道:“顾将军,请。” 高肃怕顾欢窘迫,正想乱以他语,帮忙推托,顾欢却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那我就献丑了。” 高肃很感意外,也起身跟了过去。 顾欢铺开宣纸,略思片刻,便道:“卢大人才思敏捷,我是和不来的,借景生情,赋诗一首,还请各位勿笑。” “岂敢。”萧放文质彬彬地说。“顾将军少年英才,作的诗自是好的。” 顾欢提笔凝神,写下一首七律:“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此诗作者实是李白,不过此时却尚未出生,顾欢不耐烦琢磨这些平平仄仄的事,前世却背熟了不少名诗佳句,此时一挥而就,字却是自己写的,一笔行书,既有秀丽,又含气势。她放下笔,后退两步看着,满意地笑了。 这首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高肃读完,愉快地说:“好诗。兄弟,这里就有郁金香,咱们好好喝一杯。” 自五胡十六国时代以来,北方便少有人才,一些朝廷甚至扣押前来出使的南朝官吏,以便留住人才。在齐国也一样,朝中重武轻文,军中有文才的人甚少,此时见顾欢居然出口成章,那些文人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卢思道和萧放都觉得此诗浅白,便分别出言劝说,希望她再作一首,最好是可以唱诵。 顾欢前世今生都曾饱读诗书,倒也不怵,想了想,便写了一首陆游的词。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渺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这词放在此时此地,竟是贴切之至,她写完之后,放下狼毫,抬头看向高肃,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高肃忍不住放声大笑:“果然好词。” 萧放也道:“好词。郑师傅,你来看看,可能唱得?” 郑怀英起身走进来,看着那笔走龙蛇,满纸云烟,渐渐地在心里配上曲调,哼了起来。等到读完,他兴奋地点头:“好词,不过,不能配《兰陵王入阵曲》,在下定当为此词另谱新曲。” “好,拜托了。”顾欢冲他抱了抱拳,心里忽然一动,问道。“郑师傅,你可否在此多留些时日,教我弹那曲《兰陵王入阵曲》?” 郑怀英一怔,转头看了一眼萧放。 卢思道轻声说:“郑师傅身在乐籍,希逸此次带他出来,自当带他回去,否则,对希逸固然不大好,郑师傅更是多有不便。” 听到这里,郑怀英本来亮晶晶的眼睛变得黯淡了。他微微低头,不再吭声,脸上神情复归平静,却隐隐地有一丝无奈。 高肃在一旁淡淡地道:“既如此,兄弟就别强求了。他日有暇,我们上邺城去聆听郑师傅的妙曲。” 顾欢却不肯善罢甘休,此人是《兰陵王入阵曲》的作者,那可不同于其他人。再说,这个年轻人相貌端庄,气质优雅,眉宇间却有无限委屈,顾欢一见,哪里还忍得下来?她想了一下,把高肃拉出亭子,低声问:“郑师傅身在乐籍,那可以除籍的吧?” “这是可以的,教坊中的女子尚且可以赎身,何况他只是一个乐师?”高肃微笑。“怎么?真想把他留下来?” 顾欢肯定地点头:“王府里养个乐师,没什么问题吧?” “那当然不算什么大事?稍微富贵一点的人家都养着乐班,我府里想要进一个乐师,自是小事一桩。”高肃爽快地道。“行,我叫人去邺城红袖坊,为他除籍。” “要多少钱才能办下来?”顾欢赶紧问。“我来出吧。” 高肃笑了。自他五年前被封为郡王,上门来借钱或是行贿的达官显贵多得数不胜数,钱他借,贿不收,更不与那些人交朋友。而趋炎附势甚至无耻下流之徒也有不少,他全都懒得理会。像顾欢这样生性纯良的人,他竟是从未见过。 顾欢看他笑着看自己,半晌不言,不由得急了:“哎,到底要多少钱?是不是要很多?我现在也有俸禄拿的,如果不够,你先借给我,我写信叫我爹派人送来,再还给你,行吗?” 高肃更觉得她很可爱,不禁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笑道:“不用你出,我来办吧,你别管了。反正他出了乐籍也是入我王府,你总不会是要他入你顾府。” “这倒是。”顾欢听他言之有理,立刻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别客气,这是做王爷难得的好处之一。”高肃学她刚才的模样,对她眨了眨眼,随即转身回到亭子里,对萧放说。“希逸,我看这样吧,如果郑师傅愿意,我替他除了乐籍,进我王府做乐师吧。” 萧放看向郑怀英,笑着说:“东园,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你看呢?” 郑怀英看了高肃一眼,低头道:“多谢王爷。” “好,我今天就派人去办。”高肃和蔼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水边,微笑道。“你们继续吧,我和顾将军就是出来喝一杯,看看朋友。你们不要被我们扰了兴致。” 卢思道立刻出去拎了一壶酒过来。 萧放拿着杯子放到他们面前,特意对顾欢道:“正宗的郁金香,顾将军尝尝。” “多谢。”顾欢拿起酒杯,做豪爽状,冲着高肃一举。“请。” 高肃好笑地端起杯来,对她道:“请。” 两人一饮而尽,互相照了照杯底,同时笑出声来。 ———————————————————— 注:郁金香,一种香草,有浓烈的香味,古时用来浸酒。用郁金香浸过的酒呈金黄色,芳香扑鼻。 第9章 这一次修禊之会,大家尽欢而散。 当天晚上,高肃便安排府里的管家带着银子去邺城,尽快把郑怀英除籍的事办了。 两日后,卢思道与萧放拜访郡王府,将郑怀英送了过来。 高肃一向便无等级观念,摆下酒宴款待这两位好友时,也热情地招呼郑怀英一起用膳。 萧放担任的只是一个闲散官职,根本与政事无关。靠着以字画收取润笔,他过得颇为轻松富裕,时常出入于坊间,遂与郑怀英成为好友。此刻见高肃贵为郡王,且是天下闻名的勇将,却对郑怀英十分礼待,心里感觉很愉快,却又有些遗憾。 “东园,我就要回邺城了,以后就不能常听你的仙乐妙曲了。”他温和地笑道。“王爷待人甚是亲厚,东园定能谱出更多更好的曲子,我很期待啊。” 郑怀英谦和地道:“在下也是托了王爷的福,希望以后能让王爷满意。” 高肃笑着一指顾欢:“是他定要让你留下,教他弹琴,我想这也是好事,你把他教会就行了。” 顾欢使劲点头,满脸放光。 郑怀英立刻道:“是,东园遵命。” 萧放看向顾欢,亲热地问道:“顾将军可有字?” “那个……”顾欢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有,表字寻欢。” 高肃一听便忍不住了,边笑边摇头:“胡闹。” “为什么不可以?”顾欢反诘。“我觉得挺好。” “好好好。”高肃笑着念了两遍“顾寻欢”,随即大笑。“这是你自己取的吧?你爹知道吗?” 顾欢一撇嘴:“我爹知道了也是依我,有什么关系?” “行,就依你。”高肃对卢思道和萧放说。“就叫他寻欢好了,且看他要去哪里寻欢。” 萧放便举起杯来:“寻欢,我已听长恭说过,你少年英侠,勇猛善战,十四岁即大败突厥,堪称英雄,我敬你一杯。” 顾欢被人一赞,顿时不好意思了,赶紧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说:“比起王爷来,我差远了,不敢当‘英雄’二字。” “当得的。”卢思道在朝中一向待人清冷疏离,却只是厌恶那种尔虞我诈的心性。对顾欢的赤子之心,他相当欣赏,这时便微笑着道。“寻欢,你们顾家父子同保边关,那是一段佳话啊。你驰援洛阳,与王爷并肩杀入敌军重围,这又是一段佳话。你也不必太过谦了。” 萧放点了点头:“是啊,寻欢,你就不必过谦了。” 顾欢登时觉得一张脸滚烫,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随口问道:“萧大人是哪里人?” 萧放叹了口气:“寻欢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吗?” “怎么会?”顾欢略一思索,立刻明白过来,马上改口。“希逸,你是邺城人吗?” 萧放的神色略微黯然。高肃在一边说道:“寻欢,希逸是江南人。你久居北地,年纪又小,大概不知道这些。萧是梁国皇室的国姓,希逸的祖父是梁南平王萧伟,就是梁的开国皇帝萧衍的八弟。侯景之乱时,他们从梁都建康北渡长江,避居到我国的都城邺。” “是啊。”萧放已恢复了平静,笑着说。“就像寻欢前日写的那首诗,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我们……今生今世是回不了家的了。” 顾欢不料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戳到了萧放心里的伤口,不由得抱歉地道:“对不住,我是真不知道。” “没事,前人有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萧放洒脱地说。“梁国已经不存在了,陈霸先代梁称帝,建立陈国,至今八年了。江山易帜,改朝换代,倒也罢了。我们避居北地,齐国君臣待之甚厚,这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顾欢听到这里,已然明白。此时,南边已是陈朝,梁朝不复存在,而齐国朝廷对萧家却相当仁厚。萧放年轻潇洒,才华横溢,以诗赋丹青闻名,遂被授予官职。 此时尚无科举制度,历朝历代的官吏基本上都是世袭加推荐而来的,所以,家族背景尤其重要,而且,从三国时代到如今,朝廷更注重门第观念,不是名家大族的人,想做官是非常难的,萧放以一个异乡人,前朝皇室后裔,能在齐国得到一官半职,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本为皇亲国戚,却被迫流亡在外,顾欢理解他的心情,便不去多问了。转念一想,她忽然兴奋起来,问道:“现在陈国的皇帝是陈茜吗?” “对。”高肃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陈茜是陈霸先的侄子,他驾崩的时候,他儿子尚在周国做质子,身居长安,无法回来继位,他便遗命由陈茜继位。” “哦。”顾欢更感兴趣了。“那你知道韩子高吗?” “知道。”萧放如数家珍。“他十六岁从军,一直追随陈茜左右,是位名将,很能打仗,忠勇有加。陈茜继位后,封他为右军将军,后又封以爵位,邑三百户。次年,又升任员外散骑常侍、壮武将军、成州刺史。接着,又被授以假节、贞毅将军、东阳太守之位。现在是文招县伯、散骑常侍、右卫将军。在陈国,他位高权重,陈茜对他十分宠信,为人侧目。” 顾欢对于韩子高的事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年月日自是不知,知道陈茜还在,韩子高自然也就安然无恙。她便开心地吁了口气,兴致勃勃地问:“你见过他吗?他长得是不是很美?” 高肃神色奇异,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欢眨了眨眼睛,一时找不到托词,便索性无赖地道:“想比比看,你和他谁更美。” 卢思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放也忍不住直笑。郑怀英不敢太放肆,只好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笑容。 其实,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如古希腊时代,是一个男子注重仪容风貌的年代,须眉不让红颜,而龙阳、断袖更是风靡,在士族与官宦人家比比皆是。大家都认为这是风雅之事,并不排斥。顾欢说高肃美,那自然是公认的事实,高肃也不以为忤,只当她童言无忌,好笑之余,完全没奈何。 顾欢看着席间四人的神情,忍住笑说:“好吧,我错了,其实我是想比比,你和他在战阵上谁更勇猛。” “没跟他交过手。”高肃板着脸,盛了碗汤,放到她面前。“别光顾着说话,快吃饭。” “嗯,好。”顾欢喝了一口汤,眼巴巴地看着萧放,不死地问。“希逸,你见过韩子高吗?” “没有。”萧放微笑着说。“我只听说过他。据称,陈霸先起兵讨伐侯景,陈茜立下汗马功劳,韩子高追随陈茜左右,一直出生入死。一次,陈茜被侯景的大军围困在城里,韩子高仅率千人便杀进城中,又护着陈茜杀出重围,救了陈茜性命,实在是勇不可当。” 卢思道听到这里,对高肃一笑,斯文地说:“倒是颇有兰陵王破阵的风范。” 高肃知道韩子高,却不知这些,听闻之后倒是涌起了英雄相惜之感,笑道:“我没见过他,只听得有人赞他生得美,与陈茜情真意切,却没想到,他如此骁勇。可惜,他与我各为其主,只怕没机会见面了。” “若有机会,你们能做朋友吗?”顾欢脱口而出,随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你就会想那些有的没的。”高肃指了指她,转头对卢思道和萧放道。“看见没有?这就是跟随段大人和顾大将军镇守边关,屡挫突厥,保境安民的顾小将军。只有打仗的时候,他才像那么回事,平时也就是一个孩子。” “是啊。”卢思道和萧放都笑着点头,看向顾欢的目光里都是欣赏和喜爱。 顾欢顽皮地做了个鬼脸,嘀咕道:“你也不大嘛,不过是弱冠之年,只比我大几岁。” 听到他这句,其他人再也忍不住,全都笑出声来。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欢,卢思道和萧放略事歇息,便登上马车,回邺城了。 高肃专门给郑怀英拨了个清静的小院,有两个小僮和丫鬟侍候,以便他专心谱曲,同时教顾欢奏琴。 顾欢倒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她每天一早起床练武,上午与高肃一道处理政事和军务,下午总会抽一、两个时辰出来,跟着郑怀英学琴。 琴艺是需要自幼就开始学的,顾欢其实晚了一点,但她悟性甚高,又有韧劲,对一开始的练习并不觉得枯燥。郑怀英很耐心,性子又好,从来不觉得烦,对她悉心指点,对她的进境神速颇感意外,也非常开心。 顾欢一接触到琴就觉得太难,提出先学琵琶,郑怀英自然应允,便让她循序见进,先学三弦,再学月琴,最后才开始学琵琶。 每日里从早忙到晚,一个月转瞬即过,顾欢忽然发现高肃脸上似有隐忧,不禁有些诧异。 一日傍晚,二人晚膳之后,如往常般在花园里散步。 已是春末夏初,空气干爽温暖,园子里百花盛开,斜阳残照下,姹紫嫣红,满目锦绣。两人安静地在曲径间漫步,感觉很舒服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顾欢轻声问:“王爷,是否有什么事不顺?我看你最近几天很不开心。” 高肃叹了口气:“皇上听了和士开的谗言,准备禅位给太子,自居太上皇。” 顾欢惊讶地说:“皇上春秋鼎盛,因何会有此念?” “都是和士开做的好事。”高肃冷哼,继而长叹。“皇上未继位之前,喜作握槊之戏,和士开擅长此戏,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且能跳胡舞,因而深得皇上宠信,对他言听计从,一刻不能稍离。此人不思图报皇恩,却趁机引诱皇上不理朝政,耽于玩乐,再加上高阿那肱、穆提婆、朝长鸾等一干佞臣推波助澜,使朝政靡废,国家艰危。如今,他们更是变本加厉,皇上刚过而立之年,他们就百般劝说,使皇上退位,扶幼帝临朝。唉,一些大臣上书劝阻,却被驳回。我虽忧心国事,却无能为力。一曲《兰陵王入阵乐》响遍邺城,我算是功高震主了。寻欢,你说我当何以自处?” 顾欢便明白过来,高肃的名声已是家喻户晓,多半会被皇帝忌惮。她不想看到高肃最后落个鸟尽弓藏的结局,沉吟片刻,忽然拉着他的手,急匆匆地往自己屋里走去。 她的动作极自然,高肃也不觉得唐突,知她哪些做必有用意,便一声不吭地跟着走。 她的小院很清静,里面只有秋燕与春喜侍候着,避免了人多嘴杂。走进院门后,她对迎上来的秋燕说:“你和春喜出去盯着,如果有人来,就招呼一声。我和王爷有话要讲,不许人听。” “是。”秋燕以为小姐是要和王爷说体己话,便笑吟吟地和春喜出去,一人一边,仔细看着外面的动静。 顾欢走进自己的书房,掩上门窗,与高肃并排坐下,贴近他的耳边说:“王爷,为了天下苍生,你来做皇上吧。” 第10章 高肃神情一凝,亮丽的眼中忽然射出锐利的光芒,直盯向眼前那张看上去依然充满稚气的小脸,沉声道:“为什么觊觎帝位?” “我没有。”顾欢正色道。“我对帝位没有丝毫兴趣。” 高肃面无表情,冷冷地问:“你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会抄家灭族的吗?” “我是跟你说,又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连我爹和我义父我都不会说。”顾欢有点委屈。“我不想见你这么烦恼。明明你比他们都好,为什么要屈居人下?有才能却不敢施展,反要提心吊胆,那有什么意思?就算当今皇上,也不是正统继位。反正这江山是你高家的,你取而代之,天下人也不会有所非议。” 高肃看了她好半晌,忽然低低地问:“你担心我?” “是。”顾欢毫不犹豫地点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你父亲、你兄长都是怎么死的,你好好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她说的是公开的秘密。 齐国高祖皇帝高欢的儿子个个不凡,其长子高澄便是高肃的父亲,当时为东魏权臣,独览朝纲。其幕僚劝其逼东魏皇帝禅位,他却被宫中膳奴兰京抢先刺杀,年仅二十九岁。其二弟高洋随后赶来,杀了兰京,继而逼使皇帝禅让,建立齐国。 高洋雄才大略,却也荒淫无道,在三十一岁时暴崩。临终时,他很冷静,对自己卓有才能的六弟高演说:“你若想篡我儿子的位,那就篡吧,但不要杀他。” 高洋的儿子高殷登基六年后,高演联合九弟高湛,发动宫闱政变,废了高殷,并承诺将来会传位给高湛。 高演是迄今为止最为仁德的一位好皇帝,却也毒杀了废帝高殷。登基两年后,他在打猎时所骑骏马离奇受惊,拔足狂奔,使他坠地而崩。高湛随后继位,便是当今皇帝。 其后不久,高湛便残杀了高洋的另一个儿子高绍德。 不仅如此,因其兄弟刚肃王高涣和上党王高浚颇有才能,被高湛所忌。他竟将两个亲兄弟关进囚笼,用矛槊乱捅至死,并投火焚烧,再填以石土。 与此同时,高湛先逼高肃的大哥河南王高孝瑜自尽,又诬他的三哥河间王高孝琬谋反,将之活活打死。 如今,高肃名满天下,其骁勇善战为高家之首,肯定会为高湛所忌,只是高肃手握重兵,高湛又沉溺淫乐,暂时无暇理会,或许不会轻易诛杀,但很难说以后会怎样。再者,朝中那些佞臣深恐高湛驾崩后自己性命不保,自然会进谗言,先除去这些刚正不阿的文臣武将,以保自己性命无忧,权势不衰。 高肃想着自己的家族历史,不禁羞愧难当。他看着眼前人专注的眼睛,低低地道:“我知道有不少人称我们高氏是禽兽家族,可我……不想做那样的人。” “我明白。”顾欢双眼闪亮,坚定地说。“所以我才来追随你。” 高肃很感动,却深深地叹息:“其实,你跟着你义父,要安全得多。” 顾欢微笑:“如果怕危险,我就不会上战场了。” 高肃想着她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小小身影,不由得赞赏地笑了:“是啊,你跟别人不一样,十分独特。” 顾欢看着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你同意我的提议了吗?我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高肃沉吟片刻,忽然说:“你的字是寻欢,你自己起的。” “对。”顾欢点头。“我本来只想这一生过得开开心心,不需要权势富贵。” 高肃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颊,温柔地说:“我的字叫长恭,我父亲给的。” “长恭。”顾欢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含义,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想跟高肃讲什么大道理,好像自己胸中多么有韬略。其实古人多智慧,现代人根本就比不了。她顶多也就是知道历史是怎样的,大致上明白趋利避害,可细枝末节就不甚了了,对一些要紧的人与事更是茫然无知,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可乱出主意,以免遭遇不测。 电光石火间,她便决定了,既然高肃不愿登基称帝,那就帮他想办法舒舒服服地过下去,这一生逍遥自在,那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她微笑着说:“好吧,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若担心功高震主,不如长期称病,什么风头也不出,韬光养晦,或许可以过安稳日子。” 高肃想了一会儿,苦笑着点了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王爷,不如我们去游山玩水吧。”顾欢顿时来了兴致。“我长这么大,要么在信阳的宅子里住着,要么在北地边塞镇守边关,都没玩过其他地方。” “好啊。”高肃的声音悦耳动听,特别温柔。“以后就叫我长恭吧,不要叫王爷了,太生分。你今日与我说这一番话,便是将身家性命交到了我手上,而我也一样。自此你我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太好了,咱们一言为定。”顾欢热血上涌,一把抓过他的手,与他重重一击掌。“长恭,你就叫我欢儿吧,我的亲人都那么叫我。” “好,欢儿。”高肃愉快地笑道。“等我把这里的事安排一下,就陪你出去游玩。” 他实在美得惊人,笑起来更如春花初绽,又似阳光满地,顾欢跟他相处了两个多月,依然会感到眩惑。她勉强镇定自己,开心地直点头。 两人从屋里出来时,已是薄暮冥冥。高肃想了一下,对她笑道:“你最近学琴学得怎样?我可以听听吗?” 顾欢立刻双手乱摇:“不行,不行,我才学会最简单的曲子,生涩得很,不能听的。” 高肃自然也明白,便不再为难她,笑着说:“那我们去找东园吧,听他弹奏。” “好。”顾欢眉开眼笑,便和他一起往另一处院落走去。 秋燕和春喜看他们出得门来,不由得相视而笑。 秋燕低声说:“你看,小姐和王爷多般配。” 春喜不以为然:“王爷已经订了亲,小姐才不会给人做妾。” 秋燕顿时一脸愁容:“你说,王爷会不会喜欢上小姐,然后退婚啊?” “不大可能。”春喜叹了口气。“我听前院的账房师爷说,王爷的亲家是荥阳郑氏,那么显赫的门第,新娘子又没犯什么错,怎么可能让他退婚?那是奇耻大辱,非闹得天翻地覆。再说,王爷也没有理由退婚啊。” “那怎么办?”秋燕急了。“中秋一过,小姐就十七了,也该成亲了。” “小姐这么有主见,心里很明白,你急什么?你看,老爷不急,段大人也不急,我们就更不用急了。”春喜拉住她的手,嘻嘻笑道。“说到年岁,你也快十八了,我们禀明小姐,择个吉日,就成亲吧。” 秋燕飞红了脸,甩开他的手,便跑出了门。春喜大乐,拔腿便追过去。 第二天,顾欢照常起床,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法,便去吃早膳,然后到高肃的书房去,与他商议公务。 正在讨论他们出游期间,暂时负责军务的人选,便有府里的管事进来禀报:“王爷,宫里的金公公来了,带着皇帝的上谕,请您速去接旨。” 高肃与顾欢相对看了一眼,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表面上却神色如常,一起走了出去。 高肃换上正式的黑色官服,独自来到正厅。 从邺城而来的皇宫太监金公公面南而立,他走过去跪下,恭谨地道:“臣接旨。” 金公公展开圣旨,高声念道:“上谕:兰陵王高肃乃我朝名将,敌军闻风丧胆,百姓歌功颂德,实为天下臣民之楷模,为表彰高肃之忠勇,特赐黄金五百两,锦缎三十匹,明珠百颗,玉璧十双,姬妾二十人。钦此。” 前面的赏赐倒也罢了,听到还有二十个姬人,高肃不由得一怔,却本能地嗑下头去:“谢主隆恩。” 金公公念完,立刻谄笑着上前扶起高肃,躬身道:“王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皇上听说王爷派人去邺城赎一位琴师,便想起王爷至今孤身一人,竟无姬妾侍候,膝下更无所出,便派人去采买了二十个美貌女子,给王爷送来。”说着,他便对旁边的小太监挥了挥手。 小太监飞奔出去,招呼外面的从人进来,将赏赐的金银财宝捧进来放下,最后便是二十位女子鱼贯而入,站在高肃面前。 这些女人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豆蔻年华,个个明眸皓齿,袅娜多姿。此时往那一站,却都没有高肃貌美,俱都被他比了下去。这些女子一看面前的新主人竟是如此年轻俊美,都是喜出望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高肃吩咐府里的总管,厚厚地给了金公公和其他小太监赏赐。待他们离去,他又叫管事将这二十个女子安顿到别院,随即急急忙忙地换下官服,去找顾欢商议。 “我真没想到,皇上会送来二十个姬人。”他十分烦恼。“我打算全部送回去。” “皇上大概是希望你也及时行乐,不问世事吧。”顾欢对这些女子全无兴趣,连看都没去看过。“不过,全部退回去似乎很不给皇上面子,你还是留一个下来吧。” 高肃紧皱眉头,半晌不吭声。 他们高氏皇族除了高洋外,个个高大英俊,英武不凡,却一向*成风。高肃的父亲高澄就曾在其祖高欢去世后,强行*母妃。高澄崩逝后,高洋便强娶高澄的几位夫人。高演登基后,又淫辱高洋的夫人。高湛更是变本加厉,把高澄、高洋、高演的几位妻子*殆尽,连过去的皇后都不放过,又将高涣和高浚的王妃赏给自己的下属,而且对大臣的妻女也常常不放过。 高肃每一思及,便羞愧不已。高氏本来对女人的出身并不在乎,即使生下孩子的女子是青楼娼妓,也会载入家谱,惟独高肃的母亲却没有记载。高肃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他的几个兄弟也都说不出来其母是什么人。高肃想着自己父亲和叔父们的荒唐行径,竟然不敢去查自己的生身之母究竟是谁,他害怕知道真相后,得到的是更大的羞辱。他宁愿像现在这个,接受自己从小就没有母亲,六岁时又失去父亲的事实。 顾欢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立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情。比起自己来,这位看上去是天之骄子的年轻人其实很可怜。没有父母的疼爱,叔父都是禽兽,兄弟自身难保,敌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有飞来横祸,整日提心吊胆,就算贵为王爷,勇贯三军,名满天下,也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想到这些,顾欢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长恭,过去如果有什么不愉快,都不必再忆起。你现在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纵使形势险恶,你又不肯反击,却也未必不能逃生。” 高肃反手握紧她的手。那只纤细小巧的手掌与自己一样,因长期握刀而生了茧,握在手里却觉得特别实在。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今时不比往日,我也不必杞人忧天。再说,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周国势力又日益强大,突厥更是屡犯边关,朝廷还要用我,不用轻易诛杀忠良的。” 顾欢想要提醒他,切不可如此乐观,可转念一想,皇帝真要对付他,也不会在现在,又何必让他郁郁寡欢?想着,她赞同地点头:“是啊,你说得对。所以,咱们先及时行乐吧。” 顾欢被她诙谐的语气逗乐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样吧,就依你之见,留一个姬人,其他十九个都送回去。至于留谁,你替我做主吧。总之,这女子我是不会要她侍寝的,你挑个相貌普通的,就放在府里做点事吧。比照府里大丫鬟的标准,给份月例银子。这个我会吩咐总管去办,不必你去操心,免得麻烦。” “好。”顾欢点头。“要不,我挑个能歌善舞的,最好精于音律,让她跟东园做个伴。你这儿又没乐班,东园一个人呆在府里,也挺孤寂的。” “行,就依你。”高肃没有意见。 与顾欢商议后,他的心里舒坦了些,轻笑道:“多亏有你在这儿。” 顾欢开心地直点头:“能来你这儿,我很高兴。” 高肃亲昵地拧了一下她那翘翘的小鼻尖:“你去选人吧,我去找总管。”随即起身出去了。 顾欢捧着脸出了会儿神,这才笑嘻嘻地走出门去。 第11章 第二日,高肃便派人将十九个姬人送了回去,高湛听闻后倒也不恼,笑道:“天下能比兰陵王更美的女子只怕不多,他能瞧上一个,那也不容易了。”便将那十九个女子尽皆收入宫中,供自己取乐。 高肃等了一段时日,发现皇帝并未怪罪自己,这才放下了心,对顾欢道:“多亏了你,留下一个姬人,全了皇上的面子,终于没出大错。” 顾欢笑嘻嘻地说:“君有赐,不敢辞,你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东西,那当面然好,但偶尔也要审时度势,不能硬抗。” “是啊,我知道。”高肃叹息。“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就如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一样。如果做了,不论当初的心性是怎样的,终究会让世人千夫所指,落下千古骂名。” “话是那么说……”顾欢想了一下,问他。“听说和士开劝皇上禅位时说的一番话已经传出来了,你知道吗?” “嗯,子行写信告诉我了。”高肃脸色一沉,低低地道。“和士开对皇上说:‘自古帝王,尽为灰烬,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恣意作乐,纵横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国事吩咐大臣,何虑不办?不为自勤苦也。’据闻陛下听后龙颜大悦,深以为是,遂决定禅位于太子。” 顾欢咀嚼着这段话,忽然笑道:“这个和士开,你别说,还真是个聪明人,也真有才。” “他那不是经天纬地之才,而是祸国殃民之才。”高肃冷哼,遂又微微皱眉。“太子还是孩子,登基之后,多半会为和士开所制。”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 此时,他们正在汴水边钓鱼,一人守着一根鱼杆,却悠闲地不大去管,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思。离他们不远处,郑怀英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缓缓弹出蔡文姬的《胡茄十八拍》。乐声有着浓郁的北地胡音,带着忧郁和哀伤,诉说着深深的思念之情。 顾欢与高肃不再说话,专注地倾听着乐音。等到一曲既罢,顾欢关切地问:“东园,你可曾定亲?” 郑怀英的双手离开琴弦,轻轻搁在膝上,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不曾。” “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顾欢关心地看着他。“你在思念着谁吧?” 郑怀英垂下眼帘,一直没有说话,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拨着琴弦,发出不成曲调的叮咚声。 顾欢便不再问了,那毕竟是他的隐私,如果他不想说,她自然不应去探问。 良久,郑怀英仍然没有抬头,低低地道:“我是喜欢一个人,不过,她已经被她父亲嫁给别人了。唉,思君何时天涯尽,别时有约聚无期……”说到后来,声音渐息,似有哽咽之意。 顾欢和高肃便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都默然无语。这种事情,是天下最大的憾事之一,他们也没办法去劝解,说什么话感觉都是多余的。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郑怀英已经平静下来。他抬头笑了笑,优雅地弹出《汉宫秋月》。 顾欢和高肃倾听着从他指下流泄出的美妙琴音,仍然听得出其中的淡淡忧伤。 顾欢忽然心有所感,不由轻叹,低低地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的声音本来清亮,此时变得低沉,同样悦耳动听,吟出的诗句更是丝丝入扣,与郑怀英的琴声珠联璧合,悲伤的情绪顿时如潮而至,汹涌澎湃,竟不能止。 高肃想起了自小到大的种种不如意,想起自己身为大将军和郡王,却仍然必须处处隐忍,想起从未见到过的母亲、幼年失去的父亲、数年前无端被杀的两位兄长,眼圈不由得红了。 郑怀英一直低着头,似在专注弹奏,渐渐的却有几滴泪落下,不断地打在琴身上。 顾欢不忍目睹,便转过身去,看着浩浩荡荡从自己眼前流过的河水,顺手提起钓竿,却发现有一条鱼上了钩。她不像往日般兴奋,默默地把鱼从钩上摘下来,又放回了水中。 高肃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渐渐变得平和,不再伤感。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到夕阳西下,他们各自的贴身丫鬟和小厮才走过来,帮他们收起钓竿、琴具和其他物品,服侍他们上马,一起回城。 一起用完晚膳,顾欢怕他们呆在家里伤春悲秋,竭力鼓动,终于拉着高肃和郑怀英漫步出府,在城里闲逛。 出了王府专属的长街,外面便是一派热闹景象。行人摩肩接踵,店铺鳞次栉比,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花粉香、酒肉香四处缭绕,做买卖的大声吆喝,大姑娘小媳妇笑着互相讨论着胭脂水粉衣料首饰,小孩子打闹着跑过,划拳声从酒楼的窗户里飞出,卖艺的圈子里不断响起叫好声。 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顾欢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心地道:“自从洛阳一战,周军便不再犯我国境,边关的突厥似乎也消停了不少,百姓终于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不再担惊受怕了。” “是啊,真是不容易啊。”郑怀英深有感触。“每逢战乱,两国刀兵相见,遭殃的却大都是百姓,尤其是北地边塞,突厥常来袭扰,以致十室九空,甚是凄凉。” 顾欢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道:“东园,你到过北方?” 郑怀英微微一笑:“在下父母居于朔州云阳县,正是在长城脚下。” “哦哦,朔州啊,我去过。”顾欢很开心。“去年突厥的一支骑兵闯进朔州云阳县,爹爹带着我杀过去,将他们赶到长城以北。云阳县……我记得好像伤亡不大。” 郑怀项忽然转身,郑重地给她做了一揖:“多谢顾将军浴血奋战,保境安民。” “那个……别客气。”顾欢赶紧摆手。“这是我们应尽的职责。” “对,东园,你就别客气了。欢儿面浅,脸皮薄得很,你要再谢她,她就不好意思了。”高肃背着手,笑着看了顾欢一眼。“更不敢胡乱说话了,那岂不是无趣得很?” 顾欢登时笑出声来:“是啊。东园,我们只是闲话家常,你千万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否则我就不敢乱说乱动了。“ 高肃哈哈大笑。 郑怀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文尔雅地道:“在下的感激之情发自肺腑,绝无虚言,不过,王爷和顾将军既这么说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欢轻咳一声,做豪爽状,沉声说:“如此甚好。”随即便绷不住脸,笑了起来。 高肃很喜欢看她的笑脸,郑怀英也同样喜欢。她的笑纯净明媚,发自真心,比他们曾经看到过的许多隐藏着龌龊、虚伪、奸诈的笑脸要好看多了。 顾欢开开心心地拉着两位美男四下里闲逛,对好多女孩家喜欢的东西都没兴趣。后来看到一家书局,她喜出望外,立刻跑了进去。 郑怀英显然也很喜欢这里,不时翻阅着里面的琴谱。顾欢东瞧西看,最后买了两本王羲之的字贴,打算回去练习。高肃买了一本《吴子》和一本《孙子》,顺手也帮郑怀英和顾欢把钱付了。 郑怀英连声道谢,顾欢却笑嘻嘻地说:“你是王府的人,这些当然应该由他帮你买,不必客气。” 高肃愉快地笑道:“正是。” 郑怀英便微笑着不再说话,不过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书局老板认识高肃,热情地表示马上派人把书送到王府去,高肃点了点头,将书放在柜台上,便走了出去。 顾欢蹦跳着下了台阶,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东家卖的灯笼,西家卖的面人,她都要去瞧瞧。高肃便要掏银子买下,她却又说“不要”,再窜到别家去看。 高肃其实只比她大五岁,可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对她十分宠溺。郑怀英看出来了,却只是抿唇微笑,从不多说一个字。 玩了约有一个时辰,顾欢觉得有些饿了,便到城中最好的点心铺买了绿豆糕、蛋黄酥,一路走一路吃,感觉十分享受。 正逛着,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些骚动,接着,人群闪开,听到有人高声叫着:“抓贼,抓贼,抓贼啊。” 顾欢定睛一看,便见有个人拼命冲过来,后面有三个男子紧紧追赶,两旁的人却袖手旁观。她想也不想,突然伸腿,着地扫去。跑在前面的人猝不及防,猛地扑倒在地。 后面的人冲上来,抬腿就踢。 顾欢闪电出腿,连环三击,将那三人的腿全都拨到一边。她手中的动作却没停,好整以暇地拿起一块小酥饼放进嘴里,边嚼边问:“他偷了你们什么?” 那人看得分明,是这个少年出手放倒了贼,便对他抱拳道:“多谢小哥仗义相助,这小贼趁在下不备,偷了在下的玉佩和钱袋。” “哦。”顾欢拿脚尖轻轻碰了碰倒在地上的人。“喂,你把人家的东西还了。瞧你正当壮年,又好手好脚的,干点什么不行?为什么要做贼?” 那人摔得狠了,*着撑起身,苦笑着将东西掏出来,放到地上,抬眼看着顾欢:“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做贼?在下乃洛州人氏,世居祁家镇,去岁周军西侵,围攻洛阳,累及齐家镇,乡亲们十之七八死于战火,在下拼命保着一家老小冲出来,妻子却死于流矢,老母及幼子受到惊吓,勉强走到这里,却一病不起。在下不但无钱请医延药,便连一口吃的也买不起,实是逼不得已,一念之差,才做下这等事来。还请公子原宥。” 顾欢听了一怔,立刻对失主说:“你们念他迫于无奈才行差踏错,就宽恕了吧,拿回东西就好,不要去报官了,行吗?” 那些人也颇为良善,便道:“就依公子之言。” 那失主俯身拾起自己的东西,从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递给那人,好心地道:“这银子你拿去,为你母亲与孩儿请个大夫吧。” 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银子,却没接,忍不住伏到地下,放声大哭。 围观的人见他如此,也都唏嘘不已。 顾欢的心也软了下来,蹲下身去,温和地劝慰道:“这位大哥,你先别哭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且起来,我们帮你请大夫,再买些吃食,带给你家人。” 那人哭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一边用袖子擦泪一边呜咽着:“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不必客气。”顾欢转头看向高肃,恳求地道。“我们帮帮他,好吗?” 高肃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第12章 金秋八月,桂子飘香,当今皇上高湛禅位于太子高纬之事已成定局,高肃与其他驻外诸王都接到上谕,命他们在中秋节前赶赴邺城,参加禅让大典。 高肃立刻处理好公务,安排了府里的事情,第二日便带着顾欢出发,直奔都城。 其实高肃本想自己去的,可顾欢没去过邺城,对那里满脸向往,高肃一看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便没办法拒绝了。 两人轻装简从,一路悠闲自在,缓缓而行。 顾欢没有到过邺城,对路上的景物充满兴趣,常常会大路不走绕小道,或因为要看落日而纵马上山,或因为要饮桂花酒而坐在小村子的酒铺前半天不肯走。高肃从来没有这样玩过,他每次去邺城都是匆匆忙忙地策马奔驰,对两旁的风物民情从未注意,此时陪着她上山下河,脸上一直是纵容的笑意。 他生得实在是美,到处都能看到惊艳的目光,就连酒铺里的大婶都忍不住说:“这位公子爷生得真俊。” 每当这时,顾欢便会对着他挤眉弄眼,调侃之色溢于言表。高肃总是忍不住好笑,心情却好得不得了。 十日后,两人才到达齐国的首都邺城。 这是中原最富庶繁华的大城之一,只有长安与洛阳可与之相提比论。 平静的漳水横穿整个城郭,将邺都分为南北两个部分。 曹操建北城,东西长七里,南北长五里,外城七门,内城四门,并有著名的三台,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曹操和他的儿子们在这里宴饮赋诗,造就了著名的三曹七子,建安风骨,成为千古佳话。 南城则兴建于东魏初年,东西长六里,南北长八里六十步,高欢后来又增修了许多壮观而华丽的建筑,如太极殿、昭阳殿、仙都苑,据说他还在那里安置了能自行奏乐的木制偶人,自此遗下传世美谈。 顾欢与高肃并辔走进城门,巨大的城池便展现在她眼前。 这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胡汉混杂,僧俗各异,服饰俱自不同,却又给人一种和谐的感觉。 城中到处雕梁画栋,街道以青石板铺就,平坦宽阔,有许多华丽的马车轻快地驰过,鸾铃叮当,香气弥漫,叫人忍不住浮想连翩。 顾欢东张西望,目不暇接,不断赞叹,啧啧称奇。 高肃笑着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候到处看,走了这许多天,你也乏了,不若先回家去歇歇。” “你这儿有家?”顾欢大吃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金屋藏娇?还是……妾室。” 高肃不料她会说出这话来,忽然有些脸热,赶紧道:“没有的事,我尚未娶妃,怎么可以先纳妾?青楼我也从不涉足的。其实是过去因事需常来邺城,住在外面诸多不便,封王之后,兰陵郡的入息颇丰,我便在这儿置了一个小院子。” “哦。”顾欢点了点头,愉快地说。“好啊,就听你的,咱们先去歇歇。” 高肃在邺城的宅第就在铜雀台附近,前后三进,小小的花园里曲径通幽,不大的池塘中绿荷亭亭,还有几株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啾啾鸟鸣不绝于耳,却不觉吵,反让人更觉幽静清雅。 高肃带着顾欢四处看了看,柔声问她:“喜欢吗?” 顾欢连连点头:“喜欢。” 高肃很开心,笑着说:“我住白云轩,这边的绿漪阁给你住,好吗?” “好。”顾欢想也不想便点头。 高肃很高兴,便亲自带她进了绿漪阁。他细心地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家什物品,见一应俱全,便柔声说:“你先沐浴,然后歇歇,午时到前厅用膳。” 顾欢点了点头,关切地道:“你也歇会儿吧。” “嗯,我会的。”高肃微笑着走了出去。 顾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走出门,在阳光中渐渐远去,心里忽然塞满了欢喜的情绪,忍不住扑到床上,滚来滚去。 