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的店》 写了二十章,说点什么 起床的时候,阴天,昨天的兰州下了雪,然后又下了雨,空气里有一点涩涩的味道,黄河两岸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 过完年开始写的小说,是爱好,是疯魔,是孤独,是幻想,是皈依,是投机,是所有不得善终的执念和没有放下的心事。后来发现,越写越没有杂念,每个文字都像把玩的玉件,越玩越润,越养越纯,于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写字的时候,手边会放杯热水,或是热茶,最好的状态是阳光满窗的时候,写字快,心里暖,字也暖。 发书的时候,成绩是四个冰凉的鸭蛋,就发了两个红包,有了一点成绩,心心念地捧着手机看了好多遍,也知道是假的,但还是安慰自己,别着急,你一定会名动江湖,别着急,再写两章就威赫八方了。 然而,这是个悲伤故事,结局还不知道,别重生了,过好这辈子就行。 说一下这本书,大家要想看连续装逼,绕道,想看系统手指,绕道,想看打脸撕皮,绕道。 这本书只有寻常故事,色调温暖,晶莹剔透。这家“80后的店”开在“深夜食堂”和“解忧杂货铺”之间,顾客会慢慢多起来的,宣传嘛再不搞啦。去贴吧发广告挺害臊的,回头没人回,秒沉,自己也尴尬不是嘛。 好了,就这样吧,喜欢的人看一看,不喜欢也没办法,万事总有个缘分,闹不好现在没有,以后会有,闹不好这辈子没有,下辈子会有。几生几世几里桃林,水流云飞,随心就好。 写这些东西干嘛呢?好无聊啊。 也不求推荐也不求收藏,这是干嘛呢? 第一章 桔子巷的书店 时光沦落天涯,想念各奔东西。你带我去的地方,我曾去过,尽管沧海桑田,恰好我还记得。 何冰的描述的确属实,这家书店离城市最繁华的商圈不远,假如逛街累了,从商圈最中心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这条名叫桔子巷的地方。 “桔子巷?我怎么从没听过?”李默问道,“为什么叫桔子巷?” “因为很久以前,从南方来的桔子都在这儿交易,所以就叫桔子巷啦。” “原来如此。” “走吧。” 两个月前,北环路一家酒馆里,辞职的软件工程师李默对辞职的甜点师何冰说:“现在,咱们怎么办?” 酒桌前这两位三十好几的男人,回忆了一起读书的美好大学时光之后,开始对未来充满了遐想。何冰毕业后的生活令人咋舌,一个学计算机专业的家伙跑去北欧学甜点制作,回国后在星级酒店担任甜点师,而李默中规中矩,研究生毕业后进入知名软件公司工作,几年下来,虽说挣了钱,但早厌倦了机械的生活状态。他认为重复可以修炼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颗灵魂。 酒过三巡,夜色撩人,何冰放下酒杯:“咱们开一家既能读书,又能吃甜点喝咖啡的小店,在欧洲,这种小店非常受欢迎。” “我看成。”李默微醺,“明天开始找铺面!” 两个月后的今天,他们站在这条名叫桔子巷的地方。何冰走进巷子,李默跟在身后,巷子并不窄,两车道的样子,地上铺着斑驳的青石,路灯显得低矮,泛着浅浅的铜绿。巷子两侧散落着大小各异的门店,有小超市,小饭馆,五金店,水果店等等。 何冰停下脚步,侧身凝望:“到了,就是这家小风书店。” 书店的门面比起巷子两侧其它铺面向里缩了足足十米左右,形成了一片明亮的空地,地上彩色的马赛克瓷砖和巷子的青石路面分界清晰。此刻,阳光洒在空地上,几个人坐在荫凉下的圆桌旁读书。书店正门是一扇拱形的金属双开门,古铜色,把手处经常摩擦,比较闪亮。大门两侧,红色的砖墙向两边延伸,在一米五左右的地方各有一扇落地窗,干净明亮的玻璃反射着温暖的光线,同时也能看到屋内堆满了书籍。 门头上是鲜绿清新的爬山虎,其实它们已将整个建筑物顶端霸占,小风书店的绛色名牌一大半被爬山虎覆盖,要不是书店整洁的外貌衬托,会叫人以为这里早就是被人废弃的古堡。 门外立着几张新书的海报,都是些畅销书,写着煽情的句子,唯美的图片。 以上就是书店的整体外貌,总体很讨喜,给人无比惬意的感觉。 此刻,书店里有不少人。 何冰说:“走吧,老板娘在。” 穿过空地,走进书店,浓烈的文艺气息扑面而来。先说几面墙壁,色彩和材质完全不同,但却毫无违和,反倒令人觉得自然灵动。 于其说这是家书店,不如说是个非常紧凑的书吧。一进门,面前是一方巨大的畅销书展架,大厅里没有立式书架,许多书堆叠在低矮的木桌上。大门左边有许多花草,修剪整齐,养眼十足。这一侧的墙壁是乳白色岩石状文化墙,挂着三幅尺寸傲人的油画,一副是梵高割耳自画像,一副是莫奈的名画《日出印象》,还有一副是米勒的名画《拾穗者》。 大门右侧是收银柜台,深咖色,木纹清晰,四米左右的样子。柜台后边的墙由两半组成,左边一半是和柜台一色的木地板上墙,中央挂着蓝色圆形钟表,另一半是许多作家照片的相框上墙,它们大小不一、错落有致,李默细看,自己认识的有加缪、马尔克斯、渡边淳一、普鲁斯特、鲁迅、海明威、老舍、钱钟书、三毛、泰戈尔、张爱玲、川端康成、村上春树、昆德拉、余华,还有许多不认识。 其余的墙壁都是书柜,直通屋顶,其间有暖光灯带,每本书都被点燃一般地沉睡在宁静的空气里。大厅里散落着些许方桌和圆桌,桌子头顶悬着球状灯具。大多人都有座位,只有几个人坐在地板上。 老板娘看到何冰,招呼道:“请进。” 何冰微笑致意,带着李默走进柜台,在蓝色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来。 “这么好的书店,干嘛要转让啊?”李默先发问。 “老公想去大理开一家客栈,所以,只能盘出去啦。”老板娘笑得很好看。 “老板娘的老公叫小风吧?” “不是,我叫小风。” 李默暗想,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能叫小风?真是活见鬼啦。 “噢,名字不错嘛。”李默搓了搓手心的汗,“老公为什么想去大理开一家客栈?很挣钱吗?” 老板娘摇头:“不知道,但他一直有这个想法,看着他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好,所以我想赶紧。” “你老公怎么了?得病啦?” 何冰望着李默:“上次我来的时候她说过,是肌萎缩……什么,俗名叫渐冻人症。” “渐冻人症?霍金不就这个病嘛!”李默讶异。 老板娘点头。 “是不是慢慢就不能动啦?” “差不多吧。” “那你还带他去大理?你一个人照顾他?” 老板娘会心一笑,又点了点头,嘴角有轻微抽搐,好像欲言又止。 “你真厉害。”李默打心底竖起大拇指,“聊聊吧,多少钱转让?” “上次跟你这朋友聊过,三十万,我带走一半的书。” “书全留下呢?” “你要吗?” “我要。” “加五万吧。” “这样,我给你四十万,你把书全留下,要是在大理混不下去,等你回来我再原价转给你怎么样?” 李默此话一出,叫何冰肃然起敬:“哥们,牛逼!” 老板娘说:“生意归生意,情谊归情义,我说我老公,并不是想博取二位同情,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稍等。” 老板娘转身,从柜台下抽出两只水杯,下了茶叶,热水器冲开后走来递给李默二人:“我叫秦小风,二位尊姓大名?” 李默接过水杯:“谢谢。我叫李默,木子李,沉默的默。这位叫何冰,单人可的何,冰冰凉的冰。” “李默,谢谢你的好意,三十五万,你们不讲价我已经感激之至啦。” “四十万,少一分我都不要。” 何冰猛拍李默大腿:“对!四十万,少一分都不行。” “你一女人,带着重病患者去大理,都不知道你怎么过,多给你五万,买辆代步车吧。” 秦小风眼眶猛然红了。 “你可别哭,就见不得女人哭。”何冰将水杯放在柜台上,“我这哥们我了解,平时不说话,放屁就是坑。他决定的事情,八辆兰博基尼拉不回来。你就应了吧。要是合同准备好啦,就拿出来让他签了,我们也好抓紧开店。” “您今年多大?”李默问秦小风。 “三十二。” “比我大,那我就叫小风姐,你看,我们不是可怜你,最主要还是这家书店特别符合我们心理预期,好东西,多花点钱,心里怎么都舒服,这些花花草草也都给我留下成吗?” 秦小风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旋即一笑:“你要的话都给你留下,但你要善待它们哦。你要知道,它们会呼吸,会说话,是宇宙的精灵。”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双方签了转让合同,秦小风说:“房租交到年底啦,到时候房东会来,你们再签一份租赁合同就成,这是我和房东签的租赁合同,你拿着吧。” 李默向老板娘要了银行卡号,转而操作手机:“小风姐,四十万转给你啦,你看收没收到。” “收到啦。”秦小风收起合同,旋即静静地环顾自己的书店,“真舍不得,细细一想,都五年多了,跟自己孩子一样。” 李默笑道:“理解。” “说真心话,放在平时,你给姐姐一百万姐姐都不会转给你。”秦小风拍着李默肩头,“我该收拾收拾走人啦。” “我又没赶你走!要是愿意,你再呆个几天也无所谓。” “是,你要乐意,多呆几天,我们也不急。”何冰笑道。 “真的?” “真的。” “那我再守半天成吗?” “当然可以,我们正好在这儿看看书。” “谢谢你们。” 何冰李默各自从书架上抽了本书,走出书店,在门外空地的荫凉里落座。 “我要给秋米打个电话,让她来看看咱们的店”何冰举起手机,拨通号码,“喂?秋米吗……他辞职啦,我们盘了家店。对。在桔子巷。对,就是这,你要不忙的话过来看看,挺好一店。成,那你先忙,我们就在这,等你下班我请你们吃饭。成,回见!” “来吗?”李默问。 “下班过来,大概七点左右。” 第二章 收购故事的计划 你用最炙热的岁月浇灌的花儿,即使凋落,也会在心里留下种子。 很快,黄昏像羽毛一般落下,书店里,顾客纷纷离去,他们大多面带微笑,就像刚刚欣赏了一场唯美的电影。 何冰放下手里的《顾城诗集》娓娓说道:“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个时候,听到秦小风招呼李默,于是二人拿起书,走进书店。 柜台前,秦小风手里握着一串钥匙:“这些是大门和仓库的钥匙,还有木柜和电箱的钥匙,我都编了号,一目了然。仓库在大门外左侧那扇红漆的铁门里,很大,平时屯书,一些工具也在那儿,比如搬货的小拉车什么的。假如你们有不用的东西,可以通通放在那儿。” 她指着桌上的名片盒:“这里面有进货商的联系信息,每一家的价格都有所不同,尤其是畅销书差距最大,我给几个书商打了招呼,在名片上也做了标注,这几家是相对便宜的。而且在他们那儿进书,可以先付百分之五十的货款,等资金周转开,再付清尾款。” 秦小风拍了拍柜台:“柜子下面有一些小物件,比如封书的塑料膜,胶带纸,订书机,还有一些水杯和瓷盘,本来是想过卖些果汁什么的,终究是无暇顾及。”她最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书店,颇为不舍地说,“差不多就这些啦,再有什么问题,打电话也好,发微信也罢,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解决的办法。” “谢谢小风姐。”李默接过钥匙。 “我都没谢你呢,总之,把这家店托付给你,我挺放心的。谢谢你,李默。” 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李默面前温暖地微笑,目光宛如秋水,两个浅浅的酒窝盛满了金色的夕阳,倒让李默害羞起来。 “那我走啦,你们收拾收拾吧,祝你们生意兴隆。”秦小风背起挎包。 “要不和我们吃顿饭吧,我做东。”何冰说道。 “不啦,老公在家等我。” “那我祝小风姐在大理一切都好。” “谢谢。”秦小风浅浅鞠了一躬,便起身离去啦。 李默跟何冰把秦小风送到门外,望着她消失在桔子巷的身影,李默心头泛起有一阵莫名的温暖。 “好美啊。”李默望着天边的晚霞,蓦然感叹。 二人走进书店,门外传来汽车轰鸣声,李默隔着落地窗应声望去,看到一辆石榴红的路虎揽胜停在了书店门前的空地上。秋米穿着天青色七分牛仔裤,淡蓝色平底布鞋,紧身白t恤,戴着泛蓝的墨镜从车上一跃而下。 看到李默,秋米咧嘴大笑,朱色的口红衬出雪白的牙齿,两颗小虎牙显得格外讨喜。她侧身从车里取出挎包,关门。李默再次用爆裂的眼珠打量秋米的线条,暗自嘀咕,我去,可以嘛,虽然瘦得像柴火妞,后边不怎么翘,前凸还是挺明显嘛。 秋米跟何冰都是李默老同学,大学毕业后,秋米进了一家传媒公司工作,后来依靠父辈的实力开了一家影视公司,何冰毕业后做了甜点师(这是位非常邪门的兄弟),而李默读了研究生,何冰李默上下铺,关系铁硬。而秋米跟李默是在前不久何冰做东的同学聚会上碰的头,想一想,已是五年不见。 那天秋米水流云飞地说:“前几年,公司出了几部电影都没怎么挣钱,一直到去年上映的《摇滚时代》才挣了些。” 李默听后肃然起敬,怎么都不敢想这是秋米投资的电影。因为这部片子在一段时期内广受热议,它讲述了中国摇滚黄金时代的激情和最后的落寞,豆瓣评分高达9.1,传播度之深史无前例。 秋米问李默:“你结婚啦?” “没呢,你结了?” 秋米笑意绵长:“没时间。” 见秋米向书店走来,李默连忙上前开门:“到底是有钱人,开这么豪的车。” “又挖苦我,这车都快烂大街啦。”秋米摘下墨镜,“我还担心开不进来,没想到路挺宽,而且能停车,简直是完美,我们公司离这不远,要是你愿意,往后我把车停你这儿,每月给一千元停车费。怎么样?” “钱不要,随你怎么停,停到房顶上都成。” “去你的。” 秋米进门,几个顾客离开,几个顾客在收银台买单,何冰站在收银台后边:“秋米,快来,帮我看看这收银机,怎么扫不上?” 秋米一阵风走进柜台,在收银机上点了点,就把问题解决啦。 “噢,原来如此。”何冰笑了笑,对顾客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啦,您的书一共四十二块八。” 顾客尽数离开,晚霞也即将落尽,店里渐渐暗了下来。 秋米跟何冰坐在沙发里,李默坐在柜台上。 “你刚刚参观了我们的书店,怎么样?评价一下?”何冰问秋米。 “这家书店我来过不止一回,老板娘文静又漂亮,我们公司几个董事也喜欢来。” “你们那些董事都是老男人吧?”李默抱臂。 “差不多,都四十来岁。” “一帮人渣。” “李默,你有些偏激吧,人家又没干嘛,这世上美的东西大家都喜欢,欣赏而已。” “谁知道呢?” “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这人太嫉恶如仇,容易丧失理智。”秋米环顾四周,“这家书店我经常来,先不说细节,就说整体感觉吧,安静,细腻,自然,国外有许多小书店就是这种感觉,而且老板娘亲口对我说过,开店装修的时候用了许多北欧风格。” “这对你们相当有利,因为在国外有许多小书店,你是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咖啡店还是甜点店还是书店的。” “我曾经建议老板娘卖些饮品,但好像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我每次来的时候都自备咖啡或茶叶,我在这儿买的书应该不下六百本了吧。” 何冰说道:“记得你上学那会儿就特爱看书。” “习惯啦,每天不看书,总觉得有些事情没做完,心里会硌着。”秋米望着李默,“怎么了?不说话了?生气了?” “我又不是寡妇,哪来那么多气。”李默跳下柜台,“等等,我给你们泡茶。” “所以说,你觉得这家店不错?”李默打开所有的灯,店里金光熠熠,气氛瞬时温馨而优雅。所有的书好像躺在远去的旧时光里,在宁静之间窃窃私语。门外,小风书店的名牌也亮了起来,它沉寂于即将来临的夜幕下,散发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洒脱。 秋米喝茶说道:“很久以前,我想拍一部关于书店的电视剧,脑海里想起的就是这家小风书店,所以就我个人来说,我非常喜欢这里。” “关于书店的电视剧?书店有什么好拍的?讲什么呀?”何冰好奇。 “就是通过顾客和老板的对话,讲述发生在顾客身上的故事。” “拍了吗?”李默问 “还没拍,主要因为这阵子仙侠古装比较火,所以搁浅了。” “听上去不错,干嘛不拍?”何冰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 “跟风嘛,什么挣钱拍什么。”李默也点了一支。 “可以这么说。但我想做的事情,迟早会做。”秋米眼神坚定,“李默,我有个请求。” “不会吧?你求我?我能干嘛。” “你帮我收故事怎么样?” “收故事?” “你这里会有许多顾客,假如他们愿意倾诉,你可以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最后卖给我,我会给你版税。” “那倒不用,但人家顾客干嘛乐意对我倾诉啊。” “你长得像那种可以倾诉的男人。” 我去,这是在夸我吧?哎呀,要飞啦,要飞啦,要飞啦。 “那人家也未必乐意。” 何冰接茬:“哎?咱们可以这样,一份甜点,一杯咖啡,换一个故事。怎么样?用木牌刻了,挂在窗户上,没准就有人乐意呢?” 秋米笑了:“好主意,不愧是点子王。” “那要都是故事,我还挣不挣钱啦。” “你只管收故事,这一部分支出算我帐上。”秋米起身,去热水器给自己茶杯添水。 “那成,有老板买单,这个可以有。” 秋米转身微笑,喝茶说道:“那就这么说定啦。” “为了你的宏图伟业,我愿意添砖加瓦。”李默将烟头掐灭在盛了水的瓷盘里。 第三章 开店前的意外 即去的盛夏,晚来的初秋,清爽的夜色,醉人的晨风。希望所有美好如生命的第一抹阳光,在你需要的每个刹那,如期而至。 三人没开车,在夜幕降临前来到一家炸酱面馆,虽说这家炸酱面是苍蝇馆子,地方不大,却是李默心里的挚爱。 吃饭的时候,秋米接了七八个电话,内容无非是剧本啊演员啊导演啊投资方啊等等,给人的感觉就是没了秋米,地球可能会停转。 “电视剧还是电影?”何冰嚼着大蒜。 “网络剧。” “网络剧现在很火的样子。”李默吸了口面条。 “是,网络剧的尺度比卫视剧大,所以更吸引人。”秋米夹起两根面条,优雅地放进嘴里。 “叫什么名字?” “《大圣的眼泪》,网络小说改编的。” “这小说很火吧,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李默沉思。 “是,改编网络小说,前提是这本书必须有很大的受众群体,如此一来可以节省大量的宣传成本,而且从读者到观众的转化率也比较可观。” 正说话间,一道人影闪过,秋米大叫一声,李默定睛一看,居然是个戴鸭舌帽的家伙抢走了秋米放在双腿之间的背包。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抢过背包,几个飞步便夺路而逃,李默反应迅猛,一跃而起,身形如风一般奔袭而去。 鸭舌帽个子不高,从他的背影上看,体型异常单薄,别说是魁梧,就连动物园里吃饲料的猴子也比他壮硕几分。 李默一路狂奔,大喊抓贼,鸭舌帽胆战心惊。追了不过七百米,鸭舌帽显得疲惫不堪,人困马乏,左摇右晃。李默却激情无限,越追越勇,没有一丝丝心力交瘁。终于在一盏路灯下,鸭舌帽止步,转身从怀中抽出一柄短刀,在路灯微光下熠熠生辉。 “你再追,我他妈捅死你!“鸭舌帽怒吼。 “这样,我给你一百块,你把包包给我,我放你走。” 鸭舌帽神色张皇,如坐针毡:“别逼我,别逼我!” “说过了,给你一百块,把包还我。少吗?两百怎么样?” “滚!”鸭舌帽咆哮。 “那就别怪我啦。” 李默话音未落,箭步飞星,向鸭舌帽狂扑而去。鸭舌帽挥刀就砍。李默见状暗自叫苦,我靠,居然玩真的。 短刀极速落下,李默穿着短袖,下意识用左臂格挡,短刀正正砍在李默小臂中央,顿时鲜血横流。剧烈的疼痛感传遍全身,李默的大脚像膝跳反射一般怒踢而出,直击鸭舌帽小腹,只听鸭舌帽闷哼一声,向后飞出,翻了两三个跟头,趴地不起,短刀和背包也旋即跌落。 何冰气喘吁吁跑来,二话没说上前就给鸭舌帽一顿猛踹。此刻,围观的路人渐渐多了起来。李默望着自己的伤口,心里暗叫,我靠,我的血好多啊。 秋米随后赶来,见李默捂着小臂,浑身是血,不禁神色意乱。她看了看自己的牛仔裤,二话没说便将手指塞进大腿处被打磨的网洞,旋即用力一扯,裤筒被撕开大半,露出雪白大腿。 李默赞叹:哇哦……哇哦……哇哦!脸上却故作懵逼:“你干嘛?” “咔咔咔。”秋米咬牙将整条裤腿撕下,脱了布鞋,褪下裤管,迈着一只光脚飞步到李默面前。 哇,好漂亮的脚啊,粉色的指甲油吧。 “手拿开!”秋米看了看伤口,皮肉外翻,连忙用布条把伤口狠狠扎住。 围观路人大多直勾勾盯着秋米雪白的大腿,这叫李默很不舒服。他躬身捡起背包,递给秋米,又将短刀捡起,向鸭舌帽走去:“何冰,算了,别打了。” “小兔崽子!”何冰停脚怒骂,“伤得挺重吧?” “没事。” “报警。” “算了。”李默细看鸭舌帽,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此刻正流着眼泪,“快跑吧,待会警察来了,想跑也跑不了了。” 鸭舌帽抹了眼泪,爬起身子,不解地望着李默。 “这把刀我先没收,小孩子不许玩刀。去吧。” 鸭舌帽转身跑了两步,又转头看了看李默。 “有事儿来桔子巷找我,去吧。” 秋米上前扯了扯李默的衣角说:“走,跟我去医院。”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秋米打了一个电话,对面好像是医生。 “伤口比较深,你安排一下,我们这就过来。” 三人赶到医院门前的时候,一位身材挺拔的年轻大夫穿着白大褂正站在门口,李默细看,此人气宇轩昂,面相温和,一副金丝眼镜又叫人觉得有些文质彬彬,整洁的白大褂一尘不染,凌厉的目光正望着秋米雪白的大腿。 “你这条裤子,挺个性。”医生打量秋米,带着温柔的笑意。 “少废话,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学李默,这位是我的同学何冰。” “你们好,我是秋米的朋友,我叫黄霭,是这里的外科大夫。”黄霭说这番话的时候,身体一动不动,李默暗暗不爽,你他爹连握手都不会吗? “你好。”何冰搀扶着李默说道。 李默没说话,只点头致意,心里暗想,这人和秋米的关系应该不一般。 “你准备好了吗?”秋米急问。 “早就准备好了,您老人家吩咐,我敢怠慢吗?跟我来吧。” 三人随黄霭走进医院,上电梯到五楼,一出电梯,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医师简介。李默很快就发现了黄霭,他的照片很大,排在显眼的地方,照片一侧写着副主任医师黄霭,下面是一些小字,什么医科大毕业什么加利福尼亚留学什么奖金获得者什么荣誉青年什么发表了多少论文后边一堆书名号,在所有的医师简介中,属他的介绍最多。 这叫李默更加不爽,有什么牛逼的? 这家医院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所以病人很多,走廊顶上的电子灯显示,现在时间刚过九点,但护士们依旧繁忙。同黄霭擦身而过的护士都会目带秋波地叫一声:主任,您回来啦。黄霭则绅士一般地点头回应。 走进一间房子,里面有一张手术床,铺着蓝色布单,床边小车架上摆着托盘,盘子里是缝合伤口用的医疗器械。 黄霭打开床上的射灯,转而脱下白大褂,换上手术服,戴上帽子,在角落的水槽里洗手:“姐姐,叫你同学躺下吧。” “李默,快躺下。” 黄霭戴了手术手套和口罩,来到床边,不冷不热地对李默说:“不用紧张,把姐姐的牛仔裤解下来。” 姐姐,姐姐,姐你妹啊姐。李默一把将布条扯下来。 射灯照在伤口上,黄霭看了看说道:“不严重,差不多五针吧,不打麻药可以吧?” “随便!”李默闭起眼睛。 “咱们先清洗伤口。”黄霭抬头望向秋米,“姐姐,你和这位同学出去吧,没什么问题。” “好。” 秋米跟何冰出门,站在走廊间等候,不到两分钟,屋里传来李默撕心裂肺的吼叫:“啊!啊……哇呀……噢……” “这么爽?”何冰问道。 秋米微笑:“他上学那会就受不了疼,轻轻捏一把都跟生孩子似的。” 惨烈的叫声持续了十来分钟,几个坐在护士站的小护士笑得前仰后合。 “姐姐。”黄霭从门里探出头,“好了,进来吧。” 看李默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就像睡着的样子。 “李默,你怎么了?”秋米轻咬嘴唇。 “让我睡一会,我看见天堂啦。”李默嗓音无力,小臂缠着雪白的纱布搭在胸前。 “人家外边都以为这儿杀猪呢。”何冰在手术床边落座。 “黄霭,没事儿了吧?”秋米问道。 “没事,待会再打一针破伤风。”黄霭摘下帽子和手套,脱下手术服,换上白大褂,“姐姐,你跟我出来一下。” 李默一听,立马睁开眼睛,只见秋米和黄霭出门而去。 “他们干嘛去啦?”李默一个激灵坐起来,怔怔地望着何冰。 “我哪知道。” “不行,我要去追。”李默准备下床,何冰连忙制止,“你干嘛?你神经病啊?” “秋米有危险。”李默神情慌张。 “哟?你是不是真看上人家啦?”何冰惊奇,“看来我这线牵的不错嘛,你得感谢我。” “你开什么玩笑?我能看上她?我是觉得那大夫心术不正,紧盯着人大腿看,作为同学,就应该挺身而出。” “你快歇着吧。” “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李默望着门窗,“不行,我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秋米就走了进来:“李默,你不睡啦?天堂什么样子给我们讲讲呗?” 打过破伤风,三人离开医院,打车回书店。 路上,李默问秋米:“这人干嘛总叫你姐姐?” “我们从小是邻居,我比他大一岁,所以叫我姐姐,有问题吗?” 何冰一脸坏笑:“就是,有问题吗?” 李默一脸丧气:“没问题,缝针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没要钱。”秋米说,“你还疼吗?” “不可能不要钱,就算不要我也得给他,我可不想欠别人什么。” “得啦,就算欠也是我欠。” “你也不许欠!” 何冰鼓掌赞叹:“爷们!” 秋米听到这句话,有些懵,眼珠左右一闪,又微笑起来:“好,我这就电话问他。” “喂,黄霭,今天缝合包扎要多少钱?不行,你快说。一千四,好,知道啦。”秋米转头望着李默,“一千四,怎么办?” “你微信转给他,我给你现金。” “好,我这就转给他。但你的钱我不要。” “为什么?” “你是为我受的伤,这些钱理应我出。” “那不成,见义勇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受伤也是我的伤,我乐意这样,跟你有什么关系。”李默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数了一千四递给秋米,“拿着,别老是欠别人东西。” 何冰坐在前排鬼笑。 秋米无奈:“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拿着就拿着。”秋米把手机举起来给李默看:“一千四,转账,黄霭已接收,好了吧?” 李默一看,转账之上还有几条信息,都是黄霭发的:宝贝,在吗?吃了吗?早些休息,不然会变老的。晚安。亲亲你。 我去,下面还有个抱一抱的表情,真他妈不要脸呀,人家一条都没回,还死缠烂打地发消息,真叫武林正派人士所不齿。 李默看了看,转头便望着车外,沉默不语。 第四章 开店啦 人这一生,骨子里有许多东西是难以改变的,它们会在某些时刻,要你沉默,要你等候,要你奋不顾身。 之后的半个月,何冰干得热火朝天,从不说苦说累。店里的改造工程、需要增加的设备、需要办理的证件,都在何冰的协调下逐步解决。 这天,路上落下了金黄的白杨树叶,秋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啦。李默正在店里磨咖啡,突然传来连续的敲门声。往外一看,好像是快递小哥。 “您好,有您的快递。”小哥从门外探头进来。 李默心想,应该是何冰买的东西。出门一看,地上码着两个纸箱,一长一方,李默好奇问道:“这都什么呀?” “不知道,这要您自己看……请在这儿签字。” 快递小哥离开几分钟后,何冰回来看到李默正站在门前对着两个纸箱发呆:“干嘛呢?这什么东西?” “不是你买的呀?” “我买的东西全都到啦!”何冰俯身查看,“的确是寄给你的。这都什么呀?铁皮青蛙,15个。这不咱们小时候玩的那种发条玩具嘛!sonywalkmanex921磁带式随身听,10部。铁三角ath-msr7头戴式耳机,10部。磁带若干。” 何冰打开长纸箱,取出一个四方的立式信箱,像一座红色的小房子,一米高低的样子,信箱上金色楷体写着:写封信,寄给过去或未来! 何冰打开信箱,里面放着一封信,李默接过来拆开一看,读到:“它们充满魔力,请小心使用……切,搞事情!” “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这些东西不错,随身听磁带之类的可以借给客人听歌,挺怀旧的。这铁皮青蛙可以装饰咖啡桌嘛。” “信箱呢?” “信箱挺文艺,要不就立在门口怎么样?” “成!” 二人把这些东西处置妥当,便坐在店里休息。 “80后咖啡店这名字已经被人用了。”何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 “你当时在网上登记的时候不是说没人用吗?” “工商那边说,,可能是系统问题,人家比咱们早登记三天。” 李默走到磨机前接着磨咖啡豆,“那咱们改个名字不就完啦。” “你说叫什么?”何冰从柜台下抽出水杯,放了茶叶,冲开。 “要不就叫80后的店,你说怎么样?” “80后的店?嗨?也不错哎,我怎么没想到呢?不错,不错。” “经营范围不变,只换个名字就好啦。” “可以,不错。”何冰端着茶杯走到进门左侧的落地窗户前,从前摆在这里的花都被装饰在其它地方,如今此处已被何冰改造成一方小小的表演台。台上有音箱,有麦克风架,有两把电箱民谣吉他,还有四把高脚旋转椅。 何冰坐在椅子上,望着落地窗外初秋的天空,湛蓝无垠,高远深邃。此时正值午后,秋米的路虎车静静趴在门外,对面的房子背后,一棵正在落叶的白杨泛着炫目的金光。 “那就这么定了,就叫80后的店。”何冰举起茶杯呷了一口,掏出手机,稍许说道:“喂,你好,我是上午去你那预定过灯箱的。对,是我,我们的灯箱还没做吧?噢,那你帮我改一下名字,叫80后的店。80后的店。80,用阿拉伯数字,后是前后的后。对,是的。好,麻烦你啦。” 见何冰挂了电话,李默便问:“那些装饰门头和落地窗的东西都预定了吗?” “恩。” “那个一杯咖啡、一份甜点、换一个故事的木牌呢?” “都做好啦,待会开秋米的车去拿。” “你还得去她们公司取钥匙,不如打个车方便。” “我有钥匙,她给了我一把。” “随便吧。”李默狠磨咖啡,机子的把手都快冒烟儿啦。 又过了几天,下起了入秋以来第一场雨,转晴后,这座城市迎来了一年里前所未有的蓝天。书店对面的白杨树上,残留的绿叶随风飞翻,一片新鲜。 这天早晨,80后的店终于开业了,不知道何冰从哪弄来一堆电子炮,噼里啪啦响了半天,好多女孩都捂着耳朵。 安静后,应邀而来的人们都聚在书店门外,何冰站在书店门前喊道:“接下来,由这家店的老板李默致辞,大家掌声欢迎。” 李默站在人群里,心里暗骂,这孙子,昨晚也没说有这出戏啊? 随后掌声雷动,李默碍于情面,走到何冰面前:“你他妈怎么早不说!”他转过身,面带微笑:“谢谢大家来捧场,谢谢。” 大家掌声依旧热烈,李默鞠躬致意:“开一家这样的店,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说起理想,我想起一个人。记得大学的时候,我弹吉他。有一天我抱着吉他去地下道,碰见一哥们正在唱,我挺不好意思,犹豫再三准备走。哥们说,嗨,别走啊,一起唱。我拿出吉他,那会弹挺烂,当然现在也不怎么样。哥们说,没关系,我弹你唱。那天下午我们挣了十八块六,他分了我九块三,我买了一桶大可乐,两根火腿肠。后来,我不唱了,也不弹了,那哥们也没再见过,他扎着马尾,留着胡须,说自己的理想是出一盘专辑,然后全国巡演。十年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和自己的理想在一起?他说过,只要填饱肚子,他就想唱歌!” “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把吹牛逼当理想的人!我欣赏这样的人。” 李默在掌声落下后说道:“我要感谢我的搭档何冰,他不仅是我的甜点师,还是我的好兄弟。我还要感谢秋米,她帮了我们许多忙,比如说这家店的标志就是秋米设计的。”李默指着从墙壁里伸出的圆形灯箱说,“请秋米上来给大家讲讲这个标志的意思。” 在一片更加隆重的掌声中,秋米走出人群,来到李默一侧站定,指着灯箱说道:“我们这代人是在时代的巨大变迁中成长的,短短十来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来年前,应该没人能想到,今天每个人手里都会有一部手机,也不会想到坐在家里,打开电脑就能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说时光荏苒,就像灯箱上这支飞箭,嗖的一声,咱们都到了当父母的年纪。” “飞箭穿过一颗五角星,是我对李默的一点期许,我希望他能永远善良微笑着面对世界,无论岁月如何,都不要忘记曾经的自己,就像这颗星星一样,永远发光!谢谢大家。” 秋米微笑致意,举止间优雅沁人,这让人群里的黄霭不住地鼓掌呐喊。 李默见状,心中极度不爽,你咋不把手拍断呢? 有人问道:“虽然灯箱下面写着80后的店,却不够显眼。干嘛不把小风书店的牌子摘了,换成自己的牌子?” 李默答道:“这家书店从前的老板娘叫秦小风,他老公得了渐冻人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老公有个理想,就是有天能和小风一起去大理,开家客栈。小风为了老公的理想,不得已把这家店盘给了我,她说,换做平时,就是一百万她也不会把店转出去,因为这家店就像她的孩子。我说,要是哪天你在大理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我把店再还给你。所以,就没有摘,等下拍照片给她发过去,让小风知道,她的孩子一切都好。” 秋米带头鼓掌。 “好啦,大家请进,咖啡正热,甜点正好,我还请了一位非常牛叉的歌手,大家可以点歌,可以寒暄,可以看书,可以发呆,可以小憩,可以独享一首老歌。” 何冰推开大门,众人一拥而入。 第五章 故事之前 我们依然年轻,我们走过海边。我们在码头的酒吧喝醉,在篝火的微光里哭。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对恋人,他们很老,他们走过海边,他们在码头的酒吧喝醉,然后他们彼此微笑,在篝火旁偷偷地吻在一起。 表演台上,一位中年男人坐在一架简易钢琴前,钢琴上摆着一只玻璃鱼缸,男人穿着洁白的衬衣,领口扎着黑色蝴蝶结,胸前别着一支纸折的血色玫瑰。这位大哥,是李默从路边请来的卖艺人,他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和一个贤惠的妻子。玫瑰,是妻子折的,她想让男人记住,音乐是高雅的事物,即使在街边卖艺,也不能忘了这一点。男人白天在超市打工,晚上在繁华区弹琴唱歌,在李默心里,他不仅是一位优雅的音乐人,更是一抹阳光,一股无限乐观而温暖的力量。 何冰跟李默忙了起来,他们把前一晚做好的甜点全都摆在展柜里任人挑选。 “我要一份樱花慕斯。你呢?”一位女同学说道。 “我要彩虹蛋糕。” “给我来一份提拉米苏。”人群在甜点前纷嚷起来。 “我要牛奶冻。” “给我一份薄荷布朗尼。” “还有熔岩蛋糕啊,我要吃。” “李默,我要一杯冰摩卡。” “好嘞。” “我要吃芒果布丁。” “……” 一对男女坐在角落里,男的面前是一份草莓大福,这是一种rb甜点,透亮的冰皮糯米将红色的草莓馅拿捏其中,显出好看的粉红色。女人面前放着一杯玛琪雅朵意式咖啡,她正在埋头翻书:“这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一直想买来看,但一直都没时间,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啦。” 身穿灰色西服的黄霭走向表演台,在鱼缸里投了五十块钱,说道:“我想点一首歌。”钢琴上放着纸和笔,他拿起笔写了几个字,“献给这个人。” 男人接过纸,口中默念:“《喜欢你》,献给秋米姐姐。”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啦。”黄霭离开表演台,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回到座位,李默看在眼里。 男人通过麦克风说道:“请大家安静一下。” 原本嘈杂的大厅渐渐沉寂下来,只有几个女孩在柜台前争吵着究竟选哪一款甜点。 “有位先生,点了一首《喜欢你》,献给一位叫秋米的女士,他说,遇见你,就不会再遇见别人。” 众人一听,掌声雷动,尖叫连连。 李默望向坐在书柜旁正读书的秋米,此刻,她也满脸好奇地望向表演台。 李默暗骂,这王八蛋,简直就是王八蛋,什么不会再遇见别人,简直酸得人反胃想吐。 男人双目微合,手指灵动地在琴键之间跳跃,那宛如雨点落地的琴声苒苒流动,在咖啡的香气之间摇曳心弦。 …… 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 以往片刻欢笑仍挂在脸上 愿你此刻可会知 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你共我 男人的粤语唱得非常标准,叫整首歌的韵味更加浓厚,更显多情。人群里掌声片片,李默看到秋米也放下书,望着表演台,微笑鼓掌,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一坨麻布仍在何冰脸上。 “我靠,你干嘛?” “累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啥心思,有本事你也点一首啊?” 中午,来捧场的人大多离去。李默算了算,这些人买走了九十六本书,甜点也几乎被一购而空。弹钢琴的男人接到超市上班的电话,离开前对李默说:“今天挣了挺多,晚上会过来免费表演。” 秋米走得早,说要见投资方。黄霭跟在身后一齐离开,临行前对何冰说:“地方太小,有些压迫感,其它凑合。” 秋米反驳:“我觉得挺不错,回去给你们医院的人介绍介绍。” “那必须。” 望着秋米和黄霭一晃消失在路虎车后的桔子巷里,李默心里颇为失落。 下午的时候,李默接到秋米的短信:“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露骨?大庭广众之下,叫人不好意思。” 李默满脸不解:“我怎么了?” “装什么装?你以为我不知道那首歌是你点的吗?” 李默暗想,哎呀?看来秋米把黄霭点给她的《喜欢你》当成是我点的啦,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呀。 李默淡定回复:“怎么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就不兴人点首歌给你吗?” 秋米回复一个很囧的表情:“那你应该点《朋友》,干嘛要点《喜欢你》?” “朋友之间就不能《喜欢你》了吗?”李默狂喜,嘴里暗暗夸赞黄霭是进步青年。 秋米许久没有回复。 李默望着头顶的挂表一分一秒地过去,焦急之下问何冰:“假如你跟一姑娘表白,那姑娘特长时间没回应,你该怎么办?” 何冰穿着围裙在水槽前洗盘子,听到李默发问,顺手关了水龙头问:“你说啥?” “假如你跟一姑娘表白,那姑娘特长时间没回应,你该怎么办?” “那八成人家对你没感觉,闹不好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有什么办法能化解一下?” 何冰翻了翻白眼珠:“就说是开玩笑,这样还能做朋友,后边慢慢发展,等待时机。”何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问,“你丫该不是给秋米表白了吧?” “放屁!我怎么可能跟她表白?你见过几个像我这么帅的男人跟女人瞎表白的?” “那你问这个干嘛?” “替朋友问问。” 李默点开手机输入:“刚才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想不到还没发送就收到秋米的回复:“那男人声音非常不错,你把他电话发给我,我们最近筹备了几集微电影,我想让他来演一集。” 李默见状,连忙删掉别往心里去的话:“是吗?那我先替他谢谢你。电话稍后发给你。” “说实话,虽然觉得你今天点歌的事情有些鲁莽,但我心里暖暖的,谢谢你,李默。” “咱们谁跟谁啊?不客气。” “那我先去忙啦,回头再聊。” 李默坐在沙发里暗自发笑,何冰满脸困惑:“你干嘛?” “我替朋友高兴,那姑娘好像喜欢他。” “畅销书卖的差不多啦,那本《我们都是孩子》已经卖光,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进些货啊?” “这些人怎么这么喜欢畅销书?” “没办法,谁叫人家能写到现代人的心坎儿里。” “晚上统计一下,明天再进吧。” “也成。” “《我们都是孩子》那本书你看过吗?”李默把手机装进裤兜,起身在电脑上点开音乐播放器,婉转的钢琴曲从小店的几个音箱里缓缓流出。 “大概扫过一眼,封面那句话讲的挺好:假如我们都长大了,谁还会记得我们童年的样子?”何冰将洗好的盘子叠在一起,转身放进储物柜里。 “泡两杯茶喝吧?” 何冰将潮湿的双手在围裙上一蹭:“好!” 此刻,门外来了两个小姑娘,看样子像大学生,一个长发一个短发,她们手挽手站在门前,长发姑娘望着窗上的木牌默念:“黄昏前五点开门,凌晨后三点打烊。一杯咖啡,一份甜点,换一个故事。” 短发女孩说:“你看,这还有一个信箱,上面有字。” 长发姑娘看了看:“写封信吧,免费寄给过去和未来。” “这家店噱头好多啊,真叫人喜欢。”短发姑娘拿出手机拍照,“进去坐坐吧?” “好啊。” 二人手挽手进门,走向柜台,李默起身相迎:“欢迎光临。” 短发姑娘拨了拨低垂的刘海问:“你们黄昏前五点开门,现在四点五十六,应该没问题吧?” “那是正式营业后的时间,今天试营业,没问题的。” “这家书店我们总来,前一阵子看到这里装修,我们以为是翻修。”长发姑娘调整肩上的书包带,“没想到变成这样。那现在看书的话,是不是必须买些咖啡甜点什么的?” “虽然换了老板。”李默凑着温暖的阳光低声细语,“但这里还是书店。座位免费提供,吃喝自愿购买,假如你们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人故事,我愿意用一杯咖啡一份甜点去换。” “老板真是好人。”短发姑娘望着长发姑娘说,“咱们还是点些东西吧,反正也有些饿啦。” “这样吧,你们是这家店的第一位客人,你们只点喝的,甜点我免费赠送怎么样?” 短发女孩高兴拍手,转而望着柜台上的菜单:“我要一杯焦糖玛奇朵,你呢?” 长发姑娘细细打量:“我要一杯银针白毫。” 李默问:“喜欢喝白茶?” 长发姑娘点头。 何冰微笑:“喜欢喝茶的小姑娘不多见。二位找个地方坐下吧,我稍后把东西送来。” 于是二人牵手走进店里,在靠近书架的圆桌旁坐下,短发女孩一放下书包就玩起了桌上的铁皮青蛙。 “送什么甜点?”何冰问。 “把最后这两份黑森林蛋糕送了吧。” 阳光的颜色开始变化,从刺目的金色渐渐融化成绯红,如尘雾一般洒在窗外低矮的屋檐上。再过两个小时,夜幕就会降临。这座城市的人们会把更多的往事丢在回家的路上。 李默跟何冰在夕阳里喝着茶,一直到夜色向每个角落蔓延开来。 天色朗澈,能看到漫天星辰。门外,小店的灯箱照亮了一大片空地,信箱上缠绕的彩灯散发着魅惑的光晕。 何冰在电磁炉上煮了两袋方便面,就算是两人的晚餐。 此时,小店的门被推开,走来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咖色皮夹克,他背着吉他,浑身酒气。 李默起身说道:“欢迎光临。” “我用一个故事,换一瓶啤酒成吗?”年轻男人走近柜台,沉思了片刻,用右手把前额的头发拨至脑后。 李默跟何冰四目相对。 “不成吗?” “当然可以,您先找个地方坐下吧。” 年轻男人在表演台一侧的方桌前放下吉他,旋即坐下,用双手搓了搓红彤彤的脸,转而望着窗外,独自微笑。 “这个人不会闹事儿吧?”李默问。 “就他那小身板儿,我一个干他八个,没关系。”何冰在淡蓝色的塑料托盘上放了一支小瓶百威和一只口杯,“拿去吧,我在这儿盯着。” “一个喝醉的人能有什么故事?该不会瞎扯吧?” “要是瞎扯,就让丫买单。” 第六章 第一个故事 假如一个女孩说喜欢你,那肯定是真的喜欢你,即使全世界都是假的,你依然可以相信,她喜欢你! 高三那年冬天的翔十八第一次听到同学胡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着吉他给几个姑娘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时候,他产生了一个了不起的想法,他想,我要学吉他,唱情歌,让姑娘们都爱上自己。 那是翔十八永生难忘的一天,窗外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中午一点钟的校园寂静无声,当翔十八推开教室大门的一瞬间,他看到几个姑娘围坐在胡风旁边,眼神忧郁,目带秋波。 翔十八生平第一次看到姑娘的眼睛居然会如此明亮,就像夜里最亮的星星,这突如其来的画面震颤了翔十八的心扉。 第二天,翔十八砸碎了自己小猪造型的存钱罐,无数钢镚和纸币加在一起,总共一百三十二块八毛钱。那天中午,大雪依旧,翔十八一路踉踉跄跄,搭上35路公交车来到市区最最繁华的商场,在三楼的文具区逛了逛,发现了卖吉他的地方。 “这把琴多少钱?”翔十八拿起一把秋叶黄的民谣吉他问道。 男老板坐在一台便携式dvd旁,从热播的《天空八部》里抽出视线,瞟了翔十八一眼,悻悻答道:“八百八。” 翔十八低头摸了摸琴面,又拨了拨松垮的琴弦说:“有没有一百多的琴?” 老板在dvd上按下暂停,起身走来:“一百多的没有,最便宜的两百八。” “我只有一百多。” 老板抱臂,沉思片刻:“有一把旧琴,稍稍有些损伤,你要的话可以处理给你。” “能弹吗?” “当然能弹,无非看上去不太美观。” “只要能弹就成。” “你等等,我去仓库拿。” 五分钟后,老板回来,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琴包。他在翔十八面前取出吉他。吉他的琴面黑白相间,右下角有一处拇指大小的凹陷,漆面以凹陷为中心向四面开裂,琴身是充满廉价感的硬塑料。 “除了影响美观,弹起来没什么问题。”老板坐在板凳上,摸了摸开裂的漆面,居然擦掉几块细小的漆皮,露出了白花花的三合板。他按下身旁的钢琴键,反复聆听后给吉他调音。五分钟后,老板用这把琴弹出了一首《大约在冬季》。 翔十八心想,此时此刻,要是自己坐在教室里弹起这首歌,那些女孩肯定会疯掉。 “多少钱?”翔十八迫不及待地问。 “你有多少钱?”老板停止弹奏,淡淡地问道。 “我有一百三。” “一百三就一百三,这只琴包送你,再送你一枚塑料拨片,一本初学教材,怎么样?” “谢谢你。” 翔十八喝了口啤酒,对李默微笑着说:“那时候,觉着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后来才知道,那把吉他是最烂的练习琴,一把全新的也不过一百元。” 80后的店里陆续来了不少客人,何冰在柜台前忙得不可开交。音响里正播放着著名的钢琴曲《梦中的婚礼》。 “后来呢?”李默靠在藤椅里,喝着自己的茶叶。 翔十八满心欢喜地抱着吉他回家,打开初学教材,一边研究一边练习,翔十八他妈说:“能不能等高考结束再玩?你知道高考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吗?这可是人生的分水岭,有的人从此越走越高,有的人从此一蹶不振,你到底知不知道……” 翔十八对李默说:“后来我才觉得,我妈说的有道理,但那会儿谁管前面的路呢?” 高考前的元旦晚会,翔十八跟胡风合奏了一首《真的爱你》,那是beyond最火的一首歌,胡风solo主旋律,翔十八扫节奏,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唱得甚是感人。 这件事儿很快传遍全校,翔十八也收到几封情书,有来自同年级的女孩,也有高一高二甚至初三的女孩。其中一个叫小鲁的姑娘,不仅字写得好看,行文之间真情满溢: 亲爱的学长,见信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陌生人,所以下笔的时候特别难为情,其实心里有许多话,一提笔却忘了大半,所以只能想什么写什么,就像三毛说的:不求深刻,只求简单。 你可以叫我小鲁,虽然不确定你是否打算给我回信,假如你会回信,你可以叫我小鲁。小鲁是高一的学妹,元旦晚会那天我就坐在台下,虽然也喜欢那首歌,但我觉得,你和另一位学长的演奏并没什么吸引力,所以也没有太认真地观看你们的表演。 倒是后来在我和同学回家的路上,碰到你和那位学长坐在电影院门前的石阶上弹吉他,那天夜里云淡风轻,在你们旁边围了许多人,当我和同学凑近时,看到你正在边弹边唱《那些花儿》。听到许多人都轻轻地哼着旋律,我也不由自主地哼了起来: ……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 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啦…… 那感觉真好,我也说不上来,看着学长你专心致志地唱歌,我心里有种莫名的着迷,就想假如你一直这么唱下去,我愿意一直站在那儿听,只要你唱,我就不会离开。 后来你还唱了《白桦林》,我也跟着从头哼到尾,虽然很冻脚,只能不停地跺脚,但一点都不想离开。你最后轻轻扫弦,唱道: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我真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啦,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后悔那天为什么没带录音机。 你说谢谢大家聆听,以后还会来这儿弹的,大家都热烈鼓掌,我是最后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你说很冷,手被冻麻了,所以弹得不好,我真想把自己捂得暖暖的手套戴在你手上,但我不敢,也没有勇气。 看着你和那位学长背着吉他一齐消失在夜幕里,我就下定决心要写封信给你。 写信是想告诉你,我可能是喜欢上你啦。 虽然小鲁知道,学长即将参加高考,没时间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啦,我梦见你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门前,可能是盛夏的黄昏,你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抱着吉他对我微笑着说: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第七章 小酒馆 你默默流泪,却说着与悲伤无关的事情。你说的每个句子都那么美好,虽然你用了那么多假如、我想、曾经。 李默赞叹道:“你记忆力真不错,居然把整封信都记下来啦。” “大概是这么写的。” “一个女孩这么表白,后来应该有故事吧?” 翔十八拿起空荡荡的酒杯说道:“能不能再来一瓶啤酒?” “当然可以。”李默朝正在柜台上忙碌的何冰喊道,“何冰,再来一瓶啤酒。” “好嘞。”何冰应声,握着啤酒一闪而来,“年轻人少喝酒,注意身体。”何冰用起子顶开啤酒盖说道。 “谢谢。”翔十八微微点头。 “不客气。”何冰对李默说,“刚才陆续来了好多人,给我忙坏啦。” “辛苦。”李默说道。 “那你们接着聊。”何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转身离去。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吗?”翔十八问李默。 “没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李默带羞一笑。 后来,翔十八参加高考,如今回忆起来,几乎没什么印象,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两天热得人无精打采头晕脑胀,路上的槐树被烤的滴油,学校门外挤满了魂不守舍的家长。 “考得怎么样?”李默问。 “不是特别理想。” 翔十八最后去了一所外省的二本院校,专业是土木工程。翔十八的父母要求他复读一年,来年考重点院校大有希望。翔十八宁死不从。 那年夏末,几场大雨昭示着秋天即将来临。翔十八背着吉他和行李,踏上南下的火车,五百多公里之外,一切未知。 大学生活显得异常乏味和懒散,翔十八经常旷课,每天夜里,他都在学校门外的地下道卖唱,因为翔十八嗓音沙哑浑厚,独具风格,不时也会收到路人小小的打赏。 有天路过一个中年女人,她站在翔十八旁边听了几首老歌,旋即在琴包上丢了五块钱说道:“小兄弟,我能点首歌吗?” “当然可以。” “《爱的代价》,会弹吗?” “恩。” 夜已深,地下道里人迹寥寥,显得非常宁静。翔十八拨动琴弦,音符如小雨一般连绵不绝,只听翔十八唱道: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 ……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落泪,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女人听着听着,不觉落下泪来,翔十八的歌声仿佛勾起了女人许多的过往。 翔十八见状说道:“姐,是不是唱得太难听,给你吓哭了?” 女人从挎包里取出纸巾,擦泪的时候莞尔一笑:“没有,唱得很好听。”女人镇定自若:“小兄弟,你是旁边这所大学的学生吗?” “是。” “我有一家小酒馆,就在学校附近,你愿意的话,去我那唱歌怎么样?唱一晚,我给你60。” 翔十八犹豫片刻:“只要唱歌,在哪都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翔十八。” “好奇怪的名字。” “艺名。” “我叫吴微。” 此时,一首钢琴曲落下帷幕,80后的店里寂静无比,有人头戴耳机,摆弄着银色的磁带式随身听,除此之外,只有翻书声此起彼伏。 李默问道:“2010年的时候,一晚上能挣60,对于一个学生不算少啦。你去了吗?” 翔十八点头。 翔十八跟着吴微从地下道走出来,一路向西步行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这家叫“无微不至”的小酒馆。 说是小酒馆,地方却不小,装修风格以木制品居多,微黄的地板砖让主色调更显温暖,三百平米左右的空间几乎被花花草草占满,一进门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花香。 “真漂亮啊!今天没营业吗?” “今天休息,进来吧。” 吴微打开酒馆所有的灯,自己走进吧台,吧台头顶悬着三壶小灯笼,散出蜡黄的光线。一只金色招财猫站在吧台左侧,不停摇着短小的手臂。 “随便坐吧,我给你倒茶。” “不用啦。” “要的,要的。” 