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王们的浩歌》 序 据《九地山海志》载,上古,天神阳焱统领诸神瑞兽与诸部先民战胜肆虐大地的鬼魅异兽,将天下分为九地,遴选智者昊为帝,令世代皇帝禅位而传,是为创世纪。 帝位中原俊地,名帝俊之地,有崇山璟山,大河苍水。龙栖此地,以青龙、金龙居多,能移星转斗,呼风唤雨。 帝俊以南,苍水入銮河。銮河东西横贯,宽阔处眺目难见彼岸。 銮河以南温润富饶之地为淳越之地,淳越水流纵横,多平原,民傍水而居,有高山羽山,山下有广袤花海,山上梧木苍郁。凤凰、青鸾择梧木而栖,闻其唳而生灵兴,而见到离鸟就预兆着灾祸纷争。 淳越以南,荒山野水,多密林,为月休之地,月亮由此升降休憩。夷山魁伟,泿河激流,南蛮聚居之地。啖人异兽出没于此,金眼鸱鸮辨黑夜而行。 月休之地南接南溟,无尽黑暗之海。 帝俊以北,蛮芜之地,为广袤草原与荒漠,游牧北狄聚居之地。草原盛巨狼,巨狼为群居,多时数百上千,所过处生灵不存。 蛮芜以北,天山以外,为极北之地,名冰夷之地,终年冰雪,险峻恶劣,雪民顽存于此地。冰原之上有九尾火狐出没,能识破并蛊惑人心。 冰夷北接北溟,亦是无尽黑暗之海。 帝俊西北,高原之上为昆吾之地,属地地貌由南向北分别为高原平川和山林,北抵草原。猛虎霸于此,尤以白虎最勇猛。 帝俊西南,若水下游,富饶盆地为都广之地,东有险关照胤关。角犀栖于沃土,预兆安康富足。 九地最西,昆仑山山脉盘踞,名天穆之地,传天神居于此。若水从昆仑山脉发源,自北向南贯穿昆吾都广之地。天穆出骏马,绝尘千里而驰。 大陆以东,扶桑之地位于东海上,太阳由此地升起降落,扶桑神木位于此地汤谷。鲲游于东海,鹏由鲲化,展翅翱翔万里。 《九地山海志》所载天神创世纪的两千年后,禅位之事早已不复存在,历朝历代帝王以血脉世袭。 据《昱史?开国篇》载,煊朝末煊昏宗淫奢暴戾,九地人祸天灾,民不聊生。 昏帝九年十一月,暴君终被义军推翻,纷争却从此席卷九地。诸地氏族割据争战,义军又分裂瓦解不足一统,氏族枭雄纷纷登场改号立国,至多时达二十国,继而又纷纷破败覆灭,九地动荡数百年,如坠漫无止境的炼狱长夜。 天神阳焱终降神谕于修行者,神教兴起宣召神谕,指引氏族子民破除长夜。神教昭告九地,天命降于青龙子嗣轩辕氏,轩辕氏太祖姬,承真龙血脉,天资绝顶,受天神指引成兵法和秘术大家,并召集隐没各地之瑞兽子嗣,率诸地子民,征伐收服嗜杀成性的诸地氏族,予以指引管戒,终一统九地。 太祖姬昭告天赋其君权,称帝于帝俊,国号昱;又昭告神位在西方,神教历届侍奉,领神谕指引氏族子民,同时分封战中诸地瑞兽子嗣为王为侯,氏族代代承袭;自此和平生息。 据《晟史?开朝篇》载,轩辕氏昱朝晚期,数代皇帝均沉溺长生秘法,修炼之法甚至骇人听闻,结局或暴毙,或神智混沌,终致朝政崩坏,奸臣当道,民生凋敝,哀鸿遍野。末帝昱离帝终自察失能,离帝十五年三月,金龙后裔李煓执昱离宗让位诏令和神教神谕,向九地昭告轩辕氏退位,其受传帝位,是为晟高祖创业。 受位初,诸地不平。 凤凰后裔淳越之地封王羽夙翌与之盟,传檄各地。高祖李煓与淳越王羽夙翌皆是九地绝勇之士,生死与共间征伐诸地,死伤无算,终平息纷争,以此晟王朝基业大定,九地势平。 皇帝领九地于帝俊。帝封淳越王羽夙氏九地次尊之位,领南境淳越之地及附属月休之地,享一方昌荣,与李氏世代联姻。 都广之地轩辕分支叛乱被平,削其王位,诛其族,封晟高祖长兄一支为都广王。 昆吾之地白虎高阳氏叛乱被平,削其王位,诛其族,封晟高祖弟一支为昆吾王。 扶桑之地轩辕分支叛乱被平,削其王位,诛其族,鲲鹏子嗣长风氏骁勇忠义,助王朝诛轩辕,平定东夷诸部,封扶桑王。 冰夷之地臣服李皇,封诸部酋首北冥氏冰夷王。 神教于天穆之地昆仑之巅继领神谕,指引皇帝诸王与子民,以保九地福祉永续。 然九地的雄壮跌宕、激流暗涌何止于此。 一 金天煜:诀别 不安的睡梦中,慌乱凄惨的呼喊声不断从不远处传来,听不清是什么,却从没有听过如此恐惧惊乱的。李煜在这样的梦中想醒过来,却仿佛被缚住了手脚、身上压了千斤重物般难以动弹,他越挣扎越害怕,可还是醒不过来。 “皇子!”他隐约听到身旁熟悉的声音。可是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用尽力气想要转头去找,还是动不了。 “皇子!”那声音几乎贴在耳边,他都感到有气息吹到了耳上,可在四周的凄惨呼喊里,说话的人也现出了惊恐。李煜感到难以呼吸,害怕得心狂跳,额头上渗出整片汗水。 他感到那个人在摇他,却还不能让他醒来。“快让我醒!快让我醒!”他想要竭力呼号,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皇子!皇子!”几声疾呼后,剧烈的摇晃终于让他从噩梦中惊醒,意识渐渐恢复的同时,他感到浑身麻木,头痛欲裂。 “皇子,来不及了,快跟我走!” “璆鸣,怎么了?”他迷迷糊糊地问,却已被宫女璆鸣一把拖了起来。 “霓儿?”他看到床榻边璆鸣另一手拉着的妹妹,妹妹李霓的眼睛里也满是迷惑惊慌。 没有换衣服,他们被璆鸣拉出了寝殿。 他看到有人惊慌大叫都城被攻破了,扶桑军正往皇宫这边奔袭,有人正徒劳地组织人力去护守宫门,而更多的人正携抱着包袱四散奔逃。 城破了。李煜只在不久前从宫女侍宦的口中听说扶桑之地的军队击溃龙骧军,赫然兵围上都城,因而人人为之色变。大家都说如果援军不到,城里仅剩的禁卫军很快就撑不住,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他甚至还来不及理解城破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将面临什么。 此刻他在躁动间清醒了些,仰头张望时,望见皇宫外远处的夜空被火光映照出红霞一片,红霞边几只因太过遥远而不确定大小的飞禽迅捷地滑翔俯冲,隐约间仿佛能听到阵阵的人马嘶嚎和猛禽尖唳声,他不由得打着冷颤。 他和李霓一同由璆鸣带到了殿外他们的父母跟前。他们的父皇李曦和母后羽夙瑾瑶悲戚无比地望着他们,母后俯下身一把将他们揽入怀中。 “陛下!”尚剩下的几个宫人惨叫着跑来,扑通跪倒在他们眼前,“守不住了,守不住了!南宫门马上就要被打破了!”说罢都匍匐着号啕大哭。 “宫外呢,宫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父皇啜泣着问。 “他们到处捕杀皇族和羽夙王族的人,在宫外和城里到处喊……” “你快别说了!”有人哭着喝断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们喊什么,快说!” “他们喊,只要杀光这两族的人,就可以不再杀戮,主动引告的人,还将封赏!” 他探头看到父皇绝望地仰头看向天际,两行发亮的眼泪自脸颊淌落。 “陛下……”他们的母后紧紧揽着他们,刚一开口,便呜咽得说不出话。李煜感到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不住地颤抖,温湿的水滴滴落到他的鼻尖上,他抬头去望,母亲已泪流满面。从未有过的恐惧和伤心猛烈地席卷着他,他与妹妹都禁不住在母后的怀里失声痛哭。 “去找曜王的人还没回来吗?”父皇大声问宫人。 “没有!城破之前,曜王还在各门督战,如今不知还在激战,还是已经……” “璆鸣!” “陛下。”同样哽咽的璆鸣应道。 “你带几个人,乔装把煜儿和霓儿带走吧,从北门出去,趁乱能逃则逃,如实在逃不脱遇上危难,你就……”他的父皇没说完,仰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父皇,我们不走,我们不走!……”李煜和李霓一起啼哭着紧紧抱住母后瑾瑶。 母后瑾瑶已然泣不成声。 “璆鸣遵旨!”璆鸣强作镇定,上去拉扯他们,立时众人又哭成一片。 宫内北门的方向一阵马蹄急驰,众人循声去望,一身染着鲜血的玄金甲的曜王带着数骑亲从奔来。 马蹄未停,他的王叔已跳下了马,来不及施礼,高声疾呼:“吾皇,皇后,城已破,快随我走,我带你们冲杀出去!” “不!吾弟,带上煜儿和霓儿,还有璆鸣,快走吧!” “陛下,江河虽破,但随我一起冲出去,必有安身再图的机会!” 南门处喊杀声猛然趋近,皇宫已破。 “带着我们,他们必定穷追不舍,所有人都逃不掉!让他们看到我们,尚可能趋缓杀戮!” “哥!”他的王叔圆瞪双目,朝着父皇不甘地长吼一声。 “李曜,事已至此,你还要违命吗?”父皇少有的怒斥道。 王叔盯着素来温和的父皇,终于无奈地令人去拉李煜和李霓。“母后!母后!”李煜哭喊着,身体被拉开,但双手依然竭力拉扯住母亲的衣襟不肯放手。身旁的妹妹同样如此。哭声撕裂夜空。 “煜儿,霓儿,快走吧!”他们的母后璟瑶嘶声哭叫,想要掰开孩子的手,却又不舍用力,这历经劫难生下的一胎双胞子女如何叫她舍得。 “拉开,快!”李曜低沉而坚决地命令道。得令的亲从不再犹豫,用力地一根根去掰李煜的手指。 李煜拼命抵抗,感到手指要折断般疼痛,终于再扯不住母亲的衣襟,沙哑地哭叫着被抱上了他王叔的马。他趴在马背上,还在不断哭叫挣扎,却被牢牢擒住。他见李霓也踢打着被抱上一匹马,璆鸣正穿上甲胄。 “煜儿,霓儿啊!”母亲哭着跪倒在地。 “吾弟!”父皇淌着泪大声地喊,“答应我,竭你所能,保他们周全!” 他哭着,看见母亲倒在地上,张手朝他们悲怆地最后叮咛:“煜儿,霓儿啊,答应母亲,从此以后你们要相依为命,无论如何也要不离不弃啊!” 飞奔而去的马上,李煜哭得完全没了力气,几乎窒息,他挣扎着回头望,迷蒙的视线里,他见自己的父亲搂着跪倒的母亲,探身哭望着他们驰远的方向。 “吓!”李曜震耳的喝声响彻耳际,他的马随之在火光中剧烈奔驰,颠得趴在马上伤心欲绝、已没了力气的李煜晕眩昏沉不已。 但他仍执拗地抬头去望身后沦陷的宫殿,却又被李曜难以抗拒地扭推回去,“煜儿,别看!”他高声对他喊。 “前路已堵,随我冲杀出去!”李曜的怒吼声又起,李煜立时感到身下的马几乎飞跃了起来。四周都是城民凄惨的喊叫,众多的喊杀声趋近,随后是兵器剧烈地碰撞发出刺耳的击鸣,血肉被利刃捅穿刺破的声音,眼前红色的血光飞洒,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一声极其尖锐的长唳几乎刺穿耳朵,他挣扎着最后撑起头,模糊的视线里,一只展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巨翅的飞禽如箭般从天扑住一旁快马上的军士,巨翅不容抗拒地将他的身体裹挟起来,瞬息之间,军士惨嚎一声,飞禽离开了他的身体,如尖钩的爪上竟从军士的脸颊上方扯出了两颗血淋淋的眼珠,那眼珠甚至还连带着细长的血管,一阵再难抵挡的恶心晕眩随之袭来,他再看不到也听不到其它什么,一脚跌进了地狱,渐渐晕厥过去…… 二 金天煜:破碎 十二岁的李煜心中刻下这夜的恐惧,刻下这夜与父母亲诀别的悲伤欲绝,除此外,他却记不清更多的事情,尤其是被驮负在马上冲出宫门以后,唯有几个眼里和耳边零落的细节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断在脑海翻腾,凄惨的嘶叫,凶残的呼嚎,令人恶心晕厥的腥臭气味,刺破耳朵的尖唳,还有展翅后竟宽大于猛兽的巨禽。 但这已足够摧残他的心智了,让从小在皇宫内集宠爱娇惯的他绝难理解并很长时间都不可置信以为梦靥,原来人是可以从那样美好的境地瞬息间跌进炼狱的。 他的脑海里时刻浮现出恍如隔世的皇宫平静往昔,又缠绕着轰然城破的恐惧和悲伤。 他的母后,淳越羽夙王族的尊贵郡主,被人们誉为绮丽胜过南境千年难蕴的凤凰兰,纯净胜过极北雪顶上绝难一觅的雪晶莲,而其幽韵亦胜过西方天穆千年方开的彼岸花,她是苍梧的瑰宝,可在李煜的眼里,她就是那样温柔、细腻地疼惜他们的母亲。 她是历经磨难才生下他们的,一天两夜她生下了他,又隔了一天,才生出了一胎双胞的女儿,他们出生后,她几乎已是濒死,父皇请了超凡的往生师才将她的魂魄留住。 她常坐在暖阳里静静地将得来不易的儿女揽在怀里,她纤细柔滑的手轻轻摩挲他们的头发和脸颊,用手指捏一捏他们的鼻子,触摸他们的嘴唇,她身上的芬芳让他陶醉得想要睡去,她轻笑间含香的暖息让他想要永远沉浸其间。 她说:“要是我能永远像这样抱着你们该有多好啊。” 她每次这样说,李煜就越用力地用短而胖胖的双手揽住她。 她说:“我们都很普通,都需要挚爱的人儿温暖我们,呵护我们,珍惜我们,你们可要这样对待你们深爱的人呀。” 她每次这样说,李煜就会觉得幸福得鼻子酸酸,眼里盈出湿润。 她说:“我们也不普通,我们的脚下是千千万万的子民。你们看这暖阳,他是这样和煦,叫人幸福安详,你们也要像这暖阳,对待他们。” 她每次这样说,李煜就觉得心里如此明亮。 对他的家庭,他知道外传他的父皇母后感情不睦,虽然他也极少见到他的父母亲昵的样子,可他一次也未见过他们争吵或者彼此冷漠,他们始终相敬如宾。 他的父皇李曦历来被认为性情内敛,寡言少笑,也许他面对其他人时确实是这样,可他在李煜的眼中并不是如此。 在李煜眼里,当他的父亲看向母亲,脸上总是牵挂着微微的笑意,眼里也满是柔和温情。而每每看到他和妹妹,他脸上的笑意便会大大地放开,时常哈哈地笑出声来。 他有时间时,会陪着他们玩耍,教他们骑马射箭、作画下棋,他总是笑着的,用有力的手臂将他们高高抱起,用留有胡子的下巴刺痒他们的脖子。他从来都是耐心地讲解教导,也会不时想出一些新奇的法子让他们尽兴玩耍。他是最好的父亲,李煜从不怀疑,每次有他就会有欢笑,而每次他们的母亲会在一旁满面笑容地望着他们。 父皇有时会定定地看着他和霓儿,好像是在审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但还会挂在嘴角,然后他会满意地说:“你们像你们的母亲。”仿佛这是极大的幸运和安慰。 而这渐渐收起的深沉的笑,李煜直到许多年以后,关于自己的传说在九地开始盛行时,才终于明白,其间蕴含着怎样的勇气和博大。 小的时候父皇偶尔还给他洗浴。他坐着为他清洗,脸上是沉定和温和。 “煜儿,你知道什么样是干净吗?” “煜儿这样是干净。”他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一心向善是干净。”他笑着看着他说,“我们的煜儿一定要长成顶天立地的干净男儿喔。” “煜儿会的,父皇。” 那夜之后李煜在马背上惊醒,晨曦微亮,马仍在飞奔。“王叔……”他虚弱地叫了声。 李曜一手抓着马缰一手将他拎起扶正,夹在两臂臂弯间。李煜侧首看见同样呆滞坐在璆鸣身前的霓儿,而他的王叔与璆鸣还有身后疾奔的仅剩的几骑军士都双眼鲜红,身上甲胄破碎,血迹遍布,血腥的味道仍不绝扑鼻。一切并非噩梦,或者他仍在噩梦中,从此醒不来了。 狂奔数日,他们逃脱了追击。 李曜领着众人找到前方溃败又聚拢起来的龙骧军残流,一路收拢,十数万平叛大军剩下四五千人。这次平叛的统帅皇帝的王叔父、亲王李烈向他们引回残军后,面无表情地在李煜面前跪倒,狠狠地叩了头后,引着亲从走了。李曜说他的三个儿子中有两个已经战死。李煜听了,头脑里立刻浮现出那两个高大威武的叔父,不由得直打寒颤。 李曜将残军引入远离上都、临近昆吾之地交界的斥邪小城,已是数十日后。 一路颠沛奔波中,李煜兄妹不止一次地问他和璆鸣父皇母后如何了,上都城如何了,他们自不忍说,只说尚不清楚,一切等安定下来再商议,而旁人见了他们兄妹也都缄口不语。 进入斥邪不久后的一日,李曜来到兄妹两人的面前,请他们正坐,自己立在他们面前,表情凝重声音低沉地说:“吾皇和皇后在那夜与你们别过,为阻止长风军继续屠戮,携手登上高台,一同坠落而崩。” 他们的父母死了,尽管心里早有预感,但这消息仍惊得两个孩子半晌回不过神来。李霓首先哭出了声,随后李煜嚎啕大哭,“不是的!不是的!父皇和母后是不会死的!”李煜叫嚷着,像那天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一般,想用尽力气抵抗这一消息成为事实。 身着一身玄金甲的李曜单膝跪了下来,镇定地看着李煜说:“你是唯一的皇子,当继大统,我们要传昭诸地,新皇登基,再传檄文,诏诸王速来勤君平叛!吾皇,为了李氏和晟王朝的延续,你当坚强!” 皇帝?他一个没了双亲的孩子怎么可能做皇帝,他不要坚强,不要皇帝,他只要从噩梦里醒来。李煜这样想。 但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哪怕影响的,在李曜的主持下,少年李煜匆匆登基,于斥邪城内祭告天神与先祖,上先皇李曦庙号晟仁宗。他麻木地坐在坚硬冰冷的宝座上,看到飘扬的玄边旌旗上翱翔云际的金龙,满地玄金甲胄着身的将士单膝跪下,山呼万岁,他仿佛又陷入梦靥被牢牢缚住一般,一动不动,而恐惧猛烈地袭上心头。 李煜后来知道,其实从兵败城破前起,他们用飞鸽与快马,以先皇和新皇的名义,已不知传了多少檄文给诸地封王,口气从开始时以九地皇帝之令,到后来固守斥邪时几近哀求,但这些昔日年年纳贡觐见的封王,或以各种理由推托塘塞,或了无回音,都迟迟不肯发兵支援,有的甚至遍发布告质疑新皇的地位。 李煜自然不明白这其间的种种,他不知道李曜是否明白。他只是常常见他的王叔身着往昔象征氏族荣耀的玄金两色的龙首腰带明光铠,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久久地巍然不动。 帝俊的玄金铠甲主件玄如深墨,各件镀金边,即深冷威严,又彰显华伟,而腰间缀龙虎豹首,则表明军中崇高的地位。而此时李曜却身影落寞,他背后的鲜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红色的瞳仁一定在远望东方上都城的方向。 李煜的心中便倍感悲凉,这又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深切体会到的一种心绪。 三 金天煜:猛禽 岿然立于城上的李曜开始时也想不明白。 他因过被他的皇兄李曦囚了数月,出来时长风氏的叛军却已兵临城下。 他重新披上玄金铠,扬刀骋马领着仅剩的禁卫军拼死守城,无奈敌军势众,又有完胜在前,气盛下很快破城。他冲进皇宫,只救出皇兄一双子女,冒死突出重围后引残军进了斥邪城,他原以为召集诸地援军,奋力反击,必可驱除叛贼收复失地,然而至今却不见援军一兵一马。 最该来的与李氏皇族世代联姻的南境淳越之地羽夙王族,羽夙氏皇后随皇帝陨逝,众多在上都城内的王族亲从被诛杀,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他们却陈兵在淳越与帝俊交界久久不进。西面的昆吾和都广,封王皆是李氏支裔,却一言北方祸乱不堪,另一言境内洪堤溃决、民不聊生,竟难以抽调兵力勤君。其余诸地对传檄更是了无回音,多次被他击溃的北方蛮芜之地赤丹族酋首耶律突于更再次领军作乱,放言晟朝已灭。 后来李曜想明白了,胸中的怒火便燃得他疼痛,天际残阳染红的云霞更映得他原本红色的眼眸有如火焰。 许多时日来,他在梦中,在清醒时,常重回或者不自禁地想起那夜诀别时的景象。 “吾弟!”火光之中,大军破城,昭阳殿前,皇兄李曦淌下泪水大声地对他喊,“答应我,竭你所能,保他们周全!”随后他的兄长携着他的皇后,于高塔上决然地纵身一跳。他们的身影如树叶一般,倏忽坠落。李曜没有让孩子们看到这些。 兄长说保他们周全,李曜知道以他的性情,或许只是想让他带着两个孩子逃出去,隐姓埋名,周全地活下去就好。 可是他知道,如若这样逃,销声匿迹谈何容易,等待他们的必是毁灭。他们是李氏皇族仅存的嫡系子嗣,这一双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诸王不会允许他们下落不明,九地之大,但他们无处可藏。 何况他们是九地至尊李氏皇族的子孙,他们身上留着金龙的血,他们本不该在氏族危难时东躲西藏,而是要因这有幸传承的血脉担负起重振氏族和王朝荣耀的责任。 兄长啊,对不起,我或许又要让你失望了,我要以我的方式,竭尽所能保这一双儿女周全,带他们拿回本属于他们的,属于李氏的,直至我死。 李曜对现在的一切即愤懑又满心愧疚,可他知道时光不可能倒流,于是这番誓死坚持也是他为自己赎罪,不惜肝脑涂地。 所以他必须带领着皇族子嗣、帝俊这班尚存的将士回归故土。 他有时看到两个受了惊吓,面露哀戚的孩子,心中觉得疼痛,觉得自己残忍,可他必须决绝。 皇兄李曦常浮现在他的脑海。尤记得那日他在自己面前愉悦地笑着,频频举樽劝酒。李曦很少这样,他从小近乎封闭的生活,来自旁人的质疑和常将他与李曜对比,让李曦习惯于沉闷与自卑。 但那日他是真的高兴。他盛赞卸了戎甲、一身玄金宽袖便服的李曜看上去始终那么昂藏英武。“你是我的至亲,从小与我共同生长的同父母兄弟,在我登基后的许许多多日子里与我一起日夜长谈的王朝支柱,你是骄阳,最终可与我一同完成复兴的李氏亲王……”他愉悦地不停地对李曜说着话。 李曦主民政,李曜主治军,遇事相商,几年来他们君臣兄弟就这样默契分工。也正是通过李曜这些年的整饬,他们的龙骧军军纪严明,战力卓越。而那一次,李曜再次不辱使命,领军一举击溃了盘踞北方不甘臣服,屡屡纵军南袭的赤丹部族。 这是李曜第三次战胜蛮横的耶律突于了。第一次他是在比武场上将其打败,第二次他领军力挫南袭的赤丹军,将其打回蛮芜之地,而那一次,他们主动出击,纵马草原和戈壁,一举将赤丹部落和他们的巨狼群击溃,捣毁他们的老巢,一直将其赶到了荒凉之角,令他不得不宣誓臣服,并将在很长的时间内不敢南扰半步。 “吾弟啊,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进行诸地改制了。父皇不曾办到的,相信我们可以实现!来,兄长再敬你一觚。”李曦显然对他们早已商定的计略踌躇满志,而与李曜的对话中,他甚至不称君臣,他说他们一脉相承,更是至亲。 源自前朝轩辕氏至今的近千年的分封制延展到今日,诸地的封王早已越来越不受管制,更像割据一方的君主。这让王朝的统治如垒卵之危,九地的民生也在封王与领主的盘剥下日益艰辛,加之前几任的皇帝慵散奢靡、不思整改,到他们的父辈虽有心励精图治,却已力不从心,而复兴的重担自然落在了氏族中他们这一辈的肩上,在从小的灌输下,这一使命也早已刻进了他们的生命。 李曜微笑应承着,但他的意识却有些恍惚。他望着喜笑颜开的李曦,心猿意马。 立储之事,几位叔伯王侯和重臣均推举李曜,他们的父皇武宗李炎,却排除众议,宣布皇位的继承者依祖制必是长子李曦。他为他的兄长感到高兴,但心底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十八岁在诸王朝觐的比武场打败耶律突于,全场不论王侯和平民无不为他欢呼,跟着李曦呼他为骄阳。 他领衔整饬玄金军,将一支已然懒怠的军队重新打造成了九地翘楚,骑军锐利,步军勇猛,凭借这支军队,他连续两次击败了拥有强大骑兵和恐怖的巨狼群的赤丹。这一战到最后,耶律突于在草原边缘、天岭脚下被团团围住,毫无反抗之力。但李曜叫停攻势,从阵中直行至耶律的身前,按蛮芜之地的方式,与他决斗。他在耶律的脸上留下了道深长的疤痕,但饶他不死,因为他知道草原上如果失了规则,草原上的部族子民就命如草芥。耶律突于跪服在他的面前,允诺率族臣服,永不再犯。李曜身后数万的龙骧骑兵一齐高呼统帅神武,呼声响彻草原和云霄。 他名声大噪。那长相与心机一样圆滑的黥敛,在他面前阴笑着低声说:“曜王,能者居上,人心所向,为国为民,都是好事啊。臣愿匡扶表率。”他两侧脸颊上清晰可见各黥着青色的“逃走奴”三字,一副圆润白皙的和善脸庞油光饱满。 可李曜心动了。他知道,如果不是长幼,那龙座理应是他的。面对慈善却平庸的哥哥,他几乎有一种冲动,就像平日里他们讨论国事一般,坦诚地说出来,告诉他,如果是自己,可以做得更好,让能者居上,复兴之路可以走得更快更好。 但他自然不能说,他只能一如既往将这念头深埋。 “你为什么这样做?”数月以后,身着玄金龙袍的皇帝李曦站在他的面前质问他,望向他的眼神无比失望。 数月来,黥敛的暗示与怂恿,他没有接受,却也没有拒绝。 黥敛说:“祭天之日,曜王领禁军精锐控制行宫,念兄弟情义,不必动手,臣自愿领百官劝吾皇让位,以吾皇的性情,曜王定能兵不血刃登上龙座。” 黥敛说着噤声呈上冕服。李曜没有勃然回绝,只是不以为然地任他置于一旁。待黥敛离开,却一个人盯着那冕服呆滞良久。 他像往日那般进昭阳殿朝会,空旷的大殿之内,却只有皇帝一人面朝着他,望向他。 “你为什么这样做?”皇帝李曦的眼中充满失望。他的话音刚落,便涌入众多侍卫,将李曜团团围住。 “我什么都没做,是黥敛。”李曜从人群缝隙里望着李曦说。 “黥敛说你有异心,我不信,他只是替我稍加试探。你调备了龙骧军,留下了冕服,虽然现在什么都没做,心里却已做了无数次。你总会做的。” 人心的悲哀就在于此,不知觉中原来他们手足兄弟间早已产生了偌大的裂缝。 李曜不再辩驳,李曦说得对,无论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的心里已做过无数次。 “哥,”李曜抬起头,用炙烈的双眼望着殿内高处的龙座,说:“这个龙座,我坐更合适。” “对于你我兄弟而言,龙座真的比手足情谊重要吗?”他看到李曦黑色的双眸闪出泪光。 “它不止是一个座位,让更适合的人坐,我们的梦想可以实现得更快。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苦累,或许放手可以让你解脱。”他狠着心说。 黄昏下城墙上冷风中他浑身冰凉,心里苦痛不已。每当他感到痛苦,璎璃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 璎璃近在咫尺地站在他面前,温柔婉约,芳香阵阵。 她的美,仿佛脱离尘世,肌若凝脂,冰清玉洁,不施华贵妆容,却自萦绕着金玉难及的气质。她不动、不笑,却也温婉静柔,一双美目始终晶莹如含着泪水,叫人一见便再难以忘怀。璎璃是他的挚爱。 但他没有来得及带她逃出上都。“对不起,璎璃,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李曜拥有了她的心,才填补了自己坚硬的心中始终缺少的那部分柔软。 “璎璃,我不曾觉得累,但是,我很害怕,害怕四周空无一人,害怕黑夜、狂风、潮水把我吞没,害怕我自己把我吞没。”被囚的前夜,李曜望着璎璃,低落地说出从不会说的话。 璎璃不说话,慢慢在他身旁坐下来,双手抚着他脸颊,柔情似水地望着他,尔后将他轻轻揽入胸前怀中。 李曜紧紧抱住她,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她的温暖,她的柔软,她的芳香,化解着他,他深吸着气,闭上眼睛,甘愿地任自己沉入其间。 他睁开眼时,一切却变了。 他背靠牢门,坐在阴冷的牢房里,回避着身后的脸庞。 李曦隔着牢房,垂着手神情低落地凝视着他。牢内只有他们两人。 随后李曦也背靠牢门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就这样错身背对着。沉默,浸染了整个空间。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叹息。 “吾弟,你真的,这么想做这个皇帝?”李曦的声音微颤。 李曜牵起嘴角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成王败寇,果然兄弟间也是如此。 “从小我们都没有争过什么,哪怕有这样一个没用的哥哥,你也一直是护着我的。”李曦兀自一人对着眼前的空白断断续续地说。 “我真不曾想过,我们会成为这样……”李曦说。 “我想了许久,你是对的,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为什么不能是你……”李曦说。 “你整饬的龙骧军已将扶桑击败,待他们凯旋,我便昭告九地,让位于你……” “吾弟啊,你说的对,我早该放手,也不至于我们兄弟至此……” 李曜转头看身旁的哥哥,隔着牢门,他看见李曦的脸颊上已淌满泪水。 李曜的双眼也变得模糊,他眉头紧锁,内心紧皱到痛。龙骧军在那次小胜之后却兵溃如山倒,直至几乎全军覆没,上都城破。 眼前的红霞灼烈起来,忽然变成上都皇宫里冲天的火光,他仿佛能遥望见在几乎被大火吞灭的高塔之上,他的兄长满是泪水与期许的眼神凝望向他,随后他携着他的皇后,决然地纵身一跳。他们的身影如树叶一般,倏忽从塔上坠落。 岿然而立的李曜不禁一把紧握挎着的刀柄,心中骤痛,甲内冷汗透出,他紧咬牙关决绝地想,不,我绝不允许我的亲族再受伤害,绝不允许李氏的皇朝就此轰塌! 四 金天煜:巨狼 阴谋如暗夜遮蔽了天穹,李曜要亲自拨开所有,厘清一切。 择一日凌晨,他身着常服,跨上骏马绝尘,独自一人迎着星夜出城飞驰。 胯下的绝尘扬蹄飞驰,马蹄声迅捷有力,踏破天地间的沉寂。这匹载他南征北战多年、来自天穆之地的马中之王全身雪白,毫无一丝杂质,可以日行千里,飞奔起来如风驰电掣,上都城破那夜也是它载着他们冲出了重围。 一人一马飞驰了百多里,终于寻见未树一帜、设立井然的营寨。 当他还远离营栅时,“嗖”得一声,一支利箭射到马蹄前。有人严厉质问:“来者何人?” 李曜没有回答,而是高举手中椭圆形金色飞龙穹霄纹令符,两腿轻夹马腹,继续趋马向前。 等他趋近,对面看得清了,不再发声,等他行至栅前下了马,几个军士迅速地拉开栅门。 李曜沉定地走进了营寨。 “统、统帅!”守卫纷纷怔住,随即向他垂首拱手致礼。 李曜微笑地向他们点了点头,继续向营寨中间的大帐走去。 一路遇见他的军士都满面意外,个个恭敬又有些惭色地向他致礼。李曜也都一一点头回应,遇到认识的,还主动拍拍对方的肩膀。在帝俊军中,哪怕是这里亲王的亲军,李曜的声望无人可及,因他军功卓著,也源自他事必躬亲,体恤军士。 李曜跨进大帐,早已有人通报,他的叔父、他父皇李焱庶出的弟弟,身材魁梧、一身玄金甲胄的亲王李烈已然笔直地立着等他进来。李烈的身旁站着他最小的儿子李奕。 “王叔。”李曜沉定地拱手道。 李烈没有作声,一双漆黑的眼眸牢牢地盯着他。李烈并不信任他这个图谋篡位的侄子,一旁的李奕也回避着他的目光。 “我来,是想知道,这一仗,缘何打成如此。” “此战战况我于奏报上皆已供述。罪在我,我死难赎罪,如今苟延只求在战场上与贼人最后一搏,死得其所。”李烈面无表情地回道。 “王叔,我并无他意,只想再听你亲自详述,以期解其间蹊跷诡计,寻破敌之策。”李曜顿了顿,继续说,“吾族不能亡。” 他面前的李烈听了,双眼闪过光芒,却很快又黯淡了。 “我是李氏罪人,战死而不能赎罪!”李烈不禁又说了一遍,许是心中的懊恼和怒火所致,全身都在微颤。 随之他一时沉默,而后眼中似燃起怒火般又亮起来,随即发出一记高声而又无奈的叹息。 李烈本是先皇李焱之后皇族中为数不多的领兵强将。扶桑叛乱,李曜作为龙骧军统帅,因觊觎皇位,被皇帝李曦卸职关押,李烈被拜为征讨统帅,率军平叛。 龙骧军在先皇李焱后期懈怠松垮的统治下,军力大减,训练不足,战力松散,而通过近年来李曜的改制整饬,与赤丹的屡次大战,军力已超前代,可谓九地最强。 扶桑军虽然来势汹汹,短时间攻陷了几座城池,但历来名不见经传,兵力不如龙骧军,李烈充满信心。 叛军果然一击即溃,他接连告捷,收复失地,即刻上奏捷报,掩兵一路狂奔追杀到苍水与銮河河口。兵贵神速,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要斩草除根。 李曦也正是收到捷报后去监牢探视李曜,意欲让位。 可李烈到了这里却不一样了。 河面辽阔无边,水面低平无澜,李烈引船渡河追杀扶桑,可刚渡了两三万兵马,上游洪涛猛然奔袭而至,汹涌浪涛把将士冲走溺死无数,平叛之师被截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那原在对岸奔逃的扶桑军竟瞬间变了脸杀回,把已渡河的前军统统杀灭。 随后他们见到扶桑蔚为壮观的水军。河上巨大的战舰无数,一起覆着河面几乎成为庞大而固若金汤的城堡。 扶桑实已为这场战争韬光养晦准备了十年。 李烈即刻清醒了,令大军退兵十里,面河扎寨,与之对峙。 他请来高明的占卜师占天象,判断顺风干燥之夜,用火船奇攻,流火猛发,大河之上一时火势凶猛,将河水与夜空照映得火红一片。李烈断定这次可绝后患了。 然而风势竟猛然逆转。大火没有烧毁扶桑舰船,却顺着狂风扑向河岸上的龙骧军,又迅猛地燃起岸边的树林和草丛,瞬息间如一股势不可挡的火军冲进了营寨。 场面顿时混乱,被火吞灭的将士在嘶叫奔逃间,听到河岸处震天的喊杀声,银铠的扶桑军倾泻而至。那先前一击即溃的扶桑兵不知怎么竟个个变成凶残嗜杀的魔鬼一般,将已被震慑心魄的玄金甲屠戮剿杀。 兵溃如山倒,李烈强作镇定收拾残军,召回散兵,兵力却已损大半。他一面飞书告急请援,一面安抚受挫低靡的军心,退避两百里,做长期抵御的准备。 扶桑军一时按兵不动,正当他们以为能得以喘息时,军内突发大疫。大量的军士得病,疫情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得病的人吐泻高烧不止,全身生疮溃烂,甚至统统号称见到鬼魅召唤,纷纷发作失心疯,最后不是虚弱窒息而死,就是发疯自尽。军医、名医都束手无策,短短十数天内死伤员已达数千并与日俱增,原本脆弱的军心如高垒之卵终于崩溃。 扶桑军倾覆而至,将他们牢牢围住。 援兵无至,最后一仗,李烈已自知不敌,却避无可避,惟有身先士卒,领军死战。被逼入绝地的龙骧军士抛却了恐惧和忧虑,个个迸发出骨子里的铁血性情,以破釜沉舟之势,勇猛冲杀,终献出一副副年轻身躯。 这一仗,战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如绞肉一般。扶桑长风倾尽全力,终实现其梦寐以求的目的,吞灭了龙骧,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他们的军力也折损近半。 李烈由亲从拥着杀出重围,扶桑军紧追不放。他的大儿子为拖住追兵而战死,二儿子再殿后抵敌也被围杀而死。最后,十数万玄金甲被击溃打散,而皇城之前再无阻拦,扶桑日夜兼程,一鼓作气攻破上都,将他们李氏击落皇座。 惨败后,李烈早已视自己为死罪之人,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但他不甘、懊恼,军人要死得其所,他只是在找一个最合适的死法。他将残军引还从上都突围的李煜和李曜,自领数百亲从游击扶桑,等待与敌俱碎的一天。 “最后一搏,我定与贼子好生厮杀,战死方休。”李烈咬着牙对他说。 “不,王叔,我们保存剩下的力量,择机再图。先前这一战,天生异象、巫鬼之术,敌人必有超凡之人,乃至我与皇兄生隙,诸地援军久久不至,这些或许都与之有不可告人的关联,曜自认如果是我领军,同样难保不败,王叔不必再自责。当前,还请王叔委曲求全,待我厘清始末,请来强援,再并肩而战。” “父王,曜王叔说得对,我们听他的吧。”李奕在一旁附和说。 李烈沉着脸走到李曜的面前,盯着他,缓缓说:“你可知立储的时候,我曾向先皇力荐你?” “我知道。” “至今我都认为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你,又是怎样权衡打算,让皇子煜登基,而不是自立?是怕难以服众而挟天子的权宜之计?” 李曜目光灼灼,“王叔,立储之事,我与你相反,事前不言,事后又耿耿于怀,这是侄儿远不如你的地方,也是我此生最大的过错。事到如今,我只求为吾皇夺回上都龙座,挽回我李氏一族至高荣耀,助吾皇复兴王朝,死而后已。” 李烈听了,点了点头,随后他在李曜前单膝俯首跪下来,李奕也跟着跪了下来。 “吾族向来以刚正忠烈立命,如此,末将听命!”他朗声说道。 李曜迅速扶起两人,三人的手牢牢握在一起,他看到两位亲族眼中都闪烁着渴望复仇的光芒,红色的眼眸也如火焰燃得更加炙烈。 然而当他想到叛军中竟有能生异象和大疫的高深莫测之人,还有诸地之间犬牙交错的阴谋企图,心中不禁又覆上莫名的阴霾疑虑。 五 金天煜:龙骨 数十年以后,一身白袍清袖的李煜在弥留之际,与周旁簇着他的人说,我虽从幼时父母陨逝起便想发奋,成为一个真正的金龙子嗣那样的勇猛之士,但终此一生却始终孱弱,我渴望保护的人总是难逃伤害,我期望改变的结局总是不为所动,可是,我真的想要挽回那些我所爱之人的莞尔笑容,我本应该做得好的,却一直没有,所以如果是要跳下地狱的豁口才可以,我心甘跳下。他仿佛望见什么凝视着前方,语气哀哀,脸上却牵着笑意,泪珠滑落而下。 又数年后,李煜被上庙号晟圣宗,追谥号法天神圣仁皇帝,这个仿佛没怎么存在过的人才重被人们提及,然九地的子民再无人知其间种种缘故。 而这年随王叔和残军躲在斥邪城的十一岁的李煜,更是茫然无知。 冷冽的清晨,他和李霓穿上玄金龙纹窄袖袍,被璆鸣领到校场。 校场上,远处的众玄金甲士整齐列阵,操练不懈,呼喝彻响。近处又有许多军士两两捉对比武,嘶声高喝,刀枪迸鸣,宛如真的正与敌厮杀。 李煜睁大漆黑的双眸仔细望着眼前的这些铁甲铮骨,尽管他尚难以从不久前还身处其间的静谧深宫,完全适应冰寒强硬的此处,但也已没有了最初的厌恶惶恐。他见到人群中高伟显目的王叔,同样着玄金铠,举着那柄通体墨黑泛出寒光的五尺陌刀,于数名彪悍军士的围攻下迅捷进退,左突右避,扬手挥刀,恰到分寸地一一制服对手。 而后他又耐心向军士们拆招演练适才对战中纰漏机会,直到他们都点头会意,才收刀入鞘,领着侍卫阔步向李煜他们走来。 李曜站到两个孩子面前,单膝跪下,身后一众侍卫也皆跪下,众人粗犷朗声道:“吾皇万岁!” “王叔请起。”李煜尚瑟瑟发冷地说。 李曜起身后,再躬身拱手施礼,柔和微笑,吐着白气道:“吾皇,长公主,今日请你们来,是希望你们从此开始习武。吾族是九地至尊之族,自阳炎天神创世纪,便是跟随他的圣勇的金龙,子嗣皆是震慑九地的神武之士,此外,而今的局势也亟需你们习得自保之术啊。” 李煜目不转睛看着那把入鞘长刀,它叫龙吟,它的刀柄和刀身都是玄墨色,出鞘时刀身竟隐隐流转着层寒光般凌厉逼人,他每次见到总觉得周身趋紧又不免被吸引。那是由超凡的兵器匠师将采自天岭脚下的玄冰之铁锻造,又由高深的秘法师加持,流传数百年,历经了诸多卓越的金龙武士战场奋伐,以至出鞘挥斩时能叫人听见那吞噬无数敌者亡魂的刀中似有真龙发出长吟。 李煜仰头看他王叔的一双红眸,不顾瑟瑟发冷,强作坚强地朗声说:“王叔,煜儿知道吾族自古出英豪武士,开朝高祖就是以一把龙吟刀驰骋疆土,平国安民,煜儿要习武,要做像先祖像王叔这样的男儿!” “吾皇,说得好!”李曜笑着点头赞许,又转而看向一旁的李霓,“长公主,你是女孩,本应由男儿守护,但你向璆鸣说想要习武,当下局势混乱,我想你能习些自保之术确实是好的。” 秀妍的李霓面色苍白,愈显得娇弱,她定定望着李曜,点了点头,淡然轻声道:“王叔,霓儿也知吾族的女儿历来尚英杰,不娇惯的,也有巾帼不让须眉者,我可能做不好,但我会好好学的。” 自从上都突围,李曜每每从这两个失去双亲的孩子眼中看到低落、哀伤和疑惑,他的内心便也增加一份沉重。而有可能是男女孩的差别,李煜似乎渐渐从悲伤和惊恐中走了出来,眼中开始会闪出一些孩童应有的光芒,而女孩李霓却没有多少改善,总像是填满了忧伤心事,让他见时总觉心中隐痛,却又无奈。璆鸣说女孩更早成熟,所以想得更多,或许是这样。但今日见两个孩子都这样坚定懂事,李曜觉得十分欣慰。 他重重点了点头,说:“霓儿这样说,我心甚慰!女孩身体纤柔灵活,习短刃与箭术最好,璆鸣颇有造诣,就让她好好教你,再由我教你一些实用刀术。”他说着看向李霓身后婷婷立着的璆鸣,璆鸣随即点头,眼里满是服从。这位来自月休的年轻女子肤色略深,但容颜秀美,尤是身姿纤柔,武艺不凡,本自少时便是李曜随侍,李曜待她如姊妹,在两个孩子幼时又由皇命特令贴身侍卫皇子女。 尔后他又看李煜,“吾皇由我主授,另外,”说着他侧过身,让出身后一高一矮两名将士说:“夏侯鋋刀术出众,可为副教,另外他的弟弟夏侯铎,方十四岁,已有些武艺,可为吾皇侍从陪练,这样也不至对手过于强劲不好演练。” 两名将士随即躬身垂首,拱手致礼。 李煜仔细去看对面的两人。和他王叔般高大威武的年轻将领夏侯鋋他是知道的,出自帝俊之地辅佐李氏已数百年的忠烈将门夏侯氏,优质的血统除给予了他昂藏英武的外表,更令他始终保持着敏锐豁达,此时正双目炯炯地看着李煜,嘴角牵着笑意。而他的弟弟虽没有成年而矮了许多,但一看也是英姿飒飒的少年,眼里含着明显的桀骜倔强,也正端详着他,脸上不经意地浮出了些看似失望的神色。 “有劳两位了。”李煜谦谦地说。 李曜爽朗一笑,红色热烈的眼眸赞许地看着李煜,说:“那么我们先到场中试试手吧!”言毕他转身先行,众人都跟上前去。 李煜先跟在其后,他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双眼睛,每次望向李曜,他都会去望从小崇拜着的王叔无比坚定的眼神,那里有一双红色的瞳仁,仿佛璟山帝台上日出时燃起的红霞,耀眼而炙烈。 尽管此前人们都告诉他,他的王叔觊觎皇位、图谋不轨,也因此被他的父皇施以惩戒。而正是借他们兄弟失和、骁勇的王叔被囚,叛军一击而胜,王朝分崩破碎。但这些种种李煜不懂,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他的王叔天下难有匹敌,但每每见他,都满是坚定柔和,让他感到温暖和自由,不会害他,他只管崇拜。 ?他又想到自己没有李曜这样的眼睛,尽管他十分渴望拥有,但他只有一双漆黑的瞳仁,与他的父亲和胞妹一样,是两百多年里仅有的、在李氏皇族和羽夙王族的嫡系血脉中没有这个象征巅峰的印记的人。 ?皇宫学士很早就教导过他,这个印记,源于他们两大氏族先祖的约定。两百多年前,当李氏即位统领九地前后,一度危机四伏,淳越之地的羽夙氏极大地帮助了李氏,并最终协力造就了王朝的昌荣基业,自然也收获了最大的回报。两位拥有登峰造极之力的先祖,意识到两大氏族联盟的重要,定下后世不可违的同盟,必须嫡系联姻,确保拥有两族正统血脉者代代延续,统领天下。因两位先祖皆有一双举世难得的红色瞳仁,这一奇观也在后世几代人中作为王朝和氏族最高权位者的印记传承了下来。 ?李煜知道他的父皇一生为此所困。他是两百多年里第一个血统纯正但无此印记的嫡系后代,以至他的出生一度被视为不祥之兆,也有人以此怀疑皇后的忠贞,甚至质疑他继位的合法。 ?他的父亲因此从小在皇宫深居简出,过着只与极少数人接触的童年。长大后他的父亲在皇族中也仿佛是个异类,他远没有同族人的高大身材和俊朗外表,甚至略有一些佝偻,人们认为他才智也颇显平平。这一度引发了他是否能接承大统的争议,人们觉得他同父母的弟弟李曜武力才智过人,身材相貌轩昂,并且拥有一双比祖父辈更显得明亮炙烈的红色瞳仁,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而若是皇子曦继位龙座,恐对王朝气数不利。 ?幸而当朝皇帝李焱英武公正,对自己的皇后也信赖有加,力排众议,坚持长子继位的祖制,为他父亲迎娶了貌美绝伦的羽夙氏长公主瑾瑶,并立下皇命,在其薨后传位于大皇子李曦。 ?让李煜颇感不甘的是,即使是他的母亲,如此高贵美貌的羽夙氏血脉,也未能帮他避免其父皇的宿命,他和他一胎双胞的妹妹,都只有一双普通的黑色眼睛。如果能有像他的叔叔一样的瞳仁该有多好,李煜不止一次这样遗憾地想,尤其是李氏的荣耀光环已然黯淡的此刻,他望见那双眼睛时这样的念头愈加强烈。 然而他无可奈何,那些关于他父皇的预言好像都成了真,而现在孱弱如他似乎多少体会到了父皇的困惑和惶恐,还有那一份不甘和想要奋发的期许,他骨子里是该像他先祖像他王叔那样刚勇的。 李煜的头脑里闪过这些念头,身前的李曜已向他递来一把入鞘的刀,又递给一侧的李霓一张纯白的弓。 “吾皇,长公主,初习武者无法掌控太强悍的武器,我着人为你们特制了这一把玄铁陌刀和一张角犀弓,它们精巧轻便,却也锐利不凡,供你们上手用吧。” 李煜接过那把刀,整把刀果然长短适中,刀鞘和刀柄纯墨,只刻着简朴的龙纹,手感细腻却仍感沉重。他侧目看李霓手上,白色角犀弓也是量身定制的大小,弓身上同样刻着简朴好看的云龙纹。 “吾皇,拔刀出来,如我这样,”李曜向他做了一个跨步劈斩的动作,“击向夏侯铎,看看你的气力如何,武器是否顺手。” 李煜听言,伸手拔刀,一声锐利的出鞘声,他手中的刀果然有寒光透出。面前的少年军士夏侯铎也已举刀在身前,做出格挡的姿态。 李煜知道众人都看着他,于是举起刀,屏息憋足了力气,猛跨几步直向夏侯铎挥落,手中沉甸之物带着他直向前扑去,夏侯铎站着纹丝不动,可猛然“嘡”得一记迸鸣,他顿觉一股强烈的反弹之力,竟甩手向后仰去,踉跄后撤了几步,跌坐下来,手中的刀也已脱掉在地。 身旁传出几声笑,李煜慌忙间抬头看,将士们都抿嘴而笑,夏侯铎不知所措又面露嫌色扭头看他的哥哥,他顿时垂下眼,只觉得周旁这些目光犀利,他满面发烫。 他想刚才的姿态一定丑笨极了,自己果然孱弱不堪。这是初为少年的李煜再次真切的感知。 六 金天曜:阴谋 有小城,处北地西隅,龙山东麓,阳炎天神创世纪,率瑞兽先民奋伐鬼魅异兽,擒鬼王,缚于城中,怒斥其罪,时天崩地裂,火石迸发,终以火焚灭之,天神昭告天下,自此恶邪渐消,天下趋平,是为斥邪之城——《斥邪城志》。 北地的寒冬,鹅毛大雪纷飞不绝,凛冽寒风刺骨难挡。 援军依旧未至,长风氏的叛军也因凛冬蛰伏不动。 白雪皑皑的孤城立于山下荒野,仿佛世间太平。 城中的龙骧军却仍操练不息,只要雪势小了,将士们便身披重甲,迎风雪列阵,任冰霜冻结,手握冰冷刀枪,嘶吼着演练杀敌。 李曜知道,銮河的溃败,上都的沦陷,如今的孤立无援,前路的凶险未卜,种种局面仿佛这灰濛冰寒的天穹笼着众人的心神。士气因此低落,然而每个人的心里又憋着股难以名状的劲,几场恶战,昔日的同袍手足十有九死,沦陷的土地上亲人们生死安危未卜,于是他们更需要用刺骨的冰寒,用奋起的怒吼,用竭尽全力的挥斩,提醒自己,激发自己,去冲破这天的笼罩,挽回凶恶的狂澜。 李曜因此更觉身负千斤重担。他是这支哀军的统帅,他的亲人,他的挚爱,他的氏族的尊严也尽丢失在故土,而他不能逞快,不能疑虑,他必须保持冷静和缜密,因他承担了希冀,并要把希冀带给众人。 两个孩子自发地和军士们一同在校场上习武。风雪吹打着他们弱小的身躯,冰霜结在了他们的眼睑,脸颊和棉衣皮甲上,但他们竟也咬牙坚持着,以至脸色冻得发青,嘴唇皲裂出血,手掌冻疮红肿,都没有退却。他们本是尚幼的孩子,是皇宫里众人侍奉追捧的皇子女,李曜屡次不忍,要叫他们回去,但转念又止住,这是李氏皇族存续的血脉,在氏族多舛的当下,他们该是要长成不惧凶恶,坚勇不屈的。 李煜已冻得全身僵住,凛冽的风雪不断灌入他的口鼻,令他呼吸紧促,头脑昏眩。但他紧握住刀,一次次向对面的夏侯铎劈斩挥刺。他在斥邪已有些时日,知道军中不比深宫,虽他在这里尚有至高的名号,可军中的将士都是铁甲在身的武人,平日不拘于冗杂的礼数,性情中更是尚武,所以他们敬畏他的王叔远甚于“皇帝”的名号。 李煜因此不敢懈怠,可他虽尽了全力,身形招式却总是迟缓走样,劈落的力道也越来越无力。此时面前陪练的夏侯铎不时转头看向军阵,这个桀骜的少年本可以跟军士们一样正经操练的,却只能在此像个木偶陪他“玩耍”,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李煜见了更觉得惭愧慌张,他侧目看不远处的妹妹,李霓正在璆鸣的注目下执弓搭箭,她用力拉弓,可手都拉得颤了还只能半张,随即弦松箭离,羽箭连箭靶的位置都没有到便落到了地上。 李煜看得分神,跨出的步子一滑,整个身形向前冲去,手中的刀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却再也收不住,夏侯铎只得往一旁撤步,李煜扑了空失去重心,又俯身前冲了两步,刀丢了出去,整个人趴在了冷硬湿泞的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李曜远远见了,急要上前,跨出一步,却又再次止住。 夏侯铎已上前搀起了李煜。站起身的李煜佝偻着背,抬头见到夏侯铎慌张又不满的眼神,顾不得疼痛,只是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我总做不好。” 只比他大两岁的夏侯铎“唉”得一叹,去拣了刀,递还李煜,说:“吾皇,还是不要练了吧,我搀你回去。”这已比李煜高大许多的少年声音沙哑,语气冷硬。 “那……就不练了,你自去吧,不用管我。” 夏侯铎也不多言,拱手一施礼,悻然转身而去。 李煜落寞地转过身,见李霓和璆鸣已到跟前,她们伸手抚拍他摔得脏褶的衣袍。 “这些武人真是没礼数!吾皇,身上可有碍?雪天不便,你们本不必出来的,回去吧。”璆鸣收起两人手里的刀和弓安抚道。 “煜儿,疼吗?”李霓柔声地问他。 李煜见往日娇嫩秀妍的妹妹脸色苍白,脸上身上被风雪打湿,唇上亦裂了口子,清澈的双眸里蒙着层晶莹的泪水,心疼地看他。 “没事没事,”李煜顿觉心中一暖,苦笑着连连摆手,“霓儿,我真是没用,怎么也做不好,不像我们李氏的族人。” 李煜便觉自己的手被李霓一双同样冰冷的小手裹住,泪眼的李霓嘴角牵出淡淡的笑,“煜儿,我也一样,可是你别这样说,我想我们只是还小,可我们就是李氏的后代,是金龙的子嗣呀,我们要勇敢,母后和父皇看着我们呢,不要让他们失望。” 李煜听了只觉鼻子一酸,眼里泛上涩涩水雾,“嗯!”他用力地点头,尔后侧首,不让泪水流出来,也不想让霓儿见到他的脆弱。 模糊的视线里,他见到远处的夏侯铎正昂首和高他两头的夏侯鋋争辩着什么,随后夏侯鋋猛扬起手掌,竟一掌将他弟弟扇倒在地。夏侯铎捂着一侧脸颊站起来,扭头看向他们,神色似含恨意。 李煜忙收回目光,见他王叔高伟的身形已巍巍立于眼前。 “吾皇,霓儿,随我们出城巡视,如何?”李曜略略俯身,牵着微笑看着他们说,如今也只在他们面前,李曜才有这样的柔和。 “出城?”两个孩子立时眼里闪出光来,一齐问道,自从避入斥邪,他们还从未出城过一次。 “是,整日闭在城里确实乏闷,”李曜向面露担忧的璆鸣一笑,说,“只在城外不远处转转,无碍。” 厚厚白雪盖满山野,一行十数骑从城门内趋步而出,众人呵气成雾。 李煜与李霓身着厚实的裘皮长衣分别与李曜与璆鸣同乘一骑。重甲的侍卫们簇在前后。 李煜坐于绝尘宽厚健硕的背上,在经历双亲诀别和兵荒马乱之后,只有在李曜高大的胸膛和强力的臂弯前,他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他抬头见到前侧的夏侯铎一侧面颊红肿,嘴角还留着血迹,但仍满脸冷硬倔强。夏侯鋋已因他照护不周代他向李煜谢罪,李煜却有些过意不去,他并不想总要受人照顾的。 四下一片肃静,只有马蹄踏入雪地的轻微脆响。风雪暂歇,天地间的空旷与冰冽令人不禁颤栗却变得清醒,远处成片的雾凇如琼树绽放繁盛银花,壮丽得让两个孩子吃惊,显出欣喜的神色,只是笼罩周遭的仿佛同样凝结的沉寂又叫他们不敢声张打破。 忽然一阵躁动啼叫,众人警觉侧首去看,见银树上白雪纷扬,一群乌黑鸦雀扑棱乱飞起来。 “统帅!”敏锐的夏侯鋋压低了声音,拨转马头以马鞭向前一指。 众人都顺着所指去望,一片白茫茫中似有一物在动,再定睛细看,竟是一只体型较大、全身雪白毫无杂质的雪狐,正侧首以一双红色眼眸牢牢盯着他们。 “看看你们箭术如何。”李曜沉声道。 身前有军士已取出弓箭,搭箭拉弓,远处的雪狐纹丝不动,仍死死盯着他们。几声弦响,雪狐瞬息间身形一动,迅捷地逃窜而去,飞驰的羽箭直没入雪地。 “驾!”军士们即刻脚下一夹,扬鞭催马去追,有了雪中狩猎的兴味。 众人冲进满是雾凇的林中,一时雪花漫扬,李曜并不阻止,只是载着李煜,护着璆鸣的一骑,不急不缓跟在后面,孩子们因这场面不禁好奇又扬起欢欣的神色。 适才的雪狐却已不见踪影,众人追寻一阵毫无所获,正要作罢,忽然前方有人惊呼:“统帅!”紧接着是长刀纷纷出鞘的锐鸣。 李曜立时护紧身前的李煜,威厉地左右而顾,最后炙烈的红眸盯住前方数十丈外夏侯鋋几人的马前。 李曜隐约看到前方的一片空地上满是零乱的冻结的碎块,当下作出判断,他立马在原地,以免惊吓到孩子,随后翻身下马,踩着雪挎刀上前。 李煜感到身后一空,心中趋紧,牢牢抓住了马缰,他本想叫一声王叔,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愈发紧张地盯视着前方。 空地的四周皆围上了侍卫,都拔刀对着地上的异物虎视眈眈。李曜也已走到一旁,低首审视。 一阵寂静无声,忽然一阵寒风吹着雪花而过,李煜猛然感到后背一凉,周遭漫起一股异样的气氛,再仔细看前方,围着空地的众人竟仍都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停滞在那里,他的头脑中嗡得一声,却见到他的王叔侧身转回头来看他,一双眼眸却似罩上了一层灰霾般阴森无比! 李煜一声惊呼刚要出喉,忽听身旁的李霓兀得惊叫一声,他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夏侯铎狰狞着脸,手举长刀,竟从自己的马上高高跃起,直向他扑面而来! 七 金天曜:残军 李煜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显然为时已晚,不禁一矮头闭上眼睛,一阵凉风从后颈掠过,却没有尖刀落下,他猛地侧首一看,见夏侯铎竟已跃至他的另一侧,背对着他挺身举刀,俨然是面对危险而将他护在身后。 李煜的视线越过夏侯铎,终于看得清楚,夏侯铎身前再次出现的那只雪狐,浑身鬃毛竖起,弓着身,呲出尖牙,喉间压出轻微却狠厉的嘶吼,它原本红色的眼珠几乎要瞪了出来,两侧眼角处竟淌下来两行鲜血。 “煜儿!”瞬息间李霓再次惊叫,那雪狐竟发出最后一记凄厉嘶叫,腾空跃起,探着嘴中尖牙和锐利的爪子,不管不顾冲李煜飞扑而来。 一道寒光闪过,鲜血飞溅出数丈,雪狐未及李煜身前,便坠到了雪地上,被夏侯铎的长刀剖开的肚腹里淌出内脏和鲜血,须臾间浸透它的皮毛和身下白雪,它的脖颈处还没着一把匕首,是璆鸣掷出的匕首。 李煜惊魂未定,害怕地盯着那已死的野兽,随后转头惊诧地看向李霓和璆鸣,与她们同样诧异的目光交汇时,他知道她们也看到了,雪狐肚里淌出来的分明还有几具已成型了的幼小血肉。 此时夏侯铎大步跨向李曜和一众军士所在的空旷地,他却不曾注意,呆立的同袍们一个个转过头来盯着他,缓缓提起了手中的长刀。 眼见这些的李煜大感不祥,头脑里闪过恐怖的念头,最后嗡得一声,他猛然拉紧马缰,两腿重敲马腹,绝尘感知到了紧迫,扬蹄如离弦之箭飞驰了出去。 马上的李煜身体向后猛倾,急紧紧拉住绝尘的马缰,不让自己摔下,只这瞬息间,他便已越过夏侯铎,冲到了李曜的面前。 众人都仍僵立不动,李煜视线扫过眼前,不禁打起冷颤,随后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吼:“王叔!王叔!此处危险,快走!” 如此喊了两遍,适才双眼灰蒙的李曜终于觉醒一般反应过来,他侧首看李煜,随即翻身上马,一声狂吼:“走!” 军士们也随之回过了神,匆匆举刀上马,催马声不绝,一行人随着李曜回身疾撤,带上尚不明就里的夏侯铎和璆鸣两骑,往林外奔去。 马上的李煜昏热的头脑此时渐渐冷静下来,身上冷汗不止,他僵坐在李曜身前,虽惧怕却忍不住俯身回头。“别看,煜儿!”李曜抚肩将他推回。 