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络》 第1章 洛阳春 梁朝传至嘉运帝年间,藩镇割据,皇权式微。 东南有扬越王萧禄满暗中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如盘踞阴暗处的毒蛇,吐着血红信子,目露瘆人凶光。西北有武威王萧向和韬光养晦,阳奉阴违,如蛰伏树丛中的猛虎,静待着捕猎的时机。 有这么一帮让人不省心的叔伯兄弟存在,嘉运帝自十二岁登基伊始就如履薄冰,好在朝中几大门阀士族虽在窝里斗得欢,对外倒是齐心。倚重着这些门阀士族的辅佐,嘉运帝堪堪迎来了登基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嘉运二十五年的春天,是个暖春。都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老天爷倒是慷慨,春雨从启蛰开始下,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下了月余。雨歇天晴,天地间弥漫着潮润温暖的气息,土壤松动,柳条抽芽。待到三月初,洛阳的牡丹就争相开放了,花期比往年提前了足有大半月。 占尽城中好物华,何人不爱牡丹花牡丹一朵值千金,千娇百态都是它。嘉运帝也是喜爱牡丹的,仁寿殿中的花山姹紫嫣红,芬芳馥郁,然而嘉运帝此时却一脸苍白惶惶,了无赏花之心。书案上头的那封密报仿佛一个千斤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武威王早有不臣之心,他此番筹谋,图的正是柴宗理手中的军权。若他二人联姻,则西北危矣!”左相江同赫参道。 “左相所言甚是!柴宗理麾下十万柴家军,能征善战,镇守西北十数年,北防突厥,南抗吐蕃。武威王若得他相助,如虎添翼。试问西北一旦起兵,我朝何人能挡柴家军”兵部尚书安士贤忧心忡忡。 嘉运帝搭在膝头的手颤了颤,凝眉问道:“两位爱卿可有对策” 安士贤斜眼瞄了瞄江同赫,江同赫沉吟道:“虽然西凉已灭国数百年,但柴家后人在西北仍颇具威望,尤其传到柴宗理这一代,势力更是如日中天。当年突厥、吐蕃同时作乱,南北夹击,若非柴家军顽强抗战,整个陇右道怕是要落入敌手了。先帝为了招抚柴家军,封柴宗理为陇右、河西节度使,兼知北庭、安西节度事,使其一身兼杖四节,控制万里,权倾西北。先帝还将豫章县主赐予柴宗理为妻。如今,武威王仿效先帝欲将其女会宁县主嫁予柴宗理的独子柴峻,咱们为何不占了这先机” 嘉运帝愣怔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般张了张嘴,但稍顷又愁眉苦脸起来,“这……贵妃怕是不会答应。” “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事关社稷安稳,孰轻孰重,须得速下决断。”安士贤表情凝重,语气迫切。 “这……”嘉运帝的手指慢慢曲握,面露难色,“非得是朕的温乐么从宗室中另选一贵女嫁去,可否” “宗室嫡出的贵女统共不过七八位,不是已嫁就是尚幼,只有温乐公主年方十六,适龄待嫁,且身份最为贵重,也最能昭显陛下对柴家的恩宠。”江同赫道。 嘉运帝在脑海里稍稍盘算了下,果真如左相所言,除了温乐公主,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他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既如此,朕就宣贵妃和卫国公前来商议此事,想必温家也会体谅朕的一番苦心。” 江同赫和安士贤对视一眼,不再言他,跪拜而出。一个时辰后,仁寿殿中就传来了温贵妃既惊又惧的啜泣声。 “这如何使得妾身只有温乐一个孩儿,陛下却要将她远嫁西北,这是挖妾身的心头肉啊!”温贵妃三十出头,风姿绰约,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嘉运帝最是宠她,见不得她伤心,忙将她半扶半搂起来。温贵妃用帕子揩了泪珠儿,握住嘉运帝的手,美眸盼兮不胜柔婉,“听闻那柴峻十四岁就随父上战场厮杀,曾率精骑夜袭敌营,削虏头以试剑,割虏肉以饲犬,如此刀尖舔血的粗野武夫,哪堪我们温乐良配温乐自幼娇生惯养,不曾受过半点委屈,数千里远嫁,山高路远,以后若是被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温贵妃这么嘤嘤一哭,嘉运帝本就摇摆不定的心瞬时乱成一团麻。他也舍不得掌上明珠远嫁,可如今不是没法子了么!想当年,他的表妹豫章县主也是哭哭啼啼不愿嫁去关外,可这都嫁过去二十年了,不也好好的且嘉运帝曾见过柴家那小子一面,虽是有些狂野不羁,但也算男儿翘楚,他若成了天家的驸马,让柴家军继续效忠朝廷,对嘉运帝而言无疑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任凭那萧向和再折腾,他都不惧了。故而他耐着性子对温贵妃好一番软语相劝,奈何温贵妃就是不答应,他只得把目光投向立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卫国公身上。 卫国公温定方乃温贵妃之父,嘉运帝岳丈,已年过半百,两鬓霜白。温定方统御三十万戍都禁军,乃梁朝寥若晨星的一员儒将,积威甚重。听了半天,他心里已明白八九了。呆头空脑的嘉运帝是断然想不出同柴宗理联姻之策的,想必又是那江大一流撺掇的。 温定方思定,抬眼不紧不慢道:“武威王意图拉拢柴宗理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私下里到了何种程度,我等皆不得而知,说不定早已暗通款曲狼狈为奸。果真如此,把公主嫁过去,就大为不妥了。他们明着接旨迎娶,再以公主为质来要挟朝廷,那不是适得其反吗” 嘉运帝听得一愣一愣的,惨白着脸道:“国公所言甚是,朕思虑不周啊!那依国公之见,此事该如何应对” “西北虎不足惧,夜月狼才可怕。”温定方眸色沉沉,“臣倒是有一计,虽兵行险着,剑走偏锋,但可一举两得。” 嘉运帝听得心惊肉跳,后背冷汗直冒。 翌日朝堂之上,一道赐婚圣旨颁下,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消息传开,四方皆震。 第2章 如梦令 飞云冉冉,满城风絮。 待到梅子黄时,柴家军少主柴峻跋涉数千里远赴洛阳迎娶温乐公主。 送嫁这一日,碧空如洗,日煦风暖,长街彩旌招展,万人空巷。天家公主出嫁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嫁的又是威名赫赫的柴家军少主,是以民众争相前来,摩肩接踵,翘首以待,只为一睹这十里红妆。 临街茶楼上,几位花高价钱包了雅间的士族子弟正凭栏摇扇,相谈甚欢。 “都说温乐公主最是刁蛮任性,天家对其宠溺无度,怎舍得将她远嫁西北”一手执折扇的白衣公子不解问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呐!”一国字脸公子以扇半掩面沉声说道。 几人皆一副幡然醒悟之色,白衣公子又道:“诸位兄台听说了没年初温乐公主不知贪食了什么,脸上身上都起了红疹,快好之时又禁不住口腹之欲食了一回,使得病症加重,浑身奇痒无比,她暴躁无状,反把罪责推给御医,可怜那御医一家被判了流放!以愚弟拙见,那温乐公主远嫁西北,遇着柴少主这么个魔煞夫君,实则是天意!” 几人纷纷点头附和。说话间,楼下忽地闹腾起来,原来是送嫁的队伍行近了。 只见队伍最前方是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极为神骏。骑马之人约摸十八九岁,身着绯红锦袍,宽肩窄腰,浓眉大眼,丰神俊朗,尤其被日光一照更加熠熠生辉。哪怕被成千上万的人围观,他也目不斜视,神色自若,通身都散着狂野霸气。这位定是柴少主无疑了。 柴少主的身后跟着两匹白马,左边马上之人四十来岁,头戴纶巾,身着青衫,臂弯里搭着一把拂尘,时不时的捋一把胡须,颇有几分道家风范。右边马上之人三十出头,身着明光软铠,手提雪缨长枪,古铜肤色,面相沉稳。此二人身后又四匹白马,左边马上两位都是二十上下的后生,却对比鲜明,一个肤色黝黑,健壮强悍,尤其手臂肌肉贲张,加之他背挂一张紫檀弯弓,一看就知极擅射击之术。对比之下,另一个倒显得文弱秀气,面皮白净,眉眼含笑,俊采风流。惹得楼上的小娘子们纷纷向他抛下丝帕,他伸手接了一个,放在鼻下轻嗅转手递给了右边的少年。 那少年瞧着有十四五岁,深眼窝高鼻梁,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像猫儿一般。此刻他刚咬完一根肉干,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扔了。最右边的也是个武将,长了满脸络腮胡,瞧不出多大年纪,生得虎背熊腰,眉毛杂乱浓黑。他见少年随手乱丢东西,“啧”了一声,眼一瞪如张飞临世。少年却不以为意的扯了扯嘴角,显然一点都不怕他。 七匹头顶红绣球的西域白马走在队伍前面,甭提多招摇打眼了。茶楼上的几位公子看得是激动不已,啧啧称奇。队伍中间是温乐公主所乘的宝马香车,四驱四轮,车顶镶金嵌宝,车壁雕兽镂花,宽敞大气,奢华贵重。 白衣公子忽然合扇指着骑马随车前行身着暗蓝劲装的冷面郎君,问道:“不知那位是何人” 国字脸的公子顺着白衣公子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冷面公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神色肃凝,本是一清贵端方的郎君却无端生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来。国字脸公子凑近白衣公子,小声道:“那位便是温衙内了。” 白衣公子闻言不禁瞪大眼,“他就是禁军左卫将军,卫国公之子,温在恒” “是他绝错不了!试问放眼满洛阳,谁个还有这等气场他可是温乐公主的舅舅,负责送嫁的钦差。”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声音就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淹没了。左右两旁以及对面的女子们不知为何突然群情高涨,一个个的挥手跳脚尖叫连连如疯魔了般!那手帕呀锦囊呀花朵呀如雨般的抛向马车的另一边。路旁维持秩序的士兵们拼尽力气才拦住那些往前涌的女子们。 白衣公子惊愕,忙扬声问怎么了。不等国字脸公子回答,隔壁几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差点刺穿他们的耳膜。 “煦郎!煦郎!小侯爷!” “煦郎看这里!看这里!” “奴家一定为你守身如玉,终生不嫁!” 紧接着,对面楼上一阵喧闹,人头攒动,原来是一位女子太激动晕死了过去。 能引得满洛阳的大娘子小媳妇这般狂热不顾礼义廉耻的还能有谁禁军奉车都尉,安定侯爵府的嫡子盛煦然是也!恋慕他的女子实在太多太多,数都数不清,如今到了弱冠之年的他,尚未婚配。他用手不停的扫着落在头上身上的爱赠,行进慢了下来。白衣公子踮起脚尖伸颈一望,不禁看呆。只见那盛煦然也着一身暗蓝劲装,却眉清目秀,温润儒雅,芝兰玉树如天上的谪仙,让人见之忘俗,全然不似柴少主的狂傲,温衙内的冷峻,他就是四月天的一阵暖风,熏得世人皆醉。就在他无奈一笑间,道旁的女子们又晕了几个。 这万人空巷的婚嫁盛况想必会载入史册,也会编成话本流传民间。却无人知晓那宝马香车中的温乐公主,外头的热闹喧嚣丝毫没有让她为之展颜。晶莹的泪珠儿从娇嫩的小脸上滑落,濡湿了绿衣襟。 车队行至安喜门,听到外面城楼上的鼓声,一直默默流泪的温乐公主掀起窗帘一角,向后张望,想再看洛阳一眼,却被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的收手放下了帘子。 牡丹富贵团锦,花期不过一月。时至五月,牡丹开败,风吹杏花落如雪,幻如梦,马蹄车轮所过之处,踏破碾碎无数。 第3章 南风起 “再过半个月,就到收麦子的时候了。”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浪,远远可见五六个裹着头巾的农妇挎着篮子背着娃儿走在田垄上,她们有说有笑,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田间树荫下,三个干瘪黑瘦的老叟赤脚席地而坐,呆望着官道上飞驰而过的车马长队。 “公主也知收麦”名叫知雨的小婢女有点惊讶,眼前这位娇嫩得像花一样的女郎贵为天家公主,竟也识得五谷她话音刚落,对面叫彩墨的婢女淡淡瞅了她一眼,她心里咯噔一下,才意识到方才一时嘴快。而公主从出宫到现在一整天了不吃不喝也不笑,若非为了透气把车帘撩起,她想必会一直闷坐下去,连头都不会转一下。 知雨忐忑不安,却见公主仍望着窗外轻声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我幼时背过白乐天的这首诗……” 那首诗很长,五岁的她能从头背到尾,中间不停顿的。 知雨和彩墨对视一眼,彩墨轻声试探着问:“公主,你要喝点水吗” “现在走到哪儿了”温乐公主问道。 “刚过新安,听前头车夫说今个在渑池歇宿,路程还未走一半,这都过了晌午,估摸赶到渑池要黑了。天热,公主穿得又多,喝点水吧,莫要中暑了。”彩墨打着扇子小心翼翼地劝道。 温乐公主垂眸看着身上那里外几层的嫁衣,微微蹙眉,若非这两个小宫女轮流给她打扇,她早就热晕过去了吧。后背已湿了一片,贴在身上黏乎乎的,难受得很,她叹了口气,道:“先为我更衣吧。” “这……公主,请恕婢子们不懂规矩,途中更衣可要先停车请胡尚宫拿个主意”彩墨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对面的知雨更是大气不敢出。她们都听说过这位金枝玉叶的坏脾气,一句话说错能立刻要人命的那种。 胡尚宫是温乐公主的奶嬷嬷,地位尊崇,但因是寡妇,为了避晦,不能一同乘坐公主的婚车。 温乐公主眉头深蹙,有气无力道:“算了,麻烦。”她动手松了松腰带,将衣襟扯开了些,拿起放在腿上的团扇自个扇了起来。 知雨倒了杯凉茶奉上,温乐公主喝过之后,头斜靠着车壁,阖上眼小憩。知雨和彩墨悄悄松了口气,一左一右为她打着扇子。 车队最前面,身着明光软铠,手提雪缨长枪的郎将李申打马赶上柴峻,禀道:“少主,后头的传话说公主晌午并未进食,连口水都没喝,这大热天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柴峻扯起一边嘴角“哼”了声,冷笑道:“一顿饭而已,大惊小怪。三岁小儿饿了自会吃,渴了自会喝,她不吃不喝就是还不饿不渴。何况人家有舅舅奶嬷嬷跟着,身边还有婢女伺候着,用得着我去操那份闲心” “莫不是嫌俺们的伙食不好”满脸络腮胡的参军王五奎嚷道,他在家行五,熟悉的人都喊他“老五”,负责队伍的粮草供给,“晌午咱就歇了半个时辰不到,根本不够垒灶做饭的,给公主的是细软糕点、奶浆还有瓜果,都已经是最好的了!少主还跟俺们一样啃干饼子就凉水呢!” 跟在柴峻后面的青衫道长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日头已经偏西了,路程才走了一半,再不加紧赶路,非得摸黑到渑池了。”背着紫檀弯弓的参军强波眯眼望着日头说道。 “传令下去,快马加鞭,务必在天黑前赶到渑池驿馆。”柴峻扭头对李申说道。 李申得了令,也不好再说什么,掉转马头,扬声传令。队伍中部的传令兵挥舞旗帜又将命令传到后方。一时间,马蹄哒哒,车轮滚滚,官道上尘土飞扬。 正闭眼小憩的温乐公主被晃醒了,睁开眼,见知雨和彩墨在忙着关窗。 “公主,前头方才传令下来,要加紧赶路了,你坐稳扶好。”彩墨左右晃着,一手抓着座椅,一手伸向温乐公主,护在她旁边。 奉车都尉盛煦然挥手驱散尘土,从衣襟里掏出一条长丝巾蒙住半张脸,然后打马绕到车队另一边,赶上温在恒,道:“大哥,他们这么赶路,完全不顾及公主,这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吧” 温在恒望着前方“嗷嗷”怪叫着赶路的西北蛮子们,却道:“走夜路确实危险,且照他们的安排走吧。”他没有回头,扬手对后面紧跟着他的亲随若杉做了个手势,若杉就勒马停在了路边。 等温乐公主的香车行至,若杉上前敲了敲车窗,问了句公主的情况,得知公主尚好,就跑到前面回禀去了。 天色渐晚,距离渑池驿馆还有二十里,车队行进的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知雨和彩墨在车上颠簸了半天都已经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般难受,更别提自幼娇生惯养的温乐公主了。她闭着眼睛,小脸煞白,像是极力在忍耐。在宫里虽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旦远嫁为外妇,她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一天了,驸马连面都没露过,也没让人传个只言片语过来慰问,可见是个冷情的,她嫁去了西北,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第4章 非吾想 夕阳晚照,当天边最后一片霞光被暮色吞噬,车队终于赶到了渑池驿馆。 当地的县令带领大小官吏一个时辰前就已在驿馆两里外的官道旁等候,望见大队车马从落日余晖里奔驰而来,忙喝令四周肃静,黑压压跪伏一片。 官吏们头一律垂着,眼尾余光却向上瞄着,谁都想一睹天家公主的仙姿玉貌。车门打开,先下来一粉一蓝两个小侍女,一位穿着赭色宫装的长脸妇人从后方疾步走上前来,朝车门伸出了手。 一只白嫩细瘦的小手搭在了妇人的手背上,头戴凤冠并十二行金钗,身着深绿嫁衣的温乐公主低头弯身从车里走了出来。凤冠两侧长长的金叶子流苏在一排架白纱方灯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金光,还没等众人瞄清公主的容颜,只见公主身形晃了晃,就“噗通”一声歪倒在地。在女人惊慌的尖叫声中,迎驾的众人顿时吓得面如死灰。 听到驿馆外的喧哗,柴峻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小厮阿吉来不及驻脚撞在了他身上,他笑着骂声了“笨猫”,提溜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他挪一边去了。李申大步追了过来,急禀:“少主,公主一下车就晕倒了,外面都乱作一团了!” 柴峻眉峰耸起,正要抬脚向外走,却见一脸怒容的温在恒抱着温乐公主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男男女女一堆人,他瞪着他,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去。柴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眼尾光扫见他怀中昏迷的人儿,巴掌大的脸,和天山的雪一样白。 “少主,你去看看”李申忧心忡忡,来之前主帅叮嘱他要看好少主,该拦的拦,该劝的劝,务必协助少主顺顺利利把公主接到瓜州。这一来一回,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柴峻的手臂搭在阿吉的肩膀上,把玩着他的小辫子,看着李申颇有些无奈的说:“李婶儿,我的事你就别念叨了,可否车队人马都安置好了吗天都黑透了,还不去” 李申握拳,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忙活去了。 阿吉睁大眼仰头望着柴峻,琥珀色的眼珠此刻黯然无神,像蒙上了一层灰雾,看着有些疲乏。他用手指了指屋内,发出“啊啊”的叫声。 柴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骂道:“管你屁事!去让人给你家主子备水去,我要沐浴!” 阿吉捂着后脑勺,撅着嘴慢吞吞的挪动着脚步,柴峻叫住他,咬了咬下嘴唇,须臾一抬下巴,道:“让毓娘去看看。” 闻言,阿吉双眸一亮,皱鼻咧嘴稚气的笑了下,一蹦一跳的朝院外跑去。在门口迎面撞见诸葛子获,老道往左阿吉也往左,老道往右阿吉也往右,两次反复这样,逗得老道卷了拂尘要打他,他才嘎嘎笑着跑走了。 看到诸葛子获被捉弄,柴峻本来有些沉闷的心情顿时有所好转,眉目舒展开来,面上绽放出俊朗的笑容。 “公主都昏倒了,少主怎地还笑”诸葛子获捋着胡须踱步而来,“那可是少主的夫人,合该去瞧瞧,莫让人闲话了去,传到洛阳难免又被有心人编排是非。” “是申哥让军师来的吧”柴峻双手叉腰,望了望驿馆门楼上的月牙,烦躁的说道,“这一趟又不是我自愿来的,驸马也非我想当的……算了,我已经让毓娘去看了。才走了一天,能有什么事” 柴峻沐浴完,一身清爽,穿着轻薄宽大的袍衫支腿斜坐在榻上,端着一盘葡萄在吃。阿吉站在一旁,嘴里咬着条布巾,双手灵巧的用骨簪将他的头发束好,绑上布巾。柴峻拈起一颗葡萄放到他嘴边,他张嘴吞了,眼睛盯着剩下的半盘葡萄看。 “赏你了!馋猫!”柴峻将盘子递给阿吉,轻踹了一下他的屁股,“吃完赶紧去睡,哈欠连天的!” 阿吉边吃边缩着瘦弱的肩膀眯起眼笑,看着不像猫,倒像一只偷吃的猴。军医周毓走了进来,他长得白净秀气,身条细长,乍一看像个俊俏书生。因他平时喜爱看一些野史、话本之类的,有一次还被故事感动得落了泪,被柴家军的一众糙老爷们瞅见,就取笑他娘们兮兮的,“毓娘”这个外号就叫开了。 周毓见阿吉端着盘葡萄,吃得两边脸颊鼓了起来,笑了笑,对柴峻拱手禀道:“少主,属下去看过了。随行的御医诊了脉,说公主昏倒是中暑所致,经针灸开窍,人醒过来了,也服了泄热祛暑的汤药,已无大碍。” “才第一天就这样,之后还有一月路程呢,想想就烦!”柴峻摆摆手,“你们下去吧,早点歇着,明个一早还要赶路。” 周毓和阿吉走了出去,带上了门。阿吉又打了个哈欠,周毓伸手揽着他的肩膀,他比阿吉高了大半头,平时待阿吉如同亲弟弟一般,吃睡都在一起。阿吉还不满十四,是个汉胡私通生的二转子,父母早亡,三年前在瓜州流浪时被少主捡了回去,名字是少主给起的。周毓爱怜的摸着他的脑袋,笑问:“累了” 阿吉瘪着嘴点点头。 “你年纪小,叫你不要跟来,非来。房里备好了温水,洗洗就赶紧睡,明早我叫你。” 阿吉把装葡萄的盘子给了周毓,指了指公主歇宿的房间,双手在脸上比划了几下,周毓看懂了,小声道:“隔了层纱帘,容貌我瞧不太清楚,就看到伸出来的一截手腕子,又细又白,跟你的一样。” 阿吉一听就恼了,握紧拳头捶了捶自个干巴瘦的胸脯,瞪眼“啊啊”叫了两声表示抗议,夺回盘子就走了。 周毓望着这小子倔强单薄的背影,笑了,心想他要是会开口说话就好了,一定很有趣。 第5章 伤离怨 温乐公主半躺在凉席上,面色惨白,她已脱下厚重的婚服,换上了轻便的纱裙,整个人看上去像朵蔫了的花,毫无生气。 温在恒走了进来,示意彩墨和知雨退下,只留了胡尚宫。温乐公主见他进来,就垂下了眼眸,手抓紧了背后的竹枕。胡尚宫垂首立在帐子前面,瞟了一眼温乐公主,抿了抿嘴。 “第一天就把自己弄病了,可真行。”温在恒声音不高,却比盆里的冰块还冷漠,温乐公主微微瑟缩了下,不敢看他,他走到距离床榻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的使命!路是你自己选的,要走就好好走,病歪歪的只会惹人嫌。你的驸马对你置若罔闻,该吃吃该喝喝,早洗洗睡了。你这副模样鬼见了都发愁,我再次提醒你,你如今已是离弦之箭,回不了头了!事不成,你会死很惨。” 温乐公主抬眼看着他,小脸紧绷,疲惫的大眼里映着他挺拔伟岸的身姿,眸中的恨意弥漫开来,将他的身影团团包裹。 四目对视,温在恒冷笑:“有力气瞪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转身对着胡尚宫,声音严厉,“好好教她!出了差池,交不了差不说,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一定呢!” 胡尚宫忙弓身应道:“遵命,奴婢定会好好教导公主!” 来到外面,温在恒站在屋檐下,仰望着满天星斗,胸臆间充满躁郁之气,难以纾解。因为出嫁的是温乐公主,是他的外甥女,所以他成了送亲的不二人选,想推都推不掉。 温乐公主的生母温贵妃名玉岚,是温在恒同父异母的姐姐。温玉岚之母是安乡侯嫡女杨氏,和卫国公温定方是结发夫妻。二人婚后十多年也只得了温玉岚一个女儿,随着年纪渐长,体弱多病的杨氏知自己不能再为温家绵延子嗣,便抬了一个聪明乖巧的小婢女给温定方做妾,小婢女很快有了身孕,可因生产时年纪太小,生下温在恒不久就病逝了。 温在恒自幼养在杨氏膝下,直至四岁。那年十六岁的温玉岚入宫成为嘉运帝的妃嫔,杨氏因病与世长辞。次年,温定方纳杨氏的堂妹填房,如今卫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便是这位小杨氏。小杨氏连着生了两个女儿,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胎位不正难产,差点一尸两命。调养了几年,小杨氏终于为温家又添了个男丁,名在昀,比温在恒小九岁。温玉岚入宫两年后诞下温乐公主萧如瑾,算下来,温在恒只比外甥女温乐公主大了六岁而已。 脑海里浮现出温乐公主方才怒视他的眼神,温在恒紧了紧手,娇蛮跋扈的温乐公主从来都是目中无人的,她若成事,要学的还很多,不做出改变是不行的。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温乐公主就被胡尚宫叫醒了。她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气色好了许多,就是精气神儿还没完全恢复,头也晕晕的。她洗脸净面,用嫩柳枝刷了牙,淡盐水漱了口,坐在梳妆台前,由彩墨帮她盘发。不用穿婚服,也不用带沉重的金冠了,长发高高盘起,堆在头侧挽成随云髻,一边戴朵粉色牡丹绢花,一边斜插两根玉簪,圆润小巧的耳垂上戴着垂双珠的红玛瑙耳坠,淡扫蛾眉,轻敷粉,口脂薄抿,铜镜中的女郎天姿国色,彩墨都看呆了。 知雨和另外一名侍女进来摆饭,温乐公主胃口不佳,吃了半碗熬得稀软的米粥,蒸饼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小菜、糕点、瓜果都没动。这样已经比昨日强很多了,知雨和彩墨都悄然舒了口气。 柴峻骑马位列队伍前方,听到当地官吏参拜公主,他回头只看到一片鹅黄裙角消失在马车门帘后。在此之前,他只在皇宫含元殿上匆匆瞥了一眼他未来的妻子,还是个侧影,对她仅有印象就是身纤肤白,别的再没了。他也不关心,哪怕温乐公主长得像癞蛤蟆,他柴峻不也得遵旨迎娶吗 来之前,母亲劝他想开些,以大局为重,将来若遇见心仪的女子,再收了便是。柴峻想起了会宁县主萧如诗。在他通晓男女之事后,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最多的女子就是她了,因为西北除去武威王的王妃和他母亲豫章县主,最尊贵的女子便是武威王的嫡女会宁县主。所有人都认为能配上柴家军少主的,非会宁县主莫属。他从十二三岁起就混迹军营,只逢年过节才回瓜州探望母亲,极少接触别的女子,但他每次回去都能见到萧如诗。 他的外祖父豫章王萧福满和扬越王萧禄满是一母同胞兄弟,二位王爷和先帝是同父异母兄弟。先帝有五子,先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但意外早逝,其后再无所出。武威王是大皇子,当今陛下是三皇子,按照梁朝以嫡为尊,无嫡立长的传统,武威王应该被立为太子,但其母出身卑贱,当今陛下之母乃是洛阳江家的嫡长女,家族势力庞大。经过几年夺储之争,当今陛下胜出,被立为太子,大皇子败走西北边陲,被封为武威王。萧如诗和萧如瑾算起来都是柴峻的表妹,血缘远近并无差,不同的是他对萧如诗略微熟悉罢了。 萧如诗自幼在西北长大,姿容艳丽,性子里有北地女子的泼辣和直爽,虽然在他面前也有些女儿家的扭捏作态,但柴峻并不反感。若非天降一道赐婚圣旨,他以为他会娶萧如诗,两家也确实议过婚,不过是非正式的。 娶萧如诗,柴峻能顺其自然的接受,可要他娶萧如瑾,他是极其抗拒的!一个素未谋面,名声却已臭到边塞说不定还臭出了疆域的公主,他才不愿意娶呢!什么天家驸马,他根本不稀罕!谁愿意当谁当去好了!可他的父母却接了旨叩谢了天恩。其实,不用父母多做解释,他稍微想想就明白了,这道旨不可不接,人他不得不娶。堂堂柴家军少主,连婚姻都不能自主,憋屈死了! 听到他要带队入关迎娶温乐公主的消息,萧如诗大病了一场。临行前,她拖着病体来送他,哭成泪人。柴峻自诩是个硬汉,可纵他有铁石心肠也被美人的眼泪泡软了。他娶了温乐公主,便和萧如诗再无可能了吧 第6章 声声慢 队伍离开渑池,继续西进,为了赶路,速度依然很快。温乐公主的脑袋本来就晕,在颠簸的马车里晃来晃去,更晕了。彩墨见她手扶着额头,面无血色,忧心道:“公主若觉着不适,可让他们慢些走。” 温乐公主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再晃荡下去,她早上吃的东西都快要吐出来了。她抓住彩墨的手臂,虚弱气短,艰难说道:“让他们慢一些吧。” 知雨忙撩起窗帘,探头向外张望,看见车侧后方一个面向老成装束貌似将领的人,便朝他招了招手,喊道:“大叔,你过来一下。” 被抽调来送亲的步军教头冷巍正骑马护卫在公主的车驾旁,猛不丁看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探出脑袋,朝后面招了招手。 大叔冷巍看了看左右,都是些十八九的兵蛋子,那大叔是叫他了就在他犹豫间,小丫头又冲他喊了声“大叔”。 冷大叔冷着脸打马上前,冷声问:“何事” “公主身体不适,可否请你到前面知会下将军就说马车跑太快,摇晃得厉害,公主头都晕了!”知雨说道。 冷巍没说什么,双腿一夹马腹,向前跑去,身后传来小丫头清脆的道谢声。 “衙内,队伍行进太快了,路又颠簸,公主被晃得头晕,让属下前来问可否慢点赶路”冷巍赶上温在恒禀道。 温在恒回头望了一眼,心想温乐公主昨日中暑昏倒,身子定还没好全,大热天这样急匆匆的赶路,别又受不住昏倒了。他让若杉去前面跟他的外甥女婿讲。 若杉领命前去,柴峻一听眉头就不耐烦的皱了起来,心里暗骂:娘的,真是比花骨朵还娇弱,有完没完 “这还快照这样走下去天黑前能赶到陕州就不错了。这才走了一个时辰就歇,走走停停的,猴年马月才能到瓜州”柴峻并未停下来,脸色像三伏天忽然上了冻,“不如加快行进,等赶到田家沟,让公主多歇会儿便是!”说着他就高声命令队伍加速前进。 一时间,鞭挥舞,马嘶鸣,人喧闹,尘飞扬。 若杉望着柴峻那冷硬的下颌线,心想你爱怎样怎样,头晕的又不是我媳妇。他停在路边,等禁军赶了上来,盛煦然问他为何行速不慢反快了,他便将柴峻的原话告知了大家伙儿。 禁军郎将车骑教头孙粲登时就嚷嚷开了:“这厮胆敢藐视公主,就更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咱们不能由他欺到头上来!” “粲哥说得对!”仓曹参军江英树附和道,“这些蛮子个个鼻孔朝天,这还没出关呢,他们趾高气昂个屁啊!” 蒙着面纱的盛煦然对温在恒道:“大哥,咱们越退让,他们越嚣张,在自家地盘上还畏首畏尾,出了关岂不任他们踩咱头上来这次得杠他们!” “杠他们!”孙粲狮子吼。 温在恒面上阴云密布,眉宇间一派肃杀之气,他正想着对策,只听见身后传来纷乱的惊叫声。公主所乘的车驾因车速太快来不及避开路上的石块,左边车轮猛地撞上去,整辆车都倾斜了,然后又“咣当”一声落了地,车夫紧紧拽着缰绳,吓得魂飞魄散。 “哎呀不好了!公主!公主头磕破了!快来人呐!” “血!流血了!来人呐!” 马车里两个小婢女惊慌的大叫着喊人。盛煦然和冷巍立马掉头回去,温在恒皱紧了眉头,磨了磨牙,也扯缰调转马头跟了过去。 温乐公主真是倒了血霉,被当成联姻的牺牲品也就罢了,这一路上舅不疼夫不爱,一个把她当累赘嫌弃,一个把她当包袱厌恶,估计她死了他们就皆大欢喜了。 车轮猛地从石块上碾压而过时,温乐公主的额头撞在凸出的窗棱上,立时头破血流。她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眼冒金星,以为又会晕过去,怎料只是耳鸣了一阵,就听见身边两个小婢女如白日撞鬼般的尖叫声,刺得她耳膜生疼。 门帘撩起,她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紧接着她被两个婢女抱着挪到车门边上,随行的御医背着箱子赶过来了,“哎呀哎呀呀”的叫着,手忙脚乱。然后她就看到她的舅舅狠抽了车夫一鞭子,叱问他如何驾车的,车夫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认错求饶。一脸怒容的舅舅又抽了立在门边的彩墨一鞭子,责问她是如何照顾公主的。彩墨紧抱着胳膊,不敢吭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温乐公主扒着车门挣扎着要坐起来,手却被胡尚宫抓住,她看着她,眼神凌厉,声音更是阴沉:“公主受了伤,切莫乱动。” 温乐公主愣了愣,把手从胡尚宫手里抽回,无力的垂在门沿上。她看了锅底脸的舅舅一眼,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挨了打的彩墨身上,眸中满是隐忍和痛惜。 在队伍前方策马奔驰的柴峻听到后方李申来报,吁声勒马,笑问:“是不是又昏过去了” 李申道:“这次没有,但也伤得不轻,温衙内都气得发火了。” “这些中土的人,连车都不会赶,那么宽的路竟然还能撞上石头,人才啊!”柴峻讥笑道,“走,瞧瞧去!” “叫上周毓一道去。”诸葛子获提醒道。 不等柴峻发话,和周毓共乘一骑的阿吉就从他手里抓过缰绳,拽着马头拐弯了。周毓无奈笑问:“你凑什么热闹不睡了” 阿吉回头白了他一眼,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又伸出四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比划了下。 周毓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医者仁心,我知道了,这不就去吗” 第7章 云鬓乱 柴峻赶到时,御医正在指挥知雨为温乐公主包扎,车驾上摆着个铜盆,里面是半盆血水,看来真的见血了。温乐公主的身影被几人挡着,柴峻只看到个尖下巴和垂在车沿上的一只手,五指纤纤,指甲上染着蔻丹,手腕细如嫩枝仿佛一折就断。磕破了头,她竟然没有哭,也没有闹。 温在恒冷眼瞧着姗姗来迟的柴峻,重重咳嗽了一声,温乐公主就嘤嘤哭道:“嬷嬷,我头好疼啊!” 胡尚宫柔声劝道:“公主且忍忍,上了药,一会儿就不疼了。” 盛煦然拉下面纱,对柴峻道:“柴驸马,你明知公主头晕不适,为何还命令队伍加速行进” 柴峻极其厌恶别人叫他“柴驸马”,这小白脸儿放着“柴少主”“柴小将军”不叫,偏偏叫他“柴驸马”,一听就是故意为之。他正要反唇相讥,一向寡言少语的强波却替他开口道:“我家少主的意思是这马车慢也颠快也颠,倒不如快些赶路,早点赶到田家沟,好让公主多歇一会儿。这么多车马经过都没出事,要怪就怪这车夫不会赶车,怎地怪到我家少主头上” 柴峻赞赏的看着强波,他属下的这员悍将在战场上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弓箭更是百发百中,打过苦仗硬仗血仗,可从未与人打过嘴仗。如今为了护他,竟也破先例了。 盛煦然淡淡瞥了一眼强波,心想你这头黑熊怪算老几,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盛煦然怎会被他三言两语打败,尽量控制着语气,道:“盛某并未怪罪谁的意思,只是讲讲道理。你们不愿数千里来迎娶公主,一切应以公主为大,怎能为了赶路就置公主的安危于不顾公主若有个好歹,请问谁能担待得起再说了,你们柴家军负责在前方开路,难道不应该扫清路障,好让后面的车马通行无阻吗” 强波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上臂壮硕的肌肉也随之硬结。 李申见状忙帮腔道:“盛都尉怕是没去过塞外,黄河汛期就要到了,若不加紧赶路,只怕到时暴雨连下,洪水漫堤,被堵个十天半月都有可能。公主同我家少主的大婚之日是由礼部择选的,误了吉日可不好。” 温在恒微微笑了下,道:“柴驸马急切的想迎娶公主,心情我等可以理解。这次所幸公主伤势不重,柴驸马也不必自责,继续行进吧!” 我自责你大爷哩!柴峻暗骂,但想起父亲的叮嘱,忍下了,未逞口舌之快,吩咐周毓留下来伴驾随行,以便照应,就带着几个属下扬鞭策马而去,连问候公主一声都没有。 队伍又开动起来,行速比之前慢了些。知雨看着额头缠着丝巾的公主,又看着抱着手臂忍痛一言不发的彩墨,忿然道:“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啊个个坏得冒泡!让太阳把他们都晒成焦炭好了!” 快嘴的知雨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外面的人中有公主的亲舅舅也有她的夫婿,她一个小婢子竟然敢诅咒他们,她真是活腻了!知雨以为自己闯了大祸,瞪大眼惊恐的看向公主,公主冷哼一声,道:“晒成焦炭也太便宜他们了,让他们从马上摔下来摔断腿再吃一嘴狗屎才好呢!” 知雨的眼瞪圆了,就连彩墨也目瞪口呆,惊得手臂上火辣辣的疼都忘了。 正午时分,车队赶到了预定的歇脚点田家沟。远山起伏连绵,田家沟却地势低洼,绿树成荫,车马停在树下,凉风阵阵,舒爽得很。沟渠里有细流缓缓流淌,几个不怕晒的跳下去捉泥鳅,大多数人简单用过饭就躺倒歇息了。 温乐公主吃了几口蒸饼,觉得又干又硬,索然无味,就丢盘里不吃了,想起早上没动的开胃小菜、各式糕点和新鲜瓜果,后悔没有打包带上。 知雨劝道:“公主,多吃些吧,午后还要赶两三个时辰的路,下一顿到陕州驿馆才有,你吃这么少,怕顶不住的。” “无妨,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反正是干粮,等饿了再吃吧。”温乐公主道。 知雨用布把蒸饼包起来,放进竹筐里,取出银壶倒了半碗米浆端给她。温乐公主接了,小口小口饮着,余光忽然察觉车窗外有人时不时的看她。她扭脸看过去,见不远处的石磨上蹲着个瘦小伶仃的男娃,头发被杂乱的编成小辫,额前鬓边有许多卷曲的碎毛,虽然蓬头垢面,生得倒挺好看,眉黑眼深,鼻高唇小,他嘴里不知嚼着根什么,见温乐公主发现了他,他呆了呆。 温乐公主朝他招了招手,他慢吞吞下了石磨,眼珠滴溜溜转着看着左右,小步小步的走到马车窗前。温乐公主这才看清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睫毛又长又密,猜想这男娃应该不是汉人。 “你偷瞧我作甚”温乐公主问道。 他垂首不答,手指头里还捏着刚才嚼的东西。 “你吃的是什么”温乐公主又问。 他缓缓举起手里黑乎乎的一条东西,睁着猫儿一样的眼睛,就是不说话。 “好吃吗” 他点点头。 “能给我一根尝尝吗” 他又点了下头,从斜挎着的布兜里捏了一根递到窗边,温乐公主伸手接了,咬了一口没咬动,使劲用牙磨了磨才咬断,味道像是鹿肉干,很有嚼劲,麻香中带点辛辣,温乐公主在两个小侍女的注视下又咬了一口,对窗外微笑道:“好吃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眼看着温乐公主,抿住嘴,手掌在嘴巴前比划了下。 “他叫阿吉,他讲不了话。”周毓撒尿回来见石磨上没了阿吉的身影,转身就看到这小子站在公主的车驾边,吓得他急忙过来了。 原来是个哑巴。温乐公主垂眸怜惜的看着阿吉,见他唇上起了干皮,道:“我用米浆换你的肉干,可否” 阿吉眨了眨眼,从布兜里拿出一捆用油纸包好的肉干呈给了温乐公主,温乐公主让知雨倒了一碗米浆端给他,阿吉双手摆了摆,头摇得像拨浪鼓。 “喝吧,不然我怎好意思要你的肉干呢”温乐公主笑道。 阿吉挠挠头,手指蹭了蹭鼻子,瞄了一眼周毓,伸手从知雨手里接过了米浆。他先是小口尝了尝,觉得入口柔滑,温凉清甜,就一口气饮了半碗,把剩下的半碗举高让周毓喝,周毓笑道:“我不渴,你喝!” 阿吉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舌头舔着嘴角,羞窘的笑着把碗还给知雨。 第8章 调笑令 温乐公主解开油纸包,把肉干分给知雨和彩墨,让她们也尝尝这西域美食。三人吃得正欢,胡尚宫来了。知雨和彩墨跳下马车,在距马车几步远的地方候着,听不清胡尚宫小声同公主说了什么,胡尚宫一走,公主的脸色就变了,没了笑容,又恢复了之前怏怏不乐的样子。 坐在石磨上的阿吉和周毓也注意到了,阿吉回味着米浆的清甜可口,还有方才公主那如花般娇美的笑颜。他转头朝柴家军集结的地方望去,心想这个公主可比那个县主真诚可亲多了,唉……他家少主是不是傻 周毓仿佛看穿了阿吉的心思,他搂着阿吉的脖子,小声道:“一碗米浆就把你小子给收买了” 阿吉轻哼一声,手肘往后捣了他一下。 知雨和彩墨回到车上,见温乐公主阖眼靠着车壁,以为她要歇息了,就把窗帘轻轻放下了。温乐公主并未睡着,胡尚宫对她讲话时声音虽轻,却如重锤砸落在她心间。 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和下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下人吃的腌臜东西怎么能入得了公主的尊口吃坏了怎么办 温乐公主深吸一口气,睁开眼,见知雨正要把没吃完的肉干包起来,她伸手抽出一根,恨恨的嚼了起来。 在田家沟休整了不到一个时辰,队伍顶着日头继续西行。附近的村民们站在村口的草垛旁,远远望着声势浩荡的车队,不敢近前。一扎着小鬏的幼童不知为何哇哇大哭起来,被一妇人急忙搂在怀里,捂住了口。 民怕兵,兵怕官,官怕天家。可贵为天家公主的温乐,却惧着外头那些兵。几只山雀在绿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她想她还不如山雀呢。至少它们自由自在,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将来。她坐在这华盖香车里,跟坐在牢笼里有何区别 车侧后方的笑闹声吸引了温乐公主的目光,是共乘一骑的周毓和阿吉。阿吉不知怎么惹到周毓了,被他咯吱得左闪右躲身子都快扭成麻花了。这娃笑起来没心没肺,笑声很有感染力,连温乐公主都不觉跟着笑了起来。她招手让他们近前来,问周毓:“你是军医” 周毓看着她那被丝巾覆盖住的前额,俯首应是。 “你的药箱里有消肿止痛的药吗” 周毓还以为她要用,从挂在马鞍旁的药箱里取出一小瓷罐,呈给温乐公主,道:“这是紫金定痛膏,我们军中常备此药,消肿止痛,疗效甚好。” “多谢你。”温乐公主微微笑道。 周毓怔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传言这位公主骄横得不可一世吗一个刚入宫的小内侍不小心踩到她的裙角,就被她命人砍去了双脚,一个宫女给她奉的茶水有点烫,她就让人将一壶沸水灌进了那宫女口中,类似的传言之多,可以编成一本册子了,名字就叫《温乐公主残暴录》。她刚刚是对他道了谢吧她笑得也温柔无害,她晌午还赏了阿吉一碗米浆,怎么看她都不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啊!惊诧归惊诧,周毓还是恭敬道:“公主折煞小人了,照顾公主是小人的职责所在。” 温乐公主接下来的举动让周毓更惊诧了,她竟把药膏给了坐在右边的婢女。周毓记得这个叫彩墨的婢女因照顾公主不周被盛怒的温衙内抽了一鞭子。 “婢子这点小伤不碍事,不疼了已经!”彩墨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 “他是行伍之人,身强力健,被他抽了鞭子,怎可能这么快就好”温乐公主把药转手给了知雨,“天气炎热,伤处若有破皮,热毒侵体就难好了。” “你就听公主的吧!”知雨忙劝道,她知彩墨说不疼是假的,她明明看到她的手臂疼得都不敢动弹了。 “婢子多谢公主赐药!”彩墨说着就要跪下来谢恩。 温乐公主伸手阻止,道:“药又不是我的,你若谢就谢外头的周军医吧。” 彩墨坐定,慢慢卷起了衣袖,细瘦的上臂有道紫黑瘀肿的鞭痕,看着触目惊心。这怎么会不疼温乐公主看着彩墨冷汗涔涔的小脸,心里一阵揪痛。 “连女人都打,真是衣冠禽兽!” 知雨正含着泪轻轻的为彩墨涂药,闻言和彩墨心中都是一震,惊疑的看向温乐公主,她方才是骂她舅舅衣冠禽兽吗 “看什么”温乐公主满不在乎道,“世上打女人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没本事只会在妇孺弱小面前耍威风,还有一种是生性残忍,纵然衣冠楚楚,人皮之下却是颗禽兽的心。舅舅他年纪轻轻就已官至禁军左卫将军,定非没本事之人,那便是后者了。” “公主,小声些,莫被人听见了!”彩墨吓得心肝儿直颤,紧忙劝道。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做都做了,还怕被人说”温乐公主嘴上虽这么说,声音却小了很多,说完还飞快地睃了眼窗外。 温在恒晴天白日里连打了两个喷嚏,盛煦然笑道:“这是有人在念着大哥吧但愿此行顺风顺水,早去早回,免得让殷家小娘子等太久。” 周围几个部属都跟着笑了起来,江英树道:“三个月后咱们就能吃到大哥的喜酒了,平素从未见大哥饮醉过,到时候哥几个可得争口气,那可是摸清大哥酒量的大好机会,把大哥灌醉了,哥几个还能抬着大哥去闹洞房呢!” “就是不知道到时夫人让不让你们进去”孙粲虎目炯炯,笑声粗旷。 “你这个大老粗肯定不会让你进的,别把大嫂吓到!”盛煦然道,“我、英宝、若杉还是有可能的。” “美得你!你们先把衙内灌醉了再说吧!你们仨的酒量有几斤几两咱可是清楚得很,加起来不及衙内三成。”孙粲道。 “嘿,老孙你被嫂子管得严,我们也不指望你。这不还有冷教头的吗北衙酒圣在此,当可与大哥拼一回吧”盛煦然笑着回望了一眼冷巍。 冷巍骑马紧跟在温乐公主的车后,不知前头在说说笑笑个什么,车里主仆三人的话他可是听得真切,衣冠禽兽,温衙内呵呵…… 第9章 点牌儿 温在恒被属下公然调侃,也没同他们计较,都是相识多年的兄弟,他的婚事也不是头一回被他们拿来调侃了,有时他烦了会直接上脚踹他们。他的婚事是三年前就定好的,对方是右相殷长卿的孙女殷芷,本打算等他行了冠礼就办婚礼的,怎料婚期临近,殷芷的父亲却突发疾病过世。重孝在身,不宜婚嫁,殷芷决定为父守孝两年,婚事就拖到了今年八月。 殷长卿是文官之首,在朝中颇有声望,老卫国公在世时同殷长卿是私交甚好的挚友,朝堂之上也是守望相助的盟友。梁朝左右相之争由来已久,嘉运帝登基后形成了以左右相为首的左右党,两党间的明争暗斗也是愈演愈烈,是朝局动荡不安的主因。殷温联姻是文武强强联合,乃右党众望所归。而且殷芷是名满洛阳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知书达理,娴静清雅,见过之人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温在恒只见过殷芷一面,不知为何,对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好得无可挑剔,也都适合他的女子,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奇怪的是,在和属下一起去酒楼饮酒时,对某些个弹琴唱曲的伶人甚至陪酒卖笑的风尘女子他都能生出一二分心动,缘何面对自己将要迎娶的这位大家闺秀时心却平静得如一汪死水呢 说实话,别看他年轻有为,身居高位,威名赫赫的温衙内其实并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但古往今来娶妻娶贤,且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会履约迎娶殷芷。他性情冷厉内敛,心里有事也从来不对外人讲,是以就算是盛煦然、江英树这两个同他自幼一起玩大的兄弟,有时也不知他内心的真实所想。被他们促狭地调侃来调侃去,他其实挺无奈的,因为对于成婚,他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期待。临行前,殷芷从恩济寺为他求了个平安符封入香囊中托小杨氏转送给了他,离开洛阳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他就不知把香囊落哪儿了。 送亲的禁军护卫队这边的笑声传到打前哨的柴家军那,王五奎讥道:“这些纨绔子弟,现在还笑得出,等过几日翻山越岭,雨打风吹,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尤其是那个叫盛什么然的,细皮嫩肉,还簪花蒙纱,骚娘们一样的,看着就恶心!” 李申笑道:“人家在洛阳可是吃香得很,我算是见识到了,那些爱慕他的女子也忒多忒疯狂了!这要是编成一支队伍,战斗力定不弱。没想到中土现在都时兴这种阴柔的男人了,咱们波仔这样高大壮硕的硬汉猛男反倒鲜有女子喜爱了。” “波仔也老大不小了,回去让少主给你找个娘子!”王五奎哈哈笑着大力拍了下强波的肩膀。 强波瞪他,道:“你管好你自己吧!你爹你那四个兄长若知你养胡姬,一准从夏州杀到阳关去。” 王五奎丝毫不惧,道:“隔着千山万水,天皇老子咱都不怕,还怕自家老子再说了,你瞅瞅像咱这样长得比土匪还像土匪的,正经汉人家的娘子谁个会看上咱胡姬就不同了,她们就喜猛男。要我说,你干脆也找个胡姬好了,到时生个娃长得跟阿吉一样漂亮!” “幸亏阿吉不在,被他听到了又跟你急。”李申边说边往后望了一眼。 强波也回头望去,没望见阿吉,倒和一道如暖阳般的视线对上了,盛煦然!强波有百步穿杨的本领,视力极佳,四目相对,他望见盛煦然英眉微敛,他眉头倏然皱紧,眸中显露出鄙薄厌恶之色。小娘皮,瞅什么瞅信不信老子一箭射瞎你的狗眼 盛煦然感受到了强波满满的敌意,他轻蔑一笑,心想这厮壮如熊罴,兵器不是那大刀狼牙棒流星锤之类的,却是一张灵活轻便的弯弓,简直白瞎了那一身的腱子肉。 强波收回目光,听见诸葛道长对王五奎道:“你莫要小瞧了这些纨绔子弟,随便拎出一个来在洛阳街头都能横着走。温衙内自不必说,那个娘里娘气的盛煦然乃安定侯爵府的嫡子,当今皇太后出自盛家,是他的姑奶奶,他日后承袭了爵位就是第三代安定侯。那个仓曹参军江英树,出自洛阳江家,时任左相江同赫是他的大伯父,他的父亲江同焕是江家最小的老六,他又是家族小辈中最小的那个,江家老太君最是宠他。江氏子弟多为文官,他却喜爱舞枪弄棒,背着家里参了军。别看他年纪不大,辈分却不小,温乐公主要喊他一声表叔。那个叫孙粲的郎将,外号‘铁狮子’,是禁军车骑教头,他的大兄孙堃是定州刺史。” 王五奎咂舌,他们王家在夏州也算是高门望族了,可是和这些洛阳权贵相比,连根葱都算不上。他周围的这些个兄弟,出身多贫贱。 李申是前朝降将之后,幼时随全家流徙朔方,后来为了生计才从军的,使得一手好枪法。 周毓祖上三代都是行商,往返于关内和西域诸国,家境殷实,不过在他十岁那年,周家的驼队在漠北遭到突厥野匪打劫,他的父亲和两个兄长都命丧匪手,自此家道中落。他母亲重病卧床,不久撒手人寰,族老将他送到医馆当学徒,可他心中从未放下为父兄报仇雪恨的念头,十六岁参军成为一名军医。 强波是昆仑奴的后裔,母亲是汉人,原本是天山脚下的猎户,十六岁时救过少主的命,在少主的力邀之下,才带着母亲追随少主走出了深山老林。他背上的紫月弓是柴主帅惜才相赠,他之前的兵器也是弓箭,不过是自制的,使粗制滥造的笨弓木箭尚能箭无虚发,使紫檀弯月弓、白羽飞凫箭那更犹如神助,射虱如射马。强波在柴家军中有“神臂参军”之称,耳力目力绝佳,臂力也是惊人。少主掰手腕在军中曾所向披靡,可强波一来,单手能赢过少主双手。 “江英树是江家人,江家是左党之首,温家明显站的是右党的队,为何江英树会同温衙内混在一起”柴峻问道。 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笑了下,道:“东都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隅,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西北朝通门大街第一第乃卫国公府温家,东边一墙之隔第二第便是左相江家,盛家在西边同履道里比邻的集贤里。洛阳这些达官贵族住得近,孩子们在坊间跑着玩时,不会分别谁是谁家的。” “这些权贵子弟都唯温衙内马首是瞻,可见此人并非徒有其表。传闻他剑术无双,枪法也是顶尖,希望有机会能同他切磋下。”李申道。 “路迢迢水长长,机会肯定是有的。”诸葛子获颔首微笑。 “那个冰块脸是什么来头”柴峻问道。 诸葛子获不用回头看也知他问的是哪个,道:“他叫冷巍,外号‘冷面酒圣’,原北衙宿卫兵曹后越级擢升为郎将,步军教头,丧妻无子,其他不详。” 看来送亲的禁军中藏龙卧虎,就是不知道真刀真枪干起来,这帮锦衣玉食身骄肉贵的权贵子弟实力几何抗不抗揍 第10章 议贤妇 骑在马上的阿吉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周毓收紧手臂圈着他,道:“困了就睡会儿。” 阿吉扭了扭身子,揉着臀部唉声叹气。 耳畔响起周毓的笑声,阿吉苦着小脸不想搭理他,怎料周毓却捏了捏他的臀部,道:“臀上肉太少,所以才颠得痛。你吃胖点长壮实些,问题不就解决了不用像波仔那样,像我这样就可以了。” 阿吉大力拍开他的手,回身推搡着他,抓起他的手做了个砍手的姿势。 “摸一下又怎样我的让你随便摸!”周毓笑着躲着他的捶打,“好了好了,说着玩呢!再动我就把你翻过来打屁股!” 阿吉不服气的“哼”了声,转过身抱着胳膊生闷气。周毓从箱笼里取出一本书,道:“我给你讲故事吧接着讲《葵乡鬼话》如何” 阿吉又“哼”了一声,周毓不管他,自顾讲起:“被村民施了私刑的秋娥依然不承认杀了虞大,虞二命下人将小石头带来,小石头一见秋娥就哭着喊娘,虞二劝秋娥招认,招认了就放小石头一条活路……” 周毓讲得绘声绘色,阿吉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一会儿扼腕叹息,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吓得汗毛直立。 这娃太好骗了,周毓心中笑叹。 温乐公主望着天真无邪的阿吉,也笑了,她挺佩服周毓的,拿着一本《四十二病方》信口就编起故事来,口才这么好的郎中真是罕见呢! “你还有别的……话本吗”温乐公主指着他手里的书问道。 见温乐公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周毓明白她已识破他的把戏,她这么问他应该不会在阿吉面前拆穿他,于是他紧忙从箱笼里取出一本书献宝似的呈给温乐公主。 温乐公主接过来一看,倒真是一本话本,书名是《章丘贤妇志》,反正闲坐无聊,温乐公主倚着车窗翻看起来。 书中讲了一个叫张翠花的妇人,十六岁时因家贫被继母卖给邻村的郑屠户做续弦,丈夫暴躁时常对她拳打脚踢,婆婆苛刻整日对她恶言相向,苦命的张翠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直默默隐忍,操持内外,包揽农活,身怀六甲还给婆婆端屎端尿。后来张屠户和村里的李寡妇私通,李寡妇怀了身孕,婆婆就以张翠花生不出儿子为由让郑屠户休了张翠花。 回到娘家的张翠花受尽乡邻的白眼。李寡妇挺着孕肚进门后好吃懒做,作威作福,还虐待张翠花所生的女儿。可李寡妇最后也生了个女儿,于是,婆婆和李寡妇天天吵天天闹,整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婆婆开始念叨起张翠花的好来,又让郑屠户把张翠花接了回来。贤惠的张翠花不计前嫌,愿意和李寡妇坐平妻共侍一夫。张翠花又有了身孕后,李寡妇担心张翠花生下男孩会骑到她头上来,就在饭菜里下药妄图毒死张翠花。 不料,下了毒的饭菜却被婆婆吃了,婆婆吃后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李寡妇恶人先告状,诬赖张翠花。得亏章丘县令清正廉明,为张翠花洗脱了罪名,将害人的李寡妇缉拿入狱。张翠花回到家中,伺候瘫痪痴傻的婆婆,善待李寡妇的女儿,任劳任怨,为乡邻所赞。章丘县令将其事迹上报,张翠花因此得了“大梁贤妇”的美名。 温乐公主气得将书重重摔在车板上,还用脚踩了几踩,气咻咻道:“还贤妇,我看是蠢妇还差不多!” 彩墨和知雨面面相觑,知雨缓缓弯腰捡起书,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为何生气” 温乐公主喝了杯凉茶,呼呼扇着扇子,将书中的故事讲给两个小婢女听,讲完她问道:“若你们是张翠花,你们会怎么做” 知雨脱口而出道:“婢子若是张翠花,死也不嫁郑屠户,就是被逼无奈嫁了,过得不如意也不会一直忍气吞声,腿长在自个身上,天大地大,合当一闯!” 见温乐公主看她的眼神都变了,知雨手指按在唇上,嗫嚅着问:“婢子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温乐公主笑道:“你没有说错,只是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其实,张翠花也未做错任何事。”彩墨蹙眉幽幽说道,“公主说的对,是人的选择不同而已。她选择了逆来顺受,即便不愿意也遵从父母之命嫁给郑屠户,而不是去想方设法的阻止。被丈夫打被婆婆骂,她选择了隐忍而不是抗争。被休弃后丈夫来接她,她选择了回去继续忍辱负重而不是带着自己的女儿逃离。她所有的努力都用在了忍受上,完全没有想着去改变。不过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可怜人罢了,如何能被称为贤妇” “就是就是!”知雨叫道,“这张翠花没被郑屠户打死李寡妇毒死昏县令害死,能活到最后还得了个‘贤妇’的美名只能说她运气好!” 温乐公主被这两个贴身小婢女的话震惊了。她知彩墨原是织染司的小宫女,尚不满十五岁,知雨原是苑植司的小宫女,比彩墨还小一岁。她们都是十二岁入的宫,进宫后一个被分去染布制衣,一个被分去养花种草,在被选为陪嫁婢女之前她们从未见过温乐公主。 通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温乐公主也摸清了她二人的性子,知雨心直口快,彩墨心细言谨。但她并不知她们的底细,不是没怀疑过她们是温家派来说是服侍实则监视她的人,故而没把她们当成自己的人。 可是方才她们的表现真是大大出乎了温乐公主的意料,她们对她很坦诚,不隐瞒,不掩饰,有什么说什么,而且她们的话也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能吃到一起说到一起,要说这一趟远行到目前为止有什么让温乐公主欣慰的,便是结识了这两个小婢女吧!车外的周毓和阿吉看着也还不错,想到这,温乐公主从知雨手里接过书,撩起帘子,还给了周毓。 “阿吉是不是骑马骑累了”温乐公主见阿吉揉臀问道。 阿吉点点头,周毓笑道:“他太瘦,硌的。” 温乐公主莞尔,对阿吉道:“你坐在我的车架上吧,地方又平又宽敞,比骑马舒服多了!” 阿吉双眼亮晶晶,咬着嘴唇回头看周毓。 “这……不合礼数吧”周毓虽然很想阿吉坐得舒服点,可他更担心这样做会触礼逾规,让阿吉因此受罚就不好了。 温乐公主想了下,道:“无妨,阿吉和车夫坐一起不过是多了个人帮忙赶车而已。” 阿吉拽了拽周毓的衣袖,周毓寻思公主都发话了,应该不会有事。于是,他双手夹住阿吉的腰身,略一用力就把他从马上提溜了下来。别看他长得文文弱弱,力气倒不小。车夫得了温乐公主的令,放慢了车速,待阿吉坐上车,才扬鞭赶马。阿吉坐在车上,悠哉的晃着腿,朝周毓一个劲的乐。 “这下可满意了”周毓笑问。 阿吉咧嘴笑着点头如捣蒜。 第11章 天仙子 进入陕州地界时,日头已偏西,天边晚霞绚丽,光彩变幻,远远望去那青黑的山林像被火烧着了一样。 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车马绕弯道上坡,行速明显慢了下来,行至半坡,前方入眼一片碎石滩,到了高坡之上,疾风阵阵,湿泥的气味扑鼻而来,那轰隆隆的声响变得振聋发聩。 “看呀,好大一条河!”知雨撩起门帘,指着外面兴奋的叫道。 放眼望去,一条大河蜿蜒在黄土地上,浊浪翻滚,声势浩荡如万马奔腾。 “那就是九曲黄河。”温乐公主目光悠远,停了片刻,她像是自语般轻声道,“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回,是回不去了……” 天光渐暗,金色夕晖穿透墨色云海照射在宽阔的河面上,金光粼粼,美不胜收。坡下河岸上白鹅三五群,渔船七八只,牧归的少年赤膊吹笛,虽曲不成调,却别有一番意韵。 温乐公主望着远处,蛾眉微蹙,许久未动。她想既然回不去了,就只能往前看。连两个小婢女在面对命运的不公时都知道反抗,都想着改变,她又岂能任人宰割人生得意须尽欢,于她而言,前路茫茫,最好的结果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不敢奢望。所以在途的这一月再不尽欢,她就永无欢了。 她是大梁的温乐公主,人不欺她,她尚欺人,人若欺她,她必欺得人后悔投胎。就是那砧板上的鱼,死之前也还拼命蹦跶呢!试问天下耍横作死谁比得过温乐公主 陕州平原多高台,驿馆按照当地特色建在地下,说是地下其实就是在地势稍高的塬上挖个方形大坑,四周凿壁掏穴做成窑洞,中间空着做天井,院落与院落之间是相通的。陕州驿馆就是座三进的坑院,当地官吏知温乐公主要在此落榻,早早的就布置好了院子。大红灯笼高高挂,照得天井红彤彤,看着比过年还喜庆。单独的灶院里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随风飘散开来,惹得人饥肠辘辘,口水直流。 不错,这地的人很热情,会办事。温情公主心情愉悦的沿着坡道往下走,来到坑院里。上头地面尚有余热散发,坑院里倒阴凉得很,县令殷勤的介绍着这座驿馆的建造由来,建成后有哪些王公贵族在此住宿过,还说驿馆和温家缘分匪浅,因为天井中的一颗歪脖子槐树竟然是她的外祖父卫国公当年亲手从黄土高坡上移栽过来的。 瞧瞧,啧啧!温乐公主看着那棵歪脖子槐树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槐树喜阳抗旱性耐寒,不耐阴湿。它在黄土高坡上长得好好的,温老爷子非要将它连根拔起栽进这阴暗的地洞里。这是什么癖好什么毛病闲得他! 唉,这棵槐树苗能活到现在,长成这般,也算身残志坚了!不容易啊! 主院里,柴峻正在观赏天井中摆放的几盆奇形怪状的盆栽,听见二门处的动静,他扭头看去,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少女梳着高髻,簪了朵淡粉色的牡丹,额上系着丝巾,小脸白嫩无暇,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泛着桃花玉般的光泽,眉长且黛,眼大而水灵,葱鼻俏挺,樱唇含笑。她上穿杏花白齐胸短襦下着浅鹅黄裹胸长裙,烟灰深浅渐变的纱罗刺绣披帛垂落在腰身两侧。她迈着莲步款款而来,姿容昳丽,体态柔美,好一个天仙般的美人!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柴峻看得出了神,正思忖着,那美人身后的众人见了他纷纷垂下了头,美人也敛了笑容,眸光流转,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就昂首挺胸扭着一把就能掐断的腰肢进了主屋。 这……噢! 柴峻反应过来,这左拥右簇的排场,这盛气凌人的架势,还有谁可不就是他的未婚妻温乐公主嘛!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就是瞥他那一眼是何意瞅着可不怎么友善呐!甚至有那么几丝漠视的意味,向他无声宣告着“本公主不好惹”的气势。 上午是谁头磕破哼哼唧唧哭来着这么快就好了 柴峻叫人喊来了周毓和阿吉,见阿吉笑嘻嘻的,就先赏了他一脚,问他野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回来伺候主子洗漱。阿吉躲得快,柴峻那一脚只蹭到了他的衣摆,他嘿嘿笑着端着铜盆打水去了。柴峻问起温乐公主下午的情况,周毓一五一十都说了。 看了《章丘贤妇志》就慈心大发让阿吉坐上了她的车难怪那小子今个的精神比昨个好多了,奇怪的是她对准夫君怎么又暴露了本色呢是发觉自己装也装不来贤妇吧毕竟她过去的种种恶迹简直罄竹难书。将人砍手剁脚挖眼割耳朵拔指甲,杖毙投井喂虎灌开水关蛇笼,大冬天将人扒光了埋雪堆里活活冻死,甚至将人当作肉糜煎炸烤蒸,都是这位貌若天仙心如蛇蝎的温乐公主曾干出的事。现在想转性当贤妇先问问被她害过的成百上千的人同不同意! 差点被她的容貌惑乱了心智!柴峻叮嘱周毓:“看好阿吉,他年纪小,千万别麻痹大意中了歹人的圈套,到时吃大亏。” 歹人周毓挠了挠头,少主说的是温乐公主吧虽然相处时间挺短的,但是他眼不瞎,看人一向也挺准的,温乐公主到底哪里“歹”反正他是没看出来。 阿吉也没看出来,少主叫他离温乐公主远点,他撇了撇嘴。 熄了灯,柴峻躺在沁凉的榻上,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温乐公主瞥他时的样子,臭丫头真是欠收拾啊!柴峻磨了磨牙,翻身睡了。 温乐公主站在天井中,仰望着头顶的这方夜空,打了个饱嗝。她晚饭吃太多了,主要是陕州八大碗太美味,她的筷子根本停不下来。她吃得高兴,给当地负责接待的人都封了赏钱。 饱餐了一顿,再泡了个温水澡,浑身上下透着舒爽,温乐公主想如果一路都这么美的话那她这一趟远嫁也值了。 第12章 逐风转 夜深人静,温乐公主躺在凉席上了无睡意,她看向帐外,今晚是彩墨值夜,她睡在屏风后的小榻上,悄无声息,也不知睡了不曾。 温乐公主轻轻叫了声彩墨,彩墨应了声,正要起身,温乐公主道:“你别起,我无事。”彩墨又躺下了,停了会儿,温乐公主又道,“我同你们讲章丘贤妇的故事时,你为何感触那么深” 彩墨睁眼望着剪成金童捧桃玉女献酒祝寿的窗花,忆起过往,泪水漫了出来,她不敢哭出声,默默流着泪道:“回公主,婢子确是感同身受。婢子自幼丧父,和我娘相依为命,后来迫于生计我娘不得已委身乡里一马姓富户做妾,受尽正室的欺压,但为了婢子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一直忍气吞声。婢子十二岁那年,继父醉酒……欲欺凌婢子,我娘发现后,死命护着婢子,却惨遭继父毒打。我娘怕婢子被禽兽继父糟蹋,便带着婢子逃了。逃到洛阳,还未落稳脚就被继父派来的人追上了,我娘让婢子藏在柴垛里叮嘱婢子千万别出来……婢子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他们绑走了。婢子孤身一人,流落街头,见一辆马车上下来七八个年纪相仿的丫头,想着是不是哪一家采买的婢女,就跟着她们走,未曾想却进了宫成了宫女。” 原来是这样,温乐公主问道:“那你娘后来如何了” 彩墨眼泪决堤,极力克制着,说道:“婢子从一个同乡那得知,我娘被抓回去后,被关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继父稍有不顺就打骂她出气,有次我娘被打落了胎,从那以后就一病卧床不起,熬了几月就……他们到最后连饭都懒得给我娘送了……婢子真是恨自己无用,拖累我娘不说,她受尽折磨惨死婢子甚至都不能为她讨个公道。” 温乐公主坐了起来,伸手撩起纱帐,听见彩墨压抑的哽咽声,又放下帐子,她问:“彩墨你是哪里人” 彩墨慌忙揩了眼泪,道:“婢子是大安府蓝田县玉山人。” “蓝田……”温乐公主思索了下,问道,“可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 “正是。”彩墨点头时泪珠从下巴上滴落。 “挺好,你别难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温乐公主道。 彩墨不知温乐公主所说的“挺好”是何意,但这些堵在她心头的辛酸过往讲出来,让她瘦弱的肩头一松。这些事从未对人讲起过,也不知为何,温乐公主一问,她就全说了。 温在恒一向浅眠,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有些急,未等到来人敲窗,他就坐了起来。 “衙内!”冷巍敲了下窗棂,他的话音刚落,屋内清冷如霜的声音就响起:“何事” 冷巍未想到温在恒反应这么快,怔了下,道:“公主要骑马出去,守卫的不敢拦,属下赶到时,公主已经走了!” 温在恒拧着眉头下了床,穿上外袍,束好腰带,打开门走了出去,面色如天色般暗沉,问道:“有多少人跟着她” “两个婢女,七八个侍卫。”冷巍道。 “说要去哪儿” “说要去……看黄河日出。”冷巍说着也觉得无奈又有些好笑,这位公主还真有闲情逸致呐。 温在恒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行,小丫头胆子倒挺大,敢跟舅舅对着干了。” 隔壁房间的门开了,盛煦然没骨头似的倚着门框,睡眼惺忪的问出了什么事,听冷巍说了起因,他立刻来了精神,走到温在恒身边,眼睛比晨星还亮,自告奋勇道:“大哥,我去把公主追回来吧!” 温在恒白了他一眼,烦躁的推开他,阔步走上了出坑的坡道。盛煦然和冷巍急忙跟上。 “公主,你慢点!小心些!”彩墨和知雨见温乐公主迈腿从一块大石上跳到相隔不近的另一块大石上,吓得不约而同喊出了口。 温乐公主回首一笑,她卯时不到就醒了,叫醒了彩墨,让她不要惊动旁人,去偏院把知雨叫起来,顺便从箱子里把她打马球的骑装找出来。睡意未消的彩墨没有多问,立刻就去办了。 骑装是贴身的白色窄袖小衫,外罩翻领紧腰的天青底刺绣软袍,下面是白色阔腿裤裙,脚上配的是一双轻便的织金软底锦靴。温乐公主换上后,叫知雨和彩墨也都下去换上骑装,自个儿对着铜镜将头发高高盘成男子的发式,用簪子固定好,然后轻轻拍了拍脸,对镜自语道:“如果一切都是天意,自己还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傻吗” 彩墨和知雨跟随温乐公主到了驿馆门口才知这位主子要去看黄河日出。值夜的侍卫头头在公主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公主让他备马她就赶紧让人牵来了三匹骏马。彩墨本想劝来着,可见温乐公主利落的翻身上马,露出恣意飞扬的笑容,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主子开心就好,她想。 “没事,你们快些,东边已经有些光亮了,太阳快出来了!”温乐公主轻喘着用手背蹭了下鬓边的细汗,语气是这几日从未有过的轻快。 终于爬到了怪石嶙峋的山岗之上!放眼望去,天幕墨蓝,山河暗黑,只在天地相接之处有一片微白淡红。温乐公主迎风而立,静望着天边。晨曦渐露,微白淡红很快变成了鸡蛋黄和烟灰红,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强,远山依旧黑,只看得到连绵起伏的轮廓,大河却被映照得如同玉石打磨的镜面,五彩天光在河面变幻,美得叫人窒息。 这时,温在恒攀上了山岗,正要开口训斥,温乐公主却指着远方,微笑道:“舅舅,看!” 温在恒转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冒出了血红的弧边,很快弧边变成了半圆,天光大盛,映亮了百里河山,唤醒了万千生机,让人屏息注目,心潮澎湃。他的呼吸尚未平顺,一轮红日已从大河之上跃然而出!所有人都被这大气磅礴的日出景象震呆了! 温在恒侧首垂眸看向身旁的温乐公主,十六岁的小丫头,此刻眼眸里映着漫天霞光,面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她忽然叹了口气,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行乐,岁月不待人。你说是不是,舅舅” 温在恒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闷闷的有点麻,他皱紧眉头,当着众人的面那些训斥的话是不能说了,只得冷冷道:“公主若想看日出,应提前知会,我也好做安排。” 温乐公主笑了下,笑里带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歉意,道:“让舅舅担心了,温乐抱歉得很,下回定提前告知舅舅。” “回吧!”温在恒转身先下去了。 温乐公主朝身后两个吓得像待宰的小兔子一样的婢女眨了眨眼,道:“咱们也回吧。” 一众人等陆陆续续往山下走,盛煦然还愣在岗顶,亏他在中土大地长了二十年之久,这般壮观的日出景色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太美,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话说这小丫头怎么选的这地方 第13章 柳腰轻 天刚蒙蒙亮时,柴峻睡得正酣,听到外头有人敲门,他翻了个身,没理会。敲门声越来越大,他嚷道:“门没闩,进来!” 王五奎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虎目圆瞪,精神抖擞,就像刚刚发现了一座金矿,就连语速都快得有点飘,他道:“少主!出事了!” 柴峻见他面露喜色,诧异的问道:“何事” “属下早起督促下面的人准备早饭,嘿,你猜怎么着属下听见院外的守卫慌里慌张的跑进来向那个冷教头禀告说公主跑了!很快,前院就乱作一团,属下亲眼看到温衙内带人去追了!” 柴峻顿时睡意全无,屈腿坐在榻上,随手拿起枕边的折扇,不热也扇了起来,语气中难掩兴奋道:“你说这个公主第一天中暑昏倒,第二天磕破头,第三天逃婚,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嗯,有点意思!” 李申见少主屋里门开着,急匆匆走了进来,听到了柴峻的后半段话,原来他已知公主跑出去的事了,便问道:“咱们要不要也派人去追” 柴峻伸着懒腰,道:“追什么追她不想嫁,老子还不想娶呢!跑了好,是她自己跑的,这可怪罪不到我头上。” “少主!”李申着急劝道,“说是这么说,可咱总得做做样子啊!” “你去做,去吧!”柴峻又躺下了,枕着手,翘着腿,颠着脚,笑吟吟。 “走吧申哥,别打扰少主休息!”王五奎拉着李申出去了。 日头升起,柴峻在院里晨练,他惯使一把由精钢锻造的名曰“鹰羽”的长剑,剑术得自其父亲传,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西北无人能敌。 他正练得浑身舒畅,李申满头大汗跑来,道:“少主,公主回来了!” 柴峻一剑将盆栽劈成两半,旋身收势,皱眉问:“这么快” “少主去瞧瞧吧!”李申催道,夫人跑了不去追就算了,这回来了怎么着也得去看一看呀! 柴峻把剑扔给阿吉,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才动身往外走。走到前院,迎面就撞见几人,有阴沉着脸的温在恒,有笑颜如花的盛煦然,有面无表情的冷巍,这仨跟在一个身材娇小,梳着男人发式,身着骑装的女郎后面。柴峻看到这女郎,顿时眼前一亮,这装扮……妙哉! 女郎依然没打算理会他,他却往右迈了一步挡住了女郎的去路。 柴峻玩味地上下打量着温乐公主,挑着唇角戏谑道:“逃婚失败了” 温乐公主侧身看着他,他比她高了一头,仰视着他已让温乐公主不爽了,听到他这么说,温乐公主冷笑了下,道:“想逃婚的不该是你吗” 柴峻摊手,平静道:“我没逃,我来了。” “我也没逃,我跟你走了。”温乐公主道。 柴峻手在温乐公主身前上下比划,一脸费解的表情。温乐公主挑眉道:“骑马去看日出而已,不行吗” 柴峻笑了,靠近温乐公主,沉声道:“你骗鬼呢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因为……西出阳关无故人呐!” 温乐公主往后连退两步,惊恐的睁大眼,夹带着哭腔高声叫道:“舅舅!他,他,他竟敢威胁我!他说到了阳关,等你们都走了,他就不让我好过!他欺负我呢,舅舅!” 柴峻见她这般装腔作势不禁愣了下,温在恒已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道:“柴小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不远数千里之遥来迎娶公主,自当尊之爱之,尚未成亲你就以下犯上,藐视皇威,莫不是对天家赐婚心存不满” 柴峻双拳紧攥,咬牙道:“我哪儿敢” “温将军言重了。”诸葛子获适时出现,捋着胡须笑呵呵的走来,“我家少主不过是担心公主的安危,这天还黑着就跑出去,且不说路遇歹人,就是公主不小心摔着碰着,我等也难辞其咎,担待不起啊!” 温在恒道:“诸葛道长说的是,在下已向公主禀明厉害,下次若有行动定提前告知。” “这便好,这便好!”诸葛子获甩了下拂尘,瞄了温乐公主一眼。 温乐公主手指轻轻摆动,示意柴峻让道,柴峻咬着嘴唇晃着步子让开了,只听这十分欠收拾的丫头边走边道:“我饿了,知雨你去灶上看看做了什么好吃的!” 声音是那么的轻快! 柴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脚尖在地上使劲儿碾了碾。 本来领了送嫁的差事心情一直烦躁的温在恒,忽然觉得没那么烦躁了。他本来想关上门将温乐公主训斥一顿的,也不想训了。心情大好的他,早饭都吃了平时的两份量,边吃边想这小丫头孺子可教也! 日上三竿,出发的时辰早就过了,柴家军等了半天依然不见温乐公主出来。禁军那边三三两两凑一堆,磕着瓜子说着闲话,貌似一点都不急。柴峻怒火中烧,调转马头就要亲自去催。李申“唉”的长叹一声跟了过去,这一个个的太不让人省心了! 柴峻还未到驿馆门口,就见一个身着鲜艳衣裙的娇人用团扇遮着日光慢悠悠走将上来,袅袅婷婷,步步生香。 温乐公主又换回了裙装,上穿浅水绿的短襦小衫,下穿正桃红的抹胸长裙,外披月白绫纱绣海棠的披帛。高耸的螺髻上左簪玉芙蓉,右攒金步摇,耳垂下坠着两片精致剔透的翡翠叶,在细嫩的小脸旁晃啊晃,让人移不开眼。 “让驸马久等了。”温乐公主以扇半遮面,眉目弯弯,笑得温婉可人。 柴峻怀疑自己是不是昨夜没歇好上火了,牙根从今儿早上开始就痒痒的,偏生当着禁军诸人的面他又发不得火,尤其是他们个个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着实可恶得很。柴峻翻身下马,迎着日头冁然而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 “公主金枝玉叶,梳妆打扮自是精细费时,用膳也有诸多规矩,这都没什么。只是耽搁了出发的时辰,路上少不得又得快马加鞭的赶,我担心公主吃不消。”柴峻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抑扬顿挫。 又来威胁她!温乐公主怎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她摇着扇子斜睨着他娇嗔道:“离大婚之日尚有两月,到瓜州快则一月,慢则一月半,时间充裕,驸马猴急什么” 柴峻喉间一梗,余光扫见憋着笑的温在恒等人,他磨着后槽牙强压下怒火,皮笑肉不笑道:“出门趁早不趁晚,若天黑前赶不到驿馆,只能露宿野外了。我等行伍之人早已习惯,公主可就要受委屈了。” “驸马处处为我着想,真是有心了!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温乐公主伸出纤纤玉手搭在彩墨的手臂上,提着裙角扭着小腰上了马车。 她方才站的地方还留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柴峻暗道:个臭丫头,你给老子等着,到了瓜州,老子不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老子就不姓柴! 第14章 凤凰斗 午时原定要赶到虢州阌乡的,被温乐公主一耽搁,紧赶慢赶也只赶到了函谷关。 函,匣也。函谷关东临绝涧,西据衡岭,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因关设在峡谷之中,深险如函而得名,是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要塞。函谷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易守难攻,千古烽烟际会乃兵家必争之地,有“一丸泥封函谷关”之典故。 函谷关关城雄浑大气,三层关楼倚金迭碧,皂纛迎风招展,兵士皆着银盔银甲,执利矛坚盾,装备精良不逊于皇家禁卫。守将万俟晟带领大小将官于正门前迎候,原以为公主的凤辇只是过关不会停留,可等到正午才见车马扬尘而来,料想公主定会在函谷关歇午,便急令属下去准备吃食。 万俟晟深知温乐公主是天下第一惹不起之人,七尺魁伟男儿参拜之时仍不免腿肚儿打颤,怎料车帘掀起,正中端坐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薄纱遮面,只露出一点尖下巴。万俟晟飞快瞅了一眼就垂眸不敢再看,听得一甜软女声响起,娇如莺啼。 “万俟将军并诸位将官请起,尔等为大梁镇守函谷,尽忠职守,辛苦了!” 一声“辛苦”让众将官心酸又激动,万俟晟又说了几句忠君爱国的场面话,就将温乐公主的车驾迎了进去。几个从禁军出来的将官见了温在恒纷纷上前拜见,熟人故交之间叙起了旧。柴峻则带着部属在守军副将的陪同下登上关楼,仰观峡谷,瞭望黄河。 “贾谊《过秦论》中有述,当年秦孝公据崤函之固,九国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诸葛子获拍了拍被晒得焦烫的关墙,对柴峻道,“这个关就是函谷关。” 柴峻略一颔首,目光投向远处。 守军副将却听得胆战心惊,柴家军的高人军师站在函谷关的关楼上对柴少主说这番话,是何意 温乐公主也没闲着,由万俟晟领着参观了太初宫和瞻紫楼,万俟晟还讲述了老子骑牛过函谷,尹喜求著圣贤书的故事。 “紫气东来三万里,圣人西行经此地。末将昨夜梦见一彩凤从东方飞来,在关上盘旋翱翔,声震长空,最后降落在这瞻紫楼上,化为五彩瑞光。今日,公主的凤辇就在我处停留,可见古人诚不欺我也!”万俟晟笑得瘦瘪老脸上沟壑纵横。 温乐公主笑而不语,柴峻扶剑信步走了上来,万俟晟问候了两句就识趣的退下。瞻紫楼是名胜古迹,路过谁都想来一观,舅舅怎地还不来温乐公主佯装看风景,往另一边挪了几步,柴峻却勾唇笑着步步逼近! 站在角落里的知雨和彩墨都捏紧了手,驸马是何许人也,她们都很清楚。他本就不喜公主,公主又一而再的和他对着干,他会不会趁着温将军不在欺负公主 知雨频频向楼台下张望,没看到温在恒,看到了冷巍。果然还是这个大叔靠谱!她扭身朝他招手,甩头,努嘴,挤眉弄眼,示意他快来。 冷巍远远望见那个叫知雨的小婢女频频朝他做鬼脸,太调皮了!冷巍摇摇头,转身走了。知雨目瞪口呆,这冰坨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冷巍走了几步,察觉到不对劲,驻足回望,发现万俟晟从楼上退了出来,恭敬地侯在外头。是谁进去了吗正巧那小婢女又扭脸望他,朝他使劲儿努嘴。进去之人不会是衙内,衙内若在,给她十个胆儿她也不敢如此没规矩。 难道是啊! 冷巍抬脚快步向望气台而来。 知雨松了口气,抬眼偷瞄向前面。柴少主双臂伸展背倚栏杆,大咧咧地盯着温乐公主瞧,她带着帷帽,轻风吹起垂落的薄纱,露出瓷白小脸。 柴峻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看着这个矫揉造作动不动就搬救兵的小妖精!此时,她睁着一双灵动大眼,咬着嫣红小嘴,眼光乱瞟,手指绞在一起,明显很紧张。柴峻深吸了口气,又闻到了自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脂粉香气。她要不是温乐公主该多好,想必定是个有趣的妙人儿。 温乐公主被他瞅得心慌慌,干笑了下,道:“你看这风景多美呀!今日虽出发晚了,但在此停留既能探访古迹,又能瞻仰圣贤,岂不更好正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言,祸兮福之所倚,你说是也不是” “公主说是就是,我岂敢反驳”柴峻笑道,不知为何,他郁闷了一上午,在这楼上站了片刻,心情就好起来了,看来此楼真的是座祥瑞之楼,“听闻公主上午读了一本书,书名叫《钱塘赘婿传》。此书我没读过,刚好这会儿空闲,公主可否给我讲一讲这个故事” 温乐公主密又长的眼睫抖了抖。 《钱塘赘婿传》讲的是钱塘县一个叫赵志的人,因家贫母病,举业不顺,被迫入赘同县商户胡家为婿。胡家女貌丑身肥性泼,二十又五仍待字闺中,无人敢娶。赵志入赘后,常为其所辱,连家中下人都嘲笑他无能。赵志忍辱负重,为母送终后,毅然离开胡家,弃笔从戎,摸爬滚打成为大都督的幕僚,出任长史,又被大都督守寡的妹妹相中,成了大都督的妹夫,婚后夫妇和美,相敬如宾。胡家在战乱中家道败落,胡家女得知赵志飞黄腾达,又来寻他。赵志忆起屈辱过往,愤而将胡家女毒瞎双眼,卖入矿区脏窑任人糟践。 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丑女为夫所嫌,他的夫君后来娶了个美女,她拿着婚约上门理论,反被她那狼心狗肺的夫君害了。”温乐公主握紧手说道。 柴峻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第15章 宴山亭 “听着是个悲惨的故事。”柴峻剑眉压下,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为何不叫《钱塘丑女传》却叫《钱塘赘婿传》呢” 温乐公主眼珠转了转,反问:“我怎么知道书又不是我写的,你若问去问那个写书的去呀!” 柴峻很想捏一捏她那尚未脱尽稚气的脸颊,道:“那公主看后有何感想” “感想”温乐公主想了想,“感想就是这世上白眼狼太多了,尤其是那些一心想攀高枝的男人,日后最易变成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徒。” 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夫为妻纲,夫纲不容触犯,也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这臭丫头的读后感也是够奇特!指桑骂槐柴峻岂听不出他朝她又逼近了一步,俯身在她耳边道:“萧如瑾,在洛阳,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到了瓜州,你就只是我的妻。你乖乖的,咱们还能和平相处。你若不乖,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变乖。” “令堂豫章县主也是由先帝赐婚嫁与令尊的,据说一开始她也并不愿意远嫁西北,难道令尊也是那么对待令堂的吗”温乐公主仰头瞪视着他道。 “你怎么能和我母亲相提并论我母亲对我父亲不了解,纵然一开始不愿意,可嫁到西北之后,我父亲待我母亲极好,他们夫唱妇随,同心同德,感情二十年如一日的好。”柴峻道,“而我们,你不愿嫁,我更不愿娶。就是娶了你,和平相处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想以公主的身份压我,别做梦了。懂吗” “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温乐公主神色平静的问他,“那个会宁县主” 柴峻眉头微蹙,顿了片刻,道:“算是吧。” 以温乐公主的脾气,知道他有相好的,知道他并非真心诚意的想娶她,她还不哭着去找她舅舅,闹着要回去闹吧!闹吧!趁才走不远,回洛阳也快。 怎料温乐公主不气反笑,歪头看着他,语气还十分愉悦,道:“不能娶心仪的女子,你很恼火吧子曰,君子成人之美,可惜吾非君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瓜州,本公主去定了!” 柴峻的大手张开举起,真想一把掐断这臭丫头的细脖颈。叫你牙尖嘴利!叫你挑衅夫威!温乐公主不躲,反而仰起脖子,道:“有本事你动手!哼,本公主若是有个好歹,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你以为你回得了西北别做梦了!” 柴峻是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可即便眼前这个臭丫头可恶得要死,对女人他仍是下不去手。他手指曲握成拳,“咯咯”作响,最终还是放下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没本事动手,以后就少说大话。本公主又不是三岁小儿,被你吓唬两句就哇哇哭着跑回家了。”温乐公主嗤笑道。 柴峻忍无可忍,正要动手,冷巍冲上来禀道:“公主!驸马!午膳已备好,请移步下楼用膳。” “可以开饭了正好,我有些饿了,走吧!”温乐公主扭身就走了,因走得太急,下台阶时还差点摔倒。 柴峻一拳打在石柱上,心想臭丫头若非公主,他一定将她吊起来打。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谁胆敢和他对着干的,臭丫头是第一个。柴峻深呼吸了几下,心绪稍稍平复,也下楼去了。 前两日,几方人马用膳都是各用各的,万俟晟兴许不了解状况又兴许觉悟不够高,竟然安排大家齐聚一堂。温乐公主坐正中,柴峻、诸葛子获和万俟晟位列右首,温在恒、盛煦然和万俟晟的副将位列左首。虽然吃还是各吃各的,但三方在一处吃还是头一回,气氛从三方照面开始就很尴尬。 温乐公主一手托腮,一手转着扇柄,目光低垂,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温衙内手指轻叩着桌面,老神在在不言不语。柴少主像是口渴了,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每次放下杯子时看似无意力度却不小,大厅内就只有他咣咣落杯的声音。 万俟晟后知后觉,大热天的,他虽汗珠滚滚后背却透心凉。关键他想不出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在此时说出来以便热场的。好在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万俟晟暗暗长吁一口气。 诸葛子获见桌面上摆着一盘寒瓜,便问万俟晟:“这寒瓜可是从西域胡商处购得” “非也非也!”万俟晟提起这个,有些兴奋道,“两年前,一队从西州来的商贩从函谷关过,拉了一车寒瓜。此瓜在西域常见,在中土却是个稀罕物。在下买了几个来尝鲜,并向那商贩问了种植之法。之后就命人辟了块松软沙地,三月里播种搭棚,试着种下,还真的种活了。这瓜便是自家种的,味道虽不及西域的,但也算清甜可口,生津止渴……” 万俟晟的话未说完,只见温乐公主已拿起第二块在吃了。她不仅自己吃,还赏了一块给身边伺候的婢女知雨,让知雨只管吃,不用为她布菜了。她拿起筷子想吃什么就夹什么,心思全放在了品尝美食上,完全不在意两旁投过来的意味纷杂的视线。 当温乐公主张大嘴要吃那卷了胡椒炙羊肉、葱丝和青萝卜丝的薄饼时,她听到左边的舅舅掩嘴咳了下,意识到自己吃相不雅,她讪笑了下,随即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很快,桌上的六菜一汤加一盘薄饼就被她吃了大半。 温在恒有种扶额的冲动,这饭菜并非珍馐佳肴,这丫头却吃得好比断头饭一样,好像吃了这顿就没了下顿。饭量大得惊人也就算了,吃相也忒难看,胡尚宫到底是怎么教她的 柴峻看着捧钵喝汤的温乐公主,很想问她一句“够吗”,不够的话他的可以让给她。她这样好像他们路上没让她吃饱喝好,虐待了她似的。果然,万俟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带着几丝让人不舒服的探究。诸葛子获慢条斯理的用着饭菜,观察着在座诸人的反应,笑而不语。 温乐公主放下碗,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对万俟晟道:“这汤味道甚是鲜美,请再上一钵!” 一直默默忍笑的盛煦然听到她这么一说,差点呛到自己。 万俟晟忙挥手让下人去端,诚惶诚恐道:“粗茶淡饭,招待不周,委屈公主将就果腹了。” “并未将就,饭菜很合我的口味,厨子当赏。”温乐公主吃饱喝好,很开心。 “赏!赏!”万俟晟连连附和,服侍好了这位天家娇女,就是为他们渡劫消灾了,当重重有赏! 刁蛮任性、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伶牙俐齿,再加上能吃能喝,就是到目前为止柴峻对温乐公主的全部印象。 第16章 遇险情 终于走了!我嘞个娘哎! 万俟晟望着进入崤函关道的队尾,浑身松弛了下来,温乐公主一行停留了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而已,他却感觉比打了一场硬仗还累。 不过话说回来,温乐公主倒和传闻中的大不同,明明是个漂亮、平易近人又招人喜爱的小娘子,关键还不挑食,哪里刁蛮了哪里骄横了纯属谣言! 倒是那位柴少主,桀骜不驯,看公主的眼神中无半点爱慕之意。公主饿了,吃得稍多点,他就一脸嫌恶。临行前,公主向万俟晟要两个寒瓜带着路上吃,柴少主那是什么表情鄙薄,嘲笑,白眼都快翻上九霄了!不就要了两个瓜,至于吗想到这小娘子远嫁数千里,此去也许再也回不来了,万俟晟亲自去瓜田摘了几个好瓜装车。 温衙内和传闻中的一样,冷肃沉稳,不苟言笑,颇有他祖父老卫国公当年之风范。也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主儿…… 都走了啊! 这千古要枢,多少人经此,也许匆匆而过,也许稍作停留,或顺着关道西去,或沿着黄河东行,终究都会离开。 温乐公主倚着车壁小憩了会儿,被颠醒了。她撩起窗帘,探头观望,只见关道崎岖狭窄,两侧峭壁陡起,峰岩林立,车马行其中,如入深谷。为了便于通过,她的宝盖香车改用两匹马来拉,即便如此,在窄的地方仍会刮蹭到岩壁。队伍被拉成长条行进,就是想快也快不了。 照这么走下去,天黑前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潼关了。听闻李申要去前方探路,温在恒便让盛煦然跟着他一起去。盛煦然得了令从一侧插队往前赶,快走到队伍前方时,被两个并行的人挡住了去路。两人都壮,尤其是右边这个,壮如山包。 “喂,两位兄弟烦请让让!” 右边那人往后瞥了一眼,继续走他的。盛煦然皱眉,见那人宽厚的肩背上背着一张紫檀弯弓,想起这人是谁了,铁臂参军强波。另一个壮的,络腮胡,貌奇丑,应是叫王五奎的参军。 盛煦然不想横生枝节,拽着缰绳想溜着左侧岩壁超到前面去,奈何这一段关道逼仄得很,空隙太小,马儿不肯钻,换到右边也一样。强波和王五奎稳稳骑在正中,不偏不倚,挡得一手好路!见他过不去,俩人还笑,这就是故意的了! 娘的!盛煦然很想骂人,但骂人解决不了问题。他想了下,扬起手中的马鞭狠抽了下强波所骑的马的屁股,马儿吃痛,扬蹄就跑。盛煦然紧随其后,轻巧的超过了王五奎。强波被吓了一跳,紧忙勒住马,扭头斥道:“小娘皮,你走你的,抽爷爷的马作甚” 盛煦然笑着回敬:“你挡着爷爷的路了!” “这关道何时成了你的了” “这就承认我是你爷爷了” 强波怔住,反应过来,瞪着那笑得灿烂的小白脸,抬脚就踹。盛煦然伸腿去挡,只觉得一股麻疼之感从小腿骨上蔓延开来,娘的!还真踹啊!这蛮子身上是有洪荒之力吗 眼瞅着两人这厢就要杠起来,李申忙掉转马头喝道:“波仔!住手!” 强波忿忿的松开了抓着盛煦然肩膀的手,若非李申阻拦,他稍一用力就能将这小娘皮的肩骨捏碎。可待他松了手,低头一看,前胸赫然抵着把短刃,小娘皮睁着一双桃花眼,眸中却带着二月寒。 跟蛮子拼力气盛煦然可没那么傻,他收回短刃,玩了个花样漂亮的插回鞘中,冲强波挑了挑眉,微笑道:“承让了!” 不会吵架也不擅偷袭的强波脸更黑了,他盯着盛煦然恨不得将他的小白脸盯出俩窟窿眼来。忽然,他的耳根往后一扯,目光迅速上移,稍顷叫道:“塬上有人!”说着便以迅雷不宜掩耳之势,朝谷口拉弓射了一箭。 众人不及反应过来,只听轰隆隆的巨响从上头传来,一块巨石滚滚而下! 盛煦然惊慌回头,那巨石滚落的方向……不好!公主! 道上的人马纷纷逃窜,可车里的人可能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柴峻走在队伍最前面,闻声回望,可因处于弯道,他看不到后面,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都震了震,紧接着就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 “都别慌!别乱跑!” “别乱动!不要踩踏!” “保护公主!” 队伍中后方一片喧哗。好在只落下一块巨石,局面很快稳住了。李申第一时间放了烟丸通知函谷关的守卫,柴峻让强波带人攀到塬上去察看究竟。 传令兵跑过来,气喘吁吁道:“禀少主,从塬上坠落一块巨石,砸中了公主的马车!” 众人脸色皆为之一变,柴峻感觉自己的心如陷流沙,不停的往下坠,他急问:“阿吉和周毓有没有事” 传令兵道:“他们都躲开了,无事。” 柴峻缓了半口气,拧紧眉头又问:“公主如何” “巨石将公主的车驾砸了个稀烂!”传令兵咽了口唾沫。 柴峻的心猛的一缩,脑海中那张明媚白净的小脸忽地就变暗了,消失了,不见了。就这么……结束了 传令兵润了下嗓子,又道:“万幸公主无事!” “什么”柴峻声音都变了,“她没死” 传令兵惊恐的瞪大眼,结巴道:“公,公主平,平安无事!事,事发时,公,公主并未在车中。兔子跑了,都追兔子去了!” 第17章 君不悟 柴峻下了马,往后走回到巨石坠落的地方,温乐公主所乘的马车果如传令兵所言,已被砸了个稀烂。车夫的腿被砸伤,血流了一地,哀嚎不止,周毓和随行的御医正蹲在那为其包扎止血。 温乐公主怀抱一只小灰兔子,站在温在恒身边,呆呆看着她的马车。柴峻感觉堵得难受的胸口倏然一松,他移开目光,对温在恒道:“此事定有蹊跷,巨石坠落前,强波看到塬上有人,这是有人蓄意为之,而且明摆着是冲公主来的。” 温在恒神色凝重但不见一丝慌乱。因为事发前,他看到柴峻的小厮阿吉不知从哪儿逮了只小灰兔子送给了温乐公主。马车里就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不一会儿那兔子窜出了车厢,温乐公主叫喊着跳下了车,两个婢女和阿吉也都下车帮她去追兔子了。四人扑左扑右,忽前忽后,大呼小叫,逮了半天也没逮到兔子,滑稽的场景把面瘫的温在恒都逗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兔子蹦到温在恒马下时,他迅速俯身,伸手一捞,就揪住了小兔子的耳朵。温乐公主跑过来,小脸洋溢着开心的笑,被汗水打湿的鬓发贴在脸侧,发髻都有些松散了,步摇歪歪扭扭的插着,摇摇欲坠。不知为何,温在恒看到她这张稚气鲜活的脸,对上她那双晶晶闪亮的的眼,神思竟有刹那间的恍惚,心底深处像有什么被触动到了。 “舅舅好厉害!”温乐公主向他举起了双臂。 温在恒回过神来,将兔子交还给她,正要开口训斥,巨石就滚滚而下。碎石断木飞溅开来,温在恒下意识的横马将她挡在身后。 温乐公主毫发无损,只受了点惊吓。 “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到开阔的地方再说。”温在恒说道,他命孙粲着人尽快清理现场,队伍继续行进。我明敌暗,不清楚塬上的情况,保不准还会有偷袭发生,温乐公主也改为骑马前行了。 强波带人攀到塬上,巨石滚落之处已无人影,什么都没留下。强波心中升起疑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小娘皮也上来了。 “你方才真的看到人了”盛煦然问道。 强波没搭理他,在四周仔细查探。盛煦然用衣袖擦了把汗,视线不经意的扫过一棵树,眸光忽然一凝,他走上前,招呼强波道:“这有血迹!” 强波快步赶至树前,俯身凝视着那抹血迹,依稀可辨几根手指印,他嗅了嗅,道:“那人被我射中,带伤逃了。你们四处仔细找找,看还有没有血迹!” 直到函谷关的守军赶来,他们也只找到树上那一处血迹和没入树干中的箭矢。作案之人就像会飞天遁地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俟晟从马上跳下来,疾跑几步,“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嘴唇哆嗦道:“末将救驾来迟,请公主治罪!” 温乐公主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道:“万俟将军起来说话吧,函谷关近日可曾下雨” 刚才跪得太用力,膝盖生疼,万俟晟撑着腿站起来,道:“有,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下了有半个时辰,不过近期天热,太阳出来得早,雨水早就蒸干了。末将知公主今日通关,天蒙蒙亮就派人分段去巡查塬上和关道,当时并未有异常情况上报!怎料会有巨石突降,让公主遇险受惊,末将罪该万死!” 万俟晟内心一片凄惶,温乐公主被人不小心踩了裙角,就砍人双脚,发生高空坠石这样的事,他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呜呼哀哉,惟愿公主看在那一麻袋寒瓜的份上,给他个痛快,别牵连到他的家人才是啊! 柴峻饶有兴趣的看着温乐公主,想看她如何发怒,如何残暴,怎料臭丫头叹了口气,撸着兔子道:“幸亏没伤了人命,万俟将军已做了分内该做之事,何况这谷道几十里,就是巡查也做不到每块石头都查。” 听到公主说出这般通情达理的话,万俟晟顿时鼻酸眼热,有种绝境逢生之感。在场诸人看着温乐公主神情都有些讶然,温在恒咳了一下,温乐公主立刻坐端正了,厉声对万俟晟道:“不过,那巨石早不落晚不落,偏生等到本公主的车驾过来时才落,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要妄图谋害本公主!你的兵没有把守好塬上,让歹人钻了空子,差点害了本公主性命,你,你,你赔我的车!” 闻言,诸人包括温在恒在内都惊掉了下巴。 不是革职查办,不是挖个坑就地将万俟晟活埋,也没有要他全家老小鸟畜虫蚁都去死,凶巴巴讲了一堆,结果就要他赔她的车…… 万俟晟复又单膝跪下,扬声道:“末将定将方圆百里最好的车给公主找来!” 强波和盛煦然赶上队伍,将塬上探查的情况说了。诸葛子获捋着胡须,道:“纵然雨后土质松动,想要精准的操纵一块巨石,凭一人之力难以完成。现场发现了血迹,而箭却射在了树上,可见是有人被箭刮伤,且伤势不重,所以才顺利逃脱。不过,能在守卫森严的塬上来去自如,这些个歹人身手必不差。”他说着看向万俟晟,“也说不定他们就混在函谷关的守卫当中。” 万俟晟脸色煞白,拱手道:“在下这便回去彻查!” 第18章 诉衷情 队伍稍作休整,沿着关道向潼关方向行进。 万俟晟为防止意外再次发生,将能动用的守军都调派至塬上,加紧巡逻护卫。 夜幕四合,队伍在距潼关五十里的汉山北麓驻扎,借宿在石佛寺。寺中大殿里供奉的是普贤菩萨,温乐公主参拜后捐了香火,简单用了素斋,听僧人说住持会在晚课中讲经,便来到讲经堂,盘腿坐在后面聆听。 住持是个胡须灰白的老和尚,法号问通,讲的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十忍品》,“十忍所谓:音声忍、顺忍、无生法忍、如幻忍、如焰忍、如梦忍、如响忍、如影忍、如化忍、如空忍。此十种忍,三世诸佛已说、今说、当说。若得此忍,则一切佛法无碍无尽。” 老和尚讲得细致通俗,温乐公主听得专注认真,连温在恒在她旁边的蒲团坐下来都没有察觉。 住持讲解到一半,问众僧可有不解之处。有个僧人问了“如幻忍”中“是菩萨虽成就众生界,知众生无差别。”这一句,在菩萨看来,他们这些青灯古佛相伴侍奉佛祖之人和红尘中人是否无差别在菩萨看来,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之人和杀戮成性恶贯满盈之人是否亦无差别如果众生无差别,是否无善恶之分,无贵贱之分,无贫富之分 住持敲了下木鱼,神色安详,释道:“菩萨成就众生界,男女老幼、善人恶人、富贵之人贫贱之人,皆是众生。众生无差别,众生可转化。尔等曾是红尘中人皈依佛门,尔等将来亦有机缘还俗再入红尘。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之人许是为己许是为他人所犯之恶行悔忏,杀戮成性恶贯满盈之人放下屠刀,亦可立地成佛。众生有善恶、贵贱、贫富,乃一时一生非生生世世,故而在菩萨看来,天道有轮回,机缘未可测,众生无差别。譬如陆上看河流,条条大不同,东流入海后,再难分得清。” “既然一切皆虚幻,一切皆如梦,那为何还要忍”香雾缭绕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忍或不忍,皆因这世间恶欺善,富鄙贫,贵压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忍,一时乃至一世都不可能转化。不忍,才能使恶人得到惩治,恶行得以消减,贫贱之人才会有进取之心。如果众生皆忍,皆无欲无求,红尘即空门,众生界即空门,那活着还有何意义” 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有的僧人忍不住偏头回看,住持敲了下木鱼,释道:“今日之忍,为他日之不忍,不忍因众生已普度,世间再无恶,无富贵贫贱之分,众生平等,生灵皆度化,苦海无一人,人间处处是极乐净土,则无需再忍。地藏菩萨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如佛法弘扬光大,人人信佛,心中有佛之慈悲,所欲皆合情,所求皆合理,善得,善失,取舍有道,小施主所言红尘即空门,众生界即空门,亦如是。” 温在恒静静看着身边的小女子,烛光映着她那如白玉般光洁的小脸,稚嫩中透着几许倔强,还有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深沉,是平时绝对看不到的。他寻她来本是为了白天之事,她把胡尚宫的话当耳旁风,状况频出,他这个舅舅不得不来提醒训斥她几句。出发三日,日日都得训,这小女子可比他想象中的会惹事生非。这不,都敢跟年逾古稀的老法师辩起经文来了! 晚课结束,僧人陆续离场。住持仍端坐在前方,看着温乐公主,目光平和又慈祥,他道:“小施主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温乐公主微微一笑,道:“我途经贵宝刹,乃是远嫁西北。我想问法师……我该去吗该我去吗” 住持转佛珠的手停顿了片刻,才敲响木鱼,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住持在小和尚的搀扶下走了,偌大的讲经堂只剩下温在恒和温乐公主舅甥二人。温乐公主把盘着的腿松开,改为抱膝而坐,下巴搭在手背上,叹了口气,问道:“众生无差别,众生皆平等,你信吗” 温在恒看着跳跃的烛光,冷声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你的不忍,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我劝你少胡思乱想,别再让我操心,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温乐公主埋首嘟哝道:“我知道错了。” “错哪了” “一错不提前打招呼就跑去看日出,二错用膳时仪态不雅,三错不顾身份去追兔子,四错没有狠狠责罚万俟将军。” “还有一错。” “五错不该来此大放厥词,胡言乱语。”温乐公主的头埋得更低了,不数还不知道,这一数她好像做什么都错。 “一日犯五错。”温在恒气笑了,怒其不争的盯着她,“好在你还算有些觉悟,我还是那句话,时刻记住你的身份,你的使命。因为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温乐公主的眼泪簌簌掉落,温在恒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望着如墨汁浸染的夜幕,道:“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早些回房歇息。” 第19章 意料外 万俟晟派副将连夜将马车送了过来,虽不及温乐公主之前的宝盖雕花香车,但也算结实大气。副将来向柴驸马交差时,他歪在榻上,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只问起彻查函谷关守军一事。副将把万俟晟交代的话说与柴峻听,经过仔细摸查,守军中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那作案的歹人定是外人。他们还对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进行了搜索,未发现歹人踪迹。 副将离去后,诸葛子获对柴峻道:“没有抓到人,他们这次没有得手,说不定还会再来。我们需时刻防范着。” 柴峻用扇子挠了挠后背,道:“也不知是谁想要她的命。” 诸葛子获笑了笑,道:“可以怀疑的对象太多了,不想让这桩婚事成行的各方都有可能,武威王、扬越王、西南的土谷浑和西北的突厥有可能,甚至洛阳的某些门阀士族也有可能。陛下和主帅为的是四海安定,可有些人却唯恐天下不乱。返程这几千里路,危机四伏,可不好走啊!” “她的亲舅舅负责送嫁,真出了事,我们顶多就是护卫不力。”柴峻不以为然,“古来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用一场你不情我不愿的联姻,来维系四海安定,简直是笑话!我是不是娶了她,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盼她长命百岁” “理是这个理,没有她这个公主,也会指给少主别的皇室贵女。陛下和温贵妃自舍不得将爱女远嫁,但洛阳宗室目前适婚的就只有温乐公主而已。别的地方亲缘稍远点的贵女也有,但身份远不及温乐公主贵重,无法彰显天家对柴家军的恩宠之盛。”诸葛子获道。 柴峻露出一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表情,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上辈子欠她的!” 诸葛子获双眼眯着微笑道:“少主不觉得公主其实……挺清纯、漂亮,也挺活泼有趣的吗” 柴峻登时像看大食独眼怪一样的看着诸葛子获,惊奇道:“你们修道之人的眼光果然异乎寻常。” 李申道:“属下也觉得公主和传闻中的不一样,其他属下不敢多言,就论长相,放眼整个西北,也再难找不出比她还漂亮的。” 阿吉“唔唔”着点头附和。 柴峻抬脚踹过去,阿吉身子一歪又让他踹了个空。诸葛子获哈哈大笑。 “你说你,正经主子不跟在身边伺候,倒跑去跟小娘皮们打成一团,到底谁才是你主子”柴峻指着阿吉恼道,“下午那兔子是不是你给她的你闲得你!” 阿吉躲在周毓身后,柴峻手指一偏指向周毓,“还有你!不准再给公主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得她三纲不正,五常悖乱!” 这么严重不就是几本消磨时间的话本子么,至于上升到三纲五常这么严肃沉重的视角周毓嘿嘿一笑,少主说乱七八糟,那就不是乱五六糟,少主不让给公主看,回去他就都烧了,免得到时为难。 柴峻一觉睡到卯时四刻方醒,醒来活动开筋骨便提剑去院中晨练,练得出了一身汗回到房中,阿吉已把洗浴的水给他备好。等他拾掇停当,阿吉口中咬着蒸饼把早膳给他端来了,主仆二人,一个坐着吃,一个站着吃,站着那个还时不时的弯腰去蘸一下桌面上的咸酱豆。柴峻见阿吉把整张饼子都蘸了酱,吃得满嘴都是,笑骂:“齁不死你!这豆子吃多了放屁臭得很,一会儿你别跟着我!” 阿吉白了他一眼,自顾吃自己的。柴峻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忙抹抹嘴站起来,揽着阿吉的肩膀就往外走。阿吉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呢,结果这位爷赶到寺院门口,看到昨夜万俟晟派人送来的马车,乐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方圆百里最好的马车也不及温乐公主之前乘坐的那一辆的十之一。以臭丫头娇气的性子,待会儿肯定得闹,又有好戏看咯!柴峻满怀期待的等在马车旁,结果等到人马都到齐了,出发的时刻眼看就过了,温乐公主仍迟迟未出现。 柴峻满腔期待变成了满腔怒火,面色不善的走到温在恒身旁,语气很冲:“公主天天迟到,温将军难道就这么听之任之” 温在恒冷眼看着炸毛的柴峻,道:“公主卯时就先走了。” 什么!先走了!卯时! 李申一早起来就忙得脚不沾地,安排好寺院内外的诸事,才想起忘了告诉少主公主提早出发的事。他跑过来,道:“公主昨夜歇息前才着人通知属下,说是第二天一早要去看日出,需早起。属下来找少主时,少主已经睡下了。属下就安排波仔今儿一早并盛都尉一起护卫着公主先去了。” “又去看日出”柴峻呼出一口闷气,笑了下,“行,这爱好新鲜!胆儿挺大,昨个差点被人暗害,睡一觉就都忘了。” 只怕是看日出是假,寻了空子逃婚才是真正目的吧 第20章 少年心 盛煦然在陕州看过一次黄河日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听闻温乐公主第二日又要去看日出,他就自告奋勇向温在恒申请护卫公主前去,温在恒不甚放心,派了冷巍跟着。 莽莽天地间,只东方露出些微鱼肚白,凉风拂面,虽起得早,却让人精神振奋。盛煦然紧跟着前方策马奔驰的娇俏身影,心里生出无限感慨。人呐,只有将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过,方知世间趣处多,光阴之可贵,唯恐来不及,享不尽,抱憾而终。 温乐公主骑马沿着山下的关道向西北跑了三十里才停下,不觉已到了半山,温乐公主向后望了一眼,正东方有个峪口,左右各一座大山,关道就在幽深的山峪里蜿蜒。她勒住马跳下来,走到陡崖边上站定,此时峪口底部已开始泛红光,她笑道:“就是这了!金斗峪!” 一行人纷纷下马,遥遥回望着峪口,那里迸射出如熊熊大火般的霞光,须臾,一轮红日冒出地面,冉冉而升。金斗峪如同远古神迹,彷佛太阳之神就沉眠在两座大山底下,雄鸡一叫,他便醒来,以冲霄破云之势升腾而起,激扬红尘万丈。 饶是在西域见惯了各种日出的强波,也被这奇丽美景震撼了。他扭头看了眼身旁的盛煦然,小娘皮白皙的面皮被晨光一照,如同涂抹了一层蜜粉,晶晶闪,叫他一时错不开眼,只听小娘皮朗声念道:“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他笑着转过头来,“上午就能出潼关了!” 强波面无表情“嗯”了声,不再看他,看云霞,看远山,奇怪的是小娘皮的笑颜就像印在了他的眼里,看什么都能浮现出他那俊俏如小媳妇的笑脸来。强波打了个寒噤,他是起太早,脑子还浆糊着不成 冷巍在后面看着激动的“哇哇”叫的三个小女子,有些无语,心想好在温衙内没来,小女子们可以无所顾忌的释放天性,这要是温衙内在,只怕是地底冒出两个太阳,她们也不敢这般叫嚷。 “公主是如何知道这里能看到日出美景的”盛煦然问道,他原以为是去爬汉山,看山顶日出的,结果出了寺院就沿着关道一路狂奔,离汉山越来越远。 温乐公主道:“我原是想攀到汉山顶上看的,但寺里的小沙弥说汉山之巅千仞之高,山路崎岖险陡,费时费力不说,摸黑攀爬也危险得很。他就告诉我如果想看日出可以来金斗峪,刚好在我们西去的路上。” “过了潼关,往西再走四五十里,便是西岳华山,公主可想登顶观日出”盛煦然说着都有些摩拳擦掌了,公主若去,他必定奉陪。 温乐公主一笑,反问道:“小侯爷觉得舅舅会同意么” 盛煦然一愣,全然忘了这茬,旁边的强波轻“哼”一声,道:“温将军同不同意咱不知道,反正我家少主是绝不会同意的。这一上一下,至少得耗费一天的功夫,这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蛮子,又没问你,你插什么嘴”盛煦然听他这么说,好心情顿时坏了大半,一个没忍住,话脱口而出。 