秋燕和春喜提着行李进来,一眼看到她这样,不由得诧异地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是无奈。 秋燕冲上去,一边拽她一边说:“小姐,小姐,快起来,你还没换衣裳,这又是灰又是土,那床还能睡吗?” 顾欢这才想起,“哦”了一声,便翻下床来,对春喜一挥手:“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秋燕,你把床整理一下。” 两人见她摇身一变,装得像个大人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却也不敢调侃,只答了一声“是”,便笑着自去做事了。 顾欢走出门,仰头看看天空。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玉宇澄清,万里无云,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她的视线渐渐下移,看着远处的铜雀台,忽然有些感慨:“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好诗。”墙外忽然有个宏亮的嗓门高声嚷道。 顾欢一怔,几步抢到月洞门边,探头出去看是什么人。 不远处的大树下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瞧上去也就二十左右。顾欢意外,他更意外:“咦?你是……男孩?” 顾欢不认识他,疑惑地反问:“你是谁?” 那人左右打量了一下她,带点戏谑地笑道:“我是此间主人的五弟,你呢?是他的谁?” 顾欢眨了眨眼睛,渐渐想了起来,便站正了,对他抱拳行礼:“末将定远将军顾欢,见过安德王。” 那人正是高肃的五弟安德王高延宗。他幼年时深受高洋宠爱,被接到宫里生活,结果养成了倒行逆施的暴戾性子,后来被登基的高演打了二百杖,差点送命,从此便改邪归正,渐渐成熟起来,现在也是一员骁将,很能打仗。 听顾欢报出官名,他不由得一怔,顿时收起了轻慢之心,对她摆了摆手:“顾将军免礼。” “谢安德王。”顾欢放下双手,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请问安德王到此,有何示下?” 高延宗一时语塞,抬手抹了把脸,急切间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 他前几个月便听闻四哥从邺城红袖坊赎出去一个有名的乐师,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便一直想亲口向四哥问个究竟,今天一听说四哥已经进城,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进了大门,还没到前厅,他便听府里的管事在吩咐:“顾公子喜欢清淡的,不喜油腻,你们用点心,别打量着王爷性子好,就可以敷衍。如果东西端上去了,顾公子不爱吃,你们就等着吧,有你们好瞧的。” 接着,便有人连声答应:“是,是。” 高延宗顿时来了兴趣,问那个管事:“顾公子住哪儿?” 管事以为他认识那位顾公子,便道:“在绿漪阁,小人带五王爷过去。” “哦,我认得路,你忙你的吧。”高延宗朝他挥了挥手,便潇洒地晃了过去。 他确实怀疑自己的四哥有断袖之癖,整个高氏家族,就这个最美丽的人守身如玉,府里无妻无妾,他也不去青楼,不纳姬人,谁提起此事都觉得奇怪。现在,只怕果然如此。 刚走到绿漪阁墙外,就听到有人意味深长地吟了两句诗,他转头看了一眼铜雀台,竟觉得无比贴切,便忍不住叫起好来。 稍顷,月洞门里有人探头出来,秀气的面容,灵动的眼睛,让他大生好感。本想调侃一下,却原来是自己想错了,他登时有些尴尬。 顾欢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他的反应,便站在那里等他说话。 高延宗轻咳一声,不答反问:“顾将军是哪位的门下?” 顾欢清晰地说:“家父乃冠军将军顾显。” 高延宗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十四岁便杀进突厥重围,与父亲并肩作战,反败为胜的小顾?” 此事传这么远,似乎尽人皆知,是顾欢没有料到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爷过奖了。在下也不过是匹夫之勇,见父亲遇到危险,就没想别的,提刀便杀了进去,倒打了突厥人一个冷不防,我和父亲率军趁势掩杀,这才逼得他们溃退。这不是我一人之功,全仗将士们上下一心,人人奋勇当先,才能将突厥逐出长城。” “好。打仗就得如此才好。”高延宗哈哈大笑。“四哥便不是大丈夫,去年在金墉大胜,他却不乘胜追击,如是本王当此形势,关西哪里还会属于周国?” 顾欢叹了口气:“王爷此言差矣,皇上下令收兵,谁敢穷追不舍?再说,兵法有云:穷寇莫追。周国倾城而出,能将他们逐出境外,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攻占关西?” 高延宗沉默片刻,也暗自叹息,便不再提及此事,笑着问他:“我四哥呢?” “应该在白云轩吧。”顾欢很自然地说。“我们刚到,本打算歇歇,午时用膳。” “哦,那我过去看他。”高延宗对她微笑。“不打扰了,你去歇着吧。” “是,王爷请。”顾欢跟他不熟,自然不会留他。她礼貌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先行离去,这才转身回房。 第13章 高延宗兴冲冲地直奔白云轩,一进院门便大叫:“四哥,四哥。” 高肃不在正房。他刚刚沐浴完,正在系中衣的带子,听高延宗这么一叫,立刻匆匆套上外裳,拉开偏房的门出来,笑道:“五弟,你也到了?” “是啊。”高延宗笑吟吟地说。“我刚去看了你的宝贝。” “什么宝贝?”高肃不明白,一边随口问道一边向正房走。 “小顾啊。”高延宗神情暧昧地看着他。“听说你着人去红袖坊赎了一位乐师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他了,便赶来瞧瞧,能让我四哥一反常态的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没看到乐师,却看到了小顾。四哥,他才是你的宝贝吧?” “你啊,就是这么口无遮拦。”高肃摇头叹息。“你这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上次被皇上打了两百鞭,差点送了命,你还不长记性。” 一说起这事,高延宗顿时笑不起来了。 当年,他们的大哥高孝瑜被刚登基不久的高湛逼死,高延宗痛哭不已,便做了个颇似高湛的草人,一边用鞭子抽打,一边质问:“为何要杀我的哥哥?”此事被他的家奴告发,高湛便让他趴在地上,用马鞭抽了二百鞭,几乎将他打死。 高肃得知后,将他接回府中养伤,流着泪说:“五弟,以后切不可再做此等鲁莽之事,大哥已逝,四哥不想再失去一个兄弟。” 高延宗抱着他放声大哭,后来果然不再做这样的事。 然而,他们的三哥不久后还是被高湛所杀,两人又失去了一个哥哥,却只能有泪往肚里咽,表面上不敢有丝毫怨恨之意。 高延宗收起了惫懒的模样,神情凝重地坐到桌边,沉声道:“四哥,我听说你赎出去的乐师是作《兰陵王入阵曲》的郑怀英?” “是。”高肃坦然点头。“我的王府里从来没有乐班,现在养个乐师,应该没什么吧?” “如果是别的乐师歌舞伎,你要养多少都是等闲事,可是,这个乐师却不同。”高延宗起身走到门外,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无一人在侧,便回来坐到高肃身旁,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胡皇后很喜欢这个人,曾屡次召他进宫奏琴,还对左右宫人说:‘最妙不过郑东园。’不过,这还在其次,据悉胡皇后与和士开交情匪浅,就连皇上都默许了,胡皇后便没太把郑怀英放在心上。可这个乐师做《兰陵王入阵曲》,现已流传至大江南北,四哥名扬天下,万民传颂,你想想,皇上会怎么看你?如今你不担不避嫌,反而把作曲的乐师赎出来,接入府中供养,那不摆明了说你很欣赏这支曲子?这就叫居功自傲,罔顾君上。四哥,你说是不是?” 高肃悚然而惊,皱眉道:“五弟,我可没想那么多。这事是欠考虑,可我做都做了,又能怎样?” 高延宗叹了口气:“现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皇上召见你,有什么训示,你只管答应着,万不可辩驳。” “这我当然明白。”高肃也只得叹息。“真没想到,杀敌报国,也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高延宗只好苦笑。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高肃便道:“算了,不想那些烦心的事了。五弟,我们也很久不见了,一起去用膳吧。” “好。”高延宗站起身来,又恢复了无赖的模样,笑着说。“那个小顾很有趣,我喜欢。” 高肃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她的父亲是顾显,她义父是并州刺史段大人,她自己乃正五品上将军。” 高延宗一怔:“真的?他义父是段韶段大人?” “是啊。”高肃点头,微微一笑。“段大人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对这个义女爱若掌上明珠。他率军驰援洛阳,也随身带着她。后来朝廷调她来我这里任职,段大人还写信嘱咐我,望我多加照拂,别让她受委屈。她年纪太小,我便学段大人,将她带在身边,不让她去军营,免得被那些老兵油子欺侮。” “哦,这样好。”高延宗大为高兴。“既是有这样的关系,这小顾倒可做四哥的护身符。毕竟段大人的身份不一样,历代皇上对他都信任有加,十分倚重。要紧关头若能得他相助,定可化险为夷。” 高肃沉吟片刻,才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段大人是我敬重的长辈,而欢儿天真可爱,心地善良,小小年纪,面对强敌却英勇无畏,非常难得,我很喜欢她。” 高延宗的脸上又露出了暧昧的笑:“原来你喜欢男子?” “没有啊。”高肃有些惊讶。“我只喜欢女子。” “那顾欢不是……”高延宗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很诧异。“她是女子?那怎么可能?她不是定远将军吗?” 高肃愉快地笑了:“是啊,她是本朝第一位女将军。不过,她喜穿男装,平时也不爱说自己是女子,大概是在军中怕人小瞧吧。我在外面从不说破,一直叫她小兄弟。” “有趣有趣。”高延宗哈哈大笑。“太有趣了,这孩子我喜欢。四哥,你真有福气,身边竟有这样的人,我怎么就遇不到啊。” 高肃亲昵地拍拍他的肩:“五弟,你也会有的。” 两人缓步走到花厅,顾欢已经等在这里了。 她饿坏了,很快便沐浴完毕,套上衣裳便奔了过来,却没看到高肃,又不便叫人去唤,只得坐在桌边等着。 室内门窗大敞,秋风穿堂而过,凉爽怡人,她百无聊懒地趴在桌上,瞧着外面的景色。 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全是金黄的叶子,旁边有好些桂树都开了花,清雅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园子里,门边有几畦菊花,品种俱各不同,形态各异,均含苞待放,渲染出勃勃生机。几只红嘴翠羽的小鸟在院子跳来跳去,偶尔会飞到花上,使花枝轻轻颤动,更有韵味。 她正看得起劲,高肃和高延宗便并肩走了进来。 一个美男,一个帅哥,实在养眼。高家的人除了高洋外,就没有一人不漂亮,真是得天独厚。 顾欢惬意地在心中暗自赞叹,忽地想起高氏族谱中对高澄这一支的记载:“文敬元胡皇后生河间王孝琬,宋氏生河南王孝瑜,王氏生广宁王孝珩,兰陵王长恭不得母氏姓,陈氏生安德王延宗,燕氏生渔阳王绍信。”眼前这两位高氏家族中最勇猛的名将,一人的母亲是别人的家妓,当物件一样送给高澄,另一人的母亲更是不知所踪,身世成迷,想起来就让人唏嘘不已。 她正在东想西想,神游天外,高肃已走进门来,看她眼神迷离,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怎么?很困?” 顾欢懒懒地说:“又困又饿。想睡觉,可是饥肠辘辘,睡不着。” “啊呀,真可怜。”高延宗笑嘻嘻地逗她。“小顾,不如跟我回去,保证饿不着你。” 顾欢白了他一眼,突然坐正,一本正经地说:“在下乃朝廷命官,须按谕旨行事,不得擅离职守,请安德王见谅。” 高延宗被她逗得笑不可抑,拍着桌子说:“四哥,四哥,我太羡慕你了。” 高肃宠溺地看了看顾欢,便吩咐身后跟过来的管事:“快,上菜。” 顾欢饿坏了,一点也不忸怩,也不顾作姿态,等到下人们把菜送上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眼巴巴地看着高肃。 高延宗不明究里,好奇地看着他们。 高肃却知她要顾及礼仪,看着她垂涎欲滴却强自忍耐的可爱模样,他便觉得很开心,遂端起碗,伸筷去夹菜,然后对他们说:“吃吧。” 顾欢立刻动作起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美味佳肴,一脸享受的神情。 高延宗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小顾,你吃得这么香,别人本来不饿的,也胃口大开了。” “真的?”顾欢诧异地看向他。“不会吧?” “是真的。”高肃微笑着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哦。”顾欢俏皮地歪了歪头,笑眯眯地道。“原来我是开胃健脾的良药。” 高延宗和高肃同时大笑。 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然后三人移到水边凉亭,边吃水果边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高肃与高延宗闲话家常,顾欢斜斜地倚着软香如意榻,懒散地剥着石榴,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偶尔起身看看水里的鱼,看上去悠闲得很。 清风送爽,桂子飘香,三个人不免都有了倦意,索性便在榻上闭了眼。 没过多久,府里的管事急匆匆地跑过来,俯身禀报:“王爷,宫里来了两位公公,正在前厅候着,说是皇上召王爷即刻进宫。” 高肃猛地睁开眼睛,立刻便清醒了。 高延宗霍地坐起身来:“是只召我四哥一人吗?” 管事恭敬地答道:“他们只说皇上召见王爷,小人立即赶来禀报,没敢问别的。” “嗯,我马上去更衣,你去招待两位公公,可别怠慢了。”高肃站起身来,镇定自若地看了看弟弟和顾欢,沉着地道。“没事,我去去就来。五弟,你回去吧,别在这儿等着了,我从宫里回来后再去找你。欢儿,你先歇歇,如果想出去玩,记着多带几个人。” 顾欢也已起身,对他摇了摇头:“我哪也不去,等你回来。” 高延宗关切地叮嘱:“四哥,只要不是说你谋反,便是有什么难听的话,你也都忍了,别去争辩。如果皇上有什么指派,无论多难,你都接下,切不可推辞。等出得宫来,我们再商议,总能解决。” “我明白,你放心吧。”高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便转身离去。 高延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头对顾欢说:“小顾,今天我四哥多半在宫里要受气,等他回来,你多安慰安慰他。” “好。”顾欢连忙点头。 高延宗凝视着她的脸,忽然低低地道:“幸亏我四哥身边有你。” 顾欢立刻说:“能陪在他身边,是我最快乐的事。” 高延宗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对她赞叹地点了一下头,便径直离开。 顾欢出神地看着在风中微微起着涟漪的水面,一时心乱如麻。良久,她躺回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14章 顾欢一下午坐立不安,担足了心,高肃仍未回来。她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坐在前厅等着。直到夜幕降临,府里处处掌灯,大门外的灯笼也点燃了,她越来越着急,索性走到门房,坐到台阶上等。 秋燕和春喜劝了她几句,见她毫不理会,便只得陪着她在那里枯坐。 直到月上中天,灯火愈发迷朦,才有一辆马车出现在街口,后面跟了几匹马,蹄声哒哒,不疾不徐地过来。 顾欢立刻站起身,翘首凝望。 那是一辆由四匹驷马拉着的华丽马车,一看便知是宫廷御用之物,高肃的马无人骑乘,被他的随从牵着,跟在车旁,后面还有几个人骑着马,却看不清是谁。 顾欢没看到高肃,完全不清楚状况,心里直打鼓,便站在那里没动。 马车停在府门前,高肃的两个随从立刻下马,迅速攀上车辕,拨开轿门,将里面的人扶了出来。 顾欢这才看清,高肃似是喝醉了,身子摇摇晃晃,眼睛也闭着。他的两个随从是跟着他上阵杀敌的,武功甚好,身强体壮,用力将他搀扶着,这才没让他倒在地上。 三个人拖泥带水,艰难无比地出了车厢。一个随从扶着高肃,另一个先下车,将他负在背上。 这时,车子后面的人已经下马,闲闲地走了过来。 府门的檐下挂着两只大灯笼,将这人照得清清楚楚。 他大约三十开外,身穿宰相官服,却掩不住修长的体态,脸上五官轮廓分明,鼻梁挺直,薄唇微带笑意,秀眉斜飞,更衬得一双丹凤眼媚态横生。他缓缓走来,如行云流水,风韵天成。 顾欢看着他,似是有些明白,却又有些怀疑。 如果他就是现任尚书左仆射,兼侍中职的和士开,年龄上瞧着不对,和士开自二十七岁时跟了刚封广成王的高湛,至今已有十五年,怎么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可这人实在太年轻了。如果不是和士开,朝中哪里还有如此一举一动都尽显风流的宰相? 她正在心下猜疑,高肃的一位随从转身跪下,垂首抱拳,恭敬地道:“多谢和大人相送。” 这人果然便是和士开。他微笑着虚扶了一下,温和地说:“不须多礼。”然后转过身来。 顾欢反应很快,立刻急步下了台阶,拱手作揖,谦恭地道:“末将顾欢,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微一挑眉,上前两步,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了一下,笑着说:“我听皇上说起过你,虽小小年纪,却具英风侠气,很是难得。当日洛阳大捷,皇上回朝后曾笑言,封了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并称赞将军英勇善战,堪比晋朝之荀灌娘。请问,顾小将军知道荀灌娘吗?” 顾欢只觉得他的动作有点轻佻,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如此对待过她,心里不免冒火,可眼前之人乃当朝第一权臣,圣眷十余年不衰,皇上迷他,皇后迷他,就连年方九岁的太子也迷他,如是有人对他稍有不敬,他便想方设法将其置于死地。皇上对他始终言听计从,有什么要求都答应,这些年来,只要他觉得对自己的权势地位有所威胁,便即痛下杀手,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皇亲国戚,均未能幸免。顾欢不过是一个小小将军,自然不能得罪于他,当下便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柔声说:“恕末将孤陋寡闻,请和大人指教。” 和士开显然很愉快,声音温和,悦耳动听:“荀灌娘的父亲荀崧是三国时曹操的谋士荀彧之后,任宛城太守,总督江北军事。荀灌娘自幼好骑射,一直跟随父亲左右。当日宛城被数万胡骑围困,荀崧死守数月,竟无人能突围求援。荀崧无奈,只得派爱女出战。荀灌娘以十三岁稚龄,率四十余骑杀出重围,请来援军,遂解宛城之围。后来,荀灌娘被封为平南将军、襄阳太守,总督江北军事。你看,是不是跟你很像?” 顾欢一听,倒真跟自己有些相似。不过,人家可以这么说,她却不能居之不疑,便谦逊地道:“末将只会雕虫小技,不敢与先贤相比,即或曾有尺寸之功,也是陛下隆恩,义父扶持,将士英勇,末将本身其实微不足道。” 和士开的手这才收了回去,微笑着说:“顾小将军过谦了。” 顾欢连忙垂首,诚恳地道:“末将发自肺腑,绝无虚言。” “嗯。”和士开沉吟片刻,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托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柔声问。“顾小将军一直跟在兰陵王身边吗?” 他举止优雅,神情温柔,态度亲昵,关怀备至,顾欢却觉得浑身发毛。她努力克制着,有问必答:“末将调往兰陵郡后,一直在王爷帐下赞襄军务。” “啧啧,真是难得,到现在还是处子。”和士开看着她的眉眼,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颇为感慨。“年轻真好。豆蔻年华,如花似玉。” 顾欢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不敢露出一丝排斥抗拒的表情,仍是恭谨万分:“和大人过奖了。” 和士开微笑:“不过,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顾小将军可要珍惜现在的好时光啊。待得到了我这个年纪,女子的一生也就完了。” “谢和大士教诲。”顾欢的态度始终很恭顺。“和大人春秋鼎盛,风姿卓越,世所罕见,自非我等凡俗之人可比。” 和士开听过的阿谀奉承如江海滔滔,实在腻了,可听了顾欢的话,却感到很愉快。他放开顾欢的脸,顺手搂着她的肩,向旁边走了一段距离。顾欢自然毫不抗拒,随他走到墙边,远远离开他的随从。 “顾小将军,皇上今儿召兰陵王赴宴,赐酒赐美人,以慰其劳,可兰陵王只饮酒,不作乐,让陛下大为不悦。数月前,皇上赐兰陵王二十个姬人,被他送回来十九个,便已经惹得陛下不快了。今晚兰陵王仍不肯领皇上美意,难道是心里有什么别的欲望?这才不好酒色。”和士开和蔼可亲地笑着,话锋一转。“俗话说:人各有志。兰陵王吃喝嫖赌一概不好,其志不小啊。” 顾欢心里一惊,忙道:“王爷只是念着尚未娶妻,因而不肯纵情酒色,怕辜负了未来王妃。和大人,王爷一心一意,只想着忠君报国,并无他念,还望大人在皇上面前替王爷美言几句。” 和士开凝神注意着她,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说:“替王爷说几句话,自是举手之劳,不过,顾小将军拿什么谢我呢?”说着,他的脸慢慢凑了过来。 顾欢不敢退后,心里虽有些紧张,头脑却更加清晰。她心念电转,立刻一本正经地道:“末将身无长物,定当修书给家父和义父,请他们代末将重谢和大人。” 和士开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仍然伸了过来,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如果顾小将军确实关心兰陵王,便当为他的安危尽一分心力。如果顾小将军并不在意他,那我便让皇上调你来邺城任职,升为左武卫将军,你看如何?” 这种未有殊勋却连升三级的事,和士欢徐徐道来,视作等闲,顾欢却不敢接受,连忙谦辞:“多谢和大人美意,可末将才疏学浅,就现在的军职已有些吃力,多亏王爷帮扶,才勉强能够敷衍。末将尚需多多学习,方能胜任,还请和大人见谅。” “那我就明白了。”和士开轻笑,在她耳边说。“明日午后,请顾小将军至敝府赏菊,届时我会派人来接。顾小将军如果喜欢兰陵王,不妨今夜就与他春风一度。我不介意。” 顾欢再是处变不惊,听他说得那么露骨,顿时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对答如流,不卑不亢,此刻终于露出小儿女的情态,和士开愉快地笑了,将身子慢慢抬起,走到府门前,回头说道:“兰陵王喝醉了,顾小将军吩咐那些小人,多多照顾于他。” “是。”顾欢绯红着脸,努力做出恭敬的姿态。 和士开潇洒地上马,转头离去。 顾欢看着他们一行带着马车一起走出街口,这才飞奔进府,对两旁的下人说:“快快,关门。”随即一步未停,直奔白云轩。 高肃已被他们放到卧房的床上,管事指挥着婢女小厮进进出出,给高肃灌醒酒汤,替他洗脸,抹身,更衣。等到顾欢赶到,事情已基本做完,下人们陆续离去,只留下两个内院丫鬟和小厮守在这里,好随时侍候。 顾欢跑进房门,对他们挥了挥手:“你们都去睡吧,这里有我。” 院子里的下人都已知道她是将军,并颇得兰陵王宠爱,却都以为她是男子,对她的吩咐自是不敢不听,便躬身答应着,退了出去。 顾欢关门上闩,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高肃被他们折腾了一番,略微有些清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她,轻声叫道:“欢儿。” 顾欢斜倚到他身边,温柔地说:“我在这儿。” 高肃伸手探索着,抓住她的胳膊,痛苦地道:“欢儿,今晚……皇上赐酒,赐饮相见欢,然后……召来……女子……要我同他们一道寻欢作乐……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是我的婶婶……还有……嫂子……我……做不到……死也不能……那些九泉之下的叔叔伯伯哥哥们……他们……”说到这里,他已泪流满面。 顾欢只觉得他手心灼热,浑身都在颤抖,顿时心里一阵疼惜,猛地将他抱住,柔声安慰道:“长恭,别去想那些了。你自然不能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不能践踏生者,侮辱死者。长恭,你是对的。” 高肃伸手紧紧搂住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顾欢着急地问:“长恭,你哪儿不舒服?病了吗?” 高肃手上用力,将她翻了半个身,平躺在床上。他凝视着她,原本秀美的眼中喷射出炽烈的火焰。 顾欢似乎明白了,忽然想起和士开的话,略微迟疑片刻,便下定了决心。她伸手去解高肃的衣带,拉开他的衣襟,握住他劲瘦的腰,将他拽向自己。 高肃的理智一直被有着强烈催情作用的酒劲煎熬着,至此彻底崩溃。他低低地叫着“欢儿”,狂猛地吻了过去。 室内红烛高烧,点燃如火激情。 第16章 从北城到南城,有一条宽阔的大道,在没有汽车的时代,这样的道路实在奢侈。顾欢乘坐着敞篷马车,由两匹马拉着,沿着这条道路向前,经过建在漳水上的精美石桥,穿过外城,进入内城。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顾欢看着沿途的繁华景象,心静如水。因为要见的是宰相,但并不是政务,而是赏花之约,她没穿官服,只穿得略为正式。仍是男装服饰,身着黄文绫袍,腰系紫金带,头戴绣帽,足蹬皮靴,看着完全是大人的装束,可一张小脸上却仍带着浓浓的稚气,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和府在内城,距皇宫最近,占地很广。一进街口,富贵之气便迎面扑来。这条宽广的道路只为和府一家进出之用,却车水马龙,挤满了轿子、马车、车和三三两两的侍从仆人。这些应该都是为求见和士开的官员吧。 顾欢冷淡地看着这些景象,任马车艰难地从空隙间驶过,缓缓到达府门前。 台阶上下挤满了人,手里都拿着名帖,对门里的人打拱作揖,苦苦相求。顾欢站在后面,示意春喜去递自己的名帖,并特意吩咐:“如果他们不让见,立刻回来,不必求他们,更不许给一文钱。” “是。”春喜答应一声,便窜了上去。 他是要随顾欢上战场的,也练有一身武艺,人又机灵,三两下便挤到了最前面。 门里有两个穿白衣,戴白帽,分明是下人服饰的男子,却一脸倨傲,冷冷地看着挤在那里吵吵嚷嚷,满脸卑躬屈膝的大小官员,手里偶尔接过他们递上来的金银,却也只是脸色稍霁,敷衍地道:“我们相爷没空,你先候着吧,等相爷空了,我替你通传。”那个官员便千恩万谢。 春喜穿的服饰与他们大同小异,只不过料子是结实的棉布,而不是他们那种锦缎,但身份却是一样的,都是别人家的下人。 他不卑不亢,将手中的名帖递过去,朗声道:“定远将军顾欢,求见和大人。” 和士开似是打过招呼,那两人一听,神情顿时一变,殷勤地说:“有请顾将军。” 定远将军的品级不过是正五品上,顾欢又是外臣,在这里随便拉出一个官来都比她的品级高,那些官员基本上连她的名字都未听说过,这时看情形,这位武官竟然很受和士开看重,不免都有些不解,疑惑地向后看去。 顾欢神情肃穆,沉稳地下了马车,踏上台阶,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和府大门。 那些官员们一看这人不过是个少年,更不理解了,纷纷交头接耳,打听此人的家世背景。 和府的两个下人微微躬身,礼貌周到地说:“顾将军,和大人正在等您,小人这就带您去,将军的从人就不必进去了。” 顾欢便吩咐春喜:“你在门外候着便是。” 春喜自是明白这些官场礼仪,便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立刻有人围过来,问长问短,春喜早就被顾欢反复叮嘱过,这时便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让那些人不得要领。 顾欢从容不迫地跟着那人走过长长的花径,绕过一进又一进院子,经过九曲桥,穿过假山、池塘,看过无数亭台楼阁,终于来到一个月洞门,上面镌刻着“菊园”两字,字体刚劲,却又不失秀丽,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那位领路的下人躬身对她说:“顾将军,请稍待片刻,小人先去禀报。” 顾欢点了点头,客气地道:“请。” 下人急步进了园门,顾欢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门两旁挂着的木制篆刻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得霜乃荣,过时余香,篱下金黄非世态。”下联是:“名付次公,枝从陶令,君前贤良是忠心。”虽有溜须拍马之嫌,却也不失为上乘佳作。 她正在默默欣赏,和士开便出现在园门处,微笑着说:“小顾将军,我已等候多时,请吧。” 顾欢立刻上前见礼:“末将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笑着握住她的手,亲昵地道:“不须多礼。来,最近两日我这里的菊花渐次盛开,颇有一些名贵珍品,等闲不能见到,就如小顾将军,巾帼英雄,世所罕见,因而今日才邀小顾将军光临寒舍,品茗赏菊,不亦快哉。” “多谢和大人美意,让末将大开眼界。”顾欢态度恭顺,温言细语。 和士开拉着她的手,悠闲地走了进去。 满园秋菊,尽皆盛放,当中有一荷塘,岸边的凉亭中放着红木桌椅,还有整套青瓷茶具,旁边放着水果、点心,一派风雅情趣。 和士开带着顾欢漫步花间,一边随手指点着,如数家珍:“这是枫叶芦花,那是绿意红裳、十丈珠帘、绿牡丹、百合香、狮子头、柳线、鼠须、玉龙现爪、虎啸、墨荷、枯山流霞、帅旗……” 顾欢本来带着极大的戒心,此刻看着那些过去从所未见的形态各异的珍品菊花,心旷神怡之际,心情放松了许多。 有几种最上乘的神品名菊还会散发香气,让顾欢大为惊讶,忍不住凑上前去闻闻,神情间自然而然地带出几分天真可爱。 到和士开这里来的人要么谄媚讨好,恶俗不堪,要么敬而远之,令人不悦,似顾欢这样的官员是和士开从未见过的。他微笑着,欣赏她的一举一动,那种神情令不远处的侍婢都暗自惊讶不已。 来到亭前,顾欢一抬头,便见那里又挂着一副对联:“疏香散淡逍遥日,冷韵清幽自在风。”她暗暗念了两遍,不由得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和士开看着她清澈纯净的眼睛,拉着她的手说:“外面有些闷热,去凉亭里坐吧。” “好。”顾欢很自然地跟着他过去。 和士开这才松开她的手,与她在桌边坐下,亲自拿起茶壶,替她斟茶。 顾欢连忙双手虚扶茶杯,恭谨地道:“多谢和大人。” “不用这么客气。”和士开轻松地靠着椅背,对她示意。“你尝尝,这是御用的桂花茶,今年新制的。” 顾欢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在茶的清苦里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入口甘醇,回味绵长。她立刻赞道:“很好喝。” 和士开很高兴,也喝了一口茶,然后闲闲地问:“听说兰陵王从红袖坊赎出去一个乐师?” “是啊,是我要赎的。我不懂要怎么做,兰陵王就派人去帮我办了。”顾欢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跟他学琴。” 和士开本来不信,以为她在帮高肃开脱,听到最后一句话,这才来了兴趣:“是吗?小顾将军学了些什么曲子?”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刚刚学,我想学琵琶,东园说要循序渐进,先开始学的是三弦,后来学弹月琴,现在才开始学琵琶,还什么都不会呢。” 和士开转头吩咐站在一旁的婢女:“去,把我的琵琶拿来。” 顾欢这才想起,和士开便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琵琶名家,不由得一阵羞窘,赶紧说:“和大人,末将绝不敢班门弄斧。” 和士开挑了挑眉,忽然笑道:“那我弹给你听。” 顾欢一怔,随即眼睛一亮:“末将今天真是有福了。” 和士开淡淡地道:“常言道:宝剑赠义士,红粉予佳人。这琴嘛,自然是要弹给知音听。” 顾欢听他一下就把自己升到知音的级别,不禁微感诧异,却也不便谦辞,便端起茶杯喝茶,借机掩饰过去。 婢女捧着琵琶,快步走了回来,双手递给他。 和士开用丝巾抹了抹手,戴上指套,试了一下弦,便弹了起来。 顾欢自从听过郑怀英的弹奏后,对其他人的琴艺是不大看得上眼的,此刻听和士开一弹,当即刮目相看。不管和士开有什么恶名,他的琵琶确实弹得非常好,只怕很少有人比得上。 顾欢听得津津有味,神情随着琴音而变化,竟是深得其中三昧。和士开也不和她说话,便一曲一曲地弹下去,汉宫秋月、霸王卸甲、塞上曲、湘妃泪、夕阳箫鼓、梅花三弄……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斜,有淡淡的金色雾霭腾起在水面、花叶和树枝之间,慢慢缭绕,如诗如画。 顾欢专注地倾听着,浑然不知暮色已经降临。 和士开弹完最后一个音,愉快地笑着,将琵琶递给旁边的婢女,另外两个婢女立刻上前来,替他摘去指套,用丝巾沾了香露,轻轻按揉他的双手十指。 顾欢如梦初醒,击节称赞:“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啊,和大人神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她语出至诚,舌灿莲花,和士开听得很是高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挥了挥手。 站在周围侍候的婢女、小厮、侍从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鱼贯走出园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欢不知他有什么用意,便以不变应万变,神态自若地拈起一颗葡萄,慢慢送进嘴里。 和士开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闲闲地道:“一夜不见,小顾将军便不再是处子,倒是让人意想不到。我昨晚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没想到小顾将军便当了真。看来,昨夜真的好好照顾过兰陵王了。” 顾欢的脸渐渐红了,半晌才道:“昨晚和大人即那样说,末将自当遵命。” “哦?”和士开双眉一挑。“既如此,那小顾将军就别走了,今晚留下吧。” 顾欢被他的话一堵,顿时语塞,急切间竟想不出合理的托辞来推搪。这人连皇后都敢染指,并得到了皇上的默许,他还有什么人不敢要的?可顾欢现在却不敢公然违抗他的话。这人心狠手辣,无论是谁,也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一不顺他的意,便很可能家破人亡。顾欢考虑到自己的父亲、继母,还有高肃以及他的四个兄弟、兄弟的家人,确实有些缚手缚脚。 和士开笑吟吟地看着她,很好奇她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推辞。 过了好一会儿,顾欢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和大人在我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天下景仰。” 和士开没料到她会忽然颂扬自己,便道:“小顾将军过奖了,朝中尚有许多王爷比我的身份贵重,也有一些大人手握权柄,并不逊于我,他们可不大景仰我。” “但这毕竟是极少数,无关大局。”顾欢微笑。“如果北境失守,突厥越过长城,不知木杆可汗是否会像当今皇上这般倚重和大人?还有,周国渐趋强势,若再来一次洛阳之战,和大人认为还能有一次大捷吗?” 和士开的脸色渐渐变了,眼神锐利,直刺向她,冷冷地问:“你威胁我?” “末将不敢。”顾欢坐直身子,正色道。“和大人,天下女子何其多?比末将美貌者何止千万?和大人尽可享用,又何必为难末将?” 和士开看了她一会儿,神情一变,懒懒地笑了:“既如此,我自然不会勉强于你。不过,兰陵王性情耿介,开罪皇上只在早晚之间,但愿到那时,小顾将军也能振振有辞,在皇上面前出语要胁,却不知是否能挽救兰陵王的性命?” 他这番话说得轻飘飘,顾欢的心里却沉重无比,很后悔说出刚才的那些话。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到底沉不住气。 她僵在那里,和士开端起茶杯,扬声道:“来人,送客。” 顾欢只得站起身来,对他躬身一揖:“末将告辞。” 和士开缓缓站起,客气地道:“小顾将军走好。” 顾欢被两个和府下人恭送出门。府外的那些官员仍然拥挤在门口,请求见见和大人。她奋力挤出去,便看到和府管事满脸焦急地站在春喜旁边。她立刻跑过去,问道:“什么事?” 看那管事的样子,都要哭出来了,一见到她便跪了下来,央求道:“顾将军,求你赶快去找和大人,救救我家王爷吧。” 第17章 顾欢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暮色缓缓罩下来。 到了这个时辰,不被和士开接见的官员也自知无望,只好第二天一早再来,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顾欢看着和府大门两旁的两座石狮,轻轻咬了咬唇。 其实宫里的情形到底怎样,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什么,高肃的管家也并不清楚。 顾欢离开不久,高肃便被召到宫里,说是皇上宴请已到邺城的所有高氏王爷。这是家宴,外臣一概不参加。不料,一个时辰后,高延宗的贴身侍从飞马赶到高府,说高肃触怒了皇上,被下令杖责,不计次数,打到他应允皇上的要求为止。高肃却不肯松口,只怕有性命之忧,请顾欢将军速想办法解救。 在高延宗的心里,也只想得到顾欢,因为段韶是她义父,而当今皇上高湛对段韶相当倚重,一遇大事委决不下,便会写信给段韶,询问他的意见,因此,顾欢的话多半还有些份量,或许高湛会给她面子。 顾欢却知时间紧迫,她这个小小的五品武官哪里进得了宫?未奉上谕,便连宫门都进不去。为今之计,也只能去求和士开了。 想着,她走上台阶,和颜悦色地对那两个和府下人说:“麻烦大哥通报一声,我还有话要对和大人禀报。” 那两个人自然认得她,也听说了自家相爷竟然在菊园弹琴给这位少年听,那是何等的荣宠,除了皇上皇后外,天下还没人享受过这种待遇,这时自然不敢怠慢,立刻陪笑道:“请顾将军稍待片刻,小人立刻报与相爷。” “有劳了。”顾欢心急如焚,表面上却仍然得礼貌周到。 “不敢。”一个下人对她躬了躬身,便转身快步走去。 和府太大,这么一来一回,便是两刻的时辰。顾欢站在门槛外,只觉得时光像是凝滞了,又仿佛疾如流水。她僵得犹如一尊石像,心里静如古井不波。 终于,那个下人飞奔回来,对她更加恭敬:“顾将军请。相爷正在用膳,说是若顾将军不嫌弃,便一起用一点吧。” 顾欢便道:“请大哥带路。” “不敢,不敢,小人和福,将军直呼小人贱名即可。”那人点头哈腰,便将她带去了花厅。 路很长,顾欢几乎想插翅飞过去。等急步走到花厅门口,她已有些气喘吁吁。 和士开坐在八仙桌旁,正独自享用着一桌美食,看着她走进门来,便放下雕花象牙筷,温和地笑道:“小顾将军请坐。” 顾欢站到他面前,双颊绯红,转头看了看四周的婢女、小厮。 和士开善解人意,微微挥了一下手。那些人便立刻走了出去。和士开靠向椅背,微笑着问:“找我有事?” 顾欢一咬牙,跪了下去:“兰陵王爷被皇上责打,求和大人进宫,请皇上开恩。” 和士开微微一怔,笑容更加和蔼,声音更加柔和:“王爷被皇上责备,那总是违了皇上的意,我不过区区小臣,如何能让皇上改变主意呢?” 顾欢仰头看着他,轻声央求:“和大人金口玉言,皇上宽宏大量,总是会听的,恳请和大人进宫面圣,请皇上开恩。” 和士开看着她仰起的小脸上有种献祭般的决绝和圣洁,一颗早已麻木的心像是被重拳击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俯下头去,贴近那张仿佛不染半点尘埃的脸,轻柔地问:“是你求我,还是兰陵王?” “我。”顾欢毫不犹豫。“和大人,顾欢求您。” 和士开笑得很温柔,充满诱惑:“那么,你打算怎么来报答我呢?” 顾欢立刻说:“只要我有,和大人尽管拿去。” 和士开在她耳边低低地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 顾欢想也不想,坚定地说:“好。” 和士开微微抬起头,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伤感。他抬手轻抚顾欢的脸,喃喃地道:“从来没有人这样待过我。”说着,他贴上了顾欢的唇。 顾欢没动,只闭上了眼睛,任他细细地吻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和士开直起身,叫道:“和庆,备车,我要进宫。” 顾欢睁开眼,轻声说:“谢谢和大人。” 和士开将她扶起来,温和地笑道:“你先回去等着,我会把兰陵王送回家的。你把他安顿好,我便接你过来。” “是。”顾欢答应着,跟他一起往外走去。 和士开轻柔地说:“你放心,我只要鱼水之欢,其他一概不会强求。你仍然可以继续住兰陵王那里。你要与他怎样,我都不在意。不过,如果我派人去接你,却不许你推三阻四。” “好。”顾欢觉得这样的代价已经比她当初想象的要好多了,便诚心诚意地说。“多谢和大人体恤。” 和士开笑着轻抚她的肩背,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喜欢。” 走到大门外,和士开坐上自己的豪华马车,直奔皇宫。顾欢这才乘车回家。 她什么也吃不下,一直焦虑地坐在大门口等着。春喜告诉了秋燕事情经过,秋燕便明白了小姐的心情,立刻去厨房拿了些点心来,硬要顾欢吃一点,然后就陪着她在那里等待。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后面跟着高肃的几个侍从。 顾欢奔上去,焦急地问他们:“王爷怎么样?” 其中一个侍从立刻答道:“晕过去了。王爷伤得比较重,不过没有性命之忧。” 另一个侍从说:“多亏了和大人及时赶到,劝阻皇上,这才放过了我家王爷。” 他们叹息着,待马车停下,便小心翼翼地将浑身是血的高肃抱下马车,背进了府中。 顾欢大惊:“不是说杖责吗?怎么成这样了?到底打了哪里?” 一个侍人叹道:“听说王爷坚不松口,皇上震怒,又亲自拿了马鞭去抽,唉……” 顾欢刚才已经吩咐管家去找大夫,此时也不再多说别的,赶紧让大夫替高肃诊治。 虽是遍体鳞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大夫替他的伤处上了药,包扎好,又开了内服的药方,交代一些禁忌,这才离去。 