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赋》 第一章 楔子 出了正月,齐府的翠竹院就变得更加冷清了。 翠竹院里的梅花树被积雪压低了头,地上积雪皑皑,除却游廊上竟是没有一个脚印。 世人都说京城里的吏部郎中齐大人是个少有英年俊才,当媒人到夏家提亲时,夏老爷自然是喜上眉梢,与夏夫人商议后,忙与齐霈交换了生辰八字,定了亲。 夏君玉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抬手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夹袄。 “夫人,要不奴婢把窗关上吧,这会儿怕是要起风了。”白桃看了一眼窗外,风吹动梅枝,落下几团白雪。 夏君玉默不作声点点头,眼底露出倦意来。 白桃见状心中微微叹口气,“夫人,您把这汤药喝了吧。”紫檀卷云纹圆几上放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这药已经热过两次了,灶房那边的掌事妈妈早不耐烦应付她了。 夏君玉勉强开口道:“拿来罢。” 白桃心中一喜,笑意攀上眼角,关上窗忙端了汤药到榻前。 汤药到嘴边,还未入口,光是闻着苦味,夏君玉就皱紧了眉头,她幽幽轻声叹道:“这汤药越发的苦了……” 白桃抿抿唇,胸口泛起酸楚来。 这药量当真是加了一倍,夏君玉的身子入冬后更羸弱了,大夫说这是心病,仅仅吃药是治不好的。 至于那心病,自然是齐霈。 喝了半碗汤药,夏君玉再也忍不住攥着衣襟干呕起来。 白桃熟练的接过汤碗,放在一旁,快速的又走到床榻边轻拍夏君玉后背,待她吐干净汤药后,才深深叹了口气,再看夏君玉,已是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想休息会儿。” 白桃见她合上颤颤巍巍的眼,忙替她掖好被角。 “吱嘎。” 白桃头也不回,没好气的轻声呵斥:“你这是又干什么去了?夫人刚喝了汤药睡下,你回来脚步声放缓些,免得吵醒了夫人。” 朱桃轻哼,不以为然扫向正擦拭地上污物的白桃,“姐姐你也真是的,在夫人身上枉费心思,谁不知道夫人迟早都要去了……” 闻言,白桃猛地丢掉手里的抹布,整个人几乎要从床榻边一步跳到朱桃面前,怒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夫人对你我有恩,你怎的能忘恩负义?” 朱桃摆摆手,“晓得了,晓得了。” 白桃气得扬起手,眼角溢出泪花,“你要另寻别处我不管,但是夫人现在需要人照顾,我不会离开夫人。” 朱桃见白桃真的动了怒气,啧啧两声,提醒道:“姐姐莫说我没提醒你,眼看着夏五小姐马上过门了,你可要好生想想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罢。” 说完,转身去了耳房休息。 夏君玉缓缓睁开眼,颤抖着嗓音,叹道:“白桃,你也别怪她,现今我这身子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心里有数,不然夏家也不会这么急着将五妹送来,爹爹怕是早盼着我咽下这口气,好叫五妹做填房。” 白桃吃了一惊,没想到夏君玉没有睡着,将两人的对话如数听到了耳朵里,可她的话,又让白桃咬紧了唇,落下眼泪。 “夫人,你别想太多了,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这样的话,她每天都在重复着说给夏君玉听,不知是宽慰夏君玉还是安慰自己。 夏君玉长长叹口气,合上眼,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依然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还没有嫁给齐霈,齐霈仍旧是个翩翩少年郎,二人不曾交换过生辰八字。 再往前一点,她躲在娘亲怀中咿咿呀呀学语,季氏甘愿对娘亲俯首称臣。 后来呢? 夏夫人患重病,一夜之间人就走了,夏老爷选了看似忠厚老实的季氏做填房,认为她会善待这些孩子。 季氏告诉她读书习字只会让夫家看不起,女红交给下人去做,琴棋书画不如向夫君撒娇来得容易。 要说夏老爷是正四品的都司,夏君玉是他的嫡长女,她嫁给正五品的齐霈,齐霈看在夏老爷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如此冷淡,毕竟当初这门亲事也是齐老夫人在世时跟夏夫人定下来的娃娃亲,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夏夫人死的那年,夏君玉才四岁,而后季氏将她养在膝下,在外人看来便是视如己出,夏五姐有的,她都有,夏五姐没有的,她也有。 若不是齐老夫人临终有言在先,齐霈怎么会娶了骄纵的夏大小姐? 嫁给齐霈的第四个年头,夏君玉的肚子还是没传出喜讯,齐霈终于另娶了朝思暮想的表妹柳三娘做平妻,两人如胶似漆。 翠竹院冷清下来。 现在回头想想,假如一开始便同意齐霈娶了柳三娘又当如何?现在她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吗?她与齐霈成婚十二载有余,她在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是会争,会夺,会耍脾气,也会撒娇,齐霈对她也有过疼爱。 多半是因为那一巴掌吧,她当着众人的面,扬起手打了柳三娘。 在场都是名门望族的夫人,有几位还是诰命夫人呢。 明明是柳三娘给她难堪,齐霈就站在了柳三娘那边,她咽不下这口气,搬离了上房,住进翠竹院,这一住便是好几年的光景,时间磨平了她棱角的同时,也耗尽了她的青春,季氏的心思她了然于心。 夜半,冷风习习。 夏君玉突然睁开眼,猛地坐直了身子,吓得白桃面如土色,忙握住她的手,唤道:“夫人,夫人。” “我梦见天儿了。” 白桃张了张口,如鲠在喉,齐天是夏君玉唯一的孩子,可惜那时候她的身子已经不太好了,齐天四个月大的时候,夭折了。 “我也梦见了我的娘亲……”夏君玉声音渐弱,慢慢松开了白桃的手:“我想他们了……”突然她又瞪大了眼,捂住嘴巴剧烈咳嗽起来,白桃眼看着鲜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渗出。 “夫人,奴婢这就去找大夫!”白桃立刻红了眼,忙喊朱桃:“快去找大夫来!” 第二章 交代 二月二一大早,夏府就派了人过来。 夏如玉面色如纸,白桃满眼的红血丝,一边叹气一边往她嘴里送药。 “咚咚咚。”极不规律的敲门声,让夏如玉忍不住蹙蹙眉头。 白桃放下汤药碗,不悦的走过去开门,来人竟是上房的丫鬟黄桃,这倒是个稀客。 黄桃朝白桃点了点头,压低了嗓音问道:“夫人怎么样了?夏夫人来了,怕是为了夏五小姐而来,少不了要过来打扰夫人。” 白桃感激的看着黄桃,眼眶不由得一红,“多谢姐姐提醒,夫人……”她顿了顿,又看向卧房,轻轻的摇摇头。 黄桃深深一叹,拉过白桃的手,放在手心里拍拍,声音又低了几分:“夏夫人来免不得又要惹夫人生气,我们做下人的拦也拦不住她过来,我是没瞧见夏夫人,但是我听说她带了夏五小姐来……” 白桃手心冰凉,愕然喃喃道:“她这是想逼死夫人呐……” 黄桃长叹,暗道就算是夏夫人不来这一趟,夏如玉的身子也撑不到夏天了,这夏夫人心够狠的,生怕柳三娘夺取了正房之位,也不想想柳三娘是怎样的出身——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夏夫人乃是姨娘提上来的,出身与柳三娘差不多,难怪她这么着急了。 送走了黄桃,白桃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夏夫人的到来就是夏如玉的催命符。 偷偷擦干了眼泪,她又折回来喂夏如玉汤药,只见夏如玉靠在鸳鸯绣花枕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窗外,听到脚步声,勉强勾勾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来。 “我听到黄桃说的话了。” 白桃一惊,又听夏如玉叹了口气,幽幽道:“黄桃这丫头机灵又善良,她冒着风险来给我传话,到了柳三娘耳朵里,少不得要被打手板,这些年来,我的积蓄不多,没有为老爷生下一男半女,人死了,这钱财留着也没有用了,这几天你抽个时间,出去把我这些年攒的东西卖一卖,你留一些傍身用,我走了之后,你给自己赎身吧,总不能在齐府呆一辈子,你跟我的时间最久,五妹跟三娘未必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哦,对了……”说了一长串的话,夏如玉胸口发紧,又咳嗽起来,雪白的手帕染上几朵血花,她捂住心口,继续道:“等会儿你去找老爷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白桃听完泪流满面,夏如玉是在交代遗言,如花正娇艳的女人,眼看着香消玉殒。 “我再眯一会儿,夏夫人来了,你再叫我起来。”夏如玉合上眼,缓缓躺下来。 齐霈乍听到小厮禀告夏夫人带夏五小姐到府时,眉头不可见的蹙了蹙。 柳三娘一怔,继而温声笑道:“想必是来看姐姐的,前几日白桃寻了大夫来瞧姐姐,大夫说姐姐呕血治不好了……”说到这,她垂下眼,眼角微微发红,“老爷能不能请个好点的大夫来瞧瞧,兴许有办法呢。” 齐霈身姿挺拔,负手而立,沉吟道:“那日是我亲自派人去找的大夫,若是能找到更好的大夫,我岂能放任她不管。” 柳三娘怔了怔。 “你就在房里呆着吧,我去见夏夫人。” 柳三娘柔声应是,她是有心想挣一挣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齐霈与季氏寒暄过后,季氏带着夏五小姐,三个人前后走到翠竹院。 夏五小姐走在后边,暗暗打量齐霈,他目光明朗,仪表堂堂,能有幸嫁给他,是自己修来的福分呢,她定然不会成为第二个“夏大小姐”,论样貌,论才学,她样样胜过夏如玉,她不信齐霈能逃出她的五指山。 夏如玉靠在床头上,白桃怕她着凉,在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 夏如玉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面目表情随之平静下来。 “老爷,夏夫人。”白桃走到门前,恭恭敬敬迎了上去,为齐霈撩起珠帘。 齐霈微微颔首,被屋里的檀香味道冲了鼻,眉头轻皱。 白桃只当没有瞧见。 一个身影疾步窜到床榻前,埋头在夏如玉怀里哽咽起来。 夏如玉本能的向后移了移,她不曾跟夏五小姐这般亲近过,若是做样子给齐霈看,那也是做过了头。 