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 第一章:送药 游廊上,锦秋走得悄没声息的,外头那几声笑传来,显得尤为尖厉。透过壁上的漏窗,她果然见着院里一红一紫两个人围桌而坐。 “前儿去庙里测了八字,大师说大丫头与他八字犯冲,我照着大师的原话与他说了,他倒好,朝我甩脸子说我要苛待大丫头!” “这锦秋也是,真有孝心,就该自请去庙观修行,或早早的嫁了人也好,总赖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锦秋往东侧拐了个弯,继母和姨娘那两句闲话便一字不落进了耳朵。她冷笑一声,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小姐,也就您能忍了,这府中里里外外都被夫人教唆得没了规矩,前儿奴婢还听见夫人身边那个翠鸣嚼您的舌根,奴婢都替您不平!”锦秋的贴身丫头红螺两条眉毛拧成一团,连步子都迈得大了,一副要上去替她出头的模样。 锦秋伸手一拉,红螺托着的食盘中那碗红黑色的药汤晃了晃,洒出几滴来。 “你这莽撞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收收?”锦秋笑嗔了一句,红螺撇了撇嘴,没说话了。 这继母和姨娘想用这些话戳她的心窝子,让她自个儿出府,好给她的女儿让路?那可真是打错了主意!她偏要好吃好睡地待在府里,刺她们的眼! 从那头桂花园起来一阵风,带着浓郁的香气,吹得这院子里一株国槐树的枝头一阵哗啦啦的响,一捧黄叶飘落下来,铺了一地。 “母亲,”锦秋走下拱门,朝继母李氏蹲了蹲,淡淡唤道。 一身茜素红罩衣的李氏从袖子里扯出方帕子,抵在鼻尖,笑道:“你父亲病中三月,不知喊了你多少句,你今儿才终于舍得来了?”立在她一旁的朱李氏也似笑非笑地望着锦秋。 然而锦秋行过礼后,连个正眼都没再给她们,径自入了主院,将所有难听的话都甩在身后。 这是个三进的院子,一走进去首先便见一石头垒起来的小圃,里头就只种了一株郁郁葱葱的女贞树,据说这是南方来的树种,大约是气候不宜,种在这院子里这么多年只开花不结果。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红螺问。 她望着枝头叼着的几朵萎了的白色小花,驻足了半晌,声音中带着点儿沙哑:“你进去,把药搁下就出来。” 红螺应声去了,锦秋则绕着这树转了一圈,从外头飞进来一只乌黑的金腰燕,落在枝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这萎了一半的小白花。 锦秋怔怔望着,眼里立即就蓄了一汪水,将溢未溢的,最后还是叫她给生生逼了回去。 “咳咳咳,”屋里传来几声咳嗽,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纳罕红螺怎的还未出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锦秋,你进来,”里头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像是一口老痰堵在喉咙里。 锦秋一怔,思忖片刻,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 撩帘进去,首先便是一扇红木摆台,摆着金曜石貔貅,黄玉葫芦等物,往后走便见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而左手边那拔步床上半躺着的就是宋运了。 同半年前相比,父亲老迈多了,脸皱得跟把扇子似的,眼皮也耷拉着,全没了往日光彩。他半躺在床上,三四个迎枕垫在脑后,将他的背托了起来,这样,透过窗户他正好能望见庭院中的那棵树。 想到自己方才站在那树下的情形都被他瞧见了,锦秋就觉着浑身不自在。她没再上前,而是在离床沿五尺处站着,蹲身喊了一句:“父亲。” “有半年没见了,你看上去倒圆润了些,不像你娘,瘦得跟木杆子似的,”宋运嘴角的纹路更深了。他冲一旁站着的红螺摆了摆手。她立即退下了,内室就只剩下父女两个。 那一句“你娘”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为这,六年前锦秋同他父亲大闹了一场。宋运那时指着她的脑门说:“以后就老实待在你的汀兰院,我这儿不希得你来!” 那年锦秋十三岁,得知当年她母亲被休的真相,为母亲鸣不平才闹了一场的。锦秋是个倔性子,那以后果真就没再来给他请过一次安。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院子,除了逢年过节的在饭桌上露个脸,就再没有什么了。 锦秋微垂着脑袋不看他,也不答话,余光正好瞥见小几上那一碗自己端来的汤药。窗口进来的一束光落在碗里,袅袅的热气同那微尘粒子纠、缠着升腾起来,散在阴影里。 “咳咳咳,”宋运突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往枕后摸索着什么,最后终于扯出来一方白色的棉麻帕子。这种帕子吸水,所以咳了的血被深深吸了进去,难洗干净。 锦秋抬起眼,恰好就看见那帕子上一团微微的黄渍,她的心口突然就紧了一紧,原本不打算上前的主意也改了,立即快走两步上去,斜斜挨坐在他身旁,右手轻柔地为他顺着背。 宋运用帕子捂着嘴,掏心掏肺地咳了半刻才渐渐消停了。锦秋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那帕子,却只见宋父右手迅速一握,将那帕子握在手中,手立即便缩进被窝里了。 锦秋还在为他顺着背,脑子里却不由得开始想象着那帕子上的红,一时间只觉心口窒住,喉头也哽了起来。 这才几年,父亲就这样了?他还不老呢,锦秋想了想,今年也就是四旬出头的人,身子怎么就耗成这样了,不能够啊! “外面那棵树还是你母亲同我成亲那年种的,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你也长得这样高了,”宋运说着,面上渐渐就舒展开来,抬手欲去抚她的脑袋。 锦秋察觉到了,蓦然站起身来,退后两步道:“那树是高,意头却不好,这么些年只开花不结果,父亲还是砍了去的好,”锦秋张了张嘴,终究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她其实还想说:就像当初您休了母亲那样。 宋运的手僵在半空中,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还为你母亲的事怨怪着我,但你同我怄气便罢了,你得惜着你自个儿,那些个诗会呀好歹去一去,她为你物色的郎君你也过过眼。” 话说到这儿就没意思了,锦秋笑了笑说:“您巴不得我早些儿离家去才好,省得碍您的眼是不!” 宋运的脸色变了,青白青白的,两手撑着床板,挣扎着就要起来。 锦秋知道她父亲的脾气,总不能干站在这儿挨骂不是,她立即蹲了蹲身道:“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出了房门。 “你......你......”宋运指着锦秋,后头的话到底没说出来。他想起当初是自己冲她说了重话父女两个才闹得这样僵,生生将胸中那团火掐了,扯着嗓子喊:“为父也没几日好活了,他日我死了,你的终生大事还有谁来忧心……” 已经走到庭院里的锦秋更加快了步子,往外头去了。 “咳咳咳,咳咳咳,”屋里又响起重重的咳嗽声,宋运摊开那已经染了一片鲜红的帕子又捂到嘴边,红色更浓了。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后悔,后悔当初宋老太太要休锦秋母亲时,他没能赶回来阻止。 那时候她母亲身子弱,生了锦秋两年后无论怎么调养都不成,恰好李侍郎的女儿又看上了他,宋老太太为着自己儿子的前程,以无后之过休了锦秋的娘。 无后,对于女子那是何等的侮辱,所以被休后的第二日,她便在府中悬梁自尽了,而不到一年,新人就被迎进了门。 若是他当初没有听从老太太的话娶李氏回来,或许他们父女两个不至于闹得这样。 锦秋已经走到院中了,李氏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继续同她那姐妹说着旁的话,待到锦秋和红螺的身影消失在廊上,李氏才叹了口气,道:“老爷的胳膊肘都要拐到胳肢弯里去了,前儿我看中了国公爷的公子,想撮合他和鸣夏,可老爷子先就要让锦秋去见,凭什么?你说说凭什么?” 朱李氏点了点头,道:“也怪姐姐你,姐夫在病中就不要让那丫头见了,不见,再深的情分也淡了。” “不是我要让她去,实在是老爷念得紧,几次三番让我去请。而且这么些年他也没见过她几次,但大事小情上,他首先想着的还是大丫头,”李氏右手手背拍着石案,万般无奈。 “平日里就罢了,病中正是紧要时候,病中要见不着小辈,长辈尤其寒心,姐姐你可不要傻,下回她再要见,你就得死死守住了,”她拍了拍李氏的手,李氏缓缓点了点头。 那头已走到垂花门的锦秋此刻心中却是乱得很,脑子里不断想象着方才那方帕子上的红色,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小姐,老爷还是看重小姐的,方才送药进去老爷就问了奴婢好些话儿,问您这些日子吃什么,可睡得安稳……小姐,奴婢说句逾越的话,父女哪有隔夜仇,您去跟老爷认个错,老爷原谅了您,今后在府里,看哪个还敢说您的闲话!” “什么,他问你这个?”锦秋止住步子,侧过头去一脸疑色地望着红螺,手上捻着的那方锦帕绞了又绞。 红螺点头。 锦秋立了会儿,思绪纷杂。 宋运是个急脾气,做官不受同僚待见,做父亲又不受女儿待见,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官,也不妨碍她对女儿的心。 锦秋她一个被继母不待见的嫡女,若不是父亲叮嘱,府中那些最好的绫罗绸缎怎会一年四季往院里送,例银上也从来没短过她,就连府里那些个刁奴在背后闲话,被他知道了也是好一顿板子。翰林院事务这样繁杂,父亲还要抽出空来关照她,也是不容易的。 思及此,她双眼一亮,突然急声吩咐道:“快,快去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红螺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应声去预备了。 第二章:相遇 这些日子锦秋虽没去探望父亲,却也打听得他近来都是吃着韩太医的药,只是这么久不见好,锦秋觉着,太医虽是在宫里伺候的,但有些疑难杂症兴许没见过,说不定民间方子反倒更管用。 车马很快打点妥当了,锦秋出了府门,渐渐热烈的阳光打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斜插在右侧的镂空穿枝银钗上的一颗绿碧榴一颤一颤,翠绿中好似包裹着一蹿小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左右轻晃着。 锦秋微提裙摆踏上马扎,钻进马车里,撩了帘子吩咐那马倌道:“赶车,到城北那条乌衣巷去。” 驾—— 马车驶动,在车水马龙的官道上疾驰。 “再快些!” 话一出口,锦秋便听见马倌那一句高声的吆喝,马车一颤,锦秋身子往后一仰,扶住那黄花木雕花小桌这才定住了身子,惊魂甫定。 她正了正身子,不由自主又想起父亲紧握的手,还有他手里那一角隐藏着血色的帕子。当年祖父就是常年咳嗽,药石无医,最后咳血咳得油尽灯枯去了的,难道父亲要步他的后尘? 思及此,她手心冰凉一片。 “再快些!”她又催促马倌。 “驾……驾!” 马车再次加快了速度,颠得锦秋捂着胸口,那心好像都要从嗓子口颠出来似的,就在锦秋犹豫着要不要叫他慢下来时,马车突然就缓了下来。 “小姐,方才走得急没留意,前头有接亲队伍,堵了道,咱过不去了!”马倌道。 拉回神思的锦秋这才隐约听见一阵锣鼓鞭炮之声,叹了口气道:“倒回去,从那路口拐到华阳道上去。” “小姐,倒……倒不回去。” “怎么就倒不回去了!”锦秋急得将帘子一甩,探头出去,只见一条有头没尾的火龙似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眼看就要对上。 她又往后一望,后头也堵了一长串的马车,尤其是她后边那一辆,紧紧挨着她的马车,在这人群熙攘的官道上轻易掉不了头。 …… 马车猛的一顿,雕花小桌上才斟好的一杯香茶顺着桌面一划,眼看就要落地,周劭伸手一托,那杯子便稳稳当当落在他手掌之上,一滴茶水也没洒出来。 旁边一个歪靠在周劭肩头的小姑娘喃喃着:“水……”她面色苍白,似乎随时要晕过去。 周劭将那杯子凑到她唇边,一手微微捏着她的下颌,给她喂水,一边斥道:“怎么不走了?” “爷,前头像是有人办喜事儿堵了道,小的这就拿您的令牌去前头开路,”小厮急忙回道。 人家办喜事他怎好意思去赶人,这不是找人家晦气吗? “退后,咱们绕道走,”周劭吩咐。他托着那已然昏迷的姑娘的脑袋轻柔放下,又扯过一片猩红的毯子来给她盖上。 而后他掀开帘子探头出去查看,正好望见同样探头往后望来的锦秋,一时怔住。 “爷,倒回去还得好一阵儿呢!”赶车的小厮面有难色,他回头,见自家公子呆呆望着前方,心中纳罕,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震天的锣鼓鞭炮声,叽叽喳喳的人声,同那摩肩擦踵的人群都一一隐去,只余一片湛蓝如洗的苍穹之下,一个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的女孩子。 微风撩拨着锦秋额前那几缕乌发,露出她宽亮的额头……周劭只觉一阵芬芳的气息扑面,虽只能看清轮廓,但他莫名感觉,这女子就是他梦中的妻子。 近来,周劭一直重复一个梦境,梦里他同一个女子拜堂,耳边充斥着喧闹的人声,眼见也是熟悉的宾客,唯独身旁这女子周身烟雾缭绕,怎么也看不真切。梦里的他实在好奇,便伸手挑了她的喜帕,一张脸一晃而过,他立即便醒了。 梦醒之后他记不得那张脸,但是一见这个女子,虽只是远远地看,他却笃定,她就是梦中那人。 锦秋坐回马车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住,终是提着裙摆利落跳下马车。她踮起脚左右张望着,正巧望见右侧人群中有一马夫牵着一匹马,她于是立即过去,给了他一锭银子,翻身上了马。 身后那道路虽然被马车堵住了,但是要走一匹马还是轻易的,锦秋这便驱马绕道往路口去了。 这马术是锦秋的表哥教给她的,自小跟着长辈在外头做生意的人懂得许多,譬如她今日要去寻的那隐在乌衣巷中的吴郎中也是她表哥说给她的。 锦秋走得急,一双眼睛只顾看路,没分出半点来瞧那怔怔望着她的主仆两个,周劭不免有些失落。倒不是说她美得如何惊心动魄,其实她这长相在见惯美人的周劭面前,也只得“佳人”二字,还够不上“美人”,不过凡事要同梦挂上钩,那神秘便像个钩子似的,勾着人去探寻。 “你到前头去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姑娘,”周劭望着前头的马车,吩咐道。那小厮这便应声去了。 而后周劭便也同锦秋一样,寻了匹马,将车里躺着的那不省人事的姑娘扶上马,自己再坐上去,也掉头往华阳道上去了。 行了半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的锦秋才终于来到了一片民宅前。她恍惚中记得有一条大道可直通吴郎中家门口,现下却找不着了,于是只得下了马,从那紧窄的巷子口进去,往另一条路上寻过去了。 巷子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有婆媳之间并不激烈的口角,甚至连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感觉妙得很,就像是进了人家家里,一户一户地,贴近她们的生活,窥见她们的秘密,这是那个大宅院里没有的。 不消一刻钟,锦秋便按着记忆寻到了那一扇朱红色的小门,门上悬着的一块斑驳的青色匾额上“济世堂”三个大字,而这宅前有很大一片空地,左连小巷,右接一条开阔大道。 她走上前去,轻轻叩门,喊道:“吴郎中!吴郎中在么?”没人应,但里头的药草味却关不住,从门缝里钻出来,钻到她鼻子里头,呛人得很。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记忆中那个一袭青衫、鹤发童颜的小老头就站在她面前。 “吴郎中,您可还记得我?”锦秋拭了拭额头的汗,微笑着问面前比她矮了一个头的老人家。 吴郎中上下打量着她,忖了片刻,突然双眼发亮,将门大开,激动道:“嗨呀!怎么能不记得,你不就是赵二小子的媳妇嘛!快进来快进来!” 赵二小子就是锦秋的表哥,幼时患病无人能医,是这吴郎中路过他府上讨茶吃时遇见了,给医好的,后来便认了他做干爹。 锦秋两颊上飞起一片红晕,嗔道:“没有的事儿。” “嗨呀,迟早的事儿!”吴郎中将她迎进门。里头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前院四间房,围出个小院子,院子里都是用蔑盘晒的各式各样的药草。 “吴郎中,今儿我来是有事相求,”锦秋打断吴郎中的絮叨。 大约是锦秋的声音太过严肃,原本正说笑着的吴郎中也正色起来,回头问道:“怎么的,是有什么事?” “我父亲近来咳得厉害,今儿我还瞧见他咳出了血,”说到这儿,锦秋的声音就有些哽咽了,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染血的帕子,道:“求您跟我到府上去,救救他!” 锦秋说到这儿,那盈在眼眶里的一滴泪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我先将后院熬着的药整治好了,你正好同我说说你爹的病情,你也不要急,先慢慢说来,”吴郎中到底是见惯了病人见惯了生死的,这症状在他眼里就是小事。 锦秋这便跟着他到厨下,将今晨所见都一一说了。 这厨下足足有十几个小炉子,每一个上头都热着汤药,咕咚咕咚汤药沸腾的声音几乎就要盖过锦秋的说话声,氤氲的热气也几乎要将她遮住。 “每每人一嗽起来,好些郎中便诊断为风寒邪气入肺,其实不然,五脏六腑皆令人咳,你对你爹的病晓得不多,我现在就随你到府上去瞧瞧,”吴郎中一面答话一面有条不紊地将那些药罐子都提起来放在灶上。 “诶,”锦秋应道,听吴郎声气这般从容,她的心神也跟着定了下来。 她随他走出来,到了前院,便听得一阵阵叩门声,那力道,好像随时要将这小门给震塌了。 谁人这般无礼? “我去开,”锦秋道。她的步子比吴郎中轻便得多,几步便走到那大门前,拉开两扇门,一抬首,不由得怔住…… 嚯!好一个清贵公子!锦秋在心里叹了一声。 锦秋的眼睛向来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最匀停的人了。 他怀里抱着个姑娘,背却挺得板板正正的,气息也均匀。他眉毛浓密,眼睛又生得深邃有神,黑曜石一般,让人不敢直视,眉眼有男子的粗犷,可那如玉白肤,如花红唇,却又真真是女孩儿都羡慕不及的。 只是,锦秋觉着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几分惊异,且在她全身上下逡巡了好一阵。她被他看得面色都羞红了,不由低下头,腹诽:这样毫不避讳打量姑娘的八成是个登徒子。但她面上却并未表露不满,只是稍稍往旁侧躲了一躲,让出一条路来。 “搅扰了,”周劭垂头,轻声道。他暗道自己与这女子果然有缘,却并未再多看一眼,毕竟他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 “可是吴郎中?”他怀抱着那姑娘大步走到吴郎中面前,急切出声。 “正是,你是……”吴郎中捋了捋髭须,望了望他,目光最后落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那女子面白如纸,热汗直流,身子也隐隐发颤,瞧样子是中毒了,而且已经拖了好些时日了。 “快,将人放榻上去!”吴郎中伸手一指右侧那厢房。 锦秋瞧着这一幕,心里却颇不是滋味,自己在此处等了这许久,凭何这人一来就越过她的次序,能先瞧病? “吴郎中,”锦秋叫住快步往厢房去的两人,道:“我爹爹还等着您呢!” 吴郎中这才想起来那儿还有个病人,他一拍脑门,回头歉疚地望着锦秋,道:“怪我怪我,一急便忘了这事儿了。” 周劭见状,那原本已经舒展了的眉头又拢了起来,道:“大夫,本……本公子这妹妹眼看就要落气了,还请您先为她救治,多少银子我都能给。” 不提银子还罢,一提银子锦秋反倒来了火气,她盯着周劭,笑了起来,缓缓道:“这位公子看着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你说有银子,难道我便付不起吴郎中的诊金不成!” 第三章:相帮 周劭还从未见过这般牙尖嘴利之女子,当即便拉下脸来。他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面色一肃,便叫人觉着威压。 “还望姑娘行个方便,我妹妹中毒已深,须得立即就诊!” 虽说是让她行个方便,但听那声气,锦秋觉着他好像在说:你今儿必须给我行这个方便。 她蹙眉望了望他怀中那女子,她浑身抖得厉害,似乎情况真有不妙。 “锦秋,你爹爹的病不急在这一时,倒是这位姑娘,若不立即施针,恐怕……”吴郎中面有难色。 “罢了,我在外头等你便是。”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往右侧厢房中去了。 院子里只余下锦秋一人,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这儿转转,那儿瞧瞧。忽见一蔑盘中晒着一种笋干一样的药材,忍不住拿起一块来放在鼻尖轻嗅,当下便觉一股辣味冲鼻,忙以绣帕掩口,捂着胸口低咳了几声。 而那头“吱呀”一声,周劭恰好打开厢房门,便见她一副西子捧心之态,心想:这姑娘态度风、流,只可惜内里嚣张,若真像梦里那般做他广平王的王妃,实在欠妥。 锦秋抬首,便见周劭冲自己微微摇头,她心中不快,腹诽:白瞎了这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无礼纨绔,霸道就罢了,还用银子来侮辱人,真是枉读圣贤书! 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一个在院中看药材,一个站在门前看天,唯独不看对方,如此过了大约两刻钟。 “快进来个人,帮忙挤一挤伤口的淤血,快来!”里面传来吴郎中的喊声。 二人皆抬首往那房中望去,锦秋微微挪动了一步,却又恍觉还有另一个人在这儿,还轮不到她,便又退了回去,望着门口犹豫不决的周劭。 周劭却并未进门,反倒似有若无地望向了她,锦秋纳罕:望着我作甚,论亲疏远近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可是,他却疾步向她走去,此时已过了正午,太阳往西斜了一点儿,他的影子被拉长了些,走到锦秋面前时,那影子恰好就落在她脚下。 “姑娘,”周劭朝锦秋拱手,正色道:“本……小生方才鲁莽,多有得罪,还望小姐莫见怪,现下小妹情势危急,可否请您进去……” “我?”锦秋望着比自己高了个头的人。 “小妹伤在腰侧。” 嗨!不早说,早说男女受授受不亲,你下不去手让我帮你不就成了?还非得先给我表个歉,假不假? 但她虽不喜周劭,却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立即应了一声:“就来!”而后绕过他,疾步往厢房去了。 周劭原本还以为她不会答应或者还需他再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样爽快,当下便觉着这人也不是那般讨厌了。 锦秋一进门,便见那姑娘躺在青色褥子铺就的矮榻上,浑身被剥得就剩下个嫩绿色肚兜,露出的颈间和腰侧都扎了针,而那右侧腰间一个铜钱大的伤口上,暗红色的血正顺着肌肤流下来,一滴一滴滴在青色褥子上。 锦秋二话没说,立即卷起袖子,走到右侧,蹲身下去,便要上手。 “慢着,”满头大汗的吴郎中瞥了一眼那已经染血的床褥,便没让她去取碗盛血,他问道:“你身上可有伤口?” “并无,怎么了?”锦秋望着他,眉头微蹙。 “这毒血若是溅出来,恐会伤人,不过溅着了也莫怕,只要没溅到伤口或眼睛里,就无事的,”吴郎中的声音淡而有力,两指揉捻着那女子腰侧的银针,一拔,扣在一块淡黄色的棉麻布上,长舒出一口气。 锦秋也只是忖了一息,双手便往那姑娘腰间探去,只是面色较方才要凝重得多,手上动作也尽量轻柔。 鲜血汩汩流出,都滴在那青色褥子上,开出一朵妖冶的海棠。 锦秋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最后挤出的那一下,不知怎么的,“呲”的一声,鲜血溅了她满脸。 锦秋面上一阵温热,双手一顿,脸色一寸一寸白了下去。 养在深闺的小姐,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说这样血溅满面的情形了。她的手不由自主打颤,眼珠子像被嵌在眼眶里的,转都不会转了。 “好了,都挤出来了,你快出去擦擦脸,无事的,无事的!”吴郎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锦秋这才醒过来似的,窒在喉间的那口气终于呼出来了。 血倒是其次,只是这血有毒,她心里不能不怕。 “这便成了?”她问。 “成了,那伤口旁边的紫色消下去便成了,最后那点儿残毒服个方子下去也就化解了。” 锦秋这才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抬着似有千般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周劭,抬首便见着身上脸上染血的锦秋,呆在当场。 若说锦秋是一张画纸,那红色便是冬日里的梅花,有一朵没一朵随意落在画里。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周劭疾步上前,伸手欲要搀扶她。 外头阳光正好,其中一缕刺中了她的眼睛,她眯着眼定了定神,将手一甩,喝道:“放肆!” 周劭又是一怔,普天之下敢跟他说“放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不过他却并不生气,张了张嘴想解释,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她斜了一眼,不禁有些想笑,嘴角也就跟着不合时宜地弯了弯。 锦秋面色更不好看了,转身便往后院去。 这登徒子一来一双眼睛就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个遍,现下又要来搀她,她可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呢! 锦秋来到厨下,见架子上的木盆里有清水,便迫不及待地净了手,一盆子水瞬间染成了鲜红。她倒了水,这便又用瓜瓢从缸里舀了几舀水,从腰间掏出帕子,浸湿了,往脸上擦,只是这四处并无铜镜,她只好凭着感觉擦拭。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擦得脸上都快破皮了仍觉不够,盆里的水也是换了又换。 “姑娘。” 锦秋回头一望,便见门口站着如朗朗清风的周劭。 他走上前来,一阵微风便随他而来,撩起一方裙角,也撩起她额前几缕微湿的发。 周劭瞧了瞧她手上已经鲜红的帕子,道:“你莫动,”说罢便从自己袖间掏出一方墨蓝色绣麒麟的锦帕,在水里荡了荡,拧干了,望着锦秋的脸,思忖了片刻。 “你脸上还有血迹,现下又没有镜子,不如我来替你擦了罢,”周劭已经抬起了手。 锦秋不语。 周劭便当她默认了。 丝滑的锦帕触及肌肤,锦秋额角微突了突。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他的肌肤细腻如女子,眉眼却是男子的爽朗,有几缕光斑透过竹屋的缝隙,落在他右侧脸上,使他看上去就像是着火的冰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 “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周劭放下手,望着她道。 他说话时总是昂着下巴,神态娇矜,锦秋望见,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别给我戴高帽子,你家妹妹是吴郎中救的,而且,今日若不是你,我早便带着他回去给我爹瞧病了,偏偏你来了,不仅截了人,还叫我为你们效劳,弄得这一身的血!”锦秋低头瞧了瞧自己胸前的红色血斑,那气就更不顺了,抬首间,脸色比方才又差了几分。 她自己也郁闷,明明是赶来请大夫的,怎会闹成这样? 周劭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将手上的锦帕递给她,道:“确实劳烦姑娘了,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到时在下必登门拜访,谢救命之恩。” 周劭心想,这人嘴上虽厉害,却是个软心肠的姑娘,方才又仗义相救,像梦中那般做夫妻是不能够了,结交为友,却是值得的。 然而锦秋可无半点与他做朋友的意思。她望着他,无意间接过他递来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那些个客套就不必了,我府上那扇门可经不起公子那样的敲法,我家的姑娘也受不住公子那样的眼光。” 锦秋这是在讽刺他敲门时太过无礼,见着女子还随意打量。 周劭微怔了怔。难道他堂堂广平王在她眼里便是个无礼的登徒子? 锦秋没再理他,绕过他走了出去…… 而外头吴郎中也忙活完了,他一边擦汗一边朝锦秋走过来,道:“行了,现在就上你府上去罢。”他又见到锦秋身后跟上来的周劭,于是扯着嗓子叮嘱道:“把你妹妹带回去罢,按照我方才给你的方子,连着服半月,便能大好了!” 周劭双手背在身后,朝吴郎中微微颔首。 锦秋愈发觉着他无礼,瞪了他一眼便领着吴郎中往门口去了。 一拉开门,便见一辆六尺宽,挂白泽的华贵马车。那赶车的小厮听见声音也望过来,目光触及锦秋时,也是一愣,许久都不曾移开。 锦秋立即就猜出这人是里头那登徒子的仆从,不禁轻笑出声。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都是一样盯着人看,一点儿不避嫌的。 而且方才路上就是他们堵着了后退的路,在医馆中他家主子又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可真是冤家路窄,只望今后再不要遇见这样的人才好。 而后,锦秋便带着吴郎中,往大道上找马车去了。 最后抱着“妹妹”出门的周劭望着二人渐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毕竟这还是他头一回被女子抢白得这样。 他走过去,将怀中人放上马车,问小厮道:“方才你可问清了?” “回爷的话,问清了,那是宋学士家的大小姐。” 周劭微微点头,从袖间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那小厮道:“赏你了!” 第四章:交锋 锦秋回府时,府中已摆过午饭了。她这便带着人到了平日用饭的大堂里,又吩咐了底下人去备饭。 “吴郎中,劳您先在这厅里坐会儿,用过饭我再带您去瞧我父亲,”锦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在旁边的红螺则立即下去沏茶了。 “若是令尊现下方便,倒是可以先看过,再来用饭不迟,”吴郎中站起身来。他是个忙前忙后忙惯了的人,在熬药时便一定要去晒药草,一点儿功夫也不肯浪费的。 锦秋略有歉意,却也觉着这样比干在这儿等着更好,于是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便引着人往汀兰院去了。 走着走着她就习惯性从袖子里扯出一方帕子。 她定睛一瞧,眉心一跳,可了不得!自己那方帕子是竹青色绣梨花的,而这一方却是墨蓝色绣麒麟的,分明就是男子的手帕,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赶忙将这帕子重新塞进袖子里,佯作从容地往前走,就连身边行过的婢子们向她蹲身行礼她今日都没做回应。 难道是方才自己接了那人的帕子,擦了脸后没留意就塞进袖子里了? 难得出一回府门,怎么就能遇见这样糟心的人这样糟心的事儿呢!锦秋想着,一定得将这帕子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叫人看见了,夜里再在房里点个火折子,烧了去。 而另一头,去传饭的丫鬟将锦秋请来郎中的事儿告知了李氏,她在朱李氏住的厢房里当场就拍起桌子来,恨道:“那丫头这是明摆着打我的脸!好像老爷病了我不会请大夫似的,用得着她献殷勤!她要是心里有她爹,这么些日子至于连个面都不露,还得我着人去请才来?好人都叫她做了,我们呀,都是黑心肝的恶人!” 坐在床沿上的朱李氏冷笑一声,道:“姐姐,方才我说的事儿你又忘了?现下生气也无用,得去拦着呀!” 李氏双手一拍,“对呀,早上老爷才被她气着了,说以后她的婚事再也不管了,现下可不能让她再在老爷跟前晃悠,哄得他回心转意,”说罢她便拉上朱李氏一同往主院大门口去拦人了。 锦秋领着吴郎中过来时,正好见着李氏和她身后那二十多个家丁,心下疑惑。 “母亲,”她蹲身行礼。 “哟,锦秋,你身后这背着个药箱的泥腿子是干什么的!”李氏明知故问。 吴郎中拱手的手势才做了一半,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话才好。 “母亲,这是吴郎中,乌衣巷最有名的吴郎中!”她的声音比平日大了许多,似在给吴郎中挽回颜面。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李氏那倨傲又尖酸的眼神一斜,就将人看得先矮了三分去。 “郎中我见过,每日给你爹诊治的韩大夫,就是前宫里的太医,来时从来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像这样,连个罩衣都没有,医箱还不知是用了多少年的破箱子的赤脚郎中,我还真是头一回见,锦秋你莫不是被人家骗了?”李氏走上来站在锦秋面前,她的个头不如锦秋高,但那脸上的神气却简直要高到天上去。 “不是什么人都能给老爷瞧病的,你以后少结交这些个……”李氏朝后望了望手足无措的吴郎中,笑道:“郎,中。” 吴郎中确实是个赤脚郎中,医术那都是自小从他祖父那儿学过来的。他看了许多医书,又走访各处遍尝百草才有了今日的名头,但那名头到底是邻里给他封的,跟真正给皇亲国戚看过诊的人比,他自认比不了,所以一听方才提到的太医,他立时就萌生了三分退意。 “小姐,令尊的病,我恐怕是无能为力了,”吴郎中朝锦秋拱手,一张赔笑着的老脸已经红透了。 “走什么?郎中您是内行,别叫外行人给吓住了!”锦秋面色淡淡,说话的声音也适中,但不知为何就是让吴郎中觉着心里安定。 “那些个衣裳呀,医箱呀,不过是外头套的壳罢了,你瞧瞧我这府里的人一个个都套着多光鲜的壳呀!可这心里脑袋里装的什么烂草污泥的都有,关键时刻不顶事儿,又有什么用呢!”锦秋嘴角浮起一抹笑,绕过脸色铁青的李氏,微躬着身子朝吴郎中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这样抬举他,他要是再不进去那就是不识抬举了,于是吴郎中朝李氏拱了拱手,便随着锦秋过去了。 可是走到门前,那十几个挡在门口的家丁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该不该将听从李氏的吩咐将锦秋叉回去。 朱李氏一直站着旁边,听着锦秋这样怼自己的姐姐,脸拉得老长。她站出来伸手拦在锦秋面前,道:“今儿早晨你去向你爹请过安后,他便又气得吐血,说再不想见你,你若是真有孝心,便少去给你爹添堵!” 锦秋听到这儿,心头一痛,微垂下眼帘。今早她确实是过分了些,但是现在大夫都请过来了,气归气,总不能不瞧病啊! 锦秋重又抬起头来,望着那姨娘,朝她蹲了个安,道:“姨娘,您是不是觉着我没给您请安您心里不高兴才故意为难我?那我现在给您请了安了您可得放我进去了吧?” “呵,”朱李氏冷笑一声,眼睛望着天,阴阳怪气道:“你请的安,我这做姨娘的可不敢领受啊!” “有什么不敢的?您一个姓李的都有脸来管我们姓宋的家事了,您说说您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你……”她面上一红,指着锦秋,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锦秋瞥了她一眼,便领着人径自就往大门口去。那为首的家丁见李氏落败下来,再加上锦秋实在蛮横,终究是让出了路来。 李氏一手按着额角,长吁短叹的也没再管她了。毕竟若是真闹起来,里头的人听见了,待会儿又是一阵好数落了。 李氏走过去,对那气得嘴都歪了的妹妹道:“你可还好吧?” “这样泼辣的姑娘家,我平生也是头一回见!”朱李氏指着已经走到里间的锦秋,咬牙切齿道:“怎会有这样的女儿家,也不知道惜着自个儿的名声,这样嚣张跋扈的,看今后哪家还敢要她!” 李氏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凡是个女孩儿,都得为今后的前程着想,得罪母亲还指望能为她觅着什么好夫婿?现在看来,这锦秋就是个只顾眼前不管以后的主儿,对觅郎君这样的事儿也不上心,要不怎会十九了还不愁嫁呢? 对此,锦秋的想法便是,世间男儿都不是什么好的,否则父亲怎会休了母亲还将她逼死?当然,表哥除外。所以啊,今后若是这家里待不下去了,便寻个庙观,剃了头做姑子去。 现下,锦秋已将吴郎中领到了父亲榻前。 宋运此时正拿着一本书在那儿看,见着锦秋带着个郎中进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同时吩咐外头的婢子:“看茶!” “不必不必,”吴郎中立即就上前来止住了他,而后将医箱放下,两人好一阵客套。 锦秋却是自始至终没敢往父亲那儿看,想起方才那姨娘说他早上被自己气得吐血,心里的愧疚便一阵一阵翻涌上来。 她的眼睛四处望着,就看见了那桌上搁着的一碗满满的汤药,就是今儿早晨她送来的。想想自己也真是不孝,害父亲气得连药都喝不下了。 “那我便先去外头等,”锦秋没好意思再待下去,立即出了内室。 药味没有了,夹杂着一丝桂花香的气息在外室里微微浮动,里头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还有更多的,沉积经年的往事也翻涌上来。那些刻意忘却的父亲的好,再一次一点一点渗透了她的心,又从眼睛里挤了出来,她立即从袖间抽出那方墨蓝色的帕子拭泪。 她想着,若是此次父亲病好了,便不再与他置气了。毕竟,他已经老了。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吴郎中终于掀帘子出来了,他的面色较进去时要凝重些。 锦秋忙走近,关切问道:“吴郎中,我父亲他可是有什么?” 吴郎中摆了摆手,道:“也不是,只是比我想的要严重些,若是再不好好调理,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不过你也不必忧心,只消按着我说的法子好好养上一年,就好了。” “是,是”锦秋连连称是,说话间已行至案旁,立即拿了笔墨过来给他写方子。他一边写一边叮嘱道:“以前的方子不要吃了,吃这个,”吴郎中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她,又叮嘱了几句。 锦秋诶了一声,将那方子拿来一看,只见写了黄芪、白术、杏仁、桔梗等几味药材。 “您受累了,快快到前厅用饭去罢!”锦秋面带喜色,将人引出了院子。 然而锦秋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因得知父亲的病还能医,太过忘形,出门时手里仍攥着那墨蓝色的手帕,正巧就被李氏瞧见了,待人一走,那两姊妹闲话就说上了。 掌灯时分,锦秋在自己房里点上火折子,正待要烧那手帕时,忽闻外头几声尖细的人声。 第五章:争吵 “二小姐,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我怎么就不能进去了,她是在里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让人进来罢,”锦秋已经将那火折子灭了。她站在漆黑的门口,屋子里的烛火照亮了她曲线流畅的背。 “哼!一个小丫头也敢拦我了!”李氏的女儿鸣夏甩着手帕子掸了掸衣裳,没好气地冲红螺道:“明儿我就告诉我娘,将你这不懂规矩的发卖出去!” 红螺瞪了她一眼,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隐在夜色下,看不分明。 锦秋哂笑一声,道:“红螺是我的丫鬟,你娘还真做不了主!”锦秋这院子里只有红螺一人伺候,两人打小玩在一起,比亲姐妹还要亲了。若是谁敢动她,她是拼了命也绝计要保住红螺的。 鸣夏不知怎么接话,便只能甩甩手绢子以示愤怒。 锦秋的屋里亮堂堂的,金石玉器自不必说,还有些个稀罕玩意儿,有银子也买不到的。而这一切,都是她娘的嫁妆。 鸣夏走进来,看得眼睛都直了,甚至忘了自个儿是来做什么的了。 “姐姐,这紫鲛珠,能送给我吗?”鸣夏轻抚案上放着的那串闪着光华的珠子,望着锦秋,眼睛比那烛火还要亮。 “不行,”锦秋一点儿弯也没拐。 鸣夏当下脸色就变了,烫了似的抽回手,道:“你以为我稀罕你的东西,不过是试试你究竟有没有下头人说得那样大度罢了!” 然而锦秋到底大了她三岁,看她变得飞快的脸色,只觉得可笑而已。 她不会给她了,这些她娘留下来的东西,她一件也不会给她们了! 十岁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李氏的亲生女儿,“”娘娘娘”地喊她,围着她转,可李氏却暗地里骂她打她。那时她只当自己是做错了事,不敢告诉父亲,甚至为了讨好李氏,还将自己屋子里的好东西都给妹妹鸣夏。那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当是些小玩意。可是人心哪有满足的时候,后来冬儿简直要把她房里的东西都搬空了。 “你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要珠子?”锦秋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大有要赶人的架势。 “哼,我是来问问姐姐,今儿又对母亲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锦秋懒得搭理她,就双手抱胸靠在门上,静静看着鸣夏,等着她的下文。 以前锦秋也顶撞过李氏,也没见她那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为她娘说话,所以她今日来,必定不是为的这事儿。 亮堂堂的屋里就该有热热闹闹的说话声,灯火下的沉默突兀又叫人尴尬。 “难道我娘对你不好?前几年天天忙前忙后的为你张罗婚事,你不领她的情便罢了,还当着那些下人的面顶撞她,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说起婚事,锦秋顿时明了,她就是过来吵架的,顶撞李氏不过是她故意寻的由头,真正为的,还是她自己的婚事。据说前几日李氏看中了国公府的公子,想撮合鸣夏和他,偏偏父亲却要让自己去见这人,所以鸣夏就为这事恼了。 锦秋盯着她的脸,细细地瞧。鸣夏生了一双吊梢眼,才不过十六岁,看起来就有几分她娘的精明,五官倒也生得小巧可人,但那脸盘子却是长而窄的,下颚也锥子似的,只能算个小家碧玉的长相。 现下时兴的是那种大脸盘子大眼睛,尤其是那上等人家,尤其看中面相,选媳妇首先要母亲看过一道,母亲觉着好,才让儿子见。 按照鸣夏的长相,锦秋觉着,国公夫人见了,当场就能把她刷下来。而且国公府的高枝,不是谁想攀就能攀的,李氏上赶着去,也只是落个没脸罢了。 然而这些话锦秋不想劝,劝了她们恐怕还以为她眼红。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鸣夏急得跺脚。一个闷葫芦,这架怎么吵得起来,胸中这口气憋了这许久,今日必定要发出来的。 “哼,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何拒绝母亲给你找的那些个人?你不就是觉着他们配不上你,想着做国公家的儿媳妇嘛!这也就罢了,手上还攥着男儿家的手帕子,你说你这是什么?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我呸!”鸣夏照着地上狠啐一口。 锦秋猛地抬头望她,心想:糟了!方才出汀兰院时,这帕子果然是被李氏瞧见了,今后她们还不知要怎么说她呢! “那些个没影的事儿你可别乱说,到时候让人家误会了,丢的可不仅是我的脸,更是整个宋家女眷的脸!”锦秋站直了身子,肃着神色警告道。 “哼,你怕了,敢做不敢当?”鸣夏觉着自己戳中了她的软肋,越发得意地嚷起来。 锦秋只恨自己方才太得意忘形了,犯下这样大的过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被人议论成这般,以后哪还有脸出门,恐怕后半生真要做姑子去了。 然而让她求鸣夏她们莫要乱说?那她可真做不来。罢了罢了,她们要是真不顾及她的脸面,也不顾自己的体面,那就让她们嚼去吧!反正她是觅不来好郎君了,今后就是做姑子的命。 鸣夏又说了几句,见着锦秋一句话也不答,只觉没意思,悻悻地走了。 待人一走,锦秋气得从袖子里掏出那方帕子,用力地撕,用力地扯,然而那丝帕却是万般结实,不仅是结实,她一放手,那东西便又条条顺顺的,一点儿没皱。 她不由纳罕:这是什么好料子,怎的从未见过? 于是,她从案上拿了盏烛火来照,只见那织线薄如蝉丝,绣上去的麒麟也甚是奇异,织工考究暂且不说,那绣麒麟用的技法竟是双面绣。据说那是宫中技艺,难道今日白日遇见的那人,竟是宫里的人? 一想到这儿,锦秋心肝儿都颤了起来。 “小姐,”红螺站着门口喊了一声。 锦秋浑身一颤,将那帕子往袖子里一塞,道:“谁!” “是我呀小姐,您怎么了?”红螺快步走上前来,关切道。 “哦,无事,无事,”锦秋喃喃道。 “方才您跟二小姐在屋里时,莺歌过来传老爷的话说想喝您做的百合粥。” “我这就去,”锦秋应下了。 待到红螺一走,她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心想,幸好方才没烧了这帕子,若那人真是宫里的,找上门来,到时她若是拿不出东西,不知要给府里惹下多大的祸患。 思及此,她便将那帕子叠好了塞在枕头下,这才往厨下去了。 其实锦秋压根不会做百合粥。她明了,今儿给父亲请了大夫,便是向他求和的意思,所以现下他必有话要同自己说呢! 于是她让厨娘做了粥,她自己端着去了主院。 如今已是戌时时分,她走在灯火通明的廊下,往那园子里望过去,一片黑黢黢的,有悉悉索索的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像是吴郎中家后院的那一处竹屋里听见的风拂竹叶的声响,那屋里还有一个穿着白袍子,如清风一般的男子。 锦秋不得不承认,虽然那男子举止无礼,但确实生得清贵风流,气度不凡,只是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宫里人么? 很快便到主院,她端着那百合粥进去,便见父亲正坐于书案旁,捉着只青玉狼毫写着什么。他见锦秋过来,立即将笔搁下,笑得脸上的褶子更皱了。 “快到为父身边来,”他招了招手。 “父亲可吃药了?”锦秋端着食盘上前,细细打量着宋运,见他气色较晨起时好了许多,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吃了,你找来的这郎中果然医术精湛,才吃一副药我便觉着通身都舒畅了,”宋运笑着,抖了抖袖子,又从食盘里端起那碗粥来喝,似乎要在锦秋面前彰显自己现在还是以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 “咳咳咳,”宋父才喝两口,突然又咳嗽起来。 锦秋赶忙一手接过他手里的碗搁在案上,另一手去拍他的背,道:“又不是灵丹妙药,哪能这样快见效,您还是回床上躺着去罢。”说着,锦秋便扶着他回到床上,服侍他躺下,又替他掖好被子。 好一会,他才渐渐消停了,就那样阖着双目半躺在床上。他的力气好似被方才那一阵咳嗽抽尽了,现下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苍白的面目上,眼下现出一团乌青,也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这烛火打出来的阴影。 锦秋静静望着他,这张苍老的面目终于同记忆中的父亲重合。 “锦秋,今儿我叫你来,是为了你的婚事,”他掀了掀眼皮,似眯着眼在看她,继续道:“不过你别恼,为父不逼你,只是想问问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以前我脾气大,现在身子不中用了,脾性也收了,就想父女两个坐下来,将心里的话好好说一说。” 锦秋点了点头,将他的枕头垫高了些。 “前两年你母亲为你张罗的那些个人,就没哪个入了你的眼?”宋运问。 锦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宋父叹了一声,又默了下来。 第六章:学舌 十岁那年,锦秋知道自己不是李氏的亲女儿,之前所受诸般慢待实在忍无可忍,便跟李氏闹翻了,从那以后可说是互相都没给过对方一个好脸色,这样的情形下李氏又能为她物色什么好人家? 十六岁那年,若不是锦秋偷偷打听了,险些就入虎狼窝了。 那些个人家,要么是高门贵府,关系错综复杂,公子还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纨绔,只不过有个壳说起来好听,其实里头什么糟烂都有。要么就是那些个寒门书生,说是家贫,但今后在朝堂上前途不可限量,实际却是些攀附权贵之流,一心想着巴结了宋家好平步青云。 锦秋初时还是有些兴致的,后来知道李氏的打算,就干脆歇了心待在府里。 “锦秋,你就是眼光高了些,一个人哪能样样都合心意呢?”宋运道。 “爹,您不必为我操心了,”锦秋笑了笑,人家府里哪有父亲为女儿这样操心婚嫁之事的?而且他还重病在身,更操劳不得了,“我以后就待在府里,若是这府里容不下我了,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 “胡说!”宋运的身子剧烈挣扎着,双手撑着床板,急得要起来。锦秋赶忙将人按下去,道:“不说了不说了,您保重身子才是。” “这府上谁敢容不下你?谁敢!” “容得下,容得下,”锦秋连连应声,面上却在苦笑。 这男人家呀,就是不懂女人心里的成算,所以才会觉得李氏给她物色的都是好人家,所以才会觉着这个家没人容不下她。殊不知容不下不是要用那笤帚赶人出府才是,其实只要三言两语,要是个心志不坚的人,早就自己卷铺盖逃出去了。 宋运听她这样说,这才没有再动作,心也渐渐安下来,继续道:“但你大了,一直在府里总不是个事儿,为父倒想了个法子。半月后是你祖母的寿辰,这一回,我要大办,将全京的名门贵子都请上府来,任你去挑!”宋运伸手一挥,颇为霸气,“你若是相中了哪个,你同我说,我豁出老脸去亲自跟他父亲谈!” 锦秋听着,眼里的泪越蓄越多,就要溢出来时,她忙转过身去,用帕子拭了拭眼睛,道:“窗口敞开着,那风可真大。” “怎么的了,沙子进眼睛了?”宋运问。 “是,”说罢她立即起身关窗,背对着宋父,泪珠子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她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他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 将那窗户关上,又定了好一会儿,她才说:“爹,时辰不早了,您先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那这事儿你究竟同意不同意?” “全凭爹爹做主,”锦秋低着头将他的被角掖了掖,这才却步退出了内室。宋父望着她的背影,欣慰一笑。 而后锦秋又同外头守夜的莺歌等人嘱咐了一番,这才疾步走回了自己的落泉斋。 一直回到自己屋里,那眼泪才终于止住了。 …… 次日,艳阳高照,阳光从那敞开的窗前落洒下来,洒在紫檀木案上铺开的宣纸上,画中美人的眼睛被这日光一点,好似要活过来。 “宋漓,宋漓,”金笼子里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笨拙地重复着锦秋的名字,周劭捉起那只纯金的用来给鹦鹉舀食的篾子,点着它的脑袋,训道:“让你乱叫!” “爷,朱公子过来了,”一黑衣小厮站在门口,曲着身禀报道。 “将人迎进来,”周劭吩咐,那小厮立即转身去了。 鹦鹉却一点儿没听话,还在扯着嗓子叫唤。 “小扇子,这鹦歌儿打蔫了,你提出去溜溜,”周劭一手撑着案角,一手揉着眉心,心叹:屋里就是养不得这样的活物,不然什么秘密都得让它给捅出去。 小扇子是专给这鹦鹉添食的小厮,听见主子的召唤便立即应声进来了。他往那笼子里一瞧,这鹦鹉好好的,声音还贼亮,哪里就蔫了?但是主子说蔫了那就是蔫了,他立即取下笼子提溜出去了。 听见那笨东西的声音渐渐远了,周劭的心这才静了下来,而后走到那桌前将画卷了起来。 这画中人便是锦秋,昨日他自济世堂回来后,闲着无聊不知怎么就画了这幅画,嘴里还念了几句:“宋漓,薄薄流澌聚,漓漓翠潋平,好名字!”于是那鹦鹉就记住了他的话,今晨才会叫得这样欢腾。 他将这画丢到画缸里,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抬首望向门口。 一个藏青色右衽,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周兄,别来无恙啊!” 这生得比女孩儿还俊俏的男子便是国公爷唯一的儿子——朱奥,自幼同周劭交好。 “不过几月不见,至于么?”周劭道。朱奥大摇大摆走进来,跟到了自己家似的,直接就开始使唤周劭的仆人:“沏一壶龙井来!” 朱奥的父亲是宫中贵妃的亲兄长,中宫空缺,贵妃理事,所以他算得上半个国舅爷,朱奥自然也就是皇亲国戚了。 周劭则是当今皇帝的最小的弟弟,与皇帝差着一轮,很得他的喜欢。两个皇亲国戚,年纪又相仿,自然就玩在了一块。 “听说你被你爹发配去黄河治水了?”周劭走过去坐在朱奥身旁,两人隔着张玉几,上面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这你也知道?”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你今儿是来问我,黄河边沿那些个县情况如何,哪个县的堤坝最坚实,适合你过去躲闲。” “啧,”朱奥接过婢子斟来的茶,掀开茶盖,轻嗅了嗅,道:“虽然王爷在黄河边上倒腾了几个月渡过了最难的时候,得那些个轻易不夸人的言官几声赞叹,却也不能认为我就是那偷闲躲懒的人啊!我呀,压根就不去!” “哈哈哈,”两人都大笑起来。 “近来宋学士家的老太太要做寿,京城里请了一圈人,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兵部侍郎都请去了,”朱奥似笑非笑地望着周劭道:“不过你这样的,人家攀不上,不敢请,自然是没收到帖子吧?” 听到宋运时,原本兴趣寥寥的周劭心头一动,故作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道:“这跟你去不去黄河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我听我阿母说他家名是做寿,实为择婿。”朱奥“啪”的一声撑开折扇,挡住了凑到周劭耳边的嘴,道:“这也是我阿母从她家夫人那儿听来的,她有两个女儿,嘿嘿,一个二个都上赶着来拢络我,你说说,我母亲能放过这个?于是她便同我爹说了,婚姻大事要紧,黄河水年年发,要历练明年再去历练不迟。” 周劭瞪了瞪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盯着他,道:“你说她们都想给你做妻子?”他想起昨天那牙尖嘴利的姑娘,若是她要给朱奥做妻子,那两人还不当街就骂起来了?想到这儿,他嘴角不由得一弯。 “别笑,笑什么呀!我阿母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是看不上了,”朱奥轻摇折扇,道:“攀权附贵,上赶着来的姑娘我见多了,腻了!”说罢他抿了一口茶。 “在你眼中所有女子都是攀权附贵的么?我看未必,”周劭也淡淡抿了一口。 “所以啊,我今儿找你就是为了带你见见世面,你说说你一心扑在国事上,都没空见女人,人虽玉树临风,却又端着,哪个姑娘敢看你呀!你可二十又二了啊!当今圣上在您这个年纪可都有儿子了吧?” 周劭觉着朱奥这话像长辈的唠叨,可明明他比自己还小了三岁呀! “那边若递了帖子来,我就同你去。” “啧啧啧,”朱奥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周劭,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往你可一次也没应过,”说着就从袖间掏出一份大红色请帖。 …… 宋家为着宋老太太的寿宴已经忙活起来了,按着宋老太太的安排,李氏负责采买事宜,锦秋和鸣夏则照管院子布置,然而锦秋闲着时却看起了账本。 现下,她正捧着本三指厚的账本在那儿细看,突然指出其中一笔账,这是两日前支银子买的三百匹红绸,她抬头问道:“这么多红绸是做什么用的?” “夫人说是要挽花。” “挽花能用这么多红绸?” 