强波的脸腾的红了,伸出猿臂一把抓住盛煦然的肩头,恶狠狠道:“小娘皮!你骨头又痒了不是” 盛煦然扬起手肘就朝强波面门攻来,强波松手往后退了一步,冷巍见状忙上前阻止,道:“有话好说,公主在这,别动手。” 温乐公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在不在,鬼个在乎她巴不得他们打起来呢!打得头破血流破了相才好!叫那个劳什子少主去收拾残局,也叫洛阳那些脑残的少妇少女们痛心疾首。男人长这么壮作甚吃饭不花钱啊男人长这么俊作甚把她们这些女子都比下去了,简直岂有此理! 柴峻带领车队穿过金斗峪,在亚武山脚下与温乐公主一行会合。早上害他白等了半天,柴峻心里憋着火,跳下马握着马鞭直冲过去了! 温乐公主正蹲在清浅的溪流边拿着根柳条逗鱼儿,听彩墨小声说了句“驸马来了”,她便扭过头去,露出一个甜笑来,声音更是娇软,“驸马,我等你很久了!” 柴峻顿时脚下一软,趔趄了下,踢了踢脚边无辜的石子,气冲冲走过来,斥道:“昨日那些歹人并未抓到,你难道就不怕他们埋伏在暗处再次偷袭吗” “你生什么气嘛”温乐公主站起身,摇着手中的柳条,面上云淡风轻,“我要是死了,你就不用娶我了,西北不还有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县主在等你的么岂不如了你的意” “娶谁都比你强!”柴峻靠近她,压低声音道,“我才不稀罕当一个恶名昭著的公主的驸马!” 温乐公主叹了口气,道:“你不稀罕娶我,我还不愿意嫁到西北那漫天飞黄沙,鸟不拉粑粑的地方呢!要说权势大,洛阳街上掉片瓦随便砸中个人,十有八九都是个世家子弟。要说模样好,敢问谁比得过我们盛都尉盛小侯爷这水清,你不如来照照,别太把自己当个宝了!本公主出发迟了,你生气,提早走了,你也生气,横竖是看我不顺眼,眼下我就告诉你了,以后本公主高兴走就走,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想走了八匹马也拉不走我!” “萧如瑾,你果然很嚣张啊!”柴峻咬着牙逼近她。 温乐公主往后连退了两步,小脸白里透红,表面骄横实则内心发怵,她忽然朝队伍后面挥手喊道:“舅舅!你快来!他又欺负我!”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柴峻举起马鞭在她面前比划了下,并未碰到她分毫。温乐公主却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嚎开了。 “我不活了!舅舅你快来呀!他要拿鞭子打我呀!” 柴峻再一次目瞪口呆,他干什么了他怒道:“你快起来!别跟个泼妇似的,丢人现眼!” “舅舅!他还敢辱骂我,我要写信给父皇,我才不要嫁给他这个莽夫!” “给她纸笔,让她写!”柴峻大手一挥,气得肝疼。 第21章 心思异 一众人都看着不敢上前,温在恒感觉脑袋要炸了,这又是闹哪一出 胡尚宫看到这一幕,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老天爷啊!这都坐地撒起泼了!学了那么久的宫廷礼仪结果就学成这样她真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还不把公主扶起来!”温在恒呵斥傻楞在一旁的知雨和彩墨。 两个小婢女连忙上前扶起温乐公主,替她拍打了衣衫,温乐公主扁着嘴,抽抽搭搭道:“舅舅,你要是再晚来一步,他就真的动手了!” “驸马,这又是为何”温在恒没好气问道。 柴峻无语望天,停了片刻,才咬牙切齿道:“你问我为何我问谁去我他娘的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好不好” 这世上还没谁敢对温在恒说脏话,故而他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诸葛子获快步上前来,摆着手劝道:“息怒息怒,都是误会!少主担心公主的安危,说话重了些,还请公主和温将军别往心里去!都是为了公主着想,且都各退一步,眼看时辰也不早了,该起程赶路了!” 温在恒没再说什么,转身上马走了。温乐公主由两个小婢女搀扶着也上了马车,从柴峻身旁经过时,还朝他挤了下眼睛,气得柴峻火冒三丈,七窍生烟。诸葛子获和李申两个人才堪堪拉住他。 什么漂亮清纯什么活泼有趣我呸! “少主难道还看不出吗公主是故意在激你,你若是恼了怒了可不就着了她的道”诸葛子获道。 柴峻冷静下来,双手叉腰朝地吐了口唾沫,道:“她休想!看谁拗得过谁!个黄毛丫头,我还对付不了她” 温乐公主上了马车,知雨倒了杯乌梅汁给她,小声嗫嚅着问:“公主,去了西北,你能依靠的也就只有驸马了,你为何还要激怒他” 温乐公主安静一笑,饮尽乌梅汁,才叹道:“柴小将军他心里对我父皇的赐婚是极其抵触的,他在西北原有个相好的女子,奈何以如今的天下大势,柴家若不接旨,便是坐实了和武威王暗中勾结的罪名。柴家不想成为反叛朝廷的出头鸟,为世人所诟病,遗臭万载。故而,为了大局着想,纵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柴小将军他也不能抗旨拒婚。你们想想,这样的一个人他怎能是我后半生的依靠只有他悔婚,我才有活路。” 知雨和彩墨听得胆战心惊,完全想不到只比她们大了一两岁的公主竟会说出这番话!她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个有城府的人呐! 盛煦然赶上温在恒,看了看周边,沉声道:“大哥,公主这么做明显就是故意的,你怎么也不拦着她点” “我为什么要拦”温在恒波澜不兴的眸光下透着丝丝寒意,“难道你真的想去西北走一遭柴峻被气得悔婚了也好,大不了沙场见。明刀明枪的分出胜负,成王败寇,心服口服。” “大哥,可不敢违逆国公爷!你将来是要袭爵的,不能一时意气误了前程!”盛煦然劝道,“咱们只需将公主平平安安的送到瓜州,之后的事便与咱们无关了。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娶了殷芷,有了右党的支持,日后他袭爵至少有了一半的希望,温在恒明白得很。袭了爵,他才依旧是洛阳一等一的权贵,袭不成,他就只是温家的庶长子,成亲后分府出去,身份地位将一落千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温在恒深吸一口气,“那丫头的心思你也明白,只要不太过,且让她折腾。咱们是送嫁的,她能让柴峻气得跳脚那是她的本事,咱们就看看热闹图个乐呵。” 盛煦然笑了笑,宽下心来,这才是他从小跟到大的大哥温衙内啊!心硬如铁,是成大事之人! 不一日,温乐公主在函谷关遇袭的消息便传回了洛阳。温贵妃当着嘉运帝的面直夸自己的父亲有先见之明。一向温吞的嘉运帝得知消息后也是后怕不已,斥那些歹人胆大包天,竟然连天家的公主都敢谋害。可惜没抓到人,若是抓到了活口,那隐在暗处指使的幕后黑手可就坐不住了。卫国公说公主此行必将是一场人心的试炼,诚如他所言。只是,那些人也太心急了些! 嘉运帝拍着温贵妃的手道:“爱妃莫要再忧心这些了,肚子里的孩儿才是最要紧的!” 温贵妃摸着尚平坦的小腹,娇柔一笑,道:“只是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 “想当年你怀温乐时,能吃能睡,没怎么害喜。这次却害得严重,朕瞧着都瘦了,想必这一胎定能为朕诞下龙子!”嘉运帝说着也是喜不自胜,心里满满的期待。 他以往在文武百官面前是有些底气不足的,因当年的夺储之争,他之所以能赢兄长武威王,说到底是因他的母亲是洛阳江家的嫡长女,名门闺秀,出身贵重,而武威王的母亲原先只不过是尚食局一司膳的贱婢,因其炖煮的鱼羹得了先帝爷赏识,叫到御前赏赐时见其有几分姿色便收编入了后宫。一个文墨不通的司膳贱婢纵然得了别有居心的朝臣支持,也斗不过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名门闺秀。其实那场持续数年的宫斗,输赢都不甚光彩。司膳贱婢望着儿子远去的孤弱背影,思念成疾,不一年就含恨而亡。名门闺秀也好不到哪里去,赢了宫斗却失了帝心,再一年后也郁郁而终。 仍是少年的嘉运帝在先帝驾崩后便由先皇后今太后辅佐登上了皇位,太后垂帘听政直至嘉运帝十六岁亲政,当时嘉运帝的母族江家还以为要得到实权必然又得一番争斗,不曾想太后突然在朝会上颁了一道懿旨还政于嘉运帝,并任命了四位辅政大臣。这四位辅政大臣除了左右相,还有一文一武两位中立派,四人互相掣肘,这么多年在窝里斗来斗去,难分胜负。而太后说说甩手就甩手,毫不拖泥带水,还政后就安居于陶光园九洲池北的安福殿,静心念佛,不再过问政事。 第22章 苏幕遮 嘉运帝的正宫皇后乃是他姨母家的表妹,在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十四岁就入宫被册封为皇后,可惜福薄命浅,怀胎八月便早产,诞下一个不足五斤的颅狭皇子。那小皇子头尖如笋,双目鼓凸,面如死鱼,初为人父的嘉运帝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连连后退,仓惶奔出,从那后再未踏足皇后的寝宫。诞下怪胎本就如雷轰顶的皇后见嘉运帝躲她如瘟神,更加抑郁难舒,先是捂死了孩子,然后吊死了自己。 皇后薨后,江家意欲让江同赫的嫡女入宫,可嘉运帝见了这个表妹后断然否决。因这个表妹同已故的江皇后一样都是尖头窄额,那个颅狭皇子的诞生给嘉运帝的心灵蒙上了巨大的阴影,纵使惯被江家拿捏的他也硬气了一回,当时右党联名上疏奏请天家防止外戚专权,嘉运帝为了平衡左右势力就借此旗号公然宣称绝不再纳江家女。江家只得作罢。 后来当端庄明媚,珠圆玉润的温玉岚入了宫,嘉运帝甚喜爱之,对其恩宠不衰。只是温贵妃诞下温乐公主后肚皮就迟迟未有动静,倒是他醉酒之下临幸的一个掌灯婢女却一举怀上龙胎,并诞下了他的皇次子,如今都快十岁了。登基至今,嘉运帝也就得了这么一个健康的儿子。时不时的会有大臣上疏催嘉运帝早立国储,可嘉运帝怎么能立母为婢的皇次子为储君呢当年他同兄长武威王的夺嫡之争,可是紧抓着这条不放的,他若是立了皇次子为储君,不是打自己脸吗 嘉运帝一直在等,等一个出身好的妃子再为他诞下龙子。等了十年,每年都有妃子怀孕生产,每次他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生的全是女儿!嘉运帝转眼已近不惑之年,生子之心也愈发急切。听闻北地女人好生养,且生儿子的居多,他闭着眼睛临幸了一个比他还要强壮的北地贵女,结果生的还是个女儿!嘉运帝一时心灰意冷,而二皇子的生母吴昭仪从初始的谨小慎微变得愈发张扬得意,并暗中拉拢朝臣,寻找靠山,梦想着有朝一日从昭仪摇身一变成为太后,让常年压在她头上的贵德淑贤四妃跪伏在她的脚下。 吴昭仪的梦被温贵妃怀孕的消息震醒了大半。因将温乐公主远嫁,为了安抚温贵妃,嘉运帝连着半月歇在了德昌殿,雨露播撒得密集了些,没想到温贵妃竟然老蚌怀珠!嘉运帝可高兴坏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温贵妃这胎若能一举得男,嘉运帝就打算名正言顺的册封她为皇后,皇后之子被立为太子,左党想必也不会再有何非议。 洛阳南市,一胡商开设的茶肆雅间里,散着淡淡的薄荷香。左相江同赫将碾碎筛好的茶沫缓缓倒入二沸的水中,搅拌均匀,调了火候,等水三沸。兵部尚书安士贤和一个身着灰蓝锦袍的黄瘦男子坐在他对面,他将烹好的茶倒入二人面前的琉璃盏中,二人皆恭敬还礼道谢。 江同赫抿了口热茶,对黄瘦男子徐徐道:“冯内监今日不该出宫,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吴昭仪还是太心急了些!温贵妃虚龄三十有四,且不说这一胎能不能坐得稳保得住,女子生产本已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高龄生产谈何容易况且是男是女,不到生出来谁知道呢退一万步讲,就是她诞下了龙子,和二皇子差着十岁之多,待他长大时间还长着呢。温贵妃有喜,殷长卿温定方之流皆弹冠相庆,陛下亦是龙心大悦,吴昭仪此时若是心急坐不住,轻举妄动触了逆鳞,只会惹祸上身。正可谓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冯内监回宫后请务必将江某的话带到。” “有左相这番话,昭仪定能安下心来静观其变了。”冯内监道,“陛下如今可紧张着贵妃腹中的孩儿,连日与贵妃同吃同寝,连批阅奏折都在德昌殿。” “可不得跟眼珠子似的护着”江同赫手指叩了叩桌面,“这也许是陛下最后的盼头了。” 冯内监饮了两盏茶就匆匆回宫复命了。安士贤待他走了,压低声音对江同赫道:“听闻吴昭仪自得知温贵妃怀有身孕后,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嘴上都起了燎泡,遮都遮不住!” 江同赫冷哼一声,道:“蠢妇!孤陋浅薄,欲盖弥彰!只叹今时不同往日,若非没得选,我才懒得同她周旋。” 安士贤笑了下,道:“温贵妃这一胎若又是位公主,温家也没什么指靠了。吴昭仪这么多年一直被温贵妃压制着,心中早有诸多怨愤。别看温定方如今掌控着禁军,威风八面,一旦新主即位,岂能容得下他们温家” 江同赫摇了摇手指,叹道:“没那么简单,不是新主即位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别忘了还有殷家、柴家。殷氏子弟多半不争气,几无出类拔萃者,殷长卿又年迈体衰,老骨头撑不了几年了,搞定殷家不难,难的是摆平柴家。柴宗理虎踞西北多年,兵强马壮,且同武威王私下确有几番密谋,我原以为他会抗旨拒婚,拥护武威王带头造反。殷长卿的羽翼中有不少人当年是支持武威王的,陛下心慈手软,又适逢用人之际,才没有彻底整肃朝堂。那些人而今同武威王之间多少也有些牵扯不清,武威王若反了,我等便可趁机将之一并剪除而后快,殷长卿势必也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么好的机会,却被柴宗理那老小子给生生搅黄了!他对朝廷的态度究竟如何,且得好好琢磨!” “昨日公主遇袭一事,明公如何看”安士贤问道。 江同赫笑了,面色缓和稍许,道:“有人比我们还着急,温乐公主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第23章 归云积 潼关,《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东临禁沟,南依秦岭,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扼长安至洛阳驿道的要冲,是汉末以来东入中原西进关中前往西域的必经之地及关防要隘,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唐朝太宗皇帝曾以“襟带壮两京”之誉赞叹潼关的雄浑壮魄,诗圣杜甫游此后留下了“丈人视要处,窄狭荣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诗句。 巳时三刻,车队就赶到了潼关。太阳高悬在麟趾塬上,照得大地苍白滚热。潼关守将姚未带领大小将官在关门外迎候,他们昨晚就迎候过一次了。公主夜宿潼关对他们而言是天大的事,姚未一早命人清空了驿馆,将之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又是杀猪又是宰羊,万事俱备,只等公主大驾,结果空等一场。本想着今日公主会在潼关歇午,他们怀着激动忐忑之心忙活了半上午,车队却只通关不做停留,让他们又白忙活了一场。 关墙内外一时车辚辚马萧萧,一刻钟后就恢复了平静。姚未用巾帕用力抹着脸上脖颈里的汗,望着远去的车队懵了半晌,才骂咧咧道:“耍老子玩呢” 温乐公主趴在车窗边上,闻着空气里散发着的酱肉味,满心遗憾的砸吧着嘴叹道:“饼夹肉、鸭片汤、羊肉煮馍、潼关酱菜都吃不成了……哪怕停留半个时辰也好啊!可惜啊可惜!” “公主怎知这里的美食”跟在车旁的周毓笑问。 “你们在洛阳时有去逛南市吧天下美食在南市都能吃得到。那有一家食肆,做的羊肉煮馍香飘满街,我一个人能吃两碗。酱菜是贡品,在宫里也吃过,其实味道还不如食肆里的好。”温乐公主笑道。 “幸亏阿吉这会儿不在,他要是听说了,非缠着去买来吃不可。”周毓道。 温乐公主叹了口气:“不说了,越说越饿,越饿越想吃,越想吃越吃不到,折磨死人!对了,你的话本子再借我一本看吧!” 周毓为难的挠挠头,靠近马车,道:“少主下了令,不准小人再借话本子给公主看。” “为何” 周毓可不敢拿三纲五常来说事,只道:“这……小人也不知,少主下了令,小人不得不从,那话本子都已烧了。” 温乐公主瞪大眼,满脸惊愕,高声嚷道:“他管得也太宽了吧!我看个话本子碍他什么事了你说他是不是小心眼子是不是讨厌得很” 啊周毓呆。 被骂小心眼子的柴少主仰脖灌了两大口水,将水袋扔给一旁晒得蔫蔫的阿吉,他伸长手臂摸了摸他毛毛的头顶,问道:“你觉得是你家主子模样长得好还是那个娘们兮兮的盛煦然长得好” 阿吉放好水袋,朝后面的车子又朝自己的嘴巴比划了下。 柴峻看懂了,他的意思是得先同意他去搭公主的车,他才会说。柴峻拍了下他的头:“嘿!你还敢跟你主子我讲条件”他见瘦小的他确实经不住马背辛劳,心就软了下来,“行行行,让你去!行了吧” 阿吉咬唇偷笑,然后装作很认真的打量着他的这位主子。嗯,剑眉星目,一脸正气,长得确实不赖,浑身上下都透着西北男儿的阳刚之美,但要比俊么…… 阿吉缩着脖子指指后面,柴峻皱眉:“什么意思” 阿吉拍马掉头就跑,身后传来主子的怒吼声:“小兔崽子,有种你别回来!” 渭水绿溶溶,华山青崇崇。 秀色横千里,归云积几重。 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 三峰高际天,万尺水悬空。 迎亲送嫁的队伍赶到华山脚下时,已经过午,适逢一场雷雨,骑马的众人来不及披上蓑衣就被浇了个透。急赶狂奔至落脚处,雨竟停了!温乐公主从马车里出来,抬眼就看见一道彩虹横跨长空。 “公主,这有积水,你小心别踩到。”彩墨扶着温乐公主,细心提醒。 温乐公主提着裙子踮着脚尖下了马车,她的面前是一座庄园,灰墙黛瓦,像是疏于打理,那墙是塌的瓦是破的,门楼掉了个角,仅存的一个角上还挂着绿藤,透过塌墙能看到院中的杂草有半人高。斑驳的朱漆正门右前方有块大石,上刻“望山居”三个遒劲大字。 “附近好一些的院子也有,但都太小。只有这座院子,虽然残破了些,但地方够大,屋舍也多,足够整队人马歇宿的。”江英树禀道,“还请公主暂时将就下。” “这么说附近是有好一点的院子,我不嫌小,要不我去住那小院子,你们喜住大的,就住这里好了”温乐公主道。 江英树一时语塞,心想这地方是你那位愣头青驸马找的,你不满意你找他去呀,你怼我有个屁用江英树遂看向温在恒。温在恒冷声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大伙儿都累了,别再折腾了。” 温乐公主看着湿衣裹身的温在恒,撇了撇嘴,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摇着扇子,气咻咻的朝院子里走。 “这望山居的主人家呢”温在恒问道。 “据管事的说主人家久居长安,此处不过是避暑的别院,前些年老主人在世时每年还能来住个一两月,老主人过世后这里就荒置了,只留了几个老仆在此看守宅院。”江英树道。 “能在华山脚下拥有偌大一处宅院,必不是普通人家,你让人四处打探一下,看能否问出点什么。”温在恒吩咐道。 江英树跑去安排了。 第24章 天香引 温在恒带着若杉走进院子,发现这庭院真是破败得无从下脚。屋舍是多,但都是破屋烂舍,环视一圈都没见哪间屋子的门窗是完好的。铺路的石板大半都开裂了,缝隙里长满青苔,雨后更是湿滑难行。几只青蛙结伴而出,蹦着没入齐膝草丛。院墙边散养着鸡鸭,风一吹,一股子烂泥屎粪味扑鼻而来。温在恒半掩了鼻,皱着眉头往里走,心想是不是柴峻那小子故意整他们的。可以想象温乐那丫头刚走进去时是什么表情,这么一看她的要求其实也不过分。 柴峻上午被温乐公主闹了一场,心绪不佳,前几日赶着投胎一样的赶路,今日却不急了,寻了这么一处破落院子,说下午不走了,要在此歇宿,也不知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温在恒长这么大都没进过如此破败的宅院,更别提住了,他都想在院外的马车里随便凑合一晚了。 温在恒拧着眉头走进后院,盘算着如果温乐公主还在置气,他就带她去附近寻个好点的院子住。结果他前脚才迈进后院的垂花门,就被里面的情景给惊呆了。 满院子的桃树!郁郁葱葱,果香四溢。温乐公主啃着桃正指挥着两个婢女摘桃,那提篮里赫然已摘了不少! “这桃真的是又大又脆又甜!味道美极了!”温乐公主边大口吃边做出夸张的表情赞叹。 这吃相……猴都比她好看!真是知错不改啊小丫头!又被他抓个正着! 温乐公主一只桃啃完,随手扔了桃胡,瞅见枝上挂着个品相好的,双眸登时闪精光,捋了袖子蹦着去够,一下不成再蹦,左边退一步蹦没够到,就换右边退一步蹦,边蹦边“嘿嘿”的叫,看样子不够到誓不罢休。这哪是个女儿家若杉不忍直视,挠了挠额头,自动退到院门外了。温在恒无奈的抿嘴笑了下,看左右无人,便走上前去手臂一抬就将那桃轻巧的摘了下来。 眼馋的桃忽然被人摘了,温乐公主急忙转身,见是眉目肃冷的温在恒,吓得往后连退了两步。知雨赫彩墨更是吓得隐在了树丛后,不敢露头。 温在恒扬了扬手中的桃,垂眼盯着温乐公主。小丫头没敢看他,低头含胸,绞着手指,被抓了现行,只留个鸦黑的头顶对着他,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错哪儿了”声音低沉又严厉。 “……不,不该那般摘桃,仪态有失。”温乐公主小声道。 “此其一,还有呢” 温乐公主眉尖微蹙,实在想不出还错哪了,便抬眼懵怔的看着温在恒,希望他能好心给点提醒。 “你们都出去!”温在恒头也不回的说了句。 知雨和彩墨挎着篮子急急走了出去,被杵在外头的若杉又吓了一跳。 温在恒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倾身,眸光幽沉的盯着温乐公主。他威压太强,迫得温乐公主的上半身也随之微微后仰。 “你能吃桃吗”他问道。 温乐公主怔了下,旋即用手掩嘴,目露惊慌之色,她怎么忘了这茬! “我错了……” 温在恒指了指她,看着她那跟桃一样红扑扑的小脸都不知说她什么好,顿了片刻他才咬牙训道:“你说你哪天不犯个几回错你长点心行不行” 温乐公主仰视着被太阳烤得头发和衣服都在冒热气的舅舅,乖顺的点点头。 温在恒深知这丫头乖顺的外表下有颗叛逆的心,他说了也等于白说,便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温乐公主拍着胸口长吁一口气,塌眉耷眼,可惜了那个桃,晶莹圆润,一看就是鲜嫩多汁的。知雨和彩墨缩头缩肩的走了进来,皆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温乐公主心里忿忿的想她这个舅舅若非顶着一张俊脸,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镇宅圣君转世了!她的目光不经意的从彩墨挎着的篮子上扫过,咦她没看错吧温乐公主眨眨眼,伸手拿起最上面那个桃,这不是被面瘫舅舅拿走的那个么 “这个是温将军方才放上面的。”彩墨道。 温乐公主举着桃在阳光下看了看,眉开眼笑的说道:“咱们不是还有几个寒瓜没吃么天热,估计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咱们留一个,剩下的分给外面那些人吧!记住,不要给那个讨厌鬼送!知雨,你悄悄的把阿吉叫过来。” 知雨和彩墨不用问也知她口中的“讨厌鬼”是谁,二人相视一笑,方才的紧张之感顿时消散殆尽。 换了干净衣裳的柴峻支起一条长腿坐在胡床上,对着壶嘴灌了几口茶水,压下心头的燥热,舒服的喟叹一声,用手背抹抹嘴角,扭头发现阿吉频频向外瞅,还挤眉弄眼的。柴峻侧了侧身,伸脖往外一看,看到温乐公主身边的小婢女藏在门前的树后,只露出一个脑袋,见柴峻望过来忙缩了回去。 阿吉有些犹豫又期待的看着柴峻,柴峻真想凿他脑门几下,他手才一动,这小子就已往后闪躲,他烦躁的挥挥手:“滚滚滚!等回去再跟你算总账!” 阿吉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和小婢女有说有笑的往后院去了。 柴峻按着额角深呼吸,劝慰自己别跟一个毛孩子计较,少年情窦初开,正是懵懂新鲜的时候,此时周毓进来,他问周毓:“阿吉是不是瞧上那个小婢女了” 啊周毓神情一滞,转而大笑道:“阿吉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呢,他哪懂那些” “你确定”柴峻抬起一边眉毛,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小子平时吃那么多,一天到晚嘴不闲着,也没见他吃胖长高,瘦得跟小鸡仔一样。我十四的时候都快有我爹高了,三十斤重的丈八蛇矛耍起来毫不费力。这小子如今也有十四了,才那么点大!他要不是瞧上了那小婢女,为什么总是往她们那跑” “公主那好吃的多,他又是个馋嘴的。”周毓笑道。 “个没出息的!”柴峻叹了一声,“算了,不管他了。问过公主没她想何时出发” “呃……”周毓摸不清少主的想法,只得如实禀告,“公主说她不打算去了。” “什么”柴峻一怔,“为何” “说是山高路又陡,爬着费劲得很,累死累活的还不如睡个懒觉实在。” 柴峻拍桌而起,叉着腰走来走去,怒道:“个死丫头!就没有一件事不跟我对着干的!她想不去就不去没门!老子绑也把她绑去!她不是喜爱看日出吗让她一次看个够!以后再也不想看日出!” 说着人就冲出了门,差点和强波迎面撞上。强波闪到一边,搞不清楚状况,忙问周毓咋回事。周毓说了后,强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嫌累不想去爬华山看日出,少主非要逼着公主去这……这怎么反过来了强波忽地想起晨时当着公主和小娘皮的面说过的话,他说反正我家少主是绝不会同意的……强波顿时感觉半边脸烫得生疼。 第25章 献殷勤 柴峻阔步来到后院,只见桃树下的石桌旁围坐着四人,四人皆身着骑装,皆生得唇红齿白,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四个小娘子呢!不过其中一个“小娘子”叉开腿坐着,一只脚还踩着石凳,捧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桃正吃得欢,不是阿吉又是谁 温乐公主见柴峻突至,看了眼石桌上切好的瓜,面露惋惜之色。可已经来不及了!柴峻踢了下阿吉的脚,在他旁边空着的石凳上坐下。知雨和彩墨急忙起身,站到公主的身后去了。阿吉也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本想站到自家主子身后去的,可是那里没有树荫遮挡,太阳晒得慌,他就挪动脚步和知雨彩墨站一块去了。 柴峻拿起一牙瓜就大口吃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昨日公主问万俟晟要瓜时他有多嫌弃。温乐公主恨恨的往嘴里塞了个葡萄,说实话那瓜她就是扔去喂鸡都不想给他吃。柴峻似乎没察觉出公主的“不好客”,转眼吃了一牙,又拿起一牙吃了两口,才问道:“公主知不知道我们现今到了什么地方” “华山呐。” 柴峻拍了下膝盖,朝地下“噗噗”吐了籽,咽了口中的瓜水,道:“既知是华山,为何不去一游知道公主喜爱看日出,我特意安排车马在此歇宿一晚。如今天黑得迟,咱们用过午膳,即刻出发,赶得上观云台峰日落。在山上夜宿一晚,明日可赏朝阳峰日出,岂不美哉” 温乐公主摇摇头,道:“这个时辰登山有些仓促,而且夜宿山头不安全。万一被歹人趁机偷袭了怎么办” “怕甚”柴峻拍拍胸脯,“我亲自护送公主,保管公主平安无事!” 这讨厌鬼会这么好心他巴不得她出事才对吧早上还借着歹人偷袭的由头一蹦三尺高的朝她发脾气呢,现在又主动游说她去爬山,谁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温乐公主佯装遗憾,且再探探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甩着丝帕叹道:“驸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天也太热了,山里蛇虫又多,还是留在这桃园里舒爽。晚上我都想好了,把屋子里的胡床搬出来,在这树上四角挂了帐子,就睡在这桃园里,望着星月交辉,闻着清甜果香,吹着微凉夜风,岂不更美驸马的人真是太会找地方了!” 阿吉忍不住扭头捂嘴咳了咳。 柴峻看了看满园的桃树,真心后悔找了这么个地方,应该找个更破的,最好找座鬼宅,她就不会再唧唧哇哇了,说不定还会缠着他去爬山。 “公主想住这乡野风情的院子,往西多的是。可是华山仅此一座,过了可就没有了。我母亲远嫁西北二十年,最多只回到过秦州。回想当年,她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途径华山时没有停下来游览一番,错过了这壮丽美景。古人曰:不见黄河不死心,不上华山非好汉!既然来都来了,不去真的会抱憾终生。”柴峻说得声情并茂。 温乐公主差点就心动了,她之前之所以不打算去华山,主要是考虑到知雨和彩墨跟着她连续折腾了两个早上没睡好,两个小丫头在马车上困得东倒西歪,要是再折腾一回,恐怕她们会吃不消。 “还是算了吧!且不说舅舅会不会同意,我若是去了,知雨和彩墨肯定得跟着去。她们平时服侍我已经够累了,也该趁这个机会好好歇一歇了。”温乐公主道。 “不用她们跟着去,我把阿吉借给你使唤。”柴峻指着阿吉,呵呵笑道,“你不是最爱跟着公主吗” 阿吉张了张嘴巴,想表达什么,柴峻却拍了下桌子,道:“就这么定了!”。 温乐公主心下冷笑,这讨厌鬼就会欺负不会讲话的小孩子! “至于温将军那,我去说,公主就甭操心了。”柴峻站起来,指挥知雨赶尽去把公主的午膳端来,又让阿吉帮着彩墨去收拾个简便的包袱来,带上爬山随身必备的一些东西。 温乐公主原本就想去,这下她想不去都不行了。 柴峻找温在恒说了打算亲自护卫公主登顶看日出的事,温在恒稍一思索便同意了。驸马要带着公主去看日出,他一送嫁的舅舅,没有不同意的立场。而且他还不能派人跟着,柴峻道明自己亲去,定会护好公主,他再派人跟着那就是对柴家军的不信任。 等登山的一队人马热热闹闹出发了,盛煦然拧眉对温在恒道:“柴峻一改常态大献殷勤,定是憋着坏水呢!公主难道看不出” 温在恒一笑,道:“她聪明着呢,她看出来还敢去,说明她并不怕。柴峻顶多也就是捉弄吓唬她,出出气罢了。如果连这她都摆不平,你还能指望她什么”天空中云层飘移,日光照射下来,有些刺眼。他剑眉微敛,眼眯着冷声道,“真出了什么事,也与我们无关。” “柴峻一看就不是个稳重的,可公主毕竟是个小女子,他若是掌控不好度把公主吓着了,胡言乱语起来可就糟了!要不我悄悄跟着”盛煦然仍不死心。 温在恒搂了他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你就别去凑热闹了。你没看诸葛道长也去了吗有他在,柴峻不会太过分的。你若是想看华山日出,等回程时路过这里,我陪你去看。” 盛煦然讪讪笑了笑,没话说了。 第26章 上华山 温乐公主穿的还是早上那身骑装,为了遮阳,她头上戴了顶素纱帷帽。山脚那一段路尚且好走,大雨过后再被太阳炙烤,地面蒸腾着潮湿闷热的气息。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时而能看到有小动物在树丛里奔跑跳跃,还没看清是个啥就不见了踪影。 柴峻回头看了一眼温乐公主,见她步伐轻快,神情愉悦,他嘴角轻扯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他这趟带了强波和王五奎,这两人一向听他的话,不会像李申那样婆婆妈妈,带了阿吉就不能带周毓,周毓太惯着阿吉,行动起来只会碍事。柴峻没想到诸葛军师会跟来,他早年已游遍天下,华山也游过不止一两回,不知为何又要再游柴峻总不能不让他去,于是就随他了,不过事先也把计划同他讲了,他只摇头笑笑,也没说什么。现在他的人中不知情的就只有阿吉了。这小子正和公主玩得开心,扑蝴蝶逮蚂蚱摘野花采桨果,闹腾得很,温在恒不在,公主也比前几日欢脱。柴峻纳闷这二人一个是生于西北荒漠的粗野小子,一个是长于东都宫廷的金贵公主,为何这般趣味相投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二人皆幼稚得可笑。不过,一个是真心幼稚,一个是表面幼稚。 越往上攀登,路越陡,险处如履薄刃,脚边绝壑千尺,让人胆颤腿软。白日斜挂西天,热风阵阵,吹得人心浮气躁。连续攀爬了一个多时辰,温乐公主觉得腿脚酸软,口干舌燥,前头带路的人似乎没有停下来歇息的迹象。她想问阿吉要点水喝,才发现阿吉不知何时被强波拎到前头去了,她已经落在最后了! “喂!能不能停下来歇会儿”温乐公主弯腰扶着山石朝上喊道。 柴峻居高临下,青春洋溢的脸上汗珠被阳光照得闪亮,他露出白牙朗声笑道:“公主这便走不动了吗到山顶可还远着呢!翻过这个陡坡再说吧!” 哼,性格讨人厌也就算了,还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温乐公主恨恨想着仰头望了望这个陡坡,二尺宽的石阶径直而上,足有百尺之高,宛若登天!石阶两边皆是峭壁,岩石热烫坚硬,不小心碰到尖锐的地方,扎得她直叫。为了方便游客登山,一边石壁上绑着铁索,可被太阳晒得烫手,根本不能助力。 温乐公主饥渴交迫,拖着步子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爬爬歇歇,这破地方连个荫凉都没有,直晒得她头晕目眩。前面已看不到人影了,后面也空无一人,绝境啊!她大抵是猜到柴峻的用意了。若她半道不走了或者闹着要下山,定会被他取笑,若她继续爬,势必得强忍饥渴,也别指望有人会帮她。她坐在石阶上,捶了捶腿,歇了会儿,又转身往上爬了。 命都可以不要,这点苦算什么!咱不能被人瞧扁了! 当温乐公主爬上百尺陡坡,摇摇晃晃的出现在柴家军诸人面前时,诸人面色皆为之一变。她还真爬上来了!温乐公主没有说话,知他们是故意的也就懒得理他们,况且她也真的累得不想开口了。她坐在背阴的石块上,摘掉帷帽闪着风,柴峻笑眯眯的过来了。 温乐公主背后的衣衫已湿透,汗水不停的从她那红扑扑粉嫩嫩的鹅蛋脸上滑落,衣领都是半湿的。她又热又渴,看了一圈没看到阿吉,她问道:“阿吉去哪了不是说借给我使唤的吗” “这小子人小鬼大,一向不听话。他跟着强波跑前头探路去了,等回头我再说他!”柴峻说着举起一个水囊在温乐公主眼前晃了晃,“公主定是渴了吧这水囊里还有点水,不过方才我们几个粗汉耐不住渴已经轮流对着嘴喝了,公主若是不嫌弃……” 温乐公主看了看那水囊,又转眸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貌似对他这种龌龊的伎俩十分鄙夷。 柴峻怔了下,瞬即笑道:“公主不渴那算了!那咱继续往上爬” 温乐公主眼瞅着他们生龙活虎的走了,她才坐下,腿肚儿还在打颤呢!可眼见日头偏西,他们甩下她不管不是没有可能,她心中一急,强撑着站了起来,双腿犹如灌了沙般沉重! 诸葛子获回头看着慢慢挪动的温乐公主,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强波挟着阿吉仍健步如飞,阿吉气得哇哇叫,偏又挣脱不得。面对胳膊比她大腿还粗的强波,他那点子力气,估计就跟只小鸡差不多。打他掐他疼的只会是自己的手。 “你不要闹了!知不知道刚才我们经过的地方叫什么叫毛女洞!那里面有个浑身长绿毛的女鬼,天一黑就出来四处游逛,最爱吃你这种皮薄肉嫩的小孩!”强波知阿吉胆小,平时周毓也老这么吓他,一吓一个准。 听他这么一说,阿吉果然老实了。 温乐公主原以为柴峻就是想让她吃苦受罪出点丑罢了,未曾想他还真的敢甩下她不管了!原本说好的在云台峰等她的,可她爬上云台峰时,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已经落山了,余辉给幽暗的远山镶了一道金边,胭脂色的天空有种神秘的美感,成群的鸟儿盘旋低飞,归栖于山林。 周围一片寂静,唯余晚风呼响。温乐公主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亭子里歇脚。她料想柴峻不敢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过夜的,她迟迟不去找他,他定会回来找她。她等啊等,天边的光线越来越暗,她的心里也越来越着急。 一直等到月亮爬上山巅,仍未见人影来。这天杀的柴峻!挨千刀的柴峻!狗胆包天的柴峻!温乐公主气得想哭,她生生忍住了,找到前往朝阳峰的标识,继续追赶。山路本来就崎岖难行,她没有火把照亮,只借着月光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幸好遇到一处山泉,泉水清凉甘甜,她趴在泉边用手捧着水喝了许多,终于缓解了焦渴,精神也恢复了少许。可在攀爬一处陡崖时,她不小心脚下踩空从石阶上滚落了下来,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试着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脚怕是崴到了! 温乐公主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她就放弃了,她挪到一块好倚靠的石头旁,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林,想起远在洛阳的亲人,顿时心酸得不行。这时,隐隐约约有狼嚎声传来,她吓得抱紧了自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第27章 幡未动 金锁关,王五奎举着火把咧嘴笑着跑了上去。 柴峻坐在最上面的台阶上,见他来了,便问道:“怎样” “正在日月崖抹眼泪的,那里她都过不了,苍龙岭她就更上不来。咱一学狼叫,她立时就被吓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呦!一边哭还一边骂少主呢!”王五奎说得吐沫星子飞溅,无视阿吉对他的怒视。 “骂我什么”柴峻饶有兴趣的问道。 “这个……反正是难听得很!都不像是女子能骂得出口的。”王五奎这个糙老爷们都有些难以启齿了。 “原话!” 王五奎迟疑再三,硬着头皮道:“她骂少主是臭狗屎,是乌龟王八蛋,是浑身长满刺的野猪!” 柴峻“嚯”的一下站了起来,气得龇牙瞪眼,摇头直笑:“行,可以!个死丫头就让她呆在那哭天抹泪吧!你带着人在那远远听着动静就好,没事就甭管她。还就不信我收拾不了她!” 王五奎带着人又折返回去了。 月亮被夜空中飘移的云挡住了,本就幽暗的山林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温在恒循着哭声找到石头后的温乐公主时,小丫头蜷缩成一团已哭花了脸,一边哭一边骂柴峻。 突然出现的火光吓了温乐公主一大跳,她惊慌的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她一时没忍住,哭得更大声了。 温在恒看到眼前这副情形,心都快碎了,一股怒火从心头蹿升,直冲天灵盖。他没想到柴峻会做得这么过分!他原本没打算跟过来,可是也不知怎么了,他就是难以静下心来,无论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总想着那个受了委屈就哭喊舅舅的小丫头。被柴峻带去了山上,任他怎么欺负,她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柴峻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吗谁让她跟他去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能怨得了谁不被狠狠欺负一回,不吃一次大亏,她就不会老老实实的。温在恒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在石佛寺的讲经堂,被烛光映亮了脸庞的小丫头和老法师辩经时的情形。她问老法师她该去吗该她去吗老法师说这一切都是缘分。 缘分……多么残忍的缘分! 她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而已,一朝变故,让她猝然长大,却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很多道理。譬如面对命运的不公,她是忍还是不忍她是像个提线木偶般恭顺的接受还是扯断那提线奋起一搏弱小如她,能掰得过命运吗只怕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温在恒纠结了半下午,加上实在难以忍受屋里那股子陈旧发霉的味道,他走出了望山居,在山脚盘桓了许久。 “这华山又不是谁家的,公子想去便去。”一向寡言恪礼的若杉忽然说道。 温在恒看了看若杉,觉得他说得有理,什么信任不信任的,路过天下名山谁不想一游虽然他老早就游过了,可再游一次怎么了哪一天的日出是重样的他就是纯粹再去看个日出罢了,有什么去不得的有什么可纠结的思定,他吩咐若杉回去收拾一些过夜的吃食和衣物,他先走,在上面等他。 温在恒原以为以温乐公主的娇气劲儿,她顶多登上云门就不错了,千尺幢和百尺峡凭她一人之力肯定上不去。可是等他马不停歇的登上云门,找了一圈并未见到人,千尺幢也没有,百尺峡也没有,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丫头又犯错了! 天色渐黑,温在恒几乎是跑着登上了云台峰,银白的月光洒满山顶,四周空荡荡的,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一个。他弯腰粗喘着,汗如雨下,他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来。那丫头厉害着呢!担心柴峻欺负她她不欺负柴峻就阿弥陀佛了!他真是闲得啊…… 吹了会凉风,脑子渐渐恢复冷静,他正打算下山,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叫,紧接着是几声狼嚎,他心中一紧,循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赶了过去,终在日月崖找到了正无助的哭鼻子的小丫头! 他半蹲在她面前,举高火折子,见她蓬头垢面,哭得眼圈鼻头都是红的。他心情很糟,脸色很差,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冲:“柴峻呢” 温乐公主指着朝阳峰的方向,哭道:“他们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丑死了!”温在恒用衣袖胡乱在她脸上抹了抹,嫌弃万分。 “明知道他不怀好意,你还敢跟他来,你不是自讨苦吃么”温在恒训斥道,“他丢下你不管,你为何不掉头回去一个人都跑到这来了!看把你给能耐的!这山里猛兽多着呢,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小命说不定就没了!正好也不用去西北了!” “我知道错了……”温乐公主委屈大哭。 “错哪了” “我不该逞能!” “还有呢” “不该低估了柴王八的狗胆!” 王八的狗胆什么跟什么温在恒哭笑不得,极力绷着脸,问:“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 回答得倒挺干脆!温在恒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垂眸与她对望着,不耐烦道:“走啊!” “走不了。”温乐公主扁着嘴,眼里噙着泪花,“脚崴了。” 闻言,温在恒又蹲下了,这才注意到她脱了左脚的靴袜,裤脚挽着,露出白生生一只小脚和有些淤肿的脚踝。见他盯着她的脚看,她还羞窘的蜷了蜷脚趾头。温在恒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觉得他这辈子要发的火都在这几日发完了,早知女人麻烦,可这丫头就是上到九霄天宫下到十八层地府六界头号麻烦精本尊转世!他真的不该一时冲动上来找她,现在被这个哭唧唧惨兮兮的麻烦精缠上,他想甩都甩不掉!他揉了揉眉骨,无可奈何的转过身背对着她,道:“上来,我背你。” 话音刚落,他背上就承了压,虽不是特别重,可这柔软的陌生的触感还是让他浑身一震。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一个女子如此亲近,不由得面红耳热。 第28章 云烘月 温在恒出生没多久,生母就病逝了,被嫡母杨氏抚养长大。杨氏待他虽不差,但也说不上好。母子间的舐犊情深,关爱呵护,这些都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疏离和淡漠。他小小年纪就从嫡母看他的眼神中明白不用指望能从她那里得到母爱,她也不会庇护他,故而每当他犯了错被父亲责罚,他都是一声不吭的任打任骂。大姐温玉岚在他未入禁军之前,从未拿正眼瞧过他这个庶弟,当他在禁军站稳脚跟,一路擢升至左卫将军,在温贵妃面前才能说得上一两句话。 继母小杨氏就更别提了,她生的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她私下都不准他们和他亲近。弟弟温在昀还好,混小子顽皮淘气,小杨氏根本管不住他,兄弟两个倒没有多少隔阂。而两个妹妹自幼被小杨氏管得严,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对温在恒而言如同陌生人。他房里不是没有伺候的婢女,小杨氏在他刚满十六岁时就安排了两个美艳的婢女来他屋里伺候,他怎会不懂她的用意那两个婢女至今还留着,不过他不发话,她们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服侍他,同别的婢女别无二致。 生活环境使然,温在恒对异性骨子里是有些排斥甚至厌恶的。现在他背着小麻烦精,郁闷、嫌弃、窘迫甚至还有几许找到人后的安定糅杂在一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冰冷坚硬的内心有一角已为她悄然软化,他浑然不觉。这丫头兴许是吓坏了,搂紧了他的脖子,生怕他反悔,丢下她不管。 火折子很快燃尽,他背着她趁着月色回到了云台峰。摸黑下山太过危险,他只得先把她安置在亭子里,等若杉到了再做打算。他心烦意乱,把她放下他就走开了,不过没走太远,就站在悬崖边上,迎着夜风,望着山影,独自平复着心绪。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回头向亭子里看时,却没看到人,他才平静下来的心乍然一惊,三步并两步跑回亭子,发现小丫头侧躺在在长凳上枕着手臂已经睡着了!方才还哭得惊天动地,这才多久她竟睡着了!近听还能听到轻微的鼾声!这……跟一岁婴孩有何区别说她三岁都说大了! 温在恒再一次哭笑不得,承认是自己多想了,他这多思多虑的脾性得改一改了。因为有些人是真的没心没肺,不值得他这般。 若杉和盛煦然登上云台峰时,看到如银月光下一人斜倚亭柱而立,身形修长,离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孤冷出尘的气质,不是温在恒是谁 盛煦然满头大汗,坐在亭前台阶上,边擦汗边呼喘着直喊累死了,见若杉站在台阶下,盯着温在恒身后直愣愣的看,他也扭头看过去,这一看不当紧,惊得他即刻站了起来,目瞪口呆。 温在恒简单讲了发现温乐公主的经过,盛煦然气道:“柴峻真是胆大包天!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公主!一帮老爷们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女子,他们好意思不嫌丢人” 温在恒抬手示意他小声些,回头看了眼长凳上熟睡的温乐公主,神色凝重。 盛煦然愣住,他是家中独子,自小跟随温在恒跑遍了洛阳的大小里坊,无论是斗蛐蛐,偷骑马,还是逃学打架,上房揭瓦,只要有温在恒参与的,都少不了他的份。他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的母亲安定侯夫人去卫国公府串门时经常向杨夫人抱怨温在恒把她家粉雕玉琢的小可人儿活生生带成了野毛孩子。可以说,他了解温在恒胜过了解自己。温在恒刚刚看温乐公主的那一眼,凝重神色之下藏在眼底的担忧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 明明三个时辰前他还冷硬着心肠说无论温乐公主发生什么事,都与他们无关,现在却为她隐隐担忧,在他和若杉未赶到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瞧着那丫头睡得死沉的样子,又能发生什么事呢盛煦然不动声色,在另一边长凳上坐了,接过若杉递给他的葱油煎饼就着甜米酒吃了起来。温在恒也在吃,就是眼睛时不时的看向温乐公主,看得太频繁连若杉都发觉了异样。 温在恒轻叹一声,从若杉带上来的包裹里取出披风抖开来盖在那丫头身上,无奈的对他们道:“她也挺无辜的。” 无辜是这个理由 不过,看就看,盖就盖,解释什么 盛煦然当时不知,可等夜深人静时,他睁开睡眼,朦胧中看到温在恒一手支额屈腿坐在那丫头睡着的长凳前,他似乎明白了。他那一向冷酷的大哥为了防止丫头睡着时翻身掉下来,竟用自己的背给她做挡靠! 突然之间,他跟随了十几年的大哥变得他都不敢认了!仅仅是因为无辜,就对她心软了吗大哥难道忘了她此行注定是有去无回她的命不由自主,大哥又何尝能随心所欲 第29章 鸾星犯 月上中天,盛煦然正想着心事,温在恒“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温在恒已冲出亭子! 若杉也被惊醒,等他二人追将过去,只见一个黑影在山岩树梢间跳跃起伏,身轻如燕,眨眼的功夫就消隐于黑麻麻的林壑中。 “不用追了。”温在恒抬手制止他们,“追不上了,能在华山来去自如,此人身手极好,就是追上了也不一定打得过。” “大哥,你觉得会是什么人”盛煦然问道。 “许是为了公主而来,武艺高强却不显身露手,估计他是来打探情况的。但他往山下跑,必不是柴峻从上面派来的人。”温在恒凝神想了想,“是旁人的话,他如何知道公主上山了” 盛煦然一点就通,惊道:“有内鬼” “不管是柴家军的人还是我们的人,武艺如此高强的想一想也就那两三个。把武艺暴露出来难道就不怕我们怀疑他他上来这一趟的目的又是什么”温在恒思索道。 “会不会还有人深藏不露”盛煦然猜道。 “那这个人可藏得太深了!我们以后……”温在恒话未说完,只听身后传来“啊呀”一声叫。 三人急忙折回亭子,见温乐公主从长凳上摔了下来,正趴在地上哼唧。她用手肘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抬起头皱着眉看了看左右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她半边脸被压红了一片,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褶痕,眼睛大而无神,面容看着有些憔悴,见三人像围观什么似的盯着她看,她顿时火气上来了,不敢冲温在恒发,若杉又站得靠后,便把这火发在了盛煦然身上:“看什么看我承认没你长得好看啦!全天下你最好看行了吧” 盛煦然懵住。这哪跟哪啊为什么要冲他一个人发火 温乐公主显然不想做任何解释,她坐起来,背靠着柱子,头扭向一边,发现身上半披半垂着一件玄色披风,怔了片刻,意识到什么,只觉得脸发热心发虚,她没有作声,拢好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住,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还好,应该没有太丢脸……她这么安慰着自己,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这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是那么的突兀!温乐公主的小脸腾地就红了,她急忙按住腹部,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温在恒朝若杉使了个颜色,若杉将包裹里没吃完的煎饼拿出来给她送去。温乐公主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爬了那么久的山,气力早就耗尽,此时腹中空空,饿得难受,别说是冒着葱油香的煎饼就是野菜疙瘩她也会吃。她伸手接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了句“谢谢”,就埋首吃了起来。 “大哥,这都半夜了,柴峻也没派个人来看一眼。就不说是公主了,哪怕是个普通的小丫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不管不顾的,也忒过分了!柴峻这人品行有问题。”盛煦然沉声道。 “我也觉得奇怪,柴峻此人最是狂傲不羁,没想到他会如此对待一个小女子。他是没轻没重,可他身边还跟着个诸葛道长,他可是柴家军的军师,连柴宗理都对他言听计从,柴峻不可能不听其劝。别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不知道。”温在恒道。 “得亏咱们赶来了,要是咱们不来,我想他就是再不喜这丫头,人因他出了事,他日后也不会心安。”盛煦然说着转眸看向温在恒,“刨除公主的身份,这丫头也挺可爱的不是” 温在恒回首看了眼温乐公主,他们说会话的功夫她竟然又睡着了!这次是坐着睡的,头靠着柱子,脸颊上的肉被挤得鼓了出来,小嘴微张,半块煎饼掉在手边,温在恒倏然笑了起来,见盛煦然和若杉都看着他,他指着丫头问:“不好笑吗” 盛煦然呵呵仰头笑了起来,同时用手肘捣了下若杉,若杉也配合着挤出一丝不明所以又略有些尴尬的笑。 心思玲珑剔透如盛煦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朝阳峰,简易帐篷里,阿吉缩在角落里已然熟睡,柴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头一有个什么动静他就立刻起身查看,结果都是瞎激动,并无人上来禀报。朝阳峰上只有他、阿吉和诸葛军师,其他人都被他分派在日月崖至朝阳峰的路上,这样守在日月崖的王五奎发现公主有异常就会将消息以接力的方式传至朝阳峰,他很快就能掌握公主的动向并及时应对。可大半夜过去了,下面并无消息传来。臭丫头莫不是哭累了乖乖睡着了 帐篷外夜风呼呼作响,别看是盛夏夜,山顶日夜温差较大,到了夜里也是凉飕飕的。柴峻裹紧身上的披风,心想如果自己都觉着冷,身娇体弱的臭丫头肯定冻得发抖,要是冻病了还得照顾她,尽是给自己添麻烦,至少应该给她留件御寒的衣物的。也不知她有没有找到水喝午后那会儿太阳那么大,她一口水没喝愣是爬上了云台峰,别说她是个女子就是他们这些大老爷们都很难坚持,她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多了。想必过了今晚,明日无论如何她都会闹着回洛阳吧回去了也好,招一个世家子弟做驸马,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总好过跟着他蹉跎了一生。 柴峻脑子乱哄哄的,不知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是被诸葛军师叫醒的。他一骨碌爬起来,钻出帐篷只见东方霞光满天,红映映的,尤其是天地相接处更是深红一片似泼洒的鸡血。 太阳还没完全出地面,柴峻就急着下山了。 第30章 一寸金 云台峰上,盛煦然和若杉站在悬崖边的巨石顶上瞭望着日出,温乐公主裹着披风坐在亭中,欣赏着旭日东升的美景,眸子里映着苍翠远山和五彩朝霞,她忽然叹道:“虽然不在最佳观赏位置的朝阳峰,这云台峰日出也美得很。老和尚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缘分,有些事是注定了的。” 温在恒静静的看着她,良久他问:“什么事是注定了的” “譬如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到不了朝阳峰,看不到最美的日出。” “即使你到了朝阳峰,和柴峻一起看日出,你还能像这样安静的坐着观赏日出之美吗” 温乐公主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温在恒,眸中的疑惑犹如天边的朝云,薄而透,略一点就明白了。温在恒被她看得垂下了眼眸,冷声道:“日出也看完了,该下山了。” 盛煦然和若杉走了过来,若杉道:“公子,我来背公主吧” 温在恒转身看了眼温乐公主,顿了片刻,道:“你不合适,柴家军的人还在山上,还是我背她好了。” 若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男女授受不亲,他背公主的确不合适,故而他没再坚持。而公子是公主的舅舅,是亲人长辈,眼下也只能由公子来背了。 温在恒蹲在温乐公主前面,等了会儿不见她上来,便转过头去,见她神色略显局促和慌乱,催促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不上来怕我昨晚怎么没见你怕” 那是太害怕了顾不得了好不好温乐公主咬着嘴唇,正犹豫着,只听盛煦然笑着问她:“你莫不是想让我背” 温乐公主顿时双眼放光,一脸期待的问:“可以吗”完了又加了句“我很轻的!” 盛煦然垂眸温柔的看着她,红日刚巧升到他的背后,万丈霞光里他粲然一笑,看得她眼神都直了。 明明是天上的谪仙却笑得这般妖孽,温乐公主忽然觉得什么地方的日出都不及他美。他最美,担得起天下第一美男的称号。 “你想得美!”天下第一美男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时依然美。 温乐公主梦碎,但并不太难过,毕竟她的初衷也只是羡慕死那些迷恋着他的女人们而已。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不着就算了!她起身小心翼翼地趴上温在恒宽厚的背,手并未像昨晚那样搂紧了他的脖子,而是搭在他的肩膀上,上半身和他保持着距离。 她的僵硬不自在温在恒也感觉到了,但他没说什么,就这样背着她一步一步下山去了。她很轻,也很重。轻在背上,重在心里。 柴峻带着人从朝阳峰下来,一路快行,出了金锁关,奔下五云峰、苍龙岭,心急火燎的赶赴都龙庙。到了地方,发现王五奎和他手下的两个兵士正躺在庙里呼呼大睡!柴峻暗道不好,上前踢了踢王五奎,他骂了句“别烦爷爷”翻了个身继续睡。两个兵士先后醒了,揉眼看清庙里的情形,顿时吓得跪伏在地。王五奎察觉到不对劲,翻过身来睁开一只眼看了看,这一看不当紧,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少,少主!你怎么来了”王五奎说着瞄了眼外面的天色,见阳光都照进庙里了,他心里咯噔一声。 柴峻按捺住火气,言行仍显狂躁,“公主呢” “还,还在日月崖!绝跑不了!”王五奎说完,重重踢了一脚其中一个兵士,怒斥,“不是让你们轮流在外头守着吗怎么都跑进来了” 两个兵士不敢吱声,昨日爬山他们都很疲乏,夜里外头又冷,想着在庙里眯一会儿结果一眯眯到了天亮。 “回去后自己去领罚,包括老五你!”柴峻发起火来,所有人都闷声不吭,唯闻这位爷狮子吼,“还愣着干嘛找抽是不是带路啊!” 两个兵士急忙爬起来跑了出去。一行人把日月崖找了个遍,连石头缝里都找了,也没找见温乐公主。 “昨晚她就坐在这哭来着,哭了好久!怎么人不见了呢”王五奎急得粗杂的眉毛都连成一了。 阿吉蹲在地上,气得捡起一个石子丢王五奎。王五奎豹眼圆睁瞪阿吉,龇牙无声骂了句:“想死啊” 柴峻双手叉腰,闭了闭眼睛,脑海里各种可能性交错闪现,许是被野兽叼去吃了,许是摸黑下山摔落悬崖了,许是将计就计连夜逃婚了,许是天亮自己先下山了…… “少主莫急。”诸葛子获劝道,“公主冰雪聪明,贫道想她不会摸黑下山,她应知道藏在此处过夜等待我等归来才是最安全的。” 柴峻面色阴沉,眸中有几丝上战场杀敌时才有的狠厉,王五奎等人不寒而栗,心中更是疑云重重。少主不是不愿意娶那个劳什子公主吗不是讨厌她巴不得她一死百了的吗况且死了又怎样就说是登山途中遭遇刺客,公主不幸身亡,不就得了之前又不是没遇见过刺客!朝廷就是怪罪下来,他们顶多也就是护卫失职,真敢治他们少主的罪,先问问十万柴家军服不服! “走,继续找。每个人都给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的查探!”柴峻冷声命令道。 强波走在最前头,过了擦耳崖,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五寸来长的竹管,捡起来一看竹管的端口已被熏黑,还有股子呛鼻的硫磺味。 “少主,这有根火折子!”强波把火折子递给柴峻,“瞧这做工和用料,应是军中之物。管是空的,仅剩一点残余已经冷透,想必已丢弃多时。” “公主不会随身携带此物,这说明除了我们昨夜还有人上山来了。”诸葛子获说道。 柴峻命诸人加快步伐,他们在云台峰上发现了一堆熄灭的篝火,更加印证了诸葛子获的话。篝火底部尚有余温,说明人离开不久。 至少,臭丫头没有被野兽叼走吃了,想到这,柴峻下山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他们在媪神洞追上了温在恒一行四人。柴峻已猜到是禁军的人上山找公主了,但没想到冷漠得冒仙气儿的温在恒竟然亲自来了!他还背着公主! 柴峻快速的打量了下温乐公主,并未发现明显的伤处。他以为双方碰面了,她定会委屈得大哭大闹,可臭丫头回头望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了。 那一眼,凉薄又寡淡,那一瞬,柴峻的呼吸都停了。 第31章 惜奴娇 盛煦然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冷冷瞧着从山上下来的柴家军诸人,虽然一句话没说也瞧得他们灰溜溜抬不起头来,气氛很是尴尬。 温在恒放下温乐公主,对柴峻道:“公主脚崴了,你来背她。” 闻言,温乐公主抬眼看着温在恒,黑白分明的眸子忽地蒙上了一层幽怨之色,嘴巴也撅了起来。温在恒皱眉道:“他是你的驸马,他背你天经地义!” 柴峻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在温乐公主身前蹲下了。温乐公主却转过身对后面的阿吉道:“阿吉,你过来搭把手。” 阿吉连忙上前伸出手臂给她搭,温乐公主忍痛一瘸一拐的从柴峻身旁走过。柴峻呆了呆,俊脸蓦地一热,被压制的火气登时冲出头顶,他“嚯”的站起身,三两步追上去拉住温乐公主的手腕往后一扯。 “脚崴了还逞什么能”柴峻怒喝。 温乐公主岂是好欺负的她挣了挣手腕,怒视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松手,给老娘把手松开!” 一语彪悍十足,惊得众人纷纷侧目,温在恒无语至极。在柴峻惊诧间,温乐公主已挣脱开他的钳制,转着手腕,小脸绷紧,道:“不敢劳动柴小将军,本公主能爬得上山来,自能下得了山去。” 柴峻望天一笑,他站得位置高,俯视着温乐公主,沉声道:“你的脚已经崴了,像你这般下山,就是下得了山,脚也废了。我可不愿娶一个瘸子。” 温乐公主心知就是阿吉搭把手她也很难下山去,方才不过是撂狠话而已,输人不输阵。站在柴峻侧后方的温在恒朝她抬了抬下巴,她朝不远处的百尺峡望去,过了百尺峡就是千尺幢……温在恒的意思她心神领会。上山时柴峻对她不管不顾,如今舅舅在这给她撑腰,她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便宜他思毕,她朝柴峻勾勾手指示意他下来。 柴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心想老子今儿暂且让着你个臭丫头,都先给你记着,到了西北,老子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重样的收拾你!他这么想着,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温乐公主身前半蹲了下去。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背过人,第一次就便宜这个臭丫头了。真是上辈子欠她的!娘的! 柴峻心里还在骂骂咧咧,可当温乐公主伏在他的背上,那温暖又柔软的触感却让他起身的动作变得很是僵硬。他强作镇定,面色如常的背着她站了起来,走在了最前面。夏季衣衫薄,他的手托着她的腿,隔着裤子的布料也能感受到肌肤的娇嫩软滑,柔若无骨。女人和男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温乐公主趴在她这位准驸马的背上,可一点都不觉得局促,她把他当成了那驼人的骡马,跟一只牲口瞎客气啥她换了最舒服的姿势,悠哉乐哉的观赏着沿途的风景。柴峻走着走着,发觉背上的重量重了些,臭丫头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半天没有动,他侧首一看,都气笑了。 睡着了……竟然趴他背上睡着了!臭丫头你睡觉都不看时间不挑地方的吗关键她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她呼出的温热鼻息一下一下的拂在他的脖子上,像根细细的羽毛在不停的搔着,还有她身上发间散发出的香甜气息熏得他头晕脚软。头一回遇到这种状况,柴峻快疯了!他把她往上托了托,她的手垂在他肩前,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看到白嫩的手背上有几道划痕,掌心有一处还磨破了皮,他的心不由得一疼,这疼就疼在心尖尖上,来得快去得慢,他一边回味一边心惊。 心疼她他莫不是疯了还疯得厉害这臭丫头嚣张起来比关外娘们还彪,他竟然心疼她太可笑了啊柴峻!你可醒醒吧! 柴家军诸人见自家少主面红耳赤,汗如雨下,还以为他是累的,个个心疼不已,偏偏他们还都帮不上忙。王五奎更是自责得拿头直撞山壁,若非他大意失职,怎会害得少主受这番苦 回到望山居已近正午,柴峻把温乐公主从马上抱下来,看着她在两个小婢女的搀扶下一蹦一蹦的进了院子,连声谢谢也没说。 柴峻衣衫湿透,此时他脑袋是木的腰是酸的腿是麻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得劲的!王五奎哭丧着脸,带着两个兵士去领罚了。强波面色也不好,嘟哝道:“少主下次若再欺负女人,请莫要带上我!”说完就臭着脸牛哄哄的走了。 柴峻指着强波的背影,张了张嘴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气得在太阳底下大喘气。得不偿失啊!自己搞这一出图个啥娘的! 听完温乐公主的讲述,知雨冲阿吉吼:“你家主子怎么那么坏!” 阿吉坐在门槛上,塌眉耷眼,活像个受气包。 彩墨为温乐公主涂抹着药,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公主脚底的血泡都被磨破了,脱袜时是连皮带着血痂一起撕下来的…… 太坏了这帮人!一群老爷们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女子,还威名赫赫的柴家军呢,屁! 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水流顺着精壮的脊背哗哗往下,柴峻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终于缓了口气,心想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了!他堂堂柴家军少主,竟然被个臭丫头迷了心智,跟她斗了起来,还不亦乐乎,简直幼稚!可笑! 斗赢了也就算了,竟然还没斗赢…… 第32章 断肠草 温在恒和盛煦然、江英树一起用午膳,江英树一边吃一边听盛煦然绘声绘色的讲述,时不时的摇头“啧啧”,感叹柴家军欺负女人的本事可真大。 “对了,大哥不是让我打听这宅院的主人家么留守在此的几个老仆嘴都挺严的,问来问去也只说他们主人家姓李,是长安的商贾。周围住户也都打听了,说李太公前几年过世了,他膝下只一子,叫李彻,继承了李太公的家业。李家做的是布匹生意,近到两京,远到西北兰州、东南泉州,都有李家的布庄铺子。”江英树道。 “姓李”温在恒凝神思索,难道是巧合 “怎么了大哥这户人家有问题”盛煦然问道。 “你们都知道靖安九年发生的那件事吧前朝余孽于扬州刺杀太祖皇帝,妄图扶持幼主李逊复辟。虽然刺客尽数身亡,但一直未发现李逊的下落。后来太宗皇帝和先帝都遭过前朝余孽的刺杀,为此先帝还曾下令在全国范围搜捕前朝余孽,以求根除隐患。当年人是抓了不少,可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喽啰,甚至还有一些人是无辜的。李逊及他的后代子孙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至今未被发现。我是听英宝说这户主人家姓李,忽然联想到这些的。”温在恒道。 “全国姓李的少说也有百万人,哪会这么巧被咱们碰上前朝旧主”盛煦然笑道。 温在恒也一笑,道:“姓李的是多,可能在华山脚下拥有偌大一座庄园的可没几个。出门在外,小心些总归没错。” 三人正说着,一个禁军士兵仓惶跑进来禀道:“将军,有人在公主的饭菜里下毒!” 温在恒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温在恒和柴峻前后脚赶到后院,见温乐公主好生生的坐在桃树下,温在恒暗暗松了口气,柴峻则走上前去,问道:“怎么还傻坐着周毓呢有没有让周毓给你看一看”语气十分冲,七分不耐烦带着三分关切。 温乐公主指了下石桌上的汤盅,道:“汤我只尝了一口便察觉味道不对,没有咽,吐掉了,用清水漱了口。我问周毓借了银针,试了这些饭菜,除了汤中有毒,这两个菜里也被下了毒。” “是断肠草,剧毒,食之可致人头晕目眩,腹痛如绞,口吐白沫,最后呼吸麻痹而死。”周毓道。 李申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负责膳食的兵士,他向柴峻禀道:“这几个负责膳食的是咱们柴家军的人,知根知底都靠得住,我已逐个审问过,他们并不知晓下毒一事。饭菜做好后,就装入食盒里,交由公主身边的婢女知雨提到后院来。”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知雨,知雨瞪大眼道:“婢子一路提回来并未打开过!” “路上可曾路到过旁人可曾停留”温在恒问道。 “不曾!” “不是知雨。”温乐公主开口道,“她连断肠草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知雨猛点头,道:“婢子见都没见过!” “这庄园里除了迎亲送嫁的几十号人,并无外人。下毒之人定在我们其中!这几个负责膳食的嫌疑最大,须得好好审问!”孙粲道。 “他们都是柴家军的老兵,我敢保证不是他们!”王五奎忍着臀部的剧痛,颠着脚上前两步道。 “你保证你如何保证”孙粲反问。 “我……”王五奎正要上前理论,却被诸葛子获抬手制止了。 诸葛子获捋着胡须道:“诸位请看公主的饭菜,是否和诸位方才吃的一样出门在外,条件艰苦,公主和诸位吃的饭菜都是一个锅里出来的,诸位吃了都无事,说明诸位的饭菜里并没有毒。” “饭菜是装入食盒后才下的毒。”柴峻道。 “没错。”诸葛子获继续道,“下毒之人知道那食盒里装的饭菜是给公主准备的,他是有目的有针对性地下毒。” “可饭菜装入食盒之后就交给知雨的了呀!”王五奎嚷道。 知雨立时又把眼瞪得如铜铃般大,举起手铿锵有力道:“婢子敢对天发誓,若婢子半途打开过食盒,就叫婢子……” “行了,别激动。”温乐公主打断知雨的话,用眼神安抚着她,“听诸葛道长说。” 知雨立马闭紧嘴巴不言语了。 诸葛子获微微笑着看了温乐公主一眼,又把视线转向那几个负责膳食的兵士身上,问道:“食盒装好后多久知雨到的灶房” “约莫半刻钟她就过来取食盒了。”其中一个兵士道。 “中间可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发生什么事啊!小的把公主的午膳准备好,就打算趁锅热贴一些饼子做干粮备着。瞧见那灶穴里的柴火不够了,小的就喊戚老伯帮忙抱些柴火进来,戚老伯抱的柴火有点潮,烟大呛人,小的自己去柴垛里捡了些干柴抱进来,刚把火烧旺知雨就到了。”兵士回忆着叙述。 “那戚老伯是何人” “是庄园里负责烧火做饭的下人。不可能是他,他老眼昏花,还有些痴痴呆呆……” “少废话,他人在何处”孙粲喝问。 “就在偏院灶房,小的们来时他还坐在门口端着一碗汤饼吃呢!” 温在恒一指孙粲:“速速把他带来。” 一盏茶不到,孙粲就把人带来了。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头垂着,由两个禁军士兵一左一右架着拖进来,被扔在了地上。老人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呻吟着,糙黑的手如枯枝般在地上划拉出一道道痕迹。周毓急忙上前查看,扬声道:“他服毒了!” 众人闻言皆惊,那老人猛地推开周毓,拔出藏于腰间的利刃朝温乐公主扑去!说时迟那时快,立于温乐公主左前方的柴峻和右前方的温在恒几乎同时挺身而出挡在了她的前面,两个人还差点撞上! 老人还未冲到跟前就被冷巍一个利落的擒拿手夺了利刃,强大的阻力让他往后趔趄了几步,摔倒在地。 第33章 定风波 “老伯,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下毒谋害我”温乐公主盯着在地上挣扎的老人问道。 “你……你这个恶女!还我孙女命来!”戚老伯指着温乐公主嘶吼,然后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带血的白沫子不断从口中往外涌,“我孙女春琴,是给你奉茶的宫女,就因她上的茶水烫了些,你便命人将一壶开水……一壶开水灌进她口中!我孙女她是活生生被你给烫死的!你!你这个天杀的恶女!我要给我孙女报仇!” 戚老伯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禁军兵士用长矛叉住动弹不得,他瞪着温乐公主,目眦俱裂,咒骂不止,最后一口气没上来,抽抽了几下就断了气。 温乐公主始终保持着沉默,她望着地上惨死的戚老伯,眸中流露出悲悯之色。冤家路窄,谁叫她作恶多端谁叫她运气背刚巧就遇到了要找她寻仇之人 “拖下去,找个地方埋了吧。”李申命令手下。 “就这么埋了要我说,他谋害公主当将他五马分尸!还要把他的家人并庄园里的其他人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看是否还有同谋!”孙粲粗声粗气道。 李申眉头紧锁,正欲再说什么,温乐公主有气无力道:“就按李将军说得办吧,找个地方将他好生安葬了。再问下这庄园的管事,如他还有家人,就留一笔钱让管事的代为转交。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众人陆续离开,温在恒走前回头望了一眼温乐公主,小丫头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眸低垂,小脸肃冷中透着倔强,不知在想什么,温在恒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臭丫头真是仇人遍天下!”回去的路上柴峻感慨道,“防不胜防!娘的我要是娶了她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少主不觉得公主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吗”诸葛子获问道。 “冷静哈!”柴峻像听了个笑话,“她那是被吓得傻眼了好不好” 诸葛子获没有再辩,只笑笑,叹道:“几日相处下来,公主和贫道想象中的大不同,骄纵也骄纵,蛮横也蛮横,任性霸道这些看着都有,但并不招人厌,更不招人恨。” 一边的阿吉点点头表示同意。 柴峻有点不太懂军师话中之意了。 另一边,温在恒对盛煦然和江英树道:“这事没这么简单。” “我也觉得哪能这般凑巧呢!”盛煦然道,“华山这么大,咱们要是不住这,戚老伯如何得知公主的车驾到了又该如何报仇呢断肠草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他一个烧火做饭的下人是如何寻得的” “戚老伯的身份尚需摸查清楚,以后你们多留意下李申这个人。”温在恒压低声音道,“他的祖上是前朝叛将,弃城降了太祖。” 盛煦然和江英树对视一眼,意识到这事怕是到此止不了了。 柴峻回到房中,屏退其他人,只留下了李申。李申单膝跪下,默然不语。柴峻支着一条长腿斜坐在胡床上,道:“从你寻了这座庄园安排人马歇宿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我都能看出来,想必军师也早已明了。这庄园的主人家姓李,我若猜得不错,便是魏后主的孙子李光魏吧对外自称李彻,是长安贩卖布匹的商贾。你想借刀杀人,一箭双雕,既帮我解决了公主这个大麻烦又把祸水引向李光魏。那死去的戚老伯是魏后主的忠实追随者,他的孙女春琴入宫做了宫女,想必也是为李光魏所用,平时刺探皇家消息,必要时甚至能够谋害陛下。这么想来那春琴死得虽惨但并不冤。申哥,事情过去了,都改朝换代这么多年了,该放下就放下吧!即便放不下,你和李光魏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公主这个大麻烦我想自己解决。” 李申抬头略带疑惑的看着柴峻,柴峻用小指刮了刮眉毛,似笑非笑道:“连个女人都收服不了,以后还能成什么事你也别跟着我了,带你老婆孩子回老家耕田算了!” 李申笑了下,道:“属下明白了,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一切听少主的。” “行了,你去忙吧!”柴峻挥挥手。等李申出去了,他俊朗的眉目却渐渐凝结。诸葛军师从来不说废话,他已不止一次的提醒他公主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凭心而论,臭丫头虽然骄蛮任性甚至还有一点点狂野,但距传闻中的飞扬跋扈、残暴不仁还差太远。不然,阿吉那个机灵鬼也不会喜欢她。方才戚老伯恶毒咒骂她时,她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着,听着,彷佛置身事外,骂的不是她一样。 的确太冷静啊这丫头!是被吓呆了吗 午后,车马继续踏上西行之路。 望山居前的大石旁,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高的年轻,薄唇上留着一字胡,矮的年长,须发灰白。 年轻郎君望着远处车马扬起的尘土,叹了口气,道:“厚葬戚伯,他的仇我会帮他报的。” 年长者躬首应是,目露悲戚。 一路无话,车队于天黑前赶到了渭南驿。 听闻温乐公主什么都没吃就睡下了,柴峻叫来了周毓询问。 “公主一下午都没什么动静,属下也没太留意,就是下车那会儿看了一眼,她脸色似乎不太好。”周毓道。 下午紧着赶路,走了足有百里之多,在马车里晃来晃去肯定不舒服,加上午间那件事对她的冲击,她吃不下饭也能理解,别是病了就好。柴峻又问阿吉:“你坐在车前有没有听见公主跟那两个小婢女说过什么” 阿吉摆摆手,在嘴边比划了下。 “什么也没说” 阿吉点点头。 柴峻挥手让他们都下去,枕着手臂仰面躺在苇席上,望着帐顶自言自语道:“都一天没吃东西了,不饿吗这臭丫头又怎么了啊到底” 屋檐下,周毓忽然顿步,扭身对阿吉道:“公主下午是有些反常哈!太安静了,没下过马车连窗帘都没撩起来过,不过谁遇到中午那档子事心情都会不好。她不会是怕再有人在饭菜里下毒所以不敢吃吧是这个原因吧” 阿吉摇头,举起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周毓恍然“哦”了声,道:“对,有银针可以试毒,公主应该不是怕这个。况且今儿晚上吃的是羊肉汤饼,我记得过潼关时公主因为没吃到当地的羊肉煮馍还颇为惋惜,羊肉汤饼和羊肉煮馍口味差不多,公主定是爱吃的,厨子做的几样小菜也都是她平时爱吃的,她却都没吃。我估摸着还是心里不舒服。” 人走远,声渐小,屋内却传出一声长叹。 夜漫漫。 第34章 折红英 翌日一早,温乐公主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羊肉煮馍愣了愣。 知雨笑道:“我去灶房给公主拿早膳时,听那厨子说得知公主喜爱吃羊肉煮馍,他半夜就起来熬汤了,这馍也是刚出锅的,还软乎着呢!” “他从何得知的”温乐公主诧异。 “这个婢子没问,要不婢子去问下” 温乐公主摆摆手,道:“一会儿就要出发了,你们也赶紧吃点,今日怕是不赶到长安不会歇了,午饭只能吃干粮对付了。” 虽然羊肉煮馍喷香,温乐公主并未吃太多,怕路上颠簸,晃得胃里难受。 然而,上午队伍行进得却很慢,那马儿都是“哒哒”小跑着的,马车并不颠簸,这一路走来比前几日都要稳当。 “少主,照这样走到长安得下半晌了!”王五奎挨了军棍,臀上有伤骑不了马,此时正高坐在一辆堆满箱笼的车上。 “下半晌就下半晌,反正今日能到长安,早一会儿迟一会儿又何妨”柴峻道。 王五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少主怎么跟六月天似的,说变就变何况这还没到六月呢! “你着什么急莫不是在长安也有相好的,急着去相会”李申调侃道,“放心,等车马安顿好了,今儿晚上你就能出去浪了。” 王五奎嘿嘿笑了笑,问:“申哥要不要一起去你不说,咱们都不会说,嫂子定然不会知晓,你还有啥可顾虑的” 李申笑道:“她在家中操持家务,哺育幼儿,我却在外花天酒地,不是顾虑什么,是心中有愧。” 王五奎“嗨”了声,道:“申哥最是没劲!所以还是不成亲的好,无牵无挂,自由自在。来时途径长安,我带少主去的那家叫兰庭的小馆,里面女子可真不错。来伺候少主的是兰庭馆的头牌,艺名仙儿,芳龄十七,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品貌才艺俱佳,是吧少主” 柴峻没好气的瞟了他一眼,道:“扭捏作态,虚情假意,艳俗得很。若非琵琶弹得尚能入耳,我早就赶她出去了。” 柴家军诸人听见了哄笑起来,王五奎坐直了,犹自不信:“仙儿可不是什么人都陪的,长安多少子弟拜倒在她的裙下,外地多少人慕名远道而来重金求见,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她的。全长安出来的卖的女子数她最挑客,眼光且高着呢!少主那晚去了不久,她就出来了,可见是看上少主了。少主当真……没碰” 柴峻轻扯嘴角不屑的笑了下,懒懒道:“别人碰过的女人,老子才不稀得要!脏!” “这次你若想去便去,可不能再撺掇少主,被公主知道了少不得一场闹。”李申叮嘱王五奎。 王五奎不以为然,嚷道:“咱少主怕过谁老爷们当三妻四妾,出去吃顿花酒怎么了” 三妻四妾,柴峻以前确实想过。从他接到皇家赐婚圣旨起,他就对自己的婚姻彻底不抱希望了。不过后来他想开了,一来女人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二来他柴峻若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可如今再听到三妻四妾这个词,他心中蓦地一动,等他娶了臭丫头,以后鸡飞狗跳的日子都让他应接不暇了,怕是没那个闲情逸致娶三妻四妾了吧想到这,他笑了下,连看王五奎那满脸粗黑的络腮胡子都觉得分外可爱。 王五奎见柴峻笑,以为有戏,便凑近了悄声道:“属下还知道一小馆,里头养了些个未开过苞的小美人,正待价而沽,少主要不要去瞧瞧若是有合眼的,就带回去,路上也有人服侍不是正好气气那公主,教教她如何取悦男人。” 柴峻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淡淡道:“再说吧。”说完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臭丫头又是一上午没动静了。这也忒反常了!柴峻收回目光,眉头微皱想着心事。 臭丫头确实不会取悦男人,因她是天家的公主,在娘胎里就千娇百宠,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她不需要取悦任何人。那些靠取悦男人过活的女人同她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小公主,要她低声下气的来取悦他他还觉得别扭呢!其实吧,她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芥末,不吃总觉着味道淡,吃了又上头。须得文火慢炖,掌握好火候,自有一番鲜辣滋味。王五奎这个种马二货就会出馊主意!他柴峻是那种贪美急色之人吗还小美人,以王五奎的眼光估计也就那样,放着臭丫头这么个绝色美人在眼前,那些稀松平常的货色还能入得了他的眼嘁!看来昨日那二十军棍一准儿放水了,要他亲自打,王五奎这会儿怕是只能趴着哼哼顾不得其他了。 正午时,队伍到了骊山脚下,放眼望去,一大片芍药花正开得浓艳。从山上流淌下来一条窄溪,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点点银光。溪水流经小树林,有了树荫的遮蔽,水清凉凉的。好些人下马跑过去清洗脸上的灰尘和汗水,柴峻干脆命队伍停下歇午。这一下,年轻小伙子们欢呼着跑去了溪流边,有的干脆脱了外衣,光着膀子躺在水里,任溪水从头冲到脚,沁凉舒爽得直叫唤。也不分柴家军和禁军了,都混在一处,热闹非常。 柴峻洗了把脸,蹲在石头上望着不远处树荫下的马车。还不出来透透气吗那山坡上的芍药花开得那么美,她都不下来看看的吗眼见阿吉和那两个小婢女都撒丫子跑去摘花了,她还闷在车里作甚不会还在为昨日的事难过吧一个面嫩的小女子,当众被人指着鼻子恶言恶语的咒骂,心情一时半会儿定然好不了。 柴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山坡上走去,他不知她喜爱什么颜色,便将粉的、黄的、白的、紫的、红的各摘了两三朵,随意扎成一束,拿着花走到马车边敲了敲窗棱。 第35章 凤来朝 窗帘撩起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小脸,白的好比他手中的白芍药。 “你可是病了”柴峻皱眉问道。 温乐公主头靠着车窗,有气无力道:“没有,我没有生病。” “都这样了还说没有!随行的御医呢也不来叫来瞧瞧!”柴峻控制不住的暴躁起来。 温乐公主懒得同他争辩,正要放下帘子,忽然一束花从窗外伸了进来,刚刚还暴躁得像头野狼的柴峻转眼便温声细语道:“过去的事你不要多想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看这芍药花开得多漂亮,漫山遍野都是,你出来走走,心情会好些。” 温乐公主怔住,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难不成他以为她还在为昨日之事耿耿于怀她无奈一笑,接过花,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弯腰走出车厢,在车架上垂腿坐了。 “你的脚如何了若是行动不便,我背你去看便是。” “我坐这看就好,谢谢你摘的花,我挺喜爱芍药的,尤其是白芍药,又好看又有用。”温乐公主看着花微微笑道。 “有用有什么用”柴峻问道。 “是一味药,治妇人病的,你不懂。” “那你为什么懂” 温乐公主顿了下,斜睨着他好笑道:“因为我是妇人,我也得了那病。” “什么病”柴峻顿时紧张起来,“我就说你病了吧!还不快叫御医来看看!” 真是话说不过几句就来气,问问问,问你个头啊问!有些事不能追根究底的好不好个愣货!温乐公主腹诽着,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便展颜笑了。 柴峻呼吸一滞,瓮声问:“笑什么” 笑你个傻子呀! 溪流边乘凉的柴家军望见他们少主斜倚着马车,双腿闲适的交叠在一起,同公主有说有笑的,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从柴峻拿着一束花走向公主的马车时,王五奎就不错眼的瞧着,瞧着瞧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会错上意了然后他就看到少主对着公主笑了,那笑容是俊朗的,真挚的,丝毫不掺假的。王五奎眼前一黑,口中的酒水无意识的流了出来,如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成了痴呆一般。 “少主这变得也太快了吧”周毓挠头不解道。 “你们这些青瓜蛋子懂什么”李申笑道,“少主这是见来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软硬兼施,欲擒故纵,这跟驯马不是一样一样的吗” 众人恍然,原来是这样啊!王五奎堵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这才缓过来,心想少主果然是风月高手,别看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却能手到擒来,根本用不着他班门弄斧的教。 马车那边的情形温在恒自然也看到了,他默默垂下眼,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烤饼,吃得索然寡味,神色却和往常一样冷淡。 盛煦然坐过来,和他肩并着肩,把水囊递给他。温在恒接过饮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盛煦然一笑,道:“米酒,醒醒神,误不了事的。”温在恒又饮了两口,用衣袖擦擦嘴,把水囊还给了盛煦然。 “大哥,我从昨个就觉得那丫头似乎有点不对劲,神色恹恹的,看着没什么精神。是不是生病了”盛煦然低声问道。 “没有。”温在恒转眸又看了眼马车上那抹俏丽的身影,她上面穿着浅碧色短襦,下着玉粉色束胸长裙,头发高盘成螺髻,斜插着三两根錾花金簪,脑后的头发用嵌螺钿的月牙金篦子插拢,往下就是细长白皙的脖颈,小巧的银杏叶耳坠子在脸蛋儿旁晃动,让人忍不住想……温在恒急忙收回目光,大手紧了紧,“昨晚问过胡尚宫了,她确实身体不适。不过不是生病,是……来那个了。” “哦。”盛煦然懂了,原来大哥昨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难怪。” 马车这边,彩墨提着一篮子连根拔起的白芍药回来了,阿吉和知雨嘻嘻哈哈打闹着跟在后面,每个人都头上带了个花环。 “公主,你看这些行吗”彩墨问道。 温乐公主低头看花篮,柴峻却屏息凝神盯着她那柔美的下颌缘看,这臭丫头怎么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惹眼了呢柴峻正看得眼神发直,听见阿吉的憨笑声,他回过神来,见阿吉一屁股坐上车架,和公主紧挨着坐。这小兔崽子跑得一身臭汗也不怕把公主给熏着了! “你给我下来!”柴峻把阿吉拽了下来,“到处乱跑,午饭也不吃,走过去吃饭去!” 阿吉像小鸡仔一样被柴峻拎走了,拎到溪流边扔给周毓,“给他把脸好好洗洗,花猫一样的。等到了长安,你带他去买几身衣裳。还有他那头发,那是什么发型,不伦不类,乱七八糟杂草一样的,给他好好梳理下!”柴峻越说越嫌弃,以前怎么没觉得阿吉特像个小叫花子呢 阿吉瘪嘴坐在溪边,气呼呼的脱了鞋袜,把脚泡在水里。周毓湿了巾帕给他擦脸,他夺过帕子在脚边洗了洗就往脸上擦。柴峻看着一边泡脚一边洗脸的阿吉,笑得直摇头。算了,好在溪水是流动的,这要是一盆水,画面简直不堪想象。 “芍药有什么功效”柴峻问周毓。 “用芍药做成的药膳可以清热滋阴,疏肝理气,养血调经,白芍根晒干,食之可治妇人血气虚弱,行经腹痛之症。”周毓道,见阿吉一脸懵懂的看着他,他摸摸他的头,“你长大就懂了。” 柴峻却茅塞顿开,俊脸倏地红了。臭丫头不是生病,是来葵水了!他早该猜到的!方才还一直问个没完,他傻不傻啊怪不得臭丫头看着他直笑,那是在笑话他呢! 华山耻,犹未雪。骊山耻,就紧跟上了! 关心则乱。 第36章 荷池鲤 不知是登华山累的还是被昨日晌午那事给吓的,温乐公主向来推迟的葵水竟然提前几日来了。她体质虚寒,自十四岁初潮之后,每月都要遭受痛经之苦。尤其是首日,能痛得人直不起腰,手脚冰冷。昨日下午她便痛得蜷缩在马车里,痛经叠加登山后身体的疲累酸疼,这一次来葵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熬。马车跑得飞快,颠得她头晕恶心,昏沉沉挨到天黑,到了渭南驿,她感觉自己小命只剩下半条了。 下马车时,温乐公主差点没站住,不过她还是强撑着进了驿馆。已经晕倒过一次,不能再晕倒了,惹得舅舅厌烦,驸马嘲笑,到头来还是给自己添堵。 胡尚宫得知后,叫灶房里的下人熬了砂糖姜茶,温乐公主喝了一碗后就睡下了。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了,睡一觉就好了。她并不知晓当夜有人在为她忧心忡忡,辗转反侧。 今日,温乐公主痛经的症状缓解了许多,但身上还是不怎么爽利,精气神儿也只恢复了一半。午后,队伍离开骊山向长安进发,车马慢行,竟比晌午还慢。温乐公主躺在车厢里舒服的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山不见了,林不见了,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繁华街市,长安到了! 到了长安,不用住官驿,车马过东市直奔崇仁坊而去,那里有温乐公主自己的府邸,是整个崇仁坊里最大最好的一座。十岁那年,温乐公主陪同母亲在兴庆宫小住,适逢生辰,嘉运帝便把这座豪宅作为生辰礼赐予了她。可小公主对宅子一点兴趣都没有,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虽然公主府公主一次都没去过,里面的仆役却把宅院打理得很好。管家带着邀赏之心领着公主在宅院各处逛了逛,公主却什么表示也没有,只问他这宅邸一年维护下来需耗费多少钱银。管家心中忐忑,如实禀报。 “一百五十贯钱,相当于本朝三品大员一年的俸料,足够普通百姓家几年的花销,却用于打理一处闲宅之上。”温乐公主淡淡一笑,她心知管家无错,并未为难他,说荷池里的鱼瞧着甚是肥美,让他捞上来两条做鱼羹吃。 管家闻言心下大松,忙不迭地安排人去捞鱼了。 晚膳却没吃成鱼羹。 胡尚宫听说公主要吃荷池的鱼,脸色顿时大变,提着裙子快步赶到荷池边制止了捞鱼,并把管家叫至一旁,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老糊涂了不是这荷池里的金鲤是当年贵妃亲手洒下的鱼苗,是给公主祈福用的吉祥鱼,意在保佑公主富贵如意,福寿延年。你让人捞上来杀吃了,被贵妃得知,不将你活剥了去!公主年纪小不懂事,你一把年纪了怎么也跟着犯糊涂” 管家吓得直接给胡尚宫跪了,恳求胡尚宫帮他去跟公主说明情况,看能不能改吃别的。胡尚宫跟温乐公主说了金鲤的由来,温乐公主听后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富贵如意,福寿延年,真好啊!行吧,既然吃不得那就不吃了。” 晚膳温乐公主吃了几口就撂筷子不吃了,知雨和彩墨见她闷闷不乐的坐在窗前发呆,以为她还在为没吃到鱼羹的事生气,知雨劝道:“公主想吃鱼羹还不简单这儿离东市近,婢子去给公主买来吃!” 这是几条鱼的事吗温乐公主跟她们说不清,颓丧的趴在紫檀小桌上,问道:“府里明明住进了百十人,怎么如此安静” “到了长安谁还待得住呀一落脚温将军、柴驸马带着人就都出去了。”知雨笑道。 温乐公主转着扇柄,幽幽叹了口气,没有人会将她放在心上,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感受,本该如此,事实也如此。 这时,管家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求见,温乐公主坐直了让他进来。管家瞄了眼桌上尚未撤下的晚膳,见饭菜没怎么动过,心中更加惶恐。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他手中正托着几包封装好的点心,他走上前来带着得体的微笑,道:“公主,将军差人给公主送了些谷芳斋的点心回来。” 温乐公主看了眼他手中的几包点心,眉尖蹙了蹙,问道:“将军哪个将军” “这……”管家顿时语噎,想起如今府中确是住进了两位将军,公主的舅舅温将军,公主的驸马柴小将军,门房将点心交给他时,他竟忘了问清楚,“公主恕罪,奴才这就去找门房问清楚!” “罢了,不用麻烦了。”温乐公主已经隐隐猜到是谁送的了,其实略一想就明白了,并不难猜。她示意彩墨接了点心,揭开最上面的红纸,一一打开来,有火晶柿饼、云片糕、绿豆糕、枣泥糕还有一合酥,温乐公主本来没什么胃口,一见这红的绿的白的色彩鲜艳做工又精致的糕点,顿时食欲大动,每样都吃了一块,还叫知雨和彩墨近前一起来尝。 管家见公主吃得开心,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不过到底是哪个将军送的,公主不追问了,他一会儿可得问清楚,帮了他大忙了! 管家告退后,温乐公主招手示意两个小婢女凑近些,问:“你们想不想出去逛逛” 知雨兴奋的点点头,彩墨却一脸犹疑。 “虽说温将军和柴驸马都出去了,但肯定还有留守的,公主外出哪可能说出去就出去的再者,公主你这身体才刚好些,需要多休息。”彩墨道。 “这是长安啊彩墨!前朝故都,今朝依然繁华如斯,今日逢五不设宵禁,不去逛逛可就亏大了!我的身体痛过那一阵就无碍了,脚也不妨事,这个你不要担心。我们也不走远,这儿离东市近,咱们就去东市逛一圈。长安城东贵西富,东市上尽是好物,时兴的绫罗绸缎,漂亮的珠宝首饰,上好的胭脂水粉,你们难道不想要吗本公主钱多得没处花,你们是知道的呀!只要你们陪我去,要什么我都给你们买。”温乐公主说罢,往桌上随手丢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咣”的一声。 两个小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心动的迹象,主子有钱,要什么给买什么,怎么可能不心动 第37章 月儿高 “可是咱们怎么出去啊”知雨眨眨眼问道。 “爬树会吗” 知雨点头,彩墨不确定,皱眉道:“应该会吧真的要爬树出去吗不小心摔到了怎么办出去了遇到危险怎么办” 温乐公主竖起扇子敲了敲桌面,道:“下午管家不是领着咱们在府里逛了一圈吗我注意到西跨院那有棵老槐树。” “有双人合抱那么粗!”知雨忽地记起来了。 “对对,就是那棵!”温乐公主以扇掩嘴,悄声道,“枝桠都伸到墙外头去了,咱们只要爬上去,沿着枝干爬到墙边,将事先准备好的布条系在树枝上,拽着布条贴着墙慢慢的就滑下去了。神不知鬼不觉!” 谋定而动。知雨去探胡尚宫的动静,彩墨找来了结实的布条,温乐公主借着饭后散步的幌子带着她们从花园流进了西跨院。在一间乌漆抹黑的屋里换了男装,温乐公主一马当先,将袍衫撩起来掖进腰带,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吐沫,双腿叉开噌噌就开始爬树,那身手怎一个敏捷了得!把树底下的两个小婢女彻底看呆!公主不是身娇体弱的吗 温乐公主攀上树杈,趴伏在枝干上,一点点挪到墙边,骑在墙头上,朝下面招了招手。彩墨第二个上去的,相比温乐公主的敏捷,第一次爬树的她可就笨拙多了。知雨高举双手托着她的臀部,手都托酸了,又把肩膀借她踩,才把这姐姐送上树杈。 彩墨趴在枝干上,一动不动,带着哭腔道:“公主,婢子不敢。” 温乐公主向她伸出了手,催道:“你现在都骑树难下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不要往下看,闭上眼睛,抱紧了,一点一点的挪过来。” 彩墨依言闭上眼睛,费了半天劲儿才挪到墙边,温乐公主协助她骑在墙头上,知雨已经爬上枝干,很快挪动至墙边,三人顺利在墙头会合,激动的相拥而笑。系好绳结,知雨先下去了,彩墨紧跟着,温乐公主殿后。 两个小婢女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温乐公主,都伸出了手护在下面,悄声喊着“小心”。距离地面还有一米多,温乐公主松开布条,跳了下来。 “公主,有没有伤着”彩墨扶起温乐公主问道。 “没事,没事。”温乐公主站起身,拍拍手。 “咱们终于出来了耶!”知雨高兴的握着小拳头直蹦。 “逛街去!”温乐公主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小婢女,胸腔中似有豪情壮志在激荡。 三人甫一转身,就吓得往后倒退一步,抱成一团。 昏幽月色下,一人抱剑而立,冷眼望着她们。 温乐公主倒吸一口凉气,见那人并未动弹,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打量起那人。他身量颇高,身着暗蓝劲装,往那一站像座铁塔般威严,身影看着倒有几分眼熟,尤其他穿的衣裳,温乐公主正思忖着,知雨却冲上前去对着那人连拍带捶。 “大叔啊!黑灯瞎火你站这作甚你要吓死我们啊!”知雨叫道。 温乐公主上前两步看清是冷巍,抚着胸口大喘气。冷巍拱手朝她略微一拜,道:“末将失礼了。不过,公主这是” “哦,哈哈这个……闲来无事,带她们两个去东市逛逛。”温乐公主眯眼干笑道。 “为何不走正门” “你以为我不想走正门啊正门有你们的人在那把守着,我若是想出去,你们定要先去请示舅舅,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间,不等我们去到就歇市了。故而才出此下策,主要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不是!”温乐公主道,“未曾想惊动了冷教头,冷教头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呀!佩服佩服!” 冷巍怎听不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说来也是凑巧,方才他正坐在西跨院的屋顶上饮酒,猛不丁就瞧见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溜了进来。他目力好,认出是温乐公主和她的两个小婢女,三人进了一间屋子里,不知她们要做什么,他悄无声息躲到暗影里等待。不一会儿,就见三人出来了,还换上了男装,然后他就看到了三个丫头片子合力爬树翻墙那惊心动魄又滑稽可笑的一幕! “既然碰到了,冷教头不如随我们一道去吧”温乐公主期许的望着冷巍。 另外两个丫头片子也殷切的仰视着他,尤其是年纪最小个头最矮的知雨,仿佛他要不答应,她瞬间就能嚎啕大哭出来,抹他一身眼泪鼻涕。冷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咳了一声,道:“这怕是不妥,街市人多杂乱,安全起见,公主还是呆在府里稳妥。” “冷教头你可是三十万戍都禁军的步军郎将!以一敌百不在话下!说句大实话,别看舅舅是你的上司,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你。有你作陪,本公主大可横行东市无所惧矣!再说了,我们都乔装打扮过了,长安少说也有几十万人,混在人群里,谁知道我们走呗” “大叔,我们保证乖乖的不乱跑。东市又不远,就去逛一会儿,开开眼我们就回来了。走嘛!求你了啦!”知雨揪住冷巍的衣角,使出小女子的娇憨劲儿,撒娇撒得冷巍浑身不自在。 “好,好吧,最多逛半个时辰,就必须得回府。”素来不苟言笑的冰坨子也挨不住三个小丫头的软磨硬泡,让步了。 第38章 无所畏 虽然王五奎极力相邀,柴峻也没有同他去寻花问柳。也不知怎的,只要一想起那档子事被臭丫头知道了,她定然不会再有好脸色给他,他就神思不宁,心中发涩,这种感觉对于张扬敞亮惯了的柴峻而言前所未有,莫名其妙。于是他一遍遍告慰自己那档子事本就舍本逐末,上不得台面,不能干。 出了崇仁坊,王五奎带着几名手下往南进了平康坊,那里有条红灯街,娼馆妓院林立,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柴峻不会约束部属正常的娱乐,只提醒他们玩过就回,不得在外留宿。他则和诸葛军师骑马往西去了西市,在一间酒肆里密会了几拨人,用过晚饭就出来了。回去时,柴峻还不忘给父母各买了礼物,在延寿坊的首饰行给母亲挑礼物时,他看到一根金蝶赶玉花的簪子,拿起来看了许久,让店家一并包着买下了。诸葛子获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这蝶赶花的簪子可不是豫章县主那个年纪的妇人戴的。 回到公主府,柴峻打开锦盒,取出簪子趁着烛光又看了看,蝴蝶栩栩如生,花朵晶莹剔透,是个小女子都会喜爱吧他笑了笑,把簪子放回锦盒里,先不急着给,等哪天她乖了,讨得他欢心了,再给。 臭丫头身体不适,应该早早安置了吧明日要不要多停留一日,带她四处逛一逛毕竟去了西北,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柴峻思索着刚把锦盒收好,李申跑了进来,跑得太快在门口差点没刹住脚,撞到门,“咣当”一声响。 “少主你回来了!公主不见了!” 柴峻心头一紧,眉峰耸起,走上前问:“不见了那么个大活人怎会不见了是不是在花园里散步呢找过没有还是出门了,问过大门守卫没有” “阖府上下都找过了,人不在府内!奇怪的是,大门侧门后门的守卫都说未见公主出门,人凭空就不见了!少主,会不会是歹人趁黑悄悄潜入府中将公主掳走了”李申道。 “今晚留守府内的都有谁包括禁军那边的。”柴峻努力保持着镇定。 “我和波仔在府内,禁军那边冷巍、孙粲都在。”李申说着也意识到不可能有歹人。 “武艺超过你们四个的屈指可数,什么歹人能在你们四个眼皮子底下将公主掳走”柴峻握拳在唇边,凝眉深思,“公主那两个贴身婢女呢” “也一并不见了。晚间,胡尚宫去给公主送汤药,才发现房中空无一人。我让他们先不要声张,问过看门守卫,说未见到公主带人出去,于是就让他们先把府里找一找,结果把府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这才急了。” “那就更不是歹人所为,歹人的目标是公主,带公主走已非易事,谁还会带上两个没用的累赘”柴峻边说边走了出去。 府中灯火通明,他快步来到温乐公主居住的正院,仔细询问屋外候命的婢女,听闻公主饭后带着知雨彩墨去了花园,便再也没回来,他移步至花园中,命人仔细查探,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之处。 灯火通明也挡不住夜色渐浓,柴峻冷静的眸中也显露出几丝焦躁。诸葛子获看了看在场的诸位,忽然问孙粲:“敢问孙教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直未见冷教头露面” 被他这么一提醒,孙粲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冷巍去哪儿了孙粲问了一圈,有个小兵才抖抖索索的说好像看到冷教头在西跨院的屋顶上饮酒赏月。 西跨院! 这时从西跨院方向跑过来一个兵士,怀里还抱着个包袱:“启禀少主,在西跨院一间屋子的床下发现了一包女子的衣物。” 胡尚宫急忙上前查看,颤声道:“是公主和那两个婢女的衣裳!” 柴峻带领众人火速赶至西跨院,仔细搜查了一番,不一会儿就发现了挂在树枝上的绳结。柴峻蹲在墙头上,把垂落的布条捞起来,闻了闻还有脂粉香。他纵身跳到了墙外,回身望着白墙上的脚印,什么都明白了。 个死丫头,可真能耐!这才安分了多久 东市,天香阁,二楼雅间里,十来个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穿插而坐,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做东的是雍王萧向安,他是先帝最小的皇子,嘉运帝最宠的弟弟,时年二十七,长眉细目,一脸和善。嘉运帝登基时,他才两岁,正穿着开裆裤在宫里四处耍,甚得嘉运帝喜爱,于是长安这富庶繁盛之地就赐予了他作为封地。 别看萧向安年长温在恒五岁之多,却打心眼里敬佩这位温衙内。萧向安十二岁那年,母亲许太妃病逝,而他也要离开洛阳前往封地,小少年悲伤落寞又迷茫惝恍,情绪很是低落。嘉运帝为了抚慰幼弟,特恩准他在外家承恩伯府暂住一段时日。承恩伯府位于履道里,距卫国公府不远。那日萧向安陪同舅母表妹去庙里上香归来,马车驶进里坊,他正和表妹玩着翻绳,听见外头一阵喧哗。 “夫人,卫国公府的小衙内又跟人打起来了,把前面的道都占了。”车夫禀道。 舅母摇了摇头,吩咐车夫赶马往左绕道回去,而后叮嘱萧向安离外面那些整天惹事生非的小孩远一点,千万不要和他们玩。萧向安一边乖顺的答应着,一边好奇的掀开窗帘向外看。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小孩子打成一团,但能一眼看出其中最勇猛的那个,顶多七八岁的样子,衣衫已被扯破,白净秀气的小脸上不知被谁挠了几道红印子。他一脚将一个比他还高的孩子踹翻在地,救出被压在下面挨揍的小孩,然后脱掉外衫扔在地上又嚎叫着冲到另一边去救另外一个,最后仨小孩寡不敌众跑了。 萧向安看得惊心动魄,连翻绳都不玩了。回去后他就打听清楚了,那仨小孩,为首的是卫国公府的大公子,人称小衙内,另外两个小点的一个是安定侯府的嫡长子煦宝,一个是江家六房的小儿子英宝。这仨小孩是附近里坊出了名的淘气包。在宫里规规矩矩长大的萧向安却觉得新鲜、刺激、有趣,想和他们玩。打定主意,他便带着护卫在里坊间溜达,试图偶遇那仨小孩。一连三天都没遇到,就在他垂头丧气蹲在卫国公府后面的墙根下扒拉蚂蚁时,墙头上传来了动静。只见小衙内从树上跳到墙上,左右晃了几晃才站稳了,然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纵身跃下了一丈高的墙头。 小衙内落地后,注意到旁边有人,冷眼瞧了瞧萧向安,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翻墙再看揍你哟!” 十二岁的萧向安看着七岁的温在恒,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能跟你玩吗” 三月后,萧向安依依不舍的告别仨小友,前往长安。前路依然漫漫,未来依然迷茫,但小少年已无所畏惧。 第39章 清平乐 时隔多年,萧向安忆起往事,再看成年后的仨老友,唏嘘不已。 光阴似箭,温在恒早已不是那个打遍里坊无敌手,专治各种不服气的小衙内,二十二岁的他冷静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连坐他身边陪酒的美艳女子都不敢靠他太近。当年唇红齿白粉团子一样的煦宝已变成天下女人的梦中情人,遍观满室女子竟无一人漂亮过他。最小的跟屁虫英宝也已长成孔武青年,无论是霸气的坐姿还是下巴上的青黑胡渣都彰显着男子气概。 “上一次见温乐还是六年前,贵妃带着她来参加我的婚礼,当时她只有十岁,还是个十分骄纵的小丫头,动不动就发脾气。今日一见,性子竟大为改观,模样也出落的愈发秀丽,嫁柴峻那小子,算便宜他了!”萧向安笑道。 温在恒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丫头的笑颜来,灵动似水的眼眸望着你,让人不知不觉就沉溺其中。他笑了笑,道:“长大了,定会变得懂事些。”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温乐都要嫁人了。我都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老咯!”萧向安哈哈笑了起来,朝温在恒举了举杯,“三个月后你就该大婚了,我在此先恭喜你,到时我会奏请皇兄,争取亲自去洛阳给你撑场子去!” “多谢王爷,请!”温在恒干了杯中酒,身旁的女子倾身把他的酒杯斟满,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笑意清浅,如春露秋霜,那到嘴边的调笑之语又囫囵咽了下去,老老实实坐好了。 “我怎么瞧着兄弟你对大婚的兴致不高呢殷家那女郎不合你心意”萧向安趁热闹试探。 “没有的事,她很好。”温在恒无奈一笑,按了按额角,“王爷的酒太烈,喝得我都有点上头了。” “招待你温衙内,能用一般的酒吗这些都是我窖藏已久的好酒,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喝。”萧向安笑道,回头看了眼已喝晕的盛煦然和喝趴倒的江英树,“这俩还是这么弱。我虽酒友众多,数跟你喝最过瘾!” 两人又饮了几杯,温在恒感觉浑身燥热,他坐的位置离窗近,此时窗户大开,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不经意的往楼下看了眼,这一看不当紧,一个熟悉的身影忽地跃入眼帘。他以为自己喝多了,眼有点花,可定睛望去那正坐在食肆里喝羊汤吃胡饼的俊俏小公子,不是温乐公主是谁她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府里是没给她做饭还是做了不合她口味她竟换了男装跑这街市上觅食了!温在恒离了座位,探身出去,看清楚温乐公主身边跟着两个小婢女,那像护卫一样站在她们身后两步远地方的高个男子正是冷巍。 有冷巍跟着倒不怕她遇到危险,可为什么无人来向他禀告此事萧向安见温在恒望着楼下,神色冷峻,也离了座位往下望去。 “咦,那不是……温乐!”萧向安惊呼。 冷巍敏锐的察觉到斜对面楼上的视线,他抬头看去,同温在恒对上眼。他用禁军独有的手语给温在恒传递了信息:公主翻墙偷溜出来,半个时辰后护送她回府。温在恒略一颔首,回到了座位坐着。 “这……咋回事”萧向安惊奇的问道。 温在恒握着酒杯,摇头叹了口气,告诉了他实情。萧向安细长的凤眸都瞪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了:“翻墙那公主府的外墙少说也有一丈来高吧这她都能翻出来嘿呦这小丫头可以啊!皇兄和贵妃真是宠她到没边儿!连这技能都给她学会了!” 温在恒抿了口酒,再往楼下望时,那临街食肆里已不见了温乐公主的身影。才片刻的功夫人能去哪儿他急忙搜寻,果不其然在正对面的酒楼前看到了他们,正被几个模样俊俏的小倌围着,连拉带推的将他们请进了酒楼里。 “呀呀!这可了得!皇兄知道了还不骂死我”萧向安急得坐不住了。 “怎么了”温在恒不明所以,不就是进了一间酒楼吗何况还有冷巍跟着,能出什么事 “兄弟你有所不知,这天香阁和对面的白马楼都是哥哥我闲着没事开的。天香阁上下全是美貌女子,白马楼内外全是俊俏儿郎,根据客人喜好不同所设。你懂的吧”萧向安苦着脸解释。 温在恒“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身子微微一晃,脚步踉跄着就冲了出去。坐外间啃酱羊骨的若杉见状,扔了骨头,唆着手指急忙跟上。萧向安举着扇子喊着“等等我”也跑下了楼。 柴峻带人正在街市上寻找温乐公主,凑巧就看见温在恒从一间酒楼里快步走了出来,直奔对面而去。还有谁能让温衙内急成这样柴峻立时就反应过来了,带着人也匆忙赶了过去。 温乐公主其实一开始并不知白马楼是做何营生的,只是见街边揽客的小哥哥们个个俊美又热情,说里面有好酒好菜招待,还能免费欣赏美男弹琴跳舞,她脑袋一热就跟着进去了。