然而那番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已深深映入李煜的头脑,那空地上满是已冻结成灰青的野兽与人的残肢碎骨,散落的各种残破露骨的头颅皆龇牙咧嘴,狰狞而痛苦。 经历这样诡异一幕,众人迅速退回城内。 李曜和侍卫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都只觉得那当下头脑一片空白,而只是刹那间李煜的大喊让他们回过了神,久经沙场的他们也都不禁恶寒。 事后听李煜他们说那只雪狐之事,李曜判断这雪狐本是灵性之物,必是眼见了那惨烈一幕发生,加之怀有身孕,虽躲过了一劫,却也惊吓过度,又护幼心切,以至癫狂,丧失心智,面对威胁宁以死相搏。 然而那惨烈一幕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又是何种的野兽或何人所为,那诡异的失去意念的瞬间又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知道。李曜陡增警觉,命夏侯鋋领大队人马再出城搜查,增派侍卫看护李煜和李霓。 夏侯铎护送李煜回至寝殿,侧身垂手守在门外,其余侍卫在阶下分列侍立。 正要进门的李煜停下脚步,转身看侧立的夏侯铎,见他脸颊仍然红肿,轻轻牵起两边嘴角,终于有了机会抱歉地说:“对不起啊,今日连累你了。” 夏侯铎仿佛没有听见,只昂着首,目不斜视。 “即使这样,你还尽力救我,谢谢你。”李煜感到脸颊发热,但仍低声地说。 夏侯铎这次倒是听见了,仍是以少年的倔强神情一动不动朗声道:“护卫吾皇,是我职责所在,死不足惜,万不敢受吾皇谢!今日被兄长责罚,是我执意跟他说不想再当吾皇陪侍,是我不恭,并不是吾皇连累。” “我知道……”李煜听了,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手垂着以手指摩挲衣袍,“我知道是我没用……我也好想变成像你们那样,可是……可能我还需要几年时间……” 他没听见夏侯铎回应,又抬起头看他,却见高高的少年已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随后开口说:“我的父亲、叔伯、四个兄长中的三个,都战死了。我的母亲、姐姐还有余下亲族如今困在上都,生死未卜。我等不了几年,我不该浪费时间,而该日夜操练,成为曜王和兄长那样的猛士,提刀上马,去斩杀仇敌,为父兄报仇雪恨,去救我的母亲和姐姐。”夏侯铎咬紧牙关这样说着,李煜见到他的眼里变得红润,“皇族自古都是骁勇无敌的英豪,带领部族驰骋疆场,纵横九地,虽死也要叫仇敌肝胆俱颤。可大家都说先皇不是,我在吾皇身上也只见到孱弱。我因忠诚誓死护卫吾皇,但我难以敬重弱者。” 夏侯铎的话李煜都听懂了,他道出了心里的想法。李煜觉得面颊一阵阵发热,他垂下头,觉得局促不安,他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连自己也安慰不了,随后只得深叹一声,转身进了门内。 仍于校场督军的李曜先后收到回禀。 夏侯鋋带领巡查的人马出城,竟再寻不到那一地的残肢破体,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现象,斥邪城外只有白雪皑皑,一片和静。 随后遣往淳越之地都城朝凰的斥候带回了信笺,跪地双手交予李曜。 李曜取过信笺,郑重端详,封印的火漆上是浴火的凤凰。 他拆开信笺,面容沉定,内心却是忐忑。而待他一字一句仔细阅毕,他举目眺向东方的天际,心中的意念便愈加坚定果决了。 八 金天曜:苍梧之地 终于待到积雪初化,脚下坚硬的冻土开始变得湿软,李曜下定决心,留下龙骧军固守斥邪,带着李煜兄妹两人、璆鸣与夏侯氏兄弟等十数骑亲从,乔装成一队山野游商,身着裘袍、窄袖长衣与革靴,秘密地前往南境的都城朝凰。 李曜已无法再忍耐了。他与淳越羽夙王族在整个严冬书信频密,了解了势态,他知道拖得越久,局势越难以挽回,他们要做最后一搏。 李煜仍只能依赖他的王叔,在城外与他同乘一骑。李霓同样仍与璆鸣同乘。 一队人马小心翼翼行出两日,只有满眼的荒野残雪和枯枝上挂下冰凌的萧瑟树木。战乱未息,子民流离,所过的村庄都人烟稀少,男人们上了战场再没有回来,余下的妇孺四散而逃,只有逃不掉的老残滞留在家徒四壁的屋舍内忍饥挨冻,睁着绝望无神的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一切宛如绝境。 胯下的绝尘稳健地驮着他们,不时发出有力的响鼻。 “王叔……”李煜张望着喊了一声,他的声音尚显稚气,语调瑟瑟含着不安。 “煜儿,出门前我们说好的,要怎么叫我?”李曜轻声说。 “爹,爹爹……”李煜不习惯,叫得有些生硬,“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冒险去淳越呢?” “因为那里有我们的亲人,可以帮我们回到帝俊。” 李氏皇族和羽夙氏两族世代联姻源于高祖的旨意,他们的父辈、祖辈、曾祖辈……代代如此,所以长风氏即要诛皇族,也要杀羽夙。“可既然是亲人,为什么早前不帮我们,到了现在家国破碎的地步,还要我们冒险去请求他们?” “他们……”李曜一时停顿,随后才说,“他们也有难处。不过,煜儿,你当明白,这世上,再亲的人,也没有什么是他们一定该为你做的。从此后你应当想的是,他们帮你与否,在于你能带给他们的是什么。” 李煜不再作声,他努力地想理解这话,隐约觉得这话该是对的却又那么残忍,但始终还是懵懵懂懂。他回头望了望身后,与一身干练男装的璆鸣同乘一骑的霓儿,身着坊间少女的常服,看起来愈显清秀乖巧,但始终神情落寞,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随之感到肩膀被温和有力地抚了抚,李曜在他身后说:“煜儿,但有一点你记得,我会保护你们,定使你们周全,拿回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他压低了些声音,“同你们的父母一样。” 李煜回头望了望他,再次见到他的王叔坚定红色的瞳仁,心中一暖,随后朝他点了点头。 “兄长!”他们的身旁,敏锐的夏侯鋋提醒李曜的声音将他们的谈话终止。 众人举目去看,远处的山涧出现数个小点,随后一队六人身着银色锁甲的斥候迅速地策马朝他们奔来,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银色旗帜上大鹏展翅翱翔,昭示着他们的来历。李煜感到身旁的人立时警觉起来,他自己不由地往身后李曜的身上靠了靠。 “喂!”来者在片刻间驰至,拦在他们面前,为首的一人拉着马缰来回踱步,操着浓重的海民口音问:“你们从哪里来?要干什么去?” 夏侯鋋拨马向前,指了指身后马车上的货物,含笑谦畏地答道:“校官,我等是西边龙山脚下密林里做兽皮生意的,此去淳越交货,还望行个方便。” “兵荒马乱的,还做什么生意,劝你们保命要紧,回去吧!”为首的斥候大声叫嚣。 “不行啊校官,家中都是老弱,需要糊口……”夏侯鋋耐心交涉。 另外几个斥候已分成两边,依次往后,手都放在挎着的刀柄上,以尖锐的目光一一检视众人。 李曜早已引马躲入众人身后,垂头不语,他的红色眼眸过于引人注目。 “喂,你,抬起头来!”有人指着他这一骑叱喝。 李煜微微发抖,害怕开始侵扰他,他慌乱地不知将手放到哪里,目光落到何处。 绝尘不耐烦地打起响鼻,李曜以手安抚使它稍安勿躁,但自己始终还是垂着头。对方不耐烦地再次叫嚷:“没听到吗?”随即几声尖锐声响,斥候们的刀刃已迅速地出鞘。 李煜瞥见亲从侍卫们早已将手探入各自兵器所藏之处,旁边夏侯铎的脸色已冷硬铁青,解决这几个人不在话下,但李曜交代此行务必低调才能让他们自己和斥邪都安全,没有他发话,谁都不会妄动。 “哎,算了算了,几个做生意的,让他们走吧!”前面为首的斥候冲同伴挥手喊道,原来夏侯鋋已用了一车货物换了他笑颜。 这队来自龙山的游商便留下一车货物,在几个扶桑斥候的注目下,继续拨马向远方的目的地行进。 “不对,给我停住!”众人回头,适才笑意满面的斥候头目又变了脸色,表情凶狠地带兵追了上来。 他再次阴狠地扫了一遍这支队伍。“你,抬头!”他忽然扬起手里的陌刀指向李煜他们。 李煜紧张地不敢动,李曜抬起了头,双眼冷冷看着对方。 “红色的!”斥候头目大惊失色,一声嘶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话未说完,忽然面前的夏侯鋋举手一挥,银色光芒闪过,他的颈部瞬间裂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脑袋斜歪开去,浓稠的鲜血从血口涌淌出来,嘴却还大张着。 李煜吓得立刻要喊叫出来,却迅速被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嘴巴,最后只发出呜呜的声音。余光里霓儿的眼睛被璆鸣用手遮住,他却圆瞪着双目,眼见斥候头目的尸体从马上跌落,而另几个银甲军士嚎叫着刚要反抗,却立即被拥上来的夏侯铎他们用匕首短刀或割喉或刺穿心胸,没有多少打斗甚至没有多少声响,这些人一个个迅速地以惨状落马死掉。 李煜完全呆滞了。 “我们可能很快会暴露,扔掉辎重,留几个人处理尸首,我带他们折进林中先走。”李曜沉定地交代,随后拨转马头,领着璆鸣和夏侯鋋等数骑亲从催马进入山林。 这时节的山林冰寒逼人,雾气弥漫,视线只有数丈远。树木无叶,挂着冰凌和残雪,一支支高耸笔直的树干在空中伸展出无数银枯的枝桠,彷如迷雾中站满怪物。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踩碎地上残枝枯叶和马匹吃力地喘着粗气的声音在前后发出。一行人屏气凝神,李煜瑟瑟发抖,将嘴里吐出的雾气都减到最少。 他躲在李曜的臂弯里,感到彻骨寒冷。他尚未从适才杀人的惊恐中脱离出来,他绷紧了神经,瞪大双眼,牢牢注视着迷雾中的前方,又不停地移转视线。 目力可及处,只有树和迷雾,可他却有种挥之不去的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不远处还有些什么东西。这种感觉似在哪里有过。 “王叔!”他不禁颤栗地惊叫了一声,所有人警觉地停下。 “什么,煜儿?”李曜问。 “那儿,那儿有个影子……一下子过去了。”李煜抬起手点了点,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闪过,可话一出口,又怀疑是不是错觉了。 “所有人提高戒备,”李曜审视了四周,示意继续前行,他抬起手轻拍了拍李煜的肩膀,“煜儿,别害怕。” 然而谁都不想发生的事还是来了。一行人再前行了一段,天空中忽然一声尖刺锐利的长唳瞬间划破寂静,众人一惊,这声音都已熟悉,各自下意识地抬头循声去望,只听又几声长唳呼应响起,树干间隙的灰蒙蒙的上空便已显出两只展翅翱翔着的扶桑军的海雕。 “快走!”李曜疾呼一声,一队人马迅速在林中奔跑起来。 四下的树木纷纷向后退去,残枝被马蹄踩碎扬起,斜刺穿出的枝丫从他们身上划过,李煜听到扑面而过的风,剧烈的喘息声,已熟悉的恐惧向他猛烈袭来,他却仍旧完全无法抗拒,害怕得手脚僵硬,几乎窒息。 最后一声更长更刺耳的唳叫从天而降,李煜感到一股寒风席卷过来,转头一望,一个巨大的身影已罩在了他们上方。 “兄长快走!”身后的夏侯鋋一声疾呼,金天煜再往后看,夏侯鋋已领着众侍卫举刀迎击,海雕迅猛地扑住一名侍卫,用利爪勾进他的肩膀,那侍卫却不甘示弱,嚎叫一声,举刀去刺,海雕身躯后仰,展开巨大的翅膀向前一扑,避开利刃,竟已将侍卫从马上整个拉到半空……他们越驰越远,迷雾已淹没了他们,身后只有璆鸣载着惊恐可怜的霓儿跟着疾驰。“霓儿!”李煜徒劳地喊了一声,他感到脸颊上一阵冰凉,抬手一抹,掌上已满是潮湿的泪水。 九 金天曜:迟援 不知奔逃了多久,他们停下来,马匹发出剧烈的响鼻和喘息声,不知是汗还是雾水,人和马身上全湿透了。 李煜惊魂未定,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喉咙干痛得几乎要冒火。 他侧头去看璆鸣和霓儿那骑,霓儿的发髻已散落下来,湿漉漉的头发粘在白皙的脸颊上、额头上,他看到霓儿满是惊恐的双眼,想到自己的眼中也必是如此。 “霓儿,别怕。”他学李曜一样想要安慰妹妹,开口却听到自己沙哑颤栗的声音。 他们刚刚冲下一段缓坡,此刻身后传来潺潺流水声。 李曜下了马,把他和霓儿两人分别抱下来,让璆鸣领着他们和两匹马走到溪边喝水清洗,他已握刀,守在一旁戒备。他手上墨黑的龙吟刀隐隐流转着凌厉寒光。李煜现在看见,心里竟也稍安了下来。 溪水冰凉刺骨,可李煜已顾不了许多,用手捧起水喝,一时冰冽入腹,冻得直颤,干燥的喉咙却得以缓解,神智也终于清醒起来。 身旁的霓儿小心翼翼地用溪水擦拭脸颊,璆鸣在她身后为她梳理散发。 他转身看了看身后他的王叔,又瞄向四下迷雾里的山林,一种不祥感再次从心里升了起来。他看到身旁的两匹马忽然停止了饮水,抬起脖子止在那里,仿佛也在听什么动静。 他的心再次提吊起来,怦怦跳得厉害。 “煜儿,你怎么了?”霓儿在一旁注意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璆鸣和李曜都转过来看他。 两匹马紧张起来,不安地打起响鼻,四蹄胡乱的踩动。“我……我觉得……”李煜难以名状,他的眼神四处飘移,后背沁出了汗,身体紧紧地绷住,随后又开始轻微地颤抖,恐惧再次占领了他。 李曜背对他们仔细地扫视了一番,随后移步过来看他。“啊!”此时霓儿忽然尖叫一声,其余三人即刻转头看她,见她脸已煞白,一手捂着嘴,朝不远处的迷雾里瞪大了眼睛。他们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迷雾里面,隐隐约约缓步走出两个一人高的身影,随后越来越清晰,最后露出两个冒着绿光,呲出獠牙和鲜红牙肉,流着涎水的凶狠狼首! 李曜没有说话,疾步冲过来一把抱起李煜和霓儿扔上马背,璆鸣随之翻身上马,他也跳上了马,马匹狂躁地仰蹄嘶鸣起来,李煜一拉马缰,疾呼一声:“走!” 绝尘一骑当先窜了出去,另一骑紧紧跟住,开始奔逃的一刹那,两头巨狼跃起,朝他们猛扑过来。 李煜见过狼,他曾跟随父皇去宫苑狩猎,见到狼时他吓得躲到父皇的身后,但这样的狼更让他瞠目结舌。这狼的身躯有一个成年人高,四足粗壮如牛,浑身灰色的鬃毛尖利如刺,口里探出的如尖刃般的獠牙和四足上清晰可见的长如弯钩的利爪足可在瞬间将一个人刺穿撕裂! “璆鸣,分开走!”李曜说着举刀挥舞,向身后嚎叫,两匹马即刻分道而驰,李煜伏身在马上,紧紧抱住马脖回头看,两头巨狼追着他们而来。 绝尘健步如飞,它本可以更快,但始终与狼保持了一段距离,驰近一块林间的开阔地,李曜忽然大喝一声:“绝尘!”,随之缰绳一紧,绝尘高高仰起前蹄,发出一声嘹亮高昂的马鸣,已然扭身回转。李煜感到身后一空,侧首看时,李曜竟不知什么时候已飞身下马,刹那间也面对巨狼立定在了马首一侧。 巨狼停在了数丈之外,压低身躯凶狠地注视着他们,喉中不断发出沉闷有力的哼声。 李曜凛然而立,以手抚了抚绝尘的脖子,轻声说了什么,随后高伟的身躯提刀站定,毫无惧意。 绝尘缓缓地后撤了些。 两头巨狼先后长长地仰天嚎叫一声,随后如箭般扑出来。李曜双手握刀,震天怒吼,跨步迎了上去。人狼交会时,李曜忽然身躯一矮,跪倒滑行从两狼的腹下闪过,与此同时挥出手中龙吟,那狼却在空中翻身,迅捷地躲开,同时挥出利爪去抓李曜握刀的手。李曜收刀转身,毫无间隔又跃起进攻,狼也落地滚身,重又调头猛扑,一人二狼厮杀在一起。 李煜抱着马脖无比紧张地盯着眼前这一残忍的场景,跨下的绝尘却忽然转身扬蹄奔跑起来。 “绝尘!”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去抓缰绳,马却没有停下疾驰开去。李煜转头去望,无奈厮杀中的李曜越来越远,终于也消失在迷雾里。 绝尘载着李煜一人跑了许久,直到四下无声终于缓缓地停下。 李煜伏在马上,侧身放下脚去踩马镫,上身还趴在马背上,可他还小,笨拙地踩不到马镫,终于摔到地上。屁股的疼痛还能忍受,两胯间却因为一路骑马狂奔已经磨破,痛得他失声叫起来,眼泪直流。 他龇牙咧嘴艰难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却还是一片阴冷抑郁的景象。他又不安起来,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他颤巍巍地抬脚往前去探,才走几步,忽然“啊”一声失足摔了下去。 十 金天霓:月休的故事 李煜重重摔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待他忍痛爬起来,发现自己竟是掉进了一条近一丈宽、两个成年人高的沟渠里。 “绝尘!绝尘!”他害怕极了,却不敢放声呼喊,仰着头憋着喉咙叫。 绝尘从沟渠上探出头看他,来回转了几次,显然没有办法。李煜咬着牙伸手蹬腿去攀爬,可沟渠两壁陡直,没有支撑物,他尝试几次都滑落下来,只抓下满手泥沙。他再抬头时,绝尘已经不见了。 恐惧竟无休无止,他已精疲力竭,想着为什么不能和父母一起去死,可他此刻确实活着,被痛苦紧紧缠绕,无法挣脱,消耗殆尽。 他只能挣扎着往前走,蹒跚了几步,突然踢到硬物被绊倒,又狠狠跌了一跤。 李煜痛得哭起来,转头看地上,是一块突出地面半指多长的的黑灰色石块。等他缓过神,发现这样的石块遍布沟渠,呈一条弯弯曲曲的石线长长地延展开去。 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站起来缓步沿着石线走,走了许久,看到石线的尽头,一块半人高同样黑灰色的大石矗立在地上,沟渠却仍延绵不止。 李煜上前去看那块石头,伸手去摸,觉得质地坚硬却光滑,石头的顶部有两个凹陷,下半部分还埋在土下,土层上面奇怪地排着一排粗圆石柱,直插进地下。他看了一会,突然惊觉地缩手直往后退,险些又要栽倒。 这是一颗庞大的风化变形的野兽头颅。 这次幸好只是尸骨。李煜远远看着头颅,这还只是到上颌,他想象不出何种猛兽能有这样庞大的头颅。忽然他闪过一个念头,大着胆子又走近了它。 他伸出手试探了一下,随后用力握住去扳刺进土里的石柱。他想扳下这猛兽的牙齿,用手握着刺进沟渠壁里,或许就可以借力攀爬上去。 一开始石柱纹丝不动,他徒手去刨地上的泥土,将石柱的下面显露出来,直刨得指甲断裂,十指流血。一边刨去泥土,一边使尽力气扳,石柱竟真的有些松动,李煜一时得到希望,越发努力,连大汗淋漓,汗水从额头滴到了泥土里仍不自知。 突然,他停下来,转头去看身后,又将视线移向沟渠的上方。那种莫名恐惧的感觉再次重重袭来。他终于想到,这不详与恐惧跟先前在斥邪城外林中的残肢堆前所生出的一样! 四下空无一人,只有迷雾,可他分明觉得有什么东西正靠近他,甚至就到了他的身旁,他不自禁地毛骨悚然,呆滞得一动不动。 狼,从沟渠的前方向他逼近。这头巨狼身上遍布血迹,凶狠狰狞的脸上还有满是坚硬毛鬃的身上都有血肉模糊的伤口,污血粘连着一片片鬃毛。可它仍然凶狠,压低着身躯,双眼透出幽深绿光,龇着獠牙发出沉闷的哼声。 李煜滞住了,他的王叔怕是已经死了,他悲痛地想,眼泪便又汩汩地流淌出来。可求生的本能让他很快觉醒,起身拔腿跑了起来。他边跑边回头看,那狼已向他猛冲,很快追近了他,随后一跃而起,巨大的身躯扑杀而来。 “啊!”李煜惊得俯身扑倒,身上一沉,肩膀上一阵钻心疼痛,巨狼已扑在他的身上,爪上的尖钩扎进了肩膀,一股潮湿腥热的气息从脑后扑来! “啊!”他疼得仰头嚎叫起来,他知道接下来只要狼口的一记撕咬他便死了。 眼前一个身影向他闪来。但他首先看到远处李霓哭喊着正跑向他。而璆鸣的那道身影要快许多,随着她的飞奔,一道闪光从她手里飞了出来,李煜感到身上压着的狼跳了开来,立即翻转身,仰躺着猛烈地蹬脚后退,他看见一旁的沟渠壁上深深插入一把匕首。 璆鸣飞奔而来,巨狼立即转移了目标,压下身躯,前足一蹬扑向了璆鸣。身材娇小许多的璆鸣却毫无惧意,刺出手中匕首,尔后猛得跃起,她的身体竟在空中飞快旋转起来,飞向巨狼。 一人一狼在空中相撞,鲜血猛地飞溅出来,狼“嗷”得一声摔向地面,璆鸣更被撞得远远飞了出去,重摔到地上,一动不动。 李煜顾不得脸上溅落的湿热腥臭的血液,伸手抹了一把,即刻冲到璆鸣身前,李霓也追了上来,扑到璆鸣身边大哭着叫她。 璆鸣几无声息地昏厥在地上,身上似乎没有伤,不远处的巨狼倒卧着,它粗大的脖颈被割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浓稠的鲜血正汩汩涌出,浸染着尸体旁的一片泥土。 李煜和霓儿哭着推璆鸣,可她毫无反应。 忽然李煜猛地回头,圆瞪双目盯着前方,不,那种感觉没有消失,反而更剧烈地袭来! 迷雾之中,隐约走来一个人影。随着他越来越近,渐渐从雾中现身,凝目细看过去,他蹒跚而行,身上耷拉着如破布般丝丝缕缕的衣衫,他稀疏肮脏的长发披散下来,长发半遮下,面色惨白,形如枯槁,简直就是一颗骷髅上附上层皱皮模样,只是脸上双眼处两个空洞深陷的窟窿里透着阴冷白光。 恐惧来源于此。李煜终于明白,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是它带来的! “啊!”身旁的霓儿失声惊叫,吓得瘫软下来。 那副干枯的躯体越走越近,它深陷的双眼里的白光冷冷地盯着他们,传来撼人心魄的恐惧,令两个孩子惊恐万分却动也不动。它绝不是人,是鬼魅!李煜陡然想到了古书上所载的。 “霓儿,走!走!”李煜反应了过来,一把拉住妹妹的手逃开,可李霓完全瘫软了,李煜自己也筋疲力尽,两个人踉跄地跑了几步,又一起摔倒。“霓儿!跑啊,快跑!”李煜想要拉她起来,可李霓只是坐在地上奔溃大哭。 这非人似鬼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身前,他们仰头看它。它面无表情,阴寒恐怖,空荡荡的衣衫下,腐烂的皮肉附着骨架,胸膛洞开却黑乎乎得看不清什么。他伸出枯皮包裹的手臂,手指长得诡异,像一副爪子,一把抓住李霓细柔的脖颈,轻易地就将她提了起来。 “煜……”霓儿只吐出一个字,便已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可怜的咕噜声。 “霓儿!”李煜大叫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冲上去击打它,“放开她!”可显然对它毫无影响。垂着小小的身体,双脚离地的霓儿两手抓着掐住她脖颈的手,面颊已涨得通红,表情痛苦不堪。 “放开她!”李煜已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地大叫,伸手捅进鬼魅的胸膛,上下乱抓,鬼魅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竟扔下李霓,猛地用手挥击李煜。 它的力气极大,李煜被击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摔在了那块大石头上,他脑袋一闷,感觉嗡得一声,几乎失去了意识。 鬼魅转而向他逼近,立在他的身前,阴寒冷光盯着他,随后蹲了下来,伸出两截枯槁的手臂,如爪的十指掐住他的脖子。 窒息随之而来,浑身剧痛的李煜感受到那手巨大的力量,胸膛无比闷胀起来,他痛苦地伸手去抓几乎抠进脖子的手,两脚猛烈蹬地,却无法挣脱。 他感觉到死亡了,他张目看向前方,可怜的霓儿瘫坐着哭泣,但或许他们很快就能解脱了。他伸手撑住身后的石头,准备迎接死亡。 “咔嚓”一声,他手上握住了一样东西,他用尽力气扎向鬼魅的后背。 身前的鬼魅随即发出一声尖锐震耳的吼叫,甩出一只手将李煜手上的东西打飞,另一只手愈加凶狠用力。 李煜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视线已模糊不清,他不再感到疼痛,随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上都的皇宫,出现了他们慈爱的父亲母亲。 颈上的重力疏忽消散了,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世界却只稍稍安静了一会,耳边一阵震天又刺耳的叫嚣,适才窒息的李煜猛然紧皱起身体,极长而痛苦地吸进了气,随后猛烈地喘息起来,意识竟重又恢复过来。 视线里那鬼魅张着巨大空洞的口仰天长啸,它的背后,霓儿手握一样东西,扎入了它的后背,直从它的胸膛刺出。鬼魅啸叫着从口中喷出闪光的火星,那火星又迅速熄灭成为灰烬,随后它的整个身躯也迅速地化为飘散的火星,又瞬间熄成灰烬。躺倒在地上的李煜下意识地伸手去遮挡,可最后那些灰烬也没有落下,凭空消失了。 只剩身前呆立的霓儿,和她的手中,扎入鬼魅身体里的一颗长而尖利的獠牙。 李曜驾着绝尘从沟渠的尽头驰来,他焦急地跳下马,身上血痕累累。他看到昏厥在地上的璆鸣和倒毙的巨狼,立即上前抚了抚璆鸣的鼻息,随后奔到倒地的李煜和呆立着的李霓身前,伸手去摸他们身上的伤口,发现并无重伤,终于咬牙懊恼地说:“都怪我没有拖住这畜生,让它跑了!” 他发现李煜兄妹都已吓得呆若木鸡,又看到霓儿手上一直牢牢握着的獠牙,随即警觉地审视沟渠里的一切,惊诧地说:“竟是一具龙骨!” 十一 璆鸣:他是骄阳 李曜决定继续前往淳越之地。 尽管他们从斥邪出来不久就在龙山山脉遭遇了劫难。 自己受点伤不算什么,夏侯鋋他们回来时已折损了数人,剩下的也或多或少负了伤,这些是他身边不多的最精锐的军士了。璆鸣受了伤。两个孩子更是吓得不轻,先前的经历带来的创伤尚未恢复,现今又连受惊吓,甚至一直含糊不清地跟他讲险被鬼魅杀死的经历,鬼魅是不存在的东西,至少早该绝灭了,他们不会撒谎,难道两个孩子同时产生错觉?李曜想到了斥邪城外那诡异的一幕,如果不是错觉,如果真的有鬼魅和巨狼同时出现在此,这意味着什么? 他还亲见了真龙龙骨。 千年以来没有人再次见过龙。他们是龙族子嗣,而他却在这里看到龙骨,真龙已死,这难道是凶险的征兆。想到这些,他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哪怕是面临草原的巨狼群时,他都未曾有过此刻的阴冷恐惧感。 他又想起那夜诀别时的场景。从上都败逃的许多时日来,他在梦中,在清醒时,常不自禁地想起,而最近那场景更频繁真切地在他头脑中显现。 “吾弟!”火光中的昭阳殿前,皇兄李曦淌着泪水大声地对他喊,“答应我,竭你所能,保他们周全!”之后他的兄长携着他的皇后,于高塔上决然地纵身一跳。李曜永远都忘不了,他们的身影如树叶一般倏忽坠落的样子。 兄长说保孩子们周全,李曜深知以他的性情,或许只想让他带着两个孩子逃出去,隐姓埋名,周全地活下去。 可现在这样回到斥邪,等待他们的仍是毁灭。逃出去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又谈何容易,这一双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诸王绝不会允许他们下落不明。 何况他们是九地至尊李氏皇族的子嗣,他们身上留着金龙的血,他们本不该在氏族危难时东躲西藏,而是要因这有幸传承的血脉担负起重振氏族和王朝荣耀的责任。 兄长啊兄长,我要以我的方式,竭尽所能保这一双儿女周全,还要带他们拿回本属于他们的,属于李氏皇族的,至死不渝。 李曜满心愧疚,可他知道时光不可能倒流,他要为自己赎罪,不惜肝脑涂地。 只有前行,必须前行。 黑夜里,休整的篝火前,火光照亮他的脸,他的眼,他棱线俊朗的面颊映着光明亦映出阴影。侍卫在警备,他扭头看蜷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心中再次觉得疼痛,觉得自己残忍,可他仍然必须决绝。 关于皇兄李曦的一幕幕不可回避地不断地在他的脑海浮现。 在上都皇宫一隅的李曦的寝殿前,古老苍郁的银杏树下,跟随父皇狩猎归来的九岁的李曜不无兴奋地向十二岁的哥哥讲述此行的惊趣之事,一向在宫内深居简出的李曦起先抬着头双眼放光地听着,不时也受到感染而牵起嘴角笑起来。 可听着听着,他那双有着漆黑如墨的瞳仁的眼睛却渐渐黯淡下来,适才还在李曜面前显得轻松的神情也逐渐不那么生动。 李曜本想为足不出户的哥哥排遣些孤寂,可他明白了哥哥也是为了不扫他的兴而装出那副神情,于是讲着讲着也觉得无趣了。 李曜住了口,李曦垂下了头。 李曦两手垂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衣袍,“真好啊,吾弟,我听着觉得很开心。可惜我不能和你们一同去……” “哥,我去恳求父皇,下次一定带上你一同去!”李曜朗声说。 李曦仍垂首,缓缓摇了摇头,低声说:“父皇不会同意的。我和你们不同,没有红目,不像金龙的子嗣,旁人看到会闲话……” “你我是同根手足,谁敢闲话!哥,父皇若不答应,待弟我长大了,我带你同去!”李曜拍着胸脯说。 李曦听了抬起头,嘴角重又显出柔和的弧线,双眼泛出光芒望着李曜通红热烈的眼眸,“好,吾弟,你带我去。你真好,谢谢你……” 十余年后,李曜眼中的红瞳愈如骄阳般挚烈,他跨于纯白健硕的骏马之上,身着玄金两色的龙首腰带明光铠,背后是鲜红披风,他在艳阳的照耀下沉定深邃又熠熠生辉,按辔徐行。他的身后是从草原凯旋的龙骧军中最精悍的三千骑兵,他们皆身着玄金铠甲,主色深重如墨,金边光芒耀眼,如一条真正的战无不胜的龙,浩荡雄壮,行入上都城内。龙旗纷扬,城民夹道而迎,他们不住地发出惊叹欢呼,他们将敬仰崇尚的目光投向一骑当先的李曜,呼他金龙的子嗣,大晟的骄阳。 全军行至城中高台,赫然停下。李曜下马,挺拔的身躯健步而上,头戴旒冕,一袭玄色金龙祥云袍的李曦站定于高台中央,见他上来,便迫不及待相迎而来。 李曜快步上前,尔后俯首拱手,单膝跪下,高呼:“吾皇万岁!臣奉诏征伐蛮夷,今凯旋班师!”台下三千精骑皆已下马跪拜,山呼万岁,呼声震彻天地。 皇兄李曦已然至他身前,急切地拉住他的双手,“吾弟啊,快快起身!”他感觉到他的皇兄温热的手心里已出了汗,因为激动而双手微颤,他脸上的神情从未如此轻快明朗,他毫无顾虑地笑得眯起双眼,大声地说:“吾弟啊,朕没有说错,你就是大晟的骄阳,吾族千秋大业的甚伟功臣,兄长因你自豪!” 然而只在两年以后,在空旷的昭阳殿内,龙座之前,身着玄金龙袍的皇帝李曦孤寂地站在他的面前,望向他的眼神无比失望,“你为什么这么做?”他问。 他的话音刚落,众多侍卫执着刀戈涌入,将李曜团团围住。 “我什么都没做,是黥敛。”李曜从人群缝隙里望着李曦说,他忽然觉得他的面容那样模糊不清。 “黥敛说你有异心,我不信,他只是替我稍加试探。你调备了龙骧军,留下了冕服,虽然现在什么都没做,心里却已做了无数次。你总会做的。” 李曜不再辩驳,李曦说得对,无论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的心里已做过无数次。 “哥,”李曜用炙烈的双眼望着殿内高处的龙座说,“这个皇座,我坐更合适。” “它不止是一个座位,让更适合的人坐,我们的梦想可以实现得更快。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苦累,或许放手可以让你解脱。”他狠着心说。他看到李曦漆黑的双眸里泪光闪烁。 当他背靠牢门,坐在阴冷的牢房里,他回避着身后李曦的脸庞。 牢房内外只有他们两人。 随后李曦竟也背靠牢门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人错身背对着沉默不语。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叹息。 “吾弟,你真的,这么想做这个皇帝?”皇帝李曦的声音微颤。 李曜牵起嘴角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成王败寇,果然兄弟之间也不过如此。 “从小我们都没有争过什么,哪怕有这样一个没用的哥哥,你也一直是护着我的。”李曦兀自一人对着眼前的空白断断续续地说。 “我真不曾想过,我们会成为这样……”李曦说。 “我想了许久,你是对的,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为什么不能是你……”李曦说。 “你整饬的龙骧军已将扶桑击败,待他们凯旋,我便昭告九地,让位于你……” “吾弟啊,你说的对,我早该放手,也不至于我们兄弟至此……” 李曜转头看身旁的哥哥,隔着牢门,他看见李曦一如既往温和的脸颊上已淌满泪水。那时帝师刚刚击溃扶桑叛军,却没有人知道他们将就此跌入深渊。 李曜的双眼已变得模糊,内心再次疼痛起来。眼前的篝火愈发灼烈,忽然就变成上都皇宫里冲天的火光,火光中他再次遥望见在被大火吞灭的高塔之上,他的兄长满是泪水与期许的眼神凝望向他,随后他携着他的皇后,决然地纵身一跳。他们的身影如树叶一般,倏忽从塔上坠落。 李曜浑身冰凉,心中苦痛不已。所幸每每当苦痛到了极点,璎璃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 璎璃的美,容颜精丽妍泽,身姿婀娜绝妙,气息温婉卓然,但一切是从她的眼睛开始。 李曜第一次看见这一双眼睛,就被她吸引,心中为之震撼。 从皇子到亲王,他见过无数皇亲贵族、平民或仆役的女子,至他王府的媒者也向来络绎不绝,只求他屈驾一见芳泽,但他从没有见过哪位女子有这样的眼睛。 他亦见过诸地巍峨瑰丽的山川河流,亲历无数次魁伟壮烈的战场,可他从没有体会过如此不同的内心怦然的震撼。 这双眼睛始终晶莹如含着泪水,就像可以化解世上一切忧虑的两泓暖池。这双眼睛的眼角处极精巧地微微上扬,眼眸漆黑明亮,睫毛高翘修长,仿佛能看透一切,这又为她赋上一种动静行止间无以伦比的温婉姝柔外,超脱尘世如冰如玉的清灵英气。这英气本不该由女子拥有,李曜也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拥有,但却真切地存在于眼前人的美目中。她温柔似水,亦有星月般光辉。 以至他第一眼只是不经意地瞥见这双眼睛,便停留难移,他的心里有个声音说,就是她,这就是我想寻见的能伴我一生的女子。 那时的璎璃近在咫尺,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芳香阵阵,她优柔无比地屈膝行礼,“曜王万福。”她的眼睛却不避讳,她微微顿首后便举目看他。 李曜难以避免露出的一丝惊异便被身旁立着的黥敛等达官捕捉到了,众人纷纷现出谄媚笑意。他本勉为其难参加宴席,却不料遇见这位被煞费心思的献媚者从琼玉阁请来的九地第一名伎锦瑟。 他本可能一生都无缘见她,可上天眷顾他做了这样安排,哪怕是被叵测人中了下怀,但他毫不在意,直露欣喜,他的信条里从没有躲闪回避,他愿坦荡面对自己。 “锦瑟啊,为曜王歌舞。”黥敛眯着眼欠身道。 她便歌如莺啭,声似天籁,长袖飘扬,纤肢舒卷,若仙若灵。李曜注视着那双眼睛,追逐着,企盼着,想要从那眼里看到她的答案,最后他的心中回荡不绝,是她,我这一生的女人! 此后的一日,他拥着她,她倚着他坚厚的胸膛。她的温暖、她的柔软、她的芳香,化解着他,让他不禁深吸着气,闭上眼睛,甘愿地任自己沉入其间。 “曜郎,从此余生,我便只为你一人舞。”她说。她的手抚着他的脸颊,声音清灵而坚定。 李曜低头,便迎上那双温婉英气的眼睛,是啊,还有她的坚定,鼓舞着他。 “璎璃。从此你叫璎璃,是王的女人,我唯一的女人,只有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你。”李曜深情地说。 他们紧紧相拥,真切地感受到彼此于自己生命中的存在。 篝火中的噼啪声却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陡然空荡,李曜顿感悲凉不已,思念如潮涌将他浸漫。他迫切地想要抓住那份属于他的无比重要的温暖、柔软、芳香与坚定,可却像在暗水之中,迷失了视线,任手掌捏紧到生痛,仍一无所有。 璎璃,璎璃!对不起,我来不及将你带出来。你可安好,你一定要安好,待我回来,兑现我所有的承诺。 十二 金天煜:协议 夜,南境淳越之地繁盛而暂时休憩的朝凰城,恢弘而静谧的王宫,王宫的东南方,以雕琢凤凰纹的砌石所铺的宽广甬路上,一头凌云髻上缀满金玉饰物,妆容华艳,身姿曼妙,着一袭红金凤凰襦裙的郡主羽夙翾飞雍容典雅地走着。 甬路两旁,各有成片的已生长数百年的梧木,它们躯干粗壮高大,繁茂的树冠相连,将甬路的上方都遮挡了起来,它们的姿态苍劲古拙,仿如一个个矗立守护着的古代战魂。 甬路昏暗,是路两旁有序排列的朴厚高古的石灯,散发出淡而深邃的火光,照出了前方的路和雄厚高宇的影子,照出了砌石路面上飞天朝觐姿态各异的凤凰,照出了羽夙翾飞美艳平静的容颜。 她停下,略抬头一望,一道门墙横垣在前,随即重又拾步向前。 这是道雄壮高筑的宫门。她清楚地了解、不看也知这宫门的各处构件。金色琉璃瓦顶,檐下硕大的红绿琉璃斗拱,朱红墙下白玉石座,厚重的朱漆门上,左右以金粉绘印着两只对视着展翅的凤凰。若是白天,阳光映照下的这道琉璃宫门,便熠熠生出五彩的光辉。 此刻宫门似为她敞开。 她不轻不重迈入门内。四周开阔。石灯绵延。甬路笔直一段,遇上从湖中引入、环绕此一座宫殿的玉带河,在河上衍出九座拱形石桥。 羽夙翾飞毫不犹豫缓步走上最中央的一座,她的两旁,白玉石护栏上雕琢飞凤的短柱相对而望。 下了桥,又一道拔地高筑的宫门,门上金色琉璃瓦的殿顶更宽广地向四周延展开去,檐下的琉璃斗拱与墙下的白玉石座也更加硕大,俨然比刚才的那一道宫门更雄伟瑰丽。 羽夙翾飞仰头望了望,平缓的步子却没有停,她经过宫门前两旁各伫立着的数座朱漆戟架,那架上共插着百余枝高长的银镦红杆金戟,象征着百余位王族亲军的威严武士,守卫着这方王族宗室圣地。 走进这道门,真正的宫殿巍峨立在一片空广之庭的前方。 羽夙翾飞走了过去,依旧是之前那样的步幅,庄重而不卑弱,雍容而不高傲,仿佛她不是一个人在走,而是两旁立满了因她的光芒而瞩目她的人,不,即使没有这些人,羽夙翾飞也是这样走,走向她应有的荣耀之地。 羽夙翾飞是王女,她不是王妃,也没能像她的姐姐羽夙璟瑶成为皇后,少数几次随氏族来此告祭,她的身上并没有加持什么荣耀,根本没有人会关注她。 但羽夙翾飞对这里却是熟悉的。小时候,每一次她都好奇又敬畏地默默观察着这里的每一处构件,每一处陈设,到后来,她也偶尔会就现在这样在黑暗无人的夜里,独自趋步在这庄穆与壮丽之间,去观摩大殿之内一尊尊高立于雕凤神座上的淳越先王与王妃的金像,细读在他们金像后设立的高大神龛中一副副金字的神牌。 羽夙翾飞能够感受到,她与那些曾拥有着世间光辉的宗室先祖之间有着难以名状却真实存在的联系,不只是血脉的承继,更有精神的传衍,她有时能感到他们在沉沉低语,他们叹息,他们哀愁,他们传唤她,在她耳边低述。 甬路是中轴,向大殿笔直绵延,甬路两旁开阔的广庭间,分立着数座巨大的金铜色燎炉,再两旁的配殿里,一方供奉着有功的王族宗亲,另一方供奉的是历代异姓高功之臣。 羽夙翾飞没有侧目,也不停步,依旧以优雅而坚实的步伐踏上大殿台基。环绕整座大殿的白玉石台基拾阶而上,围栏共有三重,台基围栏与石道上都雕琢着凤纹、龙纹与瑞兽纹。此时羽夙翾飞抬头望了一眼,檐下高挂着金字“王祠”匾额,她跨进大殿。 巨大的宫殿内,即使亮着并不多的灯火,却也能感受到本有的金碧辉煌。几十根高直粗犷的朱漆金丝楠木延绵而立将殿顶高高撑起,顶下高立的奉着金字牌位的一座座神龛前,先祖们高贵威仪的金像栩栩立于雕凤的神座上,地面上铺金色砖石,顶梁和高柱均贴赤金纹饰,香炉终日袅袅,殿内始终馨氛淡雅。 羽夙翾飞从金像旁走过,她侧头仰望着一座座金像,并没有停下脚步,向殿内长长的一侧缓步而去。 先王们威严深沉,王妃们雍容华贵,他们注视着她。这座大殿的中央,在随李氏高祖一统九地的淳越羽夙高祖的金像两侧,供奉着其后各代先王与王妃之位。如果从大殿向后,与此殿相连的同样庞大的后殿内,供奉的是更为久远的随轩辕帝带领先民征伐鬼魅异兽始建九地的凤凰子嗣——羽夙始王,以及他之后的诸多先王和王妃。 羽夙翾飞似乎听到了什么,在大殿内,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从某一处轻声波荡而出,像是呜咽,像是啜泣。 她向前方眺望而去,果然见到那个身影。她发出了那些哀伤的声音,在庞大的殿堂内却轻微渺小,像是小小的涟漪在殿内幽幽地传荡。 她缓步到了她的身后,默默而立。 她与她一样一头高髻上缀满金玉饰物,身着更奢华的翔龙飞凤金纹的玄色华裙,那是淳越之地最高贵的着装。 但眼前之人的头上,饰物掩盖下的发髻显然已是惨然花白,她的后背颓靡地有些佝偻,她分明就是一个已然昏老入暮,为眼前事哀伤却难以改变的可怜的老人,她苍老的身形与身上的这一袭华服显得实在不合适。 自羽夙翾飞站到了她的身后,她便没有了声音。她只是默默而疲累地如一尊行将垮倒的雕像那般,面对她的亡夫的金像而立,而在她亡夫侧旁的神龛前,立着的是他们早逝的儿子与儿媳——上一任的羽夙王和王妃。或许就在不久以后,她将成为另一尊金像,高立在这大殿内的先王的身旁,继续受世人的膜拜供奉,但,也或许就随着王室没落再无往昔的光耀,被残忍的历史绵延不绝的汹涌浪潮冲垮毁灭在此。 “母亲。”羽夙翾飞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心中一时不忍,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没有按正统的称呼叫“母妃”。 她的母亲依然站定在原地,顿了良久,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 淳越太王太妃李煣的眼睛即熟悉又陌生。那双湿润的眼睛里原本挚烈的红色双眸此时晦暗无神,透着深深的哀伤与无力。 “母亲传我过来?”羽夙翾飞轻声地问。 “女儿啊,”她的声音老迈沙哑,失落无力,“羽夙王祠的光辉正被日益消毁,你听到先王们的失望和叱责了吗?” “母妃,英武的先王们一定能护佑我们,让羽夙氏光辉永续的。”羽夙翾飞语气淡然安慰道。 她的安慰起不了丝毫作用,她的母亲仍然眼神黯淡地望着她,望着望着,羽夙翾飞发现母亲的眼里其实根本没有她,她只是面朝向她,目光散落,失神地沉浸在她的悲痛和愧疚中。 她的目光又渐渐聚拢了些,望着羽夙翾飞,苍老的脸颊上因几许对她那句话的不屑笑意而牵出更深的皱纹,说:“先王护佑?我的女儿,如果你是承继了先王们英武血气的男儿就好了,我们此时又何须靠祈求先王的护佑来履行我们应尽的责任,延续我们应有的光辉,让他们死后仍因我们的软弱无能而失望没落。是我的错,不能好好侍奉你的父王,照料你的王兄,不能防患于未然,以至而今他们走了,奸臣当道。” 羽夙翾飞红色双眸冷静注视着她,不经意地牵起两侧嘴角,“母妃为淳越呕心沥血,天地可鉴。至于时势,吾王虽幼,但是王族血统一脉所承,还有一班衷孝老臣。” 李煣表情依然冷漠,对她摇了摇头,直言道:“女儿,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你的心里并不是这样想,你一向还是恨我们的。” 羽夙翾飞保持微牵嘴角,没有回应。 “我和你的父亲,确实更喜欢你可怜的姐姐。”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你的姐姐璟瑶乖巧温顺,能识大体。尽管在婚姻这件事上一度让我们操心不已,但我们知道她终究是我们心爱的女儿,淳越王的长女,她还是会按原本的路走,成为一朝的皇后。她就是这样一个美丽姝静,甘愿委屈自己,顺从父母和氏族大业的女儿。” “所以她死了。”羽夙翾飞收起了笑意,平静地说。 李煣不由顿了一下,随后声音略有颤抖地说:“即使死了,我们仍因她荣耀。而你,我的另一个女儿,你虽然同样美丽,可你总是不安分的。你妒忌你的姐姐,你总要拿自己和她比,执念于要她的东西,得不到就不满,记恨在心里。我们常常为你感到不安,甚至为你的贪心感到羞愧。人各有命啊女儿,你是淳越的郡主,你的氏族血脉给了你卓越的身份,高贵的灵魂,还有倾世的容颜,你有那样一双能摄人心魄,在九地贵为至上的红眸,你有那样聪慧灵敏的心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为什么要处处和你的姐姐比,并为此怨恨我们?为什么与奸臣为伍,联系频密,举止亲昵?难道你始终认为这都是我们的错?” “你们,自然不会放弃尊严,不会承认你们有错,即使此刻王族的光耀就将湮没,即使你们引以为傲的女儿失去性命,也不会。”羽夙翾飞面色愈显淡漠,缓缓应她。 她见到眼前母亲的身形禁不住地微颤,那双适才还晦暗涣散的红眸,此刻浅浅地凝聚出光芒。光芒迅速灼烈起来,牢牢刺着羽夙翾飞。华服之下她腰背挺直,布满皱纹的脸颊绷出威厉慑人的神色,分明又是那位雷厉风行,散发至上荣光,受人敬仰膜拜而不容丝毫质疑和不敬的淳越王妃了。 “很好,我的女儿,”太王太妃保持威仪,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说,“今日我们母女也算坦诚相对。既然事已至此,我已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你,一心要证明我的错,证明你才可以光耀氏族,”她说着,一手探进宽袖,缓缓抽出闪着寒光的一物,抬手掷到地上,寒光划出一道落地的弧线,随即发出一声金属坠地的轻锐响声,直滑到羽夙翾飞的脚下,“拿去,杀了他!” 羽夙翾飞低首看着脚下的匕首,那匕首细长的握柄玄如无暇凝墨,柄上的刀刃竟细如长针,却摇曳着一层冰寒蓝光,那一声掷地的声响,说明它极轻,但惨然光芒又足以昭示它一刺封喉的力量。“杀了他?”羽夙翾飞不禁重复这句话。 “是的,杀了他。”李煣几近切齿,“羽夙翾飞,在这王祠大殿,在你的列祖列宗面前,做出你的允诺,杀了他,让谋逆者彻底消失。你本就不避讳与他亲近,那么无非多亲近一次,哪怕还用你的身体引诱他,然后给他一刀,彻底了结了他。那样,你便足以证明我们大错特错,足以向列祖列宗证明,你,才是羽夙氏的希望和荣耀所在!”此刻李煣竟如一个被激怒的困兽犹斗的王者,声音高亢激昂,面容威厉得狰狞,令羽夙翾飞不由地全身沁出寒意。 羽夙翾飞没有说话,她努力克制看着眼前愤怒的母亲,随后又低头去看脚下的匕首。她低着的脸上再次牵出笑意,似苦笑更似嘲讽,那笑意逐渐绽开,肆无忌惮,以至她的肩膀都笑得颤抖起来。她蹲下来拣起那把匕首,站起身,满面笑容看着她的母亲的双眸,随后一言不发转过身向着来时的路走了。 “杀了他!”她的背后,苍老凄厉的吼声如荡开的漪涟层层传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她仿佛听到所有的先王和王妃正在她身旁饬令她。 她敛起笑容,双目视前,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如来时的步幅,如无数人注目着她,又不管有没有人注目她,只管走着自己的路,属于她的荣耀之路。 十三 金天霓:质子 不论南境局势如何演变,李曜坚定地领着一行人又行数日,虽然路途蜿蜒曲折但再没有遇到阻碍,出了扶桑军够得到的范围后,轻装快马直向淳越驰去,又十数日。 沿途先是冰冷萧瑟的积雪冻土,尔后路边泥土中能见到露出头来的青草嫩芽,随之渐有春风绿意,最终他们完全穿离因战乱破败的萧寒北地,来到已然气候温润、生机盎然的南境。 一路满是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逃难人群。破乱和死亡,李曜对此并不陌生,正是见过许多,他曾经踌躇满志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九地纷乱的局面和子民悲惨的境遇,哪怕到了现在,他仍是这样想。 但两个孩子从未见过这些。此前,深宫内院和森严军营是他们成长至今仅接触过的两种境地。所以每每看到廋骨嶙峋的饥民,看到竟有父母卖掉自己的子女只为换一点吃食,看到野狗啃食饿殍,李煜便不知所措地回头望李曜,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和慌乱。 李曜只能停下来,轻拍他的肩膀,令人悄悄去做些接济。但这长途跋涉的一路如何接济得过,他便望着他说,他们只能做好自己要做的,方能改变这一切。 李煜就回转头,沉默着思量着。 终于行至两地交界,淳越武装戒备的卫军早已加固了关隘,严查过境之人。夏侯鋋下了马,上前好言周旋,塞上打点钱财,军士冷眼望了望他们,抬手放了行。一队人马默默过了关隘。 李煜一直在马上回头望,他们的身后众多逃难的老弱妇孺,虽苦苦哀求,但被军士推搡着不能过境,一些男子为了存活下去或仅为换取少许家人的口粮,被任意拉进募兵的队列里。普通的子民即使到了此处,仍免不了妻离子散。 他们又行十数日,来到离朝凰城已不远的朝歌花田。映入众人眼前的是一片无尽的花海,视野内一片斑斓的色彩竟无边际,馥郁的芬芳阵阵扑面而来,此地已毫无战乱的迹象。李曜对此地并不陌生,花海中有能安抚心绪功效的花草,众人紧绷的神经得以缓解,他见人人脸上都松弛柔和下来,孩子们眼里也有了喜悦的光彩。 淳越是南境温润之地,山川绮秀,平原广沃,河流纵横,盛产玉石、花草与名木,木中尤以羽山之上古老苍郁的梧桐木最有盛名,因是择木而栖的凤凰与其子嗣氏族发源之地。淳越封王即是凤凰子嗣、诸王之首、九地次尊,与李氏皇族立有血脉之盟的羽夙氏。此地的朗山秀水和姣美女子闻名遐迩,而据此风水宝地的封王与领主,自然以富庶著称。羽夙氏与李氏一样,是自蛮荒时代天神征战时便出于世,后兴起于一方,又几经兴衰,归于荣耀。 此时李煜回想所记,身为贵族后裔,他们从小的基本功课之一,便是须对九地人情风土氏族势力背诵如流。而他身后的李曜却深知如今这繁盛表面下,却也是困顿无奈。 正当众人被花田的安然景象所感染,视野尽头忽然出现一队金甲骑兵,队列井然朝他们快马行进而来。久经沙场的侍卫们立即警备起来,纷纷往各自藏匿武器的地方探手,但见李曜立马不动,也都保持冷静。待队伍渐渐驰近,可见一众飘扬的绛红旌旗上金色凤凰浴火翱翔,是朝凰城的侍卫军。 很快,数百名金铠着身的骑兵在他们数十丈外依序排开,为首一位身形高俊的年轻将领翻身下马,向他们大步走来,身后鲜红披风随着他的步伐阵阵飘荡。与此同时,李曜轻拨骏马,载着李煜从侍卫围护中行至最前。 此时来将宽阔硬朗的面容清楚可见,他在他们的马前停下,单膝跪下,伏下身朗声道:“末将淳越羽夙王座下控鹤军殿前侍卫指挥使南宫青云,恭迎九地至尊吾皇帝陛下,九地征讨统帅曜王殿下,长公主殿下尊驾入城!” 李曜听闻来将是南宫族人,眉头不经意一紧,但九地征讨统帅是李煜登基后传昭诸地所封,意在领衔诸地讨逆,来将如此称呼,又表明了顺从的立场。 李煜一时没有做声,李曜不动声色地在他肩上按了按。“请起吧。”李煜立刻抬高嗓音,淡然回应。 在城外行营更换了华服,一行人一改风尘仆仆的模样,李煜、李霓换上了象征皇权的玄金云龙锦袍,分别被迎入两驾由九匹天穆骏马牵拉的高大马车,李曜重又身披玄金龙首腰带明光铠驾马于车前。侍女璆鸣一改男装,一身精致花卉襦裙,梳了缀有翠玉鲜花的双环发髻,行在李霓的车旁。夏侯鋋兄弟领着一班侍卫驾马跟在车后,面无表情却心中警觉地按辔徐行。在南宫领的朝凰侍卫军的护送下,他们来到城墙高耸旌旗纷扬的朝凰城下。 城上礼号齐鸣,城下礼乐携起,城门处已整齐站满华服迎驾的人群,绵长的红底金纹龙凤锦毯从城门沿着宽阔的城道向内延展开去。李煜、李霓被请下了马车,李曜下了马,巍然站于其后。迎驾的众人中为首有四人,见李煜站定,率先跪下,其余立在他们后面一片着绛红朝服的人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下高呼:“吾皇万岁!” 李煜只是在斥邪城草草登基,之后面对的也尽是些甲胄在身的军士,从没有如此隆重的礼遇,但从小在帝俊皇宫也耳闻目濡,又经李曜仔细教说,便上前两步,虽声音尚显稚嫩,但努力镇定高声道:“诸卿请起!” 李煜说完跨步上前,李霓和李曜跟在后面。 迎驾众人已听言起身,李煜不急不缓走近他们。 眼前站在最首的四人中,面容肃穆、一身红金两色的龙凤锦袍、一头缀有龙凤步摇的银发高髻的老者,是一年多前薨殁的羽夙先王的母亲,也是先皇后羽夙瑾瑶的母亲,武宗李焱的胞妹,仁宗李曦和李曜的姑母,现今淳越的太王太妃李煣。 她身旁携着的穿一身红金凤凰袍衫尚未戴冠的稚嫩孩童,是比李煜还年幼,同样父母双逝的现今的羽夙幼王羽夙寰翔。 在他们身旁,婉婉立着一位姣美柔媚女子,一身华丽端庄的红色金丝凤凰锦袍,高高的盘桓髻上缀着凤凰步摇、祥云华胜,李煜不禁多注目了两眼,因她虽然妆容艳丽与他母亲不同,但浓妆之下的面容与他的母亲实在相像,她是李煜的姨母淳越郡主羽夙翾飞。 再侧旁靠后立着的一个男子,身材颀长,剑眉星目,却与身后诸多朝官绛红朝服的穿着不同,是着一身青鸾图纹的宽袖乌青袍衫,头戴束发乌纱冠,脸上始终略牵着嘴角展一丝笑意,想必是淳越之地辅佐羽夙数百年,在南境显赫仅次羽夙的一族——南宫氏的族人。南宫家的宗主是在官制几同王朝的淳越任三十余年中书令的南宫承宇,而这个青年男子必就是他的儿子,如今承袭官职的南宫鸣。 站在后面的李曜见到此人,心里清楚,此行便是拜他所赐。 “孙儿见过老太君。”行至众人面前的李煜正拱手问候,虽然声音仍稚嫩,但自幼在皇宫的历练与近年的战乱奔波已让他老成起来。侧旁的李霓也屈膝行万福礼,“老太君万福。”“侄儿拜见老太君。”李曜拱手躬身行礼。对面的羽夙翾飞和南宫鸣亦屈膝和躬身向李曜、李霓行礼。 太王太妃李煣探身扶住李煜和李霓两兄妹,拉过他们的手,一改适才肃穆面容,红色的瞳仁此刻覆满了泪水,慈祥怜爱地望着他们,颤声道:“吾皇,长公主,我的孙儿啊,一路奔波,可受苦了啊。” “老太君,我们一路还算顺利,没受什么苦。”李煜适当地宽慰道。 “时局混乱,我李氏一族遭了劫难……皇帝和长公主又年纪还小,怎么会没有受苦啊!”李煣说着抬手拥他们入怀,不禁动情地呜咽啜泣。 “母妃,”一旁的羽夙翾飞上前劝道,“吾皇陛下、曜王和长公主殿下一路奔波,必定十分疲倦了,我们先恭请入城吧。” “是啊,王祖母,太阳底下站了这么久,我觉得好累啊。”幼童羽夙寰翔抬起头,嘟着嘴不满地说。 “好好,”李煣听了连连点头,放开抱着的两人,用手绢拭了泪说,“吾皇,这淳越之地就是你的地,朝凰城是你的城你的家,快请入城回家吧!”她说完,命人将李煜和李霓再送上马车,自己和羽夙寰翔坐进另一驾,郡主翾飞坐进第四驾。 李曜上了马行至车前,众臣纷纷向两边撤开,留出条绵长的龙凤锦毯。城上礼号再鸣,礼乐更是未断,队伍依序浩浩荡荡开进城门。 “淳越之地就是你的地,朝凰城是你的城你的家……”李曜耳边回响着太王太妃的话,他知道这话是抚慰,更是说给某些人听,而他们难以避免终要面对这难缠的对手和纷乱的局面,想到此,他便如每次步入战场,在马上愈加挺直脊背,像猛龙昂起心中斗志。 