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无处不飞悬》 第一章 逃学 好一个炎炎夏日艳阳天。 春困秋乏也就罢了,夏季才是最无力。 当朝御史晁鹊明府上的砚润斋中,此刻上首坐了夫子一名,下面坐着没精打采的三个少年。 这灰袍花白胡的夫子坐在上首的案前,手里松松地执着本《政说》,胳膊架在黄花梨木椅的矮扶手上,下巴已经磕到了胸脯处,眼看就要盹过去。 窗外的知了仿佛也怕惊醒了夫子,正午的时候还叫个没完,此刻竟悄没了声。 刺目的日光从雕花窗外投进来,被挂了满窗的细竹帘一拦,投进来的只有一丝丝细细的光纹。 春子打午饭后就开始迷瞪着眼睛,此刻觑着夫子都已经将要梦会周公,自己更是撑不住的干脆也将头轻轻搁到了摊着书本的书案上。 眼睛还没闭牢固,坐在身侧的万顺从桌下伸出只手指,轻轻在春子腰间戳了一戳。 春子毫无防备,一下子吃痒,腾地坐起绷直了后背。 还好抿住了嘴巴,不至于叫出声来把夫子吵醒。 “干嘛?” 睡意朦胧中被惊醒,春子故作恼怒的低头用口型问万顺。 万顺原本就是眯眯眼,冲春子一笑,眼睛更是成了两道线。他也低下头来,光张着口型不出声:“你看少爷!” 两人一起抬头,朝坐在夫子下首第一张书案前的少年看过去。 春子看见前面这个背影,已经是完全伏在书案上了。 心里暗暗笑了笑。 御史大人希望自己唯一的嫡出儿子在今年京中各官员适龄子弟的集体秋试中,能够考入御书房,有资格做当朝太子陪读,所以这才停了少爷的午休,一刻不歇的赶着功课。 可看少爷自己,并不上心呢。 也难怪,都是十三四岁的年龄,纵使再为上进,但这样每天没休没停的赶了月余的功课,总归是让人乏得很。 万顺此时手撑着桌沿,半个身子几乎缩到桌下去,把脚伸的长长的,去勾前面少爷的椅子。 伏在书案上的背影动了动,慢慢抬起身来,转头朝后面看过来。 晁维也不知道,是夫子先盹了过去,还是自己先盹了过去。午膳时母亲非添着让自己多喝了一碗冬瓜虾子汤,饱食之后愈发容易觉得困了。 仿佛刚昏睡过去,椅子便一动,晃醒了自己。 晁维回过头去,看见自己后面坐着的两个贴身小厮,春子正迷迷瞪瞪的望着自己,万顺则是挤眉弄眼的朝门外的方向摆着脑袋。 看来又是老规矩了。 晁维来了精神,二话不说,轻手轻脚把屁股下的椅子朝后挪了挪,猫了腰缩到书案下方的高度,一溜烟的,从砚润斋的后门径直钻出去了。 溜出门外刚站稳,再一回头,春子和万顺已经喜气洋洋的都站到自己身后了。 “少爷,今儿还去城西河游泳吗?”三个少年撒着欢的朝砚润斋院外奔去,万顺颠颠的跟在晁维后面问道。 晁维头也不回:“不去,春子怕水不敢下,每次都去是光在岸上帮咱两守着衣服,没劲。” 春子小跑着跟在两人后面,听了少爷这话,白玉般的面上一红,没有接腔。 万顺一下子失望的泄了气:“那咱们这大热的天,不去河里爽快爽快,溜出来能干啥呀。” “去后厨!”三人亲近惯了,晁维对自己小厮不满的态度毫不在意,依旧是兴高采烈:“晚上府里有客,宴席上肯定要有翠仁糕,陈妈说了,后厨上午就开始准备着了,咱们吃糕去!” 跑出了砚润斋的院外,三人脚步都缓了下来。 上两次逃了学,都是趁夫子午后盹过去的时候。夫子也生怕御史大人怪罪下来自己教学不力,不好对此事声张,便仅仅训斥晁维两句,打万顺和春子几下手掌心,也就罢了。 虽然夫子不足惧,可万一被老爷发现,那后果可严重的多。 于是三人依旧从园子里偷摸的挑了避开人的小路走,还好午后晁府的主子们都歇着了,下人们也多躲着暑气偷着闲,这一路,没撞上什么人。 晁府的后厨,比寻常小商户家中的二进院落都要大上一圈。这烹饪之地,其中又按照菜式,蒸的、煮的、煎的、炸的、炒的、烧的等等,按照不同的屋子给划分了开来。 晁维领头,带着两个小厮熟门熟路的绕到蒸点房后面,猴儿一般扒在蒸点房的窗框上,头探进半开的窗内。 万顺和春子也一左一右的凑过来,趴在晁维身边。 “闻着没?”晁维转过脸来问春子。顶着大太阳一路跑过来,此刻晁维一张俊秀的面庞泛着红晕,额上满是汗珠。 晁维气喘不匀,离得又近,气息溜到春子的脸上,春子心头一跳,马上抬起袖口盖在脸上,仿佛擦汗般掩饰的拉开了和晁维的距离。 一旁的万顺应的爽快:“闻着了!香!” 三人都分明看见,那一层层翠绿色叠着白色的小方形糕点,码成花朵似的三碟,刚从蒸锅里起出来,还冒着热气。 蒸房里的师傅们从早饭后便忙乎到现在,此刻已在准备晚上的面点,没人注意到这三只馋虫的虎视眈眈。 这糕用木薯粉和细茶粉做成,白绿相叠共有九层,制作起来十分繁琐。且须得放至凉透了,才更有韧性更好吃。 万顺胳膊一撑,轻轻巧巧的从窗台跳入了蒸房,窜到案旁,端起一碟子糕就朝回跑。 春子在窗外赶紧凑近了,接过碟子,却没料十分的烫,忍不住嘘了一声,差点把碟子给丢出去。 晁维赶紧接过。万顺跳回到窗外,三人就地蹲在窗沿下,春子掏出帕子给晁维和万顺胡乱擦擦手,三人便不管糕还烫着,捏着就朝嘴里填了起来。 晁维午时吃的便已饱,且这翠仁糕虽好,但也算是自己常能吃到的东西。于是尝了一块后便停了手,饶有兴趣的看着嘴里几乎已经被糕塞满但还在不住的朝里填着的万顺。 春子手里掐着块糕,有点担心的看着万顺:“万顺,你小心噎着!” 万顺头也不抬,鼓着嘴嘟囔着:“好吃,好吃。春子,我真羡慕你。” 春子被万顺的傻样子逗笑了:“羡慕我干嘛?你该羡慕少爷呀。” “我就羡慕你。”万顺终于咽下了口中的翠仁糕,抚着喉咙向下送了送:“老爷马上要娶你娘了,你不也就成少爷了吗?到时候你万一吃厌了翠仁糕,可一定得记得把多的赏给我啊。” 第二章 娘要嫁人 春子听闻此话,手上的糕掉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周才停下。此刻春子只觉得自己周身瞬间像浸入数九寒天的冰窟之中,从内到外凉了个透。 晁维望着春子一双眼睛里的惊惧,也凝住了脸色,沉下声对万顺讲:“不要乱说!” 万顺刚又塞了块翠仁糕进嘴里,见他二人神情,嘴里含着糕来不及下咽便急忙辩解:“我不是乱说!昨个夫人给少爷新制的夏衣成了,陈妈使唤我去取,春子娘也在夫人院里,我听的真真儿的,夫人一直在跟春子娘交待下月初进门的事情……” 晁维速度极快的轻锤了下万顺的手臂,终于让他闭了嘴。 再看春子,已经是慌没了主意的样子,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扭了几扭,接着起身就拔腿朝后厨院外跑去。 万顺正要喊住他,又被晁维一把拉住:“别叫!让他去!他娘自会交待他的,你多什么嘴!” 太难得被晁维训斥,万顺也是颇为难过的垂下了脑袋:“这不是喜事儿嘛,我以为春子娘早该告诉他了呢……” 晁维忧心忡忡的望着春子跌跌撞撞的背影,不再理会万顺。 春子不管不顾的朝下人院里跑去。刚才蹲了许久,又突然站起来,此时觉得自己的头一阵阵的在发懵。盛夏午后的太阳毒辣的照的自己眼帘上十分刺痛,泪水几乎都要被逼了出来。 娘为什么要嫁给晁鹊明?难道娘已经忘了爹?忘了弟弟? 后厨距离下人院并不远,可这一路跑下来,春子觉得自己已经要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晁府下人们住的院中,也分不同等级的房间。既有一张屋子里通铺住了十几个洒扫下人的,也有在下人中地位偏高,可以两三人共住一间的佣仆。 而这下人院里,能够独占一间住着的,只有春子的娘一人。 春子娘此刻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桌前,手里的针线穿梭正忙。 因为太过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她一张温婉的鹅蛋脸上渗出些许汗珠来,却没腾出手去擦一把。 房门突然砰的一声,从外面被撞开,春子娘毫无防备,被响声吓得一怔,针便戳到了手心里。 抬头一看,是春子,正满面泪水的站在门口,十分委屈的抽噎着。 春子娘顾不得手心的痛,放下手里的针线布料,急急上前把春子拥入怀中。 “是真的吗?娘,是真的吗?”春子闻到母亲怀中熟悉的温馨的香,忍不住将头闷入其中嚎啕大哭。 春子娘攒着眉头沉默着,只是抚着春子的后背,试图让春子尽快平静下来。 春子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宣泄似的奋力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是真的是不是?万顺说的都是真的!你要嫁给他!为什么?娘,为什么!你这样对得起爹吗?” 