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剑江湖》 第一章 眉间尺 “剑便是剑,与圣道又有什么关系?”小孩灰头土脸地坐在不高的火炉旁继续发难道。 母亲不再言语,平日她锻打村里人耕种所用的农具来维持母子生活,小孩的这些问题她曾终日探求,而现今却已去之甚远。剑成之日,她沿湘水向南一路逃亡到这个叫做九华村镇上,隐姓埋名活了下来并诞有一子。街坊邻里很是友善,闲时她喜欢在村中携子信步,来往的邻里多会抬手致意,偶尔路过几个黄口小孩会嘲笑儿子的奇异长相,却不曾遇见什么麻烦。 莫邪曾经随父徒步千里上闽江,取山涧中冰泉、铁英,耗时三载造剑湛卢。剑成之夜,一股隐约若现的白光飘向天际融入星辰夜空,当时的莫邪看着抚剑泪落的父亲,又望向白光散去的方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西北角上一颗明亮的星彩与此同时慢慢黯淡直至消失在夜空。 这把剑的名字叫做湛卢,父亲说这是一把仁道之剑,君有道剑在侧则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则山河破败。莫邪不懂,她只是在父亲试剑的时候惊叹一把剑可以兼具锋利与坚固到了极致,挥剑斩草,剑落石开。 此后父亲每次锻剑莫邪都在一旁,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莫邪起初觉得她只是期待剑成之时父亲欣喜的样子,再后来她想起那天黯淡下去的星辰,又觉得也许自己只是对这些景象有些许的期待。带着这些想法莫邪辗转过了儿时的每个夜晚,渐渐地莫邪开始尝试铸剑。 自湛卢剑为吴王所得,欧冶子因此声名远播。前来学艺的人不在少数,能够相剑识剑的人却寥寥无几,干将是几个弟子中最有天赋的,与莫邪日久生情,他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孩子的名字叫眉间尺,他的长相奇异,双眉之间生来很宽,莫邪曾经听闻父亲说过铸剑也讲究星辰之位,材为基,位为辅,气为灵,虽然听得懵懂,但渐渐地莫邪也相信人的面相也决定了一个人的秉性。村里一个赤脚卜卦的先生说双眉离阔属怯弱见短多变的面相须得以名字相冲,于是有了眉间尺这个名字。 第二章 姜城 姜城,离皇城最近的一座古城,与皇城仅有一水之隔,姜城的人叫它沉溪。常年的干旱让沉溪几近枯竭,数十米的沟壑与其中浅浅的溪水形成极大的反差,刚入城的人都不免对此感到疑惑,即便在城中的住民口中对于这条沟壑也存在很多的说法。 事实上并没有任何文献记载过这座城,之所以被称为古城不过是口口相传,祖辈的祖辈似乎都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其中有些老人曾听父辈说过很久以前沉溪是一条大江,滋养着方圆百里的土地,一位贤者统领着这片土地,后来贤者死了,江水的禁制也随之消失,一阵泛滥之后变逐渐变成了如今的景象。 仲夏的淫雨让姜城原本干涸的土地得到了许久未有的滋养,然而这场雨贯穿了整个五月也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住民们纷纷躲在家中,手头的工作也闲置了大半个月,唯有一处似乎比往常还要热闹几分。 “我在姜城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上一回下雨还是我孙子出生那天。” “那你这个小子长大了必定非同寻常啊!” “…” 雨声夹杂着笑骂声从酒馆里传了出来,倒泻而下的雨水在直檐下拉起了半楼高的水幕,路过的男子抬头看了一眼,牌匾被水幕遮盖大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醉”字。 男子径直走到靠窗的酒桌边,脱下蓑衣却依旧戴着斗笠,蓑衣之下是一件素黑色的麻袍,除去腰间的一柄短剑和酒葫芦周身再没有任何配饰,似乎与酒馆里其他人的华贵装束有些格格不入。 雨水时不时从窗边飞溅进来,黑袍男子察觉有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于是压低了斗笠,却没有理会素黑色麻袍上的雨水。 他坐了好一会儿,自始至终盯着皇城的方向。 “酒。”不知又过了多久,男子低声道。随即按下一枚海贝状的钱币后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立在桌边。 这枚鬼面币其实是买不起店里任何一壶酒的。 第三章 故事 黑袍男子继续遥望着淫雨下的皇城,似乎有些出神。 他离开村子的夜晚,也下着这样连绵的阴雨。 他生在一个叫做九华的村子,母亲是村里少有的铁匠,口碑一直很好。九华村的人不多,平日里锻打耕具倒也清闲,母亲开炉锻铁时总会带上他。最忙的要数春耕前夕,邻里会把失修的铁器都送至家中,炉火一时之间无法熔开铁器,母亲便剪下一缕头发投到炉中。他问过母亲,母亲没有回答。 印象中竖式的熔炉比他高出很多,熔炼需要很久,母亲有时会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欧冶子,有干将,有湛卢、泰阿、鱼藏、龙渊,有轩辕夏禹的仁威之道,也有弑君杀父悖逆人伦之事。母亲说的不全,他听得也不尽懂,却总是乐意听。他一直盼望母亲早些说完这个故事。 眉间尺的个头长过了高炉。不记得哪一天起,母亲不再出现在高炉边上,也不再讲那个有关剑的故事。他见过村里猎户使用的枪和矛,见过屠夫用的砍刀,也见过捕快用的铁尺,却唯独没有见过母亲所说的剑,这些兵器与普通的铁器没有太大区别。于是他也几乎忘记了那个故事。 成年之后再没有人嘲笑眉间尺的奇异长相,除去黧黑的肤色和炉火留下的疤痕,他成了一个正常人。好在他也没有因为自己成为正常人而不安,陪伴母亲终老,陪伴喜欢的女孩,陪伴着九华村,他觉得像大多数人一样走过这一生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至少母亲还在世时,他是这么想的。 第四章 醉三年 身着深衣袍服的男子起身信步踱至桌前,目光向眉间尺的左腰扫去,停留片刻后似是确认了什么,騞然合上手中的羽扇,反掌疾下,嘈杂的酒馆瞬时安静了下来,重扣破空的劲气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掌柜心中一颤,以为矮桌要在这破空的重扣下崩倒,随后却未听得这一扣在矮桌上激起半点声响,羽扇静扣在桌侧,木桌更是未动分毫。人声又如鼎沸一般在酒馆炸裂开来。男子向前一步,将背在身后的手引至桌前,挽起宽袖,又把手中提携的酒坛定在矮桌之上,自顾地席地坐下。 眉间尺缓过神来,仍旧看向皇城,很快瞳色又失去了神采,瞳廓逐渐发散,视线回到了酒馆之内,用余光打量着盘坐在桌前的男子。 男子不再做声,也未见眉间尺有半点反应。 姜城地处西北,东邻湘水,上接洞庭。虽是仲夏,傍晚时分却是凉爽。一袭风雨穿堂而过,雨水落满桌台,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微侧,缓缓抬起右手。待宽袖落下,继而伸出其中三指,将酒坛推至眉间尺的眼下。 “此酒名为杜康,初产轩辕之丘,始作酒神杜康之手,现流于齐鲁之交。听闻尧酒千钟,杜康八百,今日有幸得之不知可否共饮。”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和他白净的面容甚是不符。 “有此好酒,自当同饮”眉间尺提起酒坛正准备仰面饮下,手却是不自然的停在了半空,顿了片刻,继而挥起左侧宽袖将酒坛和面容一并掩住。 男子也有意将目光移开,把玩起了一旁的羽扇。 “果然好酒!”酒坛砸落在木质的桌面上,一坛子酒已经喝去了大半。 男子抬起头来,正要开腔,却又收住言语,若有所思。继而转向一侧,接过一座圈足铜樽,将剩余的酒倒个精光,又衔起一旁的油灯芯,探入中空的铜樽中。火光亮起,不一会儿樽上的酒气也弥散开来。 “酒是好酒,却不如阁下腰间的佩剑。” 眉间尺心中一怔,目光投入到樽下的火光中,晃神之间似乎看完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侧的嘴角微微扬起,与其说是扬起不如说是抽动,这个笑容也确实有些苦涩。 男子又道,“既非习武之人而佩有此剑,虽有戾气却未谋杀伐之事。” 伴随着男子沙哑的嗓音,眉间尺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他意识到眼前的男子必定非比寻常,杯盏之间竟将自己洞悉无遗。 “掌根带伤似铁烙所致,斗笠的工艺在西北并不常见” 眉间尺依旧看着火光,不置可否。 