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醉酒侍郎君》 第一回:我一寸芳心谁共鸣 世人说,婊子无情。 可婊子怎么就无情了? 描眉画眼,也可为夫君,花烛红妆,也可咬朱唇。 不过锦衣褪下,到底只留了一世悲欢。 世人说,戏子无义。 可戏子怎么就无义了? 斜飞入鬓,也可为良人,水袖拂面,也可留泪痕。 不过浓妆晕去,到底只剩了一生凄凉。 她是婊子,也是戏子,合该无情无义,合该冷若冰霜。 但就算从不曾笑过,也是令王孙公子辗转反侧的艳影佳人。 她姓秋,是学戏的师傅赐的,她这一辈的徒弟都姓秋。又给她起了个艺名,叫冷云。 秋冷云,听着就让人不敢接近。 冷云天生没有感情,不喜不悲,没听她说过哪家的少爷给过什么赏钱,也没见过她对那些挥金如土的老爷们拨雨撩云。 她只会站在台子上,婉转动听,唱一段凄迷的折子戏。 纵使是家财万贯的锦绣公子陆浮欢,也奈何不了她。 “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葬落英。” 一曲终了,陆浮欢走到台子前,自怀中掏出一方檀木匣子,将其打开,与各位老爷窑姐儿们展示了一番,惹来一阵唏嘘。 匣子里是一颗少见的夜明珠,有黑布挡在上头,遮了一些阳光,珠子自身散着幽幽的绿色,活像是猫的眼睛。 这端的是个顶值钱的玩意儿,可冷云却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收了水袖往后面走去,又唤了自己的丫鬟桃铃,吩咐她为自己泡一壶碧螺春。 好像全然没她的事儿似的,赶紧的只留个背影给他们。 “冷云姑娘!”陆浮欢急忙喊住。 也只是轻轻一声,不忍吓着她,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与别个逛窑子的老爷们一样,是个粗鲁的人。 还未卸妆的女子,恍如画中的人儿,缓缓回过身来,眉眼间看似俱是冷情,惹得那原是意气风发的公子,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公子在唤妾身?”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这哪里像是个青楼女子! “这夜明珠是送给你的。”将匣子递上去,却只换来冷冷一瞥。 台下没有人说话,谁都在等着看戏。 这一出戏可比才刚台上的好看。 谁不知冷云姑娘最讨厌这些个金银珠宝,好些个公子哥儿都以身试法了,哪个不是被她一句话给打发掉了。 可这陆七公子偏不信这个邪,也因他是不久前才跟做官的父亲来到这座乾安城的,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个不爱笑的青楼女子,便非要与人打赌。 赌的什么? 城南边儿有个卖梅花糕的胖丫头玉珠,圆滚滚的一个儿,要是输了,就抱着她吧唧一口! “如果你笑一个,这个夜明珠就是你的了。” “好!”一群人跟着起哄。 “夜明珠?这玩意儿能吃吗?” 桃铃端着泡好的茶过来了,小巧玲珑的一只水晶杯,捏在手里,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桃铃,今日这茶不错,给这位公子也倒一杯。” 小丫头应下,举着杯子递到陆浮欢面前。 他全当不曾看见,一心只想把这个女子拿下。 “要我给多少钱你才愿意对我笑一个?” “冷云不会笑,若是想寻个陪笑的人,还请公子把这夜明珠送给别人吧。” “夜明珠都不能打动你?” “夜明珠也只是身外之物,冷云不稀罕这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玩意。” “那……”脸上有些燥红,“那也不需与我笑,你把刚刚那出折子戏再唱一遍。” “刚刚的哪出?” 却就愣住了,陆浮欢也不知道她刚刚唱的叫什么。 “冷云还有一句话望公子记住,我只为知己唱曲,别以为这曲子是唱给你听的。” “我难道不能算一个?” “不算。” 他这样的纨绔公子怎么能算呢,自己的知己只有那个人。 陆浮欢失了面子,他还从不曾这样尴尬过,台下的人一窝蜂地起哄,“七爷,您也有栽跟头的时候嘞!”“七爷,您可别以为有钱就能上天了,咱们冷云好东西见多了不稀罕!” 窑姐儿们也掩着嘴偷着乐,别人也就算了,却连陆七少爷的面子也不买,晓得这一遭过去,冷云必免不了妈妈的一顿责罚,她们早想见识一下了。 桃铃怯生生对陆浮欢鞠了一躬,赶紧追着冷云去了后堂。 “姐姐,这陆七爷与别的爷们儿不同。” “怎么不同了,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还能是三头六臂不成?” “他父亲是当官儿的。” “我烟花女子,无事求他。” “他家有钱滴哩!金子做床,银子铺地。” “我布衣素食,不需银钱。” 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冲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举着鞭子就要落下,却停在半空中犹豫了。 “你!你!”气得鼻子冒烟儿,半晌却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谁都拿她没法子,她在这儿,没一天不惹那些老爷们生气,她不在这儿,公子们吵着闹着要砸了这春香楼。 “小姑奶奶,您耍脾气也看着人耍啊!那陆家是咱惹得起的?” “不知妈妈说的陆家是谁。” “甭给我装傻!刚刚的夜明珠,顶的上十个你,你不收就算了,还敢给他摆脸!好了好了,陆七爷给气跑了,这么个大金主给气跑了,你怎么赔我!” “不知道。我不喜欢那个人,他爱来不来。” 对着菱花镜继续卸着妆,擦去胭脂,抹去红唇,卸去满头的水钻头面,也是一张清秀的脸,走外边去,没人会以为她是青楼女子。 “我养着你是为了赚钱的,不是看你在这儿耍脾气的!下一次陆七爷再来,你必须陪他睡!” “妈妈,当初说好了的!” “啪!”鞭子终还是落了下来,嫩白的脸上登时起了一道红。妈妈自己也吓到了。 “该!” 门口围观的姐姐妹妹们有的乐得直笑,有刚来的胆小的,吓得往后面缩,却又被人给挤到前头来。 “冷云早就该被打了,凭什么平时只打我们!” “还不是有张家老爷撑腰,说花钱供着她,腰里的银票跟书那么厚哩!” “张家老爷能比得过陆家老爷?人陆家老爷是朝廷封的大官儿,只怕张老爷见了也得跪下!” 桃铃看不过去,过来把门关上,却被狠狠抵着。 “桃铃儿,跟错人了吧,叫你平时巴结她,她没好果子吃下一个就轮到你被打!” “呸!青梅你给冷云姐姐提鞋都不配!” 小桃铃也大胆了一回,皱着眉看着这个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姐姐。 “小兔崽子,你骂谁呢!”青梅挽着袖子就要揍她。 “姐姐算了,桃铃年纪小,也是无心的。” “年纪小?只怕就属她心眼多!不就是给七爷献了杯茶吗,都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桃铃委屈,眼泪啪嗒落下,断续啁啾,想躲到冷云身边去,可被妈妈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都散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桃铃,从今儿起你也别陪冷云了,十二三岁的人了,也得给我出来接客!” “我不去!”眼神里是小动物一般的惊恐。 “不去?这可由不得你!” 第二回:但愿这多情有人怜 一众烟花女子围着,陆浮欢有些心烦意乱,随意捞了桌上的茶杯来喝,不想里头竟装的是酒,便恨地把盏子往地上一掼! 鸦雀无声,都看着这从不曾受过委屈的七爷,没人敢上前去。 还是青梅胆儿大,正巧刚看完热闹从后堂出来,瞧着气氛不对,赶忙走上前去,脸上堆了笑。 “哟,七爷,您这是对谁发火呢!” 陆浮欢这是头一次来青楼,也只是为了打赌才来的。 青梅四肢纤细,像蛇一样缠在他的身上,令他浑身不适。 “放开我!” 哪能那样轻易放他走啊,这样的大金主! 嘴里叼一颗水灵灵的葡萄,凑到他的唇边,媚眼如丝看着他。 来呀,我就不信这世上真会有柳下惠! 陆浮欢不敢看她的眼,坐怀不乱这世上能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可他心里想着冷云,便不能把这个青梅放在眼里,便伸手将她凑得太近的脸推开。 “姑娘,你的胭脂味太浓了。” “胭脂味浓些,不好吗?” “不是什么好胭脂,我给你点银子,你拿去买些好的使。” “哟,七爷,您可真是阔气,明儿你再来,青梅绝不陪别人!” “青梅我记得昨儿你也跟我说过!”旁边搂着姑娘的老爷故意拆她的台。 “呸呸呸,谁跟你说过!” 殷红的嘴唇在脸颊上亲了一口,可陆浮欢的视线却凝聚在了台子旁的小门上。 她卸妆了。 她卸了妆竟比在台子上更美! 她这一身丁香色的长裙,穿在谁身上都会显得俗气,唯独在她身上…… 陆浮欢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 “姑娘,你到底还是想着在下。” “妈妈让我来给你赔罪。” 冷语相待,根本不像是来赔罪的样子。 “陆公子,刚刚是冷云失礼了。” 她低着头,两只手叠着放在腰侧。 陆浮欢看着心疼,便伸手要扶她,可她却急忙躲开了。 她连一眼也没看他,而是皱着眉,冷眼看着一旁抱着胳膊的老鸨。 “妈妈,我与这位公子赔礼了,桃铃今天不能去陪客人!” “你这是在命令我?” 妈妈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她恨不得将她打一顿。 “你刚刚说的话要算数!” “不算数怎么了?我让你与他赔礼,还要你陪他睡觉!” “没有的事儿!” “你是窑姐儿,你就要陪人睡觉,别以为老爷们儿看中你你就是宫里的娘娘了,只要你在这里一天,你都是个婊子,是个贱货!” 满大堂的人听着,看着,偶尔有磕着瓜子的声音,不过更多的是窃笑。 老爷们儿也笑,睡不到她,早就不满了,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婊子,可谁让她总是心高气傲的,倒是让他们自己觉着低人一等了。 一个女人而已,就该低着头服侍男人! 窑姐儿们也笑,恨她恨到骨子里,瞧她天天那样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儿,恨不得把她拖到大街上去扒了她的衣服! 一个下九流而已,装什么庙里的菩萨! “妈妈,话既然到如今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想怎样,你还能怎样?你那卖身契还好端端在那儿呢,当初要不是我把你接来,你能有今天这个名声?” “当初?” 她笑了,只不过是冷笑。 “你还敢提当初!” 妈妈没再说下去,她像是心虚了。 冷云也没再说下去,她原本话就少,提及了伤心事,话就更少了。 “好了好了,妈妈,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那个,我只是……只是为求冷云姑娘一笑。” 到头来还得他这个爷来打圆场。 “冷云姑娘,你笑一下,就全都没事儿了。” “对谁笑?你?” 她冷得好像冰做的,好像腊月的暴雪,白茫茫一片让人迷失其间。 “七爷您甭惯着她,要是你都拿不住她那天底下就没人能拿住她了!” 陆浮欢盯着她的眼,她也看着他,她眼里写着恨,她竟然恨他,从没有一个女子恨过他! 一时间他也怯了,他也恨起了自己。 他看着她转身离去,已经不敢开口挽留她。 “七爷,您瞧我们青梅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不比冷云差……” “都给我滚!” “那七爷,您这夜明珠?” “谁喜欢谁拿去。” 陆浮欢失魂落魄离开春香楼,路边人都瞅着他。人都认得,这是陆府的七爷,可又有些不认得了。 谁见过陆七爷这般失落样? 连前头过来了一顶轿子都不曾看见,顶着肚子被轿夫撞翻在地。 “哟,怎么了?” 里头坐着的是位小姐。 “三小姐,撞到个人儿,您没惊着吧!” “好端端的,怎么撞到人了?帘子撩开我看看,伤重了要给人医好了去。” 陆浮欢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没走稳,扑在轿子边上,直愣愣滑到地上。 “快扶他起来,快扶他起来!” “三小姐,这是陆府的七爷,要不小的先去通报一声?” “来不及了,前面拐弯有我家的药铺子,抬那边儿去让陈郎中看看!” 这是怎么了? 天旋地转地转天旋。 “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 心口疼的紧,像是堵了一口血。 冷云的身影就在面前摇晃,他伸手去捞,然后她就化作烟尘。 “三小姐,他醒了。” “把碗给我。” “这不烦三小姐,让小铜板来喂。” “这不是你们伺候的起的人,只有我来。” 他有些憔悴,像是被人欺负了,昏迷中乱喊着人名,一声一声的,好像在赔罪。 这是陆七少爷,她见过他,也只是一眼便就记得了。 记得了他的风流倜傥,还有作为陆家老幺的任性与乖张。 记忆里的他,不是如今这副模样,凄凉,好像被倒在路面上任人踩踏的药渣。 “公子,把药喝了。” “你是冷云?” 他突然紧紧握住她拿着勺子的手,不肯放开,生怕她跑了。 “陆公子,你认错人了,我是唐记药铺的三小姐,我叫唐暖云。” 噗……一口血喷出,染红了她藕色的百褶裙。 第三回:他不是什么女娇娘 管家陆安哈着腰招呼着前来道喜的客人,偶尔的空隙便忙着倒杯水喝。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月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陆家从京城举家迁来,不过是平常的官职变动,却惹得满城权贵都要来拜见一番。 堂会也不歇的办了半个月了,台上的戏子们都也唱累了吧!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独自瞧。” 陆浮林杵在台前,看着他水袖拂过的丹凤眼,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双勾魂儿眼,一刹那对上,便窒息了。 周遭落了些花瓣,是笨拙的学徒站在高梯上撒下的。 朦胧间,他美得不可方物,他颔首施礼,迎来片片掌声,他款款下台,惹的观众此起彼伏叫他的名字。 “秋尘归,难得见你登台,再来一段吧!”“是啊再来一段吧,我可想你啦!” 秋尘归,是他的名字。 秋尘归,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名字! 人如其名,名如其人! “陆安,今日的戏班子还是前儿何老板的和喜班?” “还是他家。” “那这个小旦我怎么从不曾见过?” “哟,不亏是三少爷,都画着彩脸儿您也能看出来,要不我帮您去后面打听打听?” “算了算了,你招呼客人吧。” 打听又能打听出什么?无非是姓名年龄罢了。 他踌躇不定,又想与他亲近一些,又怕父亲知道了会责骂自己,那个声音他都能想象到:堂堂陆家三少爷,怎么能与这种人说话! 棍子落下,得来一身伤。 好是可怕。 可他忘不掉他的双眸,还是想去后台看看。 只看一眼吧,不说话,就看看。 靠近那扇门,却又退了几步。又往前走一步,又停住。 “三哥你干什么呢?”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丫鬟装的少女,疑惑地看着他,看得他羞了也不挪开眼睛。 “五……五妹,你怎么这身打扮?” “今天秋尘归来了,我要跟他一起登台!” “你……你跟他认识?” “我跟他学了好久的戏了,之前在京城我就认得他了,当时还不是个有名的角儿呢,不过呀,我就知道他能红!哥你等会儿可一定要听我唱呀!” 没心思听她说这些,陆浮林是个木讷的人,不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他勾着脑袋往门里看,可惜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五妹像是明白了,狡黠一笑。 “三哥你不会也是来看秋尘归的吧!” “也是……有人已经来了?” “那些个公子都排着队要来找他哩,都让我给拦回去了!既然是三哥嘛……我就放你一马,可别让爹爹知道了!” 他红了脸,连自己都察觉了。这样的事不能做,他从小学的礼教都忘了吗! 戏子,他是戏子! 他还是个男儿身,就算心向往之又能怎样? “进去吧,犹犹豫豫可真不像个男人!” 五妹使了劲推他,他绊在门延上,双手乱抓扯了面前的帘子。 帘子的那边就坐着他,举着镜子正理着妆。 脸红得更厉害了,自己如果不是男人就好了,如果是女儿身,反倒不会这样慌张的。 五妹呀五妹,你可真会说! 他不曾卸妆,只把头面换了个更华丽的,戏服在一旁挂着,是绣着点点红梅的锦袍。 不知该如何起头搭话,不如就这样看着?可会不会太过失礼了。头一次见面可不能让他嫌弃。 “等会儿,嗯……等会儿还是你上台?” “等会儿要跟五小姐唱《西厢记》,我扮崔莺莺,五小姐扮红娘,我师哥秋筱桐扮张生。原先该是我那师妹来,只不过左右等不来她,只能我先顶上,您将就着看。” 那个师妹不来真好,不来可真好! “三少爷您坐。” 他搬了把椅子,还贴心地掸了掸自己袍子上的灰。那双眼,离自己这样近,些微低着,只看得见长长的睫毛。 他叫自己三少爷,想必是认得自己的。心里不免一阵暖意,有些害羞地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看着他描眉,脸颊上再抹点桃色,把唇在红纸上抿了又抿,终于,眼神从铜花镜里看向了这边。 “三少爷您有事找我?” “哦我……不过觉得闲,所以来……来看看你。” “戏班子的后台能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张张花着的脸儿,谁也分不清谁。” “可我就能认得你啊!” 秋尘归抬起眼,却又很快低下了。 这样花言巧语的公子他见多了,连说的话都一样。 他心急,以为他头一眼就厌烦了自己。抓耳挠腮,想寻些话题惹他开心。 “你戏唱的这样好,赶明儿也教教我?” “可别呀三少爷,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可不得要了我的命!” “那五妹怎么就能学?” “五小姐是跟着我那师妹偷偷学的,要是我知道,绝不让她教她!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什么都想图个新鲜,可毕竟是有身份的人,还是该克制些。” “瞧你说的!呵……” 他话里是在自嘲,可是陆浮林却觉得被讽的是自己。 什么大户人家,什么有身份!他可真是恨啊! 可是他恨什么?总不能恨自己不是戏子吧。 他嘴拙,不敢再多话,就拘谨地坐着,盯着他看。 越看越喜欢,喜欢到骨子里!恨不能将他拥入怀里,恨不能咬一口他嘴上的胭脂! “三少爷,门口有人找你!” “谁呀,找谁不好偏找我!” 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他身上的香气。他凑得近了些,想埋在他的气息里。 “呀!三少爷你……” 秋尘归想着戏词儿,一转头却就碰着他的鼻子,吓了一跳,却也很快明白了。 这也不是头一次了。 “三少爷!”门外人催着。 “来了来了!” 耐不住外头的人喊,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秋尘归看着他离去,不留神手里的胭脂粉撒了一身。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小生秋筱桐放下手中的眉笔,起了身来,拍了拍秋尘归的肩膀。 “尘归,你要注意些。” “师哥我知道,明天我就不来了。” “嗯,明天让冷云来。” 秋尘归认得清自己,他是下九流,他从来没有不承认过。 他一个男儿身,偏要扮得千娇百媚,作娉婷唱着一寸情长,还不只是为了讨老少爷们儿的欢心罢了! 也不是没有想过被人爱上,也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过爱,不过…… 他们爱的只是台上那个女娇娘罢了。 “师哥,我不想唱小旦了,我想跟你一样,唱小生!” “别胡说!” 第四回:娇小姐终日愁眉黛 这是第三次来陆府,第一次是跟着爹爹来拜见陆老爷;第二次是跟着娘亲来拜见陆夫人。 府里头热闹着,唱戏的声音,稀碎论事的声音,还有人喝彩的声音。 她自小被教育得文静,不敢靠近这一份喧嚣,却其实也好奇着。 唐暖云站在门口,伸着脑袋往里面看,能看见一方戏台子,演的折子戏她叫不出名字。 爹爹不许她看戏,那不是正经女儿家应该做的事。 她乖巧,听话,从不忤逆。 所以也从没听过戏。 不过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她还是知道的,女儿家嘛,总喜欢选这些书来读。 到了做梦的年纪了,梦里总有情郎。 踌躇,还是不敢进去,于是托了门口招呼客人的管家进去传一声话,说要请见陆三少爷。 她不知道除了他还能找谁。 远处唢呐声滴滴答答,吹吹打打来了一队送亲的队伍。一群人簇拥着红轿子往前跑,闹着笑着,举着鞭炮,噼里啪啦,惊了她一跳。 “你也吃点吧!甜呢!”女孩子递了一把蜜枣给她。 她笑着接来。 “是血!她身上是血!”身旁的男孩子指着她的衣裙喊道。 蜜枣落了一地。 滚到人脚边,踩了没形。 人群静了,都往她这边看过来。 “真不吉利,这样大喜的日子。”那个母亲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厌恶地打量了她一番。 她赶紧背过身去,用手遮住血迹。 这血是他的,怎么就不吉利了! 门里是一个世界,门外是另一个世界。都是热闹的。 唯独她这一方天地是静的。 门外的骚动引过来门里的闲客,走出来一个身穿红衣揪着丫鬟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到她面前,疑惑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兴奋起来。 “呀!是三少奶奶来了!” “陆家有三少奶奶了?”路人侧目,议论纷纷。 “没听说啊。” 没有人再在意她身上的血迹,都好奇着她的身份,巴结她都来不及。 唐暖云吓了一跳,这个一惊一乍的小丫鬟原来是陆家五小姐陆怜鸢。 五小姐总是口不择言。什么三少奶奶,好像事儿都已经成了。 “五小姐好。”客气地打声招呼,就不知道说点什么了。 毕竟是生人,也毕竟自己秉持着一份矜持。 爹爹说,出门在外,不可多言。 索性闭了嘴。 “喊什么小姐,怪生分的,你该喊我五妹!” 她不曾搭话,只笑了笑。 凤冠霞帔还在柜子里叠着,她好像就已经是这家的媳妇儿了。 十七岁了,大姑娘要出嫁了,没跟她商量,大人们就这么定下来了。 爹爹说他们与陆家是世交,陆家迁来乾安城,这是他们两家的缘分。 陆老爷看中了唐暖云,第一眼就相中了,好像挑自己挂在书房的画一样,注重的是眼缘。 陆夫人也一样,乐呵呵地说“浮林就要有这么个能干的媳妇儿帮衬着。” 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他似的。 爹爹欢喜,忙不迭商量了日子,想把她送出去。 要是没记错,就是下个月初八吧。 他叫陆浮林,是陆家的三少爷。这是她唯一知道关于他的事情。 上次来见过一次,没说话,眼神都没碰上,印象里是个贵公子,不过沉闷了些,尤其是与陆浮欢一起出现的时候,他仿佛一方砚台,死气沉沉。 而陆浮欢却像是一把铮铮宝剑,耀眼,又满是灵气。 陆家那么些男儿,为什么偏偏自己要嫁的是他? 为什么自己偏偏比陆浮欢大那么两岁,要是自己也是十五岁就好了。 或者更小一点?做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如果是陆浮欢,她也许还会期待出嫁的那天。 他有心上人了吗? 他还那么小应该还不懂男女之情吧! 不过…… 他那天念的“冷云”是谁? 她想到他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叹了一声。 想那么多做什么,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罢了。 “姐姐,我等会儿唱红娘,跟秋尘归一起,你一定要来看呀!” 红娘……啊! “你是红娘?” “我是红娘,牵线搭桥,姐姐是崔莺莺,三哥是张君瑞!” 又胡说! 陆怜鸢无忧无虑,不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只知道她是要被盖上红盖头的新娘。 “三哥来了!你们聊,我先走啦!”做了个鬼脸,一副看热闹地模样。 没什么好看的,她与他不可能激起涟漪。 他疾步走了过来,面容泛着红润,比之前精神不少,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可对她仍旧沉闷。 “是你?你来做什么?”这个公子并不怎么想见她,眉眼间有一丝厌烦,连遮掩都没有,全浮在面子上。 “我……我不过是来说一声,浮欢他……陆七少爷病了,这会儿正在我家养病。” “这事儿对陆安说就行,没必要专门把我叫来。” “七少爷倒在路上正巧被我撞见,嘴里说着胡话,还吐了血,陈大夫说他病得有些重,所以跟别人说我不放心……” “我知道了。”就走了,没说谢谢,也没说要去把陆浮欢接回来,就这样把她晾在门口,像打发一个要饭的花子。 暖云不知所措,双手搓着衣服上的血迹。 七少爷的血,这样多,在藕色裙上格外显眼。 许是洗不掉了。 她眼巴巴看着他离开,终还是跨进了大门,追了几步跟了上去。 无他,只是他是父母为自己选的夫婿,她总要熟悉他的性情。 “就让他在我家养病吗?还是送他回来?” “自然是要送回来的,那儿又不是我们家。” 陆浮林停下脚步,神情淡漠地看着她。 “我七弟这人,不喜欢陌生人。” 全然把她当做外人。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跟他订过亲了吗? 陌生人?自己吗? “那我等会儿就让人送他回来。” 他然后就走远了。 戏台子上正演着《西厢记》,五小姐陆怜鸢扮的红娘,小帕子一挥,眼神咕噜一转,还真像那么回事。 “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骨瘦如柴。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他鱼水和谐。” 戏都是骗人的。 骗骗那些做梦的少女罢了。 第五回:雾茫茫间满地落花 堂会散了,秋尘归走得有些匆忙。他像是逃一般的,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只有秋筱桐独自收拾着行头,冷着一张脸,任谁来问他,他也不答应。 陆浮林心觉自己不同,他是三少爷,这秋筱桐多少要卖自己一个面子。 “烦哥哥透个实情,秋尘归去了哪里?” “他走了。”冷冰冰一句话,没说为什么走,也没说走去了哪里。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又是冷冰冰的一句话。 “哦。” 见此局面,陆浮林有点抹不开。 外面敲了子时的钟,他应该回自己屋去了,子时一过爹爹要来查今日做的学问。 可他不舍得走,留恋于此,尽管秋尘归并不在。 目光落在架子上的那件梅花锦袍上。 “这是他的衣服,落在这儿了。” “穿不了了,小孩子们追打哄闹的,推了只蜡烛,碰着上头烫了个口子。” 他将锦袍拿起,果然下摆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口子。 “这还是尘归最喜欢的一件,可惜了。不过也好,衣不如新,这件穿了好些年了。” “我带回去,让家里的丫鬟帮忙补。香兰那小丫头最擅长补衣裳了!” 秋筱桐看了一眼他,好像把他的心思看穿了。 “谁叫是他最喜欢的袍子呢!” 他傻傻地笑了一下,将袍子抱在怀里,转身就出去唤香兰。 再回来时,屋子里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了,戏服,道具,全都没了。 像是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秋筱桐呢?陆安,陆安!人都哪儿去了,都哪儿去了……” 他急了,终于拿出少爷的样子,到处唤着人! 还没打听出他住在哪里,要是明儿他不来了,后儿他也不来了,这辈子难道,就再见不着了? “三少爷您找我?” “秋筱桐呢?和喜班呢?怎么东西都没了,堂会结束了?后面不唱了?” 语无伦次,心急火燎,他甚至委屈,觉得他们是故意在躲着自己。 “堂会要唱满一个月,只是后面换了彩云班。” “不许换,谁让你换的,和喜班唱得多好!” “三少爷,不是我让换的,是那两个角儿都不愿来了,说身体欠安,想回去歇息。” 借口! 陆浮林追出门去,那秋筱桐正把行头往车上搬。也不知有没有看见他,反正匆忙上了车离开了。 他一心想找到秋尘归,便一路追着车子,直到到了醉花街。 醉花街,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这里住着的都是戏子和娼妓,繁华落幕,只剩一片寂寥。 街头卧着烂醉的男人女人,都是被人玩弄后抛弃在这里的。嘴里散着酒气,还有呜呜咽咽,诉说着弄人的命运。 陆浮林有些怕,他自小的好教养让他没有机会见识这些。他小心翼翼挪着步子,绕过一地的污秽,把自己置身在狼藉间。 来是来了,可去哪里能寻见他? “小生何曾不想和小姐耳鬓厮磨,情长意久……师哥,你看我这扇子耍的可对?” “不对不对,小生耍扇子,不要兰花指,尘归,不是我说,你还是适合小旦,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唱小生了。” 是他的声音,正学着小生戏,可是声音还是女儿娇。 他寻着那个声音,找到和喜班的楼,喜滋滋地敲门,喊着他的名字。 开门的不是他,是秋筱桐,里面女儿声也戛然而止。 “三少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言下之意还是在自嘲,堂堂官家少爷,怎么能到这种腌臜地来。 可他仍觉得他是在讽自己。 “我来找秋尘归。” 他立在门前,像一个得意的孩子。 他找到他了,这就够让他得意的了。 “不见不见,尘归他谁也不见!”说着就要关门,可那门却不那么容易关上。 “我要见尘归,我要见他!”他无理取闹,这还是头一次。学着那些无赖动了手,推搡着就要进去。 “师哥,让他进来吧,别伤了和气。” “尘归,你进去,别理他!”重重地推了一把,那少爷踉跄倒在地上。 这么弱不禁风,还敢来醉花街! 秋筱桐当初为了戏练的把式,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一拳又一拳打下,把他当成当初练武的木桩。 陆浮林是个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 没有出声,不求饶,不叫疼,用手捂着脑袋,任他打任他踢。 “你走不走!” “不走,我要见他!” “不识好歹!” 继续砸下拳头,他要让他认输,让他断了这个念想! 谁也不许再靠近秋尘归了,管他是哪家的公子。 “师哥,别打了,别打了!” 秋尘归终于坐不住了,冲了出来,拉住秋筱桐,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他。他的长发落在他的脸上,痒丝丝的,拨人心弦。 “尘归,你还想重蹈覆辙吗!那样的苦,吃一遍也就够了!” “三少爷他……他与他们不同!” 他心虚的看了一眼陆浮林,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还是不对。 希望是这样吧。 “我是为了你好!翠云楼的那件事,你都忘了吗!” 他不语,面容忽然苍白。必然是忘不了的,那样的屈辱。 “师哥,你别管了,三少爷不会害我的。” 秋筱桐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他咬咬牙,还想落下拳头,可到底放弃了。 “尘归,你好自为之!”转身离去,不想再管他的闲事。 他扶他起来,冷清的月光下也能看见他脸上的乌紫。 “这可怎好……”他触碰了一下,疼得他一阵颤抖。 “没事。” 他安慰他。 他褪去了戏服,换了一身男人穿的长衫,头发散在肩上,半遮了脸。不像是个女子了,可是仍旧是“媚气”的。 他喜欢的,正是他的这一份“媚气”,与其说喜欢,不如说向往。 “三少爷,以后不要来这里了,这里脏乱,不是你该来的。” “我来找你。” 却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这一会儿更觉得自己嘴笨了,平日里读的书都哪儿去了! “看见你就好了,我走了。” 他起身有点困难,秋尘归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直走到醉花街的尽头。 “三少爷,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就到这里吗?” 不能多送一会儿吗?他以为可以与他相处的更久一点。 “我怕师哥又生气。” 他歉意地鞠了一躬,赶紧地转身回去了。 他消失在迷雾间,化作了剪影。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心里有故人,那故人只给他留了伤痕。 他怕了,这样虚假的痴情。 第六回:寒夜无月旧恨悲嗟 桃铃与这落魄公子撞了满怀,慌慌张张低头认错。她总是冒冒失失的,便总喜欢与人道歉。 “是我错了。”有这一句,就万事大吉了吧! 他没有说话,捂着脸晃晃悠悠,像是不大舒服。 从醉花街出来的,多是这般模样吧! 醉了的,疯了的,痴了的,当然还有死了的。 她虽然小小年纪,可也见多了。 可是他哭什么呢? 哭着走的,他还是头一个。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其实最无情无义的,就是他们这些嫖客。男人女人,都只是泄欲的工具罢了。醉生梦死后,还能记得几张脸? 他竟然哭了,真是个怪人。 和喜班的楼前站着个粉面小生,是生面孔,素净长袍,不遮妖娆,与楼内的人交谈着,时有笑声。 这些伶人真是,大晚上的还来讨教。 桃铃不远不近地站着,想等他离去她好与楼内的那人说事。可那小生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反倒注意起她来了。 “这么小的人儿,该还没出科吧!看着像是唱小旦的料。” 他当她也是伶人,并且予以她肯定。 她无言以对。 “是冷云的丫鬟。”楼内人向她招了招手。 “瞧你等了一会儿了,先去喝杯茶吧!我与柳公子把这段戏说完。” 桃铃点了点头,绕过那柳公子,从秋筱桐身边钻进了屋去。 她来过几次,不过都是为冷云传话,说一些要紧不要紧的事,再带一些要紧不要紧的话回去。 唯一重要的大抵要算上个月的那件事吧,翠云楼的那件。 秋尘归被一群浪荡子骗到楼顶,说是请他来唱戏,可到了那边,七八个少爷,由着知府家的公子起头,将他扒了精光。 一屋子的男人,围着一个男人。做些下贱的事。 对他还不如对一个婊子。 桃铃带了秋筱桐的话:“师弟他木了。” 她从没见过秋尘归,脑海里便只留下了他狼狈的模样,也只是想象出来的。 衣衫不整,惶惶不安,如丧家之犬。这般这般。 秋筱桐送走了楼外人,先倒了杯茶润了嗓子,才看向她。 毕竟伶人,嗓子大过天。 “师妹她近来可好?今日说好回来的,却又怎么没来?” “她……” 不怎么好,可该从何说起? 桃铃看见了一旁那个弄着扇子的公子,端的是秀气书生,唇红齿白,少不了惹人注目。 “她怎么了?”秋筱桐催着问,师弟和师妹,一起长大的苦人儿,没一个他能放心的。 “她很不好受……白天来了陆七公子,冷云给他摆了脸,妈妈恼了,锁了她要逼她卖……” 那书生听见了,也看了过来,媚眼如丝,微微蹙眉,张张嘴要说话,却又在等着。 “这个老东西,怎么说话不算数!” 秋筱桐捏着杯子,那个书生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师哥,别急。都还有法子,何况师妹她是个机灵人。” 然后看向她,他看她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孩子。 其实呀!自己没那么小,在春香楼里,已经有比自己更小的女孩子来了! “师妹她自己怎么说?” “姐姐说她准备逃,就明晚吧!可她真的逃了,却不知道去哪里。” “来我们这里。” “不好,醉花街人多嘴杂。” “也是。” 一时没了主意,都沉默了。 沉默才是最可怕的。沉默代表着绝望。 “不能这样放过她!那个老女人!” 秋筱桐倒了茶,咕嘟咕嘟牛饮。 他其实想喝点酒,可是他不敢,怕伤了嗓子,倒时连师弟都厌弃自己。 “明儿我去找她算账。” “师哥,你见了她能说什么?” 秋筱桐一怔,他没想过这个。 他没读过什么书,嘴上会说些狠,但到底跟人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当初趁着出台的空隙赚的那些体己钱,都供了师弟和师妹,再没多的能供自己了。 “师哥,明天还是我去吧。” “你?” “我怕你这人呀……”他拉长了音,故意的,让他为难。 他笑他刚刚对陆三少爷的鲁莽,打了人家,还好像有理。 秋筱桐明白他的意思,他近来脾气暴躁,拳头收不住,师弟这是怕自己忍不住打了春香楼的人,那可就真的出事了。 桃铃这才听得明白,这书生喊秋筱桐叫师哥,那他必然是秋尘归了。 原来是这样好看的一个人。可惜了被人糟蹋,再不肯轻易露面了。 “明天晚上要是真的逃,是先回这里吗?” “回这里吧,有她住的地方。” “我也许会跟着。” “那你也回这里。” “这里没我住的地方。” “你可以跟冷云一个屋,总不会丢弃你的。” 她就等着他的这句话,她最怕的就是人家不要她。 她被丢弃过几次,之后就很怕一个人了。 秋筱桐时不时叹气,惹得他二人都不敢言语。 桃铃搓着手坐立不安,因为她要早些回去,若是出来久,被老鸨发现,免不了一顿打。 她起身,鞠了一躬,就离开。 小小的身影,被黑暗包围,就剩下一点点轮廓,可怜不如墙头的懒猫。 她不过十二岁,此生便已注定沉沦。 她所以不怕这样的漆黑。 没什么感觉不适,毕竟她还不懂什么是人生的绝望。 秋尘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追了上来,手里抱着件衣裳。 “外面冷,你又穿得这样少。” 是他的戏服,上面绣着鸳鸯戏水。他给她披上,衣服有些大,下摆又长,拖坠在地上。 她惊喜又害怕。惊喜于他的贴心,害怕于自己弄脏了这件好衣裳。 “是我的错。”她急忙说,伸出食指拇指,捏起衣服两侧,笨拙地往前走。 “脏了没事,不过是一件旧衣裳。”他又替她交好领子,不让寒风灌进去。 “是谁的旧衣裳?” “我的。我不准备穿了,我要做男人了。” 他铁了心不唱小旦了,他要唱小生!十年之后,必然又是一个名角儿! 谁说他只能唱小旦? “你的?你要做男人了?”桃铃笑,她不懂他话中之意。 可是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本来就是男儿身啊! 果然暖和了,她又无邪一笑。 可是青楼里长大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早熟。 他只当她是一个妹妹。 而她呢? 第七回:叹人生万般皆是命 三少爷一晚上没回家,陆老爷大发雷霆。 陆安带人满城地找,池羽茶楼,紫荷画馆,墨香书院…… 甚至他还一个人悄悄去了春香楼前。 可谁会想到他竟躺在醉花街的尽头。 堂堂的陆三少爷啊! 在这样腌臜不堪的地方,像一个胎儿一样蜷缩着自己,占着花子们施舍的一块破棉被。 清晨的光辉撒下,就算是死人也能被照出一点金光。 而他…… 陆浮林把脸埋在手掌里,躲开刺眼的阳光。 “三少爷,回家吧。” 陆安轻声唤他,他故意地不理不睬。 他仍是个少爷,不懂得体谅做奴才的不易。 “三少爷,老爷生气了,要罚你,咱们寻个借口,许能躲过。” 这时候搬出老爷来,未免太残忍了一点,可他一个下人又有什么法子? 陆浮林转过身,面朝着太阳,眯着眼,也不知是清醒的还是睡着的。 他的呼吸极慢,偶尔苦笑。 昨夜他看见了,那个小女孩,罩着他的戏服。他躲在暗处,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那样的文质彬彬,那样的风度翩翩,把那小女孩,照顾得那样细致。 全然与对他不同。 醉花街上渐渐骚动起来,各个戏班子都在打点今日要用的行头,未出科的孩子被师傅用鞭子赶着练功,吊嗓子。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肚子收气,手软一点,三寸金莲!要记住你扮的是女人!”几声吼,把那光头的孩子骂得颤起了嘴唇。 也不知孩子记住了没,反正…… 他全记住了。 “三少爷,走吧。” 他仍旧无动于衷,因为他知道,这样坚持下去,还能看见他一眼。 不过他想错了,秋尘归往街的那一边去了,那一边更靠近春香楼。 哦,他怎么会想到这一点? 已耗到巳时,原先这时候早课都已做完了。 又有一队人找了过来,看见三少爷这般模样,相视不知所言。 “总管,老爷真的怒了。” 陆安看看陆浮林,也晓得他在老爷的严苛对待下向来不易,打发了前来催促的人。 “三少爷,你莫非看上了那个戏子?” “什么戏子,说话这么难听!” “可是他本来就是戏子啊!三少爷,您可是要成大事的人!” 陆安是为了他好,可是他并不领这份情。 念书念书,作文作文,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他向来没有自己,也向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回家吧。”他这样说,话里带着失望,不过是心疼陆安,知道再不回去他也免不了一顿棍责。 陆老爷立在门口,他是个七尺高的威武男人,像门神一样。 “去哪里了?” 他不说话,被秋筱桐打得乌青的眼睛肿胀难受。 “跪下。” “老爷,家丑不可外扬,跪在门口只怕不好。” “人都躺到醉花街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陆浮林低着头,跪在门口。 他从来不敢看父亲的双眼,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把《进学解》背一遍。”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再背!”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再背!” 十遍百遍,百遍千遍,不解他心中恨,陆老爷恨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更恨自己,堂堂大学士,堂堂陆家,书香门第,竟养不出一个好儿子! “说!你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大手一挥,陆安心领神会地递来棍子。 “我不该……” 话到嘴边,陆浮林又吞了下去。他猛地抬起头,头一次正视父亲的炯炯双眼。 “我什么都没做错!” 一棍子落下,把他打趴在地上,陆安闭上眼睛,不忍看这场景。 “做没做错!” “没有!” “勾引戏子,夜宿醉花街,你还敢说没有做错!” 又是一棍子,陆浮林彻底不能起身。 陆老爷他下了死手了,不争气的儿子,不如没有。 这个儿子,他最看好的,也是最严苛对待的,他为他安排好了一辈子,科考,中举,做官,继承自己的衣钵,再娶个贤惠的媳妇,生一个孙子,再科考,中举…… 这是他的理想,他这一辈子,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晚辈能有出息,到老了儿孙绕膝,其乐融融。 