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物混成》 001 小天地 寒风吹落了枝头的几片积雪,空旷的庭院中草木皆枯,正是一年四季中最寒冷的时候。 楼烦开着窗户,捧着书卷,身子缩在宽厚的袍子里,眯眼望着窗外的雪色,微张着嘴,怔怔发呆,半晌,一个喷嚏终于打了出来,顿时,口鼻畅通,身心皆爽,不由的精神一振。 揉了揉鼻子,把胸中一口浊气吐尽,深吸口气,在胸腹间稍微酝酿,缓缓吐出,如是三次吐纳,仿佛清洗肺腑,逐渐神清气爽。 仰头望着窗外,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天地间仿佛也被雪洗过了一样,正合了此刻心法,心胸为之开阔,呼吸之间,吐纳之法越发深入肺腑,五脏六腑之间仿佛有清凉之气汇聚,重重上冲咽喉,逐渐口齿生津,甘甜清冽,合着呼吸法纳入腹中。 只觉有一团温热之气下沉丹田。如是再三,再四……一团团温热之气在丹田盘结,逐渐驱走了体内寒意。 尽管体外依旧寒冷彻骨,但身内温热亦不断绝,随着呼吸吐纳渐入佳境,腹中如生炉火,火候越来越深,火力温和绵长,通达四肢百骸,于天寒地冻之中,自成一番格局。 恰如这小小茅屋,一方庭院。屹立在风雪之中,挡风遮雪。自成一方小天地。 楼烦这一门呼吸吐纳之法,便是取之于此,唤做——庭中茅屋,屋中小炉。其心法诀要,亦在于八个字——心合景物,身作鼎炉。这一门气法脱胎于锦绣书院“四季二十八景”,又有丹鼎一门内外丹法为参照,集楼烦一身所学气法之小成,对外便称作——小天地。 锦绣书院号称王道嫡传,乃当今人王亲授。门中所传各路功课皆包含有当今之世最为正统的教化之道,分院别院遍布天下,对天下所有上进学子大开方便之门,只需是良家子弟,身世清白,皆可以入学进修。潜移默化,大施教化。 书院所传六门主要功课,拳经、剑典、气论、丹鼎、符咒、玄功,讲解的也都是最深层次的学术道理,所传并无一定之法,门中亦不提倡好勇斗狠,门人弟子一身本领亦全靠自己参悟,依照自身所学所见,旁征博引,厚积薄发,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出师之后,自然能成就非凡本领。 历代以来,神功绝学层出不群,高手辈出。 楼烦便是书院弟子,出身于锦绣书院下属一处进修院,于拳经、剑典、气论,丹鼎、符咒、玄功,这六门功课皆有参修。这一门‘小天地’,便是得意之作。如今虽只合了“一季一景”,距离“四季二十八景”还只是刚刚起步,但已经成为了自身根本气法。 这一门气法若是能够修炼至大成,便可以惠己及人,让自身所居之地,方圆之内四季如春,庭院居舍蚊虫不起,其中之人百病不生。如神祗驻世,置身之处,即为天界净土。 即使不能修炼至理想中的大成境地,只依这小成之法一路修炼下去,这一门气法亦是极为中正的内功修习的路子。循序渐进,首重根基。以春夏为积累,秋收冬藏。冬主藏,亦是这门小成气法最为精要的部分。 天寒地冻,正是万事万物休养生息的时候,借以藏精敛气,巩固根基,淬炼的内功根底最为扎实。 举凡内功修习,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修习内功的时候越久,功力越深,内力越强,以年候论深浅,冬季是一个最重要的阶段,打熬过一个冬季,便是稳稳地增加一年功力。以这般堂堂正正修行打熬出来的修为,即使碰上了夺人功力的阴损法子,亦可不伤根本。 而楼烦的这一门“小天地”,便曾得到过进修院一位前辈的赞许,称其为——同辈之中,足以自恃。 楼烦倒也不敢待懈,平日里勤修不惰。他小小年纪,亦无琐事随身,春秋两季在书院修习功课,一至冬季,便窝在这处茅庐之中,图个清静,读书养气之余,习剑练拳,如今内外功夫都已修练的颇具火候。 窗外风雪时断时续,总也不见停,庭院已被大雪铺满,目光所及,天地如洗,一片素白,真个干净。