从酒馆一进来,就能看到斜对面墙壁下矗着一方小小的表演台,台上摆着吉他、键盘、手鼓等乐器,台子后方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许多著名旅游城市都用显眼的红色五角星标注起来。 翔十八指着表演台问道:“微姐,这是唱歌的地方吧?” “对。”吴微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走来,“绿茶,下了些茉莉,可以吗?” “可以,什么都成。” “你稍等一下。”吴微放下茶杯,转身走进吧台后边的一扇门,旋即抱了一把小麦色的吉他走来,“把你的吉他放在这儿吧,以后你用这把弹。” 翔十八起身接过吉他,满脸的难为情。 “你要在这儿唱歌,必须用电箱琴,连接音箱琴声才能出来,否则许多人是听不到的。我一直想学琴,所以买了这把吉他,但一直没时间,这把琴就像废物一样扔在仓库里。正好你用的到,拿去用吧。” “我不能要。” 吴微在翔十八对面坐下,举起彩色的玻璃茶杯说道:“没说送给你,借给你用可以吗?”望着翔十八不知所措的样子,吴微扑哧一笑,“好啦,快坐下吧,茶凉了就不好喝啦。” 翔十八抱着吉他坐下来,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琴面:“这把琴很贵吧?” “弹一首,试试怎么样?” 翔十八揉了揉眼睛,对李默说:“那把琴的确很贵,是吉普森限量版的民谣吉他,当时卖两万多一把。” 李默指着翔十八身边的琴包:“就是你身后这把?” 翔十八默默点头。 从那天开始,每天夜里,翔十八都会在“无微不至”里弹琴唱歌,虽然没几个人听,但翔十八还是用心努力地唱着每一首歌,因为他知道,至少吴微在听。 去的次数多了,慢慢也知道了一些事情。 通过一起表演的歌手,翔十八了解到,吴微是个早就结婚的女人,偶尔出现在酒馆里调酒的阿晨是她老公,阿晨大多时候不在,因为去别的夜店调酒挣得更多。 半年后的一天,翔十八一直唱到酒馆打烊。 吴微说:“陪姐姐喝两杯吧。” “可以。”翔十八在吴微面前坐下,望着她毫无表情的脸说道:“微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吴微笑得很勉强,“来,喝。” 那天夜里,翔十八陪这位三十八岁的女人喝了三扎啤酒,吐了四回。 她对翔十八说:“假如有天能放下一切,我真想去一个陌生的小镇,重新开始生活。” 她对翔十八说:“假如回到十年前,我会去当个演员。” 她对翔十八说:“我曾经可是芭蕾舞团的,我有一双彩色的舞鞋。” 她对翔十八说:“我喜欢过一个像你一样颓废的男孩,他也唱歌,也弹琴,也像你一样努力。” 她对翔十八说:“我真想忘了一切,然后骑着自行车,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流泪的时候,翔十八什么都没问。 结束的时候,吴微紧紧抱住翔十八,醉醺醺地碎念:“你干嘛要离开我?你干嘛要离开我?” 第八章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你那么沉默,沉默的像个夏天匆匆而过。所以你不会知道,我站在秋天偷偷地看你,落尽了用想念长出的叶子。 秋天很快就来了,翔十八依旧在“无微不至”里唱歌,有天晚上,翔十八听见吴微和老公阿晨在吧台里争吵。 “要是这样下去,你非把这家酒馆弄倒不可。”阿晨嘴里带着脏话,“有些歌手唱那么烂,我觉得没必要天天请,有的夜店30块一晚的歌手都比你请的强。” “这是我的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老公,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你在外边找女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跟我的关系?” “你?”阿晨怒目圆睁,砸了手里的酒杯,风一般破门而去。 翔十八看到吴微在柜台里捂着脸,身子随抽泣上下起伏,自己的心不由得疼了起来。翔十八回到表演台,他决定再唱一首,再唱最后一首,然后带着自己的破吉他离开。 酒馆里的人说说笑笑,有人在哭,有人在闹,有人大声划拳,有人默默喝酒,几乎没人在意表演台上的人是否唱歌、唱什么歌、唱得是否好听。 翔十八拿起吉他,拨动琴弦,酒馆里人仿佛一瞬间都消失了,只有吴微坐在自己面前,于是他低声吟唱: ……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你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 “这么说,你喜欢吴微?”李默拿起酒瓶,给翔十八的空杯添酒。 “是,我喜欢她。” “她喜欢你吗?” “她当然不会喜欢我,我是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喜欢。她拿我当弟弟一样,毕竟那年我才十九岁。” “后来呢?” 翔十八唱完那首歌,把吴微的吉他留在了表演台上,悄悄地拿着自己的破吉他离开了。 后来,他再也没去过“无微不至”。 再后来,翔十八依旧在地下道里唱歌,无论凌晨几点钟,只要他觉得嗓子不疼,就会一直唱,有几次唱到天亮才回去。 “假如唱到凌晨三四点回去,楼管阿姨不会给你开门,与其如此还不如唱到天亮,对吗?”李默问道。 “不,我住在一楼,可以从厕所的窗户翻进去。”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翔十八穿着棉衣坐在地下道里,他刚刚唱完一首歌,旋即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十八分,深秋的夜冰冷刺骨,除了偶尔路过的醉人,几乎是人迹全无。 翔十八拿起身边冰凉的矿泉水喝了几口,然后在一片寂静中,听到地下道一侧的楼梯上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这儿。”吴微穿着黑色羽绒服朝翔十八踱步而来。 “微姐,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来看看你。” “失眠了?” “有一点。”吴微把黑亮的长发搭在一侧的肩头,“天要冷了,你要注意身体,往后早点回去休息。” “知道啦。”翔十八温暖微笑。 “你那天听到我们吵架了吧?” 翔十八装作懵然无知:“什么?” “你那天听到我们吵架了吧?” “没有,你们吵架了?” “算了。”吴微嘴角轻轻扬起,转而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扔在琴包上,“能唱首给我吗?” “当然可以,你点吧。” “我不想点,你唱什么都行。” 翔十八将自己屁股下的坐垫抽出来:“微姐,你坐这儿,我坐在琴包上。” 翔十八盘腿而坐,吴微也坐了下来,她将自己纤细的双腿蜷在宽大的羽绒服里。 “唱什么呢?”翔十八暗自思忖。 “假如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唱歌,你会唱什么?” “你要去哪?” 吴微扑哧一笑:“我就是打个比方,假如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你准备唱一首什么歌给我?” “微姐,你不会真走吧?” “都说了是假如,我一个快四十的女人,有家庭,有孩子,我能去哪?”望着翔十八愣愣的样子,吴微笑道,“好啦,快唱吧,别瞎想啦。” “恩,我知道啦。” 翔十八扫动琴弦,柔美的旋律在空荡荡的地下道里空灵而婉转,翔十八的嗓音由于过度疲惫而显得更加沙哑: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翔十八望了吴微一眼,她的眼神变得像那天醉酒一样的忧郁。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 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如果这样说不出口 就把遗憾放在心中 …… 翔十八又一次触动了吴微的心弦,她在副歌来临之前就垂下了晶莹的泪珠。许多年后,当这家80后的店的老板李默问翔十八,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比你大将近二十岁的女人? 翔十八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因为她是个天真的女人。” 吴微擦了擦眼泪跟翔十八说:“曾经有一个男孩跟你很像,记得我第一次听他唱歌的时候,我还是个二十岁的女孩。转眼之间,我都这么老了。” “你一点都不老。” “不要欺骗一个快老掉牙的女人好吗?” “我没骗你。” “你是个大学生,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无所谓地唱下去?” “我也不知道。” “你唱得不错,但你首先要想想该如何填饱肚子。现在唱歌比赛很多,你可以去试试。” “恩,我会考虑的。” “我相信你这种孩子一定会成功。” “谢谢微姐。” “好啦,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收拾收拾,早点回去吧!” “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翔十八。” “好奇怪的名字。” “艺名。” “我叫吴微。” 此时,80后的店外走来一人,原来是弹钢琴的男人,他答应李默晚上过来免费演出。他在柜台前跟何冰打了招呼,转身便向李默走来。在暖色的灯光下,李默看到他穿着一件整洁的黑色西服,但一眼就能看出是相对廉价的化纤面料,胸前,依旧别着那支血色玫瑰。 他走到李默面前说道:“小兄弟,我来了。” “您吃过晚饭了吗?”李默回问。 “吃过了。” “稍后有点儿事情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好的。”男人笑脸盈盈,“待会,你可以告诉大家免费点歌。” 翔十八仰头望着男人说道:“我能先点一首吗?” “没问题,你点给谁?哪一首歌?” “我点给一个女孩,她叫吴微。歌名叫《把悲伤留给自己》,可以吗?” “没问题。” 男人走上表演台,在自己的简易钢琴旁落座,对着麦克风说道:“有一位男士点了一首歌,他把这首歌送给一位叫吴微的女孩,《把悲伤留给自己》,谢谢大家。” 店里响起一小片掌声,男人的钢琴声穿过每一缕柔润的光丝,流入众人心间: ……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 快乐起来的理由 ……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第九章 平行线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哪怕时间差一秒,空间差一厘,都可能差一辈子。所以这凡尘的男女大多是两种状态,一种叫擦肩而过,一种叫恰逢其时! 一个月后,翔十八收到一件快递,他在宿舍里打开狭长的纸盒,映入眼帘的是吴微那把吉普森民谣吉他。琴面上放着一封信。 吾弟见信,如见本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女儿已迁徙到了另一座城市,这是一座小城,四季都会有漂亮的花儿开在路边。这里的人都骑自行车,路上很少能看到汽车。刚来的时候,我会在清晨坐着公交车到四处转转,一排排老旧低矮的房屋从窗外一闪而过,有时候,公交车会开进狭窄的街道,几乎擦着屋檐前行。许多户人家的门前都种着几盆辣椒,孩子们在晨曦里你追我赶,空气里偶尔飘来燃烧松枝的味道。 后来我也买了一辆自行车,虽然我骑不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离婚了,这是我早就想好的事情。按理说,到我这个年纪,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家庭,为了孩子,我也不该迈出这一步,你说对吗?但我做不到,我无法默默忍受孤独和欺骗,当我每一次用家庭的束缚劝诫自己时,我都会哭,我都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人。 我不愿意影响你的心情,因为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暂时忘了一切,你的眼神那么纯净,就像冬天晴朗的天空,你是我曾经最喜欢的那种男孩,我希望你快乐。 这把琴送给你吧,希望你能收下,更希望你能用它唱出许多自己的作品,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在唱片店里看到你的专辑,我会告诉女儿,这个叔叔,曾经在妈妈的酒馆里唱过歌。 虽然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但你是个专注,努力,不会轻易放弃的人,对吗? 你看我,无非是送把吉他而已,又唠唠叨叨拉了一大段,你应该能理解一个身为人母的女人吧? 好了,锅里的排骨应该差不多炖熟啦,关了火,我要去接孩子,她非常喜欢现在的学校,短短几周就有了几个新的小伙伴,我开始不怎么担心她的成长啦。 好了,真得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我的傻弟弟。 信纸背面那串数字是我的电话号码,假如哪天你能想起我的话,打给我,我会在电话另一头恭迎大驾。 此致 吴微 翔十八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无限延伸的冬天,笑得异常甜蜜。他将信纸重新叠成四方,小心翼翼地塞回信封,放进自己的塑料收藏夹。 这个收藏夹,其实是一本塑料相册,除了一些照片,还有许多树叶和花草的标本。翔十八将信封对折,塞进原本放置照片的塑料膜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将它锁进自己的小木柜。 翔十八认为,吴微从此应该会过上幸福的日子,这是他真心想看到的,因为无论吴微的生活是好是坏,翔十八都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祝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猜吧,你当时应该有一种炽热的念头。”李默向后一挺,翘起二郎腿。 “说说看?” “你肯定不止一次地想过,为啥自己没早生二十年。” “是,我的确有过这种想法。” “假如你早生二十年,遇见她,你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 “你喜欢她什么?” “我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是不想看她那么孤独,却没发现,令我着迷的恰恰是她的孤独。这世上有许多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哪怕时间差一秒,空间差一厘,都可能差一辈子。所以这凡尘的男女大多是两种状态,一种叫擦肩而过,一种叫恰逢其时。” 李默将自己手里的两瓶啤酒向前一推:“再加两瓶,一共四瓶,喝完就不能再喝啦。” “陪我喝一杯,成吗?” 李默拿起一瓶酒,用起子挑开瓶盖,将半瓶倒进翔十八的口杯,自己留了半瓶说道:“我用瓶儿喝,来!” 一转眼,翔十八升入大三,除了去地下道唱歌,每一周都会定点去几家餐厅或酒吧唱歌。 九月,某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下午,宿舍的窗户里吹来舒爽的风。翔十八坐在床边,正在给自己新写的一首词谱曲,歌曲的名字叫《王爷》。 这是翔十八自己写得第一首还算满意的歌,扫动琴弦,翔十八唱道: …… 王爷从小娇生惯养 紫禁城里住着父皇 没完没了的江山社稷 整日整夜在后宫流浪 王爷一天天地长大 职业就是吃喝玩乐 直到王朝快要玩完 才遇见一个真心的姑娘 …… 王爷唠唠叨叨要离开 要招兵买马回到过去的时代 姑娘却买了一头驴 带着王爷走进秋天的田野 …… 山间的夕阳 是如此灿烂耀眼 云间的微风 吹起金黄色的麦田 王爷渐渐忘了从前 家里的锅里有米有面 姑娘变成老太太 王爷埋在了绿野山间 …… 哦姑娘 用她的青春 灌溉了这个无所谓的男人 哦王爷 最后一场梦 是他初次看见姑娘的眼神 …… 反复唱了几遍,翔十八决定夜里去现场试一试这首歌的效果,正好今天有一场表演,在离学校十站路远的一家自助餐厅里。 此刻,宿舍大门被睡在翔十八上铺的阿龙推开:“翔十八,宿舍门口有人找你。” “谁啊?” “一姑娘,哎呦,长得真不错。” “谁啊?” “我哪知道?”阿龙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了一支,坐在椅子上说,“你去看看不就得啦?” 翔十八放下吉他,带着满脑子疑问走出宿舍,心里暗想,会是谁呢? “不会是之前给你写信的小鲁吧?”李默问道。 翔十八微笑:“看来故事太套路,一下就被猜出来啦。对,就是她。” “学长,你好,我是小鲁,学长高三那年,我写过一封信给你,还记得吗?” “小鲁?” “恩。”女孩点头。 第十章 联谊晚会 当我拨动琴弦,总会想起天空,你的云彩不动,你的裙子不动,你的岁月不动,你的微笑不动。 小鲁扎着马尾,朴素的黑色连衣裙下是一双纯白的耐克滑板鞋,露出半截白皙小腿。她站在宿舍门前的柳树下,不时有微风拂过,吹起她低垂的刘海儿。 “你想起来啦?”小鲁睁大眼睛,下一秒又微笑起来,浅浅的酒窝一浮而出。 “好像有些印象。”翔十八问道:“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是今年的新生?” “恩。” “哪个学院的?” “传媒学院。” “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想知道就知道了呗。” 翔十八哭笑不得:“找我有事儿吗?” “实在冒昧得很,就想问问,学长还唱歌吗?” “偶尔吧。” “这周星期六,我们学院有一个新生联谊晚会,能不能请学长过去唱两首歌?” “星期六什么时候?” “晚上七点开始。” 翔十八想了想,这周六晚上有一个酒吧演出,九点开始:“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只能唱一会,因为还有其他事情。” 小鲁眉开眼笑着说:“没问题,唱两首就可以。” “好。” “说定啦?” “说定了。” “不许反悔哦?” “不反悔。” 小鲁兴高采烈地离开后,翔十八回到宿舍,再次拿出那本收藏夹,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才看到几年前那封类似情书的东西: 看着你和那位学长背着吉他一齐消失在夜幕里,我就下定决心要写封信给你。 写信是想告诉你,我可能是喜欢上你啦。 虽然小鲁知道,学长即将参加高考,没时间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 那天夜里,我梦见你啦,我梦见你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门前,可能是盛夏的黄昏,你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抱着吉他对我微笑着说: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天黑之后,翔十八去了那家叫“放开吃”的自助餐厅,表演台离食物区非常近,狭长的桌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和诱人的菜品,新鲜出炉的烤肉和培根火腿的香味儿在翔十八周围久久不能散去。 翔十八喝了两口自带矿泉水,从琴包里取出学校食堂买来的葱油饼咬了几口,嚼着嚼着好像有了些烤肉的味道。 简单调试吉他之后,他扫弦唱起自己的新歌《王爷》,还没唱到副歌,餐厅经理怒气冲冲地小跑过来对翔十八说:“同学,你这唱的什么东西?什么紫禁城什么太上皇?什么姑娘什么驴?你这唱的是不是东西?你知不知道十一国庆节快到啦,能不能唱几首正能量的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翔十八连忙点头致歉。 “我点几首,唱完赶紧走。” “是,您说?” “《真心英雄》,会唱吗?”经理右手打着拍子哼道,“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翔十八点头。 “《男儿当自强》,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光。会不会?” “会。” “《同一首歌》,会不会?”经理看翔十八一脸楞,不耐烦地唱道:“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 “噢!知道啦。” “连《同一首歌》都不会唱……” 经理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扔在翔十八面前说道:“唱完赶紧走,我们这儿挺忙。”他转身对身后的传菜员说:“你快去催一下鱿鱼。” 翔十八弹起吉他,一边唱着经理点的歌,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食客,他们大多专注于面前的食物,甚至有人为了没抢到草莓而怨声载道。除了几个孩子觉得新鲜,几乎没人在意台上这位抱着吉他面容清瘦的男孩,自然也没有人在意他嘴里唱的是什么东西。 三首歌很快就结束了,翔十八捡起地上那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旋即装进裤兜,小心翼翼地把吉他塞进琴包,悄悄地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之中。 翔十八搭上回学校的公交车,窗外霓虹一闪而过,环卫工人把落叶扫进簸箕,几个女孩戴着耳机,坐在公交车站冰凉的铁凳上四处张望。翔十八本来打算去地下道再唱两个小时,然而莫名的头痛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想了想,还是回去休息吧。 司机身后的移动电视里正好播放着“放开吃”的广告,一位长相伶俐的女孩手持麦克风,站在“放开吃”的门前说道:这是家情调十足的自助餐厅,在这里,你不仅可以享受美食带来的快感,还有音乐、魔术、相声等文艺表演,简直就是一场视听盛宴,精彩纷呈,绝对令你不虚此行。还等什么?快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一转眼,星期六就来了。中午接到小鲁打来的电话,令翔十八颇为吃惊。 “喂,是学长吗?” “你是哪位?” “我是小鲁,你忘了吗?” “噢,小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 “想知道就知道了呗!”小鲁沉思片刻,“学长,你有没有想好今天晚上唱什么歌?” “你们联谊晚会的主题是什么?” “没什么主题,就是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所以唱什么都没问题。” “能唱自己写的歌吗?” “天哪!学长自己写的歌?求之不得呢!”小鲁充满期待,“两首都是自己写的?” “唱一首自己的,唱一首别人的,怎么样?” “唱一首别人的……我能不能点一首?” “可以。” “学长会不会《梦一场》?” “看看谱子,应该可以。” “那另一首叫什么名字?” “《王爷》。” “什么网页?” “《王爷》,就是清朝八阿哥,八王爷。” “名字有些怪,但应该很好听。” “听了就知道。” “好,那我把这两首报上去,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安排你第二个出场。” “最好不过。” “那晚上见。” “好,晚上见。” 挂了电话,翔十八想了想,虽然自己一直在唱歌,但学校的唱歌活动却一次都未参加过,也就是说这次联谊晚会,将是翔十八第一次在学校活动中崭露头角,不知道当大家听到自己这首《王爷》的时候,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表情? 第十一章 处子秀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没有人会在尽头等你,因为没有人见过尽头,就像你永远都站在路口。 天色向晚,星辰摇曳,翔十八背着吉他如约而至,孤身一人走进学校礼堂大门。小鲁和另一个姑娘并肩站在大厅中央四处张望,看到翔十八,小鲁满心欢喜地向前迎去:“学长,我们等你半天啦。”她指着身边的姑娘说道:“这是我们学院的学生会主席李可。” “你好,我叫翔十八。” 李可同翔十八握手说道:“学长好。” 李可的眼神如秋水一般盯着翔十八,纤细的手指温暖而柔润,长发侧披之下是一件靓丽的碎花连衣裙,可能是由于参加活动的关系,所以显得颇为隆重。 翔十八松开李可的手,她才如梦初醒地说:“小鲁说学长要唱自己的歌?” 翔十八含羞笑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活动组的人都特别期待,整个下午都在讨论《王爷》会是一首啥样的歌。”李可挥臂,“那咱们快进去吧,晚会快要开始了。” “是啊,快走吧。”小鲁说着,顺势挽起翔十八的胳膊向礼堂走去,翔十八顿时肝胆俱颤,两耳轰鸣。李可见此,脸上浮现出极不自然的表情。 此刻,礼堂的灯光已尽数熄灭,只有几盏镁光灯照在舞台中央,透过昏暗,可以看到场地已座无虚席,过道里也堵满了来回晃动的人影。三面墙壁上人群乌央,一片嘈杂。 李可跟小鲁带着翔十八穿过人群,走进后台,十来个满脸浓妆的姑娘穿着闪亮的演出服堵在走廊里排练舞蹈,两个脸蛋粉红的少年抱着电吉他在角落里低声交流,除此之外,组织人员来回狂奔,满脸严肃。 本来历经无数表演的翔十八,此刻却被这群人搞得紧张起来,李可转头说道:“学长化一下妆吧?” “不用了,我化妆就没人听歌了,都以为我上来变脸的。” 小鲁、李可捧腹大笑。说话间,三人一路走到舞台一侧的候场厅,李可从调音台拉来一个男生说道:“这位就是学长翔十八。” 男生客气地同翔十八握手:“学长,你好,我们都等着听你的《王爷》呢。” 翔十八微笑回应:“谢谢大家。” 此刻,礼堂音箱里传来了主持人的开场词,男生连忙问道:“学长的吉他是电箱琴还是普通琴?” “电箱。” “好的,您掏出来,我帮你连线。” 翔十八拆开琴包,取出吉他递给男生,接过吉他的一瞬间,男生满眼惊慌:“天哪,吉普森限量版?学长真是有钱人。” 李可问道:“什么意思?” “学长这把琴少说要两三万块钱,而且国内都不一定能买到。” 翔十八说:“看来你是行家。” 男生唏嘘过后,把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端详了数遍:“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吉他,学长要是愿意,往后可以来我们吉他协会交流交流。” “没问题。” 男生将吉他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宝贝一般向调音台走去。 此时,主持人开始报幕:接下来,有请传媒学院播音专业的同学带来舞蹈,花儿朵朵开,大家掌声欢迎。 听到台下掌声雷动,翔十八不禁倒吸冷气,心跳过速,面红耳赤。他转头对小鲁说:“你们学院这么多人。” 小鲁挽手垂在腿前:“学长是说观众吗?” “是啊。” 小鲁拨了拨刘海儿:“其他学院的人应该占了大部分。” 镁光从小鲁侧身一闪而过,翔十八这才发现小鲁化了淡妆,浅浅的粉底托出细细的眼线,让黑色的双眸望穿波澜,桃色口红水润丰盈,双唇起合间,露出一丝潜藏的温柔和性感。 伴奏音乐响起,八个窄腰姑娘从舞台两侧鱼贯而出,她们露着肚皮,手里举着纸板做成的向日葵,从翔十八站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向日葵背面某种榨菜的商标。 “你们学院漂亮姑娘真多!”翔十八感叹道。 李可听翔十八这么说,忙问:“学长有没有女朋友?” “还没有。”翔十八显得不好意思。 “要不我给学长介绍介绍?” 翔十八瞥了小鲁一眼,笑道:“不用啦,每天都特忙,没时间照顾人家。” “有些姑娘特独立,不需要照顾,往往是反过来照顾别人。比如我,要是被人照顾心里还不舒服呢。”李可拉起小鲁的手说,“小鲁也是这样的姑娘,我们都特别独立。” 台上的音乐抑扬顿挫,高潮迭起,只见八个满身碧绿的男生从候场厅一涌而出,冲上舞台,跟强盗似的把姑娘分了,人手一个,二话不说抱在怀来左甩右晃,台下顿时躁动起来,口哨呐喊如巨浪一般横亘滔天。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男生抱起姑娘一条大腿将整个人托上半空,另一条腿横在一侧摆出造型,有几个男生的脑袋生生顶着姑娘的屁股,台下再次爆炸一般呐喊起来。 那个调音台旁的男生抱来翔十八的吉他说:“学长,已经准备好了,你要不要再调一下琴?我刚才试了一下,大致可以。” “好,我知道啦。” “等下你是要坐着唱还是站着唱?” “坐着吧,在酒吧里坐惯了。” “好!学长加油,调音组的人已经热血沸腾了。” “谢谢。” 李可问道:“学长先唱哪一首?” “《梦一场》吧。” 李可转身朝主持人喊话,“先报《梦一场》。” 跳舞的姑娘们从台上撤下来,主持人上台,一男一女对答:哎,小胖,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请到谁了吗?当然知道,他就是来自土木学院,鼎鼎有名的翔十八学长,虽然他不怎么公开演出,但在我们男生宿舍,几乎没人不知道他唱歌是一等一得好。那他今天给大家带来了哪几首歌?今天啊,他不仅要唱天后那英的名曲《梦一场》,更令人惊喜的是,他还为大家带来了一首自己的原创歌曲,名字叫《王爷》。王爷?对啊,大王的王,爷爷的爷,王爷。好,那咱们不多说了,有请翔十八为大家带来《梦一场》、《王爷》,大家掌声欢迎。 台下掌声如潮,男生将一只麦克风架和一把旋转椅拿上台,旋即匆匆退下,翔十八一脸镇定地走上台,在椅子上坐下来,眼前,除了炫目的镁光,台下一片漆黑,无所得见。 翔十八心里上下打鼓,这种感觉是在酒吧前所未有的,因为在酒吧无论如何唱,都不会有几个人在意,而此时此刻,台下台上,千人瞩目,静候琴声。 翔十八对着麦克风说道:“今天受传媒学院邀请,翔十八不好拒绝,唱得不好,大家多多担待。第一首歌,《梦一场》,谢谢。” 台下掌声再起,翔十八望着手里的琴,待到掌声消散,他拨响了琴弦,清澈的音符如微风向台下散去,人群仿佛从盛夏的燥热之中走进树荫,吹着凉,静静望着天边云卷云舒。 翔十八一开口就是副歌,显然是在原曲基础上做了一定程度的改编,他沙哑低沉的嗓音伴着灵动的琴声娓娓唱道: …… 早知道是这样 像梦一场 我才不会把爱都放在同一个地方 我能原谅 你的,荒,唐 荒唐的是我没有办法遗忘 …… 早知道是这样 如梦一场 我又何必把泪都锁在自己的眼眶 让你去疯 让你去狂 让你在没有我的地方,坚强 第十二章 田园 无数个夜里,我都在想一件事情,人类为什么会歌唱,会起舞,会令自己如此忧伤?直到有一天,我走了很远的路,回头才发现,因为我们的孤独与生俱来。 “让你在没有我的……地方,坚强。” 翔十八轻轻扫弦,整首歌落下帷幕,台下众人先是顿了三秒钟,仿佛仍沉寂在一股巨大的悲伤之中,直到人群里响起第一份掌声,所有人才如梦初醒一般鼓起掌来,几个男生大喊:翔十八我爱你!随之全场都笑了起来。 “谢谢大家。”翔十八淡淡地说,心里暗想,还好唱之前说了几句话,这才不至于紧张到忘词,“接下来这首歌叫《王爷》,第一次唱这首歌是在一家自助餐厅,所有人都忙着吃,可能没人听见,所以今天算是真正首发,希望大家喜欢。” 歌曲结束后,台下所有人纷纷起身,掌声雷动,翔十八鞠躬致意,旋即回到调音台前。 那位负责调音的男生兴奋地说:“学长,这歌太牛逼了,前面听上去有些滑稽,后面却叫人特别感动。”男生将自己的手机举在面前,“我已经用手机录下来了,现在特想跟好多人分享。” 调音台前另外几个男生纷纷对翔十八的表现称赞不已,那两个玩电吉他的男生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满头黄发的说:“学长,你很厉害,能不能一起玩音乐?” 翔十八笑道:“有机会的话当然可以。” “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李可前来说道:“学长的联系方式我稍后会发到学院的qq群里,你们赶紧准备,下一个就是你们啦。” 黄发男生说:“学长这么一唱,我们都不好意思上去啦。” “别闹了,赶紧准备。”李可望着翔十八将吉他装进琴包便说,“学长以后能不能常来,我们学院经常有这样的晚会,能看出来大家都非常喜欢你。” “假如有时间,当然可以。” “谢谢学长。”李可将一张纸片塞进翔十八手里,“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希望学长能经常联系。” 翔十八将纸条握在手心,一脸茫然,随即又微笑点头:“可以。” 翔十八能感觉到,李可看自己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暧昧与希冀,那是女孩很好看的眼神,叫人难以抗拒。 此时,小鲁从台下跑上来,激动地冲向翔十八,生生地将翔十八抱在怀里,松开后兴奋地说:“学长真厉害,你知道自己唱完《梦一场》的时候,台下有多少女孩在哭吗?” 调音台男生逗趣地说:“估计你比谁都哭得厉害。” “这还用说?”小鲁嘟着嘴,“沧桑的声音总是能把悲伤唱到人心里去。” 翔十八装好吉他说道:“那大家忙吧,我该走了。” 候场厅一众人纷纷起身相送,小鲁说:“我去送送学长。” 李可望着小鲁和翔十八有说有笑地离开,直到消失在黑暗里,心里不禁燃起一丝丝失落之情。 翔十八二人走出礼堂大门,小鲁问道:“学长是去图书馆学习吗?” 翔十八听到小鲁这么问,脸上稍显害臊:“我是学渣,两年多就进过几次图书馆,借了三本书,两本顾城诗集,一本木心的《文学回忆录》。” “那学长干嘛去?” “去酒吧唱歌。” “在哪?” “就在学校附近。” “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这边联谊会怎么办?” “我是负责节目成型的,现在跟我没关系啦,他们按照之前的预定演下去就好,是好是坏我概不负责。”小鲁接过翔十八的吉他说,“学长,能不能让我背一会你的吉他,我觉得背吉他的样子好帅啊。” 翔十八逗笑:“你要愿意只管背着,背多久都可以,累得话还给我就是。” 小鲁背起吉他,向前大步走去,不时回头张望:“学长,帅吗?” “帅!” 翔十八将李可给他的纸片打开,上面写着电话号码,除此之外还有一排字:学长,为了表示感谢,能不能请你一起吃饭,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西餐厅哟,假如可以,请回复我,手机全天候等你。欣赏你的李可。 “学长,快走啊?”小鲁在前面喊道。 翔十八连忙将纸片塞进裤兜,快步跟上前去。 “你别叫我学长学长的,叫我翔十八就成,或者叫我十八,叫学长总觉得怪兮兮的。” “叫十八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总比叫学长强。” “十八?” “哎。” “十八?” “哦。” “十八?” “可以了,又不是练狗。” 小鲁捂嘴大笑起来:“十八,待会去酒吧,我能不能点首歌啊?” “当然可以,不过要付钱的。” “多少?” “五块一首。” “这么便宜?没问题,我点十首。” “那咱别去酒吧了,就地唱吧。” 二人说说笑笑走出校门,向东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一家叫“田园”的小酒馆。小酒馆很精致,装修上有些藏地风格,一百平左右的地方塞满了桌椅板凳。此刻,酒馆里已坐满了人,表演台上,一个女孩正唱着赵传的《爱要怎么说出口》。 见翔十八进门,酒馆老板索朗大叔站在柜台后一边擦酒杯一边说:“小十八来啦。” “索朗大叔。”翔十八笑意盎然。 索朗大叔是藏族,说着拗口的普通话:“终于带来了女朋友。” 背着吉他的小鲁连忙挽起翔十八的胳膊,俏皮地说:“索朗大叔眼光真不错。” 翔十八一阵慌张,解释道:“没有,她是我同学。” 索朗大叔放下手里的酒杯,笑道:“哎呀,这种事情就不要再隐瞒啦嘛,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鲁松开翔十八,走到柜台边说:“我叫小鲁。” “好,你看看想喝什么,索朗大叔送给你。” 小鲁满脸欢欣:“真的吗?” “索朗大叔不骗孩子!” 小鲁欢快地拍手说道:“索朗大叔是我见过最好的大叔。” “哎呀,小十八,你这个女朋友太会说话啦。” 虽然翔十八一脸无奈,但是看小鲁如此讨人喜欢,心里也颇为高兴。他从小鲁身上取过吉他,望了望表演台上正唱歌的女孩,转头对索朗说:“她还有几首结束?” “这首唱完就要走啦。” “知道啦。” 翔十八取出吉他,向表演台走去。 第十三章 夏末的芭蕾 每个不曾起舞的夜,都因为你不在我身旁。 李默听见一个姑娘问弹钢琴的男人:“是免费点歌吗?” “是的。” “我想点一首《爱要怎么说出口》,可以吗?” “喜欢老歌呀。” “不是,因为前两天我喜欢的一位歌星翻唱了这首歌,我觉得很好听,所以嘛。” 男人微笑:“好的,你想把这首歌送给谁?” “恩,我想让一个男生听到,可惜他不在这儿。” “那就送给你吧。” “谢谢。” 钢琴声缓缓升起,男人唱道: ……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 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 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 …… 李默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窗外夜色已深,白杨树影周围,攀附着璀璨的星辰。秋米的路虎车仍停在门前,看来今天又要忙到很晚。何冰站在柜台前磨咖啡,小店里的人依旧很多,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手里拿着笔,正围在远处的圆桌旁,低声讨论着晦涩难懂的作业。 对面的翔十八眼神迷离,桌上,还剩最后一口啤酒。 “想吃点什么吗?”李默问翔十八。 “不用啦。” “每天都喝酒吗?” “差不多吧!” “是有很多不愿意想起来的东西吧。” 小鲁坐在表演台一侧的圆桌旁,喝干了最后一滴藏式甜茶,她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翔十八一口气唱了将近三个小时。此刻,“田园”里已座无虚席,索朗大叔显得十分忙碌,因为上酒上菜的缘故,所以从一个小时前就频繁地出现在酒馆的每个角落。 光临这家酒馆的顾客基本都非常安静,即使是哭,也只是捂着嘴默默流泪。所以,翔十八在演出的三个小时里,唱的基本都是旋律柔和的歌曲。即使有的歌曲,原唱是激情澎湃的,翔十八也会用内心平静的方式表达出来。 翔十八扫下最后一个和弦,对着麦克风说了声:“谢谢,晚安!” 酒馆里的顾客纷纷回应:“晚安!” “晚安!” “晚安。” 小鲁跑上表演台,从翔十八身上取下吉他:“唱了这么久,累吗?” “没什么感觉。” 小鲁将吉他塞回琴包,旋即跟着翔十八走向柜台,见索朗大叔正坐在板凳上抽烟,翔十八说:“大叔,我们回去了。” 索朗起身,看了看小鲁,又望着翔十八说道:“女朋友不错,我很喜欢。” 小鲁趴上柜台,满脸窃笑:“大叔喜欢又没用。” 索朗笑声爽朗:“要是再年轻三十岁,我肯定追你的嘛。” “走吧,小鲁。”翔十八说。 “再见,索朗大叔。” “好嘛,再见。” 走出“田园”,二人在街灯下一路前行。 小鲁问:“大叔有没有给你演出费?” “哦,这家店是月结,每周唱三场。” “一场多少钱。” “三十。” “这么少?” “当时是这么说的,不过索朗大叔每个月都会多给两三百块。” 虽然是夏末,但夜里已经很凉了,路边一个个摆摊卖烧烤的老板都穿上了薄薄的羽绒服。翔十八见小鲁将赤裸的胳膊抱在怀里,于是脱下自己的皮夹克说:“来,穿上。” “不冷。” “别逞强,感冒的话会比较麻烦。” 小鲁看了看翔十八打底的t恤:“我的连衣裙比你的t恤厚。” “男生的肉皮比女生的厚。”翔十八取下小鲁肩上的吉他,将皮夹克搭在小鲁肩头,“快穿上吧,否则我可买不起感冒药给你。” 小鲁穿上皮夹克问:“这条小路没人,路灯又这么亮,真想跳舞。” “你会跳舞?什么舞?” “什么舞都会点儿。” “很厉害嘛。” “我妈妈是大学舞蹈老师。” “难怪。” 小鲁走到一盏路灯下,拿出手机,放出一首钢琴演奏的《茉莉花》,旋即将手机放在地面。小鲁起身,随着节奏缓缓托起双臂,在胸前展开,平举在身体两侧。整个过程如旋律一般优雅而缓慢。站在三米外的翔十八背着吉他,入神地望着小鲁。 “芭蕾舞的手位是非常讲究的。” 小鲁一边说,一边绷着脚向前迈了两步,转而伸出笔直地右腿,带着雪白的耐克板鞋在一侧划圈,就像一柄圆规似的。蓦然,她向后一撤,双脚并在一起,当一个重音符落下时,两只脚尖猛然将身体托起,一只手臂落在小腹间,另一只手臂如天鹅的脖颈一般轻柔地扬起,那绵软纤细的手在空中轻抚着夜风。 小鲁的目光明亮,仰面四十五度望着手指划过的星空,脚尖踏着节奏如雨滴一般落在地面,身体仿佛向一侧飘动起来,在音符加重拉长的时刻,小鲁一个平步夹着一个脚尖移动起来,上身不时扭动低俯,下身不时吸腿侧踢,形态优美而大气,细腻又灵动,那笔直一线的腿脚每一次凌空而起,都仿佛重重一拳,深深震慑着翔十八的心灵。 在翔十八眼里,小鲁头顶柔润的灯光如同一片片茉莉花瓣悠然洒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小鲁的长发间,落在她飞扬的裙裾上。 小鲁望着翔十八,一只脚尖撑起身体,伴着优美的音符旋转起来。翔十八试着用自己的脚尖撑地,不料一阵痛楚传遍全身,疼的翔十八呲牙咧嘴,但小鲁却一直笑得很好看。 音乐结束的时候,小鲁双腿缓缓相交,依旧用脚尖撑地,渐渐半蹲下来。那散开的黑裙如花朵一般盛开。小鲁颔首,双臂柔软地抱在胸前,如一个睡着的孩子。 街上,只有翔十八,还有一个在花蕊里熟睡的女孩。 “真厉害。”翔十八猛烈鼓掌。 小鲁像摔倒一般突然侧坐在地,翔十八慌张上前:“怎么了?” 小鲁抬眼笑道:“很久没跳芭蕾啦,脚好痛。” “刚刚我试了一下,立马疼飞了。要不,你把鞋脱了,我给你揉一揉?” 小鲁一听,羞得低下头说:“不用啦,你扶我起来吧。” 李默赞叹:“会跳芭蕾的姑娘很不错吧?想一想都觉得美。” “是很美,看一次就让人忘不了。” 翔十八捡起小鲁的手机,问道:“能走吗?” “没关系啦,一会就好。”小鲁接过手机问,“十八,你会跳交谊舞吗?” “不太会。” “过来,把右手给我。”小鲁转头看着自己身后说,“把左手放在我腰上,对,往上一点点。” 当小鲁回过头时,才发现自己的脑门几乎已经贴在翔十八嘴上,小鲁抬眼望着翔十八,翔十八也望着她,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小鲁微微闭起眼睛,缓缓踮起脚尖。 李默问:“故事开始了?” 第十四章 贝加尔湖畔 假如你曾放下一切去喜欢过一个人,你就会相信,那些失去理智的岁月才是最最幸福的时光。 “你干嘛要躲开呢?无论是氛围还是节奏,都已经到了亲嘴的关键时刻。”李默愤愤不平,“就算是电影,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顺其自然,深深一吻,让观众心满意足。你想想,镜头从热吻缓缓抬起,最后落在明亮的路灯上,简直是完美。” 翔十八说:“要是电影,我会亲她的。” “你这么一躲,我就不看啦,出门就把电影票撕成十八瓣,然后用脚捻成稀巴烂儿。” 翔十八无所谓地笑着:“不过,那天晚上,我学会了慢三。小鲁跳得很专业。” 两人在路灯下跳了七八首曲子之后,小鲁才恍然大悟,已经凌晨一点二十八了。 “糟了,回不去啦。”小鲁说,“即使楼管阿姨开门,明天也会通报批评,夜不归宿这种事情一旦传开,会比较麻烦。” 翔十八一想,不如去开间宾馆,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意思张口。一般情况下,当男生对女生张口说,走,去开房吧,其本质意义是清晰明了的。 “可以的话,咱们去开房吧。”小鲁说,“两张床那种,你一张我一张,睡到天亮我们再回学校怎么样?” “可以倒是可以,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就不担心我会干点什么?” “只要你愿意,我就愿意。”小鲁嘿嘿一笑,背搭手向前走去。 宾馆里,翔十八见小鲁准备褪下裙子,于是连忙转身装睡。 “十八,你怎么不看我?” “男女有别嘛。” “你能唱首歌给我听吗?” “好啊。想听什么?” “随便。” “十八,晚安。” “晚安。” 后来,就真的晚安了,翔十八几乎抱着吉他睡了一夜,小鲁蜷在被子里,睡得很香。 半个月后的一天,翔十八接到一个电话:“喂,学长,我是李可,你还记得吗?” “噢,你好,当然记得。” “一直想感谢学长,却一直没接到学长的电话,今天没忍住就冒昧打过来了,请学长见谅。” “没什么感谢的,以后需要我唱歌,只管告诉我就好。” “要是不感谢学长的话,下次再请学长我们会不好意思的。” “没关系。” “学长下午有时间吗?我想代表学院学生会请学长吃顿饭,请学长务必赏脸。” “这个嘛。” “吃顿饭而已,只是想感谢学长,以后再请学长的话也说得过去不是吗?” “好吧,咱们去哪?” “皇后西餐厅,学长应该听过。” “当然,只知道那儿很贵哎。” “不要紧,我请客,学长随便吃什么都行。” 李默问翔十八:“这李可是富二代独生女吧?” “是!”翔十八点头道,“她爸是搞矿的,后来改行做服装,吞了两三个知名品牌,现在每个城市几乎都能看到。” “她接班了?” 翔十八点头:“她现在身价很高,经常在网上出现,大多是跟男明星在一起的绯闻。” 李默恍然大悟一般:“天哪,我说李可这名字特熟,原来是她呀!” “没错。” “我知道她捧红好多男明星啦,基本都是男歌手。”李默从怀里掏出香烟问,“吸烟吗?” “可以抽吗?” “可以,但要去门外抽。” 翔十八随李默来到门外,二人互点香烟,李默问道:“除了捧男歌手上位,她好像没什么别的爱好。” “不,她最大的爱好是魔方。” 这家“皇后西餐厅”的大楼是这座城市首屈一指的地标性建筑,位于繁华商圈的绝对核心区。翔十八走进外门,映入眼帘的是四个穿着露骨的漂亮门迎站在里门外两侧。 见翔十八姗姗而来,姑娘们尽数鞠躬,挥手礼让:“欢迎光临‘皇后西餐厅’。”姑娘们为翔十八推开金碧辉煌的大门,门后随即出现一位身着公装的姑娘。 “先生,有预定吗?”服务员手里拿着对讲机。 “稍等。”翔十八掏出手机看了看,“好像是包厢,贝加尔湖畔。” “好的,请跟我来。” 自不待说,餐厅格局大气磅礴,装修风格显得精致奢华,大厅的水晶灯难以想象的巨大,四散的实木圆桌上摆满了精美的瓷器和闪亮的刀叉,如同镜面一般夺目的瓷砖仿佛让整个餐厅浮在湖面之上。墙壁上,到处都是油画,尺寸有一层楼高的,也有手掌大小的。 穿过大厅,进入一道长廊,左拐向前第一间是圣托里尼,第二间便是贝加尔湖畔。 服务员为翔十八推开镶着镀金装饰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狭长锃亮的木桌,深咖色,五六米长,玫瑰色的台布上摆着烛灯和插满玫瑰的玻璃瓶。桌子两侧的墙上是湖边美景的油画,大概是贝加尔湖畔的样子吧。桌子尽头是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李可站在窗前,夕阳斜映在她脸上。她穿着修长的斜开叉黑色连衣裙,银色百褶裙打底,不需细看,就能感觉出一定是高档货色。 听到有人进来,李可转身,一看是翔十八,不禁满脸欣喜:“学长,你可来啦,我都等一个小时啦。” “贵宾,你们是相对而坐,还是围坐?”服务员问道。 “这么长的桌子,相对而坐?”翔十八说,“我哭了你都看不见。” 李可噗嗤一笑:“学长说怎么坐,咱们就怎么坐。” “你坐上头,我做你旁边,成吗?” 李可牵起翔十八的手说:“你坐上头,我坐你旁边。” “成。” 服务员打开射灯,照亮了玫红的壁纸和所有蓝色的贝加尔湖畔。她走向落地窗,扯上窗帘,金色的夕阳被堵得一干二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将烛灯上的蜡一根根点燃,足足点了三四分钟。 翔十八坐在餐桌一头,李可坐在翔十八身旁,她仰头对服务员说道:“之前点的菜可以上啦,顺便把菜单给我一下。”她转头对翔十八说,“学长,我点了一堆小甜点和鲜水果,还有巧克力和冷饮,你想吃什么自己点,别管价格噢,说好的我请客。” 翔十八接过菜单,铺开在面前的刀叉上,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就黑胡椒牛排最便宜,这还要179呢,基本上等于翔十八每个月三分之一的生活费。 “我要黑胡椒牛排。”翔十八说。 李可接过菜单,看了看:“学长,你故意的吧?这是最便宜的。” “我喜欢黑胡椒的味道,可以的。”其实翔十八连黑胡椒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好吧。我要一份鲍鱼饭。”李可将菜单扔在桌上对服务员说,“再要东西,我按铃叫你。” “好的。” 第十五章 圣诞前夕 许多事情都来得这么突然,总叫人猝不及防,而往往你准备好的事情,却总是遥遥无期。所以说,人生有无数次万事俱备,也敌不过一夜东风。 服务员离开后,气氛骤然显得有些尴尬,幸好墙角的音箱里渐渐流出婉转的钢琴曲,这才叫二人慢慢放松下来。 “是《kisstherain》。”李可首先打破沉默。 “什么?” 李可指着音箱说:“这首钢琴曲的名字。” “噢,《雨的印记》。”翔十八点头称赞。 “学长平时有什么爱好?除了唱歌弹琴。” “好像还真没什么,你呢?” 李可取过身边的背包,拿出一个三阶魔方:“这是我唯一的爱好。” “魔方?” “对。”李可开始转动魔方,手法极其娴熟,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便将魔方拧成一色。 “好厉害呀。” 李可将魔方推到翔十八面前说:“想送学长一个礼物,又不知道送什么好,这个魔方送你吧。” “送给我就浪费了。” “收下吧,不然我会不好意思的。” 李默将烟头捻灭在地上:“没想到她还有这种爱好,听说玩魔方的人心地都很善良。你收下了?” “恩。”翔十八吐出烟雾,点头说道。 “我猜她肯定在贝加尔湖畔给你表白了。” 翔十八微笑:“没有,她是个很内秀的姑娘,至少在那个年纪,她经常脸红。” “懵懂的年纪。” “这个牌子的烟很耐抽啊。”翔十八转头看了看李默,“故事是不是很罗嗦?或许你已经听烦了吧。” “当然没有,我很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李默拍了拍翔十八说,“进去吧,外边有些冷。” 圣诞节前夕,一场雪都没下,空气异常干燥,许多人得了感冒。一天中午,小鲁和李可约翔十八在食堂门口见面。 见翔十八匆匆跑来,李可问道:“学长没感冒吧?” “身体马马虎虎,但不怎么感冒。”翔十八四处张望,“小鲁呢?” “小鲁感冒啦,有些发烧,在宿舍睡觉呢。” “吃药了吗?” “吃过了,稍等我带些饭给她。” “噢,你们约我什么事儿。” “是这样的,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学院有一个读书会,想请学长过去唱两首歌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二人寒暄几句,便散了。当天下午,翔十八买了几包水果和一些感冒药来到女生宿舍门前,他给李可打了电话,见到李可,翔十八说:“这些东西麻烦捎给小鲁,告诉她要是再严重的话,我陪她去医院。” 李可沉默间接过东西,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当天夜里,翔十八接到李可的电话:“学长,小鲁烧得很严重,三十九度七。”李可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慌张。 “没关系,你给她穿好衣服,扶她下楼,我在楼下等你们,咱们去医院。” “好。” 翔十八穿起羽绒服一路狂奔,刚到女生宿舍楼下,李可便扶着小鲁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小鲁脸色苍白,长发松散,即便在搀扶下身体也显得晃晃悠悠,但当她见到翔十八的一瞬,脸上还是绽出了好看的微笑。 翔十八快步上前,将小鲁掉在胸前的围巾结结实实缠在她脖子上,转身将小鲁背起:“李可,咱们去门口打出租车。” “好。” 出租车里,翔十八扶着小鲁坐在后排,李可坐在前排。 “十八,你怎么来了?”小鲁原本靠在翔十八肩头,说话间把头埋进了翔十八怀里。前排的李可透过后视镜同翔十八对视一眼,连忙转头将视线投向窗外。 “别说话,保存体力。” “十八,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五分钟后,出租车驶进医院,翔十八背着小鲁做了各项检查,最后医生给小鲁打了退烧针,开了药,让小鲁去输液室输液。 翔十八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了,输液室里却人满为患,许多人都在批评今年入冬以来干燥无比的气候。翔十八将小鲁抱在怀里,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小时。李可坐在一旁说道:“学长,我来抱会儿吧,你歇一歇。” “没关系。”翔十八看着小鲁熟睡,呼吸平缓,这才渐渐放下心来。他不时将手心放在小鲁额头,“温度降下来了,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一半。” 返回学校时已经快十二点了,刺骨的寒风吹过星空,令人冻彻心扉。回到宿舍,室友们早已睡下,当翔十八躺在床上,点开手机,才发现有一条李可的短信:“学长,要是今天病的是我,你会一直抱着我吗?” “当然,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嘛。” “我可不可以和小鲁一样,叫学长十八?” “当然可以,叫十八或翔十八都没关系。” “十八,晚安。” “恩,晚安。” “十八,我爱你。” 李默给翔十八沏了壶茶:“这姑娘并不内秀啊?” “不,这条短信不是李可发的。” “是小鲁?” “对,是小鲁。” 翔十八望着小鲁的短信,仿佛有种血液逆流的感觉,确切地说是有些缺氧。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竟矗立着一盏路灯,小鲁正在路灯下翩翩起舞,她的身段柔软而妖娆,眼神一起一落间,令翔十八内心无法安宁。 翔十八没回短信,也一宿没睡,他不敢想象当自己再次见到小鲁时到底该如何说话,是装作压根没看到这条短信呢还是闭口不提呢?