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世雪》 第1章:第九次失败 “哗啦——咣——” 几个人刚从大门里迈出脚步,双扇铁皮大门就急不可待地在身后重重阖上。 大约过了三十秒,铁皮还在不停地颤抖,似乎这样粗暴地被磕碰在一起,它们纵然是铁打的,也很痛苦。 更痛苦的是人。 四个人面面相觑。 “什么东西?”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位穿浅红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她回头瞪一眼铁大门,恶狠狠骂,同时把一口浓痰吐在了门上,“不就养了个女儿么,嘚瑟啥呢,还以为自家养出的是皇姑娘娘不成?”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老人,他脊背明显弯曲,腿有些瘸,胡子一大把,白花花拖在胸口,他回头瞅着那紧闭的铁门,眼里有不甘心,搓着两个大手,露出一口黑乎乎的氟斑牙,冲羽绒服妇女挤出一个巴结的笑,“他巧嘴姨,这个又没说成,你看这亲事,还得靠你呀——” 那可怜巴巴的双眼中,满满的都是无助和乞求。 “哎呀哎呀——”羽绒服妇女一个劲儿摆手,她脸上浮着一层粉,天气冷,寒气哈上,那粉更白了,像落了一层惨白的厚霜。 “瘸子哥,不是我说,你家元朝咋就那么嫌媒呢,你说我这前后都说了不下十个了,咋就一个都成不了呢?”一对目光锥子一样瞪向身后的一位青年,瞅几眼,一脸不满,“你家元朝看着不差鼻子不缺眼睛呀,咋就连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都不如呢?前天我还给张大鹏的儿子说成了一个,闺女初中文化水平,俊得像仙女儿,一说就成了,没嫌弃张大鹏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瘫痪坐在轮椅上。唉唉唉,不过话说回来,也真是可惜那闺女了,嫩得像一朵花,这可是插在了牛粪上呀,这门亲事说成我简直觉得自己在作孽呢!她爹妈眼里就认得钱,一听是张大鹏的儿子,张大鹏是村长,家里又开着淀粉厂,富得流油,愿意出二十万的彩礼,女方满脸都是笑,马上就答应了亲事。” 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大个子,水蛇腰,白脸,一对眉毛纹得又粗又重,嘴巴涂了口红,就算刚才在身后的人家里吃了瓜子、喝了茶,她唇上的口红还没有被完全擦掉,从残留的部分就可以想象之前她涂了多么厚实的一层。她说话很利索,一口气叭叭叭说了一串。 “我也说呢——”李老汉身边的一个矮个妇女,显得病怏怏的,本来一直沉默着,这时候也凑上来,小心翼翼的陪着笑,“我就是想不通呀巧嘴妹子,我的朝娃子哪里不好呢,模样儿好看,小时候我抱在怀里出去,谁见了都夸呢,脑子也聪明,心底也善良,最重要的是我们供养他念书,这些年我娃念进脑子的书本呀,真是能装满满一小车嘞——” 说起孩子,矮个妇女的脸上显出一丝兴奋,这是当妈的通病,孩子总是母亲的骄傲。 “得了得了——”巧嘴打断她,“好我的花嫂呀,你就不要自卖自夸了,如今谁家的小伙子不优秀呢,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不歪鼻子斜眼睛呀,一个个都装着一肚子文化,都走南闯北地打工挣钱呢,问题是你们差钱呀——现如今没钱你敢说媳妇?简直是做梦哩!”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打击人,就硬生生刹住不说了,想了想,口气温和下来, “瘸子哥,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没有好好尽力,刚才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差点都磨破了,是人家不答应呀,那条件,你也听到了,太苛刻了,哼,也真是不害臊,张口就是十五万的彩礼,真好意思说得出口,好像他家的女儿就是皇姑娘娘,当年我爹娘才向我婆家要了三千元,也已经是我们村里最高的了,我啥长相,他家姑娘啥长相,简直不能比嘛——” 她自恋自吹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漂亮女人一不小心就会发作的通病。 李瘸子哪有兴致听她唠叨自己年轻时候的风光,赶紧打断,“大妹子啊,你就是现在站那里,也是花容月貌,美得不得了,多少黄花大闺女都比不上——只是,你看这王家的女儿,真的没希望了吗?” 听口气,李瘸子他还没有彻底死心。 “嘁——”张巧嘴冲着他用鼻孔表达鄙视,“你也真是老实疙瘩,榆木脑子,刚才王家人的脸色你也看到了,开始还笑脸相迎,端茶倒水,后来呢,听你说拿不出十五万的彩礼,茶水也不添了,王四老婆那张饼子脸啊,冷得比大冬天没穿裤子的屁股还凉,你还敢梦想这事儿有回旋的余地?我告诉你,没希望啦——咱还是回家吧,磨蹭了这半天功夫,王家愣是没给我上点饭菜,我肚子早饿了——” 李瘸子忧愁地摇头,“巧嘴妹子呀,不是给你的娃儿问媳妇,你自然不急,眼看着这个年都要过完了,再耽搁连正月十五都要过了,这一过完年假大家都要进城打工了,女孩子们肯定又要纷纷离开的,我家元朝也得去打工,到时候我们还上哪里说媳妇去,更不要妄想赶元宵节娶进门来——” 身后一个女人扬起一张比李瘸子还愁苦的脸,“我就更不能赶在死之前抱上孙子了——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啊——” 张巧嘴回头认真看一眼身后的妇女,脸上有了深深的同情,“花嫂,我知道你这病拖不起,真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可是你也亲眼看到了,现在的媳妇不好说呀,养女儿的人家就跟养了宝贝疙瘩一样,一个个比天王老子还高傲,好像要指靠女儿赚个金山银山,一张口就是十万二十万,还对男方横挑鼻子竖挑眼,却死活不让我们挑拣他家女儿的长相,你说今儿这王家吧,姑娘眼睛里那个萝卜花那么明显,他爹却说不影响看东西,也不影响做老婆,更不影响为你们李家生娃,你说这叫啥话嘛,简直没有廉耻了——” 李瘸子摇着头,叹息,“姑娘除了眼睛萝卜花,别的我倒看着还不错,高个子,大屁股,干活儿有力气,娶过来生娃也利索,肯定一生就是男娃——” 花嫂身后一直沉默的李元朝听到自己的老爹这样说话,猛然抬起头,狠狠看一眼老头子,又低下头无奈地笑了,农村老汉说话实在、粗糙,不过这也太露骨了吧,好像娶一个姑娘进门就只为生娃养孩子,那岂不是生育工具了。自己呢,自然也就是种马了。 他没敢笑。 李瘸子又一次回头看看已经远远离开的王家大门,似乎刚才人家很不客气地从里面关上门,并没有打消他对那大屁股姑娘的好印象。 “巧嘴妹子,既然王家没希望了,那明儿还得麻烦你……” “好我的李家哥哥呀,这已经是第九个了,”张巧嘴打断他,粉脸上一脸沮丧,一舌头舔掉了唇边的一坨口红,“李大哥,花嫂,不是我不为你家尽心帮忙,你说今年冬天开始,你让我好好安心过一天年了吗,天天为你家元朝的亲事跑前跑后地忙,奔波打探,拉纤说媒,一天都没消停,要换了别家,我肯定说成五六对儿了,这会儿婚事早办了洞房都入了,我还能挣几个说媒钱呢,摊上你家这事儿吧,就是麻烦,你说你真是让人为难,穷得叮当响,明明没有攒够说媳妇的钱,却还缠着我给你们说媳妇,你说现在的姑娘哪有十万以下的彩礼呢——” 听到这话,身后的青年李元朝慢慢垂下头,要多沮丧有多沮丧,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张巧嘴指责他父母没钱,其实就是拿巴掌扇他的脸面呀,他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大龄青年,打工挣不到为自己娶媳妇的钱,至今还要父母为此事奔波费神,他真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 “巧嘴妹子,我知道你没少为我家元朝的事费心,别人都是说成一家给你三千元说媒钱,说不成每次也是五百元跑路费,我们家你一分钱都没有挣,你的好我们两口子都记在心里呢,你的善心我们一定好好记着,让元朝的儿子孙子也牢牢记着……” 花嫂在身后唠唠叨叨说。 她说话一多就喘气,严重的肺心病让她喘得很厉害。 李元朝赶紧扶住了母亲。 有刀子在李元朝心里扎。 疼痛钻心,侮辱难言,堂堂七尺男儿,自己没本事找对象娶媳妇,劳累病重的母亲亲自跑路,唉—— “我们前前后后跑了九户人家,看了九个姑娘,这已经是第九个了呀,好我的哥哥嫂子,你说如今这乡村的姑娘越来越少,除了这九个,我还能上哪儿给你们找合适的女孩去呢?!