冷巍本想劝阻的,结果被小倌们拉开来纠缠,等他好不容易脱了身,温乐公主和两个小婢女已经被迎进了门,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哇!世上还有这种地方我的个天呐!”温乐公主看着满屋子朝她抛媚眼的美男惊叹道。 “公,公子,这,这儿妖气太重,咱们还是走罢!”彩墨臊红了脸,低头扯着温乐公主的衣角说道。 “他们开门做生意为的就是赚钱,咱们又不差钱,怕甚”温乐公主小声安慰她。 她们正交头接耳,一个身着银灰色锦袍的男人紧挨着温乐公主坐下了,抖开折扇,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我叫子羡,是这的领班。”男人声音柔和微哑极具魅惑,“女公子瞧着面生,不是长安人吧” 温乐公主一愣:“你看出来了” 第40章 斗百草 子羡以扇半掩面笑了下,道:“连这都看不出,我在这条街也没脸混下去了。女公子别担心,换装来我们这找乐子的女客多了去了。不过像女公子这么年轻又漂亮的,倒是难得一见。”他抬眼睨了下抱剑像门神一样立在门口的冷巍,“瞧你这护卫,气宇轩昂,一看就知身手不凡,要我猜,女公子是打洛阳那边来的吧” “你真是好眼光!”温乐公主十分捧场的赞叹道。 子羡淡然笑了下,缓缓扇着扇子,对满屋子的美男道:“今儿你们是赶上趟了,这几位是从洛阳来的贵客,可得拿出浑身本事伺候好了。”他将“贵”子咬得很重,美男们岂会不懂个中含义一个个心花怒放,恨不得扑上前去。 “咱们白马楼什么样的小哥哥都有,不知女公子们的喜好如何,我也好帮你们精挑细选。”子羡温柔的瞅着温乐公主,眸中春波荡漾,别提多暧昧了。 冷巍的鸡皮疙瘩消下去又起来,心想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对面的温衙内一准开了他的军职,他重重咳了下,粗暴的拨开一众美男,走上前道:“公子,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他以为温乐公主会顺着他的话开溜,怎料这丫头眨了眨眼,道:“时辰还没到呢,况且这才进来,连口茶水都还没来得及喝呢!” 子羡白了冷巍一眼,没好气道:“这位老兄若是没什么事,可以去对面的天香楼,里面美女如云,保管让你来了就不想走。” 温乐公主挥挥手,示意冷巍退下不要多事,然后问知雨喜爱什么样的小哥哥。 知雨捂着脸扭着肩膀羞道:“哎呀这怎么好说出口!” 温乐公主忍住喷笑的冲动,劝道:“没事没事,人生难得几回风流潇洒,放开了说!” 知雨转着眼珠看了一圈,道:“人家喜爱肤色白净、单眼皮、高鼻梁、薄嘴唇的小哥哥。” “呦!小妹儿你可真会挑!”子羡叫道,他点了两个美男出来,一个叫云帆,一个叫雨润,长得十分贴合知雨的要求。 被挤到角落里的冷巍都气笑了,小丫头片子们真会玩!一会儿有你们哭的! “彩墨到你了!” “我,我,我还是算了吧!”彩墨连连摆手,惊吓不小。 “她比较害羞。”温乐公主对子羡道,“你尽挑些个十七八岁清秀文雅的来,她一准喜爱。” “公子!”彩墨恨不得找个墙缝钻里头再也不出来了。 子羡也为彩墨挑了两个美男作陪,一个叫听风,一个叫思律。这两个像是刚入行没多久,被点到名还会脸红羞涩。 没被点到名的美男们纷纷把目光投向温乐公主,温乐公主玉手一挥:“其余的都来陪本公子!” 一室欢呼。丝竹管弦奏起,美酒佳肴上起,舞跳起,场子就热了。 冷巍一个头三个大,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照这么下去,今晚非得出事不可!被这三个丫头坑了一把,他真是后悔死了! “公子,该走了!”冷巍挤到温乐公主身边沉声道。 “再玩一会儿,就一会儿!”温乐公主被美男环绕,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一刻都不能多待了!再拖下去衙内就找来了!”冷巍道。 温乐公主笑道:“不会的!舅舅忙着呢!哪有空管我你别在这碍事,耽误我看美男跳舞!” 场子中间一个上半身只穿着件烟灰色薄纱的美男,正披散着长发扭着腰肢在跳艳舞,舞姿刚柔并济,好个妖娆! 冷巍无奈,只得告诉她:“衙内就在对面的天香楼里!” “啊”温乐公主愣了愣,眸中的惧怕一闪而过,“舅舅也会去这种地方那……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这能一样吗 冷巍咬牙,无语至极。坐在另一边子羡举起酒杯送到温乐公主嘴边,柔声劝道:“女公子下次再出来玩,可别带上他了,唧唧歪歪聒噪得很。来,尝一尝咱这珍藏的葡萄美酒,一般客人想喝还喝不到呢。” 温乐公主正要喝,猛不丁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门框刹那间断裂,碎屑飞溅,惊起尖叫连连。那正跳艳舞的美男一个劈叉没收住,扯到紧要处,疼得脸都憋紫了。 温在恒和柴峻前后脚冲了进来。 “成何体统!” “岂有此理!” 两个人高马大、阳刚强势的男人皆指着场中的小女子高声怒斥,如“魔煞”突然降临,吓得子羡手中的酒杯“啪嗒”掉在地上,暗红色的酒水洒了温乐公主一身。慌乱之下,他竟上手在温乐公主的衣衫上拍打。 “住手!”身后几乎同时传来的暴喝声骇得子羡浑身一哆嗦,差点尿了。 “无碍,不妨事。”温乐公主安慰了子羡,抬头看着锅底脸二人组,盈盈笑道,“舅舅和柴家郎君都来了,啊,七叔也在,来了就别站着了,坐啊!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人多热闹,今儿晚上我做东,你们别客气哈!”又问子羡,“子羡兄,你们这可以包场吧” 子羡不敢回应,头快埋进裤裆里了。 “都滚。”温在恒声音不高,却冷如冰,大夏天的让在场众美男后背直冒寒气。 萧向安挥了挥手,众美男逃命似的争先恐后离场了。知雨和彩墨也麻溜的站到了温乐公主身后。 “消消气,小丫头不懂事,出来玩走错了地方。”场内气氛剑拔弩张,萧向安赶紧出来打圆场。 “并未走错地方,我就是奔此地来的。”温乐公主抓起酒壶,给自己满倒一杯葡萄酒,一口饮尽,眉头顿时皱成一团,“还珍藏的美酒呸呸!这么难喝!” “成什么样子你”温在恒怒火中烧,拳头攥得紧紧的。 感觉头顶一片草原的柴峻惊愕之后也怒了,臭丫头简直一遍又一遍肆无忌惮的刷低他的底线!践踏他的尊严!是可忍熟不可忍! “少在这丢老子的人,赶紧滚回去!”柴驸马一脚踢飞了个矮桌,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有和温在恒同仇敌忾的一天。 第41章 离弦箭 二对一,明明对方中的任一个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她捏死,温乐公主却丝毫不惧,冷笑一声,挑眉道:“我什么样子我丢人哼,可笑得很。你们出去寻欢作乐,花天酒地,我在府里想吃鱼而已,都吃不到!”说着,竟委屈得撇着嘴角,泪盈于睫,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让盛怒的二人心头都不由得一紧,“你们凭什么凶我有冷教头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满场的美男,我一个指头都没碰!反观你们,哪个不是美女环伺,左拥右抱” “我们是在谈正经事。”温在恒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情绪同她解释。 “谈什么正经事非要去天香阁这种不正经的地方谈正经事不应该在正经的地方谈吗在不正经的地方还能谈得了正经事骗三岁小孩呢”温乐公主直视温在恒,一连串问句怼得他哑口无言。 萧向安站在温在恒身旁,见他紧绷着脸,眸色阴冷,蕴含着一股子肃杀之气,忙喝斥温乐公主:“温乐!你个小丫头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温乐公主不屑的蹭了下鼻子,怼完温在恒,把目光转向柴峻,火力全开:“还有你,原形毕露装不下去了吧又是送花又是送点心,你会有这么好心当我傻不知你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吗堂堂柴家军少主,七尺男儿,整天跟小女子勾心斗角,你丢不丢人” 柴峻登时剑眉倒竖,感觉头顶上的那片草原被臭丫头一把火点着了。什么点心什么欲擒故纵臭丫头莫不是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的小乖乖,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咱少说两句成不成”萧向安上前安抚温乐公主,生怕这位小祖宗在他的地盘上闹出事来。 温乐公主推开萧向安,嗤笑道:“谁是你的小乖乖我跟你很熟吗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扫兴!”骂完,她回头看向已石化了的两个小婢女,“咱们走!” 说罢,她便在一众人或惊或怒或惶恐的目光注视下昂首挺胸的走了。和温在恒擦肩而过时,她用余光瞄见他看着她的眼神中,除了恼怒,还有失望。 楼下,受了莫大惊吓的美男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像一群无辜可怜的小鸭子。等外面的动静消停了,脚步声、马蹄声渐远,跳艳舞的美男抓着子羡的胳膊道:“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到底什么来头” 子羡紧握着扇子,道:“连雍王都出面了,这帮人定是洛阳权贵无疑。你们没听见那女公子喊雍王七叔吗那女公子想必出身于皇室,不是公主也是个县主了。” 美男们恍然大悟,难怪他们都觉得那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却豪气干云气派非凡呢! 夜如浓墨,月似银轮。 西跨院老槐树下,静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正院出来,心情格外沉重的温在恒没让人跟着,独自来到这里,望月凝思。 小丫头拒不认错,一如他当年。许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想冲破重重束缚,就想看父亲斯文儒雅尽失,气得火冒三丈的样子。卫国公府,每个角落都是冷漠的,只在父亲吹胡子瞪眼教训他时,才会生出几丝烟火气儿。 后来他之所以不再淘气,起因是弟弟在昀的出生。他偶然间在花厅听到继母小杨氏和她娘家嫂子的对话。她说在昀才是卫国公府的嫡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而他温在恒不过是小妾生的庶子,占了个长子的名分罢了,加之平时顽劣不堪,不学无术,只会惹事生非,这么个小混蛋能容他在府里长大就已是对他仁至义尽了,还想跟在昀争爵位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什么德行!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还是个孩子的温在恒听了这番话如五雷轰顶。他知继母不待见他,可万万没想到她竟厌恶他至此。照顾他的奶嬷嬷悄悄将他拉到僻静处,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泪,劝他以后别再淘气了,大丈夫立于世,爵位有没有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得有傍身的本事。爵位不靠世袭,凭自己的真本事也能挣得,而且更令人敬佩。 奶嬷嬷的话温在恒听进去了,从那以后他就像脱胎换骨般变了个人,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风雨无阻,比旁人都要刻苦。十六岁他就进了禁军,入伍六年凭累累军功一路擢升至左卫将军,成为本朝自开国以来禁军中最年轻的将军。小杨氏依然厌恶他,但看他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畏惧,而且随着他的声名鹊起,她眼中的畏惧与日俱增。这让温在恒很是解气,因为他的争气,他的自律,父亲对他也寄予了厚望,小杨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 不得不说,小丫头在某些方面同他很像,譬如都不甘屈从,都有胆反抗。很多人说过他冷漠,他也自认为是个冷漠之人,可和小丫头相比,他自愧弗如。从东市回来后,她不仅不认错,还冷言冷语的威胁他。 “舅舅曾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而我就是支离弦的箭,是绝回不了头的。不仅回不了头,这射出去的箭也是无法更换的,哪怕你对这支箭有诸多不满,也换不了。箭停下来之时,就是它使命终结之时。如今这支淬了毒的箭已到了长安,你知道每天倒数自己剩余的日子,心里有多沉重多难过吗既然我回不了头你们也换不了我,剩余的日子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们能奈我何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这天下早晚都是要乱的。” 小丫头说这番话时眸光锐利如冰刃,一下一下割在温在恒心上,让他疼醒了。 有些真心,注定付之流水。 有些幻想,注定化为泡影。 有些人,注定势不两立。 他看着她还没他巴掌大的小脸,没有针锋相对,也没严词训斥,只淡淡说了一句就走了。 他说:“你现在叫舅舅叫得倒挺顺口。” 第42章 意不尽 盛煦然望着那抹冷清幽暗的身影,心中泛起酸涩。他从小就很心疼温在恒,他心思细腻却不善表达,他看着难以接近实则外冷内热,他一向果决心肠一直很硬,可现在却出现了一个人,让他陷入迷惘,怎么也硬不起心肠。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哥难过小丫头关。 “这墙我翻的话都有难度,她们还真胆大。”盛煦然笑着走上前去,脚步还有些虚浮,“别气了大哥!我听御医说这女人呐在来小日子的时候脾气会变得暴躁,真的,我娘就是如此。每个月那几天我和我爹都恨不得躲她远远的,她真的是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挑个事跟人吵上一架,心里就舒坦了。再说了,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很快……就解脱了。” “都喝晕了,还跑来这里作甚回你的屋,睡你的觉吧!别瞎操心了!”温在恒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又回头,“那御医有没有说什么法子可以缓解暴躁的症状” “啊”盛煦然呆了呆,片刻才反应过来,“哄她开心,她想要什么都给到她,她想做什么都支持她。” 温在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盛煦然却已凌乱在夜风中。 大哥危矣! 柴峻听完李申的禀报,终于弄明白温乐公主所说的鱼和点心是怎么一回事了。 鱼有特殊用处,没吃到情有可原。但温在恒忙于应酬之际,还不忘去谷芳斋买了点心让人送回来,可真是个好舅舅啊!通过连日的观察,柴峻发现温在恒和温乐公主这对舅甥之间的关系透着古怪。他们说不上多亲近,温乐公主似乎还有点怕温在恒,可胡搅蛮缠时他的一个眼色她立刻就能心神领会,这种默契从何而来其实舅舅给小外甥女买点心,说来再正常不过,可这个舅舅是温在恒的话此举就让人诧异了。他的冷血可是出了名的。 刚入禁军那会儿,有个叫包捷的权贵子弟嘲讽温在恒的出身,他将包捷揍得直哭爹喊娘,还逼包捷当众叫他祖宗。包捷的祖父包博修时任户部尚书,父亲乃工部员外郎,其小姑姑是嘉运帝的昭媛。包捷家境优渥,从小到大都在蜜罐里泡着,何曾受过如此大的羞辱,一时想不开竟上吊死了。 包家人抬着棺材到卫国公府大门前闹,卫国公的政敌又借机煽风点火将事件搞大。嘉运帝为了平息事件,责令温在恒登门道歉,结果等棺材里包捷的尸身都发臭了,温在恒也没去。卫国公只得以军法处置,杖责逆子一百,且亲自抡棍执行,边打边问他知错了没有,据说打断了三根军棍,温在恒愣是没吭一声。温在恒养伤养了一月就回军衙上值来了,卫国公的手臂和腰却酸疼了半年多才好。 三年前,淮南水患,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涌进都畿。有些个落草为寇,专捡都畿豪绅富户抢劫掳掠,一时间风声鹤唳,民怨沸腾。戍都禁军奉令围剿流寇,温在恒带领的那一队人马没有像其他几队那样被流寇牵着鼻子走,而是先搜集情报,摸清了流寇的底细,抓了他们的家人绑了集中看押在城墙外的空地上。流寇一日不来自首,他们的家人一日就跪在那,风吹日晒,忍饥挨饿。其中不乏有花甲老者、黄髫稚子,甚至大肚孕妇亦在其列。哪怕哭号声惊天动地,哪怕禁军同袍看不过去试图劝止,温在恒也未有丝毫动容让步。 不出两日,被扣押了家人的流寇闻讯陆陆续续前来自首,招认罪行,指认同伙。都畿持续三月的流寇作乱,温在恒五日平定,更是顺藤摸瓜查出了每年用于加固修整淮水堤坝的官银被层层贪墨,部分赈济灾民的粮食被克扣转卖的惊天大案。时任户部尚书的包捷祖父,任工部员外郎的包捷之父,都卷入此案,双双落马。包家最终被抄家流放,包昭媛也被打入冷宫。 自那之后,温衙内就成了洛阳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人皆知这位是个舍得一身剐,也把仇家拉下马的狠角。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门阀世家,再无人敢招惹他。那一年,他仅十九岁,尚未及冠。 柴峻早就听说过温衙内的大名,父亲曾以温衙内处置流寇之事问他的看法。他说拿无辜家人的性命去威胁流寇认罪,这种以匪制匪的事他做不出,太下作。父亲笑了笑,说他还小,少年意气。那温衙内只看着冷血罢了,实则很会算计。他知道那些流寇在水患前都是淮南耕种的普通百姓,落草为寇是受了蛊惑,本性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们不会置家人于不顾。温衙内不过是看透了他们的本质,抓住了他们的软肋。虽则争议颇多,但效果立竿见影,比起被动追击流寇,是事半功倍。而且以大梁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乃重刑,要连坐三族的,故而温衙内羁押流寇家人看似冷血,却是合法。 虽然父亲分析得在理,但柴峻对温在恒冷血的印象并未改观。数日前,紫微城含元殿上初见,那人立在明亮日光中,通身的矜贵清冷气质,让人不禁觉得那片日光都变得清冷了些许。这样的一个人,会想起给个不怎么亲近的外甥女送点心 温在恒确实送了,不过连臭丫头都不信,误会是他柴峻送的。这就好笑了。更可笑的是臭丫头竟然以为他对她的好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简直不知所谓!给她一点好颜色,她就要开染坊了!个死丫头,没心没肺!傻头傻脑!自作聪明! 柴峻又上火了,这回比较严重,牙痛得他半宿睡不着。后半夜他迷迷糊糊终于睡着了,却噩梦连连。梦见了臭丫头,她穿着深绿的喜服被困在一口又大又深的井中,身子大半浸没在水里,仰着比雪色还苍白的小脸无助的望着他。他让她别害怕,他找绳索把她拉上来。他找遍了四周,终于找到一根麻绳,可是绳子已糟烂,一扯就断。 井中的臭丫头越沉越深,只剩一只手露在水面上,他心急如焚,不顾一切的跳入井中,将臭丫头从水中捞起,她抬头的刹那却变成了白目无珠血口獠牙的女妖!惊骇之下,他猛然拔刀连刺女妖数下,可等他退后再看女妖时,哪还有什么女妖那漂在血水中的竟是臭丫头!她浑身湿透,唇角挂着血,看着他惨然一笑,低低叫了声“郎君”。他手中的刀掉落水中,他吼叫着上前去抱她,明明两步远的地方,他却怎么也到不了她身边。 梦境一转,那口幽深冰冷的井不知怎的变成了一池温泉,氤氲的水面上飘落着许多桃花瓣,清风微香,暖波荡漾,臭丫头紧贴着他,搂着他的脖子,媚眼如丝的看着他,在他耳边娇笑浅语,呵气如兰。他忍不住低头想亲吻她,只差分毫就亲到她那嫣红小嘴时,怀中佳人却化为一道白光消失了!他眨眨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中,且井中只有他自己,仰头望,孤月悬空,低头看,暗影破碎…… 翌日一早,柴峻被李申叫醒时,心里憋屈难受得直想杀人。听李申说温乐公主一早就出门了,也没带护卫,他揉着钝痛的脑壳,恼恨的说:“不用管她,死外头最好!” 同时接到消息的温在恒捏了捏眉心,心想这小丫头是要反啊,片刻不让人安生!蓝田她怎么忽然想起去蓝田 第43章 玉乡行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蓝田县,隶属大安府,始祖母华胥故里,因境内生产美玉而得“玉乡”之名。据说秦始皇帝的传国玉玺即为蓝田水苍玉所制。 温乐公主这趟去蓝田却不是为了赏玉,也不是为了游玩,而是为了办件正经事——帮彩墨讨公道! 马车沿着灞水往东南而行,蓝田玉山乡距离长安约莫百里,马车跑得快的话,过午就能赶到。 “公主,咱还是回吧!不值得为了婢子以身犯险。”一路上彩墨都在劝,自从昨晚公主告诉她第二日要去蓝田帮她讨公道,她一边激动一边忐忑,想去又不敢去,纠结了一夜,到现在路程过半仍在纠结。 温乐公主皱着眉头问趴在窗边朝后探看的知雨:“还没人跟过来吗” 知雨摇了摇头,有些泄气。 难道是昨晚怼狠了,把他们都给得罪了如今真的不管她的生死了温乐公主心下有点懊悔,明明就是只小肉鸽还非要摆出猛禽的架势来,叫你打肿脸充胖子! “别担心,他们肯定会派人过来的。”温乐公主安慰彩墨。 玉山乡,大路边的茶棚里,知雨双手捧脸问正在逗店家小狗玩的温乐公主:“他们还会来吗” “不来拉倒!我随身带着金牌呢,咱们自己也能搅他个天翻地覆!走!” 彩墨急忙拉住要去搞事情的温乐公主,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女郎,可小点声!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就靠咱们三个弱小女子,实难成事!我想好了,这公道我也不讨了,只求问得我娘的坟地所在,我给她烧些黄纸,略尽孝心,便心满意足了。” 温乐公主看着满眼是泪的彩墨,拍拍她的手,叹道:“行吧!多买些黄纸烧给你娘,你随我去了西北,下次来祭拜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彩墨点点头,拭去眼角的泪,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来。 三人寻了间香烛铺,买了几十刀黄纸,包了两大摞,拎上了马车。马府很好找,乡里最阔气的那一片背山面水的宅子就是。知雨察觉到彩墨的紧张,握住她冰凉的手,道:“待会儿你不用出面,我去问。” “就是被马府的人认出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温乐公主拍了拍腰间,“我皇家金牌一亮出来,吓死他们!” 两个小婢女深信不疑的点点头。 正门紧闭,半天也没见人出入,马车绕到马府侧门,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温乐公主和彩墨留在车上等。知雨撩起帽纱,下车走到侧门前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干巴瘦的门房探身出来,打量着知雨问她有何事。 “我想向你打听个人。”知雨说着塞了个荷包给那门房。 门房的手掂了掂,警惕的看着知雨,道:“不知小娘子打听的是何人” “贵府家主以前是不是有个姓叶的偏房”知雨小声问道。 “叶二娘么她死了都快三年了,你打听她作甚” 门房言语中的不敬让知雨这个外人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可见彩墨的母亲在马府过得有多凄惨,估计连个下人都不如。 “你有所不知,我是叶二娘娘家故表舅的侄女,打庆州来往襄阳去的,路过蓝田,便想着给她烧些纸钱,略尽心意。不知她过世后被埋在哪里了” 姑表舅的侄女门房脑子绕半天也搞不清楚这小娘子和叶二娘到底是哪门子亲戚。不过看在荷包的份上,他还是告诉了知雨。 知雨道谢后就离去了。门房望见她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关上门,撑开荷包数着里面的铜钱,这时一抱着木盆的粗使婆子凑过来,盯着荷包三角眼闪着精光:“潘银兄弟,你这是又得了好处了” 潘银嫌恶的瞥了她一眼,从荷包里捏了两文钱出来分给她,得意洋洋道:“兄弟就是有这招财的本事!” 婆子得了钱,喜笑颜开,问道:“我瞅见来人是个小娘子,衣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不知她为何事有求于你” “说来奇怪,竟是来打听叶二娘的。” “叶二娘”婆子一听就瞪大了眼,彷佛想起了什么吓人的事。 “可不!”潘银压低声音,“说是叶二娘娘家的表亲,路过蓝田,想给叶二娘上坟烧些纸钱,向我打听她的坟地所在。” 婆子想了想,道:“不对呀!叶二娘若是娘家还有人,怎会……你是知道的!死得那么惨!我和马南家的去给她收尸,哎呦,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瘦得就剩下一副皮包骨!这叶二娘的娘家人从未出现过,她男人死后,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生了一场大病,花光了积蓄不说,家中能典当的都当了,后来实在是没活路了她才委身给主家做妾。” 潘银脑中灵光一闪,道:“你说的倒是提醒我了!那叶二娘不是还带着个拖油瓶叫什么墨儿的吗” “彩墨!” “对对!彩墨!”潘银看了一圈周围,凑近了同那婆子耳语,“我听说主家……后来叶二娘被抓了回来,彩墨却不知所踪。按你说的,如果叶二娘没了娘家,那回来给她上坟的会不会是彩墨” “方才那个” “方才来打探的那个不是彩墨,彩墨长得肖似叶二娘,我能看得出来。不过,来打探的那个小娘子上了一辆马车,那车里还有谁可就不知道了。” 婆子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见有了可以向主家邀功请赏的好事,便同他合计道:“事关叶二娘,便和马府脱不了干系。你叫人远远跟着马车,莫跟丢了。我这就去禀告主家!” “哎,张婆子!”潘银一把扯住她,“你可千万不能说出我拿人好处这事!” “哎呀,我省得!”张婆子跺了下脚,扭身快步往前院去了。 第44章 玉连环 靠近河滩的荒地上杂草丛生,坟茔遍布。两个带着帷帽的小女子提着裙子在草丛里艰难穿行。 “彩墨你看,那里果然有三棵柳树!”知雨指着干沟对面兴奋的叫道,“那门房没有骗我!” 彩墨撩起帽纱,顺着知雨指的方向看去,嘴上笑着,眼泪却涌了上来。 知雨朝河堤上的温乐公主挥了挥手,大喊:“找到啦!” 温乐公主双手呈喇叭状扣在唇边,喊道:“小心点!” 温乐公主本来想一道去的,彩墨却执意不让她跟着,因她的腿脚尚未好全,且这坟地阴气重,又位于河滩上,草丛里不知会窜出什么东西来呢,别吓到她了。 二人翻过干沟到了对面,穿过半人高的杂草,终于来到门房所指的三棵柳树前。可这一片坟头有七八座,只有一座坟前立了块木牌,写了埋骨人的名讳,其余皆是无主之坟。 知雨傻了眼,急道:“都怪我!没有问清楚!” “无妨!”彩墨劝慰她道,“知道我娘葬身于此,我已经很知足了。这地儿虽然荒,可你看周围,有山有水,景色美着呢,又幽静,我娘生前就爱安安静静的。”泪珠儿滚落,彩墨很快拭去,解开包袱,“幸好黄纸买得够多,我给娘还有她这几个邻居都烧些,希望他们在冥界也能多关照我娘。” 彩墨给每座坟都烧了黄纸,虔诚的叩首跪拜,最后泪眼婆娑的哽咽道:“娘,女儿如今一切都好,你不用再挂念我了,就在此好好安息吧!日后若我有机会返回中土,定还会回来看你的……” 知雨扶起彩墨,安慰一番,拉着她的手往回走。还未走出荒滩,只见河堤上几人骑马疾驰而来,将马车和温乐公主团团围住。 “咦是不是长安那边派人过来寻公主了”知雨问道。 彩墨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大呼:“不好!是我那禽兽继父带人追来了!”说着她顾不得那么多,朝河堤飞奔去。 “狗日的门房!收了我的钱还去打报告!”知雨痛骂着扔掉手中用来开路的树枝,也急急往回跑。 马车突然被围,马儿受惊,车夫费力的拽住缰绳,紧张的看向温乐公主。温乐公主朝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莫怕,自己则贴着车架负手而立。几个家奴装扮的男人先下了马,一肥头大耳的男人仍骑在马上,待一个家奴在马旁蹲好了,他才在两人的搀扶下踩着家奴的背脊下了马。 温乐公主已猜到来者何人,本来心中还有些慌张,可见这矮肥丑老的男人猥琐的盯着她看,她心中就涌满了厌恶。 马家在玉乡算是大户,马太公在世时做过乡耆,马家大郎如今担任里正,来的这位是马家老三。马三捻着下巴痦子上的几根毛,盯着温乐公主可劲的瞧。这荒郊野岭的怎地会出现这么一个小仙女莫非是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啧啧啧,瞧这水灵灵的大眼睛,这粉嫩嫩的小脸蛋,这杨柳枝一般的细身段,尤物啊!此般殊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几回 “敢问小仙女为何在此荒郊野岭逗留啊是不是迷了路”马三色迷迷笑道。 “此地风光甚好,我停下来看山看水看斜阳。”温乐公主道。 “噢,原来小仙女是在欣赏景色呀!”马三和家奴们挤眉弄眼笑着。 “是啊,眼前好好一副美景,突然间飞来了几只苍蝇,臭气哄哄,也不知是从哪个茅厕里飞出来的,扰了本仙女赏景的兴致。”温乐公主用手掸了掸裙摆,丝毫不加掩饰话语中的嫌恶之意。 马三脸色一僵,转即又满脸堆笑,问道:“小仙女是从何方来要往何处去呀” “从北边来,往南边去。” “小仙女一人独往吗可还有同伴” “你问这么多作甚关你何事” “呦!怎么说着说着还生气了呢”马三一步一步走近,泛着油光的肥脸上笑容越发怪异,“有人看见我马府的一个逃奴在你身后的这辆马车上。” “哦”温乐公主挑眉,“谁看见的” 马三看向一旁的门房潘银,潘银拍着自己道:“我看见的!” “本女郎的马车岂能让外人随便看如果我给你们看了且车上并无什么逃奴,你给我跪下磕头认错如何” 潘银露出惊愕的表情,叫骂道:“你个小娘皮,好生刁钻!” “我可事先跟你们说好了,别惹我,千万别惹我,否则我会让你们后悔从娘胎里钻出来。”温乐公主语气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呦呦呦,还挺嚣张,哈哈哈!”马三和家奴们顿时笑成一团。 “小娘皮,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主家是谁敢在我们主家面前耍横的人还没出生呢!”潘银指着温乐公主蹦着叫嚷,其他家奴皆跟着附和。 “给我搜!”马三一声令下。 “不许碰我家女郎!”彩墨冲上河堤,见马府的家奴要对温乐公主动手,急得尖声大喊,“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温乐公主闭了闭眼,这个时候就是跑也跑不及了,得想个脱身的法子。 第45章 犯金枝 马三闻声转身往后看,在看到那肖似叶二娘的面容时,神情恍惚了一瞬,那如油炸过的猪皮脸就阴沉了下来,他眯缝着死鱼眼将彩墨上下瞅了个遍,冷声道:“小蹄子,果然是你!当年可让我一通好找,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呢!没想到你还活着,还有胆回来!” “我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从前我年纪小,怕你,你莫以为我现在还怕你!你们马府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娘怀着身孕你都下的去手殴打,她怀的不是你的孩子吗你简直禽兽不如!”彩墨激愤痛斥,泪水涟涟。 马三讷讷,仍嘴硬道:“我打她时又不知她怀了身孕!” “我娘被活活饿死,你又怎么说” 马三指着彩墨,一脸正色:“这事你不能赖到我头上。她落胎后,我有事出了趟远门,三月后归家她已经入土了。据夫人讲,叶二娘的病情日渐加重,到最后连稀汤都喂不进去,是病死的。我马府怎会缺她一口饭吃,你莫要听信谣言!” “我呸你个猪头老鳖孙!”知雨一蹦三尺高,叉腰大骂,“你还有脸说不赖你!叶二娘是清白人家女子,当年若非你整日纠缠,在乡里散播流言,坏了她的名声,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怎会委身与你做妾做妾也就罢了,但凡你对她们母女好点,但凡你还知点礼义廉耻,叶二娘能年纪轻轻就没了她们母女能阴阳相隔有几个臭钱就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你当没人收拾得了你是不是瞧瞧你那阴损样!回去你也扯根猪大肠仔细瞅瞅,瞅瞅跟你长得像也不像我看呐,像得很,一母同胞!” 小丫头这番淋漓痛骂,只惊得众人都傻了眼。温乐公主没想到小知雨骂起人来一气呵成,文采飞扬,形神兼备,色香味俱全,简直叫人欲罢不能,拍案叫绝。 马三何曾被人这样贬损过,直气得七窍生烟,张牙舞爪,叫嚷着命家奴把彩墨和知雨抓起来。 家奴一拥而上,马三落了单,温乐公主赶忙叫车夫动手。那车夫常年伺候车马,自有一身好力气,反应也快,得了公主指示,三两步冲上前去用马鞭勒住马三的脖子。马三没料到有人敢对他动手,肥硕的身体拼命挣扎,可他越挣扎车夫勒得越紧,马三的脸都紫了。 “都住手!不想你们主家命丧于此,就给老娘都住手!”温乐公主站上车辕大喊。 马府家奴们见主家被挟持,纷纷住了手,不敢动作。 “彩墨知雨快上车!” 知雨拉着彩墨飞快跑上了车,温乐公主扬声对车夫道:“把这猪头老鳖孙踹河堤下面去!” “好嘞!”车夫将马三拖拽到河堤边上,一脚揣在他的肥腚上。 马三惨叫一声,滚了下去。家奴们吓得赶紧下堤去救。 车夫坐上马车,执了缰绳,对空甩了个响鞭,车子疾驰而去。 马三摔了个四仰八叉,灰头土脸,并未受伤,被家奴们搀扶起来,鬼叫道:“追!给我追!我要扒了她们的皮!” “公主,他们追上来了!”知雨趴在窗边探头向后看。 “不怕!”温乐公主趴在另一边,叫彩墨抱紧了她,她则探出半个身子出去,一个弹弓赫然出现在她手中,只见她捏住皮兜往后拉满瞄准了跑在最前面的争着立头功的潘银,“啪”的一声将石子弹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潘银这狗奴的狗眼。潘银捂着眼惨叫不已,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温乐公主一连弹射了几颗石子,弹无虚发,直打得后面哭嚎不止,不敢再追。 知雨大开眼界,一直“哇哇”叫个不停,手都拍疼了,兴奋得坐不住要飞起来:“公主,他们停下来了!公主太厉害了!公主你怎么这么厉害!” “雕虫小技而,不足挂齿!”温乐公主摆摆手,口中说着谦辞脸上却满是骄傲,她一把搂了彩墨,“如何解气不” 彩墨猛点头,握拳道:“解气!” “今日车夫大哥表现得也很好,回去本公主重重有赏!” “小的多谢公主!”车夫一听,咧开嘴笑了,赶车赶得更起劲了。 马三坐在路边,看着满手的血和手中的半颗断牙,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嘴里喷着血沫叫道:“快去衙门通知我那当县尉的大侄子,就说有人要害我性命,叫他派人拦住那仨小蹄子,断不能叫她们逃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却在驶上灞河桥时被前后堵截,困在了桥上。温乐公主掀开帘子,见来人有十几个,皆骑马穿衙役服,想来应是那马三报了官,让官差来抓他们了。 “公主,怎么办是官差!”彩墨有些慌。 “官差来了不正好咱有理走遍天下,大不了就跟他们去衙门走一趟,当着县令的面好好说道说道!”温乐公主说完,提着裙角就跳下了马车。 知雨和彩墨也跟着跳了下去。差役们见下来的是三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一时都看直了眼,心想那马三莫不是撞了鬼报错案,这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会害他性命 “你们可是从玉乡来的”为首的官差正是马三的大侄子马奔,此人膀大腰粗,一脸横肉,一看就是个横惯了的。 “我等是从玉乡来的。”温乐公主直言道。 “玉乡有人报案说府里的一个逃奴勾结外人袭击主家,说的可是你们”马奔手倒挎在腰带上,偏着头,目光一直在温乐公主身上睃拉。 “我等是打洛阳来的,来蓝田玉乡是为了祭拜故人。这两个丫头是我的婢女,这个是府上的车夫,皆有身契可以证明,并未有你说的什么逃奴。”温乐公主镇定道,“至于袭击,只怕是恶人先告状吧我等在路上遇见几个乡野泼皮,光天化日之下对我等纠缠不休,言行猥琐,甚至还试图绑架。我等为了脱身,不得已才奋力反击。我以上所言句句属实,就是同那些泼皮对质也不怕,还请官差明察!” 马奔闻言迟疑了下,他三叔是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而且这小美人言之凿凿,不像是说假话,可就这么把他们放了,他没法向三叔交代不说,连带着让弟兄们白跑一趟,少不得会对他有怨言。他正寻思着,桥下闹嚷嚷冲过来几人,正是马三带着家奴追来了。 第46章 叨叨令 “大侄子,你可要为三叔做主啊!”马三一手捂着还在渗血的嘴,一手指着温乐公主,哭得像杀猪一般,“你三叔的门牙都被这恶女打掉了半个呀!哎呦,疼死我了!” 马奔看到他三叔还有那些家奴的惨状,顿时震惊了。他们这是被眼前这位小美人打的 “这……这是被什么所伤”马奔扶住马三问道。 “弹弓!这恶女使得一手好弹弓!”马三叫道,“不信你们可以搜,那凶器定然还在她身上!” “你说的可是这个”温乐公主扬了扬手中的弹弓。 马三吓得急忙躲在马奔身后,哆嗦着叫道:“就是这个!大侄子你快看呐!凶器就在她的手上,她想抵赖都赖不掉!” “抵赖我可从未想过抵赖,是我做的,我就敢认。”温乐公主微笑道。 “你既然承认持凶伤人,便随我去衙门走一趟吧!”马奔招呼手下,“把他们先绑了押回大牢候审!” 差役们得令围过来,知雨跳出来厉声喊道:“谁敢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可知我们主子是谁敢碰我们主子一下,定叫你们不得好死!” 别看知雨人不大,气势却能冲天,三两句话就唬得那些差役不敢上前了。 “那你倒是说说你们主子到底是谁”马奔也很好奇。 “我原本不想用身份来压人,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等当人犯缉拿。事到如今,我便让尔等开开眼,且知道我是谁,再决定是否还要绑了我等押回大牢去。”温乐公主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了皇家金牌,举在马奔眼前,“你看清楚了,” 几人凑上前来眯缝着眼仔细瞅,马奔咂摸道:“瞧这颜色,像是金的。” “什么像是金的本来就是纯金打造!只有皇家子弟才有,睁大尔等的狗眼,我们主子乃是本朝大公主,尔等还不速速跪迎”金牌一亮,知雨的底气更足了。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就连马府的家奴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温乐公主一愣,看了看自己的金牌,咋回事不该是这反应啊! 知雨指着差役们怒斥:“尔等胆敢藐视皇威” 马奔收了笑,伸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按着腰间的刀往前走了两步,眸色阴沉道:“我看胆大的是你们才对!胆敢冒充大公主,在此招摇撞骗,当我们蓝田人傻好骗么” “此话怎讲”温乐公主拧眉问道。 “就在几个月前,有人冒充皇亲国戚在本县行骗,装得那叫一个像!多少官绅上当受骗,就连我们县令都差点被他骗了。后来查出了那人底细,竟是个在洛阳勾栏里跑堂谋生的龟奴,学得了洛阳贵人的姿态声势就四处招摇撞骗,财色兼收,也算是风流潇洒了一段时日。露了底后,被游街示众,凌迟处死,曝尸三日!”马奔围着温乐公主转了一圈,盯着她道,“故而不是见过贵人,学得贵人的姿态声势就当自己是贵人了,也不是有几分姿色就当自己是公主了。小娘子,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免得到了大牢里受刑讯之苦。” “就是!瞧着柔柔弱弱一小女子,却胆大包天!要是冒充个县主乡君什么的,我等还有几分相信。竟然恬不知耻冒充大公主!公主没事跑我们这作甚公主出行身边能没有仪仗护卫公主能乘坐如此简陋的车驾你行骗也不专业点!”马三上前斥道,他拉住马奔,“大侄子,快将他们捉拿归案,你便又为咱们蓝田立了大功一件!” 马三这一撺掇,马奔立刻让差役们动手,将温乐公主四人五花大绑押回了县衙大牢,不容分说。 蓝田县令何进一听又有人冒充皇室人员行骗,气得火冒三丈。想起上回他一时不察上当受骗,竟对一个勾栏龟奴行跪拜之礼,低声下气不说,还差点将自己的闺女搭上!他可是恨死了这些骗子,命马奔严刑拷问。 马奔却舍不得打,蹲在牢房门前劝温乐公主:“我看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定经不住打,你还是乖乖听话,都交代了吧!交代了也不怕,哥哥我自有法子保你。日后你便跟着我,多富贵不敢说,衣食无忧不让你受委屈还是能保证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温乐公主却叹了口气,道:“你出身蓝田大户人家,如今担任县尉,也是个见过不少世面的。我且问你,被你收缴去的金牌可是镀了金的假货” “并非。”马奔眉头一皱,那金牌拿着沉甸甸的不说,做工还很精致,确不似俗物。 “我是没有带仪仗护卫,所乘车驾也简陋,但这金牌却实打实是真的,若换成银钱,也能换不少,足够我吃喝玩乐的了。我为何还要随身携带如此贵重之物去行骗”温乐公主耐心的同他分辩,“想必你也知道了,我那个叫彩墨的婢女是你三叔已故妾室叶二娘之女,当年你三叔遍寻她不着,是因她进了宫,做了宫女。我等昨日方抵达长安,之前听闻她的身世,甚为可怜,便决定带她回乡祭拜其母。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怕她孤苦伶仃再受欺辱。蓝田距离长安不远,快马往返不过三个时辰,你命人拿着金牌去入苑坊的雍王府呈给雍王鉴别,他一看便知真假。” 马奔见她说得有模有样,心中不禁打起鼓来。 “算了,你也不必麻烦。”温乐公主靠着墙,望着铁窗外逐渐暗沉的天色,“我此行是私自出来,若我天黑仍未归,自有人来寻我。你要是觉得我撒谎骗你,等不得这一时片刻,大可刑讯逼供。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莫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万一我真的是公主呢囚禁公主,又该当何罪” 马奔心里直突突,这小女子也忒镇定了!完全不像之前那个骗子,那骗子被揭了老底,衙役绑他时就吓尿了。 第47章 破阵子 马奔又去见了何县令,将温乐公主的话转述了一遍。何进借着霞光仔细看了看他呈上来的金牌,联想起这两日听到的消息,心里也有些毛毛的,他道:“那女子说昨日到的长安,凑巧的是温乐公主的车驾也是于昨日抵达了长安。按说一个骗子她不该对公主的行踪如此清楚,除非……”何进说不下去了,直觉脊背隐隐发凉。 “她还提到了雍王,若我们去了雍王府求证,证实那金牌是假的,她拖延这三个时辰对她而言也无甚用啊!”马奔道,“不过,下官觉得还是有蹊跷。她既是大公主,为何不让我们直接去大公主府求证” 闻言何进打了个激灵,马奔不知道,他可是听说了。温乐公主刁蛮霸道,恶行昭著,天家将她赐婚于柴少主,可柴少主并不情愿,是被迫尚娶,二人关系定不睦。那送嫁的温衙内,虽是温乐公主的舅舅,可他并非温贵妃的胞弟,且天下谁人不知温衙内冷酷无情想来舅甥关系也不怎么亲近。但雍王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弟弟,是温乐公主的七叔。牢中那女子不让去大公主府反而去雍王府求证,不知情者如马奔觉得蹊跷,可作为知情者的何进却觉得再合情不过!思索间他已冷汗直冒,指着马奔的手指都在发颤:“你这样,你亲自跑一趟,去入苑坊的雍王府,将金牌呈交雍王鉴别。如雍王不在府中,你再去崇仁坊的大公主府。” 马奔接过金牌,正待告退,一个衙门看守像后腚着了火般疾奔而来。 何进突然有种大祸临头之感,说话都结巴了:“何,何事如此慌,慌张” 夕晖晚照,薄暮轻烟,数匹骏马急停在蓝田县衙外。 温在恒原本不想来的,可昨晚盛煦然和江英树都喝多了,今日睡到日上三竿还未醒。冷巍自请责罚,挨了二十军棍,有伤在身,不便再使唤他。孙粲负责更换车马,还要看顾公主的嫁妆,委实走不开。能去蓝田找那闲不住小丫头的只有他自个了。出发前他想起这是雍王的地盘,小丫头要是搞出什么事情来,雍王出面比谁都管用,于是他又拉上了雍王一同前往。走到半路,柴峻带人追了上来,他没说什么,因为柴驸马不来那才是不应该的。 柴峻原本也是不想来的,用过早膳他就在屋里院外走来走去,晃得阿吉眼晕。听李申来报说温在恒亲自去寻公主了,他拔脚就出了院子,叫上强波,带着几个亲兵,快马加鞭直追过去。在马上迎风疾驰时,他还咬牙恨恨的想臭丫头你最好别逃婚,要是逃了最好逃得远远的别让我追到! 何进提着袍衫满头大汗的跑了出来,后来跟着一班小吏。 “不知雍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何进弯腰行了个大礼,诚惶诚恐。 “何县令无需多礼,本王也是仓促而来。”萧向安抬了抬手。 何进直起身,注意到雍王身后站的两个人。二人身量差不多高,穿暗蓝劲装的沉稳冷肃,面如寒玉,着银白锦袍的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此二人气质卓绝,不似凡夫俗子,倒似天神天将。 萧向安侧身向何进介绍这二人,听完介绍何进意识到什么,腿一软竟跪下了,带着哭腔道:“下官有眼无珠犯了重罪,王爷救我啊!” 何进一跪,身后的一班小吏都跪了,马奔更是如五雷轰顶。 “这……这究竟是为何”萧向安一头雾水。 温在恒和柴峻对视了一眼,能让一县的主官吓成这般,除了那丫头还能有谁他们都好奇的是这一回那丫头又搞出了什么名堂。 何进扭身挥手示意马奔上前来,马奔跪行至他侧后,将金牌高高托起。侍卫拿了金牌呈给萧向安看,萧向安一看就明白了七八分,面色沉沉道:“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马奔不敢有违,据实以报。何进还命属下喊来了马三及其家奴。马三正在县衙的偏厅里验伤,心里琢磨着看能否让大侄子想想办法把彩墨给弄出来,这小蹄子当年跑得快,没叫他得逞,如今送上门来,他岂会再放过她衙役叫他出去,他没有多想就跟出去了,一出衙门,只见蓝田县的大小官吏跪了一地,他立时懵住了。但他还不算傻,虽然尚未搞清楚状况,这蓝田的父母官都跪了,说明来人必定比何县令的官大,于是他带着家奴慌忙也跪了。 “他便是下官的三叔,彩墨的继父。”马奔道。 “请官家为草民作主啊!”马三以为大侄子在为他申诉,立马配合着号啕开了,“彩墨是草民的继女,失踪已有三年,今日忽闻她返乡,草民便急着去相见,想劝她归家。怎料她竟走上歪路,投靠恶女。那恶女冒充大公主,还持凶伤人,草民这门牙就是被她用弹弓给打断的,家中下人也皆为她所伤,此等恶女请官家严惩!” 马三说得激昂澎湃,拦都拦不住,何进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马奔若不是跪得靠前,都想去后头捂住他的臭嘴了。 听了马家叔侄相差甚远的供述,萧向安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把金牌给了温在恒,微微俯身对何进道:“这么说大公主被你们当成恶女关进大牢了” 何进伏地:“下官知罪,请王爷开恩!” “犯下如此重罪,本王也救不了你。”萧向安摇了摇头,声音忽厉,“还傻跪在这作甚还不快些带路去把公主给放了” “是是!”何进忙爬起来,领着萧向安等人进了县衙。 马三拽住马奔,一脸惊恐的问道:“可,可是真的那恶……那女郎真是公主” 马奔挣脱开,沉声怒斥道:“整个马家都要被三叔你给害死了!” 马三顿时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第48章 审旧案 温乐公主抱腿蹲在墙边,手里捏了根秸秆,在地上胡乱划拉着,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心想蓝田这么大,他们就是来找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县衙大牢。如果马奔依旧不信她,也不去长安求证,非要刑讯逼供的话,她还得想一套行骗的故事出来。娘的,只要少挨冤枉打,她能编出一百套来! 她脑海中正编排着,“咣啷”一声响,牢房的大门被打开了,火光照亮了入口处,沿着通道快速向她在的方位移动。温乐公主偏头看着那疾步赶来的众人,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有一脸焦灼的七叔,面无表情的舅舅,还有似笑非笑的驸马,呵……来得倒挺齐整! 哼! 温乐公主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们,继续在地上划拉。他们不来还好,他们这一来,她心里的委屈就漫了出来。 “快打开门呐!”萧向安急得直跺脚,抓着栅栏问温乐公主,“乖乖,我的小乖乖,你怎样可有受伤” 温乐公主头都不抬一下。 牢房门被打开,萧向安和温在恒走了进去,柴峻则抱臂倚着门框,看着那缩成一团委屈巴拉又透着倔强的小丫头,想笑却笑不出。他已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不是逃婚,而是为她的婢女撑腰来了,只不过没撑住。 温在恒半蹲在小丫头前面,见她虽蓬头垢面,身上并无伤痕,难得一笑,问道:“蓝田一日游如何” “好得很。”温乐公主淡淡道,“我想做的事都做了,如果没有最后这一出,堪称完美。” “听说你还持凶伤人,我怎不知你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弹弓高手”温在恒眸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小露身手罢了。”温乐公主扔了手中的秸秆,抬眼看着温在恒,纠正他话里的偏颇,“我那不叫持凶伤人,是行侠仗义,惩治刁民。” 温在恒点了点头,笑了。柴峻走过来,弯腰手按着膝盖,戏谑道:“侠女如今身陷囹圄,需不需要我等英雄救美” 温乐公主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们不来,我也能搞得定。他们收缴了我的金牌,我让他们去雍王府求证,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顶多我在此歇一晚上,这间牢房宽敞又凉快,舒服着呢!” 兴许是从未见过这么多人,那藏在草垫下的老鼠也想出来凑个热闹。温乐公主话音刚落,便听见墙角的草垫下传来了“沙沙”声,紧接着她用余光瞄见那草垫竟隆起了一块,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拱,拱着拱着就往她这边来了! 小丫头“啊”的尖叫一声,站起身躲在温在恒身后,指着那草垫下快速跑动的老鼠尖声大叫:“老鼠!有老鼠!那里!那里!别过来!” 老鼠似乎被尖叫声吓到了,加之前后左右都有驱赶它的声音,它吓得在牢房里四处乱窜。这下可好,温乐公主被它吓得又蹦又跳,尖叫不已。忽然,她脚下一空,竟被人拦腰抱了起来,惊慌之下她抬眼去看,看到了温在恒微微敛起的眉峰和沉凝的双眸。他抱着她两个旋身就避到了牢房门口,那闷头乱窜的老鼠钻进墙洞里跑了。 柴峻回头,看见温在恒放下温乐公主,虽然明知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舅甥,可他心里还是不爽得很。他见她的脚上还带着脚镣,火气一股脑儿地冲何进等人发了出来,他“咣”一脚踹了下栅栏,吼道:“还不把公主的脚镣打开!囚禁冒犯公主,你们该当何罪” 狱卒赶忙爬过来给温乐公主卸了脚镣,何进带着一众下属跪地请罪,温乐公主看了眼温在恒,心中镇定下来,对何进道:“我给你个将功赎过的机会。我的婢女彩墨从同乡口中得知她的母亲叶二娘是被马府苛待,活活饿死的。然而,马三却听其夫人说叶二娘是病重不治死的。叶二娘虽是人妾,但亦是条人命。我既然来了蓝田,这事定要问清楚了。想必马三还在县衙未走,请七叔派人随马县尉跑一趟玉乡,将马三夫人也带来县衙,咱们就来个公堂断案。” 待温乐公主梳洗完毕,换了套干净衣裳出来,马三夫人已被带至衙门。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面黄,高胖,额际发丝稀疏,头上却顶着厚重的发髻,一看便知是假的。她一向看重大侄子马奔,骤然被他请去衙门,她吃了一惊,问为了何事,马奔却支支吾吾,只说马三也在衙门,她到了便知。 马奔不得不佩服温乐公主,让他去玉乡带人不过是因为他熟门熟路,且是熟人,省时省事。但她又让雍王府的侍卫跟着他,目的就是防止他和马三夫人串供。 马三夫人头一回进公堂,见里面或站或坐或跪挤满了人。何县令她是见过的,坐在正中那个就是,平时都是坐得稳如磨盘的,今儿也不知怎么了,那椅子上就像长了钉子,扎得他坐不住,不停的用帕子抹着脑门上的汗。何县令右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个长眉细眼的锦衣郎君,瞧着约莫二十七八的样子,手里摇着折扇,那黑色扇面上用金漆草书了个“醉”字,他的坐姿倒是闲适得很。他身后的两个年轻郎君,一个负手而立,神色端肃,一个抱臂而立,睥睨倨傲。 马三夫人只瞟了一眼,心里就直呼天爷呦,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英俊的郎君!她不敢多看,视线转到何县令的左首边来,只见那里坐着一个小娘子,十五六岁,上着梨花白刺绣短襦下着豆青素纱长裙,娇美水嫩,天仙一样,让人见之忘俗。小娘子身后站着两个婢女打扮的小丫头,瞧着年纪都不大,都是娇滴滴的。马三夫人扫了一眼就垂下了眼。须臾,她忽地抬起眼,直盯着彩墨瞧。 彩墨也正看着马三夫人,看着这个曾把她的脸拧得青紫还罚她和母亲跪碎瓷的主母。那年她不过十岁,因犯了个小错就被主母叫到房里责骂,婆子推搡她时,她没站稳碰倒了身后架子上的花瓶。主母暴怒,直接上手打她,她母亲被婆子拦在外头哭求,最后主母命人将碎瓷洒在院中,罚她们母女跪在上面思过。当时她哭着问母亲,为何寄人篱下讨口饭吃那么难 第49章 揭真相 “还不快跪下!”跪在堂中的马三使劲扯了下马三夫人的衣摆。 马三夫人这才注意到马三满是血污的脸,惊得她忘了场合大叫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流血了你的牙……” “肃静!”何进拍了下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马三夫人吓了一跳,忙跪下回禀道:“民妇马窦氏,玉乡马三郎之妻。” “王爷、公主在此,还不速速跪拜!” 王爷公主马窦氏愣住,马三又扯了她一下,她这才懵着脑袋嗡声叩拜。 “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一桩陈年旧事。”何进说着指向彩墨,“马窦氏,你看清楚,可认得公主身后左边的这位小娘子” 马窦氏再笨也隐约明白了几分,不由得往马三身上靠了靠,紧张道:“民妇认得,她叫彩墨,是我夫君以前的偏房叶二娘之女。” “本官且问你,叶二娘是如何过身的” “她,她是病死的呀!” “所患何病可有请郎中诊治” “她,她,她怀胎三月小产,坏了身子,之后崩漏不止,郎中也看了,药也吃了,总不见好,最后就撒手去了!”马窦氏掏出帕子掩面而泣,“她是个命苦的,我同她姐妹一场,虽事隔数年,每念及过往,我总忍不住伤心落泪。” 温乐公主转首看了眼握紧了拳头欲同马窦氏争辩的彩墨,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马三扶住马窦氏,也挤出了两滴泪来,言辞恳切的对彩墨道:“墨儿,你都听到了,我告诉你的并不假,你娘她真的是病逝的。” “那我问你,叶二娘因何小产落胎”温乐公主问道。 马三脸色骤变,嗫嚅道:“她,她身子一向不好……” 温乐公主冷笑一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事实不是你们三言两语能蒙蔽得了的。”她又对何进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县令不妨将马府家奴传唤到堂,逐一过问。” 何进命差役提来了一个家奴,叫阿贵,是伺候马三多年的随从。阿贵是被两个差役架上来的,下午的事他全程参与,自知他们闯下了什么祸,如今堂上坐的是谁。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尊贵的人便是何县令了,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王爷、公主。他怎能不怕被差役扔在堂下,他吓得跪趴在地,不敢抬头,浑身抖得像才从冰河里捞出的落水狗。听到何县令问他可知叶二娘是如何过世的,他哆嗦着回说是得病死的。 温乐公主斥道:“惹了本公主,死到临头还撒谎!” 阿贵吓得猛地抖了下,磕头磕得“咣咣”的,连呼“饶命”。 “你不敢说实话,是怕你们主家,还是怕你们夫人”温乐公主又问。 阿贵稍稍偏头,瞄向马三,马三指着他急道:“你给我实话实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得了主家的命令,阿贵才道:“小的也是听沈七娘身边的婢女辛儿说的。” “沈七娘是何人”温乐公主问。 不等阿贵回答,何进就道:“这沈七娘乃是勾栏院里的一风尘女子,后被马三看上,帮其赎了身,收作偏房。” 温乐公主嫌恶的瞪了马三一眼,让阿贵继续说。 “叶二娘被主家抓回来后,被禁足在院里。辛儿的姑婆负责照顾叶二娘的起居,据辛儿私下里说,她姑婆不止一次看见叶二娘呕吐,估摸着……估摸着是怀了身孕。辛儿就将此事告知了沈七娘,沈七娘无法生育,她怕叶二娘诞下子嗣,日后在府里比她有身份,就急慌慌跑到夫人那里挑拨……” “什么”阿贵话还未讲完,马三就惊了,扭头看向马窦氏,问她,“你们早知道叶二娘怀有身孕” 马窦氏神色惊慌,一手抓住马三的胳膊:“夫君,你莫要听这狗奴乱讲!”一手指着阿贵,“狗奴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回去我撕烂你的嘴!” “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你敢威胁证人”温乐公主怒视着马窦氏,柳眉一抬,“信不信本公主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马窦氏立时不敢吱声了。她是跋扈惯了,可天下第一跋扈在此,哪还有她发挥的余地 “阿贵你还知道什么,继续说!”马三道。 阿贵道:“辛儿听见沈七娘对夫人说,说叶二娘私逃被抓回来,家主一时愤怒打了她几回,并未将她发落,气消了还留着她,可见对她是有些情分的。要是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生的又是个男娃,家主不仅既往不咎,对她的宠爱必定胜过从前。到那时再动她,就难了。夫,夫人说……说叶二娘怀孕一事先不要声张,也不要请郎中过来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让沈七娘按照她说的去办。当晚,家主歇在沈七娘屋里,辛儿听见沈七娘向家主说起叶二娘,说白日里去探望叶二娘,她却哭哭啼啼,感念已故前夫对她的好。家主当时就气得不行,把手里的茶盏都砸了,沈七娘劝了好久才劝住家主。 过了两日,小的亲耳听见夫人对家主说叶二娘回来后整日唉声叹气,茶饭不思,人在马府心在外,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事情传出去,乡里乡亲议论纷纷,小郎君在乡学都被人指指点点。家主听后勃然大怒,冲进叶二娘的院子就将她打了,那回家主在气头上打得确实狠了些,叶二娘当时就不好了,捂着腹部缩成一团,身下血流不止。家主见状也慌了,忙让小的去请郎中,郎中瞧过家主才知叶二娘怀有身孕一事。下人们知道此事的不在少数,可谁也不敢透露半分。” “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马三双目通红,指着马窦氏,咬牙切齿骂道,“你这个毒妇!竟然连我都敢算计!” 马窦氏瘫坐在地上,哭道:“夫君,我也是受了沈七娘的挑拨啊!叶二娘一向温顺,若非那贱人来我这说三道四,我岂会一时糊涂对她下手” 第50章 主公道 “好一个一时糊涂!”温乐公主拍了拍手,“你的一时糊涂差点让人一尸两命。好,这一回权且当你是受人挑拨一时糊涂,那之后呢叶二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说!你原原本本告诉我!”马三厉声道。 马窦氏大哭道:“夫君!我嫁给你二十多年,给你生育了两个孩子,我是你的嫡妻啊!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小妾你怎么能这么对我那寡妇已经死了快三年了,尸骨都烂成泥了,现在穷根问底还有什么意义事情传出去,你让两个孩子怎么办呐莲娘在婆家受的气还不够多吗大郎也要议亲了呀!夫君,你不为我想,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啊!” 马窦氏这厢哭得肝肠寸断,温乐公主却突然站起身拿起案上的惊堂木“啪”地重拍了一下,把堂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离得最近的何进,更是吓得举起双手往后闪了闪。 温乐公主冷眼瞅着马窦氏,道:“你倒不傻,紧要关头知道惺惺作态,搬出骨肉情深这一套来。你的孩子是骨肉,叶二娘的孩子就不是她的骨肉了吗你身为一家主母,只知道为你的孩子着想,叶二娘的孩子呢一个胎死腹中,一个流落在外。自己做下了没脸的事,让夫君蒙羞,孩子难堪,你还有脸哭我呸!” 天色暗沉下来,公堂上点上了烛火。温乐公主又坐了回去,拢着丝质披帛不急不缓道:“叶二娘的死因尚未查清楚,既然马三夫人不肯招,请明府继续提审家奴。” 这次被差役带上来的是门房潘银。这厮本想立头功来着,结果被温乐公主用弹弓射中了左眼,如今他的左眼肿得像烂了的核桃,周围一片青黑。今日马府这祸由,说是这厮一心捞功请赏所致也不为过。若非他向马三通风报信,温乐公主这会儿都安然回到长安了。 潘银一被带上来,马三就恨不得撕了他,不用何进问询,马三自己就道:“叶二娘的事,你知道多少,尽数道来!” “是!是!”潘银抖抖索索讲了起来,“后院内宅之事小的多半是从负责浣洗的张婆子那听来的。叶二娘过身后,是她和马南家的一起为叶二娘收的尸。据张婆子说,叶二娘落胎后一病不起,主家请了县里的宋郎中来家里为她诊治,吃着汤药慢慢调养着。主家之后因事出了趟远门,去了江陵。叶二娘的药吃完后,马南家的去问夫人要不要再照宋郎中的方子抓药回来继续给叶二娘吃。夫人,夫人说,说她叶二娘一个破落户的寡妇,也配让宋郎中给她瞧病她想要继续吃药,让她自己出钱买去。可叶二娘自从被抓回来后,就被关在小杂院里,身上是一文钱没有。断了药,叶二娘的病情就逐日加重,到最后病得奄奄一息,卧床不起。那时赶上马南家的闺女出阁,她向夫人告了三日假,以为夫人会安排人看顾叶二娘,谁知……等三日后她回来,发现叶二娘已……已僵冷气绝。她才知夫人并未安排人去看顾,叶二娘那三日滴水未进……” 潘银说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马三泪流满面,抓住马窦氏的衣襟,吼道:“你不是说她是病重不治身亡的吗你这个毒妇,你不仅算计我,你还骗我!”恼恨至极的马三一耳光甩在马窦氏的脸上。 马窦氏被打得趴倒在地,仰起脸时嘴角带血,假髻都歪了。她瞪着马三,语气惊愕中带着鄙夷:“你打我你竟为了个妾打我显得你对她有多情深意重吗可笑之极!虚伪至极!那浪货沈七娘可是在她之后进的门!跟妓女寡妇共侍一夫,我都成了全乡人的笑柄!我歹毒,我虐待叶二娘母女,可你对她们又做了什么当年叶二娘为何要带着彩墨私逃” “你给我住嘴!”马三急忙喝斥。 “我偏要说!你霸占了叶二娘不说,连她的女儿你都想霸占!那丫头当年还不满十二岁!叶二娘拼死护住了她,被你一顿毒打,她怕你再起歹心,才连夜带着她逃了。你罔顾人伦,人面兽心,你有什么资格打我”马窦氏彻底豁出去了,一口带血浓痰吐在马三身上。 审问到这,算是真相大白了。早已哭成泪人的彩墨跪在温乐公主身前,重重磕了个响头,谢公主为她母亲主公道。 萧向安素来和善的面容都阴云密布,一派凝重。为富不仁的事他多有耳闻,比这残忍的也有,可听说远比不了现场来得震撼。将结了痂的陈年旧事这么层层剥开,竟剥得体无完肤,淋漓惨烈,到最后才发觉那真相比想象中的还不堪。 温乐公主拉起彩墨,对何进道:“剩下的事就交由何县令按照礼法规程处理了。” 何进躬身一拜,语气坚决:“下官定秉公执法!” 温乐公主淡然一笑,秉公执法说得冠冕堂皇!叶二娘虽然是被马府的男男女女磋磨虐待死的,但她身份卑贱,以大梁律法,真追究下去也不能把马氏夫妇如何,顶多把沈七娘推出来定个妇德有失的罪名,打个几十板子了事。 温乐公主走到马氏夫妇前面,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道:“辱骂冒犯公主,是重罪,治你个全家流徙三千里都不为过。念你们不知情,本公主可以开恩饶你们这一回。不过,叶二娘之死,你们说一千道一万,承不承认都难辞其咎。本公主命你们明日给叶二娘的坟墓立碑,你们夫妇并沈七娘跪在她坟前悔忏三日。以后,逢叶二娘祭日、清明、中元、寒衣都要到她坟前祭拜。此事请何县令公之乡里,请全乡人监督。若有违背,被本公主知晓,倒霉的可就不止你们三房了。” 温乐公主说完,扫了眼立在一旁的马奔。马奔汗如雨下,吓得垂首缩肩,大气不敢出。 第51章 灞水上 夜幕降临,月色撩人。 案子审完也到了饭点,何进再蠢也不会让贵人们饿着肚子离开,于是在请示了雍王后就在县衙后院设宴款待,所有菜品皆是在离县衙不远的酒肆里做好提过来的。由于时间仓促,且雍王交代饭后还要赶回长安,一切从简即可,所以晚膳并不丰盛。 可温乐公主真的饿了。饭菜还没摆齐整,她就拿起筷箸夹了只卤羊蹄吃了起来,吃了几口觉着用筷箸吃得不爽利,就舍了筷箸,直接上手了。两只卤羊蹄只消片刻功夫就啃得干干净净。她吃得专注,目光没离开过羊蹄,吃完舔舔嘴角,拿起帕子擦手,这才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萧向安呆了呆,看向盘中的卤羊蹄。他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按理说温乐公主应同他一样才对啊!瞧她吃得那么香,难不成这小地方做的比他王府的厨子做的还好吃萧向安夹起一个吃了起来,吃了两口品了品味道他就放下了,不过如此。 温乐公主稍稍收敛了吃相,边舀鱼羹吃边腹诽,为何每次聚餐这帮人都爱盯着她看没见过仙女吃饭么真是的!呀这鱼羹味道不赖呢!怎么只有这么一小碗喂鸟呢! 眼见这丫头三五口就吃尽了一碗鱼羹,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温在恒和柴峻几乎同时把自己那碗没动过的鱼羹搁在了她的桌上。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可尴尬不过一瞬,温乐公主就把两碗鱼羹都挪到了自己面前,高兴道:“舅舅和驸马都不爱吃鱼羹吗那可太巧了!给我就对了,我爱吃啊!我正愁不够吃呢!” 说着她就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两碗皆空,几碟配菜也被一扫而净。吃完这些,她还吃了一张卷了肉碎的烙饼,几块点心,饮了半壶乌梅汁。 柴峻从未见过这么能吃的女子!刚开始他还觉得有趣,到后面他真怕她吃撑了! 温在恒生生忍住了咳嗽的冲动,心道罢了,小丫头奔波劳累一天定是饿坏了,就让她吃个痛快吧。至于规矩礼仪,他又不是没跟她讲过,可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白费他口舌。 饭菜撤下,清口茶水端了上来。给温乐公主上茶之人忽然跪下了,温乐公主转身一看,见是马奔。 马奔道:“下官有眼不识公主,言行多有冒犯,请公主责罚!” “你也是不知情的,但以权谋私到底触犯了律法,至于怎么个判罚……”温乐公主看向何进,“请何县令处置。” 何进忙起身,坚决道:“下官定秉公执法!” 马奔谢了恩,退下了。他明白公主让何县令判罚,对他已是开恩。 柴峻见此人一脸横肉,面相凶狠,便问温乐公主:“他怎么以权谋私了” 温乐公主原本不想提这茬的,她心里憋的火都快灭了,可柴峻这么一问,犹如火上浇油。她冷然一笑,道:“在牢里,他劝我将冒充公主行骗之事乖乖招供,免得受皮肉之苦。还说即便招了也不怕,他自有法子保全我。日后我若跟了他,他保证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 此话一出,柴驸马的俊脸霎时比夜色还暗沉。脸色难看的何止他一人,温在恒搭在膝头的大手骤然紧握成拳,他冷冷看向温乐公主,小丫头竟坦然以对,耸了下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很乐于见他怒火中烧却不能把她如何的隐忍。 温乐公主心下暗爽。生气吧恼火吧谁让你们姗姗来迟谁让你们看我笑话我就作天作地作一年四季,怼你怼他怼玉皇大帝!小女子有刺,没事别招我! 返程是乘画舫回去的。 温乐公主趴在窗边静静望着岸边的点点渔火,忽然诗兴大发,吟道:“灞水渔火稀,残月对愁眠。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知雨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小声问彩墨:“天上的月亮明明是圆的,公主为何说是残月” 彩墨道:“作诗都是这样的,心境不同,看到的景致便不同。人伤怀之时,哪怕晴空朗朗,看在他眼里也是阴云重重。” 知雨了悟的点点头,问:“公主好好的,怎地又伤怀了” “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晚上没吃好你不觉得那羊蹄卤得有些咸吗” “咸吗我倒没觉得,我从小吃的就是这个味。” 两个小婢女正低声闲聊着,见温在恒走进了船厢,她们忙闭了嘴,屈膝行了礼,就站外头去了。 温在恒在温乐公主对面坐了,掏出金牌,搁在桌上,手指点了点,道:“若我猜得没错,这就是你胆敢私自出行的依仗吧” 温乐公主闷头不语,这位的每日一训又开始了,她乖乖听着便是。 “这金牌是皇家之物,别说在蓝田,在洛阳又有几人见识过说你聪明吧,你时而又做些傻事。说你胆大吧,一只老鼠就把你吓得连蹦带跳。还行侠仗义,惩治刁民若非仗着公主的身份,就凭你你还没忘了此行去西北的目的吧惹怒我,你是不是很开心如今闹得欢,到时死得惨,我是不会救你的,懂吗” 温乐公主垂眼听着,长又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两道暗影,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帘,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温在恒,道:“我懂。” 我懂你不会救我,你也救不了我。我的使命是死,你的使命是送我去死。你只会亲手把我推入火坑,然后一走了之,回洛阳继续做那个一呼百应,威名赫赫的温衙内。也许某一天你偶然想起我,就会像现在这样,皱起眉头,暗想那丫头当初可把我气得够呛,死了活该。 温在恒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简单。她懂她懂什么 心如针扎。 “驸马来了!”外面响起知雨的声音。 温在恒站起身走了。 温乐公主松了口气,挨过每日一训,她今日算是通关了。不过,柴峻来做什么晚饭后他就一直黑着脸,对她不理不睬,好像她欠了他八贯钱八百年没还了似的。 男人就是麻烦。 第52章 夜流萤 温在恒从厢房里走出,瞥了门口的柴峻一眼。这一眼,三分冷漠,七分敌意,十分不友善,看得柴峻莫名其妙,火气直冒。若非温在恒没有停留,移步往船尾去了,他就要揪住他好好问一问了。娘的,不服气来打我呀!早想同他一较高下了! 柴峻面色阴沉的走进了厢房,见温乐公主一脸戒备的望着他,他嚷道:“我又不是来吃你的!” “那你来做什么” “嘿,别人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柴峻好笑道,“有你这么跟夫君讲话的吗” 温乐公主嗤笑一声,叹道:“话不要说太早。” 柴峻一愣,问:“什么意思” “你我本来就是你不情我不愿,都心知肚明,委实没必要套近乎,听着别扭得慌。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只你我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柴峻咬紧下唇,盯着温乐公主,她的脸庞在白纱灯笼的映照下略显苍白,但眉目柔和,神情平静,说话时不急不徐,不像是说气话,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是怎么说的。 柴峻很气愤,又很无奈,颇有种小心翼翼刚萌发的新芽被人一把薅了的感觉。 “你怎么能这样呢”柴峻坐下来,倾身凝视着她,眸光前所未有的真诚,语气也绝无仅有的恳切,“虽然我们尚未拜堂成亲,但天下人皆知你是我的娘子,你之前不是也说去定瓜州了吗说过的话,难道不算数了” 温乐公主被他瞧得垂下了眼,手指划着桌面,道:“我不想去的。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难出,总归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去了就不想走了!我跟你讲,我们瓜州可好了!商贸繁荣,东来西往的什么人都有,热闹着呢!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景色也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你不想去看看吗” “不想。” 柴峻喉间一梗,接下来想说的话囫囵个咽了回去。 “为何” “……离家太远。” “你若想家了,每隔三五载我带你回来探亲便是。” 温乐公主笑了,轻叹一声,道:“我说了去瓜州,就一定会去的,你大可不必这般……费心思。” “我……”我真心实意的好不好!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执拗呢柴峻极力克制,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要徐徐图之,他笑问,“你怎么总是把我往坏里想” “是我把你往坏里想,还是你本来就坏把一个小女子扔在华山上过夜不管不顾,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你还让我怎么看你” “我没有不管不顾!我……”柴峻郁闷极了,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可他宁愿被她埋怨怪罪,也不会舍弃男儿颜面,“我后来不是背你下山了吗你自管呼呼大睡,把我累个半死!这事难道还不能扯平吗” 温乐公主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行吧,就算扯平了。你还有事吗” 柴峻这才想起他来找她的正事,道:“你跟我来。” “去哪儿” “你跟我来就是了。” 柴峻把温乐公主带到了上层的甲板上,四周黑麻麻一片。除了岸边零星的几点渔火,什么也看不到。柴峻叫温乐公主不要着急,慢慢等,至于等什么他又卖关子不说。就在温乐公主困得眼皮打架时,柴峻忽然叫道:“看!看那边!” 温乐公主猛地睁开眼,迷怔了会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岸边漆黑的树林中点点绿光飘忽隐现。她揉了揉眼,再看过去时,那绿光越来越多,连成片,在河面上飞来飘去,煞是好看。 “是流萤”温乐公主完全醒了,露出惊喜的神情。 柴峻笑了,就知道她肯定会欢喜。很快,一些流萤被光亮吸引,朝画舫飞来,有几只就停在温乐公主身前的船舷上。她轻轻俯身,盯着这几点萤火细细观察,她伸出手指想触碰下这幼小的生命,它们却躲开了,飞上她的头顶,装点她的发髻。 看着笑得格外童真的她,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柴峻心间蔓延,些微酥麻,些微痛痒,些微欢喜,这感觉他不曾有过,陌生又美好。他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什么也不做,就陪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她,看她睁着黑亮的眼眸,洋溢着甜美的笑,像个孩子般无忧无虑。 多年以后,柴峻率领千军万马夜过灞水,再次见到这萤火,情不自抑的想起当年的她,她的模样依然清晰。她就像这萤火,美得极致,也美得脆弱。那夜金戈铁马,西北军势如破竹,意气风发的主帅却蓦然泪流…… 听到楼上的欢呼赞叹声,在船尾吹风的萧向安笑了笑,对温在恒道:“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皇兄会放心让温乐远嫁,她已不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公主了。虽然性子还是那么刁蛮,但她已懂得识大体,知进退,有分寸,难能可贵的是她竟然知道为他人着想了,我这个当叔叔的也甚感欣慰。” 温在恒却笑不出来。 萧向安用扇子敲了敲他的手臂,道:“你呀别整天绷着个脸,我看温乐那丫头都有些怕你。你可是她舅舅,是娘家人,西去这一路上她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了,你可得看顾好她,为她撑腰,断不能叫她被柴家那小子给欺负了!” 温在恒嘴角一斜,露出一丝苦笑来,道:“没人欺负得了她,都是她欺负别人,包括我在内。” 萧向安愣了下,旋即用扇子敲着手掌大笑起来。 第53章 雪丝剑 静谧的夜色下,画舫顺着平缓的河流驶入长安。在渡口换乘早已准备停当的马车,一行人回到公主府已是深夜。 柴峻前脚刚走进院子,诸葛子获就迎面朝他走来,神色少见的凝重。 “李申遇袭。” “伤着了要不要紧”柴峻脚步不停,大步赶往李申的住处。 “伤势倒不重,都是皮外伤。” “什么时候的事” “天将黑的时候,在西市被人跟踪,转至暗巷,引得主谋现身,是李光魏。” 说着,他们就来到了李申的房中,见他裸着上半身,肩膀斜着缠了一圈白布,隐有血色透出。他从周毓手中接过碗,饮尽汤药,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你坐着别动。”柴峻抬手阻止他站起来,在他旁边的椅子撩袍坐下,“能伤着申哥,可见李光魏身边是藏有高手的。” “是雁荡吕游龙。”李申道。 “是他”柴峻讶然,显然听说过此人,“他不是出家当和尚了吗” “当年在灵泉寺因和香客起争执,他失手杀人,被官府通缉,就逃了。自此再无消息,未曾想时隔数年再相遇,他又回到了李光魏身边。”李申道。 “他们可是为了望山居一事而来”柴峻问。 “没错。” 李申将遇袭的经过讲了。他家娘子的堂叔住在西市南面的怀远坊,两家时有书信往来,下午他得了空便来拜会堂叔。在堂叔家用过晚膳,他就告辞了。经过西市,他下马慢行,想为妻儿捎些时兴的玩意儿回去,就在他停在卖小儿玩具的摊前挑选时,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道望向他的阴冷视线。 李申不动声色,挑了几样,付了钱,继续往前走。出了西市,他牵马进了延寿坊,拐进一条暗巷中,静立等待。他李申出来混这么多年,上过尸山趟过血河,没带怕的。 果然,很快巷口就出现了几个身影。借着夕晖,他看到为首的那人身形瘦高,穿着一袭鸦青布衫,面庞清俊,眼眸深邃,唇上留着稀疏的一字胡,笑起来自带几分邪气。他身后紧跟着一人,光头大胡子,胡须也不知多久没修剪了,竟在下巴底下编成了半尺长的辫子。此人身材魁伟,穿着灰麻布衫,左袖管下未见手露出来,倒露出半个铁钩,看着叫人瘆得慌。二人向李申走来,其余三五人则守在巷口。 李申出门未带惯使的长枪,腰间只挂着一把短剑防身。见两人越走越近,他将手按在了剑鞘上。他猜得没错,走在前面留一字胡清流士族模样的便是前朝皇室的嫡支后裔、魏后主的孙子李光魏,走在后面留辫子胡狠厉屠夫模样的是他的贴身护卫吕游龙。 李申上回和吕游龙打,是在七年前的玉门关,那时他还双手健全,使的是雁荡吕家祖传的雪丝剑。两人比拼了几十个回合,胜负未分,就在那时忽然天昏地暗,黄沙漫卷,一场沙暴骤然而来。所有人都慌着寻找掩体躲避,他们也停了手,彼此恨恨瞪了对方一眼就散开了。风暴过后,吕游龙护着李光魏已逃之夭夭。 一别七年。李光魏除了蓄了抹胡须外,并无太大变化,还是一副颓丧废材样。吕游龙的左手没了,装上了铁钩,人也变得更加阴鸷。只是不知他的左手是如何没的,毕竟雪丝剑独步天下,能伤他的人寥寥无几。 雪丝剑,顾名思义,若想练成最上乘的十字剑法,须得苦心孤诣,等参透其中要领人已白发苍苍。吕游龙虽极具武学天赋,七年前他仍是一头黑发,可见那时尚未练成十字剑法,如今剃光了头,也不知他的造诣如何了。而且断了只手,他还会使雪丝剑吗 “李将军,别来无恙”李光魏嘴角噙笑,声音幽沉。 李申鄙薄一笑,回道:“我自是好得很,不劳你操心。倒是你,几年间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早就去地下见你先祖了呢。” “光复大业未竟,叛贼余孽未诛,彻岂敢去面见先祖”李光魏声音并不大,但因气口短,每半句的最后一字都落音很重,显得有些阴狠。 “魏朝腐朽没落,早已被世人所弃。而大梁开国至今已传承四代,筑下近百年基业,你还不死心吗复辟你靠什么复辟纵你富甲一方,也是只见不得光的地鼠罢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李氏皇族报覆国之仇,百年亦不迟。机会等一等,总是有的。如今之梁朝,危机四伏,很快,这天下就要大乱了。”李光魏阴森森一笑,“可是你却看不到了,因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光魏话音刚落,吕游龙暴喝一声,人如旋风般朝李申袭去。李申拔剑相迎,二人使的皆是短兵器,近身搏斗,“乒呤乓啷”之声不绝于耳,战况激烈胶着。李申和吕游龙交过手,领教过雪丝剑的厉害,未曾想短短几年他这铁钩手竟也练得如此凌厉狠绝! 李光魏退至墙边观战,高手过招,果然精彩纷呈。他其实并不想杀李申,是李申逼他的。 算起来,李光魏和李申三代以前还是表亲。李申的曾祖母是魏后主李逊的亲姨母,嫁于将军李充为妻,而李充又是李氏皇族的旁支,虽然血亲关系稍远,但在魏朝也是显贵之家。梁太祖于幽州起兵伐魏,自北向南,从东往西,大军如洪水过境,所向披靡。当时李充奉命守汤阴,苦守月余,没有等来援兵却等来了酷寒暴雪。城中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和士兵冻死饿死,身为守将的李充备受煎熬。彼时他收到确切消息,本来奔赴汤阴支援的东路军永远不可能来了。 第54章 搅局者 没有人真正在意汤阴的死活。 国将不国,长安的李氏皇族还在为由谁继位斗得你死我活,军中的争斗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失望透顶的李充在苦守了两个月后,命人送出降书,打开城门,然后他从城楼上纵身一跃,身体被城下密密麻麻的铁蒺藜扎成了血筛,死状甚是可怖。 梁兵前军统帅许章敬其是条汉子,命人厚葬了李充。李充之妻身着孝服于茫茫大雪中抱着襁褓中的幼儿跪在将军府门前,恳求许章留稚子一命。许章应允,她便用藏于袖中的利剪刺穿脖颈而亡。得胜的许章却心情沉痛,他抱起染血的襁褓,将这个孩子收为义子。 这个孩子就是李申的祖父。他自幼就背负着叛将之子的污名,被人指着鼻子欺辱谩骂,一生郁郁寡欢不得志。到了李申的父亲这一代,境况略好,李申的父亲还谋得了军职。就在他们以为日子会逐渐向好时,顽固的李氏皇族后裔联合魏朝旧臣密谋刺杀高宗,高宗震怒,下旨彻查。此案牵连甚众,李申的父亲也被削职查办,在狱中更是遭到了一同被捕得魏朝旧臣的诬陷,最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判全家流徙朔方。 李申的祖母病逝于流放途中,此后五年间李申的母亲、父亲先后去世。李申尚未及笄的姐姐被一个叫严登的副将看中,强纳为妾。两年后,姐姐因难产而亡。伤心欲绝的少年李申持剑砍伤严登,连夜逃跑,几经辗转逃至瓜州,正好遇到柴家军招募士兵,他便参了军。而后,他日渐展露头角,被柴宗理提拔重用。 几代人颠沛流离,忍屈受辱,最后更是家破人亡,李申对李氏皇族的仇恨可以说不共戴天。他暗中一直在打探李氏皇族后裔的消息,七年前叫他逮住一回,可惜让他们趁风暴逃了。之后,李光魏销声匿迹了几年,今年才开始偶有动作。望山居一试,果然引他出洞了。 李申等的就是此时,但吕游龙是个极难对付的。从夕晖晚照的黄昏战至夜幕降临,二人身上皆受了伤,李申伤在肩膀,他那里被铁钩刺中,拔出时连皮带肉被扯下一块,剧痛无比。吕游龙伤在腰腹,他用手按着伤处,拿开时赫然一手的血,这醒目的红色刺激得他更加疯狂,越战越勇。这时,暗巷尽处的柴堆被推开,两个半大的孩子从墙角的狗洞里钻了出来,乍一见两个身着血衣的人打斗,顿时吓得哇哇大叫,又慌忙从那狗洞里钻了出去,大声疾呼…… 李光魏及时叫停了,虽然吕游龙占了上风,但李申只会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硬气,再打下去,一时片刻也分不出胜负,而不相干的人很快就会涌来,甚至会引来官差。 “今晚算你走运,暂且留着你的狗命,若再招惹我,定叫你全家死光!” 李光魏撂下狠话就带人迅速撤离。李申怕节外生枝,耽误了行程,忍着剧痛翻身上马,也离开了暗巷。 柴峻看着桌上那盆通红的血水,眸色不由得加深。他曾问过李申,既知李彻就是李光魏,为何不向官家举报。李申道举报也没用,李光魏有多重身份,且向来行踪不定,有时几年都不露面。他极擅经商,在全国各地甚至在天竺、大食都有产业。他无疑是一个隐秘的巨富,用钱财美色贿赂了不少官吏,到处都有他的眼线,他身边除吕游龙外,还豢养着众多反梁死士。 用李申的话来讲,经过多年的筹谋,李光魏已成了一个不能抓也抓不到的人。那些被他笼络利用的官吏只知富贾李某某而不知李光魏,也许有一天事发,死到临头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郎君会是魏后主的孙子,他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柴宗理得知这些后,劝他莫轻举妄动。先帝在位时那一场对魏朝余孽的清洗,数以百计的家庭支离破碎,连着一月每日都有人押赴刑场砍头示众,数千人被流徙边塞做苦役。当中其实有很多人是无辜受牵连,尤其是老弱妇孺。身受其苦的李申自是明白其中利害,他的仇不假于他人之手,他自己报才解恨。 李申受伤一事瞒不住,当晚温在恒就知晓了。 “在西市被人误伤”温在恒看着盛煦然和江英树,“你们信吗” “别说误伤,就是真刀真枪的打,有几人能伤得了李申”盛煦然道,“他们分明是随便搪塞,懒得解释,说白了这帮蛮货还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李申从侧门进来时,守卫见他的前襟都被血浸透了,我估摸着他伤得不轻。”江英树道。 “他定是在外面遇见厉害的仇家了。”温在恒道,“望山居那个服毒自尽的戚老伯你们可知他的真实身份” “难道真和前朝余孽有关”江英树倏然瞪大眼睛问道。 “雍王一直在暗中查探李氏皇族后裔,这戚老伯的父亲叫戚应虎,魏朝末年曾任东路军统帅,是个冥顽不化的保李派,当年就是他一路护送魏后主逃亡蜀地的。可惜他好大喜功又不太合群,在临时小朝廷里备受排挤,最后兵败跳崖,生死不明。”温在恒道。 “我终于明白李申为何那么多宅院不选偏选望山居了。”盛煦然道,“也猜到大哥所说的他那个厉害的仇家是何人了。” 江英树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道:“自从先帝将前朝余孽清洗一遍后,这么多年过去极少有关于他们的消息传出,我还以为李氏皇族后裔早就死绝了呢。” “这事先莫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坏了雍王的布置。”温在恒交代道。他心中还有些猜测没有说出来。李氏皇族后裔这么多年都没有露出首尾,缘何为了望山居一个老仆之死就不惜冒风险找李申寻仇 兵以诈立,不动如山。悬权而动,动如雷霆。 李氏皇族后裔蛰伏这许多年,如今莫非窥伺到了时机没有人比他们更希望天下大乱吧 突然出现的搅局者让温在恒不得不留心注意,我明敌暗,在不清楚对方的实力和谋划之前,只能严加防备,随机应变了。 第55章 马嵬驿 温乐公主睡了这几月来最香甜的一觉,昨晚见到的萤火飞进了她的梦中,让梦境都变得美好又欢乐。可梦再好,总有梦醒时。 早起正梳妆,知雨进来将李申受伤一事告诉了温乐公主。 “误伤”温乐公主眉尖微蹙,问知雨,“你觉得冷教头和李将军哪个比较厉害” “他们没比过,婢子也说不好。”知雨眨了眨眼,“咦不对……” “哪里不对” “虽然婢子不知道他们谁厉害,但是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就拿冷教头来说吧,他可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想必李将军也能做到,他怎会在闹市街头随随便便被人误伤” “说的就是嘛!”温乐公主道,“能伤着李将军之人,武艺不会比冷教头差。” 两个小婢女都惊讶得瞪大了眼。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她们私下里闲聊时,也对这帮武夫的武力之强弱排了个先后。 冷教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就拿上回在函谷关遇袭一事来说,当时所有人都慌着逃窜躲避,只他一人岿然不动,待那巨石滚近,他从马上飞身而起,踹了那巨石一脚,让巨石离公主又远了些。故而从那以后,冷教头在她们心目中就稳居榜首。不过,后来她们听说李申也是个顶顶厉害的,在柴家军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曾单枪匹马勇闯敌阵救出了身陷重围的主帅,可惜未曾见过他展露过身手,且他待人接物脾气尚算随和,比冷巍那个冰坨子在气场上稍逊一筹,目前在武力榜上暂居第二。 至于第三,两个小婢女争论了半天,彩墨认为是温将军,知雨却道是强波。最后争执不下,便达成了并列第三的共识。第四是孙教头,第五柴驸马,第六盛煦然,第七王五奎,不过论样貌之丑此人倒是可以排第一,第八江英树,第九若杉,第十周毓。 见公主提到这个话题,彩墨就笑着将她们之前的闲聊说了。温乐公主一听,摇了摇手指,道:“你们排的不对,且听我跟你们分析分析。首先,你们漏掉了一人,诸葛道长!此人以前是在玄斗山修炼过的,别看一天到晚总是一副笑眯眯悠哉哉的模样,但绝对是一位出世的高人。这老道的武力修为是个谜。冷教头和李将军,我觉得是李将军更厉害一些。你们想想能进禁军并担任军职的都是些什么人各种权贵子弟,世袭的,恩荫的,托关系的,走后门的,虽然不知冷教头的背景,但总归差不离。可是能在柴家军中混到正五品的郎将,李将军是有真本事的。所以推及下去,强参军比舅舅是要厉害的,驸马要排在孙教头之前。其他人大差不差,但垫底的绝不是周毓。” “那依公主之见,温将军和柴驸马哪一个要厉害些”知雨问道。 温乐公主眼珠一转,想了想,不确定道:“驸马吧” “婢子觉得是温将军厉害些。”彩墨道,知雨表示附议。 “那要不咱们赌一把”温乐公主道,“日后他们若有机会比试,咱们就各自下注,愿赌服输如何” “成!”两个小婢女异口同声道。 早膳过后,车队就要出发了。温乐公主在大门前遇到了柴峻,破天荒的冲他一笑。柴峻愣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看他时的那眼神,就像赛马场上马主人看自家赛马一样的,饱含着热切的希望。 十里长亭,来送别的萧向安停在马车旁,红着眼对车内的温乐公主道:“到了西北,驸马若对你不好,你就写信告诉七叔,七叔一准提刀过去收拾他。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别太委屈自己……” 温乐公主淡淡一笑,道:“放心吧七叔,温乐定会好好的。” 萧向安欣慰的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拍了下温在恒的肩膀,道:“这一路上,你多看顾着她些,莫再让她私自乱跑。” 温在恒看向温乐公主,小丫头却放下了帘子。 车队稍作停留,就加速往西行进了。温乐公主掀起帘子一角向后看了眼,见萧向安还站在长亭外,用手帕揩眼角。他是个挺好的人,待她也好,只可惜被蒙在鼓里,白费了这番真情实意。 车队一路通行顺畅,午正于咸阳横渡渭水,天将黑时抵达兴平马嵬驿。 “这地儿是不是吊死杨贵妃的那个马嵬驿”周围一片阴森诡异,知雨不由得搓了搓胳膊。 “嗯。”温乐公主指着不远处道,“就吊死在那棵梨树上。” 知雨“啊”的一声紧紧挽住彩墨,颤声道:“婢子从小就很怕鬼,千万别吓婢子!” “我没吓你。”温乐公主把手括在耳后,“你仔细听,是不是有个微弱、飘忽的声音在哭喊,三郎!三郎!你好狠的心……” 这下连彩墨都吓得直哆嗦了,两个小婢女抱成一团,温乐公主见状咯咯笑了起来,被捉弄了的两个小婢女气得直跺脚,温乐公主笑得更开心了。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柴峻的耳朵里,他循声望去,纳闷到底是什么让臭丫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女儿家家的,就不能稍微矜持点他摇了摇头,不经意间看到正和盛煦然站一处说话的温在恒也被臭丫头的笑声给吸引了,不仅被吸引似乎还被感染了,因为一向不苟言笑的温衙内望着他那欢脱的外甥女,嘴角竟然微微扬起,眼神中无奈中透着一丝丝的宠溺,他没看错吧 柴峻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就不好了。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家的宝贝被人暗中惦记上了一样,让他想拿块布将宝贝严严实实盖住了,除了他,谁都不给看。 “大哥”盛煦然又叫了一遍。 温在恒回过神来,看着他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盛煦然微愣,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怎么了有问题” “没,没问题。”盛煦然摇头,心道我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呀大哥!你方才看人家看得都走神了知道吗 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 第56章 疑云重 江英树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手指蹭着鼻下,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是硫磺,驿长说这个时节周围林子里蛇虫较多,他们就洒了一些硫磺驱赶蛇虫,怕味道熏人,只在屋舍后面洒了些。”盛煦然道。 “好像还掺杂点别的什么味道。”江英树嗅了嗅,“说不好,就是闻久了犯恶心。” “这位公子说的可是桐油”驿长吴祺满脸堆笑的凑过来,解释道,“两个月前,驿馆经过一次大修,门窗和地板重新刷了一遍桐油,许是今晚风小闷热的缘故,这味道比平时大了些,还请各位贵人多多担待!” “我就说有股怪味。”江英树道,“我们大老爷们倒没啥,小心熏到公主,熏出个头晕反胃什么的,到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吴祺面色大变,忙问:“这可如何是好小人,小人疏忽了!” “你叫人去摘些花来,送去公主屋里,趁她现在心情好,说不定就不计较这些了。”盛煦然给他出了个主意。 吴祺感恩戴德,匆匆安排去了。 盛煦然见温在恒眉头轻敛,若有所思,便问道:“大哥,可有不妥” 温在恒道:“我也说不上来。这桐油本身就有驱虫的功效,好像没有必要再撒硫磺,硫磺的味道更呛,他们这么做是双重防护还是……多次一举算了,我们初来乍到,对这的情况也不了解,叫咱们的人轮班值守,加强巡逻,千万小心火烛。” 客房内,温乐公主丢掉筷子,托腮叹道:“这破地儿气味难闻也就算了,饭菜做得也忒难吃!” “就是!咱们这一路走来,就数这家做得最难吃了!”知雨气愤不已,“婢子去提菜时,见那猪皮上的毛都没刮干净,就问那厨子干活怎么能这么不仔细呢,那厨子反说婢子是没事找事,他们一贯都是这么做的!” “这已经不光是猪毛的问题了,这猪肉也不新鲜。还有这鱼脍,估计是用一百年前的鱼做的,喂猫猫都嫌弃。”温乐公主摇摇头,懒得再一一说下去了,让知雨把饭菜都收了送回去。 彩墨追到门口,道:“公主中午吃的都是干粮,晚上再不好好吃点,胃怕是受不了。让厨子给公主做碗开胃的素汤饼来。” “好,我就去。”知雨提着食盒去了,不一会儿,就气鼓鼓的回来了。 彩墨见她两手空空,还气得小脸通红,忙问她怎么了。 “那厨子说既然他做的饭菜不合公主的胃口,做的汤饼怕是也不能叫公主满意,让咱们自己另找人做去!”知雨气道。 温乐公主本来没吃好心情就不怎么美,听完知雨的话,她反而笑了,道:“这厨子说话固然气人,但说得也在理。行吧,不就是汤饼吗不用劳烦别人,咱们自己做便是。” 两个小婢女还以为温乐公主所说的自己做是找车队里的火头兵做,万万没想到这位主子竟然来到了灶房,把里面的厨子帮厨都赶了出去,挽起衣袖就要自己动手! “公主,使不得!”彩墨急忙劝阻,“这如何使得你快放下!” 知雨急忙从温乐公主的手里夺过放鸡蛋的篮子,温乐公主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她放在耳边摇了摇,道:“这鸡蛋还挺新鲜的,你们看上面还沾着鸡屎呢。” 闻讯赶来的驿长吴祺抹着脑门上的汗,道:“乡野之地,吃食粗陋,怠慢了公主,还请公主多多担待。” 温乐公主瞅了他一眼,冷声道:“驿馆有异味,你请我多担待,饭菜不好吃,你也请我多担待,合着什么不好的我都应该担待着,你就不觉得是自己失职吗” “是,是,是小人失职。可一来这桐油是两个月前刷的,硫磺这个时节一直都有洒,咱也不能事先料知公主会在今日下榻蔽馆。二来,外头的厨子在这干活已久,厨艺是说不上太好,但咱这毕竟是官驿,不是酒肆,出门在外,都是能将就则将就了。” “将不将就那是我的事。”温乐公主看着吴祺,神情严肃,“你凭什么要求所有人都要将就” “不敢不敢!”吴祺连忙摆手。 “你既然知道他厨艺不好,为何还要留他在这里难道你们平日里不是吃他做的饭菜难道偌大的兴平就再也找不出像样的厨子了还是……就是今晚这一顿做得难吃” 吴祺一听,连连喊怨。温乐公主挥手让他出去了。知雨皱眉小声道:“别人若是不担待不将就就是别人的错了,这是什么理儿” “有些人表面看着恭敬谦卑,心里面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温乐公主道,“既然你们都不让我动手,那你们会做吗” 知雨诚实的摇摇头,彩墨犹豫着点头又摇头,温乐公主叹了口气。她们俩十一二岁就进了宫,一个在苑植司,一个在织染司,都是冷门,大热的司膳局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公主,咱车队里不是有火头兵吗饭菜做得尚可,你为何不同驸马讲一声让他安排下去做”知雨问道。 “他已经够嫌我麻烦的了,为了一碗汤饼就去找他,也太小题大做了。”温乐公主道,“何况,同样的饭菜,只我觉得难以下咽,别人都没说什么,他又会觉着我挑剔,多事。” 彩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这样吧,我不动手,我只动口。”温乐公主笑道,“你们按我说的做,如何” “我们都不会,你怎么会”知雨问道。 “街市上卖汤饼的那么多,而且又不难做,走一圈看下来就学会了。”温乐公主道,“我都饿了,赶紧动手的吧!” 两个小婢女在温乐公主的指挥下忙活开了,还别说真有模有样的。胡尚宫赶来看到这一幕,无可奈何的跺了跺脚,也挽起袖子进灶房帮忙了。 第57章 近庖厨 温乐公主本来想做一锅汤饼,够她们吃的就行了,可转念一想,万一阿吉、周毓他们也觉得驿馆的饭菜难吃呢反正做都做了,不如多做些,于是就做了一大锅。 灶房里渐渐飘出了汤饼的香气。 那厢,柴峻“啪”一下放下筷箸,骂道:“娘的!这什么吃食简直比猪食不如!” 阿吉重重点了下头,表示强烈认同。 “公主那边还没有动静传来吗” 阿吉指了指外面,柴峻挥手道:“快去快回!” 阿吉一溜小跑出去了。 隔壁院落,温在恒举起筷箸吃了两口眉头就皱了起来。左边的江英树“呸”一声把口中未嚼烂的肉吐在地上,右边的盛煦然用手帕掩嘴,将口中的食物吐在手帕里。 “大哥,这驿馆的伙食也忒差了吧!”江英树有些恼,“我去把姓吴的驿长叫过来,好好问一问!” 盛煦然看着江英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打开折扇边扇边道:“这样差的饭菜,我们都难以下咽,那丫头肯定也是不会吃的,漫漫长夜,怕是要饿着肚子睡觉了。” 温在恒眉头紧锁,问道:“咱们一路走来,所经驿馆、关隘招待如何” “除了这家,别的都很好。”盛煦然道。 “驿馆的驿长虽没有品级,但也算是个肥差吧” 盛煦然点头。 “吴驿长明知我等身份,还如此招待,难道就不怕丢了这份差事” 盛煦然顿住,半晌,仍犹疑道:“大哥的意思是……” “且等着吧。”温在恒饮了一口茶,“多派人暗中盯着点。” 正说着,江英树跑了进来,道:“大哥,你们快过去看看吧!公主她……” “公主怎么了”温在恒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道。 江英树气喘着笑道:“公主嫌驿馆的厨子做饭难吃,自己跑去灶房,正指挥着胡尚宫还有她那两个婢女生火做饭呢!” “啊”盛煦然瞠目结舌,这丫头还真是每日都给他们不一样的“惊喜”啊! 温在恒怔了下,斥了句“胡闹”就大踏步走出了房门。盛煦然和江英树紧随其后,江英树对盛煦然笑道:“那边热闹着呢!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柴峻等了许久不见阿吉回来禀报,等得心焦坐不住,来到温乐公主的房前一问,才知公主不在房中,去灶房了。 公主去灶房作甚难不成是嫌饭菜难吃,去灶房挑头闹事了 八成是! 柴峻这么一想,顿时激动起来,大步流星的赶去了灶房所在的杂院。还没进院子,就闻见了一股香气,他迈步进了院子,瞧见他家阿吉还有周毓正端着碗坐在树下呼噜呼噜吃着呢!对面还蹲着温乐公主的两个小婢女,四人中间放了个方几,上面摆了几碟凉菜。而温乐公主和胡尚宫则坐在石桌旁,每人面前都有一碗飘着蛋花、菜叶和肉末的汤饼。这香气就是从那飘出的。 周毓一见柴峻,忙端碗站起来,把阿吉也拉了起来,周毓红脸道:“少,少主,公主她们做了汤饼,可好吃了!我,我和阿吉吃完就给你端一碗回去!” 柴峻龇牙瞪了他们一眼,阿吉“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坐下继续吃。 “驸马来了。”胡尚宫端碗站了起来,微笑道,“你来得正好,锅里有刚做好的汤饼,热乎着呢,奴婢这就给你盛一碗来尝尝。你先坐着!” 柴峻也不客气,在温乐公主身旁的石凳上坐了,见这臭丫头吃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他凑近了道:“为何不同我讲一声这种地方,哪是你一个公主该来的” “出门在外,吃好喝好才是正经,谁还在乎那么多”温乐公主捧着碗喝了一大口汤,舒服的喟叹一声。 柴峻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声音放柔和了许多:“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同我讲,可记住了” 温乐公主诧异的看着他,柴峻没来由一阵烦躁忽然涌上心头,正要沉声敲打敲打眼前这个蠢丫头,胡尚宫端上了一大碗汤饼,香气扑鼻。 柴峻先喝了一口汤,只觉酸辣咸鲜,甚是可口,这一口汤下肚他连之前想说什么都忘了,一时食指大动,吃得欢畅。 盛煦然在院外闻见香味,率先跑了进去,叫道:“嘿!有好吃的竟然不叫我!” 温乐公主呆了呆,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温在恒冷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先前匆匆露了一面就走了的江英树。怎地这江小表叔去而复返还带来了两尊大佛胡尚宫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他们这些勋贵子弟是绝对不会屈尊来杂院灶房吃饭的么 胡尚宫看见温在恒也是惊吓不小,正想从灶房出来的也不敢出来了。知雨和彩墨端着碗也躲进了灶房。 温乐公主“哈哈”干笑了两声,站起身迎上前去,热切道:“你们也来了!舅舅你快这边坐,盛都尉和小表叔也一同坐吧!呀,位子好像不够,无妨!加个凳子!” 温在恒本来不想坐的,可瞟见正老神在在吃汤饼的柴峻,鬼使神差的就撩袍坐下了。盛煦然才不凑这个热闹呢!拉住正要过去坐的江英树,道:“坐一起太挤了,我们再去搬些桌椅过来,就是不知公主的汤饼还够不够吃” “放心,管饱!”温乐公主放出豪言。 彩墨用托盘端出一碗汤饼,温乐公主亲手接过放在温在恒面前的桌上,近乎谄媚的笑道:“舅舅,你快尝尝这汤饼好不好吃我知道这地方我不该来,可是驿馆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那驿长和厨子又阳奉阴违,敷衍搪塞,我气不过才想着自己做的。不过我没有动手,嬷嬷可以作证,我就是在一旁教她们怎么做。” “你你教她们”温在恒看着急于解释的小丫头,淡声问道。 “呃……嗯。”温乐公主垂下了眼睫,懊悔的抿了抿嘴唇,又说错话了! “你还有多少能耐是我不知道的嗯”温在恒话里带话,威严冷漠的声音中透着几丝讥嘲。 温乐公主默默叹了口气,头耷拉得更低了。今儿的每日一训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才吃了一半!等他训斥完,且不说还有没有心情吃,就是还有心情吃,汤饼也都快凉了。何况,旁边还有一个等着看她笑话的柴峻呢!阿吉和周毓也在,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哎!只想简简单单的吃碗汤饼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第58章 夏夜宴 温乐公主硬着头皮打算装聋作哑继续蒙混下去,余光却瞄见温在恒拿起了筷箸!他,他,他竟然吃起来了! 不训了这么快就结束了 温乐公主先吃了一惊后窃喜不已,把自己碟子里剥好的糖蒜移到温在恒碗旁,小声道:“这的糖蒜酸甜可口,舅舅你尝尝。” 温在恒夹了一个,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这腌萝卜香脆爽口,腌笋酸辣开胃,酱豆味鲜醇厚,都好吃着呢!”温乐公主把酱菜碟子一一往温在恒那挪了挪。 柴峻又都给一一挪了回来,面色不虞的问温乐公主:“你是觉得你舅舅的手臂比你夫君我的手臂短吗” 温乐公主错愕的瞪大了眼。温在恒嘴角微斜,道:“我是公主的舅舅,驸马自然也要喊我一声舅舅,孝敬长辈,这是三岁小儿都知晓的礼仪吧” “堂堂禁军左卫将军,为了区区几碟酱菜,都不惜端出长辈的架子了,小可今日可算是长见识了!”柴峻丝毫不落下风,出言相讥。 “醉翁之意不在酒。酱菜虽是家常小菜,但过了公主的手,就非同一般了。”温在恒意味深长的说道。 柴峻怎会不懂被这话刺激得俊脸一僵,微愠的看向温乐公主。 看我作甚我做错什么了温乐公主费解。这两个大男人,平日里看着威风得好似人间容不下他们,眼下竟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嘴仗,都不顾身份不要脸面了么不就是酱菜么多得是! 温乐公主转身进了灶房,不一会端着个托盘出来了,上面整齐码放着四样八碟酱菜和两壶米酒。她将桌上原先放的酱菜碟子都移到自己这一边,然后给温在恒和柴峻新各摆上了酱菜和米酒。 各吃各的,我看你们还要怎么闹 “我刚来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端上米酒”柴峻皱眉问道。 “这是知雨在地窖里刚发现的。”温乐公主道,“酱菜也是我们在废弃的锅灶里翻出的,这驿馆明明有好吃的好喝的,却偏偏用不好的来招待我们,这不是成心的么说什么厨子厨艺不好,我呸他个祖姨老母!酱菜做得这般好吃,厨艺岂会差依我看,这驿馆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对劲!” 说完,发现温在恒和柴峻都停箸看着她,温乐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 “祖姨老母是何意”柴峻问。 “口误,是老姨祖母。”温乐公主讪讪一笑,飞快地瞄了眼温在恒,麻溜的给他二人都斟了杯米酒,夸赞米酒酿得如何如何好,请他们尽情享用。地窖里未开封的还有几大坛呢! 盛煦然、江英树和若杉抬着桌椅进来了,刚好灶房里新做好了一锅汤饼,小杂院里一时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其他人闻风而至,就连诸葛道长都来了!院子里又摆了几张桌子,实在摆不下就摆到院外。小院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知情的还以为这马嵬驿开了宴席! 驿长吴祺藏起来六大坛米酒,被喝得坛坛见底儿。四大坛酱菜,也被吃了大半,剩下的柴峻让王五奎装车带路上吃。 土匪!厨子立在墙根,目露凶光,咬牙暗骂。 “吃吧,喝吧,吃饱喝足了才好上路。”同样被挤到墙根的吴祺面上依然笑得恭敬谦卑,只是他也被气得够呛,饶他一忍再忍,忍得想吐血,那笑容看着还是有些怪异。 这顿汤饼是温在恒吃过的最好吃的也是印象最深刻的。所有人不论贵贱,不分阵营,围坐在一起,吃着同样的饭菜,喝着同样的酒,攀聊着天南海北的趣闻,一派其乐融融。那米酒的确酿得香甜醇郁,小丫头贪杯,喝得微醺,眸子如蒙上了一层迷离轻纱,两腮泛起酡红。她仰起小脸问他是否还生气,他其实早就不气了,他甚至爱怜心起,想捏捏她的下巴。可他不能,于是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吃了我的汤饼,可不许再生气了哦!不说话就是默许!”小丫头孩子气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也许是从这一刻,也许更早,温在恒已在小丫头时而明净时而晦暗,时而温顺时而叛逆的眼眸里迷失了自己,寻不到出路。 别后很久,很久,哪怕羁旅天涯,足迹踏遍河山,温在恒再吃汤饼,都品不出除酸涩之外的味道来。因为每逢吃起汤饼,他都会想起那丫头。饭在口中食,泪往心中流,他想他此生是忘不了她了。 有些事,一开始就错得难以挽回。 有些人,一旦失去,再痛心疾首都是徒劳,只能怀着刻骨相思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恨自己。 温乐公主没想到这米酒喝多了竟然也上头,好在她只是有些发晕,神智尚算清明。别桌都热闹融洽,唯独他们这桌气氛冷清又尴尬。驸马和舅舅跟前世就有仇似的,互不理睬,当然也不怎么睬她。这就算了,他们还会时不时的看她,看她的目光一个怨怼,一个冷漠,让她如坐针毡。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温乐公主暗叹一声,怨夫冷舅,你们吃好喝好,我就不奉陪了。她站起身,身形晃了晃,柴峻眼疾手快去扶她,她却后退一步轻巧避开,手扶住彩墨,道:“时辰不早,我先回房了。” “我送你。”柴峻站起身道。 “不用,几步路而已。” “我也要回去了,顺路,走吧。”柴峻说着先走了出去。 温乐公主只好跟上。 第59章 开窍丸 桌旁只剩下温在恒一人,神色沉凝,默然不语。盛煦然挪了过来,道:“大哥,听他们说这驿馆后面的山坡下有个池子,要不要一起去泡个凉水澡解解乏,散散热。” 温在恒松了握酒杯的手,点头道:“行,去。” 盛煦然待他转身,瞅了眼他方才手握的白瓷酒杯,杯口已有裂纹。 后山的池子其实是个不大的水潭,潭水是从地下冒出的泉水,清凉得很。盛煦然初下水时忍不住“咝”了声,果真是透骨凉,暑热一下子就解了。温在恒见他抱着胳膊抖抖索索的样子,笑道:“等一会儿,适应了就好了。” 盛煦然往温在恒身边靠了靠,发觉他周身附近的水温似乎要高些,便打趣道:“大哥,你是不是背着我练了什么神功” “什么神功”温在恒好笑的问。 “就是那种修炼了之后有九阳真气护体,即便在冰天雪地,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冷,稍微运气便能融冰化雪。”盛煦然道。 温在恒大手按在他的头上揉了揉,笑道:“你小子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盛煦然笑了笑,学着温在恒的样子伸展双臂靠在潭边光滑的石壁上,停了会儿,他道:“大哥,等你成了亲,我娘估计也要催着我成亲了,最迟明年。你有婚约不愁,殷家女郎又是个样样都好的,同你也是门当户对,我就不同了,我快愁死了。” 温在恒淡淡一笑,道:“你该是天下最不愁的人才对,身在福中不知福。” “实话给你讲,从小被各色女人围着追着,时间长了,我对女人已经提不起兴趣了。”盛煦然叹了口气,“可我是家中独子,必须得找个女人成亲,然后还必须得生儿育女才行。那,我现在呢有三个优先选择,大哥你要不帮我参谋下” “你说。”温在恒笑得慵懒随意。 “你别笑,我认真的。”盛煦然不满。 “好,认真的,说吧。” “第一个是鲁王的次女兰陵县主,年方十五,你见过一次的,就是去年四月赏花会上,拽着我的衣袖一口一个煦然哥哥喊得甜掉牙的那小妞。第二个是吏部郑尚书家的长女,年方十七,知书达理,温婉贤淑,闺誉极好,这个你应该没见过,连我也只见过一次。第三个,是龙骧军都指挥使奉朔的幼女,年方十六,这小妮子倒是个有趣的,不拘礼法,风风火火,什么皇亲国戚都敢得罪,闯了祸也不怕,反正有她爹帮着收拾残局。便是这三个,若是让大哥选,会选哪一个”盛煦然说完便转眼看着温在恒。 “都可。” “都,都可” 温在恒笑了笑,解释道:“爱慕你的女子都可以组成一支娘子军了。兰陵县主,身份尊贵,一般人惹不起,她若嫁了你,旁人自不敢说三道四。郑尚书的长女,温婉贤淑,想必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日后你若桃花不断,她也能保你后宅安宁。奉朔的幼女,不拘礼法,能闯敢闹,必不畏人言。三女各有所长,是以我觉得选哪一个都可。”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必须从中选一个呢”盛煦然不死心追问。 “选郑尚书家的。” “为何”盛煦然讶然。 “娶妻娶贤。” 盛煦然望着荡漾在涟漪中的月影,久久不语。温在恒碰了他一下,问他怎么了。盛煦然轻叹一声,撩水洗着脖颈,喃喃道:“我以为大哥糊涂了,原来并没有。” 希望你能坚守本心,莫被浮云遮眼,莫为情所困。 院外,柴峻双手叉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最后还是磨着后槽牙回自个的客房了。 他头一回主动相送,都送到院门口了,她竟然不请他进去坐坐,吃杯茶聊表谢意什么的!不请他进去也就算了,如此良辰美景,难道此时不应该来个月下依依惜别吗好歹他们还是准夫妻啊!把夫君一人晾在门外,这像话吗 这丫头怎么就不开窍呢! 回去后,柴峻郁闷的问周毓:“你那有没有开窍丸之类的药” “啥治啥的”周毓不解。 “就是那种吃了后能让人耳聪目明,七窍玲珑的药!” “这,这得是仙药才能有此功效吧我咋可能有” “关键时刻,屁忙帮不上,要你何用滚蛋睡觉去!”柴峻暴躁,瞅谁都烦,瞥见立在一旁咬手指的阿吉,“你也滚蛋!” 周毓和阿吉并肩走了出来,阿吉还回头朝里头扮了个鬼脸。一只靴子飞了出来,阿吉急忙闪身躲开。 “咋了”周毓指指里面,小声问阿吉。 阿吉比划了一番,周毓拉长音“哦”了声,道:“我说少主他发哪门子邪火呢,原来是这样,难怪!啧啧啧!” 开窍丸他没有,清热泻火的牛黄上清丸倒是有,但若此时他把药给少主送去,另一只靴子非得砸他脑门上不可。 浴斛的水面上洒满了花瓣,芬芳沁人,温乐公主泡在里面,舒服得想就此睡过去。彩墨轻柔的为她清洗着长发,先是用皂荚清洗,再用淘米水浸泡滋养,最后用温水冲洗干净。知雨拿来擦头发的巾帕,彩墨接过正要擦,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温乐公主从迷迷糊糊中捡起一丝清醒,让知雨去外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今晚是驸马送你回来的呢。”彩墨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说道。 温乐公主微微笑道:“他不过是顺路罢了。” “婢子觉着驸马对公主似乎不一样了,不似前几日那般不管不顾,现在有事没事的他都往公主身边凑,同公主说上几句。” 温乐公主笑着叹了口气,道:“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别忘了他曾好言好语的劝我游华山,结果却将我一人丢在山上不顾死活。他打心底里对这场联姻是排斥的,对我是厌恶的,怎可能短短几日就能让他改变心意何况我这一路上处处和他做对,他心里不知又多希望我身染重病暴毙而亡呢!他最近的反常,说不定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彩墨不好再说什么,因她也不确定。但驸马看公主的眼神确实不同以往,以往是有些厌恶的,好似多看一眼他就糟心得吃不下饭一样。现在不了,驸马看向公主的目光变得深长,神情是愉悦的、专注的,哪怕两个人在斗气吵架他也是乐此不彼,且再未说过什么让人寒心的话。 要是驸马真的回心转意了就好了,公主以后也有了依靠。她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她很好相处,聪明、大方、善良还勇敢,是位顶好的主子。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和知雨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到而今已然放得开,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她真心希望公主能有个好归宿。 第60章 困火场 温乐公主记起她有一瓶宫廷特制的香膏,抹在身上能让肌肤变得香滑,出嫁前用过一次就收起来了。那香膏极为珍贵,不用可惜了,遂她让彩墨去把那香膏找来。等彩墨出去了,她无聊的用手掬水浇花瓣玩。没过一会儿,屋顶上忽然传来“嘭嘭”几声响,紧接着似有瓦砾滚落,几乎眨眼间火光就映亮了窗户。 知雨见很多人往前院跑,她拉住一个禁军护卫,问他发生了何事,那护卫一脸惊慌道:“前院死人了!” “死,死人谁死了” “是一个随嫁的宫女,吊死在了前院那棵梨树上!死因还不知,你别到处乱跑了,快回去!” 护卫说罢就跑走了,知雨懵了懵,决定还是壮着胆子去前院看一看,别回去公主问起来,她回复不清楚。 前院人声嘈杂,离老远知雨就看到了梨树上吊着一个人,身着宫女的衣裳,头歪向一边。知雨吓得直哆嗦,双脚犹如灌了铅,挪不动步。她看到驸马指挥着手下将那宫女放下来,就在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着火了”,所有人都朝后面冒烟处望去。须臾,驿馆上空便浓烟滚滚,大火迅速蔓延开来。 “公主!”知雨猛然意识到什么,发出一声尖叫。 柴峻面色惊变,拔脚就往后院奔去。 “救火!救火!快去救火!”李申挥臂高喊道。 驿馆后山,温在恒和盛煦然走在回来的路上,望见驿馆上空忽然升腾起的烟火,俱是一惊。这时,趁着月色他们看到一人疾奔而来,温在恒迎上前去,扬声问道:“若杉,发生了何事” 若杉边跑边道:“公子,驿馆里吊死了个宫女。” “那火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我来时还未着火!”若杉喘着粗气道。 “不好,看着火的方位是那丫头住的院子!”盛煦然指着驿馆的方向叫道,他话音刚落,温在恒已奔出几丈开外。 盛煦然和若杉拼尽全力也没追上温在恒,他就像一头在暗夜里飞奔的猎豹,所过之处,如疾风扫掠。 温乐公主看见火光,暗道不妙,裸身跨出浴斛,随便抓了件衣裳裹在身上,飞快地跑到外室门边,伸手推门推了几下都没推开,这才发现门竟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彩墨!彩墨!”温乐公主拍着门大喊。 一个火舌从门缝里飞窜进来,滚烫的热气逼得温乐公主急忙后退,院子里响起了彩墨的叫声。 “彩墨!门被锁上了!快去叫人来!”温乐公主高喊,烟气窜进她的喉咙,呛得她伏地猛咳。 火势凶猛,很快就烧到了内室,也不知怎的,这屋子上下里外的物什儿遇火就着,越烧越烈,一发不可收拾。 温乐公主被呛得睁不开眼,摸索着来到窗边,见窗子已被大火吞没,想跳窗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她浑身灼热,难以呼吸,急得团团转。一根房梁被烧断,砸落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火星飞溅,她连忙往内室躲避,看见浴斛,想也没想就跨步坐了进去,只露出鼻子以上在外面。她吓得要死,眼看着四周被熊熊大火包围,毫无逃生的机会,她悲哀的想要是手里又把匕首就好了,等自己受不住时就往心脏扎一刀,干脆利落的结果了自己,也不用受这烈火炙烤之罪。当自己被烧成一具焦尸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会吓到他们吧 她这个讨厌鬼终于死了,还死得这么惨,驸马应该解气了,开心了。他终于摆脱这场令他苦恼的联姻了,他可以快马轻车回西北了,那里有相好的女子在等他归来。于舅舅而言,没了她这个麻烦精,他不用总是皱着眉头训斥她了。她本就不是他的责任,他说过他不会在乎她的死活,不会救她,是啊!她卑微如尘,如她之死,轻似鸿羽,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 就是这火来的太突然也太凶猛,她想给父母留封遗书都不能,她越想越怕越伤心,泪水涌了出来,可再多的泪水也浇不灭这肆虐的火。 彩墨一次次想冲进火场,一次次被逼退,她的衣衫被烧得残破不堪,头发也被燎着,哭喊得嗓子都破了音,可她实在太弱小,救不了公主。越来越多的人跑了过来,提水去救火,可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非但没有将火扑灭,火势反而更大了! 柴峻冲进院子,彩墨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噗通”跪下了,哭求他去救公主。柴峻正要往里冲,手臂却被人拉住,他回头,见是王五奎。 王五奎死死拉住柴峻,道:“少主,你不能进去!火烧成这样已经没得救了!” “松手!你快给我松手!”柴峻边挣边吼。 王五奎抱住他的腰,喊道:“少主你不能去!太危险了!柴家可就只有你一根独苗哇!” “叫你松手听到没有!”柴峻急红了眼,用手肘击打王五奎的背。 其他人见此情形,皆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迅速穿过众人,径直奔赴火场,一脚踹开房门,进去了! “大哥!”江英树看清来人,惊叫一声。 柴峻见状,下狠劲儿一个手刀劈晕了王五奎,脱身后也冲了进去。 “这水不对劲,不要再泼水了!”诸葛子获发现提来的水上泛着油光,忙让李申制止众人再泼水。 房中的烟浓烈刺鼻,火热滚烫的气浪烤得人皮肤发疼,温在恒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就冲进了内室,扫视一圈并未见到温乐公主,他又喊了一声。 “人呢”冲进来的柴峻急切的问道。 温在恒也急,房梁被烧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塌了!慌乱找寻间他碰倒了屏风,回首就看到后面有个大大的浴斛,里面的水滚滚冒着泡,忽然有个人从水下窜了出来,抹掉脸上的水和花瓣,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来。视线往下,是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只左肩和右手臂上斜挂着湿透的衣裳。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惊愣住了!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第61章 圣火教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我都快被煮熟了!”温乐公主含泪嚷道。 温在恒率先反应过来,脱掉外袍罩住温乐公主,正要抱她出来,柴峻上前来把他挤开,道:“我来抱!” 形势紧急,温在恒没同他计较,只催道:“快点!房梁要塌了!”他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冒着火星的木屑从上面掉落,掉在他的肩上瞬间把衣裳燎着,他都顾不上拍打。 三人才冲出去,木质结构的房梁轰然塌坠,扬起一大片烟尘。见公主被救了出来,众人尚未来得及喘口气,一伙蒙面人举着明晃晃的刀杀了进来,不分男女,见人就砍。有几个护卫躲避不及被砍伤,不过这伙蒙面人凶狠归凶狠,真和禁军、柴家军打起来,战斗力并不强,很快他们就被制服了。一伙十来个人,死了大半,剩下几个被缴了械抱头跪在一起。 江英树见其中一人有几分眼熟,便上前扯掉他的面巾,众人看到此人面容后皆为之一震。竟然是驿长吴祺!江英树索性把其他几人的面巾都扯了下来,认出他们都是驿馆的杂役,其中跪在吴祺身边目露狠戾之色的是做饭无比难吃的那个厨子! “姓吴的,你为何要谋害公主”江英树厉声喝问。 吴祺扯出一抹冷笑,面上全无恭敬谦卑之色,指着温乐公主,道:“此女乃灾星转世,她若不死,大梁必灭!必须要用红莲圣火将其烧成灰,镇在浮屠塔下方可保大梁安泰。” “一派胡言!”江英树斥道,“大梁的安泰何须你一个小小的驿长去操心老实交代,是何人指使你的” “九天神女降下红莲圣火,焚妖邪,灭魔怪,无量功德,天赞地颂!”吴祺双手平托,口中念念有词,其余跪着的人也都效仿他,对着大火叩首跪拜,神情虔诚。 “圣火教”盛煦然愕然问温在恒,“他们难道都是圣火教的教徒” “看样子是。”温在恒眉峰敛聚,转首看向柴峻怀里抱着的温乐公主,冷声问她,“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温乐公主摇摇头,大眼里全是惊恐。胡尚宫和两个小婢女快步赶了过来,温乐公主示意柴峻把她放下来,柴峻却道:“地上脏得很。” 地上确实很脏,四处散落的烟灰,一片片混着油污的水,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一滩滩殷红的血。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气息。 温乐公主小脸惨白,闭上眼扭脸往柴峻怀里靠了靠,柴峻微微一笑,柔声道:“别怕,我带你离开这。” 柴峻把温乐公主抱到了马车上,让她先歇着,平定心神,待他处理完事再过来看她。 大火根本没得救,很快整座驿馆都被烧着,所有人都退到了后山的林子里。温在恒命人去兴平县衙报案,好在他们反应够快,除了死了一个宫女,三人重伤外,其他人性命无虞。温乐公主的嫁妆被烧毁了两车。 “里面装的都是极好的绫罗绸缎,就这么被烧了,实在是可惜了。”看管嫁妆的宫女跪在地上,痛惜的禀道。 “算了。”温乐公主幽幽叹道,“烧了就烧了罢,人没事就好。你们不用围着我,都下去歇着吧。” 胡尚宫挥了下手,带领宫女们走开了。温乐公主揉了揉额头,望着远处的火光,心有余悸。 差一点她就死了…… 她宁愿被淹死,也不愿被烧死,就在她快屏不住气息时,她听到了舅舅的喊声,当时她还以为自己意识模糊,出现了幻听。他怎么可能会来救她呢一路上,他都拿死来威胁她,为何她真要死了,他反而会来救她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么的急切!她甚至还隐约听到了驸马的声音,他也来救她了吗她怀着疑惑钻出了水面,大口喘着气,看到了被大火包围的两个人。 果真是他们! 那一刻,她泪盈于睫,像个在黑暗中迷路恐慌的小孩豁然见到了亲人般。 只是,为何为何不顾危险来救她 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阵阵惨叫,凄厉似鬼嚎,声音在这暗寂的夜里显得尤为瘆人。 “公主莫怕,少主正在审问那几个歹人。”周毓道,“管他什么神火教还是圣火教,落在我们柴家军手里,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一五一十都从实招来。以前我们捉到一个突厥的细作,任怎么严刑拷打都不开口,后来少主想了一法子,叫人逮了一大缸的癞蛤蟆,将那人脱光了绑了手脚放进去,只片刻的工夫那人就哭嚎着求饶了。” 闻言,知雨和彩墨都膈应得搓了搓手臂。温乐公主怔了会儿,再开口声音竟变得有些苍凉。 “若是抓到女细作,会怎样处置” “女细作比较少,但不是没有,抓到了就关进草棚里,给兄弟们开开荤。那草棚四周是栅栏,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每逢抓到女细作,草棚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挤都挤不进去。到最后,那些女细作不死也疯傻了。”周毓原本是看公主心情低落,想讲一些解恨的事让她振奋来着,谁知他讲完却发现公主面色纸白,神情惊惧,他才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 温乐公主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跑到树后吐了起来。彩墨和知雨见状,急忙上前询问。温乐公主心里发堵,胃里翻腾,这一吐将晚上吃的汤饼喝的米酒全都吐了出来,吐完整个人就虚脱了,紧闭着眼什么也不说。 正在不远处清理背部烫伤的温在恒心里一阵揪紧,此刻他背部的疼痛远不及心痛的百一。可他能做什么呢威名赫赫,看似无所不能的温衙内此刻除了暗自心痛,什么也做不了。 盛煦然看着温在恒半隐没在暗影中的脸,低垂的眉眼虽掩盖了内心的情绪,可抿紧的薄唇和冷硬的下颌线条表露他正在极力克制。他的身份在这,他要顾忌的太多太多了,容不得他感情用事。 一步错,满盘输。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盛煦然心里也不好受,对若杉道:“我来给大哥包扎,你去叫御医给公主看看。” 御医号了脉,说公主是接连受了惊吓,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引发脾胃失和。温乐公主强忍着不适吃了药就躺在临时搭起的吊床上昏沉沉睡了。 第62章 灾星出 兴平县令卞兴思带着一队衙役连夜赶来,看见被烧成废墟的马嵬驿,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大公主要是在他的辖区内出了事,他就是有十个头都不够天家砍的!温在恒问起圣火教的事,他将知道的都说了。 圣火教是三年前关西遭遇旱灾时突然冒出来的,说是九月九日,九天神女手托红莲圣火降临凡间,要助信徒灭妖魔,焚邪祟,清除在世间作恶的魑魅魍魉,上天才能降下甘霖。那年,九天神女在天台山做法求雨,引得万名信徒前往,三个妖邪附体的人被当场焚烧祭天,法事未做完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信徒皆欢呼跪拜,此事经口口相传,信教的人越来越多,秦州、岐州的百姓有半数家中供奉着九天神女的牌位。家里就是无米下锅,也不能断了红莲灯的灯油。而这种灯油市面上是买不到的,要托莲心使者去护法那里用银子换取,穷苦人家为了不断供,卖儿卖女的都有。 “断供了会怎样”柴峻问道。 “断供了就失去了神女的庇护,会邪祟缠身,行诸事不宜,求万事不得,活着厄运连连,死了因魂灵不洁还要下火狱煅烧。”卞兴思道,“教徒万不敢断供,最近两年教徒因断供被当成妖邪附体,施以火刑的事情时有发生,官差赶去时,人早就闻风散了,只留下一具具焦尸,男女老幼都有。现场惨不忍睹!” “官府对此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么听之任之”盛煦然问道。 卞兴思苦着脸道:“官府早已将圣火教定为邪教,下派了人手在各乡进行宣导,也发了悬赏缉拿的通告,可收效甚微。扶风县曾有一人向官府举报莲心使者,结果那人全家都被施以火刑,现场还留下了“叛教者天诛地灭”的血字。从那以后,再无人敢举报了。圣火教有愈演愈烈之势,下官实在是没想到吴祺竟然也入了教,把这马嵬驿变成了邪教窝点!下官失察,连累公主身陷险境,受到惊吓,下官回去后就向刺史请罪。” “岐州刺史现是何人”温在恒问道。 “是廖菊阳廖使君。” “廖菊阳”温在恒蹙眉沉吟道,“名字似曾听闻。” “廖使君别号菊翁,平日被人以别号相称的多。他原是户部右侍郎,三年前调任岐州任刺史的。”卞兴思道。 温在恒的脑海中有什么快速闪过,他抬眼看向盛煦然,盛煦然看着他似乎也若有所思。难道是凑巧 一旁默立的诸葛子获发现温盛二人神色有异,心里不禁也开始琢磨起来。 “吴祺等人已经悉数招供,供词在这,县令将他们带回去后可以逐一确认画押。”柴峻道。 李申将供词递给卞兴思,柴峻挥手命属下将吴祺几人带上来。 吴祺已经昏厥,是被两个兵士拖过来的,手臂无力的垂着,十指皆被火灼伤,指甲被烧得焦黑,血肉模糊,指骨外露,叫人看了不由得心惊胆战。 厨子虽然没有昏厥,比吴祺也好不到哪里去。柴峻倒没有命人烧烤他的手指,而是让人铲来几坨热乎的马粪,全塞进了他的嘴里,作为对他故意做猪食恶心他们的惩罚。原本凶狠的厨子上吐下泻,屙尿了一裤裆,臭得像从茅坑里捞出的一样,连拖着他的兵士都嫌恶的偏开了头。 卞兴思见到吴祺等人的惨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让衙役从柴家军手里接过了人,留下两个身手较好的衙役帮忙护送车队出岐州,就打道回去了。他虽然是一县主官,可在温衙内、柴驸马、安定小侯爷这些权贵面前,他算个屁呀!就是廖使君来了,想必也会对他们毕恭毕敬的。故而,明知他们动用私刑不对,他也不敢说什么。而且依照供词,吴祺等人所犯的罪行够判株连九族了! 吴祺很早就加入了圣火教,逐渐把马嵬驿中的杂役都发展成了教徒,吴祺因教化有功被擢升为莲心使者。他们供奉九天神女的牌位,红莲灯经久不灭,每日早晚焚香叩拜,十分虔诚。 半月前,十大护法之一的阏逢突然莅临马嵬驿,向他传达了神女的指示。说温乐公主是灾星转世,如若不在六月六日之前将她焚祭,必将招致天灾,使得生灵涂炭。大梁的国运也将急转直下,走向衰败,不出五年必覆亡。马嵬驿是西去出关的必经之地,阏逢护法命吴祺想尽办法焚杀灾星,拯救苍生,积攒功德。事成之后,神女必保他平步青云。 得了神女的指示后,吴祺就开始筹划焚杀一事,为此不惜搭上整座马嵬驿。他让杂役把驿馆的门窗、屋梁、地板重新刷了桐油,提前一日在瓦间墙根都洒了硫磺粉。是夜,他们分头行动,先吊死了一个落单的宫女,引得众人前往。埋伏在林中的阏逢护法点燃了红莲圣火,朝温乐公主所在的院落连射了几只火箭,火势瞬间就升腾蔓延开来。趁乱潜入院子的杂役从外面锁上了房门。他们又往水井里倒入了火油,待众人匆忙提水救火时,不会注意到水的异样,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们的计划环环相扣,可温乐公主命大,被救了出来。为了完成使命,吴祺带领众教徒决定舍身相搏,誓杀灾星。事实证明,他们不过是以卵击石,最后落得个被一窝端的下场。 柴峻让强波带人在林中及后山搜查,那阏逢护法已逃之夭夭。搜查过程中,一棵大树忽然着火,黄光迸射夺目耀眼,白烟蒸腾而起。火光之下树干之上赫然出现八个大字“灾星不灭,大梁必亡”! 在场之人见此情景,愕然惊呆,纷纷猜测是不是神仙显灵了。强波借兵士的刀砍断几丛繁茂的树枝,命兵士们用树枝将火扑灭。火灭后,他上前用手在烧黑的字迹里刮了刮,放在鼻下嗅了嗅,鄙夷笑道:“狗屁神仙显灵!小儿把戏你们也信这树上的字乃是有人用黄磷事先写好,黄磷易燃,遇到你们手里拿的火把,即便只是靠近,也能使之烧着。” 兵士们闻言纷纷围上前查看,果然在树干上找到些许黄色晶粒,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大蒜的臭味,这才都相信是邪教作祟陷害公主。 第63章 卖关子 事情处理完,已是半夜。除了负责值守的兵士在周围走动巡逻,其余的人各自散了就地安置。远处的马嵬驿上空还冒着浓烟,一群乌鸦“嘎嘎”叫着围绕着废墟乱飞。月亮躲在云后,露出惨淡的光晕。这地儿着实不吉利,煞气重,自古以来多少人命丧于此,前朝冤魂尚未超度,今朝又新添几多。 “少主在想什么”诸葛子获走到柴峻身侧,遥望了一眼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马嵬驿,视线落在柴峻的脸上。年轻的少主经过几个月的历练,比来时已多了几分沉稳。 “我在想圣火教的背后指使者会是谁。为何要把灾星的帽子扣在公主头上,害了公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柴峻边思索边道,“圣火教出现已有三年,为何之前从未针对过公主,偏偏公主西嫁之时,他们却冒头鼓动教徒纵火行凶灾星转世之说,不过是妖言惑众,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破坏联姻。”诸葛子获捋着胡须淡声道,“这是最主要的目的。少主猜得很对,圣火教背后定有旁人指使。那九天神女和十大护法在秦、岐二州流窜滋事达三年之久,官府屡屡前往缉拿,屡屡错失先机,少主觉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之处” 被军师这么一提醒,柴峻眼睛忽地一亮,有七八分明白了,他断然道:“不可能是秦州,军师是知道的。” 诸葛子获点点头,叹道:“可惜没有证据!阏逢护法逃了,想必他已知计划失败。圣火教残暴不仁,又极擅鼓吹煽动,被他们盯上非常难缠。他们势必还会再次行凶,我们要尽快出岐州才是。” 另一边,温在恒和盛煦然、江英树三人也在说着圣火教的事。 “我们在洛阳时对圣火教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竟然闹得如此猖獗了!这边的官府是不是瞒报了”江英树忿然道。 “这还用说吗肯定的!”盛煦然道,“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考课,惯使瞒上欺下的手段,等瞒不住被朝廷知晓,多半已难以收拾。三年前淮南的水患不就是如此吗当地的官员先是声称只有几个乡的民众受灾,且已妥善安置,救灾钱粮也已下发到位,事实上呢十几万灾民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纷纷涌入都畿,有的还沦落为打家劫舍的流寇。天家震怒,彻查之下,数十名官员被撤职查办。这岐州刺史定是怕缉拿圣火教不力会影响他的考课,才对朝廷瞒而不报的。” “说来奇怪,圣火教又不只在岐州闹,秦州也有啊!难道秦州刺史也瞒而不报”江英树问道。 温在恒和盛煦然对视一眼,他们倒是忽略了这个问题。 “还有,我总觉得那卞县令行事有些不合常理,且话里有话。”江英树摩挲着下巴道,“按煦哥所说,这些地方官惯会瞒上欺下,卞兴思一个七品县令,将圣火教缉拿不力之事透露给我们,难道日后就不怕他的顶头上司廖使君怪罪” “卞县令是在卖关子,他并未将他所知道的全都告诉咱们。因为他也不确定,咱们毕竟是路过,若是还交由他去查,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温在恒道,“可此事又牵扯到了公主,如若经咱们的手将此事上达天听,最好朝廷派钦差下来督查此事,他才会审时度势,决定是否要和盘托出。” “他倒是聪明,但也可恶。”江英树气道,“这样拖下去,还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害!还父母官呢!眼看着子民被邪教蒙蔽恐吓,他们却只想着保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卞兴思算还有些良知。”盛煦然道,转首问温在恒,“那廖菊阳原任户部右侍郎,三年前调任岐州刺史,像这种外放,看似平调实则贬谪。不知他是不是受了包家案子的牵连” 温在恒沉吟道:“这事我们在这空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江英树道,“我给雍王写封密信,你让人……算了,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让若杉亲自跑一趟长安吧。” 若杉搬来一个小几,摆好笔墨纸砚。温在恒提笔蘸墨,正要写,盛煦然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微侧首看盛煦然,盛煦然抬了抬下巴。温在恒转首望去,看见柴峻从一辆辆马车前走过,走向温乐公主歇息的地方。 “这小子以前对公主爱答不理的,最近却有事没事总往公主身边凑,莫不是又看上公主了”盛煦然笑道。 “啊”江英树嗤笑一声,白了盛煦然一眼,“公主一天到晚和他对着干,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斗得欢着呢!你哪只眼睛看出他们暗生情愫了依我看,照这样斗下去,这两人未成亲倒先结了仇。公主也不知怎么想的,在洛阳有陛下和贵妃娇宠着,她想怎样就怎样,现在有大哥在,也能护她一二,可去了西北,除了驸马,她还能依靠谁招惹了驸马,对她百害无一利。” “英宝啊,你呀还是太嫩!”盛煦然拍了拍江英树的肩膀,“我且问你,如果柴峻讨厌公主,为何公主被困火场,他也要急吼吼的冲进去救人” “这……”江英树一时答不上来了。 盛煦然道:“青梅竹马常有,一见钟情少见。这世上有一种情侣叫欢喜冤家,一开始两个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吵吵闹闹,有时甚至拳脚相向,可斗着斗着彼此就碰撞出火花来了,那是越斗越上瘾,一天不斗就心痒,最后两人就腻歪到一块去了。公主我不敢说,出于男人的直觉,柴峻十有八九是对公主动了心。” “如果真是这样,那不挺好”江英树道,“而且公主哪像传言中说得那么不堪样貌出挑不说,性子也活泼,虽然是有点骄蛮,可我祖母说女子不能太软弱,厉害点才能担当起宗妇的责任。” 盛煦然低笑,转眼看温在恒,发现他提笔半晌竟一字未写。 第64章 胆小鬼 盛煦然搂着江英树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睡吧,别耽误大哥做正事。” 江英树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边走边叹道:“这一路上可真是险象环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别说是公主,就连我都觉得有些惶惶不安。” “就当是历练了,等回到洛阳你也能在老太君面前吹吹牛。” “吹牛就算了,我跟你们去西北可是先斩后奏,等回去了她老人家别举着拐杖追着揍我就万事大吉了。” “老太君疼你,顶多揍几下出出气,而且还不会下狠手。” “这次不一样,来之前,家里给我安排了一场相看,对方是祖母嫡亲妹妹的外孙女,永州司马之女,人从零陵远道而来,就快到洛阳了,我跑了。” “还有这事”盛煦然惊道,“你小子不早说你早说了大哥绝对不会让你跟去的!完了完了你完了我告诉你!老太君肯定大发雷霆,你表妹千里迢迢赶来与你相看,你看都不看就跑了,让人家白跑一趟,人家不羞愤死你且等着吧,回去老太君肯定家法伺候,非把腿给你打断不可!” “我要不写封信给祖母,认错道歉,让她老人家先消消气” “事已至此,有个屁用!明个你问问大哥吧!” 盛煦然和江英树说着走远了,温在恒把滴上墨汁的信纸揉成一团扔了,重新梳理思绪,写了一封信给雍王,交给若杉连夜送去长安。 两个小婢女相互依偎着睡着了,柴峻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也毫无知觉。侧身躺在吊床上的温乐公主眉头轻蹙,眼角有未及擦去的泪痕。 看来真的被吓到了。 柴峻坐下来,凝视着她不安的睡颜,心中泛起丝丝疼惜。她若不嫁他,此时应在洛阳皇宫里安睡,远嫁于他,一路上险情迭起,几番命危,如今睡在这简陋的吊床上,默然垂泪。这丫头比他想象中的坚强多了。 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没见她之前,他就已经厌恶她了。一想到要同一个乖戾歹毒、蛮横骄纵的女人结为夫妻,余生都要顶着驸马的称号活在她的阴翳下,他就无比烦躁,倍觉屈辱。可谁能想到,经过短短一段时日的相处,虽然她屡屡把他气得冒烟,可不知为何他竟慢慢觉得这臭丫头也蛮有趣、蛮可爱的! 以前他都懒得瞧她一眼,巴不得她哭着跑回洛阳去。现在她主动找茬,他非但不生气还很兴奋。每日不同她斗几句嘴他就觉得那日仿佛少了什么,晚上睡觉睡得都不踏实。 他不傻,他知道自己看上这丫头了。想起曾把她一人丢在华山上过夜他既后悔又后怕。兴许是他做得太过,即便他事后有意补偿和挽救,可这丫头总是曲解,对他的看法一时半会儿是掰都掰不过来。让他懊恼又头疼,这事还不能跟别人说。 柴峻的视线落在她额角一处浅淡的疤痕上,这是之前赶路太急磕在马车门框上留下的。当时还流了血,看着车辕上放的半盆血水他都丝毫不怜悯,眼下轻触着这浅淡的疤痕,他竟心疼得不行,内心有无数个小人在指责他。 他的手往下,落在她的眼角,拇指轻轻为她拭去泪痕。这时,她眼睫微颤,睁开了眼。长而密的睫毛滑过他的手指,微微的痒犹如电流瞬间从指尖袭至心头,柴峻顿时一僵。他定定的同她对视着,没收回手。 温乐公主眨了眨眼,看清是他,也是一愣。这反应让柴峻很不满,他没收回去的手又落下了,在她眼上和脸上胡乱抹了抹,嫌弃道:“哭什么胆小鬼!” 温乐公主拍开他的手,含着泪扁着嘴,带着哭腔道:“我想回洛阳,我想回家,我不想去西北。” “你回去了我怎么办岂不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柴峻嚷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口气重了些,遂叹了下,温声劝道,“这一路上是不怎么太平,这次也是我疏忽大意了。虽然一早看出些异常,但想着马嵬驿毕竟是官驿,就放松了警惕。下不为例!日后我必时刻护你左右,而且越往西越安全,兰州以西皆有柴家军驻守,若有人敢在柴家军的地盘上闹事,我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 他这番话本是想安慰温乐公主的,怎料她听完他的话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柴峻登时心慌,忙坐直了问:“怎地又哭了” “要是闹事的是我呢你也把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吗”温乐公主哽咽着问。 “你闹事闹着回洛阳吗”柴峻好笑的说道,手又在她光滑白嫩的小脸上抹了抹,还捏了捏她的脸颊,笑意盈盈的眼眸中蕴着宠溺,“你尽管闹,闹得鸡飞狗跳,惊天动地都可,我反正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我错了,我不该处处跟你做对。”温乐公主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珠,可怜巴巴的看着柴峻,“到时若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个痛快别让我死得太难堪” “胡说什么呢”柴峻皱眉,温朗的神色忽地冷下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怪我将你一人丢在华山上不管不顾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误会可就大了!那晚的事三言两语我也解释不清,错就错了,我给你道歉还不成” 除了儿时调皮捣蛋闯了祸向父母说过认错道歉的话,柴峻还从未向旁人说过。以往就是意识到做错了,也是摆出一副老子就这么干不服你来揍我啊的架势,何曾像这般低声下气的道歉关键他竟然真的心怀歉意,恨不得把歉意从心里掏出来呈给这丫头看。 第65章 色即空 “你不是巴不得我逃婚回洛阳的吗”温乐公主早就摸透柴峻的脾性,此人狂傲自负,像一匹立在山巅迎着猎猎寒风睥睨广袤领域的狼王,芸芸众生皆匍匐在他脚下,如蝼蚁般卑微,他什么都不缺,惟却一个能打败他的对手。这样的一个人能从他嘴里说出道歉的话来,温乐公主惊骇得瞪大了眼。 “我改变心意了。”柴峻笑着晃了晃吊床,手指逗弄宠物似的挑了下她的下巴,“上哪儿找像你这么好玩的人你就安心随我去西北,为夫会好好待你的。” 温乐公主呆住,水润晶亮的眸中充满疑惑,嘴唇翕了翕,想起什么,急道:“你在西北不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吗你,你,你就不怕她伤心” 还有这茬!竟给忘了!柴峻都不记得以前给自己挖了多少坑了,他无奈的笑道:“并没有什么相好的,都是随口说来气你的。不过,在西北想嫁给我的女子多了去了,你可要珍惜呀!” 我珍惜个鳔鳔啊珍惜!当老娘是暖棚里的小白花么老娘才不想嫁给你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呢!温乐公主腹诽着一巴掌拍开他又伸向她脸蛋的“魔爪”,摸摸摸你还摸上瘾了是不是 柴峻却不知温乐公主心中所想,她瞪他他也只当是小女儿家的娇嗔。一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他就心痒难耐,迫不及待。而且他大彻大悟般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男人若想收拾一个女人,上什么华山上床就够了。 这丫头摸起来手感确实好极了。 温乐公主翻过身不再理他。柴峻勾起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见她一直不理他,他用发尾搔了搔她的耳朵,她气咻咻转过身,斥道:“大半夜的,你不睡,别打扰别人睡好不好” “好。”柴峻笑着应了声,双手枕在脑后就地躺下了。 “回你的地方睡去!”温乐公主皱紧了眉头,他怎么能睡这床边卧着一匹野狼,叫她如何能睡得着 柴峻挑眉,道:“不是说好了日后会时刻护在你左右的么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就不怕别人看到了笑话你” 柴峻不以为意地笑了下,道:“别人不敢也不会。他们只会说驸马对公主如何如何好,公主遇到这样好的驸马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你要不要脸”温乐公主小脸气得通红,真是八辈子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柴峻低声笑了,他眉目生得俊朗,笑起来如湛湛清波荡涤人心。温乐公主看得一怔,心脏漏跳了两拍,然后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睡吧,我就在这守着你。” 温乐公主急忙躺平了,双手贴在脸上,滚烫滚烫的。她这是怎么了被男色媚惑了么她疯了不成!不对不对!一定是错觉!若论男色,谁能比得过盛小侯爷可除了偶尔想占他便宜之外,她对他可从没起过什么别的心思。柴峻虽然是她的驸马,可她比谁都清楚,她是万万不能对他动心的。 说要守着她,结果温乐公主还未睡着,床下却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她压下吊床的边儿,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睡得像个仰着肚皮的大青蛙。她忍不住笑了下,可一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她就笑不出了。 他们原本是没有交集的,命运之绳非要将他们拧在一起。她抵触这样的安排,一路上同他针锋相对,好话没讲过几句,歹话说了一箩筐,这般他竟然还瞧上了她。如此以来,他冒死闯进火场救她,不用再想也无需再问,她已明白为何。 比起死,这更让她忐忑不安。有些事明知不对,明知会遭天谴,可身陷激流漩涡中的她,别无选择。 温乐公主闭上眼,默念着《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然而,心经念了一遍又一遍却没让她紧张、恐惧的内心平静下来。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依然紧张、恐惧。暴怒的柴峻对她拳脚相向,指她怒骂:“你这个毒妇!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何要这样做” 那时什么解释都是多余的,她只有哭。但她的眼泪已丝毫引不起柴峻的垂怜,他命人将她拖进了草棚里,草棚四周只站着几个人,但他们手中却牵着数匹恶狼!那些恶狼体型高大,红眼獠牙,盯着她发出“呼哧呼哧”的喘叫。 她惊恐万分,哭求柴峻先杀了她,待她死后任凭怎么处置都好,可柴峻却冷冷一笑道:“我就要眼睁睁看着你活活被狼咬死,咬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才解恨!” 他一声令下,失去牵制的恶狼从四面朝她扑来…… “不要!不要!不要!” 守着温乐公主的知雨被她的惊叫声吓了一大跳,急忙趴在吊床边喊她:“公主!公主!你怎么了醒一醒!” 马车旁的胡尚宫和彩墨听到了也疾步赶了过来,只见温乐公主满头大汗,紧闭着双眼,放在胸前的双手紧握成拳,连声喊着“不要”。 她们起得早,驸马走前吩咐她们动作轻些,让公主多睡会儿。公主却做了噩梦!那噩梦如鬼魅般缠着她,把她拖入深渊,怎么叫都叫不醒。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不远处的温在恒和柴峻等人,他们从两边赶过来时,温乐公主突然醒了,尖叫着不让别人碰她,挣扎时从吊床上摔了下来,顾不上疼又急忙爬起来,紧挨着一棵树缩成一团,神色惊惧。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彩墨吓得不轻,手足无措的问她。 “狼!有狼!狼……” “没有狼,公主你做噩梦了!”胡尚宫劝道,“你看我们都在这呢!” “公主你别怕,我们都在呢!这里没有狼。”知雨手拿着披风上前一步道。 温乐公主喘着气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梦魇了。梦中的情景太过逼真,她都能感受到皮肉被撕咬开来的疼痛,她看了看她的双手,又摸了摸她的脖子,都是完好的!在梦里她的手却被狼一口咬住,狼牙刺穿了她的掌心,她疯了一样的哭喊,没有人救她。草棚外,柴峻冷眼瞧着她被恶狼咬断了脖子,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几滴喷到他的脸上,他用手指抹去,含在嘴里尝了尝味道…… 第66章 丁香结 “温乐你怎么了”柴峻急慌慌跑来,眸中尽是关切和担忧。 温乐公主抓起一把地上的土块、树枝、落叶一股脑儿扔向他,尖声喊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走开!坏蛋!” 柴峻停下了脚步,一脸懵怔,他做什么了为何一大早的冲他发火,还骂他坏蛋难道是起床气这也忒大了吧! “公主怎么了”温在恒皱眉问胡尚宫。 “兴许是梦魇着了,一醒来就喊着有狼。”胡尚宫回道。 温在恒看着小脸紧绷,含着泪的眸中依然带着恐惧之色的温乐公主,硬了一晚上的心肠忽地就软了。一只老鼠都能把这丫头吓得花容失色,连蹦带跳,更何况是狼他往前走了两步,正要开口安抚,温乐公主却抓起一个石块砸向他,也不许他靠近,叫他滚。 温在恒的脸阴沉了下来,盯着那胡乱发脾气的小丫头,咬了咬牙,恨不得将她提溜起来揍几下! 见温衙内吃瘪,柴峻心下暗爽。他蹲下来,含情脉脉的看着温乐公主,面上带着俊朗的笑容:“噩梦而已,别怕!真有狼来了,也无需害怕,有我保护你呢!断不会让狼伤你分毫!乖,别闹了,我扶你起来” 他那语气就像在哄一个几岁的小女娃,声音温柔得把身后的柴家军诸人都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还是他们那个狂野不羁牛逼哄哄的少主么 温乐公主怒视着他,脑海里浮现出他阴笑着舔尝她血的画面,她打了个寒战,冷冷道:“走开。” 柴峻错愕的愣了下,继而挫败的垂首,咬着嘴唇点点头,站起身看着她又确认了一眼才移步走了。他不知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但眼下明显不是博好感的好时机,只能等她先冷静下来再说。 温在恒叫来御医,道:“我瞧着公主还没好,继续给她吃药。” 御医连连应是,用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他入宫的时间不算短,运气好之前尚未给公主诊治过。公主远嫁以后宫里就少了个“活阎王”,就在大伙都暗自庆幸时,他却被太医令点名成了这送嫁队伍中的一员,呜呼哀哉! 御医署的同僚因给公主诊治而获罪的每年都有,这位主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也不敢管,哪怕生病了不尊医嘱,贵妃也不会怪她只会怪御医无能。他们御医署除了太医令,医术最精湛的要属苑医丞。年初时苑医丞为公主诊治,本来都快治好了,公主一时贪嘴又吃了不该吃的,结果导致病症加重,浑身长满红疹,奇痒无比,抓挠得都破了皮。贵妃大怒,归罪于御医,将苑医丞打入天牢,全家都被判了流放。 苑医丞一家何其冤枉!何其无辜!可又能怎么办呢若他开罪的是别的妃嫔,他们还能想想办法,可他开罪了宠冠后宫的温贵妃,没有一人敢站出来为他求情。 也不知苑医丞一家在流放路上如何了 御医煎了药端给知雨就溜之大吉了。知雨把药吹了吹,端到温乐公主面前,劝道:“公主,把药喝了吧!听御医说这药有定心安神的功效,喝了就不会做噩梦了。” 闹了一场,温乐公主已经冷静下来,看着黑乎乎一碗汤药没说什么,接过来就喝了。躲在马车后的御医看到这一幕,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口,暗叹公主比宫里时懂事多了。 车队继续西进。温乐公主喝了药没多久就开始犯困,知雨和彩墨见她支撑得难受,就在车厢底铺上软垫让她躺着睡。她在摇摇晃晃中睡得香沉,全然不知外面的情形。 温在恒和柴峻都被这丫头怼了一通,心情都不怎么好,一个一脸阴沉,一个一脸烦躁,搞得下面的人都不敢多言。这一路上,被沉默又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大伙儿就只有闷头赶路了。 一直到午时,车队停下来歇整,温乐公主也没醒。柴峻过来看了看,转了两圈又走开了,让周毓叫来御医,瞪眼问他到底给公主喝了什么药。 御医急得把药方掏出来给周毓过目,解释药的效用。 “这药确实会让人嗜睡,不过睡好了,精神也就恢复了。”周毓道。 柴峻揉着额头焦躁的叹了口气,挥手让御医滚蛋。 御医这才脱离险境,还未喘口气,又被不远处的温在恒招手叫去了。这位主儿向来不苟言笑,自然不会吹胡子瞪眼,可给人的感觉却比阎王还可怕。他就像一头高高在上的神兽,矜贵冷静的外表下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人人望而敬畏。他拿着药方看了许久,只看得御医心里发怵,开始怀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最后温衙内却把药方还给他,道:“是药三分毒,公主体质虚弱,这药的用量你可要拿捏好了,能减则减。” “是是,卑职记住了!公主的身体并无什么大碍,就是长久以来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又受了连番惊吓,导致情志失调,气血不畅,脾胃失和。其实只要公主开心了,这些症状都会减轻,药不吃也罢!”御医恳切道。 听到御医这番话,那边柴峻扬声问道:“你那有没有速效开心丹之类的药” “速,速效,开,开心丹”御医惊得都结巴了,“这,这,这个倒是没有。” 周毓偏过头去使劲儿憋住笑。他们少主还真是简单粗暴啊!上回问他要开窍丸,这次问御医要开心丹,人间若是有这两种药,早成极乐世界了! 柴峻骂了句“庸医”,呼出一口闷气,脑海里却在琢磨方才御医说的话。 长久以来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她真的就这么不想嫁给他么他柴峻在大西北也算是一枝独秀了,各方面都比洛阳那些纨绔子弟强多了,而且他昨晚又是诚挚道歉又是剖心告白,她都丝毫不为之所动吗 为何还是不开心为何还要发脾气 要怎样才肯接受他 眼见少主愁眉不展,诸葛子获笑笑,在他身旁坐下,试探着问:“要不要贫道给少主出个主意” 柴峻犹疑的看着他,军师虽然足智多谋,但毕竟是个方外人士,若说行军打仗,排兵布阵那是他的强项,可这儿女情长之事他就不懂了吧他可是个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不过,柴峻还是让他说说看。 诸葛子获甩了下拂尘,靠近柴峻同他耳语了一番。 第67章 亲芳泽 午歇过后,车队开拔。眼瞅着日头西沉,温乐公主还未醒。 这丫头是属蛇的吗在冬眠吗要睡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吗柴峻等的心焦,忍不住腹诽。 以前没有这丫头,柴峻一天到晚也是活力无限,精神头满满,如今像是中了这丫头的毒,这毒抓心挠肺,伤肝上火。以至于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就觉得空虚无聊寂寞得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看谁都不顺眼。总拿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他的王五奎,已经被他吼得快找不到北了。 柴峻不想再等了,他把知雨、彩墨并蹭车坐的阿吉都赶下了车,自己则钻进了车厢里。看到这一幕的温在恒眉峰骤然耸起,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都泛白了。 盛煦然暗道不妙,忙道:“柴少主此举不合礼制,我让胡尚宫去提醒他。”他驾马来到胡尚宫所乘的马车边,同她说了几句。 胡尚宫吩咐车夫赶上公主的车驾,就快赶上时,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匹马挡住了马车的去路。车夫急忙勒缰,胡尚宫往后仰倒撞在车壁上,待她稳住身形,掀开门帘一看,挡她路之人束额辫发,背着弓箭,是柴少主身边的得力干将强波! “嬷嬷为何这么着急赶路”强波问道。 “我有事要面见公主。” “公主尚未睡醒,有事待公主醒来再说吧!” “这……” “嘿,什么时候公主的事轮到你来管了”盛煦然见状,策马上前怼道,“识相的,就快点让开!” 强波扯了扯嘴角,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昂首斜睖着盛煦然,道:“我就不让。” “你他娘的欠抽是不是”盛煦然怒斥,扬起马鞭朝他甩去。 强波伸手一把抓住鞭尾,二人对峙,互瞪着较起劲儿来!李申赶了过来,抓住强波的手臂,道:“多大点事儿就动起手来了!快松手,别伤到小侯爷了!” 强波嗤笑一声,五指一张,松开了鞭子。盛煦然没想到他这么听李申的话,差点从马上摔下去,温在恒从后面扶了他一把。 江英树见盛煦然吃了亏,上前同李申理论道:“嬷嬷有急事禀告公主,为何强参军要拦下” “公主尚未醒来,嬷嬷若有急事,告诉温将军也是一样的。何必去打扰公主休息”李申语气平和道。 “公主既然在休息,那柴驸马进去就不算打扰了”孙粲也来帮腔。 “公主睡到此时未醒,驸马担心公主才进去看一看的。且驸马同公主是夫妻,即便同车共乘也不违礼数吧”李申微笑道。 “李将军未免说得太早了,公主同你们少主目前只是有婚约,尚未举办婚礼,不能以夫妻相称,更不能以夫妻相处,传出去有损公主清誉。”盛煦然道。 “这,这不是早晚的事么”李申摊手,觉得好笑,“这儿又没有外人,大伙儿心知肚明,何必再较那个真呢” 李申话音刚落,只听见前头马车里传来“啪”一声脆响,紧接着传出公主的娇叱:“登徒子!出去!” 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柴峻撩帘跳下了马车,转过身,俊脸上赫然五个手指印!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李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方才他一人舌战对方三人都不曾落于下风,局势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关键时刻少主你顶着个巴掌印被赶出来了,这叫他如何圆场 “少,少主……”强波眨了眨眼,难以相信他们平日里拽上天的少主竟然被个小女子给打了,打了脸! 柴峻叉腰而立,舔了舔嘴角,似意犹未尽又带着三分薄怒的笑了下,对呆立一旁的知雨和彩墨道:“公主醒了,你们还不快点进去伺候” 两个小婢女急忙爬上了车。 “少主,你的脸……”周毓小心翼翼地问道。 柴峻摆摆手,翻身上马跑远了,留下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的众人。 话说马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柴峻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激动、雀跃、害臊、恼怒、后悔都有,将他的胸腔胀得满满的,好想仰天大吼一声发泄出来。 他初进马车时,那丫头枕着手臂侧躺着还在睡,他悄悄靠近了,坐也不是,蹲也不是,于是撑着头也侧躺下了,同那丫头面对面。他以前倒不觉得这马车如何,如今躺下来才觉得里头空间太过逼仄,完全睡不下两个人。除非两个人都侧着睡,或者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睡,才堪堪容得下。 臭丫头的眼睫毛可真长真密啊,像两片雏鸦的羽毛似的。还有这红润润的小嘴,难以想象那些怼他骂他的话是从这张漂亮诱人的小嘴里说出的。 皮肤可真白真细啊!如此近距离观看,连毛孔都几不可见。柴峻想起昨晚摸她脸时的感觉来,一时心痒又上手了。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睫,滑过她的鼻梁,手指顿住,犹豫着要不要触碰下她的小嘴。 他只犹豫了一瞬,手指就覆了上去。这是他的女人,还是天家御赐的,天下无人不知,有何碰不得 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他鼻间,这香味他熟悉,每次靠近她都能闻到。到底是脸上搽的脂粉香还是衣裳上的熏香柴峻俯身低头,凑近她的脸庞,嗅了嗅,还没回过味来,马车突然颠簸了下,他一个没撑住,竟压倒在她身上!不仅如此,由于两个人的脸靠得太近,他的鼻子和嘴直接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霎那间,柴峻脑海里像炸开了一大片烟花,整个人呆住了。 这时,温乐公主睁开了眼,同他对视着,少顷她就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他,坐起来往后退,神色惶恐的问他想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就,就不小心亲了你一下。”他实话实说。 可他话音刚落,她一耳光就甩了过来,红着小脸骂他登徒子,把他赶了出去。 他激动、雀跃、害臊的是他亲了那丫头,这可是他记事以来头一回亲女人!他恼怒的是那丫头竟然甩了他一耳光,后悔的是他当时懵了,在她挥手过来时他应该抓住她的手腕,欺身上去好好亲亲她,方能彰显柴家军少主的夫威! 不过后悔也晚了,第一次亲她终究浅尝辄止,不欢而散。那丫头记仇得很,不会恼羞成怒以后都不理他了吧 柴峻挠了挠头,他从来不是个逃避问题的人,想到这他一拽缰绳,调转方向回去了。 第68章 如意络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在尴尬中平息的李申见少主驾马返回,经过他们也没停下来的意思,忙伸手喊了声“少主”。柴峻头都没回,策马驶过。 “哎他怎么又回来了”江英树看到柴峻惊了下,继而笑道,“莫不是怕挨了一巴掌不对称,想把另一边也印上五个手指印” 禁军诸人皆笑,眼瞅着柴峻下马又上了马车。两个小婢女一脸不情愿的出来了。温在恒一夹马腹,赶上前去。 温乐公主握着茶盏,一脸愠怒的盯着笑嘻嘻的柴峻。 “你早上中午都未进食,不饿吗”柴峻指着几案上摆的点心果盘,“怎么不吃” 温乐公主口渴,本打算先喝些水再吃的,见到柴峻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拜你所赐,气都气饱了。” 柴峻“啧”了声,眸中带笑解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原本是想叫醒你的,谁知道马车忽然颠了下,我一不小心就……放心,没人看见。” “你傻么”温乐公主看着他脸上的指印,横了他一眼。 柴峻也意识到了,无奈道:“这不能赖我!你不打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打了我,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柴峻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半边脸,“打就打,为何要下狠手我难道不是你的亲夫吗被我那帮属下看到了,我以后还怎么统领他们” “谁叫你没事找事”温乐公主没好气道,“你走你的,我睡我的,你不来招惹我,我何故打你” “招惹这怎么能叫招惹呢我是见你睡了大半天都没醒,怕你饿着,想叫你起来吃点东西。我这是关心你呀!”柴峻带着几分委屈说道。 温乐公主默了片刻,放下茶盏,道:“不用你关心,你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说我们的婚约不过为权宜所需,时势所迫,让我不要妄图以公主的身份压你,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去犯你这一河滚水,你也不必委曲求全的对我好,我不会领情,亦不会感激。” 柴峻气得涨红了脸,手指着温乐公主又放下,恨声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冥顽不化!不解风情!我对你好还不好吗为何总要把我往坏处想你气不死人不偿命是不是把我气死了,你想未过门就守寡吗” 温乐公主面不改色,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柴峻气得自嘲一笑,拿起她喝剩下的半盏茶一饮而尽,道:“老子这辈子的耐心都快被你磨没了。”说完,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抬眼见温乐公主直直看着他,他擦了擦嘴角,“怎么了” 温乐公主蛾眉紧蹙,跺脚斥道:“旁边没有茶盏了吗你为何偏要用我的那是我专用的我最喜爱的茶盏!” 啊柴峻愣了下,看到几案上果然还有几只倒扣着的白瓷茶盏,而温乐公主用的却是一只越窑的青瓷茶盏。 “一只茶盏罢了,大呼小叫什么”柴峻眼眸微眯,语气陡然转凉,“你莫不是嫌弃我” 温乐公主瞪大眼,感觉一股强大而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柴峻被彻底激怒了,黄毛丫头竟敢嫌弃他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还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呢!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向自己,另一只手夹住她的脸颊,正要强吻,只听“咚”一声响,马车前面的车架往下沉了沉,一人夹裹着腾腾杀气掀帘而入! “放手!”温在恒眸光冷厉,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柴峻见是他,邪气一笑,只松开了夹着温乐公主脸的手,抓她手腕的手却是毫不放松,他道:“我和我娘子打情骂俏你也要管吗你这个舅舅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 “天家规矩重,未成礼,公主便只是柴小将军的未婚妻而已。柴小将军这般着实逾越了,而且打情骂俏是你情我愿才可,强人所难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柴峻呵笑,声音轻快却充满挑衅之意:“我就逾越了,怎么着” 温在恒眸光一紧,剑眉压下,肃然道:“那我敢保证,不出两日朝堂之上必有御史参奏,兹有四镇节度使、镇西大将军柴宗理之子柴峻,轻薄公主,藐视皇威。触怒了龙颜,收回圣旨亦不是没有可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背上了恶名,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傻子才会做吧” 闻言,柴峻面上已凝结成冰。两人相对而坐,距离不过三尺,彼此凝视,气氛剑拔弩张,温乐公主仿佛能看到他们之间的空气中有“劈里啪啦”的火花迸射。糟了糟了她想,这俩人指定要打起来了!她的马车小,容不下这两尊大佛,要打的话能不能出去打她大半天没吃东西,肚子还饿着呢! 温乐公主正担心着,柴峻冷哼一声,松开了手,甩帘而出。 温在恒的视线落在温乐公主被抓红的手腕上,小丫头往下拉了拉衣袖试图遮掩,他深吸一口气,道:“有我在,你不必怕他。”顿了顿,他放在膝头的手指动了动,面上现出犹豫之色来。 温乐公主见他良久不言,抬眸看向他,清凌凌的目光刺痛了温在恒的心。他慢慢从袖里摸出一个络子,络子上面是黄色丝绳编成的如意结,下面是黄色的流苏,中间是一只白玉葫芦坠。 温乐公主见到此物小脸霎时一白,震惊的看向温在恒。 “听说这药入口即化,服食之后,最多再呼吸七次就会气绝身亡,故而得名七息绝命丹。我……我走之后,你随身携带着它,便可无忧了吧”温在恒沉声说着,字字诛心。 温乐公主颤手接过络子,紧紧握在手里,低低道了声:“谢谢。” 温在恒一刻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打了个呼哨,他的马便跑了过来,他跃上马背,停在路旁,待禁军的人赶上来了,他才打马前行。此后他的眉头一直深皱不展,目光低垂着,心事重重。 知雨和彩墨回到马车上,见温乐公主流着泪在笑,一盘点心已吃了大半。 “公主,驸马他没欺负你吧”知雨担忧的问道。 温乐公主如释重负般粲然一笑:“他没有机会了。” 第69章 眼儿媚 前头柴家军那边,王五奎愤愤不平道:“咱少主身份贵重,年少有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何还要忍辱负重去受那门子气且不说咱少主,就是寻常人家,有几个女人敢对自家男人动手的要我说,这泼妇,不要也罢!” 柴峻正要发作,李申先斥了王五奎一声,道:“嚷嚷什么劲儿都在头上了是不是你懂什么” “哼!我就是为少主鸣不平,替少主觉得不值!”王五奎梗着脖子道。 柴峻白了他一眼,道:“我自己都不觉得,你瞎激愤什么我跟你讲,这追女人就好比爬山,那些低矮的,你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爬上,可你就是爬十座百座,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爬像天山那样的高山就不同了,你冒着生命危险用尽全力爬上去,站在巍巍山巅上,一览众山小,你会有种征服的快感。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也难怪你看上的都是些庸脂俗粉。” 王五奎虎目圆睁,整个惊呆。于他而言,女人不过就是用来泄欲的附属物,伺候好了就赏她们仨瓜俩枣,伺候不好就狠狠打,直到打乖为止。怎地到了少主这里女人竟成了高不可攀的山 “不知少主现在爬到哪儿了”诸葛子获也来打趣。 柴峻唉了一声,道:“我那座山阴晴不定,时而刮大风时而下冰雹,搞得我等了这许久还在山脚徘徊。不过,我有信心,用不了多久,必将那山踩于脚下!” “嗯!”诸葛子获赞赏的点点头,他们家少主什么都好,尤其特别自信。 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道路的正前方停着一辆马车。李申高声问:“前面发生何事” 一个排头兵回来禀道:“有辆马车不巧坏在路中间,挡住了路。” “何人的马车” “是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奴婢,那女子声称是凤翔人,上月去长安探亲,如今归来走到这,车轮竟跑脱了,安装了半天都未装好。”兵士道。 李申叫上两个会修车的手下前去查看,王五奎一听路遇女子,也凑过去看热闹。 掉了一只轮子的马车歪在路中间,旁边站着一个戴着落肩长帷帽的女子,身量中等,里穿粉色裹胸长裙,外罩鹅黄色广袖纱衣。她的身后站着两个婢女打扮的女子,模样生得都还可以。车旁还蹲着个车夫模样的人正费力的往车槽里装着轮子。 女子见来了两个军官,微微屈膝施了一礼。 李申挥手让手下去帮车夫把车轮安好。王五奎则盯着人家女子使劲瞅,心想这两个婢女都颇有几分姿色,这位小娘子又该是何等的仙姿玉貌李申见他臭毛病又犯了,用手肘捣了他一下,眼神警示他不得失礼。 王五奎蹭了蹭鼻子,视线从女子高耸的胸部移开,打量起两个婢女来。左边这个稍圆润些的是个老实的,头一直微垂着,右边这个苗条些的却翻着眼东瞄西看,眉眼之间流露出风流姿态。 “回禀将军,他们的马车轴承断了,就是把轮子装上也只能空车前行,不能载重。”兵士道。 “这可如何是好”带着帷帽的女子急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难道要我等走回凤翔不可” “是啊!日头已经偏西,天黑了咱们到何处落脚”苗条的婢女附和道。 “娘子原来是去凤翔啊!正好我们顺路经过,不如你们就暂且搭乘我们的马车”王五奎好心助人,却听到李申重重咳嗽了一声。 “若,若是不方便,我们就不麻烦诸位了。”带帷帽的女子柔柔道,“如果不是携带着几只箱笼,我们走路也无妨……” 车夫道:“这儿距离法门寺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要不我先行一步去寺里借辆牛车,再回来接女郎” 戴帷帽的女子叹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嗨!何必这么麻烦!一个时辰的路程而已,娘子搭我们的车走便是!”王五奎大手一挥,十分豪爽。 李申怒其不争的瞅着他,他却不以为意的催促兵士:“别捣鼓那车了,赶紧挪一边儿去!找辆空闲的车来,帮娘子把箱笼搬上去!都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小女子多谢郎君相助!”戴帷帽的女子感激万分,盈盈笑着又屈膝施了一礼。 风吹起帽纱,露出女子的半张脸来,长得果然不赖!王五奎看得呆了呆,嘿嘿道:“举手之劳罢了,无需客套!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小女子姓袁,在家姊妹中排行第三,郎君喊我袁三娘便可。” 王五奎还要同人家攀扯,李申将他拽走了。 “谁都有遇困落难的时候,不过是顺路帮一把,申哥作甚婆婆妈妈”王五奎不满的嘟囔道。 “你见人家长得好看只顾着逞英雄了,就不觉得奇怪么”李申回首看了一眼那袁三娘,“我看那女子的穿着打扮,不是来自大户人家至少也是个富户出身。既是出远门,为何身边只带了两个婢女按理说该由家丁护送着往返才对。” 王五奎反驳道:“你以为谁都是公主吗出个门浩浩荡荡,身边更是高手如云,随便跳出来一个就能以一敌百人家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凤翔到长安不过两天的路程,而且走得都是官道,何需人护送” “年轻女子出门在外,身边无人护送也就罢了,还穿得如此艳丽招摇,难道就不怕路上有人起了歹心而且我瞧那车夫身材瘦弱,面皮白净,不像是个伺候车马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李申道。 “他年纪不大,可能刚接手没多久,也可能就是晒不黑呢!”王五奎又驳道。 李申摇摇头,道:“你看咱们车队这些赶车的,哪个不是晒得面黑皮糙有如此多的反常同时出现在他们身上,可就不是巧合了。” “哎呦我的申哥!你以为是个人都能当歹人的吗你也看到了,他们不过是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个连车轮都装不好的笨车夫,强波一人三两下就能给弄死了,怕个鸟啊!”王五奎浑不在意的笑道。 “我总觉着不妥,你去请示下少主吧!” 第70章 法门寺 王五奎策马来到柴峻跟前,将前头的事轻描淡写说了,柴峻正想着心事,不想理会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让他自个看着处理。王五奎埋汰了一句李申,就命人腾出一辆马车来,给袁三娘主仆四人搭乘。 打发走了王五奎,柴峻又琢磨起温在恒所说的话。强人所难的确不是大丈夫所为,他真是被气昏了头了,不过如此一闹也让他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那丫头才是关键!如果她是心甘情愿的,那他无论做什么温在恒都不好再阻拦。 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呢 柴峻想起了军师给他的四字真言——温而化之,就是让他不急不躁,只管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就是一块冰久而久之也能给暖化了。 好吧!不急!反正是到他嘴边的肉,迟早会被他吃干抹净的。 车队赶到法门寺时,下起了雨,一时间雨势滂沱。车队只好进寺避雨,六月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雨后道路泥泞,且天色已晚,柴峻同温在恒打了声招呼,决定在寺里借宿一宿。 这法门寺乃关中名刹,始建于东汉末年恒灵年间,因供奉佛指舍利而置塔,因塔而建寺。大唐皇帝多笃信佛法,认为供养舍利可保国泰民安,岁丰人和。法门寺因供奉舍利而成为大唐皇家寺院,声望无两。唐高宗显庆年间于法门寺修成瑰琳宫二十四院,建筑极为壮观。自高宗皇帝起,大唐共有八位皇帝六迎二送供养佛指舍利。每次迎送声势浩大,朝野轰动,皇帝顶礼膜拜,等级之高,绝无仅有。 到了大梁,皇室多信奉道法,这法门寺的名望便逐渐归于平淡,没了朝廷的拨款,香火也远不及前朝。故而,多半庙宇楼阁年久失修,廊柱漆皮翘起,斑斑驳驳,门窗破旧,地砖裂陷,就连大殿中的佛像都失了颜色,有的竟露出了木胚。因僧人锐减,偌大的寺院疏于打理,庭院里的植物也久未修剪,雨后满地的断枝落叶,水洼连片,望去更显萧索。 法门寺现任方丈慧觉法师听闻公主的送嫁车队到来,急忙召集寺里的长老们同去迎接。这慧觉法师看起来比石佛寺的问通法师年纪还大,白眉白须,腰背佝偻,一手拄着禅杖,一手被个弟子搀扶着。虽然看起来老态龙钟,但他仍耳聪目明。 温乐公主问及他高寿,方知他已八十有六,六岁时于泉州东禅寺出家,二十六岁时来到法门寺,如今已在此度过了六十年。 慧觉法师初见温乐公主,不知为何竟有些失礼的盯着她瞧了又瞧,然后颤颤巍巍道:“公主目如朝露,独具慧根,善思明理,然定根不定,漂若浮萍。”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皆为之一变,就连法门寺的其他僧人也都露出惊讶之色来。这老和尚莫不是老糊涂了怎地一见公主就先给公主算起命来了而且说的还不是什么好话! 温乐公主并未生气,只惊了一瞬,继而淡淡一笑,道:“恳请法师不吝指点。” “放下执念,一切随缘。勤修善法,必得善终。”老和尚道。 又是随缘!温乐公主心下暗叹,这老和尚前言不搭后语,既然定根不定,为何还要随波逐流修善法就能得善终吗 不。 对有些人而言,并非如此。 虽然不认同老和尚的说法,温乐公主借住宝刹,还是捐了一大笔香火钱,足够他们对寺院进行一次大修。老和尚们感激涕零,已多年不主持法事的慧觉法师亲自为公主举办了一场祈福法会。 法会结束时,慧觉法师将身边搀扶他的弟子介绍给温乐公主,这名弟子法号智藏,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给人的感觉却透着沉稳老练,面对温乐公主时也是不卑不亢,举止自然,进退有度。想必是老和尚的爱徒,不然也不会让他负责招待公主一行。 用过素斋,天色已黑透。大殿屋檐下滴着雨水,“啪嗒啪嗒”落入小坑里。整个大殿只有温乐公主一人,在摇曳的光影里,身着一袭白裙的她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眼祷告。身边忽然多了一人,离她很近,这嚣张霸道咄咄逼人的气息,不用看温乐公主也知是谁。 她睁开眼,斜睨着他。 柴峻屈腿坐在蒲团上,挠了挠眉梢,道:“闲着无聊,来看看你。” 温乐公主冷淡一笑,道:“我这个人冥顽不化,不解风情,不会替人解闷,你找错人了吧” 闻言,柴峻哈哈大笑两声,丝毫不觉得尴尬,朗声道:“你这丫头果然记仇,我不过在气头上随口一说罢了,你怎地还当真了” 温乐公主没好气道:“我在这,你既看过了,便请回吧。” “我才来,蒲团还没坐热呢你就赶我走!”柴峻不满道,“我不走,我就坐这!” “好,随你。”温乐公主也不同他争辩,正要起身离开,柴峻见状忙拉住了她的手腕,温乐公主顿时皱紧了眉头。 柴峻意识到什么,忙松了力道,掀起她衣袖一看,手腕处果然是红肿的。下午抓她手腕时有多用力他是知道的,只是当时没顾及到,事后才想起她这么细皮嫩肉的会不会被他抓伤了 “我……不是故意的。”柴峻低声道,“谁叫你惹我发火夫妻是要同床共枕的,共用茶盏又怎么了” 有这么道歉的么温乐公主气得一笑,想把手抽回,他却拉着不放,还叫她别动。 柴峻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将里面的药膏倒在她的手腕上,细细抹开,然后低头轻轻吹了吹。 温乐公主看着小心翼翼吹气的柴峻,呆住了。手腕处传来的丝丝凉微微痒的感觉登时让她脸红心跳。这还是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魔王吗他今儿晚上性情大变,莫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第71章 梧桐雨 “这药是我问周毓要的,药效很好,手腕明日保管能褪红消肿,感觉不到痛了。”柴峻举着药瓶道。 “要是明日好不了呢” “好不了好不了你就打我!下晌打的是左脸,明日若好不了,我把右脸伸过来给你打。”柴峻认真道。 温乐公主忍不住抿嘴笑了下,道:“这可是你说的。” 柴峻见她笑了,也跟着笑,心里像涌出了一汪泉水,甜滋滋的,心上才萌发不久的那颗幼苗得到滋润,一下子就窜高了。他摸着她的手背,含情脉脉的看着她,道:“我真恨不得长双翅膀,带你飞回瓜州去。” 温乐公主轻哼一声,抽回了手,斥道:“巧言令色!” “真心的!”柴峻说着挪了挪,紧挨着温乐公主,侧首垂目看着她,声音愈发温柔了,“嫁我一点不亏,真的。像我这样年少有为、英俊洒脱的夫君上哪儿再找出第二个来” “你一日不自夸就不得活吗”温乐公主往一旁侧了侧身子,离他一拳之远。 “怎是自夸我说的是大实话好不好”柴峻拍拍自己,在她耳边说,“你夫君我肩膀足够宽阔,怀抱足够温暖,就差一个你了。” 温乐公主心下暗惊,眨了眨眼,红着脸愠道:“你,你说话注意些场合好不好这可是佛门圣地!” 柴峻看着不胜娇羞的小丫头,心情大好,笑道:“佛祖在上,岂敢扯谎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他话音刚落,只见殿外的夜空忽然一亮,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雷声又开始轰隆,雨“哗哗”而下。 柴峻懵住,看看外面又看看温乐公主,嘴巴张了张,挺利索一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温乐公主鄙夷的横了他一眼,起身甩袖就走了。 柴峻真想指天痛骂了!娘的!太不给面子了!看来阴天还是少发誓为妙。 言多必失,功亏一篑。 柴峻回到寮房,让阿吉把周毓找来,问道:“你给我那瓶药果真一日之内就能治好红肿” 周毓道:“那药是叫一日消,可也并非一日就能治好,这得看伤情轻重。” 柴峻瞪眼:“那为何偏叫一日消不叫三日五日消” “这……”周毓好笑道,“这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它也可以叫一刻消,半日消,只不过是为了强调这药疗效显著罢了。” “你早不说清楚!”柴峻气得拍桌,指着周毓,“明个公主好不了,你替我挨打!” “啊”周毓挠头,心想难不成少主又跑去公主跟前献殷勤了还自信满满的夸下了海口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周毓看了眼阿吉,阿吉撇撇嘴。 柴峻气得捋了捋衣袖,冲阿吉嚷道:“别以为你不会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小兔崽子,敢看你主子的笑话,回去就把你卖了!” 阿吉翻了个白眼。 柴峻扬手拍了下阿吉的脑袋,将他和周毓都赶了出去。 出了门,周毓对阿吉道:“你发现没有少主比以前暴躁多了,我在医书上看到过一个病症和少主特别像,叫脏躁症,有几种病因,像少主这种神情烦躁、心绪不宁、喜怒无常的属于心肾不交型。” 阿吉点点头,用手比划着问他如何医治。 “医书上说可以喝酸枣仁汤调养,不过你也知道咱们少主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有病的,更不会老老实实喝药。而且啊……”周毓压低声音,“这脏躁症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得的。” 阿吉用手比划:少主爱面子,这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除了喝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治法 “有倒是有,说来简单也难。睡,睡一觉就好了。” 阿吉表示不懂,周毓低头附耳同他说了一句,阿吉顿时眉飞色舞的捂嘴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近来总往人家跟前凑!这么想来少主跟那发情的孔雀有何区别 两个人正窃窃偷笑,身后传来几声咳嗽,两人扭头看去见是军师,打了声招呼就你推我搡的跑走了。诸葛子获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这两个小鬼在笑什么那么开心。他走进寮房,见柴峻坐在禅床上,手里拿着在洛阳买的那根金蝶赶玉花的簪子,目光凝沉,似在思索。 “还未送出”诸葛子获笑问。 柴峻知什么都瞒不过军师的眼睛,大方承认道:“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诸葛子获笑了笑,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水,面上略有犹豫之色。 “军师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柴峻道。 “确有事想同少主说一说。”诸葛子获知柴家父子都是直性子,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少主可是心仪公主” 柴峻愣了下,眸光流转想了想,道:“还行吧!通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我发现她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她是有些骄蛮,但骄蛮得恰到好处,就如之前军师所言,不仅不惹人嫌恶,反而讨人喜爱。就是有些忽冷忽热,让人琢磨不透。我总觉得她心中有顾虑,放不开,明知我是她的夫君,日后也只有我能照顾她,可她似乎并无依靠我的意思。相反,还对我怀有很深的戒心。” 少主已有所察觉,诸葛子获觉得自己不必再费口舌说服,只提醒道:“少主可还记得慧觉法师初见公主时所说的话他说公主目如朝露,就是说公主心思纯净通透,善思明理,是个聪明的。慧觉法师八十六岁高龄,历经三朝,形形色色之人见过太多太多了,他初见公主就说出那番话,让人匪夷所思,也让人不由得信上几分。而对于公主的传闻,单从望山居一事来看,已得到印证。” 柴峻锁眉,道:“军师的意思是慧觉法师所言可信,关于公主的传闻也不虚,然而这两者却对不上。” 第72章 阴谋论 少主果然一点就透,诸葛子获继续道:“从蓝田那件事起我就有所怀疑,公主肯为一个奴婢出头,说明她心中富有同情和正义,而且我听强波说她面对刁民恶仆、地方官差时有勇有谋,虽然最后被关进了大牢,但也毫发无伤。同样一个人,怎么能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品格呢” 话说到这份上,柴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盯着诸葛子获,半晌失笑道:“不能够吧纸里可包不住火,事情一旦败露,对天家有什么好处”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一点。因为那并不是长久之计,天家不会让公主一直隐姓埋名下去,得不偿失。既非长久之计,那他们的打算就是短期的。”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神情凝重,“想要顺顺当当的回到瓜州已不可能,我有种预感,联姻背后还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柴峻眉头深锁,原本清亮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暗沉起来。 “这事也只是贫道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我已让咱们的人在洛阳暗中打探,有消息传来再做打算。在此之前,少主就当作不知情,但……”诸葛子获停顿了下,接下来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事关重大,他还是说了,“但不要对公主动了真心,以免到时陷太深,伤了自己。” 柴峻垂目凝思,良久才问道:“那军师为何还教我温而化之” “事情就怕有个万一。少主可以暂且不动真情,但对这位公主倒可以采取温而化之,若她是真的金枝玉叶,心慢慢倾系于少主,少主也没白费工夫。若她是假的,那依我们这一路的观察还有慧觉法师所言,她是个良善的丫头,少主待她好,她说不定会将实情相告。”诸葛子获道。 “原来军师盘算的是这个,我还以为……”柴峻喃喃道,“不对,不是这样的……” 诸葛子获见少主神色落寞,正要开口劝慰,少主却抬眼看着他,道:“不对。军师也说慧觉法师见过太多形形色色之人,看人应当是很准的,难道他看不出公主的真假” “若是有心伪装,便能瞒天过海。” “那禁军那些人还有随嫁来的宫女们他们也在伪装吗” “非也,知道此事的定然是人越少越好。送嫁和随嫁的人我们要想查清楚,短期内很难。我猜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可能之前并未见过公主,而且他们极守规矩,对温衙内心存敬畏,想从他们口中套个话都很难。别人不好说,此事我想温衙内和胡尚宫是绝对知情的。” 柴峻握了握拳,脑海里浮现出温在恒冒死冲进火场的画面来,他摇摇头道:“此事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管它背后有无阴谋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而且,我最是瞧不上那些虚情假意之人,自是做不来那样的事。军师的担忧和提醒我明白,左右不过是个女人,我看中的又不是她的身份,她若不是公主反倒更合我意。” 这是绝不收心,志在必得了。 诸葛子获暗暗叹了口气,但也在他预料之中。只是少主并未经历过情事,并不晓得它的厉害之处。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场战事并不可怕,大不了卷土重来,打个翻身仗。若输一场情事,人可能就此沉沦下去,自暴自弃,废了。 少主聪慧过人,但他并不了解自己。 诸葛子获走后,柴峻平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她若不是公主,她又是谁呢可为什么,在他看来,公主就应该是她那样的呢肤白貌美、性子骄纵,爱耍小脾气,怼起人来能将人怼到地缝里,气起人来能将人气得灵魂出窍,她自若无其事,能吃能睡。这怎么能是伪装呢那也装得太惟妙惟肖了吧! 不,她没有装,她就是她。他就喜爱这样的她。 柴峻扬唇笑了笑,又拿出簪子放在眼前看,自言自语道:“别急哈,明个就送给你,夫君对你好吧亲一个” 另一间寮房里,温在恒对胡尚宫道:“从明日起,嬷嬷你就上公主的车,寸步不离的看着她。若驸马再有失礼的举动,你要坚决劝止。” “奴婢也想看顾着公主,可奴婢毕竟是个孀居妇人,依礼在公主未成亲之前是不能和公主同乘的,怕冲撞了喜气。且失礼在先,也怕落人口实。”胡尚宫为难道。 “冲撞就冲撞了,无妨!”温在恒道,“无需担心别人说什么,按我说的做就是。” “是。”胡尚宫口中答应着,心里却疑惑重重。让她和公主同乘,无非是提防着驸马对公主非礼。以前吧,驸马对公主不理不睬,温将军嫌公主整日愁眉不展木木讷讷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而今明眼人都看出驸马待公主不同了,虽然冒冒失失有失礼数,可也是想同公主多亲近的意思。温将军又不让公主同驸马亲近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的手腕受伤了,这瓶药你拿去给她。”温在恒把一瓶药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胡尚宫拿了药就告退了。 雨下了一阵就停了,闷热之气入夜后消散了些许,气压依旧低沉。堂前的几丛青竹郁郁葱葱,雨水顺着竹叶往下滴,地面积了一片水洼。 院外值守的兵士进来禀道:“有个叫袁三娘的女子,特来拜见将军。” “袁三娘何人”温在恒一点印象没有。 “是下晌在去法门寺的途中遇到的,她的马车坏了,咱们车队经过就顺带帮了她一把。她是来道谢的。” “又不是我帮的她。”温在恒皱眉,挥手道,“谁帮的她让她谢谁去。” 第73章 人不见 盛煦然回来时看到院外站着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服饰艳丽,蒙着面纱,另外两个像是她的婢女。两个婢女见到他,只看了一眼就慌忙垂眼闪避,面带羞涩。那蒙面的女子倒是落落大方,朝他盈盈一拜,她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妩媚多情,看人时彷佛能将人的魂儿勾走。 可惜,盛煦然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问兵士:“这三位姐姐是何人为何在此” 兵士说了缘由,正好进去禀报的兵士出来了,将温在恒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袁三娘。盛煦然注意到她那妩媚多情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却柔柔弱弱道:“既如此,民女就不打扰了。” 盛煦然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要谢,也该去公主那谢恩才对。为何要来这里且已入夜,陌生男女怎好相见她不会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吧 盛煦然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诉了温在恒,温在恒正琢磨这事呢,道:“是柴家军的人帮了她,我从头到尾并未出现过,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她不过是个陌生的平民女子,谁会告诉她这些” 温在恒命兵士喊来江英树,问他知不知道下晌发生在途中的事。江英树是仓曹参军,和王五奎一样是负责车队的后勤保障的,调车时他就知道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温在恒、盛煦然讲了。 “这么说一开始李申是劝阻过王五奎的。”盛煦然摸着下巴寻思道,“我瞧着那女子也说不出的怪异,单说那衣着打扮,也太艳俗招摇了些。平民女子出远门怎么会是那样的装扮别是个半路杀出的女妖精!” “冲大哥来的”闻言,江英树眼眸一亮,笑问。 “大哥,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哪里瞒着兄弟们欠下了风流债”盛煦然打趣的问道。 温在恒此时可没有调侃的心思,他对盛煦然道:“现在去查那女子的来历来不及了,你让人盯着那女子的居所,另外加派人手保护公主……不行,我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他说着就往外走,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了几声急促的高喊。 “将军!将军!” 是胡尚宫的声音! 温在恒的心蓦地一沉,大步走出去,只见胡尚宫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急道:“公主,公主不见了!不见了!” 一道雷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温在恒的脸,霜白、冷峻,周围的气息陡然变得凛冽凝滞。 温乐公主居住的尊客寮里灯火通明,闻讯匆匆赶至的智藏法师一向和善沉稳的脸上也出现了焦灼之色,方丈和诸位长老对公主此行十分看重,且公主给寺里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此时若出了什么事,不仅有损佛家声誉,对寺院而言无疑灭顶之灾! 室内布置简约,一眼扫去就能看遍所有。两个小婢女仍旧昏迷不醒。趴在桌上的是知雨,手里拿着一件公主的衣裳,身侧还有一摞叠好的。倒在地上的是彩墨,一条手臂直直伸向前方的床榻,昏过去之前似乎挣扎着要往那边去。床榻上只一个公主惯用的素花香枕、一张丝织薄毯、一本翻开的经书。 人不见了。 室内没有任何打斗反抗的痕迹,门窗屋顶都完好,守在外面的兵士未见到公主出去,也未见到有任何可疑之人出没,他们甚至连异常的声响都未听见。若不是胡尚宫进去给公主送药,他们根本不知道公主已出事。 一个大活人凭空就不见了,竟有如此诡异之事! 周毓和御医检查了两个小婢女,确定她们是中了迷香。周毓用凉水将她们一一泼醒,彩墨一醒来就直喊公主。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却没有了公主!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柴峻咬牙沉声喝道。 彩墨跪在地上,眼泪哗哗,哽咽道:“公主从大殿回来后,焚香沐浴,然后就躺在床上看经书,我和知雨坐在这靠窗的禅床上叠衣赏。公主忽然问我们有没有问道一股奇怪的香气,知雨使劲闻了下,不过眨眼的工夫她就趴倒在桌上了。我只觉头晕眼花,抬头看公主,公主闭着眼一动不动,我叫了两声她都没有回应,我急忙下来去看她,可走到一半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什么人胆敢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孙粲嚷道,问智藏法师,“你们寺院里可有旁的什么人借住可清楚底细” “除了五位挂褡游僧在寺里借住,并无旁人。”智藏法师道。 正在沉思的温在恒忽然抬眼,指着江英树,高声道:“去看下那个叫袁三娘的女子还在不在” 听到袁三娘这个名字,众人皆是一惊。李申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般,震惊的看向王五奎,王五奎呆愣过后,感觉两道荷载着万钧雷霆的视线像他射来! “少,少主,不可能是她。她,她,她不过是一弱女子!”王五奎急得说话都结巴了。 柴峻恨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江英树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了,喘道:“都不见了!大哥,你们快来看看!” 众人赶到袁三娘等人安置的寮房时,都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室内空无一人,面对正门的墙上赫然写着八个血红大字。 红莲圣火,焚灭灾星。 “圣火教!又是圣火教!”盛煦然指墙叫道。 王五奎听到“圣火教”三字,心里直哆嗦,眼睛瞪如铜铃。谁会想到那三个小美人会是圣火教的如今不同往日了,公主被圣火教的人掳走,有个三长两短,情窦初开的少主还不将他生吞活剥了!他求救的看向李申,李申气得恨不得将他的大脑袋按在地上使劲拍拍,倒倒里头的屎,好叫他长长记性! 第74章 闯地宫 “不还有个车夫的吗也找不见了”李申问道。 “不见了,屋里只留下了一盏红莲灯。”江英树道,“他们携带的箱笼我也让人打开查看了,除了上面几件旧衣外,下面全是石块,这是设好了套,就等着我们往里钻呢!”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温在恒道,“寺院里外周围皆有我们的人在值守,他们四人带着公主若想出去,就算他们个个都是高手,也不会全然了无痕迹。说不定人还躲在这寺院里,待我们慌乱之际再趁机逃遁。仔细搜查每个院落,每间房,尤其是尊客寮和这间屋子。” “等等。”诸葛子获抬起手,“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诸葛子获道:“尊客寮外值守的兵士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接近,也就是说那四人不可能从外面潜入寮房掳走公主” 诸葛子获的话提醒了温在恒,他道:“两刻钟前,袁三娘带着她的两个婢女声称要来谢我,我觉得奇怪并未见她们。她们来之前,我刚刚让胡尚宫去给公主送药,也就是说这两个时间是有所重合的。或许是那个车夫!或许这寺院里还藏有别的圣火教徒!” “这,这不可能。”一听寺院里藏有邪教徒,智藏法师忙道,“寺院乃佛门净地,邪教中人怎会躲藏于此” “公主已经在你们寺院里被圣火教的人掳走了!”孙粲不满的嚷道。 一个禁军兵士跑过来,朝江英树禀道:“有僧人约莫一刻钟前看见三女一男往佛塔方向去了。” “佛塔!”智藏法师忽地想到什么,神色大变。 温在恒当即反应过来,对柴峻道:“这间屋子不用搜了,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人去佛塔,你带人去尊客寮,仔细搜寻,看室内地下有无暗道!” 此话一出,大多数人都顿悟了。 法门寺,有一座佛塔,大唐时被封为“护国真身宝塔”,佛塔之下有一座地宫,供奉着佛骨舍利,举世闻名。 智藏法师旋即让僧人去通知方丈和诸位长老,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跟着温在恒等人急急赶往佛塔。 历经几百年风雨的佛塔耸峙在幽黑的夜色中。 很快,兵士们举着一簇簇明亮的火把包围了佛塔,打破了原有的静谧。空中乌云涌动,雷电频闪,积蕴着一场狂暴风雨。 “大唐咸通十五年最后一次送还佛骨,按照我教仪轨,将佛骨封入地宫,用密宗曼荼罗结坛供养,至今已有数百年,这地宫从未开启过!我寺弟子四人一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守护在地宫入口,如遇外人擅闯,便摇动绳铃,塔上值守的弟子听到铃声即刻鸣钟示警,整个寺院都会及时获知。”智藏法师急切的向温在恒解释,他真怕这位冷厉的将军未得方丈准许就直接破口而入! 地宫的入口在佛像身后的一块白玉石板下。当值的四个守宫弟子安好的在佛像后打坐,入夜后并未见到有人进出,且白玉石板就在他们眼前,原封未动。 “据说当年封入地宫的除了佛指舍利,还有数千件珍宝,这几百年经历朝代更迭,风云变幻,贵寺佛塔地宫偌大一座宝库何以保存完好”温在恒问道。 “地宫机关重重,毒蛇密布,没有机关导引图,全身不涂抹上特制的药油,进去了也是白白送命。”智藏法师道。 “既如此,为何方才听到圣火教徒在佛塔附近出没,法师竟神色大变”温在恒又问。 智藏法师叹了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这座佛塔上下皆是木制的,贫僧是怕圣火教徒纵火行凶,毁了佛塔。” 原来只是担心佛塔,并不是地宫。这和尚至今仍不相信地宫已被圣火教侵入。 “法师也看到了,佛塔和地宫入口皆完好无损,四个圣火教徒却在此消失不见了。”温在恒环视周圈,眉目冷冽,“若还有别的入口呢” “不,这绝不可能!”智藏法师忙摇头,心中却被温在恒的这一问骇了一大跳,若还有别的入口,他们的弟子在此经年累月不辞辛劳的守护岂不是白费力气岂不让人笑话那地宫……不,绝不可能! 温在恒未再同智藏法师分辩,方丈赶到之前他若强行打开地宫入口估计智藏法师会拼了命阻止,时间紧急,多说无益,他命属下在佛塔周围细致查探。 结果真被冷巍给找到了!佛塔底座,两块木板之间的缝隙比其他的要大一些,而且凑近了闻,里头有一股夹带着霉臭的微弱气流钻出。冷巍当时也不确定,一脚狠踹上去,“咣”一声响,他竟踹出了一个四四方方二尺来高的洞口! 温在恒上前补了几脚,将那洞口踹大了,容得下人穿过,便带着属下进去了。 看见洞口的那一瞬,智藏法师大惊失色,往后踉跄了两步,整个人都傻了!这时,方丈和几位长老也赶来了,智藏法师语无伦次的向他们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慧觉法师一听地宫极有可能被邪教闯入,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就圆寂了。 “快!快跟去……跟去看看!快!”慧觉法师缓过气来,推了推智藏法师,又指着两个长老让他们也跟进去。 腐臭的味道熏得人都快吐了!火把照亮了地宫,里面的情形让温在恒等人都骇然以惊。 约两丈见方的地宫由两道分别雕刻着菩萨像和天王力士彩绘浮雕的石门分割为前中后三室,里面供奉的佛骨舍利和金银珠宝已被洗劫一空,地上散落着一些丢弃的香具、茶具还有各色各式的衣裳、鞋帽、夹缬、席褥、布帛,扔得随处都是。且杂物堆里还横七竖八躺着不下十具尸体!这些尸体皆已腐烂见骨,火光亮起,正啃食腐尸的黑老鼠四散逃窜,不计其数!直教人见了头皮发麻,浑身汗毛耸立! “干他娘的!恶心死老子了!”孙粲跺了跺脚骂道。 “大,大哥,我受不了了!我出去吐……”江英树话未说完捂着嘴就往外跑。 盛煦然用丝巾蒙住了口鼻,对温在恒道:“那帮和尚若知他们守护的地宫早已变成了这样,不得哭死这哪是宝库分明是坟墓!” “阿弥陀佛!怎么会变成这样天哪!作孽啊!”跟进来的几位法门寺僧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眼珠子倒了一地,其中一个叫慧净的长老直接两眼一黑昏过去了,被人合力抬了出去。 智藏法师看着在他们心中无上尊崇的地宫被洗劫、毁坏如斯,满眼是泪。 “衙内,在我们方才进来的通道里发现一个暗门,圣火教那四人许是从暗门直接逃了,并未进来此处。”冷巍上前禀道。 温在恒转身,眸色冷然:“追!” 第75章 破密道 尊客寮,室内家具物什大多被清理了出去,柴峻正带着柴家军众人在检查地上铺的每一块石板。 果然,在床下发现了一块空板,撬起一看,下面有个洞口,一股淡淡的幽香从里面飘了出来。 “这是残留的迷香。”周毓挥了挥手,由于室内门窗大开,香气很快就随风消散了。 柴峻推开周毓,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 “少主!”众人惊呼,下面的情况尚未探明,少主就这么下去了,万一遇到危险,将避无可避! 强波紧跟着跳了下去,可他臂膀过于强壮竟卡在了洞口!他红着脸别扭的拢缩了肩膀这才掉了下去。 李申往下扔了一支火把,强波伸手接住,众人这才看清楚洞里的情形,纷纷跳了下去。下面是一条三尺宽四尺高的密道,人在下面只能弯腰前行。 “少主你看!”目力极好的强波从地上捡起一只天水碧色的香囊,上面用银丝线绣了一朵素雅的白山茶。 柴峻接过来一看,道:“是公主平日里随身佩戴的香囊,快追!” “少主,前面还有一条密道!”强波走在最前面,很快就来到了一个丁字路口。正对着他们的这条密道比他们来时的密道要高一些,人不用猫着腰,但个高的还是要勾着头才能通过。 柴峻正在思索往哪个方向走,忽然听到左边传来一阵响动,他急忙拉着强波躲回了来时的密道,示意其他人噤声。他稍稍探出头,看到左边的光亮越来越近,火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率先出现,温在恒! “是禁军的人。”柴峻说罢走了出去。 温在恒在密道中看到柴峻,心中的猜测已得到证实。小丫头果然是从尊客寮的密道中被圣火教掳走的,而尊客寮的密道和出入地宫的密道是相通的。 几十号人在密道中前行了约莫一刻钟,前面没路了。密道尽处上方有一块石板,想必就是出口。柴峻伸手去推石板,没推动,上面像是被重物压着,他牟足了劲儿,暴喝一声,石板的边缘露出一条小缝但随着石板的落下缝儿又合上了。 “他娘的!”柴峻正要再推,强波道,“我来!”他把火把递给身后的周毓,深吸一口气,脚抵着石壁,双手往上托举石板。他发出野兽般的闷吼,牙关咬紧,麒麟臂筋脉贲张,石板终于移动了!但只移动了几寸,强波的这口气就耗尽了。 李申要上前帮忙,冷巍先他一步,道:“李将军有伤在身,还是我来吧!” 强波看了冷巍一眼,没说什么。二人同时发力,将石板移开了一半,露出一小片夜空,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憋闷的众人将胸肺中的污浊之气呼出,换了口新鲜的。 “听,似乎有流水的声音。”冷巍道。 靠近洞口的几人屏息凝神,果然听到了微弱的流水声。 “根据我们行走的方位,这里应是法门寺的东边,从山门入寺时听僧人向公主介绍寺院的东边确有一条河。”强波道。 “再来!”冷巍和强波合力将石板移开,还未看清楚石板上压的是何物,只听“嗖”一声响,出去一半的强波急忙下来躲避,一支火箭贴着他的头皮直直钉在洞口! “上面有弓弩手,人数不明!”强波拍着头顶上的灰尘道。 “拿两副盾牌来!”柴峻一声令下,立刻有兵士送上两副盾牌。 李申明白他要做什么,忙道:“少主,我上!” “少废话,你退后!”柴峻不容分说,一手持一盾牌护住左右,对冷巍、强波道,“我踩着你们,一会儿听我口令,你们便用尽全力将我托出去!” “不可!”李申拉住柴峻,“圣火教的弓弩手若是将这洞口四面都围住了,两副盾牌根本不够防护全身的!” “若是有两个人四副盾牌,自然是最好。可这洞口太小,容不下两个人同时出去,必须得有一人先出,一人后出。先出去的人只需抵挡片刻就好!放心吧!我能应付得来!”柴峻道。 李申还要劝阻,只见温在恒手持两副盾牌,走上前来,对柴峻道:“我先出,你后出。” 柴峻愣了下,很不服气:“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温在恒淡淡瞥了他一眼:“因为我是长辈。” 长你个头啊长!柴峻瞪眼正要怼回他,温在恒已经站在了冷巍和强波的肩膀上。冷巍不是柴峻的人,他管不了,可是强波是他的心腹,他瞪了强波一眼,斥道:“谁叫你蹲那么快” 强波憨憨笑了下,双手扶住温在恒的一条腿,听到温在恒喊了一声“走”,便同冷巍一起站起,奋力往上一跃,将温在恒送了出去。 只听见外头“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众人皆惊,这弓弩手果然四面都有,且为数不少! “快!”温在恒方一出去,柴峻就站上了冷巍和强波的肩膀,被他们送出去后,他快速旋转躲避着如雨的箭矢,和温在恒汇合一处,共同掩护着洞口。 “波仔!”柴峻话音刚落,强波就窜了出来,在柴峻和温在恒的掩护下,拉开紫月弓,三箭齐发,然后转着圈接连又射了七八下,周围树丛里不断有惨叫声传来。 火箭阵势小了很多,洞里的人趁机陆续爬了出来,加入战斗。 战局瞬间扭转。 “撤!”树丛里有人发出了撤退的命令。 强波闻声望去,瞄准了那发号施令之人,一箭射中他的左肩背将其钉在了树上。那人发出凄厉的叫喊,使劲挣扎也未挣脱,喊来两人帮他,竟也未能将箭从树上拔出来。那两人见大势已去,丢下他仓惶逃命去了。 第76章 审教徒 战斗很快结束,河边的林子里死了好些个外披红斗篷内着黑衣的圣火教徒,有几个受了重伤没跑掉,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被钉在树上的那个用头直撞树。 众人上前围观,盛煦然见这人背后的箭矢只剩下小半截箭翎在外面,其他皆穿过这人的背骨没入了树干里。西北蛮子果然神力!盛煦然看了强波一眼,心里不得不佩服。 “我听其他人喊他护法,此人想必是个头目。”强波道。 “在马嵬驿用火箭放火的就是你吧”柴峻用剑敲了敲那人的头,“叫什么鬼来着阏逢护法” 阏逢护法身量不高,属于矮壮结实型的,被比他高了半尺的柴峻敲头羞辱,气得双目赤红,粗喘着骂道:“尔等敢对本座不敬,九天神女定会降下红莲圣火焚灭尔等!” “什么狗屁护法龟儿子都被钉在树上了还大放厥词!我要是你早羞愤难当一头撞死了!”王五奎骂道。 “你们把公主掳持到何处去了”柴峻问道。 阏逢护法冷哼一声,钻心地疼痛让他满头大汗,牙关直打颤:“公主乃灾星转世,留她在人间只会荼毒生灵,贻害无穷,我们圣火教不过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问你公主在哪儿怎么那么多废话!”柴峻手握住箭翎使劲转了转,阏逢护法登时惨叫连连,手指甲把树皮都抓烂了。 “六月六,设祭坛,降圣火,焚灾星!”阏逢护法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道。 “祭坛设在哪儿”柴峻逼问。 “就是告诉你们,你们也没那个胆量去!到时数万教徒将从四面八方赶来,膜拜神女,共同见证焚寂盛典,区区尔等,去了只怕会被踏成肉泥!”阏逢护法说得吐沫横飞。 三日后便是六月六。阏逢护法之所以这么有底气,不过是仗着教徒基数庞大,就算柴家军和禁军的这几十号人个个身手不凡,也寡不敌众。故而,他们一定要在六月六之前将公主解救出来。 温在恒蹲在一个重伤的圣火教徒身旁,问他:“公主现在何处” 这名教徒硬气的扭过头去,并不搭理。可下一瞬,一把剑就插进了他的胸口,血沫子从他口中涌出,他的眼睁得极大,挣扎了两下就蹬腿了。 温在恒面无表情拔出剑,鲜血喷溅了一身也全然不顾,他跨过死尸,来到另一名重伤倒地的圣火教徒身旁,问了同样的问题。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等我养活啊!”这名教徒吓得哭出来了。 “不想死,就回答我的问题。”温在恒手握剑柄,殷红的血顺着剑刃往下滴。 这时,阏逢护法破着嗓子大喊:“叛教者会是什么下场,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教徒被阏逢护法一恐吓,顿时不敢吱声了。他不说死的是他一个,他说了死的可就是全家了。 “让他闭嘴。”温在恒对柴峻道。 柴峻对强波偏了下头,强波上前一手按住阏逢护法的头,一手握住箭翎,在其杀猪般的惨叫声中将箭一点点拔了出来,箭离开身体的一刹,阏逢护法直挺挺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周毓将他翻过来,探了探鼻息,道:“还有气儿!” “他还有用,别让他死了。”柴峻道。 周毓从药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止血药粉洒在阏逢护法的伤口上。 温在恒对那圣火教徒道:“圣火教是做什么勾当的你应该清楚,这回胆敢劫持天家公主,朝廷必出兵剿灭。想必你加入圣火教,也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还是不回答” 那圣火教徒见阏逢护法昏死过去,涕泪满面道:“公主……公主应是被押往总坛了。我,我只是一名小喽啰,并不知总坛在哪里,真的不知!圣火教内部等级森严,除了十大护法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得神女重用的莲心尊者,其他人都没有资格去总坛。” “三日后的祭坛设在哪儿” “设在岐山凤鸣岗。” “今夜潜入法门寺劫持公主的可是你们” “是,是!” “那在你们之后从这密道里出来的三女一男是何人” “那四人出来后同阏逢护法碰头,只简单说了几句就带上公主乘快船走了。我离得远,并未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那四人只那男的见到阏逢护法行了礼,三女均未行礼,想必也是教中位高之人。” “圣火教可有女护法”盛煦然问道。 “有,有两个女护法,一个叫昭阳,一个叫重光,被神女封为左右圣使。” 见到阏逢护法不行礼,说明那三女在教中的地位不比阏逢护法低,很有可能其中两个便是这教徒口中的左右圣使,那还有一个……难道 温在恒抬眼,正和柴峻对视上,两人这回想到一块去了。 “那三女一男带着公主往何处去了”温在恒问道。 教徒缓缓抬起手臂,指了指北方。 柴峻叫来一个家乡是凤翔的柴家军属下,向他询问了往北的地形路况,留下王五奎、周毓清理现场,看押被俘的教徒,便率众骑马沿河往北追寻。 温在恒则和盛煦然一道往西去了岐州治所所在的凤翔县城。法门寺地宫被盗,公主被邪教劫持,出了这两件天大的事,不知岐州刺史廖菊阳该当如何应对 第77章 夜如年 丑正,凤翔县城外,温在恒和盛煦然向城楼上的守卫表明了身份,说有要事求见廖使君。守卫一听是洛阳来人且是戍都禁军的高阶军官,忙不迭的去禀告上级去了。 约莫等了两盏茶的工夫,城楼上出现一人自称凤翔守正,告知他们廖使君眼下不在城中,于昨日一早去了太白县,晚上歇在了五丈原,什么时候回来尚不得知。若他们有急事,让他们前往五丈原去寻使君。 盛煦然皱眉看向同样皱着眉头的温在恒,问:“大哥,咱们要去吗” 温在恒扯缰调转马头,道:“不必,这厮在说谎。不知使君何时归来,却知使君晚上安置在何处。”温在恒冷笑了下,幽沉的眸子里怒气隐现,“公主在马嵬驿差点葬身火场一事,廖菊阳应当获知了,不找公主谢罪也就罢了,还跑去了太白县,这人若非脑子有病,就是在玩阴的。” “说不定他就在城中,咱们趁夜潜进刺史府,把他从床上揪起来,好好问问他!”盛煦然沉声道。 “我们出面不合适,而且我们已经露了脸,这儿的守卫会加强戒严,想潜进去没那么容易。凤翔我们人生地不熟,摸半天都不一定找到刺史府的所在,被发现了就难以收场。”温在恒呼出一口闷气,“不急,我们收拾不了他,有人能。算算时间,若杉也该返程了。” 寅初,温在恒和盛煦然回到了法门寺。柴峻带着众人沿河搜寻了半夜并未有所发现,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沿河搜寻了二十多里,一直搜到河道尽头,也未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柴峻双眼布满血丝,焦躁的揉了揉眼,叹了口气。 温在恒将他们在凤翔县的遭遇说了,孙粲气得捶了下桌子,道:“这廖菊阳究竟意欲何为端着天家的饭碗,却和天家对着干,这狗官莫不是觉着头在脖子上待腻了,想换个地儿待” 诸葛子获捻着胡须,问温在恒:“那名唤袁三娘的女子为何要去拜见将军按理说,她应该去拜见公主才对。” 温在恒道:“其实还有一个疑问,我同她素未谋面,在那么短的时间,她是如何知道我是谁的江参军和李将军已查问过,她并未向我们两边的人打听过我的身份。不问而知,只有一种可能,在半途遇到我们之前,她就已经将我们摸清了。掳走公主,是他们早就谋划好的。” “她拜见你定是出于某种目的,你跟圣火教有过节”柴峻问道。 温在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并无。” “那就奇怪了。”柴峻叉着腰踱了两步,忽地转身,“你跟廖菊阳有过节” 此话一处,在场的人或惊或半懂不懂,都看向温在恒。温在恒自是明白柴峻想要表达什么,他默了片刻,道:“不确定。” “你让若杉回长安就是打听这事去了” 温在恒瞪了一眼柴峻,大伙儿都知若杉离开办事去了,但除了他和盛煦然、江英树外,没有人知道若杉去哪儿了。柴峻张嘴就说若杉回了长安,背地里定是布置了眼线跟踪。不过,此时不是同他追究这个的时候,这笔账暂且记着以后再算。不得不说,这小子脑袋瓜还是比较灵光的。 “不出意外的话,最快今晚最迟明早便能确定。”温在恒道。 柴峻正想问他到底在怀疑什么,一个护卫跑进殿内禀报说兴平县令卞兴思连夜赶来了。卞兴思离开马嵬驿时留下了两名身手较好的衙役,说是让他们跟着车队,为护送公主出岐州略尽绵薄之力,若途中再遇到什么事,也好及时通知他。 如今看来,这老狐狸怕是早就料到圣火教还会再生事端。这次圣火教把公主掳走了,那就是捅破天了,时机到了,他便赶来一试。 温在恒让护卫把卞兴思请进来。卞兴思先是义愤填膺、义正言辞的谴责了圣火教的所作所为,然后小心试探着问温在恒:“出了这样大的事,将军可有派人去知会廖使君” “我亲自去了趟凤翔县城,却被告知廖使君并不在城中,于昨日一早去了太白县。”温在恒道。 卞兴思露出诧异的神色,道:“马嵬驿一事我是命人快马加鞭连夜将消息禀告了刺史府,廖使君应当是知晓了的,估计太白县也出了什么大事,廖使君不得不前往处理,不然他定会来此拜见公主的。” 柴峻心里惦念着公主,听卞兴思这么说,不禁怒从中来,斥道:“你这人好不痛快!说话拐弯抹角,遮遮掩掩,说一半藏一半!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公主若在岐州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脱得了干系!” “这,这……”卞兴思愣了愣,一时手足无措,很是窘迫。 “关于廖菊阳,卞县令知道多少”温在恒冷声问道。 卞兴思看了看左右,温在恒道:“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信得过,卞县令但讲无妨。” “我,我怀疑廖使君和圣火教有所关联!”卞兴思也不兜圈子了,直接豁出去了,“廖使君调任岐州刺史之前,岐州并无圣火教,他一来,这圣火教就冒了出来。且在他任内,圣火教非但没有被剿灭,还愈演愈烈,教众发展到了数十万之多!无知百姓被蒙蔽恐吓,深受其害,朝廷竟然无动于衷!我后来才打探到,原来朝廷对此不是不知,只是那廖菊阳在奏折上轻描淡写,对上欺瞒,对下则随便抓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敷衍了事。他位居高位,没有确切的证据我断不敢妄自揣测,信口开河。可如今,公主蒙难,我若再不说,只怕诸位走了弯路,对公主更加不利!” “卞县令可知,廖菊阳为何会被外放岐州”温在恒问道。 “他原是户部右侍郎,原户部尚书包博修因涉贪腐案被查处后,他本是最佳的新尚书人选。可不巧的是他是包博修的门生,虽然他力证清白和包家也划清了界限,朝廷最终也没有将他提拔上去。” 廖菊阳竟是包博修的门生!温在恒皱紧了眉头,原来如此!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柴峻看着温在恒,阴郁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讽:“好舅舅,这回温乐是被你给连累了!现在你知道圣火教的妖女为何要去拜见你了吧你真该见上一见,说不定明白得更早些!” 温在恒握拳闭了闭眼,心中虽恼,可柴峻所言却是实话。 “廖菊阳虽然疑点众多,可我们也只是凭空猜测,并无掌握他同圣火教有关联的确切证据。就是把他拿住了,他不承认,咱们也奈何不了他。”诸葛子获道。 孙粲一听就急了:“那狗官躲起来不出面,岐州这么大,咱们就这几十号人,上哪儿找公主去离六月六可只有两日了!” 闻言,众人都心有戚戚焉。柴峻一巴掌拍在柱子上,把柱子都拍裂了。 第78章 见神女 “总会有线索。”温在恒站起身,眸光坚定,“阏逢护法还在我们手里,圣火教除非放弃了他,不然定会同我们来谈条件。还有法门寺的僧人,如此长一条密道,可不是个小工事,为何寺里的僧人从未发现过异常” “对!是啊!那些和尚又不是聋子瞎子,别人在他们地下吭哧吭哧挖了一年半载的密道他们竟全然不知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孙粲嚷道,“今儿要不给咱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咱就把他们的破寺烂院都给拆了!” 智藏法师手持一副卷轴,匆匆赶来,被问及为何寺院的僧人都未发现密道一事,他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贫僧和诸位长老合议了一宿,正是来告知各位施主。