果然,齐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已经快要死了,这会儿不想再跟夏五小姐演一出姐妹情深,她淡淡开口道:“五妹哭什么,你压住我的手了。” 夏五小姐抬起头,泪眼迷蒙,听到夏如玉的话,怔住了。 夏如玉朝白桃点点头,白桃扶起夏五小姐,“夏五小姐我家夫人身子弱,经不起你这般。” 季氏走过去,拉住夏如玉的手,欲语泪先流,“我的儿,你怎么这样命苦……” 夏如玉眉头紧皱,季氏跟夏五小姐想在齐霈面前演戏太晚了些,她生病有些时日了,现在才来,齐霈并不是个傻子,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的问题,心中一叹,夏老爷还是不愿来见她一面,也怪她伤了夏老爷的心,丢了夏家的脸面。 不着痕迹抽出手,她转目看向齐霈,他还是那般让人赏心悦目。 “老爷,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齐霈心一颤,他依稀记得夏如玉嫁给他的时候,正值豆蔻年华,有着小女儿的天真烂漫,他也曾沉迷其中,后来他想娶柳三娘,夏如玉以死相逼,再后来她搬进翠竹院,两人虽然在同一屋檐下,却极少见面,而后柳三娘有孕,他不再记挂夏如玉了。 他知道夏如玉病重,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病入膏肓到如此地步,仿佛他一眨眼,夏如玉就不见了。 季氏还想上演其他的戏码,白桃见机道:“夏夫人,夏五小姐请移步。” 夏五小姐不甘心恋恋不舍的看了齐霈一眼,转身到客厅。 “夫人……”话一出口,齐霈声音就哑了。 夏如玉眨眨干涸落不下泪的眼,苦笑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这样我可走得不安生。今日约你来,是想跟你商议一下,白桃跟朱桃的去处,想来你也清楚朱桃时常往上房走动,可跟着妹妹总归是落人口实,不如日后五妹进府,让她跟了五妹,至于白桃……能否看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许她赎身出府?”她小心翼翼的试探起来:“爹爹还是在生我的气,老爷别把我的错怪罪在爹爹身上……”她缓了缓,喉咙一甜,硬是咽了下去。 齐霈一一应下,眼中发涩点头道:“你说得,我都记下了。” “老爷,要是能回到原来,我可不与你交换庚帖。” 夏如玉扯着嘴角,像是调笑,却面色突变,齐霈忙扶住她,溅得一身血,再见夏如玉已经晕死过去。 第三章 香消 夏五小姐迫不及待入齐府的门。 在夏老爷看来,夏五小姐早晚都是要做齐霈填房的,齐霈跟着孝王爷有一段时间了,算不上孝王爷眼前的红人,但左迁是迟早的事,这样的人白白放走岂不可惜? 有了夏老爷默许,夏夫人自然张罗起来。 齐霈望着一本账书,眉头紧皱,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夏如玉病得那样严重,他以为大夫是危言耸听,可见到夏如玉时,他才发现一切太晚了,顾不得太多,他去孝王府求了孝王爷为夏如玉寻一太医来瞧,太医只是频频摇头,开了些滋补的方子。 夏家在此时此刻不关心夏如玉的安慰,竟然送来了夏五小姐的嫁妆单! 齐霈只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了又忍才没在夏府下人面前将嫁妆单撕得粉碎,却是狠狠丢到了一旁,“岳父岳母这是何意?我夫人还躺在病榻上!夏五小姐娶与不娶都是我的事,如此这般的想把她送到齐府来,我也不介意,只是怕要从角门进来了!” 下人听得打个激灵,忙赔笑道:“齐大人不要动怒,这不是夫人想让大人瞧一瞧,哪里需要改。” 说到嫁妆,齐霈更是气急,夏如玉嫁进来的时候,嫁妆不过一张而已,其中值钱的物什少得可怜,自打她生病以来,夏家分文未出,连看过都不曾,他打心眼里为夏如玉不平。 “这些嫁妆未免太多了些,既然是从角门进来,大张旗鼓的算怎么回事,依我看这些嫁妆就省了吧!” 下人大汗淋漓,脊背发凉的把齐霈的原话一字不落转达给夏老爷,夏老爷沉默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想及那个小时候乖巧听话的大女儿,悲从心来,他看着下人,沉吟道:“你去给齐霈回个信儿,就说我想去看看齐夫人,五小姐的事我与他当面商议。” “老爷!”夏夫人抿着唇,眼含泪光:“五姐儿的事已经传了出去,你说齐霈这是什么意思,让五姐儿怎么做人!” 夏老爷冷笑一声:“还不是你自作主张惹出来的事,你以为齐霈非五姐儿不娶吗?今儿人家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如果再催下去,他退了亲,你看看五姐儿怎么办!角门进就角门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忘了,齐霈明媒正娶的是大姐儿,五姐儿就算做了填房,也是要给大姐儿上香的!” 说到这,夏老爷眼眶发红,不愿再说下去,抓过被子,背对着夏夫人睡去。 夏夫人怔住片刻,暗暗咬唇,尽管夏老爷被夏如玉伤透了心,但是在夏老爷心底,五姐儿总归比不过夏如玉。 就是夏如玉的那一巴掌,当齐霈站在柳三娘左侧,夏如玉愤愤然不管不顾的撕扯着齐霈,没有一分大家闺秀的模样,随后又央求夏老爷,想与齐霈和离,夏老爷不允,夏如玉愤然摔碎了书房的砚台,以砚明志,断绝父女关系。 听闻夏如玉卧病不起,夏老爷痛心疾首,苦等夏如玉的邀请,这样一来,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原谅这个不孝女。 然而,他等到夏如玉油尽灯枯,也没有等到她的传音。 齐霈轻抿了一口铁观音,沉声道:“夏老爷,我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我二人也不说旁的,单说我夫人,人还健在,怎的夏夫人就要送夏五小姐进来,孝王爷怎么瞧我,外人怎么看我?岂不是要说我气死了我夫人?”他红着眼,放下茶盅,“说起来,也真真是我气坏了如玉,不该由着她的性子来,这些年我与她在同一屋檐下,却有一年多没见过面,正月里有人来拜访,我也是没有去见她,与岳父说句心里话,我是怕,我怕是我辜负了她,是我害了她,不然她怎么会落得今天这副模样,我不愿承认这是我的错,宁可不去见她,不瞒岳父,前日见到她,我心痛不已,找了太医来瞧,已是回天乏术,大夫说她这是心病。” 堂堂男儿,竟在夏老爷面前落了泪。 “岳父,如玉说,如果可以重来,她不愿再嫁给我,想来也是,我让她受了不少委屈。”齐霈自嘲,笑容苦涩。 夏老爷站起来拍拍齐霈的肩膀,叹道:“我儿命中有劫,不能全怪你,你尽力了。” 没有齐霈,白桃哪里有银两去请好大夫,每一次都是齐霈派人偷偷跟在白桃身后,付清诊金。 夏如玉没有力气再半靠着绣花长枕,听到夏老爷一声声的呼唤,她轻吟一声,缓缓睁开毫无焦距的眼,气若游丝,“爹爹。” 这哪里还是他那个骄纵蛮横珠圆玉润的女儿,只见她面色惨白如纸,骨瘦如柴,就算是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她双目失明,夏老爷还是忍不住声音里有了哽咽之意,“爹爹来看你了,爹爹来晚了。” 夏如玉吃力摇摇头,伸出手想握住夏老爷,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夏老爷见状,忙握住了她的手。 夏如玉这才舒心笑笑,“爹爹,女儿此生再没有遗憾,只是不能再在爹爹膝下尽孝了。” 夏老爷眼睛通红,安抚道:“你放心,爹爹会找最好的大夫来,你没事儿的,你相信爹。” 夏如玉就轻声笑起来,“爹爹当我还是半大的孩童不成,休要唬我。” 二人说了会儿话,夏老爷察觉夏如玉很是疲惫,就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夏如玉点点头,不等夏老爷松开手,就睡了过去。 夏老爷吃了一惊,白桃叹口气,摇头道:“前日晚上夫人就瞧不见东西了,睡得总比清醒时要多,但凡醒来少不得要呕血……” 丑时一刻,齐府的小厮急急来报,夏老爷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颤抖着唇,老泪横流,几乎走不稳路,由下人搀扶着到了齐府。 翠竹院哭声一片,齐霈坐在床前,微合着眼,目不转睛看着夏如玉如同沉睡的脸。 “岳父……”两个男人四目相对,皆是泪含眼底。 夏老爷身子抖了抖,颤声低喃:“白天人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 第四章 重生 眼下马上到七月初七乞巧节,待字闺中的女儿家跟妇人们,自是为这一天忙碌起来。 因乞巧节这天是姑娘们穿针乞巧,祈愿祷福的日子,燕州自打七月初一那日起,车马嗔咽,初三之后,更是车马不通行。 梧桐里,夏府。 “半夏,夫人唤你,你快些过去吧。”说话的是个半大丫鬟,梳着羊角髻,见半夏还在院子里摘花瓣,眉头变皱了起来。 叫半夏的丫鬟抬起头,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微微皱眉,将手里的竹编花篮递给初冬,微叹口气:“这花瓣采得不够,不知等会儿回去是不是又要挨骂。” 初冬接过花篮,嗔道:“你当大小姐还会怪你不成,我看你啊,再不去夫人哪里,才是真的要挨骂了。” 半夏不敢耽搁,疾步往上房走去。 初冬望着她的背影,抿了嘴轻轻笑起来,暗暗称奇,三个月前,大小姐走到河边,却被河边的石子绊了一跤,摔破了额头,整整昏迷两日,夫人和老爷吓得魂不守舍,忙花重金找了燕州最负盛名的大夫,大夫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了两声怪哉,那模样像极了白马寺的和尚,有几分脱离俗尘的味道。 夏如玉抬着水汪汪的眼,正端坐在夏夫人面前的书案上,聚精会神握着毛笔,在宣纸上书写,字体透露着稚嫩,夏夫人世家出身,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算不上是精通,倒也比那些燕州专门教女儿的师傅强上一些。 夏夫人端着茶盅,低头抿了一口茶,茶盅发出轻微的碰撞上,她眉梢轻动,眼神飘向夏如玉,只见夏如玉面不改色,继续写字,不由得欣慰一笑。 夏如玉心跳如鼓,随着乞巧节临近,她几乎是夜不能寐,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却不允许她逆天改命,这三个月来,每一桩事皆是重复以前的过往,彼时半夏和初冬还在她身边服侍,夏夫人死后,这两个丫鬟竟然被季氏许配给同一个屠夫,那个屠夫整日好吃懒做,嗜赌如命,先是半夏,而后初冬,都被他卖进了青楼,生不如死,短短四年的时间,连及笄都没过,就香消玉殒在那些丧心病狂的男人床榻上。 