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影是光明》 1.我来了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影随形的黑暗。 有野兽在密林间奔走,名叫秦安离的少年奔跑着,奔跑着,感觉自己的呼吸无比沉重。 果然,这副凡人的身子还是不大好用的。 少年伸出手,扶住身边的大树,感觉草丛里有阴风拂过。 虎吗? 他抬头看天,墨砚般的天空依旧空无一物,死气沉沉。 果然,没有日月星辰的日子,还是畜牲更放肆些啊! 一阵劲风起,尖爪利牙的巨大猛兽从身后猛扑上来,秦安离微微侧身避开,掌心绽出一抹火光,一抬手甩了出去。 那火光亮起一瞬,映亮了猛兽身上的斑驳虎纹以及那对幽绿的眸子,而后瞬间落在那皮毛上。 火光乍放,老虎痛苦地哀嚎一声,在地上打起滚来。但无论它如何滚动,那火光都不受影响,反而愈演愈烈,最终吞噬了整个庞大巨兽。 只是几息之间,老虎就被焚烧殆尽,连一丝灰烬也没留下。 秦安离微抬手,收回那火光,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凡胎小兽,不过萤虫之火,安敢与日争辉!”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衣袖,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看看,俯身抓起一把土抹在身上脸上,又撕扯了两下衣服,作狼狈状,这才继续前行。 大概一个时辰后,少年出现在森林的边缘时,已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惊惶模样。 远远近近的,有人举着火把在密林外呼喊着什么,星星点点火光闪烁在山岭间。 秦安离收回外放的神力,脸色顿时苍白下来。他伸手扶住身边的树,喘着粗气,定定地看着山坡下的房屋轮廓。 这……就是沂风城吗? 她在的地方。 他还记得,多年前,他在上任日神的前一天,特意前往月宫拜访月神的情景。 那个女子,宫宇清寒,荧光玉洁,举手投足轻淡合宜,身着薄纱衣,形貌玲珑,发髻高挑雅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眉目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漠与从容。 他假惺惺地行礼,十分客套地送上礼物,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提及,那个有关于日月平分现世时间的约定——他一个新上位的日神,根基势力都比不过地位稳固的月神,新旧势力交接这一刻,他太怕月神趁虚而入了! 结果,十分出乎他的意料,对方不仅没有信誓旦旦地保证信守约定,也没有打马虎眼,而只是目视前方,很随意地嗯了一声。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毫不留情地洞穿,赤裸裸地展露在众人面前。 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端起侍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 入口一片清香,他微微一愣,问,这是什么茶? 那清隽女子微微颔首:“桂花茶。” 后来,他才知道,那月宫里的桂花茶全部都是她亲手摘下炒制的。而这整个神界,只有两个人在月宫里喝过桂花茶。 一个,自然是那女子,另一个,就是他,新上任的日神,乾离! 只是当日,神经大条的他没有提前做足功课,所以没有反应过来那女子轻飘飘的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何等的重量,所以只是简单地夸赞了两句,便转移了话题。 很快,他就意识到,女子不像其他神灵一样善谈,或者可以说,她不太愿意与人交流。 当他说起那些总能令人捧腹大笑的趣闻时,女子只是眨眨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并不特意露出什么笑容。而当他有意无意地把话语权交给对方时,女子也并没有倾诉的欲望,不会顺着话头主动谈及什么,而只是保持着充足地礼貌,看着他自以为豪迈地高谈阔论。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有些悻悻然地告辞。 对方没有说挽留的话,但却起身,亲自把他送出了殿门。 