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人家看不上我们元朝,你儿子没问题,人长得帅,文化水平也不差,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你们没钱,拿不出彩礼钱,而且还不仅仅是彩礼钱,紧接着后面还有呢,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见面礼、服装钱、金戒指金手镯金耳环金项链、茶叶钱、离娘钱、挂门帘的钱、下马洋……乱七八糟加起来没有二十万你不要妄想能把事情办下来!” 张巧嘴叽里呱啦说得飞快。 李家三口人听呆了。 李瘸子愁苦万分地摇头,“是啊,没有二十万是不敢妄想办喜事的——可巧嘴妹子,你知道你花嫂这几年病着,把家里拖垮了,熬干了,我哪能有那么多钱呀——” 花嫂闻声更愧疚了,一口气不顺,憋青了脸,她压抑地咳嗽着。 李元朝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本来帅气英俊的一张脸被痛苦扭曲了。 张巧嘴想了想,忽然下了决心,“我看你的意思是想找一户彩礼十万以下的姑娘,那么我以自己做媒这些年的老经验告诉瘸子老哥和花嫂,这样的姑娘,倒退五六年都可以找到,现在是不可能了,明年甚至还可能涨得更高,要十万以下的便宜姑娘,除非……” 张巧嘴有些为难,不愿意说了。 李瘸子夫妇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到了惟一的希望,赶紧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找个残疾姑娘……”张巧嘴不再避讳,也不怕李瘸子两口子生气,“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按你们的实力,要说一门媳妇进门,目前只能说残疾人了。据我所知,目前我们村子周围,有这么几个残疾大龄女子,害小儿麻痹瘫痪的,失明的,哑巴,半傻子,都有,残疾程度也不一样,你们挑选吧,今晚想好了,明儿给我回话,我带你们上门求亲去。我包你们赶在正月十五之前把儿媳妇娶进门,赶花嫂走之前抱上大胖孙子!” 天色不早了,张巧嘴快嘴利舌丢下这番话,不再浪费口舌,掉头往自己家走去。 残疾媳妇?身体健康、一米七八、五官端正、帅气英俊的八零后青年李元朝,只能问个残疾姑娘做媳妇了!身后,李家一家三口站在风里发呆。 第2章 大丈夫患无妻 乡村的冬夜分外寂静。 一间偏房里,白炽灯光下,李元朝仰面朝天横躺在被窝里,两手压在枕头下,望着屋顶痴眼看。从八点看到了九点,又从九点看到了十点。 十一点半,李瘸子出门撒尿,看到儿子屋里灯亮着,悄悄垫脚尖到窗户前瞅瞅,为了保暖,窗户外面糊了一层厚厚的塑料,他什么都没看清楚,有些不甘心,又没勇气推门进屋去看,冷风从脖子后面横灌,他冻得受不了,蹑手蹑脚跑回了自己屋。 “他爸,朝娃子睡了吗?” 女人在被窝里问,这一说话用力,累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瘸子赶紧拿一片黑乎乎的抹布给女人接痰,一面拍抚着她后背,“让你早睡,你就是不听话,何苦为他操心,他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二十多的小伙子,是大人了,我们没必要为他的事情太操心。” 女人摇摇头,叹一口气,“他爸,你说我还剩下多少日子?究竟能不能熬到儿媳妇娶进门、孙子生下来的那一天?” “你呀,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好好养着,等熬出这个寒冬,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说不定你的病又会好转,说不定又会好好地活上几年呢。” 女人轻轻地摆头,咳得严重,眼里泪花迸溅,她泪汪汪地拉住了老汉的手,“他爸,我想好了,残疾就残疾吧,只要能生娃,能为咱李家传宗接代,不管是哪种残疾都可以,你给张巧嘴打电话,好好跟她说说,求她明儿就帮咱说一个残疾姑娘,我一定要赶在元宵节之前把儿媳妇娶进门。不然年过完朝娃子又跑出去打工了,这一去又是一年才能回来呀,我真的等不了多长时间了,我这心和肺都烂了……” 一口气说完了,累得够呛,翻身爬起来咣咣咣连续咳,咳得泪水横流,肺叶颤抖,简直要喷出血来。 李瘸子手忙脚乱地照顾着。 终于,李瘸子下了决心,“娃他妈,我想通了,你说的有道理,咱就算是今年娶不到等明年,明年再等后年,不要说你这病等不起,朝娃子的年纪也等不起,那彩礼钱可是年年都在攀升啊,到了明年肯定比今年还高,一年比一年高,这么耽误下去,咱儿子只怕一辈子要打光棍了。所以啊,咱就听张巧嘴的,给娃说一个残疾姑娘算了,目前我们手头凑起来的这点钱,娶一个残疾人媳妇估计还是足够的。” 说着拿起手机给张巧嘴打电话。 门外,寒风中,穿一身秋衣秋裤踩着拖鞋的李元朝出来小解,看到父母屋子里灯亮着,凑到门口看,没想到正好听到了刚才的一幕。 “巧嘴大妹子呀,明儿你就给我们说去,只要能生娃就行……” 李瘸子在电话里大声说。 李元朝冷得一个哆嗦,两眼在黑暗里闪光,啥话,真的要给我张罗一个残疾女孩啊,好我的父母大人呀,就算你们想抱孙子想疯了,也不能这样糊弄儿子呀,这又不是随便买一件衣服那么简单,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呀…… 李元朝想笑,笑不出来,想哭,没有眼泪,真是哭笑不得,加上冷风从单薄的衣衫后面吹,他冷透了,哆哆嗦嗦抱紧了身子。 “你手上有四个残疾姑娘?一个李家湾的,嗯嗯,李家湾的老李家,我知道,说不定是我们李家本家呢,那姑娘我好像听说过,眼睛有问题,对对对,是青光眼,小时候没钱看,长大再看已经迟了,现在几乎看不见,只能摸着干活儿……” 李瘸子在电话里跟张巧嘴商讨。 李元朝回头望天空,天空黝黑高远,黑色幕布上一颗颗星星在眨眼睛。 李元朝也眨了眨眼,眼底酸涩,想哭,又忍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哭。 “巧嘴大妹子呀,这个青光眼的李家姑娘我看还是算了吧,说白了就是个瞎子啊,洗衣做饭农活都没法干,就算是生了娃不还得别人帮助照顾,你花嫂病得这么重,谁来照顾孩子就是个难题。哦,你说还有吴家梁的一个女孩?好的好的,这孩子是瘸子啊,瘸得有我厉害吗?啥,两个腿都瘸着?只能坐着,不能下台阶,不能干活儿,哎呀我的大妹子呀,这还不如那个瞎子呢,我们庄户人家,娶媳妇除了生娃养娃,好歹还得干点活儿吧,就算外面的农活儿可以不干,家里的家务总得多少操持一点吧,我们家最缺的就是锅灶上的女人,你花嫂没法下厨,现在都是我在做饭呢……” 李元朝轻轻摇头,无声苦笑,看样子张巧嘴又给自己张罗了一个瘫痪得不能下炕的姑娘。 人生在世,没钱真是悲哀呀,没钱连个健康的媳妇都娶不起,只能在残疾人之间盘旋,早知道这样,自己就是挣死了也该好好干活儿,多挣几个钱回来。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自己加班加到吐血,撑死了一年到头也就挣个两到三万元,这点钱和一个媳妇的彩礼真是差着好一截子距离呢,眼看母亲病得严重,等不到自己攒够娶媳妇的钱再结婚了,怎么办,难道真眼看着父亲为自己选定一个残疾女孩进门?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挺帅气,在学校里念书那会儿吸引得女生们给他写情书,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时候更是没少吸引姑娘,有几个还和他正儿八经地谈了几天恋爱,可惜如今的姑娘都很现实,倾慕他的英俊可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得知他家在偏远的山区,交通不便,吃水困难,唯一的经济收入支柱就是种着几十亩山田,母亲又常年有病,父亲是个瘸子,家里没有几十万的存款,在城里没有楼房,结婚后要去老家照顾他那常年卧病的母亲,女孩就算再爱他,听完之后也都毅然决然放手走人了,这几年他前前后后谈了几个女孩,最后都是这样结果。 女孩们都不傻,他的英俊帅气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不能换成花花绿绿的票子花。 李元朝就这样一直把自己耽误到了二十八岁。 “六门沟的姑娘啊,是个哑巴?你的意思是不能听,也不能说?只能用手比划?除了这个方面,没别的毛病?能吃,能喝,能干活儿?家里家外都没问题?做的茶饭还挺好?还是个孝顺姑娘?哎呀巧嘴妹子呀,那就麻烦你明儿赶紧给我家问去,只要彩礼不超过八万我们就愿意娶这个哑巴……” 李瘸子依旧对着手机喊。 