李氏身边的一等丫头翠鸣不说话了。 锦秋将这账本重重合上,额角又是一阵凸凸。这必定是李氏又在用公帐上的银子给自己女儿添嫁妆呢!这人好歹是侍郎家里出来的小姐,怎么就这么喜欢占便宜呢? 锦秋这便拿着这账本,往东院找李氏去了。 进了桂花园,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大嗓门:“鸣夏,你可得争气着点儿,这回不仅国公爷的公子要来,还有这京城圈里各色各样的人物,你只管打扮得漂亮些,娘会领你去见人,朱公子要攀不上,那还有别家的呢,总有一个两心相悦的。” “好,我听娘的。” “但有一点,你要往那高里挑,千万不能落在锦秋那丫头后面,可明白。” “晓得了。” 第七章:表哥(一) 听见这话锦秋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上前几步,故意高声说道:“是因为要嫁高门,又没有富足的嫁妆,所以才用公账上的钱置办了几百匹红绸子?” “谁?”正说悄悄话的母女两猛地回过头,一脸惊恐之色。却在望见是锦秋时,李氏立马指着她破口大骂道:“你站在我们身后装神弄鬼什么呢?” “没做亏心事,光天化日的怎会怕鬼敲门?”锦秋掂了掂那账本,李氏的脸色立马变了两变。 “这件事儿我暂不告诉祖母,你们看着办吧,若是两日后这笔账还在账上,那我就只能禀告她老人家了,”锦秋撂下了话,便转身往回走,留下满面忧愁的母女两个。 嫁妆这事儿,锦秋倒是没愁过,她母亲乃是江南一个富商人家的小姐,带来的嫁妆比京城里公爵人家出嫁的女儿都多。虽然那些名贵的小玩意儿在她还不懂事时送给了鸣夏,但是那些个真正值钱的房契地契都在祖母手里收着,时刻为她出阁准备着呢。 想到这儿,锦秋不免伤感,母家虽然不短银子,但银子却买不来父亲的前程,要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卖李家的好而休了娘亲。这么说着,其实从商的都不如做官的好。譬如说她那个表哥吧,生得也是一表人才没得说的,偏偏前儿几门亲事都不了了之了,据说对方不过五品官的女儿,想想这世道可真是…… 才想着表哥,她表哥便到了。 “小姐,”红螺几乎是跑着进了汀兰院,老远就喊:“表少爷来了,表少爷来了!” “他到了?在哪儿呢?正在落泉斋里绣花的锦秋猛地站了起来。那针头就扎进了指头里,红色的血珠子立即滚了下来。锦秋将这手指头含在口中,小跑着出了门。 “就在大厅……厅里呢!”红螺跑到锦秋面前,气都喘不匀了,她双手撑着膝盖,躬着身子在那儿喘气。 锦秋话未听完就跑得没影了。若是平日里她或许还记着规矩,今日是什么规矩都不记得了,只想早早见到表哥。 大厅的后门口,站着好些个婢子正议论纷纷,锦秋一走过去,就都散了。里头传来表哥赵臻和李氏的客套。 赵臻说:“您忙您的去吧,我待会儿自己去找表妹就是。” 一字一句都落在她的心上,她突然心跳得很快,就要蹦出来似的,不由得捂着胸口,想推门进去,却又不敢。 赵臻并非锦秋的亲表哥,比她大了整整六岁,他的祖父与锦秋的外祖当年是做漕运起家,拜了把子共过生死的兄弟,再加上两家又住的近,就处得跟亲兄弟似的了。 锦秋娘才嫁过来的时候,他表哥正好在京中住,就常过来宋府,后来她娘去了,他上京时还会常来看望锦秋,甚至锦秋小时候他还抱过呢,只不过上一回见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时,后门突然就从里拉开了。 “表妹?”一身沙青色直裰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如玉面庞上浮起一丝笑,温煦如四月和风。 “表哥!”锦秋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欢腾着就要蹦出来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赵臻也看着她笑,露出两颗虎牙,他明明比她大那样多,可每每露出这两颗牙,便给锦秋一种错觉,好像他才是更小的那个。 “你何时上京的?午膳可用了?”锦秋问。 “用了,”赵臻侧着身子站在门口,示意她进来。 在那帕子底下,锦秋两个食指紧紧扣着,心里的话有黄河水那样多,可见了正主,却反倒一滴也挤不出来了。 从后门口到椅子那儿十几步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赵臻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样子还是那样,腰身和肩头从不乱晃,端方持重。 “这两年家里可还好?”锦秋落座在大堂右侧的檀木椅上,终于挤出了一句。 “很好,你瞧着比之前圆润了些,也好吧?”赵臻撩了袍子,落座在她对面,大大方方地看着她。 锦秋点头说好,“这回你上京来做什么,住处有着落了?若不嫌弃,我待会儿让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来,你住过去,得闲时咱们还能说说话!”若不是宋运此次病重,她几乎不出汀兰院的,一天到晚说的话,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也是寂寞得很。 “那就劳烦表妹了,”赵臻朝她微微一笑。他原本是准备住到赵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去的。赵家在各处都有宅子,京城这宅子不过幼时住过几年,那几年也是他同锦秋最好的时候,后来他们回了老家,就空出来了,现在要收拾出来,也确实麻烦。 “我不过闲着无事上京来探望你和姨父,顺便结交些朋友罢了。” “那你来巧了,再过半月便是祖母的寿辰,到时候可热闹了,你千万别急着走。” “不急,不急,”赵臻自斟了一杯茶,呆呆望着杯身那碎瓷纹,心中纳罕:去年七十三岁寿辰都没大办,如何七十四却反倒要办寿宴了? 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儿去”,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子,所以老人家办寿讲究办七十三。 “我领你去见见父亲罢,”锦秋站起身来,他便也跟着站起来,随着去了。 二人在路上又说了好些话,赵臻这才知道宋运如今卧病在床,父女二人的关系缓和了些。 锦秋将人送到门口,推辞着不进去,转身便去忙活了。走出庭院时,听见里头传来父亲激动的声音:“臻儿?你怎么过来了?” “姨父,您快别起来,好好躺着……” 锦秋会心一笑,虽然父亲休了母亲,但对当年一直亲近的表哥到底还有几分情谊,可她又想不明白了,既然对表哥都存有几分情,为何对结发妻子却又那样狠心? 赵臻过来了,宋运才有了几分下棋的兴致,问过几句话后便让他端过棋盘来,坐在榻上与他对弈。 “锦秋这孩子,心气儿高,府里这些个人都不大对付,就赖着你,你此番来,得空时便带她出去走走罢,不然将来婆家要说她性子孤僻了,”宋运落下一枚白子。 赵臻怔住,“啵”的一声,才从棋笥中捻出黑子掉了回去。 第八章:表哥(二) “怎么了?”宋运抬首。 “无事,”赵臻又捻出一子,落在棋盘上,道:“表妹已有中意的人了?” “这丫头你比我清楚,总说不急,慢慢挑,可她那个挑法得挑到什么时候去!所以只好借着她祖母的寿辰我来为她相看一二了,”赵臻说着,眉眼中闪着柔和的光。 “那姨父觉着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表妹?”赵臻仍然盯着棋盘,好似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走。 “那自然得配顶好的男儿,这回我给朝中同僚府上的公子都下了帖子,”宋运得意道:“各个都是拔尖儿的!” “那自然是,”赵臻应和着,落下最后一子,朝宋运拱手道:“姨父棋艺精湛,臻儿自愧弗如。” “你可是让着我这老头子?棋盘上我记得我可从未赢过你啊!”他开怀大笑起来,却又带出来一阵咳嗽,赵臻忙端了杯茶来给他压住了。 如此谈笑了近一个时辰,赵臻才从主院出来,此时已近酉时,天边还挂着个圆溜溜的太阳,空中却飘起了雨丝儿。 锦秋站在院子里,望着那廊檐下歪斜的牌匾,不断指正道:“往左一点儿,往左一点儿!”如瀑的乌发上黏满了小水珠子,被这夕阳余辉一照,显出几分迷离色彩。 赵臻站在另一侧的廊檐上望着她,他突然羡慕起踩在梯子上的几个小厮,还有那一块牌匾,能得她这样倾尽心力的注视。 “表妹,”他走到锦秋身边,道:“莫站在雨里,要着凉的,这事儿让他们去做。” 锦秋回头望着他,笑道:“不怕,我高兴呢!”她面前的几缕发丝上也挂着一层小水珠子,带着笑意的眼灿若星辰。 “我去挂罢,”赵臻往廊下去了。 他遣退了其中一个小厮,自己爬梯子上去,那梯子不住打着颤,他却一点儿也不怕,一手托举着牌匾的一侧,往左边拉过来一些。 “再右一点儿,右一点儿。” “左一点儿……” 雨好像把日头也浸湿了,朦朦胧胧的,像是个画纸上晕染着的一滴红墨汁,待到那几块牌匾都终于挂正了,橘红色的光辉骤然收敛,天地被蒙上一层灰沉的纱。 锦秋昂得头都要僵了,她低下头来,右手握拳往后颈锤了两下,走向赵臻,笑道:“幸好有表哥在,这牌匾才能挂好。” 赵臻也只是笑笑。 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锦秋带他去转了转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大厅里已摆了饭,这是半年来她头一回出现在饭桌上,却也只是因为表哥过来,父亲又在房里用饭不能作陪,她不得不当陪客罢了。 锦秋领着赵臻入座,看着桌上各色菜肴,又瞧了瞧对面坐着的母女两个。大家都冷着脸,没有一个要先开口的意思。 打心眼里李氏就是厌着他们二人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宋运还有一个嫡妻,那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是赵家老二过来了?”宋老太太沙哑的声音传来。一个一头银发,拄着根紫藤木拐杖的老太太由丫鬟搀扶着过来。她脸上没一点肉,像是一块老树皮松松挂着,显得一双眼尤其大,目光正落在二人身上。 “给祖母请安,”锦秋微蹲。 “给宋奶奶请安,”赵臻朝她拱手。 “用饭罢,”宋老太太颔首,缓缓入座,左手却仍是拄着那拐杖。她瞥了眼锦秋,一张没牙的凹陷下去的嘴一张一合:“锦秋,有哪家的姑娘像你这般,连饭也不到桌上用,每日在那汀兰院里躲着,也不知做些什么?”每回锦秋上桌她都要唠叨一通的,她继续道:“有空还是得出来结交些人才好,你瞧瞧你,都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再嫁不出去,不是让人家看笑话……” 锦秋才伸出去拿筷子的手,在听了这些话后又缩了回来,脚尖朝外准备离席。她听不得这样的话,若非祖母是长辈,她早便堵回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李氏和鸣夏却幸灾乐祸起来,鸣夏适时表现出她作为孙女的孝顺,端过了老太太的碗,甜甜笑着,道:“祖母,鸣夏来为您盛饭。” 宋老太太笑得嘴角的褶子更深了,赞道:“还是你有孝心。” 李氏便也来添把火,她站起身来,将老太太喜欢喝的鲫鱼白玉汤摆到她面前去,陪笑着道:“娘,都是您的孙女,一样孝顺的,上回您大寿,锦秋还送了你一个玉枕,您忘了?”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太太双手搭在拐杖上,脸上的笑影子立时没了。 当初送的那玉枕样式是好,就是枕着总觉着咯脑袋,可那据说是当年晋朝皇宫里的宝贝,晋太后枕过的,这样的枕头她能说不好么?不能,她若是枕着不好人家只会说她没福气,这样的好东西都消受不起,于是她便一直枕着。 鸣夏的饭盛来了,宋老太太接过来,夹了第一筷子,众人这才开动,却唯独锦秋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赵臻侧头,见锦秋沉着脸,便往她碗里夹了一夹鸡丝,道:“表妹,我记得你最爱吃鸡丝炒小蘑菇的。” 锦秋望了他一眼,见他朝自己笑得那样真,便又豁然想开了。她今儿来可不是为了看她们几人脸色的,她不过是个陪客,是为着表哥来的,若是她不高兴了,那表哥这个客人还能高兴吗? 于是她便也回以一笑,道:“谢谢表哥。” 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煎熬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用完了饭。 小丫鬟捧茶过来时,李氏突然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胸口,似痛悔道:“娘,前儿我一时疏忽,置办错了东西,红绸子买多了些,我想不如就算做是我自个儿买的,回头我用例银去填,还望娘不要怪罪!” “说怪罪就见外了,府中事物繁杂,办错也是难免的,既然知错,改了便是,无碍无碍,”老太太淡淡抿了一口茶。 “谢谢娘。” “祖母,您累了罢?我给您揉揉肩?”鸣夏问。 锦秋觉着自己这一趟也是来得值了!私用账上的银子添嫁妆也能拿出来颠倒黑白表一番,以前怎么没发现她们做戏的功夫这样深厚呢?还有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做给谁看呢?分明是在赶她走啊! “祖母,若无旁的事我便先退下了,”锦秋朝宋老太太蹲了蹲身子,赵臻也朝她拱手告辞道:“臻儿便也不打搅奶奶说事了。” 宋老太太巴不得他们走,赶紧摆了摆手,二人这便疾步退下了。 第九章:外出 “表妹,表妹!”赵臻追在她身后喊着,她则从灯火通明的廊上转到园子里去了,那儿黑灯瞎火的,赵臻只能凭着感觉胡乱转。 锦秋只是走着,一直走不敢停,好像她走得快一些,那些谎言、排挤便追不上她。 她曾以为自己每回用饭都中途下桌是因为性子直,自己想什么便做什么不受管教,现下她才明了,她不是性子洒脱,是怕,怕像方才那样,亲眼看着这些所谓亲人,用刀子在她心上划开一个又一个口子。 她倚着一棵桂花树,双手往后环抱着它,手掌触及凹凸不平的树干时微微用力,树干上的凸处便咯得她的手生疼。 夜风习习,吹来两个声音: “唉,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大晚上的还要给大小姐送饭,不是说她今日上桌吃饭了么?” “红螺那个夜叉要的,啰嗦什么!” “诶,姐姐,我听翠鸣姐姐说大小姐近来会接管府中事务,也不知是真是假,以后若是她与夫人冲突了,咱们该又听谁的呀?” “你呀,白在府里这些年,越干越糊涂了!这宋府的女主子是夫人,在夫人手里,谁还能翻了天不成?大小姐再横,过两年不也要嫁出去?” …… 声音又渐渐远去了。 锦秋禁不住冷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天。 大约是下了雨的缘故,夜空中没有月亮星子,漆黑一片,但那又如何?地上自有万家灯火,人间仍是亮堂堂的。 她这便走回灯火通明的廊上往汀兰院去了。 想想她们其实说得不错,要在这府里同李氏斗,可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她得打起精神来。 锦秋到汀兰院门口时,正看见赵臻打着个灯笼立在那儿,望着院里探出来的几串紫藤出神。 “表哥?”院墙上,一个单薄的影子向另一个影子靠近。 他迎上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看起来和方才一样,但他知道那小半个时辰她都想了些什么,正是知道,所以不问。 “我就是来看看你,夜深了,去睡罢,”赵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像幼时哄她去睡觉那样。 “你也回去罢,”锦秋说着,这便走进了院子。 “明日我去漱玉坊挑个寿礼,你同我去罢?”在那扇门关上的刹那,他说。 “好。” 这夜的赵臻辗转难眠,宋运的几句话总在他脑中盘桓不去:“锦秋自然是要配顶好的男儿!至少得是个三品官家的公子,不然岂不是下嫁了么?” 他配不上她,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年才没有向她吐露过一句。 就这样挨到了天明,一宿没合眼,晨起用早膳时果然就被锦秋看出来了,她问:“房里是有什么收拾得不妥贴的地方?表哥睡得这样不好,眼下都乌黑了。” “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习惯罢了。” “待会儿我让红螺给你送个安神香去,这香点起来,满室温甜,很有助眠的作用。” 赵臻谢过了她。 今日的早膳用得也不好,宋老太太在桌上又说了许多锦秋不大爱听的话。但她今日比昨夜可耐摔打得多,无论听见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地用膳,只是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都嵌进肉里,现出深深的红印子。 饭毕,锦秋也不坐马车,就同赵臻散着步往漱玉坊去了。 两人拉扯着闲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她的婚事上。赵臻问:“上一回来就听说表妹要同韩家公子见面的,后来怎么就没成?” “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这两年我也想明白了,嫁不嫁人的也就是那么回事,若是这府里没了我的位置,我就出家做姑子去。” “表妹不要胡说!”赵臻驻足,面色骤然沉肃,道:“过几日伯父不是要给你选夫婿么?总能挑着好的。” 锦秋嗤笑一声,她当初答应宋运也只是哄他高兴罢了,她不觉着这世间有什么男儿可以依靠。她怕自己像母亲那样,以为找对了人,身子靠过去,却靠了个空,直不楞登地摔在地上,摔得那样疼,她怕疼。 就在笑着的这个空隙,她突然望见前头一辆马车,正是半月前在吴郎中门前停的那辆。 这……这不就是那登徒子的马车吗? 周劭却是在那头就挑开窗帷,瞧了锦秋和赵臻好一会子了。他的目光在赵臻身上停留了许久,想着这人生得倒是仪表堂堂,只是那玄色披风衬得他有些老成,但有些姑娘家不就喜欢这样的么? “王爷,王爷?你看什么呢?”坐在他右侧的朱奥说了好几句都不见他答应,便也凑过去,往那外头一望。 “你说,那男子与我比,如何?”周劭突然问道。 “生得倒也端正,但是与你比,却是如浅溪之于江河,不能比呀!不不不,应当说天下的男子除了我朱奥还能同你一较高下,其他人,那是根本都拿不上台面来!”朱奥一本正经地道。 周劭见着锦秋的目光朝自己这儿望过来了,赶忙放下帘帷,嘴角却微不可察地露出点儿笑意,似乎对朱奥这不着边际的奉承很是满意。 锦秋看着这马车从自己身旁走过,心里想着究竟要不要叫住人,将那帕子还他呢?转念一想,她又觉着这样不妥,帕子还在枕头下呢,当街拦下男子的马车带回府里,这算什么事儿! 于是赵臻说的那些个“他家如何占据江南一带漕运的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被父亲看中,将继承家主之位”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听见,就听见他最后那句:“表妹觉着我同那些官宦子弟比,可比得?” 锦秋回过神来,望着赵臻,诚心道:“那自然比得,比他们不知好多少倍呢!单就我所见的人来看,表哥是最好的,十岁就能看账本,十四岁便会谈生意,说话还体贴,性子又和顺……” 赵臻听见她这样赞自己,耳根子都痒痒起来。 就在这时,锦秋看见前边儿一个小摊子上,摆了各样精巧的玩意儿,都是用竹签,蔑子,贻贝等物手织出来,有风铃,小篮子,蚂蚱草蜢等。 锦秋看得眼都直了,走过去拿起一个竹篾织的,正中央缀了一片乳白色贻贝的脂粉盒子,问那摊主:“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个裹着件土黄色粗麻衣,身子瘦小的男子,他哈者腰道:“小姐您真是好眼光,这脂粉盒子是我家婆娘花了一日功夫才织出来的,她自个儿喜欢得紧,还不让卖呢,小姐若是想要,便三十文一个罢。” 赵臻爽快地拿出一两银,道:“你再选几个罢。” 赵臻最先是管账本的,平时那些个花销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只要是生意他一点儿也不含糊。 锦秋却觉着这样的好东西只得一个便好,多了反倒没有那份贵重了,于是便道:“就这一个便罢。” “我也要这个!”就在此时,一个一身大红色骑装,脚踩青色马靴,手里提着根马鞭子的俊俏姑娘也走了过来,指着锦秋手里的脂粉盒子,昂着头道。 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团孩子气的脸上,显出独属于被娇养长大的小姐的傲气,那傲气却并不让锦秋讨厌,相反,锦秋竟还觉着这女子有几分可爱。 “小姐,”摊主陪笑着朝那小姑娘道:“是这位小姐先看上的,您若是也要,只能等明儿个我叫我婆娘再织一个,或者您看看别的也成。” “小姐,”那姑娘身边的一个老婆子也劝她道:“这样的小东西您若想要,把这整个摊子买下来都成,那位小姐手里的,也不见得多好看,又不是金镶玉砌的。” “你懂什么,又不是只有金呀玉呀的才是好的,你瞧瞧这东西做得多巧呀!”那姑娘指着锦秋手中的脂粉盒子,一双眼巴巴地望着。 锦秋与赵臻互看一眼,便大大方方地将这东西递过去给她,道:“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既然你喜欢,让给你便是。” 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越看越喜欢,对锦秋的态度也软和了下来,道:“本小姐不会让你白给的,”说着便将自己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从里头捻了一颗琥珀色的珠子,递给锦秋道:“你若同我一样,喜欢这盒子,那想必也会喜欢这珠子的。” 锦秋伸手去接,这是一颗并不圆润的珠子,足有大拇指大小。仔细一看,这珠子里竟有只展翅欲飞的活物,锦秋也喜欢得紧,正要向那姑娘道谢,一抬头却发现她早已走远了。 “表哥,那姑娘真有趣,若是有那样的人做姐妹便好了,”锦秋不由感叹道。 “鸣夏对你不好么?”赵臻同她继续往前走。 锦秋只是笑笑,道:“也许人同人之间是讲求感觉的罢,有些人,无论怎么的你也同她处不到一块儿去。” 锦秋突然转过头来望他,道:“有时我挺羡慕你们男儿的,至少你们没有这么多规矩要守。你说说你这个年纪了还未娶妻,府里的人也不会话里带刺地赶你走,好像你是个累赘似的。可是我们女儿家就不一样了,到了年纪没嫁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朝我们身上吐唾沫,好像我就犯了罪似的。” “妹妹又说傻话了,即便她们不要你,姨父也不会不管你,姨父百年之后,也还有表哥接着你呢!” 锦秋回头,愕然。这时她才发觉,这么些年来,无论去哪儿,表哥总是走在她后头。 赵臻自知失言,赶忙低下头去,却正好瞧见她外侧裙边上溅了几个泥点子,于是便两步走上去,站在她的外侧与她并肩而行。 他道:“前头什么样你不要怕,大胆去走,再如何都还有表哥接着你,明白么?” 本以为赵臻会将话圆回去,没想到却反倒说开了。锦秋一时竟茫然,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是像父亲那样愿意托着她呢,还是一般男子对女子那样。 她不敢细想,只能点头应道:“谢谢表哥,你一说,我这心里就敞亮了。” 赵臻默着,更多更深的话,他是不能说了。 第十章:寿宴(一) 终于等到了宋老太太寿辰这一日,天微微亮众人就起了,一同到一早布置好的寿堂中给老太太拜寿。 张灯结彩的寿堂之上,老太太坐在八仙桌前。她今日穿了个绣五福捧寿的团花褐缎长袍,袖子上用金线和雉羽捻线绣了两朵光华灿烂的牡丹,瞧着颇有些老寿星的样子。 鞭炮声一响,祝寿仪式开始,首先是宋运和李氏上前行跪拜大礼。而后锦秋和鸣夏一同上前,叩拜下去,祝愿道:“孙女儿给祖母请安,祝祖母春秋不老,松鹤长青!” “好,好!”老太太看着下首的儿孙们,笑得合不拢嘴,她递给二人“子孙钱”,道:“都起来,都起来!”双手却只是去扶鸣夏。 下首站着的宋运看着老母亲和两个女儿,面上也是喜气洋洋。 只是,这颜色对比实在太过明显,老太太和鸣夏都穿的艳丽的正红色,唯独锦秋着一件竹月色的对襟长裙,显得尤为素净。 其实锦秋也喜欢艳丽的裙装,奈何她脸盘子五官都是端方那一挂的,而这样艳丽的衣裳,要俏丽的人穿才好看。 到巳时两刻,便有宾客陆陆续续过来了,爆竹响起来,唱到的一声高过一声,比这爆竹声还要尖锐。宋运今日强打精神站在门口迎人,听着这声音感觉耳根子都痛起来了,却不得不挤出笑脸来。 锦秋则在大堂里,指挥着小厮们将那些个桌椅都摆出来,这深秋的天儿,竟热得满头大汗。 厨下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管酒的是鲍家的,他转了大半个府邸都没找着李氏,只好来报锦秋道:“大小姐,方才那几个手欠的小子们搬酒坛子的时候跌了一跤,连着打翻了十多坛陈年花雕,加上备用的几坛,还差四坛子,您看用酒窖里的梅子酒补上成不成?” “母亲呢?这事儿不该是她管着的么?”锦秋用帕子擦了擦汗,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满头大汗的小厮。周围桌椅磕碰的响动几乎要盖过她的说话声去。 锦秋没管过事,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也不敢妄下判断。 “小的就差把府邸翻过来了,也没找着夫人啊!大小姐您先拿个主意罢!”那小厮汗如雨下,急切地道。 锦秋来回踱了几步,略忖片刻,此次来的乃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讲究人,若是哪桌的酒不一样了,那些个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夫人们定要说宋府将人分等次,看不起她们,所以决不能用梅子酒凑数。 “现下什么时辰了?”锦秋问。 “快要午时了。” “时辰不早了,你派个人去醉香坊,再拉几坛子过来,快去!” “好嘞!” 鲍家的才去,张福家的又来了。 “小姐,原本要坐礼房的吴二秀才在来的路上磕着了腿,现下正在医馆里头呢,这礼房谁来坐呀!小姐您拿个主意。” 锦秋一手按了按眉心,问:“就没有替补的?” “原本是定了李善家的,可他昨儿夜里酒喝多了,现在恐怕还没醒呢!” 锦秋不禁想:那李氏原本看着伶牙俐齿凶得很的一个人,怎的就这样纵着这帮奴才,这紧要关头还敢这么喝。她自己更是,人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爹爹在前边迎客,祖母年迈,她又没料理过事情,可怎么办呢? 就在她束手无策准备去请教祖母时,赵臻恰好走过来,道:“坐礼房我也坐得来,我去罢。” 锦秋也没推辞,朝他蹲了蹲,道:“谢过表哥了,你先去替一会儿,再过半个时辰吴二秀才也该过来了。” 赵臻拱了拱手,这便过去了。 接下来还有一堆需要她拿主意的事儿,她不得不派了两个小厮专门去找李氏,自己则去请教祖母,先料理着眼前的几件。 而李氏却是翘了个二郎腿,坐在那桂香园里的一个小石墩上,不紧不慢地磕着瓜子,道:“大丫头做事儿忒不给人面儿了,前儿我不过就是给鸣夏买了几匹红绸子,她非得闹到老太太跟前去,我这个做媳妇的,还是头一回给她老人家认错,真真是臊死个人!” “姐姐,你说你,好歹比她长上二十几年,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了,怎的就叫她给拿住了?你还在这儿嗑瓜子?现在再不出去,外头乱了套,回头你在你那婆母面前还不得跪下了?”朱李氏坐在李氏对面,“咔咔”地磕着瓜子,一面说一面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就再待一会儿,”李氏笑得别有意味,一点儿不着急。朱李氏瞧她模样便明白她肚子里憋了鬼主意,于是凑过耳朵去,悄声道:“怎么的,你干了什么笑成这样?” 李氏左右望了望,见周边无人,于是一手挡着嘴凑到她耳边细声说了几句,越说那朱李氏面上的笑意便越深。 原来这李氏是派人将福煕堂前的几块牌匾上的挽花儿给解了下来。这事儿正是锦秋管的,牌匾也是她让人挂上去的。而此次做寿,什么都有替补,唯独这挽花,红绸子没有替补。李氏就是被那几百匹红绸子的事儿气的,在这儿摆了她一道。 “估摸着时辰,成安已经禀报过去了,她现在找不着我,肯定自己出府去买绸子,你猜猜她买回来红绸子是什么时辰?恐怕这大半人都入席了,剩下的男儿里,她还有几个可挑的?” “姐姐这你怕是想岔了,她能为了几个挽花儿亲自去置办?” “呵,那是你不知道这丫头的性子,她同老爷一样,轴得很,都不带拐弯的,只要这牌匾是她挂上去的,她就觉着这是她的事儿。她若找不着挽花儿,就是天上下刀子都会去置办,如今这府上谁走脱得开?而且她也使不动人,只能自个儿去!待她一去呀,我就让人把挽花儿挂上去,半点事儿没有。” 朱李氏都不由得朝她竖起了大拇指,道:“姐姐,您虽在有些事儿上不大高明,但是这府中人的脾性倒是摸得清清楚楚的。” 李氏只是笑,其实这也不算是她想出来的,主要还是鸣夏的主意。今儿是她露脸的日子,不想别人抢了风头。 “好了,”李氏将桌上剩下的瓜子都推到朱李氏那头,锤了锤肩膀,站起身道:“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忙活去了,”说罢便一晃三摇地去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锦秋现下忙得很,一会儿到厨下,一会儿又去酒窖里,那成安压根没找着她人,她自然也就不知道挽花儿的事儿。 后来听那找人的说找着李氏了,她这才闲下来。 宋运没有儿子,宋家原本又不是京中人士,所以族亲都不在京里,门前便只有宋运一人恭迎客人,锦秋怕他身子受不住,便也过去了。 即将午时了,宾客们好似都赶着这时候来,大门口几乎都被堵住了。宋运的同僚们都一身便服过来,朝他拱手道贺,锦秋则是站在宋运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紧盯着他,生怕他有个头疼脑热的站不住。 “这便是贵府小姐罢?”一个面色红润,精神精神铄的老人家朝宋运拱手,看向后头的锦秋,而他身后站着一个看年纪足可以做锦秋叔叔的男子也望着锦秋,他先朝宋运拱了拱手道:“宋大人,”而后走几步到锦秋面前拱手称“宋大小姐”。 锦秋蹲身回礼,面上的笑几乎是强扯出来的。她觉着自己跟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儿,傻的很,甚至说丢人现眼也不为过。 接着还有许多年纪相仿的男子过来,同宋运说了几句,也都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锦秋。 一阵长长的炮仗响过之后,门口的锣鼓阵摆了出来,戏台子也搭起来了。大半人已经入席,看戏的,行令作诗的,掷骰子耍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另一头站着的鸣夏见锦秋这样出风头,心里颇不是滋味,手中的帕子几乎都揉皱了,终于忍不住也站了过去,就站在锦秋身侧。 后半程,宋运便一直咳嗽,甚至手脚开始打颤,锦秋赶忙让小厮扶着他去旁边坐着了,自己亲自上去替补着,又让人去请李氏的外甥过来帮着迎人。 拥挤的人群中,正与朱奥说笑的周劭比周围人几乎高出个头,气度又尤为出挑。他走过来时,所有看见他的宾客都忙朝他拱手,一个个笑脸相迎,那笑意中却又分明带着一份与众不同的敬畏。 而所有看见他的女子,眼睛都看直了,不顾矜持地左右打听着他是哪家的公子,在打听得是广平王时,又都叹了口气。 锦秋不禁想:难道自己当初见着他时也是个蠢样子?那可真是羞煞人也。不过这人到底何方神圣,能得众人这样敬重? 周劭打眼望过来,正巧望见了锦秋,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他大步上前,腰侧长长的络穗随着那雪青色的衣摆轻轻晃动。他亲自递过帖子来,修长的手被那大红色的帖子衬得白皙如女子。 “锦秋姑娘,”他说:“别来无恙。 第十一章:寿宴(二) 不过一面之缘,她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他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问候她,让人家误会? “您请,”锦秋未做回应,只低头接过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的鸣夏望着周劭,眼睛里都快迸溅出火星子了。 不远处坐着歇气的宋运一见周劭过来,脸色大变,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躬身行礼道:“王爷大驾光临,下官一时疏忽,未能远迎,望王爷恕罪,恕罪。” 锦秋和鸣夏皆是一惊,忙恭敬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道:“参见王爷!” “快别多礼,又不是在朝堂上,今儿本王就只是来向老夫人祝寿的一般客人罢了,”周劭伸手来搀。 “得王爷赏光,家母幸甚,请王爷上座……”宋运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围众人自觉躬身让出一条路来。周劭瞧了一眼低着头的锦秋,便往坐席上去了。 宋运一头雾水,细思了许久,也没想起来自己同这掌管工部的广平王有什么交情,此次递帖子也压根没往他府上递,他该不会为此怪罪自己罢? 翰林院的几个同僚见广平王竟过来了,一个个都私下交换了眼神。现在大家心里都有谱了。这宋运平日里一根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原来有这样一个大靠山,怪不得谁的面儿都不给呢!看来以后待他得要存着几分小心了。 直到人影再瞧不见了,锦秋这才抬起头来,手上捏着的天青色的帕子都被汗湿了一片。正巧那李氏的外甥过来了,她便立即脱身走到园子里去喘气儿去了。 她靠着一棵桂花树,一手轻拍着胸口,呆呆望着那一簇嫩黄色的桂花出神。也不知这王爷记不记仇,若是因上一回他被冲撞了气不顺,在朝堂上给父亲使绊子可怎么是好?思及此,锦秋心都揪紧了。 鸣夏双手紧握着,捂着跳得老快的一颗心,像是揣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疾步往后院走,脑子里总是不住回想着周劭那张俊脸。心想:就是这个了,要的就是这个了,王爷不仅身份尊贵,模样也是万里挑一,母亲让她往高里挑,普天下的男儿除了圣上,可不就王爷最尊贵了么! 正歇坐在坐凳楣子上交代几个婆子事宜的李氏突然见着鸣夏嘴里喃喃,魔怔了似的冲前走,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关切道:“怎么了你这是?” “娘,娘!”鸣夏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抓着李氏的袖子,就要开口。 “你们几个先下去,”李氏忙将几个婆子遣退下去,这才拉着鸣夏坐下,问道:“怎么的,遇着什么事儿了你欢喜得这样!” 鸣夏凑到李氏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氏面色渐变,喜得站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问:“真的?王爷过来了?” 鸣夏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娘,若是咱们能跟王爷攀上亲,岂不就是皇亲国戚了么!” “是,那是!”李氏笑得合不拢嘴,脑子里却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恍惚记得曾在哪儿听过一嘴这广平王的事儿,现下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有一点,这关于他的传闻似乎不怎么好。 “鸣夏,”李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双手托着她的手,道:“我待会儿先领着你去见见国公夫人和她家公子,这一个你且先放一放。” “为何?”鸣夏撅起了嘴。 “这个为娘也说不上,就是不对头,你听话,娘总是为你好的。” “娘……” 锦秋在那园子里左思右想,仍是决定去向周劭致个歉。 她走出园子,首先便去了上席,那儿离得戏台子最近,咿咿呀呀唱着五女拜寿的尖细腔调刺得她耳根子疼,她转了一圈没见着人,便又往下面去找。 最后发现这王爷竟同平日里最喜斗鸡走、狗的十多个混不吝聚在一桌,好像是在看他们斗蟋蟀。 锦秋与他们两桌之隔,一眼看过去便看他双手背在身后,正侧对着自己。与一个个躬着身子,恨不得把脸怼到桌面上的那些人不同,他只是微低着头看,时不时勾勾唇角,也不会一会儿欢呼一会儿啐人的。像个并不投入的看客,隔着个琉璃罩看他们群魔乱舞。 周劭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竟突然就往锦秋这侧望了过来,锦秋赶忙转头佯装看向别处,脸红得像是才喝了一坛子酒。 可她转念一想,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本就是要去向他致歉的呀!于是她转过头来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眼,再蹲下身远远地朝他行个礼。 周劭背着手,走向锦秋。雪青色的袍子被风撩起半个下摆,拂过地上零落的红炮仗,他立在离她六尺远处,淡淡问道:“姑娘是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说么?” 锦秋心里的气又咕咚咕咚冒出来了,这人总是这样居高临下,尤其现在双手掺在身后,是要训斥她么? “王爷,前儿臣女不知您的身份,冒犯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了臣女,若您实在心里有气,罚臣女便是,千万莫要怪罪臣女的父亲,”锦秋虽是在认错儿,声气却是不卑不亢的。 周劭听她这语气便明了,她这是被强按头给他致的歉,否则听起来怎会这般不甘不愿。 “难道在姑娘眼里,本王是这样小肚鸡肠的男子,连你几句话都能让本王着恼去怪罪你父亲?”周劭面色微沉。 “王爷自是天下少有的大度之人,是臣女妄自揣度了,”锦秋自始至终低着头。 屋外射进来的一缕日光,经她钗子上嵌的赭色光珠滤过,竟汇成一道六色光,落在周劭腰间的玉带之上。 两人皆是一怔,锦秋赶忙退后两步到那阴影里去。 说到这儿,似乎已经没话可说了,可周劭不想说什么“本王不会怪罪于你,你退下吧”这样的话,他搜肠刮肚的想说些什么出来,让这场谈话不至于就这样断了,可是他到底没想出来,最后竟慌不择言道:“本王也不是那么大度的。” 锦秋抬眼,疑惑不明地望着他,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方才还说自己不计较,立即就改口了?怎么这样小气!唉,也怪自己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便遇见这样的主儿,方才低头道歉她已经很耐着性子了,他若还是紧揪着不放,那她也没法子了。 “若是王爷心绪实在难平,那有什么责罚便冲着锦秋来,只求不要降罪于父亲,”锦秋朝他又是一蹲,而后淡淡看向他,道:“王爷若是没旁的吩咐锦秋便先行告退了,何时要罚锦秋了,告知一声便是,锦秋绝无怨言。” 周劭又懵住了,他不过略表谦逊说自己不是大度之人,她的神色怎又冷了下来? 就在锦秋转身欲走之时,朱奥却是走上前来,站在周劭身侧,道:“王爷就是不会哄人,看吧,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吓成这般模样,宋大小姐我同你说,你听王爷说话就得反着来。” 锦秋这便朝朱奥蹲身行礼,虽想走,但人家叫住了,再走便是不知礼了。 “王爷说小气,那便是大度的意思,王爷说要怪罪你,其实是不怪罪的意思,王爷若是同你拌嘴,那更不得了,他八成是瞧上你了!哈哈哈!”朱奥一手举杯指了指周劭,一手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道:“王爷你说是不是?” 周劭神色一凝,瞅了他一眼。朱奥一口咽了一半的酒差点儿又给吐了出来,忙收了笑脸,朝锦秋拱手道:“我方才只是玩笑话,宋大小姐万不要当真。” 锦秋臊得脸都红了,却还是故作从容地朝他二人蹲身道:“臣女先告退了,”说罢便疾步往后头去了。 “以后别当着姑娘的面说这样的话!”周劭沉着脸警告。 “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朱奥忍着笑,赶紧低头奉承,其实心里却在嘀咕: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这会儿宋老太太正在寿堂里接受众人拜寿,宋运和李氏作为儿子儿媳则在下首代为回礼,而那边桌上开席之前要先上点心和寿饼。 这上寿饼也有讲究,别处的都是府中丫头端上去便是,但主桌却须得锦秋或鸣夏端过去。宋老太太已经入席,上座自然是老寿星、王爷、国公夫人和宋运等人。 锦秋和鸣夏坐在一桌,李氏和翠鸣端了两盘寿饼过来,李氏那盘给了鸣夏,她对鸣夏道:“你端着这盘到主桌上去,”她又望了一眼锦秋,道:“锦秋你便去副桌送罢。” 锦秋是长女,自然该由她送去主桌,可是李氏为了让鸣夏在国公夫人面前露脸,便不顾长幼,将两人调换了。 锦秋心里有气,倒不是多想去送这寿饼,只是委实受不了她这样欺负,可是这样大的场面要闹起来不好看,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端过寿饼往另一桌去了。 鸣夏欢喜得眉眼都舒展开了,端着一盘寿饼,自认仪态万方地走到老太太身边,将那盘子轻轻放下,还故意挨着了点儿周劭的袖子。 周劭眉头微蹙,往旁侧移了移身子,侧头觑了一眼鸣夏,又瞧了瞧她手里端着的寿饼,不禁问道:“难道这位才是府上大小姐?” 第十二章:寿宴(三) “回王爷,这是下官幺女,宋昳,字鸣夏,”宋运忙站起身来,拱手向周劭介绍,还朝鸣夏使了个眼色。鸣夏会意,朝周劭微微蹲身,抿着唇露出个羞涩的笑,“小女见过王爷,”她微微抬起眼来,望了周劭一眼,又低下头去。 这一动作却是让一旁坐着的国公夫人秦氏瞧得一清二楚,她不禁拢了拢眉头,心想:李氏把她这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尤其那双眼挑起来,哟!真真是狐媚子一样,偏又没生出那狐媚子的长相,这模样怎么瞧都是没福气镇不住场面的,与自家儿子恐怕不大配。 鸣夏将寿饼放下后,又被父亲指点着向其他几人都行过礼,这便退下了。 宋运朝李氏望了一眼,李氏原本正同娘家几个远亲说着话,当时便身子一颤,只觉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起,蔓延全身。 宋运最是个讲规矩的,方才周劭突然问鸣夏是不是长女,一桌子的人都听见了。主桌送寿饼不让长女来,如此,他堂堂一个翰林学士,在他们眼里不成了个不知礼的人了么? 李氏忙侧过头去不看宋运,恰望见一脸笑意往回走的鸣夏,悄悄松了口气。女儿这遭算是去对了,也不枉自己待会儿受宋运一顿数落。 锦秋摆完了寿饼也坐了回来,她同李氏及她娘家人是一桌子的,这一顿饭吃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装作看戏看得入迷的样子,随意扒拉了几口就搁下了碗,单独搬了个杌子坐到戏台下去了。 这戏文里唱到“花树同园不同根,我与那姐妹并非一母生”时,锦秋竟不由得学着那角儿挽了挽袖子嘀咕了两句。 另一头已经用完了饭的周劭坐在桌前看戏,心里数着拍子,正巧又望见了锦秋坐在那儿双手比划着。她好像同这周遭的人都没了关系,化作了戏文里的人物。他忽而想探探这个拒人千里的姑娘,心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事儿。 这时辰众人几乎也都用罢饭了,茶端了上来,大家便又开始磕牙说闲话。 宋运一早便交代过李氏,让她在寿宴上带着锦秋多转转,她纵有万般不愿,也只得携了锦秋鸣夏二人,一同去拜见各位夫人。 “卢夫人,许久不见了!”李氏像见着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似的热切望着户部尚书的夫人,一双手伸过去。卢夫人迟疑了一瞬,这才握住她的手,道:“是呀,好些日子没见了,上一回还是两年前王家娶亲的时候见的罢!” 而旁侧坐着的几个穿金戴银的老妇人,一双双精明的眼像是会剥人的衣裳,将锦秋和鸣夏打量得透透的。她们笑呵呵地拉着两人的手问长问短,锦秋和鸣夏只好虚虚应着。而这些妇人平日里闲在府上无事,最喜欢拉纤做媒的,其中便有好事的立即招呼着去寻了卢尚书家的大公子卢春生过来。 那头的周劭已下了桌,又同朱奥他们聚在一起,看他们掷骰子罚酒。 朱奥突然瞧见那头锦秋和鸣夏两个同卢春生面对面站着行礼,大笑着拉了拉周劭的袖子,指着她们道:“你瞧那头,卢春生这书呆子竟然也有人给他做媒了?” 周劭一眼看过去,便恰好见着锦秋向卢春生蹲身行礼,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卢春生确是有几分才华的,只是做实事却是不行,”周劭淡淡望着他二人道:“不过能同他说得上话的人却不多。” 周劭这话不错,所以今日能得一个听得懂他说话的姑娘卢春生怎会放过? “大小姐觉着义山的诗不好?”卢春生问锦秋。 “也不是不好,只是过于曲折隐晦、不大对我的胃口罢了。” “那我猜你必定喜欢牡之诗文间的气势浩荡……” 李氏同卢夫人拉着家常,一双眼却是盯着说话的二人,面色渐黑下去。鸣夏则更是如此,她擎小儿翻开书本就打瞌睡,被夫子逼着背的那些个诗词只够平日应付,遇着了卢春生这样较真的人,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他不留情面地给她挑错。 可是偏偏锦秋却能对答如流,她杵在这儿被就衬得像个木头。 李氏觉出女儿的不耐,立即掐住话头,道:“锦秋与春生这样合契,实属难得,不如就让她在此处同春生聊诗,我那儿还有几个常在一处打叶子牌的姐妹没去见,再不去,她们恐要恼我了。” “是该去的,是该去,”卢夫人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觑了卢春生和锦秋一眼,心想着我家春生是要尚公主的,你宋家的女儿还不够格。 锦秋一面陪着笑脸同那兴致颇高的卢春生说话,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 她也不过半桶水,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那些个诗词就要用完了,再说下去只怕就要露馅儿,听说要走,赶忙向他蹲了蹲身道:“卢公子学富五车,小女听您一番剖解,自觉才疏学浅,倍感羞惭,只是现下不得不随母亲去拜见几位舅母了,他日再来聆您高见,卢公子好坐。” 卢春生虽有无奈,却也只能自谦几句,由着她去了。锦秋这才跟着二人离开了这桌,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氏领着二人拜见过了几个老姊妹,就往上席去了。 “李夫人,您走得这样急做什么?”朱奥远远地朝李氏招了招手。 李氏脸上笑开了花儿,她原本想着那桌都是男子,不好领着人去的,现在人家主动招呼,哪有不上前的道理? “妾身见过王爷,”李氏领着二人过去,首先向周劭蹲礼,锦秋和鸣夏也朝二人蹲身道:“见过王爷,见过小公爷。” 锦秋自始至终低着头,她觉出有一道热烈的视线此时正落在自己的头顶上,若是她一抬头,目光必要与他对上,难免尴尬,所以不如低着头好。 周劭掺着手说免礼,像是在看李氏,实则眼角余光却是装着另一个人。她那髻上并无什么装饰,只斜插了支嵌赭色光珠的银簪子,姑娘家都不大喜欢赭色、碧色,这样的簪子戴着显老成,但锦秋一戴,却无损姿色,更显温婉大气。他记起上一回在那吴郎中家,她簪的那银簪子上镶了个绿碧榴,他想,难道她就喜欢这样的装扮? 朱奥同周劭常在一处,还未见他这样呆过,心道你这万年铁树也终于要开花了?这回我便帮你一把。于是他朝李氏拱了拱手,道:“李夫人,我们原本在这儿掷骰子玩儿呢,正缺两个人,我若向您讨两位小姐过来与我们一同玩,不知您答不答应。” “嗨,说的哪里话,得王爷和小公爷赏识,她们求之不得呢!”说罢李氏捻着帕子抵在鼻尖,悄悄瞧了鸣夏一眼,道:“王爷,小公爷,您们这些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我这个老人家也不大懂,就不站在这儿碍眼了,若是待会儿她们有什么唐突您们的地方,还请多担待担待!” “夫人您言重了,”周劭道。 李氏欢喜地去了,锦秋正想说头晕得回去躺一躺,朱奥却先开了口:“不知二位小姐可会掷骰子?” 鸣夏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故作懵懂地摇头。 其实掷骰子谁不会呢?但这些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寻常诗礼之家的公子都不会的,她们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更不该会。 鸣夏又望向周劭,却发觉他的目光落在锦秋身上,心里暗骂了锦秋一通。 “宋二小姐,不如你就站在我身旁看我们掷,玩过一局之后你就明白了,”朱奥看向鸣夏,目光温柔得能将人融化咯。 鸣夏感觉自己好似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心说这小公爷可比王爷要有人味儿得多,于是她便羞中带怯地转到朱奥身旁去了。 朱奥是脂粉堆里滚过一圈的人,哄女孩儿的本事修炼得那是出神入化,鸣夏这样未经世事的姑娘在他眼里不过一个任凭拿捏的小玩意儿,压根儿不必费神。 朱奥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周劭,周劭明了,这便道:“锦秋姑娘,你便先到我身边来看一局罢。” 周劭的语气有些硬,不像是邀请姑娘,倒像是直棱棱的一句命令。 锦秋抬首,眼神终究还是与他对上。 周劭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了个骰子,往桌上随意一丢,竟丢了个最小的点数——一点。 那些个世家子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噤了声,一桌子人霎时静了下来,旁桌的声音倒是听得清清楚楚。最后还是朱奥先开了口:“王爷,愿赌服输,你恐怕要饮一杯了!”说罢便为他斟了一杯,递过去。 第十三章:奉承 “宋大小姐一点就透,那二小姐可明白了?”朱奥侧头眯着眼看向鸣夏,道:“不过要掷出自个儿想要的点数,可是很要下一番功夫的!” 朱奥是个混迹赌场舞坊的浪荡子,赌术了得。 “那其中奥秘,朱公子可否透露一二?”鸣夏一双风情无边的吊梢眼一挑,望着朱奥。她忽而觉着这小公爷有趣得紧,一点儿不比王爷差。 “这掷骰子的功夫可不是三下两下就能学会的,便是你想学,我也不敢教坏了你啊!”朱奥说笑间便将骰子递给鸣夏,又对众人道:“咱们先让两位小姐掷一个如何?” “行呀,小公爷要教人,我们怎么能拦着呢是不是,哈哈哈!”围坐着的其他男子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打趣道。 “你也试试?”周劭将那骰子递给锦秋。 锦秋伸过手去接,一节莹白皓腕露了出来,腕上一只墨玉镯子,衬得那腕子如一段月光,让人忍不住想摸上一摸,可这天上的圣洁之物,不焚香沐浴又怎可随意摸得? 她摊开手掌,周劭忽而想起在御花园看过的一朵迎风绽开的玉兰,不由心头一动,低头瞧她,只见一段玉颈从竹月色祥云纹压边的领口探出,他忙侧过头去假装咳嗽,两指头一松,骰子便落在她掌心里。 锦秋没觉出身边人的异样,接过这骰子,随意一丢,众人定睛一看,竟也是个一!那头立即便有个没眼力劲儿的起哄道:“宋大小姐,可再没有比一更小的点数了,您该罚酒!” “诶,这一次不算,人家练练手你们几个大男人就撺掇着人喝酒,这不是欺负人家姑娘嘛,不算不算!”朱奥瞧了一眼周劭的脸色,冲着那些人一摆手道。 立即有明白人出来调停,斟了一杯酒递给方才说话那人,道:“昨儿酒还没醒忘了自个儿是在什么地方了?你当这是怡红阁呢!还不快自罚一杯。” “是是是,方才说错了话,还望宋大小姐莫见怪,”方才起哄那人嬉笑着就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倒过杯子来,一滴也没剩下。 “好酒量!”锦秋天生喝不得酒,她现下故意这样赞他,也是给那人个台阶下。其实酒桌上这样的玩笑本都是小事,只是今儿偏偏王爷和朱奥在这儿,还有两个女子,难免有诸多不便。 接着鸣夏便也掷了一个,是个三,她侧头得意地斜了锦秋一眼,心想你方才虽在卢春生面前赢了我,但眼下还不是输给了我? 锦秋半点儿没注意到鸣夏,也不知她心里头竟然弯弯绕绕想了这许多。 “看来你同本王一样,运气都不大好,”周劭眼看正前方,道。 “锦秋怎可同王爷相比,王爷方才也只是一时手误,锦秋却是真真不会掷骰子,”锦秋垂头答道。既然这人是个小心眼的男人,那自己看眼色行事,小心着应答,总不会被他抓着错处了吧? 接下来游戏便算正式开始了,从锦秋右手边那男子开头,他掷了个二,抱怨道:“是今儿王爷过来了,我手都不灵了么?以前在别处比大小的时候可一次都没小过人家,今儿偏偏怎么掷都是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接着一圈下来,除了鸣夏掷了个五点,其余人不是两点便是一点,轮到朱奥时,锦秋终于忍不住捏起帕子遮着嘴角轻笑起来。 明明周围吵闹得很,不知怎么,周劭却偏是瞧见了她那促狭的一笑。只是这笑被帕子遮住了一半,看起来便又是另外一番味道了。 “锦秋姑娘笑起来时远比板着脸好看,”周劭说。 “原来王爷喜欢乖顺的姑娘啊?”锦秋抬头望了他一眼,笑意立时敛了,她道:“其实王爷喜欢什么样儿的别人就能是什么样儿的,即便不是,他们也总能做出样子来。” 锦秋之所以这样笑,其实还是看那些个人都掷出来一点二点,觉着好笑,明明好好一场游戏,本可以玩得很热闹的,偏这么多人奉承着他来,还有什么意趣可言? “但好看归好看,却没了人味儿,”周劭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面上愠怒。他觉着锦秋心里好似压着火气,故意应付他,奉承他,并未用真心待他。 “王爷这话可让人难做了,”锦秋道:“您一面喜欢女儿家乖顺,一面又说乖顺了便没了人味儿,可若是有了人味儿,顶撞了您,您又给人家甩脸子,王爷,那您想要的女子,这世间恐怕是寻不着了。” 锦秋望着周劭,眼光里带着三分倔。周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从未有过的阴沉。锦秋见着,眉心突突地跳,只觉头顶戴的那片天都阴了下来,接下来大约就是狂风暴雨了。 要死了,原本不是要奉承他的么,怎么又忍不住怼人了呢?锦秋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忙蹲身悄声道:“小女说错了话,望王爷莫要……莫要放在心上。” 周劭自认为自己从未因小小输赢给别人甩过脸色,若说生气,方才也就是听那人起哄让锦秋喝酒时心里有些不适罢了,怎么的就成了她口中喜欢被人奉承的人了? 不是身在高位的人,是不能明白的。下头人惯会看脸色,总是想着法来奉承巴结,有时不过一个蹙眉他们便能读出别样的意思,可是他哪里就说过要他们顺着自己呢? 譬如说这游戏,其实他又何尝看不出他们是在让着自己,但那又有什么法子,他方才输了都自罚一杯了,这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 “王爷,我掷了个二,这回你可不会还是个一吧!”朱奥打趣着将这和骰子递给他。 周劭却不去接,而是拿过酒壶来自斟一杯,一口饮下,忿道:“这一局,便算是本王输了。” 这冷硬的一声,如巨石压顶,唬得锦秋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是真生气了?惹王爷生气了该怎么着?该不会让她洗干净脖子等着,把她的头铡下来吧!想想都怕啊!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他求饶,那宋家的脸岂不都都被自己丢尽了?况且她膝盖骨太硬,跪不下去。 众人不知这是怎么了,都拿眼望周劭,不敢言声儿,戏台子上的咿呀声更显刺耳了,就连风吹过衣裳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锦秋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着伸手过去,接过那骰子递给周劭,道:“不如咱们改一改规矩,只有掷得最大点数的那人不必罚酒,其余人一律都得罚,王爷您是这桌子人里爵位最高心胸最宽广的,若是大家都掷成一样,那就单罚您一个,您看成不成?” 锦秋这也是悬着一颗心提出来的建议,若是她猜错了他的意思,他恼了,得,该罚罚,若是她猜对了,猜对了他其实不喜众人奉承他,那按着这个规矩来,多玩几局他必是会被罚酒,那时他的肝火大约便熄了吧?总不至于再要她的小命了吧? 周劭微愣了片刻,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说:“就这么办!”