他走下正殿门口的台阶时,回头看了一眼,女子依旧站在殿门内,身形笔直,看到他回眸,微敛首轻轻福了一礼。 他慌忙抱拳回礼,然后再没有停留的道理,大踏步走出了月宫。 时间飞快而过,善弄权势的他势力迅速膨胀,除过初期总因为有些疑惑去月宫登门请教外,他渐渐去的少了。 天帝看好他,委以重任,甚至把看守神界至宝光明圣物的差事都交给了他。他人长得又帅,颇受女子喜欢,神界大小神灵,没有不想和他搞好关系的。 应酬日多,每天下午他都会喝得不成样子。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秋冬之际,日出之时自然变得少了些。 月神就默默地替他填补那些缺岗的时辰,从未有怨言。 好在他不是个无心之人,每天上午都会认真值岗,把这亏欠弥补回来。 偶尔,他在醉酒之后,挣扎着跑到月宫,想看她一眼,说说话。她就托了云神,挡住月亮,趁机跑回来见他。 他一身酒气,形态全无,语序混乱,往往还爆出了脾气,大骂某个神灵,或是砸摔东西。 她也不劝,也不拦,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他发泄。 待他筋疲力尽,瘫坐于地时,她就扶起他,然后捧上一杯茶。 还是桂花茶。 他就乖乖地喝了,安静下来。 这些年,不论什么时辰,因为什么事,来了月宫,见了她,总有一杯桂花茶喝。 这些年,他也喝习惯了。 他清醒的时候,多半先上茶,就着茶会说很多话,她就坐在主位上,一如初见时那般静静地听着,不多发表意见。待他发泄完了,或许还像个受伤的孩子一般流下了眼泪,她就起身递来个手绢。 若是他来的时候酩酊大醉,那便让他先发泄一番,再上茶,这个时候一杯茶喝完,他就醒了酒,或许道歉或许不道歉,起身离开。 那一夜,他喝完了茶,放下茶杯,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定定地看着她,她也平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都知道,他有话要说。 侍女上前收拾茶杯。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哑着嗓子:“天帝跟我提亲了,他的侄女。” 茶杯“啪”的摔碎在地上,时间仿佛在一瞬定格。 他牢牢地盯着她,想从她脸上辨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他在心底说,只要一丝,只要一丝,只要那一丝,我就回绝了天帝! 她回看他,清冷的眸子里毫无波动,面容剔透得像是一块冰冷的玉。 长久的沉默,他蓦的笑出声来。 笑声苍凉而解脱。 他起身,洒脱地拱了拱手:“打扰了!” 他转身,大步向外走,没有回头。 时间一晃而过,他不再忙于应酬,反而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就连神界的人都能感受得到,最近太阳的热力与火气比之前足了太多。 他当然没有接受天帝的美意,只是也没有再去过月宫。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 广阔的天幕之上,他纵马狂奔,尽情圈取自己的领地,展示着自己绝对的力量。 而她,似乎因为羞愧而退避三舍。 白昼日长,黑夜渐短。 终,至永昼…… 永昼对神界的影响其实不大,但是对凡间来讲,永昼简直就是天灾。 仙界找了上来,措辞自然不敢太过强硬,但是在一声声上神的恭维中,还是把对于位面坍塌的担心渲染到了最大。 天帝震怒。 彼时,他已势大,星君又众,天帝自然不会责罚,所以便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了月神的身上。 百神联名上奏弹劾,劾月神玩忽职守、罔顾天规。 月神长居月宫,不善言谈,没有什么朋友,百神弹劾起来自然百无禁忌。 天帝在“群情激愤”下顺水推舟,把月神贬下凡间历劫,同时安排了新的月神——自己的侄女即位。 那个时候,好多人都忘记了,日神乾离可有好长一段时间和月神关系亲密。 那一日,乾离纵马归来,回光明殿的路上,遥见大街敲锣打鼓,热闹欢腾,便勒马询问,不料这一问竟问出个晴天霹雳来。 他连忙赶往月宫,里外翻了三层,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清冷身影。 他抓住一个脸熟的侍女:“她人呢?” 