他侧身望着窗外,夜色黑漆漆的,他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吴微,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许多事情都来得这么突然,总叫人猝不及防,而往往你准备好的事情,却都遥遥无期。所以说,人生有无数次万事俱备,也不及一夜东风。 圣诞前一天,翔十八去“田园”唱歌,索朗大叔虽是藏族,但也难以抗拒西方节日的潮流,便早早在吧台前立了一棵圣诞树,挂满彩灯和礼物。 那天夜里,“田园”请了许多歌手,大家坐在一起玩音乐,顾客也跟着起哄,一时间热闹非凡。深夜十点过后,翔十八开始主唱,索朗大叔走近表演台,将一只红包递给翔十八并小声说道:“南边角落里那姑娘点歌啦,《爱很简单》,这是她的点歌费。” 翔十八接过红包,上手感觉颇丰,旋即打开一看,至少两三千块。他连忙向角落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姑娘正坐在圆桌旁喝着红酒。 第十六章 宿醉 你能摘天上的星星,不一定能得到尘世的幸福。所以珍惜你拥有的,不要冲动,不要妄想,好好睡觉,好好做梦。 “田园”里很是热闹,可能由于节日将近的缘故,平时那种宁静的氛围荡然无存。人们推杯换盏,彼此微笑,仿佛把时光和苦闷搁在了酒桌之间。 李可穿着红色连衣裙,长发垂在肩头,三颗闪亮的耳钉在昏黄的灯下熠熠生辉。她双手托着下巴,孤坐在角落里静静望着台上的翔十八,仿佛一个即将宿醉的女人,想起了许多忧郁的往事。 翔十八将红包塞进口袋,扫动和弦,对着麦克风说道:“这首《爱很简单》,送给一位姑娘,她今天晚上口红很重,也很漂亮。” 李可嫣然一笑。 翔十八闭眼唱道: …… 忘了是怎么开始 也许就是对你 有一种感觉 突然间发现自己 已深深爱上你 爱真的很简单 …… iloveyou 无法不爱你baby 说你也爱我,唔哦 iloveyou 永远都不放弃 这爱你的权利 …… 翔十八接连唱了五首,这才抽空走到李可面前坐下。桌上,两瓶红酒已剩半瓶,李可脸颊绯红,她望着翔十八说:“你今天真帅。” “索朗大叔说快过节了,要让自己的歌手都漂漂亮亮地唱歌,所以下午请了发型师和化妆师给大家包装了一番。” “索朗大叔?” “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你刚才还让他给我送红包来着。” 李可靠在藤椅里,嘴角留着浅浅的笑意:“原来是那位大叔。” 翔十八掏出红包,放在桌上往前一推:“我唱一首歌,五块起步,二十封顶,你这个打赏太多。” “我办个会员不成吗?黄金vip。” “没办过。” “从我开始。” “别闹啦。”翔十八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听小鲁说的。” “哦。” “她说你今晚会在这儿唱歌,之后会陪她过圣诞节。” “恩,有时间一起去啊?” “陪我喝一杯好吗?” 李可说这句的时候,关于吴微的画面突然从翔十八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起两年前某个夜里,在“无微不至”打烊后的寂静中,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曾静静坐在自己面前,说了同样的话,喝着不同的酒。 “陪我喝一杯好吗?” “当然。” 李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深情地望着翔十八:“我说十八,你觉得我漂亮吗?” “当然,我刚刚在台上不就说了嘛。” “我知道小鲁跟你表白了,对吗?” 翔十八半推半就地说:“大概是吧。” “她说高一那年,有天夜里看见你唱歌弹琴,她就莫名地喜欢上你了,是吗?” “那时候到处唱歌,没什么印象啦。” “你看,我喝了这么多酒,好像还是没勇气告诉你。”李可的眼神有些迟疑和迷离,肢体动作带着醉酒的柔软和无力。 “酒后容易冲动,所以不如静下心来听歌,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翔十八早已心知肚明。 “我不想让你陪小鲁过圣诞节,可以吗?” “……” “你能陪着我吗?”李可握起翔十八放在桌上的手说,“你陪我过圣诞节好不好?” “李可,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我不能让小鲁得到你,你是我的,你是我想要的。” 翔十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李可,你有些喝多了。” “十八,做我男朋友好吗?我喜欢你,我要在小鲁之前得到你。” “咱们做朋友不好吗?” “我不要跟你做朋友。”李可越来越亢奋,“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所以,你一定是我的,对吗?” 翔十八挣脱李可的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这一挣,仿佛让李可清醒了一般,她静静望着翔十八,眼泪夺眶而出,却没有半点声响:“你不觉得我漂亮吗?”她轻轻拭去泪痕。 “这跟你漂亮不漂亮没有关系。” “你不喜欢我吗?” “李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毕竟钱买不来的东西还有很多。你说呢?” “你误解我了。”李可接过翔十八递去的纸巾,“对不起,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 “你喜欢小鲁吗?” “差不多吧。” “你喜欢她什么?因为她会跳舞吗?” “不知道,或许算一方面吧。” “我也会跳,你要是愿意,我天天跳给你看。” “算了,咱们别说这个了。”翔十八指着桌上的红包说,“你把钱收好,坐在这儿等我,我再唱三首,咱们一起回学校。” “好,我等你。” 翔十八去了趟洗手间,回到台上,拿起吉他,扫下第一个和弦时,他望了望李可的座位,却只看到一张空空的座椅,剩下桌上空空的酒瓶和亮眼的红包。 他连忙放下吉他,跑去柜台,急问索朗大叔:“刚才送我红包的那个姑娘走了吗?” “红衣服那个吗?”索朗大叔正在摆弄榨汁机。 “对,红衣服那个,口红很重,挺漂亮的。” “那个刚走了嘛,刚刚出门,两三分钟的样子。” 翔十八回到表演台,穿起外套,嘱托别的歌手顶上去表演,自己走到李可桌前,拿起红包,狂奔到门口时转头问道:“索朗大叔,她朝哪走啦?” “朝右,朝右走啦。” 翔十八步下生风,穿出小巷,站在马路的霓虹里四处张望,三百米外的路边,李可红色的背影在微光里左摇右晃,黑色高跟鞋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疾驰而过的汽车疯狂地打着喇叭,甚至有人探出脑袋大骂。 翔十八百米加速,一路冲刺而去,一把将李可揽在怀里,旋即抱上人行道:“你不要命啦?” 李可顺势在翔十八脸上一顿乱亲,留了翔十八一脸红唇:“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我不回,除非你今晚陪我,否则,我还要在马路上晃来晃去。”李可摸了摸包,取出一张卡片,“我已经在酒店订了房间,去不去,你决定!” “非要这样吗?” “对,我就要这样,你去不去?”李可一头栽进翔十八怀里,醉得快要不省人事,“我就要你,我一定要得到你。” 第十七章 魔方 因为这辈子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你心里总有几个放不下的人! 李默满脸鸡贼:“后来,发生什么事儿了吧?” “当然没有,我把她送到酒店的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啦。我把那红包放在她枕头边就离开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后来啦!”翔十八静默片刻,“哦,后来我毕业了,第一次参加选秀节目,每一轮都是第一名,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节目的独家赞助商是她们家公司。后来我就退赛了。” “你傻呀!有顺风车你不搭!”李默在面前的两个杯子里沏满热茶。 “这种假象,我没法接受。最后一次跟李可见面是她请我吃饭,地方还是在那家豪华的西餐厅。她要我别再去卖唱,过颓废的日子。” 一转眼,翔十八就毕业了,周围许多同学,不是考上了公务员,就是去了国企搞工程,而翔十八却留了下来,继续坚持卖唱为生。他在城市边缘的地方租了一间十平米不到的自建房。那儿曾经是一片菜地,几年前,当地农民得知政府可能会征地,所以大兴土木,盖了许多三层四层的小楼,除了几户人家开起了招待所,大多则出租给外来务工的农民。许多人把这里称为贫民窟。如果你打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城南贫民窟,他保管会把你准确地放在这里。 “80块一个月,不包水电,我住在最上层,那是临时搭建的彩钢房,冬天冷得不敢起床,夏天热得凌晨六点就必须离开。” “干嘛不租个砖房?”李默问。 “砖房要100块,有些贵。厕所在一楼,早晨起床要排队。” 白天,翔十八在自建房附近快餐店打小时工,夜里则坐着公交车进城卖唱,凌晨再背着吉他走回来。 毕业那年,酒吧里突然多了一大批女歌手,她们的嗓音大多富含磁性,唱着当下最流行的歌曲。而翔十八原创的民谣和经典的老歌渐渐吃不消了。 曾经在一个叫“南门”的酒吧,老板很认真地对翔十八说:“有许多顾客都跟我说你唱得难听,不是说你嗓音难听,而是你的歌难听。再唱两天,结了账就别来了吧,也许那些小酒馆更适合你。” 当然,索朗大叔的酒馆是最稳定的表演场所,但一周只去两次,挣的钱只能有上顿没下顿。那些日子,翔十八经常一天都不吃饭,他会悄悄把快餐店里的边角料带走,就当是一顿晚餐。后来,翔十八趁着天热,就抱着吉他,拉着音箱,拿着一张塑封歌单,在夜里的烧烤店门前找人点歌卖唱,一首5元,三首10元。 那个时候,虽然艰苦,但每个月多多少少能存下几百块钱。 “你连饭都不吃,存钱干嘛?” “我想攒钱录一盘自己的专辑。” “小鲁呢?” “小鲁还没毕业,她经常去我的出租房,每次去都会给我买一堆吃的,什么酸奶、烧鸡之类的,我告诉她我每天都鸡鸭鱼肉,但她要亲自看我放进嘴里才安心。我没有告诉她我在街上卖唱的事情,当然也没有说一天只吃一顿饭的事儿。” 毕业后第一个夏天的某个深夜,翔十八拉着音箱在烧烤店门前晃荡,一个脑满肠肥的老男人点了三首歌,翔十八唱到第三首时,不料旁边药店的老板跑出来说,赶紧滚,否则打电话报警,告你扰民。 翔十八鞠躬致歉,旋即对老男人说:“大哥,这第三首就不算了,唱了两首,你给上六块钱吧。” “哎呀,你这个小伙子,我点了三首,你唱了两首,我能给你钱吗?” 男人身边的一个黄发少年说:“你这合同算是违约,没让你赔钱就算不错啦。” “大哥,实在不好意思,要不下回碰见你,一定给您补上三首。” “小兄弟,哥哥说实话,你唱得太烂了。”老男人撸着羊肉串说,“而且这地方,哥哥也不常来,补三首补五首的都是空话,我也不愿意听。要不哥哥给你一串羊肉算了,你看怎么样?要不喝一口啤酒?” “要不给五块吧,给五块就成。” 黄发少年厉声喝道:“赶紧滚听着没,我们在这谈要紧事儿呢,你有没有眼色?” 翔十八坚持微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四顾,不知何时,李可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眼眶里满是泪花。 “那就算了,晚安!”翔十八打了招呼,背起吉他,拉着音箱转身就走,不料李可从背后快步跟来。 “你不是给我说你去南方搞工程了吗?”李可一把拽住翔十八的胳膊问道。 “哦,前两天刚回来,休假嘛。”翔十八转身微笑道。 “别骗人了,我刚刚问了烧烤店老板,他说你在这儿都唱了几个月了。”李可擦着眼泪,“你这一年多都在卖唱,对不对?” 翔十八俯身,从音箱下拿出琴包,准备把吉他装起来,没想到一抖,那只李可送他的魔方竟从琴包的侧兜里掉了出来。 李可一看,不禁捂嘴哭了起来。 翔十八捡起魔方,解释道:“哦,没事儿的时候会玩一玩,虽然没你拧得快,不过勉强还是能完成。”说罢,他又将魔方装回原处。 “你这样骗自己,有意思吗?你这样糟蹋自己,有意思吗?”李可哭着问。 “我骗谁啦?我唱歌怎么就成了糟蹋自己?我喜欢唱歌,我爱唱歌,只要我吃饱饭,我就想唱歌。我这辈子都会唱下去。” 翔十八将吉他塞进琴包,起身就走。结果又被李可拉住。 “你干嘛?” “十八,你明明忘不了我。” 翔十八扑哧一笑:“别扯了,我压根就不喜欢你。” “那魔方你怎么说?” “魔方就是个玩具,你要吗?你要我还给你。” “我不要,我只是不想看你这样生活。”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不想看,那是你的事情,与旁人无关,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看。” 翔十八对李默说:“哥,我还是想喝酒,能再给我一瓶吗?” 李默犹豫了一下:“好吧,最后一瓶。” 见翔十八开了酒,李默问:“你现在玩魔方应该很溜了吧?” “哪有?我根本就不会玩。” 第十八章 假如你放不下我 梦醒之后,我会重新开始生活,我会去航海,我会学插花,我会认识所有的蝴蝶。最后我会忘了你,就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忘了自己。 “那你带着魔方,是忘不了李可吧?”李默打趣地问。 “说不清楚。”翔十八委婉一笑,“应该是忘不了吧?她毕竟是我这辈子,碰见的第一个愿意把自己给我的女人。” “恩,可以理解!” “不知道算不算爱,不知道。”翔十八喝酒,李默喝茶。此时,窗外的夜更浓了,小店里走了一半的人,弹钢琴的男人正在柜台里跟何冰聊天,有说有笑的样子。音箱里放着婉转悠扬的萨克斯,李默听不出来是哪首曲子。 时间已近凌晨,李默的电话忽然响起,是秋米。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李默招呼翔十八坐等,起身说道,“喂?怎么了?” “稍后出来吃个夜宵吧?” “你还在工作吗?” “是啊?”秋米的嗓音略显憔悴,“你呢?” “我在给你收故事。” 秋米嘿嘿一笑:“真是辛苦你啦,那稍后去吃夜宵吧。” “我们凌晨三点才打烊,你忘了?” “哦,那我买来咱们一起吃吧?” “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这样不好好睡觉,真得不会变老吗?” “去你的吧,谁都会变老,睡觉也好,不睡也罢,都会变老。” “对于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提前变老,情况会不妙吧?” “哼,没人要更好,省得麻烦!”李默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说秋董您过来看一下,“好了,你们等等我,一会忙完立马过来,对啦,车后备箱里有买给你们的水果,别忘了拿进店里。” “好,知道了。” “夜宵吃什么,你跟何冰商量商量,稍后短信发给我。” “好。” 挂了电话,李默走到柜台前对何冰说:“老何,秋米说汽车后备箱里有买给你的水果,让你拿进来吃。还有,秋米请你吃夜宵,想吃什么,你发短信告诉他。” “给我的?”何冰咋舌。 “给你的,快去拿。” 李默来到翔十八面前坐下:“刚才说哪了?” “是不是晚了,你们还有活动?”翔十八问道,“要不我下回再来吧。” “没关系,屁事没有,你接着说,好像说到李可的魔方了。”翔十八看了看门口,何冰跟弹钢琴的男人抱来五六个纸箱,上面写着hn特产,“你和李可在烧烤店门前,她拉着你不让你走。” 那天夜里,李可紧紧地扑在翔十八怀里哭了一场。后来两人买了几听啤酒,坐在路边,李可说:“即使从明天起,我再也见不到你,那也是明天的事儿对吗?现在我要点歌,多少钱?” “你有酒,我有歌。” “好,我要听《梦一场》,这是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唱的第一首歌。” 翔十八放下啤酒,轻轻扫动和弦: …… 时常想起过去的温存 它让我在夜里不会冷 你说一个人的美丽是认真 两个人能在一起,是缘分,哦…… 早知道是这样 像梦一场 我才不会把爱都放在同一个地方 我能原谅 你的,荒,唐 荒唐的是我没有办法遗忘 ……(李可轻轻跟着合唱,热泪默默滑过脸颊,她深情地望着身边这个叫翔十八的男人,就好像望着自己最美好的幸福在远空之中渐渐飘散) 早知道是这样 如梦一场 我又何必把泪都锁在自己的眼眶 让你去疯 让你去狂 让你在没有我的地方,坚强 …… “十八,我做你的情人都不行吗?” 小鲁毕业以后,去了本地的广播电台实习主持一档深夜情感类节目,后来因为表现稳定良好,形象气质俱佳,电台领导直接将小鲁转正,连节目名字都换成了《小鲁等你》。 初春,冰雪融化,河边的柳树开始抽出鲜嫩的绿芽。一天深夜,微寒,翔十八唱完歌便从酒吧一路走去电台。他背着吉他,看了看表,将近凌晨十二点,小鲁的节目即将开始。翔十八从吉他侧包里拿出小鲁买给他的收音机,口香糖大小,插了耳机,将调频放在小鲁的频道,旋即在电台大楼外的花园铁凳上坐了下来。 一段壮阳滋阴的广告过后,想起了熟悉的旋律,那是《小鲁等你》的开场歌曲《那些花儿》,当朴树唱到啦啦啦的时候,歌曲音量被拉低,小鲁温暖的嗓音如涓涓细流一般娓娓而来:“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你们好吗?你,还好吗?我是小鲁,欢迎大家收听fm9988调频《小鲁等你。” 一段任贤齐的《春天花会开》之后,小鲁接着说道:“春风十里,不如你。春天来了,大家睡醒了吗?”音乐响起落下,“接下来,我们读一封信吧。小鲁姐姐,你好,我是市二中高一的学生,原谅我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小鲁姐姐叫我阿贝吧。阿贝你好,不知道你此时此刻是否坐在收音机旁,小鲁姐姐正在读你的信。” 翔十八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将收音机的的声音放大,仿佛小鲁靠近一般:“阿贝的字写得很好看,应该是个很秀气的男孩子吧。阿贝说,小鲁姐姐,我已经喜欢同桌那个女孩很久了,但是,我不敢告诉她,我怕她不喜欢我,我怕自己说出口的时候,她会从此不理我。” “小鲁姐姐,我该怎么办呢?她是一个学习很好的女孩,而我的成绩一般,真得想告诉她,我好喜欢她!” “恩,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回答。” 翔十八跟着说道:“是啊,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回答。” “小鲁姐姐想告诉你,假如你真得很喜欢她,告诉她和不告诉她实际上是一样的。小鲁姐姐也上过高一,那年,小鲁姐姐也和你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个弹吉他唱歌的男孩,很帅,有些忧郁。阿贝,你猜小鲁姐姐是怎么做的?小鲁姐姐写了一封情书托人送给他,之后就每天悄悄地去他们教室门前看看他,而他并不知道我是谁。” “阿贝,你也可以像小鲁姐姐一样,去安安静静地喜欢她三年,等到你们共同考上一所好大学,你再告诉她,小鲁姐姐相信,你用明亮的眼神灌溉了三年的种子,总会在某个初春破土而出的。” “好,接下来把这首王菲的歌曲送给阿贝和他喜欢的女孩,《因为爱情》,因为我在这里,等你!” 第十九章 翔十八最后的选秀 我把最好的爱给了你,从此以后,我给别人的,永远都不会那样完整。 回去的路上,翔十八和小鲁手牵着手。穿过车辆稀疏的马路,头顶忽然飘起了稀薄的春雪。小鲁伸出手掌,好像接住了几片雪花,然后感叹道:“春天的雪好瘦啊!” 翔十八望着小鲁天真无邪的表情:“因为春天的云彩里没有肉,它们只能吃菜。” “我和爸爸借了点钱,加上自己攒的,我可以买辆小汽车啦,这样的话,当你唱完歌,我可以送你回家,你就不用冷飕飕地走回去啦。” “不用了吧,夜里散散步挺好的。” “别吹牛啦,凌晨过后要是有公交,你肯定不会走回去。”翔十八的敷衍被小鲁一语击穿,登时无话可说,“今天我不想回单位宿舍啦,我想去你那住!” “那怎么可以,我那冻得要死,你会感冒的。” “我不,我就想去嘛!” “好吧,随你便,要是感冒的话我可买不起感冒药给你啊!”翔十八逗趣地说。 小鲁满脸欢欣,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看她那样子,像是恨不得一秒钟就能到达目的地。 熄了灯,小鲁和翔十八钻进被子,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 “十八,我想让你永远都这么抱着我。” “当然可以。” “咱们那个吧?” “哪个?”翔十八心知肚明,却故作呆傻萌。 “就是那个呀!男人和女人的那个。” 坐在翔十八对面的李默扑哧一笑:“你们真得很含蓄啊!”他环顾四周,此刻店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零落在远处的角落里,何冰正和弹钢琴的男人坐在柜台前抽烟寒暄,并不时拿起几块秋米送来的菠萝蜜塞进嘴里:“后来就……就那个啦?” “恩。”翔十八点头的时候,脸上略显害羞,就好像一个少年聊起了昨天黄昏时初吻的味道。 伴随着暮春悄无声息的来临,小鲁真得买了一辆车。汽车不是多好的牌子,价格也就十万左右,但小鲁开得非常顺手,而且经过小鲁细心地点缀,车里的感觉异常温馨。尤其是车台中央那一方小小的照片水晶框,夹着他们两人的合照,在春树下,他们笑得无忧无虑。 那天夜里,小鲁照例载翔十八回出租屋,路上,小鲁将车载音乐的声调拉低,对翔十八笑道:“等你出名了,咱们结婚好不好?” “要是不出名,我就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不是啦!”小鲁嘟着嘴,拍了翔十八一下,“眼下我们电台和电视台联合推出了一档唱歌的节目,只要夺得前三,就会有唱片公司签你,怎么样?要不要试一下?” “我能行吗?” “你怎么不行啊?你肯定能拿前三。” 翔十八想起过去参加过的音乐选秀节目,虽说有李可她们家的公司赞助,翔十八一路所向披靡,这其中的原因自不待说,但自己总算也有些选秀节目的经验,所以在那种舞台上,应该不会出现紧张拘束放不开的情况。于是翔十八答应了小鲁。 几天后,翔十八收到了节目组的邀请函,导演在电话里对翔十八说:“是小鲁给你报的名,欢迎你的到来。” 那天夜里,翔十八在“田园”唱完歌,索朗大叔给他结了一个月的演出费,当他离开时,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照往常这个时候,小鲁会打电话过来问翔十八在哪?然后载翔十八回出租屋。而今天,手机到此刻仍旧音讯全无。 翔十八拨通小鲁的电话:“喂,你在哪?” “十八,我今天不能去接你啦!”小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憔悴,“你打个出租车吧,打车钱我会发红包给你哟!” “那倒不用,你今天怎么了?听上去好像不大舒服?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啦,我还在台里,哦,对啦,初赛后天开始,你好好准备哦。这几天我可能都接不了你,因为汽车送去保养,大概要一个星期左右。” “好的,我知道啦。” 小鲁清了清嗓:“恩,快点打车回去休息吧。” “好的,你忙完了也赶紧回去吧,到宿舍发短信给我。” 两天后,这档叫做《城市好声音》的音乐类选秀节目正式上线,翔十八以自己的原创歌曲《宿醉的女人》顺利通过海选,点评嘉宾一致认为翔十八是非常有潜力的实力派歌手,而且因其忧郁清瘦的外表,也被认为极具偶像派的潜质。 “当然,这都是嘉宾的说法,谁知道那句是真哪句是假呢?”翔十八看到李默的茶杯已经见底,便提起茶壶给他添水。 “喂,何冰,你们是不是人?”李默望向柜台,心中暗想,这孙子不会真以为那水果是秋米专门给他的吧,“那水果能那么自顾自地吃么?” 何冰听声,从柜台后端起另一只盘子走来:“你不是说给我的吗……想吃啊?想吃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吃呢?”何冰将盘子放在李默面前,只见盘子里装着各种热带水果,看得出是何冰精心搭配的果盘。 “行了,算你还有良心!” “得儿,你们接着聊。” 翔十八唱着自己的原创歌曲,仍是一路所向披靡,终于在为期一个月的比赛后直达十六分之一决赛。随着节目的不断播出,翔十八也渐渐成了小有名气的歌手,那几天也接到过两三家唱片公司的电话,但都是约歌而已,并没有想把翔十八签下来的意思。 翔十八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六,翔十八坐在十六分之一决赛的录制现场外练琴,突然接到了小鲁发来的短信:“不敢给你打电话,怕影响到你。加油哦,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相信自己!永远爱你。” 自从翔十八参加比赛以来,小鲁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大幅下降,算算这个月也不过只见了三回面,小鲁告诉翔十八:“我不能老去打扰你,好好创作吧,等成了名,签了约,咱们就去扯结婚证。” 就在翔十八回短信的时候,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悄悄地在他身边坐下来:“翔十八,我是小鲁的同事。” 男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瓶饮料,把目光落在翔十八之外的一切地方。翔十八微笑致意,伸手去握,男人却毫无反应:“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顺利,一路过关斩将走到现在吗?” 翔十八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意:“您这是什么意思?” “哼!”男人冷哼一声,“我真替小鲁感到不值,她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居然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此刻,比赛大厅传来集结歌手的口哨,电视台大厅的广播里喊道:“比赛即将开始,请各位歌手和工作人员就位,比赛即将开始,请各位歌手和工作人员就位。” 第二十章 这首歌叫《路灯下起舞的女孩》 她要为我轻舞飞扬,在酒吧出门左拐十米的路灯下,路上没声,我也不困,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小鲁不仅卖了车,而且到处借钱打点导演和所谓的点评嘉宾,我看就差出卖色相啦。”男人呷了一口饮料,冷冷地说,“就你那些原创歌曲,狗屎不如,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 翔十八听男人这么一说,两耳轰的一声嗡嗡作响,说实话,这是翔十八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魂飞魄散。想一想,小鲁这些日子减少了和自己的见面次数,而且每次见面都没有开车,翔十八问起,她也只是拿保养需要很长时间诸如此类的话敷衍了事。 看着男人冷漠的表情,翔十八又想了想比赛,虽然他非常笃信自己的实力,但这条晋级之路确实顺畅的叫人出乎意料,每一次唱完,嘉宾从来都不会点评普通人都能听出来的漏拍和破音,他们大多把歌曲的内容无限升华,甚至可以说吹捧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上一场比赛,就因为一个嘉宾说翔十八这首原创歌曲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张学友,于是微博上出现了大批讨伐这位嘉宾的黑粉,当然也有中肯的评价,也有赞赏的呼声。小鲁还特意打来电话说:“不要看微博,唱好自己的歌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看来,这男人所说之事可能并非虚假:“小鲁借了多少钱?” “我干嘛要告诉你?你以为你能还得起吗?小鲁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卖唱的,还是地下道水平!”男人拍了拍翔十八,“我劝你别唱了,好吗?否则我不知道小鲁会再借多少钱,但是你记住,为了小鲁,我愿意砸锅卖铁,只要她开心就好。” 男人说罢便起身离开了电视台。 此刻,两个工作人员朝翔十八走来,对他说:“快上楼化妆吧,马上就要开始啦!” 翔十八这才回过神,却不知眼角已经流下了几滴眼泪:“哦,好的,我马上就来。” 进入十六分之一决赛,所有歌曲都经过了专业编曲团队的编曲,翔十八这首《路灯下起舞的女孩》经过了长达三天的编曲和反复排练后,即将在镁光灯亮起时,渐渐传向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录制现场渐渐安静了下来,导演按下启动按钮,台上一束镁光洒在了翔十八蜷坐的身上。钢琴声渐起,台上昏黄的灯光苏醒一般缓缓明亮起来。翔十八拨动琴弦,身旁的口琴也吹了起来,就好像空旷的路灯下,一阵风吹散了昨日的喧哗。 悠扬的前奏在翔十八的扫弦中结束,万籁俱寂时,他轻轻弹唱: …… 黄昏的路灯下 向前十米有一间酒吧 这里的老板准备了一天 将迎来那些寂寞的人 …… oh~天色向晚好久不见 把所有疲倦换成酒钱 听歌的姑娘二十岁了 抽不抽烟都那么漂亮 …… 她要为我轻舞飞扬 在酒吧出门左拐十米的路灯下 路上没声我也不困 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 我要为她大声歌唱 她是我心里唯一不舍的姑娘 我忘不掉的,是她的脸庞 戒不掉的,是她踮起脚尖……飞舞的模样 …… 黄昏的路灯下 向后十米有一间酒吧 这儿的老板想起了那些 没缘由独自流泪的人 …… 恩~天色向晚好久不见 你说你尝遍了酸甜苦咸 听歌的姑娘三十岁了 掐了烟还那么漂亮 …… “你这歌应该火了吧?”李默吃着盘里的水果随口问道。 “算是吧,因为是另一个民谣歌手唱火的。” 电台门外,小鲁扑进了翔十八怀里,欢呼雀跃地说:“你进八强了,晚上去哪儿庆祝一下呢?” 翔十八装作懵然无知地问:“小鲁,你的汽车呢?” “在保养啊!”小鲁的眸子微微一闪,“怎么想起汽车了?” “哦,想让你带着我去兜风嘛。” 小鲁剪了短发,穿着一件分外简单又特显精神的黑色皮衣,她拍了下翔十八的胳膊,笑道:“等你出名了,我天天开车带你兜风,怎么样?” “小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骗人这事情,是不是很累?” 小鲁一听,心里多少明白了些,但她还是打心眼无法相信翔十八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于是脸上故作懵然,转而一笑:“你在说什么呀?” “我问你骗人累不累?” “我怎么骗你了?”小鲁依旧保持着端庄的微笑,这是她在自己的职业中培养出来的处变不惊,“你怎么这么有意思?十八,你怎么了?” “汽车在保养,对吗?” “是啊!” “在那家4s店,带我去看看好吗?” “十八,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你告诉我,汽车到底去哪了?我问你最后一遍。” “我把它卖了。”小鲁直言,“朋友都说那辆车档次太低,所以我想换一辆更好的。” “好吧,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跟同事借了很多钱?” “没有啊!”小鲁把双手放在身后,抹了抹手心的汗,脚尖一踮一踮地说,“嘿嘿,我借钱干嘛?” “小鲁,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借没借钱?” “借了。”小鲁低下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抬了起来,“因为朋友缺钱,我就帮她筹了些,她很快会还给我的。” “小鲁,我都问到这了,你觉得你还有必要隐瞒吗?借了多少?” “三十二万。” “还剩多少?” “没有了。” “都打点了吗?” “……恩,不过你放心,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八千多,工作以外我还能接点私活,很快就能还上的。”小鲁又笑了起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也不要考虑这些,好好唱,一定能出名的。” “你觉得这有意思吗?”翔十八的口气渐渐强硬起来。 小鲁见翔十八气得浑身发颤,便哀求道:“十八,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不敢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我已经退赛了,这些钱我会还给你,我走了。” 翔十八一转身,便被小鲁从后边紧紧抱住,只听小鲁碎碎念道:“十八,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小鲁渐渐抽泣起来,“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十八,我没错,我没错,我就是想和你结婚,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咱们退赛,咱们不唱了,你别生气,就当我什么都没做过好不好?” 翔十八转身,强行推开了小鲁,没想到小鲁一下坐倒在地。翔十八强忍着眼泪,厉声说道:“小鲁,假如你所谓的成功是和你结婚的条件,对不起,我做不到。” 小鲁爬起来又冲上前抱住翔十八,失声痛哭着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结不结婚无所谓,我只要你,十八,你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我求求你。” “别哭了,好了,别哭了。” 第二十一章 小鲁的爱 强大的内心,不是雪球,而是桃子,它有一颗坚硬的核,能承载一切现实,所以找到自己的核,就会无所畏惧。 翔十八退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网络,当然,还远远达不到引起全国人民关注的火热程度。 后来的几天,翔十八找了几家唱片公司,进行了一番价格对比之后,他把自己的二十八首原创歌曲打包卖给了一家出价最高的公司,一共五万四千块。翔十八又把自己平时卖唱攒下准备做唱片的钱凑了进去,一共十万八千六百块,悉数还了小鲁欠下的债。 “唱片公司觉得我是新人,所以压价压得很厉害,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网上炒作了一番,然后把我的歌转手卖给知名歌手,卖得最贱的一首也要一万多。”翔十八对水果不感兴趣,而李默却在桌上不修边幅地大吃特吃。 “这么说,你原谅小鲁啦?”李默心中暗想,这傻子,真特么不识抬举,人家花巨款砸你出人头地你还不领情,我怎么就碰不见小鲁这么好的姑娘呢? 80后的店里,流动着溪水一般的钢琴曲,弹钢琴的男人刚刚离开,只留下何冰坐在柜台前的电脑旁戴着耳机看电视剧。 “她是为了我,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我也没资格去原谅别人。” 那天夜里,翔十八回到出租屋,看到自己的门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抽着烟,一动不动,视线跳过灯火阑珊的平民窟落在远处霓虹繁华的高楼大厦之间。 听到响动,他转头看向翔十八:“你好,你是翔十八吗?” “您是?” “我是小鲁的爸爸,冒昧打扰一下。” “噢,您快请进。”翔十八连忙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即使翔十八每天都会把房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但这彩钢房的四壁和屋里残破的家具还是显得无比寒酸。 小鲁的爸爸进门四顾,看了看破旧的沙发,最后选择了坐在旁边的木凳上。破旧的木桌虽然扑了塑料布,但满是污渍的残旧桌腿不堪入目。桌上摆着一盆文竹,端的翠绿灵动。花盆右边,是翔十八的洗漱用品。花盆左边放着几本小说和吉他谱,书的前面,立着一方木质小相框,夹着翔十八和小鲁的合照。 看到小鲁爸爸注视着相框,翔十八连忙上前把照片扣在书上,转身说道:“叔叔,这有些简陋,实在不好意思。”他拿起床头柜上的茶叶盒,摇了摇,才想起茶叶早就没了,“叔叔,茶叶没了,您等我去跟房东借点。” “小伙子,别麻烦了,我说两句话就走,这么晚了别再去打扰别人休息。” “那我给您倒杯白开水?” “翔十八,你坐下,叔叔就问你几句话。”小鲁爸爸带着客气的微笑,声调也相当柔和,这种云山雾罩的态度让翔十八很难猜出他此番来访的目的。 李默点了一支烟递给翔十八:“基本没人了,来,抽一支吧……看来这位叔叔是来者不善啊!” 翔十八深深吸了一口,仿佛所有的肺泡被瞬间撑开了一般:“不,小鲁的爸爸很和善,他是个讲道理的人。” “讲道理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小鲁的爸爸细声细语地查了一遍翔十八的户口之后,沉思了片刻:“小鲁的妈妈很着急,你可能不知道,她妈妈有心脏病,前两年刚做了手术,所以不能生气。可小鲁又不听她妈妈的话,非要和你在一起……对不起,这可能伤了你的心。” “哦,没关系的叔叔,我能理解小鲁妈妈的心情。” “假如你是一个拥有正规职业的年轻人,我想小鲁妈妈也没什么可挑三拣四的。但是,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恕我直言,我们是无法接受的。” “我理解。” “假如你也有个女儿,你肯定也希望她能够居有定所,丰衣足食,有个有担当的男人爱着她,过着幸福的日子,对吗?” “对。”翔十八除了点头,好像暂时性失去了一切肢体动作。 “可是这些。”小鲁爸爸再次环顾这座简陋无比的彩钢房,“你能给我的女儿吗?” 翔十八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看你这么懂事,叔叔是有些于心不忍的。想想当年,我和小鲁妈妈结婚的时候也是一穷二白,但今天的社会不一样啦,现实很残酷,我们是过来人,所以我们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比我们更加幸福。小伙子,我们都生活在现实里,我们离不开现实,你说对吗?” “对。” “好了,我要说的话就这么多了,道理也很简单,你应该能懂。离开小鲁吧,好吗?” “……”翔十八沉默良久,嘴边似乎有许多话正蠢蠢欲动,可最后他还是微微一笑,“好的,我明白。” 听翔十八这么说,小鲁爸爸的眼神里好像充满了感激,又好像夹杂着巨石落地之后的释然,他站起身,拍了拍翔十八的肩膀:“谢谢你能理解我们,对不起,打扰了。” 送走了小鲁爸爸,翔十八回到房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忽然想起小鲁的节目,于是从琴包里拿出了“口香糖”收音机。 “好,我们回来,这里依旧是《小鲁等你》。”小鲁甜美的声音在背景音乐《风往北吹》里像天上的白云一般缓缓飘过,“让我们继续读一封信吧,恩,我来看看这是谁的来信。” 耳机里传来信纸被展开的声音:“小鲁姐姐,你好,我是市一中高三年级的一个女孩,抱歉我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位不敢说出自己名字的小妹妹,你在收音机前吗?小鲁姐姐想告诉你,没关系的,在我的节目里,有没有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在我这里收获到什么,对么?” “我最近很烦恼,因为前天,爸爸从我的化学书里发现了隔壁班男生写给我的情书,其实在这之前的一个月,我们就已经牵手了,他是我高中三年唯一喜欢的男生。但爸爸告诉我,这些都不重要,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前途。昨天爸爸找了教务处主任,也把我和他叫去办公室问话。” “站在办公室里,我不敢说话,只有他在回答。主任叫他以后离我远些,但他反问为什么,他还说难道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后来,他挨了主任的耳光,我很内疚,其实我也想告诉主任和爸爸,我喜欢他,我真的很喜欢他,但我没有勇气。” “小鲁姐姐,我想问问,人这一生最重要的,难道真的是所谓的“前途”吗?可前途是什么呢?难道感情就不重要吗?最后我想点一首《勇气》送给他,我想对他说对不起,虽然我没有勇气告诉爸爸和主任,但我有勇气和他一直牵手走下去。谢谢小鲁姐姐。此致敬礼。” 小鲁合了信,背景音乐换成了《勇气》:“小鲁姐姐觉得这个很难哦!” “是啊,这个问题的确很难。”翔十八跟着说道。 “小鲁姐姐认为,你应该做一个内心强大的女孩。怎么说呢?这种强大是要有所担当。爸爸妈妈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虽然有些偏颇,但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们希望你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份优越的工作,能够体面地生活,不需要为物质而烦恼。但小鲁姐姐也认为,这不是剥夺感情的理由,因为,前途和感情,只要处理得当,不但不会是冲突,更有可能会彼此促进。” “就拿小鲁姐姐来说,我在高中喜欢的男生比我高两届,在得知他考去了外地一所二本院校后,小鲁姐姐就更加努力的学习。虽然小鲁姐姐的成绩在全年级一直名列前茅,但小鲁姐姐还是担心会名落孙山,所有不敢有一丝怠慢。” “那个时候小鲁姐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尽快见到他,否则他找了女朋友怎么办?高考成绩出来后,小鲁姐姐的成绩是完全可以报考国内顶尖院校的,但小鲁姐姐却背着父母报考了他所在的学校。” “所以,感情有多重要?你明白了吗?再来说说前途,小鲁姐姐现在的工作,虽然很忙,但薪酬和付出是完全成正比的,所以小鲁姐姐生活的很自在,从来没有为物质生活发过愁。现在你明白了吗?强大的内心,不是雪球,而是桃子,它有一颗坚硬的核,能承载一切现实,所以找到自己的核,就会无所畏惧。” 背景音乐的音量被缓缓拉高:“……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好了,今天的《小鲁等你》就要结束了,最后小鲁姐姐希望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坚硬的核!明天同一时间再见,晚安喽!” 第二十二章 Love is over 这个女孩就静静站在我面前,我却不由分说地心乱如麻,许多年后当我回首往事,只有这个节点令我悸动不安,固执到没有距离和岁月。 初夏的雨总是短暂,除了味道,几乎不留痕迹。 这天夜里,小鲁坐在“田园”角落里听翔十八唱歌,据翔十八交代,这是最后一次在“田园”表演,至于为什么翔十八没有说明。 唱着小鲁喜欢的歌,已经是夜里十点多,“田园”上人不多,许多座位都还空着,索朗大叔的生意从去年开始就不太好,原因是没有“特殊表演”和少女酒托。用索朗大叔的话说:“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去见鬼吧!” 翔十八取出吉他,80后的店里只剩两位客人,何冰见这边要现场卖艺,识趣儿地关了室内音乐。 “这是那天夜里唱的最后一首。”翔十八走上表演台,对李默笑道,“故事也该结束了。” …… loveisover 多想和你在一起 牵手走在黄昏里 夏天的风吹不停 loveisover 多想有一座房子 种满你喜欢的花 装满你的小心思 loveisover 孩子会慢慢长大 你十八岁的发卡 如今夹起了白发 loveisover 多想和你在一起 哄你睡在我怀里 夏天已过去 …… 我在这个世界 因为有你而甜蜜 没有人能替代你 偷偷睡在我心里 时间永远都无法抹去 初见你的眼睛 …… loveisover 多想和你在一起 你叫我一声老东西 我读你写下的日记 loveisover 十月十五没有雨 我为他跳了一支舞 他唱了许多老歌曲 …… 唱完这首歌,翔十八起身,从就近的桌上牵起一个女孩走到小鲁面前。 “这位是?”翔十八在“田园”里有许多朋友,其中不乏女歌手,所以当小鲁看到这一幕,并未感到吃惊,而是保持友好的微笑,起身问道。 “小鲁,这位是我女朋友,我们马上要结婚啦!”翔十八目光淡远,“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请你别再纠缠我,好吗?” 女孩看了看翔十八,甜蜜地把脑袋搭在他肩头。 小鲁闪动的眸子散发着内心深处的不知所措,但她还是莞尔一笑:“十八,别开玩笑了,走,我送你回家。”说话间伸手来抓翔十八的胳膊,却被面前一脸冷酷的男人挥手甩开。 “小鲁,我没开玩笑,咱们到此为止,好么?” 男人如此决绝,小鲁委屈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十八……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从来都没在意过你,我怎么会生气?” “十八……”小鲁央求着,伸手再次被翔十八一把扇开。 “这位小姐,我女朋友在这,请你自重。” 小鲁流着眼泪,看了翔十八身边的女孩一眼,踢开凳子一把将女孩搡倒在地。翔十八扶起女孩,只听小鲁呜咽道:“十八,跟我回家,好么?”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赶紧滚!”翔十八搂着女孩幽幽地说。 小鲁擦着眼泪,再次伸手来抓翔十八的胳膊,没想到翔十八起手一个耳光打在小鲁脸上。“田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索朗大叔站在柜台后,轻轻地摇着脑袋。 “够了吧?赶紧滚!” “十八……” “滚!” “十八,我不是故意推她的,你原谅我好么?”小鲁握着翔十八的衣服边,泪目迷离,神情慌张,“我不能没有你,十八,我不能没有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我以后不会再犯错了。” 翔十八毅然甩开小鲁,厉声喝道:“你怎么这么下贱?被人玩了还觉得过瘾是吗?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 李默从桌上抽出纸巾递给翔十八,此时已近凌晨一点,刚刚那两位客人也前后离开了,何冰望着李默对面的翔十八心如刀绞,泣不成声,于是放出一首温婉的钢琴曲。 “说心里话,你这种分手方法就像指甲刀,在别人心上一刀一刀的剪,同时也在一刀一刀地剪自己。”李默点了支烟,“有些心痛,一天就好,有些心痛一辈子都好不了。因为心上的肉,有些还能长出来,有些,缺了就永远缺了。来,别哭了,吸一支吧。” 许久。 风吹了很久。 翔十八才拿起桌上的香烟。 “后来呢?小鲁怎么样了?” “后来我和那女孩离开酒馆,小鲁还傻傻站在那,看她那么难过,我多想过去抱抱她,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卷起铺盖,离开了那座城市,到了这里,看到了这家店,就和大哥你坐在一起了。” “没再见过小鲁么?” “嗯,三年了,不过我一直都在收听她的节目,她现在干得不错,每周还会主持一档综艺节目。去年她和一个网络大亨结婚,我把她为我比赛打点别人的钱寄给了她,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人家结婚你都知道?” “公众人物嘛,翻开新闻总能看到。”翔十八从琴包里拿出一台外放式收音机,“大哥,我想给你听听她的声音,很好听的。” 翔十八眉间浮过一丝暖意,只听收音机里传来《那些花儿》的啦啦声:“各位听众,你们好么?现在是2014年3月12日凌晨十二点四十八,欢迎大家继续收听《小鲁等你》。” 李默满脸不解,仿佛对这个神秘的节目心生敬畏,但很快又水流云飞地问道:“怎么是2014年?这种节目应该不会把过去很久的录音拿出来放吧?” “谁知道呢?”翔十八笑着把收音机放在桌上,“大哥,小鲁的声音好听嘛?” “嗯,挺性感。” 收音机里的小鲁娓娓说道:“春天来了,大家睡醒了吗?接下来,我们读一封信吧。小鲁姐姐,你好!此时此刻,我坐在一家名叫80后的店里写这封信给你。也许门外的信箱真能把信寄到过去或未来呢?” 李默听得惊奇,翔十八也皱起了川字眉。 “我叫小鲁,和小鲁姐姐的名字一样。”收音机里的小鲁笑道,“虽然不知道这位小鲁的过去未来是什么意思,但小鲁姐姐觉得很亲切,因为你不仅叫小鲁,就连写信的字体也和小鲁姐姐很像哦!” “80后的店?信箱?过去和未来?”李默心里的疑问,就像夏天的冰激凌正在融化。 第二十三章 改变过去的力量 命运脚下,人们幻想着另一个自己,过着另一个自己向往的生活。 收音机里的小鲁声若铜铃:“小鲁姐姐,你好!此时此刻,我坐在一家名叫80后的店里写这封信给你。也许门外的信箱真能把信寄到过去或未来呢?不过,这多半是店老板吸引顾客的噱头,但窗外秋日寂静,就忍不住提起了笔。” “我叫小鲁,和小鲁姐姐的名字一样。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少,你应该不会感到惊讶。我了解《小鲁等你》这档节目,除了点歌,你还会阅读一封封充满烦恼的来信,为他们排忧解难,或者说安抚心灵。” “你让自己的谈吐保持温暖的声调,从不叹息和犹豫,仿佛世界最幸福的人。所以,你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每个人都渴望通过遥远电波,收到你的鼓励和安慰。”电台小鲁接受了小鲁的表扬。 “从前的我如你一般,以为顺路走下去,一定会得偿所愿。直到有天,面前出现了岔路,选择了错误的方向,我才明白那只是我的少女情怀。” “为什么要把信写给2014年3月11日呢?因为那是我最难忘的一天。假如没错的话,当小鲁姐姐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男朋友应该正背着吉他在楼下等我。” 2014年,坐在电台前的小鲁读到这儿,不禁小小惊讶,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翔十八正背着吉他站在电台楼下等她。心里一掠继续念信:“他牵我回家,回他的出租屋,春夜微寒,我躺在他怀里,他说他会永远爱我。虽然他最后离开了我,但我相信,他没有骗我。” “他不辞而别,什么都没留下。我找遍整座城市,音讯全无。从那以后,父母经常逼我相亲,我结识了一位声名显赫的男人,我想假如和他结婚,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上网就能看到关于我结婚的消息。” “我托人放出自己结婚的消息,就是想引他回来,我不相信一个永远爱我的男人会无所谓,我更不信他离开我的理由是移情别恋。我在赌,我赌他一定会出现在我的婚礼现场,我赌他会拽我逃离现场,亡命天涯……但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我无法逆转地接受了婚姻,对我来说,这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婚后的我们太忙,忙到几个月都见不到一次,最后连电话都忘了打,就像一个去了远方的普通朋友。” “妈妈去世后的第三天,爸爸才对我说,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也许是他们错了。那天我才知道,是他们逼走了那个说要永远爱我的人。爸爸哽咽,我安慰他,虽然我不怨他,但我真得很难受。小鲁姐姐,我想问问,假如你的父母不同意你向往的婚姻,那你该怎么办呢?” “算了,不说这些了。小鲁姐姐,这家80后的店很不错,满眼鲜花书籍,我非常喜欢这座北方的小城。我知道我的男朋友在这座城市流浪,所以我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几天,我希望在路上遇见他。” “不久之后,这封信应该会被店老板扔掉吧,也或许他会收藏起来。假如好心的店老板看了这封信,我请求你,要是有一位背着吉他的流浪汉来这里喝酒,请你问问,他的艺名是不是叫翔十八……” 李默心惊,难道门外的信箱真的……有魔力? 收音机突然喑哑无言,李默连忙起身问何冰:“老何,咱们今天刚开张,你有没有看着一个姑娘写信,然后投了咱家门外的信箱啊?” “好像有一个!”何冰坐在电脑前回忆,“短头发,还跟我借笔来着,怎么了?” “什么时候?” “大概下午三点多。” “啥时候走的?” “那就不知道啦!”何冰起身双手叉腰,“行了,赶紧过来吧,一个人坐那干嘛呀?秋米马上就到。” “小兄弟……”李默转头,发现对面空空如也,刚刚还坐在椅子里的翔十八和他的吉他和他的收音机通通消失不见,李默环顾,店里除了何冰,再无一人,“何冰!你过来。” “干嘛呀?”何冰箭步,“是不是又想吃水果?” “我问你,我对面那小伙子呢?” “什么小伙子?”何冰一脸懵然,转而惊惧,“李默,你特么别吓我,我可就怕看不见的东西。” 李默心中暗想,难道那封信真得寄到了2014年的小鲁手里?假如是真,当小鲁念到翔十八这三个字,心里会是什么感觉?这很难说。 “老何,今天晚上我都干嘛了?” “你不就一直坐在这听比利唱歌吗?” “比利?比利是谁?” “就你请来弹钢琴的男人呗!” “哦,完了呢?” “完了你就坐在这儿看书啊,完了你就发呆,你就喝啤酒吃果盘,我说你没事儿吧?干嘛问这个?你自己干嘛你不清楚?” “老何,咱们摊上事啦!” 假如说翔十八这个人从来都没出现过,李默的脑海里不会有这么漫长而跌宕的一个爱情故事,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李默心想:应该是那封信改变了故事原本的线路。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响动,虽说没多大动静,但在寂静的桔子巷里却听得格外清晰。 李默跟何冰走出大门,凌晨一点,微寒,头顶挂着一轮银镰,门外仍旧被门头灯照的通明。除了几只秋蛾在灯下一掠而过,可以说万籁俱寂。 “秋米!