去年此时,一场大雨过后,我寺竟有几间寮房、斋堂和一座钟楼坍塌,数名弟子因此受了重伤,险些出了人命。这在以往是从未发生过的!经过调查,坍塌是由于我寺的建筑年久失修造成的。” 智藏法师让两名僧人展开卷轴,请众人上前观看,道:“这是我寺的布局图,去年坍塌的屋舍就在这一片。” 众人朝智藏法师所指的范围看去,正在密道的上方! “当时,我寺的账务实在捉襟见肘,连吃食都要僧人在后园耕种贴补,哪有资金整修塌房僧人担忧屋舍倒塌,一度不敢在室内久待,夜里歇息也多是裹了席褥睡在院里。”智藏法师轻叹一声,继续回忆道,“正在方丈和诸位长老一筹莫展时,适逢岐州刺史廖使君的夫人来我寺参佛进香,得知我寺的窘困状况,捐赠了一笔银钱,这才解了我寺的燃眉之急。” 又是廖使君!众人面上都露出惊讶之色来。难道这地宫被盗也与他有关 “此后,方丈将修整塌房一事交由智信师兄负责督办,我寺人手不够,从外部雇请了一些人手帮忙,工事耗时三月,那期间关闭了斋堂,知客寮未对外客开放。密道想必就是那时以工事作掩悄悄开挖的!” “智信法师何在”温在恒问道。 智藏法师欲言又止。 温在恒见智藏法师面有难色,问道:“他人不在寺里了” 智藏法师点点头,眉心凝结,不得已叹道:“智信师兄被逐出寺门了。原是一桩丑闻,事关我寺声誉,实在难以启齿。如今想他可能与圣火教有勾结,贫僧不得不将实情相告。我寺往北二十里,还建有一座叫九眼凤泉寺的下院及历代高僧的圆寂塔院,亦是残破不堪,主院的工事结束后,尚有余银,方丈打算将下院和塔院的危房也修葺一番。智信师兄为方便督办工事,暂时住在了下院。一次,智信师兄的师父慧净长老从外讲经归来,路过下院,就进去探望,谁知竟撞见……撞见智信师兄同一女子偷行苟且之事。慧净长老气得当场拂袖而去,将此事如实禀告了方丈。智信师兄触犯色戒,被逐出寺门,从那以后,了无音讯。” 众人听后心下一片唏嘘,可琢磨过劲儿来,才发觉这和尚说半天,除了增加了廖菊阳的嫌疑及印证了法门寺有圣火教的内应外,对营救公主没有丝毫帮助! 天亮了。 柴峻一人坐在殿前的石阶上,双目疲惫无神的望着布满云霞的天空。望了一会儿,他掏出在密道中捡到的香囊,放在鼻下深嗅,熟悉的馨香让他的心更痛了。明明昨晚还同他说笑来着,转身人就不见了。 可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佛祖保佑!哪怕让他少活十年都成,唯求她平安归来。 一碗凉水泼在温乐公主的脸上,她缓缓睁开眼,眼前出现几个朦胧的身影。 “你们别说,这公主的模样长得倒挺好。娶了这么一个美人,那柴少主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柴少主身边还缺美人吗于他而言,便是这样的,估计也不稀罕。” “哎,可惜了!” “公主又如何落到我们手里,还不都一样你们若是有兴趣,在祭典之前,便赏给你们玩玩。” “多谢神女!” 神女温乐公主的神智逐渐恢复清明,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她身旁站着三个女子,为首的黄衣女子被她身侧的一蓝一紫两个女子称为神女,难道是九天神女圣火教她被圣火教的人劫持了 温乐公主正寻思着,手臂忽然被那黄衣女子踢了一脚,只听她问:“醒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温乐公主抬眼看向她,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脸面白瘦,一双丹凤眼生得极为妩媚,嘴角上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九天神女就长这样像妓馆里那快过气的花魁,在烟花场里历经了荣辱浮沉,姿色尚存,灵气全无。一双眼里,除了欲望,再无其他。 “这位大姐,我与你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怎么跟神女说话呢小贱蹄子,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蓝衣女子狠踢了温乐公主一下。 她这一脚踢在了温乐公主的腹部,温乐公主吃痛捂着腹部蜷成一团。 “听说你在洛阳嚣张跋扈得很呢!你怎么这么会投胎呢我们怎么没投到帝王家,偏偏你投到了呢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享尽荣华富贵,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落到我们手里吧这两日,姐姐们就好好调教调教你,让你切身感受下人间的疾苦!”蓝衣女子踩着温乐公主的肩头,恶狠狠的说道。 三女转身向外走,温乐公主这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大大的铁笼里,随着她们的脚步,笼子左右摇晃。笼子之外四周都是墙,无窗,墙角雕成仙鹤的木架上吊着一串红灯笼,室内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罗汉床,从房顶垂下的红纱帷幔罩在床的四周。床前还铺着一张虎皮脚踏。这里应当是一间密室。 一个身材瘦高模样清秀的男子进来向三女说了什么,温乐公主隐约听见男子说什么“阏逢护法被擒”,然后那三女神色大变,步履匆匆的离开了。 第79章 红斗篷 温乐公主撑着手肘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脖子上缠绕着一圈铁链,接口处上了一把鱼形锁,铁链的另一端和笼子锁在一起。 娘的!手腕、脚腕套哪儿不好非要往人家脖子上套,拴小狗呢 回想起来,圣火教的人把她被迷晕后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带出来的呢阏逢护法被擒这么说舅舅、驸马他们还同圣火教的人交了手。那个什么阏逢护法也是个蠢的,也不打听打听温衙内、柴少主是何方神圣,何况二人联手,别人脚上踏着风火轮逃跑都嫌慢了,他还上赶着找死,估计这会儿正在体验柴家军刑讯六十四式呢! 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再来救她这个倒霉蛋她可不想体验圣火教折磨人的招式。温乐公主的手在腰间摸了摸,心头陡然一惊,低头看去腰间空空,那只被她随身佩戴的香囊没了!是掉了还是被圣火教的人搜去了 完了完了!这回铁定是要栽在这了!温乐公主双头抱头,抓了抓发麻的头皮,神情沮丧极了!昨晚在佛祖面前祈祷了半天,他老人家莫不是睡着了没听到 温乐公主垂眼看了看脖下的锁,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双股金钗,掰开了,将尖头处插进锁眼里,正别得起劲,忽听见密室的门开了,她忙背过手去,将金钗藏进袖中。 进来的是方才那个瘦高的男子,他打开铁笼,走到温乐公主身前,半蹲下,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和善!这人面相清秀阴柔,端看着并不像是个坏人,可温乐公主心知他是圣火教的人,纵他这般说她也丝毫未放松警惕。当他向她伸出手时,温乐公主往后退避,连声叫他不要过来,不要碰她。 男子伸出手指放嘴边“嘘”了下,示意她小点声,继而手掌打开,一串钥匙出现在温乐公主眼前。 “我是来放你走的。”男子微微笑着轻声说道。 温乐公主眨巴了两下眼睛,犹自不信,问:“你,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男子没说下去,只一笑,帮温乐公主解了锁链,“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我再告诉你。” 男子将身上的红斗篷解下来,披在温乐公主身上,嘱咐道:“一会儿,你紧跟着我,别怕,别出声,我会带你出去的。” 温乐公主惊疑的点点头,男子看着她,幽暗的眸中染上一层温柔笑意。他从袖中掏出一条红丝巾,让她把脸蒙上。 “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鹿隐。” 出了密室,入眼是一片暗红,狭窄的通道一眼可以望到头,每隔十数步墙上就凿有一座洞窟。三座洞窟里面分别摆着三个不同的彩绘神女雕像,神女的手中均平托着一盏红莲灯。通道里那如凝血一般暗红的颜色正是灯光映照而成的。 温乐公主被雕像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个真人,幸而她及时捂住了嘴,没有叫出声来。 “别怕,这是三霄娘娘的石像。”鹿隐回头小声解释了下,招手示意她跟上。 通道尽头往右拐,是一处往上的台阶。鹿隐走到顶端,将手放在一个隐蔽的凹槽里转了半圈,只见一扇石门在他的前面缓缓打开了。 温乐公主跟随鹿隐走了上去,白晃晃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刺得她眯眼略微偏过头去。她在密室里,不知时辰,出来这么一看,竟已是第二日上午了。 外面是一间很大屋子,家具看上去十分贵重,摆设却有些杂乱,香炉内淡烟袅袅,室内弥漫着一种油腻的香气。 鹿隐随手拿起格架上的一只花瓶,扔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花瓶碎了一地。 温乐公主惊恐的瞪大了眼,不知鹿隐这般是作何意图。鹿隐高声喝斥了起来:“笨手笨脚!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屋门被推开,两名守卫走进来查看,看到满地的碎瓷片,问道:“鹿隐尊者,发生何事了” 鹿隐指着缩成鹌鹑样的温乐公主,怒道:“这新来的呆头笨脑,连个花瓶都拿不好!” “一个花瓶而已,不值得尊者动怒,消消气。”两名守卫奉承的劝道。 鹿隐怒视着温乐公主:“还不滚出去看着就烦!” 温乐公主瓮声瓮气的应了声是,快快的走了出去。 鹿隐对两名守卫道:“烦请二位将这碎瓷仔细清理一下,神女和两位圣使常从此过,别扎到圣足了。” 两名守卫答应后就忙活开了,鹿隐背着手走了出去,疾步去追温乐公主。温乐公主出来后并未走远,躲在一棵靠墙的大榆树后,看到鹿隐向这边来了,忙朝他挥了挥手。 鹿隐松了口气,心中感到些许宽慰,她还是选择相信他了,不枉他冒死救她出去。 “会骑马吗” “会。” “那就好,你跟我来。” 温乐公主跟在鹿隐身后,眼珠左右转着观察着周围。四周青山巍巍,林木茂盛,走上亭台放眼望去能看到山下的田野,这应是一座建在半山的宅院。屋舍依山而建,层叠错落,院内石山岩洞自然成景,泉水淙淙瀑流湍湍,绿茵上几只红肚金顶的长尾锦鸡正闲庭漫步,看到温乐公主经过,一只只都瞪着豆眼盯着她瞧。 温乐公主瞄着这些羽毛艳丽、姿态傲娇的鸡,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好饿。她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着要是逃出去了,她要先喝一锅鸡汤压压惊。 “鹿隐尊者,行色匆匆,这是要往何处去” 突然响起的声音,将温乐公主的思绪瞬间都拉了回来!她垂首默立,大气不敢出。 第80章 妖魔会 鹿隐也被吓了一跳,不过他神色只微微一变,很快就恢复如初,看着来人,拱手行礼,语气略显急迫:“见过旃蒙护法,不知护法何时到的你来得正是时候,出大事了!神女正着急呢!” “哦又出了什么事”旃蒙护法把玩着马鞭,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视线越过鹿隐,瞟向他身后的温乐公主。 “这次真的事态严重。”鹿隐压低声音,“阏逢护法被抓了!” 旃蒙护法撇胡须的手一顿,掀起眼皮,问道:“被抓了被谁抓了” “在法门寺,撤退时没走掉,被柴家军的人给活捉了。” 旃蒙护法露出惊愕的表情,道:“本座就是听说抓了个公主,这才特意赶过来瞧瞧的,敢情为了抓公主把阏逢给折进去了” “可不是!柴家军的人个个如狼似虎,比那些官差不知厉害多少,阏逢护法只怕凶多吉少啊!”鹿隐扼腕叹道。 “本座就说没那么容易,神女不听本座的!这下可捅了大篓子了!被抓的要是别人还好,阏逢可是什么都知道,他要是受不住招供了,咱们都跟着遭殃,这总坛也势必不保!” “神女正为此事发愁,命我急速传唤其他护法前来商议。有要事在身,我就不陪旃蒙护法了。” “去吧去吧!”旃蒙护法烦躁的甩了甩马鞭。 温乐公主心下微松,跟在鹿隐身后镇定的走过去。这旃蒙护法可是特意来瞧她的,不看人单听声音她就觉得此人轻浮放浪,是个色胚。她眸光低垂,连余光都收拢在脚尖处,不敢乱瞟。 “等等!” 温乐公主心里“咯噔”一下,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转回了身,对着旃蒙护法保持着恭敬地姿态。 “她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旃蒙护法歪头打量着温乐公主,问鹿隐。 “她叫桃溪,家在麟游,刚来神女身边服侍不久,还未见过旃蒙护法。”鹿隐道。 温乐公主微微屈膝,抬眼飞快的看了一眼旃蒙护法,假意露出羞涩的神态来。 旃蒙护法被她这小狐狸般青涩娇羞的一眼撩得心里泛起了春波,笑道:“麟游的桃溪,好好好,本座记住了。去吧!早去早回!” 直到拐过回廊,停留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如芒刺背的猥琐视线消失了,温乐公主才吁出一口气。鹿隐回身看她,她回以一笑。 二人快步来到马棚,鹿隐对马夫说要两批快马,马夫没有多问就牵了两匹毛色油亮的黑马过来。鹿隐抛了串铜钱给他,叫他买酒喝。马夫连声道谢。 想必鹿隐在圣火教中算是位有头脸的人物,出门也极为顺利,守卫见是他持着神女令出门办事,忙不迭的打开了大门。出了门,两匹快马直奔山下而去。 再说旃蒙护法,来到议事堂,见神女高坐正中,昭阳、重光、屠维三位护法并青鸾尊者分坐堂下,正为救不救阏逢的事激烈争执着。 “阏逢护法自打创教之初,就跟随神女左右,为我教立下汗马功劳。若是不救他于危难,教中其他兄弟难免不会心寒。”屠维护法身高不足五尺,坐在椅子上两条短腿都够不着地,听到昭阳护法向神女建议不救阏逢了,他拍着座椅的兽头扶手,愤慨直言。 “阏逢护法是什么出身,咱们都清楚。谁叛教他也不会,他就是死也绝不会供出一个字来。咱们还是从长计议,莫乱了阵脚。”青鸾尊者一身青衫,外袍上绣着翩然于飞的仙鹤,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超凡脱俗的仙人气质。只是他身形过于消瘦,单薄如纸片,加之面颊凹陷,一副久病未愈的样子,清俊而无生气。 “还怎么从长计议”旃蒙护法一进来就怼青鸾尊者,貌似看他不顺眼许久了,“净会说好听的!两日后就是祭典,消息已经散播出去,到时会有数万教徒前来观礼,许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现在取消怕是来不及了!” 旃蒙护法一来,青鸾尊者就不言语了,只冷着脸掸拂衣袖。九天神女看了青鸾尊者一眼,眸色略显凌厉的看向旃蒙护法,道:“祭典一切照常,未说过取消。现在商议的是如何救阏逢。” “要我说那廖使君就是头脑发昏,作甚非要咱们去招惹公主就是那柴少主不愿意娶公主,巴不得她半途死了好,可负责送嫁的可是公主的亲舅舅,他不会撒手不管的。而且我听说这温衙内可厉害着呢,神女不要小瞧他了!”旃蒙护法抖着腿,散漫无状的说道。 九天神女面色不虞,冷声斥道:“使君自有他的打算,不可妄议,我等只需服从即可。” 旃蒙护法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随便吧!” “本座已飞鸽传书给廖使君,且再等一等,看看他的意思再说吧!”九天神女道。 旃蒙护法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道:“让我们冲锋陷阵,他却躲着不露面,莫不是还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 “够了!”九天神女面带怒容,“没人叫你回来,你回来作甚” 旃蒙护法冷蔑一笑,懒懒道:“不是抓到公主了吗我们这种乡野小民,何曾见过公主便来瞧瞧公主是长什么模样。” “她就在密室是关着,你去瞧个够吧!她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身骄肉贵,你不要折腾太过,坏了本座的大事!” “那我便去了,你们慢慢商议,出人出力我二话不说。”旃蒙护法笑着出去了。 昭阳护法“嘁”了一声,道:“旃蒙真是愈发放浪不羁,都敢都神女不敬了!” “他的事等过了这一阵再说。”九天神女怒容之下是深深的厌烦和不耐。 “重光,我们说了半天,你还未发表意见,你说一说。”屠维护法朝对面的重光护法说道。 第81章 人上人 重光护法就是出现在密室中的紫衣女子,生得珠圆玉润,抹胸堪堪包裹着高耸的胸部,露出深深的一道沟,她道:“阏逢是廖使君的妻弟,他定会想办法救他的。阏逢毕竟也是为了替使君捉拿那温衙内才反被擒住的,依我看,在使君到来之前,咱们可以试着解救阏逢。那温衙内不是公主的亲舅舅吗咱就来一招一命换一命。” “可那样阏逢是救回来了,公主不也丢了吗那祭典……” 重光护法伸手打断昭阳护法的话:“你先听我细细说来。” 旃蒙护法晃悠悠来到密室上面的房子外,两个守卫见到他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就打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 “你小心足下,之前有个新来的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咱们怕收拾得不干净,扎到你的脚。” 旃蒙护法不以为意的迈步走了进去,下了台阶,穿过通道,进入密室。密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铁笼的门一拉就开,里面只有一条开了锁的铁链。 公主人呢 “人呢!”旃蒙护法暴吼一声。 十里外,两匹骏马在山野间疾驰。 跑到一座山坡下,鹿隐勒缰止马,指着山上对温乐公主道:“从这里翻过去是近道,我们得弃马步行了。” 温乐公主跳下马,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野河山,走马坡,听说过吗” 温乐公主摇摇头。 鹿隐挥鞭在两匹马身上各抽了下,将马儿赶远,一边往山上走,一边道:“那你总知道前朝的杨贵妃吧这儿是她长大的地方。圣火教的总坛以前叫杨家别院,在战乱中被毁成废墟,后来有个财主在原址上进行了复建,把建成后的宅院送给了岐州刺史廖菊阳,别院就成了廖刺史避暑纳凉的私邸了。不过,鲜有人知。” “那为何后来又成了圣火教的总坛呢”温乐公主问道。 鹿隐回头看着她,温乐公主同他对视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震惊得瞪大了眸子:“他可是朝廷命官呐!” “这世道,黑着呢!”鹿隐继续往上爬,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将挡道的枝条杂草斩断。 温乐公主尚沉浸在震惊当中,难怪听周毓说这圣火教的人如长了千里眼顺风耳,总能在官差赶到之前逃之夭夭,如果刺史都同圣火教狼狈为奸了,那把官差跑断腿累到死也抓不到人!舅舅和驸马他们兴许还不知道这事,指望他们来救她是指望不上了,别被狗官骗得团团转就好! “你认识马嵬驿的驿长吗”温乐公主问道。 “认识,叫吴祺,是阏逢护法座下的莲心使者。据说他叛教了,阏逢护法若非出了事,估计已经将他给清理了。” “我听他们叫你鹿隐尊者,你在圣火教是什么位次比莲心使者高吗” 鹿隐笑了笑,道:“圣火教有十大护法,每位护法下面有十名莲心使者。莲心尊者的位次比使者高比护法低,但只听命于神女,算是教中的监察使。目前除我之外,教中还有两名莲心尊者,一个叫青鸾,一个叫云松。云松……死了,青鸾,瞧着也快了。” 温乐公主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从他后面明显低沉下来的语调中,也感受到他心情的起伏。 “你们的名字都不是本名吧” “在邪门歪道上混的,谁个敢用本名我们的名字都是廖刺史起的,想不到吧廖刺史可是高中过探花,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前面一两年他还会来总坛看看,后面来都不来了。” “为何不来了” 鹿隐停下来,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回头看了眼温乐公主,见她发髻散乱,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灵动有神,他笑了下,道:“你是尊贵无比的公主,从未受过这样的苦吧父亲是皇帝,母亲是贵妃,昭阳护法有句话说得不错,你真是太会投胎了。” 温乐公主爬得有些累了,单手扶着树,弯着腰,气喘着道:“生在帝王家,确实好。一言,可定人生死,己所不欲,可任施于人,被他打了骂了欺辱了,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人上人,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利,哪能不好如果可以选择,下一世我也要生在帝王家。” 鹿隐神色微凝,怎么感觉她说的话和她想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反呢她说这些话时原本晶亮的眸子都变得有些黯然。民间相传她和柴少主联姻的目的是朝廷为了拉拢柴家军,而柴少主根本不想娶她,被迫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且不喜爱自己的人,还要去到那离家数千里的边关,她对父母一定很失望吧 “圣火教的人多半出身穷苦,别看神女如今颇有威仪,她原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对读书人非常敬重,对廖刺史她的这位义兄更是言听计从。圣火教初创之时,干了不少劫富济贫的事,民间都当九天神女是三霄娘娘合体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对神女很是拥戴。后来,随着信众越来越多,他们就在教徒的狂热崇拜和信任中迷失了自我,真当自己是下凡的神女、通天的护法。他们大肆敛财,过着奢靡无度的日子,尤其在偷盗了法门寺的宝塔地宫后,他们就更加沉迷于安逸享乐,时常聚众淫乱,寡廉鲜耻,毫无底线。总坛已被他们变成了一座,这也是廖刺史再不来的原因。他虽然看不惯他们的做派,但又想利用他们为他效力。” 温乐公主有些明白他为何要救她了。 第82章 血引子 “你当初为何加入圣火教”温乐公主问鹿隐。 “未入教之前,我就清楚的知道圣火教骗人的套路。天上本没有神仙,人间的灾厄苦难多了,人们太希望有那大慈大悲神通广大之人救他们于水火,神仙才在人们的心灵寄托中应运而生,可到最后,也不外乎沦为人欺人的手段罢了。我加入圣火教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听闻圣火教劫富济贫,除恶扬善,我就入了教,还得了神女的重用。可是,而今的圣火教已然变了质,成为根植在岐州大地的一颗毒瘤。廖刺史在岐州只手遮天,你是公主,他既然敢对你下手,说明他还有更深更坏的打算。” 对于时局,温乐公主比鹿隐知道的多得多,廖刺史更深更坏的打算鹿隐兴许还未想明白,可她略一想就明白了。先是借刀杀人,斩断朝廷同西北的联结,在岐州给危机四伏的朝廷放一把火,而岐州之乱只是导火索,其他势力趁乱也会闻风而动,最终导致天下大乱,如了他的意。 廖刺史定是恨透了朝廷。可天下大乱,他是如意了,解恨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却又要遭受战火的荼毒。百姓做错了什么 两人用了半个时辰爬到山坡顶上,温乐公主累得坐在草地上气喘吁吁,用手扇着风,只觉又渴又饿,浑身酸软无力。鹿隐将手搭在眼帘上,眺望着远处,正要催温乐公主起身继续走,见她实在是疲累极了,便蹲下来,解了腰间的水囊拔掉塞子递给她。温乐公主接过来,摘掉面纱,喝了一大口,只觉酸中带甜,问他:“是乌梅汁” 鹿隐点点头,道:“这个最是解暑止渴,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温乐公主用衣袖沾了沾嘴角,把水囊还给他,眯眼笑道:“好多了,多谢你!” 鹿隐笑了下,心想除去尊贵无比的身份,她只是个娇憨的小丫头罢了。如果他真的神通广大,带她逃离那冷漠可悲的联姻亦未尝不可,可他终究只是一介凡夫,甚至连最普通的男人都不如…… “走吧!他们估计已经发现我带你逃了,我们要尽快走出野河山。”鹿隐站起身,朝温乐公主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温乐公主自己爬了起来,把随风飞起的鬓发别到耳后,深吸一口气道:“走!老娘可是凭自己的力气爬上过华山的,这算什么” 鹿隐惊呆,看着她那娇小纤弱又透着倔强的背影,转而一笑。且不说她是个公主,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有这等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精神,也值得他出手相救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从山坡上跑下来的温乐公主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出气比进气多,虚弱的摇头道:“我跑不动了!再跑,再跑我就要一头,栽这了。” 鹿隐抹了把汗,听到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他当即半蹲在温乐公主身前,回头道:“上来,我背你。我们得快点!被他们抓住就再无逃跑的机会了!” 温乐公主迟疑着未动,鹿隐叹了口气,问她要了那条蒙面的红纱,展开来包在自己头上,在颈后打了个结,道:“从现在开始,你别把我当成男人,可放下包袱了。” 温乐公主惊愕又感动,再不说其他,俯身趴在他并不宽厚的背上,泪水涌了出来。她想起上回从华山下来,舅舅背了她,驸马也背了她,虽然他们并不乐意,对她万分嫌弃,但趴在他们宽阔结实的背上,她觉得很安心,即便豺狼虎豹来了也不怕。因为他们够强大,够厉害,能护她周全。可鹿隐,他并不强壮,看上去甚至有些清瘦文弱,他们萍水相逢,生死关头,为了让她放下心中顾虑,他宁肯作践自己。 这一路上,头一回有个人对她好,好得纯粹。 温乐公主休息了会儿,缓过劲儿来,就下来自己走了。他们在茂密的山野里奔跑,马蹄声越来越近,翻过山梁往后看时,能看到远处数十人马正在奋力追赶。 “就快出野河山了!再加把劲儿!”鹿隐跑得也有些喘了,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背,他转身指着山下的一条河,“看,我们跑到河那边,他们就再难找到我们了。我水性很好,带着你潜水而行,不成问题。你相信我!” “好。”温乐公主点头,跟在他身后往山下走,怎料才走出不远,忽然听见鹿隐惨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 温乐公主紧忙赶了几步上前去,只见鹿隐抱着左腿连声痛呼,他的脚被只铁夹给夹住了! “我,我踩到捕兽夹了!我的脚,怕是断了!”鹿隐面色苍白,大汗淋淋,躺在草丛里疼得左右翻滚。 “别动,别动!”温乐公主按住他,查看他的伤势,捕兽夹的铁齿深深的扎进了他的皮肉里,血流不止。温乐公主试着去掰捕兽夹,根本掰不动,只会增加鹿隐的疼痛。 “我只能,只能送你到这了!”鹿隐伸手颤抖的指着前方,“前面,就是河,沿河往南走二十里,就是法门寺,切记别走岸上,走河堤,那里有芦苇遮挡,不易被他们发现。你别管我了!赶紧走!” 温乐公主摇头,道:“把你一人丢这,被他们抓到,你就活不成了!圣火教会怎么对待叛教的人,你比我清楚,走!要走一起走!” “我走不了了!”鹿隐有些焦躁的吼了声,他抓住温乐公主的手臂,“你听我说,别管我了,别让我做的这一切白费!我救你,是因为你是公主,你能救更多的人!神女不知从哪儿听得了一个可以永葆青春的秘方,要用幼童的血做药引和四十九种名贵药材一起炼制成丹药。地牢里关着七八个可怜的孩子,都只有几岁大,每隔几日神女都要从他们身上采血炼药,再不救他们,他们就都活不成了。” 第83章 赌一把 温乐公主惊骇地看着鹿隐,他拽开衣襟,从里面掏出一根五寸长、手指粗细的竹管,放到她手中,“这里面有两张图纸,一张是总坛的布局图,幼童被关在何处我已经做了标注。还有一张,我所知道的圣火教近百名骨干的名字、分布都写在那上头了,他们早已被圣火教洗脑,尽干些丧尽天良之事,抓了他们,绳之以法,圣火教也就覆灭了。拿好了,走!” 温乐公主被鹿隐推了一下,坐倒在地上,她紧紧握着竹管,蛾眉紧蹙,看着鹿隐坚定道:“我不能把你丢在这!” 说罢她抽出鹿隐腰间的短刀,插进铁夹里。鹿隐知道她要做什么,劝道:“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叛教,就没想着活。你听,他们快追上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忍一忍,你抓着上面往上掰,我往下压,我们合力把夹子打开。”温乐公主把竹管藏在腰带里,瞪大眼盯着鹿隐,“试一试!” 鹿隐见劝她不动,只好咬紧牙关,配合她一起尝试着打开夹子。一次又一次,就在鹿隐疼得快要晕死过去时,铁夹终于被他们给撬开了!可这时,追赶他们的人马已经绕过山梁,急速朝他们奔来! “他们来了!快走啊!”鹿隐急切的吼道。 温乐公主望了眼后方,取下缠在鹿隐脖间的红纱,迅速帮他包扎好伤处,用力将他搀扶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你别把当成个女的,咱们就是,就是难兄难弟。我要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你是不是公主啊你怎么这么犟”鹿隐由衷问道。 温乐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笑道:“要是在宫里,你胆敢对公主这样说话,是要被大卸八块的。” “你不怕吗他们可是要将你活活烧死的!我要是你,早有多远跑多远了!” “我愿意赌一把。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现在不报答你,只能等来世了。” 鹿隐搭着她的肩膀一蹦一蹦的往前跳,闻言他扭头看向她,还没问出口什么意思,就被她推进了芦苇丛中。她用芦苇将他遮掩好,叮嘱他千万别出来,等她带人回来救他,然后她就钻进了茂密的芦苇荡里,朝南奔去。 马蹄纷沓而至。 “那有人!站住!” “放箭!” 法门寺,气氛凝重。 “这人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说。” 温在恒看着满面戾气的柴峻,心又往下沉了一分。阏逢护法死活不开口,他们一点线索都没有。距公主被劫持,已经过去七个时辰,那丫头不知在何处,也不知…… 他连想都不能想,一想心里就堵得难受。 “我等不得了!”柴峻叉腰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原本清俊有神的双眸血丝遍布,透着一股子狠厉,“我要去凤翔,廖菊阳若在那,我就一刀砍断他的腿,拖也要把他拖来。他要是不在,我就把刺史府给拆了,学你当年,把他家人绑了吊城楼上,我就不信他不露面!” 温在恒紧了紧手,望着被日光照得一片惨白的青石板,眉头皱紧,没有说什么。从得知那丫头出事,他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其实,在阏逢护法嗷嗷惨叫时,他就想过再去凤翔了。管它合不合适,后果严不严重,只要逼得廖菊阳出面,什么招他都使得出来。可廖菊阳不是个普通人,他筹谋已久,于今大有鱼死网破之势,他若真等到祭典后才出现,他们就白白浪费了时间。 他没去,不过是在等,等一种可能。 所有人都很着急。胡尚宫带着公主的两个小婢女跪在大殿佛像前一直在为公主祈福。就连智藏法师都想着用佛法感化下阏逢,希望他能回头是岸,开口招供。可进来一见阏逢比鬼还吓人的惨样,他连声喊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就急忙退了出去。 柴峻大步往外走时,差点和冲进来的盛煦然撞上。盛煦然手中捏着一个纸卷,激动的对温在恒和柴峻道:“圣火教有信了!飞箭传书!” 温在恒暗沉的眸子忽地一亮,三步并两步上前取了纸卷展开来看。柴峻亦返回来,凑到他身边看。殿内的诸葛子获、李申、孙粲等人也都围上前来。 “一命换一命呸!那什么狗护法怎么能同公主相比!”孙粲呔道。 温在恒紧绷的脸终于稍稍缓和了些,道:“这才说明这个阏逢护法对圣火教的重要。圣火教十大护法的名字是按照十天干取的,如果我猜得没错,入教越早名字越靠前,阏逢是十天干首位,他许是圣火教的元老,知道圣火教所有的秘密。而且,你们想过没有,他们已经劫持了公主,为何阏逢还要带人留下来埋伏在密道出口处” “这个问题同圣火教那三个妖女为何要去拜见温将军你是一样的。”诸葛子获道,“他们还想抓了温将军,献给廖菊阳。只是他们太小瞧了咱们,太高估了自己。” “道长所言甚是。”温在恒道,“我想阏逢或许同廖菊阳关系匪浅。方才审讯时,强参军说阏逢的箭法已算十分了得,至少有十年八年的功底。习武之人,兵器使惯了,一般不会轻易更换,弓箭亦如此。强参军仔细查看了阏逢惯使的弓,然后问他以前是不是当过兵。”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强波,强波道:“军营中训练弓弩手,招式都是固定的,一板一眼,中规中矩。我见阏逢拉弓射箭时姿势极为标准,不像野路子出来的,便怀疑他之前在军中受过正规的训练。” “难怪他那么硬气!”王五奎道。 温在恒从强波手中要来阏逢的弓,弓身正中铜箍上有两小片刮痕。 第84章 上妖山 温在恒指着铜箍上的刮痕,道:“阏逢讲话带山南东道口音,我猜这里被刮掉的极有可能是……伏牛二字。” “伏牛营!”盛煦然立时反应过来,惊声叫道。 他这一叫,在场的诸人也都为之一震。军中无人不知伏牛营,从属宛王萧向旻的宣化军,因宛王喜骑射,在封地招募五百弓弩手组建成伏牛营,饷银丰厚。伏牛营每年考核,实行末五十淘汰制,竞争激烈。故而,伏牛营成了大梁军中于弓弩一项的顶尖水准。 温在恒扫视众人,目光落在卞兴思身上,问道:“卞县令可知廖菊阳是哪里人” 卞兴思自打听到“伏牛营”三字,便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听温在恒这么一问,他张口就答道:“内乡,廖菊阳是邓州内乡菊潭人,他的别号菊翁就是据此起的。” 内乡,八百里伏牛山下,四百里湍水之滨。 如此抽丝剥茧一通分析下来,众人皆明白为何圣火教肯用公主换阏逢了。 阏逢同廖菊阳,可不止同乡那么简单。 “这信中说要大哥、柴驸马和我,我们三人带着阏逢于午正乘船前往交换地点,为何点名要我去”盛煦然不解的问道,虽说大哥做什么总少不了他一份,可他跟廖菊阳并无直接的仇怨,跟圣火教也从未有过接触,跟公主沾的那点亲还不如英宝近呢。 强波双手环抱,扬着下巴垂眼瞅着盛煦然,轻哼一声,道:“你不是说在寮房外和圣火教的三个妖女打过照面吗兴许人家对你一见钟情,想把你掳去当镇坛神君呢!” 盛煦然一听,火气噌的就上来了,只不过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他便白了他一眼。强波嘴角抽了抽,心想这小娘皮就连翻白眼都他娘的好看。这一去,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都难说。 午正,圣火教果然派了两艘船来接人。来的教徒皆身穿寻常衣裳,带着面具。见到满脸血污遍体鳞伤的阏逢护法,教徒们皆恭敬地参拜。阏逢护法嘴角扯了扯,纵双眼肿得像烂核桃,神态也是倨傲的。温在恒三人押着阏逢上了一艘船,进到船舱里。待他们这只船开远了,另一只船才开动,远远的跟在后面,几名教徒站在甲板上留意着河面及两岸,防止有人跟踪。 “就这么让少主去了”王五奎伸长脖子望着迅速驶离的船只,忧心忡忡。 “不然呢”诸葛子获甩了下拂尘,“你能拦得住” 拦,肯定是拦不住的。自从公主被劫持,少主的忧急大伙儿都看在眼里,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坐立不安,焦躁得像头困兽。就在全天下人都还以为柴少主不愿娶公主时,他却对公主悄然萌发了情意,且大有与日俱深之势。谁能想象一个月前他还愤懑不平的觉得当驸马简直是对他的侮辱如今,屁大点的事,都要跑人家跟前献宝,问一句“夫君对你好不好”。 世间最毒的药,非情莫属。 王五奎看向李申,平时护少主比护自家儿子还紧的他,此时脸上却并无多少担忧之色。他怎么也不急临行前,主帅可是特意交代他要看好少主的! “申哥,你倒是说两句呀!”王五奎忍不住嚷道。 李申看着空有一个大脑袋的王五奎,道:“被你好心搭救的三个妖女当中有两个是圣火教的女护法,那剩下的一个,你觉得会是谁” “看她们像是主仆三人,若那两个婢女是女护法的话,那个叫袁三娘的莫不是……”王五奎后知后觉的捂住了嘴。 尚不算太傻。李申道:“头号人物咱们都见识过了,圣火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咱们的援兵快到了。” 还有援兵谁王五奎又云里雾里了。 水面宽广,波光粼粼。船只南来北往,穿梭如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行速降下来,船慢慢靠了岸。温在恒等人下了船,来到堤岸上,上了一辆马车,在颠簸中行驶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下车步行。三人方位感极强,加之来之前看了方圆百里的舆图,这一路走来已经大概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了,其实离法门寺并不远。 回想起来,巳正他们收到圣火教的飞箭传书,午正来接人的船就到了,并非圣火教行动迅速或早有打算,而是圣火教的老巢距离法门寺原本就很近。而且,圣火教的老巢还在山上,他们正在往山上走。 从山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蓝衣女子,身条细长,脸上敷了粉显白,脖子和胸前的肤色偏黄,瞅着就像根未剥干净的竹笋。她看到阏逢,往下急赶了几步,叫道:“阏逢!阏逢!你怎么搞成这样” 阏逢护法掀起肿胀的眼皮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回禀昭阳护法,阏逢护法惨遭严刑拷打,我们去接时,他就已经这样了。”一个教徒说道。 “速速去叫青鸾尊者来为阏逢护法诊治!” “遵命!” “这三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温衙内、柴少主和盛小侯爷了吧”昭阳护法嘴角噙着冷笑,上下打量着,眸光如利刃,“狗男人,也不过是一双眼睛两条腿,肉身凡胎,有什么了不起胆敢和我们圣火教作对,定叫尔等不得好死!” “公主在哪里你们把公主怎么样了”柴峻厉声问道。 昭阳护法轻哼一声,蔑笑道:“别急呀!一会儿你们就见到了,被我们的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说不定都不想走了呢!” 温在恒一拳击在阏逢的胸口处,直打得他吐了一口血出来,骇得昭阳护法往后退了一步,杏眼圆瞪。 温在恒冷声道:“妖女,不想他死在这,就废话少说,快带路!” 昭阳护法何曾被人这般威吓过,气得鼻孔一翕一张,又骂了句“狗男人”就扭身往山上去了。 第85章 入魔坛 “呵,这宅院瞧着还不错。建于半山上,隐于密林间,这帮妖人倒有几分品味。”盛煦然望着依山傍水的圣火教总坛发出赞叹之声,“我还以为他们躲在洞里呢,可惜了这座美宅,叫他们给糟蹋了。” 昭阳护法回头瞪了盛煦然一眼,盛煦然笑着朝她挤了下眼睛,昭阳护法一个分神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在台阶上。她急忙站稳了身子,羞臊的满脸通红,提着裙子快快的走上了台阶。 “算你们有胆,进去了,你们就是变成飞虫也出不去!”阏逢恨恨的说道,“想救公主,痴心妄想!你们加诸在本座身上的酷刑,本座会加倍还给你们!” “聒噪!”柴峻伸手卸了阏逢的下巴,直疼得他浑身战栗,嗷嗷直叫。 周围的圣火教徒见状,纷纷将长矛对准了柴峻三人。柴峻拍着阏逢的头,鄙夷道:“就你这衰样,丢人现眼,还护法,护你娘个腿儿!简直是伏牛营的败类!” 听到“伏牛营”,阏逢霎时瞪大了眼,神色惊恐。 “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就等着廖菊阳来给你收尸吧!” 阏逢叫得更大声了,双腿彻底瘫软,盛煦然和柴峻一左一右拖着他进了大门。门前两列红衣教徒手持兵器严阵以待,画着火焰纹的黑色面具下是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他们跺着脚发出“呼!呼!”的喊叫,似乎想把外来之人吓破胆。可柴峻手臂一抬佯装做出攻击的姿势,靠近他的几个教徒却又吓得连连后退。 “阏逢!你怎么样”屠维护法手持一柄铁叉,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滑稽的样子,惹得柴峻“扑哧”笑出声来,盛煦然也笑了,摇摇头道:“这小人怪该不会也是个护法吧” 温在恒却冷眼瞧着屠维护法,面色愈发阴沉可怖。 阏逢兜着嘴吼叫,左右挣扎,想告诉屠维护法什么偏生说不出话来,急得额头青筋直冒,几近癫狂。 屠维护法高举铁叉,蹦着叫道:“大胆狂徒,快把阏逢护法放了!饶尔等不死!” “别挡道!神女在何处,速引我等去见,再耽搁下去,阏逢的血就要流光了。”柴峻道。 屠维护法看了看地上那拖得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放下铁叉,愤而转身。 七拐八绕进了一间屋子,来到内室,通过墙上的活动暗门,温在恒等人被带到了位于地下的密室。 密室四面的墙壁按照方位雕刻着巨大的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的石像,神兽或爪举或嘴衔着红莲灯,把室内映照得红彤彤的。室内摆放着许多扇薄绢画屏,上面画的不是花鸟风景,竟然是图!画上男女皆赤身裸体,私密部位清晰可见,他们演示着各种体位,甚至有多人、人与的图! 令初来乍到的三人大开眼界! 屏风快速移动起来,三人这才注意到地面上有轨道,屏风的底座扣在轨道上,被机关控制着移动,如同迷宫变幻。片刻之后,屏风退至两侧,露出正中一座圆台。圆台下有三级较宽的台阶,被流水覆没,水面上飘着几片浮萍,几尾鱼儿嬉戏其间。圆台之上摆放着一张足有一丈见方的矮足床榻,床榻四周的木架上悬挂着绣着金丝火焰纹的红纱。 床榻上坐着三个衣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女人。左边身穿蓝衣的他们方才见过,是昭阳护法,那右边身材丰腴的紫衣女子想必是重光护法。正中的黄衣女子应该就是圣火教的九天神女了。只见神女发髻高耸,发髻两边各叉着三支扇骨金钗,从上垂下长长的黄紫蓝三色彩带。她身着鹅黄色长裙,手臂和大片的胸脯露在外面,只罩了件宝蓝色的纱衣。她斜倚方几而坐,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屈起,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望着门口的三人。 “见到神女还不速速跪拜”屠维护法高声喝道。 柴峻踢了下阏逢的腿弯,阏逢惨叫着跪在地上。柴峻按着他的肩膀,道:“跪!好好跪,好好拜!亏你是个硬骨头的男人,却整日对个骚老娘们俯首叩拜,你的脸皮呢都撕下来喂那水里的鱼了” 阏逢护法被按住动弹不得,在同伙面前他还从未如此难堪过,一时气急攻心,“哇”的喷了一口黑血出来,人往前趴倒,腿一蹬,再不动弹了。 “阏逢!”床榻上的三女都站了起来。 青鸾尊者急忙上前,伸手探了探阏逢的鼻息,吓得坐倒在地上,喃喃道:“死了……死了,没气儿了!” “什么”在场众人都惊了。 温在恒和盛煦然都看向柴峻,公主都还没见到呢,你就把阏逢给气死了,拿什么换啊感受道两道怨气颇重的视线,柴峻咬了咬下嘴唇,道:“才夸了他一句硬骨头,他就激动死了,也太不经夸了这人!”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给大护法报仇!”神女面容狰狞,高声下了诛杀令。 教徒们把温在恒三人团团围住,屠维护法报仇心切,高举着铁叉率先朝柴峻攻来。柴峻闪身避过,手抓住铁叉,稍一用力就把那头的屠维护法给跷了起来,往边上一甩,顿时砸倒一片教徒。 神女大惊失色,这时重光护法道:“硬碰硬,就是制服得了他们,我们势必会再添死伤。别忘了他们来的目的!” 此番话让神女冷静了下来,她抬手让教徒们退下,理了理垂在肩前的彩带,在榻上缓缓落座,道:“这就么杀了你们,未免太便宜你们了。来了就是客,本座尚未尽待客之道呢!”她说着,端起方几上的琉璃茶盏,喝口茶润了润喉,“三位郎君渴不渴要不要尝一尝本座煮的茶这可是用大唐宫廷御用的茶具煮出来的茶,一般人想喝也喝不到。” 温在恒看了眼方几上的那套茶具,确非本朝时兴的款式,若是大唐宫廷御用之物,那定是从法门寺的地宫里偷盗的皇室供品。一个装神弄鬼的神婆竟然堂而皇之的使起了皇家的茶具,看来她已经膨胀到毫无敬畏之心了。 第86章 泄千里 “公主在哪里”温在恒剑眉紧蹙,本就内双显得深邃的眼眸此刻透出凌厉的气势来。 “世人皆传温衙内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如今看来倒是讹传了。至少你在乎这个外甥女不是若昨晚你见了我,你就能在此陪着你的外甥女了,阏逢也不至于被抓送了命。”神女道。 “我住的那间寮房也有密道” “不错,院子外有值守的兵士,我们确实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带离,只能趁你不备用药迷晕你,从密道里将你带走。可惜,你这人虽不算冷血无情,倒真是个不近人情之人。三个美娇娘送上门来,你竟然拒而不见,扰乱了我们的计划。”神女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气不打一处出。 她当时是劝过阏逢的,怎奈伏牛营出来的他心高气傲,并不把温衙内放在眼里。想着地宫密道早晚会被发现,他就带人守在出口处,待温衙内现身,乱箭射死。未料到温衙内竟然武艺超群,于乱箭中毫发无损不说,还反将阏逢给生擒了! 这可真是做了一桩折本的买卖!刺史夫人若知她唯一的弟弟惨死,定会伤心欲绝。 昭阳护法用托盘端着三碗冒着热气的茶水走了下来,神女笑道:“本座一向大度,不拘小节,你们想见公主可以,先喝了茶再说。” 三人看着那褐色的茶汤,都没有动。 “怎么不敢” 温在恒默了片刻,端起一碗喝了。盛煦然喝柴峻也都喝了,喝完把碗往托盘上一扔,两人皆是一副大义凌然,视死如归的表情。只温在恒面不改色,冷静如初。 “你们不怕本座下毒” “这茶汤中定然是有毒的。”温在恒道,“但方才你也说了,不会便宜我们叫我们痛快的死。所以即便你在茶汤里下了毒,也不是立时要命的。现在可以让我们见公主了吧” “本座原以为温衙内不过是仗势欺人的权贵子弟,离开了都城洛阳,没了家族庇护,没了身份职权,什么都不是。如今看来你倒是真有几分男子气概,也是个顾念亲情之人,让本座对你的印象大为改观。本座都不舍得让你死了呢!”神女目含春波的望着温在恒,笑颜如花,见温在恒半点都不为所动,她幽幽叹了口气,“罢了,有些人就是不识好歹。想见公主,就让你们见上一见,过了今晚,你们再见只能是在共赴的黄泉的路上了。” 神女朝屠维护法做了个收势,屠维护法走到墙边,旋转了一下嵌在墙中的机关,那面墙从中分开,向两边缩去。旁边也是一间密室!被红纱帐罩住的罗汉床上歪歪扭扭半躺着几个披散着头发的裸男,个个如喝醉了般眼神迷离,姿态放浪,如魔似妖。他们都看着一旁的铁笼,笼子里有个身着白裙的娇小女子背对着他们侧身躺着,她衣衫残破,血痕遍布,于昏迷中浑身都在发抖。 “温乐!”柴峻失声大喊,心像是被利器狠狠割了一下,血流不止,他眼圈泛红,死盯着神女,声音狠绝,“你们把公主怎样了” 神女掩嘴笑了下,道:“她呀不老实,且能耐着呢!逃跑被抓了回来,被本座一顿好收拾,现在老实了。接下来还有更刺激的等着她呢!” “你敢!”柴峻咬牙切齿。 神女张开手臂,大笑道:“笑话!本座有什么不敢你们当她是公主,是金枝玉叶,可落本座手里,她就只是一个欠调教的小贱蹄子!” 铁笼在屠维护法的拨动下快速旋转起来,里面的人儿来回撞在铁栅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罗汉床上的妖男们发出惊叹的欢呼声。 “住手!”温在恒暴喝一声,手指骨节都攥得泛白了。 “叫你住手听到没有”情急之下,盛煦然拔出腰间的短刀使尽全力朝屠维护法甩了过去,可不知怎的,那刀扔出了没多远就落在了地上。不过,也吓了屠维护法一大跳。 神女做了个停的收拾。旋转的铁笼终于停了下来,里面的人儿蜷缩成一团,像极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温乐!”柴峻要过去,被教徒拦住,他拔剑便砍,却忽然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酸软无力。 “省省力气吧!方才给你们喝的茶汤里加了泄千里,便是一只虎一匹狼,喝了也毫无反抗之力。”昭阳护法冷笑道。 “你想要什么”温在恒沉声问神女。 “本座想要什么”神女提着裙角,迈着莲步,踩着莲墩缓缓走了下来,“本座现在要什么有什么,若说有什么缺的,不满足的……”她妖媚一笑,“便是男人了。瞧瞧,你们三个,一个是洛阳勋贵,第一衙内,本朝最年轻的将军;一个是西凉柱国大将军的后人,身上还流淌着吐谷浑皇族慕容家的血,威名赫赫的柴少主;一个是人见人爱的小侯爷,全天下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俏郎君,本座要减损多少功德,才换得同时见到你们三个” 她走到铁笼前,轻拨着着铁栅,道:“这么一个未张开的黄毛丫头,值得你们不惜冒死前来相救你们可知,凡进入我教总坛者,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加入我圣火教,对本座顶礼膜拜,听本座差遣,共谋大计,共享荣华。还有一条,就是死。六月六的祭典,便是你们的死期。你们将在数万人的观瞻中,被圣火焚灭成灰。想想,本座是个惜才的,你们好好想想,该走哪条路” 第87章 俊正美 “我们既然敢来,就不怕死。你废话少说,要如何才肯放了公主,你直接讲出你的条件好了!”柴峻道。 神女摇了摇头,颇为惋惜,道:“这丫头于本座而言并无大用,本座说谁是灾星谁就是灾星,换成别人也未尝不可。本座最近五心烦热,阴虚火旺,正需要精壮勇猛的男子与本座双修,也好采阳补阴,补益圣体。” 三人闻言咂舌,柴峻当即就怒了,若不是怕言语过激惹得他们又伤害公主,他早就破口大骂了!还九天神女,我呸她个祖姨老母!就是个恬不知耻的荡妇!这些歪瓜裂枣是不是都已被她采补过了,包括那个二尺短腿怪 “不说话,本座可就当你们同意了。你们虽然个个家世显赫,但本座是受万人敬仰的九天神女,不敢自夸有闭月羞花之貌,翩若惊鸿之姿,自诩也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你们陪本座双修,只赚,不亏。”神女笑得妖娆妩媚。 “我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不要脸的最高境界了。”盛煦然假笑着小声对温在恒道。 “小侯爷在说什么莫不是在商量谁先来”神女掩嘴娇笑,“不要着急嘛!” 盛煦然使劲咽了咽,才压下反胃干呕的冲动。 “神女,这穿着衣服瞧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里面究竟有没有真材实料要脱了衣裳验一验方知。”昭阳护法提了个建议。 神女挑眉“嗯”了一声,微笑道:“有道理。三位郎君是自己脱呀还是有劳昭阳、重光两位姐姐帮你们脱” 饶柴峻一忍再忍,此刻也忍不得了,讥道:“我看贵教干脆改名叫欲火教好了,神女经常欲求不满,好办!去那凤翔城里,找个人多的地儿,譬如府衙对面,开一家店,专做皮肉生意。神女只需往床上一躺,便有数不清的男人排着队来满足你,完事了还给你钱,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神女气得面色铁青,伸手转动铁笼。 “住手!”温在恒厉声喝止,“我脱。”说着就开始解腰带。 “大哥!”盛煦然皱眉叫了声,可温在恒手下动作并未停顿,他解了腰带扔在地上,开始脱外袍。盛煦然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笑着对神女道,“我大哥和柴驸马都有婚约在身,他们怕是放不开手脚。我无约一身轻,不如就由我来陪神女双修吧保管让神女青云直上,躺着飞升。” “小侯爷好大的口气呀!”重光护法忽然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十几岁屋里就有通房美婢伺候,早早就开了荤,有几个会等到大婚之夜把初次给自己的妻子的都是风月老手了,何必跑我们这装纯情扮烈夫” “说的可不是”昭阳护法附和道,“不知有多少女人想爬上你们的床榻,想得到你们的疼爱,今儿是个黄道吉日,宜交欢,就让我们神女也疼一疼你们。保管过了今明两日,后日就是赴死你们也死而无憾了。” 在场的亲信教徒们都哄笑开来。 “脱吧!就像方才喝茶那样爽快。”神女慢慢转动着铁笼,面上带着笑,可这笑却让人脊背发凉。 温在恒看向盛煦然,盛煦然松了手却皱紧了眉头。 三人脱得只剩下中裤长靴。除了肤色略有不同,个个皆是宽肩窄腰,精壮健美。不是大块鼓凸,也非松松垮垮,肌肉线条如精雕细琢,恰到好处,处处透着张力与诱惑。纵是阅男无数的九天神女也不由得看直了眼,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屠维护法冷哼了一声,青鸾尊者则垂下了眼,一直冷眼旁观的旃蒙护法此时却用猥琐的目光将盛煦然上上下下瞧了个遍,发出“啧啧”惊叹。 神女扭着水蛇腰走上前来,眼前美景,可比外头的山川田野赏心悦目多了!她用两根手指夹着彩带从三人的胸前依次滑过,经过柴峻时她说了个“俊”字,经过温在恒时她说了个“正”字,盛煦然则是“美”。她在盛煦然面前站定,盈盈笑道:“你瞧我们旃蒙护法,看着你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知道为何让你来了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旁人也就算了,天下第一美男,若得不到本座的宠爱,岂不是件憾事” 盛煦然斜起嘴角一笑,道:“多谢神女抬爱,在下受宠若惊。” 神女贴近他,彩带轻轻滑过他的喉结,眼波荡漾着道:“小侯爷这回把话说对了,若再加几分诚意,本座就更爱你了。” 她又走到温在恒面前,彩带从他的肩膀一直滑到小腹,“瞧瞧,这身板,健壮结实,比当年的云松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轻叹一声,继而扭捏的嗔怪道,“你说你惹谁不好,偏偏惹了他。他呀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子如针鼻儿一般小,是个睚眦必报的。在岐州,他就是天,本座就是想保你都保不了。” 温在恒冷蔑的瞧着她,道:“公主出了事,朝廷就是掘地三尺也会将你们一一抓捕归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岐州是大梁的岐州,兴风作浪一时爽,死到临头哭断肠!你所说之人他的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试问你们还能蹦跶几天” 神女的眸中闪过一丝惧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面色如常的眨了眨眼,笑道:“少吓唬本座了!朝廷哼哼!不过是根烂透了的朽木,千疮百孔,危在旦夕,早已自顾不暇。朝廷若强,何需卖女求荣本座原以为只有穷苦人家过不下去才会卖儿卖女,没想到拥有泼天富贵和权势的皇家亦如此。说是联姻,与卖女何异” 神女来到柴峻面前,道:“都说你并不愿娶公主,不过是为时势所迫,本座为了证实传言才叫上你的,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教也不想同柴家军结仇,可怎么办你来了,那便是有来无回。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为了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断送了大好前程,值得吗十万柴家军,万里河山,还比不过一个她” 柴峻轻笑,道:“我一直纳闷,像你这样的妇人是如何赢得数万教徒的膜拜的现在我有些明白了,你除了会卖弄一文钱五斤的风骚,还颇有口才。说话切中要害,懂得攻心为上。可惜,眼界太窄,你所言不过是井蛙之见。我劝你别太自以为是,认清你自己。公主是我的未婚妻,你识相的就放了她,否则不管朝廷如何,我柴家军定会荡平野河山,剿灭圣火教,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神女低头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角都有了泪光,她深吸一口气,道:“好一个未婚夫!本座真是太羡慕那丫头了,为何本座就遇不到像你这般威武霸气、不离不弃的未婚夫呢”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面。 柴峻抬眼看去,只见密室顶上竟然嵌着一具骷髅! 第88章 笑百步 “瞧见了吗”神女神态安详,微微而笑,“本座向你们介绍一下,他呀是本座的未婚夫,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在本座落难之时,非但不伸出援手,还撕毁婚约,欺我,辱我。本座岂能饶了他不但烧死了他全家,还将他扒皮抽筋,割肉剔骨,把骷髅嵌在上面做装饰,这样他就那也去不了,只能永远陪在本座的身边。” 柴峻只觉毛骨悚然。这女人哪是什么救苦救难的神女活脱脱是个地狱女修罗! “既然柴少主重情重义,本座便也不再费口舌相劝。等你和本座双修之后,尝过本座给的甜头,再答复本座也不迟。”神女说着往后退了两步,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移动,“都这么优秀,到底先选哪个呢可真叫本座为难。重光,你最足智多谋,不如你给本座出个主意” 重光护法扯袖掩面而笑,走到神女的侧后,对着温在恒三人评头论足起来:“神女方才说得很对,柴少主俊俏,温将军英正,小侯爷秀美。论姿色,小侯爷更胜一筹;论气概,温将军无人能比;论情趣,柴少主不遑多让。三人各有千秋,若只选一人,那真真是难以取舍。不过,三人都在这,又跑不了,与神女双修只是谁先谁后的问题。以属下看,这选男人就好比吃饭,要先吃那鲜嫩酥软易克化的。温将军一看就是个硬骨头,要留到最后慢慢啃。要是先啃硬骨头,硌了牙口,只怕那鲜嫩酥软的吃着也不香了。” 神女点点头,笑道:“重光护法所言甚是!那就,小侯爷先吧!” 盛煦然憋着火,心里把肥女人骂了一万遍。你列祖列宗才鲜嫩酥软易克化呢! “你给我们喝了泄千里,我现在浑身没劲儿,连说话都觉着累,怎么同你双修”盛煦然问道。 “这个小侯爷不必担心。”神女笑吟吟道,“有让你们疲软乏力的泄千里散,自然也有让你们雄风大振的永不倒丸,一粒见效。试过,你就知道本座并未夸大其词。待你亲身体验了本教大法的精髓,只怕你会哭着求本座收下你。” 昭阳护法从方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嵌螺钿的木匣,在盛煦然面前打开,里面有几颗不同颜色的药丸。 “小侯爷喜爱什么颜色姐姐觉着白色最配你。等神女享用完,就轮到姐姐我了。姐姐对你可是一见钟情!”昭阳护法盯着盛煦然,如毒蛇盯着小白鼠。 盛煦然苦笑,捏起那颗白色的药丸,看了看铁笼里的公主,又看了看温在恒,便往嘴里放。温在恒抓住盛煦然的手臂,从他手中抢过药丸,道:“你长这么大,女人一个指头都未碰过,怎懂得那些” “大哥,咱哥俩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快把药给我,神女抬爱,却之不恭,我就不谦让了。” 温在恒避开盛煦然的手。盛煦然抢了几次都未得手。 神女叹道:“算了,你们这样争执不下,那就柴少主先了。” 柴峻心里翻滚着比墨汁还浓稠的厌恶,叫他去碰一个肮脏的荡妇,比杀了他还难受。温在恒看了柴峻一眼,并未把药丸给他。 “他是公主的驸马,论辈分,也当喊我一声舅舅。长幼有序,这种事岂能让晚辈占了先” 柴峻愕然不解,对温在恒腹诽不已。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端着长辈架子占他便宜呢!不过,他为什么要护着他不应该啊! 温在恒的目光投向铁笼,停了片刻,就把药丸放口中,囫囵咽了。盛煦然顿时鼻酸眼热,抿紧了嘴唇。大哥一向洁身自好,如今为了保住那丫头,竟不惜舍身饲妖婆!那丫头却什么都不知道,值得吗大哥 温在恒没有考虑值不值得。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小丫头的命,把她带出魔窟。圣火教都是些什么人他很清楚,这些人毫无信义可言,就是他们都献了身,满足了神女,她也不会放了那丫头。他这么做,是为了争取时间。 一个教徒进入密室,看了看里面的情形,走到青鸾尊者身旁附耳说了一句。青鸾尊者怔了下,蹙眉问道:“消息确切否” “人已经到走马坡了,正往山下来。”教徒道。 青鸾尊者快步上前,将得到的最新消息悄声告诉了神女。神女听了也是一愣,把在场的四个护法并青鸾尊者一起叫到圆台上。 “发生了何事。”重光护法问道。 “廖使君来了,快走到山下了。”青鸾尊者道。 “廖使君来了怎么可能”旃蒙护法犹自不信,“他有多久没来过总坛了总坛的门朝哪儿开他兴许都不记得了!” 神女眉宇间现出烦躁之色,道:“他怎么不能来这是他创设的!如今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也该现身了。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来。” “可不,搅了咱们的好事。”昭阳护法回望了一眼盛煦然,感到无限惋惜。 “他来了,双修之事定然是不成了。”神女思索道,“本座在想,他会不会怪咱们办事不力。毕竟……”神女看向地上已死僵的阏逢。 “咱们不是抓了他们三个吗使君来了,任凭他处置便是,阏逢不会白死的。”重光护法说着,叹了口气,“只是事到如今,生了太多变化,已超出了我们所想。他们极有可能已知晓咱们背后之人是使君了。使君此时赶来,许是抱着鱼死网破奋力一搏的决心。” “我就说,咱们在使君眼里不过是冲锋陷阵的马前卒,是被他操控的棋子,他只管自己的利益,不会在乎圣火教的存亡,不会在乎咱们的死活。”旃蒙护法急切道,“咱们在这,不怕天不怕地,花不完的银钱,享不尽的乐趣,日子过得比皇帝老儿还舒坦。为何要听他的去谋害公主,去招惹柴家军这不是自掘坟墓嘛!” “住口!”神女柳眉倒竖,沉声喝斥,“你是不是头脑发昏,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没有廖使君,哪有圣火教哪有你我的今日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吗换一个刺史,没了廖使君帮我们撑伞庇护,圣火教还能存续下去饮水思源你懂不懂依仗着廖使君,咱们才有花不完的银钱,享不尽的乐趣,咱们和廖使君在一条船上,翻了船谁也跑不了!你想再回去杀猪卖肉都难,事已至此,咱们都回不去了!要么同气连枝干下去搏一把,要么就等死。” 旃蒙护法神情阴郁,不再吱声了。 神女呼出一口闷气,道:“你们随我下山去迎接使君。” “他们三个怎么办”昭阳护法问道。 神女斜睨着温在恒三人,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道:“这三人狂妄至极,从头到尾没将咱们放在眼里,着实可恨。双修不成了,占他们点便宜,给他们点教训还是可以的。” 昭阳护法和重光护法对视一眼,都笑了。 第89章 吃罚酒 “大哥,你要不要紧”盛煦然担忧的问道。 “没事,应该不会那么快起效的。”温在恒说话时并未看盛煦然,而是看着铁笼里那抹娇小的身影,有所思虑。铁笼太远,又被铁栅阻挡,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从身形上看很像那丫头。他真的很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看看她伤得重不重。 温在恒收回视线,问柴峻:“你昨晚去大殿见公主时,公主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柴峻呆了下,反应过来不禁咬着下唇,瞪了瞪眼。他去大殿见公主,温在恒是如何知道的敢情是派人监视他嘿!他去见自家媳妇还需要得到他的准许不成心头才升起的几丝儿对温在恒的敬佩之情,霎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看在他方才护着他得份上,这笔帐先记着,等出去了再算。 “白色的衣裙,短襦对襟是雪青色,腰带是粉红配水绿的丝绦。但是,她回到尊客寮有没有换上寝衣我就不知道了。”柴峻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忙改口,“不不,她还没有换上寝衣。我在密道里捡到了她随身佩戴的香囊,说明她还穿着原来的衣裳!” 温在恒这么一问,柴峻和盛煦然立刻就明白他在思虑什么。可是虽然看不清笼中人的面容,但从衣裳和身形上判断,怎么看怎么像温乐。而且圣火教视公主为灾星,又以折磨人为乐,没有理由找个人来顶替。据神女方才所说,公主试图逃跑过,又被抓了回来,若笼中人是顶替的,那只有一种可能。意识到这,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比起那种可能,他们宁愿相信笼中人就是温乐公主。 神女带着四位护法和青鸾尊者走下了圆台,温在恒不知他们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直觉定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都有些意想不到。会不会是廖菊阳已经抓到了可若是那样的话,他们现在还笑得出 神女笑着走到温在恒面前,歪头斜肩,媚眼嘟唇,自认为风姿曼妙,纯情勾人,可在温在恒看来她有九分像那智障呆傻的村姑,若再把手指头放嘴里咬的话,就十分像了。 “温将军现在有没有觉得浑身发热,心跳加快” 温在恒没有回答,神女咯咯笑了笑,贴近他,手沿着腰腹往下摸,“让本座看看你养在裤裆里的鸟有没有长大……” “别碰我大哥!”盛煦然忽然拽住神女肩后的彩带,一把将她扯开。 神女趔趄了一步才站稳,发髻被拽得歪斜,金钗也松了。事发太快,圣火教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连温在恒和柴峻也被盛煦然的这一举动给惊住了。 昭阳护法和重光护法急忙扶住神女,神女指着盛煦然,气得手指发抖:“你!你竟,竟敢对本座不敬!狂妄至极你!” 昭阳护法扭头对罗汉床上的妖男们道:“你们不是早就等不及了吗上啊!” 妖男们得到准许,一窝蜂般的冲向了铁笼。温在恒三人大惊失色,忙朝铁笼冲去,可中了泄千里的他们此时孱弱得连路都走不稳,很快就被教徒们制服,压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妖男们争先恐后的冲进了铁笼,疯狂的撕扯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小丫头的衣裳,做起了禽兽之事。血,漫了出来…… 泪水模糊了温在恒的眼睛,在柴峻和盛煦然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他额头贴着地,闭上了眼。从未感到如此屈辱,心从未如此疼过。 “哎呀呀,爽呀,妙呀,荣登极乐呀!”神女抚掌大笑,声音刺耳,“叫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把他们用铁镣锁了押入地牢!” 教徒们很快拿上来三副镣铐,将他们的双手反钳铐住又拽起锁链连着脖颈也铐住了。 “温乐!温乐!”柴峻像头暴怒的猛兽,五六个教徒一起上才堪堪制住他,他被揍得鼻青脸肿,鼻血流进了嘴里,齿间殷红一片,“我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把你们一个个都剁碎了!干你们十八辈祖宗!放开老子!” 重光护法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心里哆嗦了下,不由得退了一步,躲在了神女身后。神女笑得如癫似狂,整个密室都回荡着她那魔鬼般的笑。 地牢,昏暗,阴冷。 三个赤着上半身的男人,个个神情呆滞,目光沉痛。谁也不吭声,只默默坐着,各自沉浸在悲痛中。这悲痛是他们有生以来,之最,几承受不住。 时不时传来的孩童的啜泣声,让本就悲痛欲绝的三人心揪成一团,堵得他们连呼吸都难。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不都是天之骄子吗每个人的家世说出来都是响当当令人心生敬畏。为什么他们也有今日救人不成,还被一群乌合之众轮番欺辱!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把祖上的脸都丢尽了! 最可怜还是那丫头!才满十六岁……柴峻眉头紧皱闭上眼,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昨晚她那娇美的笑容,眼泪倾涌而出。 万箭穿心,不及此痛。 地牢的门被打开,盛煦然扭头看去,只见三个带着面具的红衣教徒顺着狭窄的甬道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女的,被身后一个异常高大健壮的男教徒衬托得娇小玲珑。走在最后的男教徒,身材修长匀称,虽然穿着同样的衣裳带着同样的面具,可与他们之前见到的教徒想比,此人气质卓然不同。 盛煦然正疑惑着,三个教徒已经来到了牢房外。隔着一道铁栅,为首的女教徒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来。 盛煦然看傻了眼,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温在恒和柴峻也都抬起了头。 那小女子弯腰看着他们俩,大而晶亮的眼睛里带着狡黠的笑,她先是问温在恒:“邪教老巢一日游如何”继而她又问柴峻,“需不需要我英雄救美” 第90章 深浦里 温乐公主钻进芦苇荡,箭矢如雨射来。她拼了命的往前奔跑,芦苇叶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血丝渗出来,火辣辣的疼,她都顾不上了。 “不要让他们跑了!抓住重重有赏!”旃蒙护法高声叫道。 教徒们纷纷跳下马,顺着斜坡跑下堤岸,进入芦苇荡中。眼看他们就要往前追去,密丛中的鹿隐忽然大喊一声:“爷爷在此!来抓我啊!来啊!” 教徒们止了脚步,回转过来,只见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芦苇丛中穿梭,他们急忙去追。 鹿隐忍着剧痛,拖着一条残腿,奋力往河边跑,在教徒们赶到之前,跳入河中,河面上冒出了一片血水。 教徒们正要放箭,旃蒙护法叫道:“他已经受了伤,跑不远,抓活的!” 几个水性好的教徒跳入河中,厮打了一阵,就将因失血过多而虚脱的鹿隐拖上了岸。鹿隐半截身子泡在血水里,瞪着旃蒙护法,粗喘着笑道:“爷爷还是落你手里了!” 旃蒙护法蹲下身来,抓住鹿隐的头发,咬牙道:“你小子行啊!神女对你那么器重,你竟敢叛教!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当初若非神女把你从烂泥地里救起,你早就被那老阉货抓回去杖毙了!你为何要叛教” “我为何要叛教”鹿隐气息不匀,说话很是吃力,每一个字都咬得颇重,“想想你们做过的那些事!丧尽天良!你们比那些阉人更可怕,我是从虎穴逃出,又入了狼窝!不想再跟着你们胡作非为了,爷爷看不过!” 旃蒙护法“呸”了一口,道:“饮酒吃肉领赏时怎不见你看不过!你小子就是个白眼狼!回去再好好收拾你!说,公主人呢你把她藏哪儿了” 鹿隐笑了笑,唱道:“深浦里,野风香,燕归帆尽水茫茫。芳踪无处觅,愁煞了薛郎……” “你小子还有心情唱小曲儿!阉货!叫你唱!”旃蒙护法恶狠狠的照脸揍了鹿隐几拳,打得他眼角开裂,口鼻流血。 温乐公主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停了下来。鹿隐为了掩护她,为了给她争取逃跑的时间,还是选择暴露自己。她的眼泪不受控的往下掉,她又开始向前奔跑,怀着无比坚定的信念,跑!跑回去找舅舅和驸马,杀回圣火教,捣毁他们的老巢,救出鹿隐,救出那些做“血引”的孩童。 人是在这条河上消失的,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昨夜搜寻未果,许是天黑看不太清楚。所有人都撤了,只冷巍还在河边探寻。可是找了大半日,他仍然一无所获。 他站在近水的石头上,眺望着芦花摇荡的对岸,失望,惆怅,焦急。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哗哗”的水声,伴着时起时伏的鸟鸣蛙叫声,就在这时,他的耳朵动了动,似听到一阵怪异的“沙沙”声! 这“沙沙”声不是风吹芦苇,枝叶相碰的那种,而是像动物在芦苇丛中快速的穿梭声。冷巍转过身来,望着芦苇荡,循着声音发出的方位,视线逐渐聚拢。 不,不对,不是动物!虽然他什么都未看到,但他已能确定那在芦苇荡穿梭的是人!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人的粗重的呼吸声! 芦苇荡中怎么会有人为何不走堤岸上脚步为何这么急 冷巍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迅速闪进芦苇丛中。 温乐公主不知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她不敢停,累得头晕眼花也不敢停,实在跑不动了,她就快快的走。衣裙被划得破破烂烂,丝履早已沾满了污泥,细白的手臂上交错遍布着一条一条的红痕。 “什么人!” 陡然一声暴喝,将温乐公主吓得尖叫一声,看都未看一眼,就慌不择路的跑了起来。可没跑出几步,她的手臂就被人拉住了!她尖叫着、挣扎着,对那人拳打脚踢,直到那人急切的说了一句“公主,别怕!”,她才蓦然抬起头,仰视着那人。 “是我啊公主!我,冷巍!我是冷巍!”立地飞升都不足以形容冷巍此时的惊喜之情。 温乐公主睁着惊恐的大眼望着他,慢慢的,恐惧消退,只剩下了惊。 “冷,冷教头!真的是你”她的泪水如涨潮的江流漫过了堤坝。 “是卑职。”冷巍的声音沉稳有力,安定人心。 温乐公主破涕为笑,有冷巍在,她安全了!她终于安全了!终于、终于不必再担惊受怕了……欸天怎么突然黑了难道要晕过去了不不不,不要!不能晕!不能,晕…… 滚热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熊熊大火迅速蔓延开来,烧得天昏地暗,烧毁了山林,烧干了河川。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人类的惨剧是它们的盛宴,它们狂舞,它们欢呼。看呐!这些自私可笑的人类,懦弱又卑劣的人类,自取灭亡的人类!诸神无暇拯救他们,极乐已崩塌,世界终将被炼狱吞噬! “温乐!温乐!醒一醒温乐!我的小乖乖,你别吓七叔啊!” “公主!公主你快醒一醒!” 温乐公主浑身一震,猛然睁开了眼,大叫:“冷巍!冷巍!” 闻声,冷巍急忙绕过屏风走进去,上前道:“卑职在!公主,卑职已把你带回法门寺了。” 温乐公主手抓着床沿,胸口急剧的起伏着,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她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离她最近的是知雨和彩墨,两个小婢女的眼哭得红肿,然后是一脸忧急的胡尚宫和雍王、沉着镇定的冷巍,后面还站着御医、周毓,屏风后人影绰绰,她回到法门寺了! 温乐公主猛然坐起来,抓住知雨问:“我睡了多久了” 知雨忙道:“公主才回来呀!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还好!还好!差点误了事!”温乐公主满头大汗,看向屏风后,“舅舅在吗” “温将军不在,他和驸马、盛小侯爷一起救你去了。” “什么”温乐公主大惊,她才从圣火教逃出来呀,“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午时乘船出发的。”冷巍道,“算算时间,衙内他们同公主错过去了。” “乘船他们知道圣火教的总坛在哪里” “总坛”雍王皱眉和冷巍对视了一眼。 第91章 怕万一 屏风后的柴家军和禁军诸人还有兴平县令卞兴思都走了进来,如今事态紧急他们也顾不得诸多礼仪了。 “公主说的可是圣火教的总坛你是从总坛逃出来的”诸葛子获问道。 “是!沿河往北二十里,有个叫野河山的地方,往东翻过走马坡,绕过几座山,有座三霄峰,那里在半山上曾有一座废弃的杨家别院……” “杨家别院”卞兴思忽然打断温乐公主的话,神色惊惶,“这杨家别院下官有所耳闻!廖使君调任岐州后,当地一褚姓富绅在别院废址上进行复建,建成后送给廖使君做避暑行邸。知道此事内幕之人少之又少,那褚姓富绅已在去年暴病而亡。” “卞县令既知道,怎么不早说呀!”李申无奈道。 “这,这,下官也不知道圣火教的总坛就设在廖使君的行邸呀!”卞兴思急得捶掌。 “舅舅他们三个连我被关在哪儿都不知,他们如何找得到”温乐公主反应过来问道。 “昨夜我们活捉了圣火教的大护法,今日巳正收到圣火教飞箭传书,说让温将军三人带着大护法去换回公主。”李申道。 “巳正”温乐公主脑子转得飞快,回算她逃跑的时间,惊道,“巳正我已经逃出来了呀!” “不好!”诸葛子获叫道,“中计了!少主他们怕是有难了!” 李申心里“咯噔”一下。 “七叔!”温乐公主一把拽住雍王的衣袖,“圣火教人多势众,你既然来此,出门总带了一队护卫吧” 雍王拍拍她的小手,道:“你舅舅早有绸缪,一队护卫哪够七叔带了三千兵马来。” 温乐公主瞪大眼,微愣了片刻,道:“七叔,你太给力了!” “既然已知邪教的确切方位,也知廖菊阳就躲在凤翔城里,咱兵分两路,本王带一半兵马赶赴凤翔抓捕廖菊阳,剩下一半交由李将军率领,奔赴野河山围剿圣火教。”雍王道。 “等下!”温乐公主和诸葛子获异口同声,诸葛子获请公主先讲。 “邪教老巢强攻不得!”温乐公主站起身语速飞快道,“我此番能逃出魔窟,是得了鹿隐尊者的冒死相助,关于他的事现在一言难尽,他为了掩护我逃跑,被邪教的人抓回去了,生死未卜。邪教那妖婆沉迷炼丹以求永葆青春,她炼制的丹药需要以幼童的血作为药引,据鹿隐说地牢里关着七八个幼童,每隔几日都要被妖婆采血。还有,舅舅他们万一中了邪教的圈套,派兵强攻,邪教很有可能胁持他们作为人质,逼急了邪教会拉着他们同归于尽。圣火教最擅长放火了,说不定会一把火烧了半山别院。鹿隐还说邪教偷盗了法门寺的宝塔地宫,宝物就藏在总坛的地下密室中!” 众人惊呆。 一直静立在屏风后默念“阿弥陀佛”的智藏法师也惊呆了。得知地宫被盗,方丈已被打击得卧床不起了。法门寺传承至今,荣辱兴衰早已看淡,能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唯佛骨舍利。他们就是一贫如洗,吃糠咽菜,住陋舍,穿破衣,就连方丈的僧衣都是补丁摞补丁,他们都没想着打开地宫从中取一文钱出来救急。数代僧人守着偌大一座宝库,却安享清贫,只因他们心中有信仰。 佛骨舍利若找不回,法门寺自此将走向衰亡。而他们也会因守护失职,余生都不得解脱。 温乐公主将鹿隐给她的总坛布局图展示出来,道:“我们不如找几个身手好的,装扮成圣火教徒潜入总坛,先找到舅舅他们把人救出来,再里应外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去!”强波自告奋勇,听闻少主有难,他早就等不得了。 江英树、孙粲、王五奎等人也都嚷着要去。 “人不能太多,太多容易暴露。”温乐公主道,“我去,再找两人跟着我便好。” 她话音刚落,胡尚宫就道:“公主,你才逃出来,还带着一身的伤,如何去得” “就是因为我去过,所以我才要去。邪教总坛依山而建,层叠错落,便是有这布局图,怕也会走迷。鹿隐带我出来时,我有留意周围,有我带路,能省不少事。”温乐公主道,“事不宜迟,就这么定了吧。” 众人都看向雍王,雍王紧了紧拳,嘴巴张了张不知该如何决断,颇为难。他得了温在恒的密信,不可谓不震惊,查实廖菊阳同包博修的关系不难,难的是查廖菊阳同圣火教的关联。但他选择相信温在恒,圣火教的人敢对公主下手,若背后指使之人是岐州刺史廖菊阳,那将是又一起惊天大案。他丝毫不敢耽搁,亲率府兵星夜兼程赶来,温在恒他们前脚刚走。他得知公主被圣火教的人掳走了,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如遭雷劈!温乐公主不仅是陛下和贵妃的心头宝,也是柴少主的未婚妻,若她遭遇不测,极可能会影响整个时局。 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在他急得要率兵奔赴凤翔,将廖菊阳先抓了再说时,冷巍把公主带回来了!看着衣衫褴褛,伤痕遍布的公主,他是又高兴又心酸,差点当着众人的面落泪。他这个宝贝侄女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和罪 佛祖保佑,她大难不死,逃出来了。如今她要再入魔窟,他不舍得也不放心!因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七叔,那个地方是我的噩梦,我是逃出来了,可我仍然深陷其中。我要回去,回去报仇,把邪教老巢砸个稀巴烂才解我心头之恨,才能让我彻底从噩梦里走出来。”温乐公主看着雍王,眸中迸射出坚定执着的光芒。 雍王心头一震,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温乐吗 都说苦难使人成长,此言果真。 温乐公主又拽住雍王的衣袖摇了摇,雍王叹了口气,道:“那就由冷教头和强参军陪公主去吧!其余人等在山下接应。” 一时间,法门寺内外喧沸起来,两路人马各自绝尘而去。 第92章 大丈夫 幽暗的地牢,腐臭混着血腥之气,刺鼻得很。一个黑影如幽灵般慢慢行至一间牢房外,停了下来。他望着里面那个趴倒在地血肉模糊的人,神色沉重、冰冷。 “鹿隐。”他叫了一声。 地上的人动了下,艰难的抬起头,看了来人一眼,没有说话。 青鸾尊者眉头紧皱,冷声道:“叛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没了圣火教,这天下就太平了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就凭你,就能改变这一切你傻不傻” “是,我是傻。”鹿隐声音暗哑,他用手肘撑着地,仰起面目全非的脸,看着青鸾尊者,“你还记得当初加入圣火教的初衷吗官府欺压百姓,咱就惩治官吏,火烧官衙。商贾为富不仁,咱就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百姓称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们相信咱,拥护咱,从未变过。然而,咱却变了,都变了,彻底变了!云松是怎么死的你再看看你自己……你以前是救人的,现在却成了害人的!我是个废人,尚有一丝男儿血性,尚知大丈夫生于世,当顶天立地,岂能甘愿做那妖妇的裙下之臣” 鹿隐说到最后,嘴角开裂,胸腔中血气翻涌,呛得他一阵猛咳。 “我是……是活不成了,但,我不后悔!”鹿隐深重的喘着,发出震颤的哮鸣声,“公主,你们没抓到吧她,是个好样的!为她,我死也值了……” “你们之前并未见过,而她又臭名昭著,你为何如此相信她”青鸾尊者问道。 鹿隐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她的名声在民间确实不好。这次行动,我是主动要求参加的,反正都是害人,害一个名声不好的公主总比害无辜百姓强。可……可在法门寺外,我见到她从马车上下来……只一眼,我就……就觉着她才是九天神女。惊鸿一瞥,让人见之忘俗。这样一个女子,我想她不大可能是坏的。昨夜神女行动时,我就已经动摇了,一直下不了决心。我一路抱着她,回到总坛,实在不忍见好好的她被神女折磨,才下定决心要赌一把。事实证明,我赌对了!她,一定会让你们刮目相看的!” “我真羡慕你,你有胆量,不怕死。我却是个懦弱的,为了讨好神女,连孩童都……我罪孽深重,回不去了,对我而言,哪儿都是地狱。”青鸾尊者眸中一片死灰,神情似哭还笑,落寞又苍凉。 青鸾尊者转身向外走,鹿隐大喊:“春霖!放过那些孩童吧!”他说着,拼尽全力往外爬,抓住铁栅,望着青鸾尊者的背影,如哭如诉,“他们生在穷苦的家中,父母又愚昧无知,已经很不幸了!放过他们吧!他们只是几岁的孩童啊!你明知那药毫无用处,死了三个还不够吗春霖,我求你,你醒一醒啊!” 青鸾尊者的身形晃了晃,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看到妖妇带领着四位护法出了总坛,温乐公主从高处的树丛里露出头来,对着布局图仔细辨认下面的屋舍,对冷巍和强波小声道:“是那间,院墙边种着一棵老榆树,门口有两个守卫。” 冷巍看了看地势,道:“要去那里,首先要解决两处瞭望哨里的四个守卫,再解决门口那两个。” “放箭动静太大,哪怕我能同时射死两个,对面的瞭望哨立刻就能发现。”强波道。 “东边的我来解决,我一动手,你就放箭射死西边那两个。”冷巍对强波道。 强波点点头,取下弓,搭了两支箭在弦上,试着瞄准,道:“九成把握。” 冷巍拔出匕首,借着树木的掩护,在山石岩壁上疾奔跳跃,几个起落就来到了东边的瞭望哨上面。最近的山石距离哨塔也有一丈远,他需跳过去,在两个守卫反应过来之前,解决他们。 温乐公主紧张得直咬手指。难度太大了!冷巍需要先从崖壁跳到距离哨塔最近的山石上,再跳进塔内,稍慢一瞬,就会被守卫发现。 冷巍回望了一眼他们,纵身跃下,足尖才点地,又是一跃,飞身进了哨塔,“刷刷”两下就干掉了守卫,几无声响,快如魅影。就在他第二次起跳时,强波也射出了双箭,每箭都正中守卫的心脏,他们才看清穿心而过的箭就毙了命。 温乐公主这才松了口,大拇指上被咬出了一行深深的门牙印。她知他们厉害,这回总算亲眼见识到了,太厉害了!神兵天将也不过如此! 待冷巍潜入宅院里,解决掉门口那两个正打着哈欠闲聊的守卫,强波便带着温乐公主溜了下来。 轻掩了门,冷巍悄声道:“方才我听这两个守卫说阏逢护法死了。衙内他们并不知公主早已逃了出去,阏逢再一死,他们势必会很被动。” “神女带着人下山了,舅舅他们很有可能也被关押进地牢了。”温乐公主道,“只是不知他们被关在哪一洞。” 从鹿隐提供的图纸上看,地牢有两道门,过了第一道门,往前走不远便是三岔道,分别通往无福洞、无禄洞和无寿洞。每一洞都有牢房数间,守卫若干。 “先进去,抓个守卫问问。”强波道。 三人前往地牢时,经过那间装有活动铁笼的密室,里面那大滩的血迹赫然入目。 “我之前就被关在那个笼子里。”温乐公主轻声道。 虽知那血迹不是公主留下的,强波看着身前娇小的人儿,很想摸摸她的头安抚下,但一想她是公主不是阿吉,碍于身份他没敢抬手,只道:“等抓住妖婆,把她也关进去,尝尝滋味。” 温乐公主回看了他一眼,道:“好主意。” 三人顺着通道,来到地牢第一道门前。有冷巍和强波在,温乐公主并不太害怕,她抬起下巴略显傲慢的对守卫道:“我是神女座下新来的女使桃溪,奉神女之命,进去审问温某三人。” 守卫看了看温乐公主及她身后的两人,问:“口令” 温乐公主微怔,眨了眨眼,反问:“新的旧的” “当然是新的!口令一月一换,你不知道吗”守卫不耐烦的挥手赶人,“不知新口令,就回去问清楚了再来!” “我说了我是新来的,你凶什么凶”温乐公主叉腰同他吵,“知道新口令了不起啊守个破牢看把你威风得!” “你!”守卫气得直瞪眼。 “算了算了!”另外一个守卫劝道,“对不上口令,我们是不会放你们进去的。女使还是折回去问了口令再过来审问吧!” 温乐公主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余光瞄见斗篷下冷巍和强波的手都动了动,她正要往边上挪挪,好方便他们行事,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何事争吵” 温乐公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93章 要抱抱 “参见青鸾尊者。”两名守卫对着来人恭敬的行礼。 温乐公主三人也转过身去行礼。温乐公主的心突突直跳,难道来人就是鹿隐曾提起过的青鸾尊者吗他怎么来了 青鸾尊者背着一只手缓步走过来,视线从冷巍和强波身上滑过落在温乐公主的脸上,同面具下那一双晶亮有神的眼眸对视上。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抱着一丝侥幸,故作镇定的站在原地。青鸾尊者淡淡一笑,道:“这不是神女座下的女使桃溪吗你来此作甚” 那眼眸里有过片刻的懵怔,很快就晶晶闪亮,她道:“我奉了神女之命,前来审问温某三人。可尊者也知我初来乍到,很多规矩还不懂,来时忘了问本月的新口令,故而被他们拦下,吵了几句。” “多大点事儿,也值得起口角”青鸾尊者说话一直是平缓温和的,他对两名守卫道,“把钥匙给我,我同他们一起进去。还需要我同你们对口令吗” “不不,不敢!”守卫麻利的交了一串钥匙给青鸾尊者。 青鸾尊者对温乐公主道:“你们随我来。” “多谢尊者。”温乐公主展颜而笑,回首快快的看了冷巍和强波一眼,他们的眸中充满惊讶之色。 三人跟在青鸾尊者身后,往最左边的无福洞走去,走了一段,青鸾尊者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温乐公主,问道:“你可知鹿隐为何要救你” 温乐公主点点头,忙问:“鹿隐他怎么样” “他伤得很重,能不能活下来不好说。”青鸾尊者把钥匙递给温乐公主,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大一小两只药匣,“温将军他们中了毒,这匣子里装的是解药,小的是给温将军的。” 温乐公主迟疑着接过药匣,青鸾尊者笑了下,道:“毒药、解药都是我研制的,我以前是个药师,对药无师自通,天分极高,如若不是被人泼了一身脏水,搞得家破人亡,兴许我已是皇家尚药局的一名药丞了。” “你该庆幸没去成,宫廷和贵教总坛一样可怕。”温乐公主低声叹道。 命都不在自己手里,荣辱、罪罚、生死皆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青鸾尊者皱了皱眉,不敢相信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绝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那她为何发出这样的感叹但不管怎样,他终究是去不成尚药局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就帮你们到这了,剩下的全靠你们自己了。”青鸾尊者转身往外走去。 “你为什么帮我们”温乐公主望着他孤冷的背影问道。 青鸾尊者默了下,仰头望着漆黑的牢顶,幽声道:“我跟鹿隐不一样,我帮你们不为别的,任何人都不值得我同情,我只是……厌恶如今的自己。”他转身,面上带着浅笑,“廖使君并未来,我猜得对不对” 温乐公主定定望着他,没有回答。 “鹿隐说,你会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果真如此。”青鸾尊者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来,朝温乐公主挥挥手,“去吧!摧毁这里,三霄峰上无冤魂,一个都别放过。” 温乐公主望着青鸾尊者离去时那清瘦孤零的背影,心头沉甸甸的。她不知他曾遭遇过什么,让他一步步沉沦至此,消极厌世。但她可以想象得到,曾经那个天分极高的药师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着期许…… 温在恒抬起头,看到眼前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脸,顿觉恍然若梦。她的容颜,她的一颦一笑,她所有或张扬或细微的表情都在他脑海里打下了烙印,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从何时起,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深,越来越流连。 她俯看着他,一双眸子乌黑闪亮,面上带着狡黠的笑意,问他“邪教老巢一日游如何”,温在恒紧绷的神经和僵硬的躯体都为之一松,那困着他快将他淹没的冰冷泥沼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仿若梦醒了,一场噩梦,醒了。 柴峻慢慢站起身,眼瞪得有鸡蛋那般大,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直到冷巍和强波也都摘了面具,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饶是此,他还是冲上前去,紧贴着铁栅,嘴唇哆嗦着问道:“温乐!温乐是你吗” “如假,包换。”温乐公主微笑道。 柴峻闭了闭眼,极力忍住眼泪,道:“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 “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有事”温乐公主傲娇的说了句,目光扫过三人赤裸的上半身,再看他们被邪教徒反锁的销魂姿势,心里释然了,同他们相比,她被铁链锁颈的那点羞耻好比毛毛雨。 温乐公主用钥匙打开了牢门,帮柴峻解了锁,他转身就将她紧紧抱住了。千言万语,他想表达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一抱里了。 温乐公主这次没有推拒,任他抱着,只把钥匙给了冷巍,让他去帮温在恒和盛煦然解锁。强波在一旁傻乐。 “不怕啊,不怕,我来救你了。”温乐公主轻拍着柴峻的背安抚他。 “我还是清白的。”柴峻埋首在她颈间,鼻音浓重。 “……嗯,峻宝乖!”温乐公主又拍了拍他。 峻宝! 正傻乐的强波整个惊呆!这个在女人怀里哭唧唧的衰货是谁不不,不是他们少主!绝不是!他,他定是眼花了,看错了! 这下连柴峻都察觉到异样了。他是个感情外露的,一夜半日未见这丫头,他觉得像过了一年半载那么长,太难熬了!方才他蹲坐在地上,脑子里想得是要将那三个妖婆大卸九块,戳成筛子,绞成肉泥,再拌十颗八颗永不倒,全喂廖菊阳。他要亲眼看着廖狗吃下,再找百只母狗同他交配,让全岐州的人都排着队来围观。他柴峻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事! 就在他的仇恨达到顶峰时,这丫头从天而降,好端端的出现在他眼前,还揶揄地问他“需不需要她英雄救美”。 这个逮着机会就以牙还牙的臭丫头!却让他从仇恨的火海里一下子飞上了云巅,从一只喷火兽变成了小雀鹰,心情激动得难以平复,情不自禁的抱住她以解他相思之苦,本该是儿女情长的催泪画面,却被她一句“峻宝乖”整得好似母子情深。 臭丫头绝对是故意的!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嘲笑他!柴峻磨了磨牙,搂她更紧了。 盛煦然走上前,道:“我也要抱抱。”说着就伸出了双手,好整以暇地等着拥抱。 第94章 高俊白 柴峻伸手抵住盛煦然,皱眉斥道:“哪儿轮得到你想都别想!” “哼,果然是共患难易,同享福难。”盛煦然嗤笑道。 温在恒解了锁,并未上前,收回目光时留意到温乐公主露在袖外的半截手臂,问她上面的伤是怎么回事。 柴峻闻言,松开温乐公主,拉住她的手,这才看到她手臂上那交错遍布的伤痕,“是他们打的” “不是。”温乐公主抽回手,用衣袖遮盖住手臂,“是逃跑时在芦苇荡里被叶子划的,皮外伤,不当紧。对了,你们是不是中了毒” “你怎么知道”柴峻问。 “是青鸾尊者告诉我的。”温乐公主拿出药匣,“解药也是他给我的。” “青鸾尊者穿着鹤袍,病歪歪那个”盛煦然惊讶的问,“他,为什么” “说来话长了,你们先把解药吃了吧!”温乐公主把大药匣给了柴峻,“这是你和盛都尉的。”她拿着小药匣朝温在恒走去,却见他面色微变,不自然的往后退避了半步,在这阴冷的地牢,他反常的满头大汗,“舅舅,这是你的。为什么你的同他们的不一样呢” “……”温在恒面红耳赤,拿了解药连嚼都不嚼一口吞下,“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扭头问冷巍,“山下有多少人马” “雍王带了三千人马来,一半奔赴凤翔去抓廖菊阳,余下一半埋伏在山下。”冷巍道,“按照诸葛道长的计策,着人假扮廖菊阳,引诱妖婆下山,同时我等潜入地牢与衙内会合,来个内外夹攻,将邪教一网打尽。” “很好。”温在恒很快就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串联起来了,“这地牢里有孩童的哭声,我们先去找一找。” “他们被关在最右边的无寿洞里,有七八个,妖婆炼制青春不老丹,需要以幼童的血作为药引,他们被抓来就是供妖婆采血的。”温乐公主道。 温在恒身上的热度消退了些,看着她问:“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鹿隐尊者帮我逃出去的,这些也都是他告诉我的。他为了掩护我,被圣火教抓了回去,受了重伤,估计也被关在这地牢里。” 先是鹿隐尊者舍命帮她,后又有青鸾尊者赠药助她,不得不说这丫头人缘奇好,是个有大造化的。 几人先后走出了牢房,盛煦然出去时,见强波看着他,表情说不出的怪异,他瞪他怼道:“看什么看个西北黑老粗没见过洛阳高俊白” 强波罕见的翻了个白眼。 出无福洞时,冷巍从被他们打晕的守卫身上扒下三件斗篷,给温在恒三人遮体。他们先去了中间的无禄洞,里面关着几个半死不活神情呆滞的人,并没有鹿隐。他们把守卫都拖进牢房里关起来,又去了无寿洞,在一间牢房里发现了幼童。 一共七个,皆是女童,个个瘦小伶仃,听见脚步声,就吓得抱成一团挤在了角落里,头都不敢抬,只颤抖着,低泣着。她们的手臂上布满了一道一道的割痕,和温乐公主的擦伤相比,她们的伤口更深、更重,触目惊心! 泪水在温乐公主的眼眶里打转,纵是几个大老爷们看到这一幕心里也都揪得慌。真是作孽啊!这么小的孩子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别怕,姐姐是好人,是来救你们出去的。”温乐公主柔声说着,弯腰慢慢走了进去,“别怕,你们看姐姐胳膊上也有伤。” 外面两个稍大点的女童微微侧目看向温乐公主,她们眼中的恐惧深深刺痛了温乐公主。她蹲下来,一点一点的挪向她们。 “别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们。姐姐带你们回家好不好你们是不是都很想见阿爹和阿娘” 几个孩子闻言却纷纷摇头,最外面的女童睁着满是泪水的大眼,道:“二丫不想回家,也不想见阿娘,二丫很乖,别割二丫。” 温乐公主潸然泪下,摸摸她的头,道:“别怕,姐姐真的是来救你们的。姐姐带你们出去,给你们吃好吃的,好不好”她试着牵起二丫脏兮兮的小手,把她抱了起来。 盛煦然红着眼圈也上前来,蹲在孩童们前面,柔声道:“哥哥也是好人,你们看哥哥长这么好看,不会是坏人的对不对有谁想让哥哥抱” 两个三四岁的女童爬了起来,盛煦然一左一右抱了她们两个。温在恒让冷巍和强波负责戒备,他和柴峻进去把余下的四个女童一人抱了俩出来。 幼童找到了,但还是未找到鹿隐。 地牢和密室里的守卫全被解决掉,他们来到地面上,把幼童们安置在灶房里,拿了食物分给她们,温乐公主和盛煦然留下来陪着,其他四人则掩上房门出去了。很快,外面就响起了打斗声,喊叫声,把幼童们吓得都不敢吃了。 “不怕,不怕!叔叔们出去打坏人了,打得那些坏人嗷嗷叫,以后再也不敢做坏事。”温乐公主安抚道。 “叔叔们非常非常厉害,再坏的坏人来了也不怕,叔叔们能将他打成四脚朝天的老乌龟!就像这样!”盛煦然躺在地上,缩着手脚,左右晃着学乌龟。 幼童们有的笑了有的没笑,但都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温乐公主欣慰的笑了笑,一直堵得难受的心里才好受点。她展开布局图,想着鹿隐可能会被关在何处,他还能不能等到她 第95章 降妖令 青翠的山林间,一队人行色匆匆,那昂首挺胸走在中间的正是圣火教的神女。她全然没了密室里的骚情妩媚,变成了一副典雅端庄的样子。 “神女,青鸾为何没有一同来你可是安排他去做别的了”重光护法问道。 “青鸾没跟来吗”神女停下来,转身向后看,“我并未安排他去做别的。” “他同鹿隐交情好,神女下令处理掉鹿隐,他兴许是去见他最后一面了吧。”屠维护法道。 神女想了想,叹道:“罢了,随他去吧!迎使君要紧,走!” “现回想起来,昨晚鹿隐就不大对劲儿。神女要在公主的脸上烙字,他竟劝阻,说毁了脸成了丑女狎玩起来就少了看头,劝神女等到祭典之前再烙不迟。他那时定然就已打算带公主逃了!”昭阳护法恨声道。 “这小子平时皮光毛滑、八面玲珑,从不抢功也不争赏,我早瞧出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偏神女还觉得他乖顺,委他以重任,看不清他就是只装成狗崽子的白眼狼,咬得咱们那叫一个措手不及!”旃蒙护法愤愤道。 “事已至此,马后炮放再响,有个屁用”屠维护法斥道,“有这等闲工夫,不如好好想想见到使君该如何回话。” 旃蒙护法斜眼觑了屠维护法一眼,心里暗骂好你个大头猴妖,以前就是个摆摊练杂耍的,惯会踩着别人顺竿爬!别看他身无长物,却极擅淫乐之技。总坛里豢养的几名男宠,皆是他一手调教出的,供神女和两位圣使采补之用。十大护法里,除了两位圣使,也就只有他能长留总坛。其余的都只能分驻各地,得神女召令才能回总坛。不过,猴妖的男宠们不吃药个个都是蔫秧子,花招再变也就那些,神女已经生厌。看他还能得意多久 快行至山脚,远远看到一棵大树下立着几个人和几匹马。神女的目光聚在那个头戴幞帽身穿石青色襕袍,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男子身上,她整了整钗髻,加快了脚步。 “义兄!义兄!你来了!恕妹迎接来迟!”离老远,神女就热切的喊道。 那人像是没听到,待神女他们走近了,再喊他时,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神女脚步戛然而止,她身后的一众人也都停下了脚步,都愣愣看着那人。那人无论身量、年纪还是周身的气质均和廖菊阳很像,颇有些仙风道骨,可长相却完全不同。那人留着一把长胡须,而廖菊阳并未蓄须。 “你是何人”神女喝问。 “贫道是来降妖的。”诸葛子获捋着胡须,气定神闲道。 “降妖什么妖” “一个假扮神女下凡,四处招摇撞骗,残害生灵的女妖。” “臭道士!我义兄何在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神女心下大骇,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窜出。他们该不会是公主搬来的救兵吧该不会只有这几个吧 “你义兄已经伏法,贫道劝你们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圣火教诸人登时仓皇失色,神女指着诸葛子获,怒斥:“哪来的臭道士满口胡言!你可知我义兄是谁” “可是岐州刺史廖菊阳” 神女踉跄着往后连退两步,摇了摇头,大笑道:“臭道士,你既知我义兄是岐州刺史,还敢在此大放厥词你算老几,你招惹得起吗” 诸葛子获蔑然一笑,道:“贫道是招惹不起,可若是雍王亲临呢” 雍王! “妖女!还不立刻束手就擒”诸葛子获喝道。 “杀了这个臭道士!杀了他们!”神女尖声命令着,随行的亲信教徒往前冲,神女则带着四个护法欲往山上撤。 这时,周围的田野和山林里眨眼间就冒出了数不清的弓弩手,快速逼近,将包围圈缩小,把几个冲在前面的教徒射成了刺猬! 神女吓得面色苍白,呆若木鸡,重光、昭阳二护法则抱头尖叫,屠维护法抓着旃蒙护法躲在他身后,旃蒙护法气得破口大骂。 李申冷眼瞧着这几个在岐州兴风作浪的妖人,命兵士用绳子将他们绑成一列。王五奎上来左右开弓连扇了神女四耳光,骂道:“妖妇!老子好心帮你,你竟敢骗老子!我们少主要是少根汗毛,看老子不把你拔成秃驴!” 神女被打得面颊红肿,满嘴是血,神情惊惶又迷茫。 王五奎一口浓痰吐在神女胸口上,然后狠踹了重光、昭阳二女好几脚,嘴里骂咧不止。 “下贱胚子!村货野鸡!还护法,护你娘的法!老子踹不死你们!” 雍王带来的府兵中有不少听说过圣火教的,今儿亲眼见到了被传得玄乎其神的九天神女和护法,还以为他们会使出神力抗击呢,结果传说中能呼风唤雨,引雷放电的神力一点没看到,只看到了几个粉墨登场的小丑,顿觉失望不已。 “你,你们少主还在地牢里关着!他,他们三个身中剧毒,我拿解药跟你们换,你们放了我!”旃蒙护法叫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我是被他们胁迫的!” “别耍花招,你们的老巢已经被端了。调虎离山懂不懂”李申道。 “信不信由你!”神女忽然目露凶光,“他们中的毒若一个时辰内不得解,三个都得死!解药只有我有,再耽搁下去,你们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 “妖女狡诈,咱们已经上过一次当了。”诸葛子获对李申道,“一切等见到少主的面再说。” 李申颔首,命兵士们押着邪教的人往半山别院而去。当神女看到大门口站着的不是她的红衣教徒而是一个壮如山塔的黑脸大汉时,她知一切都完了!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走到门口,听那黑脸大汉说行动顺利,少主无碍,毒已解,神女一下子瘫倒在地。她还想着借此保命呢,他们是如何得到解药的 青鸾!他们抓了青鸾不,青鸾对她忠心不二,没有她的准许,他就是死也不会交出解药的! 不是青鸾,绝不是! 神女口中念念有词,一直摇头,不停的摇。 第96章 百尸窖 捣毁了邪教老巢,众人欢欣鼓舞。温乐公主却高兴不起来,独自坐在石阶上,抠着指甲,心绪不宁。 “鹿隐还未找到吗”温在恒问李申。 李申摇头,道:“每间房都搜过了,没有发现。” 一个兵士急急忙忙跑来,禀道:“将军,方才小的们押着邪教妖人去地下密室,在隔壁密室的墙上发现一人吊死了!” 温乐公主的脑子“嗡”的一声,看着那名跑来通报的兵士,眸中全是震惊。未等李申问清楚,她就跑下了台阶,朝密室的方向飞奔而去。其他人见状,也都跟了过去。 两间密室的隔墙已被打开,温乐公主冲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北面墙上挂着个人,她的脚步蓦然停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里。北面墙上雕刻的是玄武,龟首突出墙壁,嘴里衔着一盏红莲灯,而那人就挂在龟首下,脸被灯遮住。 “不是鹿隐,是青鸾。”温在恒道,“他身上穿的是鹤袍。” 柴峻命人将青鸾放了下来,温乐公主扭过身没上前看,最后一眼,她宁愿停留在一个时辰前,他离去时那萧索孤寂的背影上。 神女和四位护法都被关进了铁笼里,都看到了青鸾的死状。 “本座就说了,谁背叛本座,青鸾也不会。”神女含着泪痴痴笑了起来。 “是吗”温乐公主扭脸看向瘫坐在铁笼中的神女,她如今无论是骨子里的还是装出来的骚情、妩媚、威严、端庄统统没了,只剩下了狼狈,可还不死心,作恶多端,不知悔改,已是无可救药,温乐公主不介意给她致命一击,“我不知口令,你猜我是如何进入地牢的是有人拿着钥匙带我进去的。我舅舅和驸马他们身上的毒已解,你猜我是如何拿到解药的是有人给我的。这个人,就是青鸾。他说三霄峰上无怨魂,让我摧毁这里,一个都别放过。” “你胡说!休要骗我!青鸾才不会说那样的话!”神女尖利的叫道,面容狰狞可怖,“小贱蹄子,算你走运!今儿本座算是栽你手里了,你以为你赢了吗哈哈哈!本座信徒十数万,红莲圣火遍地见,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出不了岐州的!哈哈哈!天下就要大乱了,哈哈哈!” “你笑啊!你若开心,你就笑吧!希望在祭典之上,你还能笑得出。不是十数万教徒吗如果他们看到诚心信奉的不过是个蛊惑人心的骗子、残害幼童的蛇蝎、寡廉鲜耻的,你的信徒们都会看到你还有你这些个走狗的真面目,他们还会信你吗”温乐公主丝毫不惧,步步逼近,怼得神女目眦俱裂,双手伸出笼外,恨不得掐死温乐公主。 旃蒙护法忽然抓住铁栅,跪下哭喊道:“公主饶命呐!小民知错了!小民本是岐山下杀猪宰羊的屠户,被她们以财色引诱才加入邪教!小民愿戴罪立功,求公主饶小民不死!” 神女暴怒,猛地扑向旃蒙护法,一把将他的脸抓破了,二人扭打成一团。 柴峻命人用长矛将神女格挡至一边,神女对旃蒙护法叫骂不止:“臭猪奴!本座早该处决你的!若非顾念着昔日情分,岂会留你到今日忘恩负义的臭猪奴!敢背叛本座,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本座也不会放过你!” “我是臭猪奴,你又是什么九天神女,呸!”旃蒙护法被激得和她对骂起来,“你就是被廖菊阳捡回家的一条狗,他叫你咬人你就咬人,叫你吃屎你就吃屎,还巴巴盼着他能接纳你,做你的白日梦吧!就是做妾他也瞧不上你个烂货!” 神女怒不可遏,冲昭阳护法他们大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打他呀!撕烂他的嘴!挖出他的心肝来!” 然而,昭阳、重光和屠维都没动。神女干瞪眼。 温乐公主被他们吵得脑仁儿疼,她忍住满心的厌恶,问旃蒙护法:“鹿隐在哪儿” 旃蒙护法跪行至铁笼边,激动道:“小民知道!小民知道!这妖妇下山前命人处理掉鹿隐,把他扔进尸窖了!尸窖!” “他活不了啦!哈哈哈,尸蛊已经钻进他的体内,把他从里到外吃个干干净净!他活不了啦!哈哈哈!”神女癫笑不已。 兵士们驱赶走锦鸡,果然在草地上发现了一个洞口。两个兵士一左一右抬起石板,一股子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直熏得他们挥着手连连后退。 强波用手指堵着鼻孔,走近洞口,往下瞧了一眼,顿时惊呆。其他人也上前来看,皆当场震骇。 五尺见方的窖井,深不见底,密密麻麻全是尸体。最下面的泡在黑色的水里,露出森森白骨,中间的呈半腐烂状态,数不清的尸蛊、蛆虫和老鼠在腐肉堆里钻来钻去,通过残骸甚至可以一眼看出那里竟有孩童的遗体!最上面的两具尸体距离洞口约两丈远,其中一具身着白衣红裙的女尸瞪着大大的眼,空洞的望着上空,是铁笼里被妖婆用来假扮公主的那个女子,她的裙子是被血染红的。还有一具…… 温乐公主要上前看,被温在恒拦住,“不准看,是你能看的吗”声音莫名的严厉。 柴峻回头见温乐公主站在那,双手交握,错愕又窘迫的看着温在恒,心尖尖顿时疼上了,舅舅怎么了舅舅也不能凶他媳妇!他瞪了温在恒一眼,走回到温乐公主身边,劝慰道:“那里面的情形着实恐怖,会吓坏你的,你还是别看了。鹿隐可是腿受了伤,上面绑了红纱” 温乐公主忙点头,抓住柴峻的手臂急道:“是是!他是不是在里面快救他上来!” 盛煦然见温在恒垂下眼眸,掩住了眼底的懊恼之色,他暗自叹了口气,道:“拿绳子来,我下去捞他。” 绳子很快拿来了,盛煦然正要往身上绑,强波却抽走了绳子,道:“娘们兮兮的,行不行啊你别他没捞上来,你倒掉下去了,还得费人捞你。”说着就把绳子往自个身上绑。 周毓阻止,对强波道:“你太重,谁个拉得动你还是我下去好了,我毕竟是医者,见惯了生死,不怕这些。你在上面拉我。” 强波没再坚持,把绳子给了周毓。盛煦然抱着手臂盯着强波,搞不懂这蛮子为何总跟他过不去。要说娘们兮兮,他可是听说周毓的外号叫“毓娘”,看个话本都能哭一场的,周毓能下去捞人,他怎么就不能了 第97章 世间苦 绳子一点点往下放,周毓蒙着面,仍被里面的气味熏得快要吐了。从外面看美得像画一样的宅院里,竟然藏着这么一处令人毛骨悚然的尸窖,简直灭绝人性啊! 邪教不除,天理不容! 周毓够到了鹿隐,正要抬起他的手臂将他抱起来,感觉他的身体里似乎还有余温,周毓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喜的冲上叫道:“还有气儿!” 上面的人一听,皆为之一震。井口的几个都过来帮强波拉人。温乐公主急得要上前去,温在恒一把将她拽了回来,看着她,眉目肃冷。 温乐公主撇着嘴,心里又急又气,挣开他的手,扭身不理他。眼见周毓把鹿隐带了上来,她还是忍不住跑上前去,结果被从鹿隐身上爬下来的几只黑色尸蛊吓得尖叫,柴峻急忙把她拉到身后,几脚下去踩死了尸蛊。温在恒摇了摇头,让人先把洞口盖住。 温乐公主一动不动,直直的望着那几只被踩得稀烂的尸蛊,小脸惨白惨白。 “好了好了,没有了,都踩死了!” 柴峻话音刚落,只见温乐公主身子一歪,朝一旁倒去,他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喊了几声人都没反应。 这丫头要说她胆大吧,胆比天大!要说她胆小吧,瞧瞧,被几只虫吓晕过去了! 温乐公主这一晕,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了。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内,其他人却是一刻都没闲着。温在恒下令封锁圣火教总坛被端的消息,让禁军和柴家军的兵士扮成红衣教徒,佯装整座总坛运转正常,其余五个应神女召令来总坛会合的护法被陆续逮捕,都被关进了铁笼里,让他们来次最后的团聚。 柴家军使出了他们最拿手的刑讯招数,神女并十个护法的原始身份被系数招供出来。 神女名叫袁小怜,本是家境尚算殷实的农户女。三年前,秦、岐二州遭遇严重旱灾,河流干涸,土地龟裂,庄稼颗粒无收。灾民为了活命,什么都吃,什么都抢。她的母亲和弟弟在逃难途中先后饿死,她的父亲也病得奄奄一息。 她向未婚夫求助,怎料那人非但不帮她,还落井下石,逼她交出婚约,当场撕毁,给了她几文钱就将她打发了。后来她的父亲病死,万般无奈之下,她在街头卖身葬父。她那人渣未婚夫又来羞辱她,说当初同她订亲,并非相中了她,而是相中了她那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的弟弟,以为她的弟弟是个有光明前程的,结果竟给活活饿死了。她的未婚夫说念在相识一场愿意买她回去做奴婢,她恨声拒绝了。她的未婚夫仍纠缠不休,就在彼时,新任岐州刺史廖菊阳恰巧路过瞧见了这一幕,为她解了围,帮她葬了父,将她带回了刺史府。 从那以后,卖身葬父的农户女袁小怜摇身一变,成了圣火教高高在上的九天神女,手托红莲圣火,焚妖魔,灭邪祟,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只是,小怜,不再怜。 十位护法除了阏逢外,其余皆是穷苦出身。