说罢捻过那骰子,一丢,又是个一。 一口堵在胸口的气终于呼了出来,锦秋扬起帕子来往汗津津的脑门子上抹了抹。一阵风吹来,背上也是凉飕飕的。 随后,锦秋接过那骰子来,掷了个三点,又将这骰子递给下一个人。 锦秋身旁的公子接过骰子去,捏了许久,最后双眼一闭,随意一掷,是个五点。 周劭眉头舒展了,锦秋身旁那人却轻叹了一声,将骰子交给下一个人。 现下,局势变了,众人若是都掷出个一,周劭得罚,掷出的不是一,周劭点数最小,也得罚,总之他是无论如何都得罚酒! 果然一圈下来,没有人故意掷一点了,最后,周劭被罚酒,可他却不怒反喜。又这么几轮下来,众人才终于发现,王爷似乎也不是个输不起的人,气氛这才复归平常,再没有一个人让着周劭。 锦秋现下才觉着这架在脖子上的刀放下去了,她赶忙朝周劭蹲身,道:“王爷,臣女去给舅母请安,先退下了。” 周劭正玩得兴起,看也没看她,便道:“去吧。” 锦秋这便陪着笑脸,却步退下。 走出去好一段,她这一颗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果然伴王爷也如伴虎啊!既喜欢人家奉承面上又不要人家奉承,一阵一阵的,实在摸不透!所以以后还是少招惹他为好,不然一见面她又忍不住怼起来,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秋,”赵臻方才远远看着锦秋同周劭等人一桌,未敢近前,现下看人过来了,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怎么一脑门子的汗?” 锦秋摆手说无事,与他一同走出宴客厅,暖洋洋的阳光打在身上,才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歉道:“倒是你,本是来做客的,我却用家事烦劳你,你用过饭了罢?” “用过了,表妹别说这样见外的话,”赵臻答。 周劭无意中瞥过去一眼,见着一前一后走着,笑得恣意的二人,便觉着掷骰子也无趣了,问鸣夏道:“宋二小姐可知道那是谁?”周劭指了指赵臻。 第十四章:投壶(一) 这可是周劭同她说的第一句话,鸣夏喜不自胜,甜腻腻地答道:“那是姐姐的表哥。” “表哥?”周劭沉吟。 鸣夏以为终于同周劭找着可聊的话了,正准备接着同他介绍赵臻的家世,却突然望见与她相隔两桌的地方,李氏正朝自己招手,面色竟有几分急切,她不得不向周劭告辞退下了。 周劭品出不对来,问朱奥道:“方才宋二小姐的意思,这人不是她的表哥?” “宋大小姐的母亲去世许多年了,这二小姐乃是宋学士续娶的夫人,也就是李夫人的女儿。” “这本王却是不知道,”周劭沉吟半晌,他突然想起自己来,他亦是母妃早亡,自小是由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抚养长大的。 “王爷哪有我有这份闲心,你心里装着的可是咱们大周国的屯田水利,不过好像也不对,今儿你是怎么回事,突然对这宋家大小姐这样上心?我可是帮了你好几回了啊,若是你不老实交代清楚,可就是不讲兄弟义气,辜负我一片苦心了!”朱奥双手抱胸,同他一起往前走。 周劭叹了一声,将当日他在五亭桥被身后站着的家婢突然抽刀刺杀,婢子喜鹊以身挡刀,被送至济世堂之事都一一与他说了。 朱奥大骇,再无心问风月之事,拉着他往那人少的亭子里去,这才敢问他:“谁人这样大胆,敢往你后背捅刀子?此事让刑部彻查了未曾?”朱奥见周劭一脸的风轻云淡,一拍手,泄气道:“咳,瞧你这模样定是没有了,否则外头怎会没听见一点儿风声?” “此事乃府中婢子所为,便不必劳师动众让刑部彻查了,本王自会派人查探,”周劭撩了袍角坐在楣子上,望着一池绿水,若有所思。 他至今还未娶妻,后宅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奶嬷嬷季氏掌管着的,以前他觉着后宅不就吃饭穿衣这几样小事儿,还能大过黄河水灾这样的国事儿?所以他一直在南边治水,并无成家之意,如今看来,王府也是该有个女主子了。 鸣夏那头却是被李氏拉过去在游廊里坐着,李氏左右瞧了瞧,见各处无人这才笼住了鸣夏的手,面色凝重,道:“夏儿,方才见过孙夫人,为娘总算是记起来当初说的那回事儿了。” “什么事儿呀瞧您这一脑门子的汗,”鸣夏玩得正兴起时被叫出来,面色不豫。 “这王爷呀,克妻!”李氏压着声在她耳边道。 “咳!”鸣夏手绢子一甩,站起身来,笑道:“娘您可别拿这没影子的事儿来唬我,广平王没娶妻那是天下皆知的,何来克妻之说?” “为娘犯得着编瞎话来唬你?”李氏将鸣夏又是一拉,拉着她坐下了才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说得鸣夏神色渐渐凝重,低着头默了好一阵。 原来在广平王弱冠之年,太后便有意为他说亲,先后看中了好几家姑娘,让周劭见了见,没成想这些个姑娘回府后没几日便去了,要么是突发急病,要么就是好端端的坠了马。一个二个的还说得过去,三个四个那就邪乎了,于是太后让宫中的喇嘛给他算了一卦,说是他命中带煞,一般人降不住,从此太后便歇了为他说亲的心思。 只不过这些都是宫闱秘事,少有人知,这孙夫人乃是贤妃的母亲,贤妃生子时圣上特准她入宫陪伴了两月,她这才听闻了此事,回来同几个官家夫人在一处时说了几嘴。 “夏儿啊,我看小公爷就很好,方才你送寿饼过去,秦夫人同你说什么没有?” 鸣夏还未回过神来,只是摇头。 “那为娘再领你去见见,”李氏这便又拉着人往前边儿去了。 那头席面已经撤下了,戏台子上还在唱,几个官家公子觉着听戏无趣,便邀着众人来投壶。 一行人这便出了大堂,来到听风院,这院子不很大,里头有个两个长廊式的凉亭,两边都是敞廊,中央则是一块空地。当下那小厮便搬了桌子椅子来放在凉亭里头,宋运及其同僚都到里面坐着了,国公夫人等女眷则去了另一个亭子,其余客人则站的站,坐的坐,都挤在廊上看。 一银胎掐丝莲纹双耳投壶放在院子的正中央,箭矢算筹等物皆已备齐。翰林院编修江?不过而立,也喜欢凑热闹,这便撺掇着几个翰林院同僚的公子都来投壶,他来做司射。 他乃京中世家子弟,官位虽小,却看不起宋运这等从七品一级一级爬上来的。现下其余几个同僚家的公子都上阵了,唯有宋运无子,他于是走过去,朝宋运拱手,故意邀他:“宋学士,您看吴家,郑家几位公子都上阵了,您是今日的东道主,更该选出一人来,宾主同乐才是。” 宋运心道这江?怎的如此反常,竟同他套起近乎来?不过寿辰上到底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大手一挥,道:“江编修所言极是,那便……”宋运捋了捋髭须,转身眯起眼睛望着凭栏而立的锦秋等人。 他的目光很快从锦秋面上划过,落在她旁侧的赵臻身上,一双深色的眼瞳定住了,又渐渐涣散,他茫然地跌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口气。 以前宋老太太让他从族亲中过继个人,他那时总觉着自己年纪尚轻,李氏也还能生养,不急。现下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宋运这辈子注定无后,百年之后他便是入了黄土,也没有儿子给他扶灵了! “这人算是哪门子的同僚,有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专揭人伤疤的同僚么?这样不知礼数的也配做翰林院编修,我打量他是《论语》都没读全乎罢!”锦秋一手紧紧抓握着栏杆扶手,侧头过去在赵臻耳边压着声音骂。 “表妹莫气,我去,”赵臻一撩袍子,举步欲走。 “表哥别去!”锦秋忙按住他同样搭在栏杆上的右手,重重摇头。 赵臻只觉一阵柔软覆在自己手上,冰冰凉凉的,可那冰凉却又分明点起来他胸中的一团火。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周遭一切都听不见了,只见她的朱唇一开一合。 锦秋现下满心满眼的就想赢了这比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正攥着他的手,更没觉察出赵臻的眼神,她道:“他们不是欺负我们宋家无人么?我去!我宋漓去!” 赵臻确是不该去的,他不是宋家人,若是输了,人家会说宋家无人,即便赢了,这帮好事的也会说他不过是宋家的表亲,又不是宋家的儿子女婿,算不得宋家人。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她锦秋去。 “父亲,”锦秋穿过人群趋步来到宋运身前,侧对着江?蹲了蹲身,微微勾唇笑道:“锦秋不才,幼时倒也玩过几回,不如就让锦秋来吧。” “宋大姑娘,这可使不得,咱们这些都是老爷们,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在旁边看着就是了,”江?摆手。 “江大人这是觉着锦秋技艺粗陋,不堪拿出来献丑?” “不敢不敢。” “锦秋,”宋运两撇眉毛一横,朝锦秋呵斥道:“一旁坐着去!” “宋大人,”周劭和朱奥正说说笑笑地从廊上缓缓走来,他道:“一帮子男儿投壶有什么意思,宋大小姐想去便让她去罢。” 他这样白、又贵气逼人的男子穿上雪青色尤其亮眼,从廊上过来时,将那一众玄色、鸦青色衣袍的男子都衬得如莽夫一般。 “王爷过奖了,锦秋她……”宋运朝已经近前的周劭拱手,掀起眼皮子瞧了瞧他一向敛肃的神色,终究道:“全凭王爷安排。” 锦秋现下一见着周劭,便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只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好像那铡刀已经架上去了。她强扯出一抹笑来朝已经落座在一旁的周劭蹲了个礼。 投壶向来讲究三局两胜,但今日人多,便一局定胜负,这一局的胜者又同下一个比,直到最后。 锦秋细数了数,足足有八人,而她被排在最后,也即,这样一路比下来,她就得同另外七个人中最厉害的那人比。她不禁远远瞧了一眼一身青灰色便服,举手投足间很有些儒生气质的江?,心想:当真人不可貌相,这人看着像个有学问的,内里却是个小人。 江?这样安排很有些深意,若是锦秋技艺不精,同一般人比也就显得稍落下乘而已,可若是跟最擅投壶的人比,那落差就大了,到时候宋家的面子也跌得更惨。 “宋大小姐,”江?走过来,背着手笑盈盈地道:“最有能耐的得最后亮相才是,你看我这样安排可合你的心意。” “过奖了,江大人安排得甚好,”锦秋回以得体的一笑。 江忡也笑。 院子里郑公子和王公子两人站在离投壶两箭半处,身旁都跟着个小厮替他们捧着各八支箭矢,一蓝一红。 两廊上挤满了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二人谁会赢,亭子里的人呢,只说两个都是才俊各有各的好处,不谈输赢,恐伤了面子。 铜锣“锵”的一声,整个院子霎时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息以待。 第十五章:投壶(二) 郑家公子僵僵立在那儿,拿箭的手隐隐发抖,上百双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箭。 “咻——” 那箭在空中转了个半个圈儿……平平地横在壶口上。 “横壶!没中!”人群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接着,方才还落针可闻的廊上便响起一阵嘘声。 郑家公子自嘲地笑了笑,拱手朝众人道:“见笑了见笑了!” “小姐,”气喘吁吁从汀兰园跑来的红螺站在锦秋身后,道:“若论投壶,我瞧方才这公子给您捧箭都不配呢!” 锦秋笑道:“我看他是被咱们这么多人瞧着,心里虚才失了准头的,且再看。” 在亭子的另一边,周劭应付完了几个上来套近乎的,便倚着栏杆看投壶。朱奥一面看一面笑说:“王爷,郑家那小子赌桌上是把好手,没想到投壶能投成这样,待会儿可得劳你好好教他,什么叫投壶。” 周劭但笑不语。 广平王擅六艺,精骑射,却轻易不出手,除非是遇见了对手。 太阳又往西斜了一点儿,院子里那两株梧桐的影子拉得更长了。深秋里的日头照在身上暖,但久了便觉着燥,又出不了汗,热气堵在里头,怎么着都不痛快。 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赛过了六场,亭子里的人其实瞧过三场之后,便开始各说各话了,廊上也散了些人。 拂过一阵清风后,燥热渐消,终于轮到锦秋上场,因她是这比赛的人里唯一一个女子,众人的兴头这才又被带起来几分,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已经在投壶前站着的锦秋,和那七人中最后剩下的——卢春生。 偌大一个院子中央,就只站着两人,他们互行一礼,各自站定。 亭子里那几位原本昏昏欲睡的夫人隐约见着场上站着的两人,那迷瞪瞪的眼睛立时睁大了,定睛一看,什么瞌睡都跑了。 几位夫人方才便想说了,现下看见两人更觉着心里的那些话都堵到了嗓子口,不吐不快,她们围上来,殷切望着卢夫人,指手画脚的,“妹妹,你瞧瞧这郎才女貌的多般配,原本春生便不爱同人说话,更别说是女子了,可你瞧方才两人谈诗谈得多好!” 卢夫人扫了众人一眼,只道:“这些专从交河城运来的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一面说一面笑着从多子盘里摘了几颗菩提子塞到她们嘴里,这话头便就这样笑呵呵地过去了。 而另一个亭子里坐着的周劭见着场上这一幕,却是招来身旁的小厮道:“去同江?说一声,再加一场……” 廊上站着的赵臻,呆呆瞧着自己的右手,锦秋摸过的那一下的冰凉还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他手背上,他又望了望场上的两人,便觉周围的喧闹声愈发叫人烦躁了,他想:魔怔了,真是魔怔了,赵臻,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红螺捧着八支箭站在锦秋身后,锦秋微提广袖,从她怀中捡起一支箭尾漆红的无簇箭矢,微微弓身,一双眼如鹰隼一般紧盯着那壶口。西边挂着的那抹斜阳还发出刺眼的光,扑在她面上,将那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她的手臂紧绷着,腕子却灵活得很,往前一送,一支箭从空出划了半个圈,“咚”的一声,落入壶口。 “有初!”廊上又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 江?微撇了撇嘴,给锦秋那头加了十个算筹。亭子里懒懒靠在椅背上的秦氏只觉眼前一亮,猛地直起身子来,问身边的几个官家夫人道:“这是宋家大丫头?” “正是呢,”一旁坐着参军夫人应道。 秦氏微微颔首,涂了寇丹的指甲划开蓝紫的菩提子皮,侧过头去对几位夫人笑道:“交河城的菩提子就是比别处的好,我记得以前吃过一种叫什么……女子香,入口甜而不腻,还带着一股子花香,可是这黑菩提子”她将那晶莹的果肉放进嘴里,眯着眼细品了品,道:“尝起来就不怎样了。”几位陪坐的夫人连忙附和着。 她一面说一面将场上的锦秋认真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一个地方长出来的菩提子不一样,一个园子里养出来的女孩儿也不一样,我看这宋家的大丫头同二丫头竟不像是姐妹。” “这话怎么说?”参军夫人听出点儿端倪,连忙问。 “二姑娘生得俏丽,一双眼挑得同她娘一样,看着怪讨男儿喜欢,这大姑娘却额颊光丰,端方淑丽,更是个有福之人,”秦氏双手搭在膝盖上,细细地瞧,愈发觉着锦秋同自己长得像。 这时,李氏恰好领着鸣夏疾步过来了。 “秦夫人!”李氏拉着鸣夏绕过两桌,来到秦氏面前,挡住了她望向锦秋的视线,李氏道:“前儿我总说要让我家鸣夏来给您请安,总没见成,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见过秦夫人,”鸣夏一双手交放在右侧腰间,侧对着秦夫人,微微蹲身。 “方才我就见过了,鸣夏这丫头,伶俐得很呢!”秦夫人说着就招呼旁边坐着的几个姑娘腾出位子来让给鸣夏。 李氏则是坐在她旁侧,同几个夫人说话,眼睛却时不时望向一心看赛的秦夫人。 她原本以为秦夫人会让鸣夏坐到她身边儿去,拉着她的手好好问一番话的,没想到竟是说了句场面话就没下文了,难道鸣夏不合她的心意?不能够啊!怎么看对面那桌官家小姐里,都是鸣夏最出挑啊! “秦夫人,方才您家公子还让鸣夏过去陪着玩骰子来着,我看两人很聊得来呢!”李氏没话找话。 “哦?”秦夫人这才侧头将鸣夏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显易最好顽的,同谁都顽得好”。显易正是朱奥的字。 此时场上的两人已经投下了六箭了,二人各得了四十个算筹。卢春生已是满头大汗,他望着锦秋,神色较方才更为认真,道:“锦秋姑娘这投壶的本事,实在叫我等男儿汗颜!” “卢公子快别这样说,我不过是略懂一些罢了,”锦秋朝他笑笑,将剩下的两支箭都拿在手里,道:“这样一箭一箭的投,我看咱们两个最后只能打个平手,不如,双箭齐发?” 卢春生愕然,他还从未试过一次掷两支,想着一试也很好,便道:“就按宋大小姐的意思。” 锦秋一人待在汀兰园这么些年,闲着无事时便投壶玩儿,一次投两支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她手上捉着两支箭,微躬身子,一双眼紧盯着那壶口,直到眼睛里只剩下这壶口,耳边再听不见声音时,往前一送,只听“咚”的一声,两支箭准确无误射入壶中。 “贯耳!”那头人群已经彻底骚动起来了,就连亭子里坐着的秦氏都忍不住大喊一声:“好!” 李氏和鸣夏都不由望向秦氏。鸣夏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明明母亲说秦夫人很喜欢她的,为何一来却是连话都没同她说,反倒给锦秋喝彩? 她的右手食指重重顶着那椅面,一直压下去,压下去…… 忽而“咔嚓”一声,长指甲断了,弹了出去,指尖立时有殷红的血渗出来。旁坐的小姑娘听见声音,转头便看见她鲜红的手指头,“呀!”的一声叫出来,捂着嘴后退两步,指着她的手道:“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哟,鸣夏这手怎么伤了?” “快带过去包扎一下,快……” 亭子里的场面乱了,李氏赶忙拉着鸣夏往后院去。 “娘,娘,”鸣夏紧紧握着自己的食指,一双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她恨道:“锦秋她方才在卢公子面前就那番作态,现下又这样出风头,我……我恨她,娘,我真恨她呀!” 李氏拉着已经呜咽起来的鸣夏往那没人的廊檐下快步走着,咬牙切齿道:“锦秋这死东西,我昨儿就该拿绳子把她绑起来,绑在汀兰院里,前几年老实待在院里,我也就放过她了,出来做什么?出来做什么!这回我再不会心慈手软!”李氏拉着鸣夏往怀里搡,轻拍着她的背,道:“来日方长呢,别急在这一时!” 场上的锦秋,右眼皮突然突突地跳起来,她记得上一回跳还是她同父亲吵架的前一日,这一回又跳起来,是怎么个意思呢? “咚”的一声,卢春生也掷出了两支箭。 “连中贯耳,”有人喊道。 连中贯耳?锦秋看了那投壶一眼,两支箭果然是射中了两耳,如此,便是自己胜了。 “宋大小姐,在下输了,”卢春生走两步上前,朝锦秋一拱手,道。他原本瓷白的脸上竟微微红了。 锦秋心头一惊,难道这卢春生是个好胜之人,现下输了觉着失了颜面,难为情? 锦秋赶忙蹲身下来,蹲得低低的,道:“是我侥幸赢了,我们这些闺中女儿家平日里没事,就会聚在一块投壶玩儿,可是卢公子不一样,卢公子是有大才之人,心力都用在朝堂上,今后必是朝廷栋梁,这却是我们不能比的,卢公子万不要因一时输赢心里难过才好。” 卢春生连连摆手道:“我不难过,小姐赢了,我替小姐高兴,不难过。”其实他确实没觉得难为情,至于脸上那点儿红,全是因为他一晒太阳脸便会发红。不过听见方才锦秋那几句宽慰的话,他心里更宽和了。 锦秋见他神色如常,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 “宋漓胜!”江?喊。 想着总算没给宋家丢脸,锦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便往亭子那头走去。按理这局完了就该撤马了,可周劭却从亭子里下来,往锦秋这儿走。 “下一场,王爷对宋漓!” 什么? 锦秋猛地抬头望着迎面而来的周劭,感觉自己脖子上又开始凉飕飕的了。 第十六章:投壶(三) 远远的,周劭打量着她,橘色的斜阳落在她头顶的同心髻上,光彩夺目。她生得并不俏,而是端,五官里一双眼睛最出彩,大而亮,透着股聪明劲儿,其余的也挑不出短处,放在一起就是端正,还有那亭亭的气韵,更与这张脸相得益彰。 周劭背着手阔步上前,道:“因锦秋姑娘定的规矩,本王掷骰子时输了好几回,也该讨回来了,你方才处处讽刺巴结讨好之人,想必不会让着本王罢,嗯?” 这个人一座山似的压在她面前,她望着他,有些喘不过气。 “自然不会,”锦秋蹲身。 她终于知道方才这王爷为何轻易放过了自己,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你先请,”周劭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秋心乱如麻,捉起一支红箭的手隐隐发颤,最后咬了一咬牙,手腕子一抖。 “锵——” “有初,加十算。” 锦秋咽了咽口水,那颤抖的右手捏着衣绦,连带着裙摆都漾起了波纹。 然而那亭子里却无人喝彩,宋运和赵臻心里都打着鼓,只盼锦秋不要逞一时之气,真赢了王爷才好,毕竟若王爷投壶输给一个女子,虽不至于真计较,但心里多少会有疙瘩。 周劭这便也捉起一支箭来,往前一投,像是小孩子丢石子那样随意轻松。 “横壶!” 锦秋侧头,瞄了周劭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不喜不怒。 锦秋有点儿琢磨不透他了,究竟是不会投壶,还是……他故意要输给自己? 与郑家公子横壶不同,廊上那些人没一个敢嘘声,一时间,整个院子静得出奇。 接着又连着投了两回,锦秋已经得了三十个算筹,而周劭,三次横壶,一个算筹也没得。 江?那一声“横壶”喊出来时,锦秋猛地抬头看向嘴角噙着一抹笑的周劭,眼前迷雾渐散。她恍然意识到,其实方才他一直故意让着自己,毕竟一次横壶或许是运气,三次横壶,那必是有意为之。 横壶,斜杆、未中,皆不计分,可是这三次横壶却是比三次射中还难,由此可见周劭不但不是技艺不精,反而是技艺颇精。 “锦秋姑娘为何这样看本王?”周劭侧过脸来,他仍是站得挺直,一身雪青色袍子在风中翻飞。 锦秋转过头去,垂下眼,不语。 “一支一支投实在是没意思,不如三箭同发?” 三箭同发? 双箭齐发锦秋尚能把握,但三箭同发,她却是只投过两回而已,且都未中。 锦秋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又松开,终是转身拿了三支箭。 而后,她微微蹲身,盯着那壶口,因盯得太过用劲儿,竟觉一阵晕眩,连壶口都看出重影来了,她眯了眯眼,手臂往前一送…… 果然,一箭未中。 “未中!”江忡那一声尤其高。 锦秋放下颤抖的右手,藏在袖子里,脸色已经涨红了。然而那亭子里的宋运等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到实处,深呼出一口气。 周劭却是半分紧张之态也没有,捡起三支箭来,盯住那壶口,无半分犹豫,行云流水地一投。 “写字!加三十算!” 锦秋眯着眼看向那投壶,三支全中,她只觉自己的心里敲锣一般,锵锵锵个不停。 人群里居然有人发出呼声,接着便是一阵嘈杂。 “没想到王爷方才一直横壶,只这一下便反败为胜了,真是好准头!” 廊上已经走回来的鸣夏和李氏正好看见这一幕,皆是冷笑一声,李氏将鸣夏的手笼在手中,轻拍着,安慰道:“你瞧瞧,这不还是败了么?功夫没练到家就拿出来丢人现眼,她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们既能将她捧上天,也能把她踩入泥,你听听这些人都在说什么,都说宋家大小姐不过如此呢,你呀,也就别气了!” “她就不该站在那儿,就不该让那么多人记住她,娘,她便是丢丑也好歹被人家看见了,可是我呢?我……”说着说着声音渐小,她又捂着嘴哽咽起来。 锦秋深深望着周劭,直到现在她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人。他生得很高,算不得威武,也不文弱,侧身立在那儿,就像是一株已经扎根的松,只得一个稳字,还有傲,他总是背着手,一双眼看正前方,山川湖海都映在他眼中,也正是因为看得高远,所以他的眼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芸芸众生。 “锦秋姑娘,又该你了,”周劭说。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只剩下三支箭了。其实单就方才那一下,锦秋便知道,胜负已分。 她于是干脆将那三支箭都捡起来,盯着那壶口,心想,就好好畅快地投一回,不为胜负,只图自个儿开心。 好似没有方才那样燥热了,有清风拂过面庞,阳光也不再刺眼,她手腕子一送,那三支箭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直直落进了壶口。 “写字,加三十算!” “进了?”锦秋一双眼瞪得老大,盯着那壶口,半晌没反应过来,这样就进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写字,真恨不得走到那投壶面前,端起来好好看。 这一下,周遭又是一片寂静,亭子里的宋运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叹这锦秋怎的这样不懂事,要投进去呢! “锦秋姑娘真是好技艺!”周劭望向锦秋。 这还是周劭第一次见她笑得这样开怀,他想起她之前,像是个浑身带刺的刺球,见了他就扎上来,尤其生了张利嘴,总是惹他发燥,却又不好真罚。如今看来,或许她不像他想的那样是如何端庄的一个人,譬如现下脸上的两个小梨涡,不就俏得很么! 锦秋朝他一蹲身,道:“谢王爷夸赞。” 周劭从这句话里倒听出了几分真心,不由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拿起最后三支箭,背过身去,阖上双目,从右肩往后稳稳一投。 “写字,加三十算!” 游廊上,凉亭里,人声鼎沸起来,好些个人甚至忍不住站起来。 “原来仙人指剑当真是有的,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呢!开眼了,开眼了!” 那头的秦氏却是对身边的几位夫人道:“王爷技艺超群自不必说,但我瞧,这宋大姑娘也是不错,尤其方才失了手,最后一下却能中,心里稳当呢!” 一旁的秦氏的妯娌王氏却是压声道:“姐姐这是瞧上她了?我听说她今年可满十九了,就比咱们小公爷小了小半年。况且,宋家原是南边人,靠着李家一级一级爬上来的,京城里没有根基,这样人家的姑娘配小公爷,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我瞧着这姑娘就不错,模样周正,气度不凡,说年纪么,大一点儿反倒能管住显易那小子,至于根基,她家没有根基,咱家有呀!咱家贵妃娘娘的根基深着呢,护得住咱们。” “可是姐姐……” 秦氏一摆手,复又懒懒地挨在椅背上,道:“妹妹不必再说,我待会儿要见见这姑娘,让显易也见见,光咱们瞧上有什么用,得他们看对了眼!” 王氏不吱声了,在一旁剥起了葡萄。 这几句话说得隐秘,站在身边的都是国公府的婢子,也没别人听了去。然而那头的李氏却是一直盯着这边,见她们妯娌两个对着场上的锦秋指指点点,立时便明白了七八分,心里那是一个急,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望着场上的锦秋,在心里暗骂她挡了自己女儿的道。 场上的锦秋按了按右眼,觉着眼皮子又突突起来了。 “锦秋姑娘,承让了,”周劭大步走过去,朝锦秋拱手。 锦秋向他蹲身,回道:“王爷投壶技艺了得,锦秋自愧不如。”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其实方才他背投时,锦秋也觉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了,对他的投壶技艺确实心悦诚服。 “王爷胜!”传来江?的一声喊。 周劭背手站着,目视前方,面上仍无波无澜。 “撤马!” 投壶箭矢等物都被撤了下去。 “罚酒!” 酒爵酒壶被端上了凉亭。 罚酒?对呀,她怎么忘了这茬了?投壶胜者将赐酒给败者,败者需跪下接酒,可是,她是万万喝不得酒的呀! 锦秋打小有个毛病,滴酒不能沾,十岁时不过偷喝了小一口,就浑身起红疹子,头昏想吐,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才好,那以后便再没沾过一滴酒了。可现下是王爷赐酒,她怎敢不喝? 锦秋随周劭往亭子里去,亲眼看着那婢子将陈年花雕倒在酒爵里头,她不由得望了望周劭,心想现下若是求他,也不知他会不会体谅自己,就不罚了。她又越过周劭看向了宋运,却见他正笑呵呵地应付着身边人的奉承。锦秋双眼渐渐黯淡下去。 想必他是忘了,还是十岁时候的事儿,他是该忘了,那一回她卧床三日他甚至都没来瞧自己,所以怎会记得呢? 锦秋忽而觉着喝个酒也没什么了,又不是穿肠毒药,不就是起一身红疹子么?谁在意呢?谁记得呢? 周围好多双眼睛盯着,周劭端起酒爵,递给她道:“不必跪着了。” 他大拇指上戴着个翡翠扳指,被这蟹青色的透着厚重的酒爵衬得光辉流转,很灵动的样子。 第十七章:帕子 锦秋接过酒爵,呆呆望着里头微微晃荡的酒水…… 周劭方才不让别人罚她酒,但轮到自己时,他却想罚了。只因一想到待会儿她喝下去的东西是自己赐给她的,他便觉着快意,就好像他越过她外头包裹着的那一层层绵密的刺,流进了她的内心里,触碰她。他想,你终究还是被本王打败了罢! 酒爵已经挨着了锦秋的檀口…… “慢着,”赵臻突然从座位上腾起,紧走两步上前,跪在周劭面前,道:“王爷,表妹她喝不得酒。” 周劭瞳孔微缩,背着手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问:“你是何人?” “草民赵臻,斗胆请王爷以茶代酒,表妹她实在喝不得酒,”赵臻双手拱在额前,万分恭敬。 “喝不得酒?”周劭挑了挑眉,似探寻地望着锦秋。 “既是王爷赏的,便是不胜酒力也该喝一口才是,”一旁的江忡似笑非笑地看着锦秋。 宋运的确忘了锦秋不能喝酒,他也以为她不过不胜酒力,于是劝道:“既是王爷赐酒,那便不要推辞了。” 锦秋扫视了一眼那一张张殷切望着自己的脸孔,恍然觉着自己像是台上的戏子。她轻笑起来,接过酒杯,道:“愿赌服输,臣女是该喝的,表哥他只是担忧臣女,逾越了,还请王爷不要责罚。” 周劭低头瞧了那跪着的赵臻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这男子算是谁呢?连她父亲都没说什么,他凭何站出来替她求?原本她若确实不胜酒力,他可以免了罚酒这一遭的,现下他却觉着,这酒非得罚下去不可。 见此情形,赵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回头望着锦秋将那酒水一饮而尽,眼里隐隐有怜惜之意。 他还记得那一年她偷喝酒,只是一小口,就差不多要了她半条命,这一回整整一杯,她还不知会怎样呢! 锦秋将那杯子倒过来,一滴不剩。 周围人皆抚掌,赞锦秋好酒量。 人有时就得活个面子,譬如她现下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了,面上却还是得挂着笑,对这些个叔叔伯伯说几句场面话。除了他表哥和红螺,没人晓得她有多难受。 红螺上前来搀她,微蹲着身子紧盯着她微红的脸,问:“小姐,您觉着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的,奴婢这就扶您回院里去。” “无事,”锦秋一手撑着肚子,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酒香的气息。 旁侧已无人注意她了,赵臻忙走上前,伸出手来,意要搀她。 “锦秋姑娘,你可还好?”周劭突然挤过来,伸出一双手,搀又不是不搀又不是,无措地悬在那里。赵臻见状,退后两步,收回了手。 “我坐一坐便好了,”锦秋垂着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锦秋姑娘,”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穿嫩绿色小夹袄的婢子从另一头款步走来,唤锦秋道:“国公夫人有请。” 锦秋抬起头,面上酡红,一双眼已经迷离了。那是完全不同的锦秋,像是一树向阳的梨花突然被一阵大雨淋湿了,湿答答的,惹人爱怜。 “我这就去,”锦秋一手扶着红螺,一手撑着栏杆站起来。 “都这样了还过去干什么!”周劭骤然肃了神色,吩咐道:“先扶她去床上躺着,国公夫人那儿本王去说!” “是,”红螺毫不迟疑地蹲了蹲身,便同另一个婢子搀扶着锦秋往汀兰院去了。 锦秋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脚下不住迈着步子,一头靠在红螺肩头,脑子里有个风车似的,呼啦啦转。 周劭过去同秦夫人说明了原委,秦夫人微微摇头,抿了一口茶,笑道:“王爷你们这帮男儿可真是,哪有逼着人姑娘家喝酒的?” 被秦夫人强按着坐在她身侧的朱奥掌不住笑起来,道:“娘,我就说了罢,儿子不能见她!”周围一帮夫人都呵呵笑了起来打趣道:“那小公爷想见谁?” 朱奥站起身,往那一桌官家小姐里头扫了一眼,姑娘们都羞怯地低下了头去,仪态万千,如一幅群芳争艳之图。 众人皆放下手中茶盏,屏住呼吸望着朱奥。 鸣夏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确信,他想见的是她。锦秋自己没福气喝醉了酒,方才同朱奥说上了话的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他会过来的,他会过来的…… 然而朱奥却是转了个弯,笑嘻嘻地走向周劭,朝他拱手道:“方才说这黄河治水有三要诀,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那些个夫人们原本是鼓足了劲儿的,见着这一幕都泄气似的“嗐”了一声,又交头接耳说起旁的话来了。 周劭领着朱奥往长廊上走,问他:“本王什么时候同你说治水有三要诀了?” “王爷你别打趣我了,我要不这么说,我娘待会儿就能拿绳子将我绑在椅子上,”朱奥将散在右肩的头发往后一甩。 “所以方才你要见的原本是锦秋姑娘?”周劭背着手站着,望向长廊尽头锦秋离去的方向,似漫不经心道。 “不不不!”朱奥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往旁侧退了几步,连连摆手道:“这我怎么敢,那可是王爷您的心头肉啊!” 周劭转过头来,定定瞅了他一眼。 朱奥初是一惊,随后竟是咧嘴大笑起来,笑得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捂着肚子,道:“得得得,你就不承认罢,当我什么也没说!” “方才那酒,是我罚她的,”周劭看着他,似乎想听听他的想法。 朱奥一拍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你罚一个姑娘家喝酒,把人喝醉了,她心里能好过?我保准下回她向你请安时,面上笑着,心里恨不得往你身上捅刀子呢!” 周劭驻足,眉头一拢,道:“本王也觉着过分了,不过也罢了,今后大约是不会见着她了。” 朱奥这才止住笑,正色道:“若是你想见……” “本王不想,”周劭故意肃起脸,立马打断了他。 朱奥还想笑,却是生生忍住了,道:“不想,对对对,不想。” 朱奥同他继续往前,长廊上的人都走得所剩无几了,周劭行得极慢,不舍得走似的。 “王爷,小公爷!”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两人一回头,便见着正向他们蹲身行礼的鸣夏。她方才看见朱奥离去时便跟了出来,一直跟在二人身后,踟躇着不敢上前,许久才鼓起勇气上来行礼的。 “宋二小姐有何事?”周劭问。 “臣女是有一件有关姐姐的事要告诉小公爷,”鸣夏轻咬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不妨直说,”朱奥道,望了一眼周劭。 鸣夏抬起头来,微微一跺脚,道:“这事儿我原本不该说的,但见秦夫人这样喜欢姐姐,还有意要让小公爷见她,我便想着,即使我是她妹妹,也不能替她瞒了,姐姐她……她有意中人了!” 朱奥却是瞪大眼睛,望着周劭。 周劭面上波澜不惊,脑子里却立即便想到了那个为她向自己下跪的所谓表哥。 鸣夏继续道:“我前些日子瞧见姐姐手里拿了个男子的手帕,还塞在袖子里,甚为珍重的样子,有时还偷偷坐在一旁,拿出那帕子来观摩,所以我想,姐姐大约便是心仪这帕子的主人罢。” “那是怎样一方帕子?”周劭心跳得飞快,面上却不显。 鸣夏眯起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母亲说那是一方蓝黑色帕子,于是道:“这我也记不大清了,似乎是一方蓝黑色锦帕,那时也没细看,”她坚定了神色,望着二人道:“但定不是女儿家用的。” 周劭只觉脑子里“轰隆隆”的一声接着一声,竟然难得地笑出声来,道:“她当真这样爱重这方帕子?” “正是,”鸣夏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朱奥见周劭这神色,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朝鸣夏拱了拱手道:“谢宋二小姐提醒,我知晓了。” “王爷,小公爷!”鸣夏怯怯地望着二人,一双眼里突然蒙了泪,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这才道:“这话鸣夏本不该传给外人的,但若不说出来,岂不是害了小公爷,也害了姐姐么?所以还请小公爷体谅鸣夏这份诚心,不要再将此事外泄才好,不然我们姐妹两个都做不成人了!”说着说着那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朱奥赶忙伸手去扶,道:“二小姐放心,我们不是那爱嚼舌根的妇人!” 鸣夏这才擦了眼泪,抽抽噎噎地蹲了蹲身,告辞道:“谢王爷、小公爷体谅”,而后才转身下了亭子,面上扬起得意的笑。 待人走远,朱奥一敲脑袋,叹气道:“王爷,是不该见了,这姑娘确实不该见了!我方才是昏了头了,才会撮合着你和宋家大小姐,我是昏了头!” “谁说不见?得见!”周劭一想到她拿着自己那方帕子,在灯下细细瞧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勾了勾。 “得见?”朱奥看不懂周劭为何突然满面春风,惊讶得声音都变了。 “得见,”周劭说。 第十八章:走水 闹过一场后,宾客都各自散了。 锦秋半躺在床上,双手端着绿釉陶痰盂,吐了好半晌,吐到最后就开始吐酸水,差点儿没把肝胆都吐出来。 “小姐,表少爷去请郎中了,您再撑着会儿,再撑着会儿郎中便来了,”红螺急得在屋里打转。 “没事儿,吐了就好了,”锦秋脖子歪靠着床头,半阖着眼,看床沿上那点子从窗台上投下来的光。原本落在她的指头上,渐渐外移,移到床沿边,她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最后,她,连着她的床,都被这点儿光舍弃了,舍弃在阴影里。 她想着方才父亲劝她喝酒,就觉着悲凉。但她本就该这样活着,没娘的孩子还指望着着谁能记住她的忌口么?父亲是个男儿,不记得是应该的,反倒是她自个儿不应该,不应该不知足,父亲给她的不是已经够多了么? 她仍是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声音也游丝一般,轻轻唤红螺道:“把这痰盂拿下去。” 红螺上前来从她手中接过痰盂,放到外头去,又赶紧跑回来,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她捧着锦秋的脑袋,细细地擦拭,一面擦一面心疼道:“小姐以后离那些老爷们远点儿,他们动不动的就逼着人喝酒,也不问人家能不能喝,可苦了小姐了。”红螺望着她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 “吐过之后,我觉着好多了,”锦秋艰难地扯动着嘴角,道:“身上没力气,有些难受,睡一觉就好了。” 红螺这便又将锦秋的脑袋轻放在枕头上,给她掖好被子,道:“小姐您睡一会儿,睡一会就好了。” 锦秋闭上了眼睛,却又睡不着,好像眼前有一堵黑黢黢的墙挡着她,那墙上又跳出来五彩的球,哔哔啵啵的在眼前跳啊跳……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可醒过来时才不过过了一刻钟。外头院子里有喳喳的说话声,她觉着奇怪,这院子里几乎不来人的,是谁在说话? 她于是强自支起身子来往外探头,便看见一个绿衣婢子同红螺站在一处,面上的神情很有些惊恐。 “在说什么事?”锦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经过那一会儿的睡眠,她的力气终于回来了些。 红螺撒丫子跑过来,急道:“小姐莫动,有什么且让奴婢来!” “你们说什么呢?”锦秋又望了望外头站着的绿衣婢子。 “没……没什么,”红螺低着头,站在床前,声如蚊呐。 锦秋方才投壶时眼皮一直突突,她便预感不好,现下红螺这样回话,她心里更是怕,这便掀了被子放下一双脚来穿鞋,道:“你不说也无妨,我自己去瞧。” “小姐,您现下身子不好,万万不能起来,”红螺一手止住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了。 “那你就快说!” “听说是寿安堂走水了,阖府的奴才们都从厨下提水过去灭火了,眼下说不定火已经灭了,您别怕,更别起来。” “什么?” …… 锦秋由红螺搀扶着,站在那蹿得六尺来高的大火面前时,宋运李氏等人也才到,两边的小厮和婢子们排起了队,一个个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往那火上浇过去,堂前湿了一片,但那火苗却蹿得愈发高了。 “有人在里头没有?”锦秋抓住个小厮,大声问道。那呼呼的火苗攒动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还有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一切淹没。 “回大小姐的话,里头有个姑娘,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方才还在叫唤呢,现下……”那小厮直拧眉,终究没往下说,扭头又去端水了。 大火将锦秋的脸照得通红,好似烧了起来。现下她已全然忘了肚子里的那点儿不适,同这场大火比起来,这又算什么呢? 宋运和李氏正调度着人,其实也没什么可调度的,就是站在一旁干着急。 “爹,听说那里头还有位小姐没出来,快派个人进去瞧瞧呀!”锦秋咽了咽口水,殷切望着宋运。 “门梁都塌下来了,谁敢进去?”宋运将锦秋往后推了推,道:“你别搁这儿添乱,快回你的院子里去。” 红螺也来拉她,劝她走。锦秋却是脚下生根似的,就是立在堂前不走。 今儿大寿来的都是京中达官显贵,这里头困着的姑娘若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出了人命可绝不是他们宋家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担待得起的。到时候两家结了怨,只怕贻害无穷。 “谁若是敢进去救人,赏一百两黄金!”锦秋大喊道。 那些个仆从们都回头望着锦秋,然而也只是定了一会儿,又各自去舀水灭火了,并无人敢进去。 李氏则是白了她一眼,心说这人就会装阔,万一里头就是个小丫鬟,值得一百两黄金么?即便是官家小姐,恐怕现下也被烧成一块炭了。 锦秋见没人应答,急得打转,想起什么似的又走出去一点儿望了望那侧门,见还没塌下来,她于是立马甩开红螺的手,就要跑过去。 “小姐,小姐!”红螺跑上去强拉住她。宋运见了,两撇胡子一拧,斥道:“胡闹!” 而这时,原本去给锦秋请郎中的赵臻恰好带吴郎中过来了。见此情景,他却是什么也没说,从袖间掏出帕子来,往那水盆里一浸,蒙着口鼻就从侧门跑了进去。 其实这火势虽旺,那三尺来宽的侧门却没被堵着,完全进得去的。 挣扎间,锦秋看见一个人影跑进去,被那黑烟挡住了,定着瞧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那是赵臻,眼前一抹黑,就要晕。 红螺将锦秋抱住,她这才没栽倒下去。 “小姐,小姐?”红螺大喊着,将她扶到一旁石墩上坐下,那头吴郎中赶忙上前搭脉,往她人中上一掐,她这才悠悠转醒。 “小姐,”红螺将锦秋抱在怀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锦秋拍了拍她的脸,强撑着站起来,不住摆着手说无事。 热烈的火光点亮了她褐色的眸子,她眼睛里有一条河,河面上好像在放花灯,星星点点的,后来那河水却溢了出来。 赵臻进去了,她想,他原本该是他们的客人,她却事事劳烦他。从许久以前开始,她就劳烦着他了。还记得小时候她摔了腿,是他背着自己回来,被李氏斥责了,也是他用糖哄她,如果不是表哥,她想她必会被这无望的日子一点点吞噬了。 她的眼里,表哥就是父亲,可是现下,他身陷险境…… “小姐,表少爷出来了,表少爷出来了!”红螺指着扶着个姑娘走出来的赵臻,他那身一身沙青色袍子染上了好几团乌黑。 锦秋一擦眼泪,视线这才清明了许多。 “表哥,表哥!”锦秋几乎是冲过去,扑过去,大喊着,眼泪掉豆子似的掉下来。 赵臻能从火海里走出来,她觉着,上天还怜悯着自己,还待她不薄! 另外两个小厮已经将他手中那半晕着的姑娘拉到一旁去了,吴郎中也过去为她搭脉。 锦秋就那么望着赵臻,他身后是一片火海,照亮了他被炭灰污了的脸。 “表哥!”锦秋突然扑上去抱住了他,“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淡淡的清香扑了满怀,赵臻全身都僵住了,脸红到脖子根,一双手抬起来,不敢碰她,口中只是一遍遍喃喃着:“太脏了,表妹,我身上太脏了!” 方才投壶时望见锦秋同那卢家公子站在一处时,他便将心里那团烧了那么多年的火生生掐了,可现下,它又死灰复燃。他想,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可能,那卢家公子是同她般配,可是,有谁像自己那样了解她呢,知道她喝不得酒,知道她不忍心看一个姑娘死在那火海里头? 赵臻双手始终举着,安慰道:“表妹别怕。” 锦秋只觉心里暖暖的,不舍得放手。 “小姐,那位小姐醒过来了!”红螺突然来禀。 锦秋这才松了手,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同赵臻过去看那位被救出来的姑娘。 那姑娘软软瘫在婢子怀里,她穿一身绯绿色交领罗裙,脸上一团乌黑,一双蓄了泪的眼望向锦秋。 “是你?”那姑娘眼睛蓦地瞪大了。 锦秋定睛一看,也叹:“竟然是你!”这便是当日在集市上同她“抢”竹蔑编织的脂粉盒子的那姑娘。 …… 大约半个时辰后,这场火才被扑灭了,而寿安堂也几乎烧得只剩下个架子。 那姑娘被安排在汀兰院歇息,因与锦秋甚为投契,她便自报了家门。 原来她是刑部侍郎的嫡女,名唤罗裳,才刚及笄。她今日是陪母亲过来参加寿宴的,后来在府中转悠,见着寿安堂空旷,便在那儿练起了鞭子,后来倚着柱子不知怎么就迷瞪过去了,再醒来就在一片火海中了。 锦秋经她一提醒,却是想起来一件事儿。那寿安堂确实空旷,又不点蜡,怎么会起火?即便是点了蜡烛,那儿只有几根梁柱是木头做的,要烧起来却是不容易,那这火是怎么起的? 第十九章:约见 这场寿宴办过之后,便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天也愈来愈冷了。 锦秋坐在床上,听着外头那滴答滴答的雨声,心里好像也有个滴漏,随着这雨滴答滴答响,日子也就在这滴答滴答声里过去了,但是有些事情似乎并过不去。 院子里,红螺撑着一把草绿色绣菡萏的油纸伞,身着藕粉色的小夹袄,看起来倒像是夏日池塘里的一朵荷花,被雨水打得歪下去,莲叶挡着,很有些欲说还休的韵味。 她将那伞搁在廊下,端着朱红色的食盘上前,道:“小姐,该喝药了!”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笑望着那碗升腾着热气的汤药,道:“何必再喝,我觉着身上早已大好了,这药又苦又涩的,闻着都呛鼻,”锦秋一面说一面像是真闻到那药味似的捂住鼻子。 “小——姐——”红螺拉长声音喊她,将药碗端过去,手上握着的一方月白色锦帕展开,里头竟有好几个赭红色的蜜饯,她笑嘻嘻地道:“还是表少爷有心,亲自送了这蜜饯来,奴婢前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锦秋笑着打趣她道:“你这样粗心的丫头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了,”说罢便捻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又灌了一口药下去,虽然还是苦,但到底好一些。 “再吃一个压一压,”红螺捻起一个喂到她嘴边,看着她吃下。 “奴婢觉着这府里无论是谁,便是老爷都没表少爷对小姐这样好,这么些年,除了表少爷还有谁记得您不能喝酒?还为您冲进火场去救人。只有表少爷才体察小姐的心思,顺着小姐,不像老爷只是责备人。” 锦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按你这意思他是我肚里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我看他之所以冲进去救人,也是不忍看一个无辜女子丧命罢了,这是他做男儿的担当,同我可没什么干系。” “才不是,表少爷就是冲着小姐才去的,一定是的,”红螺撅着嘴,急道。 锦秋看着她,忍不住拿起帕子来掩着嘴角,呵呵地笑起来。 服过药后,她执意起身要往寿安堂去。 如今寿安堂就剩下个烧得炭黑的木架子,门额都被熏成了焦黑色,门前有十多个小厮冒着雨,拎着个木桶在那儿捡碎瓦,还有几个人在扛木头。 锦秋一面走一面看,斜雨扑在面上,扑了她满脸的小水珠子,额前两缕乌发也被打湿,紧贴着额头。 “好好的怎会起火,府里有什么风声没有?”锦秋问。 “奴婢只听厨下几个姐妹说此事全权交由老夫人查办,前儿还把看守这园子的廖管事也叫去了,不过好像没问出什么。” 锦秋微微颔首,心想祖母许多年不管事了,这一回突然要亲自查,必是被气得不轻。也是,她已是七十四的高寿了,福享过了,苦受过了,现下最怕的就是个死字。大寿时府中起火不是个好意头,她必定十分着紧这事。 走着走着她便走到那福熙堂前,蹙眉望着那屋子,总觉着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儿。 红螺见锦秋突然驻足呆呆望那牌匾,便道:“这匾额上不该有挽花的么,奴婢记得还是您亲自叫人挂上去的,怎么就不见了?这挽花儿可是一点就着的,福熙堂就挨着寿安堂,幸好那火势没蔓延过去……” 挽花?对,就是挽花!好端端这挽花怎么就给解下来了? 锦秋又望了望别处的几个抱厦,有的挽花不见了,有的还好好的挂在那儿,她心里一阵打鼓,道:“走,咱们也去问问那廖管事。” …… 国公府大堂中,国公爷朱秉成同周劭相对而坐,朱秉成四旬出头,却保养得极好,油头粉面的,同朱奥走出去便是说兄弟也有人信。他年轻时也是斗鸡走、狗无所不会的,这几年才收了心,上了道,也开始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谋算了。 周劭端着个青瓷茶碗,手腕子一转一转,那茶碗便一摇一摇,他盯着那碗里的淡黄色的茶水,好似在发愣。 “王爷,”朱秉成身子前倾,讨好地笑着,朝周劭拱手道:“等过了年,犬子便交给你了,若是到了江南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你千万别顾及我的面子,狠狠地罚,只要留他一条命就成。” 周劭微微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将那茶碗搁在玉几上,望了他好半晌才道:“国公爷您的意思本王明白,又兼显易是本王好友,本王更该点拨提拔他,可是黄河水灾这样大的事儿不可儿戏,无论是钱粮调配,修坝监工,或是安抚民众,都绝不是显易这样一个初涉官场的能照应得来的,这其中繁杂沉冗国公爷想必较本王更了解才是。” “唉,都怪犬儿不争气!”朱秉成一拍膝头,长叹一声,道:“那王爷就留他在身边,不给他差事,就只让他跟着你,可否?” 周劭打心眼里不赞成,朱奥这样的,于吃喝玩乐上钻研深得很,可于正事上,一窍不通不说,还净是惹事儿,若是治水时带着他,周劭怕自己一时气极,会不顾情谊拿剑砍人。然而他是小公爷啊,他王爷面子虽大,也不敢砍。 “爹,”门口突然蹿出个一身大红金蟒狐腋箭袖的朱奥,挨着门框,侧进半个身子来,朝国公爷笑得跟朵花似的,整个人也像是一朵开在门框上的奇葩。 “你……”朱秉成才被周劭婉拒,心里本来就火大,又见他这副不着边际的模样,气得从椅子上纵起来,一手指着他,骂道:“你这逆子,方才又上哪儿去了,不是让你到正厅来么!” “我这不是来了么?”朱奥一点一点儿挪进来,不敢往朱秉成那儿去,只好靠着周劭那头走。 “我……我……”朱秉成左右环顾,好似在找什么,最后什么也没瞧见,只能指着朱奥点了几下,嘴角噙动着“我”了好几下,最后一拂袖子,哼了一声便走出去了。 朱奥望着朱秉成的背影渐远,深深呼出一口气来,瞥见案几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水,直接端起来一口饮尽。 “这茶是本王的,”周劭抚额。 “嗐,”朱奥放下茶碗,落座在周劭旁侧,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一杯茶换个姑娘,值不值?” 周劭不解其意,问:“此话何解?” “只要王爷你别被我爹撺掇着带我到南方那蛮夷之地,宋大小姐那儿,本公子就给你参谋参谋。” 听到这名字,周劭不由得心头一动,这些日子工部事务繁冗,无心他顾,寿宴那日的事早已抛在脑后,但这女子的芳名却仿佛镂刻在他心上,他一听见,心就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朱奥于是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怎么样?”朱奥冲他挑了挑眉。 “不妥,”周劭坚决道。 见个人,多大点事儿呢,有什么不妥的?朱奥腹诽。周劭也眯起眼睛,微昂起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这女子虽才见了两回,但大约常梦见她的缘故,他竟对她生出莫名的熟悉感,这是二十二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难道她真像是梦里那般,注定是他的王妃? 周劭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唬了一跳,自己分明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像她这样常语带机锋的怎会是婚配良选? 可是……为什么不呢?他自认在男女之情上天生凉薄,从未萌生过要与哪个女子共度余生的念头,现下遇见的这个,喜欢应当谈不上,但那莫名的熟悉感却是真切无疑的。 “王爷,王爷?”朱奥探过身子来,喊他。 “怎么?”周劭这时才回过神来似的。 “我还有个主意……”周劭再次附耳过去。 雨势愈发大了,待到掌灯时分,站在屋里锦秋便能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歪在榻上,想起方才那廖管事的回话。 廖管事说他已经问过夜里看守那几个抱厦的成安,成安说寿辰当日牌匾上压根就没挽花,前几日也没见谁专门将它取下来。 可是锦秋分明记得当初是亲眼见着这牌匾缀了挽花挂上去的,难道是她记岔了?还是说这几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挂牌匾的事儿就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小姐,小姐!”红螺欢快的声音打破了锦秋的沉思,她小跑着进了屋,手中挥舞着一份米色帖子,上前递给锦秋道:“午间门房那儿收到的帖子,原本是交要给夫人的,我一看是给小姐您的,就捎过来了”。 自从当日寿宴,锦秋大放异彩,近来京城里多是簪缨世家的夫人太太们给锦秋下帖子,然而门房将帖子都送进了清溪院,也便是将锦秋的婚姻大事交到了李氏手上,幸而今日红螺机灵,拦下了一帖。 锦秋接过帖子一看,那笺上注明了“国公府”三个小字,她脑子里立时就浮现出朱奥和周劭二人的脸孔,心头微微不快,再拆开一看,竟是约她明日和韵茶楼相见。她不禁嗤笑一声,随手便将它压在枕头下,同那方帕子一起。 第二十章:阴谋 次日雨歇风住,竟是个大晴天,落泉斋整个被阳光充满了,亮堂堂的,锦秋拧眉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望着帘子外那垂头跪着的成安,心想着这人怎会这样软硬不吃,还是说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成安不怕疼似的叩头,道:“大小姐,小的当真不知那挽花为何会被解下来,小的不知。” “大小姐,”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女声。