他不许陆浮林破坏了自己的理想!一分一厘的差错也不许有! “大哥他为什么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陆浮林带着些微哭腔,他受够了父亲的约束。 “不许提他!”气得发抖,听见他提及大哥,就像扇了他一巴掌。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他将棍子掷在地上,甩袖离开。 陆浮林趴在地上,背后的棍伤让他站不起身来,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 “三哥!” 陆浮欢推开人群冲了过去,一边扶住他,一边对着人群大喝:“看什么看,一个个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有一些散去了,有一些还坚持着想把戏看完。 人间就是一方台子,总有着演不完的戏。 “三哥,爹爹又打你了?这次伤得重吗?” 他听见他这样问,眼眶忽然红起来,勉强站起身,推开陆浮欢扶着他的手,往家门相反的方向走。 陆浮欢不曾察觉他的异样,跟着,要伸手扶他,又被推开。 “三哥,去唐记药铺看看吧,我刚从那边回来,他们家的药可管用了!” 陆浮林才想起昨日唐暖云的话,如此这般,那七弟是在唐家呆了一夜? 他这已是第几次夜不归宿了,可父亲从不曾责备过他? 就因为他是老幺? “我突然想起来了,下个月三哥就要成亲了!我见过唐三小姐了,嫂嫂是个极好的人!” 哦,自己要成家了,那个新娘,也是父亲相中的。 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七弟,三哥不如你活得自在。” 想一想,还是回了头。 回家去,读书,准备来年的科考,中个状元,做官。 他这一生,也许就这样了。 第八回:恨平生玉软花娇弱 许久没曾走在大街上了,自打翠云楼那次,他就怕见人了。 青楼不亏是青楼,这么一大早的,两旁的商铺都还关着门,唯这春香楼前熙熙攘攘。 嫖客有进有出。进去的,有着一张张笑脸相迎,出来的却都是独自一人。 因为婊子无情嘛! 秋尘归今日出门前好好打扮了一番,不是作为戏子的那样打扮,而是作为一个男人。 选了一件不是非常得体的墨竹长衫,公子哥间顶流行的玉带,腰佩,一个不拉的戴上,长发用玉簪子绾成一个髻。 都是师哥的,他没这些男人的玩意。 铜镜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像一个清新俊逸的男子,扇子展开,都全然不是在戏台子上的感觉。 哦,他本来就是男子,本来就该这幅打扮。 他这样用心,只是怕走在路上会被人认出来。他自己是这样以为的,人只认得台上的他,而不认得他的本相。 可那醉嫖客认出他来了。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他都已经尽可能避免那些女儿态了,他竟还能将他认出! 难道是戏唱了这么多年,那样的媚相早已刻在骨子里了? 又或者…… 他明明已经从他身边路过,却又折返回来了,一夜鱼水之欢并未尽兴,还想多寻些乐子。 “哟,什么时候女人也能进青楼玩了?你有银子可身体玩儿的了吗!” 他故意扯着嗓子,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这是他的旧情人,知府少爷杨义峥。 如今看来说是情人也不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当初与自己月下对酌,赏花対赋的公子,谁能想会变得这样彻底! 他当做没看见他,低着头径直走过去。而窑姐儿们因为杨义峥的这句话也都不敢上前迎他,躲在一旁指指点点。 没人认出他是红极一时的角儿,这倒是合了他的心意。 可遇见了杨义峥,这是他最怕最怕的。 “妈妈过来!”杨义峥从腰间摸出一大锭金子,重重拍在桌子上。 “来了来了!”喜形于色,眼里哪还看得到其他,眼睛里全被金子沾满了。 “我要包他!” “包谁您说话,您是贵客,谁都成!”老鸨笑成一朵花,伸出手要去够那锭金子。 “他!秋尘归!” 一片唏嘘声,没听过戏还能没听过这名号不成? 老鸨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来,暗自骂着这恼人的少爷。 “杨公子,这可为难了,秋老板是和喜班的名角儿,不归我管。” “名角儿?”故意把尾音拉长,挑着眉毛看着他。 “名在哪里?长着把儿的女人吗?来来来,唱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扭着身子,点着足尖走上两步,捏着嗓子,学女娇娘。 都忍不住笑了,还有跟着喝彩的。 一群大老爷们儿,天天醉在酒里,活得这样无趣,就喜欢寻他们这种人开心。 那些娼妓们陪着笑,心中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最终能骗得他们腰间的银票就行了。 可是秋尘归不能受,秋冷云也是。他们跟她们不是一样的人。 他们是伶人。 哦,其实都是下九流,有什么不一样的? 只是他们还好好穿着衣服,秉持着最后一份尊严。 可这醉嫖客,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满是妓女的青楼里,要扒了他的衣裳。 他反抗不动他。 这就是当初练小旦的坏处。 若当初练的老生,学的是舞刀弄枪耍把式,也就不会怕了。 秋冷云在后堂听见有人喊“秋尘归”,穿着素衣就出来了,她一出来,老爷们儿也就止住了哄笑,连同那杨义峥也是。 谁都想在她面前表现的风度翩翩,以留给她一个好的印象,妄想没几日她的初夜,能落到自己手里。 桃铃跟着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不知所措的秋尘归。 他竟全不像昨夜见到的那个弄扇子的公子了。 衣衫不整,惶惶不安,如丧家之犬。这般这般。 不过他没看见她。 秋尘归看见秋冷云,如同受惊的小猫一般急忙躲到她的身后。 他们相依为命一十五年,早把对方当做了亲人。 “是他吗?”冷云问。 他点头,不敢看向那人。 那日的屈辱历历在目,可都那样了他还不肯放过自己,要在这里再捉弄自己一次吗? 一次难道不够吗?他到底想怎样! 就那一次,就足以让自己去死一万次了。 “小师哥,你别怕。我让他也尝尝。”语气冰冷,不像是个及笄之年的少女。 “师妹,算了,别惹事了。” 但她推开了他,走到杨义峥面前,难得的,冰山美人露出一丝笑容。 那么轻微的一笑就足够了。 多不容易啊,陆浮欢用一颗夜明珠都没有换到的。 “你如果在这春香楼的门前脱光了,冷云今天就陪你睡!” 鸦雀无声。 “你不骗我?” “不骗你。骗你天打雷劈!” “我脱,我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傻公子!竟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她眼疾手快,取了一壶酒将他怀里的那团衣裳淋了透湿,再抛来一支蜡烛,将它化作一团焰火。 杨义峥慌忙把这团火抛在地上,火星溅到他的身上,疼得嗷嗷直叫。 等回过神来,他已赤身裸体,置身在满街的看客前。 他心急,光着身子跳脚骂道:“狗日的臭婆娘!” 男人的面子比天大,他骂地全城都听见也没用,人只看见他,一个男人没穿衣服,在青楼门前抱着胳膊,好像一只被洗净待宰的猪。 人人高兴,这恶霸,活该! “婊子的话你也信。”她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屋。 这话自她嘴里说出来,是不易的。 婊子这两个字,从来她都是难以启齿的。 她不认这个命。 秋尘归心慌,全楼的人都去看热闹,唯他,缩在暗处,怕得浑身颤抖。 “师妹,他是知府家的少爷!你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这已经算客气了。” 又垂了眼,玩弄起自己的手指。 “小师哥,我们这样的人,若是自己都轻贱自己,谁还能看得起我们呢?” 都不再言语,都晓得事实的残酷。 第九回:眠花宿柳一醉消愁 酒过三巡,陆浮欢终于撑不住身子,靠在卧榻上,迷迷蒙蒙看着面前敞着衣裳撩着袖子的男男女女。 “来呀七爷,尽躺在椅子上喝酒有什么意思!过来一同划拳,比着喝才好玩!” 从翠云楼的楼顶能看见整个乾安城,一眼就看见了春香楼。 埋在烟尘间。 今日的春香楼前围了比平时更多的人,热热闹闹的,不知在看些什么好戏。 “七爷,您看什么呢?” 软弱无骨的身子就靠了上来,好像一只猫。 “没什么……”又摸来酒喝。 酒是个好东西,可以一群人喝,也可以一个人喝。 他头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拘谨无措,只能借着喝酒来掩饰不安。 姑娘是风月场中人,一眼便看穿了他。 这少年假装老成,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呢!他不敢碰自己,定是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所以怵了。 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了,倒是可爱得很。 “你在怕什么?” 她靠得近了些,香气熏得他睁不开眼。 好像那天在春香楼时青梅身上的胭脂味。 可这翠云楼竟没一个唱戏的。 “我一寸芳心……” …… “对谁笑?你?” …… 历历在目的场景。 她怎么就不同这些姑娘一样呢?当着那么多的大老爷们,说句软话也是好的,非要让自己挂不住脸!他陆七少爷,从来没有那么尴尬过! “一心静、二郎山、三环三、四季花、五魁首、六华联……输了输了,喝酒喝酒!” 咕嘟咕嘟灌酒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 他有些后悔跟着这群狐朋狗友来这里了。 “七爷,听说你也被春香楼的冷云姑娘嫌弃了?连你都……哈哈哈哈!” 狗娘养的糟货,非要提这件事! 陆浮欢一个酒杯砸那群人中,骂道:“喝你们的破酒去!” 起身要走,却被粘在身上的姑娘一把拽到怀里。 “紫瑶有什么不好的,非要想那不近人情的冷云。”像是憋了多久的气,想了想又对着春香楼的方向啐了一口。 “呸,她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会唱几句曲儿吗?” 蓦地,陆浮欢失去理智,将她狠狠推倒在地上。 “给我滚!” 老爷们也都住了嘴,拿着酒杯,看着他。 陆七爷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都以为他年纪小,所以戏弄了他。 紫瑶委屈,从来不都这么伺候爷的吗?怎么今儿却不成了? “七爷要是心里想着那冷云,趁早去春香楼便成,何必来我们这翠云楼寻不开心?你在她身上受了气,非要怨在我身上,哪有这个理!” 门外有人鼓掌的声音,一众爷们儿不约而同的看了过去。 “不愧是翠云楼的头牌,伶牙俐齿,好!” “四爷谁说不是呢!我们紫瑶也是哪哪儿都好的。” 什么四爷?竟从没听过? 陆浮欢觉得有些晕沉,想必是酒喝多了,所以眼花了。 “七弟,你倒是说说,这紫瑶姑娘哪里比不得那秋冷云?” “四哥,果真是你回来了!” 原来是陆四少爷。 爷们儿的酒杯又响了起来,叮呤咣啷,过来敬酒,争先恐后介绍着自己,你比我拼地要结拜兄弟。 就算当弟弟也行。 陆四少爷陆浮坤戎装在外,连个提前书信也没有就忽然回来了。头一遭落脚的便是这翠云楼。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 美人怀中卧,戎装身上衣,才是男人。 “七弟,你也长大了,晓得到这种地方寻欢来了。” 陆浮欢脸一红,推开他就要出去,却被哥哥挡住了门。 “来就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紫瑶姑娘,来把我这好弟弟服侍好了!” 太阳照进楼里,漫起薄薄灰尘。 她委屈,却又不认输,也是让人心疼。 确实也是万般风情。 何必纠结那冰山美人呢? 路浮坤与老鸨使了眼色,老鸨心领神会,将紫瑶扶起。 “走吧,走吧!别在这儿惹爷们儿生气了。” 这还是头一遭被赶走,她哭哭啼啼,一步拆成两步地往门外走。 “回来。” 陆浮欢搂过她的肩膀。 他的个子甚至还没有她高。 陆浮坤笑了,七弟这是悟了。 “喝酒喝酒,都喝起来!” “一心静、二郎山、三环三、四季花、五魁首、六华联……紫瑶姑娘,你又输了,这杯又该你喝!” “又要喝……七爷,您喂我我就喝!”她撒着娇,男人最怕女人撒娇了。 “七爷,你就喂她吧!含在嘴里喂!“ 还是一样的风月场,没什么能坚持到最后的男人。 如果真有,那秋冷云也就没那么令人迷恋了。 一口酒带着他的温度,紫瑶莞尔一笑。 他看见这笑容,忽然有一丝失望。 如果她是冷云就更好了。 唐暖云站在门口,看着搂着衣着不整的姑娘的,陆浮欢。 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地方她一个女子是不能进来的,不过因为她是唐三小姐,唐父救过老鸨的命,所以也就进来了。 不过要不是为了寻他,她哪里会肯来这里? 要不是她不信那管家陆安的话非要来证实一下…… 她又怎么会看到这一切? “三嫂嫂,你怎么来了!” 酒劲未过,仍云里雾里,好像神仙一般。 这感觉还真让人上瘾。 陆浮欢双眼通红,面颊上也泛着酒色,衣领敞着,与那些糜烂之人并无二样。 “三嫂嫂?七弟,这就是下个月要与三哥成亲的唐三小姐吗?” 陆浮坤看向她,一时竟忘了喝酒。 “三嫂嫂,四弟这厢有礼了!” 他一个作揖,惹得一群人哄笑。 “四爷,好玩不过嫂子,您可真是好福气!”“四爷,有这样漂亮的嫂嫂您还来这翠云楼做什么?” 不堪入耳! 何苦要来这里遭这样的侮辱! 唐暖云红了脸,咬咬牙转身要走。却又担心陆浮欢,忍着恶心穿过一群臭男人,走到陆浮欢面前。 “你伤还未好怎么就跑出来了,我让家里人到处找你……” 他醉了,根本不知道她有多担心。 “多谢嫂嫂惦记!小生自觉已经大安了。”起身学着自家哥哥,也作了个揖。 却一头栽在了地上。 又引来一阵哄笑。 第十回:贫家女贤德又如何 朝霞总比晚霞得人欢喜。 富人家的女子好比朝霞,鬓云欲度香腮雪。 穷人家的女子好比晚霞,手挽长条泪如雨。 穷人就只是为了富人而活着。 生而如此,生而无奈。 玉珠把过了筛的糯米粉拿到院子里,早晨的空气好,她就喜欢搬把椅子坐在早霞里。 烧开的水倒进瓷碗里,再对点冷井水,调温了,和进糯米粉里。 圆润的手在粉堆里揉搓着,直到零零散散的粉都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光滑的团子。 玉珠娘捧着洗衣盆走了过来,见碗里已经堆成一个小山的小元宵,甚为满意。 女儿这样能干,就算以后不嫁人,该也能养活自己的。 她不是不想她嫁人,哪家亲娘会这样咒自家的女儿呢? 只是她心里清楚得很,丈夫早亡,家中贫苦,玉珠又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是丑的,又这样胖,还有些黑,有哪家人会喜欢? “玉珠,青红果松子仁都准备上了吗?” “娘,这些我天没亮就准备好了!” “红豆洗好了吗?” “洗好了,已经放锅里煮上了。” “蒸锅热上了吗?” “哎呀!忘了!” 她憨憨地笑了一下,赶忙起身,沾满糯米粉的小胖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微黑的脸上落下一道白色。 她特别容易出汗,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 “娘,你说今天要做多少个梅花糕才够卖?” “想那么多干什么,卖光了再做就是了。” “今天娘娘庙有庙会,等会儿我也想去看看。” “你去干什么?姑娘家家的。” “我想去求支签。” 她又憨憨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所以还想去找师父解个签。” 玉珠娘洗完衣裳,把湿淋淋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她还没想好让不让玉珠去庙会,因为少了她这梅花糕的生意就不那么好做了。 她去半天得损失多少银子! 隔壁的石头娘没敲门就走了进来,顺手拿起放在凳子上洗净了的果子就塞嘴里。 “玉珠娘,唐府的后厨找你家玉珠做糕点去,说是唐老太太念叨呢!” 噗,核子往地上一吐,满脸横肉的笑看着玉珠。 “你家这丫头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吧!” 听见嫁人两个字,玉珠圆乎乎的脸红成了苹果,她赶忙起身就往屋子里去。 “这胖妮子,害羞什么,女大当婚,平常的事!” 玉珠娘笑了笑,把石头娘身边的那篮子青果搬回屋去了。 “娘,我去唐府了。” 玉珠换了身整洁的衣裳,头发也扎成少女间流行的双丫髻。 “去吧去吧,家里我看着。” “哎!”玉珠爽快应下,又到井边照了照。 “别人要给赏钱,你就收下,别不好意思的。” “可那唐老太太记性不好,一天能给我二十多次赏钱,肯定记错了!” “她才不会记错呢,赏钱给的多,是因为我家的糕好吃!” 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的男孩,穿着短打,显得青春活力,此刻正拿着扫帚扫玉珠家门前的一片空地,见她出来了,立刻迎了上去。 “玉珠妹妹又去哪里?今天我请了半天假,陪你去庙会吧!” “娘不让去,而且唐府喊我过去。石头哥,厨房有我做好的梅花糕,你拿几个去吃。” “哎哎!吃饱了我再去做活!下个月陆三少爷成亲,我又能给你带不少好吃的!” “别瞎拿人家东西,抓到了要罚的!” 玉珠憨憨的笑,叫石头的男孩也憨憨的笑。却就没话好说了! “石头娘,你家石头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吧!” “我们家石头啊,不急,他当然要等好人家的姑娘了。他人长得好,又伶俐,一般媳妇我是看不上的。” 磕着瓜子儿说话,含糊不清,毫不掩饰的得意。 玉珠娘心里厌恶,不就是仗着自家儿子在陆府当差嘛!平日里总能拿些陆府剩下的吃的穿的回来,就觉着自己了不得了! “我们家石头啊,自打小就跟人不一样,也是我这个娘上心,才能教出这么个好儿子。陆府那个大管家你知道不,就是陆安老爷,就喜欢派他差事,让别人去他就是不放心!” 玉珠娘嘴上笑笑,心里不知道把她骂了多少回了!自从十五年前自己生了个丫头而她生了个小子起,就开始什么都输她!连作寡妇都不比她得鳏夫喜欢! “我们家玉珠也是啊,人唐老太太就点名儿要她去厨房,十里八乡的,谁敢说她手艺不行!” “你家玉珠是手艺好,可是啊,长得不怎么样。” 啧了啧嘴,颇为遗憾。 “丫头跟小子不一样,脸才是本钱!春香楼有个冷云姑娘你晓得不?人陆七少爷为了她出手就是一颗夜明珠,真真儿有鹅蛋那么大哩!” “那春香楼是妓院!你怎么能把玉珠跟婊子比!” “婊子怎么了,人能值一个夜明珠!咱们是好娘们儿,可把咱卖咯,都不比不了她露个面。” 又抓了一瓜子儿,噗噗吐的满地都是。 笑贫不笑娼。 寻常人家做梦都想像不出那样光鲜的日子。 “女孩子家家嘛,能嫁个好人家才是真本事,其他都是假的。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人来提亲啊?” 玉珠娘提了桶水,走她身边的时候佯装绊了一跤,冷水泼了石头娘一身。 “哟,怎么回事儿!我这身儿还是陆夫人做衣裳的料子哩!” “啊呀,那您快回去换件衣裳吧!” 晓得无趣了,临走前还抓了吧瓜子放兜里。 走到门口,看见自家儿子正与胖玉珠聊得开心,急忙地把他们拉开。 “在这儿聊什么,陆六小姐那儿不比这儿好玩!” “娘,玉珠在跟我说怎么做梅花糕呢!” “做什么梅花糕,赶紧给我去陆府!” 又厌恶地打量了玉珠一眼。 “我家石头有相好了,你别打他的主意!” 又觉得不解气,搡了她一把。 “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玉珠有些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没打他的主意。” 她看着石头哥被石头娘拉走,两步一回头地给她做着鬼脸,噗嗤被逗笑了! 懵懂无辜的她并不知道,三里之外的翠云楼上,一群公子哥儿们正拿着她来取笑打赌输了的陆七少爷,笑着闹着要他去兑现当初的承诺。 第十一回:风雨烟尘拂了一身 天空滴下一滴雨,落在地上,死得无声无息。不是谁都能过得一世平凡,有些人活着,本身就是一出戏。 春香楼前的老少爷们儿全然没有察觉下雨了,仍堆在一起,看着门口的招牌,叽叽喳喳。 老鸨食言了,她当初承诺秋冷云,她每日只需唱一出戏,绝不要她陪客人,写契约,签字,按手印,对天起誓。 都没用。 都比不过那一颗夜明珠。 秋冷云唱一出戏就能换回一颗夜明珠,那么她的初夜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 有钱赚,谁还管当初说了什么。 “多少钱起拍?看得清吗?” “一万两?天杀的,一万两我能玩几辈子姑娘了!她值吗?” “值不值你说了不算,一万两算什么?陆家七少爷,出手的那颗夜明珠,你晓得顶的上你几颗脑袋!” “我脑袋不值钱,你这鸡蛋头就值钱?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想着玩姑娘!” “老当益壮!你懂个屁!哎哎哎,推什么推,眼瞎是怎么着……哟,小叫花子,你也想来玩冷云姑娘?去死吧你!” “给点钱吧!” 拿着破碗乞怜的娃娃被重重推搡到地上。他只是见这里人多,所以想来讨一口吃的。 他只是饿了,他有什么错! “姐姐,给口馍馍吃吧!我饿!” 他从地上爬起来,拾起自己的唯一家当,破碗。追上她,求她,眼巴巴看着她的腰包。 她微微抬起头,不施粉黛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慌。 “姐姐……” 她捂住他的嘴,把他带到了静僻的街角。 青梅倚靠在二楼的阳台上,磕着瓜子儿看着楼下的热闹,她笑,她终于也看见冷云的今天了。 窑姐儿这生最苦的便要数第一次,谁生来不是大姑娘呢!过了这一次,也就没什么了。 大家都一样肮脏,谁还能看不起谁呢? 那小乞丐得了吃的,瞬间活了。青梅翻了个白眼,把瓜子壳儿往楼下一吐。 她不是看不起花子,只不过在她眼里男人都一样,穷的或富的,都喜欢脱她衣裳。 那村姑还可怜他呢,有什么好可怜的! 那村姑还依依不舍呢,满眼慈爱,真是做作! 那村姑……那村姑好生眼熟! 那双眼,双瞳剪水,那肌肤,肤如凝脂,那身段,小巧玲珑! 青梅丢下手里的瓜子罐,站起身来探出身子,又好好确认了一番。 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美得太过耀眼,就算村姑打扮,也是个戏台子上的村姑。 “青梅姑娘想我了?我这就上楼来咯!” 楼下有黄牙的爷们儿调戏她,可她没平时的闲心了。 “妈妈,冷云跑了,妈妈,我看见她乔装成村姑跑了!” 怎么能让她逃过这一次,自己没有了的,冷云也必须失去! “胡说,我刚刚还去看了,好好坐在屋子里呢!” “妈妈,青梅绝不骗您!” 她拉着老鸨的手,急匆匆推开冷云的房门。 里面的丫头吓了一跳,惊恐地回过头来。 是装扮成冷云的桃铃。 这样粗糙的替身术,竟瞒过了所有人。 “好你个小蹄子,小小年纪就想卖了!” 青梅从来嘴上不饶人,尤其是涉及到与冷云有关的人和事。 桃铃不说话,她咬着嘴唇,怕一张嘴就说漏了。 冷云让她在这里等着,说等安顿好了就来接她一起走。 她于是听她的话,穿着她的衣服,绾着她的发型,满怀期待在这里等着。 老鸨没与她纠缠,她已经打好了主意。 桃铃虽比冷云差了些,不过也不错,年纪小,能卖个好价钱。 “算了算了,先让桃铃顶上。” “妈妈,不能算了!妈妈,我去把冷云追回来!” 她像是个忽然间失去了一切的失败者,拼了命的要把属于自己的夺回来。 什么是属于她的? 冷云的绝望就是她最想看见的。 她向着那村姑跑去,全然没了平时的忸怩作态,拎着裙摆露出一对三寸金莲。 路不好走,磕的脚疼,可那也比不过失败带来的疼。 凭什么都是婊子,她秋冷云就能活得潇洒自在! 冷云也跑,她要逃,她要守护着她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哟,七弟,出了翠云楼再去春香楼玩一圈如何?” “四哥,不了,她们身上的胭脂味熏得我头疼。” “傻小子,那是女人的味道!多闻闻就好了。” 是他,是陆七少爷! 青梅慢下了脚步,渐渐恢复了常态。 她还是喜欢他的,不只是因为他出手阔绰。 “陆七爷好。” “你是……” “哟,七弟原来是有相好的,怪不得看不上紫瑶姑娘。你叫什么名儿?” “我是春香楼的青梅,这位爷,您是哪家的?” 陆浮坤与她调情,而陆浮欢已没了兴趣。他到底不像四哥,天生爱往脂粉堆里扎。 他看见了那个村姑,躲在窄巷的阴影里。 他在翠云楼醉了一夜,再醒来便以为尘世间都已化作云烟,扑朔迷离,亦幻亦真。 可她还是真的。 她还是她,还是这迷离世间的一束光。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彻底醒了。 “冷云姑娘!” 那村姑转身就跑,隐匿在黑暗里。 陆浮欢不管不顾,向她追去。 可有心躲着的人,是找不到的。 陆浮坤搂着青梅过来,搡了陆浮欢一把。 “瞧你这痴样,真没出息!一棵树上吊死,算什么男人!” 陆浮欢恨恨地看了自己哥哥一眼。 他带他堕落了,可他终究不喜欢那样的靡靡。 “冷云跟她们不一样!” 青梅恼了,她最恨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七爷,您还不知道吧!冷云她已经答应卖了,三四个男人,要打得头破血流呢!” 话中的意思,陆浮欢懂。他这一夜风流后,什么都懂了。 可他不能接受这事儿会发生在秋冷云身上。 “你们这群狗男女!” 陆浮坤笑,青梅也笑。 他不也一样? 就算现在不一样,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 醉生梦死,谁不喜欢? “四爷,您说好包我的!” “包你包你,用一颗夜明珠包你!” 青梅勾搭上了陆浮坤,就变了主意。 她要让全城的人知道,她青梅也值一颗夜明珠! 秋冷云?走了就走了吧。 走了更好,她走了,这乾安城的男人,就都是自己的了! 第十二回:浊世难容她清白身 细雨密密,虽不需打伞,却也能把她淋得透湿。 衣服粘在肌肤上,包裹着她,好像一截被浸在水缸里的白藕。 玉珠有些后悔选了这样一件好看的衣服了,她统共就这么一件能见人的衣服,淋湿了,要洗,再晒干,得花上好多天才能再穿。 路上人挤人,有些老爷们儿故意粘着小姑娘,趁机揩油。 玉珠就没有这种烦恼。 她从来也没有什么烦恼。 面前的路忽然被人挡住,阴影投下,帮她遮了些雨。 “你就是玉珠?” 人若是命不好,老老实实走在大街上,也会有厄运降临。 她点点头,有些怯地看着面前的一群公子哥儿。 “哟,还长得不错!白白嫩嫩的,像个馒头。” “郑大爷,瞧你喜欢不如娶回家做老婆,放房里天天天儿看!” “放你娘的屁!你怎么不娶回家?让老子娶!” 一阵哄笑,引来路人的注目。 玉珠低着头,想从旁边的人缝里钻出去,她不想惹事儿,她还赶着去唐府做活呢! “胖妞儿,想哪儿去?” 路又被挡住了,她有些无助,转动着身子,不知所措。 “请……请让一下,我……我要过去……” “请让一下,我要过去。” 郑少臣鼓起嘴巴,叉开两腿,学着她说话的样子。 滑稽又拙劣的表演,偏有人跟着喝彩。 谁让他是混世魔王呢!谁也不敢惹他生气。 “陆浮欢那小子怎么还没来,不会是怕了吧!” “小虎子已经去喊啦,说四爷带他醒酒去了!” “醒什么酒,怕是醒姑娘吧!昨晚他跟那紫瑶啊……” 话不需说完,听众们便已脑补出了一整副春宫图。 陆浮欢一脸茫然被推到人群中间,他看见这个绞着手指,低头颤抖不止的胖姑娘,瞬间就明白了。 这群狗东西! “七爷,是您的嘞!” 玉珠胖胖的身子被人推到陆浮欢身上,她有些重,所以他没撑住,后退了两步,惹来一阵笑声。 她靠他非常近,所以能看见他微微蹙了眉。 她被讨厌了,虽然她知道自己向来都不讨人喜欢,可是毕竟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 这样的公子,毫不修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她也是个怀春的少女…… 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她的脸有些抽搐,肉在抖动。她从没这样讨厌过自己。 讨厌自己的长相,讨厌自己的肥肉,甚至讨厌起自己的出生。 如果她能像唐三小姐那样,是个大家闺秀就好了。 真可笑,明明错的是这群纨绔子弟,怎么倒好像是自己的错了。 因为她长得丑,家里又穷。 穷是人类的原罪。 丑是少女的原罪。 又穷又丑,罪上加罪,她活该被人当做笑料。 她被人推来推去,好像一只惊恐的小猫,尖叫着,拼了命地,想离开。 可是无路可逃。 “七爷,吻她,快吻她!” 陆浮欢感到尴尬又恶心,当初无心打的赌,没想到就被这些酒肉朋友抓住不放了。 他也知道,他们不过是闲得慌,欲望好像无底洞,酒与色都不能满足他们了。 “七爷,你今儿要是不兑现儿,明儿我们可就去春香楼玩儿冷云姑娘了!” 那个起头的小子,郑少臣,真是人渣里的人渣,败类里的败类,怎么就想起来跟他混到一起的! “你他妈混蛋!” 终于,他正眼看了撞进自己怀里的玉珠,男人的尊严,一瞬间如火一般燃烧了起来。 终于,她对上了他的双眸,少女的初心,在这绵绵细雨之中,悄然开出一朵花来。 陆浮欢闭着眼,屏住呼吸,在众人的呼唤里,抱住玉珠肉呼呼的脸,吧唧了一口。 然后为了解恨,狠狠把她推倒在地上。 她哭了,但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哭声会惹来更多的嘲笑。 秋冷云用力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到玉珠身边,用自己的帕子擦去了她脸上沾着的泥土。 她还是一副村姑的打扮,可偏是这样的打扮,更给她增添了几分妖娆。 公子哥儿没几个认出她来的,谁会想到春香楼的冷云姑娘会是这幅打扮? 可是陆浮欢又认出了她。 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总能一眼就将她认出。 “呵,人渣。” 她只看了他一眼,甚至都不是正眼。 “我……” 他怵了,活像是个孩子。 “请你让开。” 她拉起玉珠的手,走到他面前。 路很多,她偏要走他在的这一条。 她偏要让他在所有人面前难堪。 他愣了愣,侧身让到了一边。 玉珠路过他时,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她现在心里很复杂,像是一团乱麻。 陆浮欢当然不会看见她,他的眼里只有冷云。 他的脸上泛起尴尬,他后悔,痛恨刚刚的自己。 “冷云姑娘!” 秋冷云略微停了一下脚步,回过头,却没有说话,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陆浮欢一怔,呼吸陡地止住了。 她眼神里分明是看不起自己,不过这样的自己凭什么要让她看得起? “冷云姑娘!!” 他徒劳地又喊了一声,追上去,他想跟她解释。 可是自己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赌是自己打的,赌注是自己说的。 他当初怎么会以为自己会赌输呢! 一个夜明珠换不来她的一个笑,天晓得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哟七爷,她就是秋冷云?我瞧见也就那样吧,不如紫瑶好呢!” 陆浮欢红着眼看着面前的郑少臣,把手指捏的咯吱响。 “打人了,打人了!”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谁都不想惹祸上身。 “陆浮欢,你他妈敢打我!” 郑少臣啐了一口,血带着牙落在地上。 而陆浮欢不说话,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身上,脸上……只挑脆弱的地方打! 他太恨了,她的几次三番的鄙视,都让他太恨了! 但凡她给他一丝笑意,也不至让他陷入这般苦恼之中。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拳头下面是谁,他只是想发泄一下,只是这人恰好是这乾安城里最暴躁的少爷。 “陆浮欢,你死定了!你们陆家,死定了!” 郑少臣认输,却也不认输,抛出这句话,带着一身伤转身离开。 他木然看着他走,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年少轻狂,他不知这些拳头会带来什么。 家底殷实,却也经不住他这样惹是生非。 第十三回: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各家的堂会一般都是在正午时分开始,所以醉花街到了那个时候,就已经没多少人了。 和喜班的何老板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他是个好人,爱才,识字,脾气好,从不与人争执。 不过嗜钱如命。 “筱桐啊,能有多大事,惹你这么生气?你晓得我为了争陆家这一单生意费了多大力气伐!你不去就算了,怎么好就把彩云班推给陆管家了呢!” 秋筱桐不解释,自顾泡了一壶碧螺春,给何老板也沏了一杯。 他感激他赏识了自己,但是从没把他当过知己。 有些话,局外人是听不明白的。 “半个月,我要损失一千两银子!一千两!” 他伸出圆溜溜的手指,比划着,然后把杯子里的茶一口灌下去。 “这钱我会还你的。” 秋筱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何老板,明天我们就走了。” “走?去哪里?谁走?你们?” “我们。去哪里,还不知道。” 只等秋冷云一到,他们就离开乾安城,另谋出路。 行李都准备好了,三个人,三个小包袱。 “你们走了,我这和喜班怎么办?” “不是还有柳相公他们吗?” “老爷们儿点名要你们哥儿俩!” “哪个爷们儿?” “杨知府家。就下个月,杨老太太过寿,他家少爷做的主,点名要你们哥儿俩去,换谁都不成!今天刚来的消息,我已经应下了!” 又是那个杨义峥,他准是成心的! 好在尘归这会子出去了,要不让他听见,准又闹心。 “去不了。换别家还成,他家,不行。” “谁说的不行?” “我说的!” 秋筱桐双眼一瞪,吓得那何老板抖了三抖。 他不是有意的,只是听见那姓杨的,所以怒了。 “你你……你再想想,那杨少爷可出了大价钱!” 何老板晃着不太灵活的身躯离开,出于礼貌,秋筱桐送他到门口。 陆浮林像个贼人,躲在树后面,探头探脑。 忽然对上秋筱桐的视线,心下一慌,回身就要走。 老爷关了他七天的禁闭,可是他翻墙出来了。 扯破了长衫,沾了一身一脸的灰,只为了看他一眼。 两天一夜,他抄了三本情诗。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却不解情意。 秋筱桐看见了他,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他追上去,喊道:“三少爷!” 他今天要与他把话说个明白。 陆浮林驻了足,却也不回头,扶着树,拘谨,狼狈。 “你这又是何苦?你可是陆家少爷!” 秋筱桐是好心好意,陆浮林又怎会不懂! 他神色凄然,低着头,垂着双手。 “我想见他,只看看,不说话!” “不许见他!” 他是第二个杨义峥,当年杨义峥也是这样苦苦追求着秋尘归。 秋尘归心软,总受不住这样的热忱。 杨义峥只是为了戏弄于他,谁知道这陆浮林又为了什么目的呢! 秋筱桐较之师弟师妹都成熟一些,他比他们经历过跟多,所以为人更为冷漠。 这世间在他眼里,是没有什么颜色的。 他好像厌恶一切,没来由的厌恶。 秋尘归站在街尾,拎着一盒酥糖,是给冷云准备的。 他远远就看见了陆浮林。 就算狼狈,站在这醉花街上,也是显眼的。 自然,陆浮林也看见了他。 他绕开秋筱桐,就往他那边去,却被秋筱桐推了一把。 狼狈地撞在树上,狼狈地扯破了衣裳。 “尘归,我……” “不许跟他说话!尘归,你回屋去!” 秋尘归听话的,转开了视线,就当没有看见他。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不安,害怕,又心怀歉意。 他放下酥糖,赶紧地拿起师哥的那把扇子。 “小生何曾不想和小姐耳鬓厮磨,情长意久……” 不对不对,小生耍扇子,不要兰花指。 他是男儿身,他是男儿身!不作女儿态,不作女儿态! 陆浮林看着他走进屋,失神的,僵在那里。 “他改唱小生了?” “改唱小生了。” “也好,唱小生更好,更好!” “三少爷,你爱的是台上的他,那是假的,你该醒了。” “谁跟你说我爱的是台上的他!” “你们这些公子哥儿……” “我跟那些人不一样,不一样!” 他有些癫狂,一拳砸在树上,流了血。 他逼自己离开,一转身,看见了陆安。 还有父亲。 陆老爷打他离开书屋就发现了,着人暗地里跟着,一直到了和喜班的门口。 斩草要除根。 “给我砸!” “老爷,砸哪儿?” “砸那个养戏子的盘丝洞!把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给我揪出来,狠狠地打!” 他大手一指,陆安必须从命。 他今天来就是为了抓住那个勾引自己儿子的小畜生,是他,坏了自己安排好的余生。 和喜班的牌子轰然落地,秋筱桐看着扬起的烟尘,面无表情。 这在醉花街,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年轻的哥儿爱上戏子,总少不了老爷砸场子的戏码。 他看多了,就木了。 “父亲,别砸,别砸!” 陆浮林像一只雏鸡,张开双臂要拦着那些棍子。 但他到底是弱的,被陆安拉着,便动也不能动了。 秋尘归被人架着出来,硬生生被按在地上,双膝跪地,垂着脑袋。 陆老爷权力大过天,大庭广众之下动用私刑,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更何况他不过就是一个戏子。 秋筱桐怒了,可这一群都是真正练家子的,他一个人又能怎样! 还不是被人反了双手,眼睁睁看着师弟被打。 但是秋尘归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就算趴下了,又立刻立了起来。 师妹说,自己要先看得起自己。 陆浮林的心揪了一下,然后挣脱开陆安的手,冲过去,想把他扶起。 他头一次在父亲面前反抗。 这样的行径,彻底惹恼了陆老爷。他夺过陆安手里的棍子,对着自家儿子的双腿就挥了下去。 狠狠地,没有一丝犹豫。 这是他的骨肉,他打他,无可厚非。 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 不争气的儿子,不如没有! 陆浮林只觉得双腿不是自己的了。 疼或痛?倒没什么感觉。 他跌在地上,抬起头,正好对上他低垂的眼。 正好听见了他的那声叹息。 “是我错了。” 他想起那一夜,那个小丫头的话。 秋尘归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天地荒凉,万籁俱寂。 第十四回:娇娘他负心恩情薄 玉珠的身体战栗不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站在这醉花街上,茫然无措。 那个村姑救了她,带她来到这里,但她还不曾从刚刚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 这里好像发生过一场冲突,烟尘都还没完全寂静。被砸坏了所有窗户的楼前,跪着一个柔弱的少年,凌乱着头发,沉默,发愣,甚至有些痴傻。 地上是一个已经裂掉的招牌,上面的字她不认得。 她没念过书。 这又是一项罪名。 那个少年,终于也说话了,嗡动着嘴唇,喊了一声。 “师妹。” 他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晃悠悠从地上站起来。 站不稳,又扑通跪下了。 “这是怎么了!大师哥呢?” 少年个子不大,可身子因为虚弱一个劲的往下沉,秋冷云扶不住他,也被拽到地上。 玉珠赶紧过去替了她。 冷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师哥打了人,被陆老爷喊了知府的人来,押去了衙门。” “是杨知府?” “是杨知府,还有杨公子。” 冷云蹙了眉。 这杨义峥,定是记着那天的仇,抓了师哥,定不会让他好受。 “他没有对你……” 话到嘴边,没敢问下去。 秋尘归摇头,却看着她。 “要你亲自去。” “我吗?” 陆怜鸢不远不近地站着,犹犹豫豫,不敢靠近。她本是个开朗的人,但撞见父亲的此番行径,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冷云姐姐。” “五小姐……” “姐姐别误会,我不是跟父亲一起来的!我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他也要来!我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 急忙解释,怕被误会,那样的父亲,高官厚禄又怎样,虽不敢反抗,却也想极力撇清关系。 “是三哥让我送这个过来,他被关了禁闭,不能出门,所以早早托我带来,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向来听话的三哥,也有一天敢翻墙而逃。 是那件绣着点点红梅的锦袍。 被火烧灼的地方已经用细细密密的线补好了,能看出些微差异,但总看得出来用心。 “这是三哥亲自补的,香兰还家去了,没办法,他就跟家里的绣娘偷学女红。他一个大男人,成日里翘着兰花指,捻线穿针,像模像样的,手指上不知被戳了几个洞,连我见了都要心疼哩!” 说地忘形,一时忘了眼前人才刚受过自家人的欺辱。 猛然回过神来,看见秋尘归复杂的神情,急忙住了嘴。 “我……我就是来帮他送这件袍子的,我……我走了。” 把锦袍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走,不敢多留,不想让他们嫌弃。 “五小姐,这件袍子,烦你再还给三少爷。” 秋尘归抚了抚那被补好的地方,笑容有些惨然。 “再烦五小姐带句话,就说尘归以后不会再唱小旦,不需要这件袍子了,也不会再见他。” 无奈,他不恨他,但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陆浮林是大家公子,想的是风花雪月,想的是雨意云情。 而他只想活着,只想求一方生存之地,不想惹了权贵,不想丢了饭碗。 “再烦五小姐带句话,尘归求他……求他放过我们师兄妹!” 他自己受辱,自己痛苦,也就算了,他不想师哥师妹,一起被拖累。 “小师哥……” 冷云像是不认得他了,毕竟尘归性格软弱,从来也不会说出这样绝人情的话来。 陆怜鸢抱着那团锦袍,有些蹒跚。 这话让她该如何说出口,三哥满怀心意替他补的衣裳,也不求其他,他只想他能回心转意,重新去陆家的堂会罢了。 他向往他,只想看见他,吊梢凤眼,两腮绯红,提起三寸金莲,婀娜多姿。 这是他向往的,媚相。 他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他真的跟别的公子哥儿不一样! 陆怜鸢想替三哥说几句好,可看了一眼狼藉不堪的和喜班的楼,便没底气说什么了。 “五小姐。” 冷云看出了她的为难。 