阏逢本名赵泰,是廖菊阳的妻弟,赵家和廖家在南阳一带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阏逢能入伏牛营,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但他性情急躁,是个暴脾气的,在伏牛营呆了两年,一次醉酒与同袍发生口角,失手打死了人,就逃了。他逃至凤翔来投奔他的长姐,廖菊阳拗不过妻子的哭求,只得收留了他,安排他进了圣火教辅助袁小怜。 青鸾尊者本名洛春霖,袁小怜之所以那么看重他,除了他是袁小怜的男宠之一外,他和袁小怜死去的弟弟很像,都是惊才绝艳的少年人。如果没有发生谋害公主的这一切,袁小怜是打算提他做护法的,而被他顶替掉的正是起了异心屡屡对廖菊阳不敬的旃蒙。 袁小怜还打算收拾掉上章护法。因为这个上章护法未还俗前,原是法门寺的一个和尚,法号智信。多亏他做内应,圣火教才神不知鬼不觉的打通地道,洗劫了宝塔地宫。可智信太贪心,远远不满足于被封个护法。女人能成什么事他想做圣火教的教主,至于神女和她的两个圣使,做他的侍妾还差不多。旃蒙已经悄悄站了他的队。可惜,他们拉帮结伙图谋不轨的事被袁小怜获悉了。祭典过后,袁小怜便打算在内部进行一场清洗。而接替上章护法的人选,毫无疑问是被袁小怜重用的鹿隐。 鹿隐,本名顾幸,十二岁丧父,母亲病弱,弟妹年幼,身为长子的他很早就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三年前岐州大旱,他们一家打算跟随逃难的人流前往蜀地。未走出岐州的地界,弟弟妹妹就饿得走不动了。他们只剩下巴掌大一块饼,母亲给了他,他掰成两半分给弟弟妹妹,可母亲却夺走了妹妹手中的饼又给了他,说要活就让他们兄弟俩活下去。他看着满眼是泪却一声不吭的妹妹,心痛得无以复加。那时他们遇到了为宫廷采选宦者的内官,鹿隐打听到如果被选中,会发放一笔安抚费,虽然不多,但勉强够他的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撑到蜀地…… 净身后,辞别亲人,鹿隐就跟着内官前往洛阳。可那内官是个年老又变态的阉人,好多小宦被欺辱了都默默忍受,鹿隐一开始也忍了,毕竟连那玩意儿都忍心割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那内官见他们都老实好欺负,折磨他们的手段愈加过分。有晚,那内官命手下将睡着的鹿隐拖至他屋里,强迫鹿隐舔他的胯下部位,鹿隐不从,那内官欲把摸了后门的手强塞进鹿隐的口中,逼他舔吸。鹿隐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内官,抓起他的腰带缠住他的脖子,将他勒个半死,然后破窗而逃。 鹿隐本想去蜀地找母亲和弟弟妹妹,但又怕连累他们。天大地大,十六岁的鹿隐却不知能去哪里,只好又返回了岐州。一路上,他担惊受怕,四处躲避,终昏倒在大旱之后的第一场雨中…… 第98章 迎锡杖 袁小怜比她座下的那些护法都要硬气,原本装疯卖傻什么都不肯交代,柴峻走后,她却什么都招了。起初她还在挑逗柴峻,完全没有意识到柴峻为何要走,当王五奎一边脱衣服一边朝她靠近时,她才明白过来。 之前,哪怕贵为公主一朝落到圣火教手中,她袁小怜也视同草芥。等她落到柴家军手里,难道这些西北蛮汉会像信徒那般奉她如神明吗 袁小怜无疑是淫荡的,可一个女人再淫荡,也不想被人排着队奸污。她的原罪就是她最薄弱的心理防线。到最后,泪流干,声嘶哑,赤身裸体,问什么答什么,九天神女彻底从云端的神座跌落进凡尘,又变回了袁小怜。 只是,不会再有如廖菊阳那般儒雅可亲的兄长帮她解围。她被奸污时,她的好义兄就在不远处地牢关着,她看不到他,她能看到的就是被她嵌在房顶上的未婚夫。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他在哭,也在笑,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他说贱人啊,你终于遭报应了! 昭阳和重光二女虽然都招了,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事后,参与“行刑”的柴家军还聚在一起分享体会,一致认为神女松垮垮、干巴巴,体验最差。 智藏法师带着从地宫抄录的金银宝器衣物帐碑文来认领地宫宝物时,见到了刚从尸窖里捞出来的智信。他落入法网还狂妄自大,柴峻命手下将他扔进了尸窖里,结果他被吓得屁滚尿流,在窖井里好好反省了一番,出来直接给柴峻跪了,哭喊其为祖宗。 智藏法师在来之前就被告知智信加入邪教的事,只是没想到他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哪还有半分佛家弟子的风范 “师兄……”智藏法师看着他目露悲悯、痛恨,却不知说什么好。 “秃驴!谁是你师兄滚!”浑身散着恶臭的智信大吼大叫,“滚啊!去守着那腐朽地宫,敲着木鱼喝着西北风,陪着那帮老和尚等死去吧!” 智藏法师眉头紧皱,朝柴峻行了一礼,便带领众僧人走开了。柴峻后来得知,智信之所以反叛佛门,因为受不了法门寺的清苦日子,他曾向师父慧净长老建议打开地宫,取一些钱财出来周转,被慧净长老严词训斥。之后在选知客执事时,败给了智藏法师,断绝了他想藉此结交贵人的门路。故而,他对法门寺积怨颇深,后来昭阳护法来勾引他,什么佛门戒律统统抛掷脑后,破戒破得比捅窗户纸还容易。这人,连清贫都守不住,怎会守得住本心不是他抛弃了佛祖,而是佛祖不要这样六根不净的弟子。 从佛门堕入魔道,退一步便是。 参照着物帐碑文,智藏法师寻回了大半宝物,其中就包括他们心心念念的佛骨舍利。四枚佛骨舍利,三枚为白玉影骨,一枚为释迦牟尼佛中指骨真身舍利。真身佛指舍利用五重宝函封装。第一重宝函为铁函,第二重宝函为银质鎏金函,函身雕凿有金刚界三十七尊加八大菩萨共四十五尊造像。第三重宝函是一银包角雕花檀木函。第四重宝函是一副水晶椁,椁顶嵌有黄、蓝宝石各一颗,椁盖上雕着观音菩萨坐像。第五重宝函是一个壶门座小玉棺,棺盖上雕着普贤菩萨像,玉棺放在雕花棺床之上。呈黄色的真身佛指舍利就安放在玉棺之中。 金银宝器、绫罗绸缎是大唐皇族权贵的供奉,而佛骨舍利却是摩揭陀国阿育王时传入中土的佛门最高圣物。落入邪教之手,被找到时完好无损,已是幸甚! 除了佛骨舍利,宝塔地宫里还供奉着一件堪称无上至宝的佛门法器,便是由大唐懿宗皇帝所供养的一杆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这杆锡杖并非在圣火教总坛寻得,而是雍王查抄刺史府时在廖菊阳书房隔间里发现的。雍王起初并不知这锡杖的来历,只是觉得它做工十分精巧,不似凡品。能被廖菊阳当作宝贝藏在隔间里,那它定是有来头的。锡杖乃佛门法器,联想到近期发生的事,雍王对这杆锡杖多留了心。 细观这杆锡杖,长约六尺半,杖首是双轮四股十二环,錾有流云纹的银条折成四股桃形轮,每股套装三枚雕花金环。杖顶有仰莲流云束腰座,上方镶嵌着一枚智慧珠。杖身中控,呈圆柱形,通体满饰缠枝蔓草纹,上錾刻圆觉十二僧,手持法铃立于莲台之上,个个憨态可掬,神情生动。银轮之侧有铭文雕刻:“文思院准咸通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敕令造迎真身银金花十二环锡杖一枚,并金共重六十两,内金重二两,五十八两银,打造匠臣安淑郧,判官赐紫金鱼袋臣王全护,副使小供奉官臣虔诣,使左监门卫将军弘悫”。 看了铭文,雍王已确定这杆锡杖乃大唐懿宗皇帝敕令打造。这样一件宝物为何会出现在廖菊阳的书房中雍王由廖菊阳和圣火教的联系进而想到了法门寺被盗的宝塔地宫,瞬间豁然开朗。而廖菊阳还在不停的叫嚷指责雍王滥用私权,无凭无据拘押朝廷命官,当雍王把物帐碑文扔给他,指出上面关于锡杖的记载时,他终于偃旗息鼓,垂下一州刺史高贵的头颅,收敛起探花郎的傲气,不再叫嚣了。 继找到佛骨舍利后又迎回锡杖,法门寺众僧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慧觉方丈拖着病身亲迎,并向雍王阐释了锡杖的含义。杖首的四个银环象征苦、集、灭、道四谛,十二小环则代表十二部经。锡杖属佛祖释迦牟尼之物,是佛门法器中的无上至宝。《锡杖经》云:佛告诸比丘,持此杖即持佛身,万行尽在其中。 第99章 琉璃心 廖菊阳不信佛,他指使圣火教盗取地宫,纯粹是出于泄私愤。 听闻法门寺乃关中名刹,供奉着佛骨舍利,他便来寺要求打开地宫观瞻,竟被慧觉那老和尚给拒绝了。老和尚的理由是地宫已封数百年,只等有缘人的到来方能开启,而他廖使君并非有缘人。强行打开地宫,只怕会招致灾祸。 廖菊阳面上一笑了之,暗下却“呸”了老和尚一万遍。狗屁的有缘人!不过是嫌他的身份不够贵重罢了!大唐时,皇族说打开就打开,武宗灭佛时还说毁就毁呢,有甚了不起还不是皇权的狗奴他不过是怀疑真身佛指舍利的真假,想看一看罢了。不给他看好,他会教这帮老秃驴们后悔的! 待圣火教洗劫了地宫,廖菊阳终于见到了佛骨舍利,他也就看了一眼,就弃之一旁。面对堆成山的金银宝器,他只相中了那杆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 “本王有幸听慧觉方丈阐释了《锡杖经》,这锡杖彰显圣智故曰智杖,行功德故亦曰德杖。如是杖者,圣人之表式,贤士之明记,趣道法之正幢,建念义之志。你身为探花,饱读诗书经义,不会不懂。本王就问你了,你配吗你配拥有锡杖吗锡杖在前,你不觉自己身心污秽吗”雍王叱问廖菊阳。 廖菊阳冷蔑一笑,道:“在廖某看来,锡杖是由大唐皇室敕造,它并不是什么佛门法器,它只是皇权的象征。廖某将它置于书房中,就是要提醒自己,大唐又如何不一样消亡在历史洪流中廖某宁搏命颠覆皇权,也不愿被皇权恣意践踏!” “皇权怎么践踏你了”雍王反问,“你不过就是对三年前朝廷将你外调一事不满罢了。本王且问你,在你出任户部右侍郎时,与你同一科的状元、榜眼在何处任职任何职你敢说没有得你恩师包博修的提携你会那么快坐上户部右侍郎的位置包家涉贪墨案,牵连者众,你愤而与恩师割席,力证清白,难道不是为了自保你或许真的没有参与贪墨,但你敢说对包家贪墨一事毫不知情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却知情不报,最后河坝决堤,灾民闹事,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朝廷没有深究到你,只是将你平级外调,你不感谢皇恩,只一味的心存怨怼,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还整日以清高廉明自诩,恃才傲物,其实不过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睚眦必报的纯小人!” 廖菊阳面色铁青,眸光阴沉。在雍王带兵闯进刺史府时,处于震惊之中的他忽然意识到在整盘棋局中有个不惹眼的角落被他忽略了。而这个角落虽然不惹眼,但里面有颗至关重要的棋子。这颗棋子一动,整盘局势瞬间逆转,他大好的赢面尽失,被他逼得无路可走的敌方在他骄傲大意时长驱直入,以摧枯拉朽之势完败他。他以为自己谋得了全局,最终还是棋差一招。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出任岐州刺史,你为辖下百姓做过什么不为百姓谋福祉,还将他们拖入邪教深渊,把岐州搞得乌烟瘴气!而这一切不过是你为了发泄对朝廷的不满,可朝廷亏欠你什么了岐州百姓又亏欠你什么了他们何其不幸,遇到你这么个极度自私自利的州官!事到如今,你还毫无悔过之心,你所犯之罪,够诛九族的了。曾经让整个家族引以为荣的你,如今成了灭族的罪魁祸首,到地底下去廖家列祖列宗跟前悔过去吧!”一向温和低调的雍王从未如此气愤过,尸窖中的惨状让他的心情十分压抑、沉重。骂廖菊阳几句算轻的,他恨不得在他心窝子上扎几刀,问他良心痛不痛! “包家是被我拉下马的,你若是心怀怨恨尽管来找我发作,不敢来找我,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负、利用无知弱小,圣贤书读了几大车,就是教你这么为人做事的”温在恒走上前道,“你这种人长了一颗琉璃心,伤不起就别出来做官,害人害己。” “我真是小瞧你了!”廖菊阳将手伸出铁栅指着温在恒,镣铐和铁栅相碰,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大梁的官场是什么样你们都心知肚明,有几个刚正廉明,两袖清风的就是你的父亲卫国公,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与殷相结党营私,真查起来罪责也能摞二尺!包家的贪墨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家倒霉就倒在招惹了你这个小霸王!包家树大叶茂根深,我曾以为它不可撼动,我错了!当我得知一个百年世家竟被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小将给摧毁了,我震惊了!后来我才得知,这个少年小将他背景不简单,吓死人!出身簪缨世族,勋贵子弟,东都第一衙内,宠妃的弟弟!含恨而死的包捷和他一比,算个屁!温家对包家,那是实力碾压啊!叫你不得不承认,世上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们说我琉璃心,自私自利,敢问温衙内你将包家拉下马真的是出于为民请命吗不是为了泄私愤不是为了借机立功扬名” 温在恒看着廖菊阳,道:“我说不是,你会信吗若说泄私愤,也只限于我和包捷之间,绝不牵扯他的家人。可他嘴贱不经打还好面子,人都死了,到此为止。至于立功扬名,那只是你看到的结果,却并非我的目的。淮南水患,你的家乡也是灾区,多少乡亲流离失所,逃难路上饿殍遍野,惨不忍睹。身在洛阳的你为你的乡亲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做。你满脑子想的盘算的都是你的一己私利。包家的贪墨又算得了什么连这种话你都能讲得出口!你的眼中只有权势,人命贱如蝼蚁,失道失德如你,是不会成事的。” 廖菊阳摇头笑了起来,没有人能懂他!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配懂他!他将自己比作曹孟德,将那句“宁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奉为至理名言,通往霸权的路上,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他还没来得及施展纵横捭阖的大抱负呢!如今,他却和他的恩师一样栽在了同一个人手里!天意啊! “罢了罢了,成王败寇,我有罪,我都认,是杀是剐还是诛九族,随你们吧!”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都啧啧惊叹。廖家祖上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孽障!简直是天下罕有的家门不幸! 第100章 夜来香 温乐公主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望着帐顶,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知何年何月,身在何方。直到耳边传来小婢女的呼声,她才从癔症中回过神来,转动眼珠看向趴在床边的知雨。 “公主,你醒啦”知雨笑得比外面的阳光还灿烂,“你睡了好久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温乐公主坐起来,感觉头还有点晕,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绵软许多:“我饿了,可有吃的” “有!”知雨点点头,“御医说公主上午一准儿能醒过来,吃食是现成的,都在炉灶上煨着呢,婢子让人去端来!” 知雨快步出去,吩咐完在外间候着的婢女,便返回来扶温乐公主起了床。 “彩墨呢” “她在帮御医给公主煎药呢!胡尚宫说外面危机四伏,公主的药最好别假于他手,咱能防一点是一点。公主这次遇险,可把奴婢们吓死了!” 正说着,彩墨进来了。见温乐公主已醒,正由知雨服侍着更衣,她笑着走上前去帮手。 脱下寝衣,温乐公主见手臂上的伤痕比昨日消退不少,闻着还有一股奇特的药香,想来是两个小婢女在她昏睡时帮她涂了药。 “驸马的药果然管用,昨个婢子还担心会留疤呢,今儿一看不仅红肿消下去了,连划痕也淡了不少。想必再养两日,就全好了。”彩墨道。 “公主可真是遭了大罪了!”知雨叹道,“不过,经此一劫,倒是验证了驸马对公主的一片真心。公主有所不知,昨儿是驸马将公主抱回来的,药也是他帮公主上的。婢子就在旁边看着,驸马为公主上药时那是一脸的心疼,还握着公主的手,深情款款的凝视着公主许久。临走时,还交代我们若公主醒了要即刻通知他呢!” 温乐公主悚然惊呆,知雨说的那情形她简直无法想象!柴峻会心疼她还凝视着她,深情款款他们之间连情都尚未发生,何来深情知雨这小丫头莫不是分不清深情款款和虎视眈眈 “之前婢子觉着驸马对公主太过冷淡,现在想想许是他与公主刚接触彼此不熟悉的缘故。”彩墨道,“经过相处,觉着公主好,才慢慢热络起来,打心眼儿里把公主当成未婚妻来看待了。不然,在马嵬驿他不会不顾阻拦冲进火场里救公主,这回公主在法门寺遇险,他不会二话不说就前往邪教老巢救公主。” 彩墨的话让温乐公主陷入沉默,她想起在地牢里柴峻见到她时的反应,他将她抱得那么紧,那种惊喜和激动应是真情流露。他真的开始在乎她了吗不掺杂别的,纯粹是出于喜欢温乐公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神情是迷惘的。 两个小婢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解,她们还以为公主醒来听了这些会高兴呢,结果反而让她愁眉不展起来。作为远嫁的公主,能抓住驸马的心,得到他的关爱,不应是件好事吗怎么公主看起来倒像是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眸中尽是懊悔和忧虑 彩墨接下来想说的话就都咽了回去。她本来还想告诉公主,在她昏睡时,温将军也来看过她。昨夜,踏着夜半的更鼓声,温将军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值夜的彩墨尚未睡着,眼皮正在打架,听到一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她猛然清醒,才站起身正要开口,温将军抬手制止了她,示意她不必起身,然后他就走进了内室。彩墨跟了进去,但站在了屏风外,透过镂花的缝隙,她看到温将军在床边轻轻坐了,掀起公主的衣袖察看了下她的伤势,没像驸马那般心疼得眉心都纠结成一团,他反而笑了,还用手指刮了下公主的鼻子。 在彩墨和知雨的不苟言笑榜上,冰坨坨冷巍排第一,第二谁也比不过温将军。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整日板着个脸,脸上没什么表情,有的话也是冷漠的、严肃的、不好惹的,厉害起来不用多大声讲话,只需眉头一压,那凌冽的气势就散出来了。他这一笑,虽然是欣慰的笑,可也难得一见。至少感动到了彩墨,让她忽觉鼻酸眼热。毕竟是亲人,哪怕平时不甚亲近,心里总是记挂着的。这份默默的真挚的关怀,胜过千言万语。 眼见公主心情忽然低落,彩墨就没再继续说,想着等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说。 梳洗过后,用过斋饭,温乐公主精神好了些许,便想去三霄峰的半山别院看鹿隐。知雨快人快语道:“可是那个腿受了伤的郎君” 温乐公主一怔,问:“你如何知道” “他人就在寺里呀!是昨个跟着公主一起回来的,强波和周毓用门板抬着他,浑身都是血,鼻青脸肿,看着老吓人了!驸马安排了周毓和阿吉照料他,周毓说那人真是条硬汉,旁人要是伤成那样早活不成了,他却还苦撑着一口气……” 温乐公主哪还坐得住,急忙催知雨带路。 阿吉喂鹿隐喝完药,察看了他腿部的伤处,虽然周围青黑一片,好在外面的纱布还是白的,没有血渗出来了。 阿吉正要出去,手腕却被鹿隐拉住。 “腿……” 阿吉“啊”了声,手脚并用的比划:伤到骨头了,很严重,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恢复。 鹿隐点头,又摇头,他的嘴角裂了,胸腔中似有团火在烧,一吸气就疼,只能断断续续的问他:“腿……绑腿的……红纱,在哪” 阿吉明白过来,用手指指他的衣裳,做了个团成一团扔了的手势。 鹿隐急得皱紧了眉头,问他扔哪儿,还能否找到。阿吉心想那条红纱估计对他有特别的意义,遂点点头,指指外面。 “劳烦,小兄弟,帮我,找回来!” 阿吉拍拍他,示意他别着急,也别乱动,他这就出去给他拿回来。 第101章 民之愚 温乐公主赶到时,阿吉正蹲在墙角捏着鼻子用树枝在一堆破烂溜丢的衣裳里翻找。 “阿吉,你找什么呢”知雨上前叫了他一声。 阿吉丢掉树枝,一蹦一跳的笑着跑过来,“啊啊”着同温乐公主打招呼,亲热又关切。周毓闻声也从房里出来了,把阿吉想表达的内容说给温乐公主听。这小子三句不离他家少主,把他家堪称西北一霸的少主生生描述成了痴情不改的焦仲卿、情深似海的梁山伯。连周毓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把阿吉从温乐公主身边扒拉开,道:“公主是来看鹿隐吧他已经醒了,刚喝了药,公主里边请。” 温乐公主跟着周毓走进了寮房里,鹿隐听到动静侧过头来,见是温乐公主,笑意就从嘴角荡漾开来,挂上了眉梢。温乐公主看着面目全非的他,极力忍住泪意,展颜笑了笑,道:“这位难兄,可还好” “命大,死不了。顾幸,参见公主。”鹿隐艰难笑道。 “多谢你拼死相救,温乐感激不尽。” “能救公主,实乃顾幸之幸。”鹿隐说着咳嗽起来,手按着胸口,神情痛苦。 “他内伤很重,不易多言,需静养为好。”周毓道。 温乐公主点点头,心里闷闷的难受。鹿隐看她的眼神,对她的态度,都变了。如今的他,给她的感觉不再是那个勇毅果敢的鹿隐,在她面前他开始自轻自卑。即便生死之交,回到原点,你是你,他还是他。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场梦,梦醒了,才发现山从未移走,堑从未填平,身份的云泥之别让他们无法比肩。 有太多美好,只是瞬间或片刻,也只能在记忆里永恒。 鹿隐缓缓吐出一口气,室内残留的馨香让他在迷乱中悲从中来也让他在怅然中更加清醒。他能做的已做完,有使命终结之感,仿若几经轮回,遍尝人间疾苦,只为在此遇见她,帮她渡过劫难,也消弭了己之业障。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阿吉用手指捏着那沾满污血的二尺红纱走了进来,鹿隐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将那红纱叠了放在枕下。 该来的已来,该去的,终将去。 成千上万的圣火教信徒涌向岐山凤鸣岗,期待着一场焚祭盛典。红衣之下,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受了蒙蔽的普通百姓。他们中或许有极少人已感知到变数,怀着惴惴不安之心前来以求印证,绝大多数人仍不知一场覆盖秦岐二州的抓捕行动已悄然收网。圣火教的神女、十大护法、近百名莲心使者悉数落网,荼毒秦岐的神教已在朝夕之间巢覆卵碎。 故而,当披甲执锐的府兵从坛下通道中列队走出,在祭坛外围形成上下三重隔离人墙时,信徒们都惊了。为何不见神女不见护法却来了这么多的官兵就在人群议论纷纷时,神女和她的护法、使者们出现了,不是如过去那般戴着金色面具乘坐五彩飞辇从天而降,而是被上了枷锁押上来的!每个人身后都插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个人的在教身份。他们密密麻麻跪满了整座祭坛,全场鸦雀无声。 雍王登场,在骄阳劲风中步上祭坛,向数以万计的信徒朗声揭露圣火教的邪恶本质及所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累累罪行。 人群炸开,惊慌、质疑、激愤的情绪交汇蔓延。 “那女人才不是神女!休要欺骗我们!” “圣火教除恶扬善,替天行道,怎会是邪教” “何方妖孽,竟敢冒充王公贵胄,滋扰我教盛典,待神女降临,定将你烧成飞灰!” 有人带头起哄,信徒们便一哄而上,要夺回祭坛,场面一度混乱。雍王大手一挥,箭矢如长了眼般射向那几个带头起哄之人,血溅当场。冲上来的信徒们又纷纷掉头往下急退。 待场面控制住了,雍王命属下将神女和十大护法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引得信徒们一片哗然。他们当中,就有神女和护法的乡邻,他们万万没想到神秘莫测,法力无边的神女竟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户女。令他们敬畏、尊崇的十大护法竟然是杀人逃犯、腌臜屠夫、杂耍艺人、青楼娼妓、佛门叛徒…… 七个瘦小的孩子被抱了上来。不等雍王的属下念出他们的名字,人群中就有人高声呼喊孩子的乳名,奋力往前挤去。雍王的属下高举着邪教头目的供词,向信众揭发邪教对孩子的残害。这些孩子原本都是活泼健康的,邪教欺骗他们的父母,说他们被妖邪附体,如不驱除妖邪,不仅命不久矣,还将为全家招致灾祸。他们的父母是邪教最忠实的信徒,对此深信不疑,亲手将孩子送进魔窟。今日方得知,他们的孩子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和折磨! 一时哭声四起,声摄人心。饶是这般,仍有许多人不信,认为是官家在朝圣火教泼脏水,是污蔑,是编排,是在搞破坏。 虽然这些都在雍王意料之中,但此刻他也被这些冥顽不化的蠢货气得肝疼。他看了一眼乔装打扮成他的亲卫的温乐公主,小丫头镇定自若,冷眼望着台下,那些如蚊蝇般嗡嗡作响的信众却并不在她眼中,她看的是远处隐在山林中的周公庙,飞檐斗拱,孤寂冷清。 西岐古地,而今之人敬奉乌七八糟的邪教胜过敬奉古圣先贤。 民之愚,谁之过 廖菊阳和他的夫人最后被押了上来。信众中不乏官绅豪富,他们同廖菊阳夫妇打过交道,昨日风闻刺史府出了事,未曾想今日竟在这种场合见到了使君夫妇!廖使君主政岐州以来,虽无甚大作为,但也一直主张缉拿邪教徒,严惩不贷的。堂堂一州之长,竟落得个和邪教徒一样的待遇,不得不叫人瞠目结舌。 第102章 不容情 廖菊阳跪在了祭坛正中,下面乌泱泱全是他辖下百姓。他脊背挺直,睥睨着这些蝼蚁贱民,面上带着冷傲的笑。 温乐公主看着廖菊阳,看着他那张又臭又硬堪比茅坑垫脚石一样的脸,攥了攥拳头,真想上前去揍他几拳。傲什么傲没有民,何来官还说本公主是灾星,你才是灾星本星吧 廖菊阳的夫人赵氏体态纤秾合度,模样端庄,面上除了略有几分憔悴,神情同他的夫君一样毫无悔惧。就是这位颇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夫人,她一面热衷礼佛布施,一面服食着用幼童的血做药引制成的青春不老丹。 赵氏无疑是袁小怜刻意讨好和模仿的对象。她将赵氏的端庄典雅学了个七成像,却学足了她的表里不一和蛇蝎心肠。 袁小怜低低笑了起来,素来高高在上从不拿正眼瞧她的赵氏如今落得个和她一样的下场。不,比她还惨。袁家小门小户,只剩下她一个,糟烂之躯舍了便舍了。南阳赵氏可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男女老少加起来少说上百口,排队砍头都能累坏了刽子手。 赵氏瞟向袁小怜,心想这贱货莫名看着她笑,莫不是疯傻了可接下来袁小怜的举动却将赵氏气得端庄尽失。 这贱货竟然跪行至她夫君身边,满眼孺慕之情,毫无羞耻道:“义兄,小怜不怕死,陪着你刀山上得火海下得,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小怜没有别的心愿,只求你念在我对你一片赤忱丹心,可否在死前……给我一个名分” 赵氏当即“呸”了一口,怒斥:“你还有脸要名分一个浪货何来的赤忱丹心你给我夫君倒夜壶都不配!” 廖菊阳闭眼笑了笑,也不看袁小怜,只垂首叹道:“好,如今我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个了。虽然最后一件事办砸了,为兄还是要多谢你。这三年,你辛苦了。” 袁小怜激动得泪流满面,哽咽道:“义兄,是小怜没用,拖累了你……” “罢了,不是你的错,是天要亡我。”廖菊阳深吸一口气,转首看向柴峻,只见他和一俊俏小兵紧挨着站一起,手持一把折扇,为那小兵挡着日头。廖菊阳心中一片悲凉,恨自己看走了眼,可他仍不甘心,朝柴峻叫道,“国君无道,民怨沸腾,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尔其谁” 柴峻磨了磨后槽牙,这个无情无义背师灭族的廖疯狗,谋害他媳妇不说,临死还不忘咬他一口。他现在满心思盘算的都是怎么快些把媳妇哄回家成亲,根本懒得搭理廖疯狗,只不耐烦的怼了一句:“关你屁事” 廖菊阳喉间一梗,憋得老脸通红。传言中柴少主勇冠三军,谋略过人,是何其的英明神武!万万没想到,瞧着人模人样的,竟是个有龙阳之好的膏粱纨绔!廖菊阳一口老血堵在胸口,直想扬天大吼一声:传言误我也! 雍王的属下把廖菊阳的罪行一一公开,人群再次炸开。任谁都不信廖使君竟然是圣火教的幕后主使,而九天神女不过是他的走狗而已。但多的是人为圣火教鸣冤叫屈,可竟无一人为廖菊阳发声。 比起邪教,民众更恨官吏。来参加盛典,他们没带烂菜叶臭鸡蛋,当廖菊阳被押下时,不管信的还是不信的,纷纷唾之。可见在大梁为官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难怪有才干者如廖菊阳主政岐州以来庸庸碌碌毫无建树,难怪他对岐州百姓毫无爱悯之心。民与官,早已势同水火。 至岐州,送嫁的队伍已行进千里之多。然而,距离瓜州还远着呢!圣火教的后续事宜自有雍王处理,耽搁了三日,送嫁的队伍要启程了。走前,关于对鹿隐的处置,温乐公主着实强硬了一回。鹿隐有功也有过,按照常理,应视同圣火教的骨干一并收押,功过如何抵都要过审后再行定断。雍王的属下请示雍王时,雍王也觉得理当如此,可温乐公主却站了出来。 “鹿隐不是已经死在尸窖中了吗哪还有鹿隐”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都愣了,瞬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公主这是要保鹿隐了。大伙儿都看向雍王,雍王窘道:“呃,这个……” 不等他斟酌,温乐公主扬着小脸,斩钉截铁道:“鹿隐已死,留在寺中养伤之人名叫顾幸,庶民一个,和圣火教毫无干系。” 诸人面面相觑,这一路上他们觉着公主根本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刁蛮,顶多就是耍耍小性子,任性了些而已。多半时候她还是通情达理,活泼招人喜爱的。可眼下真刁蛮起来,这些大老爷们也只有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雍王为难的看向温在恒,温在恒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平时对外甥女那么严厉,关键时刻,你倒是说句话呀!雍王挤了挤眼,温在恒轻咳一声,正要开口,柴峻倒抢了先,这厮大手一挥,爽快道:“法外容情,亦无不可,就依公主的!” 柴少主代表了柴家军,他一发话,柴家军的人都点头附议。禁军包括雍王这边的主心骨是温在恒,于是一时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温在恒身上,温在恒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温乐公主,小丫头盯着他,黑亮的眸子里装满了期待。 温在恒从那两汪清潭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沉默思虑的时间比以往长了许多,他知道话一旦说出口将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垂下眼帘,冷硬道:“国有国法,便是公主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谁也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顶多,念他伤势严重,可准他在寺中暂时休养几日,待伤势好转,仍由官府收押过审。” 他说完,犹豫了一瞬,再看小丫头,果不其然,紧抿着嘴,大大的眼里盛满泪水,期待已尽数变成了失望。他冷硬的心坚持了没片刻就软了,正要开口向她解释,小丫头睬都不睬他,负气而去。她的好驸马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第103章 定情物 温在恒无奈地垂下了头,他完全可以换个说法的,一样能达到目的。可那就不是他了,最近他的变化已让他够困惑的了,那种感觉就好似在大雾弥漫的山谷里找不到出路,渐渐的也迷失了自我。他有他为人的方式,处事的原则,改变让他很不习惯,一时难以适应。 “我再去劝一劝她吧!”雍王拍了下腿,站起身道。 “不必了。”温在恒闷闷道,“她就是被惯坏的。” 雍王叹了口气,心道幸亏送嫁的不是他。任谁接了这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都会烦闷不已。可想想,这差事也就只有温在恒办得了,照温乐那性子,他可降不住。若今时温在恒不在,他估计已经答应下来了。温在恒说一不二,那丫头又惧他三分,这不,她的愿望没达成也不敢闹,自个气跑了。 出了大殿,温在恒问盛煦然:“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别不近人情” 盛煦然笑了下,道:“我同大哥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自是不会,可架不住别人这么想。” “那丫头有时太笨,脑子一根筋!”温在恒捏了捏眉心。 “大哥,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去睡一会儿吧!”盛煦然劝道,“剩下的事都交给我去办,放心好了!” 温在恒拍了下盛煦然的肩,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眉宇间一片纠结之色。 “大哥,你做得对,无需懊恼什么。假以时日,她会明白的,不急于一时。”盛煦然又劝道。 温在恒点头,转身走了。盛煦然望着他的背影,却摇了摇头。 那丫头想救鹿隐,方法过于简单粗暴,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法门寺又是什么地方圣火教余孽未清,藏在暗处伺机报复,他们和雍王的人一走,法门寺怎么可能庇护得了鹿隐这案子雍王已启奏朝廷,很有可能交由雍王来督办审理。说是收押,不过是让鹿隐暂时呆在一个封闭、安全的地方由雍王的人看护起来,待案子审结再出来罢了。 大哥看似不近人情,内心想得比谁都周全。宁肯惹她伤心,宁肯给自己添堵,也不让她日后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一切后果,他来担。 法门寺失窃的宝物寻回了大半,又重新归置在地宫中。地宫的入口封闭之前,慧觉方丈由智藏法师扶着,颤巍巍的对温乐公主道:“公主对蔽寺有大恩,老衲残余之年必日日为公主诵经祈福。公主既和蔽寺有缘,宝塔地宫因公主而得以存续,公主何不施物供养于佛祖真身舍利前” 众人闻言神色都为之一动,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缘!宝塔地宫可不是谁想开启就开启的,大唐时规定三十年才开启一回,迎出佛骨供世人瞻仰。地宫就那么大,也不是谁想供奉就供奉的。寻常人只能在外面的大殿将供品奉于佛像前,而只有皇族权贵、显臣高僧才有资格将贡品奉于佛祖真身舍利前,这是何等的荣耀! 可温乐公主沉默片刻,脑海里想的却是如何婉拒。慧觉方丈的好意她只能心领了,像她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将供品同大唐皇亲国戚的供品置于一处这不是占便宜,只会让自己难堪。且供奉佛祖,一颗诚心就够了。 这时,温在恒却走到她身边,道:“公主可想好供奉什么了别误了封闭地宫的吉时。” 温乐公主抬起头诧异的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的是带着许可的鼓励。他不是最重规矩,最讲原则的吗不久前义正词严当众教训她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怎么感觉判若两人了呢 满眼慈爱的慧觉方丈还在等温乐公主的回复,智藏法师还以为她在纠结要供奉什么,好心提醒她供品是其次的,心意最重要。当年武后便供奉了一条石榴裙,因这条石榴裙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温乐公主想了想,叫彩墨回去取一样东西。彩墨很快就回来了,双手托着一只紫檀嵌螺钿的精美木匣,众人都以为里面装的定是从公主的嫁妆里挑的珍宝。结果,温乐公主打开匣子,众人一看都愣了。 竟是一只越窑的青瓷茶盏!这也太……普通了些吧瞧着还没有装它的匣子贵重呢! 柴峻看到茶盏,顿时哭笑不得。这不是他“不经意间”用过的那只吗臭丫头的嫁妆几十车,却独独拿来这个做供品,到底几个意思是眼不见为净呢还是觉得对她有特殊的意义,想留下来做个纪念 不管她是哪个意思,柴峻都要把后者给坐实了。当温乐公主解释说这只茶盏虽然朴实无华,却是她惯用之物时,柴峻补充道:“也是我同公主的定情信物,公主将此茶盏供奉于佛骨舍利前,定是希望佛祖保佑我们同心合意,白头到老。” 此话一出,先前不解的都了悟了。先前知内情的两个却一个错愕一个鄙薄。 温乐公主瞪了瞪柴峻,柴峻却笑得如沐春风,柔声道:“公主有心了,佛祖在上,为夫定不会教公主失望的。”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厮杀人不眨眼,残忍暴虐,会是个信佛之人怕是佛祖挡道,他也敢上前叫板!温在恒面上不显,心中着实对柴峻花言巧语颠倒是非这一套很不忿。 在众僧低沉庄严的诵经声中,宝塔地宫之门缓缓封闭。机关重启,密道堵严,那封住的不仅仅是珍宝,而是一个古老神秘的传说、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一片虔诚真挚的心意。 慧觉方丈老泪纵横,用打着补丁的衣袖拭了拭泪痕,对温乐公主道:“公主此去,迢迢数千里,艰难险阻重重,老衲无以为赠,唯此金刚菩提十八子念珠,是老衲离开泉州东禅寺时,师父所赠。它伴随了师父四十载,又伴随了老衲六十载,老衲愿将它赠与公主,祈望它能助公主慧六根,净六尘,明六识,保佑公主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温乐公主看着那串红色念珠,心内惶恐不已,连忙摆手道:“这是伴随了两代高僧的百年圣物,小女子怎受得起” “公主不仅助蔽寺寻回地宫宝藏,更一举铲除了邪教,拯救万民于水火,功德无量,区区佛家常物,公主当受之。”慧觉方丈道。 温乐公主还是不敢接,为难之际,瞄了眼温在恒,他竟颔首示意她收下。她忐忑的收下了慧觉方丈的念珠,捧在手心里,似有千斤重。 第104章 小母鹅 闭宫仪式结束,出了宝塔,温乐公主还小心翼翼的捧着念珠。 柴峻一把拿起那念珠对着火光瞧了瞧,笑道:“八瓣的而已,不算多稀奇。我父亲有串十四瓣的,等到了瓜州,我要来送你。” 温乐公主抢回念珠,交给彩墨保管,没好气的对柴峻道:“能一样吗这串佛珠被两位高僧转数了百年,每一颗都极具佛性,它的意义和价值岂是用瓣数来衡量的” “我就是一说嘛!还不是为了让你收礼收得心安理得些”柴峻气闷的嘟囔道,“好心当成驴肝肺!哼!” 温乐公主瞧着他带伤的俊脸上那傲骄的神情,嘴角不禁弯了弯,须臾间又敛了笑意,嗔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胡说什么我的茶盏怎么就成了定情信物了” “怎么不是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你还想抵赖”柴峻大咧咧道。 温乐公主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身后的两个小婢女和阿吉脸上的表情更是丰富多彩,一个个的羞窘又欢喜,克制着激动雀跃的心情。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两位主子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 “你们三个先走,我有话同公主讲。”柴峻道。 得了令的仨小只忍着笑快快的走开了,拐了个弯,他们就抱一团嘻嘻哈哈开了。 “你家少主行动可真够快的!”知雨拍着阿吉道。 阿吉谦逊的摆摆手,不快不快,早该这样了。 彩墨望着天上的月亮,双手交握,满眼憧憬:“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能给小主子洗尿布了。哇,好激动!” …… 碍事的三个走了,柴峻伸手去牵温乐公主的手,才碰到,她却飞快地将手背在身后,又羞又恼的拧着眉头,娇叱道:“你站远点,有话快讲!” 柴峻叹了口气,大掌摊开,上面有只香囊,天水碧色的底,绣着朵白山茶。温乐公主一见那香囊,眼睛倏然睁大,慌忙伸手去拿。柴峻“欸”了一声将香囊举高,冲她邪肆一笑:“这香囊落在密道中被我捡到,我替你保管了两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让你轻易就拿回去” “你,你想怎样”温乐公主紧张得气息都有些紊乱了。 柴峻歪头想了想,眯眼笑道:“你让我亲一下,我就还给你。” “你……登徒子!”温乐公主身子后仰,伸手将他凑近的脸推开。 “夫君亲自家娘子,怎成了登徒子要不你亲我一下也行。” “休想!快还给我!”温乐公主围着柴峻跳起来去抢香囊,可她身量娇小,头顶只到柴峻的下巴,抢了好几回都没抢到。她又急又气,柴峻倒乐得哈哈大笑。 “不要了!”温乐公主打了柴峻一下,扭头就走,气咻咻地。 “哎哎!这就生气了”柴峻追上前去,“怎么这么不经逗呢脾气跟小母鹅一样的!” 温乐公主不搭理他,只加快了脚步,一颗心跳得飞快。 柴峻拦住她,见她眼里噙着泪,不由心惊,笑道:“好了好了,给你给你!” 温乐公主一把夺过香囊,摸了摸里面的如意络,还在。 “你……打开看了” “看了,里面不过就是个系着白玉葫芦的络子。什么稀罕物什儿,也值当你这么在乎该不会是哪个情郎送你的吧” 温乐公主心下微安,握紧了香囊,努力平复着慌张的心绪。 “真是情郎送的”柴峻察觉她神色不对,一个香囊而已,为何如此紧张除非香囊对她有特别的意义。 “是啊,是情郎送的,怎样”温乐公主缓过气儿来,一通闷火忍不住发出来。 柴峻一愣,惊问:“谁” “……” “说!”柴峻“啪”一掌按在温乐公主身后的树上,把叶子震掉几片。 “你傻呀!哪有男的送女的香囊的”温乐公主气吼,“你有没有点常识” 欸柴峻摸摸后脑勺,被她这一吼,他才反应过来。是啊!一般都是女的送男的香囊啊络子啊什么的,而是还是她们自己做的,男的谁会送这些个给女的这么说他方才那个问题都问错了,喝了一口自己酿的酸醋! “你不会好好说还故意逗我!凶巴巴的,活像一只好斗的小母鹅!这世上除了我,谁要你”柴峻闹了个大红脸,仍不服气道。 “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才对吧这世上除了你,谁不想当驸马别说公主是只好斗的小母鹅,哪怕是只丑陋的老蛤蟆,想当驸马的人照样能挤破头。” 柴峻冁然一笑,俊朗如星,晃得人眼花。他挑了下温乐公主的下巴,道:“还好我遇见的是只小母鹅。为了不让你这只小母鹅去祸害别人,我甘愿舍身取义。” 温乐公主都被他给气笑了,这人的脸皮比千层饼还厚。柴峻趁机牵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尽情祸害我吧,把你能使的招数都使上,不要有任何顾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开你的。” 温乐公主心中小鹿乱撞。四目相对,他满眼深情,她却在这深情中茫然无助。心角似有细细的针在扎,丝丝的疼。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唯有沉默。 “天色已晚,还不早些回去安置” 一个威严的声音蓦然响起,温乐公主被吓得一抖,下意识地抽手,手却被柴峻紧紧握住。 “天色是不早了,温将军若累了乏了,自可去寮房安置便是。何故来此打扰我们小夫妻花前月下”柴峻转身看着盛夏时节却一身冷冽的温在恒。 温在恒没有看柴峻,眸光落在温乐公主那神色仓惶的小脸上,眼睛微眯。 “我,我这就回去了。”温乐公主小声嗫嚅道。 第105章 惜别离 柴峻将温乐公主拉向自己身后,对温在恒道:“公主不是三岁小儿,无需长辈时时盯看,常常管教。出嫁从夫,以后公主有我照管,就不劳温将军操心了。” “那也等嫁了再说。未成礼之前,她都归我照管,这是我的责任。而且,天家公主养在深宫之中,常年与外界隔绝,这人是好是坏她分不太清,何况还有那些个披着人皮的狼。”温在恒这番话说得旁边的雍王都摸了摸鼻子。 这俩人针尖对麦芒,小乖乖夹在中间,左也违拗不得,右也得罪不起,真真是难为她了。 “你说得对,那些个表里不一之人的确要防着点。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好,谁知他是不是别有居心”最后四个字柴峻咬得很重,话音落下,温在恒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温乐公主大气不敢出,这两尊金刚罗汉又掐上了。彼此都将对方看得透透,虽点到为止,但震慑力丝毫不亚于刀光剑影。她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俩 “哎呀呀,小乖乖你怎么了大热天的你怎么在发抖呀” 雍王的这一声叫,正剑拔弩张的二人一下子收了势,纷纷看向温乐公主。温乐公主抖得更厉害了。 柴峻这才察觉她手冰凉,被他握着暖了这许久,都未暖热。 “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一个忧心忡忡。 “叫你早些回去喝药,歇息,就是不听话!”一个责之切切。 温乐公主想骂人。如果此时佛祖说能实现她的一个愿望,她一定祈求佛祖让这二人从她生命里消失。 她不想要一个严厉的舅舅,也不想要一个霸道的驸马,即便他们皆为人中龙凤,她也不想要,塞给她都不要!她只想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窝着! 感觉一股热流从鼻腔涌出,温乐公主急忙抬手擦,竟擦了一手的血,吓得她脑子一片空白,也吓得在场的三个男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她的名字。 血流不止,越擦越多。温乐公主仰头望着夜空,望见了三个月亮,她眨眨眼,三个月亮变成了五个,然后她就倒在了柴峻怀中,听到舅舅连声高喊御医,听到七叔一口一个“小乖乖”…… 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个人也曾叫她“小乖乖”,那人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将还是孩童的她举得高高,影像虽然模模糊糊,欢声笑语却是那么的真切。同样模模糊糊,她蓦然发觉那人竟和七叔有几分相似! 温乐公主再次病倒。惊吓过度,心神不安,郁热上攻,气血失调,她听着御医的诊断,觉得自己好惨。这样折腾下去,有没有小命到瓜州,还得另说。也不知那御医开的什么药,喝下去不久她就昏昏欲睡,可脑海里一直惦记着一件事,睡意排山倒海压下来,她硬扛不住,想那就先睡一会儿吧,等下让知雨叫醒她,她阖上了眼。 殊不知,她这一睡竟会如此的沉!再醒来,她人已不在法门寺。马蹄阵阵,车轮滚滚,她在西去的路上了。百里秦川之上,一轮红日冉冉而升,朝霞满天。 沉睡方醒的温乐公主,呆呆望着窗外,幽声道了句:“保重,鹿隐。” 法门寺,鹿隐半夜醒后就再未睡着,睁眼到了天亮。外头的动静起初听得还很清楚,渐渐的,听不见了。几只雀儿在窗棂上蹦跳啁啾,一束阳光透窗照进室内,照亮了他清瘦的脸庞。昨晚,他就知道了对他的处置结果,也知道公主曾力保他,他内心感激万分。能活着,已是万幸。 他从枕下拿出那条红纱巾,紧紧攥在手里,含泪笑着道了声:“公主,珍重。” 两岸茂密的芦苇荡随风起伏,水鸟在河面上飞掠,三五只竹筏顺流而下,渔公唱起了小调,歌声悠扬婉转,回荡在白云碧水间。 深浦里,野风香,燕归帆尽水茫茫。 芳踪无处觅,愁煞了薛郎。 泪痕浅,酒杯深,日斜人散暗销魂。 误惹百花心,情恨与谁论 楚烟轻,湘月沉,蕙风兰思寄清琴。 梦馀觉湿枕,别后又一春。 君庭空,玉阶凉,远情深恨自难忘。 凝睇春水上,花谢忆丹娘。 远处的山冈之上,背对着磅礴的旭日朝晖,几个黑影耸然而立。他们俯瞰着谷川,那有一条长长的队伍在驰骋行进。 “主君,暗哨来报,昨夜廖菊阳撞墙自尽,没死成。”头发灰白的老者向站在最前面的男人禀报道。 男人身披玄色披风,身量颀长瘦削,面色苍白,挺直的鼻梁下留着一撇淡淡的胡须,薄唇紧抿,若非一双黑眸静谧深邃,透着幽亮的光,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塑。 “废物。”李光魏淡淡道,“高看他了,弄死,念他尚算忠心赏他个痛快。” 老者应是,退下安排去了。 李光魏指着细如一条线的车队,对站在他侧后方如一头沉默巨兽般的吕游龙道:“当今可以排前十的高手,那儿有五个。李申已经交过手,比你稍逊一筹。温在恒、柴峻二人是后起之秀,在同龄人中算出类拔萃的。铁臂参军强波箭术天下无敌,是个专才。能和你匹敌的唯北衙酒圣冷巍。当年东宫右卫率府长史冷逸,是他的兄长。此人深藏不露,这些年为兄长、妻儿报仇杀了近百人,其中不乏雁荡吕十一郎这样的高手,他从未有败绩,亦鲜有人知他的背景。” 吕游龙眯眼远眺,眸光锐利。单挑雪丝剑传人,胜且能全身而退,那个叫冷巍的乃第一人。雁荡吕十一郎是他的族叔,曾立下遗嘱将雪丝剑传给他,可见在迎战之前,十一叔便知此去胜负难料。说实话,十一叔的死活他并不关心,他只关心是谁打败了他。 第106章 引王怒 “这么多高手,全围着一个小丫头转,有意思。我倒想会一会这位温乐公主了。”李光魏嘴角勾起,想起了在祭典上看到的那一幕。 圣火教的幕后主使是廖菊阳,廖菊阳却是他李光魏的一枚棋子。从筹划将其外调岐州开始,廖菊阳便受制于他。本以为他是个有才干的,能带领圣火教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谁知也是个成不了气候的。从雍王带兵查抄刺史府时起,他就意识到这枚棋子已废。废了就废了,也省去了他费脑筋考虑如何处置廖菊阳。 他好奇的是雍王为何会突然出现圣火教明明掳劫了公主为何反被一窝端了待他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后,不禁拍着桌案啧啧称奇。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祭典当日,他和属下乔装打扮混在信徒中,见证了那场声势浩荡的审判大会。旁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廖菊阳夫妇及圣火教一干头领身上了,他却悄莫打量起了雍王身边的几人。温在恒、柴峻这二人皆气度不凡但风格迥异,一个端正一个俊朗,一个沉稳一个不羁,搭眼一看就知谁是谁。 看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被柴峻的折扇挡了半边脸的兵丁身上。这兵丁比柴峻矮了一头,衣裳穿在身上不甚合体,站在一群伟岸爷们中间像个半大孩子。柴峻时不时的扭脸看他,那眼神……李光魏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曾经豢养的一条狼狗,那狗子看他的眼神便是这般。于是,他在人群中走动换了个位置,终于看清了那小兵丁的面容。这一看,他就笑了,心中的疑问豁然开朗。 那兵丁是个脸嫩得能掐出水的丫头。能让柴少主俯首帖耳,这丫头的身份毋庸置疑。只是,昏聩庸碌的嘉运帝怎会养出这么个气质泯然于众人的女儿来那丫头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泱泱人群,镇定自若,在日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沧桑,颇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传言中的温乐公主可不是这般。不,不是传言,宫中有他的眼线,温乐公主就是个刁蛮跋扈的恶女。 一个人的心性、气质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发生颠覆性的改变。那究竟是何缘故难怪柴少主会改变心意,难怪她能从魔窟里逃出来,这丫头是个有魔力的。惊鸿一瞥,就已勾起了他满满的好奇心。他李光魏走南闯北,上过天山下过西洋,能让他觉得好奇的,不多了。 岐州邪教一案上达天听,连一向没脾气的嘉运帝都大发雷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奏折扔在左右相脚下,连斥了三遍“岂有此理”,接着更是一连串的四字骂语:“官匪勾结!沆瀣一气!伤天害理!民不聊生!谋害公主,罪大恶极!追究到底!严惩不贷!” 嘉运帝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即日起前往岐州,案子由雍王督办,限时一月,务必给岐州子民一个交代。时间紧,任务重,下了朝,刑部尚书刘景元、大理寺卿毕显之、御史大夫王舆碰了头,初拟定了个章程,便各自回衙署布置去了。 其他官员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着这起惊天大案。右相殷长卿年迈,步履缓慢,由卫国公温定方陪着走在最后。 “廖菊阳是包博修的得意门生,三年前包家涉贪墨案,牵连甚广,廖菊阳却得以全身而退,国公爷可知这其中的原因”殷长卿问道。 “据说他为证自己清白,公然与恩师割袍断义,还检举了同门。一时为东都士族所鄙夷,不得已接受了外放。”温定方答道。 殷长卿笑着摆摆手,道:“他身为户部右侍郎,户部的哪件腌臜事他不知早不割袍,晚不检举,偏偏等到案发了才跳出来,单知情不报这一条,他又岂是清白无罪的他能全身而退,是因有人在陛下面前保了他。” 温定方暗暗吃惊,像这种人品拙劣之人,还有人顶风冒险保他 “不会是江大吧” “他没有直接出面,出面的是前吏部尚书郑淮。廖菊阳和郑淮都是邓州人,由他出面合情合理。那时,郑淮沉疴宿疾缠身,已命不久矣,陛下又是个软耳根,听他一番煽情诉说,便同意了。” 温定方无奈的摇摇头,叹道:“陛下还说要深究到底,这放虎归山的可不正是他自个儿郑淮都化成一堆白骨了,陛下还能找他算这笔账” “不管如何,刘景元他们是知道此事的,且郑淮与江同赫的关系朝野上下谁人不晓就算不能把江同赫如何,也够他们打点忙碌一阵子了。”殷长卿微微笑道。 温定方扶他下了台阶,殷长卿拍着他的手臂道:“衙内此番立了大功,待他回来,陛下定会封赏,我家阿芷已开始绣嫁衣,就等着他回来娶过门去呢!” “小子胡闹罢了,不是个多上进的,亏得明公看重他。”温定方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就散了。 “他这个年纪,有这等作为已是了不得了!”殷长卿笑道。 温定方点点头,一笑带过。他的儿子是什么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当初把计划同他讲了,这小子当即就表示反对,说那样做手段阴私不光明正大,不愿听他的。父子俩为此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当爹的他拍了桌子瞪了眼,这小子才不情不愿的应下了。从小到大都是这般,不把他气个半死不会罢休。 这次回来,娶了媳妇成了亲,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想必他就能体会为人父母的谆谆苦心了。 第107章 细思量 一辆平稳行驶的马车里,身穿深紫朝服的江同赫面色铁沉。他入朝为官二十几载,还是头一回遇上今日之情景。陛下的那本奏折明显是扔向他的!陛下再昏庸,也明白他同廖案的牵扯。当初陛下不是给他那耄耋之年的岳丈郑淮面子,而是给他面子啊!但天地可鉴,并非他授意郑淮去陛下跟前为廖菊阳说情的!他也是事后才知。可他和郑淮的关系摆在那,怎叫旁人不往他这想 起初他以为郑淮为廖菊阳说情是看在同乡的情面上,且陛下已答应,不算个多大的事,他就没放在心上。如今闹出这惊天大案,他不得不正视起来细细思量。 他推开车窗,对骑马跟车的亲随道:“去礼部衙署,请郑三郎下衙后过府一叙。” 亲随得了命令,调转马头往北而去。 郑三郎名郑笃,他的长兄在父亲郑淮去世后得了门荫,外放为官。一直负责打理家族庶务的二哥带着二房扶柩归乡,郑笃作为老来子屡试不中,过了而立之年仍赋闲在家备试科举,后来向礼部投公卷谋得了官职,目前在江同赫六弟江同焕的手下做事。 郑三郎没等下衙就请假赶到了位于履道里的江府。他的长姐是江同赫的正室夫人,他是江同赫的小舅子,可面对江同赫他却恭谨的行礼问安,断不敢以“姐夫”相称。 “原户部右侍郎廖菊阳,你可知此人” 郑三郎点头,道:“知道,廖菊阳别号菊翁,是内乡菊潭人。” “此人同岳丈交情如何” “因都是南阳郡人,廖菊阳初来洛阳时曾过府拜会家父。之后逢年过节会差人送来节礼,交情也只算一般。” “既是一般交情,岳丈致仕前为何要到陛下跟前替廖菊阳说情” “这……家父并未将此事的缘由告知下官。”郑笃一脸茫然。 “岳丈入宫面圣之前,你可曾留意他都接触过什么人” 郑笃凝神回想,道:“那时家父已重病缠身,卧床多日,不曾主动拜会过谁。哦对了,下官想起来了,在家父入宫面圣的前几日,王侍郎曾到家中探望父亲。” “王侍郎” “王舆,哦!现在应该叫王御史了。他之前做过礼部侍郎。” “王舆”江同赫眉头深锁,怎会是王舆据他所了解,王舆同廖菊阳并无什么关联,况且若他没记错的话,正是因审办包家的贪墨案之需,王舆被调至御史台,担任御史大夫,此人在礼部主事多年,最是秉礼恪规,他没有理由放过一个背弃恩师、出卖同门的小人。 江同赫在厅堂中来回踱步沉思,半晌,他的视线缓缓定格在郑笃身上。郑笃立在一旁浑身绷紧屁不敢放一个。只见江同赫似想通了般,微微一笑,神情略有缓和。 江同赫确实想通了其中关窍。王舆曾任礼部侍郎,大梁的科举是由礼部掌管,设贡院,知贡举。士子科举及第后,便获得为官的资格,再通过吏部的铨选,方能踏入仕途。郑笃屡试不中,是通过向礼部投卷得了主审青眼才谋得一官半职。而当年的主审,正是王舆。 是什么让缠绵病榻的郑淮拖着病体入宫面圣,为一个交情泛泛且牵扯了重案的同乡陈情 郑笃被江同赫看得浑身不自在,江同赫不笑还好,一笑他心里直发毛。他平时见到这个姐夫如同倒霉老鼠遇见了猫,离老远就闪避了。长姐嫌他没出息,没少数落他,可他就是怕江同赫怕得要命。他的顶头上司江六郎,是江同赫一母所生的胞弟,为人处事却平和多了。 江同赫没有多留郑笃,打发他去见他长姐。清净的书房里,江同赫挥毫写下了王舆的名字,搁笔,屈指在纸上敲了敲。这么抽丝剥茧捋下来,若当年是王舆从中作祟,廖案再怎么查也扯不到他这了。 只是,王舆为何要撺掇郑淮去面圣仅仅是因为郑淮和廖菊阳有同乡之谊还是隔山打牛,冲他来的王舆是个中立派,从不选边站队,并非殷党的人,现在没有和他对着干,三年前就更不会了。 不管怎样,这个王舆他得命人暗中好好查查了。 殷府,花园临池凉亭下,一个梳着朝云近香髻,簪着朵白海棠的女子在抚琴,她面若春花,姿态娴雅,衣裙十分素净,显得比同龄女子沉稳端庄。 一曲奏毕,不远处响起熟悉的笑声,她忙起身,道:“阿翁,你怎地这个时辰才回来吃过饭不曾” 朝堂再多烦心事,回到家中面对孙女,殷长卿都表现得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笑道:“吃过了,下了朝和卫国公去南市茶楼里坐了坐,说说你同衙内的婚事。” 女子是殷长卿的孙女殷芷,听阿翁提起婚事,不由得俏脸一红,搀扶着阿翁摇了摇他的手臂,撒娇道:“还早着呢,阿翁怎么比我还急把我嫁出去,到时可没人陪你下棋钓鱼了!” 殷长卿哈哈笑道:“下棋钓鱼这都是小事,没有什么比我家阿芷的终身大事更重要的了!衙内等了你三年,身边干干净净,换做别人可没有这个耐性。” 殷芷羞臊的垂下了头,揪着阿翁的衣袖,低声道:“孙女晓得的。” “嫁衣绣得如何了” “哎呀,料子还没选好呢!” “你现已除了孝,这衣裳怎还穿得这般素净你看别家的小娘子,像你这般大的,都穿红戴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没事也显出三分喜色来,你也学学人家!别整日穿得像那西山紫霞观里的女冠子……” “阿翁!我不理你了!这回是真的!” 斜阳晚照,薄暮轻烟。 几多欢喜,几多愁,是人间。 第108章 孩子气 一路向西。 日落时分,迎亲送嫁的车队来到了岐州和秦州交界之地,驻扎在一个叫碾子沟的庄子里。村民才收了麦子,打麦场里铺满了已收割待晒干的麦子,打好的秸秆堆成了垛。空气中散着一股干燥的麦香。 碾子沟民风淳朴,听说是公主的车队来了,那个稀奇得呦,男女老少都出来瞧,一时间那树上、墙头上、房顶上站满了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里正心花怒放,把自家宅院打扫干净供公主下榻,又找了几处相对好些的院子安置其他人等,忙得快飞起来。温乐公主赏了里正的小孙子一个金穗子,把里正家的娘子激动得连跪拜谢恩都忘了,跟公主你一句我一句客套起来了。 村民们抓了鸡鸭,逮了猪羊,扛着米面,提着鸡蛋和腊肉,送到了车队临时借用的灶房里。李申吩咐王五奎不得白收村民的东西,所有食材一律按照市价购买。王五奎就命人在灶房外支了张桌案,坐在那一边看着手底下的兵士和村民交易,一边督促他们生火做饭。 外头闹哄哄的,温乐公主支颐临窗而坐,看里正家的小孙子在院子里荡秋千。男娃娃刚满三岁,晒得黑黑的,穿着红肚兜和开裆的灯笼裤,站着时小肚子鼓鼓的,跑起来屁股蛋蛋露在外面,一点也不怕生,见谁都咧嘴笑。柴家军的人还调侃这娃像是强波的儿,把强波闹了个大红脸。 男娃娃抓着绳子站在秋千上,一边荡一边朝温乐公主笑,正荡得开心呢,猛不丁被人从后面抱住,然后一甩,落进了另一个人怀抱里,吓得他瞪大了眼,愣愣瞅着抱着他的大哥哥。 “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这个院子,马上清人。”温在恒一声令下,手下的禁军士兵就开始前前后后撵人了。 若杉抱着男娃娃出去了,见男娃娃扁着嘴,眼里含着泪花花,他道:“憋住,敢哭我就揍你。” 男娃娃“哇”一声就嚎开了,哭喊他阿娘。 温乐公主和温在恒对视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端坐着,叹了口气。本来营造得好好的亲民氛围被他一来破坏殆尽。 温在恒走到窗下,先是看了看她的脸色,道:“好好休息,药要继续喝,天黑后别到处走动,早些安置。” 温乐公主“嗯”了声,低头抠着指甲,一副乖乖顺从却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听话。” “嗯。” 温在恒走了,金色的夕晖洒在他身上,背影是那么高大,那么强硬。他一走,温乐公主又支颐趴在几案上,余晖射进窗子,照在她脸上,她举起另一只手遮在眼前,五指的指缝开开合合,无聊的把玩着光影。 这时,一人忽然从窗下窜起,“哇”的大叫一声,吓得温乐公主下巴都差点磕在几案上!她倏地瞪大了眼,惊魂未定的盯着那人,那人却拍着窗台哈哈大笑,孩子气十足! 温乐公主恼得蹙起眉头,张口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驸马,公主近日连番受到惊吓,御医说需静心休养,可受不得这一惊一乍的。”胡尚宫走过来,轻抚着温乐公主的背,对窗外的柴峻道。 柴峻面上浮现出悔色来,道:“瞧我,只顾着逗她玩,一时竟忘了!”说罢,双手一撑坐到了窗台上,学着雍王的口吻问温乐公主,“小乖乖,吓着了” 温乐公主白了他一眼,长出一口气。胡尚宫见柴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只得退下了。柴峻从窗子钻了进来,和温乐公主隔着小几相对而坐。 “你不会走门吗这么大个人了!”温乐公主嗔道。 柴峻无所谓的“嗨”了声,道:“麻烦!这又没别人,你那好舅舅不是把人都赶走了吗” “你忙完了” 柴峻自顾自倒了杯茶,喝着点点头,放下茶杯,舒缓了口气。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放在几案上,慢慢伸过去,手指尖碰了碰温乐公主的手指,问:“你累不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温乐公主收了手,放在自个腿上。 柴峻的手指尴尬的在案上点了点,道:“吃罢晚饭,我带你去麦场转转好不你还没见过打麦子吧对了,这碾子沟有座碾子,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天夜里,村民们在睡梦中听见一声巨响,纷纷起身查看,只见天上流星如雨,麦场的方向有火光,村民们过去扑灭了火,就在麦垛灰烬里发现了一块黑乎乎的呈圆柱形的晶石,中间还有孔洞,这不是现成的碾磙子吗村民们想把晶石抬起来,上去两个壮汉,没抬动,四个也没抬动,八个壮汉牟足了劲儿也愣是没抬起来。村民们灰心丧气,只当它是块废石不去管它了。后来,村里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那晶石上歇脚,听村民们讲起晶石的来历,捋着胡须呵呵一笑,站起身,挥了下手中的拐杖,那晶石就飘了起来,老道再一挥拐杖,晶石就稳稳落在了碾盘上。村民们喜出望外,纷纷拜谢那老者,谁知一道白光闪过,那老者竟消失不见了。村民们都道是土地公显灵了,为此还在那碾盘后修了座土地庙呢。” 柴峻一边讲一边观察着温乐公主,起初她心不在焉的听着,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双手捧着脸,眨着流光溢彩的大眼,听得很是专注。柴峻讲完,摸了摸她的头,问道:“你想不想去看看” 温乐公主点点头,转而想起温在恒的嘱咐又摇头,道:“舅舅方才来,让我呆在屋里别出去走动。” “这么大个人了,你怎么什么都听他的”柴峻面色微沉,瞧见榻上放着棋盘,眼前一亮,“这有棋盘,敢不敢杀两局” 温乐公主迟疑了下,问:“不带赌注吧” “不带赌注下着还有什么意思”柴峻笑道,“放心,你输了我不会要求亲你,晚上你陪我……用膳,如何” “行吧。”温乐公主正闲着无聊,遂答应下来。 “你要黑子白子” “黑子。” 两人借着夕晖下起了围棋,温乐公主起初以为柴峻必定是个高手,故而下得极为认真,可下到一半发现他的棋艺也就一般般,还不如她呢! “要是我赢了呢”温乐公主落下一子,笑问道。 “你赢了,你想怎么亲我都行。”柴峻嬉皮笑脸。 温乐公主耳根都红了,踢了他一脚,斥道:“你就不能正经些” 柴峻笑了笑,道:“你赢了,我送你一个礼物。” 第109章 轻飘飘 一局下到掌灯,温乐公主赢了。 柴峻把棋子扔进陶钵里,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温乐公主面前。 “礼物” 柴峻微笑着点头,道:“打开看看。” 温乐公主摸着锦盒,抬头看他,问:“你故意输给我的” “傻丫头,这还不明显吗你怎么可能赢得了我”柴峻俊朗一笑。 温乐公主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慌忙垂下眼帘,心尖微颤。她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根金蝶玉花簪,金蝶栩栩如生,轻巧可爱,玉花晶莹剔透,雕工精湛,正是二八少女最喜爱的式样。 “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回来路过长安时,在西市买的。” 小丫头怔住,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柴峻心中美滋滋的,拿起簪子插在她的发髻间,顺手勾了下她的下巴,笑问:“夫君对你好不好” 在柴峻无数次的幻想中,这个时候小丫头应该扑进他怀里撒娇,然后他圈着她,亲她,逗她,画面光想想就让他心痒难耐,血气下冲。 现实中,他两条胳膊微张,做好了随时接住她的准备,可小丫头却只淡淡一笑,低声道:“多谢。” 柴峻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影,殷切期待的眸光也黯淡了下来。他煞费苦心,为的是她一声轻飘飘的谢吗 温乐公主见他面色不虞,眨了眨眼,“你……” “你什么你我没名字的吗”好气呦! 温乐公主抿了抿嘴,心道她要是直呼名讳,他还不气得拍案而起话说方才好好的,他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她哪里又惹他不快了 这边柴峻见丫头的神情略显凄惶,后悔自己刚刚语气太冲了些。从认识她到现在,也没见她跟谁撒过娇。她是公主,且有个严厉的舅舅在身边时时管教,耳提面命,她又怎能像普通人家的小娘子那般放得开便是内心想那样做,顾及到身份、礼仪,怕也得生生忍住了。他身为她的夫君,却一心想着自己,着实不应该。 柴峻心生爱怜,在几下伸手握住她的小手,轻叹道:“叫我重秀,我的表字。” “你还未及冠,怎么就有了表字” 柴峻笑了笑,道:“我的名字和表字都是祖母给起的,幼时跟着祖母开蒙,祖母教我识文断字,那时就将我的表字预先起好了。谁知她老人家觉着叫得顺口,就当成小名叫上了。不过,也没叫多久,在我九岁那年她就走了。” 温乐公主难得反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安慰道:“已经比我好很多了,我都没……”话说一半,她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眼底闪过一丝惊慌。 柴峻猜想她要说的是自己的祖母,那位偏居陶光园不过问世事的皇太后。柴峻见过太后两次,第一次是十岁时跟着父亲来洛阳,拜见过太后,那次印象不太深。第二次便是这回来洛阳迎娶公主,照例也去拜见了太后。她在安福殿接见了他,她面容慈祥却不失威仪,赐了座让他近前说话。柴峻心中诧异,因上次父亲带他来也只是礼节性的寒暄了几句就退下了,这回他一个人来却给他赐了座。 太后兴许是常年抄写佛经,眼神儿不太好,端详着他看了又看,饶他是个性子活泛的,也被太后她老人家瞧得不自在了。 “挺好,阿芙把你教养得挺好。柴家的儿郎是一代比一代强了。”太后微微笑道。 阿芙是他的母亲豫章县主的闺名,太后叫得亲切又自然,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太后问了他父母亲的近况,西北的军情民情,沿途的见闻,最后对他道:“丫头交给你,哀家也可放心了。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缘分到了,是挡都挡不住。” 他勉强笑着应下了,以为太后常年吃斋念佛,看事情想问题都带着佛理。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明明是天家仗势欺人,硬拉强塞好不好 如今再回想太后所说的话,柴峻有些赧然,这可不就是缘分么他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像丫头这样让他满心欢喜的娘子来想到这,他摩挲着她滑嫩的手背,有些心猿意马。以前不知心悦一个人是何种滋味,却竟是这般叫人魂不守舍,欲罢不能! 晚饭时,柴峻没有走的意思,温乐公主念他百忙里抽空陪自己下棋,也不好撵他。于是,晚饭便是两人同用的。某人由衷感慨:“这才像夫妻啊!”然后不问温乐公主的意见,他就做了个决定,“以后,为了增进夫妻感情,一日三餐为夫都同娘子一起用。” 温乐公主噎了下,喝了酪浆顺了顺,他已转移话题讲别的了。 吃过饭,柴峻拉着温乐公主来到了麦场。墨蓝色的夜幕上悬着一弯新月,繁星点点。远处的山林都归于沉寂,黑黢黢的一片。温乐公主不敢多看,生怕从那黑暗里忽然冒出个什么来。好在麦场里人三五成群的一边纳凉一边闲话,倒还算热闹。 见柴峻和温乐公主来了,王五奎吐掉嘴里的秸秆,起身哄撵围在一起的柴家军兵士,把当中一片干净的地儿让出来,铺了席子请他们上坐。温乐公主叫彩墨和知雨带着阿吉去玩,无需在身边伺候了。三个人就去一旁转碾子玩了。 “周毓向我抱怨,说自从结识了你的两个小婢女,阿吉都不怎么和他玩了。”柴峻望着嬉闹的三人笑道,“你说阿吉这小子是不是看上她们中哪一个了彩墨看着比他大些,我觉着他很可能看上知雨了。” “你胡扯些什么”温乐公主好气又好笑的拍打了他一下,“阿吉才多大点人还是个小孩呢!他们分明就是能玩到一起去的朋友罢了。” “别我说你不信,你且等着吧。再过两年,这小子非求我向你要人,到时你可别舍不得。”柴峻打趣道。 温乐公主垂眸浅浅一笑,显然并未被逗乐。柴峻察觉她神色有异,心中纳罕,怎么感觉她对将来一点都不憧憬不期待呢是不是被吓怕了 第110章 月下欢 柴峻捡了根麦秆试了试软硬,觉着太软就扔了,从腰间的皮鞘里拔出一把精巧的短匕,柄长两寸,上镶宝石,匕长三寸,两面开刃。他用短匕在温乐公主前面的地上画了个小圆圈,上面写上“洛阳”两个字,然后拉了一条不怎么直的线,在末端画了个圆圈,道:“这里是岐州。”他斜向左上继续画线,“这里是秦州,过了秦州就到了岷州,然后到兰州,接着到凉州、甘州,过了肃州就到了瓜州,阳关还在西边。” 温乐公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画的路线图,从瓜州又看回洛阳,心一点点往下沉,太远了,远到长了翅膀都飞不回。 “出了岐州,就到陇右了。”柴峻圈了一个大圈,“陇右、河西都在我父亲管辖之下,从我记事起,敢在柴家军地盘闹事的坟头上的草都有二尺长了。越往西会越安全,娘子你大可放宽心,尽管欣赏沿途风光,品尝各地美食,别有什么顾虑,一切有为夫呢!” 他眼神诚恳真挚,声音低沉温柔,有些话说到了温乐公主的心坎上,说不感动是假的。 温乐公主眼角微湿,朝他一笑。柴峻呆了呆,这病弱美人含泪带笑的模样着实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他恨不得打个响指让周围的人统统消失,然后拥她入怀,好生安抚。 很多年以后,柴峻空庭孤坐,对月独酹,回想起这晚她的笑颜,仍心动不已。 “瓜州虽然离中土较远,但是离西域诸国近,集市比洛阳的南市、长安的西市还热闹呢!各国的人都能见到,说着不同的话,他们做买卖习惯以物易物,近到突厥的马匹、皮子,吐蕃的青稞酒,远到天竺的香料、药材,大食的织毯,应有尽有。你在洛阳能吃到见到的,在瓜州一样能吃到见到。但是瓜州有的,洛阳不一定有。就比如函谷关守将万俟晟送你的寒瓜,你觉着稀奇,但在我们瓜州就是个寻常东西,沙地里种的都是。你若喜欢,我命人开辟几亩地出来专门给你种寒瓜,可好”柴峻见温乐公主抿嘴笑了,继续说道,“我还可以教你说突厥话、吐蕃话,天竺话、大食话我也会,你学会了便可广交四海的朋友,在瓜州不会觉着无聊,也不会寂寞的。” 他说了这许多,温乐公主也只是笑笑,并未兴奋起来,柴峻有些气馁。 “傻瓜,用突厥话怎么说”温乐公主问他。 柴峻想了下,含情脉脉的看着她,道:“蛮丝兹尼所以蛮。” 温乐公主重复了一句,柴峻嘴角的笑意荡漾开来。不远处坐在石磨上对着水囊喝水的李申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知为何,竟“噗”地一声喷了王五奎一脸水,然后两人都迅速转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 “那用吐蕃话怎么说” “阿确拉噶。” “俺缺那个” 柴峻笑了,颔首:“说得很对。” “那天竺话呢” “曼瑟蝶歌乐迪后。” “曼瑟……”这个有点难,一遍温乐公主没学会,柴峻便慢慢的说,一个音一个音的教她,逗得小丫头咯咯笑。 “大食话!大食话怎么说”小丫头终于提起兴趣了,晃了晃他的手臂,眸子闪亮灿若星光。 “安那沃嘿卜科。” “俺那屋黑,不可” “嗯,真聪明。”柴峻点了点她的鼻头,一颗心像泡在蜜罐里。 后面,王五奎竖起大拇指,悄声对李申道:“咱少主实在是高!妙!” 李申掩嘴咳了咳,正色不过须臾又忍不住笑开了。 这一幕落在温在恒眼里却刺眼得很。他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他希望她好好的,开心些,可又不愿她同柴峻走太近。到如今,事情早已偏离了原先的设想,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不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也曾在某几个瞬间动摇过,可他很快摆正了态度,因为他很清楚孰轻孰重,很清楚他从一开始就没得选,现在一样没得选。 黑晶石碾磨那边传来阵阵鼓劲儿叫好声,柴家军和禁军的人轮番上阵试着抱起那碾磙子,一个个摩拳擦掌上去了,结果都败下阵来。听说铁臂参军要上去一试,整个麦场的人都围上前去观看。柴峻拉着温乐公主也去看热闹了。强波勒紧腰带,活动着肩膀走到了碾磨旁,麦场顿时欢声雷动,响彻夜空。 “大哥,你不去看看吗”盛煦然说着踮起脚尖张望。 “你去看吧,我还有事。” “那我去了!”盛煦然兴奋的跑过去,挤进了人群里。 温在恒呼出一口闷气,转身走了。回到歇宿的屋子,若杉正在整理他的衣物,见他进来了,给他倒了杯凉茶。温在恒喝着茶,看若杉叠衣裳。若杉将他的一件青蓝色外袍叠好,托在手中道:“这件外袍公主让彩墨洗好送回来了。” 温在恒一看,记起是马嵬驿着火那晚,他脱下来给那丫头遮身用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她从水里钻出来香肩半露的画面,他无端生出烦躁的情绪来,沉声道:“扔了。” 若杉愣了下,随即“哦”了声,没再说什么,拿起衣裳就出去了。这件衣裳公子才穿了几回,还新着呢,为何要扔了难道是因为公主穿过了,公子嫌弃可即便公主穿过,人家也洗晒好了呀!若杉满腹不解,还是遵照命令去扔衣裳。他转了一圈,来到猪圈外,正要往里扔,胳膊忽地被抓住,力道之大,震得他整条胳膊都是麻的。他回头一看,是他家公子。 温在恒从若杉手里夺回衣裳,扬手作势要揍他,若杉吓得缩了下。 “臭小子,瞧你选的好地方。”温在恒“啧”了下,拿上衣裳回屋了。 若杉抬了抬眉,表情有些无奈。既然要扔,扔哪儿不一样衣裳扔猪圈里,被猪蹄踩踏过,被粪泥浸泡过,任谁也不会要了。不叫扔猪圈里,扔哪儿好呢若杉环视四周,为难得直挠头。 可让若杉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差点葬身猪圈的外袍之后非但没有被扔弃,他家公子还穿了很多年,洗得料子发白变硬了,都没舍得扔。 第111章 麦积山 “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眼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穿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纤毫。” 诸葛子获在马上吟的这首诗,出自杜工部的《山寺》,是于唐肃宗乾元二年杜工部流寓秦州时游历麦积山石窟所作。 车队经过一天的行进,抵达了位于天水郡的麦积山下。《玉堂闲话》中有载:“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冈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石块,高百丈寻,望之团团,如民间积麦之状,故有此名。” 耸立如麦垛的山崖上,凌空雕凿了万龛千窟,密如蜂巢,诞生于不同朝代的诸佛、菩萨、天王、力士的雕像各具特色,形态生动,壁画色彩艳丽,精美绝伦,让人叹为观止。 “在悬崖峭壁上雕凿如此之多的佛像,这是怎么办到的”温乐公主问柴峻。她原本坐车累得不想动,被柴峻强行抱上马来看这石窟,远看不觉得有什么,近观才发现这石窟的惊人之处。果然不虚此行! “据说开凿石窟时,把南山的树都砍尽了,从山脚往上垒木材,一直垒到崖顶。再从上往下开凿,一层一层的拆木材。当地有伐尽南山木,修起麦积崖一说。”柴峻解释道。 “公主你看那边!”知雨指着东边崖壁叫道。 温乐公主转身,只见崖壁上整整齐齐雕凿了上下四层的小佛像,柴峻道:“那是千佛廊。西边悬立的三尊大佛,分别是佛祖、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离远了看视角才好。” “那大佛的眼珠是黑色的,被阳光一照,还闪闪发亮呢!”温乐公主惊奇的发现。 “那是产自吐蕃的神眼黑曜石,是一种珍贵的琉璃,因在阳光下泛出七彩光芒,又叫彩虹眼黑曜石。”柴峻道,“我们这一路看来,许多佛像的眼珠便都是用这种材料做成的。”说到这,他忽然一顿,“不对……” “怎么了”温乐公主问道。 “我们看过的佛像,你可曾留意过眼部” 温乐公主想了想,恍然道:“并未见过你说的黑曜石,若是有的话我肯定早注意到了。我们看过的佛像的眼睛许多是被黄泥给封住了。我还以为这就是原先的样子呢。” “不是的。”柴峻的神色忽变得凝重起来,“一月前我去洛阳经过这里时,佛像的眼珠还是好好的!”他方才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温乐公主身上了,加之他之前游过一次,这次便没太留心观察。上回是李申和诸葛军师陪同他一起来的,这次跟来的强波,强波也是第一次近观佛像。 “谁会做这样的事不怕遭报应”温乐公主心中泛起一阵恶寒,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抠佛眼! “三尊大佛的眼珠还在,兴许是悬壁取珠难度太大,未得手。”强波道,“可麦积山这一带不是有官兵巡防吗谁会如此大胆况且眼珠被抠的不止几座佛像,而是几百座,闹出这么大动静,官兵应该早就发现了。” 柴峻望着烟云下的三尊静谧庄严的大佛,眉头皱成一团。温乐公主全然没了游玩之心,扶着彩墨默默走下栈道。经过一石窟,窟内有一尊佛家女弟子雕像。女子面相圆润,笑容温和,神态安详,可惜眼珠被抠,空的地方被两滩黄泥封上,在昏暗的夕光下看,有些瘆人。 太阳落山,夜幕四拢,柴峻和温乐公主回到了山脚的应乾寺。寺外的空地上灯火通明,几十名手持火把的骑兵占满了场地,而后面的应乾寺却大门紧闭。这是何阵势莫不是要攻占寺院柴峻的面色又沉了几分。 “死秃驴!见爷爷来了,把门关上是何意信不信爷爷把你们这座破寺一把火烧了”应乾寺正门前,一个锦衣玉冠的郎君一边叫骂,一边踹门。他的随从上前提醒了他一句,他龇牙咧嘴气呼呼的转过身,看见柴峻,叫了声“表哥”就跑了过来。 柴峻按了按额头,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州刺史耿荣的次子耿烁,他的表弟。说是表弟,其实血缘关系还远着呢,都快出五服了。柴峻的祖母曾是吐谷浑的长公主,而耿烁的祖母是吐谷浑亲王之女,他们的外曾祖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耿烁的祖母下嫁时任陇右道节度使的耿效,耿效是个短命的,不到三十就病故了,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柴家对耿家多有照拂。二十年前,突厥和吐蕃同时作乱犯华,耿荣作为柴宗理的部下,随之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柴宗理被封四镇节度使后,也大力提拔了耿荣,一路保他坐到了秦州刺史之位。 耿荣的正室育有二子,长子耿煜,先天不足,早夭。次子耿烁,比柴峻小半岁,自幼娇生惯养,养成了霸道乖戾的性情,在家中除了对他父亲尚存两分敬畏,这小子谁都管不住。 “你怎么才下来啊我都等你半天了!”耿烁跑过来撒娇似的嚷道。 温乐公主看清了这厮的长相,圆眼圆脸,虎头虎脑,长得和柴峻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他瞧着年纪不大,十七八岁,却操着一口破锣嗓,兴许是平常大声叫骂得多了,坏了嗓子。 耿烁也注意到了柴峻身侧的温乐公主,双眼登时一亮,“呀”的叫了声,道:“这妞长得不赖,比鸽奴也不差!表哥她叫……” “住嘴!”柴峻厉声打断了他。 耿烁震了下,眨眨眼,不明所以的看着柴峻。 “公主在此,还不速速跪迎”柴峻沉声喝道。 “公主”耿烁指着温乐公主,瞪大了眼,“她公主温乐公主” 柴峻剑眉冷蹙,温乐公主抬起下巴眸色平静的看着他,于无声处现出高贵的气质来。耿烁这才后知后觉,慢吞吞单膝跪下参拜。他一跪,他带来的几十号骑兵“哗哗”也都下马跪下了。 “他便是我的表弟耿烁,秦州刺史耿荣之子。”柴峻道。 温乐公主在出嫁前,就详细了解了柴家,知道柴耿两家的关系。只是没想到铁骨铮铮的耿荣竟然养出这么一个浑货来。她本来想斥他一句“佛门净地,怎可喧闹”的,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还是忍住了,叫起平身,多余的字一个都没说。 第112章 色人歌 柴峻朝耿烁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一边儿去,然后对温乐公主柔声道:“上上下下走了这许久,可是累了为夫这就带你回去可好” 听到柴峻说这话的耿烁登时把眼瞪成了铜铃,他没听错吧他表哥何许人也那是敢把敌将之头串成串挂城墙上当装饰的人!在沙场上从来都是一马当先的前锋尖刀,猛插敌军心脏,令敌军闻风丧胆。从未见他如此温柔小心的对人讲过话。 耿烁迷惑了,可眼前这位俊秀挺拔,英姿勃勃的郎君的确是他表哥柴峻无疑啊!明明一个月前,柴峻提起要娶的温乐公主,就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受,这会儿却深情款款的自称“为夫”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柴峻也是个重色之人耿烁看向一脸冷淡的温乐公主,传闻中只说她性子骄纵跋扈,凶恶歹毒,可没说她长得漂亮啊!而且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面色略显憔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疲惫,有种迷离之美。母亲教他看人看眼,可他莽撞无礼的看了半天也未从温乐公主的眸中看出一丝一毫的狠辣来。 难道是累了的缘故耿烁满腹疑问,等他看到柴峻把温乐公主抱上马,然后同她共乘一匹时,耿烁差点惊掉下巴。什么情况刚才柴峻对公主温声细语,他还以为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对公主不敬呢!可共乘一匹马,这……这就不是被逼的了! 耿烁呆呆地望着马上的柴峻,何曾见过他露出这般柔和中带着几许羞涩的笑容他身前的温乐公主却是一副怏怏不爽的表情!两个人像掉了个个!莫非中了术士的移魂大法 “我表哥……他没事吧”耿烁拉住强波问道。 “没事啊,好得很。”强波淡淡道。 “那他和公主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不愿意娶的吗”耿烁叫道。 “二公子慎言!”强波像看傻蛋一样的看着耿烁,心道这厮是不是脑子缺根弦这事私下里说都不妥,他还大声嚷嚷,惟恐天下不知!自个儿傻也就算了,可别连累他家少主,遂规劝道,“切莫听那些毫无凭据的小道传闻,眼见为实。” 耿烁张了张嘴巴,依然不相信。这怎么可能表哥定是在逢场作戏,借此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好叫洛阳那帮人麻痹大意。 用过晚膳,天色已黑透。温乐公主遵照医嘱泡了个安神康体的药浴,被彩墨扶着从浴斛里出来时,浑身冒着热气,骨头都泡酥软了。 “你看我像不像刚出锅的蒸羊羔”温乐公主笑着问彩墨。 彩墨“扑哧”一笑,帮她穿上寝衣,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公主快坐下,婢子给你擦头发。” “这药浴效果确实好,等会我让御医多拿两包来,你和知雨也泡一泡,解解乏,活络下筋骨。不然明个腿该痛了,那栈道也忒陡了些。” 正说着,知雨气咻咻地走了进来,眉头皱着,嘴角耷拉着,忿忿道:“那个耿二公子太不像话了!” 温乐公主眉毛一挑,“怎么了他调戏你了” 知雨跺脚,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公主还有心情说笑你再不管,驸马就……就被人勾搭走了!” 闻言,温乐公主的双眸一亮,兴奋的问道:“被人勾搭走被谁” “婢子去还食盒时,看见耿二公子带着个女子进了驸马的屋里。那女子瞧着也就十六七岁,怀抱琵琶,衣着鲜亮,身段婀娜,颇有几分姿色。这个时辰,带这样一个女子进驸马屋里,耿二公子的用意不要太明显!”知雨愤慨道。 彩墨一听面露忧急之色,隐忍着道:“这陇右、河西都归柴大将军管辖,地方官谁不想巴结奉承咱们从洛阳一路走来,关中的地方官也不都巴巴的讨好温将军吗送什么的没有驸马对公主情深意重,断不会被那些野花野草迷了眼。” 温乐公主轻笑不语。少顷,泉水叮咚般的琵琶声便从隔壁院落传了出来,虽然听得不甚真切,但精通音律的温乐公主搭耳一听便知进去那女子弹得一手好琵琶。她搓了搓手指,忽觉有些技痒。 知雨见温乐公主搓手,以为她摩拳擦掌要去踹门了,当即挽了衣袖,从针箧里挑了根大针出来,对着烛光,眼眸眯了眯。温乐公主和彩墨都愣住了。 “你……作何”温乐公主问道。 “公主莫怕,有婢子在,绝不叫公主吃了亏!待等下咱们打上门去,我定扎得那贱人鬼叫连连!”小婢女举着针,目露凶光。 温乐公主默了下,顿即哈哈大笑起来。 欸公主为何笑知雨迷糊的看了看彩墨,彩墨无奈又好笑,点了下她的脑袋,道:“还不把针放下也不想想公主是什么身份” 知雨反应过来,道:“公主若不便出面,我和彩墨去,把胡尚宫也叫上!非把他们的好事给搅黄了不可!” “你当是去打群架呢”温乐公主用帕子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叹了口气,“就算你能搅黄一回,还能回回都给他搅黄这事,旁人管不着,因为如果他管束不住自己,谁也管束不了他。明着不行,也会来暗的,防不胜防。” “那公主就眼睁睁看着驸马寻欢作乐,自个儿忍气吞声”知雨憋屈得泪花都涌出来了。 温乐公主“啧”了声,从她手中夺了针放入箧中,道:“若驸马这么轻易被女色迷了眼,也没什么不好。” 两个小婢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公主这话究竟何意,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得到夫君的专宠怎地公主还巴不得驸马沾花惹草 熄灭了灯烛,温乐公主平躺在凉席上,望着昏暗的帐顶,脑海里浮现出柴峻那俊朗的笑容来,她涩涩一笑,心道罢了,便合上了眼。 第113章 耍孩儿 “这都明目张胆的往柴峻屋里带人了,耿二郎算哪根毛老子们在此,他也敢目中无人”江英树气得冒火。 温在恒听了他的讲述,略有所思的喝了杯茶,神色淡定从容,面上波澜不惊。盛煦然把江英树拉坐下,道:“耿二郎无足轻重,犯不着为他生气。他行事乖张,也是仗着有柴峻这个表哥,柴峻才是关键。” “这小曲儿都弹上了!若非他首肯,谁还能逼他听”江英树嚷道。 温在恒倒了杯茶给江英树,不怒反笑,道:“说你还小吧,不通人情世故。琵琶是柴峻让弹的不错,但是弹给他听的吗” 江英树怔了下,经温在恒这么一点拨,他茅塞顿开,不仅怒容全消,面上还浮现出几许看热闹的欢喜来,“试探嘿!这小子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啊” 若杉走了进来,温在恒头也不抬,手握着空杯,问:“如何” “熄灯安置下了。”若杉答道。 盛煦然和江英树对视一眼,拍桌大笑起来。温在恒唇角微勾,手指摩挲着杯口,道:“那丫头可比柴峻沉得住气,一会儿说不定还有热闹看呢。” 王五奎瞅瞅强波又瞅瞅周毓,最后把目光投向李申。李申目光微垂,淡定的坐着。王五奎有些坐不住了,少主把他们都叫来听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弹琵琶是何意犒劳他们而且少主怎么时不时的望向门外,心思全然不在琵琶上那小娘子媚眼都抛了百十个了,少主愣是一个没接。 柴峻等得有些心焦,阿吉这小子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是不是又跟那两个小婢女玩上了柴峻正想叫周毓出去看看时,阿吉耷眉塌肩的进来了。柴峻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阿吉慢吞吞走到他身边,双手合掌放在脸侧比划了下。 “睡了”柴峻惊问。 阿吉点头。 柴峻直起了腰,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指着外面问:“她那院子能听到琵琶声” 阿吉点头。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柴峻整个人都懵了!脑子是木的,一颗心如同泡在了隔夜的药汤里,无比酸苦。 从把他们都叫来听曲,李申就猜到了少主的打算。他也有年轻之时,对少主这种幼稚的安排表示理解。他没有出言相劝,是因他也想知道经过少主煞费苦心的一番努力之后,公主到底会不会来。眼下看少主这如被雷劈中了的表情,是不会了。毕竟是自家少主,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感情受挫,李申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柴峻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抬手止了琵琶,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安置吧。” 耿烁一听急了,探身凑过来,问:“表哥,这鸽奴……” “琵琶弹得挺好,有赏,人你带回去。”柴峻面无表情,声音也冷漠得很。 “不是表哥,上回你不是说要留下她的吗”耿烁叫道。 “我何时说过”柴峻冷眼扫向他,语气明显变得不耐烦。 耿烁梗了下,一个月前柴峻路过秦州,他特意带了鸽奴来献美,那时柴峻心绪不佳,看了鸽奴一眼,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在耿烁看来这便是默许了! “二公子,请吧!”强波上前撵人了。 耿烁一脸纠结,犹不死心,道:“表哥,这人我都带来了,哪还有再带回去的我以为表哥上回应下了,就推了鸽奴的婚事,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叫鸽奴以后怎么活” 那叫鸽奴的琵琶女泪珠儿刷的一下就滚落了下来,怀抱琵琶对柴峻一跪,甭提多柔弱可怜了。 “二公子此言差矣。” 这时,诸葛子获抱着拂尘笑呵呵走了进来,他在隔壁听到乐声戛然而止,如他所料,便晃悠悠踱步过来了,果不其然遇见耿烁在纠缠少主,他道:“这位叫鸽奴的女子乃贵府艺姬,通常情况下要么被家主收为妾室,要么赠于他人。鲜有听闻备妆嫁艺姬的。少主以前没说要留她,如今也就不存在弃她一说。二公子会错意,这责任可不能由咱们少主来担。” 耿烁被诸葛子获的三寸不烂之舌一说,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旁边又站着个山塔一样的强波,他如坐针毡,抱拳告辞。鸽奴凄凄惶惶的抹着眼泪随他出去了。王五奎伸了伸手,颇为惋惜,转首对柴峻道:“少主,不过是个艺姬罢了,不值当为此拂了二公子的面子,有伤兄弟和气。” 李申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道:“时辰不早了,少主也该歇着了,咱们还是退下吧。” 柴峻烦闷的挥了挥手。 出了院门,诸葛子获对强波道:“波仔你留下,看着少主,别让他做傻事。” 强波不傻,当即推脱道:“少主那脾气,我哪儿拦得住啊” “你若拦不住,更别提别人了。”李申道,“少主心烦着呢,见不得这么多人围着他。我们也不走远,随时过来支应你。” “加油!”周毓拍拍强波,和李申他们迅速撤离了。 强波无奈的挠挠头,朝他们那溜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嘟囔道:“就会欺负老实人!” 他话音刚落,只听屋里“嘭”一声响,似乎是桌子被踢翻的声音!紧接着,怒容满面眼圈红红的柴峻提着俩流星锤的铁蛋那般结实的拳头的大步走了出来,那要毁天灭地的气势就连强波见了都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少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强波紧忙跟上去。 第114章 殊不知 温乐公主下榻的院子就在柴峻的斜对面,几步路就到了,强波见他抬起腿要破门而入了,内心哀嚎一声,硬着头皮从后面抱住了他,劝道:“少主!冷静冷静!公主都睡下了,有什么事咱明个再说!” “放开!别拦我!”柴峻挣扎着吼叫,“我一定要亲自去问问她,老子为她触白刃,冒流矢,命都可以不要,掏心掏肺的待她好,她心里可有半点在乎老子” 强波急得满头大汗,铁臂死命的锁着他,劝道:“少主哇,这都到陇右了,你这么不管不顾的冲进去质问,再把公主给吓着了,一切努力可都白费了,前功尽弃啊你想想是不是” 柴峻喘着粗气,道:“我不吓她,我好好问她!” “问她为何没有闹上门来么这事,原本是咱不占理啊少主!而且公主最近在喝药调养身体,下晌在麦吉崖上上下下的活动了那么久,早就疲累不堪。她纵是心里有气,可哪还有精力去闹啊你想想是不是” 见柴峻面有犹疑,强波又劝:“输人不输阵呐少主,咱回去吧!把公主折腾起来闹一场,能解决什么问题到头来惹得她不快,不还得少主自个装孙子去哄吗” “老子何时装孙子了”柴峻瞪眼吼。 强波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忙道:“没有没有,这不重要。消消气儿,咱回吧!”说着便连拖带拉的把柴峻弄回去了。 墙后的李申他们几个都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诸葛子获让他们散了,自个进院子安抚他家恋情告急便急了眼的少主去了。 这边躲在树丛后看热闹的温在恒三人走了出来,盛煦然一直憋着笑,白脸都憋红了,这会儿没人了便捧腹大笑起来,道:“输人不输阵,娘哎,笑死我了!” “我总算见识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江英树笑道,“这柴峻,堂堂柴家军少主,幼稚起来跟我七岁的小侄子没差。家里的人都得顺着他,哄着他,他若想要什么得不到指定闹得鸡飞狗跳不可。” 温在恒望着幽静的院落,嘴角笑意浅浅,被夜风一吹就散了。他耳边回响起了柴峻方才说过的话,柴峻说他为了那丫头触白刃,冒流矢,命都可以不要,掏心掏肺的待她好。 他又何尝不是 他看得出那丫头对柴峻的态度已有所改变,是向着好的一面改变,对他则越来越敷衍、疏远、冷淡。而他,束手无策。 故而,此时的他,并没有幸灾乐祸之心,他反而羡慕柴峻。因顶着驸马的身份,柴峻可以名正言顺的待她好,光明正大的厚颜无耻。他除了反对和警告,别无他法。 他这个舅舅,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人海茫茫,她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是他永远都无法触及的禁忌。这世上谁都有可能,他不可能。 他已送了她千里,殊不知,他还停留在原地。 这厢,诸葛子获正耐心宽慰着柴峻。 “少主幸亏没闹,这要是闹了可就难以收场了。少主同公主相处也有些时日了,难道还没摸透她的性子多少回,你越是激她,她越不搭理你。别说她没来闹,要是贫道,贫道也不会来。一则她是公主,身份摆在那,怎可为了一个艺姬就大动干戈岂不让人看笑话二则,有温衙内、胡尚宫在她也不敢闹呀!少主若想检验她心里是否在乎少主,何需急于一时片刻明个去见了公主观察观察不就知道了” 这一番话说到了柴峻的心坎上,一下子让他冷静下来,怒气顿时消去大半,他面带愧色道:“是我冲动了。” “少主乃真性情之人,也是太在意公主所致。俗话说好事多磨,慢慢来。”诸葛子获笑道。 安抚好柴峻,强波和诸葛子获出了院子,强波不满的发牢骚道:“军师那番话为何不早说我可是拼了老命才将少主拖回来的!” 诸葛子获甩了下拂尘,笑道:“少主知你忠心为他,是不会怪罪你的。再者,这话该不该说,在何时说是有玄机的。少主心里火大,不让他发泄出来,便是至理名言他也听不进去的。” 强波“哼”了声,嘟囔道:“说什么只有我才能拦得住少主,申哥也忒鸡贼!” 暗处的李申笑了笑,伸了个懒腰,回去歇息了。 翌日一早,温乐公主洗漱后坐在妆台前由彩墨为她梳头。知雨趴在一旁帮彩墨递着簪子、珠花,笑眯眯道:“驸马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在院外来回溜达,就等着公主起来呢!” “可是负荆请罪来了”彩墨笑问。 “我方才碰到阿吉和周毓,周毓说昨晚驸马为了避嫌,把李将军他们几个都叫过去听曲了。听完曲,耿二公子非要将那个叫鸽奴的琵琶女强塞给驸马,驸马坚辞不受,为此不惜和耿二公子翻脸。最后耿二公子带着那琵琶女灰溜溜的走了。”知雨小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可见驸马是靠得住的。彩墨你快点的,别让驸马等太久。” 彩墨把一朵粉紫的绢花别在盘好的发髻上,对温乐公主道:“瞧她急得,也不知昨晚是谁捏了根大针就要上门去闹呢” 温乐公主笑了下,知雨后怕的拍拍胸脯,道:“幸亏你们拦住我了,不然我闯下大祸不说,还连累公主丢脸。” 温乐公主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道:“好了,你去把他请进来吧。” 知雨轻快的应了声,小跑着出去了。 第115章 讨没趣 柴峻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眼睛盯着温乐公主瞅了又瞅,啥名堂也没瞅出来,便撩袍在她对面坐了,问:“公主昨晚睡得可好” “睡前泡了药浴,御医的方子还是管用的,便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连梦都未做一个。”温乐公主见柴峻眼下泛青,关切道,“驸马未歇好么怎看起来有些憔悴” 柴峻磨了磨牙,心道我这是为谁消得人憔悴你难道不知吗心中的小火苗才点起,他就自个用意念力熄灭了。淡定!冷静!天将让他娶心爱之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深呼吸,面带一分微笑,眸含九分深情,柴峻抓住温乐公主的手,凑近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清的声音,道:“想你想得睡不着,想抱着你睡。” 温乐公主一震,登时面红耳热,心跳紊乱,语无伦次的斥道:“你,大清早的,你,口无遮拦你!松开!还吃不吃早膳了” 柴峻捏捏她细软的手骨,松开了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不过却没什么胃口。平时只要是和温乐公主一起用膳,便是根酸萝卜,他也吃得嘎嘣香,今早是怎么了这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卷饼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夹着凉拌小菜细嚼慢吞,细观他的神色,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般。温乐公主绷着嘴角忍笑,想起昨晚自己到底是没信他,心里不免发虚,于是温声劝道:“旅途辛劳,没胃口也要多吃点。吃得比我还少,那怎么能行”她拿起卷饼递给他。 柴峻看了眼,没有接,放下筷子,道:“昨晚耿烁带个艺姬进我屋里,这事你是知道的吧你难道一点都不介意” “我介意又能怎样呢”温乐公主叹了声,长睫低垂,遮住了在晨光下熠熠闪亮的眸子,“他是你表弟,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奈他何再者,我便是闹了,你会听我的若我要赶人,你偏要留人,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她的回答让柴峻的期待再一次落空。她当真是走一步看一步,对将来毫无打算。他还以为她会解释说怕闹上门让他们兄弟间生了嫌隙,怕他的父母、亲族对她的偏见更深,哪怕用碍于身份一说来解释他都能接受,可都不是!她关心的只是闹一场的输赢问题。 柴峻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叹道:“到今日,你还是不信我。”他满眼悲郁,片刻都坐不下去了,起身便走。 开始几步走得很快,出了门,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最后在院中站定,心道我数十个数,萧如瑾你若不追出来哄我,我就……生气了! 一,二,三…… 八,九…… 柴峻双手叉腰,仰望着蓝天白云,心却沉到了海底。 个臭丫头,算你狠!柴峻转身气冲冲的进了屋,正要开口责难,却见温乐公主抬起头,一双美得教人沉陷的眸子里蕴着淡淡的哀愁和茫然,她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却又隐忍不言,柴峻的心蓦地一软。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紧攥的拳头也松开了,他坐下一手拿起卷饼,一手拿起筷子,对温乐公主一笑,道:“屋里热,我出去凉快了会儿。” 温乐公主没有说什么,默默拿起筷子夹了几片羊腿肉沾了酱放在他的碟子上。柴峻鼻子一酸,暗骂自己还能不能再没出息点罢了罢了,申哥说得之不易,才会珍惜,想他柴峻仪表堂堂,智勇双全,他的女人又岂能是个轻佻肤浅的 不急不急,来日方长!获取她的芳心,半月不够,那就一月,一月不够,那就一年,一年不够那就一生。他奉陪到底!且又不是没打过持久战!他何曾输过 早膳过后,车队开拔。 阴魂不散的耿烁又来了!身后还跟着鸽奴。 “公主,就是那女子,你看。”知雨小声道。 温乐公主转身,望见耿烁身后恭谨的立着个女子,头戴淡青帷帽,怀抱紫檀琵琶,虽看不清样貌,端看那弱柳扶风的清雅气质,便知必是一个色艺双绝的美人无疑。可惜了,作为女子,再惊才绝艳也改变不了她卑贱的出身,只能沦为权贵玩弄支配的禁脔。 温乐公主正要上车,耿烁带着鸽奴朝她走了过来。这厮不甚恭敬地拱手作了个揖,嬉皮笑脸道:“小可给公主请安了。” 他年纪不大,长得倒也不差,就是神情促狭中带着猥琐,声如撕扯破布,教人难以对他生出好感。 温乐公主知他必不是巴巴过来给她请安的,直接问他:“何事” 耿烁怔了下,道:“公主同表哥婚礼在即,小可原本也要随同家人前往瓜州贺喜,便想着不如跟随车队一道前去好了,提早到几日,也好为表哥的婚礼出把力不是表哥让我来问公主的意见,嘿嘿。” “是柴峻让你来问的”温乐公主反问。 耿烁摸摸后脖颈,眼珠滴溜溜转。 温乐公主冷然一笑,柴峻会让他来问她的意见怕是被柴峻拒绝了,他又跑来烦她。温乐公主盯着他,忽然发声问道:“麦积山诸多佛像的眼珠可是你命人抠下的” 耿烁面色惊变,嗫嚅着问:“你,你怎么知道” 温乐公主往前一步,冷声道:“我猜也猜得出。应乾寺为何见你来就大门紧闭麦积山周围有官兵巡逻,试问普通民众谁有胆子敢做下这等恶事以为用黄泥封住佛眼,佛就看不到了吗你作孽深重,万一哪天降下天谴连累到本公主怎么办我岂敢与你同行” 耿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长这么大他从未被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女子当众责难过,他怎能忍得当下便高声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有天谴也谴我一个!公主若怕,我便不与公主同行,远远跟着车队便是!再说了,我叫人抠下佛眼还不是为了给公主和表哥贺喜” “什么”温乐公主大惊,这厮作孽怎么还牵扯上他们了 第116章 天净沙 耿烁蹭了下鼻子,道:“公主和表哥大婚在即,作为表弟的我想着送一份贵重又与众不同的贺礼,我思来想去,起初是打算用岷山翠鸟的羽毛做件羽披送给公主的,可那翠鸟飞起来像箭一样快,忒难抓!在岷山蹲守了半月也才抓到十几只,且那鸟和麻雀一样大,要做成羽披,少说也得抓上百只。那就来不及了! 我有个亲随,给我出了个主意,说吐蕃有种琉璃,叫神眼黑曜石,稀有、贵重,还能辟邪,我想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可一时半会儿的也买不到,我那亲随说麦积山佛像的眼珠就是用神眼黑曜石做的,我就……先叫人抠下来应急了。应乾寺那帮老秃驴们哭天嚎地,告到了我父亲那。我父亲将我好生一顿打骂,还杖毙了我那亲随,这事表哥也训斥过了,我……我已经知错了!” 温乐公主后退一步,扶住车辕,她万万没想到耿烁作孽却是因她而起! “被你抠下的佛眼呢”她颤声问道。 “这个……”耿烁挠了挠鼻翼,“我去还佛眼时,应乾寺那帮老秃驴们竟然骂我诅咒我,我一怒之下就打开装佛眼的匣子一股脑儿倒进粪池里了!那帮老秃驴们见状一个接一个跳进粪池里捞佛眼,哎呀那场面你是没见,快乐死我了!” 耿烁神采奕奕,拍腿大笑,见温乐公主神情冰冷,讪讪的敛了笑,嘟囔道:“他们指定又去我父亲那告状了,我都好几日不敢回家了,公主表嫂行行好,带上我一道去瓜州吧我保证远远跟在后面,绝不给你添麻烦。” “随你。”温乐公主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带上个会弹曲的艺姬同行,表嫂不介意吧” “你就是带上一座教坊,那也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温乐公主说罢便提着裙角上了马车。 耿烁翻了个白眼,带着鸽奴回到了自己的车队里,露出阴狠的表情,指着鸽奴对她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把握。事不成,你知道后果。” 鸽奴瑟缩着应了声是。 江英树骑马追上温在恒,问:“大哥,要不要我去把他们撵走” “不必,今晚就到陇城了,到时会有人来收拾那小混蛋的。”温在恒道。 温乐公主掀起车帘,往着远处的麦积山,心想被粪水污了的黑曜石是不可能再装回去做佛眼了,我佛慈悲,原谅她的无心之过吧! 一路青山连绵,草场广布。 天空瓦蓝,流云如轻纱,炽盛的阳光普照大地,车马行驶在川谷中,却感觉不到炎热。越往西,土地变得更加广袤空旷,山体变得更加雄浑壮阔,人烟也变得更加稀少。 “呀!公主快看这边!”知雨指着外面叫道。 温乐公主坐过去,身子稍稍探出窗外,只见远处成千上万头骏马从草坡顶上俯冲而下,一时轰轰隆隆,撼山动地!壮哉!温乐公主从未见过这般壮观的景象,不由得看呆了。 “那是皇家的牧场!禁军骑卫的马匹就是从这选调的。”柴峻骑马跟在车旁,瞧见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呆萌样不禁笑了,“车里看不过瘾,出来,我带你去近处看。” 温乐公主迟疑了下,柴峻拍拍车壁,催道:“快!你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 温乐公主想起昨日他把她从车里扛出去被柴家军的人瞧见了起哄的情形,连忙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柴峻长臂一捞就将她抱到马上,毫不费力,然后双臂圈着她向着远处的牧场策马驰骋而去。 车队就地驻留歇午。知雨跳下车跑到冷巍马前,仰着娃娃脸兴冲冲道:“冷教头你先别下来,你能不能带我去牧场跑一圈” 冷巍皱眉。 “求你了!求你了!冷教头最好了!”小婢女拽着他的袍角毫无顾忌的撒娇。 周围的禁军诸人见了,都偷笑起来。 “松手!”冷巍老脸一红,沉声喝道。 小婢女松了手,白了他一眼,撅着嘴转身就要回去,听见冷巍咳了声,叫她上来。小婢女立刻喜笑颜开,搭着他的手臂,踩着马镫,翻上马背,坐在他身后,扬手叫道:“出发!” 马儿驮着两人跑远了,小婢女银铃般的笑声飘散在风中。孙粲叹道:“冷兄鳏了这么多年,莫非要枯木开花了” 江英树好笑道:“粲哥你想哪儿去了那小宫女年纪虽小,人却是个机灵的,男女大防她不会不懂。这么多人看着,她不来找你,不来找我,偏偏去找冷教头,说明在她心目中冷教头就是一个会让着她的长辈罢了。” “小宫女自然是坦坦荡荡,可盖不住冷巍对人家有那个……意思。”孙粲用肩膀轻撞了下江英树,笑得有些贼。 “怎么可能”江英树断然不信,笑道,“以冷教头的年纪可以当那小宫女的爹了!冷教头侠肝义胆,怎会做出那等禽兽之事” 孙粲笑得直咳,道:“你别不信,老哥我可是过来人,这种事见得多了。而且,我也不是空穴来风。有回我亲眼看见那小宫女拿着冷巍的剑乱舞,你想想冷巍的剑何时准旁人碰过那小宫女拿了他的剑,还对他出招,他不仅不恼,还指点她的招式。” “说不定冷教头见她聪明伶俐、资质颇佳,要收她为徒呢”江英树吃着胡饼道,“冷家剑法没说传男不传女吧” 孙粲“嗨”了声,道:“越说越离谱,得了,咱也别在这瞎猜,找个机会直接问他便是!” 两人正闲聊着,忽听见队尾传来一阵吵闹声,好多人围了过去。 “莫不是那败家子在搞事走,瞧瞧去!”孙粲起身拍拍衣裳道。 江英树拿着半张胡饼边吃边跟了过去。 第117章 水克火 草地上散落着几张胡饼,酪浆壶躺在草丛里,汁液泼洒出来,引得许多虫蚁乱爬争食。 “这饼子又干又硬还有股子馊味,是给人吃的吗若不想我跟着直说便是,何必拿这猪食来打发我”耿烁正在呵斥给他送饭的柴家军兵士。 那兵士弓着腰,脸上身上都是酪浆,先赔了不是,然后解释道:“并无轻慢二公子之心,咱们这一路走来午间吃的都是这些个,便是少主也不例外。” “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柴家军又不缺银钱,只一个金尊玉贵的少主,还不好生照料着”耿烁踢了踢地上的胡饼,“这糙面饼子在我家是拿来喂猪的,下人都不吃的东西也敢给少主吃,你们可知罪” 兵士低头窘迫的笑着,一脸为难之色。 江英树看了看手中的胡饼,胸臆间一团怒火直冲天灵盖。队伍的后勤事务是他同王五奎负责的,虽然给耿烁的吃食是柴家军的人准备的,与他不相干,可他就是看不惯这厮的纨绔嚣张样。他拨开前面的人,走上前去,指着地上的胡饼对耿烁道:“你给我捡起来。” 耿烁瞪了瞪眼,龇牙问:“你谁呀” “你甭管我是谁,我让你把饼子捡起来,你捡还是不捡” “嘿!你算老几啊”耿烁踏住胡饼,使劲踩了踩,叫嚣道,“老子不捡,你能把老子怎样” 他话音刚落,只见江英树的拳头照他脸招呼过来了!他跟着父亲学过武,虽学艺不精,但尚会些护身的拳脚。他急忙闪身避开,后退两步,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娘的,在秦州敢对老子动手的你是头一个!” “打得就是你!”江英树跃起一个旋踢,踢中了耿烁的脸。 耿烁倒在草地上,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江英树,瞪得滚圆的眼里充满震惊和愤怒,“你竟敢打我小子我记住你了!我定叫你出不了秦州!”他扭头命令扈从,“都给我上!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耿烁的扈从纷纷上前来,将江英树团团包围。