夏夫人放下茶盅,慈眉善目的看着夏如玉,心中暗道,自打夏如玉昏迷醒来,小小的年级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居然主动说想学琴棋书画,并且不要外边请来的女先生,央求她这个做娘的来教,拗不过她,加之夏老爷宠溺她,自己也就应了,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是了解,想她只是一时兴起,别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年级都很是爱玩,没想到她是真的换了性子,能坐得住安下心来困在书房中习字作画,弹琴下棋。 “娘,您瞧,这字可比昨日工整些?”夏如玉笑吟吟放下笔,取了纸来给夏夫人瞧。 夏夫人接过来认真端详,温声道:“这字是比昨日工整了些,”说着她怔了怔,又暗道自己想得太多,四岁的姑娘家,字间怎会升出一股躁气,想及她这样的年级,定然是坐不住了,她正色道:“如玉这后边的字,甚是浮躁,重新了去。” 夏如玉点点头,再次走到书案前,她之所以让夏夫人来教自己,一来能与夏夫人相处的日子不多,她记得很清楚,八月初十,夏夫人得了疾病,她想拥有更多的与夏夫人之间的回忆;二来夏夫人做事一丝不苟,从来不会因为什么原因说出违心的话,即使对方是她的亲生女儿;三来如果可能的话,她想竭尽全力改变夏夫人的命运。 看过夏如玉重新写的字,她才舒心一笑。 半夏敲了书房的门走进去。 夏夫人就拉过夏如玉的手,温柔笑道:“今儿叫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你和初冬跟着大小姐有些日子了,年级虽小,还算得上是机灵,初冬那边我已经问过了,你呢?你愿意跟着大小姐吗?” 半夏怔了怔,原来夏夫人叫她来是因为这件事,她和初冬不一样,她不是家生子,是夏夫人从牙婆子手里买来给夏如玉的,换做三个月之前,她兴许会摇头,正如初冬所言,夏如玉变了性子,又是府里的嫡长女,少不了的荣华富贵,她想不出有比夏如玉更好的人选。 夏如玉心中微叹。 夏夫人还是一脸笑容,等待半夏点头。 半夏忙福了福身,诚惶诚恐道:“谢谢夫人,奴婢自然是愿意服侍大小姐的。” 夏夫人笑笑,摆手道:“即日起,你与初冬的月俸各涨一两,大小姐年纪还小,等再大一些,再按照大丫鬟的定额给你们发月俸。下去吧。” 半夏喜上眉梢,赶忙应是。 她走后,夏夫人才收起脸上的笑意,拍拍夏如玉的手,淡淡道:“有些人的心是被利益驱使的,任你是天火也捂不热她。” 夏如玉心里了然,似懂非懂点点头。 夏夫人轻叹口气,眼看到乞巧节,不禁想到快要临盆的季氏来,头疼道:“乞巧节那日府里少不得要请些贵妇来做客,季姨娘临盆在即,可别出什么差池。我要去季姨娘那瞧瞧,你在书房等我。” 夏如玉神色一凛,见夏夫人抬腿就要走,忙拉住她的裙摆,换上一张不耐烦的脸,嘟着唇道:“娘,我写得有些累了,这几日不见季姨娘,我也很想跟您一起去,好生瞧瞧是弟弟还是妹妹。” 夏夫人脚步微顿,想了想才道:“不如这样,你我二人等你爹爹回来再去吧。” 这是担心人多,季氏挺着肚子,万一有什么事,赖在夏如玉身上,有夏老爷在,定然能稳妥些。 夏如玉心底松了口气,前世夏夫人去看季氏,季氏自己不小心,撞到了肚子,愣是怪到了夏夫人头上,惹得夏老爷左右为难,季氏有孕在身,显然会偏向季氏。 重生,来之不易,她要好好把握才是,即使心知一切不会因为她的重生有什么大改变,但她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现在拥有的。 第五章 看望 傍晚夏老爷从官府回来,夏夫人原想着不带夏如玉一同去看季氏。 夏老爷闻声呵呵的笑:“季姨娘待如玉一向甚好,既然如玉想去看望季姨娘有何不可,随她去吧,”转而扬声道:“唤大小姐来上房。” 夏老爷既然这样说了,夏夫人只好应是,再拦着夏如玉去看望季氏,显得她小心眼了。 这后宅里的女人,最忌讳嫉妒之心。 夏老爷心情大好,耐不住想跟夏夫人亲热一番,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夏夫人的脸几乎滴出血来,想到夏如玉一会儿要来,忙整理衣裳,嗔怪道:“等会儿如玉来,瞧到你这副模样,看你怎么办。” 望着夏夫人算不上姣好却依然如同少女般的脸庞,心中微荡,竟是忍不住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夏夫人顿时连耳根都红透了。 下人虽然看惯了这样的情景,还是别过头去,暗暗偷笑。 夏老爷跟夏夫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夏夫人待下人宽厚,季氏怀孕后,不少下人为夏夫人不平。 按理说夏老爷跟夏夫人如此恩爱有加,夏夫人不应当只有夏如玉这么一个孩子,大夫也来瞧过几次,都找不到原因,夏夫人自责不已,季氏怀了身孕,她希望是个男丁,如果她不能为夏老爷开枝散叶,就将季氏的孩子养在膝下也是可以的。 对于季氏,她多半是放心的。季氏乃平民出身,夏老爷算不上是位高权重,但在乎颜面,断然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情来,季氏容貌端庄,对她极其恭敬——至于心思嘛,她至今未能看透,不是季氏本性如此,就是藏的太深。 夏夫人是家中嫡女,自幼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她的母亲也就是夏如玉的亲外祖母李氏,始终秉持着一个道理:女人不狠,地位不稳。对其家中妾室十分苛刻,夫妻之间只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夏夫人认为李氏过于严厉,不应该如此对待府里的姨娘,嫁入夏家后,她对待姨娘的态度跟李氏截然相反,好在夏老爷的妾室只有两人,除了季氏还有个刘氏,刘氏丫鬟出身,还不如季氏。 这样想来夏夫人又放了心。 夏如玉换了一身衣裳,梳洗完毕,便来到上房跟夏老爷与夏夫人一同去看季氏。 季氏挺着足月大的肚子,听到丫鬟禀告,忙从床榻上起身,半迎了出去,屈膝就要福下去,夏夫人哪里能让她行礼,身旁的丫鬟璎珞机灵的很,忙扶住季氏,笑吟吟的看着她。 夏老爷眉头轻皱,语气有些责怪:“这些礼就免了,也不在乎这一日半日的礼节。” 季氏一听,神色不变,笑望着夏夫人:“这不是瞧见夫人来了么,我是怕外人说我仗着有身子,对夫人不敬。” 夏夫人抿嘴笑笑,摆手道:“我只当你是亲妹妹看待,外人说什么,传到我耳朵里,定要让人撕了他的嘴,我对亲妹妹好,怎的还由着他们说道了。” 璎珞不着痕迹的将季氏送到了她贴身丫鬟牡丹手里,模样还是笑吟吟的,让人看着十分舒服。 璎珞是李氏调教出来的丫鬟,夏夫人嫁入夏家时,做了陪嫁的丫鬟,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当娘的自然清楚,没有人帮衬着,实在是不放心,夏夫人几次想将璎珞许配出去,都没得到李氏的同意,璎珞本人也不是很想出嫁,早年璎珞家乡闹饥荒,一家人逃到南方时,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只有半大璎珞了,靠讨饭为生,狠心的牙婆子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动了心思,想把她拐卖到青楼去,却是路过的李氏见璎珞机灵,就买下了她,跟夏夫人作伴。 夏如玉睁着扑闪扑闪的眼,笑着看向季氏。 算起来,季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夏如玉了,走到夏如玉面前,笑道:“我这里有些蜜饯,快拿出来给大小姐吃。” 百合应诺,端着蜜饯走了出来,温和笑道:“没想着今儿老爷夫人一起来了。” 待见到盘子里的蜜饯,夏夫人眼里闪过不悦,她和颜悦色温柔笑笑,指着盘子里的蜜饯:“你要吃些吗?” 夏如玉摇摇头,百合作罢,将盘子放到了桌上,夏夫人服侍夏老爷坐定,百合又上了茶水。 夏老爷断然没有想到季氏会把蜜饯拿出来给夏如玉吃,这让夏夫人瞧见了,他有点脸上挂不住了,佯装沉吟道:“这些甜食还是少吃些为好,今儿大夫来瞧过没有?” 季氏笑答:“一早就来过了,说这几日就该找产婆了。” 夏老爷点点头,但不敢转头去看夏夫人,轻咳两声道:“这事,就麻烦夫人了。” 夏夫人镇定自若,脸上挂着不变得笑容,应道:“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一家人,产婆的人选……”她声音一顿,看向季氏:“妹妹有合适的人吗?若是没有,我托人去问问,这产婆定要找好的,不然落下什么病根,可就不太好了。” 季氏目光微闪,先是看了一眼夏老爷,见他一副凭夏夫人做主的模样,就对夏夫人道:“一切劳烦夫人了,我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夏如玉不动声色,正襟危坐在夏夫人身旁。 夏夫人温声点头道:“我这就递了帖子去给魏夫人。” “魏夫人?”夏老爷眼睛亮了起来,转头看着夏夫人:“是奉天府府尹魏大人的……” 见夏夫人点头,夏老爷一拍大腿,喜上眉梢,对季氏道:“你可要好生谢谢夫人才是。” 说完,季氏站起身,就要给夏夫人行大礼,夏夫人虚扶了一把,笑道:“这下妹妹可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夏如玉手心慢慢沁出了汗,不自觉的握紧了裙摆…… 季氏刚要坐稳,脚下一滑,绊在了夏夫人脚踝处,夏夫人一惊,下意识去扶季氏,怎料牡丹也过来扶,两人撞到了一起,季氏歪倒在旁边,刹那间屋里乱做一团,璎珞去扶夏夫人,其他人争先恐后的去瞧季氏,只见季氏裙下有血自腿根缓缓流出,夏老爷顿时黑了脸,朝璎珞喝道:“快去找大夫!” 第六章 嫉妒 闻声,夏夫人心中一凉。 璎珞见夏夫人点头,这才转身去找大夫。 夏老爷哪里顾得上夏夫人,推开众人就去瞧季氏,季氏双目紧闭,手掌死死的捂住肚子,豆大的汗珠唰唰流淌下来,关节泛白,她紧紧咬着嘴唇,勉强吐出两个字来:“老……爷……” 夏如玉的冷汗就落了下来,是祸躲不过。 璎珞一口气跑到门口,来不及歇脚,拎着裙角就跑到街上去寻大夫。 她想起季氏身下那边腥红,忍不住牙齿打颤,季氏的孩子万一没了,定要怪罪到夏夫人头上,这些年来夏老爷与夏夫人看似如胶似漆,但今日那蜜饯…… 她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凉意更甚。 夏老爷官位不高,可她看到那蜜饯是原本装在一个精雕填漆红云鹿纹的食盒里,明显是上面赏赐下来的点心,没经过夏夫人的眼,直接交到了季氏手里,点心是小,哪怕是夏老爷给了夏夫人,夏夫人未必会吃,定然会转给季氏,夏老爷偏偏犯了混。 这样一想,璎珞眼眶就红了。 季氏的孩子没了,夏老爷说不准就将错怪在夏夫人头上,蜜饯成了她嫉妒的心! 深吸两口气,她的脚步更快了。 * 牡丹半扶着季氏,眉头紧蹙,一双眼却看不出担心的样子。 