李元朝本来要走,听到这里不走了,想推门进去告诉父母,不要再为他的事费神了,他不会娶一个哑巴来做老婆的,他从小不懂哑语,也没有接触过聋哑人,冷不丁地娶一个哑巴进门,叫他咋办,咋交流,怎么一起过日子,更不要说一个被窝里睡觉怀孕生孩子。 父亲真是老糊涂了,这事情万万不行。 李元朝的手抓住门把手就要推。 但是又收住了,因为他听到母亲在说话: “他爸,这事咱得问问朝娃子呀,是个哑巴,万一朝娃子不愿意呢?” 知之莫若娘,还是母亲懂我! 李元朝鼻子一酸。 “哎呀,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这事朝娃子肯定愿意,咱娃从小懂事,对你又那么孝顺,他知道你在世上活不长了,他才不会忍心让你失望的,所以咱就抓紧了操办喜事吧。” 李瘸子的声音里信心满满。 李元朝手再次收回。 他听到母亲在轻轻抽泣,哽咽着说:“这就太委屈我的朝娃子了,他可是有文化的人呢,咋能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过一辈子呢,这得多憋屈呀……他爸,我不能害了我的娃,你不要再说了,这儿媳妇我不要了,我不想临死看到儿媳妇也不想抱孙子了……” 李元朝听不下去了,眼睛酸涩,泪水轻轻落下,落在手上很冷,像一滴冰,冰凉刺骨。 他仰面望天,星星一颗颗眨巴着小眼睛,也在望着他出神。 妈,爸说得对,我就算是有十万个不愿意,但是我又怎么忍心让您最后含恨而亡呢? 妈,妈,儿子没本事挣钱回来娶一个漂亮健康的姑娘给您做儿媳妇,现在儿子只能委屈自己,哑巴就哑巴吧,只要能让您最后安心地闭上眼睛,儿子受多大的委屈都不算什么…… 李元朝在心里呼喊。 “那就这么定了,明儿一早我带着朝娃子去说亲,你放心巧嘴妹子,我们不会反悔的,更不会让你为难,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上,到时候只要八万能说妥,我当面就把彩礼钱留下,赶正月十五就娶亲进门……” 李元朝听到父亲已经在和张巧嘴商议具体的婚娶细节了。 他苦恼地摇摇头,轻轻迈步离开。 人生天地间,有时候就这么悲催。 大丈夫何患无妻,开豪车,住豪宅,身边美女环绕,永远不缺女人,说的只是那些有钱人啊,像他这样的农村大龄青年,寒门子弟,哪里有豪情当得起那样的豪言壮语。 心胸间回荡着一股绝望的悲壮感,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母亲拉扯自己这些年没少吃苦,在她临死之前娶一个媳妇进门好歹让老人最后走的安心,这是为人子应尽的孝道,另一方面,却十分十分不甘心,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那八万元不是大风吹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部分是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打工攒下的,少部分是家里父母的积蓄,母亲舍不得看病,一分一分存下来,只为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现在拿出去娶一个哑巴女孩进门,难道自己到时候能不和女孩做夫妻?不和她同床共枕?不做夫妻又何来孩子,如何满足母亲抱孙子的心愿?既然娶了人家又有了孩子,那就等于一辈子都是夫妻了,要相守终身了,难道等母亲一去世,就和人家离婚?把人家抛弃? 自己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不,不,肯定不能。 那怎么办? 束手无策,只能乖乖地等着娶一个哑巴进门了。 他仰面朝天苦苦地笑了。 二十一世纪的青年,竟然为这样的事情犯愁,说出去世人肯定会笑掉大牙,大城市的那些富二代、官二代肯定更是笑得抽风,他们哪里敢相信当今世上还会有这样奇葩的事情发生。 贫贱家庭百事哀啊。 冷风一阵接一阵吹,李元朝细长单薄的身子早就被冷风灌透,但是他感觉不到冷,他心里一阵一阵迷茫,犹豫,难以决断,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不听父母的安排,却又觉得不能那么任性,母亲病势沉重,万一就这样一口气不来蹬腿儿走了,岂不是要留给自己一生的悔恨。不走吧,眼看着自己一生的幸福就这样要毁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心里烦闷,信步乱走,不知不觉转出前院,走到了屋后的几棵老柳树下。 老柳树,我该怎么办? 他苦恼地把身子靠住树身,狠狠地用劲蹭着,脊背上一阵一阵刺痛,他继续蹭着,他想用这透骨的疼痛化解自己心里的痛苦。 有风,树在风里哗啦哗啦摇摆。 他蹭啊蹭啊,感觉脊背上火辣辣的,老柳树粗糙的皮穿透了单薄的秋衣,直接在皮肉上摩擦着,脊背擦破皮了吧。 他不管,更加用劲地蹭着,心里的悲哀巨大而真实,一波一波涌动,席卷着他。 迷迷糊糊中,李元朝耳边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在半空中爆炸了。 咦,什么声音?难道是打雷了? 他赶紧抬头看,眼前一片浓黑,什么都瞧不见,连之前的星星竟然都看不见了,只有几棵并排站立的老柳树在一起摇摆,干枯的枝丫哗啦啦作响。树身在颤抖,接着眼前一花,他差点双腿一软滑到,眼前顿时失明。啥都看不见了。他紧紧抱住树身,老树粗大的身子在颤抖,动静之大,好像大树要连根拔起。 大冬天的,打雷不可能。 那难道是地震了? 李元朝拼命眨巴眼睛,又腾出一只手他揉揉,四下看,天空依旧漆黑一片,似乎这无边的黑暗里深藏着什么秘密。刚才的声响和颤抖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过。再看天空,星星依旧挂在天空,一颗颗闪烁着微弱的亮光。 难道是我出现错觉了? 李元朝疑惑地摇摇头,可能是近来东奔西跑说媳妇,身累,心更累,幻觉也开始找上自己了。 还是早点休息吧,他转身回屋。 第3章 老树可卖钱? 李元朝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夜谈,今天相亲回来本来烦闷的心情更烦躁了,虽然穿着薄薄的秋衣秋裤却感觉不到冷,脚下信步乱走,不知不觉转出前院,走到了屋后的几棵老柳树下。 老柳树,我该怎么办? 他苦恼地把身子靠住树身,狠狠地用劲蹭着,脊背上一阵一阵刺痛,他继续蹭着,他想用这透骨的疼痛化解自己心里的痛苦。 有风,树在风里哗啦哗啦摇摆。 他蹭啊蹭啊,感觉脊背上火辣辣的,老柳树粗糙的皮穿透了单薄的秋衣,直接在皮肉上摩擦着,脊背擦破皮了吧。 他不管,更加用劲地蹭着,心里的悲哀巨大而真实,一波一波涌动,席卷着他。 这几棵老树还是太爷爷的爷爷手里留下里的,算得上古树了,大炼钢那会儿差点被积极分子们伐了当燃料烧掉,据说队长都带人拿着锯子斧子来砍树了,好好的天空里忽然起了阴云,大家围着树商议从哪里下手,因为这棵巨木实在粗壮高大,队长手里的斧子落在树身上只发出空荡荡的嗵嗵响,树身悍然不动,砍了半天连一片树皮都没有砍下。 戴着地主帽子的太爷爷跪在大门口苦苦哀求他们放过古树。 队长吹哨子唤民兵来帮忙,还调遣人手去公社借一门炸石头山烧白灰的大炮来,他就不信一棵树成精了不成,还刀斧不入了。 借大炮的人刚刚出发,还没走过山口,忽然天空里轰隆隆响起雷声,天气变了,要下暴雨了。暴雨在夏天很常见,每年都要发几十次。 大家撸起袖子继续商议如何放倒这棵大树。 谁都没注意,一个炸雷顺着树头忽然就劈了下来,轰一声响过,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有人惨声惊叫。 焦雷不偏不斜,击中了人丛里的队长。 队长的小命保住了,却从此变成了傻子。 随着年岁增长,当年的队长变成了老头,现在是村庄里有趣的一个老傻子。 李元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偏偏这时候想起了这桩旧事。 被钱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人,不想和钱有关的门路,想一个早年的故事干什么? 都说队长遭雷劈是遭了报应。 据说队长一身焦火疼得在地上打滚,他的太爷爷却对着老树连连磕头,他不敢多说什么,怕身上的罪名又多出一项牛鬼蛇神封建迷信的帽子来。 但是乡亲们很快偷偷传递着一个话题,说李家门口的老树是神树,成精了,有灵性了,不敢伐,不能损。 不管怎么说,凭空一颗焦雷,算是保全了几棵老柳树。 它们才能在全村树木遭劫的日子里安稳地活到了现在。 钱……钱啊……我现在急需的是人民币,我莫名其妙想这老树干啥?难道它们能变钱? “啪——” 忽然李元朝狠狠抬手拍了自己脑门一掌。 “笨死了——地球上头号大笨蛋——眼前放着几棵古树,浑身都是钱,还苦逼兮兮地为钱犯愁——我真是脑子不够用啊——” 他大喊,惊喜地返身抱住了树。 树太粗,他一个人根本合抱不住,他绕着树跑,嘿嘿地笑,喃喃自语:“明天我就去县博物馆请人来看看,这古树可是文物呐,我把它们卖掉几棵,好歹换几个钱回来,先把屋顶的瓦片给换了,再弄点红砖把院子铺铺,免得一下雪就满院子都是黄泥巴,人一走过就两脚底起泥……” 只是,这老树,既然是太爷爷手里留下的,自己卖了,父母会同意吗? 再次苦恼地摇头——不同意又能怎样,子孙日子艰难到了这份上,还古板地守着老树干什么? 还是卖了吧。 不,不能去博物馆,如果人家以国家的名义征集去了,最后只象征性给几个钱,岂不是吃大亏了,还是找私人吧——只是,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够高尚呢?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很快就笑了,看样子中学时候思想政治老师的教育还是成功的,不过,我既然都穷酸得连媳妇也娶不起,这时候考虑那么高大上,是不是有点虚假呢——呸呸呸,李元朝在心里唾骂自己,摇摇头,下了决心,卖了!上次父亲不是说有人曾经找到这里来吗,说看上了老树想买,父亲硬是不答应就拉倒了,只是不知道那人是哪里人,到哪里才能找到? 不管怎么说,明儿先出去打听吧。 心里主意打定,一颗浮躁挣扎的心才算是稍微安稳下来,这才感觉到浑身已经被寒冷穿透,简直要冻僵了。 李元朝松开老树,转身离开。 就在他刚刚松开手的这一刻,眼前骤然一亮,一道明亮刺眼的光忽然从天而降,像一把狭长锋利的长剑,剑光闪烁,无声地刺入了眼睛。 白光亮如白昼,眼前炸裂一般白亮,他本能地仰头去看光源。果然是从高处发出的,一道白光像一道骤然打开的扇面,在飞射的大片白光里,一个黑乎乎的物体正在急速坠落。 掉陨石啦?飞行器坠毁?救命啊——他本能地抱住了头,同时迅速逃窜躲闪。 白光划过,两眼失明,他顿时瞎了。 幸好没有被砸中。 李元朝紧紧捂住眼睛,迷迷糊糊中,耳边轰隆一声响,似乎有什么在很高的半空中爆炸,接着有东西扑通掉了下来,带起一股风直接扑面,好冷。 咦,哪里来的光?什么声音?难道是打雷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傻傻站着,好一会儿,才赶紧揉眼睛,睁眼看,眼前一片浓黑,什么都瞧不见,似乎比之前更黑了,迷迷糊糊中耳边听到几棵并排站立的老柳树在摇摆,干枯的枝丫哗啦啦作响。树身在颤抖,好像树木也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惊恐,动静之大,好像大树要连根拔起。 他扑上去抱住树,像寻求安慰的孩子抱住了亲人,他两眼失明,心里却分外地清晰起来,是不是因为我要卖树,树神就显灵了,不高兴了,在惩罚我? 呸呸呸,才不会呢,什么封建迷信的思想啊,好歹我是念过高中的人好不好! 那究竟是什么? 光,还有声响。 大冬天的,真不该有闪电雷鸣。 他抱着树身,既然不可能是雷电,那难道是地震了? 李元朝拼命眨巴眼睛,又腾出一只手揉揉,四下看,天空依旧漆黑一片,连之前呼呼大响的风竟然停止了,似乎这无边的黑暗里深藏着什么秘密。刚才的声响和颤抖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远方的山根下,不知谁家的路灯亮了,一点亮光在黑暗里静静地亮着。 李元朝再揉眼睛,咦,我没有瞎,又能看清楚了? 这就好。 回头仔细看,刚才墨黑的视线果然清亮了许多,能隐隐约约看到老树苍老的身子矗立在夜空下,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在疼爱地望着自己的孙子。 光没了,身边的空间前后左右还是原来的样子,找不到掉下来的东西。 怎么可能,明明感觉有物体砸下来了。 飞机、飞船或者火箭的残骸,陨石,都没有。 难道是错觉? 李元朝在寒冷中站着发呆。 这树,还是别卖了,不管它们是不是已经具备了灵性,好歹是祖上的遗物,就算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卖这个好像真是不合适啊——李元朝苦笑,他绕着几棵树走了走,不卖了,刚才的念头就不应该有。至于钱,还是另外再想出路吧。 不过,今夜真是奇怪了,为什么自己刚起了卖树的念头,忽然就眼前有了白光和声响,现在寻找,根本没有什么啊,难道是我出现错觉了?要是拿手机就好了,可以录个视频发朋友圈,求助大家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很快又摇头,光和声来去快速,哪里有时间让他拍照、录像呢。 难道真是错觉? 李元朝疑惑地摇摇头,可能是近来忙着东奔西跑说媳妇,为钱犯难,身累,心更累,精神虚弱,幻觉也开始找上自己了。 再说——他抬头望天,天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之前掀动屋瓦的风居然停了。 这夜晚,似乎有点诡异啊。 心里紧张,头皮发紧,还是回去吧,大半夜的在外头晃悠终归不是啥好事,再说明儿还得费尽口舌劝说父母不要娶一个哑巴姑娘回来呢。 还是早点休息吧,他转身回屋。 第4章 火 “火——火——火啊——” 有人在身后喊,更确切点说,不是喊,语声很低很微弱,只是在轻轻地呻吟。 夜已经很深了,风也停了,世界万籁俱寂,在这宁静的乡村夜晚,就算是一点点声音也很响亮,李元朝听到了这个声音。 他忽然一个激灵,硬生生收住脚步,站在原地不敢动,眼前很黑,父母屋里的灯灭了,看样子老两口已经商定了明天一早去哑巴家提亲,然后比较踏实地睡了。 农家大院里除了四周围着一圈李元朝爷爷手里留下的土墙,就是几间房屋,此刻没有任何照亮的东西,李元朝只能看到满眼的黑暗。 难道是……鬼? 他觉得头皮瞬间一阵酥麻,一波颤栗袭遍全身。 不错,此刻,就在他刚才靠过的老柳树附近,有个声音在喊,在呼唤。 那声音低低的,十分微弱,好像一个将死之人很艰难很艰难地从嘴巴里挤出来的。 而且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女鬼! 女鬼?! 汗水瞬间冒出一层,后脊梁上全是水,屁股壕里也汗津津的。 李元朝有些回不过味,僵直地站着,他记起曾经在一个工厂里值夜班,女工友们怕鬼,总是愿意跟他排一个班,说他可以给大家仗胆。每次李元朝都拍着胸脯大咧咧说有哥在,美眉们都别怕,哥身上阳气重,啥鬼见了都绕道。 这样的豪言壮语让女孩子们对他那个崇拜呀。 直到现在,此刻,李元朝才发现自己的那份豪情只是装出来的。 因为,此刻,他怕,很怕。 怕得把自己钉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进退都难。 脑后有风,在微微地吹,凉飕飕的。 一个黑乎乎的骷髅手,正贴着后脑勺子往高处伸,伸啊伸,冷不丁就猛地一把攥住领脖子,卡住喉咙…… 唰——李元朝一个急转身,毕竟是男子汉,哪能真怕鬼! 没鬼,身后空荡荡的。 远处那户人家的路灯灭了。 村野一片安静。 啥都没有。 难道又是错觉? 肯定是,最近真是太累了啊。 他转身离开。 “火——啊——火——” 那个声音说。 在喊,喊声急迫,焦灼,沙哑,悲惨,似乎有烈火在焚身,有滚油在煎烫。 痛苦万分。 李元朝直挺挺站立,耳朵悄然竖立,寻觅、捕捉声音来源。 可是又没了。 耳边空荡荡的。 不久前离奇消失的风又渐渐地大起来了,在耳后飒飒作响。 看样子真是错觉。 他快步奔向前院,寒意顺着屁股蹿。 “大火——” 那个声音喊。 奔跑中的李元朝忽然转身,箭一般窜向老树,在最大那棵树下仰面抬头。 在黑沉沉的暮色中,他看到树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挂在树杈上,怪不得自己找了几次都找不到,原来藏在这里。 “你是谁?为啥要装神弄鬼?不说话我可就用棍子打了——” 李元朝忽然喝问。 他的声音凌厉极了,一方面是为自己壮胆,另一方面想震慑这个“鬼”。 鬼又没声息了,李元朝傻傻站着,心在胸腔里突突突乱撞,他紧紧咬着嘴,真怕一张嘴心从嘴里惊飞出来,说实话,刚才的狠劲儿都是咬着牙关硬撑出来的,如果真要是迎面劈头撞上鬼,鬼迎面扑来,他被逼急了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反击。鬼却没有攻击他,蜷缩在树上一动不动,这就有点让人摸不透了,谁知道这家伙又在黑暗里酝酿着什么阴谋。 这对峙让他勉强硬撑起来的那点勇气一点点地泄露。 他越来越心虚了。 毕竟李元朝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再说李元朝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鬼都还没看清楚。 “再不吭声我真打了啊——” 李元朝喊,还装模作样地甩了甩手,其实他手里啥都没有,附近也没有棍子一类供他随时抓到手里。 早知道出门会遇鬼就手里拎根棍子了。 “火——啊啊——” 对方说。 这回李元朝听得清清楚楚,声音确实是从树的高处传下来的,是女声,说话的是女人无疑。 这大半夜的,一个女人跑树上去干什么?不会是乘凉,更不会是摘果子吃。 啊呸呸呸——李元朝在心里骂自己作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自我幽默。 大冬天的,用得上乘凉? 柳树就他娘的从来不结果子,倒是年年春季将恼人的白絮飞得满院子都是。 女人说火,什么意思?她趴在树上喊火,难道是冷了,想烤火取暖? 李元朝绕着树走了几步,又看看附近其他的树,确定附近没有第二个人,别的树上也没有黑乎乎的影子,只有最中间这课老柳树的第一个大分叉里有个黑影子。 李元朝踮起脚尖瞅,似乎,影子在颤抖,一个劲儿往一起蜷缩,嘴里不停地发出呼喊声,喊的内容很单调,只有一个“火”字。 可惜忘了装手机,不然打开手电功能瞅瞅。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遗憾没带手机了。 回去拿? 李元朝掉头往家里跑。 然而,他仅仅跑出五步,噗通——一个声响砸在地上。 紧接着一个女声痛苦地呻吟起来。 李元朝只能又转身回来。 阴沉沉的天空里云层竟然破开了,一道月光洒了下来。 李元朝抬头扫一眼高空,奇怪,这天气咋跟娃娃脸一样,说变就变,从阴到晴,这也转得太快了吧。 不过还好,月光正好落下来照亮了眼前。 树上那个黑影子已经跌落下来,这会儿在李元朝脚跟前慢慢滚动,似乎剧烈的疼痛让她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靠挣扎和呻吟来缓解。 李元朝不由得附下身去观察。 月光清亮,月影地里的黑影子其实不黑,而是一身鲜艳的穿着,不但全身打扮亮丽,而且还一头的珠宝。 李元朝连连退开数步。又身不由己踏进几步。又退开两步。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李元朝伸手摸摸头,头好好地长在脖子里,摸摸心,心脏在该在的地方一起一落地搏动,头和心都在,一切正常,可是,李元朝还是觉得那里不对劲。 真的——不——对——劲! “大火——快跑——” 女鬼嘴里喷出这句话。 尽管李元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火”了,他却还是不由得后脊背又一阵凉,不由自己就很警惕地左右前后看了看,没有火,不要说大火,连小火星子斗没有。 “喂——”李元朝试着喊,同时抬脚,想试探一下她究竟是人是鬼。 李元朝不敢用力踢,毕竟是个女的,不管是人是鬼,咱一个男子汉抬脚就给人家来个窝心脚,好像有些不够怜香惜玉。 怜香惜玉的李元朝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去触动。 李元朝的脚尖刚刚触碰到一个软乎乎的躯体,忽然腿一麻,一紧,一暖,不等他抽回来,已经被抱住了。 女鬼疯了一样翻个滚就抱住了李元朝的右脚和右腿,抱得死死的,好像要卸下这条腿来。 李元朝早就忘了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怜香惜玉的,他魂飞魄散,死命往回扯自己的右腿,大骂:“你干啥啊,放开我——快放开我——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快跑——开机关,往地库跑——” 女鬼喊。 她显然很焦灼,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已经喊了无数遍,把嗓子都喊哑了。 李元朝不扯腿了,他发现这女鬼除了表现有些癫狂外,并没有伤害自己的举动,相反她似乎在保护自己,要让自己躲起来。 什么意思? 她说开机关,往地库跑,什么机关,哪有什么地库?我李元朝家里穷得叮当响,倒是有几口洋芋窖,可那算得上地库吗? 云层刚破开,云朵像朵朵碎裂的冰块漂浮在月亮周围,漂浮的一片云堵住了月亮,视线骤然暗下来。 女鬼的动作慢了下来,紧紧抱着李元朝的腿。 李元朝想扯开嗓子喊父亲来,最好把大瓦数的矿灯拿来,今夜发生了什么情况他现在还懵懂呢,需要来个人帮忙查看清楚。 “爸——” 李元朝没有喊出来,因为云朵移开,月亮骤然亮了。 “火来了——阿离快进地库啊——” 随着一声骤然响起的惨烈喊叫,女鬼忽然扬起了头,满头珠翠哗啦啦响,不知道掉落了多少,头发散开,一张脸从黑发丛里露了出来。 “姐姐求你了阿离——父皇母后已经没救了,你得活下去——活下去你明白吗——你是王朝唯一的希望——姐姐求你了——” 黑发,白脸,细长的脖子,单薄的身躯,声音在哀求,哀求得那么凄惨,那么悲切。 李元朝傻傻站着,任由一双女子柔弱的手紧紧抓着,扯着,摇晃着,推搡着,似乎她要把他推进一个奇特的世界,让他藏起来,她才能放心。 就像一个母兽在拼死保护自己的幼子。 发生了什么? 李元朝感觉脑子有点短路,转不过来了,弄不明白短短的时间里,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女子抓着他不丢,虽然她的手不大,却使出了全部力气,所以抓得很紧。他的腿都要被抓烂了,简直要透不过气了。 “你走啊——姐姐求你了——” 随着哭喊,她脖子一扬,一口热乎乎的液体喷了出来,李元朝没躲开,扑了一脸。好烫,而且腥味浓郁,显然是血。 女鬼的手忽然松开了,身子软软地瘫痪下去,再次倒在了地上。 第5章 神经病,不领情 李元朝抹一把脸,展开手心借着月光看,果然是血,满满一手。 能流血,还是热的,说明不是鬼?! 他有些迷惑,鬼会流血吗,鬼的血液是冷是热? 说实话他也说不上来。 因为从小到大,所谓鬼,他都是从大人那里听到,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更没机会见识鬼流血的场面。 难道真是人? 而且是个女人? 云层终于退开,月亮的脸全部露了出来,农历正月初九的半个月,显得分外明亮。 李元朝借着月光蹲下,从脚边捡一根枯树枝,小心翼翼地伸手拨开覆盖在女鬼脸上的黑发,脸面露出来了,双眼紧闭,面色惨白,明显是昏过去了。 李元朝的手在女子鼻翼下试了试,有呼吸,是热的,一出一进,呼吸的频率和活人一样。 热热的呼吸在手指间流动,李元朝忽然大大打个喷嚏,身子也跟着打个大冷颤,他才忽然记起自己出来这半天是没穿外衣的,只有一身线衣裤和拖鞋,早就冻透了。 冷意好像忽然就苏醒了,李元朝的牙关咯咯咯颤抖起来。 快回去,到热被窝里捂一会儿,不然非感冒不可。 可是,这女鬼,哦不,好像是一个大活人吧,活的女孩,她咋办?难道任由她在这里昏迷?谁家女孩,好好地大半夜怎么会跑到我家后院的树上来了,来了就来了吧,还满嘴呼喊什么火啊救命一类,是不是哪里的傻姑娘?神经不正常,家里人管束不住,乘黑跑出来了? 嗯,有这可能,现在的人,动不动得神经病,好像这时代病具备传染性。 神经病发作起来,不是自杀,就是到处乱跑,甚至干出莫名其妙的事情。 李元朝觉得自己的猜想是百分百正确的,因为这女孩的穿着打扮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她穿得很单薄,不是大冬天寒夜里该有的棉衣棉裤棉鞋,甚至连保暖套啊毛衣啊一类都没有,她穿的是……李元朝伸手摸了摸,抓起一片衣角在月光下看,月光虽然亮,毕竟只是月光,不能当灯光照亮,月光下李元朝看得不太真切,好像,这姑娘穿了一身奇怪的衣服。 摸上去软软的,细细的,有些滑,有些腻,好像什么呢,好像女孩的皮肤。 李元朝心头一震,心突突跳荡,说起来他真的摸过女孩子的肌肤,可惜只摸到了手,带一个女孩压马路时候摸的,遗憾没能取得进一步突破。不过那初次摸异性手的奇异感受他牢牢记住了,忘不了,女孩的手温软又细腻,和大男人的手完全不一样,摸在手心里让人脸红心跳。 呸——李元朝为自己的失神而鄙视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呐,这可是一个疯女人的衣裳,怎么摸着人家的衣裳就想入非非了,真是想女人想疯了啊。 大龄青年李元朝借着月光观察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这精神病发作到处乱跑的女孩身上穿的是戏服,舞台上演戏才穿的那种样子古怪、质量很差的戏服。 