江英树把吃剩的饼子咬在嘴里,活动了下手脚,接过孙粲抛给他的军棍,耍了几圈花活儿,半盏茶的工夫就将那些扈从打得满地打滚。耿烁见势不妙,正要爬起来逃跑,被江英树一棍子拍倒在地,吃了一嘴的草泥。江英树丢下棍子,坐在耿烁背上,一边吃饼一边揍他。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你学过没有”江英树每说一句,就照头打耿烁一下,“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横行秦州你爹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娘的,老子今儿不教训教训你,你才不知天高地厚!你算个鸟毛敢藐视天家公主” 耿烁抱着头,嘶哑着喉咙叫嚷:“我祖母是吐谷浑皇族,我父亲是秦州刺史,你敢欺我,定把你抓起来,五马分尸!” “唉哟,可吓死我了!”江英树用脚踩住耿烁的头,“就这点家世也有脸喧嚷你可听好了,我祖母乃大梁一品诰命夫人,我大伯是当今宰辅相公,我父亲是礼部侍郎,全家两百多口人宠我我都没你这么嚣张!”江英树起身一把揪住耿烁的头发,把一团混着泥土的草塞进他口中,“你这个龟毛小儿,连佛眼都敢剜,造下这等恶孽,还不多吃点素积点德” 耿烁把口中的草吐出来,“呸呸”的吐着泥巴,原本白净的脸此时被血和泥糊了一脸,污秽不堪。王五奎得到报信跑过来,一看这架势,连忙上前拉开江英树,扶起耿烁。 耿烁发了疯一般大声叫嚷:“表哥!我表哥人呢叫我表哥来,给我报仇!” 远处牧场,柴峻和温乐公主共乘一骑,混入奋蹄疾奔的马群之中,从草甸高处俯冲下来,颇有千军万马攻破敌阵的气势。温乐公主吓得不敢睁眼,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轰隆隆的马蹄声还有柴峻激越的叫声。她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心想西北儿郎真是和这片土地一样粗犷,没有中土那么多礼仪规制的约束,他们活得更潇洒自在,性格也更开朗,但就是太霸道了些。 四周除了马匹没了旁人,柴峻搂紧温乐公主,在她香腮上亲了一口,笑道:“玩得开不开心” 你开心就好!温乐公主挣脱不得,羞恼万分,道:“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害羞什么这只有我和你,没别人。叫声夫君我听听!” “不要,我想回去了。” “不叫就不回去。”柴峻打马往草坡上走,“我记得南面有个湖,湖水很是清凉,不如我们去泡一泡” 温乐公主一听急了,道:“午歇只有半个时辰,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该回去了!” “不急,咱们不回来他们岂会走你会不会游水不会的话,我抱你下去。那湖中心有座小岛,岛上有许多鸟蛋,到时我们拿一些回去,晚上烤鸟蛋吃。”柴峻笑道。 夏季衣衫单薄,和他共乘一骑,紧贴着他炽热结实的胸膛,已让温乐公主羞臊不堪,若被他抱着游水,浑身湿哒哒的回去被舅舅他们瞧见了……温乐公主不敢往下想,抓住柴峻的手臂,低低叫了声“夫君”。 柴峻愣了下,随即亲了亲她,在她耳边道:“夫君就喜欢你这乖顺听话的小模样。”他说着,手开始不老实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温乐公主骇然,他的手臂紧紧圈着她,她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大喊:“舅舅!” 柴峻浑身一僵,抬头往左右看了看,并未看见人影。温乐公主却趁机跳下了马,落地时还摔了一下,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提着裙子气哼哼的往回走。 柴峻知自己方才孟浪吓到她了,忙下马,牵着马快走几步追上她,笑道:“这就生气了我这不是情不自禁么怀里抱个貌美如花又身娇体软的小媳妇你叫我怎么把持得住你夫君我又不是柳下惠。”他伸手去抓她的手,却被她狠狠拍开。 “娘子别生气了可好”柴峻像只讨好主人的大狗,摇着尾巴不停的往主人身边凑。怎奈主人嫌弃,一次又一次推开他。 “我翻跟头翻得可好了,我翻给你看好不好”柴峻把缰绳塞给温乐公主,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搓手,朝温乐公主自信满满的一笑,“瞧好了!” 柴峻往前快跑两部,举起手臂侧翻,第一个完成得十分利落,可再翻第二个时,却不慎摔倒,扶着腰“哎呦哎呦”叫了起来。 “重秀!”温乐公主吓得急忙跑过去,扶住他,满眼关切,“你伤到哪了” 柴峻一把搂住她,笑得比正午的阳光还灿烂。 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美好的了。 多年后,柴峻故地重游,躺在这片草地上,沐浴着阳光,很想很想再听她喊一声“重秀”。他闭眼祈祷如果佛祖能满足他的这个愿望,他愿舍弃所有。 第118章 杀威风 牧场之西的山岗上有一片松林,松林下立着几个男子,从他们所站之处可以将整片草甸一览无余。 李光魏看着远处笑闹成一团的一对男女,摇头叹道:“古今英雄难过美人关,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不出手是不行了。”他稍侧身对身后的年长者道,“虞伯,给陇城的人传书,叫他们见机行事,事情办得好,有重赏。”他抬起手,手指间夹着一枚黑棋子,在太阳下闪着七彩光。 回到车队,温乐公主一眼就看见了马车旁多了一匹白马,个头不算高,皮毛油光顺滑,安静站在那里,一看就知被驯化得很好。 “公主,温将军从牧场里挑了匹马送给公主,说公主以后若想骑马,就骑这匹好了。”彩墨禀告道。 温乐公主怎不知温在恒的用意他虽然没有直接找她说,却用送马此举来提醒她,注意分寸。 “这马好看是好看,就是驯服太过,瞧着笨得很。你若想要马,我有几匹更好的,随你挑。”柴峻道。 “你的马都是战马,给我骑浪费了。这匹就很好。”温乐公主捋着马鬃,涩然一笑,“笨人配笨马,挺适合我的。” 柴峻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心中的怜惜之情更浓了,他将她扶上车,道:“跑了几圈也该累了,上去歇一会吧。”他吩咐彩墨,“去打盆水来给公主净手,伺候公主用膳。” 彩墨屈膝应是。这时,李申大步走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 李申叹了口气,道:“二公子被打了。” “被打了被谁打了”柴峻露出些微惊讶之色。 李申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无奈道:“二公子现在正大吵大嚷着要见少主,你说这……” “这要是在军中,我都想上去揍他了。”柴峻气得叉腰,“叫周毓去瞧瞧他的伤势。等到了陇城,派个人去刺史府报信,叫他爹来处置他。” 柴峻说罢要进马车同温乐公主一起用膳,一声嘶哑带着哭腔的“表哥”让他生生收回了脚。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耿烁张开手臂朝柴峻奔来,扑上前抱住他的腿,哭道:“表哥啊!弟弟被人欺负了哇!你要给弟弟作主哇!这可是咱的地盘啊,那帮洛阳子弟实在是太嚣张了啊!” “不嫌丢人起来!”柴峻一把扯起他,疾声厉色斥道,“还有脸哭诉你知不知错” 耿烁嚎了半天,脸上没有半滴眼泪,歪着头犟嘴道:“我还不是为表哥着想旁人吃那糙面饼子也就算了,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和他们一样” “住嘴吧你!”柴峻不耐烦的皱紧了眉头,“上回,你爹已经同我打了招呼,要将你送进军营里磨练,好好改改你这一身的坏毛病。” “什么要将我送进军营”耿烁一听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立时就炸开了,“我才不要从军呢!我死都不要从军!西北有十万柴家军镇守就够了,何需再多一个我我天生八字和军营相冲啊!再者,你弟我这风流倜傥的贵族气质和军营更是格格不入,我去了只会给表哥添麻烦,你可千万别答应我爹!” 车内的温乐公主嗤鼻一笑,心道这厮是不是对贵族气质有什么误解风流倜谠倒真没瞧出来,他这胡搅蛮缠,厚颜无耻的劲儿倒和他表哥如出一辙。 “你自个跟你爹去说吧!”柴峻朝李申一抬下巴,李申便拉着干嚎不止的耿烁走开了。柴峻进了马车内,尽量克制着心底的烦躁情绪,对温乐公主道,“可是吵到你了我这个表弟打小被他祖母和母亲娇惯坏了,他父亲原本在他满十四岁时就打算把他塞进军营里历练的,结果他祖母舍不得,说他年纪尚小,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不久前他剜佛眼殴僧侣闯下大祸,他父亲狠下心来定要将他关进军营里好好治一治。他闻风就离家出走了,在外面游荡了好几日。这些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你放心,到陇城我就把他交给他父亲,不会让他跟着车队的。” 午膳还未用完,李申又急匆匆过来了,敲了敲车窗,道:“少主,二公子心里憋火,回到车里打那琵琶女出气,说是自家的奴婢,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谁也管不着。他下手没个轻重,可别打出个好歹来。你快去看看吧!” 柴峻把筷子拍在桌案上,才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暴躁起来。温乐公主放下筷子,道:“我和你一道去看看。” 这个胡作非为的耿家二郎可不就是传闻中的温乐公主的男版么熊孩子就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离老远就听见了那琵琶女的凄惨的求饶声,耿烁的扈从们都站在外头,垂首缩肩大气不敢出。 柴峻快走几步,跳上马车,掀帘而入,扯住正在施暴的耿烁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扔出了车外。 耿烁摔了个四脚朝天,好在下面是草地,土壤松软,并未摔痛。他爬起来,提着染血的拳头冲柴峻嚷嚷:“我教训自家奴婢,表哥怎地也管” “她犯了什么错你要下如此重手”柴峻跳下车喝问。 “没犯错我就不能教训她了吗她的卖身契在我手上,我是她的主人,就是把她打死,也是她命贱!”耿烁理直气壮道。 “跪下!”一个清亮威严的女声忽然响起。 耿烁愣了愣,看向发声之人,轻嗤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表嫂也是个爱管闲事的。” 温乐公主放下帘子,车内的情形她只看一眼心就痛得直缩。那艺姬发髻散乱,衣衫破损,抱着头躲在角落里,细白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下巴全是血…… “现在套近乎为时尚早,我以大梁大公主的身份命令你,跪下。”温乐公主从昨晚起就忍了他一肚子气,本不想多生是非的,可他实在行事乖张,欺人太甚! 耿烁看向柴峻,柴峻别过头去不理他。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女人以身份压制,耿烁胀红了脸,捏紧拳头,慢吞吞的单膝跪下了。 “你非兵非将,又无半点功名,庶民一个,也配单膝跪拜本公主”温乐公主抬起下巴,藐视着他。昨日他单膝跪迎,看在他是柴峻表弟的份上,没同他计较,今儿旧账新账一起算,非得杀杀他的威风,教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有多烂! 第119章 教做人 耿烁磨了磨牙,另一条腿也跪下了。 “不服气”温乐公主上前,用手中的团扇拍了拍他的头。 耿烁将头歪向一侧,怒道:“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十八年后我耿二又是条好汉!” “殴打弱小女子,你算哪门子好汉我呸你一脸酸梅汁!”温乐公主丝毫脸面都不给他留,“真有本事,方才被人打时怎么不使出来你也就在秦州仗着你老子的名头耍耍威风,出了秦州,你还想作威作福做你的白日梦吧!去过洛阳吗你要说娇惯宠爱,你连本公主的万之一都比不上,谁还不曾被宠成个心肝蜜饯儿老娘身为公主都能知过悔改,你搞什么特殊” 耿烁瞪着牛铃眼,活见了鬼般的看着温乐公主。 “看什么看”温乐公主用扇子推了下他的脑门,“明明是只小土鳖,装什么金钱龟本公主教训你是你的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若不是看在你是驸马表到天边的弟弟的份上,我都懒得同你浪费口舌!你鼻孔张这么大作甚你心中很不忿有何用老娘可是公主,公主不发威你当公主是摆设是不是” 耿烁的脸憋得像茄瓜,胸口一起一伏,赤红着眼看着温乐公主,眼眶里隐有泪光。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气得他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喷气,直想仰天怒吼一声,扑上前去将那趾高气昂的丫头给撕碎了! “我不需要你送什么贵重贺礼,你就将《千字文》抄个九九八十一遍送我吧。”温乐公主说得轻松随意。 耿烁气得眉毛都拧成了疙瘩,她不让他抄别的,却独独让他抄给幼童启蒙的《千字文》,这是嘲笑他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呢!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憋着笑,就连他那些扈从都低垂着头,绷着嘴角。 “字丑,恕难从命!”耿烁咬牙道,恨得吐沫星子都从口中喷出来了,一张脸上青紫红白黑交布,好似用颜料染过一样。 “送礼讲究的是心意,就你这种德行也没指望你能写出一手好字来,你只管抄,我不嫌你字丑便是。只是若被我发现你让别人代笔,别说叫我表嫂,就是叫我祖姨老母,我也不会再留情!” 耿烁指着温乐公主冲柴峻叫嚷:“表哥,你都听见了像她这种恶名昭著、粗鄙狠毒的女人你怎能娶她她哪里比得上会宁县主为了她,你连青梅竹马的情分都不要了吗” “住嘴!”柴峻怒喝,他一步一步走来,每走一步身上那暴戾的气息就加重一层,层层叠加下来,他周身像笼罩着一团夹裹着雷电的滚滚黑云,耿烁何时见过他这般凶狠模样,登时吓傻了眼。 “少主。”诸葛子获用拂尘虚拦了下柴峻,“二公子年少口无遮拦,你莫要同他置气。” 诸葛子获一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柴峻同他对视一眼,稍稍敛了怒气,走到耿烁身边,居高临下冷声道:“九九八十一遍太少了,依我看干脆凑个整数,抄一百遍好了。不抄完,我的婚礼你也甭来了。” 耿烁还要再说什么,诸葛子获对他道:“二公子年少气盛,可若因此不管不顾连累了亲朋,不止少主便是你父亲想必也不会轻饶你。” “诸葛军师不必替他圆场。”温乐公主转着扇柄,眸光淡淡的扫向耿烁,“他长得像是那没脑子的人吗不要把什么都归于年少不懂事,我瞧他是懂事过了头在这装无知憨货呢。” 诸葛子获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震,听温乐公主继续道:“他把佛眼抠下来送予我当新婚贺礼,敢问这是祝福还是诅咒他非要把鸽奴送给驸马,敢问目的何在是谁在背后指使他” 在场众人皆惊,就连柴峻看向温乐公主的眸光中都多了几许复杂意味。温在恒一直没有说话,他闻讯匆匆赶来时,还以为这丫头搞不定,如今看来,是他们这么多人搞不定一个她。 “公主言重了,还请息怒,息怒!”诸葛子获一脸惶恐窘迫,“抠佛眼是二公子他被随从的谗言佞语所迷惑,那名随从日前已被耿使君杖毙了。至于他将鸽奴送予少主,是他听信了不实传闻,如今看来全是误会一场。” 温乐公主轻扯嘴角淡淡一笑,对耿烁道:“你不傻,也不要把别人当傻子。驸马的表弟,这个身份可不是什么金书铁券。你从来依仗的都是你表哥,你表哥娶谁对你对你们耿家有何影响你甘愿做那人的马前卒,那人身份不低吧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闻言,脊背挺得笔直的耿烁身子忽然一矮,手臂强撑着不让自己瘫倒。他眼珠东溜西转,满头大汗,任谁都瞧出他的惊慌无措。 闹剧一旦被拆穿,蹦跶最厉害的定然出尽了丑相,为人所不齿。温乐公主言尽于此,也不看柴峻,只让人把鸽奴所乘的马车赶到前面去,吩咐随行的御医为她治伤。 温乐公主走后,人群很快就散开,各忙各的去了。柴峻阴沉着脸,对耿烁道:“你现在连我都敢算计了老实交代,鸽奴是谁叫你送给我的” 耿烁再不敢吱哇乱叫,如实回答道:“是武威王世子。” “萧寻贤好啊!你能耐了,能攀得上他了!你看到陇城,你爹若知你干的这些事,打不死你!”柴峻沉声吼道,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恨其不争的又训斥道,“连公主都能看出你的把戏,你以为温在恒、盛煦然他们看不出吗你是嫌你爹做秦州刺史做太久了吗自作聪明!” 耿烁埋首不语,前一刻还一蹦三丈高的窜天猴这会儿变成了蔫巴巴的小河虾。 第120章 愁风月 江英树此时真是看天天美,看山山美,心情好得很。他起初还担心揍了耿烁会给温在恒带来麻烦,后来公主这么一闹,直接将他那一篇翻过去不提,顺带又教训了那小混蛋一次。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不得不承认,公主比我厉害!兵不血刃,只凭三言两语就将那小混蛋治得服服的,我打了那厮半天,累得手都酸了,也没打服那厮。”江英树笑着对温在恒道。 温在恒浅笑了下,道:“下次可不能这么冲动了,耿烁固然可恶该打,可若真打出个好歹来,闹到洛阳,也是件棘手的事。” 盛煦然道:“我瞧着公主这两天病恹恹的,整日昏昏欲睡,没想到带病战斗力还是如此之强,当真是小瞧她了。你说她怎会知道耿烁背后有人怂使呢” 温在恒脸上的笑意扩散开来,眸中闪着柔光,道:“与其说是兵不血刃,我看兵不厌诈倒更准确些。” 马车里,彩墨一脸崇敬的看着温乐公主,问:“公主和耿二公子之前连话都未说几句,你是如何知道他背后有人怂使的” 温乐公主手臂搭在窗上,支着头,懒洋洋道:“我瞎猜的。” 彩墨张了张嘴,瞎猜的 “我呀原本想虚扣一顶图谋不轨的罪名给小土鳖,好吓唬吓唬他,叫他晓得本公主的厉害,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给扣实了。这叫什么,这叫如有神助!”温乐公主笑了笑,只是笑容太平淡了些,搁以前若她赢得这般干脆漂亮,定会开心得眉飞色舞,饭量大涨,夜里做梦都在笑。而现在也不知怎么了,出了口恶气,也只那一时片刻爽了下,过后意志非但没被激升反而更加消沉了。 从长远来看,她赢多赢少赢了谁都无甚意义,因为最后输的一定是她。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面对强权,耿烁一句“恕难从命”脱口而出,她却不能。 她正低垂着眉眼兀自想着心事,窗边的阳光却被完全遮挡住了,感觉到一丝凉意,她抬眼一看,舅舅不知何时来了!她忙不迭地收了胳膊拢了腿,端坐好了。 “送你的马可还满意” 温乐公主反应稍迟缓了下,点头“嗯”了声。 “若不满意,走前还来得及换。” 还能换难道不是他特意挑选的吗温乐公主心生疑惑,却不敢追问,只道:“不换了,那匹马就很好。” 温在恒看了看她的脸色,没看出什么来,便把一个包袱从窗口递了进来,道:“在牧场现摘的,拿来开胃消食,别吃太多。” 他说完便驾马走了,温乐公主把包袱放在腿上,解开来一看,里面装的是鸡蛋般大小的杏子,几十个,黄澄澄的,散着一股清新的果香。她拿起一个来,见杏子上面还有水珠,想必是在水里洗过了,她咬了一口,酸甜的果汁立刻激醒了味蕾,让她口舌生津,食欲大动。 “将军想是见公主这几日喝汤药太辛苦,胃口不佳,便让人摘了黄杏予公主开胃。他平时对公主虽严厉了些,可到底还是关心爱护的。”彩墨笑道。 听到“爱护”这个词,温乐公主停了下,心想是“监护”才对吧,她没有纠正彩墨,在小桌上铺了两块丝帕,把黄杏分装了一些,叫她拿去和知雨、阿吉他们分着吃。 彩墨抱着两包黄杏才下车,柴峻就进来了,看到温乐公主腿上铺放的黄杏,拿起一个就吃了起来,道:“好吃,哪来的” “舅舅从牧场摘的。” 柴峻噎了下,把吃剩的半个杏子随手从窗口扔了出去,抹抹嘴道:“越吃越酸,酸得倒牙。到陇城,我给你买大的甜的。你还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糖瓜、葡萄、蜜桃正当季,拉一车走,路上你想吃了随时能吃到。” 温乐公主没有搭腔,把包袱收拢系好,放在一边,没有要扔掉的意思。 柴峻面上略显尴尬,心里暗骂这牧场的管事太不会办事,既然种了果子,知迎亲车队路过,就应该主动献上新鲜瓜果,不主动也就算了,还让人随便摘,这是严重的渎职!一点眼力价都没有,当罚去扫马厩! 柴峻挠了挠额头,朝温乐公主那边挪了挪,道:“耿烁那小子口无遮拦,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说的也不尽是错的,我确实恶名昭著,而你原本就是为时势所迫才奉旨娶的我。抱歉,拆散了你同会宁县主青梅竹马的情分,我也不想的。” “哪有什么青梅竹马”柴峻扶额苦笑,“我是认识她比较早,可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每次顶多也就寒暄一两句而已,怎么就成了青梅竹马了” “至少,让你娶会宁县主,你不会抵触。” 柴峻深吸一口气憋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纠结了片刻,叹道:“搁以前是不会抵触,但自从歪打正着遇上你之后,除你之外,我谁都抵触。” 温乐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角,神色不明,半晌幽声道:“我虽为公主,其实和那鸽奴一样,都是用来笼络你的。方才见她被打,我在想若有一日,我也无用了,境遇怕也和她一样惨。” 闻言,柴峻的心猛地一缩,抽抽的疼了起来。他的大掌包裹住她的手,注视着她,轻声道:“不是的,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是这么看你的。你怎么能和鸽奴一样呢你是我真心实意要娶回家做娘子的,是要为我生儿育女,共度一生的人。且而今我娶你,无关乎时势,无关乎其他一切,只关乎我心和你。” 温乐公主轻轻摇了摇头,抬起湿润明亮的双眸,定定看着他问:“如果,我不是公主呢” “不是更好!”柴峻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他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这样你就更需要我,更离不开我了,夫君我也会更疼你的。” 温乐公主神情淡淡,没什么反应,柴峻急道:“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他就举起了手,“柴峻此生只爱温乐一人,若有违背……” “算了,没说不信你。”温乐公主打断柴峻,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柴峻难以置信的眨眨眼,她的手是不是放错地方了据王五奎传授的经验,一般情况下情郎对天发誓时,女子不都是不等情郎把话说完便用手堵住他的嘴不忍他再说下去,然后两人来个深情对视,便情不自禁开始啵啵啵的吗她是打断了他的起誓,可她……她竟然捂了自己的嘴,然后打了个哈欠! 这不合常理啊!她这一个哈欠不当紧,他方才所说的一堆情话都糊墙了。他搁这掏心掏肺抒情半天,等于对牛弹琴呢! 王五奎也忒不靠谱,二十军棍他给他记上了! 第121章 见亲族 车队于黄昏时分抵达陇城,高大厚重的城墙一直延伸到霞光隐没处,城楼恢宏气派,斜着半边矗在暗影里,另半边沐在夕晖下。秦州刺史耿荣带领当地大小官吏静候在城门外,等车队行近,纷纷跪下迎驾。 温乐公主挑起帘子,见下面跪了十几人,为首的是个头戴黑色幞头,身着绯色官服的男人,想必他就是耿烁的父亲耿荣了。温乐公主叫了起,略微打量了下耿荣,他个头不是很高,肩背却很挺阔,虽已年过不惑,除了腰身粗壮些,身材保持得还算不错,不愧为武将出身。 立在路旁的耿荣心中微微纳罕,虽然公主带着帷帽,他并未看清她的样貌,可是她那平缓中透着淡漠的声音却让他心头一紧。然后,他注意到迎亲归来的柴峻丰神俊朗,全然不似去时那般闷闷不乐,他心中已明白了一二分,只是尚不能确定。事情变化也太快了!他原本打算将公主安置在驿馆,柴峻下榻在他府上的,这样一看,就不甚妥当了。 “世叔,侄儿又来叨扰你了!”柴峻笑道。 “重秀这话就见外了!我可是盼着你来呢!”耿荣拍了拍柴峻的臂膀,那眼神比看自家儿子还亲,“自打你去洛阳后,你姨婆每日都在念叨,问我你到哪了,何时经过陇城,若非我拦着,她就要来城门口迎接你了!” “姨婆身体可还康健” “别提了,原本好好的,不久前被二郎那小混账给气病了,这几日才见好。” 柴峻往队尾看了看,没看见耿烁,心想这小子估计是躲起来了,耿叔若知他背地里和萧寻贤勾搭,估计也会被生生气病。 耿荣和温在恒他们简单见了礼,寒暄了几句,便将车队迎进了城。官兵在前方开道,路旁挤满了来看热闹的民众。温乐公主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只见街道上商铺林立,经过一家食肆,羊肉汤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深吸一口,陶醉了。单单闻味儿,她就知这边的羊肉比中土的羊肉肥美。 “重秀,你看公主晚上是在我府上安置好呢还是在官驿”耿荣拿不定主意,路上悄悄问柴峻。 柴峻上次来便宿在了耿府,他想了想,道:“公主和我就去府上安置吧,正好一起去给姨婆她老人家问安,其他人一并安置在官驿。” “好好,我这就安排下去。”耿荣连连点头。 望着暮霭中往刺史府方向而去的马车,温在恒默然良久。 “大哥,可是不放心要不要派人暗中保护公主”盛煦然问道。 “不必。”温在恒收回视线,掉转马头,跟在车队后面,“刺史府比官驿安全,况且还有胡尚宫贴身跟着她,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盛煦然眉头微蹙,大哥这话怎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再说了,刺史府肯定比官驿安全啊,给耿荣一百个胆儿他也不敢教公主在府中出了事。而且不还有个粘人精也跟去了吗那小子巴不得跟公主独处呢! 温乐公主见大队人马沿另外一条道走了,她正纳闷,柴峻骑马过来将晚上的安排讲给她听,她这才得知晚上要去耿府。柴峻见她探头回望着车队,眸中显出几分忧虑之色,遂笑着劝慰道:“别担心,不还有我吗就当提前认亲了,姨婆很是随和,你只管跟着我,不用拘束。” 都安排好了,才来告诉她!她这时根本没做好准备去见他的亲族。舅舅也是的,为何不派个人告知她一声他们说走就走了……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就是这样,将她包袱、累赘一样卸下来,然后说走就走,徒留下她面对血雨腥风、巨浪狂潮。她的死活和他们无关,没人会在意……这些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去了耿府,街上那家羊肉汤就吃不成了! 吃不成了!唉……好难过。 柴峻发觉他劝慰完,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心里顿时忐忑起来。难道他这么安排不对她不喜欢他只是想让她住得舒适些,吃得好些,尽早作为他的娘子融进他的生活,尝试着接受他的亲族,也让他的亲族接受她。 “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带你回驿馆。”柴峻俯身温声道。 温乐公主摇摇头,勉强笑道:“没有,我就怕到时……不知说什么好,失了礼数,闹出笑话……” “有我在,不会的。放心好了!”柴峻疏朗一笑,“你是公主,怎还怕失礼该担心的应是他们才对的啊!见过这次,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没甚可担忧的!” “我,弱弱问一句,你可知耿府的厨子厨艺如何” 柴峻愣了下,道:“还不错。” “那便好。”吃不成街上的羊肉汤,尝一尝耿府的也可以,温乐公主面色稍缓,对柴峻笑笑,放下了帘子。 柴峻一头雾水,把已准备好正要说的劝慰安抚的话悉数咽回去,意识到这些话再好听都没用,都没有耿府的厨子有用。心底怎么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呢 耿府正门前,老夫人慕容氏由儿媳吴氏搀扶着,看见柴峻跳下马朝她快步走来,苍老的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 “重秀见过姨婆、婶母。”柴峻热络的拜见了慕容氏和吴氏。 慕容氏拉着柴峻的手,将他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含泪道:“回来了就好!” 柴峻同耿荣的两个庶出的子女也打了招呼,见胡尚宫扶着温乐公主下了马车,便回去牵了温乐公主的手,对慕容氏道:“姨婆,这便是重秀迎娶回的娘子。” 慕容氏的目光从温乐公主的脸上下移到他们交握的手上,心头蓦地一震,仍不失礼节的屈膝行礼问候。 温乐公主忙抬手道:“老夫人不必多礼,你是驸马的姨婆,便是温乐的姨婆,合该受温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慕容氏虚扶了下温乐公主,离近又多瞧了她几眼,笑着对柴峻道,“公主貌若天仙,秀外慧中,难怪你这般欢喜!这下可是如意了” 柴峻赧然一笑。 第122章 女人缘 慕容氏和温乐公主寒暄了几句,便将她迎进了府中。温乐公主的客房安排在西苑,柴峻的住处则安排在耿烁的院里。温乐公主去梳洗更衣的空当,柴峻陪着慕容氏在厅堂说话。 晚宴本是男女分开的,中间用折屏隔间。柴峻道一家人不必见外,一起吃才热闹,吴氏便命下人撤掉了屏风,将座位重新排了。慕容氏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哪里瞧不出柴峻的用意,无非是怕他媳妇认生,拘束了,取笑道:“这还没过门呢,你就护上了!当真喜欢” “不瞒姨婆,当真,当一百个真,半点儿虚假都没有。”柴峻凑近了将真心话告诉了慕容氏。 慕容氏指了指他,笑着嗔道:“你可别有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姨婆。” “那哪儿能够姨婆且放宽心,重秀会永远爱戴你孝敬你的。” 慕容氏被哄得笑容满面,直叹耿烁若有他一半好,她这把老骨头也可安享晚年了。 有柴峻在,晚宴气氛很是融洽热切,欢声笑语不断。温乐公主不得不承认柴峻是个八面玲珑,极有女人缘的主儿。这耿府上至七老八十的慕容氏,下至尚未及笄的庶女耿露清都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就连那进进出出上菜的婢女都忍不住偷瞄他,一个个羞得面上桃花朵朵开。 耿荣和柴峻推杯换盏,叫柴峻有空多来府上,柴峻一来他母亲就开心,病不吃药都能好,说着说着他就开始骂耿烁,还提起了等柴峻大婚后,就把耿烁送去军营历练的事。 柴峻想着等宴席散了后再同耿荣商量耿烁的事,反正进军营是一定的,他就答应了下来,又笑着对慕容氏道:“二郎跟着我,我念在姨婆的情面上,也狠不下心来历练他。回去我同父亲说,教安西都护方怀亮带他,方都护治军带兵很有一套,二郎交给他不出两年保管大变样。” 慕容氏叹道:“二郎的事怨我,早几年把他送去参军,他也不至于游手好闲,胡作非为到这个地步。好好一个孩子,却是被我耽误了。这都离家出走几日了,也不知宿在哪,有无好好吃饭……”慕容氏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数落起耿荣来。 耿荣自幼和慕容氏相依为命,事母至孝,虽然他在教子上并无错,而母亲又素来宠溺二郎,但母亲说什么他都不反驳,恭敬聆听应是。 柴峻趁这个空把自己那份装了羊肉汤的陶罐放在温乐公主的桌案上,轻声道:“多吃点。” 耿府的厨子厨艺果真不错,温乐公主的一罐羊肉汤已吃得见底,正觉意犹未尽呢,柴峻又给了她一罐。她也不跟他客气,拿过来就吃。她就着羊汤还连吃了两张卷饼,一盘溜滑生鱼脍并一盘荷叶蒸八宝鸭已吃个七七八八,四碟酱菜也所剩无几,六样面点每样她都尝了,这会儿又开始吃瓜果了。一时间,耿府的人也顾不上跟柴峻谈笑了,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去了。他家的饭菜有这么好吃吗 慕容氏诧异的看向柴峻,不是说对公主是真爱吗怎地将她饿成这样瞧公主吃饭这架势,饿了还不止一日两日了。柴峻但笑不解释,见丫头吃得尽兴,他这才放下心来,若非有这么多人在,他很想摸摸她的头,真乖,吃饭时尤为可爱。 温乐公主一边吃一边感慨刺史府的伙食就是好啊,仅次于宫中。耿烁那小混球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家里的饭这么好吃,还整日在外闲逛为祸乡里。她若是他,便是整日窝在家里吃闲饭都觉着人生无比幸福。至于他的家人,他的祖母慕容氏一看就是当家作主的,耿荣和吴氏在慕容氏跟前都规行矩步,更别提两个庶出的子女了,那都是谨言慎行,极重礼教的。按理说,长于这样的家庭耿烁不至于长歪成那般,原因出在哪儿呢她稍稍侧首,看了眼神采飞扬的柴峻,不说别的,单就他这副俊秀又不失男儿气概的皮相,就挺招人喜欢的,更别提他那骨子里透出的自信和爽朗,但若站在对立的一边看,也挺招人恨的。 宴毕,柴峻送温乐公主回西苑。离开那热闹场,他深吸了口外头清新的空气,仰望着夜空喟叹了声。他的脸因酒劲上头稍显薄红,一双流光熠熠的眸子在那声叹息后敛了光辉,冷静下来。 “你这又是何苦”温乐公主道。 柴峻笑了下,道:“你能懂,我的苦心就没白费。” “以后大可不必如此,我应对得来。而且,这已经比我想象中要好多了,还要多谢你。”他对她所做的亲昵爱重的举动,看似不合礼数,实则都有深意。旁人看得懂,温乐公主自然也懂。慕容氏瞧她的目光中仅有的二分亲切都是看在柴峻的面上。 “跟夫君还客气什么”柴峻牵了她的手捏了捏,“等回了咱自个的家,便怎么舒服自在怎么来,我家人口简单,没那么多规矩。” “耿烁的事你打算怎么跟耿使君说” 提起这个,柴峻颇有些苦恼,道:“二郎背后确实有人在怂恿鼓动,挑拨离间,往小了说,是我们兄弟是柴耿两家的事,往大了说,便事关整个西北的局势。而今必须要同耿叔挑明了,可我又担心照耿叔的脾气,少不得将耿烁一顿毒打。姨婆的病才见好,这么再折腾一回,我怕她受不住。” “依我看,如是再折腾也解决不了问题。我注意到不论耿使君夫妇还是姨婆她老人家,总拿耿烁同你作比较,这可是常态” 柴峻顿住,默了片刻,才道:“自幼便是如此。”在他的记忆中,几乎每次见到耿家人,都会说他如何如何好,耿烁如何如何不省心,他都习以为常了,且以为这都是亲族之间相互客套的话,谁家不都是贬损自家孩子夸赞别家孩子他祖母在世时也说过耿烁机灵嘴甜可人疼说他粗野顽皮没正形呢,他从未想过这会出问题。 第123章 女儿心 温乐公主料想是这般,道:“你未放在心上,可这些比较却在耿烁心上扎下了刺。久而久之,他对你表面看着恭维崇敬,实则心怀怨恨。如若不然,他何以听从了旁人的挑拨” 一语点醒柴峻,他停住脚步,敛眉深思,神情越发凝重起来。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现脑海中,耿烁送过他不少好东西,譬如春宫画、秘戏图、美酒佳酿、珍禽异兽、绝色美人等等,大多他都收下了,以为是兄弟情谊,哪怕后来他发现耿烁送他的美酒中有寒食散,他也未曾多想,只当是男孩子间的恶趣味。如果耿烁还是他眼中那个虽不怎么上进但热情真诚的表弟,他送他这些东西倒没什么,但如果他早已对他心怀怨恨,那他搜罗那些“好东西”送他,其用意…… 柴峻心中一片冰凉,不愿再往下想。温乐公主见他凝然不语,却将她的手握得生疼,知他许是觉悟了。热情的面具遮住的是一张阴狠的脸,真诚的外衣罩住的是一颗扭曲的心。他素来看重的兄弟情谊,是慢性毒药,是一把钝刀。 他现在终于彻底明白为何温乐公主说耿烁不傻,是懂事过了头。 “是我疏忽大意了,才叫旁人有了可趁之机。”柴峻缓了缓神色,“但他终究是我表弟,柴耿两家几辈人的情分还在,他不可能不要这个家,只要他还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就还能补救。” “他没敢同我们一道回府,你可知他去哪了”温乐公主问道。 “他不可能在城外露宿,他只要一进城耿叔想必就已知晓,只是忙于招待我们,还未来得及处置他。耿叔在书房等我,余下的事我去处理就好,你早些安置。” 温乐公主点点头,进苑门前又回转身,道:“鸽奴……也是身不由己,可否放她自由” “好,依你。” 耿露清回房后就坐在铜镜前,对着镜子做各种表情,正面笑,侧首笑,回眸笑,亦嗔亦笑……半晌后,她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她的样貌随了生母,虽说不上绝色吧但美人的名头还是当得的,可今日瞧见了公主,方知美人和绝色美人的差距有多大。同样是明眸皓齿,公主笑起来时而晏晏如春风拂面,时而灼灼如菡萏绽放,一双未语先笑含情目,时而星波漾月闪闪灭灭,时而淡云轻烟氤氤氲氲,摄魂勾魄,吸引得表哥移不开眼。而她笑起来,左看右看都一个样,公主的神韵她模仿起来,自己都觉得扭捏作态,无异东施效颦。 公主和表哥,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得抓紧绣完送给他们当贺礼的被面,好让父亲去瓜州时一并带去,虽不是什么贵重礼品,但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日夜赶工绣了月余,算是一份心意吧。 她正在灯下绣着,她的生母崔氏进来了,坐在她对面,笑吟吟的问道:“可见到重秀表哥了” “嗯,见到了。”耿露清边答边绣,头都未抬。 “可说上话了” “说了几句。” 崔氏合掌笑道:“那便好,留下印象总是好的,柴耿两家沾亲带故,以你的身份就算嫁不成重秀,嫁给柴家军中有头有脸的将领也是好的。” 耿露清放下针线,无奈道:“阿娘,我还未及笄呢,再说了我的婚姻大事有祖母、父亲和嫡母作主,哪是你我能置喙的小心隔墙有耳。” 崔氏看了看身后的门帘,压低声音道:“我省得。二郎出走数日未归,他呀早被老夫人养废掉了,就是把他绑去军营历练,也成不了大器。三郎又是个胆小呆笨的,文不成武不就,更加指靠不上。这个家,以后说不定还要靠你来支撑门楣呢!” 耿露清用力扯了下崔氏的衣袖,沉声斥道:“阿娘,你莫不是饮了迷魂酒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传到祖母和嫡母耳中,你可知后果” 崔氏拍拍耿露清的手,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符塞到她手中,悄声道:“这张灵符是阿娘在香积寺特意为你求来的,找净檀法师开过光,只要将之放在枕下,保你嫁得如意郎君。对了,你的八字我也让法师批过了,好得很,贵妇命!” 耿露清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崔氏,都不知说她什么好了。待崔氏走了,她展开那黄符,放在烛火上打算烧了,可就在符角即将被燃着时,她忽地又拿开了黄符,盯着看了许久,解下腰间的香囊,把黄符折叠装了进去,放在了枕下。 虽然绝无可能,就当是个念想吧。但愿她能做美梦,但愿他能入梦来。 吴氏将慕容氏扶进房中,坐在胡床上,将一个织锦隐囊垫在她背后。慕容氏喘了口气,问:“二郎还未归家” “尚未,不过城门守卫来报说二郎已进了城,住在云来客栈。夫君同重秀许是正在商议此事。左右他人在城中,母亲不必过于忧虑,喝了药,便早些安置吧。”吴氏劝慰道。 虽是家宴,慕容氏年老体衰,坚持到现在,精神已然不济。她知吴氏还有许多事宜待安排,便让她去忙了。喝了药,她在婢女的服侍下卸钗更衣,在净室洗漱后便扶着婢女进了内室。 内室的香炉里燃着慕容氏惯用的安息香,她慢慢走着,交代婢女:“若二郎回来,不管何时,定要叫醒我。” “是。”婢女应着,目光落在地板上,咦那几滴红红的是什么莫不是哪个不小心将烛油滴在了地板上不对啊,老夫人房中的灯烛均是白烛,并未使过红烛。往里走了几步,快到床帐前,她见地板上又有几滴红红的东西。好在老夫人眼神不好,若是被老夫人瞧见了,她们这些在屋里当值的奴婢估计都落不了好。等老夫人睡下了,她再悄悄擦干净便是。 第124章 胡不归 陇城驿建在河边,河叫葫芦河。河岸青草萋萋,萤火点点,微风徐徐,虫鸣阵阵。 温在恒坐在临水的石阶上,银白的月光照在水里,随波漂晃,映着他清俊的脸,整个人看上去如夜色般沉凉。 坐了这许久,他那颗躁郁不安的心终于静下来了。总有一天,她要独自面对一切,而那时他便如现在这般,只能远远的等着,等着命运对她的最终宣判,等着尘埃落地,抑或风起浪涌。 他活着,只为他自己。即便有些东西,并非他看重的,并非他想要的,但他必须得去争取。他没得别的路可以选,唯一能走通的路又崎岖狭窄,他不能负担太重,该舍弃的就要舍弃,包括她。 人各有命。 “酒可借我”他扔掉手中的柳条,不知对谁说了这么一句。 一个酒囊从斜后方飞来,他没有回头,手臂一抬就稳稳抓住了酒囊,灌了几口,咂嘴道:“冷教头的酒,忒烈!” “此酒名大均,产自西蜀。”冷巍背着一轮银月闲适的坐在屋檐上。 “大均,可是浩然大均,乃曰涅槃” “正是。” “何人所创” “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却创出浩然大均之酒,此人想必是位大隐。温在恒又尝了一口,将酒囊抛给冷巍,道:“多谢。” “衙内客气。” “良辰美景,烈酒灼心,下来切磋一二” “恭敬不如从命。” 月下,屋后,河边,但见杨柳依依,波光粼粼,剑影如光逝,身姿若云移。两个男人,一个孤冷出尘,但守不攻,一个清隽卓尔,攻势凌厉。畅快淋漓比了一场,原不为胜负,终便无输赢,各自回去,洗洗睡了。 躺在凉榻上,许是思虑太多又饮了酒的缘故,温在恒的头闷闷钝钝的痛。迷迷糊糊中睡着,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大雾弥漫,他置身其中,辨不清所处何地。忽闻孩童的欢笑声,有男娃娃,有女娃娃,他们围着他跑啊笑啊,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便是他们的身影也是忽闪忽灭。他们叫他爹爹,问他娘亲去哪儿了,为何没回来。他正诧异,一声“夫君”喊得他心头一震,猛然转身,只见一白衣女子从雾中款款走向他,而围着他的孩童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那白衣女子笑得温婉娴静,温在恒看清她的样貌,心却倏然一沉。是殷芷,那个和他有婚约的女子,他终是娶了她。他看着她笑着慢慢走近,一种难言的失落感袭上心头。 本该如此,奈何心伤 这时,浓雾中孩童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声“娘亲”喊得那么急切,温在恒顾不得身后殷芷的呼唤,循着孩童的哭声冲进了浓雾里。他心急如焚,东奔西跑,仍是找不见,他想大声喊,却不知要喊什么,他甚至连自己要找什么都不清楚。就在他晕头转向,近乎崩溃时,前方浓雾散开,出现了一座铁笼,和圣火教总坛密室里的那座一样。 铁笼里背对着他静静坐着一个红衣女子,随着铁笼的转动,女子的样貌渐渐跃入他的眼帘,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高兴时亮闪闪,难过时雾蒙蒙,极其灵动秀美,不经意望人一眼,便教人心神俱乱。她看着他,略带委屈的笑了笑。他舒了口气,正欲走过去,铁笼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露出数不清的毒蛇来!毒蛇爬满了铁笼,对着她张开了血盆大口!她大喊了声,温在恒疾奔过去,脚下却一绊,整个人往前扑倒…… 婵儿! 温在恒猛地坐了起来,眼睛被烛光刺到,茫然四顾,这才惊觉自己做了噩梦。只是梦境太过逼真,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深呼吸了几次,那擂鼓般的心跳才稍稍慢了下来。 他扶额坐在榻边,揉着太阳穴,回想着梦境,仍一阵心悸。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温在恒竖耳凝神一听,便站起身疾步往外走,“哗啦”一下打开了房门,把前来报信的盛煦然唬了一大跳。 盛煦然后退一步,按着胸口,惊呆的看着温在恒。 “发生什么事了” 盛煦然拍着胸口道:“刺史府出事了,公……” 他话未说完,温在恒的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外。 “哎,大哥!等等我!”盛煦然紧忙去追,心里直念叨,大哥你跑那么快作甚公主安然无恙,出事的又不是公主! 刺史府,游廊下,柴峻带着一队护院举着火把急匆匆赶往西苑。前脚迈进苑门,他就扬声喊温乐公主的名号,三步并两步的进了屋。 “你有没有事可是吓到了”柴峻拉住温乐公主的手,见她面色雪白,神情略显呆滞,不由心忧。 温乐公主微微摇头。一刻钟前,她回到西苑,由胡尚宫作陪沿着花径散步,知雨和彩墨蹲在花圃边逗弄着一只小猫。等她们走了一圈回来,推门进了屋,胡尚宫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一把染血的尖刀直直插在雕花屏风上,刀下订着一张纸,纸上有几枚模糊的血指印!知雨和彩墨吓得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了温乐公主的手臂,胡尚宫环视四周,厉声叫道:“谁是谁出来!” 无人应答,胡尚宫检视了屋内,确认没有别的人在,才对温乐公主道:“公主莫怕,奴婢这就叫人去通知驸马和耿使君。” 胡尚宫出去叫人后,温乐公主小步小步挪向雕花屏风,看清那血刃下的纸是从书里撕下的一页,她近前聚眸一看,竟是《诗经》中的《邶风式微》篇。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温乐公主盯着“胡不归”三字,小脸煞白。这是对她的规劝还是警告那上面的血是谁的指印又是谁的 胡尚宫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神色比出去前更加紧张了。 “公主,奴婢已叫人去通知驸马了,只是老夫人的寿仙居不知发生了何事,那边灯火通明,人声喧沸,奴婢瞧见吴夫人哭着跑了进去。” “我听驸马说老夫人时发心绞痛,至今未愈,莫不是又犯了我去看看。”温乐公主说着就往外走,却被胡尚宫拦住。 “究竟发生了何事,尚不清楚。公主这边已是岌岌可危,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别处且等上一等,待驸马来了,再做打算!” 温乐公主虽然心急,但胡尚宫的话不无道理。她冷静下来,在屋里踱着步等柴峻赶到。 第125章 式微案 柴峻凝视着屏风上的尖刀,喃喃道:“原来凶器在这。” “什么凶器”温乐公主惊问。 “耿烁的眼睛被人剜了,人在姨婆的床上发现,姨婆吓得惊厥了过去。” 温乐公主震惊,是谁剜了耿烁的眼睛还将他扔回守卫森严的刺史府何人有这个胆量不,不止胆量,武艺也必须是一等一的高,不然搞出这么大动作早就被发现了! 行凶之人只伤了耿烁的眼睛,并未取他性命,又撕下这篇《式微》来警示公主,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这么做柴峻在脑海里搜寻半晌,都找不出符合行凶动机之人。 刺史府外,马蹄声大作。温在恒跳下马,火速进了府中,等他进去了,门口的守卫才从惊愣中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方才是一阵风刮过去了吧紧随其后的李申亮出柴家军的军职腰牌,守卫这才纷纷往后退,让出路给他们通过。 正厅灯火通明,温乐公主坐在里头正凝神想着那篇《式微》的用意,忽听胡尚宫道:“将军来了。” 她抬起头,往外看,见一身靛青锦衣的温在恒大步赶来,看见她的刹那,他猛然停住脚,眼睛一眨不眨的直直盯着她,仿佛眨下眼她就不见了似的。 温乐公主愕然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叫了声“舅舅”。 见到人,听到声,温在恒方觉噩梦彻底醒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站在他侧后的盛煦然瞧见沿着他的下颌不停往下滴的汗水,还有他洇湿的整片后背,心中顿觉闷闷的,再看厅中温乐公主一脸懵懂无知的小模样,眸中不觉多了几丝怨怼。 温在恒很快平复了心绪,脚步也慢了下来,走进厅中,问柴峻:“发生了何事” 柴峻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讲了,听得众人都分外诧异,一同赶来的诸葛子获道:“这行凶之人武艺高强自不必说,他知道公主今晚并未下榻驿馆而是来了刺史府,他熟悉刺史府的格局,知道老夫人住在寿仙居,公主歇在西苑。他还清楚二公子的行踪,此人怕早就潜伏许久。二公子的那些扈从呢”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纷杂无绪的脑府顿时清明了些许。柴峻道:“已经派衙役去了云来客栈,很快就会传信回来。” 耿荣失了魂儿般从后堂走了出来,他外袍上成片成片的血被火光一照,分外扎眼。原本挺阔的肩背此刻佝偻着,神情惊惶惨痛。 “世叔,二郎……”柴峻上前欲扶耿荣,耿荣却顺着廊柱蹲下了。 最喜爱也寄予了厚望的嫡子,被人剜了双眼,这辈子等于毁了。行凶之人不取他性命,只剜了他的双眼,不用想也跟不久前他剜佛眼一事有关,这是报应来了! “周毓在军中处理过不少此类的损伤,我让他给去二郎看看。”柴峻说罢朝周毓挥了下手,周毓点点头即刻就去了后堂。 耿荣老泪纵横,擦泪的手都在抖,哽咽道:“是我心软害了他,早该把他送去军营的……” 柴峻明白耿烁的心结所在,对他过去的种种作为也并未记恨,只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 “车队随行的有御医,也可为二公子和老夫人诊治,我这便叫人把他从驿馆请来。”温乐公主道。 耿荣拜倒,道:“臣多谢公主体恤,惊扰公主,是臣失职。” “如今行凶之人尚未抓到,耿使君需打起精神来应对才是。”温乐公主道。 耿荣用衣袖擦擦眼泪,扶着柴峻的手臂站了起来,道:“今晚值守的护院以及在寿仙居、西苑当值的下人都集中在一处了,臣这便去细细盘问,看能否找到些许线索。” 柴峻让李申带人协助他,其余的人则把寿仙居和西苑的现场又仔细勘察了一遍。血迹只在屋里和廊下有几片,并未留下太多,说明凶手是在府外就剜了耿烁的眼,潜入刺史府后直奔寿仙居而来。寿仙居离西苑不远,凶手扔下耿烁后去了西苑,留下凶器,遁走。 冷巍从屋顶跳下,朝温在恒禀道:“寿仙居往北的屋顶、廊檐都有血迹。” “带着二公子还能飞檐走壁,且神不知鬼不觉,敢问冷教头,凶手的功力比之你如何”诸葛子获问道。 “不在某之下。”冷巍道。 “这般高手若出现在附近,不出手,冷教头能否发现”诸葛子获又问。 冷巍想了想,道:“应该能。” 诸葛子获皱着眉头,捋着胡须,陷入深思。 这时,去云来客栈的官差回来报信,耿烁的十几个扈从被人在吃食里下了药,衙役赶到时仍昏迷未醒。 果然! “凶手为何要把二郎扔在姨婆的床榻上”柴峻寻思道,“他莫不是知道姨婆娇惯二郎凶手熟悉刺史府,熟悉二郎的行径,知晓公主的行踪,这一切都说明他必是在二郎身边潜伏许久,很有可能是跟随车队进的城。如果不是二郎的扈从,那会是谁” “凶手扔下二公子后,没有直接去西苑。”温在恒道,“那篇《式微》,应该不是从寿仙居或西苑的书上撕下来的。” 的确!老夫人一大把年纪了只会看佛经不会看《诗经》,西苑又是客院,并未放置书籍。 “去二公子的书房看看!”被温在恒这么一提醒,诸葛子获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众人正要前往,忽听温乐公主叫道:“等等!”她俯身盯着桌案上那篇《式微》,伸出嫩葱根般的手指,比了比纸上的血指印。众人见状都愣了愣,温乐公主道:“你们看这指印,轮廓细长,像是女子的指印。” 闻言,诸葛子获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对比那血指印。他从不舞刀弄枪,一双手瘦长匀称,可也比那血指印宽大了些许! 柴峻拿起纸张对着烛火细瞧,确如温乐公主所言!可凶手怎可能是个女子呢他道:“那柄插在屏风里的尖刀,波仔拔的时候都费了几分力气呢,功力如此深厚,轻功又超绝,试问天下哪个女子有这般功夫而我等都不知” 第126章 琵琶女 “对了,鸽奴这段时日不是一直跟随二公子左右吗去驿馆把她带来问一问,看她有无留意过出现在二公子身边的人。”温乐公主道。 她话说完,众人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默了默。温乐公主和柴峻不明所以,王五奎道:“那鸽奴并未随我们住在驿馆,她说她是二公子的人,二公子去哪儿她自当跟去哪儿。我当时还好心劝她来着,她没听,我也就没再勉强她。” “这么说鸽奴是跟随二公子住进了云来客栈”温乐公主说罢转头看向那个来报信的官差,问他,“你们可曾在客栈发现一名怀抱琵琶的女子” “回公主,客栈已被我们团团包围,里面的人一一清点过,并未发现怀抱琵琶的女子。”官差会话道。 温乐公主顿了下,心想这官差怕是新来的吧,怎派了他回来传信于是她细说道:“你且回去,让在场的班头仔细盘问客栈的掌柜、跑堂,问他们二公子入住时是否带着一名怀抱琵琶的女子,她面上有伤,许是带着帷帽遮挡。若那女子离开客栈,必不是破顶穿墙而出,可有人看到她离去” “是,小的都记下了,这便回去!”官差激动地作揖道。 柴峻按了按额角,让王五奎跟去协查。 诸人来到耿烁的书房,里头摆设简单整齐,并无翻找的痕迹,只桌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赫然斜放着一本《诗经》!封皮上有浅淡的血迹,诸葛子获随手一翻就翻到了被撕去的那页。 “潜入耿二的书房,难道只为了撕这么一页纸”江英树不解,“还是那首诗有深意凶手此举是想表达什么” 《式微》此诗本是哀怨的,只那把染血尖刀生生让这首哀怨的诗变得凄厉瘆人。那感觉如同隐藏在暗处的阴魂,面目狰狞,在人背后催命似的念着:式微,式微!胡不归 盛煦然看了眼温乐公主,走到温在恒身边,凑近了轻声道:“大哥,会不会……” “不会。”温在恒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果断。 温乐公主站在一排书架前,上面的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皆寻常可见,且大半书籍都是簇新的,由此可见耿烁果不是个爱读书的。凶手潜入书房,撕掉《诗经》中的《式微》篇,是特意为之还是无意间顺手为之温乐公主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层层的察看,在书架的第三层右边找到了《中庸》、《论语》和《孟子》,再往右是《尚书》、《礼记》、《周易》和《春秋》。 “桌上那本《诗经》应是从这儿抽走的。”温乐公主指着《孟子》和《尚书》中的缝隙道,“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比较密,书与书紧贴着,即便抽出一本来,中间的缝隙也很小。”她踮起脚尖试着从第二层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不是轻易就能抽出的,“我觉得《诗经》是凶手有目的的抽出来的,许是书中夹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撕下《式微》就是顺手了。” 诸葛子获的拂尘从书架上滑过,道:“公主所言极是,书架上的书籍若是经常抽取翻看,书页会破旧卷折,摆放起来不会像这般紧贴。二公子不喜读书,故而书架摆得密密整整,凶手冒险潜入书房,抽出《诗经》,断不会是为了撕下《式微》,如公主所猜想,这书中定是夹了别物。” 柴峻看着温乐公主,冷肃了许久的面容终柔和了几分。发现血指印是女子的是她,从书缝来推测凶手意图的也是她,他家温乐真是细致入微,冰雪聪明!他这小媳妇不仅越看越满意,还让他打心底里生出自豪感来。 “夹在书中,密信”盛煦然道,“那个在背后怂使耿二的人,这书里夹的会不会是他们之间的往来信件” “既是背后怂使之人,他若怕被发现,大可杀了二郎灭口便是。只拿走信件,却留二郎活命,是为何”柴峻猜测温在恒等人已知那背后怂使之人是谁,但这话不能经他的口明说出来。 “我直觉二公子的眼被剜和他剜佛眼一事相关。”温乐公主凝思道,“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鸽奴,果真是她的话,我想我知道她潜入书房所取何物了。” 在场诸人的目光都落在她那沉静的小脸上,等着她往下说,这时房外忽然传来阵阵琵琶声!弦声婉转和畅,似柔荑轻拨心弦,屏息听来,隐约还伴着歌声,唱的正是《式微》。 诸人先后奔出书房,弦歌之声从屋顶传来,听得十分真切!诸人仰头看,只见银月下屋顶上果然矗立着一女子!她怀抱琵琶半遮面,身披墨纱,臂挽赤练,一袭宝石蓝色长裙在风中翻舞。她梳着高髻,发间簪了一朵白牡丹,待琵琶缓缓落下,露出一张冷艳至极的脸来。 众人霎时惊呆,屋顶那女子分明就是鸽奴,可她那邪魅狂狷的神情还有周身散发出的妖孽气息,都让众人无法和那个娇弱可怜的艺姬对上号。 “妖女,可是你剜了二郎的眼睛”柴峻怒喝。 鸽奴拨了下琵琶,妖媚笑道:“便是奴家又如何你上来打我呀!” 柴峻气噎,攥了攥拳,问她:“你潜伏在二郎身边,所图为何” “你那好表弟想把我送你,好教你沉湎女色,荒于淫乐。奴家不过是借他的梯攀附上你,本想与你春宵一度来着。奴家若真睡了柴少主,这日后混江湖时也能显摆一二不是”鸽奴掩嘴呵呵笑了两声,继而又幽幽叹了口气,“可惜,昨晚奴家使尽了浑身解数,你竟没有正经瞧奴家一眼,叫奴家好生心塞呢。奴家一夜辗转难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晨见到这位打洛阳来的公主,啧啧啧,端的是一个鲜嫩可人的小娇妻,连奴家见了都自惭形秽,难怪柴少主会心无旁骛。” 第127章 闹香闺 鸽奴随意拨着弦,沿着屋檐往下走,竟轻巧稳当如履平地,好似从蟾宫走出来的广寒仙子。 “不过……”她话锋一转,对温乐公主道,“奴家虚长公主几岁,走南闯北形形色色的男人见识过不少,看在公主替奴家出头教训耿二的份上,奴家善意提醒公主一句,十个男人九个坏,还有一个是无赖。你的这位驸马瞧着仪表堂堂,至情致性,但也年轻气盛,狂傲自负,十有八九是个靠不住的。奴家倒有一个好人选,此人相貌英俊,秉性纯良,沉稳持重,家底雄厚,介绍于公主认识如何” 温乐公主正想说好,叫她下来边喝茶边详聊,身旁的柴峻却怒不可遏的斥道:“大胆妖女,胡言乱语!波仔,把她给我射下来!” 他话音刚落,一支羽箭已经破风射向鸽奴。鸽奴身形一晃就避到了几步开外,伴着铮铮切切的弦声,她哈哈大笑,纷杂的乐声和笑声如魔音灌耳,叫人心烦气躁。强波拉弓又射了一箭,鸽奴旋身飞起,凌空一脚将箭矢踢飞,落地时她拢了拢弦,勾起嘴角妖娆一笑,道:“好箭法,只是没我快。天色已晚,奴家就不多陪各位了,后会有期。” 眨眼间,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空中有雪花般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下。 “这是什么东西”江英树捏起一小片落在他肩上的碎纸片问道。 “想必这就是她从《诗经》中取走的东西,她的身契。”温乐公主平摊着手掌,上面落了几片。 “这鸽奴的来历大有问题,她武艺超绝,追捕她难于登天。眼下只能等二公子苏醒后,再询问他找集线索。”诸葛子获道。 刺史府人心惶惶,忙忙乱乱,无法安歇,温乐公主便由禁军的人护送着去了驿馆。温在恒一直把她送到院门前,她没有立即进去安置,而是垂首踯躅,问温在恒:“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温在恒看着她的头顶,没有言语。 “那就是做错了。”温乐公主小声嘟囔道,“午间我不该强出头,该先请示舅舅的。”她小脸愁苦,郁闷的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进去,听得温在恒说道,“你没做错。” 她抬眼疑惑的看着他,温在恒也看着她,解释道:“不管鸽奴是何人,你教训耿二是应当的,无需自责。鸽奴是绝顶高手,又极擅伪装,她宁愿挨打,也不肯显露身手,自是有原因的。” 温乐公主想了想,问:“时机未到” 她这小脑袋瓜转得倒挺快,温在恒微微一笑,道:“差不离。她是个杀手,必得服从主家的命令,主家命她蛰伏,她便藏起一切锋芒,忍气吞声,任耿二使唤,打骂。” “这么说,剜了耿二的眼睛也是她主家下的命令”温乐公主瞪大眼问道。 “正是。”温在恒瞧着她乌黑生动的眸子,心中忽地一动,“不如你猜猜,她的主家会是谁” 温乐公主眨了眨眼,垂睫认真的想了想,道:“是谁我不知,但不会是那个在背后怂使耿二的人。那人对柴耿两家都比较了解,他的目的是想挑拨耿二同柴峻的关系,最终的目的是借耿二之手来破坏联姻。为防事情败露,他大可杀耿二灭口,不会只剜了他的双眼。故而,我还是认为,耿烁双眼被剜和他剜佛眼一事有关。这么推想下来,那鸽奴的主家莫非和麦积崖的石窟有关联” “聪明!”温在恒轻刮了下她的鼻头,眸中装满了赞赏的笑意,可在小丫头愕然惊呆的眼神中,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的脸蓦地热了,刮她鼻头的手指仿若触了电般麻麻的。他不该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那一下完全是鬼使神差!心窍梗塞! 尴尬了片刻,温在恒清咳一声,正色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房安置。出了这么大的事,明日大概是走不成了,不用起太早。” 他说完抬脚就走了,身后跟着一脸懵愣的若杉。若杉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我天!他跟了公子快有十年了,从未见公子对谁有过“刮鼻”这般亲昵的举动,自家弟弟妹妹都未有过,遑论他人今儿这是怎么了他家公子莫不是被外甥女的冰雪聪明感化了 温乐公主还想再问,见他们走得飞快,只得作罢。鸽奴的主家和麦积崖的石窟究竟有什么关联舅舅显然是知道的,她若是问快一嘴说不定舅舅就告诉她了!她刚刚傻愣着作甚不就是没有训她反而夸了她一句吗至于飘飘然忘乎所以吗 温乐公主带着问题回房安置了,只要一经事她就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烙了半夜煎饼,直至五更鼓响才昏沉沉睡去。 翌日清早,温乐公主睁开眼,旋即被近在眼前的一张脸吓得差点叫出来。 柴峻轻捂了她的嘴,道:“是我,别喊。” 温乐公主看清是他,撩起床帐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知雨和彩墨,这厮是怎么进来的她往床里挪了挪,离他稍远些,皱眉嗔道:“你怎么能闯进我的房里来你,你何时来的” 柴峻半趴在床上,手支着下巴,有气无力道:“刚刚到,想见你。” 温乐公主见他眼睛熬得通红,原本俊秀的面容此时憔悴不堪,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柴峻顺势躺在她身边,闭着眼睛,道:“我休息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温乐公主侧首看着疲累的他,没忍心赶他走。 “耿烁醒了吗” “嗯,半夜醒了,哭喊不止。” “老夫人如何了” “心疾又犯了,若非随行的御医救治及时,怕是挺不过昨晚。”柴峻捏捏眉心,叹了口气。 温乐公主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瓷瓶,拔掉塞子,放在柴峻鼻下,道:“这香膏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你闻一闻。” 柴峻深吸一口,鼻间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薄荷香。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温乐公主,她散了发髻,满头青丝如瀑,身上穿着浅绿的寝衣,衣襟在她俯身时略微敞开,露出细白柔美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柴峻的心跳霎时乱了,脑海里蹦出了想做坏事的冲动。他忍了忍,忽然按住她的头,在她白里透粉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温乐公主完全没防备,她好心给他拿薄荷香,他却趁机偷袭她,她一巴掌按在他脸上,气恼道:“就不该可怜你!你快滚出去!” 柴峻任由她推打,赖在床上就是不走,四肢舒展懒洋洋道:“给夫君亲一下又如何瞧你那小气样儿!” 温乐公主踢了他一脚,盘腿坐在床里面。柴峻翻了个身,面朝下闻了闻薄褥上的清香,一副痴痴迷醉样。他抱了她的枕头,囔囔道:“我太难了!娶个媳妇太难了!我的命好苦啊……” 温乐公主啼笑皆非,乜了他一眼,问:“鸽奴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第128章 前朝事 柴峻一手支头,一手拉了温乐公主的手,大拇指在她细白的手指上摩挲着,道:“据二郎说,鸽奴是武威王世子萧寻贤送他的。如今鸽奴毁了二郎双眼还大闹刺史府,萧寻贤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他人在凉州,我已让人百里加急传信给他,路上不出意外能碰着,到时看他怎么说。” 萧寻贤身为武威王世子,会宁县主的兄长,他是有理由破坏联姻的。那他就是在背后怂使耿二之人,可照柴峻所说,鸽奴是萧寻贤送给耿二的,鸽奴的主家也是萧寻贤可这就说不通了,依鸽奴的身手,她完全可以把事情做得不留下任何痕迹,她没有刻意掩盖,行凶后也没有即刻远离现场,还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若萧寻贤是鸽奴的主家,鸽奴行径这般张扬,萧寻贤用意何在他图什么他虽为王府世子,可也徒有名号,并无实权,他如何收场 “你可有想过,鸽奴为何要撕毁她的身契”温乐公主问道。 “这一点也是我不解的,像她那样的绝顶高手,一张身契怎辖制得了她的自由”柴峻道。 “没错,如果不是为了自由,那她为了什么呢” 柴峻微微眯眼,熬了一夜他脑子乱哄哄的,实在转不动了,只看着温乐公主等她告诉他答案。 “为了尊严。”温乐公主道,“最后拼凑好的那张身契上,有她按下的指印。一个绝顶高手,却卖身给了她根本瞧不上的人,那身契对她而言就是屈辱。” 柴峻顿悟,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耿烁无德无才,鸽奴自然瞧不上眼,那萧寻贤我不了解,只是从他在背后挑拨离间的卑鄙行径可以看出他也不是只什么好鸟。” 柴峻笑了下,捏捏她的手,道:“干吗说这么难听” “实话而已。”温乐公主道,“鸽奴是个杀手,她既不听命于耿烁也不听命于萧寻贤,那她的主家到底是谁” 柴峻怔了下,才明白这丫头绕半天原来就想问他这个问题。她层层剥茧,他步步配合,到最后想糊弄过去都不行了。 “想知道”柴峻勾起嘴角,玩味地看着他。 温乐公主一见他色迷迷的模样就知他的打算,白了他一眼,作势要下床去,“你不说,我去问问舅舅。” “哎哎,别一言不合就去找你那讨债神君附体的舅舅。”柴峻起身拦住她,“你坐下,我告诉你便是。” 温乐公主复又坐下,拍开他寻机钻空就占她便宜的爪子,道:“要说快说,我要起床梳洗了。” 柴峻盘腿和她面对面坐了,伸手挑起一缕她鬓边的发丝挂在耳上,眼神痴粘着她,道:“梳洗什么这就很美。” 温乐公主一大早被他堵在床上调戏,羞愤得小脸比搽了胭脂还红,她气鼓鼓道:“你到底说不说” “说,说!再不说我家小母鹅就要咬人了!”柴峻笑道,见她果然瞪大了眼,咬牙切齿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他举起双手投降,说起正事来,“你可知麦积崖又叫什么” 麦积崖还有别名温乐公主未曾听说过,遂摇摇头。 “寂陵,玉容寂寞泪阑干,寂寞之寂。麦积崖的一个洞窟里埋葬着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生前是魏昭帝的原配皇后,西平尹氏。魏昭帝和尹氏原是一对恩爱夫妻,育有二子,长子被封为太子,次子被封秦王。怎奈那时的魏朝风雨飘摇,外忧内患。突厥集结三十万大军陈兵边境,烽烟四起。当时朝中的主和派大臣建议魏昭帝同突厥联姻,好避免战祸。软弱惧战的魏昭帝同意了,颁诏遣使求娶突厥昆律可汗的女儿阿史那氏为后。” “那尹皇后呢”温乐公主巴掌大的小脸上一派凝重之色。 “尹皇后素以温婉贤良为世人所称颂,为了魏朝,为了她的夫君,她自请黜位离去。魏昭帝感念她的好,痛哭流涕,让她去了小儿子的封地秦州,在麦积崖下的佛寺里代发修行。阿史那氏嫁过来后,和魏昭帝相处并不和睦,发现他和尹氏仍有书信往来,时常睹物思人。阿史那氏盛怒之下就要回娘家,吓得魏昭帝差点就给她跪了,阿史那氏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惩戒为魏昭帝和尹氏传信的太子,二是赐死尹氏。魏昭帝纵然千万个不愿,在阿史那氏的威逼下还是下了诏书。尹氏听后大哭一场,不愿魏昭帝为难,在佛寺自尽了。她死后,秦王就差人在麦积崖开凿了一洞窟,将尹氏的棺椁封在了洞窟之中,并在洞窟外雕刻了一座尹氏的石像,供后人祭拜。” 至此,温乐公主全然明白了。 “耿烁把尹皇后石像的眼珠也给剜了” 柴峻点点头。 “民间一直流传,说魏朝皇族至今仍有后裔存活于世,还曾经谋刺过先帝。鸽奴的主家,是魏朝皇族后裔” 柴峻摸摸温乐公主的头,道:“我家小母鹅的脑袋瓜儿很是灵光。” 温乐公主拉开他的爪子,烦闷的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柴峻歪头看着她,问道。 “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温乐公主叹道。 “不是都。”柴峻反驳道,“那魏昭帝软弱可欺,连妻儿都护不住,废物一个,可归于男儿败类。然世间大多数男子还是很有担当的,譬如你夫君我,谁要敢动我的妻儿,我定手刃了他。” 柴峻以为温乐公主听了会感动,会扑进他怀里娇喊夫君,怎料她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如果魏昭帝只是个普通的男子,我相信他也会拼死护住他的妻儿。可他是一国之君,在国与家之间,国必是先于也必是重于家的。换个人坐上他的位置,在那种情势下,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别人我不知,至少你夫君我不会。在我看来,尹氏的悲剧完全是魏昭帝一手酿成的。身为一个君王,连自己的爱妻都护不住,你还能指望当他是个普通男子时能护住什么个性懦弱,庸碌无能,毫无血性,不论他是天上飞的龙还是地上爬的虫,都是被欺凌羞辱的那个。 彼时,突厥三十万重兵压境,听着可怕,其实不然。一来并无三十万之多,是突厥故意营造的声势。二来突厥军队是十二部联军,表面上服从于昆律可汗,私下里拉帮结伙,内斗已久,军心不齐。陈兵一月,却迟迟未发动大规模侵袭,为何因为各部谁都不想当那损兵折将的苦先锋,互相推诿诘责。如若魏昭帝调遣大军,一鼓作气打下去,破突厥联军,解边境之危,不是没可能。这仗还没怎么打呢,他身为一国之君先吓破了胆,搞得妻离子散,也只能怪他自己。” 温乐公主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柴峻说完,枕手躺平了,闭眼道:“我睡会儿,早膳就不陪你吃了。” 温乐公主翻过他,下了床,手臂却被柴峻拉住,她回头看他,他眼睛微睁,神情困顿,嗓音暗哑,“别出去乱跑,就在驿馆呆着。” 第129章 打盹兽 温乐公主绕过屏风,走出内室,来到外间喊知雨和彩墨。 两个小婢女并胡尚宫心急火燎的跑了进来,知雨指着外面,恨恨道:“那山塔堵着门,不让我们进来,可急死婢子了!” 胡尚宫将温乐公主从头看到脚,见她好好的,才长出一口气道:“公主无事就好。再晚点,奴婢就要去找将军来了!岂有此理,擅闯闺房也就算了,还堵着门不让我们进去,这与土匪何异” 温乐公主明白了,难怪她一觉醒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敢情是她们都被柴峻赶出去了,那堵门的山塔不是强波是谁 草包将军带不出虎狼兵,有什么主子便有什么部下,温乐公主觑了眼院门外,对胡尚宫道:“他进来同我说了会儿话就睡着了。” “公主要不要换个院子”胡尚宫问道。 “算了,物什都在这,昨个半夜才归置好,又要搬动,太麻烦。驸马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他不会睡太久的,等他睡醒了,自会走的。” 胡尚宫想想也是,便不再说什么了。彩墨服侍温乐公主梳洗穿衣,知雨把早膳提来了。 用过早膳,驿长来请安,温乐公主同他随意闲话了几句,得知陇城驿是由一座书院改建的,书院迁走时有些书籍遗留了下来,一直存放在驿馆。温乐公主闲来无事,问他存书中可有前朝史,驿长忙说去找找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驿长就捧着几本线装史册屁颠颠的呈给了温乐公主。温乐公主见他办事尽心高效,赞了他两句。驿长受宠若惊,出了院门,擦擦满额的汗,用手扇着风,长吁一口气。屋里头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虽贵为公主,倒也和善可亲,他怕的不是她,而是睡在里间的柴少主。 这驿馆的一举一动他都一清二楚,柴少主进院后就没出来过,眼下院里、外间都未见到他人影,他能去哪定是在内室啊!且他在外间同公主说话时,内室中还传出了轻微的鼾声,驿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民间都传柴少主是被迫联姻,并不喜公主,可若不喜,又岂会在公主榻上安睡 温乐公主进到内室看了看柴峻,他不知何时趴着睡了,怀里还抱着她的枕头。他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呼吸沉稳绵长,素日俊朗霸道一人睡着了倒有几分傻气。她戳了戳他的脑门,没反应,算了,让他睡吧。温乐公主出去后,便坐在外间临窗的位置上翻起书来看。 那几本前朝史里果然有一本写到了魏昭帝,在尹皇后自尽后,魏昭帝便一病不起,太子被架空,阿史那氏独揽朝政。两年后,魏昭帝驾崩,阿史那氏废黜鸩杀太子,欲扶冀王幼子登基为帝。坊间传闻那年仅两岁的冀王幼子乃阿史那氏同冀王的私生子,就在阿史那氏以为风浪已平,万事俱备只等坐上大魏摄政太后宝座时,西北传来战讯,秦王起兵造反!然阿史那氏并未将秦王放在眼里,命大将军戚昌阻截围剿叛军,未曾想戚昌竟临阵倒戈。从秦州至长安,秦王所过之处几无遇到抵抗,八百里长途奔袭,三日就兵临长安城下,阿史那氏这才慌了神。 秦王血洗大明宫,生擒了阿史那氏和冀王,当着二人的面将一杯掺了鸩毒的糖水喂冀王幼子喝下,砍了冀王的人头。念在冀王父子是皇室亲族的份上秦王让他们死得痛快些,而阿史那氏则受尽酷刑,被折磨了几日方死。 宫变后,秦王登基,是为孝勇帝。据说登基那日,宫殿前的台阶上血迹仍未洗刷干净,文武百官忍着血腥之气对新君三跪九叩。 这个孝勇帝就是魏后主李逊的爹,多疑,嗜杀,横征暴敛,魏昭帝昏而不暴,孝勇帝是又昏又暴,在位十三年,于一次醉酒后被个宦官推下高台,摔死了。 温乐公主合上书,哀叹李魏王朝短短不到一百载,历经八位帝王,只开国皇帝是位明君,奈何上梁正,下梁也歪,从第二任就开始歪,到魏后主时已是歪得不能再歪。李魏一百载,宫变十数次,政治黑暗,民生凋敝,大梁的史官写李魏史毫不吝惜挞伐之言。只是,萧梁灭了李魏,至今传国四代,也是快从黄河歪到漠河了。 “将军来了!” 知雨的声音蓦地响起,一下子把温乐公主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慌忙站起身,整了整衣裙披帛,站得规规整整。 温在恒和盛煦然先后走了进来,温在恒扫了眼桌案上的魏史,神色微诧,问:“你已知道了” 温乐公主稍一思索,便知他指的是什么,遂点点头。 盛煦然饶有兴趣的拿起桌案上的几本书,翻了翻,叹道:“看来还是要多读书呀!” “鸽奴的主家应该就是魏后主之孙李光魏,此人一直蛰伏暗处,却手段通天,车队的行程他了如指掌,从华山开始,到长安,再到秦州,我猜测这一路他都在跟着我们。”温在恒道。 闻言,温乐公主直觉脊背发凉,心道这位老兄跟着他们作甚她同他无冤无仇啊!魏朝又是她灭的,要报仇雪恨他应该往东去洛阳才对啊! “李光魏极难对付,他身边高手如云,鸽奴不算最厉害的。”温在恒道。 “此人最是希望天下大乱,故而天家同柴家联姻必不是他想看到的。”盛煦然道,“我们来就是提醒你,别到处乱跑,若是落到李光魏手里,这灭国戮族之仇不共戴天,他岂会轻饶你” 温乐公主垂头丧气,不是说越往西越安全了吗不是说在柴家军的地盘闹事的人坟头都长草了吗柴峻就会哄她!她原打算一路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的,不让四处走动,以后岂不是只能呆在马车和驿馆里命途本已多舛,人生本已多艰,若再无趣,还不如现在就往地上一躺,两腿一蹬,死了算了。 温在恒见她嘴巴微撅,似有不满,肃容道:“听话。” 温乐公主还未来得及回应,只听得内室忽然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舅舅的话自然是要听的。” 这声音不高,在温乐公主听来却犹如在耳边炸了一个雷。她方才看书过于投入一时竟忘了内室床上还躺着一头打着盹的野兽,公的! 第130章 舍得吗 柴峻在温在恒和盛煦然震惊的目光中打着哈欠出来了。他睡眼惺忪,衣衫松垮,抱着手臂斜倚着拱门,看了眼窗外的日头,对他二人道:“早啊。” 盛煦然指着柴峻,难以置信的问温乐公主:“他怎么会在这” “小侯爷这话问的好生奇怪,这是公主的住处,身为驸马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柴峻反问道。 温在恒微微垂下眼帘,面若寒霜,声如坚冰,问温乐公主道:“你,竟让他留宿于此” 温乐公主睁大眼眸,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极力抑制着不发抖,道:“我,没有。他是……” “还说没有”盛煦然满眼嫌恶的打断她的话,“当我们是瞎子不成” 温乐公主往后退了半步,默了默,看了眼温在恒,小声道:“嬷嬷可以作证。” 温在恒抬起眼,目光同她撞上,刹那间心像被揪住般疼得他眉头皱紧,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柴峻走过来,揽住温乐公主的肩,意味不明的笑道:“舅舅可真是把你当眼珠子似的爱护着,比你父皇还舍不得你嫁人。”他的手掌在温乐公主的肩头揉了揉,似是安抚,偏又带着几分故意。 “我说过,未成礼之前,请你恪规守矩,莫坏了公主清誉。”温在恒眼中快射出冰刀子来了。 柴峻笑了下,道:“天家将公主赐婚于柴某,举国上下,谁人不知我对公主冷淡,你们说我对天家赐婚心怀不满。我与公主亲近,你们又说我不守规矩,毁公主清誉,这好话歹话,有理没理,全凭你们信口雌黄,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柴峻松了温乐公主,走近温在恒,笑容敛去,声音沉了下来,“舍不得,你就不该送她来。既然把人送来了,我劝温将军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在西北,什么礼仪什么规矩,我不在乎的,没人会在乎。我其实有些不懂,温将军身为公主的舅舅,我与公主郎情妾意,你难道不该乐见其成的吗天下有多少女子,成亲前并未见过夫君,两眼一抹黑就嫁了。洛阳到瓜州,迢迢数千里,公主刚好有机会在路上同我增进了解,想必于婚后也是大有裨益。温将军为何要横加阻拦” “你只想着自己,可有顾及过公主的感受可有问过公主是否愿意同你亲近你真的确定是郎情妾意”温在恒话里尽是冷蔑。 柴峻吸了下鼻子,转身看向温乐公主。三个男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集中在她头上,温乐公主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窘然一笑,道:“出来混都不容易,以和为贵吧!你们接着聊,我,我,我去后面的葫芦河转转!” 她才走了两步,只听后面两个声音同时喝道:“不许乱跑!” 温乐公主骇得浑身一震,转过身来,眨了眨眼,身子忽地晃了晃,继而扶着头,道:“哎呀,我头好晕,定是昨晚没睡好,我去补个觉。”说着便迈着小碎步快快的进了内室。 等了一会儿,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离,温乐公主拉下蒙头的薄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夹缝中求生,她真的太难了!什么鬼舅舅什么屁驸马,没一个好人!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都是为她好,我呸!没一个人考虑过,在乎过她的感受!都是坏人,一个坏得厚颜无耻,一个坏得秘而不露。亏得她还隐隐觉得他们对她不一样了呢,如今看来都是错觉、假象! 温乐公主越想越气,抓起枕头打了几拳,手指一下下点着枕头,道:“下次再敢逼老娘,老娘就说要回洛阳,撂挑子不干了,看你们怎么办” 温在恒问了胡尚宫,得知早上的事情经过,想起他方才对那丫头的态度,顿觉如芒在背。 “倒是我们错怪她了。”盛煦然看着温在恒,嘴上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毫无懊悔之色,“柴峻行事真是愈发狂妄大胆了,我真担心那丫头抵挡不住他的攻势,要是她临阵倒戈,陷我们于不义,该当如何” 胡尚宫神色一震,缓声道:“她,不会的,挺好一孩子……” 盛煦然笑了笑,道:“我瞧着她挺聪明的,聪明人惯会审时度势,择良木而栖。依她的聪慧,不会看不出柴峻对她动了真心,也许她现在没有抑或是不敢动摇,相处久了,难保不会。” 温在恒抬头看了眼盛煦然,凛然道:“她若背叛,我会杀了她。” 盛煦然嘴巴张了张,后面的那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你舍得吗你真下得去手吗就算你狠下心来,杀了她,大哥你能忘了她,回到洛阳,回归正常的生活吗 你的心,早就不为你所控,你只是不承认罢了。 你口中说着杀她,那一刻,你的心也是痛的吧 在陇城多停留了一日,耿荣不敢耽搁了车队的行程,表示余下事宜他会处理妥当,催促柴峻尽早上路。只是他家中老小皆卧病在床,柴峻的婚礼他怕是不能亲自去参加了。柴峻走前又去看了耿烁,他双眼蒙着白布,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毫无生气。 柴峻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起身走时,却听耿烁叫了声“表哥”。 “军营不收瞎子吧”耿烁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我终于可以不用去军营了。以后想必也不会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你了。如果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耿烁,而不是活在柴少主表弟的阴影下,我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你……我当你是兄弟,你其实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你面前有那么多条路供你选,你偏偏选了最不该选的那条。毁了我,是没有人会在你面前再提起我,可是你从此就能变得出类拔萃让你祖母、父亲引以为傲了吗有没有我,你自己不求上进,不走正道,结果都一样。”柴峻道。 耿烁咧嘴苦笑,道:“我就猜你不会懂,要衰一起衰才是兄弟啊,头狼怎可能与家犬为伍我爹从小被祖母教导,要以你爹为表率,可他拼尽全力也难以望其项背。我就更别提了!虽然祖母和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并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我只想按自己的意志去活,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柴峻本来不想说难听的话,可见他都这样了还执拗不改,心里顿时窝火得很,他道:“真正有脑子的人才配说我的人生我做主。剜佛眼,把佛眼扔到粪池里,你祖母就是不吃不喝不睡的诵经念佛,把腿跪残了都救赎不了你的罪孽。鸽奴,一个武艺超绝的杀手,你却殴打她出气,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打她时她在想什么你不觉得后怕吗你若真的聪明,就应该懂得权衡利弊,预判后果,而不是任性妄为。” 耿烁“吭哧”了两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道:“我任性妄为,那表哥你呢娶温乐公主真是你的本意吗谁都知道不是!可你却置西北的长远谋局于不顾,你对她动了真情!你可曾权衡过利弊预判过后果” 柴峻眉宇间一片肃然,道:“在你们看来她是天家的公主,在我看来她就是个女人而已。西北还是西北,下一步该如何走,与她无关。”他俯身轻轻拍了拍耿烁的脸,“她只和我有关。你若甘做一只家犬,头狼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伤,我走了。” 柴峻拜别了慕容氏,出了刺史府,望着暗沉沉的夜空,默然良久。 “少主,回驿馆吗”强波问。 柴峻回过神来,一笑,道:“回啊!我媳妇在那,我还能去哪”言毕,下了台阶,利落的翻身跃上马背,策马疾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第131章 雕孤飞 翌日一早,车队离开陇城,向着平襄进发。 温乐公主一上车就睡下了。晨起梳洗时彩墨发现她眼圈泛青,整个人萎靡不振,以为她身体不适,要去请御医来,却被她阻止了。她只道昨晚没睡好,在车上补个觉就好了。这一觉就睡到了正午,车队停在距离河边不远的小树林里午歇。 柴峻一上午未见温乐公主,心里惦记着,下了马就往后走,想着同她一边用午膳,一边给她讲一些平襄的故事。那丫头可喜欢听故事了,每次都听得极为入神,刚巧平襄当地就流传着东汉时期秦嘉徐淑夫妇的恩爱故事,感人至深,也不知那丫头听过没有 柴峻兴冲冲来到温乐公主的马车前,正要上去,见知雨轻手轻脚退了出来,下了马车,对他屈膝行了一礼。 “公主还没醒”柴峻问道。 “还没呢,婢子刚才进去瞧了,公主睡得很沉。”知雨答道。 “从早上一直睡到现在,可是病了额头烫不烫”柴峻心忧,走到窗边掀起帘子往里探看,那丫头枕手侧躺着,神情恬静,面颊红润,不像是生病了。 “除了嗜睡,其他什么症状都没有。”知雨道。 “我在这看着,你下去吃饭吧。”柴峻打发走了知雨,趴在窗边,呆呆的望着温乐公主,心道这丫头也忒能睡了!照这么睡下去,晚上还能睡得着么不如把她叫醒,吃了午膳,他再带她骑马跑一圈,说不定就把瞌睡赶跑了,于是他试着喊了两声“温乐”,温乐公主翻个身背对着他睡了,他转到对面的窗子,继续叫,“小母鹅,起来吃食了!小母鹅,有好吃的,你再不起来,我就一个人吃了。” “别烦老娘!”温乐公主烦躁的嘟哝了句,用薄毯蒙住头,继续睡。 柴峻愕然一呆,这丫头外柔内彪啊,不好惹。婚后可咋整一言不合就把他踹床下柴峻想象着自己委屈又恼火的抱着枕头坐在床下而丫头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情形,反倒觉得很有趣。嗯,此生若得一骄蛮夫人长相厮守,这日子想必会过得挺欢乐,再生一窝小崽子,就更热闹了。 他是家中独子,父亲生性爽朗豁达,母亲一向端庄典雅,在他记忆中父母连争吵都极少,更别提动手了,父母之间从来都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堪称夫妻典范。不过在他看来,他父母的这种相处方式好是好,可也平淡无趣了些。他喜欢热热闹闹的,婚后他希望丫头能保持个性,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依赖他,但不盲从他,识大体而不拘小节,和他一样活得随性些。 温乐公主在马车里沉睡,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白鹅,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四处溜达。奇怪的是,那宫殿的装饰、摆设都是她喜欢的风格,她正诧异着,忽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听着熟悉却也陌生。她回头,看到柴峻赤足向她走来,他穿着白色的宽大寝衣,唇上、下巴上都蓄了须,他一把抱起她捋着她的羽毛,语气略带责怪,道:“寻了你半天了,怎地又乱跑可是在里面呆烦了外面阳光正好,我带你去苜蓿园玩吧你饿了没有……”他抱着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身影消失在照进宫殿的一片日光中…… “公主,你怎么了”彩墨见温乐公主醒后,睁着眼望着车壁上的帷幔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于是轻轻问了一句。 “无事。”温乐公主坐起来,拍了拍脸,叹了口气,“做了个怪梦。” “梦见什么了”知雨好奇的问。 “梦见……梦见我变成了一只鹅,正吃着草,被个坏女人给抓住了,做成了……做成了一盘蒸鹅送给了驸马。”温乐公主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梦中她被割了脖子放血,放了足足半盆,然后她被扔在地上,雪白的羽毛被血染红,枉做垂死扑腾…… 知雨和彩墨惊诧的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公主为何会做那样的梦。温乐公主也无从解释起,掀开帘子往窗外看,只见远处山川沟壑纵横交错,太阳斜悬西川之上,天边一大片火烧云绚烂夺目,两只大雕追逐着展翅盘旋。然而,其中一只忽地发出尖锐的悲鸣,从空中直直坠落下来!温乐公主心中一颤,就听得车队前头柴家军发出阵阵叫好声,强波策马奔出,捡了那中箭的大雕回来,柴家军又是一阵喧闹。 温乐公主望着空中那孤飞远去的黑影,心中顿觉堵得慌。这时,柴峻骑马过来了,撩起帘子见她醒了,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兴奋道:“方才波仔射下来一只大雕,我让人把雕翎拔下来给你做花毽子踢着玩可好” “不要。”温乐公主眉眼低垂,神色冷淡,兴致缺缺。 柴峻怔了下,道:“你在宫里踢过花毽子吗若是不会,我教你!” “不用了。” “怎么了”柴峻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了,敛了笑容,温声问道,“怎么不高兴” 温乐公主忍了忍,没忍住,扭头瞪着他,斥道:“人家两只雕雕在空中比翼双飞,玩得不知有多开心,你们……我懒得说你们!什么花毽子,自个玩去吧!” 柴峻恍然,原来是为这个!他望着丫头气红的眼圈哭笑不得,不就是一只雕嘛!至于为了这个生气女人还真是多愁善感,心思难猜。柴峻暗叹一声,憋住笑,扒着车窗,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 温乐公主“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柴峻苦笑,道:“下次不了,保证!我让波仔把那只雕雕好生葬了如何” 温乐公主依然不理他,柴峻拍了拍马车,只得走了。 第132章 迫求偶 回到队伍前头,听见王五奎和强波正商量着要把那只雕烤着吃还是焖着吃,柴峻气不打一处出,劈头就骂道:“吃个屁啊吃你说你要射就把两只都射下来,你只射一只叫另外一只怎么办活生生把一对雕侣给拆散了!残不残忍还愣着干啥挖个坑,把雕好生安葬了。” “啥”强波脑袋懵懵的,少主这是咋了受啥刺激了安葬一只雕 王五奎同样一头雾水,满不在乎的对强波笑道:“少主开玩笑逗咱俩玩呢!” 话音刚落,他腿上就挨了一脚,柴峻瞪眼:“你看我像开玩笑的吗” “不是,为啥呀少主”王五奎苦着脸问道。以前别说是雕了,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什么野味他们没打过 “不为啥!今日不宜杀生,叫你们去把雕葬了就葬了,那么多废话!”柴峻暴躁道。 王五奎和强波一脸苦闷的停了下来,看着四周寻思着在哪儿找块地把雕埋了。盛煦然经过时,问强波:“以后还乱显摆箭术不” 强波的脸登时黑里透红,又恼又窘,咬牙切齿道:“三天不打,你皮又痒了不是” “打架盛某随时奉陪,你先把雕好生安葬了再说。”盛煦然笑吟吟的拍了下强波的肩膀,“坑刨深点,最好在冢前立块石碑,右刻‘天山强波,箭术无双’左刻‘雕死吾手,不服来战’,落款‘射雕英雄’。” 强波望着盛煦然悠哉哉前行的背影,磨了磨牙。这个幸灾乐祸的小娘皮,好想摁住他打一顿哦! 天擦黑时,车队赶到了平襄,停在了一处叫“神泉山庄”的地方。 温乐公主才出马车,就见柴峻已等在车旁,笑着向她伸出了手。温乐公主乜了他一眼,提着裙子要自个下台阶。脚才迈出去,整个人却凌空而起,她竟被柴峻抱着腿抱离了马车! “放我下来!”温乐公主惊慌叫道。 “等你消气了,我再放你下来。”柴峻仰头痞笑。 “你无赖!”温乐公主看了眼周围窃窃笑着看热闹的人,急道,“快放我下来,不然我真生气了!” “你真生气一个我瞧瞧。”柴峻抱着温乐公主转了个圈圈。 温乐公主面红耳赤,情急之下一把揪住柴峻的耳朵使劲一拧,柴峻顿时痛呼不已,连声认错求饶,放下了温乐公主。周围的人见此情形都哄笑开来。温乐公主松了手,看都没看来接驾的官吏,快步向山庄大门走去。 柴峻揉着耳朵,紧随其后,喋喋不休道:“对夫君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好痛痛!心更痛!你别走这么快,众目睽睽,你想抵赖都不成,我的耳朵被你拧坏了,你要对我负责!唉呦,你还掐我还打我!你们都可都看到了,公主家暴驸马!” 来接驾的官吏,满额是汗,一脸懵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那位贱兮兮上赶着找打的郎君,并非柴少主吧可若不是柴少主,谁又敢那般对公主 看到这一幕的温在恒抿紧了唇,心中对柴峻充满了怨忿和鄙夷。堂堂柴家军少主,对个小女子死缠烂打,举止浮浪,简直厚颜无耻,令人不齿! 柴家军这边,李申对看呆的众人道:“能屈能伸,刚柔并济,少主乃大丈夫也。你们都学着点,好了,都散了吧!” 阿吉对周毓比划了几下,周毓看懂了。阿吉想说的是少主像一只发情的野狼,求偶之心迫切非常,连脸都不要了。 周毓搭着阿吉的肩,悄声道:“我调一副清热泻火的药给少主,你就说是解暑用的,所有人都喝了,让他喝下。” 阿吉和周毓对视着,嘿嘿笑了起来。 平襄出温泉,饮可提神美容,浴可医治百病,有“陇上神泉”之美称。神泉山庄就建在神泉山下,是远近闻名的疗养胜地,无论冬夏,顾客络绎不绝。知柴少主接亲归来会歇宿在此,庄主提前两日将山景更美,水质更佳的东院清客,为车队预留出来。 温乐公主住的院子叫留仙居,顾名思义就是神仙来了都不想走。屋舍建得比寻常民居要高大宽敞,且南北通透,北门推开,其后两丈有道垂花拱门,门外竟连通一处岩洞。岩洞不大,前后二丈,左右仅一丈,里头盛着一池天然温泉,水汽氤氲,水面上还漂着一些被风吹落的花瓣,散着淡淡的香味。温乐公主泡在水里,水面刚好没过她的前胸,她掬水洗了洗脸,心想终于可以清净一会儿了。 池子周圈的台面上立着四个琉璃灯柱,光线昏幽朦胧,配以水声叮咚,别有一番情致。温乐公主闭眼享受着温泉水的浸润,身后水波涌动她也没太在意,直到两只手臂从后环住她的肩,光裸的背被一具结实滚烫的胸膛紧贴上,她才蓦然睁开眼,吓得心跳骤停。 “是我,别叫。”柴峻轻轻捂住她的嘴,停了一会儿,感觉到她的气息稍平稳了些,才放开,“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进来的我住在隔壁的醉风阁,后堂也连着这样一处岩洞,两个岩洞下面被凿穿了,只要憋住气潜入水中,不难游到这边来。极少有人知道,我幼时随父亲在这住过,他告诉我的。” 难怪!难怪她赶他走,他那么听话就走了,走前还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原来惊喜在这等着她! 温乐公主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盼着人来又怕人来,若是被人看到他们这样抱在一起,她直接溺死在这池子里得了! “别担心,不会教人发现的。我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柴峻在温乐公主耳畔呢喃,如果温乐公主此时转过身来,一定能看到他那因害羞和紧张而涨红的俊脸,他对撩拨完全是无师自通,随心而发,由情而动,虽至纯至真,但毕竟是头一回,生涩乃必然。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明明我还没有得到你,却常常梦到失去你。醒来后,虽知那是梦,可回想起还是心有余悸。我曾在罗布淖中了埋伏,被数倍于我方的敌军重重包围都没害怕过,但那些梦却让我害怕。我禁不住会去想若有一日我的小母鹅真的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我想不出对策,除了心痛,还是心痛。小母鹅……我爱你,我愿倾尽所有守护你。”柴峻说到动情之处,收紧手臂拥着她,在她耳后、颈上、肩上留下一串热吻。 温乐公主没有抗拒,她闭上了眼睛,泪珠滚落下来。他的怀抱如他所说过的那般宽阔、温暖、安全,这怀抱原本不该属于她,以后也不会属于她,她却忍不住心生贪恋。她鄙夷自己,为欺骗、贪婪,为痴妄而觉得羞耻难当。 他的爱,热烈真挚,卑劣的她不配拥有。 第133章 沦落客 谈笑声从挂满花藤的拱门外传来,脚步濒临岩洞,柴峻再留恋不舍也只得停住,喘息了几下,摸摸温乐公主的头,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返回醉风阁了。 知雨和彩墨托着干净的衣物有说有笑的过来了,见温乐公主僵立池中,神情惊惶,脸上还挂着泪,都吓了一大跳。 “公,公主你怎么了”知雨惊问,“怎么哭了” 温乐公主转过身去,咬着手指极力忍着,可越忍越难过,把手指都咬出血了。 彩墨见情形不对,慌忙跳下水,来到她身边一看,惊叫道:“公主,你快松口!你这是怎么了” 手指离口,哭声就遏制不住了。那些不能说的秘密,默默承受的冤屈,一路连番的惊吓,对生的挣扎和对死的恐惧汇聚成一股狂潮席卷而来,她快窒息了! 这边哭声、叫声一片慌乱,那边柴峻头抵着岩壁,心乱如麻,他这次真的逾矩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想让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的情意,尽快接受他,断了回洛阳的念想。如果小母鹅心里有他,他又何惧夜长梦多何惧哪天陡生出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故他不确定小母鹅的心里是否有他,他也不想费神去瞎猜测乱琢磨,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喜欢她,就一定要得到她,哪怕不择手段。 夜凉,风轻,琴声悠悠。 洁白纱帐里,温乐公主靠墙坐着,手里握着慧觉法师赠她的那串金刚菩提十八子念珠,心中狂潮退去,静如止水。她聆听着外面的琴曲,听出是一首《胡笳十八拍》,是谁这么晚了还不睡,弹奏如此哀怨的曲子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温乐公主听得心头一阵戚戚然,想必那弹琴之人也是一位天涯沦落客,每个人的遭遇不同,各有各的不幸。便是这曲作者蔡文姬,一生三嫁,命途也是坎坷非常。她不过是茫茫天地间的一棵小树,独木无依,风雨飘摇时她能抱紧的只有自己。 知雨托着烛台轻手轻脚走进内室,见纱帐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她问道:“公主,你还没睡下” “还没,我在听琴,你可知是谁在弹琴。” 知雨放下烛台,撩起纱帐挂在铜钩上,道:“琴声是从西边传来的,估计是下榻在西院的客人。是不是吵到公主了婢子这就叫人过去说一声!” “不用。”温乐公主勾唇笑了下,“你听,这曲子虽哀怨凄惨,可这弹琴的手法却是随意闲适的,好像信手弹来,三分为抒怀,七分因寂寞。漫漫长夜,有琴相伴,也不错。” “公主,你的手指可还疼” 温乐公主看了眼包了布条的食指,眼神一黯,道:“不疼了……今晚的事不要告诉胡尚宫,就你和彩墨知道就好。” 知雨点点头,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油纸包来,层层揭开,香味跑了出来。她托到温乐公主面前,笑眯眯道:“公主,你想不想吃” 温乐公主一愣,低头瞧去,那油纸包里竟是一只香喷喷的卤猪蹄儿! “这……哪来的” “冷教头去平襄城里办事,回来时捎的。婢子和彩墨都吃过了,这只肥一点的是给公主留的,趁还热乎着,公主快吃吧。” 温乐公主搓搓手,拿起猪蹄咬了一口,软烂入味,香辣可口,好吃得她连连赞叹,心情来了个翻转。那感觉如同身处潇潇秋雨中的人忽然迈进了风和日丽的春天,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叫人沉醉。 一只猪蹄,胜过千言万语,足以抚慰她的心灵。还是她身边的这两个小丫头懂她!什么驸马什么舅舅都统统靠边站,离她越远越好! 知雨回到厢房,抓住彩墨兴奋道:“公主果然爱吃,全都吃完了!洗了手净了口倒头就睡下了,美美的!” 彩墨按着胸口呼出一口长气,道:“这就好!之前可把我吓死了!到现在也不知她究竟怎么了,把自己手指头都咬破了。我还从未见她哭得那般伤心过呢。” “是啊,明明我们走时公主还好好的,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回来她就哭成那样,你说会不会是中间有谁来过”知雨道。 彩墨脸色一变,忙道:“这话可不能对外讲!” “我知道,公主方才还嘱咐我叫我们不要跟胡尚宫讲呢,胡尚宫若问起,就说是不小心被桌角划破的。”知雨道。 “公主不让咱们跟胡尚宫讲,就是怕被温将军知道。”彩墨叹道。 知雨蹙起眉头,道:“我其实不太明白,将军虽然严厉,但对公主还是很好的,可公主为何总是怕他疏远他呢就说这猪蹄吧,若我告诉公主是将军特意捎给她的,她估计就不会吃了。我说是冷教头带回来的,她才心无芥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家也不例外,而且天家的经只会更难。我觉得公主到现在还是不想远嫁瓜州。”彩墨道。 知雨摇头叹了口气,道:“公主心意未改,驸马尚需努力呀!” 第二日,柴峻在留仙居外徘徊了许久都没进去。说实话,他是有些做贼心虚,不敢进去面对她,而且他想了一宿都还没想好对策。若那丫头不理他了,他要怎么哄她才好。搂搂抱抱肯定是不行的了,她现在定是极为反感他的触碰,甜言蜜语估计也不太凑效,他情话说得还少吗哪一次不是他说得情真意切连自己都他娘的感动了,她还一脸无动于衷。 在战场上三十六计就足够用了,万万没想到追求个小丫头竟快熬干他的脑汁!柴峻啊柴峻,人人都说你是天之骄子,怎么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 强波来找柴峻,问他何时出发,却见他在公主的院门口踱来踱去,满脸忧思纠结,便悄悄问阿吉:“少主怎么了” 阿吉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随意比划了几下,强波看不懂,正要直起身问柴峻,瞧见温在恒和盛煦然并肩走了过来。清晨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一个是气质卓然的俊伟郎君,一个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端的是好看,尤其那个嘴欠的小娘皮,整个人彷佛会发光似的!也不知他的拳头招呼到他那张俊脸上,打开了花,会不会让他变成全天下女人的公敌 温在恒走过来招呼不打就进了院子,彷佛没看到柴峻一样。柴峻气恼,心想舅舅又怎么了难道不用避嫌的吗进他媳妇的院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岂有此理他踢了下墙,不再纠结,快步进去了。强波犹豫了下也跟进去了。 第134章 吓傻眼 温乐公主已收拾停当,听知雨禀报说舅舅来了,她又看看了铜镜,确认脸上一点异常都看不出,这才站起身往外走。 温在恒照例告知她今日的行程。平襄属岷州,岷州的治所在狄道,但狄道在西,他们走的是东线,故而不会经过狄道。此去往西,到兰州下辖的榆中才有驿馆,平襄距离榆中三百里,他们今晚要在沿途的村庄里歇宿。 五日前他们歇宿在秦岐交界的碾子沟,村民的质朴热情给温乐公主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借宿在农户里也没什么,还能吃到地道的农家菜。听说岷州的腊羊腿远近闻名,她昨晚没吃到,说不定今晚能吃到呢。 温乐公主正想着今晚吃什么,忽听知雨叫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看了眼知雨,知雨努了努嘴。她瞬时反应过来,对温在恒道:“好,一切听凭舅舅安排。是不是该启程了” 温在恒见她心不在焉,便多看了她一眼,她神色如常,只是眼睛看起来有些憔悴,像熬夜太久用力揉过一样。 “眼睛怎么了”温在恒随口一问。 温乐公主心里抖了下,面上仍镇定自若,用手指按了按眼圈,道:“没事啊,我眼睛好好的。” “手,怎么了怎么受伤了”温在恒的声音都变了。 温乐公主这才惊觉自己刚刚抬起的是受伤的那只手!她一直藏在袖下的,谁知被他一唬,竟忘了这茬!她紧忙收了手,用另一只手盖住,道:“昨晚不小心碰到的,不碍事。” 她眼底的惊慌一闪而过,可怎逃得过温在恒的眼睛而且他用余光注意到两个小婢女的神色也不对劲,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温在恒不由分说抓住温乐公主的手腕,抬高她的手,仔细察看手指上的伤口,压低眉峰,问:“碰到的碰哪儿了” “桌角……”温乐公主不敢看他,嗫嚅道。 “我怎么瞧着像是被咬伤的呢”温在恒逼近她,声音冷冽得可怕,“说实话!” 温乐公主瑟缩了下,正想说是被庄子里的狗咬的,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温将军好眼力,公主的手指确实是被咬伤的。”柴峻晃悠着走进厅堂来,抿了下额前的头发,朝温乐公主挤了下眼,拍着自己对温在恒道,“被我咬的!” 温乐公主倏地睁大了眼。知雨和彩墨面面相觑,按说公主咬伤自己驸马也是不知情的,他怎么不问缘由就替公主打掩护 “为何”温在恒面冷如霜。 “我们夫妻间的小情趣,温将军也要刨根问底吗”柴峻好笑的问道。 温在恒松开温乐公主,却猛地一拳打在柴峻脸上,怒斥:“你他娘的属狗的” 柴峻未料到他竟敢动手,往侧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嘴里有股腥甜之味。 “少主!”强波冲过来扶住柴峻,柴峻抹了下嘴角,看到拇指上的血迹,他笑了下,一把推开强波,抬起长腿就朝温在恒扫去。 二人登时就在厅堂里赤手空拳干起来了!劈里啪啦,叮铃咣铛,满屋子家具散架,瓷器碎裂,温乐公主吓傻了眼。胡尚宫把她护在身后,对盛煦然和强波急道:“天爷呀!快把他们拉开呀!” 盛煦然和强波哪见过这阵势虽然一路上柴家军和禁军互看对方不顺眼,平时也都克制着,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不和谐时也就斗斗嘴顶多过两招而已,何曾动过真格的而且还是双方领头的先打起来了! “你去呀!你快去拉开他们!”盛煦然推了推强波。 “为何是我你怎么不去”强波瞪眼。 “你他娘的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吗该你显摆的时候你倒是赶紧表现啊!”盛煦然叫道。 “显摆”这词再次刺激到强波,他揪住盛煦然的衣襟,碗口大的拳头朝他砸来。盛煦然没躲过去,生生挨了一拳,半边脸红肿一片。他挣开强波,按住他的肩跳起来猛地用头磕了下他的脑门。强波的脑袋“嗡”了下,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还没站稳,被盛煦然一个回旋踢回敬在脸上。 强波摸着脸,咬了咬牙,道:“好你个小娘皮,有两下子哈!老子倒小瞧你了!” “蛮子,你也就箭术了得,拳脚功夫不一定能胜得过我。”盛煦然吐了口带血的痰,摆好搏击姿势,“要不要比一场你若输了,就给我当马,让我骑着溜一圈。” “好,比就比。你若输了,就给老子洗脚,再把洗脚水端起喝了。”强波盯着他,恶狠狠道。 盛煦然蔑然一笑,主动出击,和强波缠斗起来。 这下连胡尚宫都傻眼了!她忙拉住知雨,叫道:“快,快去叫人来!这要出人命了!” 知雨溜着墙跑出厅堂,撒开脚丫奔到留仙居外,大喊:“来人哪!快来人哪!打起来了!公主有危险,护驾!护驾!” 正蹲在墙角玩蚂蚁的阿吉,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 一刻钟后,整个留仙居人满为患。 先头跑进来的人见动手的是那四人,都是着急忙慌的干叫嚷并不敢去拉架,直到冷巍和李申赶来,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四人分开。 弄清楚缘由,诸葛子获犹不信,问柴峻:“少主为何要咬伤公主” 柴峻舔了舔嘴角的血,满不在乎道:“闹着玩呢!再说了,我媳妇受了伤,我比谁都心疼。用得着他一个庶亲的舅舅来多管闲事” 温在恒脸上也挂了彩,他冷冷道:“你若喜欢闹着玩,大可去找别人。公主身份尊贵,岂任由你亵渎” “她是天家的公主,但也是我柴峻的妻子。”柴峻如墨剑眉带着锋刃之锐,“她以后要依仗的人是我,而你只不过是来送嫁的,你管得了一时,还能管一世不成” “管得了一时是一时。”温在恒道。 柴峻拳头紧攥,诸葛子获忙上前一步,对温在恒道:“车队已到陇右,便是调遣一支劲旅护卫公主前往瓜州也是可以的。听闻温将军婚期临近,何不早些返回洛阳筹备婚事这边的事交由柴家军,温将军大可放心。” “我接到的圣旨是护送公主到瓜州,不到瓜州便返程岂不有违圣旨”温在恒道。 诸葛子获呵呵一笑,道:“此事好办。公主乃陛下和贵妃的掌上明珠,若公主修书一封向陛下请旨恩准温将军返程,不就解决了我等皆知温将军有情有义,无怨无悔的等了右相家的女郎三年,实属不易。想必公主也会体谅温将军,准许你早日返回洛阳操办婚姻大事。”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温乐公主,温乐公主顿时瞳孔收缩,倒吸一口凉气。娘的!你们想打便打,谁赢了听谁的便是!怎地又把火苗往老娘身上引她看到柴峻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可目光一转,却见舅舅微微摇了摇头。 呵……此时最好晕过去了事,可她却清醒得很。 第135章 心各异 温乐公主知躲不过,看着众人,心平气和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驸马说得没错,我虽身为公主,但亦是他的妻子。柴家军军纪严明,为我大梁守西北边疆,护百万民众,劳苦功高。若只是为了护卫温乐一人而调遣军旅,岂非明珠弹雀,费不当也若因此连累驸马在军中威望受损,更是不值当。” 一语说得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的手都停了下来,神色微僵。 温乐公主看着温在恒,又道:“舅舅奉旨护送温乐前去瓜州,温乐……感激万分。至于,是否提早返程,舅舅决定就好。毕竟,成亲乃终身大事,温乐作为晚辈不好置喙。舅舅不管作何决定,温乐都支持。” 温在恒眉头蹙紧,冷声道:“三年都等了,不差这十天半月的。我的婚事无足轻重,公主的婚事却事关大局,为天下瞩目,不容有失。我既领了皇命要护送公主到瓜州,那就定要送到瓜州,少一步都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双方都不好再争执下去。 阳光普照神泉山时,车队再次踏上西行之途。 人心各异,无一轻松。 神泉山庄,西院最西,有一处观景台,台上建一亭,亭下三四人。其中一人坐在长条几案后,案上摆着一把古琴。对面立着一人,正是山庄庄主,他微弓着身,姿态极为恭敬。 那坐着的人正是李光魏,神泉山庄背后真正的主家。听完庄主的禀报,他一笑,轻叩着桌面,道:“有意思,可惜没亲眼看到。柴少主和温衙内,我一直想知道他们谁更厉害一些。不过现在看来,最厉害的是那位小公主。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危机,谁踢给她的球,她又踢还给了谁,精彩!” 常伴李光魏左右的虞伯道:“按照车队的行速,他们今晚会歇宿在葛贵庄一带,穷乡僻壤,地势三高一低,利于攻,东面有一支流通渭水,遁走快。” 李光魏摇摇手指,道:“不急,有的是机会。”他站起身,遥望着车队,打开折扇,浅浅一笑,“备马,咱们也该上路了。” 马车上,温乐公主拍了拍桌案,对两个小婢女道:“忘了!竟忘了!” 彩墨忙问:“可是落了东西在山庄现在去取也来得及。” “不是!”温乐公主遗憾的叹道,“忘了下注了!” “啊”知雨和彩墨都一愣。 “你们还记得我们在长安的赌约吗若日后他们打起来了,就下注赌输赢啊!真是好不容易才遇上一回,竟错过了!可惜可惜!”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想这些知雨和彩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诧之色。公主这话若传到温将军和柴驸马耳中,这二人能气得吐血吧 温乐公主浑然不觉,继续道:“舅舅和驸马旗鼓相当,几十个回合分不出胜负,最后谁能赢还真说不准。强参军和小侯爷这一对,强参军胜在身强力壮,小侯爷胜在身手敏捷,但他出招再快花样再多,也扛不住强参军铁臂铜身很是经打啊!我瞧着强参军挨打虽多,但还手时还是留了力气的,不然他那碗口大的拳头用尽全力打下去,天下第一美男、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就此香消玉殒了。” 彩墨心有余悸,道:“婢子吓得都没敢看,也忒凶猛了!” 知雨道:“可不是,周毓他们来了都不敢插手,孙教头来了也只是把小侯爷拉开了。若非还有冷教头和李将军,温将军和驸马还不知打成什么样呢!” “所以啊,拉架可不是谁都能拉的,你还不如打架的人强大,你上去拉只有挨打的份儿。尤其是高手过招,只有像冷教头和李将军这样武艺更高强的,才能在确保自己不被误伤的前提下把双方拉开。什么时候冷教头和李将军打起来了,那就是神仙打架,无人能拦。”温乐公主道。 “婢子好想学武!