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了渣男他皇婶》 第1章 前世 大周庆明二十二年夏。 乌云滚滚,骇然逼压下来,扼的人喘不过气来。 大周皇城巍然耸立,染着浓重血色,杀声震天。 与皇宫一河之隔的东宫太子府,偏僻处一座小小院落,破败湿冷,透着腐朽之气。 殿房内阴暗,仅临窗的漆面斑驳的书案能得几缕透着腥湿气的光。 韩攸宁挺直了单薄透骨的脊背端坐,枯瘦如柴的手努力握住毛笔,微微颤着,默写着《地藏经》。 她本双十年华,却已形容枯槁,一双曾敛尽春华稠色的眼睛紧紧眯着,模模糊糊看着纸上歪曲的字。 青衣丫鬟高兴地从外面进来,一双眼睛在枯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小姐,马上要下雨了,奴婢把能用的盆子都摆到院子里了。如此接的雨水,也够我们喝上一阵子。” 韩攸宁放下笔,看着眼前模糊的青色影子。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死的死,走的走,只秋叶仗着有几分功夫几分机敏,活到了现在。 韩攸宁声音低缓沙哑,“秋叶,不必收集了。” 秋叶一边磨墨一边说,“那怎么行雨水好歹不怕被下了毒!” 她和小姐的饮食里,时不时地被太子妃加了慢性毒药,小姐的眼睛就是被毒坏了的。她告到太子那里,结果太医来诊了脉,说小姐是忧思过甚所致。 当时的太子眼神森冷,沉沉盯着韩攸宁,“忧思过甚你是在怨恨我没保住你父兄,还是心疼三皇弟” 在那之后,她们能少吃就尽量少吃,能喝雨水就喝雨水,这才勉强活到了现在。 韩攸宁淡然一笑,“秋叶,今日咱俩怕是活不成了。” 庆明帝暴虐,对几位封王爷的皇叔颇忌惮,有兵权的都被他以谋反罪通敌罪灭门了,没兵权的封地都在穷乡僻壤,且每个王府都有子女作为人质在京生活。他们想要谋反,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有一个传说中的神仙人物七皇叔是例外。晋王澹泊寡欲,超然物外,从不参与朝政,皇上对他这个最小的皇弟颇看重,也颇信任。 皇上的几个成年皇子,对那皇位也是虎视眈眈,说不得也想搏一搏。 方才在皇宫内杀的热闹的,不管另一方是谁,其中一方必然是太子。要么是在谋逆,要么是在护驾。 只是今日不管结果如何,她都活不成了。 太子赵宸输,对方自不会放过太子府所有人。她是太子侧妃,怎么可能善终。 太子赢,太子妃韩清婉,她一府的堂妹,更不可能让她活到太子登基封后的那一日。 凤凰栖梧,那梧桐枝上只可能有一只凤凰。 秋叶闻言脸色大变。 小姐被圈囿在这个破院子,日子虽艰难,可小姐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毕竟她活着能让仇人不痛快,时不时地还能伸脚绊倒一个。小姐如今还没搞死太子妃,就说死,未免太不合常理! 她上前抓住韩攸宁的手,“小姐好好的何出此言!” “姐姐很有自知之明呢。” 伴随着一声讥讽冰冷的声音,一个衣着华贵满头凤钗珠翠的女子走了进来。 秋叶张开双臂将韩攸宁挡在身后,防备地看着鱼贯而入的丫鬟婆子,孔武有力的婆子手中抱着一叠白绫。 “太子妃,你就不怕太子爷怪罪!” 韩清婉冷笑,“怪罪韩攸宁不忘旧情郎,自缢随他而去,太子爷怪罪本宫作甚” 秋叶怒目相向,“小姐和三皇子什么关系也没有,分明是你设计的!你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你就不怕遭报应!” 她嘴里骂着,就往韩清婉冲去。 韩清婉纹丝不动,身边的丫鬟婆子们齐齐上阵,钳制住了秋叶。 韩清婉面露讥讽之色,看向秋叶身后的韩攸宁,“那也得太子爷信才行。你进府这么久,太子爷从未在你这里留宿过,是为何” 韩攸宁不想提赵宸,那个她错付了真心的人。 十五岁的她懵懵懂懂,在众人嘲笑她胖时,只他温润和煦地对她笑,“不必理会她们,你这个样子甚是可爱。” 从此少女的一颗心沦陷。 韩攸宁以为太子是心悦于她的,他甚至许以太子妃之位。 可大婚之日,太子妃变成了侧妃,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她入府。而她的二妹韩清婉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她每日在韩清婉面前行妾礼,每日看着他们二人你侬我侬,儿女绕膝,似神仙眷侣。 而这其中,处处都是韩清婉祖孙三代的精心设计,栽赃陷害。 作为一府姐妹,虽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却也不至于如此不死不休。可就因臭道士的一句预言,人变成了鬼。 那道士曾在赵承彻皇子府前道:“此乃龙潜也。”数年后赵承彻登基,是为庆明帝。皇子府成了潜邸,应验了他的预言。 后来,那道士在经过定国公府前时又道:“凤凰栖梧也。” 当时母亲和二婶小温氏双双有孕,知情者便猜测其中要出一位皇后。 结果,两人一前一后各生了一个女儿,定国公府嫡长女韩攸宁,次女韩清婉,谁是凤凰命却不得而知。 所以才有了二女同嫁太子府,即便太子对她心怀厌恶,成亲以来从未动她,也要千方百计将她囿于后宅。 为的就是让自己登基名正言顺,乃天命所归。 韩清婉见韩攸宁沉默,心中畅快。 太子气势如虹,又做了万全的准备,今日定然会得偿所愿,韩攸宁一死,自己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她眸光转眼看向书案上抄到一半的佛经,“姐姐是在替你外祖一家超度还是在为你父亲超度你去地底下当面孝敬他们岂不是更好” 韩清婉掩嘴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姣好的面庞却因怨毒显得阴森可怖。 韩攸宁绕开秋叶,走到韩清婉面前,扬起手啪地一巴掌抡了上去。声音又响又脆。 这一巴掌用尽了她全身力气,带着彻骨的恨意,韩清婉的脸颊瞬间肿了起来。 韩攸宁神色平静,“这一巴掌,是为我外祖阖府二百多条性命打的。” 永平侯温伯石,她二叔韩锐的岳父,韩清婉的外祖父,一夜之间将她外祖陈家阖府屠尽。 韩清婉捂着脸颊尖叫,“贱人!你敢打本宫!” 话音未落,啪地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这是为我父兄打的。” 父亲定国公韩钧和她兄长韩思行在边疆浴血奋战,英雄撒血疆场终不悔,可恨却死在阴谋诡计上。二叔韩锐承袭了国公爵位。 韩清婉一个趔趄,钗环叮当乱响,“你们都是死人吗” 怔楞中的丫鬟婆子这才回过神来,这位韩侧妃半死人一个,竟还有力气打人 她们只留两个人扣住秋叶,其他人七手八脚上前撕扯着头发拖走了韩攸宁,将她摁在地上,暴雨般的拳脚落到了她身上,只求消了太子妃的心头之恨。 韩攸宁口鼻中流着血,眼中含着恨,紧咬着牙狠狠盯着韩清婉,似乎觉察不到痛一般。 秋叶哭喊着,脸上青筋暴起,振臂挣开两个丫鬟的钳制,利落冲上前,抬脚踹向韩清婉的小腹。 她凄厉嘶喊,“这是为小姐打的!” 韩清婉摔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小腹,脸色霎时大变,怔怔看着衣裙下蜿蜒的暗红血色。 她刚有孕三个月…… 有经验的婆子惊叫起来,“快传太医!太子妃见红了!” 韩攸宁血红的眸子中乍然一亮,面露喜色,意外之喜啊! 所以说,苍天这是开眼了吗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忍不住抚掌快慰道,“如此,我今日即便死了,倒也算的上是喜丧了。” 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个可靠的人可以嘱托一句,把她的丧礼办的热闹一些,若是能敲锣打鼓最好不过。 韩清婉表情狰狞,睚眦欲裂,“杀了她!赶紧杀了她!” 哭喊声,安慰声,咒骂声。 房里乱作一团。 韩攸宁和秋叶势单力薄,渐渐落了下风。 “小姐……” 秋叶被一把利刃插到了心口,一双眸子绝望地看向韩攸宁。 韩攸宁被一条白绫悬于梁上,婆子抱着她的腿猛地往下一坠,脖颈间发出咯嘣脆响。 她眼睛暴突,表情痛苦,挣扎的手脚慢慢无力低垂,一切归于平寂。 素白的衣裙,青色的缠枝兰花纹绣鞋,飘飘荡荡。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急掠而至。 随着一道寒光,她跌落到一个结实而又充满浓烈血腥气的怀抱。 “韩攸宁!” 她听见一声嘶吼。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样,却怎也看不清,在这世上,还有何人会为她难过呢 鼻息间,似有一缕淡淡竹香…… 第2章 重生 韩攸宁扼住脖子,咳嗽着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明亮清晰。 吴妈妈褙子上的缠枝菊花纹,还有她眼中的泪水,韩攸宁都看的清清楚楚。 吴妈妈紧紧捂着她的嘴,声音中透着绝望,“……您出去也没用,外面到处是贼人,大家横竖都是一死了。” 韩攸宁愣愣看着她。 时光倒流,还是梦境 风雨杀人夜,陈家百年府邸一夜之间倾塌,上下二百多口被永平侯悉数残杀。 正是今夜。 吴妈妈说的话,与几年前与她说的,一字不差。 铃儿是吴妈妈的亲生女儿,比她还要小一岁,是她的贴身大丫鬟。铃儿此时已经穿上了她的华贵衣裳扮作她,去了外间。为的就是贼人或许觉得已经杀了小姐,便不再仔细搜寻。 那夜她有幸活了下来,出去便见铃儿的尸体,心口和脖颈上不知挨了多少刀,惨不忍睹。 吴妈妈将一个包袱塞到韩攸宁怀中,急声交代着:“小姐您拿好了,若是陈府没人活了下来,您就去京城定国公府,说不得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已故的定国公夫人不是您姑姑,是您的亲生母亲。夫人刚生下您就让奴婢抱着来了陈家,养在了二夫人名下……” 她还想再交代什么,听见外面打杀声和惨叫声更近了,便不舍地看了韩攸宁一眼,含泪叮嘱,“小姐要活下去!” 话说完便要关上衣柜门。 是的,韩攸宁是在个衣柜里,周围全是些锦绣衣裳,带着幽幽香气。 韩攸宁回过神来,不管是不是梦了,总之不能让铃儿再去送死! 她一把抓住吴妈妈的手,紧紧攥着,“吴妈妈,让铃儿进来,要活我们一起活!” 吴妈妈苦笑着,伸手去掰韩攸宁的手,“哪里那么容易” 韩攸宁摇着头,很是坚定,“你若不让铃儿进来,那我也出去。” “小姐啊……” 吴妈妈焦急地跺了跺脚,“您等着!” 说着话就冲去了外间。 韩攸宁则出了衣柜,走到梳妆台前,怔怔看着铜镜。 镜中的女孩穿了件浅绿娇黄的衣裙,外罩一层蛟绡纱,裙摆上零星散落着樱花,轻灵娇嫩。圆圆的小脸稚气未脱,眼眸清澈似山间清泉叮咚作响,肉嘟嘟的脸颊粉嫩娇艳,就似春日枝头含露半开的桃花,俏生生迎着朝阳。 她十五岁时的模样! 她真的死而复生了! 这不是梦…… 很快铃儿便被拉了过来。 铃儿不明所以,清秀稚嫩的脸上满是不解,不是让她替小姐死吗,让她进来作甚 韩攸宁也顾不上解释,拉着她进了衣柜,又对吴妈妈说,“妈妈去另一个柜子里躲着!” 吴妈妈深深看了她们一眼,关上了柜门。 外面没有再响起开关柜门的声音,反而是有槅扇合上的声音。 贼人已经进了外间,护院们的惨叫声似乎就在耳边。 接着吴妈妈的求饶声,“好汉们别杀我,我知道小姐藏在哪里,我带你们去!” 一个凶狠的声音说道,“别想蒙骗老子,否则这些人便是你的下场!” “不会不会,他们是真不知道小姐在哪里,我却是一清二楚。我是小姐身边的管事妈妈……” 吴妈妈的声音渐行渐远,外间杂乱的声音随之远去。 韩攸宁流着泪,颓然靠在衣柜壁上。 上天让她重活一次,为何不多一分仁慈,再往前挪几日,让她帮助陈府躲过灾难! 铃儿紧紧握着韩攸宁的手,微微抖着,泪流满面,她的娘怕是没了! “小姐,是谁要杀我们” 韩攸宁眼中充满戾气,“永平侯……” 一月前,胡知府胡文德和夫人替幺儿向陈家求娶韩攸宁,被拒后,他们又请来襄平府办差的永平侯保媒。 永平侯府和陈家都是定国公府的外家,算是拐着弯的亲戚,虽陈家和定国公府十几年来断了来往,可亲戚关系毕竟在那里。 韩攸宁作为晚辈,去见了永平侯一面。 韩攸宁至今记得,永平侯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紧紧盯着她,她当时还暗骂老色鬼,垂涎她的绝世美色。 想必那个时候,永平侯就怀疑起了她的身世,她和母亲陈蔓长的太像了。 她被抱养来陈府漏洞颇多,只要永平侯稍作探查,便能佐证他的猜测…… 永平侯的外孙女韩清婉,本是唯一的凤凰,他怎会容许另一只凤凰来抢夺他外孙女的位置 铃儿疑惑地喃喃道,“永平侯不是亲戚吗” 韩攸宁沉默不语。 那不是亲戚,是恶魔。陈家的倾覆只是灾难的开始,接下来便是父亲,定国公韩钧,还有兄长,定国公世子韩思行。 吴妈妈也只不过拖延了他们一小会的功夫。 槅扇打开,内室中响起了脚步声。 韩攸宁和铃儿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透过柜门缝隙,韩攸宁看到了两个黑衣蒙面人在房内四处查看,连床铺底下都掀开检查。 一个黑衣人朝衣柜的方向走来,韩攸宁甚至看得清他眼眸中的血色,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韩攸宁紧紧盯着外面,眼睛一瞬不瞬。 就在黑衣人伸手开柜门的瞬间,他的身形突然定住了,脖颈间喷洒着鲜血,轰然倒地。 接着便是另一个黑衣人倒地。 韩攸宁看到了一个身姿挺拔卓然的黑衣人,缓步踱着到了她的视野内。他看了衣柜一眼,却没有上前,转身欲离去。 在前世,也是他救了她。 一直到今日,韩攸宁都不知道他是谁。 前世她不知这黑衣人是敌是友,不敢贸然出衣柜,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方悄悄出去。一路走出去,确认全府只她一个人幸存下来后,便收拾了些细软衣物趁夜离府。她这期间,没见到任何活人,也没见到这个黑衣人。 可是这一次,她可以肯定,黑衣人知道她在衣柜里。他若是敌,自己上一世就死了。 他不是敌人,又是和永平侯是对立的,便是她的友人了。 在铃儿的低呼声中,韩攸宁推开了衣柜门。 她这才发现,房内还有两个黑衣人,似乎是这个高个子黑衣人的下属。 黑衣人似有些意外她的出现,一双利眸微眯着,双臂抱胸看着她。 韩攸宁下了地,向他走去。她是想以一个镇定从容的姿态出现,毕竟此人既然和永平侯为敌,说不定是哪位故人。奈何在衣柜里蜷缩了太久,腿脚都麻了,她踉跄着向前扑去。 一双大手扶住了韩攸宁的双臂,稳稳地将她扶着站稳了。 在这一瞬间,韩攸宁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竹香。 第3章 竹香 黑衣人应刻意隐藏这股香气,用沉香作了掩饰,可这逃不过韩攸宁的鼻子。 韩攸宁在两年前开始被下毒,视力越来越差,嗅觉却渐渐变得格外灵敏。气味的细微区别她都闻得出来,甚至有的食物和水被下了毒,她也能闻的出来。 这股竹香,和她死前闻到的很像,是紫竹香。人的体味和竹香相合,会拥有自己独特的香气。 可惜她最近这两年身子太差,眼睛又几乎看不见,再加之韩清婉从中作梗,她就没再出席过宫宴。在东宫里更是被困在小院里不得出门,是以京城的几个皇子王爷,高官贵族,她是很久没见了。她也就无法得知,谁身上有紫竹香气。 她唯一肯定的是,那人不是太子赵宸。她偶尔会见到赵宸,他身上从没有过竹香。 韩攸宁仰着头看着黑衣人,企图从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来判断他到底是谁。 他个子很高,她只到他肩膀的位置,他头发包着黑巾,面上也蒙着黑巾,韩攸宁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深邃狭长,幽深如潭,不见其底。 韩攸宁暗叹了口气,她着实看不出什么来。 黑衣人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低沉沙哑,“小丫头胆量倒是大,这么多死人你不怕吗” 韩攸宁收回目光,敛衽福礼,“多谢壮士仗义相救,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黑衣人挑眉,“你怎知我不是另一拨来杀你的” 韩攸宁沉静回答,“你知道我在衣柜里,却没有杀我。” 黑衣人嗬嗬笑了笑,“那可不好说。说不定我是打算让手下杀你呢” 韩攸宁反问他,“壮士是打算杀我吗” 黑衣人眼中带着笑意,说的话却是无情,“我不杀你,不过你的家人已经死光了,你能活几日,不太好说。” 他说的对。 现在永平侯就在襄平府,与胡知府沆瀣一气,把控着整座城的门禁。永平侯找不到她的尸首,势必要全城搜捕她,严查出城人员。 她前世是去青楼躲了一夜,花银子雇了个娘子,掩护她出了城门。在去京城路上一路被追杀,极为凶险。若不是运气好遇到了镖局出手相护,她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韩攸宁想改变这一世的结局,就要从现在开始布局,而这个人既然和她目标一致,便是可合作利用之人。 “看来壮士知道凶手是谁,你既杀得了他们,那我跟着你走,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了” 黑衣人笑了笑,“还挺聪明,不过我这个人最怕麻烦,尤其怕女人的麻烦,姑娘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话间,人已经出了内室。 韩攸宁问,“你不打算凭此事扳倒对手吗我可以为你作证!” 黑衣人不为所动,脚步不停,马上就要出门了。 韩攸宁冲着他的背影喊:“你来自京城,对吗” 永平侯在朝中树大根深,背后是太子,又得皇上重用,能和永平侯一斗的人,大抵是在京城了。确切说,是来自皇室。 这人不知是主子,还是哪个贵人的拥趸者。 希望他能看在她有几分聪明的份上,留她在身边,为他所用。 只要她能跟在这人身边,必然会知道他的身份,再徐徐图之,他们合力扳倒永平侯便有希望。且他或许可以成为父亲的助力。 黑衣人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韩攸宁,“不要猜了,知道的太多,说不定别人不杀你我也杀你了。” 这话倒不似是吓唬,他虽还是闲适的语气,可韩攸宁感受到了他眼中的冷意。 她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黑衣人恐怕此番来襄平是秘密前来,身份不欲人知。 她走出内室,走到他身边循循善诱,“我要靠你活命,定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你该知道定国公韩钧是我姑丈,你救了我,又护送我去京城,定国公必然对你心生感激,这对你来说也是一大助力。” 黑衣人低头看着跟前执着的小姑娘,“你既然这么聪明,定然有法子自己保命,我也就不必让定国公欠我人情了。” 韩攸宁秀眉紧蹙,这人太过谨慎,根本不肯轻易信任人。 她福了福身,“壮士慢走。壮士之恩,小女记下了,他日定当回报。” 黑衣人低笑了一声,阔步出了房门。 韩攸宁目送他出了院门,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门。 房内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十多具尸首,血腥惨烈。 虽早知道是这个结局,虽已经历过一次,可心理上的冲击却更为强烈。 她走出房门,在庑廊前的台阶上,看到了六表哥的尸首。他双手死死抱着一个黑衣人的小腿,被砍的面目全非。 六表哥说起来还要比她小上将近一个月,她被吴妈妈抱来陈府时,二舅母正要临产,便对外报了龙凤胎,顺势掩下了她的身世。 她和六表哥从小打到大,彼此恨对方恨得牙痒痒,可在生死之际,六表哥却跑来攸园救他。 他若不大老远跑来攸园,以他的机灵和几分半吊子功夫,说不得能趁乱逃出生天。 韩攸宁紧抿着唇,努力想将他的手掰开,也好将他拖到屋子里,别被雨淋了。可她用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掰开。 她跌坐在地上,无助和痛苦袭来,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六表哥的尸首上失声痛哭起来,撕心裂肺。 在寂静的夏夜里,凄风凄雨中,格外悲凉。 铃儿也在院中间发现了吴妈妈的尸首,抱着痛哭了一场。 二人哭了一会,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擦了眼泪,合力将六表哥的手掰开,将他抬到屋里,放到塌上。 又将吴妈妈抬到另一间房里,旁的人,她们却是顾不上了。 墨色苍穹之下,陈府成了人间炼狱。 到处是尸首,鲜血和着雨水,蜿蜒流淌,血腥气让人作呕。 她们一路踏着血流成河,去了陈老夫人的院子,两位舅父舅母的院子,四位表哥的院子,一一为他们收拾尸首。 韩攸宁的眼泪汹涌,就没有断过,磕了不知多少个头,光洁娇嫩的额头上流着血。 第4章 离开 陈家两位舅母扎堆生了六个儿子,却一个女儿都没得。她便成了府里的香饽饽,被从小金尊玉贵地娇养着,万千宠爱在一身。她就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不是二舅母亲生。 一个荒唐的“凤凰栖梧”预言,赔上了母亲性命,又赔上了陈府二百多口主仆的性命。 前世今生的血债,永平侯该来还了。 韩攸宁知道外祖母和两位舅父舅母放银钱的地方,他们从来不避讳她。当然,即便他们藏着掖着,韩攸宁也能设法寻到。 在铃儿惊讶的目光中,她砸开了那些箱笼的锁,将里面的银票搜罗一空,又找到了免死金牌,拿了一些值钱又不占地方的细软之物。 前世陈家的大半产业被永平侯和胡知府收归私有,两府富得流油。之后,胡知府向朝廷报了个土匪洗劫,将剩余资产充盈了国库,皆大欢喜。 陈家襄平府首富,甚至在整个西南都是首屈一指,资财亿万,皇上也难免动心吧。 大周灭楚的那场大战,旷日持久,所耗巨大。是陈家倾尽家财相助,西南军才不至于断了粮草,庆明帝还曾赐陈家免死金牌。他都忘了吧。 韩攸宁虽不能全拿走,可能拿一些算一些,没有便宜那些王八蛋的道理。 这些都是以后陈家东山再起的资本,因为她还有一个表哥还活着——大表哥陈衡之。他已经中了举人,此时正在江南游学,准备明年的春闱。 韩攸宁让铃儿将这些银票分开缝到两人的中衣里面,又换上男装,依依不舍离开了攸园。 韩攸宁走了几步,回头冲着黑暗处道,“陈府资财亿万,钱财迷人眼,胡知府说不定会搜罗一空,再向圣上报一个土匪洗劫结案。与其便宜他们,壮士何不干脆把这土匪洗劫做得真一些!” 黑暗中没有动静。 韩攸宁拉着铃儿走了。 她言尽于此,那人是聪明人,经此提醒,他该想到永平侯接下来的行动。 在她们走远后,大树后走出一个高大黑影,看着她们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土匪洗劫” -- 韩攸宁带着铃儿从后角门出府,沿着后街往西而去。这条路是安全的。 现在还是四更天,下着小雨,街道上伸手不见五指。 铃儿紧紧拉着韩攸宁的手,颤声问,“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春风楼。” 只能按前世的法子来了,先设法出城。 铃儿这才反应过来,她们身上穿的衣裳,不正是小姐偷溜出去逛青楼穿的直缀吗 “小姐,咱不会要在青楼躲着吧您可是陈府堂堂大小姐……” 她忽而想起娘说的,又改口道,“您好歹是国公府大小姐,如此怕是名声受损……” 韩攸宁握了握铃儿的手,“铃儿,咱能回得了京城我才是国公府大小姐,回不去就是孤魂野鬼。名声于我来说,算不得什么,能报仇雪恨就好。” 铃儿疑惑地抬头看了看韩攸宁,她总觉得小姐今晚太过镇定。 小姐自小被娇养着长大,从没受过什么委屈,手指被绣花针扎一下在府里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突遭这么大的变故,小姐非但没有仿徨不安,还事事颇有主见。 铃儿转念一想,小姐如今依靠全无,是被逼着一夜之间长大了吧 想到这里,她眼圈一红,声音坚定起来,“小姐,奴婢拼死也要护着您到京城!” 韩攸宁轻叹了一声,“傻丫头。危险来了,护好自己就行。” “那可不行。奴婢今夜能活下来,本已是赚了……” 韩攸宁没再说话。 这一世,那些对她好的人,都要好好活着,一个也不能少。 春风楼是座大宅子,门面三层楼正临着街,院内还有错落的好几处小楼。 她们从后墙爬了进去,进了最偏僻的一个小楼。 相比其他花楼的精致华丽,这座小楼寒酸至极,里面住着的都是年纪大的姑娘,接客少,价格也低。 一楼最边上的一个房间一片漆黑,韩攸宁熟门熟路地撬开支摘窗,爬了进去。 铃儿抬头望天,小姐未免太熟练!她们之前虽说来过,却也不至于这么熟! 屋里是浓郁呛人的香气,韩攸宁寻到烛台,吹燃火折子点亮了蜡烛。 房间内亮了起来。 房间内全是些廉价却又花里胡哨的摆设,大红的床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淡定地坐了起来,搔首弄姿,朝着韩攸宁抛着媚眼。 她长得也算有几分姿色,杏眼修眉,嘴唇饱满,可惜这番作态生生把剩余的那几分姿色给糟蹋了。 “唷,是你呀!你这大半夜的过来作甚,给我扔银锭子” 韩攸宁坐到了她对面,平静道,“玉娘,送我们出城。” 玉娘斜睨着她,注意到韩攸宁额头上还在流血,在白皙细嫩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身上也是脏污狼狈。 “怎么,杀人放火了” 韩攸宁平静道,“陈府被灭门了,只有我们俩逃出来了。” 玉娘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好一会方缓过神来,恨恨地咬牙骂了起来,“杀千刀的,陈府这等慈善人家都杀,丧尽天良,不得好死,生孩子没屁眼,男为奴女为娼……” 她顿了顿,“你是陈家大小姐” 韩攸宁点头,“杀人凶手还会追杀我,所以你护我出城会很危险。” 玉娘脸上有了几分正经,睨着韩攸宁,“你为何来寻我” 韩攸宁垂下眸子,“别人我信不过,我怕他们会出卖了我。” 说起来她和玉娘也不过见了三面。 第一次是她在春风楼前街上见两个女人在撕架,其中一个就是玉娘,为的是抢一个恩客。玉娘的头发被对方撕扯得乱七八糟,衣襟不整,很是狼狈。 韩攸宁生活在金玉窝里,不知人间疾苦,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居然能活得这般不堪。 她几年后方知,人活着,还有更加不堪的时候。 第二次是她来春风楼见世面,恰好玉娘在前楼门口,便生拉硬拽把她拖来了这个小楼。 她对玉娘的第一句话是,“你年纪比我娘还大,怎么好意思拉我过来” 玉娘叉腰指着她鼻子大骂,“臭丫头不识好人心,在这青楼里混的没一个好东西,别吃了亏都不知道!” 韩攸宁没想到出师不利,被识破了女儿身,悻悻地扔下一锭银子走了。 第三次是她坐着马车,看到一个馒头店伙计在殴打一个偷馒头的小乞丐,玉娘扔了两个铜板给那伙计,怒斥道,“为了两个馒头,何至于把人往死里打!” 第5章 玉娘 前世她孤身一人从陈府逃出来后,思来想去,觉得来寻玉娘最妥当。 不过她没告诉玉娘自己的来历,也没说陈府被灭门,只是给了她五十两银票,承诺出城后再给五十两。玉娘在城门士兵盘查的时候,才知道陈府出了事,出城后连声抱怨被她害死了。 后来韩攸宁又承诺给她五百两银票,让玉娘扮作她的娘,陪她去京城。玉娘思索之后同意了,虽一路抱怨颇多,却对她甚好,每日给她洗衣做饭。 后来她们遇到了第一波追杀的人,他们见韩攸宁模样俊俏,欲行不轨。 玉娘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哎呀各位爷,小姑娘还没长成呢,有什么滋味我保证伺候得你们舒舒服服……” 他们在凌辱玉娘之后,却还不死心,要对韩攸宁下手。 玉娘拼死护着她,“你叫我一声娘,我就得对着起这声娘。” 后来玉娘被砍死了。 韩攸宁在被逼跳崖之际,被路过的走镖的人救了。 这一世,她还需要玉娘相助,却不想再瞒着她真相。 玉娘怔了怔,她不明白自己一个下等娼妓,怎么就得金贵的陈家大小姐信任了。 她沉默了许久,方懒洋洋地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不会日行一善的那一套。” 韩攸宁道,“有人声称自己是大善人,干的却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就比如永平侯,一身正气浩然,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对贪腐官员、不作为官员毫不客气地怒斥。庆明帝曾赞他肱股之臣,大周栋梁。 再比如胡知府,在民间是清正廉洁的清官形象,却和永平侯勾结在一起,吃人不吐骨头。最后还凭着剿匪有功,又有永平侯举荐,升任了户部右侍郎,一跃成了京官,位列朝班。 玉娘冷眼看着面前的玉人儿,这么稚嫩的一个小丫头,花儿一样的年纪,眼里却杀机重重,充满了戾气。 真是造孽啊。 玉娘冷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她下了床,颇不耐地将韩攸宁推到床上,自己则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你们俩先睡一觉,天一亮我就送你们走!” 她没有提银子。 天还未亮,就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房门口,坐塌下面是空的,韩攸宁藏在了里面,身上放了些衣裳和绸被。 铃儿则扮作玉娘的丫鬟,跟着她坐在马车里。 城门果真是戒严了,马车被拦了下来。 玉娘甩着帕子往士兵身上靠,捏着嗓子媚笑着,“哎呀军爷,大清早的怎还盘查起来了” 年轻士兵皱着眉头推开她,“陈府昨晚进了贼人,杀了人,正在全城严查,你要出城作甚” 玉娘一副害怕的样子,拍着胸脯,“哎呀那些杀千刀的,太平盛世怎还有这种吓人的祸事……” 她转而又嘻嘻笑了起来,“军爷你也知道,魏阳县的林老爷是我的老恩客了,请我过去小住两日,出了大价钱呢。” 说着话,又往士兵身上蹭,低声道,“定钱给的都是银票呢。” 士兵很是嫌弃地呵斥,“我管你有什么老相好,都要上车检查!” 玉娘依然笑嘻嘻的,“查,查,那军爷快一些啊,林老爷还等着奴家呢。” 士兵上了马车,上下打量着里面坐着的铃儿,“你是什么人” 玉娘也从另一边上了马车,揪着铃儿的耳朵就骂,“死丫头,主子都下了马车了,你还在上面坐着装大小姐不成服侍老娘这么心不甘情不愿,怎么,觉得我不如月容姑娘当红是吧……” 铃儿哭喊着挣扎,“奴婢哪里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车里总得留个人看东西……” “小娼妇,还敢顶嘴了是吧……不给你点教训,你怕要翻了天了!” 玉娘扬起巴掌就接连扇了上去。 铃儿躲闪着,尖叫着,马车里乱作一团。 混乱中,玉娘身上的银票掉了出来,落到地榻上,恰好就在士兵的手边。 他定睛一看,十两银子! 他迅速地将银票攥到手里,下了马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 马车动了起来,车厢里还隐隐传出吵闹声。 出了城,马车又行了许久,韩攸宁方从榻下面出来,全身都已经湿透了。 铃儿心疼得直掉眼泪,小姐何时受过这种苦 她拿着帕子给韩攸宁擦着汗,又在红肿的额头上擦着消肿药膏。 韩攸宁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要再憋死一次,重生到不知什么时候。 她一路没有出声,车夫并不知马车上有三个人,上马车时车夫被支开了。 马车赶了半日的路,午时便到了魏阳县。 她们到一个客栈住了下来,韩攸宁拿了两千两银票给玉娘,“多谢你冒险相助,我们就此别过了。若不想在春风楼呆了,便出来买座小宅子过清净日子吧。” 玉娘被韩攸宁的阔绰给惊到了,她几年也赚不了这么多银子! 她正了正脸色,故作淡定地接了银票,反复数了好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收到荷包里。 她笑眯眯地拿着帕子往韩攸宁身上甩,把铃儿膈应得直扒拉她的手。 玉娘爽快道,“看来女人比男人大方的多……既然你给了两千两银子的报酬,我也没有就此扔下你们两个小丫头的道理,你要去哪里,我就再送你们一段吧。” 韩攸宁没有问她为何这般自由。前世玉娘就说了,她是被赌鬼丈夫十两银子卖到妓院的。女儿后来也被卖了,几经倒手,也不知是被卖去了哪里。 玉娘现在年纪大了,春风楼老鸹也不指望着她赚银子,把卖身契还给了她。可她没有走,盼着女儿能记得儿时的事,打听到春风楼,过来寻她。 韩攸宁摇了摇头,“不必了,只要出了襄平府,我们就安全了。” 路途凶险,她不想再连累玉娘了。 “那行吧。我去找林老爷。” 玉娘没有勉强,甩着帕子扭着腰走了。 可不过一刻钟,她又回来了。 她拉了把椅子坐到韩攸宁对面,团扇摇得呼呼生风,“陈大小姐还是太天真,你们两个小丫头没个长辈护着,长的又白净好看,一不小心就被人盯上了。即便换了男装也没用。” “这清誉没了也就罢了,贞节没了也无所谓,命没了可就一了百了了。” “与其这样,你们还不如跟我合伙开个青楼算了,我当妈妈,你们俩接客,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 韩攸宁说不过玉娘,她认定了的事,能说出一百个理由。且是怎么难听怎么说。 玉娘扮作了她们的娘,韩攸宁是儿子,铃儿是女儿。 玉娘捏了捏韩攸宁粉嘟嘟的脸颊,“我哪里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 她们没有留宿,从客栈后门又换了一辆马车,继续赶路。 第6章 到嘴的鸭子 襄平府。 一座极不起眼的宅院,院墙修得高大,却格外朴素,灰扑扑的石砖透着年代久远的破败。 可进了院子,却是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拱桥流水,奇花异草,似江南园林一般,处处透着精巧雅致。 一间布置奢靡的大厅里,胡知府身着官服,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大汗淋漓。 他已经四十多岁年纪,长得仪表堂堂,儒雅斯文,此时却是斯文全无,涕泗横流。 “侯爷,下官怎敢见财忘义,做那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来。杀您的手下劫您的钱财,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呐……” 永平侯五十多岁年纪,长得精瘦,蓄着胡须。虽是文官,一身正气,此时眼睛却如虎狼一般,阴鸷可怕。 他咬牙切齿看着地上跪着的人,恨不得拿刀砍了他,啖其肉,饮其血。 他精心筹划了许久,上要对皇上有合理的交代,下要应对各路虎视眈眈的政敌,左右还要顾及他的大局。 他自以为做了万全的打算,只等着趁着夜色,屠尽挡他富贵路的人,再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运出襄平府,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达京城永平侯府。 可他在胡知府的别院里等了一夜,也没等到下属来给他报平安信。 到最后,却等来死士全部被杀,陈府被洗劫一空的消息! 玩鹰的被鹰啄了眼! 永平侯霍然起身,恶狠狠地问,“这件事你知我知,不是你背后作祟,还能是谁还有谁能在你胡知府眼皮子底下杀人,还把那么多宝贝给搬空了!” 胡知府有嘴说不清,可偏偏运送财宝的车马是自己的心腹给连夜放行出城的。 他们以为那些车马是永平侯的啊! “侯爷,下官几斤几两您是知道的,哪有那么大本事把您手下的好汉给杀了。侯爷您想想,是不是被京中哪位给盯上了” 永平侯来回踱着步子。 此事他虽恼恨胡知府,却也知他没那么大的胆量,也没那么大的能耐。那些杀手是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个个好身手,不是一般人能悄无声息给全剿杀了的。 且胡知府若是要银子,陈府的那些铺子抄一遍,就够他吃得饱饱的了。 那么,是谁呢 永平侯把朝中上数的官员和势力都想了一遍,大致圈定了几个人。只待回京后细细查明了。 此事若泄露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而那逃出去的陈攸宁,就是最大的隐患。 他在胡知府跟前站定了,“那陈家大小姐,可不会凭空消失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银钱没了也就罢了,陈攸宁不死,那触手可及的泼天富贵也就没了! 胡知府叠声应诺,从地上爬了起来,“下官这就去办!” 永平侯阴沉沉看着胡知府,“管好你的嘴,小心祸从口出。” “下官明白!” 胡知府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永平侯紧紧攥着拳头,压制着怒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温伯石,向来是走一步看十步,怎会让这一点变故给乱了阵脚。 他拳头捏了再捏,最终还是忍不住重重捶在了几案上,他的银子!银子! 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 韩攸宁三人一路向北,在第三日午时赶到了卢平府。 这一路还算平安,想必永平侯还没寻到她踪迹,也或许他被那黑衣人绊住了脚。 卢平府在襄平府北边,靠近占安江水路,贯通南北,商业繁荣,镖局也多。 府城繁华地段有个很大的镖局,威行镖局,门头气派威风,就连打杂的伙计行动间都似是练家子。 前世在玉娘死后,救韩攸宁的正是威行镖局的镖师。他们接了一趟去京城的镖,路上恰巧遇到韩攸宁遇难,救了她之后就顺道带着她,算是多了一个镖。 接待的是个谦和有礼的中年人,自称姓张,是个管事。 他一打眼便看出来韩攸宁是主子。 女孩长的花容月貌,一双美目流盼,即便女扮男装,也遮盖不住她多少颜色。出门行走,长得太好的女子最是容易招来祸事。 他笑着问韩攸宁,“不知小公子是要押送什么货送去哪里” 玉娘媚笑着坐到张管事身边,“我们母子三人要去京城走亲戚,怕路上不安全,请你们镖局护送我们去。” 张管事不动声色地又扫视了她们一眼,“威行镖局的规矩,接护送人的买卖,得先问几个问题。你们是何身份,可有仇家追杀,仇家是谁” 韩攸宁不知他们还有这规矩,当年卢七他们可没问这些。 这三个问题都不能如实回答。威行镖局虽有侠气正义之名,却是通官通匪通江湖,镖局里的人也是鱼龙混杂,一不小心就会把她们的行踪泄露出去。 玉娘伸手要去摸张管事的手,忽而反应过来韩攸宁提醒她的,她是良家妇女。 她僵硬地收回了手,喝了口茶,方按捺住了那双躁动的手,“哎呀,我们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仇家,只是这路途遥远,怕路上有个山匪强盗。来历么,我们不过是升斗小民,说了您也不认得。” 张管事笑了笑,“升斗小民可请不起镖局。这护送人去京城,少则五百两,多则上万两,期间还要管着镖师的打尖住店车马,所耗不菲啊。” 玉娘哼了声,“张管事不要狗眼……咳咳门缝里看人,升斗小民也有有钱人。我们老爷走的早,我们孤儿寡母受尽了二房的算计,命说没就没了。要不何至于这么远投靠亲戚去……” 张管事但笑不语。 