愈发显的这方茅屋避世独立,遮风挡雪,仿佛另外一处天地,自身犹如屋中炉火,驱走了其间寒意,暖融融,如在春夏。 今日天时地利,合了心法,物我浑融,一身根本气法隐约有突破之兆,楼烦沉侵其中,早已忘了时辰。 不知过去多久,窗前忽然刮起了一阵怪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身上,楼烦偏首斜顾,心中微觉奇异,他在此精修数年,对身周风向变化早已了然于胸,这阵风起的好没来由。 本想不去理会,但不知为何,总也静不下心来,心头沉重,似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压的呼吸法絮乱,吐纳之功再也不能深入,只是勉强维持,不能尽到全功。 今日天时地利,正合心法,一时之功能抵得平常三五日苦修。楼烦不甚甘心,隐约又觉得这正是个机会,干脆闭上眼睛,观想冬季雪景以定心,感受寒风拂面以凝神,辅以呼吸吐纳之法,调和五脏六腑之气息、四肢百骸之精力,把这一门根本气法的功效发挥到最大。 尽管闭着眼睛,但这一门气法早已熟极生妙,呼吸吐纳之间,气法所及一切种种: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精血元气、气海丹田,甚至周身诸窍,尽在感应;心法所至——身内火炉,身外茅屋、庭院、风雪、天地,诸般景物,皆在心中。 庭中茅屋,屋中小炉。心合景物,身作鼎炉。 周身气感逐渐顺畅,与心中诸般景物相合,物我浑融,气法与心法相合,顷刻间把这一路气法走通。从今往后,似乎再也不需刻意处在这草庐之中修行,可随时随地在心中显化——天地、风雪、庭院、茅屋、火炉,这心法所指诸般景象。时时刻刻都能把这一门气法的修练功效发挥到最大。 眼看着这一门“小天地”离着离着大成又进了一步,日后修炼“四季二十八景”其余四季诸景再无阻碍。 楼烦欣慰之余,隐约察觉有些不妥。还未来得及细查,忽然心中一动,原本应该是虚幻的心象景物之中,居然有一个道人推开庭院的门户,闲庭信步一样走了进来。 楼烦心中一奇,不由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能走入我这心象之中?” 道人先是看了看四周,啧啧称奇两声,随后直面楼烦,呵呵笑道:“小友真个妙人,是你把我拉入此间,如何又来消遣于我。贫道与人争斗,一时不慎中了奸计,被打灭的只剩这一缕残魂,飘飘荡荡,逍遥自在,姓名来历早已忘记,不知自己到底何人,你若不嫌弃,就唤我作一声游魂道人便了。” 楼烦默然半晌,总算是明白了不妥当在何处,发现这本该是自己心象显化的诸般景物,自己竟然出去不得,如同陷入噩梦之中不能挣脱。细思平生所学诸般典藏,与此时此刻情景相印证,寻求解脱之策。 道人见他沉默,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整了整道袍,行了一礼,含笑道:“贫道游魂道人见礼了。相见即是有缘,我欲送你一场造化,不知小友可准备好了?” 楼烦隐约已经把握住了几分自身处境,闻言,微微压了压脑袋,回了一礼,好笑地道:“小子楼烦有礼。道长你已经被人打灭的只剩下这一缕残魂,孤魂野鬼一般,自身都不曾保住,如何还能送得我什么造化!” 游魂道人清喝一声,道:“少年,贫道看你根基打熬的不错,只是还欠缺了许多苦功,不如把这身皮囊舍了给我,待贫道他日重证道法,必定帮你投个好胎,让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也省得你在这风雪之中受苦。日后还不一定享用得到。” 楼烦早就看出这道人出现不是什么好兆头,话里话外果然不怀好意。 好在他已经明白了此刻处境,能否脱身,也不全在言语之争,倒也洒脱,不再口出恶言,信口道:“我一身本领虽然不济,毕竟修来不易,大好前程全系于这一具皮囊之中,我亦没有道长这般游魂不灭逍遥自在的本事,道长空口白言一句许诺就想要拿去,不能让我信服。” 