李元朝演过戏,小时候村里的人都还在,不像现在全部跑出去打工挣钱了,过年也难得回来几个,那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日子热闹极了,每逢过年都要唱大戏,村人自己搭的土台班子,大家自导自演,虽然简陋了点,却很有意思,台上演戏的咿咿呀呀唱得投入动情,台下看戏的乡亲们看得津津有味大呼过瘾。长相清秀的李元朝从小就客串一些小角色,乡亲们都夸他演得好。 李元朝不止一次穿过劣质的戏服。 这女孩居然穿了一身戏服,看着还挺单薄,真是病得不轻啊,大半夜的,也不怕冻死。 李元朝心里有点可怜,弯腰抱起了女子,踏着月光走向前院,不管是人是鬼是常人还是精神病患者,先救人要紧。 转过后院,来到前院,李元朝有点犹豫,该把这女孩放哪里? 父母屋里最合适,叫母亲和她作伴,可是这会儿父母的大屋里已经灯灭了,静悄悄的,说明母亲睡熟了,那折磨她的咳嗽总算是有了暂时的停歇。 不行,不能打扰他们,尤其母亲,好不容易睡稳,要是被喊起来,估计又是一夜咳得难以再睡了。 家里的旧屋子倒是还有,只是没住人,里面冷得像冰窖。 只能放自己屋里吧。 反正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就算和自己一个大男人共处一室又有什么。 李元朝抬脚拨开门,进屋把怀里的女孩放到了炕边上。 幸好女孩不重,轻飘飘的,李元朝放下后舒一口气,借着灯光查看伤势。 头发凌乱,发丝间露出的脸被血污染得一团糟,看不清长相,倒是露出的一截脖颈显得分外白腻。 真是可惜了——李元朝思绪转动,好白的一段脖子,可惜长在了一个疯女人身上,这样一个女人,肯定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摸一摸这样的脖子。 身上的衣裳撕扯开几个口子,露出的地方也全是血污,只能目测这是个身形苗条、身高适中的年轻女子。 李元朝想了想,怕姑娘血污污染自己的被子,从枕头下扯出一个白天换下要洗的旧床单,把姑娘全身包裹起来,又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把她往炕里推推,估摸着睡到了炕里最热的一坨,这才记起来关门,然后自己也钻进被窝里取暖。 在外面这半天真是快要冻成冰棍了。 母亲病重,家里的土炕是父亲烧的,李元朝不会烧炕。 父亲烧得很热,李元朝的身子很快就暖和了,牙关不磕巴了,再过一会儿,全身都舒活了,心思也跟着活跃起来,他转过头看枕边那个身子,心里说我是不是傻了,糊里糊涂就把一个陌生人带到家里来了,还和我睡到了一个炕上,而且是一个女的,这万一出点什么事,岂不是给家里惹来了大麻烦? 这想法让李元朝顿时脑子清醒了,他一咕噜爬起来,是啊,之前只想着救人,可细想,这做法实在是欠妥当,万一这女孩冻死了呢,而且她脸上身上都是血,又当着他的面吐了一口血,这要是忽然一命呜呼死了呢,自己就算浑身是嘴只怕都说不清楚! 可是难道我能见死不救,自己回家睡热炕,让她在柳树下活活地冻死? 那就有点不厚道! 然而,就算这姑娘不死,但是明儿她家人找到了,会不会恩将仇报,说我拐带了神经有问题的姑娘,然后狮子大开口勒索要钱呢? 哎呀——李元朝心里翻江倒海,觉得这事情真是有些麻烦。 要不我再送回到树下去,是死是活和我没关系呀,我为什么要揽这么大一个麻烦呢! 李元朝穿上棉衣和保暖裤,真的要抱这女孩出去。 女孩跟死了一样,几乎没怎么挣扎李元朝就轻松抱起来了,可是,他又犹豫了,这女孩身子骨有些弱,又穿这么少,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的,送出去肯定逃不了一死。 难道真让她重新自生自灭活活冻死? 要不把这个被子给她裹上? 拎着被子,李元朝又苦笑了,明天早晨,有人找来,看到她裹在一个被子里死得硬邦邦的,那时候自己一家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人不是你们害死的,那被子咋回事?被子都包在身上呢,你们还能说她的死和你们没关系?! 哎呀,这可咋办,好像怎么做都麻烦,都已经摆脱不了了。 要不我看看她究竟伤在哪里,要不要送医院,实在不行我就打110 报警吧,这样才能避免给家里惹来更大的麻烦。 李元朝下炕揭开被子,刚要伸手拨开女孩脸上的乱发查看情况,女孩却忽然开口了,“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口气很冷,好像从冰窖里发出来的。 看样子她很不高兴,在质问李元朝吃饱了没事干撑的,没事干你干啥不好啊,为何要救我?! 李元朝瞬间石化在地,抬手就拍自己的额头,这是脑子进水了,救谁不好,大半夜的,救个神经病回来,现在可好,人家不但不领情,还责怪上了。 第6 章 全身是宝 李元朝傻在地下。 炕上被窝里的女孩慢慢从乱发下探出脸面来,是一张血污迷糊的脸,似乎有点慌乱,不过一闪即逝,她很快就安静下来,在镇静地盯着李元朝看。 两个人四只眼睛互相瞅着,眼神都冷冷的。 李元朝哭笑不得,搓了搓手,很快镇静下来了,口气尽量像对方一样冷,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大半夜的跑我家树上去了?” 对方怔怔地看着李元朝。 李元朝心里的气盛起来,忽然抬手指着门外,“你是怪我救了你是吧?好吧,就当我做错了,我跟你道歉,现在——请你——立马——离开——回你自己的家!” 李元朝不是那种没有同情心的坏蛋,说实话有时候他挺心软的,只是这女孩一张口那口气,太让人心寒了。 李元朝也就跟着不客气了。 对方还是怔怔地看着,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你走啊——听不到是吧——哑巴了是吧——”李元朝同学得理不饶人,提高了声音。他心里说你不知道感谢救命恩人,反过来质问我为何,那我先来个先发制人,让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乌黑的发丝下,一对圆圆的大眼睛里闪出亮晶晶的光泽,那光芒闪了闪,忽然闪上了薄薄的雾气,像两颗明珠蒙了水汽。 李元朝暗叫不好,这女孩是不是要哭了? 女孩子哭闹前的情绪变化他可是见识过的,和他马马虎虎谈过几天的女孩里就有一个特别爱哭的,动不动掉金豆,害得李元朝不知道如何哄人家才好。 果然,眼前的圆眼睛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却没有泪珠落下。 奇怪的是姑娘并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望着李元朝。 竟然能不慌不忙? 不过看样子倒是挺可怜的。 李元朝再次傻眼。 李元朝本来呼啦啦顺着头发稍子往上窜的怒气再也涨不起来了,这姑娘怎么看着有点可怜巴巴呢。 李元朝男子汉大丈夫,却没有欺负女孩子的恶劣习惯。 “哎哎哎,你有话好好说啊,我可没有欺负你——这样子要是叫你家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李元朝赶紧申明。 女孩慢慢地抬头,看样子要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可她刚一抬头就愣住了,一对好看的眼睛里深色慢慢地变直了。 李元朝被这眼神再次吓一大跳。赶紧顺着她目光抬头,头顶上除了一个粗布蒙起来的顶棚,再啥都没有啊,而这姑娘的眼神,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让她惊诧的事物。 是什么?难道是……鬼? 李元朝浑身一冷,赶紧退后几步,冲着头顶上空荡荡黑呜呜的顶棚喊:“别过来啊——我可不怕你——我煞气可是很硬的,我从来不怕鬼——” 屋子里静悄悄的,顶棚上一片安静,除了有一根电绳子上吊着的白炽灯,灯在持续亮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也没有鬼在李元朝的喝骂下做出反应。 屋子里怎么能这么安静呢?安静得让人难受,让人感觉鬼气森森。 李元朝再次看这女孩,她还是仰着头看高处,这一回李元朝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看,目光再次聚焦到吊在电绳子上的灯泡上。 一个白炽灯有啥可稀罕的,值得那么好奇地观看? 是不是精神病患者都这眼神? 李元朝不耐烦,伸手在她眼前晃动,“哎,是不是想耍赖?不想走?我可告诉你,你是我救回来的没错,不过你要知道我要是不救你会被活活冻死的,上次那场积雪还没有消完呢,冻死个人不成问题,况且你又……”目光狠狠地挖着她,却不好意思直接说你又穿那么少,还有点暴露,在冬夜里纯粹就是找死。 “反正你快点走吧,离开我家——或者,给你家里人打电话叫来接,是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身在哪里?