百合握着季氏的手,狠狠地看了一眼夏夫人,咬着嘴唇低声安抚季氏。 遇到这样的事,前一秒欢欢喜喜的讨论找产婆,期待着一个孩子的降临,为夏府填丁,下一秒如坠地狱,大量的血从季氏身下蔓延,在场的人心里都知道这孩子是保不住了,大夫还不来……再拖下去,大人都会危险。 百合心里责怪牡丹莽撞,但更多的是认为夏夫人蛇蝎心肠,故意绊倒了季氏,想害死季氏。 夏老爷已经是急得满头大汗,在屋里来回踱步,一遍一遍的催促道:“怎么大夫还不来!” 夏夫人握了握手掌,欲上前瞧瞧季氏,余光就见到夏如玉正担忧的看着自己,突然冷静下来,挥手吩咐道:“都聚在屋里做什么!等会儿大夫来少不得要热水。”她看了一眼牡丹,“这有我,有老爷,你去准备大量的热水。” 夏如玉心中百转千回,嘴里泛起苦涩的味道,无论如何,季氏的孩子保不住了,夏老爷还是会冷落夏夫人。 夏老爷闻声回头看向夏夫人,指着她:“你说你……”气得手直抖。 这是把屎盆子扣过来了。 夏如玉眉头轻皱,上前轻轻拉住夏夫人的手,暗暗捏了捏她手心,就发现夏夫人手心布满冷汗。 夏夫人忍下委屈,吸了口气,微笑着拍拍夏如玉肩,“你回房去吧,在这又要顾及你,怕是忙不过来。” 夏如玉点点头,她现在这么小,想帮忙也太过诡异了些,松开夏夫人的手后,她退到门口,又折回来半步。 “爹爹,大夫瞧过季姨娘后,能不能给娘娘看看脚上的伤?” 夏老爷本想冲夏如玉发火,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季氏还在床上躺着等大夫,怎么瞧夏夫人? 可他看到夏夫人支撑着身子,靠在圆桌旁,左脚虚点在地上,面如土色,身子颤颤巍巍,似乎是忍着巨大的疼痛,顿时心一软,叹口气。 刚才季氏跌倒,踹在她的脚踝上,这会儿肿的老高,又担心季氏,所以伸头望向床榻上,坐着便是看不见了。 * 璎珞带着大夫回来了。 大夫被璎珞气得吹胡子瞪眼,心里嘀咕着丫鬟是哪家的,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一路拉着他往这跑,害得他羞红了耳根。 璎珞忍了又忍,到了府门口,才把没忍住的眼泪抹了两把。 这下可好,学礼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挥开璎珞的手,提了提挂在肩上的药匣。 听到大夫来了,夏老爷忙迎了出来。 学礼望着床榻上几乎昏死过去的季氏,皱眉道:“这人都这样了,还开着窗户,是怕病人死得慢吗?” 早些时候夏夫人吩咐下人关好窗,小产的人身子骨弱,经不起风吹草动,百合就觉得夏夫人是在害季氏,拦住了。 经学礼这么一说,夏老爷深深看了眼夏夫人,才让人把窗户关上。 学礼放下药匣子,没好气道:“屋里留一个人,剩下人在外边等着。” 夏老爷心急季氏,就没将他的语气放在心上,忙道:“一切听你的。” “热水端来,要足足三大盆。” 学礼熟练的坐在床榻边,打开药匣,目光微沉,熟练的剪开季氏衣裳,在他眼里病人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 望着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夏老爷痛苦合上了眼。 任谁都知道没有一丁点希望了。 一个时辰后,学礼擦擦手,从房内走了出来,眼皮子一抬:“孩子没保住,大人还活着,慢慢调养身子。”他轻扫一眼站在夏夫人身后的璎珞,又多说了一句:“她不摔这一下,孩子也保不住。” 夏夫人一惊。 夏老爷睁开眼,狐疑起来:“大夫什么意思?” 学礼意味深长道:“她的身子骨不弱,自然能承担住这孩子。只不过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孩子并不健康……”他眼睛微眯,孩子从季氏体内剥离的时候,就是一团血肉,没五官,没四肢。 夏夫人只觉冷意从脚心直冲脑门,什么是不该吃的东西? 有人害季氏? 会是谁? 柳氏? 想嫁祸给自己吗? 夏老爷沉吟半晌,又对学礼道:“麻烦大夫帮我家夫人瞧瞧。” 夏夫人舒了口气,多年来他还是信任自己的。 学礼认真给夏夫人上好药膏,又叮嘱一番,才由璎珞送了出去。 “姑娘。”他顿足,皱起眉头,目光明朗:“是谁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 璎珞怔了怔,似笑非笑:“若我说是天呢。” 学礼手腕一热,真是对牛弹琴! 他眯眼看着璎珞的脸,飞舞的发丝在她脸颊上掠过,她用手轻轻挽在而后。 活见鬼了! 学礼不着痕迹的探向心口,他心慌什么。 第七章 前世 他见过的诊治过的女人比璎珞吃得米还多。 被女人轻薄倒还是头一遭,满怀羞恼回到住处,把药匣稳稳当当放在桌上,倒了一大碗茶水,咕咚咕咚顺着嗓子灌下去,放下汤碗他的眼变得深邃幽暗起来。 是谁告诉了璎珞他的住处,是夏老爷? 不对。 夏老爷见到他满是焦急,若是知道他的身份,岂会怠慢?到最后不可能就用几两银子打发了他。 看夏夫人的神色,也不是她…… 当璎珞找到暂住在寒山寺里的他,他本是装傻充愣,就算是璎珞拖着他走,他好歹是个男儿郎,论力气璎珞比不过他。 璎珞像是料到他会这般装傻,便直言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西北望,射天狼。 他的来处,他想要做的事,那人一清二楚,可他却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像是别人掌心里的蚂蚁,焦躁不安。 * 璎珞望着学礼消失不见的身影,轻轻拍拍胸口,松了口气,他的眼神太过尖锐,仿佛看透她的心一般,跟在夏夫人身边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叫一个小小的大夫吓了魂魄。 这大夫真如夏如玉所言,治得好季氏。 她心中焦急,刚跑到门口就被夏如玉喊住了。 夏如玉告诉她一直往城东走,穿过桃花巷,沿着十里坡走,走到头有一座几乎废弃了寺庙,叫寒山寺,那里有位极好的大夫,如果那位大夫装傻不愿来,转告他一句话。 神使鬼差的,璎珞竟然信了这个只有四岁的女童,回头想想,夏如玉足不出户,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位大夫? ——多半是从书上看得吧。 想起季氏,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街上那么多大夫,她怎么就听了夏如玉的话,万一有个好歹……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 夏如玉担心夏夫人,听说学礼走了,立刻下榻穿了鞋子去上房。 璎珞正巧从正门回来,见到夏如玉先是微微一福,见她只身过来,就小声道:“那大夫问我是谁告诉我他的住处,我没答他。” 夏如玉轻轻点头。 前世,就是璎珞出去寻的大夫,结果那大夫资历太浅,胡乱医治,收了不少诊金又让季氏落下病根,夏夫人的脚踝更是打那之后坏掉了,走路一瘸一拐。 学礼出身在世家,爹爹曾经是宫里的太医,医术高超,掌管整个太医院,后来先皇的一名宠妃得了疾病,学太医一看宠妃得的是不治之症,那时候先皇正在宠她的兴头上,医治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学太医想破了头,也没想出办法来,后来不出意外的宠妃死了,先皇大怒,免去了学太医的职位。 学太医被贬官还乡,几十年来也攒下不少银子,在西北方的潮州买了一间三进二的院子,跟家中老小过得也算滋润。 怎地就让山匪记在心上。 学礼在外求学,逃过一劫,其余家中无一生还。 那山便是天狼山。 在夏如玉的记忆力,学礼活到二十四岁,先是在寒山寺暂居,不久成了某位亲王的客卿,后入宫中做太医,借助亲王的力量为父报仇,心愿已了就吞金自尽了。她对学礼的了解甚少,只知道他的医术了得,宫里的贵人跟在朝二品以上的官员基本上都是由他诊治,可惜英年早逝,不然说不好能平步青云呢。 到了房中,夏如玉低首见夏夫人的脚踝包裹的严实,俨然是学礼认真包扎过的样子,随即放下心来,就问起季氏。 “季姨娘怎么样?” 夏夫人微怔,苦笑道:“自然是要调养些日子。” 夏如玉还小,未必能懂季氏是没了孩子,可奇怪的是夏如玉在场见到那么多血也没问,现在也是没提及孩子的事,避免了尴尬。 夏如玉颔首点点头。 夏夫人经过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也就没留夏如玉吃晚饭,让璎珞送夏如玉回去了。 直到夏如玉离开,夏老爷还是没回上房来。 * 季氏小产,夏老爷理应是守着季氏,失去孩子的痛苦,是无法想象与弥补的。 夏夫人睡到酉时两刻才起来,就见璎珞拿着烛台走了过来,温声道:“夫人起来吃点,饭菜都凉了,我命人拿下去热一热。” 夏夫人坐起身来,摇摇头道:“算了吧,就这么吃点吧,老爷跟季姨娘那边有没有派人送去点吃的?让灶房给老爷熬点莲子羹……”她拿起碗,喝了一口温粥,想了想又不放心道:“算了,一会儿还是我亲自去熬点吧。” 她抬眼见璎珞欲言又止,目光躲闪,心里就不是滋味。 “你不说我也晓得,灶房那边怕是早熬了送过去吧,既然这样,我也吃了饭好生休息下,老爷那边这几日应当是不会过来住了,你让下人拿条毛毯过去,季氏那身子,两人不能一起睡,老爷睡在耳房省得冻着了。” 璎珞放下烛台,低声应了。 夏夫人用过饭,梳洗完就躺下了。 璎珞端着夏夫人吃完的食盘走了出去,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粥喝了两口,菜几乎是一口没动,她心里惦记着夏老爷,夏老爷的人跟心却在别处。 夏夫人不仅待下人温和,待两位姨娘也是宽容,那百合是季氏的陪嫁丫鬟,季氏有了身子,夏夫人怕照顾不周,又从牙婆子手里买了牡丹,此番季氏小产,百合兴许是记恨上了她。 她一边想着琐事往灶房去,一边望向紫竹院那边。 这季氏小产,柳氏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柳氏素来跟季氏不和,可眼下,也总要去看看才是,她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不然,可就坐实了毒害季氏的罪名。 * 夏如玉看着窗外有点发愣,她记得前世季氏不曾中毒,还是说就算事情暂时偏离轨道,最后还是会转回来? 譬如,季氏中毒、小产,夏老爷会因此冷落夏夫人。 随之,她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听到门响,转过头去。 “打听出什么没有?” 第八章 入夜 柳氏本是夏府的家生子,自幼在夏府长大,稍微长一点了,夏老夫人见她水灵又听话,就让她贴身服侍着夏老爷。 要说情谊,夏老爷和柳氏是青梅竹马,相处几十载,柳氏有点什么心思也都摆在脸上,夏老爷虽然不太喜她这性格,对她倒也放心,柳氏又是家生子,家中老小不是在庄子上干活,就是在铺子里做事,柳氏不会傻到毒害季氏而害了全家,尤其是柳氏的弟弟还在灶房负责采办,那可是个肥的流油的差事,柳氏一家老小基本上都指望着采办这点油水呢。 “娘,你倒是说说阿姐,脑袋是不是让驴子给踢坏了!竟然去下毒害季姨娘。”柳小弟穿着灰布麻衣,气冲冲跑回家,一想起这事可能是柳氏做得,就气不打一处来,连握汤碗的手气得也抖动起来。 “依我看,不如将她赶出家门去,免得害了咱们一家。”一想到采办的差事会交给别人去办,他更是青筋暴起,“明儿爹你就写一封信,我想办法交给老爷去。”这信,自当是撇清关系。 “我看,你的脑子才叫驴子给踢坏了!”柳大爷气急败坏,指着柳小弟,恨铁不成钢道:“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撇清了关系,这采办的事还能由你去做?你为什么能做采办这差事?还不是因为你阿姐?你阿姐脑袋坏掉了才会去做那种事情,害了季氏有什么好处?”说到这,他声音放低少许,不敢大声叫嚷,怕传进别人耳朵里去,“你有这心思不如花在采办上。”柳大爷轻哼一声,意有所指。 季氏中毒,首先被怀疑的定然是柳氏,柳小弟又负责采办,就算她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柳氏一脸倦容,半靠在床榻上,身下是鸳鸯枕,枕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自绣的,在夏府,女红数她最好,连外边的绣娘兴许也比不上她。 “哎——” 这是打听说季氏小产以来,山茶听到的第六十九次叹气了,再有一次,就凑整整七十声了。 “哎——” 声若蚊呐。 山茶听得心里发堵,在柳氏叹气第七十次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的好主子,奴婢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若是觉得心里委屈,就去找老爷说个一二,总好过躲在屋子里唉声叹气。” “你说老爷会信我的话吗?”柳氏又长长一叹,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用手帕擦了眼,看向山茶。 山茶抿抿唇,望着柳氏那副可怜人的模样,心又软了,取了胭脂来,轻轻点在柳氏的唇上,“老爷与姨娘是几十载的情分,老爷心中怎会不清楚姨娘是怎样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却躲在屋里闭门不出,你好歹去瞧瞧季氏——再呆下去,就算老爷信你,这情理上你也过不去了。” 柳氏暗暗山茶的手。 天已经黑透了。 柳氏重新梳洗,取了钗插在发髻上,“上次夫人赏下来的人参,我没舍得吃,你去拿了装在匣子里,等下送过去。” 山茶嘴唇微张,想到她现在才去看季氏,只好应了。 柳氏与季氏二人相看生厌,话不投机半句多,在府里见到了,少不得要互相挖苦两句。 柳氏因是家生子,最早跟在夏老爷身边,在夏夫人过门后,理应先提了她做姨娘,偏偏叫季氏后来居上,先进了府做了半个主子,对她横眉冷对半年,她才被抬了做姨娘。 季氏小产,她的天似乎也要塌了。 夏老爷对她如何,她心中有数,要不是看在多年来她服侍的份上,夏夫人于心不忍,怎么也轮不到她做姨娘。 ——所以说,夏老爷凭什么相信她不是害季氏的凶手? 柳氏深吸一口气,才让山茶上前去唤门口守夜的小丫鬟。 柳氏来了? 季氏虚弱不堪,听到小丫鬟的禀告,差点从床榻上跌下来,幸好夏老爷守在身旁,忙扶住了她。 “走!你让她走,我不想看见她!现在来装什么菩萨!” 没了孩子,季氏像是一头受伤了极其愤怒的母狮,也不管眼前有没有夏老爷,悲愤不已,泪水横流。 尖锐刺耳的哭声穿破黑夜一样,震耳欲聋。 意料之中。 山茶抬眼看向柳氏,柳氏神色有一点不自然,就将手里的匣子递了出去。 刚转身就听到夏老爷的声音,“柳姨娘,夜深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他略一沉吟:“着实睡不着的话,你去陪陪夫人也好。” 出了这样的事,夏夫人下午睡了一会儿,想来再也睡不着了。 柳氏目光闪烁,隐隐有了湿意,忙俯首应了是。 待走出季氏的院子,山茶才低声说了句:“老爷心里还是惦记着姨娘。” 季氏明明在恼怒,他竟然还出来为自己指了条明路,说明在他心底,还是相信自己。 柳氏不敢松口气,季氏中毒的事,一日没有查清,她就一日不得安宁。 可这时候去,又有些唐突。 柳氏脚下一顿,想了半晌才对山茶道:“你先去上房瞧瞧,看看守夜的是哪个丫鬟,问下夫人几时睡下,若是睡了咱们就不过去。”她抬手指了指往上房那边走有处亭子,“我在那等你。” * 夏夫人食不下咽,正为季氏的事头疼,就听到门外有悉悉索索的说话声。 璎珞披了件衣裳,开了门去看,就见到山茶正拉着守夜丫鬟说话,声音压得极低。 “夫人怎么睡得着,这天寒露重的,你快些去把柳姨娘接来。”说着,璎珞取下披在肩头的衣裳,递给山茶,催促道:“快些去吧。” 山茶鼻尖一酸,禁不住吸吸鼻子,谢过璎珞,就去亭子寻了柳氏过来。 柳氏进门,夏夫人已经散了头发,重新随意挽了个髻,一根玉石钗插在脑后,也是一脸倦容,眼下青黑一片。 璎珞的衣裳搭载柳氏怀中,不见柳氏披上,柳氏跟季氏再怎么闹腾,她对夏夫人还是打心眼里尊敬。 ——连同璎珞的衣裳,都不敢染指。 “坐下说吧。”二人皆没睡意,既然柳氏来了,夏夫人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毒,是不是你下的?或者你曾经想害过季姨娘?” 第九章 新衣 柳氏心里一惊,脸上就流出几分不自然来。 夏夫人目光如炬,眼神似乎要将柳氏的身子看出个窟窿来。 但凡有一时的迟疑,就说明真的给季氏下过毒。 在夏夫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柳氏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瞒得过一时,怎能瞒得过一世? “你再不说清楚,我也没办法帮你。”夏夫人收回目光,见柳氏吞吞吐吐半天不言,她有点恼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掖着,你莫不是以为能逃得过谁的眼去?别忘了你弟弟是灶房的采办,什么东西买不到?这一盆污水泼到你脚面上,你还不说个一二三,还是想等人将污水泼到你脸上去!” 柳氏吓得打个激灵,抬起眼,重新看夏夫人。 天黑透了,风吹的窗棂呜呜作响,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璎珞带着了山茶去耳房候着,夏夫人给她留足的脸面,她还不把事实说出来,她就是这样磨磨蹭蹭的性子,真是让人着急。 她要是再不说,自己有心帮她都帮不成了。 柳氏还是第一次见夏夫人这般生气的模样,往常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一团和气。 夏夫人心知肚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柳氏,这柳氏还是个不争气的,怎叫她不恼,平日里她怎么跟季氏斗,也不过是使使小性子,仗着跟着夏老爷时间长不愿把季氏放在眼里,一个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的人,断然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 快到年关,家家户户异常忙碌,尤其是大户人家主持中馈的夫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既要整理历年来的账目,又要置办过年的东西,还有给亲朋好友的赠礼、回礼,样样不能少,样样都要有,还不能重复,送老夫人的是金银器皿,夫人是绫罗绸缎,女儿家的是翡翠玛瑙首饰,送官人的自然是书帖字画文献一类。 最简单的当属绫罗绸缎,针线绣法和颜色一眼就能瞧出不同来,光是针线绣法就有上百种,加上颜色与纹路,想找出一模一样来的都难于上青天。 名门世家的夫人刁钻的很,极少有向夏夫人这般温和的,想到那些夫人的面孔,夏夫人心里有了眉目,每个夫人喜欢什么样的绣法与纹路,搭配上什么颜色好看,她都一一记录下来,交给璎珞。 七绣坊是燕州最有名的绣坊,原是有七位顶尖的绣娘,一人拿出一部分的银子,凑够了钱,买间铺子,求个营生的地方,可她们的绣法个个了得,连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有的都不远万里来寻一件衣裳。 柳氏呢女红也是跟着七绣坊里的绣娘学的,夏老夫人在世,就让她跟着去学,一来二去,她也喜欢,竟是摸到些绣法的门路,得到绣娘的称赞。 送礼的衣裳交给七绣坊,府里主子门的新衣,自然就交给了柳氏。 ——夏老爷实在清廉,一点油水不沾,他的俸禄加上庄子和铺子里的银子,还不足以支撑夏府主子们的衣裳。 说起来柳氏的眼光不错,就连当时的夏如玉都十分喜欢她做的衣裳,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就好似真的一样。 唯独季氏很不满意,居然拎着衣裳,一路寻到柳氏的房里,当众给柳氏难堪,尽管夏夫人做主,训斥了季氏一顿,但柳氏心中愤意难平,屋里那么多下人在,她居然把衣裳直接丢在自己的脸上,这年关岂不是人人都要指着自己这个笑料活了! 平日也就算了,过个年犯得着这样吗? 柳氏越想心中越是愤怒,就让柳小弟去买了些巴豆,碾碎了放进柳氏的饭菜里。 那个时候别说是柳氏了,连季氏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了。 * 下巴豆这种事,实在是羞于启齿,说完,柳氏就低下了头,紧紧的攥着衣袖。 “糊涂!”夏夫人皱着眉头,“万一真是因为你下那点巴豆,吃出个好歹来,我看老爷把你送去官府不!”她飞快扫了一眼柳氏:“明天一大早就把柳小弟喊来,我得亲自问问她。” ——这是不相信她? 柳氏抬起头,不知所措的看着夏夫人。 夏夫人没好气又道:“一码事是一码事,你下巴豆是事实吧,柳小弟负责采办,明天不光是他,灶房里的管事,丫鬟我都要一个个亲自过问,我倒是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活得不耐烦了,敢对主子动手脚。” 柳氏眼巴巴的看着夏夫人,然后用力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得笑容。 * 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夏如玉。 初冬和半夏不认为夏如玉这样的孩童能懂什么事,服侍她梳洗过后,各自回到耳房睡去。 