原来是翠鸣正站在屋外,她喊了一声,一双眼正透过妃色纱窗往里探看,目光最后定格在成安背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何人?”锦秋问。 “奴婢是夫人身边的翠鸣,来传夫人的话,待会儿刘将军夫人将携刘公子过府,夫人让您去正厅露个面。”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满室阳光也暖不了她。三年前她打听那些个李氏安排会面的男子时便听闻过这刘程的大名,据说刘府中有几分姿色的丫鬟他淫了个遍,还曾当街纵马踏死过人,这样的人,她怎能去见? “知道了,你下去罢!”锦秋有气无力地道。 翠鸣走后,锦秋也无心再问,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若发现有何异样,再来禀报于我。”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姐!”成安又叩了个头,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按了按膝盖才往外去了。 “将那件白底绿萼梅百褶裙并一件紫白色披帛熏一熏香,”成安一走,锦秋便撩了帘子出来,吩咐红螺道。 红螺一面将燃着的苏合香料放入雕花镂空熏球中,一面问道:“小姐,您当真要去见那位刘公子么?” “见他?这样的男儿也配?”锦秋哂笑道:“两年前的那一套她还对我使,当我是蠢的?她让我去见,我偏不去!” “那小姐您这是要上哪儿?”红螺将熏球在百褶裙上来回滚,辛温之气在室内浮动。 “去和韵茶坊,”锦秋闭目深吸一口,顿时神清气爽。 她原本不想去赴国公夫人的约,可现下,为了这口气,她却偏是要去了,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她要让李氏瞧瞧,她锦秋再不是两年前的那个锦秋,想要拿捏她,她还够不上! 清溪院中摆了两张藤椅,李氏和朱李氏正懒懒地靠在藤椅上晒太阳。朱李氏侧头瞧了一眼旁边正闭着眼的李氏,道:“前几日寿安堂走水是怎么回事?听说刑部侍郎的千金被困里头了,后来被大丫头的表哥给救了出来?” 李氏猛地睁开眼,扶着扶手坐起身来,道:“失火这事儿可别提了,我现下一想到当时那火势心里头就怕。” “你怕什么,又没烧到你裙边来,也不是你放的……” “夫人,”翠鸣小跑着进了院子,喘着粗气,到李氏跟前耳语了几句。 李氏脸色大变,从藤椅上纵了起来,问道:“你确实看见成安跪在她那儿?” 藤椅晃了几晃,碾住了两人的影子。 “千真万确!奴婢去传话时往里瞧了几眼。” “你去传成安过来,”李氏摆了摆手,几乎是跌坐下去。翠鸣立即应声去了。 “怎的了?”朱李氏直起身子。 李氏这便将事情原委都同她说了。原来当日她让成安将福熙堂的挽花解下来,就放在旁边的寿安堂里,后来大约是小孩子拿了蜡烛进去,不小心就点着了那一团挽花,接着就起火了,所以这一切要追究起来,归根究底还是李氏。 朱李氏听到这儿,猛地站了起来,道:“姐姐,那这事儿怎么着?成安若是供出了你,你婆母那儿能轻易放过?” 李氏也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面走一面道:“断不会的,我已经交代过他了,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又不是个傻子,说出这话来做什么?害人害己。” “稳妥么?”朱李氏眉间隐有忧色。 “稳妥!”李氏回头,坚定了神色。其实她心里也没底,这话既是安慰妹妹,也是安慰自己。 说话间,便望见翠鸣领了成安过来。他耷拉着脑袋,膝头微颤,脚下生了根似的走不动,被鸣夏催促了好几声才终于一拔一拔地往这儿过来了。 “夫人!”才一近前,成安便“扑通”一声跪下,朝李氏磕头道:“奴才受不起您那五十两银子,奴才受不起,待会儿奴才便将银子如数奉还,只求您将身契给奴才,放奴才出府!”说罢他身子又直直地扎下去,猛磕了三个响头。 李氏唬得后退了两步,无措地望了一眼朱李氏,朝她挤眉弄眼了一番。 成安这话就表明他在锦秋那儿什么也没说,朱李氏替姐姐松了口气,她俯视着他道:“银子你还得收着,出府这事儿么?再过个七八日这风头过去了,就送你出去。” “可奴才……” “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朱李氏一双眼连瞧也没瞧成安,他却是单听这声气儿就吓得不敢吱声了。 李氏到底也是见过些场面的,见他被自己妹妹唬住了,定了神,也道:“你慌什么?不就是解个挽花,又不是杀人放火,这银子让你收着你便收着,锦秋那儿再着你去问话,你还像今儿这么答她,她还能吃了你去?” “夫人,夫人,”翠鸣从院门口撒丫子跑进来,将那米色帖子递上去,道:“方才大小姐身边的红螺过来,说让奴婢将这个交给您,还说……” “还说什么!”李氏接过帖子,胡乱地拆开,只瞥了一眼,便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 “说今儿大小姐得赴国公夫人的约,刘公子那儿便……便不过去了。” 李氏将那帖子紧紧攥在手里,攥得都皱了,她心里像是踩了个空,脑子顿时清明,扑通一声跌坐下去,双眼睁圆,道:“她这是故意气我!哼!别的帖子不截,单截国公府的,我呸!门房那福来呢!给我叫过来,我得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当差的!”李氏指着翠鸣,大喊道。 翠鸣立即应声跑出去寻人了。 朱李氏见她突然发怒,觉着奇怪,便从她手里抽出那帖子来看了一眼,冷不防地一笑,道:“成啊!这大丫头攀龙附凤的本事可了不得!” “可不么!都攀到国公府了,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李氏握着扶手的手忍不住微微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朱李氏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成安,心生一计,她朝顾李氏招了招手,领着她往旁侧走了一段,直到离得那成安十几丈远时,才附耳对李氏道:“既然她要查挽花这事儿,又不把你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不如咱们将计就计把事儿都栽在她身上,你不是说老太太厌她么?若知道这挽花是她让人解下来的,寿安堂走水那事儿老太太能不起疑?到时候她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而后再把风声放出去,看哪家的公子还敢要她,国公夫人到时也就该知道自己看错了人了!” 李氏听她这一说,抬起头来,啧了一声道:“好是好,就是中途要出了什么岔子,老爷最是见不得那些个旁门左道的,他能扒了我的皮你信么?” 其实这一招,李氏早便想到了,只是她别的不怕,就是怕丈夫。宋运暴脾气,动不动就要摔东西甩脸子。宋老太太则恰好相反,对她说话总是软乎乎的,但有一点,就是喜欢向宋运告状。 朱李氏又拉着她往回走,劝道:“你呀!这回给大丫头下的帖子都在你手里收着呢,你看看那里头是些什么人,侍郎家的公子,尚书的外甥,还有金吾卫大统领的亲戚,都是世家子弟,你说说她配么?她若是攀上了那些个人家,今后还不定怎么倒打一耙呢!趁她现在还没出府,还攥在你手心里,你怎能心一软就将她放过了呢!” 李氏望了望自己的妹妹,眼珠子定住,不是在看她,好似在深思什么,最后深吸一口气,道:“说得在理,就这么办!” 李氏缓缓走到成安身边,闲闲地坐回藤椅上,问道:“成安,听说你家里还有七个孩子……” 成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望着吐信毒蛇一般的二人。 锦秋全然不知这些人在谋算什么,现下她已下了轿,站在茶坊门前,道旁的吆喝叫卖声便灌入耳中。 和韵茶坊坐落于洒金街最繁华的地段,是全京城最好的茶楼。在鳞次栉比、雕阑玉砌的酒楼、教坊、商铺中显得尤为偏幽,然而这茶楼最妙的便是这一闹中取静。 锦秋款步入了茶楼,只见一楼设十张雅座,四五个商贩模样的男子在那儿谈天,声音甚小,好似怕搅了这一片清静。小二也并不过分热情,得知二人来意便将锦秋引入了二楼一个小雅间。 秦夫人的贴身丫鬟绿珠听见脚步声,立即便过去开了门,锦秋深吸一口气走进来,便见一身着深紫色绣瑶池牡丹长锦衣的妇人。她和颜悦色地走上前来,笑盈盈地望着锦秋,道:“上回在贵府没缘得见,现下可算见着了。” 不用问这必是国公夫人,锦秋立即朝她微微蹲身,含笑道:“见过国公夫人,”又朝正盘坐在软榻上的朱奥行了一礼道:“见过小公爷。” 雅间隔壁,周劭正洗杯烹茶,忽闻得这熟悉的一声,那氤氲在袅袅热气里的清隽的一张脸突然顿了一下,他微微掀开眼皮,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些。 第二十一章:相见 他心下奇怪,自己才见过她两回而已,竟对这人的声音这样熟悉,以往皇太后让他见的女子,个个姿容秀美不亚于她,可他即便见了五六回,仍记不住人家长相,更别提声音了。 那头锦秋和秦夫人已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秦夫人端起那白玉圆杯,轻抿一口,心思却全在对面的锦秋身上,一双丹凤眼微抬,时不时睃她一眼,越看越觉着她不仅容貌昳丽、且端持有度,颇有大家风范。 “你平日都喜欢读什么书?”秦夫人含笑问道。 “近来《申鉴》读得多一些,”锦秋微垂着头。 秦夫人一时语塞,心想自家儿子定也读过,于是站起身来,将朱奥拉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道:“锦秋,贵府老夫人寿宴那日,显易这孩子与你掷过骰子,想必你也熟了罢?他也最爱读书的,这《申鉴》你也读过罢?”她瞅了一眼朱奥。 朱奥艰难地点了点头,秦夫人满意地道:“我难得出一趟府,正想去梅雨斋看看胭脂,你们好好谈谈诗书,显易这孩子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之处,待会儿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我来治他!” “您言重了,朱公子口才最是了得的,”锦秋含笑道。 秦夫人轻捏了捏朱奥的肩,这便喜滋滋地领着两个侍女出了门,心想着这一回必定能成了。见锦秋这回事虽是她这个当娘的先提起的,但没想到朱奥也十分乐意。从前她一说让他见姑娘,他恨不得装病三日不出房门,现下这个一提他便答应了,可见他也中意这女子,如此,再好也没有了。 待到脚步声远去,朱奥一改方才谦谦君子的做派,长舒一口气,为对面的锦秋斟了一杯酒,举杯道:“宋大小姐,又见面了。” 锦秋瞥了一眼这杯中的酒水,不由想起那个逼自己喝酒,害得自己吐得只剩半条命,还卧床了整整四日的周劭,面上立即便显出几分不耐来。 在方才那秦夫人面前或许还需装装样子,现下面对朱奥,一个孟浪浮夸的公子哥,她冷笑道:“到了茶楼不喝茶,朱公子果然和王爷一样,都喜欢劝不会喝酒的女孩儿家喝酒。” 另一间房里的周劭斟茶的手一抖,洒了一身,竹月色的袍子洇湿一片。 不就是让她喝个酒么,至于记到现在,这女子也忒记仇了些。他突然有些后悔让朱奥特地找了这一处隔音不好的雅间,以至于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她怼自己,他现在很是怀疑,当日鸣夏说的她拿着自己的帕子细细观摩不过是哄人的。 “哈,哈哈哈!”那头的朱奥却是撒开手,靠着椅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是,是我的错,宋大小姐喝不得酒!” 他伸手过去将她杯中酒水倒入痰盂中,给她重新斟了一杯茶,道:“这杯茶,便算是我代王爷向你赔罪,宋大小姐莫要见怪才好。”说罢他一饮而尽,又故意扯着嗓子喊:“王爷那性子,你当日也见识了,总是端着,怕丢面子,但他真不是个喜欢捉弄为难人的,喝了这茶,就是原谅王爷,也原谅我了,成不成?” 那头的周劭听了这话,面色渐黑。 人家都这样说了,锦秋哪有不原谅的道理,这便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 “小公爷想必也是被国公夫人逼着过来的罢?”锦秋抬眼望他,她料这朱奥对自己并无别的心思,便放松下来,有什么话也就直说了。 “大小姐说对了一半,”朱奥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还有另一个人,明明想见你想见得紧,偏拉不下面子来见,非得拉上我,大小姐可有兴趣一见?” 锦秋眼皮子一跳,顿时如坐针毡。“这人是谁?”她问,其实已猜到了八分。 朱奥放下杯盏,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瞅着她,雅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廊上近了又远了的脚步声,和那貔貅铜炉上袅袅的烟雾升腾。 朱奥等待着,然而另一小间里的周劭却是静默着。这时本该他出场的,可想起上一回自己强逼着她喝酒,他便觉难为情,迟迟不肯起身。 手中的茶已经烹至第二遍,他用青玉瓯盖轻轻刮去浮沫,青色太闷,衬得拇指上那翡翠扳指纯粹而灵动。 烹完这一道茶,他终于站了起来,将自己通身看了一遍,才举步往门口去。他想起当初太上皇过世时,他也是这样怯怯地走过去,不同的是那时是送走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这一回,却是迎来另一个。 是的,他今日来,便是为了问她,究竟她那番爱重自己的帕子,是因为倾慕于自己呢,还是旁的。若是当真钦慕于他,便纳她为王妃也不错。 上回他被府中婢子偷袭后便意识到王府缺一个能管事的女主子,而锦秋正合适。一则她是他梦里的妻子,且那番爱重他的帕子,想必对他有意;二则她看起来伶俐得很,不像是会吃亏的人,管家上应当也不会差。家世上她虽差一些,但宋运好歹是三品的翰林院学士,倒也说得过去。 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但他来不及细想了。他走到门口,即将推门的那一瞬间,突然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还有秦夫人那一声:“我回来了,显易可没有欺负你吧!” 周劭猛地定住了,那提起来的一颗心突然猛地坠落下去,坠到深渊里。他鼓起的十二分的勇气顿时也泡沫一般,一挑,便破碎了。 听闻秦夫人的这一声,锦秋的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她站起身来,朝秦夫人蹲了蹲身,含笑道:“小公爷博览群书,很有别样见解,只是小女恐怕不得不回府去了,家父近来身子不好,又不肯吃药,我须得回去督促着。” 上回那周劭因掷骰子之事对她发怒的场景仍在眼前,她可不想又去触他的霉头,所以现下,还是先走为妙。 秦夫人听锦秋这样夸自家儿子,心里很是受用,含笑道:“锦秋要侍奉父亲,自然不能耽搁的,你与显易来日方长嘛,”说罢她冲一脸疑惑的朱奥招了招手道:“你还不快去送送?” “是”朱奥抓了抓后脑勺,心说这王爷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改了主意吧? 朱奥这便领着锦秋出门,将她送上了马车。 朱奥再回来时,便见秦夫人坐在那软榻上,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而那笑意中又分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娘,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心里瘆得慌。” 秦夫人站起身来,见他衣袖上绣的白虎背上擦了点儿灰,便伸手替他拍了拍,道:“我瞧宋大姑娘很不错,下回再约见直接约到府上来,在茶馆子里多寒碜。” 朱奥望了一望周劭那头,点头道:“约是定要约的,只是还是这茶馆好,方才宋大小姐便说这儿的君山银针香气清高,味醇甘爽,她很喜欢。”周劭那儿的事儿还没完呢,还得约。 难得遇见一个朱奥愿意再见,她又满意的,秦夫人哪有不允的道理,当下便笑呵呵地应了。朱奥记挂着周劭,这便好说歹说地将秦夫人哄回去了。 秦夫人一走,周劭这便过了来,一撩袍子,面色不豫地落座在朱奥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 朱奥见他喝得这样急,又沉着脸不言语,看不准他的意思,也只好陪着他喝。 “圣人言: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今儿是本王犹豫了,这才错失良机,还得劳你再邀她一次,”周劭道。他眼中有淡淡的落寞,倒不全是为了锦秋,而是,他想:自己若是旁的事上也如此不果断,那一件件等着他拿主意的大事小情岂不是都要被他耽搁了么?皇帝将工部全权交予他,他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更不能辜负朝廷。 朱奥没想到他竟想了这许多,只当他是为没见着她心中遗憾,于是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回没见着,下回准能见着,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你若真对她有意,直接下帖子邀她便是,何必夹着个我?” “本王一旦下帖,消息立即便会传到太后耳朵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恐怕就要将她召进宫去问话,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于她,反倒不好了。” 朱奥听出了点儿意思,半是激动半是惊讶地望着他,道:“怎么的,那是说一旦这姑娘应允了,你就……”朱奥蹙眉斟酌着,不知该怎么措辞。 “她若是同意,我便娶她为妃,”周劭不紧不慢地道。 “噗——”才喝了一口酒的朱奥没搂住,那酒水直接喷了出来。周劭反应迅速,头一侧,那酒便没溅着他的脸,只是几个水珠子落在他那绣了一支青竹的广袖上,他自己掏出手帕来擦了一擦。 “对不住对不住,”朱奥摆着手,连连致歉,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王爷,绝没有想到,我绝没想到你竟然会成婚成在我前头,”朱奥上下打量着周劭,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道:“你平日里见着女子端得跟尊佛像似的,怎么偏遇着这个,就这般急不可耐,说成婚就成婚?” 朱奥不禁开始回想当日寿宴上的情形,他那时虽察觉出周劭对她尤其上心,却又觉着二人相处得十分别扭,现下他竟要娶她,这转变来得也太快了些。 朱奥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明白周劭的想头,工部事务繁杂,他经常被外派,一年到头满打满算在京城的时日也就四个月,若是遇着灾年,有两个月在京中便是不错了,是以,寻个不厌烦的女子为他料理王府才是正理。 “成不成还是得看她,”周劭抿了一口茶。 第二十二章:陷害 轿子一颠一颠的,这一路上锦秋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他很确定方才若不是秦夫人来得及时,过来的必定是周劭了。 可是他过来做什么?难道他对自己……不能够啊!瞧他那看自己哪哪儿不顺眼的样子,会待见她才奇了怪,难道是还为上回自己冒犯他的事儿不快,准备秋后算账,这也不该呀,哪有这样记仇的人呢! 揣着一肚子的怀疑,轿子总算到了宋府门前。她下了轿来,望了望天,方才还晴空万里的,现下竟又乌云密布,沉沉压下来,风也吹得愈发急了。看来前两日那场雨没下得尽兴,这会儿还得再下一场。 她才一进门,便见着不住踱着步子的红螺。 “红螺,你怎会在这儿?”锦秋疑惑地望着她。 红螺面上一喜,一个箭步跑上前,拉住了锦秋道:“小姐,方才老夫人派人传您过去,也不知为的什么事儿,后来奴婢做什么都燥得慌,总觉着会有什么不好。” 锦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能有什么不好?不过是问我今日为何不去见刘公子这回事罢了,还能有什么?”锦秋这便领着红螺,不紧不慢地往春暖阁去了。 老太太的院子里现下就只开着春兰花,许多树也已经秃了,只剩下直棱棱的几条枝丫,往天上戳,冷风送来几分和着泥土腥和桂花香的味道,锦秋忍不住用帕子掩了鼻。 转眼间便到了春暖阁,外头有几个婆子守着,见着锦秋过来,赶忙进去禀报…… 锦秋缓步入内,一走进去,便觉一阵森寒,明明那鎏金貔貅炉里的木炭烧得发红,整个阁楼也是暖意融融的,但坐在上首那人的眼神却好似散着寒气,直把这一室暖意都压了下去。 宋老太太腿上盖着条裘毯,端着青釉圆杯,轻轻地吹那浮在面上的茶叶。她周边站着一溜的老婆子,连个年轻面庞都见不到。她们也都微垂着头,不说话。 锦秋觑了一眼右手边,右侧坐着李氏和鸣夏两个,李氏靠得她近些,她抬眼便见李氏搭在膝头的那只白净的手上今日涂的蔻丹颜色鲜艳。她的指甲盖宽而钝,显得那手并不是精致,而像是才从人血里浸了一回似的可怖。 她又觑了一眼右手边,只见到一个像只乌龟似的伏在地上的小厮,后脑勺那儿一滴汗缓缓滑落下去,滴在大红色裁绒地毯上,那红色更甚。虽然府中小厮她从不特别留意,认不出这人,但也大约能猜到,这是成安。 锦秋虽多年不上这儿来,却也觉着这氛围有些古怪。她压下疑惑,朝老夫人一蹲身,道:“祖母,锦秋给您请安了。” “你坐罢,”端坐上首的老夫人放下茶碗,双手交叠着搭在紫藤木拐杖上,身子微微前躬,好似没有力气似的,而她所有的力气都聚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有如实质,压在锦秋身上。 她落座在右侧的檀木椅上,与一脸凝然的李氏相对,她问:“祖母找孙女儿何事?” “听说福熙堂的牌匾是你派人挂上去的,挽花也是你让人缀上去的?”老夫人的嘴角向下垂得更深。 “是,”锦秋答。 “那可是你让人解下来的?” “锦秋没让人解那挽花。” “当日失火便是因那挽花被人解下来放在寿安堂中,又碰见了点儿火星子,就燃起来了,廖管事我也问过了,说是寿辰当日那挽花便不见了,”老夫人说到这儿便止住了话,望向锦秋。方才她已听过成安一番说辞,现下是希望锦秋能自己认了。 锦秋也抬头望她,看那眼神就明白了,她这是怀疑自己纵火,她忽而觉着好笑,道:“祖母把锦秋当外人,可锦秋不会忘了自个儿姓宋!” 她姓宋,所以不会在自家祖母的寿辰上做这样的手脚,况且,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宋老太太不这么认为,她还记得当年,锦秋得知亲生母亲是被她休了才吊死在府中时的情形。那一年她才十岁啊,就把大堂里的烛台茶具等物一手挥下来,桌子椅子都打翻了,还叫嚣着要去厨房拿刀,替她母亲报仇。当时幸好有人拦着,不然后来还不定会出什么事。 “你的脾性随你父亲,脾气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宋老太太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拄着拐杖,一双苍老的眼望向前方。 十岁就能喊着要拿刀报仇,如今十九岁了,放一把火,也不是做不出来,宋老太太想。 “锦秋还没蠢笨到这地步,搅了您的寿辰于我有什么好处,于宋家有什么好处?”锦秋扭头,将宋老太太望着,直望得她不由自主垂下了眼,她才又继续道:“您爱怎么想都成,但我没做便是没做!” 两人突然又都默了下来,其他人也不说话,春暖阁静得好像里头空了千年万年。 “这成安,你该认识罢?”老太太如洪钟般厚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今日我因挽花的事儿问过他几句话,”锦秋据实相告。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我几乎不出汀兰院的,跟府中的婢子小厮们都没什么交情。” “咚咚咚,”老夫人终于失了耐心,拄着那胳膊粗的拐杖连叩三下,怒道:“说得不错,你不仅同府中人没交情,同你祖母我,同你父亲母亲也没甚么交情,一个人长天日久地躲在那汀兰院里,无人教导,礼义忠孝一概不知,所以才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做了却又不敢认,现下人都跪在身旁了,你还狡辩说不认识他?”老夫人伸手一指跪在殿中的成安,一口气没喘地说出了那一连串的话,现下累得大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李氏赶忙站起身来,疾步走到老夫人身边,给她顺着背,道:“娘您息怒,息怒。” 锦秋则是睃了一眼那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成安,道:“成安,除了今日问过你几句话,我还当真不知我与你还有何牵扯?”锦秋心里不定,面上却故作从容,伸手过去拎起那茶几上的青釉茶壶,轻飘飘的,里头没有茶水了,锦秋只能作罢,咽了咽口水以解干渴。 成安自始至终不敢抬头,面对着那裁绒地毯颤抖着道:“寿诞前一日,大……大小姐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说让将那挽花解下来,放在寿安堂里头,还让小的别说出去,小的照办了,但后来那寿安堂大火当真不是小的放的,老夫人明鉴,”成安说罢,不怕疼似的一阵猛磕,脑袋叩在那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 说话最怕的就是这样露一半藏一半了,明明只说了挽花,偏要带出那火灾来,明面上是开脱,实际上却是故意让老夫人联想到那火灾上去。老夫人本就对锦秋有偏见,再这样深想一想,愈发觉着锦秋是故意纵火,为的就是搅了她的寿宴,诅咒她死。 锦秋气闷得很,好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想发声又发不出。其实这话她方才来时见着成安,就差不多猜着了,可是真听见,这胸口仍是堵得慌。 “祖母若是疑心我,我怎么辨白也无用……” 锦秋话未说完,只听“嘭”的一声,由米色帕子包着的几锭银镙子被老夫人猛地掼在地上,正落在锦秋脚下。 锦秋曲身,捡起那方米白色帕子端详了一阵,突然想起来这帕子是去年送来汀兰院让她挑的其中一方。她记得那时她很喜欢这帕子,常带在身上,后来去了一趟厨房不知掉在哪个旮旯里了,再也没寻着,没想到竟在这儿又见了。果然李氏做戏也做全套,有了这方帕子,她便说银子不是自己给的,只怕也没人信了。 锦秋盯着这帕子,反倒笑了起来,望着座上的老夫人,道:“祖母您说得不错,我是个没人教养的,比不得您深谙大道,既然如此,您就更该知道大周律法,私自纵火毁人房舍害人性命,轻者,杖一百,重者流放斩首,不如咱们去见官?” “不成!”李氏脱口而出,她说完愣了一瞬,自知失言,赶忙退后了些,退到老夫人身后了才道:“我的意思是这事儿还是不要惊动官府为好,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于老爷清名也有损……” 老夫人颔首,道:“说得不错,这事儿要传出去,让人知道咱们养出这样的女儿,从此我宋家岂不成了京城里的笑柄!” 听她们这样说,那头跪着的成安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去也成,只是,我现下有些头昏,先将他拘一日,明日再审,如何?”锦秋故意按了按额角,道。锦秋之所以要求明日再审,是现下脑子里乱得很,想不出主意来。 “这还有什么审的,不是已经清楚明白了么?”一旁的鸣夏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望着老夫人。 “明白了么?我看很不明白,祖母,”锦秋朝老夫人一蹲身,道:“若是不愿明日再审,那我只好豁出脸面,到京兆尹府击鼓鸣冤去,横竖我是个没人教养,不知礼义廉耻的,外人要对我指指点点,我也不怕!” 第七十四章:夺权 恰在此时,红螺按着锦秋的嘱咐端了碗浓浓的红黑色汤药进来。 宋运起身接过药碗,以汤匙搅动,吹凉,俨然一个慈父。 这一幕太久远了,久到在她记忆里已落了灰。大约是她八岁时被领着去了一回祠堂,回来后病得不省人事,宋运亲自去道观化的符,亲自喂给她喝下的,那时她便隐隐约约见着他像今日一般吹凉符水,喂到她嘴边。 锦秋凝望着他眼角的褶子,突然后悔了。 原本她想让宋运亲眼看看,自己被许放强逼时心里有多怕,怕到一看见红黑色的汤药,便觉着那是她用玉如意敲打许放时流下的血!不敢服药。 可这汤药他吹了这许久,若一手将其挥下来,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思么? “来,现下不烫了,”宋运将这白瓷碗递过去,面上微笑着。 锦秋凝望着宋运,眼中隐隐有泪光。 “别耍小性子,你这身子不喝药怎好得了,”宋运将碗再递过去一些,示意她端着。 锦秋到底舍不得打碎了,她伸手接过那碗,用汤匙舀了一口放入口中,一股浓重的杏仁味,她拧着眉头,缓缓咽下,又舀了一勺。 宋运拉了拉绣被,道:“她们若伺候得不好,爹爹便拨人过来,你这院子只有红螺一个丫头,长久也不是事儿。” 锦秋放下汤匙,将碗递还给他,道:“不必了,我这汀兰院容不下这许多人,有红螺一个便够。” “这药你才喝了两口便搁下,身子怎么能好。” “女儿身子好的很,只是心里不好,这几日一躺下便做噩梦,还梦见娘,”锦秋用帕子掖了掖嘴角,觑着他的神色。见宋运喉结微动,垂下眼皮子看着汤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于是继续道:“爹爹知道这药像什么么?” “像什么,”宋运又用汤匙舀了一舀。 “血,许放的血。” 宋运眼皮子一掀,万分讶异。 “方才爹爹已见过他了罢,他额上那伤是我砸出来的,若不是这一砸,只怕现下,爹爹便要为女儿收尸了!” “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你这不是好好在这儿么?”宋运肃了神色,将碗搁在案几上,道:“此事不宜声张,私下里为父自会为你做主!” “爹爹,您不晓得那时女儿多难受,真想干脆一头磕死算了!”锦秋扑扇着润湿的眼睫,眼里闪烁着莹莹水光,“娘亲去了,她们这样害我,爹爹又一心向着她们,我还活着做什么?横竖是个死,今儿没被她害死,还有明个儿后个儿,爹爹等着看罢,若任由她们胡作非为,我必定要走在您前头!”锦秋说着,眼泪决了堤。原本她是故意说得凄惨些好让父亲愧疚,没成想竟把自个儿说哭了。 宋运的眼眶又红了,他忙别过头去,昂着头想将眼泪憋回去,然而不成,他越是憋着眼睛越是酸涩,最后不得不沙哑着声道:“你躺着罢,为父还有要事要办,”说罢他再不敢再看锦秋一眼,起身往外走…… 这一路上,他细细回想着这些年。年少轻狂时他脾性躁郁,锦秋没少受委屈,不仅是锦秋,还有她娘。 想想他宋运、宋家欠锦秋娘俩的何止一点半点,如今她受了委屈,自己若是再顾忌些旁的,难道真如她所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么?那时只怕悔之晚矣! 他一打定主意,便快步回了主院,一进门便见李氏绞着帕子,在自己屋里来回踱步。他正要寻她呢,于是道:“随我到书房来。” 李氏抬首,战战兢兢地瞧了他一眼。正是因得到那许放被阿大阿二偷偷送进主院的消息,她才火急火燎赶过来的,现下瞧他面色不善,只怕已明白一切。她心里犯怵,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书房。 宋运落座在面窗棂的太师椅上,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处,目不错珠地望着院子里的女贞树。 “老爷……”李氏站在宋运身后,战战兢兢开口。 “不必说了,”宋运抬手示意她住口,涩声道:“明日将钥匙交到我这儿,”他食指点了点案几。 “老爷,您不能听信外人……”李氏上前两步,急道。 宋运一摆手,道:“不必再说了,你回你的清溪院去罢。” “老爷,您身子不好,公务又繁冗,哪儿能管得了后宅,母亲她老人家也到了颐享天年的年纪,操劳不得,这府里除了妾身,还有谁理得了事?”李氏眼泛泪光。 “你便是仗着府里无人才敢这般胡作非为的罢?”宋运一拍扶手,回过身,眸底一抹沉痛之色,“你好歹也是这京城里的名门闺秀,虽是庶女,却也该比市井小民家的妇人要明理得多才是,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李氏无言,深埋下头,屋外啾啾鸟鸣,夏日炎炎,屋里却是万里冰封的寒冬腊月。 宋运一手抚额,好似极为疲惫,“回去罢,回去罢。” “老爷,”李氏已泪流面满,跑过去,扑到宋运膝头,撕心裂肺地大喊:“您不能,您不能啊!” 宋运不为所动,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袖子。 已走到院子里的鸣夏听见这一声,脚下生风快走进来,便见着这一幕…… “娘!”她猛然跑上前将李氏扶起,喊道:“娘您起来,您快起来!” 李氏涕泗横流,她望了一眼鸣夏,立即抓着她的手肘,急道:“你怎的回来了。” “我若不回来,还不知道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呢!”鸣夏盯着宋运,眼中隐有恨意。她原是因眼皮跳得厉害,心下难安才过来的,在清溪院没见着人才往主院寻过来。 “扶着你母亲回去,”宋运淡声吩咐。 鸣夏充耳不闻,替李氏掸了掸朱色纱衣,扶着她坐到一旁的檀木椅上,这才望着宋运道:“爹爹,您不能这样偏心,当初国公府的好姻缘您要给姐姐,却让我嫁一个无权无势的探花郎,如今您又为了姐姐,这样对待母亲,爹爹,您心里头到底把我们娘俩当什么!”鸣夏说着,眼眶也红了。 “你……你知道你母亲做了什么么?”宋运猛地站起身,怒目圆睁,盯着李氏。 鸣夏却反倒上前两步,盯着宋运的眼,道:“女儿知道!女儿清楚得很,若不是您偏心,我们能去害她,这能怨得了我们?要怨也该怨你,怨她!” “你……你……”宋运转而指着鸣夏,捂着胸口,大喘着气。他本以为此事是李氏一人所为,没成想鸣夏也参与其中。 “咳,咳咳咳,”他突然咳嗽,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扶手,缓缓坐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氏见状,面色煞白,立即跑上前去为他顺背,急声对鸣夏道:“快倒一杯茶,快!” 淡雪听见咳嗽声,小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斟了一杯茶,立即端到宋运嘴边。 宋运手一挥,白釉圆杯“咣”的一声被甩在一旁案几上,他踉跄着站起身,将李氏推开,指着她的鼻子斥道:“瞧瞧鸣夏被你教成什么样子,出去,你出去!” 李氏不敢再刺激他,忙拉着鸣夏的手,强拽着将她拽出去了。 房里静下来,淡雪一面为他顺背,一面将腰间的香包解下来,递到宋运鼻尖,他深吸两口气,咳嗽才渐渐歇下来…… 约莫半刻之后,他抿了一口茶,摆摆手让淡雪退下。 一阵热风拂面,宋运叹了口气,入定似地望着那女贞树,良久。 他不喜李氏,这是他自个儿也没法左右的,这些年他借了李家的势,便对李氏心里有愧,一直不纳妾。至于鸣夏,这些年锦秋一人在汀兰院里,他这个做父亲的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怎会慢待她?是太娇惯着她了,才让她以为这宋府只有一个小姐!至于让她嫁探花郎那也是因那人颇有人才,自己和李家再帮衬着些,今后必定大有作为的,只可惜她不领情。 那边厢鸣夏安慰了李氏许久,不得不回府去了。在听风院的游廊上,她恰好与迎面走来的锦秋对上。 一个是团花似锦妃红百褶裙,一个是蓝粉色绣松鹤延年烟纱裙,相隔不过二十步,缓缓向对方走过去…… 鸣夏昂着头,不屑地瞥了一眼锦秋,一声儿不言语。锦秋却是正视前方,连眼神也没给她一个。在这游廊的正中央,二人错身而过,檐上站着的一只乌鸦“嘎”的叫了一声,扑棱两下翅膀飞走了。 方才淡雪已将宋运对李氏大发雷霆之事都禀报了锦秋,锦秋想着,清溪院现下定闹翻了天。 既然她们母女两个连那样的腌臜事都做得出来,那自己又何必心慈手软呢?对鸣夏么,也不必顾念什么姐妹之情了,明日便去寻小公爷,将她的秘密和盘托出! “大小姐,”阿大从她身后小跑着过来。 锦秋顿住脚步,回身问道:“何事?” “小姐,那许放如何安置。” “放人罢,”锦秋淡淡说了一声。许放那样的人,便是做了官也是贪名逐利的贪官,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放任,只是现下此事风头正健,得缓一缓,到时候再来想法子对付他! w 第七十五章:事发 华阳道从朱府到千红阁的必经之地,锦秋不敢给国公府递帖子,怕教鸣夏觉察,便只能在华阳道尽头的醉香坊等着,从早坐到晚,已连着等了两日。 夏日天光得早,辰时三刻,官道上已是人群熙攘,醉香坊中酒客甚多,喧闹异常。 锦秋与红螺和阿大三人一同坐在靠大道一侧的位子,透过窗棂,锦秋盯着前头那坡顶,陆续有几架马车迎着朝阳飞驰而来,掀起一片黄尘。 行过十二架马车之后,锦秋终于等到了朱奥。 “阿大!”锦秋对着那挂白泽的华盖马车一指。阿大筷子上夹了个花生米正往嘴里送,一听锦秋唤他,筷子一放,大步出了门。 红螺凑过来,与锦秋一同望向外头的大道。只见阿大张开双手,气定神闲地往那大道中央一站。马车在离他十步远处骤然停下,马儿前蹄高扬,马倌鞭子一挥,大喊道:“混帐东西,知道这是谁的马车么你就敢拦?” 阿大一手攥住抽来的马鞭,向他抱拳,几步上前与那马倌耳语了两句。接着,帘子撩起来,朱奥踩着马扎下了马车,由阿大领着往醉香坊来了。 “红螺,你与阿大在外头守着,”锦秋吩咐,红螺应是走出酒楼。 朱奥一身藏青色右衽,胸口处以青金线绣双龙出海,恣意又不失稳重,他嘴角含笑,阔步而来,瞧着比先前精神许多,想来是朱国公身子大好了。 “宋大小姐,哦不……姨姐,你要寻我到我府上来便是,做什么半道上堵我,难道是见不得我去千红阁,要给你妹妹出气?”朱奥打趣道。 他一撩袍子坐在锦秋对面,扫了酒桌上摆着的四个青瓷酒杯一眼,笑道:“哟,酒都备好了就等着我呢?”说罢自顾自斟了一杯酒。 “你去千红阁那是你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好多嘴,只不过今日我确是为她而来,”锦秋自斟一杯茶,抬袖抿了一口。 朱奥也端起青瓷杯啜了一口酒,蹙眉咽下,指着青花酒壶啧声道:“不成,这酒兑了水!” 锦秋见他似乎对鸣夏的事一点儿不上心,放下茶杯,道:“此事事关你朱家子嗣,你可要听?”朱奥这才掀了眼皮子瞧了锦秋一眼,肃了神色道:“你说。” “这事儿我若说了,只怕你也不信,不若你请个大夫为她把把脉。” 朱奥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先前太医来府上为父亲请脉时母亲便让他给鸣夏也瞧瞧,那时鸣夏说什么也不愿,终是罢了,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朱奥着恼,却故作不屑,把玩着酒杯,转而笑道:“听闻你近来与那许什么的走得极近?” 这说法就委婉了,外头估计传得更难听。锦秋双唇抿成一线,盯着朱奥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谣言!” 朱奥唇角一勾,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双指并拢敲了敲桌案,道:“王爷有多看重你我是看在眼里的,这回你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替他欢喜,只是你闹出这么个事,宫里太后晓得了,只怕是……” 锦秋垂下眼,又斟了一杯茶,接下他的话:“只怕我入不了太后娘娘的眼,这我心里明白。” 锦秋望向窗外,大道上人来人往,大多不过错身而过,也有因踩着了前头人的足跟而与他多说两句话的,然而只是两句,便各自往各自的道上走了。 她与周劭也是不也是如此么?原本就是个路人,没留意踩了一脚,道个歉就得各自上路了,没缘分,是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的人。 锦秋忽而感叹:“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准,先前我绝想不到你会与鸣夏成婚,后来你们就成了,我以为我要嫁给表哥,最终却允了王爷,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今后如何还真说不准。” 朱奥似有所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刻钟后,朱奥的马车原路返回。 …… 国公府紫云斋里,鸣夏用罢午膳,绕着屋子走了两圈消食,莺儿从外头走进来,面带喜色道:“夫人,公子往这儿来了。” 鸣夏顿住步子,哼笑道:“没在千红阁过夜,这倒是头一回,”说罢她踅身坐到妆奁前,拿了两只钗子在发髻上比划,向莺儿招手道:“你来帮我瞧瞧,我是簪这支累丝双鸾金步摇好呢,还是簪这绿雪含芳簪好?” “夫人您簪什么都好看,倘若一定要说,这绿雪含芳钗显得您清爽些。” “来,为我簪上,”鸣夏伸手将这簪子递给莺儿。 还未及莺儿接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过来了。 怪到!便是国公爷半夜里要叫太医来,朱奥都能气定神闲地出门,今儿怎走得这样急?她于是放下簪子,站起身,只听南珠帘子噼里啪啦一通响,她望向门口,便见朱奥立在那儿,额上沁了一层薄汗。 “你今儿怎的回来这样早?”鸣夏莲步轻移,掏出帕子意要为他拭汗。 “你回床上躺着,我请了宝安堂的段大夫为你诊脉。” 鸣夏心里咯噔一下,拿帕子的手僵在半空,强颜欢笑道:“不必了,没病没灾的诊什么脉。” 朱奥没接她的话,摆了摆手示意莺儿退下,斩钉截铁地道:“你别拿话了搪塞我,今儿你是诊也得诊,不诊也得诊!”说罢直接拦腰将鸣夏一抱,大步往那拔步床走去…… 鸣夏愣住,一时竟觉筋骨酥软,上回他碰自己还是半月前婆母催着过来的。 她怔怔望着朱奥,直到被摔在床上,背上一震,这才醒过神来,推拒着他,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朱奥按着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紧紧贴着竹席上,盯着她的眼道:“你给我乖乖躺着,让段大夫诊脉!” “不……不要!”鸣夏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双腿踢打着,双手推他的胸膛。 “鸣夏,今儿这遭你是逃不过了,你若非要闹得阖府皆知,你就闹,横竖我是没要紧!待会儿把娘闹过来了,你更难收场!”朱奥索性松了手,坐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朱奥说得不错,婆母那样的精明人,只怕一眼便能看出猫腻!鸣夏渐渐停下手,望着朱奥那倔强的神情,心想:自己体寒难受、孕,可当初那大夫也说过,多服几个方子下去能养好,既然能养好,她又怕什么呢?且瞧朱奥这模样,今日是不会罢休了,何必跟他对着干,惊动婆母呢? 见鸣夏身子不动了,朱奥这便站起身理了理袖子,喊了一声:“将大夫迎进来。” 鸣夏拉好茜纱帐子,躺下,深呼两口气,不住安慰自己:没事儿,又不是不能好的,能好,只是费些功夫罢了,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劳夫人伸一伸手,”帐外传来沙哑的一声,似是一口老痰含在嘴里。 鸣夏听得心肝儿都颤了起来,极不情愿地将右手伸出去,搭在手枕上,顿觉脉搏上一凉,她的手一抖,差些儿没缩回来。 “夫人莫怕,”大夫出声安慰道。 她怎能不怕?她现下是又怕又悔,悔方才一急便答应了朱奥,可不答应又能如何,这事儿还能由着自个儿么? 接下来这半盏茶的功夫最是难熬,鸣夏揪着心,还得时不时还答那大夫几句话,到后头身子抖得厉害,简直要灵魂出窍,直到那大夫走了,她一只手仍呆呆放在外头。 朱奥在外间听得那大夫的诊断,面色愈来愈黑,对着一旁的金丝楠木椅便是一踹,椅子“啪”的一声,裂成两半! 他快步往内室来,帐子一掀,切齿道:“好你个鸣夏,瞒得我够紧的呀!” 鸣夏回神,一眼瞥见他紧握的拳头,猛地坐起身来,拉住朱奥的手肘,急声问:“大夫怎么说,能养好的是不是?” “能养好?哼!”朱奥怒极反笑,道:“寒气已入胞宫,难以受、孕!”说罢他将鸣夏的手一拂,退后了两步。 鸣夏如遭雷击,身子一软,跪坐下去,歪着头喃喃着:“不,不不不,大夫不是这么说的,大夫说吃几副药便好了……” “吃几副药便好?哼!”朱奥帐子一摔,转身欲走。 鸣夏猛地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朱奥掰她的手,她抱得更紧,大喊:“夫君,夫君!求求你,别告诉母亲,今后你要去千红阁,你要纳妾,我绝不拦着,不不不,我给你纳,我给你纳,我去同母亲说,你要纳几房便给你纳几房,我鸣夏求你了,看在咱们做了半年夫妻的情份上,你替我瞒一瞒,替我瞒一瞒!” 朱奥冷冰冰地瞥了鸣夏一眼,见她吓傻了一般跪在床上,揶揄道:“你现下才知道怕了?” “我不该瞒你,是我的错,是……是妾身的错,”鸣夏涕泗横流,脑袋紧贴着朱奥的背。 朱奥冷笑着,他虽恨鸣夏瞒她,但想着与其告诉母亲,休了重娶,不如先用着她,毕竟她有把柄捏在自己手上,比旁人要好掌控得多,等自己什么时候玩儿够了,真正想要娶妻生子时,再换人不迟! “宋昳,”朱奥于是转过身,挑起她的下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说罢将鸣夏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拉,大步往外去了。只余已呆了的鸣夏跪在床头,她身子软软瘫倒下去,眼泪吧嗒吧嗒掉…… w 第七十六章:哭诉 五月尾,用罢午膳后的那一会儿,最是蒸闷,团扇解不了热,李氏便搬了张杌子坐在廊上,看猫儿狗儿打架,时不时从多子盘里捻一小块西瓜入口,脆甜又清凉。 自从交了库房钥匙和账本,李氏成了个大闲人,但她心里却也不慌。老太太年纪大了管不了事,锦秋又从未管过家,宋运迟早得将那串钥匙完完整整地再交还给她。想到那时宋运向她低头的模样,她这心里美得很。 院门口那丛蝴蝶兰醉醺着抬不起头,被一双白底勾头履踩过,脊梁也被折断了,陷进泥里。鸣夏用帕子捂着嘴,也不顾门口小厮的目光,跑进门去。 一个水蓝色的的身影闪进来,李氏心想谁人这样大的胆子,竟敢闯清溪院,她眯着眼一瞧,竟是鸣夏!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浅紫手帕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鸣夏踉跄着扑过去紧紧抱住李氏,一身水蓝色云锻裙整个将李氏盖住了。 李氏愣了一瞬,轻拍着鸣夏的背,贴着她的脸颊柔声问道:“夏儿,怎的了,是他欺负你了?” 鸣夏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哼哼”地啜泣着。站在一旁的翠鸣忙劝道:“这儿日头大,小姐您快进屋说话罢!” 鸣夏却仍是伏在李氏肩头,一味地哭。 李氏的心一阵揪疼,她深知鸣夏素来好面子,自嫁到国公府后在下人们面前哭是绝没有的,今日忽然如此,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忍无可忍了! 她轻轻将鸣夏搂着自己的手拨开,攥在手里,道:“有事儿进屋说,没得叫人看笑话。” 鸣夏只顾捂着脸,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任由李氏往屋里拉…… 屋门一关,愈加闷热,李氏将婢子们都遣了出去,房里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李氏本想为她斟一杯茶,奈何手被她攥着,便只好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一面用帕子为她拭泪,一面恨恨道:“是他欺负你了罢?当初让你过去冲喜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会如待女儿一般待你,绝不让自家儿子再上外头眠花宿柳。现下想想,是我那时耳根子太软,上了他们的当了!你莫怕,这回我便豁出老脸去,亲自上国公府与他们理论!” 李氏愈说愈气愤,鸣夏却是愈听泪流得愈凶,最后将那擦泪的丝娟帕子都湿透了。 “娘……娘……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鸣夏抽噎着,红肿的眼望着李氏。 李氏搂着她的肩,柔声问:“知道什么了,他知道……”她猛然回神,手一松,苏绣真丝手帕飘落在地。 “你……你说的是那件事?”李氏搂住她肩头的手紧了紧,目不错珠地盯着她通红的眼,问道。 鸣夏微微颔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这事儿阴差阳错,说到底是她这个做娘的错,此时她真恨不能替了鸣夏,摔下那池塘,受那些苦楚。 李氏叹了口气,将鸣夏搂入怀中,轻抚她的肩头,安慰道:“莫哭了,莫哭了,还有娘在这儿呢!” 院子里,花冠道衣的几只山和尚立在石榴枝头,拨弄着如火榴花,咕咕啼叫着将渐弱的哭声盖过。 翠鸣端着一盆凉水进来,李氏将自己丝娟帕子捡起来浸在水里,拧干了,轻拭鸣夏的眼。 她的眼已肿得跟桃子似的了,泪水怎么也擦不净,李氏越看越怜,心想着鸣夏生得这样娇弱,这帮豺狼虎豹只怕是要将她磋磨死了,可此事说到底是她们理亏,真要拿个人来办,只能拿那大夫!她于是立即吩咐道:“翠鸣,你去将罗大夫请过来,我要当面问问他,鸣夏这身子究竟养不养得好!” 翠鸣诶了一声便却步退出去了。 鸣夏的体寒之症一直都是这罗大夫在看诊,毕竟事关生养的大事,太多人知道了不好。然而李氏和鸣夏是净喜欢听好话的主儿,当初那罗大夫实话实说她难以受、孕,李氏恼了他,他从此只挑李氏爱听的话儿说,譬如只要安心调养,用着他开的方子,定能养好。 一个时辰后,翠鸣回来了,却在院子里踌躇了许久才敢进屋。 “夫人,如今那医馆里坐镇的是另一位大夫,说罗大夫自吃过二小姐的喜酒后,便拖家带口地离了京城,回老家去了,”翠鸣嗫嚅道。 李氏一听,钧窑碎瓷茶杯往玉几上一撂,恨声道:“老东西,医术不精,净会扯谎,还敢逃回老家?真当我找不着了!”她指着翠鸣,道:“去,让守义带着人去他老家,砸了他的招牌!” 翠鸣应声,传令去了。 鸣夏却自始自终如抽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坐着,突然身子一软,往李氏怀里栽下去。 “夏儿,夏儿呀,你……你别吓为娘啊!”李氏搂着鸣夏,使劲儿摇。 “娘,”鸣夏声气孱弱,躺在她怀里,跟个木头人似的,眼皮子也没抬一下,眼泪悄无声息地流。 她知道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从此只能做个为朱奥挡她娘唠叨的傀儡,永远也抬不起头。然而她不好过了,别人又怎配好过,看今日的情形,朱奥必是知道了什么才想起让大夫为她诊脉,是谁呢?是谁要害她呢? “娘!”鸣夏眼中突然一闪寒芒,坐起身来,拉着李氏的手道:是宋漓,定是她,只有她才这般恨我!” “夏儿,你说什么胡话呢?” “是她!定是她告诉夫君的,是她要害我!”鸣夏激动得面色通红,她立即拉下李氏扶着自己的手,站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 “鸣夏,鸣夏!”李氏拽住她,死死拉着,将她拉回罗汉塌坐下,压着声道:“你去不得,若是再惹怒了她,她将此事告给你婆母!那还了得,朱奥可是国公爷独子啊!” 鸣夏一怔,胸中才燃起的那团火瞬间被浇熄,她身子靠着李氏,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对,对对对,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李氏紧抱着鸣夏,脸颊贴着她满是泪水的脸,轻声道:“忍一忍,咱们先忍一忍……” “可是娘啊!凭什么呢?同样是宋家的女儿,凭何她能过得逍遥,我却处处受阻,事事不如意!”鸣夏突然坐起身来,重重捶着自己的胸脯,“娘,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鸣夏,往后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不急在这一时……”李氏拉着她的手,不许她再捶自己。 其实李氏又何尝甘心呢?这么些年,她对宋运不可谓不尽心,可宋运对她却始终热乎不起来,她也恨,可她恨的人埋在黄土下,没法子,她只能恨她的女儿! 只是这恨意现下也得埋起来了,把柄在人家手上,能不缩着尾巴过日子么?不过终有一日,这恨意会如烈焰一般喷薄而出,烧死她,或她们。 落泉斋里,锦秋斜卧在长榻上,一手撑着半边脑袋,翻看着《棋诀》,哗哗的翻书声与啾啾鸟鸣相和。从窗棂投下来几缕光斑,如星星一般散布在她的墨蓝色的纱裙上。 “小姐,淡雪姑娘过来了,”红螺轻叩了叩门。 锦秋放下书本,坐起身道:“快领进来。” 一身梨白色烟罗裙的淡雪缓步走上前,她拎着的一串钥匙随着她的步伐,叮铃铃地响。 “小姐,这是老爷让奴婢交给您的,待会儿还会将这些年的账本也一并送过来,老爷让您先看着,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去问他,”淡雪将钥匙双手呈上。 锦秋瞥了一眼那串库房钥匙,顿觉有一座山压在肩头,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先坐。” 淡雪推辞了两句便坐了。 锦秋轻摇团扇,“淡雪,父亲怎会将这钥匙交给我,祖母呢,她能不说句话?” “方才老夫人来见了老爷,奴婢听了两嘴,似是为夫人求情,被老爷给驳回去了。” 正是因与老太太置气,故意做给老太太看,宋运才当场便将这钥匙丢给淡雪,让她给锦秋送来。 锦秋哦了一声,这才从她手中接过钥匙。看如今这情形,父亲是打定主意不让李氏再管家了。原本她以为即便李氏不管,也还有老太太在,轮不到自己,没成想最后竟落到自己头上。 其实宋运原本是要将钥匙交给老太太的,奈何老太太大骂宋运糊涂,定要宋运将其交还给李氏,宋运哪肯向李氏低头?况且锦秋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不给李氏点颜色,她今后只怕更无法无天,所以……宋运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将这副重担交给锦秋。 管家这事锦秋是个外行,但是她自己一手将李氏给推下去的,这烂摊子自然也该由她来料理。 黄昏时分四个小厮抬了两个大漆红木箱子的账本过来,锦秋丝毫不讶异,立即便翻起了账本,直看到深夜,红螺催促了几道她才去歇息。 而宋运,消了气后当夜便去向老太太请罪,好说歹说才让老太太同意暂管府里大小事宜,锦秋这儿先学着,待她能独当一面了老太太再放手。 w 第七十七章:回京 转眼便到了六月中旬,锦秋这半月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那几十本账本翻来覆去地看,有时也上各院走走,与府里各个管事的打打交道,只是周劭那儿却迟迟没有信来。 烈阳烘烤着大地,青砖地也烫脚,道上行人挥汗如雨,简直要晒褪了皮。 周劭的仪驾从西直门到王府用了一个时辰,下马车时正是午时,一抬眼便见喜鹊领着一众奴仆在府门口相迎。 他一身雪青色云凌锦袍,玉带束腰,腰间垂一金香玉龙形玉佩,随着步伐轻摆,幽香暗生。因生得白,又是一身雪青色,背着手迎着烈阳走向府门时,如雪山幽兰,滋凉着人的眼。 两排仆从不敢直视周劭,一律垂头恭敬行礼道:“恭迎王爷回府。”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瞧了领头的喜鹊一眼,道:“大热天的不必站府门口相迎,”说罢进了大门,快步往七录斋去了。 喜鹊应是忙跟上,微抬起眼,正见周劭背上银线绣的祥龙出海,两颗莹润的珍珠作龙眼,直盯着她似的。 “爷,前儿宫里太后娘娘赏了个厨子到府上,做的江南百花鸡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爷不如先用午膳罢?”喜鹊跟在周劭身后提醒道。 “不必了,拣两样送到七录斋,”周劭一挥手示意喜鹊退下,自己迈过门槛往里走,守德跟上,一进书房便开始研墨。 方才在马车上便已已打好了腹稿,他则从案头拿了个折子坐下,提笔便书。 这三个月周劭已敦促着儋州将棉花种下去了,灾民也安置好了,顺带着揪出了那白知府贪墨赈灾粮一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写在折子上递上去的。 一刻钟后喜鹊便端了漆红条盘过来,到右梢间将菜饭摆好,才进去书房提醒周劭用饭,一句话还未出口,守德便给她递了个眼色,喜鹊会意,与他一同悄声退出去了。 二人退到右侧耳房前,喜鹊站住了,压声问:“诶,王爷这些日子,身边可有旁的人伺候?”守德心下明了,朝她挤眉弄眼,道:“伺候王爷倒是没有,净是王爷伺候她了。” 喜鹊身形一晃,诧异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往日那股聪明劲儿哪去了,这也听不明白?”守德昂着头打量了喜鹊一眼,而后才附耳过去,将在儋州的事儿同她说了。 …… 七录斋传来一声:“守德,本王要净手。” “是,”守德忙掐住话头,应了一声,小跑着打水去了。 喜鹊一时天旋地转,背靠着门框才站稳。冬至那日周劭说要请宋学士阖家去摘星楼她便觉着其中有猫腻,后头他手臂受了伤包扎着一方姑娘家的手帕子,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生怕他被人抢了去,现下好了,果然在儋州与那宋大姑娘好了! 宋大小姐?喜鹊不由眯起了眼,这人不正与京城里这几日盛传的那桩事有关么? 守德端了一银盆水过来,见着喜鹊呆了似的杵在门口,递了个眼色。喜鹊醒悟过来,跟在守德后头进去伺候了。 周劭将折子收起来,一双较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伸入银盆。喜鹊呈上胰子,周劭拿过来抹了抹,觑了喜鹊一眼,道:“你脸色怎的这样白,是中暑了?” “谢爷关怀,奴婢没中暑,”喜鹊呈上纯白的丝绢帕子。 “府里近来可有什么事儿?”周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府里一切都好,倒是京城里近来有一件趣事儿。” “哦?说说看。” “爷可还记得当初您在摘星楼宴请的宋学士?听闻他有个远房亲戚,叫许什么来着……” 周劭面色渐渐阴沉,“咚”的一声,帕子被揉成一团丢进银盆里,水溅起一尺来高,浇了守德满脸。 “爷息怒,爷息怒!”守德双膝砸在青砖地面上,银盆举过发顶,面上的水珠子淌到衣领子上,洇湿一片。喜鹊从未见周劭如此,也哆嗦着跪下叫饶命。 周劭原本是预备用过饭再去探望锦秋的,现下却连饭也不用了,沉声吩咐道:“备马车!” “是,是!”守德连连应是,搁下银盆,连面上的水也顾不上擦便慌忙快走出去传话了。 周劭俯视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喜鹊,只见她顶上盘了个乌漆漆的螺髻,贴五色贴花,还簪了一支荷叶白玉簪,两串流苏随着她的身子轻晃。 寻常她只梳双环髻,唯有领着去宫里时才做如此打扮,想来是为了迎自己回府特地梳的发。思及此,周劭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伸手去扶她,道:“起来罢,往后这些谣言一个字也不可信,更不能传!” 喜鹊颤抖着唇道:“是,奴婢再不听外人胡言,望爷恕罪。” 周劭微微颔首。 喜鹊在周劭跟前向来得脸,简直是被周劭当妹妹养着。周劭冲她发这样大的脾气还是头一遭,着实吓坏了她。 而后周劭又叮嘱了几句,便快步走出了七录斋。 …… 锦秋才用罢午膳,现下正歪在榻上小憩,忽听得吱呀一声,她眼皮子也没抬,淡声道:“红螺,不是叮嘱了你,若非要紧事,不可搅扰么?” “小姐,是王爷过来了,说要见您。” 锦秋眼皮子一掀,顿时精神抖擞,坐起身来。 “红螺,快去将那烟罗紫缂丝衫并撒花纯面百褶裙找来!”说罢她立即趿着木屐到妆奁前。 锦秋拿起镙子正欲描眉,然而瞧见菱花镜中人形容黯淡,不由放下了手。 今日既是重逢,亦是道别,浓妆艳抹那是给情郎看的,现下大可不必了。 “小姐,衣裳给您找来了,您看可要换一双云履?”红螺捧着衣裙上前。 “不必了,”锦秋抬了抬手,道:“将这衣裳也放回去罢。” “小姐?”红螺疑惑地望着她。 “走罢,”说罢她抻了抻广绫合欢上衣,便领着红螺走出门去。 而李氏那儿也得到消息,今儿宋运不在府上,自然得她这个主母相迎。 远远的,李氏便望见花厅中周劭正襟危坐,她心想这锦秋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竟能入得了王爷的眼,旁的且不说,光是这通身气派,便教京城多少男儿汗颜! “妾身不知王爷驾临,未能远迎,”李氏入了花厅,趋步上前行礼,笑道:“还望恕罪”。 “宋夫人不必多礼,”周劭忙放下茶碗,站起身做个了请的手势。 李氏谢了坐,含笑着问:“王爷是何时回京的?” “今日。” “今日?那王爷可用过午膳?” “已用过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 周劭无心闲谈,频频望向门口。寒暄过后,李氏也无话可说,只好坐在一旁干笑。只是这样大好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于是她故意提起:“王爷,您今儿是特地来寻锦秋的罢?她极少出远门的,先前在儋州,承蒙王爷照拂,这才没出什么事儿,谁成想回了府了,反倒闹了这么一出。” 周劭这才侧过头来,望着李氏。 “想必您回京也听闻了大丫头与妾身那远方侄子的事儿罢?唉,这也怨妾身,当日就不该允他过来小住……” 周劭眉头越蹙越深,切齿道:“住口!” 而这一句“住口”中还重叠着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周劭循声望向门口,便见一身竹青色的锦秋正立在那儿。她较先前在儋州时更瘦弱了,两颊微微凹陷,平整流畅的骨骼显露出来,更添了几分清冷飒气,像一支挺秀的竹,孤瘦,挺拔,亦令人心疼。 “王爷恕罪,妾身口没遮拦说错了话……”大热的天,李氏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退下,”还不及李氏说完,周劭便吐出两个字。 李氏吓住了,蹲了一礼,悬着一颗心却步退了出去。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锦秋…… 他原以为锦秋再见他,该是欢欣雀跃的,就如任何一个小姑娘见到情郎那般,该有微红的脸颊和闪着光的眼睛。可锦秋却全然不是如此,她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模样,冷淡疏离,浑身带刺。 如冷水浇头,周劭从王府到这儿酝酿了一路的几要沸腾的欢喜,寂灭了。 “见过王爷,”锦秋一欠身,得体地笑着。 “坐到本王身边来,”周劭朝她招了招手,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位子,示意她坐过来。 锦秋却走到他对面那雕花檀木椅上坐了,她凝视着周劭。他同先前一点儿没变,眉目清朗,肌肤瓷白,那样的白与她的又不同,她是通透的白,而他的白是冷的,沉淀着的,却更衬得他眼下一团指甲盖大小的乌青越发显眼,想来是昨夜舟车劳顿未能安眠。 “王爷何时回京的,怎的也不捎信过来,”锦秋淡淡道。 这样的疏离让周劭没法说热乎话,只能答:“今日回的。” “那您怎的今日就过来了?” “本王想见你。” 锦秋搭在膝上的左手轻捏了捏祥云纹压边的袖口,道:“方才母亲的话,王爷都听见了罢?” “本王不想听旁人说,本王只想听你说。” w 第七十九章:求见 这几日锦秋将那两箱子账本大约过目了一遍,各个铺子里的生意有掌柜的在,不需费多少心思,查查账便可。最要紧的还是府里,府里奴仆颇多,人一多,杂七杂八的琐事便多,偏偏这府里的婆子奴婢们大多是李氏的人,自己常年不出来走动的,只怕支使不动。 所以现下当务之急,便是将这批人能换的换下来,能调/教的慢慢调/教。 她与王爷的事儿还没定下来,兴许太后娘娘真看不上她,如此,那今后她便是这宋府的管家,要踏踏实实长长久久干下去的,绝不能马虎了。 锦秋思来想去,实在没法子,只能去了春暖阁。 六月天里,老太太仍穿着暗花缎衫,厚实的缎面上绣万壑松风图。她坐在罗汉榻上,怀里抱着只纯白的乳猫。一旁侍候的秦婆子用银筷子夹了小块红烧鱼尾,递到那猫的胡须边,嘬了嘬嘴:“喵——” 那猫咪伸出小舌舔了舔,也喵了一声,一口将那鱼尾咬住,吞下肚去。老太太被逗乐了,望着秦婆子直笑道:“这猫怪有意思的,你府里的猫若有余,便将这一只放在春暖阁里罢。” 秦婆子忙垂首奉承道:“这猫咪得老夫人养,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 “你呀,这么些年嘴还是这么甜,”老太太含笑道,捋了捋那身溜光的白毛。 “老夫人,大小姐求见,”一个青衣婢子踏着小碎步进来禀报。 “谁?”老太太眯着眼望向那婢子。 “老夫人,是大小姐,”秦婆子凑到她耳边提醒。 老太太嘴唇一抿,调回目光,落在怀里的猫身上,“让她等着,”话罢继续若无其事捋着猫,对秦婆子道:“再夹一片鱼干来,瞧它扯着嗓子叫唤,定是饿紧了!” 秦婆子这便夹了一片鱼干过去,老太太又逗弄起猫来,全然忘了还有个孙女儿在火辣辣的大日头下等着。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老太太乏了,这才将小猫抱还给秦婆子,道:“不成了,我得打个盹儿。” “老夫人,大小姐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这样毒的日头,人都要晒化咯,”秦婆子呵着腰提醒道。 “哼!”老太太手肘压着白玉几,撑着半边脑袋,道:“她那样硬的骨头,晒半个时辰就能化咯?我看不见得。” 秦婆子不敢再言,将这猫咪交给一旁的婢子,扶着老太太到里间午觉去了。 老太太虽不管事,但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儿,她一清二楚,从当日宋运让李氏交了钥匙,后又给了锦秋,她便知道,迟早有一日锦秋得来求她。 只不过老太太以为锦秋会仗着那串钥匙,将府里乱搅一通收不了场了才来,不成想她现下就过来了,倒算是个聪明孩子。 只是,来不来是一回事,她帮不帮便是另一回事了。想当初锦秋为个嫁妆堂而皇之地顶撞她,好歹她是她的祖母,比她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能教她随意拿捏?能咽得下这口气?不能的。 况且老太太也有自己的打算,那便是按着宋运的意思将府里的琐碎事宜全权交给锦秋照管,她管不来时,那串钥匙自然物归原主,到了一切还得恢复原样。 午时三刻的日头最是毒辣,檐下一丝风也没有,锦秋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幸而外头穿的是一件绫裙,若是纱裙,汗湿后,里头什么都能瞧出来。 “小姐,都大半个时辰了老夫人也没让您进去,要不您先回,待日头落了山再来,”红螺抹了一把汗,劝道。 “你若是觉着热,便先回院里。” 镜面似的青砖地反射着热烈的光,晃得锦秋睁不开眼。她额上汗珠子密布,汇成一股,自眉间往下,沾湿了睫,渗入眼里,霎时眼里一阵酸疼,眼前一片模糊,她忙掏出帕子来拭了拭汗。 一旁的红螺看得心疼,上前扶住锦秋,道:“奴婢不说了,小姐要等,奴婢便陪小姐等!” 锦秋轻轻拂开她的手,为红螺拭了拭额角,道:“不必如此,你比我怕热,当心中暑了,先回去罢。” “不,奴婢就要陪小姐等着,”红螺脚一跺,赌气似的。 锦秋却摆手,示意她快走,“你去厨房做一碗绿豆汤来,待会儿我回去要喝的,” “小姐!” “快去!”锦秋肃了神色。 红螺无奈地撅了撅嘴,回身往厨下去了。 锦秋见红螺远去,撑不住身子一晃,差些儿就要倒,忙一手扶住门框,稳住了。旁侧两婆子见状,上前相扶,道:“大小姐,老夫人午觉去了,您先回去罢。” 锦秋摆了摆手,重新站直了身子。她现下若回去,岂不前功尽弃了么?当日为了嫁妆,她与祖母大闹了一场,祖母是个要面子的,怎会轻易见她,必是要让她吃一番苦头这气才能消。 锦秋现下是有求于她,自然得软乎着来。毕竟没有祖母撑腰、指点,她一个闺阁女儿家要管住下头这帮跟了李氏十多年的奴才,是绝不可能的。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她整个人才从水里拎出来似的,浑身被汗水浸透了,脑子里混混沌沌,似有无数蝇虫飞舞,眼前一切像是一张被水浸透的信笺,模糊不清。她轻拍了拍脑袋,心想若是再不传她进去,她怕就要横着被送回汀兰院了。 “大小姐,老夫人让您进去,”一身四喜如意长锦衣的秦婆子走上前。她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儿了,虽已年过五旬,看着却颇有精神气,说话的声口也比那些个嫩丫头沉稳得多。 她见锦秋面色通红,眼神迷离,忙托住她的手肘,道:“小姐您当心着些。” 锦秋甩了甩脑袋,对秦婆子一笑,借着她的力迈过门槛,道:“谢您了。” 打着哈欠的老太太见着锦秋那踉跄着走不稳的模样,嘴角的褶子深了几分。 锦秋朝她一蹲身,声音孱弱,道:“给祖母请安。” “坐罢,”老太太漫不经心地道。 锦秋谢了坐,接过递上来的茶盏,抿一口定了定神。 “听闻王爷前两日特地来瞧你?” “是。” “王爷为何专门来瞧……你?” “先前孙女儿去儋州寻表哥,王爷照拂颇多,想是许久未见,想过来探望罢。” 老太太微微颔首,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影子,心想她若是能嫁到王府,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祖母,近些日子我看了些账本,对府里的内务和外头铺子的生意大概知道了些,爹爹让我有什么不懂的便来请教您,还说您为府里操劳,身子恐怕受不住,让我来帮衬着您些,今儿来,就是向您请教的。” 老太太觑了她一眼,笑道:“钥匙在你那儿,账本也在你那儿,你放开手去做便是了,哪儿用得着我指点呀!” 锦秋扯了扯嘴角,她自己行不行自己心里有数,虽拿着钥匙,可没资历,几个有体面些的下人都是万年的狐狸成了精,滑头得很,先头里没有镇得住场面的人在背后撑着,她谁也支使不动! “祖母,您只要把您身边的秦妈妈借我几日,就成了,”锦秋抬首,望着秦婆子。 秦婆子面上一怔,瞥了一眼老太太,见她神色冷淡,忙道:“大小姐您抬举老奴了,老奴只会侍弄侍弄花草,管家的事儿呀,真真是做不来的,况且老奴跟着老夫人这么些年,离不了老夫人!” “祖母,孙女儿年纪轻,说话不如您有分量,管不来这个家,”锦秋先示弱,而后又道:“若是将府里搅得一塌糊涂的,在外头丢了宋府的脸面,就不大好了,便是为了宋府,您也指教指教孙女儿不是?” 老太太望向锦秋,额上纹路更深。她别的或许不看重,但宋府的家宅安宁却是放在头一位的。 锦秋这话带三分威胁,她真要存心搅和,凭她那脾性,能把天翻过来,到时家宅不宁,元气大伤,确实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偏偏她又是个有手段的,能从李氏那儿将管家权夺过去,到时在她爹跟前卖个乖,自己那蠢儿子保不齐还觉着她管得好呢!想想老太太便觉着宋府前途堪忧,心口疼。 锦秋见她似有动摇,继续道:“我娘先前留下的嫁妆,一直是祖母您在保管着,后来爹爹从您那儿要了来,我待会儿便去劝他,让他将这些交还给您,您看如何?” 老太太那双混浊的眼瞪大了,望着锦秋,锦秋也望着她,四目相对间,老太太觉着有些尴尬,忙别开眼,指了指案几上的紫砂壶,秦婆子会意,斟了一杯茶,端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茶盏,啜了一口,假作不在意似的继续品茶。 其实现下她的心思彻底松动了。这些东西虽说是锦秋的嫁妆,可攥在手里也十几年,早将这东西当作自己的了,当初被宋运要回去那可真跟割了她的肉似的,现下能还回来,她巴不得呢! 锦秋只顾喝茶,不言声儿,拿不准她的心思,觑着她的神色道:“祖母若实在拿不定主意,那锦秋只好去劳烦父亲他老人家了,今后有什么照管不到的,还望祖母宽谅……” 第八十章:御下 “你也别糊弄我,”老太太将那紫砂茶杯搁下,缓缓抬首觑了锦秋一眼,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鸣夏嫁出去了,你这些东西搁在我这儿也就是做个样子,待你嫁了人,还不是得原封不动地随着你到你夫家去,到了我就是过了过眼,什么也没得。”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宋老太太不是那么好糊弄,然而她到底不了解这个孙女。 锦秋不是个小气的人,当初不愿给鸣夏添嫁妆,不是看重那五十亩盐田,而是看不得她们的嘴脸。李氏和鸣夏但凡说几句软乎话,为先前的所作所为给她和她娘道个歉,这五十亩盐田,她也就给了,可那时她们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强盗模样,如此,她自然是宁给了街边乞丐,也不愿给她们的。 可是如今鸣夏嫁出去了,这些房契地契放在老太太手里不会挪作他用,哪怕将来锦秋出嫁时她不愿全拿出来,只要给得合适,锦秋也没话说的。毕竟这些东西是宋家的底子,便是老太太不说,她也会留下至少一半。 谁不希望娘家好呢?只有宋家好了,她将来在夫家也才有面子,才立得起来! “祖母,这您可真是错看我了,这些东西您保管了这么些年,又费心经营,我还能真都拿了去?便是嫁了人冠了夫家的姓,后头也还得跟个宋字不是?”锦秋道。 老太太望着锦秋,像头一回见她似的,将她好一顿打量,心道这真是锦秋么? 她收回目光,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口茶,道:“看来我这老太婆不得不忍痛割爱了,”老太太瞧着一旁的秦婆子,指着锦秋,道:“湘娥,你这些日子多指点指点她罢。” “这老奴那敢当呀!”秦婆子呵着腰,笑道:“得是大小姐指点奴婢。” 锦秋袖子里攥着的拳头送了开来,含笑着朝老太太蹲了蹲身,道:“多谢祖母。” “你先回你院里去罢,午饭过后湘娥自会过去,”老太太按了按额角,很疲乏的样子。 锦秋应了个是便却步退出去了。 随后秦婆子走到老夫人身后,伸手为她按起了额角。 老太太阖上双眼,靠在大迎枕上,很享受似的,道:“这几日便辛苦你了,不过你也不必太尽心,至多使五分的力便够了,他日她嫁出去了这府里还是得秀莲料理,要让她动了秀莲的根基,今后交接起来也是个麻烦。” “老夫人安心,老奴明白,”秦婆子颔首。 回了汀兰院,锦秋立即将那放着房契地契的漆红木盒交给宋运,让他将其还给老太太。 午饭过后秦婆子果然来了,锦秋与她寒暄了一回,而后将府里上下的名册递给她道:“我不大与府里的人打交道,不大清楚,劳烦您给圈出来,哪些是我或您能支使得动的。” 秦婆子坐在长榻上,接过锦秋亲自斟过来的茶,道:“大小姐,这其间门道颇多,一时半会儿料理不清楚,依老奴看,您得一个一个来,首先您得想想要从哪儿入手?” 锦秋若有所思,挨着秦婆子坐下,指了指名册上管厨下的那一页,道:“从这儿开始。”厨下有人胆大妄为地往主子的绿豆汤里下药,自然得从这儿开始,一步一步地剔除李氏的爪牙。 “好,”秦婆子抿了一口茶,道。 …… 大约是在毒日头下站了太久的缘故,这一夜锦秋睡得极不安稳,热汗一波接着一波,喉咙干涩,起身喝茶好几回,后来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起身时,锦秋头脑昏沉,她缓缓掀了被子,强支着身子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一旁正拧手帕的红螺瞧见她躬着腰挨在床头,面色干红,唬了一跳,忙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 “呀!小姐您额头好烫,怕是中暑了!”红螺猛地收回手,关切地望着锦秋。 锦秋迷迷糊糊地从她手中接过帕子,往脸上抹了抹,有气无力道:“大约是有些,你将清火丸取来,我吃一粒便好了。” 红螺小跑至奁装前,拉开最下层的屉,从里头取出一个雕花银盒,掀开盖子,是五颗码好的红棕色丸子,红螺将这盒子呈给锦秋。她便从中捻了一粒含着,顿觉嘴里一阵清凉,那清凉蔓延开,眼睛、鼻子,无一处不透着清爽。 “小姐,这药丸虽可消暑,可奴婢觉着还是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好些,”红螺又探了探锦秋的额头,蹙眉劝道。 “不必了,今儿还有要事,待此事了了再瞧病不迟,”锦秋说罢便踅身走到铜镜前,开始描眉画眼…… 此时花厅里二十多个厨娘、婢子叽叽喳喳说着话。 一个身子发福,眼睛睁不开似的厨娘如一摊软泥摊在漆红柱子上,打着哈欠道:“一大早把咱们叫过来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让咱们多睡会儿,多睡半个时辰,什么事儿做不好呢你说?还用得着把大家都叫这儿来浪费功夫?” 另一个瘦得架子似的厨娘拿手肘捅了捅她,嗤道:“你呀就知道睡,累死鬼投胎的?连主子换了人你都不晓得,这是大小姐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人呢,你这样糊涂的,小心做了刀下亡魂!” “说什么呢?花红,”一身穿褐色绫衣的妇人瞥了二人一眼,肃道:“谁是主子?这府里的女主子就只有夫人一个,什么大小姐,没有夫人老夫人撑腰她能管得了谁?这儿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比她大两轮儿!” “王姑姑说得是呀,这府里的主母是夫人,离了夫人就不成了,散了,谁来了都不好使!”花红手帕子甩了甩,揶揄她道。 王姑姑听出话里的意思,嘴角抽了抽,昂着头道:“懒得同你一般见识!” 通常说到这儿花红便不会再还嘴,今儿却不一样,她哂笑道:“姑姑,咱们都是伺候人的,您别以为自己个儿跟了夫人几年就是什么人物了,现在是大小姐当家,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当夫人还能罩得住你?你呀,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 “我呸,”王姑姑照地啐了一口,指着花红,大喊:“你个没见识的,叛主去捧一个不清白的,怕是你跟她一个德行,都是爱勾引男人的!” “你竟敢说大小姐勾引男人,你反了天了还!” “天?夫人才是我的天,那样勾引男人不清不白的,我不认!” 两人叉着腰剑拔弩张,唾沫星子四溅。他们平日里不对付,你讽我一眼我还你一句是常有的,只是每回花红都忍让着,像今日这般大闹起来还是头一遭,周围人看傻了,好一会儿才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调停。顿时,花厅里嘎嘎嘎的像是有五百只鸭子在叫唤,差些没把房梁给掀了。 正是里头闹得太厉害,众人才没听见锦秋的脚步声,她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子了,而方才两人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她的耳朵。 这两人昨儿秦婆子便同她说过,一个管灶台,一个管采买。王姑姑是李氏嫁过来时从娘家带来的五个丫鬟之一,这人做什么什么不成,便被李氏打发到厨下管采买了。她仗着自己在李氏面前有几分脸面,便处处作威作福,尤其爱找花红的麻烦。 花红是管灶台的,做事利索,这么些年来被王姑姑压一头,心里一直不服气,可没奈何,自己没那样高的后台。 眼看这场面要收不住了,锦秋用手背敲了敲门框,提高声调道:“是我来得巧,赶上这样的热闹!” 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霎时,整个花厅寂静无声。 锦秋在那或期待或不屑的目光中跨过门槛,缓步走了进去。 二十多个婆子丫鬟忙退至两侧,纷沓的脚步声如一阵闷雷响起,迅速站成整齐的两列,待锦秋走到队伍前头时,众人皆福身行礼喊:“大小姐。” 锦秋今儿画了个羽玉眉,眼尾微挑,看人时自带三分凌厉,打头儿站着的王姑姑被她看得颇不自在,忙鹌鹑似的垂下头。 “一字不可轻与人,一言不可轻许人,厨下管着阖府的膳食,顶要紧的,难道入府时不曾学过规矩?私下妄议主子,该当如何?”锦秋站得笔挺。 两列队伍里头没一人敢言声,皆垂下头来,尤其王姑姑,头垂得更低。 锦秋望了一眼花红。 现下正是向新主子献宠的时候,花红就等着锦秋一接手将王姑姑拉下去呢,此时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她站出来,朝锦秋一蹲身,道:“回大小姐的话,该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 锦秋微微颔首,朗声道:“那方才是谁在背后议论主子,你们可听见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人敢吱声儿了。 锦秋又望了一眼花红,然而这回她却垂头退了回去。 “敢说不敢认?”锦秋左右踱了两步。 王姑姑攥了攥衣角,心一横,站出来,道:“是老奴。” 她仗着自己是李氏的人,素来在厨房一众厨娘面前拿大,现下若是不站出来,今后只怕要遭她们耻笑,况且大小姐才掌中馈,怎么的也得给李氏个面子,不可能办她,所以她才敢站出来。 第八十一章:处置 “带下去,二十个板子!”锦秋朝门口望了一眼,立即有两个小厮上前来押人。 “大小姐,”王姑姑上前一步,眯着眼笑道:“您年岁小,又不常出汀兰院,恐怕不晓得奴婢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真要处置,得问过夫人。”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大气也不敢出,王姑姑身后那两小厮更没敢伸手,立在一旁察看着锦秋的神色。 “慢着,”锦秋抬手,道:“你说你是谁的陪嫁丫鬟?” “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王姑姑提高了声调,颇为自得。 锦秋略略颔首,微侧着头故作思量。 王姑姑瞧锦秋这模样,不由腹诽:大小姐又如何,抬出夫人不照样乖乖就范?现在怕不是在想着如何转圜罢?呵,晚了! “小姐,方才那话,可不是奴婢说的,是翠鸣告给奴婢的,”王姑姑觑了一眼锦秋。她心想既然大小姐被夫人吃定了,那便干脆搬出夫人来挡箭,谅大小姐也不敢拿她怎样。 一旁站着的花红嘴角一勾,心想王姑姑白在府里这么些年,光长年纪不长脑子,真真烂泥扶不上墙,这时候该可劲儿叩头求大小姐才是,居然还将主子拉下水,这得亏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这么些年没人敢惹她,若是旁人,蠢成这样,早便被赶出府去了。 “既是母亲的丫鬟,那就先打二十板子,再送去清溪院,让母亲处置,”锦秋一拂袖子。 王姑姑顿时傻眼,望着锦秋,一时回不过神来。 “小姐,”王姑姑身后一个模样机灵的丫鬟忙站出来,跪下叩头道:“姑姑素来直言直语,若言语得罪了小姐,请小姐看在她在府里伺候了十多年的份上,免了这顿板子,将她交由夫人发落罢。” “是啊小姐,”另一个瞧着与王姑姑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也跪下,求道:“王姑姑幼时还抱过小姐呢!况且她比小姐大了两轮儿,这身子可经不得一顿板子。” 锦秋觑着那人,面色渐沉下来。她们这话是在敲打她,她一个年纪轻轻才管事的小姐,要打府里的老人,还不够格,且故意说小时候锦秋被她抱过,锦秋若是仍要打板子,恐怕寒了下面人的心。 可若不打,她今儿的威信也就立不住了,头一回训话就没立住威,今后还怎么管人? 花红原本想站出来说话,可见如今这场面,怕锦秋招架不住,自己站错了队,便也闭了嘴。 一时间,锦秋孤立无援。 “秦婆婆怎的还没来,是路上耽搁了么?红螺,你去将人请来!”锦秋忽然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诶,奴婢这就去请!”红螺应了一声,小跑着往春暖阁去了。 一时间,几个为王姑姑说情的妇人面面相觑,而那些没站出来说话的都暗自松了口气,心想着秦婆婆大小姐都能请来,可见是老太太也站在她一边,如此,夫人一人又怎么顶得住。 花红见局面扭转,再不犹豫,立即站出来禀报道:“小姐,王姑姑确是在府里十多年,这儿的人都没有她这个资历,可是这十多年里她也没少得好处,单单是前几日采买的那二百斤虾,她就从里头昧了二十两银子,还在奴婢面前炫耀呢!” “你……你血口喷人!”王姑姑照地狠啐一口,急得扬起手就要打过去。 “住手!”锦秋大喝:“将人带出去!” 两小厮不再犹豫,立马钳住王姑姑的双臂,将她往外拖。王姑姑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大喊:“花红,你个贱胚子,竟敢污蔑我……” “把嘴堵上!”锦秋怒道。 “唔——唔——” 大堂里霎时悄然无声,只有外头嗡嗡的蝉鸣之声不歇。 方才为王姑姑站出来求情之人吓得腿脚酸软,面色青白,不住求道:“小姐,奴婢是被王姑姑蒙蔽了,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起来罢,”锦秋抬了抬手。 头一回训话,抓一个震慑震慑人就是了,再拿人开刀就过了,反倒会弄得人心惶惶。 “我也是管了家才晓得原来厨下还养了这样的人,王姑姑今后只怕不能胜任了,厨下的采买事宜便交给花红,”锦秋看向花红,道:“灶上的事宜便交由英儿,可否?” “是,”花红喜笑颜开。 “其余人事也有变动,红玉……” “是。” …… 念到后头,眼前愈来愈模糊,身子发热,就像是周围架起了柴火在烧,她在中央,哪哪儿都烫。 她强自支撑着,直到所有人都退下了,这才跌坐在一旁的檀木椅上,撑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 “小姐,您是怎的了?”红螺正巧领着秦婆子过来,见锦秋如此形容,忙上前询问。 “无事,无事,”锦秋拭了拭汗,扶着椅子站起身。 秦婆子也上来相扶,道:“小姐想是昨日中暑了,红螺,你快去请个大夫来!” “是!”红螺立即应声跑出去了。 锦秋摆了摆手,冲秦婆子一笑,道:“不碍事,您忙您的去罢。” 秦婆子觑了一眼锦秋的面色,并看不出什么。她今日晨起时面色不好,脂粉便涂抹得多了。秦婆子只当她并无大碍,是方才训话之事气着了,于是道:“大小姐若是有什么管不住的下人,便将老奴喊来,不必一人强撑着。” “必定会的,”锦秋笑着,推了推她道:“您忙去罢,我没大碍的。”秦婆子这才离去了。 锦秋又缓了一会儿才走出花厅,仰头望天,便见阴云蔽日,又一阵狂风若卷,似要落雨,她于是快步往汀兰院走…… “锦秋,”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 锦秋回头一望,果然是周劭。 他逆风走向锦秋,笑得腼腆,竹月色绣鱼跃龙门绫袍在风中翻飞,恍如一恣意飞扬初经情事的十六岁少年,“本王在大堂恭候多时,不想你竟是在此。” 锦秋朝他蹲了一礼,含笑问道:“王爷寻我何事?” 右手握着折扇,轻敲左手手掌,周劭似在思忖。公务处置完了,他自然而然便想着来探望锦秋,倒也没为着什么事,于是便道:“显易曾说本王性子沉闷,看上本王的女子全因本王这副皮相,本王便想着领你出去逛逛,你在本王身边多待会儿,若觉着本王闷,那时后悔还来得及。” 锦秋捂着帕子扑哧一笑,道:“只怕要悔的不是我,是王爷您!” “哈哈哈!” …… 二人并肩而行,说笑几句便到了府门口。锦秋张望一眼,府门前那片空地上,一辆马车也没瞧见。 “王爷难道是走着过来了?”锦秋讶异道。 周劭俯首凝视锦秋,她的眼像清晨小鹿的眼,纯净而灵动。周劭愣愣地道:“今儿没出日头,走着来也不热。” 锦秋捂着帕子轻笑,道:“小公爷怕是说错了,王爷不是闷,是傻!”周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说罢锦秋却与他一样犯傻,肩并肩一同往官道上走去,因靠得近,衣袂被长风撩起,纠缠在一处。 其实周劭也不算是走着过来的,他原本坐了马车,可不知怎么,本是恨不得长翅膀飞来看她,离她愈来愈近时,却又怯了,于是半道上他便下了马车,自己一路走着来了宋府。 现下二人已到了康宁街,街道两侧商铺林立,道上行人如织,还时不时跑出几个追着圆鞠的小孩子,咯咯地笑着。 锦秋感觉身边人的袖子不断擦着自己的衣袖,似乎他的手也蠢蠢欲动,然而许是因着大庭广众的缘故没能伸过来。愈是这般将伸未伸,悬而未决最教人心颤,她的心好像是在荡秋千,忽高忽低。 抬眼望天,乌云都变成了粉红色。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锦秋心想,于是她故意正色道:“王爷,许放你可审问过了?” 听见这人名字,周劭不由蹙了蹙眉,道:“审过了,本王亲自审的。”周劭甚少审人,更从未对人用刑,然而审理此人时,他到底没忍住。 “吏部已除了这人姓名,他也已允诺不将此事泄露出去,还求本王饶他一命,说是九代单传,尚有老母需供养,但究竟如何处置,还是由你来定,”周劭顿住步子,望向锦秋。 锦秋觉着头又晕了起来,她眨了眨眼,道:“便打一顿放他归乡罢,谅他也不敢再传谣言!”锦秋回想起当日之事,仍心有余悸,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人才好,可又想着到底是李氏以名利诱使他犯下的错,实是寒门之子的无奈,如此一想,便不愿再追究了。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前行。 “三日后,本王领你去见母后,”周劭忽而道。 “见太后娘娘?”锦秋揉了揉额角,顿觉脑袋更晕了。 周劭当她是心里害怕,笑道:“你怕什么,有本王在身旁护着你,况且母后性子和善,亦不会为难你。” 锦秋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再立不稳,一手拉着周劭的手肘,栽倒下去…… 周劭一惊,急道:“锦秋?锦秋!”而后右手搂住她的纤腰,另一手横过她的膝弯,将她抱起。 第八十二章:亲吻 周劭就近寻了个医馆,大夫让他将锦秋放在后院一厢房的矮榻上,诊过脉说锦秋中了暑,再躺一会儿便会醒,周劭便想着先在此处等她醒来。 这是一间存放药草的屋子,墙角堆了好些紫苏、甘草、连翘以及刚采摘下来的金银花,药香浓郁。 周劭搬了张杌子坐在矮榻旁,凝望着昏迷的锦秋,她一身粉白色纱裙伏在塌上,如盈盈一片玉莲卧在水上。二金色海水纹压边的领口伸出一段美人觚般的雪颈,颈上垂着紫薇花红玛瑙耳坠子,十成的水色,愈衬得肌肤莹白。 周劭越瞧越移不开眼,面上渐渐泛起了红,真恨不得自己是那卧榻,直到外头起了蝉鸣声,他这才回过神,心想:再看下去恐要出事。 他别开眼不看她,又坐了好一会儿,心道等了这许久还未醒,恐怕有什么大碍,于是立即站起身出了门,往前头医馆去了,然而到了前院问过那大夫,他却只说不碍事,想必是锦秋太过疲累才睡得久了些,周劭这才放了心。 锦秋这些日子看账本每每看至深夜,确实劳心劳力,现下于她不是昏倒,反倒是歇息。 周劭走回后院时已是天昏地暗,乌云滚滚,狂风吹得那屋门口立着的两把扁担“啪”的两声打在地上。 裹挟着浓浓湿气的风扑面而来,周劭快步往前走,想着怕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锦秋所在屋子因是个存放药草的,自然要通风,窗牗敞开着,这风便涌进去,将那些露在外头的干草药刮得满屋子都是,尤其是散放着的金银花瓣,随风盘旋着往矮榻上飞过去,绕着锦秋粉色的衣裙飞扬。 立在门口的周劭便见着这一幕,一时愣住。 锦秋抬手拍了拍脑袋,两片扇子似的眼睫轻轻扇动,撑开,是琉璃般的眸子。她眨了眨眼,望见门口的周劭,眼珠子又溜了一圈,扫了一眼四周,问道:“王爷,这是哪儿?” “这是医馆,你可觉着好些了?”周劭回神,快步进了屋,先去合上了两扇窗牗,屋里的风住了,药草落雨一般落下。 锦秋支着身子坐起来,瞧了他一眼,心想方才自己昏迷时他该不会瞧着自己罢?真叫人难为情。她将身上的金银花瓣掸了掸,垂下眼道:“今日得亏是王爷在,不然我只怕要倒在大街上了。” “你自个儿中暑了也不说,本王还呆子似的让你陪着走路!” “无碍的,既然我醒了,外头看着又像要落雨,不如……” 然而话未说完,便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雨声。夏日的雨总是来得迅猛。 “待雨停了再走罢,”周劭走过去,踩过那稀稀疏疏铺了一地的嫩黄的、纯白的花瓣,撩了袍子坐回原先那杌子上,面对着锦秋。 闷热散去,湿润的气息在二人周边游走,天地之间只剩下哗哗雨声和面前的人。 二人相隔太近,近得锦秋几乎能数清他的眼睫,她屏住呼吸,那股带着酒香的温热却喷洒在她唇上,锦秋轻呼一声,别过头去,扯出话来:“我记得头一回见王爷也是医馆里头。” 周劭微微颔首,笑道:“那是缘分,是梦里的人走出来了,”周劭侧过头,去寻锦秋的眼睛。 “梦里?”锦秋对上他的眼。 “是,梦里!”周劭突然伸手过去,托住锦秋的脑袋,以额抵她的额,鼻尖对着她的鼻尖。 锦秋愣住,对上那双迷离的眼,呼吸着愈发浓醇的酒香,雨声歇了,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和唇上的柔软滚烫。 他的手是亲切的泥土,他的唇是一团火焰,而她朵含苞的花,在他手中盛放,又在他的唇上燃成灰烬。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睡过去了,不然为何没能推开他呢? 不知过了多久,周劭才轻轻放开她,凝望着她,脸上挂着潮湿的笑意,声音沙哑道:“如此便够了,再多可不能有了。” 锦秋的眼蒙了一层雾,看不真切眼前人,却终于能听见外头的雨声了。 嗒—— 嗒嗒—— 嗒嗒嗒—— 原来雨不曾歇下。 她的眼如阳光下的江水,泛着潋滟的水光,周劭禁不住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眼。 锦秋的目光顿时清明,身子一缩,拿袖子一挡,嫣红的唇和羞赧的面色隐在桃粉色的水袖后头。 周劭禁不住笑道:“你这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本王对你做了什么。”说罢便去撩她的水袖,锦秋往后缩,周劭倾过身子去,锦秋再往后缩…… 雨住了,青砖地洗过一般,光滑如镜,锦秋跟在周劭后头走出屋门,便见右侧的国槐树的上,繁茂枝叶碧绿如洗,滴滴答答流淌着绿意。 周劭于途中拦了一辆马车,送锦秋回府…… 临下马车时,周劭还故意逗她:“你觉着本王闷不闷,还愿不愿做本王的王妃?” 锦秋羞赧,不答,立即下了马车往府门里去…… 周劭目送她,直到再看不见人影才退回马车里,放下帘子,回味着方才那个绵长的吻。 而清溪院子里,现下可乱了套了。 方才王姑姑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已晕过去了,幸而这人是李氏的人,行刑之人手下留了情,这才没将人打死。现下,两个小厮按着先前锦秋的吩咐,将人抬到了清溪院。 因才下了雨,外头凉快,李氏便搬了张杌子坐在檐下,轻摇团扇,望着院子里那东一块西一片的小水洼,心想:先前只顾着料理府中琐事,现下闲下来也是该修葺修葺自己的院子了,瞧这青砖地上都有了坑洼。 正想着,忽见翠鸣手捂着嘴,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跑到身前了,先不是说话,而是拍着胸脯先呕了一口,这才指着院门口道:“夫……夫人,不得了了,王姑姑被打死了!” “什么?”李氏腾地站起身,急道:“人呢?人在何处?” “就……就在院门口。” 李氏二话没说急促着步下了台阶,往院门口快步走去。 院门口两小厮已将人放下,用袖子扇着风,说起了闲话。两人脚边一块长木板,烂泥似的摊着个人,背上一块鲜艳的红,教人看一眼便能想到衣衫下头盖着怎样一片烂肉。 李氏一来便见着这样一副景象,不由嘴唇打颤,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夫人,”跟着跑出来的翠鸣忙扶着李氏肩头,轻拍着她的背,道:“奴婢扶您回去。” 李氏用帕子捂着嘴,缓缓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望着两小厮,指着王姑姑,怒道:“谁!是谁下令将人打死的,是谁!” “回夫人的话,姑姑还没咽气,是大小姐让小的们将人抬到这儿来的……”其中一个小厮将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禀报给了李氏。 “蠢东西!”李氏咬牙切齿地指着两小厮,要吃人似的,大喊道:“蠢东西,还不快去请大夫,还不快去!” 两人连连应声,连滚带爬的跑着去了。 李氏望着王姑姑背上那片红,气喘得越发急促,突然双眼翻白,身子往后一栽,倒在翠鸣身上。 “夫人,夫人!” …… 那场雨过后,太阳又从云层里钻出来亮了会儿相,光芒却收敛了许多,待到黄昏时分,又沉下山去。 躺在床上的李氏缓缓睁开了眼,房门大开着,一眼望见漫天晚霞,像是泼了颜料似的,而那轮曾熊熊燃烧着的太阳,精疲力竭了,缓缓沉下去…… 李氏亲眼望着那点光亮彻底沉下山去,忽而觉着身子重了,也要沉下去似的。 短短一个月,她由发号施令的当家主母变成府里的一个闲人,金枝玉叶的女儿也成了富贵牢笼里的傀儡,现下连她的陪嫁丫鬟也没保住,这风水转得太快了! “夫人,您醒了!”翠鸣端着一碗银耳绿豆羹进门,见着李氏睁开了眼,忙搁下碗,走到床沿边,问:“您可要进些粥?” 李氏挨在瓷枕上的脑袋微微摇了摇,道:“下去,取一筐核桃来。” “核桃?”翠鸣疑惑地望着床上的李氏,她面色红润,不像是病了,可翠鸣却总觉着她与先前不一样了,消沉了,没点儿生气。 “夫人,您若要吃核桃,奴婢叫人夹出来,做个核桃仁豌豆羹,给您送过来。” “要没夹过的核桃,快去取!”李氏陡然提高了声调,神色不耐。 翠鸣吓得连连称是,立即退下去了。 鸣夏的把柄捏在锦秋手里,李氏再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她做对了,只能夹一夹核桃出出气。 于是当夜,李氏穿着一身白绸中衣,鬼魅一般坐在院子里夹核桃,满院子都是“咔嚓咔嚓”夹核桃的声音。 只要锦秋一日还在府里,这夹核桃的声音,便断不了。 咔嚓咔嚓—— 滴答滴答—— 落泉斋里亮着灯火,外头传来几声呱呱蛙鸣,屋里却只有滴漏的滴答声,锦秋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睡。 方才她听几个丫鬟说李氏被血肉模糊的王姑姑吓病了,连晚膳都没能去用,初时她快意得很,然而夜深人静时,心里却空落落的,恍然觉着人活在世上是个悲哀。然而她不愿细想,被子一蒙,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第八十三章:赵臻 泉州沿海,夏日风一起,大有掀房顶的架势,狂风夹杂着细雨,没一会儿便大雨倾盆,哗啦啦泼在赵府门前,汇成一条小溪,流向低洼处。 一把被大雨打得伞骨歪斜的油纸伞缓缓靠近府门,伞下之人着一身打补丁的灰白色直?,衣摆处还淌了一浅子泥水。 “开门!快开门!”他抓着虎头门环重重叩击。 门拉开一条缝,一鬓发灰白的老人探出半个脑袋来,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他的衣裳空空荡荡,包裹着麻杆似的身子。因着这油纸伞漏雨,他的头发湿了,贴在面颊上,而他的两颊已不仅是消瘦,简直只剩下一层皮,最骇人的是眉骨吐出,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若不是这管家自小看着赵臻长大,现下只怕也认不出他来。 “二……二公子?”那管家望着赵臻,猛地拉开门,将自己的油纸伞撑过去为赵臻遮雨,老泪纵横。 赵臻对着管家扯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喊了一声:“李伯。” “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管家扯着嗓子大喊。 瓢泼大雨还在下,整个赵府却沸腾了…… 赵臻回府之后便昏天暗地地躺了三日,补药流水一般地往玉笙居里送,赵臻每回醒来却都只能喝下半碗。赵夫人看着形销骨立的儿子进不了东西,恨不得将他从床上拎起来,用漏斗灌汤药。 赵臻彻底醒来时,外头阳光大盛,刺痛他的眼,他有气无力地抬手遮了遮光,喊了一声:“娘”。 伏在床沿边哭得已睡过去的赵夫人猛地惊醒,一抬头见着儿子睁开了眼,扑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哭喊着:“儿啊!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赵臻泪水滚滚落下,轻拍着他娘的背道:“儿不孝,现下才回来,让娘忧心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赵夫人紧搂着赵臻,又哭又笑。 母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赵夫人才止住哭泣,将赵父和赵家大公子叫来,一家人围着赵臻,泪水涟涟,而后他便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同他们说了。 原来当日落水之后他被冲到下游,一个猎户救了他,将他带回住处——高山上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茅屋。 醒来后赵臻得了热病,又因在水中浸泡太久,后背开始腐烂,压根起不来床,他不得不在这茅屋里躺了三个月,病愈时人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后来又养了两个月才下得了山,便筹措了路费回家来。 赵夫人听得差些哭晕过去,赵老爷哄了几次才好。她亲自服侍赵臻用药用饭,闲话时将锦秋去儋州寻他,还差人将“他”的骨灰送回来的事儿告知了他。 赵臻一听见锦秋的名字,心口的血便翻涌起来,他抓着他娘的手肘,殷切地望着她问:“娘,表妹可来过?” 赵夫人摇头,叹道:“听闻她得知你去了,也病了,下不来床,”赵夫人用丝绢帕子揩了揩眼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道:“先前她还捎了封信来,娘为你收起来了,”说罢她便起身,在赵臻的书架上找出了那封信,递给赵臻。 这是赵臻才出船半月后锦秋写给他的信。 “表哥亲启” 望见这几个字,赵臻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信笺上…… 是夜,锦秋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一弯弦月挂在天上,赵臻追着她大喊:“表妹,你别跑得那样快,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表哥!”睡梦中的锦秋伸手往前一抓,却抓了个空。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团漆黑,她于是坐起身,透过窗牖往外望,天上果然挂着一弯弦月,她的眼泪猝不及防滑落下来…… “表哥,我等不了你了,”锦秋喃喃着。 这一坐便坐到了天明。 今日是她答应与周劭一同入宫觐见太后的日子,她早早起身梳洗,特地化了个桃花妆盖住眼下那团乌青,又梳了个望仙髻,簪一绿雪含芳簪,耳坠子用的白玉紫薇花,娇俏不输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周劭的马车已到了宋府门口,他从马车上下来,却并不走进去,只是背着手望着府门口。喜鹊纳罕,走上前问道:“爷,您为何不进去?” 周劭摆了摆手,因着上回那个吻,他竟有些不敢见她。 喜鹊咬了咬唇,退到一边儿去。守德也从马车那儿走过来,立在喜鹊身旁,压着声道:“诶,你觉不觉着咱们爷这几日有些古怪?前儿我也见着他端着本书看得微微笑,跟现下一模一样。” 喜鹊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爷那是爱书,读到精彩处便不自觉笑了笑,你瞎琢磨什么呢!” “嘿,跟你说不通!” 喜鹊哼了一声,调过目光望向大门口,便见一身藕荷色散花如意云烟裙的锦秋走过来,而周劭竟迎了上去。 她望着锦秋,不住绞着帕子。这宋家大小姐脸盘子真圆润,然而圆脸盘子钝重,显得人不灵光,没什么看头,好嘛,这双眼睛倒是不错,有几分机灵,然而太机灵了宫里的主子才不待见呢! 喜鹊跟着周劭见过些世面的,环肥燕瘦各样的女子见过不少,横看竖看这宋家大小姐也就是个寻常闺秀,压根配不上自家王爷。 锦秋与周劭说了两句话,总觉着他身后一双火辣辣的眼看着自己,她越过周劭望向了喜鹊。 “锦秋?锦秋?”周劭轻拍了拍她的手肘。 锦秋这才回过神,收回目光望向周劭,见着他额上沁了一层汗珠子,便掏出手帕,为周劭拭汗。 “不劳烦宋大小姐,奴婢来,”喜鹊脱兔一般跑上前,抽出帕子也往周劭额上伸过去。 周劭眉头一拧,后退一步,自己从袖间掏出一方墨蓝色的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目光落在喜鹊身上,有些不明所以。 锦秋也望着她,方才锦秋还只觉着这姑娘眼熟,现下总算记起她便是初遇周劭时他怀里抱着的那姑娘。 想起当日自己为这姑娘挤过毒血,摸过她腰身,锦秋不由对喜鹊生出几分亲切,于是含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梳着螺髻,斜插一支荷叶白玉簪,穿着一身簇新的天青色撒花罗裙,看着不像是个丫鬟,却也不像个小姐。她正疑惑着,喜鹊却是立即蹲了一礼,笑盈盈地道:“见过宋大小姐。” 喜鹊微微一笑时露出两个梨涡,很讨人喜欢,锦秋忙将她扶起,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喜鹊,”喜鹊仍笑着。无论何时,她见着宫里的主子和周劭总带三分笑意,因她心里明白,自己笑起来时最讨人喜欢。 周劭忽想起之前济世堂里锦秋救了喜鹊,骨扇对着喜鹊一指,道:“上回你重伤,幸得锦秋帮了把手才救回来,还不快向她道个谢?” “不必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锦秋忙扶住即将蹲下行礼的喜鹊,又笑嗔了周劭一句:“说起来是王爷的功劳,那时若不是王爷抢了我的先,恐怕要耽误些时候呢。” 然而这话在喜鹊耳中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寻常女子在王爷面前断不会将话说得这样随意,可见这宋大小姐已将自己当作王妃了。 “大日头站着说话不热的慌?快上马车去,”周劭被锦秋说得脸热。 锦秋这便随他过去马车旁,周劭请锦秋先上,自然伸出手来让她搭着。 锦秋瞥了一眼他握成拳的右手背,那样有力的指节,偏配上了白皙细嫩的皮肉,不仅如此,大拇指上还戴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扳指,这样手她敢搭么? 锦秋扶着车门,跃上马车。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喜鹊眼中,她咬着唇,垂下头片刻,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张明媚笑脸。 守德在一旁看得发笑,朝喜鹊招了招手,道:“你瞧,我先前说得不错罢?不是她伺候咱们爷,净是爷伺候她了。” “是呀,爷多讲究规矩的人呀,居然给人搭手,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喜鹊附和着,笑得却勉强。 守德听出几分醋意,揶揄道:“爷向来不许人近身,以往也不见你为爷拭汗,今儿怎的这样殷勤?” “要你管?”喜鹊白了他一眼,手绢子一甩,往马车上去了。 守德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也上了马车。 宽直的大道上,三辆马车粼粼向前,两侧的花楼酒坊中丝竹之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飘渺女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马车里,锦秋手心冒汗,问周劭道:“王爷,你同我说说太后是怎么个性子,待会儿我也好留意些别犯了她的忌讳。” “母后并无什么忌讳,你别像头回见本王那般梗着脖子说话便是了,”周劭故意打趣她。 锦秋白了他一眼,调过头去,撩了帘帷往外看。此时马车正行过十步桥,打眼一望便见绿沙河中两只大白鹅在嬉戏,长颈缠着长颈,身子挨着身子。 锦秋看鹅,周劭却看她,目光描摹着她身子的轮廓,最后落在她的单薄的肩头,往下,藕荷色的纱袖裹着若隐若现的一截藕臂,纤细的手腕,搭在腰侧的花骨朵一般的玉手。他自然而然伸过手去,轻碰了碰,手指微蜷,轻捏她的指尖。 锦秋回过身,面色倏地红了,想抽出手却又抽不出来,只得任由他拉了一路,直到西华门前。 第八十四章:打牌 这一回仍是经西华门过甬道入内宫,由一公公领着往东六宫走。 一路上,好些个宝冠绛服的公公见着周劭都拂袖打千儿向他问安。这些人颇有眼色,见着周劭身旁站着锦秋,连带着也向她行礼,称姑娘,个别的还拿眼睛瞟她。 锦秋觉着,这一趟入宫恐怕难以全身而退,若太后娘娘那关过不去,公公们聚在一处说上两嘴,顺便再带出许放的事,她这名声在皇城里怕是要臭了。 周劭见锦秋不住绞着帕子,只当她是惧于太后威严,便靠近了她些,微弓下腰贴在她耳旁道:“你莫怕,只将母后当作寻常人家的主母就是了,若有为难处,本王也会替你挡着。” 锦秋望着周劭,略略颔首。她那双杏眼中水光盈盈,眉目间化了个桃花妆,望向人时,便显出三分娇怯,楚楚可怜,直望得周劭手足无措。 然而周劭所谓的寻常主母,在锦秋眼里却是全然另一番模样。 她随着周劭进寿康宫时,正见着太后斜倚在她那木雕金漆宝座上,看面目是寻常人家花甲妇人的慈祥面目,可她灰黑色发间簪着累丝双鸾衔寿果步摇,身上罩着正红色织金寿字礼褂,露出两截绣文金九龙的明黄袖子……这样富贵雍容的派头,无论如何锦秋也没法将她当作寻常人家的主母,况且她瞧人时那份光明正大、气定神闲,是旁的女子修练不出来的做派。 “牧之过来了?”太后搭着一旁老嬷嬷的手起了身,走过来时那木屐将金砖地敲出清脆的响。 “儿臣拜见母后,”周劭朝太后拱手。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锦秋学着周劭的样子,立住了,再往后稍挪两步,两条腿深深蹲下去,向太后蹲了一福。 “起罢,”太后挑剔的目光落在锦秋身上,将她从头发丝到指头缝都打量了个遍,末了才微微颔首道:“这便是宋学士家的大姑娘?” “臣女宋漓,拜见太后娘娘,”锦秋又蹲了蹲身。 太后伸出戴着个嵌丹珠金指环的食指点了点锦秋,嘴角的细褶子渐深,道:“你这丫头,礼太多了,既是牧之领过来的,便不必见外,方才哀家正说要打叶子牌来着,凑不齐一桌,现下你们到了,正好!”说罢朝身边的海嬷嬷摆了摆手,嬷嬷立即下去张罗了。 锦秋不由腹诽:这儿拢共也就三个人,哪里凑得齐一桌? “姑母,”后殿突然走出个女子,她头挽一飞燕髻,髻上只簪一支藕粉色凤头簪,着一身羽蓝色金丝软烟罗裙,远远瞧着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然而走近了,锦秋才发觉她姿色平平。 “快过去同你哥哥见礼,”太后这一声甚是亲切。 周劭面色微微一变,看了一眼锦秋。 锦秋原本还想着这姑娘是太后的侄女,应当是恰巧在此,现下看周劭这神色,她心里凉了半截,这女子怕不是太后故意安排,专门来给她添堵的。 “哥……王爷,”林春乔闪着光的眼望着周劭,到底没好意思喊出哥哥来。 周劭淡淡嗯了一声。 林春乔与锦秋互相蹲了蹲身,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接着便有几个公公搬上了雕花四方小桌,拿过一副叶子牌来。 四人这便入了座,周劭与锦秋,太后与林春乔两两相对。 她们开始摸牌,因周劭坐在锦秋对面,摸牌时便时不时与她对视一眼,而挨着周劭坐的春乔微垂着头似在看手上的牌,其实却眼尾微挑,看向周劭。 牌摸完了,太后垂着眼皮子,摇着头叹道:“开局竟这个牌面,没得打,要输咯!” “再差的牌面,只要攥在姑母手里,便输不了!” “先前同你嫣儿姐姐打连赢了五局,那是因你坐在姑母身旁,沾了你的运气,你是姑母的福星哪!后头你一走,姑母不就输了么?这一局你若坐过来,姑母才有三分胜算!” 锦秋竖着耳朵听,心下明了,太后这是想让她跟林春乔换位子,好让林春乔与周劭对着。他们三人是亲的,自己是个外人,若是不让,倒显得不识趣了。 锦秋于是自己站起身来,道:“娘娘,臣女想沾沾王爷的运气,与春乔姑娘换个位子,望娘娘恩准。” 太后含笑望向锦秋,心道是个懂事的人儿,她对春乔招了个手,道:“你还不快给宋大丫头让个位子?” 于是二人调换了个位子,锦秋挨着周劭坐,林春乔与周劭相对。然而这位子于锦秋和周劭却无妨碍,只是周劭调转个眼神,看向身旁人而已,对面的林春乔仍是没得他一个正眼。 太后咳了两声,打出一张“二文钱”。 下家春乔出了个“五文钱”。 …… 如此循环至每人手中只剩下三两张牌时,这局的胜负便有分晓了。 现下,太后打出一张“七十万贯”。 此时众人手上的牌少,锦秋一算牌,便猜到四人中,最大的牌便是自己的“九十万贯”,她捏了捏牌角,到底没打出去。 太后打出最后一张牌,看着林春乔笑道:“果然春乔是哀家的福星!” 第一局了了,锦秋将自己的余牌翻过来,推到案面上,洗乱了。然而周劭也是算了牌的,他深知几人中还有一个“九十万贯”,于是他瞥了一眼锦秋手下的牌,因洗的太快没瞧清楚,周劭又瞥了一眼林春乔的余牌,没见着“九十万贯”,如此,那张牌自然在锦秋手上了。 原来锦秋在让牌! 头回打叶子,锦秋能不让着么?太后再和善也是太后,他们二人一个是太后的儿子,一个是太后的侄女,是一家人,便是赢了太后也没什么,唯独锦秋是个外人。 接着又打了几轮儿,牌桌上众人的打法锦秋也看明白了,太后让着春乔,想让她赢一回,周劭则让着自己。 锦秋因让着牌,自然回回都输了。以至于初时一双眼恨不得粘在牌面上的太后到后头也乏了,时不时抿一口茶醒醒神,还唠上了家常,“春乔,听闻你父亲近日迷上了斗蛐蛐?” “父亲您还不知道么?闲的。” …… 然而再大的天威也只能让顾笙输到第六局,再输下去岂不让太后觉着自己是软骨头,好拿捏?也是该让她醒醒神了。 “五文钱,”林春乔只剩下三张牌,她掀眼皮子瞧了锦秋一眼。 “九文钱,”锦秋回看向她。 林春乔已抽出一半的“九文钱”又插了回去,面色微愕。太后的瞌睡也跑了,望向锦秋时那双耷拉着的眼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反倒是周劭露出了笑意。 林春乔紧紧捏着手里的牌,这一下没大过去,她就输定了。 