游魂道人失笑道:“你这本领大有局限,心法就不对路,成就有限,不能登顶,日后荣华富贵都不一定能凭本事取来。说什么大好前程?不如物尽其用,舍了给贫道,善莫大焉。” 楼烦闻言,顿时摆出来一副诚心请教的模样,正色道:“不知我这心法有甚局限,如何就不对路?若能得道长指点,他日我学有所成,未尝不能助道长投个富贵人家。还请道长明示。” 游魂道人颔首道:“也罢。你虽然已无他日,更不能学有所称,不过我看你求道心切,资质尚可,算得我辈中人,待贫道日后重证道法,未尝不能收你做个记名弟子,今日且指点你一番,让你知晓贫道本领。” 楼烦摆出洗耳恭听之状,颇有些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姿态,游魂道人也不含糊,信口指点,无不言之有物。 002 心象物景 “……从来只有借助天地之力压人,哪有把天地之力压我的道理,你借助天地风雪压迫自身,虽然内功扎实,却从根本上就走错了路子,唯有以自身精气神,驾驭天地风雪之力,方是你这门心法的出路。” 楼烦听罢,沉吟半晌,忽然伸手一指,漫天飞雪狂舞,笑问道:“可是如此这般?” 游魂道人含笑不语,楼烦亦是抽了抽嘴角,算是笑过,把手虚虚一抓,空中一片片雪花凝结,化作一道道六角冰锋,汇聚起来,结作一道冰雪旋风,冲着游魂道人当头落下。 顷刻间,寒风如刀,冰雪乱舞,把游魂道人绞杀了个粉碎。 眼前风雪过去,游魂道人身形复聚,神态依旧,气度从容,不见半分狼狈,反而更精神了一些,大喝一声:“小辈,你也太性急了一些。你虽得我指点,悟通了心象变化,但依旧跟你本身气法不能匹配,我特意留了一手,你不是不知,如何就敢对我下手?” 楼烦微微一笑,自顾自说道:“我也是呆了,这天地风雪、庭院茅屋,皆为我心中所想诸般景象,能随我心意变化万千,你既入得此间,生死一任我意,我还跟你废得什么话来。便是你真个指点我什么,你道我敢学?” 游魂道人大怒,冷哼一声:“你道行远不及我,大话说的太满,一会圆转不过来,徒惹贫道嘲笑。我本是好心,想要送你一番好处,既然你不识得好意,还是乖乖让贫道灭了吧。且看我道术。” 游魂道人说罢话,抖了抖袍袖,伸手往头上一指,一轮明月就在脑后浮现出来,再一跺足,足下就是一团黑暗向外蔓延,所过之处,风静雪灭,所有心象物景尽皆被黑暗吞没。 深沉的黑暗,仿佛连过去未来都不存在,所有现在的一切都被定住。唯有明月笼罩下的游魂道人悠闲地抖了抖道袍,挥洒自如。 片刻间,游魂道人所处之地,已经由风雪弥漫的白天,转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脑后那一轮明月却越发明亮皎洁,仿佛身周所有的光线都被抽取出来汇入了其中。 黑暗愈浓,月光愈亮。看着极为邪异,却又深具奥秘。 楼烦心下骇然,眼看着黑暗蔓延过了庭院,朝着身外茅屋吞没过来,面上强作从容,笑道:“我这一门本事,又唤作‘小天地’,岂止是风雪之力那么简单。便是你道术真个能通天彻地,在我这“小天地”里面,却通融不得!” 说话间,天空中的风雪逐渐止息,黑沉沉的乌云中渐渐透出一抹亮白,顷刻间,一缕阳光自乌云之中透射出来,投射在身外茅庐顶上,金光遍洒,顿时把黑暗的吞没之势止住。 仿佛黑夜终于迎来黎明,茅屋外面的黑暗迅速退避,一时间拨云见日,阳光普照,黑暗被迅速驱退,退避到游魂道人身前,只剩下薄薄一层,像是一团阴影,把游魂道人罩住,勉强能映衬出头顶上那一轮明月,却也亮的有限,只剩下半圈残白。 游魂道人呵呵一笑,半点不见窘迫,好整以暇地捏了指诀,立在当胸,朗声说道:“小娃娃休要猖狂太早。且听贫道一言。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还在‘入道’的阶段打磨,只是初窥门径,所观心象虚幻不实,连登堂入室也未进入。