男子继而低声道“我知阁下来意,愿共谋此事。” 眉间尺刚要开口,却被男子打断。 “此处官贵居多,不宜相商。北郊沉溪有一处断流,明日三更子时再会。” 男子起身,甩去衣袖上沾染的雨水,一脸云淡风轻,很难想象弑君之事是出自他的口中。 眉间尺也没再停留,迈出酒馆的一瞬间,感觉嘈杂的笑骂声又从身后传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酒馆,不禁感叹,置身其外时嗤之以鼻,进入其中却又欲罢不能。他回头看了一眼酒馆和酒馆中的袍服男子,一阵狂风刮过,牌匾上沿的水幕被吹将开来。 “醉三年” “一醉三年” “遗醉三年” 眉间尺开始语无伦次。朝北信步片刻,他感觉在酒馆落下了什么,执意去想却又是一阵目眩。只得继续向城北走去。 第五章 鬼面币 “醉三千!”声色之间劲气充盈,闻声望去却是一个面庞嶙峋的清瘦老人。 老人身披玄端,头戴委貌冠,冠沿之下的额头上有几道明显的皱纹,似古树枝节一般苍黑,向两侧延伸而去。其中一道却是不太自然,将右眉生生截断向下延伸至眼睑,分明是一处有些岁月的剑痕。他颈前过分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而颈后的肌肤却甚是紧实,这是观星之人的通病。 居住在姜城的高官并不多,姬濂大宗伯便是其中一个。传闻此人乃燕国召公奭的之后,以铸剑为业辗转山川之间,又因相剑之才为楚王所用,后占星观时得以转为宗伯。 宗伯是当朝春官,辅佐楚王掌管宗室之事,祭祀天神先祖,肆师、司乐、大吏皆为宗伯下属。 醉三千是掌柜的名字,醉三年的儿子。醉三年不是本名,他曾在皇城为官,卸任后来到姜城开起了酒馆。姜城的官贵大都与之相识也常来捧场,起初酒馆只是在城南的一角小有名气,没过几年便在姜城遍地开花。 醉三年死后儿子继承了酒馆,衣食膏粱的他并没有什么本事,酒馆的生意很快萧条下来,仅凭父亲生前的关系勉强保住了城南的这家老店。对于这些官贵醉三千更是万万不敢得罪。听得有人呵斥,醉三千双手作缉一路赶来,见是姬濂大宗伯,原本就弓着背的他又不自觉地把身子压低了几分。 连月的淫雨天气好不容易让原本岌岌可危的酒馆生意有了起色,要是得罪了大宗伯,其他官贵怕也是不敢再来,想到这里他作缉的双手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知小店哪里招待不周,还望大宗伯见谅。”他的嗓子像是被东西卡住了一般,短短一句话停顿重复了三四次,众人看在眼里,甚是想笑却又不敢。 姬濂微微仰头,右臂弯折置于前腹一拳有余,左臂后曲贴于后腰末端,宽袖从前臂上垂将下来。 “你可识得此物?!”姬濂自始至终没有看醉三千一眼。 一旁的随从也是识趣,当即踱至二人之间,弓身抬手,醉三千直起身来,很快又弯下腰去。在他眼前的是一枚铜制的钱币,钱币的一面平整无光,另一面凸起且带有清晰的纹路如同一张面具。 “此乃,鬼面币。”醉三千自己也知道这个回答有些多余,却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姬濂不再言语,似乎开始暗自推敲什么。 十九年前,姬濂因相剑之才得楚王赏识。是时楚王命干将莫邪造剑,二人向南而行,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熔炼三年终成雌雄双剑。干将自知此去献剑凶多吉少,楚王残暴多疑,见双剑之威必恐自己为他人造剑。遂令怀有身孕的莫邪携雄剑干将向南而行,只身一人北上进剑。 楚王素闻欧冶子干将两大剑师所造泰阿剑威勇无比,剑出之时石飞沙走遮天蔽日,剑过之处旌旗仆地血流成河。听得干将前来献剑楚王欣喜万分,命姬濂共往相剑。姬濂抚剑而观,继而说道,此剑天生双成,雌雄并道可敌泰阿,仅此一剑锋利固然却难显其威。楚王得知干将藏私勃然大怒,下令囚禁干将,干将顽抗不成却在姬濂的额上剐下了一道剑痕。 知楚王无道,狱中的干将誓死不肯交出雄剑,楚王得知后恼羞成怒,当即斩首干将,将其头颅在沸水中烹煮三天三夜后悬于南墙示众。 后闻莫邪沿湘水向南而逃,姬濂派人多次搜寻却未有结果。 姬濂的这段回忆,也正是那个很长的故事的结局,莫邪在死前终究说完了这个故事。 前日楚王夜寐,梦见一黑衣人携干将莫邪之子夜入寝宫,将自己的头颅斩下。姬濂得知前来察看,发现雌剑莫邪确有异动。 楚国原以海贝作为货币,随着铸造业的发展,铜制的燕尾布币取代了海贝,而沿海一带则以海贝为原型加之纹理,铸造了鬼面币,两种铜币在国境之内都可流通。姜城虽然土地贫瘠资源匮乏,但往东不远便是湘水,与湘水上游的城镇多有商贸协议,而沿海一带距之甚远,即便没有协议,单凭路途的消耗贸易便难以进行,流至姜城的鬼面币更是少之又少,姜城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鬼面币的存在。 十九年前、楚王的梦和眼前的鬼面币在姬濂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着,他的身子未动分毫,额上却早已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汗幕。 他预感,这三者之间必然有着莫大的干系。 第六章 沉溪 雨还在下,打在房檐,泥泞的北郊和他的斗笠上,原本寸草不生的北郊小径有了一丝生气。 眉间尺一路向北到了沉溪。北郊的沉溪甚是荒凉,天色尚早,一眼望去却不见人烟,风雨淅沥地飘洒在眉间尺的耳畔,离开九华村三个月了,他跋山涉水来到姜城,眼见就要进入皇城,父仇得报,清晨的一纸榜文却让一切成了泡影。正午时分他离开客栈,见捕役在张榜贴文,榜文之上的画像与自己一般模样,没有写明缘由,画像之下是不论生死的血色字样。 匆匆避开捕役和快手,他心知此时皇城难进,行刺楚王更是天方夜谭,却没有从姜城遁走,他还寄望于那个一语道破自己的来意的男子,于是绕道向北赴子时之约。 眉间尺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沉溪,将斗笠推至后背,他的动作缓慢,显然是有些疲惫。日前入城途经沉溪,深沟之中不过是一缕潺潺的涓流,连月的淫雨却让几近枯竭的沉溪重获新生,汹涌躁动的溪水时不时从沟壑中满溢出来,磅礴的声势较之湘水还更胜几分。 他沿溪而行从姜城西北一路行至东北角上,却是没有看见一处断流,想是断口早已被连月的风雨冲刷开来。他解下蓑衣,将斗笠一并投入江中。他与父亲素未谋面,其实父仇二字在他心里也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曾经无数次看见母亲独自对着高炉,也无数次从母亲空洞的眼神里看到苦楚,他没有忘记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楚王当政一日,便会有无数个干将莫邪,无数个自己。他直觉深袍男子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想法。可如今楚王满城张榜贴文通缉自己,皇城难进,期定的断流又不见踪影,他不愿再想,对于父仇和将来,哪怕放下片刻也好,他索性躺倒在沉溪旁。浑浊不堪的泥水满溢出来,时不时扑打着他的面庞,他没有在意,反倒觉得清爽。这让他想起那天一饮而下的杜康酒。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浊的溪水漫上溪畔,漫进眉间尺的口鼻。 “咳,咳”眉间尺清醒过来一阵狼狈,急忙掩住口鼻从溪边坐起。天上挂满星辰,想必入夜已有一段时间,眉间尺看着汹涌的流水,短暂的失神后沿着原路向西蹿去。行至一处,他慢下脚步,原先的断流虽然已经不见踪影,想来是成了沉溪最为狭窄湍急的一处。城中还有灯火,子时还没有到,眉间尺能做的只有等待。 沿途的奔跑让眉间尺清醒了许多,他索性解开剑绳,取出被层层麻布包裹着的干将剑挥舞起来。 干将剑隐没在黑夜之中,它的剑身极薄,挥舞之间嘶嘶破风却只见剑影不见剑身。下方的剑柄饰以龙鳞之纹,崎岖弯折宛如一条升龙遁入剑中,眉间尺纵横跳跃,时而俯身时而健步,只见他双指勾扣剑柄龙腹的弯折处,将剑身凭空翻转,继而反握干将向后突刺,出剑似蛟龙过海气势磅礴,收剑时又有白蛇吐信的轻巧灵动。他以掌侧轻扣剑柄,破空剜出半轮弦月,剑过之处草断石崩,一连击破几块巨石。眉间尺兴意正盛,忽然听得锵的一声巨响,右手一麻,干将剑被震落在地。 眼前的石方有半人之高,与先前斩开的巨石不同,甚是平滑规整,显然是经过切割打磨。眉间尺俯身查看,发现剑击的位置仅有一缕浅浅的剑痕,不过掌纹宽深,剑痕旁刻有一个形似古字的象形符号和一块残缺的飞禽图案,眉间尺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是好奇干将尚且不能撼动分毫的顽石,又有什么利器能篆刻其上。 “哈哈哈哈,世间竟有如此顽石,干将宝剑尚不能斩。”眉间尺还没探究出个所以,狂放的沙哑笑声便从身后传来。 第七章 燧人氏 男子抬手一扬,宽袖之下一个酒葫騞然飞出,将潮湿的空气撕扯开来。 眉间尺距离男子五丈开外,酒葫呼啸而来似有摧枯折腐之势,转眼便飞将至眉间尺身前,直指眉心。他左手疾起,手腕一阵生疼,硬是将酒葫停在了距离自己两尺不足的空中。他没有理会左手的疼痛,而是翻转右手所持的干将剑,反握剑柄,将剑身贴于前臂外侧后揭开酒葫饮了起来。 “根骨尚佳,却是可惜”男子由衷的叹了口气。 眉间尺自幼锤石冶铁,行走山川之间,自是练就了一副好筋骨,但他却不曾习武,更不曾碰过兵刃,至今为止唯一晓得的一招半式还是在衙役演练铁尺时偷师来的。 “如今衙役张榜贴文通缉于我,阁下可有良策助我入潜皇城?”眉间尺直言不讳地问道。 男子双目微闭摇了摇头,没有言语,片刻之后说道“皇城之内近卫无数,楚王身边更是高手如云,如今进城便如飞蛾扑火,必是有去无回。” 眉间尺紧握着手中的干将剑,甲尖深深地嵌进掌中。 “你若愿与楚王玉石俱焚,倒有一计可行。” “阁下但说无妨。” “此计须借阁下首级进献楚王。楚王多疑,必定召我前往亲眼观之,是时我便可伺机而动取其性命。”男子有意避开眉间尺朝远处看去,他心知眉间尺定然不会应允。男子处心积虑数年也未有机会刺杀楚王,这确是最好的机会,但若是眉间尺拒绝,他也不会强求。 眉间尺沉默了许久。 “阁下若是不愿……”男子正要开口却被眉间尺打断。 “子为父死当无所恨。可斩昏君救万民,项上人头何足挂齿。”眉间尺心里最先想起的却是莫邪。他知道,楚王一天不死,便有无数人要葬送。 眉间尺不再多言,抬手饮尽葫中之酒,松了松手腕,继而扬起干将在虚空之中划开一道剑影,正欲要抬至肩头却又双手握住剑柄将剑插入土中。 他合上双眼,回忆起母亲长久以来一直讲述的那个故事。不知又过了多久,眉间尺双手紧了紧手中的干将,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一道剑影掠过他的脖颈,干将依旧泛着银华,没有丝毫血迹。片刻之后,眉间尺的颈上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血痕,疼痛很是短暂,继而鲜血喷涌而出。眉间尺想就这样死去,但他的手本能地抬了起来,捂着鲜血喷涌的位置,血染红了他的右手,他大口地喘息,视线渐渐模糊,身体也开始脱力。 黑衣男子背过身去。 眉间尺扑倒在方石上,他用残存的气力支撑着身体倚着石方瘫坐下来,手掌支撑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殷红的掌印,他倚着石方瘫坐下来,血从掌印处向下蔓延,流经干将击开的剑痕,往下方的飞禽图案中渗了进去。 眉间尺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之间他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是那年立春,莫邪在高炉旁剪下一缕头发,投入炉火之中,炉火瞬时旺盛,火焰的颜色也略有不同,炉中的铁具眨眼之间熔化开来。记忆中他曾追问母亲缘故,母亲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却看见母亲回过头来,母亲微笑着,嘴里念念有词,眉间尺依稀听见了血脉二字,随后感觉后背传来一阵温热,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八章 石中剑 渴。 眉间尺醒了过来,咽喉像被烟熏一般,他单手撑地试图爬起,却一连几次瘫软在地,样子甚是狼狈。终于,眉间尺站了起来,一路踉跄行至溪畔,一头栽了下去,满饮了足有十多口溪水方才觉得干渴有所缓解,他深吸一口气,这才清醒过来,察觉到了异样。 雨停了?我还活着? 昏死前的疼痛和脱力感还历历在目,眉间尺很肯定那不是梦,他下意识的用手探伤,却发现脖颈之上没有点半伤痕,连愈合的痕迹都没有。 难道真是梦? 眉间尺怀揣着疑惑,将目光从溪水中抬起,眼前的一幕却着实让他傻了眼。这哪是沉溪,分明是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湖,而湖的另一头,是一条高耸入云的方形山脉。 眉间尺身后杂草丛生,约莫有半人之高。很显然,这不是姜城。眉间尺本能地向腰间摸去,发现剑绳之下空空如也,他有些慌神,再次拨开杂草回到原处。一番寻找后,没有见到干将剑却发现了那块将干将剑震落的石方。 这石方,这难道是姜城北郊? 不可能,当晚姜城北郊的野草也不过才没过脚背,即便自己昏睡了大半个月这野草也不可能生得半人之高。 眉间尺双眼发直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只觉得眼部酸胀,却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回过神重新审视着眼前的石方。飞禽图案和古字深深地嵌在石方之上,与昏睡之前看到的模糊印记截然不同,眉间尺在记忆中仔细比对后发现这所谓的飞禽图案原来是图腾玄鸟。相闻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玄鸟、玄蛇、玄狐蓬尾皆生于其中,以造火始祖燧人氏为首的燧明部落将玄鸟奉为图腾。华夏始祖神农氏为燧人之后,生于姜水建姜氏城,以火德王,故称炎帝。 春秋之时,部分官学转为私用,眉间尺家中也有山海经、周易一类书典,莫邪研究卦爻之余也常给眉间尺转述书中的故事,年幼的眉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耳濡目染便记下了部分。而眼前的玄鸟图案让眉间尺想起了其中的几个故事,紧接着他想起自己在玄鸟图腾上方留下血印,想起昏死前石方传来的那阵温热,想起母亲口中的血脉二字,想起炉中燃起的异火。这些景象在眉间尺的脑中反复闪现。 燧人氏造火。 血脉,异火。 炎帝,姜水,姜氏城。 姜城,沉溪。 眉间尺觉得这个猜想实在有些荒唐,可诸多巧合让他不由得这么去想。他目光发直,咧了咧嘴,将右手拇指指腹探入口中,一口咬了下去。见鲜血溢出,眉间尺将手缓缓置于玄鸟图案上。 果然,一阵暖意再次从石方中传来。伴随着滋啦一声,刺痛取代了暖意从眉间尺的掌心袭来,眉间尺急忙将手从石方上移开,却已经被灼得通红,血液依旧在石方上劈啪作响。片刻之后,眉间尺嗅到一丝焦味,抬眼看去,石方上的杂草冒起了白烟,继而自下而上燃烧起来。眉间尺被逼得连连退步,尽管身隔数丈眉间尺仍是被灼热的空气烘烤得大汗淋漓。很快周围的草木焚烧殆尽,但空气的灼热却丝毫未减,石方之上的空间在高温下扭曲起来。 眉间尺从日中等到日暮,从日暮等到夜晚,石方似乎依旧在升温,除去高温却未见石方再有异样,眉间尺经受不住长时间的炙烤,欲要转身离开,却听得一声闷响,眼前的石方竟崩裂开来。 夜幕之下,石方之中,一柄形似铁尺的巨剑出现在眉间尺眼前。 第九章 姜水 热气散去,眉间尺跑至剑前细细察看,剑宽近两尺,长四尺余,厚而无锋,有剑形却似剑胚,上端剑柄未经雕琢,黯淡无光,剑柄与剑身的交接处未设护手,似一柄短棒插入生铜之中。眉间尺卯足了力气伸手拔剑,斗然之间觉得手上一轻,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这巨剑看似重有千钧,拿在手上竟与铁制短剑一般轻重。 今日连遇奇事,眉间尺预感此剑神异莫测,定是还有蹊跷,当即试起剑来。他未曾习过重兵招法,索性扬起巨剑一顿乱砍,剑在手中轻如薄铁,挥舞起来却虎虎生风,有劈山开石之势,一连击碎几块乱石。杯盏之间,眉间尺已将周身的乱石都砸了个遍,碎石散落一地,眉间尺却还不甘心,意犹未尽地向身前的古树砸去,一声闷响,木屑从古树中段飞了出来,古树一分为二,被砸开的树干朝相反方向倒落下去。 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自古宝剑斩石削铁都是倚其锋刃,若以钝器劈山开石,使用者必是力大无穷,而眉间尺挥舞大剑时自觉游刃有余,并没有用上几分力。他看出了些端倪,继而松开手中的剑,剑身砸落在地,脚边的土地随之一颤,脚下的泥土被生生砸得凹陷进去。果然,这柄巨剑只有在自己手中轻似薄铁,换句话说,这是一把认主的剑。 一番寻找,仍是没有干将剑的踪影,眉间尺只得拾起巨剑向姜城方向走去。 