他几乎是目眦欲裂、须发皆张的,那侍女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哽咽道:“被……被天帝贬下界了……”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撒开那侍女,怔怔退后两步,然后冲进了天宫。 天帝正在大摆宴席,看到他这副模样,略一思索明白过来,把他叫入了后殿。 那一日,殿前的宾客就算无心,也都听到了日神近乎疯狂的怒吼,和天帝压抑着咆哮出的那句“你信不信我让她生生世世在凡间辗转不得回?!” 殿前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神界至宝光明圣物已在日神手中奉养上千年,便是天帝,也号令不了光明圣物,若是撕破了脸,日神也不必忌惮什么。 可话说回来,不管是论位阶、论资历、论实力,还是比拼阅历世故和巧辩争锋的能力,天帝都压了日神一头,更何况,天帝对日神还有知遇提携之恩。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可这杆秤的偏向却是雷同。所有人都认为,面对天帝,日神赢不了什么。 果然,良久之后,推门而出的日神脸色奇差无比。 再然后……天上在失去了月亮后,也失去了太阳。 没有人知道日神去了哪里。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去了哪里…… 游走的思绪渐渐回归。名叫秦安离的少年站在小小的山坡上,稀疏的树木间,在忽远忽近的火光和若隐若现的薄雾中,攥紧了拳头。 我来了,月神,水华! 2.神秘小村 “什么?这里不是沂风城?!” 秦安离站在一群举着火把的乡民中间,面色震惊。 “沂风城在北边呢!”村长指了指远方,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身形瘦弱的少年,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队伍后面一阵喧哗。乡民们都没想到,他们在迷雾林外等人等了这些天,该等的没等到,却盼来一个陌生人。 秦安离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问道:“那,这是哪里?” “潜龙山,隐灵村。” “……” 这偏僻的地名,饶是投胎后翻了数年地图的秦安离,也没听过。 他回过头,看了看幽深的森林,又思考了一下自己行走的方向。最终不得不承认,他或许……可能……大概……真的在林子里迷路了…… 沃特法克德…… 他看向村长:“这里离沂风城多远?” “路熟的话,三天脚程。” 秦安离抬头看了看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和崎岖隐约的小路,脸色黑了起来。 他怀里只有一份简略的地图,上面根本没有这个山里的小村庄,就更不会有从这里通往沂风城的道路了。 自己一个人去沂风城,好像有点困难啊…… 他转头看向村长,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问路,或是找个向导,哪怕花钱请也不是问题。 结果还不等他想好,村长先忍不住了。 面前这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虽然面色看起来很苍白,身体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但他也仔细看过了,虽然对方衣服破破烂烂,但是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这就说明,对方从迷雾林里出来,没受什么重伤。 对于世代居住在这大山里,守着神秘的迷雾林过日子的乡民们来说,可真是太不同寻常了。 要知道,老一辈人传下来的传说故事里,就有一段关于迷雾林吃人的秘闻。 小的时候,都听过长辈们苦口婆心的告诫,山上的树随便爬,河里的鱼随便抓,孩子们想怎么野怎么玩都成,但就是不能靠近迷雾林,更不能进去。 大多数人都是听话的,但还有些人,比如说采草药的,为了名贵的药材,也不在乎祖宗的告诫,或独自或结伴,进了林子。 这些年来,乡民们也是亲眼看到的,一个个人走进去,然后再没出来过。 当然,这也不是说人家没可能从别的地方出林子。但就是和村子附近接壤的这片林子,没有人原路返回过。就连那些走时拍着胸脯保证三天内必然折返的人,也再没有过踪影。 那些活生生的人,只要进了林子,就音信全无,仿佛世上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生死不明。 