而贫道早已‘成道’多年,一身道术真实不虚,法于天地自然之道,又能自成于道。何须要你什么通融?便是你占了天时地利,也欺辱贫道不得。” 说来也怪,游魂道人道术所化黑夜与明月虽然看着凄凉,却并没有在阳光下消散,在楼烦这心象显化的小天地中摇曳半晌,说话的功夫,居然渐渐稳定下来,并且与天上日光争持,身边黑暗忽伸忽缩,头顶明月亮白沉淀,仿佛在这方小天地之中另外开辟出了一片天。 楼烦默然半晌,若有所悟,忽然指着游魂道人骂道:“你也真个奸诈,活该被人打灭。你借口指点于我,让我悟通了心象变化,哄的我与你斗法,却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段,借机恢复了几分真实本领,如今施展出来,已然是鸠占鹊巢,打算赖在我这里不走了是也不是?” 游魂道人也不生气,含笑道:“贫道何曾哄的你打我?分明是你自己心中生了歹意,得了贫道几分指点,就想灭了贫道这最后一丝残魂,贫道也只好顺水推舟,借你之手破而后立,在你这心象之中站稳了脚跟,从一个客人转眼变成了半个主人,也是造化弄人。” 楼烦大怒,指着游魂道人的鼻子骂道:“你这恶客上门,无缘无故想要送我什么造化,还道我会客气不成?只恨我本领有限,不能把你这最后一丝残魂打灭,消我心头之恨。” 游魂道人振振有词:“贫道一直不曾口出恶言,如何算的恶客?所谓相见即使有缘,又如何能算得无缘无故?倒是你这小辈,把贫道请来此处,一直不曾引入屋中好生伺候,反而喊打喊杀,说什么生死一任你意,不是待客之道。” 楼烦冷笑道:“你本就是一丝残魂,属于无影无形之物,说你孤魂野鬼也是抬举,算得什么客人。你如今只剩一缕意念,侵入我这心象物景之中才能立足,把我这心象物景当做养分才能显露几分本领,说你是他化魔头也不为过。贼偷强盗尔。” 游魂道人怫然不悦:“你这小辈言语无礼,口不择言,明显已然疯癫,贫道念你年幼,不予计较。” 说话之间,脑后一轮明月光芒沉淀,身边黑暗实实在在地向外扩张了半步,比楼烦的心象物景还要真实不虚。天空中的日光根本驱散不得。 楼烦冷笑不语,尽管嘴上怒骂,暗中早已遍思凭生所学,偷偷捏定了一门咒诀。虽然这一门咒法只是稍微涉猎,并没有学会,但这心象物景本也他心中所想诸般幻景,能随心意变化万千。只要是学过的法术,即使还没学会,也能在这里施展出来。 他如今已经看了出来,这游魂道人虽然只剩下一缕残魂,但仗着道行在他之上,打不死,也赶不走,而且有反客为主之势头。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镇压了了事,否则再这么下去,一身皮囊真要拱手让人了。 这一门咒法出自于神宵七宝之中的“八荒镇魂钟”。神宵道宫的神宵秘传与锦绣书院王道嫡传齐名,镇宫七宝各具妙用,这八荒镇魂钟正是克制这种无形之物的神器,其中衍生出来的一门“镇魂法咒”就流传于进修院‘符咒’一门学术之中。 003 镇魂钟 “……此谓术有专攻,法有源流是也。” 这一门镇魂法咒源远流长,当初创立之人只怕道行就不在游魂道人之下,经过神宵道宫历代先辈钻研精进,又正好克制,所以才能把游魂道人镇住。 楼烦松了口气,沉吟片刻,嘿然一笑,手托铜钟,一抬头,身外茅屋,屋外庭院次第显化,只是有些虚幻不定,知道是心神消耗太过,精神不济,也不在意,把手上的铜钟托到眼前细看。 他在书院之中见识过神宵七宝的图录,否则也不可能观想出来这件法物。既是自己观想出来,当然是熟悉无比。钟身上八组符箓图形环绕,两两成对,分镇四方八极,或如异兽,或如鬼怪,符文纤毫毕现。 楼烦赏玩许久,果然发现了异处,钟顶吊环之上,逐渐显出半轮残月,又过片刻,游魂道人的身影在环中若隐若现。楼烦不由得咧了咧嘴,知道这镇魂钟也迟早困不住他。 传闻神宵道宫祖师当初炼就一口镇魂钟,虽然威能极大,苦于功用单一,仗之行道稍嫌不足,特意行走天下,降服了八头异兽封镇其中,这八头异兽各具神通天赋,凡神宵道宫弟子,只需炼就了一口镇魂钟为法器,再把符箓图形铭刻其上,与八荒镇魂钟本体勾连,就可以借用到这八头异兽的部分法力为己所用。 