她不仅是戏子,还是风月场中的人,所以轻而易举便能洞悉他人。 “小师哥只是在气头上所以说了这些话,你别当真。” 她笑了笑。 陆怜鸢单纯,没想其他,破涕为笑。 “是这样吗?”她看向秋尘归。 秋尘归有些茫然,他也不知道师妹在想什么。 “五小姐要是不嫌弃,后天晚上,再一起去拂柳亭怎么样!” “好呀好呀!这一次姐姐教我唱什么?” “《白蛇传》。” 冷云清了清嗓子。 “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 陆怜鸢看地眼直了,她是一个乖巧的学徒,巴巴望着眼前完美无瑕的姐姐。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她一样,活成戏里的多情种。 “就这段就这段!我准备呀,下个月三哥成亲的那日唱!” 天真如她,如何知道世间多愁,她不懂伶人的苦,一心只看见他们在台子上的风情万种。 秋冷云笑着送她到醉花街的尽头,然后冷着脸回来了。 “师妹,才刚我句句都是真心话,你怎么能……” “小师哥,我自有我的用意。” 她看着地上被砸烂了的招牌,淡淡地说:“毕竟,她也是陆家的人。” 尘归从不懂他这师妹在想什么,但他信她,她总是有主意。 “师妹,房子被砸了,连着你的屋子,都不能住了。” “住我家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珠小声地,又急切地说。 “我家虽然小……但我可以把房间让给你,我睡柴房。”她笑笑。 “我睡惯了,在唐府做活的时候,经常被赶去睡柴房。”她傻傻地笑笑。 她迫切地想感激她,但她一无所有。 冷云也回以她笑容。 也只是很客气很生分的笑。 是那种不便拒绝,却又不愿接受的笑。 但是玉珠不懂。 她若是懂这些人情世故,也不会有今日的遭遇。 “先救师哥要紧。” 秋尘归也没承她的好意。 甚至他从头到尾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甚至她在帮忙扶他的时候,他也像陆浮欢那样蹙了眉。 玉珠有些尴尬,好像面对那些无耻的纨绔子弟一样。。 可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自己是好心好意的! 第十五回:两意徘徊梦也难寻 他去了翠云楼,那可是妓院。 他跟着那些不正经的窑姐儿卿卿我我。 他怎么能那样任人侮辱自己? 他原是那样的人…… 他不该是那样的人啊…… 唐暖云坐在窗边,撑着脑袋想着那天的种种,一时伤心,一时叹气。连红菱走了进来她都不曾看见,只唬了一跳,把手中的暖炉都打翻了。 “三小姐,陆家的少爷来了,说要见你。” “陆少爷?他来了?” 一阵欣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 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急匆匆出门,又想起今日起的晚没好生打扮,赶紧的又折回铜花镜前,左看看右看看。 “不是三少爷,是四少爷,陆浮坤,说是今日得闲了,专程来拜访一下。” 她脸色一变,停止了一切动作。 小丫鬟红菱看不懂小姐的反应,掩嘴轻笑。 “小姐总说不喜欢陆三少爷,我看呐,他果真要是来了小姐也不也是……” “别说了,红菱。” 她不懂的。 陆少爷与陆少爷也是不同的。 “红菱,与那四少爷说,今日我乏了,不便见客。” 红菱有些为难,想做些解释,忽然瞥见窗外的人影,急忙退了出去。 她得了好处,自然向着那给了好处的人。 “三小姐如何就不便见客了?在下瞧小姐才刚还急着打扮呢!” 唐暖云心下一惊,寻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已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靠得太近了,从来没有什么男子离自己这样近,她连他的呼吸都感受的到。 唐暖云红了脸,退了一步。 “三小姐,我们见过。” 她记得的,是在翠云楼见过,他喊自己三嫂嫂。 他说话温柔,不乏有书生的气质,但油腔滑调,让她很不喜欢。 “三小姐,小生身体不适,想请小姐帮忙开个方子,你为什么就不肯见我呢?莫非因为我……” 他微微一笑。 “莫非因为我不是七弟?” “你什么意思?” 连红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事,他只与自己见过一面,又是如何猜到的! 唐暖云心虚了,不敢看他。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 直到到了角落,她无路可退。 “你身体不适,来找我做甚么?去我家的医馆药铺,自然有人替你治!” “可我么……患的是心病,除你无人可医。” “四……四少爷,这里是我家,请……请你放尊重一点!” “是吗?三小姐,你迟早要嫁到我家来的,到时一个屋檐下,看你还能躲去哪里。” 他勾起嘴角,看着面前的少女。 少女如同笼中鸟,惊恐,慌乱,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看见他伸出手,触及自己的衣领。 “求求你……”无力的哀求。 “我是三少爷的新娘,是你的嫂嫂,你不能这样!” 她抛出这句话,欲恐吓住他。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肯承认自己未来的身份。 陆浮坤更加冷笑。 “你是我嫂嫂?难道就不是七弟的嫂嫂?你能留他在自己的闺房里过夜,就不能也留我在这里……” “我没有!他那天是在我家,可是并不是在我的屋子里。而且他那天是病了,病得太重,否则我早让他回去了!” 她撒谎了。 那天本是该送他回去的,不过处于私心,又气陆浮林对自己不理不睬,所以将他留了下来。 就藏在自己的闺房里。 这事儿只有红菱知道。 陆浮坤抬了抬眉毛,看着她躲闪不定的双眸。掀开她的衣领,用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白皙如雪的肌肤。 然后收回了手。 他吃定她了,不怕她跑,所以不急于这一时。 陆浮坤喜欢看见她娇羞无奈的神情,一时间都看完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三小姐,我这就回去了,你送送我?” 唐暖云咬着唇,狠狠推了他一把,红着脸,噙着泪跑了出去。 可这事儿她能与谁说? 与谁说都没用,徒留一地流言蜚语。 红菱躲在暗处,她此刻心中五味杂陈。 要不是被这陆浮坤的花言巧语蛊惑了,被他一个匣子又一个匣子的首饰打动了,她也不会背叛了小姐。 “红菱,给我闻闻你今天使的胭脂。” 陆浮坤搂过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顺带舔了口她嘴角的胭脂。 像平常见面的那样。 红菱是喜欢他这样与自己亲热,可她这会儿没那个心思。 她擅自带人来到后花园,若是被小姐告诉了老爷,岂不是少不得责罚? “怎么了,我的小宝贝。” 陆浮坤见她面露不悦,便将她搂了又搂,在这假山旁,就要与她云雨一番。 “四少爷!”她欲拒还羞。 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是个丫鬟。 “四少爷,以后不要再纠缠小姐了!” 咬咬小银牙,看着自己的手。 “我……我会伤心的。” “好,我都听你的。” 她抬起头,眼前是一张俊朗的脸,玉树临风,笑容里略带些邪气。几年的戎马生涯,让他比一般的男子又多了些潇洒。 温柔,帅气,风度翩翩,又出手阔绰。 谁家姑娘能忍住? 偏这样的良人看中了自己,红菱恍惚也在梦里。 “红菱,我再求你最后一件事,之后我就都听你的。” 他求她,何来的荣耀! “把你家小姐的贴身衣物送我一件。” “你还是喜欢她!” 她故作生气,但并不真的生气。 小姐是陆三少爷的人,这都是已经定好了的事。 “谁喜欢她!我心里只有你!” 他也故作生气,但也并不生气。 天下所有的女人,与他来说只分两种,得到的,和没有得到的。 红菱是前者,暖云是后者。 “我只是帮三哥来讨的,你也知道,我那三哥哥为人内向,想些什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这做弟弟的自然要帮他一把。” 他说的在情在理。 至少在她耳朵里是无比在情在理的。 “你若是不信,我对天发誓!我陆浮坤要是骗了红菱小姐,天打雷劈,不得好……” 她掩住了他的嘴。 她不要他死。 她信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因为这是她的情郎。 是她冒着被捉住的风险,乔装也要溜出去相约的情郎。。 她一个人的情郎。 第十六回:他一人伶仃无人解 陆浮林看着手里陆怜鸢递回来的锦袍,瞬间连泪也没有了。 人若是被伤狠了,也就麻木了。 “五妹,他……他说什么了吗?” “没……” 怎么可能! 自己那样用心补的衣裳,他看见了怎么可能一句话都没有! 定是这小丫头在骗自己,她根本就没有去找他! 陆浮林有些恍惚,将书桌上的砚台狠狠掼在地上,颤抖着问:“你到底,到底有没有去找他。你是不是在骗我!” 陆怜鸢从不曾见过三哥这样发火,她一怔,委屈极了。 自己从外面回来,还没歇个脚,却被这样怀疑。 “三哥,你太过分了!” 临走出他的院子,又回头哭一句:“我看六妹说的没错,你果真是喜欢上那个戏子了!不如娶了他,何苦为难暖云姐姐!” “五妹,五妹!” 追着出去,却被家丁拦了回来。 他不许出这个院门,直到他下个月成亲前,都不许出去。 是自己冲动了。 这事儿怎么能怪五妹? 他将怀里的锦袍贴在脸上,那上面有淡淡的油彩的味道,是戏子特有的气味。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 他学做他样,翘起兰花指。 “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 他生疏地走起莲花步。 “萧条,满被尘无人扫……” 他右手拂过眼,双眸媚流转。 “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他看着夕阳西下,顾影凄自怜。 他无师自通,竟也能唱了。 看着地上作女儿态的影子,不禁笑了。 原是这样,只要这样。 只要这样,自己就变成了他。 他寻了院子里的水塘,将那件梅花锦袍在身上比试。 还是他美,到底不如他。 晚霞把院子照得金黄,天地怆然,唯他一人。 哦,还有他在。 他的锦袍在。 他不知道陆浮坤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直到听见他拍手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 “三哥,你什么时候学的唱戏,好像那么回事!” 被人看见了,他急忙将那锦袍藏在怀间。 “刚刚五妹怎么哭着跑出去了?” “她哭了?” 问的奇怪,明明是自己把她惹哭的。 “四弟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连个信也没来。” “仗打完了,我就回来了。” 陆浮坤像是不想提这件事,急忙叉开话题。 “三哥,我见过嫂嫂了,可真是个美人!又温柔,又贤惠,三哥这是修了几世的福啊!”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艳慕之情,滥于言表。 “嫂嫂?” 陆浮林差点忘了这么一个人。 原来自己下个月要成亲了。 “三哥,你是怎么认识她的,跟我说说呗!” “没什么,爹娘做的主。” “那总也相处过了吧!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难道一点不知?” 他还真不知道,总共见了三次,说的话不过十来句。 见他真说不出什么,陆浮坤难免一脸失望。 “三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知那小娘子……”急忙掩住嘴,糟糕糟糕,竟把在外面的痞子气带回了家。 “你可知三嫂嫂她……” 她心里可惦记的是七弟啊! 这么大的便宜,怎么偏被七弟那毛小子捷足先登了呢! 陆浮坤可真是嫉妒,若是他早几天回来,定轮不到那小子什么事了。 本想说出口,却转念又闭了嘴。 三哥这个木头桩子,求他能求到什么?还不如靠自己。 陆老爷例行在黄昏时分来检查陆浮林的功课,他如今也比从前上心了,再不敢放任儿子胡闹,每日提着棍子来,凡功课做得不如他意,陆浮林便免不得一顿打。 棍棒底下出孝子! 老祖宗留下的训诫! 陆浮坤首先听见脚步声,他向来敏锐,总能分出父亲的声音,说话,咳嗽,和这步伐。 “爹爹好!”乖巧如同天下最大的孝子。 “浮坤也在。你好容易回趟家,就好好休息几日。” 四子是个好苗子,懂事,能成大事,只可惜善武不善文,难以继承衣钵。 陆浮坤审时度势,急忙走了。 陆浮林略显迟钝,见了父亲,方才想起怀中的衣物。 藏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一时愣住。 “谁的?” 陆老爷一把拽过来,掷在地上,用脚踩着。 像是踩在他的心口上。 只剩这件衣裳了,连这一点点念想也不留给他吗? “是……” 万不可再说出秋尘归的名字。 “是不是那个戏子的!” 陆浮林摇头。 “跪下。” 陆浮林跪下。 “今天背《劝学》。” “昨天已经背过了。”陆浮林说。 “背了,背了有什么用!我让你在这里禁足,是为了让你远离那些戏子伶人,好好做学问,你做了吗!” 陆老爷将那棍子握紧,提手,却不曾落下。 他看见他的领口露出的一片淤青,他的袖口也露着淤青。 这些天打了他多少次了,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陆浮林从不反抗,打小就听话,打了骂了,不还手,不回嘴,是称他心意的。 如今怎么! 想起他为那个戏子奋不顾身的样子,棍子最终还是落下了。 他是为了他好! 没来由地打,也是为了他好! “浮林,爹的苦心,你就不能体谅体谅!” 他不语。 “明年科考,中了状元,做了高官,到那时候,你自然明白!” 他仍不语。 陆老爷年纪大了,两鬓白发,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爹,把这锦袍还给我。” 他伸手要从他的脚底扯出来。 “爹,我就这一个愿望,您就不能答应我这一次吗!” 他抬起头,竟是满眼婆娑。 棍子又落下,打中他写字的右手。 他惊叫一声,抱着自己的手,浑身颤抖。 怒气难销,这个不孝子!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早不知在何方的大儿子,还有那个连话也不愿留一句连夜就与人离家的二女儿。 这是怎么了? 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教他的,有什么错!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前途大事,父母做主! 自己有什么错? 错的一定是这群孩子。 “爹!”陆浮林伸出左手,依旧在扯那件锦袍。 他终是又没忍住,一棍子又打下。 于是,他软了手。。 也软了身子。 第十七回:云笼残月助人凄切 闻听三哥晕倒了,陆浮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暖云。 陆老爷却不愿意,沉默,一再的沉默。 家丑不可外扬,让那唐老爷来,他只需瞥一眼就知道陆浮林身上的伤是自己打出来的,他还怎么敢把女儿嫁过来!以后自己还怎么与他做亲家! “老爷,儿子都快没命了你还管面子!”陆夫人求他,做娘的总是更心疼孩子。 “妇人之仁,你懂什么!” “是啊爹爹,先将三哥救醒了,再做解释,随便编个慌,想必那唐老爷不会多想。”陆浮欢帮着说话,他向来单纯。 “你才多大,就敢在我面前指指点点了!” 儿子变成这样,是自己下手重了,他心里知道。 可他丢不下一家之主的尊严,受不了别人的些微指责。 连一丝质疑都不可以。 “不需请唐老爷来,只请唐三小姐就行,她的医术也相当高明。” “你怎么知道的。”陆老爷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 陆浮欢一愣,不敢再说下去。 那一夜,她执手相唤,才将他从沉睡中叫醒,陈大夫告诉他,他得的是心悸,急火攻心,若不是三小姐大胆在他心口施了一针,只怕不好。 多谢三小姐。她听了笑得嫣然。 不是不是,多谢三嫂嫂才对!她听了顿时失了神,垂眼,转身离开。 陆浮欢情窦未开,不懂她神情的变化。 但他知道,她是快要过门的嫂嫂,他是小叔子,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一整夜。 这样的事若是说出来,只怕流言蜚语,满城皆知。 对三哥不好。 对他们陆家不好。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他年纪小,随便寻个借口,顺带笑一笑,老爷也就不再计较。 “爹爹,我也觉得该请唐小姐来看看先,毕竟什么都比不过三哥的身体重要。若是他们唐家真的计较起来,就说……就说是我陆浮坤的不是,说是我脾气差,没忍住拳头将哥哥打了,全然没爹爹的事儿!” 陆浮坤在家里一直话少,毕竟祸从口出,沉默是金。 可他听见了唐暖云这个名字。 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 “浮坤,你向来心好,我怎么能把责任推你身上。” 同样是儿子,同样是自己的骨肉。 躺在床上不知死活的,是陆浮林。 心里担心被摊上污名的,是陆浮坤。 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是陆浮欢。 从来没有谁家父母,能把一碗水端平过。 说得容易,做起来比登天难。 “那听你的。浮欢,去请唐三小姐来,最好不要惊动唐老爷。” 陆浮坤稍有不悦,爹爹没让他去唐府,少了一次献殷勤的机会。 唐暖云听说陆少爷找,顿时亮了眼,但很快又冷静了。 “哪个陆少爷?”陆家的少爷多了,好的坏的,差别太大。 “是陆七少爷。” “是陆浮欢!”她的眉梢都是欢喜。 翻箱寻衣裳,描眉画腮,对镜绾青丝。 “红菱,你瞧我这模样还能见人吗?” “能能!我的大小姐,又不是三少爷来了,你怎么这样激动!” 她不理会,自顾装扮。 门子来催了一声,说七少爷找得急,烦三小姐快些出来。 她沉浸在喜悦间,全然不曾察觉他这“找得急”是什么意思。 陆浮欢站在门前,看了又看,心里惦记着三哥,欲要进去找,却又怕过路人看见了说闲话。 “七少爷。” “三嫂嫂,你总算来了!”如同见到了大救星。 “不是说了,不要再喊我三嫂嫂了。” “三哥不行了!” 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不怪他,谁让陆浮林病了呢! 唐暖云不是个会胡搅蛮缠的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她应下他,不告诉爹爹;也应下他,一定会把陆浮林治好;也应下他,不要对陆老爷心存芥蒂。 他求她的话,其实她都不曾听得清楚,只知道点头答应。 但直到那张榻床前,方后悔做的承诺了。 陆浮林是不会死。 只是残废了。 双手被打折,又误了时辰,无药可医。 唐暖云在他的两只手臂上扎满了针,也只是为了宽慰陆家老小罢了。 没救,装模作样也没什么意义。 收了针,与陆老爷陆夫人委婉地说了一声。 陆老爷质疑她的医术,却也知道他们唐家的本领,莫说是在乾安城,就算放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无奈。却没有自责。 这是儿子的不好,他若是听自己的话,老老实实读书,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而陆夫人只是哭,除了哭,没有其他。 大儿子远走的时候,二女儿远走的时候,她都只会哭。 “三嫂嫂,你再想想办法,我三哥是读书人,要考功名的,不能没有手!” 陆浮欢跪下求她,她心碎,只恨没有神仙的本事。 “七少爷,你不要这样。”她伸出双手,想扶他起来。 一旁的陆浮坤看见了她细微的动作,轻咳了一声。 她急忙缩回了手。 男女授受不亲。 陆浮坤就等着抓自己的把柄。 “七弟,别哭哭啼啼的,像个姑娘家。”他不过是不想让她碰其他男人。 “四哥,你也说点什么啊,三哥他以后该怎么办!” “唐小姐都这样说了,那还有什么办法?”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令她不安,逼她想起当日的亲昵。 唐暖云急忙低下头,假装收拾医箱。 陆浮欢失神,全不曾看见四哥与三嫂嫂之间的异常。 他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参与其间了。 得了父亲的旨意,陆浮欢送唐暖云出门。 原本陆浮坤主动要送的,但陆老爷留他下来商量关于陆浮林的事,所以就遣了陆浮欢做这个不重要的事。 因可以与他独处这一段路,唐暖云略做窃喜,却顾及他的心情不敢张扬。 “七少爷,喜的是三少爷身体并无大碍。我等会儿开几幅家父的秘药,每日敷上,虽不能恢复从前,日后却也能勉强拿笔。” “三嫂嫂此话当真!” 他亮了眼睛,像个天真的孩子。 还是那个七少爷,没变。 真好。 “当真,当真的!” 她只要他无忧,享尽办法也要为他解难。 哦,她好像忘了,那个废了双手的男人,下个月起就是她的夫君了。 她一心只想着宽慰这个少年,却全然忘记了自己。。 也是可怜。 第十八回:管谁家兴废谁成败 又是一场男人的盛宴。 来这里的男人,都是为了欲望。太过风尘,太过妖娆的,虽能解馋,看久了也腻了。 还是清纯的姑娘更讨喜一些。 毕竟少见。 “身姿妖娆一些,记得挥帕迎人,腰肢儿贴的紧一点,甭管他胖瘦老少,也别管他原先是做什么的,只要给了银子,就是爷们儿。” 桃铃被人按在镜子前扮上艳妆,插花带钗,生平第一次,抹这样厚的胭脂。 呛得难受。 “别动别动,化个妆就受不得了?等会儿老爷们儿要一个个的过手,你岂不是要疯!” “银屏姐姐,我不想……” 说着哭了。揉了揉眼睛,沾了一手的胭脂。 “哎呀!哭什么,好好的妆全被你哭花了!” 银屏狠狠将她拎起,推到窗边,指着楼下,冷着脸说:“你哭有什么用,怪只怪那个冷云,原先今天该是她上场,偏偏跑的没影儿了,只好选了你。” 她说着,桃铃哭得更凶了。 冷云说好了来接她的,等了一天一夜,还没她的消息。 可是冷云素来对她好,不会骗她的,定是因为遇见了事儿,所以误了。 她是这样想的。 “不过桃铃,你也别懊恼,早不如晚。你生的漂亮,人又年轻,搞不好今儿晚上就被谁家公子看中了,万两银子赎了你……哎哟哟,我反正人老珠黄了,没那个指望了。” “我不要!”桃铃倔着,然后巴巴看着她。 “银屏姐姐,放我走吧!我求你了!” 银屏皱了皱眉。 “放你走?你能去哪里?当初要不是你那舅舅求着咱妈妈,她会收你这么个……” 话到嘴边,便止住了。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好了好了,当初是我把你抱回来的,我不会害你的。把眼泪擦了,我重新带你化画。” 银屏嘴毒,却是个好姐姐,说这话也是为了她好,谁不是她这样过来的。哭个几夜,一切也就过去了。 桃铃抿着嘴唇,忍着泪水,重新坐回镜子前。 她仍旧想逃,也不是没尝试过,可老鸨丢了冷云,便加严了看守,十步一个打手,一个眼神,就能把她逼回去。 冷云姐姐会来的吧! 该已经在路上了。 她仍这样想。 不过十二三岁的她,被银屏画成了花信女子,珠环翠绕,娇艳欲滴。 衣服不能穿平日里素色的裙衫了,银屏拿了一堆来,不是锦簇红花,便是翩翩彩蝶,桃铃不喜欢,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你想干什么!” 银屏把衣服都抛在地上。 “我不穿这些大红大绿的!” “那你要穿什么?粗麻布的,还是锦缎丝绸?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我……我穿冷云姐姐的!”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男人们坐成一排,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打扮的人模狗样。 今日与以往在他们眼里并没什么不同,唯一特殊的,大抵是被卖的少女是冷云。 二楼的阳台上,盖着红盖头的桃铃被银屏扶着坐在花椅上,蒙在谷里的爷们儿没人知道,这盖头下面到底盖着的是谁。 一个个的拍手喝彩,念着冷云的名字。 老鸨很是满意。 “咱也不说暗话,一万两起价,我们冷云姑娘,可是一颗夜明珠也换不来一个笑的!” 听着这个价,面面相觑,虽早就知道了,只不过都以为是哗众取宠,张罗张罗抬她人气罢了。 “都不说话,那这姑娘我包了!” 说话的是杨义峥,抖着手里的一张票子,推开面前的公子哥儿们就要往楼上去。 怎么又是他。 老鸨暗骂了一声。 “哟爷,您还没给银子就要上楼去?” “要银子?这不是?” 把手里单单薄薄的一张纸往她怀里一塞,头也不回。 一张票子,不过一百两。 “爷您不会是弄错了吧,这可是张小票子。” “弄错了?”杨义峥反问了一句,“平时我来不都是这个价?” “这可是冷云姑娘!”老鸨眉毛一挑,“这可是一颗夜明珠都换不来的冷云姑娘!”她强调了一句。 杨义峥冷笑了一声。 “你放屁!冷云根本就不在!” 一片哗然。 老鸨的脸有些抽搐。 多大的一盘生意,就这么毁了。 “杨公子,有话好说,你何必要砸我的场子?” “砸你的场子,我没那个兴趣,不过听说花椅上坐着的那姑娘只有十二岁。才十二岁!妈妈,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红盖头下的桃铃,一听这声音就知是谁,他是春香楼的常客。虽平日里嚣张,此刻说话也仍带着痞气,可他比较是在为自己说话,竟然就感动了。 所以年轻的少女,别太早长大,毕竟太过单纯,轻而易举就会被骗了。 一句假意的关怀,她竟就忘了他的本性。 “十二岁,从没见过这么小的。” “可不是,春香楼这一遭又赢了翠云楼。” “哟哟,瞧你口水都流下来了,想着老牛吃嫩草呢?” 不需桃铃掀开盖头,也够这些男人们做一场春梦了,来这里的谁不是恶心人! “都把你们恶心的嘴脸收收,别难为人姑娘了!” “哟,杨公子,一百两而已,老子也出的起!我出五百两!” “区区五百两也好意思喊出来。一万五千两!” 老鸨笑成了一枝花。 卖谁不是卖? 今儿把桃铃卖个好价钱,明儿把冷云抓回来,又是一场! “妈妈,我再加一千两,买杨公子的那身衣服!” 原本都忘了那日的事儿,又被这不怕死的提起,全场哄然。 杨义峥只眼角一瞅,冷笑一声。 然后走到他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对着他的胸口刺了进去。 没人再敢笑了。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有些人悄悄溜了,有些想看热闹,又怕被伤着,所以搬了椅子坐在角落里看着。 “哎哟哎哟!杨公子,你闯祸了!” 老鸨哭天喊地,叫苦不迭! “怕什么,我老子是乾安城知府!” “知府?”老鸨呵了一声,“这可是陆四少爷陆浮坤!” 青梅听闻动静,也从楼上窜下来,趴在陆浮坤身边,不停地喊着。 “你!”她指着杨义峥,“你滚!” 杨义峥抽抽嘴角。 这他妈!! 风水轮流转,最近轮到自己倒霉了! 第十九回:锦城芳事暗生枨触 唐暖云坐在院子的石凳子上晃着脚,左看看右看看。 爹爹今日像是心情好,这么晚的天,还哼着曲儿,浇着花。 “爹爹,要是手折断了,能不能治好?” 她装作好学的样子,嬉皮笑脸地问道。 “要看什么情况了,《伤科方书》里面说过:‘凡两臂堕下。尽力叫嚎。汗出如油者。不治。凡人手骨出一胫可治。两股齐出。不可治。’” “那就是真的没得治了?” “也不全是,可以在肿胀处选择阿是穴,用三棱针过酒,直刺放血。等淤积的血液流出后,再用木板或木根进行固定,若是伤得不重,便能恢复的好。” “唔,原来是这样。”她默默记在心里。 “谁折了手?” “没谁,我就是问问。” “这手啊,比别处都珍贵,庄稼人没了手就不能做农活,读书人没了手就不能写字,我们做大夫的若是没了手,就不能行医了。” “哦。”想起陆浮林那日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他了。 “读书人如果不能写字了,那会怎么样?” “也就……考不了功名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而已。” 陆浮欢后来又偷偷来过几次,都是问她关于他三哥的事情。他那样恳切,把她当救命稻草,她又怎么能视而不见? 正当此时,门子跑了过来,急道:“老爷,门口有位姑娘,哭着喊着要来求老爷救命哩!” “谁受伤了,让她一个姑娘家来找我,大晚上的。” 女儿家天黑了是不能出门的。 “说伤的是陆家少爷!” “陆浮林?”唐老爷脱口问出,毕竟浮林是他看中的姑爷。 “不是!”门子跑的急,气儿喘不上来,说话断断续续。 不是陆浮林……难道是陆浮欢?唐暖云的心紧了一下。 “你倒是快说呀!”她有些急了。 “是……是陆四少爷陆浮坤。” “哦。” 都松了一口气。 “心口中了一刀,能说话,不过说的都是胡话。” “我收拾收拾就过去,你让那位姑娘等等。” 唐暖云拉了父亲的手:“去干什么,他又与我们什么关系。” “你这话说的,他是浮林的亲弟弟,也就是你以后的小叔子,怎么就没关系了。” 暖云听了,不高兴了,可是她又没法开口对父亲说那天的事,而且她明白,即便说了,也没用。 父亲看中的是陆家,才不管他们的儿子是什么德行。 “老爷,那陆四少爷不要您去,他要三小姐过去。”门子笑笑,仿佛在说一个笑话。 唐暖云红了脸,唐老爷白了脸。 “怎么,他是嫌我老了?” “爹,怎么会呢!”她是孝女,急忙安慰道。 “那是为什么?再说,就算看不上我,也该让辞音去,请三小姐,这还是头一遭!” 辞音是她大哥哥,完美继承了父亲的医术,手段高明与父亲不分上下。 “老爷,别怪小的多嘴,我也觉得该听小姐的,最好不要去。” “怎么了?” “来的是位青楼小姐,我见过她,是春香楼的头牌!只怕要小姐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见过?” 门子赶忙闭了嘴, 唐老爷不与他计较这个,人不风流枉少年,是常情。 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沉默,把手里的浇水壶重重摆在石桌上。 他是个聪明人,也听说过陆家四少爷的一些传闻,大抵就知道他的用意了。虽自己着实想攀这门亲,可他看重的是老实的三公子,这四公子又打什么主意? “暖云,你在家,我去。” “爹爹,你也不要去!” 他是个地痞,是个无赖,就算是爹爹去了,就算真的救好了他,也是自讨苦吃! “不去怎么行。” 他是个名医,可是名医又如何,还不是要屈身于权臣之下。他陆家位高权重,就算从里面出来的丫鬟,也比老百姓要富贵的多。 唐暖云不语,暗暗揪紧了衣领。他手指的触感,她到现在竟都没忘记。 她还没出阁,所以这是耻辱,好想忘了。 可是那天如果来的是陆浮欢呢? 自己会那么反感吗? 而且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是陆浮欢那夜病迷之时,自己不是也掀开了他的衣服吗? 她想起他,便低了头。 不过自己是为了救他的命,是无奈之举!行医之人,怎么能顾忌这些呢! 她为自己寻了个好理由。 可如今她却不许爹爹救陆浮坤,那样的人,她甚至觉得死了最好! 她迷惑了。自己怎么可以这样邪恶! 唐老爷已经随了门子过去,红菱忽然匆匆跑了过来,哀求问道:“小姐,我听说陆四爷病了!” 她点点头,有些茫然。 “小姐不去看看?” “父亲已经去了,我就不去了。” “哦。”红菱有些失望,踌躇,欲要说些什么,但作罢了。 暖云心细,看出她神色复杂,又想起她那日是她引着陆浮坤到自己闺房的,便察觉异常。 “红菱,我问你。” 红菱一怔。 “你与那陆四爷认识?” 拿出小姐的气势,要逼她认错。 “不……不认得。” “不认得却怎么总见你与他来往?还将他往家里带!” 原本无事,说起这个,她便生恨了。 陆浮坤寄情的明明是自己,中间非冒出个大小姐,从那天之后他竟再没有约过她。 说什么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都是骗人的! 不敢承认,又想承认,想看她吃惊的模样,想摆脱丫鬟的身份。 这样想便也放肆了一把。 “小姐,实话说了吧,他是我的姘头!” “姘头?什么意思?”暖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肯定懂的,所以请小姐……请小姐以后离他远一点!” 她在说什么? “如果……如果小姐再有下次,红菱我……我可就不会客气了!” 这是自己的丫鬟? 这是丫鬟该说的话? 红菱咬着牙跑了,身上落下一个香囊,香囊之上绣着鸳鸯图,方知她说的姘头原是指的情郎。 “红菱!你的东西掉了。”再喊她,已经没人应了,不知跑去了哪里。。 这香囊,她只好先收在怀里了。 第二十回:飞花心事残柳眉梢 还是留在自己家安生。 玉珠的一片好意他们没有领,一半是因为与她不熟。一半是舍不下他们这幢小楼。 冷云与她道谢了几声便送她走了,甚至都没有将她送出醉花街,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她一个人走的。 她走时说下次带梅花糕来。 无所谓了。 和喜班的招牌被砸烂了,这可不行,谁家选戏班子不是看着招牌选的,他和喜班名声再大,连招牌都被人砸了,岂不是要受人笑话。 “师哥不会有事?” “我给了杨义峥一点好处,他不会对大师哥怎么样的。” 冷云做事总是高深莫测。 秋尘归替冷云磨墨,替她洗笔,谁让师妹比他写字美。 他边磨边问:“桃铃那小丫头呢?” 冷云刚写好一个“喜”字,抖了手,废了这张纸。 “你问她做什么?”她将纸揉做团。 他没看出她的情绪。 “她上次说要跟着来的,怎么,又变卦了?” “不知道她,我走的时候她忙去了。更何况那样匆忙,哪有心思管那么多。” 秋尘归笑:“师妹,你可真是心狠,你是逃出来了,留她一人在春香楼她可怎么应付?” “我心狠?” 她双眸一瞪。 “连你也说我心狠!” 秋尘归一怔,师妹这是怎么了? “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何必这样激动?” “我不过是自保,我有什么错?那样的日子,我过腻了!” 好似压抑了太久,终能得到放肆,她咬牙,不肯落泪,佯装坚强。 他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那桃铃呢?她就喜欢那样的日子?” 他体谅师妹,也念及那个总是认错的小丫头。 “我不知道。”她重新扯了张纸,接着写字。 “天亮了去把她接来吧。我陪你去。” “你一个人去,我不去。出都出来了,谁还回去。”她头都不抬。 师妹冷得可怕,她原先不是这样的人。 秋尘归看着她,手里磨着墨。墨汁溅到伤口。 嘶……疼。 蓦地想起了陆三少爷。 忽然响起敲门声,二人都提了心。 “秋公子,是我。”秋尘归听出来人,松了口气。 “是柳相公。”见冷云困惑,又加了一句,“一个落魄秀才,功名没考上回来做了教书先生,喜欢听戏,非跟着师哥要学戏的。” 冷云不语,背过身去,继续写字。 别人的事与她何干。 “秋公子,筱桐呢?”他向里面张望着。 “有事,出去了。” “哟,可真不巧,我刚学了段戏,想让他给我说说来着。” “不如说给我听。” “是小生戏,秋公子也懂?” 秋尘归尬然一笑。 他着实不懂,穿了男人的长衫,带着男人的发冠,也总做女儿态。 大抵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柳相公欲走,忽然看见屋内的秋冷云。尽管是背对着他,却也婀娜多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是个读书人,才子自该配佳人。 “今儿有客人?” “不是客人,是我师妹。”出于礼貌,秋尘归招呼了冷云过来。 她自然是不理不睬的。 柳相公向来内敛,今日却也大方了一回。 “在下柳灵均,请问姑娘芳名?” 秋冷云有些心烦,怎么就算躲在了这里,也躲不开男人。 他们总喜欢报名字,可谁又在乎? “师妹,快来与柳相公认识一下。” 她不想理睬,可心知这是师哥的朋友,自己不能给他们失了面子。 “冷云。”她走过来,微微低了下头,权当作礼。 “冷云!”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妙语,“古有诗云:冷云间,夕阳楼外数峰闲。等闲不许俗人看,雨髻烟鬟。” “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也不懂这些。”说着转身走,不再理睬他。 “冷云姑娘!” 柳灵均赶紧追过去,没看见台阶,绊了一跤,还是秋尘归扶住了他。 “冷云姑娘且听我这一段唱得如何?” 他不管她有没有答应,就清了清嗓子,摆好了姿势。 “三月来屡托刘兄把亲求,每遭坚拒愿难酬。从此我四书五经无心看,三餐茶饭难下喉。日卧书斋愁脉脉,夜对冷月恨悠悠。……” 冷云耐着性子听完,毕竟他是师哥的朋友。 “姑娘你觉着怎么样?” 他无限献殷勤。 与青楼里的那些嫖客别无二致。 至少在她眼里就是别无二致。 “这是小生戏,我不懂。” “姑娘一定懂!”他坚持着,非要她说。 真恶心。 “柳相公,你找错人了吧。” “姑娘这话怎讲?” “这出折子戏名叫《洞房》,该回去唱给你家娘子听,来这里不知想演给谁看。” “自然是演给姑娘看,毕竟小生尚无妻房配……” 真恶心,真恶心! 她抓起桌上的墨砚,掷在他的脚边。 “啪!”碎成千万片。 黑色的墨汁溅出,将他书生标志的雾白长衫染了一团黑。 他心疼不已,又不知所措。 秋尘归急忙过来解围。 “柳相公,我师妹她今天有些心事,还是改天再来吧。” “改天也别来了,我没兴趣听你唱戏!” 柳灵均惨笑,抖了抖自己的衣摆。 他是个落魄书生,没钱买新衣裳。 秋尘归送走柳灵均,再回来时,冷云已把牌匾写好。 她寻了一方木头,把纸蒙在上面,心满意足。 “师妹,你何苦恼他?柳相公是个好人。” “什么好人,这世上没有好人。男人尤其!”她只顾欣赏自己写的字。 “柳相公不同!我正没机会与你说这事。那天师哥说,你也十五岁了,明年就该嫁人了,你无父无母,便凭我们给你做主。等万事太平了,就替你去这柳相公家说亲。他虽不是富裕人家,但到底是读书人,至少比那些市井好。” 冷云咬咬唇,脸色煞白,将那牌匾紧紧捏着。十个指甲掐进了木头里,有些疼。 “小师哥,你们就这么嫌弃我?” “我哪里嫌弃你了?” 她不作答,颤声问:“十二年前,是大师哥把我从人贩子手上抢回来的吧。” “怎么又想起提这事儿?” “我问你是不是!”她红着眼。 “是……我那时候也才五岁,但有些记忆了,不会错的。” “大师哥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大师哥出去卖艺,看见一个大爷正在卖你,于是把身上的袄子鞋子都脱给了他,他嫌钱少不让,打了师哥一顿抢走了他娘留给他的玉佩。他那天是光着身子光着脚,抱着你走雪地里回来的。”同样的这段话,他说了不止一百遍了。 冷云小时候就常喜欢问,当故事听似的。 “所以啊……” 冷云擦了泪,由心而笑。。 “所以啊,小师哥,别说这柳相公不过是读过几本书,就算他是状元,是皇帝……我都不会嫁,我今生今世……就只跟着师哥活!” 第二十一回: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陆浮林早就醒了,不过心中害怕,所以装作未醒。 若真是不醒,倒是好了,倒是一切都了了。 陆浮欢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替三哥盖好被子。他被爹爹打折了的手变得紫黑,搭在床延上,陆浮欢不敢碰。 他是两位哥哥领着长大的,大哥离家之后,便属三哥对他最好,如今他受了这般苦,他如何不心疼? “三哥,爹爹已经走了。”他看的出他害怕。 “爹爹其实也后悔着。”他笨拙地安慰。 陆浮林慢慢睁开眼,叹了一声。想伸手,却不能。 “我去找唐三小姐,她才刚托人带了信来,说有法子能医好你。” “先别……别去。” 然后沉默。 找她何用? 医者医人,岂能医心? 陆浮林无奈一笑。 “七弟,三哥求你一件事。” 他乖巧听着。 “帮我去醉花街,找一个人。” “醉花街?那可是戏子住的地方。”他不解。 “是,是的,就是戏子。” 他就是戏子,可那又怎样! 他想起身,手稍稍用了些力,疼得昏厥。 “哥哥!”他奋力一声,将他又唤醒。 又叹一声,悠长,绝望。 “我那书桌上有一本书,烦七弟替我带给他。” 陆浮欢向着他目光投去的地方看过去,有两本《牡丹亭》,一本崭新,一本斑驳。 他都拿了过来,递给他。 “哪本?” “这本旧的。” “让我带给谁?” “去醉花街,找和喜班,给里面的人,随便给谁。” “一本旧书……要不要托我带什么话?” “不必了。”陆浮林往后一仰,“没什么好说的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落,一叹方休。 “三哥再求你……这事儿别告诉爹爹。” 陆浮欢点头。 “也别告诉唐三小姐。” 明知无爱,仍不忍伤她心,她是自己未过门的新娘,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跟着他,她是可怜的。 便不忍让她更可怜了。 “三哥,你放心吧,我谁都不告诉!” 门外有哒哒的脚步声,陆浮欢赶忙将那本书藏在怀里。 “不告诉谁?连我也不行吗?爹爹,你瞧三哥带着七弟欺负我。” 闻听“爹爹”二字,陆浮林一惊,张张嘴,没出声,又昏了过去。 陆浮欢手忙脚乱,又是喂药,又是掐人中,半晌方才让他缓过一口气来。 “五姐姐,你吓他做什么!” 陆怜鸢绞着手,不知所措。 “我……我也不知他竟这样怕,不过玩笑而已。” “有什么玩笑的,三哥都已是这样了!你还嬉皮笑脸。”仿佛他才是哥哥而她是妹妹。 “七弟别说了……” 方才要劝,却没了力气。 陆浮欢没来由的气,惹得陆怜鸢也气,二人都是孩子脾气,一个杠上一个,便收不住脸了。 “嬉皮笑脸怎么了,总比你在那秦楼楚馆跟一群妓女厮混的好!” 她怎么知道的……陆浮欢想起紫瑶,想起她的柔情媚态,想起自己的醉生梦死,红了脸。 见占了上风,更刹不住车:“还有你前些日子,拿夜明珠换那姑娘一笑的事满城皆知,那德行,我是没看见,只怕跟哈趴狗没什么两样!” 她竟还提起春香楼的事儿! 陆浮欢追不到秋冷云这事儿……能不能不要再提了,为了她,他真真是丢尽了脸! “你……你不也是,天天跟那些戏子伶人,学什么唱戏,好好的大家闺秀,偏要跟一群下九流混在一起,这才是丢脸!” 人急了,便口不择言。 陆怜鸢急忙搡了他一把,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瞎说。 陆浮欢蓦地闭上嘴,拿眼角窥了一眼陆浮林。 好在他闭着眼睛,该是睡着了。 他急忙推着陆怜鸢就出去了。 “呸呸呸,你怎么什么都说。不知道三哥是为了什么被打的?” “还不是你,做姐姐没个做姐姐的样子,好端端的与我吵什么?” “谁与你吵了,我来找你可是有正经事的!” 她神神秘秘,左右看了看,附在他耳边道:“大哥回来啦!” “真的!”他亦是一喜。 “骗你干什么,我昨儿才去见过他,跟大嫂嫂过得不错,只是……只是屋子简陋了些,吃的穿的都太寒颤了点,我呆不到半天就坐不住了,太压抑了!” “那他怎么不回家?” “回家?回家干什么,回来了再被爹爹骂一顿然后赶走吗?”眼咕噜一转,甚是鄙视。 忽然又想起什么,脸一亮,说:“可不只大哥大嫂嫂呢!” “还有谁跟着?二姐姐?” “什么二姐姐?二姐姐在宫里呢!” 她眨了下眼睛,从怀里掏出一个铃铛,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你还玩这个?”