夏如玉怕吵醒两个丫鬟,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干脆不下床,平躺在床榻上,望着帐幔发起呆来。 半夏的心思太多,能留在她身边的还是初冬,且初冬比半夏机灵,刚才确实打听出点有用的消息。 其实在夏如玉的记忆里,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了,譬如,她不记得柳氏给她做了件什么样的新衣,只记得她很喜欢,可惜她正在长身子的时候,新衣穿不了多久,便搁置在箱底了,她嫁进齐府的第二年,柳氏就活活的气死了,据说死得时候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生前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又是个姨娘,死后也极少有人会提起她。 柳氏跟柳三娘是远房亲戚,都是柳家的旁支,只不过柳氏没有柳三娘那么聪明——以及阴险。 没有心计的女人,死得都早呢。 夏如玉有些恍惚,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重生的日子,花了更久的时间,把齐霈从脑海里、心窝里抹去。 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自相残杀。 就连一个未经人世的孩子也不放过。 ——季氏就是因此想方设法的害了她。 目前,夏夫人不是凶手,柳氏也不是凶手,季氏不会害自己的骨肉,那会是谁呢? 夏府里的一张张面孔从夏如玉脑海掠过,不知不觉她睡了过去,醒来急急忙忙梳洗好,就往上房去了。 第十章 早饭 夏夫人一夜没睡好,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靠在美人榻上,小憩了一会儿,自打柳氏告诉她,曾经给季氏下过巴豆之后,她的心就不平静了。 一直以来,她都自认夏府不会出什么乱子,这下可好,出了个大乱子。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夏府,别的不说,一向喜怒于色的柳氏都能做出这等——令人羞于启齿的事情,何况他人了。 可是柳氏是夏府的半个主子,传了出去对夏老爷的名声有损。 事情不能不查,总要给季氏一个交代。 想想那未出世的孩子,夏夫人心中一阵绞痛,她揉揉眉头,看向正如针芒在背,焦炉不安的柳氏,一晚上没合眼,就算她长得再漂亮,这会儿也是满脸疲惫,夏夫人看了半晌,声音沙哑的开了口。 “你去梳洗。就在我这。” 柳氏点点头,颤颤巍巍站起身,一不留神,差点撞到放花瓶的圆桌上,花瓶晃了两下,终是没经得住,顺着桌子就跌落下来。 柳氏大惊失色,伸手去扶住了圆桌,没接住花瓶。 夏夫人眼看着那花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好几块,溅得到处是水,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摔出去半尺。 璎珞眼疾手快,先扶了柳氏,又忙吩咐丫鬟,把地上的花瓶碎片和水打扫了。 柳氏呆若木鸡的站在一旁。 夏夫人看着心里直冒火气,忍着怒道:“你快些去梳洗,等等老爷少不得要过来一起听,你这副样子怎么见老爷,怎么面对下人,莫说我不给你脸面,快些去。”她又对山茶道:“你去给柳姨娘拿几件干净的换洗衣裳来,我想着老爷这些天都会陪季姨娘,就先委屈柳姨娘在这跟我住上几天,省得总派人去找来。” 说话间,略显稚嫩的小丫鬟撩了帘子走进来,眉头不敢抬一下,“夫人,大小姐来请安了。” 闻言,夏夫人的神色缓和下来,目光尽显慈爱,“叫她进来吧。” 柳氏折身独自进内室洗漱,一把温水扑到脸上,脸上就有了湿意,攥了帕子擦擦脸,又有水滴从脸颊落下,她这才发现自己落了泪。 夏如玉跟往常一样,笑吟吟从外边走进来,恭恭敬敬给夏夫人行了礼。 夏夫人看了,心中自然有了暖意,忙招她到跟前来坐着,一猫腰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抬手把她耳边的碎发挽在后面,眼里就有了浅浅的笑意。 柳氏从内室出来,见到夏如玉怔了怔,她的面色灰白,死气沉沉,现在见了夏如玉有点不自在。 夏如玉小身子一出溜从夏夫人怀里钻了下来,笑嘻嘻的看着柳氏,“见过柳姨娘。” 听着她声音微扬,柳氏的不自然才从脸上消散,牵强笑道:“大姐儿还未吃过早饭吧,等会儿一同吃了,下人说今日做的八宝粥。” 夏如玉听了果然嘟起嘴来,小声嘀咕道:“怎么又是八宝粥——” 夏夫人无奈的笑,柳氏刻意提起早饭,就是不想夏如玉留在这,一会儿问起下人来,柳氏在个小辈面前,还要有些脸面。 夏如玉两世为人,前世她也是极其聪慧,只是习惯了季氏安排的生活,她没有觉得不对,现在她事事留心,柳氏那点心思,全摆在脸上了,她只好顺水推舟。 有时候她挺头疼自己重生的年纪太小,想做的事都不符合她这个年纪。 任心中百转千回留下来听听看,她还是没想出一个合理的办法来。 初冬看了看夏夫人,又看向柳氏,最后目光重新落在夏如玉身上,笑道:“依奴婢看,大小姐这是想在夫人这腻歪着,昨儿晚上还说要跟夫人一起练字呢。” 夏夫人笑起来:“今儿娘有些事要处理,晚点再陪你可好?你先回房里多绣几朵杜鹃,等我这儿忙完了,再去瞧你绣的花儿,绣的不好,我可要生气的。” 夏如玉一听垮下脸,不高兴的点点头,应了。 ——只好回头麻烦初冬去打听了。 她刚抬起脚,就听到珠帘子哗啦哗啦的声响。 “夫人,季大夫来了。” 还是来了。 想想也是,他深居简出隐姓埋名,怎么也想不透是被谁发现了。 夏如玉心中暗笑,她不怕学礼看出端倪来,就算是璎珞说出来了,恐怕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四岁女娃娃的话,谁会放在心上。 ——书上也好,闻言也罢,总有她的说法,学礼乃是大户出身,跟一个女娃娃过不去,未免显得太小气了。 学礼走进来,正巧碰到夏如玉出游廊,他不由自主的看过去,微眯了眼,夏如玉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直直的朝她射来,她莞尔一笑。 看就看,怕什么。 她回眸嘴角勾了起来,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学礼暗嘲自己,他不过湿多看了一个女娃娃两眼,竟招来女娃娃的嫌弃,用书上的话,就叫—— 虎落平原被犬欺。 夏夫人的伤势没有大碍,按照他写的药方,敷个十天左右,就会好的彻底,此番前来,为夏夫人看病是借口,重点是他想那个轻薄了自己的丫鬟,好生说道说道。 顺便问问夏夫人,既为季氏保住了性命,又治好了她脚踝的伤,是不是该将璎珞许配给他,毕竟二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为夏夫人包扎好脚踝上的纱布,学礼站起身,叮嘱道:“夫人还是多多卧床休息,别的事就交给下人去做,不然夫人万一瘸了,我担待不起。”说完,他瞥了璎珞一眼,意有所指的样子。 夏夫人想起一会儿要处理的事,就头疼得很,留不得学礼,忙点头应了,让璎珞送他出府。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璎珞理亏,走在了学礼身后,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今日见她,比上次憔悴了许多,看样子是昨晚没有好生休息,连裙角皱了都全然不知。 学礼这般想着,从心底萌生了一股怜惜,他迅速甩开撩人的思绪,这丫头嘴硬的很,怕是真套不出东西来。 “璎珞姑娘,你不告诉我真相,不如我向夫人要了你,我想我们才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彼此。”他转身露出雪白的牙齿,朝璎珞咧开嘴笑道:“我想,夫人会同意的。” 第十一章 药铺 璎珞扯起一个异常动人的笑容,学礼看得直起鸡皮,他瞪大了眼,看到璎珞上前一步,抬起白皙的手指,她的长得不算娇小,可相比之下,她只能到自己的肩膀,因此食指只能点在自个儿的下颚上。 “正合我意。”她眉梢轻挑,声音很是悦耳,学礼听到耳朵里,心波微荡,“择日不如撞日,你看……” “你,你,你。”学礼的脸红透了,他第一次被女人轻薄,又被如此挑逗,登时羞涩起来,长这么大他真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女人。 “你太不知廉耻。” 憋了半天,学礼才气呼呼憋出这么一句话来,挥开璎珞的手,扭头就走。 见他脚步飞快,头也不回,璎珞才松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守门的小厮面面相觑,低头憋住笑意。 璎珞背过身,面颊这才红了起来,急急忙忙往上房赶。 早晨有了学礼这一出戏,又把问话耽搁了,夏夫人见璎珞急匆匆回来,面色红润,想到那学礼之前总是似有似无的看向她,心中有了几分思量,璎珞的年级委实大了点,过了及笄还未给她找门亲事,夏夫人舍不得她,府里她还真没觉得哪个人能配得上璎珞。 璎珞抬头看到夏夫人投过来的目光,脸更加红润了。 眼下的事解决了,学大夫人是个不错的人选,夏夫人心想着,她就转而蹙眉吩咐小丫鬟:“这人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山茶走了进来,去内室给柳氏换了一套衣裳,柳氏这看着有了点气色,夏夫人就点点头,小丫鬟急忙又出去催促。 柳小弟心惊胆战,一进府门就被守门小厮一把拉倒旁边。 “夫人大早晨就找你,你快些去上房候着。” 柳小弟谢过守门小厮提醒,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艰难的咽下两口吐沫,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样,抬脚走路似千斤重。 守门小厮看着心里发笑,好心提醒他。 “昨儿晚上夫人和柳姨娘住在一起。” 柳小弟脚下一顿,转过头,几乎是感激涕零的拱手道谢。 “改明儿我请你吃酒!” 守门小厮今天是他,明天可能换做别人,他也笑,但没把柳小弟的话放在心上。 柳小弟一溜烟往上房跑。 夏老爷安抚好季氏,吩咐百合跟牡丹好生照顾着,有事就派人到上房,不可耽搁,又命人熬了昨晚柳氏送来的人参汤给季氏补身子。 季氏不会领柳氏的情,但跟自己的身子不过去,就显得有些愚蠢。 她愤愤喝完人参汤,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柳小弟心急,差点跟夏老爷在门口撞个满怀,定睛看清楚来人,腿顿时软了下来。 夏老爷冷哼一声,负手走进上房。 璎珞没见到人来,听着脚步声,已经上前撩起了珠帘。 夏老爷目光冷厉,一一扫过众人,眼神一凝,落在了原本放着花瓶的圆桌上。 