因此,这“八荒镇魂钟”才能够成为神宵道宫镇宫七宝之一。 若是能沟通真正的八荒镇魂钟本体,借用到其中法力,只需要把游魂道人困住,就有的是手段轮番使力,即使不能真个把游魂道人炼化,至少也能延长他脱困的时间。 楼烦并非神宵道宫弟子,亦不曾炼就镇魂钟为法器,自是不能借用其法力。虽然观想出来这八组符箓图形,也只是照猫画虎,无半点灵应。依旧只能施展出来其中镇魂的功用。 为今之计,只有另外寻找法子,最好能够一劳永逸,把游魂道人驱除。 楼烦站起身来,心意一变,身外茅屋,屋外庭院尽数消散,周围只剩下天地风雪,楼烦手托铜钟屹立其中。 这一门‘庭中茅屋,屋中小炉’已经突破原来局限,从今以后,不论置身何地,都可以在心中感受到天地风雪之力,身如鼎炉,亦是庭院茅屋。内观心象,心中自然清净如雪,寒冷如冬,修为自然会突飞猛进。再也不需要刻意身处其中感受原来意境,连在心中显化也无必要。这门心法的小成阶段可说是已经修炼成功。 通俗来说,此时已经到了艺成出山的时候了。 只是楼烦瞑目半晌,别说什么艺成出山,依旧连着心象之中都出去不得。望着手中古铜色小巧铜钟,楼烦微微一笑,学了游魂道人的派头,清喝一声:“游魂道人,你如今已失手于我,输了就是输了,须耍赖不得,我被困于此间,正是因你而起,还不快快指点我一个出去的法子。” 游魂道人呵呵笑声从铜钟之中传出,洒脱依旧,不紧不慢:“贫道如今只剩得一缕残魂,所能记得的道法有限,所以才会失手于你。不过你切莫得意太过,这对你来说亦不是好事。贫道在此界天地间飘荡太久,消磨了太多记忆,连姓甚名谁、原来法号如何都已忘记,这出入心象的法子原也简单,早已被贫道舍弃,你还是等着有人上门来找,把你拍醒了罢。” 楼烦闻言本该欣喜,可仔细一想,却又有些喜不起来,知道了出去此间的法子,需要外面有人唤醒,偏偏此事对他来说却有些难办。他在书院中同窗好友似乎不少,平日里来往密切的明显并不多,而来往密切的那些个也几乎都知道他的气法根底,更知道他在突破的紧要关头,这个时候若无要事,绝对不会来打搅他。 家族中的封地离此更远,族中父老兄弟亦指望不上。 楼烦手托铜钟,在原地转了三圈,抓了抓脑门,一时间束手无策,不由地叹息一声,信口道:“我要是永远都出不去此间,一身皮囊必定饿死,饿不死也要冻死,只是可怜你游魂道人白忙一场,到头来附身一具冻饿而死的尸体,改个法号叫做僵尸道人,真个可悲。” 游魂大人失笑道:“你且安心,贫道无此爱好,这游魂道人用的顺口,暂时还无意更换。倒是你,如果真个因此冻饿而死,看在你我还算有缘,贫道发个善心,必定护持你灵魂不灭,携了你逍遥一时,做一双游魂野鬼,取个法号就叫做野鬼童子,与贫道游魂正好凑成一对。他日再次得遇有缘,看起来也多几分排场。” 楼烦闻言一喜,连声道:“那你可一定要帮我寻个富贵人家结个福缘,最好是那种衣来只需伸手,水来只要张口,每日里山珍海味吃也吃不完,日见有仆从伺候,夜里还要有丫髻暖脚,多几个姬妾我也不嫌弃,越多越好,也省的咱们送了人家什么造化,到头来却被困在里边出去不得,平白再添一条冤魂。” 游魂道人叹息一声:“童子此言不无道理。也是你最初非要请了我进来,贫道心地良善,不忍心拂了你的美意,只好却之不恭。到头来却害了你,实非贫道本意。也罢。我看你确实是个穷鬼,没什么人在意,也无什么至交好友前来救你脱难。添为此间半个主人,贫道亦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你只需发个誓来,出去以后,不去寻了什么捉鬼道人前来与贫道为难,贫道就指点你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楼烦本想继续挤兑游魂道人一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游魂道人道行远在他之上,这次能不能保住小命还在两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出一口恶气,实在是冤的慌。