陆浮欢接了过来,摇了摇,叮铃叮铃。 “喂喂,我比你还大一岁,怎么可能玩这么娃娃气的东西。”她一把又夺回来。 “那是谁的?” “小侄子的!” “大哥有孩子了?” “吃惊什么,不就是爹爹逼着嫂嫂打掉的那个,如今生下来了!圆嫩嫩的,是个男孩,可爱极了!” 真好,陆浮欢由心地笑。 “他们住哪儿,我得闲了也去找他玩。” “城南边儿,连成片儿的破屋子,你去了问人就知道了。” 真好!大哥自由了,再不被拘束了。 可三哥…… “哦,弟弟,明天晚上姐姐不回来,爹爹那边你帮我圆一下。” 她忍不住笑,定是有什么好事。 “你要去哪里?” “我不告诉你!” “那我告诉爹爹去!” “那我就把你在翠云楼春香楼做的好事都告诉爹爹,看看我们俩谁更惨!” “……” 认输。 陆怜鸢与他并排往外走,神情怪异的看着他。 “刚刚三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我听见什么书。” “没什么书。” 陆怜鸢点了点头,忽然趁他不注意,把手伸到他的衣服里。 “你干什么,非礼我?”陆浮欢大惊,急忙退了一步。 可东西已经被她那在手里了。 “哎呀!我是姐姐你是弟弟,我没兴趣非礼你呢!” 她抖了抖手里的书,笑道:“给谁的?” “这是我的!”他一把要夺过来,陆怜鸢身子一侧,让开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给秋尘归的!”。 “嘘!”他急忙捂住她的嘴。 第二十二回:怕痴妄怕一念执着 他站在醉花街上,走完台的戏子们好些还没下妆,从他身旁过,有些认得他,会道一声“七爷好。” “七弟,你倒是得人喜欢的很。” “是么?”不适宜想起秋冷云,若真如姐姐说的那样,自己是个得人喜欢的人,她却为什么怨恨自己。 他谁都不在乎,谁都不放在心上。 唯独对她,耿耿难平。 “你为什么也跟着过来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过来?” “这醉花街这么乱,你一个女孩家来这里只怕不好。” “那翠云楼那么妖,你堂堂陆家少爷去那里只怕不好。”她非堵他,让他难受。 她是成心的,七弟那么好的人,怎么可以沉沦,怎么可以跟那些花花公子一样,被妖女缠身,失了本心。 陆浮欢当做不曾听见,加快了步伐。 他常也以那一晚为羞耻,内心慌迷,可总经不住四哥劝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 多念几次,便忘了一切。 他已是紫瑶的常客了,紫瑶比冷云好哄,不需一颗夜明珠,几张银票,几个金首饰,她就愿意陪自己一晚上。 他男人的尊严,得意全部彰显。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挡在他面前,瞅着他。 “让开。”陆浮欢说。 男人不多话,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 血流了出来,用手背擦,却怎么也擦不尽。 男人又一拳,把他打趴在地上。 他竟没还手之力。 心口开始疼了,越来越疼,喘不过气来。 难道是三嫂嫂说的心悸? “装什么孙子,起来打啊!” 男人踢了他一脚,他却浑身抽搐。 这是杨义峥,恰巧遇见了陆浮欢,便把满肚子的气都撒他身上。 陆浮欢不是陆浮坤,但也是陆家的人! 陆浮坤中了他一刀,生死难测,他慌忙逃跑,却难解恨意。 陆怜鸢原本在看戏班子的小学徒学戏,忽然听见这一处喧闹,急忙跑了过来。 “你凭什么打人!”陆怜鸢不认得杨义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而杨义峥,真不是什么好货色,见了陆怜鸢,竟起了意。 “这妞不错,新交的马子?”他抬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看着她,像看一件韵味十足的翡翠珊瑚。 “秋冷云不要了?”他愈发用力气,抬着她下巴的手将她死死捏住。 陆怜鸢毕竟娇小姐,虽有脾气,却无力气。几番挣扎,只不过带给他刺激。 陆浮欢咬咬牙,忍着痛站起来,狠狠推开他。 “你他妈找死!” “我看找死的是你!”一脚踢中他的心窝。 疼上加疼。 “姐姐,你快走,别管我。”他捂着心口,把陆怜鸢挡在身后。 “别走啊,给爷玩够了再说!” 杨义峥又一拳打在他的心口。 他把几日来积累的恨意都发泄在他的身上。 这乾安城,本是他的地盘,凭空多来一个陆家,就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他妈的! 风水轮流转,他偏要给转回来! “姓杨的,你想干什么!闹事儿别在我家门前,哪儿凉快滚哪儿去!” “冷云姐姐!”陆怜鸢像看见了大救星,忙不迭向她扑去。 冷云看见她,微微一愣。 “我想干什么?”杨义峥停了手,把矛头转向了她。 “我杨义峥是疯了才会信你这么个婊子的话!你说桃铃是给我的,为什么凭空又冒出个陆浮坤!” 冷云略显惶恐,转身轻轻把门关上。 “我不懂杨公子的话。” “别给我装傻!你他妈玩儿我呢!我看你是想让秋筱桐死!好,我成全你!” 他像一只暴躁的野兽,愤怒,却无处发泄。 目光又转向陆浮欢,他羸弱,又是陆家人,正合他意。 他拳头又要落下,却觉得身子一暖。 “冷云姑娘。”陆浮欢喃喃一声。 杨义峥的心渐渐平静,低头看着抱着自己的女子。嘴角不禁勾起。 她竟投怀送抱了,这样令满城男人疯狂的女子。他只觉自己的热血一股一股往上涌,连呼吸也不敢,怕惊扰了怀中的娇娘。 “杨公子,我们还有一约呢!”她柔声细语,“你忘了吗?” 这声音只他听见,这温柔只他看见。 这女子,只对他笑过。 他还是乾安城的爷,这乾安城还是他的地盘! “没忘没忘!”他变成了一只哈趴狗。 “那你回去等我。”她又一笑,掀起他心里的涟漪。 “好好!”他比狗还乖。 秋冷云挽着他的胳膊送他出了醉花街。 而陆浮欢,也忘了心口的疼。 这心悸本该加重的,此刻却感觉不到了。 麻了,木了,失望了。 凭什么,自己还不如他! “七弟,不会就是她吧!” “不是……”他垂了眼,“不是她。” 那天的秋冷云,不是这样的! 他向往的女子,不是这样的! 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可他又看见她向自己走来,卸了妆,也好像画中的人儿。 又或者她本身就是画里的? “五小姐,陆七爷还好吗?” “不好……”陆怜鸢实说。 她向他伸出手,如同抚玉般触碰着他的心口。 “疼吗?”她问。 “疼……” “杨义峥太过分了,竟这样下死手。” 她又抚过他的心口,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心疼。 哦,他忽然明白了,她那般做原是为了自己…… 便从这一刻开始,他崇拜她,倾慕她,再不是因为打赌输了所以才渴求她。 她是为了救他所以才放下尊严的! 她是烟花女子,可比得了巾帼英雄! “冷云姑娘。”他突然握住她放在他心口的手。 秋冷云一惊,急忙抽回了手。 “五小姐,我看七爷已经没事了。” 陆怜鸢天真,什么都没弄明白。 “没事了?可他还软着身子啊!” “八成是装的。” 她转身就走。 陆浮欢赶忙站了起来。 “冷云姑娘!”如同在春香楼,他第一次唤她,带着些紧张,和不安。 而她仍旧冷眼,也如同那天一样。 “你也回去吧,以后别来这里。” “冷云姑娘,谢谢你救了我!” 而她茫然,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那样做一定很委屈,为了我,你竟也做了!” 他在说刚刚的事? “我不是为了你。”她冷冷地说。 他心里乐开花,原来这姑娘也会娇羞不认,为了维持这一份冷情,偏要撒这么蹩脚的慌。 但她没说谎,她确实不是为了他。。 她是为了她自己。 第二十三回:黄花零落减尽风流 秋尘归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后的,她一转身,差点撞到他。 “小师哥,被吵醒了?” 尘归不应,淡淡问道:“你给那杨少爷的好处,到底是什么?” 冷云眼神躲闪,没了平日的自若,想进自己屋去,却被秋尘归拦住。 “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我自有主意。”仍是这句话。 “是不是桃铃!”他微怒。 冷云冷笑一声:“你都听见了,何必再来问我?” 她的那双眼,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了。 “师妹啊师妹,你怎么!” 他不忍骂她,甚至连一句狠话也不忍说。 这是她视作家人的师妹,是相依为命的人。 可她与那些世间俗人又有何两样。 “各人自扫门前雪。”她咬着牙说,绝不认错。 他扬起手,却到底不忍落下。 她苦笑一声。 “小师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这样做是错的,她自己难道不知? 可她在春香楼过得那么艰辛,他又知道点什么?每日涂着重重的油彩,穿着厚厚的行头,在那三尺戏台上,唱闺怨情词。 笑也好,哭也好,都只为了讨那些嫖客的欢心。 早就没了自己。 卸去油彩的她,长什么样,连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扬起的手,没能落在她的脸上,却落在了自己脸上。 她一惊。 “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没杀他,也就没有今天的事了。杀人本该偿命,一报还一报。” “小师哥,别说……别说下去!”她劫了他的话。 他听她的,没再说下去。乏力地,坐下。 人生从不会只有一个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拼了命地让人想死。 三年前,春香楼请他师兄妹过去,嫖客手不干净,摸到后台,无礼。 秋尘归失手杀了他,尸体就埋在春香楼的后院,被老鸨用作威胁,时常提起。 冷云为了小师哥,自愿留了下来,签卖身契,可以不陪客,不过要没日没夜的唱。 清倌人。 “不过是换了一处容身罢了,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她劝他。 何处是容身之所? 没有。 “这是给你的。”冷云把那本《牡丹亭》放在桌子上,“我听说了,你跟陆家三少爷的事。” “没什么事。” “上次我问你跟杨少爷,你也是这么说的。” “陆三爷跟杨公子不一样。” 他将书拿在手上,翻开,第一页。 用朱砂笔勾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对他的心,全在这句话里了。 他看懂了,急忙把书合上。 他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娘! “我去趟春香楼。” “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要把桃铃接来!” “她回不来了!她已经……” 她急忙掩住自己的嘴。 秋尘归再不理她,头一次,有些厌她。 穿上外衣,就出了门。 冷云有些愣,见他走远了,急忙地,也追了上去。 春香楼前,依旧熙熙攘攘,看不出昨夜发生了什么。女人依旧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男人依旧人模狗样,烂醉如泥。 人间天堂。 人间地狱。 天堂有时候就是地狱。 秋尘归大步往里走去,没了之前的胆怯,挺着胸膛,活像个真男人。 “哟,爷找谁?有常服侍的姑娘吗?”银屏小绢帕一挥,往他身上扑去。 “我找桃铃。”他身在这花厅中间,女子的吟吟笑声不绝于耳,听来心烦意乱。 他说找桃铃,银屏瞬间就变了脸,冷冷道:“什么桃铃,卖过第一次的姑娘就要改名字了。我们这儿从今日起,没有桃铃。” “我找桃铃!”他往里面冲,凭着感觉去寻她。 “好好好,桃铃陪着客人呢,你要不等等?” “不等!” “人家爷是使了银子的!” “他出了多少,我给双倍!” “一万两,你给得起吗?”银屏白了他一眼。 他给不起。 没银子就不能进窑子,饱暖方能思**。 打手们做足了准备,三五个一拥而上。 而他那么瘦弱,如同女孩子的身板,只需一人也就架出去了。 “小师哥!”冷云在对面看着,看见他被人向丢醉汉一样扔了出来,便也藏不住了。 银屏看见了她,急忙招呼打手:“快把她抓进来,快些!”又回头喊:“妈妈,冷云回来了!” 她冷情,又有何用?在她们眼里,还不是能换钱的东西而已。 秋尘归被搁置在一边,所有人都围住她。 老鸨笑呵呵地向她走来,鼓着掌:“乾安城就这么大,还不信你真能逃走!” 她啐了她一口。 老鸨不气,乐呵着抹了把脸。 她有什么好气的,因为她逃走,她得以将桃铃卖出个好价钱,如今她回来了,又能卖一个好价钱了。 “请吧,冷云大小姐,你那间屋子,我都没让人动,就知道你会回来。” “桃铃呢?” “拜你所赐,成人了。用你们戏子的话就是……出科了。” 秋尘归挣扎着起来:“多少钱,我赎她!” 老鸨冷眼一瞥:“只怕你没那么多钱。” 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们谁愿意为那郑公子单独唱几天戏,许他就能把桃铃还给你们。” “哪个郑公子?” “还有谁,郑少臣啊,郑大公子!” 有了银子,谁都是公子了,那样的地痞无赖,竟也有人愿意拥着他。 而竟是他买下了桃铃,冷云这时也有些愧疚了。 她原还以为她最终自己能逃出来。 原还觉得她能像戏文里说的那样遇见一个多情公子。 原还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帮了她,否则她得做一辈子丫鬟。 ………… 多么可笑的假设,许她自己都没曾察觉,这不过都是在为自己的罪恶寻借口罢了。 “郑公子倾慕你许久,你正好为他唱个三五天的,让他听个够,许唱得他高兴了,便答应了。” 老鸨不过是在算计能赚多少钱,那样的无赖,谁都知道不可能会将桃铃交出来。 “那种人,我不给他唱!” 冷云仍旧高傲,择人,而不许人择她。 “你不唱……我唱。”秋尘归声音小似蚊子。 他也没底气,翠云楼的事情,有郑公子在其间,他仍不敢看他。 “妈妈,我这就去扮装。”他义无反顾。 冷云忽而委屈,鼻子发酸,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 “小师哥,小师哥!”他不理她。 “你是心疼我才答应的,不是为了桃铃!对吗?”。 他甩开她的手,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第二十四回:可怜佳人独自埋愁 陆浮欢想着她的坚持,不肯承认自己的所为是为了把自己救出困境,那模样可真是可爱至极。 她原也是个性情中人,不过是内秀罢了。 想着便笑了,痴痴地笑,好像她就在面前。 “七少爷,请把热毛巾递给我。”唐暖云轻声说。 陆浮欢只愣着痴着,无动于衷。 “七少爷?”她又轻唤一声,“我这儿挪不开手。” “啊!”他回过神来,赶紧的将毛巾浸在热水里。 可手忙脚乱,打翻了脸盆,水洒了一地。 “三嫂嫂,你看我……我这就喊丫鬟来!”他尴尬一笑,就要喊人。 “别喊!”她急忙止住了他。 多一个外人,就少了分清静,她喜欢与他共处的感觉,就算听他喊自己三嫂嫂,她也甘之若素。 “我去接水。” “那怎么行,这是丫鬟做的事!” “没事儿,以后不也是我来照顾三少爷吗?”她对他笑。 大抵他是男的,没那么细的心,所以看不出她笑里的惨然。 她竟是他嫂嫂。 唐暖云起身,拿了脸盆去了院子。 床上一直未醒的陆浮林忽然开了口:“七弟,近来你费心了。” “三哥!”看见他醒了,他急忙走到他身边。 “三哥,好些了吗?” “好多了,手渐渐能动了。”他说着逞能,抬了手,转给他看。 可又疼出一身汗。 “三哥,你急什么,三嫂嫂说了,针要扎满十天才能见效呢!” 他替他盖好被子,喃喃道:“三嫂嫂真有本事,三哥,你可真是幸福。” “你喜欢她吗?”陆浮林忽然问道。 陆浮欢一愣,继而笑道:“我当然喜欢了,她可是三哥的娘子!” 陆浮林跟着一笑,淡淡道:“七弟,你在装傻。” “我装什么傻了。”陆浮欢在他身边坐下。 “她可大我两岁,别说她是爹爹许给你的媳妇,就算原本是要给我的,我也不会同意的。” 她端着热水,僵在门外,听他之言,心里一疼。 “三哥,那个戏子,你真那么想见一面吗?” 陆浮林一愣,笑:“你在说什么?” “你梦里唤了几句,我都听见了。不止我,嫂嫂也听见了。” 他垂眼,雾蒙了双眸。 原来梦才是最恼人的,想深埋的心事,偏全被梦说出了。 “想见也无奈。” “我帮你去求求冷云姑娘!” “……” “她准会帮我的。” “好……别让唐三小姐知道。” 唐暖云觉得手脚冰凉,自己活像是个死人了,她端着的脸盆里,水轻轻泛起涟漪。 她真想将它扔了,然后远远离开这里。 可是她是陆家的媳妇儿,早说好了的事,她还能逃去哪里? “你们在说什么呢?”她换了张脸,带着她一直以来的,温柔的,贤惠的,被人赞叹的,大家闺秀的微笑。 他们都闭了嘴,陆浮欢起身让到一边,倾慕地看着她,拧着毛巾,替三哥扎针放血,绑上木板固定。 这倾慕与她来说是耻辱,他这是因为他的三哥能过得幸福所以才倾慕她! 她不需这种倾慕! 纱布缠上最后一道,她狠狠地系了个死结,左右拉扯着布条,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没处排解怨恨,唯用这样幼稚的方法。 谁都没看出来。 “三小姐,谢谢。”陆浮林动了动青白的嘴唇。 “不客气。”她回。 生疏地不像是将要生活在一起的夫妻。 二人都觉得些许异样,都把脸撇了过去。 陆浮林一心觉得愧疚她,她越是对他好便越内疚。 这是他许嫁的妻子,他虽没同意,可也没不同意。 没不同意也就是同意了。 他不敢忤逆陆老爷,她不敢反抗唐老爷,都是听话乖巧的人。 长辈们就喜欢这样的孩子。 默无声息的,月老就给他们系上了红绳。 不负责的红绳,可偏偏牢固的很。 陆浮欢看他们不再说话,便以为是自己的缘故,起了身笑呵呵说:“三哥三嫂嫂,你们聊,我在这屋里怪闷的。” 他出去了,唐暖云下意识跟着他,走了两步,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三少爷的媳妇儿,便又退回来了。 屋内只留了他二人,相对无言。 陆浮欢哼着曲儿,正想着这会儿闲了不如去城南边找大哥玩儿去,却见门子忽然匆匆跑来,欠身道:“七少爷,您快去看看吧!” 他喘着气,因为焦急满脸通红。 “四少爷在春香楼被人捅了一刀!” 他不过十五岁,还没主持过家事,一时有些慌乱。 “告诉爹爹了吗?” “老爷与京城来的官儿议事去了。而且,春香楼……若是被老爷知道,只怕……” “也是也是。” 三哥病了,家里唯有自己能拿主意。 或者? 他想到一个更合适的人。 他冲回屋子里:“三嫂嫂,这事儿还得你出面了。” 她见他回来便窃喜。 “四哥他出事了,三嫂嫂,你去看看吧。”他像个孩子一样巴巴看着她。像上次跪下求她,一样的眼神。 好像已经依赖惯了。 可她听见他说陆浮坤,便冷了脸。 你们陆家的事,为什么要我出面? 但家教不许她说出这句话。 “三少爷这边我走不开。”她淡淡一笑。 “可是三嫂嫂……” “七少爷,请别为难我了。他是小叔子,我是嫂嫂,更何况我还没过门,名分还没有就为了他出头,只怕传出去,会坏了名声。”她低头,若无其事地拧着毛巾。 她成心的,因记恨着他背地里说的话。 她要用自己的冷漠,来报复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绝情。 因为他,她宁可丢掉原本的自己。 “三嫂嫂,我……” 他忽然有些察觉了,配着三哥刚刚与自己的话,忽然就明白了。 欲言又止。 甚至不敢多留一秒。 “那请三嫂嫂好生照顾三哥,我去看看。”他着重强调了她的身份。 转身,快步离开。 唐暖云岂会听不出他这句话的用意?她颤抖着嘴唇,忽然就后悔了。 不该拒绝他,不该让他为难。 不该让他因此感到难堪。 她追出了门,看着他的身影,远去。 他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十五回:美人垂泪公子断魂 陆浮欢一眼就看见了她,失魂落魄站在通往后堂的门前。 也就是在这里,她拒绝了他的夜明珠。 嫖客来来往往,窑姐儿吟吟笑笑,她身在其间,朦朦胧胧,若有似无。 “冷云姑娘!” 她闻得声音,一惊,急忙转身就走。 没了那日的冷情,像个人间女子了。 再喊,她不应,只用手擦着眼,往门外跑去。被人拦住,硬闯,还是过不去。 无助地站在门前,抽泣变成呜咽。 “冷云姑娘。” 他走过去,伸手,试探着搂着她的腰。 她竟破天荒的没有拒绝,好像完全没有发现。 他带着她来到僻静处,贪婪地靠近她,趁着她一时的迷茫而占着这朝思暮想的便宜。 他撩起她的碎发,轻嗅她的香气。手微微抬起,放在她的衣领处。 只有一步之遥。 到底在他眼里,她还是个玩物罢了。 他如今已是个花间老手,于他来说,一切变得轻而易举。 “帮我。”她忽而低声求他,“求你。” 她抬起头,湿着眼看着他,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他一阵颤抖。 “求你救救我们,我求你!” 她的声音凄婉,如同蚕丝,把他的心一层一层的包裹。 他怎么可能拒绝她。 冷云伏在他的耳畔,湿润的唇时不时触碰,丝丝痒痒,撩拨人心。 “明天晚上?”他重复了一句。 她点点头,绞手轻叹。 “七少爷,若是救得我大师哥,冷云愿……愿生死相随!” “不必,不必……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自己说的这是什么? 她明明有意于自己了,又怎么拒绝了? 陆浮欢的心像小鹿一般,她明明全然没烟花女子的妖娆,却也将他撩拨得神魂颠倒了。 “哎哟这是哪家爷,不给银子就要玩儿我们春香楼的姑娘!”冷云慌忙松开了他的手,他再要去捉,她却已经把手藏在了背后。 “哎哟,冷云姑娘可玩儿不得!” 老鸨故意亮着嗓子,把“冷云”二字说的全城都能听见。 她是春香楼的活宝贝。 陆浮欢有些闷气,这天杀的老妈妈,非窜出来坏了气氛。 他在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抛到她的怀里。 老鸨尴尬一笑,又还给他。 “不够?” “七爷您玩笑,这可是冷云姑娘,只这一锭只怕……” “我就是来与她聊天的,别的不要。” “行行!” 一转头,冷云却已没了去向。 他怒而起身,拽着那老鸨道:“你耍我!冷云姑娘呢!” 老鸨满脸委屈,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你们刚刚谁看见了,她什么时候溜走的!” “妈妈,我们都没看见。” 老鸨是真委屈,是冷云趁着乱,自己溜走的。 陆浮欢心里没数?这秋冷云谁能真的左右她!他气,只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明明都已经沾手了,偏就又让她跑了。 他的小少爷脾气又上来了,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狠狠地推开人群,就要走。 到了门前,才忽然想起四哥。 再回头。 “来呀姑娘们,七爷变主意了,都过来服侍他!”老鸨们的一声招呼,惹来所有人的注目。 红粉佳人一拥而来,他急忙躲开。 “我只来找四哥。” “四少爷……四少爷在青梅屋里呢!” “他还好吗?” “你看了不就知道了。”又转身唤人,“青梅!青梅!你天天念着的陆七爷来了!” 他要上楼,却又被拦下了。 “青梅姑娘要一百两。” “我没要她!” “那七爷就不能上楼去。”老鸨扇子一指,“一截台阶十两,若要上得楼,至少一百两。” 恍惚觉得上了当,四哥像是不曾受伤,一切都是这春香楼的诡计。 可四哥到底不能不管。 陆浮欢随意拿了一张一百两,匆匆上楼。有小丫鬟引着,帮他来到青梅屋前。 “四哥!”他推门而入,屋内却唯有青梅。 “他妈的,又骗我!” 不是心疼银子,而是心疼自己。总被人耍,全无尊严。 “七少爷等等!”青梅喊住他。 “等什么!我四哥呢?” 青梅不语,面显忧伤。碎步而出,仍端着头牌的架势,不现狼狈。 她那夜为了陆浮坤,寻遍了郎中,无人肯医,好容易费了自己的私钱请唐府的门子帮忙传话,才请来唐老爷。 伴着她一夜哭声,将他从阎罗殿里拉回,换来的,却是一顿责骂。 “我让你请唐三小姐呢!” 他甩了她一巴掌,只因觉着失去了接近唐暖云的一次机会。 “四爷当时命都快没了,除了唐老爷,无人能救!” “你放屁!”他粗俗,全无少爷样,“只有我让别人死,谁还能让我死!” 摔门而出,晾她一人,黯然销魂。 陆浮欢追问着:“四哥可好?伤势可重?” “好……他好的很!”咬咬牙,带着他七转八绕,进了后院子。 这一处他不曾来过,别有洞天。 琪花瑶草,姹紫嫣红,瑶池仙境比之不及。 已让人忘了这是楚棺秦楼。 没有外堂的喧嚣,静而恬适。偶尔还有女子吟诗作赋,轻弹古筝的声音。 虚无缥缈,浮生若梦。 可是再美,也只是青楼。 青梅停在最角落的一间雅居里,淡淡道:“四少爷在里面。” 他看见那屋子的窗户上映出的人影,嬉闹,追逐。 三个人影,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嫖客们的惯行,结伴儿欺负人,把妓女像小猫一样追得满屋子跑,他们喜欢这样的感觉,如同捕猎一般。没捉到手,便热血上头,由趣转为怒,便忍不住用了暴力。捉到了手,就是他们的食物了,猛兽一般扑上去,啃食,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 呻吟,求饶,抽泣,都是他们喜欢的声音。 这一刻,人都不再是人了。 清晨,光明重回大地,睁开醉眼,抖包袱一般丢下她们,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厌恶这样的人。 但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 窗纸上,影影绰绰,那个女子终被捉到了手,无助的跪下,抬起头,露出精致的侧颜。 美而悲。 陆浮欢摇了摇头,走了。。 他不知道,屋里不是妓女,而是秋尘归。 第二十六回:寒月悲歌娇花零落 冬寒更甚,冷颤傲梅。 谁会在这样的寒夜出门,就算迫于生计的奔波人,也早早收了工,哈着手小跑着回家了。 而她却着了一身戏服,单薄地站在拂柳亭里。 肯定是冷的,却满怀一腔热情,所以竟不察觉。 “冷云姐姐!”她看见她,便激动地像一只小蝴蝶。 “你瞧我今日的行头准备地怎么样?”她绕了一圈,然后期待地看着她。 她看着她,一席白衣,笨拙的带着红色头面,学着戏台子上的戏子,把自己打扮成白素贞。 哦,是答应她要唱《白蛇传》的。 不过是哄骗她罢了,所以连自己都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了。 “五小姐,只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别人我都没告诉。我三哥那天你也看见了,因为迷上秋尘归,被爹爹打得半死。若是我再执迷不返,只怕要被赶出家门了!”她嘻嘻笑着,其实根本不怕。 真好,做一个大家小姐真好,从也没什么烦恼。 陆怜鸢其实比她还要大一岁,偏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那样的天真,倒让人不忍心伤她。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她缓缓唱起,像是在春香楼的台子上那样认真,动情之处,不免珊珊落泪,她没穿戏服,白皙的手指拂过眼睛,再长叹一声,惊艳地让陆怜鸢都看痴了。 “我要学多久才有姐姐的一半好!” 她痴迷太深,满心向往,满心崇拜,想化身为她,想成为戏里的娇娘。 都是天真惹的祸。 冷云看着亭子里迷在戏里的陆怜鸢,瞧瞧地走了。 “妈的,这么冷的天,非约在什么拂柳亭。” 杨义峥缩了缩脖子,把毛袄子裹得更紧一些。 可寒风依旧。 冷云用自己换秋筱桐,正合他意,若不是她自己开口,他还不知道怎么钓她呢! “她要是不来我非拆了他和喜班!”他暗暗发誓。 毕竟是戏弄过他一次的女子,他多少是有些惧的。 远远的,拂柳亭里,一个女子,动如拂水之柳,婀娜,窈窕,唱缘尽情绝,泣生死不渝。 必是冷云无疑了。 想起她的玉软花柔,蓦地也不觉得冷了,搓搓手小跑上前,喊道:“姑娘,小生如约而至啦!” 一手松开腰绳一手便要环她的腰。 陆怜鸢一惊,推了他一把,他没站稳,在台阶上被裤子绊了一跤,跌个狗吃屎。 “你你你……” 陆怜鸢吓得不知言语,踮起脚想寻冷云,可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如此只剩她一人。 在这寒而黑的夜里,慌乱,胆颤。 “你不是……”他借着月光方才知道认错了人,提溜爬起身,提起裤子骂一句:“臭婊子,又耍老子!” 杨义峥蠢而不知,只晓得自己是知府少爷,所以不论几次,他都轻易上当。 愚者不可怕,愚而恶者才为祸害。 他才系好腰带,抬头一看,这女子好生眼熟。 “五小姐,我们见过。” “你……”她真的见过他。 那个青天白日便敢在众人面前调戏她的杨公子,她只一眼便记住了。 她默然,从他身旁过去,想离他远远的,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你想去哪里?”他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像看见了食物的饿狼。 虽不及冷云,却也够解馋了。 陆怜鸢拼命反抗,于是激怒了他,心一气,狠了,将她压倒在地上。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落在她的脸上,冰冷,旋急化作水,合着眼泪,落在地上。 黑暗里,他把她纠缠,她在他的身下,显得那样渺小。雪白的裙子染上血,她从此再也不能那么天真了。 冷云远远地看着,听着少女的挣扎,无助地哀求,听着男人的咆哮,愤怒地发泄。没有一丝触动,垂了眼,踏雪离开。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 第二十七回:落灯花三更惊梦醒 陆浮欢醉沉沉地醒来,身上趴着衣不遮体的紫瑶。 他揉了揉脑袋,直至听见外喧嚣,方才想起昨夜失约。 急忙起身,连衣服也不及穿好就冲了出去。 紫瑶尚在迷离,见他急着要走,又有些委屈:“七爷就这么讨厌紫瑶吗?” 陆浮欢听她所言带泣,也软了心,好言道:“我……我闲了就来找你。” 便也不管紫瑶再怎样唤他,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外堂并非歌舞吵闹,一群人聚在一起,神色凝重地说着拂柳亭今早发生的事儿。 闻听拂柳亭三个字,陆浮欢一惊,钻进人群问道:“拂柳亭发生了什么?” “是陆家五小姐,穿着一身戏服,昏倒在那里!” “姐姐!” 拂柳亭,仍积着些雪,被人反复踩踏的变成黑色,已看不出陆怜鸢昨夜在此遭遇了什么。 管家陆安一早接到消息,便差人将小姐抬回去了,这事儿还没敢告诉老爷,只与夫人说了大概,细节什么的都一带而过。 夫人仍只会哭。 陆浮欢远远便看见陆安立在亭前,只穿了件单衣,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都已渐渐散去,剩下几个闲来无事的老妪,啧嘴摇头,说着“可怜一个黄花大闺女了”之类之类。 陆浮欢心觉不妙,想问一二,却不敢去听真相。 他已大致猜出了。 “陆安,姐姐怎么样了?” 陆安不语,只是摇头。 “是谁做的?” 还是摇头。 陆浮欢性子急,见他一问三不知,恨而发怒:“我堂堂陆家,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世家,怎么到了这乾安城,竟被人这样欺负!” 陆安急忙打断他:“七少爷,你小点声,只怕隔墙有耳。” “我怕什么!”陆浮欢堵着气。 “你不怕老爷还怕呢!京城来了官,原是老爷的知己,带话来说近来频频有人弹劾老爷。” “父亲的事又与姐姐何干?” “墙倒众人推啊!” 凭陆安怎样说,陆浮欢都是不懂的。他生来含着金汤匙,哪知什么忧患事? 到了家,匆匆便去找五姐姐。 唐暖云巧的不曾回家,便接了照看她的活儿,又是净身,又是敷药,忙前忙后,全不像个小姐。 蓦地一转头,看见站在院子门口的陆浮欢。 低头,不语。 有些尴尬。 陆浮欢张了张嘴,却作罢。自顾往陆怜鸢屋内去。 才踏入一只脚,就被唐暖云拦住。 “七少爷,还不便看。” “这是我家,你凭什么拦我!” 他急,说话便冲了。 唐暖云愣在那里,只觉双眼涩得疼。 “我……”他晓得说错了话,一刹那悔起来。 “等着。”唐暖云垂下睫毛,转身进去,把他关在门外。 陆怜鸢高烧不退,一直在挣扎,嘴里说着胡话,哭一阵,叫一阵,惊嚎,哀求。 求有人来杀了她。 唐暖云不忍见她这样痛苦万分,心生恻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替她擦永远流不完的泪。 “姐姐呀!”她紧咬住自己的舌头。 唐暖云心一狠,取了只针,扎在她的劳宫穴上。 渐渐,她不再哀哭,变成了抽泣。 然后合着泪,睡着了。 平缓了。 整个人瘦了一圈。 唐暖云也是。 她打开门,陆浮欢仍站在门前,额头上全是汗水。 “三嫂嫂,姐姐她……” “睡了,你来看看吧。” 她侧身,避免他进屋时碰到她。 她不想与他有任何接触。 暂时不想。 他走进里屋,看见一片狼藉,才知道她才刚有多不易。 心有内疚,为刚刚那句冲动之言。 她明明还不曾过门,却已担了太多责任,若是她不在,他真不知道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刚刚,是我的错……”见她不语,又补一句,“以后要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尽管说我,你是嫂嫂,该说的,该说的!” 他真是个孩子。 她无奈一笑,没什么好说的。 说多了活像是他啰嗦的娘。 “你们陆家,有财有势,五小姐的仇不可不报!” 他一愣,这话不像是她会说出的。 “严重吗?” “比死还严重。” 陆浮欢不再问下去,他忽而悔恨万分。 昨夜,若不是贪图那一夜的温柔乡,自己必然会到拂柳亭,若自己在拂柳亭,姐姐也就不会遇见此事…… 可到底,到底姐姐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拂柳亭? 又到底,自己为什么会要去拂柳亭? “是她……” 他想起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是谁?” “没什么。”他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这一切都是巧合吧。 第二十八回:天将晚可怜寒梦眠 秋筱桐回到醉花街,人都怪异地看着他。 柳相公倒是个真好人,站在和喜班的楼前等着他。 “筱桐,我这些天一直担心你。” 他苦笑:“没什么。” 真没什么,不过几顿打,伤痕累累,罢了。 门未锁,轻叩两声,也没人答应。 看样子师弟师妹都不在家,倒也好,不至于看见他这一副落魄样。 “柳相公,进来坐坐。” 推门进去,却见一片狼藉,桌面上有写好了的和喜班的招牌,墨砚里的墨已经干了,毛笔被丢在地上,杯盏也东倒西歪。 他想将毛笔拾起,却弯不下腰,几番尝试不得,无奈苦笑一声。 身体终是废了,戏,许也再不能唱了。 柳灵均见了,急忙扶住他,寻了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放好,帮他坐下。 简单的动作也实属不易。 不敢用力,刑法的伤牵筋动骨,稍一触碰,如同又受一轮折磨。 “谢谢。” “筱桐,不必与我客气。”他说着又拾起毛笔,拿起桌上的字端详。 “冷云姑娘真是字如其人。” “你已经见过她了?” “照过面,只打了声招呼。” 想起她那日的冷言冷语,柳灵均有些尴尬。 “我师妹她性格古怪,只怕不喜与人多言。” “没有,挺好的。” 他不在说关于她的事,自觉与她再无缘分。 门外晃过一个人影,柳灵均开了门,见是秋尘归在外徘徊,乐道:“筱桐,尘归回来了!” 秋筱桐已经三日不曾见过师弟,从还没分开这么久过,便有些急,一起身扯着伤口,疼出眼泪,便不敢再动。 秋尘归有些木然,怔怔看着这和喜班的小楼,也不进来,也不离开。柳灵均唤了他一声,他也没什么反应。 “尘归,这是怎么了?”他伸手去拉他,他却像被吓到的林间小兔,疯狂的打开他的手。 “别碰我!” 秋尘归往后一退,踩了个空,跌下台阶,撞在地上。 “尘归,我是柳灵均,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摇头,抱着自己,只道不要碰他,直至疲倦瘫痪。 柳灵均看着他由狂躁到疲乏,却伸不出手去帮他。 他的力气太大了,仿佛任何触及到他的东西,都没被他撕得粉碎。 “师弟。” 秋筱桐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看着尘归如同被割了喉的猫,软绵绵卧在醉花街上。 他艰难地挪着,走到他的身边,蹲下,如同父亲一般将他抱起。 他没有推开他。 师哥到底是师哥,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 “筱桐,我来吧,你自己还受着伤。” “不了,柳相公……请帮忙打盆热水。” 柳灵均应了一声,却又不放心,他一个满身是伤的人。 “师哥……” “尘归,回家了。” “师哥,我疼,我疼的想死。” 秋筱桐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如同娘亲一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是爹,也是娘,把他们从萝卜丁的小娃娃拉扯到这么大,连一点苦也不忍心让他们吃。 苦都他来吃,便无所谓。 他颤抖着将他放在床上,柳灵均接了热水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欲要搭把手,却被秋筱桐拦住了。 “柳相公,烦您回避一下。” “回……回避?” 他有些不懂,都是男人,为什么要回避。 但他还是出去了,他尊敬他。 秋筱桐用毛巾轻轻擦拭着他脸上残留的一点油彩,除了油彩,脸上还有细细密密的伤痕,每触碰一次,他都叫唤一声。 声声催人疼。 “师哥,别擦了别擦了,我疼……”他推开他。 “擦一下身子干净。”他好声劝道。 “别擦了……”他落了一滴泪,“擦不干净了,师哥……”忽而崩溃,“我擦不干净了!” 秋筱桐紧紧握住他伸出的手,替他理了理被冷汗粘在一起的碎发。。 他于是带着一身疲惫与不堪的伤,睡了。 第二十九回:善为难未尝穷人苦 玉珠烫了手,圆圆的手上被热锅烫了一个圆圆的水泡。 她舀了一勺冰水浇在手上,还是疼,不过能忍。 她什么都能忍。 唐小草捧着一束花进来了,看见玉珠,不禁得意。 “玉珠,你看这花好看吗?” 玉珠正忙,无心他事,只瞥了一眼,敷衍:“好看。” “你猜是谁送的?” “二少爷吧。” 唐小草见玉珠全没她期待的羡慕,狠狠地把花扔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梅花糕?” “送给冷云姐姐的。”玉珠笑。 稍顿,又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哦。”唐小草捏了只红枣放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你用唐府的东西去送别,要是被知道了,总管肯定要罚你!” 玉珠一愣,用手擦了下肉呼呼的脸。 仍然一笑。 “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下午刘伯出去买菜,我托他给我带的。” “哦。”小草把壳儿往地上一吐,随即又捞起一把枣子,放口袋里。 “二少爷约我出去玩,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去呗。” “可是他是少爷,我是丫鬟。” “这家里谁把你当丫鬟?” 唐小草窃笑,她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她之所以叫小草,是因为唐老太太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嘴里被塞满了枯草,这是穷人家不想要一个孩子时惯用的方法。 塞草,如果命薄,等孩子饿了就会吞下去,然后噎死。 如果命大,被噎死前就能有好心人抱回家,洗洗干净,还是个好孩子。 唐小草就属于命大的,被抛在路边,几个婴儿一起,独独她活着,微弱的哭声引来善良的唐老太太,于是带回家养这么大,留在身边做了小丫鬟。 她比唐暖云要小个四五岁,所以跟着她一起长大,一直喊她姐姐。 这家里没人把她当丫鬟,除了她自己。 “玉珠,老太太可劲儿夸你呢,说你为人又老实,做事儿又利索,别人谁都比不了。”不解气,又加一句,“连我都不如你。” “老太太那是喜欢吃梅花糕,所以爱屋及乌吧!” 玉珠单纯,总也听不出小草的言外之意。 “你要是帮我个忙我就不告诉老太太。” “告诉老太太什么?”玉珠莫名,她怎么说话说一半? “告诉老太太你偷厨房的东西!” “我没啊……这是我自己买的!” “谁看见了?” “刘伯知道。” “刘伯不知道,我说他不知道他就是不知道!” 小草眼睛一瞪,玉珠就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小草是主子,她是丫鬟。 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有些无力,有些自我怀疑。 “二少爷好些天了,总不着家,你去帮我看看,他天天都干什么去了。” “少爷的事我不敢多问。” “谁让你问了,我让你去跟踪他啊,笨蛋!” 没好气的从口袋里掏出枣子吃,咬一口扔一个,咬一口扔一个。 “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她一甩胳膊,就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说一句:“我明天就要知道!” 玉珠半晌没缓过来。 锅里咕嘟咕嘟,烧开了,没赶着打开,水扑出来,一片狼藉。 她依旧忙着手上的事。 要把梅花糕做完,上次答应过冷云姑娘的。 她一无所有,唯有这个手艺还能拿得出手。 天寒,但厨房里暖和,直到出门她才知道外面下过雪了。 挎着竹篮往醉花街走,因有些远,怕糕凉了,就脱了自己的花袄子,盖在篮子上。 醉花街真的不适合她来,来这里的都是些爷和大家小姐,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戏子,名义上唱戏,实则厮混。 男女皆不堪。 凭着记忆找到和喜班,里面亮了灯,知道有人,心里略有些激动。 “我找冷云姑娘。”一个公子抢在她前面敲开了门。 她急忙躲在黑暗里,不敢被人发现。 天是真的冷,没了袄子,冷得直抖。 “陆七少爷?”门里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陆七少爷?玉珠一颤,探头探脑看了一眼。 是他。 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吻她的那个少爷。 她想起自己被人推到他身上,那个时候他身上散着好闻的气味。 她脸一红。 “冷云姑娘呢?”他要进去,却被堵在了门口。 “七少爷,我还要问你呢,冷云姐姐为什么不见了?” “她没回来?” “她没回来。” “去春香楼我也没找到她,连她的丫鬟桃铃都不见了。” 他慌张,以为是冷云记着他失约,所以故意躲着他。 “七少爷,我就是桃铃。” “你是桃铃?”他惊。 桃铃变了,挽起发髻,像个贤妻。 “你嫁人了?” “还没……” 玉珠的脸烧成热碳,明明这样冷的天。 她想与他说句话,就一句也够她做好久的梦了。 踌躇,踏出一步,又退回来,又踏出一步,再一步,又退回一步。 