秋米……是你么?” “老何,你动动脑子好不好?那么高雅的女人,会跟你玩捉迷藏?” “也是哦!” 李默看了看台阶下的信箱,除了挂在上面的彩灯闪闪发亮,其他一如往常。 “李默,信箱口上好像有封信没塞进去。”何冰走过去看了看,发现信箱口的确夹着一封信,半截信封在信箱里,半截露在外边,“怎么办?取出来还是放进去?” 李默来到信箱旁,不由分说地把信抽了出来,又打开信箱,确认其中无物后,二人回到店里。 “老李,你拆别人信看,这不好吧?” “待会给你解释。” 李默一边拆信一边想,这应该就是那封写给小鲁的信,展开一读,也的确是写给小鲁的: …… 小鲁,你好 展信微笑 原谅小鲁姐姐这么久才回信给你,因为不知道寄去哪里,所以根据你的来信,我写上了“80后的店,小鲁(收)”,或许你收到这封信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窗外春意盎然,就忍不住提起了笔。 第二十四章 回信 我有一副秋天的油画,画里是秋天落叶的黄昏小路,这幅画给不了我任何快感,但每当我想起它,心里总会充满温暖。 原谅小鲁姐姐这么久才回信给你,因为不知道寄去哪里,所以根据你的来信,我写上了“80后的店,小鲁(收)”,或许你收到这封信的可能微乎其微,或许你根本就收不到它。 我想说,你的信令我非常吃惊,虽然有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出现了时间混乱(假如我收信那天是你最难忘的时刻,那后来的事情都发生在未来,难道都是你的幻想?),但翔十八这个名字着实令我哑口无言。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但从那个夜晚之后,我感觉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比如说,为什么那天夜里,也成了我永生难忘的时刻? 为什么我的男友翔十八,说出了和你信里一模一样的话? 在那之后的许多夜里我都辗转难眠,我想,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先知?于是我每天把这封信带在身边,反复阅读,仿佛怕纸上的字会不翼而飞。 诚然,我不信我的男友会离开我,但我闭上眼睛,回想你的所言所语,总会令我对未来产生焦虑和恐惧。 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的翔十八也会被我的父母逼走呢? 也许我多虑了,也许是我庸人自扰,但你的信叫我难以释怀,我决定大大方方地向父母摊牌,把这种可能性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于是我鼓足勇气,对父母说明了翔十八的情况,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能看出来,他们对我们的未来并不抱有希望,甚至有一些反对的意味。 当你在信里问小鲁姐姐,假如你的父母不同意你向往的婚姻那你该怎么办的时候,小鲁姐姐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掉进这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中。 我开始和父母讨价还价,我问他们到底要怎样,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母亲说,除非他成了明星,否则他们决不答应。 母亲态度坚决,我无法辩驳,我害怕惹她生气,因为她是个心脏病患者。小鲁,你知道那一刻我的想法么?我要和你的信做殊死搏斗,我要战胜它,我不能让这封信的内容成为我的命运。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电台和电视台即将联合举办一档音乐竞赛类节目,我要让翔十八参加,我要让他一举成名。过两天我会卖了自己的汽车和妈妈送我的翡翠手镯,还有我的许多电子产品,我已经打听好了,这种比赛只要打点得当,就能够轻松晋级。 到时候,翔十八一定会进入前三,被唱片公司签约成为知名歌星,我会大摇大摆地领他回家,我想,我的父母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小鲁,这世上有许多难以解释的现象,就好比你的来信,现在想想那么多巧合都严丝合缝地发生在我眼前,我甚至会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算了,想那么多也毫无办法。我想说假如你能收到这封没有邮寄地址的信,那一定是老天安排,上帝保佑,请你一定回信给我,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也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巧合的原因。 我在这里,翘首以盼。 另外,下次来信,请务必告知这家店的详细地址,或者合适的邮寄地址。 众神保佑,请你收到这封信吧。 小鲁姐姐 2014年3月29日夜 …… 何冰出奇地望着读完信的李默:“这都什么鬼?” “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你丫到底怎么了?今天一晚上都五迷三道的,你是不是让秋米给刺激了?” 此刻,大门外传来渐强的脚步声,细细一听就能分辨出是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响。二人起身一看,秋米已推门而入,她身着御寒的米色风衣,长发覆了一肩,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塑料袋向柜台走来,笑道:“看什么呢眼巴巴的?我给你们带了小龙虾,炒田螺,还有几份炒米线,怎么样?” “都快一点半啦!”李默放下手里的信,上前接过塑料袋,“你怎么才来?” “你再不来,李默就精神病复发了!”何冰感叹,俯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些碗筷放在柜台一侧,“外边冷吧?先喝点水,我给你泡茶?” “好啊!”秋米脱下风衣,里面是今早穿的黑色连衣裙,半截蕾丝袖,“李默,你怎么了?我看你情绪不高嘛!见着我不高兴啊?” “别听何冰扯蛋!”李默从袋子里把塑料饭盒一一取出,“唔,这小龙虾的味儿忒香?哪买的?” “离这不远,就在我们公司楼下。”秋米环顾店内,“没顾客啦?我看啊,你还是把营业时间往前挪挪吧,到凌晨一点打烊还差不多,没人能坐到凌晨三点。” “今天刚开张,开几天再看看情况。”何冰递出热茶,望着炒田螺直流口水。 三人站在柜台前边吃边聊,聊了聊秋米筹备的微电影后,李默就把翔十八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从翔十八进店一直到2014年的小鲁准备砸锅卖铁让翔十八成名。 “我还是觉得不可能……你问我为什么,我亲眼看你一个人坐在那看书听歌,哪有什么弹吉他的皮衣少年?”何冰吃光了自己那份炒米线,正拿着牙签抠田螺。 李默疯狂爆扫小龙虾:“我也很难解释,但我说的千真万确。” “你说你怀疑是门口的信箱?”秋米坐在沙发里,拿着小鲁的回信说道,“也就是说,是2017年的小鲁写了封信塞进了门口的邮箱,而这封信寄到了2014年的小鲁手里?” “只能这么解释。”李默咧着满嘴红油,“秋米,你了解娱乐圈,有没有听过这个叫翔十八的歌手?” 秋米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出名。” “照你刚才所说,这个小鲁收到信后,不照样卖车打点导演,这跟原来的故事路线一模一样嘛。”何冰说。 “目前是这样,但故事肯定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何冰望着窗外:“明明就是普通信箱!” 秋米沉思良久。 拍手道:“要想验证是不是信箱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咱们只消用小鲁的名义写封信过去。” “哎?我看行!” “你们玩吧。”何冰一脸无奈,“我还要吃小龙虾。” 第二十五章 惊人的信箱 这世上有许多现象难以解释,比如你爱我,而我恰好也爱着你。 亲爱的小鲁姐姐 你好 来信已悉,深感意外,老实说我也没想到,这封信会稳稳当当落在我手里,店老板认为,就“80后的店”这个地址竟能收到来信,也是不二奇迹。这就是说,地址有效,假如再次来信,可沿用,不但好用,也省去了抄写某市某区某街道的麻烦(不用感到奇怪,如你所说,这世上有许多难以解释的现象)。 “我去,字体模仿得天衣无缝!”李默对秋米竖起大拇指。 “要我说……”何冰舔着嘴角,回味小龙虾,“不如把信箱拆了,一了百了。” “别理他。”秋米问李默,“这个开头怎么样?” “嗯,和来信人的口吻基本接近,不错。” …… 信里有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甚至出现时间混乱,请无需挂怀,因为记忆这东西,出现偏差是无可厚非的。比如一些去年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会恍如昨日,人嘛,多多少少都有些难以捉摸,不是么? 关于巧合,的确也令我非常震惊,但是想来,即使这些巧合发生的概率微如沧海一粟,但并非为零,我只能相信,这是我和小鲁姐姐的缘分。 说到向父母摊牌的事情,在我看来有些不妥,至少有些冲动。作为父母,希望子女幸福是天性使然,即使站在朋友的角度,我也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你:请你三思而后行。因为只看表面的话,翔十八的确不是居家过日的良好选择。而对于一个人的认识,表面(家庭、工作、收入、长相等)是至关重要的。 既然已经摊牌,就应该着眼未来。 我认为唱歌比赛的确是条成名捷径,假如翔十八声线独到,外貌帅气,即使不需打点,也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我相信才华绝伦的人自带烈焰,又岂是区区黑幕能够遮掩的?但目前的翔十八真能一炮走红么?假如他不具备以上特征,我想即使在你的帮助下突破重围,登上顶峰,也毫无意义。一个歌手,没有出尘的相貌,就要有过人的实力,没有过人的实力,就要有沉淀的经历。如此,只要有好作品,即使不能台前风光,也可以幕后称雄。 所以,你所谓的成名过于狭隘,不如静下心好好想想,到底那条路更适合现在的翔十八呢? 不知道翔十八有没有原创作品,假如有,你可以找几家唱片公司谈一谈。就我所知,某些小唱片公司非常喜欢打包收购不知名歌手的原创作品,他们通过网络对作品进行包装炒作后,转手卖给知名歌手所在的唱片公司,攫取巨额利润。 这么说,你可能不大明白。说透些,去唱片公司讨价还价,或许作品能卖上好价钱。等有钱了,翔十八可以去学音乐制作、购买相关设备,甚至成立一间音乐工作室,向音乐制作人的方向发展。你可不知道,在音乐行业里,音乐制作人可是狠角色,一名优秀的音乐制作人,甚至能托起一代人的回忆。 如此一来,他既没有离开音乐,也可以用音乐养家糊口,兴许在未来某天实现理想(那位唱《双节棍》的兄弟就是很好的榜样),更重要的是,这至少看上去像个稳定的工作,我想你的父母会渐渐改变原有的看法。总之,合理利用资源,让它更有价值。 小鲁姐姐,我非常喜欢你的节目,也听过关于你的爱情故事,你的确有颗坚硬的核,这让你无畏,执着。但这颗坚硬的核终究是一颗核,它不是地球,承载不了太多的喜怒哀乐。我希望你学会分享,把隐藏的想法分享给亲密的人,无论是喜是悲,有人在你身旁,执手同行。 好了,就写到这儿吧,至于我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现在一切都好,请你无需挂怀。 希望你能收到我的来信,对你有所帮助。 期待再次来信,祝一切顺利。 小鲁此致敬礼 …… “这样可以么?”秋米放下手里的笔,擎着新鲜出炉的回信反复端详,“要是亲自听过故事,应该写得更好。你不觉得么,这个故事超有画面感。” 何冰坐在沙发上打着哈欠:“两点十五,该打扫卫生了吧!” “非常不错。”李默忽视何冰的存在,“拿信封装了吧。” 秋米把信叠好,塞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信封:“邮寄地址怎么写?” “是啊……让我想想。”李默抱臂沉思,“要不就写《小鲁等你》栏目组,小鲁姐姐(收)。既然80后的店都能收到来信,这个应该没问题。” 秋米想了想,点头在信封上写下:《小鲁等你》栏目组,小鲁姐姐亲启。 “好了。”秋米把信递给李默,“你去邮吧。” “要不咱一块去?”李默身子一颤,“出事儿也有个照应。” “能出什么事儿?”秋米一把夺过信封,快步向门外走去。 三人来到信箱前,相互对视一眼,秋米把信塞进信箱。 “轰!”信箱里像酒精炉爆炸似的,几道火舌在信箱口喷薄欲出,瞬间又归于黑暗。三人下意识向后一闪,在无声中面面相觑。 何冰吓得够呛,狠狠咽了口唾沫:“我……靠!你们,你们看见了么?地狱鬼火!” 李默也惊得不轻:“秋米,这信箱的确有问题。” 秋米目光淡然:“李默,想办法打开看看。” “等等。”何冰见李默犹豫,“要不再观察几个小时?爆炸了怎么办?咱们可都是光棍!” “你们后退。” “等等!”秋米转身四顾,从旁边拿来一柄扫把,“用这个开!” “好。” “等等。”何冰清了清嗓,“秋米,万一李默有个三长两短,你娶他嘛?” “我娶!” 李默缓缓靠近,伸出扫把一端顶开信箱,只见空荡荡的信箱里放着一叶红色信封,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此刻,四周一片寂静,时有一丝凉风拂过,何冰的五脏庙咕噜作响,李默站在信箱前,嘴边似有千言万语蠢蠢欲动。 “回信了!” 第二十六章 爱情的若干形状(上) 岁月,给我一个像风一样的姑娘,她吹过我生命的野草,锋利如刀! 见证了刚才发生在眼前的诡异事件,何冰的世界观不可逆转地被推倒重建,由于事发突然,他坐在柜台前,好像仍有惊魂未定的感觉。 秋米拆开信封,念了起来: …… 小鲁,你好 记得你上次来信还是暮春,光阴似水,转眼又到了冬天。今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地上积起深深浅浅的脚印,下午雪停了,头顶出现了数月来罕见的蓝天,我一路走回办公室,坐在窗边,给你写信。 首先,请再次原谅我的拖沓,这么久才回信给你,深感抱歉。其实这封信的内容一直在我心里,但每次提笔,总会羞于行文,直到今天这场大雪洗净了灰云,好像才放下了心里的负担。 你说得对,我对成名的定义的确非常狭隘,说到成名,我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那就是华丽的舞台和呐喊的人潮。所以,我把你的意见抛之脑后,一意孤行。 收到来信第二天,我忘乎所以地开始实施自己周密的计划。我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还向朋友借了一大笔钱,我先打点了节目组导演,在他引荐下,又挨个收买了四位评审。一切都很顺利,超乎我的想象。 翔十八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参加了第一场比赛,结果不出所料,轻松晋级。 事后,导演在电视台的办公室里约我单独谈话,他说:“恕我直言,虽然你男友的原创作品勉强说得过去,但唱功简直不堪入耳。下一场想要晋级,我看就相当困难了。” 我问导演需要多少钱?他说这已不是钱能解决的事儿啦。他神秘一笑,丢给我一张房卡,告诉我想要晋级,就去这家酒店等他,他会告诉我晋级的不二法门。 我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犹豫再三,我还是去了。 那是一笔纯粹的交易,我也懒得闪躲,我提出条件:“今晚我可以满足你一切要求,但是,你必须保证翔十八进入前三。”他表示没问题。整个过程我都抑制着内心的恶心和对自己的憎恶,我就像一具尸体躺在那儿任人摆布,但想到翔十八能出人头地,我觉得一切都值。为防他出尔反尔,我录下视频,假如他反水,我就把视频公之于众,和他玉石俱焚。对于一个有家有室的知名导演,我光脚不怕穿鞋的。 两个月后,节目终于结束,翔十八斩获第二,被华纳唱片公司签约。如愿以偿的我本以为翔十八从此会踏上星途,没想到唱片公司一致认为翔十八更适合搞音乐制作,因为他拥有过人的创作能力和对音乐的独特理解。 小鲁,你再次命中了我的未来。 翔十八欣然接受了唱片公司的提议,开始向音乐制作人的方向发展起来。想一想,虽然我的付出未达预期,但这个结果,终归不差,至少如你所说,这的确是一份看上去比较稳定的工作。 小鲁,如果我全盘接受你的意见,也就不会发生那些恶心的事情,但我不后悔,只是羞于启齿罢了。 父母对翔十八的态度渐渐发生了改变,上个月我领翔十八回家过节,他们似乎还在犹豫,但至少没有明确反对,这应该算好事吧? 我要谢谢你小鲁,因为经历了这些,我渐渐发现你说的对,我是一颗坚硬的核,但我无法承载太多喜怒哀乐,我现在学会了分享,无论高兴或难过,我都会告诉翔十八。假如我没有改变,这些秘密也会藏在心里,慢慢腐烂,消亡。当然,也不会写信给你。 嗯,现在把秘密分享给你,心里轻松多了。 现在的翔十八每天都忙,不仅从事音乐创作,也能接触众多歌星,算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我也不错,除了电台,我还参与主持了一档综艺节目。总之,一切ok,再也没人能阻拦我们在一起啦! 小鲁,我希望你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也期待你再次来信,我想知道你是否已经找到了自己流浪的男友。 天气越来越冷,而这个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请照顾好自己。 小鲁姐姐 此致敬礼 …… 何冰翘起二郎腿,在沙发里矮下身子:“这么说,他们最后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虽然付出了一些代价。” “什么叫一些代价?”李默怒目,“对于一个玻璃女孩,这就是惨绝人寰,泯灭人性!我说秋米,是不是但凡当个导演就得祸害人间?” “当然不是。”秋米把信小心翼翼叠起来,“只不过这圈子太繁华太美丽太令人着迷,所以人心荒芜,所以彼此吸引。不过小鲁是为了爱,这不一样。” “你说翔十八会不会成了知名的音乐制作人?”李默问秋米,“你在圈子里,有没有听过?” “没听过……”秋米摇头,“不过有个叫翔天的音乐制作人,这两年在行业里挺火,听说二线歌星邀歌他都很少回话。” “翔天?会不会就是翔十八?”李默轻咦。 “你等等,我上网给你搜一下。”何冰在电脑旁查了一番,“翔天,中国大陆著名音乐制作人,歌手。2014年7月成功监制李一凡原创歌曲专辑《飞》,2015年推出首张个人原创专辑《田园女人》……” “有照片吗?” “有,你看!” 三人围在电脑前,一张翔天的照片占据了半个电脑屏,李默乍看心头便是一惊:“秋米,就是他!他就是翔十八!” “你肯定?” “我肯定。” 何冰下翻资料:“2015年9月,与著名主持人刘小鲁结婚。2016年1月13日,有媒体爆料刘小鲁婚外情事件,两天后网上流出知名导演方达与刘小鲁不雅视频,据有关媒体称,视频拍摄日期并非2016年,推测时间可能更早。后导演方达公开致歉,并承认视频为自己偷拍,被黑客盗取。2016年3月,翔天与刘小鲁离婚。2016年推出第二张原创专辑《再见,起舞的女孩》。2016年……” “行了,不用念了。”李默失落。 “还是露马脚了。”秋米说道,“方达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这个导演过去是搞电视综艺的,节目一直反响平平,没什么名气。2014年底,他入股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就此放弃了导演身份,以电影制片人的姿态进入影视圈。后来公司投资拍的四部电影全部湮灭,损失惨重。2016年初,他们公司的第五部电影即将上映,就在上映之前,网上流出一批方达和不同女明星的不雅视频。作为圈内人,我们都明白,这是方达在救场,用牺牲自己名誉的自杀式炒作博人眼球。效果不错,电影果然大火,票房也相当可观。” “……” 第二十七章 爱情的若干形状(下) 爱情有许多形状,有的像星星,有的像羽毛,有的像雪山,有的像飞鸟,星星太远,羽毛太轻,雪山太高,飞鸟太快。它们都很美,却无法挽回。因为无法挽回,所以才令人着迷,叫人回味。 “自杀式炒作?我看就是不要脸。他倒无所谓,牺牲那些女孩该怎么办?”李默怒不可遏。 何冰沉思良久道:“咱们赶紧写信给小鲁,把事情都告诉她!” “对,告诉她赶紧删除那个视频不就得了?”李默眸子一亮,像茅塞顿开。 秋米坐在沙发里微微摇头:“不对,那视频应该是方达自己偷拍的,因为那批视频涉及众多女星,拍摄手法也极为相似。再说,假如是小鲁偷拍的,怎么会流进方达手里?” “李默,秋米说得有道理。” “那小鲁为什么不解释呢?这可是为了翔十八才做的事情!我不信翔十八这孙子会那么绝情。”李默厉声说道。 “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小鲁隐瞒了真相,好让翔十八觉得,他是凭自己的实力一炮走红的!” “没见过这么傻的女人!” “你不了解女人。”秋米向后轻仰,“许多女人都是感情至上的动物,为了对方,牺牲自己是正常现象。” “你们看。”何冰在网上点开刘小鲁的词条翻看,“2016年8月,刘小鲁与方达影视董事长曹伟再婚,二人曾是城市电台同事。怎么会这样?” “曹伟!”秋米双目圆睁,“这人我在一次酒会上见过,感觉比方达老谋深算。方达出事后,就是他顶的班。” “等等!”李默想到,“你说这个曹伟是小鲁同事?还是方达影视的董事长?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谁?” “在翔十八的故事里有一个人,就是小鲁的同事,他把小鲁卖车借钱打点导演的事情通通告诉翔十八,所以翔十八放弃了比赛。而且那个人还说,无论小鲁借多少钱,他都愿意砸锅卖铁!”李默对自己的推测充满自信。 “原来如此!”秋米端起身边的热茶啜了一口,“你们想想,在方达那批不雅视频的女主里,小鲁绝对算是最最不知名的公众人物,也就是说,有她没她无足轻重。但为什么还是出现了呢?” “曹伟!”何冰大彻大悟,“如此一来,不仅电影大卖,还抱得美人归,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果然老谋深算。” “当然,这只是我们推测。”秋米放下茶杯,抱臂道,“不过八九不离十。” “那咱们快写信告诉小鲁吧!” “告诉她又能怎样,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秋米无可奈何,“没用了。” “给唱歌比赛前的小鲁再写一封,把事情说清楚不就得啦?告诉她千万别和方达上床。”听何冰这么说,李默深深点头,表示认同。 “有用吗?你觉得小鲁会听吗?我敢肯定,她除了讶异于这封信的精准预言,那份要翔十八大红大紫的执着是不会变的。无论咱们怎么做,都将是一场徒劳。”秋米接着说,“就这样吧,别再试图改变过去了,也许这样的结局不算好,但也不是最差的,你们说呢?” “秋米说得有道理,你说呢李默?” “可是,就这样让小人得志?相爱的人从此陌路?抱歉,我无法接受。” “李默,你听我说。”秋米起身来到李默面前,“这世上的完美大多是我们内心伪造的,我们认为两个相爱的人必须在一起,从此过着永远相爱的日子。可事实呢?有多少相爱的人能永远相爱,永远走下去?在我看来,并不多。” “所以说,我们心里的完美是畸形的,变态的,难以兑现的。假如你明白,就会发现,许多事物都不完美,但它们难忘,动人,令人心碎。这不也很好么?” “爱情很脆弱,像秋天的叶,华美却易碎。假如它永生不灭,没有危机,人们会珍惜么?李默,爱情有许多形状,有的像星星,有的像羽毛,有的像雪山,有的像飞鸟,星星太远,羽毛太轻,雪山太高,飞鸟太快。它们都很美,却无法挽回。因为无法挽回,所以才令人着迷,叫人回味。” “小鲁的爱情是什么形状,我们不得而知。但只要她炙热地爱过,就会用尽一生,去寻找相似的形状,这样的人生充满希望,充满热爱,有什么不好呢?” 李默无言以对,静静地站在钟表的滴答声里,望着窗外黑黝黝的凌晨。 “秋米这文采也是没谁了,不愧是搞艺术的,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那灵气不是多一星半点儿。李默,明白了么?”何冰目光在电脑上一扫,“你们看,翔十八离婚后出的这盘专辑,叫《再见,起舞的女孩》,要不是和爱人形同陌路,能写出这么好听的名字么?来,给你们听听。第一首,《再见,起舞的女孩》。” …… 我又喝醉了和寂寞的朋友 这杯酒能说出多少的哀愁 四面八方一叶知秋 往事就像海水流 我握不住的 是岁月和你的手 …… 我又喝醉了说不着边的话 这远方再没想去的地方 海角天涯梦是白马 草原没有我的家 我还想看你 再为我跳支舞吧 …… 再见起舞的女孩 我不曾如此心碎 和谁道别 假如有一天我回到你身边 不需要什么歌声不需要什么语言 …… 再见起舞的女孩 我不曾如此匆匆 错过春天 假如让时间再回到那一天 我要陪着你一直到 终点。 …… 我要陪着你,一直到,很远。 …… “好了。”秋米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这个故事不错,我收啦!你们吃饱了么?” “这个小龙虾可真是不错!”何冰回神道。 “李默……李默!我说话你听见了么?” “哦!”80后的店里仿佛能看到时间像风一般轻轻拂过,翔十八的吉他声仍在天花板和书架之间余音难绝,“怎么了?” “我说故事不错,我收了!希望你再接再厉。” “没问题,资本家交代的事情一定认真对待。” “少来!”秋米看了看头顶的挂钟,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你们该收拾打烊了,走,我开车送你们回家。” “好!”李默最后看了眼翔十八坐过的地方,暗自道,“再见了,跳舞的女孩。” 第二十八章 第二个故事 劝君惜取少年时,莫待无花空折枝! 昨夜风疏雨骤,今日天朗气清。正值深秋,一盏凉风旋过,窗外,白杨树满目金黄。翔十八之后的半个月,80后的店一如往常,虽说每日顾客不断,换故事的人却不曾出现。 在何冰细心教导下,李默学会了三四种甜点的制作方法,最拿手的是草莓蛋挞。在团购软件里,本店第一款套餐就是一杯卡布奇诺外加李默亲手制作的四枚草莓蛋挞。销量难以想象得好,李默自信爆棚,开始沉迷于甜点的制作和创新。 秋米拍了两部微电影,其中一部主角是弹钢琴的男人比利,片名叫《深夜琴声》。这部二十分钟不到的微电影网播之后,以其拿捏到位的文艺范儿和理想对现实永不妥协的态度赢得了网友满堂喝彩。有人在网上曝光比利的固定卖艺地点——80后的店,从那之后,80后的店几乎夜夜爆棚,桌椅数量完全供不应求,何冰紧急从网上购置了三十来个蒲垫,才暂时化解了无处上座的危机。 夜里,大家都很安静,喝着咖啡,听着老歌,偶尔窃窃私语,无碍大局。 许多年轻歌手慕名而来,都想在80后的店里唱一嗓子,甚至有人不要演出费。不知何时,这家店突然成了这座北方小城一枚显眼的文艺地标。这是李默何冰始料未及的事情,连秋米也感到吃惊。 李默非常欢迎年轻歌手来此表演,过去比利一场两个小时,歇十五分钟开始第二场。现在有新人穿插表演,比利轻松许多,而且自比利小有名气以来,每天夜里收到的打赏都抵过从前在街边卖艺十天的钱。 比利很知足,他认为李默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除了接受顾客打赏,从未收过李默一分钱。一方面,李默拗不过比利,另一方面,打赏数额可观,于是这种演出模式渐渐成了默契。 在80后的店,即使那些不知名的年轻歌手,只要唱自己的原创歌曲,都会有顾客打赏。他们还可以在此销售自己录制的demo,宣传自己的演出。偶然也有畅销书作家来此沙龙,分享读书经验和创作历程。 总之,店老板李默认为,自己是成功的。 这天黄昏,斜阳西沉,天边晚霞灼如烈焰,红彤彤的有飞鸟归林。live表演尚未开始,店里上人不多,室内音乐潺潺细流。 何冰磨着咖啡豆,李默刚刚浇完花,准备着手制作夜里所需甜点。就在此时,门外走来一位银发稀疏的老人,他面色蜡黄,满脸皱纹,目光稍稍发愣,身穿一件褐色呢子大衣,松垮的黑裤遮住了半截运动鞋。 他缓步来到柜台前,何冰笑脸迎客:“叔叔,您要点什么?” 老人扫了柜台后的文化墙一眼,轻声说道:“我有故事,你们要么?” “李默!”何冰喊道,“过来一下……这个叔叔有故事。” 李默站在老人一侧,满脸堆笑:“叔叔,您好,欢迎光临80后的店。您说您有故事?” “嗯。” “我们店一杯咖啡,一份甜点换一个故事,上面是菜单。”李默指了指柜台后方的灯箱,“请随意。” “我可以喝茶吗?” “当然可以。” 老人嘴角微微一扬:“我要一杯峨眉竹叶青,甜点随意吧。” “好的,您先找个地方入座,我准备一下马上过去。” 老人点点头,向角落无人的圆桌走去。 何冰在茶壶里投下茶叶:“这老头能有什么故事?不会跟你唠家常教你做人吧?我爷爷一见我就聊《三英战吕布》,轱辘话来回说,你可做好心理准备。” 李默取出四只草莓蛋挞放在塑料托盘里:“这人年纪六十左右,应该没磨叨。” “哼,我爷爷去世时才六十一。” “试试吧!”李默在一枚手掌大小的玻璃盏中倾注了半盏蜂蜜,后将茶壶,水壶,茶杯,玻璃盏一齐放入托盘,又从柜台下拿出记故事的本子和笔,“甜点交给你了,要是唠家常,等等我就回来,你先忙吧。” 李默来到老人面前,把托盘放在桌上,旋即在对面落座:“不好意思,让您久等啦!”他熟练地冲茶道:“峨眉竹叶青,需蜂蜜润养,醇香更佳,您要不要来点蜂蜜?” “不用了,谢谢。” “这四枚草莓蛋挞是我送您的甜点,刚烤出来不到半小时,希望您喜欢。” “谢谢。” 李默将青花瓷茶杯放在老人面前,倾茶而入:“您试试!” 老人托起茶杯,细品道:“汤色青泽,清香怡人,味甘留醇,不错。” 李默腹语:“看来是行家!”于是笑道,“叔叔是一等一的品茗高手啊!” 老人笑笑,放下茶杯,解开大衣排扣,露出里面的白衬衣和月白色毛马甲:“很久以前我在峨眉附近工作过,对竹叶青这种茶很了解。当年本地人不叫它竹叶青,有的叫峨眉雪芽,有的叫云雾山茶,叫法很多。” 李默唏嘘:“原来如此。” “年轻人,你是这家店的老板么?” “算是吧!” “咱们国家发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自己创业,这是好现象!” “您说的是。”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吧?” 李默心头一惊,这问题刚刚不是问过么?难道真像何冰所说,这老头磨叨了?再一想,老人说话有些反复也算正常,这才笑道:“是啊,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咱们国家发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自主创业,这是好现象!” “嘿嘿,谁说不是呢?”李默害怕老人再问一遍,连忙说道,“叔叔,您准备给我讲一个故事,是关于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老人又啜了一口杯中茶:“当然是自己的。” “是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还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嗯,是我年轻时在xc插队的故事。” 李默顿时提起了兴趣:“您年轻时在xc插过队?” “嗯。” “xc很美吧?我还没去过,大家都说很漂亮,那的人也都很虔诚。” “的确很漂亮,天蓝得吓人。”老者从怀里掏出老花镜,又用天青色手绢擦了擦戴上,眼神炯炯地望着李默,“故事要从1975年的秋天说起,那年我才二十二岁,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我满怀理想,能吃能喝,那是我一生不会再有的黄金时代。” 第二十九章 青藏高原 从这里到远方,从远方到远方,你惊艳了岁月,你安慰了时光。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如此一来,在临死时,他就能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二十二岁的苏文坐在自己的军绿包袱上,合上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转手塞进斜挎的帆布包里,又取出军绿水壶,喝了两口。 这里是青藏高原一座异常简陋的汽车站,其实更像一座稍大的砖房。数以百计的知青坐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他们目光炯炯,时而望着天空变幻的浮云,时而望着缓缓驶入车站的客车,甚至有人领头唱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歌声刚刚落下,车站喇叭里喊了起来:毛主席指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做为的……嘶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请以下青年到一号客车前集合:陈建国,李海军,赵小花,邹四化,苏文,陈梦琪,蒋泽洋…… 二十来人前后走出广场,来到贴着1字的大客车前,浑身黝黑的司机从车上跑下来,嘴里磕着瓜子喊道:“车后边有梯子,你们组织几个人把大家的行李都放在车顶上,用绳子扎牢,再盖上塑料布,一个小时后出发!” 三天前,苏文乘着西去的火车离开了家,火车汽车中转三次来到这里,现在,他要坐着这辆破旧的大客车一路抵达布达拉宫,去自己插队的地方。 “插队你听过么?”苏文身子向前一倾,李默放下手中的茶壶连连点头。 “当然听过,那场运动改变了几代人的命运。” “是啊!”老者轻咦,“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半小时后,一切准备完毕,客车缓缓驶出车站。苏文透过车窗,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雪山,耳畔再度响起广场上知青们大合唱的歌声。 客车里,坐在苏文身边的人叫陈建国,南方人,眉眼清秀,面如皎月,瘦骨嶙峋的身形很容易被车辆的颠簸抛起来,他说他已经习惯了,刚开始吐得很厉害。 “我们北方人还好说,你一南方人干嘛要来青藏高原插队?听说沿海气候很好,你干嘛不去那儿啊?”苏文望着他脸上的大黑眼镜框问道。 陈建国眼神坚定,像两团炙热的火苗:“毛主席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毛主席还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服从毛主席指示,到边疆去,让那里的贫苦生活改天换地!” 这时却听司机喊道:“五道梁得病,沱沱河要命,唐古拉就是鬼门关,你们不舒服就说出来,我这里有高原药。” 半天后,柏油马路消失不见,汽车行驶在悬崖峭壁之间,路面颠簸到难以想象,陈建国吐得死去活来,连胃液都吐个干净,即便吃了好几顿高原药也无济于事。颠簸最狠的地方,陈建国脑袋好几次撞到客车顶棚上,眼冒金星,一副快死的样子。苏文抽出自己裤腰带,把陈建国紧紧捆在座位上,他那颗赤诚之心才不至于被颠出窗外。 黄昏,汽车驶进一处村落,这里群山环抱,雪峰缥缈,山腰叠青泻翠,低处芳草萋萋,俨然世外桃源。苏文搀扶陈建国下车,站在田野间,头顶长空万里,雪顶天幕深蓝,深深吸几口微凉的秋风,屁股上的刺痛火辣才褪去几分。 这里的村民大多是藏族,他们住着石头堆砌的房子,室内简陋,烟味刺鼻,土炕上码着臭被子,油枕头,二十来个知青被分在各处,好坏能休息一夜。 当天夜里,知青们受到热情款待,苏文吃多了风干牛肉,胃酸至极,便来到村口散步消食。正是残月斜挂,星光浩瀚,雪山盈盈参天,冷面妖艳。苏文徘徊间看到一人坐在幽光里,微微晃动,不知所以。 再细看,这人扎着双辫,白色碎花小袄,相当眼熟,应该是车上的知青。 “你好!”苏文虚晃一枪。 女孩转头,瞥了苏文一眼,又回过头,留给苏文一个冷冷的背影。 “你好,我也是入藏知青,我叫苏文。” “你好。”女孩冷冷地说。 苏文走近一看,发现她盘腿而坐,手握画夹,正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作画,画中雪峰仰止,山林曼妙,甚是灵动。 “你会画画呀!真厉害。”苏文自来熟,用脚在女孩身边的草地上拨了拨,旋即坐下,“我叫苏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梦琪,请不要打扰我创作,谢谢。” “哦!”苏文不好意思地挪挪身子,“我可以在这坐一坐嘛?保证不打扰你创作!” “随便!”陈梦琪望着星光倒映的雪峰,完全无视身边的男人。 陈梦琪面颊柔润,唇染桃色,肤如霜雪冷艳,棱角分明的五官精致可人,墨色双眉托着如水的眸子,两把发刷黑亮如夜。月下朦胧,薄纱一般,陈梦琪像个梦,在苏文眼前偷偷绽开。她和许多女知青土里土气的模样天壤之别,这叫苏文小心脏暗暗赞叹:妈呀! “不说话很别扭吧?”李默问道。 “不。”苏文摇头,“一点都不别扭,反倒很自然。她当我不存在,或者当我是一阵风,我当她是一场梦罢了。” “也是,在梦里很少说话。” 陈梦琪专心致志地画下了眼前的壮丽和妖娆,心满意足地把画纸塞进画夹,转身离开时对苏文说了一句:“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望着陈梦琪渐渐消失在月光浅浅的小路上,苏文觉得,这个姑娘不同寻常。 第二天一早,吃了糌粑,喝了清茶,一众知青在客车前集合,等待出发。苏文扶着骨头散架的陈建国四处张望,很快发现了陈梦琪的身影,她俯身在路边采下一朵格桑花,侧头插在鬓发,双手背在身后,故作娇态,轻轻仰面对身边的女知青赵小花说:“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老者笑得灿烂,像收了糖果的孩子,“你知道格桑花的花语么?” 李默摇头,苏文说:“珍惜眼前人!” 第三十章 在路上 我感激我曾年轻过,我怀念那时的夏天无比漫长,飞云如垛。我可以躺在草地上,花去一整天的时间,幻想美好的事物,然后相信自己,在看不到边的岁月里,一定会美梦成真。 三天后,汽车抵达拉萨。这里真美啊,透亮的蓝天压得很低,就像倒悬在头顶的海洋,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路边的银杏金黄灼目,随风轻摆,不时旋落几叶,像裹着焰火的精灵。空气真好啊,虽然有些干,但很清新,能闻到雪山的圣洁,沁人心脾。 一众知青绕过大昭寺,低矮的白塔燃烧着松木,腾起缕缕白烟升上天空,仿佛化成朵朵白云。一路上,碰见许多磕长头的藏民,他们额头破裂,面容青黑,目光虔诚。 这一切都让初来乍到的知青们充满好奇。 乘着正午夺目的阳光,知青们在雪白的布达拉宫前集合,当地接待知青的农场干部为他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依靠在苏文身边的陈建国吃了些风干牛肉,稍稍恢复了体力,此刻眼神坚毅地望着眼前的农场干部和他手里的五星红旗。 农场干部自我介绍:“大家好么,我是次仁多吉。”他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拗口,但知青们勉强听懂,“我是农场委派过来的么,看到大家安全到达,我首先代表政府和农场欢迎你们,欢迎大家!” 众人掌声雷动。 次仁多吉挥挥手笑道:“今天大家就住在这里,明天,大家将被派往各自的农场大队或公社,那里才是你们展示才能的广阔天地么。接下来,我来念一下各位被分到哪些单位了么。”次仁多吉从中山装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小本工作记事簿,又从裤兜里摸出老花镜戴上,手指在舌尖点了唾沫星,开始翻动小小的记事簿,“邹四化,李忆兰,李海军,欧阳林,你们四个被分到了dldq县拉姆公社。蒋泽洋,马可炎,杨鹏,你们三个被分到林周农场了么。苏文,陈建国,陈梦琪,赵小花,白安宁,你们五个被分到snd区nd县康巴公社……” “你和陈梦琪分到一块啦!看来有戏啊?”李默为苏文添茶,逗趣地说。 “总之心里很得意。” 80后的店里来了一波客人,都是老顾客,他们点餐后,在表演台一侧的蒲垫上落座,有说有笑,打发时间,等着live演出的开始。 欢迎会后,次仁把当晚的居住地址宣读了几遍,然后大家四散开来,东西南北去参观这座阳光之城了。陈建国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对小组五人提议,既然来了,就应该爬到布达拉宫顶上看看。 白安宁一脸固执:“那是封建毒瘤,我们无产阶级都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者,要同封建迷信划清界限!” 气氛瞬时尴尬,苏文微微一笑:“白安宁同志,我认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者应该掌握的辩证方法嘛。咱们就是上布达拉宫看看风景,又不拜佛,也不求经,和封建迷信完全两码事儿嘛!” 赵小花扭了扭肩上的挎包:“苏文说得对,看风景和封建迷信是两码事儿,白安宁,你这是纯粹的教条主义,完全没有掌握辩证法的精髓!” “你们……”白安宁哑口无言。 只听赵小花对着布达拉宫的方向喊道:“陈梦琪,你等等我!” 苏文这才发现,陈梦琪已经爬上了布达拉宫的第一层阶梯。 布达拉宫气势雄浑,直耸霄汉,有棱有角地屹立在雪域之巅。站在布达拉宫眉角往下看,有一种羽化登仙、俯视众生的错觉。一朵云飘过,仿佛触手可及,遥远的风携着秋天的凉意和嗡嗡的诵经声一齐拂过雪白的墙壁,留下了古老而难以分辨的痕迹。 陈梦琪在一处低矮的围墙站定,从单肩挎包里取出画夹,抽出一张画纸,一边望着眼下星罗棋布的城市,一边开始作画。苏文站在她身边,看她在画纸上描绘出一条弯曲的弧线,那应该是拉萨河的足迹。 陈建国和赵小花气喘吁吁爬上来,像是许多年后到处旅游的老头老太太彼此搀扶。 白安宁冷冷地跟在他们身后,看到陈梦琪在作画,侧头一甩,不屑道:“这有什么好画的?漂亮么?一堆破屋烂瓦有什么可画的?这可比天安门差远咯!” “你懂个屁!”陈建国上气不接下气,“艺术无处不在。” “啧啧啧,得了吧,跟你们分一组简直倒血霉啦!”白安宁扬言。 “那你和农场反映反映啊,我也觉得你不适合跟我们在一块儿!”赵小花不无揶揄地说,“要不我们帮你反映?”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白安宁和赵小花、陈建国叽叽歪歪一路斗嘴,苏文则静静地跟在陈梦琪身后,她时而活泼地同赵小花逗趣,时而冷若冰霜地望着头顶的蓝天,似乎心里有难以诉说的心事。 “用现在时髦话说,这陈梦琪是冰山美人啊!”李默靠在藤椅里,懒散地说。 “算是吧,冰山美人,可以这么说!” 晚上,农场聚集了所有知青,小摆宴席,既接风又送行。夜里,苏文这一组五人被安排到一处绿树成荫的干部休养所过夜,这儿的条件和一路上寄宿的藏族民舍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柔软的床垫,清香的被褥,还有窗外寂静的月亮,让苏文美美地睡了一觉,彻底洗去了奔波的酸楚。 第二天,众人精神焕发,仍在布达拉宫前集合。遥想一路西来,历经磨难,许多知青在颠簸中结下深厚的友谊。此时即将分别,难免有些不舍,又只能含泪作别,道一声珍重。 一辆破旧不堪的小巴车驶来,农场干部喊道:“这是去snd区nd县康巴公社的汽车,昨天被分往康巴公社的知青同志,现在可以上车了么。” 苏文听讯,第一个背起包袱上车,发现车里除了司机,还坐着一个藏族大妈,她穿着两个袖子缠在腰间的氆氇尼衣服起身相迎,对苏文笑道:“我么,是康巴公社的支部书记格桑卓玛,欢迎你们么。” 苏文连忙上前握手:“卓玛书记好。” “好好好!” 后上车的几人依次同卓玛大妈握手,安顿下来,汽车终于开了,在发动机费力地嘶吼中,五个年轻人幻想着他们心中那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 第三十一章 康巴公社 有许多故事忘不了,就像大树死了,留下的年轮。 “汽车在雪山之间缓缓行驶,路途依然颠簸,却远没来时那么艰难。陈建国组织大家唱歌,我们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支山歌给党听》,还有《我们走在大路上》许多许多。”苏文说到兴头,轻声哼唱:“我们走在大路上,高举红旗向太阳,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苏文声线苍老,带着旧时代的唱腔,尾音匀匀抖动,仿佛把李默拉回了那个葱茏岁月。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人走到苏文身边,李默抬眼,这年轻人三十开外,满脸胡渣,面容和蔼,笑意绵绵地望着苏文。 “您怎么在这儿啊!”年轻人对苏文道。 苏文停下歌声,仰望年轻人,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你好,请问您是?” 李默满脸不解,推开藤椅起身,年轻人礼貌地轻点额头对李默道:“不好意思,这是我爸,说好在楼下坐坐,我做顿饭的功夫人就不见啦!”年轻人蹲身对苏文说,“爸,回家吧,饭做好啦!” 看着苏文面露沉思,李默便说:“等等,你说他是你爸!你知道他叫什么?” “他叫苏文,我叫苏放。”自称苏放的年轻人起身到李默身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钱夹,“您看,这是我爸的身份证……他得了老年痴呆,两年了。” 李默细看,果然是苏文的身份证,于是笑道:“不好意思,我怕是人贩子。” “没关系,我要谢谢你,现如今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谢!” 李默俯身拿起茶壶,在苏文面前的茶杯里添茶:“叔叔,您再喝一杯,就和儿子回家吃饭吧!好不好?” 苏文点头,口中默念:“跟儿子回家吃饭,跟儿子回家吃饭……你是这家店的老板么?” “叔叔,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哦!我有故事你们要么?” “我这里随时欢迎您!” 苏文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苏放上前搀扶,转头对李默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他用眼神点了下桌上的茶壶和蛋挞,“这些东西是我爸点的么?多少钱?” 李默挥手:“不,这是我们赠送的。” “哦,添麻烦了!” “不必客气。” 李默一路送二人出门,望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转瞬消失在桔子巷,李默不禁叹服:“连自己儿子都忘了,却能记得过去那么久的事情,甚至连那天夜里,陈梦琪在月光里画画的事情都能描述的如临其境,看来即使是疾病,也很难抹去岁月留下的痕迹啊!” 秋米的路虎车一动不动地爬在向晚的苍穹下,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忙什么? 回到店里,何冰忙得不可开交,身影在甜点区来回晃动,看到李默走来,扬着下巴问道:“什么情况?那老头怎么走了?” “他儿子接他回家吃饭!”李默拿起做甜点时穿的围裙挂在身上,“你不知道,这叔叔有老年痴呆,连他儿子都不认识。” 何冰放下打蛋机,一脸惊奇:“我去,连儿子都不认识?怎么给你讲故事?故事讲完了么?” “没有,才刚开始,他儿子就来了。” “故事怎么样?” “不错。” “关键没讲完,看来你的茶叶和蛋挞浪费了。” “这倒没关系,就是不知道这叔叔会不会再来。”李默扎紧围裙,“你先忙,我去把桌子收拾一下。” 窗外,夜色如浓墨一般从天顶缓缓流下,天边仅剩的一丝霞光,转瞬即逝。比利和几个年轻歌手先后到来,店里早已坐满了听歌的人。 一名女歌手先发开唱。她长发侧背,面容姣好,白衬衣牛仔裤,一双洁白的运动鞋踩在高凳下的铁架上。掌声之间,表演台暖光溢溢,女歌手握着麦架,在身边的吉他手伴奏下,轻轻打着响指唱道:“春天是她最爱的季节,当微风随意吹乱他的头发……” 比利坐在柜台后的沙发上,他整洁的西服胸口仍插着那朵鲜红的纸玫瑰:“李默,秋米怎么没来?” “她应该还在忙!”李默擦拭口杯问道,“刚从超市下班,吃了吗?” 比利说:“在路口随便吃了些。” “再来点?”李默从身后取出一个托盘,盛满了他新鲜出炉的香蕉蛋挞,“我最新研发的香蕉蛋挞。” “哎呦,看样子真不错,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此时不断有客人临门而来,虽说人多,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嘈杂,大家都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听着台上的歌手诉说一个又一个故事。 李默望着门外,笑脸相迎,却看到苏文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前,双手背在身后,直勾勾地望着台上的女歌手。 “何冰,我的故事来了。”李默赶忙脱下身上的围裙,“你抓紧准备一壶峨眉竹叶青,四个香蕉蛋挞给我端过来。” 何冰正给甜点上花,听李默一说,向门外瞥了一眼:“好,知道啦。” “比利,我点首歌,点给一位历经岁月的叔叔,《莫斯科郊外的晚上》,ok?” “ok!” 李默跑上前去,轻拍苏文的肩膀:“叔叔,欢迎光临。” 苏文转头,满眼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是谁?” “我啊?”李默莞尔一笑,“嘿嘿,我是这家店的老板,你忘了?你不是有个故事要给我么?” 苏文眸子一闪,似恍然大悟:“哈,我是有一个故事,你要么?” “当然要!”李默热情地搀扶苏文来到角落的圆桌前坐下,“您稍等……何冰!快点。” “来喽!”何冰举着托盘,盛着茶水甜点走来,“叔叔,您慢用!” “谢谢!” 何冰转身离开,李默为苏文泡茶:“叔叔,您的故事我原来听过。” “哦?是么?”苏文释然一笑,轻拍脑袋,“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都忘了。” “不过您这故事没讲完。” 苏文伸出手指问道:“那我讲到哪了?” “讲到您和其他四个知青坐在开往公社的汽车上,你们一路欢声笑语,又说又唱!” “知道啦!” 五个知青有说有笑,汽车载着他们,很快从高原驶向海拔较低的康巴公社。那里海拔不到3000米,雪山、湖泊、山林相映成趣,用现代人眼光看,简直就是旅游胜地。 第三十二章 我心一颤 当你的眼神穿过云端的风,我终于明白,一辈子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 “看那唱歌的女孩穿着白色运动鞋,我突然想起,当年的陈梦琪也穿着一双雪白的球鞋。” 第二天晌午,汽车盘下山脊,穿过秋色,停在一片澄澈的湖边。司机看了看引擎里冒出的白烟,转头对格桑卓玛说:“书记,我想我们的车抛锚了么,老问题,看来你们得走一段啦,到公社找头牛把车拉回去,这次要好好修修,不然,就回不去拉萨了么。” 卓玛大妈起身对知青们说:“同志们,咱们的车走不动啦,大家下车,我们走回去!” 白安宁咋舌:“卓玛书记,这要走多远?我可走不动!” 卓玛笑道:“你这个小同志,我这么大年纪都敢走,你怕什么?” 司机喊道:“哎呀……就两三里地啦,爬都爬到了么!” 苏文二话没说,带头下车,陈建国赵小花紧跟其后,当陈梦琪踏着洁白的球鞋走出车门,她不禁“啊呀”一声。 “怎么了?”赵小花问她。 “好美啊!” 陈梦琪碎步跑下土石路,穿过花海斑斓的草地,来到蓝宝石一般的湖边。那深蓝晴空,垂天雪峰,金黄山林全都映在波澜不惊的湖面。那一刻,她为之静默,为之无言,为之沉寂!她甚至忘了掏出画笔,和往常一样,把眼前的美景记录在册,打包带走。 司机围着汽车打转,很是恼火。卓玛大妈站在路边,望着陈梦琪的背影,暖暖一笑:“这孩子!” 其余知青见状,也缓步来到湖边,赵小花先声赞叹:“哇!真得好美啊!这里和高原完全是两种感觉,好像有江南的味道!” 陈建国轻扶眼镜框,点头道:“的确,很灵秀的景色,这在青藏高原,应该很罕见吧!” 在苏文眼里,十米开外的陈梦琪遗世独立,宛若画中人,点睛笔。她就像一个仙女,柔软而恍惚,和所有缥缈的色彩融合、熔合、溶合。然后,她偷偷瞥了苏文一下,那惊世骇俗的一眼,仿佛射穿漫长的岁月,让李默面前这位眉眼沧桑的老人心头一颤。 “很难忘怀吧?”李默笑问。 “不是很难,是不可能。” “理解,那个眼神被美景无限放大,简直就是核反应!” 苏文举起茶杯:“不,不是美景充盈了她的眼神,是她的眼神碾压了众生。” 李默暗想:“这老头,你就说你喜欢人家死去活来不就完了?还文绉绉的,这身鸡皮疙瘩好起。” 良久,陈梦琪掏出画夹,苏文连忙提醒:“别画了,卓玛大妈在等咱们!” 陈梦琪怔怔望着苏文,眸子一闪,才如梦初醒:“哦!知道啦。” “咱们离这儿几里地,以后有的是机会,春夏秋冬你尽管画。”苏文说着,陈梦琪却无声无息地向格桑卓玛走去。 “美吗?一般吧!”白安宁扯嘴道,“就你们这帮小地方来的没见过市面,告诉你陈建国,就说这景儿,那跟我们什刹海可差远啦!” “得了吧!”陈建国满脸鄙夷,“不就一片种田的地方嘛!” 五个知青跟着格桑卓玛一路吵吵闹闹,不到半个钟头便到了康巴公社,其实是个稍大的村子。康巴公社分两部分,一部分依山而建,属一队;另一部分建在山脚的缓坡上,属二队。去年来的三个知青被分在山上的二队,卓玛书记说:“你们就分在山下的一队,走吧,我带你们去见一队大队长巴桑云丹。” 一路上,房屋散落,牛羊成群,卓玛见人就用藏语招呼,村民大多肤色黝黑,热情一笑,齿白分明,就像黑锅里倒了一弯雪白的面糊。 “卓玛书记,村名都在笑我们呀!”陈建国颇为不安。 “不是么,大家都在欢迎你们呢。” 陈建国这才释然:“哦,原来这样啊……苏文,咱们得抓紧学好藏语,争取一个月内和村民打成一片。” “哎,说得好,大家要向小陈学习么!” 众人笑作一团,不觉间走进一扇铁门,面前是片宽阔平坦的场子,围墙围着。场子左手边五堆高大的麦垛,中央有一辆拖拉机和几台苏文不认识的机器。正前方一座二层土楼,右手边一间低矮的土房。 此时,从二层土楼里走来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和卓玛大妈一样穿着袖子扎在腰里的氆氇尼大衣,贴身麻色背心。 二人走近,卓玛大妈指着白发短平、双眸乌亮的男人对知青们说:“这位么,就是你们的大队长巴桑云丹……这是云丹的儿子巴桑顿珠,他可是咱们一队有名的猎人啊。” “云丹大叔,顿珠兄弟,你们好!”