意思很明显,不交代来历仇家,不接镖。 韩攸宁问道,“不知卢镖头现在可在镖局” 张管事指了指窗外,院中一个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光着膀子,手中挥舞着大刀,挥汗如雨。 “他便是了,小公子认得他” 韩攸宁心下疑惑,她认得的卢七可是个气派人物,容貌俊朗,侠气中带着几分儒雅。 那个卢七一路打的正是威行镖局的旗号,镖旗是黑底金字,和他们镖局门口挂着的一模一样。 她赞叹道,“我是听好友提起过,说贵镖局有个威风的镖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她目光一转,看到会客厅门外一个身材高大容貌坚毅的中年男子,眼中精光内敛,正在和一个镖师低声说话。 第7章 霍山 那男子似觉察到韩攸宁的目光,转头向她的方向看来,目光锐利如刀。 此人正是前世自称卢七的人。 他们相处月余,他的模样已经熟记于心。她虽记人的本事不太好,可这个人她不会认错。 韩攸宁收回目光,一脸好奇地问张管事,“门外的可是你们的镖头看着很威严的样子,怪吓人的。” 张管事笑了笑,“他可不是镖头,他是我们镖局的总镖头,也就是老板。” 韩攸宁讶然,他就是霍山 她曾听国公府侍卫们闲聊,威行镖局的总镖头霍山,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厉害人物。黑白两道通吃,谁都要敬畏他几分,武功深不可测,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数不胜数。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霍山年轻时孤身一人独闯水匪蛟龙帮巢穴,端了他们老窝。蛟龙帮是占安江上最大的水匪,贪婪凶残,来往商旅深受其害,恨之入骨。 从那之后,霍山创办的威行镖局名扬天下,一跃成为大周第一镖局,在江湖上地位卓然。 如此人物,为何要冒名卢七护送她 韩攸宁问道,“你们总镖头可也走镖若是他肯护镖,我们出高价。” 张管事笑道,“小公子玩笑了,我们总镖头可已经十几年不走镖了。有人出五万两银子请他护镖,他都没应。” 韩攸宁心下暗暗诧异,她前世只出了一千两银子,他就接了。 韩攸宁一咬牙,“我们出六万两,先交一半定钱。” 她只信得过霍山。恐怕也只有他能护得住她们。 张管事咂舌,他就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主顾!到底是什么来历,能出得起这么大一笔银子! 他为难道,“小公子,这不是银子的事……” “这镖,鄙人接了。” 随着一声低沉浑厚的声音,霍山阔步走进了会客厅,微笑看着韩攸宁。 玉娘眼睛一亮,抿了抿红唇,换了个端庄的坐姿,声音也变得格外端庄温柔。 “总镖头爽快,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呢。” 说着话,那双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只往霍山身上瞟。 霍山坐到主位上,没有搭理玉娘,审视着韩攸宁。 韩攸宁起了身,拱手道,“在下卫宁。霍总镖头,久仰。” 霍山颔首赞道,“卫小公子颇有见识,竟知道霍某姓氏。小公子这镖,倒也值得一接。” 张管事惊诧地看着自家主子,总镖头何时这么好说话了就因别人知道他姓霍,便不问来历就接镖了! 韩攸宁问,“可要告知身份来历,仇家是谁” 霍山朗声笑道,“六万两银子,什么镖都接得,什么仇家都不惧。小公子不方便说,便不必说了。” 韩攸宁也跟着笑了笑,“那最好不过,着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仇家是谁。” 张管事闷头灌着茶水,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沉稳。 总镖头可不是缺银子的人!更不是为了六万两银子就没原则的人! 可现在看着,明明就是那种人! “张总管,你带着卫小公子去签镖单,再备青山号,走水路。” 张总管呛了茶,咳嗽着慌忙起身,拱手道,“是!” 他飘忽忽地引着韩攸宁出了会客厅,没法沉稳了,那艘青山号可是总镖头自用的!目前为止,青山号只让一个外人乘坐过! 玉娘冲着霍山飞了个媚眼,扭腰摆跨地跟着出了会客厅,极尽妖娆。 她轻轻扯了扯韩攸宁的袖子,“这个总镖头长的可真俊,你说是吧” 韩攸宁白了她一眼,“据我所知,他已经有妻室了。” 玉娘嘁了一声,“男人没有不偷腥的。” 韩攸宁无语,提醒着玉娘她的身份,“娘,你觉得以他的身份,偷腥可会偷个半老徐娘” 玉娘抚了抚自己的脸,红着脸轻笑着,“那也不好说……你那死鬼爹死了那么久了,我也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二了。” 韩攸宁叹了口气,合着这两日白教了。良家妇女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即便是心里想,也没大庭广众说出来的啊! 走在一旁的张管事暗暗腹诽,这个小公子倒是个通透人,只是这个老娘们太风骚,怎么看都像是风尘女子! 方才自己都差点被她占了便宜! 张管事对韩攸宁比方才客气热络了许多,毕竟她是第二个能上青山号的人。他带着她签了镖单,又问她饮食上有何喜好,也好采购菜品在船上用。 韩攸宁无甚要求,只要没毒,她什么都吃得。即便有毒,饿极了的时候,也是要吃的。 倒是铃儿提了一堆要求,各样菜品糕点,燕窝补品,鲜花水果,玉碗银碟,都是按在陈府的标准来提的。 陈家奢靡,吃穿用度都极其讲究,其中又以攸园为最,纵使是太子府也望尘莫及。 张管事听到最后,脸都黑了。 铃儿见他脸色不虞,为难道,“很困难吗我这已经尽量降低要求了,再将就下去,我也不知该用什么了。” 张总管呵呵干笑,“是鄙人孤陋寡闻了,却不知姑娘要那么多名贵的鲜花,还要欲开未开的,是要作甚” 铃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吃啊!或是蒸炸炒拌,或是做点心,都好吃。” 张总管擦着额头的汗,愈加无法沉稳淡定了。 他是彻底被这家子人给惊着了,家里到底啥条件啊就她说的那些花,有的要上千两银子一盆,珍贵难得,竟是为了吃 韩攸宁用眼神制止铃儿,对张总管道,“小妹顽皮,张总管莫怪,你就按寻常的备就好。” 她知道铃儿不是故意为难或者显摆。铃儿在陈府待久了,万事以主子的舒适喜欢为标准,从未考虑过这东西要花多少银子,也是有些不知人间疾苦了。 韩攸宁刚去京城时,也曾是这般懵懂无知。 她听那些贵妇贵女谈论自家有什么珍稀品种的花,得之不易。她还曾带着几分崇敬去欣赏,结果发现那些花她的攸园和陈府花房里多的是。 而她一直以为它们是几个铜板一盆的廉价东西,所以才更换的这般频繁随意。那些花她蒸炸炒拌吃了不少,还因此中过两次毒。后来院子里的花就都是些无毒且味道甘甜的了。 张总管应了声,匆匆出门安排人采办去了。他也不敢再让他们提条件,万一达不到多尴尬! 他们威行镖局的面子何在! 第8章 世叔 当天傍晚青山号就从码头出发了。 青山号又大又气派,不像商船,确切说是艘私人用的游船。 船头插着威行镖局的镖旗,船身两侧还有大大的“青山号”字样。 虽说走水路快捷,可前世她不敢走水路,从襄平府去京城的水路只占安江一条道,太容易被追上。后来霍山救了她,才改走的水路。 不过那次用的船,没这么大,也没这么气派。船上的水手和镖师也没这么多。 青山号上有好几个房间。她们三人每人都有单独一间,房间宽大舒适,被褥崭新。 韩攸宁坐在窗前,看着卢平府渐渐被甩在后面。 江面宽阔平稳,烟波浩渺,来往船只穿梭如织,忙碌有序。 渐渐地,她发现一个现象,青山号一路畅通无阻,行进极快。 所有的船只都在给他们让道,甚至船上有人立在甲板上向青山号拱手致敬。 遥遥的有声音传来:“给霍总镖头请安了!” 韩攸宁这才体会到霍山的声望之高,这青山号应是霍山专属,水上行走的商船都认得吧。难怪下午张总管那般失态。 她心下疑虑愈深。 霍山如此地位,为何前世今生都要接她这一趟镖呢 他既然十几年不走镖了,前世为何是在走镖路上遇到她 这次张总管都拒绝她了,霍山为何又答应了 韩攸宁倒不觉得他是冲着那六万两银子来的,这样的人胸有丘壑,不是银钱可以打动的。 前世他送她到京城后,他们就没再碰过面,没再有过什么交集。 父亲韩钧听她说了威行镖局相护之后,特意去了一趟京城的威行镖局分号,给他们备了谢礼。之后也没听说定国公府和威行镖局之间有什么牵扯。 那霍山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事情似乎做的没头没尾,让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韩攸宁出了房门,听见隔壁房间铃儿正吐得天翻地覆,她晕船。她去跟厨娘要了几片生姜给铃儿,贴到穴位上。 铃儿一边吐着一边抱怨,“小姐,您管管那玉娘,真是丢人……” 韩攸宁想起一张张带着笑的端庄得体面孔,却暗藏龌龊,吃人不吐骨头。比起她们来,玉娘不知要好多少。 她拍着铃儿的后背,“铃儿,这世上的人,只要不害你就已难得,玉娘肯冒险助我们,更是难能可贵。我现在身边能用的人只有你一个,将来如何在京城立足” 铃儿虽也感激玉娘相助,可到底是在府里一直被规规矩矩教着礼仪的,看不惯风尘女子的做派。 她嘟囔道,“我听娘说,定国公府规矩大的很,玉娘到了那里不给您惹麻烦就不错了。” “不怕,本来我的麻烦就少不了。说不得,玉娘就是那些面甜心苦的人的克星呢” 铃儿在陈府时,大家彼此一团和气,即便有勾心斗角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知面甜心苦的人到底能有多麻烦。 想到玉娘的口无遮拦,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房门开着,外面隐约传来玉娘的娇笑声。 铃儿推了推韩攸宁,“小姐,您去看看……” 韩攸宁出了房门,循着声音去了船尾甲板上。 甲板上宽阔,摆了一套桌椅,霍山闲适坐着,看着落日熔金,彩霞绚烂。 玉娘穿了件大红色丝裙,上面花朵遍布,很是热闹。她今日下午跟着镖局里的人出去了一趟,想必是那个时候买的吧。 玉娘坐在霍山对面,痴痴看着他,“我会弹琵琶,霍总镖头想听什么曲子” 霍山指着船外的江面,问道,“你可知从甲板掉到江里是什么滋味” 玉娘掩嘴咯咯娇笑,“我又没掉下去过,不过想必很难受。你问这个作甚” 霍山淡声道,“你若再在我面前聒噪,很快就能尝到那滋味了。” 玉娘的笑声停了下来,脸色涨红,冷哼了一声起身甩着帕子走了。 在经过韩攸宁身边时骂道,“臭小子不好好歇着出来作甚!” 韩攸宁对着她的背影回了一句,“娘,我有点热,出来吹吹风。” “哪里就那么热了……吹会风赶紧下来,我给你做了冰粉!” 韩攸宁心底划过暖意,她昨日刚提过想吃冰粉了,而玉娘做的冰粉很好吃。 “我知道了,娘!” 霍山淡笑着摇摇头,拿出一套杯盏,斟上茶。 “卫小公子,喝茶。” 韩攸宁道了声谢,撩袍坐到了他对面,“我有一事不明,请教霍总镖头。” 霍山道,“但说无妨。” 韩攸宁看着他,“你十几年不走镖了,为何肯接我的镖” 霍山反问,“你不觉得六万两银子很多” 韩攸宁圆圆的小脸上满是认真,“我不觉得六万两银子能打动霍总镖头。” 霍山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问你来历仇家,你倒盘问起我来了。小公子,那我倒要问问你了,你可姓卫” 韩攸宁拧着眉。 霍山如此淡定从容,定然是已知道她来历,也知道陈家已经被灭门了。 她喝了一口茶,平静看着霍山,“你知道我来历。恐怕我人刚进你们镖局大门,你就已经知道我身份了。” 霍山挑眉,“哦何以见得” 韩攸宁道,“威行镖局镖行天下二十多年,凭的可不仅仅是武艺和道义,没有万分的谨慎,恐怕也走不到今天。且霍总镖头也不似是那种草率行事之人。” 霍山眯着眼,似是在看她,又似是在看她身后的落霞。 “你十五岁” “是。” 霍山赞叹,“有这番见识,倒不似十五岁的小丫头。陈二爷教养的好啊。” 他果真知道。 韩攸宁身子前倾,眼中闪着光彩,“你认得家父” 霍山笑,“镖局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各大商号,陈二爷在西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商号遍布大周南北,不认得倒不正常了。” 韩攸宁也反应过来,二舅父势必是要和镖局打交道的。 “这么说,你接镖是为故交旧情” “是。” 这应是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了,虽然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 她起身福了一礼,“小女多谢世叔出手相助。” 霍山微微敛眉,没想到自己突然多了个世侄女,这女娃儿顺杆爬得倒是利索。 “不必客气,坐下说话。” 韩攸宁目光倏而黯淡下来,“家父他……你可知陈府发生了何事” 霍山脸上多了几分严肃,“山匪猖狂,陈姑娘节哀。” “这么说,官府定的是山匪洗劫” 霍山点头。 第9章 地动 韩攸宁冷笑,果真还是那个结果。 只是不知那黑衣人,有没有把剩下的财宝给带走了。这其中细节,恐怕只有黑衣人和永平侯这个当事人知道。 她问道,“世叔,我大哥此时尚在江南,你的人可能寻到他,护他进京多少银子我都出得。” 大表哥只要活着,陈家的产业就不能收归国库,陈家复兴就有望。 前世陈衡之在从江南去京城的船上,失足摔下河淹死了。 他必须死,因为如果他活着,就得继承陈家的产业。 霍山却没着急回复她,而是颇肉疼地看着她的手,问道,“菊花好吃吗” 桌上摆着一盆盛开的菊花,花瓣雪白晶莹如高山雪莲,其形优雅似玉凤展翅。韩攸宁正无意识地揪着花瓣吃着,眼看着一朵碗口大的菊花已经残了一半。 她蓦然反应过来,讪讪将正在揪花瓣的小胖手收了回去。着实是,这瑶台玉凤的味道甚合她意,是她素日最爱吃的。只是太子府里吃饭都是难事,鲜花儿是许久没吃过了。 “抱歉……多少银子我给你补上。” 霍山终于明白,临行前为何张管事让他看管好他的花了。这盆花可是珍稀的很! 他此时却也不能和一个小丫头计较,“既已经吃了,就把那朵都吃完吧。” 韩攸宁不由得赞了他一句心思透亮,利落地伸手将整朵菊花掐了下来。 霍山又是一阵揪心。 他好一会方缓过劲来,回答韩攸宁方才的问题,“你们陈家的事威行镖局掺和多了,可就不仅仅是生意那么简单了。” 韩攸宁听出其中的推脱意味,陈家被灭门背后之事盘根错节,不知会牵扯出什么人物来,霍山必然知道其中凶险,不想深陷其中也属正常。 她又起身行礼,“人生一世,起起落落,陈家也不会一直在谷底里。世叔相助之恩,侄女他日定当报答。” 霍山看着她婴儿肥的小脸,偏做出严肃端庄的表情,一副大人的模样,不禁失笑。 他倒没觉得这小丫头能帮上他什么,也不觉得陈家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可能。 韩攸宁没有再打扰他,告辞下了船舱。 她知道,霍山爱清净。 -- 青山号昼夜兼行,连续半月都没有靠岸。 中途会有镖局的小船送补给到青山号。 不知是青山号的震慑性,或是杀手根本想不到她在青山号上,他们一直没有遇到追杀的人。 在前世,早就遇到两三波了。 霍山从不主动找她,只偶尔在甲板上遇到,闲谈几句,并不是很亲近。前世他也是这样。 韩攸宁曾问他有没有杀手跟踪,他只是笑而不语。 如此走了几日,在一个下午霍山请她去了甲板上。 “看现在这风的势头,明日风浪会更大,行船危险。咱明天中午靠岸玉明府,顺便在府城过中秋节。你是主顾,便告诉你一声。” 韩攸宁心中一紧,也就是说,今日是八月十四了 前世的八月十四他们也在江上,在这附近江段。后半夜地动,江上起了大风浪,船差点被掀翻了。他们仗着水手机敏,掌船技术高超,勉强靠了岸。 可江上的其他商船便没那么好运了,死伤无数。其中有十几艘大船,上面装着的粮草正是运往西南边境的,几乎全部沉没。 永平侯作为户部尚书,伙同刚升任户部侍郎的胡文德,利用职务之便,在西南军粮草军饷上屡动手脚,后续的粮草军饷迟迟不能送达边境。 彼时父亲和兄长正在边疆浴血奋战,人困马乏粮草不继,吃着树皮草根,最后杀战马维系性命。那一战西南军虽胜,却是损失惨重。 父亲尚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就被永平侯和御史参了一本,私吞军饷,杀食战马,战事失利,兵将死伤严重。皇上大发雷霆,不做调查便夺了父亲的兵权。 定国公府世代守护西南,战功赫赫,如此煊赫百年的世家,在被夺兵权之后便慢慢衰落了。即便边疆再起战事,父亲堂堂国公,竟成了无知小儿的手下副将,有功无赏,有祸全背。 父亲在困顿之时却含笑安慰她,“无妨,我征战了半辈子,正好趁机歇一歇。” 他抚着挂在书房墙壁上的战刀,沉沉叹息了一声,“若是没有那场风暴,定国公府也不至于此啊。” 她走到栏杆边,凭栏远眺,江面比之前的路段宽阔了许多,两岸的树木成了一道模糊的线。 此时江面已经起了风,镖旗迎风猎猎作响,不过些微风浪对他们的大船来说,影响不大。 韩攸宁指着远处宽阔的江面道,“涛之起也,随月升衰。过了今夜便是十五,正是水上最不太平的时候。此路段江宽水深,若遇大风必然风浪更大,我觉得还是今日靠岸更为稳妥。” 一旁的一个老水手笑了起来,“卫小公子此言差矣,这占安江潮汐虽受日月约束,却比不得海水那般剧烈。小老儿在水上行走大半辈子了,今夜大风到不了这里,咱再行一日没什么问题。” 韩攸宁认得这老水手,叫程三,前世正是他掌舵将船成功靠岸的。霍山也颇信任他,水上的事常请教他。 她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与他争辩。她若太过坚持,怕要引来猜疑了。 “大叔见笑了,我从小爱看天文地理的书,也爱听父亲讲行船的经历。是我掉书袋了。” 程三呵呵笑了起来,“小公子年纪轻轻,懂这么多也不简单。这水上的事,可邪乎着呢,全凭经验来保命。” “大叔说的是。” 韩攸宁不再提此事,端来铃儿做的点心靠着栏杆吃了起来,还分了几块精致的点心给程三。 程三谢过她,对这个随和的小公子颇有好感。 韩攸宁知道天有异象之前,最先感知危险的便是小动物。地上的猫狗,地下的蛇鼠,天上的飞鸟,水中的鱼儿。 她随手将手中的点心渣撒到水中。 她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回头对铃儿喊道,“妹妹快来看,水里的鱼怎么不吃你做的点心呢” 铃儿晕船一直缓不过劲来,远远地不敢上前,“哥哥自己玩吧,我若是过去,定然就吐了。” 霍山性子中本就带着谨慎,韩攸宁之前的话让他起了几分疑虑,听她说鱼儿,眸光便是一闪。 他起身走到栏杆边,望向江水中。 水中有鱼儿焦躁不安地游来游去,甚至有的跳出水面。韩攸宁又撒了些点心下去,点心在水面沉浮,却无鱼儿追赶争食。 霍山眼眸微缩,对程三招手,“程三,你来看!” 第10章 劫后余生 程三扔下手中活计,走了过来,看向水面。 他脸上骤然变色。 “总镖头,不久之后怕有地动,大风暴要来了!” 霍山沉声道,“吩咐下去,就近靠岸!” 程三快步离去,一路高声喊,“靠岸避风喽!” 霍山又吩咐不远处候着的镖头,“放几条小船下去,插上镖局的镖旗,给来往船只提个醒吧。” “是!” 镖头拱手退了下去。 霍山又重新坐回了太师椅,神色凝重,看着水手镖师忙碌,与过往船只互相喊话。 “鱼跃水面惶惶跳,地动山摇要来到。弟兄们尽快靠岸了!” “多谢威行镖局好汉仗义提醒!” “谢过霍总镖头!” …… 韩攸宁依然是侧倚在栏杆旁,努力在江面上搜寻着粮船的踪影。 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收到威行镖局的警示。 只要粮船好好的,西南军就不至于泰半覆没,父亲和兄长也会安然无恙。 霍山的目光落到韩攸宁身上。 阳光下小丫头的脸白皙透亮,稚气中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周身似被哀伤笼罩着。 她扔点心给鱼儿,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 她这半月来话一直不多,今日之举倒像是故意在给他提醒。 他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猜疑。 这地动向来难测,她断无可能提前预知,应只是心思敏锐吧。 一个闺阁女子,在突遭巨变之后没有坐以待毙,能想法子从襄平府逃出来,还能寻到威行镖局来,就凭这些,就不是简单之人。 今晚若有地动,倒是自己承了她的情了。 随着青山号靠岸,附近的商船客船也跟了上去,纷纷向沿岸码头靠拢。 占安江沿岸有人沿着江边一路敲锣提醒,惊得沿岸镇子州县的百姓也警醒起来。 他们知道,商人们对天气总比他们要敏感,他们说有地动有大风暴,那基本就八九不离十了。 虽说现在陆地上几乎没什么风,可百姓们还是提前做了些准备。 一直到了夜晚,附近江面已经几乎没了商船行走,沿岸的镇子却热闹了起来。 青山号是在宽水镇靠岸,落脚的客栈离码头不远,是镇子上最大的客栈。 客栈里人满为患,都是从江上上来的商旅。 韩攸宁她们住在二楼上房,在房间里也能听见一楼大堂闹哄哄的声音。 商旅们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大都听了威行镖局的劝告,停靠了码头。 不过也有着急赶路的,虽没敢冒险赶路,却也是诸多抱怨。 “这地动哪是这么早能预测出来的,若是这一夜没事,岂不是白白耽搁了时辰!” “对啊!大家都靠岸了,咱不靠岸心里又不踏实!我这货晚交一日,就要损失几十两银子啊。” “我是想好了,今晚若没事,明日一早就继续赶路,明晚再停靠避风。” …… 有人看不过眼,讥讽道,“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以继续行船。霍总镖头只是好心提醒,又没逼着你们上岸!” “就是,怎么,难不成今晚不地动你还要怪罪霍总镖头不成” “咱这常年在路上奔波的,谁没受过霍总镖头恩惠,可别不识好歹!” …… 那几个抱怨的,被货商群起而攻之,就连给他们护镖的镖师,也很不给他们面子。 几个人都不敢吭声了,却也呆在大堂里不走。 大家都在等着,生怕地动了自己逃不了。若是没地动,也能当众出一口气。 威行镖局的镖师水手们,心里也是没太有底,不时出去看看天。每次都是失望而回,外面的树叶动都不动。 万一今夜一直这么风平浪静的,这么多人都跟着耽搁了一日的行程,他们镖局怕要落埋怨,说不定还会成为江湖上的笑柄。镖局的威名,多多少少也会受些影响。 一直等到后半夜,大家渐渐精力不支,趴在桌子上昏昏睡了过去。 整个客栈陷入了沉寂。 突然,大地震动起来。 桌子上柜子上的瓷器落地,发出脆响,惊醒了沉睡的商旅们。 “地动了!” “快跑!” …… 大堂里一片混乱,大家争先恐后往门外空地跑去。 韩攸宁和玉娘铃儿在一间房里呆着,也是被惊醒了。她们刚跑出房间,便见霍山带着几个镖师在房门口守着。 他们快速下楼,从客栈后门去了后院空地上。 此时已经起风了,骤雨随之而至。 没过多久,外面狂风大作,骤雨倾盆,伴随着地动山摇,极为震撼。整个大地就像是愤怒的巨兽,张牙舞爪地嘶吼着。 大自然的愤怒一直持续到天亮,地动实则并不严重,严重的是随之而来的飓风。 飓风所到之处,房屋被夷为平地,树木被连根拔起,整个小镇满目疮痍。 后院停着几辆提前备好的宽大马车,马车用铁杵绳索牢牢固定在后院空地上,最后幸存下来没被吹走的的也不过是两辆。 淋了半晚上的雨,韩攸宁她们早已坚持不住,待风小些了,便进了马车中躲避。 马车四周有镖师警戒,格外尽职尽责。马车里的那位,简直是他们镖局的福星呐,可得护好了! 客栈后院不断地有货商聚拢而来,甚至有的是从附近镇子打听着赶过来的。 他们劫后余生,惊魂未定,有的跪地叩谢,有的躬身作揖,皆是感激涕零。 “多谢霍总镖头仗义提醒,我等方得幸免于难!” “我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这些货上,若不是霍总镖头,我即便活下来了也得跳江了!” “江上传来消息,有几个货船不听劝告,已经沉了!只几个水性好的人游上了岸……” “多谢霍总镖头……” 而昨晚抱怨的那几个客商尤为激动,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霍总镖头,以后您但凡有事,只管言语一声,我们刘家商号义不容辞!” “我们青州吴家商号惟霍总镖头马首是瞻……” …… 霍山冲他们拱了拱手,沉声道,“大家出门在外都是兄弟,本该相互照应。霍某不过举手之劳,各位都散了吧。” 商旅们不肯离去。有人分文不取为他们保命保身家,他们的感激是发自真心,是打从心底想要臣服。 镖师们个个与有荣焉,昨夜的忐忑此时全部化为得意。他们紧绷着脸,维持着高冷,劝说着商旅们离开。 商旅们说着感激的话,不停作着揖,三三两两散了去。 霍山对身边的随从道,“你从附近分号派一队甲字号人马去江南,探寻陈衡之的下落,护他进京。” 随从略有迟疑,“总镖头要不要请示一下……” 霍山眼神微冷。 随从忙拱手道,“属下遵命!” 他不做迟疑,快步离去。 韩攸宁坐在马车里,听到了霍山的安排,心下一松。有他们相护,大表哥陈衡之便多了几分生机。 第11章 追杀 到了午时大风还在继续,地动却是没再发生。江上风浪大,还不适宜行船。 他们所在的客栈勉强还算完好,韩攸宁他们重回了客栈。 镖师们变得格外殷勤,按着铃儿的要求,努力去破败的镇子里买来各种吃食用品。 “还有什么需要的,姑娘尽管说。宽水镇买不到的,骑马去隔壁县城也不远!” 威行镖局作为天下第一镖局,已经许久没出什么气派的大事了。有后台颇硬的镖局虎视眈眈,已经起了取而代之之意。他们救了沿江一百多里的船只和百姓,不但在江湖上势必名声大振,沿江官府也要承他们的情,够他们再威风十几年了! 铃儿露出了久违的笑脸,笑嘻嘻地服侍韩攸宁梳洗,“小姐,您歪打正着救了许多人呢!” 韩攸宁却是笑不出来,她的心一直揪着。 她让门口候着的一个镖师下去转了一圈,打听江上沉船的有哪几家。 镖师很快就回来了。 “落难的有三家商号,一家是河南府做瓷器生意的,一家是去往京城的,船上都是丝绸。还有一家,船上都是私盐。满船都是好东西,却是人财两空……” 韩攸宁长舒了一口气。 粮船没事! 这么说,父亲这一世躲过了第一劫。只要他手中的兵权还在,皇上和永平侯便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 这个中秋之夜没有花好,也没有月圆。 客栈里人力有限,只勉强给做了几道简单的饭菜,备了酒水。 玉娘和铃儿不能出去露面,也就没法子展露厨艺,改善伙食。 待送菜的伙计退了出去,玉娘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抱怨道,“这饭菜也太简陋了,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也不知掺了多少水。” 她说着话,举杯便要喝。 韩攸宁一把拍掉了她手中的酒。 “不能喝!” 玉娘皱眉看了看地上洒落的酒,“臭丫头,老娘喝个酒你也要管着!” 这个良家妇女当起来真是难! 韩攸宁从铃儿发间拔下来一支银簪,放入自己面前的酒杯中,银簪瞬间变为黑色。 玉娘和铃儿大惊,她们这一路平安无事,心中已慢慢松懈下来,没想到今日杀机就来了! 韩攸宁又将簪子的另一头放到菜汁中,簪头也变为黑色。 对方下毒本事并不算特别高超,她闻到了酒水里淡淡的异味。所谓毒药,必然是药草或毒物汁液提取,即便处理之后,大多也会留下淡淡的气味。只是寻常人的嗅觉根本觉察不出来。 玉娘重重拍着桌子,“好你个黑心的店家!想杀人劫财!” 韩攸宁却知不是。 是永平侯追到她们的行踪了。 想必是在船上没法下手,她们来了客栈,便有了机会。 门外的镖师听到动静,进来看到了黑掉的簪子,大惊,迅速请了霍山过来。 霍山神色镇定,沉声道,“终于有动静了。上船。” 他们在众商旅们惊愕疑惑的目光中离开了客栈。 韩攸宁猜测,霍山是不想伤及无辜吧。 从客栈到码头,不过是短短几百米,黑暗中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手,前仆后继地涌了上来。 霍山带了二十几个镖师,个个身怀高超武艺,护在韩攸宁她们周边,边打边往码头撤。 韩攸宁又一次见识了霍山的武艺,霍山周身被刀光剑影笼着,她几乎看不清他手中的动作,便有一个接一个的杀手倒在他剑下。 一路踩着血路,他们登上了青山号。 镖师护在船四周,大船修建得牢固,犹如城堡一般,易守难攻。 整个中秋夜,码头上的打杀声一直没有停下来。天亮时,杀手们没了夜色掩护,都悄悄退去了。 威行镖局的镖师折损了三个,码头上的杀手尸体却是不止一两百。再加上客栈到码头路上被杀的,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了。 这次来的杀手比前世几次的加起来都要多。 也就是说,威行镖局的镖师战力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杀手凭着武艺杀人吃饭,本就是武艺高强,可这些镖师居然能以一敌十,恐怖如斯。 可这么厉害的高手,竟有二十多人来护送他,再加上深不可测的霍山,若只是为了与二舅父的故交旧情,做到这种地步也未免太重了些。 二舅父每次出门回府,都会给她讲自己在外面的见闻,却从未听他提过霍山此人。按说二人即便认识也不至于太情意深厚。 叫嚣肆虐了一日多的大自然终于偃旗息鼓,又温顺了起来。 此时风平浪静,阳光和煦,青山号又启程了。 韩攸宁明显感觉出来青山号上的紧张气氛,镖师一直在船上巡逻警戒,水手也不时到船底下查看。 连续两日,韩攸宁都没有见到霍山。 在第三日的时候,韩攸宁在甲板上见到了他。 韩攸宁坐到了他对面,“世叔,那三个镖师的抚恤银子,我来出。” 霍山神色平静淡然,闻言只是摆了摆手,“不必。若不是你警醒,整个青山号的人不见得能活下来。” 他还是低估这趟差事的难度了。 这些手下都是他精心培养多年的,一下子折损了三个,对他来说已经算是损失惨重了。 可这只是刚刚开始。 韩攸宁不再谦让,默默喝着茶。 她这两日一直在想,永平侯如此大的手笔,是因襄平府有了变化,还是因霍山的威慑。 事情开始有了与前世不同的变化,那么有一些事自己便无法预知,优势也就消失了。 霍山突然问,“你那日如何得知饭菜有毒” 韩攸宁从没有对人透露自己嗅觉灵敏之事,就连铃儿也不知道。自己的护身符被人所知,也就不再是护身符。 她道,“我家人被屠,自己又是在逃命,谨慎点总能活得长久些。” 霍山赞许点头,似是认可了她的说法,没有再追问。 他忽而目光凌厉,抬手甩了一个茶盏出去,随着一声脆响,一支利箭铮然钉到了韩攸宁身边的甲板上。 接着便是箭雨嗖嗖扑面而来,而此时霍山已经飞快地掠起韩攸宁,飞身进了船舱。 他叮嘱,“回房呆着!” 韩攸宁迅速回了房,趴在窗边看着外面。 第12章 七皇叔 青山号四周不远处有三艘装备精良的大船,箭雨正是从那上面射出来的。甚至有一米多长的粗大强弩带着火球射了过来,铮铮钉到船身,巨大冲力下,青山号摇晃着。 永平侯居然动用了军械!甚至,说不定对面船上的人,也是来自军中! 永平侯这是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置之于死地了。只要她死了,船上的人都死了,他总能寻到一个合理的说法。 权利的诱惑,已经让他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韩攸宁开始担忧起来,这种强弩是攻城利器,能钉入石墙,威力巨大。青山号是木制结构,即便里面包了铁皮,却也难以抵挡如此猛烈的攻势。 “你不想活了!” 房门打开,门外的正是玉娘和铃儿。 玉娘率先冲了进来,将韩攸宁从窗户口拉开,又扯了被子铺到床后面的地上。 “老老实实趴在这里!” 韩攸宁被玉娘推到了地上。 韩攸宁不想玉娘再在生死之际挡在自己前面,对她说,“玉娘,你回自己房间,大家各自保命吧。” 玉娘冷哼了声,“自然是要各自保命,难不成我还要替你死不成!” 她看了眼护在韩攸宁身边的铃儿,关上门离开了。 铃儿经历的生死多了,已经淡定了许多,她身上紧紧捆着一个包袱,那里面是她们的全部身家。 她紧紧地护在韩攸宁身边,若是箭矢从外面射过来,必然要先穿透她,才能伤到小姐。 船上已经烧起来了。 虽然她们是在房里,却也能闻到外面的浓烟。 船身在倾斜,应是强弩穿透了船舱底部,船舱进水了。 现在是在江上,他们周围虎狼环伺,怕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韩攸宁苦笑,重活一次,竟还不如前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太阳渐渐西斜,透过破碎的窗棂映了进来。 铃儿出声道,“小姐,外面射箭的声音停了。” 韩攸宁细细聆听,外面没了铮铮声,倒是有水手的呼喊声,“船马上要沉了!” “放小船!” 说话间,青山号的倾斜在加速,韩攸宁和铃儿在房间里翻滚,尖叫着。 青山号翻了。 冰凉的秋江水漫了进来,韩攸宁又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的痛苦。 有木头碎裂的声音。 她被一只坚硬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往外游动着,随后跃出了水面,似乎在飞翔,又稳稳地落在了哪里。 鼻息间传来淡淡竹香。 韩攸宁蓦然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张丰神俊逸的脸庞,鼻梁英挺,薄唇微抿,眉目间是春山稠色。一双深渊似的狭长凤眸,被江水浸染得漆黑如墨,透着森森寒气。 那股森寒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在她目光定下来的时候,便见他脸上和煦如春。他俯身轻轻将她放到地上,又将随从递过来的毯子披在她身上,裹住了她。 他声音低醇好听,似绵厚温和的佳酿,“小丫头,可是吓着了” 韩攸宁紧紧抓住柔软的薄毯,怔怔看着他。 面前的年轻男子墨发束玉冠,腰间扣玉带,行龙云纹的月白锦袍湿淋淋贴在身上,勾画出清瘦硬朗的线条,却丝毫不显狼狈。 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大船的甲板上,唇角含着若有若有的淡笑,矜贵而优雅。 她似乎是认得他。配上那身龙纹锦袍,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了—— 七皇叔,晋王赵承渊。 先太后陆太后唯一的嫡子,大周最尊贵的王爷。 她前世只见过他寥寥数面,且大多都是离的远远的,看的并不真切。她对他的认知,也不过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她对无关紧要的人从不会认真去看,即便看了也不会往心里记。是以他今日若是换了件寻常的衣裳,她说不定就不认得他了。 韩攸宁看他最真切的一次应是她和太子赵宸大婚次日。赵宸带着她和太子妃韩清婉去给宗亲长辈敬茶。 赵宸牵着韩清婉的手,携手并肩走在前面,她则是穿着浅红的衣裙跟在他们身后。 在衣着大红端庄肃穆的韩清婉面前,她就像一个小丫鬟。 甚至有个长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呵斥她这个丫鬟没有眼色,不知帮太子妃拿见面礼。 韩清婉笑的温婉得体,似是在帮她打圆场,“姐姐她从小是养在外祖家,规矩礼仪学的少,王爷您多多包涵。” 韩攸宁至今记得,当时大家看她的眼神变得微妙鄙夷起来,因为大家都知道,教养她长大的二舅父,是个商人。 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家贵人们,享受和追逐着金银富贵,可却鄙夷赚银子的商人,总觉得他们一身铜臭,终日谈钱有辱斯文。 在韩清婉给赵承渊跪下敬茶时,赵承渊却低垂着细眸似没看见一般,迟迟不接茶盏。 韩清婉跪在那里举着茶盏摇摇欲坠。 赵宸心疼爱妻,在一旁低声提醒,“七皇叔,婉儿给您敬茶了。” 赵承渊撩起眼皮淡淡瞥了赵宸一眼,神色淡漠清冷,“太子还是从宫里请个嬷嬷,好好教一教太子妃规矩。今日这茶,本王就不喝了。” 大堂里一片哗然。 要知道,整个大周,除了皇上之外,最尊贵的就是这位七皇叔了。先太后陆太后是皇上结发妻子,老来得了他这么一个皇子。而皇上的生母,如今的王太后,彼时不过是个贵妃罢了。 被七皇叔否定的太子妃,几乎相当于被贴上了德不配位的标签,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韩清婉眼圈微红,楚楚可怜,“请教七皇叔,不知妾身是哪里做的不合规矩” 赵承渊却没回她一个字,手指轻轻叩着桌子,一下,一下,直叩到人心上。 太子虽年纪比赵承渊还要大上两岁,却对这位皇叔敬重的很,连忙呵斥韩清婉,“婉儿不得无礼!给皇叔磕头道歉!” 韩清婉很是屈辱,捏着帕子泫然欲泣,新婚第二日便被夫君当众呵斥,恐怕大多数新嫁娘都受不了。 她当着宗亲长辈的面,不敢强硬忤逆太子,更不敢忤逆晋王。 她高贵的额头磕到地上,不敢有丝毫打折扣,“七皇叔恕罪,是妾身失仪了。” 赵承渊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道歉,也没说让她平身,只垂着眸子欣赏着手中的折扇。 韩清婉就那么跪在那里,不敢起身。 第13章 小丫头不简单 到最后是宗室中一位辈分高的郡王,提醒了赵承渊一句,赵承渊才淡声说了句,“太子也不知心疼佳人,怎不扶她起来。” 韩攸宁冷眼旁观,总觉得这位皇叔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着实厉害。不过看着韩清婉吃瘪,她还是挺高兴。 韩攸宁正愣着神,却听赵承渊懒洋洋地说,“你怎么不给本王敬茶” 是她身后的秋叶提醒,韩攸宁才反应过来赵承渊是在跟她说话。她慌忙跪下,从丫鬟手中接过茶高高举着,慌乱中有茶水撒了出来。 “七皇叔请用茶。” 说起来,她的礼仪着实算不上好,尤其是方才分了神,嬷嬷教的那些分寸早就抛到脑后了。 她心中忐忑,不确定自己的茶他能不能喝,会不会也给她难堪,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毕竟韩清婉的仪态她确实没看出有什么不妥,都受了他诘难。 若是那样,她可就没那么好运,让太子帮她说话了。 赵承渊没有让她久等,伸手接了茶,浅浅喝了一口放下。 他递了一块绿汪汪的玉石给她,“拿去打首饰吧,好歹也是太子侧妃,怎么打扮得跟个丫鬟似的。” 韩攸宁认得那是水头上佳的祖母绿玉石,猜测应是他原本要给韩清婉的,倒让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她听到大堂内一片轰然声,赞美晋王出手大方的谄媚声不绝于耳。 一旁的韩清婉脸上的端庄温婉愈加维持不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韩攸宁手中的玉石。 韩攸宁谢过赵承渊,也没指望太子相扶,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估计那仪态不太美观,她站起来时看见赵承渊紧皱着眉头。 传闻中七皇叔是个极澹泊宽和的人,此时她倒觉得,他有几分怪脾气。 “晋王爷!” 霍山阔步走了过来,身上湿淋淋的,身后地上捆着一个尉官打扮的男子,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 霍山跪在甲板上,拱手道,“草民霍山,叩见王爷。