夏夫人迎出来,“给老爷请安。” 夏老爷脸色稍有缓和,微微点头,“怎么不在正堂问话?” 夏夫人叹口气,看了看柳氏,“老爷,事情没查明之前,还是别去正堂问话了,一来是给季姨娘一个交代,二来保全了夏府的颜面,换做正堂去,事情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夏老爷点点头,拍拍夏夫人的手背,沉吟道:“你办事我放心,切记要查得清清楚楚,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改罚的——”他冷笑一声:“按照家法处置。” 柳氏闻声打了个哆嗦,不说赶谁出门,也不说送去官府,竟是用家法处置—— 在燕州最出名的就是《夏氏家训》,名门望族的族长时常拿自家的家法与夏家相比较,但由于《夏氏家训》太过不苛责不人道,族长都会适当减少家罚。 经常有谁家的娃娃不听话,大人就说,不听话的孩子要送去夏府的,那孩子立刻老实许多。 夏夫人没有异议,点头应了,“老爷放心出门便是,家里一切有我。” 夏老爷换了官服,出来忍不住瞥了柳氏一眼,柳氏吓破了胆,有点风吹草动,就打寒颤,夏老爷这么一瞥,就瞧见她身子一抖,嘴皮子也跟着颤,心底又有一团火在烧。 柳小弟被晒在一旁半晌,他见柳氏那副样子,心里暗骂守门小厮,消息太不准确了。 夏老爷与夏夫人恩爱的同时,他也是博爱的,两位姨娘皆是雨露均沾,季氏有喜之后,他的重心才移到她那,甚至把上头赏下来的蜜饯拿了过去。 夏夫人深知这一点,才不与夏老爷计较,可是柳氏真伤了他的心。 打碎了的牙齿还连着血肉呢,更何况朝夕相对数十年的情分。 “柳小弟——” 夏夫人刚开口叫了他的名字,柳小弟腿立刻软的跟棉花一样,“噗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了地上,眼泪横飞。 “夫人,不关我的事,是,是柳姨娘让我去买的药啊。” 柳小弟目不识丁,那日柳氏交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的字他也不认识,拿到药铺交给掌柜换了药回来。 柳氏难以置信的看着柳小弟,嘴唇发白。 夏夫人颔首,端起茶盅,垂下眼睑,“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吗?你现在去把药铺的掌柜寻回来,就说我有事要问他。”她声音一顿:“我不会让他白跑一趟。” 柳小弟忙站起身,连滚带爬去找药铺掌柜。 夏夫人望着柳小弟的背影,叹口气摇头道:“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是断然不会让他做采办的差事,现今看来,这采办的事,不能交给他做。” 柳氏双目含泪,欲言又止。 看那样子,又想给柳小弟求情。 人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忘了刚才是谁不管不顾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待家姐如此,待别人又如何?”夏夫人皱起眉头,骤时目光锐利起来:“白眼狼养不亲。你还有心替他说话,老爷临走时的话你不会听不出来是针对谁,我也与你说过,一直以来老爷待你不薄,你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第十二章 调查 她怎地就鬼迷心窍,吩咐柳小弟去买了巴豆呢。 不是季氏在夏老爷枕边说她利用柳小弟吞了银子;也不是那日她来给夏夫人请安,季氏故意绊倒了她;更不是季氏命百合将一盆热水浇在她最心爱的蔷薇花上。 她这个人脑袋木楞,说话只会大声嚷嚷,惹得夏老爷和夏夫人不喜,每次都是训斥她在前,安慰季氏在后。 季氏那么温顺老实,怎么会故意对她下手呢,一定是不小心的才对。 而她因为对方的“不小心”耿耿于怀,不让半步。 当季氏拿着衣裳摔在她脸上时,她正绣着花,被衣裳蒙住了眼,绣针刺进肉里,扎出个血滴子来,十指连心,她立刻皱起眉头,想跟柳氏理论,又想起柳氏近日不舒服,准备作罢继续埋头绣花,柳氏忽然上前两步,她眼前一花,巴掌就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忍不住蹭的一下子站起来,推了柳氏一下,柳氏向后一歪的同时,夏老爷开门进来,瞧见她“欺负”柳氏的一幕。 “没想到你这等的歹毒心肠,算我看走了眼!” “还不给柳姨娘赔不是!” “要是有下次,看我饶不饶你!” “哼!” 她不及柳氏貌美,更不及夏夫人端庄贤淑,有的只是一颗心甘情愿服侍夏老爷一辈子的真心啊,怎么就都成了她的错。 夏夫人宽宏大量,每一次夏老爷惩罚她,夏夫人皆是网开一面。 她知道,夏夫人心底柔软,舍不得惩罚任何人,对她要好过对待柳氏。 * “夫人,我对不住你。”柳氏垂下眼睑,眼泪夺眶而出。 夏夫人看了她一眼,下巴豆这事,实在是让人头疼,甚至气愤,柳氏虽然是小妾,但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竟然用上巴豆!这种—— 低劣的手段! “哭什么,把眼泪擦干净了。”夏夫人收了目光,“事情过去的不算久,铺子上的账目应该还在掌柜手里。你这顿罚是免不得了,以前也怪我纵容着你——” 话音未落,小丫鬟禀告百合来了。 夏夫人听完,眉头紧皱,季氏是怕自己处理不好,还派个丫鬟过来“提点”?她可以体谅季氏的心情,但绝不会容忍季氏挑战她的底线。 “传我的话,没有我和老爷的吩咐,一干人等不许进上房。” 小丫鬟一怔,她算不算撞到门板上了。 璎珞忙走过去,“夫人,人都已经来了,让丫鬟赶出去不太合适,不如我过去跟她说说,总好过直接撵她回去。” 夏夫人“嗯”了一声,摆摆手。 小丫鬟松了口气,朝璎珞感激一笑。 丫鬟年纪小,不经事。 只怕百合是来着不善。 璎珞一走,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柳氏擦干了泪,直直的看着自己脚尖,大气不敢喘一下。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夏夫人长叹。 “以前我总觉得是我做的不够好,没给老爷开枝散叶,老爷呢,也不喜那些个莺莺燕燕,我就说咱们府里有点冷清,你看那王守备,家中七房姨娘了,咱们老爷才两房。可你说这一出事,各路的人都想过来凑凑热闹,掺一脚。现在只能盼着柳小弟脚程快点,把那掌柜带回来,先把你身上的污水洗净了。” 说完,夏夫人就听到门“咚咚咚”的声音。 她眉梢轻抬:“进来吧。” 不用下人禀告就能进上房来见她的,除了璎珞就是杜妈妈了。 柳氏余光扫到来人的绣花鞋,梳洗的纹路与花色,俨然是灶房管事杜妈妈。 杜妈妈可是夏夫人的陪嫁妈妈,年级大了之后,本来打算不再府上做事,免得别人说夏夫人偏袒她,毕竟人老了,身子不太中用,伺候夏夫人日常杂事也力不从心。 夏夫人如同舍不得璎珞一样,不许杜妈妈离府,杜妈妈不比别人,进程府时就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又瞎了一只眼,李氏瞧她可怜,人也细心,就让她做了夏夫人的掌事妈妈。 这要是出去了,没人在身边帮衬,想都不敢往下想。 今日杜妈妈特意穿了柳氏绣的鞋来—— 柳氏眼眶又热起来。 杜妈妈不动声色,并不看向柳氏,给夏夫人请了安,就开始说起今早的事。 “……全福家的吓破了胆,我还没等问她什么,她就已经哭喊起来,跪着说不关她的事;丁妈妈没吭声,她平时也不是很喜欢季姨娘,季姨娘害喜的时候,没少折腾她,我瞧着也不像是她做了什么手脚;付妈妈倒是说了一句话,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就继续阴沉着脸做事了;丁香跟月季——她们是季姨娘房里赶出来的丫鬟,瞧着有那么一二分的理由;再来就剩些小丫鬟了,我也一一问过,没有什么大问题——”杜妈妈认真回想,又道:“哦,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年后有个丫鬟嫁出去了。” 夏夫人挑挑眉梢,啐了口茶,“人现在都在外边候着了?” 杜妈妈点头:“都在外边候着呢,依我看挨个叫进来问问比较好。” 夏夫人放下茶盅,蹙眉道:“这璎珞怎么还没回来——麻烦杜妈妈先让全福家的进来吧。” *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眼前的人,正笑吟吟的看着她,百合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璎珞姐姐,麻烦你跟夫人说一声,季姨娘躺在床上,不方便过来,不然——” “百合妹妹说笑了。”璎珞笑着打断她的话,“我知季姨娘是怕有人蒙混过去,但是夫人岂能是我们能揣度的?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季姨娘不会不知道才是。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想老爷不会放过害人之人。” “可是——”百合急了。 璎珞挽了她的手臂,往院外带,“难为你有这般心思,季姨娘房里只有个牡丹候着,少了眼前人是不行的,你啊,还是快些回去瞧着,有事再来通知我,我呢,有了消息吱会你。” 百合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力,璎珞松了她的手,她定睛看去,已经到季姨娘房门前了,只能干跺了跺脚。 第十三章 顺藤 季姨娘躺在床榻上,面色如白纸一般,紧紧咬着牙根,手指攥成拳头,棉被皱了一次又一次。 百合懊恼不已,见季姨娘气得咬牙切齿,更是在心里把夏夫人从头骂到尾。 牡丹只管去拿了汤药趁热喂给季姨娘喝,药到嘴边,季姨娘猛然瞪向她,手臂一挥,汤药溅了一床,牡丹暗自咬牙,面带愁容,浑然不觉得汤药烫人:“姨娘,这汤药是不喝,你怎的早日好起来。” 季姨娘气得抓过被子,背对着牡丹,“即使我喝了汤药,我的孩儿也不会回来了……” 此话一出,牡丹就听见季姨娘发出犹如困兽的呜咽声,心中却是嗤之以鼻。 百合心如刀绞,恨不得把夏夫人大卸八块才甘心,望着季姨娘微微抖动的肩膀,她更是悲从心来。 季姨娘的泪从眼角跌落,失去孩子她自然痛心疾首,可为了将来,她必须要吞下这口血水,丧子算什么—— 她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 * 璎珞从季姨娘院中折回来,柳小弟已经出门去找药铺掌柜,一开上房的门,黑压压跪着一地的下人,璎珞目不斜视,贴耳跟夏夫人说了几句话。 夏夫人欣慰点点头,璎珞就立在了她身后。 杜妈妈站在下人面前,指着其中一名暗灰色麻衣,额骨凸出的年轻妇人道:“全福家的,你如实回答夫人的话。” 