在春子愤怒的面孔中,有悲痛,有气愤,甚至,有一丝恨。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到了春子脸上。 春子被母亲打的措手不及,一时间止住了哭声。 春子娘颤抖着双手,匆匆走到门边先关紧了门。 回过身来,看着春子面上的红印,自己眼圈也忍不住泛了红。 “春儿,你以为娘已经忘了你爹,是不是?” 春子负气的推开母亲伸过来试图抚上自己脸的手,没有答话。 “孩子,我们在夹缝中苦苦撑了这六年,你可知道,娘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在担心我们是否能再顺利的多活一天?” 春子娘掏出帕子,为春子拭去脸上的泪,这一次,春子没有躲开。 “春儿,如今你大了,娘除了想着怎么能活下去,更不能不为以后考虑。”春子娘看着春子红肿却如小鹿般清澈的眸子里印着深深的悲痛,心都揪到了一处:“晁府虽然现在还没人发觉,可再过两年呢?到那时一旦被发现你其实是个女儿身,必然会有人要追根刨底,只怕到那时你爹的身份被人挖出,别说寻回冬儿了,我们自身都难保。”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不怕!”春子梗着细细的脖子,倔强的看着母亲。 春子娘听了这话,一把握住女儿的肩,重重的捏着:“春儿,娘要你牢记住,这世上没什么比活着的一口气更重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活着,一切都有还希望。活着,就有希望寻回冬儿,就有希望摆脱现在的假身份,往后踏踏实实的活着。孩子,你还记得当年桑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为了保住我们的两条命,都是如何被处置的吗?” 这句话仿佛是一盆凉水,当头从春子头上浇下一般。春子的眼前浮现起六年前,那个火光翻腾的冬夜。 六年前,春子只是个七岁女童,却又不是个普通的七岁女童。 她是桑府的嫡长女桑春,父亲桑瑞是当朝丞相,母亲何文筳是太师的嫡孙女。自桑春出生那日起,便是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被桑瑞放在心尖,视若珍宝。 在蜜里打滚的日子,如此一晃七年。原本可以庇佑桑春一生的桑府,却在一夜间,大厦尽倾。 那是桑春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那个寒冬的夜晚里,桑春同小自己三岁的弟弟桑冬,正在卧房中围着暖炉与母亲嬉闹着。 突然间,卧房的门被父亲身边一个年长的嬷嬷撞开,桑春听不懂那嬷嬷同母亲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母亲脸色瞬间惨白,匆忙的同嬷嬷分别抱起了桑春桑冬,跌跌撞撞的朝门外去了。 那时的桑府中仿佛被放进了一头吃人的猛兽一般,府中上下皆在混乱的奔走。小小的桑春趴在母亲肩头,被慌乱感染,流着泪问母亲:“娘,我们去哪?” 母亲没有回话,只是向前奔着。 很快,母亲和嬷嬷抱着桑春姐弟两人,躲入了桑府后院的小花房中,在那里,桑春和弟弟都被剥去了轻软的棉袄,换上了粗布的罩衫。母亲也换上了一身佣仆的服装,焦躁的徘徊着。 窗外,突然腾起火光。桑春和桑冬又冷又怕,忍不住嚎哭起来。母亲按耐不住,要冲出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夫君真被查出有逆反之举,他们何不提审后处置?如此急着灭我满门,居心可揭!” 说罢便冲出门去。嬷嬷匆匆将桑春和桑冬朝身边的柜中一塞,嘱咐二人万万不可出来,便也冲出门去试图要拦下母亲。 桑春同桑冬在黑暗中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母亲和嬷嬷的归来。桑春见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弟弟已经睡去,忍不住轻轻松开他,独自一人溜出了柜子,打算去找寻母亲。 这一次出门,桑春发现桑府中刚才混乱奔走的人们已然不见。直到桑春溜到前院,才发现,桑府上下全被卫兵围在前院中。 小小的桑春没逃过被看守的卫兵发现,但她穿着下人的衣裳,又在花房的柜子里被蹭了一身的泥,很快就被当做男娃拎进了下人堆里。 桑府的下人们自然认得出府中的小姐,见小姐被当做下人丢过来,一群人急忙将小姐拼命藏在身后。在下人群中,桑春终于和也被当做下人圈进来的母亲相逢。 很快,桑府上下所有人的命运,就在那个夜晚被一张轻飘飘的圣旨所决定。 桑家所有人斩立决,桑府财产尽数充公,而桑府的男仆均发配充军,女仆均被分配至其他府第,沦为家奴。 那一夜,代桑春姐弟二人和母亲死去的,是桑府那个忠心耿耿多年的管家的妻儿。而桑瑞,就这样死在了桑春的眼前。 第三章 开解 因被当成男孩,但年龄太小,桑春无法充军,便同母亲一道被分配至了晁府。 桑春母亲何文筳虽不算是沉鱼落雁的美人,但毕竟出身高门,且养尊处优多年,身上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很快,便被晁鹊明收入房中,地位与其他下人自然不同。 “春儿,娘之所以委身晁鹊明多年,就是为了当年保住我们的那些人,我们只有不择手段的活下去,才对得起他们的死。” 说到这里,何文筳也是泪流满面,不能自持。 桑春亦然,挂着泪水哽咽道:“可是娘,既然咱们已经如此活了六年,您又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岂不是让九泉下的爹爹……” “正是因为咱们已经如此活了六年,所以我们不可再如此活下去。”何文筳接着说:“你在晁府,一直扮作男儿,那是因为你年幼,才不被发觉。可如今你已十三岁,即将成人,娘不能让你再冒着风险继续女扮男装的在晁府生活下去。一旦被人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桑春怔怔的看着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睛里,恐惧已经大过了痛苦。 何文筳又说:“晁鹊明在数年前就有此意,但他忌惮夫人张氏的家世,终究是不敢提出。如今他倚靠张家,现已坐稳了御史的位置,且他禁不住我的一再要求,才终于松了口,做主要纳了我为妾。他已经应允我,纳我为妾后,将为我在府外另置一间别院,到时你就可以随娘离开晁府了。娘到时候会想办法把你再从别院送出去,让你好恢复女儿身份。” 桑春慌张起来:“把我再送出去?送到哪里去?” 何文筳安抚着桑春:“当年桑家被诬灭门,你太祖父和祖父一家也受了牵连,太师府上下被贬为庶民。你太祖父年事已高,没能撑住已经去了,但你祖父还在。这些年我们在晁府无法轻易与你祖父联络,不过出了晁府,我会想办法将你送至他们处,过几年再为你寻一门亲事,你便可安稳度日了。” 桑春的印象里,是还有自己祖父的影子的。太祖父当年任太师一职,可祖父却是个闲云野鹤远离朝政之人,年轻时便办了家书院,向来以教书育人为乐。 “我不想,娘,我想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桑春又扑进母亲怀中。可是还有一句话,她同母亲说不出口。那就是她眼下也不想离开晁府,离开晁维。 何文筳叹了口气:“春儿,娘又何尝愿意同你分开?”她明白,自己的女儿是已经能够理解自己的处境和决定了,便故意的将话头岔开:“娘刚才是不是打疼了你?是娘太急了,看看,娘给你新做了件夏衣。” 何文筳拎着还未完工的夏衣在桑春身前比量着,忽又放下,起身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了一叠宽布条交到女儿手里。 “娘,这是干嘛?”桑春不解。 何文筳望着懵懂的桑春:“春儿,以后穿衣之前,用这布条在胸前束上两圈。” 桑春马上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红着脸捏紧了布条。她自己也早已敏锐的察觉了身体的变化。 自从来到晁府,终日同晁维和万顺在一处,桑春一直对自己原本的女儿身并不甚敏感。直到这两年,随着少女在萌芽期的一系列变化,桑春才小心的重新打量起自己原本作为女孩的身体。 