顾欢叫管家立刻安排人去抓药,煎药,然后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把药汤灌下去。 高肃紧皱眉头,俊美的脸上尽是痛苦。 顾欢将他垂落的一绺头发拂到耳后,凝视着他苍白而美丽的脸,低低地道:“你这个傻瓜,跟皇上倔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也不清楚?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知道吗?以后别这么耿直了,总得刚柔相济,能屈能伸,才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一边念叨着,一边用丝巾蘸了温水,细细地替他擦拭脸和双手,然后替他把锦被轻轻盖上。 这时已近子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顾欢走出房门,一直等在外面的秋燕立刻替她撑起了油纸伞。 顾欢走过回廊,出了白云轩,在细细碎碎的雨声中慢慢走回绿漪阁。 秋燕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沐浴的香汤,她关上门,慢慢地洗了澡,换上衣服,却没有就寝。她吩咐秋燕去睡,自己却坐在黑暗里,心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府中的管家在外面轻轻叩门。她站起身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管家的声音很轻:“顾将军,外面是和府的马车,说是要接将军过去品茗。” “好。”顾欢的声音也很低。“我先去了,可能明天才能回来。你好好照顾王爷,什么都别跟王爷说。” “是,小人明白。”那位管家已年过半百,什么事都明白,一边陪着她往外走,一边诚恳地道。“顾将军,实在对不住,辛苦您了。” “别这么说,只要王爷好好的,就不辛苦。”顾欢说得轻描淡写。 他们很快出了大门,便看见一辆两匹白马拉的华丽马车停在那里,和府的几名下人等在一边,见到顾欢,便有两人过来侍候她上车。 顾欢倚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闻着车厢里淡淡的馨香,这才感觉到深深的疲倦。 第19章 下车前,和士开微笑着,柔声说:“小欢,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我的小妾郦姬留你听琴观舞,我也会这么对兰陵王说的。” 顾欢听他这么顾念自己的体面,心里还是感激的,便点了点头,轻轻地道:“多谢。” 和士开抚了抚她的脸,低声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很多时候,我们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大声疾呼,四处张扬,弄得尽人皆知,那样很危险。” “我现在就明白。”顾欢略带苦涩地一笑。“跟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必安慰我,我没事。” 和士开看着她晶莹的脸,充满稚气却又有些成熟的神情,以及那双如黑宝石一般明亮的眼睛,忍不住俯过身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颊,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有些事情,你现在不会懂,以后才会明白。” 顾欢有些疑惑,却没有发问,因为车子已经停下。 和士开先下车,然后将她抱下来,体贴地道:“你去歇着吧,我去跟兰陵王谈。男人跟男人之间,有些话可以说得比较透。你一个女孩子,就别听了。” “嗯。”顾欢没有犹豫,立刻点头答应。 和士开的年纪比她和高肃加起来都大,又在宫廷中浸淫将近二十年,经历了高演和高湛联合夺位等风波,处理这些事情来自然比他们要有经验得多。顾欢前世是集团的战略策划部负责人,可对政治上的倾轧却不怎么在行,对古代的官场更是不甚了了,最好还是让和士开来劝高肃,只怕比她的话要管用得多。 她实在很疲惫,进府后便与和士开分手,让管家带他去白云轩,自己则径直回到绿漪阁。 秋燕和春喜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等得坐立不安,一见到她,便惊喜地迎上来,关切地问:“小姐,怎么样?那人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和大人是堂堂宰相,怎么会找我一个小武官的麻烦?你们别在那儿胡思乱想,该干嘛干嘛去。我累了,你们都别吵我,让我好好睡一觉。”顾欢把两人赶出去,换上睡衣,倒头便睡。 直到暮色苍茫,她才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她感觉好多了,还没睁眼便翻了个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随即被身体里隐隐的刺痛激得皱了皱眉,这才老实了一些,平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睛。 高肃斜斜地倚在床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本来尽是忧郁的眼睛渐渐有了些愉悦。 顾欢立刻感觉到身边有人,便侧头看去。 屋里没点灯,光线很暗,但高肃那苍白而美丽的脸仿佛自己就能发光。顾欢把他眼中的忧思看得很清楚,便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伤得那么重,很疼吧?” “还好。”高肃温柔地说。“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重多了,这个算不得什么。” 顾欢不敢乱动,怕碰到他的伤,便略带责备:“你怎么过来了?该在屋里躺着好好歇息。外面又在下雨,一层秋雨一层凉,你要受了寒怎么办?” “我想来看看你。”高肃握紧她的手,淡淡地说。“就几步路,哪那么容易就受凉了?” 顾欢很自然地往里挪了挪,拉开被子一角:“快来躺下。” 她穿着雪白的丝绸中衣,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上,神情慵懒。仅仅过了两天,原本纯稚少女的圆滑线条就变得清晰鲜明,出落得水灵灵的,十分诱人。 看着眼前的人,高肃怎么也拒绝不了她的话,便起身脱掉外衫,然后躺到她身边。 他浑身是伤,仍然疼得厉害,不想多动,顾欢更不敢碰他,两人就这么并肩躺着,听着外面嘀嘀哒哒的雨声,心里便感觉很安宁,很舒服。 良久,顾欢才平静地说:“长恭,你成亲吧,别再违抗皇上的意思了。” 高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我不愿意委屈你,想娶你做我的王妃。” 顾欢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形势比人强,何必为了一个名份拿命去拼?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下你先答应着。如果娶了她,能换得长久的太平日子,那也是值得的。” 高肃又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问:“你仍然坚持不肯嫁给我?” 顾欢轻叹:“长恭,我父亲不会答应我给别人做妾,我义父也不会肯的。” 高肃苦笑:“有时候真想不顾一切,大不了一个死字。” “话不是这么说。”顾欢很冷静。“长恭,我们现在太年轻了,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他们抗衡,就只能先忍耐。先这么熬着吧,我相信,我们总有出头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肃听着她的话,忽然激动起来,猛地转了个身,随即疼得“咝”了一声,又倒在床上。 顾欢吓了一跳,连忙撑起身看向他:“你怎么样?干吗做这么猛的动作?伤口会迸裂的。” “我忘了自己有伤,没事没事。”高肃笑道。“欢儿,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我与别人成了亲,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顾欢看着他,肯定地说:“会。除非你让我离开。” “这是不可能的事。”高肃说得斩钉截铁。“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顾欢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很轻很轻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好。”高肃搂住她的腰,安心地笑了。 下午,和士开与他的谈话并不长,只闲闲地说:“做人首先要审时度势,可以拍案而起,但必须有坚实的基础和强大的力量,否则,就得忍辱负重。做为男人,更要为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心爱的人担负起重担,而不能因一时的鲁莽毁了一切。娶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换取长久的安宁,这是很划算的事。我真不明白,王爷为何如此固执己见?如果王爷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安排都不过是小事。究竟是名份重要,还是两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重要呢?如果自己都不在了,那自己在乎的那些人与事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得句句在理,高肃无言以对。 和士开便起身告辞。 他呆的时间很短,对高肃的冲击却不小。他认真考虑了很久,知道自己必得答应成亲,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才会与顾欢有将来。想着,他忍不住挣扎着起身,来到顾欢住的地方,久久地凝视着她,这才能下定决心。无论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难,他都一定会咬着牙,坚定地走下去。 第二天,他带伤进宫,向高湛诚恳地承认错误,表示经过皇上谆谆教诲后,他痛定思痛,已经知错,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待到禅位大典之后,便挑个黄道吉日,迎娶郑氏小姐。 高湛龙颜大悦,当即夸奖了他一番,又赏赐了不少金银细软,然后一冲动,便封他为司州刺史。 高肃赶紧推辞。 司州并不算大,可邺城就在司州辖区内,这个位置实在太重要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危及皇城安全,责任重大,又在皇帝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得谨慎,高肃情愿呆在兰陵郡,那要自由得多。 高湛不由分说:“你不单是王爷,还是尚书令,本来就该替朕分忧。我国三大名将,段韶守北塞,斛律光守西疆,你替朕守好皇城,朕将这江山交与太子,也就高枕无忧了。” 高肃只得领旨谢恩。 很快便是中秋,禅位大典顺利进行,在富丽堂皇的宫中,伴着钟磬声声,各品级的官员站满了殿内殿外。和士开主持大典,颂读禅位诏书,然后请九岁的新皇帝高纬登基。 众人山呼万岁。 这一切顾欢都没见到,她只是高肃的下属,没有资格进宫去参加盛典,这却正中她的下怀。那边众显贵卑躬屈膝之时,她带着秋燕和春喜上街去闲逛,买了不少新奇的玩艺儿,开心得很。 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她就不打算再去想了,索性放开心怀,珍惜手中此刻拥有的,既不去奢望将来,也不会怨叹曾经的失去。 很快,高肃便去司州走马上任,顾欢自然随行。 司州距邺城很近,快马只要一个多时辰即到。每隔两、三天,和士开的爱妾郦姬就会派车过来接顾欢,理由五花八门,或是新得了一块衣料,要她去帮着参谋参谋,看什么样的衣裳款式最好,或者是府中的歌舞班子又排了什么新曲,请她去欣赏欣赏。顾欢从不推辞,高肃自然也不会过问。 只要去了,顾欢总会在和府过夜,第二天一早和士开要上朝,她便先到兰陵王的别院去补眠,然后再回司州。 别院中的管家是看着高肃长大的,对他十分忠心。顾欢为了救高肃的性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除了和士开和顾欢这两个当事人外,他是惟一心中有数的人,见她每次过来都是筋疲力尽的模样,回到绿漪阁里就沉睡不醒,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疼惜,却又没办法,只能变着法子做些好吃又滋补的汤菜,希望她能多吃几口。 顾欢的性子渐渐变得沉静,但过去的豁达大度、诙谐可爱依然存在,这使高肃着迷,也同样让和士开欢喜。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金黄的秋叶落尽,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冬天来了。 第20章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司州刺史府也是银装素裹,树挂晶莹剔透,池塘的水面上结着一层薄冰,几点残荷默默地伸出冰面,更见凋零,假山石、屋顶、路面,到处都是积雪,寒风一吹,便渐渐结冰。 一早,府里的下人便出来扫雪铲冰。他们全都穿着很厚的棉衣,仍然冷得缩着脖子,却个个不敢偷懒,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后院的主人卧房里,高肃和顾欢都醒了。 屋里烧着地龙,很温暖,高肃翻身压住顾欢,笑着与她缠绵起来。他本就年轻,血气方刚,有无穷精力,初尝情事的美妙滋味后便欲罢不能,每日里都很热情。顾欢与他两情相悦,自然也是沉醉其中。 云雨之后,两人慵懒地歇息了一会儿,便翻身起床,沐浴更衣,各自提着刀走出门去。 除了发生意外,他们每天一早都会练习武艺,风雨无阻。 顾欢在北疆数年,冬天总是冰天雪地,而突厥却最爱在那种气候下发动偷袭,她多次在雪地里与敌鏖战、追击,也曾在风雪中长途奔袭,对这样的天气已是习以为常。 高肃也屡次在冬季与敌激战,冰雪寒风都算不得什么。 两人穿着紧身的短褛长裤和轻便的鹿皮靴,各自活动了一下,舞了一套刀法,接着便打了起来。 顾欢使的刀法是家传的,而高肃的刀法却另有明师指点,与高氏一族没什么关系,不过,两人的刀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短刀轻灵,适合近战偷袭,长刀大开大阖,威力无比,自是用于战阵之上。 自从顾欢到了兰陵郡,两人几乎每天都要打一架,顾欢往往输多赢少。高肃在其他事情上都很宠她,惟独在武艺上,绝不会让。战场上生死相搏,性命攸关,武功好不好十分重要,他时常指点顾欢的刀法,与她相斗时却从来都是全力以赴。顾欢很高兴他这样做,每次都想尽办法赢他,不知不觉间,她在武艺上便有了长足进步。 天空阴云密布,一点一点的小雪花慢慢地飞扬,两人浑然不觉,在院子里的雪地上趋前退后,盘旋飞舞,刀光霍霍,带起阵阵呼啸,锋刃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府里传得很远。 两人打得酣畅淋漓,只斗了半个多时辰,高肃才瞧出一个破绽,长腿飞旋着踢出,顾欢连忙收刀退后,急切间脚下一乱,便被高肃按倒在地上,刀刃架上了脖颈。 顾欢放平身体,躺在雪上,郁闷地说:“什么时候我才能赢你啊?” 高肃将手中刀放在地上,把她抱住,拉了起来,一边替她拍打雪粉一边笑道:“我要连你都打不赢,也就该解甲归田了。”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顾欢瞪了他一眼。“重男轻女?” “绝对不是。”高肃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因为你比我小,力气没我大,学武比我晚,经验没我多,这跟男女没什么关系。” 顾欢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便连连摇头:“不对,你也很年轻啊,那些比你大好多的武官都比不上你,周国那些将军基本上都比你老,可很多都打不过你,那又怎么解释?” “因为他们蠢。”高肃张口就说。“可你很聪明。” 顾欢哈哈大笑:“好吧,就算你说得对。” 高肃捡起刀,拉着她的手回屋,换上官服,便去用早膳,然后就到衙门去处理公务。 一州的刺史权力很大,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几乎等同于一方军阀,但要将州府郡县全部治理好,却也并不容易。高肃不过才二十二岁,初涉政务,自然想努力做到最好。顾欢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懒散,积极协助他处理政务、军务,还得想办法收拾那些拖拉成性的大小官员。虽然日日从早忙到晚,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做起事来有商有量,都感觉十分愉快。 两人在衙门里忙到午时,便有和府的人送来一张请柬,称第二天是和士开的生辰,邀请高肃与顾欢明日午时至和府赴宴。 高肃微微皱眉,转头问顾欢:“你去吗?” 顾欢轻声道:“去吧。” 高肃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我不想与他走得太近。这等佞臣,权势再盛,地位再高,总是为人所不齿,巴结他的都是些无耻之徒,我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 顾欢轻轻咬着唇,心里有些难堪,过了好半晌,她才低低地道:“既是同朝为官,人家又下帖子请了,总不好不去,这是起码的礼仪。我相信,凡是和士开请到的人,没有不去的,即使是恨他的人也一样。” 高肃便知她说的是事实,虽然心里有些别扭,还是决定准时赴宴。 时间太紧,顾欢立刻张罗着准备贺礼。 她以前没做过这种事,但与和士开相处了三个多月,对他的喜好还是知道一点。外面风传他第一爱权势,第二爱财富,第三爱美人,第四好舞文弄墨。其实他没有读过书,这本来没什么,本朝重武轻文,很多官员都没读过书,但和士开偏又喜欢吟诗作赋,写字绘画,附庸风雅,而那些真正有才的名士却也只得恭维他,将他几乎夸赞成一位古今罕有的大才子。 这就是权势的作用,顾欢很明白,这是任何时代都有的现象,没什么奇怪的。 她把高肃和自己身边带着的所有钱财都拿出来,到城里的商铺逛了半天,终于买到一尊用极品和阗美玉雕成的弥勒佛,应该是拿得出手的,算是高肃的贺礼。而她自己则没再买什么,手上也没钱了。 回去想了一会儿,她到书房去写了好几幅字,挑了一幅比较满意的送去裱好,这才自言自语地说:“就这样啦,应该没问题吧。” 高肃没有过问这些事,第二天上午处理完公事,便与她一起骑马赶到邺城,在午时之前到达和士开的府邸。 从街口直到府门,堵得水泄不通,高肃护着顾欢,随从们在前面开道,奋力挤了过去。 门口有许多和府的下人,有的验看请柬,有的记录客人送来的礼物。许多人送上的都是华丽的礼单,随从挑着扎着红绸的礼物,一拨一拨地进去。 相形之下,高肃和顾欢的礼似乎就太轻了。两人却也无所谓,将礼物呈上,便走进府门。 顾欢来过多次,府里的几个管事都知道她现在是最得和士开宠爱的人,对她自是加倍热情。顾欢赶紧叫他们去忙,不用管自己。 前厅和花园的暖阁都十分热闹,看上去倒有点像现代的酒会。来宾有的坐,有的站,有的四处走动,或喝茶,或吃点心,或聊天说笑,气氛轻松,各人都觉得很自在。很多人携了女眷前来,与和士开的姬妾在偏厅聚会,从正厅便能看到衣香鬓影,不时听到女人的笑声。 顾欢与高肃走进暖阁,便看到和士开坐在当中,脸上带着愉快的笑,与川流不息过去道贺的人寒暄。 高肃停住了脚,对顾欢说:“我不想上去,那些人……都是……和大人的干儿子……” 顾欢看着那些人。他们大多二、三十岁,有的似乎比和士开的年纪还大,居然会叫他“干爹”,那确实是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看着那些人谄媚的笑脸,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们两人一进来,和士开便注意到了,却没有主动打招呼。看到顾欢的表情,他不由得露出了真正愉快的笑容。如果有别人这么做,他的心里会立刻盘算着要怎么对付,可换上年少可爱的顾欢,他便只觉得好玩。他何尝不知道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可他需要这些人为自己做事,自然就会接受他们的献媚。 顾欢和高肃站那儿看了看,便想退出去,先在花园里走走,虽然外面很冷,但是清静。 刚走了两步,便听到有十来个人聚在一起,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 “听说开府仪同三司平鉴将自己的爱妾刘氏送了过来。”有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一脸诡秘地说。“好像和大人应允了,要升他为齐州刺史。” “真的?”另一人有些惊讶。“那刘氏在下曾经见过,确实是羞花闭月,平鉴爱得不得了,这都舍得?” “这有什么?能升官发财,要找多少漂亮女人都可以。”有人嗤笑。“送一个爱妾算什么?人家还送老婆送女儿呢。” 又有一人慢条斯理地道:“平鉴对人说:‘老公失阿刘,与死何异?为自身计,不得不然。’似乎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如此。” 听了他的话,不少人都冷笑:“算了吧,和相爷又不缺女人,他一个小小的仪同三司,还不是想巴结上相爷,这才忍痛割爱,却在那儿装模作样,令人作呕。” 顾欢不想再听,扭头便走出门去。 高肃紧跟在她身旁,陪着她走过百花凋零的园子,来到水边,坐到凉亭中。 “官场是这样的,很污浊。”高肃搂着她的肩,柔声说道。“你一个女孩子,自是听不得这些,我也很厌恶。但我约束不了别人,只能做到洁身自好。” “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顾欢倚靠着他,心里平静了许多。“这样就很好。” 两人坐了很久,闲闲地聊着家常,忽然,和府的一位管事急步走来,满脸堆笑地对他们抱拳躬身,热情地道:“王爷,顾将军,我家相爷有请。” 高肃“哦”了一声,便和顾欢慢慢走回了暖阁。 午时已过,接到和士开请帖的人都来了,这里便开始展示宾客送的贺礼,自然又是一番攀比。送的礼得了和士开赞赏的人喜得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如果和士开的脸色淡淡的,送礼之人便在心里打着主意,准备事后再补送一份厚礼。 高肃贵为王爷,送的贺礼自然排在前面。那尊玉雕玲珑剔透,极是名贵,却又不算过份,大家看了都礼貌地夸赞了几句,和士开也客气地对高肃欠了欠身,微笑着说:“多谢王爷。” 然后便是按着官职高低,分别展示别人的礼物。 珠光宝气,琳琅满目,便连几个素来清廉的文官也送了几幅珍贵的前朝名人字画。随着一件一件礼物被拆开,拿上来展示给和士开观赏,人们的赞叹声此伏彼起,始终没有停歇。 在座的宾客中,顾欢的品级最低,直到最后,她送的礼物才被呈上来。 那是一幅丈二长卷,人们又以为是珍品字画,纷纷引颈观望。 四个家人小心翼翼地地将卷轴展开,和士开只看了开头两句,便露出惊讶之色,随即笑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人群里的顾欢,和言悦色地道:“这不是前朝的字,而是当世一位年轻才子的佳作。” 众人轰地一声,纷纷议论起来,有猜卢思道的,有猜萧放的,还有猜江南几大名士的。 和士开对身旁坐着的一位男子说:“那肱,你是武将出身,这首长诗必得你这样的人来诵读方可有气魄,可否劳你大驾?” 此人正是另外一个大权臣高阿那肱,他出自武将世家,其父军功卓著,而他少工骑射,每每随父出征,以矫健的身手而闻名,在征讨契丹和柔然的战事中立下大功,又百般谄媚,取悦和士开,与他的关系相当亲厚,于是青云直上,现在为骠骑大将军,别封昌国县侯爵位。听得和士开这么说,他立刻点头,笑容可掬地说:“理当效劳。” 顾欢写的是李白的《将进酒》,想着就算这礼不值钱,毕竟是自己亲手所书,总是尽了一份心力,和士开看了,一定不会生气,没想到他会让人当众朗读,心下不免有些惭愧。 李白啊李白,实在对不住,借用了你的大作,却没办法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因为你还要等三十多年才出生啊。 那四个和府下人慢慢转了个方向,将长卷朝向宾客的方向。 高阿那肱站过来,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大字,朗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便有人在下面低低地赞叹:“真真好诗。” 和士开听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不由得笑意更浓,丹凤眼微挑,闲闲地看向那个看似英俊少年的女孩。 顾欢紧紧握着高肃的手,有些忐忑不安。 高肃看着那幅字,双眼闪亮,暗中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高阿那肱被这首豪迈的诗篇激得逸兴横飞。“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大家听到“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都觉得这个典故用得很贴切,正对今天的景,等得听到“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都被逗得笑出声来。 和士开也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欢看。 顾欢很喜欢这首诗,便写了下来,没想到居然很对今天的主题,而且还有一句诗隐隐调侃,暗示他小气,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也笑了。 高阿那肱深吸一口气,高声念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的话音刚落,人们便忍不住齐声叫好,随即掌声雷动。 长卷上首的题款是“贺和相生辰,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下面的署名是“寻欢学笔”,还有一方小小的印章“绿漪居士”。大家都想不起这个寻欢是谁,也不知谁的号是“绿漪居士”,纷纷左顾右盼,互相询问。 展示这件礼物时唱了名的,人人都知是顾欢所送,便都向她看过去。 顾欢的脸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躲到高肃身后。 和士开微笑着赞道:“小顾将军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令人佩服。” 顾欢没办法,只得探出头来,谦逊地道:“和大人过奖,末将献丑了。” 大家便明白过来,全都感到惊诧,没想到一个小小武将竟然能写出这一笔好字,更没想到她如此年少,却能吟出那样大气磅礴的好诗。 和士开轻轻一挥手,那四个下人便将这幅字慢慢卷起来,小心地放于案上。 高阿那肱察言观色,立刻便看出和士开对那个清秀少年的喜爱之情,便推波助澜,笑道:“既然小顾将军都说了,主人就赶快拿好酒出来吧。要是实在没钱,我们的五花马、千金裘,就都拿去卖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凑趣:“对对对,我们定要好好敬和大人几杯。” 和士开哈哈大笑:“好,今日便与大家一醉方休。” 第21章 从开席始,场面便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 和府有一个巨大的花厅,以前顾欢都没来过,走进去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厅里摆着二十多桌酒席,前面有一个戏台,一百多人落座之下,婢女下人穿梭来去,上菜的,侍候客人的,密密麻麻,可看上去却并不显得拥挤。 高肃身份尊贵,自然坐在首席,顾欢按理说应该在末席的,却也坐到了首席上,而且是和士开的身旁,这使许多人都对这少年刮目相看,暗中打主意要去巴结了。 高肃在顾欢的另一边坐下,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把那些看过来的视线逼退。 这个时代是没有京剧的,流行的是乐舞,有戴着面具的傩舞,还有掺杂了幻术和杂技的舞蹈,看上去华丽眩目,今天和府的戏台上便表演着这些节目。 顾欢以前看过乐舞,却没有看过如此大规模的集中了乐舞所有精华的演出。她不喜喝酒,便棒着茶喝,津津有味看着戏台,满脸的孩子气。 和士开应付着不断前来敬酒的官员,在他们的阿谀奉承之中打着哈哈,百忙中还不时看一眼顾欢,见高肃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便只是笑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忽然,顾欢听到熟悉的乐声,接着有一队戴着假面,身着军服,拿着道具盾牌和短刀的男子跳了出来。 “咦?”顾欢一怔,随即转身拉了拉高肃的衣袖,开心地说。“这个是《兰陵王入阵曲》。” “哦。”高肃看了戏台一眼,表情淡淡,伸筷夹了一根鸡腿放到她碗里,柔声劝道。“快吃东西。” “嗯。”顾欢很听话,拿起鸡腿啃着,眼睛却一直瞧着台上的表演。 这支舞完全不同于前面的那些娇柔妩媚的宫廷乐舞,而是充满阳刚之美,配着铿锵有力的乐曲,让人热血沸腾。 顾欢看着,忽然转头,低声对高肃说:“我又想去打仗了。” “以后吧,周国势大,突厥凶猛,有你打仗的时候。”高肃微笑。“不过,百姓渴望安定,还是不要有战争为好。” “那倒是。”顾欢完全同意。“那就不打仗,明天我们骑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打一架,过过瘾。” “我赞成。”高肃差点笑出声来,顺手给她夹了一大块鱼排。“来,多吃菜。” “嗯。”顾欢吃着东西,目光又转向戏台。 这时,坐在和士开另一边的高阿那肱将酒杯举到他们面前:“来,王爷,顾将军,我敬两位一杯。” 高肃立刻端起杯子,客气地道:“她不会喝酒,还请高大人见谅。” 高阿那肱很大度地说:“以茶代酒也是一样。” 顾欢便双手捧起茶杯,与他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把茶喝了。 和士开看得有趣,也端起酒杯,与她的茶杯碰了一下。 后面有婢女赶紧替顾欢斟茶,顾欢拿起杯子,对和士开说:“祝你福寿无疆。” “多谢。”和士开趁高肃与高阿那肱正在互相敬酒,凑近她的耳边,低低地笑道。“今晚留下来。” 顾欢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微凝,没有吭声。 “今天是我生辰,这个要求不过份吧。”和士开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今天兰陵王一定会醉,我会派人送他回去的。你就留下来吧,明日就说是郦姬硬不让你走。” 顾欢垂下眼帘,沉默良久,微微点了一下头。 和士开满意地抬头,对刚刚放下酒杯的高肃说:“王爷,多谢赏光来寒舍一聚,我敬王爷一杯。” 他们在那里觥筹交错,客套话滔滔不绝,顾欢却没了笑容,转头继续看戏台。 一曲舞毕,台下掌声雷动,有人大声叫好。 和士开也拍了拍手,然后笑着说:“兰陵王爷盖世英雄,实乃我齐国之幸,大家要多敬王爷几杯。” “好……” “正是……” “遵命……” 一时间厅里全是喧哗,宾客们端着酒杯,如潮水一般涌过来,一波又一波地向高肃敬酒。 顾欢看着这阵势,只能坐在那里发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和士开既这么说了,又有那么多官员来敬他,高肃自然不能拒绝,只得酒到杯干,十分豪爽。 很快,他脸上便涌起了一层绯红色,使他看上去如暖玉雕成,美丽非凡。 和士乐惬意地笑着,就如看戏一般,瞧着眼前的这一幕。 有歌伎抱着琵琶上了戏台,边弹边唱,宛转动听,却无人理会。顾欢被吵得真皱眉,只得转过身去,看着台上的女子作倾听状,大脑自动转为空白状态,以便休息一下。 就这么吵着闹着,时间就过去了。 冬季天黑得早,一些年岁比较大的和性情耿直的人都告辞离去,剩下一些都是和士开的死党,围着他献媚不已。 高肃喝了很多酒,虽欲保持清醒,奈何力不从心。 顾欢正要起身送高肃离开,忽然和府的总管和庆走了进来,在和士开身旁禀报:“宫里的温公公来了,说太上皇宣相爷进宫。” 和士开淡淡地道:“你就说我已醉得不省人事,明日再进宫向太上皇谢罪,另外,把平鉴送来的那个女子送进宫去,请太上皇赏玩。” “是。”和庆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顾欢一直以为和士开对谁都不放在眼里,惟独对高湛言听计从,此刻看来,竟然也不全是,由此可见,他在皇上面前真不是一般的得宠。 和士开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自然更加明白他的份量,脸上的谄笑又多了几分。 和士开却懒懒地一挥手:“天不早了,我也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那些人赶紧说了几句“相爷多多保重”这类的话,叫干爹的更是一片嘈杂,然后才纷纷告辞。 和府的下人将客人解下的披风、貂裘拿过来,服侍他们穿上了,提着灯笼送他们出去。 和士开又叫人抬来暖轿,将高肃放进去,抬出府门。 顾欢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出大门。 外面等着的不但有他们从司州带过来的随从,还有这里高肃别院的那位管家。顾欢一看到他便放心了,低低地说:“和大人的如夫人请我留下,我今天就不过去了,你好好照看王爷,我明日就回去。” 那位管家垂头说“是”,声音里满是感激和歉疚。 顾欢看着轿子渐渐远去,便转身重回和府。 和士开已经去沐浴了。顾欢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不会伤春悲秋,便默默浸进滴了香露的热水,将刚刚在外面沾染上的寒气去尽,这才起身,走进了卧房。 和士开有些醉意,在床上特别狂热,比平时猛烈了许多,也更加持久。 等到做完,顾欢浑身都冒出了薄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和士开的酒意随着激烈的情事发泄出来,事毕后不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清醒了。他把顾欢搂过去,顺手掖好被角,轻声说:“小欢,今天看见你和兰陵王在一起的情景,忽然有些感触。你对他太好了,让我有些嫉妒,这可怎么办呢?” 顾欢闷闷地道:“我做的这一切还不够吗?你还想要怎么样?” 和士开宠溺地抚了抚她的脸,温柔地说:“我想娶你。” 顾欢吃了一惊:“什么?” 和士开微笑:“我的妻在数年前已经去世,我一直没有续弦。你嫁给我,做正室夫人,好不好?” 黑暗中,顾欢看不清他的神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和士开也很有耐性,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过了很久,顾欢才艰难地道:“我不想骗你,我爱的人是高长恭。” “这我知道。”和士开平静地笑。“如果他不在了,你会不会喜欢我?” 顾欢一惊,随即肯定地说:“我喜欢你,不然宁死也不会从你,可我不爱你。即使长恭不在了,我也依然不会爱你。” “这什么?”和士开有些不舒服了。“就因为他长得美,比我年轻?” “不是。”顾欢叹了口气。“你看今天在宴席上那些奉承你的人,尤其是那些所谓的干儿子,真是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我喜欢光明磊落的人,与这样的人相处,心情会很愉快。” “哦,这我也可以理解。你还是个孩子,眼里自然黑白分明,容不下那些渣滓。”和士开轻笑。“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个怎样的人?” “嗯……”顾欢沉吟着,缓缓地说。“你成熟,优雅,很体贴人,不过,你在官场上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 “嗯,说得不错,有人喜欢,当然就会有人恨。那么,还有呢?”和士开翻了身,兴致勃勃地压住她,低低地问。“在床上不吸引人吗?” “哦……当然……很吸引人……”顾欢不否认他的高超技巧,不然怎么会把皇上、皇后以及小皇帝都迷得神魂颠倒呢? 和士开今天特别热情,放纵着自己的欲望,一边攻城掠地一边用言语诱惑:“和我成亲吧,好吗?兰陵王也要娶妃了,你就打算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他?还是准备做他的小妾?我起码会娶你做正室,是堂堂正正的宰相夫人,难道不好吗?” 顾欢在他身下断断续续地道:“我……还小……暂时……不想……成亲……” “那也好,我就等你两年。”和士开激烈地吻咬着她的双唇、脖颈、胸口,低沉地说。“等你到十八岁,总是不小了吧?” “嗯……”顾欢*着,不想再提这事。 和士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沉醉享受,尽情狂欢。 这一夜,如雨打荷花,风吹柳絮,顾欢累得不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她才醒过来。 和士开已经起身进宫,顾欢实在有些佩服他的精力充沛。勉强支撑着起身,她洗了澡,便离开和府,回了高肃的别院。 雪仍然未停,纷纷扬扬地下着,屋顶积雪盈尺,路上却已扫过,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 顾欢骑在马上,慢慢走过宽阔的长街,看着安静的繁华的都城,看着不远处华丽恢宏的皇城,心情就如这个雪天,安静而寂寞,寒冷却干净。 第22章 在大门口停下,顾欢懒洋洋地正要下马,高肃却从门里跑出,径直冲到她面前。 顾欢吓了一大跳:“你你……你没走?” “我不放心。”高肃仰头看着她。“你没怎么样吧?脸色不大好。” 顾欢看他没什么异样,心里却仍然忐忑,只得敷衍着说:“有点累。” 高肃立刻向她伸出双手:“那还骑在马上干什么?快下来。” 顾欢笑了,爽快地向他俯下身去。 高肃抱住她,很顺利地将她拖下马背,抱在手中。 顾欢开心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笑眯眯地问:“今天不回司州?” “嗯,反正没什么大事,明天回吧。”高肃轻松地将她抱进大门,向白云轩走去。 老管家站在门里,慈爱地看着他们,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高肃将她抱进卧房,替她解开披风,顺手递给她一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顾欢乖巧地点头,把茶喝了,便脱掉外衫、靴袜,上床躺下。 屋里暖融融的,她很快就有了睡意,便迷迷糊糊地说:“长恭,我先睡一会儿。” 听着她很自然地带着撒娇的意味,高肃的心里甜滋滋,温柔地道:“好,你先睡吧,我去吩咐他们做些好吃的。” “嗯。”顾欢翻个身,裹着柔软的锦被,很快就睡熟了。 高肃走出去,轻轻将门掩上,一转身便看见了老管家。他想了一下,慢慢走出院门,这才问道:“欢儿每次从和府回来都会这么累吗?” 老管家心里一震,却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说:“不一定。有时候在和府玩得比较晚,又起得早,顾将军就会比较疲倦,但大多时候精神都很好,过来歇息一下,用了膳就回司州了。” “哦。”高肃很信任这位老管家,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多问,转而与他商议起午膳的菜式来。 老管家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顾欢睡足以后,自然地睁开眼睛,在床上滚了一圈,这才到处打量。 高肃坐在窗边,正在看司州衙门送来的公文。他靠着太师椅的直背,窗外的雪光映着他的脸庞,如画一般的美。顾欢趴在床上,头枕着胳膊,出神地欣赏着。 高肃看完,将公文放在桌边,这才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转头看去,轻声笑道:“睡够了?” “嗯。”顾欢一副惫懒的模样。 高肃走过去,坐到床边,一边轻抚着她的脸一边说:“欢儿,以后别跟和士开走得太近,对你不大好。” 顾欢一怔,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高肃抬头看向窗外,静静地说:“我大哥与太上皇同龄,自幼与他同在神武宫中长大,关系很好。太上皇即位后,对我大哥也礼遇甚隆,十分亲厚。后来,和士开与胡皇后对坐握槊,我大哥知道后,便向太上皇进谏:‘皇后天下之母,不可与臣下接手。’这就惹恼了和士开。他立即编造谣言,说我大哥奢侈僭越,毁谤皇上皇后,目无纲纪。太上皇听后大怒,不顾自幼一起长大的情份,命我大哥在宫中饮酒三十七大杯,然后又命人在他回家的路上强行灌进毒酒,我大哥难受至极,投水而死……我三哥得知此事后,在自己府中大哭,并大骂和士开,太上皇又将我三哥抓入宫中施以鞭刑,我三哥生性执拗,拒不认错,激得太上皇震怒,亲手用大棒打碎了他的双腿胫骨,让他活活痛死……”说到后来,他声音颤抖,渐渐哽咽。 顾欢立刻坐起身来,将他抱住。 高肃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低声说:“归根结底,我两个哥哥的死都是和士开造成的,我非常恨他。况且,他现在秽乱后宫,侮辱的是整个皇室,将来,即使皇上能容他,太上皇的其他儿子也容不得这个乱臣贼子。欢儿,我不想你有危险,你最好不要与和士开有太深的关系,以免将来受到株连。” 顾欢倚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肯定地说:“好,我听你的。” 高肃很高兴,热情地吻了她好一会儿,才拉她起身:“走,去用膳吧。” 两人没在邺城过夜,当晚便回了司州。 从这以后,和士开再派人来接顾欢,她都以各种托辞回绝了。 半月后,皇上下旨:“定远将军顾欢文才武功俱佳,堪为国之柱石,擢升为散骑常侍、归德大将军,旨到之日,即赴邺城就职。” 顾欢拿着上谕,双眉紧皱,半晌不语。 高肃沉着脸,咬着牙说:“一定是和士开玩的花样。当今皇上年少,只怕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升你的职?归德大将军是正三品上,这一年并无战事,无尺寸之功,却将你破格提升,势必引来许多非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欢想了一会儿,将上谕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道:“我立刻上书,要求辞去所有职务。” 高肃微微摇头:“只怕没那么容易。” “总要试试。”顾欢轻声说。“我是女子,这就是最合理的理由。” 高肃略一思忖,便道:“好,你先试试吧。” 