也正因此,在乡民们的心中,迷雾林就意味着未知和巨大的危险。 可以想见,在这片林子外徘徊的他们,看到有一个瘦弱的少年独自一人穿林而来,似乎也并无大碍,当然是格外震惊的。 与此同时,也有一丝欣喜和由此扩展来的希望。 毕竟,他们在等的人,也在那林子里。 若是有人可以顺利出林,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等待的人,也可以平安归来呢? 村长伸出手在空中虚按,阻住秦安离的话头:“少年郎,我问你,你从何处穿林而来?在林中可曾遇到什么险情?可曾……遇到过什么人?” 秦安离怪异地看着村长。自己穿林而来,对方有疑问是情理之中的。可这三问,第一问若还可算作是礼貌,第二问算是关切,那么第三问,就是彻头彻尾的好奇了。而且,这三个问题,字字不离迷雾林,未免太过奇怪。 我一个大活人衣着狼狈地站在你面前,你不来关心,倒跑去关心那林子? 秦安离刚想出言反问,便觉四肢一阵乏力袭来,脑袋也愈发昏沉,心下不免无奈。 投胎凡间,就这点不好,凡胎肉体,蕴含的能量终究有限,在使用神力后,一旦外放的神力收回,便会脱力,变得十分虚弱。 更何况他当初下凡,为躲避神界追踪,特意托了冥界的人脉,选了一个死胎投生,自降生以来,身子便一直虚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要不是托生的人家气运不错,家世显赫,还养不起他这病恹恹的钱漏子呢! 只是,在少有的几次使用神力后,伴随着巨大的能量抽离,身体的状况就会像漏气的气球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来。 现在,真不是说话的时候。 秦安离摆摆手,眼前一阵晕眩,身子软软地歪向一旁,被人扶住。 一片黑暗中,能够听到对方紧张的呼喝声,隐隐叫着要派人把他送回去,服些汤药,剩下的人再继续寻找。 再然后的,便不知了…… 悠然醒转过来的时候,简陋的房屋里一片黑暗。 秦安离扶着床坐起身,咳嗽着向窗外望去。 也是黑的。 天上没有东西,这他清楚。 在他刚下界那几年,天上的确没有了太阳和月亮,但是星辰还在。可短短的几年之后,便连星辰,也消失不见了。 永夜。彻彻底底地黑暗下来。 可地上不该如此黑暗。 就在永夜的第二年,凡间几个庞大的修炼宗门,就联合数量不菲的修炼者,共同团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名叫光明会的组织。 这个组织和朝廷合作,总堂就设在帝都,名叫光明顶。 光明会的势力遍布大陆,在各个城市都设有分堂,堂里的成员被称为光明使。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根据内部人士研究出的功法、法器、或阵法等,为百姓提供光明与温暖。 凡间失去日月星辰,是很麻烦的一件事。这情况秦安离下凡之后,才切身体会到。 生活不方便还在其次,关键是,世间秩序的崩塌,以及食物的匮乏。 没有阳光,万物难以生长,动植物难以存活,人类也就失去了食物。 多亏了光明会的存在,人间才得以稳定,百姓的居所和耕地得以光明照耀。 这,也稍稍缓解了秦安离的愧疚之情。 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如果他没有在任上就直接下凡,而是像月神一样是走正规程序下凡的,那么神界就算再乱套,想要重新确立一位日神也是不难的。可他现在闹了这一出不告而别,却没有“挂印封金”,日神的权力和印鉴都还在他手里,别人根本无法取而代之,太阳自然也就只能暂时潜隐了。 当然,他也知道,光凭这些凡间的修炼者的微薄之力,不可能让整个大陆的气温恒定。而神界既已把管辖凡间的权责下放给了仙界,断然不会插手。那么……仙界的那些小家伙们,为维持界面稳定应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不过……近年来凡间灾乱频发,仙界这帮家伙管辖不力,天帝老早就想找机会敲打他们,自己这一出走导致的仙界加班和放血,也算给他们点责罚了。 如此想着,秦安离心绪稍安,只是在目光望向窗外那死寂一片的黑暗时,眸色重了些。 出迷雾林的时候,外面是黑的,乡民都举着火把,他可以认为是晚上,光明阵关闭。可他昏迷的时间不至于长到第二天的夜晚…… 那么,也就是说,这里不分昼夜。 所以,为什么,这里没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