反反复复,竟已经走到他的身后。 “那我有消息了也告诉你一声。”他与桃铃告辞,一回头,差点撞到玉珠。 面对面,她的脸更红了。 “七少爷,吃个梅花糕吧!”玉珠笑着,从篮子里套出一个,递过去。 他瞥了她一眼,皱眉:“你是谁?卖糕卖到醉花街来了?” 桃铃看热闹。 “七少爷讨喜,总有人向你献殷勤。” “桃铃你个小丫头!”笑着怒骂,然后嫌弃地看一眼玉珠。 就走了。 玉珠只是笑,有些尴尬。 不过习惯了,都能忍。 桃铃已经进了屋,准备把门关上。 她急忙上前去,没注意楼梯,绊一跤,慌张的只想着竹篮里的糕。 手捧稳了篮子,脸着在地上,姿势滑稽。 “噗……”桃铃忍不住一笑。 她跟着一笑。 “这是带给冷云姐姐的。” 她递上去。 桃铃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借着月光打量了她。 “你也认识冷云姐姐?” “认识的认识的,她是个大好人!” “哦。” 桃铃掀开上覆着的花袄子,里面的热气化作一缕白烟。 “趁热吃,冷了就不香了。” 她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指了指那个篮子。 “嗯,谢谢了。”便关了门。 雪真是没个定性,忽而就大了。 玉珠打了个寒颤,抱着胳膊,冻得僵住。 无奈,又敲响了门。 “你还没走?”桃铃有些奇怪。。 “我……我的袄子。”她指了指地上的那件花棉袄,憨憨一笑。 第三十回:朱门户不知世人贫 石头娘总赖在家里不走,玉珠娘有些恼,又不好意思赶她走,只好不停地洗衣服,不停地把水弄到她身上。 她仍不肯走,尽要吹牛。 “我们家石头今天又不回家,说是陆家六小姐非要留他下来。” “那可真是有本事。” “谁说不是呢!” “可我听说陆家六小姐,她是个瞎子。” 扳回一局,心里窃喜。 石头娘不甘心,急忙地又说:“谁说的,这是谁说的!肯定是嫉妒我们家石头,所以编出的谎话!” “是你家石头自己说的。” 一愣,脸都抽抽了。 “这混小子,怎么傻成这样!” 还是不甘心,抬起头翻个白眼:“就算是瞎子,那也是陆家的小姐,比穷人家的女儿好上一万倍!” 这是在骂自家的玉珠呢! 玉珠娘把洗衣盆往地上重重一放,狠狠地搓着衣服。 “是比穷人家的女儿好,那就让你家石头嫁过去。” “肯定是娶回来啊!哪有儿子嫁到媳妇家的道理!” “人肯嫁给你家啊……”拖长了音,顿了一下,“准是脑子坏了!” 石头娘唰得站起来,用手指着她,恨自己嘴笨。 “你瞧好了,陆家肯定十里红妆把女儿嫁过来!我们家石头就是有那个本事!” 玉珠娘并不再搭理她,湿着两只手站了起来。 她看见玉珠,她的女儿,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前。 “玉珠,你怎么才回来?唐老太太留你吃晚饭了吗?” 玉珠昏昏沉沉,只觉得双颊红得发烫,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娘在说什么。 “好热!”她把袄子脱了,手拿不稳,丢在了洗衣盆里。 忽而又冷了起来,便拾起,湿淋淋地又套回去。 “哎哎哎!”玉珠娘急忙地拦住。 一摸她的额头,滚烫。 “哟,玉珠别是烧傻了!”石头娘话里没个好。 “呸!不会说话就给我滚!” 玉珠娘受了一天的气,终于发泄出来了。 石头娘吐了吐舌头,急忙就溜回家去了。 玉珠一直在说胡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玉珠娘把久不曾用的暖炉翻了出来,蒙了厚厚一层灰,碳因为放得太久,所以受潮了,总也点不着。 “娘,我是不是特惹人讨厌?” “哪儿的话!唐老太太不是最喜欢你吗?” “娘,大家就是讨厌我。” “娘,玉珠好累啊!” 不住的说着胡话,可炉子还没烧上。 屋子漏风,关了门也没用,风从缝隙里窜进来,呜呜的,更恐怖。 “冷啊!” 玉珠娘搓了搓手,出门。 “石头娘,求你借点碳。” “不是要我滚的吗?”石头娘抱着膀子,斜着眼睛。 “是我错了,我嘴贱!”说着扇了自己一巴掌。 石头娘一吓。 “借点碳吧,咱家玉珠病得厉害!” “去找郎中啊!”她边拎着一袋碳出来,边责道:“真要烧坏了有你后悔的!” 玉珠娘接过碳,不说话。 穷人家的孩子不配看郎中,生病了,挺挺也就过去了。 “算了,其实也还好。”她尴尬一笑。 “是不是没钱?”石头娘问。 玉珠娘不语。 “玉珠不是在唐府做事吗?去求唐老太太啊!” “算了算了。”她急忙走,像做错了事一样虚心。 打杂的哪好意思求主子? 炉子烧上了,屋子里都亮了起来。 火印在玉珠脸上,她苍白,憔悴,闭着眼睛。 如同死了。 “玉珠!玉珠!” 只有娘真的心疼女儿。 玉珠没回应。 “玉珠!你不要吓娘,娘经不住吓!” 赶紧的,又把碳往炉子里送,扇着风,把火扇得更旺一点。 她仍然睡着,如同死了。 玉珠娘慌了,掐她人中,扇她巴掌,用针扎她手指。 穷人的办法,徒劳无用。 “石头娘,求你帮忙看看!”她哭着拍石头家的门。 远亲不如近邻。 何况孤儿寡母。 “快去请郎中啊!”石头娘推着她走,“玉珠我看着。” “哎!” 玉珠娘从没跑过这么快,在无人的街道上,搓着手,哭着。 玉珠打小结实,就算病了,自己也就好了。七岁那年,帮忙采果子,从树上掉下来,昏了一阵,但到底也醒了,没事人一样。 难不成这一次,就挺不过去了吗? 唐府的大门已经关了,她不带犹豫地上前拍门。 一只手拍,没人应。 那就两只手拍。 “大晚上的,什么人啊!” 门子打着哈欠,没好气的打开门。 “求求大老爷,救救咱们玉珠。” “玉珠是谁?” “是在府上做活的丫头,一直不醒,一直不醒……” 语无伦次。 “去找药铺啊,来人家里求人治病?没这个理儿!” 门子见惯了这样的人,谁家病了,都喜欢来敲唐府的门,他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只有烦。 “求求大老爷,玉珠是在唐府的丫头,求大老爷给个方便!” 她跪下,求他。 他站在台阶上,本就比她高,她一跪,他便如同神。 “不行不行,谁来都给看病,老爷不用休息了?你当你谁啊!赶紧走赶紧走!” 门子拿起门边靠着的扫帚,像驱一条流浪狗一样赶她。 “求你了,求求大爷了!”玉珠娘仍不死心,边躲边求。 “杨叔,门口是谁?声音太大了,都惊了老太太了。” “哟!小草姑娘。”门子让到一边,“是玉珠娘,说玉珠病了。” “玉珠娘?” 一个小姐模样的姑娘走了出来。 玉珠娘像是又看见了希望。 “求姑娘,我们家玉珠病了,想求一副药。”她哈着腰,陪着笑。 小草端着身子,瞥了她一眼:“你也来求药,他也来求药,我们这唐府是施舍的寺庙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玉珠娘有点害怕,“只是玉珠是在这里做活的,你去问老太太,唐老太太最喜欢玉珠了!” “呸!胡说,老太太怎么会喜欢一个做饭的丫头!” 一转身:“杨叔,快把她赶走,惊了老太太,要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杨叔得了令,急忙地,粗鲁地,用扫帚把玉珠娘推地远远的。。 红漆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第三十一回:多少泪沾袖复横颐 柳灵均替秋筱桐上药,衣服打开,黏着血肉,一片模糊。 “嘶……” 就算是向来能吃苦的筱桐,也受不住这样的痛。 “疼了吧,我轻点,我轻点……” 柳灵均尽量小心,颤着手。 “没事儿,快点上药吧,长痛不如短痛。” 一咬牙,一闭眼,手握成拳头,准备承受再一轮的折磨。 桃铃坐在一旁,咬着梅花糕,一言不发。 这梅花糕倒还挺好吃。 不过也只是梅花糕而已。 在春香楼,招待那些下等嫖客的,都不止这个。 抹完药,秋筱桐扶着床坐起来,搭着衣服,**着身体。 柳灵均给他倒了杯茶。 “润润嗓子,这些天都没喝上几口水吧,唇都裂了。” “还喝水呢,没被打死都不错了。”他笑。 柳灵均心疼。 秋筱桐伤了身子,以后也许真的不能再唱戏了。 这样好的一个小生…… “桃铃,你想好了?”秋筱桐懒着身子,看着端坐着啃着糕的小丫头。 还是不太习惯,这么一身粗布衣服。 不禁笑。 “秋大哥,你还要我说几次,我就是不走了。” “我不是指这个,你走不走,我都无所谓,这和喜班虽然穷,但养你一个小丫头还是容易的。” “我要嫁给尘归!我就要嫁给他!”她站起来,放在边上的竹篮被碰倒了,梅花糕滚落了一地。 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坚定。 “你才十二岁!” “十三了!”她反驳。 “好好,十三……十三岁,你懂什么是嫁人?” “我服侍他一辈子!” “只服侍他,那是丫鬟!” 秋筱桐将茶灌下,柳灵均又为他添满。 犹豫许久,他才说:“桃铃,你想好了,你要是嫁给他,以后是没有孩子的。” “什么叫没有孩子?”她自己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就知道那天,是秋尘归从郑少臣手里救下了自己,若不是他,她这会儿许已经死了一天了。 “尘归他……他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的。”声音凄凉。 柳灵均跟着叹一声。 不知道桃铃到底懂不懂他的意思。 “那我就不要孩子,我只要跟着他!” 见秋筱桐一直不点头,她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举在手上。 “秋大哥要是不同意,我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桃铃姑娘不要冲动!”柳灵均冲过去,把剪刀夺了下来。 她不过是吓唬吓唬人,也没真的想绞头发。 “等尘归醒了,我去问问他的意思。” “不行!” 秋尘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苍白着脸,披散着头发,站在他们门前。 他身上披着的,还是从春香楼回来时候的那件衣服,血迹斑斑,肉眼可见的折磨。 “桃铃,你走。”他手一指,没有商量的余地。 柳灵均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轻轻推开他的手。 还是不肯有人碰他。 “尘归哥哥,你要我走?”桃铃不可置信。 “走,这和喜班,你以后都别来了。” “为什么!”她哭了,是小女孩的那种委屈。 “我不想你跟我们在一起。” 桃铃咬着嘴唇,刚刚吃的梅花糕还有些粘在嘴上。 虽然把头发学着大姐姐们的模样挽了起来,但到底只有十三岁。 还是个孩子。 “你什么都不懂。”尘归轻轻说。 “我没地方去了。”她也轻轻说。 “春香楼不要我,把我赶出来了,我不知道去哪里,只想着来找你。”她说着,眼泪如雨,啪嗒啪嗒,落个不停。 “那也别来我这里!”他仍狠她,让她害怕。 “尘归,别说了。”柳灵均不忍心看桃铃哭得这样厉害。 桃铃垂下脑袋,擦了把眼泪。 “那我走!”她跟了冷云那么久,也学了一些她的性子。 她拿起她那个小小的包袱,头也不回,冲出了门。 旋急就后悔了。 雪夜会比平时的夜更静,桃铃从没见过这样安静的夜,她以为夜晚总该是吵闹的。 男男女女欢笑不止,苟合的声音,调情的声音,骂人的声音,要钱的声音。 那才是夜呢! 谁知道原来夜是静的。 静得可怕! 她抱着她的小包袱,唯一的家当,站在醉花街门阶下,不知该往左,还是该往右。 远处有盏灯笼,她于是选了那盏灯笼,跟着过去了。 “哟!妞!” 这灯笼竟是个醉汉! 她吓,急忙又往回跑,醉汉穷追不舍,笑着骂着,拽她的衣服。 灯笼摇摇晃晃,好像坟上的鬼火。 她害怕,胳膊使劲撞他的肚子,一下,两下,终于挣脱了。 醉汉醉意上头,“砰”的倒在地上,不再起来,就在雪地里睡,明早又会多一具冻僵的尸体。 灯笼跟着落地,世间唯一的光也没有了。 她怕黑,从没见过这样的黑,于是就哭了。 边哭边走,边走边哭。 不知道会走到哪里。 也不知道泪什么时候会流尽。 尘归听见她的哭声,心里一揪,却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尘归,你何必……” “师哥,跟着我们,她还不如回春香楼。” “也不必那样凶她,她那样小,你把她赶出去,她该怎么活?” 秋尘归不语,桃铃的哭声渐渐远去,好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也抱头痛哭起来。 谁不痛苦。 这芸芸众生,辛苦堕入轮回,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受苦的吗? 还是只有他们? 一推门,风夹杂着雪涌进来,冷冽,又令人绝望。 秋尘归套了一件师哥的鹤氅,衣摆太长,托在地上,划出一道河。 风雪愈烈,黑暗里极目不见尽头。 到处都没有桃铃,她仿佛真的消失了。 他这才急起来,也不管身上的疼痛,四处寻她。 终于,在醉花街的尽头,他看见她,小小的一只,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蹲在雪地里。 雪不停落在她的身上,久了,她便成了白色。 “桃铃。”他轻轻喊了一声。 桃铃缓缓抬起头,冻得青紫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尘归哥哥……” “桃铃,没事了。回家吧,来,跟我回家。” 她泪如雨崩,抽泣着,呜咽着,委屈极了!! 他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回家。 第三十二回:恰便似桃片逐雪涛 冬天的最后一个晚上,仍是冷得彻骨。 上元佳节,本是他们和喜班生意最好的时候,因近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得罪了乾安城的显贵,好些个老板见着他家都绕着走。 何老板也好久没露面了,听说他被人纵火烧了家,落魄救出一箱家当,慌乱逃离了这座城。 不知到底是郑少臣做的,还是杨义峥做的,无从考证。 秋筱桐听得这件事,心内歉意,知道都是自己连累了他。 桃铃完全融入了他们,当牛做马,什么事都包揽了。尘归时常心疼她,要帮个手,也总被赶走。 “你们这哥俩,一生一旦,好好练嗓子最重要!” 可是秋尘归是真的不想唱戏了,小旦也好,小生也好,都不想唱了。 养身子的这段时间,渐渐倦怠,慢慢露出男人的慵懒。 桃铃见了心觉可惜,不知从哪里搬回来一面大镜子,杵在秋尘归房间里,逼他自己看看。 “我这不是挺好?”他笑。 是真的觉得好,男人就该这样,有些肉,有些臃肿,没那么媚气。 “好什么!之前的你多好,风华绝代!现在这样,活像是……” 活像是青楼里油腻让人恶心的嫖客。 她从良了,怎么还总是想着那些嫖客。 桃铃垂了眼,神情失落,不再管他。 他以为是自己这样不求上进惹了她失望,翻箱倒柜找出那些戏服,刚一碰手,蓦地便想吐,赶紧地又塞回去了。 而秋筱桐却不同,他一心想重新唱戏,他生来就是在戏班子的,打小听着看着,已经不知道离开戏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腰和腿都留下了没法挽救的伤,扮上相,按着平时那样踏出步,耍扇子。 全然没了原来的风韵。 柳灵均看着,也心疼,劝他再歇歇,等全好了再练。 “好不了啦!”他打着哈哈。 扶着腰走到自己置放行头的宝贝箱子面前,从里面取出一只蒙着黄色绸布的长条形匣子,双手捧着,递给他。 柳灵均不解,依着他的意思打开,里面是一把崭新的,从未动过的聚骨扇。 “之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有幸去给老佛爷唱戏,得了她老人家喜欢,便赏了这把扇子。” “那可是宝贝啊!”生怕弄坏了,赶紧地把盖子合上。 “什么宝贝,在台上,小生手里耍着的,才是宝贝。如今我残了,什么都不是了,这就成了废物。” 柳灵均不忍多说什么,说多了都是痛。 他爱不释手,忍不住又打开,抚了又抚,看了又看。 “就给你吧。” “什么?” “这把扇子我就送给你了。” “那可不行!这可是你的宝贝!”他急忙递回去。 “你听我说!”秋筱桐靠在他的箱子上,箱子实已斑驳,能看出跟着他四处走穴留下的痕迹。 “以后这和喜班,就你帮着撑住了。” “我不行!” “你放心,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我没这个本事……”说着放下了手里的匣子,“而且我是个读书人,教书先生,能养家糊口过日子就行了。” 柳灵均有些慌张,说话时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我想起来家中还有事,先……先走了。” 仿佛像逃离地狱一般,急着就走了。 原来是叶公好龙。 到头来一切还得靠自己,别人都是看客。 他拿起匣子,拂去柳灵均留下的手指印,又小心翼翼放回了箱子里。 只有这箱子,才是自己的知己。 冷云仍没什么消息。 日子还是要过的,一直没生意,总有一天要揭不开锅。 日落萧条,别的戏班都陆陆续续回来,拿着一天挣得的银钱,妆还没卸就商量着等会儿是去喝花酒还是去碰运气赌上一把。 秋筱桐搬了个椅子坐在门前,碰一只壶在手里,听着不远处的喧嚣嬉笑,心里揪着疼。 这样的日子,好像死了。 “秋老板在吗?”忽而有人唤道。 好久没人喊他秋老板了,听着有些生耳,却忍不住激动。 “哟,爷是打哪家来?”一瞬间又恢复到了过去。 “我是城北张家府的,老太太过大寿,点了名要听你哥儿俩的戏,别人都不成。戏码你们自己选,老太太说了,甭管唱什么她都爱听!” “好说好说!”竟还有人记着他们!他们没死,他们还活着! “下月初八,好日子!秋老板放心,酬劳好商量!咱张家府还能出手小气不成?” “好说好说,都听爷的!” 有人请,心里自然乐,可送走了这位爷,稍作冷静,却觉得奇怪了。 张家府,从也没听过。 “师哥,我以后都不唱了,明儿我去看看,有没有哪家招打杂伙计的。”他彻底要回归俗人了。 秋筱桐嘴唇有些颤,搓着手,不知所措,可怜又无助。 “尘归,就算师哥求你了!”他巴巴看着他。 “师哥我……” “这么多年,我从没求过你,只这一次,你就陪我这一次。如果失了这一次机会,那我……” 不如死了好。 戏台子才是他的全部,其他都只是过眼云烟。 台下他们是师哥师弟,台上是眷侣情人,都分舍不开,谁少了谁,好像都不能完整了。 秋尘归又重新穿上小旦的戏服,画上油彩,盘起头发,选一套蝴蝶点钻头面。扮好了,往镜子前面一站。 镜子里还是那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媚眼斜飞,水袖拂面。 性别一下子又乱了。 不过是男人还是女人,又有什么重要的。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咳咳……” 生疏了,嗓子没原先亮了,许久没练步子,走起来也没了原先的风韵。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秋筱桐倒是乐呵的很,喜滋滋哼着曲儿打理行头。 “这一套是《盘妻索妻》里的梁玉书,这一套是《追鱼》里的张珍,这一套是《沙漠王子》里的王子罗兰……”瞥一眼师弟,仍装扮做杜丽娘。 “怎么,还要唱《桃花扇》?人家老太太过寿,还是选些喜气点的戏,别惹了她老人家不高兴。”。 “喜气的,我不记得了。” 第三十三回:云笼月鸳鸯几多情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 陆浮林睁开眼,看见唐暖云趴在自己床边。 不忍叫醒她,也不忍让她睡在冰冷的地上。 他下了床,拿了一件毯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愣了一下。 手能动了。 又试了试。 虽仍然带着疼,但到底是自己的了! 陆浮林从也没这样激动过,仿若重生了一般。 他赶紧的走到桌边,试着拿起毛笔,试着在纸上写字。 人人都要有手的,字写得不好看,跟不能写字是两码事。 他欲要找人说这件好事,可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蓦地想起来,自他残了后,人就很少来他的院子了,就连父亲也不怎么管他了。 因祸得福? “三哥。”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声音细如春雨。 不是五妹,会是谁呢? “三哥,听他们说你病了。”慢慢地,走进来一个少女,伸着双手,试探着前方。 “六小姐小心,这儿有台阶。”扶着她的少年把前面的石子儿都踢开,让路变得更平坦一些。 原来是六妹妹。 陆浮林今日心情好,对着少年做了个静声的手势,然后绕道少女身后,拽了一下她的麻花鞭。 “谁呀!肯定是五姐姐!” “怜衣,这里过来!” 她一听,晓得被耍了,嘟着嘴,摸索着。 一不小心,绊了一跤,少年立刻过去,心疼地扶她起来。 “石头哥,我们走,三哥不欢迎我们。”她跌跌撞撞,就要走。 脾气跟她的双胞胎弟弟一个样。 陆浮林有些慌,急忙追上去。 “六妹,哥哥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 “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耍我,还说什么开玩笑……”说着,却又笑了,“三哥,你看石头哥带什么来了?玉珠姐姐做的梅花糕,做了好多个,我都吃不完,想着你最近总躺床上也吃不到好的,就带给你了。”石头顺势地上一个小篮子。 陆浮林接了过来,放在石桌上。他并不饿,也不怎么稀罕这梅花糕。 “你吃呀!人家玉珠姐姐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陆怜衣催着。 “好好,我吃,我现在就吃。”拿出一个,咬一口。 唐暖云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看见身上的衣服,心里也一阵暖意。 要说有爱,那是骗人的,不过情分还是有的,毕竟以后是要做夫妻的人。 陆浮林不在床上,他竟能下床了。 再走到桌边,看见写的字,墨迹还未干透,虽有些歪歪扭扭,但一看就是陆浮林的字。 心内不禁大喜。 急忙跑出去:“三少爷,你的手好了!” 不枉她这么多天来没日没夜的照顾他,为他扎针,为他换药。 “啊,暖云,多谢你了。”康复了,就连性格也变得开朗了。 竟不再喊她唐三小姐,直接唤了名字。 “是暖云姐姐吗?我还从没见过她呢!”陆怜衣笑着,露出小虎牙,对着声音看过来,玲珑眼睛里没有一丝光。 唐暖云凝视着她,一瞬间笑不出来了。 她认得她,很久之前就见过她。 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好的。 “暖云,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没什么。”她笑了笑。 转身要走,因为不敢看那双空洞的眼睛。 “暖云姐姐!”陆怜衣叫住了她,“听说你会医病,什么时候,能帮我治一治眼睛?” 她闻言,一惊,半晌,不知回什么。 见四周沉默,陆怜衣“噗嗤”笑了。 “我盲了这么久,虽说已经习惯了,也知道能看见的希望不大,可是还是想请姐姐能帮我看看。” 唐暖云的脸有些抽搐:“家父都治不好,更何况我呢?” 陆怜衣的笑容渐渐消失,许久才轻声道:“也是,我在想什么呢。” 小石头看出她的低落,急忙说:“六小姐,走吧,等会儿陈大夫来要为你针灸。” 她点点头,伸出手,摸索着,小心着离开了。 唐暖云看着她,摸搓着手,陆浮林劝道:“你别放在心上,六妹的眼睛治不好,也不是一个大夫这样说了。” 她没敢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三少爷,我替你换药吧。” “嗯。”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不失为一种感情。 不是爱,也不是恨,就是平淡如水。 “哥哥,我的三哥哥!”远远地有人吼着。 唐暖云听见声音,手一抖,打翻了药瓶子。 “怎么了?” 近来与她相处久了,便能察觉她时常不安。 是个胆小的少女,胆小的让人心疼。 “是谁来了?”她颤着声音问。 她明明听出是谁了,可偏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我去看看。”他拍拍她的肩膀。 “三哥,是……是我!”醉醺醺闯进来的,是四弟。 陆浮坤不知道在青楼里呆了多少天了,直到身上的银子都花尽了,他被人抛在地上,才晓得回家。 回家还不忘喝酒。 喝得醉醺醺的,喝得没了天地。 “四弟,你怎么……你怎么喝这么多酒。”陆浮林扶不住他,回头喊:“暖云,暖云,快来,四弟回来了,你扶一下他。” 已经把她当做自己的媳妇儿了。 这倒无所谓,可是让她扶一下……陆浮坤…… 她犹犹豫豫,一步拆成两步。 眼见陆浮林撑不住了,才好的手因为用劲又显出紫青,急忙地过去扶起陆浮坤。 “呀!三嫂嫂身上好香,比上次还要有味道!” 他醉了,于是露出了本相。 唐暖云手一松,让他跌在地上。 酒醒了一些,能看清面前的人儿了。 她怕他,不敢看他,就往陆浮林身后躲。 陆浮坤一把将她拽住,嬉皮笑脸。 像看一个窑姐儿一样,色眯眯地看着她。 “三嫂嫂,你想好了没?都是小叔子,你是选七弟还是选我?” “呸!”她忍不住,弃了家教,狠狠啐了他一口。 陆浮坤一抹脸,双眼一瞪,骂道:“臭婊子,跟那黄毛小子连床都上了,还敢在这儿装好人!要是让我三哥知道了,看他不休了你!” 他竟醉成这样。 陆浮林一怔,伸手揽过唐暖云,把她护在怀里。 然后抬手,“啪”打在陆浮坤的脸上。 生平第一次打人。。 手还是疼。 第三十四回:问新妆有谁愿同倚 陆浮坤被这一巴掌扇醒了,方才晓得自己糊涂过头了。 审时度势,也不解释,转身就跑。 “三少爷,谢谢你帮我……” 唐暖云一番感动,尚不曾传达与他,他便松开了她。 他心里有些疙瘩了。 陆浮坤说的是醉话,可这世上从没有没来由的醉话。 必是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而已。 必是在他卧床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他那时的感觉没错,她就是跟七弟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如今又跟四弟…… 这个女人,自己下个月就要娶进门的娘子,原来并非别人说的那样。 都是骗子。 他劝自己不要这样想,可自小读的经史子集,不允许他不乱想。 他陆浮林的妻子,必须要三从四德! “三少爷,我……”她看出了他眼神中的一丝闪烁,便心知他已生了怀疑的心,急忙想解释。 可他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了。 “你回去吧,这么多天辛苦你了。”他勉强笑了笑。 然后进了屋,关上了门。 无她,也能过活。 唐暖云站在院子里,料峭的风将她吹得发抖。 她来到这陆家,什么都没带,为了给他治病,生生十天不曾占床,疲惫,憔悴,都放置一旁,只想着能治好他。 待他恢复了,却只留了这么一句“谢谢”,便忙不迭地赶她走。 她甚是委屈,忍不住落泪,边用袖子擦,边往外面走。 可是她今天能逃走那又怎样,她终不还得嫁进来吗? 哦,她也许自己都忘了,当初那样想治好他,到底是为了谁。 全都抹了脂粉活着,人生,就是一出虚假的戏。 无奈,要唱下去,要唱给别人看。 “三嫂嫂,你往哪儿去?”陆浮欢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春光。 “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她抽着鼻子说。 凭什么自己哭的时候他要这么高兴! “哦,我刚去见了一个人,好久没见了,很开心。”他全然没看出她在哭。 “对了三嫂嫂,我正有件事想问你,一岁的孩子总是不肯吃奶怎么办?” “你有孩子了?”她大惊,把刚刚的事全忘了。 陆浮欢见她这样,忍不住笑出来:“三嫂嫂真是逗,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呢!”他说着四下看了看,然后凑到她的耳边说:“我说了你可别说出去,那是我大哥的孩子。” 暖丝丝的,怪痒的。 唐暖云自己也笑了,也是,他才多大,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可能就有孩子了? “一岁娃娃已经不需要吃奶了,他想吃点别的,当然就不想吃奶啦!”她笑,像一个大姐姐一样给他解惑。 陆浮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三嫂嫂说的有道理,我大哥大嫂都年轻,什么都不懂,以后啊还要多多问你哩!”末了又忍不住补充一句:“以后我家小侄子可就有福气了,这么好的娘亲,定不会带坏了他。” 她凝固了笑容,似乎知道,她与陆浮林是不可能有孩子了。 “七少爷,我先走了。” “你走?去哪儿?”他有些忘了,唐暖云还不曾嫁过来。 “当然是回家了。” “那三哥怎么办?五姐姐怎么办?”他有些急了,没了她,这个家怎么办? 唐暖云听了就有些气了,狠了心说:“这是你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便也不再看他,低着头匆匆就离开了。 陆浮欢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但他今日见到大哥了,所以太高兴了,急着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五姐姐。 五姐姐好些日子没有笑了。 陆怜鸢命人把窗户都挂上厚重的帘子。 形同地狱一般的黑暗,吞噬着她的呼吸,她觉得自己正在死去,便安心了许多。 “五姐姐?” 屋子里静如鬼怪之屋,他探身子,看了一眼。 陆怜鸢躺在床上,像一只木偶,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陆浮欢搬了凳子离她远远地坐着,故作开心地说:“我去见过大哥了,他过得很好,找了份码头的差事,天天穿着短打出门,像个庄稼人。” 陆怜鸢不语。 “大嫂在家带小侄子,平时会跟邻居学刺绣,做的绣活托人去街市上卖,也能赚到不少钱。” 她仍不语。 “我劝他们回来,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巴巴看着她,指望她能开口说句话。 仍不语,目光空洞。 “他们跟你说的一样,’回家干什么?难道要再讨一顿骂然后被赶走吗?’”他自己先笑,“五姐姐,还是你懂大哥,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那个小侄子啊,已经会说话了,咿咿呀呀的,大嫂叫他喊了叔叔喊了姑姑,下次你再见到他,他肯定就……” 她忽然长叹一声。 “七弟,你走吧。” “五姐姐,我……”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你不必管我。”她勉强挤出一点笑。 笑得痛不欲生。 陆浮欢低了头,跟着叹了一声,然后起身离开。 临带门时还想多一句“饭不能不吃啊”,想想作罢了。 一切都是徒劳。 “七少爷,门口有位姑娘找你。看着挺着急的。” “是谁?” “问了,她不肯说,说只跟七爷说话。” “奇奇怪怪的。” 陆浮欢莫名其妙,走到门口,一看门前,这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是紫瑶。 她今天与平时不太一样,在锦绣花衣的外面,竟披了一件大大的披风,全遮住了她的婀娜。 有路过的爷认出了她,便顺带调戏一番:“这不是紫瑶姑娘吗?从良了?那跟爷回家做小老婆吧!” “别拿脏手碰我!”紫瑶一甩手,面色冰冷。 但见了他,却立刻换了张脸,忍不住笑意。上前欲要说什么,却终不语,只羞羞地瞅着他。 “紫瑶!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不是说好我隔几天就去找你的吗?” 他急忙把她拉到外面,找个隐蔽的巷子躲起来。 “七爷,我有了。”她因羞赧,低下头,含笑。 “有什么了?”话怎么说一半,怪怪的。。 “我有你的孩子了。”她把头低得更低,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第三十五回:惊雷起万象春如故 陆浮欢还是有些没听明白。 “你……你说什么?” “我说呀!”那紫瑶环住他的脖子,“我说我怀了你的孩子,七爷,你赎了我吧!” 他拿开她的手,背过身去,沉默。 紫瑶收了笑,有些慌。 她以为他跟别的爷不一样,所以一心都扑在他身上。 所以才大着胆子跟他提赎身的事。 “你们青楼姑娘,常会遇见这种事吗?” 他语气冰冷,在质问她。 她一惊:“多……也不多。” “我听人说,就算有了孩子,妈妈也会先带着去找大夫打了,怎么你家妈妈没带你去?” “我没肯,逃出来了。”声音凄凄迷迷,低下头,看自己的肚子。 这肚子里的小小生命,生死未卜。 “你有过几次?” “只这一次!”她忙地献殷勤,“只跟你有过!” 陆浮欢又是一阵沉默,叹气,不敢看他。 像是一瞬间就长成男人了。 明明刚刚还是个孩子。 “我陪你去看郎中。” “不必去了,是喜脉,我去的唐记药铺找的陈大夫,绝不会错!”见他不语,又怯生生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你要是不信,就来摸一摸……”她抓起他的手,放在肚子上。 他一惊,拼命挣脱。 怀胎不过一个月,又能摸出什么?他不过是被她吓到了。 自己有孩子了? 可他堂堂陆家七少爷,怎么可以与一个妓女有后? “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 钱如粪土。 紫瑶懵懵懂懂接过来,厚厚一叠。 “什么意思?” “你把孩子打了。”他说。 紫瑶有些颤抖,抬起头,看着他。 他却不愿意看她。 “这可是你的骨肉!” “你敢说你只跟我一人睡过!” 没担当的男人,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为自己的错,拼命寻便借口。 紫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冷了半截,连同肚子里的那个小小生命,恨。 她把银票洒满了一地,踩着这一地的尊严,伸出手,扳过他的脸,死死盯着他。 “陆浮欢,你最后说一遍,这孩子你是要,还是不要!” 她的眼里,没了柔情,瞬间化作妖女,殷红的瞳仁,几乎要冒出火来。 “不要!”他不带一丝犹豫。 他只想玩她,不想承担任何责任,这个孩子,终会成为他的累赘。 紫瑶一声冷笑:“好,好得很!” 她松开他,“原来你是个混蛋!” 转身离开,踩着那一地的银票。 她裹着大衣的背影,像极了街上为了小家奔波的妻子。 陆浮欢想起与她在一起的多少个夜晚,哭着笑着,只要埋在她的胸前,便能忘了一切。 心有不舍。 “紫瑶。”他唤了一声。 怕她走了,就再也不能随意倾泻欲望了。 她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顿了一下,匆匆又走了。 婊子无情。 婊子,无情? 他木然走在大街上,欲寻她,却又心怵她肚里的孩子。 几个孩子在人来人往里跑跑闹闹,拿积雪互相砸着,落在他身上,湿了衣服。 “别砸好人!砸瞎子去!”起头的男孩呼唤道。 一窝蜂的便从他身边过去,七拐八绕,找到个好目标。 “她!就她了!”一群天真的,邪恶的男孩,带着无缘无故无休无止的兴奋,往那静静坐着的盲女身边靠去。 是陆怜衣,被小石头带着出来逛街,就无辜受了一身的雪。 “瞎子!瞎子!”他们大声喊着。 孩子性恶,欺软怕硬。 小石头为她买糖葫芦去了,回来看见这样的场景,疯了一般冲过来。 “都别打!都别打!不许欺负她,谁再打要你们好看!” 他用身子把她护在怀里,由着那脏雪落满一身。 “拿石块砸!”起头的又喊,“瞎子配狗,天长地久!都不是好东西!” 又砸又笑,又笑又闹,抢他买的糖葫芦,一人一口吃了,把核子吐他身上。 开心。 欢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单纯无邪。 石块比那雪要厉害的多,砸在衣服上还好,砸在脑袋上,一道一道的口子,鲜血冒出。 陆怜衣闻见血味,哭了,伸手摸索着,抱住他的脑袋。 “石头哥,疼吗?” “六小姐别怕,我不疼。” 疼也不疼,疼得心甘情愿。 陆浮欢走得慢,到这里时已有多人围着看热闹。 却没人出手阻拦。 欺负人多有意思,自己不敢动手,就由着这些小恶魔动手,看在眼里,也能得以满足。 瓜子磕着,茶水喝着,激烈之处,还会叫几声好。 有老妪路过叹道:“那盲女真可怜,标标志志一闺女。这些娃娃下手真狠。” 他心里一惊,推开人群。 果然是自己小姐姐。 还有流着血的小石头。 “谁再打我让你们死!” 陆七爷说话就是有底气,一声怒吼,惊得毛小子们一愣。 “你是什么东西?连着他一起打……打……” 话没说完,陆浮欢拎起他的衣领,往那路正中一扔。 鼻子流了血,脑袋也破了。 “打人了,打娃娃了!”边哭边嚎叫。 “回去跟你娘说,陆府的七爷今天把你打了!有什么事儿来陆府找我!” 孩子们都住了口,推推搡搡,一拥而散。 欺软怕硬,大人世界的准则,过早的就被这群孩子摸透了 陆怜衣听见是他,瞬间便松了口气,与小石头说:“我七弟来了,不怕了!” 小石头急忙回头,欠身一声:“七少爷,是我没有护好六小姐,你罚我吧!” “石头哥,你干什么。”陆怜衣拉着他的衣服。 “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出来。”他握着她的手。 “别这样说,七弟,是我逼他的,七弟,你别告诉陆管家。” 陆浮欢笑了笑,他这小姐姐,不过比自己早出生了那么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可是老天就跟掷骰子似的,偏给了她这样的人生。 “小姐姐,我不会说的。” 他欲走,要去翠云楼找紫瑶,或者去春香楼找冷云。 他虽心疼小姐姐,可是没那个耐性跟着一个瞎子和一个下人逛街。 他的心已经散了,跟那些原先他看不起的嫖客爷们已经别无二致了。 人,就是这样堕落的。 “七弟,跟我们一起去玉珠姐姐家吧!听石头哥说她病了。” “玉珠?”这名字好是耳熟。 天空一阵响雷。。 春天到了。 第三十六回:雨疏风骤惨惨凄凄 玉珠烧了三天,连胡话都说不出来了。 玉珠娘当了自己的嫁妆,一只玉镯子,换了小小的三颗碎银子,请了一个没名气的小郎中。 “没救啦,就算救活了也是个傻子啦!” “去死!你个庸医!”推搡着赶出门,却又不甘心,一把拽回来,扒拉他的衣服。 “你干什么,老巫婆,光天化日的扯我衣服!” “把钱还给我,把钱还给我!”撒泼打滚,不肯放他走。 那三小块碎银子,够吃多少米,要卖多少梅花糕! “还什么!我来医病了,你家姑娘治不好也怪不得我!” “你个乌鸦嘴!”手一抬,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就是你咒她死的!你陪我女儿!你还我银子!” 他们扭打在一起,一个不肯还,一个偏要要。一个是庸医,一个是穷人。 这样的闹剧,也只有底层人自己能看见。 陆怜衣远远听见吵闹声,有些害怕,抱住小石头的胳膊怯生生问:“石头哥,前面又怎么了?” 小石头认出了玉珠娘,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穷人为了钱而争得你死我活,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没什么,我去看看。”他拍拍她的手。 “别去,别去……防止又是坏孩子。” 她怕,怕那些未知的凶险,也怕他受伤。 “你放心,我有数。” “别去!”她抖着,抱紧他,怕没了他。 亲密得过分,若不是穿着的优劣,没人能看出这是主仆二人。 又因为穿着的优劣,总不乏人指指点点。 无所谓了,他一心只想让六小姐枯燥的人生过得精彩一些,而她,只认小石头。 庸医占了上风,全不当玉珠娘是个女人,拳打脚踢,脚踢拳打。 等她动不了了,脚底抹油,溜了。 “银子!我的银子!”她拖着被踢肿了的腿,往前爬着,去讨她的银子。 路过的好心人劝了几句“钱为身外之物”云云不痛不痒的话,都被她骂走了。 她抱着自己的腿,坐在门前哭,哭她的丫头玉珠,哭她用渺小的嫁妆换来的三块碎银子。 人间是泪做的,尝一口又苦又涩。 石头娘直到外面的喧闹停了,才敢出来,抚了抚被吓坏了的小心脏,关怀地蹲在玉珠娘身边。 “玉珠娘,还是去请个好大夫吧!” “你说得简单!我到哪里弄银子去!”控制不住,含着泪骂着。 “你怎么乱骂人,我不是好心吗?你家玉珠,床上哼了三天了,我一个外人都听不下去了你这娘的还不当回事!” 玉珠娘哭着骂着,谁说她不当回事,可是穷人哪配看大夫。 “死丫头,没事生什么病!” 石头娘劝说无用,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抬头,看见石头扶着六小姐,脸上乐开了花,也忘了助人为快乐之本。 “石头石头,又带六小姐回来玩啦!” “阿姨,我们来看玉珠。她怎么样啦?” 玉珠娘听见人问,瞬间哭得更凶,哭天抢地地诉着苦:“玉珠她不行啦!明明没什么事儿,吃几服药就好了,可那药那么贵,那哪是人吃的,王母娘娘都吃不起啊!” 可怜着自己,还不忘把那些有钱人骂一顿。 “阿姨,我带药来了。我听石头哥说了,就去问了一下暖云姐姐,她是唐记药铺的三小姐,医术可高了!” 她从小篮子里拎出一捆药,递过去。 “暖云姐姐说,只要喝了,立刻就好了。这是我刚从她那里拿来的。” 玉珠娘接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双目无神的少女。 真可怜,那么好的出生,可惜是个瞎子。 “进来坐坐吧!”玉珠娘赶紧地迎她进来,小破院子里因为她的到来,显得更破了。 “我去看看玉珠姐姐。” 她伸出手,摸索着前面,一不小心,碰到墙边靠着的镰刀,划了个口子。 “石头石头,快替小姐吸吸伤口!”石头娘跟在后面,忙不迭地怂恿儿子献殷勤。 “娘,你瞎说什么!你快回家去!”他埋怨他没见过世面却死要面子的娘,皱着眉赶他走。 石头娘有些尴尬,又怕自己坏了儿子好事,抓着自己的棉袄,舍不得地回家去了。 石头取了井水替陆怜衣洗了伤口,从腰间取出纱布,轻轻替她缠上,又对着伤口吹一吹,笑道:“疼都吹走啦!” 陆怜衣跟着一笑。 多幼稚的笑话,她偏就喜欢听他说。 这纱布是他细心带的,因她要借手来触摸这个世界,所以总会伤着。 玉珠娘好容易熬出一小碗药,喂下。就如同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占了玉珠的唇,就把她从阎罗王手里抢回来了。 “啊……”娘,玉珠活了。 可嗓子好疼,动一动就像火烧一样。 娘,玉珠想喝水。 娘,玉珠冷,想加床被子。 娘,你听不见玉珠在说什么吗? “呀,醒了醒了!再喝一碗药吧,好得更快些!” 她也想快点好,接过来。 “六小姐,多谢你啦,你可真是个好人!”左看右看,拿了桌上的一碟已经干了的梅花糕,“六小姐吃,玉珠做的。” 陆怜衣不饿,可仍拿了来,咬一口,啧啧称赞。 “真好吃,玉珠姐姐的梅花糕就是好。下个月我三哥成亲,还想请玉珠姐姐去府上为我们做些糕点呢!” 听见要去陆府,她想起了陆七少爷,忽地涨红了脸,药碗随之倾翻,洒湿了被褥。 是以病体娇弱为由,顺理成章地咳了几声。 喉咙越来越疼,如同被一千根针,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扎着。 可说不出口,谁都不知道。 “哎哟,这么贵的一碗药!” 玉珠娘小声埋怨,她不敢在六小姐面前发脾气,只用眼睛瞪了她。 “石头哥,再取些银票给阿姨。” “那不成,怎么能随便拿人东西呢!”这么说,却把手在棉衣上蹭蹭,双手接过那五张银票,笑着乐着,像看着绝世珠宝,爱不释手,脸上绷出一道又一道的皱纹。 