十四 羽夙翾飞:华贵 路边簇立的金甲卫兵将熙攘的城民隔在两旁。李曜骑马行于皇驾的前面,绝尘稳健的步伐踢踏作响。他的面前,是两列擎着旌旗的骑兵。为首的玄黑旌旗之上是遨游云际的金龙,其后的绛红旗上是羽夙浴火的凤凰。 李曜忽然有种错觉,眼前的景象仿佛多年以前他尚年少,随着兄长皇太子李曦驾临淳越迎娶郡主羽夙瑾瑶,又仿若是当年他护送武宗李焱的侄女、亲王李烈的女儿——公主李昀远嫁淳越先王。那时,他的氏族尚高居九地至尊之位,他身为皇子亦受世人崇敬,有着无上荣耀。然而世事变迁竟如此无情剧烈,故人都已不在,而今还是这个位置,这面旌旗,这番场面,却只剩他的孤影和他身后氏族仅存无处依避的孱弱血脉,即使今日如此场面也全凭他人摆布。想到此,他的心中又不禁生出股悲凉。 但根植于他心中的身为皇族的尊严立即驱散了杂念。李氏皇族是天赋之权,而今面对危难,他必须要力挽狂澜,夺回原有的一切,以慰先祖之灵,保金龙血脉的传承,救九地身陷水火的子民。 朝凰城内街道两旁高台琼楼林立,房屋鳞次栉比,长街与水道纵横,路上人群熙攘,水上船行不止。许多人身着锦衣绣袍,素服的人也往往整洁得体,一副南境繁盛之像,富庶又较往年更盛。 簇拥在路旁的全未感受到战火而身处这天上人间的城民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当看到安跨在雪白骏马上,气宇轩昂,着一袭腰间的龙首不怒自威的玄金明光铠,在阳光照耀下沉定深邃又散发光芒的李氏亲王,他们又都屏气凝神,不敢多言了。李曜能想到多年前他两次代表皇族来到这里,带来的都是皇帝和封王的联姻,而这一次,天下皆知李氏被长风氏赶下了帝俊的龙座,惨遭血洗,人们必定充满疑虑与揣测。 因此他愈加挺直身躯,红色的瞳仁挚烈如炬。他要让人们看到自己,让他们看到即使处于落败局面李氏仍奋勇勃发,还有年纪虽小但血脉正统名正言顺的皇帝,羽夙王族盛况接驾,如此又有谁会认定他们不能反败为胜重归巅峰呢? “先皇们对我们有恩,没有皇帝就没有今日的淳越啊!吾皇万岁,吾皇圣安!”人群中一位老者动情地高呼,尔后拜伏于马车旁。其他人有些被感染的,或也跪下或躬身立着,纷纷跟着高呼“吾皇万岁”。街面上一时沸沸扬扬,俨然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一场皇储亲临。李曜的心里不禁灼热不已,长久以来的沉重阴霾得以驱散,至少是在此刻。 在人群夹道中行进良久,道路的前方,朝凰城的中心,淳越王宫映入视线。这是座建在湖泊之上的宫殿,即使是李曜,即使已是再次见到,仍不禁为之一震。 一百多年前扩建朝凰城,皇帝和淳越王集结役工十数万,召尽九地能工巧匠,耗时二十年,几乎重建了一座城。城中央的这座琉璃宫从填湖兴建,到完成最后一道雕琢,同样耗费二十年,奢华之度竟出于帝俊皇宫之上。由此更可见,淳越羽夙王九地次尊的地位。 湖光之上,宫墙之内,王宫的上方仿佛笼着一层熠熠霞光,露出高墙的楼宇远远望去斑斓辉煌。这霞光与辉煌,源于楼宇屋顶,尽铺金色琉璃瓦。屋脊上又以金绿为主色,以琉璃精塑凤凰、金龙、飞马、角犀等各式瑞兽,或翘首盎然,或翱翔奔腾,脊檐上再绘以彩色祥云、日月、水火纹章,更显得熠熠生辉,栩栩如生。此外宫内屋檐下,皆悬琉璃灯盏,红墙上都缀以圆形琉璃制的精美图纹。 于凭栏和石砖上雕琢了万只彩色琉璃鸟的宽阔的湖上长廊通过,来到高伫的宫门之前,车马停下。李曜下了马,李煜、李霓再被请下车驾,李煣等已在车前等候。 “吾皇,长公主,这里啊就是你们的家,恭迎你们回家!”李煣说完,两手分别牵住李煜和李霓的手,转身走进宫门,羽夙寰翔跟在后面,其余绵长队仗在身后跟随。 如今的太王太妃已不再是李曜儿时印象中那位英姿绝代、精明强干的王妃,也不是后来那位朱颜鹤发精神矍铄的长者了,老来丧子的她已然苍老许多,她的脊背明显佝偻,步履已显蹒跚,而身后的幼王稚嫩得几乎跟不上大人的脚步。 王宫大殿的金瓦彩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璀璨耀眼,李煜在众人的簇拥下正走上大殿高高的白玉石台阶。李曜在其身后无意间侧目,看见侧后方的不远处,青衫的南宫鸣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以及投向前方的冷峻目光,刚得以驱散的阴霾又笼上了心头。 ?琈殿,殿堂内的高阶之上,流金溢彩的凭栏间,两旁各矗立着振翅而翔的凤凰金像,中间是九地次尊、南境最高权位者的凤榻。 皇帝由李煣引着,走上台阶,高坐于凤榻之上,李曜挎剑立于一旁。另一侧增设一榻,由李煣携着羽夙寰翔坐着。 其余贵族官员在宽广的殿堂内面向王榻分列正坐。身着甲胄挎着刀剑的殿前侍卫列于殿堂两侧。 众人各自就位,再次伏身朝拜新皇。 待朝拜完毕,李煜忽然起身走下王榻,李曜跟在他身后,两人转而面向李煣和羽夙寰翔,单膝伏身跪了下来。 殿内立时一片哗然。 “吾皇快起,曜王快起!”李煣慌忙上前俯身扶住皇帝,“折杀我等了!” 两人没有起身,李煜的模样和嗓音都难脱稚气,但此时尽力大声地说话,以使在大殿内的所有人听到。这是李曜与李煣于整个冬季书信往来商议的结果,并由李曜教李煜多次演练,他一开口,殿内又寂静无声。 “淳越王弟,老太君,扶桑之地长风贼子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对帝俊子民烧杀掳掠,更血洗皇城,弑杀皇族,先皇和先皇后以身殉国,我李氏一族和众多羽夙族裔惨被杀灭。朕恳请羽夙王倾淳越之力,尽快与帝俊卫军共剿叛贼,雪亲族之恨,救吾之子民!” 李煜声音明亮有力,他话音一落,阶下再次喧哗起来,有人被感染而泣,更多的人惊叹议论。 “吾皇啊,”李煣颤着手说,“自从上都被贼人所占,老身日日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呐!保家卫国出兵打仗本就是淳越该做的,何须吾皇、曜王如此啊,快快不要再折杀我等了!”言毕扶起了他们,又将李煜送回王榻。 “吾王,太王太妃!”阶下一副沙哑的嗓音竭力喊道,是削瘦的胸前缀鹤纹红服的闾丘氏老臣闾丘风,躬身拱手谏言,“皇族和羽夙王族本是血脉相承,帝俊和淳越数百年来生死相依,如今皇城沦陷,所谓唇亡齿寒,长风贼子必对淳越下同样的毒手啊!这叛军贼子神人共愤,我控鹤军应当迅速出兵,征伐逆贼,勤皇正道啊!” “是啊,是啊……” “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求吾王与太王太妃急颁敕令!” 一班老臣纷纷站起身躬身拱手请命。如今只有这些老臣尚为王朝殚心竭虑。 “老太君,”然而最该说话的人却一直不露声色,李曜深感此人城府之深,跨出一步再向李煣拱手说,“淳越控鹤军徘徊于两地交界已逾一年,却迟迟未与龙骧军汇兵合击,还请淳越王与老太君严令出战!” “帝俊现在还有多少兵力?”有青壮者高声问。 李曜转身如实回答:“斥邪尚有龙骧精锐近万,斥邪西南数州戍卫军数千,另有五百铁骑在敌后游袭。” 殿内再次哗然。 “帝俊泱泱之地,十数万玄金铁甲,如今只剩得孤军孤城,如果控鹤军冒然出击,遭遇败局,身后淳越之地就完全暴露在扶桑铁蹄下,到时岂不无可挽回!”那人立时质询。李曜目不斜视,余光中却见南宫鸣依然纹丝不动。 “是啊,是啊。” “昆吾、都广等地必然也是如此考虑啊。” 更多人跟着附和。 “混账!”刚才谏言的闾丘风气得直起身骂众人,“我淳越控鹤军自古跟随天神伐鬼魅、创世纪,后又助晟太祖平九地、保昌平,素来是骁勇善战的忠义之师,如今面对一拨乱臣贼子,难道要跟那些人一样龟缩起来做背信弃义、软弱无能之徒吗?” 这是个忠烈之臣,但他的话并未引起许多回应,众人仍议论不止。殿前只有长公主李霓和郡主羽夙翾飞两个女子还有一直沉定面无变化的南宫鸣端坐着一言未发。“长风叛乱,帝俊孤立无援,竟至落败,淳越也好,别地也罢,难道要不顾天命国法,职责誓约,做这畏敌观望的叛臣推手吗?”李曜抑住心中的怒火发出高声的诘问,他穿云裂石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一时将嘈杂的议论压了下去。 “中书令!”阶上的李煣忽然侧身,面向一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转向一直沉默端坐着的青衫南宫,气氛顿时紧绷到极点,“难道正如他们所讲,我淳越军是因为畏敌,所以违背王令再三督促,不肯出战吗?” 南宫鸣没有立即回答,甚至几无回应,只抬头轻微地扬起两边嘴角,眼中透出冷峻的光。 他还未开口,有人已躬身站起来说:“启禀太王太妃,非我军畏敌,只因近年属地月休天灾连连,不仅赋税难收,还须开仓救济难民,更有刁民不旦不感王恩,还滋扰生事,实是粮草役夫一时难以筹备齐全,而远途征伐,如无充足的粮草支持,长久恐难以为继……” 太王太妃厉色道:“一时说军士操练不熟,一时说月休要平乱,现在又是粮草筹备不齐!想我堂堂淳越富庶之地,下辖月休,这么长时间,竟连粮草徭役问题都解决不了!刑部尚书,你说,因为渎职延误战机,损我声誉,毁我利害,按律要如何处置司职者?” “处斩!”闾丘风嘶声高喊。 “还不快来人!”李煣话音一落,两个殿前侍卫跨步过来,架起了适才为南宫挡驾的大臣。 “且慢。”一声沉定清朗的男中音,虽不响亮却掷地有声,南宫鸣终于开口,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只微微躬身,“还请太王太妃息怒。众臣皆知,月休平乱确有其事,户部筹措粮草不利虽然难辞其咎,但也情有可原。而今据臣所知,军粮已全部筹措完毕,”他转头以冷峻的目光看向被侍卫架起面色仓惶的大臣,“户部尚书,是否如此?” 尚书见他的眼神,立时回禀:“军粮与运粮的徭夫骡马已一并筹措完毕,可保我淳越军五年无虞,求吾王和太王太妃恕罪!” “既如此,”南宫接着说,“臣以为小惩为戒即可。尔后我军再无推拖理由,定当奋勇出击,以解吾皇和九地子民的危难。” “此话可当真?何时可为吾皇告捷?”李煣缓了语气,追问道。 “臣愿亲自领兵,并向吾皇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收复上都。” “三个月!”殿内再次哗然。李曜也为之一震,一双红眸紧盯着阶下这个青衫男子,却看不透他有何诡诈。 “好!中书令,老身知道你族是忠义氏族,你应当也是重信的人,今日大殿之上,你向吾皇作出的这承诺,相信也一定能做到!不过,兹事体大,为免口说无凭,老身要你呈上军令状来!” 殿内众臣一阵阵惊叹,议事的气氛已然推向高潮。李曜在殿上将一切看在眼里,淳越迟援久久不至,都因南宫鸣把持淳越军政拖延推诿,故他与太王太妃不得已将皇帝带来对峙当面,在皇权之下朝堂之上逼他表态。 熠熠生辉、喧闹激荡的宏伟大殿里,高阶下的南宫鸣只平视前方,依然一副冷峻的表情和不急不缓的语调,“军令状可立,我等亦可即刻北上与扶桑叛军决战。不过,此战,吾皇陛下若身陷失地,御驾亲征,势必安危难料,将士们必定因担忧心生羁绊,但如果力保陛下周全,又难以全心杀敌,届时顾此失彼,恐给叛贼可乘之机,故而我等恳请吾皇陛下就此留在淳越,保全龙体,静候捷报再移驾帝俊。” “我等恳请吾皇陛下留在淳越,保全龙体!”众多大臣纷纷起身附议。 “不可,”李曜听闻断然回绝,朗声对众人道,“帝俊将士和子民人人对吾皇翘首以盼,吾皇在战场与将士们同仇敌忾,在故地恩抚子民,定能激励我军奋勇杀敌,引子民一心向归。” 南宫鸣不看任何人,眼中透出令人心寒的清冷的目光,嘴角处牵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线说:“帝俊的将士固然有此需要,但淳越的十万大军更在意吾皇的安危,如果吾皇不能留在南境,微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抚军心,宽慰众臣。” 殿内一时寂静。 “吾皇陛下的安危自有我来担当,我定保吾皇毫发无损,淳越将士臣民大可安心。” “这一点,鸣恐怕难消疑虑,帝俊的十万铁骑保全不了京都,如今所剩兵力,怕是自身难保,又怎么能保证保全得了吾皇?” 静下来的大殿里能听到冷笑声。在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也毫无惊乱的李曜此时竟感到冷汗已渗透了甲胄内衬,对方是想要皇权变为傀儡,在这暗流汹涌的殿内,一言一行都可能换得遍野的横尸,氏族的覆灭。 “中书令,”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当事人李煜终于找到间隙说话,“你不必多说了,将士们为我朝舍命搏杀,朕应当在前线与他们共进退呢!”李煜虽小,但他也听得半懂,他听出来这南宫鸣想用淳越的军力换他留在这里,他颇感不安,难掩紧张地侧目去看他的王叔。 太王太妃即刻接过他的话说:“中书令,既然陛下亲征之意已决,我等不可忤逆。” 狡黠的南宫鸣将嘴角又向上牵了一牵,“陛下之意虽然诚挚可感,但恐令我们淳越的将士臣子觉得陛下心中有隙啊。尤其当兵的都性子耿直,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果诸将士为国护主的企盼不被接纳,定然影响士气,继而影响战局,逆贼的平定和吾皇陛下的安然亦难以保障,这一纸军令状,微臣便实不敢呈交了。” “难道吾皇在不在淳越真能决定淳越的军心?还是只会影响你中书令的心意?”老臣闾丘风直言不讳。 “臣效忠国家的心意与淳越军心并无二致。”南宫鸣头也不回地答。 “臣等也皆无二致。”又有众人附和。 “好个皆无二致啊,”李煣提高嗓音斥道,“这么说,如若你们的心意与陛下的圣意相左,这仗淳越就不打了,国也不护了?” “护与不护,都不能影响陛下随军亲征,如若不护,我等自回斥邪,也能保全吾皇,收复帝俊!”李曜语气决绝。 “只剩残军,如何保全?”南宫鸣抬眼问。 “虽军力有限,但帝俊将士人人精锐,以一当十,有何所惧!” "我只知曜王一人勇猛难挡,而帝俊十万之军却惨败于扶桑,故而求援诸地,又怎言精锐?抑或曜王遣将士比武一试,以之证实,否则,难平人心!“ ”好,择日一比!“李曜瞪起双目断然应道。他心中已全然明了,如今淳越羽夙氏也日益没落,他们的前路艰难莫测。 十五 羽夙翾飞:王族荣耀 深红雕花木窗格、薄纱翠幔之内,李霓端坐在梳妆案前。 高悬的琉璃灯散发着异彩,案旁的鎏金铜凤烛台上,烛火明亮鲜艳,案上的菱花凤凰铜镜里,映着一张稚嫩而又清秀俏丽的脸庞,这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比白天红润许多的色泽。可也是这脸庞,始终淡漠得没有多余的表情,显得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符。 许久以来,李霓心里的悲伤是挥之不去的。幼小的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人们为何要不停杀伐、争斗,乃至让人失去至亲都在所不惜。那些战死的军士难道不也是谁的儿子或者父亲吗? 不管过了多久,每每想到自己可怜的父母尤其是最疼爱她的美丽的母亲已永远离她而去,她便心中悲戚,眼泪忍不住地在眼中打起转。每次她便垂下头转过身,用力地不让泪水流下来,她不想因此影响煜儿、王叔和璆鸣他们,如果实在忍不住,她便尽快找一个角落,独自一人蹲下来环抱自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般,哭泣个彻底。 肤色略深而容颜娇美、身姿曼妙的璆鸣在她身后为她解下发髻,轻柔地梳理着她的一头已快及腰际的乌亮秀发。璆鸣自她出生不久便贴身照顾着她。璆鸣同普通的侍女不同,看得懂她的心思,理解她的想法,她想疯会陪她疯,想一个人悲伤就从不会打扰她。李霓从来视她如同姐姐。 一应随侍和用具都是王族最尊,但这显然并不随两人的心意,此刻的清静,也是好不容易支走了众多淳越的女侍。 “璆鸣。”李霓轻轻唤道。 “哎,公主。”璆鸣边梳发边柔声应着。 李霓听了顿了顿,失落地说:“我是皇帝的姐姐,现在大家都叫我长公主了。” “长公主不也是公主,”璆鸣不以为然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公主殿下,我啊,就爱这样叫你。” 李霓的表情略松了松,继续说:“今日朝堂上说的月休,就是你的家乡吧?” “是的,那是我家乡。” “你想家吗?” 璆鸣顿了顿,淡然地说:“不想。” “可是你的父母都在那里,你在那里长大。”李霓追问。 “自从曜王殿下在淳越救了我,把我带到帝俊,我原来的家就与我无关了,我的家在帝俊。” “可现在,帝俊的家已经没了。”李霓说到这,更觉得失落迷惘与心惧了。 “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李霓听了,又轻叹了口气说:“你随着我们,可是我们又该以哪里为安呢?” 璆鸣说:“公主啊,你放心,曜王他一定会收复上都的。” “真的吗?今天他们争成这样,还要把煜儿留在这里,我的心里到现在还难受不安呢。” “不,公主,不必担心。璆鸣相信曜王。”璆鸣坚定地看着铜镜里李霓的眼睛。 璆鸣总是对的。李霓这才稍安,又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璆鸣,和我说说你的家乡吧。” “月休?” “嗯,那里一定有你很多回忆吧?” “恐怕只是些不堪的回忆。” “怎么会呢?” “是的,公主,没什么值得说的。” “不嘛,你说来听听。”李霓很想听人说一说家。 “唉,我的公主啊,月休之地只有穷山恶水,人们只能在山野里贫困度日,哪有什么好的。” 李霓却在铜镜里定定望着璆鸣。 璆鸣只好继续说:“那里有凶恶的野兽时常袭击我们,也有贪婪的土司统治着我们。那里的人们生来贫贱,代代为奴。他们在属于淳越贵族和当地土司的土地上日夜劳作艰辛度日,因为交不起赋税还有亲人的医费,不得不把子女或者自己变卖为奴,在月休和其它诸地的集市上被买卖,连许多买卖奴仆的商人都发了家。公主啊,月休太可悲,真的没什么好讲的。” 李霓却侧过身拉住璆鸣的手,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拉她坐了下来,“我还想听,你再说说吧。” 璆鸣正坐在她身边,有些无奈地继续说:“月休人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有钱人家都喜欢年轻的月休奴仆,因为勤快肯干也耐打骂,男孩干体力活一个可以顶上其他三个,女孩会做的事情多,体格也好,干起活来可粗可细,还大多长得有点姿色,被主人拿来欺凌,或者直接卖去青楼也值钱。可他们老了或者得了病,做不了许多事,下场就很凄惨了。能够回到月休亲人的身旁是最好结果,可他们出来以后颠沛流离,家中也变迁难料,有多少人有亲人可找。念点旧情的主子把他们扔到牛棚马圈,当牲畜一样喂养,心狠的就把他们扔到街上或者荒野,自己等死……” 李霓想起白天殿上大臣说的话,叹气说:“便难怪月休要闹事……可学士们说,月休是月亮升起和落下的地方,是吟游诗人梦寐以求的去处,难道就不对吗?” 璆鸣看着她笑笑说:“在我们看来,那都是置身事外的贵族老爷们,到月休见了山川河谷,尝了山珍美酒,也在青楼度了''良宵''以后,发发雅兴罢了。” 她说着又渐渐凝起了脸上笑意,“他们不懂月休。那里是月亮升起和落下的地方,也是月亮神居住和庇佑的地方。那里有险峻的山川,湍急的江流。山上是鸟兽栖息的丛林,白天常常烟雾袅绕,只有到了晚上,升起的月光拨开云雾,透过枝叶抚照林中万物。山下是宽阔的江河,白天穿流而过,到了晚上,才放缓了水流,在月光的映照下,鱼儿纷纷浮上波光粼粼的水面,河龟爬上岸边。 山脚下、江河边的月休人,就世代在月亮神的恩泽下繁衍生息,过着山野生活。他们在向阳的山脚下搭建木屋,在缓坡上开垦田地,女人们看家种地,男人们便结队去江里打鱼,去林中狩猎。男人们一出去就是几天,过了几日的清晨,他们唱着调回家来,说明这一次收获丰盛。村庄里的孩子们成群结队欢呼着跑出去,蹦蹦跳跳地领着自家阿爹回家来。” 璆鸣说着,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她抬起头,眼神里流露鲜有温情,“孩子们远远地大声喊着,''阿妈,阿妈'',把女人们从家里喊出来,各自把自己的男人接回家。那一天晚上,在月光的抚照下,全村的人聚在一起,点燃篝火,倒上土酒,欢歌笑语,畅享猎物,祭祀月亮神,感谢她的恩惠,那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李霓不禁听得入神,感叹说:“这可真好啊。” “但就这样简单平静的生活,离月休人却越来越远了……” “是因为淳越吗?” “淳越的贵族固然不管月休人的死活,也是月休苦难的源头之一,但历代的淳越王明白,一个平稳的月休是淳越繁盛的保障呢,所以他们还是想要维持月休平稳的局面的。带给月休人更多的恐惧,家破人亡和流离失所的,还有原因。” “那是什么呢?”李霓追问着。 “是鬼魅异兽。” 李霓立即想起了在龙山的遭遇,惊讶又害怕地问:“古书里说的早在蛮荒时代,肆虐大地嗜杀生灵的鬼魅和异兽吗?在龙山差点杀死我们的那些!” “我其实并不清楚,公主,”璆鸣面露疑惑轻摇了摇头,“但月休的人们都这样说。” “可那不只是先古的传说吗?”李霓难抑好奇地提高了嗓音。自那日诡异的遭遇后她满腹狐疑,她到现在还能真切感受到那个东西如爪的枯手掐住她的脖子的疼痛和挤迫,她将獠牙刺入它的后背时几乎丧失了意志,而后它凭空消失了。他们屡次讲给王叔和璆鸣听,他们总担心地劝说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多想,可她如何忘得了,到现在暗自思拊实在害怕时她都会找出来牢牢捏住那根龙齿。今日璆鸣竟然提及了,她更想要问明白,“如今我知道是真的,可是传说里记载,那些鬼魅和异兽,早就由天神带领着诸神,还有各地瑞兽与先民将他们打败了,天神扫除了这些祸患以后,才划分了九地,遴选了智者代其统领,确保诸地子民安居乐业。文经阁里,大学士教我们的先古的传说就是这样写的啊。” 璆鸣依然摇头说,“我并不清楚书上是怎样记载这些先古的传说的。我只知道越来越多的男人们在出门狩猎途中再没有回来,越来越多的村庄被恐怖的野兽和似人非人的怪物袭击,许多女人和小孩被抓走,找到时只剩残破的骨头,甚至有的整个村庄的人畜一夜之间被屠杀吞食。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些究竟是什么,因为能看得清的人一定会死。公主,你和吾皇说遇见了那些怪物,我并不觉得奇怪,我不说是担心你忘不了这惊吓。而月休已然被梦魇笼罩,星月黯淡,怕是就连月亮神也无法再庇佑我们了……” “可这些我从没有听谁说过……难道没有人管吗?” “王侯们高高在上,忙于权位争斗,贵族和土司们只管牟取自己的利益,没人会在乎山野人们的死活。出了事,衙门也不愿浪费力气去查,派人草草查探一下,衙役当然不愿以身犯险,就随意编个普通的野兽祸害的事由。而这样的事当然难以上报到政事堂和朝堂之上,即使好不容易到了王侯和高官的手里,也没有人会在意的,至多是一句要求查办的简单批文。” “可是月休之地的鬼魅怎么又到了龙山的脚下?” “这……”璆鸣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更加不知了……” “可这如何是好!”李霓担忧地轻声叫起来,“我明日就要去跟王叔说……可是璆鸣,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贵族们不知道这样的事?” 烛光下,李霓见璆鸣轻轻笑了笑说:“公主,因为他们不是月休人。他们或许听闻,但他们生存在这九地纷争内,无暇顾及,只有在日月山河间的山野里,看到的才是真实。” 十六 南宫鸣:痛恨 梳理完了头发,李霓又唤了一声:“璆鸣。” “哎,公主。”璆鸣照旧应道。 “你适才说,相信王叔一定能收复上都,带我们回家,对吗?” “嗯,我相信他能做到,公主,他是骄阳。” 李霓认真地点了点头。“璆鸣,你很喜欢王叔吗?” 璆鸣愣了一下,随之释然地轻轻一笑,脸色却泛了红,说:“我们都很喜欢他,不是吗?” “你每次看他,就像我的父皇看母后。” 璆鸣心里一颤,装作整理物品,没有接话,尔后才尽量平静地说:“公主啊,人们因为曜王昂藏七尺和口口相传他的英勇而信他,仰慕他,而我在你这个年纪遇见了他,他救了我,给了我重生,从那以后,我的命都是他的,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蛮夷女子的命。” 李霓听了,忽然有些动容,她听璆鸣仔细地讲过她与王叔之间的故事,现在听璆鸣这样说,许是觉得感动,又许是实在想要人跟她多说说话,便又拉着璆鸣坐下,央求她再讲讲他们的过往。 璆鸣拗不过她,缓缓讲起那段刻入她生命和灵魂的过往。 她第一次见他,就在李霓这样的年纪,那时的他也只才十五岁,舞勺之年,那时她还没有现在这个名字。 她的父母迫于一家人的饥贫和她弟弟重病的医费,不得以将她卖给了有钱人家做奴仆。买家却是个骗人的恶棍,专门从奴隶市场物色颇有姿色的月休女孩,低价收买再高价转卖给淳越的青楼逼为雏妓,以满足一些贵族和土官的变态欲望。 她被关押着饿了多日,但任凭老鸨和打手威逼利诱也不肯从,随后他们丧心病狂地在她虚弱的状态下,捆绑着她去接客。她经历了人生再也难以消除的伤害,那是最残酷的苦难。她哀求,挣扎,嘶叫,却堕入地狱般绝望。 她被捆绑着时看到嫖客携着刀刃,此后她假意屈从,在第二次迎客时抓住机会,学着村庄里人们捕杀牲畜那样割断嫖客的喉咙,奔逃了出来。 她被许多人追捕,她拼命地迈着还显稚嫩的双腿逃跑,她想如果不能逃脱,就一定要结束自己。 她向路人呼救,却没有人帮助她这个月休人,最终她被穷凶极恶的打手围堵起来。 她毫不屈服地望着他们,自知不能逃脱,举起手中匕首划向自己的颈部,手却被瞬间抓住,难以动弹。 她回头,看到一个气宇不凡双眸猩红的翩翩少年。 后来他对她说,那是他第一次来淳越,随着他的哥哥皇储李曦来迎娶郡主羽夙瑾瑶。他在闲时一个人身着素服在城里看看风俗人情,见到这样一个肤色偏深健康俏丽的女孩被十数个恶汉围住,却丝毫没有惊慌,以不甘屈服的眼神和决绝的表情自尽。 “她杀了人,我们自会处置!还请公子哥不要多管了!”打手们注意到了他的红眸和气度,不敢轻举妄动。 “杀了人,自然由官府处置,我随你们把她带去官府吧。” “不行!奴隶杀人犯事,自有主人处置,还找官府做什么!” 可他盯着他们,寸步不让。打手们见他还只是个少年且一身素服,便围拢上来想要制服他们。 他迅猛地出手,电光石火间有人惨叫着倒地。打手们急了眼,携着凶器不顾一切地耍起狠来。 璆鸣站在原地,毫发无损,几乎看不清楚怎么回事,适才气焰嚣张的十数个恶汉已纷纷倒在地上嗷嗷惨叫。他未动兵刃,已算是留他们一命。 他带着她去了官府,报上皇子名号,那司官毕恭毕敬微微发颤。 奴隶杀了人自由主人处置,只是淳越权势者的私规,有这个帝俊皇子在,自然一切按国律,强暴幼女、逼良为娼,是罪不可恕,而自卫杀人,按律无罪。 他带着她进了富丽堂皇的琉璃宫,令人好生安顿。他给她两个选择:回她的父母身边,保他们无虞,留在琉璃宫内成为宫女,衣食无忧,到老还乡。 “请殿下带我走。”她恳请道,她在他身上看到她唯一的光明所在。 “那样你或许再回不了此地。” “我不会后悔。” 他看着她,终于对她点了点头。 这只是他第一次救她,第一次给她新生。 当她跟随他来到上都不久,却莫名地重病,滴水不进奄奄一息。太医说这是气血亏损,又长途奔波,水土不服,恐时日不多。 他看着虚弱不堪的她,心中再次恻隐,他说她生在山林,索性带她进到自己常一个人修练的层峦叠嶂的璟山山脉,宿于洞穴,渴饮山泉,饥食野果。她竟活了下来,渐渐恢复。 他给她一把玄铁匕首,在山林悬崖上教她身手,强她体魄。她天生机敏灵动,一学便上手,两个人欢声笑语,仿佛世外之人地过了一段时光,那也是她此生最快乐温暖的时光。 “从此以后,你做我的妹妹,名字叫璆鸣吧。”他的微笑犹如暖阳,“玉石之鸣。” 她虽然来到帝俊不久,却已经懂了一些:“这是贵族用的名字,我不配。” “不,你配,况且这是我给你的名字。”他看着她说。 璆鸣心中虽有爱慕之情,但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望什么,只早已将自己的生命视为李曜所有。 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及笄少女,他已是高大雄壮的舞象之年。他向来把她当作妹妹,况且这样一个女孩再跟着他出入军帐也多有不便,他想许她一个好人家。璆鸣知道他能体会到她的心意,不想耽误她,她应当高兴地接受,但却难以伪装自己。 那时她听说皇帝膝下的儿女,需要细心可靠又习武的贴身侍女,璆鸣急忙征询了他的意见,终于他同意向皇帝推荐了她。 从此后她很少见他了,但她已很满足,这样她至少还能离他不远,并且可以为他守得余生。 但骄阳之称并不是璆鸣一个人臆想而来,那出自先皇李曦之口,有诸地封王和上都子民的见证。 那一年,诸王朝觐,上都仿佛过一个隆重的节日。登基不久的皇帝李曦为彰显龙骧军军力,开展了一场盛大的校场阅军,请诸王共同观摩并向子民开放。校阅之后,为联谊诸地增助兴致,将征办一场九地武士的比试。虽说是联谊助兴,但诸地权势却大多不甘示弱,铆足了劲选拔出各自顶尖的武士,一争荣耀。 高台之上,李曦高坐于正位,皇后羽夙瑾瑶婉婉坐于一旁,此次随淳越王来到上都的郡主羽夙翾飞被她特召至身旁同坐,两个姐妹亲昵地说着许多话。 在皇帝的左侧,坐着体弱的淳越王羽夙翊和王妃李昀,淳越时下的中书令南宫承宇侍立后方。另侧坐着皇帝的叔父、淳越王妃的父亲亲王李烈,还有就是皇帝的胞弟、亲王李曜。其余诸地的封王都广王李坤、昆吾王李攫、扶桑王长风決、冰夷王北冥冽各领眷属列坐于两旁。除了西方的天穆王玄嚣一心向教照例缺席,九地封王已悉数到场。 她有幸侍立在李曜的身后。 而最侧坐着的一统北方蛮芜之地各部族成为可汗的赤丹酋长耶律突于,虽然至今臣事于晟朝,却纵容军队滋扰蛮地与帝俊、昆吾的交界州县和草原,烧杀掳掠,时有生事。他与那几个长相蛮壮的亲从,面色桀骜,呼号叱骂,此次虽同样列坐于诸王,却显得那么不协调。 万数上都子民由卫军区隔着立满周边布设的看台。 皇帝李曦慢慢地站起身,亲自举起令旗,战鼓齐擂,军士齐呼,比武开始。 李曜曾一一向她讲过。都广是偏隅西南险关之内的富庶地,封王为李氏宗室中高祖兄长的一支,世袭至此的都广王李坤承袭心怀仁义的祖训,爱好礼教德扶,将他的戍卫营改号德武营,建成了一个广纳九地武士、崇尚武道的一方强军。此处的武士不仅精研各路武术武艺高超,也宣扬忠勇义礼尊主重道。 都广武士身着黑漆山文甲,头戴凤翅兜鍪,一手执象征都广王族的角犀旗帜,一手执比武用的未开刃的陌刀,威武地走进比武场。 与之对擂的昆吾武士同样戴凤翅兜鍪,身着棕漆山文甲,手执猛虎旗。昆吾之地的封王李攫同为李氏宗室的一支,那里处西北虎狼之地,属地南方有山林,北方为草原和戈壁,属民多夷族,风俗自然强悍不羁。 两相施礼后即开始激战,一方强攻劲取、不留余地,一方矫健从容、游刃有余,刀光交错间,观众不禁连连呼叹。 交斗几十回合后,昆吾武士仍连连嘶吼猛击,却也逐渐乱了章法,急于求成但显出漏洞,一直沉默应战的都广武士假意不支而退,诱敌深入,等待对方弱点全然暴露时,一个回身拍刀,击中对手头部,又瞬间反手一拍,再中项部,竟将硕壮身型的对手拍倒在地。两处要害,如果是实战,昆吾武士早已身首异处了。 “好!”看台上的都广王李坤起身鼓掌,一脸自豪的神色,他身旁的王妃萧氏妩媚地笑着。 “我德武营的卫殷实在是九地一等一的高手!”都广王翘起拇指,说话间还侧目看了看一旁的昆吾王李攫,昆吾王却喝着闷酒,显得心不在焉,倒是笔直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高俊侍卫牵嘴轻笑了一下。 胜负明了,军士齐呼。败者踉跄地起身,躬身施礼认输,胜者拱手回礼谢让。 而后,帝俊的玄金甲武士和扶桑的银甲武士、淳越的控鹤武士和冰夷的雪武士纷纷呈上叫人屏气凝神又不由惊叹的较量,比武场上的气氛一次又一次被推向了高潮。 接着是蛮芜之地一时崛起而受封的赤丹族的鬼面武士与月休擅长遁避闪击的隐客间的比试。 月休人在野兽遍布的山林中也可疾走如飞,机敏地捕杀猎物,他们天赋异禀,而其中经受严酷训练的佼佼者往往为权势者收到帐下,专为其暗杀突袭,称为隐客,成为权贵军要即迫切需要又憎蔑防备的杀手。 月休的隐客出手间手中匕首果然变化莫测,又处处生花,人们不禁为之连连惊叹,料定赤丹那个魁梧的武士会和昆吾武士一样,被以小击大败下阵来。可只是数十回合后,人们便领略到了赤丹之所以能统领蛮芜诸部的武略了。只见那戴着狰狞鬼面的赤丹武士赤手空拳,面对敏捷的攻击,总能提前预见,见招拆招,而其由守转攻时,又招招精准狠辣。很快,月休刺客被抓住机会的赤丹武士连续猛攻,击倒在地上。那赤丹武士打红了眼,竟不管对手已然倒地不起,嘶吼着抓起已无力反击的对手,高举过头顶,随后狠狠砸向地面。全场一片哗然,伤者蜷曲着匍在地上一动不动。 赤丹人兴奋地将对手踩在脚下,高举双手示威着。 适才获胜的都广卫殷看不下去,进到比武场内,向赤丹武士拱手之后,亮出陌刀。上都的民众一齐为其高呼。 那赤丹武士见了,放开了刚才的对手,随即也不紧不慢抽出了弯曲马刀,虽罩着鬼面,但看得出动作从容傲慢,刚一交手,便能感到他气势汹汹,刀术非凡。几十回合后,卫殷竟渐渐不支,那赤丹武士赫然呼喝一声,已一刀击中他兜鍪,又一拳砸中胸部,他口吐一记鲜血,半跪在地也败下阵来。 比武场与看台上一片叹息。 “唉!”都广王也不由地失望叹气。列王纷纷将目光转向高台上留给赤丹族酋长耶律突于的位置,但发现那里的座位空着,惟站着几个欢呼的赤丹武士。 淳越控鹤军的武士也被迅速地打败。 全场哑然,想不到一场九地顶尖武士的较量,竟被人们认为的啖肉饮血、野蛮耍狠的北地夷族所折服。 赤丹武士站在比武场中央,慢慢地摘下面具,人们发现那竟然就是赤丹酋长耶律突于。 他傲慢地面向高台,面向皇帝和诸王,几乎咆哮地喊道:“你们,九地的帝王们,难道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武士?难道这就是你们号称护佑九地子民的武力?你们中,有没有一个人,胆敢像我一样站出来!” 列王或面面相觑,或垂目不语。皇帝李曦也不免尴尬失望,看了看周旁,一时无语应对。 璆鸣身前的座位已经空了。 哗然的比武场上忽然静了下来。 耶律突于回过头,一个身着玄金龙首明光铠的英武武士站在了他的身后,一半深严一半耀眼。皇帝探身观望,满面期望的神色。 场上的野蛮人却鄙夷地笑了。 他握起刀向帝俊武士猛然冲杀而去。 这是一场所有人未曾见过的比武,没有嘶号,全场只听得见不及细辩的持续不断的刀与刀的碰鸣,两个人影一时错开,但又立时纠缠在一处,看不清招式,辨不出人影,所有的人屏气凝神,硕大的比武场仿佛只剩下两个缠斗的身影。 璆鸣几乎忘记呼吸,双手紧攥着出了汗,没有意识到究竟过了多久,那两个身影倏然分开,背身分立。人们定睛看去,玄金武士的陌刀已断,只剩下一截握在他的手里,人们正要叹息还是蛮族赢了时,眼尖的人率先呼喊起来,璆鸣转眼细看,那另一截未开刃的刀竟牢牢嵌进耶律突于的胸甲里了! 那耶律突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甲,面无表情地扔了手上已布满缺口的刀,头也不回地走了。玄金武士摘下兜鍪,那是十八岁的亲王李曜,在那一刻他仿佛散发出明日一样耀眼的光芒。 欢呼,从城民到帝王。欢呼,璆鸣在众人中欢欣雀跃。军士们震天齐呼,这是他们梦寐的统帅,带他们百战而胜的统帅。 李曦激动地站起了身,望着他的手足。所有人站起了身。 “他是骄阳,”他高声对众人说,“李氏的骄阳,复兴我王朝的骄阳!” 十七 南宫鸣:孤鹜 比武设在琉璃宫宫苑,虽是宫廷之内小范围的演武,却因一王一侯事关重大的约定,而极为令人瞩目。 淳越之地的王族公侯显赫达官悉数到场。 由此可见,数千年来九地虽然典经著作瑰异譎诡、灿烂炳焕,从不乏才藻富赡文炳雕龙的文者学士或放诞风流口吐珠玑的吟游诗人,然而一旦到决定国情政事、黎民生计的时刻,却从来都需要靠武力解决争端。尚武,是渗透到诸地诸贵,直至平头子民心性里的东西。 九地第一的名将李曜并不想参与这场武斗。当他在朝堂上奋力抵御四下的质疑和恶意,与南宫氏权臣交锋却最终被激怒时,他发现被赶下龙座的他们不仅要卷入淳越之地同盟者的权力争斗,而且在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无论输赢,他们都将长时间被图谋不轨者牵制。 但武人的精神令他绝不会放弃或怯懦,再凶恶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他都亲历过,区区一班弄臣何以辱没皇族。 李曜继以坚定自若的神情端坐于轩敞的亭台下少年李煜的身旁,身着与其帝袍相似的玄色金龙的亲王袍。长公主李霓坐于身侧。一袭红金龙凤锦袍的李煣和凤袍的幼王坐于李煜另侧。 一众锦服的公侯显贵围立在轩亭前空旷的云纹白玉石地周遭。 朝堂上南宫鸣言下要校验帝俊除李曜以外之龙骧军士的武力,李曜便难以身批甲胄一战。 他派遣的夏侯鋋披挂着昔日象征九地鼎盛之军的玄色金边明光铠,手持未开刃的五尺陌刀,深重如磐石光耀如利器岿然立于熠熠日光之下。龙骧军中李曜呕心沥血培育了一班高强坚贞的武士,皆是得力将帅之才,如今却所剩无几,所幸夏侯鋋是他最倚重的一位,这次带他护驾,正是应备难以意料的突发情势。 此时与夏侯鋋迎面而立的,是淳越的金甲武士,他擒着柄由油布紧裹枪头的云纹银枪,身躯较夏侯竟更昂藏魁伟,却因面颊上罩着金色面甲而让人难见真容,更因艳阳映照着他周身散出耀眼光辉,令人难以直视超过片刻。 两个重甲的巍峨将士,代表着两股卓越的军力,叫在场的人们不禁想到万千像他们一样的将士列阵于天穹之下,奔袭于沙场之上,并肩作战而横扫九地的那番荡气回肠。 金甲无面的武士单手挑起银枪直指夏侯鋋,年轻但久经沙场的夏侯鋋面色沉定,举起手中长刀直视前方,随后一声低喝飞步上前。 金甲武士直立不动,直至夏侯鋋长刀逼进枪前又曲膝矮身挥刀攻其下路,才以迅雷之势飞身上前,竟一脚踮上刀尖高高跃起,半空中直身翻转,手中长枪旋出银色枪圈抡向刚完成挥斩的夏侯鋋,夏侯鋋再提刀格挡,“砰”得一声火星溅出,夏侯受力借势翻身侧滚躲过这一枪。 周遭观者一阵惊呼。亭内正坐的几人除了尚幼的羽夙寰翔怯怯地抬手遮了眼,都神情镇定,李煜虽然浑身发紧心中狂跳也只在案下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这一切源于对他的争夺和保护,更是为了他们氏族的复兴。 金甲者片刻未停,已转身疾步而跃同时横扫长枪,他势大力猛却又极迅捷,霎那间枪圈如猛兽呼啸着席卷而至。夏侯鋋亦抖擞精神目光炯炯,他清楚他只有尽可能贴近对手身前方能遏制长枪的优势,只见他随着扫来的长枪瞬时侧身下腰,任枪风呼过他的面颊后瞬间起身迎面而上挥刀竖劈,被金甲执枪一格,竭力一挑,他后撤躲过,不懈腾跃而起翻腕横斩,金甲竖枪再格旋即横枪刺出逼开了他。空地上这一刀一枪招式百变,攻防转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惊呼不断,若不是这样两个相互匹敌的高强武士之战,而任意更换其中一人,怕是换上来的那人早就完败乃至喋血当场了。 李煜的眼睛完全被比武的两个身影牵连,他感到紧攥的手掌全是汗,后背的汗水也从里衣渗了出来。他渴望夏侯鋋能赢,已不止是那样可以保卫他的缘故,更因年少的心中被这场精彩的武斗激荡起的家国英雄的情怀,他崇敬危难时为家国氏族挺身而出的将士,又因自己的年少无能感到自卑。 刀光枪影变幻莫测,快得叫人看不见,只有兵器迸击的砰鸣不绝于耳,鏖战的两人迫得周旁的观者不禁屡屡后退以腾出更大的空间,但两个身影往往只错开一瞬又交叠一处,夏侯鋋牢牢贴住对手以期在近身处发出制胜一击,而金甲者不断挑刺欲全部施展绝伦的枪术。 直至百回合后两者仍鏖斗不止,某个转瞬之间,众人听闻夏侯鋋一声低吼,随之一同惊呼,只见目光如炬的他握刀迎枪而上,皆料他终于发了狠,却也要为他的莽撞付出代价。而定睛再看,夏侯鋋一刀格开长枪,在枪下迅捷旋身而过,竟一手抓住了枪杆,随之横刀力斩! 长刀及身,金甲武士于惊叹中不得已放开长枪,眼见枪落他手,怎能甘心,随即也一声怒吼,竟旋身贴紧夏侯,夏侯鋋一惊,反手持刀,横刀划向金甲面膛,几乎与此同时,他的脖颈处已受硕大的拳头重击,手中一松,银枪已被反夺而去,受力后撤时,胸膛又受长枪刺中。 两人各自猛退数步才将将立住。四下再次一阵惊呼,亭内李煜等人也已不禁立起。 金甲武士的面甲已被斩落,面部鲜血流溢,众人细看正是戍卫军的指挥使南宫青云。再看夏侯鋋,手捂颈处,胸甲已然凹陷,吐出了一口鲜血。 若是实战,两人怕已是同归于尽! 持枪挺立的南宫青云脸上鲜血不住淌落到甲上,未沾血的地方却是铁青。他显然不甘,咬着牙怒目而视,但面无表情,忽然他脸颊一记抽搐,再次发出怒吼,持枪直扑向对手。面前的夏侯鋋自不示弱,亦不顾一切扬刀迎击。 正当两人即刻又要相接,忽然场外一声锐鸣,观者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迎上的夏侯鋋忽然弯腰旋身跳开,一记兵器与甲胄的碰撞声传来,紧接着地上叮当一声,夏侯鋋已被长枪扫到,击飞出去。 “有暗器!”眼尖的人方看明白夏侯鋋是躲了箭才被击中,目光纷纷寻向地上落着的一支雕翎铜镞的短箭,而再移目看鏖战的两人,夏侯鋋甲胄碎裂脸色惨白握刀撑在地上,而南宫青云的银枪枪头的油布已抖落,枪尖在阳光的映照下正发出熠熠银光! 呼声落下又起。 “啊!”李霓失声惊叫。 “混账!”李曜斥喝一声一跃而出。他的身前已奔出一个身影。 “兄长小心!”场上闪出另一道人影蹿向夏侯鋋。 南宫青云置若罔闻,仿佛不达目的便不罢休,挺枪疾步直刺倒地的夏侯鋋。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南宫青云先见夏侯鋋身前蹿出一个执刀少年,只轻蔑地一哼,枪头一转,即将碰到对手刀刃时虚空一挑,又急劈下,一记重击即落在少年夏侯铎的肩上,夏侯铎受击闷哼一声鲜血从口中喷出便倒了下去。 “吾弟!”夏侯鋋一声大叫勉力起身要持刀再战,却又踉跄地单膝跪倒。此刻南宫的枪毫不疑迟,再向他呼啸而来。 “住手!”一声稚气而尖利的喊声响起,飞身而起的南宫青云眼前再次出现一个少年,一个身着玄金龙袍目光坚毅正跨步竖刀努力护住夏侯兄弟的少年。 “吾皇!”少年身后倒在地上的夏侯兄弟疾呼。 南宫青云心中一惊,此刻枪已出手,不得不咬牙猛力一拉,枪尖几乎要触到李煜面部时方止住。 “吾皇小心!大不敬啊,还不快停手!” “如此胜之不武啊!” 观者群起而呼。 少年李煜强忍住身躯的颤栗,目光跳过指在面前的无比锐利的枪尖,直视面前威武高大的南宫青云。 他在羽箭鸣响之前便猛然感到一股透彻的寒意,不知何来的勇气和意念令他抛诸一切怯懦,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还聚焦在比武的二人时拔刀而去,以一个真正的武者的姿态坚毅地立在凶险的对手面前,而将誓要保卫的人拦在身后。 “当”一记重鸣,李曜的龙吟刀已至,击开了云纹银枪,他赫然立到李煜身前,红眸如火直视南宫青云。南宫青云与之对视一瞬,终收枪单膝跪下叩首道:“刀枪无眼,末将无心犯上,叩求吾皇赎罪!” “南宫青云舞弊犯上,不可为胜,帝俊将士武功卓著,衷心挚诚,当遵吾皇之意,择日叩请吾皇登羽山王台祭天,遂与帝王之师共举北伐!”太王太妃李煣厉声高呼。 众人的目光这才回首看太王太妃,又纷纷寻向庭廊下一身青衫卓然而立的南宫鸣,只见他棱线分明的面颊依旧几无表情,只在两侧嘴角牵着一丝若有若无冷冷的笑意。 李曜也看向那里,却见那双漆黑又充满寒意的眼眸也正迎向他。他凝视那双眼,想要看清里面暗藏的所有阴谋,却如隔着迷雾全没那么容易。 李曜离开那双目光,扫视四周。那支羽箭,没几人能看懂,是警示夏侯鋋避开敌手抖出的枪尖,救了他一命。 四周形形色色的人围立着,惊叹着,议论着,各有用心却深藏不露。李曜心里竟有一种余悸,他发现他在这样的境地竟远不比战场上驾驭自如,以至今次竟不如李煜敏锐。他的龙吟刀紧握手中,却不知挥向何处。 十八 玄殊:神谕 在九地的一年里,皇帝祭天是头等的大事,须提前数月筹备——修葺璟山的行宫、帝台和祭祀途经的一应街道村庄,制作祭器、礼器和乐器,饲养和挑选祭祀用的牲畜,布设祭祀场地,以及其余诸事,由各部各司其职,不能有误。 而淳越王是九地除皇帝以外唯一被允许祭天的人,羽山王台的陈设等级虽比帝台低,但已足现淳越王非凡的地位。 上一次皇帝和淳越王一同祭天,还要追溯到两百多年前,九地平定以前。李氏和羽夙氏两族从此合盟,西征东伐,平定九地,之后世代联姻,李氏称帝,羽夙次尊。 从小即受皇宫学士谆谆教诲的李煜明白这些,即使不能很明白,连日来向脑边涌来的无数嘱咐提醒也足够让他不敢怠慢了。可即使明白,他再做努力,这无论在朝堂大殿还是民间酒坊都一时成为诸地权势必须研判和坊间子民津津乐道的事情,对他始终是项极为枯燥无奈的任务。祭天前的数日,他和羽夙寰翔只能听由一班人等侍弄着,随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琉璃宫,再出朝凰城,经朝歌花田,登临云雾袅绕的羽山,来到羽山行宫,于行宫中沐洗斋戒,而后在祭天当日的日出时分先后登临王台,拜祭天神及诸神。 李煜身着玄金龙纹冕服,羽夙寰翔则是金红凤凰锦袍,二人拜祭时的每一个站位、动作,每一句祝词,从迎拜天神,跪叩天神位,再跪拜日月山河风雨之神位,进俎行礼,最后送神望燎,皆早已由人反复解说演示。 看得出来羽夙寰翔那个小孩是满心不乐意的,只是鉴于他的祖母太王太妃绷着脸反复告诫,才不得已全程嘟着嘴勉强完成。李煜则明白当下的局势,所以无论如何也努力保持着他能做到的一个皇帝应有的样子。而当他登临王台的那刻、“始平之章”的礼乐在他身后响起,当他祭拜完毕,转身俯视台下的一列列宗室和文武向他跪拜下来,他的内心竟有一种莫名的震动。 他并不知晓这震动的含义,只是随着这份他又从未有过的感触,再次望见台下玉树轩昂的李曜,母仪尊荣的太王太妃,温和恬静的李霓,乃至幽定冷峻的南宫鸣,他们的表情虽几无差别,但他却分明看出了不同,由此心中竟生出某些激扬的心绪,他觉得那是他一直想要拥有的勇气,就像那日在比武场上面对魁伟凶狠的对手而陡然拥有的勇气一样。 可是,这勇气很快就被他所无法左右的种种,击打得七零八落。 祭天归途,队伍经临朝歌花田,正值繁茂花期,太王太妃令在花田中安置营帐围幕,请皇帝、淳越王及其他一应人等,于花田休憩赏花,以暂缓战局混乱之懑。 在皇帝的大帐内,李煜却被告知不能出去解闷,他得继续端坐案前,听一场御前政议。 一身戎装的李曜挺拔地立于一侧,案前一侧坐着太王太妃,那身着青袍的中书令南宫鸣在三人前沉定而立,依然是冷峻的表情,其余诸官分立其后。 李煜如坐针毡,他觉得烦恼得头脑都要裂了,但还是竭力克制着自己躁动的心情一动不动。他实在讨厌那个冷漠霸道的青衫族人,“叛逆的家奴”,他在心里恼羞成怒地骂道。 “三日后我等北上与扶桑叛军决战。此战,淳越将士和诸臣起先担忧吾皇陛下御驾亲征便安危难料,本委托于我叩请陛下留在淳越保全龙体,静候捷报,”南宫鸣说着嘴角牵起一条上扬的弧线,只是语调又轻冷了些,“但不论军心如何,吾皇陛下亲征圣意已决,我等便不能再强求。只是,陛下执意随军亲征,一来战事瞬息万变,应该有最坏的打算和应对之策,二来也为体恤将士和诸臣护主之心,不叫他们再而寒心,臣等再向吾皇叩请依皇族祖制,为淳越王与长公主殿下赐下婚约,请长公主安居于朝凰,待长公主及笄年华,便使两位殿下完婚,以此向我淳越将士和子民昭示皇族与羽夙两族、帝俊与淳越两地永世合盟之意。” 南宫话音一落,便领众多官宦俯身拜下,齐声道:“臣等叩请吾皇赐下婚约,请长公主安居于朝凰,以示永世合盟之意!” 帐内其余人等立时哗然。 “不,长公主也要随我们回北地!”惊慌的李煜不禁脱口喊道。 闾丘风等老臣也再次谏言阻止:“先是要吾皇留下,现在又要将长公主锢于此,南宫党人究竟意欲何为?” “混账!十万淳越将士将为王朝抛洒热血奋勇捐躯,”跪着的南宫鸣扭头斥喝,笑意凝在脸上,“只求依祖制赐下吾王与长公主婚约,让长公主安居朝凰而翦除疑虑以示皇恩,何谈‘禁锢’!”他转头又冷冷看向李煜,“如吾皇防将士如防盗贼,恐怕会让他们感到吾皇对淳越之地心存间隙,而军心紊乱不安,臣等将难保战局发展,收服失地剿除逆贼怕成空谈!” “是啊是啊,如此战局难保!” “叩请吾皇和太王太妃恩准!” 众人纷纷附和。 “你们这是要挟!” “剿逆成败岂由长公主一人能定!” 大帐内旋即吵成一团。 分明是对你心存间隙!李煜心中大喊,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只得侧目求助,却看到李曜阴沉的表情,而太王太妃也沉默不动,心里顿感不好。 他的王叔面无表情,终于开口压住争执,“吾皇陛下御驾北征之意已决,将士们不能忤逆,但会赐淳越王和长公主婚约,长公主将在收复帝俊之前暂居于淳越王宫,请中书令转达吾皇旨意,令淳越将士安心杀敌,誓死卫国!” “王叔!”李煜惊讶地扭头看向李曜,却被他抬手轻按住了肩膀。 “既然如此,”沉默的太王太妃也开口应允,她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吾皇、曜王,长公主在淳越的起居和安全,由老身负责,老身定会尽心竭力。” 李煜焦急地看着李曜,还想争辩什么,却感到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坚定有力。 “好!臣一定将圣意转达给全军将士。”南宫鸣说完面无表情拱手再拜。 十九 金天曜:将战 阴郁丛林的深处幽静无声,笔直参天的树木将天空遮蔽,林中苍白诡异的烟雾飘荡缭绕,令人望不透咫尺之外。 柔弱的女孩孤独一人处于林间,张望着,满心迷惑,提着裙向前走几步,脚下传来枝叶被踩碎的声音。恐惧从心头漫上来,拌着冰冷浸没了她的全身,她忍不住瑟瑟发抖,鬓间滴落的不知是汗是水。 “璆鸣!”她呼唤一声,耳边却只有自己空荡的回音。“王叔!煜儿!”她的声音里已夹了哭腔。 眼前浓重的迷雾里似出现一个身影。她的心剧烈跳动着,恐惧令她感觉昏胀无力。 “有人吗?”她几乎用尽力气才发出轻微颤栗的声音。 那身影却消失在前面。 “喂!”她喊了一声,不顾一切拼力追上去。可除了她急促的喘息和地上枝叶破碎的声音,只有无尽的林木和始终散不去的灰雾。 她停下来,绝望覆盖了心头。 眼前的烟雾中,却再次现出一个着青衫锦袍的男子的身影,他侧着身,巍巍然站立不动。 她定睛细看,那男子似乎转而面向了她,只是在迷雾中难以辨清他的脸庞。 她跨步走近去,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壮起胆继续接近那男子,近到快看清了他,可眨眼间,男子忽然消失不见,而映入眼中的竟是一只背对着她布满尖毛的狼,缓缓摇着三条狼尾,俯首啃咬着地上一具人的尸骨,骨骼被咬碎的声音声声传来。 她立时吓得窒息,无法动弹,而那兽竟朝她回过头来,显出三个相同模样的狰狞的狼首,三首六目透出冰冷绿光,牢牢地盯着她,尔后猛地一同咧开大口,现出挂满鲜血的口舌和尖牙,冲她“哇”地嘶吼。 “啊!”她一声尖叫,猛然从床榻上坐起,那野兽立时随着丛林和迷雾消失了,她正身处空旷的营帐。 璆鸣闻声跑了进来,急忙扶住她的肩膀安抚:“公主做噩梦了吧,别怕。” 李霓的身上已被汗濡湿,鬓间也有汗珠滴滴滑落,不知因为心有余悸还是冷汗所致,柔弱的身体不住得打着颤。 “璆鸣,我梦见月休了。” “唉,公主,月休离这几千里之遥,何必想着它,都是我不好,尽说些没用的。” “今日祭天结束了,碰见王叔时,我要问问他。”李霓对月休始终心心念念。 “没什么好问的,公主。这次祭天你一定也劳累了,我给公主擦拭下,再睡会吧。” “不想睡了,你扶我起来吧,我想去外面看看。” 此时广阔的花田一片姹紫嫣红,极目环顾远眺,三面是隐隐叠峦,通往朝凰城那面则是锦绣花田铺展开去直与云淡蔚蓝的天穹汇成一线,一切仿佛是由满具情怀的神力独辟出的非凡之境,众人置身其中,满是馥郁芬芳的温煦和风阵阵拂面而来,果真令人心情得以弛缓。 那些花香自有它们的功效,可光是那卓然盛开的模样,也足够让女孩们开怀。李霓和璆鸣两人支开了淳越的侍女们,离开营帐,一口气跑出了好远。 “璆鸣,快点跑呀!”李霓提着裙在田埂上一路轻巧小跑,引得田间的蜂蝶纷纷飞舞起来,一路发出了银铃般的欢笑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公主,慢一点,小心了!”璆鸣笑着在她身后走走跑跑。 “哇!”李霓不由得惊叹了一声,站定在那,随后又蹲了下来,“这花好漂亮啊,它叫什么?” 那花婷婷立在那里,比周边的花草高出不少,在其枝干上支出许多分支,每枝上开出一朵色彩各异花瓣饱满的花朵,颇为绮丽。 “这花叫七心兰,花开七朵,每朵一种颜色,第一朵定是白色,中间颜色由浅至深,最后一朵是深黛。” 金天霓听了,蹲在花前默数,果然是七朵,轻叹说:“好神奇啊。” 看了一会,她起身走开,转而问:“那个呢,那叫什么?” “那是锦葵。” “这个呢?” “好像是白芄棠。” “还有这个,还有那个呢?”她已眼花缭乱。 璆鸣看了,无奈地笑着对她说:“公主,璆鸣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啊,你该带个深知花草的学士来才对。” “你不就是我的''学士''。”李霓嘟嘟嘴说,忽而又被一抹艳丽颜色吸引住了目光,手指前方,压低下声音说,“璆鸣,你看那儿!” 璆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仔细望了望,远处的花草丛里,有一团毛茸茸的鲜艳红色隐没其间。 金天霓提起襦裙小心翼翼地靠近,但才走了几步,那红色的小东西就窸窸窣窣地警觉地转过头来。 原来是只全身赤红的幼小灵狐。那灵狐倒也不走,停在原地抬着头,黑溜溜的眼珠与李霓对视着。 李霓见它不动,想再走近去亲近它,抬步时,听到璆鸣在身后提醒:“公主小心,这红灵狐可咬人。” 话音未落,灵狐便警觉地回转身,倏忽窜了出去。 李霓不由得“呀”了一声想追,同时远处传来“嗖”的一记轻锐鸣响。 远处的花草丛里,那红灵狐突然一声惨叫,高高跃起,又重重跌落下去。 “公主小心!”璆鸣立时惊呼,李霓却已紧张地跑上前去。 只见刚还乖巧灵动的小兽已被一支雕翎铜镞的短箭射穿了头部,它黑色的眼珠无神地圆睁着,血淋淋的头部还有鲜血从箭孔淌出来,那鲜血使它身上皮毛杂乱粘连起来,并将它身下的花草也染上了红色。 李霓被吓得惊叫一声,扑到身后璆鸣的怀里,不敢再看。 璆鸣急忙拍着她肩膀安抚,另一只手里已探出了暗藏的匕首。这支羽箭,她似曾见过。她警觉地扫视四周,身体紧绷一触即发。 