何文筳又打了盆水来,仔仔细细的替桑春抹干净了脸:“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不是陪着少爷在上午课吗?” 桑春实话告诉母亲:“先生睡着了,少爷带着我和万顺就溜了。” 何文筳责备的看了桑春一眼:“春儿,能跟着少爷一起读书,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娘不需要你读到满腹经纶,但你作为桑府的后人,切不可文墨不识。” 看着桑春的眼圈又快红了起来,何文筳止住了话:“行了,快去吧,劝少爷赶快回砚润斋,今晚老爷要在府里宴请宾客,你们要是捣乱,老爷少不了要狠狠罚你们。” 桑春从母亲处离开,心里想着少爷可能此刻已经不在后厨了,正在犯愁要去何处寻晁维时,一抬头,竟看见晁维带着万顺,两人正蹲在下人院外的一颗樟树下头。 “春子,你可出来了,我都快热死了,本来想进去跟你娘讨口水喝,少爷还不让。”万顺一边抬袖抹着脸上的汗,一边歉疚的对桑春笑着。 晁维看见桑春走出来,站起来迎过去。桑春低下头,不去看晁维,而是对万顺说:“我娘那有晾凉了的开水,你快去喝一口吧。” 万顺见桑春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口舌冒失而冷落自己,开心的满口答应:“好好,我去喝口水就来。”说罢就朝春子娘屋里跑去了。 万顺刚一跑开,晁维就抓住试图转过身子避开自己目光的桑春的袖口:“我爹要娶你娘,你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不是?” “不是的。”桑春轻轻推开晁维的手。对她来说,谁告诉她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娘的想法,只要娘不是因为晁鹊明的富贵地位而嫁给他,只要娘没有忘了爹,那么娘这一切选择,不管后果如何,她都愿意同母亲一起承担。 晁维急了:“那你为什么要哭?你眼圈都还是红的,你是不是不高兴让我爹娶你娘?” 桑春低声说:“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已经问过我娘了,只要我娘高兴,我也高兴。” 原本桑春巴掌大的脸盘上,一双美目就显得十分的温和,如今哭过的眼睛肿了一些,更加显得楚楚可怜。晁维看着,更加的急了。 “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原是最反对我爹娶你娘的。春子,我不想和你做所谓的……兄弟。” 桑春惊诧的看着晁维紧锁在一起的眉头:“就算你爹娶了我娘,我两也不可能做兄弟呀,我娘原是下人身份,你爹肯行礼娶她,已经是抬举了,我哪里够资格成为你的兄弟呢。” 晁维忙乱的摇着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春子,其实我知道你……” 话未说完,万顺已经跑过来,晁维生生咽下了后半句。 “春子,你娘训了我啦,说我们不该带着少爷溜号,咱们快回去吧,老爷今天有客来,万一咱们被逮到,今天肯定免不了一顿抽啦!”万顺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少爷和春子之间的异常,自顾自的说个没完。 三人顶着大太阳,又绕回了砚润斋。此刻夫子刚从困意中醒来,正为御史大人的少爷又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而焦灼不安,现下见三人竟自觉的回到了讲堂中,心中一宽,连一句训斥也没有,便继续开始讲课了。 第四章 少年将军 入夜后,晁府的红漆高门前,比往常多亮起了几盏灯笼,更显明亮气派。大门早早的打开,迎客的管家立在门内,等着迎接贵客。 此时晁维正在自己房内,由万顺伺候着更衣。从晁维十二岁开始,晁府的各类官场宴请,晁鹊明都要求他出席参与。 晁维也明白,对自己的未来,父亲充满了希望,所以平常虽有偶有玩闹,但对学业,却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不敢放松的。 “少爷,今天老爷请的是什么人啊?府里阵仗弄得这么大。”万顺半蹲下抚弄着晁维长衫的下摆,问晁维。 晁维站在铜镜前,扣着自己领口的纽子:“是那个刚被皇上封了抚北将军的征北军头领。” 万顺激动的站起来:“就是那个带了五万人马,打退了二十万乌图国军队的那个少年将军?” “你也知道他?” 万顺愈发的手舞足蹈起来:“那当然!咱们京城,不,咱们国内哪还有人不知道这个少年将军的威名呀!听说这次乌图国冒犯北关,是他向皇上请命,只求了五万人马,就出发北征了,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就打退了他们的二十万大军,一回京城就被皇上封了将军!而且听说他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将军!乖乖,真是威风的不得了!” 万顺越说越来劲,仿佛被皇上封了将军的是他自己一般。 晁维扣好了扣子,拍拍万顺的肩膀:“行了,待会我带你见见这个将军的真人,让你好好当面仰慕仰慕他。春子呢?这会子怎么没看见他?” “老爷吩咐今晚宴客厅里要铺上地毯,正好前厅的小贺病了,缺个人手,春子路过前厅,就被临时抓去帮忙了。” 晁维皱了皱眉头:“缺人让管事的自己想办法,你去把春子叫回来,就说我让的。” 万顺接了命就赶紧的拔腿去了,他知道少爷一向不愿意让别人随意指使差遣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春子。这两年自己和少爷都到了抽条的年纪,身高蹭蹭的向上长,可春子依然是蔫巴巴的,又瘦又矮小。 虽然作为少爷身边的贴身小厮,从来没什么重活计,可少爷不止一次嘱咐过万顺,尤其是这两年,一直强调万顺比春子要壮实得多,许多事情要他多担着些。 而万顺本人也是乐得同意,一来自己同春子要好,见他瘦瘦小小也不愿让他出力,二来春子大包大揽的把万顺的脏衣统统包下了,每次洗后还叠的平平整整。对此,万顺几乎要感激涕零。 约莫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万顺同桑春两人一起回来了。晁维开口问桑春:“今天宴客厅里管事的是谁?” 桑春息事宁人的说:“原本是去领下个月的开支银子的,月底了大家都忙着,今天又有宴请,事情多的不得了。我想着这边还有万顺在,就顺便在宴客厅帮了一会子忙。也就是铺铺毯子,不是重活。” “怎么那么傻,别人使唤你,你不知道抬出我来对付过去吗?”晁维埋怨的说。 万顺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要我就直接溜了,你就是因为每次都应允下来,他们才老爱使唤你呢。我说春子,你什么时候能学到我一半聪明就好啦!” “好好好,最好是你把你的聪明直接分给我一半,我也就不用花心思同你学了。”桑春不再理会万顺,又同晁维说:“少爷,宴客厅已经准备妥当了,老爷刚才已经到了,您也过去吧。” 三人当即动身,很快到了晁府的宴客厅。宴客厅主席正首,坐着的却不是晁鹊明。 “外祖!”待晁维看清了主席正首的人,惊喜地朝他大步奔了过去。 那人乍一看倒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纪,因为他虽头发白了许多,可面貌却毫无老态,不光双目炯炯,一张方脸上还透着刚毅,看上去十分威严。 这人正是晁维的外祖父,震远将军张书鄂,今年已五十有四。 见晁维朝自己奔来,他哈哈大笑着起身相迎:“维儿,最近武艺可有长进?要不要外祖陪你练上几招?” 晁维此时已立到他面前,张书鄂有力又疼爱的拍了拍外孙的肩:“不行,不够壮实,是不是没有每天坚持习武?怎的看起来文弱书生一般?” “父亲,维儿还有三个月就要参加东宫秋试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用功读书,若成绩优异,可是有资格入宫做太子伴读的。” 笑着接话的人便是晁维的父亲,当朝御史晁鹊明。他原本坐在张书鄂身侧,此刻也站了起来。 晁鹊明比张书鄂都几乎要高半个头,身材却只有张书鄂一半壮实。他穿着一身赭色长衫,因着太瘦,一立起来长衫便荡在身上,仿佛里面只是一根杆子撑着一般。 “你啊!”