她年过半百了,却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钱。 “六小姐真是活菩萨!” 搓着手笑着对玉珠:“玉珠,你就去吧,你手艺那么好,陆家肯定也会喜欢你的!像唐老太太那样。” “啊……”心里急。 “玉珠,你这是答应了吗?” “啊……”说不出来,急得叫娘。 娘啊,玉珠说不了话了!! 娘啊,你听见了吗?玉珠变成哑巴了! 第三十七回: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人说寺庙里有众生,香烟缭绕下,磕头求命的,求财的,求名的,一个赛过一个的虔诚。 可唐暖云觉得,药铺里才是人生百态,只有快死了,才得以看清人心。 她近来闲而无事,便总喜欢往自家药铺去,帮着诊诊脉或者抓抓药。 人忙了,就会忘却一切,久不去想什么三少爷七少爷,心情也亮了许多。 药铺一整天都没能来几个人,桌椅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茶盏也许久没用过。连唐暖云这个从不管家事的人都能看的出,生意不如从前了。 “连饭都吃不上了,哪儿还有闲钱吃药啊!”陈大夫边看着医书,边无奈道。 他最近不知从哪里弄了副眼镜,带上,滑稽得很。 “世间不太平了?” “不太平了,咱们这儿还好,再往南已经开打了!” 唐暖云不搭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无所事事玩着药柜子,取人参出来闻一闻,取桂圆出来吃几颗。 大家小姐,泛不着管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儿。 最靠里的一排抽屉,放的都是些虎狼之药,很少被动,可却有一个连把手都坏了。 是半夏,治疗喉痛的,少食化痰止咳,多食治哑,不必要之时不可用。 而如今却已少了一半。 “这半夏是谁用了?” 伙计都被吓了一跳,都停了手里的活儿,交头接耳。 “三小姐,没人用啊,除了陈大夫,谁敢随便碰那几味药?” 话说一半,又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却还是沉默了。 “我可说一句,谁用了最好快些说出来,这药吃错了,是要变成哑巴的!” 急了,便起了脾气。 她近来脾气越发大了,动辄便寻个由头发顿火。 全不似以前那样好性子了。 “妹妹,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居然是久不曾着家的唐辞书。 “二哥?你怎么来了。”她平静了些。 “这好好的一盒子半夏,竟没了一半,这可是虎狼之药,用不好会变哑巴的!” 唐辞书笑:“你怎么知道人家用不好?别多心了。” 一边说一边把半夏又放回了原处。 “二哥,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你别问我,我大男人自然有男人要做的事儿。”有些心虚,急忙岔开话题。 唐暖云倒也不追着问,她刚刚耍了性子,心情又好了许多,坐在窗边,敲着杯子,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我是越发不懂二哥你了。” 唐辞书一愣,笑道:“妹妹这话什么意思?” “哎!”她叹,“我说的是小草啊。” 他便懂了,也不再言语。 “二哥,你们男人,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他又一愣,看向她还有些稚嫩的脸。 多愁了? “怎么,跟陆三少爷吵架了?” “……”不提便罢,一提可真让人难受。 “哦,我还想问你来着。你最近没往陆府去?” “没去……二哥,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干嘛老过去?我还不是他家的人呢!” 起身,倒茶喝,觉着苦,又放下了。 不过是在掩饰烦愁,旁人却只觉滑稽。 一切都是徒劳。 “好好的你怎么生气了?我不过随口一问。因昨儿见着陆府的七少爷,是他先问我的,问‘你们家三小姐进来可好?’我瞧呀妹妹,这陆家的人是真把你当家里人了,以后你嫁过去,我就不愁了。” 说者无心。 “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春香楼啊,这陆七爷你别看他年纪小,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那些个姑娘啊,甭管多矜持的,没他拿不下来的!啧啧……” 他不再说下去,毕竟妹妹是个女孩。 唐暖云气不打一处来,根本无心再与二哥闲聊下去。 他又去春香楼了? 他怎么这样让人操心! 那样的地方,总有一天会把他的身子拖垮的! 瞬间便忘却了他带给自己的不悦? 真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痛。 “妹妹,你要是闲就跟我去找大哥呗,他最近好上了古玩,总泡在那墨香书院里,听说近日还交了个知己……” 唐暖云哪有心思去什么墨香书院?提着裙子就冲出去了。 真真是没人管了,这陆浮欢! 像是一夜之间,到处都长了眼镜,男人的脸上大多戴着一副,好像不戴就不是男人了。 就连那些个嫖客,也都戴着,虽说搂姑娘亲妹子的时候颇不方便,但戴着,总让人觉得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的逛窑子,能叫逛窑子吗? 瞬间便觉着自己是柳三变,再念一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爷,您可真有文化,爷,您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心满意足。 唐暖云站在春香楼前,少不了被意乱神迷的嫖客当做花姑娘,摸上两手,戏弄几句,惹得她满面通红。 “唐家小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再有钱,也没本事来春香楼玩儿啊!”老鸨倚在门边,边招呼着各路爷,边拦着她。 “那……那你让他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也不成,男人的事儿,说停就能停的吗?”说着小扇子一拍,“唐三小姐,你不会还是个大姑娘吧?” 她憋红了脸,久不肯说话。 也不肯离开。 浮欢巧地正搂着姑娘打门前过,暖云急忙喊了一声:“陆浮欢!” 他酒瓶子一落,瞥见她,惊得一脸。 浑身带着酒气,打着哈哈:“哟!是三嫂嫂!都来看看,我这三嫂嫂多漂亮……” “陆浮欢,你跟我回家去!”她不顾男女之别,拽他的衣袖。 奈何争不过那些窑姐儿。 “我不回家,就在这儿,我要等冷云姑娘出来见我我才走!” 旁边递上一杯酒,一口闷了。 “七爷,您说好了今晚上陪我的!” “呸,七爷说的陪我!” 老鸨笑呵呵的推着他们进去。 这么个大金主哟! “唐三小姐,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们不让他走,是他自己不肯走。” 何苦受这种气! 要不是他说过,自己是嫂子,该管他,她又何必把她放在心上? 咬咬牙,不管了!! 再不管他了! 第三十八回:倩魂犹恋残雪凉亭 陆浮欢也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是他唯在这里才能活下去。 他觉得被人抛弃了,所以孤独了。 紫瑶不知去了哪里,翠云楼因为丢了头牌失了生意,也渐渐不待见他,寻个由头不让他进。 无趣。 于是他又想起了秋冷云来。 其实都是玩物,只是她未曾被他征服,便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夜黑了,可醉着酒竟也睡不着了。 左拥右抱的姑娘,依旧散着浓浓的胭脂味,不知几时,他也不觉着难受了。 门被猛地推开:“七少爷,五小姐上吊啦!” 恍恍惚惚,不似人间。 姑娘们被驱散开,又是一声:“七少爷,你回去看看吧,五小姐上吊啦!” 方才迷迷蒙蒙睁开眼。 是陆安。 “陆安,你也来玩儿姑娘?你这一把年纪的,我来选些好……” 陆安气得浑身发抖,老爷已经被叫去京城多日,夫人从来也不管事儿,全家都压在他一个管家身上。 “七少爷,你给我醒醒!”一掌扇在他的脸上。 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嘴角流了点血,丝丝腥味直冲鼻子。 醒了。 自己这是在哪儿? 陆安?他不守着家来这里干什么? “你回去看看吧,四少爷失踪了,五小姐上吊了,就剩一口气啦!” 心里一揪,衣衫不整地冲出去。 “七爷,您这些日子的银子还没给呢?” “谁会缺你的!”陆安拦住那些花姑娘,塞了叠银票。 “哟这位爷也是大方,明儿你来我就招待你!” 陆怜鸢的屋子里,仍是漆黑一片。房梁上悬着一根绳子,在静谧的夜里,晃晃悠悠,好像有它自己的生命。 她的闭着眼,煞白着脸,手脖子上还缠着一圈纱布,渗着发暗的血。 大夫正在给她诊脉。 只陆浮林守在屋外,不知所措。 “三哥,五姐姐她……” “你去哪里了?四弟也不在,你也不在,要不是香兰今天回来了,恐怕五妹就没了!” 大夫抱着医箱出来,面无表情。 反倒更让人忧心忡忡。 “三爷七爷,还请借一步说话。” “此处没人,你说便是。” “五小姐命无大碍,只是这脉象……是喜脉。” 约莫过了一场戏的功夫,才有些微的叹声。 “喜……什么喜脉?” 不是不懂,是不知道从何问起。 “唉,二位少爷,你们拿个主意吧,是留是打,现在还好说。等孩子大了,就难了。” 陆浮林和陆浮欢,两个男人,如何能拿这样的主意。 “我去问问爹。”浮林说。 “爹不在家!” “那去问问娘。” “不能告诉娘!她若是知道了只怕也要跟着病了!” “那七弟,你说怎么办?这家里除了爹娘,还有谁能靠的住了?” 浮欢一念,良久不语。 “还是让五妹自己做主吧。” “谁去问?三哥你去?” “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等明天再说吧。” 要是唐暖云在就好了。 幽幽的月光照在屋子里了,投下一方银色的帕子。陆怜鸢侧身看着皎洁的月色,便想起了那夜的大雪。 也想起了那个人的如同猛兽般的粗鲁。 疼…… 黑夜里,迎着这月光,走出一个人影,妖娆,如同蛇精。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五小姐,来对戏吧!” 她走过去,向着那个影子,抓了一把。 飞远了,飞出了窗外。 她追过去,踩着窗台,要跟着去。 却踩了个空,跌倒地上。 很绝望。 “我的戏服!”她唤着。 “带我去找和喜班!”她嚎啕着。 “别拉着我!”没人拉着她。 是她疯了。 一切都是幻象。 陆浮欢睡得不沉,这种时候,谁能睡沉? 听见陆怜鸢的哭声,就醒了。 没急着去看看,渐渐有些心烦意乱。 大夫说五姐姐有喜了,他便想起了紫瑶。 便想起自己也有孩子了。 天! “七弟!”是三哥的声音。 “七弟,我想好了。”陆浮林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五妹这么痛苦,这孩子还是该打了!现在打了,多给那大夫一点钱,封住他的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行!”陆浮欢想起被郑少臣当街侮辱的事儿,“什么都没发生过?那罪魁祸首还不知道是谁,说不定正躲在暗处看咱家笑话!” “那你说怎么办?” “让五姐姐生下来,拿孩子威胁他,让他不得好死!” 陆浮林的懦弱在这一瞬间便显露了出来,原本的底气,因陆浮欢这一句赌气之言,刹那没了。 “五妹她还会寻死的,何况这样养在家里,迟早被人知道。”他尚有一丝人情,想着他那个可怜的妹妹。 浮欢比之他,便显得冷了:“不养在家里,送大哥那边。” 忽然为自己这好主意得意起来。 “对!让五姐去大哥那里,正好还有大嫂照顾着,绝对比在家里好!” 陆浮林犹豫不决。 “我再想想。” “五姐姐她肯定也愿意的!” 无论怎样,命运都不是她能左右的,两个尚不成熟的男人,在这黑得吓人的夜里,以一家之尊严,决定着那无辜孩子的命运。。 来世别做女人。 第三十九回:西湖山水事还依旧 秋筱桐今儿高兴,前些日子整理戏服,才发觉一冬过去,好些都被老鼠咬了,一狠心拿出这几年的体己钱,把行头全部置办了新的。 帮着提货儿的小七子原就是他的戏迷,因此有幸遇见他来店里,说什么都要跟着他去醉花街看看。 “秋老板,您这次是要去谁家唱戏?是哪天儿,我一定跟咱老板请假过去!” “初八,好日子!在城北的张家府。”秋筱桐也得意,这是他翻身的好机会。 “哟!怎么是他家?”小七子言语间露着些微嫌弃。 “他家怎么了?” “那张家府的张老爷,打京城迁来的,原是京城里一个不小的官儿,可听说得罪了老佛爷,就被发配到这边来了!” “哦,”听不出什么意思来,“我一个唱戏的,向来不管人家家事。” 小七子仍不做罢,左右看看,龇牙咧嘴地说:“那张家老爷,娶了八房媳妇儿!” “那也常见。” “都死了!如今正物色一个新的呢!”说着啧了啧嘴,“那些个老妈子,还赶着想把女儿嫁过去,要是我,打死都不嫁!” 秋筱桐笑:“可你是个男的,想嫁人家也不娶。” “谁说男的他就不娶?这年头,男妾也多了。” 连他不过一个小伙计,言语间也满满的鄙视。 男妾,说的不就是师弟吗? 想起师弟,不觉一声叹。他虽说答应了自己,肯一同去张家府的寿宴,不过却无心练唱。 这唱戏就像练功夫,一日不练,也就生疏了。 但他也不敢逼他,怕他疯。 路过拂柳亭,这小七子还真是八卦,又把陆怜鸢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什么半夜有女鬼引她出来,把她困在这亭子里出不去,因为那女鬼是个淹死鬼,不能转世投胎,所以要取她魂魄让她做替死鬼。又因为被一只过路的色鬼看见了,怕色鬼告发她到阎王爷那边,所以把五小姐献给了色鬼。 “那女鬼现在还在睡里呢!常在半夜浮上来,就是为了寻替死鬼!” 秋筱桐不语,他因认得五小姐,所以不忍听她的遭遇。 更何况人多嘴贱,恨不能把故事说的精彩纷呈,好远远地传给千家万户。 都是闲的。 “真的!秋老板你要信我!人死的时候脚要沾地,才能进入六道轮回,否则是不能去转世投胎的,所以吊死鬼淹死鬼怨气最大!” 秋筱桐勉强笑笑。 他本应该去看看她,可自己也杂事儿在身。 “哎哎,可怜那五小姐,多漂亮一姑娘!” 蓦地,眼睛一瞪,嘴张难合。 “怎么了?” 小七子啊啊说不出话来,颤着手指着前面:“那那那……” 看见的,都以为她是鬼。 穿着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嘴里唱着戏词儿。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下面呢?姐姐,下面你还没教我呢!” 都春天了,她还记着那寒冬腊雪里的约定。 拂柳亭,在她出事儿后有好心人在亭子角上挂了灯笼。 人间善恶,从此不必求月光照亮。 她站在亭子中间,学做秋冷云,婀娜踏出一步,扬起翩翩水袖。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可恨她只会这一句,再往下,冷云就不见了。。 反反复复,不堪回首…… 第四十回:从别后几回魂梦同 但凡女子,总有向往之人。 温柔的,稳重的,能在寒夜里将其紧紧抱住,用体温去温暖自己的…… 哭了一个世纪后一睁眼看见的…… 痛不欲生之时能给一个宽阔的肩膀依靠着的…… 这个人。 “五小姐,我送你回家去吧!” 她竟噗嗤一声笑了。 “秋大哥,你留胡子啦!” 用手一摸,原来是水里带上来的水草。 她又伸手,替他捡去其他的。肌肤触及肌肤,陆怜鸢没什么,秋筱桐倒红了脸。 “别管我了,咱们回家去。” “我不回去!”她听见了她那两个好兄弟的对话。 “我要跟你走!” “跟我走?跟我去哪儿?” “醉花街!” “别胡闹!” 二人僵持着,一个要往陆府去,一个要往醉花街去。 一个是木头心肠木脑袋,不识少女心。 一个是石头性格牛脾气,一点不认输。 好了,吵吧! 吵一吵也还,吵一吵到重新活了。 “你女孩子家家,不回家,半夜在这儿胡闹什么!” “你管我?都什么时候了,我听说那些洋姑娘夜里都不回家,在外面唱歌跳舞的!” “你跟她们学?好的不学学坏的!” “我偏学坏,我就不肯好好的!” 说着竟哭了。 自己真的坏了。 秋筱桐见了心里一疼,才想起她刚遭遇过不幸,便自责不该这样跟她较真。 “好了别哭了,我带你去醉花街玩一圈儿再回去?” “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心口堵的慌,想吐,扶着亭子干呕。 难受。 小七子拎着大包东西在夜风里跺脚,冷,重,想回家。 要不是倾慕他想讨好他,谁愿意? 终于没了耐性,把一大包行头放在地上,颤着唇小跑过来。 “秋老板,天都快亮啦!”变相催促一声。 那两个人,互相抱着取暖,全然没发觉他的到来。 “三哥七弟太坏了,也不问问我的意思就在那儿瞎决定!” “他们也都是孩子,也是没办法啦!” “你别为他们说话,他们那都是在嫌弃我!” “没人嫌弃你,他们说的都是逗你玩儿的。” “那你嫌弃我吗?” 听他二人说着体己话,小七子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有些尴尬。 “三爷,找到了!”陆安远远地跑过来。 小七子认得他,陆府的管家,走出去也是个大老爷。 “陆总管!”一个欠身,讨好的笑。 “你是谁?” “您来找五小姐的吧!咱们秋老板救了她,正在那儿取暖呢!” 就变成了“咱们”秋老板。 “咱们打这儿过,小的眼尖,一眼瞥见,忙就要把她救上来。但顾及了男女之情,所以犹豫了一下。” 抬自己,顺带贬人家。 陆安没那心思听他说,领着三爷往那拂柳亭去。 他没想到这样唐突。 他看见秋筱桐时,双手便疼了起来。 看见秋筱桐,就想起秋尘归。 想起秋尘归,就想起他的那件绣着点点梅花的锦袍。 就想起父亲的棍子落下,带来的痛不欲生的疼痛。 一切又回到了开始。 明明已经好了的双手,这一会儿竟又不能动了。 “你……”不知开口说些什么好,有些尴尬,他那些天躺在床上,已经决定把过去的事儿都忘了,偏偏筱桐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三少爷,您来了好。我正愁不知怎么劝她回家哩!” 陆怜鸢赌气,不肯理他。 秋筱桐便帮着两边说话。 “五小姐,你看三少爷都找来了。” “那是他怕没法跟爹娘交代!” “三少爷,五小姐刚刚不小心落水里了,你赶紧带她回去换身衣服。” “啊?” 没人知道陆怜鸢是怎么离开家的,直到现在,都还没人发现她早不在屋里了。 两个不成熟的男人,是没法照顾好这个家的。 他有些笨拙地想从地上将陆怜鸢拉起来,可手僵硬着,使不上劲。 “陆安!陆安!”赶紧回头喊着。 陆怜鸢“哗”地站起来,气着:“别喊!我自己能走!” 才两步,又回头,挽住秋筱桐。 “但我不跟你回去,我要跟秋大哥回醉花街!” “胡闹!”陆浮林拿出哥哥的威严,“你去醉花街干什么!” 她冷笑一声:“只许你喜欢戏子,不许我喜欢?什么道理?” 因他这句话,夜变得更静了。 若不是起了雾,他们便能看见他脸上的羞涩。 “你快跟我回家!”他夺过她的手,想赶紧离开这姓秋的。 天下人都不许姓秋。 可他没那个力气,轻而易举被陆怜鸢挣脱了。 “三哥,你别管我,管好自己要紧,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顿了顿说:“这孩子怎样,你们别管!” “我们不管,谁管你!别再外人面前丢人现眼了!看你打扮的这个样子……” “你果然嫌弃我了!” 原本已经好了一些,旋急心病又起,要跳水,要撞墙。 秋筱桐慌忙拉着,又搂在怀里安抚好久,才得以让她平静。 陆浮林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你先坐会儿去,我跟你三哥说几句话。” “可别骗我!” “不骗你,你就在那亭子里坐着,能看见。” 如同哄一个孩子似的哄着。 陆浮林也要与她说点什么,却被她一个白眼赶走了。 “七爷,不成我就带五小姐回去住两三天,等她稳定了我再把她送回来。” 他没主意,也晓得自己拗不过这妹妹,只好点了头。 踌躇许久,终问道:“尘归……尘归他可好?” 叹,怎么可能好,没人过得好。 “我一直想去找他,可又不敢……” 历经了这些日子的折磨,秋筱桐的心境也没原先那样高了,见这三少爷怯生生的,也晓得他的七八分心意。 “下个月初八,我们要去城北的张家府堂会,尘归他也去。” “啊,他肯上台了?” “是啊!”尴尬一笑。 虽是自己求来的,可到底他点了头。 “那我可一定要去!下月初八,是在城北的张家府!” 他开心极了。 下个月初八。 扒着手指数一数,没几天了! 可是……。 下个月初八! 第四十一回:烽烟起国破家难安 其实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早起之时打开窗户,早春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倒是能让人焕然一新。 可陆浮欢却冷得发抖,紧咬牙关,蜷缩在被子里,打着颤。想喝口水,却连杯子也抓不稳。 “啪”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阳光刺眼,照在身上,连带着浑身的骨头都疼。 可恨这红日当头! “都去死!”满屋子地砸东西,花瓶,桌子凳子,文房四宝,无一幸免。 烟尘悄悄起,散满了整个屋子。 于是更看不清自己了。 家里的丫鬟仆人都不敢靠近,这种时候,还得陆安出面。 “七少爷,门口有人送来的,我还没拆,说是您赶着要用,所以趁一大早就送来了。” 拆开,是一只精致的烟杆子,和一包包扎细致的鸦片。 一套抽烟的“行头”,救命良药。 陆安没想到自己送来的是这个,急忙去夺,却奈何陆浮欢烟瘾上来了六亲不认,大呼小叫地喊人进来。 “把这老不死的拖出去!重重的打!” 没人敢动手。 陆安顶着压力,还想着去抢。 陆浮欢一手拿着烟杆子,一手提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就往他身上砸。 陆安怕伤着他,没躲开,被砸中,头破血流。 从进这陆家起,他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陆浮欢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晃了晃身子,摔在地上。 顺势就躺下,抖着手,用火点上。 第一次自己点,没控制好,糊了,散着焦味。 猛地吸上一口,仍是呛,却硬生生吞下去,忙不迭就去吸第二口,第三口…… 这玩意儿已经被禁了许久,自家少爷竟还沾上了。陆安心里门儿清,定是有人背地里使坏,用了这样下作的手段。 烟缭雾绕,好好的爷成了鬼一般的模样。 一杆子吸尽,还没够,要出门去买,谁知兜里已经一张银票都没了。 前些日子在春香楼,早用光了。 陆安拦着不让,可他年纪大了,根本拦不住一个瘾君子,被陆浮欢拳打脚踢。 却没一句怨言。 这是他的主子,他被他打,合情合理。 他那天在春香楼忍不住打了主子,主子没计较是主子的宽容。 拦不住,给他溜出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陆浮坤回来了,带着满面笑容,如同一个胜利者。 “我去了南边儿!”不等陆安问,自己就先交代了。 “南边儿快要开打了,因我原先跟洋人学过几句法语,所以他们也肯收我。” 他们是谁? “爹呢?三哥七弟呢?” 风尘仆仆地脱下怪异的衣服,交到丫鬟手里,还强调着:“这可是洋货,上手小心点儿!” 完了想想又说:“别用冷水洗!洗坏了你赔不起!” “四爷,您想参军,也该与老爷说一声。” “爹?”他冷笑一声,“爹自己都不保了!”然后神神秘秘地说:“同治帝死了十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爹早就被冷落了!否则会被老佛爷赶出京城?”。 说得好是开心,好像不是他的爹。 第四十二回:浅情人不知多情累 “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落水里了?”桃铃有些心疼,拿着手帕替陆怜鸢把粘在脸上的泥细细擦干净。 “别问那么多,问了就是你的不对了!” 秋尘归正替师哥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 之前的伤口已经结痂了,碰着虽不疼,但看在眼里还是触目惊心的。 尘归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些铁烙留下的疤痕,咬咬唇:“师哥,为了我们,你受苦了。” 秋筱桐爽朗地笑了笑:“这算什么!男人身上就该有些疤,那才叫帅气!”说着自己穿上衣服。 陆怜鸢刚来,有些羞涩,看着他们师兄弟,觉着跟在戏台子后面看见的全然不同。 满满的好奇。 “五小姐,你别动,这里磕破了,会有些疼。”桃铃翘着手指,小心翼翼把药水点在她眉边上的一处伤。 “哎呀!”果然是疼的。 但是疼的开心。 从今天起,她就是这戏班子的一员了! “秋大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堂会呀!” 秋筱桐一愣,不解。 “去什么堂会?” “我要上台,我要唱戏。” “别胡闹了,你是大家小姐!” 他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还以为她不过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儿,所以想找个发泄口。 而他愿意当她发泄的对象。 秋尘归也在一旁说:“五小姐,您可别拿我们开玩笑了,我们这类人,跟你们不一样。出堂会,站一天的台子,中途连口水都不能喝,苦着呢!” “我能吃苦的!” 桃铃从自己的箱子里拿了件衣服出来:“姐姐,我这里只有些粗麻布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换上。湿衣服穿了会生病。” 说着把帘子一拉,对那两个男人道:“别偷看了!” 桃铃照应着替她换衣服,她才忽然想起自己腹中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没有快将成为母亲的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羞耻。 这孩子是那个男人的,他将流着他的血! 想起那个男人,她心里一阵恶心,想吐,却又不敢吐在人家家里。 匆忙地穿好衣服,就往外冲。 已是早晨了,醉花街都忙碌了起来,整理行头的人们会停下来,看这个扶着墙干呕不止的怪异女人。 她这样憔悴,又带着一丝诡异。 已经没人能认得出她是陆家五小姐了。 秋筱桐想去扶她,却顾及人多,不敢上前,怕被人说了闲话。 到底没了黑夜做屏障,不敢肆意。 桃铃帮了手。 “这不是……陆家小姐?” 来的那个男人,带着斯文眼镜,穿着一件新褂子,褂子上夹着怀表,浑身都是洋货。 要不是那样的恨已经刻在她的骨头里了,她才认不出他来。 “你……” 竟是杨义峥。 无所事事便来这里闲逛,于是就这样遇见了。 于是更恶心了,恨不得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恨不能把自己剖开,把肚子里那个杂种掏出来。 “我的小美人儿,你不会是有了咱们的骨肉了吧!”说着便要搂她。 桃铃狠狠推他的手,奈何年纪轻,哪里打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被狠狠推在地上。 陆怜鸢见着这个禽兽,原本想的要将他狠狠揍一顿,用刀狠狠剜他的心割他的肉。 这会儿全都想不起来了。 就是害怕,怕得发抖。 抬头一瞥,看见欲要上前却又犹豫的秋筱桐,忙扑过去:“秋大哥救我!” 秋筱桐一愣。 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搂她。。 这是被人糟践过的女子。 第四十三回:小院深深难免萧凉 玉珠一直都说不出话来,玉珠娘用了四多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还能做活就好。 梅花糕现在一天也卖不出一百个,玉珠娘还指望着能把她那唯一的玉镯子赎回来,可觉着遥遥无期了。 “那个六小姐也真是小气,就给这么五张小票子!”她看着剩余不多的银子,有些恨。 玉珠看了娘一眼,叹了口气,继续揪着面积子。 “现在不太平,什么都贵了!玉珠,最近那个唐老太太怎么也不请你过去?” 等了半天,没等来回话,才想起自己的女儿变成哑巴了。 气得把手边的木盆往地上一推。 里面盛着的青枣滚了一地,玉珠急忙追着捡。 “原还指着你给我养老的,现在好,都饿死算!我怎么这么命苦的!” 没生到儿子,丈夫又死的早,一个女儿还算能干,现在竟哑了! 这世上没有比她更苦的人儿了! 地不平,青枣到处滚,有些滚到磨盘下面,她弯腰去够,一抬头撞上磨盘,疼。 日子还得过下去的,一世一代的人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苦人儿有苦人儿活着的道理。 “开开门啊!”门外有人喊。 声音轻又急,配着这日薄西山,便显得更加无助。 一开门,竟是秋冷云。 “求求了,让我进去躲一躲。”猛地抬头,看见是玉珠,忽地便松了口气。 玉珠高兴,这是她的救命恩人!二话不说就把她迎了进来,搬椅子给她坐,拿枣子给她吃。又想起枣子刚掉地上的,忙不迭打井水上来洗。 忙得快乐,忙得一头一脸的汗。 秋冷云在被人追,东躲西藏没法子了才敲了最手边的一扇门,没想到是玉珠。 要是别人,许都不会开门,这样的乱世。 没歇息多久,便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 “就是往这边来的!” “你看错了吧,还是故意想包庇他?等回去少不了你一顿打!” “我他妈吃饱了撑着!放了她我有什么好处,上次让她跑了我已经够惨了!” 冷云屏住呼吸,惊恐地看着那扇虚掩着的门。 玉珠有些明白了,忙着悄悄过去锁上。 不能说话,却掩饰不住的兴奋。把家里的果子啊糕啊都端出来,满满摆了一桌子。 “玉珠,好久不见,你变漂亮了!” 玉珠憨憨一笑,如同孩子一般。 “玉珠,我在你这儿住几天好不?” 赶紧点头,好好! “玉珠,有什么活儿你尽管让我做,我不会白白住这儿的!” 赶紧摇头,什么都没,怎么能让姐姐做事儿呢? 玉珠娘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多了个大活人,尖着嗓子就叫道:“你你你!你哪儿来的!来人啊,有人入室打劫啊!” 门外人听见动静,自然就靠了过来。 玉珠比冷云还不知所措,慌忙中拿了个箩筐把自己娘罩住了,往那柴房里拖去。 “开门开门,找人!” 冷云慌忙起身,要躲,四周一看,也不知道哪儿能躲。 玉珠把她塞床下面去了。 深吸一口气,开门。 “是有人闯进来了吗?那是我们的人!” “啊啊啊!”哑巴说话。 “是个哑巴?那刚刚谁叫的?” “你小子听岔了吧!不是她家!” 嘻嘻哈哈互骂几句,走了。 冷云听见没动静了,才敢出来,看见玉珠跟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冲过去抱着她又亲又搂。 “玉珠我的好妹妹!” 她仍不说话,还是笑。 “你怎么?”才察觉出异样来,“哑了?”试探一问。 说及伤心处,玉珠底下脑袋,许久才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儿?谁做的?” 摇头,不知道。 是命不好。 冷云叹一声:“妹妹,你放心,要是有谁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 她心里感激,点头。 还没吃饭吧! 她起身,去做饭。想来想去,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一狠心,把梁上挂着的一块腊肉取了下来。 “玉珠,别忙了,我吃些梅花糕就好。” 玉珠不肯,非要做肉。这年头,一块肉多宝贵,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割一小块尝个味。 烧火,柴不够了,取柴。 才想起娘亲还被自己关在柴房里。 一开门,那玉珠娘像疯了一样,上去就甩了玉珠几巴掌。 “你有本事了啊!敢打老娘了!我他妈是上辈子欠你的!”急了,说不出话,又甩了几巴掌。 玉珠嘴角流着血,眼泪汪汪看着娘。 没人爱她,娘好像也不爱她。 玉珠娘还不解气,又拎着她脑袋往墙上撞。 撞了几下,被冷云拦住了。 “阿姨,别打玉珠了!是我不好!” “你谁家的,怎么……” 眼睛忽然被闪到了,话被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去了。 冷云手里捧着的是一颗夜明珠,在她们这只有幽幽烛光的破屋子里,闪着如同太阳一样的光。 “给……给我的?”有些不敢相信。 “给您的,别打玉珠了。” “我也没真打她,就是这丫头皮,忍不住就训一下。为娘的不训谁来训?”笑呵呵的,试探地伸出手。 冷云把那夜明珠塞她怀里,牵过玉珠的手。 “阿姨,我要在这里住几天,外面有人……” “好说好说,你住着呗!” 玉珠娘捧着这圆溜溜的夜明珠,往上哈了口气,用袖子擦了又擦。 是真的吧!咱也没见过这样的好宝贝啊。 “玉珠,快给姑娘做饭吃,一定饿了吧!梁上那肉你去煮了,我再到外面去买几个小菜。” “阿姨,那就打扰您了。” 玉珠擦了擦血,对冷云做了个鬼脸。 这是她的恩人啊! 这世间只有她对自己是真的好! “玉珠,要我帮着做什么吗?” 赶紧把她拉出厨房,摁在椅子上。 你尽管闲着,都让玉珠来。 反正玉珠天生是给人使唤的料! 冷云坐在皎皎明月下,看着在厨房忙东忙西的玉珠的胖胖的身影,忽然有了一个骇人的想法,忍不住微微一笑。 可怜玉珠天真,竟把一个青楼女子当做知心人。。 她从来没看清过秋冷云过,她也永远都看不清她。 第四十四回:薄雾浓云一响贪欢 人经不起诱惑,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离不开了。 “没钱也想抽大烟?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说着仍不解气,又推了一把。 他重重摔在街上,旁有花子和流浪路过,跟着啐几口,又乐又笑。 “我没钱?你去街上问问,谁不知道我陆浮欢是陆家七少爷!我会没钱?” 大烟店的老板挺着个肚子,把嘴里的槟榔最后嚼了几口,“噗”,血一样的吐在他的身边,龇开一嘴黄牙,笑着。 “你吓唬谁呢?陆家?”说着又指了指天,“现在是洋大爷的天下!甭说你爹一个退下来的过气官儿,就算你是紫禁城里金銮殿上的老佛爷真龙天子!谁不也要对他们点头哈腰?” 陆浮欢不认这个理儿,爬起来,一脚踢翻了他门前的招牌。 “狗奴才!” “我是狗奴才,你是奴才狗!”骂得没兴趣了,拿起了一旁的棍子。 这棍子是专赶这些没钱的瘾君子的。 “滚滚滚,老子只认银子,别给我在这儿充大爷!” 他躲不过,用手捂着脑袋,狼狈,比那阴沟里脏兮兮的流浪狗还不如。 “他妈的!”最后一丝尊严,唯有靠嘴上这一点力气挽回。 都是虚的。 “七爷七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郑少臣“赶巧儿”从人堆里蹿了出来。 这小子,好些天不见看着像个好人样了。 “是你?”他拉着他的衣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微微抬眼瞅了他一眼,“怎么,又想跟我打一架?” “哟,爷,瞧您说的!好端端的打什么架?”他搂着他的肩膀好像好兄弟,“何况七爷您现在这模样,就算我真的想跟你打,只怕你您也没还手之力吧!” 他皱了眉,猛地推开他架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揪起他的衣领。 “别他妈看不起人!” “好好好,”他还是嘻嘻笑着,指着自己的脑袋,“来往我这儿打一拳,我要是让一下算我输!” 陆浮欢还真就挥起拳头。 可,胳膊抬不起来,浑身像是散了架。 “给我……”说话都含糊不清了。 “七爷要什么?”郑少臣故意问。 “把大烟给我!”他发疯似的往烟店里冲,谁都拦不住。 谁都拦不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 烟店老板喊了打手来,在吆喝声里,要让他重新做人。 郑少臣就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怪笑。 他那天当街被打的大仇,得以报了一半! 不过才一半,不让他死得彻底,他是不会甘心的。 陆浮欢无路可逃,也没劲儿逃,也不想逃,最后就地躺下,任由拳头砸在自己身上。 连哼都不哼一声。 恍恍惚惚中他想起了一个人,有好几次把自己救出重围的那个人。 是谁? 却不记得了。 犹如云端的,缥缈幻象。 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 而自己,又是谁? 又是否存在于这世间? “好了好了,童老板,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想闹出人命不成?”郑少臣看够了,仗义制止这一出暴行,好像个英雄。 “郑爷,您不知道这小子,来我店里闹了三四回了。几张薄票子,想换英格力士的大烟,我给了他便宜货,他不肯,还把柜台给我砸了!我今儿要是不把他打一顿,自己个儿心里也不好受啊!” 郑少臣笑得癫狂,没想到这陆浮欢比自己想的还要能惹事儿。 真是有趣儿得很! “你一个大老板跟他计较什么?给他来最好的!”他大手一挥。 童老板有些为难,搓着手尴尬一笑。 “郑爷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进一次洋货儿可是不容易,我这也是拼了命弄来了的,孝敬您好说,给他?” “以后七爷来,他要的货我给付钱,谁要是敢不让他抽个痛快,别怪我郑少臣翻脸不认人啊!”说着拿出一叠票子。 童老板乐呵呵地接了来。 “瞧爷说的!您发了话了我还能不依?”又谄媚地递了茶,“要不是爷一直照应着我这小店,只怕我老童也没法在这乾安城混下去。” 想想又说:“租借地的洋人公馆那儿还要请郑爷引荐引荐,我是个乡巴佬,但也想见见世面。” “想跟洋人做生意了?” “是啊是啊,这年头谁不想巴结上洋人呢?” “我听说陆家四爷跟洋人交道不错,你怎么不去找他?” “爷您逗我呢!这乾安城有几位爷能比得过您?” 人爱听好话,尤其他这种人。 本事多大不知道,不过被人抬一抬就觉着了不起了。 郑少臣一挑眉:“想求我,得先安顿好了这位七爷!”说着扶着佝偻着的陆浮欢,就往那烟雾朦胧的店里去。 这不是人该来的地方。 来了,便如同半只脚踏入地狱了。 “还不快服侍了我这好兄弟!” 伙计们得了掌柜的指示,一个排着一个的地上好货儿。 那陆浮欢手抖点不着烟,郑少臣便像个孙子似的半跪在他的面前替他点上。 那陆浮欢抓不稳烟杆子,郑少臣就帮他扶着。 什么叫“英雄能受胯下之辱乎”? 闻着这刺鼻的烟味,陆浮欢方才活了过来。猛吸一口,好似重生一般。 他斜倚在椅子上,一口又一口,完了一杆子,接着又有一杆子,没休止地抽下去,只觉得灵魂都要飞天了。 “七爷今儿一起去春香楼不?” “我今儿不去!”含含糊糊,都不知道面前说话的是什么人。“妓院我腻了,姑娘有什么好玩儿的?哄着你逗着你,还不是看上你兜里的银子?都是骗子!” “冷云姑娘也是?” “冷云?哪个冷云?” “就是你一颗夜明珠换不来她一个笑的,那个冷云姑娘啊!” “她不是失踪了吗?” “没失踪,就在春香楼后面的柴房里,藏的好好的!那春香楼的老鸨,指着她成一单大买卖哩!” “什么大买卖?” 郑少臣凑到他耳边,在云烟弥漫间,又抛下一只巨大的鱼饵。 他要把他拖入深渊,让他永世不见光明。 世间蝼蚁,不过尔尔。。 活着,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骷髅。 第四十五回: 雾难散善恶皆虚妄 四面楚歌。 春香楼这一次,不抓着她不罢休。 被她耍了一次,难不成还要耍第二次? 丢死个人! “肯定在这附近!我拿人头担保!” “你那土豆脑袋,谁稀罕!话前面儿说了,这回要是真找不着,剁了你两只猪手!” 秋冷云把换下来的绣花长袍换了下来,向玉珠讨了一件朴素的布衣,长发也用土色的布绾好,仍不放心,天天的往脸上抹碎尘土。 为了逃离那个烟花之地,就算丑些,她也心甘情愿。 玉珠娘得了她那颗夜明珠,第二天就去当铺换了现钱。当铺老板是个懂行的,晓得这是件稀有的宝贝,可玉珠娘不知道啊。 她只晓得这玩意儿值钱,值好多钱。 到底值多少?没个数。 所以,当铺老板小心翼翼报出一个数来的时候,她两眼都放了光。 “成!” “好勒!取十五张票子给这位嫂嫂!” 十五张票子,也就一千五百两吧! 谁都觉着自己赚大了。 玉珠娘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要不是遇见秋冷云这么个大头,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见不着。 人有钱了,不分男女,都会膨胀。 从无到有,就要把原先没做过的事儿都做一遍去! 干什么好呢? 抽大烟吧! 咸丰还在位的时候,她那时还小,见过躺在路边叼着烟吞云吐雾的瘾君子。当时她总蹲在他们旁边叫卖兰花,日子久了,也稍微染上了些。 没钱买大烟,就跟着人屁股后面,别人吐一口,她跟着吸一口。 就像是讨饭的,只不过她讨的是烟。 “哟!这位客人……”话没说完,先收了笑。 眼前的人,不值得他挂起虚伪的笑。 她定是走错了。 “来份上乘的!” 没人搭理她,伙计通常会比老板更势利一些。 “有活人没啊?都死了吗?”有钱了说话都硬气些。 “哟,这位老妈,您这话说的难听,我们这儿不都是活人吗?” “我瞧着像活人,可惜都是瞎子!” 童老板没生气,倒是被逗笑了。这样的客人多了,尤其这几年鸦片解禁了,以为自己吸的起的人也多了。 “我们这儿的买卖是要银子的!” “我有银子!” “我们这儿没个一百两两百两是买不着东西的!” “嘁!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五张票子,往那柜台上一拍! 天地间忽起狂风,把那五张票子吹落到地上。 她紧张地看着它们在天上蹁跹,然后落在地上。 她没有去捡。 这关乎尊严。 童老板露出他的一口黄牙,翘着腚拾了起来。 他爱钱,钱就是他的尊严。 “来啊,给这位夫人最好的!” 然后恭谦地递过去。 “刚进的洋货,您尝尝!” “别以次充好,捞的我可一口就能尝出来!” “谁敢骗您啊!”弯着腰指了指窗边,“您看见那位爷了吗?抽大烟的祖宗!晓得是谁家爷?陆家的,七爷!他抽的就是这,您说能差吗?” 玉珠娘哪晓得什么好坏,都是装的。 她也不认得什么陆七爷,这样的爷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不过命运总是奇妙的,上天安排了缘分,想躲都躲不开。 玉珠娘靠在柜台边上,吧唧着烟杆子,看着窗边俩小伙子闲聊。要是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准上前去卖弄风骚一番。 可惜人老珠黄了。 人生的乐趣便全寄托在这烟杆子上吧! 活着,就是在消磨时间。 这烟上头,可她要忍着不适,装得是抽大烟的老手,就不能露出怯意。 是儿时的滋味? 不不,是有钱人的滋味! 仿佛只这一只烟,她就成了上等人了! “哎哟,别提了,冷云姑娘我是弄不着咯!想都不敢想,要是能睡上她一晚上,我死都愿意!” “您别说丧气话!那春香楼的买卖就是这,只要您有银子,就能睡到!” “要多少?” 那没抽烟的小伙子伸出俩指头。 “这么多!疯了吧!” “花点银子,醉生梦死!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冷云?