只见远处花草丛里冒出两个少年模样的人朝她们过来,一个穿灰白布衣在前面小跑,手里拎着些被射杀的鸟兽,一个着藏青袍衫在后面快步走着,手里执着把月白色的弓,身后背着箭囊。 两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那布衣少年见了这边站着的她们,识趣地退到了青衫少年的身后,两人到离她们大约十步之遥处停下。但见那布衣是个普通仆人,而那青衫虽然年纪尚小,俊郎面容上的剑眉星目间透着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沉定。 布衣少年掩不住兴奋地探了探头说:“公子,真的射中了,红灵狐哎!” 李霓仍被适才的意外吓得未回过神,转头一眼又见到白衣少年手上拎着的鸟兽尸体,不由地扭过头往璆鸣身上缩,连正眼都不敢看了。 璆鸣愠怒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青衫少年随即对自己的少仆说:“鹦哥,不得无礼,你快退后些。”尔后又谦和有礼地拱手躬身施礼道:“在下南宫璟琰,拜见长公主殿下,惊扰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其实那少年相貌气质不凡,一身青袍,身前绣着青鸾,月白弓上亦是鸾纹,一看便知道是南宫家的人,现听他这么一说,便确定是南宫氏族的一位公子哥在玩猎,知道无碍了,璆鸣藏在手上的匕首也已收回,但仍厉声对他们说:“既然知道惊了长公主殿下,还不快退下!” 此时李霓闻到那些垂着头血肉模糊的鸟兽尸体散发出的血腥味道,实在受不了,扭着头说:“璆鸣,不要管了,我们还是走吧。” “好。”璆鸣扶着李霓转身往回走,行了两步又回头问,“你箭术不错,这箭是你惯用的吗?” “嗯,是我的箭。”少年点头答道。 璆鸣便不再理会那两人,扶着李霓走开去。 走了一段,李霓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见那两个人仍立在原地,持着弓的南宫璟琰与她四目相对,笑意晏晏又向她拱了拱手。 花田遇了南宫的少年后,李霓和璆鸣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侍女,说皇帝和太王太妃急召,加快了脚步直走到由两列挎剑的侍卫护卫着的大帐外。李霓正想着问问王叔月休的事,一路低头快走,将进营帐时,却险些撞上从帐内跨步出来的南宫鸣。 她忙垂目撤步避至一旁。 迎面而立的南宫鸣没有作声,李霓不禁抬头看了看,却见到对面这个冷峻得令人不禁心生寒意的陌生男子正凝目看她,脸上显着一丝迟疑。 她觉得奇怪,但就在两人间一瞬的停滞后,他很快拱手躬身称了她一声长公主殿下,随后转身而去。 李霓歪了歪头没有多想,和璆鸣两人进到帐内,只见皇帝李煜、王叔李曜和太王太妃三人已在帐内。 案前的皇帝煜儿此时正面色愠怒,涨得通红,看到她时,眼里还显出一些湿润。 “长公主,我的霓儿,你先请坐吧。”李煣轻叹了口气,亲柔地叫李霓在她对首的案前坐了下来,要继续开口,看了看李霓身后的璆鸣又停下来,转而看向李曜。 李曜向她摇了摇头以示无碍。 “我的霓儿,吾皇御驾北征前,将会传下旨意,赐你和寰翔吾孙婚约,你留在朝凰,待他们去打了胜仗,再接你回帝俊,可好?” 李霓听了,心头一惊,立刻转头去看李煜和李曜两人,却见他们一个悲叹流泪,一个目光柔和却坚定地看着她,都不说话。 “霓儿年纪尚小……我想跟煜儿和王叔一同回去……”她只能垂着头轻声地抵抗着,她明白虽然她和羽夙寰翔都还小,但他们之间依祖制必然是要有婚约的,可这来得太突然,她才十二岁,根本不曾想也不愿想,她更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没有至亲的图有似锦繁华的异地他乡。 “唉!王叔,老太君,难道非要那个什么南宫挂帅淳越的援军,如果真是如此,不要援军又如何,难道我们自己就不能收复帝俊!我就要霓儿跟我们一起走!”李煜哭哭泣泣地发起了脾气。 “霓儿,”李曜终于开口,语气柔和地对她说,“淳越之地的现状于我们不利,老太君也处境为难。可要想回到帝俊,我们的上都城,委实需要淳越的十万援军决死一战。你暂时留下来,可抚恤军心,安稳居心叵测之人,令援军甘心北征。虽然你年纪尚小,又刚离开双亲,却已要承担如此重责,王叔于心不忍,可留与不留事关重大,王叔还是恳求你暂时留下,待我们凯旋,一定接你回去。” “呜……”李煜忍不住哭出声来。 “霓儿啊,”李煣的声音也略显颤抖,“都怪外祖母无能,可你放心,留在朝凰,我一定保护你的周全,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李霓的眼中,眼泪早已不住打转,但她始终略垂着头,用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滴落,她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点了点头说:“嗯,我留下。请煜儿、太王太妃和王叔不必担心。”说完,那不争气的眼泪却滴落了下来。 二十 金天霓:少年 这是北征前的一场家宴。 所谓家宴,只是几个孤儿寡母罢了,羽夙翾飞这样想着。 飞天髻上插着凤钗,一袭抹胸绯红金丝凤章的华丽襦裙,丰满的胸前雪白如脂,面若桃花,眼似水杏,丹唇柳眉。她精致姣丽的脸上始终牵着温柔从容的笑意,让所见之人无不觉得惊艳,又识得这是一个敏锐精练的女子。 李曜与她对面而坐,卸了戎装,一身玄金翔龙袍衫,此刻没了武将的生硬,那样风雅倜傥。她的视线几次落到他身上,他心事满满,饮着酒,却一次也没有看她。 羽夙翾飞依然牵着嘴角笑着,没有哪个男子能忽视她的存在的。 殿内烛火通明、金红相映、光耀辉煌,穿着各色精致绮丽的丝绸裙衫的宫人们仿佛朝凤的百鸟俯身举案、疾步进出,被称为“南境琼浆”的由淳越奇花与朝露同酿的美酒在殿内散发着独特醇香。 她的母妃在阶上的檀木凤案前,不时地指责着中书令南宫鸣的忤逆行径。 她仍抿着嘴,微微扬着嘴角。她的父王和母妃曾在淳越散发过耀眼的光芒,可如今一个早早归西,一个成为喋喋不休的老妪。他们一生犯下两个最大的错误,他们让大女儿对于幸福的向往成为泡影,他们也不愿接受二女儿对于凤族荣耀的追求。 她的姐姐羽夙瑾瑶度过了十数年苦闷的时光后,死在无能的皇帝身旁。羽夙翾飞自己则仍被权位的桎梏制约着人生的轨迹难以涅盘。 南宫鸣,曾经在她的父王和母妃眼里是那样微不足道,他们轻蔑他、杖责他、关押他,他们将他最爱的硬生生拱手送人,那么他如何不恨他们? 羽夙翾飞到今天还能想起,她充当信使为她的姐姐和南宫鸣间递送信笺的往事,她记得他们脸上洋溢的表情。这样的表情,羽夙翾飞却并不在意,所以在瑾瑶告诉他们的父母已心有所爱的时候,在瑾瑶不愿放弃而南宫鸣险些被杀的时候,乃至在见到了那平庸的皇帝本人之后,她不止一次地以骄傲的姿态告诉他们,为什么不能是她来承继氏族的荣光?她的容颜完全可与她的姐姐媲美,甚至她比她的姐姐更坚定、更聪敏,所以为什么从来都不能是她?即使是她的姐姐不愿意,为什么还不能是她? 可每一次,她换来的都是毫不在意的回绝与轻视。一切都要自己取得,南宫鸣就做得很好。 小皇帝李煜不时地注视她,她知道她让这小孩想起了他母亲。她笑起来,对一旁低落垂首的李霓说:“长公主,我们一起抚一曲帝俊的歌谣,为吾皇和曜王祝福吧?” 宫人搬来长长的散发着古檀木香味的七弦琴。 她揽着李霓与她并排坐下,两人纤纤玉手抚在琴上,手指轻盈拨动,音律跃然而出,清灵的歌声也随之婉转而来。 “中原神木,日出耀兮,月出皎兮,帝出俊兮,是我家乡。青青璟山,潺潺流水,有吾君子,如琢如磨,有吾美人,清扬婉兮。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虽不能至,我心往之……” 一曲毕了,余音绕梁,案前的众人皆眼中晶莹,仿若回到心中的帝俊。她笑着,看到李曜红色瞳仁中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 家宴结束后,众人各自行礼退出。 羽夙翾飞遣走侍女,一人在琉璃宫里缓步行着,她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当空一轮白色缺月,四处漫天繁星如沙。星辰汇聚成河海,如果只是其中一颗,该是多么卑微。 一道黑影站定在她身后,黑色斗篷下隐藏着空洞的脸。 “璎璃已被长风氏挟了去。”空洞处传出幽幽的低音。 “知道了。”羽夙翾飞头也不回地淡然回道。黑影旋即消失。 皎洁的月光散在她鲜艳金丝的华服上,她乘着月光骄傲地行走,身姿卓然。 琉璃宫的一处,书房内灯火通透。 李曜已坐在案前执笔而书。书毕,他放下笔,叫来随从交以书笺。 随从领命走出来以后,门外侍卫又进去通报,未等侍卫回完话,羽夙翾飞已自行轻盈步入。 她走上前去,李曜已起身迎她,她搭手屈膝含笑顾盼间轻柔地一句“曜王万福”。 李曜谦谦拱手回礼。 “曜王此刻仍在处理公务,为国操劳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羽夙翾飞近他一步,美目轻巧一盼,体贴地说道。她的锦缎裹胸下丰满的酥胸半露,肌若凝脂,身上幽香在两人间微微荡漾。 李曜平静地说:“时局如此,曜只有万分惭疚,哪里能谈操劳。不知郡主这时候来,是为……” “家宴虽然刚结束,可翾飞心里始终难安,所以冒昧来找曜王。曜王可知道,淳越如今岌岌可危?” 李曜叹了口气如实说:“佞臣当道,老幼二主势单力孤……” “母妃如今年迈,虽有心而力不足,还请曜王救我们。”羽夙翾飞抬头望向李曜,眼里湿润,透出了盈盈光泽。 李曜诚然说:“我们两族本是同根,如今同样面对困境,曜当然视为己任。可恨銮河一战我龙骧军一败涂地,所以只得请郡主多加忍耐,待曜与太王太妃从长计议,他日定让我们两族重归巅峰。” “曜王这么说,翾飞就安心了。敢问曜王是如何打算?” 李曜抬手示意,请她在榻上与他面对而坐。他说:“我与太王太妃商议,现在在我们面前的选择很有限。” “母亲并没有跟我详说,她觉得我对此难有助益,曜王可否赐教?”她老人家只责她不忠不齿,还叫她杀了南宫鸣。她一向是错的。 面对这凤族女子李曜并不顾忌,“虽然淳越兵权如今旁落到南宫家,但南宫毕竟只是淳越的一介辅臣,南宫鸣羽翼未丰,他清楚九地分裂动荡对他没有好处,想要撼动九地少不了皇帝和淳越王的号令,所以必然是要出战收复帝俊,以挟皇权而令天下的。我当首借淳越兵力,让吾皇重返上都,帝俊是我族自古根源之地,全力招募之下兵马自会源源而来,再假以操练,重振旗鼓,而后再与太王太妃共同削弱南宫,壮大羽夙一族,两族合盟,对九地分而治之,应可保我朝平昌。只是,”李曜说着轻叹了口气,“这一路,坎坷异常,也不知又要多少生灵毁于战乱了。” “曜王心系子民令翾飞触动,”羽夙翾飞说着略停了停,继而愈加柔情地说道,“只是这一路,曜王必然走得辛苦,翾飞虽然不忍,但也惟有仰仗曜王。不知曜王可否有需要翾飞做的事情?” “郡主是金枝玉叶,曜不敢有劳郡主……” “翾飞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攸关处却没有一丝助益……” “郡主不要多虑……” “曜王,”羽夙翾飞说着站起了身,往前挪了两步,近到李曜面前坐下,她的幽香扑鼻,柔媚无限的红色眼眸望向李曜,“曜王可知,如果不是战事纷乱,翾飞和曜王早已双宿双飞?” 李曜坦然,仍目不斜视地说:“按先皇旨意,我与郡主确有婚约。只是,时局维艰,曜身属战场,早已没了自己,不敢妄想与郡主儿女情长,况且如今生死只能由命,也怕耽误了郡主……” “曜王,”羽夙翾飞伸手遮了李曜的口不再让他说下去,她身体略略向前,芳香流溢,秀美脸颊只在他眼前咫尺,“当年沙场上翾飞初见郎君时,已心生仰慕,吾皇旨意下达的一刻,便早认定自己会是九地第一名将的夫人。如今时局如此,我也知道郎君身不由己,翾飞不需要郎君承诺和顾虑什么,哪怕只是能为你化解一丝一缕的忧愁,翾飞都是愿意做的。” 她是九地翘楚的王族的女子,一颦一笑、轻言细语都尽显高贵又不失妩媚,没有一个男子不会为她心动。 他回避着她的眼睛,抽出手,仍镇定地对她说:“曜对郡主的错爱深表感激,但实在不敢有劳郡主为曜担忧,就请郡主保重安好,也可早日寻见自己的归宿。” “曜王可是觉得翾飞不好?”羽夙翾飞凝视着那双红色的眼眸,眼中已泛起盈润光泽。 “郡主是金枝玉叶,淳越的珍宝,曜怎会觉得不好。”李曜说着站起了身,离开她回到案前,如实道,“只是,曜先前已有了意中人,况且如今身陷战事,早已将个人的情愫抛诸脑后,只能辜负郡主的错爱了。” 只怕你的意中人再回不来了,羽夙翾飞这样想着,“曜王难道真的不曾对翾飞有过动心?”她抬着头,将清澈的泪滴滑落下来。 李曜不为所动,对她微微摇了摇头说:“郡主,请回吧。” 羽夙翾飞不再说话,她泪眼迷离,定定看着李曜,随后站起了身,最后凝视他一眼,转身离去。她知道李曜正站于原地审视她的背影,只是他不会看见,在她转身走出门的那刻,她划有泪痕的脸上牵出了笑。 二十一 南宫璟琰:刺杀 朝凰城内另一处透着明亮烛火的书房内,一班淳越重臣围绕着轩然霞举的南宫鸣。 议事完毕,众人纷纷恭敬地施礼告退。 喧闹退去,四下寥寥无声,他保持着那份清冷,在案前坐下,略靠凭几,拾起书看。 端着书,视线在文字上游走,他却少有得心生旁骛。 他脑海里的画面竟是白天在帐外碰见的那个女孩。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得看到她,近到让他产生了他不允许自己有的迟疑。 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站错了时光,眼前的女孩跟许多年以前的那个竟别无二致。 他不禁深深怀念,但又渐渐郁结懊恼,但他始终端坐着纹丝未动。 他盯着案上燃着的红烛上的火苗,在一个瞬间,火苗在他眼中放大成熊熊的烈火,他感觉自己被这烈火覆盖,切肤之痛尚可忍耐,内心灼裂却疼得难以承受,但很快他让自己的心再次冷静了下来,冷成一座旁人勿近的冰山,屹立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燃尽情感惟剩仇恨的冷酷冰山…… 他伏在殿中,眼里只看得见金凤红毯延展至金阶之上。 冷漠轻慢的声音从殿上传来:“抬起头吧。” 他抬头垂目,未敢直视一袭红金凤袍的王妃李煣。 “你应该知道,我的本宗是哪一个氏族?” “您是九地至尊——李氏。”他看了一眼,她垂着眼睑俯视着他。他知道如果仔细去看,那双眼里与瑾瑶一样是鲜艳红色的眼眸。 “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父上是哪一位?” “天予君权、九地至尊武宗皇帝。” “从我小时,就被亲族告知,按本族宗规和我朝律法,我将代表李皇氏与南境羽夙氏联姻,传衍宗室,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这是高祖皇帝和先王的遗命。”他只得这样说。 他隐约听到一记轻笑,“这是为保我两族后裔血脉统正,延衍永续,不溶一星杂质。” “瑾瑶郡主与我……” “瑾瑶身上流淌的正是羽夙氏和李氏的血脉!”殿上的人提高了嗓音,严厉得不容他一丝辩驳,“她是千金之躯,淳越的瑰宝,她必然会与同样拥有正统血脉的至尊之人结合,她会是九地的皇后!” “可是……”他知道他的关于个人所爱的说法,在“氏族宗规和王朝律法”前显得那么渺小卑微不值一提,但来时他始终是抱着那样一丝希望。 “南宫的小儿,我是看在瑾瑶和你父亲才与你一说,休要再有一丝荒唐的念头,否则,别说是你,就是你南宫家的祖宗基业也将旦夕不保!”李煣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瑾瑶在他的身后环抱着他,直到许多年以后他还能感受到那柔软温润带来阵阵馨香的怀抱。那本是属于他一生的怀抱,可当下他只有一种方法来保有她了。 他骑马载着羽夙瑾瑶狂奔,他们越过朝歌花田,身后飞溅起无数落英,他们向南飞驰,驰向茫茫难以寻觅的月休密林。 狂奔之后,他在溪水边停下,扶瑾瑶下马。 瑾瑶妍丽的脸上挂满疲惫,他看了心中满是疼惜。 “瑾瑶……”他刚开口,她已抬手遮住他的口。她恬静地看着他,一双红色的眼眸鲜艳灵动,随后说:“你听。” 他们的身旁,溪水潺潺,鸟语啁啾,有风拂过,树木沙沙作响。“多么自在啊。”她说。 “是的,我们以后就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没有羁绊。” “真好。”瑾瑶的眼里透着清润光泽,“”她轻轻地吟唱了两句,清灵幽婉的歌声立时化解了他的忧愁。 可那眼中却又立刻现出悲伤和惊恐。他转头看,林中围上来众多金甲的军士。他的父亲南宫承宇一袭青衫跨马行至前列。 南宫鸣站了起来,拔出长剑。 “竖子,你干得何等荒唐事!”南宫承宇的语气里充满对他的失望和愤懑。 “父亲,看在我是您儿子的份上,放过我们吧!”他哀求道。 “你真是执迷不悟,郡主是千金之躯,你算什么?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们南宫!” “中书令,鸣郎与我是两厢情愿,恳求你就让我们走吧,皇帝的婚约由我妹妹履行,父王和母妃也不会过多怪罪他人的!”瑾瑶亦哀求道。 “郡主,兹事体大,不是及笄之年的你所能理解啊。吾王和王妃念在我南宫氏的过往功勋已然大发慈悲令我前来抓他,如你为这竖子好,还请劝他悬崖勒马,否则他即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此,我今日就死战于此了!”南宫鸣护住瑾瑶,竖起长剑,目光决绝。 众多军士趋马围拢上来,“嗖”一声一支羽箭从人群中飞出,直扎入南宫鸣的腿。 南宫鸣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上,“鸣郎!”身后的瑾瑶惊叫着扶他。 南宫鸣以剑抵地,撑了起来,视线里人马后他的父亲拉着弓箭,“嗖!”又一支箭射中他的另一条腿。 “啊!”南宫鸣惨叫跪地,第三箭紧接着射中他持剑的手臂,长剑落地,身旁的瑾瑶已痛哭不已,军士上前拉走了她,另有人拎起南宫鸣的手臂拖曳出一条斑斑血迹…… 他困坐在阴森湿冷的监牢里,遍体鳞伤。但身上的伤痛不及内心的万一。他不知今日是何时,不知瑾瑶怎样了,更不知他的未来在何处。 有人来到牢门前,是一身红裙盛妆的羽夙翾飞。 南宫鸣撑到她面前,隔着牢笼迫切地看她。 “她已经远嫁,就在今日。”羽夙翾飞冷冷地看他。 他绝望到几乎窒息。 羽夙翾飞递进来一纸信笺,他颤抖着手打开,纸上是何等熟悉的隽秀字迹。 南宫鸣久久看着那字,不住地摇头,泪水滴落到纸上,浸染化开那字,悲伤如洪水般淹没了他,令他凝噎难以发出声响,窒息得面颊通红,脖颈处青筋暴出。“啊!——”他终于嘶声大喊出来,一腔悲愤喷涌而出,他紧攥着信笺跪倒在地。 羽夙翾飞看着他,打开了牢门,他不顾一切夺门而出,未见羽夙翾飞幽怨牵起的嘴角。 南宫鸣仗剑策马狂奔。瑾瑶是他的,是他的挚爱他的未来,他们一齐夺走了她,此刻他要追她回来,哪怕要与全世界对抗,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迎亲的队仗绵延不绝,南宫鸣追上了。“瑾瑶!瑾瑶!”他高声呼喊,却只引来队尾禁卫军的拦截。 他怒吼着拔剑飞驰,即不能得,战死何妨。他挥剑如疯,血溅满面,直杀到前方的队仗一阵骚乱,他连连中刀,可好像毫无知觉,只管在如林如影的兵刃中纵马厮杀。 鲜血模糊了视线,他耳边的嘶叫仿佛浅浅变得遥远,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军士的外围,他终于看见了盛装的瑾瑶,她提着裙踉跄地朝他跑来,她哭喊着什么,可他听不到,他见她如此,心里愈加灼痛。 “瑾瑶!”南宫鸣呐喊着,她的身后,一驾玄金龙首明光铠的将领猛然飞驰而出,风驰电掣般朝他袭来。他举剑迎敌,那偌大的身影朝他一冲而过,倏忽间他遭受猛烈一击,随即被一瞬掏空般,睁大了眼睛,从马上跌落。 “不要!——”眼前漆黑之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瑾瑶,她柔弱的身影跪倒在地,朝着他无比悲伤地嘶喊。 二十二 南宫鸣:掌控 南宫鸣深陷在回忆里不可自拔时,一个身影兀自走了进来,他转过视线,又见那人身后几个随从跟进来,躬着身紧张地说:“鸣侯,国公他一定要见您,小人们实在拦不住……” 站在前面的父亲南宫承宇身着简朴青袍,高而精瘦,却已显佝偻,头发稀少苍白,披散在脑后,脸颊和额上的皱纹尽显沧桑,他已是个垂垂老者。 “退下吧。”随从应声退去,南宫鸣站起身迎上去,略略牵起嘴角说:“父亲。” 他父亲灰暗的双眼似乎不认得他一般盯着他,冷笑一声说:“你把政事堂搬这里来了。” “时局动荡,国事繁忙,许久没有看望父亲,儿子有错。”南宫鸣漠然道。 “我南宫承宇真是三生有幸,吾儿已可以不顾帝王命,在府里自行决议政事了。”他父亲幽幽地笑着。 “皇帝和淳越王年纪尚幼,儿子即然承了父亲的职位,就当为国分忧。” “你可想取而代之?”他质问的声音陡然高了些许。 “儿子绝无此心。” “既然如此,太王太妃和曜王如何不能做主?” “一个是妇人,一个是败将,恐怕难有助益。” 南宫承宇终于气急喝道:“吾儿,你可休要狂妄!我南宫家在淳越苦心经营数百年,有赖羽夙和李皇两族恩泽,难道你要将我们置于世人唾弃之地,将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吗?” “父亲,”南宫鸣牵起嘴角,语气纾缓却并不妥协,“淳越一人之下的地位与诸部的马首是瞻,儿子如今的局面,都仰仗您在此地几十年的经营。这其间种种权谋之术,父亲可是悉数谆谆教诲。” 他父亲激动起来,身体也微微颤抖,“既如此,你难道忘了,我屡屡告诫你,权位可保我族昌盛常续,但绝不可叛逆羽夙和李皇两族,否则必是不堪下场?” 南宫鸣不以为然笑出了声,“父亲啊,您是真的老了。李氏失了帝俊之地,龙骧军近于覆没,其昆吾和都广的两裔,一个内忧外困快被杀灭,一个器小卑劣难成气候。至于淳越羽夙,如今也只有老妪和幼儿当朝。这两族已然势落,又有什么可惧?” 老父听了讥笑着连连摇头:“我青鸾一族自古以高瞻远瞩行事敏慧立命,只是如此你就认为结局已定,实在是鼠目寸光。” “如此自然不见得结局已定,只是既然有我在局内,这场游戏恐怕就必须这么进展下去。”南宫鸣说着收敛了笑容,眼里的寒意愈发逼人。 “吾儿,你始终还是不肯放下心结啊!” 南宫鸣听了,眼中闪过光芒,随即变得犀利凶狠,他跨步向前直直盯着他的父亲说:“这早就与心结无关,我族为羽夙鞍前马后数百年,也到了该向他们拿取报答的时候。难道还要我们的后人像您和祠堂里的那些人一样,永远只能是主人身旁唯唯诺诺的奴仆?还要象您给儿子取的这名字一样,永远做取乐鸣叫的装点小丑?” 老父沧桑的脸庞因为动怒成了绯色,双手和身体不住颤抖,冲他咬牙切齿地说:“小儿,既然你一意孤行,要陷我族于险地,身为宗主,我定不能同意。我当召集族人将你弹劾,也要面呈太王太妃,重回朝堂理政,不由你胡来!” 南宫鸣再牵起嘴角,迎着南宫承宇愤懑的表情说:“父亲,谁为宗主,谁来理政,谁主沉浮与变迁,这些恐怕已由不得你和那老妪了。我劝父亲还是从此了却凡心,在府上安心养病吧。” “你……” “来人,”适才的随从听召进门,“你们把国公送回去,再不能让他安心养病,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是,小人们绝不敢了。国公,您就快随我们回去吧!”随从们听毕上前,左右架起身单力薄的南宫承宇,转身往门外拉。 “竖子!你如此执迷不悟,必有恶报啊,可恨我南宫家百年基业将被你葬送!竖子啊……”他冲他愤懑地喊叫着,但全然无力反抗,两条腿拖沓着被架离出去。 四下再度平静,南宫鸣回到案前坐下,几无声息。此刻若是有人见到他,必定因他透彻的寒意而感到畏怯。 但随后转进门的那一抹窈窕的红色身影却不以为然。 羽夙翾飞径直走到南宫鸣面前,美艳的脸上同样表情冷冷,一双红色眼眸注视着他开口道:“如今位高权重的南宫大人,还在忧虑什么呢?” 南宫鸣缓缓抬起头,不说话,望着羽夙翾飞的眼神竟变得柔软下来。 “曜王,像一头潜伏的猛兽,正等着伺机反转的机会。” 南宫鸣轻笑一声问:“你怎么看?” 羽夙翾飞牵起两边嘴角,语调温柔地说:“就这样看着你们撕打,不是很好吗。” 南宫鸣听了,展颜笑出来,站起身走到羽夙翾飞的面前说:“难道,你任我与人撕打,袖手旁观?” 羽夙翾飞轻昂着头,姹然而笑,“我是不该袖手旁观,至少他们是我族亲。或者我还该听我母亲一言,赐你一把匕首。” 南宫鸣笑出了声,“哦,我忘了,他还是你将来的夫君。怎么样,他是不是渴求雨露一般对你……” “相比你,他是正人君子。” “啧啧,”南宫鸣摇了摇头,眼神从羽夙翾飞的眼睛打量到她白皙丰满的胸口,“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这样瑰宝,竟不感兴趣,是蠢得不懂享用,还是觉得不如上都的那个娼妓。” 南宫鸣的话音一落,羽夙翾飞已扬手打了过来,南宫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敢把我和娼妓比。” 南宫鸣慢放下羽夙翾飞的手,伸手轻揽住她的腰际,忽然使力,将羽夙翾飞柔软幽香的身体贴到身前,探过永远不会让人看透的脸说:“你可看清楚,谁是亲,谁是敌,把你和娼妓比的究竟是谁。” 羽夙翾飞依旧任性地轻扬着头,不示弱地说:“看了这么多年,自然看清楚了,不就是看人有几分利用的价值吗?” 他狞笑起来,“你得承认,我们有同样的追求,同样想毁灭的东西,而只有我们两个联手,才做得到。” 她的眼神里继而露出幽怨,“我是看得清你,但拜你所赐,对于我自己,别说旁人不知道我,连我自己也认不清了。” “不,你很清楚你要什么。你跟其他人不同,跟你那母亲更不是一路人,他们完全不懂,也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认得你,所以你怎么舍得给我匕首,你知道该给我什么……” 南宫鸣一边说,一边伸手解开羽夙翾飞的腰带,尔后抬手在她胸前衣襟处轻轻一拂,鲜红华服随之褪落到地上,随后覆在她身上的贴身衣物也件件滑落。 他揽紧她的腰际,使她贴到他的胸前,幽香之下,他沉醉其间,探过脸吻上了那红润带着凉意的唇。 羽夙翾飞笑着任由他摆布,她抬着头,闭起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唇间给出热烈的回应,孤寒的南宫鸣终于仿佛被化解开来。 他的青袍也滑落到地上,这是一具修长健硕的身躯,两个身体拥在一起,用力痴缠,仿佛两只傲视一切绞缠在一起的鸾凤,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孤寂,又寻到对方如痴如醉地相互慰籍,谁都不会知道他们将创造如何的惊世伟业…… 二十三 长风缺:焦土 朝凰城雄厚高伟的城墙上,两个清柔的身影远眺着城外绿地间绵延而渐行渐远的金色队仗。 娇柔的李霓久久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俏丽的璆鸣亭亭立于她的侧后。李霓的眼里噙着泪水,但正努力地不让眼泪流下来。而在她身旁的旌旗忽忽地飘扬,终于招引得她晶莹的泪珠掉落了下来,随后眼泪便不可收拾地纷纷滴落。 身旁的璆鸣别过头不看她,只眺望如蚁的队仗,她知道李霓不希望被看见落泪。“公主,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过了一会璆鸣柔声地说。 李霓立着不出声,只抽了抽鼻子。 “公主,我知道你难过。但吾皇和曜王一定会接我们回去的。” “你……”娇弱的声音忍了忍哭腔,“你怎么知道?” “公主,璆鸣知道,”璆鸣遥望远去的队伍,眼神坚定,仿佛一眼就望见了那颗耀眼光芒,“因为他是骄阳啊……” 和煦的春风伴着芬芳吹拂而来,于宁静间抚过城墙,抚过盎然青草、花枝、树叶,还有其间自由灵动的小兽。这阳光和风不倦地滋养着此地生命万物的生长与延息。 如果不是那冗长的在阳光下愈加显得耀眼的金甲军旌旗昭然浩浩荡荡地向远方行进,这就是两百年来平盛淳越年复一年的写照。 但在这和风丽影之下,须眉男儿远征北境之际,于玄金云龙轿顶、龙凤帷帐的华贵马车里身着华袍孤身坐着的李煜,能感受到淳越之地正蕴酿着与两百年来所截然不同的激荡暗潮。 与来时全然不同的除了座驾,这一次护送他的,在他的王叔之外,是浩浩荡荡将要加入到北地战场的淳越新募军和朝凰戍卫军。他还手握现今淳越执掌兵权的中书令南宫鸣三个月收复皇城的军令状。 但十二岁的李煜并不愿意也难以猜透这暗潮究竟会怎样到来,此刻在他心中,竟远没有来时藏身在李曜的臂弯之下马背之上那样感到心安。 朝凰城雄厚高伟的城墙上,两个清柔的身影远眺着城外绿地间绵延而渐行渐远的金色队仗。 娇柔的李霓久久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俏丽的璆鸣亭亭立于她的侧后。李霓的眼里噙着泪水,但正努力地不让眼泪流下来。而在她身旁的旌旗忽忽地飘扬,终于招引得她晶莹的泪珠掉落了下来,随后眼泪便不可收拾地纷纷滴落。 身旁的璆鸣别过头不看她,只眺望如蚁的队仗,她知道李霓不希望被看见落泪。“公主,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过了一会璆鸣柔声地说。 李霓立着不出声,只抽了抽鼻子。 “公主,我知道你难过。但吾皇和曜王一定会接我们回去的。” “你……”娇弱的声音忍了忍哭腔,“你怎么知道?” “公主,璆鸣知道,”璆鸣遥望远去的队伍,眼神坚定,仿佛一眼就望见了那颗耀眼光芒,“因为他是骄阳啊……” 和煦的春风伴着芬芳吹拂而来,于宁静间抚过城墙,抚过盎然青草、花枝、树叶,还有其间自由灵动的小兽。这阳光和风不倦地滋养着此地生命万物的生长与延息。 如果不是那冗长的在阳光下愈加显得耀眼的金甲军旌旗昭然浩浩荡荡地向远方行进,这就是两百年来平盛淳越年复一年的写照。 但在这和风丽影之下,须眉男儿远征北境之际,于玄金云龙轿顶、龙凤帷帐的华贵马车里身着华袍孤身坐着的李煜,能感受到淳越之地正蕴酿着与两百年来所截然不同的激荡暗潮。 与来时全然不同的除了座驾,这一次护送他的,在他的王叔之外,是浩浩荡荡将要加入到北地战场的淳越新募军和朝凰戍卫军。他还手握现今淳越执掌兵权的中书令南宫鸣三个月收复皇城的军令状。 但十二岁的李煜并不愿意也难以猜透这暗潮究竟会怎样到来,此刻在他心中,竟远没有来时藏身在李曜的臂弯之下马背之上那样感到心安。 二十四 长风缺:痴情 李曜带着李煜回到了斥邪城,他们带来了淳越的援军,淳越军终于从两地交界推进至斥邪以东百里,与剩下的龙骧军互成犄角,蓄势待发。 淳越军终于来援的消息在早几日传入,看得出来,斥邪城内的军心振奋了起来,将士们一改先前压抑低沉的情绪,军营里变得活跃亢奋,人人勤加操练摩拳擦掌。这里的将士绝大部分来自失地,他们的家人都还在那里生死未卜,而前次的战役让太多的同袍命丧沙场,他们亦心中不甘,现在终于可以杀回去与家人团聚,为同袍复仇,谁都跃跃欲试。 李曜却始终暗藏着一份忧虑,发往西方天穆之地的檄文和信笺始终石沉大海,而这次在斥邪城外再次遭遇莫名的异诡之事令他心中的雾霾更趋浓重。所幸事态总是向好的方向发展,那浓重雾霾里也透出了更多的曙光,因为这个白衣人的到来。 眼前这位一头银灰短发、白色长衣和披风的英朗男子,是李曜盼求多时的。这一次扶桑叛军屡用奇兵异象以致势如破竹,想必幕后一定有超凡之人操持,而历来与帝俊皇室相扶推奉的天穆教廷竟于战中保持了缄默呼之不应,便不禁令人细思甚恐。如今教廷的回应终于到了,白衣圣使玄殊是神教教主、天穆王玄嚣最长的弟子,虽然教廷没有兵权,但能以神谕号召教众不说,更有卜筮将来占星判势的能力。玄殊是天穆的佼佼者,正是李曜所需,此次只派这一人来援,也可抵千军万马了。 他把李煜迎至上座,自己和玄殊两人在其下左右对坐下来。 “王叔,我听说占卜师能看见前世将来,可圣使说并不是这样,那学士们岂不是都在胡说。”李煜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问。 李曜和玄殊相视而笑。 “吾皇,天神本是远高于世事纲常的无尚存在,学士只知拜神,其它如何能懂。今日圣使到此,便可请他指点了。” “吾皇,”玄殊看着皇帝,牵着笑不急不慢地道,“世间一切皆由天神指引。占卜者能预测未来,并不是自己能看见什么,而是将自己的心智化成最细小的微粒,感触与联结天地间的自然之物,去领受神的旨意。一切皆是神的指引。” “天神的指引……”李煜皱着眉兀自重复了一遍,又问,“你是说天神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吗?那我们何必还要这么艰苦,一切按神的安排不就好了。你带神的旨意来了吗?” 玄殊仍然淡淡笑着,他是神教的长使,至少在李曜出生前便已拜入玄嚣的门下,可他温文莞尔,面如冠玉,眉清目朗,肤质润泽,分明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天神只指引我们。每个人的灵魂与修行不同,我们改变我们能改变的,呈献我们能呈献的,天神看到了,自会给出旨意。” 李煜没有做声,尚显稚气的脸上满是费解的神情,他摇了摇头。“这太高深了,我不懂……”他又转而急切地问,“可近来的事总是让人害怕和捉摸不透,我们在龙山和斥邪城外遇到的,究竟是什么?圣使能不能告诉我们天神对此的旨意?” 李曜也已敛了笑容疑虑地望向玄殊。 “那是鬼魅。”玄殊淡然道。 李曜和李煜为之一惊。“果然是鬼魅吗?”李曜随即不解地问,“早在三千年以前,肆虐大地、嗜杀人的鬼魅?” “嗯。”玄殊点了点头。 “可那不只是先古的传说吗?”李煜惊讶地提高了嗓音,“即使是真的,古书里说,那些鬼魅和异兽,早就由天神率领诸神,还有各地瑞兽与先民将他们打败了,天神扫除了这些祸患以后,才划分了九地,遴选了智者代其统领,确保九地子民安居乐业。文经阁里,学士教我们的先古的传说就是这样写的啊。” “吾皇,可知那以后呢?”玄殊问。 “瑞兽回归隐没于各地,智者的后继者却违背了天神最初的旨意,不再通过遴选得出代天统领九地的人,而只传位于自己的血脉。可血脉越传越不争气,传至最后一代,淫奢暴戾,九地再次民不聊生。暴君终被推翻,可纷争却持续了许久。强大的氏族们割据争战,纷纷登场又迅速落幕,九地几乎成为炼狱。终于得天命的轩辕氏出现了,在能聆听神谕的神教的指引下,再次召集原来隐没于各地化身为人的瑞兽,带领各地子民,一一铲除、收服和教导各个已嗜杀成性的氏族,最终一统九地,带来了长足的和平生息。”李煜对这些传说很熟悉,一口气说。 玄殊说:“这便已是千年内的事了。轩辕氏向天下宣告自己是天赋君权,自此称帝,帝位中原俊地,世代统领九地。而神位西方,由神教历届侍奉,又领神谕指引子民。轩辕氏分封战争中各地瑞兽的子孙氏族为王为侯,治理各地,休养生息。如此平安过了数百年,轩辕氏传至末代,宣告隐退,将天赋之权禅于李氏,由其统领九地。” 李曜接着道:“禅让也得了神教认肯,即有帝令,又有神谕,本应无碍,可王朝初始各地却并不服从,甚至质疑我族帝位的正统。由此又纷乱争战了许多年,其间各地的王侯也不乏易主的,直到我族高祖李煓与淳越王羽夙翌凭非凡之力,终于联手平定九地,令诸地臣服。自此才有了两百年的昌盛基业。” “可是吾皇、曜王,这三千年以来,九地之间只有各帝各王的纷乱争战,可还有那些鬼魅异兽什么事?” “鬼魅异兽被天神打败以后,逃往了南境月休之地……”李煜回忆古书的记载。 “是啊,它们逃窜进月休密不可测的山林,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可它们并没有绝灭,九地连绵的战乱,造就了太多冤魂和戾气,这些冤魂戾气浅浅积聚到月休,令它们生息壮大,便出来残害依山傍水的月休人。曜王难道不曾听过月休之地发生的若干惨案?” 李煜早已惊得合不拢嘴,转头去看李曜。 “可是……”李曜尽力保持镇定说,“最后无不是报称当地野兽或是无良土官的祸害……”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诸王忙于九地之争,而贵族只管牟取自己的利益,山野人的死活不足为道,也没有人在意杀戮和困苦正为它们提供怎样丰富的给养,等到诸地只顾争斗的人们终于见到它们狰狞的面貌,九地将再次陷入无尽的长夜。” 僵坐的李煜听得不寒而栗,“我们已经看到了,难道月休的鬼魅已经……” 玄殊点了点头,“想必是如此。” “王叔,即刻传檄诸地吧,停止争斗,像远古那样,联合诸地诸族剿灭鬼魅异兽!” “吾皇,如今的形势……恐怕没有人会理会……”李曜无奈叹道,“人有时候比厉鬼还可怕,或许我们只能选择先铲平恶人。” “可是……”李煜仍心有不甘,满面忧虑,可也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吾皇,你是天神看中的。你将守护九地。”玄殊依然沉定地看着少年皇帝说。 “我?怎么会呢?……”李煜觉得自己只可能是一个多余无用的累赘。 “吾皇,斥邪城外我第一次见你,便在你身上看到神谕。若你心向天神,不轻浮,不偏倚,明亮如日月,浩然如星海,清沁如长风,坚硬如磐石,天神自会引你走到未来。” “我……我想看到过去,过去的人,天神也可以帮我看到吗?”李煜并不能理解玄殊说的,又惆怅地问出了自己想问的。 “那是往生。”玄殊答。 “往生?” 玄殊点点头,“修行者到能幻化心智、联结自然之物的境界,向上可以领受神的意念,是为占卜师,向下可以通达过往的灵魂,见他们身前所见,听他们身前所思,是为往生师。两类修行都高远深邃,一个人穷其一生也只能专研其一。” “往生师……”李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李曜接过话来说:“据我所知,圣使是九地唯一一位即修占卜,又能修成往生的修行者,是为当今天穆王玄嚣之后的第二人。” 玄殊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曜王过誉了,我心不静,做不到专修至深,只能浅尝辄止,其心不诚,修行不精。” “是圣使过谦了。当下国势混乱,一如当年轩辕氏建国、李氏高祖一统九地之前,又闻圣使所言,更有鬼魅滋生,长夜将至,正需要像圣使这样能通达天意、预知情势的修行者指点迷途,方能保九地平昌,子民脱离苦难啊。” “曜王所虑也是我所虑。我常夜占星象,暗夜昏沉隐含凶恶,主星暗淡,星位处雾障叠绕,周旁亦有诸星斗大明亮直冲主星。但也可见主星稳占星位,长生星光,诸星之间也有各路破绽。故吾皇和曜王也不必惊乱,先平人之恶逆,再领诸地剿灭鬼异,想必不日一定可以拨开雾障,重生熠熠之辉的。” 李曜听了,心中稍稍宽慰说:“圣使这么说,我心安良多。诸地的局面,扶桑势盛,而淳越、都广、昆吾各方各怀心思,我军又情势最急、军力最弱,甚至连粮草军需尚不济,而诸地不平,更难以联结各方,这重重困难要怎样破解,还请圣使指点。” “先说这粮草军需,解决问题的人已在帐外了。”玄殊淡然一笑说。 二十五 长风缺:诱饵 玄殊的话音刚落,帐外已有军士进来禀报,随后低头跟进来一个体态圆浑,一身玄袍外披着玄色斗篷,将脸颊隐埋在兜帽阴影中的人。 来人伸手将帽子揭到身后,是脸庞白皙圆润,因笑堆起的脸颊上黥着青色字的黥敛。 李曜见了,二话不说腾地起身,从腰间抽出龙吟,大步跨上前,挥刀直向他脖颈,动作一气呵成。 “曜王是要将自己的过错全部推卸到黥敛的身上吗?”那黥敛目视前方,不为所动地朗声问道。 明亮的刀刃停在他短粗的脖子上。 “你使得离间好计。”李曜说。 “如果没有异心,''离间''又有何用?黥敛为主谋事,又何谓''离间''?” “我听闻你在长风氏的地牢里形同枯槁,朝夕不保,现在又如何能风光满面到了这里?” 黥敛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和善憨实,笑着回他:“那只是愿为我而死的一个家奴,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帝俊之地尚未收复,我来是为吾皇和曜王送来将士征战的一应军需,以此赎罪的。” “你不是自认没有过错吗?” “没能保全先皇和上都,为臣的自然有罪。” “果然是七商之源,做得一手好生意。”李曜讥讽说。 “一颗赤诚之心而已,曜王就不愿听听吗?” 李曜哼笑一声,收回了刀,站在原地等他继续说话。 “不论我与曜王之前有什么过节,”黥敛看了看他,又望向前面的李煜说,“李皇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对前两位先皇的忠心日月可鉴。如今先皇已崩,曜王辅佐皇子登基,殚精竭虑为收复皇城,令我好生钦佩。作为老臣我愿以曜王为典范,尽忠职守,献上绵薄之力。但我没有曜王英明神武,只有些身外之物,龙骧军征战与募兵所需,我均可提供。另外,先前散落诸地的生意大多还在,可及时向吾皇和曜王提供诸地的情报。” “你想要什么?”李曜问。 “别无他求,待吾皇重回上都,恳请继续给臣效忠的机会。”黥敛脸上始终挂着招牌式的笑。 “哼,除此你可还有什么要说?” “曜王不知,长风氏即将全军退出上都?” “噢?” “想必是大军压境,自知不敌,只得拱手让出皇城。还请曜王抓住机会,火速驰军,为吾皇抢先夺回上都。”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李曜不想再与他多言,此人油滑狡诈,他深知不那么简单。 黥敛便不再多说,分别向皇帝和李曜恭敬地拱手躬身施了礼,退出了帐。 “王叔,长风真的退了,我们就可以回上都了吧?”黥敛一出了帐,李煜便迫不及待地问。 李曜没有作声,略一沉思,回身问玄殊:“黥敛所言,圣使怎么看?” 玄殊平和地说:“容我直言,自先皇崩后,曜王所见,恐皆是阴谋。阴谋者,为利,为己,为强横之人,乃至为鬼魅,曜王则孑然一身。曜王在种种阴谋间行走,正如在黑暗中行走,不必因其惶惶,曜王遵从本心,自行其道也不谓不可。至于夺回上都,既然吾皇在此,我以为并不在乎先后,保全军力最为重要,近来在我种种卜筮中反复清楚地映现天神的旨意是,先入皇城者死。” 李煜一听泄了气。李曜转头再看帐门,黥敛早已不在那里,尔后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不知这场纷争动荡,要给九地带来怎样的苦痛的灾难。” “至少伺机而动的绝不只有帝俊的皇族,扶桑的长风,淳越的羽夙与南宫,以及黥敛之辈。” “噢?圣使可还谋算到什么?” “曜王可知天卜之眼?” “修行者寄心智于生灵,可以见到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李煜正想细问,和李曜一同看向玄殊,却见白衣的玄殊已一动不动正坐着,祥和得几无生息,他的一双眼睛仍然睁开,却完全被灰色覆满。 在帝俊与都广之地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上,一只白色的鹘鹰在苍穹下展着强力的翅膀翱翔回旋,尖锐凌厉却隐隐泛出金光的鹰眼俯视着群山。 一列人马从险要的照胤关徐徐而出,中军处宽大的马车厢内,面相宽和的都广王李坤与他的娇媚王妃萧萩姬正坐于其间,搂抱着谈笑。那萧妃螓首蛾眉云髻雾鬟,发如乌丹朱唇皓齿,巧笑顾盼间,可见目若秋波,难怪李坤十数年专宠这一人。两人情到深处,李坤不禁将萧妃扑在身下,为其宽衣解带亲热起来,车厢内一时春光无限。 煞风景的声音却从帐外传来,德武营指挥使也是都广神犀军统领卫殷在帐外禀报:“末将卫殷恭迎吾王、王妃出照胤关,神犀军和德武营众将士在此恭候多时,请吾王登台校阅!” 李坤与萧萩姬扫兴地分开,萧萩姬表情不满地轻哼了声,整理衣裳,李坤便和颜笑着安慰地拍拍她的脊背。 华服的李坤走出马车,跨上骏马,在卫殷的护卫下,昂首挺胸地行至设在山丘上的高台。 山丘之下,密布的身着黑漆山文甲的军士个个威武肃穆,前军步兵、后军骑兵,引绳棋布,一时旌旗林立,戈鋋争耀。全军见李坤立马于高台之上,连声齐呼:“吾王忠义!”呼喊声响彻云霄。 李坤见此,笑逐颜开,满意地看看卫殷说:“我都广有此,何愁不成呢?” 卫殷请示说:“吾王,我军已经在这里操练有时,如今淳越已去攻打扶桑,吾王出关亲征,我们是不是也即刻开拔?” “嗯,开拔!”李坤的话语里满是得意声调。 令旗招扬,山下军阵立时迅速有序地变化,后军成前军,变为行军队列。李坤再次满意地点点头。 “吾王亲征,将士们群情激昂、急不可待,誓愿日夜兼程,为吾王争功,免得功劳都被淳越抢了去。”卫殷信誓旦旦地说。 “哎,不必!”李坤满面和善笑意,立即制止说,“我都广之地以忠义立命,自然有护国责任,但历来地广人稀、物资薄弱,只是凭天堑险关偏安一隅。上年又逢洛水大灾,伤了元气,自顾不暇。虽然昆吾矢口否认,但这上游决堤就是李攫那边搞得鬼,可见昆吾对我们也是虎视眈眈。所以这番出征,我军不必急功近利,功劳让别人去领就好,保存力量用在危急时刻才是我们的正途,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李坤说完打量着卫殷,等他表态。 “吾王这么说,末将明白。”卫殷拱手领命。 李坤再次满意地点头,放眼去看高台之下属于他的千军万马,而他立马在高台之上,享受着幕后运筹帷幄的快感,一时踌躇满志。 山谷之上,苍穹之下,除了李坤和他的忠诚的部属再无他人,唯有那白色鹘鹰在高空盘旋回转,它尖锐凌厉的双眼俯视着一切。只有仔细看它的眼睛,才会发现鹰眼里散发着的异样光芒。 它发觉另一只在不远处盘旋翱翔的棕色鹘鹰。便将注意力转到对方。那棕鹘也发现了它,发出几声警告的惊空长唳。白鹘回以长唳,自顾翱翔,却见棕鹘振翅扑面而来,便各用尖利的爪子和喙撕扯与啄击,在空中激烈搏斗起来。 数回合的相互冲击后,体型更大更凶猛的白鹘占据了优势,棕鹘扑棱着翅膀逃离,白鹘却并不罢休,振翅飞上更高处,随后如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俯冲而下,那棕鹘受到致命一击,从空中跌落下去,白鹘的眼中金光随之消散。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昆吾草原上,湛蓝的空中鹘鹰飞过,一个身着紧窄胡服,精瘦、头如鹰首的鹘族男子,盘腿坐在地上,晦涩呆滞不眨一眼的双目正仰望着天空,忽然他双眼淌下两行鲜血,面色霎时惨白,随后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身旁的族人慌乱上去帮扶,那人却圆瞪双目,不省人事,有人查看以后向身后密布的营帐跑去。 中军大帐外,一排威猛白虎的旌旗与一排振翅翱翔的鹘鹰旗对应着随风招扬,两边身着棕漆山文甲的军士和背着弓箭,身着翻领窄袖齐膝长衣、脚蹬革靴的夷族人也各自屹立不动。 帐内,鹘族受了伤的占卜师被人抬入,鹘族人的酋长与另一位戎甲着身的高大的将领坐在两边的胡椅上,下面则坐着两排各自的头领。棕甲一排的将士,大多肤色黝深,面阔刚硬,鼻悬若胆,可知亦有中土之外的血统。 为首的两人看了看地上瘫倒的占卜师,对视了一眼,戎甲的将领先开口说:“事不宜迟,即刻开始吧,以免夜长梦多。”鹘人酋长随即点了点头。 戎甲将领又转向自己的部属命令道:“令所有白虎堂的弟兄们即刻按令行事!” 下面的头领们立刻起身拱手齐声喝道:“遵命!” 那将领又问:“公子是否带回来了?” “已由堂内高手护送,尚需半月就到龙泽城。”有人高声回答。 “那时龙泽已是我们的了。” 这话音一落,斥邪城内坐定在李曜两人面前的玄殊双眸倏然回复,他转过脸看了看他们,脸上平淡无奇。 二十六 高阳无名:白虎之殇 玄殊独自闭目盘坐于林中一棵古老或已有千年的银杏树下。这树粗壮的树干足需多人张开双手才能合围,深褐色的树皮满是粗糙纵深的裂纹,它笔直地探向空中,伸出无数大大小小干枯的枝杈,仿佛一个张开千手的庞大的神灵。枯黄的银杏树叶铺满在地,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它仍没有长出新叶。 银灰短发,白色长衣与披风,他已盘坐在树叶上冥想了一夜。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直至心魂都仿佛从躯体化解、离散开来。他散落到那树的表面,渗入它的经脉,随之流展至它的每一根枝杈与根须的末端;他仿佛成为时光长流里飘荡着的无数的微尘,借以观摩那些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过去和未来。 他每晚驻足在山巅观斗转星移,紫微宫暗沉凶险,帝星旁出,众星环绕争耀但未能取代,势弱的帝星仍主天宫。星象透彻,可他心里竟总有莫名的不解和躁动,与明朗的星空不同,仿佛笼着一层难以消散的阴霾。但他始终参不透这阴霾的来处。 林中静谧无声,惟有冰凉的风偶尔划过,晃动银杏树的枝杈,吹起地上的败叶,从夜至晨。 昆仑山巅上的夜,比此处更凛冽冰寒,但没有哪一次如此让他心神不宁。 他闭目盘坐于山巅时,积雪盖在他的白袍上,疾风呼啸而过,他心如磐石,巍然不动。 当耀日映照出红霞一片,金光拂到他的脸上,群山之上巨大的雪鹰振翅翱翔着发出长唳,他的身后,传来低沉慈祥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子民们正向着天神而来。”天穆之王、神教教主玄嚣站在他的身后。 玄殊睁开眼睛,看到昆仑山白色的山脊上,众多微小如蚁的朝拜者正叩拜前行。 “吾父,朝拜者们的虔诚,可能只来源于他们对知享未来的渴求,我该如何辨别他们的用心?” “天神在五蕴与一切根尘识界之上,慧眼时刻观照,自会洞察子民们的意念。” “吾父,我见有人行迹不堪,前程坦荡光明,有人心存诚善,前路孤险凶恶。” “吾儿,天神超越四谛,得四禅八定,执掌因缘,自有深义,他教人明白,此处福祉焉知不是踏进苦狱,此处磨难却何尝不是涅槃。吾儿,汝为传诵神旨的圣使,受天神恩惠造化,当为天神与子民之桥梁,天神许你所见所识,你即传诵,不辱职责,至于因缘安排,天神自有主张,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吾儿,日光殿的钟声已响,去见朝拜者们吧。”他无比祥和地与他说。 玄殊站了起来,身上的积雪纷纷滑落,在风中仿佛扬起了尘。他转过身,教主玄嚣一袭白袍,鹤发童颜,脸庞的线条柔和宽容,面对着他非笑似笑,他的脚下,竟有雪莲盛开。玄殊恭敬地跪下来伏在他的脚下说:“是,吾父。” 神教自在天穆立教,教主是为转世传承,因天神只降于一人,此人仍在十二因缘中轮回,所以当前任教主逝去,他的圣使们会根据教主的遗嘱与神迹的显现,找到在教主逝去的同一时刻诞生的灵童,是为教主的此一世生命。 圣使们将灵童迎回昆仑山,继教主位,辅以启蒙教导,因灵童是教主转世,天赋异禀,所以他的成就很快会超越他们。当灵童达到修行的较高境界,他的年纪也已近成年,辅佐他的前任圣使们完成了天神交予的使命,将隐退于茫茫的昆仑雪山中,他们的下一世将受到天神的福祉加持。而此任的教主将依据神旨一一找到有神迹的孩童,将他们带回培育,成为新的圣使。教主含辛茹苦,为师如父,新的圣使们不以权位称,皆尊他为尚父。 玄殊本是帝俊贵族子弟,幼时有幸被教主玄嚣选中,带回昆仑,赐予名字,教育修行,方才踏入天神与诸神的领域,列于凡人之上领受与传诵神谕,对于天神的挚诚,和对尚父玄嚣的崇敬,都早已深深根植于他的心中。 当圣使修行精进,教主将于神殿闭关禅定,潜心研习神义,以求此生证悟神智。 在此前的十年里,玄殊已极少见尚父玄嚣,众人皆知他长期在神殿闭关,废寝忘食,日月轮转间境界已超然不可及。两年前,是尚父最近一次出关,他已证悟六定,玄殊在日光殿觐见。 他跪拜后起身,尚父玄嚣依旧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那略有消瘦的面庞和挺拔身躯犹如殿中屹立的天神像那般平静超然,已叫他觉察不出一丝他心境的波动。 “吾父,近来紫微宫暗沉肃杀,帝星摇曳欲坠,皇族必有劫难,我教应该如何告诫协助,还请吾父开示。” “即是必有劫难,定是天神之意,我等不必忧扰,由其轮转因缘吧。”眼前的尚父看着他,极淡然地说。 “但,神教与皇族历来相辅相成,如果皇族权位动荡,势必波及教廷……而九地重陷纷争战乱,怨念更加积重,我听闻鬼魅复生……” “吾儿,天神立于神域观识凡界,所做必定有其因缘深意。我与天神对话,他教我们修行之人潜心禅定,少入凡俗纠缠,因那些皆是轮转虚空,我等应受诲遵从。天神荡清鬼魅,必不会叫它再猖獗。皇族本是天赋权位,不足与天神和我教并论,如果他们不能运用这权位,受一番劫难,或因此失去君权,均属神意。吾儿,你是李氏支裔,但当知更是修行者,切勿因虚空的身份扰乱至尚的修行。” “这……是,吾父。”玄殊垂头应道。 虽然应允,但当帝俊的求援檄文频频而来,九地已然动荡不安,教主玄嚣仍在神殿闭关不出,玄殊却坐不住了。他每日跪拜于神殿之外,祈求天神与教主开示,但丝毫没有回应。终于他于纷飞白雪中孤身一人出了昆仑这神之国度。 此时他盘坐在千年的银杏树下,听到空中的冷风吹过树枝,听到树中汁液在脉络里流转,听到落叶泥土之下那些极其细小的沙沙声,从微小逐渐清晰。 虫蚁在不懈地翻爬,它们聚集、分散,它们争斗、奔逃、驱赶、此起彼伏,最后它们被强大于它们的吞噬。而强大于它们的,又被更强者杀灭。 劫难与苦痛,是此刻玄殊深切感受到的。他沉浸其间,心神不宁,开始觉得呼吸也困难起来,眼前凝结感受的遂变得模糊。 他心怀执念,却不知向谁述说。来自尚父和教廷的告诫多次传来,有几次他在坐定后看见尚父在他眼前,依旧祥和却不失威严,“吾儿,天神叫你潜心修行,离开凡俗纠扰,为何不听呢。”有几次他在占星时似乎看到隐藏在暗夜里难以窥视却深沉无比的黑洞,看到黑洞里那双无形的手…… 他分明见夜清星朗,分明见到少年李煜身上的神光,但他终是参不透,参不透他的尚父叫他罔顾苍生的用意,参不透清朗表面的背后到底是谁令他忧虑,参不透这番不明的神谕…… 二十七 玄殊:失谋 不知前方将战,南境淳越之地,朝凰城内,在城中央璀璨夺目的琉璃宫外,围绕王宫鳞次栉比的玉宇琼楼内,井然有序的街道桥梁上,还有舟船络绎不绝的水道上,仍是春意盎然,一片繁华景象。 熙熙攘攘的市集上,身着富贵人家清丽襦裙的李霓新奇地观赏着街道上各种铺位中玲琅满目的物件,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端详,又转头拿给身旁的璆鸣看,与她说笑着。不一会,她又被街上正在表演的杂耍吸引,蹦跳着跑了过去。自煜儿和王叔离去,她日日低落忧伤,已许久没有这样轻松快慰了,女孩总是抵挡不了这样的景象的。 璆鸣紧紧跟着她,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李霓凑进人群,踮起脚尖,只见一个粗壮汉子两手抓着火棍,正在自己身上各处不停地滚动,一会将火吞入口中,一会又从嘴中“呼”地喷出长长的火焰,引得围观的人们不停鼓掌叫好。