张书鄂责备的看了晁鹊明一眼:“只期望维儿走你的路,但要我看,我们张家的后辈,须得个个英武!从前朝开始我就助当今圣上平乱,战功累累,如今我们张家的荣华,地位,甚至你这御史的头衔,哪一个不是靠我张某赤手空拳打出来的?” 晁鹊明面上一僵,原本笑的谦卑的长白面孔滞住了。张书鄂却浑然不发觉一般,自顾自的继续打量着晁维的身板。 晁维敏锐的捕捉到了父亲脸色的变化。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外祖这话不甚好听,但对自己疼爱的孙辈,晁维能理解老人希望后辈可继承他一身本领的那种期盼。 可晁维也明白,这话在晁鹊明听来,张书鄂不仅把晁维归成了“张家的后辈”,更是赤裸裸的挑明了晁鹊明能坐上御史位置的背景原因。这相当于将晁鹊明自己所有的权谋和努力,全盘否定掉。 机敏如晁维,马上开口:“外祖,您许久不来,不先问问孙儿有没有想您,怎么先问起孙儿的武艺来了?再说了,爹可从来没有拦着我习武,是我自己不爱和那些个花拳绣腿的师傅学。要是您常常能亲自指点孙儿一二,保不齐我现在都能和您过上几招了呢!” 这话哄得张书鄂大笑不止:“好好好,好孩子,外祖想你想的厉害,可前朝总有兵事牵绊。如今乌图骚动,频频扰乱我北关边境,圣上委任我指挥调度,不能时时来看你。你是个懂事的,肯定不会怪外祖,对不对?” 祖孙两人其乐融融,晁鹊明在旁也缓和了脸色。一家三人分别落座,桑春和万顺立在晁维身后,等候随时指派。 第五章 宴请 晁府的宴客厅面积不算非常大,但装饰华丽。尤其今日,厅顶点起了六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地面也铺开了接待寻常客人时并不会铺就的短绒地毯。 “外祖,爹都没提前和我说您要过来。” 张书鄂听了晁维这话,忽而冷笑一声:“你爹如何告诉你?他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过来。” 坐在一旁案前的晁鹊明面色甚难堪,他复又立起,躬身向张书鄂:“父亲大人,这抚北将军大捷回京,朝中官员近期纷纷为其设宴庆功,小婿原是想不能同大家显出差异来,故才安排了今晚的宴请,因太匆忙,未能及时跟您秉明此事,是小婿的疏漏,您切莫怪罪。” “怕是庆功其次,拉拢才是目的吧!”张书鄂将手中的茶杯朝案上重重一顿:“十九岁,不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碰运气打了一场胜仗,这些人就如此按耐不住!” 见晁鹊明低头不语,仿佛面有愧色,张书鄂的语气不禁又缓和下来:“哎,他人赶着去巴结也就罢了,你又为何如此?你该明白,皇上是忌惮着平叛后这几年来,张家军威益盛,赐了他这将军的封号,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平衡?我张书鄂无福,命里只得斯瑶一个女儿,你既是我女婿,我自然将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可你如此之举,叫外人如何揣测我们的关系?” 晁鹊明无话可说,讪讪的坐下。晁维开口问外祖:“外祖,那这个抚北将军带了五万人马就打赢了二十万大军,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又如何?抗战北关,他打赢这场仗,靠的还不是我在后方坐阵指挥全盘?再说了,想当年圣上年幼继位,多少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若不是我一人带了仅有数千人的禁军拼死护卫皇宫,岂有这如今盛世?”张书鄂先是不忿,说到后来,又面带得色。 晁维自幼便十分崇拜自己的外祖:“您是皇上最为重视的震远将军,更是如今的三军统帅,再勇猛的战士也不过是战士,和您这样的将领自然是完全没法比的呢!” 晁鹊明也附和着,这厅里此时才有了些许融洽的气氛。 万顺拿肩膀碰了碰身边站着的春子,悄声说:“哎,你说,这个抚北将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难不成他打赢了这胜仗,真的就是运气好?” 桑春摇头,她不懂这中间关系,只觉得既然晁维说张书鄂更厉害些,那自然就是对的了。 这时前院一个小厮进了宴客厅通报:“老爷,贵客已到,曹管家正引贵客过来。” 晁鹊明起身,正要起身相迎,坐在一旁的张书鄂一身咳嗽,定住了晁鹊明的脚步。 晁维不忍见爹为难,主动开口:“外祖,爹,客人上门,我是小辈,不去迎一下,人家要怪我家没有礼数了。” 见张书鄂没有反对,晁维起身,朝宴客厅外走去。 还未待晁维走出宴客厅门口,曹管家已经带着客人进了宴客厅。 曹管家将人带到后,便离开了宴客厅。众人目光齐齐向宴客厅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暗紫色长衫的男子已站了进来。 桑春不太敢确定,进来的这个紫衫男子,就是那位威名远扬的抚北将军。 武将中,她日常所见的,只是晁维的外祖张书鄂一人,故而在桑春的印象中,武将都应当同张书鄂一般,威武精壮,身上充满了不拘小节和对人总习惯低看一等的习气。 可这个紫衫男子,却同这些形象毫不沾边。他身形虽不单薄,却没有一丝习武之人的勇猛之气。相反的,面色如玉,散发着柔和的光彩,虽不是面若潘安的美男子,但自有一种丰神俊朗,教人一眼过去,不敢轻视了去。 桑春暗暗奇怪:这个将军,看起来倒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一般,如何能带兵遣将上阵厮杀? 晁维迎上前,拱手作礼:“将军远到,失迎失迎,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这晁维虽只是个年方十四的少年,但毕竟出身官宦世家,相应礼数,丝毫不差,各种场合也从不露怯。晁府的交际往来,晁维一直是随父亲一同接待打点,对自己的待人分寸,亦是十分有自信。 可让晁维未能料到的是,这紫衫男子,竟然对他毫不买账。 紫衫男子对晁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越过,向厅内正席上坐着的张书鄂走去:“张将军竟也在?” 张书鄂见其对自己的宝贝外孙如此轻视,瞬间沉下脸来:“邢姜,你眼神倒好,可只怕是从北关严寒之地初回,冻伤了耳朵,不然怎的对我孙儿的迎接充耳不闻?” 这紫衫男子这才仿佛发现了晁维的存在一般:“哟,这可真是失礼了,晁少爷,失敬失敬。” 他语气间却毫无抱歉,甚是目中无人。 桑春自小陪同晁维一起长大,虽说自己和万顺是下人身份,但晁维对他们二人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居高临下的态度,反而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般对待二人。 此时桑春见晁维被如此无礼对待,自己不禁又气又心疼,在心中立刻推翻了对这个抚北将军的第一印象,觉得这人的皮囊实在是太有欺骗性,没想到本性竟如此恶劣。 晁鹊明开始打圆场:“不碍的,维儿,这位便是抚北将军邢姜,将军是习武之人,豪爽不羁,你要理解。邢将军,请入席。” “是,爹。”晁维再气也是识大体的,默默退回到自己的案前坐着。 邢姜也毫不客气,大喇喇朝张书鄂下属的案前一坐。对晁鹊明一句谢字也没有。 很快,在晁鹊明的示意下,晁府的下人鱼贯而入,将菜肴美酒奉与众人。 在杯盏交错和晁鹊明狡猾的言语调和中,张书鄂也渐渐松弛下来,面子上暂时放下了对邢姜的敌意。 邢姜十分的放松,毫不像在他人家中做客,倒像是在自家一般。酒酣耳热之际,突然问晁鹊明:“御史大人宴客的厅堂怎的如此之小?” 晁鹊明不明白他此问何意:“晁某平日并不喜频繁交际大张宴请……” “不是。”邢姜随意的挥挥手打断了晁鹊明:“我是在想御史大人的宴客厅如此之小,那让舞妓们如何施展得开?” 晁维按捺不住:“邢将军,我们晁家家风严明,历来宴请从无此安排。” 邢姜举起杯酒来漫不经心的朝晁维示意了一下,勾起嘴角笑着说:“御史少爷是年龄还小,等你尝过鲜了,就晓得个中美妙滋味了。” 晁维愤愤,不再言语,倒是张书鄂开口:“邢将军年少正盛,听说这次出兵北关,还带回了一个乌图女子?” 邢姜一张俊脸笑的邪气:“张将军有所不知,那北方女子性情泼辣,身形丰满,同我朝女子相比,又更有别一种风味。” 