苏文上前热情握手,没想到云丹大叔满脸欢欣,给三个男知青一人一个拥抱。 “哎呀!等你们好多天了,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盼来了。这个白安宁同志是京城来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好么?”云丹大叔和蔼可亲。 “好,都好!”白安宁笑道。 “哎,他老人家好,我们就好。”云丹大叔望着陈梦琪、赵小花,“哎呀,把这两个小同志给忘啦么,来来,咱们握个手吧!” 80后的店里,首发唱歌的女孩下台休息,换上吉他弹唱的小伙子。有人拿女孩的自制唱片找她签名,她嗓音沙哑低沉,像不加糖的浓咖啡,有一批忠实的粉丝。 “那是我最最难忘的一天,大家太热情,就像回家了一样。”苏文有感而发。 “那个年代虽然穷,但人和人之间比较真诚,是么?” “可以这么说吧!” 三个男知青被安排住在场子东边的平房里,那原来是置放农具的仓库,虽说有些潮湿简陋,石头木板搭床,但比起路上住过的藏族民舍,条件还算不错。两个女孩被安排在场子北面的二层土楼上,下面就是一大队的粮库。 当天夜里,公社聚会招待了新来的知青,巴桑顿珠告诉苏文:“平日里哪能吃到这么多油么,今天有油有肉,全托你们的福啦。” 青稞酒后劲十足,醉的苏文天旋地转,看几个藏族女孩围着火把跳“果谐”(就是锅庄舞),康巴公社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从明天起,他们就要正式面对这片广阔的天地。 第三十三章 一场闹剧 当你身处危险,我会站出来保护你,就像有人敲你膝盖,小腿会弹起来一样! 第二天一早,晴空蔚然,巨云翻腾。五个知青在院子里集合,他们面前,除了大队长巴桑云丹,还有两男一女:“同志们,我来介绍一下么,这位是咱们公社支部副书记田中华田书记。” 戴着蓝色帆布帽,身穿土色中山装,一笑找不着眼睛的田中华说:“大家好,昨天晚上咱们见过。” 巴桑大叔接着说:“这两位是咱们一队的,他叫田跃进,是田书记的侄子……她叫德吉央金。大家今天的任务么就是跟着田跃进和德吉央金去干活。” 白安宁带头鼓掌。 田中华咳了两声,向前一步挥手道:“卓玛书记说,你们是新来的,要我少安排些劳动给你们,我说,那怎么行?你们是新中国的好青年,用毛主席的话说,是要大有作为滴!”他迷瞪眼望着赵小花和陈梦琪,“大有作为,首先要有纪律。赵小花,为什么迟到?” “……”赵小花怯生生低下头,静默无语。 “陈梦琪,你最后来的,给大家说说你在干么?” “……” “都不说?好,那就给你们一人记一过!” “田书记!”陈梦琪喊道,“这跟赵小花无关。” “哦?那你说说为什么?” 陈梦琪抿嘴:“我要赵小花陪我洗头发,所以迟到了。” 田中华快步来到陈梦琪面前,恶狠狠道:“洗头发?你知道公社去湖里弄一次水有多困难么?喝都不够,你还洗头发?我看真得想办法治治你这资本家小姐的臭毛病!” “资本家?什么意思?”李默问道。 老者微笑:“你们这代人可能不了解。在过去,无论在招工、参军还是婚姻等各方面,能否享受公平待遇,家庭成份很重要。家庭成份按父母职业而定,比如父母是工人,那家庭成份就是工人,在社会上可享受公平待遇。但有些成份是受歧视的,人们叫做‘黑五类’,陈梦琪家族是工商业者,她的家庭成份是资本家,这就是‘黑五类’之一。” “所以,她很受歧视?” “对!” 李默举起茶杯,呷了一口,转而轻摇脑袋:“这么说,假如我有孩子,要跟我一块遭罪啊!” 众人听到“资本家”三字,顿时满脸震惊,目光纷纷落在陈梦琪低垂的额头上。她和赵小花的头发依然湿润,许是急着赶场,没来及擦干。苏文站在陈梦琪身边,偶尔能闻到陈梦琪乌黑亮泽的发丝里散出的一缕缕清香。 田中华气得团团转,最后对巴桑大叔厉声喝道:“我提议,今晚你们大队召开一次批斗大会!让这位资本家小姐搞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应该怎么做?” 巴桑大叔嘿嘿一笑:“田书记,我看算了吧!这些年轻人刚到这里,有些事情还不明白,也有我的责任么!等今天劳动完,我给他们开个会,这种错误以后不犯就是了么!” “不成!”田中华认为巴桑做了老好人,自己便恼羞成怒,“你身为队长,就这点政治觉悟?难道你要和资本家站在一条线上吗?” 此话一出,巴桑大叔立马闭嘴,苏文也没想到,这次洗发引起的迟到竟然迅速被上升到政治觉悟的境地,那是所有人都不敢触及的禁区。 “我决定,今晚在全公社召开一次批斗大会,这不是小问题,这是一个人的本质问题!”所有人静若寒蝉,田跃进偷笑。 “田书记,你随便吧!”陈梦琪眼眶潮红,淡淡地说。 “什么?”田中华一脸没听清的样子,“你再说一遍?” 苏文接茬,“田书记,陈梦琪说你觉悟高啊!她一定要向你学习!” “狗屁!”白安宁说,“田书记,陈梦琪说,你随便吧!” “好好好,田跃进,你把这个资本家小姐给我绑咯,现在就送到公社去!” 苏文一米八的大个儿立马站出来挡在陈梦琪面前:“田书记,有话好好说,我们这些知青初来乍到,屁事儿不懂,您海涵。往后我们一定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深层次再教育,这回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是啊田书记,我们一定反省!”陈建国忙说。 “苏文!”田中华咆哮,“你要造反吗?你以为你爸妈是干部就能在这儿为所欲为么……跃进,快去公社叫人来,多带几条绳子,谁拦我绑谁!” “好!我这就去。”田跃进恶狠狠地望着苏文。 巴桑大叔不停叹息,央金穿着藏袍,躲在巴桑身后。 陈建国对身边的苏文小声传话:“苏文,我说你还是别管了,真批斗起来,闹不好会被打死。” “你让开,我不用你管。”陈梦琪绕开苏文对田中华说,“来吧,你绑我吧。” “跃进,先抓她去公社,到那再绑!” “好!” 田跃进大步冲来,苏文一把拦开娇小的陈梦琪,再次挡在她面前,“跃进,去公社也不用动手吧。” “揍他!”田中华喊道。 虽说田跃进矮了苏文一头,身形却粗壮有力,听田中华发令,抡起拳头就砸在苏文脸上,砸得苏文鼻血横飞,顿时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住手!这是怎么了么?”远处传来一个年迈的女声,众人一看,原来是格桑卓玛和巴桑顿珠。 田中华见状,连忙去迎:“卓玛书记,你来的正好啊!这两个知青在政治上犯了严重错误,我要田跃进把他们绑去公社,没想到他们还敢反抗,这是反抗组织,反抗党嘛!” “到底怎么回事儿?巴桑云丹,你说。” 巴桑大叔走过去,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卓玛笑道:“田书记,我看你有些小题大做吧,这些知青刚来,有些事情不太明白,我们要引导么。要是一犯错误就批斗,不留余地,严重打击了年轻人的进取心,那不就间接降低了我们的劳动效率嘛!” 田中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虽说点着头,但还是不服气地捏着拳头。 “我看今天的事情,陈梦琪的确是错了。田书记,我看这样,罚陈梦琪给公社羊圈担一个月水,可以吗?” “既然卓玛书记说了,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田中华转头对田跃进喝道,“跃进,咱们走!” 第三十四章 公社的羊 我从来都没有方向,所以我的颠沛流离,注定去不到你那浩淼汪洋! 田中华二人走后,苏文喜上眉梢,对着陈梦琪傻乐。 陈建国扶起苏文:“这满脸是血,还高兴呢!” “哝,快擦擦吧。” 80后的店里,何冰在柜台前忙着为顾客点餐,表演台上,弹吉他的男孩唱着自己的原创歌曲。台下,人影轻摆,如痴如醉。 李默见对面的老人漾出温暖的笑,便问:“不就给你一手绢让你擦鼻血嘛,至于这么感动?要不为了她,你也不用挨揍,她这么做是应该的!” 苏文视线眺过人群,投向窗外的夜,“那是她第一次,用带着温度的语调和我说话。我能感觉到,她为我紧张啦!” 巴桑云丹对格桑卓玛说:“我就知道会出事么,所以才叫顿珠去找你啦。” 卓玛大妈笑着走来:“苏文,你没事吧!” “卓玛书记,我没事!” “好好好!”卓玛书记连连点头,“以后大队的集合号一响,五分钟内必须在院子集合,你们喜欢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这次吃亏,下次就记住么!梦琪,你没事吧?” 陈梦琪嘴角微颤,卓玛说:“委屈啦?来,咱们抱抱。” “卓玛大妈!”陈梦琪上前抱紧卓玛,瞬间泪如雨下。 卓玛轻拍陈梦琪后背,安慰道:“好啦么,哭出来就好啦,没事的,没事的。” 陈建国转头就骂白安宁:“你个小瘪三,好歹咱都是一批的知青,你至于这么坑自己人嘛?” “谁跟她自己人?谁跟她自己人?我还就告儿你,我严重跟资本家划清界限,谁都拦不着,别说这一回,往后有一回我揭发一回……” 苏文上前一把将体型瘦小的白安宁推倒在地。 “苏文!你干嘛?你想杀人么?你丫再动我一下你试试?” “这可是你要求的!”苏文向前一步,吓得白安宁连滚带爬往后退,巴桑叔侄一看,上前抱住苏文。 格桑卓玛见陈梦琪情绪稍微平复,便走来对苏文说:“你要干嘛?你要对自己的同志动手?” “卓玛书记,他不是我的同志!” “苏文,你不可这样,对自己的同志大打出手,我们公社不欢迎!”卓玛对众人说,“好啦,你们都过来排队……现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咱们要团结一心搞生产,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这里很穷,为什么?生产搞不上去么!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生产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一同响应:“对!” “好了,梦琪不要再难过了,以后集合不要迟到就是啦!白安宁,你要团结同志,不要把家庭成份看那么重,既然来了就是同志,要拧成一股绳,知道么?” 白安宁眉眼低垂,不服气地说:“知道啦!” “苏文,你以后不要这么冲动,要是再看到你出手伤人,我们这里就不欢迎你啦!” “是,卓玛书记。” 格桑笑了笑,转身把德吉央金牵到面前:“好啦,大家跟着央金去干活吧,她的年纪比你们都大,你们就叫央金姐姐!” 苏文舍不得用陈梦琪的手绢擦鼻血,于是用袖口蹭了蹭,上前同央金握手:“央金姐姐,你好!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我叫苏文。” 央金捂嘴,噗嗤一笑:“没关系啦。”虽说央金皮肤黑红,但五官好看,有种异域美女的味道,她牙齿洁白,宛如瓷器,双目玲珑有神,透着不知世事的天真无邪,“今天咱们有两项任务的嘞,第一么就是清理羊圈,羊圈分一二三四号,咱们今天清理一二号。再就是上山打绿肥,每人五十斤。” “绿肥?绿肥是啥玩意儿?”白安宁侧目询问。 “哼!绿肥都不知道,还知识青年呢?狗屁不如!”陈建国没好气地说。 “你知道么?” “绿肥,就是一种草,打下来施在田里,相当于肥料你个蠢货!” “你……” “这位同志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央金问。 “哈,央金姐姐,我叫陈建国!” 央金又捂嘴一笑:“好啦,你们先去那边一人拿一把铁锹,然后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羊圈!” 德吉央金带几个知青穿过一队,爬上山脚的缓坡,这是二队的地方。苏文上前几步和央金并肩:“央金姐姐,卓玛书记罚陈梦琪给羊圈担水一个月,从哪担到哪啊?” “你看!”央金止步,手指山脚下的一队,“我们用牛车拉来的水么都储藏在你们院子不远的水塘里。从那里取水,担到羊圈就可以啦。羊圈就在前面,那里有三口水缸,每天四担水就够啦。” 苏文望着山脚下的一队,又看了看远处直耸霄汉的雪山,再想想从一队到羊圈这一路不断爬高,即使没担水都有些喘气,以陈梦琪那娇小的身子,如何把四担水担上来呢? 陈建国和白安宁仍在后面吵得死去活来,赵小花陈梦琪手挽手一路悄悄地跟着,苏文不时回望陈梦琪,四目相对时,陈梦琪总会有意避开。 “她害羞啦?”李默称赞,“看来你打开小陈同志的心扉啦!” 苏文喝茶:“没那么简单,和你们这代人不一样,那时的男女都比较保守。” 路上和德吉央金说说笑笑,不久便到了羊圈,这些羊圈都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外边扎着篱笆。人没走近,便闻到刺鼻的气味,来到羊圈跟前,知青们几乎个个被氨气熏的鼻酸泪流。 央金说:“这就是一号羊圈啦,羊么都拉出去吃草啦,大家用铁锹把羊粪铲出来。这样,一号羊圈比较大,我带陈建国、白安宁还有赵小花先进去,苏文陈梦琪你们在外边看看,学习一下,稍等我带你们去二号,那里比较小,你们两个人可以的。” 央金打开篱笆,迈步进去,只听“吧唧”一声,右脚便踩进厚厚的羊粪里。 安顿好三人,央金走出来说:“来吧,我带你们去二号。” 苏文跟着央金走进二号羊圈,这里虽小一圈,羊粪却比一号厚出一层,苏文站在羊圈中央不到一分钟,便觉得头晕眼花,他擦着眼泪,看了眼篱笆外的陈梦琪,发现她刚刚脱下脚上洁白的球鞋,光脚走进羊圈。 “梦琪,你这样,脚很容易受伤啊!” 陈梦琪托着铁锹,缓步来到苏文身旁:“刚才,谢谢你!” 第三十五章 英雄史诗 人们需要英雄,需要英雄来支撑脆弱的灵魂,因为自己的坚强,远远不够去面对现实的锋利,黑夜的漫长。 “刚才,谢谢你!”陈梦琪含羞。 苏文一愣,心底热血沸腾,面红耳赤,刺鼻的氨臭都仿佛花香一般:“快别这么说,同志之间就应该相互照顾嘛。” 陈梦琪双脚雪白,小巧精致,她转身走向墙角,用铁锹铲起羊粪。 “好啦,你们就这么铲么,我去给马上料,等我回来带你们上山打绿肥。”德吉央金说罢,笑着离开了。 苏文一边铲羊粪,一边问陈梦琪:“你头发好香啊?抹了什么东西吧?” “我用洗发香波。” “洗发香波?没听过。” 陈梦琪笑道:“是我叔叔从美国带来的,他们那的女孩都用洗发香波洗头发,洗过后又香又滑。” “这么厉害……那你叔叔在美国生活么?” “是啊,他四六年去美国留学,现在是著名的材料学家。中美关系缓和后,他回来过好几次呢。” 陈梦琪干活倒是利索,很快就铲开一片空地。苏文说:“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 “不会的,我早就习惯啦。过去在学校,他们会定时定期批斗我,谁跟我说句话,也会被骂的狗血淋头……所以,我不敢交朋友,也没人敢和我交朋友。” “那干嘛还上学,不去就是啦!” “当然不行,要是几天不去,学校就会组织人手去家里闹事,顺道批斗我爸妈,再把我抓回学校。”陈梦琪无奈一笑,“原想到偏远的地方来插队,情况会好一些,想不到还是改变不了。看来,这辈子就只能这样啦。” “别这么说,我相信一切会好的。”苏文坚信自己的想法,“梦琪,你是哪里人?” “我们家原本住在南方,后来因为生意,就迁到北方了,现在爸妈住在唐山。”陈梦琪问道,“你呢?你家在哪?听田书记说,你爸妈是干部?” “别听他瞎说,都是为人民服务,什么干部资本家,我觉得都是扯蛋。”苏文抹了抹鼻头的汗,“我们家住在西北一座小城里,说了你也不知道。” “要是下回再发生早上的事情,你千万别再出头啦。他们把我绑去顶多骂骂,要是你的话,闹不好会打你。”陈梦琪光脚站在空地上,字里行间带着些许愧疚。 “没关系,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苏文心里暖意盎然,铲起羊粪来越发有力,三下五除二就铲出半片空地。 二人有说有笑,很快就干完了眼下的活计。苏文在羊圈前的水缸里取了一盆水给陈梦琪冲脚,陈梦琪却说:“不用啦,我用树叶擦擦就好。” “你放心,羊圈的水我帮你担。”苏文说着,便把水倒在陈梦琪脚上。却见陈梦琪脸颊绯红,眼眶里有泪珠打转。 “还在想今天的事儿?” 陈梦琪轻轻摇头:“谢谢你。” 十分钟后,五个知青在一号羊圈前集合,德吉央金带来一筐镰刀,人手一把,整装待发后,众人便沿着陡峭的山崖向山腰走去。 陈建国仍在和白安宁喋喋不休地吵嘴:“瞧你那点出息,还首都人民呢,铲个羊粪都吐一地,松货一个。” 白安宁反击:“我吐我光荣,有本事你也吐啊!” “行了,你们别吵啦。”赵小花挽着陈梦琪回头喝道,“你们累不累啊!” 队伍渐渐爬上山腰,从这里看下去,康巴公社就像一块起伏的地毯。远处,能看到来时路过的湖泊和山林,此时万里晴空,天空幽蓝,绵延的雪山好像离他们很近,雪峰上游走的云雾就像谁在冬天哈出的暖气。 山间凉风自在,渐渐吹去了身上刺鼻的羊粪味儿。德吉央金说:“从前,这座山上住着一个英雄,名字叫多罗。他有一把宝剑,斩杀了许多吃人的妖女。他死后,他和他的宝剑就和这座山融为一体啦,所以这座山看上去就像一把宝剑,我们叫它多罗山。” 苏文发现,在山侧崖壁上画着许多梯子的图案,就问:“央金姐姐,这石壁上画的梯子是什么意思?” 央金迎风说道:“这些是希望死者的灵魂能爬着梯子去极乐世界么。”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赞叹。 多罗山的山腰有一片平地,生长着半人高的绿草,央金向知青们挥手:“大家看看,就是这种草,不要连根拔起,从咱们脚踝这么高的地方割下来,然后扎成捆再背下山。” 央金俯身用镰刀做了个示范,只见她身手敏捷,转瞬便割下一怀:“就这样,大家开始割吧。” 央金边割草,边唱起嘹亮的藏歌,虽说是藏语,苏文听不太懂,但那婉转高亢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起来,竟显得无比辽远而浑厚而摄人心魄,正如远方的雪山一般,令人神往。 “这种嗓音真好听,感觉很原始,但很有穿透力。”陈建国听得如痴如醉。 “央金姐姐,你唱的是什么内容?”赵小花问。 “我唱的是歌颂英雄的长诗。”央金说,“山下有个老爷爷,他过去是唱诗人,去过很多地方唱诗,甚至有人说,他见过格萨尔王的陵塔么。不过他去年去世啦。”央金指着远处的雪山,“他去世前一天,刚拉雪山发生了多年未见的大雪崩呢。公社的人说,老爷爷是上古英雄转世,现在升天啦。” “你们这传说好多呀!”苏文赞叹。 “不是传说,都是发生过的。佛祖保佑,我们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么。” “央金姐姐,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我要批评你这种封建迷信思想……”白安宁说着,被陈建国飞脚踢在屁股上,“哎呦,你踢我干嘛?” “你应该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知道嘛!” 央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白安宁同志说得对。”说罢,央金又唱起了藏歌。 陈梦琪和赵小花割得满头大汗,苏文上前准备对陈梦琪说别干这么卖力,否则第二天会吃不消。没想到陈梦琪突然晕倒在地,赵小花连忙喊道:“不好,梦琪晕倒了,央金姐姐,梦琪晕倒了!” 第三十六章 相煎何急 我无法阻挡时代的潮流,我只能站在岁月的角落,用自己所有的等候,陪你去亡命天涯! 李默从洗手间回来后,依旧坐在苏文对面。老人拿起一只香蕉蛋挞,看了看,又咬了一口,双眸微微一闪,连连点头。 “小陈同志怎么了?”李默给苏文续茶。 “山腰海拔太高,本来就缺氧,再加劳动量太大,晕倒了。” 德吉央金在前边带路,苏文背着陈梦琪盘下山腰,其余知青跟在身后,转眼就到了一队西边的央金家。 央金的妈妈不会说汉语,只听她对央金说了一堆藏语,苏文把陈梦琪放在土炕上便问:“央金姐姐,阿姨说什么?” 央金长长出了口气:“她说让梦琪躺一会吧,等等就会醒,我想应该是缺氧了。” “这我知道。”陈建国说,“我来前查过资料,说高原地区,氧气稀薄,对于低海拔来的人,假如运动过量,会发生高原反应。梦琪就是高原反应吧!” 央金点头:“好啦,咱们回去打绿肥吧,让她在这里休息。” 央金家的房子是土坯房,虽说简陋,但比较整洁。院子里拴着一条獒犬,见人就叫,差点给赵小花吓哭。央金说:“这条狗叫刀子,很厉害,一年前我和巴桑顿珠去林子里打猎,碰到藏马熊,要不是它,我和顿珠就死在那里啦!它的一只眼睛就是被藏马熊扣瞎的。” “藏马熊?在哪啊?”白安宁吓矮了半截儿。 “从这里往西,穿过一片草场,就在对面的树林里。” “现在还有吗?”苏文问道。 “不多啦,其他农场的伐木队宰杀了好几窝。熊皮卖走了,听说都卖去了外国。” 午饭过后,陈梦琪醒了,但还是很虚弱。巴桑云丹大叔把陈梦琪接回住处,让她继续休息。其余人接着上山打绿肥。没想到众人刚走,田跃进就悻悻地走进一队大院,站在场子里叫道:“巴桑队长,你给我出来!” 巴桑叔侄和四五个一队的人正在二层土楼里开会,听声后小跑出来。看田跃进怒气冲冲地站在拖拉机旁,巴桑云丹微笑上前:“跃进,怎么了?” “我听白安宁同志说,有人偷懒不干活?我爸让我来问问什么情况?” “哦,这个事情嘛。对,陈梦琪同志缺氧晕倒了么,现在正休息呢。” “公社的任务多艰巨,巴桑队长,你不是不知道吧?我们公社怎么能养废物?” 巴桑身后,一位面目沧桑的长者说道:“跃进,你这么说就不合适么,人家小姑娘身体不好,底子不好,要适应适应么。” “我爸说了,也不难为她。高处去不了,就在低处干。现在叫她出来,我监督她给羊圈担水。” “哎,早上我们才把羊圈的水送上去么,够用到明天啦。” 田跃进早有准备,来前偷偷去了羊圈,把几口缸里的水通通倒下山坡:“巴桑队长,我也是一队的人,不是我说你,你到底怎么分工的?我刚刚去羊圈看了,缸里一滴水都没!” 巴桑等人面面相觑后,顿珠对云丹说:“不会啊,我看着强巴担水上山啦!” “别废话了,赶紧叫陈梦琪出来。” 巴桑大叔轻咳两声:“跃进啊,陈梦琪同志需要休息,不如这样,今天让顿珠帮她吧。” “我看你们敢!”田跃进龇牙咧嘴,“卓玛书记早上说得话,你们都忘了?犯错误必须接受处罚,你们难道要反抗组织么?” “反抗什么组织?”顿珠有些怒意,“田跃进,不要欺人太甚么!” “好!好!好!这就是你们的政治立场是吧?好好好,我这就去公社找人来,让你们叔侄好好想想!”说着转身要走。 却听身后传来陈梦琪微弱的喊声:“等等!”陈梦琪攀在门框上,面色惨白。 巴桑大叔双手抱臂,转身道:“姑娘,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大不了让卓玛书记来评评理么!” 陈梦琪缓步穿过场子,对田跃进说:“跃进同志,我跟你去,请你带路吧!” 李默忿忿不平,心里只想把田跃进抓到80后的店里胖揍一顿:“我说这田家父子怎么这么变态!” 苏文轻扶老花镜:“现在想来也正常。他们出身贫农,痛恨‘剥削穷人的资本家’,一旦手握权力,就会想方设法去打击敌人,尽管那个敌人是他们臆想的。” “他们就没一丁点儿同情心么?” “当然有,只不过被掩盖了而已。” 陈梦琪默不作声地担水上山,田跃进跟在身后,手插裤兜,吹着口哨。看到眼前的陈梦琪身负重担,摇摇晃晃地走在山路上,田跃进得意万分,就像报了杀父之仇一般。 第一担水运到羊圈,陈梦琪已面无血色。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随着桶里的水一齐跌落缸中。 “快点,还多着呢!”田跃进站在一边,乐呵呵地说。 下山打满水,陈梦琪第二担上山,终于在快到羊圈时体力透支,身体和两桶水一齐滚落山坡,失去知觉。 田跃进两眼一睁,大惊失色,掉头就跑,留下陈梦琪独自躺在山坡的草丛里。 下午五点多,知青们背着绿肥从山上下来,苏文背了两捆,其中有陈梦琪一份。德吉央金教大家唱藏歌,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甚是欢快。苏文极有语言天赋,一下午就学会了许多藏语单词,赵小花也不错,二人一来一去,逗得央金捧腹大笑。 “名卡热?(你叫什么名字?)” “额阿吉多苏文!(我叫苏文。)” “哎,我叫陈建国么!” 赵小花忽然停下脚步,手里的镰刀一挥,指着低处喊道:“你们看!那有个人!好像……好像是陈梦琪。” 苏文一听,定睛一看,侧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的人果然是陈梦琪。 “小陈同志没事儿吧?”李默揪心。 “还好,除了身体虚弱,受了些皮外伤,其他都好!” 虽然李默眼前的苏文和蔼地吞吐着每一个字,但当时的苏文却像发了疯的牛。他将陈梦琪背回大队,安排妥当,抄起扁担就向公社冲去! 第三十七章 赌一赌 多年以后,当我回首往事,发现那些美好的回忆,大多来自那些温暖的人。 陈建国和巴桑顿珠一路劝阻,苏文却丧失理智,哪听得进去。 公社党支部坐落在一片四方的小院里,一层砖房,房子前竖着许多木板,上面贴满大字报,内容无非是什么农业学大寨,什么汉藏一家亲,什么批林批孔等,都是一半汉字一半藏文。 苏文冲进公社小院,站在支部前大喊:“田跃进,你给我出来!田跃进,你给我出来!”苏文一声比一声嘹亮,一次比一次愤怒。 半分钟后,公社砖房里走出来七八个人,其中只看到格桑卓玛和田中华,却不见田跃进的影子。 “苏文!”田中华指着他手里的扁担,“你要干嘛?” “我找田跃进,让他给我滚出来!” 格桑卓玛上前,扫了眼苏文,又看了看陈建国和巴桑顿珠,问道:“顿珠,发生什么了?” “卓玛书记,陈梦琪同志不是高原反应了么!” “哦,我知道!”卓玛点头道。 “中午就在大队休息,田跃进么跑进来说,陈梦琪是偷懒,还说田书记命令,要陈梦琪去给羊圈担水么!结果陈梦琪就在羊圈下面的山坡上摔晕了,衣服摔烂了,脸上手上都是伤。” “羊圈的水今天没人担么?” “不是么,今天一大早,我看着强巴担水上山啦……哎,强巴也在,你过来,给书记说说怎么搞的?” 次仁强巴人高马大,上前几步对格桑卓玛说:“书记,羊圈的水是我早上担的,肯定能用到明天么。” 顿珠不解:“那为什么田跃进中午过来说,羊圈里一滴水都没?” “这不可能,我不仅把缸里都灌满了,连水槽里也满满的么!” 格桑卓玛仰头问强巴:“你是不是偷懒啦?” 强巴一脸委屈:“卓玛书记,我从来都不偷懒么。” 顿珠忙道:“是啊卓玛书记,强巴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平时干活任劳任怨,没的说。而且我亲眼看着强巴担水上山了么。” “田书记。”卓玛转头便问,“你说说这是怎么了?” 田中华两眼一翻:“我哪知道?我就让跃进去监督知青干活,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陈梦琪高原反应么?” “我不知道。”田中华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要是知道,怎么会不让她休息呢?”田中华对身后几个人笑道,“你们说是不是?” 有几个人连连点头,很显然,他们是向着田中华的。 “不对,田跃进说田书记知道陈梦琪高原反应,还说田书记命令,高处不能去,就在低处干。羊圈不高,又不会出事。”顿珠直言不讳,“我们当时觉得陈梦琪还很虚弱么,就让她不要去,可她非要跟田跃进去,去就去了,结果还出事了么。” “放屁!”田中华怒气冲冲,“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是我当面说得么?” “……”顿珠低下头,吓得默不作声。 “你说没说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把你儿子叫出来,咱们当面对质!”苏文握着扁担在面前比比划划。 “哼!你这个知青真是无法无天啊!”田中华怒目,“你拿个扁担要干嘛?你还想殴打自己的同志不成?我看你没一丁点儿政治觉悟,陈梦琪是资本家,难道你不知道么?你敢和她站在一条线上。” 田中华咆哮道:“你要做***吗?” “田书记。”卓玛说,“不要老把问题上升到阶级斗争么,这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就在人民内部解决,你说对不对?” 卓玛话音刚落,却见公社的人手指院子大门:“跃进不是来了嘛!” 苏文转头一看,果然是田跃进,心中怒火顿时冲天摄地,手里扁担也痒得发紧,身子不自觉地向田跃进飞奔而去:“田跃进,你个王八蛋!” “快!”卓玛挥手示意强巴、顿珠、陈建国等人,“快把他给我按住。” “要不是那天人多把我按倒在地,我真可能把田跃进打死!”苏文对李默感叹,“老板,你这个甜点有一股榴莲味!” “这都让您吃出来啦!”李默翘起二郎腿,“虽然是香蕉蛋挞,但我的确放了一点点榴莲,不好吃吗?” 苏文从兜里掏出一方手绢,轻拭嘴角:“好吃。” 手绢青边,微黄,中间绣着湖面和一叶扁舟,小字:西湖夜色。 “这手绢是陈梦琪给你擦鼻血的那条么?” 苏文小小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苏文冷静下来,卓玛才让强巴等人把苏文扶起来,陈梦琪给他擦鼻血的手绢从兜里掉落,苏文捡起来,拍了拍,确认一尘不染后,像宝贝似的又揣进胸前。 “卓玛书记,你也看到了,今天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严肃处理!”田中华翻手一把将田跃进拉到身后,“跃进只是去督促知青上工,没想到现在的知青都成了亡命之徒。我建议,罚苏文一个人在两天内把马棚引水渠剩下的工程挖出来!” 强巴一脸不可思议:“田书记,那条引水渠半个月都还没挖到一半么,两天挖出来,不是要人命么!” “那就三天!” “田书记,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啦!”卓玛转头望着田中华说,眼神略显凝重。 “可以,我可以三天挖出来!”苏文上前,“但我有个条件,田跃进不顾同志死活,心术不正,羊圈这个月的水,陈梦琪免了,让田跃进担!” “放屁!谁心术不正!”田跃进骂骂咧咧。 田中华嘴角却扬起一抹诡异的笑:“跃进,你先不要说话。苏文,我答应你的条件。三天内,你把引水渠挖出来,不许其他人帮忙,别说一个月,我让跃进给羊圈担半年的水!” “爸!” “你给我闭嘴!”田中华脸上一怒一笑,半阴半阳,“苏文你说怎么样?” “好啊!” “等等,话没说完。要是挖不出来呢?” “你说!” “要是挖不出来,罚你去回风林场守林半年!”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只有陈建国和苏文面无表情。顿珠忙说:“回风林场有藏马熊,还有高原狼,那地方已经多少年没人看了,就算是老猎人也不敢住在那啊卓玛书记!” 格桑卓玛说:“田书记,这绝对不行,回风林场那么危险,我不能把知青们放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卓玛书记,我愿意!”苏文说道。 “你愿意也不行!”卓玛书记眼神坚定,“这样,要是苏文输了,也给羊圈担半年水,大家觉得怎么样?”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第三十八章 打马过湖边 我打马绕湖,只为等你回来。 铁镐狠狠砸在坚硬的鹅卵石上,铿锵作响,这已是苏文第三天在这里挖水渠了。他的手已被铁镐震的血肉淋漓,只能缠上布头继续凿。天空刚刚晴好,此刻却下起冰雹,远处的雪峰忽然遮面匿形,一片苍茫。 苏文扛起铁镐,一路小跑,钻进马棚一侧的土房里。看守马棚的扎西杰布老爷爷坐在火边煮清茶,见苏文狼狈归来,笑说:“哎呀,等你半天啦,快来喝碗茶,暖一暖么!” 苏文扫去发间的冰碴:“爷爷,这天气太怪了,刚刚还晴得很,这冰雹说下就下呀!”苏文在火边坐下,接过扎西递来的热茶。 “等等!”扎西坐在矮凳上,转身从身后拿起一只瓷罐,打开盖子,用粗糙皲裂的手指往里一抠,指尖就点起一星酥油,伸手便抹在苏文的碗边,“哎!清茶不行,喝上酥油,身子就不潮了么!” 说罢,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转手举起另一碗热茶,呷了一口。苏文望着扎西:“爷爷,你怎么不来点酥油。” 老人笑着说:“我没关系么,你们年轻人才要注意身体。” 苏文放下茶碗,起身绕过扎西,拿起盛着酥油的罐子,揭开一看,已经见底:“爷爷,这小罐酥油你能吃多久。” “我么?”老人笑道,“我年纪大了,一年也就一罐么。” 苏文一想,他来马棚这三天,吃下去的酥油也至少半罐了:“爷爷,这都快没有了。” “哎呀,你快来坐下么,我们年纪大了,吃什么都一样。”苏文顿时眼眶潮红,许多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他知道扎西爷爷自己舍不得,却对一个陌生人毫无保留。老人问,“怎么样?水渠今天能挖出来么?” 苏文摇头:“挖不出来啦!” “谁都知道你挖不出来么。” “我也知道我挖不出来。” “那你还答应田中华?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老人从身边拿起一些干柴扔进火灶。 苏文托起茶碗,把碗边的一星酥油撇了半星抹在扎西碗边。老人一怔:“哎!你这是干么?” “咱爷孙两一人一半!” “你这小子!”扎西开怀大笑,下巴上的白胡须随之轻摆。 苏文笑着说:“我挖不出来,羊圈的水就不用梦琪担了,我担总比她担好。” “苏文啊,你不要再招惹田家父子了么,他们在这里干的事情,我太了解了。从前有一个资本家少爷到我们这插队,田中华就组织人手天天开批斗会,最后那个年轻人就投湖自杀了。” “卓玛书记不管么?” “那时候的卓玛还是一队的队长,田中华要不是那件事么,闹不好今天也当上正书记啦。” “还有这种事?这田家父子太坏了。” 老人不禁感慨:“所以说,不要再招惹他们了,干好自己的活,少管闲事的好。” 苏文点头:“爷爷,我知道啦。”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窗外又渐渐晴开了。 苏文没再挖水渠,而是跟着扎西杰布在马棚里赏马。老人指着一匹白马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传说我们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就有一匹月亮一样的白马,还有一个月亮一样的心上人。那时的铁棒喇嘛得知此事后么,就派人把那个月亮一样的姑娘送到了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用铁笼把她关起来,让她饿死。” “铁棒喇嘛?是干嘛的?” “就是管纪律的喇嘛。” 苏文恍然大悟:“后来呢?” “后来,那匹月亮一样的白马驮着仓央嘉措,穿过茫茫雪域,最后找到了那个月亮一样的姑娘。可是,他心上人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么。仓央嘉措哭了三天三夜。再后来,他抱着姑娘的尸体来到一座湖边。那湖水碧波荡漾,无边无际。他准备把姑娘埋在湖边的雪山里。就在路上,遇见了一位老人。” “老人认识仓央嘉措?” 扎西爷爷摇着头:“这个老人么,看了看姑娘的尸体,什么都没说,只用手臂一挥,姑娘像尘土一样不见了么。仓央嘉措就问,我的心上人哪去了?老人说,要想让你的心上人活过来,就必须在每年藏历八月的月圆之夜,骑这匹月亮一样的白马到这里绕湖一圈,或许某一天,心上人就能回到你身边么。” “他心上人回去了么?” “从那以后,每年的藏历八月,当湖面洒满月光,就会看到一个少年,打着一匹月亮一样的白马,绕湖而过。”扎西爷爷伸手摸了摸眼前的白马,“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心上人么再没有回来。他圆寂的时候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他圆寂前写了首诗,大概是说,他的心上人早就回来了。” “回来了?”苏文好奇,“回哪了?” “回到自己心里了么!” 爷孙两哈哈一笑,扎西顺手把白马牵了出来:“苏文,你会不会骑马?” 苏文摇头:“我会骑自行车,在我们那,没见过马。” “来,上去!”扎西把马绳递给苏文,“这匹月亮一样的白马,会带你找到心上人!” “爷爷,我不行啊!” “什么行不行,男人,要无所畏惧么!来,上去!” 苏文摸摸马头问爷爷:“这匹月亮一样的马叫什么名字?” “就叫月亮!” 苏文脸贴马头,轻抚马鬃:“月亮,那我来了。” 苏文翻身上马,稳坐马鞍,扎西爷爷从木梁上取下细柳一样的马鞭:“给,拿着,让月亮带你出去走走吧!” “谢谢爷爷!”苏文跃马扬鞭,转眼便把马棚甩在身后。 远处一片无际的草场,翻腾着巨大的云垛。“月亮”飞步矫健,踏燕而行,苏文迎风呐喊,热血激昂,唱起了央金教他的嘹亮藏歌。历史书中说,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驰骋东西,打下了无比辽远的版图。而多年以后,当苏文同马如风之时,他才明白过来,可怕的并非蒙古人的弯刀,而是一个男人骑在马上,奔腾于天地间那颗无畏而遥远的心。 前方,渐渐出现一个人影,她扎着双辫,穿着雪白碎花小袄,正在向这里走来。 “不会是陈梦琪吧?妈呀,看来月亮真带你找到心上人啦!”李默说罢,吉他弹唱的男孩开始了另一首歌。 第三十九章 陈梦琪 假如爱情来了,我们总会有一个刹那,舍得用最最珍贵的东西去证明,比如生命。 “你真的在这!” “你怎么来了?”苏文下马说。 “……” “谁告诉你的?都说好了不是不告诉你嘛!” “这不用你管。”陈梦琪一手放在斜挎的背包和军绿水壶上,一手指着苏文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苏文把马拴在树上,看了眼双手渗出布头的血渍,恍然大悟道:“哦,这个嘛,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没关系。” 陈梦琪上前抓住苏文的手,看着看着,泪眼迷离:“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不用骗我。” 苏文撒手笑道:“哎呀,没关系!” 陈梦琪再次抢过苏文的手,轻轻松开缠绕的布头,看着苏文手掌血水和脓水模糊一片,她眼眶里的泪珠不禁奔涌而下。 “不要哭,没关系的。” “……”陈梦琪委屈而无声地抽泣,她把布头扔在地上,用水壶里的水冲洗伤口,又从背包里掏出一方折叠成手指大小的草纸,包藏着微黄色粉末状物体:“苏文,你忍一忍,可能会有些疼,这是yn白药。” “哦,没关系,我一点都不疼……啊!……” 陈梦琪又拿出一条粉色丝巾,从中用牙一咬,“嘶啦”一声便扯成两半。苏文忙问:“你这是干嘛?多好的丝巾啊!” 陈梦琪用袖口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珠,一边为苏文包扎一边说:“那些布头很脏,伤口已经感染了!” “看着她为我难过,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和温暖。”苏文在寂静的歌声里望着笑意盎然的李默,“我甚至觉得,就算为她失去生命,也值!” 李默微微点头:“当然,我能理解。假如爱情来了,我们总会有一个刹那,舍得用最最珍贵的东西去证明,比如生命。” “是啊……人总有年轻的时候,现在想来有些可笑,但在当时,那想法就像夏花一样,肆意地开着,无所顾忌,无所阻碍,无所不能。” 李默打个响指:“这比喻不错。” 苏文和陈梦琪坐在树下的草地上,虽说秋天,但这儿的绿草没有一丁点发黄的迹象。从此向远望去,一片油绿延伸至远处低矮的马棚、黝黑的山峰、蔚蓝的天际。 陈梦琪拭去眼角的泪花问道:“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对你好,我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你。” “苏文,你知道我的家庭背景,说心里话,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陈梦琪同志,我要提醒你,你的想法非常可怕。”苏文一本正经,“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有着相同的理想和信念,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不能把个人问题放大化……毛主席说,知识青年要在广阔的天地中大有作为,所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肯吃苦肯卖力……” “好了,我知道了。” “……哦。” 陈梦琪看了眼身后的白马问道:“这匹马有名字吗?” “当然,它叫月亮,看守马棚的扎西杰布爷爷说,骑着月亮,就会找到心上人。”陈梦琪脸颊绯红,苏文说,“梦琪,你要不要试一试?” 陈梦琪摇了摇头:“……我有些害怕!” “别害怕,月亮很乖。” 苏文扶陈梦琪上马,“月亮”摆摆马鬃,像是表示欢迎的样子。苏文牵马,徐徐走在草场上:“怎么样?月亮很乖吧。” 陈梦琪望着走在马前的苏文,又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草场:“苏文,你能上来吗?” 苏文一怔,缓缓回头道:“梦琪,你说什么?” “你也上来吧,我想让月亮带我跑起来!我想吹吹草原的风!” “好啊!”苏文跃马而上,双手环着陈梦琪的腰肢,牵起马绳,“梦琪,你抓好马鞍!” “嗯!” 李默矮坐在藤椅里,感叹道:“老爷子,你一定很激动吧?” “是啊,我的心从没那样跳过,感觉不把嘴闭好,一定会从嘴里跳出来。”苏文取下老花镜,再次拿出手绢擦了擦,又戴上,眼神在昏黄的灯下闪出一丝美好的光晕,“她的双辫低垂,散着淡淡的香。我不认为那种香味,和来自美国的洗发香波有什么关系,我认为,那就是她的香。” “月亮”在广阔的草场上飞驰起来,苏文臂弯里紧紧环着陈梦琪,在苏文眼里,陈梦琪的后脖颈光滑白皙,更像月亮。苏文缓缓把自己的脸贴在陈梦琪的后脖颈上,那肌肤的温度和细腻是苏文难以用任何文字形容清楚的。假如六年前,那个第一次把人类足迹留在月球上的人是苏文,他想他不会激动到无话可说。而在陈梦琪身后,他的确无话可说,那是比任何登月都要登月的登“月”计划。 陈梦琪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她甚至把头微微后仰,用耳尖轻扫苏文的脸颊。 “你说,骑这匹白马能找到心上人,是真的吗?” “当然。”苏文说,“反正我找到了。” 二人坐在黄昏的草场上,陈梦琪说:“我该回去了,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不用了,也不是很脏。” “已经很脏了,虽说是劳动人民,也要干干净净的,不是么?” “好吧。”苏文脱下自己的中山装,“梦琪,谢谢你。” 陈梦琪从背包里取出另一件中山装:“给你。” “哦?你都把我换洗的衣服拿来了!” 陈梦琪笑道:“我让陈建国从你包袱里取出来的……你明天能回来吗?” “嗯,他们明天过来收工,反正也挖不出来了。” “那就别挖了……这两包yn白药你拿着,明天一早再换一次。” “知道啦。” “明天他们收工,你别再和田家父子吵嘴了,他们权力在手,咱们总是要吃亏的。” “知道啦,你就放心吧。只要他们不欺负你,随便咋样,我都无所谓。” 陈梦琪莞尔一笑:“好吧,那你照顾好自己。”她把苏文的脏衣服折叠整齐,有条不紊地塞进背包,起身道,“别再蛮干了,虽然你人高马大,也挡不住他们人多势众。” “嗯,我知道啦。你路上小心。” 陈梦琪转身离开了,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晚霞里,苏文在“月亮”前得意地上蹿下跳。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俘获了陈梦琪的芳心一颗。 “要知道,那可是冰山美人啊!”老者的笑容依旧得意,就像陈梦琪带着他的脏衣服,刚刚离开80后的店一样。 第四十章 望果节(上) 你不是插在瓶里的花儿,你是奔驰在草原的风。所以你不会凋谢,却带走我所有的思念。 一九七六年十月初,田间的麦子金黄如焰。藏族农民欢庆丰收的传统节日“望果节”也随之而来。 这天一早,天蒙蒙亮,德吉央金就走进陈梦琪和赵小花的宿舍,为她们打扮一番。早八点半,众人在一队大院里集合。苏文望着一身藏式打扮的陈梦琪,眼睛都直了。 陈梦琪穿着艳丽的氆氇尼裙子,乌黑柔亮的长发间编着一条条彩穗,两条小辫从左右两侧盘起,像花环一样坠在耳畔。低垂的刘海上点缀着小巧的藏银头饰,晨光之下,熠熠生辉。她白皙的面庞在素面朝天的女孩里显得异常光亮,秋色里,回眸一笑,宛若众生倾。 德吉央金背着竹篓,装载的东西高高耸起,陈建国好奇,揭下竹篓上盖着的小毛巾,向里一看,不禁“哇”的一声。众人迅速围上去,纷纷垂涎三尺。只见竹篓里盛满了各种美食,有奶渣、炒青稞、酥油茶、红糖糌粑、风干牛肉,除此之外,居然还有难得一见的水煮牛肉和红烧肉罐头。 央金说,这红烧肉罐头可好吃了,无论是煮面条还是烤大饼,随便来两块,那肉香就能把人美上天去。 巴桑大叔在场子里集结了一队的所有队员,点齐人手,众人列队出发,向公社外的土石路走去。到那儿时,公社的马队和马车已悉数到达,看着巴桑大叔把女孩们都安排在马车上,苏文便骑上一匹黑马,静静跟在陈梦琪的马车后头。 陈梦琪时而回首看看苏文,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长龙一般的马队缓缓在土石路上前行,大概一小时后,光秃秃的路面两旁渐渐出现了人流密集的闹市。马队继续前行,很快抵达了桑切广场。说是广场,其实是一片开阔而平坦的草场。此时,草场上彩旗飞扬,无数骏马和马车向草场中央汇集,由于人们盛装出席,服饰艳丽,让人眼花缭乱,仿佛世上所以的颜色都在此刻悄然降临。 一座巨大的白帐篷前,女民兵们个个英姿飒爽,卷起袖口,手持步枪正在瞄准远处的气球靶心,只听一声令下,草场上响起了漫天枪声。 巴桑顿珠说,这些女民兵个个都是神枪手,每年都会在这里举行实弹打靶表演。他还指着一个短发女民兵说:“苏文,你看那个姑娘么,她是拉萨人,叫达娃卓玛,好看吧?可惜她在别的公社,这一年只能见一次么,苏文,我去了,你把马交给次仁强巴,让央金带你们去玩么。” 巴桑顿珠一溜烟不见了。 每年的望果节,桑切广场上都会有三个公社的人聚集于此,来共同庆祝这即将收获的时节。苏文和陈梦琪、陈建国、赵小花四人跟德吉央金在人流中穿梭。白安宁随着田跃进一伙人去参加三大公社联合举办的拔河比赛了。 德吉央金对众人说:“表演太多了……”她指着不远处,“那里有马术表演,还有赛马,还有唱歌跳舞的么,大家这就解散吧,想看什么就去看什么。我们公社会在南边支起帐篷么,你们玩累了或者饿了,那就回来,我会在那里等你们。” 和央金道别后,陈梦琪挽着赵小花(就像藏地小姐妹)对苏文和陈建国说:“你们去玩吧,我和小花随便转转!” “成!” 陈建国要去看马术表演,苏文却毫无兴趣,二人就此分开。苏文穿过人流,来到另一个公社的手工品展示区,一个年轻的藏族少年盘膝坐在草地上,面前平摊的黄布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藏族饰品。 苏文驻足问道:“同志,这里有没有适合女孩子戴的东西?” “你是哪个公社的么?”藏族少年问道。 “我是康巴公社的知青么!” “康巴公社的么!你是要送给一个女孩子的么?” “是的么!” “哎,是一般同志还是你喜欢人家的那种?” 苏文咧嘴一笑:“是喜欢人家的那种么!你说怎么办?简直没办法么。” “理解理解,我也有自己的心上人。”少年抱臂笑道,“每天看见她就很开心么……让我想想,你可以送她这个。”少年拿起一支朱红色的木质手镯,手镯卡口镶嵌着一点点闪亮的藏银纹边。 “这是什么?”苏文接过手镯,反复端详。 “这个叫鸡血藤,一般都生长在危险的悬崖峭壁上么,只有勇敢的家伙才能取到它,再把它做成手镯送给心上人,就算是定情信物么。”藏族少年问道,“你们汉族都给心上人送什么?” “我们?我们就送点秋波。” “秋波是什么东西?” “……这个一下子说不清楚。”苏文往手镯上哈了口气,又放在袖口擦了擦,“同志,你这个手镯怎么卖?” “这个不卖,你有什么好东西,我可以和你换么。” “我?”苏文沉思,“我有什么?你等等。”苏文低头在挎包里翻了半天,取出那本厚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道:“我有书!你看看,这可是本好书。” 少年满脸疑惑地接过来,看了看,又挠了挠鬓角:“看样子是好东西,可我藏文都没认全么,更别说汉字了,这对我没什么用处。” “你可以找个识字的人讲给你听么。这书里的男主角可厉害了,是一名了不起的战士,他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外国心上人么,好看极了。” 少年眼珠子向上一翻,又看了看手里的书:“算了,反正我家一本书都没么。这手镯你拿去吧。” 苏文连忙将手镯塞进挎包,蹲身对少年说:“同志,我祝你和你的心上人永远幸福。” 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哈哈大笑:“谢谢你啦。” 苏文继续在人海中穿行,不远处的赛马比赛刚刚开始,听说次仁强巴参加了这次比赛,苏文跳高一望,只见二三十匹骏马向草场深处疾驰而去,顺势扬起一坨坨不大不小的灰尘,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更别提给次仁强巴加油助威了。 西边一座小帐篷前,盛装的年轻男女们围成一圈唱歌跳舞。见人走来,便端上几杯青稞酒,苏文见状赶忙凑上去连喝七八杯,姑娘们都说苏文能喝,要是穿上藏袍,根本看不出苏文是来插队的知青,更像是藏地里土生土长的汉子。 苏文对唱歌的姑娘们说:“你们的歌声有神奇的作用,那就是把酒变成了水。” 第四十一章 望果节(下) 我活在没有你的世界,却守着你最心爱的草原。因为你从没说过,你会一去不返。 黄昏时,草场上依旧热闹非凡。青稞酒后劲大,听力难免有些迟钝,苏文坐在康巴公社的帐篷外和巴桑大叔大声说话,周围都是一队的人,有说有笑的相谈甚欢。 “苏文!” “哎!” “你么,是不是有心上人啦!” “你怎么知道的么!” “巴桑大叔我又不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嘘!”苏文把手指放在唇边,“巴桑大叔,你要替我保密的么。” “保什么密么,闹不好一队的人全都知道了。”巴桑云丹捋着八字胡哈哈大笑,“没关系,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谁都年轻过,谁没有心上人么!” 苏文拿起一小块儿奶渣放在嘴里:“巴桑大叔,你的心上人是不是顿珠的妈妈。” “我么?”巴桑的笑容微弱了许多,他拿起面前的青稞酒喝了大口,用袖子抹下嘴角,转头对苏文说:“是啊,我的心上人是一个叫央拉美朵的姑娘。我叫她央拉,也就是顿珠的妈妈。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只有十五岁。” 巴桑大叔长叹一口:“没有人介绍,我们是自己认识的……用你们的话说这叫自由恋爱么。别看我现在老啦……我年轻的时候,唱歌可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好啦。我记得那也是一个望果节,和现在一样热闹,天黑以后,就在那个地方会生起一堆篝火。”巴桑手指河边那片土石平地,“年轻的我们么就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央拉就唱:雪山上呀有月亮,阿妹站在月亮下哦,那个男人胆子大哟,爬上山来看一看喽。”巴桑说原本是藏语的,大概是这个意思,但他还是用藏语给苏文唱了一遍,“我就唱:雪山再高也不怕哟,阿哥爬着云上天,就算阿妹摘月亮吼,我敢把它背下山哝。” “你们这就对上歌了?” “哎,这就算看对眼了么。”巴桑大笑,拍着苏文的肩膀说,“两年后我们就结婚了。央拉是名藏医,在我们村子,只有她能给大家看病,大家都很尊敬她。顿珠两岁那年,村里一个老人得了肺病,央拉说很严重,她每天上山采药,但她说这些草药已经没用了,她必须到拉萨去么,拉萨有她需要的药材。”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汽车,央拉一大早就骑着马走啦。我记得她走的时候,天还蒙蒙亮么。我给她装了好多吃的,她说,顶多半个月就能回来么……” 巴桑说到这,眼眶有些潮红,草场远方的晚霞倒映在他黝黑的脸上,苏文看出了些许悲伤的味道:“苏文,你把这半碗青稞酒喝了,我再往下说么。” 苏文倒满:“好说么。” “好小子么!”巴桑微微一笑,“后来,过了一个月都不见央拉回来,我就开始有些着急了么。我就告诉格桑卓玛,我要去找找央拉,她就派了三个人跟我一起去找啦。再后来,我们在离这里不到十公里的一条山涧找到了央拉和马的尸体。她穿的大红色氆氇尼,很容易就发现了。” “她坠崖了?” “是啊,可能是走得太快,那几天又下了雨么,山里的路有些软,马就失脚啦。”巴桑泪眼默默,“苏文啊,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么?我难过,是因为她答应我半个月后一定会回来么。结果呢?她把我给骗了。心上人对你说谎,这是最叫人难过的么。” “……” “哎,都过去啦都过去啦,我就是说说么,你小子难过什么?我要不告诉你央拉的事情,你以为我巴桑云丹就没心上人么?哈哈哈哈哈……来吧,陪我喝酒才是你小子的任务。” 几人边说边喝,苏文酒量奇大,居然把巴桑云丹喝倒啦。苏文扶巴桑进帐篷,把他安置在床,走出帐篷时,天已黑透了。雪山之上,星辰漫天。不远处的河边,篝火的火舌就像桔色的舌头舔舐着浩淼的天脉。隐约间,苏文耳畔响起了“切、切、切。切、切、切。切……”的嘹亮而整齐的吼声。苏文知道,这是人们跳锅庄舞时唱到的节奏,看来巴桑大叔说的“对歌会”就要开始了。 苏文在帐篷外找了个一队的人问:“同志,你有没有看见陈梦琪啊?” “陈梦琪?她和赵小花去篝火那边了么。” 苏文道谢后,一路小跑,很快就来到篝火附近。 只见男男女女围了五六圈,绕着篝火“切切切”地边喊边跳。有人大喊:“来!跟我一起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每个人都很有节奏感的样子,手臂一起一落,步伐错落有致,简直就像一场气势宏大、庄严肃穆的表演。 苏文被深深吸引,不自觉地加入了这场难得一见的盛大篝火晚会。一首曲子结束,众人被要求坐下来观看,只见几个女孩从人群里跑出去,围向篝火近处。有人喊道:“这是康巴公社一队的庆祝节目,现在开始。” 苏文细看,那不是陈梦琪和德吉央金等人嘛。 德吉央金“嗨”了一声,就听人群里有人敲起了皮鼓,几个女孩跟着节奏跳了起来,她们弓背弯腿,含胸低头,绽放间甩起长长的衣袖。她们似乎以火光为轴,星光为地,在这无际的草场边飞驰起来。 陈梦琪嘴里唱着藏文歌,身体似乎天生就有舞蹈的天赋,那一起一落,一来一去,有时宛如溪水柔软,有时好像骏马矫健。她一直微笑,透红的脸在火光里柔美而朦胧,身体的线条也忽明忽暗,就像风吹处,一缕袅袅炊烟。 “真美啊!”苏文赞叹不已。 “老爷子,我就是看不着,光听你说啊,都觉得美呆了!”李默让何冰添了壶热水,又给苏文换了新茶,这竹叶青三水后,味儿就不浓,而苏文喜欢浓茶,“来,新上的峨眉竹叶青,您喝着。” “谢谢!” 