多谢王爷仗义相救!” 韩攸宁退开了一步,果真就是赵承渊。 赵承渊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虽是和煦,却有着与人隔了千重山万条水的疏离,让人看不透他。 偏偏他又长得俊美绝伦,气质高华,让人不觉得他的这般疏离淡漠有什么不对,甚至觉得理当是如此。 果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原来是霍总镖头。百闻不如一见,霍总镖头果真名不虚传,区区二十余人,竟能对抗一支几百人的军队足足半日之久。” 霍山起了身,叹了口气,“王爷谬赞了,草民委实惭愧,若不是您相助,这趟镖便要失手了。” “倒不见得,你连他们的尉官都擒住了,胜利也是一步之遥。” 赵承渊看了眼韩攸宁,小脸圆圆,呆愣愣的,犹如受惊的幼兽一般,“这个被吓坏了的小丫头,便是你这趟要护的镖” 霍山道,“回王爷,正是。” 韩攸宁收敛心绪,福身行礼,声音清澈似春涧清泉,“小女襄平府陈攸宁,谢王爷搭救之恩。” 赵承渊一口戳破了她的女子身份,她就干脆报出自己的身份来历。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肯定都知道。 倒不是因为她全身湿透,身材曲线毕露,而是—— 他就是陈府灭门夜救她的那个黑衣人。 赵承渊身上的竹香,也是紫竹香,只是没了沉香作掩盖,竹香更清冽了些,和她前世最后一刻闻到的竹香一模一样。 那么前世的那个玄衣男子,应该不是幻觉了。 只是那个时候,赵承渊不是应该在他的封地吗他去京城作甚 此时知道他的身份,倒可以理解陈府那夜他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了。赵承渊从不参与政事,而他跑去襄平府插手了永平侯的事,若是被泄露了出去,势必会引得皇上猜忌。 只是他为何要去陈府,却不得而知。 赵承渊拿着白色布巾擦着头发,听她自报了家门,语气并无甚变化。 “陈攸宁看来陈府总算是跑出来一个活口,小丫头不简单呐。” 他将布巾扔给随从,又接过一个玄色绣金龙的披风披上,气度愈发沉稳而又高高在上。 “你也不必道谢,本王只是不想自己封地上出祸事罢了。军队干起了烧杀抢掠的营生,如此明目张胆,本王若是置身事外,怕没法跟皇兄交代。” 他背后是夕阳暖色,韩攸宁迎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他深不可测。 他一副不认得她的样子,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交代了自己前来相助的原由,洗脱了掺和政事拉拢江湖势力之嫌,又表达了对皇上的亲昵和忠心。 韩攸宁福了福身,“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过王爷。” 话说完,她便往一旁退了退。 她暗暗提醒自己,一定不要露出马脚。此人心思缜密,万一他察觉她认出了他,说不得会杀人灭口。那夜他也是这么说了的。 她不禁有些后悔,那夜自己抖什么机灵,竟点明他来自京中的身份。 赵承渊没有错过她眼中的疏离和戒备,他也没深究小丫头脑袋里在想什么,而是淡淡笑了笑,与霍山说起了话。 霍山神色恭敬,一问一答,丝毫不敢马虎。他沉稳威严的气度在赵承渊面前弱了许多,除了言辞上的恭敬,更似是心底的敬畏。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少年,十七八岁年纪,绣紫金色团花的宝蓝锦袍,身佩长剑,俊美恣意。 他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笑嘻嘻走到韩攸宁身边,“小妹妹不要怕,七皇叔厉害的很,你上了我们的船,就没人动的了你。” 韩攸宁太认得他了,安陵候幼子陆凛,京城有名的纨绔。 哪家赏花宴诗会喜宴丧宴上都有他的身影,一直立志为自己找个好看又体贴的媳妇。京城的闺秀们,不认得他的人恐怕不多,想嫁给他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前世韩攸宁对陆凛颇嫌弃,避他远远的,还曾因他总喊她胖丫头,狠狠骂了他。 不过他总是笑嘻嘻的,从来都不恼怒。甚至在她被贵女们捉弄出丑时,他还陪着一起出丑,分担了她不少尴尬。 第14章 借刀杀人 说起来,陆凛是前世难得一个对她始终心怀善念的人了。而这个少年也没能活到最后,比她死的还要更早些。 韩攸宁对他笑了笑,“多谢你安慰了。” 陆凛见她笑了,顿时觉得眼前明亮起来,他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她,“你这双眼睛,灵动好看的紧啊。若是换上女子的衣裙,再挽个垂鬟分肖髻……你及笄了吧” 见韩攸宁点头,他继续道,“嗯,好好打扮一下应该挺好看。尤其是这肉嘟嘟的腮帮子,当真是可爱的紧呐。” 他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又滑又嫩,还很有弹性呢! 韩攸宁见他一副为自己相看媳妇的表情,很是无奈,一把拍开他的手,提醒道,“小侯爷,男女有别。”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爱吃的时候,六个哥哥又喜欢给她带各种外面的吃食,又有各种燕窝补品养着,她的身子比同龄的女孩子要圆润一些。 也因为这个,前世她乍去京城时,没少受人嘲笑。定国公府胖丫头,在京城一时成了贵女圈的笑话。 其实他们嘲笑的,不过是没了外祖和父母双亲仰仗的孤女罢了。只是当时的她如同与族群失散的幼兽一般,惊惶无依,不懂得其中道理,也无人去教她。 她就那么跌跌撞撞地硬撑着,每日吃很少的饭,饿得头昏眼花,盼着自己赶紧瘦下来,也好摆脱“胖丫头”这个称号。 后来她瘦了,依然被叫“胖丫头”,依然被嘲笑。经历的多了,慢慢的她才明白,原来错的不是她,错的是她没了依靠还要占着别人垂涎的身份。 陆凛笑嘻嘻道,“莫怕,这船上的人都嘴巴紧的很,谁也不会说出去。实在不行,你就当我媳妇,我父母哥哥都很宠爱我,你跟着定然很风光的!” 韩攸宁失笑。 这种话他不知对多少闺秀说过,闺秀们羞愤之下告诉了家中长辈,那些大人便告到了皇上那里,皇上为此没少请他进宫训斥。可他依然我行我素。 其实他若是正经一些,凭着他的俊美相貌,再加上小侯爷的出身,也不至于到人人嫌弃的地步。 铃儿和玉娘被镖师救了上来,畏惧晋王的身份不敢上前,毕竟在襄平府最大的官儿就是知府了。 此时铃儿却忍不住了,她跑了过来怒视着陆凛,“满嘴胡话!你是欺负我们小姐没有依靠不成!” 陆凛皱了皱眉,“你这丫头,我是正经人,可不做那种欺男霸女的恶事。你若不放心,我便请皇叔当媒人,让你家小姐风光大嫁……” “你……登徒子!” 铃儿就没见过这么直白说话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驳斥他。 韩攸宁此时才反应过来,陆凛和赵承渊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关系。陆凛的姑祖母正是已故陆太后,这样他是要喊赵承渊一声表叔了。 她丝毫不恼怒,声音愉悦,“我现在正在戴孝,可不能成亲。” 陆凛惊讶地看着她,这几年来不知多少闺秀或者怒斥,或者羞愤大哭,像她这么笑的倒是头一个。 能碰到一个不嫌弃他的,太不容易了! 他往前凑了凑,愈发卖力地劝说起来,“说起来我年纪也不大,再等等你也无妨。三年后成亲,咱俩都是好年纪呢。” 韩攸宁笑着摇头,拢了拢身上的竹青色薄毯,上面有幽幽紫竹香。 她的定国公嫡女身份一旦在京城曝光,皇室的那些皇子们便会如嗜血的猛兽一般盯上她。陆凛即便活到了三年后,若是求娶她,恐怕还没成亲也就死于非命了。 不但那些皇子不会答应,恐怕皇上也要真的斟酌一下陆凛是不是有谋反之心了。 她若是凤凰命,娶他的人不就是未来的帝王吗 倒是铃儿听不下去了,把玉娘拉了过来,对着陆凛破口大骂。 在一旁说正事的霍山看了看两个少男少女,笑了起来,“年轻真是好,这俩人头一回见面就讨论上了亲事。不过看着,倒也般配。” 赵承渊目光转向他们这边,幽深的眸子无波无澜。 此时韩攸宁正清清浅浅笑着,侧耳倾听陆凛兴高采烈介绍他们府里有什么人。 那双眸子清澈璀璨,似敛尽天地光华。 他收回目光,淡声道,“是挺般配。” -- 刺杀青山号的那三艘战船,上面的士兵已经被悉数抓获,六百人的队伍半日拼杀下来,还剩下不足半数。 那个尉官被押到了赵承渊面前,自称是玉明府驻军尉官,负责占安江江防,奉玉明府知府之命剿水匪。 传闻说两日前水匪已经把霍山给杀了,皆因霍山屡屡断他们财路。得霍山提醒躲过一劫的众多商人,是亲眼目睹宽水镇码头的血腥的,对此消息深信不疑。 他们一众人去应玉明府请愿,愿出银子请高手剿匪。玉明府知府便寻了他们驻军,请他们出面剿匪,他们一路追到了晋州地界,方追上青山号。 赵承渊和霍山相视一眼,借刀杀人。 尉官愤愤道,“我们去玉明府,找知府大人对峙!” 赵承渊踱着步子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去了京城,自然能见到他。” 尉官脸上冒着冷汗,进京觐见皇上自己还有没有命在! 他跪地相求,“求王爷庇护,卑职的确是被蒙蔽了啊!” 赵承渊声音淡漠,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本王闲散惯了,可不想管这些琐碎事,也庇护不得谁。这其中有什么官司,自有皇上裁决。” 韩攸宁心中凛然。 好厉害的一招借刀杀人。 如果说这个尉官没有撒谎,那么背后设局散布谣言之人,必然是永平侯。 事情不管如何变幻,却万变不离其宗——永平侯要置她于死地。 大船先在晋州靠岸,他们去晋王府休整一日,再一同前往京城。 霍山和镖师们也一同前往,作人证。 码头上晋州知府带领一众官员,惶惶然跪地请罪。 晋州地段水上出了事,且牵扯官兵,他们这些官员没察觉,倒劳累晋王爷亲自出马,是他们大大的失职。 赵承渊脚步不停地越过他们,扔下一句话,“本王赏花赏月久了,便有人忘了本王身份,敢在本王封地猖狂。” 第15章 安澜院 晋王府布局严整,雕梁画栋,恢弘大气。 府中除了一些高大的树木,处处是成片的紫竹林。紫黑色的竹竿似节节墨玉,竹叶迎风飒飒,散发着阵阵清幽香气。 想必赵承渊身上的竹香,便是这么熏染上的吧。 赵承渊身披玄色披风走在前面,身姿英挺卓然,与路边的紫竹相得益彰,贵重而萧疏。 他与霍山交谈着,声音低醇,谈的是前几日的地动和飓风。 赵承渊转过头,微眯着眼看向后面的韩攸宁,目光中充满审视。 韩攸宁低垂着眸子,睫毛鸦羽一般扇动着,听着身边的陆凛给她介绍着府中的景致。 她裹着竹青色毯子,头发还湿漉漉的未干,活脱脱一只落水的小兽,可怜兮兮的。可她脊背却挺得笔直,透着不屈不挠的气节,不过一个圆润稚气的小丫头这般模样,未免让人忍俊不禁。 这样一个小姑娘,却在不知不觉中避免了一场大灾难,挽救了无数人性命。 韩攸宁似有所觉,抬起了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沉静如水,坦然自若。 她听见了,方才霍山说起地动,提及了她。 赵承渊神色不动,转过头继续前行,低声对霍山说道,“这样的事就别往外传了,一个小丫头当不得那么大的功劳。” 霍山言语恭敬,“草民明白。” 人心险恶,到最后,说不得什么妖魔鬼怪的话都编出来了吧。她一个孤女,的确是承受不住。 韩攸宁垂下眼眸,继续听陆凛继续滔滔不绝说着,“……我若不在京城便是在这里了,没有人比我更熟!晋王府没女眷,也就不拘内院外院了。我的院子旁边还空着一个大院子,里面极雅致,你便住那里。” 在一座紫竹林掩映的院子前,赵承渊停了下来,转身对韩攸宁道,“你便住在安澜院,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丫鬟便是。” 韩攸宁福身谢过,陆凛却颇不满,“皇叔,我旁边的院子空着呢。” 晋王淡淡瞥了他一眼,负手走了。 陆凛立马收敛了神色,跟韩攸宁道了别,规规矩矩紧步跟了上去。 安澜院颇宽阔,五间大房,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一池水,一抱石,一丛应秋景的菊花,便是紫竹了。 说起来,赵承渊对紫竹的偏爱,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甚是无趣。 房里布置的简单雅致,处处透着主人的云淡风轻。 韩攸宁身上还是半湿的,虽然披着毯子,身上却透着凉气。可换洗的衣裳都在船上沉了江,这王府里没有女主人,怕也没什么可用的衣裳拿来。 她正寻思着让铃儿出府一趟,去成衣铺子买上几套,便听见门外传来轻柔的请安声。 “小姐,奴婢来给您送衣裳。” 铃儿应了一声,门便开了。 两个丫鬟手里捧着紫檀木托盘进了房,转过浮雕竹纹的槅扇,很是规矩地行礼请安。 一个紫衣丫鬟自称紫绫,一个青衣丫鬟自称青绫,都是身量窈窕容貌出众的,身上带着陈府丫鬟所没有的从容气度。 青绫道,“陈小姐,这是给您备的衣裙,都是崭新的,您先将就穿着。一会绣娘过来量了尺寸,明日一早再给您送来几套。” 铃儿高兴地接过托盘,笑着道谢,“多谢你们了,我们小姐正需要换洗衣裳呢。” 她放下衣裳,又拿了碎银子递上去,“一点心意,姐姐们拿着吃茶。” 其青绫笑着推辞了,“当不得姑娘谢,这都是王爷吩咐的。在小姐进府门前,管家就已经从成衣铺子买回来了,衣裳粗陋,小姐莫嫌弃。今晚府里的绣娘熬个通宵,新衣裳也就赶出来了。” 看衣裳样式,是适合少女穿的衣裙,还配了首饰。 韩攸宁暗叹赵承渊的细心和晋王府的效率,应是他们刚靠码头,赵承渊就派人传话去准备了。 她微笑道,“替我谢过王爷。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青绫抿嘴笑,“热水马上送过来,小姐您也好沐浴去去寒气。奴婢先告退了。” 一旁的紫绫一双杏眼一直打量着韩攸宁,神色间有几分鄙夷,闻言也福身退了出去。 二人出了房门,在庑廊下守着。 廊前太湖石旁的菊花正舒卷盛开着,花团锦簇,紫绫拉着青绫往外走了走,作出赏花的样子。 紫绫压低了声音道,“青绫,你说这位陈小姐是什么来历咱王府可没进来过女子,还在这里住下了。” 青绫不太在意地回道,“主子的事咱做丫鬟的怎会知道” 紫绫看着菊花开的富贵,一团锦绣,脸上怅然若失,“王爷是不是要为咱府上添个女主人了” 王府里没有女主人,她们四个大丫鬟便是王府里地位最高的女人,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那些个仆妇个个巴结着她们,就连管家侍卫们也是对她们客客气气,尊称一声“姑娘”。 她早就习惯了当主子,每日就是动动嘴安排一下王爷起居,旁的什么都不必做。现在冷不丁被派来伺候旁的女人,且连在房里呆着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外面守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在王爷心里终究还是个奴婢。 这让她怎么能甘心呢 青绫倒没跟紫绫那般想那么多,闻言仔细想了想,“这也说不准,王爷已过弱冠之年,是该娶妻了。我看这位小姐很好看,人也和气,她若做王妃,倒是我们奴婢们的福气。” 紫绫撇了撇嘴,“好看有何用,我就没见过这么胖的大家小姐,王爷吩咐管事买衣裳时都要叮嘱一句,别买瘦了。” 她左右看了看,言语愈发刻薄,“还有啊,她们出门做客竟用碎银子打赏,也不知道备一些精致的银裸子,你说好不好笑这般俗气,看着就不是高门大户的做派。王府宗妇都是端庄得体的高门闺秀,王爷身份尊贵,怕也会嫌弃她丢了颜面吧。” 青绫瞥了她一眼,警告说,“紫绫,咱都是奴婢,你说话行事可要注意分寸。若是惹恼了王爷,红绫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怕是谁也帮不了你。” “我不过是心里疑惑,私底下与你说说罢了,也没旁的意思。” 紫绫嘟囔了一句,到底是不敢再多言了。 红绫那个狐媚子,趁着王爷喝了酒,去王爷寝殿自荐枕席,当晚就就被发卖了。 她们几个虽说是近身侍奉的大丫鬟,却谁也没能得以多近王爷的身。 像今日这种伺候陈小姐的活计,虽心里不情愿,却也是其他丫鬟都羡慕不来的了。毕竟她们是得了王爷的亲口吩咐,算是入了王爷的眼。 第16章 菊花包子 韩攸宁沐浴后换上了干爽的衣裙,饭菜便摆了上来。 晋王府的饭菜颇精致,琳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因她在孝期,备的都是素食。 让韩攸宁惊喜的是,除了各式素菜包子,居然还有菊花包子,和好几道鲜花菜肴。 她吃了霍山一朵琼台玉凤的糗事早在镖师之间炸开了锅,毕竟不成想这么快传到了赵承渊那里,备了这么一桌鲜花宴。 在紫绫和青绫惊讶的目光中,韩攸宁吃了整整一盘包子,鲜花菜肴也吃了不少。 韩攸宁碗筷往前一推,抱着肚皮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好吃。” 这是她重生回来吃的最饱的一顿饭了,不对,还要加上前世进京那五年。那五年她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一开始是为了减肥不敢吃,后来是没的吃。 紫绫吩咐小丫头将饭菜撤了下去。 她去了小厨房,小丫鬟们正吃着剩下的饭菜,个个高兴的很。 “紫绫姐姐你也来吃,菊花馅儿的包子,我还是第一次吃呢!” 紫绫嗤之以鼻,她们几个大丫鬟,膳房自会另备饭菜过来,不必捡别人的残羹冷炙吃。 她拿着一串铜板,递给一个小丫鬟,“你去趟膳房,把这个赏给做菊花包子的厨娘。就说他饭菜做的好,陈小姐吃了整整一盘子呢。” 她又另数了了几个铜板给小丫鬟,“这是给你的。” 小丫鬟喜滋滋接了铜板,蹦蹦跳跳出了厨房,“姐姐等着,我这就去!” 紫绫心情大好地回了正房。 铃儿为韩攸宁奉上茶水,“小姐,奴婢泡了消食的花茶,您尝尝。” 自家小姐终于对美食恢复了热爱,她担忧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小姐自诩襄平府第一美人,而她也深以为然,且私以为小姐之美,皆在在那肉嘟嘟的脸颊上。 眼看着小姐日渐消瘦,她生怕小姐的盛世美颜就此陨灭。 韩攸宁端起茶水慢慢喝着,心中暗暗思忖。今晚吃的有些多,她也是饿的年头太久了,有了补偿心理。过了今日,还是要控制一下饮食才是,她方才没好意思说,身上的这件衣裙腰有点紧了。 现在就……更紧了。 紫绫在一旁愈加汗颜,都吃这么多了,还喝得下 这个陈小姐真真的丢人现眼,哪里有在别人府上这么放开了吃的居然撑成这个样子! 玉娘抱着一个篮子从外面进来,“东西都买齐了,王管事热心,还给我配了马车和好几个侍卫呢。” 玉娘颇为得意,那些侍卫个个威风凛凛,她这辈子可没得过这种待遇! 韩攸宁神色肃穆,接过篮子,打开上面盖着的绸布,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烧纸纸钱,烧鸡酱鸭,水果点心,还有一小坛酒。 今日是外祖母他们逝后的三七,她不能亲到坟前祭奠亡魂,遥遥祭奠一下也好,助他们早登极乐。 青绫在一旁看到了,顿时明白她们要做什么。 她上前福礼,低声提醒,“小姐,王府里不能烧纸祭奠,怕要犯了王爷的忌讳。要不然,奴婢去请示一下再说” 紫绫暗暗好笑,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这种道理都不懂! 青绫也是爱多管闲事,由得她们闹去便是。 韩攸宁知她好意,对她笑了笑,“多谢你提醒。我们不在府中祭拜,就不必去打扰王爷了。玉娘已经打听清楚,王府后角门出去就是一条河,在那里烧纸祭奠,正是好地方。” 她知道此时出去有些冒险,不过若是能引得永平侯再次出手,跟赵承渊正面对上,将赵承渊彻底逼到永平侯的对立面上,也是值得的。 如今细细想来,他前世在京中出现得频繁了,是在安陵候陆家被抄斩之后。那毕竟是他的外祖家,容不得他再韬光养晦,置身事外。 可是那个时候才行动,太迟了。 人都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青绫也不好再多管,垂首退到了廊下守着。 紫绫却觉得,即便是在府外,也是丧气。也不知这陈小姐家里死了什么人,非要在这个时候烧纸。 王爷若是知道了,心中定然不快,对陈小姐说不定会新生不喜。 她寻了个借口,出了安澜院。 -- 沧澜院。 秋凉如水,月朗星稀,地上似铺了一层白霜,竹影斑驳。 院中一六角小亭,亭中石桌石凳,红漆阑干。 赵承渊一袭月白锦袍,眉目如画,单腿屈膝倚坐阑干,手中的白玉酒杯已空。 明月清辉落在他惊世绝艳的脸上,为他镀了一层清冷光晕,疏离落寞,似谪仙落凡尘。 一容貌俊朗的黑衣侍卫从院外进来,正是赵承渊的近身侍卫罗平。 他拱手禀报,“王爷,王府附近藏着三拨人马,来历不明,人数都不少,各有几十人。” 赵承渊神色淡淡,无半点惊讶,可眼眸中乍然闪过的冷厉,让谪仙似染了血的利刃,血腥浓郁,杀机重重。 这股杀气,是要经历无数的血腥杀伐方能练就的,不是赏风赏月就能得来的。 他漫声道,“来历倒不难猜,一拨自然是永平侯的人,想寻个空子杀人灭口。一拨是皇上的人,本王今日出了手,他们自然是警醒起来了。至于另一拨,是本王哪位皇兄皇侄儿来探消息吧。不必理会他们,由他们藏着吧。” 罗平拱手应是,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霍山垂手肃立一旁,神色恭敬。 他虽踏足江湖二十多年,在江湖上人人敬畏,可在这个年轻的王爷面前,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赵承渊淡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霍山出言道,“王爷今日出手,即便有那番说辞,也难免会引起皇上的猜忌。其实您不出手,卑职也能全身而退。” 赵承渊起了身,踱步到石桌前抓起酒坛斟酒,一边说道,“本王不出手,皇兄的猜忌也少不了,这府外的暗探也少不了,无甚要紧。” 他进饮了一杯酒,又道,“你能全身而退,那丫头可也能” “总有七八成把握。” 赵承渊道,“那就是没有十足把握了。” 凡事哪有十成把握的 霍山脸上满是不解,言辞间也颇不赞同,“恕卑职不敬。卑职不明白,王爷不是心软之人,为了一个小丫头,这代价委实太大。” 赵承渊沉默看着墨色竹林,目光悠远。 良久后,他淡声道,“顺手罢了,还她个人情。本王恩怨分明,没有欠着人情不还的道理。” 霍山暗道,提醒之恩那点人情你早还清了吧! 那夜救了她一命不说,还特意派他护送她进京,这江湖上还不知要起什么样的传闻。 他霍山可十几年不走镖了,突然护送一个女娃娃进京,又摆到了明面上…… 以后别人的镖是接还是不接 第17章 你不怕死吗? 院门外传来嬉笑声,“罗平你尝尝这菊花包子,味道还不错!” “我已经用过晚膳,你吃便是。” “你尝尝,好吃着呢,陈家大小姐一口气吃了一整盘!哈哈,我就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大家闺秀!” “你小声些,王爷在谈事。” “噢……你不吃我吃。” “叶常,过来。” 赵承渊声音不大,却让叶常一个激灵,手里的包子掉到了地上。 年轻人挺俊朗的一张脸顿时一脸苦相,王爷通常这么单独喊他进去,准是没什么好事。 他仔细回想了一番,也没想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询问地看向罗平,奈何罗平冷着一张脸,根本不给他任何提示。 叶常哼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裳,深吸一口气,快步进了院子。 他见王爷坐在石凳上垂眸饮着酒,也不看他,心中愈发觉得不妙。 他在亭外台阶下拱手忐忑道,“王爷。” 赵承渊淡声问,“陈家大小姐吃了一盘包子,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叶常一听是这事,顿时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 他笑着道,“卑职去厨房找吃的,听厨房里的丫鬟说的。紫绫姑娘赏了做包子的厨娘一百个大钱,说她的菊花包子做的好,陈小姐吃了一整盘。” 赵承渊修长的手指缓缓转动着酒杯,“紫绫” “对啊!她还说,其他的菜肴陈家大小姐也吃了不少,下面干活的小丫鬟都没得剩菜吃了。”叶常笑嘻嘻道,“陈家大小姐个头不大,却能吃的很!” 赵承渊淡扫了他一眼,“去领二十板子。” 叶常的笑脸僵住了,结结巴巴道,“王爷,卑职只是吃了几个包子,怎又打上了……” 赵承渊喝了一口酒,“三十板子。” “卑职这就去!” 叶常拱了拱手,撒丫子就跑,与罗平和紫绫擦肩而过。 赵承渊脑海中出现一个个头不高的小丫头,唇角微微动了动,一整盘包子 罗平面无表情上前禀道,“王爷,紫绫姑娘过来了。” 紫绫款款上前,腰肢轻摆似弱柳扶风,她福身行礼,声音柔婉,“禀王爷,奴婢有事禀报。” 她说着话,一双多情眼落到谪仙一般的男子身上,又飞快地红着脸垂下头,规规矩矩地站在台阶下。王爷是重规矩的人。 即便她仗着大丫鬟的身份,时常能见到王爷,可每每见到他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亭子里传来凉凉的声音,“说吧。” 紫绫已经习惯了王爷的清冷淡漠,王爷平日里说话就是这样,若是对谁和气,那必然是谪仙高高在上的施舍。王爷这样的男子哪里需要对谁客气了 她小心翼翼斟酌着,“奴婢本不该说这些,毕竟陈小姐是客人……” 一道冷声传来,“觉得不该说便别说。” 那声音又冷又不耐,让紫绫心底一慌,她忙道,“只是事关王府,奴婢觉得还是要让王爷您知道……陈家小姐方才让仆妇买了烧纸和纸钱回来,要拜祭亲人。” 赵承渊知道这事,王管事在玉娘出府时就来汇报了。陈攸宁亲人几乎都死光了,今日又是三七,拜祭一下也是应该。 紫绫见王爷神色清冷无甚反应,只是浅饮着酒,觉得是自己说的不够明白,王爷意识不到这件事有多晦气。 她便又道,“陈小姐是要在府后门的河边拜祭,与我们府只隔了条街,奴婢担心那纸钱灰絮飘到府里,未免不吉利。且说不得她身上也会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带回府里……” 赵承渊蓦然抬起头来,声音严厉,“她要去河边” 紫绫心中一喜,果真是生气了! 她回道,“陈小姐是这么说的,说那里正是好地方。” 赵承渊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起身往外走去。 他步履看似从容,却不过在瞬间,人已经出了沧澜院院门。 紫绫冷笑一声,快步跟去。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陈小姐如何面对王爷的雷霆之怒。 -- 韩攸宁和铃儿出了安澜院,铃儿手上挎着篮子。 院外几个侍卫听说她要出门,已经自发跟了上去,他们的职责是护好陈小姐。其中缘由却是不知。 韩攸宁没走多远,就见赵承渊和霍山迎面走来。 她暗叹了口气,怕是去不成了。 她能想到的,赵承渊自然也能想到,他定然不会让她出去冒险。 赵承渊声音依然是温和低醇,不骄不躁,“陈小姐是要去哪里” 韩攸宁平静道,“我要拜祭一下亲人,在贵府府中怕有冒犯,便想着去府外拜祭。” 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赵承渊微眯着眼居高临下看着她。 小姑娘脸儿圆圆,一双黑葡萄眼似小鹿一般,灵气逼人,透着坦荡天真,眼尾尖尖轻扬又带了丝调皮娇媚。这无辜又迷惑的模样,倒是正常反应,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只是这小丫头可不是简单人,能想到胡知府以山匪抢掠结案,能逃出襄平府寻到威行镖局,能察觉天象异动。 这样的人做事,不由得让他心里多想一些。 他问,“外面说不得就有追杀你的人躲着,你不怕死吗” 韩攸宁被清幽的紫竹香压制着,只觉得头顶威压沉重,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眼眸垂了垂,低声道,“我祖母他们都死了,也不知被安葬了没,有没有人给他们烧纸钱。我错过了头七,三七如论如何也该送送他们,免得他们黄泉路上无钱买路行路艰难,便也没想那么多。” 赵承渊见那清澈的眼眸里瞬间没了亮光,取而代之的是哀恸,竟觉得有些惋惜。 他温和说道,“本王听人说,陈府各店铺的掌柜已安葬了他们。拜祭亲人是寄哀思尽孝道,此乃人伦天道,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在安澜院里拜祭便是,不必跑那么远出府。” 这是韩攸宁第一次知道外祖母他们的确切消息,前世他们也是被掌柜们安置的。二舅父是个慈父,生意上手段却是了得,也培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只是那些掌柜最后下场大都不太好,毕竟皇上和永平侯要想接手陈家的产业,他们这些老人若不配合,就显得碍事了。 只是前世今生已然不同,她一直不敢肯定他们是否被安葬。 她心中大安,诚心谢过赵承渊,又为难道,“在府中拜祭,怕有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 赵承渊摆了摆手,侍卫已经接过铃儿手中的篮子,往安澜院方向走了。 第18章 八卦 气喘吁吁赶来看热闹的紫绫,刚到了便见王爷和颜悦色地说话,温和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紫绫不由得楞在那里,惊愕地看着王爷,似不认识了一般。 为什么是这样 他不是生气了吗 他居然这么耐心地安慰陈攸宁,还让她在府里祭拜! 赵承渊目光落在紫绫身上时,倏而冰冷起来,“你便跪在这里吧。” 跪 紫绫如坠冰窟,满脸不可置信,跪地的为何是她 她不敢违抗,在侍卫奴仆的围观下,她跪到了冰凉坚硬的石板地上。衣裤单薄,膝盖瞬间传来疼痛。 紫绫仰着头,双目噙泪楚楚可怜,委屈问,“王爷,奴婢做错了什么” 赵承渊淡声道,“不明白,那就跪在这里好好想想。” 紫绫心中是屈辱,尤其是在让她不屑的陈攸宁面前下跪,更是让她觉得屈辱难当。 她不明白,这个粗鄙的胖丫头到底怎么就入了王爷的眼! 正欲离去的韩攸宁见状恍然大悟,合着是紫绫去告了密,赵承渊才这么快赶来的! 她冷眼看紫绫委屈啜泣,也没什么替人求情博宽和美誉的雅兴,冲赵承渊福了福礼,回了安澜院。 心中悻悻。 错过了今夜的机会,待上了船,她的身边便有王府侍卫重重护卫,再加上威行镖局和那些士兵随扈,永平侯恐怕不会轻易出手了。 不过拜祭自然还是要拜祭的,韩攸宁和铃儿摆了祭品,火盆里燃起了烧纸纸钱。 纸钱卷着火舌飞扬起来,星星点点,在夜空中化为灰烬,随风越飞越高,向着残缺的明月去了。 韩攸宁仰头看着。 外祖母,两位舅父舅母,五位表哥,这两世终究都是宁儿连累你们了。 你们在天有灵,便护佑我手刃仇人,为你们报仇吧。 赵承渊听到安澜院中有隐忍的啜泣声,不同于在陈府时的撕心裂肺,此时的她极为克制。哭声并没有持续很久,里面便恢复了平静。 他转身离去。 霍山跟在他身侧,“王爷以为,陈小姐当真只是为了避讳府中规矩” 赵承渊缓步而行,月影透过萧疏竹林投到他身上,时明时暗,“她在陈府那夜就极力拉拢本王,想借本王之力保平安。今日之举算是异曲同工,想将本王拖入浑水与定国公府共进退吧。” 他顿了顿,“只是这么小的丫头,有这番算计也就罢了,竟有胆量置之死地而后生,又让人有些不可置信。” 霍山赞道,“她若是男儿,如此胆色心机,可撑得起陈家一府了。只可惜,生为女儿身,今后只能寄人篱下,明珠蒙尘了。” 相处半个多月,他对这个聪慧又坚韧的女娃娃印象颇佳,此时便有些为她惋惜。 投奔定国公府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她姑母死去十几年了,人走茶凉,早就算不得亲戚了。 世家后宅里没几个干净清爽的,即便她聪慧,去了也少不得要受尽辛酸委屈。 赵承渊淡声道,“她那么聪明,定然能让自己安然自在,就不必你我忧心了。” 霍山笑了笑,也觉得自己反常,竟有了心疼小闺女的感觉。 看赵承渊清凌凌的模样,反倒是漠不关心。 看来王爷是觉得,保住了她性命就算是把那人情给还清了吧。 -- 膳房所在的院子颇宽阔,里面分好几大间膳房,各间仆妇各司其职,所作膳食尽不相同。 其中一间的厨娘丫鬟们被罚了一个月月钱。她们个个如遭雷击,哭天喊地的,委屈的很。 膳房里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来传话的王管事长得矮胖,通常这样的人都长的白,偏他一反常态地长得黑黢黢的。 此时他沉着脸,看起来就更黑了,“你们啊,也就敢在我面前闹一闹,换做别的管事,你们声儿都不敢出一个!妄议主子,有几个脑袋够你们掉的这次是小惩大诫,下次别把命也搭进去!” 仆妇们一听是妄议主子的罪名,哭闹声顿时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要说王府里哪里的消息是非最多,非她们膳房莫属了。 王爷长得俊美风流,府里又没有女主子震慑,丫鬟们的芳心难免泛滥。于是,王爷看了哪个丫鬟一眼,哪个丫鬟往王爷跟前凑了,诸如此类的话题在她们膳房经久不衰。 格局再大一些的话题,便是京城和附近州府城里的大户小姐们,对王爷的痴心一片奈何郎君无情了。 那个得了一百大钱的厨娘,人称孙大娘,和王管事差不多的身材,只是比他更白些。 她仗着和王管事有几分嗑瓜子的交情,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我思来想去,这两日也没说王爷什么闲话,上一次妄议主子也是和你一起说的啊。” 王管事狠狠瞪了她一眼,正色斥道,“别胡说!我是府中管事,怎会妇人一般背后议论王爷!” 孙大娘撇了撇嘴。若不是你这么提醒,我都忘了你是男人了。 王管事四下张望了一下,把脑袋往孙大娘那边歪了歪,掩着嘴低声道,“这个妄议主子说的可不是王爷,指的是是住在安澜院那位陈家大小姐。” 孙大娘脸上一双被肥肉挤小的的眼睁得老大,晶晶亮,掩着嘴低声问,“真假她怎么算得上是主子,她是客人啊……” 这声“啊”尾音拉的很长,颇为意味深长,其中包含了不知多少种内容和情绪。 王管事颇满意她的反应,又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王爷亲口说的,那还有假你说陈小姐是主子,还能是什么主子” 孙大娘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又带着终于有了重磅谈资的兴奋,“你是说女主子……王妃不能吧” 王管事很是高深莫测的模样,问她,“陈小姐住的院子叫什么” “安澜院啊。” 王管事又问,“那王爷住的院子呢” “沧澜院啊……”孙大娘猛然醒悟,“啊啊,当初修王府时,安澜院是给未来王妃住的院子!” 王管事颔首,孺子可教也。 “我时常跟在王爷身边,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明白。你可知陈小姐现在在做什么” 在听到孙大娘配合地问“做什么啊”后,王管事方道,“在安澜院烧纸钱祭拜!” 孙大娘又是啊了一声,“在王府里祭拜那可是犯忌讳啊!王爷不得恼了” 王管事“呵”了一声,“恼了那不能够!若说恼,也是恼陈小姐太见外,竟要出府祭拜。陈小姐走出院子没几步呢,就让王爷给拦下了,说……” 第19章 女主子 王管事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王爷和气的声音,“拜祭亲人是寄哀思尽孝道,此乃人伦天道,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在安澜院里拜祭便是,不必跑那么远出府。” “哎呀我的乖乖,王爷这么善解人意呢这么说,我们府里要添个王妃了” 王管事缓缓点头,“怕是如此啊。” 孙大娘满脸兴奋,“那以后赏钱岂不是更多了我今天还托她的福得了一百大钱呢!” 她转而想起正事,“不对啊,我们也没妄议陈小姐啊!陈小姐分明是很喜欢我做的包子,吃了整整一盘呢!” 王管事皱了皱眉,颇为恨铁不成钢,“你还说!问题就出在这‘吃了整整一盘’上!你想想,大家闺秀都注重闺誉名声,被旁人议论吃了一整盘包子,传了出去还不得闺誉受损王爷的心尖尖受了委屈,王爷能高兴了” 孙大娘仔细一想,顿时也后悔自己多嘴,把这事显摆了出去。现在恐怕整座王府没人不知道了。 想起那被罚没了的月钱,整整一两银子,又心疼的要命。 “王爷罚的也太狠了,整整一个月的……我还有个家要养呢。” 王管事失笑,“这就叫狠叶侍卫不过是听你说了那么一嘴,便挨了三十板子,现在正在床上趴着呢!还有那个紫绫姑娘,现在正在安澜院外面跪着!” 孙大娘听见有人比她更惨,而且还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和大丫鬟,顿时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哎呀,王爷可真是心疼陈大小姐呐,看来这女主子是八九不离十了……” 膳房里哭哭啼啼的丫鬟婆子早就早就停了哭闹,屏着呼吸侧耳倾听,眼中闪烁着光芒。 王管事很享受这种感觉,耐着性子跟她们进行了一番王爷和陈家大小姐什么时候能成亲的友好探讨。 临走前,他又问道,“那菊花包子还有没有了” “有,有!” 孙大娘忙从锅里端出来一盘,放到食盒里递给王管事。这是她原本打算带回家给孙子孙女尝尝的。 王管事接过食盒,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肃了肃脸色环视一圈,“都管好了嘴,少说闲话!” 听到她们连声应是,他带着点化苍生的满足感,心满意足地走了。 出了膳房院子,他忍不住打开食盒,看着里面白胖精致的包子,咽了口唾沫。 这包子得有多好吃,让陈大小姐吃了一整盘,还让王爷特意派他来讨要。 他四下里看了看,把手伸向包子,犹豫再三,最终又缩回来了。 罢了,万一被罚月钱罚板子就不好了! 孙大娘在王管事走后先是八卦了一阵子,忽而又担忧起来。 府里人多口杂,这些闲话若是传到了陈大小姐耳朵里,她羞愤之下闹将起来,不知道她们又要被罚多少月钱啊。 可怎么办! 都怪那紫绫,闲着没事赏什么钱,人家主子都没说话,怎么就轮到她了! 孙大娘脑中灵光一闪,琢磨了一番,突然琢磨过味儿来。 那紫绫可是个心高气傲的,终日自恃身份,从不把她们这些低等的仆妇丫鬟放在眼里。甭说赏赐她们了,不让她们贴孝敬就不错了。她们时常要从公中抠点好东西,做好了送她享用,她却受得心安理得,谢字也没一个。 死丫头今日怎就这般好心,赏她一百大钱了若说要赏,也该是陈家大小姐赏啊。 孙大娘把围裙一解,带着一帮丫鬟婆子往安澜院方向去了。 还未到安澜院,便见紫绫跪在路边,哭得梨花带雨,摇摇欲坠。 她身边还有两个婆子看守着,冷着脸提醒她,“姑娘可要跪好了,别害我们被王爷罚。” 孙大娘面露鄙夷,啧啧着围着她转了一圈。 紫绫样貌出挑,气质也出众,穿着一身娇嫩的绸缎绣花衣裳,金钗玉簪,若是有不知情的,怕以为这是谁家的小姐。 以前她在她们这些低等的仆妇眼中,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要仰仗她的鼻息过活。 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若是惹恼了王爷,罚她也是丝毫不客气,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连个解释都不给。 “哟,这不是紫绫姑娘吗,您金娇玉贵的,怎么跪在这里了” 紫绫见一下子来了这么一大群人,都是以前对她百般巴结的,现在一个个却是幸灾乐祸。 这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不知多少丫鬟婆子悄悄地来看热闹,只是大多数人还是畏惧她的身份,不敢当面说什么难听的话。 她高昂着头,冷冷道,“孙大娘这是什么意思。” 孙大娘狠狠啐了一口,“什么意思借刀杀人借到老娘头上来了,害我们整个膳房跟着罚月钱!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合着当了大丫鬟就觉着自己是王府主子了,容不下旁人来了人家陈小姐招你了惹你了你去埋汰人家!” 有婆子接话道,“怕陈小姐挡了她的富贵梦呗,还能是因着什么” “我呸!丫鬟就是丫鬟,大丫鬟也是奴婢,还妄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不成!” “她是想着学那红绫,找机会爬王爷的床,当府里的主子呢!” “如今算计不成,反惹了王爷厌恶,活该!” “罪有应得!” …… 丫鬟婆子们个个发挥特长,骂得酣畅淋漓。她们本就收入微薄生活拮据,现在被害的失了一个月的银钱,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趁着她跌落泥土里,不趁机踩上一脚怎么能解恨!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要消了未来女主子的怒气,便要将功赎罪,替主子把心中的恶气给出了。 她们也不怕紫绫事后算账,她身份再高,能高得过王妃去 紫绫冷笑,她总算明白,王爷是为何要责罚她。她原以为是王爷嫌她告状,说了陈攸宁拜祭之事。现在看来,竟是为了这个 这么说来,王爷心里是介意这件事的,恼羞成怒之下才会如此罚她。 王爷身份贵重,受人敬重惯了,怎么会容许自己心仪的女子如此粗俗不堪,让他颜面尽失 紫绫冷冰冰道,“王爷再如何责罚我,我也是府里的大丫鬟,也不是你们几个贱婢可以轻贱的了的。” 孙大娘嗤笑一声,“唷,好大的口气!老娘我今日就轻贱你了,你待如何” 紫绫紧抿着嘴唇,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安澜院,那里灯火通明,亮得刺眼。 第20章 赏赐 一夜好眠。 韩攸宁许久没睡一个安稳觉了。 她被窗外的啾啾鸟鸣吵醒,迷蒙地睁开眼,一时恍惚,忘了身在何处。 轻烟细雨江南的蛟绡纱帐,烟波浩渺,随风盈盈而动。 纱帐外黄花梨木拔步床浮雕着折枝海棠花,几案上麒麟兽铜香炉里,熏香袅袅升起,幽幽沉香透过纱帐飘了进来。 阑窗微敞着,有微风合着鸟鸣携着晞光,清清凉地钻了进来。 晋王府的贵气,比太子府高雅得多。 “小姐,您醒了了。” 铃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将纱帐拢起,挂到两侧的镂雕如意云纹的白玉帐钩上。 “小姐,王府的绣娘做事果真是麻利,新衣裙早早地送过来了,都是名贵的缂丝和蜀锦,纹样都是最近时兴的,款式也好看。奴婢已经给她们看了赏,都高兴的很。” 韩攸宁挨件衣裙看了,布料都是些偏素净的纹样。蜀锦和缂丝织纹多色彩华丽,难为她们挑出这么素净又时兴的。 绣娘们再加上府里几个针线好的丫鬟,忙了一个通宵,做了整整六套。 韩攸宁换上新衣裙。 裙子是淡雅的豆青色缠枝忍冬纹,配月白色如意暗纹小衫,孝期穿很是合适。 铃儿帮韩攸宁梳妆,挑了支白玉簪素银钗插上,一边说道,“膳房给送早膳过来了,除了您爱吃的菊花包子,还有茉莉花馅儿的,又香又甜。桂花蜜燕窝做的也不错,几道小菜也精致,用的花儿看起来还不错,算是用心了。只是奴婢看着她们,还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么编排您……” 韩攸宁淡声道,“她们是被紫绫利用,不过是犯了口舌,无害人之心又有悔过之意,我们若是计较起来,怕要得一个心胸狭隘的名声。横竖与她们不会再有交集了,不必太计较。” 昨夜安澜院外面那么热闹,玉娘按捺不住好奇,出去溜达了一圈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不过吃得多了些,一盘包子,引出了这么多事情来。 紫绫的心思她也猜到了,奴婢对主子起了心思,哪个府里都有。只是紫绫是什么眼神就觉得她要当王府的女主子了她来了王府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功夫就遭了她两次算计! 铃儿哼了一声,“她们即便是无心,小姐您贪吃的名声却是传出去了。还不知王爷怎么看小姐您呐。” 韩攸宁失笑,“我本来就贪吃,算不得什么坏名声。且晋王怎么看我,又有什么要紧。” 铃儿嘟着嘴巴小声嘀咕,“小姐您倒是想得开,现如今怎么就这么不爱惜名声了。若是二夫人知道了……” 铃儿猛地住了嘴,红了红眼圈不说了。 夫人最是心疼小姐,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知道了怕是要心疼了。 韩攸宁知道铃儿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从镜中看着铃儿扭过头悄悄擦眼泪,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是经历了太多生死,才不将这种小事看在眼里,可对铃儿来说,却是第一次经历。将来的日子,铃儿怕要有的难过了。 韩攸宁安慰道,“铃儿,这些都是小事,你家小姐何时让自己受过委屈了你放心,谁让我不痛快,我也让她不痛快,如何” 铃儿红着眼圈失笑,虽不觉得小姐真能那么厉害,到底是没那么伤心了,“对,不能饶过他们!” 玉娘见状,暗叹了口气,甩着帕子往外间走去,娇声喊道,“你们俩收拾好了没啊赶紧的,饿死了!” 主仆二人这才彻底从情绪里走出来。 早膳已经摆到了外间的八仙桌上。 韩攸宁尝了尝茉莉花包子,手艺的确不错,这应是头一回做,却能找到适合它的调味搭配。 她吩咐铃儿,“你多拿上些碎银子,让青绫姑娘带你去膳房,挨个打赏她们,一个也别落下。尤其是那个孙大娘,给她十两银子。” 那些丫鬟婆子被罚了月钱,多少与她有些干系,若是让她们因此对她生出了怨念,倒是平白让紫绫算计得逞了。 紫绫无非是想坏她名声,让她得一个粗鄙能吃的名声,而那些仆妇若是心有怨念,编排出的坏名声不见得比这个粗鄙能吃更好。 铃儿本不乐意,听了韩攸宁的一番解释后,拿着银子麻利地出门了。 膳房里的仆妇们得了赏赐,一改昨晚的颓废,个个兴高采烈的,跟过年一般。 她们今早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如此在吃食上讨好陈大小姐,一则是昨晚传了她的坏话,算是请罪。二则是要巴结未来女主子。 不成想,陈大小姐竟封了这么封厚的赏赐过来! 她们地位低微,轻易到不了王爷面前,大多从没见过王爷。是以平日里得赏赐大多都是管事发下来的铜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得一点碎银子的赏赐。 尤其是孙大娘,最是高兴。十两银子,顶上她将近一年的月钱了! 府里有了女主子果真是天大的好事! 哎呀,不知王爷什么时候迎娶陈家大小姐呢 孙大娘殷殷送走了铃儿,开始手脚麻利地做起来点心,听说王管事说大小姐今日要离府赶路,路上若是饿了没点心垫肚子怎么行呢。 她手里干着活,嘴里催促着打下手的丫鬟婆子,“你们动作利落些,若是赶不及让陈大小姐带上,看你们怎么回报大小姐的一片恩情!” “你们以为这是简单的赏赐银子大小姐是在替咱们向王爷求情呢!有了大小姐的赏赐,王爷可还会再怪罪我们” “还有啊,咱做的包子得了大小姐的青眼,以后王爷不得高看咱们一眼你们且等着吧,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 铃儿回了安澜院,心底的憋屈一扫而空,喜滋滋地说着从膳房里听来的消息。 “那位紫绫姑娘,昨夜在外面跪足了三个时辰,方被人抬回了房里。期间她两次装晕都被婆子用凉水泼醒了,痛快的很。倒没想到,晋王爷如此严厉,对小姐您维护的很。” 韩攸宁倒没觉得赵承渊是为了维护她,淡声道,“紫绫算计客人,让晋王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他是一府之主,自然不能姑息。” 玉娘妖娆地坐在塌上,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十指丹蔻,“大小姐你这么想可不对。这分明是王爷慧眼如炬,看出来那小蹄子不安分。” 她打从刚来了就看那紫绫不顺眼,她红尘里打滚了半辈子,紫绫的那点小心思怎么逃得过她的眼睛 韩攸宁不在意地笑了笑。 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第21章 不威武不稳重 玉娘拼命夸起了赵承渊,“我这辈子也见了不少美男子,却没见过像晋王爷这般俊美的,关键是人也体贴,又位高权重……” 铃儿白了她一眼,讥讽道,“晋王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玉娘你后面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玉娘手指点着铃儿的额头,“臭丫头,我哪里是那种人!我是看你的大小姐倒可以给他做个妾室,她一个孤女,也算有了依靠……” 铃儿恼了,拍开她的手,推搡了她一把,“玉娘慎言!我们小姐堂堂……即便二老爷是商人,大老爷却是官至同知,小姐算起来也算是官家小姐,哪里有给人做妾的道理!” 玉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育铃儿,“你们小姐如今无父无母,讲规矩的高门大户都不爱娶孤女做嫡妻。她能给王爷做个妾室就不错了,或者我去王爷面前撒泼打滚一番,逼他给封个侧妃,也算光宗耀祖了。 这女人啊,除了倚靠男人,还能怎么活下去你单看这一路的追杀吧,除了晋王谁能护得住你家小姐” 韩攸宁笑着摇头,拍了拍一旁的金丝银线绣秋山的软缎大引枕,倚靠了上去。 她漫声道,“我这辈子,能倚靠的只有引枕,旁的还是算了。” 韩攸宁想了想,又在心中加了一句——有的人,顶多是利用一二。如此,算是为自己想借赵承渊的势找满了借口。 铃儿看着小姐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倒似是对成亲没了幻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小姐,您可是被晋王给抱了,奴婢觉得,待到了京城,还是要让定国公找王爷谈一谈,让他三媒六聘娶您进门。” 玉娘难得和铃儿观点一致,斜睨着韩攸宁,“不但抱了,还身子淋了水,什么模样也让他尽看了去。尤其是你这肉长的地方也讨喜……” 韩攸宁双臂环住胸口,瞪了玉娘一眼,“往哪儿看呢!若说抱,霍总镖头还抱了我呢,难不成也要让他负责你们觉得晋王好,我倒觉得霍山更威武稳重些。” 铃儿吓白了脸,“小姐啊,您可不能乱说!霍总镖头的年纪够做您的爹了!” 小姐怎就这么口无遮拦,定是被那玉娘给带坏了! 她苦口婆心劝着,企图打消小姐要嫁给霍山的可怕念头,便见青绫进来禀报,“小姐,王爷过来了。” 内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院子里,庑廊前,赵承渊长身玉立,欣赏着菊花。 晨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浅浅的阴影,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一夜功夫,王府园子里的菊花稀疏了不少,也就这安澜院和沧澜院的菊花还能一看。还有花房里的茉莉花,更是被撸得光秃秃的,只象征性地留上那么一朵两朵。 霍山在一旁略带尴尬地低声解释,“陈小姐定然是在说笑,草民的女儿比她还要大些。王爷丰神俊朗,美誉远播,草民不敢与您相提并论。” 赵承渊倒没想到自己这么遭人嫌弃,合着昨日出了那么多力,落了个“不威武不稳重”。 他勾唇淡笑,轻摇了摇头,“她说的也没错。” 陆凛耳力不如他们二人,也没听清房里说的是什么话,莫名其妙看着他们俩,“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胖丫头说什么了” 赵承渊没回他,抬眼看向房门口。 一抹淡青浅白的身影从房内走了出来,晶莹剔透的小脸,身形圆润娇憨,迎着晨曦,似初春白胖胖嫩生生的笋娃娃。 韩攸宁不知道此时自己已经和又白又胖的竹笋产生了某种关联,她心中略有心虚,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赵承渊听到没有。 她缓步上前向赵承渊福礼请安,神色沉静,“王爷可是有什么事” 赵承渊眉目间染着淡淡笑意,指了指升高了的太阳,“该出发了。” 韩攸宁察觉出他的戏谑,她起的是有些晚。 不过皇室出行向来声势浩大,恨不得把自己日常惯用的东西都带着,生怕委屈了自己。是以只要出门超过两日,单是整理搬运行装就要大半日。他此去更是久远,竟这么早就出发 韩攸宁轻咳了一声,“好,出发。” 陆凛笑嘻嘻走到韩攸宁身边,“丫头,你可真是能吃能睡。派人来问了好几趟,你都在睡觉。好不容易等你起床了,用早膳又用了这么久。” 韩攸宁暗暗叹气,铃儿这“我家小姐天下第一,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乖乖等着”的观念得改改了,在别人家府上竟还由着她睡,也不知喊她起来。 她一边走着,说道,“小侯爷以后便会知道,能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就是天大的福气。” 少年手里的鞭子甩了一个漂亮的鞭花,发出一声脆响,“我上有父亲顶着天,又有大哥二哥肩负侯府未来,既不必忧心衣食,又不必费心建功立业。若说日子逍遥,恐怕皇叔都比不得我。想吃想睡还不是简单事” 他捏了捏韩攸宁的腮帮子,“你这丫头,自己贪吃贪睡,还要想出这么一套老气横秋的说辞来,活脱脱我祖母的模样。” 他这话说的没心没肺。可他哪里知道,不出三年,安陵候府便不复存在了。 安陵候府陆家世代掌西北军,满门忠烈,马革裹尸前赴后继,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到最后,陆家却背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被满门抄斩。而庆明帝为彰显皇家宽容,留了陆凛这丝最没出息的血脉,承袭了爵位。 行刑那日,陆凛亲眼目睹法场上的亲人一个个被砍了头,他双目赤红悲愤嘶吼,“狡兔死,走狗烹!我们陆家若要造反几十年前就反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这个忠烈之后并没有活多久,不久之后便也死于非命了。 韩攸宁平静看着他,“在一个月前,我也是如你这般想的。陈家仕途有大伯父,生意有父亲,还有六个能干的哥哥承接父业。甚至,陈家于大燕有功,还有皇上亲赐的免死金牌庇佑。整个陈家可谓稳如磐石。” 第22章 殊途同归 韩攸宁眼中闪过痛色,“可是不过一夜,一切灰飞烟灭,那些我以为牢不可摧的东西,竟脆弱得不堪一击。我这一个月来,入口的饭菜怕有毒,睡觉的时候做噩梦,以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陆凛收了鞭子,脸上带了几分正经,“是我不对,引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过我们陆家还要不同些,陆家都是武将,又手握重兵,还是七皇叔的外祖家呢,能动的了陆家的人可没几个。” 韩攸宁看他的目光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悲悯,却又很快地隐藏了起来。 “你若是不厉害,还不值当的旁人动手呢。” 韩家的衰败和陆家的倾覆一前一后,谁也没有比谁更强些。这两座百年府邸一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不成想却是殊途同归。 那些憨直的武将们,他们全力以赴征战沙场,总觉得自己的忠心皇上自然看得见,自己会与旁人不同一些。 他们哪里知道,在皇上眼里,武将的血性就是反骨。武将手里有兵权,就是他们的罪过。 庆明帝上位以来的血洗异己,从来没有停止过。 赵承渊放缓了步子,回头看向那个沉静的嫩笋娃娃,眼中起了思索。 陈府覆灭,陈攸宁从一开始就没有以为那是简单的土匪抢掠,并且果断地选择了逃离襄平府。她似乎对事情有天生的敏锐,能迅速做出判断和抉择。 而她这番话虽是在说陈府,可他却感觉警示意味颇浓。其中道理,通透得让人心惊。安陵候府若是手无重兵,庸碌无为,倒不值得旁人动手了。 一个女娃娃有如此见识,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或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陆凛被噎了一下,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她。 他生在武将世家,从小耳濡目染,见多了朝堂诡谲和世家消亡,自然明白官场的残酷。 韩攸宁说的这些,他也能参到其中一二,只是他散漫惯了,这个话题他莫名觉得沉重,并不想深入探讨下去。 他哼声道,“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却说这么多。” 韩攸宁也回了他一声哼,“谁让你取笑我。” 陆凛见她原来是在耍小性子,咧嘴笑了起来,“小丫头个头不大,脾气不小。我也不是取笑你,你是小孩子,能吃能睡是应该的,我觉得挺好。” 韩攸宁缓了缓声音,带着些许歉意道,“我是心情不好,迁怒你了。安陵候府威名赫赫,又是故去陆太后的娘家,自然会平安无虞。” 安陵候府是陆太后娘家,王太后自然容不下他们;安陵候府威名赫赫,皇上自然容不下他们。可以说,安陵候府必须死。 她点到为止,只要赵承渊听明白了就好。 他若是起了戒心,说不定就会在京城留下,设法保安陵候府无虞。 韩攸宁岔开了话题,“你吃菊花包子了吗” 陆凛指着她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果真是小孩子!我吃了,这么有名的包子我怎么能不吃呢” “很好吃,是吧” “那个……还行吧。”陆凛顿了顿,最终是没忍住,“我其实想问你一下,它好吃在哪里,能让你吃一整盘” “味道啊。” …… 韩攸宁在垂花门上了马车。 马车刚动起来,便随着叠声的“等等等等”又停了下来。 接着便是侍卫的呵斥声。 “我是来给陈大小姐送点心的!”是一个婆子的声音。 韩攸宁掀开车窗锦帘,侍卫拦下的是一个白胖的婆子,手里高举着一个食盒。 她见韩攸宁露了面,高兴地笑了起来,“大小姐,奴婢是给您做包子的孙婆子,刚给您做了点心,您拿着路上吃!” 韩攸宁对侍卫道,“侍卫大哥,让她过来吧。” 侍卫放下了胳膊,孙大娘快步走上前,双手递了上去,“刚做好的,还热乎着呢。” 韩攸宁接过食盒,放到塌上,对她笑了笑,“辛苦你们了。” 孙大娘头发几乎都湿透了,她殷殷道,“大小姐爱吃奴婢做的饭菜,是奴婢的福气,哪里有什么委屈的。只可惜您走的急,不能多为您做几日……” 孙大娘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您若是想吃菊花包子了,却没人给您包,可怎么好……” 韩攸宁笑了笑,“大娘莫担心,我的丫鬟也会做,只是不若大娘做得精致。” 孙大娘声音愈发悲切,竟似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要远行了一般,“大小姐如今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身子受了委屈,奴婢这心里疼啊……” 她脑补了一场陈大小姐因吃不到菊花包子身子受损子嗣艰难,与王爷之间感情出现裂痕,王爷因此颓废一生,晋王府就此没落下去的悲情大戏。 如此这般一想,孙大娘愈发觉得大小姐离不开她了。 韩攸宁谢了她的好意,却没有应承她什么。 她明白孙大娘的言外之意,想跟着上船伺候。 除了几个前世以命相护的人,其他人她都不敢轻易相信。她只要行差踏错半步,等待她的便是灭顶之灾。 赵承渊骑着枣红骏马,看着自家府上的婆子一副认新主子的模样,在反思自己平日里是不是亏待了王府的下人了。 他驱马上前,指了指孙大娘,“你上后面的马车,跟着进京。” 孙大娘闻言大喜,竟没想到自己是晋王府第一个得了王爷另眼相待的女人。她连声谢着王爷,又不忘谢过“女主子”,白胖的身子灵活地往后面跑去。 果真是,抱紧女主子的大腿是没错的! 叶常惊得睁大了眼,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罗平身边,低声问,“什么情况王爷竟为了陈小姐特意带上一个厨娘” 罗平面无表情,连个眼神都不给他。虽然他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情况。 陆凛驱马跟上赵承渊,笑嘻嘻地往他身边凑了凑,“皇叔,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等回了京城,祖父祖母那边就交给我了!” 啊,他家胖丫头是得好好养着,看她白白嫩嫩的那么娇气,没有得用的厨娘可怎么行饿瘦了可就不可爱了! 皇叔定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把这厨娘给带上嗒,皇叔可真是体贴呐! 第23章 仇家是谁 对陆凛的惯常自以为是,赵承渊早已习以为常。 他目不斜视,走在队伍前面,“本王倒没觉得有能用到你的地方。” “怎么没有,祖父祖母的催婚你受的了我来之前可听说了,祖母已经帮你相看了好几家闺秀,个顶个的娴静貌美,就等着你回京相看了!” 赵承渊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舅父舅母操心太多。” 陆凛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想讨媳妇,祖母却终日上赶着操心。我这个着急娶媳妇的,祖母怎就不为我相看呢,还得我亲自寻摸。” 他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马车,又欣慰道,“好在如今总算碰到一个合心意的,倒也不必劳烦祖母她老人家了。” 叶常痛苦地撅着屁股趴着马背上,却不忘寻个合适的走位偷听八卦。 他闻言嗤笑道,“小侯爷这话说的不恰当,你该说总算碰到个不嫌弃你的吧陈大小姐涉世未深,待她在京城待得久了,知道了小侯爷的名声,怕也要离你远远的了。” 陆凛嘁了一声,“胖丫头可不是那种人!” 赵承渊笑着摇了摇头,那丫头可不是表面看着的那么单纯无害,陆凛是什么样的人,她怕是一见面就看明白了。 他驱马加快了速度,把陆凛甩在了后面。 晋王府的大船比青山号更为宽大气派,处处透着低调奢华。赵承渊的日子的确过得挺逍遥的。 船行得极快,周围还有几艘船随扈,上面皆是侍卫和晋州驻地守军,声势浩大。 韩攸宁猜测赵承渊的用意,如此高调,是想证明他的心胸坦荡吧。 那个皇上心思阴狠多疑,要让他打消疑虑得有极大的本事才行,赵承渊能逍遥富贵地活到现在着实不易。 船上每日都有鲜花包子饺子和鲜花菜肴,孙大娘变着花样儿做,每隔两日就有送补给船从附近码头过来,上面占地儿最大的便是一盆盆的各色花卉。 饶是韩攸宁之前在陈府里享尽了富贵,仍觉得如此太过铺张浪费。 所以在甲板上碰到赏月的赵承渊时,韩攸宁还是衷心地道了一声谢。 “每日鲜花美食不断,让王爷费心了。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偶尔吃上一顿即可。” 赵承渊身着月白锦袍闲适坐着,月色皎皎,漫天的星子落入他幽深浓墨的凤眸里,风华绝代,公子无双。 “无妨。这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他嗓音低醇又带着淡淡秋夜凉意,在夜色下愈发醉人。 韩攸宁心中暗骂了句妖孽,长这么好看,声音还这么好听,简直是不给旁人留活路。 她面上却是不显,微微颔首,也不再与他客套,转身想去船的前面甲板,寻个清净地儿。 刚走了几步,便听身后漫声问道,“你可知追杀你的仇家是谁” 韩攸宁脚步顿了顿,转过头平静道,“小女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知道这些只是看样子,怕是不会简单了,连王爷您都能惊动了。” 赵承渊微眯着眼,“一个闺阁女子,能知道杀手不简单,就已经知道够多了。还有,陈府那么多人都死了,独独你和丫鬟逃了出来,就更耐人寻味了。却不知你是怎么躲过杀手的” 面对赵承渊的审视,韩攸宁神色沉静。 他对她屡屡试探,又屡次轻松看穿她的意图拆了她的算计,就似是猫在悠闲地戏耍老鼠。 她重活到十五岁,虽说多了五年的磨难和阅历,可原来底子里的气性还是有一些的。 “让王爷见笑了。小女虽是闺阁女子,陈家却也是用心教养的,不至于痴傻无知,连最基本的判断都没有。至于如何逃出来的,自然是阖府的亲人和下人拼了性命为我寻了一线生机。” 赵承渊温和笑了笑,小丫头就跟受惊的小刺猬一般,突然炸起了刺,这样鲜活才对。不过还算聪明,没有透露有外人相助之事。 “你莫要恼,本王今晚问的话,待到了京城还会有人问。你这么说,恐怕不太行。你这几日好好想想,怎么回答才能不给自己带来麻烦。” 韩攸宁默了默,她前世只身逃脱出来,的确是引起诸多猜疑。前后不知多少人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刑部和大理寺多次找她询问,问他黑衣人的线索。而永平侯,也是对她多有试探。 那时的她委实天真,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实说了那个黑衣人救他,也说了玉娘助她。 最后,那黑衣人被永平侯定义为山匪黑吃黑,而黑衣人放过她的原因,被恶意编排出多个版本,污秽不堪。至于求助青楼女子之事,更是佐证了她的不清白。还有,她一个年轻女子孤身一人千里路,路上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 她在京中的艰难,很多也是源于这个毫无设防的回答。 韩攸宁福了福身,“多谢王爷提醒。” 赵承渊淡淡嗯了一声,不再与她说话,悠闲地对月独酌。 经过这些日子的几次打交道,韩攸宁觉得,赵承渊并不是个多温和的人,他的冷漠是在骨子里。 他们同船这么多日,彼此几乎没说过话。与她说话最多的是陆凛,不过他们但凡说话声音大些就会有侍卫过来制止,嫌他们太吵。赵承渊明明不过是比她大六岁,可给人的感觉就像个长辈一般。 她也不再打扰他,悄悄离开了甲板。 还有几日就要到京城了,她是该好好想想,怎么应对那些豺狼虎豹了。 可惜韩攸宁很难有个清净的时候。 “胖丫头,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半天了!” 陆凛拖着一个渔网迎了上来,“走,网鱼去,让孙大娘包鱼肉饺子!” 韩攸宁再一次提醒他,“我现在在孝期。你自己去吧。” 陆凛皱了皱眉,又忘了。 “你要是不吃,孙大娘也不给我做啊!我就不明白了,我好歹也算王府半个主子,怎就不如你的面子大……” 韩攸宁不理他的聒噪,继续往船尾甲板走。 陆凛扔了渔网跟在她后面,笑嘻嘻道,“那我陪你赏月好了。” 韩攸宁道,“好啊,我们对月吟诗做对。以月为题如何” 陆凛脸色顿时不好了,扭头就走,“我困了,您随意!” 第24章 太子赵宸 占安江离京城最近的码头是在浮台镇,再行五六十里才能到京城。 韩攸宁站在甲板上,遥遥的,就见码头上人头攒动,旌旗飘扬。全副铠甲的士兵威严肃立,列阵以待,环码头呈包围之势。 他们与其说是来迎接晋王的,不若说是防备震慑晋王的。 而大船上的侍卫及随扈的士兵,个个神色戒备,虽刀剑未曾出鞘,手却已经握上了剑鞘。 有种两军交战的剑拔弩张之感。 韩攸宁这才真切感受到,皇上对他这个皇弟从来没有真正放心过。那些所谓的看重,和赵承渊的澹泊寡欲一样,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赵承渊悠闲站在船头,面带微笑,月白色行龙云纹锦袍迎风猎猎。 随着码头越来越近,码头上的人面目清晰起来,韩攸宁眸子紧缩,手紧紧抓住了栏杆。 在林立的士兵前面,是一群身着官袍的官员,恭谨地站在一高大的男子身后。 那是一个温润舒朗的美男子,眉目含笑,飒飒而立。杏黄锦袍尊贵,威猛的行龙腾云驾雾,面目凶恶。 太子赵宸。 那个在她心口剜了一块血肉的男人。 韩攸宁没想到会这么早碰到赵宸。 在前世,她是在几个月后才见到他的。那时父亲已经班师回朝,她也正式被承认了定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 因她这边的变化,已经导致了事情发展愈发不同,不知自己的先知优势最后还能剩下多少。 此时的他,二十三岁年纪,还有青年人的舒朗之气。而五年后的他,眼底的阴鸷森沉已经隐藏不住,时常让她看得心惊。 他虽从不在她院子留宿,却会偶尔去看她。而他每每去了,都只是沉默盯着她,阴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赵宸也留意到了她,目光落到她身上片刻,温和地点了点头。那眉眼间的温暖和煦,和当年初见时如出一辙。 他就似是寒冬夜里红彤彤的炉火,让人温暖又踏实,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在众人嘲笑她胖时,他温润和煦的一句“不必理会她们,你这个样子甚是可爱。” 她变成了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火。 最后…… 毁灭的又何止是自己一个人。 韩攸宁紧紧攥着拳头,压制住心底的滔滔恨意和厌恶,不让自己露出一丝异样来。 大船靠了岸,赵宸上前两步,做足了晚辈的低姿态,隔着登岸船板,遥遥冲着赵承渊恭敬行礼。 “侄儿奉父皇之命,前来迎接七皇叔。七皇叔一路辛苦。” 赵承渊微微颔首,不紧不慢上了岸,他没有理会赵宸递过来要扶他的手,手负在身后。 他的年纪比赵宸小,却是长辈的气势十足,也丝毫没有给赵宸这个太子面子的意思。 他下巴点了点那些士兵,“这些人是干什么来的” 赵宸忙上前一步解释道,“父皇收到了您递上来的奏折,听说牵扯了玉明府的驻军,便让侄儿带兵来接收他们,由大理寺和刑部监管,也免得皇叔费心看管了。” 士兵们高声喊道,“恭迎王爷回京!” “恭迎王爷回京!” …… 声音雄壮,气势凛然。 赵承渊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缓声道,“皇兄有心了。” 他回头对罗平吩咐,“玉明府的那些兵交给太子带来的人,晋州驻军原路返回,侍卫留下。” “是!” 罗平领命回到船上。 赵宸又是拱手,“皇叔不必如此着急。晋州将士们千里之外初到京城,总该让他们好好领略一下京城风土人情再行离去。” 赵承渊却没有与他客套的意思,“太子想当东道主招待,大可以去寻他们说,想必他们也乐意和太子结交一下。” 意思就是,盛情相邀让官兵们留下,是太子你的主意,与我无干。 皇子与武将官兵交好,是皇上最忌讳的。 赵宸笑了笑,并不介意赵承渊言辞犀利。皇亲贵胄们都知道,七皇叔超脱世俗,过着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对所有人都不亲近,也不爱虚以应付。 所以根本就没有与赵承渊交好的皇亲和官员,这正是皇上最喜闻乐见的。 “侄儿与他们不熟悉,还是作罢吧。” 赵宸身后的官员见太子和晋王寒暄完了,也纷纷上前毕恭毕敬请安,神态比在太子面前还要恭谨谦卑。 赵承渊点点头,简单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官员们便个个受宠若惊,似乎和晋王说过话是天大的荣耀之事。 这种差距,赵宸也感觉的出来。 他静静看着官员们点头哈腰,其中有的大臣甚至是朝中三品,竟谄媚至此。 再看看自己,站在赵承渊身侧,落后半个身子的位置,又何尝不是恭敬不敢逾越。 他暗暗苦笑。 船上传来欢脱的说话声,无忧无虑。 他循着声音,看向阳光下走来的少男少女。 说话的正是陆凛,风华正茂的年纪,神采飞扬,浑身上下透着少年人的不羁张扬。 少女身材圆润脸颊稚嫩,身着月白衣裙,银簪银钗,虽素净却不掩好颜色。一双美目饱含灵蕴,即便她神色恬淡,也让她整个人灵动夺目,如早春枝头俏生生的桃花,是没有经历过任何风吹雨打的娇嫩模样。 “皇叔意外救了定国公的侄女,倒是让他欠下您一个人情了。” 赵承渊道,“定国公可不是那种讲人情的人。” 赵宸勾唇一笑,“那倒未必。皇叔不理凡尘俗务,能让旁人欠下人情可谓是天大的事。定国公再铁血无情,也得对您感恩戴德。” 赵承渊侧首审视着他,一双幽深狭长的凤眸微眯着。 他虽无甚表情,可那目光却似乎沉得如巨石一般,让人压抑窒息。 赵宸虽有年纪优势,在他的目光下竟无法做到心无波澜,“皇叔,可是有什么不妥” 赵承渊缓缓捻搓着手指,“陈家姑娘不过是定国公先夫人的娘家侄女,两府十几年没来往了,你怎就肯定他会对本王感恩戴德了” 赵宸挑了挑眉,似是在奇怪对方为何如此相问,“陈家小姐既然投奔了过来,便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又是救命之恩,定国公再粗莽,也该明白其中道理。” 赵承渊转过头看向韩攸宁他们,不置可否。 第25章 自家兄弟 陆凛跟在韩攸宁身侧,笑嘻嘻地给她宽心。 “太子性子好,待谁都客气,你不必怕他。再说了,有我在呢,我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他总会看我的面子!” 韩攸宁低垂着眸子,傻孩子,当年查证你陆家通敌叛国的就是太子,监斩你陆家的也是太子。 甚至,慑于老安陵候威势太重,刽子手的大刀迟迟砍不下去,是赵宸过去,手起刀落。征战沙场一生的忠勇老将,虎目圆瞪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那日赵宸回了太子府,衣衫未换,径直到了她的院子。他的锦袍上染满了血,甚至眼眸也被染的猩红。 他站在她对面,和往常那般,低头沉沉看着她,“大周以后就没有安陵候府了。” 是的,陆凛是降级袭爵,安陵候府成了安陵伯府。没有兵权不能征战沙场的安陵伯府,什么都不是。 韩攸宁眯着眼看了他许久。即便她的眼没瞎,恐怕也认不得眼前的人了,他哪里有丝毫当年温润的样子啊。 她问,“他们当真通敌叛国了吗” “铁证如山。” 赵宸靠得她更近了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还有他身上的血腥气,“你觉得他们不该死” 韩攸宁退后一步避开他的脸,神色淡淡,“这些年死的那些人,又有谁是该死的” 赵宸冷笑了一声,又往前逼近了她,一字一顿道,“我杀的人,每一个都该死。” 是啊,他们拦了赵宸登上至尊之位的路,他们必须死。 安陵候府是赵承渊的后盾,赵承渊那般尊贵的身份,甚至有传闻先帝曾欲传位给他,赵宸又怎能容他们活着呢。 这个道理她重生之后遇到赵承渊才明白。 刚踏上岸,陆凛就笑眯眯向赵宸拱手行礼,朝气蓬勃,“太子殿下,我从七皇叔那里偷偷拿了两坛好酒,回头你尝尝!” 赵宸微笑,“好,阿凛有心了。” 陆凛神气地站在他对面,高兴得像一个受了表扬的孩子,语气亲昵,“嗨,自家人客气什么!” 韩攸宁在不远处暗暗叹气。 你是陆太后的侄孙,太子是王太后的孙子,你怎就敢跟他称自家人了。就算你是他正儿八经的表弟,也不能算是自家人啊。你让皇家人如何维持他们的高高在上 赵宸笑着拍了拍陆凛的肩膀,“阿凛说的对,自家兄弟。”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赵宸的目光便转向了韩攸宁。 陆凛得意地给赵宸介绍,“这是路上捡的小丫头,好玩的很!” 他朝韩攸宁招招手,“丫头过来见过太子殿下。” 韩攸宁此生不想再与赵宸有交集,却也不得不去面对他。 她脊背挺直缓步走上前,沉眉敛色福礼,“小女襄平府陈家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韩攸宁并没有报自己的闺名,她不想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陈府的事孤已经听说了,你节哀,总会好起来的。” 赵宸的声音温暖和煦,一如当年初见。 当年这声音抚平了她心底所有的创伤和惶然,让她彻底沉沦。如今听在耳中,却是荒唐可笑的很。 她曾以为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子,无人能及。她死心塌地想要嫁给他,竟没注意到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哪里知道,皇上忌讳皇子与武将联姻,连太子也不例外。 父亲当时已被夺了兵权,本就艰难,此后愈发被皇上忌惮。父亲为了她,咬牙承受了一切,一直到他连命都要搭上的时候,她才知道其中真相。 赵宸利用父亲笼络了大批西南军武将,几乎将大半西南军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而在她父兄被皇上处决后,他还悲情了一把,亲手为他们收殓,在父亲坟冢面前喝得酩酊大醉。那些心无城府的武将大受感动,对他愈发忠心耿耿。 她一直在怀疑,父亲和兄长的死,其中又有多少赵宸的功劳 韩攸宁压下心底的憎恶和恨意,福了福身,神色如常,“谢太子殿下。” 话说完,她便退到了一旁,站在陆凛侧后方,让他帮自己挡着赵宸视线。 他们相识五年,她竟从没看透过他。她原以为的温润君子,心机之深沉,杀伐之果断,超乎她的想象。 她即便有先知优势,恐也不是他的对手。此时刚到京城,根基未稳,虎狼环伺,还是先不要招惹上他。而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不要与他有过多接触。 赵宸看着躲在陆凛身后的小胖丫头,笑容温暖得像春日的太阳一般,声音低缓温和,“你不用怕孤,孤又不吃人。” 陆凛替自家媳妇解释,“她是被那些追杀她的恶人吓坏了,胆子难免小些。等她跟殿下你熟悉了,那时候你就知道她有多可爱了,她居然能……” 他说着话,突然觉得自己跟一个男子说这么多自家胖丫头有些不妥,被抢了就不好了。 陆凛干咳了两声,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好东西得自己藏着,哼! 赵宸眉眼柔和,耐心地安慰韩攸宁,“你不必害怕,京城天子脚下,那些想要害你的人,到了京城也不敢再放肆。” 韩攸宁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继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现在不过是定国公故去夫人的侄女,毫无利用价值,怎就值得他如此客气了 赵宸颇宽和地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转头请示赵承渊就此启程。 