张书鄂原本对皇上提携邢姜的速度有所担心,如今见他这幅轻狂样子,心下倒定了几分。一个十九岁的放荡小子,能成什么气候? 想到这一层,张书鄂不禁开怀大笑,同邢姜又一轮推杯换盏。一直到深夜,仿佛主客尽欢,宴席才散去。 第六章 请求 “呸,什么抚北将军!要我看,他就是个狗屁将军!还是个流氓!”酒宴结束,回到晁维的居所,万顺按捺不住一晚上的怒火,愤愤不平的说。 桑春说不出口太难听的话,但也忍不住跟着附和:“皇上怎么会封这种人做将军?一丝品格都没有。而且他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刚才在酒宴上听他说,皇上还有意要讲京城内的三万禁军也交到他手上?” 晁维对这个邢姜也十分恼火:“他看上去像个人,可其实骨子里就是个禽兽。” 桑春和万顺互望一眼。看来一向温柔谦和的少爷,今晚是真的动了怒。 晁维看了他二人的表情,接着说:“你们若是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就知道我并不是言过其实。六年前京城的那场叛乱,起兵造反的头目里,就有这个邢姜的爹。” 正在一旁为少爷沏茶的桑春突然听到这话,心头一跳,手抖洒了些茶水出来。 万顺问道:“他爹造反,皇上还能封他做将军?” “这就是他禽兽所在了。”晁维十分不齿:“他当时也不过十三四岁,但是为了不被连累,便亲手杀了自己的爹,靠着将他亲爹的尸首呈给皇上,才在军队里有了立足之地。” “乖乖……”万顺咋舌,一时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桑春追问晁维:“那他爹当初为何要起兵造反?” 晁维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爹和外祖都不爱谈那段事情。但是我隐约也在酒宴上曾经听其他官员私下说起过,好像是邢姜的爹当时妄图支持西昭王上位。” 桑春又问:“那带头造反的就是邢姜的爹一人吗?” “当然不是。”晁维纳闷:“春子,你怎么问起这个来。自古朝政颠覆,没有是靠着一己之力就能成事的。除了邢家,当时一同叛逆的还有前任御史陈家,和前任丞相桑家。” 桑春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她背过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意图掩饰自己的慌张。 万顺又感慨起来:“这些官老爷们的心思可真难猜,要是我做到丞相的位置,那我就天天躺在床上吃翠仁糕,蜜果子,还得在旁边搭个戏台子,享受都来不及,竟然还有时间造反?哎,春子,你呢?要是你当上了丞相,你打算怎么享福?” 桑春完全没有听见万顺在对自己说什么,她满脑子里都是娘常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春儿,不要相信他们说的,你爹清白一生,他是被奸人所诬。 爹已经没了,可留下了骂名,桑春相信母亲是真的,可她和母亲也都明白,母女二人能活下来,已是拼尽全力,纵然对爹的骂名不服,两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也是无法为死去的“叛贼”所正名的。 但头一次听到他人口中对爹的评判,桑春的心疼得厉害。 “我有些不舒服,万顺,你先伺候少爷早些更衣休息吧。”桑春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晁维的居所。她现在急着要见到母亲,寻求一些安慰。 “怎么了这是……少爷,春子是不是还因为他娘的事情不开心啊?”万顺从做丞相的幻想中抽离出来,开始担心同伴的心情。 晁维比万顺更多几分担心,但是不好表露:“可能是吧,你下次讲话一定要注意,怎么嘴上总没个把门的呢。” 万顺心里嘀咕着,谁想到春子娘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提前和春子说呢?但看少爷的脸色并不好,想来少爷还被晚上的那个狗屁将军扰乱着心情,便也不再开口说话,细心服侍少爷更衣洗漱后睡了。 桑春晚上歇在娘的房间里,母女二人聊到深夜才睡去。可天还未亮,便有一个小丫头来敲门,说老爷要唤桑春过去。 “娘,他找我干嘛?”桑春不解。 何文筳也并不清楚晁鹊明的心思:“既叫你去了,便去吧,说话谨慎着些,若是问起你来晁府之前的事情,就说自己那时年龄还小,已经不记得了。” 桑春听了母亲的嘱咐,心中更多几分忐忑。可晁鹊明是推脱不得的,只好匆匆随着那个小丫头去了。 夏日天亮的快,桑春出门时天色虽还暗着,待走到晁鹊明的居所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这是夏日的白天中最凉爽的时刻了。晁鹊明正在自己的院内修剪着几盆铁松。见人带了桑春过来,便摆摆手,让院内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老爷早。”桑春规规矩矩上前行礼。 晁鹊明放下手中的剪刀,打量着桑春。这个孩子,只比维儿小了一岁,但看身形却仿佛和维儿差了好几年。两人气质也截然不同,维儿虽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但不失少年习性,开朗阳光,还带着天生的自信,甚至些许自负。而这个孩子虽然长相清秀,行为举止也比普通下人强百倍,却始终给人一种他时刻保持着隐忍的感觉。 晁鹊明半天没开口,桑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是规规矩矩的在他面前候着。 “春子,维儿最近读书可用功?” 桑春没料到晁鹊明会问这个问题,心虚起来:“少爷天资聪颖,先生布置的功课每次都完成的很好,先生也一直夸奖少爷。” 晁鹊明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弯了起来:“你倒不会撒谎。同样的问题,我问万顺,他每回都拍着胸脯同我说,少爷读书认真,从来没有逃过席缺过课。你说,他这是不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桑春也不好意思的笑了。不料晁鹊明话锋一转:“春子,我要娶你娘,你可知道?” 桑春楞了一下,又低下了头,轻轻回答:“知道的,老爷。” 晁鹊明又问:“怎么,你不愿意?” 桑春赶紧摇头:“老爷,我娘愿意,我就愿意。” “我已安排好了一个别院,等你娘过了门,就会迁过去。”晁鹊明掐着面前一盆铁松上的松针,缓缓开口:“你娘向我提了个请求,希望能把你也带出晁府。我理解她的想法,做母亲的自然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终身为仆,便已经应允了她。” 桑春从晁鹊明的口中听到这事,同母亲口中听到,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了,她轻轻咬住下唇,等着晁鹊明继续发话。 “你同你娘身份特殊,我虽娶了她,但你母子二人是无法上我晁家家谱,入我晁家祠堂的。我既应允了你娘一个请求,那么你也可以向我提一个。”晁鹊明说。 第七章 放假 这算是补偿吗? 桑春有些惊讶。在她眼中,晁鹊明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官场老狐狸,但无家世背景,出身普通,故而虽然已经收了母亲多年,但是碍于夫人,或者说是碍于岳父张书鄂,始终没有给母亲一个名分。 按常理说,何文筳既是个下人的身份,如今能破格被晁鹊明纳为妾,已经是抬高了她的身份了,晁鹊明又何必因为她们不能进家谱而特意要补偿二人? 晁鹊明见桑春不语,又开口说:“想来我提的突然,你可能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这样吧,你若是有想到了什么,再向我提。” “谢谢老爷。”桑春见晁鹊明不再有话,便打算退下了。 晁鹊明忽又喊住桑春:“等一下。” 桑春停住,晁鹊明接着说:“原本是要下个月初迎你娘过门的,也没几天了,但是昨夜维儿的外祖提出让我随他去京郊处理些事务,这一去一回,只怕原定的日子要后推了。” 桑春不知要说什么,只得继续沉默。 “我稍后就要动身,你帮我转告你娘,让她安心等着。