接着便是锦秋一个人将手里剩下的五张牌一个劲儿出完了,太后的牌面不大好,愣是没堵住。 于是这一局,锦秋终于打完了所有的牌,末了还微微一笑向太后蹲了个身,道:“谢太后娘娘相让。” 太后将手上的五张牌往桌上一撂,食指根那指环上镶嵌的丹珠色红如血,戳人的眼。 “宋大丫头这是留了后手呢,将哀家都骗过了!” “是太后娘娘您让着臣女,臣女才侥幸赢了。” “母后……”周劭端起桌案上的白玉圆杯,呈上去。太后却是拨开周劭的手,淡淡望向锦秋道:“听闻你父亲时常告假,是身子不好么?” “前些日子身上不爽利,现下大好了,”锦秋仍蹲着身,垂头望着金砖地面。这金砖并非真金,而是是苏州御窑烧制的细料方砖,因质地密实,敲之作金石之声而得名。 “既然他身子不好,便该多静养才是,翰林院下头人多得是呢,也该提携提携后辈了,”太后笑得凤眸微眯,眼尾几丝细纹像把小扇子。 锦秋望着那慈祥的笑脸,脑子里却嗡的一声,立即垂下脑袋,一声儿不敢言语了。她没成想这太后能小心眼到这份上,就为着一局叶子牌便要拿宋运开刀。 “母后,儿臣前些日子便去探望过宋学士,他身子康健得很,且学识不俗,翰林院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只怕也没有几个,”周劭一面说一面又端起茶杯呈上去,道:“母后您喝口茶,润润嗓子。” 一旁的春乔也觉出不对,可她却顺着太后的话道:“姑母,要说翰林院里有才干的,我倒是知道一个。” “哦?”太后望向春乔。 周劭一记眼风扫过春乔,将手里的白玉圆杯再呈过去,直递到太后手边,道:“母后请用茶,这翰林院的事儿,儿臣倒是知道一些,不如儿臣来说给母后听罢?” 连着两回呛她这个母后,看来周劭当真对这姑娘喜欢得紧呐! 太后瞥了一眼锦秋的两腿,见她那撒花裙面微微颤抖着,这才悠悠抬手道:“起罢。” “谢太后娘娘,”锦秋缓缓站直了身子,膝盖连着小腿肚子一片酸软。 “坐罢。” 锦秋坐回原位。 “牧之,你随哀家过来,”太后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周劭忙上前托住太后的手肘,与她一同往后殿走,途中回过头望了锦秋一眼,示意她安心等着。 第八十五章:恳求 入了后殿,太后挥退了宫人,周劭便开门见山:“母后,您既答应见锦秋,为何又召见表妹,如此她岂不多想?” 太后端起玉几上的冰雪甘草汤,递给周劭道:“火气这么大做什么,喝这汤解解暑,”眼见周劭接过琉璃盏,太后面色才缓和了些,道:“原本哀家也不想做这讨人嫌的事,只是前几日哀家特地打听了,这丫头除了你,还与一许姓进士纠缠不清,如此品性又怎配做你的王妃?依哀家看,还是春乔这孩子懂事,况且哀家特地命少监为你们合过八字,这丫头是天赦入命的命格,与你最是般配!” “母后!”周劭面露无奈,搁下琉璃盏,坚定道:“锦秋与那进士绝无不轨,望母后莫要再提!至于表妹,她有她的好处,可在儿臣心里,却及不上锦秋万一!” “娶妻娶贤,她若清清白白,怎会有流言蜚语传到哀家耳朵里,”太后额上的褶子如刀刻一般深重,她叹了口气,渐软下声道:“牧之,哀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这十几年来你与哀家说话始终客客气气的,哀家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你的主,可哀家对你这片苦心你何曾知道,哀家不是要逼你,是怕你着了人家的道,你瞧瞧你皇兄,先前便被齐妃那蛇蝎迷得失了心智,哀家是不想你步他的后尘啊!” 也幸得周劭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顾忌着,才会这般软乎着来,若是搬出她当年对付齐妃那一套,还不等锦秋入宫,宋家便先就要脱一层皮。 周劭五岁时生母病逝,由她抚养,他自小性子冷淡,不愿与她亲近,心里却感激她。现下听闻此言,他鼻头酸涩,忽的屈膝一跪,道:“母后这些年养育儿臣,儿臣早已您当作亲生母亲,母亲训导儿子,自是应当,只是此事,儿臣恳请母后莫要插手,这十几年来儿臣也从未向母后求过什么,这是第一回,儿臣恳求母后接纳她!” “快起来,快起来!”太后忙躬身将他扶起,这么些年,周劭莫说求她,便是向她要东西也不曾有过,如今都跪下了,她再不情愿也只得道:“罢了罢了!你既喜欢母后还有何话可说,但只一点,这丫头的八字你替母后问来,旁的可以不论,八字一定要合!” 太后让了步,周劭自然也让一步,颔首称是。此时,一小黄门趋步入殿,呵着腰上前打千儿道:“太后娘娘,王爷,皇上在御花园与几个世子切磋射术,听闻王爷入了宫,特地命奴才请王爷和太后娘娘过去。” “哀家最不爱看那些玩意儿,便不去了,”太后对周劭道:“既然你皇兄请你过去,你便就去罢!” “是,稍后儿臣再来拜见,”周劭一拱手,却步退下了。 周劭回到前殿,招了招手对海嬷嬷吩咐了几句,她立即便端上纸笔来。 锦秋见周劭满面春风,一颗心总算揣回了肚子里。她含笑着站起身迎上去,却立即有海嬷嬷呈上纸笔来,锦秋不明所以地望着周劭,问道:“这是何意?” “母后说要为你和本王合一合八字,”周劭嘴角有掩藏不住的喜意。 锦秋立时明白了,太后这是没计较方才的事儿,默认了她做周劭的王妃了,于是她忙执笔写下自己的生辰,四方桌旁的林春乔蹙眉望着这一对鸳鸯,气恼地绞着帕子。 生辰写罢,锦秋一手撩起袖子,将青玉狼毫搁回雕花条盘里。周劭略瞧了一眼她的字,竟是龙飞凤舞的一手草书,寻常女儿家都写娟秀楷字,锦秋竟写狂草,周劭看得心头微微一动,因他也是爱草书的。 “锦秋,皇上传召本王,你随本王一同去罢,”周劭道。 锦秋颔首,回身望了一眼林春乔,周劭也看向她,神色冷淡疏离。他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对待女子,喜欢不喜欢都摆在脸上,这林春乔先前他便没见过几回,谈不上有什么兄妹之情,况且方才锦秋受了太后冷遇,她竟不想着灭火反倒添了把柴,他这心里更没法对她生出好感。 林春乔望了一眼周劭,落寞地垂下头去,道:“我去看看姑母,”说罢低眉颔首便往后殿里去了…… 二人并肩出了寿康殿,下了汉白玉阶,绕过花坛往长廊上走,守德和喜鹊识趣地远远跟在后头。 今儿天气好,日头没出来,天穹如澄净的湖海,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几片浪花似的云朵点缀其上,宁静而开阔。 锦秋见周劭不言语,想着定是方才他与太后置气了,锦秋于是自责道:“王爷,我方才不该惹怒太后娘娘。” 周劭缓下步子,腰侧绣金龙团花纹的杏色香包轻轻摆动,药香四溢。“惹怒倒谈不上,只是牌桌上输给了你,她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但母后不是小气人,后头不就消了气,还要了你的生辰八字么?可见她是喜欢你的,这些事你不必往心里去。” “那下回再打叶子牌,王爷觉着我还能不能赢太后娘娘?”锦秋侧头望着周劭,察看他的神色。 其实她问的不仅仅是在牌桌上。 “打个叶子牌,就是图一乐,适当让一让母后她老人家没什么,不过你也不必委屈着你自个儿,旁的事也是一样的,只要无伤大体,不必强忍着,让自己高兴了才是,不然你当本王娶你来受罪的?” 锦秋莞尔,心里甜丝丝的。 这想法与她不谋而合,她向来不是个能忍的人,若是连这些琐碎小事上也得忍,一回两回她尚且忍得住,五回六回她怕自个儿会憋出病来,现下既然王爷也这么说,今后想必他会给她兜一兜底,那日子也就好过得多。 “王爷,您对锦秋真好,”锦秋仰着脖子望他,发髻也只能挨到他肩头那二金线绣的四爪蟒,她道:“锦秋也不是喜欢挑事儿的人,只是方才太后娘娘让我给林小姐让位子,后头打叶子牌时又帮着她来对付我,我心里也委屈,毕竟将来我才是王爷您的王妃,我不能老是让着,您说是罢?”说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忙以帕掩口,看向另一侧。 周劭却呵呵笑了起来,方才这句“我才是您的王妃”听在耳里,他受用得很。 锦秋面色都羞红了,咬了咬唇,将口脂都吃进去了,偏偏这时候小腿肚子突然转筋,又麻又酸又疼,锦秋忙停下步子,一手搭着栏杆,秀眉拧成一团。 周劭只当她是害羞,眉尾一挑,打趣道:“怎的了,羞得走不动道了?” 锦秋更难为情了。 周劭见她不言语,上半个身子伏在栏杆上,还微抬起右腿,面上笑意一滞,关切道:“你怎的了?” “王爷,抽筋了,”锦秋整张脸扭得皱巴皱巴的。 周劭望着她,哭笑不得,俯下身子去,捏着她的右小腿肚子,问道:“是这儿么?” 锦秋又羞又疼,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忙用帕子捂着嘴左右张望了一眼,见守德喜鹊离得这儿远,才安下心来。 听见她这一声周劭便知是找准了位置,于是隔着绸裤轻揉她的小腿肚子,揉了好一会儿锦秋才羞怯说了一声:“好了。” 周劭直起身子,凝视着她,忍俊不禁。锦秋见他这副模样,又羞又气,心想王爷平日里多端肃的一个人,没成想背地里这样会取笑人。 周劭自然而然地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忍笑道:“你靠过来些,借着本王的力看能不能走得动。” 锦秋想甩开他的手,可想着他这样霸道的人,万一干脆将自己强抱起来怎么办,这皇宫大内都是宫女太监,让瞧见了她真没脸见人了,于是到底任由他挽着,缓着步子往御花园去了。 御花园中有一荷花塘,如今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荷花塘右侧有个凉亭,莺莺燕燕一片,最前头坐着的是朱贵妃,一身绯红色镂金挑线百蝶度花裙,甚是惹眼,而她身后坐了两排绿鬓朱颜的小姑娘和卢夫人等三四个命妇。 她们的目光都望向正前方那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上远远的竖了五个靶子,左右两侧坐满了人,都是些年轻俊杰,而其中最戳眼的便是黄罗伞前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了。 锦秋与周劭走过去,望见朱奥,她心里一咯噔,若是朱奥在,那鸣夏岂不也在?然而因不能抬首直视皇帝,锦秋并未多瞧,颔首低眉前行。有许多人上来向周劭行礼,她眼角余光便瞥见右侧一溜的石青色、正蓝色、绛紫色蟒袍。 “拜见皇兄,”周劭拱手。 “臣女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锦秋叩拜下去。 “起来罢,”醇厚低沉的一声。 锦秋缓缓站起身来,仍不敢抬首瞻仰天颜。 “牧之,你来得正好,朕记得这些皇弟中你骑射最精……” 皇帝似乎并未注意到锦秋,于是她退至一旁,跟随守德和喜鹊往凉亭里去。 而在那些围在御驾旁的人中,有两双眼盯着她。一是朱奥,他看着锦秋,而后故意朝周劭挤眉弄眼地一笑,仿佛在说:“到底还是王爷高明啊,终究是将这朵刺蔷薇领到宫里来了。”另一个则是卢春生,他目不错珠地望着锦秋,风鼓起了她的纱裙,让他想起当日华南寺她决然转身的模样。 w 第八十六章:观赛 朱贵妃从多子盘中摘了一颗菩提子,鲜艳的指甲破开紫黑色的皮,汁水溢出来,再将皮一捏,玲珑剔透的果肉便弹入口中。 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望着逆风而来的锦秋,心想太后到底没拗得过广平王,看来广平王妃的位子这位宋家大小姐是坐定了,只是……枝头都要折了,也不知她如何当上凤凰! 朱贵妃后头的两排人都是两两隔着张案几相对而坐,鸣夏虽坐得靠后,却仍一眼便望见正同朱贵妃行礼的锦秋。这椅子扶手被她当作眼前人,捏得指节都泛了白,这才压制住怒火没站起身来。 官家小姐们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姐,怎的同王爷站在一处?” “管她谁家小姐,既是跟着广平王过来的,八成是未来的广平王妃!” “这是铁树开花呀!广平王何时与女子靠得这样近过?” 与鸣夏隔着一张案几的卢知水,也即卢春生的胞妹,拧着两条绣眉望了锦秋好一会儿,凑过头压着声问道:“朱夫人,你可知这女子是谁,我怎么觉着我哥哥总盯着她呢?” 鸣夏瞥了一眼卢春生,嘴角一牵,“她是我姐姐,我记着去年还去华南寺与你哥哥说亲来着,后来不知怎的没成事儿。” 卢知水哼了一声,道:“竟是她!我记得当日从华南寺回来,哥哥与母亲大吵了一架,连着冷了十多日,后来母亲给他说亲,他也不搭理了,原来是为的她!” 鸣夏这才细细打量了一眼卢知水,她应当还未及笄,生了一张粉团子似的俏脸,眼睛也清清亮亮的,看人时微昂头,眼中带着稚嫩的骄傲。 鸣夏计上心来,故意伸手一挡,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有个秘密要同你说。” “什么秘密?”卢知水很有兴致地凑过来。 “先前她与你哥哥相会不过是敷衍罢了,其实那时她私下里已经与一个许姓的进士好了,这你应当听说过罢?” 卢会恍然大悟,连连颔首道:“原来如此!”她错了错牙,忿道:“这样三心两意的女子,哄骗了我哥哥还不够,现下跟着王爷过来,难道还要再祸害他?” 鸣夏斟了一杯忍冬花茶递过去,道:“我可没这样说,来,喝茶!” …… 锦秋与贵妃寒暄过后便落坐在她左侧,全心望着场上射箭的几人。周劭此时正背着手立在御座旁,他身量颀长,身姿又挺拔,站在一众出类拔萃的亲王世子之间也鹤立鸡群,甚至御座上的那最耀眼的一身明黄也被他给比了下去。 “锦秋,听闻太后今日不仅召见了你和王爷,还有林家小姐也在那儿呢?”朱贵妃忽然问。 “是呢。” “本宫方才还忧心着,怕你招架不住,特地让皇上将王爷召过来,在那儿你可没受欺负罢?”朱贵妃觑着锦秋的神色。 在贵妃面前能揭太后的短么?今后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秋恭敬道:“多谢娘娘,不过太后娘娘并未为难臣女。” 朱贵妃嘴角牵了牵,微侧着头望天。在宫里这么些年,太后的手段她比谁都清楚,她若真要为难起人来,十个广平王也挡不住,况且太后还知道锦秋与许进士的之间的不清不楚,能不能容得下她还真不一定! 不过朱贵妃还是希望锦秋来做这个王妃的,毕竟林家与周劭一联姻,周劭在朝堂上更将如虎添翼,当日在寿康殿中太后母子两个说的秘密,如一面钟在她耳畔时时敲响,一响起来大热天的她都冷汗不迭。 她抿了一口忍冬花茶,殷红的口脂沾些在杯沿上,像血,而扣在青瓷杯上的那只手纤白,鬼手一般,殷红的指甲也才从人血里浸过似的。这双在后宫搅、弄风云的手,今日又策划了另一场阴谋,就在这御花园里。 若是成了最好,若是败了么……至少也不能让他娶了林家的女儿。她突然侧头望向锦秋,水晶耳坠子上一点星芒闪烁了一瞬,她拉着她的手,“上回见了你,本宫就喜欢得紧,惟愿你做王妃,今后能常来宫里与本宫说说话,你方才说太后没有为难你,那再好不过了,近来有好些流言传进她老人家耳朵里,若连这些她也能容得下,可见是真喜欢你的!” 锦秋陪笑着,细思朱贵妃的话,她这是在提点自己,太后已经知晓她与许放的事儿,对周劭的婚事轻易不会点头。难道说方才太后要生辰八字也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锦秋真是搞糊涂了。 贵妃见锦秋笑得勉强,忙道:“这传言本宫也听了几句,一个是说你与这进士有情的,另一个说是你的贴身丫鬟,唉,虽然这些本宫是一个字也不信,可保不齐有人信呀!要想让太后接纳你,就得将自己从此事中择干净了,譬如将你那丫鬟推出来,就说是她……”话未说完,锦秋腾地站起身,眼神冰冷,却笑得得体,朝她一蹲身道:“谢娘娘提点!” 朱贵妃噎住,嗽了两声,旋即笑道:“不必多礼,快起来!”说罢伸手将她搀起来。 随后二人都不言语了,静静望着场上的比赛。 锦秋先前还觉着这朱贵妃和善,可现下她出这样的馊主意,锦秋心里硌应,她宁可不做这个王妃,也不能将伺候了自己十几年的红螺推出去挡箭!不然她还算是个人么? 锦秋实在不想再与朱贵妃坐在一处了,她踅身望了望,目光正与后头的鸣夏相对,二人皆是一怔,旋即调转视线。 坐在前头不自在,后头又有鸣夏,锦秋觉着自己是没处可容身了,于是站起身来,向朱贵妃蹲了蹲,而后走出凉亭,往荷花塘那儿去了。 场上周劭已经赢了第一轮儿,正高兴着,往凉亭里一眺望却不见锦秋,朱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王爷今儿为了赢彩头献给未来王妃,可真是拼了命了呵!”说罢指了指右边的荷花塘道:“可惜人家宁可看花儿也不想看你。” 周劭嗤笑出声,摇了摇头,从宫女手中接过巾帕抹了抹额上的汗,故意笑道:“你这是恨本王抢了你的风头,酸本王呢?” “去!”朱奥从周劭手中抢过巾帕,自己擦了擦手。 塘中荷叶半人高,随风翻起绿浪,叶上的水珠子在这小圈里滚溜,终于“咚”的一声落在水里,遁于无形。一百片绿中才藏着一朵红,凝住所有夏日的光,才开得出这样洁净的花儿来。 锦秋只顾看花,没留意旁侧一个紫衣公公端着一漆红条盘走过来了。那公公满头的汗,眼睛直直盯着条盘里那只金灿灿的酒爵,没留意前头,快走几步与锦秋撞了个正着。 锦秋猛然回神,双手立即扶住那金酒壶,两个杯爵中,金爵摔了下去,铜爵还在。那公公不知怎回事,竟然连托盘也不要了,手一松,便扑下身子去捡那酒爵,幸得锦秋反应快,稳稳托住了这托盘。 公公将其拾起来时已是汗如雨下,他忙将这酒爵放回原处,接过那托盘来,朝着锦秋缓缓跪下道:“奴才没留神冲撞了您,您没大碍罢?” “没大碍,你快起来罢,”锦秋忙将他搀起来,却发觉这人面色煞白。 她不由腹诽:不过掉个酒爵,至于吓成这样么?瞧这一身紫衣怎么也得是个三品的太监,什么场面没见过呢? 那公公道了两句恕罪,立即端着托盘往前头去了。 锦秋蹙眉望着他的背影,眼角余光却瞥见凉亭里的朱贵妃,她站起了身,正望着自己,锦秋于是也不赏荷了,快步往回走。 回到凉亭时,朱贵妃居然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方才你怎会与宫人撞上,可磕碰着哪儿了?” “无碍,是臣女没留意撞上了那宫人,您别责怪他。” 朱贵妃连连颔首,松了口气似的:“无碍便好,无碍便好。” 锦秋手肘突然被人一撞,她侧头,是一身鹅黄色琉仙裙的娇俏姑娘。她先是向朱贵妃行了一礼,随即一脸故作惊讶的神情望过来道:“这不是宋家大小姐么?听闻您近日正筹备婚仪,要下嫁给许进士,今儿怎么得空上宫里来了?” 锦秋面色倏地变了,打量起这个娇小姐,思来想去自己似乎从未见过她,她与自己有什么过节,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面? “这是谣言,不可听信,”朱贵妃笑着解围。 “真是谣言么?我听得宫外好些人传得沸沸扬扬……” 卢知水故意提高了声调,离得她们并不远世子王爷们都听见了,齐刷刷望向正举着弓,预备射下最后一箭的周劭。 周劭放下弓,回身望了一眼那凉亭,一眼便认出正在说话的是卢家小姐。身边人故意岔开话,她却充耳不闻,仍吱吱喳喳说着那些听来的事儿。 周劭眼中怒火愈盛,又举起弓,拉满弓弦,然而他一个男子怎好跑到脂粉堆里去计较?于是他一咬牙,弓箭往左一偏,一双鹰隼般的眼直勾勾盯着卢春生,手指一松。 “咻”的一声,箭射向卢春生的方向…… w 第八十七章:惊险 箭矢破风而出,精准地从卢春生耳侧三分处飞过,落在他身后二十步远的草地上。 卢春生呆住,眼睛发直,身子立住一动不敢动。二十多双眼睛望向卢春生,又如受惊的鸟群一般目瞪口呆地回望周劭。 凉亭里,锦秋耳旁没了爷们儿的说话声,不由纳罕地望向周劭,只见他身子舒展,拉着把半人高的角弓,紫衫木的弓身被鱼胶打磨得锃亮,而空弓所对的方向竟是——卢春生! “王爷,您……您射偏了?”锦秋颤声喊道。 “春生,春生!”凉亭里的卢夫人已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腾地站起来,踉跄着疾步走下凉亭,逆风向卢春生跑去,而卢知水也大喊着“哥哥”,提着裙摆跑下石阶…… 卢春生虽未入仕,却是卢尚书独子,周劭如此,无异于当着皇帝的面射杀朝廷命官! 锦秋双腿打摆子,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下的凉亭,她故意提高声调道:“王爷,您这一下怎的射偏了呢?差些儿就伤着卢公子了。” “卢大公子离得靶子那样近,本王一时失了准头,”周劭神色镇定,伸出双手扶住双腿打颤,几要跌倒的锦秋,两只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肘,压声在她耳边肃道:“你莫怕,回凉亭里去!” “牧之!”御坐上传来浑厚的一声。 皇帝横眉倒竖,指着周劭怒道:“瞧瞧你,多年不拿弓,射术也荒废了,现下差些伤着了春生,还不快去向他赔罪!” 御前射箭差些伤了人,轻则是失了手射偏了,赔个罪就完事儿了,重则是惊扰圣驾,蓄意伤人,如此干系就大了。可皇上发了话,就给这事儿定了性,话虽说得恼怒,却给了周劭台阶下。 周劭不是鲁莽之人,他深知自己与皇帝情谊深厚,他必定会护犊子,如此他才敢射下那一箭。台阶递到脚下了,哪有不下的道理?周劭朝远处的卢春生一拱手道:“春生,是本王技艺不精,失了准头,方才得罪了,”说罢推了推锦秋的手,示意她回凉亭,他则快步走向卢春生。 锦秋腿是软的,心也是乱的,立在原处没挪步,呆呆望着周劭的背影,他后背上绣的东海银龙张着大口,几要吞噬日月。她纳了闷,王爷与卢春生有什么过节,好好的为何要伤人? 局势已然明朗,众人脑子里紧绷着的弦这才松了。贵妃便也走下凉亭,咯咯笑道:“皇弟今儿这箭射得可真不漂亮,得重重的罚,卢夫人您说,该怎么罚他?”朱奥和其他王爷世子们也都出来打岔:“王爷这些年是光顾着治水修堤,连箭也不会拿了,我天朝男儿不拿箭怎么成?瞧瞧,今儿就掉链子了罢!” 卢夫人听着这帮人避重就轻,面露忿忿之色,可她不能发作,只能拉着自家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道:“儿啊,可伤着哪儿了?”说着眼眶就红了。 卢知水也拉着她哥的手肘,抽噎着道:“娘,王爷这箭也射得太偏了罢?他怕不是故意……” “住口!”卢夫人压声吐出两个字,瞪了她一眼道:“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口没遮拦的,教人当刀子使了也不晓得,亏得你哥哥还说你聪慧!”卢夫人还要再说,却被卢春生拦住了:“这与小妹有何干系,娘您这是气糊涂了,况且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便莫要斥责小妹了!” 卢夫人重重叹了口气,望着这一双儿女,不住摇头。然则卢夫人也算半个帮凶,方才卢知水说起那谣言时,卢夫人虽知是鸣夏教唆的,却没拦自家女儿,毕竟她也想看锦秋下不来台,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王爷居然会出手,还是对着她的儿子。 此时周劭已走过来了,他朝卢春生一拱手,道:“春生,本王一时失手,险些伤了你,虽说并非有意,可到底让你与卢夫人受了惊,你想要如何责罚本王,本王绝无怨言!” “无碍,横竖我也没伤着,”卢春生说得轻松。 卢夫人却恨得嘴角抽抽,她背对着周劭,切齿道:“王爷既是无心之失,妾身又怎敢责罚,只望您今后射靶子时看准些,莫要再吓着人了!”卢夫人心里清楚,此事闹大了便得罪了皇上和太后,今后卢家的日子好过不了,反倒是忍下这口气,让王爷欠着卢家一个人情,紧要关头兴许能用得上。 周劭原本已做好了被卢春生射一箭的准备,如此才算公平,现下这情形若强逼着他们责罚自己反倒不好。 可这是个大人情,今日不还清,他日连带着皇兄也得给他还,周劭于是从腰间取下一金香玉龙纹玉佩,双手呈给卢春生,道:“此玉乃本王心爱之物,今日便赠予你!” 卢春生本不愿收,但见卢夫人朝自己使眼色,他到底还是收下了,拱手道:“谢王爷。” 一袭绯红长裙拂过青青草地,也往这儿过来了。 “卢夫人不罚本宫可要替皇上罚了,”朱贵妃走上前,笑盈盈地望着卢夫人道:“卢夫人,这大日头晒着多难受,您跟本宫回亭子里去,您监督着,看王爷还敢不敢射偏喽!” 卢夫人心里舒坦了些,又叮嘱了卢春生几句,而后拉着卢知水的手,道:“这日头是晒得慌,咱们随贵妃回亭子里坐着去罢,”卢知水扭扭捏捏地跟着去了。 波涛汹涌过后,水面复归平静。 锦秋回了亭子,里头竟鸦雀无声,一众官家小姐吓得连瞧也不敢瞧锦秋,她们毫不怀疑若非王爷是男子,不好跟她们这些女子计较,方才这一箭要射的,便是这亭子里拿宋家大小姐的风流韵事做文章的她们。 贵妃也看明白了,她望着锦秋,抿唇笑道:“看来本宫方才是多此一举了,那些个传言,哪需你自己料理,只王爷这么一闹,今后呀,这京城里再无人敢说你的闲话咯!” 那阵心惊肉跳在锦秋这儿还没过去,她绞着帕子,望向周劭,见他现下又拿起方才那角弓,搭上箭,肩背张开,弓拉满,一放…… “咻”的一声,正中靶心,好似方才那惊险的一箭不是他射出去的。 锦秋后怕,周劭射术虽精,可射向卢春生的那一箭若出了一分一厘的错,便万劫不复了! 不过周劭却觉着值,方才那一箭他有十分把握。这卢知水、这京城里的妇人实在太聒噪,舌头底下压死人,锦秋是个女子,脸皮薄,受不住,他就得拿出点儿动作来给众人提个醒。 接下来的比赛照样没耽误,三轮过后,胜负就见分晓了,虽有一箭脱了靶,周劭却仍拔得头筹,彩头是串鄂尔多进贡的紫鲛珠,皇帝亲手赏给了他。按着规矩,赢家该给皇上敬一杯。 方才与锦秋相撞的那宫人手上托的便是用来敬皇帝的酒,他走到凉亭下的一处石案旁,放下条盘。 若是寻常锦秋才懒怠看,可方才这公公撞上自己时的模样实在反常,就像一个人要去做亏心事儿,心里虚,手上不稳。她目不错珠地盯着那公公,眼见他提起八仙过海鎏金酒壶,一条水柱注入铜酒爵,酒水漫上来,水柱收得干脆利落,然而给金酒爵倒酒时,那水柱竟微微抖动,最后那一收也没收得漂亮,洒出来几滴。 锦秋不由腹诽,这公公倒酒的功夫还能忽高忽低?怎的倒给皇上的那杯就拿捏不好力道了? 公公呵着腰托着条盘走到周劭身旁,将酒献上去,周劭端过金酒爵,缓缓往御坐那儿去。而侍立一旁的公公,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浅色帕子擦了擦汗,锦秋不知怎的,眼皮子突然跳起来。 上一回她眼皮子跳是厨下给她送绿豆汤来的那一日,她险些失身于许放,这一回,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咔嚓”一声响,锦秋循声望向右手边的贵妃,发觉她捏酒杯的手上,那只中指的指甲齐根断了。 锦秋这颗心砰砰乱跳,脑袋里风车似的呼啦啦转。不过喝个酒么,贵妃怎把指甲绞断了?还有那公公,练过千万回的倒酒竟也能倒洒了? 难道是酒水有问题?锦秋猛地站起身。 场中,周劭已端着酒杯站在皇帝面前,二人碰了杯子,眼看就要喝下去了。 “慢着!”锦秋听见自己喊了一声,那一声仿佛不出自她的口,然而现下骑虎难下了,她立即提着裙摆回身从石阶上跑了下去。场上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锦秋,而朱贵妃捏着那杯子的手也隐隐用力,恨不得将杯子都捏碎了。 锦秋逆着风,大步上前,现下她才看清楚御座上的人,皇帝浓眉大眼,面平且宽,是个敦厚慈悲的面相。 “皇上,”锦秋走到周劭身旁,突然双手交平,叩拜下来,“臣女宋漓与广平王两情相悦,斗胆请皇上赐婚!” 一旁的周劭愣住了,此举不可谓不莽撞,可女孩儿家都跪下来了,他还扭捏什么呢?于是周劭当即也叩拜下来,求道:“皇兄,是本王应允她会求皇兄赐婚,一时忘了,所以锦秋的意思也是本王的意思,请皇兄莫要怪她莽撞!” w 第八十八章:对饮 九五之尊也懵住了,他可记得自己这皇弟一心扑在政事上,甚至于近身伺候的都是从宫里领出去的守德,压根不许女子近身,怎的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突然就带了个女子过来要赐婚? “宋漓?”皇帝咂摸着这名字,忖了一忖,道:“莫不是宋学士家的女儿?” “回皇上,臣女乃宋学士长女,”锦秋仍伏在地上,一株青草拂她的面,挠痒痒似的。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朕记得宋学士是庚子年的状元,连中三元,大周朝这么些年也就出过他一个,不可多得啊!” 皇帝对宋运的印象还留在庚子年,中状元那年是宋运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后来到了翰林院,做的都是闲职,他的升迁贬谪,日理万机的皇帝没留意得到。 然而人家一个女子都开了口,家世上不够看罢,也好歹是书香门第,自己皇弟又是真心喜欢,如此又怎好让人家下不来台面? “这是好事儿,朕一回去便拟旨,只是牧之你待会儿还得带着人去给母后瞧瞧啊,”皇帝笑看向这两人。 “谢皇上隆恩,”周劭和锦秋齐声道。 锦秋斜眼看了一眼周劭,他的侧脸线条坚毅,鼻子奇峰突起,却并不锐利。他也调过头来看她,他面上沉静如水,黑曜石一般的眼中却蕴着深沉的喜意。分明还是那个鼻子,那双眼睛,锦秋却觉着不同了,怎么看怎么怎么标致,而这标志不仅只能看,还将属于她,长在他们孩子的脸上。 周劭伸手托着她的手肘,扶她起身。 “那这酒,该由朕敬你,祝皇弟喜得贤妻!”皇帝举起酒爵。 锦秋这颗心也像那酒爵一般被高高提起,悬着。 “皇上!”才起身的锦秋再次跪下,道:“臣女斗胆求皇上将那杯酒赐给臣女,臣女欲与王爷共饮一杯。” 周劭微讶,蹲身捏着锦秋的袖子微扯了扯,压声问:“你今儿怎么了?”锦秋不言语。 皇帝吸了一口气,将锦秋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心想这女子的性子果真与众不同,怨不得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弟要栽在她手里。 而一旁看热闹的却是在偷着笑,朱奥压着声笑对身边的睿王道:“瞧瞧,还没成婚王爷便被王妃压了一头了,成婚后,你瞧着罢,王爷要成妻管严了!” “哈哈哈!” 几个王爷笑出了声,唯有卢春生落寞地别过了头。 “锦秋欲与牧之共饮,本宫让绿衣斟一杯呈过来便是,皇上那杯还是皇上自个儿喝罢,”朱贵妃提高声调道。 “无妨!”皇帝将酒杯递给身旁的女官,示意她呈给锦秋。 锦秋望了一眼朱贵妃,敛目从女官手中接过酒爵。她望着杯中荡漾的酒水,心叹:一样的酒,用金酒爵盛着,又与用青瓷杯盛着有何不同?没什么不同,反倒金酒爵里才会下毒,富贵权利的毒。 锦秋吁了一口气,望着周劭,悄声道:“王爷,这酒喝不得!” 周劭面上笑色倏地敛尽了,蹙眉望着她,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他与她轻轻碰杯,一仰头,酒爵的流槽一转,往窄袖里一倒,动作行云流水,没教人发觉。 锦秋则是广袖一掩,将酒水倒入领口,一阵冰凉自胸口徐徐往下,锦秋心也跟着打颤,而后她以手掩住胸口,轻轻嗽了几声。 众人看得哈哈大笑,唯有凉亭里的朱贵妃,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面上还得带着笑,高声道:“这酒性烈得很,锦秋你喝得太急了!”说罢给身旁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又道:“让绿衣扶你去本宫殿中歇息罢。” 锦秋这杯酒喝下去,一刻钟后便要发作了,这一刻钟里还有许多文章可做,让人察觉不了她是因喝了这酒中的毒,可若是她一直在这御花园里呆着,待会儿毒发时就麻烦了。 “不必了,本王扶着去,”周劭托着锦秋的手肘,将那只洇湿一半的袖子掩在她广袖之下,往东六宫去。 周围又是一阵打趣。 朱贵妃端过案几上的茶水,颤抖着,突然“咣当”一声落了地,茶水溅湿了裙摆。 “绿衣,扶本宫回宫换身衣裳,”朱贵妃搭着绿衣的手,缓缓走下凉亭,待绕到花坛后,步子立即加快了。 没了贵妃坐镇,凉亭里众人便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原来那是朱夫人您的亲姐姐呀,方才怎的不言语一声?”世子夫人白氏凑了上来。 鸣夏撇了撇嘴,不搭理她。 她这颗心在流血,从方才周劭为锦秋放了那一箭,到后头她在皇帝面前求赐婚,这血一直流到现在,就要流光了。若不是在圣上贵妃面前,若不是自己还有把柄在锦秋手上,她方才真恨不得拿一张弓来,朝她射一箭,就往她心窝子上射! 几个官家小姐见鸣夏不言语,觉着没意思,便各自说起各自的话来。卢夫人是一声也不敢言语,只暗忖这宋大小姐心机深沉,又有王爷护着,今后少招惹她为妙。 此时周劭与锦秋已走出了御花园,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于是特地拐到明光殿右侧的甬道里,而后绕了个大弯,才终于到了寿康宫。 林春乔已出了宫,寿康宫里就只剩下太后,坐在贵妃塌上与海嬷嬷对弈,忽听得宫人通传王爷过来了,她挥了挥手道:“请上来。”一分神,白子便落偏了。 “呦,这一下不算!”太后忙拈起那枚白子。 海嬷嬷微微一笑,不紧不慢落下一子,道:“主子可悔了三回棋了。” 周劭与锦秋快步入了后殿,太后一抬眼,朝周劭招了招手道:“牧之,快来教教哀家这局棋如何破解?” “母后,”周劭快步上前,面色沉肃,道:“儿臣有话要同您说。” “什么话,你……”太后一手捏着一枚白子,漫不经心地望向周劭,却在望见他的神色时,顿住了,她抬了抬手道:“你们都退下罢。” 后殿中只剩下三人,周劭朝太后抱拳道:“母后,请您立即传召太医过来,要信得过的人!” “你同母后说,究竟怎么了?” “您先将人请来,”周劭定定望着太后。 “海兰,哀家头疾犯了,速传陆院判!”太后喊了一声,殿外候着的海嬷嬷应是,快步往太医院去了。 随后周劭和锦秋便各自去换湿下衣裳,太后因周劭不愿向她透露消息,便趁二人换衣时召了一直跟在周劭身边的守德来问。 太后坐在木雕金漆宝座上,白玉汤匙舀着琉璃盏里的冰雪甘草汤,一下一下,听着跪伏在地的守德交代方才御花园的事儿,突然“砰”的一声,琉璃盏被重重撂在玉几上。 接着,大殿中宫人们跪了一地,守德吓得几乎趴在地上了,“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有罪的不是你,不是你呀!”太后错了错牙,道:“是有些女子攀附起来,真真是让哀家这个活了五十七年的人,都刮目相看啊!” 锦秋正在右梢间里换衣裳,听得这一声,气得咬牙切齿,真当她稀罕这王妃之位呢?若不是怕有人暗害她两个儿子,她能豁出脸面去求赐婚,会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去求皇帝赐酒?想想这心里头就冒火。 而此时跪在太后面前的守德眉头都拧成了川字,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这太后显然是对未来王妃向皇上求赐婚一事不满呀,若王爷知道是自己将此事禀报给了太后,他岂不是要扒了他的皮么?守德越想越觉着后背凉飕飕的,正要说几句好话,太后忽而又问:“还有什么旁的事没有?二人的衣裳怎的湿了?” “这……这奴才就不晓得了,想是爷方才喝酒时洒了几滴在身上罢,”守德回。 “酒?”太后忽的站起身,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海嬷嬷忙上前搀扶,太后搭着她的手在宝座前踱了两步。 此时周劭和锦秋先后从左右梢间走了出来,而海嬷嬷也将陆院判请过来了。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胡子花白浓密的陆院判一上来便要行礼。 “免了,”太后说罢朝周劭使了个眼色,而后由海嬷嬷搀着往后殿走,陆院判和锦秋也立即跟了上去。 …… 陆院判捧着周劭那件江牙海水四爪坐龙白蟒袍的袖子轻嗅了嗅,只闻见九酿春酒的丝丝醇香,他又瞧了锦秋那藕粉色纱裙一眼,打死他也不敢嗅这衣裳呀,于是他拱手道:“太后娘娘,微臣需将这衣裳带回太医院,将酒拧出来细细查验。” 锦秋殷切的目光瞬间暗淡,她想着,难道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这酒并无异样? “若有人问起,便说哀家的头疾犯了,再立即将此人禀报给哀家,”说罢太后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是,”陆院判却步退出了后殿。 “宋家大丫头,”太后朝锦秋一指,食指上的镶丹珠指环光华熠熠,“你说说,这毒是谁下的?” 颔首敛眉立在一旁的锦秋陡然抬起头,压下心头疑惑,趋步上前,这便要跪。太后亲自起身扶了一把,道:“哀家方才错怪你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动不动就跪。” 太后何其精明的人,方才一听守德说酒她便想明白了。 w 第八十九章:自保 太后这一句“自家人”让锦秋心里直打突突,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遵照太后的意思落了坐。太后又柔声问了一句:“宋大丫头,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锦秋抬眼望向太后,她眼角和嘴角的褶子并未特意以脂粉遮掩,笑时便显自然可亲。锦秋心道难怪她能生出皇帝这样面善的人,可是一想起先前太后为了一局牌便要动父亲,她便醒了神。 且不说这事儿锦秋只是猜测,便是她猜对了,没有证据,这话也不能说,一旦说了,太后与贵妃婆媳两个斗起来,到最后要没斗出个所以然,便会给她安个挑拨离间的罪名,她担待不起,于是她瞪着清凌凌的一双无辜的眼,望着太后。 一直立在太后边上的周劭看得心疼,道:“母后,锦秋方才吓得不轻,您让儿臣来问她,可好?” 太后原本殷切地望着锦秋,见她动了动嘴皮子,却又不说话了,眼圈还将红未红的,她这口气便泄了,道:“罢了,你们说罢,哀家那局棋还没完呢,”说罢便搭着海嬷嬷的手起身走出了内殿。 周劭走过来,挨着锦秋坐了,将她那双矜持地交叠在膝上的小手拿过来,用自己的手包裹着,凑过去低声问:“怎的了,吓坏了?” 锦秋的脸腾地热起来,她侧头望着周劭,他的双眼似脉脉含情。 是他将她领进了这个用鲜花遮掩着的深渊,她爬上来了,却没除干净那些绕着腿的花藤,走不了几步她还得被拉回去。 “王爷,是我鲁莽了,若这回我猜错了反倒好,可若猜对了,这酒水真有毒,下毒之人绝不会放过我!”锦秋双手反握住周劭的手,目光灼灼,如垂死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周劭明了她的意思,抽出一只手来轻抚她的背,安慰道:“你莫怕,在陆院判验明酒水前,你就待在这儿,谁也不必见,什么话也不必说,母后那儿本王来应付。” 锦秋方才换了身轻薄的绫裙,周劭这几下好似直接落在了她的肌肤上,鹅毛扇挠痒痒似的,锦秋身子紧绷着,扭捏着嗯了一声。 周劭觉出她的异样,忙放下手,又安抚了她几句才走出后殿。 锦秋望着周劭的背影发怔,她现下是在悬崖边上,踩着松动的黄土,随时要跌下去。 可任凭她如何小心翼翼,两个时辰后,她一只脚还是跌下去了。周劭带来个消息,陆院判验出来了,周劭袖子上的酒无毒,而锦秋衣裳上的酒中掺了少量尼姑散,这毒不致命,却也够一个壮年男子躺上半个月的了。 都是一个酒壶里的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那毒药必定是下在杯子里,难怪那公公撞了她时,金酒爵一落地他唬得托盘都不要了,定要去捡那个酒爵。 若方才是周劭与皇上喝了酒,周劭无碍,皇帝却中了毒,酒又是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周劭不就成了谋害皇帝的人了么?是谁居心如此歹毒,要借皇帝的手除掉周劭? 锦秋只觉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她想起去岁冬至与周劭被人追杀,那时若不是他的暗卫及时赶到,他们便没命了,难道这都是同一个人谋划的,是她? 这个她,此时坐在飞鸾殿中也是心急如焚。朱贵妃方才跟丢了人,后又听得陆院判去了寿康宫,陆院判是太后的人,问也问不出什么,而若锦秋已猜到她头上,告诉了太后,她这贵妃也就做到头了。 朱贵妃不愿坐以待毙,她须得派人去寿康宫打探虚实。若锦秋压根没中毒,那便是她猜到了什么,如此,她便不能留;若她中了毒,方才御花园里的一切便只是她误打误撞,如此,倒还能留她一命。 朱贵妃正在殿中来回踱步时,一小黄门上殿来禀说朱奥和鸣夏过来了,朱贵妃双眸一亮,急道:“快传,快传!” …… 为了做出自己误喝了毒酒的样子,锦秋卸妆净面,躺在寿康宫配殿中的拔步床上,阖着眼。 曳地长裙拖在地上窸窸窣窣,那声响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锦秋半睁开了眼,一侧头,便望见一双绣着双窠云雁的云履,勾头与脚塌齐平,她站定了。 “姐姐,听闻你不胜酒力,妹妹特来瞧你,”鸣夏落座在一旁的绣墩上,帕子抵在鼻尖,端详着锦秋的“病容”。 锦秋阖上眼,不言语,裹在博古纹栽绒毯里的身子正冒虚汗。 “听王爷说,你喝了御赐的酒,回来便成了这副模样?”鸣夏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姐姐,皇上赐的酒可不是谁都能喝的。” 锦秋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望着鸣夏,她似乎与先前大不相同了,一双眼如春木经烈焰燃过后残留的乌漆的炭,了无生气。 “姐姐呀,论手段,论攀龙附凤的本事,我鸣夏可真是比不过您!装了这么些年的清高,今儿终于装不下去,嗯?”鸣夏突然躬身下来,一张脸怼到锦秋眼前。 锦秋睨着她,鸣夏的眼角上挑,眯着眼时看人时像一把锐利的弯刀。锦秋袖子里的右手紧握成拳,险些没忍住照着她的右脸来一下,可是不成,她得像个中了毒的人乖乖躺着。 鸣夏嗤笑一声,涂着鲜艳寇丹的指甲触及锦秋的脸,切齿道:“这东西,我还要,姐姐却不要了,一个女子,竟然开口求皇上赐婚,啧啧啧,您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锦秋斜着眼瞧她,眼中不是愤怒,倒像在嘲笑。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皇上为你们赐婚了这京城里便无人再敢提你与许放的龌蹉事儿了!”她忽的站起来,踅身背对她,踱了两步,又猛地调过头来,咬牙切齿道:“错了,姐姐,她们不说,她们不记得,妹妹会帮你记!” “你住口!”锦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怎么了,你怕了?”鸣夏笑得比哭还难看,而没一会儿,她的眼眶也确实红了,“宋漓,我这辈子被你毁了,我又怎能让你好过?那件事你若再敢透露给其他人,我便将你与许放的事儿公诸于众,由我这个妹妹来做你们的证人,最好不过了,她们想要听什么,我便说什么,你说好不好?” 锦秋阖上双眼,一语不发,无论鸣夏如何胡言乱语她也不愿再回应她一个眼神,是怕么?似乎不是,是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向她诉说这样深重的恨意,她受不住,是她忽而觉着,宋家走到她们这辈,是到头了。 见锦秋不睁眼也不言语,鸣夏觉着自己终于赢了。 “既然姐姐身子不适,妹妹也不打搅了,”她抻了抻水红印花上襦,理了理发髻,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寿康宫。 随后,鸣夏便回飞鸾殿禀报了锦秋中毒卧床之事,如此,朱贵妃锦秋便以为锦秋意外喝了本该给皇帝的酒,终于放了心。而太后那儿也命人缉拿审问所有与那壶酒相关的宫人,甚至连擦洗杯盏的宫女也没放过。而这一切,朱贵妃早便打点妥当了,终究什么也查不出来。 寿康宫里,一只毛发雪白的猫儿窝在太后丝履旁睡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忽而“哔”的一声棋子落盘,猫儿惊得蹿起,瞄了一声。 金蚕丝履搡了搡猫儿圆滚滚的身子,太后似无意提起:“她说她只是见那公公斟酒的手不稳当,便断定这酒中有毒?” 周劭捻黑子的手迟迟不落,蹙眉道:“是,请母后莫要逼问她”。 “罢了罢了,她若不想说,哀家还能拿撬开她的嘴?只是这件事儿不是冲着皇帝来的,是冲着你来的,你今后更要当心才是!” “儿臣明白,”周劭拱手。 太后掀了眼皮子笑望着周劭紧蹙的眉头,将白子落回棋笥中,“牧之啊,这局棋你要输咯!” 周劭望着棋局,连连摇头笑道:“输了,儿臣是输了。” 太后微哂,道:“牧之啊,哀家棋艺不精,十局中也只能胜你一局,可就是这一局,哀家自认能教教你。” 周劭知她要说锦秋,做洗耳恭听状。 “枕边人太聪慧了不一定是好事,尤其她对你不忠,聪慧便是利剑,伤人,你可明白?” “儿臣省的,”周劭拱手。 “哀家看得出,你对这姑娘是打心眼里喜欢,哀家也有过你们这样的时候,这时候眼睛是盲的,心也是盲的,方才哀家那句话只怕就没入你的心啊!” “母后的话,儿臣定铭记于心!” “真要铭记于心,你就牢牢记着,喜欢个人,三四分太浅,六七分最适宜,再多,你便要反省自己,你就得问问,这人对你,又有几分喜欢,够不够得上你的心意……” “儿臣受教了!” 太后微微颔首,眼角的褶子夹住夕阳余晖,她站起身道:“哀家待会儿派凤辇送她回府,明日,圣旨便该下了。” “谢母后成全!” 太后瞧他这欢喜的模样,便知他没听懂自己的话。那幕后之人要害的是他,若锦秋对他的心意能有七分,就不该为了自保一语不发。可这感情的事得靠他们自己悟,太后只能叹口气,搭着海嬷嬷的手往后殿去了。 w 第九十章:重逢 黄昏时分,锦秋便被太后的凤辇抬出了西华门,而后换周劭的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宋府门前。 六月中旬的天儿黑得晚,下了马车,已至戌时,大道上笼罩着一片鸦青色,宋府门前的红皮灯笼照着府门前的方寸之地,红螺正立在那儿,一听见车马声便立即迎了上去。 锦秋这会儿仍得装身子不适,由周劭搀着往府门口走。 红螺见着自家小姐走时还是活蹦乱跳的,一回来却成了这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眼眶立即红了,她也上前搀着锦秋,一直搀到府门口,又有另两个丫鬟上来搭了把手。周劭这才收回了手,望着锦秋的身影融进夜色里,直到再望不见。 几个丫鬟将锦秋扶进了落泉斋,锦秋便将她们打发出去了。红螺正要开口,锦秋那软软靠在床头的身子倏地直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 红螺面上一怔,旋即绽开笑脸,“小姐,您没事儿啊!” 锦秋食指贴着唇,嘘了一声道:“别叫人听见,接下来半个月我还得装着呢,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精神惫怠,吃不下东西。” “奴婢听小姐的,”红螺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下了。 宋运听闻锦秋已回府的消息这便也过来了。 在宋运面前锦秋也装着,将今日宫里的大致情形同他说了,有关自己的便省略了些。 思及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女儿险些被毒死,宋运心疼得紧,面色却沉下来,质问她为何要求圣上赐婚,还抢他的酒,这都是她该的。锦秋只道父亲教训得是,而后让红螺送走了他,茜纱帐一拉,便闭上了眼。 可她睡不着,不住回想着白日之事。贵妃为何要陷害周劭,他们二人不该有什么大过节才是,忖了半晌没忖明白,她便又想起自己与周劭的婚事来。从明日起,太医院的陆院判会亲自上宋府为她“诊治”。若所料不错,赐婚圣旨应当在她“身子好了”之后才会下,那应当就是半月后了,她现下只盼这半个月莫再横生枝节。 于是,锦秋便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而半月前,赵臻已经从泉州出发,今日他终于到了京城。 正午日头大,官道上,车马行人寥寥,道旁支起来好些售饮子的小摊子,摊贩们拉长了声吆喝,半条街都能听见,生意却仍稀得可怜。 马车里的赵臻撩开帘帷,灿烂的日光刺眼,他伸出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挡了挡,好一会才适应了,可日光落在他那伶仃如五根筷子一般骇人的手上,将这些日子有意不看自己的手的赵臻吓了一跳。 他忙放下右手,搁在腿上,墨色右衽衬得那手惨白。曾经无一根不圆润的指头,如今成了皮包骨,指节处尤其突出,像是一根不平整的甘蔗。他伸手捏了捏,便像是直接捏住了自己的骨头,再扯一扯,能扯起来一块褶皱的皮,如破布一块,教他不寒而栗。 “这不是我的手,不是!”赵臻猛地将两只手藏在身后,目视前方,不看自己。 他不敢看自己。 “公子,您别急,您别急,”随侍一旁的小厮东顺忙扶住赵臻咯人的双臂,安抚道:“大夫说只要您好好用饭,不出两个月,一准儿能回到先前那模样。” 赵臻渐渐平复下来,叹了口气道:“可我一看见饭食,就想吐!那几月病中吃不下,现下病愈了,还是吃不下。” “二公子,您千万别急,慢慢来,昨儿您不是吃下了一个包子么?今儿您就比昨儿多吃一口,明儿又比今儿多吃一口,过上半个月,就……就能吃得同先前一样多了!”东顺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 “没错,”赵臻突然提高了声调,撩帘子冲马倌喊了一声:“就在前头那李记面馆下!” “好嘞!”马倌回道。 马车向前行驶了一刻钟才到李记面馆,赵臻由东顺扶着下了马车,往面馆里头走。 这面馆不大,桌椅摆设倒雅致干净,里头客人也不多,赵臻一走进去,客官谈天的声响,原先咕噜咕噜喝着面汤的声响,突然断了,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将他从头到尾一通打量。 饶是被看过数次,赵臻仍觉难为情,他们的眼神像钢针,看一眼哪儿,哪儿就扎一下,他疼,恨不能扒拉条地缝钻进去。然而他得活着,于是疼时他便想一想自己先前的好,他十岁能看账本,十六岁便能独自出船,人人都夸他,想到这儿他心里又好过了些,假作没看见他们,径自往最角落里的位置去了。 “掌柜的,来一大碗素面,一小碗鸡丝面,”东顺喊道。 “不,来两大碗鸡丝面。” …… 今日陆院判来替锦秋把过脉,诊断锦秋的身子已“大好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躺在床上,人都快憋坏了,待到陆院判一走,锦秋立即下了床,好一通梳洗打扮,顶着大日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圈。 她想着,自己身子好了,那赐婚的圣旨也该下来,圣旨下来她便该安心待嫁,他日嫁去了王府,出门更是不便了,所以不如趁着自己还是宋家大小姐,多出府几趟,于是她立即让红螺去备了马车。 六月末的日头牟足了劲头晒、烤、恨不得把道上走的,水里游的通通熬成干儿。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上,红螺甩着手绢子为锦秋扇风。 “小姐,您说您上御前求皇上赐婚了,那王爷什么时候来娶您,您嫁去王府会带着奴婢么?” “不带你我还能带谁呀!” “小姐就会哄奴婢,您先前去皇宫里也不带奴婢去见识,若是奴婢进了皇宫,他日要跟翠鸣吵起嘴来,她也不敢再骂奴婢没见识了!”红螺嘴一撅。 “那是个轻易便能掉脑袋的地方,不是闹着玩的,我那是先去探探路,试试深浅,而后才能领你去,不然你那个冒失性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到那儿我可保不了你……”锦秋说着,觉着这马车里越发的闷了,于是撩了帘帷。 在李记面馆前,东顺的身影一闪而过。 东顺打小跟在赵臻后头,锦秋已认得他了,上回赵臻进京他没跟来,如今该是在泉州才是,怎会出现在这儿?锦秋大为疑惑,立即撩了帘子对那马倌道:“就在这儿停下!” 赵臻一手搭着东顺的背,捂着嘴在面馆前呕吐,忽而听见锦秋清脆的一声:“东顺!”他全身都绷住了,像是被谁定在那儿不会动了似的,想要抬腿走向她,想要抬首望一望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搭在东顺背部的手紧紧攥着。 他垂着脑袋,心砰砰直跳。一双绣白蔷薇的丝履渐渐逼近……他的眼泪再抑制不住了,滚下来落在被日头烘得滚烫的地面上,没一会儿便烘干了。 “东顺,你怎会在这儿?”锦秋问,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旁垂着脑袋,一手搭着东顺的赵臻身上。 赵臻瘦脱了相,这墨色右衽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全然没了当初温文尔雅的模样,以至于锦秋没瞧见脸时压根认不出来这是他。 东顺正要开口,忽觉背上一痛,是赵臻拧了拧他。他立时便明白了赵臻的意思,忙改口道:“是夫人遣小的过来看看京城的宅子,若是有愿意要的,便兑出去。至于这位公子,他是奴才的表兄,跟着奴才来京城见见世面的。” 锦秋心里一痛,神色凄凄,叹息道:“也是,表哥去了,舅母她们又不常来京城,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兑出去反倒好……” 赵臻听着这句表哥已然去了,左手发颤,握紧又松开,此刻他真想上前拉着她的手道:“表哥好好的,便是为了你表哥也得活着!” 可是他不敢! 他本该让母亲过来提亲的,可他不敢,他觉着自己配不上!当初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赵臻时,尚且配不上她,如今这个沉了皇船,病歪歪连一碗面也吃不下的人,又怎配得上?他恨自己,恨这枯瘦的身子,恨这连一碗面也装不下的肚子,他恨!他来这儿,就只是为了看一看她,这个在病中夜夜都会梦见,一梦见便觉着这世上尚可留恋的人,他只是想要见一见她。 一阵翻涌着的吐意再次袭来,赵臻捂着嘴,想憋回去,他在心里求老天爷,求老天爷帮一帮他,他已经这样不堪了,不能再在她面前吐出来,惹她生厌! “呕……”他到底没忍住,一口呕了出来。 “小姐小心!”红螺眼疾手快,将锦秋往后一拉。 锦秋定住步子,盯着那团秽物,蹙了蹙眉,而后伸出手将自己的帕子递给赵臻,道:“你怎的了,可要去看大夫?” 赵臻眼中盈满了泪,帕子上的绣花在眼前模糊了,他不敢接她的帕子,也不敢言语,只急切地拍着东顺的背。 东顺心下明了,忙双手搀着他,歉疚地望着锦秋,“小姐,奴才还要带他去看大夫,您慢走,慢走啊!” 锦秋颔首示意他快去。赵臻几乎是拖着东顺往前走,一手捂着面,泪水便从指缝间滑下来。 锦秋眯着眼望着赵臻的背影许久,问红螺道:“东顺的表哥,我以前可见过?” “哪里见过,这样瘦得跟个麻杆子似的爷们儿奴婢可不记得见过,”红螺捂着嘴,将顾笙往马车上迎。 …… w 第九十一章:会面 这半个月来,与此次毒酒事件相关的宫人们都交由慎刑司审问了一通,当日斟酒的公公已咬舌自尽,其余数十名宫人乃无辜受连累,慎刑司没问出有用的东西,便将这些宫人都发配去冷宫伺候了。 此事告一段落,朱贵妃好不容易安了心,今儿忽而又从皇帝那儿得知锦秋身子痊愈,他要拟旨赐婚,朱贵妃这才记起还有这么一回事。 如此看来,当日求陛下赐酒并非锦秋有所觉察而故意为之,可朱贵妃仍不大安心,毕竟这女子成了广平王妃后,便要常出入宫门,今后自己对付广平王,无论如何绕不过她,所以她的底细得摸清楚咯。于是朱贵妃召了朱奥和鸣夏入宫陪着说话解闷。 然而夫妻两个进了飞鸾殿,朱贵妃三两句话便将朱奥打发了,单独将鸣夏留下来,看茶赐坐。 鸣夏可谓受宠若惊,告了座,等着贵妃示下。 朱贵妃却是斜枕着两个大迎枕歪在罗汉榻上,一身石榴红撒金纹度花裙罩着半个塌,像塌上长出的一朵石榴花儿。她抬手赏了鸣夏一碗红黑色汤药,道:“这送子汤,是太医院当年专门为本宫调制的,其间有些药材难得,外头买不到的,你回头带些回去。” 正满面笑意抿了一口送子汤的鸣夏忽地呛了一口,忙搁下碗,以帕抵着鼻子,嗽了两声。 “怎的呛着了?喝口茶压一压,”朱贵妃忙招呼了绿衣,绿衣递了茶过来给鸣夏。鸣夏接过茶,嗽声便止了,陪笑着道:“这汤药是太医院调给娘娘您的,用药必定贵重,鸣夏受不起。” “你这便言重了,前儿你姐姐救驾有功,太后还赐她凤辇出宫呢,何等的荣耀,本宫今儿赏你个送子汤就贵重了?不能够!”朱贵妃一面说着一面朝绿衣使眼色,她立即将一早备好的喜鹊闹春剔花提匣提上来,搁在鸣夏面前的紫檀木案上。 鸣夏望了一眼那剔花提匣,眼神里透出一股子凄凉,道:“谢贵妃娘娘。” “这里头有两份,当日,你姐姐替陛下喝了毒酒,救驾有功,另一份便给你姐姐,她嫁到王府后,便用得着了。方才陛下已写了赐婚圣旨,估计午时便有公公去宋府宣旨了,你这些日子可曾回过宋府,你姐姐的身子如何了?”朱贵妃笑语盈盈,锐利的目光半掩着,暗暗瞥着鸣夏的神色。 鸣夏并不知朱贵妃的试探,只当她是看重锦秋,心里头越发不是滋味,想着这送子汤自己便是扔给街边乞丐也绝不给锦秋送去。她含笑回道:“去看了好几回了,每回去都是昏迷着,这几日精神头是好了些。” 朱贵妃也不知她们姐妹两个势同水火,便当鸣夏所言为真。连妹妹也这样说,那她应当是真中了毒了,朱贵妃不由微微颔首,抚弄着那双玉容散敷过的,玉雕似的手,漫不经心道:“那便好了,不过你这姐姐呀,胆子也忒大些,头回见皇上便敢开这个口,她是一向如此么?” 鸣夏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讽道:“这也看什么事儿了,能与王爷结亲,姐姐的胆子便是不大也大了,先前姐姐与她表哥说亲时,就扭扭捏捏的怎么也没答应,哪里像这一回这么干净利落。” 朱贵妃便听出点儿苗头,直起身子,问:“她还与她表哥议过亲?” “议过亲呀,只可惜他命薄,人死在江上了,她与她表哥从小的情分,也是说割舍就割舍了。” 朱贵妃从掐丝珐琅如意盘中叉了片西瓜,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似在思忖,“这人真死了?” “这……”鸣夏蹙起眉头。锦秋去儋州寻人是在鸣夏嫁去朱家之后,鸣夏后来也没留意赵臻的消息,便也不知锦秋寻到“赵臻尸体”一事,于是道:“听说是失踪了。” “哦?”朱贵妃微微颔首,一手捋了捋左手腕子上那金镶珠宝摺丝镯子,若有所思。 …… 朱贵妃在男女之事上直觉向来准,从当日御花园的情形看,周劭对这位未来王妃不是一般的喜欢。周劭这人是铁板一快,却重情义,将来要栽,还得栽在这感情上!