有侍卫来报,“太子殿下,有定国公府的人来接陈家大小姐。” 韩攸宁心中讶异,现在父亲和兄长都在西南征战,却不知是谁能来接她。 赵宸挑了挑眉,“让他们过来。” “是。” 侍卫退了下去,一会儿工夫便带着一个身着华丽锦服的公子哥过来。 韩攸宁只微微抬眼,还没看到人的模样便知来人是谁,二叔的嫡子韩思齐。 着实是那锦袍太过耀眼,明亮的紫底镶着黄边,繁复的粉色团花挤挤挨挨,鲜亮热闹。再配上那一身浓烈的花香,全大周也就只此一人了。 大周贵族好熏香,可像他这么恨不得把自己整成移动熏炉的,却是不多见。 第26章 草包二堂哥 少年十七八岁年纪,长的还算周正,只是那一脸的谄媚生生把这几分周正给破坏殆尽。 他看也不看韩攸宁一眼,谄笑着快步走到赵承渊面前,作长揖行礼,那脸都要磕到地上去了。 他流利地说出早在心里背了无数遍的开场白,“定国公府韩思齐给王爷请安,给太子殿下请安。小生奉祖母之命前来接表妹回府。” 他虽生在定国公府,顶贵重的门第,可他的父亲却只荫封了个从五品的小官。他结交的那些高门子弟,顶了天了也只是出身郡王府,他想在晋王和太子这种顶顶尊贵的人面前露脸,机会是少之又少。 今日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没旁人来抢他的风头,怎么能不让他得意和惶恐呢 赵承渊淡淡瞥了他一眼,“原来是韩二公子。你既有心来接人,怎不提前到码头等着,却如此这般姗姗来迟” 韩思齐刚直起来身子,不曾想竟被质问,心头不由得一慌。 祖母是知道陈攸宁来京的,却也没把这个表小姐当回事,就假装不知道,也没派人来码头接。可今早得了消息,太子要到码头,祖母这才匆匆派他前来。 他慌忙又躬下身回话,强作镇定。 “祖母昨日听到传闻,知道陈府遭了大祸,伤心得哭了一整日,最后竟晕了过去……祖母醒来后懊悔不已,忙派小生快马加鞭来码头接表妹。劳王爷大义相救,又一路护送,祖母说定要登门好好感谢您。” 他颇自得自己的急智,他交友广阔,大场面见的多了,这种场面话怎么难得住他 韩攸宁暗暗好笑,温氏不过是定国公的继母,继母为了继子岳家人哭晕了,这样的鬼话他也编的出来。 看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怕还在自我陶醉吧,果真是把旁人当傻子了。 她这个草包二堂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了。 他虽努力做出伤心的模样,奈何他年纪轻轻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声音虚浮,带着几分流气,便让人觉得虚假。即便是真话,听到耳朵里也觉得假的很。 赵承渊神色寡淡,“定国公府果真是重规矩,出门接亲戚这样的事,还得等着老夫人发话才行。” 韩思齐被噎了一下,心中恼恨,不是说晋王爷不理俗务吗怎么别人的家事他还管的这么细致! 他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不满,忙又解释,“父亲他这两日公务繁忙,母亲又要给祖母侍疾,忙得忘了安排……” “不必与本王解释,你既来了,那丫头便交给你了。她人若是在京城地界儿再出了事……” 赵承渊淡淡一笑,“那倒值得玩味了。” 他话说完,从叶常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 赵宸上前恭敬道,“皇叔稍等片刻,这边的交接很快就结束了。侄儿此行是迎接皇叔,没有让您独自回京的道理。” “不必了,你忙公务吧。” 赵承渊看了眼始终躲在陆凛身后的韩攸宁,自顾自地离去了。 白衣白马,背影英挺洒脱,越过层层包围的士兵,萧萧而去。 韩攸宁听出了赵承渊这番话的警告意味。如今她父兄都不在京城,继祖母温氏和二叔韩钧主持国公府,她若是出了事,他们怕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在前世,永平侯在京城地界没有再暗杀她,他应是怕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他身上。毕竟他两个月前去了襄平府,而陈府在他去后不久就出了事。若是她在京城再被暗杀,京城里的那些聪明人,很快就会猜到真相。 随着赵承渊的离去,一大批侍卫和官员都跟了上去,码头一下子空阔了许多。 韩思齐见赵承渊这么快就走了,不免失落。 他本欲再和晋王多交谈一番,在他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学。皇上看重晋王,晋王若则能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他的前途就一片光明了。 他转而又暗哼,走了就走了,他也不甚在意,横竖他本也没想着真能和晋王套的上近乎。若不是太子来了码头,他还不会来呢! 如今大妹妹长成了,马上就要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祖母要和太子拉近关系,自然要多在他面前刷刷好感才是。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定然是贤良淑德、出自仁善之家嘛。 他颇嫌弃地瞥了韩攸宁一眼,扁着嘴摇了摇头。与他大妹简直是云泥之别! 难怪晋王就跟甩掉个大麻烦一般把她甩给了他,竟是胖成了这副样子!圆墩墩的哪里有十五岁女孩的玲珑可人 果真是商户出身的低贱东西! 只是他到底还是要装装样子,毕竟今日来是要在太子面前刷好感拉近乎的。 他先是和陆凛打了个招呼,他们俩也是一起喝过酒的。之后方摆着贵公子的架子,傲慢地走到韩攸宁跟前。 他语气轻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就是陈攸宁” 韩攸宁对韩思齐的这个态度一点都不奇怪,他总能从旁人不如他的地方找到极强的优越感。她现在只是个前来投奔亲戚的孤女,父亲又是商人,这在韩思齐心里便是卑贱如草芥了。 她福了福身,先将最基本的礼数给做全了,“二表哥有礼。” 码头还有那么多官员,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巴。她若有不妥,不必到明日,定国公府表小姐没教养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她不怕坏名声,不过能避免的脏水没必要去受了。 韩思齐眼中顿时起了兴味,女孩的声音清澈,又带了几分京城女子所没有的软糯,直挠得人心痒痒。 他不由得上下仔细打量起韩攸宁,目光轻慢,毫不避讳。 细看之下,竟发现她的容貌极美。身子虽胖,可该胖的地方也不含糊,娇软白嫩得跟甜美多汁的蜜桃一般,分外诱人…… 他的目光中顿时带了几分淫邪,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轻浮,“真真是小可怜儿。不过你怎就知我是你二表哥呢” 第27章 怎么没有耻呢? 韩攸宁前世就没少受韩思齐的这种目光,就似是色彩斑斓的毒蛇,腥臭冷腻,令人恶寒。 尤其是在她瘦下来之后,他更是明目张胆地言语挑逗,被大哥韩思行狠狠揍了一顿,差点没了气儿,之后方老实了下来。 不过喊韩思齐二表哥,确是她疏忽了,她忘了,京城里的人,她此时应该是都不认得的。 她平静道,“定国公府只有两位表哥,大表哥自幼习武,常随定国公征战,已经是少年将军,自然是武人做派。而你身无佩剑,手握折扇,只能是二表哥了。” 一旁的陆凛不由得与有荣焉,他家胖丫头还挺机灵呢! 韩思齐却往前了一步,微微弯下了腰,脸离得韩攸宁很近,用极低的声音暧昧道,“表妹莫要狡辩,你不会是倾慕于我,早就打听清楚我的长相了吧” 毕竟他是定国公府的公子,对偏远州府的小门小户人家来说,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他每每去下面州府游历,当地官员对他百般奉承,甚至有个县令的女儿对他芳心暗许,差点跟他私奔了。 韩攸宁做出懵懂惊讶的表情,声音清亮,“倾慕我已解释清楚,二表哥怎还会有此误解,以为我倾慕于你” 她这么一高声,几乎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官员们本就对韩攸宁颇关注,毕竟她是晋王亲自护送回来的人,而她身后的陈府,曾倾尽家财助西南军大败楚国,也是名噪一时。如今陈府被灭门,更是轰动大周的大事。 本来韩思齐那么低声与韩攸宁说话,他们就觉得此行为太过不妥。想着这孤女或许有攀附找依靠之嫌,可她这般一说出来,他们看向韩思齐的目光顿时不一样起来。 韩思齐为人如何,真正清楚的也不过是常和他打交道的年轻人。作为长辈,对年轻人的情形了解得并不透彻,尤其韩思齐又不是多紧要的人物。 可他出身定国公府,人品总不至于太差才对,不成想,竟如此不堪居然对第一次见面的表妹这边言行无状! 韩思齐脸色变了,他没想到韩攸宁居然把他的话给吆喝了出来,连一点女孩子的羞耻心都没有! 他忙朝着四周拱了拱手,赔着笑,“各位大人见谅,表妹是听岔了。小生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岂能说此等胡话……” 能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心中暗暗摇头,将韩思齐归到人渣一类,从自己女婿孙女婿的备选名单中剔除了。 韩攸宁接话道,“二表哥说的对。听闻二表哥饱读诗书,才名远播,行事为人以‘孝悌忠信礼义廉’为本。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韩思齐见韩攸宁替他解围,又如此阿谀奉承,不由得心生得意。他一向以文人雅士自居,写了不少诗作文章,竟不想名声还传到三千里外的襄平去了。 而今日的迎接之举,更是在太子面前将“孝悌忠信礼义廉……”给发挥的淋漓尽致。 孝悌忠信礼义廉 耻呢 他心下鄙夷,果真是商户女没教养,读了几本书就出来卖弄,丢人! 他嗤笑一声,“君子务本,人生八德。你这夸人也不夸全乎了,怎么没有‘耻’呢” 韩攸宁笑了笑,“对啊,怎么没有耻呢” 韩思齐怔怔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心里只想着,她笑起来甚是娇美诱人,就似是花骨朵粲然盛开,娇娇地等着人采撷。若是收了做个小妾也不错,再让她少吃点,瘦一些…… 韩攸宁暗骂了声下流蠢货,扭头就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玉娘和铃儿已将行囊放到了马车上,铃儿不放心,又过来接她。 韩攸宁脊背笔直,脚步不疾不徐,似乎不管日子多艰辛,都不能让她弯下脊梁,失了本心。 赵宸一直在盯着大理寺和刑部官员接收玉明府的官兵,可身边的情形却也留意着。 他看着那抹从容不迫的淡色身影,唇角微微动了动。 陆凛哈哈笑了起来,指着一脸莫名的韩思齐,眼泪都笑出来了。 “韩二公子,你怎么没有耻呢” 韩思齐顿时反应过来,他是好面子的人,又少年气盛,脸色涨得通红,快步朝着韩攸宁的方向追了过去,怒骂道,“贱婢!给你脸不要脸了是吧你个商户女……” 他突然反应过来还有太子和几个官员在,蓦然住了口,停了脚步,低声嘟囔了句,“果真是没教养……” 陆凛原本的笑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一句话不说,挥着拳头就冲着韩思齐的脸去了。 韩思齐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躲不过身负武艺的陆凛的攻击,鼻子上生生挨了一拳。 他身子一个趔趄往后连退了几步,鼻子酸痛之后,便有一股热流淌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鼻子,手上是鲜红的血…… 韩思齐当众出了丑,愈发恼了。 陆凛虽说是出身安陵候府,可在京城的名声却不咋地,又只是个幼子;自己虽说父亲地位低微,可伯父是定国公,外祖父是永平侯,身份倒也不见得就比陆凛差,自也不必惯着他。 思及此,韩思齐怒道,“陆三,我招你惹你了别以为我怕你,太子爷可还在这里!” 陆凛冷笑,脸上少见地浮现戾气,“我还以为你多大志气呢,有本事别拿着太子吓唬我!什么玩意儿,狗杂碎!” 韩思齐举起拳头,怒目相向,余光看到一旁的太子,顿时想起自己此来的正事,最终却又将拳头放下了。 他拿出帕子斯条慢理擦了擦鼻血,又整理了一下他的紫色锦袍,拿出了世家子弟的气度来,“动辄就动手,有辱斯文,非君子所为。陆小侯爷,有什么事好好说,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陆凛嘁了一声,“你快别污了‘君子’这二字了,踏实地当好你的混账不好吗” 韩思齐虽说没干什么好事,可一向注意掩盖伪装,明面上的名声比陆凛好上不少。 他冷哼了一声,“小侯爷自己是混账,莫要把旁人与你归到一类去。鄙人不才,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孔孟之道……” 第28章 绿云 陆凛丝毫不给他面子,“连个秀才都没考中,还是别在这里卖弄了,也不嫌丢人!” 秋闱落榜是韩思齐的痛,此时被踩到痛处,他又羞又恼,好一番为自己的才学辩解,将自己落榜归咎于官员有眼无珠。 这码头上的官员中恰好有礼部侍郎,闻言顿时黑了脸,愤然拂袖,“公子如此污蔑礼部,本官倒要寻韩大人讨要一个说法了。” 韩思齐这才知道现场竟有礼部的人,暗道失策,又忙打躬补救,却也没讨着好来。 官员们至此也彻底清楚定国公府二房的教养,此行倒也是颇有收获。 陆凛没兴致看跳梁小丑上蹿下跳,眼看着韩攸宁的马车已经启动,衣摆一甩,快步跟了上去。 皇叔已经走了,他自然不能真将胖丫头交给韩思齐那狗杂碎,还是得他亲自护着才行! 马车是赵宸提前备好的,坐塌上铺着锦垫,小几上摆着茶水点心,华丽舒适。 韩攸宁微微掀开蜀锦蝠纹的帘子,静静看着外面情形,眸光冰冷。 韩思齐极好面子,性情又急躁易怒,只需稍稍撩拨,他就会暴怒而起,口不择言。 他不是要在太子面前给二房刷好感吗,那就让太子好好看看,他们二房的好教养。 韩思齐又调整了心态,整理好仪容,满脸堆笑地走向赵宸,打躬哈腰请罪。 “让太子殿下见笑了,表妹她出身商户,从小被骄纵坏了,不通礼仪。他对我这个表哥不敬也就罢了,临行前竟也不向跟殿下您行礼道别,回头是要请个嬷嬷好好教教她才是。” 赵宸此时脸色却没方才那般和煦了,声音里带了丝凉意,“看来定国公府家教颇严,不但府中子弟被教养得进退得宜,表小姐尚未进府,就已经要请人管教她了。” 身后的官员相视一眼,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有了太子这番话,定国公府苛待表小姐的名声怕是跑不了了。 偏那韩思齐听不出言外之意来,还颇得意,“祖母和母亲打理国公府,是极重规矩的。皇上还亲封了祖母一品诰命夫人,嘉奖其治家有方。” 赵宸不做表情,从侍从手中接过马鞭,潇洒飞身上马,身姿矫健如鹰。 他拍了拍马,马儿速度快了起来,将韩思齐远远甩在了后面。 韩思齐跟着跑了几步,最终丧气地停了下来,恨声道,“都怪那贱婢!” 一直站在远处不能上前的府中管事田管事,苦着一张脸,他就说不能让二公子来接人,只会适得其反。 奈何在老夫人和二夫人眼里,二公子是青年才俊,是能把这种小事给做漂亮的。 现在可倒好,二公子得罪了一堆人,把府里的好名声也丢的差不多了! 码头上的人渐渐散去,韩思齐拍马去追马车,想骂几句出气。没了太子在,那贱婢可还能猖狂! 可待他追上去才发现,太子居然骑马走在陈攸宁的马车前面,不紧不慢,分明是要与她同行! 虽说太子是有公务在身,那些玉明府的驻军步行,速度快不了,可也不必和陈攸宁同行吧 韩思齐想上前与太子说话,可还没过去呢,太子府的侍卫就把他给拦下了。 他甚至连马车也靠近不了,马车旁除了陆凛,还有威行镖局的霍山和一众镖师护卫,个个不好惹的样子。 他最终只能憋屈地跟在后面,一边恼恨着,那贱婢不过是商家女,怎么就配得上这么大的阵仗了! 韩攸宁坐在马车里,车窗锦帘飘动,赵宸的身影时隐时现。 玉娘正处于见到太子真人的兴奋中,凭自己的丰富阅历点评着,“京城果真是好地方,人都长的贵气好看。太子虽不若晋王爷那般神仙容颜,却也算是难得的美男子了,脾气明显看起来更和气,定是个心疼人的……” 韩攸宁将帘子拉紧了,倚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玉娘胳膊肘拐了个拐她,时刻不忘给小孤女找个稳妥归宿,“既然晋王爷你没看中,我看太子也不错。找男人还是得找会心疼人的,心地好的,不会做那种卖了你的混账事,别像我……” 玉娘把她被赌鬼丈夫卖了的事说了一遍,听得铃儿不停唏嘘,对玉娘在嫌弃之余多了一丝同情。 车里摆着一盆兰花,花瓣形如荷花,晶莹翠绿,唇瓣水粉银红,散着淡淡幽香。 那香气钻入口鼻中,舌尖有苦涩蔓延,传至五脏六腑。 韩攸宁道,“铃儿,把兰花拿出去。” 铃儿惊讶,“小姐,这盆是您最喜爱的绿云,可很不容易得。” 是啊,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而她和赵宸感情密切起来,也是从一盆绿云开始。 她和韩清婉去太子府赴宴时,花厅里就摆放了一盆绿云,花正是半开的好时候。她在陈府是吃过几次的,知道那是叫绿云,味道甘美,却不知它价值几何。她眼睛泛着光,几次想伸手摘都忍下了。 最后她经不住韩清婉再三怂恿,又说那兰花极寻常,她的罪恶之手最终是伸了出去。且,一个没忍住就全给吃光了,一朵也没留。 太子府侍女发现了脸色大变,匆匆去报了太子。 太子便差人把她叫去了书房,跟她说,“你的嘴巴倒是刁,那兰花极难培育,全京城只有两盆,就这么被你吃了一盆。” 韩攸宁暗恼韩清婉,可想到她平日里一向待人友善,温婉得体,又觉得或许是她不识货。 赵宸也不恼怒,很温和地说,“你的字太丑了,既然定国公不舍得管你,那就孤来教你写字吧。” 他拿了一本字帖给她,从此,他每日给她布置很重的习字作业,傍晚差人去定国公府取走。 这让她很是苦恼,因为她不喜欢写字。可这事却让韩清婉很是嫉妒,时常到她院子里怂恿她偷懒。 后来她才知道,那字帖是赵宸亲手所写,是京中众多闺秀求而不得的。 赵宸很不好糊弄,每页大字都要检查,韩清婉替她写的都被挑了出来,她不但要把这些补上,还要多写一倍。 第29章 有点吵 她曾经装肚子疼,装头疼,装风寒,都一一被他识破,就算她真把自己整得了风寒了,他也能看的出来,还是要让她练字。 赵宸表面温和,可他的严厉是在骨子里。他只平静看着她,就会让她心虚地低下头,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在陈府里被宠坏了,从来没怕过谁,便觉得赵宸是很厉害的人,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彼时不明白,其实她的害怕,是出自本能,赵宸内里的严厉和控制欲已经在显现出来。 韩攸宁紧闭着双目,“现在不喜欢了,拿出去吧。” 铃儿暗暗惋惜,却也不会违背小姐的意思,端起兰花递了出去,对前面的车夫说,“我们小姐受不得这花的气味,你便想法子把它处置了吧。” 车夫接了兰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向了斜前方的赵宸。 赵宸似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正看了过来,他低声吩咐身侧的侍卫卫霄几句。 卫霄驱马过来,问车夫,“什么事” 车夫如实回答,“卫爷,里面的小姐受不得这花的气味。” 别人不知,卫霄却知这盆兰花的珍贵。若说太子府最珍贵的物件是什么,怕要属这盆绿云了。 太子爷平日里再忙都是要亲手打理,晨吸朝露,晚送夕阳,呵护备至。 今日太子爷却将它摆到马车里,让他很是惊讶了一阵子。 他也不敢擅自处置了,便接过兰花,回到赵宸身边回禀。 卫霄怕太子不喜,又宽慰道,“太子爷的兰花珍贵,寻常人怕是没见过,不识货。” 赵宸看了看兰花,又转头看了马车片刻,道,“放到孤的马车里。” 卫霄应是,拿着兰花走了。 他心中暗暗叹息,这位陈小姐也是没福气的。 -- 从码头出发时已经是下午,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时,暮色便沉了下来。 队伍在一个驿站停了下来,赵宸是打算在驿站用过膳再继续赶路,今晚必定要赶到京城的,以免夜长梦多。 驿站提前得了消息,已经备好了饭菜。 陆凛却没机会吃饭,安陵候府的侍卫奔驰而至传话,“老侯爷说你若是半个时辰内没回去,那就不必回了。” 陆凛长叹了一口气,“祖父又在搞什么鬼!” 侍卫又道,“老侯爷说,不管是什么鬼,横竖你这个孙子还能不能认就看今夜了。” 陆凛翻了个白眼,“就数她最聪明!” 侍卫又道,“老侯爷说,对。” 陆凛无语了,依依不舍去跟韩攸宁告别,“胖丫头你别担心,我已经拜托太子殿下,他会好好护着你。” 韩攸宁皱了皱眉,这傻孩子怎就那么亲近赵宸,“赶紧走吧。” 肉嘟嘟的小脸皱起眉来也分外可爱,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陆凛理解为胖丫头担心他受老头子诘难,很是感动,这世上这么关心他的人不多!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韩攸宁正打算进驿站,便见白白胖胖的孙大娘过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瓷盆,上面盖着棉布,冒着腾腾热气。 孙大娘笑眯眯道,“小姐,船上的菊花扔了可惜,老奴都用来包了包子。马车里很宽敞,什么厨具都放得下,方便的很!” 韩攸宁眉头跳了跳,问道,“孙大娘,晋王府的人都回京了,你怎不跟着他们走” 孙大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老奴得给小姐包包子啊!王爷他也不吃菊花包子。” 韩攸宁眨了眨眼,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想了想,试图跟孙大娘讲道理,“可你是晋王府的下人,我一个外人,没有一直用你的道理啊。” 孙大娘往前靠了靠,眯眯眼里都是笑意,“小姐怎么能算是外人,既然在晋王府住过,便是自己人了!” 韩攸宁扶额,“孙大娘,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能乱说。” 孙大娘笑得愈发别有深意,“老奴明白!” 韩攸宁喟然一叹,没再与她纠结此事。却不知晋王府的管理这么疏松,少了个下人都没发现。 “铃儿,把包子端到车上去。” 韩攸宁放弃了在驿站用膳,又返回了马车上。在驿站里势必要与赵宸打交道,能免则免了吧。 铃儿清脆应了一声,接过了包子。 孙大娘喜滋滋地跟在韩攸宁身后,一副自己是她仆妇的姿态。 赵宸负手站在驿站外,看着士兵来往安排伙食,却见韩攸宁又一次避开了他,去了车上。 他问身边的卫霄,“那个婆子是什么人” 卫霄二十多岁年纪,长相平平无奇,行事极为稳妥,韩攸宁随行的人员来历他早已打听清楚。 “那婆子姓孙,是晋王府上的厨娘,做鲜花包子做的好。陈家小姐爱吃她做的包子,晋王爷便带她随行,却不知为何没跟晋王府的车走。” 赵宸默立了片刻,转身进了驿站。 韩攸宁见赵宸进了驿站,松了一口气,安心吃起了包子。 孙大娘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不知不觉又是半盘子进肚。 韩攸宁犹豫了一下,想着或许以后就吃不到了,就又拿起一个,心安理得吃了起来。 没过多久,便听外面有人说话,“陈小姐。” 韩攸宁掀开帘子,是卫霄,他们前世算是熟识了。 她在太子府艰难求生时,他还悄悄给她送过吃食,又在中间说和,“韩侧妃您别怨太子爷,他心里是有您的。您但凡服个软,太子爷定会把您捧在手心里。” 她如何服软 对父兄的死视而不见吗 她韩攸宁只有细嗅花香时,才会弯下脊梁。 卫霄恭敬地抱拳施礼,“陈小姐,驿站里已经备好了饭菜,太子爷请您进去用膳。” 韩攸宁婉拒了他,“替我太子殿下好意,我已经饱了,不必再麻烦。” 卫霄看了眼她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也没强求,拱了拱手走了。 可没过多久,韩思齐就过来了,拍得车厢嘭嘭响,“太子殿下让你过去吃饭,你过去就是,在这里矫情什么” 当真是蠢货!大好的接近太子的机会,她竟生生推拒了,害得他也不能与太子说上话! 韩攸宁也不拉开帘子,只淡声道,“霍总镖头,有点吵。” “陈攸宁,你别拿着个镖师吓唬我,我可……” 韩思齐话没说完,便见寒光一闪,车厢上铮地钉上一把飞镖,正正在他手旁半寸的的位置。 他的手猛地一抖,手脚瞬间酸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扶着马车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怒目看向霍山,可看到霍山锐利的目光,顿时怂了,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 霍山沉声道,“再出言不逊,下一只镖可就不是钉在马车上了。” 韩思齐不甘心地走了,却只敢在心里暗暗发狠。 霍山是吧我记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了京城有你好看的! 第30章 回京 赵宸站在窗前,目光沉沉,秋夜的月色在他温润的脸上蒙了一层薄霜。 卫霄侍立一旁,见太子一直不言语,便猜测太子爷是心里失落了。 太子爷自十几岁起,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断有女子芳心暗许,偏偏这位胖小姐……陈小姐对他冷淡,他几次示好也被无情地拒绝。这种落差,太子爷怕是一时难以接受啊。 卫霄贴心安慰,“陈小姐年纪小难免胆怯,应是畏惧您的身份,不敢靠近您。陆小侯爷也说了,她是被吓着了。” 赵宸看着驿站外的马车,车窗里透出橘色的光晕,里面有人影印在帘子上,脊梁挺得笔直。 “可她却不怕七皇叔,七皇叔的厨娘都能为她所用。” 卫霄挠了挠头,这话该怎么接 他怎么听着,太子爷像是在和晋王爷争风吃醋 这不太可能叭 他们太子爷虽看着和气可亲,心地却是坚韧理智的很,,不像是能对人一见倾心的人呐,至于争风吃醋这种幼稚的事,太子爷更不屑于去做。 太子爷心里装着的,都是国家大事。 可太子爷的确是看着不太开心……让他看不懂了。 卫霄绞尽脑汁想出个理由来宽慰太子爷,“其实倒也不见得。您看晋王爷早早地离开了,两人之间连个道别也没有,看起来倒不像是熟稔的。相比而言,她与陆小侯爷倒是亲近一些。” 卫霄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陆小侯爷跟谁都亲近,做不得参考。” 赵宸笑了笑,“你这么紧张作甚孤不过是好奇。” 卫霄嘿嘿笑,假装相信了太子爷的解释,“卑职也就是把自己打听到的都说与您听。” 赵宸转而问,“霍山是怎么肯接镖的,可查清楚了” 卫霄低声回禀,“卑职跟几个镖师套了话,霍山与陈二爷陈洛昌是故交,他路上遇到了陈大小姐,得知她的身世后就亲自护她进京。所以,也谈不上是接镖。” 赵宸良久方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 队伍在驿站只作短暂停留,就继续赶路。 虽后面的路途已经不长,驿丞却殷勤地给韩攸宁的马车换了匹快马。 说此马是刚从战场上淘汰下来的战马,已休养数月,虽不能上阵奔袭了,脚力却也非寻常马匹可比。 如此赶路,倒比之前快了不少。 韩攸宁看着雄赳赳的战马,虽套着马车受人驱使却不改高傲血性,心里想的是远在西南的父亲和兄长。不知他们此时如何了,可忧寒无衣,可愁饥无粮。 韩思齐被霍山吓着了,路上消停了不少,离着马车远远的。 赵宸始终走在马车的侧前方,不远不近,韩攸宁只要看向窗外,都是恰好能看到他。 骏马上的他肩膀宽阔,身形颀长清瘦。前方引路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身躯庞大骇人,就似是黑暗中一只蓄势待发的巨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吞天灭地。 踏着夜色,韩攸宁又回到了阔别一世的京城,那里有灯红酒绿,也有血雨腥风。 不过月余之隔,她却是经历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而这黑暗中隐藏的种种秘密和龌龊,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终将一个个被揭穿,还世间一片清明。 赵宸一路将她送到定国公府门口,而府门口,已经站满了迎接的人。 站在前面的是二叔韩锐,二婶小温氏,还有盛装打扮却又看似随意清淡的韩清婉。 即便隔的远,韩攸宁依然能感受到韩清婉含情脉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赵宸。 韩攸宁尚未下马车,就见韩锐身着官服热切地迎了上来,冲着赵宸行礼请安,“下官兵部郎中韩锐,参见太子殿下。” 韩锐长得精瘦,蓄着短须,儒雅斯文。 他看着是一副成熟持重的模样,可学识却是平庸,和他儿子韩思齐一般秋闱屡屡不中,是靠老定国公给他荫封了个官职,年近四十了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郎中。 赵宸下了马,依旧是温润宽和的姿态,对下面官员毫不倨傲,“韩大人不必多礼,陈家小姐已经送到,孤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了。” 小温氏领着韩清婉上前,优雅福礼,“劳殿下您辛苦跑这么一趟,敝府上下感激。明日敝府设宴答谢,还请殿下赏光。” 小温氏是永平侯的庶女,颇有姿色,人到中年长得富态。因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底气十足,久而久之,即便她仪态端庄得宜,人也显得傲慢刻薄。 就像这种邀请太子的话,本该韩锐来说,她却越俎代庖而丝毫不觉。 赵宸语气淡淡,对逾矩的臣妇并不是很客气,“陈府刚遭不幸,贵府在表小姐到府的第一日就大肆宴请,倒是颇有意思。” 赵宸在分寸上一直拿捏得很准,既让人觉得他勤政,又不致以为他贪恋权势。既宽和贤德,又保持着威严,让人敬畏不敢心生懈怠。 确切来说,他是有掌控大局拿捏人心的本事。 他的这一本事,也曾把韩攸宁拿捏得死死的,直到以妾室之名嫁给他的那一天才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 小温氏笑脸一僵,没想到太子竟这么不给她面子,说话这般不客气。陈府死了人,难不成他们韩府就不过日子了 她身后的韩清婉款款上前,嗓音温婉清澈,吐气如兰,“太子殿下赎罪,家母性子直爽逾越了,可她却也是一片好心。一则礼数不可废,得殿下恩惠心存感激。二则也是心疼表姐身世不幸,想为她接风洗尘,也好解一下表姐的心伤。”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为小温氏解了围,升华了贤良淑德的品格,又展现了一把自己的谈吐不俗。 此时的韩清婉人如其名,有一美人,清扬婉兮。 修眉琼鼻,肤若凝脂,气若幽兰,那双清亮含情的丹凤眼轻轻一斜,更有无限风情,撩人心弦。 一身湖水蓝的折枝兰花纹锦裙,腰间松松系着飘飘丝带,衬得人身量纤纤,腰若束素。乌发间玉簪珠钗璀璨雅致,愈显美人丰姿妍丽似远山芙蓉,让人见之心生喜爱。 第31章 姐妹情深 尚在马车内的韩攸宁忍不住赞叹,端看这一身气度,再加之温婉得宜的谈吐,的确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玉娘戳了戳韩攸宁的胳膊,“你还不打算下去” 韩攸宁纹丝不动,“等等。先看会热闹。” 她要弄清楚,赵宸和韩清婉到底是早已生情,还是日久生情。这一直是她前世的一个疑惑。 如果是前者,那么赵宸或许早就与永平侯有了勾结,而中间与她的情情爱爱,只是他们计划的一环罢了。再往前推,陈府灭门,赵宸很有可能也参与了。 此时两位前世鸳鸯相见,彼此说上几句话,她总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玉娘皱眉,“真搞不懂你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韩攸宁笑笑,想的自然是如何活下去。 赵宸凝眸端详着眼前含羞带怯的少女,神色不明,并没有马上对她的话做出回应。 他耳力不错,马车中主仆二人的对话此时传入了他的耳中,不由得轻轻挑了挑剑眉。 这番打量让韩清婉的脸颊上染了粉晕,愈发娇美动人。 她明白自己的美对男人的吸引力,每每她出门,都会成为焦点。她习惯了被关注,已经能做到在被男子凝视时坦然自若,并呈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可此时面对俊美不凡的太子时,却是心如擂鼓。太子温润矜贵之余,身上又带着别的皇室子弟所没有的英气,成熟男子的醇厚,让他整个人的魅力如正午烈日般灼灼夺目,让她眩晕。 一旁的小温氏见太子盯着女儿,则是露出欣慰又得意的笑意来。 她的女儿容貌倾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情品格又出了名的贵重,在京城颇具美誉。如今吾家有女初长成,又兼有“凤凰栖梧”的预言,太子对她起意也属正常。 太子已经二十有三,太子妃之位依然空悬,不就是在等着婉儿及笄吗 恐怕今日太子亲自去接陈攸宁,又亲自送到府上,也是为与定国公府拉近关系,再趁机成就了这桩好姻缘吧 如此这般一想,小温氏顿时觉得,女儿这太子妃之位已是十拿九稳之事。 赵宸缠了缠手中的马鞭,收回目光微笑道,“说的不错。” 韩清婉微整怔,说的不错 她隐隐觉得,这话带了一丝讥讽的意味。 而她从太子的脸上,也没有寻出什么赞赏的神色来。 她不由得失落,面上却依然云淡风轻,福礼道,“殿下过誉了。” 赵宸没有再与韩清婉说话,而是走到马车旁敲了敲车厢,“陈姑娘不打算下来跟孤道别吗” 太子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然后就转移了注意力,让韩清婉愈发失落。她还从没有如此被忽略过。她一直是焦点才对! 韩攸宁有些意外,这对话也太简短。赵宸看起来和韩清婉生疏的很,那语气,甚至说不上和颜悦色,倒很像是从没有来往过。 如果不是两人演的戏太好,那么他们就是日久生情了。 也就是说,赵宸和永平侯此时很可能还没有达成利益共识。 韩攸宁隔着帘子道,“小女正收拾妆容,马上就好。” 她懒懒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菊花,又喝了口茶水漱口,铃儿和玉娘都下马车候着了,她方慢吞吞下车。 韩攸宁还未来得及看清外面情形,手便被韩清婉握住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若不是她带着前世记忆,自己被悬梁上勒脖子的痛苦尚记忆犹新,怕要被韩清婉那瞬间泛红的眼圈给感动到了。 韩清婉亲热地浅笑,似是努力压制住了心中的悲伤,“表姐,我叫清婉。咱俩年纪相仿,你来了,我便有玩伴了。” 韩清婉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打量着她。 眼前的女子圆润,不若寻常女孩轻灵,圆脸上又带着娇憨,便让人觉得蠢笨。襄平府比起京城来,就是穷乡僻壤,她又是商家女的出身,怕是个狭隘无知缺乏涵养的。 这样的人的存在,只会衬托自己的优秀和贵重,韩清婉是打从心眼里欢迎。 韩清婉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又极为收敛压抑,愈发让人动容。 赵宸身后的官员虽对韩思齐的教养颇为质疑,此时却忍不住感叹,韩锐有个好女儿啊。 对一个隔着房的表妹尚能如此友爱,可见其品格贵重。又兼之兰心蕙性,仪态万方,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合该是母仪天下的凤凰命呐。 韩攸宁压下心底翻涌的恨意,也陪着她一起演,颇感动亲昵地拉着她的手,“我真高兴,都说血浓于水,我这些日子几次死里逃生,今日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韩攸宁长的胖嘟嘟的,虽长韩清婉两个月,却显得比韩清婉年纪更小,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 她一番话说得率真,可听到众人耳中,却恍然琢磨出别的意味来。 她们二人隔着房的表姐妹,是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且韩老夫人还是继室,大房二房同父异母,这般算起来亲缘关系就更远了。甚至,依着常理,大房二房兄弟之间都会有些不为人知的龌龊,这么远的表亲又谈何情真意切 官员们不由得想起韩思齐在码头上说的,韩老夫人得知陈府遭难哭晕了过去,被晋王爷嘲讽了几句。这两件事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那位被韩思骂有眼无珠的礼部侍郎,忍不住出声提醒,“陈姑娘初来乍到恐是没算明白,你们表姐妹之间是半点血脉亲缘也没有的。” 又有人接话,言辞间颇为同情,“这定国公府里,和陈姑娘血脉相连的,只有定国公世子一人。” 言外之意,你要想心中安定,怕要等定国公世子回京再说了。 有人小声嘀咕,“他们两府这十几年来连来往都没有,这情意倒来的颇奇怪……” 议论的话传入韩清婉的耳中,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不知二哥在码头得罪了人,让人有了先入为主的糟糕印象,暗恼那些官员怎这般嘴碎,人家的家事也来参言。 她紧紧攥着手让自己镇定下来,却不妨韩攸宁轻声道,“表妹,你捏疼我了。” 第32章 装无辜 韩清婉蓦地松开手,韩攸宁猛地收回手捂在身前,一副疼痛难当的表情,眉头紧锁。 韩清婉不由得懊悔,柔声道歉,“对不住表姐,是我失态了。你我虽无血脉相连,可我见着表姐便觉得亲近……是我不好,没吓着你吧” 她说得坦然,又带着长姐一般的宽和,反衬得韩攸宁一个姐姐太过大惊小怪太过娇气。她的宽和,竟让人生出惭愧来,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韩攸宁不禁在心里为她击掌叫好,前世她就是这么连消带打,既为自己树立了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又树立韩家大小姐蠢笨骄纵的恶名的。 而彼时的自己,却一直将她视为贴心的好姐妹,对她信任有加,什么心里话都与她说。 韩攸宁松开了捂着的手,带着歉意,“表妹,我就是从小怕疼,一时没忍住。” 铃儿惊呼了一声,上前一步抬起韩攸宁的手,“小姐,您的手!” 韩攸宁的手细腻幼白,在灯光下,却见手背有青紫相间的痕迹尚未消散,甚至还被指甲掐出了血印,血丝渗了出来,触目惊心。 礼部侍郎哎呀了一声,逮着机会就踩,“这捏得可有些狠啊,韩大小姐力气大得很……” 哼,我就是这么记仇! “这倒难怪陈姑娘忍不住喊出声了!” 韩清婉也是被惊到了,她虽手上用了力气,怎至于捏成这幅样子她的皮肤也太娇气了吧! 