夫人最近若是有什么吩咐下来,只让她推脱身体不适即可。” “知道了,老爷。”桑春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离开了。 听了晁鹊明的这一番话,桑春的心里萌出了一丝感激。 从进了晁府,因着何文筳和晁鹊明的这一层关系,两人在晁府过得并不艰难。 桑春明白母亲大家闺秀的气质在晁府一众下人中,是有多么的鹤立鸡群。所以她一直以来都认为,晁鹊明选中母亲,只是因为母亲的这一份特殊而产生的新鲜。 甚至,她有一段时间一直在默默的猜测,晁鹊明这份新鲜,什么时候会消失。 却没想,等来的,竟然是晁鹊明要纳母亲做妾的这一日。而且今天在言语间,桑春察觉到,晁鹊明对母亲,并不是完全的没有一丝感情。 娘会幸福吗?日头越升越高,阳光照在桑春的脸上,她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爹,您既然拼命让我们活了下来,那我们,一定也会拼命的,拼命的活下去。 当桑春赶回晁维的居所时,晁维已经起身洗漱完毕,正在吃早饭。 桑春一踏进门内,晁维就敏锐的发现她眼下的两团阴影。 “怎么没精神?是不是还不舒服?”晁维放下手中的汤匙,关切的问桑春。 桑春自然也看见了晁维眼中切实的关切,心头一暖,这一日来的烦扰,霎时消除大半:“不碍的,只是昨夜睡得迟了些。” “春子,你信不信,我跟你说一句话,保管你马上精神十足!”万顺想保持神秘,却忍不住几乎要手舞足蹈。 桑春故意想逗他,装作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对晁维说:“少爷,您吃完了吗?吃完咱们就去砚润斋吧。昨儿已经逃了学,今天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 “哈哈,少爷今天不去,我也不去,你也不许去!”万顺憋不住,一连串的开口:“夫人今天开了大恩呢!说前段时间少爷功课赶得太急,今天给少爷放假一天!还准少爷可以出门!” 晁维温和的笑着对桑春:“今天既然不用上课,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可好?” “好啊,当然好!我这就去准备马车!”万顺颠颠的跑了出去。 晁维和桑春相视一笑。 夏日的上午虽热,日光却还没到毒辣的时候,除了京城街上的各色店铺相连,连街边都挤挤挨挨的摆满了售卖各类商品的小铺,十分热闹。 晁维和桑春万顺三人坐在晁府的马车里,都忍不住撩起车窗帘频频向外看去。 “我说少爷,咱们光坐马车上有什么意思啊。既然是出来逛,那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店子,咱们难不成这一路就在车上颠过去了?”万顺早就在车上坐不住了,扭来扭去用身体和语言同时抗议着。 桑春责备他:“老爷平常是不会让少爷随便出门的,今天出门是夫人许的,还不知道老爷知不知道呢。而且咱们出来带的人并不多,外面这么多人,万一少爷出了事情……” “不会的。”晁维打断桑春:“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情?” 他又抬起一只手轻拍到桑春肩上,深深的看着桑春说:“而且,即使出了事情,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不光这样,春子,我也有能力保护你。” 桑春觉得肩上被晁维按住的地方,火烧一般滚烫,更是不敢抬眼看向晁维。 打从六年前进入晁府,桑春便被晁鹊明安排在晁维身边。那时两人都年幼,再加上伺候晁维本身就是桑春的活计,所以两人日常的身体接触并不少。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就是最近两年,桑春觉得,自己越来越抗拒和晁维有任何触碰。 她并不是抗拒晁维,相反的,她的心,她的念头,总是不自觉的被晁维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所吸引,并深深的刻在脑海里。 但她怕。 她怕自己的女儿身,她怕自己“叛贼之后”的身份,她一切怕的源泉,均来源于六年前桑府中的那一场屠杀。 晁维仿佛从没有发现过她的异样,一如既往的对她好,甚至更好。 万顺以为桑春是担心老爷责备,才半天不做声。他等不住又开口:“春子,少爷都这么说了,你还怕什么?我也能保护你!” 桑春掩饰的抬手捂嘴先干咳了一声,晁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就势滑落了:“那好吧,但是咱们不能朝人多的地方去,找几个清净店铺逛逛行吗?” 万顺一叠声的答应着,还不忘损上桑春一句:“行行行,哎呀,我怎么觉着咱们三个里面,你才是少爷呢?” 三人下了马车,身后十来步外晁府的四个随从,紧紧跟随着。 “少爷,我听人家说过,前面有个茶馆里每日都演皮影呢!咱们去看看好不好?”万顺想少爷一定也会喜欢。 没想到晁维一口就拒绝了:“下次吧,今天我想买个东西。或者等东西买好了,咱们再去看。” “啊,您缺什么东西,派曹管家来买不就得了吗?” “不行,我得自己挑。”晁维此时已在一家玉器店门口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抬腿走了进去。 “您要买玉?咱们府里啥样的上品没有啊,还要来这种店子买?”万顺虽跟在晁维身后,还是忍不住嘀咕。 晁维笑着责备他:“还抱怨个没完?你乖乖闭嘴,中午我请你们去登云楼吃一顿。” 万顺马上抬手在自己嘴边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将双唇紧紧的抿了起来。 第八章 买玉 在这京城之中打点往来生意的商人,自然是八面玲珑的。 晁维三人走进店里,玉器店的老板虽认不出这位就是御史府的少爷,但一眼辨出了这位少年一定是显贵人家的公子,怠慢不得。 他匆匆放下手中的账本,比店里的伙计先一步快步迎到晁维面前,双手一拱,笑面相迎:“这位少爷,光临敝小店,可是要选购玉器?” 晁维朝柜台里左右打量着:“有没有上好的玉坠子?” “有有有!”这老板做了个指引的手势:“少爷,寻常东西想必您定是看不进眼的,小店有些难得的珍品,都存放在二楼,一般客人是见不着的,您楼上请。” 一行人在老板的指引下,上了二楼。 “你只管拿那成色最好的东西出来,不需用二等货色糊弄我。”晁维因着出身御史府,日常一应吃的用的,都是府中打点一切。这次自己亲自出来采买东西,也是第一次,多少有些局促,所以故意摆出了不好糊弄的脸色。 老板弓腰哈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少爷,您请瞧这。” 说着,老板从一个带锁的八宝屉中,取出了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匣子,打开放到了晁维面前。 晁维落眼一看,匣子里,是个拇指大小的碧玉观音。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可晁维将盒子朝老板推回一寸:“还有其他的吗?” 这已经是店里上好的货色了,老板没想到晁维竟然只是扫了一眼。他更加不敢怠慢,又从八宝屉中轮番取出若干匣子,一一打开,齐齐的排到晁维面前:“少爷,您再看这些可有能入眼的?” 晁维逐个看过去,最后眼光落在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上。 要说这块翡翠虽好,但也并不能称得上极品。可它的特别之处,是在雕刻上。 这是一块约一寸长的椭圆形翡翠,翠绿逼人,但偏偏在这翠绿的一侧,有一小块仿佛褪了色的浅青浮在上面。 原本这浅青是一块瑕疵,可不知这翡翠经了哪位能工巧匠的手,翠绿的部分被雕成荷叶,工艺精湛,荷叶的边甚至微微卷起,似被清风吹拂。而一侧的浅绿,被精巧的雕琢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蜻蜓,仿佛正停在这翠绿的荷叶上。 晁维忍不住拿起这块翡翠,在手上细细看了起来。 老板心下了然,自古男戴观音女戴佛,这观音音同“官印”,男子为图仕途顺畅,多爱佩戴。可眼前这个少爷看上的,分明是款女孩家带的东西,想来此番挑选,是为了送与哪家的小姐吧。 