所以她得瞅准了这儿打,而这赵臻保不定关键时候能用得上。 于是鸣夏走后,她立即遣了得力的公公去寻赵臻。 …… 落泉斋里,锦秋正百无聊赖地靠着窗牖,望着外头那葱葱郁郁的国槐树上一只左蹦右跳的紫杜鹃,忽听得红螺进来禀报:“小姐,卢公子正在花厅里,说是要见您。” “卢公子?”顾笙回过神。 卢春生来见她做什么?当日御花园他也是在的,她求皇帝赐婚的事儿他也该看到了,如此还过来不怕惹人闲话么? 在锦秋这儿,卢春生是个有才情又心思单纯的男子,在京城这口大染缸里,未沾染一丝纨绔习性的公子实在不可多得,锦秋对他还存那么三分敬意。她于是对镜理了理发髻,随后便过去花厅了。 锦秋一跨入门槛,卢春生立即放下杯盏,朝锦秋拱手。锦秋蹲了蹲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卢公子,您今儿来所为何事?” 二人落坐在花厅的两侧,一抬眼便能见着,旁侧还有侍立的小丫鬟。卢春生微垂下眼睑不大敢看她,视线便落在自己那勾头履上,“在下过来,是为那日小妹冒犯你的事儿,小妹之所以那样说,是为在下这个兄长抱不平,说到底是在下的错,春生在此给你赔罪了,望宋大小姐海涵,”说罢他站起身,朝锦秋一拱手。 锦秋心里咯噔一下,抱不平,抱什么不平? “知水姑娘还是个小孩子,我自不会与她计较的,”锦秋道。 卢春生坐下,不言语了。 而后便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外头的蝉鸣叫得人心里发燥,幸得有风拂过,树叶沙沙响动,阶下几朵小白花打着滚入了花厅里,送来一阵甜润的芳香。 锦秋望着对面的人,他不言语,锦秋便等着。虽然当初与他只不过两面之缘,然而锦秋觉着自己是明白他的,她猜得到他要说什么。 卢春生是个不通俗务,一心扑在诗词歌赋上的男子,这样的人太纯太真了,看不上的人懒得搭理,看上了的人便认准了,藏在心里久久不忘。 锦秋觉着自己真是太对不住这个人了,毕竟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见了两面的,没放在心上的人,而自己压根配不上被他放在心上。 “卢公子,当日在宫里王爷差些射伤了你,我替王爷向你赔罪,对不住了,”锦秋朝他一蹲身道。 她至今想想这事仍后怕,那箭一偏可就是一条命啊!说到底帝王家的男儿,不看重人命。周劭虽赠给了他一个玉佩,是让他今后有什么事儿都能去王府求他帮忙,这是个大人情,然而锦秋仍觉着不够,很不够。 她替王爷赔不是,这句话的意思卢春生明白了,他微微点头,自嘲一笑,原来在这个他以为的三个人的局里,他从始至终不配有姓名。 “其实我今儿来,也没什么旁的事儿了,”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锦秋的眼睛,道:“就是……就是当初你祖母的寿宴上见你府上的园子景致好,却走得急没能好好逛逛。” “那今儿我领着你逛逛,先到重霄院去,那儿现下当是荷花满池……”锦秋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而巧的是,这儿两人才离去,周劭便过来了。 他原本为儋州白知府贪污一事忙得不可开交,可因着锦秋“身子好了,”想着圣旨该下了,那时候两边都得忙婚仪之事,遵照规矩二人婚前也不能再见面,他便趁着圣旨还没下,挤出了那么点儿功夫过来看一眼。 周劭入了花厅,守德和喜鹊则在门口侍立。一个伺候茶水的丫鬟捧了茶进去,再出来时见另一个在廊下快步走着要赶去汀兰园的丫鬟,忙小跑上前,拉住那丫鬟道:“你去汀兰院做什么,小姐方才与卢公子去了往那儿去了!”她指了指重霄院的方向。 那丫鬟于是立即折返过来…… 而这话恰巧让侍立在门口的守德和喜鹊听见了,喜鹊禁不住冷哼了一声道:“都这时候了,还去见什么卢公子王公子的,反让咱们爷等着,真是心里没点儿成算。” “你这话说的,爷就是稀罕等这位未来的女主子,爷尚且没说话,你操心个什么劲儿?”守德斜了喜鹊一眼。王爷这趟回来,守德觉着喜鹊愈发管得宽了。 喜鹊也白了他一眼,道:“人还没抬进府呢,你这心就向着外人了?主子白养你了!” 守德嗤了一声,正要说话,那丫鬟已过来了,眼看就要进屋禀报,守德忙伸手拦住她,道:“王爷那儿我去说,你快去将你家小姐寻来。” 可那丫鬟一走,他却不动。 守德想着:今儿王爷兴冲冲过来见人的,这话一说出来多扫兴啊!不如压下来,让王爷多等一会儿。 喜鹊斜着眼打量了守德一眼,心想他这是要向未过门的女主子讨巧卖乖呢!他不去说,她难道不去?她可巴不得爷不待见这位宋大小姐。 于是她一扭身子,进了花厅。 w 第九十二章:误会(一) “爷,您不必等了,奴婢方才听底下丫头说宋大小姐正与卢公子在一处说话呢!”喜鹊上前蹲了蹲身道。 “卢公子?”周劭的食指搭在青瓷杯上,抽陀螺似的让手中的杯子转了起来。 这卢春生他记得,当初宋老太太的寿宴上锦秋与他相谈甚欢,难道说后头两人还有交情? “爷,圣旨虽还未下,却也是迟早的事儿,宋大小姐半只脚跨入王府的门了,还与旁的男子……”喜鹊瞄了周劭一眼,见他面色不虞,忙掐住了话头,嗫嚅道:“奴婢这是替王爷您着想,若是您觉着奴婢多嘴奴婢便不说了。” “你在本王跟前不必拘谨,只是你品评她的行事作风,便僭越了,说话还是要留神些,”周劭搁下茶盏,淡淡道。喜鹊是他乳母之女,他十分看重,若是旁人,他才懒得提点,直接就打发到厨下做杂役了。 “是,奴婢再不敢了!”喜鹊垂头望着青砖地,面上火辣辣的。 上回王爷从儋州回来便因她说了锦秋几句冲她摔了帕子,如今又说她这是僭越,这话就重了。喜鹊心里明白,当初周劭再宠自己,再将她当小姐似的养着,打心眼里还是将她当作丫鬟,如今真正的主子要过来了,她可不就得给人让路了么? 听闻锦秋与卢春生在一处说话,周劭虽有些吃味儿,但想着锦秋不日便要嫁予自己了,她与卢春生说几句话难道还能被他抢去不成?如此一想心里舒坦了些,这便站起身,背着手,信步往主院去看未来岳父去了。 然而主院的丫鬟却不知宋运去了何处,其实方才周劭上府里来,婢子们便四处去寻宋运禀报此事,寻了几处没寻着,便又去寻李氏,却也没寻着。 周劭此时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这一大家子人都哪儿去了,将他堂堂广平王晾在一旁,他还就不信这个邪,偏要在府里等。 于是周劭便领着喜鹊守德在宋府院子里瞎逛,走着走着便走到清秋院。 他们过了月门,一片深深草色,可没及脚踝。周劭继续往里走,目光所及皆是绿,紫藤缠绕着粗壮的树干蜿蜒而上,女贞树枝头郁郁葱葱仿若撑开的罗伞,在青草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儿草木繁茂不像修剪过的,似乎是个荒废的院子。 周劭愈加好奇,越走越深,终于望见远处一个攒尖凉亭,亭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墨色常服的宋运与李氏,二人相对而坐。 周劭于是于是抬手示意喜鹊与守德原地等候,他则继续往凉亭处去,原本预备光明正大地上前拜见,走近了却见宋运突然站起身,说了好些话,周劭立着听了几句,只零星听见“锦秋”二字。 他心下好奇,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草丛与青砖地不一样,踏上去悄没声息的。 “这不是锦秋她娘上吊的地方么?老爷向来不许妾身涉足,今儿怎的带妾身过来了?”李氏语带讽刺。 “秀莲,你我也算过了大半辈子了,两个女儿眼看都要嫁出去,这个家到底还得你管,先前把钥匙给锦秋,那也不过是气你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宋运笑得和气。 李氏别开眼,不言语。她心下明了,这也就是锦秋要嫁出去了,若是没嫁出去,这府中中馈还真轮不到她来掌管!她又调转目光,觑着宋运,先前她怕他,是因心里有他,这一个月他剥夺了她的管家权,让她在府里抬不起头来,她就想明白了,这么些年他都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今后也不会,如此,她还盼什么呢?什么也不盼了,今后就抓好自己的那点子权力,再不想着他了! “老爷既然还信得过妾身,妾身作为主母,自然得重新挑起这份担子,只是有一点,大丫头的嫁妆至少得扣下一半,不然府里的根基动摇了,也没什么可管的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就只有喝西北风去了!”李氏手帕子抵着鼻尖,侧对着宋运。 宋运面色骤然阴沉,双唇抿成一线,正要驳斥。可想起今儿自己是来求她的,到底还是忍下来了,含笑着对她道:“这事儿我会与锦秋商量,现下还有另一件要紧事要劳烦你。” “什么事儿啊?” 宋运张了张嘴,有难言之隐似的,叹了一声才道:“先前你不是与我说,锦秋与她表哥二人,二人……唉,我先前让她来请教请教你,她大约放不下颜面不敢来,现如今要嫁给王爷,赐婚的圣旨又要下来了,她的婚事便是大事儿了,你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二人的新婚之夜……她能骗过王爷!” …… 如五雷轰顶,周劭的脑子里什么也不剩了,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亭子里的人,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只有一句话在耳畔回荡着:“二人新婚之夜,骗过王爷。” 这话什么意思?周劭想自欺欺人也欺不成了。原来他心尖尖上的人,连吻到忘情处都克制着自己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头的人,他未来的妻子,未来孩子的母亲,竟然已与赵臻有了夫妻之实? 那时二人还未议亲啊!这就在一处了?兴许是在更久之前,他们便在一处了!毕竟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啊,不然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何必亲自到儋州,冒着生命危险寻人,得知他死后甚至卧床不起,恨不得随了他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那他周劭算什么呢?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呢?一个可有可无的候补,没有他,还会有旁人! 周劭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他头晕目眩,双腿好像也不是他的,只是在麻木地迈着步子。 正拌嘴的喜鹊和守德听见一阵脚步声,望过去,便见周劭双拳紧握,浑身绷直着跟战场上要杀人的将士似的朝这儿走来。二人骇得脸色大变,快走着迎上前去,走近了却发觉周劭面色惨白,咬牙切齿,齿缝里漏出两个字:赵臻。 “爷,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喜鹊去拉周劭紧绷着的手臂,却坚硬得跟树桩子似的压根拉不动,守德吓得跪倒在地,喊着:“爷您息怒,您息怒!” 然而周劭却好似没看见二人,仍直直往前走。 “爷,爷!”守德忙又站起身子,跟上去,不住求着:“爷您别吓奴才,您别吓奴才呀?您怎的了,是谁惹着您了,奴才这就将这人逮过来,砍他的脑袋,爷!爷!” 周劭的目光却突然盯上了道旁一株双手合抱才能抱住的女贞树,他走过去,挥动握得咯吱作响的拳头便往这树干上砸! 嘭—— 褐色的树皮上四道血印子,女贞树轻晃,枝头的树叶窸窸窣窣响,零星的几片飘落下来。 喜鹊和守德双眼发直,看傻了,直到周劭又挥了一拳,树皮上的血印子更深了。 守德骤然反应过来,他被唬得面上血色褪尽,双手猛地抱住周劭的右手臂,大喊:“爷,爷!求求您了,您别这样,你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呀!” 喜鹊已吓哭了,眼泪哗啦哗啦掉,一双手去抚他手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她看着他手上吧嗒吧嗒掉的血,哇的哭出了声来,大喊着:“爷,您要打就打奴婢罢,您别作践自己的身子,您打奴婢罢!” 周劭却是手一挥,甩脱两人,继续往前走。二人又哭又喊,连滚带爬地跟上去。 …… 打过了那两下,又走了好一段周劭才清醒了些。拳头上火辣辣的痛意袭来,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一看,那指节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甚至还有两块皮被勾起来,就那么吊着,鲜血顺着他的指间缓缓流下,流了一地。 手上痛了,心里才不那么痛。 “爷,爷,您看那儿,那儿有个石墩,您先坐会儿,奴才给您包扎包扎,您先歇会儿啊!”守德指着前头池塘边的一张石案,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喜鹊也求,一面求一面道:“爷,您珍重着您自个儿,犯不着为了个人这样动怒,您说,谁惹着您了,奴婢去将这人抓来,给您炖汤喝!”喜鹊说着,通红的眼中闪现一丝狠意。 周劭左右瞧了一眼两个忠仆,瞧着他们那痛哭流涕的模样,心里头也不落忍,到底往那石墩处去了。 他撩了袍子坐下来,将鲜血淋漓的右手放在石案上。喜鹊立即掏出自己的帕子来,叠成两叠,轻轻覆在他手背上,立即那月白色的帕子便被浸透了,染了鲜红一片。 “不成,奴才这便去禀报宋大人,让他找大夫来!”守德抹了抹泪,预备要走。 “不必找大夫,将宋大小姐叫来,本王要见她!” “爷!” “快去!”周劭手一甩,那已经被彻底染红的帕子便飘了出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 “王爷,您别乱动,”喜鹊见这帕子飘落在地,急得又要扯衣摆子来包扎。 “你也走罢,本王想一人待一会儿,”周劭垂着眼睑,一脸疲态。 “王爷!”喜鹊望着他。 周劭掀开眼皮子瞧了喜鹊一眼,目光深沉,喜鹊骇得不敢言语,慌忙站起身随着守德去了…… w 第九十三章:误会(二) 锦秋原本与卢春生在重霄院赏荷,忽而前院的婢子找过来,禀报说王爷要见她。 锦秋面色为难,卢春生见状,忙识趣地朝锦秋拱手道:“宋大小姐过去罢,在下出府也有些时候了,该告辞了,”说罢他从腰间解下那枚金香玉龙纹玉佩,递给锦秋道:“这玉佩还劳烦大小姐还给王爷。” “这?”锦秋低头瞧了一眼这玉佩,心想着这是那一箭周劭欠他的人情,他应得的。于是锦秋推辞道:“这玉佩你还是收着罢,今后或许有用处呢。” “不必了,”卢春生见顾笙不接,便搁在一旁的假山上,再朝锦秋一拱手道:“宋大小姐,告辞了。”他掀开眼皮子再望她一眼,利落转身,钴蓝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顾笙低头看着那玉佩,红褐色的玉身显出古朴温润的光泽,静心一闻,甚至能闻见缕缕幽香。她拾起这玉佩,快步走出重霄院…… 然而才出院子,便隐约听见前头水榭中传来略尖细的一声:“方才爷发怒时,嘴里还不住喃喃着一个名字,叫什么……赵臻,是这个罢?守德,该不会便是这人惹了咱们爷罢?” 赵臻二字着实将锦秋唬了一跳,她忙退后两步,身子隐在月门后头。 听到赵臻这名字,守德也蹙了蹙眉,垂头忖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喜鹊肩头,轻啧了一声道:“你方才真听爷提起这个名字?” “我听得清清楚楚,方才爷怒气冲冲走过来时,便喃喃着这名字,难道你识得他?他究竟是何人,能惹得咱们爷这般恼怒?”喜鹊来了兴致,殷切地望着守德。 守德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喃喃着:“难怪,难怪呀!可这人都已经死在吡罗江上了,爷犯得着生他的气么?” “死了?怎么死的,你快说说,快说说!” “这事儿说来就话长咯!”守德拉长了声,道:“这人是宋大小姐的表哥,我记着他先前为了个什么盐运权,满京城地跑,据说这人家中也是跑漕运的,在江南一带名声不小,可是没法子,朝中无人,没路子,到了还是咱们爷给户部通了气,他才得偿所愿。偏偏这人运道不好,运盐运到半路,嘿,船翻了,人死了,为这,宋大小姐还专门到儋州寻他呢!” 喜鹊眼珠子一溜,便想起宫里的传言,三年前当今圣上为了个女子将自家兄弟燕王给陷害死了,难道王爷也…… 喜鹊煞有介事道:“要照你这么说,是咱们爷帮了他,可爷为何要帮他,该不会……该不会这人也是爷给……”喜鹊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从月门后露出一双眼来,锦秋见着喜鹊那手势,觉着像是有人拿她的脑袋往钟上撞,脑袋里一片嗡嗡声。她迈出两步,忽而腿上一软,“噗”的一声瘫倒在地。 先前种种豁然开朗! 那时她就纳闷,表哥一个无权无势的如何争得过京城那些世家子弟,难道是他急着向父亲证明自己能做皇商,能配得上她,所以银子使得够,这好事就落在他头上了?原来不是,原来背后还有周劭在帮衬着呢!可他与表哥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为何帮表哥,还不是为了将他支走,再在儋州除了他,要不然三艘船怎会偏偏翻了他的船? 锦秋用帕子捂着嘴,捏帕子的手颤抖着,身子也打颤。 “宋……宋大小姐?”守德听见声响,望过来,便见锦秋扑倒在地,目光呆滞。他唬了一跳,忙跑上前来将她扶起,劝慰道:“宋大小姐,您莫急,好好儿的,千万莫要动怒,奴才可再经不起第二遭了呀!” 喜鹊也装模作样地扶了一把,道:“宋大小姐,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你们方才说的,可是真的?”锦秋嘴唇打颤,扫了一眼二人,目光最后落在守德身上。 “哎呦,怎会呢!”守德面色煞白,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您表哥的事儿与王爷能有什么牵扯呢!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奴才这张嘴哟,该打,该打!”说罢又抽了自己两嘴巴子,下手那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没法子,若是他的话让宋大小姐误会了,将来与王爷闹别扭,那可就不是抽两下嘴巴子能了的咯。 锦秋缓缓收回目光,深呼两口气冷静了下来。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轻易便给周劭定了罪,她得听听他怎么个说法。 于是她随着二人过去。灿烂的日光当头照下来,令锦秋目眩,她看那些树啊花啊,都能看出重影,它们似乎失了本来的颜色,在一片耀目的金色中,消融。 而这一路上守德却不住为周劭开脱,愈是如此,锦秋愈觉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先前那样多事儿搅在一块儿,不能不让人生疑。那时她在欺霜院里拒绝了他,说自己要嫁给表哥,他不就怒得拂袖而去了么?可见他不待见表哥。还有这回在宫里,他不为了她,朝卢春生射了一箭么?别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什么呀,蝼蚁一般想捏死便捏死,可这就是他呀,这就是王爷呀! 是她傻了,她魔怔了,她被鬼附身了,不然怎会爱上这样的人,偏偏爱上这样一个人!可她不是早便知道王爷是这样的人么?她先前不是一点儿不待见他的么?现下怎的就沦陷了,她真想抽自己两耳光。 锦秋走到池塘边上,朝周劭走过去,她望着远处正襟危坐的周劭,好像头一回认识他似的。 周劭也望着她,他从前看她,怎么看怎么娇柔,连她冲自己发脾气,怼自己时他都觉着可爱。可现下他再看,他不再刻意将她往娇柔那儿想,才发觉她走路四平八稳,较寻常女子还要端正,这端正是她骨子里发出来的,就像是宋府门前的那个石狮子,一点儿也不柔弱。 锦秋已走近了,她肃着一张脸,眼神复杂,与寻常大不一样了。周劭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坐罢。” 锦秋落了坐,被烈日烘烤的石墩灼人,锦秋这才醒过神。她细细端详着他,她不能不承认,他是个俊俏的人儿,双肩利落,身子板正,面色白得剔透,像一座白玉雕。 这样一个人放在身旁,爱上他,她该的,早晚的事儿。 锦秋不敢问他话,她怕自个儿知道了真相后,这颗心会绞痛,会痛死。他先前真没觉着自己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人,现下却觉着,真是喜欢得没法子了,甚至希望这样的相对再多一刻,多一刻也是好的。知晓了真相,他们便再不能这样坦然地坐着了。 周劭也不敢问,只能搜肠刮肚捡了些旁的话来说:“你方才与卢春生在一处说话?” “是,”锦秋将卢春生让她交还的玉佩递给周劭,道:“卢公子让我代为还给王爷的,”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仍定定望着周劭的眼睛。 周劭面色微讶,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接过。 锦秋眼角余光忽的瞥见了,眉心一跳,盯着他的手,急切问道:“你这手怎的了?” “无碍,”周劭放下手。 锦秋急得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将他的手拿起来,便见那四根指节上胶着的血肉,锦秋心里头直抽抽,手也跟着痛起来。她什么都忘了,心里眼里只有这只受伤的手,她挨着他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丝绢帕子,叠成两叠,覆在他手上…… 喜鹊远远看着这一幕,嘴一撅。守德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立即拉着喜鹊退到几百步开外了。 周劭凝视着她,她敛着眉目,眼睫如蝶翼一般扑扇着,一双眼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周劭喜欢她眼里只有他的模样,他不由得凑过去,唇几乎挨着她的脸,她今日并未涂脂抹粉,肌肤细腻如玉脂,小绒毛被日光镀了金,如氤氲在她脸上的一层浮金,他禁不住吻上她的右脸颊…… 锦秋愣住了,从脸到脖子根一片潮红,却不知怎的并未推开他,继续捏着帕子打结。 可锦秋越美,想到这样美的脸蛋却教他人先染了指,周劭的胸口便越发堵得慌,他用自己的脸贴着锦秋的面颊,唇贴着她已羞怯得已成粉色的耳垂,柔声道:“本王有一事要问你。” 锦秋觉着耳垂处一阵温热,连带着整个脖颈也热了起来。 “王爷,我也有一事要问你。” “你说。” 锦秋恰好打完结,她轻推了推他,站起身从他笼罩的那片阴影中走出来,坐回原位。 只有离得他远些,她才能清醒。 “当初表哥能成皇商,王爷也出了一份力,是么?”锦秋盯着他的眼。 周劭那颗已经坠落深渊的心,被她再踏了一脚。他的神色顿时冷下来,切齿道:“不错,是本王,只是锦秋,你为何要现下来问我!” “那王爷为何要帮表哥?”锦秋压抑着声音。 “因为本王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在你身旁,有他在你身旁,你怎能看得见本王?”周劭那才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浅紫色丝帕上染了一点红,血色晕染开,帕子上绣的芙蓉花、蕊,花瓣……缓缓盛开了。 w 第九十四章:误会(三) “所以你就杀了他!”锦秋缓缓站起身,睁着通红的眼盯着他,“表哥的死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周劭眉头拧起,怔愣了一瞬,他当日助赵臻得盐运权,确实是为一己私心,将他从锦秋身边支走,却从未对他起过杀心,如今锦秋这话是何意思? “本王……”周劭想解释,可一想锦秋已失事于赵臻,而现下她又为了赵臻来质问自己,他忽而觉着,赵臻这人,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是,本王恨不得杀了他!如何?”周劭那只血淋淋的拳头照着石案重重一捶,猛然站起身,切齿道:“本王只恨自己杀得太晚!” “啊!”锦秋捂着耳大叫一声,冲过去扑到他身上,双手握拳捶打着他铁板一般的胸膛,“你怎能杀他,他是我表哥呀!你怎下得去手啊!” 周劭冷哼一声,猛地捉住她的手腕子,紧紧攥着,“宋漓,是本王太纵着你了么!” 这一声可将闻声而来的喜鹊和守德二人震住了。 “王……王爷?”守德定住步子,试探着喊了一句。 “滚!”周劭红着眼吐出一个字。 守德身子一抖,回身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喜鹊也忙却步退下,嘴角却微微扬起。 锦秋趁此机会挣脱他的手,将他猛地一推,没推动,自己反倒踉跄了几步。周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稳了,又烫了似的立即收回手,背在身后,侧身对着她。 “王爷,是锦秋的错,是锦秋错看了您,”锦秋面上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也侧过身去,哽咽却决绝道:“您去同皇上说罢,就说您不愿娶我了,请他收回成命!” 周劭觉着脑袋像被敲了一闷棍,钝痛。他胸口闷着话,却又说不出来,连带着呼吸也不畅快了。 周劭身子微微一颤,侧头望着锦秋,“你说什么?” “请您去求皇上收回成命,”锦秋自始自终不曾看,眼泪掉豆子一般。 果然啊!果然在她心中还是表哥分量更重,赵臻分明已经死了,她却仍能为他拒绝自己,母后说得不错,他爱她爱得眼盲心盲了,从未问过她爱自己有几分。 她半分也没爱过罢,谁的爱会这样清醒呢?当日明知宫里要害他的人是谁,她却不告诉他,即便当初是为了自保,现如今风头过了,她也该告诉他让他小心提防着罢?可是她没有,她一走过来问的便只有赵臻!既如此,他又何必执着不放? “那便如你所愿!”周劭盯着锦秋,一字一顿,再将她为他包扎的帕子一扯,摔在地上,而后背着手从她面前走过,没瞧她一眼。 锦秋身子一软,跌坐在石墩上…… 两人纠纠缠缠这许久,这就算完了?从此陌路,再无瓜葛了?锦秋心头一空,双手捂着脸,无声地落下泪来。 周劭转了个弯绕过池塘,干脆利落的连个头也没回。侍立一旁的守德和喜鹊见周劭又黑了脸,还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不由回了回头,远远望了锦秋一眼。 “愣着作甚?”周劭瞥了他们一眼,二人忙收回目光跟上,一声儿不敢言语。 守德是在儋州亲眼见过周劭为了这位宋大小姐做傻事的,王爷不是个小气的爷们儿,为的什么事儿能在这赐婚的节骨眼上闹翻了?该不会是因着自己方才的话罢?守德被自己这想头唬了一跳,抬眼望着周劭,心里直打鼓。可他若是禀明了原委,爷嫌他话多将他斩了可怎么办?瞧方才闹的那样子,他实在是怕呀!只能在心里头向锦秋赔罪:宋大小姐,奴才真对不住您,待您入了王府,奴才一定帮衬着! 喜鹊却幸灾乐祸得很,她跟在周劭后头,时不时拿眼觑觑他,见他没半点儿回头的意思,心想这赐婚的圣旨还未下,只要爷不愿娶,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锦秋这个人周劭是要定了!方才说要“如她所愿,求皇帝收回成命”那都是气话,现下再一想,自己当眼珠子一般宝贝了这许久的人,就这样撂开了?从此与她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碍着谁?决计不能够!这不是自己剜自己的眼珠子么,可不得疼死? 可他堂堂王爷,要一个心里没他,身子也给了旁人的女子做王妃,这不是作践他自个儿么?他心里真是恨啊!却也真是拿她没法子!只能认栽,横竖先拴在身边,至于往后的事儿,便交给老天爷定夺罢。 锦秋伏在石案上哭了一场,哭出了一身的汗,后头还是一个路过办差的丫鬟见了她,将她搀着回了汀兰院。 锦秋回到落泉斋,一头栽在白玉兰散花绣被里,红螺来拉她也拉不起来,直到后头她实在是被捂得满头的汗,热得受不住了这才坐起身子。 红螺一看,那绣被洇湿一片,而她的眼睛也已哭得通红。 “小姐,您遇着什么难事儿了,您跟奴婢说说,别憋在心里,”红螺蹲下身子,眼巴巴望着锦秋。 锦秋哭过一场,心里好受了些,她揩了揩泪,沙哑着声道:“没什么难事儿,只是……这一回我怕真是要剃了头做姑子去了!” “呸呸呸,”红螺忙啐了几口道:“小姐您快别这样说,您是要成婚的人了,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锦秋轻摇了摇头。 让她与杀害表哥的凶手成婚,过一辈子?她过不了,她实在过不了! “红螺,我想去拜一拜表哥,”锦秋站起身,可还未迈出步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小姐,宫里来人宣旨了,您快去大堂里罢!”前堂的丫鬟菊香进来禀报道。 “宣旨?”锦秋脑袋一阵发昏。 “小姐,快走呀!”红螺比锦秋还兴奋,忙托着她的手肘,半推着将锦秋推出了落泉斋。 锦秋云里雾里,方才王爷不是应允了她么?为何圣旨仍是到了,难道……这不是赐婚的圣旨,是王爷气不过要拿她的命? 锦秋唬了一跳,疾步行至大堂,便见一身大红色蟒补圆领袍子的公公,双手恭敬拖着圣旨,眼皮子耷拉着,瞧着跪在地上的宋运和李氏二人。 “快来!”宋运回头见锦秋过来了,忙压着声招呼着她过来,唯恐她失了礼数。 锦秋心里打鼓,走过去跪在二人中间,听那尖细如女子的声音宣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孤闻宋学士之女宋漓,恭谨端敏,品貌出众,今广平王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朕欲成佳人之美……” 锦秋脑子里却千头万绪理不清,究竟是王爷没来得及入宫求圣上收回成命,还是他压根就没去? 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儿,像是黄连蘸了点儿蜂蜜,又苦又甜。让她从此离了周劭罢,她舍不得,让她假作一切如常与周劭好好过罢,也不能够,想想这人手上沾着表哥的血,她便觉着身子冷得慌。 “锦秋,锦秋……”宋运微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声喊她。 锦秋回神,抬起头,便见那明黄圣旨上绣着的两条银龙护着“奉天敕命”四字。 “宋大小姐,恭喜了,您快接旨罢!”那公公将圣旨又递近了些。 锦秋犹豫了一瞬,终究双手举起,恭敬接过这圣旨,伏下身子喊了一声:“谢主隆恩!” 一旁的李氏瞥了那圣旨一眼,绞着帕子缓缓站起身来。 而后宋运留那公公喝茶寒暄,锦秋则捧着这圣旨回了汀兰院,才将这圣旨放下,李氏便过来了。 她是受宋运的嘱托,来给锦秋出主意在新婚之夜骗过周劭的。然而这本是她扯出来的谎,锦秋与她表哥之间清清白白,李氏料定宋运一个大老爷们不会过问这事儿,这一遭过来也就是做做样子。 “您有何贵干?”锦秋见李氏已走到石阶下了,立即站起身走过去,堵在门口警惕地望着她。 李氏立在石阶上,侧对着锦秋,倾髻上簪的合菱玉缠丝曲钗上的流苏轻晃,柿子红光珠像一滴吊在蛛丝上血珠子,随时要晃下来似的。 “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让我来告诉你,当日你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至少得留下一半,京郊那五个庄子,京城里的几个成衣铺子,还有……”李氏掰着手指头,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儿。 锦秋冷眼觑着她,一声儿不言语。 李氏侧头瞧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冷淡,转过身来面对她,嘴角挑起个嘲讽的弧度,“你平日里看着倒是孝顺,真正要让出点儿实在的好处时,哼,捂得比谁都紧,亏得你爹这样疼你!”说罢她袖子一甩,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既要嫁人了,那串库房钥匙拿着也无用,你现下便还来罢,也省得你爹再跑一趟了!”李氏朝锦秋伸出了手。 “话说完了么?”锦秋搭在门框上的手轻敲了敲,“说完了便赶紧走,莫说我今儿在这儿,便我嫁出去了,这汀兰院你也不能进!” 李氏紧盯着她,气得牙齿打颤,奈何过不几日锦秋便是广平王妃了,她暂不敢硬碰,只能哼了一声甩着帕子转身离去。 锦秋则“砰”的一声拉上了门…… w 第九十五章:绝望 皇帝为广平王与宋家长女赐婚之事,次日便在京城里传开了,引得好些个二品以上大员家中的小姐很是叹惋了一番。先前广平王虽说人是冷了些,她们不敢上前搭话,可好歹人立在那儿,能有个念想,她们指望着这王妃的头衔什么时候能落到自己头上,可现下却是连念想也没有了。 周劭在京城亦得人心,这消息在街头巷尾流传开,众人谈起时无一不说宋大小姐好福气,不仅高攀王府,亲事还是皇帝金口玉牙亲许的,宋府门楣光耀。 赵臻和东顺二人如今便住在赵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因才收拾出来,还没来得及买丫鬟,暂时便只有主仆两个。 宋运在府中养病大门不出,东顺却街头巷尾的会逛上一逛,这消息自然传到了他耳朵里。 他这个呆子,一直没觉出自家主子对锦秋的情意,以为上回他不敢与锦秋相认只是怕自己瘦得不好看相,没好意思,若将今儿表小姐被赐婚的大喜事告诉他,他必定也跟着欢喜。于是他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即跑回赵府,一蹿儿到了主院。 赵臻正坐在紫檀木四方桌旁用一碗小米栗子粥,听见脚步声过来,掀开眼皮子瞧了正进屋的人一眼,“什么事儿你高兴得这样?” “公子?”东顺面上喜色渐褪,愣着望向赵臻手里托着的半碗粥,什么好消息都忘了,“这不是您的早饭么?您又犯恶心进不了东西了?” 赵臻这一小碗粥已喝了一个时辰,便是一口一粒米也不该喝到现下才喝了一半呀!东顺急得慌。 “叮”的一声,汤匙碰着青花瓷碗,赵臻勉强将自己那嘴里的半口咽下去。 “我身子无碍,有什么事儿你便说罢,”赵臻放下汤匙,半靠着椅背,强打精神望着他道。 东顺稍安心了些,恢复了方才激动的神色,道:“公子,今儿有个大消息,宋大小姐让皇上指婚给了广平王了!”东顺手舞足蹈,似回忆起什么,又道:“大小姐果然是有福气的,您还记得先前给小姐算卦的那老道士说的么?表小姐的命格贵不可言呐,果然……”东顺自顾自说着,忽而发觉座椅上的赵臻一动不动,眼珠子定在眼眶里,发直。 “公子,您怎的了?”东顺慌忙跑上前去推他的身子。 呕—— 赵臻身子一歪,扶着东顺,将好不容易灌进去的半碗栗子粥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白的黄的溅了东顺一身。 “公子,公子!”东顺唬了一跳,忙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赵臻抽出一深蓝色帕子捂着口,身子重重靠回椅背上,因太瘦,他眼窝深凹,疲态明显。 “备马车,我要去宋府!”赵臻有气无力地喊道。 东顺忙顺了顺他的背,道:“公子,小的先去换身衣裳,再备马车,您先坐会儿啊!”说罢他便往东厢房跑去…… 然而赵臻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他身子猛地纵起来,喘匀了气,拔腿便往府门口去。 他原本上京只为来看她,看几眼便足意了,没盼着能娶了她,可一听到她要嫁人的消息,就跟要了亲命似的。他到底是个有欲求的人,即便卑微如尘,也还奢望着锦秋能瞧他一眼。 他顶着烈日出了府门,沿着大道往东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去问问她,他们十几年的交情,抵不过王爷与她的几面之缘么? 赵臻走出去几百步,望了望天,日光刺眼,刺得他眼窝子里渐渐蓄了一汪水。他忽的扑通一声跪倒下来,仰天质问,在心里质问它为何如此不公,好不容易得了盐运权却半路翻了船,人活下来了却又得了这样的怪病,现下,更是连唯一的一点儿念想也要夺走!这些他努力得来的一切,为何他人的一句话便能拿去,他活得这样辛苦,却不让他有好下场!世道不公,天地不公啊! 他的身子伏在地上,颤抖着,右手握拳捶着地。路过的行人都望向他,却无人敢去劝他。 而一大早便在赵府门前打转儿的陈淄方才见赵臻踉跄着出门,便一直在后头跟着他。 他便是朱贵妃派出来寻赵臻的。此次朱贵妃一共派了三拨人,一拨在京城,一拨去了儋州,还有一拨则赶往泉州。 陈淄打听得赵家在京城有一座宅子,便过来蹲守,没成想一来便蹲了个正着。虽说这人他也不知是否是赵臻,但既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想来也是赵家的人无疑了。 前头恰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陈淄赶忙走上前去,将赵臻拉起,劝道:“公子,您快起来罢!” 赵臻却推拒他的手,他现下这模样实在没脸见人,没脸见这好心扶他的路人,更没脸见锦秋! 孰料陈淄并不松手,而是奋力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到道旁。接着,便是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呼啸而过,惊起一片黄尘,洒在赵臻与陈淄二人身上。 赵臻听见马蹄声,这才缓缓抬头,入眼便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在望见自己这副模样时对方明显愣了一瞬,旋即又故作镇定。 赵臻已习惯了旁人这样看他,他失魂落魄地推拒着陈淄的手。 “二公子!”身后东顺也追上来了。他急得满头大汗,不住拿袖子拭着两鬓,一跑过来便搀住了赵臻。东顺将他通身打量了一遍,只见赵臻的雪花绫裤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忙替他掸了掸,大喘着气道:“公子,您先回府换身衣裳,待小的叫了马车,再去宋府不迟。” 赵臻伸出右腿,瞧了瞧膝盖上那一个铜钱大小的洞,满目哀戚,这是连天也不叫他去见她! 他拂开东顺的手,行尸走肉似的往前走,喃喃着:“不必再见了,我本不该见她的,是我糊涂了!” 陈淄哪能放过这个机会,赶忙跟上,走在赵臻右侧,以防他一个没留意走到官道中央,被过路的马给踩死,东顺则跟在赵臻左侧,也不敢伸手去扶他。二人便如此将他一路护送回了赵府。 东顺将赵臻扶回主屋,伺候他躺下。赵臻仰躺着,呆呆望着帐顶,眼神空洞,不言不语。 东顺又看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却见陈淄还立在院子里,他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人。 陈淄是个西瓜脸,圆溜溜,眼睛却是细长条儿的,时时眯着,虽说长相不怎么的,却是个笑相,又兼穿了身靛青色襦袍,看着颇有几分温文。东顺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方才多谢公子搭救,若不嫌弃,请您到大堂里喝口茶。”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陈淄客气了两句便随着东顺到了大堂里。 东顺沏了茶,又端了两叠西瓜和桃酥上来,陈淄用了茶,有意无意与他搭了两句话。 东顺应着应着便与他攀谈起来,没留意便将赵臻的身份说了个大概,又将方才赵臻出门的原委也一并道出。 这陈淄在来之前做了功课,对赵臻可谓了如指掌,他故意抿了一口茶,状似无意提起:“原来是因宋家大小姐的婚事,赵公子一时心急才如此,难道是你家公子是知晓其中内情,一时担忧,才急着跑出去?” “内情,什么内情?”东顺疑惑道。 陈世搁下茶盏,道:“我原本只是路过,与你家公子非亲非故,不该多嘴,可我这人有话就憋不住,我其实在燕王府当差,也听闻了此事,”他凑过脑袋去,压声道:“这宋家小姐被赐婚,原非她所愿,实在是广平王霸道,只是皇上赐婚,不愿也得愿了!” “您此言当真?”东顺蹙眉。 “绝无半句虚言!”陈淄迎上他的目光,却恐他再问深些自己露馅,便故意叹了口气,道:“还是说说赵公子的病罢,吃不下东西这病症先前燕王府侧妃也患过,后头被宫里的王太医治好了,这太医年迈,已退下来了,五日之后,我给领过来瞧瞧你家主子的病,如何?” 东顺面上一喜,旋即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面露疑色打量着陈淄。 “怎的,不信我?”陈世搁下茶碗,道:“这大夫是前宫里的太医,若是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他就住在靳四胡同。” 陈淄不过一个过路人,如他所言,与自家公子非亲非故,怎会这般不遗余力相帮?东顺心有疑虑,便道:“此事我还需请示公子。” “无妨,五日后我将人带来,若是你家公子不愿见,那便不见,若是愿见,救了一条人命,便当是我积善行了!”陈淄说得轻松。 “那小的在此先谢过了!”东顺朝陈淄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陈世微微一笑。 又喝了几口茶,陈淄这才离去。而东顺待人一走便立即便回房将方才陈淄的话一字不落告给了赵臻。 赵臻颓丧着脸,面上笼罩着一层沉沉死气,但当听东顺说锦秋并非自愿时,突然活过来了似的,撑着身子坐起来,问:“此话当真?” “这是方才那陈公子说的,他还说五日后他会领着大夫再来,到时公子可亲自问他。” 什么大夫不大夫的赵臻已不在乎了,他只是存着那么一丝丝念想,兴许锦秋心里是有他的,所以才不愿嫁给王爷。只要在锦秋心里,他还占了那么一点儿位置,他便觉着活着还算有那么点儿意思。 “再盛一碗栗子粥来,”赵臻吩咐道。 w 第九十七章:跟踪 转眼便到了七月底,婚期迫近,她这颗心一直吊着,上不去下不来。近来鸣夏常往清溪院跑,通常这母女两个聚在一处十之八九是在算计她,虽说有关婚仪的大小事都是她在操持,可她心里仍是不安。便是用着饭也走神,甚至昨日试喜服时险些被裙摆绊倒了。 “小姐,您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是身上不好么?要不奴婢请大夫来瞧瞧?”用午饭时,红螺又见锦秋只用了一小碗米饭,连她平日里最爱的红烧赤贝都没下几次筷子。 “不必了,我只是……”锦秋放下象牙筷,按了按额角,道:“只是这几日太忙了罢。” “那要不小姐您暂不理府中琐事,出去逛逛罢?”红螺拾起锦秋的象牙筷夹了一片赤贝搁在她碗里,道:“您再吃些,临近婚期,累坏了身子可不好。” 锦秋不言语,靠着椅背,把玩起手中的帕子。 还差八日她便要与他成婚,要与他同床共枕,与他相对而食,而表哥的死却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若不拔去,她这后半辈子便活在地狱中了。 她忽然在想,活着的人,为什么不能好好活,要与深爱之人互相折磨呢?或许,周劭愿跟着她到表哥的排位前,为他上柱香,叩个头,再向他说一声对不住,如此,二人至少会好过些罢? 锦秋豁然开朗,立即吩咐红螺去备马车,而后自己收拾妥当才出了府门。 宋府门前,一架在此处蹲守了三日的金丝楠木蓝顶马车里,一双眼睛望着锦秋。 “去广平王府!”锦秋上了马车,吩咐马倌道。 “小姐,这可使不得,”坐在她身旁的红螺惊诧万分,劝道:“人说婚前相见,婚后不见,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就现下这情形,我与他也是互不待见,反倒是今日去了,兴许能有转机,我……我实在一刻也等不得了!” “小姐,您说什么呀?您与王爷……” “别问,”锦秋抬手示意她住口,而后撩了帘帷,目光投向道旁喧闹的人群。茶楼门前,正午的阳光铺了一地,几个小孩子追逐着圆鞠,一个个挥汗如雨,却咯咯笑个不停。 那架跟着锦秋的马车里,另一个人也远远望着这景象,这样恣意的快乐,离得赵臻已很远了。 锦秋恰往后多瞧了一眼,正发觉那架金丝楠木马车仍跟在后头,从方才的东兴大道,拐了两条街,一路跟到华阳道,始终与自己这马车隔着一百步左右的距离。 锦秋帘帷一摔,身子缩回车舆内,撩了帘子喊道:“就在这儿停!” 吁—— 马车停下,连带着身后不远处那马车也停得措手不及。锦秋微提裙摆下了马车,神色颇为不满地往后走过去,正想问问这马车里的是谁家不知规矩的小姐公子,忽见一身着焦褐色右衽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踏着马扎走了下来了。 “东顺?”锦秋讶异地迎上前,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道:“你这是闹哪出呢,我吓得差些儿拐去廷尉衙门,真到那儿可就说不清了!” “大小姐,小的也是道上碰见了您,特地让跟过来,向您道喜呢!”东顺含笑着上前打千儿。 马车都已被拉到路边上了,锦秋离赵臻所在马车只有十步之遥。 锦秋的声音,如一滴甘露落在赵臻的心河,河水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浪花随着她的声调激荡,忽高忽低。他缓缓伸出一指,微微拨开蜀绣帘子,露出一线,恰好能瞧见锦秋。 上一回见她,他没敢抬头,这一回,只一眼,泪便止不住了。 七个月,命运的河流分了岔,一个往东一个向西,从此每一分每一秒都无可挽回地被推得更远。 “东顺,那宅子兑出去了么?”锦秋含笑问道,看见东顺,就同看见赵臻一样亲切。 “还没呢,还在商量着,听闻下月初八小姐您大喜,不知可有请老爷夫人过来?” “这是自然,月初便去信了,”锦秋叹了口气,道:“外祖一家早去,如今南边便只有舅父舅母一家是我娘家亲戚了,若是她们不来,我这儿谁来撑场子?” “小姐,”东顺故作为难道:“这回老爷夫人只怕不能来了,因着二公子,这几个月来他们的身子一直不好,舟车劳顿是不能够了,大公子又得支应着生意,只怕也来不了。” 锦秋面露忧色,颔首道:“我明白,他日你回泉州,记得替我向他们问安。” “是,小姐。” 其实这些话是赵臻教东顺说的,他不愿让父母亲过来,告诉锦秋他还活着。他宁可自己在锦秋心里,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赵臻,而不是如今这个皮包骨头,病秧子一样的赵臻。 可真正看见她时,他心里又起了一点儿波澜,若是现下走到她面前去,会不会她便愿意拉着他的手,与他私奔? 想想他又觉着自己可笑,圣上赐婚,谁敢抗旨?自己这模样,又能给她什么?不如瞒着她,不让她为难。 “小姐,有些话小的本不该多问,可小的想着,若是公子还在,必定要问小姐的,您便当小的替公子问的,您这回嫁给广平王,是自己乐意,还是……咳咳咳,”东顺可不敢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锦秋忽而神色怅惘,望向远处,道:“有什么不一样么?横竖都是要嫁的,你回去在表哥的牌位前,就告诉他,我迟早有一日会领着王爷来向他赔罪,你让他等着。” 这话落进赵臻耳朵里,这神情看在他眼里,便是另一番意思,难道说表妹果真是不情愿的?他不禁握紧双拳,恨不能现下便下车去,拉着她的手,带她脱离苦海。可是不成,他们都是背后有家族的人,抗旨不遵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们承受不起。 而后锦秋与东顺又说了几句,这便告辞去了。 从这儿到自己马车那儿的几十步脚程,她忍不住回了三次头,望着那绣双鸦栖树的蜀绣帘子,不知为何,她觉着这里头有一道热烈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难道是表哥么?她嗤笑,真是魔怔了。 锦秋回过身,踏着马扎上了马车。 马车再度发轫,拐过顺宁街往广平王府去了…… 广平王府正对长平道,足有两个宋府那样大,歇山顶上铺的瓦是琉璃黛瓦,脊上安的兽是龙吻九兽,连朱色大门上金钉也分九行七列,较宋府门上五行五列的门钉庄严大气得多。 锦秋抬了抬腿,又收回去,一时竟不敢上前。 “小姐,咱们不进去么?”红螺问。 锦秋微微摇头,她心里惴惴不安,一如当初她随着周劭进宫时。其实这王府也是个大泥潭,没有宅子的主人牵着她,她不敢走入这宝相庄严的府邸。 守德恰好从外头办事回来,见着府门口立着两个人,走近一看,嗬了一声,忙打千儿:“奴才见过宋大小姐。” 锦秋唬了一跳,回身叫起。 “小姐您进府里喝口茶,奴才这便去禀报爷,”守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热情得不像话。 “不必了,”锦秋推辞着,道:“这过几日便成婚了,我现下进去只怕不妥。” 守德想想,倒也是,不仅她不该进门,压根就不该来这儿,不然不是坏了规矩么?可话还是得带到的。 “那就委屈宋大小姐先上马车等一会儿,搁大日头下站着,中暑了,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说罢便请锦秋上了马车,而后才疾步入府禀报周劭。 此时周劭正在大堂中议事,为着上回白崇贪污的事儿正在那儿拍桌子。守德行到大堂后门边上,听得心肝儿打颤,不敢这时候上去耽误爷们谈国事,便只能立在外头等着。 “白崇是本王顺带着抓回来的人,算是送给刑部的一个大人情,怎的,他刑部侍郎不敢得罪徐太傅,便要将人再踢回来?”一阵“笃笃笃”敲桌案的声音,“那个赵荆云,你不必理他,一切按章程办!” “可……王爷,赵侍郎说这事儿与您有牵扯,非关……非关公事。” “呵,本王孑然一身,若说私,便只有皇上和太后了,怎么?他是要牵涉到宫里?” “不敢不敢,下官这便去回了他。” …… 见着二十多个紫衣宝冠的官员陆续出了府门,守德拭了拭额上的汗,这才小心翼翼进了大堂,呵着腰禀报道:“主子,宋家大小姐过来了,在府门口等着您呢。” 周劭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见!” “是,”守德抬眼瞧了自家正在气头上的主子,不敢劝,正欲退下。 “一边儿站着去,”周劭横了他一眼。 守德应是,乖乖侍立一旁。 周劭冷哼一声,端起一杯茶,啜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又搁下茶盏,站起身踱了两步,最后望了一眼大门口,终是袍子一撩,大跨步过去了。 守德暗笑,不见不见,不仍是要见? 然而周劭到底晚了一步,到府门口时只见远处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w 第九十八章:昏礼(一) 八月初八转眼便到,三更天里汀兰院便热闹起来了,五六个丫鬟将衣裳被褥子孙桶、花瓶铜盆银镶带都一一收拾出来,又有两个梳头娘为锦秋梳洗装扮,一通忙乱到了巳时,锦秋这才搭着红螺的手,从汀兰院缓缓行至大堂。 大堂中,丫鬟婆子们围站了半屋子,将宋运与老太太等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人人通身大红,将房梁都映照得红彤彤。 锦秋头戴牡丹吐蕊镶南珠金冠,身穿八幅蹙金刺五凤喜服,因衣饰太过繁琐,她每一步都行得缓而稳。 宋运热泪盈眶,起身拉着她的手,轻拍着,叮嘱道:“锦秋,今后到了王府,便得收收你那倔强的性子,好好儿侍奉王爷了!” “女儿谨记,”说罢她双手交放,缓缓屈膝跪下,朝他三叩首,“女儿谢爹爹二十年养育之恩,现下要走了,不能在您身边照应了,您自个儿好好保重身子,”锦秋抬眼望向宋运,那画了桃花妆本就微红的眼红得更甚了。 “去罢,去罢,”宋运摆手,不忍再看似的,别过了头。 锦秋这才起身,搭着红螺的手往外走。 这大堂的门槛她曾跨出过无数次,唯独今日抬腿时尤其沉重,迈不过去似的,顿了片刻,正红色二金线绣并蒂莲的云履才跨过门槛。锦秋抬首,天穹湛蓝如洗,一只雪雁掠过,划出一道笔直的白线,飞出这四方的天。 红盖头压下来,满目皆是红,她趴在喜婆的背上,由她背着往府门口去…… 嘹亮的锣鼓唢呐之声渐渐灌入耳中,愈来愈近,接着炮仗声响起来,人声也鼎沸起来了…… “新娘子上轿咯!” 锦秋被放入花轿。 “起轿!” 接亲队伍吹吹打打往前走,从东兴大道到顺宁街,红妆十里。 赵臻立在摘星楼的顶楼,望着那顶渐近的花轿,神色怅惘。他自斟了杯“英雄倒”,一仰而尽,从喉间到胸口一路辣到小腹,最后反冲向脑门,他一恍惚,白玉圆杯落在地上…… 他瞥了一眼碎裂的圆杯,苍白的手搭在朱色围栏上,如今这手较一月前已圆润不少。经王太医的悉心照料,他每日已能用一小碗饭了,与此同时,陈淄的劝导一遍又一遍,最后几乎凿在他脑子里了。 他的身子即将痊愈,血肉骨骼却逐渐腐烂。如今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广平王以圣旨逼锦秋成婚,甚至自己的“死”也是他的阴谋,他一日不除,她便一日受苦。 花轿拐到长平道上,赵臻从亭子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烈日融金,赵臻浴在金光之下,眼睁睁看着这红色消失在顺宁街尽头。 而花轿中的锦秋,大热天的被这厚重的喜服闷得难受至极,又兼昨夜几乎没合眼,现下头重脚轻,难受得紧。 百无聊赖之下,又禁不住想起方才大堂中父亲的模样,那身平金彩绣云鹤纹喜袍衬得他两鬓斑白,那时他泪眼汪汪背过面去时,锦秋也看得不忍,险些没落在泪来。 父亲老了,自己在夫家定要稳当地过日子,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轿子微微一顿,轻轻放下,锦秋忙直起身子坐着,微垂眼,便见自己那云履缎面上二金线绣的并蒂莲,闪烁着金色的芒荧。轿子中忽然一亮,似是轿帘被撩开了,手牵递到她手边,她接过手。 “迈!” 锦秋搭着喜婆的手出了轿门,由周劭牵着入了王府大门…… “迈火盆!” 她跨过火盆,心砰砰直跳。周劭回头盯着她,见她安然越过,这才放下心来领着她继续向前。 王府四处人头攒动,两侧游廊上挤满了看新娘子的京中贵妇,朝里有头有脸的官员也几乎到齐了,一个个都向宋运贺喜。 鸣夏和朱奥自然也过来了,二人本就只是表面夫妻,同几个紧要人物寒暄了几句后,便各自找各自的乐子去了。 鸣夏在岫玉居寻到李氏,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出人群,走到东跨院的一厢房外,见四下少人了这才悄声问道:“娘,那件事儿,妥了么?”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压声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他现下扮作你舅父的小厮,已跟过来了,就在席面上,待会儿有好戏看咯!” “那便好,”鸣夏眉眼间渐露出狠意,咬牙切齿道:“当初她让我受朱奥的羞辱,如今我便要让她受天下人的唾弃!如此才算公平。” “可此事一出,她怎会不猜疑到你头上,那时她若要对你不利,你婆母那儿可收不了场啊!”李氏面露忧色。 “收场?我既然要做,就没想过要收场,这朱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娘您知道么?”鸣夏突然拉住李氏的手,泪眼汪汪,道:“我在府里过得还不如他的一个通房丫头,那贱婢,什么东西呀!就敢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明里暗里地讽刺我……” 李氏越听这心里头越难受,到后头眼泪直流,“造孽,造孽啊!当初为娘便不该将你嫁到国公府。” …… 为了今儿的婚礼,昨夜锦秋便没合过眼,今儿晨起到现下,还没进一点儿东西,拜堂时,大堂中又闹哄哄,锦秋只觉脑仁儿疼。 勉强着拜完两拜,夫妻交拜时,身子躬下去,头上戴着至少五斤重的凤冠,这脑袋便被带累着往下,险些直愣愣地磕下去。 一双手适时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稳稳扶起。 “当心,”周劭声音如潺潺流水,淌过她的耳郭,入她的脑子。锦秋神思顿时清明,立即抽回双手,稳妥地交放在小腹处。 婚仪上一点儿错也不能出的,尤其嫁给王爷,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有礼部官员,京中命妇,眼睛比谁都尖,嘴巴比谁的厉害。她在喜宴上闹了什么笑话,明日便能传得满城皆知,后日宫里头太后便会知道,宫里最重规矩,保不定要特地调个嬷嬷来教她礼仪规矩,那时候她这王妃便要笑掉大牙了! 然而锦秋这突然抽手,在周劭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当日宋府,言犹在耳,难道是自己未遂她的愿,没求皇上取消婚约她心里不快,这过了一个月她仍耿耿于怀?若是如此,岂不成他广平王逼婚了? 堂拜完了,宣唱官高唱一句:“礼成!” “慢着,”大堂门口突然走出来个身穿石青色直?,书生模样的男子。堂中上百双眼齐刷刷望向他,他似是喝醉了,身子倚着门框。 这声音带三分醉意,锦秋听得心头一颤,这声音化成烟她都认得,现下说话的人,是许放! 锦秋下意识抬手掀盖头,却被周劭一手抓住手腕,那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抵在她的腕子上,微凉,凉意钻入骨髓,直达四肢百骸。 “你不必理会此事,”周劭压声道,他又看向一旁的喜鹊,吩咐:“送王妃回七录斋。” “是,”喜鹊蹲了蹲身,这便上前托着锦秋的手肘。 锦秋心下大乱,脚下虚浮,踩在棉花上似的。 这一个月她统揽婚仪大小琐事,不敢教李氏染指分毫,简直操碎了心,然而千算万算没没算到许放有胆子大闹王府,看来今日这昏礼终是要成全城的笑柄了。 原本许放便是为了他那老母,也没胆子上京城来闹,然而半月前,他因子虚乌有的“偷窃之罪”被关入州府大牢,他母亲替他顶罪,将他换了出来,入狱三日便活活饿死了。 