韩攸宁心下冷笑,她的皮肤是娇气,却也没娇气到这种地步。你不用力,我自己可以用力掐啊! 比起亲人尽失,比起毒发之痛,比起死,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世,你在意的一切,我要一点点给你摧毁,也让你尝尝绝望的滋味。 她脸上带着惶然,忙作解释,“没事的,现在已经不疼了,一会就好了……” 孤女寄人篱下的惶恐不安,让人心生怜悯,众人倒有些好奇,以后二房是要如何待这位表小姐了。 毕竟定国公和世子常年在外征战,大房别无他人,表小姐只能仰仗二房的鼻息生存。 韩清婉竟不再做解释,只轻轻后退了一步,臻首低垂,神色黯然。 这番作态倒比说话强行解释效果好得多,显得她无辜又可怜。 韩攸宁也不示弱,惶惶四顾,小心翼翼地冲着韩锐和小温氏福礼,称呼的是,“二老爷,二夫人。” 接着便往后退了一步,低垂着眸子,也不说话了。 装无辜可怜是吧,那咱俩就一起装吧。 这个时候,肯定是势弱者赢啊。 她在这一家子人面前可是妥妥的外人! 小温氏一直处于震惊中,目光紧锁着韩攸宁,一瞬不瞬—— 她和大嫂陈蔓长得太像了! 若不是年纪对不上,她甚至觉得眼前的少女就是陈蔓! 虽说是姑侄女相像,却怎至于相像到这种地步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 韩清婉见母亲失神,在她身后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小温氏方回过神来,和气地应了一声,又贴心安慰了韩攸宁几句。 赵宸神色淡然不辨情绪,眸子幽深,看着两个女孩你来我往。 韩锐也被韩攸宁的长相惊到了,不由得心生悲戚,这侄女肖姑,到底该怎么破 不过他到底比女子沉稳,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 他冷眼旁观,看出当前形势的微妙。 今日之后,这位表小姐在府里处境如何,怕要成为京城人关注的焦点了。只要她稍有差池,今晚的事就会被提起来,成为定国公府二房欺压表小姐的佐证。 这不但事关二房声誉,还关系到女儿的前程。若是婉儿德行有亏,引得太子反感,哪怕她身负凤凰命,谋得太子妃之位怕也会有变数。 韩锐先和气地与韩攸宁说了几句场面话,又打着哈哈上前,拱手朗声笑道,“两个小女儿见面,倒是可爱的很。殿下有公务在身,下官便不耽搁您了,改日定登门道谢。” 赵宸道,“道谢倒不必,孤此行是公务,无干私事。” 卫霄牵来骏马,赵宸上马后,居高临下看向韩攸宁,“陈姑娘,你的世叔霍总镖头是证人,孤要带走了。接下来可能还要传唤你问询,你心中有个准备。” 韩攸宁上前两步,福身道,“谢过太子殿下提醒。” 赵宸笑得温和,“陈姑娘寡言,这一整日的功夫,与孤说的话不出一掌之数,说的也不过是些客套话。” 韩攸宁神色恬淡,依旧是疏离有加,“殿下威仪,小女不敢造次。” 韩清婉见太子屡次主动和陈攸宁说话,心生嫉妒。 虽说陈攸宁身份卑贱,又生的蠢笨,太子天之骄子不可能倾心于她。可女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容不得自己心仪的男子对别的女人有一丝的关注。 她又宽慰自己,太子如此主动与她说话,定然是出于公务。太子勤政,事事亲力亲为,自己不就是因为这个对他心生倾慕的吗 若他是个游手好闲、手无缚鸡之力的昏聩皇子,即便他是储君,她也不会对他心动半分。 赵宸笑着摇了摇头。 他目光转向拎着包裹亦步亦趋跟在韩攸宁身后的孙大娘,用马鞭指了指她,“听说你是七皇叔府上的厨娘,不小心被落下了,你上马车,孤派人把你送去晋王府。” 孙大娘立志要抱紧女主子大腿不松手,好容易躲过了王府的人蒙混留了下,哪里有走的道理 她很坚决地摇头,“王爷也用不着老奴做饭,老奴就不必去了,等过些日子秋天的花儿开尽了,老奴自己回去。” 此话一出,官员们心中直呼霸气,也就晋王府上的下人敢这么嚣张了,毫不客气忤逆太子。 可晋王和陈家小姐之间……似乎有不为人知的什么关系呐。要不然,这婆子怎么会跟着陈家小姐 不可能,不可能。 晋王爷那般风华绝代的人物,就似神仙一般绝情绝性,怎么可能动了凡心。 这么多年来多少名门闺秀对他芳心暗许,制造偶遇、以死逼婚无所不用其极,也不见他有半分心动,连心软都没有。 晋王爷人虽澹泊,可心肠实则冷硬的很呐。 这位胖小姐……绝无可能! 第33章 护国柱石 韩攸宁低估了孙大娘的执着,她蹙眉看着孙大娘笑呵呵的忠仆模样,晋王府难道苛待奴仆了 赵承渊到现在还没发现少了个厨娘吗 韩清婉很是惊讶,晋王府的厨娘怎么会这么死心塌地跟着陈攸宁 韩攸宁的身份低微,在世人眼中说不定还不如那厨娘身份贵重,她怎么就担得起用晋王府的厨娘了 晋王爷郎艳独绝,尊贵无比,和陈攸宁这种痴肥粗鄙之人扯上关系,简直是被亵渎。 惊诧不忿之余,韩清婉柔声开口,“表姐,晋王爷身份贵重,你用着他府上的厨娘怕是不合规矩。不若还是让这位大娘回去吧。” 一番话说下来,竟是将厨娘要留下来这件事推到了韩攸宁身上,成了是她的意思。 她此时若任由厨娘留下,便是她不识大体了。 可她若是劝走了孙大娘,岂不是默认孙大娘是她挽留下的接下来还不知要被编排出来什么攀附权贵的话来。 韩攸宁淡淡一笑,“表妹抬举我了,晋王府的厨娘又岂是我能指使的。” 即便她并不想让孙大娘留下,此时却也不想开口相劝了。 孙大娘能在晋王府的膳房里站住脚,可也不是吃素的,撇了撇嘴道,“这位小姐攀扯陈家大小姐作甚,是奴婢自己想要留下的。你这话一说出来,陈家大小姐赶我走还是不赶我走好。” 韩清婉被当众揭穿心思,却还是装作无辜,“大娘误会我了,我是怕晋王爷身边没得用的人,再生事端……” 孙大娘打断她,“我们晋王府没那么多事端,也没那么多规矩。王爷他若是不同意我跟着大小姐,早就差人寻过来了。你若是容不下大小姐带这么多仆妇进国公府,大可以直说。” 韩清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差点吐一口老血! 晋王府的奴才这么嚣张! 官员们在心中齐声为孙大娘喝彩,好样的,敢忤逆太子,敢怼身负凤凰命的未来太子妃! 同时,他们看向韩清婉时的目光,愈发深意起来。这位定国公府嫡长女,终究不是出自大房正统嫡脉,未免心胸风度不够,小心思太多了些。 赵宸也是有些意外厨娘的胆大包天,他眸光沉了沉,“那你便呆这里吧。” 他看了韩攸宁一眼,在众人的恭送声中驱马离去,官员士兵们跟在后面浩浩荡荡走了。 定国公府门前顿时空阔了起来。 赵宸的反应让韩清婉大失所望,他竟没生气!竟然任那婆子嚣张,让她留了下来! 韩清婉的失望也不过是瞬间,她很快就释然。 太子不是鲁莽之人,行事想来谨慎思虑周全,又岂会在明面上与晋王起龌龊这样的男子,合该最终站在那最高处,九五之尊位。 她失神地看着马上那英武的背影,直至那身影被黑暗吞没,彻底没了踪影。 可惜,第一次在太子面前露面,却没有得到他的关注,还一直被陈攸宁压制。 可她仔细想了想,陈攸宁又似乎什么都没做。 今天不该出来的,是她太急切了。 小温氏懊恼女儿第一次亮相没有惊艳的效果,也不知太子心里是如何想的,而更让她不安的是…… 她深深看了韩攸宁一眼,凉声道,“回府吧。” 没了太子压制的韩思齐顿时来了精神,他快步走到小温氏面前,“母亲,那贱婢可恨,想着法的害咱们二房!” 韩锐四处张望了下,厉声呵斥儿子,“孽障,闭嘴!” 韩思齐低声委屈地嘟囔,“你们是不知她的可恶……” 小温氏给他使了眼色,又往孙大娘那般瞥了一眼。 韩思齐闭了嘴。 那孙大娘是晋王府的人,又是个嘴巴厉害的,若是有什么话传到晋王爷耳中……韩思齐想想晋王那寡淡的神色就心中打怵,总觉得晋王不会饶了他。 韩攸宁没有理会韩思齐的狺狺犬吠,她神色肃穆,抬头望向定国公府威严的正门。 厚重的黑漆金丝楠木门楣,上书“护国柱石”金漆大字,历经十几年风雨,依然烁烁闪耀。 那是皇上亲笔御赐,一直是定国公府的骄傲。 这份骄傲,支撑着父亲即便受了贬斥责难,依然对皇室忠心耿耿,单纯地以为日久见人心,皇上总能看明白他的赤诚。 直到人头落地时,他方悲怆嘶吼,“先帝爷,您选错了人啊!” 韩清婉走到韩攸宁身边,柔声给她解说,“这块匾额是皇上所赐,感念我祖父忠勇,为大周慷慨赴死。” 韩攸宁见她丝毫不提父亲功劳,问道,“皇上感念的仅仅是老定国公据我所知,当初的灭楚之战是现在的定国公领兵,立下了赫赫战功。” 韩清婉惊讶地看向韩攸宁,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表姐知道的甚多,对,皇上自然也是要感念大伯父的。” 韩攸宁笑了笑,“陈府也有这么一块匾额,那场大战打了两年,陈家便供了两年的粮草,我自然是最清楚不过。陈家之所以倾力相助,除了爱国之心,还有出自对陈家未来女婿定国公的看重。” 在灭楚之前,襄平府在大周和楚国边界附近,离西南军驻地不远。陈家是当地富商,与西南军难免有来往。彼时父亲是少年英雄,母亲陈蔓对他一见倾心,两人互生情愫。 彼时大周国库虚空,又加之运输粮草路途遥远,西南军粮草难以为继。外祖父心中有大义,咬牙把西南军的粮草给扛了下来。 可以说,没有父亲,灭楚那场大战未必会赢。 韩清婉心底的优越感淡了下来,“是吗原来如此。” 她是知道陈府当年出了力,却不知陈府区区商户竟也得了御赐牌匾。 陈攸宁一副他们定国公府是得了他们陈府恩惠的样子,又让她觉得可笑。商人便是商人,不过是低贱蝼蚁,大周有战事,他们出银子保身家平安,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现在他们被灭门,不就说明问题了吗有人想碾死他们,易如反掌,真真是如碾死蝼蚁一般简单。 第34章 鸠占鹊巢(一更) 韩攸宁仰望着牌匾,“我尚未见到定国公,却从祖母那里听说了不少。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大周带来安定,为亲人带来荣耀富贵。” 她转头看向韩清婉,“府中诸人都视他为天吧” 韩清婉脸色微滞,不知是否是她多心,总觉得陈攸宁话里话外在说二房是仰仗着大房的庇护过活,该心存感激才是。 可韩攸宁一脸天真,一副痴肥模样,又不似是有此精明心思的人。 大伯父承袭国公爵位,享受世人敬仰,万千荣耀加身,他做这些理所应当,还想让他们感恩戴德不成 父亲也是祖父的儿子,他又差在哪里,只能这么就卑躬屈膝的过活! 那些官员对大伯父点头哈腰,对父亲时却颐指气使,那些郡王郡主对世子亲近仰慕,对她和二哥爱答不理,难道他们活该受这些 韩清婉脸上带着孺慕,微笑道,“大伯父是很厉害。” 韩攸宁唇角露出讥讽笑意,她这般含糊其辞,竟连嘴上承认大房的功劳都做不到。 小温氏和韩锐离得她们不远,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韩锐面露不喜,沉着脸进了府门。 这乡野丫头果真不识抬举,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东西,竟还敲打起府里的主子来了! 定国公府修建得恢弘大气,却算不上富贵,里面的树木花草都很寻常,庭院也是半旧不新,是多年未曾粉刷修缮的样子。 也就先前王府里流传下来的高大香樟树,给这府里装点了些门面。 小温氏主持府中中馈,一向是做出府中拮据的样子,府中产业已悉数在她手中,连陈蔓的嫁妆都在她手中,收益丰厚,却还不时向韩钧哭穷。 韩钧便将薪俸赏赐,还有战后得的财物,悉数交给小温氏打理。他以为的是,韩府大房二房是一体的,荣辱与共。他添进去的银钱,也不过是肉烂锅里,横竖便宜不了旁人。 他哪里知道,肉都去了二房的碗里,而大房多年来竟无私产私库,日子寒酸。大房的仆妇赏赐都比二房要少的多,有的人时间久了心生不满,做起了背主的营生。 韩清婉一路亲昵地拉着韩攸宁的手,细细介绍着府里景致,一副主人的架子。 韩攸宁倒是佩服她的忍耐力,在府门口没落着好,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态,始终这般笑意盈盈。 “这宅子是先帝赐给祖父的,原先里面住着的是一位王爷,占地是旁的国公府邸的两倍大。你看那个大花园,便是有百年历史的,古木清幽,亭台楼阁也别致。” “表姐不必拘束,只管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的跟母亲讲也好,跟我讲也行。” 韩攸宁不做表情,只静静听着。 这里本就是她的家,却被逼得有家不能回,如今怎么还劳鸠占鹊巢的人来解释了府里的银子都是父亲赚来的,她又何须求着他们二房了 韩清婉见韩攸宁不说话,主人的优越感更强烈了。商家女出身,只有富没有贵,终究是少了底蕴,是个外强中干的花哨壳子罢了。 在经过瑞熹堂时,院子里灯火通明,从映上天的橘光就看的出来。小温氏却说老夫人已经睡下,请安要等明日了。 韩攸宁却知老夫人温氏有失眠的毛病,定要熬到很晚才上床去睡。不过她也没心思在舟车劳顿之后接着去应对那老虔婆。 小温氏领着她去了一处院子,和前世一样,是座面上光的大院子,名曰玫园。 玫园院子极为宽阔,里面种满了玫瑰,因此而得名。 这与其说是个院子,不如说是个花圃更确切些。院子里五间正房,东西各三间厢房,其余空地儿全种满了一丛丛玫瑰,只留了走路的小道。 玫瑰花可以卖给胭脂铺子换些银子,实则去掉打理园子仆妇的工钱,一年下来说不定还要倒贴不少银钱,这不过是小温氏哭穷的手段罢了。 小温氏虽心里厌恶,到底还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度来,说出的话好听。 “府里现如今空着的院子除了锦和堂就数玫园最大了,锦和堂是你姑母的院子,是国公爷和你姑母成亲的地方,不好给你住。你若嫌这些玫瑰碍事,我明日差人拔了就是。” 贴心姐妹韩清婉在一旁柔声笑道,“母亲果真是心疼表姐,玫园五间大正房,比我那三间房的小院子气派多了,我几次想搬来母亲都不同意。这玫瑰花也喜人,我平日里常来摘花戴呢,稀罕得紧。” 韩攸宁就差笑出声来,这母女二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一如从前。总能把缺德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得漂漂亮亮。 前世她们也是如此说的,她听到耳中很是温暖,加之又喜欢院子里的玫瑰,更觉得她们都是大大的好人。 其实这玫园除了“大”,就没旁的优点了,地儿偏远,靠近池塘,四周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潮湿幽冷。 玫瑰也就开花的那个月看着漂亮,其他时候枯枝败叶乱糟糟的很是难看,每日有扫不尽的落叶,一个不防备还会被枝子上的刺扎到。 就像现在已经是深秋,残花败叶,即便仆妇刚打扫过,地上的枯叶又堆积了一层。夜晚的秋风一起,卷起的叶子在空中乱纷纷的。 韩攸宁笑容娇憨,“既然表妹喜欢,不若换你来住这里,我住小院子也无妨。” 这种便宜话谁不会说呢两片嘴唇一碰,什么都不必付出,就能得来一个贤良的好名声。 韩清婉怔了怔,哪里有人这么说话的,不知道别人是在客气吗果真是粗鄙! 韩清婉拉着她的手为难道,“我怎好夺人所爱呢,父亲知道了定然饶不了我。且我的院子靠近母亲的院子,父亲和二哥常要经过那里……表妹住过去怕不太妥当。” 韩攸宁抽出自己的手,笑意盈盈,“表妹这么认真做什么,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在韩清婉尴尬委屈的目光中,韩攸宁向着小温氏福身道别,施施然进了院子。 铃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母女二人关在了外面。 第35章 玫园(二更) 小温氏气得嘴唇发抖,指着院门咬牙切齿,“没有规矩……当真粗鄙不堪!” 韩清婉扶着小温氏胳膊,柔声安慰,“母亲别生气,表姐初来乍到,规矩难免要差些。” 小温氏心疼地看着女儿,“只是委屈你了,平白来受个乡野粗蛮丫头的气。” 韩清婉笑了笑,“母亲,别这么说,我没事。” 小温氏狠狠剜了玫园的院门一眼,方和女儿离去。 她的婉儿就是太和软善良了,这个样子以后怕要受委屈。 -- 玉娘早就憋坏了,若不是韩攸宁事先叮嘱她,她早就对小温氏骂上了。 她嫌弃地四处打量着,啧啧道,“这院子乱糟糟的怎么住人,那二夫人夸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个荒园子!” “这话可不能乱说。” 迎面过来一个衣着体面的妈妈,头发梳得锃亮,抹了油亮的桂花油,映得粗大的鎏金簪子愈发明晃晃的。 她五十多岁年纪,吊角眼倨傲,漫不经心地在韩攸宁身上扫了一圈,方敷衍地福礼,“奴婢姓钱,见过表小姐。表小姐既来了定国公府,还是要守着府上的规矩,约束好下人。” 韩攸宁淡瞥了她一眼,小温氏跟前的狗啊,“钱妈妈长得气派,你若不报身份,我还当是府里哪位主子过来了。” 钱妈妈得意,她在府里的身份高,也堪得上半个主子的。 她抬手抚了抚发髻,露出手腕上的鎏金镯子,“得二夫人看得起,在二夫人院子里管事,内院外院的的主子奴才,还是要给老奴几分面子的。” 她指了指身后站成一溜的四个粗使丫鬟和两个婆子,“她们以后便在玫园里伺候,你们还不上来见过表小姐” 那些丫鬟婆子一直不曾请安,听钱妈妈开口了,这才上前,参差不齐地请安。 韩攸宁点了点头,吩咐铃儿,“院里这几位丫鬟婆子,每人给个见面礼,钱妈妈身份高贵就不必赏了,免得辱没了她。” 铃儿清脆应了一声,从包裹里拿出一锭锭雪亮的银锭子,把众人的眼耀得雪亮。 钱妈妈的脸色顿时不好了,她还没见过赏赐一圈不赏赐管事的! 铃儿一边发着银锭子,嘴里一边说着,“你们把小姐伺候好了,小姐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只要你们忠心,便就一直是玫园的下人,谁也欺负不了你们去。” 这些银锭子可是她在船上时,特意从晋王府王管事那里换的,免得国公府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瞧了小姐。 钱财开道的道理,她也是刚琢磨明白,孙大娘不就被银子收复得妥妥帖帖么 而被铃儿“误解”的孙大娘,始终认为自己是在忠心事主,钱不钱的不重要。她跟眼前的这些仆妇是不一样嗒! 丫鬟婆子个个喜形于色,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锭子泪花闪闪,一个得有五两! 她们身份低微,哪里得过这种赏赐 再抬头看韩攸宁时,眼神立刻变得崇敬又忠心耿耿了。 有那机灵的,早就忘了钱妈妈事先的敲打,跪在地上就磕头,“奴婢谢表小姐赏!奴婢一定好好伺候表小姐!” 有了一个开头的,其他的人也不甘落后,纷纷跪了下去,表起了忠心。 以后她们是要在玫园伺候的,哪里有跟银钱过不去的道理 她们在府里是最下等的仆妇,即便得罪了钱妈妈,也不能再差到哪里去了。可若是得了表小姐欢心,却还是有晋升希望嗒! 钱妈妈就似被当众扇了耳光,脸颊火辣辣的。 她狠狠剜了她们一眼,那些低贱东西的软骨头! 她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要装着高高在上的矜持,“奴婢也不敢当表小姐的赏。表小姐歇着吧,老奴先告退了。” 韩攸宁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在众人簇拥下笑吟吟地往房里走。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能用银子换来这些仆妇的安分,不来给她添乱,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铃儿这出手委实大方,五两银子 一两难道不够吗 在进了房后,韩攸宁问铃儿,“你只换了五两一个的银锭子” 铃儿语气轻松,“还有十两的啊。小姐是嫌奴婢赏赐的少了那奴婢再去补给她们!” 韩攸宁一个踉跄,“那倒不必……” 果真是自己在前世拮据惯了,倒不如一个丫鬟出手大方了。 只是这手里的银子是留给大表哥作本钱的,不能无限制地消耗下去,还是要想法子开源节流才是。 她早已习惯了玫园里的装饰布置,颇随意地进了房内,坐到矮塌上。 可铃儿眼里却满是挑剔不满。 五间正房,整套的榉木家具,式样老气,雕工也粗陋。花瓶摆件,被褥帘子,也都俗不可耐。 铃儿沉着小脸,很是愤懑,“给您摆上这种廉价东西,当小姐您是什么呢奴婢家里的家具还是榉木的呢!小姐,您便该跟他们说……” 她见韩攸宁看了过来,蓦地住了嘴,拿着抹布在房里闷头擦拭了起来。 丫鬟婆子们得了赏赐,变得格外殷勤,虽已经是二更天了,却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房间又被重新收拾了一遍,厢房里本已弃用的小厨房也收拾了出来,热水很快抬进了净房。 韩攸宁沐浴后,躺进了被窝,整个人方放松了下来,眉目舒展地闭上了眼睛。 她又回来了。 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又要从这里重新开始。 铃儿在内室值夜,铺了被褥在床前地榻上,她翻身朝向韩攸宁,“小姐,您怎不趁着太子在,公开了您的身世看他们还敢猖狂!” 提到赵宸,韩攸宁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 “铃儿,太子与我们什么干系也没有,不要想着借他的势,也不要想着亲近他。可记下了” 韩攸宁与铃儿说话一向随意,此时是少见的严肃。 铃儿不明白,太子看着和气,也偏向着小姐,小姐怎么看起来很厌恶的样子。 她闷声应下,“奴婢记下了……小姐,您明明是定国公的嫡亲女儿,却受这些委屈,奴婢心里不舒坦。” 他们小姐就该千娇百宠地过日子才对啊。 韩攸宁道,“真相总有大白的时候,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现在恐怕已经对她的身世起疑心,只是永平侯还没有回京,他们到底是不敢肯定。 铃儿轻声问,“小姐,那要等多久” 韩攸宁拢了拢被子,缓缓闭上眼睛,“等时机到了,就知道了。” 铃儿虽没听明白,可看小姐泰然自若的样子,莫名觉得心安。 她起身去熄了蜡烛,内室暗了下来,整个玫园也随之陷入了沉寂。 而此时的定国公府却并不安宁,远处的青藤院灯火通明。 第36章 侄女肖姑(一更) 青藤院从外面看着简朴,房内却布置得富贵雅致,家具器皿,古玩摆件,无一不精致。 堂屋里,韩锐和小温氏沉着脸,一左一右坐着。 韩思齐添油加醋,把韩攸宁的恶行说了一遍,独独隐瞒了自己骂礼部有眼无珠那一段。 韩锐重重拍了桌子,脸上浮现厌恶之色,“当真是个祸害,这还没进府门,就搅得鸡犬不宁!” 韩思齐连声应是,“儿子这一日受尽了屈辱,还从来没这么丢脸过!晋王爷和太子本对我颇为欣赏,可就因那贱婢,他们两人便冷淡了许多。就连那些大人,也落井下石……” 韩锐对儿子他说的话深信不疑,毕竟在府门口他亲眼所见,官员们话里话外,对他们颇不客气。 太子对对他面上客气,实则却是冷淡的很,根本没有热切拉拢之意。 他的女儿可是凤凰命,几个成年的皇子都盯着呢,太子居然无动于衷 韩锐冷哼了一声,“投奔亲戚就该有投奔亲戚的样子,这般不识好歹,留在府里终究是祸端。” 小温氏心疼儿子,她的儿子怀才不遇,还被那贱婢当众羞辱,在太子和官员面前失了面子,这就相当于被断了前程。 这男人一生求的,不就是个锦绣前程吗 她虽恨,却也为难,“现在全京城的人估计都盯上咱了,一时半会的,却也不好赶她走了。” 韩思齐眼中闪过淫邪,他往前靠了靠,笑嘻嘻道,“其实倒也不必赶她走,不若儿子把她收了房,保准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小温氏厉喝,“不可!” 韩思齐被喊得一愣,抱怨道,“母亲您这般激动作甚,她虽是大伯父的内侄女,可终究是商家女,给我做个小妾,也是抬举她了。” 他又安慰小温氏,“母亲放心,儿子定然不会让她好过了去,不过是当个玩意儿。” 小温氏收了收厉色,“你也不想想,她的模样和你大伯母长得相像。待你大伯父回来,让他怎么想” 韩思齐哼了声,“大伯父也不能阻着侄子纳妾,不过是内侄女罢了,又不是他闺女,他管得着吗” 小温氏摆了摆手,很是疲累的样子,“时候不早了,你先回院子吧。” 韩思齐不是很情愿,到底是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忤逆母亲,告辞出了正房。 出门时,还不忘悄悄捏了一把掀帘丫鬟的腰身。 丫鬟又羞又嗔,红着脸瞪了韩思齐一眼。 小温氏以眼神示意房内大丫鬟青衣,青衣会意,在瑞兽熏炉里又添了些熏香,便悄悄退了出去,又关上了房门。 熏香袅袅,馥郁甜香。 小温氏还未说话,韩锐便是脸色一紧,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小温氏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又要去狐狸精那里了吧! 平日里倒也罢了,她要拿出正室的气度来,不能跟楚菁菁那贱人争宠。可是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有心思去温存! 小温氏压下胸口怒火,强扯出一个笑来,“妾身是要跟老爷说正事,关上门,是怕下人听到。” 韩锐半信半疑,毕竟小温氏好几次打着“说正事”的幌子,强行将他留了下…… 面前的女人虽在笑着,可那笑容,着实严厉,十足母亲大人的样子。 韩锐心中喟然长叹,娶媳妇不能娶表妹啊,尤其是表妹和母亲越长越像,那心理阴影简直不要太大。 他在小温氏起身走上前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表妹是要说什么正事” “回房里说。” 小温氏瞧了门口一眼,拉着韩锐的胳膊往内室走。 韩锐愈发觉得不妙,走得很抗拒。 他对自己的这位正室夫人真的是只有敬重,别无他意啊! 进内室后,小温氏回身合上槅扇,便见韩锐在矮塌上正襟危坐,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她心中酸涩,夫妻近二十年了,她始终走进不了他的心里。 她坐到塌上,与韩锐隔着一个矮几,“老爷,我是要说陈攸宁的事。” 韩锐见她没坐到自己这边,又的确说起了“正事”,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什么事” 小温氏身子往前倾了倾,低声问,“老爷没觉得,陈攸宁和大嫂长得太像了” 韩锐闻言沉默不语,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闷头喝了下去。 在他又要再斟茶时,小温氏压住了他的手,“问你呢” 韩锐把手抽了出来,叹了口气道,“你没觉得,你和母亲也长得很像” 侄女肖姑,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姑表成亲,亲上加亲 简直是造孽! 小温氏噗嗤笑出了声,觉得韩锐现在的样子有趣的紧,“老爷提妾身作甚我是在说陈攸宁那丫头呢。” 韩锐心中凄然,她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他心中的感受了。这简直是噩梦,从年少成亲到现在,一直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以至于他……小温氏问他为何每每都要熄了灯才肯与她温存,他都解释不出口啊! 小温氏收敛笑意,低声问,“妾身和母亲不过五六分像,可陈攸宁和陈蔓,却是像了个十足十的。老爷不觉得奇怪” 韩锐回想陈蔓的模样,说起来当年他年少慕艾,是对陈蔓这位大嫂心存过幻想的。所以她的模样也记得清楚。 陈蔓刚嫁进国公府时,也是有些胖嘟嘟的,容貌娇美。后来生了儿子后,慢慢瘦下来了,姿容愈发惊为天人。 她们俩的模样,的确是像的很。 他看向小温氏,“是过于像了些,或许是因为她们俩都是嫡出的,血脉更近些” 韩锐的意思,母亲是永平侯的庶妹,两人不是一个娘,她们俩之间的血脉就比寻常的嫡亲姑侄远了些。 可听到小温氏耳中,那就变了味。 小温氏眼中闪过愠怒,嫡庶一直是她很介意的。 她生身母亲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小妾,因她嫁入了定国公府,姨娘的日子方好过了些,而她自己,也不必再过那种卑躬屈膝的生活。 可依着韩锐的身份地位,她侯府庶女的身份也是配得上的,怎么,现在是嫌弃起来了 第37章 你是吃饱了吧?(二更) 韩锐看小温氏沉了脸,反而觉得自己安全了许多。 他推己及人,虽并不乐见大房过的好,还是忍不住感叹道,“得亏不是世子看上了陈攸宁啊!” 那其中酸爽滋味,谁用谁知道。 小温氏经韩锐这么一说,也暂且压下心中不悦,又一次扯回了正事。 既然无论她怎么引导韩锐都不往别的方向想,她就干脆说得更直白了些,“大嫂当初若不是遭遇不幸,生下来的孩子也该是这么大了。” 韩锐摇头,女人就爱说“如果”。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打死也不娶表妹呢! 他好好的人生! 不过小温氏的话他总算是听明白了,她怀疑陈攸宁是陈蔓的女儿 怎么可能! 他道,“那么大的火,整个庄子里的人都死光了,大嫂的尸首也找到了,烧的焦炭一般,哪里生孩子去!” 小温氏锁着眉,细想当年情形,也觉得应是自己多想了。 不过她还是心中不安,“陈攸宁留在府上,终究是祸害。” 韩锐以为她是在说儿子纳妾之事,漫声道,“那就想法子绝了齐儿心思。就像你说的,大哥若是回来,看到侄子的小妾和自己夫人一个模样,定然恼怒。” 小温氏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事无绝对,她就是怕万一。 万一陈攸宁是陈蔓的女儿,那么婉儿就不再是命定的凤凰。 她不能让这种不可控的事情发生。 韩锐思量道,“如今那些官员对陈攸宁上了心,若是她出了意外,咱怕要惹上猜疑……” 韩锐捏了捏眉间,那些官员不是大理寺刑部的,就是礼部的,要么是断案推理厉害,要么嘴皮子厉害,惹上他们,简直是要了命。 他们若是把他们二房的老底给掀了,闹到大哥那里—— 他想想韩钧杀气腾腾的眼神,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大哥若是知道了,更要命。” 小温氏挪开了矮几,上前帮着韩锐宽衣,一边说道,“老爷提起国公爷就胆怯,怕他作甚,他除了会杀人,也不会旁的了。” “会杀人还不够” 韩锐紧了紧自己的衣襟,用手紧紧攥着,脸上满是绝望。 小温氏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他的手,软声道,“好,老爷说够,那就够。要想不着痕迹地害一个人,有一万种法子,就看你能不能想得到了。不着急……” 青藤院里静悄悄的。 庑廊下挂着几盏红灯笼,青衣站在廊前守着,见内室里的灯熄了,忙吩咐婆子拿杆子将灯笼取下来,吹熄了。 整个青藤院半点亮光都没有。 -- 晨曦照亮了整座玫园。 阳光下的玫园,院子里密密麻麻的玫瑰枝叶凋敝,愈发显得萧瑟荒凉了。 府里的三餐简单,各院都有固定的份例。 韩攸宁的份例比照韩清婉,早餐是一碟包子,一罐粥,一荤两素,一碟咸菜。 明面上是一样,可内里却是另有乾坤。 比如那粥,她的是清粥,而韩清婉的却是极品燕窝粥。 她这里一餐若是花一钱银子,到了韩清婉那边,怕是要一两银子的标准了。 韩攸宁斯条慢理吃着包子,喝着鲜花粥。不过吃的不是府里做的,是孙大娘做的。 孙大娘通过昨夜府门口的事之后,发现了自己晋王府厨娘的身份优势,仿佛人生打开了一扇神奇的大门。 她一大早就去府里的园子剪菊花茉莉花去了,那些下人一听她晋王府的厨娘,没人敢阻止她。 钱妈妈掀帘子进来了,见韩攸宁就像没看见她一般,不紧不慢用着膳。 她阴阳怪气道,“表小姐莫怪老奴多嘴,你既然到了这府里,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定国公府是讲规矩的地方,每日晨昏定省是不能少的。早上卯正二刻,先请安后用早膳,晚上戌时,先请安再就寝,各院少爷小姐都是要遵守的。” 韩攸宁也不抬头看她,“这就是妈妈的不是了,既然有这个规矩,你昨晚怎也不与我说一声我初来乍到的,没有允许也不敢贸然过去。我原还想着是老夫人仁善,心疼我舟车劳顿,免了我今早的请安了呢。” 钱妈妈脸色僵了僵,“老夫人自然是仁善的,不过老夫人心疼表小姐突遭巨变,一直等着想见你一面,也好心里踏实。” 韩攸宁放下手中的包子,漱了漱口起了身,“你怎不早说呢不好让老夫人久等了,赶紧走吧。” 钱妈妈气结。你这是吃饱了吧! 冷秋的天空高远,早上的阳光也遥远稀薄,透着清冷无情,落到身上时已经没多少暖意。 穿过树林花园,九曲回廊,一路上有丫鬟婆子避立道旁,悄悄打量着新来的表小姐。 在人过去之后,便是迫不及待的议论声。 议论的关键词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胖”,另一个是“很胖”。 韩攸宁听在耳中,再一次下决心,等孙大娘走了,就减肥。 倒也不必跟前世那般把自己饿晕了过去,但是总该在临时买成衣应付时,不至于买不到合身的。 瑞熹堂白墙灰瓦,在一片香樟树掩映之下,格外肃穆庄严。 三进深的院子,韩老夫人温氏住在第二进。 穿过穿堂,宽阔的二进院里花团锦簇,花草名贵,与院外的简朴作风大相径庭。 这是她的傻父亲,要当大孝子,唯恐委屈了辛苦抚养他成人的继母。 上房有五间,前面凸出来的是三间阔的重檐歇山抱厦,四周立着粗大的香樟木柱子,低垂的锦帘半卷,三面里有风又有景。 抱厦两边摆着矮塌和椅子,晨昏定省时就是先在这里面候着,等着老夫人通传。 钱妈妈对韩攸宁道,“表小姐先在这里等着,老奴进去通禀一声。” 韩攸宁坐到了矮塌上,倚着迎枕闭目养神。因为她知道,这一等,至少半个时辰。 抱厦里侍立的丫鬟见韩攸宁如此从容,倒似不把这阖府的富贵放在眼里一般,颇惊讶。 原本觉得她是强撑着,可等了许久依然不焦不燥,倒是定力非凡了。 丫鬟悄然离开,进了上房。 第38章 伪装(一更) 丫鬟进去没多久,钱妈妈出来了,倨傲道,“老夫人刚得了空,表小姐进去吧。” 韩攸宁起了身,从容进了上房。 绕过紫檀木的雕喜鹊登枝的槅扇,西次间里坐满了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了她。 坐在矮塌上的是个和蔼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跟个活菩萨一般。虽房中摆设富贵,可她穿着却是简单,一件柿蒂绣纹的素软缎褙子,发髻上简单簪一支银簪。 房内是颇浓郁的檀香,韩老夫人温氏是信佛的,每日都要礼佛。 有的人礼佛是为求佛祖护佑,得安康顺遂。有的人礼佛却是亏心事做的太多,求佛祖宽恕,得心中安宁。 韩攸宁目不斜视走到房中央,向她福礼,“陈攸宁见过老夫人。因不懂府里规矩,来请安迟了。” 韩老夫人自她进房起,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眼中的惊讶也是一闪而过。 她端的一副宽和的模样,“傻孩子,请安不拘早晚,计较这些作甚。” 她又嗔看了钱妈妈一眼,“我方才不过是和管事说了会府中琐事,又不是多要紧的事。钱妈妈就那么傻站在一旁等着,也不知打断我禀一声你来了。” 钱妈妈赔笑着脸好一番请罪。 一旁却有嘲讽的声音响起。 “哎呀,表小姐好大的架子,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时辰呢。”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美艳女子,站在小温氏身后,杏红的锦裙让她粉面含春,一双红唇艳丽。 她不若小温氏那般端庄,声音也不够稳重,可胜在美艳。做妾室,有美貌就足够了。 她正是韩锐的妾室楚菁菁。 因着生了个女儿韩清莲,是妾室里唯一生了孩子的,老夫人也颇给她脸面,允她来上房请安。 韩攸宁笑了笑,楚菁菁如此心急地诘难她,不过是为了讨好小温氏罢了。可是主子尚未说话,哪里有她一个妾室开口的道理 韩攸宁向她福礼,“这位夫人教训的是,小女在这里向大家赔不是了。” 楚菁菁被称作夫人,不由得心生得意,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称呼。尤其是在小温氏面前,心里简直不要太爽。 她拿着帕子掩嘴咯咯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夫人,你这人真有意思……” 小温氏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楚菁菁分去了韩锐许多心思,这让她本就愤恨,如今竟抢在她这个正室前头说话,被认作了夫人。 她是夫人,那自己是什么 她冷声呵斥,“楚姨娘,老夫人尚未说话,你在这里多言什么” 楚菁菁停了笑声,她虽心里不屑,可当着众人的面她是从来不会忤逆小温氏的。 她楚楚可怜地福身请罪,“是奴婢僭越了,夫人您消消气。” 小温氏冷哼了一声,装腔作势,这番作态给谁看 还有那陈攸宁小贱人,现在这么早怎么可能有外府的夫人过来,她分明是故意的! 韩攸宁一副自己认错人了的尴尬,冲楚菁菁微微一笑,又给小温氏福礼。 楚菁菁微微一怔,有些惊讶对方知道她的姨娘身份了还对她客气,却并未回以什么表情。 老夫人对韩攸宁招了招手,“过来坐,让我好好看看。” 韩攸宁款步上前,刚在她身边坐下,手便被握住了。 那是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谁又能想到,这双手能杀人于无形呢 母亲陈蔓葬身火海,即便老夫人给出的理由再充分,再完美,可有一点她永远无法回避—— 当时父亲在边疆征战,府中主事的,只有老夫人! 老夫人仔细端详着她,“长得有福气,当初你和你六哥出生的时候,你祖父还差人来府上报喜讯。奈何那时恰逢你姑母出事,你祖父一时怒极,两府便断了联系。” 她沉沉叹息了一声,“不成想时隔十五年,陈府竟遭了如此祸事……” 她很是唏嘘了一番,虽不知背后凶手是谁,心里却是感激那人的。两府虽不再有来往,却也改不了陈家是韩钧岳家的事实,到了关键时候,陈家还会是韩钧的助力。 唏嘘过后,老夫人擦了擦眼角,“你只管在这里住下,就当是自己的家。” 韩攸宁微笑,“我曾听祖母提过老夫人,说您是最和蔼不过的人,今日一见,祖母果真没骗我。” 老夫人露出笑容来,对着坐在下首的小温氏说,“你看这孩子嘴多甜,我这是又多了个好孙女。” 小温氏暗暗咬牙,母亲是糊涂了不成,对这个小贱人这么客气,她就不怕这真的是她孙女 她挤出一个得体的笑来,“母亲您宽和慈爱,谁见了不亲近有加” 楚菁菁也不甘示弱,在一旁应和道,“老夫人的宽和可是京城闻名的呢!全京城的人,谁不说老夫人和国公爷母慈子孝” 韩老夫人对这种吹捧颇为受用,她呵呵笑着,“家和万事兴,咱定国公府,就该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韩攸宁平静地看着老夫人表演,她最擅伪装,装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天大的好人,要不然父亲也不会被她蒙骗了一辈子。 不知这一层层的面具在世人面前被揭开,又是什么样子呢 老夫人给了韩攸宁一对颇不错的玉镯子作见面礼,就让她去和两个小姐妹说话。 韩锐有一子两女,韩清婉是长女,韩清莲是次女。 韩清莲比她韩清婉小一岁,可相貌身材却是随了她母亲,很是娇艳玲珑。粉嫩的锦裙上莲花含苞待放,鲜亮夺目。 她见韩攸宁过来,却并未出声打招呼,神色很是鄙夷。 韩清婉亲热拉着韩攸宁的手,对韩清莲介绍,“表姐比我大两个月,比二妹大一岁。二妹来给表姐请安,以后我们俩就多了个姐姐了。” 