娇小的李霓又往人群里钻了钻,璆鸣也紧跟着往里挤。 粗壮汉子表演完喷火,从一旁拎起一个略大窄口的瓮罐,开始上下左右翻转踢打,抑或高高抛起稳稳接住,那瓮罐在他手里运转自如,看得人眼花缭乱。李霓也不禁和其他人一起连连赞叹。 粗壮汉子将瓮罐置于地上,围观的人们以为就此结束了。岂料地上的瓮罐竟自行在原地抖动起来,尔后竟从罐口探出一个戴着黑色斗篷帽子、脸颊黝黑精瘦、面容满是褶皱的脑袋,吓得众人失声惊呼。 那脑袋转动着环顾了四周,表情似稍稍用力,不知怎的,就先后伸出了左右手臂,再探出上身,而后又从罐里搭出一条腿,最后完全站起身,抬起另一腿跨了出来。于是从刚刚粗壮汉子任意玩弄的瓮罐里,竟走出来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只是较常人略显消瘦的活人,围观的人们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都没有了。 那瘦子从怀中取出一捆麻绳,往半空中一扔,绳子竟直直伸向空中,不见尽头。 瘦子抬头望了一眼,抓住绳子,犹如爬杆一般,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爬了一段,往下看了看,继续往高爬,爬着爬着,底下仰着脖子的人们见他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望不见踪影,那笔直的绳子随后疲软,独自掉落了下来。 正当人们还仰头张望,纷纷惊叹见到了神人时,人群里又一阵惊呼,一些人向周旁让开,黑衣的瘦子出现在了众人之间,兜帽已然褪到身后。 他慢腾腾往前走,人们自觉地为他让开,不一会,他来到了李霓的面前,削瘦的脸颊挂着满是褶皱的笑容,深陷的眼睛盯着她看。 李霓见他盯着她,不免害怕。身旁的璆鸣立时警觉,挡在了她的身前。 瘦子却不知从哪取出一面略大的铜镜,伸到了她们的面前。 李霓在璆鸣身后怯生生地探头往铜镜里看,起初镜内什么都没有,连她的映照也没有,随后镜子里忽起一阵迷雾,待雾渐渐淡薄下来,忽见镜内军马狂奔、军士厮杀,一时腥风血雨。周旁的人都啧啧称奇。 随后镜内雾中的映像忽转眼一变,又变成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堂之内,背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是穿戴着玄金龙袍和冕冠的皇帝,那皇帝转过身,再仔细看去,竟是一个容貌姣好、妆容华贵但表情威厉的女子,再加辨别,那女子分明就是更为成熟的李霓的模样。 李霓随之一惊,而旁边也有几人注意到了镜中女子与她容貌神似。 璆鸣立即伸手拉住了她,将她攥着往人群外跑了出去,当她回头去看,其他人还在原地指点张望,而那黑衣瘦子正盯着她们,嘴角的笑意甚是诡异。 璆鸣神色担忧地拉着李霓匆匆往回走,她不知道刚才的一幕究竟怎么回事,但强烈地感受到了危险,她不该这样随意带着李霓出宫的。而李霓也沉浸在刚刚遇见的事中不知所以,不吭声地跟着她。 两人走了段路,忽然听到街道旁一阵喧杂的斥骂声。璆鸣没有理会,只顾牵着李霓的手走路,耳边传来了一个女孩凄厉的哭叫声。 李霓不禁停下来转头去寻,见几个大汉正围着一个皮肤黝深的月休女孩打骂。那女孩苦苦哀求抵抗,但已然被撕烂了衣服,嘴角也打出鲜血,而一旁经过的人们都无动于衷,甚至不愿停下来多看一眼。 “璆鸣。”李霓唤了一声,想让她去为女孩解围。 身旁的璆鸣却没有动,她们私下出宫,除了她们两个再无旁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惴惴不安,如果为此出手,更难以确保李霓的安全。 “璆鸣!”眼见几个大汉任女孩哭叫反抗,拖拽踢打着将她抓住,李霓再次焦急地叫了一声。 这分明就是璆鸣说的她从前遇到过的景象,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喂,放下她!”两个少年出现在她们眼前,一个窄袖青袍一个灰白布衣。 正是先前在朝歌花田里遇见的南宫家的少年和他的少仆。 几个恶汉不屑地看看他们,鄙夷地笑起来,一人恶狠狠地冲他们叫嚣:“小畜生,他娘的讨打吗,滚开!” 那鹦哥往前抢了一步,指着那些人喊:“你们这些粗鄙贱人,知道我们公子……” 他话没说完,却被南宫璟琰抬手制止了。“多少钱,我买她。” 恶汉们互相看看,再次笑骂起来,“小畜生,别在这里给老子们摆阔气,淳越之地难道还缺几个钱吗!这贱人伤了我们主人,不是金银能解决的,还不快滚开,再耽误老子们的事,管你是谁都把你打死!” “淳越早已不准用私刑,伤了人,就送官府定罪。”南宫璟琰神色淡定。 那些人不愿再费口舌,一个个围了上来,鹦哥见状不由往南宫璟琰的身后躲了躲。 拳脚横飞过去,南宫璟琰以一敌多,倒也身手不凡,一时腾挪躲闪,一时飞身出拳,动作迅捷有力,应对自如,不多久就将两个人打倒在地,贵族中的子弟往往从小就经受严苛训练,看来南宫家更是如此。 然而另一边的鹦哥却难以招架,因为见他薄弱,更多人便转移过来对付他,眼见他被逼到角落,只有挨打的份,南宫璟琰不得不分神兼顾,于是也显得乱了章法,应接不暇起来。 见到少年南宫越显吃力,众多恶汉越战越勇,李霓更加着急了,转头去看,却发现身旁已不见璆鸣,再回头时,混乱人群中忽闪进一道清秀身影加入了打斗。形势立时发生变化,适才势落的一方陡然翻转,南宫璟琰得了助力,终于腾出手脚,全力出招,招招迅雷不及掩耳地击打对手要害,很快,众多恶汉已被打倒在地,剩下一两个见状,忙不迭地奔逃而去。 南宫璟琰站定下来,郑重地向面前伸出援手的璆鸣拱手躬身道谢,随后他又寻顾到不远处立着的李霓,在原地施礼以示谢意。 一队朝凰城的戍卫军叱喝着姗姗来迟,为首的头目见到南宫璟琰,忙拱手询问,连连告罪。 见已无碍,璆鸣也不理会,趁南宫正料理的间隙,过来拉了李霓,便匆匆地往回走。 “南宫家的人,公主还是少接触吧。”璆鸣提醒她说。 李霓跟在璆鸣身后没有作声,她回头看了看,见南宫璟琰一边跟戍卫军交待着,一边也转头看她,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短暂触到了一起。 二十八 金天的怒吼 南宫璟琰看着李霓的背影,眼前却闪过几道影子,他忙转移视线,见几个身着黑色箭袖短衣、身形不高却矫捷精悍的月休男子前后疾步走着,细数一下,一共六人,尔后他们在街角处没了踪影。他立时警觉起来,匆匆交待了几句,也不管鹦哥在后面喊他,一个人追了上去。 那是隐客,而且都是武艺高强的顶尖隐客,行走时几无声息,仿佛脚掌都不着地,却健步如飞,犹如一道影子。这样的几个隐客一起行动,一定暗藏玄机。 南宫璟琰跟得很吃力,所幸他的众多武术教头中,也有高超的隐客,虽然尚未学成犹如飞天遁地的顶尖隐术,但攀檐走壁掩藏声息之术还是纯熟的,所以还算是远远跟住,一时也没被他们发觉。 六人倏忽间来到了琉璃宫所屹立的湖边僻静处,竟避过各处廊桥和湖中宫墙外的戍卫军士,直接从湖面上掠向宫墙,一行行漪涟过后,轻松翻进宫墙。 “坏了!”南宫璟琰心中一惊,自知没有如此高强的功夫,只得跑至廊桥,取出南宫氏的家符交给守卫,交待说:“快去找我青云叔父,有隐客潜进宫了,请他立即戒严搜查!” 淳越的戍卫军有一半调出去随他父亲南宫鸣去攻打长风氏了,他的叔父南宫青云不日也将启程去前线,此时正是朝凰城最薄弱的时候。但淳越戍卫军如今大部分的将校受南宫氏管制,情势紧急,他匆匆闯进了宫也没有人阻拦。 可那几个隐客哪里还有踪影,南宫璟琰找不见人,暗自思量,这些人既然没有在外面对长公主下手,想必不是冲着李皇氏来的,那么宫内要紧的人物就是太王太妃和淳越王,于是直奔向太王太妃的寝宫。 华服的太王太妃听到他的禀报,先是大惊失色,命人抱来了淳越幼王,见他没事,才稍松了口气。 威严的太王太妃直直看着眼前站着的南宫璟琰,并不说话,南宫璟琰被盯得也不知说什么好。 此时一身金甲的戍卫军指挥使南宫青云也挎着刀腾腾走了进来,到太王太妃的面前伏身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护驾来迟,向吾王和太王太妃告罪!” 宫内四处开始嘈杂起来,戍卫军已在各处搜查了。 太王太妃又盯着地上跪着的南宫青云,依旧不说话。盯了一会,她才幽幽地道:“将军知道,我与我孙儿的性命,捏在你的手上吧?” 南宫青云面不改色说:“末将不敢,是我护驾不利,叫贼人有机可乘,请吾王和太王太妃问罪!” “这个戍卫军指挥使,我看你就不要再当了吧,”太王太妃神色愤怒而威厉地说道,“你还是赶紧去前线好好杀敌,才对得住这一身甲胄!至于那些个居心叵测的人,明的也好,暗的也罢,就叫他们来,就算拼了这一身老骨头,要与他们一起粉碎,我也在所不惜!”随后太王太妃拂袖而去。 南宫璟琰一个人悻悻地从琉璃宫中走出去。那几个神秘的月休隐客从进来以后便没有了踪影,戍卫军随后搜查了宫内各处,也全无所获,也许是因为被他早早发现的原因,他们来不及下手就已经全身而退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这些高强的隐客偃旗息鼓。但因为他这样一闹腾,惹得太王太妃大发雷霆,训斥了他的叔父一顿,让他觉得有些懊恼,他知道他的父亲早与太王太妃有隙,所以他早该考虑到,用一些更妥善的方式。 南宫璟琰这样想着,看到园中的李霓。 换掉民间衣服,一袭白色华裙的李霓怀抱着一只雪兔,将它轻放到草地上,蹲下来逗弄着它。那雪兔不跑不跳,只转动着长长的耳朵,乖乖坐在地上任她拨弄。一番场景,格外的清丽静谧。 南宫璟琰站定在一丈远的地方,看着这个尚显稚气却又即将长成、有着于人间烟火之上的动人和触不可及的气息的女孩,不禁有些发愣。此时李霓也注意到了他,徐徐站了起来。 他走近一些,拱手施礼,尔后看周旁只有她一人,提醒说:“长公主,才有隐客潜进宫里,你一个人在这,恐怕不安全。” 李霓倒是无所谓,看着南宫璟琰问:“你是中书令南宫鸣府中的公子吧?” “是。”南宫璟琰有些局促一笑。 “可听说鸣侯至今尚无婚娶。” “启禀长公主,我是养子,吾父在我幼时收养了我,施以哺育,是天大的恩惠。” “噢,是这样。”李霓淡淡地说,又问,“我听璆鸣说,夏侯鋋比武的时候,那支短箭是帮他躲开枪锋的,而且是你发的?” “这……”南宫璟琰迟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是我发的。我见叔父抖开了兵锋,伤了对手胜之不武,情急之下发了那箭……” “你父亲他们责怪你了吗?” “没有没有,想必叔父也是无意的吧……” 李霓随之微笑地说:“谢谢你。”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呢。”南宫璟琰觉得在这女孩面前反倒保持不了沉定,脸上有微热之感。 “今日的事,也要谢谢你。”李霓又说。 “事关王族安危,我理应如此,长公主如何言谢呢。” 李霓抿嘴笑了一笑,解释道:“我是说今日在街上,救那个女孩,谢谢你。” 南宫璟琰听了不好意思地抚着后脑笑道:“长公主说的是这个,要不是有你们相助,今日这事还没这么容易,应当是我谢你们才对!” “不,那可怜的女孩差点就救不了了,幸亏有你。可你以为,我是说隐客的事?” “太王太妃盛怒,怪罪了叔父,所以刚才一直为这事自责呢……” “自责之外,也觉得委屈吧?” “璟琰不敢……” “太王太妃生气的,可不是那几个隐客吧。” “这?” “你好意维护王族的安全没有错,可是南宫氏执掌了王族的军队,连王宫的戍卫都是你们的,你没有官职,可作为南宫家的公子就能调动戍卫,此刻还能在王宫里自由来去,这又能让人觉得比几个隐客安全得了多少呢。” 南宫璟琰愣了一下,不由地吸了口冷气,没想到这女孩心思细敏看得这样清楚,拱手说,“长公主说的是,璟琰愚笨了,这就告辞。” 李霓朝他点了点头,待他垂头走开几步,又叫住他,“你常像那天一样,在外面打猎吗?” 南宫璟琰回转了身答道:“噢,是常那样玩猎,权当练习骑射……” “下次,如果璆鸣同意,带我一道去吧,你教我。” “好啊,只要长公主有兴趣,只管知会。”南宫璟琰再次拱手躬身,尔后撤步转身而去。 此时璆鸣从旁回来亭亭站到了李霓的身后。 “公主,璆鸣跟着那几个隐客去看了,他们进了太王太妃的寝殿就没有出来,确信是太王太妃自己召见的我才退出来。” “唉……”李霓听了又轻轻叹了口气。 璆鸣见她仍向着南宫璟琰离开的背影,又说:“公主,南宫氏的人你不该接触的。” 李霓娴静地立在璆鸣身前,只是嘴中自言自语地说:“他是好人……” 一 金天煜:孤皇金天曦 李煜从黑暗中醒来。 疼痛正啃噬他的全身,一种黏稠燥热的液体浸裹着他,并伴着某种咕噜的响声夹杂出腥臭的气味冲进他的鼻腔,他几乎窒息,但目及处惟有漆黑,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旁游弋,他想要挣扎逃脱,却丝毫难以动弹,反而疼痛愈加噬骨,他想要呼号,张大嘴却只能艰难地蠕动喉部发出轻微的呜噜声。他是在地狱了,否则怎么会比死还难受,他想。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漆黑中显出一线光,眼前有一道门被打开,一个黑色身影举着烛火来到他的面前。 李煜痛苦又惊恐地看着他。 眼前一袭玄衣的身影伸手褪下斗篷的帽子,烛火的映照下是一张圆润刻着青字的脸庞,这张因横肉而映出阴影的脸冲他笑道:“吾皇,黥敛来看你啦,你受苦了。” 李煜瞪大了眼睛,艰难地从喉间发出声响,问他这是在哪里,却只有模糊的呜噜声。 “吾皇,”黥敛把烛火举高了些,继续笑着压低嗓音说,“你伤势过重,没有办法啊,只有这样才可以把你治好,你可忍一忍嗷。” 李煜顺着烛光,隐约见到自己全身被浸泡在盛满粘稠的正冒着泡的墨绿色泥浆的池子里,不禁愈发惊乱地去看黥敛,呜噜着想要让他把他放出去,可稍一挣扎,他的疼痛就更为加剧,他不由地张大嘴,却始终喊不出声。 “吾皇,忍一忍,忍一忍噢,都是为了你好。黥敛先告退了。”黥敛谄笑着安抚他,随后举着烛火转身走开,关上了门。 当疼痛也变得麻木,奄奄一息的李煜终于要昏死过去,可一旦意识越来越模糊,新一轮更钻心的疼痛便猛然侵袭而来,他喉间呜噜地圆瞪布满血丝和惊恐的双眼,再度被卷入这地狱的酷刑中。 当一切长远得仿佛没有终结,李煜只剩下一副受尽折磨的躯壳,终结却不知何时来到了。 意识已麻木的李煜弥留之间听到有人在身边喃喃而语,模糊的视线里,是几个垂手立着的玄衣人,传出施咒般声音的,是他们斗篷下空洞的脸庞处。 他眼前一黑,却陡然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上都城的玄顶深宫,高大金黄的银杏树下,玄金薄袍的男孩仰头望着坠满黄叶的树冠。他孤寂地垂手立着,望了许久,纹丝不动,仿佛被世界遗忘在此。 李煜站定在不远处看他。 一个白发苍苍、略显佝偻的老宫人颤颤巍巍地挪到男孩身旁,开口对他说:“殿下,这儿凉,进去吧。”话音苍老缓慢。 “父皇他们,去秋猎了吧?”男孩望着树上的枯叶不动。 “是的,殿下。” “母后是一起去的吗?” “是的。” “弟弟也去了吧?” “是的,殿下。” 男孩仍旧仰头不再说话。老仆又颤颤巍巍地挪开。 他走上前,攀到布满裂纹的树干上,向上爬去。他一直爬到树冠处,喘着粗气,额头已渗出一片汗珠。他探头用黑色的双目去望,是一只雀鸟的巢。他伸手从巢里摸出一只羽翼未满的小雀,那小雀奄奄一息、毫无生机,许是已被遗弃在此。 他一手将小雀捧着,抱住树干往下退,可因为用不上力,手脚一松,整个人险些跌落下来,慌乱间他双手紧抱住树干,手中的小雀却掉落到了树下。 男孩重新站到地上,低头看掉落下来的小雀,它躺在枯叶中蹬着爪挣扎,他望着它,没有动。 白头的老仆拿着斗篷再次颤巍巍地来到他身后,将斗篷批在他肩上,说:“殿下,这儿凉,进去吧。” 玄金薄袍的男孩依旧不说话,转过身,随着老宫人慢慢走回深邃幽暗的殿内,到殿门口时,男孩回过头,再次抬头去看树上缓缓掉落的黄叶和树下那只躺着的瑟瑟颤抖的雀鸟。 男孩转头的刹那,站在一侧的李煜清楚看到那双漆黑哀伤的瞳仁,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 转眼间,参天的树木变成了高耸的圆柱,宽广而空旷的殿堂内,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宫人双目紧闭躺在棺材之中。 这是唯一一个与他朝夕相处的人,忠诚并且从不多说一句话的老仆,男孩跟他没有太多感情,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几岁了,可如今这唯一一个能陪伴他的人也死了,他还是觉得陡然失去了什么,独自一人盘坐在棺材前潸然泪下。 玄衣的黥敛向他走来,在他身旁正坐下来。 黥敛看了看棺材,又转头看男孩,脸上是惯常的笑意,“殿下,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有一天,我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吧。” “殿下,你是真龙的子嗣,是至尊之躯,怎么能跟他相比。走吧,从此后,就让黥敛来辅佐你。”黥敛说完,起身扶起男孩,揽着他在李煜眼前转身而去。 雕梁画栋、辉煌又庄重的昭阳殿内,是皇帝在召集宗亲重臣共议立储,淳越王于台阶下左侧列座参议,他的一双子女站在他身后,其余众人都在大殿中分列而站。 少年李曦与他的弟弟李曜各自站于皇座前的左右一侧,接受台阶下众人的注目。李煜同样站在殿内的角落里窥视。 看得出来,李曦鲜少面临这样的场面。他垂头含胸,手脚显得局促,不敢直视眼前的众人,当有人谈论到他时,他便不安地抬头瞄一眼,又迅速垂下目光。相反,他的弟弟李曜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早已长得较他高大许多,他相貌俊朗,红色目光犹如燃着的火苗,直直盯着前方,笔直挺立的身姿已然透出王者风范。 “吾皇,自李开朝以来,诸先皇必是血脉纯正、帝王仪表、智勇卓然,今皇子曦虽然是长子,但资质平平,更称不上人杰,皇子曜同样是嫡出,昂藏英武、气概不凡,我认为可立皇子曜为皇储。”有人谏言。 “是啊,是啊。”许多人点头回应。 李曦垂头藏着目光,随后又瞥了瞥前方。李煜随着他的目光,见到亲王李烈正点头赞同,淳越王默不作声目光落在别处,他身后美丽脱俗的女孩瑾瑶默默看着他们,殿内其余众人的表情多有赞同之意。一旁注视着这些的李煜感到脸颊发热,他见李曦早已面红耳赤,似乎想要寻求帮助,又不敢回头看他身后的父皇母后,因他知道他们从来就跟旁人一样不喜欢他这个异类。他只斜眼瞥向一侧,那里的黥敛正满面笑意望着他。 臣子们谏言完毕,一直未做声的皇帝站起来走到李曦身旁,威严而不容置疑地说:“历来先皇都是嫡长子,朕也是嫡长子,此是祖制,朕应当依循祖制,立皇子曦为太子,从此以后,众卿不必再议了。” 皇帝说完,台阶下一时哗然。李曦意外而紧张地去看黥敛,只见黥敛的笑容更已堆满了脸庞。 黥敛领着李曦缓缓而行,李煜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深宫,走出宫门,直走到大理寺。黥敛带着李曦走进阴森的地牢。 地牢中惨叫连连,黥敛带着李曦来到一间刑房前,他让开身,示意李曦去看牢门内。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李曦慌乱间探头去看,李煜也随他看去,只见牢中一人被牢牢绑在刑具上,数名狱吏正在用刑,而受刑的人已然血肉模糊,痛苦不堪。 李曦慌忙撤回视线,不敢再看,黥敛却笑着对他说:“殿下,你可看清他是谁了吗?” 李曦摇了摇头,再怯生生侧目望去,又似乎有些眼熟,原是那日殿上说他资质平平的人。 “殿下,此人犯了些事,活该如此,而你当知道,不尊重你的人,本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黥敛幽幽说道。 黥敛带着李曦离开,穿过地牢,走回宫门,回到深宫,在李曦满是银杏树的殿门前停下。李曦垂着头默不作声,似乎仍在思虑着刚才的景象。 黥敛举起手拍了拍掌,竟从殿内翩翩走出两位风华正茂的锦衣宫女,两位宫女行到李曦面前,目光流转间,在他身前曲膝行礼说:“殿下万福。” 李曦有些不解,怔怔地看,仿佛间却从这宫女的眉目间看出了一人的影子,他从未认真审视女子,从前在他身旁的只有老仆,待他懵懂时见到令他心动的淳越郡主瑾瑶,他更未敢多看一眼。 黥敛仿佛看穿他一般微笑说:“殿下,你将是九地至尊,你想要的,必定能够得到,在此之前,你可还要学会许多。” 两名宫女起身挽住李曦,襦裙飘逸,散出芬芳气息,笑颜姣丽,发出轻灵的笑声,李曦凝重的表情俨然被此化解了些许。黥敛侧身站定,依然牵着嘴角目送两名宫女带这羸弱皇子行入殿内。 转瞬间李煜的梦境却再次迁转,这次是南境淳越的青山绿野间绵延而华丽的仪仗,煦日和风中,红金的龙凤旌旗迎风招展。 队尾却一阵骚乱,一个青衫剑客冲入队仗,引得护卫纷纷围拢拦截。 那青衫剑客高声疾呼着“瑾瑶”,在刀剑丛中奋力挥剑劈斩,俨然已罔顾生死。 一驾骏马从前方疾驰而来,马背上红眸的少年皇子李曜横眉立刀,一众护卫见他杀来,自觉让出青衫剑客,那剑客亦两眼放光,冲着李曜奔驰而去。 两人瞬息相错间,李曜一个低身,手中刀划过对手,鲜血飞溅,他拨马回身,剑客已蓦然坠地。 “不要!——”悲声却从前方传来,新婚的淳越郡主羽夙瑾瑶提着红裙奔跑而来,见青衫剑客伤重倒地,双膝一软呜咽着跪倒在地。 倒地的青衫身下溢出鲜血,远远朝她张手,已不能说话。李曜跳落马下,举起陌刀,望着瑾瑶的身后以待号令。 新婚的皇子曦望着眼前一幕,怔怔站在那里。“不要啊,求求你,放过他吧……”璟瑶伏于他的身下,啜泣着哀求。 李煜感到惊慌晕眩,耳边却传来了婴童的啼哭,面色苍白的羽夙瑾瑶端坐着,柔和地望着眼前睡篮里的两个婴孩。 门被踢开,一袭玄金龙袍的李曦醉醺醺进来,直走到瑾瑶身前。 璟瑶抬头望向他,目光淡然。 李曦只低头看了一眼婴孩,转而与她对视,眼中却是怒气,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掐住瑾瑶纤细的脖颈。 瑾瑶仍旧淡然看他,因为窒息,面色渐渐变得痛苦。 “不,不要!”李煜不禁竭力大呼,惊乱中感到难以呼吸,但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 李曦蹲下来,慢慢松开手,瑾瑶红色的双眸晶莹透彻,滴落泪水,他猛得将她压到身下…… 李煜双眼翻白,父皇李曦已坐在案前,兀自举樽饮酒,玄衣的黥敛站于案前一侧。 “吾皇啊,曜王收下龙袍,调动玄金军,将在祭天日逼宫。” 李曦举起的酒樽停在半空,顿了许久。随后他盯了一眼黥敛,举樽仰头饮尽。一旁的宫人上前提起酒盅为其倒酒,李曦却猛地一把抓过酒盅,抬手推倒宫人,将酒盅猛掷于地上,随后又嘶喊着伏身将桌上一应物品统统推到地上。 他瑟瑟发抖地站着,一副李煜从未见过的狰狞表情,咬牙切齿地说:“背叛我……为什么,一个个都背叛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们,他们都要死!” 李煜的梦境继续纷至沓来,又转瞬即逝,眼前的场景变换显然超出他能承受的。他的脑海再次模糊不清,迷迷糊糊中他醒了过来。 他仍浑身无力地浸泡在泥浆池中,周旁数个玄衣人依旧在施咒般喃喃自语,昏暗中他感到手中握着什么,却无法抬手去看。 忽然他觉得某样粘滑的东西正在他身上攀爬,他想要挣脱,却丝毫不能动弹,他望着玄衣人求救,但根本没有人理睬他,他们反而将咒语念得越来越快。 那东西很快爬到他的脖颈处,李煜惊慌地扭头想要摆脱它,但根本无济于事,他刚想张口喊叫,湿滑的东西却一瞬爬到他的嘴边,钻进他的嘴里,塞满他的口腔,李煜双目圆瞪,却阻止不了那东西用力钻进他的喉咙。 “啊!”他终于惨叫出声,翻身而起。 此刻竟在宫闱之中,他在榻上,浑身衣不遮体,大汗淋漓。 有清风拂过,他觉得清爽许多,立刻下意识地一手去摸自己的喉部和肚子,并没有异样,再低头细看自己身上,竟已毫无伤痕,甚至比先前结实紧致许多,他的另一手中捏着一束头发。 黥敛走入殿内,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正坐下来。 他以惯有的微笑看着他,说:“吾皇,好了好了,这下没事了。” 李煜怯怯看着他,问:“我做了许多梦,这是真的吗?父皇他憎我母后,憎恨王叔,这不可能……” 黥敛笑着轻拍他的手,幽幽地说:“这是真的,吾皇。这是你父皇的发,那是往生师让你看到你父皇的过去。你可怜的父皇一生不易,受了许多委屈,你当与我站在一起,为他争气,替他雪耻。你一人办不到,由忠心的黥敛来辅佐你吧。” 二 金天煜:奸臣 恐惧与悲痛,在灼烈的火光下疯狂地吞噬着他。 烈马嘶鸣,肆虐的喊杀、凄厉的惨嚎如钝器和尖刃在四面八方迸扎入耳,令他几乎要头脑炸裂,魂飞魄散。 幼小的他横在马背上,挣扎着抬头望去,火光映红了天际,高塔上,他的父亲母亲仿如两片落叶飘零而下。 他又身临战场。四周满是高喝跟喊杀,刀枪迸撞间,一张张罔顾人命的狰狞面容,有的是人,有的是呲着獠牙的猛兽,在他眼前不停闪过。他的身后叔父李曜拼力勒马挥刀,一个个敌人和侍卫就在他眼前鲜血喷溅,肢碎体裂。 粘稠的血液一次次溅到他的脸上,腥臭的气味阵阵涌进他的鼻腔,他胆颤心惊,耳鸣目眩,几乎要昏厥在马背上。 “煜儿,快走!”他被李曜拎到另一匹马上,回头瞥见他的叔父一身甲胄破裂,伤痕累累俨然血人,布满血丝的红眸双眼怒瞪着闪过最后的关切,冲他声嘶力竭地高吼。 这张脸却一瞬间变成了他的父亲,父亲的面容完全没了往日的温和,憔悴又无比阴沉,一双满布血丝的黑色瞳仁的眼睛盯着他,不,只是盯着虚空的前方,忽然他的五官可怕地扭曲起来,他暴躁和狰狞地高声喊道:“背叛我,为什么都要背叛我?我恨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李煜心中一阵彻骨的冰凉。 随后他见到了霓儿。 在朝凰城高耸的城墙上,纤弱的霓儿孤独地站立着,含泪的双眼悲伤凝望。 “答应母亲,从此以后你们要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无论如何也要不离不弃!”母亲的嘱咐再次回响。“霓儿!”李煜高喊,他在花田上拔腿飞奔向城墙。 可他却见到一个青衫高瘦的身影站在了霓儿身后。 “霓儿!”他担忧地继续大叫,愈发拼命地奔跑。 他看到霓儿满面害怕,颤栗着不动,泪水从她脸颊上滑落。他看到南宫鸣阴寒的双眼望着城墙下的他,一只手搭上霓儿的肩膀,可怖的面容上嘴角轻轻牵起,忽然将一把尖刀刺穿了霓儿的胸膛。 “不!”李煜绝望地呼叫,扑通跪倒在地。 霓儿的身前鲜血汩汩涌出,她痛苦地凝望着他,最后一滴泪水滑落,随后她坠下城墙。 “啊!”李煜惊叫着坐起身,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已浸透全身。 噩梦缠身,夜夜如是。 坐着平息良久,身上汗水变得冰凉,此刻黑袍的黥敛垂着手不急不慢走到他身前。 “吾皇,又做噩梦啦?”黥敛躬下身,压着声音问,他的笑容总让李煜心中生怯,“休息一下,一会就要召见封王了。” “我不想去。” “要去的,吾皇,你是皇帝,你不去可怎么办?”黥敛哄着他。 “父皇死了,母后死了,王叔也死了,他们也要我死,现在为什么还要我做皇帝?南宫鸣没有驰援,不就是自己想做皇帝吗?” “哎哟哟,”黥敛一缩身笑出了声,“害吾皇的是蛮子和长风氏那班贼人,南宫大人不是不救,是被长风拖住没法救,他还需要吾皇呢,吾皇脱险得救,他高兴还来不及。吾皇一切听黥敛的就好,我总是为你好的。”黥敛说着又将笑颜收拢了些,“还有吾皇,皇帝要自称‘朕’。” “吾皇万岁!”山呼声四起。 黥敛站在身旁,李煜着一袭玄金龙袍,头戴沉重的通天冠,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金甲戎装的南宫鸣。 迎上来的南宫鸣高瘦,面容硬朗冷峻,目中泛着冷光。他面无表情地躬身拱手道:“吾皇万岁。” 李煜心中厌恶他,两只拳头紧紧攥着,他一言不发,南宫鸣侧身让开。 李煜领着黥敛,在两列半跪在空旷地的长长的金甲侍卫间前行,随后坐上金光熠熠的龙座。黥敛在座前近处的一侧停下,垂手面向他站定。黥敛的身侧,挎刀的南宫青云领着一应侍卫仍半跪着。 南宫鸣腾腾地走上来,在座前转过身,背向李煜,高长身躯直直立着,将李煜挡在身后。 跪着的一应众人随后齐齐站了起来。 帝俊之地初春的凉风一如往年吹过皇宫的上空,吹得林立的玄金龙旗猎猎作响,吹得瘦弱的李煜瑟瑟发抖,而凉风之下曾经巍然矗立的上都皇宫已是一片广袤的瓦砾废墟。 他适才看到龙座后的远处,原来该是昭阳殿的位置上密集的工匠正兴起土木,宽广的殿基上已立起巨木和高架,一队队役夫喊起号子,牵拉着百余根笔直粗长的木材徐徐向前。他知道修建皇宫的栋梁只能用产自淳越和月休的金丝楠木,这一番景象背后又不知要生出多少苦难。 “黥敛,”他听到南宫鸣说,“你救吾皇于危难,护送吾皇归位,吾皇念你忠心,赐你为太傅,你当尽忠职守辅佐吾皇,不可僭越职权。” “臣谢皇恩,遵旨。”黥敛依旧面含笑意拱手躬身应道。 随后他又说:“传都广王。” 身着翔龙纹章金袍、头戴金光灿灿的远游冠的都广王,从前方大步流星而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被卸了兵器的魁梧的黑甲武士。都广王是高祖兄长一脉,李坤该是他的远房王伯父,如今李在诸地大约也只剩这一支了,可他在危难时也久久没有来援。 “吾皇——万岁!”李坤在呼“吾皇”之后声音发颤,尔后一句铿锵的“万岁”领着武士用力地叩拜下来,李煜都感到了他的悲怆。 “都广王请起吧。”南宫鸣淡漠地说。 李坤仍伏身跪着不起。 此时南宫鸣侧身看向李煜,李煜看到他冷峻的目光,心中不禁一颤。“王伯父请起。”他承受不了得发声,听到了自己发怯颤抖的声音,缩在龙座里满面胀红。 李坤这才直起身,却仍跪着道:“吾皇,臣救驾来迟了,请吾皇赐罪!”说完又伏身跪下了。 李煜沉默了一会,随后说:“王伯父,我已没有大碍,不怪你,请起吧。赐座。” 李坤这才站了起来,垂手而立。侍卫搬来案台、凭几和坐垫摆于龙座前左侧,李坤再次向他躬了躬身,坐了下来,武士站在他的侧后。 “都广王,吾皇危难之时,你在照胤关踌躇不前,如今大敌已去,你却领军拥到上都城下,不知是什么用意?”南宫鸣不客气地问。 李煜抬眼看去,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都广王听毕急忙站了起来,恭敬地向李煜躬身拱手,不急不缓地说:“吾皇,洛河一场大水让都广之地变成了泽国,我地生灵涂炭、多年呕心沥血的积累瞬间化为乌有。我都广之地不求于人,奋发自救,重修高坝沃野,却因此延误了神犀军剿贼救驾。如今内患稍除,我即领军日夜兼程狂奔而来,护主之心日月与天神可鉴。但我还是来晚了,我李氏遭奸臣逆贼荼毒,叫人痛如剐心。但我族本是天赋君权,即使国势家运中落,即使陷害都广从而拖累我族的罪魁祸首尚未查明,但同为真龙子嗣,我定舍命护驾,不叫那些居心叵测的奸贼再有可乘之机!”李坤一番慷慨之词,说到最后睨向南宫鸣。 “都广王,如今淳越军已退了敌,长风氏退避临海城,赤丹蛮族也不见了踪影,请问你还护什么驾?”他看不到南宫鸣的表情,但话语里的不屑和冷峻听得真切。 “逆贼虽退犹存,君侧尚有心存不轨者,我与吾皇一脉同族,如何能不殚精竭虑护主?” “噢?这么说,东方和北方的两股逆贼,自有都广之地去讨伐了?” “适才说了,我乃李一脉,都广之地是皇族同宗封地,神犀军自然是吾皇亲军一般,亲军当守在吾皇左右,为吾皇遮风挡雨。” “贼不去剿,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吾皇皇命已下,命我为九地护国统帅,全权统领剿贼复国大业,再命你都广军即刻向东开拔,攻打长风反贼,如若再怯战,便也即刻回你们那关中沃野偏安去罢,不必在这添乱。” “敢问南宫大人,这是谁的意思?” “都广王没听清楚?这是吾皇旨意。” “南宫可是欺我李氏无人?”座下的李坤陡然提高了嗓音诘问,“吾皇年纪尚小,又刚经历生死波折,怎会拒绝同族尤其是长伯的护卫?除非是迫不得已,言不由衷。本王敬你叫你一声南宫大人,可说到底你等不过是淳越王麾下的一介属臣,你家大王尚不敢造次,你又怎敢在此挟天子而号令诸王?” “放肆!你是要抗命?” 都广王离了案,再次跪下叩拜,大声疾呼,“吾皇!南宫鸣所言是否是吾皇本意?吾皇是九地之主,臣叩请吾皇亲自宣命,倘若吾皇本意不是如此,这上都城外十万神犀将士定誓死捍卫吾皇!”说毕伏身拜下。 李煜脑中乱成一团。他搞不懂所处这一切,长风氏是叛贼,蛮人是仇敌,南宫鸣是奸贼,黥敛是好人,那这个都广王呢?他急切地看向黥敛,可静默着的黥敛只是始终在嘴角含着笑意。他再去看别人,侍卫队首的南宫青云面露杀气,李坤带来的武士毫不示弱与之对视,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他害怕不安。 他再次撞上南宫鸣回转身投射过来的阴冷的目光,那目光牢牢地盯住他,仿佛一把利刃悬在他的眼前。他终于缓缓张口:“王伯父,朕意跟南宫统帅说的一样,还请你领命,就此退去吧。” 李坤直起身,沉着脸说:“即如此,臣领命就是,还请吾皇保重,臣告退!”李坤言毕再叩,随后站起身领着武士脚步匆匆地退去。 他见板着脸的 南宫青云手握挎刀,看着南宫鸣,背向他的南宫鸣缓了缓,只说:“传冰夷王。” 少顷,一位高大魁梧、着白色豹形纹章长袍、头束白色远游冠的中年男子跨步而来,他的身旁,却是一位束着飞天发髻,姿态娉婷,长袖飘然的白裙少女。 男子来到龙座前,撩起白袍,庄重地跪下叩拜道:“吾皇万岁!”他身旁的少女也跟着跪拜下来。 “冰夷王、郡主,请起吧。”南宫鸣道。 冰夷王北冥冽站起身,深色又满是胡须青印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眼中透出炯炯目光。立在他身旁的郡主与之粗旷硬朗的外形截然不同,虽然脸上尚有几分稚气,但纤瘦的身姿亭亭玉立,肤如鹅脂般白皙细腻,脸孔清丽精致。 “冰夷王,吾皇要问你,长风反贼攻袭上都城,围困龙骧军足有两年,这两年中吾皇征召讨贼的檄文再三发往冰夷之地,可为何非但不见一兵一卒,每每都有去无回,了无音讯?”南宫鸣又以皇帝的名义问。 北冥冽听了,又跪拜下来道:“吾皇恕罪!雪域向天朝皇帝立誓效忠,忠诚的雪域子民数百年来恪守不渝,此番也绝不是我雪域背信弃约,实在是遇到了千年未遇的凛冬,天山之外尽没于冰雪,子民们皆危在极寒,臣叩请吾皇明鉴!” “冰夷王,你且起来说吧。”南宫鸣道。 北冥冽站起来,拱手躬身,叹气道:“这一季凛冬,即使是雪域最年长的长老也见所未见,史书上也从没有记载,极寒和暴雪已延绵两年,至今没有停歇的迹象。一年以前,北芒城完全被冰雪覆没,臣不得不汇集城民和雪域各部子民向南逃难,暴雪中子民死伤无算,臣妻也在途中病亡。最后我们困在乌山山脉难以再前行一步,行将亡灭之际,幸得天神眷顾,在山顶间发现一处含有暖水湖泊的巨大溶洞,于是避进此处,躲过一场灭顶劫难。可不久山洞彻底被冰雪封死,我雪域人便从此与世隔绝。既然我们出不来,天朝的信使自然也难以将征召檄文传到我们手中,即使能传到,也实难派兵勤君。我们本以为避一时在洞中,待凛冬过去,便可以重返家园。可又逾半年,冰雪不止,储食将尽,洞中物资也近枯竭,我雪域人终难逃此劫。臣面临绝境,率百余亲从破冰而出,冒风雪继续向南跋涉,终翻过天山,也只折剩数十人,直奔向天朝上都向吾皇求救,却不知天朝已发生如此令人震撼的变故。如今臣知天朝维艰,但雪域子民却难再多撑一刻,叩求吾皇即刻派遣军队和补给,将我族尚能逃难之人接出天山,给老弱病残不能行之人充足物资,以解救我雪域子民!”北冥冽说着面露悲戚,再度跪下向皇帝伏身叩拜,身旁的郡主也跟着深深拜下。 李煜见这样的男子如此悲戚神色,一番话语又描述了难以想见的灾难,心中不禁不忍和惊撼。 身前的南宫鸣听毕,缓了语气说:“冰夷王,请起吧。前日收到你的奏报,吾皇知雪域子民是历经如此磨难,已无怪罪之意了,当下正忧虑如何解救身陷凶险的子民。吾皇是九地守护,与诸王立有庇佑誓约,虽然时局艰难,但也断不会罔顾子民生死,背弃皇约。只是,两年来皇族罹难,每每骇人的变故,皆是多地封王背信弃义,或犯上作乱,或袖手旁观,令吾皇极度寒心。这意思吾皇也已传给过冰夷王了,冰夷王作为一方封王,也该明白了吧?你可想好了,如何向吾皇献上忠心,好让吾皇心慰,尽力为雪域解难啊?” “启禀吾皇,雪域对天朝的衷心,自轩辕皇帝时起,至传位于李氏,近千年来恪守不渝,从无异心。臣愿以雪域子民下一千年的安乐为保,再发誓约,效忠皇族,誓死不渝。待过此凛冬,雪域的贡品必数倍于往年,延年不断。” 南宫鸣似乎不以为然,“昔日各地诸王的朝觐和贡品也从未断过,可如今又如何?冰夷王,口说笔述终究难依靠,吾皇怎么能再放心呢?” 北冥冽一时语塞,垂头沉默。“启禀吾皇,”他身旁的郡主却清朗地开口说,“臣女愿代表雪域子民,留在吾皇身边,为奴为婢,以报答吾皇恩泽,尽雪域衷心。” “凌儿!”北冥冽面露难色看向女儿。 “父王,雪域向天朝效忠是应该的,女儿为雪域尽心也是应该的,请父王成全女儿吧。” 男人粗旷的脸上满是无奈,面向李煜说:“吾皇,小女北冥凌天资卓越,尊上爱民,深受雪域诸部子民爱戴,实为雪域的瑰宝,也是我王位的承继者。今小女愿为吾皇御前侍婢,以代雪域万千子民尽一片虔诚之心,谢吾皇浩荡恩泽。” 南宫鸣的语气里带了笑意,说:“冰夷王、北冥郡主,念你等如此真心,吾皇定即刻派遣亲军并携丰厚补给前往雪域去救灾民。郡主金玉之身,吾皇定优待之,荣辱与共,你等放心。” “臣谢皇恩,遵旨。”座下的北冥冽垂头拱手应道,郡主北冥凌也随之屈膝行礼答谢。 又是用这样的伎俩。缩在龙座里的李煜这次看得明白。 三 金天煜:谁的傀儡 李煜全身浸泡在沐池里,心情黯然。他在帝俊已举目无亲,只有一个黥敛能帮他,而他唯一的作用只是每日缩在坚冷诺大的龙座里,当南宫鸣的傀儡。他明白过往的一切都回不去了,而王叔复兴王朝的夙愿对他实在太过高远,他连自己都朝夕难保。此刻他无比地想念远在淳越的霓儿和璆鸣,他后悔执意离开淳越了,一样逃不掉南宫鸣的手掌,可至少在那里他还可以跟霓儿她们相依为命,可以远离这个阴森讨厌的人。 李煜如此想着,双手却不禁在身上抓挠,低头去看水里,原本他的身上自上次伤愈,竟复原得没有一处痕迹,还紧实许多,这两日却越来越明显地生出很多红斑,抓挠没用,浸在水里也没用,只觉得一阵阵刺人的瘙痒。 他抓得痛痒难耐,越发焦灼,终于忍不住大叫:“来人!快来人!” 几个侍女上前来为他擦拭更衣,请他坐到榻上,拿来膏药为他涂抹身上的红斑。那膏药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异香,是黥敛给他,要他平日里多涂抹,先前除了刺鼻也没什么感觉,今日涂起来却格外得痛,他忍不住呲牙吸着凉气,抬手格开了侍女的手。 “让我来吧。”一个清灵的声音说道。其中一个侍女款款向前,接过膏药,在李煜身前蹲下。她抬手过来时,李煜还是下意识去挡,可对方只柔和地坚持了下,他便让开了。 侍女的手格外轻柔细润,一边涂抹一边轻轻吹气,虽然仍旧疼痛,可触到肌肤的手指上竟有几分清凉,就着同样清凉的气息,让李煜接受了。 他这才注意到面前侍女较旁人不同的精致清丽的面容,仔细看,原来这位穿着白色纱裙的侍女竟是那天冰夷之地的郡主北冥凌。 李煜迟疑了下后说:“你是冰夷的郡主,不该做这些事的。” “没什么不该的。我在雪国时,用油脂为冻伤的皮肤皲裂的雪民涂抹伤口,他们都说我涂得最受用。何况吾皇在我族危难时施恩,王父与我理应报答,既已允诺,此刻我便不是郡主只是婢女,必当尽心侍奉吾皇。”面前的少女语气自然坦率。 李煜听了,牵起嘴角一笑说:“其实对我不必,你当知道,现在执掌国事的可不是朕。” “我只知道,九地皇族是李氏,吾皇秉承天命,是当今的九地至尊,九地子民的守护者。” 李煜不禁又笑,“你难道不知,你我一样,其实只是质子?” 北冥凌抬起脸看了看他,仍旧淡然地说:“对我来说,这不并重要。我在这里尽我所能,也知道雪民们可以得救,就可以了。吾皇也一定有要为之努力的人事,只要想着他们,做为他们能做的,也就没有遗憾了吧。” 能为他们做什么呢?李煜听了,不禁沉默下来去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身前的北冥凌伸出双手搀起了他,“好了,我扶吾皇去休息吧。” 他随着她站起来,身旁芳香怡人,他侧目看她,身旁的少女年龄该是比他大些,纤长的身姿娉婷而立,高出他半个头。 然而翌日他从睡梦中被刺痛惊醒,不禁惊诧。 原本身上遍布的红斑中有些显出一道道仿如伤口的疤痕,那疤痕有的隐约可见,有的竟已如行将溃烂的疮,褶皱发脓。 李煜不知所措,只觉得更加疼痛,慌乱呼叫间,面颊圆润的黥敛走了进来。 他迎面走上前,照旧一副笑意向李煜躬身拱手说:“吾皇,今日礼部陪侍吾皇预演册封大典,黥敛前来恭请吾皇移驾帝台了。” “黥敛,朕的身上是怎么了,快叫人来看看啊!” 黥敛直起身看了看,笑道:“吾皇,没事的,这是吾皇旧伤复发,晚些时候,再泡泡药池就好了。黥敛可是一直提醒吾皇要定时泡药池的,可吾皇总是不愿意不是……”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每每泡在那个腥臭的绿浆池子里,实在叫朕毛骨悚然,恶心万分!而且每次用完以后,朕便昏沉困顿,像丢了魂一样……”李煜终于知道那池子的功效,可心里还是十分抗拒。 黥敛摇了摇头说:“前番吾皇伤势太重,黥敛寻遍九地医者术士,方得了此法。此法真有回天的功效,否则吾皇你想怎么能好得如此快,如此彻底。只是一旦用了此法,伤愈之后,仍须持续泡药,否则极易复发。除此之外,再没有良方了,吾皇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唉!朕原本真是不想再用那个东西了……如此……如此这就带朕去用药吧。”李煜犹豫着一脸懊恼地应道。 黥敛依旧恭敬地说:“吾皇,封典已迫在眉睫,还是请吾皇先跟黥敛去一趟帝台,回来以后我们再用药吧。” “这封典封的是谁?”李煜无动于衷,负气地问。他其实早就被告知,只是想要抗拒。 黥敛呵呵一笑,说:“吾皇是知道的,册封的是当今护国统帅、宰相南宫大人。” “即是统帅,又是宰相,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了,朕还有什么好册封的?难道是要把这皇位也给了他?好好,也罢,就给他吧,这样朕也就再没有麻烦了!”李煜提高了嗓音,躁郁地说。 “不不,”黥敛立刻压低了声音劝阻道,“吾皇可不敢乱说,小心隔墙有耳。此次册封,吾皇当是提前知晓的,册封南宫大人为吾皇之‘尚父’。” 李煜腾地站了起来,仍带稚气的面容上满是难抑的怒气,已然成长但此刻布满红斑与伤痕的躯干不禁颤抖,胸膛急促地起伏,口中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迸出话来:“‘尚父’?他一介辅臣,背信弃义害我族和羽夙王族,坐收渔翁之利,又拿朕做傀儡把持朝政,如今还要朕拜他为父,他疯了吗?你说好了辅佐父皇,辅佐我,可都这样了你还帮着他,你难道跟他成为一伙了吗?” “吾皇啊,”黥敛一副语重心长,劝慰说,“黥敛如何不是为吾皇着想呢。吾皇渐已长大了,血气方刚,臣理解吾皇的心情。只是,情势所迫难免要委曲求全,还请吾皇隐忍啊。” “从小先皇和母后就告诉朕,朕是真龙的子嗣,天命君权李氏的后裔。如今却叫朕认贼作父,朕虽然年纪尚小,可也懂得廉耻,要是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对得起先祖,对得起枉死的先皇和母后!”年少的李煜只顾愤怒地叫喊,声音却是颤抖的。 “吾皇,”黥敛依旧垂手低声说,只是语气变得阴沉了些,“先皇隐忍一生,心中无时不想着中兴王朝,吾皇当继承先皇的遗志,听黥敛的辅佐,懂得识时务,忍了这一时,而图今后啊。” “父亲隐忍一生,最后还不是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与其如此,何必忍让!朕绝不会开口拜他为父,''尚父''也不行,如果因此要朕死,就让朕死好了!”年少的李煜叫嚷着,满含泪水的眼里终于不争气地滑出了眼泪。他强烈地感受到长久压抑和恐惧下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这怒火在从前懵懂的他心中只像火苗,而如今或许是随着他年龄增长,也经历了许多同龄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他越来越清楚自己可悲的处境,这怒火更是烧得他难受不已。 黥敛却还是嘴角牵出笑意,不动声色地慢慢说:“吾皇跟先皇在某些地方真是越来越像,当初先皇就是不肯听黥敛的话……既然吾皇固执己见,黥敛便不再多说,只能请吾皇闭在殿内,仔细思量,究竟要不要听我的……”黥敛说毕,转身即走,“至于那药,就等吾皇想清楚了,再用吧。”走了几步,黥敛又略回头平淡地说了一句,又转头走了,留得李煜一人扑通瘫坐下来。 绝望却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 李煜被禁足在寝殿里两日,身上的疤痕已不可收拾地发作溃烂。起初他令宫人找来太医查看,但这些庸医们显然束手无策。当揭开自己身上被包缚起来的伤口,那景象令李煜不敢直视,他便连太医和身旁的宫人都不敢让他们看到了。 遍布身躯的伤口已溃烂,化出带血的脓水,原本边缘卷起的泛白的皮下透出的鲜红血肉,此刻一处处都渐成了黑色。李煜几乎闻到了自己身上腥臭的味道,他恐惧于失去那一池怪药的维持后自己竟是这样一个鬼怪,乃至就是一具烂肉。 疼痛越来越剧烈地侵蚀着他,起初他咬牙忍着,但伤势很快蔓延,现在他只翻一翻身就立即疼得心脏骤缩,嘶牙猛吸冷气,呜哇叫喊出来。 “吾皇,”身旁立着的北冥凌担忧而焦急地望着他,无措地说,“就按黥敛大人说的吧……” 面色苍白如纸的李煜倒在榻上,麻布包缚着身上一处处伤口,他如一头全身被毒虫噬咬的小兽,痛得满头豆大的汗珠,却不能动弹,几近竭力。他曾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经历过地狱般的折磨,没想到这么快他又再次堕入。他原本清秀的脸上也已爬上疤痕,他没有理会,只是绝望地望着虚空处,嗫喏着自言自语:“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持续的蚀骨的疼痛下,意识渐渐麻木,模糊的视线里,李煜见到来到榻前的一道白袍身影,他竭力睁大眼睛,玄殊沉定的面容慢慢清晰起来。 “圣使……你没有死?” “吾皇,玄殊受天神顾佑,没有那么容易死。”玄殊说着俯下身察看他的伤口,随之身形一顿,面色诧异。 “啊!……”随着揭开麻布,李煜不禁再次痛苦地叫出声。 表情凝重的玄殊深叹口气,摇着头。 “圣使……救我……” “您是圣使,您能看得出来,这是……巫术吗?”一直侍立的北冥凌沉下声问。 玄殊似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说:“吾皇,按黥敛说的做吧。” “你不是神教的圣使,双修者,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李煜懊恼地问。 眼前的玄殊不说话,只看着李煜摇了摇头。 “你说过要护佑朕……可每每不能救朕,”李煜绝望地说,“南宫要朕拜他为‘父’,我怎么……”他说着,深重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伴着全身的疼痛,逼得他泪水汩汩流出。 “吾皇,眼下你须屈就一时,你当知道,天命难违。”玄殊的嘴角似微抽了抽,面无表情地立着,语调没有起伏。 又是要他屈就,他懊恼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抗拒,然而新的一波刺骨疼痛侵袭而来,他不禁昂起头,双眼圆瞪,弱小的心中那道壁垒终于崩溃,哑声吼叫:“叫黥敛,叫黥敛来!” 意识里唯剩下身上各处的剧痛,李煜由人搀扶着走进昏暗的屋内。一股熟悉的如腐朽的战场般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眼前盛满浓稠的墨绿色泥浆的池中,正咕嘟冒着气泡。 赤裸的李煜浑身伤痕累累,带血的脓水从伤痕处流淌而下,一如那日在战场上苟且活下却已濒死的模样。 但此刻李煜已完全顾不了其它了,他的心里竟对那一池泥浆产生了渴望,他迫切地脱离搀着他的人,一个人拖着脚步蹒跚地走进池中,颤抖着躺卧下来。 “啊!”嚎叫声从凄厉到嘶哑,疼痛刺骨锥心而来,张大嘴窒息了片刻后,面部扭曲的李煜喉头咕噜一声,渐渐缓和了下来。 虽然疼痛还在继续,但浸裹满身的粘稠泥浆显然正缓解痛苦,他甚至能感觉到先前溃烂的伤口正一丝丝地复原,痛感之余觉出了痒。快要闭起来的眼忽又睁开,他又感到了身边有滑腻莫名的东西游荡,但他已管不了那么多,昏沉的睡意涌来,他再次闭起眼睛,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四 金天煜:抗命 醒来时,李煜已躺卧在宽广的寝殿里。 他缓慢地坐起身,模糊的视线里金漆殿门处挽起的纱帘随风轻摆,他隐约感到有风像无形的手拂到身上,却毫无本应有的清凉之感,混沌的意识让他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但他知道这是每次泡完药池后的反应。 他觉得口干晕眩,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又敞开衣襟看身上,用手触摸胸膛和肚腹,恍惚间可怖的伤口已然消失,他的皮肉重又结实紧致。晕眩感加剧,他闭上眼晃了晃头,再睁大双目看,敞开的殿门忽然被关上,视线里一高一低、着白袍与白色纱裙的两个身影匆匆向他走来。 “吾皇,”男子唤他的声音在耳边层层回荡,“吾皇……” 他听不清,又晃了晃头,伸出手想去扶眼前的身影,身体险些倾倒。 那人伸手搀住了他,俯身张嘴唤他:“吾皇,玄殊……时间不多……”声音断断续续。 那人扶住他的肩膀,在他对面盘坐下来,可李煜的昏沉感如磐石般凝重,他将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浑身无力地瘫软下来。 有人在他身后用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用力怀抱住他,让他保持住坐姿。那被他依靠着的身体十分柔软却有力地撑着他,揽在他小腹上的手竟让他感到了一丝清凉,他的鼻腔里还传入了身后隐隐的清淡芳香。 但即使如此也无济于事,李煜终究放弃了对昏沉感的抵抗,任由身体瘫软下去,双眼沉重地合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如帝台上云龙炉鼎中燃烧檀木般的香味忽然涌进他的鼻腔,直冲进肺腑,陡然提了提他的神,令他重又睁开迷滞的双眼。 他看见玄殊举着一个正燃着香的形态异样难辨的青乌器皿探到他的鼻下,刺鼻的气味正是从这器皿的孔洞中袅绕而出。 “吾皇,快请跟我一同盘坐,随我吟念。”玄殊的声音稍清。 “朕好累……让朕睡吧……”李煜说,但他不确定他是从嘴中说出了这话,还是只是在心里说了。他困顿得不行,即使浓烈的檀木香也起不了更多作用,他只想彻底沉入到黑暗中,什么也不用管。 青乌熏炉一晃而过,玄殊口中轻轻吟念,他听不清楚是什么,随后他隐约看到玄殊抬起手掌伸向他,手指按住他身上的某处,一种强烈的灼烫感随之而来。 李煜不禁喊叫出来,困顿感立即消去了一半,但玄殊的手并未停下,接连按他身上不同的几处,他的手指每到一处,那一处便像用燃着的熏香用力地点按,灼烫得他哀叫出来,张大的嘴却立刻被一只清凉芬香的手掌捂上。 “吾皇,想要灼痛好些就不要喊叫,请随我盘坐吟念!”玄殊命令他。 恼怒从李煜心中腾腾升起,他张口狠狠咬住捂住他嘴的手掌,用力地咬紧,直到口中有暖腥的味道,随后松口,那手也抽了回去,他大声地喊道:“什么都要听你们的吗?朕都要称他人为父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朕?朕这个傀儡究竟要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说着挣扎着身躯,可他此时使不上劲,而从身后环抱住他的手臂也加大了力气,继续将他紧紧箍住。 “吾皇,想要不做傀儡,请务必按照我说的做!抱歉了!”玄殊说完,不顾他的挣扎,拉起他的一条手臂,手指自上而下划过,很快,李煜觉得两条手臂都灼伤般得痛。 “吾皇,还不照做吗?”玄殊语气严厉地喝道。 李煜害怕了,妥协了,他万分无奈地勉力支撑起来,看清玄殊的样子,盘坐着将双手搁在腿上,双掌叠起、拇指环抵在身前。 “天地混沌,神帝创世,日月山河,风雨星辰……” “天地混沌,神帝创世,日月山河,风雨星辰……”李煜闭上眼睛跟着念。 “吾皇,请摒除杂想,全心贯注于此刻你身上运转的气息。”玄殊引导着他。 “……瞻昂昊天,倬彼云汉,昊天上帝,则不我遗。瞻昂昊天,有嚖其星,昊天上帝,汝之子民,昭假无赢。大命近止,无弃尔成!瞻昂昊天,曷惠其宁!……” 李煜跟着吟念,感知集中到自己身上,果然适才被点按的各处在灼痛之余,间隙中似有一股微妙的气流缓慢运转着。 只是那气流运转得十分滞缓,仿佛被什么堵塞住了,一寸一寸前进一点,又堵滞一会。李煜觉得气闷,注意力集中在气流上,气流越是堵滞,他越是感到急切难耐,苍白的面色憋出绯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流淌下来。 随后他感到晕眩得厉害,腹中先是胀气,随后一股恶心伴着绞痛翻涌起来。 他即刻停下,睁开眼睛。 “吾皇,不要停!” “好难受啊……”李煜表情痛苦,呼吸急促。 “继续!”玄殊喝道,又伸出手,按在李煜的腹上。 李煜大叫一声,腹上灼痛,腹中的绞痛倒好像缓了缓,再次闭上眼睛,急念起来。 “天地混沌,神帝创世,日月山河,风雨星辰……” 天旋地转,李煜到了极限,颤抖着扭头大呕,墨绿色的腥臭液体从嘴中喷出,随后身体歪倒在了一直抱着他的人怀里。 过了会,他虚弱地撑开眼睛,竟觉得身体松了一些,神智也比先前清醒起来。他看到北冥凌冰清秀妍的脸庞,她的一双眼眸如同不曾沾染一分杂质的雪地般干净通透,而那粗看下黑色晶莹的眸子里分明透出了掩藏下幽幽的红光。 他侧头看到已站起身的玄殊。“吾皇”,玄殊又回复到一向平静的语气说,“巫毒深入你的经络骨髓,与你的体魄相辅相成,亏损任何一方,另一方也会随之衰竭,因此一旦发作,玄殊也毫无办法,所以你只得延续以毒养身。