全福家的一听,身子跟着抖起来,未语泪先流,对着夏夫人“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看夏夫人时,额前青了一大块。 “夫人呐,我是真不知道是谁下了毒,我在夏府十多年,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夫人呐——“ 夏夫人眉头一皱,手里的茶盅重重摔在桌面上,吓了全福家的一跳。 她满脸挂着泪,怔了怔。 “夫人?” 夏夫人面若寒霜,明亮如镜子一般的眼里隐含着怒色,看得全福家的心生俱意。 她几乎快要忘了这位慈眉善目,对人宽厚的夫人,始终是一位正房夫人—— 她忙不迭又要磕头。 杜妈妈冷哼一声,“你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夫人并未要将你如何,除非——你心中有鬼!” 全福家的一怔,慌忙摆手,头也跟着晃动起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那日你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全如实说来。”杜妈妈不耐烦,实在听不得她哭哭唧唧。 全福家的也是夏府的家生子,仗着嫁给管家全福做填房,便在府里指手画脚,对人很是刻薄无力,就算是杜妈妈,平日里她也敢不放在眼里。 季姨娘丧子是天大的事,天降横祸,她可不想被这个黑锅,索性一哭二闹三上吊。 哪知夏夫人不买她的帐—— “全福家的,今日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夏夫人挑眉道:“全管家的填房并非只有你一人可以担当。” 这门亲事是全福自己做了主,那时候夏夫人还没嫁过来,夏老太爷跟夏老夫人一个病死,一个残喘,夏老爷不愿插手这等事情,就由着全福的性子,择了她做填房,相处之后,全福哑巴吃黄连。 全福家的好歹给全福生了个大胖小子,全福这才脸上有了笑容。 杜妈妈打心底不喜欢全福家的,斜眼看她。 全福家的咽了口吐沫,抹了抹眼泪,努力回想起当日的情景,“辰时三刻,百合过来拿季姨娘的朝食,那天——是平织最后一天当班,第二天她就出嫁了。” “接着说。” 杜妈妈眉间一拧,全福家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夏夫人,心如鼓敲,她向来自视甚高,没把杜妈妈放在眼里,想着杜妈妈一把年纪,老眼昏花,是夫人仁慈才把她留下来做事。 可是现在—— 夏夫人只是低垂眼睑,细品手中的铁观音,由杜妈妈在她面前做大,今日就算没全福家的什么事—— 夫人也是有心给杜妈妈撑腰立威。 全福家的眼波微动,笃定夏夫人的用意后,她目光转向杜妈妈。 “以前朝食的点心都是由平织负责,那天也不例外,百合来拿季姨娘的朝食,我正巧从茅厕回来,就听到有人在外边拌嘴,就是百合跟月季,至于因为什么我也没问,后来百合拿走朝食,不到晌午,她又去外边找了大夫,我才知道季姨娘吃坏了肚子,为此杜妈妈还骂了我们一顿。” 话到最后,不忘拍拍杜妈妈马屁,可惜杜妈妈不吃这套,所以她拍到了马腿上。 杜妈妈心知夏夫人所想,既要为柳姨娘洗脱罪名,又要顺藤摸瓜,看看是谁想害季姨娘,她冷眼看着瑟瑟发抖的月季,“你上前来说话。” 月季抿了抿唇,挪动膝盖,往前蹭了两步,心中惧怕夏夫人,说话声音也抖起来,动作倒是规矩,先是给夏夫人恭恭敬敬磕了头,才答话,“那日百合姐姐说粥里有石子,一眼便瞧出来了,问我为何独独季姨娘那碗里有,是不是我和丁香有心使坏,说来巧,前一日我患了眼疾,可能是洗米没有洗干净,惹了百合姐姐生气,我自知理亏,她说了我几句。” 杜妈妈不再看她,声音骤然变得温和,“付妈妈你怎么说?” 付妈妈依旧是阴沉着脸,眼皮子都不肯抬一下,自顾自的道:“季姨娘小产,自当是有人做了手脚,光盯着灶房这几个人,又有什么用,想要下毒,怎么着不是下?夫人不想把事情闹大,那想害季姨娘的人就找不出来。”说着她轻嗤一声:“谁会笨到在灶房里下毒?” 夏夫人眼睛一亮,这个付妈妈她甚是不喜,整日阴着脸,像是旁人欠了她的债,今日听了她的话,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怪不得杜妈妈总在她面前提起来付妈妈。 付妈妈又道:“这话不必我说,夫人心里也很清楚,只是你顾及夏府或者说老爷的颜面,顺着藤兴许还能摸到别的瓜。” 夏夫人听着付妈妈话里有话,又心惊于夏府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莫非她该像母亲那般才对? 第十四章 不怨(一) 夏如玉在房中惦记着夏夫人,着实静不下心来,就拾了一本《仪礼·丧服》,这书有些厚重,她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眼神落在书中字上,不禁频频蹙眉。 再活一遭,这书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想起她前世看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又是苦笑摇头。 半夏打听回来,夏如玉见她苦着脸,也不久多问,不过半晌的功夫,打听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她不如初冬办事谨慎,好在她年幼,只当是好奇心重些,符合她本性。 初冬有心出去看看,夏如玉没有吩咐,她又不好自作主张。 不知怎的,她大病醒来,心思重了许多,虽比以前和善,但不再见她打心眼里有笑意。 “平织——”夏如玉的心思早不在长篇大论女德的书上,“嫁给了谁?” “哦,嫁给了王秀才。”半夏正愁没打听出来什么消息,夏如玉一问,不等初冬开口答话,半夏忙抢先答了。 “现在应该叫王举人才是——” 半夏眉飞色舞补充一句。 夏如玉将书丢在一旁,听完了半夏的话,她眼神发直,瞧那模样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平织去年嫁给了还是秀才的王连,今年立春科举,王连居然中了举人,一下子从“王秀才”变成了“王老爷”,平织也顺势成了王夫人。 这门亲事还是柳氏的堂妹柳小玲做的媒人。 柳家人真是不安生。 夏如玉又想起了柳三娘,可惜她没法知道在她死后,柳三娘是怎样一副幸灾乐祸的面孔,到最后的那一刻,齐霈还是当初的那个齐霈,面冠如玉郎心似铁,任她锁骨扬灰也换不回一颗真心。 突然间,她心酸起来,没有她的话,齐霈何必委屈柳三娘?鸳鸯伴侣,让她参在其中,啧啧—— 思绪拉远,夏如玉被半夏一句话唤了回来。 “平织姿色极为普通,那王老爷一眼就瞧中了她,托柳姨娘的妹妹来说亲,听说呀,娶平织的那天晚上,王老爷活见鬼一样,吓得差点冲出了洞房,第二天还找请了什么什么师太来做法事呢。” 半夏说得一板一眼,煞有其事。 初冬放下针线,她比半夏虚长半岁,瞥了她一眼,平静道:“半夏妹妹,有的话可说不得,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人心作祟,那王举人哪里是活见鬼,只怕是娶错了人。” 夏如玉挑挑眉,没有问。 半夏被初冬的话噎住片刻,不以为然道:“那初冬姐姐知道其中缘由?” 初冬叹口气,见夏如玉眼神闪烁,有了兴致,就压低了嗓音说下去。 平织八岁那年入府,是夏老夫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一同被买进府里的还有月季和丁香,平织相貌极其寻常,比不得月季楚楚动人,也比不上丁香秀外慧中,偏偏得了夏老夫人的眼缘,留在身边当差,虽然只是个二等丫鬟,也好过月季丁香做通房丫鬟。 见平织留在夏老夫人身边做二等丫鬟,月季丁香差点笑弯了腰,区区二等丫鬟,怎能跟她们将来要做主子的人相提并论? 当然夏老夫人不傻,做一个通房丫头做重要的就是恪守本分,月季丁香都不是安分的主,别说主子姨娘了,就是个通房丫头夏老夫人也是不愿意的。 夏老夫人暗自观察了一段时间,再也没提这儿事,直接把她们差遣到洗衣院里,负责洗衣物,当成了粗使丫鬟,二人以为能鸡犬升天,因此平时跟下人说话都是用横眉冷对,惹了落井下石的人。 过了四年,夏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芍药出嫁,房里缺了人,平织顺理成章的顶替芍药,做了大丫鬟,就是夏老爷见了平织,也客气三分。 这时候的平织已经十二岁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芍药嫁出去,夏老夫人痛心疾首,轮到平织,她有心找个家生子,拖个三四年,及笄再出嫁,还是她房里的妈妈,哪知平织闻言死活不嫁,说要服侍夏老夫人一辈子,夏老夫人打心眼里觉得没看走眼,越看平织越顺眼,更舍不得她出嫁了。 这一耽搁就是两年,平织十四岁,眼看及笄,还没有个着落。 夏老夫人想破了头,看着府里的家生子哪个都配不上她,正巧这时候有人上门提亲,一听来人介绍的是王秀才,与平织年纪相当,娶回去是做夫人的,夏老夫人叹气连连,女大不中留,就跟柳小玲商量,能不能再晚两年让平织嫁过去,柳小玲不敢拿主意,回去问了王秀才,王秀才表示愿意等,并且十分痛快的送来了聘礼,表明了诚心。 平织一边如旧的服侍夏老夫人,一边准备自己的嫁衣,平静的好似出嫁人不是她一般。 就是这样沉着的性子,才得来夏老夫人的欢喜。 随后,夏夫人嫁进来,夏老夫人病逝,夏老太爷也随着去了。 奇怪的是,夏老夫人临死前,不但没张罗平织的终身大事,反而一拖再拖,王秀才甚至亲自登门拜访,都被夏老夫人拒之门外,并且在她弥留之际,遣了平织去灶房。 夏老夫人落葬那天,平织在灶房干活,杜妈妈瞧见她几次都悄悄落了泪。 夏如玉听完,眉头皱的更紧。 * 夏夫人对平织的印象仅限于不苟言笑,话很少,做事认真上,她也好奇为什么夏老夫人把这么得意的丫鬟差遣到灶房去。 “事关重大,璎珞你派人将平织找来,我有话问她。” 夏夫人眉梢一动,目光锐利无比,声若寒潭。 “如果她不愿意来,那也可以。就说,我愿跟她对簿公堂,只是那时候就由不得她了。” 璎珞忙应了,又去找门童,让他把平织带过来。 一说起平织,月季和丁香对视一眼,又转过头去不看彼此,彼此的眼神都是厌恶不已。 柳小弟火急火燎的带药铺掌柜回来,药铺掌柜长得便是憨厚,从腰间取出一本账目来,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行字,喘着粗气念给在场的众人听。 如此一来,在这件事上,柳姨娘没有说谎。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在不久之后响了起来,正被问到的月季,抹了抹眼泪,顺着看过去。 璎珞开门,门童跌跌撞撞进来,璎珞微蹙眉头,就听到门童喉咙滚动的声音。 “夫人,平织——平织——她——前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