万顺觉得纳闷:“少爷,这块好看虽好看,可这一看便是姑娘家戴的东西啊。” “你也觉得好看?”晁维又问桑春:“春子,你觉得呢?” 桑春和万顺看法相同:“是很好看,可少爷您戴这个不合适吧?” 晁维笑道:“既然好看,那便成了。老板,烦请把这块包起来吧,我要了。” 玉器店老板没料想这么快就成了一笔生意,心花怒放,生怕这位贵客改主意一般,忙着将翡翠装盒打包。 晁维出门并没有带银子的习惯,便手签了晁府的地址,让老板上门去取。这玉器店老板何等精明之人,一看地址,立刻连连拱手:“原来贵客竟是晁公子,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说罢,这老板又从八宝盒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晁维看:“晁公子,这对玉戒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巧在两个戒指上都有块浅黄色,放在一处,恰好能对的到一起去。您头一次亲自光临小店,这对玉戒权当小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这对玉戒粗细各一只,倒真如老板所言,上面各有一块浅黄色的斑。晁维开口对老板说道:“既是开门做生意,哪有朝外白送的道理。你把账挂上,一并送到晁府去结。” 说罢便示意桑春拿了这玉坠和玉戒,离开了玉器店。 三人又随意逛了会子,很快到了中午,晁维带着万顺和桑春,如约去了登云楼。 这登云楼坐落于京城最繁华之处,是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 数年前,这酒楼规模并不大,原本是几个闲散的皇亲贵戚建起来,请了各地最好的厨子,用作休闲娱乐之地。 却不料这登云楼名声在皇族中竟越传越大,最后索性扩建了一番,对外正式开张营业。但因消费奇高,故来往皆是达官贵人,寻常百姓自然难以成为登云楼的座上宾。 登云楼内装饰典雅,毫无奢华之气,比寻常酒楼多了不只一分雅致。进门看不到餐桌餐椅,食客们用餐均在二楼的雅间。 一楼大厅里只有一个正正方方宽约三四丈的戏台,戏台四边是回字形的楼梯,通向二楼。 二楼的十来间雅间也是回字形分布,每个雅间靠回字内的墙面上,均开了大窗,如此,客人坐在各自的雅间内,就可看到戏台上的表演。 登云楼的迎客伙计自然认得出御史晁府的少爷。晁维三人甫一进门,便有两个伙计上前相迎,将三人向二楼引去。 晁维三人跟在伙计身后拾阶而上,半途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晁公子也来吃饭?” 晁维抬头,竟看到昨夜共宴的轻狂将军邢姜,正站在二楼一间雅间外,双手搭在二楼走廊的栏杆上,俯身看着自己。 “嘿哟,真倒霉!”万顺偷偷扯了扯桑春的衣角,做贼一般轻声说:“春子,这下少爷肯定不愿留下来吃饭了,咱两没口福!” 桑春啪的拍掉万顺的手:“不吃就不吃,少爷平常带咱们吃的好东西还少吗?跟这种人在一个馆子里,别说少爷了,反正我自己肯定是恶心的什么都吃不下!” 晁维没想到在这里竟会遇到邢姜,也没想到邢姜会主动同自己打招呼。但既已碰上,自己若是转身走了,一来是显得自己没气魄,二来岂不是丢御史府的脸面? 想到这,晁维一边拱手一边继续上楼:“邢将军,您也在。” “晁公子只一人前来?”待晁维走到邢姜面前,邢姜开口问他。 晁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厮:“我们是三人同来。” 邢姜却看也不看晁维身后的两人,哂笑道:“巧了,我同晁公子一样,也无其他宾客。昨夜晁府盛情款待,今日不知晁公子可否赏光共席?” 第九章 偶遇 晁维推脱:“邢将军既自己来登云楼,想必是就是为了寻个清静,我若是贸然打扰,岂不是不合时宜?” 那邢姜笑得狡猾:“邢某倒不是为了清静,不过是前些时候一直在北关征战,近期乍回京城,一时间找不到人可以相陪,正觉遗憾,却碰见晁公子,十分欢喜,还请晁公子赏邢某几分薄面吧!” 这自然是假话,从邢姜被封为抚北将军后,朝中试图与其结交往来之辈不胜枚举,他竟将自己说的仿佛孤家寡人一般。 晁维明白,纵使再做推脱,这邢姜必然还有别的借口,便只好应了下来。 邢姜支使走带路的伙计,亲自将晁维三人引进自己的雅间。果然这雅间中除了邢姜和他的一个随从,并无旁人了。 见雅间中酒食已备齐,晁维开口同邢姜说:“邢将军,今日我原是应允了带我两位小厮同来用餐,却没料受了邢将军的邀请。但君子一言,所以想冒昧同邢将军提个请求,还请邢将军允许我的两个小厮共同入席。” 邢姜倒是很不在意的说:“邢某的军队中,不分等级军衔,将士们风餐露宿皆在一处。晁公子请便吧。” 众人落座,开始用餐。晁府家规颇严,但桑春和万顺在晁府时,也时常同晁维同桌进食,不过只是在私下无人的情况下。 晁维有心照顾两人,可今日与寻常在晁府时不同,桑春和万顺都是第一次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和晁维同桌用餐,故而十分的放不开,连放在面前的菜品都不好意思伸手去夹。 邢姜的酒杯被他的随从加满酒后,那随从又来给晁维倒酒,被晁维婉拒。 “怎么,晁公子昨夜就未与我喝酒,今日还要拒绝?”邢姜语气中颇有火气,一双剑眉缠到一处,瞪着晁维。 桑春在一旁不由握紧了筷子,替晁维捏着汗。昨夜言语间桑春是明白的,这张书鄂和邢姜在朝堂上仿佛正相互打压,所以她生怕这邢姜今日请客是假,找茬是真。 “邢将军见谅,只因我有夏寒之症,从入夏后便得日日服药。一旦饮酒,只怕我这前两个月吃下去的药便白费了。”晁维倒面不改色。 邢姜没料他搬出如此借口,脸色不甚好,但也只得说:“那便算了。”说罢便吩咐随从去叫那小二沏茶上来。 万顺乘着邢姜同随从说话之际,凑过来问桑春:“春子,咱们少爷吃了什么药?我怎么不知道?你伺候着吃的?” 桑春差点没笑出声来,在桌下狠狠踩了万顺一脚,把他疼的龇牙咧嘴,却摸不着脑袋。 邢姜又开口:“昨夜记得张将军提起,晁公子今年只得十四岁?” 晁维点头。 “晁公子年岁虽轻,却稳重的很。”邢姜突然笑起来:“晁公子如此少年老成,又不能喝酒,如此岂不太闷?” 桑春看邢姜笑得突然,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揣测,雅间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桑春第一反应是酒楼伙计沏好了茶送上来,却没想抬眼看过去,雅间内竟进来了两个春红柳绿的女子。 “来来来,这位可是御史晁大人家的公子,你们今日可要陪好了。”邢姜毫不意外的招呼着,一张玉面笑得放荡。 晁维也是大惊:“邢将军,您这是何意?” “晁公子,这两位可是醉仙园里最难请的头牌,让她们来陪我们一同用餐,岂不热闹许多?”邢姜已经搂过一位女子,直接将其放到自己大腿上,那女子双臂如游蛇一般,顺势缠住邢姜的颈子。 另一个女子妖娆的走到晁维身边,双唇微启:“晁公子……” 晁维猛地站起,将那女子伸过来的手一推:“邢将军,府中还有事,先告辞一步了。” 说罢不顾邢姜的脸色,直接离开,朝登云楼外走去。桑春和万顺见状,也赶紧跟了出去。 见晁维离开,邢姜冷笑:“呵,这就急了,看来晁鹊明倒是教了个好儿子。” 坐在他腿上的那女子扭了一扭:“将军,我喂您喝酒可好……” 邢姜却一改刚才的轻浮之色,板着面孔看也不看这女子:“领了银子现在就走,别人若问起,就说今日你们陪着我和御史的公子一同酒宴,御史公子尽兴而归。” 两位女子也是靠识人颜色度日,一见邢姜如此,赶紧从邢姜的随从手中接过一袋银子,匆匆走了。 那邢姜的随从开口:“将军,还要继续跟着晁维吗?” 邢姜掸了掸那女子刚在自己身上坐过的地方,双目炯炯:“不用了。今日陈侍郎也在登云楼用餐,你代我去敬上一轮酒,一定要告诉他们,我在陪御史公子,不方便亲自过去。” 晁维带着桑春和万顺离开登云楼,再无任何心思闲逛,便上了马车直接折返晁府。 “我的天哪,真是吓死我了!”万顺夸张的抚着自己胸口:“少爷,咱们今日差点叫妖精给活吞了!” 桑春原本也紧张的提着气,听万顺这么说,又忍不住笑出来:“妖精要吞的是少爷,你怕什么?” 晁维叹气:“你们两人还有心思调笑。这个邢姜行事放荡,我回去倒要劝劝爹,朝堂上最好不要再同此人来往。” 万顺附和:“对对对,一定要把今天的事告诉老爷,最好也告诉老太爷,让他们好好整治整治这个流氓将军。” “不行。”