顾欢提笔濡墨,谨慎地写着奏折:“微臣年轻识浅,德薄才鲜,恐难当大任,有误皇恩,且身为女子,在朝堂之上颇有不便,恳请皇上开恩,允微臣解甲归田……” 高肃看了后,觉得并无不妥,便递送上去。 五日后,忽然有几名太监过来传旨:“上谕,宣归德大将军顾欢即刻进宫见驾。” 高肃有些担心地看着顾欢,欲替她拒绝,却又不能抗旨。顾欢低声安慰他:“应该不会有事,最多就是驳了我的奏疏,要我去邺城就职,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你就放心吧。” 高肃也觉得她的话有理,便点了点头:“你去吧,多加小心。” 顾欢点头,随即换上官服,骑马到了邺城。 那些太监并没有将他带进宫中,而是带到了城郊处的仙都苑。 那里奢侈豪华,美仑美奂,犹如人间天堂。顾欢没到过宫中,也不知这里是哪里,还以为是御花园,便没有向领路的太监询问。 夜幕中,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灯火通明的玉华殿。 太监让顾欢在外面等候,自己先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他便走出来,朗声道:“太上皇宣顾欢觐见。” 顾欢吃了一惊,却不敢怠慢,立刻随着太监走进殿门。 里面莺歌燕舞,十分热闹。高湛居中而坐,手提酒壶,哈哈大笑。他身边坐着两位宫装美女,都低眉顺眼地殷勤侍候着。在他的侧面,坐着淡淡微笑的和士开。 顾欢虽未进过宫,却知晓宫廷礼仪,便走到当中,跪下磕头,山呼万岁。 高湛刚过三十,生得高大英俊,却因纵欲过度而两腮微陷,眼圈发黑。他醉醺醺地看着不远处的顾欢,口齿不清地笑道:“免礼,免礼,顾爱卿,过来坐。” 顾欢站起身来,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坐。 和士开在一旁说:“既是太上皇发了话,小顾将军便遵旨吧。” 顾欢只能挪过去,坐到高湛身边。 高湛身着只有皇上与太上皇才能穿的绯色衣袍,笑着用手托起顾欢的脸,啧啧赞叹:“这孩子长大了,漂亮多了。记得一年前在洛阳,我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不过是个小女孩,看在段爱卿的面子上,封了你一个将军。没想到,你还文武双全,了不起。你写的《将进酒》已传遍邺城,都夸你是难得的少年才子。我今天便叫你过来让我瞧瞧,果然与以前不一样了。” 顾欢心里的排斥感非常强烈,却不得不强行抑制,低头垂目,谦逊道:“太上皇过奖了,微臣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当。” 高湛大笑:“士开,这孩子通情达理,我很喜欢。” 和士开的眼神一凝,脸色却丝毫未变,笑着说:“太上皇慧眼识人,小顾将军的确不凡,将来定是我大齐栋梁。” 高湛的手渐渐滑下来,顺着顾欢的脖子滑到领口。他满脸淫猥,越凑越近:“女将军吗?我倒还没玩过……” 顾欢大惊,想也不想,身子便向后倾,想避开他的手。 高湛顺势前扑,将她压倒在地。 顾欢的头脑乱成一团,只觉得心里那种强烈的厌恶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必须立刻摆脱。她无意识地使用了在战场上步战时近身搏斗的技巧,两招便将高湛掀翻,一脚踢开。 殿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歌舞骤停,鸦雀无声。 和士开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高湛和企图撑起身的顾欢,一时竟没有反应。 高湛这一生凶戾残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却从来没被人打过,这时恼羞成怒,猛地扑过去,按住顾欢便撕扯衣服,嘴里更是破口大骂。 顾欢拼命挣扎。她日日练功不缀,本就力大,高湛早就被淘空了身子,看着高大英武,其实不堪一击。顾欢抓住他的肩,猛一使力,便翻过身来。她努力想挣脱高湛的控制,站起身来,却被他紧紧抓住,一时脱不得身。 无论如何,她也不敢下重手杀了这位太上皇。弑君之罪,非同小可,她的父亲、已经怀孕的继母、义父一家、高肃一家,都会受到株连,有很多人将无辜死去,这是她无法承受的结果。 殿中那些太监、歌舞伎、嫔妃都看着太上皇与那些年少的将军在地上翻滚,全部呆若木鸡。 高湛盛怒之下,借着酒劲,忽然力气倍增,顾欢却缚手缚脚,不敢使出全力,此消彼长,她很快就被高湛重新压住。 高湛只能死死抓住她,却没办法腾出手来干别的,急切间便叫道:“士开,去叫宫中护卫进来,帮我按着她。这人好大的胆子,不但敢抗旨,还敢冒犯圣驾,看我怎么收拾她。” 和士开笑着起身。“我来帮太上皇吧。”说着,他对殿里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李夫人,陈夫人,你们留在这里,一起侍候太上皇。” 所有人躬身称“是”,迅速退出,并上殿门。那两个宫装美人仍坐在那里,神色惊惶,浑身发软,已是摇摇欲坠。 顾欢看着眼前的高湛那双疯狂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发寒,已经知道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高湛的头脑一片混乱,已是兽性大发,双手用力,便撕开了顾欢的衣裳,随即俯下头去一阵狂啃。 顾欢疼得哼了一声,被他重重压在地上,无法动弹。 和士开从自己座位上走过来,经过那两位夫人身后时,忽然挥拳重击,将她们打昏在地。他动作很快,抽出其中一位夫人的腰带,急步走到高湛身后,将那条腰带猛地缠上高湛的脖子,双手果断地用力勒紧。 高湛猝不及防,本能地伸手去抓脖子上的缎带。 顾欢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高湛在自己身上挣扎,痉挛,终于瘫软下去。 第24章 高湛死了三天之后,和士开才正式发丧,宣布太上皇驾崩。 朝廷并没有大乱,高纬当皇上已有三个多月,那些当初反对高湛禅位的臣子们都暗道“侥幸”。 因皇帝年仅九岁,赵郡王高睿便和娄定远、元文遥等人商议,求见胡太后,率先弹劾和士开,并极力反对和士开依旧在朝中担任要职。 赵郡王高睿为抚军将军、仪同三司、定州刺史、六州大都督、尚书令,其父高琛是高欢的弟弟,他三岁丧父,被高欢接到宫中,情同父子,高洋即皇帝位后,封其为赵郡王,高演临终时,他受托为顾命大臣,后亲迎高湛至邺城即位,功高于国,与段韶一样,是为元勋。 高睿在殿堂之上陈说和士开的罪行,斥他先帝弄臣,秽乱宫掖,请求将其外放,以削夺他的权力。 胡太后很不高兴:“先帝在世时,你们为何不说?先帝刚刚崩逝,你们便来欺负我们孤儿寡妇吗?” 跟随高睿前来的重臣却并不畏惧,慷慨陈词:“臣蒙皇上大恩,身居朝贵,受到礼遇,岂敢惜死?不把和士开贬出,朝野上下必不安宁。” 胡太后很少与朝臣议事,根本说不过他们,只好说:“此事改日再议。” 第二天,高睿又在云龙门让元文遥入奏,连续三次,胡太后都不予理睬,最后才表示,和士开长期在左右办事,须臾不能离开,待先帝丧期过了百日再说,高睿他们却不肯应允。 胡太后急了,亲自找到高睿,言明要留下和士开,又派宦官权要人物去暗示高睿,继而要挟,但高睿丝毫不为所动。胡太后无奈,只好借口武成帝丧事为重,拖延时间。 在这几天时间里,和士开也在紧张布置,天天都呆在宫里,或在府中召见亲近的大臣或幕僚,商议对策。 邺城山雨欲来风满楼,司州却相对比较平静。 高肃跟谁也不结盟,既不支持高睿,也不保和士开。他除了处理日常公务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府里。 顾欢在高烧中昏睡了三天,当邺城皇宫中的丧钟敲响,她终于慢慢醒来。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屋子,感到的是温暖的气息,她没有与理会上前关切询问的秋燕,只是一直望着屋顶发呆。 高肃正在衙门里,听到春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王爷,小姐醒了。”他立刻扔下手上的事务,冲出大门,跳上马,狂奔回府。 顾欢已经瘦得脱了形,惨白的小脸异常憔悴,原本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没有一丝光泽,一头青丝散乱地落于枕上,竟是有些干枯了。 高肃在她昏迷的时候曾亲手为她梳头,抹身,给她灌药,对她承受过的痛苦折磨十分清楚,虽然心如刀绞,却不敢流露出来。他坐到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地说:“欢儿,你感觉怎么样?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顾欢慢慢侧过头去,看了他一会儿。 高肃那原本好似散发着柔润光华的脸仿佛脱了水,焦虑和担忧满满地写在上面。 顾欢轻轻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长恭,抱抱我。” 高肃立刻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连人带锦被一起抱过来,放到自己腿上。 顾欢蜷缩在他的怀里,将脸紧紧贴上他的胸口,感受着那有力的心跳,似乎也在汲取他身上奔涌的力量。 高肃一手搂着她,一手隔着被子,轻抚着她的背,绵绵密密地向她传达着无尽的关怀。 良久,顾欢才轻声说:“长恭,我想离开这儿。” 高肃立刻答应:“好,我陪你回兰陵。” 只说了这么两句话,顾欢便露出疲惫的神色,慢慢闭上眼睛。 高肃抱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直到急报到来。 太上皇驾崩。 为防止激变,和士开亲自写了上谕,让高纬用玺,迅速发了下去,要外官在任上按制守孝,过山陵那天,诸王并高氏子孙再赴邺城送葬。 高肃放下诏书,一言不发地回屋,继续陪着沉睡中的顾欢。 第二天,顾欢的烧就退了,也能坐起来吃点东西。高肃亲自给她洗脸,擦手,喂汤喂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再过得几天,顾欢便可以下床,蹒跚地走上两步,高肃扶着她,一旦她不支软倒,便将她抱起来,送回床上。 两人都没有提那天夜里的事,彼此也不太说话,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 高肃不过二十一岁,顾欢才十六岁,两人沉默地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却会涌起无尽的沧桑感。 这段时间,和士开在邺城却加紧了动作。 他对胡太后和皇上高纬说:“先帝在群臣中待我最为亲厚。先帝去世,大臣们自然都会觊觎权位。如果我赴外任,就给了他们翦除陛下羽翼的机会。” 胡太后与小皇帝都深以为然,紧张地问他有何良策,他便将自己的计谋说了出来。 很快,高纬便下诏,任命和士开为兖州刺史,同时把元文遥封为西兖州刺史,要他们过山陵以后再行赴任。 待高湛的大葬典仪结束后,高睿等人便催促和士开上路。 和士开用美女、珠帘以及宝石玩物收买了娄定远,请求在临行之前能去辞觐皇帝和太后,娄定远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 和士开入宫后,对胡太后和高纬说:“我走之后,朝中大臣必有行动,请皇上和太后早做准备,以防大变。”胡太后和高纬担心被废,顿时痛哭起来,恳求他留下,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和士开便如愿以偿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他指斥高睿有不臣之心,欺君之罪,遂在永巷埋伏下刀斧手,将高睿绑住。因高睿笃信佛教,他便派人将高睿押送到佛寺处死。接着,他把元文遥贬为西兖州刺史,将娄定远贬为青州刺史,其余参与贬斥他的大臣也都分别受到了处罚。 从此以后,和士开权倾朝野,独揽朝纲。他的亲信占据了朝廷中各个重要职位,胡太后对他言听计从,小皇帝高纬也对他十分宠信,甚至比先帝高湛更甚。和士开只手遮天,不少大臣忧心忡忡,担忧国家的前途。 对于这些事,高肃不闻不问,更不会说与顾欢听。 本来,他已经应允了高湛,过年以后就择日完婚,可高湛已崩,此事暂时无人过问,只要郑氏不来询问婚期,他便绝不会主动去提。 这些日子里,他生活中惟一的重心便是顾欢。看着她渐渐痊愈,高肃才慢慢放下心来。 除夕之夜,顾欢裹了厚厚的皮裘,与高肃一起守岁。 府里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景象。毕竟是过年了,大家都在爆竹声里辞旧岁,刺史府也不例外。 除了高肃和前来给顾欢诊治的大夫外,没人知道她的病因,只以为她是在风雪中受了寒,现在已渐有起色。府里的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欢天喜地地庆祝着新春佳节。 顾欢倚在高肃怀里,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香茶,看着外面的大雪纷飞。 红色的灯笼挂满了院里院外,密密麻麻的爆竹声在夜空中回荡,不时有欢乐的笑声传进来。 顾欢微笑着说:“春天要来了。” “是啊。”高肃搂着她,温柔地附和。“春天来了。” 第25章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家家户户都在过年,邺城、洛阳和司州这三个繁华的大城都特别热闹。 正月十五元宵佳年,宫中设宴,邀诸大臣共享,高肃也奉旨前往。 顾欢一个人呆在家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高肃怕她闷,在城里的书铺搜罗来大批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搜神记》、《搜神后记》、《列异传》、《博物志》、《神仙传》、《拾遗记》、《续齐谐记》、《世说新语》、《幽明录》、《西京杂记》,等等,满满当当地放在书架上。 顾欢半躺在软榻上,不远处放着火炉。秋燕将大大的红桔一个个搁在炭盆边,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桔子的香气。听说烤桔子可以治咳嗽,顾欢的烧虽然退了,却总有点轻咳,秋燕便让春喜去买了些上好的红桔,烤了给顾欢吃。有没有疗效暂且不论,桔子烤出来后别有风味,顾欢是挺爱吃的。 她闻着桔香,看了会儿书,忽然对秋燕说:“你和春喜挑个日子,就把喜事办了吧。” 秋燕这些日子为她担足了心,此刻见她忽然关心起自己的亲事来,似乎是心情有所恢复,不由得心里一热,眼里便涌满了泪水。她低头飞快地擦去,笑道:“我们不急,先等小姐养好了身子再说。” “我就快好啦。”顾欢放下书,接过她递过来的烤桔子,一瓣一瓣地送进嘴里,脸上有了几分开心的神情。“你们如果成了亲,正好给我冲冲喜,说不定我就好得更快。” 她在那里顺口胡说,秋燕却当了真,忍不住盘算起来,决定去与春喜商量,或者就定个日子,把亲事办了。 外面仍然很冷,冰天雪地,高肃不许顾欢外出,怕她再受风寒,秋燕和春喜自然严密防范,深怕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偷跑出去,谁知她却一直很乖,果然就呆在屋里,哪里都不去。 一日三餐都送到屋里,时令水果、细巧点心不间断,顾欢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无聊了就看看书,过着愉快而懒散的日子。 高肃又派人快马赶到兰陵,将郑怀英接过来。顾欢很高兴,当高肃去衙门办公的时候,她便与郑怀英学琴谈曲,其乐融融。 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高肃也是什么也不说。她隶属于高肃管辖,办不办公都是无所谓的事。朝廷没再宣召她,之前本来是调她至邺城任职的,高肃替她递上了因病告假的奏疏,那边也就不再过问。 看着顾欢苍白的脸渐渐有了一些血色,神容也不再枯槁,眼睛重新变得明亮,高肃的心里特别欣慰。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正月十五,高肃才不得不离开司州,去邺城宫中赴宴。 那样的盛宴,通常是从中午开始,直到晚上,有时候还会有午夜,有连续不断的歌舞、百戏,或许还有比诗比画比文比武,《兰陵王入阵曲》是一定会有的,那已经成为时下富豪贵族筵乐必备的时尚,若是有兰陵王本人出现,便会给歌舞本身更添几分传奇色彩。不过,很少人有知道,这个被人谱进曲中,编进舞蹈,传唱颂扬的大英雄,不但不敢张扬,甚至还过得相当谨慎,如履薄冰。 顾欢看了会儿书,觉得眼睛累,便放下书,闭目养神。 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里,郑怀英在弹《夕阳萧鼓》,顾欢第一次听的时候,便觉得旋律很熟悉,略一思忖,便想起,那就是后来的《春江花月夜》。郑怀英很喜欢这首曲子,每次弹起,都是意境缠绵,含蓄隽永,如梦如幻,充满了无尽的思念。 顾欢忽然就开始想念高肃。 从她欢天喜地地去兰陵赴任,到现在其实还不到一年,当中却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他们心乱如麻,甚至不知所措。在战场上敌我分明,高肃与她都能力克强敌,险中求生,可以黑暗险恶的官场,她和高肃却太过年轻,一直都处于劣势。要想扭转这种局面,需要很长的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 此刻的顾欢觉得很疲惫,根本打不起精神来谋划布局。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时离开权力中枢远远的,等朝中不同的势力去斗个你死我活。 高肃是个正直磊落的人,绝不肯篡夺帝位,顾欢自然也就不再往那方面想了。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她便心满意足。 在前世,她就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她希望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自由自在,飘逸潇洒,不需要太多的财富,更不想权倾天下。今生,她也同样如此。 正睡得迷迷糊糊,管家进来,低声对秋燕说了几句话。 秋燕略微犹豫,便过去轻轻推了推顾欢。看到她睁开眼睛,秋燕便道:“小姐,和大人来了,说想见你。” 顾欢有些意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便恢复了沉静,镇定地说:“请他进来。” 和士开被管家带到前厅,殷勤款待,听秋燕传过话来,便毕恭毕敬地将他带到后院,将他请进门去。 顾欢已经坐了起来,对和士开客气地说:“末将身体不适,未能远迎,请和大人见谅。” 和士开温柔地微笑:“小顾将军不必多礼。” 管家张罗着沏上好茶,送上水果、点心,这才躬身退下。 秋燕却站在屋里,没有离开。 顾欢向她挥了挥手:“你出去,我与和大人有事相商。” 秋燕只得向两人屈膝行了个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和士开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这才挪过去,坐到顾欢身旁。他伸手轻轻扶了一下顾欢消瘦的脸颊,低低地问:“你还好吗?” 顾欢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两人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那是足以致命的真相,按理说,和士开应该设法杀她灭口,可他却仿佛忘了这件事,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友善亲密。 和士开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慢慢拂了拂她散落到腮边的一绺秀发,轻轻地说:“这个世界很寂寞,在我周围,都是形形*的豺狼虎豹。我不敢相信他们,更要时时刻刻提防他们。只有你,让我有安全的感觉。小欢,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放心地拥抱你,让你整夜睡在我身边。在寒冷的夜里,我会觉得温暖。因此,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杀你,永远不会。” 顾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和士开微笑着,轻声问道:“你不肯再与我在一起了吧?”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动手伤害到你。”顾欢坦诚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曾经浴血疆场,死伤在我手里的敌人数以百计。以前,我能克制,可现在,我总会在夜里做噩梦,我怕自己会因此而发狂。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想伤着你。” 和士开的脸上浮起一丝悲伤,继而消失无踪,依然笑得很温柔:“既是这样,那我也不会去强迫于你。小欢,今天皇帝在宴席上当着百官的面,命兰陵王择日成亲,王爷已经应允。” 顾欢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没吭声。 和士开缓缓地道:“和府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 顾欢抬眼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清晰地说:“你救过我,我欠你一条命。将来,如果你有需要我出手的时候,尽管来个信,我必救你,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和士开微微一怔,随即大感欣喜。他按捺住心中涌起的狂热,对面前的女孩点了点头:“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他现在的权势如日中天,但难保将来不会出什么事,得了顾欢这一句承诺,那如果以后不幸被困险境,至少这里还有一条活路。至此,他便彻底绝了再逼顾欢重续前缘的念头,反而盘算着要护着她,这样,在她的牵绊下,高肃、段韶与顾显的力量就可以成为他在要紧关头的保障。 顾欢略一犹豫,便诚恳地道:“素和,我冒昧地劝你几句,你愿听就听,也别生气。我希望你以后能善待群臣,少些杀戮,造福百姓,亲贤者,远小人,这样,你不会那么危险,将来百年之后,也能青史留名。” 这是她第一次如了和士开的意,以“素和”相称,和士开心潮澎湃,差点失控。他握住顾欢的手,感叹道:“小欢,没想到终于有这一天,我能得你真心以待。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记在心上,只要不是有人故意与我为难,我便不会动他。至于那些所谓的贤者,他们早就当我是小人,不屑与我为伍,这也强求不来。” “我明白。”顾欢叹息。“人在仕途,更是身不由己。” 和士开见她面露倦意,便体贴地道:“我是从宫中快马赶来的,这就要回去了。” “嗯。”顾欢点头,忽然说。“我想辞官,你不准,那现在准我告假一年吧,我想到处走走,游山玩水,休养身心。” 和士开想了想,便道:“先准你半年吧。半年之后,若是你的身子仍然不大好,再告假亦可。” “好。”顾欢对他笑了笑。“谢谢你。” 和士开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轻声说:“你上次写的诗里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佳句,自己也要身体力行,莫要辜负了大好年华。”然后便笑着起身,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 府中的管家等在院门外,礼节周到地将他恭送出府。 秋燕赶紧回房,见顾欢已经躺回榻上,神情平静,并无异样,便放下心来。 顾欢闭上眼睛,心里涌起一丝苦涩。 他……到底还是要娶亲了…… 第26章 高肃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他很疲惫,心情十分低落,却在进入府门后便毫不犹豫地直奔自己的卧房。管家一路跟着他,小声地将和士开曾经来过,与顾欢在房里单独呆了一炷香时分的事说了。高肃微微一怔,什么也没问,便挥手让他离开,随即推开了房门。 顾欢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房间很温暖,高肃脱掉衣服,外间已经有仆人抬来浴桶,在里面倒满热水,滴上香露。他浸进去,洗掉满身酒气,这才稍觉舒坦。 回来这一路,他翻来覆去想了想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顾欢说,自己就要成亲了。 宫中华筵,百官云集,小小的高纬看着根据《兰陵王入阵曲》编成的舞蹈,忽然对他说:“先帝在世时,一直惦记着长恭的婚事,现在先帝崩逝,爱卿应尽早完婚,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他的话说得天真,却以忠孝为前提,顿时博得了群臣好感,纷纷附和。 高肃无法拒绝。在《兰陵王入阵曲》中拒绝皇帝的旨意,既是犯上不敬,更是对先帝的忤逆,只怕立时便会为千夫所指,落个居功自傲,目无君上,有不臣之心的罪名。高纬虽小,现在还看不出其本性是否暴戾,但也难保不会在别人的撺掇之下将自己斩了。 思虑虽多,却只是短短的一瞬,他立刻躬身施礼,一口答应:“臣遵旨,回去便挑个好日子迎亲。” 立刻有好事之人张罗着,要宫中太监拿来皇历,当即挑出良辰吉日,二月初十最宜嫁娶。高纬很高兴,立刻拍板定夺:“那就是这一天。” 高肃除了点头称是,根本无话可说。 他早已想通了,如果自己不在了,顾欢怎么办?他再想护着她也不可能了。只有自己活着,才能让心爱的人过得好,没有王妃的尊荣算什么?顾欢本也不是喜爱荣华富贵的人,只要他们两人能一直在一起,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即使要违心地去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那也算不得什么。 擦干身体,他穿上白色丝绸的中衣,走进里间,上床躺到顾欢身旁。 有奴仆到外间抬走了浴桶,吹灭灯,关上门,屋里便恢复了安静。 过了一会儿,顾欢忽然轻声说:“你回来了。” 高肃一惊:“我吵醒你了?” “没有。”顾欢挪了一下身子,枕到他的身头,伸手搭上他的腰,懒洋洋地说。“我一天到晚都在睡,并不困。今晚睡得早,刚才就醒了。” “哦。”高肃伸过胳膊,将她抱住,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却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沉默片刻,顾欢低低地说:“和士开来过了。我知道你就要成亲了。” 高肃闷了很久,长叹一声:“情非得已,不得不从。” “我明白。”顾欢平静地说。“娶吧,你别顾虑我,我没事。” 高肃眼圈一热,将她用力抱紧,郑重地说:“在我心里,我的王妃永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顾欢也紧紧地拥着他,似乎想将自己整个人都钻到他怀里,与他融为一体。 两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很久,才渐渐睡着。 当世有云:“天下郑氏出荥阳。”说明那里的郑氏宗族相当繁盛,本是高门贵族,更出了不少文臣武将,这也是当初高湛不许高肃悔婚的原因。朝廷需要高门名士的支持,而郑氏便具有强大的力量。 高纬这边刚有旨意,命高肃择日完婚,郑氏那边便已知晓,立刻按照礼俗,派人来司州问期。 高肃依礼回复,婚期定在二月初十,将于二月初一派人赴荥阳迎亲。 带着大批聘礼的车队随即浩浩荡荡前往荥阳,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美谈。 随后,一切都筹备起来,布置新房,发请柬,订酒席,做喜服……说起来,其实与现代的婚礼并无本质不同,只是繁文缛节更多些罢了。 顾欢没有搬出高肃的卧房,因为新房并不是这里,而在另一个院子。那里原本是用于接待贵宾的客房,环境优雅,装饰豪华,用来做新房是完全够格的。 从顾欢发着高烧被抱回来,高肃就没有再与她有过情事。顾欢不是没想过,高肃是不是嫌她与别人有过沾染,因而不愿再与她欢爱,但那一夜在宫中的遭遇太过惨痛,她对情爱之事心有余悸,也就没去多想。 两人夜夜同床共枕,却只是拥抱着,安静地,沉默地,相依相偎,然后渐渐睡去。 婚事如火如荼地准备着,上上下下一片忙碌。 随着婚期临近,高肃的三个亲兄弟陆续赶来,其他客人也先后到达,司州城内变得更加热闹。 出于礼节,高肃邀请了朝中的一些重臣,包括和士开、高阿那肱等权贵,也有段韶、斛律光等亲朋好友,还有皇上高纬的亲弟弟琅琊王高俨这种身份尊贵的孩子。本来他与冠军大将军顾显不熟,这时犹豫半天,仍然给他发了请帖。被邀请到的人都很给面子,大部分都尽量抽时间前来,实在来不了的也都派人送来厚礼,以表祝贺。顾显很想来看看女儿,但段韶一走,边塞守御的重任就都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只得留下,不过仍然备了一份重礼,托段韶带来。 顾欢的身体渐渐康复,只是仍然有些虚弱,走动多了就容易累。高肃对她很体贴,每日里山珍海味,滋补佳品不断,还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出去散步,又怕她累着,怕她受了风寒,对她保护得风雨不透。 顾欢很平静,偶尔会对他微笑,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活泼,喜欢胡说八道,逗他开怀大笑。高肃对她的变化很难过,却感到束手无策。他毕竟太年轻,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顾欢其实喜欢这样的感觉,两人携手走过风雨,经历沧桑,将恨海愁山一起推开,那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甜蜜。 很快,迎亲的队伍便出发了。 顾欢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看着高肃最信赖的大将尉相愿鲜衣怒马,带着护卫队以及仆从出城而去。 高肃走到她身后,轻声问:“在想什么?” 顾欢抬头看了看正在绽放新芽的柳枝,触景生情,不由得脱口而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高肃沉默片刻,抬手揽住她的肩,温柔地道:“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我没想要离开你。”顾欢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不过,我有半年的假期,想出去走走。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 “这事我来安排。”高肃不由分说。“你先把身子养好。” 顾欢很喜欢他的霸道,懒散地点了点头:“好啊,就让你来安排吧。” 高肃笑了,却终究有些放下心,以后更是派了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以防她不辞而别。 顾欢才不会先跑,她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娶亲,更要确认他是否快乐。高肃心地纯良,她才不肯让他受欺负。 迎亲队伍在二月初一到达荥阳,然后在初三启程,带着新娘、陪嫁来的家人、丰厚的嫁妆前来司州。 二月初十,便是高肃的大喜日子。 顾欢一早便起身,亲手为高肃穿上大红喜袍,替他系上衣带,梳好头,带上喜冠。 高肃默默地看着她围着自己忙碌着,不知怎么的,却觉得有种苍凉的气息在屋里弥漫。 顾欢替他做好了一切,这才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他,随即笑道:“你是我见过的最俊俏的新郎。” 一身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吉服更衬得高肃眉目如画,可他却并没有一般新郎倌的那种欢喜。他拉过顾欢的手,温柔地说:“欢儿,你且忍耐一时。将来,我一定会让你做我的王妃。” 顾欢靠近他,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肯定地道:“你别忧心了,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高肃这才放下了心。 外面的管家恭敬地说:“王爷,吉时快要到了。” “嗯,知道了。”高肃拉着顾欢的手,便要出去。 顾欢笑道:“我得更衣,你先去吧。” 高肃却很固执,并不肯独自出门,而是拿起顾欢准备好的衣裳,替她换上。 顾欢仍然穿着男装,里面是雪白的衣裤,外面是淡黄色的长衫,头上戴一个小小的白玉冠,看上去清秀脱俗,特别漂亮。 高肃愉快地笑了,淡淡地说:“很好看。” 顾欢也高兴起来,便跟他一起往前厅走去。 那里高朋满座,与顾欢有交情的却没几个。高肃与来宾们抱拳寒暄,根本无暇分身,而顾欢早就放开了高肃的手,在他身后溜进厅里,与高延宗打个招呼,便跑到段韶身边,笑嘻嘻地叫道:“义父。” 段韶坐在上座,带着一脸慈爱与恭谨,与七岁的琅琊王高俨说话。见她来了,他愉快地点了点头,随即微微皱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前阵子受了风寒,病了一场。”顾欢的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现在已经好了。” “哦,自己得多当心。”段韶指了指旁边那个身穿锦衣的孩子。“来,见过琅琊王。” 顾欢立刻抱拳一礼,正色道:“末将顾欢,见过王爷。” 高俨虽然小,却甚懂礼仪,笑着说:“顾将军免礼。” “谢王爷。”顾欢抬起身来,顺着段韶的手势,坐到他的身后。 厅里笑声不断,外面越来越响的礼乐声都差点被盖住,直到喜娘在门口提高了声音:“吉时已到,请王爷门前迎亲。”大家才簇拥着高肃,急步走了出去。 顾欢跟着出门,兴致勃勃地看着喜娘从大红花轿里将凤冠霞帔的新娘搀扶出来,将大红花绸的两端放在高肃和新娘的手中。新娘个子不高,身段窈窕,袅袅婷婷地被自己的丫鬟和喜娘搀着,随着高肃走到喜堂。 两人规规矩矩地一拜天地,高堂却没有,悬了一幅高澄的画像代替,然后便是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高肃没有进去,待新娘进门后,他便走出来,吩咐开筵。 美酒佳肴都被迅速送了上来,宾客坐在桌边,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不时有人向新郎敬酒,场面乱成一团。 顾欢坐在段韶旁边,一边吃菜一边向他询问自己爹爹和继母的情形。 段韶微笑:“你爹爹很好,瞧着倒似更年轻了些。你继母在正月十五临产,给你添了个弟弟。你爹给他起名叫顾悦。” “太好了。”顾欢很开心。“我明天出去买个金锁,你帮我带回去给弟弟。” “好。”段韶看着她,忽然关切地道。“欢儿,兰陵王已经成亲了,你也向朝廷告了半年的假,是不是也回家看看?你爹想念你得紧,义父也是。” “我也想你们。”顾欢乖巧地说。“不过,我即使要离开,也得向王爷禀报。” “嗯。”段韶温言道。“如果你觉得不便启齿,我可以替你开口。” “不用,不用。”顾欢连忙摇头。“等他的亲事办完,我自会跟他说。” “那也好。”段韶便不再多说什么,转头与坐在不远处的和士开寒暄起来。 和士开一直微笑着,眼光偶尔掠过顾欢,却自始至终没去与她单独说话。顾欢只是对他笑笑,也没有主动招呼他。两人似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没人看得出他们曾经有过怎样深刻的纠葛。 喜宴直到午夜才散,段韶年纪大了,撑不住,先告辞离去。顾欢倦极,将段韶送出大门后,便径直回屋,沐浴后睡觉。 等到月明星稀,更鼓声声,高肃才送走最后一拨客人。 他是王爷,身份尊贵,没几人有胆子闹洞房,与他品级官位相当的又自峙身份,不会做那无聊之事,因此他倒少了许多麻烦。 他去到新房,将新娘的盖头挑了,又在喜娘的唠叨下与新娘喝了交杯酒,吃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新娘年方十六,生得并不美,只能算中人之姿,性情却娴雅端方,有着大家风范。所谓“娶妻娶德”,即便在旁人看来,这也是般配的一对。 烫着金色双喜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大半,新娘看着著名美丽与骁勇的丈夫,心下欢喜,不由得红着脸,羞涩地低下了头。 高肃却客气地道:“王妃一路劳顿,辛苦了,这就歇息了吧。”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 新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茫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呆地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高肃换下喜服,洗漱干净,急步走进顾欢的卧房。 顾欢被他躺下时的些微动静惊醒,非常意外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高肃笑了,温柔地说:“你忘了?我曾经答应过你,只在你一个人面前脱衣服,绝不让别人看见。” 顾欢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你的新娘怎么办?” “她做她的王妃,我会善待她。”高肃翻过身,小心翼翼地压到她身上。“这样的事,我只会跟你一个人做。” 顾欢感动得无以复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伸手紧紧抱住他,轻轻地叫着:“长恭。” 高肃如蜻蜓点水一般亲吻着她,然后在她耳边说:“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好吗?” 顾欢的心防骤然崩塌,喜悦地落下泪来:“好。” 高肃郑重地解开她的衣带,慢慢脱下她的衣服,带着万般柔情,密密地吻了下去。 ——第一部完—— 第27章 陈朝的都城建康,与长安、洛阳、邺城齐名,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城,也是惟一位于长江以南的名城。 战国时,越王勾践灭吴后,在长江边建造新都,名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灭越,将此地改称金陵。后来有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在此建都,正是六代帝王城,三吴佳丽地。东晋时,此城更名为建康,一直沿用到今天。 “金粉六朝。”顾欢懒洋洋地趴在望江楼的窗台上,看着不远处的滚滚长江水,忍不住嘀咕。 “什么?”高肃没听清。 顾欢转头一笑:“我还是比较喜欢金陵这个名字。建康,感觉很古板,就像那石头城一样,很没意思。” “一个地名而已,能有什么太多的喻意?”高肃微微摇头。“这里早就不叫金陵了,孙权改筑石头城后,起名叫建业,那便是建功立业之意嘛。晋朝时为避司马邺的讳,更名叫建康,也是可以理解的。” 顾欢看着满城缟素,叹了口气:“现在这座城确实也不像是金陵了,叫白绫城比较恰当。” 高肃忍不住笑,伸手抚了扶她的头,心里感觉很欣慰。她终于又恢复过去那种胡说八道的可爱性子了。 他成亲已有两个月,却一天也没有与郑妃共度良宵。 郑妃性情温顺贤淑,独自关在屋里时会默默垂泪,出来后却不让人看出任何异样,竭力去尽一个当家主母应尽的职责。 几天后,她便听自己的陪嫁丫鬟说了,王爷夜夜与顾将军同宿。先还以为高肃是有龙阳之好,后来才弄清楚,原来顾欢是个女子,不但家世显赫,自己还屡立战功,是当世独一无二的女将军,官居三品,年龄也才十六岁,生得容颜清秀,气质又透出英武,那种独特的气度,世上的女子几乎无人能比。真要说起来,只怕人人都会觉得她与高肃非常般配。 郑妃哭了几日,便求见高肃,提出让他正式娶了顾欢,名义上虽是妾,但自己愿意让她为大,绝不会与她争宠。 高肃叹了口气:“王妃美意,长恭心领了。欢儿不愿为妾,我也不想勉强她。此事就不必再提了。王妃,长恭心有所属,很对不住你,请你原谅。……王妃,我离开兰陵郡已有半年,封地上的事都没怎么料理,我想请王妃回去,帮我把那边的事务处理好,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郑妃知他与顾欢正是情热之时,现在肯定分不开,只好等下去吧。家里的父亲和叔伯们不都是一样,娶了三妻四妾,外面的青楼还有红颜知己,可终究都长不了,热一阵,也就慢慢冷下来,然后就丢开手,只有家里的正室终究才有真正的地位。她在出嫁之前就听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说王爷肯定不会只有她这一个王妃,家里有几个妾侍姬人都属正常,切不可妒忌伤怀,要有身为王妃的胸怀和气度。如今,高肃独宠顾欢,不肯跟她同床共枕,她虽然伤心,却是有备而来,也就不会去做那妒妇之态。听高肃这么说,正合她的心意。眼不见心净,她暂时离开是最好的。 高肃见她通情达理,心里自是松了口气,当即吩咐管家准备,又派了一队亲兵护送。郑妃很快启程,去往丞县的郡王府。 自始至终,她没有见过顾欢。 高肃怕她出言伤及顾欢,一直没有让她们有机会见面。顾欢更不愿意见她。无论如何,那个女子在名义上是高肃的妻子,她无法去面对他。 待郑妃离开,已是阳春三月了。 草长莺飞,风轻云淡,顾欢再也不肯呆在家里,一定要出去游山玩水。 高肃问她:“你想去哪儿?” 顾欢张口便道:“建康。” 高肃皱眉:“去那儿做什么?陈茜病重,儿子又小,他的亲兄弟陈琐却居心叵测,陈国朝廷人心惶惶,搞不好便是一场内乱。” 顾欢吃了一惊:“陈茜现在就病了?” 历史上,陈茜到底是哪一年病逝的,她并不清楚,总以为还早,没想到就在眼前。 高肃觉得她的话很怪,却也没有多想,便道:“是啊,陈茜过完年就病了,如今病势越加沉重,很可能不治。他谁也不见,只要韩子高进宫。两人紧闭宫门,不见任何人,将宫人也一概遣出,所有侍奉之事,均由韩子高一手操持。此事已天下皆知。韩子高本就权倾天下,如果陈茜临终时,委托他为顾命大臣,他便可以拿下陈琐,扶幼帝临朝,从此就像现在的和士开,成为陈国实际的太上皇。”后面那句话,他说得很低。 他们两人聊天的时候往往没有太多顾忌,可以随便说话,轻松愉快。顾欢听了后一直摇头,肯定地说:“韩子高才不像和士开。他深爱陈茜,如果陈茜驾崩了,他肯定伤心至极,哪里还有心思去弄权术?” “你倒是了解他。”高肃哼了一声。“难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啊。”顾欢笑吟吟地抱住他的腰,懒皮地道。“韩子高是有名的美男子,你也是,我很想去看看,到底你们两人谁更美。” “胡闹。”高肃轻轻捶了一下她的肩,忍不住笑了起来。 “长恭。”顾欢拉长了声音。“让我去嘛。” 高肃叹气再叹气,终于说道:“我去向朝廷告假,陪你一起去。” 顾欢挑了一下眉,然后便开心地笑了。 自从那个“洞房花烛夜”,高肃与她温柔地欢爱,彻底解开了她的心结,她渐渐又变得活泼起来。她的假期已经过去一半,她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司州城,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又有些不甘。