目前只得请你平日里多静坐禅定,用我教你的方法调理经络,养息、凝神、修气,以期慢慢排除巫毒,净化血脉。我将以国师开释的名义,每日来助你修习,但愿能助你脱难。” 李煜不知昏睡了多久才醒来。他环顾围着他侍奉他穿上玄金衮冕的侍女们,怀疑是经历了又一场噩梦。 “吾皇稍候,龙辇就快到了。”侍女最后整理了冕服上的龙纹金玉佩绶,随后都退了下去。 李煜极轻地嗯了一声,怔怔立在原地。 门外进来一个聘婷轻盈的身影,他看到了,眼神里才有了些光亮。 “吾皇。”北冥凌在他的身前行了王朝女子通用的万福礼。这礼源于帝俊、淳越等中土之地,边缘外族除了来到这里未必常用,但李煜这次看得仔细些,少女轻灵飘逸的身形,竟一时让他想到了皇宫中最美丽的女子——他的母亲羽夙璟瑶行礼时温婉优雅的身姿,两者显然不同,但都让他觉得好看。 “你……”李煜想说什么,但怔在原地没说出来。 北冥凌已立起身,身材比小她两岁的李煜还要高出半个头,她伸出手拉起李煜的手,往他的手掌里放了什么后,又合上了他的手掌。 李煜忽然一颤,手心中一股清冽的触感迅速透出,穿过他的手臂,直入他的心胸和头脑,令他整个人在一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看到女孩白皙修长的手掌上,虎口的位置有一个突兀的褐红色结了痂的咬印,他本是想向她道歉。 李煜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枚鹅卵大小的极匀润晶莹的圆形玉石,乳白色毫无杂质又无比光滑的玉石表面,分明散发着一圈淡淡蓝色的光芒。 “这是?”李煜低头看着掌中的玉石吃惊地问。 “吾皇,这是我们雪域的冰灵玉。” “好清凉啊。” “嗯,这种玉石是从结了万年冰层,屹立了千万年的巍峨冰山的中心开采出来的,又经过最精良的工匠将玉石无数次地打磨成型、最高深的长老日日夜夜向雪神祷诵加持,才有了这样一颗。传说它是一座冰山的灵魂。它可以让人保持清醒,而在极寒中,又能给予人和暖。我就是靠着它,才从暴风雪中翻越过天山的。我把它送给你,我想它对你有用。” “这样珍贵,朕怎么能收。”李煜说着将玉石伸回女孩身前。 北冥凌平淡而坚定地伸手再次合上他的手掌,有些凉意的细腻的肌肤触感伴着手心中的清冽再次传来。 “你……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我觉得,吾皇很可怜。你年纪还小,却要独自面对这么多凶狠奸诈的虎狼。可是你又很勇敢,象我们雪民,敢于抵抗深重的苦难。” 李煜苦苦地牵嘴笑了笑,说:“我哪里对抗得了……你看出来他们都是各有图谋的虎狼了?” 北冥凌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吾皇可以相信圣使,天神的使者品行高尚,他是真的为你好的。” “他是救过我,黥敛也是,可是你又怎么能知道呢?” “吾皇,中土之地称我们雪域人是冰夷族,而我来自雪域的北冥氏族,我们北冥氏族是北原雪豹的化身,坚定敏锐和勇猛顽强使我们数百年来引领着雪域的子民抵御极寒困苦,免于各部落分崩离析的纷争。不过我们雪域除了北冥氏,还有许多其他的部落氏族。我的母亲,就来自甄炎部。甄炎部信奉雪原上的火狐是自己的祖先。赤红的火狐游荡在白色的雪原上,它有九尾,有透出红光的双眸,它们能看到鬼魂,看透人心。” “所以你能看得透他们吗?” 北冥凌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我看不透。但从小我总能在人们身上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南宫大人的身上覆着怨恨,这怨恨深重地将他包裹起来,几乎像要吞噬了他,他暴戾得像红了眼的异兽。黥敛大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看到的只有深不可测的黑色阴霾,每次看到,我都身上发冷,觉得害怕。只有圣使,他的身上有清的光,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那里见过,是天神给予了他宝贵的力量。”北冥凌的目光干净,清澈。 朝阳之下,李煜身上的玄金衮冕熠熠生辉,他迈出脚步走上帝台的高阶。华丽深沉的“始平之章”如钧天广乐在他身后响起。他郑重地跪拜四方,进俎望燎,那分别代表向天神和日月山河风雨之神祝祷。 他动作熟练,因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别人的反复预演下做这等事,他甚至觉得,他作为皇帝,就是用来做这等事的。他甚至看着身前硕大的冒着缕缕香烟的云龙铜鼎,那鼎身上竟也是一张嘲讽的表情。 做完这些,他反身面向高台下。十三岁的他,身材已明显地拔高,他俊秀的脸庞上虽稚气未脱,但棱线初显,竟也有了些剑眉星目的威仪。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惨烈纷争,此时的他应已是一个坚强独立的少年,每时每刻积聚着蜕变的力量。可如今他虽是少年皇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弱傀儡。 他凝视着阶下,一列列井然站着的文武诸臣皆默不作声,都看着他,毫无表情地漠然地看着他。他看到头戴通天冠,一袭玄青华服的南宫鸣以犀利冷峻的双眼牢牢盯着他,嘴角却始终象牵着阴冷笑意,随后那南宫鸣转过头审视黥敛,黑袍的黥敛竟笑着向他回递了一个眼神,像是许他说,一切棋子都已摆布妥当。 南宫鸣跨步上来了,他玄青华服的胸前,展翅的青鸾随着他有力的步伐如翩翩而起,那青鸾的眼里也是满满的不屑和威慑。 也许是一整天的祭拜让李煜疲累了,也许是眼前的人让他心中惧怕,也许是这一切让他屈辱绝望,他感到难以抵抗得气闷昏沉,呼吸急促,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他双脚酸软发颤,几乎要跌落高台。 他从宽袖中取了东西握在手中,手心里清冽的触感立时穿过身体直到头脑,他轻微地一颤,眼中的南宫鸣再次清晰起来。他握紧了拳头。疲惫,惧怕,屈辱和绝望,这些重重压在少年的心头,再次生出了憎恨,他憎恨这压迫他的一切,憎恨自己的羸弱,于是少年的心燃烧起来,转念间,羸弱烧成了倔强。 南宫鸣站定在李煜面前。长身而立的南宫鸣比李煜高出太多,他俯视着李煜,不动声色。 “吾皇万岁!”高台下的众臣跪下山呼。 “吾皇万岁。”南宫鸣拂袍向他跪下,声音依然平定得不由分说。 李煜不为所动。他本应该扶他起来,尔后在天神和诸神的面前,向他躬身施礼,从此他不必叩拜皇帝,他成为皇帝的尚父。但此刻李煜低头注视着对方,一动未动。 南宫鸣自己站了起来,冷峻的眼神逼视着他,嘴角的笑意似夸大了些。 李煜侧头,高台下依旧跪着的众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们,有些不安地骚动起来,黥敛一动不动俯身叩头跪着。 他回头,直迎着南宫鸣的眼睛,他微微颤抖,眼里燃着火。他抬手,缓缓解下头上旒冕。南宫鸣的眼里有些不解。 李煜将手中的旒冕递向南宫鸣,旋即手上就被一股强力止住,南宫鸣无声地紧紧捏住他的手腕,捏得他生疼,他见到他的眼里寒光毕露,犹如两把利得放光的刀刃。 李煜牵起了嘴角,笑得宛如南宫鸣,他沙哑的声音高高响起:“南宫!头可断,这个你可抢去!但休想辱没我族!” 一切寂静无声,只有风将他的声音吹开去。他见南宫鸣眼里如刃的寒光乍现。 五 金天煜:龙冢 一身戎甲的南宫青云只身腾腾地闯进他的寝殿,宽阔的面颊满是无情的怒气。 宫人侍女被这凶悍的武将斥赶而走,只有白裙的北冥凌挡在李煜的身前。 高大的南宫青云视线越过这个拦在他身前的娇弱的女孩,不屑地逼视着他,随后伸出粗旷的手掌不容抗拒地拨开北冥凌,北冥凌刚抬手抵抗,就被轻易地拨倒在地。 这个倔强的女孩并不放弃,跪在地上抱住逼向李煜的南宫青云的腿,南宫青云抓起她的一只手臂,猛地将她拎了起来,拖开几步扔到一旁,随后迅猛地抬手一扇。 “啪!”一记响亮的声音打破一直沉默的对抗。北冥凌昂着的俏丽的面颊一片通红,嘴角溢出了血,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坚定,一言不发。 “住手,混账!”一袭玄色龙袍的李煜像一头发怒的小兽冲上前踢打,却即刻被南宫青云抓住手臂反到身后缚住。 他咬牙抗拒,感觉手臂几乎要被折断,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啊!”他即痛疼又愤怒地吼叫。 “吾皇,老实跟我走吧,这样少吃点苦。”南宫青云在身后冷冷地说。 李煜侧头去看北冥凌,对着她透着泪光的双眸,圆瞪双目摇了摇头。 这是对他的惩罚,既然躲不过,还有什么更痛苦的都让他一个人来承受好了,不该连累他人。 他被反手押出寝殿,推上候着的轿辇,半跪的侍卫随即起身,抬起轿辇向尚狼藉的深宫内疾步而行,南宫青云不动声色腾腾押在一旁。 越向深宫里去,曾经熟悉的宫廷已处处皆是残垣断壁,焦土瓦砾。偶尔经过几个宫人侍卫,见他的龙辇,纷纷跪地伏身。 尽管决心承受,李煜还是害怕,他想要呼救,可知道怎样都是枉然,兀自瑟瑟抖着。 轿辇行至北宫一处他从未涉足的偏僻地方停下,侍卫半跪而下,南宫青云的手便已牢牢擒住李煜一侧肩膀,将他拉了下来。 李煜感受着肩膀上强大的压力,被推着走进两面黑色新漆的大门内,走下深邃台阶,光线隐到身后,眼前漆黑一团,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味扑面而来。 他在台阶上几番趔趄跌倒,又被拎起,身后的南宫青云步履坚沉,一路一言不发。 下了台阶,他们已完全湮没在黑暗里,又被推行了长长一段,南宫青云停了下来,冷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黑暗的空间里回荡,“吾皇,统帅让你呆在这里,好好想想怎么当这个皇帝,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出去。” 话音一落,李煜被强力推倒在地上,着地的膝盖和手掌一阵疼痛,他翻转身,什么也看不见。有东西被丢到他身上,落到地上。 “一点烛火,觉得太黑就点亮来看看。”南宫青云说完,应该是转身离去了,身上甲胄碰撞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 李煜忍受着刺鼻焦臭,颤栗着跪在地上摸索。眼前只有漆黑,耳边隐约传来丝丝异样的响动,他警惕地停下来,侧耳去听,一时难以辨别那是什么,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冷汗直冒。他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愈加慌张地摸索起来,手指碰到却又推了出去,追着爬上前再摸,终于拾起了火镰火石和一截火烛。 “啪,啪……”黑暗中他试了许久,火星一次次闪过,微弱的火苗终于亮了起来,火光拢住他所在的方寸之地,也隐约地照亮了周旁。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举起手中的火烛,烛光所及的范围又延展了些,他定睛观望。 脚下都是黑色狼籍的灰烬,大概是些残木和铁器,可灰烬中,竟分明躺了许多同样被烧成焦炭的人尸,不远处的尸体上,还爬着几只硕大的老鼠,发出吱吱的细声,被啃噬的焦尸全身翻出腐烂的肉。这是被烧尽的北宫地牢! “啊!”头脑瞬间炸裂一般,李煜失声惊叫,手中的烛火掉到地上即刻熄灭,他急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惊恐地蹬着双脚往后退,可手掌很快又碰到焦软的东西,他反身躲避,歇斯底里地吼叫。 他连滚带爬向来时的方向逃,其间一次次被坚硬的物体或焦软的尸体绊倒,可黑暗中他哪里还分得清来时的方向,只觉得四周就是那些东西,绝望中他强撑着站起来奔逃,却“啊!”得一声狠狠绊了一跤,面朝下摔到地上,“嗡”得昏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刺痛惊醒。那股腐烂焦臭的味道随即再次扑入鼻腔,他感到手上和身上一阵阵刺痛,有东西正爬在他的身上啃咬。“啊!滚开,滚开!”他猛地起身扑打,老鼠四散而逃。 他惶恐地后退,终于靠到一面墙壁,蜷缩地坐下来。他忽然不自禁地狂呕起来,呕得只能吐出苦水,呕得腹中疼痛,身体紧紧抽搐。他的脸上落满泪水和汗水,抬手去擦,手上剧痛难忍,黏稠湿漉的腥血抹得满手满脸。老鼠已将他的手指悉数咬破。 新鲜的血液一定对它们充满吸引,黑暗中李煜看到了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它们再次吱吱聚拢过来,慢慢地逼近他。“走开,给我走开!”他极度恐惧地踢打驱赶它们。 竟是要被这些畜生咬死吞食在这里,李煜这样想着。他失控的心绪此刻稍稍平息下来,他挣扎起身,往刚刚奔逃的地方摸索过去,老鼠们紧紧跟在他身旁。 用了许久时间,他终于摸到了先前掉落的火烛,火苗燃起,老鼠四窜,他再次因眼前的惨象猛吸凉气。 地牢里躺了众多焦尸,仔细辨别,其中绝大部分竟是没了头颅的,头颅散落在尸体周旁。若不是已在战争的修罗场里翻滚过,在万般恶心的泥池里经历过无比的痛苦,遇过腐朽可怖的鬼魅,眼前这番景象足以让他崩溃。这些人是先被杀死扔在这里,总是比活活烧死的好,李煜反而这样想了。 一片死寂昏暗中,李煜忽然又听到什么声响,恐惧再次漫延上来,不是那些老鼠的,更像是人的声音。 这声音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像是哀哭,又象咒怨,李煜一听到就不禁全身发紧,毛骨悚然。 许是惊吓过了头,他的心虽然仍砰砰跳得猛烈,但感官竟已有些麻木,不再不能自己,他辨别着声响来源,抬脚颤巍巍地循声去找。不管怎样死,他都要死得明白,他闪过这样的念头。 避开地上的灰烬和焦尸,他往地牢深处探去,那声音在死寂中越来越清晰。他来到一处铁栅烧垮的牢房前,明白无误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 他壮起胆走上前,缓缓举起手中摇曳的火烛,身前的地面上,烧塌出个一人多宽的口子,一阵凄惨的呜咽声似乎带着凉风从里面传上来。 他挪到豁口边缘,向下望,微弱的烛光照不到底,只隐约看到乱石的下面,似乎有不平整的台阶。 像是来自很远的低声咒骂再次从里面传来。 这下面难道就是地狱,李煜这样想着,踌躇着,不敢抬脚。 死寂中他的脚下猛然“咔”得一声巨响,他感到脚下一空,还来不及反应,便随着再次塌陷的地面掉进了坑洞。下坠时火烛即刻熄灭,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攀,手里的火烛也掉落了,却什么也抓不到,从乱石中滚下,又在坚硬的台阶上滚落,最后头重重碰撞到地上,几乎要昏死过去。 浑身散架一般疼痛,头脑也疼得昏沉,他在一片漆黑中似醒非醒,趴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那个诡异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更加清晰了,可仍听不清说的什么,就像是一个人胡乱的呓语。 李煜想动想躲,可手脚仿佛断了般由不得他,他只得趴在原地许久,任那声音一阵阵刺激他的神经,时间久了,反倒没有那样惊悚了。 直到身上的疼痛缓解了些,才觉得手脚又是自己的了,李煜挣扎着起身,所幸好像没有断骨。身后全是乱石,他攀到一侧的岩壁,踉跄地向前摸索。行了一小段,他踢到什么,伸手去摸,想到似乎是石灯,随即拿出火石,试了几次,石灯中竟亮起了火光。 他的脚下,再迈一步,是一段更为陡峻绵长的破旧石阶。他吸了口凉气,环顾四周,这是一条很高、两壁光滑的密道。 从下面传来的哭声骂声停一阵,又响一阵,李煜深吸了口气,向下而行。 下了台阶,面前仍是没有尽头的通道,他沿途点燃石灯,密道内灯火明亮,那声音越来越清楚响亮,确实是一个人大声的哭泣咒骂。 不知走了多久,他感到那哭声就在前方,一脚跨出密道,竟来到一处黑暗的空旷地,声音嘎然而止。 借着身后的灯光,他小心翼翼点燃了两处石灯,他举目四顾,这是一间跟宫殿差不多高大宽阔的圆顶密室。 密室四周一片空旷,只有面前地上堆了许多比成年人还高的白色骨架,李煜害怕得想退出去,但还是强迫自己绕着四壁,点燃了所有石灯。 密室灯火通明,他看明白了眼前的东西,他曾见过它的一小部分,如今却是全部。它是一条完整盘踞的龙骨。 他先前见的是黑灰色,被风化成了石头,这是白色,骨骼庞大完好,他看清硕大的龙首的部分,獠牙尖锐如刃,虽只是骨头,却是那样森冷威严,让人不寒而栗,不敢直视。 他又注意到密室四壁上斑驳的印记,那是年久脱落的壁画,他仔细辨别,还是大约能看出许多不同的场景。其中描绘最多的是真龙遨游天际,还有战争中数条不同颜色的龙领着凤凰、虎豹等诸多瑞兽和无数将士正与可怕的鬼怪异兽搏杀,龙翔于天而皇帝安坐龙椅上受万千子民膜拜……他注意到这些壁画在密室圆顶的中心戛然而止,一片空白处铭刻着几排字,他仰脖努力辨认,大约是:“昱开国元年,最末之青龙绝于此,吾轩辕族运数势落,哀哉”。 原来青龙早在千年前已绝,那之前在龙山见到的龙是几时死去的,会不会是金龙呢,李煜思量着,忽然警觉地侧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旁竟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逼视着他! 李煜不禁大叫一声,连连后退,他看清那人和他一样穿着龙袍,前朝的金色青龙袍,龙袍已陈旧不堪,而人……不,不是人,通天冠下的头颅干枯腐朽,深陷的双目的位置透着冰冷寒光,又是一具鬼魅! 李煜惊得头脑一炸,呼叫着逃跑,可身上尚疼痛得很,没跑几步便摔在地上,那鬼魅竟躬背垮肩迅速地走向他,它张大几乎只剩两排牙齿的嘴,发出一声惊响的怒吼冲了过来,持续的听不清楚的怒斥声不绝于耳,它空洞的嘴里闪出深邃的寒光,仿佛要把李煜吞灭一般。 李煜站不起来,蹬着腿拼命后退,直抵到龙骨上。鬼魅却已到眼前,它探下头颅长大了嘴啸吼着扑咬而下! 李煜惨叫一声偏头躲避,可它却没有咬下来,他瑟瑟发抖地侧目,见到那张皮肉干枯的脸颊贴到自己脸上,阴寒的目光直逼着他。鬼魅停了下来,竟仿佛仔细审视着他,它甚至抽动凹陷的鼻孔嗅着他。 忽然鬼魅发出凄惨的哭声,哭声震得李煜几乎昏聩,鬼魅却已伸手紧紧捏住他的脖子,他感到一阵窒息,身体腾空,整个人已被拎了起来抵在龙首上。 鬼魅哭着吼着,细长干枯的手指强有力地抠进李煜的脖颈,李煜涨红了脸,双手抓住它的手拼命挣扎却于事无补。渐渐迷离的双眼瞥见龙骨的对面,鬼魅的身后刻的字,“李篡吾位,害吾族,吾昱离宗逃死于此”。 李煜撑起最后的求生欲,抓起身上的火镰,用力砸向身后,火光一次次四渐,零星的火光溅射到鬼魅身上,引燃了它的身体,可它仍旧屹立着高举着李煜,李煜扔掉火镰,伸手拼尽全力扳下一截松动的龙齿,挥手刺进鬼魅的头颅。 鬼魅吃痛吼啸一声松手,李煜跌落到地上,屏气冲上前将手中龙齿扎进它的胸膛,随后向后翻滚出去,熄灭身上引到的火,蜷在地上剧烈地喘息。 视线里燃烧的鬼魅发出绝望的惊啸,本透着寒光的眼中口中也喷出火星,随之迅速地化成无数火星,又立刻飘落熄灭,最终消失殆尽。 六 南宫鸣:往生 “南宫大人,吾皇还小,”肥头大耳的黑衣黥敛谄笑着,脸颊上的青字因笑而丑陋地扭曲,压着嗓音谦恭地劝他道,“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大人多包涵指正,黥敛也定当衷心辅助大人的管教,勿须动怒不是。”他的身旁,一同来求情的,是表情沉定的消瘦的白袍玄殊。 南宫鸣不为所动地看着黥敛。他早前以为李煜在长风氏和赤丹族调虎离山的合谋下也死了,或者落到了对方手里,正懊恼手上没了皇族,这圆滑的黥敛却将小皇帝送了回来,还向他承允会管教这小孩怎么样好好做这个皇帝,倒合他心意。可这李的小残余却愈发不受管教,还胆敢抗拒他。“黥敛,你是太傅,既然你也管教不了,那只有我亲自管管了。”他不屑地应道。 “南宫大人,”边上的玄殊开口说话,南宫鸣转过视线看他,“神教与皇族相互扶持千余年,前次我为救护吾皇跌下悬崖,幸而无恙,继来上都,不知南宫大人可否让玄殊为你分忧,同佐吾皇?” 南宫鸣牵起嘴角笑了笑,拱手道:“圣使是天穆神职,自是国师上选。但圣使境界高深,吾皇尚小冥顽,怕是绝不能领会,自当由我等先立一番规矩,再交由圣使教诲。如今吾朝危局,还要请圣使上告天神,下达神意,引领我等同心协力,为吾皇解忧,为子民赐福。”九地争斗,神教总要凑热闹,可任你是神教,哪一条能做得了? 玄殊垂手站着,一脸淡然笑意,应他:“日月长风,轮回起伏,天神无所不在,诲吾不弃,祐吾不离。我当听聆神谕,为吾皇守护九地,成就帝业尽心竭虑。” “眼下圣使可有教诲,我当竭诚聆受。” “南宫大人,吾皇是天神选中,我等但需真心诚意辅佐于他,虽险象环生,也履险如夷,虽纲常崩坏,终也会威仪有序。” “如此,我谨记了。”轩辕也好,李也罢,犯上夺位就算天神选中?南宫鸣这样想着,但他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驳斥他,相反要以上宾敬他,因为他还有求于玄殊。 “鸣尚有困惑处,还要烦请圣使空暇时移步开释。”南宫鸣再次躬身拱手。 “也好,玄殊也正有些事想要南宫大人知道,南宫大人知道了,或许也会改变眼下心意。” 南宫鸣遣金玉马车将玄殊拉来。 一袭青衫的他站定在一片残垣断壁间已久,白袍的玄殊平静地走到他身旁立着。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荒草上停在一旁的马车前的白色骏马轻点着马蹄。 南宫鸣从梦中醒来一般,转身看向玄殊,向来犀利冰冷的眼中此刻了无光芒。 他问:“敢问圣使是九地修行高深莫及的双修者吧?” 玄殊轻扬嘴角说:“玄殊修行浅薄,但确有双修。” “今日请圣使来,鸣不求将来之事,但求结一位往生的故人。” 玄殊浅笑点头,说:“玄殊或也知道南宫大人想要结的是哪一位故人。” 南宫鸣听了,竟有些生怯地问:“可我知道,往生师要结人身前,最当在此人亡故不久,在其身旁焚香静坐,方可渡己心神,结出其人身前的景象声息,观识聆听。最少也须有此人发骨,或是近身之物,尚能集多人一试,是否?” “是的。” “可我,只有这一物,”南宫鸣语气悲切,手中向玄殊递出一张陈旧的纸笺,“还有,就是这个她曾经朝夕所处的地方。”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君隔日月,道之天远,乃比死生。予美在此,谁与独处?吾心已亡。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那曾被泪水濡湿的旧纸笺上这样写着。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可她没有回来,他便来此寻她,这是她的寝宫,她曾生活在此处,南宫鸣甚至感受到了她尚存在此的气息。 玄殊接过纸笺,打开一览,随后看着南宫鸣,只淡然地说:“南宫大人,玄殊可以一试,也想要一试。虽然少有已故人的物件,但若求结之人心愿挚烈,玄殊或可能结成。只是,兹事体大,玄殊让南宫大人知道这些事,或许就将改变你的心意乃至命数,南宫大人可想清楚了?” 南宫鸣坚定地点了点头。 残垣断壁间,案台上的香炉中,熏香袅袅升起。玄殊请南宫鸣与他在案前对坐下来,随后手持纸笺,闭上眼睛,口中轻轻吟念。 南宫鸣起初只觉得案上熏香渐渐沁入心肺,听到耳边轻语,有风拂过树上枝叶,随后心神宁静放空,恍惚间眼前景致一换,却不记得是过了几刻。 富丽堂皇的寝宫外,起初一切如梦都是模糊的,但越来越清晰,直至身临其境,是梧木郁郁葱葱,莺鸟啼鸣啁啾,俨然朝凰城中的一景。 南宫鸣孑然一身站在树下,有树叶在他身旁徐徐落下,他双眼直直盯着寝宫一动不动,不知多久,眼中从生涩到泛光模糊。他已太久没有过眼泪,他知道寝宫里是谁,正是淳越王夫妇将他投入监牢,严刑拷打,殿内的人才会被迫来到了这里。 南宫鸣缓缓上前,门口的侍女在他身旁走过,他跨进殿门,一瞬间呆立在门口,眼中泪水不觉涌出。明亮光线下,案前的瑾瑶神情憔悴哀伤,独自落寞地坐着。 “瑾瑶,我已来了!”南宫鸣心中哀叹一声,却难以行动发声,只得站在原地端详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往昔种种痴心缠绵,又种种伤心绝望,通通在脑海中汹涌翻腾,撕裂之痛许久没有这样清彻,几乎令他难以站稳。 “鸣郎,”娇柔绝美的瑾瑶在他眼前抬起面颊,红色的双眸温柔如朝时的暖日,她白皙细腻的脸颊覆上一层绯红,害羞却又鼓足勇气,“今日一去,从此如我们所愿也好,终不能逃离也好,瑾瑶的心都只愿陪伴于你。如生,你我男耕女织、相伴终老,如死,你我断不相忘,即使成了亡灵也要相会相守。” “瑾瑶……”南宫鸣轻唤着她,早已沉醉在这似水柔情中。 璟瑶收回目光,略垂下头,缓缓抬手褪下了华裙,显出如玉肌肤,“吾郎,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予你了。” 南宫鸣紧紧拥她入怀,芬香与体温将他彻底浸漫,他俯身触及瑾瑶温润双唇…… 那是他们出逃的前夜,那一夜,本应是爱人相守余生时,每每坚定信念的源泉,对南宫鸣却如淬火的利刃将他心中的疤痕一次次割裂愈深,永不能愈。 现在哀伤无助的她就在他眼前,他忆起往昔,百感交集,剐痛难忍。 玄金龙袍的李曦却跨过门槛,从他身旁走了进去。 他走近她,她转头看他,满面忧虑,双眼已哭得红肿。 李曦叹了口气说:“他伤势很重,但性命无碍,我已叫人送他回去疗养。没有人会再提起此事。” 璟瑶听了,忧虑的神色好了许多,可难抑的悲伤又漫了上来,眼中顿时滑出泪水,她转过头,独自哀伤不已。 在璟瑶面前显得那般平庸的李曦在原地立了一会,说:“这几日,我便说你长途跋涉,身体抱恙,不必再去见父皇母后了,也无需理会其他人,就安心在此吧。” 璟瑶仍默默流着泪水,愚笨的李曦显得有些无措,又呆立了会,摇了摇头转身从南宫鸣身旁走了。 南宫鸣泪眼迷蒙,眼前光影疏忽变弱,已是夜里。 红金襦裙的璟瑶神色已好转些,面容又回到白皙妍丽,只是脸上浓浓忧愁始终化解不开,失神望着案上金凤烛台中燃着的烛火。 数名侍女各捧着菱花铜镜、紫檀梳篦、凤簪华胜还有胭脂水粉围在璟瑶身旁。 “太子妃,太子甚是担忧你,连日来天天来看你,稍顷他便又到了,请让我们为你梳妆一番吧?” 瑾瑶失神地摇摇头,说:“我已穿上华服,为何又要梳妆呢?即是担忧我,何必又要我取悦他?” “不是的太子妃……太子妃天姿卓约,绝不是我们这般侍婢敢多嘴的,只是太子爱妻心切,太子妃连日愁容满面、形容憔悴,侍婢们是怕如果再不能为太子妃梳妆,太子会责罚我们不能好好照顾太子妃,请太子妃赎罪开恩啊。”侍女们说完纷纷跪下哀求。 璟瑶苦苦一笑,可她一向心地纯善,便任由她们摆布,一时愈加娉婷旖旎、宛若天人。南宫鸣却看得心如刀绞。 李曦跨步进来,一见瑾瑶,呆在原地,随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走近她,又站着看了无动于衷的璟瑶好一会,方笑着在她身旁坐下。 侍女们早已识趣地散去。李曦憨笑着,有些支吾地开口说:“那日立储时看到你……便对你一见倾心……只是,只是不知你已心有所属。可你我两族世代盟约,这场婚姻……恐也不是个人所能违背,如今……如今既已成婚,你便也不要再多忧愁,先前的事我都不会在意,以后定真心待你。” 真心待她?你便叫她跟你去死?一旁的南宫鸣恨之切切。 盛妆的璟瑶依旧满面愁容,只盯着案前燃着烛火的红烛在不断滴落蜡泪,默不作声。 李曦却并没有看出璟瑶的满腹悲伤,许是华服与红妆遮蔽住了他原本就蠢笨的心,大概以为璟瑶的不作答是默许,竟愈发满是笑意地盯住璟瑶的侧颜。 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动烛火,摇曳出愈加不真实的虚影,李曦激动地抬手扶住瑾瑶的双肩,瑾瑶却别着头不愿看他。 “瑾瑶,我是真心要待你好的!”李曦说着,猝不及防的瑾瑶便尖叫了一声被扑倒在榻上,她举着手抗拒,无奈激动的李曦力气大她许多,将她双手掰开,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 烛火忽忽摇曳,瑾瑶绝望地扭头挣扎哭叫,看着一切的南宫鸣仍被一股力量束缚着难以说话动弹,他紧攥双拳,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泪水汩汩流出。 “啪!”一记响声之后,李曦捂着一边脸颊坐起来。挣脱的瑾瑶泪流满面,掖住挣乱的衣襟,惊恐而全身颤栗地退缩到角落里。 面红耳赤的李曦望着瑾瑶许久,脸上诧异的表情渐渐变成失望,最后垂下目光愧疚地说:“是我不对……以后,不会让你再受委屈。”说罢,李曦垂手起身,看了看瑾瑶转身而去。 一旁的南宫鸣不禁扑腾跪了下来,与阴阳两隔的瑾瑶各自伤心欲绝地哭泣。 明媚的光线却斜进了花窗,窗外竟鸟语花香。 “太子来了,太子万福。”门外的侍女屈膝行礼,李曦又进门来,手里拎着精致的木制花卉食盒。窗下的瑾瑶微仰着头望向屋外,和煦的阳光拂照着她一侧原本仍黯然的脸颊,竟仿佛将她身上映出光晕,显得那样静谧而绮丽。 李曦照例望了望,尔后走到璟瑶身前,正坐下来,又将食盒轻轻置于璟瑶面前,打开了它。“你来了许久,定想家了。这个时节,朝凰城外兰花新开遍野,这是摘了最新的兰花与朝露,叫人一日千里送来的,再由来自淳越的师傅做的你喜欢吃的糕点。可惜原料送来还是用了几日,一定是没有你以前吃的好。拿给你尝一尝,或许能解你一丝思乡之愁。” 璟瑶回过头向食盒内望了一会,抬起手捏起一块,那糕点色彩鲜艳匀润,散发着怡人的芳香。她拿在面前端详,随后放进嘴里咬下一口。 李曦露出笑意。 璟瑶吃下一块,忽然捂嘴作呕,随后难以克制,在侍女端来的铜盂里呕得纤体直颤。 “瑾瑶,瑾瑶!快,快传太医,传太医!” 太医匆匆而来,当着李曦把脉、问诊,随后笑着站起来,又向二人跪下道:“贺喜太子、太子妃喜得龙嗣,太子妃这是害喜了。” 瑾瑶听了,面色顿时惊异而害怕,一旁的李曦先是愣了愣,随后阴沉便凝在了脸上。 “你们,都下去吧。” “是。” 遣走了太医和侍女,李曦和璟瑶默默坐着,半晌没有声音。 “我常过来,我们……有过独处,虽然并没有……但不会有人质疑……你不用担心……” 此刻璟瑶满目晶莹,她满是晶莹的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却是此刻南宫鸣的位置,“倘若我死,便对所有人都好……” “不,你不能死。”李曦立即劝阻道,又顿了顿,说,“想想爱你之人,他定不忍见你死……况且,你已有了身孕……你好好休养,我再来看你。” 难掩失落的李曦走出了门,留下璟瑶捂着嘴无声地落泪,还有跪在地上,满面惊异的南宫鸣。 七 南宫鸣:骨肉 觉醒的南宫鸣耳边传来了婴童的啼哭,他再抬头去看,面色苍白的羽夙瑾瑶端坐着,柔和地望着眼前睡篮里的两个婴孩。 门被踢开,一袭玄金龙袍的李曦醉醺醺进来,直走到瑾瑶身前。这次他的腰间系了把入鞘长剑。 璟瑶抬头望向他,目光淡然。 李曦只低头看了一眼婴孩,转而与她对视,眼中却是怒气。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掐住瑾瑶纤细的脖颈。瑾瑶仍旧淡然看他,因为窒息,面色渐渐变得痛苦。 “不要伤她!”眼见这一切的南宫鸣神情哀伤,不禁叫喊出来。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李曦蹲下来,慢慢松开手,瑾瑶红色的双眸晶莹透彻,滴落泪水。 他猛得将她压到身下,愤懑的脸庞俯视着璟瑶,眼中却也泛着光芒,“今日这场百日宴,宗亲和百官贺我,贺得我悲凉彻骨啊。我忍了这悲凉,我不曾动你,让你诞下这双儿女,我以真心待你,可你,又为何不能喜欢我半点!?”醉酒的李曦叫嚣着,泪水滴落到璟瑶的脸上。 瑾瑶同样流着泪,任李曦在身上叫嚣,别过头再不去看他。 李曦悲号一声,激烈地俯下身亲吻璟瑶的脖颈,双手用力地揉捏她的身体。 一双婴孩奋力地啼哭,李曦身下的璟瑶一动不动。 激动的李曦忽然喘息着停下,慢慢放开璟瑶,满面失落地瘫坐在她的身旁。 流着泪的瑾瑶也缓缓坐起身,将她有些凌乱的衣衫与鬓发轻轻理了理,扭头去照看两个婴孩。 两人沉默不语。婴孩的啼哭浅浅止住,此刻门外却传来侍女的惊叫,在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之后,三个玄衣蒙面的剑客已破门而入。 璟瑶失声惊叫时,李曦腾地站起,拔出长剑将瑾瑶挡在身后,质问道:“何人派你们来的?” 剑客们并不理会,毫不犹豫地一齐举剑飞扑而来。 “保护太子!”与此同时屋外一声号令,几条人影亦飞扑进来,刺耳的刀剑格挡声后,刺客已被另一队便衣的侍卫抵住。 南宫鸣在角落中冷冷地看着。 李曦举着剑慌张地挡在璟瑶母子们的身前,圆瞪双眼左顾右盼。 众人在屋内厮杀,护驾的占了上风,刺客一时不能近前。 可就在此刻,又有五六名玄衣人闯进屋内,凶狠的目光看了看打斗的众人,又看了看李曦的位置,扑杀过来。 几个侍卫分出身来救驾,但人数已占劣势,混乱的场面下已然难以抵挡。 有人举刀迎面劈来,命在旦夕的李曦急忙提剑格挡,“铛”得一声他被击得往后仰去,又拼命双手握住剑再去挡,“铛铛铛”,剑刃间迸出火光,他难以招架。他身后的瑾瑶此刻紧紧护住睡篮。 侍卫急忙上来又抵住刺客,李曦得以喘了口气,他望着眼前混乱的局面,愤怒的神情渐取代适才的慌张,“啊!”他大叫一声亦跨步上去击杀刺客。 就在这空隙间南宫鸣见有人将视线瞄向了瑾瑶母子,旋即举着剑向她们扑去。 “混账!不,叫你们不要伤她!”南宫鸣愤懑地叫出声,然而为时已晚,刺客的剑已飞向瑾瑶,只见瑾瑶直面利刃张着双手挡在睡篮前。 “混账!混账!” “噗!”白刃溅起鲜血,随着瑾瑶的惊呼,背对着瑾瑶的李曦用身体挡了这一剑,长剑刺进他的胸膛。李曦竟抬手握住剑刃,怒吼着将手中的剑刺入对方的身体。 刺客倒地,李曦拔出身上的剑,鲜血汩汩涌出,他依旧挡在瑾瑶身前,奋力大呼:“黥敛!黥敛!快来救驾啊!” 屋外又有护驾声起。“嗖!”忽有羽箭飞入人群,有人惨叫倒地,随后箭矢纷纷飞入,不消一会,不论刺客和侍卫统统中箭,倒在血泊之中。 身着甲胄的侍卫涌进屋内,围住了李曦和瑾瑶,玄袍的黥敛惊慌地挤了进来。 “哎呀,哎呀,黥敛罪该万死!”他扑通跪在地上叫喊,“没料会来两拨刺客,黥敛护驾不力啊!” 此刻中剑的李曦已倒在了瑾瑶柔软的怀中,他奄奄一息望着眼前或许是在为他流泪的璟瑶,嘴角竟牵出笑意轻声说:“许是我做得不够,但如果用我的性命能换你的一丝真心,我也甘愿……如果还不够,我早知道是谁要为了你报这个仇,但我为了你,就不追究他,不会叫你伤心……” 南宫鸣忽然觉得目眩。是的,他憎恨皇族,他不能忍受羽夙氏和李曦霸占了他的璟瑶。他深藏自己,他要复仇,而首先要李曦死,可他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场面,他所要杀之人爱他的女人竟丝毫不比他的少,甚至这人救下的婴孩竟是他的血脉。他原本只以为这一双儿女是璟瑶所生,为了璟瑶他便不会杀了他们,可这,竟是他们的骨肉,他们的感情竟有共同的血脉延承! 然而,是他们曾经的感情。他从瑾瑶看李曦的眼中竟看到了某些原本只有他能看得到的柔光。他焦躁不已,又哀伤难抑,以至眼前所见和耳边回响的竟都变得模糊起来…… 阳光再次洒到南宫鸣的身前,耳边传来孩子清灵的嬉笑声,南宫鸣回头看门外,见到的是华服的瑾瑶窈窕的背影。 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南宫鸣转身跨出门外,走到她的身旁。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圆子里苍郁的梧木下,一袭玄色龙袍的李曦双手高高举起稚幼的女孩,在阳光下抱着她快速的转圈,连同他身前跟着跑跳的小男孩,三个人绽着满面笑容,爽朗的笑声随着阳光跳落到每一个角落。 “吾皇真是疼爱小皇子和小公主啊。”瑾瑶的身旁传来侍女们的声音。 “何止是对小皇子和小公主啊,吾皇对皇后呀,更是时时挂在心上,数年如一日呢。虽说疼爱有加,也由着皇后的想法,皇后觉得这里好,像淳越的故乡,便由皇后一直住在这,自己却一点不嫌麻烦,再忙也天天来这见所爱之人呢。” 瑾瑶只静静望着,没有做声。南宫鸣却不敢侧目看咫尺之内的瑾瑶,他怕看到她红如暖日的眼眸里,他所不愿看到的。 他越是这样害怕,眼前的阳光、树木和人越发变成模糊的光影,耳边原本清彻的声音也变得仿佛从远方传来。 “啊!”他听到一声凄厉的低嚎,慌忙中回头,眨眼之间已是夜幕,门内的烛光前,醉酒的李曦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瑟瑟发抖。 他的面前,立着温婉的瑾瑶。 “他竟背叛于我!璟瑶,为什么,我从来真心待人,可永远只能在黑暗中蹉跎?先皇母后也罢,你也罢,还有我的亲弟弟,我在凄冷的境地里全心爱之,可是没有人愿以真心待我,唯有唾弃我,无视我,背叛我!这是为什么啊,瑾瑶?我要杀了他,杀了他……瑾瑶,我好痛苦,我真的再受不了了,仇恨在我心中滋长已久,我终要被吞灭,万劫不复啊!”李曦绝望地号啕大哭,像一个无知的小孩。 瑾瑶却走近了他,伸出双手,环抱住他,将他颤抖的身体搂进怀里,犹如对孩子般用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安抚。 她模糊的脸颊上泛着泪光,语气无比包容与轻柔地说:“你真心爱人,所爱之人都感受得到,不忍你沉沦在黑暗里……” 李曦哭得更为悲伤,他紧紧抱住瑾瑶,抬头看着她哭喊道:“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瑾瑶没有回答他,只以手摩挲着他的脸颊,缓缓俯下了身,亲吻他…… 南宫鸣的眼前不知是否因为泪水,终于完全化为了虚影,须臾间,他睁开了眼睛,泪水滑落在他的脸上,眼前是一片凄凉的残垣断壁和淡然坐着的玄殊。 “南宫大人是不愿再看了。”玄殊说。 南宫鸣呆滞地不说话,只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玄殊就完成南宫大人的嘱托了,玄殊就告辞了。”玄殊说完,起身走开,随后马蹄声渐行渐远。 唯剩南宫鸣一人坐在荒野之中,久久地一动未动,宛如凝固在时光中的一尊雕像。 许久许久之后,他想起那日在淳越的帐外撞见的少女,他竟如此熟悉她的身姿面容,他想起面前的李煜冷酷倔强的眼神,那时总觉得有些熟悉……他腾得站起,转身步履匆匆而去。 八 南宫鸣:何以解相思 上都城外,旌旗蔽日,戈鋋耀天,金黑两色的甲胄军士对阵而列,星罗棋布。 朝会上居高临下的南宫鸣,此时一身金甲立马阵首,同样以一种鄙夷的眼神盯着前方的都广军。 他的身旁,戴着金面甲的南宫青云巍然坐于骁壮的骏马之上,在李曜之后,犹如战神。 “人接出来了吗?”南宫鸣目不斜视地问。 “接出来了。”南宫青云也平淡地答。 “没什么事吧?” “受了点小伤而已,吓得吧,只关了两日,这惩戒怕是小了点。” 南宫鸣牵嘴笑了笑,他这个族亲堂弟,对他忠厚到骨子里,要他忍他便忍,要他狠便是铁石心肠。“青云,你看对面的兵马如何?”南宫鸣不再接话,而是手指前方淡然地问。他们的对面,都广密布的黑甲兵马个个身强体壮,列阵井然。 “不过是一堆瓷器而已。”面罩下南宫青云不屑道。 南宫鸣又轻笑一声。十年来,谁道只有李氏厉兵秣马,长风氏韬光养晦?他在淳越呕心沥血,倾一地之力磨炼出这支金甲控鹤军,等的就是利剑出鞘的时刻。他早看出来,对面那个道貌岸然的王,空有满腹心思,但无勇无谋,如今像只乌鸦一般围在这倒下的庞大的昔日王朝的身躯旁,觊觎着拣食尸体而丰满自己,甚至抱着乘乱得到帝位的可笑的幻想,可只需自己挥赶一番,必就让他惊慌扑散,不再烦扰到他。 “统帅,那日就该在朝会上结果了他们,免得现在麻烦。”一旁的南宫青云说。 “我淳越何须用这等下流的手段,既是小人,就用利刃挑得他人仰马翻,叫他彻底领悟就是。”南宫鸣满含不屑地说。他还不准备大杀四方,既是无勇无谋之主,随他带领一方为敌,也比搅乱那个地方更好。 战鼓隆隆作响,南宫青云一骑绝尘而出,直奔向敌军阵前。对面阵中也驰出一骑,那日护李坤上朝的武士卫殷毫无惧色接住猛刺而来的长枪,一金一黑两个身影即刻绞杀在一处。 南宫鸣远眺对面的阵营,见华盖下的李坤已返身退进阵中,轻扬起一侧嘴角。武将尚能一战,但其主败絮其中。 他由着阵前的两人厮杀了一阵,随后扬起了手。 在他身后分别持着弓箭和坚盾的军士立时整齐地奔出,如一线潮水直逼向前方。弓箭手们奔跑数十丈,停下,搭箭,满弓,举弓放箭,动作一气呵成、井然有序,无数箭矢如雨般砸入敌军的前阵。 都广军阵前撑起了盾牌,数声惨叫,有人被射中。随后盾牌退去,一排排弓箭手上前,满弓,举弓回击,箭雨又反向砸了回来,也是训练有素。而淳越适才持盾的军士早已将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还是有人被射穿,但阵中除了利箭如雹般砸在坚盾上的声音外,几无声息。 两军你来我往,互不示弱,面戴金甲的南宫青云和黑甲卫殷依旧在头顶飞驰的箭雨下厮杀,刀光枪影之间,看得出来年长的卫殷渐有颓势。 南宫鸣继而扬手,战鼓如雷,重甲的骑兵如来势凶猛的浪潮扑向前方,喊杀与马蹄声几乎震动天地。 前方的弓箭手已然散开,而都广军这次只严阵以待,没有迎击出来。这正是南宫鸣的信心所在,淳越的这支重骑兵哪怕放到蛮芜之地以马背为生的那些蛮夷族面前,都无所畏惧,此处又怎么能不让人望而生畏。 厮杀中的卫殷眼见敌军汹涌而来,回头望了望己阵,一把架开南宫青云的长枪,勒马扭头回奔。金甲的南宫青云却毫无退意,径直追向都广阵前,当日破长风缺的场景仿如再现。 南宫青云率先一骑跃入都广阵中,片刻之后,淳越的金甲重骑兵便如巨浪拍石猛砸而来,剧烈冲撞令众多马匹骑兵与阵前举盾抵挡的步兵瞬间飞腾起来,无数戈鋋猛刺,鲜血飞溅,两军终于厮杀在一处,一时战鼓声、血雨和腥风、厮杀声与刀戈刺破甲与肉的声音在上都城外的战场上混杂裹挟在一起,上演起无边的修罗场! 激战正酣时,都广阵地两侧却忽传来隆隆战鼓声,视野尽头扬起漫天的黄沙,黄沙中闪出的是骑兵甲胄上的金光。 南宫鸣立在原地,遥见敌军见了此状,指挥的令旗立时凌乱起来,两翼守军不禁内退,变得散乱无序,都广怯意显露。 黄沙中杀出淳越的重骑,后方漫天蔽日的沙尘预示其来势汹汹,都广后方旋即鸣金撤兵,而急转直下的情势使前方军士们纷纷争先而退,唯恐不及,淳越士气大振,乘势发起愈发猛烈的冲击,都广开始整军溃退。 “杀!给我片甲不留!”南宫青云举枪怒吼着。 奔逃在后面的黑甲军士纷纷骨肉撕裂,血溅四方。 立于后方的南宫鸣此时已拨转马头,在不断涌出的军队中,淡然地反向行回上都城门。 两侧的黄沙是来回奔驰的马匹拖拽树枝扬起,杀出的金甲也不过是少数骑兵佯攻,但他料定无勇无谋的都广王必定惜兵而自乱阵脚,是的,李已无人,吾族在云端上。 大战之后,璟山脚下,荒原之上,数万的金甲军士牢牢围住万余已被卸了兵刃与甲胄,一队队被缚了手脚的战俘。都广溃败,控鹤骑军狂奔追袭,致其一路退逃回照胤关内,死伤与被俘无算。 战俘们如待俎的走肉,有人呆若木鸡,有人绝望而恐惧地嚎啕,也有人忿忿然要挣脱束缚,冲上前做殊死一搏。璟山山脉巍峨绵延,在其脚下,两边无数军士宛如蝼蚁,人声嘈杂鼎沸。 南宫鸣一个人骑着马立在山脊之上,消瘦的面颊上深邃的目光牢牢盯着这一片由他亲手制造的炼狱。 战俘们终于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纷纷不要命地拥上前来,但很快被前列的淳越军士叱吼着用长戈利刃利落地斩杀,血溅如注,身首异处。一排排手持弓箭的金甲即刻满弓对准前方骚乱的战俘。在一个瞬间,无数利箭密密麻麻飞刺入人群,惨叫声响彻荒野山间。 几波箭过之后,满地尸体残余,持着兵刃的军士一拥而上,做最后的剿杀。 很快,这场屠戮结束之后,那些支离破碎的遗骸将被一堆堆累积起来,覆土夯实,绵延立在这巍峨的璟山之下。 世人将牢记,九地之中,有南宫鸣,与之战,将惨死如此。 南宫鸣不再看下去,他抬起头,望向广阔无垠又低沉灰暗的天际。他望眼欲穿,却再无所获。 “如今,任我将羽夙和李两族摆布,任我将与我为敌之人坑杀,任我高居在九地云端之上,可是瑾瑶啊,为何这些都难以解我一丝对你的相思?璟瑶啊,唯有我们的骨肉,是我们尚存在这世上的联结……” 九 羽夙翾飞:王者心 南宫鸣斜斜地牵着一侧嘴角,以难得的松弛的姿态,抬手拾起案上的镶金龙首玛瑙觥,从案前探身,为羽夙翾飞斟满海棠花形的滑石杯盏。 羽夙翾飞笑着一手举盏至唇前,一手以宽袖半遮容颜,轻仰白皙的脖颈,饮尽了酒。放下手中杯,她原本就精巧艳丽的脸庞此刻已如嫣然桃花,媚而不凡,她的双眸挚烈晶莹,此刻含着柔情笑意望着南宫鸣。 “南宫大人,看来心绪舒畅得很呢。” 南宫鸣仰脖喝完了自己的一盏,看着羽夙翾飞,只是牵着嘴笑。这次是羽夙翾飞拿起酒觥探身斟酒,她丰腴的上围酥胸半露,翩翩衣袖拂着酒香和身上的芬芳,愈是催人沉醉。 南宫鸣原本冰寒刺人的目光此刻是柔软的,他略微吸了吸鼻翼,笑看着羽夙翾飞道:“你这女子,每次见都能让人心绪好转,莫不是用了什么手段?” 羽夙翾飞笑着哼了一声,满是不以为然地说:“南宫大人真是说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和手段,再说,九地还能有什么手段能对付得了南宫大人你呢?”羽夙翾飞心中知道,南宫鸣对旁人总是犹如阴冷坚硬的石头,而对她却要柔和许多,也正是这样使得她面对南宫鸣常无所忌惮。但她清楚,这并非她只用什么手段能做到,那只能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产生点功效,就像李曜那样,而现在这一切只是因为她与她的姐姐有着相同的血脉和近似的容颜。“我想,是因为南宫大人已然翦除了劲敌的原因吧?”她笑着注视着南宫鸣说。 南宫鸣的眼神不为所动,拉深了嘴角笑了笑,道:“你也以为是我要杀他?” 羽夙翾飞抿嘴笑着,只是看他。 “若不是我侥幸先走一步,恐怕也就成了南宫大人眼中,一块毫不在意的石子,被一并扫除了吧。”她缓缓地说。 南宫鸣摇了摇头,淡然说:“人不是我杀的。” “喔,杀人者是蛮人,不该算到南宫大人的头上,你只不过没什么理由去救自己的敌人而已。”羽夙翾飞微笑着边斟酒边说。 “他死了,我固然少一个敌人,可眼前,让他自去冲杀长风氏,我只顾收拾残局,这样更好。我不曾计谋要他现在就死。谁知,要他死的人太多,我想救也救不了。” 羽夙翾飞轻放下酒樽,觉得眼前的这人就像永远隐藏在迷雾中,幽幽地问:“事到如今,李氏既已濒临覆没,南宫大人准备何时取而代之,登临九地之巅呢?” 南宫鸣嘴角牵出讥笑说:“就像当初李氏串谋羽夙氏和神教,取代轩辕那般吗?” 羽夙翾飞轻笑:“难道,南宫大人不是这样想的吗?李的小皇帝不早已是你手中待俎的鱼肉?” 南宫鸣不再说话,举杯饮酒,烈酒入喉,他轻摇了摇头,“我不动他。”一句带过,他继而盯着羽夙翾飞,又笑,抬手向她招了招,要她过来。 羽夙翾飞一双美目瞧了瞧他,努了努嘴,似是嫌弃,但并没有拒绝,她缓缓起身,娇娆身姿拖过绮丽华服来到南宫鸣的身侧。 南宫鸣转而面对她,仰头看向那张娇美红颜,张开一只手臂。羽夙翾飞笑着就势侧身坐入南宫鸣的胸怀,轻倚着他有力的臂弯。王女和权臣两人便再次贴合在了一处。 “你不动他?”羽夙翾飞侧在南宫鸣的身前说,轻柔的声音和着沁人的体香在两人间飘荡,“那么南宫大人又会如何对付羽夙氏呢?” 南宫鸣从鼻腔里发出笑声,“这倒是还未想好,”说着,他双手扶着羽夙翾飞的肩头,忽将她扳过身来,一张棱线分明的脸庞近在咫尺地向着她,唇齿启合间,轻沉的话语流出:“你可有什么建议?” 羽夙翾飞浅笑嫣然,有些无奈地说:“作为王女,除了玉石俱焚,我好像没什么可选择了。” 南宫鸣笑出了声,此刻他的视线从她的容颜游移到她丰腴白皙的胸口,眼神光芒灼烈,“作为王女,你当然要跟你的族裔比如你家的老太君想的那样,杀我而后快。可你是羽夙翾飞,”他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里想的和别人不同,你是淳越乃至九地最特别的女人。你想要什么?” 羽夙翾飞“扑哧”一声笑了,适才柔情的红色眼眸同样炽烈起来,她微扬起头,收起了笑容,只挂着一丝笑意说:“淳越立我为王,你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南宫鸣一瞬间滞了一滞,随后放声笑了出来,笑得身体抖动,随后手指她的心口道:“女王?好一个羽夙翾飞啊,竟是一个有王者心的女人!” 羽夙翾飞冷笑,“怎么,女人不能为王吗?难道南宫大人也同旁人那般没有见地?” “你知我的,没什么是不可以的。不过,前提是你够强大,历来沉溺权位的,哪一位不是泣血剖心,肝脑涂地?”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羽夙翾飞转过身面对南宫鸣,微扬着头,一双红眸紧盯着他。 “可不是你我之间,床笫之上这样简单的事情。” 羽夙翾飞笑得更加冷艳,“你心里终究是看我不起,什么都认定好了。” 南宫鸣笑着摇头,一手环住她的背,将棱线分明的脸庞凑近道:“我从来都未怀疑你的本事,哪怕成为女王对你也本非难事,但你终究得向世人证明。眼下,那些野蛮子尚在西边——孽骨之壑的口子上对帝俊虎视,是打是劝,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若‘请’走他们,便是我朝大功,我扶你坐淳越王位。” 羽夙翾飞听言,笑容一绽。“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她双手扶住南宫鸣的肩膀,轻轻前推,南宫鸣便顺势倒在了榻上,随后她坐到他的身上,艳丽容颜高高在上,红色双眸俯视着南宫鸣,“至于蛮子也罢,世人也罢,终要乖乖听我的。”最后她的声音柔媚无比,“连你也是。” 南宫鸣恣意笑着,说:“我此时不正是由你摆布吗?”话音落下,他已迎起上身,羽夙翾飞俯下的唇便与他寒润的唇贴连在了一起。 十 羽夙翾飞:使者 羽夙翾飞褪去了华服,梳着高髻,套一袭红色金丝纹的紧身翻领箭袖袍,着长裤革靴,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骏马之上。 她的身旁,落于她半个马身的位置,一匹全身黝黑,毫无一星杂质的高大健硕的马匹上,骑坐着全身黑袍的她的亲从侍卫渐离,他蒙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双有着漆黑泛光的瞳仁的眼睛,身型挺拔如那黑马般健硕。 他们的身后,跟着数百人擎着凤凰旌旗的金甲使队,驱着众多满载箱子的马车。 说是使队,出使的目的地却尚不可知,只知一路向西,在昆吾之地高原峭壁与帝俊丘陵的交界处,来自蛮芜之地的不速之客正四处游荡洗劫,这些蛮子是草原的巨狼群,又像深入腹地的毒瘤,他们摧毁了尚存一息的李氏,也随时可能扑向立足未稳的淳越军。 狼群本就骇人,但李曜曾经屡次击败他们,将他们驱赶至本属于他们的荒凉老巢。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些无知残暴的野兽又迅速地壮大起来,竟以一种诡邪的方式复了血仇。 羽夙翾飞虽常深居宫内,但对九地的权势和演变却也了解透彻。广漠的蛮芜之地横亘在北方,南接帝俊、昆吾和天穆之地。除却天穆绵延入云的昆仑山脉令狼群毫无办法外,帝俊的几道险关并不能阻绝抢劫者,昆吾的草原与山林对他们更犹如出入自家的帐篷。 但狼群竟避开帝俊的关隘,迅雷不及掩耳地从昆吾之地绕道进入帝俊,将原本位于后方的李曜一举歼灭,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也诡异得令世人惊骇,乃至号称识星辨天命的神教圣使也始料不及。李曜,这个曾经坐拥两百年至尊帝位的皇族里仅存的骁勇男子战死了,她想起他的模样和气息,她并不滥情也绝不浪费自己的身体,但她倒是不吝与他发生什么。他本可以对她有更大的作用,最终却死得如此窝囊,可惜又让她失望之至——男人是靠不住的,羽夙翾飞这样想。 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改变不了,能改变的只有将来,九地尚活着的人依旧费尽心思各自争夺着自己的利益,谁也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停下来,所以她也不能,否则下一个消亡的,就是自己。 现在那些多少了解九地历史的人们正惶恐不安。 历来从西部之地进入帝俊,东出都广照胤关便是一路坦途,但从昆吾之地进入帝俊,却得翻山越岭,险途重重,而那样将极度耗时耗力,所以轩辕称帝时,分封骁勇善战的异姓功臣白虎高阳氏为昆吾王,自也藏了一番用心,北面直抵蛮芜之地的荒凉和蛮横,身后却没有退路和可图之处。 要说没有捷径,蛮人耶律又怎么能领奇军在短短数日内从昆吾之地猛然扑住原想后发制人的李曜,将这个昔日的胜利者撕咬得粉碎呢?了解九地历史的人隐约知道,羽夙翾飞现在也清楚了,捷径原是有的,只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实在称不上是路。 古书里说,昆吾高原与帝俊绵延的山丘之间,犹如高山被神力劈裂,有一条深不见底又四处迸裂的深谷。三千年之前,天神率领瑞兽与先民追剿一支鬼魅异兽的庞大残部,它们便是躲进了深谷之中。英武超凡的天神率军杀入谷中,以一场天崩地裂的鏖战,死伤无算的代价,剿灭了敌人。离开时,望着迷雾迭起,血流成河,尸骨遍布的深谷,获得胜利却心生悲悯的天神曾含泪哀叹道:“从此,这里就叫孽骨之壑吧。” 孽骨之壑,暗雾迷漫,异骨遍地,阴魂不散。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真实所在,即使知道,也都说自那以后,除了天神的继承人,便没有人进去后能活着出来。那么传说如何能当真。 耶律突于竟然做到了。李曜来到淳越时曾提到,他们在与昆吾毗邻的龙山遭遇巨狼和鬼魅,想必那时他便已经渗透进来,而后他率领着整支苍狼的军队穿越了那里。他是蛮芜之地野蛮残暴夷族的酋首,他们不信奉天神,他们自有号称杀灭天地间一切的神。如果不是天神指引了他们,那么他们究竟与鬼邪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才被允许通过了那里。