弹钢琴的比利此刻上台,他对着麦克说道:“下面第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献给一位有故事的老人,欢迎他来80后的店……今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老爷子,这可是我为你点的歌,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李默一喝浓茶就嫌苦,“后来呢?你别光觉得人家美啊?后来怎么了?” 苏文托起茶杯放在嘴边,闻了闻:“后来啊,后来我们围着篝火,也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第四十二章 月光和爱人 我总是想起她坐在月光里,而我坐在她身边,她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只要我看着她,就会心满意足。 该到知青们表演节目了。几个公社的知青一商量,最后拍板给大家唱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知青们总共十来人,围坐在篝火旁,面对刚刚跳完锅庄的人群唱了起来。 陈梦琪坐在苏文身边,她小巧的脸不时转向苏文,微微一笑: ……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但又难为情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 但愿从经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唱了一遍,公社的人觉得没听够,要求知青们再唱一遍。于是这些歌词,知青们来回唱了好几遍,每每唱到“心上人坐在我身旁”的时候,苏文总会提高嗓门,拉长节奏,而陈梦琪总会笑一笑,每次都羞红了脸。 篝火晚会进行到很晚才结束,公社的人纷纷散开,向着自己公社的帐篷走去。赵小花帮忙收拾晚会道具的时候,苏文走到陈梦琪身边说:“梦琪,和我去看星星吧,我和扎西杰布老爷爷借了两匹马,听他说,这片草场的星星很漂亮。” “可是小花让我等她。” “没关系,她收拾完道具就回去啦。” 二人一路来到康巴公社的马匹聚集点,扎西杰布正坐在小小的石头火灶前煮茶,看到苏文陈梦琪迎面而来,高兴得不亦乐乎:“苏文,带你的心上人来了么。” “来了来了么。”苏文满脸堆笑,陈梦琪又羞又气,抬手就打了苏文胳膊一下。 “爷爷,你别听他瞎说,我叫陈梦琪,也是新来的知青。” “哎呀,我早就听这小子说过了么,那几天在马棚里这小子天天唠叨你,说你多漂亮,说你多懂事,我都快听烦了么。”扎西杰布指着几根木桩打出来的简易马圈说,“去吧,要哪匹马自己挑,但要记住,不要去草场深处,那里靠近回风林场,有狼的么。” “好的,我知道了……梦琪,咱们走。” 陈梦琪选择了“月亮”,苏文骑上了一匹名叫“黑云”的黑马,它比“月亮”健壮一圈,四肢肌肉结实,也比“月亮”高出半头。 “苏文同志,你的约会很成功嘛!我表示热烈祝贺。”李默轻声鼓掌。 “都是我提前安排好的,总之那天喝多了青稞酒,脑子里只有她。” “我表示理解。”李默想起上个星期自己喝醉了,满脑子都是秋米,要不是凌晨三点多,李默都想出去买颗钻戒,一分钟都不能等地向秋米求婚。 陈梦琪和苏文飞马疾驰在无边无际的草场上,说是草原也不为过,因为的确很大。背后公社的火光渐渐缩小,远处的雪山渐渐膨胀,半轮银盘高挂,凛冽的柔光宛若白雪轻轻覆了一地。马蹄过处,仿佛能溅起几粒月光。雪峰上,群星绕着大地缓慢移动,时而一两颗飞星闪过,又好像站住了脚,之后在夜空中摇曳不定,若即若离。 草原的风吹起陈梦琪的长发,就像一朵黑色的云:“苏文,风好大呀!” “那咱们慢点吧!” 二人牵起缰绳,“黑云”和“月亮”先后止步,两只马开始在月影下交头接耳,就像在说悄悄话。 “梦琪。” “嗯。”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 “你看。” “这是木头做的手镯?” “不,这是鸡血藤。” “干嘛用的?” “……这是藏族男女的定情信物。” “真的么?” “当然,骗你干嘛?戴上试试?” “嗯,挺合适的。” “戴在你手上真好看。” “苏文,我也送你样东西吧。” “什么呀?” “这支手表送给你。”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要。” “你知道一个少女送一个少年手表,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那表示:我喜欢你。” 苏文跳落地面,扶陈梦琪下马,陈梦琪牵起苏文的手,把那支小巧的坤表戴在苏文手腕:“好啦,你的胳膊好粗啊,幸好是金属表链,要是皮质的,一准被你撑坏啦。” “梦琪。”苏文揽起陈梦琪细窄的腰肢。 陈梦琪下意识看了看四周,除了两匹马儿在月光下吃草,一片寂静:“苏文,你喝了多少?浑身酒气!” “不知道,但我没醉……梦琪。” “嗯?” “梦琪?” “嗯?” “梦琪!” “干嘛?”陈梦琪噗嗤一笑,又痴痴地抬头望着苏文的脸,“瞧你那傻样。” “梦琪,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结婚,我想和你生孩子,我想带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好许多许多的美景,我想陪着你画画,我喜欢看你画画的样子,我看着你画画,我坐在一边默默地守着你。” “苏文,除了我爸爸妈妈,这世上再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我也喜欢你,但是,你真得要和一个资本家的女儿结婚么?那可是……” 陈梦琪话没说完,苏文就紧紧地把小小的陈梦琪抱进怀里,他低头吻在陈梦琪嘴上,才发现陈梦琪已泪流满面。 “怎么了?怎么哭了?” 陈梦琪摇了摇头,踮起脚尖热烈地亲吻苏文,那热烈的感觉连苏文都心头一颤。他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陈梦琪的样子,她孤独地静静地坐在雪山下画画,那天月光蒙蒙,陈梦琪就像一朵偷偷绽开的梦,她明亮的眼神那样冷漠,就好像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川。但没有想到,在冰川之下,却有一颗炙热的心在猛烈地燃烧。她渴望被爱,被守护,被思念,但冰冷的现实总会让她清醒过来,总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关上心扉,总会让她把一切幻想都偷偷地藏进梦里。 苏文和陈梦琪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摔倒在地,滚下草坡,在寂静如烟的月光下,释放了那年纪应有的荷尔蒙。 “老爷子,您说话太委婉了,做了羞羞的事儿,做了就做了,说成释放荷尔蒙,是不是有些萌萌哒呀?”李默转了转茶壶里的水,已经有些温了,于是倒进烧杯,又添了热水。 “总之你明白就是啦。” “幸好我读到研究生,要是小学没毕业,还以为你们互相释放胃酸呢。”李默笑道,伸手把苏文的茶杯清空,添上热茶。比利唱完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李默说,“老爷子,你还真和歌里唱得一样啊,但愿从经后,你我永不忘,那肯定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你小子。”苏文嘿嘿一笑,这是他今晚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第四十三章 波澜起伏的岁月 最后的最后,我希望有个人,宛如最初的最初那么看你,那么想你,那么爱你。 李默细细一看,指着苏文的手腕问道:“您手上这支表是陈梦琪送的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呗!”李默说,“能不能给我看看……您不用摘下来……哎呦,还是瑞士名表欧米茄呢?老苏同志,你可赚了,一个破鸡血藤换人家一支名表,那年代,这么个小表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可是贵重物品。”李默两眼圆睁,连连赞叹。 “我当然知道,那时候的手表相当于现在的钻戒。”苏文眼神久久停在表上,仿佛正在感受那月光下一分一秒地流逝,“这支手表是他叔叔从美国带给她的,她很看重。” 从草场回到公社,已经是第二天黄昏啦。巴桑大叔召集一队所有人在院里开会,其实是动员会,因为第六代冬小麦已经成熟,所以一场割麦“持久战”即将到来。 第二天,不分小伙子和小姑娘,人人一把又长又弯的藏镰,老样子,德吉央金带着大家,给大家做示范。不五分钟,陈梦琪就在手上划了两道血口子。苏文看得心疼,但碍于众人都在,只能连说小心。 高原的秋老虎真厉害,一开始央金还唱着藏歌,快到中午时分,热得人发闷,连央金都险些闷倒。巴桑大叔比较照顾新来的女知青,所以陈梦琪和赵小花可以临时休息。 苏文脱了外衣,穿着跨栏背心一路割到黄昏,肩膀疼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脱了两层皮。陈梦琪看着心疼,拿出自己的百雀羚往苏文肩上抹了好多。 “真香啊!” “你呀,明天割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光膀子啦?” “知道啦!” 李默再次赞叹:“那年代女的不是都用棒棒油什么的嘛,能用起百雀羚的那可真是资本家大小姐呀。” “总之很香,那股味儿,我到现在都记得。” 苏文白天割麦,晚上还要给羊圈担水,陈梦琪总会陪在身边,两人上山下山,有说有笑,一起看了许多星星,亲了好多次嘴。苏文每天都睡得特香,一天能吃两斤多的糌粑团子。那段日子,是苏文的黄金时代,他能吃能干,能亲能爱,一睁眼,就看见陈梦琪藏在金黄的麦浪里,一闭眼,就梦见陈梦琪坐在如雪的月光里。 反正只要能看见陈梦琪,苏文就不会心慌,许多年后,当苏文在报纸上看到那些吸毒者的自述时,他首先想起的就是陈梦琪。陈梦琪就像叫人上瘾的毒品,但又好像不像,因为吸毒人员能戒掉毒品,但苏文却戒不掉陈梦琪。 一个月后,巴桑大队的割麦任务终于结束,格桑顿珠带着知青们,托着大型脱粒机到处给麦子脱粒。那段日子,脱粒机二十四小时不停转,知青们也不分男女,睡在同一顶帐篷里。凌晨两点,陈梦琪、赵小花和陈建国睡觉,苏文和白安宁混在脱粒大队中接着干,一直干到天亮。 脱粒机除了巨大的咆哮声,也卷起了细密的寒风,它们不时吹进帐篷,在每个人被子表面结出一层轻轻的霜。陈梦琪盖了两层被,一层是自己的,一层是苏文的,闻着苏文的味道,心里会温暖,会踏实,会睡得更香。 白天,苏文也只能小憩一下,因为他不放心陈梦琪,每当他看到陈梦琪爬上高高的麦垛,他就会提心吊胆地站在附近。 巴桑大叔说:“哎呀,你们这样子很慢么。”巴桑指着脱粒机远处像小山一样的麦垛,“你们上去几个人,像猪一样把麦垛拱开,下面几个人排开,一直从麦垛排到脱粒机,你传我我传你,不就快了么!” “巴桑大叔说得对啊!”陈建国领悟了。 只见苏文、陈梦琪、赵小花爬上高高的麦垛,开始像小猪一样往下拱,麦垛渐渐成了一个高高的大坡,陈梦琪轻轻一跳,坐了一个“土飞机”,苏文用腿往下铲,麦垛瞬间奔溃了,那一朵朵麦穗就像金色的海浪把麦垛下面的央金等人全部掩埋,大家开始在“麦湖”里玩捉迷藏。 田跃进越看越气,走过来喊道:“你们再玩就不要干啦!” 巴桑大叔却笑着说:“小田,你也去玩一玩么,年轻人之间就应该相亲相爱!” 田跃进吵着嚷着要去公社支部告状,苏文等人这才停止了嬉戏,接着干活,陈建国骂道:“这王八蛋,一点都不懂劳动人民的乐趣。” 到了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中旬,麦子脱粒也基本完成了,大家终于能歇下来好好休息休息。 十一月十七日,苏文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日子。那一天,灰蒙蒙的云彩压满了头顶的天空。田跃进走进一队大院,喊着苏文的名字。众人听声都跑了出来,一看是田跃进,陈建国不屑地笑了笑:“干嘛,找我们苏文要吃奶吗?” “哼!陈建国,你别嚣张,早晚有天连你一块收拾。”田跃进转头望向苏文,不阴不阳地说:“苏文,跟我去趟支部,书记们有话要跟你谈谈?” 听此一言,陈梦琪牵着赵小花的手不觉一紧。 “谈什么?”苏文说。 “就是么跃进,谈什么么,你给我们说一说,我也很好奇么!”巴桑大叔吸着老烟锅。 “没啥大事,都是生产的事,苏文,赶紧走吧,书记还有公社的人都等你呢。” 巴桑转头道:“顿珠,你陪苏文去吧,看看到底啥情况,咱们一队也好有个准备么。” “巴桑队长,你什么意思?”田跃进微怒。 “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巴桑大叔耸了耸肩,“我是怕我们一队是不是在那个任务上出啦麻烦,我当队长的,不是得赶紧组织大家补救么?” “你们随便吧!” 巴桑顿珠陪苏文刚刚走进公社支部,就见有人把外边的铁门给关死了,这让巴桑顿珠心头一惊。但是看到格桑卓玛书记站在支部大门前的人群里,也就放下了心。 “卓玛书记,什么事儿啊?”苏文看了看围在支部门前的众人,足足有二三十人,“怎么这么兴师动众啊?” “苏文,你终于来了,我就怕你不来呢!”田中华狡黠地笑着,“大家看清楚了,来来来,大家好好看看,这本书是什么书?这本书,是半个月前,田跃进同志在这帮知青的帐篷里发现的,他们当时正在给麦子脱粒,农活繁忙,所以卓玛书记决定,等农忙一过,我们再算算总账。” 田中华把书递给众人,让众人传看,自己大声喝道:“这本书叫《出身论》,是大毒草,是极其反动的思想,这本书,否定阶级,否定成份论,提倡资本家等黑五类也该享受无产阶级待遇。” 格桑顿珠一听,立马慌得满头大汗。 “田书记,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这本书是我的?”苏文笑得无奈。 田中华恶狠狠地望着苏文:“苏文,昨天赵小花都招了,这本手抄本的《出身论》就是出自你手,你还想抵赖么?” “我?”苏文说,“来来来,你拿来我看看。” “想看是么?可以啊?”田中华对身边几人喊道,“上,先把他用铁链给我索喽,我让你看个够。” 永远的高墙(附赠短篇故事) 公元4033年的夏天比公元4032年的夏天还要炎热。 我们的男主角欧拉登场的地方,位于雄狮大陆最南方的斯塔克王国,这可是七月啊,七月的阳光仿佛能融化一切。 这天,欧拉终于要毕业了,回想大学四年,如飞箭一般,“嗖”得一声消失不见。 在斯塔克大学这座拥有无上荣耀和悠久历史的学府里,只有两个专业可供学生选择,一个是墙体工程学,另一个,是火箭弹射击学。 因为在斯塔克人眼里,这两个专业是最有实用价值的专业,说得再准确些,它们的发展和王国的命运紧紧相连。能进入斯塔克大学学习,是每一个斯塔克年轻人都曾拥有的梦想。 至于其它专业,比如水利、哲学、电力、法律等,只要高中毕业,就可以进入斯塔克职业学校随便学习。 向来文质彬彬的欧拉是斯塔克大学4029届墙体工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他为自己感到骄傲,他的家人更为他感到骄傲。 即使他的父亲是一名下水道修理工,但自从欧拉考上斯塔克大学的那天起,亲戚和邻居们就再也不敢小看这个贫穷的家庭。 毕业典礼上,欧拉和众多校友坐在雄伟的圣殿礼堂下,国王查理二十三世以名誉校长和知名校友的身份出席了开幕仪式。 查理国王的开幕词通过斯塔克王国唯一的电台传进千家万户的收音机。 “令我骄傲的天才们!”查理国王气宇非凡,“你们终于要毕业了,我想,你们不会不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吧!” 按照惯例,查理国王要简述一下国家和大学的历史:“一千年前,我们的先辈们经历了可怕的核战争,在那场战争里,人类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科学技术。” “在这一千年里,斯塔克人不断南迁,在此繁衍生息,终于在八百年前,斯塔克王国迎来了又一次重生。那可真是个美妙的国家,每个居民都在田间劳作,每天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直到六百年前,我们的居民在废土中发现了火箭弹,斯塔克王国的命运才由此转折。” “我们无法相信,只有我们拥有火箭弹这种可怕的武器,毕竟,那是一种早已失传的上古武器,具有大规模杀伤力。” “这六百年来,我们斯塔克人不断努力,不断追求,我们相信,我们一定能把王国首都飞雪城建造成坚不可摧的堡垒。” “六百年来,飞雪城的围墙不断改造升级,又一次次被我们改造升级的火箭弹摧毁。” “六百年来,我们不断摧毁,不断重建,再摧毁,再重建。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斯塔克人拥有永不放弃的决心和信念。” “我们相信,总有一天,不会再有任何一颗火箭弹能够击穿我们的围墙!” 学生们掌声雷动,欧拉甚至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所以,作为我们王国科技心脏的斯塔克大学就显得尤为重要。六百年来,这所学校星光熠熠,那些巨人一般的墙体工程学大师和火箭弹射击学大师早已载入史册。” “六百年来,这所学校人才辈出,继往开来,为王国的防御体系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我代表王国感谢你们,也希望今天毕业的学子们,能继续为王国奉献自己的一生。” …… 公元5145年夏天,比公元5144年夏天还要炎热。 一群北方共和国的小学生乘着高铁南下,他们此次郊游的目的地是斯塔克王国的废墟——飞雪城废墟。 高铁到达废墟以西二十公里的新城市,从这里到废墟,要改乘大巴才能到达。孩子们在这里的旅馆住宿一夜,三年级的薇薇莉对这次郊游充满期待,她甚至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薇薇莉和整个年级一百多人在老师地带领下向废墟出发。大巴行驶在公路上,十五分钟后,薇薇莉透过车窗看到了巨大而黝黑的高墙,足足有五六十米高,宛若巨人屹立在晨曦之中。 老师站在大巴走廊里,拿着麦克风讲道:“大家看,那就是著名景点‘永远的高墙’,据历史记载,斯塔克王国飞雪城的围墙在最鼎盛时期,一度达到二百八十米高,一百四十米厚,核心层为纳米粉末超高强度压缩形成的纳米砖,灌注钨钢一体连接,第一外层包裹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第二外层加固超强度钛合金板。” 老师看了看一直望着窗外的薇薇莉:“嗨!薇薇莉,你有没有听老师说话?” “老师,我在听。” “这种设计来自于当时的总设计师欧拉,他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墙体工程学家。” 十分钟后,学生们终于到达了废墟公园。 购买团体票后,老师组织学生们进入废墟。 “大家脚下,就是飞雪城遗址啦。”老师举着旗子说道。 薇薇莉爬上一座石台,望着远处直耸云霄的围墙问道:“老师,为什么这么伟大的围墙也会被毁灭呢?” “当然,因为斯塔克王国设计出了上古最可怕的武器。” “老师,那是什么武器?”另一个孩子问道。 “那种武器名字,叫核弹!” 第四十四章 格桑卓玛 在邪恶面前,总会有人选择善良。就像在黑夜下,仍然有美丽的花儿在偷偷绽放! 田中华的手下二话没说,拿起锁链就把苏文紧紧捆了起来,格桑卓玛站在一旁着急地喊着:“哎呀哎呀,你们慢些么,慢一些……哎呀你们轻一些,都是同志么,你们轻一些么!” 巴桑顿珠见情况不对,转头就跑,田中华大喊:“不许让巴桑顿珠跑喽!” 但铁门前的两个人哪拦得住巴桑顿珠,只见他左闪右躲,跟猴儿似的,“嗖”得一下就翻过铁门,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把苏文给我锁紧喽。”田中华气得面色铁青,双手搭在后背晃晃悠悠地在苏文面前走来走去,“我看你今天还怎么狡辩?” 苏文倒是坦然,不慌不慢地说:“田书记,您说那书是我抄的,你倒给我看看呀!” “拿来!”田中华转身从人群中抢过那本《出身论》,翻开第一页顶在苏文面前,“看看看,看个够!” 李默放下茶杯,听着一肚子火:“老同志,这种泼脏水的事儿,很容易就能识破嘛,你可以让卓玛书记把你从前的笔迹拿来比对,一看就知道是不是你写的啦……老爷子,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苏文望着弹钢琴的比利,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当然不是,那本书上的字跟我写的天壤之别,说白了,比我的字秀气得多。” “是不是田跃进故意栽赃?” 苏文摇了摇头:“不是。那书上的字我认识,那是陈梦琪的字。” 苏文眼睛一转,对田中华堆笑:“哦,这本书啊!对,是我抄的,怎么了?” “看,看,看!”田中华一声比一声大,“卓玛书记,我说是他写的,你还不信,这下信了吧?” “大毒草!大毒草!”除了格桑卓玛、次仁强巴和几个藏族小姑娘,其他人全都高声喊道,“打倒资本家,打倒资本家!无产阶级大联合万岁!” “苏文,你出身在干部家庭,为什么要抄这本为‘黑五类’辩护的书?”一个恶狠狠的少年仰面望着高大的苏文质问道。 “怎么了?我练字不成吗?我也不知道这本书是什么?从火车上捡来的?我看人家字好看,我就拿来……” 苏文话没说完,少年抡锤就砸在苏文脸上,砸的苏文鼻血横飞。 田跃进给身边两个人使了个眼色,这二人便跑去墙角,抄起两根粗壮的梁木走到苏文身后。田中华一脸阴险,不时抽笑:“苏文,你知道自己错了么?” 苏文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血沫:“我错了?我练字也错了?” “好好好,还嘴硬!”田中华拍手称赞。 田跃进额头一晃,身后两人翻手举起梁木就狠狠砸在苏文腿上,打得苏文顷刻跪倒在地,站在他面前的格桑卓玛看得眼神发直,好像蒙了似的,眼眶里闪出了晶莹的泪光。 次仁强巴躲在人群里,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准确来说,是不忍心往下看。 “苏文,往轻了说,你这是思想不干净。”田中华从胸前拿出一盒纸烟,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转而望着一九七五年晚秋的天空,“往重了说,你这是思想反动,你就是政治犯!” 苏文微微一笑:“我反动?政治犯?我呸!” “给我打!” 田中华身后瞬间激出数名公社社员,有男有女,男的甩起脚尖猛踹苏文心窝,女的过来都往苏文脸上抽耳光,一边抽一边骂:“无耻的资本家,去死吧,大毒草……无产阶级万岁!” 一轮毒打后,苏文满脸是血,跪在地上,身子前后左右来回晃荡,左眼眼角被打肿,睁都睁不开,右眼眼角被打出血,脸上挂着肮脏的鞋印,血和泥巴混在一起。 格桑卓玛彻底泪奔了,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难过,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来到苏文面前对众人说:“好了!这就够了……再打……再打要出人命啊!”卓玛抹着眼泪,嘴角不停打颤。 “卓玛大妈,你不要说了,让他们来吧。” 卓玛转身,用自己的氆氇尼袖口在苏文脸上擦来擦去,鲜血还在从伤口往外冒,她就用袖口堵,她越堵越哭,越哭越抖,最后俯身抱着苏文的头,哭得伤心极了:“傻孩子么,傻孩子么,那就不是你写的么!” “别哭了卓玛大妈,我没事。”苏文仰面,下巴搭在卓玛肩上笑得灿烂,一口血牙鲜红无比。 “格桑卓玛!”田中华喊道,“你难道要庇护政治犯么?你可是公社支部书记,大家说,应不应有较高的政治觉悟?” 众人异口同声:“应该!” 卓玛直起身子,转身说道:“同志们,用一本书来判断一个人的政治倾向,太武断了么。” “格桑卓玛,我看你真是老糊涂啦!”田中华气得差点没跳起来,“你个老东西,没想到也是个思想反动大毒草……来人,把这个老东西也给我抓起来。” 田中华见没人动弹,又大喊一声:“打倒思想反动,无产阶级万岁!” 这一嗓子,好像增加了众人的胆量,几个人居然真得冲出人群,走向格桑卓玛。 苏文见状,居然咬牙站了起来,他可以容忍自己挨打,但他无法容忍这些家伙欺负善良的人,尤其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槽你们这些王八蛋,我看你们谁敢动!” 苏文咆哮着,却好像更加激发了这帮批斗战士的激情,他们手只会更加发痒,顷刻间,一块红砖就狠狠地砸在苏文脑后,“啪”得一声,红砖碎成两半,苏文倒了下去,只觉得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苏文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把年迈的格桑卓玛双手反剪,用麻绳捆了,让她跪倒在地,朝她脸上吐口水,咒骂,不时抽个耳光。 苏文想站起来,这才发现有人用脚踩着自己的太阳穴,完全动弹不了。 他只能望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背影流泪,他甚至听见格桑卓玛哭求着说:“你们……你们放了苏文吧,那本书是我,是我让他抄的。” “啪啪啪……”,又是一排大耳光抽在格桑卓玛脸上,几分钟后,格桑卓玛倒下了。她是背对着苏文倒下的。 苏文大哭起来,那一刻,仿佛万箭穿心! 第四十五章 装疯卖傻的机智 (敏感屏蔽,修改从发) 世界这么大,我以为人们都会宽容。后来才发现,有些人住在阳光下,有些人活在永夜中。 他们从公社搬来一把椅子,把格桑卓玛放在椅子上就不再理会了。田中华说:“等这个老家伙醒了,咱们接着批!” 两个壮汉把苏文架起来,本来就缠着铁链,还是不放心,又用麻绳里里外外缠了一圈,最后绑在支部门前的杨树上。 十分钟后,一队的人相继赶来,田中华倒是不怕,叫人打开铁门,放他们进来。 陈梦琪一看苏文被捆在树上,低头闭眼,脸上还在滴血,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抱着苏文泪目道:“苏文,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梦琪……”苏文嗓门喑哑,“梦琪啊,你,你快去看看格桑,大妈……快去。” 田跃进见陈梦琪当众抱着苏文,连忙在院子里跳炸了锅:“大家看看大家看看!”他指着陈梦琪,“你们都看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陈梦琪对苏文耳语:“我知道啦苏文,你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回去。”陈梦琪松开苏文,抹着眼角的泪花缓缓走到田跃进面前,起手就一耳光打在他脸上:“我愿意!”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像见鬼似的,吃惊地望着陈梦琪。而陈梦琪健步走向格桑卓玛,看她坐在椅子里,跟睡着似的,陈梦琪知道情况可能不大好了。 陈梦琪抹去眼角的泪:“巴桑大叔,快来看看,卓玛大妈她怎么了?” 巴桑的妻子是藏医,他常年耳濡目染,在医学方面比常人多些手段。巴桑闻声,连忙跑过来,蹲在格桑卓玛面前,号了号脉,又听了听了鼻息:“卓玛本来有心脏病,这下像是不太好了,赶紧送诊所看看么……顿珠,你快过来,把卓玛大妈送去诊所。” “不行!”田中华喊道,“格桑卓玛有问题,不能离开!” “田书记,你在说什么么?卓玛老姐姐快不行了,你还想怎么样?” “巴桑云丹,难道你也想犯错误嘛?” “田书记,我不想犯错误,但是,卓玛老姐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么!” 巴桑说话算话,这在康巴公社是耳口相传的,田中华不得不有所顾忌,思前想后还是算了,反正已经给格桑卓玛定了性,自己扶正也是早晚的事,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好吧巴桑,我不和你计较,看在你们都是劳动人民的份上,去吧,带你的卓玛老姐姐去诊所吧。” 巴桑一甩头,示意儿子赶紧把卓玛背走:“我要把苏文一起带走。” “巴桑,你不要得寸进尺,想把苏文带走,门都没有。”田中华又点了一支烟,“他犯了严重错误,必须向组织交代清楚。” 陈梦琪问道:“田书记,你说什么错误?你有证据吗?” “这就是证据!”田中华再次掏出那本发黄的书,陈梦琪一看,再转头看赵小花,只见她蜷缩身子,慢悠悠躲进了人群,“有赵小花同志作证,苏文自己也承认,这本书就是他亲手抄的,怎么样,这够了吗?” 陈梦琪嘴角微微打颤:“田中华,你放了苏文,这本书是我抄的,也是我借给赵小花看的。” 巴桑拍了拍陈梦琪的胳膊:“傻孩子,你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田中华说,“你再说一遍?” “赵小花,你给我出来。”陈梦琪的眼泪静静划过脸颊,“赵小花!你给我出来!” 猫在人后的赵小花再也藏不下去,只能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梦琪,你别犯傻……” “告诉田中华,这书是谁抄的。”见赵小花吓得不动声色,陈梦琪就冲上去,双手握住赵小花的肩膀来回晃荡,“你快告诉田中华,你快告诉他,我求求你啦,你快告诉他,这本书是谁抄的好吗?” 赵小花哭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都静静地注视着快要发疯的陈梦琪,赵小花哭得越厉害,陈梦琪就越使劲地摇晃赵小花娇小的身子:“赵小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快告诉他,好么,你快告诉他呀!” 陈梦琪一把将赵小花推翻在地,转身便冲向田中华,吓得田中华大喊:“快来人!快,快!跃进,快把她给我抓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梦琪早已紧紧抓住田中华领口,虽然流着眼泪,但眼神却恶狠狠地盯着田中华地眼睛:“你杀了我呀,啊?田书记,你杀了我好吗?” 田中华使出浑身解数才挣开陈梦琪,田跃进和公社的人准备上前抓住陈梦琪,却被一队的人拦了下来。 陈梦琪仰天大笑,惊得田跃进等人面色铁青。 田中华大喊:“疯了,疯了,这破鞋疯了!” 陈梦琪毫不在意,径直走向苏文,在苏文身边捡起一把镰刀,一边大笑,一边割断苏文身上所有绳子。苏文晕倒了,流着鲜血,捆着铁链,倒在殷红的土里。 一队的人跑了过去,巴桑叫人解开苏文身上的铁链。德吉央金流着眼泪,上前把陈梦琪揽在怀里:“梦琪,你没事吧。” “央金姐姐,你抓住我。”陈梦琪小声道。 “啊?” “你抓住我。”陈梦琪解开辫子,黑发散乱,挣开德吉央金,举起镰刀就冲向田中华,“田书记!我来给你理头发……” “梦琪!”央金从后面跑来抱住陈梦琪,哭着喊道,“梦琪,你怎么了么?” “哈哈哈,我给书记理发,我把书记的头割下来理发啊?” “巴桑大叔!”央金喊着,“梦琪疯了,疯了么,快来帮忙啊!” 陈梦琪见田中华一脸老谋深算地望着自己,心里一念,举起镰刀便在自己胳膊上划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她一边划,一边大笑着唱起央金教她的藏歌:“哥哥你敢上山来哟,妹妹把月亮给你,叫你带着妹妹,回到我们的家哟……” 李默淡淡一笑:“小陈同志是装疯啊?” “我当时晕得不省人事,这也是听巴桑大叔告诉我的。”苏文长长出了口气,“在那种情况下,不装疯,就会真疯。” “我有一个问题,赵小花干嘛要把你供出去?” “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第一,赵小花不舍得把陈梦琪供出去,因为在赵小花眼里,她们之间还有那么些友谊。第二,赵小花不能把自己供出去,因为她父亲思想靠右,也属黑五类,那会罪上加罪。第三,赵小花知道田家父子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所以选择我,她和陈梦琪都能躲过一劫。” “嗯,理由充分。”李默恍然大悟,“喝茶吧,又快凉了。” 第四十六章 即离 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就像小火苗,慢慢煎着你,熬着你,让你永远闻到肉香,却永远吃不饱肚子。 苏文望着桌上的茶杯,沉思良久:“年轻人,你是谁?”苏文突然间的自我,叫李默有些神情恍惚。 “叔叔,您又忘了?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啊!” “不好意思,我最近记性不好。”苏文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而拨开袖口,看了眼手腕上那支表面已经发黄欧米茄手表,淡淡地说,“已经十一点啦,我该回家了。” “是很晚了。”对于老年人,这个时间的确很晚了,而80后的店里,年轻人们还都坐在表演台附近,听比利唱着伤情的老歌,“叔叔,我送你回家吧?” 苏文系好外衣扣子,起身微笑道:“那就麻烦了。” “不客气。”李默暗想,没办法,只能等苏文下次来,再把故事讲完了。 李默跟何冰打了招呼,自己穿起外衣,就和苏文出门去了。 走出桔子巷,这座北方小城已是华灯满街,深秋的夜,轻轻呼吸能看到浅浅的哈气。路上车辆不多,偶然间,一对情侣手牵手走过大街,商铺门前,几个人望着卷帘门缓缓拉下,昭示着一天的疲惫即将结束。 李默点起一支烟,就着冷冽的空气深深吸了一口,苏文瞥了李默一眼:“年轻人,吸烟对身体不好,还是要少吸啊。” “嘿嘿,我吸的不多,一天也就五六支。” “一天五六支,一个月呢?一年呢?你不知道量变产生质变的道理吗?” “成!听您的。”李默觉得自己不把这支烟掐了,老苏文一定会唠叨下去。他最后深吸一口,跑到路边,把烟捻灭在垃圾箱上烟缸里,“叔叔,您家在哪啊?” “咱们坐地铁,一站路就到啦……应该没有停运。” 深夜的地铁空荡荡的,几个人散坐在车厢各处,一个穿廉价西服的小伙子抱着公文包,靠坐在角落里扯着呼噜。两个女孩背着书包,坐在李默对面有说有笑地玩手机,可以听到她们在谈论哪个班的男孩对哪个班的女孩有些意思。远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身工装,可能是银行的柜员,也可能是休闲会所的经理,她出神地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仿佛心事重重。 “现在的年轻人,看上去总是那么累,而且总是有种说不上的迷茫。”苏文拨了拨自己花白的头发。 “当然,你们年轻的时候只需要吃饱穿暖,目的明确。现在的年轻人,吃饱穿暖哪够啊?不过呢,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困惑,就像你们,谈个恋爱,抱一抱,都被人说成不正当男女关系,闹不好就是流氓罪。” “所以,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就像小火苗,慢慢煎着你,熬着你,让你永远闻到肉香,却永远吃不饱肚子。” 一站路转眼就到,走出地铁站,绕过公园,两人刚到小区门前,就见苏文满脸胡茬的儿子急匆匆地跑过来说道:“爸,说好去老年活动中心下象棋,怎么又跑了……你可急死我了,看看,我腿都跑断啦。” “断了?我看怎么好好的?” 李默笑道:“没关系,您爸爸一直在我店里。” 苏放看着李默,眸子一闪:“嗨!又去您那了?我都告诉他别再去麻烦您啦,我想他不会再去了,怎么又去啦?” “没关系,叔叔呢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正好有空。”李默说,“得啦,你赶快和叔叔回去休息吧……” “年轻人,陪我上去坐坐吧!” “叔叔,这么晚,还是算了吧。” “你不想听我把故事讲完啦?” “这……”李默犹豫。 苏放笑说:“我爸爸真是麻烦您了,就上去坐坐吧,没关系的。” 盛情难却,而且又想把故事听完,李默心里一念:“好吧,那恭敬不如从命啦。” 苏文和单身的儿子住在一间六十多平米的旧楼房里,两室一厅,非常紧凑。虽然装修陈旧,但干净整洁,温馨有余。阳台上花木繁阴,屋里妙香扑鼻。客厅墙上,挂着副显眼的油画,画中一男一女骑着白马,疾驰在油绿无际的草原上,女人坐在马前,微微侧脸,好像对男人说着什么,她黑发散在风中,缠绕着男人的脖颈。远处蓝天下,雪峦起伏,一片苍茫。 苏放泡了茶端给李默,就回屋工作去啦。听苏文说,他是做广告平面设计的,每天都很忙。 “这幅画……”李默坐在侧首的沙发里,指着墙上的画问道,“是陈梦琪画的?” 苏文摇头道:“这是我请别人画的。” “画里是你和陈梦琪吧?” 那是苏文和陈梦琪最后一次骑马。 事发两天后,格桑卓玛死了,因为是天葬,苏文不忍去看,自己便躺在宿舍里默默流泪。陈梦琪装疯,被关在一队的柴房里,拉萨来人鉴定,说陈梦琪得了精神病,要把她遣返回唐山。至于那些事情,姑且不再追究。拉萨的人回去几天后,巴桑云丹接到通知,十一月十五日,拉萨会派车来接陈梦琪离开。 十一月十四日,天气已经干冷,嗓子里总觉得有火在烧。中午,苏文像往常一样给陈梦琪送饭,看她蓬头垢面躺在麦秸里睡觉,便说:“梦琪,快起来吃饭。” 听见苏文的声音,陈梦琪高兴地弹坐起来,整理好低垂的刘海:“苏文,你今天好些了吗?腿还疼吗?” “好多了。”苏文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面条说,“我今天从央金那要了红烧肉罐头,给你做了碗红烧肉拌面,可香啦。我估计等你回唐山,就再也吃不着啦。” 陈梦琪的笑脸忽然不见,她抱起双腿,下巴顶着双膝,小声道:“那……我还能再见着你吗?” “当然,我听说有几个知青已经返乡了。你先回去,等我返乡再去找你。” “真得么……苏文,你不许骗我,你说好要娶我的。” “不骗你。” “那咱们碰碰头!” “什么意思?” “碰碰头,不回头,发誓一定要完成。” 陈梦琪碰了头,吃了面,抹了抹嘴角的油对苏文说:“我还想再骑一次马。” “原来这幅画里是你们最后一次骑马的情景啊。”李默出神地望着画里的人。 “对啊。他们不允许梦琪乱跑,就派白安宁每小时查一次岗。后来是央金姐姐换上梦琪的棉袄,替她在柴房里躺了半天。” “我看这幅画里,陈梦琪好像在对你说什么?” 苏文一笑:“没有,那是她流着眼泪,在吻我。” 第四十七章 真谛 心有执念,眼泪变成老酒,都是凡夫俗子,醉了又何必放下? 李默喝茶的时候,苏文又看了看手表,他突然想起陈梦琪被接走那天,自己站在土石路上,望着汽车在纤柔的尘土中缓缓消失,自己也是这样看了看手表,然后泪流满面。 陈梦琪走的时候,大喊苏文的名字,大喊着我爱你我爱你,在旁人眼里,陈梦琪的确疯了,但苏文知道,那都是陈梦琪的心里话。 而苏文只能沉默地望着。 “她的白球鞋成了灰球鞋,她的衣服散着霉味,她蓬头垢面地坐在车窗里,对我笑着流泪。”苏文的眼神透过阳台,仿佛望着一辆汽车远去的方向,“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李默一惊:“什么?你……你什么意思?再没见过?她不是给你留地址了么?” “我对梦琪说,等你回去,试着用别人的名字写封信给我,内容瞎写,假如能直接寄我手里,就可以通信了。但如我所料,田跃进来一队送信给我,那封信早就被打开了。” “后来,我就和一个‘姓苏的亲戚’来回寄唐诗,以报平安。即使田中华知道是唐山来信,也无可奈何。”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发生了震惊全世界的大地震。我记得那天,我和巴桑顿珠去回风林场打猎,回到公社时,天已黑透了。那场地震,是一个星期后我从巴桑大叔家里的人民日报上看到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联系中断了。虽然当时,我知道那场地震非常厉害,但伤亡人数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不断地往那个地址寄信,却再也没见过回信。我每天都向佛祖祈祷,每天都烧香磕头,希望陈梦琪安然无恙。” “一九七七年暮春,我知道自己等不住了,我也深刻意识到了那场地震的严重性。我和巴桑大叔商量,以回家探亲的名义请假一个月。想不到田中华不予批准。没办法,我把事情告诉陈建国,我决定步行两天时间到达最近的县城,然后坐车去拉萨中转。几天内,他为我收集了一堆口粮,大多是风干牛肉和糌粑。” “你为什么不骑马?”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 “天蒙蒙亮我就出发了,原本两天的路程,我走了五天,因为下雨,山路泥泞。夜里,我找个洞穴睡下,喝江水雨水。五天后,我终于抵达了县城。半个月后,我终于抵达了唐山。” 整个唐山,就像一片碎裂的冰面。人们在废墟之间穿行,眼神里透着茫然和失落。苏文按陈梦琪给的地址去找,结果发现,根本就找不到。在几个老人的指点下,苏文终于找到了,老人指着苏文面前那片巨大的废墟说:“对咯,就四这儿,你找的地方儿就四这儿。” “开始几天,我在那片废墟上来回找,我用手刨,用钢筋条挖,三四天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找到,却弄得浑身是伤。好大的废墟啊,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在那片废墟旁睡了半个月,救助站的人以为我是难民,每天都会送吃的来。” “夜里有时候,我会哭。白天有劲了,我会接着挖。” “后来呢?” “后来有人劝我不要再费劲了,他们说,活的都在外边。” “你放弃了?” “我不得不放弃啊,在那堆废墟面前,我的力量微不足道。”苏文哑了嗓子,好像此刻又站在那堆废墟面前,已经喊了陈梦琪几天几夜,“我回到拉萨,回到康巴公社,才知道田中华和田跃进都被调去了县城,而巴桑大叔成了公社支部书记。” “他当然没有批评我。我把自己在唐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们,德吉央金哭得很厉害,赵小花从那之后就很少说话了。陈建国和巴桑大叔叫我面对现实,他们还告诉我,高考已经恢复了,要我好好准备,参加高考。” “一九七八年,我离开了雪山,离开了藏歌,离开了跳舞的人们。我走进大学开始读书学习,四年后,我进入地质研究所工作。但无论学习期间还是工作期间,我每年都会去一次唐山,我希望能有所收获。”苏文无奈一笑,“可是到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叔叔,我想问问。”李默用手指轻敲茶杯,“你对陈梦琪这么挂念,难道苏放的妈妈不会在意吗?” 苏文笑道:“你误会了,苏放是我收养的孤儿,我这辈子就没有结过婚。” “……” “怎么?你不信?” 李默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最后只能竖起大拇指说:“我佩服。” “到明年夏天,我还会再去唐山,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苏文拭去眼角那涩涩的潮湿,“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你。” “哦,您怎么这么客气,应该是我感谢您才对。”李默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送您的甜点,您也才吃了一个嘛。” “好吃的东西,吃一个总就够了。” “说得也是,吃多了搞不好会讨厌。” 二人相对一笑,苏文说:“年轻人,你有女朋友吗?” “哈,算是有一个吧,她特别喜欢听故事,我估计您的故事,她一定非常喜欢。” “哦?”苏文一笑,“但愿如此吧……其实我想告诉你啊,你知道我活了一辈子,最后悟出了一个什么道理吗?” “我用了一辈子孤独,搞清楚了五个字:珍惜眼前人。” “您说得太深刻了。”李默深深叹息,他再次抬眼望着墙上的油画,“所以,你把你一辈子的孤独,都放在了这幅油画之外。” “是啊。” “叔叔,谢谢你的故事,谢谢你把一辈子的孤独换来的真谛告诉我。”李默起身,“那您早点休息吧,我的店里有书有咖啡,欢迎你再来。” 苏文起身相送:“我儿子都说了,以我的退休工资,可喝不起你们的咖啡呀,所以他才叫我不要再去啊。” “不要钱成吗?不要钱您还不来吗?” 苏文被逗得哈哈大笑:“来来来,不要钱我肯定来。” 苏放把李默送出小区,道别后,李默拿出电话,拨给秋米:“喂,你干嘛呢?” “气死我了!公司这帮人连合同都搞不清楚。”秋米气哼哼地说,“我怎么雇了这么一帮人?” “好啦,别生气,喝杯水,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默,你怎么了?我怎么听你好像又喝醉了,说话怎么这么温柔?” “……珍惜眼前人嘛。” “你是不是饿了让我给你买吃的呀?” “没有。你什么时候来店里取车?” “算了,我看今天也完蛋了,还不如马上过来听歌呢……你给我做一杯超浓的卡布奇诺。” “没问题,等你来,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第四十八章 一个温暖的结局(上) 回去的路上,李默一路在想,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人,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怎么会记住那么多沧海桑田,世事浮沉? 或许是得病不久的缘故吧! 回到店里,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了,听歌的顾客不但没少,反而有新顾客陆续抵达。李默心里默念,难道你们都不用上班的吗? 那名女歌手再次登台献唱,她的demo唱片卖得很火,李默看了看存放点,已经兜售一空啦。 何冰在柜台里快忙疯了,甚至比利也在搭手帮忙。这位弹钢琴的中年大叔笨拙地摆弄着清洗刷和洗涤剂,有些顾客偶尔会拿起手机,向这里拍照。话说回来,毕竟比利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公众人物嘛。 “李默,怎么搞的,你把人送去姥姥家了?这么长时间?”何冰手下飞快,又是开啤酒又是往托盘里放甜点和咖啡。 “不好意思。”李默脱下外衣,走进柜台穿好围裙,“辛苦你们了。” “还是老板面子大,连明星都在洗盘子。”何冰打趣地说。 比利大笑两声:“什么明星不明星的。老板,这洗盘子的工钱是不是要结一下了?” “没问题,双倍!” 三人说说笑笑,忙了十几分钟。 女歌手笑得很甜,她连唱两首歌之后,对着麦克风说道:下面是一位老先生点的歌,他把这首歌献给一个叫梦琪的女孩,这位老先生说,他老是做着一个梦,梦里,这个叫梦琪的女孩总是戴着一朵格桑花,站在阳光里对他笑。老先生还说,格桑花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 轻柔的吉他伴奏如晶莹的水珠在人们心里回荡开来。李默走到和苏文聊天的角落里坐下,望着窗外的黑夜,静静发呆。 …… 如果不曾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 也许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 李默拿起桌上的铁皮青蛙,这是开店前,一个匿名者寄来的玩具。上世纪80年代,这款玩具曾风靡一时,成为许多80后难忘的回忆。此刻,在这款崭新的玩具面前,李默唏嘘不已,想想童年依稀昨日,今天就一下子成了三十好几的男人,仿佛弹指一瞬。 他轻轻转动青蛙上的金属发条钮,随手把它放在桌上,印象中,随着发条的回转,青蛙会向前跳跃。但是,这只铁皮青蛙却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搞什么?不会是坏了吧?” 随着发条不断回转,青蛙开始抖动起来,频率越来越高,给人快要爆炸的感觉。李默大惊失色,正要从藤椅上起身,却听轰然一声,青蛙的眼睛放出了弥天盖地的白光,一时刺目难当,周围的一切也都被掩盖。 “果然和门外的信箱一样诡异!”李默暗想之间,感觉光亮渐渐暗淡下来。他缓缓睁开双眼,颤抖的眼皮在自我适应周围的光亮,松开遮挡的手掌,却看到蓝天压得很低,绵延的雪山之下,是一片无际的草原。 李默发现自己坐在一棵大树下,这树遮天蔽日,像一面巨大的伞盖。他准备环顾四周,却看到身旁站着一个人。李默起身,吓了一跳:“喔!你什么鬼?怎么长个青蛙脑袋?” “我是蛙人。”自称蛙人的家伙长着人身蛙头,他对李默微微一笑,“是你召唤我的呀!” “我召唤你?”李默眨巴着眼,“难道你藏在那只铁皮青蛙里?” 蛙人厉声大喝:“混蛋!藏什么藏!我分明是住在那里的好不好……”蛙人比李默矮一个脑袋,他伸出皙长的蛙掌,“没工夫跟你废话,看看你现在的打扮,满意吗?” “我?”李默一打量,发现自己穿着松垮的中山装,大棉裤,一双解放鞋,头戴八角帽,“这是怎么了?” “时间不多,抓紧吧。”蛙人一挥手,空气里微光一闪,出现一匹白马,“这匹‘月亮’会带你过去,记住,抓紧时间,你只有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要是回不到这里,你就会永远留在一九七五年。” “我去!我明白了,你是带我来改变过去的?” “别废话了,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可是你就不能让我出现在稍近点的地方嘛?” “哎呀哎呀,降落的时候总会有偏差,快些快些吧。” 李默像被赶鸭子上架,来不及多想,只能跃身上马:“朝哪骑?” “坐着别动!”蛙人狠拍马屁股,没想到被“月亮”一脚踢翻,“喔,疼死了疼死了,看样子是拍重了。” “……” “坐好了……啪。”白马疾驰起来,李默在呼啸的风中听到蛙人遥喊,“快点……还有二十九分钟啦!” 视线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村落,村口站着几个藏族农民,李默问道:“请问这里是康巴公社吗?” “是的么,你是找人的么?” “是啊,我想问一下,咱们一队的知青们在哪?” “他们在东边给麦子脱粒吧。” “请问怎么走?” 藏族大叔指出方向,李默便再次奔腾起来:“时间正好,那本书应该就是田跃进在他们给麦子脱粒时,乘大家轮流住一个帐篷,从赵小花身上发现的。” 李默渐渐听到机器的咆哮声,在一片空地上,知青们正在向脱麦机传递麦穗。李默把马拴在就近的木桩上,年轻的苏文一眼就认出了“月亮”:“哎?这位同志,你怎么骑着这匹马呀?” “小苏同志,我看你觉悟不高么,都是同志,我怎么就不能骑这匹马呀?” “哎?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我是政府派来的巡视员,我什么不知道?闪开!”李默故意拉高声调,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哎!你先给我把机器关喽!吵死啦……这下安静了,多好呀!你们哪个叫白安宁?给我站出来。” “嘿嘿,巡视员同志,你好,我是白安宁。” “你就是首都人民呀,我看你皮痒痒!放在我店里,看我不一顿皮带捋死你。” “同志……” “谁叫你说话了?去,到墙角蹲马步去!” “哦。” “小苏同志,哪个叫陈梦琪?” “巡视员,那位就是,怎么了?” “哦?果然长得漂亮。”李默对苏文耳语,“你小子,真有眼光。” 苏文听了,冷汗直冒。 第四十九章 一个温暖的结局(下) 夏天快来的时候,许多故事都会有温暖的结局。 李默侧目:“哪个叫赵小花,给我站出来……是你啊,你跟我过来,我代表组织有话跟你谈……你们看什么?继续工作!哎?你是不是田跃进?你还点头呢你个王八蛋,我真想把你当泡菜阉喽。” 赵小花跟李默走到无人处:“赵小花,把那本书交出来,快!” 赵小花作无知状:“巡视员同志,您在说什么?” “别浪费我时间,已经有人向我告发了,我知道那本书是陈梦琪抄的。你只要把书交出来,我保证此事与你无关。” “……” “快!” 赵小花吓得泪珠打转,手里一阵慌乱,从后背腰间抽出一本发黄得书交给李默:“巡视员同志……这不是陈梦琪抄的,这是我抄的。” “哎呀,你还挺仗义,我都没看出来啊!” 赵小花浅浅地抽噎起来:“真得是我抄的,请你原谅我这一次吧。” “真得?”李默眸子一闪,“难道你和陈梦琪写字很像吗……别哭了,我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只要你老实交代。” 赵小花抹着眼泪:“嗯,是很像,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陈梦琪啊陈梦琪,你可真是了不起。”李默转头,“赵小花,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向组织反应,你也不许再说,明白吗?” “明白。” “好了,你去吧……把苏文给我叫过来。” …… “苏文,望果节那天晚上,你和梦琪同志干了什么?” “这……” 李默一脸坏笑:“哼哼,不必说,我都知道。苏文,你真想和陈梦琪结婚吗?说实话,我是个不看家庭出身、实事求是的人。” “是,我想和她结婚。” 李默掐指一算:“我略晓占卜之术,根据你和陈梦琪的生辰八字,我算出,你们不会有好结果……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一九七六年,也就明年一整年,你和陈梦琪都不能离开此地,直到一九七七年暮春,你们才能时来运转……你不信?”李默又掐指一算,“我能算出你腕上的手表是陈梦琪送你的,美国货,我还能算出你送了她一枚鸡血藤手镯,是你用一本书换来的。” “你能算出是什么书吗?” “哼!你敢考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思密达。” 苏文在一次次惊讶中赞叹:“巡视员同志,你真厉害。” “小意思小意思,只要你记住我的话,就一定能喜结良缘!” “同志,谢谢你。” “嗯。”李默整体打量了苏文一眼,“你年轻的时候长得……用我们那的话说,小伙儿帅呆了!” “同志,您这次来是什么任务?” “我这次来……”李默甩了甩手里的书,“主要是借几本书看看。好了,你回去工作吧,告诉陈梦琪,让她画一副自己戴格桑花的油画,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带回拉萨。” “好的,我一定转达。” “小苏,切记我说的话!” 李默骑上白马,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田跃进:“跃进同志,组织上让我转告你和你父亲,人心太阴暗,会遭雷劈的,请你们认真领会。” 李默一路策马狂奔,远远听到蛙人在大声喊叫:“快啊快啊!还有两分钟啦……” “还好赶上了。” “快,拧我的发条。”只听蛙人“嘭”的一声,变回了铁皮青蛙。 “吱吱吱……这就能回去吗?” “当然。” “那为什么我不能带着你,非得回这棵树底下呢?