好我告诉你,我们村叫鸡头山,在gs省pl市西阳乡。叫你家人沿着312国道走,下国道后走西阳乡乡道,到了西阳乡政府再打听鸡头山方向。” 李元朝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说完他自己被气笑了,嗨,跟一个脑子有病的女人嘀咕这么多干啥,说不定她就是附近村里的呢,扯不到国道上去。 女孩好像根本没听李元朝叨叨,她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指着头顶上,“夜明珠?” 李元朝一梗,抬头看,差点崩溃,这大姐也傻得太厉害了吧,连灯泡都不认识? 算了算了,要不说是大半夜穿着戏服爬树上去的精神病患者呢,看样子病得连灯泡都不知道了。 李元朝耐着性子,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说的是那个啊,我告诉你,那不是夜明珠,是灯泡,也叫电灯,是用来照亮的,你看,要不是它我们这屋子里不就是黑漆漆的了,有了它,我们就不怕黑了。” 说完李元朝差点被自己的语气给吓着了,妈呀,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跟幼儿园阿姨哄小朋友的语气差不多了。 “来——”李元朝看她神色平稳,不像精神病随时发作大闹的样子,赶紧抓住时机,把自己一件旧羽绒服拿过来,“送你棉衣,你穿上快走吧,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这个样子出来家里人肯定也着急到处找呢。” 为了哄她,李元朝一边口气温柔地说着话,一边弯腰慢慢靠近,想帮她把棉衣披上,然后送她走。 可是女孩冷不丁又开口了,“堪比最好的夜明珠。” 李元朝愣住了,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是灯光照耀的缘故,还是她本身就生了一对这样的眼神,在灯光的映照下,一对眼里闪出奇异的光泽。 李元朝退开几步,有些傻,有种做梦的感觉,感觉这女孩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很正常的人。 怎么可能? 李元朝咧嘴笑,“对对对,你说的对,这灯泡啊,要比古人吹嘘的那些个夜明珠什么的好多了,谁知道夜明珠是什么鬼玩意,反正我没见过。你还是快点穿上棉衣吧,你看我家里也没生炉子,挺冷的。” 女孩的胳膊抬起来了。 好我的姑奶奶呀,总算是听话了。 李元朝在心里念佛。 可人家没有乖乖伸胳膊穿衣,而是用手慢慢捏住了羽绒服的领子,这领子上带了一圈毛,卖服装的吹嘘说是狐狸毛,李元朝压根就没信,一百块钱买的便宜货,哪能配个狐狸毛的领子,狐狸毛也太不值钱了吧。 女孩摸了摸,神奇诧异:“貂裘?” 李元朝好笑,苦笑着摇头,“不是,仿兔毛。” “仿兔毛?何种动物之毛?难道比貂裘还珍稀?” 李元朝跟她没法说,装作没听见。 “渴,好渴。” 她说。 李元朝想哭,不穿衣,不准备走,居然还要自己伺候,这大半夜的,还叫人休息不。 暖壶里有水,李元朝倒了,端着杯子递到她面前。 女孩的注意力最集中到了玻璃杯上,眼神里再次显出怔怔的神色。 难道是精神病要发作的迹象? 李元朝松开手。 女孩没接住,杯子倒了,水流了一滩。 女孩吃力地挪着胳膊躲闪。 什么意思?李元朝有些生气,倒了水你不喝,耍人啊。 “水晶杯?” 女孩问。 李元朝差点给姑娘跪下——这位姑奶奶真是想象力丰富,我家一个最廉价的破玻璃杯你也能给想象成水晶杯,这也太离谱了吧。 唉唉唉,这哪家的姑娘呀,孩子精神病都到这程度了也不知道好好治疗,不行也得送精神病医院呀,放出来到处乱跑,真是叫人无奈。 李元朝无奈,再次苦笑,摇头,摇着摇着,他的目光一点点伸直了,定格在女孩松开的黑发上面,这一回轮到他的眼睛瞪直了。 难道是……黄金发钗?镶宝石的步摇?玉石耳环?还有,胳膊上明晃晃的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手镯? 这女孩,一身血污,一开始他只注意到了她的狼狈,却没有发现她竟然插戴了这么多首饰,而且,以他曾经跟着一个倒卖古玩的老乡混过一段日子学来的见识判断,他第一眼就断定,这些东西都是真的,而且是——昂贵的——市面上难求的——千年珍品! 好我的乖乖啊—— 李元朝的眼珠子简直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这女孩究竟什么来头,竟然是满身珠翠,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啊,还有呢,她的衣着,一开始他以为是劣质的戏服,现在才看清楚,竟然是古代女子才有的绸缎绫罗裁制的衣衫。 这怎么可能? 李元朝感觉自己的脑子严重缺氧,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这样的衣衫,这款式,这衣料,还有佩饰,他在古玩贩子老乡手里的一个古书上看过,老乡告诉他,这种衣饰只有国家博物馆里还有收藏,民间几乎绝迹,要是能弄到一身,不,哪怕是一件半件,倒卖出去,也足够这辈子躺着挥霍了。 李元朝对古玩没兴趣,跟上老乡混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一行除了坑蒙拐骗就是黑吃黑,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吃那碗饭的命,便离开了。 李元朝无意中学来的那点鉴宝知识瞬间一一涌上心头,真的,都是真的,这女孩满身是宝,只要弄到一件也足够自己换取一个媳妇回来,更不要说全部都据为己有。 我该怎么办? 李元朝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心慌张地跳着,忙为女孩再倒一杯水,看到她那么脏,又掺了半盆热水泡个毛巾,想免费义务为她擦洗。 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他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惊讶和慌乱。 第7章 要不要劫财害命 李元朝的手在颤抖。 心在颤抖。 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他赶紧告诫自己。 深呼吸,稳住脚步,从热水里拧起毛巾,然后装出一脸的懵懂,一脸忠厚,甚至有些傻乎乎的,试探着靠近女孩,往她脸上擦去。 女孩忽然抬了抬手,要来阻拦,那手只抬到半路,当啷一声,胳膊好像松了劲的绳子,重新落了下去,簪子也从手里滑落。 李元朝真想马上就捡起簪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好好地鉴别一下真假,可是,不能,因为女孩虽然四肢似乎没有力气反抗,那对眼睛却努力地大睁着,不甘心就这样昏过去,这样的一对大眼睛,瞳孔很圆,瞳仁幽深,似乎一眼能看到人心里最幽暗的地方去,能把人内心最黑暗最肮脏的想法都给看透。 就算她此刻似乎没有一点力气,完全就是个待宰的羔羊,李元朝还是没有勇气直接下手抢夺她的首饰。 毕竟,他年轻人脸皮有些薄,不好意思。 还是慢慢来吧。 李元朝也不征求意见,一片冒着热气的毛巾按在了脸上。 “呜——呜呜——”女孩似乎很痛,嗓子里发出呼噜声,身子在抽搐,好像在抗议,但是,很快就乖顺了,什么都没说,安静下来任由李元朝擦拭。 因为毛巾不冷不热,正舒适,才不会弄痛她呢——李元朝可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 就算是个一脸血污的女精神病患者,就算心里已经见财起意打算着要怎么把那些首饰、穿戴弄一些到自己手里,表面上,李元朝还是风平浪静,他甚至显得有点温柔,很轻很轻地捏着毛巾擦,沿着脸擦了一圈儿,然后去水盆里洗毛巾。 女孩的脸够脏,水顿时红了,全是血。 怎么搞的,把自己弄成了血人! 李元朝心里有点不忍心。 换了水,重新洗净毛巾,李元朝再次转身来擦脸。 愣了,傻了。 李元朝以为自己的视力出问题了。 他干脆用湿毛巾擦擦眼睛,再看,没有出问题,眼前的女孩还是以那个姿势躺着,但是一张脸好像被人瞬间偷换了一样。 李元朝拼命回想之前的那张脸,遗憾他一开始以为她是鬼,所以就躲着没好好看,后来看着可怜救回来,忙着取暖,再后来又反悔了,想赶紧送回去,加上她一头乱发覆面,满面血污,所以他始终没有更详细地看清楚这张脸。 现在看清楚了。 是一张……好美的脸。 李元朝绞着手里的毛巾,这毛巾怎么也没勇气再次敷上枕上的脸。 一张平凡的脸他敢动手擦,可这样美丽的脸,他实在是……有点手软……唐突美人,好像不好吧…… 刚才的擦拭带来的疼痛似乎才缓解过来,女孩的神色显得无比痛苦,但也仅仅只是暗暗地皱眉头,把呻*吟压在咽喉深处,硬是不让痛苦呻*吟发出来。 