晁维正色对万顺和桑春两人:“你们两人记着,今天这事回府后同谁都不可提起。” 桑春疑惑:“为什么?” 晁维说:“这个邢姜如此不避讳,想必他放浪的习性早已名声在外。若是叫人知道我同他在一处,岂不丢进了晁家的脸面?” 万顺小眼睛骨碌一转:“少爷,您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呀?” 桑春不明白万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她莫名觉得紧张起来,忍不住朝晁维看去,想听他如何回答。 “你这是何意?”晁维也不明白。 “要我看啊,您不是怕和邢姜混在一处是丢晁家脸面,而是怕您中意的那位小姐知道了,对您印象不佳吧?”万顺嘿嘿的笑着:“而且今天难得出一回门,您还去亲自挑选了一枚女孩儿家才会带的玉坠子,是不是想送给人家?” 桑春黯然,万顺虽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却也不傻。况且万顺说的这一层,桑春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她默默的期望着,这只是自己胡乱的揣测罢了,成不了真。 晁维叩起手指狠狠敲在万顺脑袋上:“再胡说,舌头给你拔下来送到马房老憨那里喂马!” 万顺捂着头假装疼的厉害,却一边还挤眉弄眼的朝桑春送着眼神,仿佛在示意自己已经猜中了少爷的心事,不过少爷不愿承认而已。 桑春别过脸去,撩起车窗帘假装被外面的热闹所吸引,来掩饰自己眼底深深的失落。自己连女孩的身份都无法暴露,又干嘛非要有异想天开的幻想呢? 桑春暗下决心,从此以后,自己再不许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第十章 意外 三人中午在登云楼并未吃饱,一回到晁府,晁维便安排了人去做些新鲜的吃食,送到自己院里来。 很快,四荤四素一样汤,从后厨送了过来。 晁维招呼桑春和万顺一同坐下,三人狼吞虎咽起来。 “可饿死我了,全赖那个流氓将军!都说登云楼的菜品比御膳房都多,本来想着今天能好好见识见识,偏被他给搅了局。”万顺嘴里塞满饭菜,说话说的含糊不清。 桑春也饿极了,只顾低头扒饭。晁维夹起一块清炖鲈鱼放到桑春碗里,温柔的说:“别光吃饭,多吃些菜。” 万顺也有样学样的夹了块熏鸡给桑春:“对对,多吃点多吃点,赶紧把个子给长起来,你看你瘦瘦小小的,别回头咱两一起跟少爷出门,人家再把你认错成少爷身边的丫鬟了。” 晁维将筷子头反过来,朝万顺头上轻轻一敲:“还不是因为每次吃饭春子都抢不过你?” 万顺十二分的委屈,放下碗辩解起来:“少爷,这话我可不能认,我吃的多可不是因为我跟春子抢,是春子食量太小了嘛。”万顺又小声补上一句:“少爷呀,您可真太偏心春子了。” “我就是偏心春子,谁叫你天天开他的玩笑。”晁维说完,笑眯眯的看着桑春。 桑春大气不敢出一下,心中既紧张又甜蜜。这种话,三人以前调笑的时候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但现在桑春却觉得自己对这种调笑,越来越承受不住。 她咽下嘴里的饭,也不管碗中还堆满了晁维夹来的菜,匆匆放下碗:“我吃饱了,少爷你们慢慢吃,我去找我娘有些事,一会就回来。” 说罢就朝门外跑去,在门槛那里还险些绊上一跤。 晁维在身后紧张的喊了一声:“慢些!”桑春却连头也不敢回。 这倒不是借口,桑春想起晁鹊明一早叮嘱她的事情,要转告母亲他会迟几天回来再迎娶母亲。 还有,晁鹊明特意说了,如果夫人有什么吩咐,叫母亲一定推脱。 桑春明白这层道理。少爷晁维虽温和可亲,但他的母亲,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晁维的外祖张书鄂虽是个武将,却极重感情。当年张书鄂的夫人难产,生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从那以后,张书鄂竟再未娶过亲。 张书鄂膝下就仅有这一个女儿,便是晁鹊明的夫人,晁维的娘,张斯瑶。 张斯瑶武将家门出身,又是张书鄂唯一的感情寄托,自然是从小娇生惯养,张书鄂对其更是百依百顺。 原本张书鄂对面貌姣好的女儿寄予厚望,试图将其送入宫中。却不料张斯瑶偏偏在春心初动的年龄,爱上了张书鄂养的一个小小的门客,也就是如今的御史晁鹊明。 张书鄂抵不过女儿的以死相逼,不得已将女儿下嫁晁鹊明。幸好晁鹊明并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在张家的支持下,他一步步爬到了现在御史的位置。 可张斯瑶在闺中骄纵的性格,并没有因为爱情和婚姻而改变。嫁给晁鹊明后,她时时摆出张家的威望来要求晁鹊明服从自己的一切意愿,更是要掌控晁府上下的所有事情。 桑春明白,六年前母亲进入晁府,委身晁鹊明,并没有引起张斯瑶的激烈反对,不是因为张斯瑶接受了晁鹊明的这个行为,而是因为那时晁鹊明刚刚升任御史,他不再是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小门客,已经是朝堂上颇有分量的重臣。 可如今晁鹊明竟要不顾张斯瑶的意见和身份,纳身为下人,且还有一个为奴的儿子的母亲为妾。张斯瑶虽言语间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晁鹊明明白,以自己夫人的性格,很难善罢甘休,故而才在今日外出公办前,特意叮嘱桑春此事。 桑春走着走着,忍不住跑了起来。她明白晁鹊明是担心自己不在府上时,夫人会找母亲的麻烦。 都怪自己贪玩,应该在上午出门前先去同母亲说一声的。 终于跑到了下人院里。桑春跑到母亲门前,敲门却没人应。 用手一推,门开了,里面却没有何文筳的身影。 桑春很奇怪。 何文筳因绣工出色,在晁府中做的是刺绣的工作。日常除了晁鹊明的房中,她几乎是哪里都不去的,只在自己房里做绣活。 现在正是下午日头最盛的时候,母亲能去哪呢? 桑春走出母亲房间,迎面正遇上洗衣房的张婶提着刚洗完的衣裳要朝晾院去。 “春子,怎么热成这样?”张婶看着这孩子一头一脸的汗,放下装衣服的篮子,掏出手巾:“好孩子,快擦擦。” 桑春着急的问:“张婶,您知道我娘去哪了吗?” 张婶笑了:“你是来找你娘?不要急了,你娘好事将近了,今儿上午夫人房里的环儿来把你娘唤走了,说是夫人叫去试试前段赶制的新衣是否合适。” 桑春听了这话,突然心中一紧:“那我娘就一直没回来?” 张婶对桑春脸上的着急不太明白:“我早上就一直在院里洗衣,这才刚洗完。你娘跟环儿去了以后,一直没回来过。” 桑春拔腿就跑,留下张婶在原地奇怪的摇了摇头。 天热人倦,晁维在房中原本正要小憩片刻,却没料桑春那么快又跑了回来:“春子?你不是去找你娘了吗?” 听到晁维发问,桑春的眼泪突然没忍住就蹦了出来。 这一下把晁维惊了一跳:“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桑春一边忙乱的摇头,一边压抑着自己急切的泪水:“少爷,我能不能求您去夫人那看看?看看我娘……看看我娘是不是在夫人那……” 晁维心下明白几分。 他快速的倒了杯水给桑春:“春子,你娘不在自己房里?” “不在,洗衣房的张婶说,我娘上午就被夫人叫了去,一直没回来过。”桑春压抑的抽泣着,哀求的看着晁维。 晁维点头,略想了一下:“我明白了。你就在这等着,我带万顺去看看。” 说罢,晁维便去立即起身去唤起了正在侧间打盹的万顺,一同朝夫人院里去了。 桑春虽着急犹如热锅蚂蚁,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在晁维院里等着,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夫人不要为难母亲。 可桑春越急,越忍不住朝坏的方向去想:过去听过有正妻不愿老爷纳妾的,便趁老爷不备,拿刀片将小妾的脸刮花;还有正妻嫉妒小妾受宠的,给小妾强灌下让女人无法生育的药汁…… 桑春平日跟着少爷同学同住,多少感染了少爷的老成和稳重,但说到底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一时间她心急如焚,不由得在晁维的房里捂着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