这名字好是熟悉! 玉珠放回家的那姑娘叫什么? 哎呀,不就是叫冷云吗! “哎?你们说的那个冷云姑娘,这会儿在我家住着哩!” 抽烟的小伙子一抬头,冷笑了一声:“又来一个上头的,都说胡话了!” 另一个跟着颠笑。 玉珠娘喷了口烟,粗糙的手往桌上一拍。 “谁上头了!不就是那个白皮肤,讲话细声细语的小丫头片子吗?我还说哩,她怎么着就想躲我家里来,原来是窑子里跑出来的。” 陆浮欢仍不信她,乐呵呵的抽着烟。 “她那天把那夜明珠拿出来时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普通人了!” 他一惊。 “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玉珠娘莫名其妙。 “她拿了什么出来?” “夜明珠啊!比馒头还大的一个……” 果真是冷云…… 她偷了他当时给青梅的夜明珠,逃了出来。 “那夜明珠现在在哪里?” “当了。那玩意儿,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留着做什么?还不如换了钱来讨乐子!” “你!”他烟杆子往桌上一贯,气得发抖。 那可是他送给冷云姑娘的定情之物,竟被这么个粗老妈子轻易就当了! 可是可是,他更不敢相信,在冷云眼里,这夜明珠就这么不重要。 她心里从来就没我? 她怎么这样冷漠? “你带我去找她,我有话要问她!” “不去。”玉珠娘白眼一翻,伸出手来。 “你要多少?”他摸了摸身上,已是身无分文。 唯剩一只玉佩,他忙不迭解下来递给她。 “你看这,京城庆王爷送的,绝对值钱的宝贝!” 玉珠娘瞥了一眼,不赖。 郑少臣跟着要去看看,冷云要是真从春香楼跑了,那老鸨答应自己的分红岂不就是放屁? 童老板一把拽住他赔笑道:“爷您把今儿的账结了先?” 他一皱眉,骂道:“不开眼的东西,我会欠你的?” “哟,爷,我不知道,小的只认现钱。” 郑少臣眼瞅他二人已经走远,急忙掏出一把票子塞他手里,就溜了。 童老板数了数,呵,还多给了,乐得把嘴里嚼得稀烂的槟榔往地上一啐,像是吐了口血。。 “呸!一个个的,都什么东西!洋人赶紧打进来,把你们这些爷全灭了好!” 第四十六回: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要说世间情,到底几分真。 他喜欢她,那是不虚的,可到底为什么喜欢? 不过是因为求之不得,罢了。 求之便得,他会珍惜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是我大哥住的地方。”他四处看了看,这地儿熟悉,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大哥大嫂家了。 “小伙子你蒙谁呢,陆家大少爷会住这?”玉珠娘把烟杆子往腰后面一插,拍着门喊着:“玉珠,开门了!今儿来了贵客!” 半晌,没声音。 “到底有没有人在啊,我说大妈,你不会在框我吧!” 怕他要讨回那个玉坠子,急忙又拍了几声门,不安地,紧张地喊着:“玉珠!开门了!” 内有脚步声,小心翼翼却又急促地走来走去。 “死丫头!你在里面装什么死!” 玉珠为帮冷云躲藏,慌张不已。 而打开门,却又是另一种慌张。 是他。 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今生又遇见了他? “为什么不开门?” 她摇头,眼神慌乱,不知该看哪里。 陆浮欢觉得她有些眼熟,但到底是想不起来。 可她总盯着自己,看一会,又躲开,再看一会,竟红了脸。 这谁?干什么这样看着自己?脸上有东西吗? 他不解,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姑娘,你见过我?” 玉珠低头,转身跑了。 “这丫头没见过生人,害羞,七爷,您坐这儿。” 一个矮凳子,坐上面不如坐地上。 “我不坐了,你把冷云姑娘喊出来。” “哎,您等着嘞!” 便扯着嗓门儿喊:“玉珠,冷云姑娘哪儿去了!” 玉珠不善于说谎,极力掩饰,却更好像在坦白。 “她躲哪儿去了!”玉珠娘亲自上手,翻桌子,掀被子,这可关系到自己还能拿他多少银子! “死丫头,她去哪了!”玉珠娘找不着这个聚宝盆,恨得把气撒自家女儿身上。 还是老样子,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拽着头发往墙上摁。 “啊!”玉珠大喊一声,头一次,把娘推到地上。 她的脸涨得通红,因为羞耻。 因为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她第一个接触的少年面前,她这样狼狈。 她不能!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地上错愕的娘,待她要起来,又把她推在地上。 “打完了没?”陆浮欢有些不耐烦。 一来这院子太破了,要不是为了来找秋冷云,他才不会愿意踏进来一步。 二来,他烟瘾又上来了,手上没拿烟杆子,不觉牙齿打颤。 听见他说话,玉珠一惊,回头看他,匆忙往后门儿跑。 “你跑什么!”他看出她的异常,追上去。 她近来受了太多苦,已经虚弱了,经不住他这一吓,绊了一跤,脸朝下跌在泥地里。 滑稽,如同小丑。 他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原本想逮着她,逼她说。 可是现在连靠近她都不愿意了。 蓦地,他认出了她。 就是她!让他在大街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出丑的! 就是她!至今去了青楼,自己还要被人当做笑话! 他妈的! “原来是你!” 他的手捏地咯咯响,抬起拳头,便想打她。 抬起的手,忽然就被箍住了。 一股淡淡的香气扑来,他有些迷醉。 “七爷,你想打她,就先把我打一顿!” “秋冷云!”他看见她,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当初。 当初,那个站在春香楼的戏台子下面,迷醉于台上的那个佳人的自己,他还记得。 还记得那样的感觉。 “冷云,我找了你好久!”他把她搂在怀里,心里有无限委屈。 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 不是吗?这世间,如果冷云不肯接受他,那沉沦,又有什么关系。 “冷云姑娘,冷云姑娘!”他抱着她,竟呜咽不止。 她的躯体,柔软,散着淡淡的花香。 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七爷,请放开我。”依旧是冰冷的声音。 “我不放!我这一放,你又要跑了!” 她无动于衷,先动了手,推开他。 不需多少力气,便将他推开了。 他是瘾君子,半只脚踏入阎罗殿的人,能有几分力气? “玉珠,起来。”她扶起玉珠,问她,“欺负你的是这个人吗?” 玉珠怯,不敢看他。她不肯说是,她也实不知是,还是不是。 “玉珠,你别怕,我说的,谁要是欺负你,我绝不会饶了他!” 良久,玉珠还是摇了头。 自己变成哑巴,是自己命不好,前世修行不够,受尽轮回的苦仍不能补偿,合该忍受这一出又一出的折磨。 不是他,与他无关! 玉珠跑了,难忍委屈,躲进屋子里,哭。 活着,就是一种耻辱。 她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呵。”陆浮欢回过神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你为了那个胖丫头来训我?” 他气了,合着烟瘾,起了脾气。 也起了力气。 将她像小动物一样逼到墙角,掐住她的脖子。 “我让你躲!” 她死死盯着他,不肯认输。 “给七爷笑一个!” “我秋冷云,天生不会笑!”她把眼睛一瞪,“尤其不会给你这种人笑!” “你不会笑,我偏要你笑!”他扬起手,要扇她一巴掌。 从来威武使人屈从。 但是,他犹豫了。 他竟有些惧她,惧她与生俱来的冷,和从容不迫的恶。 那一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 没为什么,就是见着她的这双眼,就有些醒了。 “爷要是想开了,就请出去,恕这小屋子里容不下你!” “冷云,你就那样讨厌我吗?”他乞求她可怜自己。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这世上所有人。” “我跟别人不同!”他烟瘾愈烈,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 为了保持着这一份理性,他将指甲狠狠掐进肉里。 手心里,化出血来。 一滴一滴,融进泥地里。 她冷眼一瞥,还是动容了。 她救了他几回?并不只是偶然。 “你跟别人是不同,你陆浮欢!”她咬了咬唇,没肯骂出来。 她拎着他,拖着拽着,来到井边,狠狠指着那一汪清水。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还像个人吗!” 陆浮欢趴在井口,看着那里面的人影。 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泛着幽幽清光,好像黄泉栈道。。 他身在其间,变成了一只鬼。 第四十七回:苍烟落照恨欢情薄 走过黄泉,就是重生,再一次生,再一次走向死。 她又救了他一次,这世上,也唯有她能救得他。 他捞了一把,没捞到,差些翻进去,冷云一把拽住他。 “冷云,你救救我。”他瘫坐在地上,低到尘埃里。 她只冷眼看着。 “求你,只有你能救我!” 烟瘾不是说不想要就能驱走的,冷静,也只是那么须臾。 他一阵冷,一阵热,体内如同有一万只泥鳅,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放肆。他拽着自己的头发,拼了命的挠每一寸肌肤,直到所触及之处,再没一块完整。 “你杀了我吧!”他红着眼,吼着,也是求着。 再没一丝尊严。 她竟有些湿了眼。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生不如死,自己竟跟着有些疼。 因为他对自己的执着吗? 别的爷得不到她,只一次就再不回头。 唯他。 一次又一次,被她冷漠着,却一次又一次地献情。 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痴傻的人。 冷云蹲下身,替他整理好衣服,重新顺了辫子,然后紧紧抱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 “没事儿的,总会过去的。”她小声慰他。 “我会死。”他抖着唇,“我死之前,只想再问一遍。” “什么?” “冷云,你真那么讨厌我吗?” 她一愕,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讨厌?从未想过。 谈不上讨厌他,他只不过是她千万个追求者中的一人。 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你说吧!你说出口,说了,好让我死了这份心!” “没……” “那就是不讨厌?”他双眼比刚刚亮了一些。 “七爷,别问这个,你赶紧回去吧。” 他冷笑一声,挣脱了她,蹒跚着,离开。 四起的薄雾笼着他已憔悴不堪的身体,久了,都化作了烟尘。 冷云终是有些不放心,追出去。 却被门口一直躲着的郑少臣抓了个正着。 “小婊子,果然让你跑了!”他紧紧抱住她,好像环住一个猎物。 “玉珠!”冷云刚叫一声,就被他用布塞住了嘴。 郑少臣将她压在墙上,脑袋里迅速算着,是把她交给春香楼划算,还是留在自己身边划算。 交给春香楼,那老鸨子答应四六分,自己至少能分个大几千两。 留自己身边,不过多了个妾,还是个婊子出生,带都带不出去。 冷云被他箍住手,拼命挣扎着,惹恼了他。 “再动!再动老子现在就上了你!” 她停住了,可怜着一双眼,泛着泪花,看着他。 “唔……”她要说话。他不理她,还在想着怎么处理。 “唔唔……”她急切地示意他。 “想干什么?”他烦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喊一声,老子就把你卖给洋人!” 他拿下她嘴里的布,顺带踹了她的肚子一脚。 给个下马威,让她别想糊涂心思。 疼…… 冷云忍着痛,跪下。 “郑爷,别把我送回春香楼,我服侍您!” 郑少臣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趁他发愣,她起身,就在这杂草丛生的荒野上,回归了妓女的本性。 她将他扑倒,顺着他的脸,他的脖子,直到他的胸口。 “你等等!”他感觉在做梦。 不是春梦,而是噩梦。 这样漂亮的女子,下一瞬间,恍惚就会变成狰狞的鬼。 “你不想?”她柔声问道。 他迷醉了。 “想……想!”牡丹花下死!他一翻身压她在身下。 早春的寒风吹过裸露的肌肤,还差一点,桃花就要开了。 冷云露出了以往的面容,冷漠,带着对这世界的点点恨意。她从绣花鞋里,摸出一把三寸长的钢针,狠狠地,不带一丝犹豫地,扎进他的背后,再猛地抽出来。 “啊!”他大叫一声,滚落在地上,睁着一双三角眼,恐惧地看着被自己剥的只剩红色肚兜的绝代佳人。 噩梦成真了,美人变成了鬼。 冷云手握着那把钢针,对着他的左手,又猛地扎下去。 “想死还是想活!” “活!活……”疼痛使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那天是你买了桃铃?” 她要恕罪。 “是我是我……不是!”说起桃铃,他倒是委屈了,“我付了银子,五千两,可那秋尘归,闯了进来,我就没成事儿!” 她不信。 “我不骗你,你去问你师哥!我那天晚上,是跟他过的!那桃铃还是雏子!” 她默然,不肯信。 小师哥因她,而遭遇不幸。 “我再问你,今天是谁带你到这里来的!” “是陆七爷!就是他!他说要来抓你,还给了那老妈子一个玉佩,你去问问,这事儿没的假!” 冷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把衣服拾起,裹在身上。 “陆七爷到处说,迟早有一天要让姑娘你主动献身与他,他今天来,只不过是在演戏!姑娘也看到了,他走的时候是好好的,所以刚刚在院子里发疯,那都是在骗你!为了让你动心!”他信口开河,想到什么说什么。 只要别人不好过就成。 看着她渐渐失神的双眼,便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刚嬉皮笑脸想爬起来,却被她一只娇嫩的脚踩住心口。 “冷云姑娘,你还是想跟我好的?”他抱住她的脚,细细的品着她的嫩滑。 冷云一抖,重重踢了一下他的下巴。牙齿碰着肉,磕出血来。 “臭婊子,你还来真的了!”疼也忘了,男人只想着征服。 她举起钢针,又对着他的心口扎下去,让他再一次倒下。然后用力捏住他的嘴,把钢针往他舌头上扎。 一下又一下,反反复复,直到他的嘴里一片血肉,舌头像马蜂窝一样。 仍不解气。 陆浮欢! 她才动了那么一点心! 竟是个骗子! 婊子合该无情! 戏子合该无义! 这话她难道忘了吗! 她比以往更无情了,握紧钢针,最后一次扎在他的身上。 针没入他的脖颈,再拔出,血如喷泉。 在这无人的荒野上,他看着渐渐升起的皎皎明月,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 一世终了,好人坏人,都融入了这片大地上。 第四十八回:风里落桃花泪潸潸 杀人了。 血淋淋着一双手,不知能往何处去。 她木然站在这死物旁,良久,嚎啕大哭。 哭这人生多舛,哭这世间苍白。 她只想活着,只想有尊严的活着,只想平静地活着。 就这一点点要求,为什么总有人不许? 玉珠找来时,看见冷云卧在那具尸体旁,虚弱不堪,好像耗尽了一生所有的力气。 她怕,想跑,可又不忍舍弃恩人,忍着心头的恐惧,抱着她,将她拖离了现场。 家,不能回去了。 玉珠娘知道了冷云的来历,便去了春香楼,预备将冷云换一个好价钱,至少要供她今年的大烟钱。 她们还能去哪里? 天地辽阔,无路可去。 ”玉珠,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玉珠摇头。 ”我杀人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会被牵累的。“ 玉珠还是摇头,别说被牵累,就算是带她认罪,她也心甘情愿。 带她认罪…… 玉珠忽然回头,往那血淋淋的尸体跑过去,然后用血抹了自己一脸一手。 她忽然大叫起来,啊,啊!喊个不停,在这寂静的傍晚,吵醒了千千万万的人。 ”杀人了!“有人惊叫道。 ”哑巴杀人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快去报官!“有人守着玉珠,但也不敢靠近她。 冷云愣在人群里,竟没有逃跑。。 她从没稀罕过她对自己的任何好,唯这一次,被她打动了。 《小娘子醉酒侍郎君》第四十八回:风里落桃花泪潸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回:忆惊鸿偏信缘分厚 快到初八了。 二月初八,陆夫人到寺庙里求来的好日子。 她就爱做这个,动辄去寺庙,求个签算个命,拜拜佛,敬敬香,好像只依着一颗虔诚的心,就能把家整顿得兴旺。 纵然他有千万般不愿意,也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了。 服装店今日派了小七子来,给陆浮林量裁喜服。 “三爷,您是走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什么西式中式?”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现在的爷们儿好多都流行西式的,穿西装打领带,都是有钱人能买得起的!” “算了。”他倒是想尝试,只怕爹看了不能接受。 他那天跟着陆浮坤去教堂,与神父念了《圣经》利未记。 ……不可与男人苟合,象与女人一样,这本是可憎恶的…… 那么长的经文,怎么就记着了这一句? “三爷,您是选龙凤呈祥还是鸳鸯戏水?” “这你问我娘去。”他在石凳子上坐下,满不在乎这些细节。 这小七子倒是忙得热火朝天,又是记尺寸,又是把样式给陆浮林一一展示。 他连看都不想看。 全都一样的,穿上便是新人,身旁站着的是谁,却完全不重要。 “你?”他好像见过他。 “那天在拂柳亭,秋老板身边跟着的是你?” “哟!爷好眼力,我这边正想呢,爷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 这小子看来是个机灵。 “我来问你,你常与那和喜班走动?” “不算少,十来天一趟,他家的戏服啊都是从俺们铺子里进的!” “你家还会做戏服啊!” 笑。 然后想起了那件绣着梅花的锦袍。 “那件梅花的,也是你家做的?” “您说的是小秋老板唱《牡丹亭》时候常穿的那件儿?独独那件儿不是,听说啊,那件儿是原先的一个爷送的,京城里的爷!小秋老板当年还不火的时候,那位爷就看上他了,每每有他必到场!有一次是冬天,那位爷愣是从蓉城运来十车鲜花,铺了十里长街,说是为了迎小秋老板上台!那场面儿,啧啧,就算是格格出嫁怕也是比不上的呢!” 小七子说的眉飞色舞,就好像人在现场似的。 陆浮林听着也不做声。 “后来啊,听说那位爷得罪了老佛爷宠的一个太监,直接被问了个勾结洋鬼子的罪名,拉去问了斩!可怜这小秋老板,一夜间落到地狱,走街上人人骂,没辙了才来这乾安城的。” “哦。” 原来他是这样有故事的人。 “我也是从京城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哟,爷两耳不闻窗外事儿!” 说着凑上来,小声道:“是顾命八大臣匡源家的公子,爷定认得!只怕是三爷贵人多忘事儿,不记得了。” 他这样一说,陆浮林还真有些印象。那时候在京城,常有富家公子结伴出游,其间便有位姓匡的少爷,身旁总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 “原来是他……” 他想起那位少年,内心抑制不住地兴奋。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在当年便定下来了!! 这样的缘分,迟来了到跟令人向往了! 第五十回:醉金钗奈何风流债 “那个陆安,真是个死脑子,拿个几万块怎么了,咱家还缺这点钱不成!” 陆浮坤骂骂咧咧走了进来,一见满桌子铺着的样布,便想起了唐暖云。 这小妮子,好久没见了。 怪是想她的。 不过快了,等初八她嫁过来之后,看她还往哪里跑! 说着微微一扬嘴角,恨不能现在就扑她身上去。 “四弟,你别为难他了。陆安虽管着家里的财物,可到底一万两也不是小数字。” “哦,我要干事业了倒是没钱,让七弟去春香楼抽大烟玩儿姑娘就有钱?什么道理!” “七弟?” 说来似乎好久未曾见到他了。 “你是说七弟抽大烟?” “你不知道?”陆浮坤把那小七子推到一边,在他身边坐下。 “七弟他在这乾安城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只怕你我都比之不及哩!” “是吗?” 想起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陆浮林便起了好奇。 “他都做过什么?” “睡姑娘啊!男人吗,还能做什么!” 陆浮林低了头。 若是按着四弟的说法,那他就算不得男人了。 陆浮坤看出他的异样,搡了搡他,挑了挑眉毛问:“三哥,你没睡过女人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浮林不禁红了脸。 “我不是担心你嘛!三哥快要成亲了,别到了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让咱家嫂嫂看不起了!” 言语间满满调戏。 是故意在他面前调戏他未过门的妻子! 陆浮林“唰”地站了起来,背过身去。 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 他不想为了一个女人,再一次坏了兄弟情。 良久,他酝酿好感情,转过身来,淡淡一笑。 “四弟,你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吧。”。 “三哥可别操心我!”他哈哈一笑,“我还没浪够,可不想被一个小娘们儿控制住了!” 第五十一回:暮云遮荡醉不堪醒 青梅翻了个白眼儿:“我说你们这些爷,都一个样儿!” 陆浮坤把她往怀里一搂,点着她皙白的脸,柔声问:“我也一样?” “你难道不一样?”她故意扭过身子,“来了就问冷云,怎么,除了她我们就都服侍不了你们了?” “哎呀!”陆浮坤扳过她的身子,喂了她一只红樱桃。 “我问她,哪里是为了我自己,还不是为了我那三哥嘛!” 说着指了指坐在角落里局促不安的陆浮林。 那陆浮林何曾见过这样艳丽的场景,身陷其中,如同身陷梦中。 “这位也是陆家的爷?”青梅有些不敢信,“他可跟你和七爷太不一样了!” 乍喜还悲。 他竟羡慕起了四弟。 四弟在女人见从不露怯,游刃有余。他是真男人。 而自己,比之活像是个女人。 “荷月,快来服侍这位爷!” 青梅唤了一声,从外面进来一位少女。 稚嫩的脸上画着粗糙的浓妆,穿着合身却过于艳丽和暴露的衣服,带着些许羞涩。 她站在里陆浮林三米远的位置,缓慢地,学着那些姐姐们脱着自己的衣服。 外衣褪去一半,停了手。忍着委屈,忍着怵怕与羞赧。 “我昨天怎么教你的!”青梅有些恼。 自她手里调教出来的姑娘,最近总不让客人满意。这荷月是她最看好的一个了,没想到也这么不行。 “脱个衣服都扭扭捏捏的,你还怎么吃这碗饭!” 把手边的茶盏往她身上一掷,茶水浸湿了她的藕色肚兜,透出两点红色。 荷月一惊,急忙抱住自己。 颤抖,看着眼前的男人,料不到自己今晚将会经历些什么。 陆浮林不忍心,帮着劝:“好了好了,你别怕,我不要你来服侍我,自己玩儿去吧!”说着顺手给了赏钱。 青梅看他出手大方,更不想放手这条大鱼了,下了榻把荷月推到陆浮林身上,低声威胁道:“你今儿要不把爷服侍好了,明儿就把你扔到泥鳅池里去!” 荷月吓得哭了。 泥鳅池,非名所义。 泥鳅,在他们青楼姑娘嘴里,就是那些没什么钱的嫖客。 所以泥鳅池…… 陆浮林见她险些跌倒,急忙一只手把她捞了过来。 软软的身子趴在他的身上,散着淡淡的处女的香气。 原来,这就是女人。 “爷,你抱着我。”她哭着求他。 “你要是把我推开了,姐姐一定要打死我!”她为了活着,所以舍去了尊严。 人只要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其他。 陆浮林经不起她的哀求,伸出手,笨拙地抱住她。 好暖,仿佛要融化了自己。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渐渐地,他把她搂得紧了。 不再是为了救她不被打,而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搂着她。 青楼是销金窟。 青楼是人间仙境。。 走进来,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第五十二回:淤泥间无人能不染 春香楼的老鸨斜眼儿瞅着这个她原来离不开的招财树。 她变了,穿着朴素的衣服,脸上一点胭脂都没有涂,这些天吃不好喝不好,人也变得更单薄了。 没了风尘,没了傲慢。 若不是她自己报上名,谁能认得这是当初在台上一笑值千金的秋冷云? “你还敢回来?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老鸨心里暗自高兴,但脸上却冷着。 她要给她施压,让她完完全全变成春香楼的奴隶。 “妈妈,我有事求您!” 她从不曾这样低声下气过。 求一个为财不择手段的人?她原先可正眼看过她? 老鸨叼着烟杆子……这玩意现在越来越流行了。 “你求我?”她冷笑一声,“你也有要求人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秋冷云能力大过天了!” “妈妈,”她忽而跪下,“原先是……是我错了,我认错,要打要骂,凭你处置!”她脑门磕在地上,把自己埋进尘埃里。 她这样卑微,让人有些诧异。 “说吧,你要求我什么?” “求求妈妈,救救我那叫玉珠的朋友!” “呵!” 郑大恶霸死了,满城皆欢,老鸨也跟着乐了好久,毕竟这郑大少爷,十嫖九欠,问他要钱,大刀一横,谁敢开口! 人人都问,谁是除霸英雄? 哦,是个哑巴,原来城南那块儿卖梅花糕的胖丫头,玉珠。 是她?没想到她倒也有些用! “玉珠是你朋友?你会跟那种人做朋友?” 老鸨不可置信,换谁都不敢信。 “她是我朋友!她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 她抬起头,脑门儿上沾着一层黄土,有些滑稽。 “妈妈跟那杨知府向来好,妈妈要是开口,他定会绕她一命!不需……不需无罪,只要不是死罪就成!” 她还是带着些高傲,求人都没个求人的姿态。 老鸨一拍桌子:“你他妈怎么说话的,才跟那杨知府好!”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低头,看见递上来的一张纸: 秋冷云自愿卖身,三晚 违者,认罚 简洁明了,通俗易懂。 “按个手印儿吧。” 把红泥也递上了。 冷云僵在那里。 这是她守了十五年的尊严。 为了一个玉珠,值得吗? 若是放在以前,她连想都不会去想一下,冷眼就拒绝掉了。 可是如今,她的心境早不同原来。 世间人不都是嫖客那样恶心而残忍的。 世间竟还有玉珠这样的人,可爱,又可怜。 “妈妈先答应我,能救得玉珠。” “答应答应,不就是个胖哑巴吗?杨知府那天来跟我说,他也懒得管这事儿的。” “真的?”冷云竟信了她的信口开河。 “骗你我不得好死!快按手印吧。”她催促着。 她这回像是下了死心,对自己一狠,按了红泥手印。 “成了!” 老鸨喜滋滋地嘬了口大烟,把这卖夜契看了一遍又一遍,年过四十的女人,再打扮的精致也敌不过岁月的痕迹,皱纹随着笑折起,一道又一道。 仿佛看不到头的深渊。 就这样妥协了。 不是本意,却长长地舒了口气。 “来呀,荷月,把你冷云姐姐请进后花园!” 荷月那日服侍好了陆家四爷,在这春香楼里的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 前一日还是胆胆怯怯连露肩的纱裙都不好意思穿的小女孩,如今已满是风尘,一路走来与各个爷几番调情,竟就赚得盆满钵满。 都只是世间遇者。 冷云没见过这小丫头,毕竟她在这里风华绝代之时,她还只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荷月进来,没正眼看地上跪着的冷云,路过她时还有意踢了一脚 “妈妈,这是孝敬您的!”笑眯眯的地上一包大烟,“童乐堂的绝品!刚从码头上卸的货,说是从……哦,从英格兰来的,洋货!荷月用了二百两买的,原想留着自己,可想想没妈妈就没荷月今天,还是要先孝敬您!” 说着冷眼一瞥冷云。 她不是讨厌她,她是讨厌所有会跟她抢头牌的窑姐儿。 包括青梅。 “呵呵。”老鸨笑做一朵花,“荷月,这儿就属你嘴甜!” “来,妈妈尝尝!”她帮她点上,忙不迭送她嘴里。 老鸨嘬了两口,伸出大拇指,好! 荷月得意一笑,凑到老鸨耳边。 “妈妈,青梅姐姐那儿有个金镯子,我原还以为是她自己的,可那天我细细瞧了,竟跟妈妈手上带的一样,我不放心,所以来问问妈妈最近有没有丢东西。” 老鸨醉迷迷的,浑浊着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儿。 “哎!你别说,原先这镯子是一对儿的,我还以为被哪个老爷们儿顺去了,原来是青梅。” 又是信口开河。 “妈妈,青梅姐姐这不是第一次偷东西了!”她愈发过分,火上浇油,“而且收了嫖客的钱,理应与妈妈八二分,我见她尝尝就放自己荷包里了!现在约莫已攒了好几千两……” 说着眉头一锁。 “怕是想自己给自己赎身了,毕竟她跟那陆三爷……” 听得赎身二字,老鸨瞬间变了脸,怒得把桌上茶盏掀了一地,骂道:“进了我春香楼,谁能赎身!一个个的,现在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一眼瞥见在地上跪着,等她承诺救玉珠的冷云。 “就是你!”老鸨扬起巴掌,“都是跟你学的!” 巴掌落下,打出血来。 此生第一次,忍着。 荷月自己也没想到,不过是想对青梅使个坏,没想到火竟还蔓延到冷云身上了。 真是一石二鸟。 忍不住偷笑。 冷云擦了擦嘴角,一股子傲气又起来了,双眼一抬,狠狠瞪了这蹬鼻子上脸的毛丫头。 荷月的气势立刻减了一半。 冷云有自己的气场。 “行了行了,荷月,带她走,我不想看见她。”猛抽一口大烟,烟团涌进胸腔。 欲仙欲死。 “那玉珠的事儿?” “晓得了晓得了,罗里吧嗦的。” 冷云还不放心,但荷月为了讨妈妈喜欢,硬是把她拽了出去。 “小杂种,敢瞪我!”她唤了楼里的龟公绑了她。 都是受了这荷月好处的,都唯她是命。 “荷月姑娘有什么吩咐?”。 “拖到柴房去,给我打!” 第五十三回:恨春浅寒压花梢颤 冷云原还躲着那些拳头,不过后来,倒也死了心了。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 疼痛,是跨过生死的第一关,过了这一关,便是一个新的世界了。 尽量再重一些吧,真的死了,倒是解脱了。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荷月倚在门口,磕着瓜子儿,她太过年轻,不知人太嘚瑟就会摔跤。 只图当下一时之欢。 “荷月姑娘,我看还是算了吧,这冷云可是春香楼老爷们儿的心头宠,你要是得罪了她,只怕日后有人会报复。”有龟公好心劝她。 她眉头一皱,双眼一瞪,把手中的瓜子儿撒了他一脸。 “放你的屁!现在这春香楼是老娘的,她算哪根葱!”又冲里面喊,“打!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倒是想看看,谁会为了一个婊子来报复我!” 冷云瞧着她的得意,冷笑了一声。 这姑娘,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青梅只是碰巧路过,她少往柴房这处跑,毕竟太脏,她喜欢干净一些。 今日只是烦闷而已。 荷月到底是个纸老虎,只敢在人背后嚼舌头,真站在她面前,也怂了。 身子往柴房门口一挡:“青梅姐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又谄媚一笑,递上瓜子儿罐:“青梅姐姐吃,刚炒出来的,还香着呢!” 青梅觉着有些怪异,虽她知道这小丫头向来嘴甜,喜欢拿玩意儿讨好人,只不过近来有些虚伪了,常背着她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是她带出来的,竟也没看清她。 人心隔肚皮。 “柴房里是谁?怎么吵吵闹闹的?” 她拉开她,要往里面瞧。 “没谁没谁,一个不听话的丫头片子,我不过是替妈妈教训教训她。” “丫头片子?”青梅冷笑一声,“你不过就是个丫头片子,还来训别人?” 她不是看不起她,只不过说了句大实话罢了。 但荷月不是这么想的。 这话如同针一样刺中了她。 她记着这份仇了。 “让开,我看看是谁。”她命令她。 她一手带大她,所以有权命令她。 荷月拿一双眼瞪着她,不依,不认输。 青梅一颤。 这丫头,竟有一双欲治人死的眼睛! 她的心该有多狠? 算了算了,该是自己想多了,一个丫头片子而已。 她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儿。 然后看见了,满身是伤的。 冷云? 是不是好久没见,所以有些脸生了? 怎么好像不像她了? 这样朴素,这样脆弱不堪的,不会是她吧? 她走近了,终认出了她。 眼神还是一样的清冷。 “冷云,你怎么?”她轻轻触碰了她的伤口。 “嘶……” 疼得她忍不住落了泪。 尴尬一笑,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她竟变成了这样。 换谁都会动容,原本冷艳不可触及的女子。 既往那些因妒而生的恨,此刻都了了。 青梅严肃着脸,回头喊了一声:“荷月,过来!” 这小丫头,自知惹恼了她,也有些惧了,低着头过来。 “青梅姐姐,不是我非要打她的!”她狡辩。 “是她!”她信口开河,“是她先打我的!我气不过,所以才动了手!” “呵。”青梅冷笑了一声,“别胡说八道,冷云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荷月一愣,竟被逗笑了。 “姐姐,不是你说的吗?窑子里没有能见天的人和事儿,各个都不是好人,怎么她就不是了!” 她涂着凤仙花汁的手指扣着墙上的土,一块一块,狠而无情。 这才是她的脾气。 原先那个,胆小怯弱的,不过是装的。 包括求陆浮林抱住她。 包括在陆浮林百般克制之时,在递给他的茶水里下了春药。 没有别人知道,一切都是原本不起眼的她,一手策划的。 陆浮林还真的冤枉他四弟了,只是如今,谁又说得清? 青梅被问住了。 诚然,这句话是她亲口说的。 无可辩驳。 “青梅姐姐,你也讨厌她吧!如果没有她,谁能在这儿抢你的风头?翠云楼的紫瑶失踪了,若是把她也除了,这乾安城可就是你的天下了!你难道,难道还要帮她?” 真是狡猾,好像自己欺负她全是为了她,没自己一点好处。 “是,我是讨厌她。”她竟承认,“七爷眼里全是她,竟从不正眼瞧我一次,你让我如何不讨厌?”她看着冷云。 冷云不语。 不知说什么。 七爷,呵,是那个假惺惺骗自己感情,却带着恶霸来要抓自己回去的那个骗子吗? “是吧,青梅姐姐,你也是这样想的吧!”荷月以为自己得了理,又嚣张起来。 她蹲下身,抬起冷云的下巴:“这位大姐姐,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了!你以后若还敢跟我瞪眼睛,看我不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冷云冷笑了一声,抬起眼,死死盯着她。 “你!”荷月被彻底激怒了,喊道:“拿刀子来,我今儿就不信了!” 青梅一怒:“你疯什么,滚出去!” 荷月依旧不依。 “滚出去!”她抽了一枝烧柴的树枝,抽着她。 打她小时候,她就是这样训她的。 唱曲儿,弹琴,跳舞,学做万种风情。 都是她一点一点地教出来的。 若不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这样训自己,只怕如今她没这么风光。 只是她已经都忘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鞭子抽在身上的疼。 荷月的恨又多了三分。 她是纯粹的婊子。 无情无义。 你给我等着! 她暗自骂了一句,转身跑了。 青梅扶起冷云,二人都有些尴尬。 想她以往总针对她,忽然对她好起来,都有些不适应。 “青梅,多谢你了。”她鲜少说谢。 “哈。”竟不知回句什么。 毕竟原先与她只会骂。 “那个小丫头,你要小心一点。”这句善言,算是报答这一次她的出手相救。 “谁?你是说荷月吗?”她倒是满不在乎,“我一手带出来的,没事儿,不过是有些孩子脾气。” 冷云一笑,摇了摇头,握紧了她的手。 “千万别小看她了!”。 她从没看走眼过,有些人的恶,是天生的。 第五十四回:和泪闻新啼复旧啼 又是一场售花会。 春香楼前,老爷们儿把路围得水泄不通。 上次一的乌龙事件,让春香楼丢尽了脸。 这一次,必要挽回来! “是真冷云还是假冷云啊!” “妈妈你这回要是再胡说八道,明儿就要你当众学狗叫!” “好!我出银子看!” 都什么东西! 老鸨也不生气,笑呵呵迎着这些爷们儿,顺带试探一下卖给谁能最得利。 “李爷,你也想买吗?可我怎么听说您李家茶叶铺得罪了大买主给人砸了,您还能不能掏出这么多银子呢?” 都跟着起哄,落井下石地喊着:“是啊是啊,李爷还是回家守着你那个呆老婆爽爽算啦!” 李爷拿着新买的西洋小礼帽,遮着脸,慌忙地窜人群里去了。 “哟,这不是赵爷吗?您家那母夜叉肯放你出来啦?哎哟,眼睛上还带着伤哩!胳膊腿儿都还好不!上次啊就在这门口儿,可把我吓死了,做了十几年的花买卖了,没见过那样凶的娘们儿!您呀,还是家去算了,命重要!” 又一阵儿起哄:“哈哈哈,赵爷是个怕老婆,谁去把赵夫人喊来!” 赵爷脸一红,怒骂几句“狗娘养的,老子的事儿要你管!”到底也怕了,趁着人挤人,灰溜溜跑了。 总没个合适的。 老鸨一圈看下来,这个原本阔气,现在不行了,那个倒是有银子,只是下手太重,好好一姑娘,跟他一晚上得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在旁边那个留着小八胡子的,有钱,下手也轻,可是是个内衣贼,玩儿了姑娘,顺带偷了一溜号的肚兜,都恨死他了。 啧。 老鸨咂咂嘴,重新点上大烟。 唉,也不知这窑子还能开几天,南边儿听说输得一塌糊涂,只怕没几个月就要打到这乾安来了。 到时候还有几位爷有心思逛窑子? 眼一瞥,看见人群里的陆浮欢。 是他? 就是他了!谁还比他更合适的? “哟,陆七爷,您可想死我啦!这些天去了哪儿?没你我这春香楼的姑娘,都愿意使胭脂了!” 说着把他拖出来,招呼里面的丫头们来迎他。 “妈妈放手,我只是路过而已。” 他没什么精神,甚至憔悴,单薄没个公子样儿。 他这些天去了山上的寺庙,让主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没人能进去。 为了戒烟。 为了她。 那是地狱一般的折磨,仿佛在把他的灵魂一次又一次的剥离。 他砸烂了一切能砸的东西,撕碎了屋子里所有经书,一次又一次的发了疯似的往墙上撞。 伤痕累累。 可是他活了。 如同重生一样。 今天他才下山,全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其实也不想知道,他再不想沉沦。 因为冷云,他晓得了那时的自己有多可怕。 “妈妈放手,我有急事儿!” “有什么急事儿?”老鸨怎么肯放手? “今儿我们卖姑娘,你不来看看?” “不看了。”除了冷云,他已经不想别人。 “你不想知道卖的谁?” “不必了。” “是冷云姑娘!” 陡然一颤。 如临深渊。 “你说谁!” “冷云姑娘啊,七爷不会连她都忘了吧!您当初那颗夜明珠,可都没换来她一笑呢!” 根本听不见任何话了。 陆浮欢拼了命往春香楼冲。 老鸨拦住了他。 “你现在见不着她。” “我要见她!” “那得请七爷拿银子来。两万两!” 银子?好久没见过这东西了。 他急忙往家跑去。 拿银子。 冷云坐在铜花镜前,听着外面熙熙攘攘,泪水不觉滚落在桌上。 珠花排了一桌。 衣服也挑了最艳丽的摆在床上。 头一次接客,老鸨说了,往妖里打扮! 青梅不远不近坐着,晓得她内心彷徨。 “冷云,入了我们这一行,就别想躲过这一晚了。” 她不语,低头看着珠花。 “我早想劝你,烟花女子而已,心气儿别那么高,还是低贱一点的好。” “青梅,我不是烟花女,我是戏子。” “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又想起了那一晚无助,哭着求饶的秋尘归,“不都是玩物罢了。” 远处传来一声欢呼。 冷云心里一抓,慌忙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青梅亦不知,出门问来往闲聊的小丫头。 “哦,没什么。是从菜市口传来的,那个杀了郑大爷的玉珠,刚刚被斩首了。” 冷云一愣。 珠花儿滚落了一地。 噼里啪啦。。 如同急促而来的暴雨。 第五十五回:尽日冥迷做冷欺花 半路下起了暴雨,迷蒙了整座城市。 行人匆匆穿梭,都赶着回家,寻一方温暖。 陆浮欢累了。 被大烟折腾过的身子,虚弱如同被雨打落旋急而下的叶子。 他连回家的路都走不完了。 咦?这家院子好眼熟,像是来过,不如就坐这里歇息歇息。 他刚挨着门口的楼梯,忽然心口堵得慌,渐渐愈发焦躁,整个人快要疯了! 烟瘾犯了。 想起了冷云今夜便要成了别人的人,他更痛不欲生,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往那朱红漆的大门上撞。 门缓缓打开,他却已不能站立,轰然倒下。 却仍不忘拉着那人的衣服求要一支烟杆子。 鸦片毒人,害人不成人。 “快去喊三小姐来,这是陆家的人!” 唐暖云坐在屋檐下,看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门前刚长出叶子的梧桐树上,渐要入眠。 忽然面前晃过陆浮欢的身影,她一惊,猛地醒了。 什么也没有。 她笑,陆浮欢怎么可能来找自己? 就算来了,定也是为他三哥四哥的事儿 她近来刻意把自己困在家里,对所有事都不闻不问,就静静等着出嫁的日子。 没什么他想,反正一切已成定局,想多了,反倒心烦意乱。 红菱把昨儿服装店送来的包裹打开,是刚做好的红嫁衣。 选的游龙戏凤,苏绣,流苏与珍珠,恰到好处的装饰着。 “小姐,这嫁衣真好看!你快来试试合不合身!”红菱拎起衣服,左看看右看看,喜欢的不行。 因为这是她选的。 唐暖云没什么兴趣,就把这件事儿全权交给了她。 “喜欢就给你穿吧。我不试了。”她无力地说。 “小姐,你这是在拿我玩笑呢!” 虽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拿着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想来……那个陆四爷,倒是好久没来找自己了,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 “没拿你玩笑,你不是也大了吗?该出嫁了。我明儿跟奶奶说一声,替你选个好人家去。” “我不去!”红菱把衣服挂在衣橱里,“我要永远服侍小姐!” 跟着她嫁到陆家去,然后就能天天天的看见陆四爷了! 唐暖云一笑,这丫头倒是忠心。 “玉珠怎么最近没来?