这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疑问,甚至因为过于惊骇和匪夷所思都没有人敢提出来。 羽夙翾飞毫无畏惧,她从未害怕过什么,她的氏族从传说时代跟随天神作战,直到轩辕氏和李氏先后称帝,历经数千年兴衰,她自认身上高贵的血液给予了她无畏一切的底气,哪怕她是一个女子。 “他们来了。”黑衣渐离幽幽的低声从侧后传来。 随后地面隐隐颤动,很快轰隆的马蹄声和高亢的嘶喊声由远及近,不远处黄沙扬天。 凶悍的蛮人骑兵层层围住了他们,每一个魁梧身躯的胯下,那些打着响鼻喷着热气的战马都如枣红马和黑马那样高壮。 护卫们个个慌张地刀剑出鞘,只黑衣人没有动,但那么多蛮子却没有人发出声音,所有人凶悍地盯着他们,犹如群狼盯住待猎的食物。一股野兽的臊臭味传进羽夙翾飞敏感的鼻腔,她娇丽的脸庞上两条远山眉微蹙了蹙。 “你们,从哪里来的?”声音粗鲁而发音扭曲的问话从为首的一个蛮人嘴里喷薄出来。他们从不使用通用语,所以能这样问话已是难得。 “淳越的使队,要见耶律汗王。”羽夙翾飞立马在首,神态自若。 蛮人头领脸庞开阔凶悍,上身只批着件棕色无袖的皮背心,敞开胸襟裸露出虬劲隆起的肌肉,侧头时,可见他的脑后由黑发绞成数根粗长的辫子垂至后背,辫子整体黑色却夹杂着缕缕银灰,辫末悬挂着镶银的尖锐粗长的狼獠。羽夙翾飞已然了解,赤丹族的男人与人决斗战败而如若不死,便会被割去头发,辫子长短意味着他的战绩,狼獠的数量代表他的位阶,缕缕银灰则是每杀百人而被封赐的由蛮荒古银造就的“盘丹之丝”绞入辫中所成,这象征草原之神盘丹的头发,盘丹天神与他们同在。 蛮人头领昂首鄙夷地打量她,撇嘴道:“使队?女人?也想见大汗王?” 羽夙翾飞神情镇定地应他:“现在和你说话的即将是九地次尊淳越之王,速去禀报你们的汗王。” 蛮人头领听闻一愣,似是在理解她的意思,尔后猛地放声大笑,笑声震耳,“淳越王是个女的?一个漂亮娘们?”他转头顾左右用赤丹语继续笑骂,身旁的蛮兵便一个个也跟着大笑起来。 羽夙翾飞妍丽的面容上只嘴角牵了牵,她略转身抬手示意,黑衣侍卫便指示身后的金甲军士纷纷打开了马车上的箱子。她毫不退缩地看向那些取笑她的蛮子。 蛮人头领领着几个手下驱马进入使队,环绕着队伍检视,轻蔑的笑容渐渐滞在粗犷的脸上,一箱箱的金玉宝器将他的脸都映出了光。 羽夙翾飞只目视前方,大声说:“如果不是淳越之地,哪里来这些东西,问问你们的王,还想不想要更多?” 蛮人头领驱马出来,再次狠狠地打量她,随后向己方挥手示意,众多蛮兵立时分成几股一拥而上,围住数百金甲,接管了车马。 “其他人,留下!你,”他冲羽夙翾飞喝道,“跟我来!” 羽夙翾飞不动声色,两腿一夹马肚,跟了上去,身后的渐离亦驱马跟上。 一声锐利的刀剑出鞘声,一道白光闪过,一柄如月弯的马刀已抵住渐离的胸膛,蛮人头领凶狠地盯住他,咬牙说:“我说了,其他人,留下,只有她!” 羽夙翾飞转头见渐离漆黑如墨的目光毫不闪避,她回头昂首,红色的瞳仁泛出灼光,“不,他必须跟我一起。” 十一 羽夙翾飞:狼战 羽夙翾飞被数个蛮人不客气地“请”上了高台。这是空旷处用土丘夯成的一人多高的宽台,上方扎起白色帐顶,高台前已聚满难以计数的粗野蛮人,他们喧闹、谩骂,相互斗狠冲撞,与兽群几无差异。 兽王耶律突于双脚大幅跨开,俯身以手撑腿坐在台上盯着他的族群。他侧头抬起眼打量了羽夙翾飞,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抬手示意她坐到侧旁的座位。 羽夙翾飞坐了下来,渐离站在她的身后。她仔细观察着耶律突于,这个全身黝黑的男人即使坐着也难免会让人惊叹他的魁梧高大,他赤裸的上身肌肉高高隆起,长短不一的疤痕却遍及各处,一头的粗辫不长,却几乎成了银灰色,末端挂满狼獠,他开阔的面庞线条坚硬强悍,右侧的脸颊上一道长疤斜至嘴角,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凶神了。 羽夙翾飞没有说话,耶律突于鄙夷的目光扫到她,粗旷有力的声音打破沉默:“淳越跟李氏一样没人了吗?” 羽夙翾飞莞尔一笑说:“淳越之地数百年昌荣不减,十万金甲击退扶桑叛军,勤君于帝俊,汗王何以此问呢?” 耶律突于冷笑起来,“那怎么就派个女人来,是想羞辱我吗?” 羽夙翾飞神情不变,“女人,一样为汗王带来财物和权势,汗王何必为此多虑呢?” “女人,在我们草原上,”耶律突于满脸不屑,缓缓抬手指向高台之下,粗犷的嗓音高声道,“只是为我们这些勇猛的苍狼配种,泄欲的物品!”他说毕,离高台最近的魁梧蛮人纷纷将凶狠的目光投向羽夙翾飞,黝黑粗野的脸上露出见到猎物的狞笑。 “据翾飞所知,汗王尊贵的母亲,”羽夙翾飞不为所动,仍然平静柔和地说,“自汗王小时候汗王的父亲去世后,便一心养育教导汗王,在诸部战乱中,忍辱负重,呕心沥血,她让汗王成为草原上最强硕最热血的英豪,帮助汗王平息了赤丹各分支的分裂动乱,继而统一了草原诸部。汗王对母亲敬爱备至,奉她为自己和赤丹族的领路人。如此看,汗王对女人是有另一番看法的。” 耶律突于听罢,狠恶地努了努嘴,道:“你也敢和她比吗?” “翾飞自不敢和英豪的母亲比,只是翾飞满心诚意带来汗王需要的,汗王只认对此是否满意,这样我们之间不是更直接?” “你带来那些东西,就认为我会满意,听凭你来摆布?我们草原的巨狼在盘丹天神战斧的指引下征伐四方,皇权在帝俊,我们便到帝俊杀倒皇权,财物在淳越,我们便也自去淳越取就是了,何须你多此一举?” “汗王或许并不清楚,汗王率领贵部的巨狼穿越孽骨之壑,剿灭的仅是皇族的残军,十万玄金甲是被长风氏所败。而自此汗王如果继续往东,首先是整装待战的十万淳越军,如若能战胜之,马上又将面临水军昌盛的长风氏。人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羽夙翾飞说着脸色冷下来,“汗王即使都胜了,又怎么能不损伤元气,拿到本可以简单拿到的,还能确保风起云涌的草原一如既往在你的掌控之下呢?” “所以你是笃定我不敢一战?” “不是汗王不敢,是翾飞替汗王和将士们觉得不值,因我淳越金甲个个也是骁勇之士,两勇相争,两败俱伤,无非是亲者痛仇者笑。” “哈哈,”耶律突于鄙夷地大笑起来,“我只道中原的男人能说会道,不料女人也颇巧言令色,可惜争战一事从来靠不了一张嘴,我们草原人遇到问题只相信实力。既如你所说,点一个你带来的金甲,几个也行,与我们的勇士斗一场,也好让我见识你们的骁勇,可敢?” 羽夙翾飞抿嘴一笑,望着耶律突于不语,少顷,她身后的黑衣渐离已站了出来,昂首望向高台下。 羽夙翾飞转头看着渐离健硕高大的背影,缓缓地说:“我的侍卫渐离,在淳越寂寂无闻,就让他会一下草原的猛士吧。” 余光里,耶律突于向台下抬了抬颌,肌肉遒劲,长辫银灰的蛮人们纷纷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却又自觉地让开。 羽夙翾飞目视渐离在人群夹道中前行,快到人群中央时,前方的蛮子纷纷散开,不一会,从对面人群中竟缓缓踱出了一匹巨大白狼。 羽夙翾飞见到狼时,虽不动声色,却暗自深吸了口凉气。 这匹狼几近渐离那样高,体型庞然,全身雪白。它的四肢粗壮如虎,脚上的利爪尖锐如铁钩般闪出寒光,它喉中发出沉闷的哼声,躬身龇着牙露出鲜红的牙肉和长如尖刺的獠牙,一双阴狠的绿色眼睛牢牢盯着渐离,自一侧眼角下有一道深长的疤痕斜过脸颊直至突出的口边。 “我们草原的狼,一向用决斗定命运,至死方休!”耶律突于的吼声从一旁撞入耳中。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粗野吼声,蛮人们挺着胸膛,捏紧双拳,挥震手臂,兴奋地吼叫着,散出一圈空地。 空地之中,一狼一人,一白一黑,相隔数丈对峙而立。 渐离手腕轻转,从一双宽袖中抽出两柄墨黑的匕首,反手握住,缓缓抬臂。 羽夙翾飞不知怎的,头脑中闪过那一日渐离的身影,那还在她及笄之年,她的父王问她想要什么样的成人礼,她指着父王身边这个最年轻强大的来自月休的侍卫说,就只要他。那时他还是没有自由身的奴隶,也是这样罩着黑色面甲,一副黑衣健硕,沉定无声的模样。 停滞没有过多久,一阵风起时,躬身的白狼率先扑跃而出。它的步幅极大,几乎飞驰一般,呼啸着便已来到渐离身前,它张开血盆之口,力爪如刃挥舞而来。 渐离斜身几乎侧飞出去,看不清他脚上的动作,但他的身影已然闪到白狼的侧后,一个下探旋身,手上黑色的光影直向白狼的身下闪去。那白狼竟也矫健异常,眼见渐离的匕首要划到它的后肢,它已一个翻转躲过,瞬间又全身腾起将利爪和獠牙扑向渐离的面门。 渐离双膝跪地,两把匕首向身后一划,已从腾起的狼躯下滑过,随后一个翻飞,竟在那粗壮的狼尾上一拉,身体腾旋一圈后竟跨上了狼背! 两个身影的缠斗让观者眼花缭乱,屏气凝神,现场除了匕首利爪的呼啸几无生息。当众人见到狼背上的渐离高举手中黑刃向下划出寒光时,巨大的白狼竟已难以理解的弧度扭身将跨足未稳的渐离甩了出去,与此同时,它挥旋的力爪直击在半空中渐离的胸膛上,一道寒光与血溅,渐离闷哼一声被击飞了出去。 人群再次爆发出兴奋的吼叫,仿佛决斗中的白狼就是他们本人。 被击飞在地的渐离握着刀,捂着胸口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面甲已然掉落,显出棱线分明的深色英俊脸庞,他的胸膛衣服已被撕裂,数道长长的伤口划出血肉,鲜血在他指间流淌出来。 羽夙翾飞皱紧眉头,感到了心脏猛烈地跳动。 白狼并未停留,它呲牙逼上两步,再次驰向渐离,这次它腾跃得不高,一张鲜红大口扑咬向渐离的肩头。几乎就要被咬到的瞬间,渐离腾空而起,他腾得很高,在空中转身,身躯倒立着举刃而下,刀刃已然触到狼背上的鬃毛,但白狼再次拧身躲过,它转回来的头颅对准落下的渐离狠狠一击,渐离再次被击飞,一只手中的匕首也被撞飞了出去。 渐离半跪着,鲜血从胸口淌到地上。 “杀了他!杀了他!”血液的气味让嗜杀的人们无比兴奋起来。巨大的白狼显然也受到血液的刺激,它嗅了嗅鼻子,咬牙朝面前的猎物发出最后的扑击。 白狼眼见扑近时,渐离没有动身,他凌然举起一手仅剩的匕首划向抓来的狼爪,可也在这一瞬露出了身体另一侧全部的破绽,“嘡”得锐利的一记尖爪与利刃的碰撞声,匕首被挡开,狼嘴却一侧,猛地狠狠咬住了渐离的肩头。 “啊!”羽夙翾飞紧紧一攥双拳,不禁轻叫出一声。 这一瞬间抬起脸的渐离,漆黑的瞳仁中却闪出光芒,随着白狼猛力地扭咬,他另一手中的匕首猛得扎进了露出的狼颈。“啊!”他仰天发出长吼,持刃的手腕猛烈拧转,与此同时狼吼中亦发出异样的闷嚎,狼嘴凶猛撕扯。 鲜血形成整片血雾,飞溅上半空,当一切嚎叫停止,血雾缓缓飘落,狼首仍咬着撕裂下来的整条手臂,独自掉落在地上,一旁巨大无头的白狼尸体侧卧在地上,浓稠的血液从断裂的脖颈处汩汩淌出,粘着血的白色鬃毛随风摆动。 他早料定要用一条手臂换狼命,一切都是为这最后一击,羽夙翾飞这才看得真切。她见满面满身血迹的渐离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手仍紧握淌血的匕首,桀骜地盯着台上的耶律突于,巍然不动。场边一片寂静,随后有人惊呼。 羽夙翾飞强抑住不禁颤抖的身体,深吸了口气,她努力平静地转头看向耶律突于,兽王的脸色凶恶难看。 她朗声朝他说:“汗王,这样的将士淳越尚有十万,两相残杀,或者相安无事,只在你一念之间。而翾飞给你带来的,也绝不止那些源源不断的财物,翾飞还要带给你的,是九地无价之物。” 耶律突于布着疤痕的狠恶面颊转过来看她,问:“那是什么?” “昆吾之地。”羽夙翾飞毋庸置疑地回答。 数日之后,羽夙翾飞骑着枣红骏马跟在一身甲胄,头戴鬼角兜鍪的耶律突于身后。她的身旁,独臂的渐离虚弱地跨在马上,他黑色面甲下的脸庞,是苍白无色的。他们之后,跟着蛮芜之地数万苍狼般的猛士,和一群真正的草原巨狼。 他们穿过帝俊边缘龙山的密林,来到深谷前。 羽夙翾飞举目望去,峡谷两壁高耸于天际,谷中隐晦的雾气弥漫飘荡,阴森难见一物。 耶律突于拨马回转,看了一眼羽夙翾飞,向后摆了摆手。 后方的马匹均被黑巾蒙上双眼,耳中塞入隔音物,战士们则戴上鬼面,做这些时,数万人马几无声息。 有人跨马上前,手持黑巾来遮挡她和渐离的双眼,耶律突于不允许他们记下这条绝路。 当眼前的场景渐被压下来的黑巾遮蔽,迷雾之谷消失在眼帘里,最后耶律突于似含笑意的凶狠面貌也消失不见,眼前只剩一片漆黑死寂时,羽夙翾飞感到恐惧从心底深处漫了上来。 “路上不管听到什么,可都不要惊慌做声。”耶律突于的警告传入耳中。 十二 高阳峻:围城 高原之上,高阳城巍峨耸立,距城数百丈,城外广袤的黄土荒漠上,绵延密布的灰白军帐与营栅将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下各城门前,簇拥着难以计数的骑着骏马的魁梧的赤丹蛮兵,他们怒睁双眼,吼叫着,谩骂着,一个个跃跃欲试要围拢过来,扑杀上来,要像狼一般将城里的一切活物撕杀啃噬殆尽。 身着虎形纹章白袍的少年高阳俊站在他能探出头不多的城墙上,望着眼前充满杀意的世界。 身躯庞大的白虎昆羲在他身后警惕地踱步。绕墙而立的鹘族射手随时放出冷箭,嗖得只钉到逼在射程边缘的敌人脚下。将领高阳巍——亦是他的族亲叔伯愤懑又无奈地将手掌拍在墙上,发出一记叹息。 在城墙之后,高阳城内数十万城民笼罩在将被蛮族屠戮殆尽的恐惧和当下饥饿困苦的绝望中。已经开始有人饿死。军中开始杀战马维继。白虎推翻李攫剿杀了这支李夺回城后,又被蛮芜之地的苍狼围困在城里,面临下一波的剿杀。小小年纪的高阳峻隐约体会到了某种轮回的无形力量。 高阳俊虽然在“江湖流寇”白虎堂中长大,后又随堂内高手浪迹九地,但曾是王族的血统和身份让他自小不缺学士的教育。他很清楚的知道,面前的草原蛮族已和他们争斗了千年。 自从轩辕皇帝分封白虎高阳氏为昆吾王,镇守直抵蛮芜之地的昆吾,他们便不得不抵御这群巨狼不断地来争夺边地,抢劫子民财物和口粮,屠戮人命和抢夺女人。昆吾鼎盛时他们也转守为攻,率铁骑深入草原和荒漠,驱赶和铲除这些蛮子,抢回他们的财宝和牛羊马匹,甚至杀了他们的孩童,阻止他们壮大。战争的漩涡长达千年。 但是狼群永难覆灭。高阳峻学习过巨狼群的特性。当被强大的敌人打败时,它们便逃散隐蔽起来,消失踪影,但它们决不罢休,它们在黑暗中嗅着敌人的气味,以绿光阴森的眼睛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它们的繁衍能力极强,种族却不能过于庞大,内乱和外战,它们需要死亡,死去一批又生出一批,死去的将族类中的地位让出,而粗暴嗜杀的血液代代相传。当它们重新崛起,它们的勇猛凶残和阴险智慧足以让任何种族胆颤心惊。它们汹涌奔杀而来,獠牙和利爪撕裂啃噬所有对手,不留一个。它们也擅长审视形势,在敌人最为虚弱时发起进攻;从敌人的背后出击;在敌人奔逃时紧追却不扑杀直到对方精疲力竭;或者将弱小固守的敌人牢牢围住,极其耐心地用死亡的恐惧让敌人主动送命或者奔溃待毙。而巨狼群中最为凶残勇猛的白狼,是令狼群拥有智慧,指挥整个族群的王。 他们已被狼群围城月余。敌军乘乱过道,从背后杀灭李皇族的残军后,回转而来将虚弱得只能固守城池的他们牢牢围住,即没有进攻,也不会放弃,只等他们境绝崩溃时发起最后的扑杀,或者他们丧失耐心主动开门出击做必死一搏。狼群只要做最后的胜利者,一旦胜利,屠戮将席卷高原之地,绝难止息。他们一贯如此。 十四岁的高阳峻毫无办法。他怎么会有办法呢。他的氏族自李氏篡位,忠烈护主,终被李氏和羽夙氏联手翦除,残裔逃出高阳城,两百年间沦为“流寇”,不屈不挠代代相传壮大了一个白虎堂。他自小未见过数面的父亲,一个没有名字的高阳氏,自少年时潜伏于昏王李攫的身旁,忍辱负重二十载,为白虎堂的生存和强大争取尽可能多的空间,又联合同被赤丹和李挤压的鹘族,最终在九地纷乱时引领门众和盟友剿灭昏王一支,重夺高原黄土之城。 “白虎无名,在野在宇,子宁独伏,终归故土。”两百年中忠烈的高阳氏从不忘故主和使命,而天命君权的轩辕氏也并未忘了他们。这是他的氏族隐藏至深的秘密,他也是从小听闻叔伯隐晦地提及,而就在不久前才知道,来自轩辕先帝的密旨亦是预言已传到他们手上数十载,其中关于高阳无名的部分已然得到遵行与实现。 高阳无名带他们回到故土,但他死了,因为高阳无名和与生俱来的血统,他被推崇为新的昆吾王。但此刻,他们却只剩残军,而他还只是少年而已,他们束手无策了。 高阳峻返身走下城墙,白虎跟在身旁,高阳巍继续留在城墙上戒备。 一人一虎走上萧条肮脏的街头。如今城民已皆知有个带着白虎的少年王,是高阳氏回归了此地,所以昆羲的出现并不会引发乱状。只是好不容易昏王下了台,新王还没坐稳,灭顶之灾又来了,此刻除了活下去没有人再期许更多。自有记忆来一直求生存的高阳峻对此明白。 街上恶臭难掩,满是因围城无法清理的污秽,零星有瘦骨嶙峋的城民蹒跚地走在路上,更多的或跪或倒在街旁奄奄一息,他们或哀怨或空洞的眼神望向他,其中还有幼小孩童。街边的民房里不时穿出悲戚的哭声,他见几个军士分别又抬着几具尸体往城墙脚下去。他侧头遥望,城墙脚下用以集中堆放饿毙或得疫病而死的尸体的空地上,陡然又多了许多,堆砌如墙。 高阳峻心中漫上了无比的悲凉和深深的恐惧。 十三 高阳峻:鲜衣红马 绝望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是夜,高阳峻在漆黑里惊醒。 四下寂静无声,黑暗中他大声地喘息着,身上额上满是汗水。他隐约见到塌旁的昆羲压着身躯,向着殿外某处发出凶狠的闷哼。他随即侧耳去听,有嘈杂声传来。 随后门外传来诸多奔跑的脚步和身上甲胄碰撞的声音,他翻身跳起,待套上铠甲,一队人已趋至门外,有人叩门疾呼:“公子!吾王!蛮子攻城了,已有人杀上城墙,巍将军还在率军抵抗,请你随时准备随我们撤出城外!” 高阳峻一听抓起置于榻旁的一把长剑——他父亲留下的剑,“昆羲!”他叫了声,同时迅速地跨步拉开门,昆羲随他窜出。 门外侍卫簇立,他仰头遥望,远方各处火光映上夜空。 “备马,守城!”高阳峻喊了一声,提剑跨步跑去。“吾王!”有侍卫伸手拦他,被他一把推开。身躯庞大的昆羲已然奔跑而去。 马蹄飞踏,深夜的城中有人不知跑向哪里,一队队军士举着火把被急召上城御敌,一切躁乱不安,趋近城墙时,喊杀与兵刃迸击声不绝,有号角声悠扬激昂。 高阳峻翻身跳下马,疾步跑上台阶,一直在前方的昆羲已一个纵身跃上城墙,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随之是惊呼和惨叫。 高阳峻也跑上了城墙,他滞了一下,举目皆是生死厮杀的军士,仍有蛮兵不断攀上墙头跃进城来,有人砍下正攀上来的敌人,却又被已攻上城的砍倒在地。 城下城上喊声震天,蛮族的号角不断鸣响。身后的侍卫已冲杀上前。昆羲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中不断腾跃,所到之处鲜血飞溅。 高阳峻看着听着这些,心中腾起一股强烈到震颤的暴动,那是他的先祖留在他血液里的东西,“啊!”他大叫着举剑杀入人群。 他战斗过,他是寇首子嗣,自小就不断有人要他死,他杀过人,因为他不杀,死得便是他自己便是守护他的人,但这是他的第一场战争。 “嘡!”他的剑撞击到敌人的刀刃,手臂实实在在得感受到猛烈的震荡,震到他痛,眼前粗暴狰狞的面颊向他扑来,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手腕灵活地翻转,一道剑光瞬息间划向扑到前面的身躯,一道鲜血飞溅上半空,蛮子一声惨叫,却已转过身来,弯刀划出弧线,“嘡!”又一记猛烈碰撞,兵刃闪出火光,他被击退几步,手臂几乎麻木,而面前受了伤的蛮兵圆瞪充满血丝的双眼,仿如不死不痛的恶魔毫不喘息地向他冲来。 一个巨大身躯猛地从一旁将对方扑翻在地,昆羲伏首张口在身下蛮兵的吼间迅猛拧咬,鲜血飚出,它抬起头,虎目放出凶狠的光,流淌着鲜红血液的口猛然张开,朝着高阳峻发出一声震耳的虎啸。 高阳峻瞬间意识到,他头也不回地撤身,背后却已被狠狠砸到,冰凉和剧痛划过,甲胄破裂,他中了刀,反身挥剑,剑刃被格挡,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已冲上头脑,疼痛感被他抛于脑后,他高喊着举剑连击敌人,昆羲再次腾跃上来扑倒了对手。 他稍以环顾,见有人攀上来已立在墙头,便疾步上前,挥刺出手中利剑,立足已稳的蛮兵将刀刃在身前一档,一格,他吃力剑锋走偏,旋身再挥,连刺,耳后却有兵刃呼啸而来,他侧身,背后的刀刃劈在城墙上迸出火星,墙头上的敌人在掩护下跃起,他重心偏失时身体回旋抬腿,一脚踢中对手肚腹,那人的身体在空中向后一蜷,啊得一声惨叫跌落下城墙,此刻刀锋再来,他借势向侧旁蜷身一滚,躲开刀锋,起身时,墙头上已再次跃出一个蛮兵。 城下喊声号角声不绝,猛烈地撞击城门的声音震动而来,他的余光瞥见城下如潮涌来的蛮军。 两个蛮兵见他一个少年,嘶吼狞笑着向他冲来,他举剑格击,身体灵活回转躲闪,却只有招架之力。 一把重剑呼得格到他的肩头,挡住了劈落的马刀,高阳巍威严凛然的脸庞在他眼前闪过,便已冲撞上前,直将两个蛮兵击退丈余。高阳巍回头朝他吼道:“各门均有蛮贼杀了上来,你还不快走!” 此刻高阳峻的心中如火炙烈,再不愿自己还是那个需要守护的孩子,他也嘶声高喊:“我不走!既然回来了,既然要死,就死在此吧!” 高阳巍以魁梧之躯挡在身前,手持重剑顶住两把弯刀,稍稍一顿猛得一推,敌人不禁再次后撤几步,他疾步上前飞起一脚踢在一人的胸前,跃起的身体借力反转,一手持剑重重地划出一道弧线,随着一声惨叫,重剑狠狠劈入另一人的肩颈处。血雾飚向空中,中剑蛮兵的叫声戛然而止,头颅自肩颈处向另一侧歪斜下去,随即倒下。而被踢开的蛮兵已举弯刀迅猛地砍向高阳巍的后背,刀刃却停止在半空中,敌人低头看自己的肚腹,那是高阳峻的长剑从腹中穿出,鲜血浸染剑尖,汩汩流淌而下。高阳峻抽出长剑,面前的敌人一声沉闷的哼声没有发完,躯体斜歪了下去,高阳峻杀了他。 高阳巍随即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喊道:“快走!别让你的父亲枉费一片苦心!” 高阳峻眼神执拗决绝,“父亲要我成为真正的高阳,我绝不走!” 高阳巍狠狠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之后柔软下来,抓在他肩头的手也放松了力道,终于放弃劝阻,撤步举剑迎向扑杀而来的敌人。高阳峻亦侧身义无反顾向另一旁冲杀而去。 敌人却越杀越多,高阳峻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身上已伤痕累累,他渐渐感到视线变得模糊,肢体也麻木起来,他唯有下意识地挥剑,格挡,劈砍。所幸昆羲始终腾跃在他身旁,也吸引着更多敌人。他在空隙间举目见城墙上己方的军士一个个倒下,人数已不占优势。 “东门破了口子,蛮子已杀进来了!”有人大呼。 “你们这些,随我去东门阻敌!”他听见高阳巍的吼叫。 高阳峻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大声喘息着继而一次次挥剑,格挡,劈砍…… 忽然他听到更嘈杂的呼喊,转眼间城墙上拥上来许多简服的城民,他们有的手持兵刃,而更多的只是举着钉耙镰刀此类,却一个个瞪着双目,怒不可遏地冲向凶恶的敌人。 “杀了蛮子,否则我们父母妻儿不保!”有人疾呼。有人迅速地被砍倒。然而没有人退缩,越来越多的城民涌了上来,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冲了上去,他们与白虎军士们一齐逼得攻上来的敌人纷纷退至城墙边。 高阳峻心中的火焰再次腾燃而起,他的意识即刻清醒无比,他一声声叱喝着,奋勇杀敌…… 直至晨曦亮起,兵退,城在。 各处熄灭的灰烬仍生出弥漫的烟雾,空气中充满焦烟和血腥的味道 高阳峻无比疲惫背靠城墙而坐,高阳巍立在一侧面向城外举目眺望,昆羲坐卧一侧。他的利剑置于身旁。 地上满是血肉模糊的尸首,尚存的人们正在清理战场。下一次的扑杀或许很快到来。 有人行至他的面前,他抬头看,是常服的两个城民,一个年长的老者,一个身体结实的中年男子。 他站起来,高阳巍已转身过来,先对两人道谢。 “不必谢不必谢,我们也是为了老少妻儿不被蛮子欺凌屠戮啊,白虎堂历来忠勇正直,还恳请吾王和将军费心劳神,只愿早日退敌!” 高阳巍重重点头,“只要我们尚存一息,城便在,蛮贼的恶手就休想伸向城里的老弱。” “城外有人!”有人忽然大叫。 高阳峻心中一惊,立时转身去看。定睛看时,只见百丈外,赤丹蛮族的营寨前,一匹枣红骏马上,一个金纹红衣的高髻女子缓缓驱马向城门而来。 他立刻想到什么,震惊地转头看高阳巍,见高阳巍同样以惊诧目光看向他。 城墙上已有拉弓的声响,而高阳巍疾呼:“住手!” 城墙上一时没有声响,所有人看着那骑鲜衣红马镇定自若地越走越近,直至满是尸体的城下,那女子仰头看向他们,现出精致美貌的容颜。 高阳巍说:“随我下去吧!”说罢转身即走。高阳峻和昆羲便紧跟其后。 他们打开了城门,红马进入城内。 高阳峻他们待立在门前的城道上。 鲜衣的女子来到他们数丈外,下了马,又英姿款款走到他们面前,垂目屈膝行了万福。 哪怕只是少年的高阳峻也感到这女子美艳卓然。他和高阳巍随即躬身拱手回礼。 “淳越郡主羽夙翾飞拜谒昆吾之王和将军。” “羽夙……”高阳巍不解地问,语气中带了戒备敌意,“为何在蛮贼的营里,又为何来此?” 面前的羽夙女子莞尔一笑,“翾飞是来帮助昆吾王,保存高阳的英豪血脉和土地,保护满城的子民安然无恙。” “你一个女子,羽夙氏的人,又如何能做到这些?” “只要昆吾王为了氏族子民甘于忍受一时屈辱,不管真心,假意,向赤丹汗王称臣纳贡,我羽夙翾飞就能保证,这一次,草原上的狼群会收起秉性乖乖退去,不伤及任何一位城民。”女子柔和又坚定地回答。 “屈辱?哪怕忍了这屈辱,那些嗜杀禽兽的话怎会作数!”高阳巍嗤之以鼻。 “嗜杀禽兽的话不能作数,我的话也不能作数,但将军应该记得,手上传了几十年的轩辕氏密旨,那个总能作数吧?” 高阳峻心中再次一震,她竟知道密旨,这份在高阳氏数代族首间秘密相传了数十年的来自尚存血脉的轩辕帝的旨意和预言。 “鲜衣红马,在东在漠,女宁勇往,终极高阳!”它的最后一句这样写。 十四 金天霓:谁的呼唤 原本当是暖日高照的朝凰却萧瑟无光,天穹暗沉,只有一颗橘色不亮的太阳悬于天际。琉璃宫亦失了往日的耀眼光辉,一切看起来暗淡如灰。 朱漆镶金的雕凤菱花格殿门前,面色苍白的李霓无力地坐在软垫上,身体斜倚住凭几。 她病了许久,近来才感到稍稍好些,实在想看一看屋外的景象,吸纳外面的清透气息,才与璆鸣商量在门前檐下小坐一会。 她病得突然,御医说是心慌郁结,又骤然悲伤攻心所致。 原来一个人是要这样心伤疼痛的。父皇母后倏然逝去的伤痕未愈,险被巨狼鬼魅杀死的惊恐未定,她又因战事要和璆鸣孤零零留在这个陌生犹如囚笼的地方,可即使这样,残忍的事情还是接踵而至。 那一日,她梳辫盘髻,穿着袭太王太妃着人特制的金丝鲜红翻领窄袖袍,手握弓箭侧身而立在青草漫漫的空地上,前方不远立着箭靶,璆鸣和南宫璟琰各立在她一旁,那只在朝歌花田被璟琰射伤又被她救了的赤身翠尾的幼小丹雀停在她的肩上,他们的不远处停了两大一小三匹马,它们在草地上轻点着马蹄,偶尔打着响鼻,它们中一匹全身枣红的稍小的马是她的,她很喜欢。 即将十三岁的李霓搭箭拉弓,屏气凝神,“嗖,啪!”,羽箭直中前方的靶心,丹雀也欢快地飞了起来。 李霓高兴得看看一旁的南宫璟琰,又看看璆鸣,两人都对她报以赞赏的笑容。 她再次从箭囊里抽出箭时,远处踉跄地跑来一个玄金甲的士兵,那是李曜给她们留下的侍卫。 搭着箭的李霓垂下手立在原地,注视着那名正奋力奔跑的侍卫,有些不安起来。 侍卫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向她悲怆地高呼:“长公主,曜王败了!” 李霓手一松,弓箭掉落到地上,璆鸣急切地问:“曜王身在何处?” “曜王他,战死了!”侍卫悲号。 璆鸣愣了一下,又问,声音却陡然变得微小而颤抖,“吾皇呢?” “吾皇独自脱身,但至今没有找到,生死未卜!” 李霓听罢,头脑中嗡得一声,不由发出一记轻吟,全身失力地瘫坐到地上。 璟琰慌忙来扶她,托住她歪斜下来的身体。王叔战死了,煜儿生死未卜,她头脑中只回荡冲撞着这两件事,眼泪倏忽滑落,心中骤紧疼痛不已,她听到璟琰焦急地问:“我父亲呢?淳越军难道没有救驾吗?” 侍卫哭着喊道:“淳越军没有救驾,现已进了上都城!” 李霓终于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这一次,他们李氏的龙骧军全军覆没,曾经驰骋蛮芜之地的她的王叔李曜壮烈战亡,她在昏迷时隐约听到战报里说找到王叔时他只剩下一具遍体鳞伤的躯干,头颅已被蛮人割去。亲王李烈一脉也就此战死殚尽。无论亲人还是在斥邪城内朝夕相处过的那些熟悉的音容全部荡然无存。她可怜的双胞哥哥仍然下落不明。太王太妃也因哀伤重病。 她在病榻上躺了月余。起先每想到此便心伤不已,眼睛哭得红肿疼痛。璆鸣日夜照看着她,璆鸣没有像她那样伤痛慌乱,她依然坚定,只是再没有了笑容,李霓却知道她一定也悲痛伤心。 十数天后,当她们祭奠了王叔,几近绝望时,来自帝俊的快马带来传告,皇帝李煜安然无恙,登临上都城,李氏继领帝位,晟王朝得以延承。 当璆鸣急切地来到榻前告知她这一消息,她终于缓下一口气,泪水又从眼角划落,她紧拥璆鸣而泣。 她们要去帝俊,煜儿此刻孤立无援,一定处境危困。可她的身体却恢复缓慢,到现在尚不能远行。她看着天际的昏日,不禁又叹出口气。 璆鸣端着汤药行到她面前,吹了吹后让她喝下,随口说:“南宫璟琰又来口信想要看你,大约在来的路上了。” 李霓愣了愣,抬头看璆鸣说:“璆鸣,我要进屋了。”璆鸣便将药碗交给侍女,伸手搀她起来,扶到门前。“不,我还是不想见他。”李霓轻声地说。 她进屋后呆坐在案前,隔了不久,侍女果然进来传报。她看着璆鸣,璆鸣点了点头开门出去。 “长公主她?”璟琰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让我看看她吧?”他请求道。 璆鸣冷冷的声音传来,“她不想见你。” “她是讨厌我吧……可是……”南宫璟琰叹着气,过了会,听到他脚步离开的声音。 李霓站了起来,行到门口,跨出门站到璆鸣身边,愣愣地看着前方,眼前已空无一人。 “我说过,南宫家的人,公主还是少接触。”璆鸣说。 “璆鸣,带我再上街一次吧。”李霓像是没有听见地说。 她们要离开这里,去帝俊,她想应该亲手给璟琰买件礼物当作告别。他是个正直的少年,对她很好,教她射箭,陪她骑马,跟她讲述她并不十分关心的淳越的历史。 她好不容易央求璆鸣带她上了街。她还体虚,低头走了一会便气急轻喘,冒出冷汗来,可她支撑着不作声,不让紧跟着她的璆鸣看出来。 朝凰城的街市依然熙熙攘攘,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太平盛世,可各式各样的铺位也好,街头的杂耍也罢,她都没有了兴致。她知道璟琰喜欢弓箭,让璆鸣带她进了卖弓的铺子。 许是见她们身着锦衣,问询她们是买弓送人,掌柜亲自热情地一一拿起挂在墙上的各式好弓向她们展示介绍。 李霓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她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心中一冷,再好的弓也是用来猎生甚至杀人的。她注意到柜上摆着的一个扳指。 李霓挪步上去,低首细细去看,古铜朴厚的扳指虽有些陈旧,但质地精良,上面镂刻着一圈祥云,整个物品似乎散着高古隐秘的光。她想这扳指虽小,但能护他的手,以后他射出箭时,许还能想起他。她便抬头看向璆鸣。璆鸣点了点头,随即跟掌柜交涉起来。 等着璆鸣买下扳指的时候,她无所事事地再去看那些弓。“霓儿!”她忽然听到有个清朗的声音唤她,侧头去看,却并没有人。 “霓儿!”狐疑间,她又听到一声,她看看璆鸣,她并没有听见,还在结账,她循声去找,走出门外,到熙攘的街上。 她听着那声音像璟琰的,却又不能断定,况且此刻街上并没有相识的人,人们忙碌嬉笑,有些人边走过边注目看她,但并看不出来是谁唤她。 “霓儿!”她听得真切,向前寻了几步,仍一无所获。 驻足了一会,她心中疑惑地回到铺里。璆鸣却已不在铺里,掌柜说她已经出去找她了。 李霓这下有些着急了,匆匆也出了门,一下钻进人群里,“璆鸣!”她有些颤声地呼唤,身上出了汗,可她的声音轻易便被市集的吵嚷淹没,她再三张望着寻找璆鸣的身影,可怎么也看不见。 “璆鸣!”她行了一段,辨别每一个走过的人,正急得要哭的时候,手臂被用力地拉住,她侧头一看,表情焦急的璆鸣找到了她,“快跟我回去吧。” “嗯!”她们都舒了口气。 两人急匆匆往回走,走了一段,李霓见到路旁瘫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肮脏的女童,看模样,是月休的。 她急忙拉璆鸣的衣袖,她不忍见到这些,总是要帮的。 璆鸣停下来看了看,拉着她走到孩童面前,取出钱两递给对方。 女童抬头望着她们,身上脸上满是污垢,一双眼睛大却有些灰暗,她对她们摇了摇头,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李霓明白了什么,又拉了拉璆鸣的衣袖,给她指了指一旁不远处的餐点铺子。 璆鸣回头看了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拉着她行到餐点铺前去买点心。 “霓儿!”等在璆鸣身后的李霓再次听到一声呼唤,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人群里依旧如故。 “霓儿,我在这里!你要坚强!”这次实在真切,她急忙跑出几步去找,却看到适才的孩童在人群的前面望了她一眼,随后往前走了。 “哎!”她想叫住她,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急忙追了上去。 可那孩童却走得很快,走了一小段,便回头望她一眼,李霓虚弱的身体怎么也赶不上她,不觉中也不知走了多远,一会见她消失在人群里,再见不到了。李霓回头望,也早已看不到璆鸣。 “霓儿,我在这里!”那呼唤再次从旁侧传来,像璟琰的声音却又不是,带着些紧张却也不像要害她,李霓转身而行要找到它。 她走进一条无人的巷弄。适才的嘈杂隐于身后。 “是谁?”她张口怯怯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眼前却出现了一个黑衣的身影。 突然出现的黑衣人让她害怕地呆立在原地,她想转身逃走却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了。 几乎在这瞬间,低着头的黑衣人竟然来到了她的面前,他抬起头,消瘦的满是褶皱的脸颊显露在李霓的眼前。她好像见过他,可还没想起什么,就见他嘴唇嗫喏,仿佛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咒语,随之一只乌青的香炉在她眼前划过,一股异香扑入她的鼻中,耳边令人震颤的一声叮铃响声,她的眼前瞬间一黑,仿佛坠入深渊,再无意识。 十五 南宫璟琰:病入膏肓 连日忐忑难安的少年璟琰一袭鸾纹青衫,急匆匆去往李霓的寝殿。 数十天里他传了许多次口信,也亲自登门看望,但霓儿都不愿见他。 他明白她的心情。他甚至在心里也埋怨养育他的父亲——这个如今不仅在淳越之地也在九地掌领至高权势的威严冷峻的父亲,没有在皇族危亡的时候竭虑救驾。他也知道父亲有着另一番心思,先前皇族被叛贼攻杀围困时父亲就抗命迟迟不援,他就有所觉察了。 可尽管他觉得这样不对,是父亲有所偏失有了僭越纲常的想法,但这一切他无法控制,连影响都不行。他的父亲自他记事以来只在空暇时关心他的骑射武艺和读书是否精进,绝不会给他一点对时局乃至对父亲本人评述建议的机会,他也绝不敢提及。他的父亲像一座巍峨冰山,而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世和在府中尴尬的地位——父亲至今未娶,他是在刚出生不久被他抱回府中,宣称是和一个至今无人知晓的地位卑微的女子生下的私生子。 但他总是南宫氏的子嗣,是权臣南宫鸣的儿子,霓儿因此会讨厌他,见一面也不愿,他再暗自焦急,也只有无奈接受。 他只想她早日康复,不要沉浸在悲伤之中,他想或许时间久了,她会慢慢缓和,愿意理他,他也听闻前段时日霓儿确实渐渐恢复了,可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震惊悲痛,霓儿病危了。那个宛如仙子般清丽脱俗,亭亭玉立,莞尔娇柔又单纯可爱的女孩竟然就要失去了鲜活的生命。难道天神是觉得给了这女孩太多世人难以承受的美好吗? 南宫璟琰心思混乱,脚步匆匆。哀伤之余,他能感到看似平静的琉璃宫内,惊慌的惊慌,哀伤的哀伤,沉寂的沉寂。 将要十五岁的他已能看懂。这一次,皇族只剩下一个少年皇帝。昆吾和都广的两支李,一支被旧朝叛王剿杀,一支仍蜗居西南毫无作为。于是在人们眼中,辉煌的李氏已然彻底崩塌了,这样惨烈的结局,对支离破碎,难以预知未来的混乱九地,犹如轰然而至又一记炸雷,惊得朝野沸腾,人心惶惶,更让李和羽夙氏尚存的人们岌岌可危。 太王太妃因哀伤而病,已多日不理淳越事,虽然控鹤军收复上都,但人们皆知如今统领控鹤的是已不再受羽夙颐指的南宫氏。于是羽夙血脉与倚靠李跟羽夙两族的王朝旁系贵族哀声一片,人们本期望太王太妃可以站出来成为坚实的后盾,可她委实老了。国殇之后,还能依赖谁延续他们的荣华? 暗流却在涌动。哪怕只在这朝凰城中,也有许许多多锐利如虎狼的目光在阴暗处眈眈而视。连日来府中人来人往,气氛沉寂却紧绷,南宫璟琰自小在这种压抑的沉寂中成长,虽未卷入暗流,但他感受得到。 如此再想到霓儿,这个仿佛生活在野兽们狠恶的目光下,随时面临危险的女孩,南宫璟琰的心里便为之一阵疼痛,也奋起一股要保护她的强烈冲动。 他这样思虑着,不自觉地捏紧拳头匆忙而行,已来到霓儿的寝殿。 他在霓儿的殿门外闻得一片哭声,止住脚步,回避到角落里。太王太妃悲泣着被人搀扶出来,几位御医在她面前跪地捣头,随后她被搀上轿辇后离开。 他冲到门前,是憔悴万分的璆鸣,满眼红肿悲伤。 “她?……”璟琰满面仓皇。 璆鸣失神冷冷看他,没有回应。 璟琰压低了声音,即焦灼又无奈地说:“只是出了趟宫,究竟怎么会这样!” 璆鸣照旧看着他没有回他。 “求你让我看看她吧!”璟琰央求道。 璆鸣却向他伸出手,递给了他一样东西。璟琰低头一看,是个精良高古的扳指。 “她买来送给你的。”璆鸣淡漠地说。他接过扳指,璆鸣兀自转身进门,没有关门。璟琰匆忙跟进了门。 卧在床榻上的霓儿已然换上了素衣,她的面色却比素衣更苍白,已全然没了往日的灵动。 她双目紧闭,虚弱得几无气息,惟眼角处还有泪痕,仿如生命即刻要流逝殚尽。 璟琰心中骤紧,感到一阵绞痛,眼中瞬间湿润模糊,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无比强烈地想要抓住某样东西,却毫无一星办法。 “霓儿!……”他不禁颤抖着唤了一声,得不到一丝回应。 璆鸣一言不发坐在床榻边,只呆滞地望着她的公主。 “一定还有办法!”璟琰紧握拳头,望向璆鸣,向来沉定的璆鸣却只呆坐着毫无反应。他又去看昏迷的霓儿,脑中顿时除了伤悲只有一片空白。 碧纱窗外传来“笃笃”轻叩,璆鸣起身,开窗,丹雀飞入窗前案上,喙中放下一株橙黄的花草。 璆鸣拾起花草,走出屋外。隔了一会,又匆匆进来,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 她坐到床榻边,扶起昏迷的李霓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用汤匙舀起汤药,缓缓浸入霓儿的口中。 许久喂完,璆鸣将空碗递向璟琰,璟琰忙向前接住,见到霓儿缓吸了口气,竟微微张开双目。 她眼望着他,又似看不见他,口中与璆鸣说:“璆鸣,我又听到他们在唤我去了。” “公主,是谁在唤你?”璆鸣问。 “母后,父皇,还有,煜儿,王叔……”她靠着璆鸣,气若游丝。 璆鸣声音悲怆:“他们要唤你去哪里?” “璟山旁,皇宫里,他们都在那等我呢。” 璟琰听了,摇着头,难过落泪。 “公主,”璆鸣的脸上淌落泪水,“你想要回去,就去吧……” “璆鸣,可是另外的声音还在唤我……” “是谁?” “我不知道,可他一直唤我,要我坚强,要我去……” “他唤你去哪里?” 李霓停了停,随后嗫嚅着说:“羽山上,淳越间……” 璆鸣听了,转头直直看向璟琰。 十六 南宫璟琰:火凤之鸣 即是有一线生机,他们便不愿放弃,哪怕霓儿所说让人匪夷所思,但她本就不同常人。为免阻扰,璆鸣遣走侍女,和他两人悄悄将霓儿背上马车,由他驾着出了琉璃宫。侍卫们见着南宫家的公子,只是稍加问询并不敢查个究竟。 马车骨碌碌驶出宫门,那只赤色丹雀随着扑棱翅膀也飞了出来。马车行上城里的街道,又出了朝凰城门,晌午在朝歌花田上穿过,而丹雀仿佛引路般一路在前飞飞停停。璟琰不敢驱马太快,也没有休息片刻,黄昏前到了羽山脚下。 自山脚下起,梧桐树茂密参天,一株株青绿平滑、笔直粗壮的树干,撑出苍郁繁盛,遮天蔽日的枝叶。 璆鸣背着霓儿,璟琰在一旁扶着,两人拾阶而上。 羽山高耸入云,因修建行宫而铺石阶,即使如此仍陡峭难行,到山间时常常如行于云中天梯,因此王族的一次祭天往往需要挑夫数千。 璆鸣渐渐乏累不支,璟琰换过来背上霓儿。背上的霓儿已然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几乎不能察觉。唯有她身上尚存的体温,给了焦虑的璟琰丝丝慰藉。 随着天色暗下,湿热的山中渐渐浓雾袅绕,前路迷茫一片,引路的丹雀不见了踪影。璟琰大汗淋漓,却和璆鸣两人不知去往何处,踌躇间,行出梧桐山林,眼前顿时开阔,昏暗的雾气中终于显出巍峨的行宫。 守宫人不知山下情形,也认不得李长公主,却也识得南宫的家符。 是夜,无比深邃沉寂的羽山中,璟琰和璆鸣将殿内烛火点得通明,守着弥留的霓儿悲凉不已。 “她,真的会死吗?”璟琰不知该问谁。 向来坚韧的璆鸣颓靡无助地瘫坐在一旁,泪水在她脸颊上不断淌落,她摇头述道:“公主,你想要回你父皇母后的身边,你就去吧。你王叔叫璆鸣照看好你,我没有做到……” “你是璆鸣唯一留在此处的理由,你走了,我定不苟活。你放心,璆鸣一定要叫那些人付出代价!”她决绝地说。 明亮的烛火在殿内摇曳出昏影,再唤不醒心中牵挂的人儿。 夜漫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有人叫他,璟琰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已快燃尽的泪烛之间,霓儿已不在榻上。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霓儿确已消失,他猛然清醒。 他即刻转头去找,见到璆鸣的身影已从门口闪过,立即起身追去。 天已微亮,璆鸣在身前转头看了看他,眼中满是惊讶。璆鸣前方,是缓步向山林而行的李霓。 他们不敢冒然惊扰她,只在身后默默紧跟,看她究竟会去哪里,是谁在呼唤着她。可黑暗山林中袅绕着浓重的迷雾,不能望穿眼前,很快璟琰已看不见两人。 “璆鸣!霓儿!”他继续走了几步,四周张望,额头不禁沁出汗水,身体略微颤抖,慌乱中他唤了几声,却只有模糊的山间回音。 他在林中跑了起来,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枝叶被踩碎的声音,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站定,四处张望,定睛凝视,仿佛间见到一个消瘦的身影。“你是谁?是人还是鬼魅?”他大声质问,想到霓儿安危,他抛掉心中惧怕,紧追上去,“离她远点!”可前方毫无踪迹,也没有回应。 黑暗中追寻了许久,行将精疲力竭时,眼前倏然迷雾稍清,变得开阔,璟琰见到霓儿清瘦的背影。 “霓儿!”他急声唤道。 她未回头,他追上前,及近时才发现,她竟是站在广袤深谷的悬崖边上。 “霓儿!”他边跑边张手要去拉她,可话音未落,手指尚未触到她,她身体却直直地前倾,掉落下了悬崖! “不要啊,霓儿!”璟琰惨烈地大叫,脑中一片空白,不顾一切跟着飞身跳了下去。 疾风驰面而过,起初只能见到浓雾,他以为难逃一死,落到半空中,才渐渐清楚,见到霓儿落入了一泓绿色的湖水,旋即也一头扑通扎进了水中。 璟琰拼力浮出水面,四处张望,宽广的湖面上视野清晰,却一片宁静。“霓儿!霓儿!”他大声呼叫,只有谷中回声,他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再次一扎潜入水中,张望间,见到了霓儿无助的身影。 他拼尽全力,将沉入水中的霓儿拉上了岸。他猛烈地喘息,轻轻拍打她苍白的脸颊,“霓儿……霓儿……你不能死!” 可她一动不动,没有了鼻息,如一片柔软残败的落叶。 失了踪影的丹雀又忽然落到他们身边,随后又展翅飞走。 “不,你不能死,不要死!”璟琰吼叫着,奋力抱起霓儿,往湖边干燥地跑去。 湖岸两边,一株株巨大的古梧桐树参天而立,和风抚过,偌大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不能死……一定不要死……”璟琰抱着霓儿蹒跚而行,却又不知所向,来到梧桐树下,放眼眺望,一时惊呆。 梧桐树后,远方峭壁之前,竟是满目的火红,一片长满挚烈繁花的广阔土地铺展开去,一群群彩雀在空中盘旋飞舞。 璟琰奋力抱着霓儿跑到花地之间,花浪轻摆,馥郁芬芳沁入心脾,适才的力竭、悲怆竟得以缓解。 他低头再看霓儿,她的胸膛竟然有所起伏,脸色也没有那样惨白了,她的睫毛微微颤抖,轻轻咳出了声。 璟琰急忙将霓儿放到地上,红火的花瓣如凤鸟形态的兰花簇拥着她。 忽然一声铿锵嘹亮的鸣叫传来,璟琰循声去看,竟是一只展翅的庞大的火红凤鸟从空中徐徐飞来,无数雀鸟在它身后展翅飞旋。最后它停立于梧桐树上,随之再次传出一记震鸣山谷,透彻心扉的鸣叫。 李霓缓缓睁开了眼睛,迷离的双眼见到璟琰,轻声道:“我见到你了。” 璟琰喜极而泣,激动不已地说:“霓儿,你不要死,还有我在的,我会保护你,让你不再受伤害,我发誓!” 霓儿微微牵起了嘴角,说:“嗯……我不会死,我会坚强……” 十七 玄殊:鬼魅异兽 数千里外,月休之地,此刻高挂的银盘将皎洁明亮的月光抚照向平静流淌的泿河,河上粼粼波光,两岸的夷山魁伟深邃。 山脚下的狭长河滩上,爬上岸的河龟正翘首休憩。岸旁的密林中,不时传出鸱鸮阴沉的咕咕声。 一只停在树梢的白头鸱鸮,嘴如弯钩,圆瞪有着黑色瞳仁的金色双眼,转动白头在黑夜里警觉地巡视猎物,一双利爪紧钩着枝桠又似蓄势随时击发。 它仿佛发现了什么,一动不动牢牢盯着前方,一双金色眼珠竟渐渐泛出精光,随后迅猛地扑了出去。 鸱鸮笔直地展着翅膀,在宽阔的河面上滑翔而过,倏忽穿进对岸的林中。它于黑暗中穿越,随后再次停上树桠,无声无息地凝视这只有零碎月光穿透的黑漆漆的密林。 黑暗中雾气升腾,树下传来压低的人声,一队数十人的皮甲土兵押着十几个身着短褐、被反缚了手从高到矮绑成一串的山民匆匆赶来,这些山民中既有年轻男女,也有稚嫩的孩童。 “快点!快点啊!”为首的精瘦头目奋力招呼着手下,压低了声怒骂道,“日你娘的,叫你们快点快点,还磨磨蹭蹭,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可别拖了老子一块死啊!”一会又满脸焦灼地念叨,“完了完了,赶不上了,这下全完啦!” 一个年轻的属下擦着满头的汗抱怨说:“我说队正呐,你也看到了,我们从天明就开始赶路,一刻也没歇着,可这一路湿热难耐不说,麻烦事也不断,这些个刁民还要跑,你还不让我们结果一两个,你老也得体谅体谅我们吧!” “你给老子说话轻点!”焦急的头目压着声音咬牙训斥道,“死了一两个,不够的数你来补吗?惹恼了那东西,看它饶不饶过你!” 年轻的属下还想争辩,看身边比他年长的那些土兵都沉着头默不作声,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被绑的山民中有人听出了点端倪,开口问:“军爷啊,不是说发我们去苦役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不到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是啊,军爷,这究竟是要发我们去哪,去干什么啊?” 那精瘦头目此刻已全无心思去答他们的话,他停下来,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林中的雾气越来越浓重,以致他已看不清前方的路。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他圆瞪双眼,快步地上前,左右探寻着出路,但一无所获,终于绝望地杵在那里,口中还念念不停,“完了,过时辰了,真的完了……” 尖锐的婴儿的啼哭声忽然传来,众人一阵惊慌,四处张望,却不知哭声来自何处。 前方的迷雾里,隐约显出一个身影。它体型庞大,压着身躯,越走越近。等到身形显露,竟是一头豹身的野兽。这野兽浑身棕黑花纹,从额头到背脊长着一列由长及短的尖角,嘴中刺出一对长长的獠牙,四肢粗长,而脸上两列共四只泛着森冷绿光的眼睛,牢牢盯着众人,直叫这些人肝胆俱颤、魂飞魄散! 那兽的口中衔着自己具有尖刺的长尾,嘴一松,长尾如粗实的铁链高高扬起,口中发出的就是那尖锐的婴啼!在它的身后,跟着两个人影,细看过去,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形如枯槁,犹如一张皱皮附着于一副骷髅上毫无生机,只有脸上双眼处两个空洞深陷的窟窿里透着阴冷白光,分明就是这兽的两个阴鬼傀儡。 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那精瘦头目“扑通”跪倒,不停叩头,口中磕巴地哭喊着:“天兽爷爷饶命、饶命啊!小人们奉命给爷爷献供品,可、可、可谁料路上不顺,没能及时送到,让、让爷爷你亲自出来,求爷爷饶我们小命!你看,看!供品都在这呢,一个、一个不少,小人们这就给爷爷送到,还请爷爷回去吧,请爷爷回去吧,请爷爷回去吧……” 头目拼命叩头哀求,几个胆子小的土兵早已腿软,也跪在地上口念饶命,磕头如捣蒜。而另外几个还尚清醒的,连同已知道真相的山民们都拔腿要跑。 异兽张开血盆大口,随之竟是一声震颤山林的吼叫,跑了几步的人顿时都被震倒在地,有人痛苦地捂着头惨叫,耳鼻中流出鲜血。 刹那间异兽腾跃而起扑向最前面的头目,还在不停叩头的头目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一口咬碎了头颅,血浆迸溅间,那兽扫起长尾,将尾端尖刺轻易扎进一个土兵的皮甲,直穿透他的身体。放倒两人后,它继续迅猛突跃,用尖角刺穿一人,用利爪扑倒一人,又用长尾紧紧缠住一人,随后将尾刺“扑哧”扎进那人的头颅,一切都只在一息间。 地上还活着的人哭爹叫娘,连滚带爬地逃,但异兽毫无半点留情,肆意杀虐,很快数十个人只剩下几个孩童了。 它停下来,身上满是鲜血,闷哼着走向其中一个。 已被吓傻的男孩惨白着脸瘫在地上,垂着头浑身颤抖不止。 异兽衔起长尾,缓步逼到他面前,四只绿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孩子,凶狠地呲起了牙,旋即猛然张口咬断了孩子的头颅,俯身啃噬起来。 旁的一个孩童见到这一幕,在地上攀爬着想要逃,啃噬着尸骨的异兽扬起长尾,牢牢地缠住了那孩子的脖颈,孩子伸手挣扎,但如何能够挣脱,眼见也要窒息而死。原跟着异兽的两个阴鬼,此刻也蹒跚地走上前,伏下身去吃旁的尸体,这月休的密林中一副地狱场景。 忽然,异兽警觉地抬头,嘴中鲜血混着口涎而下,林中哨声四起,它松开长尾,孩子倒地,它猛地窜开,霎那间一支燃着火的羽箭飞刺入它刚站着的地上。 “我们来晚了,快杀了它啊!”一个少年的声音呐喊着。 一支支火箭飞刺而来,异兽四处腾跃,被射中的阴鬼嚎叫着燃成火团。四处拥来持弓提刀甚至举着钉耙的山民。豹身异兽冲着人群愤怒地昂首吼叫一声,吼声再次震彻山林。 一张大网飞扑而来罩住了它,燃火的羽箭继续向它飞射,一众山民不顾一切地冲来,跑在最前的是个上身套着皮甲的少年。 一张网又怎能缚得住这兽,它猛烈地吼叫,立时挣碎了那网,腾跃而起用长尾狠狠扫向冲上来的山民,众人惨叫着被扫飞出去,鲜血随之飞溅。为首的少年抱头蜷到地上滚向一边,方才躲开,起身时皮甲已被划破,有血溢了出来。 但这一群山民是抱着拼死的心来的,见状仍不顾一切地向前。异兽暴怒下跃进人群,以尖角挑、利爪扑、长尾刺,还有一张血盆大口疯狂撕咬,山民们虽箭刺刀砍却只能伤它皮毛,不多时已死伤过半。 危急时,他们再次张开大网奋力兜住异兽。“杀啊!”其余人纷纷举着武器上前,那少年同样持起刀,嘶喊着向前冲去。 “魇儿!”一个沙哑得难以听清的声音喊叫着,只见异兽已甩飞缚住它的众人,再次挣碎绳网,怒吼着张口扑向少年,眼见少年将入其口,却被追上来的人一把推倒,来人却瞬间被异兽咬住了一条腿,随着异兽猛烈的摆头于兽口中被飞甩起来。 “父亲!”少年惊叫。 “啊!”那人沙哑的喊叫着,半空中举着手中一把纯白如雪的长剑奋力刺向异兽,长剑划过异兽的脸,竟带出一道火光。 异兽立时将对方甩飞出去,惨烈地吼叫着在地上剧烈翻滚。它的脸上一道长长的血肉模糊的灼痕仍冒着烟,一只眼睛也被刺瞎。它翻滚几下后,强撑着起来,向密林深处腾跃而去,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父亲!”少年焦急地跑向击退异兽的父亲身旁,他的父亲手中仍持着那柄白剑,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被咬的一条腿竟已断裂,只连着皮肉,汩汩流血。 树桠上的鸱鸮转动着脖颈咕咕叫了两声,凝视着伤者,奋战时只见他身材高大,此刻却看清了他的脸,不,准确地说他没有脸,除了嘴鼻部的孔洞和两个嵌着灰色眼珠的细小窟窿,他的脸部只被一张皱皮包裹着。 伏在他身旁的少年迅速褪下身上的衣衫,包扎父亲的腿,他转过头,冲着幸存的山民喊道:“快来救他!” 他转头的瞬间,鸱鸮眼中清晰的现出俊朗少年一双炙烈鲜红的眼眸。 山民们匆忙跑来,一起抬着伤者迅速地离开。 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的密林再次恢复了宁静,迷雾仍然弥漫,渐渐拢上地上的血肉,这宁静阴深可怖。 “咕咕。”鸱鸮再次阴沉地叫了两声,它转动着脖颈,又发现了什么,黑色瞳仁的金色双眼向远处凝视。 透过迷雾,它隐约看到一个人影,那人影兜着黑漆漆的斗篷,随后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枝桠上的鸱鸮,他帽兜下漆黑一团,只有一双眼睛泛出犀利寒光。他忽然抬起手,一支短箭飞刺而来。 数千里外帝俊之地幽深的山谷中,安静盘坐在干枯银杏树下的玄殊一身白袍。 