眉间尺知道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石方之事多半是自己的血脉与燧人氏有些渊源,误打误撞拾得了遗留于此的巨剑,但眼前的大湖和方形山脉确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肯定的是,这里不是姜城。 又走出几里,四下仍是荒野,隔着丛生的野草,眉间尺隐约看见一处明暗交替的火光,他稳了稳手中的巨剑,缓下脚步慢慢向亮处挪去。挪至近处,他俯身蹲下拨开杂草,只见几个披发男子围着篝火,其中三人身穿白色麻衣,下摆将将没过膝盖,分别有铜头长枪、短刺匕首和一把木杆双刃尖枪傍身,其余二人赤裸上身,斜挎石制长弓,手边各是一堆三棱石镞。 还从未见过如此粗劣的兵刃,这些人是什么来头。眉间尺解开发尾的束绳,将石上的灰往脸上一抹,卸下身上的麻袍准备上前问路。还未行出几步,脚下传来一声铮鸣,手中的巨剑把隐没在草丛里的暗石撞了个粉碎,几乎与此同时,两枚三棱石镞从眉间尺眼前飞过。 “什么人?!”其中一个赤身男子厉声喝道。 “手下留情!在下途经此地,失了方向,见有火光前来问路。”眉间尺停在原地不敢再动,眼见男子的弓又要拉满,急忙高声喊道。 赤身男子见眉间尺同是披发赤膊,回过头去与四人对了眼色,将满弦泄去,抬手示意眉间尺向前。 行至篝火处,火光之下,眉间尺发现赤身男子的颈脖、后背满是野兽扑咬留下的伤痕,而另一名白衣男子的衣袖在风里飘摇,显然是失了一条手臂。 眉间尺见众人没有敌意,便席地坐下。 “你从姜水回来,可有见到那赤皮黑络琉璃眼的怪物?”独臂男子率先发问,随后目光落在眉间尺右手的巨剑上。 姜水? “哈哈,岳垚你可真爱说笑,这小子要是见着那家伙,不出几秒怕是骨头都不剩了。”没等眉间尺应声,浑身是伤的赤身男子先是笑了起来。 “确实未见得什么怪物。倒是附近可有投宿的去处?”眉间尺面朝赤身男子问道。 赤身男子的笑容僵在脸上,许久没有说话,斗然之间一袭黑影掠过,篝火被黑影带过的风打得扑闪,未待火苗平稳下来,一把铜制匕首摁在眉间尺的颈脖上恰到好处,眉间尺微微一动便现出一道血痕。 “异邦人?哪个部落的?”身后的白衣男子问道。 眉间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感叹自己的脖颈多灾多难。 “自幼扎根山中,部族老少不过二十余人,名曰九华。”想必白衣男子忌惮敌对部落来犯才有此举动,眉间尺只得如此应答。 脖间的匕首松了几分。 “九华……”名叫岳垚的男子一番思索。 “应该是个无名的山中部族。”岳垚摆了摆手向眉间尺身后的男子示意。 “失礼了,特殊时期。”男子撤下匕首插入腰际的束带中,踱至原处坐了下来。 “时值六月,阴阳交替之际,北郊狰兽苏醒作乱,我等受命前去平息。阁下所使兵器甚是稀奇,非千钧之力难以驱使,想必有些武艺。部族近有外邦来犯,城中人心惶惶,此时前去多有不妥,不如随我等前往讨伐,再一同回城。”岳垚接着说道。 “愿略尽绵力。”眉间尺心知此时若是拒绝,无处可去不说,要是再引起眼前这帮人的怀疑,多半性命不保,只得点了点头。 众人随即各自报上姓名。 “小子,把你那兵器拿来我耍耍。”带伤的赤膊男子道,男子名叫京维,下颚的络腮长须足有三寸余,身肢健硕却是生得短小,加之满身的伤痕,看上去很是粗野。 京维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一路小跑到旁边的空地上,抬手示意眉间尺过来。眉间尺站了起来,走到京维身前将巨剑往地上一插,不自觉笑了出来,没想到京维一脸剽悍,站起来却与这巨剑一般高矮。 “再笑老子一巴掌拍死你!”京维怒目圆视厉声说道,心里却是不在意,说罢便伸手拔剑。 剑身离地,京维的脸色却是不对,急忙双手并用握住剑柄,缓缓将剑举至与地齐平,他赤裸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脸也涨得通红,突然发出一声震吼,欲将巨剑举起,然而剑身却未动分毫,如此僵持了有半分钟,京维汗如雨下,再也受不住这巨剑,双手一松,和这巨剑一并倒在地上。 “哈哈哈哈” 篝火旁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这东西太他娘的沉了。”京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你……”京维指着眉间尺,好似还没缓过气来,咽下口唾沫,吸了一大口气,这才又吐出两个字来“试试。”。 眉间尺觉得京维实在有趣,又是笑了起来,他走到京维旁边,单手拾起巨剑,轻描淡写地在空中抡了个满圆,而后平举在身侧。 京维见状也不顾一身的酸痛,蹬了蹬短腿从地上爬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跑到篝火边,指着眉间尺道,“这小子神了!单手就把那棍子挥了起来!”。 众人看在眼里也是目瞪口呆,眉间尺手握巨剑走了过来,京维看了看岳垚,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丢脸,立刻直起身子,说道,“今晚本来是我守夜,既然我输了,这夜就你来守。”。 似乎是解了气,京维提了提裤脚围着篝火坐下,又乐了起来。 眉间尺有点懵。 第十章 六人行 “接下来我守吧,你睡一会儿。”岳垚拍了拍眉间尺的肩膀说道。 “好。”眉间尺也不客气,走到一块巨石边倚坐下睡了起来。 一切正常,次日清晨,五人陆续醒来。岳垚守了一夜,篝火已经灭去,彻夜的烘烤让他显得很是疲倦。使铜头长枪兵器的男子名叫叶芦,他信手一扬,一个羊皮水囊落在岳垚的跟前,岳垚拿起水囊正欲要喝,却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饮了下去,水囊的外皮和内胆通常取自一只动物,岳垚显然是不太能接受这羊膀胱的异味。水囊又在其余五个人手里传了个遍,每个人都感觉清爽了不少,唯有眉间尺险些吐了出来。 “上路上路!”京维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尘,也不知从哪摸来个巨锤握在手里,巨锤以铜为质,一头形似羊角,一头方而平坦,放在一旁约莫有京维的半身长。 还没迈出两步,一阵咕咕的闷响从京维肚子里传了出来。 “喂叶芦,赶紧的,把肉分一分吃了好上路。” 叶芦抬头看着京维,面无表情,左手却已撬起长枪,长枪的尾部挂有一块方形兽皮,兽皮的四角有孔,依次穿在长枪的末端,叶芦从中取出了一块被烘烤得焦黑的肉块向阎刈抛去,阎刈坐在地上,反握起一旁的匕首,对空一阵挥舞,手中忽快忽慢,最后猛地抬手向下扎去,肉块分为五块落在地上,还有一块嵌在匕首的刃尖之上,随后眉间尺才听得耳边传来嘶嘶的破风之声,还在感叹此人身手着实了得,众人却已捡起肉块分食起来。 “阎刈你小子就不能好好切吗?每回都给我们吃脏肉。”京维捡起其中一块一边吃一边说道。 “小子,你倒吃是不吃,你要不饿这块我也替你吃了。”京维显然是问的眉间尺,但却头也没抬,显然是要私吞了这块肉,说罢京维放下一手还没吃完的肉举起另一块便要咬下。 “别!我吃!”眉间尺已经整整两天没吃过东西,要说不饿是不可能的,他三步并做两步,一把夺过京维手里的肉埋头啃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吃了个精光。这肉块烤得焦黑,未加一点佐料,食起来干涩无比,不是为了果腹实在难以下咽,眉间尺心里想着,抬头一看,众人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分食完毕,另一赤身男子扛起三尺长宽的兽皮软袋带头走了起来。男子名叫木中策,他身材精瘦,下臂和大腿却及其发达,周身除了一柄石弓和一把零散的石镞再无其他兵刃,唯一让眉间尺奇怪的是,木中策所使的石弓弓弦足有近百丈长,除去上在弓弰的部分外,其余都斜向缠绕在木中策的身上。木中策甚是寡言,从眉间尺出现到现在除了自报姓名,时而看向天空,时而四处观望,却未再说过一句话。 众人沿姜水一路向东,行至黄昏,终于到了一处绝壁,山壁少说百余丈高,横跨姜水连通两块大陆,山壁之上肉眼可见处有数十洞窟,大小不一。滔滔的姜水涌入绝壁之下的洞穴,轰鸣声震得眉间尺牙隙发酸,走在前头的木中策停了下来。 “歇会儿吧歇会儿吧,腿都快走折了,再上这山非要了我的命不可。”走在最后的京维满头是汗,他半蹲下来,双手撑着短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喊道。 “也好,上这山壁需要费些功夫,你们也都歇会儿。”岳垚说完便走到江畔饮起水来。 “上山?这山如何上得?”眉间尺听得岳垚的话不免有些惊讶,说完便觉后腰一疼,转身看去却不见有人,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京维一拳锤在自己的后腰上。 “有什么上不得的!你小子不就是山里来的吗,这回咱俩再比试比试!”京维挑衅道。 “别介意,我这兄弟就这样,啥都行却是好斗,有木中策在上这绝壁应该没有问题。”阎刈的声音低沉,很难分辨他的话是调笑还是认真的。 话音刚落,京维就举着锤子砸了过来,阎刈见状,右脚脚踝一转,身子一沉,顷刻之间消失在京维的视野里,继而在京维的身后一身白衣渐渐落实。 “你小子有种就挨我一锤子!”京维猛地转身又要向阎刈砸去,却是一柄双刃尖枪从二人之间飞过,定在了山壁之上,京维也定在原地不再举动。 “要是休息够了咱们就上山。”岳垚微微笑着从二人之间走过,走至山壁前,手握枪杆在山壁剐下一道裂缝。 京维没敢看岳垚一眼,他知道岳垚没有心情,也知道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随后他走到木中策身边坐了下来。 “木中策,这山能上不能?”京维问道。 木中策没有回答,将一把石子塞到京维手里,用手指着洞窟对京维说了些什么,继而侧过头去将一耳贴在山壁上,京维则是退到远处,搭弓引弦将石子一一射入数十个洞窟之中,直到木中策摆手方才停下。 “那个洞窟最为狭长,想必可以通向对岸。”木中策指着山壁中央偏上的一处洞穴说道,随后他而退到远处一阵观望,继而左眼微闭,右手伸出两指在眼前比划,口中默念着什么,最后闭上双眼默背下攀山的线路。 片刻之后,木中策行至山壁下,着手攀了起来。只见他左手握住一块凸起的岩壁,右手三指探入石缝之中,以右手为轴,左手推石,侧转身体引身向上,待到身子与地面齐平,左脚踏在右手斜上方的一块小石方上,身子呈现出一个诡异姿势,继而找到右脚的着力处,再绷直身躯,似一根木杆撑在两处石方之间,待身子平稳下来,木中策将右手向上一甩,握住高处的另一块凸起,引身向上。如此往复了十余次,木中策的前臂青筋暴起,终于一手探入了洞穴的边缘,一个翻身之后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木中策在洞穴中倚靠着一处巨石歇息片刻,随后卸下长弓,张开弓弦套在巨石上,将剩余的弦绳从洞穴中抛下。 “阎刈京维,你们先上,我等小兄弟上去了我再上。”岳垚见弦绳落地,对身侧的二人说道。 阎刈将弦绳绕过手臂系在腰间,本就身法了得的他很快也到了洞口。 “下回换个绳,这绳割得我手疼。”京维虽然矮,倒确实有几分力气,不一会儿也从洞口爬了上来。 有了弦绳的助力,在不规则的山壁上攀爬确实轻松的几分,但眉间尺毕竟没有攀山的经验,体力不支的他在洞穴下方约莫两丈处停了下来,僵持了几分钟再也动弹不得,好在上来前岳垚将他五花大绑才算没有跌落下来,京维见状也不顾手中吃痛,硬是拉着弦绳把眉间尺拽了上来。 “实在多谢。”眉间尺惊魂未定,只吐出这几个字便再说不出话来。 “没死就…就好。”京维也耗尽了气力,两人一齐瘫倒在洞口。 绝壁之下,岳垚背起双刃尖枪,将行囊系在绳末,进入洞穴后众人协力将剩余的物件一并拉了上来。 还未入夜,但洞穴中甚是昏暗,木中策解开铜头尖枪末端的兽皮,取出两段燧木,架起一支木杆,不一会儿火光便照亮了整个洞穴。 第十一章 围杀狰兽 木中策借着火光往山洞深处走去,其余五人跟在后面。 “这山洞要再窄我可挤不过去了。这破石壁,上来容易下去难,我要是挤不过去岂不是得活活死在这里?”京维越往前行越发觉山洞变得狭窄。洞体蜿蜒向上,众人行了近半个时辰,不见走兽,也不见光亮。继续向前,两侧的山壁还在收拢,六人不得已纵列前行,又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木中策率先看见了光亮,一个健步顺着山洞盘旋而上,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 山洞的尽头再没有路,只见一处光亮从木中策的头顶倾泻下来,洞穴的上方有一个极狭的洞口,木中策灭去火把,手脚并用,轻点着两侧石壁向上攀去,他的头方才探出洞口,就感受到一股炙热的吐息扑面而来,一个约莫半人高的野兽头颅伏倒在地上。 赤皮、黑络、独角,木中策目光一扫,匆匆松开两臂,双脚倚着石壁坠降下去。 其余五人也陆续到了洞口。 “是狰兽,就在洞口。”木中策眉头微皱。 “你看清楚了?成年狰兽?怎么会出现在这。”岳垚并不是质疑木中策,只是狰兽向来栖活水之畔,游走野林之间,以山人走兽为食,而绝壁所在名曰清顶山,因峰顶无木无水寸草不生得名,既无草木无山水又鲜有鸟兽过往,狰兽的确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确是成年狰兽,头颅约半人高。但狰兽洞悉灵敏异常,我初上之时狰兽正是酣睡,全然未觉,很是古怪。莫非”木中策的尾音拖得很长,又停下许久,待思绪明朗继而说道,“至热之期已过,狰兽多在阴阳交替之期产子,产期前后虚弱异常,这头狰兽想必是如此,所以才寻觅空旷之所躲避敌袭。若是如此,狰兽的实力将大打折扣。” “那这回咱们是撞大运了,看我一棒子敲碎他狗头。”京维说着便往上爬,没爬出几步却被岳垚一把抓下。 “难保狰兽不会半途醒来,木中策、阎刈你们先上,上去后退到远处,要是狰兽有苏醒的迹象就靠你们掩护。”岳垚一边说一边给阎刈腾出位置。 阎刈、木中策这二人的身手着实敏捷,眨眼的功夫便出了洞,阎刈退到狰兽身后,木中策则卸下肩上的兽皮软袋,一路倾倒袋中的黄沙。洒落的黄沙铺成方块状,宽两丈,长五丈余,从洞口向西南一路延伸至木中策所在的位置。阎刈则在北,也退至五丈余处停了下来。其余三人陆续爬出洞窟,只剩下叶芦。叶芦一条腿方才跨出洞窟,却听得“狰狰”的闷叫声从身后传来,正觉不妙,转头一看,狰兽却分明还在酣睡。一只不足成年狰兽半个头颅大小的小狰兽从母兽腹下钻了出来,见到众人又是狰狰地叫了起来。 母兽还没有醒,只是它的吐息变得愈发急促,时不时伴随着阵阵闷响,叶芦见状乱了阵脚,误踩黄沙跌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叫。狰兽双眼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马上就要睁开。突然间,嗤的一声,西南角上飞来一块系有弦线的石镞,石镞正中狰兽左眼,鲜血满涌下来。木中策满弓搭镞又是一发,石镞朝着狰兽右眼径直飞去,飞至一半却砰地炸裂开来,第二发石镞被狰兽右爪击碎后飞了出去。狰兽制动之快远超木中策所料,右爪拍裂的石镞尚未落地,狰兽晃着头一阵嘶吼,后身下沉纵跃而出,右爪势携风劲扑将上来,转手搭弓的功夫便欺近了两丈有余,木中策泄去了满弓,没有射出第三枚石镞,反倒是叶芦从狰兽身后杀出。狰兽的前蹄扑在黄沙之上无法施以回力,止不住地向前滑去,此时木中策将手中弦绳一拽,石镞连着狰兽左眼的筋血夺眶而出。狰兽吃痛,一时间失去平衡侧向跌落下去,叶芦纵身跃起,躯干后引呈弓状,将铜头长枪引过后脑,腰腹猛的收起,顺势将手中的长枪向狰兽侧腹扎去。眼见就要得手,一旁的眉间尺暗中叫好,心想,狰兽尚未侧翻叶芦便已跃起,侧翻之时,狰兽前肢后腿动弹不得,枪尖揭开皮脂即要刺入腹中,却滞在空中许久不见动弹,原来狰兽的两尾分别圈住长枪两端化解了枪上的劲气,其余三尾转眼而至,朝着叶芦拦腰横扫过来,叶芦侧身蜷缩,右手一推,松开枪杆,借推力翻转身躯,继而挥将左手拉紧枪尾,双脚往枪杆上一踏,反向弹射出去。尽管躲开了尾骨的鞭击,尾毫激起的劲气却狠狠打在叶芦身上,叶芦被击得斜飞出去,跌落在地后滑行了丈许,一身白衣磨去大半,失去了意识。 “右翼佯攻!”岳垚仍站在狰兽斜后的西北一角上一动不动。 狰兽将将稳过身子,京维趁其不备,一手抡住两根尾骨,借力跃起,反向骑在兽背上,“去你奶奶的!”,他翻转手中的羊角巨锤破空砸下,楔形一端生生将狰兽的尾椎磕碎,窸窣的骨裂声透过厚实的肌肉传来。京维继而举锤狰兽的后脑掷去,与此同时翻身从兽背滚下。 狰兽尾椎吃痛,顿时瘫软了一半,回过头来正要确认却见迎面一锤飞来,狰兽制动的后腿在吃痛之下失了控制,闪躲不及,又吃下当头一锤。就在狰兽恍惚的片刻,一个黑影在蹄下掠过,继而四注鲜血同时从四蹄的后筋喷出。黑影早已不见,只留下一把匕首深深插在前腿的弯折处。 眉间尺将这鬼魅的身手看在眼里,突然有所意识地向西北方向看去,岳垚的身法可以说仅次于阎刈,只见他脚下时快时慢,时而挪转时而垫踏,眨眼之间便出现在狰兽左翼。狰兽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来却看见一片漆黑,这才意识到左眼已被石镞打瞎。岳垚将双刃尖枪高举过头,横向猛扎,一侧弯刃深深插入狰兽侧腹中,岳垚脚下的步法还在变幻,拉开一条一丈有余的血口,在胫骨上方血口戛然而止,岳垚转动尖枪将弯刃扣在胫骨上方的关节处,倚借倒挂弯刃的助力一跃而上,刃影闪过,眉间尺没来得及看清岳垚手中的动作,只见得硬物掉落在狰兽身前,被斩落的,正是狰兽额上的独角。 