难道这里是通道?” “当然不是,这就是一棵普通的树嘛……也是哦,你下次带上我,就不用这么着急啦。” “……” 白光再次一亮一暗,李默听到了女孩的歌声,略显沙哑的音色仍在吟唱那首:“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睁开双眼,店里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默看着桌上的铁皮青蛙,它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沉默无声。 来到柜台前,李默穿起外衣对何冰说:“不好意思,我再出去一下。”走出桔子巷,恰好碰到短发翩翩的秋米迎面走来:“秋米,跟我来。” “干嘛去?” “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啊?” “跟我走吧!” …… “咚咚咚……咚咚咚……” “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穿透铁门,在这栋老楼里回荡。 李默应声回话:“您好,我们是社区的。” 女人从里面拉开铁门上的小窗,透过缝隙看了看被声控灯照亮的李默和秋米:“社区的?骗谁呢?这都凌晨一点多了,什么社区的?”女人有些烦躁。 “实在对不起,因为有紧急情况?”李默点头致歉,“我们是想打听个人,请问这是苏文先生家吗?” “不是,你找错了。” 女人正准备拉下小窗,李默连忙又问:“稍等一下,那陈梦琪您有没有听过?”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扣上了小铁窗:“不知道!” “看来一切都变了呀。” 秋米轻咳两声,点亮声控灯:“李默,你没敲错吧?” “一楼,我不可能敲错。” 二人走出楼道,秋米说:“来的路上,听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印象里好像有个叫陈梦琪的画家。” “出名吗?” “稍等,我查一查。”秋米掏出手机,“陈薇,曾用名陈梦琪,著名画家,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2010年其画作《格桑花少女》和《骑马的男人》在佳士得拍卖行以天价拍出,创下了国内油画拍卖历史新高……原来是她呀。” “这你都认识?” “当然不认识,人家什么地位?在文化圈收藏圈,应该无人不知吧!” “算是大师级的人物喽?” “那还用说。” “你看他老公是不是苏文?” “百科里没有。” “那你搜一下苏文。” 百科里叫苏文的太多:“李默,你看是这个吗?” “对对,就是他。” “中国著名地质学家,教育家,中国地质力学代表人物,下面是研究成果和发表论文。” “这小子可真行。” “啊,有啦,苏文的配偶陈薇,著名画家。你看,这还有他们的照片。” 李默接过手机,看到屏幕里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手挽手站在一棵桑树下,对镜头憨憨地笑着。照片里应该是夏天,应该是晌午,阳光透过树叶,零星地洒在他们身上。透过照片,似乎能听到那时的蝉鸣和花开。 “李默,你经历的这些事情,能用科学解释吗?” “恐怕不能吧!就像爱情这东西,谁能用科学解释呢?” 走在回去的路上,秋米转头望着微笑的李默:“哎!你拉我手干嘛?” “让我牵一会儿么。” 秋米莞尔一笑:“你手心都是汗。” “你也有!” 致谢 写作的原因很多,很难说清单纯是为了什么。尽管挣钱是许多人的梦想,是这个时代的梦想,但从概率论的角度来说,肯定有一批人,他们的写作目的是搞笑的,是唯美的,是玄之又玄的。就像魏晋风流,你问他为啥写诗,他抠着鼻屎告诉你:肚子胀,想放屁,姑娘穿太多,夏天还不来。 至于我的写作动机,很复杂,那是种生死纠缠的复杂,简直一塌糊涂。 故事写到这儿,十多万字,才两个段子。放在桌上说,半小时撸干净。拍成电视剧,够写个第一季吧。没写什么众生平等的大道理,都是你情我愿的小事情,管不了万山红遍,只在乎一隅花开。 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大家压力这么大,看看打打杀杀不是很欢喜吗?其实呢?每当自己喝醉的时候,总想要一点安静。于是,我推测,每个人每个月应该会有那么几天,想要一点安静和从容。就像走了很远的路,歇歇脚,看看星星,第二天睁开眼,接着打打杀杀很欢喜。 所以我肤浅地认为,我写的东西,还不错。所以我肤浅地认为,在我不变的基因里,有一个组合在召唤我。曾经,这个组合也召唤了司马迁和李商隐。现在,它在召唤我,在我蹲大便的时候,总能听到。 这篇知青的故事总算结束了,我要感谢那些文艺的知青们,虽然时过境迁,你们依然文艺。我可以想到,你们老眼昏花地坐在电脑前,把自己充满活力的青春输入电脑,传上网络,虽然没几个人看,但你们知道,人一生短暂,值得记录的不多,能写下来的更珍贵。你们我行我素,不在乎世人眼光,跳着广场舞,唱着咚巴拉,虽然没几个人看,但你们知道,生命在于运动。 于是,这些文字被我大海捞针一般地找到,又被我大刀阔斧地改写,再被我大大咧咧地传上来。其实,我是用心的。我对每个时代的爱情都很好奇。我在意每个时代的人们是怎么相爱,又如何死去。这是种难以言喻的好奇,算一种良性偷窥癖。 嗯,谢谢你们的故事。 第三个故事开始前,我要感谢书单的单主们,会长、dear(感谢你最初的建议)、梦、数字、安,挂一漏万。感谢推荐票的读者。(天生大宝,你真是一票没少投啊。佳洁仕,八票很过瘾。蛀牙,陌色,安,配角、默守、失落、书店店长……此处繁如星海,余不一一)。 故事会努力写好,此书正签约,往后努力努力,最少两更。 好吧,我们继续,我有甜点和咖啡,你有故事吗? 第五十章 第三个故事 即使,我是个路人,那也要成为你生命里,划过的第一颗流星。 李默捡起铁皮青蛙,轻轻推开面前虚掩的铁门。 如果没搞错,应该还有二十九分钟。 视野开阔起来,李默瞳孔里,首先聚焦了她的背影。 这个女人,孤坐在天台上。三十二层的天台,从这里跳下去,粉身碎骨。 天空灰暗,不时有沉闷的雷声响彻云霄。李默站在原地,一滴雨轻轻划过他火热的脸颊。他看到整个城市向外延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支撑着不断被闪电割裂的乌云。 风,轻轻撩起女人的长发。头发有些波浪,和咖色的风衣相得益彰。 李默尝试向前走了两步:“青雪,如果没错的话,你应该是青雪吧?” 女人头也没回:“警察吗?”她双腿悬在天台之外,不时轻摆,所以背影才摇摇晃晃的样子。她仿佛笑了笑,但很快又收敛起来:“假如,你再向前一步,我现在就跳下去。” “别这样!”李默站定,额头冷汗直冒,“我不是警察,请相信我,我是代表你的孩子来看你的。” 女人的背影停止了晃动。李默看到,她缓缓伸出左手,把一听啤酒搁在身侧的平台上,应该是喝光的,风一吹,金属罐落向了天台内侧的水泥地。 “你!”女人把右腿跨回天台内侧,微微转头望着李默,“什么意思?” “青雪,你这样很自私好吗?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他们还那么小,你要跳下去,谁来照顾他们?” “哼!”女人嘴角闪过一丝无所谓的笑,“你是警察请来的吗?” “不,我是你的孩子请来的?” 这一次,女人嘲笑起来:“我的孩子?你知道他们多大么?他们还那么小,话都说不清,你居然说……,算了,请你离开吧,我想再看看风景,可以吗?” “你不信是吗?请稍等,我给你看看。”李默从胸前掏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白纸,“这是孩子写给你的。” “算了吧!”女人小声说罢,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好像坐在床边,只消向后一倾,就能进入甜蜜的梦乡一样。 “等等!!……” …… 苏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来换故事了。80后的店却悄悄迎来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小雪。这座北方小城,温度骤降,那些执迷不悟的女孩终于褪下了性感的秋装,直接穿起了羽绒服。 秋米投资了一部小成本电影,正在陆续拍摄,晚上偶尔过来听歌。黄霭像跟屁虫似的,总是见缝插针。许多时候,秋米出现在哪个角落,他就会出现在角落一旁。李默毫无办法,虽然气愤,但心里清楚,秋米只拿黄霭当好朋友罢了。 “吃醋的男人,说明自信心严重不足!荷尔蒙分泌紊乱!人生会失去方向,对人对物,斤斤计较,最后会沦为仇恨现实报复社会的不法犯罪分子。”何冰总拿这事调侃。 “我告诉你,我要仇恨社会,第一个废了你。” “干嘛呀?我又没跟你抢女人。” “因为你知道的太多!” 入冬以后,何冰跟李默一合计,决定把营业时间向前调整两小时,这就是说,从下午三点开始营业,到凌晨一点打烊。因为在冬天这个时令上,很少有人能扛过凌晨一点不睡觉。即使店里无比的温暖舒适,可是冬天,的确是一个睡觉的好季节。 “传说很久以前,人类也有冬眠的习惯啊!”何冰站在柜台里唠叨着,“他们抱团挤在树洞里,每天睡二十二小时,剩下的两小时,半小时解手,半小时kiss,剩下一小时,给自己家女人和孩子找吃的。找不着就是没出息,所以就有了阶级……” “同志,你最近看什么书了?” “看什么书?这都是我没事,坐在马桶上悟出来的。” 下午三点,李默出门翻起了正在营业的牌子。其实一个小时前,就有几个顾客早到了。他们是这里的会员,每个双休日,都会来这儿看书买书。当然,这里的甜点可不是吹出来的,在团购软件美食系列里,80后的店可是以甜点的热销和好评稳居热搜榜前三的角色。 正因如此,李默跟何冰商量:“要不然咱们也加入外卖大军吧?” 何冰摇头:“咱们的甜点以精致、新鲜为卖点,你搞成外卖,跟路上那些炒面包子土豆丝混在一起,多掉价?” “人炒面包子土豆丝怎么了?都是中华美食,源远流长,有什么不妥?” “谁跟你说我这是中华美食?”何冰翻起白眼,“你那只眼看见我这是中华美食了?这可都是欧式甜点好吗?” “怎么着?你就说你卖不卖吧?”李默擦着桌子,逗趣儿地问。 “不卖!”何冰摆弄着打蛋机,“你要真想卖,我给你个建议啊!等我走了,你多请几个大师傅,又炒鸡蛋又炒田螺,顺道把麻辣小龙虾也卖了,再不行加上烤肉串,然后书店门口都是外卖小哥严阵以待。一百多辆电动车往那一立,多气派!把窗户开大,让调料味儿散出去,没准儿这街外边的人都闻见啦,进来吃呢?” “说什么呢?那还叫书店吗?那不是美食城么?”李默说,“我就跟你说说人家外卖现在火着呢!真要我弄,就咱这产量,我敢弄吗?就算我敢弄,回头让秋米看见,不得嫌弃我没品味吗?” “而且这些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太疯狂,我看着都为他们捏把汗。” “没办法,市场需要么。”一位坐在远处的顾客笑道。 几位早到的顾客已经点好清茶或咖啡,坐在椅子里读起了书。李默拿着水壶,给几盆不耐旱的花浇足了水。室内暖气太热,即使好几台加湿器无时无刻都在加湿,也还是会觉得些许干燥。 “李默,给那位顾客上茶!”何冰把乘着茶水的托盘往外一推,转身接着制作咖啡。他侧目的一瞬,看到一个鸭舌帽少年痴痴地站在落地窗外,正呆呆地望着落地窗上那些标满字迹的木牌。 “哎?这小孩,我好像在哪见过?”何冰暗自思忖,却见少年走上台阶,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李默来到柜台前,托起茶水喊道。 “哎?李默,这小子……这小子不是几个月前,用刀砍你的那小孩吗?” 鸭舌帽故意压低帽子,挡住眼睛,然后双手放在身后,像个做错事被老师罚站的孩子。他穿着与季节毫不相称的白色卫衣,由于衣料轻薄,甚至能看见他起伏的肋骨。蓝色裤子,像某个中学的校服,但很脏,也许是前几天化了雪,走在路上溅起的泥巴。鞋子更脏,还很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李默低头,细细一打量,果不其然,还真是那个抢了秋米背包的少年。 “哎?真是你啊?”李默笑道。 第五十一章 彩虹蛋糕 传说吃了彩虹蛋糕,孩子的脸上会绽出灿烂的笑容。 “真是你啊?”李默打量少年,微笑着说。 “赶紧滚!”何冰举起切甜点的小刀厉声喝道,“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安静的午后,只有轻柔的吉他曲从音箱里缓缓流出。何冰一声怒喝,打破了原本优雅的平衡。几位客人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李默连忙制止:“何冰!算了,是我说过,假如他有事儿的话,可以来桔子巷找我。” “你说的?”何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好了,你别管了。”李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呢,先找个地方坐下来,等我忙完,再过去找你。” 少年微微点头,迈步向角落的圆桌走去。 “李默,你疯了!”何冰指着李默的胳膊,“你缝了几针?忘了吗?” “好了,往事不堪回首。”李默端起顾客的茶水,“手底下快点,还有两杯咖啡,一份草莓大福。” 少年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显然,他很拘谨,甚至有些紧张。他不敢随便转头,到处乱看,所以,他蜷缩在藤椅里,专心致志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好啦,我忙完了。”李默在少年对面落座,“嗯……你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 “嗯。”少年微微点头,由于鸭舌帽的遮掩,李默看不到他的眼睛,“对不起。” “哦?什么意思?” “我用刀……” 李默拉高声调,讪讪地说:“哎呀,已经没关系啦,不要放在心上。” 少年听到李默爽朗的笑声,这才微微抬起头,看着李默。他很消瘦,眉骨分明,虽然脸色蜡黄,却有双明亮的眼睛。十三四岁的模样,在这座繁华城市里,如此这般营养不良的少年也是非常少见。 “真得吗?”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何必在意早就过去的事情呢?”李默好奇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少年有些犹豫,手心的汗在裤腿上抹了又抹,“我叫张小起。” “张小起?是哪个起?” “嗯,是站起来的起。” “哦。”李默抱臂,“起立的起啊……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半。” “快十五了,应该上高中了……说说看吧,今天是来找我的吗?” 少年狠狠点了点头,动作里充满了孩子的天真和幼稚:“叔叔,我昨天就看到你了。” “昨天?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 李默笑道:“我怎么没看见你啊?” “我站在门外面,嗯,我不敢进来。” “那怎么今天敢进来了?” “我想讲故事,换甜点。” “哦!这样啊。”李默把桌上的菜单推向张小起,“看看吧,想吃什么?” 张小起瞥了眼菜单,然后盯着李默:“叔叔,哪种能吃饱肚子?” “你饿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问问。” “你是想问我,哪种甜点量最大是吗?”李默嘿嘿一笑,把手指放在菜单中央:“这个彩虹蛋糕比较大,但要吃饱的话,可能还差一些。” “那我要彩虹蛋糕,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喝果汁怎么样?”李默转头朝柜台的何冰喊道,“何掌柜,来一份彩虹蛋糕,橙汁一杯好吗?” 何冰坐在电脑前,听李默这么一喊,立马咬牙切齿地叹了一声:“切!” “好了,你想给我讲什么故事?” “嗯……我能不能等等再讲?” “为什么?” “我怕你反悔。” “怎么会?……你一定是饿了吧?好,那等你吃完,咱们再讲。” 何冰气冲冲地来,没好气地放下甜点和饮料,转身就走。 李默叫张小起别担心:“没关系,那叔叔是好人,只不过没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别害怕……吃啊?怎么不吃?” “我能打包带走吗?” “当然可以!” “那我先讲故事吧。”张小起咬了咬唇,“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正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 “……” “庙里有个老和尚……” “好了好了。”李默忙不迭地挥手说,“这个故事非常好。这样,你可以坐在这儿,吃完再走,也可以打包带走。叔叔该忙起来了,因为客人很快就会多起来,所以没办法陪你,好吗?” “叔叔,我能不能再讲个故事?”张小起用手掌护着面前的彩虹蛋糕,“因为这份甜点,我要带给妹妹,假如再讲一个故事,就会多一份甜点,对么?” “理论上是这样的……只不过,这种故事,叔叔的确没什么兴趣。” “我保证讲一个新故事,可以么?” “好吧,那你讲吧。” “叔叔,能不能先把甜点给我?”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叔叔说话算话。” 张小起憋着嘴,眼珠子一转,开口道:“……好吧,那我相信你。这个故事也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只大老虎,正在给小老虎讲故事……” “……” “讲什么故事呢?” “……孩子?我想问问你,你还记得几个月前,你抢了叔叔朋友的背包吗?” 顷刻,张小起仿佛从趣味横生的故事里抽离出来,缓缓低头答道:“嗯。” “没关系,叔叔不会责备你,我只是想问问,你爸爸妈妈是干嘛的?你怎么会出来抢东西呢?从那以后,你有没有再抢过别人?” “没有!我没有再抢过东西啦。”张小起仰面,激动地说,“那天,妹妹饿得一直在哭,我没有办法,本来家门口的包子叔叔每天都会给我们包子吃,但他两天没营业,妹妹饿坏了。我没有办法才出去找吃的,我想要些钱,但没人给我。所以我才回家拿刀……” “小起,你妹妹几岁了?你爸爸妈妈呢?” “我妹妹叫张小落,九岁了。我有两个爸爸,一个住在别的城市,一个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他每个月都不怎么回来……我妈妈去世了。”张小起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但在李默心里,却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两个爸爸?什么意思?叔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和妹妹的亲爸爸,住在别的城市。另一个爸爸是我和妹妹的继父,和我们住在一起。” 虽然不是非常了解张小起的家庭情况,但很显然,这孩子跑进来要甜点,肯定是因为饥饿的缘故:“你妹妹在家吗?” “嗯,她在家等我呢。” “门外的包子叔叔是不是又停业了?” 张小起一脸惊奇:“哎?你怎么知道?包子叔叔家有事,已经两天没来了。” “所以,你昨天就站在我们店门口,想进来要甜点,但又不敢?” “嗯。” 李默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张小起:“这样,你先把这些钱装起来,我给你四份蛋糕,你拿回去让妹妹吃。顺道呢,给她买些吃的。等你们吃饱了,把妹妹带过来,叔叔有些话想问你,好么?” “谢谢叔叔。” 张小起从藤椅上起身的一瞬,李默最后瞥了眼他蜡黄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十四岁的孩子脸上,有一种超越自身年纪的早熟和稳重:“不用谢,叔叔在这儿等你们。” 第五十二章 最强少年 不要以为,你手里的都是你应得的。对于每一次馈赠,你都要心怀感激,充满敬畏。至少,你要说一声谢谢。 “喂,你到底搞什么鬼?”何冰泡了普洱,给李默递去一杯,“那小子让你进医院的事儿,难道你忘了?” “那孩子有难言之隐么。” “算了,我也懒得管。”何冰抬眼看了看挂表,“快四点了,我去打樱桃酱,你磨些咖啡出来。” “行了老何,那孩子怎么回事,等我研究清楚再告诉你……总之我觉得,那孩子不简单。” “废话!都持刀抢劫了,能简单吗?” “啧啧啧,算了算了。”李默啜了口茶,在电脑前坐下,“我给你放首莉莉的歌还不成吗?” 莉莉就是苏文那天夜里,最后献唱《我只在乎你》的女歌手。何冰说,有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和莉莉结婚了。从那以后,何冰狂追不舍。但比他小七岁的莉莉好像一直在吊他胃口,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几个月来,都处在非常暧昧的状态里。何冰说,自己非常享受这种感觉,对于一个大龄青年,这是比肉体愉悦更高级的快乐。 “请你记住,我是一位脱离低级趣味的甜点师。”这是何冰的宣言。 听莉莉的歌声浅浅地从音箱里荡开,何冰条件反射似的笑了起来。 落地窗外,凛冽的蓝天仿佛被冻住一样。秋米的路虎车顶,积雪已踪迹全无,只有一面小小的积水,倒映着一抹湛蓝。李默堆的小雪人,也只剩一堆冰渣和两根树杈散在地上。 五点过后,夕阳西沉,窗外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琥珀色光晕,假如一阵风从屋顶吹过,会把藏在爬山虎里的雪粉洒下来,迎着橙色的光,像一粒粒金色的尘埃。 80后的店,那些听live的顾客接踵而来。这些天,可能是天气转暖的缘故,不到七点钟,就上满了人。假如天气转坏,从开店到打烊,上座率也顶多百分之五十。但这样的坏天气,并不多。 六点钟左右,莉莉带来了两份辣子炒鸡盖面,何冰偷偷地骄傲地对李默说:“这是什么?这是面条吗?错,这是男人的魅力!” 其实莉莉这女孩不错,只不过在李默眼里,她太过文艺,也太过矫情。 大概七点钟,比利也来了,live表演正式开始。 第一首曲子,由比利钢琴伴奏,莉莉演唱经典曲目《出卖》。点这首歌的,是一位眼神忧伤的胖男人,他要了五支啤酒,孤独地坐在角落里,随着歌词一句句地拂过,他的脆弱渐渐走向了奔溃。 “叔叔!” 李默正在打奶泡,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小起牵着一个眼睛又大又圆的小女孩,如果不出所料,这个身穿粉色碎花羽绒服的小女孩应该就是妹妹张小落了。 “小落,快叫叔叔。”张小起低头望着妹妹,“就是这位叔叔,给了咱们蛋糕和钱。” “叔叔好。”女孩个子不高,一米二左右,这在九岁的同龄孩子里,应该算矮了。女孩一字一字地说着,声音很纯,很甜,稍稍有些沙哑,她一手牵着哥哥,一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谢谢叔叔。” 何冰一看:“哎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啊!” “这孩子真乖,来,小落,到叔叔这来。”李默笑开了花,这两个三十好几的男人,可能都到了做父亲的年纪,竟然在孩子面前,露出了许久都未曾有过的灿烂笑容,“唔,这件羽绒服应该很久没洗了吧?” 李默蹲下来,等小落走近,才发现她粉色的羽绒服上泛着一层浅浅的油腻。 小落微微一笑:“洗衣粉快用光了,哥哥说,洗衣粉要留着洗头发,衣服可以等春天来了再洗。” 李默看了眼何冰,何冰看了眼李默,二人一时哑巴了似的,嘴边似有千言万语,却蠢蠢欲动,张不开嘴。 “小起,你和妹妹吃饱了吗?”李默岔开话题。 张小起走近柜台:“嗯,吃饱了。我带妹妹吃了碗‘张老四’的馄饨,可香啦。” “哦,那家馄饨的确很好吃。”李默转头对何冰说,“稍等秋米会来,你看好小落,让她陪着你。我和小起去那边聊聊,有事叫我。” “好,你去吧。”何冰对少年的看法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应该是小落的楚楚可爱和楚楚可怜,在他心里发生了既疼爱又心疼的化学反应所致,“要不要拿些吃的喝的?” “嗯,我拿两杯果汁吧。”李默对张小起说,“你去那边找个地方坐,我马上过来。” 此时的何冰已拿起自己刚刚制作出来的芒果布丁,挑起一勺喂进小落嘴里:“怎么样?好吃吗?喜不喜欢芒果的味道?” “好吃。”小落砸吧着小嘴,“叔叔,什么是芒果呀?” “芒果呀……你等等。”何冰打开最下层储物柜,费劲地探身进去,抓出一只金色的芒果来,“哝,这个就是芒果啦,小落想吃吗?” “嗯,想吃。” “好,等叔叔给你做一位芒果酸奶杯,你站在叔叔旁边,不要乱跑哟。” “何冰。”李默端起橙汁,“别让孩子吃太多,不要加冰什么的,不然孩子会吃坏肚子。” “去去去,这还用你说?”何冰一脸嫌弃,“我的小美人,我伺候……是吧小落,喜不喜欢叔叔?” 张小起望着表演台上的莉莉,眼眶里似乎有一星半点的泪光。李默放下橙汁,云飞雪落地说:“小起,你下午讲的那两个故事,相当精彩。” 张小起一听,嘴角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意:“对不起,我只是想骗点东西吃,因为真得很饿,对不起。”他把右手塞进裤兜里摸了摸,最后掏出一把零钱丢在桌上,“叔叔,我和小落买了两碗馄饨,一共花了十六元,这是剩下的钱,还给你。” 李默当然知道,“张老四”馄饨馆是这座城市最最出名的馄饨馆,最最好吃的猪肉馄饨,那可是“张老四”的金字招牌。作为老顾客,李默也知道,一份猪肉馄饨的价格是十四元,而最便宜的素馅馄饨,才是八元一碗。李默吃过一次素馅,味道差着猪肉馅何止七八十公里。 “等我挣钱了,我会还给你的。”张小起说,“我会很快长大,挣钱养活妹妹,请你相信我,这些钱,还有包子叔叔的钱,我都会很快还给你们的。” “哦?那你可要成为这个年纪里最强的少年啊。” 第五十三章 平凡没什么不好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幸福就是在你饿的时候,刚好有笼热腾腾的包子。在你困的时候,刚好有个软绵绵的枕头。在你走的时候,刚好有个温暖的好天气。积累叫人从容,幸福都是刚好。所以人生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十七八岁的年纪,遇见一个喜欢的人,而她刚好也喜欢着你。 “说说你的爸爸妈妈吧!”李默把橙汁往张小起面前轻轻一推,“哦,还有你的继父。” “我爸爸叫张波,他是大老板,做进出口贸易的。” “那应该很有钱啊?为什么不把你和妹妹接回去呢?” 张小起嘟着嘴,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又摇着头说:“他是很有钱,但他新娶的那个阿姨很厉害,我经常在电视里看见她。” “电视里?”李默问,“你说你爸爸的新老婆吗?她是干嘛的?” “好像是个明星,演电视剧的那种明星。在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以前,他们就认识了。” “那时候你多大?” “嗯……我爸爸妈妈离婚那年,我才六岁,妹妹一岁。其实好多事情我也不清楚,都是后来,王爸爸告诉我的。” “王爸爸?是你继父吗?” 张小起喝了口橙汁,可能是觉得好喝,一连又喝了两口:“是啊,王爸爸是我的继父。” …… 故事要从八年前说起,那时的张小起还是个刚从幼儿园毕业的孩子,妹妹张小落也才出生不久。作为父亲的张波,在外人眼里,一直都是个家庭事业并重的成功人士。他非常爱自己的妻子青雪,这位才华横溢的歌剧女演员,曾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女神。虽然不是名动全国的大腕,但在本市的文艺圈里,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年轻貌美的青雪拥有出类拔萃的歌喉和舞蹈天赋。在那段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岁月里,围绕在她身边的优秀男性,简直不胜枚举。 两人婚后,青雪总对张波说:“比你有钱的男人都在后面排队呢。我选你,不是因为你有钱,而是因为,你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本来,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按照常理,他们应该过着幸福的日子,直到孩子长大,张波和青雪白头偕老,闲来无事,去学校接孙子回家,一辈子也就匆匆掠过了。 但是,凡事总有但是。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虽然国内普通百姓并没有感受到金融危机的可怕之处,但对于一直经营进出口贸易的张波来说,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在他工厂里,囤满了未来三年的出口订单货,由于国外购买力大幅下降,订货方单方毁约,这些价值不菲的货物,就直接砸在了张波自己手中。 在银行近千万贷款压力下,张波选择低价内销,但是国内经济一样疲软,国民购买力大不如前,这让张波每天都生活在殚精竭虑的状态里。每一笔贷款即将到期前,他都会廉价抛售一部分货物,再用这些钱买通银行高管为自己过桥续命。而每一次续命,代价都无比沉重。 张波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商人,他认为,金融危机迟早会过去。所以,他选择捏住手里的货,继续观望。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以比现在高出几倍的价格,把这些货重新卖到外国人手里去。 可是,到2009年盛夏,金融危机带来的负面效应仍然没有退去。张波有些坐不住了。每天夜里,他都在噩梦中惊醒。醒来后,他会坐在客厅里吸烟,一包一包地吸,青雪发现,有天夜里,张波居然吸了半条软中华。 “后来,爸爸和妈妈天天吵架。” 由于张波把重心全都放在了事业上,这让青雪非常不舒服。有一天,青雪回家,发现保姆李阿姨不见了,她打电话问张波:“喂,李阿姨去哪了?” “老婆,是这样的,小落都快一岁了,我觉得咱们家在保姆身上开支的这一笔,现在可以暂时停一停,你说呢?” “张波,我问你,这两个孩子,你管过吗?” “我怎么没管?我要没管,你和孩子花的钱都是哪来的?抢来的吗?还是大风刮来的?还是粪叉子叉来的?” 青雪嘲笑道:“张波,难道这两个孩子不是你亲生的吗?难道你不应该养他们吗?” “青雪,我觉得咱们都该冷静冷静,等我忙完这阵子,咱们再聊,成吗?我现在真得很忙。” “你现在成天成天不回家,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你还把保姆辞掉。张波,我也有自己的事业,你太自私了。” “我自私?我为了这个家,天天在外面奔波,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了一顿饭,你说说,我到底是为了谁?” “你为了谁?你要是为了我们,就不会在外面胡吃海喝。张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出入高档会所,大把大把花钱,却连一个保姆的工资都要从家里克扣出去?你为了谁?”青雪哭着喊道,“你为了你自己!” “好了青雪,有些事情,你不懂,我不怪你。”张波沉默良久,“总之,无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请你理解。” 青雪咆哮:“我不理解!” “你不理解?好吧,那咱们结束吧。我估计总会有个男人,能满足你的虚荣心?” “张波,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狐狸精之间的事儿吗?” “青雪,你居然跟踪我?” “你信不信,只要你跟我离婚,我有证据让你张波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张波冷冷一笑,“我还有什么?我所有的房子都押在银行,我身后还背了一屁股烂债,你让我倾家荡产,离吧,闹不好,你还得替我偿还夫妻共同债务呢。” 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从大数据的角度来看,这应该算是一句非常精辟的归纳和总结。 张波和青雪还是选择了协议离婚。张波给出的承诺是,现居住的房产归为长子张小起所有,他会还清这套房的抵押款,然后过户给儿子。青雪不需要承担张波在经营其间发生的任何债务。 至于两个孩子,青雪说:“这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到死都是我的孩子,我能生就能养,与你张波无关。”她甚至拒绝接受张波提供的抚养费。 “2011年,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和那个明星阿姨结婚了。听说爸爸的生意又变好了,他还成立好几家公司。听王爸爸说,有一家拍电视剧的公司,专门拍那个阿姨演的电视剧。”张小起望着一脸沉思的李默,“叔叔,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楚,但大概是这个样子啦。” 听张小起这么说,李默才回神笑道:“没关系,叔叔都能听明白。你爸爸为了那个女人……那个阿姨,专门投资了一家拍电视剧的公司,就是想砸钱捧红他,叔叔明白。可当时,你爸爸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个女人怎么会看上你爸爸呢?” 张小起一口喝光了剩下的橙汁,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叔叔认为,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你爸爸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难么困难。你妈妈说他在外面胡吃海喝,我觉得他多半实在装穷。毕竟做了那么久生意,有那么些家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李默把自己的橙汁也推给张小起,“我猜你爸爸到底有多少钱,你妈妈压根就不知道。” “嗯,叔叔说得对,我妈妈从来不过问我爸爸的生意。她只在乎自己的歌剧,直到妹妹出生,她才把注意力转向了妹妹。” “看来你妈妈还是个文艺女青年嘛。”李默望着窗外,想了想,“叔叔还有一个想法,我认为,你爸爸是不是在给你妈妈故意下套,然后设计和她离婚?” “我不知道。”张小起摇着脑袋,似乎不太明白李默这一句要说明什么问题。 “算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毕竟大人的世界,有时候非常黑暗,连叔叔都会感到憎恶。但愿你妈妈不是被算计了。叔叔希望,他们只是不爱了,因为爱情这东西,脆弱起来,连鸡蛋都不如。” 孩子应该不太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因为连李默自己也不太明白。李默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大妥当,因为算计对方,也是“不爱了”之后的一种表现形式罢了。只不过普通人没那么多利害关系,没必要算计,多数情况下,都是流流眼泪,然后挥手,和过去说声再见。 第五十四章 青雪 本想白首不离,奈何天各一方。这世上,太多童话故事,但主角不是我,也不是你。 青雪和张波离婚后,还是请了保姆照料孩子,市歌舞团频繁下基层表演,青雪忙得不可开交。2010年初春,漫长的冬季似乎还没过去。市文联召开了新年后第一次文艺工作会议,与会者都是本市或本省出名的文艺工作者。 就在那次会议上,青雪认识了职业编剧王江远,一个比青雪大十岁的未婚中年男人。 “这么说,你妈妈和他结婚了,对吗?” “嗯。” “所以就叫王爸爸?” “嗯。” “那说说你妈妈吧,她怎么了?是得病去世了吗?” 张小起低下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身体在静默中缓缓抽泣,李默从桌上抽出手纸递给他:“别难过,叔叔不问了,喝橙汁吧。” 张小起用袖口抹了抹眼泪,又摇了摇头,好像是说没关系。 青雪和王江远结婚后,过上了平淡的日子。两人相敬如宾,相亲相爱,在青雪同事眼里,王江远是位既有才华又可靠老实的男人,他们都为青雪这次婚姻的美满而感到高兴。2011年盛夏,王江远发现,这几个月里,青雪经常夜不归宿。王江远问起时,青雪只说歌舞团彩排很忙,没时间回家,就睡在单位了。 一天夜里,王江远安排两个孩子睡下,就给青雪打电话:“喂?老婆,你在哪啊?” “我在单位,刚吃过饭,等下还有一轮彩排。你们呢?吃了吗?” “吃过了。”王江远问道,“看样子,今晚又回不来了吧?” “差不多。”青雪说,“老公,孩子睡下了吗?” “都睡下了……假如回不来的话,一定注意安全。”这种话,几个月里,王江远说了不下五十遍,一方面,他是真心挂念妻子,另一方面,大概已成了习惯。 “知道了,老公早点休息。” 对于熟读哲学,以自由主义者自居的王江远,深知夫妻之间应当互相保留一点点私人空间的必要性。所以在妻子夜不归宿的问题上,他选择相信妻子。他认为,信任是两个人相处最起码的条件,更是一起生活相守的基石。 但那天夜里,当王江远挂掉电话,在他心里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坐在床边,捧着那本每天入睡前都会读上一小段的《资治通鉴》,开始分析刚才的对话。青雪说话很着急,甚至有些慌张,而且总是选择性岔开话题。假如有同事在催,电话里或多或少都应该有些动静,但青雪说话的地方非常安静。难道是故意避开同事打电话? 在王江远心里,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青雪的同事,王江远都见过,有些人还经常来家做客,和王江远聊文学聊编剧,关系十分要好。 王江远心里隐隐有些担忧,那感觉非常不好。但王江远一次又一次用自己强大的哲学思想,压制着总要喷薄欲出的黑暗思想。 “王江远,你在想什么?你的想法非常卑鄙好么?”王江远放下手里的书,关了灯,望着窗外洒进来的潾潾月光,“你要相信自己的妻子,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王江远不断和自己对话,“不可能,她不可能干出那种事情,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懂得生活不易的道理。” “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我要相信她。好了好了,快睡吧。”王江远缓缓闭起眼睛,但是,他的确睡不着,他不断想起青雪在电话里果决而闪躲的话语。他坐了起来,打开灯,穿起短裤短袖,走出卧室,在门外换了鞋,轻轻合上门,向青雪的单位出发。 站在路上等候出租车的时间里,王江远好几次都想掉头回家。直觉告诉他,这么做,是不尊重对方的行为。但他的手还是忍不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到哪?”师傅说。 “……先开起来吧,我再想想。” “那是去哪呢?”司机笑道。 “没关系,随便你去哪……不然,先绕着小区转转吧。” 王江远还在犹豫,他拿着电话,无所适从地在屏幕上翻来翻去。他惊奇地发现,无论是短信还是qq,他和青雪的对话早已沉入底部。他看到青雪和自己在短信上的最后一次对话,还是他们结婚前在商量把请客的酒店订在哪儿的内容。 聊天记录里,没有一句暧昧或煽情。自己说的最多的,除了请你吃饭,就是请你看电影。王江远飞快地把聊天记录浏览了几遍,不禁摇头感叹:“我还是搞文艺的,居然这么没情调。” “大哥,你想好去哪了吗?都绕小区转了十多圈啦。”司机摇下车窗,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我都快转晕了。” “师傅,能把你的烟分我一支吗?” “给!有打火机吗?”王江远从不吸烟,接过司机的火点燃,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我去,你不会抽烟啊?”司机透过后视镜,哈哈大笑。 “师傅,咱们去市歌舞团吧。” “得嘞。” 司机一把方向急转,出租车掉头之后,向着市歌舞团疾驰而去。 深夜十一点,路上基本没什么车辆,所以道路通畅,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市歌舞团门前。 下车后,王江远缓缓走向市歌舞团大门,他看到一个老人坐在大门里的收发室前,一边抽烟一边喝茶,手里还拿着蒲扇“哗哗”地扇着。这人王江远认识,他是看门的黄大爷。 远处,歌舞团排练大厅灯火辉煌,看样子,的确是在排练。王江远一颗高悬的心,这才安全着陆。 “黄大爷,这天热啊!” 老头定睛一看,大概看不清,于是张口喊道:“你谁啊?” “我是青雪的老公,王江远,你不认识我啦?” “哦!副团长的老公啊?那能不认识吗?”老头连忙起身走过来,从里面打开铁门,“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天热嘛,睡不着,就出来走走。”王江远说,“上次给您的铁观音,喝着怎么样?” “好得很,好得很。”老头扇着蒲扇问道,“哎,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副团长人呢?” 王江远一脸懵然:“黄大爷,青雪不是在排练大厅排练吗?” “哦?是吗?”黄大爷想了想,“啊,那我大概记错了。” “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就看她走了,好像再没回来……估计,估计后面又回来了。” 王江远嘿嘿一笑:“她就是太喜欢自己的职业,没办法。” “我说睡不着呢,原来是想媳妇啦。怎么着,进去看看呗,你媳妇跳舞,那叫一个好看哟。” “成,那我过去看看……还是算了吧,不想打扰她。” 黄大爷拍了拍王江远的胳膊:“你在窗户上看一看不就好啦?” “哎?说得也是哦。” 第五十五章 爱嘛 我爱你,却不懂你,除了爱你,我无能为力! 王江远趴上窗户看了半天,排练大厅里只有五个女孩在排练,等了十分钟左右也不见青雪的身影。王江远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回去。他想,会不会是青雪已经休息了?他拿出电话,又一想,假如青雪在电话里说,我正在排练啊,那又该怎么办呢? 可难道就这么算了?这深更半夜,自己连自己的妻子去哪了都不知道,这算什么?难道就这么缄口不语,压在心里? 王江远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绕开排练大厅,走到黑漆漆的无人处,拨通了青雪的电话。耳畔的等待音“滴滴”作响,每一声都好像有一年半载那么长。另一只耳朵里更是嘈杂,那是王江远心乱如麻的回声。 电话无人接听,王江远再次拨通,两声之后,便听青雪水流云飞地说:“喂,老公,怎么了?这么晚还没睡啊?” “哦,刚才小落在哭,过去看了看,原来是从床上掉下来了。” 青雪急问:“没关系吧?碰到哪了吗?” “没伤着,已经被我哄睡啦。” 青雪如释重负:“哦,那就好。” “老婆,你还在排练吗?” “是啊,有些地方总出问题。不知道团里的孩子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练不好就休息嘛,这么晚了,肯定没精神。” “那不行,眼看就要演出了,必须抓紧练出来。” “你现在,在排练大厅吗?” “嗯。” “你们多少人还在练啊?” “二十几个吧。” “哦,那么多人啊,真是辛苦你了。” “好了,先不说了,我要去忙了,你快休息吧……哦,对了,把我的被子放在小落床边,她就不会掉下来了。” “知道了,那你去忙吧。” 挂了电话,王江远又来到排练大厅的窗户前看了看,他心里还在幻想此时此刻,青雪会忽然带着十几名演员从大厅的门里一拥而入。但是,在他眼前,仍是那五个女孩。在王江远心里,女孩们的动作是那么滑稽可笑,每个人脸上都冷若霜雪。他甚至感到这盛夏的夜有些微凉,当他把手机放回裤兜,才发现手心里已是冷汗如水。 来到大门前,黄大爷正坐在原地听收音机,那嘈杂的广告传入王江远耳中,只是嗡嗡作响。 “怎么样?在不在?”黄大爷笑道。 “嗯,在。”王江远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点头道。 “她们这工作,就是这样,忙得时候连家都顾不过来。不过这阵子忙完,就清闲了。” 王江远笑道:“就是。” “那你是等她一起回家,还是怎么办?” “我先回了,她还忙着呢。” “没关系,太晚的话,她可以在单位宿舍凑活一下。虽然那地方不经常住人,但条件都挺好。” “哦?不经常住人?条件好怎么会没人住啊?” “条件再好,也不如回家嘛。而且像今天晚上这样加班的情况,一年顶多五六回。” “这样啊。”王江远莞尔一笑,“好了老爷子,我回去了,下次来给您带些普洱,朋友从yn捎来好多。” “哎呦,那就谢谢你啦。” “您客气……那我回了。” 走出铁门,王江远没叫出租车,而是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每当编剧工作中出现问题或生活里有不顺心的事情发生,王江远总会用跑步的方式,给自己减压。 一路上,王江远不断告诉自己:“别想了,别想了。”可他越不让自己想,就想得越厉害。他明白这么做,其实是给自己不断的心理暗示。可自己有什么办法?毕竟,没人能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拉出泥潭。 王江远一晚都没睡。第二天一早,王江远一如往常,把两个孩子分别送去小学和幼儿园,之后回家等青雪回来。他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把事情问个一清二楚。 早十点左右,王江远听到门外传来钥匙串甩动的“哗啦”声。随着门上锁舌弹开,青雪便推门而入。 “回来啦?”王江远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的操作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 “哎?你怎么还在呀!不是要去出版社谈出版的事情吗?” “时间还没到,我约了中午。”王江远放下遥控器,“给你们的饭我做好了,他放学回来,你给他热一热……哦,还有小起和你都爱吃的草莓,我都洗好放冰箱了,等会你拿出,不然这么热,孩子一回来吃得太凉也不好。” 青雪换了鞋,把手提包放在进门的柜子上,然后把外衣褪去,透过她薄纱一般的白衬衣,上身的曲线和内容一览无余。黑色短裙下,两条腿被黑丝袜勾勒得无比纤细。 青雪来到王江远一侧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天太热了……江远,你喝的什么呀?”她指着王江远的茶杯问道。 “普洱呀。” “哦,好喝吗?” 王江远笑说:“你试一下不就知道啦?” “好啊,那你给我泡一杯……不会上火吧?” “不会。” 青雪取过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一本书那么大的纸盒:“江远,我给你买内裤了,你看看。” 王江远从厨房电视柜里拿来茶叶,沏好:“你放那吧,我晚上回来看。” “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啊?” “怎么会?”王江远爽朗一笑,“青雪,有些事儿我想问问你。” 青雪看了看电视,又闻了闻刚刚泡开的普洱:“说吧。” “青雪,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特没情调的人,你觉得呢?” 青雪一脸好奇:“江远,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顺口问问……你们排练怎么样?” “还好吧,昨天晚上总算有些样子啦。” “哦,那你们昨天都睡在单位宿舍啊?” “还能睡哪去!”青雪吹了吹茶杯,呷了一口,“嗯,这个普洱不错。” “看来你们单位宿舍经常有人住啊?” “嗯,条件不错,下次带你看看。” “好吧……”王江远抬眼看了眼挂表,“青雪,我去出版社了,别忘了,饭在厨房。” “知道啦。”青雪笑着,“快去吧。” 关了门,王江远站在门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眼眶里的泪花不经意流了下来。 第五十六章 小小的小孩 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十一点左右的时候,秋米来了。 她显然早就忘了这个曾经抢过自己背包的孩子。当李默向她说起时,她甚至有些惊讶。 几个人坐在柜台内侧的沙发上,秋米问张小起:“你没有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吗?” 张小起尚未开口,张小落就跑过来,怜怜地说:“阿姨,我有爷爷,但他住在别的城市。他每天都坐在轮椅上。” “奶奶前些年去世了,姥姥和姥爷,我从小就没见过。”张小起说。 “那你们爸爸不来看你们吗?” “去年来过一次。” “你们的继父呢?不是和你在一起生活吗?他为什么不回家?” 张小起低头说道:“本来是住在一起的,但从半年前开始,他就不怎么回家了。” “他在外面干嘛?” 孩子们只摇头,不说话。 “李默,看来咱们明天得去孩子们那看看了。”秋米说,“这样下去,叫这两个孩子怎么生活?” 何冰点头道:“我赞同,那就明天一大早,咱们过去看看吧,顺便问问邻居或者找社区的问问,他们那继父到底怎么了?” “成!”李默点头。 “这样吧,待会我领小落去我那住,明天一早,我带她出去买些衣服。”秋米把张小落牵过来,甜甜一笑,“一个小姑娘,穿着又藏又破的衣服,我心里都不好受了。” “成,那就麻烦你啦。”李默满脸客气,“我跟何冰明天也带小起去买几身衣服,穿得这么薄,迟早要感冒啊。” 张小起一听连忙挥手说:“不用了叔叔,我不冷。谢谢阿姨给小落买衣服,我会还给你的。” 秋米微笑着说:“傻孩子,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给予都需要偿还。人与人之间是有爱的,你明白吗?” 张小起低头无言。 “阿姨没有批评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别人的善意而感到愧疚。假如你真得心怀感激,那就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做一个有用的人。到时候,等你挣大钱了,我要你还我十件衣服,怎么样?” “嗯,我知道了。”张小起狠狠地点着脑袋,“谢谢阿姨。” “李默,咖啡我就不喝了,我现在带小落回家,给她洗香香,然后让她早点休息。” “那明天咱们在哪集合?”李默问道。 “明天你们买完衣服就往桔子巷走,咱们在桔子巷口见。” “好,知道啦。” 说罢,秋米领着小落出门而去,何冰李默站在门外送行。路虎车车灯一闪,秋米把小落抱上车,然后挥手离开了。 回到店里,比利刚刚下场,另一个民谣歌手开始了自己的弹唱。他问李默:“刚刚看到老板娘来了?怎么又走了?” 李默满脸堆笑:“老板娘有事先行一步。” 何冰砸吧着嘴:“过去说老板娘,最起码还半推半就害臊一下,现在都不知廉耻了。” “怎么了?你嫉妒啊?”李默转头对身后的张小起说,“小起,这个比利叔叔,唱歌可好听了,你想听什么歌,我让他唱给你听?” “从前我妈妈总给我唱《亲爱的小孩》。” “好,叔叔待会唱给你听。” 几个小时前,就在李默和张小起谈话的时候,比利就通过何冰知道了两个孩子的情况,尤其看着那个小姑娘,比利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毕竟是有女儿父亲,心里更是同情万分。 张小起望着比利胸前的纸玫瑰说:“叔叔,你胸前的玫瑰真好看。” “喜欢吗?”比利问。 “嗯,喜欢。” 比利抽出纸玫瑰,递给张小起:“叔叔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以后能成为一个绅士。” “什么是绅士?” “就是好男人。” 李默一看,惊奇万分:“比利,你把纸玫瑰送人,你老婆不会骂你呀?” “不会,我老婆没那么小心眼。” 何冰对小起说:“你可收好啦,这朵纸玫瑰可是上过电影的。” 几个人有说有笑的,转眼就到了打烊的时间。何冰吵吵着要送莉莉回家,一溜烟儿不见了人影。张小起帮李默打扫卫生,收拾了柜台,然后李默让他去表演台前的蒲垫上坐下。比利坐在钢琴前,用手机找琴谱,最后找到了那首《亲爱的小孩》。李默举着托盘,端来两杯热茶和一杯果汁,然后把一杯热茶放在比利的钢琴上,转而在小起身边坐下。 “比利,要开始了吗?”空荡荡的店里,说话有了些许回声,李默把果汁递给小起,又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要不先抽一根?” “成啊?” 李默给比利扔了一支烟,两人就吸了起来:“小起,你多久没去上学了?” “从考上高中以后就再没去过了。那时候,王爸爸就经常不回家。” “想上学吗?” “嗯。” “你考上的哪个中学?”比利问。 “一中。” “哦,跟我女儿是校友呢,看来学习不错嘛。” “好了,可以开始啦。”李默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把烟灰缸递给比利。 喝了口茶,比利的钢琴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小溪流水一般轻轻拍打着周围的花香。 ……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 “比利叔叔唱歌真好听。” “想学吗?”李默笑问。 “想。” “只要你好好学习,我就让比利叔叔教你怎么唱歌,怎么弹钢琴,好不好?” “嗯。” ……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 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聪明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 从日落到日暮 …… 张小起眼神迷离地望着比利,他可能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会在他睡觉前,为他唱起这首歌。他想妈妈,仿佛此时此刻,比利的歌声里就有妈妈的声音。 …… 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 我愿意陪伴你 走上回家的路 …… 回家的路上,张小起没有说话,李默搭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小起,你要成为最强少年,你会坚强的,对么?” 第五十七章 沉重 我最欣赏的,就是那些活在困境中,还能保持微笑的人。 第二天上午十点,众人在桔子巷口碰头。 孩子们清洗整洁,穿着新衣,看上去,终于和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了。 秋米开车,向着张小起指点的方向前进,不到十分钟,汽车驶进了一处破旧的小区。看门的老头见秋米下车,连忙跑过来说:“这院里停车,一次三块钱。” 秋米从钱包里取出五块钱说,“大爷,我想问问,你知道这孩子的爸爸去哪了吗?” 老头找了秋米两块钱,望了眼秋米身边的小落:“你说她后爸呀?” “对,是她继父。” 老头一脸神秘地探过脑袋,对秋米耳语:“他后爸疯了,听说在精神病院!” “什么时候的事儿。”秋米把小落揽在怀里。 “早疯了,疯了好多年了。”老头煞有介事地说,“去精神病院的时间倒不长,也就半年多吧。” “什么情况?”李默走过来问道,“就你这破小区还要停车费啊?” 秋米狠狠拍了李默胳膊一下,接着对老头说:“大叔,你能告诉我是哪家精神病院吗?” “好像是南郊那家。” “好,谢谢你啦。” 老头看着李默:“年轻人,小区到处没监控,我要不给你们看着点,这车让人划了,你找谁去?” “大爷,您别生气,这人死心眼!”秋米赶忙岔开话题,“小落,你家在哪?快带李默叔叔去。” 来到五楼的家,张小起打开防盗门,何冰第一个走进屋子。这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向阴,加之窗玻璃都是泥点,所以客厅显得昏暗无比。李默按了一下灯具开关,却没有任何一盏灯被点亮。 “小起,你们家客厅灯坏了吗?” “是没电了。” 客厅不大,也就三十平米的样子。秋米看了看陈旧的玻璃茶几,上面放着半支蜡烛和一摞小学课本。茶几后面是一张咖色的三人布沙发,有些地方破着洞,露出了内里的棉絮。沙发脚下,搁着一个黄脸盆,里面盛着水,泡着一枚印有“80后的店”字样的甜点盒。 “这不是你们店的甜点吗?”秋米望着脸盆说。 张小起抿了抿嘴:“这是李默叔叔送我和妹妹的彩虹蛋糕,还剩一半没吃完,我把它用凉水泡起来,这样应该不会坏。” 何冰走进厨房,触发了几下天然气灶,发现根本点不着,他以为是阀门没开,就问:“小起,你们家天然气怎么开?叔叔烧点水给大家喝。” 小落一听,跑到厨房门口说:“何冰叔叔,我们家没有天然气。” “很久没缴费了。”张小起说。 “既没电,又没天然气,你们怎么烧水喝?”李默讶异地问。 “我和妹妹喝自来水。”张小起指着暖气上的浇花铁皮水壶说,“把那个壶放在暖气上热一热就能喝了。” “你们不会拉肚子吗?”秋米的眼睛突然潮红起来。 “不会。”张小起摇着脑袋,“我和妹妹已经习惯了。” 李默见秋米想哭,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别在孩子面前哭。” “本来水也要停的,是隔壁叔叔一直帮我们交钱,所以才没停。” “告诉我你亲爸在哪?看我不弄死他!”何冰怒不可遏地从厨房冲出来,拿起电视机旁的一个相框问道,“这是你亲爸还是你后爸?” 李默抢过相框:“何冰同志,不要让愤怒冲昏了头脑!”他看了一眼,又把相框递给秋米。 相框里,一男一女站在园林景色的幕布前,对着镜头微笑着。他们既没牵手,也没拥抱,身体没有任何接触,只能说,站得很近,就像两个才认识不久的人。 女人比男人矮一头,尖脸,大眼睛,长发侧背,刘海低垂,高挺的鼻梁显得人冰雪聪明,沁人的微笑又显得优雅从容。在她黑色长裙一侧,站着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一眼,除了能记住他戴着眼镜,别的什么也记不住。 “小落,这是你妈妈?” 小女孩指着照片里的人说:“嗯,这是我妈妈,这是王爸爸。” 李默在沙发上落座,环顾四周之后对秋米说:“我要不要现在出去把电费和燃气费都交了,然后买些鸡鸭鱼肉,就地给孩子们做顿午饭?” “我觉得可以。”何冰随声附和。 “你们就知道吃。”秋米把相框放回原处,转头问道,“小起,你说隔壁的叔叔,是对门那家的叔叔吗?” “嗯。” “小起小落,你们留在家里。”秋米对李默何冰说,“何冰留下,李默跟我来,咱们去找找邻居,有些事儿孩子说不清,估计邻居知道情况。” 秋米敲响了邻居的铁门,片刻就听一个女声喊道:“谁啊?” 秋米隔空喊话:“我们是学校的!过来了解下情况。” 女人打开门缝看了看:“学校的?了解什么情况?” 秋米和蔼可亲的笑容顿时让女人卸下了防备:“大姐,我是张小起的初中老师,这次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对门张小起家的情况。” “哦,这样啊?快请进。” 李默和秋米走进明亮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李默问道:“我听张小起说,邻居家有位叔叔很照顾他们,是不是您先生啊?” “哎!”女人穿着红色羊毛衫,盘着发髻,在饮水机前给秋米和李默倒水,“这两个孩子可怜啊,没爸没妈的,经常在楼下包子铺要包子吃。有时候,我让老公送些饭给他们,但两个孩子从来没上门要过饭。性格倔着呢。” “大姐。”李默问,“您知道张小起他妈妈是怎么去世的吗?” “当然知道了。”女人把水放在二人面前,坐沙发一侧说,“他妈是咱们市歌舞团的副团长,人长得漂亮,最早跟做生意的张波住在这。对面这套房子,就是张波买的。后来离婚了,才跟王江远结的婚。听说是因为张波出轨,这两个孩子,也都是张波亲生的。” “这些张小起都说过了。”秋米插话,“听他说,他妈和王江远结婚后,晚上经常不回家。” “就是就是,估计你们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妈在外面有人啦。” 第五十八章 转折 我想说爱你,但总是说不口。就像我每次站在雪山下,不知道该流泪,还是要微笑。 “外边有人了?” “是啊?”女人有板有眼地说,“都上报纸了,电视上也有。” 那次查夜之后,王江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对于一个丈夫,这的确有些窝囊。但王江远深知,假如和青雪摊牌,撕开一个裂口,那就好比碰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当然,假如有那一天,前提条件是,青雪的确背叛了自己。在后来一如往常的日子里,王江远对青雪夜不归宿的事情不闻不问,并反复暗示自己:“青雪肯定有难言之隐,我相信,她不会做那些出格的事情。” 李默在想,王江远在这场爱情里,可能是卑微的,沉默的,无奈的,更有可能是单方面的。但王江远又好像一直坚信,只要自己努力去爱,总有一天,青雪会有所转变。 直到有一天,王江远在报纸上看到了青雪,他的信念才轰然倒塌。 那天夜里,青雪依然在“排练”,她给王江远打电话,问了孩子的情况:“好的,那你赶紧休息吧,我明天上午回来。” “嗯,那你别太累了。” 挂了电话,王江远在心酸中煎熬了许久,在辗转难眠里,强迫自己睡去。 第二天,王江远照旧送孩子们上学,回到家门口,他打开牛奶箱,取出今天的牛奶和报纸,然后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看起了报纸。 王江远喜欢这份报纸的文学版面,他对别的版面毫无兴趣。往常,他会把文学版单独抽出来,把其余版扔进旧报纸。也许是上天安排,王江远随手一翻,竟看到一张令他咋舌的照片。这是镶嵌在娱乐版面中的一张尺幅巨大、显眼无比的照片。照片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赤裸上身,站在一扇窗户前,拥抱着一个长发女人,女人在他怀里,侧脸望着拍照的镜头,表情略带紧张。可以看出,照片是偷拍的,时间应该是天黑之前,男人和女人拥抱的地方,应该是某酒店的客房。 其实,王江远对明星出轨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但这张照片令他咋舌的所在,是那位侧脸的女人,她长得太像青雪了! 王江远看向标题:冯迪再陷出轨风波。 “冯迪?他现在可是红得不得了啊!”秋米满脸震惊。 李默抱起双臂,略带沉思:“我也听过,老演员了。” 王江远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浏览了正文。 “本报今日讯,本报娱乐记者转载于网络。著名影视剧演员冯迪于2011年7月14日低调现身于本市四星级酒店,据记者了解到的消息,他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为了参加本市残联主办的‘关爱聋哑儿童,共建爱心社区’的慈善活动。2011年7月14日下午4点15分,冯迪在经纪人的陪同下离开了酒店,6点32分,冯迪又随车回到酒店,同车除经纪人外,还有一位女性,她在冯迪下车后第二个下车,但记者对这名女性非常陌生。将近8点,冯迪和这名女性回到房间,但他们并没有拉上窗帘。” “一开始,冯迪还只是和这名女性聊天说话,5分钟后,冯迪起身脱去外衣,赤裸上身,然后将这名女性拉起来,二人相拥一处。直到这名长发女性对记者的镜头有所察觉,冯迪才连忙拉上窗帘。” “这名女性的来历,经记者多方查证,最后锁定为本市著名歌舞剧女演员青雪。青雪,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毕业于著名舞蹈学院,1996年进入本市歌舞团,现为市歌舞团副团长。近些年来,青雪以其独具天赋的创作能力和无与伦比的艺术才华,在歌舞剧方面,代表本市歌舞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其参演的《女儿红》、《藏地情歌》、《沙漏》等歌舞剧,都在各大城市上演,往往一票难求。2006年,青雪带领歌舞团前往美国佛罗里达州,参加了中美民间艺术交流表演,并荣获中美民间艺术交流杰出贡献奖。2004、2005、2006年度市十佳杰出青年,杰出女艺术家。” “2009年,青雪与丈夫张波离婚,二人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2010年,青雪与知名编辑王江远结婚。” “截止本报发报之时,冯迪方面尚未对此事做出回应。娱乐记者随后接通了市歌舞团电话,对方自称歌舞团办公室人员,他表示已通过网络知道了冯迪出轨一事,但出轨对象是否为青雪,他不敢肯定。而青雪本人,已两天未出现在歌舞团。本报对此事会继续跟进。” 王江远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拿来放大镜,把照片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十几分钟,看样子,事实已无法辩驳,假如照片里这个神似青雪的女人不是青雪,这些记者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把青雪的名字挂上报纸,而且还非常详细地介绍了青雪,她的出身,她接受的教育,她的荣誉,她不幸的家庭,可以说事无巨细。 不会搞错的,应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王江远放下手里的一切,在沙发里矮下身子,仰面望着窗外渐渐热烈的阳光。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除了苦笑和眼泪,不知道下一刻,自己该有何动作。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开门声,于是连忙擦干眼泪,把桌上的报纸和放大镜扔进沙发角落,起身等待。那一秒,又一秒,王江远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像三十晚上的炮仗,响啊响,炸啊炸,最后竟然什么也听不到了,世界就像静止了一般。 王江远倒吸冷气,窗外好像在一刹那间,经历了四季更迭。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青雪欠身进来,在门前换了鞋,然后关上了门。她转头看了王江远一眼,然后微笑着说:“干嘛傻站着?我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对,是不是病了?” “没有。”王江远坐回沙发,“青雪,给你和孩子的午饭做好了,我约了杂志社的主编谈事情,待会就走。”王江远一边说,一边偷看青雪,发现她和平时一样从容。 青雪站在自己种的花前闻了闻说:“江远,你哪天浇的花,还记得吗?” “昨天。” 青雪点了点头,转身看着王江远:“实在不好意思,这些日子太忙,受你照顾太多,连自己的花都要你照顾。谢谢啦江远。” “你干嘛跟我这么客气。” “总之,还是要谢谢你。”青雪讪讪一笑,“嫁给你,真得很幸福。” 第五十九章 王江远的故事 悲伤,总藏在幸福的饺子里。 “后来呢?”秋米问。 “后来,这小区里,没一个不知道青雪的事。”女人说到这,深深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愁眉不展,“就王江远装着不知道似的。有时候碰见他,还乐呵呵的,问他干嘛去了?他老说给青雪跟孩子买菜去了。” 李默挠了挠鼻梁:“我能理解他,我估计,他特后悔那天看了报纸。” 女人摇着脑袋:“就算不看,后来也会知道,王江远就是个不愿面对现实的人。” “他不是不愿面对现实,他是太爱青雪了。”秋米说。 “后来青雪自杀了,火化之后那几个月,王江远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反正我没见他出过门儿。”女人说,“大概半年之后,我在他们家门口碰见了王江远,我问他干嘛去了?他神神叨叨地给我说,他给青雪买菜去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合适,看了看他的眼睛,他故意不看别人,又像是不敢看别人,眼神老是躲来躲去的。” “疯了吗?” “差不多吧,后来又碰见几回,还是在他家门口,我男人问他干嘛去了,他还是那句话。” “给青雪买菜去了?” “嗯,我男人一拍他肩膀,他就开始报菜名,什么糖醋里脊八宝鱼一大堆菜名。我问他干嘛念菜名,他说这都是青雪最爱吃的菜。后来,他三更半夜在院子里砍树,有人报了警,被抓到警察局,问他干嘛砍树,他说那是青雪最爱吃冬笋。”女人看了看墙上的挂表说,“哎呀,我该给儿子做饭去啦,这马上要放学了。” 秋米识趣地起身说道:“那真是打扰您了。” “没事,希望你们学校啊多关心关心对面两个孩子,太可怜了。” “我们会的。”秋米伸手,客气地跟女人一握,“那我们告辞了,说不定,我们还会再来打扰您呢。” 女人笑声爽朗:“随时欢迎,只要能帮到那两个孩子。” “大姐,还有件事儿。”秋米眸子一闪,“您知道王江远现在在哪吗?” “知道,他被街道弄进南郊那家精神病院了。” “他有亲人吗?” “有,他有一个哥哥,听说住在邻省,还有个妹妹,在国外。半年前都来过。” 打过招呼,两人从邻居家出来,回到了张小起家。何冰趴在茶几上跟两个孩子玩着五子棋,看到秋米李默进门便说:“喂!我说你们也太能聊了吧?这都两个多小时啦。” “有些事儿不得打听清楚啊?” “说得也是哦!”何冰摸了摸肚子,“哎呀,五脏庙空了,小起小落也很饿,咱们吃什么呀?” “今天天冷,我带你们吃火锅去。”秋米上前摸着小落的脑袋问,“想吃吗?” “阿姨,火锅是什么呀?” 秋米嫣然一笑:“火锅啊,火锅就是女孩吃了一定会上瘾的东西。” “成,说火锅就火锅,go,go,go!” 秋米开车离开小区,在驶向火锅店的路上,秋米大声说:“吃完火锅,何冰先生,你带两个孩子回店里,我跟李默要出去一趟,估计五六点回去。” 何冰应声道:“成,但你们干嘛去啊?” “我们得去趟南郊的精神病院。” “跑那干嘛去?” “去看个人,你就别管了。”汽车停在红灯前,秋米回眸一笑,“你的责任,是看好孩子们。” 李默转头,颇为感动地说:“老何,辛苦你了,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得了吧你个老狐狸。” 吃过饭,秋米开车把何冰跟两个孩子送到桔子巷口,然后一路向南郊驶去。早晨的天空还有些阴沉,现在透过车顶天窗,能看到铅云渐渐开裂,露出了几抹湛蓝。快到南郊时,阳光从云缝之间一泻而下。 南郊的空气非常新鲜,因为这里有一片湿地公园,下午的时候,会有三五成群的游客走在南郊的田野巷间。假如夏天,游客会更多,因为湿地里成群的天鹅,结伴而飞时,就像白云一朵,忽而从空中飘然落下,忽而从湖里扶摇升起,阳光好的话,天鹅会比较多情,它们会在你身边转来转去,把你当男朋友或女朋友一样看待。 这家南郊的精神病院,就建在湿地以南十公里处,李默对秋米说:“这家精神病院名气挺大,因为经常出问题。几年前就有新闻报道,有几个人坐在湿地边上烤天鹅吃,后来被警察逮住,结果一问,都是那家精神病院的病人。还有一个掉进湿地淹死的。” “他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谁知道呢?反正我没去过,不知道和监狱有什么区别。” “你看过一部电影,叫《飞越疯人院》吗?” 李默摇头道:“没看过,最近的大片?” “老片子。”秋米瞟了眼后视镜,“在我印象里,精神病院就是一座精神监狱,让你的精神失去自由,那比身体失去自由还可怕呢。不知道咱们的精神病院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没说两句话,车就开到了这家精神病院门前。在旁边的停车位停好车,两人便向院门走去。这里好像和其他医院没多大区别,院子里人来人往的,有病人家属,也有出来溜达的病人。秋米看了看医院平面图,发现这家医院的前半部分,都是别的科室,比如骨科、心内科等。 秋米像是自言自语:“看来这是家综合性医院。” “肯定是,假如都是精神病,敢让他们这么溜达,那还不乱套了。” “嗯。”秋米指着平面图说,“你看,精神病医院在后半部,那就是说,从这里一直往后就到了。” “差不多,咱们走吧。” 秋米和李默并肩而行,在他们身边,不时有救护车迎面驶过。这里的绿化的确不错,毕竟靠近湿地,比起城市里,气候湿润许多。一些病人在有绿草绿叶的地方来回走动,享受着冬季午后片刻的阳光。 “前面就是了。”秋米指着前方的八层高楼,“挺气派。” 第六十章 碎片 我把关于你的记忆,撕成碎片,然后藏在岁月的缝隙里。于是岁月围城,我一人终老。 李默和秋米刚进大楼,便被门卫拦下:“你们找谁?” 秋米客气地回话:“你好,我们是来看病人的。” 门卫坐在一张木桌前,桌上放着一册登记簿:“你们是病人家属吗?” “不是,我们是病人的同事。” “那不行,你们想看病人,必须有监护人授权。” 秋米点头,转而对李默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打个电话。”不到三分钟,秋米走了回来,没一会从大楼右侧的电梯里,走来一个白衣大夫。他看着秋米,友好地问候:“你好,是黄霭的姐姐吧?” 李默一听,心里诸般不爽,但眼下不是发脾气的好时候,只能按捺住沸腾的心绪。 秋米盈盈一笑:“对啊,您是陈大夫吧?” 大夫向秋米自我介绍:“是的,我叫陈斌。”他转头对保安说,“张师傅,这二位是我同事的朋友。” 保安起身嘿嘿一笑,对秋米说:“哎呀,你早说我就让你们上去了么。” “没关系的,谢谢你。” 三人走进电梯,关了门,陈大夫笑呵呵地打量了秋米一番:“我那老同学黄霭经常提起你,说你特有气质,今天一见,名不虚传。” “别听黄霭瞎说。” “这可是我真心话。”陈大夫望着李默说,“哎,这位是?” 秋米介绍:“这位是我大学同学,李默。” “你好。” “你好。” 电梯到达五楼,三人踱步而出,陈大夫边走边说:“黄霭在电话里大概说了几句,我也没听明白,他那边应该很忙。按照我们医院的规定,约见精神病患者,是需要病患的监护人或有监护权的组织和个人授权的。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见王江远?” 三人走进陈大夫办公室,这里干净明亮,空气新鲜,叫人心情舒畅。陈大夫挥手指着办公室的沙发说:“二位请坐,我给你们倒杯水。” 李默赔着小心:“您不用客气。” “没事没事。”陈大夫把水放在沙发之间的小茶几上说,“我听黄霭说,秋米姐姐可是传奇女强人,拥有一家影视集团,您找王江远该不是要收集影视素材吧?” 秋米讪讪一笑:“怎么说呢?这件事儿说来话长。” 秋米和李默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主要着眼点还是在孩子身上。陈大夫听完后故事,不禁唏嘘不已:“哎呀,可怜两个孩子了。” 李默应声附和:“谁说不是呢?上学的好年纪,现在连学都没法儿上了。” 陈大夫望着窗外渐渐裂开的灰云,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王江远呢,其实是间歇性精神病。”他回头看向秋米,“当然,间歇性精神病这个词,只是一个法律概念。在我们医学上,它的意思是,精神病其实具有不同程度的缓解期。” “假如病情全部缓解,不会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出现残留症状或性格变化,那我们就认定为精神已经正常。但在缓解期内,虽然有一定程度缓解,但仍会出现残留症状或性格畸形变化的趋势,我们就判定,他的精神状态不完全正常。” “对于这种不完全正常的患者,在司法文件中,我们称为:间歇性精神病,属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那完全不正常的患者,就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人,也就是说,这种人即使杀了人,虽然会判有罪,但不承担刑事责任。” 李默在这席话前,听得是云山雾罩:“陈大夫,我们呢只想了解王江远的情况。这些法律属于,听着有些费劲儿。” “王江远的精神病,属于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它还另有一个名字,你们可能比较容易理解,那就是妄想症。这种病在临床上相对稳定,病人主要症状为偏执性妄想,而且经常伴有幻觉。拿王江远来说,其实他的并不算严重,也就是说偏执程度不重,情感障碍和语言障碍不突出。” 秋米问道:“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同别人进行交流?” “可以这么说。” “那我们能见见他吗?” “哎呀,这个……不是我不让你们见他。”陈大夫一脸为难,“你们要是见他,肯定要聊起他妻子青雪,我怕会出现意外情况。” 秋米问:“有保安吗?” “有的。” “您可以让保安站在两边,我们循序渐进地聊,您也坐在边上,假如发现情况不对,咱们立马停止谈话,陈大夫,您说行不行?” 陈大夫仍是微微摇头:“我觉得……还是不好,作为黄霭的朋友,我非常想帮你这个忙。但作为一名医生,我要尽量避免自己的病人发生情绪波动,你要知道,这种波动,可能会让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毁于一旦。” 秋米嘴边正有些话喷薄欲出,李默却拍了拍秋米的腿,对陈大夫说:“这样啊,那就算了吧,毕竟病人的健康最重要。” “谢谢你的理解。”陈大夫对李默点头道,“假如未来哪天,王江远的病情稍显稳定,我会通知你们过来。其实,这个病人也是非常可怜,到现在,他也不相信妻子已经自杀身亡了,而且他也不相信妻子出轨的事情。” “在他的妄想中,妻子青雪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形象,不允许任何人玷污,甚至自己……哦,这里有一封信,是王江远撕碎后丢在桌上的,我帮他收集起来了,我想假如哪天他恢复正常,我再把这份信还给他。” “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总之,让你们白跑一趟,我也挺不好意思。”陈大夫打开自己的抽屉,取出一片牛皮纸信封,秋米见状连忙起身去接。陈大夫说:“信在信封里,全是碎片,很碎很碎,大一点的有指甲盖大,小一点的跟米粒似的。” 秋米打开信封,往外一倒,只见碎纸屑像雪粒一般纷纷旋落桌面:“陈大夫,我们能把这封信带回去吗?” “可以,不过记得要换回来哦。” “一定……我说李默,你是现在开始拼,还是回去拼?” 李默望着这堆碎纸屑,不禁咋舌,转头对秋米双目圆睁:“我觉得,咱还是回去拼吧,这个拼到明天都不一定拼出来。” 秋米嘿嘿一笑:“你们学计算机的嘛,一定有办法,我看好你哟!” 第六十一章 仇恨 江远,见信如吾 和你结婚的这些日子,让我想起了和张波初识的那几年。我不会用天花乱坠的词汇,只能说,这些日子,我过得非常幸福。 其实你比张波更体贴、踏实、有责任心、懂得宽容。发自肺腑地说,你没有因为我的两个孩子而嫌弃我,你非常爱他们,甚至比张波更爱,我敢肯定,假如未来我们会有爱情的结晶,你肯定会是个非常称职的父亲。但是对不起,这恐怕不可能了。虽然,我真得想回到结婚那天,和你从新好好生活。 我出轨的事情,就像流感病毒一样,风驰电掣地传染了许多人,对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必我身边的人全都心知肚明,虽然在我面前,他们只字不提,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江远,你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在盼望什么发生吗? 我在盼望,你撕开我的谎言,然后打我,骂我,让我清醒。但你没有,你仍然像过去那样,温柔到无以复加,这让我每天都生活在羞惭之中,辗转难眠,甚至万箭穿心。江远,你真得不知道吗?我出轨了,我出轨了!难道你真得没有察觉吗?不,你应该是知道的,但你不说,你在等我亲口告诉你,对吗? …… 秋米用咖啡匙轻轻搅拌着面前的摩卡说:“其实王江远是想让这件事悄悄地过去,他是个编剧,更懂得时间会冲淡一切。” “这种委曲求全,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李默玩了将近六个小时的拼图游戏,此刻用眼过度,眼角潮红,“我认为王江远的失败之处,就在于不会沟通,假如平时,能多和青雪聊一聊,过去也好,未来也罢,可能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和项羽一样,摸了满手王炸,打了一手烂牌。” “差不多是这样,但把责任归在王江远身上,又好像怪怪的。” “一件事情的发生,是许多因果链的重合,谁能说的清责任这东西呢?”秋米若有所思,“好了,接着读吧。” …… 好吧,如你所愿,让我来把事情说个水落石出。 江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吗?因为我不爱你,但你喜欢我,所以我可以利用你,完成我“报复”张波的计划。我要让张波看到,他能够在离婚几个月后大摇大摆地再婚,我也能。但结果呢?我错了。张波对我结婚的事情竟无动于衷,他甚至发来短信,祝我幸福。你知道,我有多失落吗? 那一阵子,我像丢了魂的行尸走肉,我开始用购物麻痹自己,每天下午我都会去商场,一掷千金,出手阔绰。我不敢想起你,只要一想,我就觉得自己掉进了泥潭,不,是我自己跳进去的,这无可厚非。我不敢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一生一世,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也不敢问自己。 直到我发现,你对两个孩子知疼着热,无微不至,我想即使你爱屋及乌,但我也真心感激你。我想,对于这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也许你的出现,会填补父爱的空缺,让孩子们在感情的发育上趋近完满。为了孩子,我开始尝试慢慢接受你,但我始终没能做到。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阳光里,望着天上的云,我会反复告诉自己,王江远是个好男人,请接受他。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最后都是徒劳一场。 江远,我不爱你,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爱你,我怀疑自己失去了爱的能力。 后来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和张波结婚的那个贱女人,她居然成了明星。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和张波一起上电视,大谈特谈他们相爱的故事。我忍着恶心看完了整档节目,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张波的一句话,他说:有一个明星老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那句话,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在连续几天的辗转反侧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也要找一个明星,和他上床,我要让张波好好看看,他能和明星上床,我也能。于是我再次陷入了这场名为“报复”的计划。 在一番设计之后,我把自己喜欢的男明星全列出来,开始每时每刻关注他们的动态,直到有一天,冯迪宣布他将要参加s市的元宵晚会,而我们歌舞团也将受邀参加,我明白,机会来了,我一定要紧紧抓住。 晚会过程中,我在后台找到冯迪,我以索要签名的由头靠近他,然后我对他说了一些能让他热血澎湃的话。很显然,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上钩了。我在小笔记本上全神贯注地写下自己的酒店房号和电话号码,然后把那页纸撕下来,塞进他的手里。离开时,我对他回眸一笑,露出了如饥似渴的眼神,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勾引男人,惺惺作态,不知廉耻。但我做到了,我成功了,他在凌晨一点钟,轻轻敲响了我的大门。 从那夜开始,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露水情人。每一次上床,我都会百分之二百地投入,这让他每次都会陷入疯狂。他给我钱,我不要,他给我奢饰品,我也不要。这种视金钱如粪土的品格,深深吸引了这位堕落而肤浅的男明星。所以,在他所有情妇中,我渐渐脱颖而出,最终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玩物。 我的计划非常顺利,我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我开始为他部下圈套,只待他自投罗网。 不出所料,他很快就来了。 他来到我们的城市,打着参加慈善活动的旗号。他的虚伪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借用所有正当的名义,背地里干丧尽天良的事。这次也不例外,他当然不是为了慈善,而是为了和我幽会。在这之前,不是他偷偷地来,就是我偷偷地去。他已经三天没见我了,三天对于他,是忍耐的极限。 他说他喜欢有夫之妇,我让他疯狂,他甚至想要和我结婚。我得到了他全部的信任,他从来都不怀疑我,直到现在,他仍然相信我说的话,他相信我的梦中情人就是他。 我提前索要了他的酒店信息,然后叫人早早埋伏在对面,那是我的朋友,他们的设备丝毫不逊于专业狗仔队。然后我要冯迪来接我,他非常着急,已经迫不及待。我们一进房间,他先是用语言挑逗我,我也挑逗他,他开始脱衣服,并要求拉上窗帘。我说没关系,在这座小城,是不会被偷拍的。他有些犹豫,但还是相信了我,当他赤裸上身来抱我时,我故意把脸望向窗外,我要确保张波在任何媒体上,都能看到我清晰了脸庞。 我做到了,张波也的确看到了,他发短信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笑得很得意,我告诉张波,我愿意。他却骂我堕落。我问张波,你心疼了?他居然说,与我无关,请不要再来打扰我。 江远,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又掉进了另一个泥潭。不,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我还是要那么做,因为我活在仇恨里,没有仇恨,我的生活会变得一团糟。江远,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太爱张波了吗? 我不知道,我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江远,我救不了自己,也没人能救我,我只能选择放弃一切。 第六十二章 再见,孩子们 人生就像一场航行,总是起起落落中到达彼岸。 好了,关于出轨的故事,大概是这样了。原谅我不能亲口告诉你,因为你每天无微不至的样子,令我难以启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新开始。关于两个孩子,请把他们送回张波处,作为亲生父亲,他不会不管,我也不想让孩子成为你的负担,毕竟,你值得拥有新的生活。 最后,还是要感谢你,我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描述你的付出,所以,谢谢你。 …… “完了?”秋米问。 “嗯,下面还有几个字,但是看不清,应该是再见之类的话吧。”李默把信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或者是此致敬礼。” 深夜十一点,80后的店里依旧顾客满座,此刻正在表演的是一支年轻的民谣乐队,他们在网上小有名气,无论是乐手还是主唱,都一副阳光少年的模样,颇受年轻女孩欢迎。 何冰坐在柜台前,他在教两个孩子玩电脑。确切地说,是在教张小起如何打游戏。看得出来,他非常疼爱张小落,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把小落放在腿上,或者抱在怀里。他忙的时候,小落就在他周围环绕,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每款甜点的新鲜出炉。就这样,小落几乎成了一位甜点品鉴师,而每一款甜点,都会让小落惊呼起来。 秋米问小落:“你为什么喜欢何叔叔啊?” 小落会说:“因为何叔叔很甜。” 读过信,秋米和李默陷入了难以打破的沉寂。眼下最主要的问题,是孩子们的生活状态。身边没有一个大人,没有生活来源,靠邻居接济过活的日子,毕竟杯水车薪。而李默胳膊上的刀疤,更是前车之鉴,假如放任孩子们自己生活,闹不好张小起会再次走向犯罪之路。 话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孩子,他们看到的世界应该是耽美无痕的。他们不应该看到灰色的、裂开的、幻灭的和令人窒息的未来。但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完美,你拥有的,虽然很普通,但在另些人眼里,就是奢求。比如小落,她应该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还应该有一个粉色的书包,但事实呢?这些在普通人眼里在正常不过的画面,在小落那里,只能是场甜蜜的梦罢了。 秋米说:“明天我联系一下孤儿院吧?给他们找一家条件不错的孤儿院,费用我来承担。” 李默眼神游离,轻摇脑袋说:“当然,我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对于现在的他们,还没有生存能力,送去孤儿院也无可厚非。但是,没有父爱也就算了,现在连妈妈也没了,真不知道这两个小东西该怎么成长。多年以后,当他们长大成人,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即使身体完好无损,但他们在感情上,会不会永远残疾呢?” “难道,你还要更好的选择吗?” 就在此时,张小落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秋米把小落揽在怀里问道:“怎么不跟何叔叔玩啦?” 小落把手里一张a4纸放在桌面,然后扭头对对秋米说:“阿姨,何叔叔让我过来,给你看看我写给妈妈的诗。” “哦?写给妈妈的诗?那我可要好好看看。”秋米凑近,目光停留在那张纸上,白花花的背景里,是用彩色蜡笔写下的字迹,“题目叫《陪妈妈去买菜》。” 有一天 我陪我妈妈去买菜 那是星期天 妈妈不用上班 她没穿高跟鞋 也没涂口红 她牵着我 走过了好多蔬菜 妈妈说 多吃绿菜 身体才会健康 但哥哥总不听话 他挑食 不喜欢绿菜 他喜欢冰激凌和可乐 我听妈妈的,从不挑食 后来 妈妈再没去过菜市场 那是我最后一次 陪妈妈去买菜 …… 受到了秋米夸奖的小落格外欢欣,又跑又跳地去找何冰了。秋米问李默:“刚才说到哪了?” 李默拿起桌上的铁皮青蛙,眼神在秋米的短发间来回一闪:“我可以用它试一试?” “你是说改变过去?”秋米显得有些紧张,“有把握吗?” “可能会出些岔子,但你觉得,还能有什么结果比现在更糟吗?”李默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只要在某个节点稍做改变,也许情况会好很多。” 秋米沉思片刻,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可是,假如你改变了过去,我们的记忆会被抹除,对吗?” 李默拿起小落写的诗,点头道::“应该是吧。” “那咱们去和孩子道个别吧?” “好。” 柜台前,秋米笑脸如花,她坐在沙发上,面对两个孩子,思绪万千:“小起,小落,你们的名字是谁起的?” 张小起回头看了眼电脑屏幕,他似乎还在操心自己的游戏,又转头道:“是爸爸起的。” “那你知道这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小起小落像拨浪鼓似地连摇脑袋,小落问:“阿姨知道吗?” 秋米眉开眼笑:“阿姨当然不知道,但阿姨知道,人这一生,就像坐着轮船去旅行,总是在起起落落之后到达目的地。所以,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你们都要坚强乐观,好好生活。” 何冰皱起了浅浅的川字纹:“秋米,你这是干嘛?好端端地讲什么大道理啊?孩子们都小,能听懂吗?” “听不懂也没关系,但你们要记住,快乐也好悲伤也罢,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只要睡一觉,第二天永远是崭新的,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纷纷点头。 何冰轻轻拍了下李默的胳膊,匪夷所思地问:“秋米这是怎么了?” 李默淡淡一笑:“你说怎么了?习惯性抒情呗!” 何冰又问:“你们是不是有打算了?要把孩子送哪去?” 李默在何冰耳畔轻声说道:“孤儿院!” “真的吗?”何冰惊讶万分,“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秋米拥抱了小落,又和小起握了握手,转头望向李默:“那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 “注意安全。” 何冰一脸不解,忙问:“你们这干嘛?什么注意安全?什么意思啊……哎李默,你干嘛去?” 李默回头道:“我去收杯子。” “哦,收杯子也要注意安全啊。” 来到圆桌前坐下,李默拿起了铁皮青蛙,即使这招在苏文身上用过,也顺利改变了过去,但此时此刻,李默心里仍然忐忑,他不知道孩子的未来会因为自己的穿越而发生怎样的改变,也许会好,也许更糟。在李默面前,仿佛横亘着一片巨大而变幻莫测的未来之海,谁都猜不到下一刻,那瞬息万变的海浪会将人带去哪里。 李默长长出了口气,在拧动铁皮青蛙的发条之前,他看到了小落写给妈妈的诗。 第六十三章 结束(上) 李默捡起铁皮青蛙,轻轻推开面前虚掩的铁门。 如果没搞错,应该还有二十九分钟。 视野开阔起来,李默瞳孔里,首先聚焦了她的背影。 这个女人,孤坐在天台上。三十二层的天台,从这里跳下去,粉身碎骨。 天空灰暗,不时有沉闷的雷声响彻云霄。李默站在原地,一滴雨轻轻划过他火热的脸颊。他看到整个城市向外延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支撑着不断被闪电割裂的乌云。 …… 李默从胸前掏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白纸喊道:“这是孩子写给你的。” “算了吧!”女人小声说罢,缓缓闭上起眼睛,就好像坐在床边,只消向后一倾,就能进入甜蜜的梦乡一样。 “等等!!……这是张小落写给妈妈的诗,名字叫《陪妈妈去买菜》。” …… 有一天 我陪我妈妈去买菜 那是星期天 妈妈不用上班 她没穿高跟鞋 也没涂口红 她牵着我 走过了好多蔬菜 (女人的眸子在微微闪动,虽然在阴暗的天空下难以察觉,却被细心的李默精确地捕捉。) 妈妈说 多吃绿菜 身体才会健康 但哥哥总不听话 他挑食 不喜欢绿菜 他喜欢冰激凌和可乐 我听妈妈的,从不挑食 后来 妈妈再没去过菜市场 那是我最后一次 陪妈妈去买菜 …… 李默一字一句读完了诗,他觉得此时此刻,青雪即使不流露出感动涕零的表情,至少也应该稍稍有些动容,没想到话音刚落,青雪像疯癫的精神病患者大笑起来,这叫李默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问道:“你笑什么?” 青雪说:“说你是警察请来的托,你还说不是?我们家小落四岁不到,能写出这种东西?别再骗我了,请你离开吧,好吗?” “青雪,你到底有多恨张波?为了他,你一次又一次深陷泥潭,失去自我,值得吗?” 一声闷雷响彻穹顶,青雪仰望天空,莞尔一笑:“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重要吗?” “你觉得不重要吗?你为了复仇,坑了多少无辜的人?王江远姑且不论,你的孩子呢?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从这跳下去,你的孩子怎么办?你叫王江远把孩子送给张波,你怎么这么天真?你以为张波真得会要他们吗?即使要了,你觉得,他们的后妈会怎么对待两个孩子?” 青雪冷哼一声:“看来,你了解的不少。但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让我再活下去的理由。再见吧,陌生人。”说罢,青雪微微晃动起上身。 “等等!!”李默大喊,“有一个理由,请听我说完。” 青雪扭过头,望着满眼急切的李默,一脸的不以为然。就在此时,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 只听李默开口唱到。 ……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青雪原本冷冷地笑着,听了这几句,表情变得严肃了许多。)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 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聪明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 从日落到日暮 (细雨打湿了青雪的长发和李默的白衬衣,隔着烟雨朦朦,李默看到青雪的眼眶里闪起了晶莹的光。) 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 我愿意陪伴你 走上回家的路 …… 唱完整首歌,李默终于松了口气,他非常明白在这种场合之下,忘词意味着什么。好在今天记忆力出乎意料得强,这才把整首歌的悲伤氛围展现得淋漓精致,外加相得益彰的阴雨天气,就连李默自己都流下了难过的眼泪。 此时的青雪已泣不成声,李默趁势追击:“很熟悉吧?你难道真舍得让两个孩子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你知道对于孩子们来说,妈妈意味着什么吗?” “妈妈意味着每天醒来,都会有一顿温暖的早餐。意味着上学的时候,有一只温暖的手。意味着粉色书包里,有一些零花钱。夜里,不会因为踢开被子而感冒。冬天,不会因为没有衣服而怕冷。梦里,不会因为没有妈妈而被惊醒。对于孩子们,妈妈意味着整个世界的完整。青雪,你明白吗?”李默说,“你不能活得这么自私,张波算什么?在妈妈和孩子之间的羁绊面前,一段早就不值得挽回的爱情,到底算什么?回来吧青雪,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他们需要你,真得非常需要你。” 青雪抽泣不止:“我没脸面对他们,我没脸。” “你是说出轨的事儿嘛?你真的在乎吗?除了王江远,到底有几个人会在乎你的生活。在人们眼里,这种花边新闻无非是饭后谈资罢了,没几天就会被新的谈资取而代之,你到底在乎什么?孩子们又不会因此而嫌弃你,至于王江远,他其实非常爱你,只要你坐下来和他好好聊聊,我相信他能够原谅你。”李默越说越带劲,“即使他不会原谅你,离婚也无所谓嘛,就算孩子们缺少父爱,至少不会可怜到连妈妈都没有。” 李默见青雪已经开始动摇,便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伸手手臂说:“青雪,别傻了,快回来吧,孩子们需要你……对,把手给我。”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从楼顶呼啸而过,瞬间掀起了青雪的风衣,将她娇小的身子卷向楼体之外。李默灵机一动,连忙扑手一抓,好歹将青雪一只手臂稳稳攥住。 场面顿时紧张非常,青雪悬空挂在楼外,双脚轻摆间,一只高跟鞋已从三十二楼坠向路面。 李默大喊:“不要乱动,我不会放手,请相信我!”他看到了青雪面带恐惧,已经和刚才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截然不同,很显然,她已经放弃了轻生的念头,这叫李默心生欢喜。但李默向来恐高,平日站在五楼往下看都会手心冒汗,此时此刻,他不仅要拯救青雪,还要战胜自己。 李默一声大吼,开始发力,青雪在李默手臂的颤抖中缓缓升起:“快抓我脖子!”李默最后将青雪紧紧抱在怀里,随手一把抱回天台,倒在地上。 回过神,李默这才看清,这个叫青雪的女人虽说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高挑冷艳的外貌着实迷人,李默甚至不知不觉羞红了脸。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警察吗?”青雪问道。 “不,我不是警察,我是张小起和张小落的朋友,我是来帮他们找妈妈的。”李默看了看手表,起身把青雪扶起,“你赶紧离开吧,这雨越下越大了。” “那你呢?” “我还有事。” 李默拉开虚掩的铁门,看着青雪走下楼梯,才彻底放松下来。他关闭铁门,靠墙而坐,四面八方降下了滂沱大雨,整个城市一片朦胧。 他掏出铁皮青蛙,拧动发条,却听到一个声音:“时间耗尽,你回不去了!” 第六十四章 结局(下) 眼前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叫人目不能视,当李默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80后的店里。温暖的光线中,空空荡荡,只有何冰在远处叼着香烟,手拿扫帚一丝不苟地打扫卫生。他看了看手里的铁皮青蛙,轻拭额头冷汗,心里一阵骂娘,这该死的蛤蟆居然和自己开玩笑,着实把李默吓矮了半截。 他看了看远处的挂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落地窗外,秋米的路虎车已不见踪迹。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发现手臂上那条半指长的刀疤无影无踪,看样子,一切都变了。 何冰望向李默,喊道:“畅销书卖的差不多了,你抓紧统计啊?说好明天进货,你坐那发什么呆呢?” “哦,知道啦。”李默应声道,“秋米走了吗?” “你没病吧?人家三天都没来了。” “干嘛去了?” 何冰直勾勾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李默:“你不会老年痴呆了吧?人家在外地拍电影,你刚才还打电话来着!” 李默吼吼一笑,水流云飞地说:“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进货的事儿啦。” “还有,比利明天不来,他要带女儿出去转转。” “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李默早早起床洗漱,打车来到了孩子们居住的小区。他看见那个收停车费的老头,穿着大袄,站在红彤彤的晨曦里跺脚驱寒,便上前问道:“大爷我问你个事儿呗。”李默掏出香烟,递去一支,这种套近乎的方式非常受用,老头甚是欢喜地接过香烟,满脸答应。 “这小区里有没有一个叫王江远的人啊?” “王江远?早搬走啦!” “搬走了?他是不是和老婆离婚了呀?” “没离,一家都搬走了。”老头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你不知道啊?他老婆出轨,这院里的人都知道了。好些人成天在后边议论,王江远可能受不了这个才搬的家。” “这样啊!他们搬去哪了您知道吗?” “哎呦,那就不知道啦。”老头把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听说搬去外省了,谁知道呢?你是来找王江远的吗?” “对啊。” “他不在这了,你再去打听打听吧。” “好,谢谢您啦。” “不客气。” 李默心想,这样的结局,似乎比意料中的还要好,这让李默无比欢欣。他在小区里转了转,然后发现了孩子们提到的那家包子店,老板一脸络腮胡,面容淡定,言谈和蔼,店门口几个人正站在窗口,等着包子新鲜出笼。 等到几人散去,李默上前说道:“我要两个胡萝卜馅的,多少钱?” “一块钱。” “这么大的包子才卖五毛钱啊?” 男人憨憨一笑:“卖贵了就不实惠了,生意全靠街坊四邻,细水长流,互相照顾,没必要那么干。” “大哥。”李默伸出大拇指说,“别看你是卖包子的,觉悟不低于圣人。” “瞧你说得,不能够。”男人把包子装进塑料袋,递给李默,“趁热吃,凉了没味道,哎?兄弟,我看你嘴皮干得很啊,要不要进来喝一口紫菜汤,我老婆刚做的。” 李默嘿嘿一笑,从兜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说:“您客气了,我还有事。” 男人一看:“哎呀,没零的吗?要不你下回一块给吧,我这也没钱找你啊。” “没事,等你有零钱再找。”李默把钱扔进窗口,转身就走。 男人喊道:“哎,等等等等,我想想办法,凑一凑兴许能够。”男人在兜里来回摸索,又跟身后的老婆要了些钱,数了数刚好九十九,拿着钱往窗外一看,发现人影全无,他连忙跑出去,四下环顾,却发现那个年轻人早已离开。 回到屋里,男人对老婆说:“这兄弟,钱都不要啊。” 女人说:“没关系,他指定还来,到时候给他不就得了。” “哦,说得也是哦。” 吃着热乎乎的包子,李默一路走向80后的店,虽说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但李默心里无比温暖。想想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叫人难以释怀,唯独这一点善念,有时真叫人铭记于心,悠悠难忘。 回到店里,李默联系了书商,报了一张进货单,转而泡了茶,坐进沙发读起书来。这是一个描述二战期间,发生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故事。当主人公发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当他看到焚尸炉经常冒起的黑烟,他的人性最终奔溃了,他变得麻木不仁,为生存无所不用其极,他甚至为一口水而告发身边的人,对于他来说,一条生命,还不如一口水。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即将饿死的少女,用自己的鲜血喂食一个陌生的重病老太太,一股巨大羞耻才从他内心轰然炸开。很难想象,在那种情况下,人类心里怎么还会存有的善念。在那黑暗如永夜的岁月里,那一点善念,就像一颗未爆炸核弹,深深埋在了主人公心里。 多年以后,主人公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然而,他最后选择了自杀。因为那一点善念,在如积月累的羞耻中,爆炸了! 中午的时候,李默给秋米打去电话,本来是想跟她聊聊孩子们的故事,但她听上去很忙,于是李默只好作罢。 下午四点钟,何冰牵着莉莉一起进店,往常李默开莉莉的玩笑,这小姑娘还会颔首低眉,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今天居然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到李默眼前,这叫李默十分吃惊。 莉莉说:“李哥,我跟何冰恋爱了。” “嚯!这算是正是发布会啊。”李默逗趣地说,“你不怕跟了何冰之后,突然哪天一夜爆红,你不后悔死啊。” “到时候再说呗!”何冰底气十足,“真要红了,我也不拦着人幸福。” “李哥,你以为我势利小人啊?”莉莉一脸不情愿。 几个人开着玩笑,就到了开店时间。看天气预报说,从今夜起会普降小雪,持续三天,何冰叫李默做个策划,搞一次活动,别让这尴尬的天气破坏了店里的格局和气氛。 六点左右,一个身穿黑呢子大衣、头戴礼帽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直接走向柜台,对李默说:“我有个故事,换一杯焦糖玛奇朵。” 男人帽沿遮眼,异常神秘,就跟电视上的地下党在街头秘密传信似的。 李默歪下脖子,看了个大概:“哎?你不是那谁吗?你不是那个《喜剧大玩家》的主持人吗?” “嘘!小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