韩清莲方扁了扁嘴说道,“长姐,你这么与人为善,人家却不见得领情的。” 韩清婉嗔了她一眼,轻声呵斥,“二妹不得失礼。” 她又转头对韩攸宁柔声道,“表姐别介意,二妹性子天真直率,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是没有坏心思的。” 第39章 缂丝 说起来韩清婉的性子,跟老夫人更像些,隐忍擅匿,时刻将自己伪装得无懈可击。 直到她几乎触到了权利巅峰时,才慢慢地卸下伪装,至少在韩攸宁的面前是不再辛苦掩饰了。 韩清婉自己轻易不出手,一直做着和事佬,让韩清莲当刀子,对她频频栽赃陷害。 她们两人斗得热火朝天,最后谁也没得好下场,韩清婉却是隔岸观火,名利双收。 韩攸宁笑道,“我倒没觉得二表妹是口无遮拦,这般有什么话就明白说出来,也挺好。” 几句话,破解了韩清婉的挑拨离间。 韩清婉面上不显,心底却对韩攸宁开始有了与之前不一样的认识。 胖人并不都是憨痴的。眼前的这位胖表姐,就似是能看透人的心思一般,从一开始就无视她的友善,总是能寻到她的言语漏洞,轻轻巧巧就能扭转局势。 昨日码头之事,她也听二哥说了,陈攸宁居然谈笑间就把二哥给戏耍了。 这哪里是憨痴,分明是狡诈至极! 韩清婉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温婉笑着,“表姐说的对。我竟不能把话说得这么完满好听。” 韩攸宁淡声道,“言为心声,口是心苗。说出的话有几层意思,都是自己心里定好了的。心里若没想让它好听,它自然好听不了。” 她笑了笑,看着韩清婉的脸色,语气依然是淡然无波,“你看,我现在心里不痛快,虽然说出的话没有多不堪,你不也不高兴了吗” 韩清婉脸上的笑容几欲端不住了。她这么毫不掩饰的锋利,是看没有太子和百官在,就不必装模作样了吗! 她攥了攥手,强作平静道,“表姐真会开玩笑,我们都是姐妹,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觉得高兴,那便是高兴吧。” 韩攸宁神色淡淡,坐到一旁垂眸吃起了点心。 相比之下,韩清婉明显没了平日里的从容,眼底的已经有阴沉之色。 房内的众人和仆妇都惊讶不已,这位表小姐未免太过跋扈! 大小姐那么和颜悦色的,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韩清莲斜睨了韩攸宁一眼,虽眼中还是看低等人的鄙夷神色,不过看韩清婉被呛到底还是高兴的。 韩清婉太过完美,太过闪耀,有她在,自己再好看也不过是富贵牡丹旁一株不起眼的野花。 那些高门子弟眼里只有定国公府嫡长女,对韩清婉阿谀奉承,谁能看到她这个庶女的存在 她天生凤凰命,将来能当太子妃,能当皇后。 自己呢,庶女出身,最多只能嫁个门第不高的庶子,或者是寒门秀才。 同是一个府所出的小姐,同一个爹生的,如此天差地别的命运,又让她怎么甘心呢 韩清莲笑嘻嘻看着韩清婉,佯作天真道,“表姐这套理论倒是颇有意思。若按表姐的说法,长姐心里是讨厌表姐了” 韩清婉嗔了她一眼,“二妹,又顽皮了。” 她知道应对别人诘难最好的办法便是沉默和坦然。 她平静坐到韩攸宁身边,目光落到韩攸宁的衣裙上,眼眸倏而一缩。 韩攸宁一身素白,她原以为不过是素白的丝帛绣了流云暗纹,可这么仔细一看,却发现衣裙质素莹洁,烟云缥缈,精致绝伦。虽只有素白浅青两色,却似有数十种白青色渐变组合,虽素净却有雕镂而出的流光溢彩之感—— 这分明是缂丝! 缂丝技艺复杂,即便是技艺精湛的工匠,一年不见得能织成三尺。是以缂丝极为珍贵难得,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一直只供大周皇室。 即便是宫中娘娘,能得缂丝做衣裳的,也不过是地位尊贵的那几位。 皇上对有功之臣偶有赏赐,赏赐比较多的是蜀锦,缂丝却是极少赏赐。 前几年大伯父打了大胜仗,皇上高兴之余,赏赐了大伯父一匹缂丝。说是一匹,实则还顶不过旁的布料半匹之数,不过有十来尺。 大伯父将它给了祖母,祖母如获至宝,请了京中富有盛名的锦绣坊的绣娘,让绣娘反复丈量测算了好几日,方动剪刀裁开,力求不浪费一丝一毫布料。 绣娘用那匹缂丝做了一件褙子,一件坎肩,一方帕子,剩余的边边角角拼凑做了两个荷包。 那荷包她和韩清莲一人得了一个,虽拼得看不出什么纹样来了,却也高兴的连着好几日出去赴宴都戴着,得了一众闺秀的艳羡。 而祖母在有了新衣裳之后,还特意设了赏花宴,请京中贵妇来国公府赏花。祖母的那件褙子,更是让贵妇们艳羡不已,奠定了她在京中贵妇圈的超然地位。即便是那些郡王妃,也对她和颜悦色,颇为敬重。 如今几年过去了,那件褙子和坎肩依然是祖母的心头至宝,只有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穿一穿。而那些贵妇们,每每都要赞上几句,丝毫不会觉得那纹样过时。 毕竟引领风尚的,向来是矜贵的缂丝和云锦。 可如今,陈攸宁一个商家女,居然一身衣裙都是缂丝所制!且看花色,正是今年京中刚刚时兴的! 他们陈家再富裕,终究是低贱商人,用御用之物可是大不敬之罪,是要…… 杀头的。 韩清婉收起眼中异色,将腰间的缂丝荷包紧紧攥在手里,这是她今日特意拿出来用的。 她笑着道,“表姐这衣裳甚是好看,这云纹就跟真的似的。” 韩攸宁毫无穿了缂丝衣裳的自豪感,语气随意淡然,“我在孝期,只能穿些素净的,花儿朵儿的我也不能穿。” 韩清婉喝了口茶,“表姐说的是。” 老夫人和小温氏听了韩清婉的话,也朝着韩攸宁打量了起来。 老夫人目光微动,她现在位置离的远,那衣裙上的纹路反而更清晰了些,那些云朵立体逼真,就似在衣裙上飘着一般。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是什么材质了。 她的那件褙子,上面的山茶花栩栩如生,凌空开着,甚至在逛园子时引来了蝴蝶落在上面。 缂丝。 陈家果真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了啊。 小温氏也发现了问题,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老夫人茶盏响动,她循声望去,便见老夫人轻轻摇了摇头。 第40章 差距(一更) 小温氏见女儿方才受了委屈落了下乘,本就心中对陈攸宁恼怒,却也不好当面发作失了当家主母的气量。 现在寻到了陈攸宁的错处,她本欲借机训斥几句,以不可为国公府招来灾祸为名,将这身珍贵得让人眼红的衣裳给毁了,多少能解一些心头之恨。 她见老夫人使了眼色,顿时猜到母亲定是另有打算。 看来老夫人也不是对陈攸宁的相貌无知无觉,毕竟她要想享受泼天的富贵,还是要靠婉儿才行。 小温氏心中冷笑,老夫人但凡出手,是没人能逃得了了。 韩攸宁低垂着眼眸,似乎没有发觉房内的异样一般。 她拿帕子掩着嘴轻咳嗽了两声。 站在她身后的铃儿忙俯身问,“小姐可是觉得冷” “嗯,这衣衫有些薄了。” 铃儿忙将手中的银白色披风给她披上,又系好带子,把韩攸宁裹严实了。 “小姐这样可好些了” 韩攸宁拢着披风,嗯了一声,又继续吃起了点心。 老夫人和小温氏对视了一眼,眼中是惊涛骇浪,云锦! 方才陈攸宁进门时就已经脱了披风,她们倒是没注意到…… 云锦之珍贵,比起缂丝不遑多让。其工艺之繁复,用料之珍贵考究,更是到了极致。 当今帝后的冕服,便是云锦所制,华贵尊崇。 目前为止,只有少数的皇室宗亲有此殊荣,寻常勋贵大臣,还没有人得过云锦的赏赐。 老夫人缓缓放下茶盏,关切道,“宁丫头的衣裳是单薄了,得让针线房给你赶制几件厚些的才是。” 韩攸宁放下点心,道了声谢。 老夫人摆了摆手,“这都是应当的,你不必客气。” 她又对小温氏道,“云心你带着绣娘去玫园一趟,给宁丫头量量尺寸,再看看宁丫头那里有什么式样的衣裳,别做重了。至于料子,回头我让人送去玫园,紧着宁丫头挑。” 小温氏笑着应下,“母亲想的周到,我竟还没想到这些。” 母亲也是想多了,陈攸宁还能有别的好衣裳不成怕是今日第一次在府里露面,已经把最好的都穿上了吧 就她身上这些,就已经足够让她得个欺君之罪了。 昨晚韩锐还忧虑没有什么两全的法子绝了后患,这不就有了吗 当真是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小温氏心情大好,很快就带着绣娘去了玫园。 可当铃儿将衣橱打开,一件件精致华美的衣裳拿出来时,小温氏楞在了原地。 三套衣裙,一件披风,两件厚斗篷,要么是缂丝的,要么是云锦的!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缂丝和云锦! 在她眼里,定国公府的富贵已经是常人难及,而一个小小陈府,居然有这么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心中不禁泛起了酸。 她从刚嫁入定国公府时,就看着大嫂陈蔓拥有尊崇的地位,拥有丰厚的嫁妆,心中除了嫉妒就是嫉妒。在陈蔓死后,她慢慢接手了陈蔓的嫁妆,方发现那“丰厚”超乎她的想象,她的手头也宽裕了起来。 如今,自己在京城也算上数的家资丰厚了,可对缂丝和云锦这种高不可攀的衣料,最大的幻想也不过是拥有一件缂丝褙子罢了。且这种幻想,还是建立女儿成为太子妃的幻想基础之上。 可自己连幻想都颇理智的缂丝和云锦,在陈攸宁这里竟似是寻常之物! 她知道一件斗篷要用多少衣料吗,能做几件褙子吗,她居然用云锦做斗篷,还做了两件! 铃儿抱着一件低调中透着奢华的云锦斗篷,奇怪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小温氏,“二夫人你没事吧” 小温氏强打着精神,强撑着几欲被摧毁的斗志,软软坐到榻上,“我没事,就是早膳用的不多,有些头晕。” 铃儿哦了一声,“衣裳看完了吗,奴婢要收起来了。” 小温氏抬眼看向那两个绣娘,却发现两人还处于呆滞中。 简直丢人! 她摆了摆手,“收起来吧。” 横竖衣裳的式样她也不在意,不过是个打探底细的幌子罢了。 她见丫鬟对衣服也不是多珍惜的样子,就那么随意地挂在衣橱里,也不知道上把锁。她就不怕哪个粗心的丫鬟把衣裳给弄坏了 而陈攸宁呢,居然穿着那么昂贵的缂丝衣裳在院子里整理玫瑰丛 她就不怕把衣裳刮坏了! 虽说她恨不得把这些衣裳给毁了,可是看着陈攸宁那么暴殄天物,还是看着心疼。 小温氏忍不住问铃儿,“你们小姐平日里常穿这种衣料的衣裳吗” 铃儿摇了摇头,如实回答,“不常穿。” 小温氏幽幽舒了口气,总算是心里好受了一些。看来陈攸宁是为了撑面子,挑了这些名贵的衣裳出门。 她这口气还没畅快吐出来,就听铃儿继续道,“小姐平日里常穿的是蛟绡纱。” 蛟绡纱! “一寸绡纱十寸金”的蛟绡纱 小温氏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蛟绡纱,那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小温氏强撑着一口气,等着绣娘量好了尺寸,又挑好了衣料,便梦游一般出了玫园,怎么到的瑞熹堂她都不知道。 此时瑞熹堂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老夫人和韩清婉在低声说话。 韩清婉是老夫人一手教养出来的,感情非同一般。 老夫人淡淡瞥了小温氏一眼,“怎么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也不怕下人看了笑话。” 小温氏失落地叹了口气,“儿媳原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可是今日才发现,还差的远。人上人的上面,还有我不知道的富贵。” 老夫人缓缓摇了摇头,这个儿媳,庶出的身份,自小是姨娘教养的,眼界终究是窄了些。就算再怎么调教,真正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上不得台面。 不过是件衣裳,竟让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老夫人缓声道,“别被件衣裳乱了心神,富和贵之间天差地别,你在意这些作甚她的这些体面,不过是银子堆出来的。皇上一个恼怒,命都没了,还算什么让人羡慕的好事不成” 小温氏伸出来四个指头,“不是一套,是四套。”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你说什么” 第41章 借刀杀人(二更) 小温氏上前把地上的檀木佛珠捡了起来,放到老夫人手中,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是四套。两套缂丝,两套云锦,都是今年时兴的花色。” 老夫人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她又一次想到了自己那件山茶花的缂丝褙子,今年是穿了第五个年头了。颜色开始黯淡,式样已经老旧,实则已然透着久远的气息了。 她攥紧佛珠,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商人向来是银钱开道,恐怕是陈府花重金直接从江南买来的。重金利诱之下,总有敢铤而走险的。” 她又义正言辞道,“这缂丝和云锦的贵重,在于是皇室恩赏,昭显的是地位尊崇。就像我那件褙子,大家敬重的是皇上对定国公府的爱重。陈攸宁用银钱换来的杀头罪过,有什么好羡慕的” 小温氏暗暗腹诽,银钱换来的可还有神仙穿的蛟绡纱啊,那个可是只要舍得出银子就能穿的。 不过将成千上万两银子穿在身上,寻常人不会做这种事罢了。就连皇室,也要考虑御史之笔,不敢让妃嫔用这奢靡之物。 小温氏不想提了,横竖穿蛟绡纱治不了陈攸宁的罪,提出来还要女儿跟着糟心。 她坐到老夫人身边,低声问,“当真能治她死罪母亲要如何做” 老夫人捻动着佛珠,“不必着急,慢慢盘算,万事总该有个铺垫。” 小温氏也沉下心来,细细思量,“陈攸宁尚在孝期,不能出门赴宴,即便府里摆宴,她也不能参加。可咱又不能生硬地把她推出来,以免引起非议……是该好好想想才是。” 老夫人看了坐下下首的韩清婉一眼,谈这害人之事却丝毫不避讳她,反而是趁机教导,“要想对人出手,力求一击而中,不给她翻身的机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得让自己置身事外。” 韩清婉不动声色,应声道,“婉儿明白了。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 对陈攸宁的一身富贵,她不嫉妒是假的。毕竟都是少女,正是爱美爱攀比的时候。 陈攸宁不蠢笨,反而很聪明,甚至对她产生了威胁,这样的人待在国公府,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祖母和母亲想除掉陈攸宁,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正中下怀。 这样的夺她光华的人是不该活着。 老夫人赞赏地颔首,“对,借刀杀人,而且还要让人看不出来谁在借刀。” 韩清婉轻轻抚着缂丝荷包,陷入了沉思。 此时已经近午时,明亮的阳光洒落一地。 长条檀木几案上摆着一尊白玉观音,观音笑容慈悲。 观音前置一精巧的铜香炉,香炉上燃着檀香,檀香袅袅浮动,浸染到各怀心事的三个人身上。 锦帘掀开,丫鬟进来禀报,“老夫人,管园子的吴妈妈和管花房的郑妈妈有事禀报,因寻不见二夫人,就来了这里。” 老夫人道,“让她们进来。” 吴妈妈是园子里的管事妈妈,进门先磕头请安,方禀话,“虽说事情说不上大,老奴思来想去,还是该来禀报一声。今日一早,玫园的孙大娘去园子里剪了一篮子菊花,老奴听说她是晋王府的厨娘,就没敢说什么。毕竟园子里的菊花都是寻常品种,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她顿了顿,见老夫人和二夫人神色平静,又继续道,“可是方才,孙大娘又去了园子,奴婢就担心这么下去,重阳节还没到,咱园子里就没什么菊花可赏了。” 一旁的郑妈妈也禀道,“我们花房里比起园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那茉莉花个头小,一整棵撸干净了也得不了一碗花。还有里面的菊花,比起园子里的可稀罕不少,都是准备在重阳节时搬出去应景的,孙大娘方才便剪光了一株绿翡翠。奴婢就怕到了重阳节,花房里已经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菊花了。” 二夫人冷哼一声,“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可是如此肆意妄为,未免太不把定国公府放在眼里。她初来乍到的,怎么就跟到了自己地盘一般” 郑妈妈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表小姐不过是寄人篱下,未免太嚣张了些。可是碍着晋王府的面子,奴婢们也不好开口阻拦。” 老夫人不置可否,看向韩清婉,“婉儿,你以为该当如何” 韩清婉和声细语道,“表姐远来是客,我们自不能慢待了她。她既然喜欢食用鲜花,不拘品种寻常还是贵重,紧着她用便是。府里的花若是短缺了,只管采买便是。” 老夫人欣慰颔首,对郑妈妈道,“听见没有,就按大小姐说的办。” 郑妈妈面有踌躇,“老夫人有所不知,现在已经进了九月,重阳节就在跟前了,正是各府设菊花宴的时节,花市里的花正是最贵的时候。若是这个时候采买,怕要花不少银子。” 韩清婉微微笑了笑,“国公府的脸面重要还是银子重要你只管采买去,什么品种贵重挑什么,不必在乎银子,只管去账房支取便是。” 郑妈妈愕然,大小姐未免太过大方,老夫人也一向提倡节俭,哪里有这么个花银子法的 且这花儿买了回来,说不定就进那表小姐的肚子了! 她犹豫道,“老夫人,这……” 老夫人眼底激赏,道,“我会跟账房打招呼,你们下去吧。孙大娘再去花房剪花,务必要恭敬,让她随便剪,也不必提什么贵贱。” 郑妈妈和吴妈妈恍恍惚地退下了。 路上两人嘀咕着,“老夫人也太过仁善了,虽说那表小姐是先国公夫人的娘家侄女,可也不能这么由着她……” “谁说不是呢老夫人待国公爷慈爱,这是爱屋及乌吧。” “要不咱老夫人能得一品诰命,她的慈善心肠全京城谁能说出个不字来” “还有大小姐,也是好气量,听说表小姐对大小姐可不是很客气呢……” “这位表小姐可真是骄纵跋扈……” …… 小温氏目光闪闪,“母亲您这么做,可是要让她多祸害些菊花,再以此做由头处置她” 老夫人垂着眼皮,淡声道,“为了几朵菊花就处置表小姐,你不怕传出去别人说你气量狭窄” 小温氏面露不解,“那您这是……” 第42章 怕的就是她们不出手 韩清婉微微一笑,让人看不出来谁在借刀。 老夫人微笑不语,眼底冰冷。 她一手创造的大好局面,自不能让人破坏了去,不管那丫头是漏网之鱼也好,无辜池鱼也罢,只要对她的大计有一丝威胁,那便是死路一条。 这条往上爬的路,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容不得她有一丝犹豫和心软。 小温氏看看她们祖孙俩讳莫如深的样子,叹了口气,“母亲,你倒是说明白些。” 老夫人呵呵笑道,“我说你性子急,你还不承认。你去针线房打声招呼,宁丫头的衣裳也不必急着赶出来,横竖她还有那么多好衣裳穿着,能让她重阳节那日能有新衣裳穿就行。” 小温氏实在没参透老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她也不细说,只得悻悻走了。 罢了,回头问婉儿。 她自认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大方得体,可婆母这里,就总是不满意。 虽说她是婆母的亲侄女,比起韩锐这个亲生儿子来说,终归还是远了些,不是自己人。 却说玫园。 铃儿在小温氏走了后,很是疑惑地问韩攸宁,“小姐,您为何不让我们说这些衣裳的来历” 韩攸宁捏了捏铃儿的鼻子,笑道,“傻丫头,自己的底细,为何要跟旁人说那么清楚,怕他们刺不中我的要害吗” 老夫人有件缂丝褙子她是知道的,她们当场就认出了她穿的是缂丝,却含混不说,又来玫园打探她的衣橱。 其中意图昭然若揭。 非皇室中人,擅自用来历不明的缂丝和云锦,是大不敬之罪。 她们想坐实了她的罪过,她便如她们的愿吧,总不好让她们失望了。 她怕的就是她们不出手。 她从进府开始就软中带刺,就是要让她们忌惮,就是要激怒她们祖孙三人。 她们做的越多,便破绽越多,埋葬自己的坑,便挖得越深。 铃儿嘟着嘴,“那个老夫人看着颇和气,对小姐您也亲近,如今小姐身份她们还不知道,我觉得她至少现在不会害您。不过,那位二夫人,看着不是好相与的……” 韩攸宁笑了笑,“现在时日还短,日久见人心,你慢慢看吧。” 玉娘拿了一件薄薄的素缎夹袄过来,递给韩攸宁,“我闲来无事做着打发时间的,你在房里时穿。你的那些衣裳中看不中用,秋日屋里阴冷,还是得穿厚一些。” 她说的很随意,甚至还带着丝不耐。 韩攸宁笑着接过夹袄,当即便换了上。 她在镜前转着圈看,高兴道,“好看,也暖和。玉娘得空再帮我做两件,也好倒换着穿。” 玉娘嘴角翘了翘,“想的美,我一不是你丫鬟,二不是你亲娘,哪里那么多闲工夫伺候你……” 她嘴里嫌弃着,拉着铃儿扭着腰出去了。 去了厢房,玉娘点着铃儿的额头恨其不争,“傻丫头,好好听着你家小姐的话吧,别被人卖了还在替他们数银子。大宅子里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哪里有简单的,怕是已经修炼成精了,专门吃人肉喝人血。” 铃儿见玉娘说的这么吓人,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哪里能那么吓人……老夫人还让针线房给小姐做衣裳,给她的玉镯子也是顶好的。” 玉娘哼了一声,“她若让你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还怎么在大宅院里混现在你小姐连追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铃儿想起这一路的追杀,此时依然心惊胆战。对啊,到了京城,可不见得一定就安全了。 她重重点头,“嗯,我听小姐的,什么也不对她们说。” 玉娘见她算是想通了,便也不再搭理她,从箱笼里挑了一匹浅青色缎子,铺到了炕上。 这些绸缎,是府里库房的管事妈妈来送料子,她趁机扣下的。 那妈妈脸色难看,是憋着怒气走的。恐怕去主子那里告状了吧。 不过依着那老夫人的性子,定然不好意思在这种小事上为难。 孙大娘笑呵呵凑到铃儿身边,“铃儿姑娘,小姐不让我们说衣裳来历,其中缘由我倒能猜到一二。” 铃儿好奇问,“是什么” 孙大娘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这衣裳毕竟是出自晋王府,王爷他年轻未婚,小姐她貌美未嫁,难免让人多想。小姐这是在顾及闺誉哩!” 铃儿恍然大悟。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是不能让她们知道,还有小姐被晋王抱过的事,也不能说……” 玉娘抬头无语地看了铃儿一眼,叹了一口气,继续低头在衣料上画粉。 孙大娘小眼睛里闪着光,“小姐还被王爷抱过” 王爷可是更衣洗澡都不让丫鬟服侍的人啊,颇为洁身自好,怎么能抱人家黄花大闺女呢 啊,女主子是没跑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铃儿已经把孙大娘当成了自己人。 她拉了个小板凳坐下,细细说了起来,“是啊,那日船翻了,小姐掉到了水里……” …… 铃儿与孙大娘一通促膝交流之后,心思清明地回到了正房。 玫园的西稍间布置成了书房,简单摆了张书案,多宝阁,为的是把这五间大房填满了,面上不至于太难看。 至于上面的书,多是关于农桑、药典、工艺,都是老夫人勤俭持家的道具。 韩攸宁端坐书案前,左手执笔,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桌上已经有一叠写废了的宣纸,铃儿上前收拾着,好奇问道,“小姐,您为何要左手写字,右手能写好了就行了呀。” 小姐写字不太好看,二老爷为此颇为苦恼,却又不舍得逼迫女儿。难不成,小姐是觉得右手无望了,便另辟蹊径,寄希望于左手可以一鸣惊人 她仔细端详了下手中的字,虽然看着颤巍巍的尚不稳,却也比小姐之前写的好看许多了。 那么,定然是如此了! 铃儿崇拜地看着韩攸宁,“小姐可真厉害,果真是该左手写字的。” 韩攸宁凝神静气,慢慢写着。 用惯了右手,左手运笔便吃力许多,一撇一捺都很艰难。不过好处是,写出来的字与右手完全不同。 她的字是太子赵宸手把手教出来的,临摹的是赵宸的字帖,太容易露出破绽。 -- 第43章 亲孙子 定国公府与安陵候府在京城一东一西,中间几乎隔着整座京城。 安陵候府府邸不同于定国公府的朴素,较之多了分雅致和贵气。 外院的一间大书房宽阔威严,外有护卫巡视,对书房内时而传出的怒吼声充耳不闻,极为淡定。 “连着问了你几天了,你的嘴巴倒是紧……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孙子!” 说话的是个身材挺拔气势十足的老者,虽已须发斑白,却气色极佳,神采奕奕。 岁月风沙在他脸上磨砺出了深深的沟壑,眼眸也被西北的朔风打磨得坚毅锐利,却依然可见俊美的好底子。明明有猛虎下山的气势,可身上却穿着一身灰色儒雅长衫,腰间坠着墨绿的玉佩,一副斯文打扮。 那长衫本极为文气,可在他身上,肩宽背阔,杀气腾腾,硬生生成了杀人越货的战袍。 陆凛从多宝阁上拿了块玉石把玩着,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其实也不太好说。祖父你看啊,你长的这么英武俊美,京城第一美老头,偏我长的这么给您老丢脸,你说有没有可能小时候被掉包了……” 陆老侯爷大手一抡,啪地扇到了陆凛的肩膀上,掌风凛凛。不过到底是顾及是亲孙子,在落上去时收了势。 陆凛心很累,静静看着巴掌落下来,连躲都不躲。反正躲也躲不过,还不若省些力气,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祖父这一巴掌扇过来通常有两个结果。 运气好的话,几天生活不能自理。 运气不好的话,那就是性命堪忧了。 他的运气时好时坏,反正宫里的太医被匆匆请来侯府时,都会拿着续命丹之类的救命丸药。 巴掌砰地一声落了下来。 陆凛皱了皱眉,无力耷拉着手臂,这次运气居然史无前例的好。 他淡定走到门口,走到一个侍卫身边,侍卫淡定地帮他接上了脱臼的胳膊。 全程二人无任何沟通,却默契十足。 陆老侯爷揪着陆凛坐下,压了压性子,尽量让自己温和一些,“阿渊向来不爱管闲事,这次怎么就管了呢他去江上救人时,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救了人之后,又是怎么说的,怎么就来京城了呢” 陆凛能时常跟在赵承渊身边而不被撵走,还是有原因的。赵承渊做了什么,他从不往外传,亲爹也不行。亲祖父,就更不行了。 他叹了口气,“祖父既然这么好奇,去问皇叔便是,在这里逼我作甚” 陆老侯爷哼了一声,“他若是肯与我说,我还用来问你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竟还劳动他亲自护送进京他这个幌子找的可不太好,皇上若是起了疑心,够他吃一壶的!” 赵承渊性子寡淡清冷,从不与人交心,他能问出什么来 虽说那是他的外甥,可皇室的身份却是在那里,他总不能跟揍孙子一样动手吧 且动了手,他也打不过啊! 陆凛揉了揉胳膊,还真疼,估计青紫了。 他懒懒道,“皇叔不必你来操心,他做事什么时候失过分寸。应对皇上,他绰绰有余,说不得现在,他正抱着皇上的赏赐回府呢。” 陆老侯爷虽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自己那外甥从小到到想做什么,还没有做不成的。 可这心里,还是不踏实。 陆凛脸上带了一丝得意的笑意,“且这一次,皇叔算是为了我吧。他虽性子冷淡些,实则还是很贴心的。” 老侯爷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孙子,“为了你我倒没看出来你有那么重要。” 陆凛清了清嗓子,提示道,“那个陈家丫头,长的甚为好看,也很乖巧可爱。” 老侯爷眸光一闪,面露喜色,紧挨着孙子坐下。 “这么说,阿渊看上那丫头了” 陆凛皱了皱眉,看着老侯爷,“祖父就没想过,是我看上那丫头了” 老侯爷颇不以为然,“全京城的姑娘,哪个你没看上等什么时候有你看不上的,再来跟我说,我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得,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陆凛起身就要走。 老侯爷一把拉住他,恰好拉的正是方才脱臼的那只胳膊,手上的力道又没控制好—— 便听咯嘣一声,又脱臼了。 陆凛胳膊耷拉着,神色淡淡站在原地。 老侯爷一点惭愧的神色都没有,拿着他的胳膊往上一顶,又是咯嘣一声,陆凛一声惨叫。 错位接上了,就是有点过头。 陆凛捂着膀子,无语地看着老侯爷,“祖父若是不想要我这个孙子了,不若还是干脆点,给个痛快。” 老侯爷摇了摇头,“那可不行,陆家儿郎只能死在战场上。你若实在不想活了,我倒可以安排你去西北。以你的身手,应该用不了几日就能心愿达成。” 陆凛:“……!” 老侯爷按着陆凛的肩膀让他坐下,又换了个颇热切的口吻,“你来说清楚,阿渊是不是看上那丫头了,所以才去救她,又护送他回来” 不怪他激动,着实是他这外甥年岁也不小了,却连个妾室都没有,就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动心过。 他和老妻给挑的那些闺秀,个顶个的美貌温柔,他怎么就看不上呢 或者说,他就连看都没看。 反倒是那些闺秀,在见了赵承渊之后便心生痴念,有的耽搁成了老姑娘。简直是造孽。 陆凛不高兴了,不耐烦地喊,“没有,没有!那丫头是要给我当媳妇的!” 老侯爷颇嫌弃地嘁了声,“有阿渊在,那丫头能看上你” 罢了,还是不问了,自己这个孙子太过自恋,问他也是徒然。 老侯爷脸上带着舒展的笑意,出了外书房。外甥的终身大事,说不定有戏了啊,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要去告诉老妻一声! 陆凛坐在那里,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思考。 或许,自己当真是捡来的 书房门口一个小厮探头探脑。 陆凛扔了个核桃过去,正砸中了他的脑门,“鬼鬼祟祟,赶紧进来!” 小厮名田七,是陆凛的一个小厮,他笑嘻嘻进了门,“奴才听说了件定国公府的趣事,小侯爷您想不想听” 第44章 陆老夫人 田七自认还是颇懂得小侯爷的心思的,小侯爷去了晋州这么久,定然想念定国公府大小姐了。他打探些消息回来,也好哄小侯爷高兴,说不定小侯爷高兴之余,就提拔他作贴身小厮了呢。 定国公府大小姐待人和气,从不会对小侯爷恶言相向。是以她在小侯爷的媳妇人选中排第一位,每次宴会小侯爷都会对她狂献殷勤,有求必应。 他要做一个善于揣摩主子心思的优秀小厮,想主子所想,急主子所急。 陆凛眉头一挑,“说来听听。” 他莫名觉得,那定国公府终日死气沉沉,突然有趣事说不定是跟胖丫头有关。 田七笑嘻嘻道,“定国公府这几日天天从花市买菊花,其中不乏价格昂贵的珍品。今日还跟成郡王府抢一盆胭脂点雪,差点打起来。最后是定国公府出了两倍的银子,足足二百两,把花给买走了。” 陆凛眸光一闪,“菊花” 是胖丫头馋包子了吧 小厮又道,“是啊。就为了一盆菊花,定国公府把成郡王妃给彻底得罪了。成郡王妃可不是好惹的主儿。” 陆凛嘁了一声,“小小成郡王府,怕他作甚,能翻了天不成” 田七顿时觉得自家主子护短,主子待定国公府大小姐可真好! “小侯爷有所不知,成郡王妃气不过,让管事妈妈去定国公府传话。说既然全京城的菊花都去了他们定国公府,就让他们开个菊花宴,也好让大家饱饱眼福。” 要知道,大周的菊花宴向来有个规矩,赴宴的都要带盆菊花过去,是为“斗菊花”。 成郡王妃有此提议,其中意味很明显,想要和定国公府斗一斗菊花一决高下,以解胸中恶气了。 陆凛一听来精神了,哎呀,有宴会,又可以见到胖丫头了! 他忙问,“老定国公夫人答应了没” 小厮见状,顿时觉得自己寻对了方向,小侯爷果真是看中定国公府大小姐! 他禀道,“奴才是掏了银子从定国公府门房那里套出的话,说老国公夫人看起来挺为难,不过又有刘御史夫人也差人去寻她,她无奈之下就答应了,定的后日。” 这定国公府的花房管事也是脑子不好使,得罪谁不好,偏偏把全京城最难惹的两个主儿给得罪了。 做官的都怕御史的嘴,刘御史那张嘴,连皇上都怕,定国公府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陆凛精神抖擞地站起身,“走,给定国公府送菊花去!” 田七愣了愣,“小侯爷,咱跟定国公府可一直不对付,明面上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过。你不怕老侯爷揍你” 陆凛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他哪天不揍我了我这是在干正事,帮他讨孙媳妇。等着媳妇到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田七暗叹了口气,小侯爷对定国公府大小姐可真是痴心呐。 这是怕定国公府斗菊花输了,去帮着大小姐撑场面去了吧 安陵候府花房里的管事妈妈,眼睁睁看着小侯爷就跟抢劫一般,把花房里看的顺眼的菊花都搬走了,拦都拦不住。 花房里一片狼藉,只有一些“看起来不好吃”的菊花幸存了下来。 这可都是老侯爷的面子啊! 没了这些菊花,老侯爷的风雅之名怕要打折扣了! 管事妈妈胡妈妈苦着脸,想着如何把责任推脱干净,往老夫人的秋山堂去了。 秋山堂。 老侯夫人长的高壮,腰板笔直,脸盘五官都属于那种大号清晰的,与当下大周女子肤白小脸修眉丹凤眼的审美大相径庭。 老夫人打小跟着父亲长大,身负武艺,四十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不知多少上门提亲的后生被她打的哭爹喊娘。 她的父亲当年是老老侯爷麾下的一名悍将,眼瞅着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便绝了祸害旁人的心思,带她上了战场。 她女扮男装一路升到了老侯爷的副将,让年轻的老侯爷识破了真身,竟是看对眼了。按老侯爷自己的话说,她全长在了他的审美点上,特别好看。几场比试下来,两人便定了终身。 这对美男与野兽的组合,在当时的大周引起了巨大轰动,民间甚至为他们编了不少话本子,茶楼酒肆的到现在还常有人谈起。 至于他们为什么能生出那么俊美的后代来,就是全仰仗老侯爷的盛世美颜了。 老侯爷正在跟爱妻汇报外甥的感情进展,并将刚打听来的厨娘之事拿出来加以佐证,老夫人听得心花怒放。 赵承渊虽是他们的外甥,可陆太后走的早,他的大半时间是在安陵候府长大的。 他们两口子亲手把他拉扯大,待这个外甥就跟亲孙子一般——着实是他和他们的三个孙子差不多年纪。 老侯爷略微有些遗憾,“唯一的不足,就是她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 他见老妻皱了眉,忙又补救道,“这都算不得什么,无论咱两府联不联姻,无论阿渊娶了谁,皇上都少不得忌惮,干脆就别去管他了!” 老夫人这才舒展开眉头,说话声中气十足,“你这么想就对了,陆家世代子孙兴旺,可到头来剩下的也就一个,其余的都死在战场上了。若是这还不让他放心,干脆反了算了!” 老侯爷早就习惯了老妻时不时的惊世之言,他帮着媳妇剥着核桃,小心翼翼放到她跟前的碟子里,一边语重心长道,“阿锣啊,这些话咱心里想想就行了,就别这么大声说出来了……” 老夫人拿了个核桃仁一口吃了,“不怕,这整个院子里,没人敢泄露了出去。敢卖了我的人,早让我扭了脖子了。” 侍奉在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顿感脖子一凉,在心中反复提醒着自己,忠心,忠心,忠心。 有那定力差不自信的,默默出了房门,接下来还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命的话,能少听一句就少听一句吧。 老夫人继续道,“我是不管,阿渊好容易开了窍肯讨媳妇了,就是天王老子也甭想拦着我……也不知那陈家丫头是何等人物,能让铁树开花。” 第45章 谋士 “阿凛是说她长的好看又乖巧,”老侯爷煞有其事地分析起来,“依我之见,她来自西南,应是长得婉约纤细。阿渊的眼光,应该也是喜欢这一种类型。” 老夫人瞥了他一眼,“你们祖孙看女人的眼光我信不过,还是我亲自去看看。虽说定国公府那老太婆我总瞧着别扭,不过为了阿渊,我就忍忍。” 她倒不太在意相貌,阿渊若是也找了个她这个模样的,也没什么。反正阿渊长的好看,他们的孩子总不至于难看到哪里去。关键是得阿渊肯娶。 她就是迫切想见见未来外甥媳妇,毕竟不能上阵杀敌的晚年生活太过枯燥乏味,如今难得有了些令人期待的变化。 俩人正说着话,丫鬟就进来禀报,花房的管事妈妈来了。 胡妈妈进来就告状,先撇清关系,保命要紧,“禀老侯爷,禀老夫人,咱花房里的菊花被小侯爷差不多搬空了,说是要送去定国公府,奴婢也拦不住。” 老夫人一听乐了,朗声笑了起来,“阿凛倒是想的周到,马上重阳节了,是该送些礼过去!” 陆老侯爷心中怒火中烧,他刚约了几个老家伙来府里饮酒赏菊!还特意请人替他“润色”了一首咏菊的诗作,没有菊花怎么咏 他猜测是孙子报复他来了。 可爱妻已经给事情定了性,他就硬生生把怒气压了下去没敢表露愤怒。 罢了,自己风雅的人设已经深入人心,倒也不必再凭这些外物来证明什么。 在劝服了自己之后,老侯爷扯出一个和蔼的笑来,咬着牙槽附和道,“好,阿凛做的好!” 胡妈妈一愣,老侯爷和老夫人居然不生气 她怕老夫人没听明白,又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老夫人朝她摆摆手,“无妨,你去吧,花房里没菊花了你就再去花市买。” 老夫人这么和蔼 不正常,很不正常。 胡妈妈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去花市买菊花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胡妈妈带着一肚子八卦回来了。 “老夫人,奴婢勉强买了些菊花回来,太名贵的却是没有了。花市里比较中看的珍贵品种,都让定国公府给买走了。” 老夫人眼中起了兴味,她现在最爱听的就是定国公府了! “定国公府是要做什么,闹这么大动静” 胡妈妈斟酌了一下,说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奴婢与花市的几位掌柜的熟识,他们悄悄与奴婢说了些闲话。听说定国公府新来的那位表小姐喜爱菊花,这些花都是为她采买的。定国公府老夫人心疼她身世孤苦,想着法的哄她开心呢。” 陆老夫人眼内闪过不可思议,“对个继子的内侄女这么好她可真是能装!”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那位内侄女是她未来的外甥媳妇,又道,“不过也说不定是那表小姐性子乖巧讨人喜爱,倒是另当别论了。” 胡妈妈听了老夫人这么说,后面还没说完的话便不敢禀报了。她在花市里听说的是,那表小姐颇骄纵跋扈啊。 可这话若是说出来,惹了老夫人不喜,还要不要命了 罢了,一个表小姐,不是多重要的事。 