再等眉间尺回过神来,小狰兽从他身旁跑过,眉间尺举起重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母兽,又将剑掷在地上。 在他身后,滔滔姜水宛如一条细流般汇入大河之中,这条河便是黄河。 第十二章 弑亲之仇 “若不是雌兽产后虚弱异常,只怕不易得手。叶芦有无大碍?” “左肋生折三处,身周刮擦数许,其余不明。” 恍惚之间,叶芦听得二人言语,欲要睁眼,却好似身受重压,费去浑身解数却不见周身一处动弹分毫,如此反复几次仍是未果,索性收敛心神沉沉睡去。 “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来了,我们稍事歇息再做打算。”岳垚自始至终挂着浅浅的苦笑,他双臂后撑,瘫坐在叶芦身旁。转头看去,发现阎刈早已瘫倒在地。 阎刈出刀到封刃不过杯盏之间,看似游刃有余,实则举步维艰。他的鬼魅身法在姜氏城中少有敌手,但脆弱的筋骨却是不堪一击。身处狰兽蹄下,即便只是挥爪踏蹄携起的风劲正扑面门,也足以将他的皮肉撕扯绽破,连人掀出丈许。阎刈在狰兽脚下辗转腾挪,每有异动,心神之内便如履薄冰。 卸下了极度紧绷的心神,阎刈脑中一阵翻搅,目眩心悸接踵而至。阎刈的这幅狼狈即便是岳垚也只见过一次,依旧是清顶山,依旧是狰兽,形势却截然不同,想到这里岳垚不禁有些失神。 五人之中唯一毫发未损的木中策踱步过来,在人群之中站定后,许久未发一言。 “打都打完了,想什么呢?”京维带着些许擦伤推了木中策一把,木中策抬手隔开京维,仍是低头若有所想。 “清顶山狰兽共一十三只,除去历辈绞杀的九只、三年前绞杀的一只雌兽和刚才围杀的一只,应该还有两只。”木中策在口中默记,随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仰头向天上望去。 头顶的赤日略往西南偏去几许。 “狰兽向来日中觅食,打斗之前未至日中,雌兽和幼崽却在峰顶……”木中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后一个硕大的黑影扑闪而过,携起的风势逼得众人眼眸紧闭。一阵温热从京维面上传来,他伸手去抹,却又是一股血腥气味侵入鼻息,待他睁开双眼,眼前的男子如同画卷一般被生生撕成两段。 “撤!撤!撤!”京维大吼。 京维毫不犹疑,身经百战的他知道木中策必死无疑,转身扛起叶芦便向洞口冲去。阎刈强忍颅内疼痛,挪步洞口,三人陆续进洞。 眉间尺离得稍远,还未奔至洞口,却听得一阵狂笑从身后传来。 岳垚仍是伫在原地抽搐的脸上涕泗纵横,他的笑声愈发癫狂,唾液甚至从他咧开的嘴角流了出来。笑声响彻了清顶山谷,眉间尺将这怪异的一幕看在眼里,脚下却丝毫未停,不料黑影率先而至挡住了去路,眉间尺施以回力见疾停不得,索性拔出负在身后的重剑,转向插入土石之中,还未停稳就反向蹿了回去。 眼前的狰兽口中衔着雌兽的后颈,将雌兽缓缓放在洞口,继而头颅上引,发出阵阵哀鸣。 凄厉的哀鸣在山谷回荡,岳垚近乎癫狂的笑声也湮没在其中。 眉间尺失了去路,岳垚却好似失了神志,只是不住地狂笑。 笑声停了下来,岳垚的嘴角有鲜血溢出,显是给自己咬破的。自狰兽出现,他自始至终盯着这只雄兽侧腹的一处旧伤。 这处旧伤的开合之处与雌兽左腹的血口相似,正是三年前岳垚重创这只雄兽时留下的,却不想雄兽垂死之际暴起,用尾骨将岳垚横扫出去,一口叼起岳垚身旁的女孩,蹿进深林之中,待到一旁众人有所反应已是追及不得。被叼走的女孩叫岳灵珊,正是岳垚的胞妹,二人年纪相去甚远。 自此之后,灵珊被狰兽分食的景象时常在岳垚梦中出现。时隔三年,狰兽再度作乱,岳垚听闻自是按讷不住,揭榜率队前往清顶山。 “今日便要你给灵珊偿命!” 一声金石相击的震鸣在岳垚身后炸响,岳垚手中的双刃尖枪反转疾下,枪刃横拍在身后的巨石上,巨石尚未崩毁,岳垚已然借力飞冲丈许。岳垚冲得太急未曾留意脚下,一步未稳又踏一步,慌乱中踏下一块碎石,一阵踉跄势要向右跌去,不料岳垚脚下的速度不减反增,他挥起右臂,手腕猛地翻转,枪尖自前向后划开地面借力缓去倾倒之势,继而枪杆一横收至腰间,倚着右腰一番轮转换至左手,持于身侧,原本失衡的身体凭空扭转过来,此时脚下的速度似乎比及阎刈还胜几分。 雄兽反应不及,岳垚却已至其胸腹。 岳垚骤停,上身前倾,下盘猛沉纵身跃起。雄兽却也迅猛异常,岳垚一跃之间便已退出丈许。岳垚扑空,见雄兽扬爪正欲挥下,不敢再进,枪尖上扬轻剐雄兽前胸,借力落下地来。岳垚其中一脚将将点地,未等另一脚踏实便飞蹿出去。 雄兽这一爪似是用了死力,一时收束不得。斗然之间,岳垚已至其下腹,枪刃在雄兽下腹纵横折转似凌迟之刑。碎鳞沾着兽血成片落下,岳垚心中暗想,若能再欺进下腹,必要叫这雄兽殒命。 雄兽忽觉下腹吃痛,引起前爪向身下扫去,巨爪来势甚快揭起黄沙袭袭。岳垚察觉身后有异,回头看去,自知躲避不及,索性跃上巨爪吃下这一击。 岳垚一阵失神,胸骨绽裂,血腥气味混入鼻息之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岳垚一臂死死抡住兽爪,一手抡拽尖枪刺入雄兽前臂的弯折处。一击得手,岳垚欲要拉枪下划将前肢割裂开来,却不料身下的兽爪一个转向,岳垚兵刃脱手跌落在地。 岳垚翻身要起,雄兽却已欺上前来。雄兽俯下头颅,一张巨口似要将岳垚生咽下去。岳垚翻坐起来,正要逃窜,却是一声震吼从头顶贯下。 岳垚的身体先是僵直继而瘫软,他仰面倒下,浆血从耳鼻缓缓流出,五脏六腑被震得粉碎,还存有一丝意识的岳垚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任凭口中的鲜血呛入咽喉。 眉间尺见此情景心中骇然,欲要抽剑上前救下岳垚,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僵持许久愣是没迈出一步。岳垚的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狰兽反复拨弄着眼前的男子,利爪时不时插入男子的颈脖和胸膛,随着一声践踏,男子消失在了原地,黄土之上只剩下一滩浆血和些许碎骨。 第十三章 穴中寒兰 淅沥的小雨落在清顶山上,雨水未能侵蚀到眉间尺披散的头发中,只是零散地打在他的脸上。眉间尺的鼻息时而急促时而骤缓,好似随时要在狰兽所踏的这片土地上窒息晕厥。 绵长湿润的空气被眉间尺一口接着一口吸入鼻腔之中,贯体入肺,和雨水一起安抚着他的心绪,他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峰顶唯一的藏身之所已被雌兽的尸体堵得严实。雄兽的速度眉间尺也是看在眼里,他自知此时转身必死无疑,唯有一战。 眉间尺其实不惧怕死,他早在沉溪之畔死过一次,比起从九华村到姜城连月的日夜兼程,比起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愤恨,死亡不过是片刻的痛楚,长久的解脱,只是岳垚的死法过于凄惨,眉间尺仍然有些不适。 狰兽的践踏只不过停了片刻,在眉间尺眼中却似过去半晌。他把自己和背负已久的仇恨葬在了沉溪之畔,此刻,温热的零星雨水让他摆脱了恐惧愤恨,他的眼神淡泊沉寂,如同雨前的沉溪那般波澜不起。 眉间尺看着不远处躺倒的雌兽,看着雌兽旁的血泊和碎骨,心里竟是有些庆幸,庆幸洞穴之中负伤的三人没有看到眼前这幕,庆幸自己放过了狰兽幼崽,庆幸此役之后狰兽父子还可相依为命。眉间尺提起身侧的重剑,一举插入身前的土石之中,双手搭在剑柄末端的剑镡上,静静远望。 清顶山下,姜水汇入黄河,一路向北延绵。 剑柄下方剑脊和剑刃的交合处泛起一缕不易察觉的白光,只持续片刻,便又隐没无踪。随后丝丝铜屑脱落下来,剑身现出一行不起眼的古字刻痕。眉间尺仍是远眺,全然没有察觉。 雄兽双目一转,目光落在眉间尺身上,继而扭转身子,迈步紧逼过来,它的步子很慢,狰兽幼崽坐在雄兽颈脖的弯折处。眉间尺略有觉察,将远眺的目光拉至近处,朝雄兽所在的方向看去。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成了他人仇杀的对象,想到这里一抹苦笑爬上他的嘴角,眼中却依旧沉静未有丝毫惧色。 雄兽俯下头颅,涎唾顺着獠牙的缝隙流至下颚,滴落在土石之中,它很是好奇眼前的男子为何纹丝不动,但防备和好奇终究抵不过愤恨的千分之一,它反复磨拭爪下的砂石,张开巨口一咬而下。眉间尺正要闭眼,却见细小的黑影在雄兽头顶扑闪出来一跃而下,挡在自己身前。 隔在狰兽与眉间尺之间的正是先前从眉间尺剑下窜过的狰兽幼崽,它狰狰的叫着,声音很是急促,甚至有几声中夹杂带出了些许沙哑。