听到最后一句,想了想,顾不得逞什么口舌之快,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叫不是法子的法子?” 游魂道人嘿然道:“你只需依贫道指点,在短时间内做个突破,把心象物景与现实交感,成就干涉现实的非凡本领,登登堂入室,到了这等境界,自可在现实与心象之间来去自如,还需要别人的什么指点?” 楼烦有些疑惑,这正是他的‘小天地’心法所指的大成阶段,观想四季二十八景,循序渐进,进而感应天地,把心象与现实交互作用,能随心意改变周围气候,置身之处,即为净土。 楼烦直言道:“我这门小天地,是以内修气法为根本,观想四季诸景,一步一景,循序渐进,你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省去这十几年苦功。” 游魂道人嘲笑道:“别说十几年,依你心法,给你三五个十几年,你也不一定能修炼成功。须知任何法决都是登天之梯,只要走对了路,自可登入更高层次,何必还要涉及其余浪费精力。我看你这风雪二象已窥得门径,不如单修这风雪一景,只需仗此二象登堂入室,站得高,看的远,再修炼其余诸景岂不是更为轻松。更省了还要拉下脸来求人什么指点。” 楼烦想了想,说道:“便是什么旁门左道,只要真个有用,我也认了,你且把这法子说来让我听听。” 游魂道人哼哼道:“你且先给贫道发个誓来。” 楼烦笑道:“你信这个?不如信我。” 游魂道人直言不讳:“贫道信你不过。” 004 入道三关 今日也真是巧合,楼烦小心在意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个熟悉的人物。还没有分清楚周围真实与虚幻,这个人就笑了起来,笑的亲切无比。至少要比游魂道人亲切百倍。 周围的风雪早已停了,天空中依旧阴沉沉的。这个人的笑容却像是一缕阳光,看上去开朗,感觉中同样温暖的很。很是感染人。这个人名唤英九,在进修院很有名气。凭着这一份笑容,还有手底下一路不俗的剑法,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自己跟他很有交情。 楼烦深深吸了口气,气息深入五脏六腑,通达四肢百骸,真实地感受到形体的活力与自身的存在,不由地同样笑了。 这个人看见他笑,似乎也松了口气,面上笑的更为从容,说道:“看上去你的确有些进境。我本以为打搅到了你,还特地带来了一些赔礼。” 鼻中忽然传来一股酒香,楼烦目光一转,发现眼前不只是多了一个英九,而且还多了一份山珍与美酒,想了想,也不客气,提起酒来灌了一口,口中顿时好一阵激烈,真实的感受更为真切,让楼烦忽然间有了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觉悟。 他还是分不清到底是这个人唤醒了他,还是游魂道人的法子确实起了作用。不过形体的感受真实不虚,值得多多体会留恋。有过这一番经历,更为珍惜当前,呼吸吐纳之间,眼耳鼻舌身五感更为清晰,连第六识意识都隐隐约约有些感应。 楼烦忽然愣了愣,仔细看着眼前这人片刻,默默放下手中酒壶,把其余的也重新打包好了送回到英九身前,未等英九诧异发问,楼烦已然说道:“我知你无事不会来寻我,凭你如今的本事都做不到的事情,找我也是没用。” 英九顿时惊讶:“你居然已经有如此进境?能看出来我这一份本领!”随即摇头失笑,到:“你只看出来我身怀这一份本领,却没看到我随身这一柄剑。有了这一柄剑,我才能取了这个巧,丢了这一柄剑,立刻被打回原形。