胡妈妈拿了个烫金请帖出来,“奴婢在回来时,遇到定国公府的管事在门房那里送请帖,说后日府里设了菊花宴。门房知道您定不会去,就收了贴子让她走了。奴婢就顺便给您捎了过来。” 老夫人一拍大腿,“好!当真是瞌睡了来了送枕头的!” 正愁着没由头去呢,毕竟她曾好几次拆了那老太婆的台,还拿鞭子吓晕过她,还因此连累老头子刚到手的国公爵位又丢了。自己若是主动去,难免失了面子。 有了帖子可就不一样了啊! 胡妈妈看着老夫人拿着帖子喜笑颜开地往外走,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老夫人她,该不是去定国公府拆人家房子的叭 老夫人果真还是那个暴躁的老夫人啊。 陆老夫人出了院门,看了眼亦步亦趋跟身后的陆老侯爷,手里的鞭子指了指他的脚,“停,我去阿渊那里一趟,你别跟着添乱。” 被爱妻嫌弃的陆老侯爷很受伤地停了脚步,依依不舍目送爱妻离去,“阿锣早点回来啊。” 两口子天天腻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晋王府和安陵候府一墙之隔,中间的院墙上开了一道月门相通。 老夫人过了月门,穿过一片紫竹林,前面便开阔了许多,有几个院子错落。 最中轴的那座院子,绿瓦重檐,富丽堂皇。 门口已经有仆人侍立,做出了迎接的架势。 老夫人刚走过去,便见迎面一个月白色的清萧身影,紧随着一路的请安声。 赵承渊快步上前,拱手行礼,“舅母,您怎亲自来了” 老夫人瞥了眼他身后的罗平和叶常,两人手里各捧着两个黄花梨木匣子,镂雕繁复精致,一看就是内造之物。 她冷哼了一声,“又去和皇上叙手足之情了” 赵承渊淡笑了笑,如清风吹过竹林,带着竹子的萧然和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舅母,进去说话。” 正院有五重院子,过了穿堂,在第二进是会客厅。 老夫人进了会客厅便开始抱怨,“你舅父嫌你回来得莽撞,我倒觉得你是谨慎过了头,回来一趟还要寻个由头。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是,管他作甚!” 赵承渊只微笑听着,从丫鬟手中接过茶壶,为老夫人斟茶。 老夫人把马鞭往几案上一拍,坐了下来,“我是看的明白,咱安陵候府兵权在手,你又是先帝血脉最正统的嫡子,再怎么做也消不了皇上的忌惮,说不得什么时候,这头顶的砍刀直接就落下来了!” 赵承渊在老夫人身边坐下,“说起来,最近还有一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老夫人很是意外,“当真他倒是颇有见地,你可是寻了位谋士” “谋士” 赵承渊微微笑了笑,眉目舒展如画,“她的心眼是挺多的,算是一言之谋吧。” 第46章 金簪可舍得 老夫人身子往前倾了倾,对这位与她不谋而合的人才颇有好感,“有这种大材,便该好好笼络到身边,不管他出什么条件,尽答应了便是。” 赵承渊不紧不慢喝着茶,茶雾袅袅中,似有一个胖笋娃娃,端肃着一张小脸,“我这辈子,能倚靠的只有引枕,旁的还是算了。” 莫名的好笑。 他放下茶盏,唇角噙着笑,“笼络到身边,怕是不太容易。” 老夫人却是颇信得过自己的外甥,“阿渊出手,就没有成不了的事。就看你想不想了。” 赵承渊笑着摇了摇头。 总有些事,是他无能为力的。 老夫人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便喝起了茶,不时看泰然自若的赵承渊一眼。 阿渊从小失了父母亲,亲情缺失,造就了他淡漠的性子,从小就不与人亲近。 即便是她和老头子,阿渊亲近得也是有限。他与人之间,似是隔了千山万水,又有云遮雾罩,总让人看不真切,靠近不得。 陈家那丫头,倒是颇有能耐啊。 赵承渊也不抬头,淡淡道,“舅母有什么话,就问吧。” 老夫人笑呵呵放下茶盏,“你护送回来的那个陈家丫头,现下如何了” 赵承渊想了想,“她一向能吃能睡的,想必是还不错。” 能吃能睡 老夫人嗔了他一眼,“可不能这么说女孩子,她吃的再多,能吃一整盘包子你学学你舅父,我就算吃一整盘子包子,他也嫌我吃得太少,该再多吃些才是。” 赵承渊唇角微扬,她的确能。 老夫人叹了口气,“那孩子身世也是可怜,先是被灭门,又是被追杀,她没有自怨自艾,倒是心性难得。她可被传讯了她是个小丫头,你得多照应着些。” 她大致也知道一些事情始末,钱财迷人眼,这中间不牵扯朝臣,她是不信的。 如今这两案并一案,由太子负责,刑部和大理寺联合查案,襄平府知府和玉明府知府都要传讯调查。可到底能查出什么名目来,是真是假,却是不好说。 陈家丫头若得定国公撑腰还好,若是被他们摒弃…… 那也不怕,还有他们安陵候府。 赵承渊沉默了片刻,道,“原本是要前两日传讯。刑部考虑到她年纪小,等着其他证人到了再传她去,就不必一趟趟跑了。” 他顿了顿,“她也无须我来照应。” 老夫人觉得他后半句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刑部的官员个个冷面冷心,可不像是会替人考虑的,是你私底下打招呼了吧 她盯了赵承渊好一会,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冷清清地垂眸饮茶。 倒是挺能装的。 老夫人把请帖拿出来,递了过去,“定国公府的赏花宴,你陪我去吧” 赵承渊看了看帖子,“菊花宴舅母从来不爱去这些宴会,这次怎有了兴致” 装,继续装。 你就不想去看看那丫头 老夫人一副慈爱模样,说道,“如今他们哥仨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他们爹娘又不在身边,我这个当祖母的总得多操心才是。说不得在赏花宴上就碰到合适的姑娘了呢” 赵承渊看了眼老夫人蹩脚的演技,把帖子还了回去,“我后日不得空,到时我安排一队侍卫护送舅母。” 竟不去 不看媳妇了 老夫人悻悻然走了。 阿渊是心智坚定之人,认定之事少有转圜。 他说不去,再劝也无用。 罢了,横竖有她在呢,这媳妇是跑不了了! 赵承渊目送老夫人出了院门,吩咐叶常,“去查查,定国公府是怎么回事。” “是!” -- 定国公府。 府里下人已经忙成了一团,临时起意的宴会最要命,里里外外的大扫除,宴会的布置,席面点心,哪一样时间都紧迫的很。 来的都是高门贵妇,一个招待不周,惹了贵人不悦,他们这些下人都要担责任。 而这一切,却是源于表小姐爱吃菊花。老夫人心善遂了她的意,却是招来了这么多额外的麻烦。 小温氏此时总算明白了婆母的算计,这赏花宴是被逼着办的,陈攸宁若是在这宴会上出了事,别人可寻不到她们的错处。 且陈攸宁跋扈的名声已经悄悄传了出去,不必她们做什么,大家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那么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她脚不沾地地忙碌着,总算把帖子都发了出去,现在正和韩清婉韩清莲商量着拟菜单。 她们两个自打两年前就跟着她学习中馈,她是一府主母,韩清莲也叫她一声母亲,她总不好厚此薄彼。 不过这位庶女,终归是小心思多了些。低贱的身份摆在那里,却偏不认命,事事想着压婉儿一头。 婉儿是从小就在老夫人身边精心调教的,花了不知多少心力,岂是她一个庶女耍点小聪明就能压的倒的 丫鬟进来禀报,“夫人,安陵候府送了满满两马车菊花过来,正在外院等着呢。” 小温氏惊讶地抬起头,安陵候府 确定不是送石头送刀子什么的 且斗菊花,通常都是各府一盆,可没有送两马车菊花的道理啊。 韩清婉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怕是陆小侯爷送的。” 韩清莲心下不爽,这个陆小侯爷全京城的闺秀中挑媳妇,偏偏从来没有找过她。虽说她尚未及笄,可陆凛对韩清婉献媚时韩清婉也没及笄啊! 说白了就瞧不上她是庶女罢了! 她不由得酸溜溜道,“长姐这意思,莫非是说这些花是小侯爷送你的” 韩清婉放下笔起身,“过去一看便知。” 韩清莲撇了撇嘴,她倒不觉得那小侯爷能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安陵候府是晋王的外家,说不定是侯府听说了晋王府的厨娘祸害了不少菊花,便送些菊花过来赔罪呢 她天真地歪着头,“长姐若是输了,可要认罚” 韩清婉笑了笑,“好,认罚,二妹想罚我什么” 韩清莲看着韩清婉发间的金簪,簪头镶嵌着一颗硕大的东珠,璀璨夺目。 那东珠皇上赏赐给大伯父两颗,大伯父都给了老夫人。老夫人自己留了一颗,另一颗给了韩清婉,打了这支金簪。 韩清婉一直拿它当宝贝,听说不戴时都要用好几层锁锁起来。 韩清莲指了指她的金簪,笑嘻嘻问,“这支大东珠的金簪,长姐可舍得” 第47章 送菊花 小温氏顿时脸色一变,小蹄子的心思当真是藏不住了! 她厉声道,“莲儿,莫要胡闹!” 韩清婉很清楚韩清莲的这些小心思,不过,她的如意算盘怕要落空了。 两府关系僵持,整个安陵候府,除了陆凛没有人能做出这种送花的事来。 陆凛对她的痴迷心思,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韩清婉微笑道,“好,若是那花不是小侯爷送来给我的,我就把这支金簪给你。” 她们从垂花门出了内院,由后门去了外院会客厅,小温氏在上座就座,韩清婉和韩清莲则去了屏风后面。 安陵候府的小厮正是田七,被门房领着进了大厅。 他笑着上前打千请安,格外的恭敬,“小的是安陵候府小侯爷身边的田七,奉小侯爷之命来给大小姐送菊花来了。小侯爷还说,大小姐还想要什么样的只管说,他定设法淘弄了来。” 小温氏虽看不上陆凛,不过女儿有众多贵公子仰慕,到底是好事。安陵候府的菊花,说不得还能推波助澜一把。那个粗蛮的老太婆,动不动就动鞭子动刀子的,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且,女儿这边还打着赌呢。 她颇客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又道,“谢过小侯爷的好意,可这菊花太过贵重,我们可当不起这么重的礼。不若这个样子,就当是敝府借用的,待得后日菊花宴之后,我们再给贵府还回去。” 田七想了想,横竖在菊花宴上撑了场面,也算小侯爷巴结美人的心意达到,便应了下。 他拿着厚厚的赏钱喜滋滋告辞了。 屏风后的韩清婉微笑着看着韩清莲,“二妹,这支金簪不能给你了。” 韩清莲沉着脸,怎么她就那么好运!终日众星捧月的,谁都哄着她! “长姐,小侯爷不会是事先给你打过招呼吧让丫鬟偷偷传的信” 小温氏呵斥,“莲丫头这话可不好乱说,私相授受的事婉儿从来不做。她可是读着《女训》《女诫》长大的,最是懂规矩。” 韩清婉温声劝道,“母亲,二妹是开玩笑呢。” 她带着打脸成功的淡淡骄矜,缓缓走到会客厅门口。 下人们正忙碌着从马车上卸花,几十盆菊花依次排开,姹紫嫣红。 真是好看呢。 韩清婉对候在门口的花房管事郑妈妈吩咐,“把这些花都搬去花房,再去告诉表小姐一声,不必说是哪里来的,随着表姐用便是。” 别人送她的花,处置起来自然底气十足。 郑妈妈心疼的要命,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就这么被吃进了肚子! 她笑着应下,去指挥下人搬花去了。 府门外拐个弯的胡同里。 陆凛来回踱着步子,等着田七出来。 他不方便直接出面,这于理不合,难免损了胖丫头的闺誉。 他见田七过来了,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他们可收了” 田七笑嘻嘻道,“收了,顺利的很。二夫人说等着赏花宴过后,就给您还回来,小的就暂且应下了。” 陆凛哈哈大笑了几声,翻身上了马,“等着过了赏花宴,那菊花可不见得还能剩多少了。” 田七眨了眨眼。 小侯爷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这菊花好端端的,还能没了不成 -- 定国公府的赏花宴如期而至。 从一大早开始,府里就陆陆续续开始来宾客,大多数人都会携带一盆菊花。 有的人是为了斗菊,有的不过是为了凑趣。 各府的菊花上面都挂了木号牌作标记,便交由国公府的下人了。这些菊花要被送去园子里各处错落摆着,既作了景致,又让大家赏景之余做个品评。 韩老夫人和小温氏在垂花门站了一个多时辰,一直等到成郡王妃来了,她们方热情地迎上去,亲自引路往花厅去。 成郡王妃三十多岁年纪,保养得宜,长的美艳,一身华丽的宝蓝色洒金团花云锦衣裙,让她即便不表露身份,也让人不敢心生怠慢。 她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习惯性地鼻孔看人,“韩老夫人大把银子撒着,本妃便来看看,贵府的花园子到底多热闹。” 韩老夫人一改常态,穿了件朴素的檀色缎面褙子,她带着歉意道,“府中的下人做事鲁莽,冒犯了您,老身在这里向您赔不是了。” 成郡王妃心中带着气,并没有给她们婆媳什么好脸色。 你若真的觉得有愧,便该将那盆胭脂点雪送到郡王府去,在这里说些便宜话有什么用 待到了园子里,成郡王妃挑剔地四处看着。 园子里有两个花厅,一东一西,中间隔着个颇大的花园。 来的宾客女眷居多,在东花厅。年轻男子多为韩思齐同窗,或是跟着母亲来凑热闹的,在西花厅。 不过如今白日尚暖和,大多数人在花园里赏菊,吃着菊花点心,就着菊花酒。 花园里亭边道旁,摆了不少菊花,花盆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木号牌。不挂号牌的也有不少,但大都是些凡俗品种,几十个铜板就能买一盆。 成郡王妃嗤笑一声,“韩老夫人,你们买的那些菊花都哪里去了,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寒碜谁呢” 她搬了自己府上的珍品菊花来这里,是来打脸出气的,可打脸要爽,总得有水平相当的对手才行。 就这些低贱东西,赢了又有什么颜面可言 韩老夫人面露尴尬,忙解释道,“老身不敢怠慢了郡王妃,敝府一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贵重花草,也就近日采买了些许,只是……” 她欲言又止,“郡王妃先亭子里坐下休息,那边的菊花略好些。” 成郡王妃她压着性子,往花园中最大的一个亭子去了,想着国公府一向寒酸,说不得好东西都摆到人多的地方去了。 亭子外已经站满了贵妇,一张张笑脸跟向日葵一般,恭维声不断。 成郡王掌御林军,是皇上近臣,得皇上信任,地位非其他宗亲郡王可比。 成郡王妃颇受用,高昂着头免了她们的礼,进了凉亭。 她看了一圈,脸色就难看了下来。凉亭四周的栏杆外摆满了菊花,除了几盆挂着木牌的,其它的的确只是比方才“略好”了一些,称得上是珍品的一盆也没有。 第48章 骄纵的表小姐 她坐了下来,冷着脸道,“韩老夫人莫不是戏耍本妃吧本妃特意跑来这一趟,就是看你这些破烂玩意的” “谁说不是呢,我们在这里也是嘀咕半天了,你们重金买的那些菊花呢抢了郡王妃的胭脂点雪,抢了我的玉牡丹,也没见着影儿啊” 说话的是个年逾四十的女子,长的极瘦,颧骨高凸,显得人严厉。 此人正是刘御史夫人。虽说她品级算不得高,可在贵妇圈中的地位却是颇高。 这些贵妇的夫君大都在朝为官,最怕的就是被人称“过山风”的刘御史给盯上。一旦得罪了他,即便不死也得掉层皮,他们的官运基本也就到头了。 贵妇之间的交际,便是男人官场的延伸,若是做的好,有事半功倍锦上添花之妙。若是做的不好,一个不小心把刘御史给得罪了,便是灭顶之灾了。 刘御史夫人看中的一盆玉牡丹,被定国公府的管事妈妈当面抢走了,偏她还要维持刘御史的清贵廉洁名声,不能拿银子砸。 可这口气,却是咽不下的。 韩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在宁郡王妃身边坐下,“郡王妃您见谅。您也知道,我那可怜的大儿媳妇娘家出了事,只剩了个孤女。她如今父母尽失,喜欢什么老身又怎么能不给……” 在场的人大都是听说过的,定国公府表小姐爱菊花,韩老夫人那般买花都是为了哄表小姐高兴。 她们原以为是虚夸之言,看来竟是真的 成郡王妃淡声道,“即便是那位表小姐爱菊花,也没有道理把所有的菊花都霸占在她院子里的道理,今日又是赏菊宴,这么多客人来。她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韩老夫人欲言又止。 小温氏在一旁站着,轻叹了口气,却是没说什么。 有人察言观色,看出事情应有内情,说道,“我是听了些传闻,也不知真假。听说那位陈家小姐甚为骄纵,是一点都违逆不得的。现在看来,传言倒似是真的。” 小温氏连忙解释,“宁儿她年纪尚小,有些小喜好罢了。王夫人莫要信外面的那些传言,想必是有人无端揣测,以讹传讹了。” 刘御史夫人冷哼了一声,“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乡下来的,难免小家子气,什么都要攥在手里,生怕别人占了便宜去。” 成郡王妃闻言,也颇为赞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小姐印象愈发差了。 “老夫人派人去她院子,把那些花都搬过来,本妃倒想看看,她能骄纵到哪里去。” 韩老夫人颇是为难,推脱了几次之后,成郡王妃便有些恼了,她向来不是好脾气的人。 “看来老夫人是不肯给本妃这个面子了。怎么,定国公权势滔天,便不把本妃看在眼里了吗” 此言便说的严重了,一下子把赏花的小事升到定国公仗势蔑视皇室。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传到皇上耳朵了,他会怎么想谁也不好说。 亭子里的夫人们除了刘御史夫人附和,其他谁也没吭声接话。毕竟成郡王妃她们得罪不起,定国公她们也得罪不起。 定国公手中的兵权,除了安陵候的西北军,无人能与之匹敌,这种强有力的实权,连皇上都要忍让三分。 韩老夫人面上还是作着为难之色,心底却是得意洋洋。 这就是她要达到的效果,一切都在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全京城最不好惹的女人,一个是脾气急躁的成郡王妃,一个是严厉的刘御史夫人。 如今陈攸宁尚未露面,就惹恼了她们,可以说,已经算是半个死人了。 在韩钧回来时,她已经是白骨一堆,他没见着陈攸宁的模样,只当是死了个内侄女,自也不会对当年之事起疑。 韩老夫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对成郡王妃福了福身,“郡王妃还请息怒,老身并非是不肯给您面子,而是那些菊花都残败不堪,搬过来怕对您不敬……” 成郡王妃皱眉,“本妃倒是好奇了,好好的花儿搬过来才这么几日,怎么就残败不堪了” 韩老夫人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却是红着眼圈不说了。 正在此时,郑妈妈领着两个丫鬟,端着两盆菊花进了亭子。 郑妈妈一进亭子,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冲着成郡王妃和刘御史夫人磕起了响头,“是老奴冲撞了郡王妃和刘夫人,还请二位贵人莫要恼了老夫人……” 成郡王妃目光落到了丫鬟手中的菊花上,其中一盆正是胭脂点雪。 本是极好看极难得的一盆花,却有几根枝子枝头是空的,就似是上好的缂丝料子被剪了几个大洞,那大洞还是在布料中间位置,把整块料子给毁了。让人又心疼又恼恨。 而另一盆玉牡丹也是同样的命运,把刘御史夫人心疼得抱着花直掉眼泪,“到底是谁干的,简直是丧尽天良!” 郑妈妈又冲着韩老夫人磕了几个头,“老夫人,今日老奴无论如何也要把实话给说了,接下来要杀要剐任凭您处置。” 韩老夫人重重叹息了一声,闭着眼缓缓摇了摇头。 郑妈妈又转向成郡王妃和刘御史夫人,“回禀郡王妃,回禀刘夫人,我们府上的表小姐喜爱食用鲜花,尤其爱菊花包子。而且她对菊花的要求颇高,只挑那花瓣饱满、半开不开的,是以一顿包子下来,不知多少盆菊花要遭殃。 老夫人每日让老奴拿着银子去花市淘弄菊花,都是给表小姐食用的。如今花房里菊花虽是有不少,可全乎的却没有几盆了……” 亭子内外一片唏嘘声。 “天哪,那么昂贵的菊花,竟用来包了包子” “果真是骄纵坏了,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竟如此不知进退!” “老国公夫人心地太过慈善,就不该这么由着她的性子来,这么个祸害法,多少银子够她折腾的” …… 成郡王妃也收起了恼色,对韩老夫人和气了下来,“你这人也真是,有什么话明白说就是,为她遮掩作甚” 韩老夫人轻叹了一声,“到底是个可怜孩子……” 第49章 就怕她不够狠心 刘御史夫人冷声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夫人不能这么纵着她,倒让她无法无天了。” 有人附和道,“是说啊,她这哪里是可怜,是不识好歹了。” “也就老夫人仁善宽和,一般人谁忍受得了” 韩清婉和韩清莲招待着一众闺秀,此时因为长辈都在这里,又有地位尊贵的成郡王妃在,她们都聚在亭子外,听着长辈说话。 再外层的,便是几个公子哥零星散落着,看着这边的热闹。 脸上有几道抓痕的韩思齐不时添油加醋地补充几句。 他前两日去调戏了她几句,竟被那个玉娘挠花了脸,当着下人的面好一通泼妇骂街,让他颜面尽失。今日同窗们更是拿着他的脸开玩笑,他此时心中有气,自然是怎么难听怎么说。 甚至,他还杜撰了一段表小姐贪慕定国公府富贵,勾引府中贵公子不成反诬陷他轻薄的桥段。 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妇人,对这种桃色故事最是感兴趣,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而那个骄纵的表小姐形象愈发丑陋不堪。 韩思齐摇着扇子,洋洋得意。 哼,把你所谓的尊严踩到泥里,任人践踏,你在走投无路之时,还不是得对我乖乖就范 成郡王妃的女儿赵湘儿是皇上亲封的县主,长得像极了母亲,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浑身上下透着“别惹我”的娇蛮气质。 她侧耳听了一会韩思齐的话,问身边的韩清婉,“你那表姐当真这么恶劣” 全京城里若说嚣张跋扈,她自认无人能及,她若是第二,就没人敢当第一。 可这个表小姐的所作所为,她听着都恨得牙痒痒啊。 其他几个闺秀闻言也竖起了耳朵。 韩清婉语气平和,无一丝怨怼,“表姐她突遭巨变,心情难免不好。我们都是亲人,便体谅一些。” 众人了然。 言外之意,那就是真的了。 郑妈妈继续充当主子们不愿意做的恶人角色,继续控诉道,“大小姐仁善,不想说表小姐的不是,可大小姐却是受了大委屈的。前日安陵候府的小侯爷送了几十盆珍品菊花过来,说是给大小姐的,可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大半的菊花便被剪了做了包子。说是表小姐想吃七色包子了,得凑够七种颜色。” 郑妈妈说着抹起了眼泪,“大小姐昨晚哭了整整一夜,却也不能说什么。是老奴无能,没能替大小姐保住那些菊花……” 韩清婉也配合着眼圈发红,“我没什么的。只是那些花,我收下于理不合,本打算赏花宴之后还给小侯爷的,如今却……” 泪珠子优美地滑落下来,好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拿着帕子轻轻擦了擦脸颊,“我也不知该如何跟小侯爷交代了……” 现场一阵哄闹声。 “这可就过分了!” “她吃买来的菊花也就罢了,竟然连小侯爷送大小姐的菊花也吃!” “好不要脸……” 赵湘儿却是面露赞赏之色,“我还真想见见这个表小姐,能嚣张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当真是个人物呐。” 正在拼命酝酿情绪的韩清婉:“……!” -- 玫园。 高高的院墙隔开了喧嚣。 韩攸宁在书房凝神练字。 这几日不停歇地练习,笔画比刚开始时稳了一些。 宣纸上是一个个的名字,有两个被圈了出来——成郡王妃,刘御史夫人。 铃儿又一次进来禀报,“小姐,老夫人果真是可恨,现在园子里的人都在痛骂您嚣张跋扈!” 韩攸宁神色淡然,继续练着字,“预料之中的事,没有这些铺垫,她又怎么把我推到人前。” 铃儿收着书案上的宣纸,问道,“这么说,老夫人一会就要让您去花园了” 韩攸宁嗯了一声,又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在宣纸上稳稳地写了一个“破”字,笔锋虽稚嫩,却已隐现锋芒。 “她煞费苦心安排了这么一个局,可惜,她又当又立,想要的太多,最终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孙大娘每日做的事就是剪花,包包子,旁的事并不知晓。她到现在才明白老夫人的险恶用心。 这几天她天天去花房里糟蹋菊花,那郑妈妈生怕她下手不够狠似的,几乎是求着她辣手摧花。 小姐明知这是陷阱,还往下跳…… “这老夫人也太狠心了……大小姐,若是出了事,您就往老奴身上推,反正花都是我剪的。” 韩攸宁搁下笔,透过开着的阑窗看向外面,钱妈妈脸上带着快意,正往正房里走。 韩攸宁眸光冰凉,“我就怕她不够狠心。” 钱妈妈也不等丫鬟通禀,就一路进了房内,又到了书房里,“表小姐,成郡王妃请您去花园那边一趟。” 她的语气愈发轻慢无礼,她似乎已经看到了陈攸宁凄惨的下场。 “走吧。” 韩攸宁起身便往外走。 钱妈妈忙跟上去提醒,“表小姐不换一下衣裳毕竟是要见郡王妃,您这衣裳难免不敬。” 韩攸宁穿着一件玉娘缝的素缎面薄夹袄,简单合体,配素白长裙,上面没有绣花。 “没什么不敬的,我在孝期,本就该穿素衣。” 韩攸宁说着话出了房门。 钱妈妈道,“可你这衣裳,针脚粗劣,出去见人岂不是打国公府的脸面” 韩攸宁笑了笑,“你若担心这个,便该去催一下针线房,这么多日过去了,怎一件衣裳也没赶制出来” 钱妈妈翻着白眼阴阳怪气道,“唷,表小姐好大的脸面!针线房手头的活计多,总不能为了你中断了。且衣裳上还要绣花,那可是个细致活,哪里有那么快的。” 韩攸宁淡声道,“那就别怕被打脸了。” 钱妈妈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再多劝,免得引起她警惕。 玫园就在园子的边上,走过去并没有多远。 韩攸宁甫一靠近凉亭,园子中所有的目光便聚集到了她身上。 鄙夷,讥讽,嘲弄,愤懑,恼怒。 这些恶意满满的目光,曾经是伤人的利箭,将她刺得遍体鳞伤,痛苦仿徨。 现在她却能坦然自若地迎上他们,目光澄澈,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这种坦然,带着正气凛然的坦荡,让有的人不由得自惭形秽,莫名觉得自己心思阴暗。这种突然而来的自我否定情绪,却是来自生于卑贱的陈攸宁,让她们心生怒意,愈发对她敌视。 第50章 大胆的想法 那低声的议论中便有多了些别的恶意,即便韩攸宁的出现让她们眼前一亮,他们却依然能找到可肆意抨击的弱点。 “原来是个胖丫头,倒是难怪那么能吃了。” 还有韩思齐身边的几位公子,在有未谋面的年轻女子出现时,难免看的更仔细些。 “其实相貌倒是顶好,依着她的出身,做个妾室倒也足够了。” “你是想讨回去当小妾了咱大周以瘦为美,罗兄的口味独特啊……” 接着便是意味不明的低笑声。 却也有正义之言,“她到底是女孩子,莫要开这种玩笑。” “切,那也得分是什么人吧这种粗鄙之人,活该低贱!” …… 韩清婉低垂着眸子,里面是讥诮的冷意。 你觉得自己风采无边,实则不过是让人任意践踏在足下的烂泥罢了。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小温氏看到韩攸宁的穿着,微微皱了皱眉,看了钱妈妈一眼。 钱妈妈从后面绕了过去,附耳低语了几句。 韩攸宁神色不动,沉眉敛目,福身行礼,“襄平府陈氏攸宁,见过成郡王妃,见过各位夫人。” 清澈如山涧清泉的声音响起,让亭子内外安静了下来。 她神色沉静恬淡,举止得宜,仪态万方,丝毫没有她们想象中的粗鄙不堪。就连向来对仪态挑剔的成郡王妃,也从中挑不出错处来。 成郡王妃上下打量着她,“你这规矩学的倒是好,平身吧。” “谢过郡王妃。” 韩攸宁刚站直了身子,便听成郡王妃又道,“只是做事却不太讲规矩,你到底是寄人篱下,怎能如此肆意妄为” 韩攸宁面露疑惑,“小女惶恐,不知做错了什么……” 刘御史夫人冷哼道,“还在这里装腔作势!” 成郡王妃指了指石桌上的两盆残缺的菊花,“这可是被你剪了的” 韩攸宁平静回答道,“回郡王妃,是小女差人剪的。” 成郡王妃又问,“还有陆凛送韩大小姐的那么多珍品,可都被你包了包子” 韩攸宁微微挑眉,陆凛 她平静答道,“是包了包子,不过……郑妈妈说的是从外面买来的。” 郑妈妈尖声道,“表小姐,老奴可没说那种话,您可不能信口胡诌!” 韩清婉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表姐,你吃了那些菊花,我也不曾责怪于你,你又何必这般强词夺理成郡王妃和一众夫人都是明理之人,你只承认下自己做的,大家也不会真的责怪于你。” 韩攸宁微笑道,“表妹又何必这么着急给我定罪名,我和郑妈妈各执一词,你为何信了一个奴才,却不肯信我这个表姐呢是说在你心里奴才更可信,还是压根就是你安排她这么说的” 韩清婉语气低沉,“表姐也不必说这种诛心之言,我们阖府对你有求必应,竟得你如此对待,我这心里……” 她眼圈适时地红了。 有丫鬟气喘吁吁地小跑着来报,“老夫人,安陵候府老夫人过来了,已经在垂花门下了马车,正往这边走。” 韩老夫人一愣,“你说是谁” “安陵候府老候夫人……” 韩老夫人顿时觉得心口疼。 那疯婆子来作甚!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最近似乎没做什么得罪那疯婆子的事情。 又稍稍放心了些。 而在场的夫人们也是一头雾水。 大家对陆凛的送花之举没什么惊讶的,毕竟他是个混不吝的,之前类似的事也没少干,没人会把他和其他安陵候府的人混为一谈。 可老侯夫人就不一样了啊,当年她差点揍了老国公夫人的事,可闹的不小。 她居然来定国公府赴宴 在大家的认知中,他们两府之间能相安无事,已经是彼此最大的忍让了啊。 韩老夫人扶着桌子,才勉强站起了身。 她在贵妃面前也能坦然自若,可在面对这个陆老夫人时便莫名心虚,自己的一切好品德在她眼里全成了装腔作势。 偏她手里还拿着鞭子,说抽就能抽上来……谁不怕 韩清婉讥讽地瞥了眼韩攸宁,陆凛来了,让他来当面告诉你,看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韩攸宁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心虚和不安。 这让韩清婉很失望,她就喜欢看别人惊慌失措的样子,来衬托她的从容。 可惜陈攸宁总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反衬得她不够从容,这是很不能让人容忍的事。 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当优势不再是优势时,就意味着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好妹妹,我来看你来了!” 韩老夫人不过是刚刚走出亭子的功夫,便听见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让她不由得心肝一颤。 她一时恍惚,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跟她熟到以姐妹相称了。 陆老夫人健步如飞,把陆凛甩得远远的,说话间就到了韩老夫人跟前。 她热情地拍了拍韩老夫人的肩膀,韩老夫人身子猛地一沉,顿时感觉膀子要断了。 韩老夫人强扯了个笑出来,顺着她的称呼说话,“老姐姐,有失远迎了。” 陆老夫人又是拍了拍肩膀,“自家人,不必计较这些虚礼。” 她说着话,就往亭子里走。 亭子内外的一众人纷纷起身请安,包括成郡王妃也站起了身,与她颔首打招呼。 毕竟陆老夫人是先陆太后的娘家大嫂,是七皇叔晋王的舅母,且两府相连如同一府。她虽是老候夫人,可论地位之尊崇,远高于国公府的韩老夫人。 陆老夫人很不耐这种场合,可为了外甥的终身大事,分外耐心地和众人寒暄了两句。让夫人们受宠若惊。 而韩老夫人,尚在回味那句“自家人”,她思来想去也没发现怎么和那疯婆子称得上自家人了。 她忽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太子娶婉儿为妃提上议程了 如此周折算起来,倒是算得上是亲戚了。这也就解释得通着疯婆子为何突然赴她的菊花宴了。 韩老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起来,肩膀也不疼了,心肝也不颤了,脚步轻盈地走进了亭子,亲热地坐到陆老夫人身边,殷勤地吩咐下人给陆老夫人端茶递水。 第51章 谁说是送你的? 陆老夫人打量四周的闺秀们,想从中找出她的外甥媳妇来。 而闺秀们呢,个个红着脸低着头,娇羞万千。陆老夫人不管是给晋王爷相看,还是替她另外两个大孙子相看,对她们来说都是天大的好归宿啊。 陆老夫人目光到最后落到了唯二不脸红的韩攸宁身上——至于另一个不脸红的,自然是那个刁蛮小县主赵湘儿了。 胖丫头穿的素净,发间又只有素银钗,身上首饰全无,正是孝期的打扮。 除了她没有旁人了。 嗯,长得的确是乖巧好看,胖乎乎的,有福气,好生养,脾气看着也好。 陆老夫人满意地笑了。 阿渊眼光不错! 她心情愈发好了,对韩老夫人也愈发客气,“方才你们在聊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韩老夫人突然觉得,此时这疯婆子来得也算正是时候,他们侯府的花被糟蹋了,应该很生气吧 她生起起来,可就没人能拦得住了,效果不要太好。 韩老夫人叹息了一声,“说起来,我要向老姐姐告个罪了。贵府的小侯爷一片好心送了菊花过来,可老身却没能保住它们,被祸害了不少……” 陆凛此时正在努力地往韩攸宁身边靠近,闻言顿时急了,难怪看着胖丫头脸色不好,这是菊花包子没吃到,饿着了 “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动小爷我的菊花” 刘御史夫人鄙夷地瞥了韩攸宁一眼,“自然是那位陈大小姐了,大半的菊花被她包成七色包子吃了。” 陆凛有点疑惑,“没毛病啊。那是谁祸害菊花了呢” 此时韩清婉正好在他身边,却觉得他这是没听明白,把“陈大小姐”听成了“韩大小姐”。 她微微侧了侧身子,眼眶泛红,“小侯爷,是我的不是,你送我的那些菊花,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陆凛这才注意到韩清婉,他皱起了眉头,“不是,谁说那菊花是送你的了” 以前觉得她还挺好,现在看起来,这期期艾艾的可怜模样——自己以前眼光很不咋地! 长辈们还好,尚且淡定,可闺秀中已经响起了幸灾乐祸的讥笑声。 大家都是同龄人,没人乐意一直作别人的陪衬。看到比自己优秀的人吃瘪,那是极为痛快的事。 韩清婉脸色涨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松平静,“前日你的小厮田七来送花时说的,看起来,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 站在外围刚刚升任贴身小厮的田七,顿觉不妙。 坏了,事情办岔劈了! 他急忙挤上前,“哎呀韩家大小姐,那花我说是给大小姐的,自然指的是陈家大小姐的啊!小侯爷刚和陈家大小姐一起坐船回来,一路上上上下下都是称呼她大小姐!” 韩清婉刚维持好的仪态又端不住了,她总不好在这里跟个小厮争辩,争辩在定国公府只有她韩清婉才能称得上是“大小姐”! 偏这个时候韩清莲幸灾乐祸地插话,“长姐,我就说那花不是给你的,你偏不信!还拿着头上的东珠簪子跟我打赌,还没见着小厮的面就说定然是送给你的……” 她伸出手来,笑嘻嘻道,“愿赌服输,长姐不会赖账吧” 韩清莲的一番话,彻底坐实了韩清婉的自作多情,而她刚才对韩攸宁的咄咄逼人,又是逼人认错,又是说人不知感恩,更是成了莫大的讽刺。 众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们脸上是韩清婉从来没经历过的鄙夷和轻蔑。 韩清婉心如被泼了热油一般,灼得生疼,她被捧得高高在上习惯了,竟不知被人非议是这种感受。 韩清婉强自维持着端庄得体和一身气度,把发髻上的东珠金簪拆了下来,递给韩清莲,自己则用一根竹筷固定发髻。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自然不会食言,二妹拿好了。” 韩清莲笑嘻嘻接过金簪,“好,谢过长姐!” 韩清婉俯在她耳边低声警告,“自己姐妹,有什么事回去说,别弄得大家都难看!” 韩清莲继续装天真,“好的长姐!” 陆凛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韩攸宁,又看了看没了以往的和气的韩清婉,皱眉道,“看来以后再给陈家大小姐送什么东西,得亲自交到她手上为好。这事闹的!” 刘御史夫人掩着嘴笑道,“小侯爷说的没错,是得小心些。陈大小姐方才因为你这些菊花,可被韩大小姐逼问的紧。” 四周是低低的笑声。 将表小姐的东西据为己有这种没脸面的事,即便是发生寻常百姓家,也是让人瞧不上的。 发生在已宽和仁善著称的定国公老夫人身上,以温良贤淑著称的未来太子妃人选身上,那就更是讽刺了。 小温氏见自己女儿被逼到这种境遇,眼睛就跟啐了毒一般,看看韩清莲,又看看韩攸宁。 她女儿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她替女儿解释道,“这都是些误会,是那小厮没说清楚,毕竟婉儿在府里被称大小姐称了十几年了。” 陆老夫人原本的笑脸顿时沉了下来,“合着你们方才,在审讯宁丫头” 韩老夫人顿时心口又是一颤,忙解释,“老姐姐,都是误会,我心疼宁丫头还来不及,这花房里的菊花,一向是任由宁丫头吃的。” 陆老夫人冷哼,“无利不起早,你会那么好心” 成郡王妃出言说道,“老夫人,我得说句公道话,陈家丫头方才自己也承认了,花确实都是她吃的。” 她指了指石桌上的两盆菊花,“你看看,几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还有花房里没搬过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陆老夫人看过去,嗯……胖丫头挺能吃啊。 她拍了拍枝头的几支菊花,花瓣簌簌发抖,看得成郡王妃和刘御史夫人直心疼。 陆老夫人不以为意道,“这不是还给留了好几朵吗,还不够你们看的横竖花还没死,明年还能开,说不定开得更旺呢!” 成郡王妃犯了和韩老夫人一样的毛病,气得直捂胸口,这么说来,还要感谢那丫头了 那丫头是你什么人呐,你这么护着她 成郡王妃皱眉道,“老夫人,你可知道,这些天她吃下的那些菊花得花多少银子” 韩攸宁平静说道,“两千一百三十六两四钱银子。” 候在一旁的郑妈妈闻言大吃一惊,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分毫不差! 成郡王妃看了郑妈妈一眼,“她说的可对” 郑妈妈迟疑道,“回郡王妃,是没错。可奴婢从没与表小姐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