奶奶还总是念着她,说想吃她做的梅花糕。” “小姐不知?那玉珠杀了人,今天午时三刻已经问斩啦!” “杀人了?”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但凡认得玉珠的人都不会相信,那样单纯,有些担心的姑娘会去杀人。 “她杀了谁?” “恶霸郑少臣,大快人心呢!说是那恶霸,半路遇上要非礼她,她反抗,就把他杀了。” “非礼她?”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却很快止住了。 玉珠不在只怕那小草最开心了,从此以后老太太身边再没别人,好东西就都是她的了。 西院传来杯子摔碎的声音,那边是老太太住的。 唐暖云急忙招呼红菱一起去看看,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一阵骂声。 “老不死的,我做的你就一口不吃?我告诉你,玉珠已经死了!再念叨她我就饿死你!” 唐暖云急忙冲进去。 那小草站在屋子正中,叉着腰,盛气凌人。 看见她,一愣,支支吾吾。 “暖云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暖云什么也没说,照着她的脸就扇了一掌。 “这是我第一次打你。”她冷眼看着她,“但不表示只有这一次!” 小草捂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暖云原先不是这样的人,她在她眼里就是个包子,怎么欺负,都不会吭一声的! 也是因为见她好欺负,她才动了要当主子的心。 唐老太太抬了抬手,咿咿呀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奶奶,你要说什么?” 仍旧咿咿呀呀,好像有无限的话要说。 哑了。 唐暖云心里一疼。 低头看着被摔了一地的莲子羹,用手指沾了一点尝尝。 眉头一皱,赶忙吐了。 这莲子羹里,至少放了一半的半夏。 她转头看向唐小草。 那小草神色慌张,欲要跑,被门口的红菱一把抓住。 “小姐,我抓住她了!” “拖到大堂去,给我狠狠打!然后赶出去!” 小草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一想到自己又要无家可归,她便怕了。 “暖云姐姐!”她挣脱红菱的手,跪在雨里,“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那药铺的半夏,是不是你偷的!偷来了,就为了毒哑奶奶?唐小草,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枯草堆里救出来的?又是谁一点一点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的!你都忘了吗?” 唐暖云一句一句逼问她,那小草早已是仓皇不知所言。 自己是弃儿,是草堆里捡回来的,她确实忘了。 不是忘了,是根本不愿想起。 她在这唐府,人人喊她一声小草姑娘,可谁都不把她当家里的小姐。 是丫鬟?是佣工? 都不是。 直到玉珠来,她才觉得自己连一个做饭丫头都不如。 玉珠被判了死罪,她太高兴了,跟着人群一起去看菜市口砍头。 原先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小女孩,看见玉珠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内心竟扬起了欢愉。 然后就是那个死老太太了,怎么哄都不肯把家产分一点给自己。 也去死吧! “半夏你偷了多少?还剩多少?最好都如实说出来。” “不是不是!”小草眼咕噜一转,“暖云姐姐,这真的是误会。那半夏不是我偷的,药铺的半夏,是伙计开单子开出去的。” “胡说!虎狼之药,除了大哥和陈大夫,谁都不许动,哪个伙计那样胆子大!” 小草冷笑一声:“这得问您药铺里的伙计了,问我我怎么知道?” 唐暖云从不曾与人拌过嘴,一时竟说不过她。 但她也不是简单的,冷眼瞥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道:“红菱,把小草绑起来,等二哥回来发落。” 未曾想到她竟会用这一招,小草欲再求饶,可话到嘴边吞了下去。 好你个唐暖云,好你个唐家!! 想置我于死地,且让我先把你家搅和得不得安宁! 第五十六回:眉黛愁风雨送人来 门子冒着与雨跑了过来,略带些惊惶。 “小姐,你去看看吧,门口又醉醺醺趟这个人,怎么赶都不走,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进来世道混乱,常有吃不起饭的人倒在大家院子的门口,只为乞一口吃的,唐暖云已经见怪不怪了,随口说:“门子叔,这种事儿就不必跟我说了,照例给他口吃的,然后拿一吊钱让他带走。” “哎呀!”门子有些急,“小姐,还是……还是你去吧,那人胡闹,要大烟抽,只怕是个烟鬼。而且我瞧见他,瞧见他好像……” 说话一半儿,现在的人怎么都喜欢这样? “瞧见什么啦?” “那人好像是陆府的七爷!” “什么!” 也顾不得风雨交加,就往门口冲。 门子急忙撑着伞追了上去。 “只是像,也……也不一定。陆家的爷怎么会抽大烟呢!怕是弄错了。” 唐暖云不语,走得飞快,门子叔跟不上,眼见着她淋得湿透。 “小姐别生病了!” “那人在哪儿呢?”她根本顾不上自己。 大门敞着,不需门子指,就看见了。 缩在角落里,颤颤不止。与来那些药铺求药的烟鬼没有二样。 是他。 可他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唐暖云蹲下身,要扶他起来。陆浮欢却一把将她拉住。 她重心不稳,跌在他的怀里,怎么都挣脱不出。 “冷云,我把大烟戒了,你跟我回家吧!我娶你,我不会让你再去春香楼受委屈了,就今天晚上,你逃,我去后门接你!” 他在说什么? 胡言乱语,定是被大烟搅的精神错乱了! “小姐,我来吧!他犯了烟瘾,只怕你拖不动他。” “你别动。”她用力推开他,然后淡淡问:“冷云是谁?” “冷云?”听见这个名字,陆浮欢忽然笑了。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纯真幸福的笑,从没有过! 原来她对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生分的,是把她当做家人,全没意思情意。 这样的笑,她也想要一次。 “冷云到底是谁!”渐起的妒火烧灼着她的内心。 而陆浮欢,却靠着她睡沉了。 唐暖云招呼了门子叔,让他将他抬到自己的卧房去,好生照看。 而她。 要在今天这个凄冷之夜,去会一会那个冷云。 暴雨渐歇,大地经了一番洗涤,好像把那些罪恶都冲干净了。 天空中弥散着一股血腥味,像是从菜市口那边飘来的。 想必是玉珠…… 唐暖云压了压大小不合的帽子,低着头往前走。 她此刻一身的行头都是从二哥房里偷偷拿来的,都有些偏大。 为了办成一个男人。 陆浮欢说了春香楼,那是个青楼。 那个冷云,难道是青楼女子? 愈发让人生气了,莫非自己堂堂唐府的三小姐,却连一个青楼女子都不如? 真让人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雨停了,所以春香楼前又围上了老少爷们儿。都是带着令人恶心的色眯眯的笑,伸着脑袋看着楼里的花姑娘, 看着自家黄了脸的婆娘难受,还是花姑娘好看。 “冯爷出了两万一千两!还有哪位爷出更高的价?” “我!两万一千五百!” “哟!姓吴的,就五百两你也好意思往上加?别丢人现眼了!” “姓冯的,你家码头上的船着火了,人人都知道货都烧没了,只怕你今天根本没带那么多银子,就是想来白嫖!” 说及痛处,那冯爷一跳而起,拽着那吴爷就要打。 吴爷不气,大拇指指着自己个儿的脸叫道:“你要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我吴爷的脸随你打!” 慌了,是真没钱。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前一日还有钱的,后一日就成了穷光蛋! 谁都不肯面对这个事实,可谁都必须接受。 冯爷松了手,一口黄痰往地上一啐,走了。 吴爷胜利,站在椅子上叫唤着:“妈妈,该把我的冷云姑娘叫出来让我看看吧!我吴爷大气,不止自己乐,也让各位爷过个眼瘾!” 他说了冷云? 唐暖云问了身边端茶倒水的小丫头,冷云真的在这里? “公子,你想见他就快出银子吧!等妈妈拍了板儿可就没机会了!” 老鸨不太满意,两万一千五,只在自己个儿的价上涨了一千五。 啧,还不够她抽一天的大烟哩! “吴爷你急什么?人家还有爷没说话呢!”说着期待的往台下张望,可惜不抱什么希望了。 都是些歪瓜裂枣,想必就是想着来白嫖的! 可不能让他们得逞了,否则以后自己不老被他们占便宜了! “冷云姑娘下楼!冷云姑娘下楼!都喊起来,让冷云听见,咱们有多想她!” 此起彼伏的喊声,夹杂着口哨和猥琐的尖叫。 让唐暖云恶心地想吐,连一会儿都不想呆在这里。 “三万。”她喊出个数。 对她来说,不算多不算少,为了能见着陆浮欢心里一直念着的女人,值。 可爷们儿的喊声太大,将她的声音完全淹没。 “妈妈拍板吧!这价涨不上去啦!要我说你这价原本就高了,就算是那陆家少爷,现如今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了!你就知足吧!” “是啊,陆老爷在京城遭殃了,只怕他家三公子连娶亲都去不起了!”一阵幸灾乐祸。 要穷大家一起穷! 唐暖云有些慌,怕被人认出来,便取了快手帕遮了脸。 “三万!”她大喊一声,用足了所有力气。 鸦雀无声,直到一声锤响。 “吴爷,您可别小看人了!天底下有钱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说着那老鸨笑脸迎来,上下打量她。 这是哪位爷?乾安城的爷竟还有她不认得的? 算了,有银子就是大爷!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姓唐。” “唐府的爷!都鼓掌了!” 那吴爷不甘心,站在凳子上骂道:“小杂种毛还没张全就想跟我抢女人!” 唐暖云不语,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银票。 足有书那么厚,她出门前就备好了的。 “烦劳妈妈把这些臭男人都赶走了,别坏了我与冷云姑娘的良宵。” 说着偷偷一笑。。 要是男人,自己定也是个风流浪荡子。 第五十七回:闺怨极心似双丝网 秋冷云背对着门坐在桌边,听见脚步声,心里一怔。 她大概不知道,门外的人比她更要紧张。 “唐公子,冷云姑娘就在里面,您好好尽兴,我就不打扰你啦!” 急忙抽大烟去。 今儿真是出人意料,竟来了这么一个出手阔绰的爷。 唐府?难不成是唐记药铺的爷? 挡着脸也不知道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唐暖云稍稍点头示意明白,待老鸨走远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手放在门上,紧张地发抖。 里面坐着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人儿? 若是看见了她,自己会觉得自卑吗? 进去了,该说些什么?问她些什么? 她晃了晃脑袋,想那么多做什么。 推开门,唤一声“冷云姑娘……” 却见那娇媚的女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剪刀,死死盯着她的眼。 “你如果敢再走近一步,我就死在这里!” 唐暖云一愣,方晓得她的意思。 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秋冷云输了,赔了自己,也赔了玉珠。 如此失败,不如一死了之。 “姑娘且慢!”可那刀尖已扎破了她的肌肤。 晶莹的血珠渗出来,惊得她不敢动弹。 她果真是烟花女子,却是个烈女子。 唐暖云一时的妒火都灭了,这样的女子,到让人喜欢。 “冷云姑娘,你认得陆七爷吗?”直话直说,憋在心里,让人难受。 “陆浮欢?”冷云眉头一紧,“你是他派来的?果然是他陷害我的!” 原来是仇家?真是出人意料了。 “不不,姑娘别误会,我不是他派来的,我是自己来的,就是为了一睹姑娘的芳容。” “你如今已经看到了,就请走吧!” 唐暖云一笑,拿下遮脸的手帕,向她走过去,淡淡说:“我想跟姑娘谈谈。” 冷云起身,后退了一步撞到梳妆镜上,慌乱中手里的剪刀落了地。却见对面的男子愈发靠近,便已不知所措。 “我真的会死。”她威胁她,“我若是死在这里,你可就是犯人了!” 唐暖云微微一笑,将那手帕叠成长条形。 “姑娘受伤了,我替你包扎一下。若是伤口暴露的太久,恐怕会有炎症,到时候就难治了。” 说着也不管冷云愿不愿意,便将帕子轻轻在她脖子上系好。 “还挺好看的。”她真是个美人,是令人无法嫉妒的美。 连唐暖云也没法不赞叹。 秋冷云盯着面前的公子看,许久,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她茫然。 “我笑你的耳环痕。”她在桌边坐下来,“姑娘,你也请坐吧。” 唐暖云一愣,便也笑了,在她对面坐下,用手扇着风。 “啊啊,这里还挺热的,我可真不喜欢。” “不喜欢你还来做什么,好好的姑娘家,扮作男人,让人匪夷所思。” “我来看你啊!我就是想看看,陆浮欢嘴里一直念叨的冷云,到底是谁。如今看见了你,我倒是能明白他的心思了。” 她实话实话,这样的女子,既有美貌,又有个性,她若是男人她也喜欢。 “陆浮欢念叨着我?”她变了脸色,带着些恨意。 “他不过是个抽烟上了瘾的,想着我也只是念着我的身子。”说着一抬头,“你是他什么人?要受他指示来打探我?” “我?”是啊,她是她什么人?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是……我是唐家三小姐。是陆浮欢的,嫂嫂。” “哦,我原还以为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冷云笑着说,并没有敌意。 她又一次醒悟,她是他嫂嫂,为什么要管他那么多事儿? 该不该管? 贸然来找他心念的女子,若是被人发现传出去了,人该怎么说她? 一时后悔起来,自己怎么这样冲动! 她起身,即刻欲走,再不敢多留,怕惹了闲言碎语。 “你要去哪儿?”冷云问。 “我回去了,看见你就满足了。我一个女儿家在这里,待久了只怕不好。” 冷云有些急,若是她走了,老鸨发现这一乌龙,只怕不会放过她。 “我求姐姐再留一会儿,到了天亮,我送你出去!你如果现在走了,只怕我要再死一次!” 玉珠出事儿后,她愈发会求人了。 唐暖云心软,一时应了她。 两个女子,因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而相遇,彼此面对面坐着,又因那个男人,成了知己。 “我与他没什么来往,不过是曾救过他一两次。他总念着我,只不过是心怀感激罢了。” “可他在梦里念你的名字,有谁会在梦里念一个恩人的名字?” 这话说的没道理,不过是暖云一时心急罢了。 “姑娘真的是她嫂嫂?”冷云淡淡问道。 “我……我难道不像吗?” “不像,姑娘看来倒像是求他不得的痴心女。” 唐暖云脸一红,低头绞着手,结结巴巴。 “我是她嫂嫂,他的婚姻大事自然要过问一番。长嫂如母,我岂能看着他天天抽着大烟醉在青楼?” 说起来,这冷云再好也只是个青楼女子。 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姑娘,我求你离开他吧!他是陆家七爷,而你……他们陆家不会接受你的!”。 “你在说什么?”冷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堂歌舞升平,“我从没妄想过什么,况且就算有一天从良了,也定不会跟着他那种人!” 第五十八回:残梦醒花底离愁雨 清晨,阳光熹微。 一夜交谈,二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要她离开他,她答应。 她要她陪她这一个难熬的夜晚,她做到了。 好像满是乌云的天,重新亮了。 冷云拿了自己的帕子替她蒙上脸。 门打开,老鸨正叼着烟候着她。 “唐公子,昨儿晚上觉着如何?” “昨儿晚上?”她回头看了看冷云,才懂老鸨的话中之意,“好,好得很!环境不错,酒也不错!” 老鸨神情异常,指了指屋子里:“那……那姑娘呢?” “啊?”什么姑娘?她自己就是个姑娘啊!懂什么? 冷云见了觉着可爱,这位姐姐,真真儿是单纯无邪。 “唐公子人很好,妈妈,你别多问了。让我送她出去。”说着对唐暖云眨了眨眼睛。 老鸨乐成一朵花,在她眼里,这又是一位大金主了! 她们走出春香楼时,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陆浮欢。 三人都愣在原地,四周人来人往,他们仿若置身隔世。 冷云先一个回过神来,淡淡说:“既然有人来接你了,唐公子,那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转身就走,连一眼都没看他。 “冷云姑娘,我来迟了!” 千言万语,只剩这句。 他以为她已堕入风尘,因才戚戚自悔,恨昨夜贪图安逸,未来及回家取银子。 未来及得她的第一次。 她是别人的人了,他再难幻想她了。 面子上是恨自己的失误,实则是觉着可惜。 “陆公子说什么迟不迟的,我与你并无约定,便也不存在……” 冷且无情,留下一个背影。 给他一个背影都算多了,她着实恨他。 若不是他,那郑少臣也不会找见她,那么玉珠也不会因此背上自己的杀人罪。 若不是他,那一天要以一颗夜明珠换她一抹微笑,妈妈就不会动起卖她的念头她也不需几番逃跑。 若不是他,缕缕追着自己,她也…… 她也不会动了心。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万不可忘了这八个字! 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嫖客,罢了。 不过只想着玩弄自己,罢了。 如今的真情不过都是他求而不得的愤怒,罢了! 陆浮欢要追上去,却被唐暖云拉住了手。 “七少爷,走吧!” 她不爱他,她便有了机会,怎可让那已经灭掉的火再燃起来呢? “你是谁!敢来管我的事!” 陆浮欢怒而推了她一把。 唐暖云跌在地上。 锋利的小石子划伤了她的手,从没这样疼过。 她看着他望向冷云的目光,心里的妒火又起了。 “陆浮欢,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抽大烟,逛窑子,你还像原先那个陆府的七少爷吗!” 陆浮欢一怔,回头看着她,终认出了她。 “是你?”他冷笑了一声,“一切都是你在从中作梗?我说呢,怎么醒了又在唐府,我几时想过要去唐府?原来每每都是你在捉弄我!” 他的眼神好狠。 原他从来没想过感激,一直都在顾及叔嫂的情面所以才忍着她。 “陆浮欢,你太过分了!若不是我几番救你,只怕你早在路上被车撞死了!” “呵,”仍是冷笑,“别自作多情了,我几时求着你救我的?” 他的视线又回到春香楼,但冷云早已不见了踪迹。 他欲进去寻,却又被唐暖云拽住了。 “你干什么!”他真的怒了。 “不许你再去青楼!”她拿出嫂嫂的威严。 他眉头一皱,转身,拿开她脸上的帕子,抬起她的脸。 “三嫂嫂,你是我嫂嫂,我本该敬你,可是你未免管的太宽了点吧!还是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还是说你吃醋了?” 唐暖云双颊一红,只觉浑身燥热,眼神左右躲闪,不敢再看他。 “你说呀!几次三番,就算我三哥在,你也总盯着我不放,我三哥原跟我说过,我还不信,如今方才明白,你的心果然在我这里!” 他说得直接,几乎没有留给她一丝辩解的余地。 如此,她更慌了。 “七少爷,你……你醉了!”她要逃离他,可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无处可逃。 这个薄情郎…… 不,只是于她来说是薄情的,于冷云姑娘,他却比谁都要痴情。 “你放开我,我不再管你了!” 他不予理睬,竟还将脸凑得更近了。 这样的距离,足以让她窒息。 唐暖云转过脸去,闭上眼,只当一切都是梦。 “怎么,你怕了?”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太知道如何拿下一个女人了。 “我是嫂嫂,你是小叔子,还请……还请你放尊重一些。这里人多,只怕说出去……”她心虚,所以声音比蚊子还小。 陆浮欢松开了她,理了理衣服,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见过冷云姑娘了?” 唐暖云点了点头,欲要解释。 “呵,你也不必多说什么,我话就放在这里,她,我是一定要娶的!” “可她是个青楼女子!” “那又如何!” 她闭了嘴,果然,在他眼里,她还不如一个婊子! 春香楼跑出来一个小丫头,喘着气儿来到他面前。 “七爷您还没走呐!冷云姐姐有话要我带给你!” “她说什么,她为什么不来见我?”说着要往里面去,那小丫头便拦住了他。 “冷云姐姐说了,七爷若是真心的,就” “就怎样?怎样都行,怎样我都愿意!” “就请七爷以后不要来了。” “什么?”简直是笑话! “她说,她是青楼女子,与陆七爷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还请陆七爷另择红颜知己。” 陆浮欢不肯信,非拉着这小丫头,反反复复地问。 “她真这样说的?她真不肯再见我了?你帮我带个话,就说我已经变了,不再是她上次见到的那样了!这都是因为她,是她救了我,我还没当面谢她呢!” 讨好地一笑。 唐暖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这般降低自己,去讨好一个婊子。 心痛不已。 她也救过他,他怎么就不记得了! “七爷,今天冷云姐姐累了,谁都不见,你改日再来吧!” “你等等,你等等!” 小丫头跑了,留他空挂念。 “哎!” 一声长叹。 从她与他路上相遇至今。 未绝。 她还是输了。。 算了,嫁人吧。 第五十九回:憔悴损风住花已尽 三月初七,夜。 辗转难眠。 明夜,自己就要躺在陌生的床上了。 红菱忙前忙后,准备着唐暖云要拎着走的嫁妆。 她甚比新人还要激动。 要见着四爷了!要跟四爷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她是到了年龄将要被主人家嫁人的丫鬟,刚好,遇见了他。 突如其来的激情表白,令她心乱神迷。 就算他已有多日不曾来找自己了,她也能为他寻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是陆家四爷嘛!定是应酬太多了所以没空来找我。 如此想来,仍爱他。 唐暖云看着铜花镜,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不是自己。 这是一个受过良好家教的女子,遵循爹娘的旨意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成为别家的媳妇,舍去本姓,冠以夫姓,生个孩子,相夫教子,如此作他人眼中的美满。 此生得一“贤惠”的美名。 终了。 她原是这样的,可现在不是了。 她再不想做这样的贤惠女,她不想嫁给那个寡情的男子。 她的心里,念着的是陆浮欢,就算不能嫁给他,那…… 那也不想委屈了自己。 今夜已是初七…… 今夜才是初七! 她猛地站起来,想做最后一次挣扎。 “小姐你去哪里?”红菱一愣,跟着跑了出去。 微风起,挂着的红绸随之微微飘动。 她从其间跑过,好似月里嫦娥。 寂寞,野望重来一生。 “爹,娘,我不想嫁给陆浮林!” 唐老爷和唐夫人俱是一愣。 “我不爱他,而且他也……他也不喜欢我!” 只当是女儿的任性,唐夫人拉她坐在身边,抚了抚她未曾打理的长发。 “婚姻无关爱情,住一起久了,自然就生情了。” 娘亲她怎么懂!那个男人,爱的是另一个男人。 他此生都不会爱上自己的。 即便终能相安无事活在同一间屋子里,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罢了。 唐老爷没那么多话,只一句:“名帖都发遍全城了,你想让我们唐家颜面尽失吗?” 没什么比他这么多年的老脸更重要了。 “爹!娘!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陆浮林他……他心里有别人了!” 唐夫人听了,只叹了一声,仍安慰她:“男人都爱玩,你嫁过去了,他自然就收心了。他们陆家,大公子不在了,等你过去了你就是少夫人,整个家都归你管着,你还怕什么?” 娘她根本没顾及她,她只想着这宗婚姻的收益,根本不曾考虑她的幸福! 唐暖云看清了自己的亲爹亲娘,原还有更多话,都吞进肚子里去了。 谁都指望不了,谁都靠不住,唯有自己。 她起身,鞠了一躬:“爹娘,暖云知道了。”便走了。 唐老爷唐夫人甚是满意。 儿女乖巧,大抵是每一个父母对孩子的最大期望。 可他们错了,时代在变化,文化再不只是四书五经上宣传的那样单一,新时代的孩子们,再难忍受这样的约束了。 后浪推前浪,时代就是在不断叛逆中发展的。 门子叔洗洗弄弄,预备睡了。明天小姐出嫁,又将是忙碌的一天。 “咯噔。”轻微的响声将他惊醒,莫非是窃贼?如今不安宁,小偷小摸也多了起来。 “什么人?” 是个戴草帽的男子,从小门钻了出去,府里的? 他急忙点亮了灯,追了出去,那人一惊,慌乱中跌了一跤,急忙爬起来,不带一丝犹豫的往那漆黑的箱子里跑。 “门子叔,快追上去呀!那是咱家小姐!”红菱喘着气喊着。 “咱家哪个小姐?”门子叔仍云里雾里。 “哎呀!还能是谁,三小姐啊!” 吵吵嚷嚷的,都知道三小姐跑了,又不敢惊动夫人老爷,只得捻手捻脚地四处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唐暖云只顾跑,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身后追逐声不断,慌乱中,她推开一扇门。 门里人一惊。 “妹妹,我只稍微躲一下,等那些人过去了我就走!” “哈!”面前的人笑了一声,“暖云姐姐,你在求我吗?你也有要求我的一天?” 她一抬头,是唐小草! “你?” “我!”她笑得瘆人,“那天你让人捆我打我的时候,只怕没能想到今天吧!” 唐暖云看了看这间屋子,是平常百姓不可能住得起的四合院,其间奇花异草,绝美异常。 看出她的疑惑,小草得意一笑。 “这是二少爷买给我的,你以为就凭你,就想赶走我?” 她咄咄逼人,唐暖云欲走,却还没跨出门,便人缚住了双手。 回头,是红菱。 要喊,却已昏沉。 如同落入深渊,就算伸手,也无人能将她拉上来。 一定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对她不守三从四德的惩罚! 她后悔了吗? 没有! “红菱,我欠你的,如今已经还了。”小草抱着胳膊看着地上的唐暖云,“你该把东西给我了。” 红菱淡淡一笑:“你也说了,这是你欠我的,如今不过两不相欠,我凭什么要给你?” “你一心嫁给陆四爷,要那唐家的地契有什么用!” “是没用,但如今我也不会给你的。” 她将唐暖云扶起,暖云太瘦了,红菱一个女子竟也能扶住她。 小草一怔,挡在她的面前:“红菱,你拿着那地契想干什么!” “你这种人,过河拆桥,我自然要防着你一手。不过话说好了,那玩意儿我没兴趣,等过些日子,我自会给你。” 四目相对,都带着不输的劲儿。 两个丫鬟的较量,谁狠,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月迷凄凄,她今生第一次叛逆,便以此失败了。 半夜醒来,又躺在自己床上,双目有些微湿,哭,却也没力气哭。 她淡淡问她:“红菱,你这样做,是为了我好吗?” 红菱冷漠,仍旧在收拾着箱子。 在收拾她自己的东西。 “我不知道,红菱没想过那么多。”她将她的红嫁衣从衣柜里拿出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她太喜欢了。 “不过是因为我想进陆府,没有小姐你,我永远都进不去。” 多么单纯的人性。 她逃。 她不惜一切将她抓回来 她们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没什么区别。 第六十回:糊涂爹错点鸳鸯谱 天已露出鱼肚白,陆浮林仍在喝酒。 他一夜未眠。 不,他自从那醉花街回来后,已有好几日没能安睡了。 那个少女喊他官人。 是他戏台子上的搭档吗? 是那少女的戏言吗? 是他故意找人扮的假夫妻来做给自己看的吗? 这又何必呢…… “这屋子里怎么一股酒味?”陆浮坤推门而入,在床边看见了醉得不省人事的陆浮林。 “哎呀三哥,今天这什么日子,你怎么能喝成这样!等把三嫂嫂接来了再喝也不迟啊!” 陆浮林微微睁眼,惨然一笑。 “四弟,你喜欢她吧!这新郎官,你帮我做好吗?” 陆浮坤一愣,赶紧地打了个哈哈:“三哥,你醉了,看看都说的什么胡话!”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喜欢她,她喜欢七弟。那天我都看出来了!四弟,那那那……那喜袍就在柜子里,你拿去穿,拿去穿……”又睡过去了。 诚然,陆浮坤是对唐暖云有好感,可……也只不过是一个好色的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的好感,他得不到她所以挂念。 要让他娶她? 约束在一个家庭里。 于他这个不羁放荡之人来说,是万万做不到的。 “三哥,你醉了,我去喊丫鬟来帮你醒醒酒!” 他急忙跑了出去,唤了香兰来。 呵,到底是谁醉了。 香兰有些疑惑。 衣柜里有一件喜袍。 还有一件嫁衣。 素雅,绣着梅花,再无其他。 “三少爷,我听说唐三小姐的嫁衣是龙凤呈祥的,可您这件……” “她怎样与我何干?”。 他喝了口茶,醒了醒酒,却还晕着,忍不住说不能说的话。 《小娘子醉酒侍郎君》第六十回:糊涂爹错点鸳鸯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回:冤家路窄往事不堪 城北张家府。 陆怜鸢帮着桃铃把今儿他们一生一旦要穿的戏服挂起来。 脸上掠过一丝担忧。 “五小姐真不回去看看?毕竟今儿是三少爷成亲的日子,你还是回去一趟吧!” 记着那一晚他与七弟耳语,陆怜鸢咬咬牙:“不去!” 更何况…… 她摸了摸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 终还是留下了,这个在纷呈中无辜跑来的小生命。 没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害怕被人说闲话,一直不敢找大夫打胎,一日拖着一日,渐渐就大了。 大了,就更难舍去了。 桃铃不再劝她,劝了无数次,仍没用。 有时候连陆怜鸢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赌气,还是因为秋筱桐的那句话,而留下的。 他说,他娶她。 可不知真假。 毕竟他再未提过这句话,对她,也不过像在对一位客人。 秋尘归许久不曾上台了,如今对着镜子画脸,都有些生疏了。 “张大爷着我来问问,二位爷今儿准备先唱哪出?” 秋筱桐正理着戏服,见人来问,随口说道:“仍是老样子,先一场《牡丹亭》,再一场《西厢记》……” “秋老板,咱张大爷说啦,他今儿要听《贵妃醉酒》!” 秋尘归一愣,手中的笔打翻了胭脂盒,红色翻了一桌。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自那时起,他再未唱过《贵妃醉酒》,如今怎么? “这位哥儿,咱给的戏牌子上没安排这一出啊!该是你家爷看错了?” “哟!秋老板这话我可不敢对我家爷说,不成您亲自去问问?我们是京城来的,许听得戏与你们这儿不同,不过既然您是角儿,总不会有唱不成的戏吧!” 把责任一推,赶忙的就走了。 二人相视,神色凝重。 桃铃看见了,不解其中意,问道:“这《贵妃醉酒》有什么不能唱的?” 秋筱桐摇了摇头,不语,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他走出门,悄悄往那人群里张望。 那座下正中的老头好是面善,似是在何处见过。 仔细一想,是他! “尘归,别画了,咱们走!” 他匆匆闯了进来,将他手里的水钻头面夺了下来。 慌张,如同看见了鬼! “师哥,真的是他?” “是谁?”桃铃在一旁问。 二人沉默,不知如何启齿。 秋筱桐将所有行头,一股脑塞进箱子里。 全是新的戏服,他竟也忘了心疼。 欲走,那身影却已在面前了。 “秋老板,这么急要去哪里?”声音尖如女人,走进来的却是个没有胡子的白发老头。 “我一来这乾安城就想着找你,怎么,你这是故意躲我不成?” 他走近秋尘归,翘着兰花指抚着他的脸。 秋筱桐上前一步,把师弟拦在身后。 “张公公,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他故作镇定。 “哟这话说的中听!若不是你秋老板,只怕我还能再年轻一些哩!” 他微微冷笑,瞪了他一眼,狠狠拉开他,直往秋尘归面前去。 “没想到吧,我还活着。你那一杯装着毒酒的杯子,我还好好收在床头呢!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看着它,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他步步逼近,秋尘归后退不能。 蓦地跪下,求他:“那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如今要寻仇就来找我,请放了我师哥!” “好。”他倒是回答的爽快,“那你就让那小女孩留下来,做我的姨太太!” 他露出恶心人的笑,舔着嘴唇,扑向桃铃。 太监也是可怜,没了那东西,却不能没女人。 有了女人,不能做那事儿,心里就愈发难耐。 欲望难得满足,能把人都变成了鬼。 所以,传闻他死了那么些姨太太,都是真的。 她们图他的财势,他图她们的身体。前者满足,后者失望,一差一异,他就动了手。 桃铃害怕,这样一个枯萎了的,不健全的人,谁见了不怕? 她跑到秋尘归身后,小声说:“我已经嫁人了!这是我夫君!” 秋尘归跟着一愣,茫然,点了点头。 那张公公站在那里,许久,又露出那样的笑。 “你?让开。” 他不动。 “你不怕我把匡家少爷之死的真相说出来?” 他眼神闪过凄迷,却仍护着桃铃。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找我,别找她!” 张公公仍咄咄逼人,却听门外有人唤道:“老夫人等不及啦!求老板们快些上台!” 无奈这样的恶人,却是个大孝子。 他皱了皱眉,暂且放他一马。 “扮好了上台,别想跑!莫说是在这乾安城,就算你们仍在京城,我也有法子把你们找出来!” 良久,这后台无人说话。 还是桃铃最先难忍恐惧,抹着眼泪,呜呜咽咽。 “你们都先回去,我来把戏唱完。” 秋筱桐重新打开箱子。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除此,他还能去哪里唱戏? 戏是他的全部,舍之不下。 师弟是他的亲人,不忍他受委屈。 “你会唱什么《贵妃醉酒》,还是我留下来吧!”他故意笑着说。 取出戏服,穿上,头面全拿掉,换更华丽的贵妃冠。 锵锵锵…… 锣鼓子敲响,气氛愈发紧张。 秋筱桐亦晓得,自己留下做不得什么,唯站在戏台子旁,守着他。 “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同进酒;啊,捧金樽。宫娥力士殷勤奉啊!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秋尘归念出戏词儿,忽然出了神。 三年前,就是唱到这一句,他将手中盛满酒的金凤杯,献给了台下坐着的张公公。 这是一杯毒酒,可他捧着的时候却没一丝惊慌。 因为他是为了救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 张公公喜,接过酒,一杯下肚。 然,仍活着。 而他爱着的那个人男人,还是死了。 呵这世道,好人不长久,坏人活千年! 他把怨气闷在心里,依旧认真唱着,毕竟他,不能毁了戏。 猛一抬头,远处,高朋满座的后面,站着一个一袭红衣的男人。。 是他…… 第六十二回:春愁难遣几人知音 他一袭红衣,远远地看向他。 秋尘归依稀记得,今日该是他迎娶唐家小姐的日子,怎么却……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收回目光,专心于醉酒的贵妃。 张公公就坐在他的面前,带着些许表情,说不清是什么。 “这是……陆家的爷吧!”有人低声交流。 “陆家今儿迎亲,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浮林仍醉着,也不管别人说什么,晃晃悠悠,扶着桌子椅子,走到台子前。 张公公一愣,这人……有些眼熟。 京城来的? 追他追到了这儿? 他虚心,急忙寻个理由离开了。 不错,他是个逃犯。 看似位高权重的张公公,其实这条命是花了大银子买来的。 伴君如伴虎,不慎走错一步,就失了一切。 他走了,得以留给他一个二人世界。 陆浮林仰着头看着他,视他为天上的仙女,良久,唤一声:“尘归,我来迎你了。” 他错乱了,记着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却忘了自己的新娘到底是谁。 竟一心以为是他。 一个男人。 “你的嫁衣呢?尘归,跟我回家吧!” 锣鼓锵锵,而这贵妃,却难以再把戏唱下去。 台下起了哄。 “什么角儿,怕是来混吃混喝的吧!” “是啊是啊!不如彩云班唱的好!只怕是这贵妃被人弃了,没人爱了吧!” 一片哄笑。 世间俗人多,有几个真有听戏的雅兴?今日来不过都是为了巴结这京城的官儿罢了。 秋筱桐听见骚乱,又见秋尘归愣在台子上,方才发现这红喜袍的男子,竟是陆浮林。 他一定是疯了! 秋筱桐冲过去,不等他再说话,狠狠拽着他的衣襟,冷冷说:“陆三爷,你别弄错了,这可是张家府!” “张家府?”他茫然。 “你今儿要娶的新娘,是唐府的三小姐!你忘了吗?” “唐府的三小姐?”他仍是茫然。 沉默一会儿,忽而笑道:“胡说!我要娶的人,就是台子上的!他连我的嫁衣都收了,他就是答应了!” 嫁衣?秋筱桐看向秋尘归。 而他眼神躲闪,藏着掖着。 师哥不许他再与这陆三爷有任何来往,可他不忍心次次拒绝,于是暗自收了陆府丫鬟送来的嫁衣。 他原不明白他的用意。 如今明白了,却…… 说不上错愕,更有些动容。 他果然是真心的? 秋筱桐怒了,不为别的,只因这一次出台,是他期待了太久的,他们和喜班,就靠着这一次重振。 而因为他,他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按理他是下九流,他是世家公子,他不能对他怎样。 可是怒火难熄,他狠狠打了他一拳。 “打的好!”陆浮林笑道,“多打几拳,我许就能醒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他又举起了拳头。 却被一双芊芊素手握住了。 “师哥,别打了!别打他了!是我,这都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 他拦在他的面前。 穿着贵妃的戏服,彷如视死如归的弃妃。 秋筱桐怎么可能打他,咬咬牙。。 “师弟,他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你别被他骗了!” 第六十三回: 戏服还未来及收入箱子,便被团作一团连着那口新买的箱子被扔在了大街上。 从还没有这样狼狈过。 秋尘归未卸妆,故而来往之人都能认得他原是那个红极一时的小旦。拖着新置办的行头一路回醉花街,不免闲言碎语。 秋筱桐狠狠看着一旁跟着狼狈的陆家三爷,咬牙问道:“陆浮林,你满意了?” 陆浮林一惊,张张嘴,不知说些什么。 他有些晕沉,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你说你爱他,你要娶他?”他指着自己的师弟。 “我要娶他。”他说。 “你爱他什么?” “爱他的风姿绰约倾国倾城,我想……”想成为他。 可秋筱桐不许他把话说下去了,他已愤怒到极点。 “你只是爱他的长相?” 问,也不是问。 嘲弄罢了。 “你爱的只是他的长相!他是男儿身,不是女娇娘!” 恨,也不是恨。 师弟生得美,爹娘给的,老天爷赏的。 怪谁? 怪只怪这些富家公子。 “好,我如今悔了他,我看你还能不能说出爱他!” 秋筱桐拾起地上的剑,崭新的,用来今日唱《霸王别姬》所准备的。 他握着那铮铮宝剑,对着秋尘归的脸。 “师哥!”秋尘归看着直对自己的剑,退了一步。 秋筱桐不说话,逼了过去,闭上眼。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空气里都是血腥味,他才停了下来。 他睁开眼,亦吓住了。 师弟捂着脸,血,从他的指缝流出来。 桃铃愣在一旁,连呼吸都不敢了。 秋筱桐红着眼看向陆浮林:“你还爱他吗?” 陆浮林颤着嘴唇,几欲崩溃。 “你说啊!你还爱他吗?就算没了这张脸,你还会爱他吗?” 他咄咄逼人,他沉默良久。 点了点头。 “好!”秋筱桐疯了,“好!你若是再缠着他……” 那剑锋对准秋尘归的那双手。 “我还要毁掉他!” “别了!”陆浮林哭着喊道,“别了!我离开他,我再不找他了,我走,我走!”他最后看了一眼,墙边坐着的秋尘归。 他不是想毁掉他,他是要拯救他。 一个男子,生得女儿态,在这样一个吃人的时代,能有什么好下场! 屋子里没有点蜡烛,轻而易举就被黑暗笼罩了。 “尘归,疼吗?”桃铃扶他进屋,不忍看他的脸。 “金疮药,金疮药……”她慌乱地翻着柜子。 “桃铃……”他微弱不堪,“桃铃,拿镜子给我。” 桃铃咬着唇,不予理睬。 “桃铃,镜子!”他尽力唤了一声。 “尘归哥哥,我还是先替你清理一下伤口……” 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因为眼睛被血遮住,所以视线一片模糊。 他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凭着记忆摸索着。 寻得一面镜子。 桃铃去抢,奈何未果。 他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个人,未擦净油彩的脸上,裂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仿佛春醒的蚕,裹着湿泥缓缓挪着。 秋尘归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什么表情都无所谓了,他这张脸,显然已经悔了。 镜子跌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师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忍着痛摸索到秋筱桐身边。 他好像喝了酒,身上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的熏香。 “师哥,尘归有任何不好的,你说,我改!可是没了这张脸,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许久,无人回答他。 秋筱桐不能回答他了。 他因为视线模糊,所以不知道。 他相依为命的师哥握着那把霸王的宝剑,还有一壶酒,靠在椅子上。。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