她很想去看看万里河山,还有一些她想看到的人,譬如陈国的陈茜与韩子高,譬如周国的宇文邕。高肃不能陪着也没关系,她独自去踏遍青山,也是一样,倒没想到高肃毫不犹豫地便要跟她一起走,这让她非常高兴。 和士开对这件事的处理相当完美,高肃的告假奏疏送上去没多久,上谕便下到司州,将高肃由司州调往青州担任刺史,要他即日起卸任,三个月后赴青州上任。 高肃立刻将军政等一应事务移义给新到任的司州刺史,随即将这里侍候的下人全都打发回兰陵,只留下自己的两个随从护卫高明、高亮,顾欢身边的秋燕和春喜自然也跟在他左右。 郑怀英却不肯离开,提出想跟他们一起走。南朝有不少雅擅音律的名人,他想去游历一番,倾听别人的佳音妙乐。 顾欢立刻同意,高肃自然也没意见。 郑怀英只带了一个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小僮,便潇潇洒洒地跟他们一起上路了。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走得很从容。渡过黄河后,经梁州、南兖州、谯州、西楚州,然后到了长江边。 齐国与陈国以长江为界,陈国一向与齐国交好,但现时周国势大,他们便逐渐保持中立态度,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齐国与陈国的百姓可以自由往来,两国都并不禁止。 高肃和顾欢都打扮成贵介公子的模样,穿戴着文士喜爱的峨冠宽袍,腰上也学那些文士,挂着短刀。那些文人墨客挂着的刀剑都是为了应景,泰半连刃口都没开,可他们的短刀却是惯用的利器,饮用过许多敌人的血,用来防身绰绰有余。 郑怀英也打扮成文士模样,却没带任何刀剑,更显儒雅。他的小僮背着琴,与秋燕和春喜笑闹了一路,很是开心。 高肃的两个亲卫则比较严肃,不过,也渐渐被轻松的气氛所感染,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在长江边,顾欢跑去跟人讨价还价,雇下一只大船。一行人度过长江,很快到达建康。 入城不到两天,陈茜驾崩的消息便发布出来。官府禁止一切娱乐活动,所有商铺和私人宅院披挂的红绸、红灯笼等彩色物件全都必须摘下,改挂白绫和白纸灯笼,秦淮河畔丝竹不闻,乐坊舞馆鸦雀无声,茶馆不再鸣锣唱戏,酒楼也不见了卖唱的小姑娘。 顾欢并没觉得遗憾,与高肃成天在外面瞎逛。两人不要其他人跟着,发了银子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玩,注意别惹事,别露馅,晚上回客栈即可。 高肃的脸长得太过柔美,顾欢每日里都要用些花粉替他把轮廓改改,让他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清秀,江南有许多男子都是如此,涂粉也是时下风尚,没人会注意他们。 每天早晨,高肃都会坐在窗边,仰起脸任她涂抹描画。顾欢心里乐开了花,常常戏谑地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乎?” 高肃拿她没辙,又生性严谨,无法似她那般信口胡说,只得笑着摇头。 两人把臂同游,逛遍建康城,白天同食,晚上同寝,开心至极。 后来,顾欢找到了最靠近宫城的这家望江楼,便日日守在这里,想要看看韩子高。 陈茜与他那么相爱,以至于竟欲封他为皇后,如今陈茜仙逝,不知他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么多天过去,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位据说美得超凡脱俗的大将军。她无所顾忌地向店小二打探,那个伙计似是早就习惯了,平淡地道:“韩将军在宫中守灵,寸步不离。” 顾欢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当然,也应该是这样。 待伙计走后,她转头看向高肃,轻声说:“他们是真的相爱。” 高肃移过去,温柔地搂住她的肩,微笑着点头。 第28章 在建康呆了一个多月,顾欢始终没能见到韩子高。 消息很多,陈茜崩于有觉殿,临终时留下遗诏,由其弟陈琐与中书舍人刘师知和仆射刘仲举共同辅政,十五岁的太子陈伯宗即位,安成王陈琐立刻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司徒、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韩子高几乎是顷刻间便大权旁落。 高肃慨叹:“原来陈琐才是和士开般的人物。” “不一样。”顾欢摇头。“陈琐姓陈,和士开不姓高。” “是啊。”高肃同意。“只怕陈琐要动手篡位。” “嗯。”顾欢与高肃泛舟玄武湖,四下无人,尽可以畅所欲言。“不过,他得先除掉韩子高。” “对。”高肃点头。“韩子高手中握有兵权,又全心全意地忠于陈茜,万不会容他篡夺陈茜儿子的皇位。” 顾欢叹了口气:“怎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没办法。”高肃想到自己,也有些无奈。“小人之心,君子莫可度之,也不能为求自保便去效法奸佞之人,做那卑鄙之事。” 顾欢对他的这个原则是相当赞同的,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两人把船划到湖中,顾欢便躺到高肃怀里,看着天上白云悠悠,任船轻轻荡漾。 高肃愉快地抱着她,懒散地半靠着船舷,笑眯眯地说:“干脆我们不回去做官了,就这么游山玩水,岂不快活?” “话是这么说。”顾欢漫不经心地道。“一旦朝廷要召你挂帅出征,你大概是不会推辞的吧?” “我是武将,当然想上阵杀敌。”高肃有些郁闷。“可皇上若是忌惮我手握兵权,那就很麻烦。” “走一步算一步吧。”顾欢微笑。“其实,你大可学一学陈琐。若皇帝无道,彼可取而代之。” “噤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高肃有些紧张,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湖面。“欢儿,你说别的可以,这造反作乱的事万万提不得。” “好吧,我不说。”顾欢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反正现在是假期,我们就开开心心地玩吧。” “好。”高肃笑着吻了吻她的额角。 顾欢眯起眼,向往地说:“我还是想看看韩子高。” 高肃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调侃道:“你这么色迷迷的,太像登徒子了,小心人家韩将军一刀宰了你。” 顾欢便做出色狼的模样,伸手去摸他修长的腿。摸着摸着,她忽然想起来,兴奋地说:“长恭,我好像长高了些。” 高肃想了想,便道:“是,好像是长高了。” 他的个头在一米八以上,顾欢这几个月确实长高了不少,可仍然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她自然不会奢望长到高肃那样,可至少不再像个小孩子了,想想也挺开心的。 高兴了好半天,她已浑然忘了自己是在船上,一骨碌爬起来,又伸手去拉高肃:“来,我们比一比,我到你哪里了?” 她这一用力,小船便剧烈地摇晃起来。她站立不稳,便落进水中。 高肃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伸手想去抓她。 不过,他忘了,他是北方人,精于骑术,却不会水。这一下去,立刻如秤砣一般,直往湖底沉去。他只能及时闭气,其他的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顾欢灵活地潜下去,从背后抱住他,将他送上水面。 头一探出湖面,高肃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欢带着他,很快游到船边,将他的手搭在船舷上,这才笑着说:“原来你不识水性。” 高肃疑惑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会游水的?” 顾欢前世很喜欢游泳,现在自然就熟识水性,闻言笑道:“夏季天气太热,如果没事的话,我就会跳进黄河游一游。” “黄河水流湍急,你那样也太危险了吧?”高肃有些担心。 顾欢帮着他翻上船,自己却在清澈的湖里如一条鱼般畅游,忽而自由泳,忽而蛙泳,忽而仰泳,伴随着水花飞溅,她觉得痛快淋漓。 高肃看着她灵活的身姿,心里不再担忧,却更加爱她。他操起浆,向岸边划去,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 顾欢见他快要划到湖边,便以奋力游过去,比他先到岸上。她湿淋淋地站在那里,放声大笑,爽朗地道:“人生于世,自当中流击水,看浪遏飞舟。” 她的话如此豪迈,高肃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湖边凉亭里有个人正在呆坐出神,听到她的话,倏地转过头来。 他本来戴着宽边纱帽,将整个脸都遮住了,并不引人注目,这一抬起头来,便露出那绝世的容颜。 顾欢觉察到投向自己的视线,不经意地回过头去,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 此人容貌艳丽,身形修长,肌肤白皙细腻,眉不点而翠,唇不涂而朱,一双凤眼中满是忧伤,让人一见便受感染,几乎要为他的悲伤而落泪。虽然相貌生得如美女,他的眉宇间却英气逼人,坐在那里不怒而威,又是地地道道的男儿气概。 顾欢自然不会将他误认为女子,发呆了片刻,便如获至宝,赶紧回头向船上招手:“快来,快来。”总算百忙之中还有警觉,没叫出高肃的名字。 高肃脸上的粉已经被水洗去,露出一张素面,出奇的柔美动人,湿漉漉的衣裳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姿,风华不亚于亭中之人。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一个跟自己同样美丽的男子,不由得一怔,随即似有所觉,眼中出现疑惑之色。 顾欢拉住高肃,满脸惊喜,低低地道:“你看他生得那么美,会不会就是韩子高?” 高肃看了一眼那人,立刻注意到他眼中的疑虑,便凑到顾欢耳边说:“小心人家把咱们当奸细拿了。” 顾欢眨了眨眼,不解地问:“不是两国不禁百姓互相往来吗?” 高肃笑着说:“咱们是百姓吗?” “现在就是。”顾欢强词夺理。“我们只是来玩的,又不是以官方身份入境。” “所以才叫奸细呀。”高肃微笑。 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在战阵上面对强敌的千军万马尚且不惧,何况是现在。他们心态轻松,神情举止便悠然自得,一派光明磊落,没有半分鬼祟之态,让人无法怀疑。 片刻之后,那人欠了欠身,缓缓地说:“两位兄台可否入亭一叙?”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动听。 顾欢正中下怀,拉着高肃便走了进去。 两人衣裳尽湿,水珠一路滴过去,却都若无其事,便要坐到石凳上。 那人关切地道:“虽已入夏,仍有凉意,两位兄台当心着凉。” “谢兄台关照。”顾欢一本正经地抱拳施礼。“我二人泛舟湖中,不小心落水,待回到客栈中再换干衣,当无大碍。” “哦?两位兄台住哪家客栈?”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派人去帮你们取来干衣,及时换上才好。” 顾欢有些避忌,便道:“我们自去取吧。下人们不认识你的人,多半不肯把我们的衣服乱给人的。” “哦,那也好。”他点了点头,顺口问道。“两位从哪里来?” 顾欢转头看了高肃一眼,意思是让他回答。高肃已经心中有数,便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微笑着道:“江北。” 那人秀眉一挑,淡淡地问:“兄台可是兰陵王高长恭?” “正是。”高肃不遮掩不慌乱,笑着说。“请问,阁下可是大将军韩子高?” 那人立刻冲他一抱拳:“久仰久仰,在下正是韩子高。” 高肃放开顾欢的肩,对他拱手还礼:“不敢,在下久慕韩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顾欢看着这两位当世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互道仰慕,不由得心花怒放。 高肃知她心意,怕她张嘴胡说,便抢先道:“这位是我……好兄弟顾欢。欢儿,快给韩大将军见礼。” 顾欢立刻一本正经地抱拳施礼:“见过韩大将军。” 韩子高也对她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顾兄台虽然年少,刚才之言却豪气万千,令人钦佩。”直到现在,他的脸上才有几分笑意,却似春花初绽,让人倍感眩惑。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是信口开河,韩将军谬赞了。” “不然,若不是胸有丘壑,岂会脱口而出豪言?”韩子高又笑了笑,转向高肃。“请问王爷来此有何贵干?” 高肃从容地道:“我向朝廷告了假,陪我……兄弟四处游玩。我二人久慕建康繁盛,便来观赏一番,领略六朝都城的胜景。” “哦?”韩子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顾欢,便没再问什么,脸上笑容很快敛去,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深深的悲哀。 顾欢非常同情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陪他坐着,看着微微荡漾的玄武湖。 韩子高忽然轻声说:“我们也曾经如你们那般,一同泛舟湖上,一起落水,后来,他拉着我,一同游上岸……”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满是怀念,还隐隐闪烁着一缕幸福的光芒。 顾欢忍不住安慰他:“死者已矣,你别太过伤心了。他的最后一段时光是与你共度,一定非常快乐。” 韩子高抬起眼来,看着周围的林木葱茏,看着远处的华丽楼阁,眼里却是空白一片。 高肃握住顾欢的手,心里很同情眼前的这位男子。他原本对龙阳之事是不以为然的,可现在看到韩子高,被他那发自内心的深切悲伤所感动,便觉得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细思起来,他与爱侣天人永隔,而自己却能与爱人日夜相伴,那是何等的幸运,也让他更加珍惜。 顾欢似能感受到他的心思,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看着韩子高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悯与怜惜。 过了很久,韩子高才回过神来,对两人说:“抱歉,在下失礼了。” 高肃微笑:“韩将军别客气,是在下二人打扰了。” “你们两人别这么客套来客套去吧。”顾欢活泼地插科打诨。“我看你们都生得一般美,打起仗来也一般英勇,今日能够相遇,也是有缘,不如就此义结金兰,两位哥哥看是如何?” 高肃无奈地看着她,对韩子高苦笑:“我这……兄弟一向喜欢异想天开,韩将军千万莫怪。” “顾兄弟天真烂漫,十分可爱。”韩子高终于有了些愉悦的笑意,淡淡地道。“在下被人称为奸佞,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今后下场如何,未可逆料。兰陵王金尊玉贵,在下实在不敢高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相当冷淡,一副满不在乎,任人唾骂,我行我素的模样,顿时令高肃与顾欢侠义心起,热血上涌。 顾欢脱口便道:“你和大行皇帝不过是两情相悦,怎么谈得上奸佞二字?你为他打江山,为他平叛乱,为他背骂名,终他一生,不离不弃,这种情分正该千古称颂,青史留名。你别理那些小人乱嚼舌根的浑话,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气死他们。” 她这番话登时让韩子高大起知己之感,不由得拱手一揖:“多谢顾兄弟仗义执言。” 高肃也点头:“韩大将军,在下也对你好生相敬。若你不嫌弃,咱们就依欢儿之言,结为兄弟吧。” 韩子高与陈茜情投意合,几乎被他立为皇后,对世俗礼法一向就没放在眼里。自陈茜死后,他便觉了无生趣,对陈琐夺他手中大权根本淡然处之,有时连上朝都不去,只等着陈茜出殡之日的到来,送他至永宁陵,便自请守陵,永不离开。今日来玄武湖小坐,也是追思当日与陈茜把臂同游的快乐时光,却不想遇到了齐国的兰陵王。见他丰姿绰约,英气勃勃,身边的少年也秀丽可人,活泼可爱,虽是萍水相逢,初次相见,却对自己关怀备至,韩子高不由得好感大起,便慨然点头:“也罢,咱们便在此义结金色兰。” 三人当即出亭,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结为兄弟。 韩子高今年三十岁,高肃二十二,顾欢十七,三人互相抱拳,称兄道弟,都愉快地笑了起来。 韩子高微笑着问:“二弟三弟,你们住在哪里?” 顾欢立刻答道:“就在江边的仙客来。” “哦,我知道那里。”韩子高点头。“虽说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客栈,却终究不便,不如便搬来哥哥的府中小住吧。” 顾欢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好啊好啊。” 高肃也很洒脱,欣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便去叨扰大哥了。” 第29章 顾欢与高肃住进韩子高的将军府后不久,陈茜的殡葬大典便举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将陈茜的棺木送到建康城外的永宁陵,韩子高自然绝不会缺席。他全身缟素,骑马走在新皇和安成王陈琐身后,送自己的爱人最后一程。 顾欢和高肃不过是韩府客卿的身份,自然不能去陪伴他。全城戒严,百姓几乎是看不到送葬的大典的,况且他们也没必要去看。高肃送过先皇高湛,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顾欢不想引人怀疑,给韩子高惹麻烦,两人便呆在府里,安静地等他回来。 高肃拿着这两天顾欢买来的话本,悠闲地看着,而顾欢则跟着郑怀英学琴。 皇帝新丧,丝竹禁绝,他们没有动琴,只在弦上虚拨。郑怀英指点着顾欢练习指法,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渐渐黯了下来。 顾欢抬头看向窗外。 北风骤起,绵绵细雨纷纷而下,园中花枝轻摇,天地间腾起暮霭,有鸟鸣零落响起,一声一声,仿若杜鹃啼血,充满悲伤的气息。 顾欢忽然想起温庭筠的那首词,不由得漫声低吟:“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好词。”郑怀英微笑。“寻欢小小年纪,却能体会别离之苦,实是难能可贵。” 当初,顾欢坚持要正式拜师学琴,因此两人有师徒名份,便不必拘泥于身份高低,彼此都互相称对方的表字。 “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顾欢叹了口气。“东园,我大哥现在不定怎么伤心呢,真不知该如何劝他才好。” 郑怀英看着她,温和地说:“你对韩将军真好。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认同他的,可你却那么关心他。似乎无论在别人眼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你都可以接受。” “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接受,可我大哥与陈茜的感情是很美好的,绝不是什么荒唐之事。”顾欢睁大眼睛,肯定地说。“当初在兰陵郡听他们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心里祝福他们。可惜,我到建康来得晚了,没能见到那位情种皇帝。” “如果陈茜还在,听到你这番话,一定很开心,并会迫不及待地与你义结金兰。”韩子高叹息着道,缓步从门外走了进来。“真是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天地之大,并无我们容身之地。若陈茜不是皇帝,大概我们也不会被世人所容的。” 他仍是白衣素冠,眼圈微红,脸容憔悴,却更显美艳不可方物。顾欢心疼地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温柔地劝解着:“大哥,那些人其实是妒忌,才会乱嚼舌根,你别理会他们。其实,龙阳断袖之事,自汉朝以来便很常见,上至帝王将相,下到普通百姓,都会有这样的情意,有什么稀奇?那些人闲得无事,百无聊赖,才会乱说别人的事。大哥,你累不累?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喝水?”说到后来,她话锋一转,变得十分关切。 韩子高阅人多矣,自然看得出,这个年少的三弟是真心待自己好,心里不由得特别感激。他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顾欢连忙去拉他。“走走走,我饿了,我们去用膳。你要不吃,我也没胃口的。” 韩子高对这个刚相识不久的三弟相当宠溺。高肃虽与他成为结义兄弟,却一向独立惯了,家中几个亲兄弟也不常呆在一起,因此与他只是偶尔谈天说地,态度虽然和蔼,但并没有小弟对大哥的那种依赖,感觉上倒像是两人一般大,只有这个少年弟弟,对他才是真心亲近,一声声“大哥大哥”地叫着,让他孤独已久的心感到温暖。 听顾欢说饿了,他这才想起他们好像也没用晚膳,便只得强打精神,起身与她走出门去。 顾欢走到门口,回头叫道:“东园,你也来呀。” 郑怀英微笑点头,将琴收好,这才跟在他们身后,向花厅走去。 顾欢一开始就对韩子高说,郑怀英是有名的乐师,在兰陵王府做客卿,韩子高便对他以礼相待,十分客气,用膳时也都在一起。郑怀英心里感动,渐渐不再像最初那般忧郁,变得开朗起来。 对于顾欢的这些做法,高肃毫无异议。他在军中便爱兵如子,从无等级观念,对于会写文、能谱曲的人都相当敬重,对郑怀英也当是自己家人,并不觉得他不过是自己买下的奴仆。 韩子高与顾欢、郑怀英走进花厅,府中的总管韩福便立刻派人去请高肃。 韩子高让顾欢坐着,便转进内堂换衣服。当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衫出来时,高肃已经坐在顾欢身边,桌上的菜也上齐了。 他坐上主位,对桌边的三人笑了笑,温和地说:“请用吧。”随即拿起了筷子。 这顿饭吃得比较闷,韩子高一脸倦意,始终不吭声。顾欢也无言以对。高肃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郑怀英当然就更不会多说一句话了。 今日,郊外阴云密布,冷风萋萋,韩子高看着陈茜的灵柩被送入地宫。当重逾千斤的断龙石落下时,他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心碎后涌出的鲜血浸泡着,既疼痛,又苦涩。 世界上最疼他最爱他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天地在他眼里都已失色,再多的山珍海味他都味同嚼蜡,再美的花团锦簇他都视若无睹。已是初夏时节,他却觉得入骨入心的冷, 放下碗,他低低地道:“失陪。”便离席而去。 顾欢犹豫片刻,面露不忍,便要跟去劝慰。高肃一把拉住了她,轻声道:“让他一个人呆着吧,别有别人看着,他或许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顾欢一听有理,便重新坐下,却已完全没了食欲,只得盛了一小碗汤来喝。 沉默地把饭吃完,三人无言地离去,各自回房。 韩子高的府邸占地很广,里面古树参天,花园池塘颇多,完全是江南园林的清雅格调,主人却只有韩子高,下人也不多,到处都是一片寂静。 顾欢和高肃被安排在韩子高所居院落的旁边,郑怀英则带着小僮住在他们边上的另一处小院里,府里的总管拨过来不少婢仆,把他们照顾得十分周到。顾欢和高肃自己带了从人过来,便不要他们进内室侍候,只做些日常的洒扫清洗,依时送饭送水便可。 他们缓缓走过花间小径,有婢女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替他们挡住风雨。 顾欢和高肃回到房中,秋燕替他们斟上今年新出的明前碧螺春,春喜和高明、高亮站在门边,听候吩咐。 高肃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不用人侍候了。” 四个人躬身施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高肃端起茶碗,想了想,却又放下,深深地叹了口气:“欢儿,大哥这样下去只怕不行。陈琐不怀好意,那个小皇帝看来又懦弱无能,但陈国大半兵权都在大哥身上,如果陈琐意图不轨,只怕会先拿大哥开刀。此事性命攸关,不可不防,可大哥根本无心政事,不闻不问。等陈琐布好局,那就有点不妙了。” “是啊。”顾欢知道韩子高接下去会有什么下场,心里更是郁闷。皱眉想了一会儿,她轻声道。“长恭,我们先去买艘船,泊在江边,若见势不对,就护着大哥渡江北上,将大哥接到我们那儿去住,谅那陈琐也不敢来要人。” 高肃一向便知她胆大包天,细细一想,却觉这主意可行,便点了点头:“好,我明日便吩咐高明他们去办。买艘快船,艄公桨手也全部雇下,随时准备离开。” 顾欢大喜,起身抱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说:“长恭,我爱死你了。” 高肃心里欢喜,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柔声道:“以前,你一直是独生女,令尊又长年在外,镇守边关,你一个人呆在家中,到底孤单,现在有个哥哥了,我也很为你高兴,自然就要对他好。” 顾欢窝在他怀里,笑着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有这样一个大哥,我开心得很。不过,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对,可他主要是你的大哥。”高肃怜爱地轻抚她的肩。“我们家六兄弟,其他表兄弟、堂兄弟更是有数十人,惟独我生得太过柔美,从小就被人看不起。我高家先祖倾慕鲜卑武勇,一脉相传,历代皇帝都只喜欢刚健强壮之人,像文宣帝便十分宠爱我五弟,孝昭帝和武成帝都喜爱我大哥,只有我,不但没人重视,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直到渐渐长大,我并不如外表那般柔弱,十六岁便上沙场奋勇杀敌,这才令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不过,我六兄弟一直亲厚,虽父母早亡,却也并不是太过孤单。欢儿,如今我能得你相伴,已是心满意足,此生夫复何求?只是大哥……实在令人痛惜不已。我们又已结为兄弟,义之所至,自是份所当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被别人作践。” “正是。”顾欢连连点头。“绝不能让他为小人所害。” 两人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便进一步商议起具体事宜来。正在讨论,忽然听到秋燕在外面朗声道:“三公子,韩总管有事求见。” 顾欢赶紧起身开门,温文尔雅地说:“请福伯进屋说话吧。” 韩福站在庭中,长揖到地:“老奴冒昧,恳请三公子劝劝我家老爷。” 顾欢吃了一惊:“我大哥他怎么了?” 第30章 自陈茜驾崩后,韩子高一直很反常,除了守灵外,便是在家中枯坐,偶尔出去走走,也是失魂落魄。总管韩福本来很担心他,见他虽然憔悴消瘦,悲痛伤心,但见他衣食作息尚好,似乎还是在努力坚持着,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今日,韩子高去送陈茜过山陵,似乎是一件大事完成了,眼里闪现出奇异的冷冽的光,令人揪心不已。晚膳后,他将韩福叫进房中,仔细吩咐了家中的事务。他母亲早亡,父亲在前年去世,只有一个兄弟留在家乡会稽,已经娶妻生子。他安排韩福将府中银两分出一半来送往会稽兄弟处,另一半由韩福做主,分给府中下人。陈茜在世时赐给他无数珍宝,他早已叫韩福全部封存,只留下陈茜送他的贴身挂件。 韩福一家在侯景之乱中险死于乱军刀下,是韩子高率平叛大军及时赶到,将他们救下。韩福一直对这位救命恩人感激不已,矢志追随左右。韩子高有感于他的赤胆忠心,建府时便让他做了总管,将家中的所有事务全都交到他的手中。韩福这些年来亲见韩子高与陈茜的情感,也了解他的性情,此时见他如此,竟是交代后事的模样,不由得越想越心慌,又知自己人微言轻,一定劝不动韩子高,便赶紧来找顾欢。 韩子高带顾欢和高肃来到府里,对他说那是自己的两位结义兄弟,韩福便十分高兴。韩子高除了对陈茜是真心实意地好,待其他人一向有些冷淡。他生得太美,对他觊觎的不轨之徒车载斗量,因此他不喜欢与人多亲近,以免麻烦。此刻正当非常时期,韩子高竟然有了朋友,他自是非常欢喜。 这些天来,他也看得出来,韩子高与顾欢更加亲厚一些,常常回府之后会先来探望顾欢,只有在顾欢面前,他才会偶尔露出愉悦的笑容。因此,当此要紧关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来找顾欢拿主意。 顾欢听他说完,立刻急了,回头便道:“长恭,快,我们去劝劝大哥。” 高肃坐在房中,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便大步出门,对韩福说:“我大哥现在何处?” 韩福立刻对他施礼:“请二公子、三公子跟老奴来。” 高肃与顾欢都很有礼貌地道:“有劳福伯。” 韩福在前面带路,几乎是一溜小跑,将他们领到韩子高的卧房。 这个院子两人都来过不少次,只是依照礼节,都没有进过卧房,只在堂屋或书房盘桓,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他们跟着韩福,穿过堂屋,直接进到里间。 屋里很干净整洁,韩子高坐在窗前,自斟自饮,桌上已放了好几个酒坛,似是都已喝尽。 顾欢和高肃都闻到一股花雕的浓香,看桌上还有一碟青梅,便即明白,韩子高喝的正是上好的陈年花雕。酒里放进梅子,用热水温了,香醇甘甜,十分好喝,后劲却极大,不知不觉就会醉了。 他心情不好,借酒浇愁,那自然没什么,可桌上还有一样东西,却让人见着有些心惊。 那是一柄短刀,刀鞘掐着金丝银线,镶了宝石,看上去非常名贵,但是,再漂亮的刀,其最终用途也不过是杀人,或者,自杀。 顾欢走上去,不动声色地笑道:“大哥,怎么一个人喝酒,也不叫上我们。”身子掩护着,伸手一抹,便将刀握住,背到身后,示意韩福拿走。 韩福也很机灵,悄悄拿过刀,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韩子高看向顾欢,半晌没有吭声。他双眼通红,脸上却是一片空白,半点表情也没有。 高肃赶紧上前,笑着说:“是啊,欢儿说得对,大哥,有这么好的酒,也不叫上小弟,那怎么行?” 韩子高仍然不说话。 顾欢看他眼睛有些发直,忽然察觉不对,便伸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晃了晃。 韩子高顺着她的力道,软软地倒了下去。 高肃眼疾手快,抬手便将他圈住。 顾欢凑近看了看,低低地说:“大哥已经醉了。” 高肃二话不说,一手搂住韩子高的肩,一手伸到他的腿弯处,将他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顾欢更快,脱了鞋便上床去,帮着高肃替韩子高宽衣解带,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躺好,再拉过锦被盖上。 韩子高身材高挑修长,平时一举一动都很轻捷,看着似乎并不重,可到底是个健壮的男子,喝醉之后,份量可不轻。好在高肃与顾欢都是武将,力气不小,这么一番忙下来,也累得直喘粗气。 他们坐在床上,一人一边,守着韩子高,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互相看了一会儿,才同时叹了口气。 似乎已经沉睡的韩子高却忽然动了一下,很轻很轻地叫道:“茜?” 高肃与顾欢面面相觑,都不敢动。 韩子高的声音充满了渴望:“茜?” 顾欢猛然明白过来,对高肃大比手势,又使劲点头。高肃与她心意相通,立刻懂了。只怕韩子高把他们的叹息声当成了陈茜的声音,以为是在做梦,陈茜来看他了,不由得心里一酸,很为他难过,便听从顾欢的意思,低沉地说:“是我。” 韩子高闭着眼,努力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问:“真的是你?” “是。”高肃的声音很低,用双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韩子高缓缓缓缓地笑了起来:“真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高肃的声音很温柔。“我在天上,会一直看着你。” 韩子高喃喃地说:“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定很孤单吧,我想来陪你。” “不可以。”高肃脱口而出,然后便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顾欢直起身来,小心地倾前,凑到高肃耳边,低低地道:“要看着他好好地活着,等他百年之后才能死,绝不能自寻短见。” 高肃立刻对韩子高说:“我想看着你好好地活着。等你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如果你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我绝不原谅你。”他是真的担心,话语中充满情感。 顾欢大为感动,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颊,这才收回身子,靠墙坐着。 韩子高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道:“好,我答应你,不会自寻短见。” 高肃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吁了口气,欣慰地说:“这就好。” 韩子高忽然担心地问:“茜,你要走了吗?” 顾欢赶紧连连摇头。 高肃柔声说:“不会。你好好睡吧,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韩子高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温顺地“嗯”了一声,手上却更加用力,握着高肃的手不放。片刻之后,忽然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沁出,滑向鬓角。 顾欢连忙用衣袖替他印去泪水,自己的眼睛却已经湿了。 高肃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一刻,在他眼前的韩子高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无暇细想,便侧躺下去,将韩子高拥住,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臂。 韩子高在他温暖的拥抱下终于不再伤心,在睡梦中渐渐变得安静。 顾欢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在床的最里侧,如果要下床,说不定会惊动韩子高,她便不敢乱动。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她才在高肃关切的目光中躺了下去。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屋里一片黑暗,只听见屋外雨似乎变大了,细密地打在树叶上,发出轻轻的唰唰声,仿如催眠曲,让人陷入温柔的梦乡。 床很宽大,三个人睡在上面也并不觉得很挤,高肃和顾欢分别扯了锦被一角搭在身上,也沉沉睡去。 第31章 第二天一早,高肃最先醒来。睁眼一看,头顶上的纱帐十分陌生,好一会儿才想起夜里的事,便转头看去。 韩子高平躺着,头枕着他的臂膀,睡得很熟。 顾欢却是习惯性地侧着身,如小鸟依人一般靠着韩子高。虽然盖着被子看不到,可高肃却知道,顾欢喜欢伸出一只胳膊抱着自己的腰,这时只怕多半是抱着韩子高。 虽然知道韩子高只是他们的大哥,顾欢对他并不存什么别的心思,更知道韩子高不喜欢女子,对顾欢更无邪念,可高肃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微微侧身,另一只手伸了下去,摸索着放到韩子高的腰上,果然触到了顾欢的胳膊。 他心里轻叹,慢慢将那条修长的手臂拿起来,想要送出去。顾欢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肃不动了,越过韩子高的脸,看向顾欢秀丽的容颜。 顾欢的眼神很迷濛,半晌才变得清亮。她看了看眼前的人,再看看高肃,也想起了昨日晚间的那些事,不由得眨了眨眼。她小心翼翼地往墙边退去,然后慢慢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床尾溜下去,对高肃做了个“走”的手势。 高肃便缓缓抽出自己的胳膊,替韩子高盖好被子,这才下床,悄无声息地与顾欢一起走出门去。 韩子高醉意深沉,心绪也比较安宁,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不大想得起昨天夜里的事,只记得自己似乎喝了酒,心里越来越难受,实在不想再忍耐下去,便打算横刀自刎,后来,好像是陈茜来了,对他说了很多话,要他不可自寻短见,他也答应了,陈茜便很高兴,再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仿佛陈茜一直在床上抱着他,直到他安稳地睡去。自陈茜驾崩,两个月过去,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晚。 他慢慢坐起来,看着桌上放着的好几个酒坛,以及孤零零的一个酒杯,更相信昨夜来看他的就是陈茜。他回想着陈茜的音容笑貌,出了好久的神,却不再落泪,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下了床,叫来一直守候在外的仆役,让他收拾屋子,自己到房后的汤池泡了很久。沐浴完,他仍然换上白衣素冠,缓步走出房去。 高肃与顾欢已经用了早膳,有些担心他,便跑到他的院外练武,顺便等他起床,看他的神情是否已经恢复正常。 韩子高走出院门,便看见高肃与顾欢正在对练刀法。二人手持短刀,打得难解难分,身法迅速,出招如电。高肃气贯长虹,力道沉猛,让人难以正面招架。顾欢轻灵飘逸,闪转腾挪,然后突出奇招,往往便逼得高肃不得不回刀自保。 韩子高微笑着看了一会儿,便道:“我也来与两位贤弟玩玩。” 高肃笑道:“好。” 顾欢更是高兴:“好啊,咱们来混战一场。” 韩子高回房找刀,那仆役机灵,立刻奔去跟韩福说了。韩福便将收起来的刀交给他,让他带过去。韩子高接过刀,也无暇细问,便出房去加入战团。 韩子高的刀法与高肃的风格很相似,也是大开大阖,力能开碑裂石,犹如雷霆闪电。两人很快便斗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酣畅淋漓。 顾欢收刀退后,站在一边欣赏着两位美男的英姿,不由得心花怒放。 下了一夜的雨在清晨停止,随后朝阳升起,将天地映照得无比亮丽。在他们身边,是开满粉色荷花的小湖。阔大的绿色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蜻蜓与蝴蝶四处飞舞,清风徐来,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荷花与莲叶不断摇动,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而在这幅画前打斗的这两位当世名将便显得更加美丽。 顾欢简直觉得眼睛不够用了,看了这边看那边,一直是眉飞色舞。 韩子高与高肃都想看看自己与对方孰优孰劣,在最初的试探后便全力施为,打得非常激烈。数百招后,顾欢与他们自己都已明白,两人势均力敌,只怕很难分出胜负。 顾欢欢快地笑道:“这种时候,就显出我的重要了。大哥,我要来偷袭你了。” 听她大声嚷嚷着要来“偷袭”,韩子高再也忍不住,朗声笑道:“好啊,来偷袭吧。”出招的力道便松了一些。 高肃也大笑,手中的刀也缓了下来。 顾欢跳进圈中,挥刀便向韩子高砍去。 韩子高反手一挡,将她的刀拨到一边,随即横刀疾斩,直奔高肃的中盘。 高肃架住他的刀,顾欢*近前去,探身猛砍韩子高的双足。 韩子高立刻跃起,双腿在空中鸳鸯连环,踢向顾欢,手中刀在空中挥过,砍向高肃的头颈。 顾欢与高肃同时着地滚出。韩子高落下地来,还未站稳,那两人便一左一右抢上,刀光霍霍,连环三击,分别砍向他的上中下三路。 韩子高连连后退闪避,很快便处于劣势,只能勉力支撑。 顾欢忽然说:“长恭,现下我来偷袭你。”话音未落,她的刀便中途转向,斜斜斩向高肃。 韩子高一怔,哈哈大笑,立刻疾步上前,挥刀攻了过去。 高肃顿时左支右绌,急步退后。 顾欢玩得兴起,忽而相助高肃,忽而与韩子高联手,那两人旗鼓相当,加上她便居于绝对优势,而顾欢也不会让任何人败下阵来,一旦看见对方顶不住了,便转而攻向另一人,形势便会立刻逆转。 三个人杀得兴高采烈,直打到午时将至,这才停下手来,全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韩子高愉快地笑道:“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二弟,三弟,我那里有专门修的汤池,以泉华垒砌,御用温泉之水注之,能疗疾解乏,你们也与我一起去泡一泡吧。沐浴完后,我们再用午膳。” 高肃看了顾欢一眼,便对韩子高说:“大哥,有件事我们一直没说,请你见谅。” 韩子高微笑着看向他:“是吗?如果是不便出口,那也不妨,就别说了吧。” “在大哥面前也没什么不便出口的。”高肃一鼓作气地道。“其实,欢儿是女子。她自小喜穿男装,又长年在军中,习惯了以男子形貌示人,上次遇见大哥,不及说明,以后就没顾得上说。”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韩子高笑了笑。“当世惟一一位女将军,便是北朝齐国的定远将军顾欢,今年初,又被封为归德大将军,一直在兰陵王高长恭帐下听命。可能一般人不太知晓此事,可陈茜知道,我当然也就知道了。初次见面时,欢儿衣衫尽湿,哪里还看不出她是女子?不过,如果你们喜欢这样以兄弟相称,我自然也无异议。” 顾欢脸颊绯红,扑上去抱住韩子高,笑着叫道:“大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就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韩子高拥着她,温柔地说:“没事,不说也没关系啊。在大哥心里,你是三弟还是三妹并不重要,都是我的欢儿。” 高肃笑着上前,伸手将顾欢揽过来,补充道:“是我们的欢儿。” “对。”韩子高洒脱地说。“走吧,一起去汤池沐浴,我让人在当中悬一竹帘,欢儿在另一头便可。” “好啊。”顾欢雀跃,随即在心里打起算盘来。 美男出浴啊,可不可以偷窥一下呢? 她在那里眼珠骨碌碌地转,脸上满是诡秘的笑,高肃是她知己,如何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立刻把眼一瞪,沉声告诫:“不可以。” 