李元朝轻轻俯下身子,“对不起——擦疼你了吧——” 说实话,这一刻,他真的有点心疼,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样一位漂亮女孩,他一开始肯定要温柔得多。 李元朝是凡夫俗子,他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对美女更热爱一些,也更愿意怜香惜玉一些。 “嗯——”女孩点头。 想不到她这么直接。 这就是说承认李元朝弄疼她了。 李元朝更窘迫了。 女孩微微闭了闭眼,似乎养了下神,再缓缓睁开眼,目光清亮,温柔地看着李元朝,“谢谢相救——只是,妾身此刻身在何处,还请大哥告知。” “呃——”李元朝哽住了。 乌黑的头发又浓又长,铺散在枕上黑压压一大片,一张刚刚擦过的脸肤色白嫩细腻,血污模糊的五官现在变得清清爽爽,高额,长眉,大眼,翘鼻子,薄唇,圆润的下巴,我的妈呀,这组合搭配在一起,简直美不胜收啊。 李元朝简直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李元朝从小到大也算是见过无数美女的人,虽然那些漂亮女孩不属于自己,但是从大街上走过,花枝招展,李元朝远远观赏的权利却是有的,有时候在公交车上,尤其在bj厮混那两年他甚至和一些穿戴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孩在地铁里身子紧挨着身子挤呢。 阅女无数的李元朝,还是被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给震撼了。 这种美,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但是他没法形容,这种美,只能看着,欣赏,赞叹,李元朝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比喻,也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对比。 范冰冰。 李元朝心里终于显出一张锥子脸。 范冰冰是李元朝的偶像,在中国大陆和港澳台所有女星里他最偏爱的就是她了。 但现在李元朝同学犹豫了,不,不不不,好像不能对比啊,眼前这女孩,怎么说呢,她真的跟范冰冰不能放一起比。不,不,是范冰冰不能和这个女孩放一起比。 给人感觉,范冰冰是现实世界里的凡俗的女子,眼前这位,明明就是个大活人在眼前,但给人一种和现实保持着距离的缥缈的美,恰如梦幻一样。 她,真的是太美了。 难道我在做梦? 李元朝悄悄伸手掐腿,疼,锐疼,不是梦,真的。 真的,就是真的,寒冬腊月的夜晚,有个女孩子忽然从树上掉下来,就这样落到了李元朝的眼前。李元朝正好发现了她,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 救一个人不是稀罕事,稀罕的是这女孩好美,美得超凡脱俗,让人觉得……她就是个仙女…… 毛巾冷了,李元朝赶紧再换水,重新洗热了,捧着毛巾站到枕边。 似乎刚才的闭目让女孩又恢复了一点精神,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 李元朝不敢看她,在美女面前他天然地怯场,为了掩饰尴尬,他赶紧埋头擦手。 左手,右手。 李元朝擦得很仔细,一种神奇的感觉在心里升腾,没擦之前的手就是刚从淤泥里挖出的带泥的藕,染满了血污,随着热毛巾一点点擦过,奇迹出现了,一节洁白细嫩的臂腕露出来了,白得像雪,嫩得像藕。 简直是柔若无骨啊。 就在这娇嫩的手腕上,左边戴一个玉镯,右边则缠着一圈好像是琥珀一样半透明的手串。 李元朝简直爱不释手,装作擦手,也把镯子和手串擦了擦,还摸了一把,不错,确实是真的,货真价实,玉镯沉甸甸的,触手温润,手串雕刻精巧,造型华丽,闪烁着一种美妙的光泽。 手指划过女孩手臂的肌肤,窒息感李元朝的涌上心头。 肤如凝脂,古人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然而,这种美好的肌肤现实生活里真的有吗,李元朝真是怀疑,现在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靠着化学产品腌制的肌肤,看着白嫩,却早就没有了天然的美感和触觉,而眼前这位姑娘,真正的冰肌玉骨,真正的天生丽质,美得让人不敢多看,天然得让人觉得她就是一株刚刚开放的牡丹。 毛巾擦到脖子的时候,女孩一把按住了李元朝的手,按得很死,眼里显出恳求,怎么都不让李元朝再擦了。 李元朝只能松手,看着女孩有些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慢慢地一点点自己擦拭。 毛巾慢慢滑过,一截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圆润如玉的脖子又细又长,让人想到引颈高翘的天鹅。 更让李元朝傻眼的是,随着姑娘擦动,锁骨两端露出一根本来被薄衫遮蔽住的项链,一根红绸带子,上面系着一枚纯白的挂坠。绸带看着比较普通,那挂坠却是一枚雕刻精美的观世音菩萨。而雕刻观音的材质不是普通的玉,而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心猛然撞击着胸膛。 一把拽下来——一个声音在命令李元朝,——抢过来就是自己的了,拿出去马上就能卖钱,买的钱给母亲看病,娶媳妇的彩礼钱也有了着落! 手刷刷颤抖。 女孩注意到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投向李元朝,眼神里有询问和不解。 李元朝脸红到了脖子,感觉自己被扒光了,赤*裸裸站着,被这女孩一眼就看了个穿透。 “大哥,你是否受了寒冷,快请暖暖吧。”她说。 李元朝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我不是见财起意,不是在心里打着坏主意,我只是冷了,这才失态了。 李元朝赶紧丢了毛巾,绕过女孩,钻进最炕里的被窝里了。 “要不要谋财害命?”被窝里的李元朝其实压根就没有取暖,也没有入睡,他在继续打坏主意。 要动手的话,现在夜深人静才是最好的时机,等到了天亮就完了,会被人发现的。 李元朝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灯泡一直亮着,女孩睡着了,看样子睡得很沉,好看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了。 李元朝悄悄坐起来,远远望着她看,陷入了恍惚。 不就一个精神病患者嘛,我抢了也就抢了,抢完我把东xc起来,等明天她家人找到问起来,我就说没见到,她什么都没带到我这里,我死活不承认就是了。反正一个精神病患者自己是说不清楚的。 但是,她真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吗? 世界上真有这样好看这样富有的精神病患者? 除了穿戴和出现的途径有些离奇,她这个人似乎没有精神不正常的地方呀——李元朝纠结。 细想还真是这样,除了半夜时分雷电交加中从树上忽然掉下来,除了穿戴有些古怪,她从睁开眼睛开始,就一直显得很冷静,很正常,甚至要比李元朝还正常。 难道不是哪里跑丢的精神病,那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带着一身的珍宝出现? 难道是某高官包养的二奶,花尽高官贪污的钱财,买了这些东西穿戴了起来? 不不不,就算是个二奶,就算拥有金山银山,但也不会奢侈到买得起这么多好东西吧?这得傍多大的官儿呢! 或者是,某大明星,演戏呢,忽然神经不正常了,跑出来了? 呸呸呸,演戏用的都是道具,哪会用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这问题没头绪,想得李元朝心烦,算了别想了,只要把被子往她头上脸上一蒙,就会轻松压死,然后摘下所有的首饰,扒下衣衫,然后把她抛尸野外…… 李元朝你胡想啥呢,你活腻了啊——心头一个声音大喊,吓得李元朝一个激灵,清醒了,不,不能这么做,不能谋财害命,不能杀人犯法!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我究竟该怎么办?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是眼睁睁看着好多珍宝近在眼前,却不能动手去抢,去据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