雄兽听后,收起利齿,巍然不动,随后也发出狰狰低鸣,声音沧桑浑厚。雄兽侧过身来,两尾分别卷起眉间尺和幼崽,巧力一扬,小狰兽和眉间尺双双落在颈脖的一处鬃绒里,未等眉间尺有所反应,雄兽向前一纵,跃下山顶。 想必是我放走这只幼崽,又未曾对雌兽动过杀手,这小狰兽才为我求情。眉间尺心里想着。 赤日的光冕渐渐消散,半轮残阳隐没在西南远处的高山里。日渐黄昏,雄兽还在奔袭,下了清顶山,一路沿着黄河北上,一座更为雄伟的山脉横亘在眉间尺眼前,名曰桥山。 在与岳垚一行人前往清顶山顶的途中眉间尺便留意到野外搭放的篝火,沿途的篝火下部木枝均是三三两两纵横交叉,层叠而上。出清顶山后,奔行约莫数十里,沿途的篝火便成了斜垒中空式的,无一例外。 雄兽奔至桥山山腰一处洞窟,终于慢行下来,漆黑的洞窟里,五六双琉璃眼透着黛绿光色。 “火光?” 洞穴深处的一团温色绒焰忽明忽暗,时而高窜时而扑闪。 行至近处,眉间尺见小狰兽松开紧紧圈住鬃绒的五尾,从兽背跃下,也将双手一松,顺着兽背滑下地来。 “这篝火......莫非是岳垚阎刈的同族?”眉间尺见篝火下部的木枝三两横插交错叠起,与姜氏城一带荒野的篝火很是相似,不禁暗自猜想。 未等眉间尺俯身去探篝火旁的脚印,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为何这般谨慎?阿二若是要吃你,你早就骨头也不剩了。”说话的女子身披一袭白纱,缓缓踱步过来。 女子的宽袖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划损,面容却是清丽如水。 “如此荒郊野岭,怎么你孤身一人?”眉间尺方才发问便觉得此话多余,这女子连几头狰兽都不怕,更别提这荒岭。 “我怎么是孤身一人,我还有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和阿小。倒是你,背着根铜棍子就跑到这儿,不怕被生啃了去?” 女子口中的阿大阿二想必就是这几头狰兽,眉间尺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又见女子和狰兽都没有敌意,便自顾自地在篝火旁坐下。女子走到篝火的另一侧,捋了捋轻纱也是席地对坐。 “唉,一言难尽。我初来乍到,与途识的几人结伴而行,听闻狰兽作乱,便跟随前来讨伐。未曾想这狰兽厉害非常,六人之中两死一伤,其余两个奔逃下山,我逃窜不及被掳到了这儿。”眉间尺低头一边反复抚拭着剑柄一边说道。 “其实我也是阿二掳来的,但你说狰兽作乱我却不能同意。狰兽也和人一样,也进食喝水,人可以食牛马,狰兽怎么就不能吃人呢?对了,阿三怎么没回来?”白衣女子看起来年岁尚浅,谈吐却透着几分老成。 眉间尺隐约觉得手下有异,没再理会女子,而是抬起重剑,将头凑近剑脊和剑刃的交合处,这才发现剑身上多了一行古字。 “我问你话呢,阿三怎么没回......”女子要再发问,见眉间尺咬破手掌,话说一半的话却是停了下来。 眉间尺将鲜血滴在古字的刻痕上,一席冷风吹进洞穴,篝火瞬时烧得旺盛起来,女子掩了掩身上的轻纱,目不转睛地看着眉间尺。 眉间尺静候了许久也不见重剑有何变化,索性将手中的剑插在一旁的乱石堆中,他很是累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倚着石壁仰头要睡,山谷之中却又卷来一席冷风,零星的火点在眉间尺眼前跳跃,一旁的篝火吱吱作响。他看了一眼篝火下木枝,仿佛想起了什么,继而转头看向一旁的女子。 火光的映照下,女子原本清若寒兰的面颊上平添了一抹娇红。 “敢问姑娘芳名,可是姜氏城人?”眉间尺措辞甚是拘谨,语气却慵懒到了极点。 女子微微一怔。 “小女岳灵珊,姜氏城岳氏之后。” 第一章 双生树下 眉间尺静静等候女子的反应,他看得清楚,岳灵珊没有流下一滴泪,她的眼神有些空洞,眼前的篝火映在瞳仁里也未能激起丝毫神采。 眉间尺想要出言安慰,想到自己连自己都安慰不了,一时间更是没有想出一句安慰的话语,他觉得他和眼前的女子都是可怜人,有着凄惨的身世,对生活方才燃起希望,突如其来的变故又令自己漂泊无依,这么一想他倒是有些羡慕岳灵珊,她还有阿大阿二,自己除却身下这条麻裤,就只剩手中这柄剑。 眉间尺蜷坐起来,双手相扣从膝盖上垂下。 “世事无常,节哀顺变吧。”眉间尺一声长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本也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看样貌我虚长你几岁,你若是不介意便将我认作兄长。” 少女听得此话却没有理会,她知道眉间尺也是好意,但在她心里一个陌生人又怎能和岳垚相提并论。她也无暇顾及礼数,只是转过头去摸了摸阿二的下颚,好像在对它说,没事了,我知道不能怪你。阿二俯下身子,用头轻轻蹭了蹭灵珊,一双琉璃眼笔直地望向洞外的天空。 眉间尺反复回想着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谁的错,人食牛马,狰兽吃人,本没有错,反倒是岳垚等人,趁狰兽体虚,当子杀母,在眉间尺看来确实有悖人道。这些话他自然是没有对岳灵珊说。 “陪我去个地方吧?”岳灵珊终于开口,她的眼神没有刚才那般空洞,似乎是稍稍缓了过来。 “行啊,但是入夜了,我见这里不像是姜氏城的领地,要不等天亮了再去?”眉间尺想起一路上看见的篝火,心里有些担心的问道。 “没事的,走吧,晚上害怕野兽袭击,有人的地方都有篝火,哪儿有人一下就能看见,反倒是白天才不安全。” 眉间尺觉得此话是有几分道理,站起身来伸过手去,欲要拉起岳灵珊。 “不妨事。”岳灵珊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两人从山腰处辗转向北,黄河的滔天声响从东侧传来,在山谷中悠转回荡,天很是黑,看不清远方的河堤,却能看见河堤上遍布星星点点的篝火。 “你说是这遍地的篝火壮观还是这漫天的繁星壮观?”眉间尺心里想着,本来只是想问问自己,却不禁脱口而出。 “要我说壮不壮观都与我无关,但让我选,我宁可选这简单的星辰,也不愿安坐在那篝火旁。”岳灵珊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突然想收回刚才的话,她发现这零星散落的星辰确实很美。 眉间尺见灵珊停下,也不再往前去,两人一齐抬头仰望着洒落在湛蓝天空上的星点。 “你刚才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儿吗?”眉间尺见灵珊没有走的意思开口问道。 “下了这个山丘再走一段就是了。” 二人又是走了一段。 “对了,还没请教芳龄。”眉间尺觉得和灵珊走在一块儿轻松自在,似乎可以放下一些事去感受山川星河,想来灵珊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或许只是生得娇小。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没去算过,被阿二掳来时我方才九岁,过了三个寒暑,想来已经一十二岁。”灵珊折过山道旁的一枝枯草,在身前晃来晃去。 “你看,就是这。”灵珊用枯草在眉间尺眼前一晃,把眉间尺脸上吃惊的表情扫了去。 一条不宽的河横在眉间尺身前,眉间尺转眼看去,灵珊身着一袭白纱,站在一片花海之前,天很是黑了,细看之下,这片花海里约莫有十七八种不同品种的花朵,想来白天看去应是琉璃缤纷。 “这花海白天看来应该甚是好看,夜色漆黑却是看得不清。”眉间尺随手摘下一朵,放在嘴里嘬了一口。 “怎么这花是吃得的吗?”岳灵珊走了过来有样学样,一边看着眉间尺,一边摘下一株含在嘴里吮吸起来,不一会儿便吐了出来,“呸呸呸,这花如此的苦,如何吃得。” “有苦的便有甜的,不信我找给你看。”眉间尺一边说一边采下另一种花,放到嘴边尝了起来,岂料一连试了十七八株,皆是苦的。 “好了好了,这花海哪禁得住你这样吃?”岳灵珊心里觉得眼前这人甚是好笑,为了一句话竟把这里的花尝了个遍,她顿了顿又说,“再说了,我也不喜欢花,带你来这儿也不是为了看这花海。” 眉间尺听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向灵珊看去。原来岳灵珊一直站在一棵树旁,这树却是巨大,想必生了有千年,粗壮的枝干向上窜去似要直入云霄,不知向上延伸了几丈许,却是向东南方向歪斜了去,枝蔓一路延伸到对岸竟又落了下来,似乎扎根在了对岸。 “我给它取名叫双生树,两畔埋根,一枝双生。走吧。”灵珊一边拍着树干一边对眉间尺说道,说完便从树洞钻了进去,身子方才进去一半,又是回头招呼眉间尺过来。 二人双双进入洞中,灵珊娇小的身躯在树洞里行动自如,眉间尺身在其中却是显得有些局促。 “想不到这树中空无木还可有参天之势。”眉间尺不禁感叹造物神奇。 “都说树可剥皮,不可无心,双生树却不是,神奇得很。”灵珊洋洋得意,与刚才山洞里那个眼神空洞的女孩有天壤之别。 “也就是晚上我才敢来了,白天的时候时不时就有人从对岸过来打猎,要是给发现了我在这指不定把我抓哪儿去。”灵珊的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一般,一边喘着气在树洞里匍匐前行,一边向眉间尺解释道。 终于二人出了树洞,一出树洞眉间尺才发现二人站在数丈高的枝干之上,一个慌神险些跌落下去。 “也就是晚上我才敢来了,白天的时候时不时就有人从对岸过来打猎,要是给发现了我在这指不定把我抓哪儿去。”灵珊的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一般,一边喘着气在树洞里匍匐前行,一边向眉间尺解释道。 终于二人出了树洞,一出树洞眉间尺才发现二人站在数丈高的枝干之上,一个慌神险些跌落下去。 (未修改) 第二章 言凌遗窟 未完先发 眉间尺顺着老藤爬下,离地不足一丈时从藤上跳下,一个趔趄险些把脚歪了。二人又向东走了数里,少女折下半支枯木,在一旁的树上取起火来,支着火把走向洞中,洞窟很是狭窄,二人恰好能并肩而行,洞窟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长宽数丈的石室,少女将火把插在石壁的一处凹陷,似乎对此处很是熟悉,眉间尺还没来得及将这石室打量清楚,少女却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哇哇地哭了起来。 眉间尺用麻裤抹去手中的尘埃,俯身蹲在少女身边,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少女身前是半块石碑立在土石之上,石碑上赫然写着“燧氏言凌子之墓”七个大字。一路走来,少女都克制自己不去想岳垚的死,此时再见故人之墓,心中凄楚难当,这才放声哭了出来。 “乖孩子,不哭了,不哭了。”眉间尺再没说更多的话语,他轻抚着少女的头,就这样一直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灵珊的哭声渐渐缓下转为呜咽,眉间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把手轻轻放在灵珊的后脑上,灵珊的身子抽动,嘴里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着什么。眉间尺凑近去听,却被灵珊一手隔开,灵珊埋在膝盖上的头抬了起来,双眼哭成了桃红色。 “你说他们为什么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灵珊直勾勾地看着眉间尺,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穿插在呜咽声中。 “这......”眉间尺一时语塞,却是想让眼前的姑娘好受些,“不哭了不哭了,还有我在呢。”眉间尺显然知道这安慰的话语不能奏效,索性将话锋一转,问道“怎么你认识葬在这里的前辈吗?”。 “我被掳来的第一个冬天,钻过树洞来到南岸,哪知道忽然下起了暴雪,我匆匆往回赶,哪知道系着藤蔓的枝干被积雪压折了,我那时还不认识师父,上不去这高树,只得躲到这洞中,才认得了。”灵珊依旧带着哭腔,话说得不清,眉间尺却是听出来了,这言凌子便是灵珊的师父。 眉间尺顺着老藤爬下,离地不足一丈时从藤上跳下,一个趔趄险些把脚歪了。二人又向东走了数里,少女折下半支枯木,在一旁的树上取起火来,支着火把走向洞中,洞窟很是狭窄,二人恰好能并肩而行,洞窟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长宽数丈的石室,少女将火把插在石壁的一处凹陷,似乎对此处很是熟悉,眉间尺还没来得及将这石室打量清楚,少女却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哇哇地哭了起来。 眉间尺用麻裤抹去手中的尘埃,俯身蹲在少女身边,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少女身前是半块石碑立在土石之上,石碑上赫然写着“燧氏言凌子之墓”七个大字。一路走来,少女都克制自己不去想岳垚的死,此时再见故人之墓,心中凄楚难当,这才放声哭了出来。 “乖孩子,不哭了,不哭了。”眉间尺再没说更多的话语,他轻抚着少女的头,就这样一直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灵珊的哭声渐渐缓下转为呜咽,眉间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把手轻轻放在灵珊的后脑上,灵珊的身子抽动,嘴里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着什么。眉间尺凑近去听,却被灵珊一手隔开,灵珊埋在膝盖上的头抬了起来,双眼哭成了桃红色。 “你说他们为什么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灵珊直勾勾地看着眉间尺,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穿插在呜咽声中。 “这......”眉间尺一时语塞,却是想让眼前的姑娘好受些,“不哭了不哭了,还有我在呢。”眉间尺显然知道这安慰的话语不能奏效,索性将话锋一转,问道“怎么你认识葬在这里的前辈吗?”。 “我被掳来的第一个冬天,钻过树洞来到南岸,哪知道忽然下起了暴雪,我匆匆往回赶,哪知道系着藤蔓的枝干被积雪压折了,我那时还不认识师父,上不去这高树,只得躲到这洞中,才认得了。”灵珊依旧带着哭腔,话说得不清,眉间尺却是听出来了,这言凌子便是灵珊的师父。 眉间尺顺着老藤爬下,离地不足一丈时从藤上跳下,一个趔趄险些把脚歪了。二人又向东走了数里,少女折下半支枯木,在一旁的树上取起火来,支着火把走向洞中,洞窟很是狭窄,二人恰好能并肩而行,洞窟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长宽数丈的石室,少女将火把插在石壁的一处凹陷,似乎对此处很是熟悉,眉间尺还没来得及将这石室打量清楚,少女却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哇哇地哭了起来。 眉间尺用麻裤抹去手中的尘埃,俯身蹲在少女身边,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少女身前是半块石碑立在土石之上,石碑上赫然写着“燧氏言凌子之墓”七个大字。一路走来,少女都克制自己不去想岳垚的死,此时再见故人之墓,心中凄楚难当,这才放声哭了出来。 “乖孩子,不哭了,不哭了。”眉间尺再没说更多的话语,他轻抚着少女的头,就这样一直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灵珊的哭声渐渐缓下转为呜咽,眉间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把手轻轻放在灵珊的后脑上,灵珊的身子抽动,嘴里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着什么。眉间尺凑近去听,却被灵珊一手隔开,灵珊埋在膝盖上的头抬了起来,双眼哭成了桃红色。 “你说他们为什么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灵珊直勾勾地看着眉间尺,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穿插在呜咽声中。 “这......”眉间尺一时语塞,却是想让眼前的姑娘好受些,“不哭了不哭了,还有我在呢。”眉间尺显然知道这安慰的话语不能奏效,索性将话锋一转,问道“怎么你认识葬在这里的前辈吗?”。 “我被掳来的第一个冬天,钻过树洞来到南岸,哪知道忽然下起了暴雪,我匆匆往回赶,哪知道系着藤蔓的枝干被积雪压折了,我那时还不认识师父,上不去这高树,只得躲到这洞中,才认得了。”灵珊依旧带着哭腔,话说得不清,眉间尺却是听出来了,这言凌子便是灵珊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