顾欢大为扫兴,撇了撇嘴,嘀咕道:“小气鬼。” 韩子高不解地问两人:“什么?” 高肃看着顾欢,严肃地说:“她又在打鬼主意。” 韩子高很好奇:“欢儿,有什么好主意啊?说来听听。” 顾欢的脸更红了,连忙转头看湖里的荷花,支支吾吾地说:“也没什么主意,就只是想游水。” “哦,那很容易。”韩子高爽快地道。“这两日如果天气好,我带你去游长江。” “哈哈,好。”顾欢大喜,上去挽住韩子高的胳膊,对高肃做了个鬼脸。 高肃无奈地长叹,伸手揉了揉顾欢的头,便跟在两人旁边,一起向韩子高的院子走去。 第32章 汤池里早已换上了新的温泉水,袅袅白烟慢慢升腾,几道淡彩的纱幔一垂到地,池子中央原本卷起来做装饰的竹帘也放了下来。 三人在外面的起坐间里喝了杯茶,内府大丫鬟便过来禀报:“老爷,都备好了。” 韩子高点了点头:“好,你们去吧,我们自己来。” 丫鬟躬身答应,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顾欢噗嗤一笑:“大哥,听他们叫你老爷,简直太好笑了。你本来年纪轻轻的,叫都把你叫老了。” 韩子高微笑着说:“规矩便是如此,我也没办法。再说,我都过了而立之年,也差不多快老了。” 顾欢连连摇头:“再过三十年才能说老,就你现在这样,不过刚刚长大而已。” 韩子高听得好笑:“我要是才刚刚长大,那你们呢?” 顾欢一愣,便耍赖地说:“我们差不多大。” 高长恭也点头:“是啊,是差不多的。” “好好好,就算是一般大吧。”韩子高笑着起身。“三弟,你走那边,会直接通到汤池的另一头,我和二弟从这边过去。” “好。”顾欢开心地走了过去。 就如分花拂柳,她穿过室内重重叠叠的纱幔,从右边沿着墙,走到了池子的另一端。 屋里点着上好的檀香,水面上飘着彩色花瓣,如彩色琉璃般透明美丽的泉华垒砌成池壁,池沿上整齐地堆叠着雪白的丝巾和米色的棉布,放着彩色的香胰,到处都是江南特有的飘逸、温柔、缤纷、香艳,仿如仙境。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顾欢便脱下衣服,慢慢走到水里。 在池子的另一头,韩子高也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却见高长恭没动,不免有些诧异:“二弟,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不是。”高长恭为难地微微皱眉。“我忽然想起,我……答应过欢儿,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那个……” 韩子高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那你过去吧,跟欢儿一起。” 高长恭更加为难:“当着大哥的面,她肯定不愿意。” 韩子高忍不住调侃地道:“那我就走了,把这儿留给你们吧。” “不行。”顾欢在另一边大叫起来。“大哥,你不准走。长恭,我特别准你在大哥面前也可以脱衣服。世上哪有穿着衣服洗澡的?更不能为了守规矩把大哥赶走吧?呆子。” 高长恭无奈地望天:“明明是你定的规矩……”边说边拉开衣结,脱了衣服。 韩子高本就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下更加肯定,却有些不解。他走到池中,靠在池壁上,顺口问道:“二弟,你跟欢儿情投意合,为什么不娶她做王妃?” 高长恭赤着身子走进水里,坐到他旁边的台阶上,苦笑道:“我与荥阳郑氏很早就订亲了,只是新娘年纪尚幼,才未迎进门。后来遇到欢儿,我便想退婚,可皇上不允,我也……无计可施。” 他身上鞭痕累累,纵横交错,虽然已经很淡,却依然让人看得清清楚楚。韩子高一瞥之间便怔住,不禁伸手点了点:“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皇亲国戚,天之骄子,又是一代名将,闻名天下,谁有那么大胆子,竟敢如此待你?” 高长恭低头看了看,淡淡地说:“除了皇上,还会有谁?” 韩子高皱紧了眉:“怎么会?” “我不愿娶郑氏女为妃,皇上大怒,先施以杖责,后见我宁死不肯松口,便亲手鞭笞。”高长恭叹息。“我仍然不肯答应,直至晕厥。后来,我五弟见势不妙,派人去我府上通知,让他们想办法救我。欢儿不顾一切,立刻去求和士开,这才救下我的性命。只是,皇命难违,我终于还是不得不娶了郑氏千金为妃,实在对不住欢儿。” 韩子高微微点头:“也难为你了。你能为欢儿做到这样,她不会怪你的。再说,你就算娶了别人为妃,也可以娶她啊,闺房专宠就是了,你们皇帝管天管地,管人娶妻,总管不了这个吧。” “我是想这么做,可欢儿不答应。”高长恭轻叹。“她不愿做妾。” “哦,我理解。”韩子高立刻点头。“欢儿家世也自不俗,又才貌双全,等闲之人想要娶她做正室只怕都难,若是竟要让她给人做妾,确实太委屈了。” “是啊。”高长恭很无奈。“所以,暂且先这样吧,反正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改变现在这种状况。” “那倒是。”韩子高微笑。“只要你们两人情比金坚,那其他一切阻碍都不算什么。” “对。”高长恭坚定地说。“即使海枯石烂,我们的情也不会变。”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顾欢听不清楚,又觉得一个人无聊,便趴到池沿上,从竹帘之间探过头去,笑吟吟地道:“你们在说什么啊,也让我听听。” 高长恭吓了一跳,忽然想起自己和韩子高都没穿衣服,顿时大惊:“喂喂,非礼勿视。” 顾欢满不在乎:“孔老夫子的话最没道理了,不用理会。他还说过克己复礼,那你回去跟你的王妃好啊。” 韩子高放声大笑:“说得对。” 温泉水有些浑浊,并不透明,两人的腰部以下根本看不清楚,因此韩子高十分洒脱。高长恭很快也看出来,便不再阻止,只是越发无奈,对韩子高说:“大哥,你看看,你看看,她就是如此胆大妄为,小小年纪,也不知跟谁学的。其实,顾大将军是相当守礼的,我看只怕也对他这女儿没办法。” 顾欢嬉皮笑脸地道:“说对了,我爹确实拿我没法子,只有义父才能管住我,可义父对我最好了,我要做什么他都赞成。” “欢儿的义父是段韶段大人。”高长恭立刻对韩子高说明。“我很钦佩他。” “嗯,我也是,很佩服段大人的谋略。”韩子高点头。“总之,我听出来了,就是没人管你,对吧,欢儿?” “嘿嘿,算是吧。”顾欢开心地趴在那里,看一眼高长恭,再看一眼韩子高,不由得心花怒放。 升腾的热气将他们的脸蒸得绯红,肌肤也越发晶莹剔透,眉目如画,相映成辉,而同样的宽肩窄腰更透出男子力度,完美到极致。他们身体上的水滴反射着点点光华,似乎整个世界都因为他们两人而变得无比光明。那样的秀色,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高长恭看着顾欢脸上的神情,觉得特别好笑,索性主动出击,对她招了招手:“要不,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洗。” 顾欢摇头再摇头,笑嘻嘻地说:“你们太美了,我自卑。” 韩子高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戏谑地道:“不用自卑,你也很美。” “巧言令色,鲜矣仁。”顾欢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孔老夫子也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高长恭再也无法装模作样,挥拳击打着水面,放声大笑。 韩子高也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老爷,安成王来访,正在前厅等候。” 韩子高立刻收敛了笑容,沉吟片刻,便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高长恭和顾欢也都不笑了,担心地看着他。 韩子高安慰他们:“你们放心,没事的。” 高长恭低低地道:“如果他要你手中的兵权,不能给。” 顾欢也点头,对他说:“大哥,不能放弃,不能妥协,一定要坚持到底。” “嗯。”韩子高对他们笑笑,便转身要起来。 高长恭立刻瞪了顾欢一眼。顾欢自然不会太过份,马上缩回头去。 韩子高起身登上池沿,用布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便走了出去。 —————————————————— 注:巧言令色,鲜矣仁:花言巧语,一副讨好人的脸色,这样的人是很少有仁德的。 第34章 高长恭与顾欢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赶紧起身去穿衣服。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要是大哥见完客又进来过,那就糗大了。就算大哥没进来过,让他府里的人见了也不大好。” “你还怕这个?”高长恭大感意外,戏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顾欢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我是怕大哥触景生情,伤心。” “哦,那倒是。”高长恭向后跳了一步,避开她的攻击,随即上前搂住她安慰道。“大哥不会进来的,陈琐那小子如果是来要兵权的,一定会纠缠不休,大哥哪有时间过来?” “嗯,有可能。”顾欢放了心,与他向外走去。 高长恭犹豫了一下,对她说:“欢儿,我们要走了。” “什么?”顾欢停住了脚步。“为什么?” “我们的假已经满了,要回去赴任了。”高长恭温柔地解释。“你忘了?我只有三个月假,你有半年,现在都满了,便是明日就走,快马加鞭赶回,都很可能不及按时到达青州。” 顾欢这才想起来,顿时有些沮丧:“我不想回去。” “可这并不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身份也不能长期呆在这里,如果被人知道了,说大哥与齐国勾结,正好诬陷他。”高长恭低低地劝解。“以后我们一有时间就过来看望大哥,好不好?” 顾欢知道韩子高很可能被陷害入狱,却无法说出。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对陈国朝中的政治倾轧更是一无所知,心里不免有些忧急。可高长恭说的话很有道理,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一旦被有心之人察觉身份,对韩子高有害无益。 说着,她只得点头:“好吧,我们走。” 高长恭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我一会儿就告诉大哥,咱们明天就走。” “嗯。”顾欢答应着,心情却很不好。 他们走出院子,一眼便看见韩子高坐在湖边的亭中,默默地对着夕阳出神。 顾欢快步奔过去,担心地握住韩子高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大哥?陈琐跟你说了什么?” 韩子高转头看向她,嘴角牵了一下,神情柔和了许多,淡淡地道:“他希望我以后跟着他,支持他,拥戴他,就像我以前和茜那样。” 顾欢吃了一惊,随即大怒:“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韩子高的脸上出现了一缕微笑:“我可不敢这么说王爷,只是婉言谢绝了。我现在只效忠一个人,那就是茜的儿子,当今圣上。” “对。”顾欢点头,随即忧虑地看着他。“那陈琐有没有恼羞成怒?以后会不会针对你,做什么手脚?” “他走的时候是心平气和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不过,他肯定会想办法削我的兵权。”韩子高很平静。“我在军中那么多年,子弟兵不少,倒要看他怎么夺得过去。” “也不能掉以轻心。”顾欢赶紧叮嘱。“他现在位高权重,若以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你,那是防不胜防。” “嗯,我会小心的。”韩子高笑着点头。“你不用担心。” 高长恭听到这里,便趁机把两人要走的事说了。 韩子高听完,眼神有些黯淡,脸上却仍然带着微笑,温柔地说:“好,你们既是假期已满,自然应该回去,不然若皇帝怪罪下来,倒是为兄的不是了。走,大哥今晚便与你们饯行。我们出去吃,再一起逛逛建康城。” “好啊。”顾欢开心地跳了起来。 高长恭先回自己的院子,把明日便要离开的事情告诉了随从,要他们收拾东西,然后才出来,与韩子高和顾欢一起走了出去。 先帝崩逝未满百日,整个建康城依然处处缟素,丝竹禁绝,但茶楼酒肆中却还是坐满了人。普通人对于皇宫里的御座上坐着的究竟是谁根本没什么兴趣,顶多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绘声绘色地八卦一下。这些年来,被百姓们谈论得最多的并不是那些皇亲国戚,才子佳人,更不是秦淮河上的花魁,而是那位倾城倾国的美人将军韩子高。虽然陈茜已驾崩,可传奇仍在继续,无数人的嘴中仍然挂着那个名字。 韩子高和高长恭、顾欢走在街上,顿时招来无数人注目。高长恭在韩府中便没再麻烦地改容,韩府中人早就看习惯了自己主子的美貌,对他也就习以为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便失了警惕,走出来时也似韩子高那般,没做任何修饰,以遮掩自己俊美的容颜。韩子高早就对别人的目光养成了视而不见的习惯,更是从不乔妆改扮。此刻,两人走在建康的大街上,顿时引来众人围观。虽碍于他是朝廷高官,不敢公然出言不逊,暗地里却也有不少指指点点的。 顾欢走在高长恭和韩子高之间,完全不起眼,便兴致勃勃地把那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很多人看着她的目光中都充满了羡慕和疑惑,似乎不知道她是哪路高人,竟然能与两个美得无与伦比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韩子高带着他们穿过繁华的大街,走进了坐落在长江边的狮子楼。 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里面却格调高雅,壁上随处可见当代名人的墨宝,尤其是那些风流名士,常爱与秦淮河上的名妓光顾这里,吟风弄月,留下不少佳话。 酒楼里的伙计对每位贵客都记得很清楚,一见韩子高进来,立刻迎上去打恭作揖,热情地道:“韩将军大驾光临,楼上请。” 韩子高淡淡地道:“要个雅间,清静点的,不要人来打扰。” “是是。”那伙计哈着腰,将他们带到二楼,送进了最靠里的一间雅座。 里面装饰得就如大户人家的内院,里外两间,以雕花月洞门隔开,房门处放着一架镶贝花鸟屏风,里面的博古架上放着仿古董的瓷器和玉雕,文房四宝俱全,门旁还放着一张琴,桌椅几案全是紫檀木所制,十分贵重。能进到这里来的人非富即贵,往往都要附庸风雅一番,店主投其所好,因而生意兴隆,经久不衰。 韩子高让伙计配些本地的特色菜和店里的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明前龙井,便坐了下来。 窗外便是长江,在夜色中却已看不清楚,只能听到隐隐的流水声。清凉的风吹了进来,让人顿觉空气清爽,身心舒畅。 韩子高轻声说:“如果是白天,从这里看出去,景色非常美。” “现在也很好看。”顾欢趴在窗框上,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兴味盎然。 高长恭有些依依不舍,坐在那里半晌不语,忽然道:“大哥,如果你有时间,就来青州看我们吧。” “哦?你要去青州?”韩子高想了想青州的位置,轻轻叹了口气。“离建康挺远的。” “我已调任青州刺史,回去就得赴职。”高长恭看着他,诚恳地道。“建康其实离我那里也不远,骑快马不过五日即到。我和欢儿这一去,短期内是出不来了,会很想念大哥的。大哥若是有暇,便过来瞧瞧。” “对啊。”顾欢从窗户那里过来,坐到他们身边,殷切地看着韩子高。“大哥,你过来看看我们吧,我陪你去瞧瞧咱们北方的美景,与江南大不相同,也别具一格的。” “好。”韩子高笑着点头。“若是有机会,一定去看你们。” 菜很快便上来了,都是顶级名厨烹制的精美菜肴,地道的淮扬菜系,江南风格。 顾欢很喜欢,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 韩子高叫了一壶陈年花雕,青梅煮酒,悠闲自在地与高长恭对饮。 顾欢见猎心喜,也倒了一杯,与韩子高和高长恭碰了一下杯,豪爽地喝了下去。 韩子高宠溺地看着她,陪她饮尽了杯中酒,再笑着替她斟上。 高长恭想阻止:“大哥,你别太宠她了。她酒量浅,一下就醉了,那才有得你头疼的。” “不会。”韩子高温和地笑。“欢儿一向有分寸,看着像是胡闹,其实进退有度,都在大规矩之中。至于小节,你我都不是常人,不拘也罢。” 顾欢大喜:“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哥也。来来来,大哥,你我痛饮三杯。”说着,便拿起桌上的小酒杯,一饮而尽。 高长恭只得无奈地摇头:“有大哥惯着你,你更是无法无天了。” 顾欢开心地一偏头,斜斜地瞄着他,笑嘻嘻地问:“那你要不要惯着我啊?” 高长恭看着她娇俏的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提起温水中的酒盅,往她的杯中斟满了酒。 韩子高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欢心满意足地拿起杯子,把甜香的酒喝下。她从没喝过花雕,只觉得很甜,顺喉而下,舒服得很,便没了顾忌。三杯酒下去,脸上便有些热了。她拿过筷子,在空了的酒杯上有节奏地敲着,畅快地唱起歌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她的声音清亮,圆转如意,悦耳动听,词意更是切合此情此景,豪气中更有飘逸出尘的韵味,令人称绝。 韩子高含笑听着,等她歌声止歇,刚要称赞,便听外面有人大声叫好:“妙啊,真是绝妙好词。” 第35章 高长恭倏地转头看向门口,眼里有了一丝警觉。 韩子高则抬手做了个手势,表示没关系。高长恭紧绷的身姿才放松下来。 顾欢已薄有醉意,笑眯眯地看向外面,好奇地问:“谁啊?怎么能随便进我们的雅间?这家店主太过分,就不怕我们砸了他的店?” “他不敢拦,就是怕自己的店会被砸了。”韩子高微微一笑,从容淡定地说。“至少他能肯定,我不会砸,可别人就难说了。” 外面的房间里有人哈哈大笑:“韩大人性烈如火,天下皆知,不过是涵养比我们好,轻易不动怒罢了。”说着,几个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前面一人须发皆白,举手投足都有种文士的儒雅。在他侧后,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再后面也是位中年男子,相貌普通,但气宇轩昂。再后面的几个人大部分也都是中年人,一看便是朝廷命官。 韩子高潇洒地起身,对他们抱拳行礼,客气地道:“刘大人,到大人,殷大人,华兄……”一路招呼过去。 几个人也拱手还礼,与他寒暄着,态度十分亲热。 高长恭和顾欢都礼貌地站起身来,面带微笑,一声不吭。 前面那位老者看了一眼他们,向韩子高询问道:“这两位是韩大人的朋友?” “是我结义兄弟。”韩子高很自然地替他们介绍。“二弟,三弟,这位是中书舍人刘大人,仆射到大人,那位是东宫通事舍人殷大人,尚书左丞王暹,这是湘州刺史华大人……” 他一路介绍下去,高长恭和顾欢只对那两个顾命大臣,中书舍人刘师知和仆射刘仲举的名字有印象,而湘州刺史华皎是韩子高的朋友,与他过从甚密,两人便留意了一下,对殷不佞和王暹等高官都不甚了了,反正抱拳为礼,跟着韩子高的介绍,客气地叫声“大人”,也就行了。 那些人听说他们是韩子高的结义兄弟,再加上高长恭相貌不俗,气质高华,顾欢也是清秀动人,灵气四溢,自然不敢怠慢,都热情地抱拳还礼。 韩子高最后才介绍他们两人:“这是我三弟顾欢,那是我二弟顾无忧。” 众人便同时说:“顾公子,幸会,幸会。” 高长恭的那个假名是顾欢给起的,当时便得意洋洋地说:“总之,你这就算是我顾家的人了。”逗得高长恭笑不可抑,欣然同意。此刻,韩子高当然不可能说出他那让人如雷贯耳的真名,便以此化名示人。至于顾欢,倒没什么关系,反正名不见经传,即便说出真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扰攘了一番,大家便在桌边坐下。 跟着这些贵客们过来的几个伙计跑前跑后,张罗着增添椅子和碗筷,韩子高吩咐把桌上的残羹剩菜撤下,重新整治一桌席面来,招待诸位大人。 那些伙计都训练有素,有人先给每位客人递上茶,有人同时迅速将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把凉菜流水价送上来,再把酒温好,给大家一一斟上。 刘师知在文学上颇有造诣,端着茶碗抿了一口,看向顾欢,笑道:“顾公子……顾三公子刚才的词实在绝妙,既有英雄的慷慨豪迈,又有隐士的淡泊宁静,既悲壮又苍凉,又正正切合当下的情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是啊。”到仲举立即附和。“顾三公子年纪轻轻,便如此才华横溢,实在了不起。” “两位大人过奖了,在下实是愧不敢当。”顾欢连连摆手。“顾某只是一时兴起,胡乱唱出,算不得什么。”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举止之间又不带半分脂粉气,相貌也没有她那两个哥哥美,那些人没有半分怀疑她是女子,都当她是个清秀的少年,纷纷对她的才华大加赞扬。 韩子高一直保持着微笑,听着他们礼貌地投桃报李,夸赞与谦逊。这些不速之客都属于保皇派,对陈琐的专横跋扈相当不满,一心想保住陈茜这一脉的正统江山,对此他心知肚明。此时来找他,多半与下午陈琐到访韩府有关。虽然心里有数,他却不去主动提起,只沉静地坐在那儿,悠闲的品茗,听着他们从诗词歌赋一直延伸开去,说到琴棋书画。 顾欢心疼韩子高,知他心情不畅,便不愿让他应酬这些官吏,能替他担起一点算一点,虽然累得半死,却也勉力支撑,把前世今生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穷经据典,旁征博引,倒也与刘师知这个当世大儒不分轩轾。 高长恭自是明白她的心意,奈何自己对诗书礼乐均涉猎甚少,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帮她斟茶倒水,以示支持。 顾欢本就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对许多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绝不人云亦云,说到兴头上,更是神采飞扬。在座诸人中她最年轻,青春的活力犹如火花四溅,让每个人都不得不受到感染。 韩子高看着她,神情中满是喜爱与欣赏。 看在那些大臣眼里,大概便是韩子高另有新欢了。 等到他们的谈诗论文偃旗息鼓,已是酒过数巡,月上中天。 韩子高亲手盛了碗酸菜老鸭汤,放到顾欢面前,柔声说:“累了吧?喝点汤。” “哦。”顾欢开心地点头,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除了高长恭外,其他人全都一副什么内情都明白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诡异。 刘师知兴奋地喝了一口酒,对韩子高说:“顾三公子如此有才,应当入朝为官,大展鸿图。” “是啊。”到仲举立刻点头。“皇上求贤若渴,顾三公子又是韩大人的结义兄弟,入仕是顺理成章的事。” 韩子高一怔,随即了然。自魏晋以来,朝廷任用官吏,大都不看才学,只重风貌,“求贤若渴”云云,实在是笑话,不过,顾欢虽然年纪尚小,风采相貌都是上上之选,确实有入朝为官的良好质素,到仲举这话自是为了拉拢韩子高,却也不是无的放矢。 想着,韩子高笑道:“我这两个兄弟生性闲散,无心为官,只喜游山玩水。他们过几日便要离开建康,回家去了。” “是啊。”顾欢连连点头。“家父不放心,派人带信来,催我们兄弟回去。” “哦,这样啊。”刘师知叹息。“可惜了。” 韩子高淡淡地说:“人各有志,就不必强求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大有弦外之音,刘师知与到仲举对视了一眼,立即达成共识,仍要不遗余力地说服他,站到他们这一边来。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情,同时看了看顾欢与高长恭,又有些犹豫,似乎碍于有外人在,下面的话不便出口。 顾欢与高长恭审时度势,便欲托辞离去。刚要开口,韩子高先说话了:“各位大人找我,是有事要与我商量吧?我这两位兄弟都不是外人,我与他们金兰结义,生死与共,没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如果各位大人觉得此时不方便,亦可改日再谈。” 这些人里大部分是在朝中任职的,但华皎等寥寥几人却是外官,只因为赶来送先帝陈茜过山陵,这才会呆在建康,过几日便要离去,却不知临行前还有没有机会与韩子高晤面,再加上陈琐已经去过韩府,情势便显得犹为紧迫,不能再拖。几人互相看了一眼,便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与韩子高好好谈谈。 华皎起身出去,吩咐自己的从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房间,然后才进来,将房门关上,回来坐下,示意他们可以说了。 刘师知没有吭声,到仲举看着韩子高,沉声道:“韩大人,自先帝驾崩,安成王受遗诏委托顾命,气焰嚣张,专横跋扈,前日竟率三百亲兵进驻尚书省,意图独揽朝纲,进而篡夺帝位。刘大人与卑职同为顾命,不敢有负先帝所托,遂与众位大人商议,应从速督促安成王安守本份,忠于王事,勿痴心妄想。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韩大人鼎力相助,以保先帝创下的基业,不使付之东流。” 他的话一说完,屋里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韩子高。 顾欢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 有些事情……难道是注定的吗? 第36章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将清辉洒向这个繁华的都城。 建康城并未安静下来,侈靡的气息慢慢升腾,弥漫在空气中。街上行人如潮,秦淮河画坊如织,长江上渔火点点,茶坊酒肆笑声阵阵。 只有这狮子楼的雅间里一片寂静。 那些陈朝的大臣们都看着韩子高,等他答复。顾欢和高长恭对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两人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布衣草民,对这种事情根本没资格说话,能让他们在旁边听已经是天大的面子,搞不好已经有人在心里琢磨,准备事后杀人灭口了。 韩子高沉默了很久,似乎在仔细掂量。那些朝廷重臣都不敢催他,等了一阵,便有意闲聊起来。 刘师知看着顾欢,笑着问:“顾三公子是哪里人啊。” 顾欢眨了眨眼,有些犹豫,就怕乱说个地方却不巧遇到老乡,那就漏馅了。 高长恭立刻道:“我们是兰陵人。” 顾欢心里一惊,表面却很沉得住气,跟着点了点头,一脸的诚恳。 高长恭心中暗笑。他们两人这是第一次出来游玩,也是第一次联手骗人,玩了几个月,编了好多次瞎话,现在早就配合默契了。 “哦。”刘师知的脸上虽然仍带着微笑,声音里却有了一丝异样。“跟萧将军是同乡啊。” 他说的兰陵并不是高长恭的封地,而是常州附近的兰陵郡,人们通常称之为南兰陵,以便与齐国的兰陵郡区别开来。 “萧将军?”顾欢茫然,看了一眼韩子高。 高长恭心里却明白,但默然不语,也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见他们不似作伪,那几个大臣的神情都放松下来。华皎笑着解释:“是萧摩诃将军,本朝有名的猛将。” “哦。”顾欢恍然大悟。 萧摩诃是陈国第一猛将,骁勇善战,现在却是陈琐的亲信。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与高长恭也算得上是同乡。兰陵萧氏是有名的世家望族,虽然比不上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这四姓最高门,却与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渤海高氏的门第相当,身份很贵重。西晋末年,北方士族为避战乱大举南迁,山东兰陵萧氏也南下渡江,徙居至常州附近的兰陵郡。如今,王、谢、袁、萧四姓并列为南朝四大高门,族人满布朝野,势力强大,其中便有不少是陈琐一党,深为保皇派所忌。 他们既然是兰陵人,却不知同乡中最为有名的萧摩诃,很易启人疑窦。高长恭立刻说:“敝兄弟乃山野之人,只喜纵情山水,吟诗作赋,一向不关心朝中之事,兰陵萧氏又是豪门望族,在下等不敢高攀,因此不大清楚。” 顾欢听他说喜欢吟诗作赋,肚里笑得打跌,表面却一本正经,连连点头。 韩子高一边思索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忽然看到顾欢眼中有种拼命忍耐却仍然流泄出的笑意,顿时明白了,脸上不由自主地也有了一丝愉悦。 刘师知一听,顿时大为高兴:“原来顾二公子也喜诗词歌赋,实是不胜之喜,可否将大作示下,老夫洗耳恭听。” 高长恭一怔,心里暗自叫苦,急中生智,谦虚着说:“各位大人才高八斗,在下实在惭愧,献丑不如藏拙……”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顾欢。 那些大臣纷纷出言夸赞,用辞冠冕堂皇,却都流露出好奇之色,定要高长恭吟诗一首才肯罢休。 看到高长恭隐带求援的眼神,顾欢有些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够作弊?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便提醒道:“二哥,上次我们在江边赏月,你不是作了一首旅夜书怀吗?不妨拿出来,向刘大人请教一二。” 那首诗其实是顾欢触景生情,顺口就吟咏出来了,当然,她才没那种才能,原作者其实是杜甫大人,不过反正他老人家差不多要等到一百五十年后才出生,现在借用一下也无所谓,不过是抒发一下当时的感受而已,顾欢便无所顾忌地拿来用了。 高长恭不善舞文弄墨,记忆却非常好,凡是顾欢曾吟咏过的诗词全都记得,反正他的就是顾欢的,顾欢的也是他的,此刻正当要紧关头,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当即曼声吟道: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便叫起好来。刘师知很兴奋,亲自去拿文房四宝,要请高长恭将诗句写下来。 顾欢立刻跟过去,从刘师知手中接过墨条,很有礼貌地说:“刘大人,怎敢劳动您老大驾?还是让在下来吧。” 刘师知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大部分也是给韩子高看的,既然目的达到,也不便太过矫情,便笑着点头,让开两步,站到了一边。 见他如此,其他官员也不便再坐着,也都凑趣地上前,有的拈须微笑,有的负手而立,都看着书案前那个清秀的少年。 顾欢磨好墨,拈起狼毫,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举止颇为潇洒,大有名士风范。她退后一步,看了看宣纸上的字迹,便从容搁笔,抬头笑道:“献丑了。” “好。”刘师知首先称赞。“天质自然,丰神盖代,大有书圣之风。” “正是。”到仲举跟着夸道。“飘若游云,矫似惊龙,确实不凡。” “平和自然,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王暹欣赏地说。“既有汉魏遗风,又含鸿鹄飞张之态,十分难得。” “这诗意更是好的。”殷不佞看了一眼高长恭。“两位顾公子真是才华出众,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听他们滔滔不绝,招揽之意溢于言表,顾欢赶紧抱拳团团一揖,谦逊地道:“在下兄弟生性懒散,好读书不求甚解,喜山水无远弗届,最大心愿便是仿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岂不快哉?若是再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满堂前,那便得其所哉。”说到后来,她便由着性子,开始信口开河了。 高长恭听得暗笑不已,表面上却很认真地点头:“我二人胸无大志,只想悠闲自在地过日子,在下拙作中也是此意,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顾二公子言重了。”刘师知赞赏地点头。“两位顾公子淡泊名利,堪比前朝竹林七贤,令人敬佩。” “不敢,不敢。“高长恭连忙逊谢。 “如今世风日下,人欲横流,两位顾公子却是一派赤子之心,实属难得一见。”华皎颇为感慨。“子高能有你们这两位兄弟,幸何如之?” “正是。”站在最后的韩子高含笑点头,眼里都是喜悦。 “是我二人高攀大哥了。”顾欢说着客套话,望向韩子高的眼里满是亲切。 “兄弟何出此言。”韩子高有些不悦。“你我三人意气相投,身份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对啊。”高长恭生性豪迈,不喜欢咬文嚼字,装模作样,应酬那些陈国大臣到现在,已然不耐,便道。“请各位大人就座,继续畅谈,别让我兄弟二人扰了雅兴。” 众大臣笑着谦辞了几句,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又重新把视线投向韩子高。 屋里再度寂静,夜风中飞扬的吴侬软语的清唱便清晰地传了进来。 第37章 顾欢和高长恭一到建康就努力学习这里的方言,勉强能说能听,又自称走南闯北,自然在口音中带着南腔北调,刚才与那些大臣们说话才没露马脚,此刻被屋中的气氛感染,也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 歌声婉转悠扬,未闻丝竹弦乐伴奏,似乎只是一位女子独自哼唱,却别有一番韵味。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直到唱完,那音调仍悠扬不绝,令人回味无穷。顾欢忍不住轻声赞道:“吴越小调,实在动人,可与诗经之风雅媲美。” 高长恭立刻点头:“是啊,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令人心醉神驰。” 他们语出自然,发乎于情,几位朝中的重臣都很欢喜,微微点头。华皎这种外臣倒没什么自豪感,只单纯地认为他们说得对,便也随声附和。 终于,什么闲话都说完了,韩子高也知拖不下去,便轻咳一声,谨慎地道:“安成王乃先帝胞弟,当今圣上的亲叔父,顾命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偶尔有些……那个架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今周国势大,齐国亦不弱,我朝皇权更替,最需安定,切勿引发局势动荡,方为上策。各位大人,敝人愚见,是否可以暂时抛开个人恩怨,以国事为重?” 除了华皎外,其他几位大臣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刘师知叹了口气:“如果韩大人不肯仗义相助,当今圣上危矣。韩大人与先帝情意深笃,难道竟然眼睁睁看着他留下的江山毁于居心叵测之人的手中?” “自然不会。”韩子高正色道。“如果有人当真想觊觎皇权,危及帝位,韩某第一个便放不过他。” 那几位大臣顿时舒了口气,眉宇间有了几分喜色。 “如此甚好。”刘师知愉快地笑道。“韩大人忠君爱国,天下皆知,果然不负先帝厚望。这样一来,我们便放心了,太后与皇上也会安心许多。”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 “有韩大人站在我们这边,安成王应会有所收敛,皇上亦可稳坐江山了。” “韩大人镇领军府,士马最盛,谅那起子奸狡之徒亦不敢轻举妄动。” 顾欢保持着茫然无知的天真模样,心里却有些看不起这几个大臣,表面听上去谀词如潮,其实却是意图把韩子高套得牢牢的,今后为他们所用。 高长恭也很清楚这些人的用意,哪里都有这样的臣子,所有宫廷中都有这样的派系争斗,而手握兵权的人却理所当然也为拉拢或陷害的首要目标,他自己在齐国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因为他是皇族血统,金尊玉贵,那些人才会有所顾忌,不会像韩子高这么危险。他呆着脸,看着那些陈国重臣的言行举止,心里默默地为韩子高担忧。 那个美丽的男子却似乎并无忧虑,只是淡淡地笑着,脸上有着适当的恭谨,做凝神倾听状。自从陈茜驾崩,他在朝中议事时便始终保持着这种姿态,很亲切,很漂亮,其实骨子里却是超然物外的淡然。 终于,那些人的奉承话说完了,便约好以后多多联系,加深友谊,然后略微吃了些菜,喝了两杯酒,便纷纷告辞离去,只有华皎留了下来。 韩子高礼貌地送那些大臣出门,华皎便看向高长恭,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我第一次看到像子高那么美的男子。” “过奖。”高长恭微一躬身,淡然一笑。“我哪里比得上大哥?” “你说你是兰陵人,到底是南兰陵,还是北兰陵?”华皎闲闲地道。“听说齐国的兰陵郡王美如天人,且骁勇善战,猛不可当,《兰陵王入阵曲》更是传遍大江南北,编入歌舞,众人争相传唱,华某对那位异国的王爷心仪已久,只恨不能一见真容,可叹啊。” 高长恭只有对着顾欢的时候才比较迷糊,对外人,尤其是可能是敌对阵营的人是相当戒备的,而且也非常聪明,闻言立刻便道:“是啊,在下也听说过那位兰陵郡王的美名,只是人家贵为王爷,我们山野小民哪里能够见到?不过,我相信,我大哥肯定比他略胜一筹。能与大哥金兰结义,我们兄弟已是心满意足,看不到那个兰陵王也就算了。” 顾欢立刻点头:“正是,我喜欢大哥,才不想去那个北兰陵呢。” 两人煞有介事地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打消了华皎的疑心。江南灵秀,美人颇多,即使韩子高南朝第一美男子,也不能说就再也没有第二个长得美的人,再说,齐国最近一直在全力与周国和突厥对峙,他们重要的大将兰陵王不太可能跑到陈国来,他应该既没时间,也没必要。这么想着,华皎便心平气和地笑了,倒是有了真心结纳之意。 过了一会儿,将几位大臣送出楼门的韩子高才返回来坐下,脸上犹如面具般的笑意渐渐消散。 华皎看着他,关切地道:“你是怎么想的?” 韩子高皱眉:“华兄,此地不是说话之处,难保隔墙有耳,还是跟我回府一叙吧。” “好。”华皎立刻赞同。“愚兄正有此意。” 韩子高刚才已经在下面结了帐,便起身带着他们走了出去。 华皎是乘车来的,他们四人便一起登上他的马车,飞快地回到韩府。 这辆是普通的轻便马车,主要是在城内代步之用,不是刺史用来长途乘坐的那种大车,四个人坐在里面就很挤了,但他们都没觉得有什么关系,气氛比较轻松。 华皎微笑着问:“子高,你这两个弟弟是哪里来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起过。” 韩子高看了身旁的顾欢和高长恭一眼,愉快地说:“在玄武湖边遇到的,觉得性情相投,一见如故,便结为八拜之交了。” “哦,那也算得是有缘了。”华皎点头。“古语有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说过来,你们还有点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意味,不错,不错。” 那三个人听了,也都笑了起来。 韩子高说得语焉不详,华皎也不再细问。他与韩子高相交莫逆,想查探这两个人的身份也不过是担心韩子高的安危,既然好友如此笃定,他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第38章 回到府中,韩子高温和地对高长恭和顾欢说:“二弟,三弟,你们先去歇息吧,明日我会送你们。” “是,大哥。”两人听话地答应着,便径直离开了。 华皎看着两人在月色下渐行渐远,忍不住问道:“他们真的要走?” “是啊。”韩子高淡淡地道。“他们爱玩,自然不会总是呆在建康,以后有机会,还会再来看我的。” 华皎“哦”了一声,便跟着他走了。 高长恭与顾欢散着步,沿着湖边小径,缓缓而行。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向大地,照着那些精致的亭台楼阁,平静的湖水与荷叶莲花,还有怒放的各种鲜花,空气中飘荡着水气与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沉默了一会儿,高长恭握住顾欢的手,低低地道:“当年,大哥为散骑常侍、右卫将军的时候,华皎是散骑常侍、左卫将军,二人交情匪浅。后来大哥东征西讨,相继平定陈昌、留异、陈宝应,陈国再无内乱,他也因屡建奇功而青云直上,权倾天下,而华皎则随吴明彻平定周迪叛乱,也因功得授使持节、都督湘巴等四州诸军事、湘州刺史,将军、常侍如故。陈茜驾崩后,现在的皇帝陈伯宗即位,立刻将他改封为重安县侯,食邑增加一千一百户,进号安南将军,由此可见,陈琐和刘师知两边都在竭力拉拢他。华皎不但在陆上是一员勇将,而且擅长水战,这在江南水乡更是不可或缺,陈茜对他相当器重,便是周国与我国也都很重视他,毕竟长江天险是南方的屏障,只要志在天下,就必然会有水战,迟早而已。现在,华皎手握重兵,节制湘州、巴州、武州、荆州诸军事,独抗周国,势力强大。有他与大哥联手,当可力保大哥无虞,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顾欢点了点头。 华皎与韩子高的交情那是不用说的,史书记载,韩子高被诬谋反,遭陈琐迅速诛杀后,华皎大怒,居然向周国借兵,公然反叛朝廷,为韩子高复仇。这样深厚的情意,竟至叛国谋逆的地步,实属罕见。可无论如何,他也没能保住韩子高,这才是最让顾欢担心的,却又无法说出来。至少从目前形势来看,韩子高有华皎这位知交好友鼎力相助,是完全能够自保的。,她无话可说,只能在心里叹气。 高长恭握着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将信心传送过去,努力给她以慰藉。顾欢转过头去看着他,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不管怎么样,她来到了这个世界,韩子高就不再是孤军。无论前面会遇到什么情况,她和高长恭都一定会站在他这边,用所有的力量去支持他。 他们现在已经是一家人了。 回去后,秋燕已经在春喜的帮助下,将高长恭与顾欢的东西收拾好,分门别类地放进箱笼包裹中,高明和高亮则安排好了舟车事宜。 高长恭听高明与高亮禀报,顾欢则检查了一下行李,都没什么问题,便让他们全都去睡,明日一早起来,准备上路。 顾欢自己却是离情别绪涌上心头,种种忧虑萦绕不去,实在难以入睡,这一夜翻来覆去,很不安稳。高长恭自然明白她的心情,一直搂着她,不时拍抚,轻声哄劝,终于让她在凌晨时分沉沉睡去。 高长恭看着窗纱外隐现微白的曙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南烟雨是美景之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听着都美不胜收。顾欢与高长恭离别建康之时,便遇上细雨霏霏,更衬托着离愁万千。 韩子高一早上朝,午时前回来,陪他们用过午膳,便送他们往江边码头。 他已换下官服,身穿素净长衫,高挑的身段和绝世的容颜更显飘逸出尘,幸好他们乘坐马车,遮住了路人的目光,不然定会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 高长恭已被顾欢如过去般将相貌改变了些,没那么倾城倾国,只是普通的清秀。