他紧闭的双眼忽然张开,随即两行红色鲜血从眼中流淌而下。“啊!”他惨烈地仰头长叫,随即身体歪斜,痛倒在地。 十八 玄殊:悖论 玄殊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仍刺痛入骨。 他咬紧牙粗喘着,昏眩中听到脚步轻声踩碎枝叶缓缓而来。脚步声停在他的身前,他难以支撑,终于失去意识。 他醒来时,空气清凉,周旁一片静谧。他双眼处蒙着布,仍隐隐作痛难以睁开。他感到身旁不远传来的和暖,有枯枝燃烧时发出的噼叭声,闻得到枝叶的焦香味道。 他下意识地侧头感知,“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才舒缓下来,回转头继续安静地躺着。 “不谢谢我吗?”这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朗淡然。 玄殊随即牵嘴笑了,“你又救了我。”他启天卜之眼占识月休之地却被射杀寄灵,这是占卜师最危险的遭遇,轻则目盲,重则命丧。 “你总是不小心。”对方照旧轻轻淡淡。 两人的对话停了停,玄殊说:“玄策,我见到月休鬼魅异兽正肆虐,长夜将至,你们知道的吧?” “嗯。” “神谕如何?” “对神的使徒,一切皆是虚空泡影,只有自己超越四谛,方能解脱。” 玄殊坐了起来,侧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双眼蒙着布,他看不见也并不说话。稍顷,他问:“尚父,好吗?” “从未出关。我出天穆的前几日,神殿圣光瑞降,日夜明耀,想必境界又高升了。” 玄殊点了点头,“尚父自是超凡于我们之上的存在,难以瞻仰企及。” “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子。” 玄殊笑了笑,“他疼爱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我只不过是他找到的第一个弟子。” 脚步声趋近,那人来到了身前,伸手解开了他眼上蒙着的布。 他眯开眼睛,双眼刺痛,视线模糊不清,适应了一会,才有隐隐的火光传入,面前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缓缓睁开双眼,那身影渐渐清晰起来,过了一会,玄策面如冠玉、秀逸卓然的脸庞完全现在眼前,他同样一袭白袍,肩上搭着藏青披风。他们在古老银杏树下的空地上相视而笑。 “兄长,告诉我你的所见吧。”玄策的瞳仁漆黑深邃却又清冷空灵。 尚父玄嚣,在前任圣使隐退昆仑,独自执掌神教后,先后觅弟子四人,玄殊最长,玄策最次,用心良苦教育修行,使之皆成为新的天神的使徒。 圣使四人,玄殊玄策私交最密,他们常一起在白雪覆盖的昆仑山巅盘坐静修,在那里观瞻染红天际云霞的朝阳金光,俯瞰广袤陡峭的昆仑山脊上跪拜前行的信徒。他们也常在日光殿和藏经阁里辩经论道,在那里领受指引诸王子民的神谕教诲,参悟神教浩渺沧海般的教义禅道。 他们还曾一起在昆仑山脉的雪域里探寻过隐秘的珍兽,也一同在九地不同的绝美境地里游历。他们如同手足。 玄殊领他去见李煜。他想一切该从这个少年说起。 “你的医术远超我们,帮我看看他吧。”他对玄策说。玄策身形修长,颀然而立,周身散发出清冷飘逸的气息,宛如天人。他们并肩站定在不远处,观望盘坐的李煜。 少年皇帝在废墟中的梧木下盘腿而坐。这是他和他的母后曾经朝夕相伴的地方。此刻他面色晦暗无华,紧闭双眼,运行着体内的气息。显然这并不顺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眉眼处的凝重越发浓厚,脸颊涨得绯红,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后他忽然睁开眼睛,侧身哇得吐出大量的绿浆。 他身旁一直侍立的白衣少女北冥凌即刻上前搀扶照料,李煜过了许久才缓缓止息恢复。 玄殊玄策走到他的身前,此刻他的面色苍白,只略略透出一点血色。 “圣使,我果真听到这树中经脉流动的声音。”李煜有气无力地说。 玄殊与玄策对视一眼,互不作声。“吾皇,这位是吾弟,我请他来看一看你。” 玄策轻轻躬身拱手,李煜点头应允,玄策蹲下身形,探手把住李煜的手腕。 过了一会,玄策含着笑意问:“吾皇自修习心法后,感觉如何?” “虽然吃力难受,气息阻滞难通,但每次修习之后,尤其吐出了浊物,总是舒畅些的。”李煜看了看玄殊,玄殊对他点了点头,他方说,“对那药池的依赖也没有那样频繁了,如今十天半月不用倒也不打紧。” 玄策听言笑了笑,宽慰道:“吾皇天赋异禀,坚持修习,并无大碍的。” 玄殊又领玄策进了废弃的北宫地牢。满地焦尸虽已清理,但此处依然腐朽阴森。 李煜从地下爬出时,暂用碎石掩盖了缺口,后被南宫青云接出,单告知了玄殊他在龙冢中的经历。玄殊随之进行了处理,不会有人在这个地方发掘隐秘。 他们钻入地下的缺口,点燃石灯,拾阶而下,最后来到圆顶龙冢里,巨大而绵长盘踞的龙骨前。 玄殊举目望着灰白龙骨,说:“青龙龙骨。龙山之中,还有金龙的。真龙已死,李已亡。皇帝并不是李的血脉,是羽夙与南宫的私生。但你看到了,他拥有神迹,对鬼魅有着异常敏锐。” “可惜他中了巫盅之术,修行之路维艰,这背后,有异教鬼氏的操纵。鬼氏黥敛渗透离间九地高权霸主,只为纷乱争战不绝。” “但李并未绝灭,我在月休看到鲜红的瞳仁。鬼氏所图也不一而论,他们带领山民阻杀鬼魅异兽,我尚不解其中用意。” “南方凤鸟已现,羽夙却岌岌可危,北方苍狼肆虐,却已被鬼魅牵制,草原将陷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还有长风氏的背后,是一股几乎超越你我的力量。轩辕的智者血脉尚存,他们隐藏在暗处,处心积虑要复仇。这数十年来他们算准局势,指引长风叛逆、高阳复辟、赤丹越过孽骨之壑,他们将李剿下龙座,九地如今的局面,是他们筹谋造成。” “这是我所看到的,玄策。冤魂怨魄积聚了数千年,九地已承载不下,鬼魅将再次肆虐这片大地。这是诸王之战,亦是人鬼之战,正邪之战。九地将生灵涂炭,长夜漫漫。”玄殊说着看向一直静默站在身旁的玄策。 玄策的瞳仁依旧漆黑深邃却又清冷空灵,他含着笑意,不为所动,取出一张纸笺递给玄殊,“尚父手谕,叫你回去。” 玄殊拿过纸笺低头一览,随后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诧与不解,“难道神要袖手旁观?” 玄策平静地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说:“你的修为总是不如我们的。一切皆是虚空,无欲无忧,离苦乐行先灭忧喜,不苦不乐舍念清净,你却始终难以离脱。” “好,就论悲喜邪正。何为正,何为邪?凡人嗜杀成性,贪婪无度,是为正?天神屡教难改,而自有鬼魅惩戒,是为邪?” 玄策如此说着,冢顶传来微微空灵的声息,玄殊举头一望,头顶彩绘的石壁竟已变成落满繁星的浩渺夜空。 “你当知道,你所谓拥有神迹的那个人,其实是已死之人,不过由巫盅固住魂魄,已至身心未灭,可他的身躯内早已被巫盅腐噬殆尽,他本身就是一具鬼魅。” “羽夙也好,耶律也罢,还有长风南宫,不过是一帮争权夺势的凡王,还有你所说的鬼氏,超智于我们的轩辕,亦皆是这浩渺宇宙间的流星,诸王之战、人鬼之战,神为何要在其间?你又为何乐此不疲?” “你我终将隐于昆仑山的雪域。尚父叫你我修行之人,当谨遵神谕,自在修行,悟道禅定,渡得自己,识破一切,方为天人。” 玄殊起初诧异地看着玄策,随后他的目光也浅浅平静下来,他看着他,久久不语,最后才柔和地说:“我在这里的原因,正是我的修为还不够。我感到这些种种都是悖论。神说一切皆是虚空,那你我的存在、修行又是什么?神说要渡得自己,可是不渡世人,如何渡己?你说浩渺星空,法则自然,可是没有你争我逐,斗转星移,宇宙又缘何存在?玄策啊,我要想清楚这些种种,方能回去。” 冢顶的幻觉渐渐消逝,重又变成印记斑驳的石壁。 “如今你修为已损,天眼难启,你能确保活着时想清楚这些?”玄策冷冷地说。 玄殊笑着缓缓地说:“那个在月下射杀我的人,是你吧?” 十九 长风缺:看她泣血剖心 长风缺拄着一根拐杖,以单脚前跳,于临海城墙上迅速地前行。 他身上随意套着一袭没有系上的银灰锦袍,现出里面穿着的白色翻领及膝袄子,一条原本就瘸的腿上用麻布将折了的小腿裹得严严实实。 挟着再熟悉不过的海腥味的风,在这初春的清晨,兜过城墙吹得人满身凉意。 这一面城墙矗立在海边的峭壁上,海浪不断地冲刷着峭壁,掀起高浪,发出震耳的哗哗声,这声音让长风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战场上千军万马卷着黄土奔腾而来的景象,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感到一丝恐惧,随后是深深凉意。 天气晴好的时候,如果在城墙上极目远眺,可以在海天交际的尽头,看到岛屿的身影,岛屿的再东边一千里,日出的地方,便是由更多岛屿和一整个大陆构成的海民的故乡——扶桑之地。 显然今日灰蒙蒙的天气什么也望不到,尽管失望的长风缺心里很想回去——虽然那里也曾腥风血雨,但早在他出生之前,他的族人已毫无争议地统领那里逾百年,在他的记忆中,撇开因为先天原因遇到的所有不快,扶桑就是他的温柔乡。 可是他的父亲,那个叱咤风云、威厉凛凛的扶桑王毫无归意,他好不容易挫败皇族,又借刀杀人,灭了李残部,如今识趣地退回临海城,坐起壁上观,只是避开淳越军的锋芒,整备军力伺机而动。他知道他的父王凶如猛禽,可谋略却没有高深到此,一想到他父王那如鹰般总在高处透出尖锐冰冷的双眼,和另外那双总是藏在暗处的阴深的眼,长风缺心中就又会不禁打个颤。 但真正叫他无法回去的,终究不是这些,而是此刻他去见的人。 长风缺从城墙上下来,穿过有鲲鹏军士巡逻的街市,进入自己的府门,并不搭理一众见到他而垂手侍立的家仆——这些仆人也都多多少少有些仪貌或是肢体残缺,他只顾迅速穿过庭院,来到一间厢房前。 他看了看门前特意找的容颜俏丽的侍女,侍女无奈地向他摇了摇头,他站在门前仔细系起锦袍,随后抬手轻拍了拍房门。 屋内毫无反应,长风缺推开房门,素衣的璎璃失神坐在案前,即使有人进门,她仍一动未动。 长风缺稍走近些,瞥了一眼案上未动过的膳食,又仔细去看璎璃,不由地轻叹口气,心中满是忧虑。可是一想到璎璃所爱的那个男人已经死去,他竟又有些侥幸。 “璎璃……该动身了……”他小心说道。 璎璃这才缓缓转过头,她的两边脸颊已削瘦内陷,面色苍白无光,双唇亦毫无血色,惟有双眼红肿,可眼中除了满布的血丝也已空洞全无神色。 长风缺不忍再看,只别过头去看侍女,她已捧上崭新的华裙与饰物。 临海城东南隅的校场,高台上戎装的长风氏依序而坐。 扶桑王长风決和年轻的侧妃瀛氏坐于正位。他们的左侧坐着一贯沉郁的姬泯,世子长风灏与妻儿坐于右侧,长风瀚、长风渺携妻再分坐左右,长风缺带着璎璃和他的拐杖坐在最右。 这是一场庆功宴,只是按长风氏被坚执锐、永不忘战的家训,照例要以演武开场。 来自城墙外海湾上由巨大号角发出的声响四起,除璎璃外,众人皆站起来转身眺望,临海城海湾上数百艘巨大的战船齐发,驶离港口整齐列阵,密密麻麻布满了海面。城上的旗手变换手中旗帜,海面上的号角声便此起彼伏,船阵迅速变换着阵型。 长风缺侧目观察他的父亲,长风決注目着水军,脸上照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但那昂首挺立的姿态,严峻得不容置疑的脸庞,略微眯起又放出光来的眼睛,又分明彰显着身为氏族魁首的威厉和高傲,眼前这支倾其半生之力打造的水军于九地已无有匹敌,早已拥有不限于偏护大海一隅而足可以争霸海岸线上整片大陆的能力。鲲鹏扶摇直上,此刻乘卷风暴而来,他很满意。 水军演练完毕,众人回到座上。校场里步骑兵已整装布阵,旌旗飘扬。号角声悠扬响起,鼓声隆隆作响,将士喊声震天动地,兵马随着旌旗迅速奔跑变阵,沙场上扬起黄尘滚滚。 长风決站了起来,锐利地审视着这支为他击溃皇族而折损过半的军队,“吾王神武!”银甲军们齐声高呼,看来还能为他讨下诸王。扶桑王一扬手,呼声戛然而止。 长风缺转头看璎璃,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她苍白滞然的脸色与身上一袭红梅鸢尾的华服截然不符,但又让人不禁无限怜爱。长风缺知道她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但他劝她在此,是想要她活下去——心存仇恨才不容易放弃,而委身成为他的女人,哪怕是在名义上,虽然还是卑微,但他的族人才可能放过她。 银甲军散去,演武终于要结束,长风缺一脸漫不经心,紧绷的神经才稍有松弛,校场上的变化却又叫他不由皱上了眉头。 一队玄金甲的军士手执兵器被放进了校场。为首的一位身形昂藏,着的是龙首腰带铠。 一直呆滞坐着的璎璃倏忽站起,死死盯着校场里的人,长风缺赶紧拉她衣袖,却拉不下来。他又侧目瞥向长风決,他父王尖锐鄙夷的目光正向他投来。 他的几个兄弟也都纷纷向他投来鄙视嫌弃的目光,姬泯则目视前方,一如既往藏着阴险。长风缺索性放手。 校场里的头领并非李曜,但这场角斗需要这个象征来刺激鲲鹏军士的神经,却也令璎璃的所有痛苦涌得她瑟瑟发抖。 十数头凶猛虎豹闷哼着从玄金军士的四面趋步围拢而来,又有四辆战车在外围奔驰,驾马的军士大声叱喝着,身后载着手执兵戈的重甲,一路扬起黄土。 “威武!威武!”旁观的鲲鹏军齐声大呼。 帝俊的俘虏们神色紧张地张望着,但很快背靠背围在一起,躬身举刃,作出决死的姿态。不愧是龙骧军的战士。 号角声再起,鼓声隆隆,十数虎豹纷纷扑向玄金,“拼啦!”军士们嘶声高喊,迎头回击。 猛兽的嘶吼与惨烈的叫喊并起,不知是人是兽的鲜血喷溅,有兽被刺破肚膛,有人被撕咬在地。 为首的高猛将士尚能腾挪抵挡,一旁的军士却被两头猛虎扑倒,凶狠摆首间,一手一脚已被撕裂,衔在虎口,剩下一具血淋淋的躯体在黄土上翻滚挣扎。 “杀!杀!”鲲鹏军吼得气势如虹,剩下的玄金甲失魂落魄,一名年轻军士终吓得肝胆俱裂,丢下手中兵刃,嘶叫着奔逃出猛兽的包围。可哪里能逃得出去,在外围扬着土奔驰的战车很快赶到他的面前,他来不及再叫一声,叱喝声中长戈奋力挥至,一颗头颅飞滚到地上,喷出鲜血的躯干尚立在原地,随后倏然扑倒。 “杀!杀!” 长风缺拄起拐杖站起来,看向身旁的璎璃,眼神绝望的璎璃全身不住地颤抖着。他们的一旁,长风缺的兄弟们连同他那小侄子,都看得兴起,这对他们来说确是从小司空见惯,可面对璎璃,长风缺只有不安无措,他后悔带她来到这里了。 场上已躺了数人数虎的尸体,鲜血染红了他们身下的黄土。那龙首腰带铠的帝俊将领仍骁勇抵抗,一时腾闪,一时对峙,一时嘶喊着以手中陌刀连连刺中猛兽,就是不肯束手就死,仿佛是昔日的李曜厮杀于此。 僵持间,长风缺的几个兄弟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此时沙场上空猛然传出数声猛烈刺耳的长唳,众人举目,两只展翅开来的体型竟比地上猛兽还要巨大的海雕俯冲而去。 玄金将领圆瞪双眼,慌乱中想举刀抵抗,可瞬息间两只海雕已然猛力扑打巨大的翅膀杀到,两对利爪一前一后牢牢擒住他的肩膀和手臂,两双翅膀几乎将他包裹起来。 “哇!”长风缺听到侄子一声惊奇的欢呼,随即沙场上一连串惨烈喊叫,两只海雕再次腾空而起,尚站着的玄金将领满面鲜血,双眼处竟只剩两只深陷的血窟窿,腾起的海雕从他头顶扔下两颗眼珠,围在一旁的虎豹瞬间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凶狠地啃噬起来。 “不!”璎璃一声惨叫,瘫坐下来。长风缺赶紧去扶,却扶不起来。“啊!”她猛摇着头,疯了一般。 一声拍案声起,长风缺回头看,长风決脸色无比阴沉,向护卫抬了抬下颏。 四个护卫上前,两人阻开长风缺,两人架起璎璃,直拖到长风決的面前。 长风缺推开护卫,拄着拐杖瘸腿大步跟在后面,“父王!”他急切地喊道,站定在璎璃的身旁。 长风決毫不理睬他,锐利目光盯着瘫坐的璎璃威厉地问:“你是谁?” “她是我的女人!”长风缺叫道。 长风決冷冷睨视长风缺,说:“你的女人?既是你的女人,为什么为败兵哀嚎?你不堪用也罢了,还要找个李的奸细来?” 坐在一旁的姬泯,微牵着嘴角,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她以前是李曜的女人,但李曜已经死了,现在做我的女人又有何妨?我们堂堂鲲鹏子嗣,何必跟一个女人过不去!” 长风決咬牙切齿,“哼,鲲鹏子嗣,你也配?蠢货就是蠢货,李氏因为一个蠢皇帝和一个妓女丢了九地,你不为忌,反倒凑成一对!你也不看看,这副佯装柔弱的皮囊里,藏了多少肮脏和阴险!” 坐在地上的璎璃忽然噗嗤笑了,随后身体颤着越发笑出了声。 众人疑惑看她,她已慢慢的站了起来,苍白消瘦的脸上绽着浮夸笑容,“大王教训的是,小女子一介风尘,没见过大场面,刚才的壮烈景象实在把我吓得够呛。大王说小女子的皮囊里藏了多少肮脏和阴险,其实我们这种人,无非是取悦男人,肮脏难免,阴险能有几多?大王把小女子看得重了,您要是不信,我这就给您看看。” 璎璃说完,牵着笑,抬手解开衣襟将身上的华服褪下,随后一件件衣物从她身上滑落,一具凝脂曼妙的胴体全然展露了出来。 长风缺震惊地盯着璎璃,一动不动。他的父王和姬泯无动于衷,他的几个兄弟怔了怔后纷纷嗤之以鼻,而那几个王妃夫人更是面色厌恶。 璎璃轻捂双唇笑道:“大王您看,小女子这身子,除却脏了一些,哪里还能藏得下阴谋。大王一方之主,何须顾忌我呢?” 长风決站了起来,腾腾跨步到长风缺的面前,狠狠说道:“你们两个倒是般配!不要让我再看见她。否则把你们一起喂给下面那些虎豹,哼!”说完扭头就走,高台上的诸人便起身纷纷随着他离开。 长风缺躬身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到璎璃的身上。此时璎璃垂下了头,散落的鬓发遮挡着她的面颊。 “璎……璎璃,我不该带你来这的,你……别难过……”长风缺轻声地支吾。 璎璃的身体不住颤抖起来,她抬起头,转过来望向长风缺。 她红肿的双眼中淌下来两行鲜红的血液,划过她苍白面颊,她冲着长风缺冷笑一声,沙哑地说:“不,你应该带我来……我连眼泪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难过?” 二十 璎璃:拿什么祭奠你 他一袭白色的袍子坐在她的床榻旁,湛然英武,神色沉定。他总是这样衣着来找她,说是他最自在的时光。 她近在咫尺地站定在他身前望着他,这个她深爱的男子像一轮骄阳炙烈高伟,风华灼灼。可他的心中又承载了太多,他的剑眉星目间,仿佛藏着崇山又或深海,总是那样深沉那样孤独。 “璎璃,我不曾觉得累,但是,我很害怕,害怕四周空无一人,害怕黑夜、狂风、潮水把我吞没,害怕我自己把我吞没。”他抬起头望着她,失落地说。 她便想上前坐到他身旁,用双手抚住他的脸颊,望着他,随后将他揽入胸前怀中。她想用她的温暖柔软化解他的崇山深海。 可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她瞬间泪目,痛苦地摇头。 她的爱人瞬间犹如血人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甲胄俱裂,遍体鳞伤,身上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沾满血迹的脸庞痛苦而狰狞。 “不!”璎璃猛烈地摇头,她想跑过去抱住她受伤的爱人,捂住他淌血的伤口,呼唤他叫他活下去,可她记得他已死了,她竭力抗拒着不敢上前,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璎璃,我害怕啊!”她的爱人痛苦又悲怆地对她说。 “不!曜郎!”璎璃心如刀绞,终于崩溃,她凄厉地哭喊着跑上前,她探出手,几乎就要触到他。 “曜郎!”她大叫着醒来,一切都消失了,周遭只剩下冰凉刺骨的漆黑,她瑟瑟发抖地抱起自己,缩在角落,令人绝望的思念和恐惧肆意啃噬她的身心,她双眼刺痛哭不出眼泪,如此的长夜无边无际。 煎熬仿佛永无止尽,晨曦透过窗格映照进来。 璎璃挣扎着仿佛从炼狱里爬出来,她蹒跚地挪到案前,坐下来,对着铜镜木然地施妆,略显浓重的胭脂粉黛将她的憔悴伤悲一一遮掩,很快一张娇艳柔媚又不乏高雅气质的脸庞在镜中显现。侍女进来为她梳起朝云髻。最后她站起来,褪下身上的衣物,由侍女为她穿系上鲜红织白兰的锦袍。 她坐在案前,红妆华服,静默如画。 长风缺瘸脚进来,看到这样的璎璃,眼中放出了光。 “璎璃,”他有些怯意地说,“今日我那个四弟长风渺过来,他屡次要来我也不好推脱,你就待在此处勿要走动,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意图。” 见璎璃毫无反应默默看着他,长风缺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也是,你本来就不走动,我多此一说,就是不放心来看看你。” “你不必顾念我,”璎璃终于婉婉地说,“既然告诉了他们我是你的女人,该有我在的时候我便是要在。” 长风缺听了,斜眼中透出诧异。 丝竹管弦音韵袅袅,长风缺的晚宴一派祥和。 他坐上坐,璎璃人面桃花,满面笑意陪在一旁。 年轻放荡的长风渺支着一侧膝盖坐在右首,频频举杯敬酒。“三哥,我们兄弟四人,大哥霸道多谋,二哥憨实擅忍,就你我性子最像,直爽不羁。你当知这性子不好啊,可你比我还差劲,常要在言语举动上忤逆父王和大哥,还有那个姬姓的先生,所以便老是落到些苦活脏活,想前次璟山上诱敌一战,还差点丢了性命,可结果还都是你的不是!弟弟我没法在众人前直言,但心中替你不值,你得忍啊,如今佳人在旁,更得考虑她的安危不是?”长风渺如此说着,眼睛不时睨向璎璃,去追她的目光。 璎璃出身在青楼,她对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只是从前她从不曲意逢迎,但此刻她竭力克制着心中深痛恶绝,在顾盼间假意回应着眼前这个人挚烈的目光。 长风缺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推心置腹并不适应,不无尴尬地摇头笑着,“父王厌恶我,可并不是因为我这性子。我的出身模样,浑身上下,都与我英豪的鲲鹏子嗣长风氏相去甚远呐!” “哎,三哥不必作践自己!你身上同我淌着同是祖宗的血,你我又都是弱势小辈,更当携手互助,才能在这家里有个说话的分量!” “承蒙四王子这样真情实意待我家主,”璎璃明眸皓齿,款款而立,柔情地接过话说,“小女愿为两位歌舞一曲,以表对这份情谊的景仰呢。” “求之不得!”长风渺兴起抚掌。 琴瑟声起,璎璃幽兰之姿立于场中,她竟伸手解开锦袍衣襟,鲜红华服飘然落地,现出一袭粉色云袖长裙。她身姿曼妙绝伦,俊美的脸庞淡淡然笑,朱唇欲语还休间,抬腕低眉,轻舒纤手,袅娜腰肢如水曲云卷,轻盈的步伐像蝶飞凤舞。云袖生风,带着清香飘逸,流盼间她柔媚的目光不时投向一动不动看她的两个男子,她终启了朱唇,如出谷莺啼的歌声悠悠然而起。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蜘蹰。静女其娈,贻我琴瑟,琴瑟袅袅,悦我汝美。凤舞声动,玉壶光转,尽日君王,凝看不足。” 一曲歌舞毕,余音绕梁,长风缺两人看得呆了。璎璃浅笑深情迎了迎长风渺的目光,告退去重整衣妆,侍女拾起锦袍跟在身后。 回来半路上,长风渺果然借故出来,迎面而来,璎璃遣走侍女,婉然而笑。 “美人一曲歌舞,真叫我惊叹,怕是再难忘怀了!”长风渺热切地上前道。 “四王子过誉了,承蒙你喜爱,小女初来乍到,还望四王子日后多多关照。”璎璃望着对方道。 “喜爱喜爱,关照关照!”长风渺被这样一望,几乎语无伦次,“其实那日,那日在高台上一睹你的风姿,”长风渺说着,不自觉地从上而下扫视她的身体,“我便已再难忘了你了。长风缺真是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能得美人这样尤物的青睐,唉!” “其实王子年轻有为,风华盛茂,璎璃也不禁为之景仰呢。” 长风渺一听此言,顿时心花怒放,伸手一把抓住璎璃的手道:“美人如有此心就太好了!我定好好策划,或许有一日你我能如愿双栖双宿呢!” “可是……”璎璃急忙抽出了手,满面为难地说,“我出身卑贱,况且已是三王子的人,怕是不能再与四王子……” “哎!”长风渺着急地打断了她,“长风缺也娶不了你为妻,你我如果两情相悦,我便好好跟他商量要了你去,若他不给,我也有我的法子。我自然也不能娶了你,但定将你当金丝雀鸟好好供养,保你此生荣华无忧。乱世之间,女子无非要找个好依靠,你也看到了,靠他不如靠我,如何?” 璎璃知道就此可以了,她不作应允,只低头轻语:“这是你们权贵之人的事,小女的身子早不是自己的,不好决定……”说完,她错身而去,留下长风渺一人在身后张望心急,他一定看不到,她的脸庞上瞬间凝起的肃杀。 宴毕,长风缺一直送她回到寝殿,四下终于静寂无人,他立在她身前,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你今日实在反常。” 璎璃面无表情,闭口不语。 “这个地方,这些人,都是那些虎豹猛禽,你可要小心安身,切不要招惹。”长风缺面色担忧地说。 璎璃忽然轻哼冷笑了下,“像你一样,苟且活着就好吗?” “活着不是最基本的吗?如果不活,便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像走肉一样活,对我才什么都不是。我既然活着,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哪怕为此死了。”璎璃说着直直地盯住长风缺说,“我和你不同。” 长风缺被盯得有些心虚,目光躲闪,嘟囔地说,“我也没有什么都不做。可我还能怎么样,叫他们住手除非叫他们死,难道要我杀了他们?杀了我这些双眼通红的族人吗?” “还记得你冒死送我去斥邪。我现在知道了,要想守护和得到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奋力拼杀,掌握最高的权势,掌握住自己的命运。”璎璃决绝地说。 长风缺面露惊讶与不解,他看着她,一时语塞,摇头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璎璃仍旧久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忽然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圆瞪起双目,适才绝美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 思念,悲痛,绝望,仇恨,暴怒……无数的情感在她的头脑中汹涌席卷,抨撞翻腾,她抖动地越来越剧烈,终于发疯似地撕扯起自己的发髻和衣物,饰物和衣裳被一件件剥落撕下,她理智全无,不知疼痛,不知停歇,直至身上再无一物,她曼妙的身躯此时却扭曲起来,她“啊”得仰面惨叫,用自己的四肢躯体剧烈地舞动起来,仿佛那悲痛,那绝望,那仇恨和愤怒幻化成人形,在封闭漆黑中翻卷奔腾,决不能化解。 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再支持不起一点这情感的幻影,她突然瘫倒在地,窒息般地喘息,她的头脑中只剩下最后一句绝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要拿什么祭奠你啊,我的爱人! 二十一 璎璃:抉择 “你让我认不清了。”长风缺看着铜镜里的她怏怏地说。 璎璃端坐在案前不为所动,亲为自己施上红妆。镜中的她一双墨画般的蛾眉微蹙微颦若有所思,眉下浓黑的睫毛与周边红粉衬出玄玉般双瞳,原本白皙的面颊宛如桃花,娇嫩绛唇若含朱丹,连精致挺立的鼻尖亦透出晶莹。侍女站在侧旁为她梳毕高髻,正为她佩戴金钗。镜中的她艳美绝伦。 璎璃不做一声缓缓梳妆毕,婉婉立起来,转身行至长风缺面前,她一袭锦绣白兰曳地紧束紫罗裙勾勒出曼妙身姿,一条金丝带绕过不盈一握的腰肢在身后飘逸一结,身前红粉轻纱抹胸紧裹的酥胸半露,她淡漠地牵嘴似笑非笑,说:“走吧。” 世子长风灏请诸王子郊宴,临海城外设宽广帏帐。帐顶华盖高悬,背后巨大银色的鲲鹏纹帏幕高挂,余下三面通透,视野开阔。帏幕前,长风灏与夫人嫡子坐于座首左侧,右侧增设一座为姬泯,其下左手两座是他的二弟长风瀚、四弟长风渺及妻,右侧是长风缺和璎璃的座位。 长风缺向来不喜欢出席这样的场合,何况他也从来都是那个被忽视的角色,只是请帖上特意指出了璎璃,而璎璃执意要赴宴的,不仅赴宴,她精心妆扮,如玉石中完美无瑕的那块,顿时令在座的其她几位夫人黯然失色。 长风缺的漫不经心,夫人们的冷漠鄙夷,这些对璎璃无足轻重,她无所顾忌,淡然处之,她有确切的目标。 长风灏举杯劝酒,今日没有威厉的扶桑王在,他便可摆足储王的姿态。这点长风渺没有说错,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威严霸道与那扶桑王最像,只是少了那样的冷厉,多了些阴谋诡诈之色。 “先生,今日父王不在,我便不那样拘束了。扶桑大兴之业,多亏有先生运筹帷幄,方决胜千里!今次远征在即,还望先生多多提携我们兄弟!”长风灏对姬泯恭敬有加,举杯饮尽。 “请先生多多提携!”长风瀚长风渺立即一同跟着敬上酒杯,只有长风缺懒懒散散跟着呜噜了两声,将酒杯草草一举。 姬泯并不饮酒,只双手举茶杯应对。长风缺说他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出谋划策的事,极少在人前出现,只是今次竟也来了。这个浓眉星目,高鼻薄唇,脸颊白皙饱满的男子总是一袭白袍,束髻玉冠,散发着英气而又不乏阴柔的气息,加上他的波澜不惊,更让人无法捉摸,甚至难以猜出他的年纪。 “世子和诸王子毋须此言,”他的话音中性如玉石之音,说话时下巴的一道美人沟更为明显,“鲲鹏氏的大业即是扶桑王的,也是诸王子的。姬泯不过顺应天意,尽一份绵薄力。” “没有先生,难成大业!”众人饮尽杯中酒。 长风灏转头看向长风缺说:“三弟,我们几个里军功最少的就数你了,今次先生难得在,你还不好好敬奉一番,争取此次捞个大功。” 长风缺嘿嘿一笑举了举杯,“先生,什么人做什么事。我不济,做不了兄弟们建大功劳的事,但有什么杀人放火、佯攻诱敌的事情便交给我做,我拿手。” 长风灏瞪着他嗔道:“你这人,怎么就说不来好话!” 姬泯抬了抬手止住长风灏,微微笑起来,饱满的两颊也随之抬起,“三公子虽然其貌不扬,但睿智过人,如今又得了佳人,必定前途无量的。” 长风灏便将目光投到璎璃身上,像是不经意地说:“说到佳人,听闻她琴艺歌舞了得,曾是上都城一绝,三弟,请你的美人为我们助助兴如何?” 目光便都聚到璎璃身上。长风缺侧头看向她说:“来时也没有准备……”璎璃却莞尔一笑,款款起身道:“承蒙诸位给小女机会,愿为大家献舞助兴。”言毕,她又不经意地将视线转向对面,迎了迎长风渺屡屡投来的炙热目光。 在各不相同的目光下,她来到帏帐的中央,抬手拉开腰后的金丝结,适才略显紧束的罗裙竟即刻一侧开衩到了腿根部,露出她白皙凝脂,修长纤细的腿部线条。众人一惊,璎璃腰肢一拧,已翩翩而舞。 她的舞总能让男人目瞪口呆,女人醋海翻波,但她曾暗自发誓从此只为一人舞,而如今那个发过誓的璎璃已随爱人而死。一舞毕,王子们的掌声纷至沓来,夫人们愈是满面不屑,只姬泯仍一副毫无变化的神情轻鼓了鼓掌。结束时,她正对座首半跪,挺胸抬首大胆妩媚地望向长风灏。 “好,好啊,果然冠绝九地,名不虚传!”长风灏不住鼓掌赞叹,“长风缺啊,你可是说过要给我找十个八个这样的,你别忘了!”众人皆笑。 “小女拙舞献丑,世子过誉了。”璎璃不顾世子夫人满面的厌恶,背对众人最后向长风灏含情顾盼一眼,飘飘然转身回座。长风渺仍是热切地看她。长风缺正笑得满面歪斜。 “父亲,父亲,别看什么舞了,我要玩雕猎,我要玩雕猎!”长风灏边上名长风沅的儿子忽然大叫起来。长风灏这才回了神,连连应允:“行行行,来人,开始雕猎吧!” 一会,见数个侍卫一排,每个侍卫各擎一根高杆共同撑着一段木椽,木椽上栖一只体型巨大几乎有一人高的猛禽,那猛禽利爪尖钩紧抓木椽,尖利的喙如弯刀,双眼锐利放光,样貌可怖,正是那日在演武场掠杀军士的海雕。 四队侍卫分别面对帏帐展示了一番后,便分别跑向远处,直至目不可及。 随后六个衣衫简陋,瘦骨嶙峋的奴仆走了上来,瑟瑟地垂头而立。 “看看诸位驯的雕有没有长进了!”长风灏说了一句,抬手先向长风瀚示意,长风瀚从身前侍卫递上来的木桶中取出一块拳头大的生肉,扔向几个奴仆。生肉掉在一个奴仆脚下,那奴仆身体一震,头也不敢抬,不情愿却又不得不颤抖着从地上拣起那肉塞进自己怀中。 长风瀚一扬手,众奴仆立即退出四散,以不同的方向在郊外狂奔起来。 待奴仆们分散地跑远了,还是孩童年纪的长风沅看了看父亲,在得到点头应允后,兴奋地跑跳到帐外,抬手在口中连吹数声短哨。 远处一声尖锐长唳。只片刻之间,远处高空中已显出一只海雕的身影,那雕在空中展翅盘旋、滑翔,不时发出骇人的唳叫,而那些奔逃的奴仆在众人视线里已几乎成了小点。 海雕忽然利箭般向地面俯冲而下,很快其中一个小点被它扑倒在地,隐约传来惨叫。 在接近地面处扑腾了几下巨翅后,海雕再次腾空而起,倏忽间已飞至帏帐外,利爪往帐里扔进来适才那块生肉,只是肉上已沾满血迹还附着块别的皮肉。 璎璃强抑住腹中翻涌,但见众人毫无异色,男人们笑而鼓掌。长风沅大笑地叫嚷:“哈哈,赏,好好犒赏我的雕!杀了那个奴子喂我的雕!” 长风灏便一扬手,侍卫已领命而去。 又一队奴仆上来,这次轮到长风沅命人藏肉。孩子抓起一块肉径直塞进一人怀中,叫喊道:“你给我藏好了,要是丢了或者给找着了,也把你给喂了!” 奴仆狂奔跑散以后,长风缺站起身,走至帐外,吹出一记长哨。 他的雕随后在空中盘旋了一阵,照样朝一人俯冲而去,旋即飞了回来,却扔下来一只肮脏的臭布靴。 帐内的众人哄堂大笑。长风缺也牵着嘴笑。 “哈哈!长风缺的雕还是不行!”长风沅又得意地大叫,“赏,好好赏我那几个奴子!” 璎璃亦抿嘴而笑,侧目看笑得随意丑陋的长风缺,他定未认真驯过他的雕,而他只笑着倪了她一眼。 随后轮到长风缺藏,上来的是几个身体各有残缺的奴仆,看来是特意为他准备。帐内再次发出几声嘲笑。 长风缺慢悠悠地拾起肉走上去,在几个奴仆前徘徊了两趟。璎璃站起来上前,说:“我来吧。” 她见奴仆中两个蓬头垢面一大一小的少男少女相邻而立,少男一只袖子空了,少女一条腿生长迟缓而身体歪斜。她接过生肉要往少女怀里放,一只脏兮兮的手随即伸过来抢那肉,“让我来吧。”男孩倔强的目光盯着璎璃,“她是我妹妹。” “听我的。”璎璃柔和又坚定地推开那只手,将肉放进了女孩衣襟里,又取出适才解下的金丝带,绕过女孩腰肢将肉系紧,“系得紧些,可别掉了。”她朗声说道,随后又轻声对女孩道,“像平时那样走,不必跑。” 奴仆们四散而逃。长风瀚的雕。 海雕在空中翱翔,盘旋,几乎飞临每个奴仆的头顶,却迟迟不做扑猎。 最后它盯住一个目标俯冲而下,有人被扑倒,但不是女孩。 它飞回来,扔下一块血淋淋的肉,但不是适才的生肉。 “错了!”孩子总是先惊呼起来,而长风灏面色一松,已明白了过来。一旁的姬泯微微一笑。 “哈哈,果然是佳人,才智过人呐!丝带从美人身上解下,自有芳香,能解腐肉臭,加上少女体质总是清嫩的,又不急不缓,连雕也辨不得了!”长风灏大声笑道。 “这是耍赖!”长风沅不服气地喊。 “哎!”长风灏制止道,“即是我们都没察觉,便算智谋,可以过关,咱们长风氏缺的就是这个!这次该赏美人,不知美人想要什么?” 璎璃便再上前,屈膝行了个万福,说:“世子即是要赏我,我又是靠那奴仆过的关,就请世子将刚才兄妹两个赏给我吧。” “就这?两个奴子而已,还不是随美人发落!”长风灏笑着一挥手,侧身又对姬泯说,“先生啊先生,你看看这聪颖女子,再想想那日在高台上能够那般……我三弟是好福气,你当初怎么不叫我去寻她!” 姬泯听了,只轻轻一笑,两颊抬起,深邃的目光注视着璎璃,似有意味地说:“美人自古难得,只是如今非孑然一身,自当安身立命为好。” 一场闹剧再次结束。长风缺的府上,璎璃的厢房内,他少见阴沉地盯着她。 “到今日你还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地方?不要再惹事了。” 璎璃的红妆容颜却冷若冰霜,沉默不语。 “今日被雕剐了肉的奴子死了。你以为救了人,可事实就是你救了此人,便会死另外的人,甚至死更多的人。你掌控不了这些虎豹猛禽的。”长风缺见她不语,继续说。 璎璃仍静默许久,之后她开口缓缓说:“那是他们的命,我确实不能掌控。” “可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的命也送了!”长风缺严厉地警告。 “把我送给长风渺。”璎璃没有再应答他,说了这样句话。 “什么?”长风缺惊诧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风渺会找你,答应他把我送给他。”她重复一遍。 “你究竟想干什么?”长风缺丑陋的面颊扭曲起来,咬着牙问。 “我要做的事,能让你也再不受欺辱,亲自将踩在你头上的那些人踩到脚下,掌控自己的命,虽然你并不在意这些,乃至习惯被那样踩着,但你还是要感谢我。” “你是疯了吗?失去理智了吗?还是你可怜我!?同所有人一样看我,只是特别再施舍一点同情!?”长风缺愤怒了,他冲着璎璃咆哮。 璎璃不为所动,“我说了,我做我要做的事,你只是……”忽然她腹中再次翻涌,头脑一阵晕眩,竟不住呕吐起来。 “你怎么了?”长风缺立即上前扶她。 她推开他,作呕说:“别管我。只是乏累了。” 长风缺随即差人请医官来看诊。 她坐着,医官把脉问诊,不放心的长风缺守在一旁。 ”恭喜三王子、夫人,夫人是害喜了。“ ”什么?“话音一落,长风缺惊得跳了起来。璎璃头脑霎那炸开,随即一片空白。 ”不会错,夫人已孕两月余,才有了害喜的症状。“ 直至医官撤身走了,两人仍在震惊之中。 璎璃渐渐恢复些须意识,她想起姬泯说她”如今非孑然一身“。她浑身一寒,身子又不禁颤抖起来,随之深深陷入痛苦。 这是曜郎的血脉,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存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随她到这虎狼之地,为什么要在她已做了那样的决定后出现,那她究竟该怎么办?向前一步她必灰飞烟灭,可一个孩子,她爱人的孩子竟已在死亡的阴影中孕育。这样究竟要她如何抉择!她难以克制,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三王子,四王子来见你,已在前堂等候。“外面的通报声传进来。 璎璃和长风缺不约而同惊得看向门外,可昏暗中拦着的门窗将眼前的一切阻绝了起来。 二十二 金天煜:你我一样 上都城里,在龙冢里再次历经生死,逃出生天,最后被放出地牢的李煜,此刻在废墟中盘坐静息,均匀吐纳。 他将意念集中于身体内流动的气息,虽然不时阻滞,但他不再着急顶撞,他尝试着与那阻力平和共处,去包裹它,讨好它,在空隙间缓慢运行。 随后他感到他的意念开始升腾起来,乃至脱离他的体内。这意念在他头顶处如繁花般忽得盛开,又旋即散成无数粉末,缓缓飘散落下,于是他仿佛变成无数的他。 他落到身旁笔直高大的梧桐树上,便听到树的枝干经络里给养流动的声音。他落到泥土里,便听到土的下方虫蚁爬动追逐的声音。他还落到身边不远立着的女孩北冥凌的身上,便感觉到了沁入人心的清冽纯柔。 他贪婪地要去吸纳、感知更多。 他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 这力量来自地下,浑重有力,不能听见看到,大约隐藏着危险,却让他想要一窥究竟。 他的意念开始追随这力量而去。越是紧追,他越仿佛陷入某种深不可测的黑漆漆的境地,封闭,紧张,忧虑和焦灼的心绪开始裹挟着他,却又推怂着他继续探寻。 他感到晕眩,原本清醒的意识变得模糊甚至混乱起来。按照此前他应该就此像失去断线的纸鹞一样失去所有的连结,然后随着腹内的翻涌呕出腐朽的汁液。可这次他连结到了这股力量,这力量太强大太引人入胜,他起初小心翼翼地跟随,直到某一刻,他突然像被深渊吸入,又像瞬间卷入了湍急的流水。 仿佛溺水一般,他感到窒息又身不由己,他的头脑中闪出无数混乱的片段。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他的妹妹和王叔,他想起那些敌人,他强烈地感到自己的无能,他只会害怕,无法保护任何一个人,他只能自卑,伤痛和羞愤……当这种种情感积聚翻涌到简直难以承受的极点,他就要抑制不住开口怒号的一瞬间,他仿佛穿过时光,梦醒一般,眼前重现了光影。 他站在了一间破旧阴森的屋前。他恍惚间后顾,竟发现北冥凌就跟在他身后,正满面诧异地看他。他竟把她的意念也带了来。 李煜回过头下意识地走向屋前,身后的北冥凌却拉住了他。他再次后顾,女孩害怕而担忧地向他摇了摇头。 他也摇了摇头,然后拿掉北冥凌清凉的手,继续走到屋前,北冥凌也跟在身旁。 两个人站在破损的窗格前,两双漆黑又不安的眼眸向屋内探望,即刻惊恐地放大了。 一个全身黑袍,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在满地干瘪的尸体前侧身而立。 北冥凌刚张口差点惊呼出来,李煜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身影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在斗篷的遮挡下完全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像个枯瘦的人,因黑袍和斗篷看起来完全垮塌着。 直到有人不知从屋里哪个角落缓缓走到身影的面前。 走来的人衣衫简陋,身型矮小,从侧面看是个和外面窥视的两人年纪相仿的精瘦男孩。男孩虽睁着眼目视前方,却神色木纳,举止迟滞,他嘴唇嗫喏却听不清说些什么,他被什么蛊惑了神志。 男孩在黑色身影面前跪了下来,维持着抬首仰视,嗫喏不停的姿态。他的脸颊上,隐约可见似有几个字。 黑衣的身影向他伸出手,紧紧捏住了他的脖颈,那手正如先前所见的鬼魅那样细如枯槁。可虽然如此,这手却特别有力,几乎要嵌入男孩细嫩脖颈的皮肉里,可以见到男孩消瘦的脸颊很快涨成绯红,表情痛苦不已。 李煜瞪圆了双目,内心狂跳不已。他捂住北冥凌的手感到了急促的气息。 它把男孩整个提了起来,他直直地垂离地面。此时李煜竟见到源自男孩的身上有些微弱的光亮流转而下,传到举高的枯槁的手上,传入身影的黑袍内。 男孩痛苦的面颊和身体竟枯萎起来,就像死去的人要经历的那样,只是这速度在片刻之间! “不!”李煜终于狂叫出来,猛力地推门想要进去,可哪怕他和北冥凌一起推,破旧的木格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他们喊叫着又推又踢,门吱嘎作响却始终不能打开,又焦灼地透过门窥望。 随后在他惊呆之余,他见到男孩似乎听到他们的呼喊,身体动了动,他吃力地向门外拧过头来,随后从身上摸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面对死亡的他横握匕首,猛燃划向自己的脖颈。 五根枯枝中的三根断裂,可两旁剩下的两根与连结处竟仍牢牢吸附住男孩纹丝不动,那脖颈裂痕处,鲜血汩汩流淌! 北冥凌啊得惊叫。“不要啊!”李煜吼叫着推门,门依旧不开。 悬空的男孩全身抽搐,他的脸颊已全然枯萎,鲜血如泉水流淌到地上,也顺着残缺的手与那些光亮一同流进黑袍之内。 时空仿佛滞住了。黑影先略略一松,尔后那手松了下来,竟把男孩枯萎的躯体放回了地上。 男孩躯体僵直地立着,捏住他脖颈的手没有放下,屋内传出怪异沙哑得听不清的吟念声,仔细辨听,应是那黑色的身影发出的。 适才的光亮开始回流,从黑影之中顺着枯手又回转到男孩的身上,血流渐渐干涸,已然枯萎的躯体和脸颊竟又膨胀复原起来。 李煜再抬手推门,这次门竟开了,他和北冥凌一同冲进了门。 可眨眼之间眼前的景象却全然不同了。 昏暗中黑袍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满地的枯尸也不再存在,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侧身立着的还未完全复原的男孩还木然站在原地。 他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他的面颊和身躯不仅在恢复膨胀和光泽,甚至在变大变高,仿佛一个人正在他们眼前在片刻中经历原本需要数十年的成长。 他们惊得目瞪口呆,不能动弹。 男孩的身躯变成成人那样高大,甚至发胖,他原本精瘦暗黄的脸颊变得饱满圆润,白而有光泽,那一侧的脸上分明是刺着青色的字,逃走奴。 他转过身来,垂首直立,跟往常一样满面含笑地望着他们,是黥敛。 “吾皇。”他笑着说,笑意充盈却让人不寒而栗。 “黥敛!你……”李煜已惊得哑口无言。 “吾皇,”黥敛依旧和气地说,“我在几十年前就见到你了,你大喊大叫,让我从死亡的过程里醒来,你闯了进来。是你啊,是你。” “难道……难道我看见的是你过去?可是……”李煜困惑不已,头脑全然混乱。 “现在的你唤醒了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和你站在了一起,我们是一样的了,吾皇。”黥敛的笑始终挂在脸上。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把我的鲜血和灵魂交给了我们的王,王赦我不死,引领我溶入黑夜,我是黑夜的奴仆。” “你,你死了,是的,你死了,你是鬼魅。”李煜惊觉。 “我说了,吾皇,”黥敛笑着,“我们是一样的。” 李煜大力地摇头,眼神绝望地说:“不,不是的,我不是你那样的,我不是鬼魅,我不是!” 黥敛呵呵笑出了声,他笑得眯起了眼,向他略略欠身,压低着嗓音柔和地说:“吾皇啊,不急的,有一天你会明白。现在,快去看看吧,他们,找到你的父母了,记得,好好听南宫大人的。” 李煜眼前一黑,仿佛重又跌进深渊,猛然睁开眼睛,一切消失,只得荒凉。 二十三 金天煜:仇敌 他狂奔而来。黥敛说,他的父母找到了。 自他们从高台坠下殉国,始终未能找到他们的尸首。 原来长风氏就把他们草草埋在了北宫的一处荒凉地。 没有墓碑。他前次还被南宫青云押着从这里路过。 他不顾一切地冲到人前,无比焦灼地去看。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头脑便像被瞬间炸开,心像被一把利忍刺入痛绞,他眼前一晕,猛然别过头去。 他颤抖起来,不能呼吸,可他不舍,艰难地拧过头再看了一眼。 尔后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倒退,若不是身后的北冥凌扶住他,几乎要跌坐下来。 他泪如泉涌。先前所经历的一切残忍都成为云烟,因他不可想象世上还会有比眼前更残忍的。 那样鲜活,无比疼爱他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屈死成为两具腐烂的尸骨。他们身上还穿着龙凤华服,可肮脏破旧,血迹斑斑。他的母亲曾经一头如瀑的乌亮青丝此刻蓬乱扭曲着沾满泥土和虫蚁。他们发黑的皮肤已然极度地枯萎腐烂,血肉模糊甚至脱落了露出森森白骨。虫蚁爬上他们的身上,脸上。腐烂的味道在四周弥散,让许多人不禁掩鼻作呕。 可那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啊!他的母亲,曾那样细致柔美,那样纯净善良,她是九地最美丽温柔,最疼爱他的人啊! 李煜窒息一般,痛苦到极点。他别着头颤抖着,一阵阵晕眩,他硬撑着立定,不敢看,泪水肆意流淌,遮掩了他的双眼。 有人走到他的面前。他木然抬头,是南宫鸣。 不知为什么,南宫鸣面色煞白,双眼满是血丝,他嘴唇似微微颤抖,冷厉如刃。 “是你害死了他们,你是同谋。”李煜抑制着颤抖,低着声说。他何必装腔作势。 南宫鸣盯着他,隔了一会咬着牙说:“我怎么知道李氏如此无能。” 两个人沉默着,僵持着。李煜感到心中燃起烈火般灼痛。 “李曦,你所谓的父皇,”南宫鸣终于又开口,“我会将他葬于皇陵。你的母亲,”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我会把她带回淳越安葬,让她回家,这是她的夙愿。” 李煜猛地抬头,充满仇恨地盯住南宫鸣,话音由低沉到怒吼,“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这是我的父皇和母后,他们被你们害死,我不许你再害他们,拆散他们!绝不允许!” 众人看着他们。 南宫鸣忽然牵嘴冷笑,“你的‘父皇’?”他猛地伸出手,狠狠掐住他的后劲,扳他上前。李煜竭力抗拒,他企图撑住双脚,可无奈南宫鸣的力气太大,他的后颈被掐得生疼,身体不住地被推向前。 他再次来到父母的跟前。他泪流满面,奋力扭过头不去看。 南宫鸣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他的两颊,无声又无比用力地扳他的头,他几乎要被掐碎般,抵抗不住那股力量,脸庞一点点被扳了回来。 模糊的视线里再次出现他母亲肮脏蓬乱的头发,被虫蚁侵蚀的脸颊,他即刻紧紧闭起了眼睛,他愤怒又惨烈地嘶声大叫:“啊!啊!不!” 他的耳边响起南宫鸣的厉声而颤抖的怒吼:“你看看!看看你的母亲!这就是你的母亲!是你的‘父皇’,你那个无能的父皇,连一个可怜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了这个样子!你难道还要让她留在这里,受你们带给她的苦难吗!?” 直到天色已暗,他的父母暂被安置。 李煜独自一人将自己关在寝殿。他将玄色金龙的衮服和冕冠穿戴整齐,正如一个真正的李皇帝。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想了想,又抬手解下头上的旒冕,只剩一头刚刚可以束起的发髻,将旒冕端放到案上。 随后他快步到门前,拉开了门。 女孩北冥凌站在门前担忧地看着他。他跨出门,向她微微牵起嘴角,他握着手掌,递到她面前,放到她伸出的手心上,那颗清冽的冰灵玉便送回到了她的手掌里。 北冥凌吃惊地看他。他仍只笑了笑说:“我走了。”便要前行。 但北冥凌拉住了他,“不要去。” 他拂下她的手说:“我要为他们祭拜守夜,这是我应该做的。” 红烛燃了无数,殿内灯火通明,龙袍的李煜走了进来,他父皇母后的棺被分两处,只南宫鸣一人背身驻足在母亲的棺前。 他兀自走到棺前跪下,伏身拜下。 过了许久许久,他流着泪直起身,身旁的南宫鸣侧头看他,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后语气缓和地说:”你的母亲很早说过死后要葬在淳越的羽山,她属于那里,必定日夜思念故乡,该让她回家了。“ ”母后是父皇的爱妻,是朕的母后,此处就是她的家。他们必须一同葬在皇陵。“李煜坚定而生硬地说。 ”我意已决。“南宫鸣转过头不再多说。 李煜抬头盯住他,双眼满是仇恨的光,他忽然在手中探出一把闪亮的匕首,朝着南宫鸣直扑过去。 南宫鸣似乎在这瞬间感觉到了危险,回顾的同时身体一侧,匕首划过他的手臂,却没有刺进他的脏腹。 李煜扑了空,二话不说反身回来举手再去扎他。 南宫鸣已擒住他高举的手臂。他手上的鲜血不断滴落到地上。 ”啊!“李煜发疯一般吼叫,将所有的力量用到手上,匕首一时竟贴近了南宫鸣的脸。 ”你想杀我!“南宫鸣双眼红肿,布满血丝,原本冰冷的脸上满是惊诧和愤怒。 ”没错,我要杀了你!你们害我家破人亡,让我成为孤儿,迫我为傀儡,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朕是九地的皇帝,金龙的子嗣,朕今日不再忍受!朕要你们付出代价!“李煜一声高过一声的怒斥,手中的匕首僵持着悬在半空。 南宫鸣怒不可遏,他的力气太大,牢牢擒住李煜的手,掐得他的手腕生疼。南宫鸣猛然松了力气一个侧身,李煜便不由冲上前,随后南宫鸣抬起的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腹部,顶得一阵剧痛,头昏眼花,五脏六腑几乎都被顶碎一般。 尔后南宫鸣仍抓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抬起脚一脚将他踹离了地面,李煜闷哼一声,全身腾空,面朝下扑在了地上,手中匕首也掉落在地。 李煜吃痛趴在地上,想再去抓匕首,南宫鸣已将匕首踢开,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浑身没了力气。 南宫鸣一把抓住他散落的发髻,抬起他的头,如刃般冰寒狠厉的脸颊狰狞起来犹如最凶狠的猛兽,他大吼道:”你要杀我!?你也能杀我!?你们李氏就是这样无能,只配去死,或者活在仇敌的脚下!“随后那脸恢复了些平静,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咬着牙说:”很好,我也曾受尽苦难,但我不会饶过我的仇敌。但你不要再有第二次,否则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南宫鸣说罢扔下他,起身而去。 李煜绝望之至,就在他母亲的棺前,他仍旧无能为力。羞辱和悲愤彻底吞噬了他,他早做好打算,便艰难地爬起来,去拣起地上的匕首。 “母亲,我来了。”他叫了一声,猛得将冰冷的匕首刺入自己的腹中,剧痛传来,却盖不住他心中的伤痛,他咬牙再猛得用力,匕首割裂肚腹。 没有血,他看不见血,他痛苦地低头去看,只有些绿色的汁液缓缓地流出。他惊诧不已,伸手去拉开已然破裂的肚腹。“啊。”他剧痛不已,嘴张大到极限,却再叫不大声。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头去看,肚中几乎是空的,又有些白色的光从那里不断泄出飘散,随后竟滑出一条粘着绿液极恶心的似巨大水蛭的东西。 他淌着泪,绝望地摇头,“不,不是的……”他仍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母亲啊,我来了。”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直到眼前似乎出现了白色的身影,终于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