许放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老母一死,悲痛欲绝,立时便想到京城里的这桩事,深知这背后必定是有人通了气才令他们遭此一劫。 现下,他孑然一身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番来,命不要了,只为大闹一场! 他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踉踉跄跄走入大堂,立时便有二十多个佩剑的王府侍卫涌入,将他团团包围。 然而许放却毫无惧色,撒酒疯似的肆无忌惮大笑着,朝周劭做了个揖,拉长了声调道:“许放给王爷请安咯!” 在座所有听闻过锦秋与许放之流言的妇人们无一不是绣帕掩口,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地说起了闲话。隆重的礼乐声中,渐浮起一阵嗡嗡声。 周劭双手背在身后,盯着许放,目光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昏地暗。若说方才他还想留他一命,那现下,当他自报姓名时他决意今日非要了这狂徒的命不可! “堵上他的嘴,带下去!”周劭冷冷开口,迅速从腰间那刻一“劭”字的七星石银鞘匕首拔、出来,往桌案上一掷。白晃晃的光正闪着鸣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的面色倏地白了,忙往旁侧挪了两步。 这意思已十分明显,是要杀!新婚之日竟要杀人,宾客们无不大惊失色。 而堂中的许放,立即被身后侍卫擒住双手,“你们这帮狗官,草菅人命之徒,你们……”立即有一团红绸子塞住了他的口,他挣扎着,只能发出唔唔之声。 两侍卫擒着他的手肘将他往外拖,许放的双腿在地上蹭,身子乱扭,却无济于事。然而他是怀了必死之心来的,知自己挣不脱,双眼陡然睁大,盯着身旁侍卫那明晃晃的剑,一脑袋便要撞上去…… w 第九十九章:昏礼(二) 拖着许放的两个侍卫见状,手上用劲儿,扣住他的肩头,将他整个儿按在青砖地上。 只听“咔嚓”一声,肩胛骨被压断,许放面色瞬间煞白。然而他是个硬茬,忍着钻心的疼扭着身子,双腿仍“咚咚咚”地砸着地。经这一番折腾,嘴里塞的东西也“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他扯着嗓子大喊:“广平王,你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还我母亲命来!” “大胆!”侍卫统领拾起红绸子往他嘴里一塞,接着就跟屠夫拖猪仔似的将人拖出去了…… 周劭紧促眉头,他连他母亲是哪个都不知,何来还命一说? 李氏则以帕抵着鼻尖,微垂下头不敢看被拖走的许放,心道幸好许放误以为害他母亲的是王爷,若知幕后之人是她,到宋府来闹这么一场,她只怕要做一整年的噩梦。 “这疯子不必理会,入席罢!”周劭扯了扯嘴角,朝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便又若无其事地高声说笑,各自入了席。 周劭将那刺入半寸的匕首拔、出来,收入鞘中,人却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垂头盯着光滑的紫檀木雕花案面上那被匕首刺入的一道裂缝,面色渐渐阴沉。 这人当初那般惜命,今日怎会不顾性命闯入王府,而他又是如何混入王府的?难道是有谁幕后操纵,想看他广平王的笑话不成? “王爷,您该去瑞亲王那儿敬酒了,”守德被周劭方才掷匕首的模样吓得不轻,却也不得不颤着腿上前提醒。 “查,给本王好好查查,这人是如何混进府来的!”周劭瞥了守德一眼,而后才转身往大堂外去。 事情虽闹大了,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事儿,却无一人敢吱声,甚至却连京城里最爱说长道短的郑夫人都闭口不言假装天下太平,毕竟这是王府的喜宴,没哪个人敢不给广平王面子。 看着这一片风平浪静,鸣夏心里颇不是滋味,然而她也明白,明面上大家不说,关起门来能将此事里里外外扒得什么都不剩,今后只要一说起广平王妃,头一件便是今日这桩事,如此一想,她这心里又舒坦多了。 锦秋却坐在七录斋的双喜龙凤床上担惊受怕,这件事儿显然是李氏和鸣夏那两人谋划出来的,她现下真想盖头一扯,走出去指着她们的鼻子骂一声蠢货。大喜之日被损了名声,王爷能放过谋划此事的人么?到时若是查到她们二人头上,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连累宋家。自家人算计自家人,还就在明面上,传出去真真是让人笑话死。 若只是王爷查还罢了,他到底是爹爹的女婿,不会真怎么的,可是王爷与她是皇上赐婚,若是宫里要查,给李氏给宋家扣个侮辱天家的罪名,那时才难办。 “小姐,方才那人是故意往您和王爷头上泼脏水,您才嫁过来,王爷该不会为此事怪罪您罢?”红螺四下张望了一眼,见外间无人,这才敢将憋了许久的话问出口。 “横竖已是这样了,没事儿的,”锦秋沮丧的脸隐在大红盖头下。 二人不再言语,锦秋百无聊赖地端坐了几个时辰,眼见着一爿裙幅上彩线绣的凤凰由初时的流光溢彩,渐渐暗淡下去,最后甚至再瞧不见。接着两支红烛亮了起来,锦秋眼前又是一片红,暗红,足尖的流淌着浓郁的黑,金色并蒂莲沉在泥淖里,没了勃勃生气。 任他再喜庆再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儿,等上这几个时辰,都得困倦,又因昨儿夜里没合眼,现下锦秋眼皮子便开始打架了。 “王爷!” 听见红螺一声高喊,锦秋眼皮子猛地掀开,身子立时坐直了。 “下去罢,”周劭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 锦秋竖起耳朵,轻缓的脚步声渐近,每踩一下,她的心便抽搐一下,当瞥见那双平金绣鸳鸯的勾头履时,锦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盖头被秆秤儿缓缓挑开,锦秋抬眼,大红色圈金绒绣海水纹蟒袍,金线绣龙纹压边的领子,白玉雕一般的面庞,那样流丽的轮廓,那样璀璨的眉眼,神仙一样的人物,幸得这喜庆的红色压住了那高高在上的气度,为他添了些人气儿,不然锦秋甚至不敢看他。然而锦秋借着光再细细一瞧,才发觉他眉眼之间冷淡疏离,这模样像是被逼着来洞房的,锦秋不由微微蹙眉。 周劭也望着锦秋,说不触动那是假的,多美的人儿,一泓春水一般凌凌的眼,面庞珠圆玉润端端正正,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哪哪儿都好看,尤其娇嫩如花的唇瓣,教他想起当日医馆中的那一吻,真想尝尝她唇上的胭脂,可惜啊! 周劭放下秆秤儿,这便踅身走向八仙桌,拎起银胎掐丝嵌红玛瑙酒壶,斟了两杯酒。 锦秋则趁这空当缓缓吐了口气,四下扫了一眼,满目大红,茜纱窗上贴粘金沥粉双喜字,墙上挂李鱓的《水仙图》,靠墙放着一对百宝如意柜上也贴红双喜,柜侧的紫檀木雕蟒纹的花几上设各色瓷瓶宝器…… 周劭端了两只银酒爵过来,递给锦秋一杯,锦秋抬眼望了望他,仍是那样疏离的神色,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例行公事。 周劭也坐下来,举杯的手绕过来,一股淡淡的龙涎香自袖口流泻而出,混杂着醉人的酒香,萦绕在她鼻尖,锦秋禁不住抬眼望他,只见他敛目抿了一口酒,锦秋便也跟着抿了一口,心中却不由纳罕:自己因着表哥之死,心里对他有气,可他又是为的什么,对自己突然这般冷淡,简直比初见时还不如,难道还为上回的拌嘴耿耿于怀?不该呀,自己先前同他吵过多少嘴,他也没有哪一回真恼过,难道是因为许放?是了,许放今日大闹喜宴,王爷大约觉着面子上过不去罢。 二人饮完合卺酒,喜鹊恰好端了铜盆颔首敛目进门,上前伺候二人盥手净面…… 一通忙活后,喜鹊抬眼瞅了一眼周劭,这才轻悄悄退出内室,而二人已各自换上寝衣重新坐在了床沿边。 王府为锦秋备的寝衣不过是两层的月白色轻纱,轻笼着她云烟一般朦胧的身子。灯下看美人,最易动情。周劭静静端详着她,芙蓉素面上透出一点儿娇怯的粉红,如瀑长发垂在腰际,紧贴着那流丽的肩背,二十岁的女子的成熟风韵勾着他的眼,光坐在那儿周劭便被引得口干舌燥。 若是一遇美色便把持不住,周劭早便妻妾成群了,教人算计死了。他嗽了一声,立即别开了眼。 他是男子,容不得自己的女人被旁人染指,只要一想到面前这人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另一个人亲手抚过,唇也被那人亲口尝过,他才起来的那点儿兴致便被彻底浇熄了。他过不了这个坎,至少现下过不了。 因着这层薄纱,锦秋颇难为情,面色喝醉了酒似的酡红一片,没脸看周劭,只能掉过头去看向那金挂钩。她怨怪周劭杀了表哥,想着今夜若是他不认错,不给出个解释,不答应去表哥墓前叩首,今夜便绝不能让他近身。 “王爷……”锦秋刚要开口,周劭便摆了摆手道:“睡罢,”说罢掀起缂丝鸳鸯喜被的一角,在里侧仰躺下来,闭目眼神。 锦秋心下一惊,回身望向已阖上双目的周劭,万般屈辱涌上心头。 “王爷是为许放的事儿心里不快么?” “不是,”周劭仍阖着眼。 “那是为何?” “睡罢,本王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 锦秋嗤笑一声,吹熄了矮几上剩下的唯一一盏红烛,这便也掀了被角,仰躺下来。 即使闭着眼,耳朵也闭不上,床榻一侧那手抚被面的窣窣声,还有被窝里突然涌入的一股温香,自己手肘压着的微微扯过去的被面,每一处细微他都察觉到了。 声息渐歇,周劭才缓缓睁开了眼,帐子里一片黑,屋外的火光照进来,他微微侧头,隐约可见一个黑漆漆的黑脑勺。 “许放之事你不必担忧,今后他再不能来搅扰你了,京城里也无人敢说你半句闲话,你大可放心。” 周劭的声音就在离她不到三寸远处,她一伸手便能够到他,可锦秋却觉着自己离得他那样远,从未有过的远。他什么时候对她说话竟这样冷淡了呢,先前在医馆中都禁不住吻她,如今同床共枕为何反倒相敬如宾了呢,锦秋不明白。 原本便是他的错呀!是他害了表哥,难道他还有理?锦秋心里不痛快,便打起了官腔:“今日许放之事,是我对不住王爷,王爷若要罚我,我绝无怨言,便是要休了我,我也没话可说,不过此事你不必派人查探了,幕后之人我来惩治,还有便是……”锦秋放平身子仰躺着,坚定问道:“王爷,我再问您一次,我表哥当真是你害的么?” 周劭放在被子里的手骤然紧握成拳,他切齿道:“你现下是本王的王妃,你躺着的是本王的床榻,你身旁睡着的也是本王,可你心里、你口中,却是另一个人,王妃,望你安守本分,谨言慎行!” w 第一百章:新婚 王爷这是真恼了,锦秋心里打鼓,面上却不肯落了下风。她侧过身来对着周劭,哂笑道:“我心中的人不是王爷,您不是早便知道了么?当日您不还答应会求皇上收回成命,为何圣旨还是下了?王爷,您的床榻本不该我来躺,您身侧的人,更不该是我!” 周劭眉头一拧,侧过身子来,凝睇于她,她的双眸晶亮,如月光下的粼粼水波。 她说这样的话,真真是辜负了他一番心意!周劭又怒又恨,一手伸过去揽住她的腰,拉入怀中,紧紧拥着,下颌抵在她娇柔的香肩,手臂箍着她纤细的腰肢。两层薄纱几同于无,他的手好似落在她的肌肤上,那温热细腻的触觉令他心生摇曳,甚至呼吸也粗重起来。 但现下便要了她么,从此与她毫无嫌隙地做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么?那他周劭算什么了! 她已委身于另一人,这样大的错事,他轻易便原谅了?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他便像个乞丐一样去乞求她?绝不能够!他要等着她来服软,等着她来向他认错,说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先前与赵臻是一时糊涂,是被他引诱了! “当日我是故意不入宫阻止皇兄下旨,我就要将你缚在我身旁,总有一日,我要在你心上凿一个洞!”周劭的微微沙哑还带着一丝狠意的声音就在她耳畔。 经周劭这一抱而呆若木鸡的锦秋陡然清醒过来,她双目圆睁,双手撑着他铁板一般的胸膛奋力一推,缩回自己那一侧,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手上一空,周劭心里头也空了似的,他微微伸出手,又收了回来,而后也背过身子去。 周劭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同一个女子发怒,她该不会被吓着了罢?静默良久后他又嗽了两声,放柔了声道:“我……我有个坎迈不过去,待我迈过去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自然,我也不会亏待你。”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在鸳鸯枕上。 透过帐幔,锦秋望着窗前一地月光,怔怔的。 叫她向他服软么?叫她求着他来爱她么?绝不能够,凭何他杀了她表哥,却还要她来服软?当初得知母亲的死与祖母和父亲有关,她不一样与两人闹翻了,躲在汀兰院里几年不出来么?如今又如何不能,他冷着她,那她便也冷着他,不就是人前夫妻么?不就是做戏么?有什么的,她做的来。 月亮躲进云里,窗前洒了一地的是外头大红灯笼透进来的昏沉沉的红光。太累了,昨夜到今夜没合过眼,实在是困极了。锦秋望着望着,眼皮子愈来愈沉,渐渐阖上了。 一觉到天明。 鸡啼之声将本就只是浅眠的周劭吵醒了,他朦朦胧胧睁开眼。红绡帐笼住一帐曦光,身畔传来浅浅呼吸声,周劭惊觉自己已是娶了妻的人了。他侧过头,乌黑的发顶近在眼前,锦秋昨夜睡着睡着便贴过去了,脑袋几乎要顶着他的肩头,身子蜷曲着,几乎要挨着他了。 周劭原本正生着气,昨夜自己耗到深夜才睡,后头也只是浅眠而已,为何这人却能若无其事睡得香甜,可现下他却又忍不住轻笑,一手撑着脑袋,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 “爷,该起了,”外头喜鹊轻轻叩门。 现下已是卯时,因待会儿还要领锦秋入宫觐见,一刻也耽搁不得,周劭这便轻手轻脚地起身,越过她,撩了红绡纱帐下了床,而后才压声道:“进来。” 喜鹊端着银盆进了门,她瞥了一眼纱帐中那隐隐绰绰的身影,不悦地撇了撇嘴,“王……”才喊出一个字便被被周劭抬手止住,她只得搁下银盆来替周劭更衣。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到底吵醒了锦秋,她揉了揉眼,一眼望见大红色绣鸳鸯的帐顶,腾地坐起身,帷幔一撩,趿着木屐站起身走出来,便见喜鹊正为周劭系玉带。周劭好似毫无觉察,自顾自捋着缂丝袖子。 锦秋忙转到美人屏风后头更衣去了。 …… 一切收拾停当,周劭屏退了喜鹊,房里便只剩下二人。 锦秋立在床榻旁,望着周劭道:“王爷,我……” “人前不可称‘我’,”周劭不紧不慢朝她走过来,凝视着她。 锦秋呆愣住,一颗心砰砰直跳。 然而周劭走到锦秋身旁,却是从她那娆女髻上取下一只蝶戏双花鎏金簪,往自己掌心一划,手掌紧紧握住,伸向床榻中央那白净无暇的喜帕。 锦秋眼睛瞪得溜圆,眼见着鲜血从他掌心一滴一滴落在喜帕上,心中不忍,埋怨道:“你何必要伤了自己?”她心下明了,这喜帕待会儿自有人呈上去给太后,干干净净的喜帕可交代不过去,可是她没想到周劭会割伤自己的手,来帮她过这一关。 直到雪白的帕子上晕染上一团触目惊心的红,周劭才收回手,看向锦秋道:“王妃还愣着做什么?不为本王包扎么?” 锦秋如梦初醒,剜了他一眼,可心里虽恨他,手却不听使唤地伸过去,用帕子拭去他手上的血迹,随后便又按着他的吩咐,从百宝柜中取了金疮药来为他涂上,细心包扎。 周劭盯着她为自己抹药的郑重模样,忽而觉着现下也不错,一步一步来嘛,何必要像昨日那样吓她呢,就像是平常夫妻一般处着,兴许渐渐他便不介意了,兴许他真走进了她的心。 “王爷,车马已打点妥当了,”门口传来低沉的一声。 锦秋恰好打好了结,周劭于是立即缩回了手,用袖子一掩,道:“进来。” 一着喜鹊登枝褐色褙子的嬷嬷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一上来先就朝锦秋蹲了蹲身,缓声道:“奴婢见过王妃。” “这是本王的奶嬷嬷。” “嬷嬷不必多礼,快起身罢,”锦秋双手将她搀起,这才得以看清这人的面容。 她既是周劭的奶嬷嬷,至少年逾不惑,然而除了眼角有几丝细纹外,其余各处看不出年纪,倒像个三十出头的贵妇,且她神情泰然,泰然中又蕴着一丝矜贵,不知道的见了还当她是贵主子,绝想不到她竟是个伺候人的。 “王妃,您这双碧霞云纹丝履配这身捻金银丝流彩飞花吉服,恐怕不大妥当,”季嬷嬷平视锦秋,神色淡淡,无半分下人看主子的恭敬,倒像是长辈训话。 锦秋微微不满,但想着这人是周劭的乳母,在府中必定极受人尊敬的,于是依然和颜悦色。她瞥了一眼足下这双碧霞云纹丝履,嘀咕着:“配这吉服的本该是那双绣银狐的勾头履,可鞋面用的两层缎子,这样热的天儿,闷得慌。” “王妃,老奴本不该多话,但今日是您头回入宫叩见太后娘娘,半分马虎不得的,宫里讲究规矩,即便您能用裙摆遮住双足,一步不当露出不合场面的丝履,落了旁人的眼,那便是关乎王府脸面的大事……”季嬷嬷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 锦秋被几句话说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由暗叹这嬷嬷果然是宫女子出生,瞧这讲规矩的架势,这蹲身的姿态,较幼时教她规矩的妈妈要讲究得多。 “嬷嬷,一双丝履而已,没到要丢了王府脸面的地步,她若喜欢这双,那便这双罢,”周劭面露无奈。 “不必了,我……妾身去换了罢,王爷先去,妾身稍后便来,”说罢锦秋便立即转到屏风后头。 锦秋深深叹了口气,本以为在这王府后宅除了王爷谁也管不了她,不成想还有个资历深厚的老嬷嬷,还不如在自己的汀兰院自在呢!不过今儿是头一天,她不好拂了府中老人的面子,若是今后日日讲规矩,她可不买这账。 锦秋拎着这白狐云履,细细一瞧,不由纳罕:缎面上不绣花草虫鱼,却以银线绣了只白狐,实在少见,然而也只是疑心了一瞬她便穿上了出去,与周劭一同往府门口去了…… 王府四处百十来穿红着绿的婢子见着二人过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敛眉颔首侍立一旁,待人走过后忍不住抬眼打量起锦秋的背影。 喜鹊与守德随侍周劭左右,她微垂着眼,瞥向锦秋双足,不禁微勾了勾唇。 二人上了马车,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然而锦秋望着车帘子发怔,周劭则是闭目养神,两人都不言语。 他们以沉默隔开了对方,然而龙涎香和栀子香交缠,萦绕在鼻尖,扰乱着各自的心,像是要凭借着这一点儿契机叩开对方世界的门。 锦秋禁不住瞥了周劭一眼,“王爷,我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别扭不解开我这心里头就不痛快,您昨儿夜里的话,是说今后咱们便做人前夫妻,是不是?” 周劭仍阖着眼,淡淡道:“本王也不是个喜欢猜谜的人,只要你今后不在本王面前提赵臻,过个两年本王兴许能过了心里这个坎。” “什么坎?” 周劭这才掀开眼皮子瞅了她一眼,哂笑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锦秋冷笑,他自己对不住表哥还不让人说了?非得编个谎话,说什么心里有坎,他心里能有什么坎,她心里才有坎呢! “王爷害了我表哥,是有心魔了罢?”锦秋故意讽刺道。 周劭冷哼一声,一拂袖子,阖上眼不再答话。 w 第一百零一章:云履 锦秋觑了觑周劭,见他又阖上眼皮子不搭理人,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没试过这样喜欢一个人,却也真心恨他害了表哥,她这颗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煎了,又在冰雪中洗,冷热交替,煎熬得很。 她该如何对待眼前人呢?赵臻与周劭的脸在她眼前来回晃,最后还是表哥占了上风,是她心中的不平占了上风。 眼前这人她再喜欢又有什么用?他害了人啊,用他作为王爷的权力轻而易举地要了人的命啊!他一日不为他的过错忏悔,她便一日不会原谅他,她会跟他僵持一辈子,让这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知道,轻易要了人的命,就得付出代价!可他是王爷,她不能杀了他,她爱他,更不忍对他动手,她只能冷着他。 “上回宫里下毒的那个,你怀疑谁,”周劭突然问。 锦秋回过神,垂头略一思忖,终究告诉了他,“是贵妃娘娘。” 周劭猛地睁开眼,目不错珠盯着锦秋,“你可有证据?” 锦秋摇了摇头,旋即郑重道:“我也只是怀疑罢了,当时她见我撞倒了酒爵,神色紧张,且我要喝那杯酒时,她还阻挠皇上,那时我不敢说,怕是赶在风头上,宫里若是查不出什么来,朱贵妃不会放过我,现下风头过了,王爷您可以禀告给太后,暗中防范她。” 周劭看着锦秋那一本正经的神色,禁不住笑道:“就凭这,你便怀疑是她?那你说说,她为何要陷害本王。” “这……”锦秋瞧见周劭那不以为意的模样,懒得再说了,她侧过身子,忿道:“王爷爱信不信!” 周劭自然不信,这朱贵妃与他并无过节,甚至因着朱奥的缘故,他与她遇见了还会问候几句,自己更没什么碍着她的,她为何要陷害于他? 锦秋是心里天人交战了许久,想着冷着他归冷着他,如此涉及性命的大事还是要提醒一二的,没成想他竟不领情,那便随他去罢! 马车在西华门前停下,二人下了来,从长甬道进内宫。巍峨的宫墙如高耸的山脉,他们以及这宫城下来来往往的主子奴才都不过是山谷中的蝼蚁,有时阳光能照见他们,有时他们只能躲在阴影里。 周劭的根扎在这宫里,锦秋的根便也不得不扎在这儿。 这一回入宫她是实打实的广平王妃,又是轻车熟路,原本不该怵的,可因着昨日喜宴上许放闹得不好看,心里头总觉着愧对,想着今儿还是老老实实受太后的训罢。 果然,锦秋从入寿康宫到行完礼入座,太后压根没给过一个正眼,直到问候完了周劭许久,才敛目淡淡道:“昨儿夜里累坏了罢,姑娘家头一晚那样多的血哀家还是头一回见,”说罢递了个眼色给海嬷嬷,道:“让御膳房做一碗枸杞红枣汤来。” 锦秋臊得脸红到脖子根儿,谁能想到太后她老人家这样不避讳,当着宫人的面将闺房秘事公开来说,锦秋还罢了,周劭一个男儿坐在这一众女儿堆里,脸也跟着红了。 接着一个宫人端上漆红凤纹茶盘来,锦秋端过盘中的哥窑冰裂纹杯,趋步上前,将茶水敬献上去,恭敬道:“母后,请用茶。” 太后伸手接过茶盏,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锦秋露出一半的云履,尖头上绣的银狐刺痛她的眼。太后手上一个不稳,茶水险些就浇下来淋在锦秋身上。 这可是滚烫的茶水! 周劭猛地站起来,盯着太后嶙峋的双手…… 幸得太后一手稳住了,只洒了两滴。然而她手上稳住了,眼神却不稳,极惊恐似的,她自己也察觉失态,忙敛目轻抿了一口茶水。热茶下肚,她的神色终于恢复如常,摆手吩咐宫人道:“将月前贡上那块血玉拿来。” 血玉有驱邪的功效,原本太后是要送锦秋一副手镯的,却因看见她丝履上这只白狐,突然改了主意。 当初太后下令吊死齐妃之后一连三日都做白狐索命的噩梦,从此她不许御秀坊打造任何与狐狸相关的衣饰,这事儿过去五六年了,也只有宫里伺候太后的嬷嬷才晓得。 太后也是从那时开始礼佛,信命,所以若不是少监的那一卦显示锦秋与周劭乃天作之合,她也不会轻易松口。 锦秋微微抬眼,见得太后眯着眼打量自己的神情,不寒而栗,幸得这时候宫人将一漆红龙凤纹匣呈上来,锦秋忙接过匣子,蹲身道:“谢母后,”而后立即退回原位。 太后收回目光,淡淡道:“牧之成婚,也算是了了哀家一桩心事,可虽然成婚了,你离宏儿却还差了一截儿,他就大了你三个月,如今孩儿都有这般高了,”太后伸手比了比高度,继续道:“哀家呢,愈老看那小孩儿愈觉着有意思,你们得加紧着点儿,生个麟儿,让母后有生之年能抱抱孙子。” “母后凤体安康,不仅能抱上孙儿,还能抱上曾孙,”周劭朝太后拱手,眼睛瞥向锦秋。 锦秋心道人前夫妻生什么孩儿,然而却还是毕恭毕敬答道:“臣妾尽力,让太后早日抱上孙儿。” “你是得加把劲儿,可不能像颛儿的王妃那般不成器,成婚两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幸得纳了侧妃,这才在走前留下点儿子息,”太后似是回想起什么事儿,叹了口气。 成婚两年未孕便给王爷纳侧妃,这话不是在敲打她,你若生不出孩子,还有一大帮子女人能帮王爷生,那时候你就等着看王爷与旁的女子儿孙满堂罢。 原本男子三妻四妾这样的事儿见怪不怪,娶妻是为生子更是人之常情,然而锦秋听着心里头总不是滋味。她是怎么变成了没娘的孩子,还不是因着无后这一桩么?如今自己该不会又踏上母亲的老路了罢,两年无子,而后再将她废了,纳侧妃,扶她上位?锦秋禁不住瞥了一眼周劭,四目相对,她忙调开视线。 “牧之,你先去你皇兄那儿坐坐罢,为人夫了,去跟你皇兄讨教讨教,兄弟俩说说话,别教他光盯着折子了,人总得养养神不是。” “是,”周劭拱手,这便却步退出大殿…… 座上的人不再言语,接着连海嬷嬷并一众宫人都退下了,寿康殿像被冰封住了似的,周身都流窜着冷意。锦秋瞥了一眼坐上之人,大殿太空,太后好似离她更远了,像一尊神佛坐在宝座之上,自己则是只蝼蚁,受她的审判。 “说说罢,昨儿喜宴上跑出来的那人,与你有何干系?”太后一手撑着下颌,一双眼似漫不经心望着锦秋。 锦秋站起身,朝她一蹲,不卑不亢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并不认得这人,昨日他闹起来时儿臣已拜完堂送进屋了,详细情形并不知晓,只听说他是个疯子,一上来便胡言乱语,叫人给拖下去了。” “哼,你倒是撇得干净,”太后冷笑道。 锦秋微掀眼皮子,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见那长长的石榴花耳坠子一晃一晃。 “儿臣不敢,”锦秋屈膝跪下,双手交放在额前,匍匐在金砖地上,冰凉的地面熨帖着手掌,沁凉。 “哀家瞧你没什么不敢的,”太后又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不过人既然死了,便罢了,背后弄出这桩事来的人哀家也懒得查,你们自己看着办,至于你呢,只要你愿意好好侍奉牧之,哀家就睁一眼闭一只眼懒得计较了,只是有一点,你得早些为他开枝散叶,你们可都不小了。” 锦秋猛然抬首望向她,她以为要承受她老人家的雷霆之怒呢,就这么轻飘飘的就过了?她上回不是打输个叶子牌都能迁怒到父亲身上的么?今儿怎的就这样大度起来,摸不透啊! “儿臣谨记,”锦秋埋首。 “起来罢,”太后抬了抬手。 锦秋这才理了理起褶的袍角,起了身。 “你是个有福气的,先皇这么多儿子里头,牧之养得最好,他待你真心,你也要好好儿待他,”太后突然语重心长起来。 锦秋抿着嘴角,没言语。 “再有便是你今后上宫里来,”太后突然伸手指了指锦秋的双足,道:“这云履不能穿。” 锦秋垂头瞧了一眼缎面上绣的白狐,心中纳罕,却又不敢多问,应了是便坐回原位了。 太后还没老糊涂,这样的小手段她见得多了。锦秋穿着这云履入宫,八成是有人故意害她,让她冲撞自己,她还不至于为了这便与新儿媳生嫌隙,毕竟这姑娘与周劭八字合呢!因周劭“克妻”,京中贵女的八字她都拿来与周劭合了,唯独她的被少监批为天作之合,这可是万里挑一呀!是天意! 锦秋也不傻,太后提点了她那就是不计较的意思,虽不知道这云履犯了哪条忌讳,但横竖是犯了忌讳,既然如此,今儿使劲儿撺掇她穿这云履的人,八成没安好心。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太后便传膳了,锦秋与周劭留在寿康宫用了午膳才回。 w 第一百零二章:敲打 寿康宫里其乐融融,飞鸾殿中却是满室狼藉。朱贵妃脚边碎了个钧窑龟裂纹茶杯,一宫女跪在她面前,眼泪鼻涕满脸,而她身后还跪着十多个宫人,正颤抖着叩头喊息怒。 “息怒?让本宫如何息怒?蠢东西连个茶盏也端不好,你以为自个儿是来宫里做主子的?”说罢指着殿门口大喊道:“来人,赏她二十个板子,送辛者库!” 立即进来两个公公,将底下的宫女秋桐往外拉,秋桐双手向前扒拉,扯着嗓子求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喊叫声渐渐歇了,这大殿里叩头喊息怒的声音便尤显刺耳。 “都滚出去,聒噪!”朱贵妃广袖一拂,觑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一排宫人。宫人们也不敢再磕头了,得了赦令般却步退了出去。 候在外头等召见的梁公公有个坏消息要禀报,瞧这情形不敢进去,拿手捅了捅一旁的荣公公,悄声问:“里头是怎的了?” “皇上检查功课,二皇子没答上来,被训了一通,贵妃着恼,拿秋桐撒气呢!”荣公公拿手挡着,附耳对梁公公道。 梁公公啧了声,道:“怨不得主子要发怒呢。” 皇帝孩子缘浅,统共就只有三个儿子,大皇子是个病秧子,三皇子脑子不好使,只剩下朱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堪用,皇帝几乎是拿他当太子教养,寄望甚高。 朱贵妃原本可高枕无忧的,可先前无意中得知皇帝的秘辛,知道自己这儿子要上位,还得除了周劭这绊脚石,所以才一直辛苦筹谋,现下自己儿子被训斥,周劭却娶了妻,在太后宫里春风得意呢,她这心里头很不痛快。 而若要除了周劭,赵臻那儿兴许有点儿眉目,朱贵妃想到此处,立即喊了声:“满贵。” “奴才在,”梁满贵惊得脚底打滑,立稳当了这才战战兢兢小跑着进了大殿,呵着腰立在朱贵妃跟前。 “赵臻那儿如何了?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现下用他的时候到了,”朱贵妃怒火未消,瞧人时那眼神跟罗刹似的。 梁满贵简直要哭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垂着头答道:“主子,奴才正要禀报这事儿呢,奴才那干儿子太大意,得了银子钻赌坊里赌了两日两夜,没派人去赵府看着,这赵臻留了封信便走了!” “啪啦”一声,红木雕花茶几上的那些个茶壶茶杯被朱贵妃一通儿扫了下来,零零落落地碎了一地。 “蠢货,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你这干儿子,同你一个德行!”朱贵妃指着梁满贵大骂。 “主子,主子您息怒,”梁满贵叩头不迭,捡了好话来说:“这赵臻虽走了,却仍有用啊!他已信了奴才那干儿子的话,将广平王视为仇敌,将来若寻着了还能用得上,也兴许……兴许他有自己的打算,单打独斗也能将人拉下来呢!” “你这是拿本宫当傻子糊弄呢?滚出去!”朱贵妃食指往殿门口一指,戴的银戒指上镶嵌的极品绿松石光溜溜的。 梁满贵倒是想滚,可他没这个胆子,贵妃这口气不消下去,秋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可他想不出主意,只能不住地叩头喊息怒。 其实赵臻看着锦秋出嫁的那一日便生了离开的心思,他是恨周劭,可京城是达官贵人的天下,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不能将周劭怎么样,所以他便去了潭州,干他的老本行。通常闰年的端午周劭都会亲自去潭州,他就在那儿候着他。 梁满贵现下已磕得额头上起了个拇指那样大的包,他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一件事儿兴许能救他,他于是抬起脑袋望着朱贵妃道:“娘娘,听闻皇上要彻查上回儋州赈灾粮贪污一事,此事牵涉到了国公府。” “什么?”朱贵妃眉头一锁,盯着梁满贵。 “不过娘娘您安心,这事儿奴才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压下来了。” 朱贵妃眉头舒展开来,吁了口气道:“总算你办成了件事儿,起来罢。” 梁满贵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又回道:“听闻贪污赈灾粮牵头的是儋州知府白崇,这人似乎跟与广平王妃的娘家有些干系。” “哦?”朱贵妃眼皮子一掀,“这事儿王爷知道么?” “应当是知道,人就是他带回来的,刑部也有人去通了气儿,可王爷这人实在太正直了些,也没特地叫压下来。” 朱贵妃一手抚着自己殷红的长指甲,老僧入定似的思忖起来…… 锦秋与周劭用完午膳便出了宫,登上马车往王府赶,锦秋因着云履的事儿心里总不大自在,便向周劭旁敲侧击打听他那奶嬷嬷季氏。 季嬷嬷不仅在周劭幼年时喂养抚育他,五岁后他母妃去了,这嬷嬷还被调过来伺候了他十多年,以至于亲这嬷嬷较亲太后更甚,封王建府后还将她带出了宫。 锦秋明白了,这嬷嬷在周劭心里所占分量不轻,且从周劭立府至今,府中内务都由季嬷嬷料理,可见她在周劭和府里很有体面,如此,自己还未站稳脚跟前,最好不要太得罪她。 到了王府,才上回廊,季嬷嬷恰好迎面走过来,上前朝锦秋蹲了蹲身,道:“主子,您的屋子已收拾妥当了,就在王爷的七录斋西边,奴婢领您去瞧瞧。”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随她到了渡月轩。 这渡月轩虽说是在七录斋西边,其实不知西到哪儿去了,从这儿到七录斋,至少得过一个老长的长廊和一个花园子。不用说,这定是周劭安排的,不过锦秋倒觉着正好,两厢清静,免得大家见面尴尬。 走进去,锦秋才发觉这儿一切按着当初在儋州时住的孙府布置,那时候屋里的摆设都是她自己捯饬的,没成想周劭竟记住了。 锦秋走到罗汉榻前,坐下再四处看了看,真真是一模一样,就连在梁上吊一盏金边吊兰他都记得。 锦秋有些不明白了,这人对自己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说不喜欢罢,布置个宅子都恁么花心思,要说喜欢,又做什么将她安排得离他这么远,难不成他心里真有什么坎? 正自思量着,便见季嬷嬷一招手,进来六个丫鬟,两个着绯色撒花裙,另四个穿嫩绿色褙子,都是细长条的身材,垂着脑袋,上来便朝锦秋蹲身行礼:“见过王妃。” “王妃,这是老奴特地挑来伺候您的奴婢,”季嬷嬷指了指两个穿红裙的,“这是梅红梅香……” 锦秋与身旁的红螺对视一眼,忙伸手止住她道:“不必了,我这儿有红螺一人伺候便够了,让她们都退下罢。” 穿了这嬷嬷让穿的云履,她就犯了太后的忌讳,若是用了这嬷嬷为她挑拣来的丫鬟,还不得脱一层皮? 季嬷嬷大约许久没被人当着面回绝过了,当下面色便不大好看,她挥了挥手,几个婢子退下了。 季嬷嬷肃了肃神色,这才开口:“王妃,有些话,老奴倚老卖老的便直说了,还望您不要怪老奴多嘴,如今您已是王妃,王妃就得有王妃的排场,您身边该有几个奴婢伺候,这都是有规制的,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不然一走出去,旁人都是七八个婢子跟着,您身旁就只有一个,这不是让人以为咱们王府没人么。” “嬷嬷说得在理儿,是我没把话说明白,我这人挑剔,选丫鬟要看面相,相中了才放在身边,待会儿我自己去选,这总合规矩罢?”锦秋依然和颜悦色地望着季嬷嬷。 “王妃这是信不过老奴挑的人么?”季嬷嬷抬眼看她。 锦秋捋了捋腕子上的翠玉镯子,笑道:“哪儿能呢?嬷嬷您多心了,方才您让我穿的这云履,太后叫今后都莫要再穿了,我想是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便是这,我都没往您身上想,几个丫鬟么,我还能怀疑您么?” 方才那话是顾及着她的体面,她自己非得要挑明了,那没法子,锦秋也只好扯出云履的事儿来了。 “奴婢死罪,不知这云履会冒犯太后娘娘,望王妃恕罪!”季嬷嬷心头一惊,面上却不显,不紧不慢地朝锦秋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个头。 季嬷嬷没想到太后竟直接告诉了锦秋,可见是不追究她了,可是不追究她,不代表不追究旁人,想当初齐妃那事儿连累了多少无辜宫人,这是太后的一块心病,她要真查起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锦秋看得心头一沉,这嬷嬷跪人时一板一眼,规矩里挑不出错处,可听这声口却是不卑不亢,没有一点儿求人的意思,敷衍似的。 “嬷嬷这是怎的了,您年长我这么些岁数,又是宫里伺候过的王爷的奶嬷嬷,您跪我是折煞我呀!”锦秋忙缓步上前将人扶起,道:“我绝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太后那儿也没说要追究,只是她说,下不为例!” 季嬷嬷抬头与锦秋对视,就势起了身,道:“谢王妃宽谅,您要什么样的丫鬟,您自个儿去挑就是了。” 锦秋微微一笑,道:“谢嬷嬷体谅”。 w 第一百零三章:早膳 季嬷嬷从渡月轩出来后立即回了耳房里,关起门来,与喜鹊说起了悄悄话。 “娘,您怎的了?”喜鹊见季嬷嬷突然掩上门,不由纳罕,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她知道了?那双云履里头的门道她都晓得了?” 季嬷嬷不答话,侧着身子坐在卷草祥云纹榻上,一双腿搭着脚踏子,勾头履缎面上镶嵌的蓝水翡翠随着她轻点的脚尖一下一下闪着蓝莹莹的光。喜鹊忙蹲身下来,替她捶着腿,从大腿到脚肚子,捶得季嬷嬷闭着眼直哼哼,那叫一个受用。 “你这双巧手,伺候起人来真是没得说,只可惜王爷这些年不叫你近身伺候,可惜了啊!”季嬷嬷微摇着头感叹道。 “都是守德占着位,他若不在了,爷身侧无人,便只剩我熟悉他的饮食起居,那时还能不用我么?”喜鹊不服气地撅了撅嘴。 “怨为娘,先前忙你哥子的事儿没来得及替你打算,现下王妃进门了,瞧着又不像个善茬,今后要在她手底下过活,不是易事咯,”季嬷嬷微微摇头,语重心长地感叹道。 喜鹊从她的神色中瞧出几分异样,她说王妃不是善茬,难道方才在里头叫她训斥了?是那双云履的事儿?喜鹊不敢多问。她虽是季嬷嬷的女儿,却十分怕她。因自小她被她娘逼着学按跷,练各样的手上功夫,练不好就用笊篱打手心,掌心里的红痕就没消过,从此她就怕了她娘。 四年前喜鹊被带到王府做丫鬟,她就明白了先前那些功夫是为谁下的,原来她娘从恁么些年前就打好了算盘,将女儿养大了攀附王孙,为她那无才无德的儿子谋出路。儿子是亲儿子,女儿就是奴才。到了王府那自然就是盼着她能给王爷做妾,一开始喜鹊心里怕,处处躲着周劭,后头她发觉王爷对她是真的好,比她娘对她还好,她就觉着,能一辈子伺候王爷,是她的福分! 这几年她娘在抓府里的权,料理他那赌钱狎伎的儿子的烂摊子,没空管她,周劭又长久的不在京中,便耽搁下了她。现下女主子过来了,季嬷嬷终于急了,晓得自己抓得再稳的权,都不及人家一个身份,所以,才又想起用自己这女儿来笼络周劭了。 “娘,王妃再厉害,不得王爷的心不也照样不成么?先前我还当王爷真喜欢她,可您看现下,特地让将渡月轩收拾出来让她单过,可见是厌了。” 季嬷嬷捻帕子的手指了指喜鹊,吐出一个字:“傻!”说罢又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按,“你没看见那屋子是王爷亲自让人布置的么?真要不喜欢王爷能把人娶回来?先前多少浮花浪蕊簇拥着赶上来,王爷给过好脸色了?这一个他是真真儿的喜欢。” “不能的,”喜鹊左右瞧了一眼,拿手挡着凑过脑袋去悄声道:“洞房那日我在外头伺候,一点儿动静也没听见。” 季嬷嬷腾地一下坐起来,定定望着喜鹊,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连连颔首,怪道那喜帕上的血一大团呢,感情压根就不是落红! “娘您不信?”喜鹊忙道:“那您且看今晚爷去不去渡月轩。” 果然,这夜书房灯火通明,周劭从戌时起便没迈出过七录斋。 锦秋房里的蜡烛已熄了,她披散着发,趴在窗牖旁,皎洁的月光为她笼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她望着漆黑的天幕,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饼,锦秋伸手去抓握,却抓不住,有些人正像是天上的明月,她怎么也握不在手心里。 在同一片月光下,正立在船头的赵臻也伸出手,将明月托在手中。他想起曾经数百个在山上的月夜,那时病痛缠身,却至少还有念想,他看见明月,想起锦秋时,心里是甜的,现下再想起,却是满腹苦涩。 “公子,那王太医叮嘱过您要早些歇息,您身子才好全乎了,若又复发,潭州可没有如那王太医般医术精湛的大夫啊!”东顺从船舱里走出来,劝赵臻道。 赵臻摆了摆手,“你自去睡罢,我再看一会儿。” “公子!”东顺苦劝。 “你先进去罢,”赵臻仍背对着东顺,微凉的夜风鼓起他的衣袍。 东顺叹了口气,摇着头回船舱里了。 有些病,这一生只能得一回,赵臻今后会健健朗朗的,若真还有一回,那就不是病了,那就是死。 两条大河分明已东西各一边了,他不甘心,他偏执着地倒流回去,这是逆天而行呀!这终究是会要了他的命。 赵臻一心要爱的人就在周劭府里,而周劭呢,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踱得守德都晕了,他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提醒道:“爷,您若是想去,就去罢。” “谁说本王想去?”周劭回头,定定瞅了他一眼。 守德垂下脑袋,憋着笑,道:“王爷您说您不想去哪儿?” 周劭步子一顿,顿时反应过来,守德还没说他要去哪儿呢,他急着否认什么? “好呀你,学会跟本王耍嘴皮子了?”周劭广袖一甩,指着守德道:“你就是闲的,铺床去,本王要就寝了,”说罢便往外走。 “是,”守德忙跟上去服侍。 七录斋里的红绸喜字看得周劭心里憋闷,他自个儿吹熄了红烛,月亮也躲进云里,屋里一片黑黢黢。 周劭躺在床上,禁不住伸出右手去,摸了摸身侧冷冰冰的被窝,心想:若是你现下过来认个错,本王就大度些宽宥你了,可你怎的就这么倔! 两个同样倔的人僵持了一夜,次日一早周劭起身,往铜镜前一站,便见自己眼下一团乌青。 守德进来替他更衣,正为他系玉带,抬眼便瞧见他眼下乌青,忍笑道:“爷,要不待会儿的早膳传王妃过来陪您用?” “那是自然,”周劭理了理银线绣海水纹的藏蓝色领子。 …… “用早膳?”锦秋瞥了一眼铜镜里正呵着腰立在她身后的守德,锦秋侧着脑袋,戴上红玛瑙滴珠耳坠子,漫不经心道:“不必了,让端过来我房里用就是了。” “王妃您还是去罢,奴才没请到您不敢回去呀!”守德一脸笑模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锦秋通身看了遍铜镜中的自己,终究道:“那便去罢。” “好嘞,王妃您真体谅奴才,”守德不忘拍马屁。 锦秋这便随他出了门,长廊上这几百步,守德在她耳边絮叨了一车轱辘周劭的好话,然而锦秋全不搭理,反倒是红螺这个急性子一点儿不害臊地问出了口:“那你倒是说说,这新婚次日,王爷便不到我们主子房里来,是怎么个意思?” “哎呦,可不敢这么质问爷,姑娘说话小心着些,其实爷倒是想过去来着,只是公务繁冗,脱不开身。” “不必说了,去瞧瞧那位公务繁冗的爷罢,”锦秋嘴角勾起一弯讥诮的弧度。 到了七录斋,锦秋便见周劭坐在紫檀木雕花八仙桌后,双手岔开搭在桌案上,右侧两个婢子托着大漆红食盘。 “你昨夜睡得可好?”周劭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锦秋坐下。 锦秋落座在他对面,含笑答道:“极好,王爷您呢?” “本王也好的很,”周劭迎上锦秋的目光,食指叩了叩桌案,两婢子便开始布菜。而二人的自始至终盯着对方的眼,几乎迸出火星子来了。 “王爷,瞧您眼下都有乌青了,您得保重身子呀,”锦秋唇角微微一勾。 周劭眼神倏地弱下来,冷哼一声,从青瓷小碟中夹了片桂花鸭搁碗里,自顾自用起了小粥。 锦秋这才动筷子,往桌案上一扫,鸡丝小粥、蟹肉馒头、羊肉旋鲊、莲花肉饼……还有各色点心,一个两人的早膳足足有十二碟,锦秋心叹王府吃穿用度与宋府真大不一样,大约这便是季嬷嬷口中的排场罢。 锦秋掰了半个莲花肉饼入口,细细咀嚼着。 周劭微掀眼皮子觑着锦秋的神色,见她微微颔首,忽觉这平淡无奇的白粥,今日喝着尤其爽口。 “今后早晚膳你都得到七录斋来陪本王用,”周劭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一点儿不给锦秋反驳的机会,立即望向守德,道:“今后送去渡月轩的点心,都得用银针试过,奴才们先试吃。” “是,”守德应道。 锦秋握白玉汤匙的手一滞,蹙眉看向守德,“犯得着这样么?” “太犯得着了,主子您不晓得,先前府中便有婢子行刺王爷,幸得喜鹊挡了一挡,不然就……所以吃食上更得留心些,”周德应道。 听到这儿,锦秋心头不由一痛,禁不住觑了周劭一眼。这人在自家府上还险些丧命呢?看来这府里藏着猫腻,她既是他的王妃,便得为他好好管上一管了。 而周劭,心头忽而涌起一阵愧疚,当初许诺她的是金窝银窝荣华富贵,可其实王府就是个龙潭虎穴,娶她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害了她。 周劭禁不住也抬眼望锦秋,二人四目相对,又都别开眼去,周劭忙往口里塞了一块肉饼,继续若无其事地用膳。 w 第一百零四章:挑人 次日,周劭一大清早陪锦秋回门,黄昏时分才回府。 落日余晖从漏窗投下来,落在锦秋的脸庞上,浅棕色的秀眉和面上的小绒毛被染上了金色,金色到极致便是浅浅的白,周劭望过去,恍惚间见她熨帖的两鬓染了霜,沧桑之感油然而生,周劭禁不住想象着暮年的她,眼中渐渐起了雾。 “王爷看够了?”锦秋眼看正前方,脚下步履不停,“方才您在我爹爹面前演得可真像那么回事儿。” 周劭眼中的柔情渐渐褪去,讽道:“彼此彼此,”而后调开视线望向右侧长廊尽头的渡月轩,“王妃快回屋里去罢,今儿本王大约也不能去你那儿了,若是想念本王,王妃也忍着些。” 锦秋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从岔路口拐到右侧游廊上了,周劭则径自回了七录斋,身姿都是同样的利落干脆。 先前只觉着这人骄矜无礼,现下看来不仅如此,脸皮更是厚如城墙。她便是想星星想月亮,想儋州的难民,也绝不想他,真当自个儿是香饽饽了? 锦秋心里憋着气,走得便愈发快了。 “主子,您慢着些,”红螺一面加紧步子,一面道:“您是生王爷的气了?奴婢瞧着王爷对您倒是上心,方才二小姐故意提起许放的事儿,王爷差些儿就拍案而起了,吓得二小姐这顿饭一句话也没敢说。” “那是为的他自个儿的面子,不过……”锦秋想起方才饭桌上的情形,渐渐放慢步子,“今儿鸣夏瞧着不大对劲。” “小姐您觉出来了?奴婢也觉着她今儿怪得很,竟然亲自为小公爷盛饭,这……这不像是二小姐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一个平日里趾高气扬恨不得将全天下人都踩在脚底的,却在夫君面前乖巧得跟个小白兔似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是因着那个秘密被朱奥吃定了。 锦秋深深叹了口气,原先她还想着,鸣夏撺掇许放过来大闹她的喜宴,自己也得给她点儿颜色瞧瞧,现下却觉着,与其将此事告知她婆母,到时休了她,倒不如什么也不说,让她继续在婆家低声下气,待将她的心气磨尽了,国公府又见她迟迟生不了孩子,照样要休了她。 “红螺,你说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些,”锦秋顿住步子,梨花白丝娟帕子卷着手指头。 “小姐,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呀,您不狠毒,奴婢自小跟着您,您什么样儿奴婢最清楚了,您就是幼时受了太多委屈,奴婢记得那时候您日日夜里哭醒,可惜那时奴婢小,只能陪着您哭,真的,得亏您心硬,要是个寻常女子,早叫人磋磨死了!”红螺拿帕子轻拭了拭眼眶。 锦秋倒不记得这些了,像在听旁人的事,她扯了扯嘴角,望着她道:“幼时只晓得哭,现下不同了,现下我能护得住自己,也能护得住你。” 夕阳渐渐沉下山去,墨蓝色的天幕中升起皎洁的圆月,无边夜色中,一串串红灯笼依次挂起,是夜的流苏,与明月争辉。 …… 如今已近八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凉,锦秋与红螺迎着朝阳在王府中散步。 王府不如宋府的布局局促,假山池塘多,亭台楼阁少,处处留白,甚至锦秋走到一处院子,除了个攒尖的凉亭,周围全是青青草色,而这草一看也是精心侍弄过的。 锦秋继续往前行,远远的便听见几声:“不可悔牌,没留心掉出来的也算!”。她又走近了些,便见凉亭的石案旁围坐着四个穿红着绿的女孩子,锦秋再瞥了一眼每人手中,果然攥着叶子牌。 “诶,咱们在这儿躲闲,浇花喂鸟的事儿谁来料理呀?”其中一个婢子问道。 “司琴,你老操心这些做什么呢,方才不是告诉过你,咱们是宫里来的,季嬷嬷不会罚咱们,那些事儿珍儿她们会帮着干的,”另一婢子面色不耐,丢了一张“九万贯”。 “可是,万一珍儿告到嬷嬷跟前去……” “哟,还可是呢?今儿真不该让你替春茗,话那么多,珍儿她们是外头买来的丫鬟,季嬷嬷本就不喜欢,况且平日里咱们几个孝敬了嬷嬷好些东西,这点儿事她怎会不向着咱们?” …… 锦秋一手拽着身旁的一株万年青,一捋,捋下一把绿叶子。她拍了拍手,转身往回走。红螺跟上,忍不住悄声问:“主子,您不上去教训几句?” “症结不在这些人身上,教训了又有什么用,”锦秋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你将守德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方才奴婢去厨下时听几个嬷嬷说守德出府看大夫去了,现下是喜鹊在王爷跟前伺候。” “喜鹊?”锦秋捋了捋腕子上的翠玉镯子,眉头轻蹙。 当初济世堂自己为喜鹊挤了毒血,又听闻她为周劭挡过一剑,锦秋心里对她是存了几分好感的,奈何她又是季嬷嬷的女儿,锦秋也不知该如何看待这姑娘了。 横竖先瞧着罢,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她这便走出了园子,往渡月轩去,正巧见着一身宝蓝色对襟云锦衣的季嬷嬷候在门前石阶上,而周围并无一人。 锦秋这时才深觉自己身边确实该添几个丫鬟,不然若是季嬷嬷现下推门进了她的屋子,她只怕事后也不晓得。 “季嬷嬷在这儿呢,我正有事要问你,”锦秋站在离她二十步远的红掌丛中,粉面含笑。 季嬷嬷忙趋步上前,朝锦秋蹲了蹲身,道:“王妃请说。” “王爷建府时从宫里带了许多丫鬟来么?” “王爷只带了五六个贴身伺候的,其余的都是后头宫里赏的。” “宫里赏的?朱贵妃赏的?” 季嬷嬷猝然抬首,疑惑地望着锦秋,道:“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锦秋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我还听闻先前府里有婢子刺杀王爷,这人是宫里来的?” “那不是,那是买来的丫鬟,在府里伺候了两年,当初老奴也没瞧出来她存了不轨之心,不然非剥了她的皮不可!”季嬷嬷忿忿道:“这外头买来的丫鬟就是不如宫里来的守规矩!” 锦秋垂着脑袋若有所思,按理说想害周劭的该是朱贵妃才是,为何持剑行凶的却不是宫里赏赐的婢子? 季嬷嬷见锦秋沉吟不语,便说了来意:“王妃您先前说要亲自挑人伺候,不如现下老奴去将奴婢们叫来?”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又道:“不仅年纪轻的,老嬷嬷们也都叫来,名册也拿过来,我正好认认人。” 季嬷嬷抬眼望向锦秋,愣了一瞬才应是退下了。 红螺进屋搬了张椅子放在廊下,又奉上杯清肝明目的决明子茶来,锦秋坐在廊下悠悠啜饮,目光一一扫过陆续过来的三十多个丫鬟婆子。她们在季嬷嬷的调度下于渡月轩前站成三排,整齐划一地向锦秋蹲身行礼道:“见过王妃。” 而季嬷嬷则走上前,朝锦秋蹲身道:“王妃恕罪,那名册前几日教守德拿去了,他今儿告了病假,未来上值。” 锦秋瞥了她一眼,含笑道:“那便罢了。” 说罢她站起身,不紧不慢走下石阶。底下的丫鬟们有些还是头回见锦秋,一个个的虽微垂脑袋,却都悄悄抬眼望她。 锦秋看向最前头那一排,一溜儿的老婆子,单看那身条,那打扮,便知最右侧站着的两个是宫里来的嬷嬷。 “这位嬷嬷在府里管什么的?”锦秋的目光落最右侧那一身穿茜素红绣喜鹊闹春长锦衣的嬷嬷身上。她看着年岁不大,生了双狭长的凤眸,远远的看,没睁开眼似的。 “回王妃的话,奴才姓曹,是管库房的。” “本王妃想取个南海净瓶观音像。” “东库房里确有个观音像,因是宫里赏赐的,王妃若要取,须携一张盖王爷签章的手帖,奴婢方能为王妃效劳。” 锦秋微微颔首,又走向下一个嬷嬷,正待要问,忽而跟在她身侧的季嬷嬷躬身道:“王妃,您要选贴身伺候的还是往这儿挑,”她指了指后两排水葱儿似的姑娘,道:“前头婆子多是管事儿的,小丫鬟们手脚灵便,更会伺候人。” 锦秋的面色微微沉下来,却仍是走向了第二排。她深知这儿不是宋府,没有祖母那样的人为她指点迷津,即便是将这儿所有的婢子都问个遍,也问不出她们究竟谁向着谁,但只要有三个人的地方,便有派系,这五十多个人里,她不信所有人都唯季嬷嬷马首是瞻。 “我看这个好,”锦秋忽而指了指一个嫩生生的小丫头,道:“生得真是灵光,你叫什么?” “王妃,这丫头进王府不足一月,规矩尚未学全,现下在衡庐院里侍弄花草,连针黹女工尚且需调教呢,伺候人的活计她更做不来,”季嬷嬷扬起一张肃脸。自从发觉周劭不去锦秋房里后,她再看锦秋,便没先前那份敬怕了。 “春璎,王妃要选什么人,不需你来指点罢?”曹嬷嬷乜了一眼季嬷嬷。 w 第一百零五章:制衡 锦秋心道这曹嬷嬷倒真是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她调过眼神去细细打量她,发觉这嬷嬷不仅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眸,连嘴角鼻尖和下颚都是圆中有尖,细看之下颇有几分凌厉。这样的嬷嬷,一看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不过对付季嬷嬷这样的人,还就得硬碰硬。 曹嬷嬷恨得紧咬牙槽,然而多年养出来的规矩使得她没法做出更出格的事。 锦秋微微笑着,继续调解:“要不这样,待会儿你们各选三名婢子过来,本王妃也不挑拣了,就用你们挑来的人,如何?” 茶水端上来了,两个嬷嬷啜了一口,便算是冰释前嫌了。 如今虽是八月中旬,可大太阳底下站了这许久,身上也汗津津的了,锦秋白皙的两颊上被汗水浸得水润润的,透出两团嫣红,如水蜜、桃般诱人。 “主子,您方才怎的不像在府中对付那王姑姑一般,给她们二人一个下马威?”红螺不解。 红螺拧眉思忖着锦秋的话,挠了挠头道:“可小姐,奴婢瞧着这两嬷嬷都不是善性人儿,她们挑选来的人能用么?” “红螺要一辈子伺候小姐的,”红螺听锦秋说要将自己嫁出去,急了眼,放下高足盘作势要跪。 红螺忙站起身迎出去,将人请进来了。 “快起,”锦秋站起身,虚扶起曹嬷嬷,扫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三个婢子,道:“这几位是宫里来的还是外头买来的。” 锦秋微微颔首,赐了坐,又问了好些话,得知这嬷嬷是周劭建府时太后赐给他的,她原是寿康宫的掌事女官,是个好把事,偏偏在王府被季嬷嬷打压,施展不了身手。这几年她都是在管府库,其实就是管着东府库一边,那里头都是宫里的赏赐的东西,逢年过节的才有进出,于是她便成了个大闲人。 曹嬷嬷迫不及待答道:“真不是奴婢自夸,小到针黹女红,大到算账采买,奴婢都会,这几年奴婢虽管着府库,可府里大小事耳濡目染,就譬如春璎办的采买罢,若是让奴婢来,一样好的东西,至少能比她少一成!” 曹嬷嬷那狭长的凤眸中光芒一闪,站起身,双手搭在腰侧,深深一蹲,“谢王妃”。 “奴婢是感激主子,”曹嬷嬷一笑,那双一线儿的凤眸瞧着像闭上了似的。 …… 曹嬷嬷意气风发地走出渡月轩,恰与迎面而来的季嬷嬷对上,二人不屑地斜了对方一眼,擦身而过。 几人向锦秋行礼,锦秋赐坐,季嬷嬷一点儿不含糊地坐了,涂着寇丹的长指甲朝三人一指,道:“这三个姑娘是这府里最水灵的,王妃您瞧着如何?”说罢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锦秋身侧站着的另三个绿衣婢子,远山眉一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季嬷嬷敛眉望着地面,手上宝蓝色丝绢帕子上绣的一朵芙蓉花绞得变了形,“这事儿哪儿轮得着奴婢说同意不同意呀,只要王妃您和王爷同意了便是,谁还想大包大揽的管事儿呢,还不是王爷看重奴婢,将奴婢提到这个位置。” “那若无旁的事,奴婢便先告退了,”季嬷嬷站起身,朝锦秋一蹲。 季嬷嬷又客气了两句,转了身这才抬起脑袋来,原本光溜溜的额头上皱出了褶子,因咬着牙槽,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季嬷嬷一走出渡月轩,打长廊里便迎面走来了喜鹊。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季嬷嬷喝了一声。 季嬷嬷白了喜鹊一眼,道:“你先前说守德占着位你近不了王爷的身,现下人出府养病去了,你还不跟紧着王爷?” 季嬷嬷瞧了一眼喜鹊,凑过脑袋去悄声说了几句。 “这东西得过一回便不会得第二回,王爷幼年时便已有过一回了,这回守德至少也得躺上一个月,你得好好把握时机,主动着些儿。咱们王爷是正派人,我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就没见他近过哪个女子的身,现下王妃娶回来也就当个摆设,男人么,尤其没尝过滋味的,那真真的跟虎狼没什么两样,你只要近了他的身,稍微那么……”季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拍着她的手道:“咱们娘儿俩今后在府里的是什么位置,就全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