韩子高见了,不由得微笑:“看来,我以后也得这么弄一下才好。” “好啊。”顾欢兴致勃勃地道。“大哥,下次我来看你,帮你易容改扮,这样我们一起出去玩的话,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行。”韩子高笑着点头。“我等你再来。” 马车没有到城内的江边码头,而是出了建康城,驶到燕子矶附近。 这里比较清静,码头边虽然是白帆点点,却没有城里的人来人往,要好得多。 高明、高亮事先已雇好船家等在这里,看到高长恭和顾欢下了马车,他们便上岸,迎了过来。 韩子高送他们到了跳板前,这才温柔地说:“一路顺风,多多保重。” 顾欢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到他怀里,哽咽着道:“大哥,我舍不得你。” 高长恭的眼睛也有些发热,哑着嗓子说:“大哥,你要当心,陈琐居心叵测,野心不小。” “我知道。”韩子高搂着顾欢,轻轻地道。“这是个权臣当道的时代,周国有宇文护,齐国有和士开,我国有陈琐。我会当心的,你们也要小心。二弟,你名闻天下,只怕会为人所忌,特别要谨慎。” “我明白。”高长恭的神情有些黯然。“大哥,你我处境大致相同,不过你要更危险一些。如果有什么变故,务必送信过来。我把高明、高亮都留下,方便在你我之间传递音信。” 韩子高转头看了一下一向都很沉默的两个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那也好。” 他们这么说了几句,顾欢的眼泪慢慢止了,这才抬起头来,对韩子高说:“大哥,我们结拜的时候,可是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如果见势不妙,万不可束手待毙,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撤。高明、高亮可以护着你过江来找我们。只要一过长江,你就安全了,那陈琐再是嚣张,谅他也不敢贸然进犯我齐国边境。” “对。”高长恭立刻点头。“大哥,如果朝中发生什么变故,危及你的安全,千万先保全自己,徐图后计。” 韩子高含笑听完,只温柔地说了一个字:“好。”然后用袖子替顾欢擦掉脸上的泪水。 顾欢环抱着他的腰,一声声地叫着:“大哥,大哥。”脸上是万分的不舍。 韩子高柔声道:“欢儿,大哥有了二弟和你,心里很开心。你也不要难过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好吗?” 顾欢连连点头,双手却仍然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放开。 不远处也有人在送别亲人,一阵阵哭泣声隐隐传来,有女孩子轻轻地唱着:“郁郁陌上桑,盈盈道旁女。送君上河梁,拭泪不能语……郁郁陌上桑,袅袅机头丝。君行亦宜返,今夕是何时。” 细雨绵绵,伴着忧伤的歌声飞扬,更引人伤感。 过了很久,韩子高疼爱地抬手轻抚顾欢的头颈,温柔地安慰道:“欢儿,明年吧,待朝中局势稳定,我便向皇上告假,过来看你和二弟,好吗?” 顾欢点头,心里却更是担忧。如果等到明年,韩子高还平安无事,那就好了,情势只怕未必有那么乐观。 不过,再是忧急,她也明白,即使韩子高出事,也不是旦夕之间,而她自己的假期已满,必须回去复职,不然便授人以柄,不但可以拿来攻击高长恭,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抨击自己的父亲和义父,那是很麻烦的事情。 终于,她放开韩子高,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高长恭走上跳板,上了那条不小的木船。 第39章 韩子高挺立在码头上,神情平静,看着他们。 顾欢和高长恭都向他挥手作别,韩子高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也向他们摆了摆手。 高明尽职尽责地撑着伞,替韩子高遮挡着飘飞的雨丝。高亮站在侧后,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以保护他的安全。韩福与韩府的几个家人站在后面,对这两个“顾公子的护卫”印象深刻。 木船扬起风帆,乘着东南风起,向北而去。 顾欢看着愈来愈小的韩子高的身影,不由得泪眼模糊。忽然,她对后面站着的郑怀英说:“我想弹奏一曲。” 郑怀英身边的僮子飞快地把背着的琴取下,从袋中拿出,双手递上。 秋燕飞快地从船舱里送上坐垫。 顾欢盘膝坐在船头,凝注全部心神,弹奏起来。 悠扬空灵的琴音立刻在江面上传扬开去,随风飘荡,正是脍炙人口的《高山流水》。 滔滔而去的大江之上,一叶扁舟在烟雨中悠悠荡漾,充满难舍难离情感的琴音飞散在风中,渐渐随着小舟远去,这一幕看在别人眼里,实是如诗如画,难以忘怀,而在韩子高心里,更是无比感动,一生都不会忘记。 顾欢将这一曲高山流水弹了两遍,江岸已经远离,渐渐消失在迷离的雨雾中。她这才停下,有些难过地看着江面。 高长恭一直站在她身旁,替她撑着油纸伞,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另一只手去搀她,轻柔地说:“欢儿,你的心意,大哥都已知晓。此刻雨势渐急,咱们还是回舱里避一避吧。” 顾欢也不再固执,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将琴递给郑怀英的小僮。 众人一起进了船舱,秋燕已用红泥小炉煮好了水,沏好茶,逐一端到他们面前,放在当中的小桌上。 在座诸人都知道顾欢与高长恭的关系,她也就不再遮掩,倚在高长恭怀里,神情间依然很伤心。 郑怀英从僮儿身上拿过琴来,放于膝上,十指轻扬,弹了一曲《静夜思》。 乐声轻扬,勾划出月光如水、夜色如梦的情景,能使人定心宁神。顾欢一夜未能安眠,情绪大起大伏,着实疲倦,渐渐的便在琴声中睡着了。 秋燕立刻从行李中抽出一张薄毯递过去,高长恭将顾欢裹住,抱在怀中,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惜与疼爱。 直到船到对岸停泊,顾欢也没醒来。高长恭将她抱上岸去,乘上已在此守候的马车,便向北而去。 顾欢醒来后,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坚持要满脸倦意的高长恭躺下睡觉。为了不挤着他,顾欢等他睡着后,便坐到外面的车辕上,欣赏沿途风景。 由于销假之日已到,从第二日起,他们便弃车骑马,一路疾行,直奔青州的治所益都。 其实顾欢依然情绪低落,但不想让高长恭为自己而烦心,便强行控制着,努力表现出比较正常的状态。高长恭果然没有察觉,以为她的心情已然平复,心里颇为高兴。 一行人冲进城中,高长恭便直接去了刺史衙门,与等着卸任,好去别地赴任的前刺史进行了形式上的交接。其实双方的幕僚早已经把什么事都办得妥妥帖帖了,但两个主官却必须当面移交印信,这才算是完成了交接事宜。 前刺史对这位鼎鼎大名的兰陵王相当景仰,此次调任别职又是升迁,自然心里高兴,便在府中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同时介绍本地的各位官吏与他认识。大家觥筹交错,一团和气,纷纷对高长恭说着仰慕之类的客套话,并纷纷表示,一定惟他马首是瞻,勤勉政事,请他放心。高长恭自然也万般谦逊,并感谢各位大人的爱戴。上司与下属其乐融融,全都大醉而归。 第二日一早,原来的刺史便离开益都,去新的地方赴任。 高长恭从宿醉中醒来,捧着头出了半天神,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睡在卧房里,顾欢不在。 被内院婢女侍候着洗漱好,他便匆匆出门,打算去找人。刚到院里,便看见自己娶进门的王妃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他只好停住脚步。 郑妃身着绣有凤凰起舞的粉色紧身襦衫,勾勒出窈窕的身段,袖口却很宽大,垂在曳地的百鸟多折裥裙旁,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摆。她头上戴着惟有朝廷命妇方能使用的蔽髻,其上层层叠叠地插着只有王妃才能佩戴的饰物,充分显示出身份的尊贵。她的额间涂成黄色,即“鸦黄”,左边颧骨上贴着用银箔剪裁成的蝴蝶形花钿,闪闪发光,脸上薄施傅粉,唇间一点朱红。这是时下贵妇们最流行的妆饰。郑妃相貌普通,这样妆扮起来,倒也有了几分颜色,颇为醒目。 高长恭看惯了顾欢的素面朝天,忽然见到盛装而来的女子,不免略有些不适,但还是相当有风度地拱手为礼,和蔼地问道:“王妃不在兰陵,因何来了青州?” 郑妃优雅地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柔声道:“妾妃得知夫君即将在青州任职,理应前来陪伴,为夫君管好内堂,以便夫君全力操心国事,无后顾之忧。” “多谢王妃。”高长恭温文尔雅地笑道。“兰陵郡乃我之封邑,也就是我的根本之地,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烦请王妃仍旧回归兰陵郡王府,妥善管理那边的诸般事务,为我分忧,可好?” 郑妃仪态万方,温文尔雅地说:“夫君不必与妾妇客气,你我夫妇一体,做这些许小事,都是妾妃应当的。兰陵郡的事,妾妃不甚了了,怕贸然插手,适得其反,有损夫君的封邑。妾妃询问过,过去夫君在外征战或为官之时,都是总管在那边管着,并无可虑之处。妾妃觉着,还是让总管继续管着比较好,便过来照顾夫君。妾妃才能微薄,只能做好这件事情,还请夫君见谅。” 她这一席话柔婉转折,却说明白了不打算再回兰陵郡,要一直跟在高长恭身边。她脸上的神情依然温柔妩媚,眼中却忽闪坚定的光芒。 第40章 高长恭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淡淡地道:“既如此,王妃便留下吧。咱们还如在司州时一般,分院而居,两不相扰。王妃需要什么,吩咐管家便是。我这就要去衙门了,王妃请自便。” 郑妃仰头看着他,无比贤淑地道:“妾妃为夫君熬了燕窝粥,还做了些小菜,请夫君用完之后再去衙门吧。”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跟着的陪嫁丫鬟翠儿便转身摆了一下手。立刻,几个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进入,将粥碗菜碟一一放在院子里的圆形石桌上。 高长恭不愿郑妃太难堪,只得过去坐下,默默地吃起来。 郑妃坐到他旁边的一张圆凳上,温柔地问:“怎么样?还合夫君的口味吗?” “哦,挺好的,多谢王妃。”高长恭对她笑了笑。“不过,府里有厨子,让他们做就行了,王妃金枝玉叶,就不必做这些粗活了。” “夫君别这么说。”郑妃温婉地道。“妾妃已嫁入君家,理应洗手做羹汤,这是为*子应尽的本份。” 她每句话似乎都表达出自己是正妻的意思,这让高长恭有些郁闷。他一边喝着粥一边自我反省,或许是因为顾欢的缘故,他有些敏感,误解了郑妃之意,因此便没有吭声,以免在言语间有什么不慎,伤着她的自尊。 无论如何,这个女子的终身算是被他给误了,那么,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容忍一点,也是应该的吧。 一碗粥很快见底,翠儿手疾眼快,赶紧拿过碗来,替他添上。 高长恭什么也没说,又将这碗粥喝掉,然后微笑着说:“好了,我得去衙门了。” 郑妃款款起身:“妾妃等夫君回府,一起用午膳。” 高长恭一怔,待要推辞,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只得略一点头,便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高挑修长的背影,郑妃的眼中波光盈盈。出了一会儿神,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翠儿有些兴奋,在她身边说:“小姐,婢子说得对吧?你只要略微主动一些,王爷便会对你大起好感。依婢子看来,用不了多久,王爷便会与你双宿双飞,成为真正的恩爱夫妻。” “会吗?”郑妃微带苦涩地笑了笑。“王爷与那顾将军不是单纯的鱼水之欢的情分,还有沙场上并肩战斗的情义,世上独此一份,我再是主动,也比不过的吧?” “你又不是要独占王爷,不过是要与王爷做名副其实的夫妻,有什么错?”翠儿不服气。“就算顾将军再怎么得宠,最多也就是妾侍的身份,比你矮着一大截呢。况且,王爷现在也并没有娶她,不过是露水姻缘,贪一时的新鲜,说散也就散了。小姐,你才是王爷明媒正娶的王妃,这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将来的日子长着呢,小姐千万要再接再厉,坚持到底,切不可泄气才好。” 郑妃与翠儿同岁,五岁时便在一起,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既是让她陪嫁过来,依照俗例,迟早会让高长恭收房,作为妾侍。高长恭英雄盖世,又生得俊美绝伦,郑妃固然是意乱情迷,便是翠儿也心猿意马,巴不得速速被高长恭收进房中。如此一来,那个让高长恭异常迷恋的顾欢便成了她们两人共同的眼中钉、肉中刺。郑妃倒罢了,已经嫁进门来,圆房是肯定的,地位更是稳固的,翠儿却难说得很,直到今天,高长恭都没正眼看过她,很明显,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心上,这让她难过之余,更有些恼羞成怒。 她二人在府里商议着闺中之事,高长恭却心急得很,一出院子便寻找顾欢。 管家禀报说:“王妃吩咐,将顾将军安置在碧云轩,以礼相待。” 这管家是从司州跟过来的,自然知晓那位顾将军与自家王爷的事,但王妃有吩咐,他怎敢不听?只好那样安排。好在顾欢很体谅他,什么也没说,心平气和地住了进去。 碧云轩在前院,是用来接待客人的地方,环境清幽雅静,只是与后堂以墙壁分隔,以示内外有别。 高长恭赶到碧云轩的时候,顾欢已经练完功,用完早膳,正让秋燕替她梳头。 高长恭站在她们身后,等秋燕替她绾好乌发,便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漆纱笼冠替她带上。顾欢仰头,对他微微一笑。高长恭也笑了,将小冠两旁的缎带牵引到她的下颌,细心地系好。 秋燕含笑退出房去,轻轻带上门。 顾欢站起身来,高长恭将她搂进怀中,温柔地说:“我昨晚喝醉了,完全不知道他们将你安排在这儿,你别生气。我们先去办理军务,回来你便搬到我那里住。” “我没气。”顾欢伸手抱住他的腰,开心地道。“本来他们也没错,我是外官,本就不应进入内堂。你又已经娶妃,若是有人拿男女大防来说事,总是不妥,顾忌一些也是好的。这院子不错,我就不搬了。要不,你晚上就住我这里吧。” 自先秦以来,“男女大防”便成了先贤们正面宣扬的东西。他们义正词严,说得漂亮至极,其他人自是不便公然反对,却也并不认真执行。齐国仿照鲜卑习俗,更是将古代先贤曾经说过的“食色性也”全面发扬光大。可是,四大汉姓高门中却比较坚持遵守圣人之言,很强调“男女大防”。郑妃在其中出生长大,自然深受影响。高长恭与顾欢都觉得对不住郑妃,既然她要以此安排顾欢住在外间别院,那也没什么,依她便是。 高长恭立刻点头:“好,那我以后就住你这里。” 顾欢看了看他的脸色,关切地道:“你昨夜大醉而归,现在觉得怎样?头疼吗?” “有点。”高长恭捏了捏额角,苦笑一下。“真不该喝那么多,可他们一个个上来敬酒,只能一碗水端平,全都喝了,不能有亲疏之别。” “那当然。”顾欢抬手替他按揉太阳穴,轻声说。“官场上就是如此,你初来乍到,跟他们都不熟识,一视同仁最好。只是要饮那么多酒,辛苦你了。” “没事,也就这一次罢了。”高长恭吻了一下她的唇,愉快地笑道。“我以后会尽量不饮,你放心吧。” 顾欢身着三品大将军官服,脸上更无任何妆饰,让高长恭怎么看怎么顺眼,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走了出去。 调来参赞军机的尉相愿已经等在外面,三人一齐上马,向军营驰去。 第41章 青州不靠边境,外患不多,大部分是占山为王的草寇,或者打家劫舍的响马,因而这里的兵将都不如高长恭带出的军队那般能征善战,稀松得多。前任刺史不懂军务,虽说总督军事是其职责所在,却只是走个形式,实则放任不管,由着下面的将军糊弄。 青州所辖境内的驻军甚多,分布在各地,不可能在短期内一一巡视,高长恭便到负责守卫益都的军营里走了一遭。 看到那些士卒松懈不整的军容风纪,他顿时大为恼怒,把所有的将军、偏将等大小军官召集起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然后命令全军集合,痛斥那些松松垮垮乱成一团的士兵,严厉地说:“如果是我晚上来偷营,用不了一个时辰,便能让你们全军覆没。朝廷敢指望你们吗?益都的百姓还能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你们手中吗?你们有不少人的亲朋好友也都在这里,你们就是这样来守卫他们的?就凭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配拿军饷,吃朝廷俸禄,全都应当军法侍候,重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 他是有名的猛将,那些官兵没一个不服,全都乖乖地垂头听训,不敢吭声。 高长恭训完了,沉声说道:“给你们一个月时间,都给我好好训练。一月以后,我会来检阅,若有差池,绝不容情。尉将军,由你任督军,在此监督,不可松懈。” 尉相愿本来站得笔直,不动如山,这时一躬身,抱拳行礼,朗声道:“末将遵命。” 高长恭便与顾欢离开军营,回到城里的刺史衙门,听几个幕僚把这些日子以来与前任刺史的交接情况禀报一遍,对大事和需要急办的事特别说明,提请他注意。 还没禀报完,便有衙役进来,却不敢打扰正在专注于政务的刺史大人,便悄悄找到顾欢,低声说:“大人府里来了人,说是王妃派他们来看看,若是大人还未用午膳,便要接他回去,王妃在府中等大人一起用膳。” 顾欢略一沉吟,便道:“你去告诉他们,在外稍待片刻,等大人办完公务再说。” 那衙役答了一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在谈重要的事时最忌打断思路,顾欢很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她都会挡驾的。 高长恭听完禀报,午时已过,他看了一眼墙边计时的沙漏,便道:“你们先去用膳吧,未时三刻再来,咱们继续。” “是。”几位幕僚便起身行礼,一起离开了。 他们都有家室,就住在衙门后面的院子里,过得相当舒适。高长恭待他们优礼有加,不但薪俸给得高,日常生活也安排得相当周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更不会有怨言。这几位幕僚都是有才能之士,已经跟了高长恭数年,全都尽心竭力地为他效命,忠谨诚恳,让人放心。 顾欢如往常一样,只在一旁倾听,偶尔才提出自己的意见,大部分时间里,她还要顾及其他杂务,处理衙门里的大小事务,不让高长恭分心。 看着那些幕僚走出门去,顾欢才轻描淡写地说:“长恭,府里派人来等在外面,说是要接你回去用午膳,王妃正等着你。” 高长恭停住了脚步,深深地看着她,略有些焦虑地道:“欢儿,她会从兰陵郡过来,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早晨我看见她了,当即让她回兰陵去,可她不愿意。她是王妃,我只能对她相敬如宾,却不便强迫于她,你能明白的吧?” “我当然明白。”顾欢笑了。“我不会多心的,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只是陪她用个膳,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去吧。” “不,要去我们一起去。”高长恭坚持。“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却勉强要坐在一起,实在很累,还是你陪着我吧。” “那样啊……”顾欢想了想,便道。“那好吧,我陪你。” 两人并骑回府,联袂而入,却不得不各自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 顾欢换上便装,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才在管家派来的婢女的带领下,到了后院的花厅。 前任刺史有一妻九妾,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在这里呆了将近十年,因而把内院逐步扩建得巨大无比,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衬着湖光山色,花团锦簇,一派繁华气象。反正他用的是官帑,自然不用心疼银子,完全仿照了著名的洛阳园林来建,漂亮至极。 相形之下,似高长恭这般家室简单,住在这里实在有种人丁凋零的感觉。 顾欢跟在那个俊俏的小丫鬟后面,走了足足有两刻的功夫,才来到那个百花掩映中的小厅。 小楼临水而建,四面镂空,门窗均饰有精致的雕花,每个细节都美仑美奂,奢侈华贵。窗边放着一张红木镶玉八仙桌,其上已经摆满了精工细作的美味佳肴。 郑妃依然是盛装,只是把头上的金饰换成了翡翠凤钗、珠玉头簪,在华贵之中更显几分清雅。高长恭坐在当中的主人位,有些心不在焉地等顾欢出现。郑妃则端坐在他的右首,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顾欢走进来后,高长恭开心地起身迎接。 翠儿机灵地将顾欢引导到客座上坐下,动作麻利地为她摆上碗筷。 顾欢客气地对她点了点头:“多谢。” 高长恭本能地就打算像如往常一样,先把顾欢喜欢吃的菜移到她面前,郑妃已经抢先说话了。她亲切地说:“妹妹,咱们是一家人,你可别客气,多吃点。” 顾欢顿时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高长恭也怔住了,疑惑地看着郑妃,也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郑妃一派雍荣大度,笑着说:“妹妹也跟了王爷那么久了,我看,就挑个好日子,让王爷把妹妹娶进门吧。 顾欢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一时语塞,只得看向她身边的人。 高长恭咳了一声,敷衍地道:“王妃,此事休要再提,我自有分寸。” “是。”郑妃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今天见着妹妹,妾妃实在太高兴了,不免有些忘形,请夫君不要见怪。” 高长恭不接她这话,伸手拿起筷子,温和地说:“快点吃吧,菜都凉了。” 顾欢便端起碗,开始自顾自地吃起来。 从头到尾,她都没怎么说话,高长恭也一样,很沉默,只听郑妃不停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翠儿也在一旁不断帮腔,服伺得殷勤周到,让顾欢和高长恭都感觉如坐针毡。 两人虽然难受,还是保持着冷静,默不做声地将一碗饭吃了,又喝了半碗汤,便起身要走。 高长恭碍于礼仪,对郑妃说明:“我这就要去衙门,政务繁忙,可能会晚些回来,王妃就不必等我用晚膳了。” 郑妃缓缓地站起来,温柔地笑道:“王爷是妾妃的夫君,妾妃自应等王爷回来再用膳。晚一点没关系,王爷多注意身子,别累坏了。” “多谢王妃关心。”高长恭微微躬身,礼貌地笑了笑,便往外走,还没忘了吩咐一声。“顾将军,和我一道去衙门吧,下午的事还多着呢。” 顾欢连忙朝郑妃拱了拱手:“王妃,末将告辞。”便跟着高长恭走了出去。 第42章 郑妃看着他们并肩走过花园,在月洞门外消失,这才慢慢坐下,脸上涌起几分苦涩。 翠儿气愤地跺了跺脚:“她根本不是女人,整个就是一妖孽,不但穿着男装,还整天呆在衙门里,还有军营,跟那么多男人混在一起,脸面名节统统不要了,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那模样也平常得紧,王爷比她好看一百倍,不,是一千倍一万倍。总之,她根本就配不上王爷,还总是恬不知耻地缠着他,真不要脸。” “翠儿,别说了。”郑妃比她有见识,因而更觉无奈。“王爷要专宠谁,哪里是我们能够左右的?我只希望王爷能雨露均沾,也就心满意足了,其他再无奢望。” “小姐,你可不能轻易认输啊。”翠儿大惊失色。“就算那女人的手段再厉害,也没名没份。即便将来王爷娶了她,也不过是妾侍,按规矩要给你下跪请安,端茶倒水侍候着。到那时候,她连与你和王爷同桌用膳都不行,必须得站在你们身后,随时服伺的。我倒要看看,她这个大将军到时候会是什么模样。”说到最后,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 “那倒是。”郑妃的脸色好了许多,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淡淡地道。“只要我活着一日,这王妃的位子便轮不到她来坐。” “是啊是啊,小姐只管放宽了心,你还比她小着一岁呢,不怕耗时间。”翠儿得意地笑道。“过上一两年,王爷只怕就厌倦了她,自然会回过头来与小姐做恩爱夫妻。等小姐再生下一儿半女的,那王爷还不将小姐当成掌上明珠来宠着?” 郑妃叹了口气:“怕就怕她先把孩子生下来。” “那也是外头的,顶多算庶出。”翠儿不屑地道。“小姐,你生的才是嫡出的世子,将来才可以继承王位。她的孩子再受宠,将来最多也只能得个侯的爵位吧,比起你的孩子来,那是天差地远。” “嗯,是啊。”郑妃一想不错,便不再难过,起身道。“翠儿,我们去留香斋逛逛吧,看他们那儿又到了什么新的花钿,顺便再问问掌柜的,看邺城宫中又兴起什么新的妆扮花样,咱们也学学。” “好啊。”翠儿喜形于色,立刻跟着她出去,服侍她上了马车,驶出府门,向热闹的街市驶去。 这时,高长恭与顾欢已经到了刺史衙门,坐下继续处理军政要务。 两人都忙得抬不起头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交接期间变成一团乱麻般的诸项事务理清头绪,是相当艰巨的一件事。 这时,顾欢在前世磨练出的才能便大放异彩。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繁杂的军务、政务、刑事要案、民事纠纷等五花八门的事务,先分门别类,再排列出轻重缓急,让高长恭轻松了不少。 很快天就黑了,高长恭吩咐幕僚门回去歇息,便与顾欢离开了衙门。 顾欢有些吃不消那位郑妃的性子,便对高长恭说:“这一天忙得头昏脑胀,我想出去逛逛,随便找家酒楼吃点东西便是。你先回去吧,免得王妃惦记。” 高长恭脸色微变:“欢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王妃的心思你知我知,可我根本不会回应,这也是你我都很清楚的事,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刺疼我?” “长恭,我没那意思。”顾欢微微一笑,安慰地说。“我一点也没生你的气。你我心意相通,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再与王妃同桌吃饭而已。她今天对我表示亲切友好,明天只怕就要送我胭脂花粉绫罗绸缎,后天多半就会教我穿耳洞了,我一想起来便毛骨悚然,实在不敢领教。但她既说了会等你回去用膳,你若不回,她说不定真的不饮不食,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如今看来,应付她是件很艰难的事情,还是你去吧,我懒,只想避开麻烦。” 听她这么一说,高长恭才注意到,她果然连耳洞都没穿,怪不得一直被别人当作是男孩子。想起今天中午郑妃的表现,她说的这些还真是大有可能。想着想着,高长恭的心情便开朗起来,回头对自己的随从高进说:“你回府去禀告王妃,我政务繁忙,赶不及回去了,请她先用晚膳,不必等我。” “是。”高进答应着,立刻翻身上马,迅速向刺史府奔去。 “这样不就好了?”高长恭拉过顾欢,柔声哄劝。“没事的,大不了以后咱们都在外面吃饭便是,也没什么。过段日子,我想她也就罢手了。” “嗯。”顾欢叹气。“其实,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再解释了。”高长恭微笑。“我不想你受委屈,你就听我的吧,好吗?” “好。”顾欢乖巧地点头,原本有点乱的心立刻平静下来。 高长恭便带着她又回到衙门里,脱下官服,拿出放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的便装换上,愉快地带着她出了大门,往热闹的市集走去。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益都,对城里的结构不是很熟悉,只是上午听衙门里的师爷大致介绍过,此时便估摸着大致方向,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了过去。 虽然现在是夏季,可这一时期是古代历史上最寒冷的时期之一,他们不但不觉得热,还会感到很重的凉意。暮色苍茫,冷风扑面,将暑热驱散殆尽,让人感觉很舒适。 顾欢仰头看着暗蓝的苍穹,繁星正在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闪烁着银色的微光,组成纷繁美丽的图案。这是她百看不厌的景色。在充满大气污染的未来,这样明澈的似乎可以直接进入宇宙深处的景象是很难再见到了。 高长恭走在顾欢身旁,被她如痴如醉地仰望夜空的孩子气逗得忍俊不禁。这个女孩就像千面人,有许多不同的形象展现在他眼前,而每一种风貌都令他倾心不已。 走了一会儿,他们便来到酒楼茶肆与青楼乐坊林立的街道。 家家张灯结彩,处处欢声笑语,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看在高长恭和顾欢眼里,让他们感到十分欣慰。 顾欢随父亲镇守边关数年,奋力抵抗突厥、契丹等外族的入侵,就是为了保卫这些百姓的和平生活。或许顾显主要是为了保住齐国皇帝的江山,可顾欢当初根本就没这概念。齐国也好,周国也罢,还有南边的陈国,在她心里,都是华夏,都是中国。面对突厥铁骑和契丹的虎狼之师,她只是痛恨他们对普通百姓滥施杀戮,抢掠妇女儿童作为他们的奴隶,同时也为了保护父亲,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予以还击。而现在,齐国是高长恭的祖国,只要他不反叛朝廷或者离开故土,她便会一心一意地协助他为国效力。无论如何,能看到百姓们安居乐业,她就感到很快乐。 走着走着,他们便感到了周围有无数视线投注过来,男女老少皆有,大部分是惊艳的目光,注视的人当然是相貌柔美、风度翩翩的高长恭。 顾欢叹了口气:“长恭,你什么都好,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缺陷,长得太美。” 高长恭叹息着点头:“是啊,想清静一点都不行。” “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毁容。”顾欢看了他一眼,做个鬼脸。“可我又舍不得。” 高长恭忍不住笑出声来:“反正我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你了,你爱毁就毁,我不反对。” 顾欢握紧了拳:“不行,既然是我的人,那绝对不能有丝毫损伤。”她脸上的神情很认真,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戏谑,怎么看怎么像个孩子。 高长恭实在忍耐不住,伸手将她搂过来,笑道:“我也一样。你是我的人,我也不会让你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第43章 两人也不管是否引人注目,抬头看了看那些酒楼的招牌,便挑了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五陵春,在伙计的招呼下去到二楼雅座,坐到靠窗的位置上。 顾欢随便点了几个菜,没有要酒。高长恭没有任何异议,全部由她安排。 这里的生意很好,一楼座无虚席,二楼的一大半的座位上也有人,菜出的自然比较慢。顾欢和高长恭坐那儿喝茶闲聊,倒也不急。 伙计开始往他们这桌上菜的时候,楼梯处上来了一位穿着打扮雍荣华贵的女子,后面还跟着几个俏丫鬟,再后面还有几个武士护卫,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楼上的客人看过去,不免议论纷纷,嘤嘤嗡嗡的声音十分嘈杂。 顾欢背对着楼梯口,没有注意,高长恭却看到了她们,不由得怔了一下,脸色微微一沉,坐在那里没动。 顾欢这才察觉出异样,本能地回头看了一下,顿感意外。 向着这边款款走来的竟然是郑妃。 她是兰陵王的下属,王妃自然也是她的上司,出于礼节,她也必得立刻起立,表示敬意。 高长恭更不高兴了,却又无话可说。只要王妃一出现,顾欢受委屈是肯定的。这一次,他没有礼貌性地起身,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不满。 顾欢对郑妃抱拳施礼,恭谨地道:“末将见过王妃。” “嗯,顾将军免礼。”郑妃温文尔雅地摆了摆手,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到高长恭身边。“听高进说你们会在外面用膳,妾妃还没在外面的酒楼吃过东西呢,就想过来见识一下,没打扰夫君吧?” “……没有,王妃既来了,便一起用吧。”高长恭神情温和,转头对顾欢说。“欢儿,坐下吧。你也累了大半天了,来,快点趁热吃。” 顾欢便坐到他们对面,拿起筷子吃起来。 她叫的都是自己和高长恭喜欢吃的家常菜,并不是山珍海味,但很可口。郑妃只吃了几口,便要翠儿把伙计叫来,一口气点了熊掌、果子狸、鱼翅、鲍鱼等贵价菜,把那伙计喜得一叠声称是,腰都快弯到地上了。 高长恭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发号施令。 被她这么一折腾,二楼的客人大部分都已知晓他们的身份,不由自主地全都盯着他们看。顾欢叫来伙计,吩咐他们搬了两架屏风过来,将自己这桌围上,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高长恭的随从和拨给郑妃的护卫都站在屏风外面,警惕地看着四周。 顾欢和高长恭都累了半天,实在是饿了,这时也不管那么多,端起饭碗来,就着桌上的麻油蜇头、葱油鲤鱼、油爆肚丝、口蘑椒油小白菜便是一阵猛吃。刚放下碗,一盆香喷喷的打卤面又端了上来,两人也不要别人帮忙,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唏哩呼噜又是一轮狂吃。 郑妃再是镇定,眼里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翠儿的脸上则是掩不住的诧异。跟着她们的几个婢女一直在兰陵王府伺候,倒是见惯不惊,只本份地从随身携带的提盒里取出干净的布巾递上,让两位主子擦擦额上的细汗。 放下碗,顾欢看了看快见底的面盆,心满意足地说:“真香啊,好久没吃得这么过瘾了。” “是啊,我也是。”高长恭长出了一口气,一脸舒坦地笑道。“还是咱们的东西好吃啊,不亦快哉。” 他们在建康呆了将近两个月,有名的金陵菜系大多偏甜,顾欢还可以接受,高长恭却实在吃不惯。王府里的名厨做菜精雕细刻,自然是不错的,可未免太过正式,吃起来还得拿捏着姿态,不能狼吞虎咽,未免有点憋闷的感觉。两人在军中呆久了,最喜欢大碗饭、大块肉的日子,此刻酣畅淋漓地照顾了饥饿的肠胃,顿时心情舒畅,精神愉快。 郑妃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这种吃相。她一直养在深闺,在身旁侍候的丫鬟都是娇生惯养的,每个人还有两个小丫鬟侍候着,姿态仪容比那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优雅,从来没有见过粗汉。高长恭贵为郡王,皇族正统,生得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竟然在饭桌上会有这等吃相,实在是令郑妃吃惊不小。 这时,她点的那些山珍海味流水价送了上来。 出于礼貌,高长恭和顾欢每样都吃了一点。 他们从不节食,却都不胖,身段修长匀称,没有一丝赘肉,非常好看。即便吃得再多,他们公务繁忙,又很年轻,骑着马在外奔波两趟,或者练上一套刀法,便差不多消耗光了,往往饿得很快,有吃的便绝不矜持,先喂饱肚子再说。 郑妃却一向不怎么活动,食量很小,略吃几口便饱,很久才饿。她是最后拿起筷子的,却最先放下,一举一动倒是优雅柔婉,果然是高门千金,大家闺秀。 看着桌上还剩了许多的美食,顾欢毫不犹豫地说:“让他们包起来,我们带回去当宵夜。” 高长恭愉快地笑道:“好。”顺手对翠儿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来办。 郑妃更加吃惊:“府里什么没有?要这些剩菜做什么?未免有失脸面吧?” 顾欢眨了眨眼,看向高长恭。高长恭也眨了眨眼,却实在不想刺激自己的王妃,便温和地道:“那好吧,就不要了。” 他的随从身上带着银子,自去找掌柜的结账,他们便起身离开。 郑妃与翠儿上了马车,几个小丫鬟上了后面的车,那些护卫与顾欢和高长恭一起上马,便径直回府。 一行人招摇过市,引得沿途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高长恭倒也习惯了,完全不予理会,只低声对身旁的顾欢说:“我中午便吩咐管家,把我的东西搬到你院里了,今晚我就在那边睡。” “好。”顾欢高兴地点头。 马车里,翠儿鄙夷不屑地说:“小姐,你看那个女人的粗鲁模样,都把咱们好好的王爷带坏了,真不能再让王爷跟她在一起了。” 郑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是皇上亲封的三品将军,派到王爷麾下任职,除非皇上有旨,她哪里都不能去,就只能呆在王爷这里。” 翠儿很不服气,苦苦思索,忽然眼前一亮:“小姐,你可以修书一封,给朝中的舅姥爷,让他在皇上面前说说,把那女人调开,那总行吧?” 郑妃心里一动,不由得点了点头:“好,我试试看吧。” 第45章 高长恭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情,可自己也不是禽兽,对着女人就能发情,他只能接受顾欢,其他女子根本连碰都不想碰一下。看着年少的郑妃,他在心里轻叹,柔声道:“你的病不碍事,平日里多歇息,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想要什么就找管家去办,别委屈自己。” 郑妃的心里更加酸楚,忽然不管不顾地从床上爬起来,扑到高长恭怀里,抱着他放声大哭。 高长恭完全可以躲闪开,却终究有些不忍,只好一手扶住她,一手抓过床上的锦被,将她裹了起来。 郑妃抽泣着恳求道:“夫君,妾妃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遭夫君如此冷遇。若是妾妃有错,请夫君指出来,妾妃一定改。” 高长恭小心翼翼地用力将她拉开,轻轻放回床上,温柔地说:“你没做错什么。我必须娶你,可我能给你的就只有名份,实在对不起。若是你不愿过这样的日子,要下堂求去,我绝无异议。” “你……”郑妃绝望地痛哭。“为什么?你对顾将军好,我从来就没反对过,为什么你就不能把你的好分给我一点?难道我就那么惹人厌吗?你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不是这样的。”高长恭费力地解释。“我与欢儿情深意重,绝不愿做对不起她的事。” “那我呢?”郑妃满面泪痕,痛苦地看着他。“我才十六岁,以后的日子你让我怎么过?你让我自己下堂求去,还不如拿刀杀了我。我们郑氏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你别这么想。”高长恭赶紧安慰。“如果你不想离开,那你就是兰陵王妃,尽可安享尊荣。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每个人都有不能称心如意之处,却只能忍耐,别无他途。” 郑妃无计可施,只觉前路一片漆黑,不禁哀痛万分,伏在枕上,哭得肝肠寸断。 高长恭头疼不已,心里对她终是有些歉疚,却又无法安慰,只好陪着坐在床边,示意翠儿过去侍候。 翠儿很是不忿,拿着丝巾上前去,替郑妃擦着眼泪,轻声劝慰:“小姐,你还病着,要当心身子。” “是啊,翠儿说得对,王妃多多保重才好。”高长恭温和地建议。“王妃到这里才一个多月,便三天两头地生病,是不是水土不服?若是如此的话,王妃还是去兰陵郡将养吧。若是不喜欢兰陵郡,也可以去巨鹿郡或长乐郡,那里也有我的封邑。” 高长恭屡立战功,在十七岁时被封兰陵郡王外,还陆续因功得封巨鹿郡与长乐郡的郡公,分别有食邑一千户,要供养个王妃是毫无问题的。 郑妃却使劲摇头:“不,我不走。” 她舍不下自己这位名扬天下的夫君,那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却只有她得到了这个兰陵王妃的尊位。原本以为自己嫁过来,从此便能拥有他的宠爱,与他夫唱妇随,过幸福快乐的日子,谁知天不从人愿,竟然让她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将这王妃的名份拱手相让。她坚决要守在这里,守在高长恭身边,等到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高长恭叹了口气,只得道:“夜深了,王妃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他便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郑妃有心想留他,却又觉得羞怯,实在开不了口,便只能啜泣着点头。 翠儿伶俐地跟出房去,要给高长恭打伞,守在屋外的高丰却已经撑好了伞等在那里,令她再无借口跟随。 高长恭和气地对她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王妃。” “是。”翠儿仰起头看着他,真挚诚恳地说。“王爷,请恕婢子放肆。我家小姐自小便知将来会是王爷的正妃,又倾慕王爷绝代风华、英雄盖世,这么多年来一心便等着长大了好嫁与王爷。小姐她虽不是国色天香,却也是金枝玉叶,为了王爷,她每日里苦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勤习针织女红、烹饪茶艺,只希望能得王爷钟爱。小姐已经过门,这一生便系于王爷之手,恳请王爷可否看在小姐一片痴心的份上,将对顾小姐的宠爱分出来一些,给我家小姐?” 她的声音很轻,深怕被郑妃听到她如此不顾脸面体统的恳求。高长恭自然明白,深深地看着她,很低很低地说:“我不能。我只有一颗心,无法分开来爱两个人。对你家小姐,我只能辜负了,实在对不住。你劝她想开些,夫妻俩一辈子相敬如宾也是常有的事,就别再多想了。” 翠儿听他说得如此决绝,心里冰凉冰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和郑妃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长在深闺,见识有限,更别提有什么谋略了。这一个月来连续不断的出些状况已经是殚精竭虑,再无良策,此时坦诚相告,得到的结果却只有让她更死心。她呆在那里,无言以对。 高长恭转身走入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翠儿回进屋里,看着哭得累了昏睡过去的郑妃,喃喃地说:“可怜的小姐……” 高长恭回到碧云轩,已经快到五更天了。他累得不行,脱了衣服便上床,悄悄躺到顾欢身旁。 顾欢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他的动静,便习惯性地抬起手搂住他的腰,然后将头靠过去,枕在他的肩窝,像只小猫般蹭了蹭,找到个舒适的地方,又继续睡了。 