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他也有些不信楼烦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不过对楼烦倒是更为看重。 楼烦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一是因为在心象物景之内消耗心神太过,二来,他是与游魂道人发了誓才换来了这一份本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变成野鬼童子,所以对这个话题很不感兴趣。 进修院气法一门,只需把心象物景干涉现实,自然就有了意识感应周围的本领,最明显的效果,就是与人交手,料敌机先,能趋吉避凶。比起眼中所见、耳中所听,触觉、嗅觉等五感所识,意识的感应更为直接透彻。 而修剑之辈,最重五感六识敏锐,更是直指这方面的修行,到了这个境界,追溯过往所学一切剑法,能出剑意,伤人于无形,亦可驭剑杀人,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入探囊取物。 眼前这位英九就是走的这个路子。此时也已经到了这个境界。 楼烦能感应到他身上那一股磅礴欲出的剑意,好比旭日初升,与他本身气质极为相称。即使取了什么巧,踏入这个境界也是早晚的事情。 根据游魂道人的说法,成道之前,有入道三关,分为入奥、入微、入化三个境界,到了意识感应这个境界,就算是真正登入堂奥,走上了入道之路。 楼烦这一门小天地,可纳入练气之道,归为心象、气象、法象三个境界,与入道三关相对应,破入第一关,便是能以心象干涉现实,亦可驱物驭器;第二关是以心象统筹自身气法,发掘自身潜力,无所不达,无所不至,至能突破自身,感应天地,才算功成;第三关法天象地。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效法天地自然之道,自成法象。入道之功才算圆满。 楼烦身为书院弟子,对剑术也有涉猎,根据所学剑典,亦可归纳,能出剑意算是登入堂奥,剑意入微,能驭剑气,剑气入化,自能在剑气之中化入天地之力,举手投足剑气化形,凭剑入道,这亦是锦绣书院‘剑典’所载最高境界。可分为剑意、剑气、剑气化形三个层次。 再往上,就不是进修院这分院能够见到。日后若有命在,倒是可以请教游魂道人。这道人虽然看起来窘迫了些,十分的面目可憎,但从言行之间,还是可以大胆推测,此人生前,必定也常做有道高人,否则,难以在表面养成那般潇洒气量。 楼烦自顾沉思,来人已经解下了背后布囊,露出一个青铜剑柄来,如禽鸟展翅形状,笑道:“我这柄剑,叫做‘旭日东升’,你也是听说过的。” “你的剑……”楼烦有些迟疑,这柄剑他确实听说过,乃是飞鹰堡九柄名剑之一,更是第九位堡主的随身佩兵,绝不可能流传在外。这英九是如何得在手中的? 楼烦心思转的极快,思来想去,若有所悟,哑然失笑,道:“原来你就是飞鹰堡的少堡主,真是失敬了。” 在鹿邑这个地方,飞鹰堡的名气可是响亮的很,与另外一家雪狼谷并称,俗称涿鹿城主属下两大爪牙。两家不只各有封地、卫队,而且皆有数千民户做为采邑供奉,世袭罔替,待遇极厚。虽然没有人王所授爵位,但也是属于鹿邑世家,楼烦着实是仰慕已久。 锦绣书院的分院就在涿鹿城内,虽是人王教化之所,但也归属于涿鹿城主管辖,楼烦这失敬之语,并非虚言。 英九闻言,看了看周围简陋,叹气道:“也就你这样,整日避世修练,不理人情世故的,才不知我身份。换个人,换个地方,我还道碰上了家里的对头,消遣我呢。” 楼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抽了口冷气,缩了缩脖子,暗骂游魂道人眼光毒辣,自己这具皮囊若是换了个游魂来住,必定也可以活的潇潇洒洒,不惹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