高长恭笑了,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抬手轻轻握住顾欢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雨仍在下,顾欢先醒,看高长恭睡得很熟,不忍叫他,便悄悄溜下床,去外面梳洗了,再吩咐院中值守的高坚、高强不要打扰王爷,就到刺史衙门去了。 许多不重要的公务一向都是由她处理的,高长恭的幕僚们对她也都相当认同,大家坐在一起商议着,便把杂务都理清了,重要的事务则等高长恭来了再行决定。 坐下来歇了口气,顾欢端着茶盏坐在窗前,一边观赏雨景一边品茗。 没过多久,有衙役进来,走到她面前禀报:“顾大人,外面有人找,说是从邺城来的。” 顾欢有些惊讶,她在邺城无亲无故,会有谁来找自己?心念电闪,便想到和士开,她立刻说:“请他进来。” 很快,衙役便带进来一个中年人,他身穿油衣,头戴斗笠,一时看不出来是什么人。 顾欢站起身来,疑惑地问:“你找我?” 那人摘下斗笠,上前见礼:“小人见过顾将军。” 他是和士开的心腹,和府总管和安。 顾欢挥手让衙役退下,微笑着说:“和总管免礼,真是久违了。和相还好吗?” “相爷一切都好。”和安恭谨地答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顾欢撕开封口,拿出一张薄薄的信笺,抖开来一看,上面是和士开的亲笔,只写了一句话:“有要事,由和安面禀,你之决定由何安带回,阅后即毁。” 顾欢反复看了两遍,便将信笺慢慢地撕得粉碎,然后扔到窗外的雨地里。地上的积水立刻将纸屑浸得透湿,再缓缓地带到地沟里,湮没无踪。 屋里空无一人,和安仍然很谨慎,前后看了一遍,才凑上前去,低低地道:“半月前,左仆射赵彦深赵大人忽然上疏,请调顾将军回段大人军前效力,被相爷置之不理。过了几日,他在早朝时又当着百官提出,说顾将军与兰陵王出则同行,入则共寝,状甚亲昵,有辱王爷清誉,提出要把顾将军调回晋阳,到令尊军中效力,以抗突厥。不少大臣都附和,让相爷难以开口推托。相爷现在只能拖着不办,遣小人来问过将军,看将军意下如何?是走是留,都给小人一个准信,小人好回去禀报相爷,相爷自会为将军设法。” 顾欢便已明白,如果自己选择留在高长恭身边,那又是欠了和士开一个大大的人情,将来都是要还的。以和士开现在的权势,要驳回赵彦深以及与他一党的人的提议,应该是举手之劳的事,但如果是顾欢自己去办,那绝对费神费力,而且还得把义父段韶抬出来,估计才能镇得住。而且,如果和士开也站到赵彦深一边,就连段韶也不一定能保证顾欢留在高长恭身边。为今之计,一事不烦二主,自然也只好交给和士开帮忙了,无论如何,她都会留下,绝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我要留在兰陵王帐下效力,请相爷鼎力相助。”顾欢轻声说着,语气却十分坚定。 “小人明白了。”和安立刻躬身。“小人这便回邺城,把将军的话带给相爷。” “和总管辛苦了。”顾欢从袖笼中掏出两锭小金锞,递到和安手中。“留着路上用吧。” 这本是不成文的规矩,和安便笑纳了。他将金锞子塞进怀中,笑道:“顾将军太客气了。相爷很挂念将军,将军若是有暇去邺城,一定来府中坐坐。” “好,若中他日去邺城,定去叨扰和相。”顾欢温和地笑着,将他送到大门外。 和安翻身上马,带着两个随从疾驰而去。 顾欢这才返身回大堂,眉头却一直紧皱着,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事的缘由。 高湛驾崩后,由和士开、赵彦深、元文遥、娄定远、唐邕、綦连猛、高阿那肱、胡长粲执政,号称八贵。后来,和士开在一连串的动作下巩固了势力,独揽朝纲,八贵之说便渐渐消失。赵彦深是著名的书法名家,完完全全的文人,并未卷入朝中的朋党之争,此时却忽然向顾欢发难,让她感到莫明其妙,估计就连和士开也觉得意外吧,这才遣人过来通知她,多半想看看是不是她这边的意思。 她正在苦苦思索,忽然听到高长恭的声音:“欢儿,怎么了?不高兴?” 顾欢转头看向一脸温柔关切的高长恭,愉快地笑了起来:“秋风秋雨愁煞人,我虽然没什么愁,也应应景,伤春悲秋一下。” 高长恭被她逗乐了,上前去搂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有我跟你在一起,永远都不要愁。” 顾欢靠在他身上,看着外面的绵绵雨丝,微笑着说:“好。” 第46章 几天后,赵彦深又在朝中提出顾欢的调职问题,许多大臣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跟一个驻外的三品武官过不去。 现在,有许多人打听过了,都知道顾欢乃顾显之子,一部分人还知道她其实是女子,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她是段韶的义女,同时也都知道她去年在洛阳大战中曾经与兰陵王高长恭并肩杀进重围,直抵金墉城下,又返身冲出,杀得敌人大败溃逃,从而挽救了齐国土地被周国吞并的命运。她既是功臣,又从不参与朝中的朋党之争,段韶更是齐国元勋,几代皇帝都对他十分尊敬,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去招惹。他们都很疑惑,为什么赵彦深这样一个平时只知舞文弄墨的文人却忽然向一个武官发难? 朝中议论纷纷,和士开终于发话,一锤定音:“顾欢顾将军随同其父顾显顾大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屡次打退突厥进犯,出生入死,有功于国,在解洛阳之围时更建奇功,受先帝亲封,荣宠殊甚。今边关稍靖,顾小将军亦不过年方十七,段大人怜其年少,遂调其至兰陵王帐下效力,一是赞襄军务,二为休养生息。试问各位大臣,谁家没有儿女?有谁不爱自己的子女?如今,顾大将军仍在坚守边关,保卫我大齐江山,他的孩子并无过错,却要受一些莫须有的指责,让人情何以堪?顾欢为兰陵王帐下大将,与他同行同住,有何不可?岂可因此罪之?” 他这么义正词严的一番话立刻得到高阿那肱、綦连猛、胡长粲、穆提婆等人的大力支持。这些人都是当朝权贵,大部分朝臣都不敢拂逆其意。况且,顾欢的父执辈顾显与段韶都为人正直,忠勇可嘉,便是耿介之士也是认同赞许的,自然也不会去跟他们为难。顿时,赵彦深孤掌难鸣,再也难有作为。 数日后,年仅十岁的小皇帝下了两道谕旨。 一道发往驻守在恒州治所平城的顾显:“冠军大将军顾显镇守边关,屡挫强敌,保我大齐国土不失,百姓安宁,实乃国之柱石,着即擢升为辅国大将军,封昌黎郡公,邑八百户,领朔州刺史,即日赴任。” 另一道是给赵彦深的,撤去他的尚书左仆射之职,改封为梁州刺史,即日启程赴梁州治所陈留上任。很明显,这是降职了。梁州是北齐的下等州,按照齐国的举荐制度,梁州只能三年举荐一次秀才,可见其地位之低。此外,梁州居于齐国腹地,对一州主官在军事上的要求并不高,因而多由文官出任。身为八贵之一的赵彦深被外放至此,不仅让人想起了同样曾经是八贵之一,也同样担任过尚书左仆射的元文遥,他因参与了图谋贬斥和士开的事情,而被外放为西兖州刺史,回朝之日遥遥无期,已注定再无前程可言。 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这两道圣谕其实都是和士开的意思,自然无人提出异议,更没人再提起要调走顾欢的事。只是有些人不免诧异,怎么和士开会对顾欢全力袒护?难道是想以此对段韶示好吗? 这一番扰攘很快从邺城传到边关,也传到益都。 高长恭拿着三哥高孝珩和五弟高延宗派人送来的信,轻轻敲着桌子,思忖了半天,才抬头问旁边的尉相愿:“这个赵彦深本来与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根本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跟顾将军过不去?” 尉相愿也是一头雾水,神情间却很冷静:“末将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可以托人打听一下。” “好。”高长恭点了点头,有些急切地道。“要尽快探听清楚,我不想让她有任何危险,要把所有潜在的威胁都提前排除。” “顾将军吗?”尉相愿一脸深思。“王爷对顾将军情深意切,令人钦佩。若顾将军只是寻常女子,这便只是王爷私事,与他人无关。可顾将军乃朝廷命官,与我们一样,身家性命尽属皇上,王爷想护她周全,只怕要大费周章。” 高长恭想也不想便道:“倾尽全力,我也定要护着她。这一生,我与她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没什么可考虑的。” “是,末将明白了。”尉相愿为他斩钉截铁的话深深震撼,立刻抱拳,坚定地说。“末将这便去打听,定会相助王爷,保顾将军周全。” “好。相愿,你我在洛阳金墉城下并肩一战,已成知己。此事我就交给你了,要你多多费心。”高长恭微笑,随即转入正题。“军队训练得怎么样了。” 尉相愿谨慎地说:“我想,至少能让王爷看得入眼了。若要他们成为精锐,还得加紧训练,半年之后,当能成为虎狼之师。” “很好。”高长恭沉吟道。“去年洛阳大战之后,周国一直按兵不动,估计是元气大伤,需要好好休整,短时间内不会再犯我边境。契丹也是年年纳供,岁岁来朝。北境有顾大将军镇守数年,突厥始终未能进入长城以内,亦不足为虑。这段时间,只是练兵的好时机。相愿,你要多费点心了。将来,一旦周国犯边,或突厥进袭,这里的队伍也一样要调往边关迎敌,千成不可大意。” “我明白,王爷请放心。”尉相愿沉稳地道。“末将昔日镇守洛阳,深知周国势大,一直对我大齐虎视眈眈,突厥更是豺狼心性,时常进犯我边关诸郡,因此须得时刻警惕,不能有一日松懈。” “说得好。”高长恭赞赏地说。“相愿,有你相助,我很放心。” “多谢王爷栽培,末将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尉相愿抱拳行礼,等高长恭点头同意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高长恭独自坐在屋中,看着门外淡淡的阳光,静静地思索着。 顾欢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旁边,轻声道:“不用心烦,这事与朝廷中的争斗没什么关系。” 高长恭转身看向她:“那是因为什么?你跟赵彦深根本就不认识,他为何要针对你?” “我收到了家父和义父的信。家父不明白事情缘由,义父却很清楚。”顾欢叹了口气。“那赵彦深是郑妃的舅姥爷,这事很少人知道。他姐姐的女儿当年嫁入荥阳郑氏,生下三个女儿,前面两个孩子均在幼年夭折,只有小女儿长大成人,便是你的王妃。” 高长恭微微一怔,便即明白,不由得十分诧异,继而怒道:“就为了些许儿女私情,他便在朝廷上闹成那样?身为尚书左仆射,简直不成体统。” 顾欢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估计那赵彦深可能与他姐姐的感情很深,因此对外甥女的女儿也爱屋及乌。此外,他是有名的卫道之士,我估计郑妃写信时未对他说明我是女子,因此他认为我俩是龙阳之士,更是大逆大道,这才会在朝中发难。” “嗯,很有可能。”高长恭皱起了眉。“我真没想到,郑妃会这么做。说实话,在我们这个家族中,冷落原配的兄弟实在太多了,他们的王妃从来都是安分守己,呆在封地的王府中好好过日子,荣华富贵总是有的,过得也挺舒坦。不单是皇族,便是他们荥阳郑氏,家里人也都三妻四妾,结发之妻大都只是有个名份,得宠的终究还是美貌姬妾,郑妃的父亲就有三个妾侍,几个在内堂侍候的大丫鬟也是要轮流侍寝的,若生下孩子,便会收做偏房。他们郑氏族中很多人都是如此,人人认为天经地义。怎么这个郑妃就会搞出那么多名堂?才过门不到一年,就总是端着王妃的架子,表面上还贤惠得很,简直让人浑身不自在,真是麻烦。” “她也不易,一嫁过来便受丈夫冷落,心里觉得委屈,也是可以理解的。”顾欢轻叹。“按理说,在那样的家庭里出生长大,她对这样的事应该是司空见惯,早有准备,应该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竟然闹到朝中去,难道是背后有人指使?又或者,是她写信给她的爹娘诉委屈,她爹娘便想借赵彦深之手,把我调离你的身边,以绝后患。” 高长恭板着脸,恼怒地说:“我娶她,就是给她名份,可从来没有应允过会与她有鱼水之欢。我已做到承诺,让她成为王妃,不得不委屈你,她却得陇望蜀,竟然想要让你离开我,简直岂有此理。这样的女子太惹人生厌,我再也不想看到她。” 顾欢微微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长恭,你也别太生气了。郑妃年轻,你好好跟她说,想办法将她送回兰陵,也就是了。” 他们正说着,忽然有人急匆匆闯了进来。两人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高明?” 顾欢猛地醒悟,脸色大变,焦急地问:“高明,是不是我大哥出事了?” “正是,韩将军出了大事,已被捕下狱,危在旦夕。”高明连日连夜快马赶回,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却仍然坚持着,迅速说明了事情经过。 第47章 顾欢和高长恭离开建康后没几日,陈国的皇帝便下旨,解除了韩子高的其他职务,只留下散骑常侍和右将军之职,命他移驻新安寺。韩子高自然遵旨而行。他深知自己兵权过重,非常不安,就上书请求外放,好离开建康,安成王陈琐却不许。 不久,刘师知、到仲举、殷不佞、王暹等人密谋,想将陈琐逐出尚书省,以削弱他的权力,可事到临头却人人犹豫,谁也不敢先出头发难。到仲举几次去找韩子高,想说服他站出来首先发难,韩子高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殷不佞是东宫舍人,自认为是皇帝心腹,便前往尚书省假传圣旨:“今四方无事,王可还东府经理州务。” 陈琐其实并不在乎在不在尚书省,反正权力在他手中,便接了旨。正要离开尚书省,他的幕僚毛喜赶来阻止他,认为这话绝不是太后之意。陈国拥有天下的日子很短,先帝新丧,内忧外患与日俱增,正需要陈琐坐镇中枢,处理国事,怎么会让他离开? 陈琐猛然醒悟,立刻派毛喜去与自己的心腹大将吴明彻商议。吴明彻旗帜鲜明地道:“今上正在居丧期间,国事繁重,殿下与皇上是至亲,就如古之周公、召公,当辅佐皇上,以安社稷,现自应留在尚书省,不必迟疑。” 陈琐一听便定下心来,立刻着手制定计策。他自称生病,恐不能料理公务,便召刘师知前来交代一下。刘师知一听,自是欣然前往。 陈琐与他东拉西扯,拖延时间,却派毛喜立刻去向太后禀报。太后明确表示,皇帝年少,政事都委托给陈琐处置,殷不佞的话根本不是她的意思。毛喜又去见小皇帝,懦弱的陈伯宗推得干干净净,说自己完全不知道刘师知等人的行为。 毛喜迅速赶回,向陈琐禀报。陈琐当即将刘师知擒住,然后进宫面见太后和皇帝,痛述他们的罪行,然后自行草诏,当夜便将刘师知处死,同时将殷不佞和王暹一起抓住,按谋反论罪。很快,王暹便被处死,殷不佞被废为庶人,到仲举降职为金紫光禄大夫。 自此,陈琐独揽朝纲,权倾天下。 然而,还有一个人让他很担心,那就是手握重兵又不肯归附于他的韩子高。不过,陈茜刚刚去世,边境也不安宁,无论在朝在野,官吏和百姓的心中都将韩子高当成了强有力的保护者,如果贸然动他,很可能会引起大祸,甚而激起民变。因此,陈琐一直对韩子高用怀柔政策,不断给他输送士兵和战马扩充军队,还给他大量的铁和木炭用以打造和修理兵器,以便安抚他和他手下的将军们,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这段时间,到仲举寝食难安,几次派儿子到郁假扮成女人去找韩子高,想说服他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以便除掉陈琐。韩子高却知陈国势弱,面对着强大的周国和齐国,本就有些风雨飘摇,根本经不起内乱,因而婉言谢绝。 然而,到郁乔妆改扮去韩府的鬼祟行为已被陈琐派出的暗探察觉,同时又有人检举到郁谋反,这便使陈琐觉得事情紧急,刻不容缓,便决定先发制人。 很快,陈琐便召集百官至尚书省,共同商议立太子的事宜。韩子高和到仲举一进尚书省,便被埋伏的官兵抓住,连同到郁一起押送廷尉。陈琐连审都不愿审,便要皇帝下旨,打算将他们在狱中赐死。 顾欢惊跳起来:“那现在呢?我大哥怎么样?” 高明喘了一口气,赶紧说:“我们和福伯商量过了,他和高亮拿钱上下打点,争取能拖上几天,我便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 “好。”顾欢心下稍定,转头看向高长恭。“我马上就去建康,一定要救出大哥。” 高长恭也已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早就配合默契,用不着商量,顾欢便赶回府里准备东西,高长恭则召来尉相愿和幕僚们仔细吩咐,说自己有急事要出去几天,军务由尉相愿负责,政务由幕僚们酌情处理,重大事务等他回来再说。 尉相愿和那些幕僚都一口答应,高长恭便急奔回府。 顾欢已经将兵器和一些简单的衣物用品收拾好,等在府中。 高长恭叫来管家,叮嘱了一下,便与顾欢一道,带着兰陵十八骑,飞快地奔出了益都城。 他们每个人都多带了一匹马,在路上轮换着骑,马休息而人不歇,日夜兼程,一路向南。 只用了三天时间,他们便赶到了长江边,高明早就雇好了一艘大船,一直等在江北,他们一到便连人带马一起上船,却不敢直奔建康城中,便吩咐船老大在距建康有五里多地的一个小码头靠岸。 他们给的银子多,虽然人强马壮,顾欢和高长恭却清秀斯文,那船老大便没有怀疑什么,只依言泊在这里不动,随时准备开船。顾欢许诺,一旦回到江北,还要重金谢他。那个憨厚纯朴的船老大乐得合不拢嘴,连声答应。 高长恭留下十二个人带着多余的马住在建康城外的村子里,自己和顾欢只带了五个人进城。他们略微乔妆了一下,扮作南朝人,在客栈中住下,然后派人去韩府外留下特定的记号。 进了房间,高长恭和顾欢坐下来狂喝了几大杯茶,这才算是缓了一口气。一路上他们马不停蹄,除了讨论行进路线外,几乎没说过什么其他的话。两人都是忧心如焚,深怕还没赶到建康,韩子高便已遭不测。这时虽然也不知道确切消息,但到底已经赶到地方,他们的心这才安定了一些。 很快,高亮便赶来了。 他深知自己的主子最想知道的是什么,进得门来,不等他们询问,立刻就说:“韩将军还活着。” 顾欢长出一口气,随即急切地问:“他现在关在何处?在里面受罪了吗?情形到底如何?” 高亮沉着地一一禀报。 韩子高刚刚被抓,韩府总管韩福便和高明、高亮二人商议了营救方案。高明立刻去搬救兵,这边由韩福在明,高亮在暗,分头查探,然后由韩福去朝中上下和狱中打点,大把大把地塞银子,根本就不吝惜钱财。 朝中想保韩子高的人本也不少,有些就在朝上提出,不教而诛谓之虐,既然要杀,总得审出罪名来,有凭有证,才能服众,不然何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如此一来,陈琐也不便立刻杀人,就派了廷尉到狱中审讯。 到郁意图谋反是他在军中接触的一个将军举报的,那是有凭有证,无可辩驳,到仲举自然也逃脱不了主谋之罪。他们父子俩已经在狱中被毒酒赐死,现在只有韩子高还侥幸活着,不过,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陈琐在自己草拟的皇帝上谕中说:“韩子高小竖轻佻,推心委仗,阴谋祸乱,决起萧墙,元相不忍多诛,但除君侧……” 意思很明显,陈琐给韩子高加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是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但为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又故作大方,对韩子高的兄弟子侄等亲人一概不究,连他的府第都暂时保留,等到整死他后再查封。 韩福机灵,趁陈琐一时没有动手,便将府中可携带的财物全都转移出来,这才有能力找可靠的人打点,以帮助拖延处决韩子高的时间。 听高亮说完,顾欢看向高长恭,冷静而坚定地道:“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陈琐不会给我们时间来布置。为今之计,只有劫狱,你看呢?”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高长恭点头。“火烧眉毛了,只能当机立断。” 顾欢长出一口气,起身踱来踱去,头脑中十分混乱,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高长恭却相对比较冷静。他坐在那里,问高亮:“你坐下来,喝杯茶,把大狱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高亮便坐到桌边,将一杯茶几口喝完,疲倦的神色才消褪了一些。 顾欢也平静下来,走过来坐下,专心地看着他。 高亮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划了一幅大狱的结构图。 韩福用重金贿赂了狱中的一个小头目,在他带队值班的时候曾经进去探过两次监,高亮自然作为下人随行,对其中的各种情形都观察得很细。他把大门外的地形、里面的构造以及守卫的分布等情况一一介绍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他们用了酷刑,想逼韩将军认罪,韩将军是硬汉子,自是宁死不认,因此伤得很重,行走不便,只能将他背出来。” 进了狱中,受刑是可以想象的,顾欢和高长恭都是既心疼又愤怒,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们能做的事就只有抓紧时间部署,尽快将韩子高救出来。 顾欢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高亮:“我大哥在建康经营这么些年,手下兵马最盛。他待部属又一向亲厚,照顾有加,现在他被诬下狱,有没有将领为此不平的?” “有。”高亮立刻点头。“但是,我们不了解哪些人可靠,因而不敢信任任何人。昔日跟随韩将军的几员大将都已调往外任,非奉诏不得回建康,否则以叛反论处,他们即使气愤,也鞭长莫及,一时半刻是赶不回来的。目前看来,只有湘州刺史华皎是信得过的,他得知韩将军入狱后,已经派心腹之人赶来,与福伯接触。他们悄悄带了一千人过来,一半是水军,方便接应。” 顾欢有些感动:“华皎为了韩子高什么都不顾了,反叛朝廷都敢干。” “是啊。”高长恭沉吟道。“这人的确是个讲义气的好汉子,而且有勇有谋,水上陆地都能征善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欢儿,我有个想法,这次行动咱们最好不要连累他,以备他日有大用。” “好,我赞同。”顾欢有些兴奋了。“我觉得,大哥被捕后,一直没人有过什么作为,陈琐也会认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多半不会料到有人劫狱。我们装作探监,将人劫出来,快马加鞭直奔江边,上船就走,他们肯定追不到。只要到了江北一上岸,那就基本安全了。” “对。”高长恭点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便道。“高亮,你回去找福伯,让他去打点一下狱中的看守,我们明天晚上乔妆成大哥的家眷前去探监。此外,你今天务必打听清楚,明晚在各个城门守卫的兵将里有哪一部分曾经是大哥的子弟兵,咱们就从那里出城。” 高亮立刻答道“是”,便起身离去。 高长恭看着顾欢,沉声道:“明日晚间一定要动手。欢儿,咱们这是深入虎穴,你千万要当心。” “我明白。”顾欢郑重地点头。“你也一样,注意安全。” 高长恭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放心,我们定会平平安安地将大哥救出来。” 第48章 今夜明月高悬,银光灿烂,建康城热闹非常,秦淮河画舫如织,笙歌阵阵,渲染着繁华景象。 顾欢与高长恭先穿上黑色的紧身衣靠,将各自的短刀固定在腰间,然后在外面套上女装。 为求逼真,两人都抛开自尊,按照江南大户人家的夫人和丫鬟的装束来打扮。高长恭梳了个平云髻,穿墨绿色扣肩式圆领窄袖高胸长裙,外面披着月白色通裙大襦,越发显得容色端丽,柔美动人。顾欢梳双丫髻,穿海蓝色小袖衫、深蓝色高胸裙,肩披橙色的帔帛,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显得俏丽可爱。 韩福已经在狱中从上到下打点好,获准今夜可以让“韩将军的女眷”前往探视。 劫狱之事自是千难万险,高长恭和顾欢两人肯定要结伴同行,都不放心让对方一人独往,而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由高长恭来当这个“女眷”,而顾欢自然便是女眷的贴身丫髻了。 时间紧迫,高长恭毫不犹豫地让顾欢替他打扮,可顾欢着男装习惯了,连自己都收拾不了,顶多就能帮他描眉涂朱,其他的实在爱莫能助。幸而韩福心细,派来了韩府里专门侍候韩子高梳洗的大丫髻,比着他们的身形,在外面的衣铺买来了现成的衣裾,帮他们梳头穿衣,这才像那么回事。 韩子高一向待下人亲厚,这个不到二十岁的丫髻一提到自家主人,眼圈立刻红了。她只知道这两个主人的兄弟要去探视主人,离开时便对他们行了大礼,请他们代问主人安好,其他的也没办法再说了。 当夜色渐浓,高长恭与顾欢便走出了客栈,乘上马车,往南城一角的囹圄而去。 顾欢怕高长恭太过美貌而引起麻烦,故伎重施,将他的脸勾划成了普通的秀丽。高长恭是皇族直系,又是一代名将,骨子里便带着一股贵气,当他搭着顾欢伸出的手,款款从马车上来,那雍荣华贵的姿态让大狱门口的几个守卫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们都已得了韩福大大的好处,上司更是腰包鼓涨,对他们也打过招呼,而他们也敬重韩子高的为人,因此都不去难为他的女眷,只循例打开顾欢提着的食盒,往里面看了两眼,便挥手放行。 里面值夜的狱卒只有四个,也是拿了韩府大笔银子的,这时早就等在门里了。一见外面的守卫放两人进门,他们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施礼,客气地说:“夫人,这边请。我们已经对韩将军说过您今天要来,将军正在等您。” 高长恭矜持地点了点头。顾欢在一旁礼貌地福了一福:“多谢各位大哥通融。夫人已经吩咐福伯,明日定要重谢几位。” 四个人顿时心花怒放,连忙躬身:“那怎么敢当?韩将军是英雄,我们哥几个是大大钦佩的,既是夫人要来探视,理当成全。” 顾欢连声说“多谢”。 四人都不愿落后,怕夫人今夜忽然兴起,要打赏他们,便一齐在前面领路,带着两人转了几个弯子,带到最里面的监房。 这里分天地人三个部分,天字号囚室关的都是有品级的大臣或皇亲国戚,都是单间,里面还放着小木床和桌凳,算是优待。此时,除了韩子高外,这里基本上没人。 一般来说,关进这里来的人要么很快就杀,要么没几天就放。像这次轰动朝野的谋逆大案,刘师知被捕,关进来的当夜便即赐死。第二天被送进来的是王暹和殷不佞,没过几天,王暹就被处决,殷不佞被夺官罢职,放了出去。算起来,韩子高被关进来也才不到半个月,却算是关得久的了。 高长恭与顾欢一路走一路观察地形和各种情况,最后走到韩子高的监房前站定。 那四个狱卒点头哈腰,先对里面的韩子高说:“韩将军,您夫人看您来了。”接着又转身对高长恭谄媚地笑道:“夫人,请。” 韩子高穿着白色囚衣,身上血迹斑斑,看着触目惊心。他的脸却没有丝毫伤痕,依然保持着夺人心魄的完美,似乎连行刑者都不忍心去破坏。他坐在铺有薄褥的床沿,长发披在身后,抬眼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两个人。 高长恭也不动声色,端足了“夫人”的架子。顾欢在一旁仍然尽着丫鬟的义务,微带激动地说:“将军,夫人来看您了。” 韩子高连日来遭受刑讯逼供,已怀必死之心。前日高亮随韩福进来探视,曾悄悄告诉他,高长恭与顾欢已兼程赶来,不日即来,定会设法救他出去。此事凶险无比,韩子高待要谢绝,转念一想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脾气,便清楚他二人定会不顾一切地救他,肯定劝阻不了,便只微微点头,没有说出阻止的话来。今天他一听狱卒说什么自己的夫人要来探监,便即明白,多半就是高长恭他们。此时此刻,看着高长恭与顾欢一身女装打扮,他再是身心俱创,疼痛难熬,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温柔地说:“夫人,辛苦你了。” 高长恭顿时有些尴尬,却控制着没有流露出来。等狱卒打开牢门,他便走了进去。 顾欢连忙摸出四锭银子,往狱卒手中一人塞了一锭,央求道:“请各位大哥行个方便,让我家夫人与将军单独叙叙话。” 那四个狱卒心想,韩子高被酷刑折磨得虚弱不堪,这两人又是女流之辈,也不怕她们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四人手中握着银子,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笑着点头:“那我们便在那边等着,夫人若是与将军叙完了话,便唤我们一声。” “好。”顾欢点头,软软地说。“多谢几位大哥。” 那四人便转身离去,等在天字监区的入口处。 高长恭这才开口说话,低声道:“大哥,你的伤势如何?” “只怕是一步也走不动。”韩子高微笑着说。“二弟,你和三弟千里而来,冒险探视愚兄,我已经很开心了。至于救我之事,我看就不必了。生死有命,我实在不想连累你们。” 高长恭根本充耳不闻,用手掂了掂他手脚上戴着的粗重镣铐,转头对顾欢做了个手势。 顾欢飞快地进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随即又窜出去守着,瞧着入口处的动静。 高长恭打开食盒的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大碗饭,翻腕便倒扣在桌上,然后将空碗放到一旁,从饭粒中捡出一串钥匙。 这是百合匙,由高亮去找建康城中有名的锁匠高价打造,一套二十四件,可打开常用的各种锁。这是顾欢的主意,要依高长恭的意思,不必那么麻烦,直接就用刀砍断镣铐,顾欢却怕闹出动静,引来大队人马围困,难以脱身。高长恭也知她的顾虑很有道理,便依她之言,在客栈中将这套钥匙研究了半天。 此刻,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韩子高戴着的手铐脚镣,便动起手来。韩子高便不再劝他,感动地看着他在自己身前忙碌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紧紧锁住他的镣铐便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 “没想到二弟还有如此神技。”韩子高轻笑着说。“既如此,咱们便走吧。不知两位贤弟还有何妙计,可以走出这囹圄?” 高长恭站起身来,嘿嘿一乐:“也没什么妙计,先智取,若是不行,便硬闯,这叫先礼而后兵。” 韩子高忍俊不禁。这二人深入虎穴,却从容不迫,如入无人之境,果然是名将风范。 顾欢见韩子高已脱困,便依计行事,扬声惊慌地道:“几位大哥快快过来,我家将军晕倒了,夫人不知如何是好,快来帮忙。” 那四个狱卒连忙争先恐后地赶了过来。 高长恭低低地说:“躺下。” 韩子高立刻侧身软倒在床,闭上了眼睛。 第49章 那四个狱卒一起涌入监房中,顾欢随后进入,与高长恭猝然发动,前后夹击,只用了两招,便将四个人一齐打晕。 高长恭没有片刻耽搁,立刻扯开身上的衣裙,全部脱了下来。顾欢扶起韩子高,快手快脚地替他将长发挽起,然后帮他穿上衣裾。韩子高十分虚弱,自然由他们摆布。 高长恭俯身剥掉一个身材略微魁梧的狱卒的衣服,穿到自己身上,幸而他身材略瘦,虽然衣裤偏短,还能套上,夜色中是看不大出来的。随后,他戴上狱卒的帽子,将自己那头女子的平髻完全遮住,又从地上抓了一把灰土抹在脸上,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随后,高长恭背起韩子高,顾欢提起食盒,急步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口,顾欢满脸焦急,对几个守卫说:“各位大哥,我家夫人气急攻心,晕倒了,多亏那位大哥好心,背我家夫人出来,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家将军被关在狱中,夫人若是又病倒了,那府里的事就没人做主了。我陪着夫人出来,却没侍候好夫人,回去肯定要受罚,那……那可如何是好?那位大哥,你能陪我送夫人回府吗?帮我跟管家解说解说,千万不要责打于我……” 她在那里碎碎念着,又从袖中摸出几锭百两纹银,一一塞到他们手中,成功地吸引了守卫的大部分注意力,高长恭已经背着韩子高出门,到了马车之上。 那几个守卫都不以为意,过去前来探监的女眷在狱中昏过去的不是一个两个,韩子高被打得这么惨,他夫人看了肯定急痛交加,晕倒是很正常的事,至于那个背人送人的狱卒,肯定是趁机献殷勤,好多捞点银子。他们在心里鄙视,倒也没有多想。狱中风平浪静,直到现在也没传出什么异常声响,自然是没出什么事。他们拿着银子,都眉开眼笑,纷纷劝慰这个楚楚可怜的小丫鬟,更有人索性顺水推舟,对马车那边大声地道:“喂,我说李二,你就陪这位姑娘回去,帮她解说一下,别让她受罚,说不定人家小姑娘知恩图报,就嫁给你了。” 其他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是啊,你直到现在都在打光棍,这姑娘这么水灵的,你要是能娶到她,那可真是祖上积德了。” “对啊,你走这一趟,说不定就能娶了人家姑娘,回家去孝敬你娘。” 顾欢含羞带嗔,啐了一口,在他们的笑声中走到马车旁,很自然地攀上去,吩咐车夫:“快回府去,还要给夫人请大夫。” 那车夫便是高亮,立刻扬鞭一甩:“驾。” 拉车的是两匹好马,本打算如果要硬闯,就让顾欢和高长恭带着韩子高骑马跳遁,此时被高亮驾驭着,自是跑得飞快,直奔长江边。 车厢里,韩子高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出来了……看来,我们的防务真是不堪一击,实在令人担忧。” “大哥,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考虑那么多干吗?”高长恭哼了一声,扶他躺下,随即扒掉身上的狱卒衣服,从旁边拿过男子的长衫换上,又将头上的髻打散。 顾欢抓过旁边的毯子替韩子高盖上,然后握住他冰凉的手,温柔地说:“你们有长江天险,水军又是诸国中最强的,齐周两国还有突厥虎视眈眈,彼此又争斗不休,根本无暇与你们陈国一争长短。陈国应无大碍,大哥不必太担心。” “江南奢华,战力不强,是一直以来就有的事,但真要灭掉,也不容易。远的像战国时的吴越两国,均先后称霸,三国时的东吴,也是继蜀魏之后才覆灭。近的像之前的宋齐梁三国,亦是你们自己朝代兴替,与北方却是无关。”高长恭微笑。“大哥,你在这里是呆不得了,这就随我回去,好好养息。” “对啊。”顾欢开心地道。“大哥,能这么容易便救你出来,真是得天助我也。要再耽搁两日,你一定会被陈琐害死。我们说了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若不在了,那我们怎么办?” 韩子高经此一事,已对国事心灰意冷,又对他们舍命相救的心意十分感动,便爽快地道:“好,我跟你们回去。从此以后,就不再有大将军韩子高了。” 顾欢喜笑颜开,随即探头出去问:“到江边了吗?” 高亮沉着地说:“我们还没出城。” 顾欢着急地嘀咕:“这建康城也太大了,没事弄那么长的街做什么?” 韩子高听了,不由得忍俊不禁。 他们离开大狱之后,这边的几个守卫仍在议论纷纷。 “咦?往日李二最是聒噪,今儿怎么不吭声了?” “他平时最不肯吃亏了,我们这么说他,还以为他会破口大骂呢,那才有趣。” “对啊,他竟然闷声不吭,真是扫兴。” “我就想看看他恼羞成怒的模样,谁让他这么会献殷勤?” “这一到将军府,打赏的银子肯定不少。妈的,真便宜了这小子。” “回来肯定让他吐出来,大家均分,谁也不能吃这亏。” 说着说着,他们渐渐发现不对。 “哎,怎么只有李二背韩夫人出来?依那三位的性子,肯定也要跟出来献殷勤,哪能让李二一个人占了便宜去?” “是啊,奇怪。” “难道……” “不会吧?” 几个人对视一眼,便有两个人说:“进去看看。” 他们进门不一会儿,便急匆匆地跑出来,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他们都被打晕了,犯人逃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呆了片刻,便有一人道:“这是死罪,要不我们也逃吧。” “不行,我们妻儿老小都在这里,急切间能逃到哪里去?”立刻有人反对。“快,马上去禀报。本来里面发生的事我们就不知道,就说是头儿让我们放人进去探视的。” “好,就这么办。” 几个人统一了口径,便分出两个人跑去禀报。 很快,建康城便骚动起来。 一队队人从皇城里、军营中涌出,分别向四面八方奔去。 有人在四面的城门处大声传令:“快,关闭城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城。” 沉重的大门立刻轰然关闭。 一队禁军从宫中出来,举着火把包围了韩子高的府第,大叫着“开门”,可里面却阒静无声。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他们便撞开府门,冲了进去。 很快,他们便发现,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搬不动的东西外,值钱的物品全都不见了。 呆在马车中的顾欢与高长恭也都感觉到了城中隐隐的混乱,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 高长恭沉声问:“高亮,走水路。” “是。”高亮立刻改变路线,直奔秦淮河。 第50章END 现在已经入冬,是枯水期,秦淮河的水便会流入长江。他们本就准备了几套方案,其中之一便是在秦淮河乘船,顺流而下,出城后进入长江。 高长恭带来的其中两个随从高军和高强负责这一路。他们伪装成寻芳客,分别高价雇了画舫,一个泊在离大狱最近的地方,另一个等在靠近长江之处。 高亮赶着车已走出很远,这时略略调整方向,便直奔高强的接应地点。 顾欢将车厢边小窗的帘子撩起来一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两旁的画楼依然灯火通明,莺歌燕舞,一派和平景象。顾欢稍稍放了点心,转头看着韩子高惨白的脸,。 经过这么一折腾,他身上的刑伤又绽开来,结了痂的伤口也迸裂不少,一直在缓缓流血。他却始终一声不吭,只咬牙硬撑。毯子盖住了他的身子,顾欢和高长恭都看不到他目前的惨状,这让他觉得庆幸。现在是逃亡的危急时刻,他们实在不能分心。 他们乘坐的这辆是豪华马车,秦淮河边到处都是,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高长恭抱起韩子高,迅速下了马车,急步上船。 韩子高身着女装,高长恭抱着她,旁边跟着一个丫鬟,那情形在这里也很平常,没人特别注意。 他们一进船舱,高强便吩咐艄公开船。他雇船时说是要去扬州,那艄公自然没有怀疑。 河中水势颇急,他们放舟直下,速度很快,眼看高高的城墙渐渐清晰起来,很快他们就可以出城了。 这时,城头上响起喊话声:“所有出城船只一律停下,靠过来检查,否则放箭了。” 撑船的艄公停了一下,在后面掌舵的人便要调转方向,驶向岸边。 船舱中,顾欢已脱掉拖拖拉拉的女服,露出里面的紧身衣靠和别在腰间的辉月绣鸾刀,顿时英姿飒爽,变了个模样。她和高长恭都没有说话,始终凝神注意着外面的情况。听到从城头上传来的话声,高长恭脸色一变,立刻朝高强做了个手势。 高强心领神会,猛地窜出去,手中的一柄短刀便顶住了那个舵工的胸口,沉声喝道:“不准靠岸,直驶。” 那人猝不及防,吓得一声惊叫:“有强盗。” 前面的艄公回身一看,吓得一抖,手中的篙便掉了下来。他骇得魂不附体,也不打话,一纵身便跳进水中,向岸边奋力游去。 高长恭在舱中说:“他如果还想要这船,就跟着我们走。如果他不想要船了,放他下水。” 高强立刻道:“听见没有,我家主子说了,你想要船,便把我们送进江中,我们自有船接应,到时候立刻放你回来。如果你不想要这船了,也可以跳水游上岸。” 这个舵工和那个跳水逃命的艄公一样,都是船行老板雇来的,如果丢了船,只怕卖了他全家也赔不起。想了想,他便一横心,说道:“我送你们出城。” “好。”高强立刻收起刀,急步走到船头,捡起长篙,便奋力撑起来。 他们本来便顺着水势而下,高强这一撑起来,更是速度飞快,如水般向长江飘去。 高长恭和顾欢也已出舱,分别站在船尾和船头,持刀护在两人身旁。 银色的月光照耀在水中,使河中所有船只的轮廓都能被岸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其他船都在调转方向,往岸边驶去,只有他们这条船不管不顾,笔直向前。 城头上立刻有人大喊:“那只船,快快靠岸,不然就放箭了。” 他们根本不理会,一直往前冲去。 立刻,城上大喝:“放箭。” 只听“嗖嗖”之声响起,一阵箭雨划破夜空,向他们飞来。 高长恭和顾欢稳稳地站在船板上,将手中刀挥得密不透风,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挡开,保护舵工和高强的安全。 那舵工一直在微微颤抖,却始终坚持着摇橹,根据水势和河道的变化而调整方向,以保证让船始终在河中心行驶。 高强稳如泰山,一边使劲撑船一边还向顾欢道谢。 很快,他们这一叶轻舟便驶出城去,离城头越来越远,射来的箭也渐渐无力,到后来便落入水中,对他们再无威胁。 船舱的外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箭,偶尔有几支穿过两边的窗户,射进舱中,但韩子高躺在最靠里的地方,非常安全,高长恭并不担心。 待到宽阔的长江口出现在眼前时,高长恭才放下心来,扬声问道:“欢儿,你没事吧?” 顾欢挺立在风中,却没回答。 高强觉得奇怪,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大惊:“顾将军中箭了。” “什么?”高长恭大惊,差点立足不稳,掉进江里。 现在他们已进入长江,波涛汹涌,滚滚而来,使他们的船颠簸得很厉害。高长恭与顾欢都生于北地,在舟船上始终不习惯,顾欢怕他情绪不稳,落入水中,便连忙道:“只是小伤,不碍事。” 高长恭叫道:“欢儿,你马上进船舱,我替你疗伤。”说着,他便钻进舱中。 顾欢吩咐高强:“他们一定会开船来追,切不可停,全速前进。” “遵命。”高强应道,又用力撑了起来。 顾欢这才缓缓转身,弯腰进到舱里。 她的右腿和左肩都插着一支箭,只是城上离船过远,长箭射进她的身体时力道已衰,入肉不深,没有伤到筋骨。 高长恭心疼地扶她坐下,咬着牙替她拔出箭来,然后敷药裹伤。 顾欢柔声安慰他:“只是皮肉之伤,不妨事。” 高长恭心疼得不行,却又知道将军难免阵前受伤,只能闷不吭声,手势却尽量轻缓,深怕把她弄得更痛。 顾欢只得转移话题,对他温柔地说:“长恭,大哥的情况似乎不大好,你去看看。” 高长恭一怔,也觉得顾欢受伤这么大的事,韩子高不可能漠不关心,怎么到现在也没一点声音,便移过去观察,却见他已经昏迷过去。 高长恭想了想,连忙揭开毯子,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裹着韩子高的那件月白色通裙大襦已满是血迹,让人不忍目睹。他本来脸色惨白,此时双颊上却泛起一丝极不正常的红晕。高长恭探手到他额上一试,立刻便感觉他的体温急升,烧得滚烫。高长恭亦多次在战阵上受伤,知道他这情形煞是凶险,实在耽搁不得。 他立刻探头出窗,问道:“高强,接我们的船还没到吗?” 高强抬头扫视着茫茫江面,将手指放进口中,发出响亮的一长三短的唿哨。不一会儿,不远处的江面上也响起了两长一短的口哨声。 高强朝那边看去,立刻说:“王爷,他们已经到了,就在前面。” 高长恭顺着他的手臂指的方向看去。 一艘高大的楼船正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中破浪向前,迅速向他们驶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