像那鸽奴一样飞檐走壁,神出鬼没,头戴皂纱幂蓠,身穿红艳长裙,手持一把银骨扇,这银骨扇便是婢子的独门暗器,遇到那不长眼的坏人,婢子就把扇子这么一挥,无数细如牛毛的针就‘嗖嗖嗖’发射出来,制敌于顷刻之间,厉不厉害”知雨说得绘声绘色。 “那是当然!我们知雨一战成名,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位名为银扇仙子的女侠,该女侠行踪成谜,四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她就是……一个神秘的传说。”温乐公主顺着知雨的话往下说。 听得知雨雀跃不已,双手捧脸趴在桌上,睁着明亮的杏眼,道:“婢子学武其实并不想做什么女侠,只想保护好公主。不管是谁,胆敢欺负公主,婢子就打他个落花流水!” 温乐公主心中暖意融融,摸摸她的头,笑道:“若冷教头收徒的话,你可以拜他为师。” “对呀!婢子怎么没想到还是公主有办法!婢子这就问他!”知雨把头探出车窗,朝冷巍招了招手,待冷巍赶上来了,她问道,“冷冰冰,你收徒不有上进心,根骨奇佳的那种。” 冷巍瞥了她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哎,我说真的!”知雨叫道。 “不收。” “为什么呀” “你,不行。” “我,我怎么不行”知雨犟道,“你不要小瞧人!我学东西很快的!” 冷巍扭头看别处,不搭理她了。知雨撅着嘴坐了回去,温乐公主笑着劝道:“拜师哪有那么容易磨他!逮着空儿就去磨,他迟早会答应的。” “算了,即便他答应,十天半月的我也学不到什么。”知雨气馁道。 温乐公主默了默,道:“你和彩墨不必随我留在瓜州,到了之后,你们还有胡尚宫都跟着送嫁的禁军一起返回洛阳吧。” 知雨和彩墨皆惊得瞪大了眼,彩墨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嗫嚅着问:“公主可是瞧不上婢子俩嫌婢子俩伺候得不好” “不不!”温乐公主连连摆手,“你们两个都很好,我都很喜欢。只是……只是怕你们适应不了瓜州。” “再苦再难,婢子都愿服侍公主左右。婢子无牵无挂,只要跟着公主,去哪儿都成。”彩墨含泪道。 知雨垂着眼睫,道:“婢子虽然有父母兄弟,但婢子是决计不会回去的。当尚宫告知婢子被选中陪嫁,婢子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若非万不得已,谁愿在深宫中蹉跎岁月婢子这一路上跟着公主,看到了从未看到的风景,吃香的喝辣的,开心得不得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婢子心中,已把公主当成自己的亲人了。婢子想一直,一直跟着公主。” 第136章 花非花 两个小婢女都表示愿意跟着她,温乐公主却皱着眉头静默良久,她看着她们孩子气十足的脸庞,叹道:“瓜州不是那么好去,更不是那么好呆的。” “最困难的时候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当初公主孤零无依,现在温将军和驸马对公主的态度大为改观,只因公主手指上的一处伤口,温将军就出手打了驸马,可见他是极爱护公主的。驸马不问缘由就替公主打掩护,可见他也是非常爱重公主的。有他们在,公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彩墨道。 “你不懂。”温乐公主眸色黯淡,声音幽沉,“最困难的时候还没到呢。真到那时,谁也帮不了我。” 有些话,还不能同这两个小婢女讲。她们和大多数人一样,看到的都是事情的表面。 温在恒是因为爱护她才打柴峻的吗她心知不是,除了她,胡尚宫和小侯爷也知不是。那只是两个同样优秀但立场不同的男人间的较量,和她半文钱关系没有。温在恒为何要爱护她她是谁,什么身份,他比谁都清楚。 被蒙在鼓里的柴峻或许对她产生了几分真情,但远没到“爱重”的份上。在柴家筹谋已久的雄图霸业面前,儿女情长最是不该。袍泽、女人和权势,三者必须放弃一个的话,柴峻首先放弃的便是女人,毫无疑问。 温乐公主头靠着窗侧,看着外面日光渐渐远离,乌云翻滚而来。天地间由明转暗,未几风渐渐大了起来,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雷声在头顶轰隆,一道白色闪电从半空劈下来,接天连地,火花四溅,惊得马儿嘶鸣乱窜。 午初,大雨陡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旁仅破庙一间,挤满了避雨的人。温乐公主没有下去,就在马车中等待雨停。雨滴砸在车顶上,噼噼啪啪,像除夕放的炮竹一样。去岁,她还亲自点过炮竹呢,事后被她阿娘知道了,把她爹爹好一顿数落…… 温乐闭眼,聆听着风声、雨声,忆及过往,蓦然笑了起来。 有人在外面拍了拍车厢,彩墨将门推开一条缝,见是温在恒,她知会了一声温乐公主,便撑起伞和知雨一起下了车,进庙里候着。 温在恒上了马车,摘掉斗笠,把门关严。回首看温乐公主,发现这丫头正看着他。 “手指是我自己咬伤的,与柴峻无关。”丫头猜到了他的来意,不等他问,就主动坦白了。 “为何” 温乐公主的视线落在他湿透的皂靴上,停了片刻,才道:“我不想说。这……又没碍着你什么事吧其实,你若当作没看见,这一点小伤别人是不会注意到的。今早的事,不能怪到我头上。” 闻言,温在恒的心不由得一沉,想来他不该来问她,他的关切在她看来却成了逼迫。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这丫头人前一口一个舅舅叫得顺溜,乖巧懂事,只他二人在时,她才会露出小爪子,毫不留情的挠他。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后最好别再给我做傻事,你受了伤,疼得只能是你自己。” 温乐公主点了点头,慢声道:“我知道,不会有下次了。” “柴峻,尽量离他远点。别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了。” 温乐公主笑了下,眸底却是冷的,她看着他,道:“被他迷惑住,然后置自己父母亲的生命安危于不顾,去和他双宿双飞吗温将军,卑贱不是一切的罪根,我也懂孝义,你们不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吗就是没有你的押送,我也会老老实实去瓜州的。” 真是越说越难听了!押送这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早晚把他气成内伤不可!温在恒搭在膝头的手紧了紧,话说到这份上,多说无益,他正要起身离开,她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温在恒回眸看向她,只见小丫头取出自己的丝帕,叠成条状,覆在他的手背上,把红肿破皮的指骨关节包裹住,动作轻柔认真,温在恒心中的闷气一下子散去大半,心想这丫头还算有点良心。 温乐公主把丝帕打了个结,微微笑道:“我没有舅舅,第一次喊你舅舅时挺别扭的,习惯了后觉得有个舅舅也不错,凭空多了一个亲人。” “……” “你不要恼,我说着玩呢!我一个罪臣之女,哪敢跟温将军攀亲戚我其实想对你道一声谢,我知道你也是被迫无奈之下才接了送嫁的差事,途中几次救我于危难,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谢谢你。投桃报李,我保证不再节外生枝,争取早日到瓜州,你也能早日返回洛阳筹备婚礼。听说你要娶的是东都第一才女,名门闺秀,与你是门当户对,恭喜了!” 温在恒喉结滚动了下,咬牙沉声道:“苑舒婵,我不需要你谢我,管好你自己的事!有那个闲空听别人说三道四,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温乐公主,不,是苑舒婵。她见他表情凶狠,她越说他越恼,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绞着手指怯怯的看着他。温在恒瞪了她一眼,站起身,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苑舒婵透过门缝,望见他三两下扯开手上包扎的丝帕,扔在了地上。盛煦然撑着伞过来找他,一脚踩在丝帕上,那丝帕就陷进了泥水中…… 舒婵自嘲的笑了下,毕竟他是声名赫赫的温衙内,而她却不是他的外甥女温乐公主。两个多月前,她还是一名被判流徙朔方的囚犯。她的父亲,是御医署的医丞,因医治温乐公主不力而开罪了温贵妃,她全家都被下狱,判了流放。虽然流放也是九死一生,但至少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总还有个盼头。 当她被两个身穿斗篷的女人带出监牢时,她完全不知道她将面对的是什么。她们用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塞进一辆马车里,趁夜把她带到了位于东都郊外的温家别庄,在那儿她见到了温在恒的长姐温贵妃。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围着她将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打量了一番,勾起嫣红的唇对一个叫孙多的內侍道:“你果然会选,这丫头年纪和温乐相仿,身量也差不多,就连长得都有三分相似。只是太廋了些,我们温乐可不似她这般皮包骨。” 孙多笑道:“离柴峻赶到洛阳迎娶公主还有两月,咱好吃好喝的养着她,总能长几斤肉,变得圆润些。” 温贵妃坐在暖榻上,让孙多告诉她把她带进宫的目的。听了他们欲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的计划,她又惊又怕。 第137章 不够狠 “你是苑医丞之女,自个也通晓医理,这是选中你的主要原因。听说你母亲病了,病得还不轻,再耽搁下去,不等到流放那一日,估计命就交代在牢狱中了。你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你母亲病死吗”孙多道。 舒婵惶恐的摇摇头。 孙多嘴角带笑,又道:“贵妃仁慈,只要你答应代公主出嫁,贵妃这就恩准宽宥你的父母,把他们从监牢里接出来,妥善安置在别处,这样你父亲也好照顾你母亲不是待你完成使命,贵妃准许他们平安离开都城。你应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是你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好机会。” 舒婵看向温贵妃,这个当今除了太后之外身份最为尊贵的女人,她把他们一家三口的性命捏在手中肆意玩弄,仁慈仁慈如她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归罪于人,金口一开就要人全家收监仁慈如她会逼迫无辜之人代她女儿挡灾应祸,远嫁西北那美艳柔婉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极度自私自利的心,她仁慈个鬼 舒婵没得选。 接下来两个月,她呆在温家别庄,跟着胡尚宫学习宫廷礼仪,熟悉温乐公主的衣食起居,了解柴家的权柄渊源,课程排得满当当的,她不敢懈怠,因为手持戒尺的孙多就在一旁监视着。为了让她的身形更像温乐公主,他们给她准备的饭菜她必须全部吃完,哪怕吃吐了也要接着吃。 四月末,她在别庄第一次见到了温在恒和盛煦然。盛煦然初见她就啧啧叹道:“果然神似!孙內监办事牢靠,不愧是贵妃身边的红人呐!” 孙多一改趾高气昂,点头哈腰,谦虚奉承的话张嘴就来,狗奴本色重现。 “抬起头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舒婵迟疑了下,孙多厉声斥道:“将军让你抬起头来,你聋了不是” 舒婵瑟缩着缓缓抬起头,怯生生的看向温在恒。他剑眉微敛,神情冷峻,瞧了她两眼,对孙多道:“人,太瘦了些。” 孙多眯着死鱼眼,干笑道:“这两个月可没少给她吃好的,一日吃四顿呢!可这丫头干吃不长胖,气死个人!” “再有几日,柴峻就到洛阳了。她虽然长得确有几分像温乐,一时也能以假乱真,可时间长了,就她这卑怯懦弱的样子,迟早会被人发现异常。”温在恒道。 “大哥说得在理,温乐公主什么性子,孙內监不会不知道吧这相差也太远了!”盛煦然道。 孙多连声应是,道:“这草鸡就是草鸡,就是给她穿上凤凰的羽衣,她骨子里还是卑贱的。” 舒婵垂首静默,交扣的手指都快掐进肉里,心中暗骂孙多这个绝户死阉驴,你才是草鸡,你祖上十八辈都是草鸡! “这可不行!人是孙內监选的,万一被柴家军识破了,你可就难辞其咎了!这事干系重大,容不得半点失误啊!”盛煦然道,“贵妃还等着我们回话呢,这让我们怎么说” 孙多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谄笑着对盛煦然道:“老奴已是殚精竭虑,都怪这丫头不争气!不知小侯爷有无良策” 盛煦然抱着胳膊,摩挲着下巴想了想,把目光投向温在恒。 温在恒对舒婵道:“你,打他。” 舒婵愕然,打谁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禁瞪大眼,打孙多她摇摇头,这绝户死阉驴固然可恶,可她怎敢打他 “不敢连这都不敢,还想冒充大公主”温在恒冷冷道,“算了,我看我们还是据实回禀贵妃吧!” 孙多一听就急了,他费尽心机才在德昌殿站住脚,得到贵妃的提拔重用,眼看着锦绣前程在朝他挥手了,可不想就此功亏一篑!他眼一瞪,心一横,对舒婵道:“叫你打你就打!” 舒婵眨了眨眼,看向温在恒,他面上依然冷冷的,眼中似有不耐之色。她交扣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扣越紧。 盛煦然叹了一声,道:“算了,烂泥扶不上墙!” 孙多用拂尘指着舒婵,厉声道:“你已经没有退路了!知道这么大个秘密,要么顺利成行,要么被灭口,全家都得死!” 舒婵激灵了下,心头无名怒火猝燃而起,扬手就打了孙多一耳光。 孙多愣了下,死鱼眼中浮现出几丝阴狠来,他盯着舒婵,道:“顿顿好吃好喝的养着你,力气就才这么点不够狠,再打!” 舒婵手心发麻,她往后退了一步,拿起桌上的戒尺,不等孙多反应过来,“啪”一下呼在他干瘪的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牙齿松动。 “嗯,这还差不多。这刁蛮劲儿有几分像大公主了。”温在恒扯起嘴角笑了下,转首对孙多道,“我觉得可以向贵妃交差了,就她吧!” 孙多捂着脸,把血沫混着苦水咽下去,赔笑道:“有劳温将军和小侯爷了,老奴恭送二位。” 温在恒和盛煦然走后,孙多捋起衣袖,抄起戒尺就要打舒婵,骂道:“小贱人,叫你打,你还真下得去手!” 胡尚宫伸手拦下孙多,道:“不几日柴峻就到了,人被你打伤了,再生出病来怎么办莫要因小失大!” 孙多喘着粗气,扔掉戒尺,指着舒婵骂道:“你最好老老实实的,除非你不想让你父母活了!被柴峻那个魔煞识破,他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几日后,舒婵在含元殿上初见柴峻。他披着日光迈步走进大殿,身姿伟岸,眉目俊朗,英气逼人,如天将一般…… 往事历历在目,舒婵靠着车壁,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情绪低沉。那下的不是雨,是孤单,是迷茫,亦是思念,亦是慌。 第138章 偶相逢 车头往下一沉,有人上了马车,舒婵以为是知雨和彩墨回来了,就没有动弹。车门打开,雨丝被风斜吹进来,空气中有股子泥土味。来人钻进车厢,合上伞,甩了下额前的水珠,冲舒婵一笑。 舒婵看着这张青一块红一块的脸,心中纳罕,为何这样反而比含元殿初见他那次顺眼多了呢 柴峻见舒婵反应冷淡,不敢离她太近,坐在靠门的地方,道:“我见你舅舅方才进来,又气冲冲的出去了。他……没训斥你吧” “训了两句,我都习惯了。”舒婵淡淡道。 柴峻紧了紧手,道:“你暂且忍忍,我会想办法叫他不再管你的。” “还有多久到瓜州” “快则半月,慢则二十日。” 舒婵神情一滞,心更慌了,她尽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道:“你给我讲讲陇中的风土人情吧” “好。”柴峻小心观察着舒婵的神色,往里面挪了挪,又挪了挪,慢声细语的介绍起了陇中。 夏日的雷阵雨来也快去也快,天放晴,一道彩虹架在黄土高原之上。 道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马车陷进水洼里,轮子半天出不来,拉车的马儿累得喷白沫。温在恒、柴峻都下马来推车了,每个人的裤腿、衣襟上皆沾满了泥浆。诸葛军师手持拂尘,指挥着大伙儿使劲。强波果然神力,三四个兵士合力抬不动的车轮,他一个人就抬起来了!那筋脉贲张的麒麟臂,结实壮硕的腰板,还有浑圆挺翘的臀部,啧啧啧,一旁的盛煦然看得眼都直了。 舒婵托着下巴靠在车窗边上,看到他们一个个卖力又狼狈的样子,会心的笑了。这是老天爷在帮她出气呢!谁叫他们整日有力气没处使,走一路,斗一路,还时常殃及她这朵无辜的小白花。她原本长在花圃里,被人精心栽培养护,活得自在又惬意,他们非要将她连根拔起移栽至悬崖峭壁的石头缝里,让她饱经风雨,自生自灭,以为小白花好欺负么哼,老娘就算是朵小白花,也是朵有脾气的小白花! 天黑透时,车队赶至葛贵庄,人倦马疲,草草用过晚膳,冲去一身臭汗脏泥,月亮还未爬上树顶,男人们都已睡得七仰八倒了。 舒婵看着桌案上的一张蒸饼、两碟凉菜并一壶酪浆,秀气的眉头蹙起,说好的陇中农家菜呢柴峻给她讲了一路陇中美食,什么肥得流油的腊羊腿,切成薄片,沾了甜咸口的面酱,和萝卜丝黄瓜丝一起卷进刚出锅的葱花烙饼中,咬一口顿觉人生完满;还有什么甜醅子、盐水口条、腌驴肉、油炸荞圈圈……馋得她咽了一肚子口水,好么这到地方了,就给她吃这个不开心,很不开心! 这一路吃蒸饼配凉菜太多了,舒婵实在没胃口,只喝了一碗酪浆,就起身来到小院中,她进来时就注意到墙根斜竖着一个竹梯,通往屋顶,屋顶上晒着几簸箕草药。她攀上屋顶,有的草药是常见的,有的却需仔细辨别,她正在咀嚼试吃一种草药,这时后面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笑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后面的屋顶上坐着个男人,月色不甚明朗,凭着衣着还有那浑身上下透露出的质朴憨实气质,舒婵判断他应该是葛贵庄的一名村夫。村夫笑道:“这都饿得吃草了,啧啧,怪可怜的!” 他说话虽带着陇中当地的口音,舒婵却听懂了,她吐掉口中的草药,正欲解释,一股浓郁的香味直钻她的鼻孔,她深吸一口气,回味了下,猜出这定是传闻中那腊羊腿的味道。 村夫道:“小娘子是从外地来的吧葛老四一家都丑,你长这么好看肯定不是他家亲戚,你是借宿的吧” 舒婵“嗯”了一声,就要下梯去,村夫又道:“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虽然腊羊腿的味道很是诱人,舒婵还是咽咽口水,道:“不了,谢谢你。” “客气啥来嘛!”村夫热情相邀。 舒婵摇摇头,村夫叹了口气,站起身,道:“别下去,你等着哈!”说着他朝自家院里说了句舒婵完全听不懂的土话,不一会,下面不知谁往上抛了个竹篮,村夫稳稳接住,提着竹篮踩着屋脊摇摇晃晃的就过来了!舒婵惊愕,看见他走上两家屋舍的搭板,朝她越走越近!舒婵看了看下面,心想彩墨和知雨就在屋里,而且这四周的农户里分散住满了禁军和柴家军的人,庄子外围还有值守巡逻的兵士,他看着不像个歹人,就是个歹人,谅他也不敢造次。 村夫提着篮子走近了,坐下来把篮子递给她,道:“尝尝!看小娘子不像是陇中人,远道而来的吧” 舒婵点点头,掀开盖布一瞅,眼睛登时亮了,篮子里装的可不正是她想吃的烙饼卷腊羊肉!她忍着不咽口水,村夫道:“趁热吃!凉了塞牙。” 舒婵抬眼看了看他,犹豫了片刻,捏起一小片肉细细品尝。 “怎样好吃不”村夫笑问。 舒婵眯眼笑了下,嗯,没有毒。她拿起卷饼吃了起来,心想这做饭的人很细心,肉切得厚薄适中,肥瘦搭配,且把酱都抹好了,甜咸适口。 “不知怎么称呼大哥你”舒婵问道。 村夫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白净的牙齿,“这葛贵庄的人多半都姓葛,但我家是后迁过来的,我姓李。你叫我李大哥就好。” 彩墨出来打水,听到屋顶上说话声,仰头问道:“女郎,你在同谁讲话” 舒婵笑答:“是后面的邻居李大哥,他家做了腊羊肉卷饼,拿来让我尝尝呢!没事,你忙你的。” 彩墨踮起脚尖看了看村夫,昏昏暗暗的也瞅不清他的样貌,她打了水后没有进屋,就站在屋檐下,仔细听着上面的动静。 第139章 行路难 舒婵边吃边同李大哥闲聊,不知不觉篮子里装的两个腊羊肉卷饼,三个荞圈圈都被她吃了,半壶甜醅子酒下肚,她打了个饱嗝,冲李大哥不好意思一笑。 李光魏惊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能吃的公主!舒婵的注意力却被他的手吸引了去,好漂亮的一双手!肤色白皙,手指修长均匀,比盛煦然的还漂亮!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猛然抬头盯着他,道:“瞧李大哥的肤色,不像是个庄稼汉,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李光魏微微一笑,心想这小丫头果然心思细腻,他道:“我自幼体弱多病,耕种之事家父都交给两个兄长去做了,我则跟着一位族兄奔波于周边州县,贩卖药材,贴补些家用。” 难怪!舒婵笑了下,觉得自己真是有些风声鹤唳了。 李光魏见她神色缓和下来,又道:“岷州产药材,被人称作‘药乡’。这的当归和党参尤其好,畅销南北。” 舒婵恍然道:“我说呢,一进庄子,就发现家家户户都晒的有药材。这晒的党参我瞧了,个个体胖梢长,皮肉坚实,是质优上品。不过,也有我不认识的。”她从大簸箕里捏起一根长条形的草药问道,“这是什么药” 李光魏哂然,掩唇清咳了下,道:“这不是药,就是草,晒干铡碎喂猪的。” 啥猪草!舒婵手一松,那根猪草掉在簸箕里。舒婵好想掩面哭唧唧,刚才她竟然撕了一根来吃!难怪他笑她连草都吃! “这种草人畜无害,灾荒年份,村民还抢着割来熬粥呢!”李光魏安慰她。 舒婵心里好受了那么一点点,她看着篮子,对李光魏道:“这篮子里剩下的饼和肉能都送给我吗我想让我的两个婢女也尝尝。” “这有啥拿去拿去!”李光魏笑呵呵的看着她那因饮酒而变得酡红的小脸蛋,“酒还要不要我家多着呢!” 舒婵看看左右,拿起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压低声音道:“酒就不要了,被我舅舅知道了,肯定会训斥我的。” 这……李光魏再次惊呆。这丫头好酒量啊!别看这甜醅子酒温和香醇跟米酒似的,喝多了也是会醉的。李光魏不能饮酒,便是这甜醅子酒也饮不得,方才见这丫头能吃又能喝,他莫名的有种满足感。 回到后面的院子,李光魏一脸沉凝。一个头戴碎花方巾的年轻女子斜倚着门框翘着兰花指在啃羊腿骨,该女子容颜绝美冷艳,偏又生出一种七分柔弱三分飒爽的怪异气质,正是大闹刺史府的鸽奴。见他下来了,鸽奴迎上前去,眨眼笑道:“夜会小公主,主君感觉如何” 李光魏喃喃道:“忒能吃了!像头小猪,我瞧着她在外人面前还是克制着点的,若不克制,能把篮子都给吃了。” “兴许是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吃到咱这地道的土味,觉得新鲜就多吃了些。”鸽奴笑道。 “不是多吃了些,是多吃了许多。她的饭量和吕大个有一比,还有酒量也是出乎意料的好。”李光魏啧啧叹道,“萧家竟出了个奇女子!这和传闻大相径庭……” 虞伯走上前来问:“要派人暗中查一查吗” “那丫头给我的感觉不对劲,最关键的人物却一直被我们忽视了,我们并不了解温乐公主,细节上还是疏漏了很多。”李光魏思索片刻,举起手指道,“查!关于温乐公主的一切,事无巨细,查清楚。” 那丫头吃猪草并非因为饿,她是错把猪草当成草药了,她在辨别!普通人面对一簸箕不知名的干草顶多拿起来看一看,闻一闻,不会贸然往嘴里塞。那是郎中、药师才会干的。对于一个娇养在深宫中的公主,且不说她会不会爬梯子上房顶,试吃草药更是不可能的事。 故而,温乐公主,以前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却猛然发现自己对她知之甚少,就像一枚棋子滑出了棋盘之外,这怎么能行 翌日清晨,朝霞满天。 出发时,诸葛子获望着如打翻了染缸被各种颜料混染的天际,叹道:“朝霞不出门呐。” 果然,车队行了两个时辰不到,空旷的黄土地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乌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日,眼瞅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前头探路的兵士骑马跑了回来,向李申禀道:“这地方叫八棵树,因方圆十里除了八棵树啥也没有!” 昨儿晌午遇雨,路旁还有破庙一间,树林一片。今儿晌午遇雨,前头却只有八棵树。娘的,八棵树哪够这百十号人、百十匹马避雨的!要是雷劈下来,还不死一片李申揉了揉被风沙吹得生疼干痒的眼睛,回马和柴峻、温在恒等人商量。 诸葛子获看了看周围的地形,道:“我们现在位于沟谷中,小雨还不怕,若下的是暴雨,两面高地的雨水都会往沟里灌,势必寸步难行。若发生滑坡,就更危险了。”诸葛子获用拂尘指着坡上的八棵树,“树大根深,那里泥土相对坚实。” 众人一看,不禁心凉了半截。昨个推车,可把他们累得够呛!胳膊腿儿到现在还酸着呢。那八棵树所在的坡虽然不是特别陡,可要在暴雨到来之前,把几十辆车都赶上去,且遮盖好,谈何容易 “下马,推车!”柴峻一声令下,大伙儿咬咬牙都下了马。 舒婵安坐在马车中,看见外头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由笑了笑。她这两日运气不错,温在恒不来训她,柴峻也不来缠她,她想吃什么还有人给她送上门来。难道时来运转了不成真希望从今往后每日都下雨,叫他们日日推车,累死累活,这样她就清净了。 众志成城,不可能完成的事也叫这帮狼性十足的男人给办到了!众人手忙脚乱的用蓑披遮盖好装满嫁妆的马车,再用石头垫了轮子以防打滑,暴雨倾盆而至。众人纷纷带上斗笠,穿上油衣,钻到车底下避雨。 第140章 叶子戏 舒婵伸了个懒腰,胳膊还未放下,车门被推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钻了进来。先进来的是柴峻,后进来的是温在恒。知雨和彩墨都看向舒婵,两双眼睛写着四个大字——自求多福。两个小婢女下了车,上了后面的马车避雨。位置腾出来,柴峻和温在恒分坐左右,彼此心照不宣。外头大雨滂沱,马车里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舒婵慢慢放下胳膊,暗道她的好运结束得也太快了些!以后每日还是艳阳高照吧,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 两个男人谁也不说话,看向对方的目光中除了鄙夷就是憎恶。 什么东都第一衙内,屁!就是只听从号令的牧羊犬! 还十万柴家军少主呢笑话!就是只缠人的癞皮狗! 两个男人虽然不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眼看又要干起仗来,舒婵忙挥手道:“那个啥,古诗有云,荒原大雨里,打牌正当时。”说着她从小桌抽屉里拿出一副叶子牌“啪唧”拍桌上,“叶子戏二位会不会” 前一刻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把对方生吞了的两个男人都一愣,打牌 二人都摇头。这叶子戏时下多是娘们玩的,他们整日在衙门和军营里当值,怎么可能玩这个 “规则不难,我教你们”舒婵歪头笑呵呵,见他二人都未发表意见,她就讲起了牌面花色和输赢规则,“一把二十文,三把结一次,玩不玩” 柴峻和温在恒不约而同看了眼对方,又不约而同道:“玩。” 柴峻搓了搓手,道:“一把一百文,你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夫君我不差钱!” 温在恒轻哼一声,道:“别还没开始玩就破坏规则,就按公主定的,一把二十文,输赢各负。” 舒婵道:“这叶子戏最好四个人一起玩才好,我们三缺一呢。” “我叫个会打的来。”温在恒推开车门,对打伞候在外头的若杉道,“去把英宝叫来。” 很快,江英树就趁若杉的伞过来了,温在恒叫他进来,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直嘀咕为何叫他上公主的马车,等他进去了,看到眼前的情形,不禁乐了。嘿,敢情叫他来凑人头打牌呀!这个他擅长,在家时经常陪祖母和几个伯母玩,牌技还不赖呢! 人凑齐,就开打了。 半个时辰后,雨停了。柴峻推开车窗,朝外喊了一嗓子:“老五,拿钱来!” 王五奎从车底钻出来,摘掉斗笠,一头雾水。少主是叫他拿钱吧他没听错吧 “麻溜的!”柴峻又喊了一嗓子。 王五奎急忙拿了一袋子钱跑过去,柴家军和禁军的人都觉得奇怪。他们在车底躲雨,瞧见柴峻和温在恒都进了公主的马车,他们还担心这两人又会看不对眼打起来呢,不一会儿江英树也进去了。他进去作甚他又不能拉架!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马车里并无打闹的动静传出,这么久四人竟然相安无事! 李申跟过去瞧,这一瞧不当紧和王五奎一样石化在马车旁。车里四人竟然在打牌!他家少主输得直挠头,刚拿过去的一袋钱一大半都被他拿来还债了!温乐公主和江英树赢得多,战无不胜的温将军左手拿牌,右手夹着一文钱在指间玩,虽然面上依然风轻云淡,可那微微敛起的眉峰还是透出一二分急色来,他输得只剩下指间这一文钱了。若杉默默收了伞,主动解下腰间的钱袋递了过去。 雨过天晴,沟谷里的积水齐腰深。幸亏他们上来得早,要是车队被困在沟里,人马危险不说,嫁妆都得损毁一半。然而,这时已经没有人去关心积水和泥泞的前路了,大伙儿把马车围个里三层外三层,伸长了脖子往里瞧,有的还跟局下注赌输赢。赢了的就欢呼雀跃,输了的就唉声叹气,好不热闹! 诸葛子获站在车窗边,帮柴峻算牌参谋。又半个时辰过去,柴峻那干瘪的钱袋子慢慢鼓囊了起来,输的钱又赢回小半。 舒婵不乐意了,对柴峻道:“怎么玩个牌还带军师的这可不公平!” 诸葛子获老脸一红,捋捋胡须。柴峻干笑着对周边的人道:“那就都不准参谋,小侯爷也不要再给温将军打手势了。” 被发现的盛煦然摸摸鼻子。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 舒婵把手中的牌一丢,有气无力道:“不玩了,再玩下去,我就得变卖嫁妆了。” 她真是低估了温在恒和柴峻的聪明才智,这二人别看一开始输得惨,慢慢的熟悉了规则摸索到了技巧,就开始往回赚了。越到后面,舒婵反而输得越多。本想着狠狠敲他们一笔的,结果倒把自己的本钱赔了进去。 温在恒笑笑,下了马车,赢的钱却并未带走。柴峻把满满两袋子钱也留给了她。 雨后,远处连绵的山丘像一条青黑色巨蟒匍匐在黄土高原上。而原上的沟沟壑壑却像是这片古老大地的皱纹。乌云散去,日光苍白炎热,地面水气蒸腾。 负责膳食的兵士正在王五奎的指挥下准备着一个多时辰以前就应该吃的午膳。柴峻站在树杈上,极目眺望。沟谷积水,没半天渗不下去,就是渗到地下了,地面也是坑坑洼洼,泥泞难行。原上湿滑,且高低起伏并不平整,只人徒步尚可行,赶着辎重马车比从从沟谷走还费劲。 李申建议在此安营扎寨,明日走早些。西北日夜温差大,便是夏日,入夜后也会明显凉爽下来,不似中土日夜都闷热难挨。过一夜,待路面夯实了,会好走很多。 柴峻虽然恨不得长双翅膀带媳妇飞回瓜州去,但在现实面前,他也不得不按下心头的焦灼,同意了李申的安排,定下明日卯正就出发。 第141章 朝天乐 马车里,舒婵打着扇子,望着面前的几袋子钱,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公主,钱要收起来吗”知雨问道。 舒婵摇头道:“这是不义之财,不能收为己用,得尽快花掉。”舒婵又想了想,交代了知雨几句。 未几,知雨提着不知从哪找来的铜锣,“咣咣咣”就敲响了。众人都暂停手中活计看过去,小婢女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用百灵鸟般脆凌凌的声音道:“注意啦!注意啦!公主决定在此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技能展示和比拼大会,把牌资用做赏金,凡参与者人人有赏,比拼获胜者重重有赏!” 众人呆,场面一度鸦雀无声。过了半晌,一个举着锅铲的兵士问:“啥才艺都行” “技能不限,文才武略,琴棋书画均可。哪怕你给公主翻个跟头都有赏!”知雨道。 “这敢情好!” “这不是撒钱吗” 众人议论纷纷,知雨敲了敲锣,道:“公主体恤大伙儿一路辛苦,特安排此活动给大伙儿发彩头。所以,大伙儿不要有任何怀疑和顾虑!拿出你们的看家本领来!表演可单人也可组队,任意搭配,雅俗共赏!” 众人欢呼雀跃,三五成群的就商讨开来。 盛煦然好笑的问温在恒:“那丫头要搞什么鬼” 温在恒微微一笑,道:“让她闹腾。” 知雨提着裙角跑回马车旁,踮脚趴在窗口,笑盈盈的问道:“公主,你看我说得可还行” 舒婵下了马车,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笑着夸道:“我们知雨出马,一个顶仨!”她让彩墨把几袋子钱都拿出来放在车架上,叫来胡尚宫和几个随行的宫女,一起串起铜钱来。小到十文、二十文一串,大到百文一串。 众人一看这架势,先前的疑虑彻底打消,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舒婵指挥几个兵士在树旁整理出一块场地,用艾蒿熏了周围,防止蚊虫靠近。在树下铺了张草席,把马车里的小桌、蒲团还有她惯用的茶具拿下来放在草席上,这就是她的位子了。 柴峻喊来阿吉,指着那草席左边的空地,吩咐道:“去拿张席子铺在那,给我也整张小桌。” 阿吉抱着席子拎着小桌往树下走时,看见若杉也抱着个席子和他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机灵的阿吉忙跑起来,抢先一步占了地儿。若杉呆了呆,抱着席子默默去了右边。 周毓看到这一幕,拍着强波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申道:“别光顾着笑,地上湿气重,坐久了腚上长疹子。待会儿不想站着看,就赶紧找席子、蒲团占位去!帮我也占一个!” 不一会儿,场地周圈就摆满了各种占位用具。蒸饼出锅,技能大会也正式开锣了。大伙儿边吃边看,首先上场的是个彪形大汉,手持两把菜刀,气势汹汹,活像要杀猪宰羊一般。 彪形大汉自报家门:“小的姓谢名彪,是阳关守军火头营的卒长,惯使两把菜刀,今儿就给公主献丑,展示下咱的刀工。” 舒婵拍手道:“好,请开始你的表演!” 谢彪看了眼旁边,一个秀气些的兵士往前走了两步,手一抬一根葫芦笛竖在嘴边。 呦!这演示刀工还带配乐的舒婵一下子来了兴趣,怎料笛曲一响,那五大三粗的谢彪竟然随着乐声扭动起来,就像大食人在表演笛音舞蛇,而这条蛇的腰身粗壮了些。手里的两把明晃晃的菜刀竟被他当扇子在舞,当他那凶狠油腻的大脸从两把菜刀间徐徐露出时,舒婵惊得下巴都快掉席子上了,她托了托自己的下巴,合拢上了嘴。晌午暴风雨时众人都没被雷劈中,这会儿却都被这出乎意料的菜刀舞给雷得外焦里嫩。 舒婵侧首看柴峻,柴峻难堪的以手挡脸。这骚壮贱和他没关系,绝对不是他的人! 盛煦然带头嘘起来,很快嘘声成片响起。这时,悠扬婉转的笛曲忽然变得激越欢快起来,只见那谢彪把两把菜刀一抛,玩起了花活儿,嘘声顿消。这要是一个没接好,手指头非得削掉不可!谢彪非但能在身前同时抛掷两把菜刀,他还能身前身后、腿上腿下、左腿右腿交替着耍! 敢情这才开始露绝活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胆战,纷纷鼓掌叫好。谢彪越演越拿手,那吹笛子的小哥把笛子一丢,拿起矮凳上的一根白萝卜抛给谢彪,谢彪一跃而起,在空中“刷刷刷”的挥舞着两把菜刀,快得都重影了!等他双脚落地,白萝卜立在两把菜刀间,他走到舒婵前面,单膝跪下,将那萝卜放在小桌案上,菜刀撤去,那萝卜竟然开成了一长条拉花!片片相连,且每一片都切得轻薄剔透! 舒婵眼前一亮,鼓掌叫好,拿了个百文一串的彩头打赏他。谢彪领了赏,瞄了眼柴峻,见少主面上亦嗔亦笑,心知没事了,屁颠颠的回去了。舒婵也打赏了那吹笛的小哥,小哥接过抛来的赏钱,一看是五十文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他这种小兵,一个月的月俸才三百文,方才他不过吹了吹笛子公主就赏他五十文,已经不少了! 其他人看得眼热心动,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第二个上场的是一个禁军兵士,他身穿一件宽大的黑袍,给众人展示了衣服内外,还让舒婵检查了下衣袖里面,都没有东西。然后,此人在原地转了几圈,手向空中一抓,塞进另一只衣袖里,手再拿出来时,竟然多了一只鸟!那鸟儿扑腾扑腾飞上了树枝,大伙都看呆了。此人故技重施,这回变出了一个碗,紧接着又变出了好几种东西,神奇又有趣,舒婵也赏了他一百文。 表演一个接一个,精彩纷呈,不知不觉日暮西沉,舒婵的赏金也分发殆尽。上场来表演的多是普通兵士,像强波、江英树这样的军官是不会为了那点赏钱就献技的。通过这场技能大会,平时默默无闻的普通兵士也大放异彩,直教温在恒和柴峻重新认识了他们的属下。 从洛阳一路走来,今儿是舒婵最开心的一天了!她眼珠一转,扬声问众人:“你们想不想看李将军、冷教头他们露一手啊” “想!”吆喝声、鼓掌声震耳欲聋。 第142章 做游戏 “我有一个新玩法。”舒婵站起身,向兵士们借了表演用的鼓,看了一圈又挑中了一只细竹篾编的球笼,“新玩法就叫击鼓传笼。舅舅、驸马、诸葛道长你们这没有表演过的十来个,请各位拿着坐垫围圈而坐。知雨背过身去负责敲鼓,鼓声响,笼子在各位手中传动,鼓声停,笼子传到谁手中,谁就给大伙儿露一手!” 规则讲清楚了,十来个大男人面带羞窘和尴尬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围成了一圈。舒婵把竹笼给了温在恒,道:“便从舅舅这开始吧!” 温在恒抬眼看见小丫头明亮的双眸中一闪而过的促狭之色,心知她是故意捉弄他们寻开心,却还是接了竹笼。 舒婵挨着知雨而站,喊了声开始,小婢女敲起了鼓,竹笼也开始快速的传动。一时间,众人除知雨外都盯着那竹笼,气氛很是热烈紧张。鼓声停,竹笼传到了冷巍手中。众人叫嚷的叫嚷,鼓掌的鼓掌,冷巍托着竹笼诧异的望着知雨。知雨瞪大眼,忙挥着鼓槌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冷教头,请吧!”舒婵笑道。 冷巍别无他法,上场舞了一通冷家剑法,着实让众人开了眼,掌声雷动。冷巍回到位置坐下,舒婵抬手示意场内安静,道:“为了更加有趣,游戏规则有变!鼓声停,笼子传到谁手中,谁就要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柴峻问道。 “我都写好了!”舒婵示意彩墨拿上来。 只见彩墨手中捧着一个黑陶钵,钵里装了许多小纸卷,每个纸卷都用彩色的丝绳系住中段。 “惩罚就写在纸卷上,竹笼传到谁手中,谁就从这钵里选一个。开始吧!”舒婵不等他们再提异议,直接叫知雨敲响了鼓。 第一轮鼓停,竹笼落在了王五奎手里。彩墨捧着钵走到他身旁,请他选一个。王五奎瞅着彩墨娟秀的小脸嘿嘿笑着随便捏了个纸卷,可打开一看,他就笑不出了。众人都很好奇他选中的是什么,王五奎猛摇头道:“这不行!这不行!老子才不干!” 舒婵趁他不察,抽走了他手中的纸卷,大声念道:“脱掉鞋袜,自趾!” 众人顿时哄笑开来,王五奎嚷道:“笑什么笑有啥好笑的反正我不干!这也忒损人了!” 柴峻憋住笑,虎着脸道:“遵守规则,快点的!自个儿选的怪得了谁叫你舔下脚趾,又不是叫你砍掉!” 王五奎哭丧着脸,叫道:“少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洗脚,脚臭得很,别熏着公主了。” “无妨,我离王参军远一点便是,你只管脱袜舔趾。”舒婵说着和彩墨退避到一丈开外的地方。 王五奎向李申求救,李申又是那句:“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众人都眼睁睁等着,王五奎无法,只得脱掉靴袜,抱着脚飞快地舔了一下。舔完就朝一边“呸呸”的吐唾沫。谢彪笑得捂着肚子喊疼。王五奎是他的顶头上峰,平时在军营里吆五喝六强横惯了,这下出了大丑,瞧着太解气了! 鼓声响,第二轮开始。竹笼传得比以前快多了,人人都怕传到自己这,拿到竹笼就跟拿了火炭似的,“嗖”一下就扔给旁边的人了。第二轮竹笼停在了温在恒手里,他苦笑了下,从钵里选了个纸卷,徐徐展开,舒婵站在他侧后,念道:“大喊三声我是……” 温在恒眼眸微眯,睃了一眼舒婵,舒婵讪笑道:“这已经算是抽到上上签了。” 盛煦然凑过来,看到纸卷上的字,摇头笑了笑。 在众人无比期待的目光中,温在恒手夹着纸条,淡声道:“我是傻蛋,我是傻蛋,我是傻蛋。” 众人惊愕,原来…… 能让温衙内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说三遍自己是傻蛋,天下估计也就只有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能办得到了!连方才的王五奎都觉得好受多了。 鼓声响起,第三轮开始。这回倒霉的是柴峻,看了纸卷上的惩罚,他顿时哭笑不得,竟然让他在地上打滚儿!这跟骂人是只畜生有何区别 柴峻深深的看了舒婵一眼,心想这一笔暂且给她记下,等拜堂成了亲,看他不搂着她好好滚一滚!他闲适的侧躺在地上,手托着头,对舒婵道:“瞧好了,看为夫我是怎么滚的。”说着他便慢悠悠真滚了起来,堂堂十万柴家军少主,却像只大懒猫一样在地上打滚,那情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舒婵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柴峻滚完,支着头翘着腿,问她:“为夫滚得如何娘子可还满意” 舒婵点点头,丢给他一样东西,道:“赏你的!”。 柴峻伸手接住,见是一串赏钱,还只有五文!他那张俊脸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也挂不住了,心中更是恨恨不已。个臭丫头!你给老子等着! 第四轮,盛煦然看着手中未传出的竹笼,脑袋懵了下。刚刚还笑别人,这么快就轮到他了!他在钵里挑来拣去拿不定主意,最后闭眼随便捏了个纸卷,也不打开看,直接交给舒婵。 舒婵展开纸卷念道:“背起右手边第五人绕场一周。” 盛煦然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回落了,他拍拍胸脯,笑着看向自己的右边,一个一个的数过去,第五人……他的笑僵在了脸上。 冤家路窄啊!盛煦然真想捶地嚎啕!为何不是别人,偏偏是那头黑熊怪! 被点到的强波,先是懵了懵,待反应过来,红着脸嚷道:“我堂堂八尺男儿,岂会让一个小娘皮来背再说了,就他那小身板,哪背得动爷爷爷爷背他还差不多!” 闻言,盛煦然跳起来,叫道:“背就背!爷爷就当进山打了头熊瞎子,背回家剥皮炖肉!” 强波冷哼一声,道:“大言不惭!到时腰折了可别怪到爷爷头上!” 两个互称“爷爷”的男人,面对面杠上了。盛煦然扎紧腰带,转过身,背往前倾,道:“熊瞎子,上来!” 强波按着他的肩膀就骑在了盛煦然背上。盛煦然猛地往下一沉,身体晃了几晃,还是咬牙挺住了。他背着山塔一般重的强波,在众人的加油打气声中,艰难绕场一周。强波跳下来,盛煦然还保持着弯腰叉腿的姿势,汗水顺脸往下淌,他慢慢直起身,冲强波蔑然一笑,瘫坐在蒲团上。 第143章 犯糊涂 金乌西沉,鸟儿归栖。 玩了一天的舒婵,在马车里美美的睡着了。 柴峻撩起窗帘,望着臭丫头沉睡的容颜,不知为何对她总有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之感,不安的情绪丝丝缕缕萦绕不散犹如百爪挠心。回到营帐里,他对李申道:“明个卯初就启程,榆中就不停留了,争取早点赶到兰州。” 李申没多问,出去安排了。诸葛子获笑笑,道:“击鼓传笼,少主看出什么没有” “什么”柴峻不解。 “公主是故意的。”诸葛子获道,“竹笼哪那么巧就传到温衙内和少主这少主没瞧见每一轮开始,公主就和敲鼓的小婢女知雨紧挨着站,知雨背过身是看不见竹笼传到谁那了,但是公主看得见啊!她瞅准时机碰一下知雨,知雨就停止敲鼓,她想捉弄谁都能得逞!” 柴峻捂着脑门恍然大悟。嘿!这臭丫头敢算计他,实在是可恨呐!可又能把她怎么样呢那是他千辛万苦娶回的媳妇啊!柴峻叹了口气,摇头苦笑。 那边营帐,盛煦然趴在简易的行军床上“哎呦哎呦”的叫。江英树掀起他的衣赏,把烤热的膏药贴在他腰间,忿忿道:“那蛮子身长八尺,按咱训练时的沙包,少说也有五个沙包重,扛三个就够费力的了,你还扛五个!” 盛煦然痛苦的摆摆手,道:“五个要扛也不至于这样,是那蛮子故意往下使力压我,别看他长了一副憨厚样,其实心比脸还黑!” 江英树笑着帮他揉腰,对温在恒道:“大哥,我看公主把柴峻那小子治得服服帖帖的,连在地上打滚这事都能依她,陛下和贵妃知道也能宽心了。” 温在恒和盛煦然对视一眼,顿了下,才道:“他们一直都很宽心。” 江英树不明所以。 温在恒道:“以后你会知道的。天家和柴家联姻,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这个不是明面上的吗不过,公主和驸马能情投意合,也算锦上添花了吧” 温在恒没有答话,盛煦然接过话茬,道:“柴峻那小子皮相算得上英俊,个性也活泛开朗,连圣火教的圣女都说他知情识趣,颇受女子欢迎。公主尚未过门,他就为夫为夫的叫上了,看得出他对公主是真心喜爱。公主哪怕不愿远嫁,遇上这样一个夫君,心动之下想必也会欣然从命。” “我以前还担心公主和柴峻相处不来,以后在西北日子难熬。如今看来,他们的联姻倒是天作之合,说不定又能成一段佳话,就像豫章县主和柴宗理。”江英树道。 “时过境迁了,当今陛下不是先帝,柴峻也不是柴宗理。”温在恒淡淡道。 江英树的眼眸慢慢睁大,大哥这话说得有些大不敬了,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参他个藐视圣上都不冤。 盛煦然艰难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叹道:“大哥,人各有命。有些事,有些人,明知哪怕赔上自己,你都改变不了。那又何必” 温在恒心中一动,抬眼看向盛煦然。盛煦然也看着他,二人自小就有默契,有些话不必说透,一点就明白了。盛煦然在含蓄的告诫他,本心不能动摇,动摇了就是死路一条,莫要为无谓的人做无谓的牺牲,不值得。 连盛煦然都看出来了,当事人却一无所知。非但一无所知,还以怨报德逆向而行,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没良心的。有时他想想确实不值得,可心里那扇门总也关不上,锁不住,她一个笑一个眼神,就能轻易的打开。一想到不久的将来她要面对的事,要承受的后果,他的心就开始慌,开始疼。 舍得,却值得。不值得,却舍不得。 多么矛盾的抉择。 夜已深,辽阔大地被黑暗笼罩,星斗满天,银河横跨苍穹。温在恒站在高处仰望着星空,心想那丫头要是没睡,看到这样的美景定会睁着闪亮的眸子惊叹连连。她不知道,她那双眼,比星辰还要亮,还要美。 “大哥。”盛煦然扶着腰走上来和他并肩而站,停了会儿,他道,“你别怪我多事,我都是为你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你怎么看出来的”温在恒平静的问。 “大哥,你还真当自个是那丫头的舅舅吗从你上华山找她那夜,我就隐隐感知到了。” “华山么这么早”温在恒眉头微蹙,似是有所怀疑。 “大哥!”盛煦然低叫,“你清醒一下吧!这样的丫头,我能给你找十个八个来!不要为了一时欢心,误了一生啊!她和殷芷,能比吗你可不能在终身大事上犯糊涂!你要了她,你可知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温在恒眉头深皱,神情凝重中带着压抑的沉闷。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把她的流刑改成了死刑,我们是押解她赶赴刑场的公差。可她做错什么了我们何时成了恃强凌弱者的帮凶如果她死了,你我真的可以当她不曾存在过,安心去奔自己的前程吗如果我的前程需要靠一个女人才能挣得,才能维系,你可还看得起我这个大哥” 温在恒这番连问,问得盛煦然一时无言以对。但盛煦然明白,在强权即正义的时代,又有谁能真正做到问心无愧人道的选择,却非明智的选择。哪怕温在恒说得都对,他也不能选错。选错了,后果不堪设想。温在恒生在那样的家庭,应该体会更深才是。换做以前的他,是断不会说出这样不明智也不冷静的话的。 “大哥,永远都是我大哥。”盛煦然垂首沉声道,“你为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她心中可有你若她中意的是柴峻,而不是大哥你呢” 温在恒的心猛地一沉,盛煦然问到了关键所在,这个问题于他而言无疑致命一击。那丫头怎么可能会对他生出那样的心思况且,这一路走来,他对她管教甚严,她怕他,怨他,表面顺从他,心里逆反他,各种负面情绪,他和她就没有好好相处过。 纵他一往情深,难免一厢情愿。 同样的夜,浓睡也好,浅眠也罢,天终究会亮,人终究会醒。 路,还是要继续走。 第144章 姻缘结 前山屲,阳光明媚,绿草如茵。 车队在此午歇,柴峻指着远处的一大片山林,对舒婵道:“那里叫官滩沟,是给柴家军养马的地方。山里有许多野生动物,秋季来此狩猎,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过了重阳,我带你来见识下可好你不是会使弹弓吗那林子里有好多鸟雀,随便你打。” 舒婵笑笑,她虽然嘴上说好,眼中并无期待之色。这一点柴峻很早就发现了,不管他对将来如何勾勒描绘,她的反应总是淡淡的。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柴峻神色肃正,语气坚定,“绝不食言。” 和他深情坚毅的目光对上,舒婵禁不住心慌,忙移开视线,问道:“几时到兰州” “这已是兰州地界,治所在五泉,今个出发得早,酉时之前便能到。”柴峻道,“路上耽搁了几日,且已到雨季,我想着在兰州就不多停留了。明日乘渡船过黄河,沿庄浪河北上,船行两日至洪池岭,再改换马车,翻过洪池岭,一日便到凉州。” “你家可真远。”舒婵微笑道,“在这之前,我只在诗词歌赋中听说过凉州。” “凉州繁华富庶,夜市很是热闹,到了那我带你去看高台舞狮,然后在酒肆里一边喝着葡萄美酒,一边听胡姬弹唱西凉乐,如何”柴峻笑道。 舒婵欣然称好,两人正说着,阿吉手里高举着一个鹞子形状的纸鸢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蹦一跳的知雨。 阿吉把纸鸢给了舒婵,朝后面指了指,知雨道:“是谢彪特意给公主扎的,他昨日得了公主的赏赐,就扎了个纸鸢向公主谢恩。” 舒婵看着做工精美的纸鸢,惊喜道:“他真是有心了,走,带你们放纸鸢去!” 几人嘻嘻哈哈笑着跑下去了。舒婵放了几次都没放起来,跑得满额是汗,最后一次差点就要放飞了,她却把丝履给跑掉了,刚停下来,飞了一半的纸鸢就打着转儿往下掉,救都救不起了。她惋惜的叫了一声,穿上鞋,正要再试,盛煦然走上前来,笑道:“要不我来帮你放” “行吧,给你!”舒婵把线匝递给他。 “放纸鸢也是有技巧的,光跑得快还不行。你站一边瞧好了!”盛煦然接过线匝,让阿吉在后面帮他举高纸鸢,他喊了口令就跑了起来。 还真是一把就被他放起来了!盛煦然把线匝还给一脸艳羡的舒婵,教她如何控制,舒婵望着湛蓝天空中迎风飞翔的鹞子,兴奋又开心,小脸洋溢着如春花般娇艳的笑容。 看到这一幕的胡尚宫微笑着对温在恒道:“还是孩子心性呢,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不忘又能怎样呢何况一开始就是他不准她愁眉苦脸的。备用的如意络也是他给她的,自从绝命毒药在手,她就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仿佛能痛痛快快的死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结果。 温在恒扭头看了眼不远处望着丫头痴痴傻笑的柴峻,真到那时,他下得了手吗 “可惜了一个好孩子。”胡尚宫低声叹道,这话搁以前她就是烂肚里都不会说的,可是这一路陪伴舒婵长途跋涉至此,她深觉舒婵品性纯良,与人为善。她在宫中照顾温乐公主十余年,在温贵妃母女面前仍需谨言慎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温乐公主幼时因她是奶嬷嬷和她尚算亲近,后来慢慢长大,身边伺候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温贵妃的言传身教,温乐公主对她们这些奴婢,是愈发轻贱和颐指气使。同样的年纪,温乐公主被保护得好好的,本该她承受的苦难却让另一个无辜的女娃娃替她受了。 人善就活该被人欺吗 “嬷嬷既知此行的目的,当初为何不求公主”温在恒问道。 胡尚宫笑了下,面容恬淡中带着几许苦涩,道:“奴婢入宫前育有一子,寄养在兄嫂家中,资质鲁钝,只能跟着兄长跑漕运谋生。今年四月满十七,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独立门户了。奴婢走这一趟,贵妃的赏赐足够给我儿购置宅院,下聘用了。奴婢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可两日前,知雨和彩墨却告诉奴婢苑小娘子不打算让我们留下来。” 温在恒心中一紧,问:“什么” “她说谁都不想背井离乡,让我们不必留在瓜州,可随送亲的人马一并返回洛阳去。柴家会妥善安排她的衣食起居,身边也不会缺人服侍。知雨和彩墨不知情,可奴婢知道啊!”胡尚宫叹道,“奴婢听到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将军有所不知,苑医丞未出事前,苑小娘子已经在议亲了,对方家是开药铺的,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已互换过庚帖,若非突遭牢狱之灾,她现在也许已开开心心的出嫁了。” 温在恒震惊,这事他之前并不知晓,舒婵也从未提及过。再望着她时,她的笑颜却让温在恒感到一阵心痛,还有莫名的焦躁。在他看来,连柴峻都配不上她,遑论什么药铺小子!什么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的恩爱夫妻多了去了!苑医丞也是的,就这么一个女儿,那么早许婆家作甚也不多留两年! 草坡下,盛煦然笑着对舒婵道:“我放纸鸢的技术还是大哥教的,年少时,大哥带着我和英宝在河边放纸鸢,有次绳断了,纸鸢落在了一艘画舫上。你猜那画舫中坐的是谁” “这我哪猜得到”舒婵笑道。 “是殷右相和他的孙女殷芷。”盛煦然道,“相公认得我们三个,他命船工让画舫靠岸,牵着殷芷来找我们,殷芷把纸鸢还给了大哥,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他们就订立了婚约,若非殷芷的父亲病逝,三年前他们就应完婚了。哎,你脑袋瓜灵活,你帮我想一想,大哥成亲我送他什么贺礼好呢” 舒婵想了想,道:“既然他们因纸鸢结缘,你便送他们纸鸢好了。当然了,纸的肯定拿不出手,小侯爷不如去南市最好的金楼订做一只金的,把这线匝也做成金的,你觉得这份贺礼如何” 盛煦然盯着舒婵,饶他心细如发,观察细致入微,也未从舒婵脸上看到丝毫异样之色,其实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不知为何,盛煦然既安了心却又有些失望,他笑道:“问你果然是问对人了!这份贺礼极好,正合我意,想必大哥也会喜欢。等回到洛阳再订做怕是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写信安排人去办!” 舒婵看着盛煦然跑远,心想自己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正中他下怀。敢问出谋划策谁最强苑家舒婵当仁不让。舒婵自嘲一笑,仰望着空中的纸鸢,悲从心来。 第145章 伤情怨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多少闺阁小娘子梦寐以求的理想婚姻,舒婵也不例外。她也对自己的夫婿有过美好的幻想,可即便是幻想,她也没敢幻想到柴少主这样雄霸一方的大人物身上。 及笄后不久,御医署的太医令闻茂潜登门拜访她父亲,竟是来给她说亲的!说的是闻茂潜的内侄,姓纪,在家行五,刚满十八岁,家里在南市开了间药铺,说不上大富大贵,也就是家底稍微殷实的寻常人家。父亲和闻医令共事多年,在御医署是下级和上级的关系,私下里却是交情匪浅的朋友。闻医令亲自来说亲,且父亲之前见过纪五郎,父亲同母亲商量了后,让母亲和闻医令的妻弟媳先约时间见一面。 母亲回来后,拉着她的手告诉她相见的情形,平时因病弱而稍显苍白的脸却焕发出了少有的光彩。母亲对纪五郎和他的母亲都很满意,说纪五郎文质彬彬,模样周正,他的母亲也是个随和好相处的,闻医令说的是门好亲事。两家门当户对,且她和纪五郎都通医理,算得上志趣相投,以后她嫁过去,两人定谈得来。 两家很快交换了庚帖,有父母亲为她的婚事操心,本来乐得清闲的她这才意识到这门亲事一旦定下来,来年她就要嫁去别家了,而她连纪五郎的面都没见过呢!就在她谋划着去药铺见一见那人时,家里就出了事…… 这一段才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的缘分,怕是彻底凉了。 从她答应代嫁的那一刻起,她对一切都心灰意冷。在生死面前,她哪还有心情去想什么姻缘 不过,她倒大霉惨兮兮,不代表旁人都是。各人有各人的喜乐哀愁,各人有各人的境况际遇。权贵世家的婚姻,她以前不羡慕,如今也不向往,去他的十里红妆,去他的雄霸一方,去他的深情不悔,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寻常的纪五郎。 连这都不行……她什么都没了…… 飞得好好的纸鸢忽然断了线,在风中盘旋了一阵,落在了水沟里。阿吉和知雨跑过去,用树枝把纸鸢捞起来,水淋淋的,彩纸都糊成了一团。 舒婵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彩墨心惊,急道:“公主你别难过,纸鸢还能补好的!一定能补好的!” “补不好了……”舒婵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忍都忍不住,她怕被人看见,蹲在地上,慌张的擦着泪水。彩墨和知雨围着她劝慰。 阿吉拿着湿溜溜的纸鸢,有些茫然无措。这时,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柴峻发现不对从坡上跑了下来,离老远就听他问:“怎么了” 阿吉握着拳头在眼旁比划了下,柴峻加快了脚步。舒婵听知雨说驸马过来了,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反复几次,让自己很快平复下来,柴峻赶到时,她已擦净泪,站起身。柴峻看着她那通红湿润的眼圈,心里顿觉针扎一样的痛,他抓住她的手,温声劝道:“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哭鼻子纸鸢坏了扔了再做便是,我让谢彪给你做十个八个,轮着放,高兴放哪个就放哪个!” 舒婵赌气似的低声道:“再不放了。” 午歇过后,车队驶离官滩沟,于申末时分抵达兰州治所五泉县驿馆。兰州是西北重镇,人口聚集,商贸繁荣,驿馆修建得开阔大气。温乐公主在驿馆门口下了马车,见柴峻正同一个身着绛紫襕袍的郎君打招呼,一声“世子”,听得舒婵一愣。 世子莫不是武威王世子萧寻贤她折回目光再次看过去,萧寻贤这会儿也正看着她,同样先愣怔了片刻,才上前来见礼。 舒婵打量了他几眼,这个萧寻贤是温乐公主的堂兄,会宁县主的胞兄,就是他把鸽奴送给耿烁的。此人隼眼鹰鼻,长脸薄唇,说好听是长得带有几分异域特色,说不好听就是面相阴狠,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和俊朗爽直的柴峻站在一起,对比尤为明显。 寒暄了几句,舒婵就进了驿馆歇息,殊不知萧寻贤恭送她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 萧寻贤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是激流翻滚的。方才那个貌若天仙的小美人竟是温乐公主他虽然没见过温乐公主,可关于温乐公主的传闻倒是听说了不少。那般娇柔软糯的小娘子让人一见倾心,哪里飞扬跋扈了哪里刁蛮残暴了而且,关键是,柴峻对她的态度,非但没有丝毫的反感,貌似还挺欢喜…… 他妹妹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萧寻贤心下暗暗寻思,想着还是事先给萧如诗通个气,让她好有所应对。 柴峻问起鸽奴一事,萧寻贤有些痛心疾首,道:“这事说来也怪我。那鸽奴原是一胡商的艺姬,我见她色艺双绝就重金买下,并未查探她的身世。耿二见了她,也是惊为天人,非求我忍痛割爱,说要把她带回府中放良纳为妾室,君子成人之美,我虽万般不舍,还是将鸽奴转送于他。谁知会发生后来的事我听说后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胡商呢”柴峻问道。 “早就不见了人影。”萧寻贤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遇到耿二,那鸽奴岂不是蛰伏在我身边被挖眼珠的说不定就是我了!耿二出了事,我定是要亲自去一趟秦州,将事情的原原本本同耿使君交代下。” 柴峻没再说什么,回到客房,他同诸葛子获和李申道:“萧寻贤把自己摘得倒挺干净,我们苦于没有证据也抓不到鸽奴,耿烁的罪怕是白受了。” “萧世子不知鸽奴的杀手身份,这个应该不假。但要说什么偶遇二公子,忍痛割爱之类的,就是在蒙眼装瞎了。”诸葛子获道,“鸽奴最终还是冲少主来的,她是李光魏打算放在少主身边的一个眼线、一枚棋子。” “李光魏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担心他会危害公主。还有萧寻贤这个笑面虎,也得提防着……”柴峻揉了揉额头,忽而转移了话题,问道,“你们说谁长大了还会为了一只纸鸢而哭鼻子公主的反应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还是盛煦然对公主说了什么” 诸葛子获和李申对视一眼,李光魏和萧寻贤再难对付,也不会让少主头痛,他们少主还是搞不定那小丫头啊!什么叫牵肠挂肚,这就是了! “少主,你有没有考虑过回程时绕过凉州”诸葛子获问道。 诸葛子获的话中之意柴峻懂,武威王府在凉州,会宁县主萧如诗也在凉州,绕过凉州,可省去不少麻缠事。但是要绕过凉州,路线只能改成从河州永靖渡黄河,穿过西平郡,越过大斗拔谷至甘州,绕道不仅路程远,沿途说不定会遇上吐蕃的伏兵,太过危险。 “还是按原定路线走吧,我会处理好的。”柴峻道。 第146章 如果是 晚上,兰州刺史设宴款待,男女分席,舒婵由刺史夫人及当地其他几位官吏家的主妇陪着用膳。席间,几位夫人都恭谨恪礼,一段饭吃得小心翼翼。她们不自在,舒婵也觉得别扭,于是主动问起了兰州的风土人情。 聊着聊着,几位夫人就都放开了,尤其是富态的刺史夫人,相当健谈,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加之她的语速较快,口音又十分逗趣,舒婵忍俊不禁。 “说了这么多,没有柴家军的镇守,我们陇右、河西两道的百姓便不能在此安居乐业,东来西往的商贸也不会保持畅通。柴大将军在西北百姓心目中犹如天神一般的人物,百姓们都以自家的儿孙能入伍柴家军为荣呢!”刺史夫人笑道。 她的这番话倒不是吹捧,这一路走来,西北的吏治民生舒婵是亲眼见到的,比起乌烟瘴气的中土,西北可算乾坤朗朗了。 散席后,舒婵坐在葡萄架下,望着朦胧的月色兀自想着心事。一股淡淡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舒婵转首看见金红风灯下的温在恒。他站在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来得正巧,她刚好有事要问他。 温在恒在舒婵对面坐了,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神态举止比平时散漫随意了些。舒婵回想了下今日发生的事,猜测他是不是又来逼问她午间为何哭的。这人心思深沉,仿佛长了一双透视眼,她想什么做什么他都能透过表面看到本源。她现在知道柴峻的好了,至少能应付过得去,而眼前这个人,想敷衍他,门都没有。 舒婵正想着说辞,温在恒却站起身坐到她这一边长条椅上来,舒婵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你躲什么”温在恒好笑地问道。 “我没有。”舒婵睁眼说瞎话。 温在恒往她这边靠了靠,感受到他那带着酒香的热烈气息,舒婵浑身僵直几乎是控制不住的往后退,心里哆嗦着想这人今晚是怎么了,平时都是冷言冷语,爱答不理的,周身三尺都笼罩在一种严肃可怕的气场中,让人不寒而栗。今晚莫非南国的风吹到极北之地了给这一片冻土带来了盎然春意 温在恒被舒婵的再次退避激怒了,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拉,这丫头却紧紧搂住葡萄架的支桩,满眼惊恐的瞪着他。 温在恒见状,无奈笑了下,缓和了语气:“不要离我太远,坐过来些。” 舒婵摇摇头,被吓得不轻,说话都结巴了:“舅,舅舅,你,你是,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温在恒松了手,叹了口气,“为何这般怕我我能吃了你” “我错了,我以后保证不了!” “什么错了”温在恒眉头微敛。 你老人家来难道不是例行每日一训的吗管它是非对错,她都认了还不成舒婵不吭声。 温在恒明白过来,这丫头就是属刺猬的,看着可爱,摸着扎手。她就不能把他往好里想 “以后不训你了。” 舒婵愣了下,继而睁大眼,如听到大赦的圣旨似的,惊喜又难以置信,“真的” “嗯,真的。” “说话算数!你要是再训我,你就,你就变……”舒婵声音小了下去,不过还是壮着胆子说了出来,“变没壳的乌龟。” 温在恒失笑,心想自己以后可得注意了,跟这丫头讲话一定要控制住情绪,不然他就会变乌龟,还是没壳的那种。 “我怎么不训别人,偏爱训你呢”他问。 我倒霉呗!舒婵呵呵一笑:“你都是为我好。” 温在恒瞧着她那一脸的假笑,明知她言不由衷,还是顺着她道:“你知道就好。” 舒婵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试探着问他:“身为禁军左卫将军,你手底下管着不少人吧是不是他们不太听话,你要经常训斥他们,才养成了爱训人的毛病” 温在恒“啧”了下,斜睨着她,这丫头!给她点阳光她就灿烂! 舒婵讪讪,看着他,忽而没忍住“扑哧”一笑。 “乐什么”温在恒笑问。 “我在想,你成亲后应该会和善些吧难不成你的娘子做错了事,你也要板着脸训斥她” “她又不是你,整日给我惹是生非。” 话是脱口而出,听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是说者再回味他说的话,暗暗心惊,更心痛。温在恒抬眼静静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如果是你,哪怕整日惹是生非,也无妨的…… “比起以前在家里时,我现在已经很乖了。”舒婵道。 “听说你家里给你说了一门亲,对方家是开药铺的” “是,两家已经换了庚帖,不出意外的话,我现今已出嫁了。”舒婵笑了笑,晃着腿,看着缀着珍珠的鞋尖。 “觉得遗憾” 舒婵点点头,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父母亲都见过他,他家世清白简单,人也勤勉敦厚,与我门当户对,志趣相投。总之,挺合适我的。” “你就这么点追求”温在恒嗤道。 “那不然呢”舒婵反问。 温在恒喉间一梗,默了片刻,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舒婵笑了,眸光流转,灵秀动人,她舒了口气,道:“没嫁成就罢了,免得被别人叫纪苑氏。” 温在恒一时没反应过来,舒婵解释道:“他姓纪,我若嫁给他,岂不成了纪苑氏” 纪苑氏,妓院……温在恒终于听懂了,再次失笑,心想这丫头果然是个心宽的,这都到兰州了她还有心情调侃自己。 “你可曾听说过龙骧军都指挥使奉朔”温在恒问道。 舒婵摇头道:“未曾。” “他的夫人幼时得过一场大病,因家境贫寒无力医治,后来虽捡回了一条命但人却变得又聋又哑。他们怎么相识的我不太清楚,只知奉朔是在他夫人出嫁当日率领部下抢了婚,为此遭御史弹劾,军职连降三级,罚俸两年。两个门不当户不对,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的人最终结为连理,同甘共苦,恩爱至今,生育了七个孩子。”温在恒看着认真听讲的舒婵,嘴角微勾,“在军中,奉朔是令我敬佩的为数不多的将领之一。人这一生,短短几十载,如果受门户之见的约束,不能和心爱之人执手偕老,那岂不是白活一场” 舒婵惊讶,这是她认识温在恒以来,他对她说话最多的一次!他虽然吐字清晰,条理分明,但他一定是喝多了!有些人喝多了,就会变话痨,譬如她的父亲,平时那么沉稳内敛的一人,一旦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手拉着她母亲,一手拉着她,能东拉西扯半天,她们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 舒婵很确定,若非温在恒喝多了,他怎么会在这跟她讲一些儿女情长事 第147章 焦虑症 看到小丫头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温在恒暗自叹息,天晓得他鼓足了多少勇气才对她讲出这番内心剖白!只想让她知道他没有门户之见,他也可以为了心爱之人与天下为敌。比起什么纪苑氏、柴苑氏,温苑氏好听多了!也顺口多了! “你觉得呢”温在恒问道。 “嗯,你说得对。”舒婵笑着往他那边挪了挪,很认真的看着他,语重心长道,“不用担心,你一定会收获一份圆满的婚姻的。” 温在恒怔住,她可是听懂了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热,一颗心猛提到了嗓子眼。 “我以前听我爹说起过一个病症,叫婚前焦虑。患者多是在婚前心绪不宁,时而紧张焦躁,时而忐忑不安,严重者茶饭不思,寝卧难眠,不过婚后这些症状就都自愈了。”舒婵观察了下温在恒的脸色,拉起他的手腕,并起食指和中指搭在他的脉口上,“你心跳得好快!脉象急促有力,乃脏腑实热,邪热鼓动,气盛血涌。嗯,果然如此。”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温在恒无语望天,深吸一口气忍住,咬牙问道:“那我还有得治吗” “这又不是绝症。”舒婵笑道,“等下我回去开个方子,悄悄给你,你照方配药,水煎服,每日睡前服用一次便可。不过这种病,是由心生,吃药只能暂时缓解症状,等成亲以后,就是不吃药,慢慢也就好了。” 温在恒沉着脸,冷冷看着这个给他诊脉问诊的丫头,气结。 “你等了殷家女郎三年,是不是担心这次又会出什么变故”舒婵想了想,叹道,“也是,如果没有这趟差事就好了……不过,你也别太焦虑,最多半月你就能回洛阳交差复命了。” 温在恒忍无可忍,定定看着她,道:“我焦虑的不是我的婚事,而是……你。我走了,你怎么办” 舒婵的心“咯噔”一下,眨眨眼,笑道:“没事,我有这个,不怕!” 温在恒垂眼看着她手中托着的锦囊,里面装的是他给她的那副备用的如意络,葫芦坠里有一颗七息绝命丹,小如豆,人服用后,将在七息内毙命,药石无医,神仙难救。他给她这个,是为了安抚她的恐惧,不是让她泰然赴死的! “这个,先还给我,等我走时再给你,好不好” “不好!”舒婵紧忙捂紧了,“万一你走得急,忘了呢” 你在这,我哪还走得了温在恒心如针扎,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个小丫头搅得神昏智乱。回去后,他躺在凉榻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她的样子,虽然有时很气人,可她笑起来多好看呐!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笑时眉目弯弯像天上的月牙,稚气中带着点娇憨,一笑就笑到人心里去了。盛煦然说这样的小丫头他能给他找十个八个来,不,他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他放在心里的这个小丫头,天下唯一。 舒婵睡不着,心里一会儿美滋滋,一会儿又惆怅起来。美的是温在恒以后不会再训斥她了,惆怅的是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觉得车队已到兰州,她也没几天可活了,故而发发善心,让她死前好过些就像行刑前让死囚吃顿好的再上路一样。可他为何又说了那句,那句她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的话 他说“我走了,你怎么办”,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问题吧她还能怎么办他是在担心她吗是对她这个天字一号倒霉蛋,动了恻隐之心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枉她叫了他一路舅舅!他曾几次三番救她,投桃报李,她是不是应该送他个什么礼物表示感谢他返回洛阳就要成亲了,她干脆送他个礼物当贺礼好了! 可送什么好呢他又不缺金银珠宝,她要是从温乐公主的嫁妆里挑一件送他,也拿不出手,毕竟不是她的东西。为何给盛煦然出主意时,她就信手拈来,轮到自己,反而绞尽脑汁也想不好了呢 舒婵想了半宿,半夜爬起来,翻箱倒柜一通挑拣,终于找到合意的,抱着一团红色的丝罗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两日,舒婵就一门心思呆着船厢里穿针引线。她想了半宿的贺礼就是一双喜袜,材料用上好的红色丝罗,再用五彩丝线绣上祥云朵朵和喜鹊衔枝的图案。她向来没有什么耐心做女红,可一想起那人严厉挑剔的眼光,哪怕手指被扎破血也强捺住性子一针一线地缝制,不假手于他人。 之所以想送他喜袜,一来是觉得实用,礼轻心意重;二来这大红的喜袜也就成亲当日穿穿,穿过之后就和喜服一起压箱底了。普通人家,男子的喜袜一般是由自己的母亲或姐妹来做,而富贵人家多是在铺子里定制,他若是嫌她做得不好,回去再买便是。 柴峻几次来,舒婵都没空搭理他,不过柴峻非但没有生气,还高兴得快飘起来了!他媳妇终于开窍了!终于安下心来了!贵为公主,却能亲手为他缝制喜袜,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她的心意吗这臭丫头,总还算有点良心,不枉他掏心掏肺的对她!柴峻感动得眼角都湿润了。 两岸山峰耸峙,河面开阔,五艘船呈一字先后排开,迎风破浪,向北进发。 盛煦然在甲板上找到温在恒,问他:“若杉呢若杉去哪儿了” 温在恒望着远处船后翻起的波浪,没有回答。 盛煦然急了,抓住他的手臂又问:“他是不是回洛阳了你要干什么呀大哥” 温在恒看着他,眸色深沉,道:“遵从本心,做我认为对的事。” 盛煦然大惊失色,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住头,吼道:“大哥,你疯了不成” “你就当我疯了吧。”温在恒淡然一笑。 “那丫头有什么好何况她根本不知你的心意!值得你为她拼死拼活,放弃所有你要做的事即便做成了,你和她也只能浪迹天涯,做一对亡命鸳鸯!做不成,她和她的父母必死无疑,而你不死也要废了!你想明白了没啊大哥”盛煦然苦口婆心规劝道。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她必死。她死了,不用别人废我,我也废了。”温在恒道,“你不懂爱一个人的滋味,完全没有退路的。只要能救她,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拼尽全力一试。” 盛煦然含泪摇了摇头,道:“大哥,为了那丫头你连十几年的兄弟情谊都不顾了吗马嵬驿你就不该冲进火场救他,她一死百了,所有人都解脱了!” 天空中乌云密布,一如温在恒的脸。 第148章 暴风雨 船队尚未来得及靠岸停泊,暴雨倾盆而至。天地之间混沌一片,狂风怒号,庄浪河上波涛汹涌,船只起起伏伏,摇晃得厉害。 雨丝从门窗的缝隙里扫进来,吹在脸上,冰凉凉的。舒婵把针线收好了,见知雨吓得抓着桌角不敢松手,笑道:“怕什么赶上雨季汛期,风急浪高是很正常的。” “这也忒吓人了!婢子不会游水,小时掉进河里过,差点淹死,想起来就怕。”知雨哭丧着小脸道。 “不怕不怕!船正在靠岸,我们呆在船舱里是很安全的,他们在外面忙活的才危险。”舒婵安抚她道,“你和彩墨搬了凳子靠着那根柱子坐,抓紧了,这风雨不会持续太久的。” 舒婵正说着,柴峻快步走了进来,他个子高,进门时额头碰到上门框,疼得他龇牙直叫,都这样了还上前揽着舒婵,道:“瞧把你吓得,小手冰凉。有我在,别怕!没事的啊!” 舒婵:“……” 她手凉是因为冷好不好她根本不害怕风浪好不好她水性好着呢! 身边某人硬是搂着她,将她的头按在他胸前,跟护什么似的。舒婵哭笑不得,两个小婢女却红着脸躲在角落里偷笑。舒婵抬眼,看见他额头起了个包,禁不住心疼起来,轻轻摸着问他疼不疼。 原本也就初碰时疼了那么一下子,后面就没什么感觉了,被怀中的小媳妇一问,柴峻顿觉疼痛难忍,皱紧了眉头,道:“疼呢!担心你会害怕,我走得飞快,谁知这门框恁低,碰得我眼冒金星,到现在头还晕着呢!” “那你快坐下,我看看。”舒婵扶着柴峻坐下,见他额角的包肿得有鹌鹑蛋那般大,赶紧拿了消肿止痛的药膏轻轻抹在他的额头上。 “吹吹。”柴峻仰着俊脸,孩子气的央求道。 舒婵好笑的点了下他的脑门,不过还是依了他给他吹了吹。 直吹得柴峻飘飘然如上了云端,心里那个美呀,把外面的巨浪统统都忘了,恨不得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只是,美好的时刻总是太短暂。 “少主!桅杆倒了,砸到了波仔!”王五奎在外面叫嚷。 柴峻猛然睁开眼,站起身就冲出了船厢。 甲板上,一片狼藉。风雨肆虐,吹得人睁不开眼,巨浪时不时的拍上来,人走在甲板上稍不留神就滑倒了,被冲出几丈远。 盛煦然抱着受伤倒地的强波,看着甲板上一大摊刺目的血水,脑袋还有些懵。方才他站在船舷边,一边张望着后面几艘船的情形,一边同后面船上的江英树喊话,完全没有留意到桅杆被风吹折,朝他所在的方位倾倒而去!直到江英树发出一声惊呼,扒着船舷使劲朝他摆手,叫他躲开,他这才扭头看过去。 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斜刺里冲出一人,在他前方用山塔一样高壮强悍的身体替他挡了一下,桅杆重重压在那人的脊背上,断成两截。那人被压得单膝跪地,盛煦然这才看清救他的人是强波,他急忙扑上前,推开他肩背上的桅杆,强波一口血吐出来,不支倒地。盛煦然抱起他,发现一根木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背部,血被雨水冲刷下来,染红了一片。 “大哥!大哥!”盛煦然声嘶力竭的呼喊,也许是习惯使然,危急时刻他想到的第一人还是护了他十几年的温在恒。 闻声赶至的温在恒见状,背起强波进了船舱,让盛煦然赶紧去找御医来。 船队终于在风雨交加中成功靠岸停泊。御医却因晕船吐得面色蜡黄浑身虚脱,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精力救人只有靠周毓,他叫强波忍着点,握紧木刺一下拔了出来,血从窟窿眼里喷出来,溅了他一身。强波闷哼一声,抓紧床板的手松垂下来,晕死过去。 周毓在伤口处撒上止血药粉,正要缝合伤口,不知何时出现的舒婵却阻止了他。她指着拔出的木刺,颤声道:“这木刺表面不,不光滑,下端有好多毛刺,伤口要是不清理干净,怕是长不好……” 周毓拿着针的手一抖,瞧了眼那木刺,意识到自己真是差点忙中出错,对舒婵道了谢,仔细检查伤口,果从里面夹出几根血红小刺来。众人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清创,缝合,上药,包扎,都收拾好了,强波也没有醒过来,夜间更是发起了高烧,额头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吱响。 盛煦然和周毓守着他,一夜未敢合眼。到底是体格强悍,受了这么重的伤,挺了一夜,强波醒转过来。睁眼看到小娘皮双眼通红,形容憔悴,扯起嘴角笑了下,道:“老子救了你一命,你待如何报答老子” “你,为何要救我”这个盘桓在盛煦然心头良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 “老子不救你,你小命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要你多管闲事” 强波嗤笑一声,彷佛早就料到盛煦然会这么说,也不生气,只道:“不是你,是别人老子照样会救,谁叫老子长了一副侠义心肠。老子命硬死不了,你别在老子床前哭丧了,回去歇着吧!” 盛煦然瞅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炉子边,把熬好的药倒在碗里,端到床边,道:“你是因我受的伤,我肯定得把你照顾好了,不然落下个什么残疾,你讹上我怎么办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 强波用手臂强撑起上半身,正要接过药碗,盛煦然却把药碗放在他嘴边,道:“我端着,你喝便是。” 强波不依,盛煦然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斥道:“扭扭捏捏什么,老子手都酸了,快喝!” 强波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着碗把药喝了,道:“等老子好了,这一巴掌非还回来不可。你给老子等着。” 盛煦然用帕子胡乱抹了抹他的嘴,笑道:“我等着,你要快点好,老子再过十天半月就要回洛阳了,到时再想报仇雪恨可就难了。” “滚你的吧!”强波扭过脸去,不再搭理他。 周毓见他俩斗嘴斗得欢,憋住笑上前来查看强波的伤口,换了药,重新包扎好,强波又睡过去了。 第149章 乔夫人 风雨过后,天格外蓝,水格外清。 晌午,强波醒来,守护他的人已换成御医和阿吉。他坐起来,吃了些清淡的粥菜,喝了药,发了一身汗。阿吉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强波舒了口气,望着外面倒退的山影,听着哗哗的水声,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王五奎过来看他,指着他,骂道:“你是不是傻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命都不要了又不是救少主,你瞎积极个啥” 强波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王五奎又道:“你不知昨晚可把我吓坏了!那木刺拔出来,你背上那么大一个窟窿眼,不停往外喷血,捂都捂不住!周毓给你缝针时手都是抖的,说要是那木刺再往里扎深半寸,你就没命了!盛煦然当时吓得魂儿都飞了,泪流满面,一个大男人哭成那样,你叫他小娘皮真没叫屈他!” 强波慢慢趴躺着,笑了笑,道:“身骄肉贵的小侯爷,战场都未上过,也就抓过几个毛贼,哪见过真正血腥的场面吓成那样也情有可原。” 船头甲板上,柴峻拿着笔在绘制庄浪河两岸的地形地貌,诸葛子获坐过来,看了看他画的图,道:“贫道去瞧了强波,烧退了,危险期已过,以后只要好好养伤,便无大碍。现在因失血过多,人比较虚弱,精神也差了些。” “盛煦然应该救,他是负责送嫁的,身份又贵重,若是命丧送嫁途中,多多少少会影响到联姻,耽误了行程不说,也会给联姻蒙上一层阴影。只是苦了波仔了,他平素和盛煦然不对付,还要冒险去救他,心里不知又多别扭呢!”柴峻道。 “昨日也多亏了公主及时提醒周毓,不然强波要遭大罪了!”诸葛子获道。 柴峻展眉一笑,道:“关键时刻,她比我们这些大男人还顶用。” “可贫道总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公主本人和传闻大相径庭这一路走来,她的聪慧、机敏、良善大伙儿都是有目共睹的,能和车队双方百十号人打成一片,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在贫道看来,她有时很像公主,有时又不像个公主,连贫道都看不透了。” 柴峻笑道:“管她是不是公主,在我看来,她就是个招人喜惹人爱的丫头,老天把她送到我身边,我岂有不收的道理” “少主有没有留意,温衙内的亲随若杉并未登船,人悄无声息的就不见了”诸葛子获看了看身后,沉声问道。 “申哥已告知我。”柴峻道。 “火烧马嵬驿那回,若杉就消失过几日,后得知他是被温衙内派去长安查探廖菊阳的老底,还搬来了雍王的救兵。这次他又消失,不知温衙内暗中又要有什么动作” “翻过洪池岭,就到了凉州,河西是咱的地盘,一个时辰之内召来几千驻军不在话下。他要是搞事情也得先看看自己的后路,掂量掂量他能不能活着离开西北。”柴峻并不担心这个,温在恒再厉害,如今手底下也就几十个兵将,闹翻了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他暗中筹谋的事情若是和公主相关呢” 柴峻握笔的手一紧,听诸葛子获继续道:“温衙内虽然是送嫁的御使,可这一路上却百般阻拦少主同公主亲近,他到底是想促成联姻呢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公主几番遇险,他都奋不顾身相救,若公主真是他的外甥女,这一切尚说得过去。可若公主她……不是真的,温衙内那般拼命图的又是什么呢” 诸葛子获见柴峻面色沉凝,知他已想到了其中的关窍,就看他如何应对了。 “温在恒的行为仔细想来确实透着怪异,我起初以为他是看我不顺眼,故意阻挠我与公主亲近,想着他是公主的舅舅,我才对他一忍再忍。军师已不止一次提醒我,我心里早有准备以便随时策应。不过……”柴峻扬唇一笑,眸中闪着自信的光芒,哪怕额头上起了个鹌鹑蛋一样大的包都无损他的俊朗,“管他对联姻抱有什么态度,他都把那丫头送到我家门口了,想反悔也晚了!那丫头我娶定了!而且,军师火眼金睛难道没有看出,那丫头其实是心悦于我的” 诸葛子获一愣,继而捋着胡须呵呵笑了起来,那丫头心悦少主恕他真没看出。 “重秀。”诸葛子获走前犹豫了几瞬还是提醒他道,“如果那丫头不是公主,你想娶她过门,可要费一番工夫。你想想乔夫人,跟着主帅十五年,到死都是个外室,没有任何名分。” 柴峻迎风而立,闻言并不介意,道:“我父亲那是顾及我母亲的感受,才未将那妇人领进门。我又没有娶妻,不存在我父亲当年的困扰。军师放心,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诸葛子获会心一笑,他家少主优点很多,首屈一指的便是自信。殊不知,他才转身离开,他家少主的面容就冷峻了下来。 柴峻和他的父亲一样很敬重军师,军师眼光锐利,谋略过人,所想长远,若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断不会来烦扰他,只有像老五那种傻大粗才会。他既然特意来提醒他,就是说那些事会很棘手,让他早做准备。 他父亲的那个外室,姓乔名嘉卉,神泉山庄原庄主的女儿,比父亲小十岁,和父亲认识时才十四岁。父亲不是没向母亲提过要纳乔氏为妾,可母亲震惊之余恼恨父亲的不忠,于是留下和离书一封,留下仅两岁的他决然回洛阳了。走到秦州,父亲追上了母亲,好言相劝,并保证不纳乔氏为妾,母亲这才随父亲回去了。 父亲说到做到,再也没在母亲面前提起过乔氏。乔氏被父亲安置在一处宅院里,默默无闻的做了十五年的外室,十分安分守己,安分到这么多年柴峻虽知父亲有个红颜知己却从未见过她的面。 去年乔氏病逝,父亲半月未回府。半月后,柴峻见到父亲,发现他鬓间多了许多白发,人看着比以前显老了。柴峻以为乔氏毕竟伺候了父亲这么多年,她死了,父亲给她个名分,母亲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应该也会同意。可是父亲提都没提。 想那乔氏,在花一样的年纪遇到父亲,本身家境并不差,却甘愿做父亲的外室。一人一生守着一处宅院,无儿无女,每月只能见父亲几次面,有时军情告急几月才能见一次,逢年过节更是一次也见不着,也是够可怜的。 说实话,柴峻并不会因自己是豫章县主的儿子就反感乔氏。一个温顺又听话的女人,疼还来不及,有什么可反感的呢且父亲对母亲一诺千金,从未冷落过母亲,至少在柴峻看来,他的父母堪称夫妻典范。 要说父亲这一生亏待过谁,便是那位乔夫人了。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柴峻可不想委屈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要光明正大的娶他的小母鹅为妻,许她一世安稳无忧。 第150章 不领情 洪池岭,属于祁连山脉北支冷龙岭的东南端,为陇中高原和河西走廊的天然分界,是河西走廊的门户。汉张骞出使西域,唐玄奘西天取经,都曾途径此岭。 船队于日落前靠岸,洪池岭下的驻军已在岸边等候多时。见他们少主殷勤的扶着一个天仙般的美人下船,个个都看直了眼。娘哎!瞧那桃花瓣一样娇嫩的小脸,天山雪莲一样白皙的肌肤,身段婀娜,姿态娴雅,虽说衣着打扮素净了些,但气质依然尊贵无匹,真不愧是天家的公主! 洪池官驿离驻军营地不远,舒婵坐在马车里遥望,被眼前的壮丽美景深深震撼。夕阳下,碧油油的草原一望无际,牧归的牛羊无数,马儿成群,远处山峦巍峨连绵,彩云在半山缓慢飘移,犹如仙境。 红日西沉,山后霞光万丈,山巅云雾蒸腾,须臾变幻万千,如层峦叠嶂,如花团锦簇,如神兽怒吼,如浪涛汹涌……舒婵趴在窗边都看痴了。 虽然小媳妇来到西北后就这也惊奇那也赞叹,一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可柴峻瞧着可爱得紧,心想她到了瓜州见到大漠、月牙泉、莫高窟又会激动成什么样呢这儿虽地处偏远,但有美景、美食还有宠爱她的夫君,她来了应该就不想走了吧 少主带着未来的夫人大驾光临,洪池岭的驻军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入夜后燃起一堆堆篝火,架起一排排烤架,宰猪杀羊剥野兔拔鸡毛忙得热火朝天。驻军将领亲自上阵做烤全羊,务必烤得外焦里嫩,香飘四野。 一坛坛的美酒垒成山,篝火晚宴气氛热烈,柴峻被部属轮番敬酒,喝得面颊如搽了胭脂,眼神都有些迷离了。场面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乱糟糟的,柴峻坐下来,按了按头,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媳妇不见了。刚才还在这开心的啃骨头呢,转眼她人就没了,跑哪儿玩去了 两个小婢女正和阿吉、周毓坐一堆儿耍闹,估计也没留意。柴峻摇晃着站起身,看了一圈,到处都是走来走去串场的人,忽然一抹红影跃入他的眼帘,那发间别着黄蔷薇身上穿着石榴裙的美人不是他的小母鹅是谁他笑了笑,向她走去,发现她跑着去追什么人,身影消失在营帐后。 舒婵追的不是别人,正是温在恒。她送他当贺礼的喜袜做好了,本想走过去直接送给他的,他却起身离场了!舒婵只得快跑几步去追他。 温在恒听到身后的喊声,停下脚步,回首见小丫头兴高采烈的向他跑来,他心里就更憋闷了。她和柴峻在一起,就这么开心吗要是开心的话尽情开心好了,来找他作甚 “舅舅,你这就回去了”舒婵来到跟前问道。 “嗯。这日夜温差大,夜里寒气重,你也不要在外面呆太久,吃好了就赶紧回去安置。”温在恒嘱咐道。 舒婵点点头,把装有喜袜的锦袋递给他,笑眯眯道:“送你的。” 温在恒先是一怔,随后笑了下,问:“什么” “贺礼!舅舅回到洛阳就要成亲了,这是我送给你的贺礼。”小丫头声音如莺啼,清脆松快,好听得很。 温在恒面上的笑却僵住,转瞬上扬的嘴角就降了下来,薄唇紧抿。他打开锦袋,从中拿出一双大红的喜袜,布料柔软,针脚细密,上面绣的喜鹊栩栩如生…… 小丫头绞着手指,大眼里有紧张也有期待,望着他道:“我也不知送你什么好,我自个什么都没有,就这丝罗还是从嫁妆里找的。你别嫌弃……” “你做的”温在恒抓紧喜袜冷声问道。 舒婵见他面色冷凝,暗道不妙,可送都送了,只得硬着头皮怯怯道:“是,是我做的,礼物虽轻,也,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你是不是闲得慌啊”温在恒胸中怒火飞腾,直冲天灵盖!他为了她绞尽脑汁的布局谋划,不惜违背圣旨,不惜对抗家族,她倒好!他的心意她半点都没感受到,这死丫头竟然还做了一双喜袜送他恭贺他的大婚之喜,要把他气死! 温在恒把喜袜扔在地上,那要吃人的气势吓得舒婵后退了两步,缩头缩肩,心肝发颤。 “我看你就是贱命一条!哪个公主会做这个谁让你做的你若实在是闲,找你的好驸马去啊!他巴不得你投怀送抱呢!”温在恒气冲冲说完,扭头就走了。 舒婵过了半晌才缓过气来,慢慢蹲下去,捡起喜袜,拍掉上面的尘土,站起身看了看周围,见四下无人,眼泪“哗”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走到河边,蹲在临水的石头上,抱着膝盖,无声泪流。 看到这一幕的柴峻酒醒了也气炸了!那喜袜竟然不是为他做的……这个死丫头啊!自己的夫君都还没有喜袜穿,她却巴巴的给她那讨债神君下凡的舅舅做,结果呢人家不领情就算了还将她一顿训斥。活不活该啊死丫头 可气归气,望着月色下那抹可怜无助的娇小身影,柴峻又心疼得无以复加。他走过去,蹲在她前面,丫头抬起头,紧咬着嘴唇,满眼满脸的泪,楚楚可怜。柴峻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了,伸手帮她拭泪,安慰道:“不哭了,为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不值得。喜袜给我,他不要我要了。我家娘子一针一线绣的,本就该给我才对。” 柴峻拉起舒婵的手,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这双手为了做喜袜不知被针扎了多少下,心疼死他算了! 温在恒走出没多远就懊悔至极,他那些话说得实在是过分重了!他从未向她表露过心迹,他为她暗中筹谋,她也丝毫不知情,冲她发火着实不该。不过是一双喜袜罢了,却激得他再次训斥了她,那些难听的伤人的话一旦说出,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隐在暗影中的温在恒望着丫头靠在柴峻的肩头哭得那般伤心,一时懊恼、沮丧、郁闷、难过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把他的心口堵得严严实实,快窒息了。被怒火灼烧的心肺渐渐冷却下来,变得灰茫茫的。 第151章 随风远 驿馆里,强波一口气把药喝尽,碗往托盘上一扔,抹抹嘴,对盛煦然道:“药喝了,你可以走了。” “你这人一天到晚的,除了赶我走,你还会什么当我愿意跟你呆在这啊”盛煦然掸了掸被药汁溅到的衣襟,一脸嫌弃加不耐烦。 “不愿意你咋还不走老子拿绳子绑住你的腿脚了外头篝火晚宴正热闹着呢,你还不去” “不外乎吃吃喝喝,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稀罕那个” 强波着急了,道:“老子要睡了,你还不滚” 盛煦然靠近他,盯着他,强波局促的往后仰了仰,浓眉蹙得快连一起了,窘迫万分的吼道:“你做什么离老子那么近老子脸上有金子啊” 盛煦然一把推开他,从他枕下拿出酒囊,在他眼前晃了晃,咬牙道:“王五奎进来时鬼鬼祟祟的,以为我没瞧见吗重伤未愈,就偷喝酒,你是想死啊你背上这伤是因救我留下的,我会负责给你照料好了,等好了你喝死我都不管。” “老子说了不用你负责,老子救你是怕你一命呜呼了会影响到我家少主的婚礼,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整日在老子跟前晃悠,管东管西,搞得老子束手束脚难受得很!”强波嚷道。 盛煦然拔掉酒囊塞子,灌了一口酒,“噗”一声全喷强波脸上。强波惊愣住,半晌才瞪眼怒吼:“你搞毛啊你” 盛煦然冷笑道:“跟我讲话再老子长老子短的,我就趁你病要你命!” 强波恼得扬手要抓盛煦然却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恨恨道:“老子上辈子欠你的!” 盛煦然又灌了一口酒,脸颊撑得鼓鼓的,强波见状忙遮住脸,道:“罢了罢了,我不说了!你再喷我,我跟你没完我跟你说!” 盛煦然笑着咽了口中的酒,仰脖把剩下的酒“咕咕”全喝了,馋得强波直吞口水,不禁哀叹都是被这小娘皮给害的,不然他现在就能在外头和兄弟们开怀畅饮了。下回他就是死,他也不救他了! 明月当空,月色皎洁,银白的月光透过轩窗洒了半室。强波趴在床上,静静看着睡在临窗罗汉床上的盛煦然。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月光为他那绝美的容颜增添了几分静谧和神圣,瞧着就像深山幽谷中化成人形的妖孽。 不要说女人为其神魂颠倒,春心萌动,就连他这个大男人见了,都忍不住想把他护在羽翼之下。爱他的人太多太多了,估计全天下就数这个小娘皮不缺人爱。 强波笑了笑,合上眼睡了。 洪池岭西面、南面、北面皆是连绵的山脉,山顶常年积雪不化,东面是辽阔坦荡的平原。即使夏季翻越洪池岭,岭上和岭下的温差也很大,在岭下穿着单衣,到了岭上就得裹上防风御寒的斗篷,不然人会冻得直哆嗦。 舒婵是骑马越岭的,里面穿了套霁色骑装,外面罩着件银白斗篷,头发梳成简单的螺髻,用白玉梁双股金钗和嵌宝梳篦固定得牢牢的,即使长久骑马驰骋也不容易松散开来。 在岭上极目远眺,马牙雪山巍峨壮丽,金强河川奔流不息。这千年官道,燃起多少烽烟,埋过多少英魂,发生过多少生离死别,留下过多少儿女情泪,终究都烟消云散,化成一缕缕的风,在群山之间穿梭,在草原之上飘荡,激起浪花朵朵,飞雪片片。 喧嚣短暂过,寂寞长久时。 欢笑随风远,苍凉天地间。 舒婵心中的积郁之气消散了些,想她如此的渺小、卑微,无力撼动如山一样强大的皇权,也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人与人确有不同,但终有一死,或早或晚罢了。死前能游历大好河山,尝遍天下美食,借着公主的名头为所欲为,便是死了,也值了。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时至今日,遭遇了这一切的舒婵只想说洛阳的王座由谁坐跟她一文钱的关系没有,她慨然赴死,不为别的,只为拯救生养她的父母。 柴峻看到小媳妇那明亮清澈的眼眸还有白里透红的小脸,心又开始痒痒,抓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中,道:“你手好凉,为夫给你暖暖。”见小媳妇面露愠色,忙又说,“你知不知道这洪池岭有个传说。传说北海的龙太子和南海的龙公主相爱了,但是北海龙王和南海龙王却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执意要拆散他们,就在此拔地起了一道隔岭,将北海太子和南海公主隔绝开来,不复相见。你看那雪山上的皑皑白雪就是北海太子叹的气,在岭下见到的那池泉水,是南海公主流的泪,他们比牛郎织女还惨有没有” 小媳妇伤感的点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喜欢这儿了。” 柴峻朗声大笑,长臂一捞,就将舒婵从马上抱起来,放到他身前,策马朝岭下疾奔而去。 舒婵吓得闭紧了双眼,心里把身后那个张狂小子骂了个千百遍。 盛煦然回头看温在恒,发现他望着那二人先行离去的身影,面沉如水,一双深邃幽寂的眼眸中隐隐透着几丝惘然,几丝悲凉。盛煦然心惊,不知为何,大哥打今儿早上一见就不太对劲,表情冷酷,心事重重,眉头都不曾舒展过。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大哥向那丫头表明心意却被拒绝了盛煦然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劝慰道:“大哥,即便没有这糟心的联姻,你想娶那种身份的女子为妻也是不可能的。算了吧,何苦为难自己呢” “她的身份,确实和我不般配。” 盛煦然闻言面上顿露喜色,还以为大哥想通了,怎料温在恒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如雷轰顶,温在恒道:“如果非要般配才可以,那也没什么难的。她是庶民,我就舍了军职变成庶民,她是罪女,我违抗圣旨已然是罪男。我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便是都舍了,也不欠谁的。” “可你有没有认清当下这是在西北,柴峻对那丫头势在必得。”盛煦然原不忍对温在恒说扎心的话,可见他一意孤行,不得已还是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你又不是没看见,柴峻俨然已当那丫头是自个媳妇了,共膳共乘,还搂搂抱抱,摸摸亲亲,肆无忌惮!这么多人可都看到了,那丫头的清白已经被柴峻占了。你连这都不在意” 盛煦然的这番话定然是戳到了温在恒的痛处,他怎会不在意如果眼神能杀人,柴峻那小子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可这是西北狼窝,在他的计划没有成功之前,哪怕他恼恨得吐血也只能暂且忍着。而且,他相信舒婵绝非那轻佻之人,柴峻见色起意无非占些小便宜,舒婵会守住自己的底线的。这事不能怪舒婵,要怪只能怪柴峻浮浪没节操,怪他自己悟晚行动迟。 温在恒虽然没说话,但他那凌厉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盛煦然抓心挠肺,握紧马鞭闷吼一声,扯缰走开不理温在恒了。 第152章 爱与情 洪池岭北,金强河岸,阳光普照,芳草萋萋。 柴峻下了马,伸手对舒婵道:“来,我抱你。” “我自己能下来。”舒婵说着就要下马,才侧过身就感觉腰身被一双大手夹住,一下子就把她提溜了下来,舒婵气得转过身,拍了下柴峻,怒道,“说了我自己能下来!” 柴峻笑嘻嘻,拍了拍马儿,让它去河边吃草,道:“我的马高,别摔着你了。”他往后望了望,其余人马还没影儿,估计他们没半个时辰赶不上来。眼下,这片温暖又弥漫着花香的河岸草地,只他和小媳妇二人。天时地利,不谈情说爱可惜了。 柴峻摸着后脖颈,走近正在河边洗手的舒婵,弯下腰双手按在膝上,笑吟吟道:“你的手真好看,摸着柔柔软软像没骨头一样。” 舒婵警惕的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的手又不是无骨凤爪!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不嫌热” “不嫌。”柴峻说着挨得更近了。 那么大的地方,他偏要过来挤她,舒婵觉得这位柴家军少主就像一个爱粘人的狗娃,非要抱一抱蹭一蹭才罢休,很难想象在战场上他杀敌如麻时的样子。眼瞅着这厮的嘴快贴着她的脸了,舒婵撩起水泼了他一脸,然后跳起来就跑了。 柴峻震了下,抹去脸上的水珠,站起身,指着舒婵喊道:“你往哪里跑被我抓到,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只小母鹅!” 舒婵没跑出多远就被柴峻逮住了,打闹中二人倒在草地上,柴峻抓起舒婵的手张口咬住她的手指,舒婵惊问:“你干什么” “洗干净的无骨凤爪,我尝尝好不好吃。”柴峻笑道。 舒婵又羞又气,想抽回手手却被他抓得紧紧的,嗔道:“快起来,被人瞧见了!起来呀!” 柴峻含笑看着她,眸色渐渐加深,里面酝酿着醇厚绵柔如美酒一般的情潮,他低头又近了她几分,哑声道:“早起来了……”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舒婵脸上,舒婵面红耳赤,感觉脸快烧着了。她越推他,他反而压得越紧,她正想呼喊,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自从在神泉山庄的温泉池里抱过小媳妇,柴峻晚上入睡就变得异常艰难。一闭上眼,小媳妇那白嫩纤美的颈肩影像就会浮现在他脑海里,手底温暖滑腻的触感让他久久难忘,他一面回味着那短暂又美好的温存,一面又哀叹自己这尴尬又难挨的处境。长这么大,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如今面对最想要的东西,却只得强忍着。那滋味,着实折磨人。 为什么他娶个媳妇就这么难 不过,他娶的媳妇容颜绝美,身娇体软,还聪明可爱,那再难也值了! 纵然亲吻的感觉美好得让人恋恋不舍,柴峻的理智仍未被情潮冲垮。他是真的想天为被地为席胡作非为一番,可他的小母鹅脸皮薄,他若真那么做了,估计她会羞愤而死。故而,尝到甜头,他就适可而止了。他抵着她的额头,抚摸着她的脸,目光温柔缱绻,情深意浓。 多年以后,舒婵还记得他当时对她说的话,他说天下应该没人比我更爱你了,我爱你胜过一切。再相见,舒婵已非当年那个被他困在怀抱中意乱情迷、茫然无助的小丫头,她很想对他说你错了,我也错了。但望着他满眼的泪,她终究放下怨念,只字未提。就让曾经说过的情话,许下的诺言,都随风消散吧。 爱与情,爱可以恒久远,情却易生波澜。爱未尽,情变了,呜呼悲哉!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凉州之名,意为“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车队抵达凉州时,凉州城头悬挂的是一轮圆月。行进了一日,人马俱疲,舒婵已困乏得倚着车壁睡着了。柴峻没有叫醒她,同前来接迎的凉州刺史赵连登打了声招呼,车队便在夜色里悄悄徐徐进了城。 王五奎骑马赶上来,低声对柴峻道:“会宁县主来了,马车就停在后头。” 柴峻回头看向城墙下,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车窗帘子半掀,人脸掩在夜色下看不甚清楚。 “县主已等候多时,少主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王五奎问道。 柴峻横了他一眼,沉声斥道:“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王五奎挠了挠头,问道:“那属下过去说一声,让县主早些回府去” “你也不许去!咱们走了,她自会回去的。”柴峻皱眉道。 车队渐行渐远,会宁县主萧如诗的心越来越凉。难怪兄长会派人传信给她,让她早做准备,柴峻为了避嫌连见都不来见她,看来确是对温乐公主上心了。 萧如诗的嘴角扯起一抹讥讽的笑。明明柴峻离开时还对她饱含怜惜歉疚之意,分别不到两个月,如今归来却对她视而不见。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兄长在信中说那温乐公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她倒是挺想一睹其真容。 “县主,要去驿馆吗”同车的陈嬷嬷问道。 萧如诗放下帘子,道:“不用,明日就都见到了,打道回府。” 翌日一早,舒婵被知雨叫醒,她翻了个身赖在床上不想起。知雨拍了拍她,道:“温将军方才来了,让婢子转告公主,今日车队要在凉州停留休整。公主依礼需前往武威王府拜见你的皇伯伯,宜早不宜迟。” “他还在吗你去问问他,我能称病不去吗”舒婵懒洋洋道。 “温将军走了有一会儿了。”知雨道,“要不婢子去找他问问” “算了。”舒婵叹了口气,坐起来,抓了抓头发,她是真的不想去。 这次联姻的缘由不就是为了防止武威王同柴家联姻吗温乐公主的这位皇伯伯在洛阳当皇子时就和当今圣上是对头,为了争夺储位斗得是你死我活,失败后被封武威王远走西北,非有诏不得回。哪怕仇怨比山高比海深,温乐公主远嫁瓜州,途径凉州依礼还是要去拜见武威王的。那场面,用脚丫子想都尴尬无比。 第153章 死对头 舒婵洗漱好,见彩墨托着一套牡丹红云锦襦裙进来,说是胡尚宫挑选的。舒婵拿起来看了看,云锦寸锦寸金,自是美不可言,金丝银线闪闪发光,要是穿上这套衣裙走在阳光下,像极了从天而降的牡丹仙子,让人不敢直视。舒婵明白胡尚宫的用意,可天家连子民的死活都不顾,她为何还要为天家挣脸面 “这套美是美,但太厚了些,穿上热得慌,换套素净的来。” 彩墨拿衣赏下去换,胡尚宫见了,问她怎么回事,彩墨把舒婵的话转述了一遍。胡尚宫抬头看了看日头,笑了下,道:“天是热,可毕竟是去王府,也不能穿太素静的。” 彩墨正愁要怎么挑选呢,胡尚宫重新帮她挑了一套,到底是在宫里侍奉了十几年的老人,眼光自是不凡。这一套上面是梨白刺绣短襦,下面是缃色深浅渐变长裙,配着天水碧的薄纱披帛,舒婵一见就很满意,美美的换上了新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彩墨想了想,给她梳了个随云髻,髻前戴了鎏金银杏叶银冠,髻后插了把透雕和田玉梳,左右各插了根流苏花树钗。耳上戴了对黄色米花样的琥珀耳坠子,腕上带了副晶莹透亮的玉镯子。 当舒婵从驿馆里走出来时,等在外头的柴峻都看直了眼。他的小母鹅长得美,真是穿什么都好看!他相信哪怕给她穿上一身农妇的粗麻布衣,她也能穿出落难仙女的气质来。 温在恒看见舒婵这身装扮,却皱了皱眉。这丫头不会不知她要去见什么人,穿成这样,虽然仙气飘飘,灵秀动人,然则不够庄重贵气。温在恒看了眼舒婵身后的胡尚宫,当即明白过来,不用问,这丫头是故意的。 舒婵从温在恒身边经过,并未拿正眼瞧他。哼,她才不要理这只没壳的乌龟呢!不过,单从眼尾余光,她就知道温在恒已经看出她的用意了,这只乌龟嘴毒眼更毒! 小丫头直接上了马车,对他视若无睹,温在恒暗自叹了口气。这丫头还是生他气了,不过搁谁被那样斥责羞辱都会生气的吧他昨晚想了一宿该如何向她道歉,可一见到她,那些话却如鲠在喉。因为他觉得最好的道歉就是对她表白,这样不用他多费口舌,她自会明白他那时的心境。然而,表白比道歉难多了,至少道歉的结果是好的,表白可就难以预料了。 算了,还是找个时机先道歉吧,等他们和好了再表白,成功的机率会大些。温在恒思定,上了马,跟车前往武威王府。 武威王萧向和已过不惑之年,在河西做了二十五年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面容上已有了抹不去的西北风霜印迹。他身着紫色亲王服,背着手,肚腩微挺,耀眼的日光也照不亮他暗沉的脸色,眸底更是幽暗不明。 大梁沿袭前朝规制,对于王爷的封号,通常来讲一字王号为亲王,二字王号为郡王。譬如雍王萧向安、宛王萧向旻皆是一字王号。而他萧向和身为先帝的大皇子,封地远在西北也就算了,不封他做凉王却封了个武威王的称号,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他成了豫章王萧福满、扬越王萧禄满那样的二等亲王之流,名义上是亲王,却享受等同郡王的规格待遇。萧福满早些年就病逝了,膝下无子,过继的嗣子是不能继承亲王位的,于是豫章王就降等成了郡王。当世现存的二等亲王,也就他和萧禄满了。 从封号上就可以看出哪个亲王恩荣宠盛,哪个亲王恩枯宠衰。同为亲王,为嘉运帝所喜爱和信任的宛王萧向旻独领一支宣化军,而他萧向和只有两千府兵可以调遣。若论实权,他远远不及四镇节度使、镇西大将军柴宗理。他憋屈了这么多年,原本想通过和柴家联姻得到柴家军的支持,打个翻身仗,结果却被洛阳夺了先机,横插一杠,生生毁了他女儿的好姻缘,也坏了他长久以来的盘算。 他怎能不气他气得要死,这两三个月来都没睡过安稳觉。柴宗理此人身上流淌着西凉皇族和吐谷浑皇族的血液,自身能力超绝,绝非池中之物,且柴家军经过那么多硬仗、苦仗的锤炼,战斗力强,军风彪悍,连突厥铁骑都不惧,何惧中土那些软兵弱将但柴宗理却接受了联姻,难道他真的甘愿对洛阳俯首称臣 柴宗理接受联姻已出乎萧向和的意料,若柴峻不喜温乐公主,联姻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萧向和觉得自己的盘算并未完全落空,可就在两日前,他接到最新消息,柴峻竟然心仪温乐公主!那联姻就是坐实了!柴宗理和豫章县主恩爱二十载,西北政局稳若磐石,这要是柴峻和温乐公主再恩爱个几十载,他到死都报不了仇雪不了耻,只得含恨而终了!不仅如此,他的子孙也无法改变被变相圈禁的命运,碌碌无为的在西北蹉跎一代又一代。 萧向和这两日心情很糟糕,偏偏王府中又鸡零狗碎的一堆糟心事,惹得他怒火中烧,对谁都没什么好脸色。王妃刘氏出身凉州望族,父亲曾出任凉州别驾。萧向和初到封地,为了迅速站稳脚跟,在谋士的建议下娶了比他大两岁的刘氏为妻。如今四十多岁的刘氏面垂色衰,身材走样,瞧着比萧向和大了远不止两岁。刘氏育有一子一女,便是世子萧寻贤和会宁县主萧如诗。萧向和还有侧妃一位并侍妾四个,庶子庶女加起来有六七个。萧寻贤和庶出的二弟萧敬法均已娶妻,世子妇简氏腹部隆起,孕态明显。 舒婵一下马车,就被眼前的情形给震到了。嚯,好大一家子人!姹紫嫣红,珠光宝气,把她的眼都晃花了。 而舒婵一露面,整个武威王府的人都震惊了。一是震惊于温乐公主的样貌,用沉鱼落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关键她美而不呆,眼眸黑白分明,灵动有神。笑起来,像一朵白山茶悄然绽放。二是震惊于公主的衣着打扮,和满头金银珠翠,通身锦绣彩衣的王府女眷相比,这公主的穿戴是否素净了些 萧向和面上不显,心里却暗呼大意了!在场的不仅有王府的人,有当地的官吏,还有柴家军和禁军的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府里的女眷穿戴得比公主还华贵,他们会如何作想这要是传到洛阳去,那些拥立嘉运帝的门阀权贵指不定又会如何非议他! 第154章 一台戏 萧如诗看着舒婵和她身后的男人们,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眸色却森森然。这个温乐公主瞧着一脸纯真稚嫩,可初次见面就出其不意的摆了他们一道,若说她并非故意的,傻子都不信。 难为萧如诗为了能艳压群芳,身上的衣赏首饰无一不是新做的,确实压了她那些庶妹们一头,可是舒婵一出现,她这身打扮无疑成了大大的讽刺。她能感觉到庶妹们那或讥诮或幸灾乐祸的眼光。然而,这些还不是让她觉得最难受的。她最难受的是她殷殷切切的望着柴峻,他却一眼都未瞧她。他和他的小公主站一起,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刺眼得很。 舒婵和武威王夫妇见过礼,王府里的其他人则一起对舒婵行礼,舒婵说了句准备好的说词:“都是萧家人,无需多礼。”接着礼仪性的扶了下简氏和萧如诗,“简嫂嫂、会宁姐姐快请起。” 萧如诗站直身,眸含笑意深深看向舒婵。舒婵也暗暗打量着萧如诗。这位会宁县主年方十七,比她大一岁,身材高挑,模样生得明艳端庄,加之妆容精美,衣饰华贵,是当之无愧的千金贵女、大家闺秀。 舒婵在洛阳时,也见过不少大家闺秀,只是中土的闺秀多是温婉贤淑那一类型的,笑不露齿,谈吐高雅,以白皙娇弱为美。而萧如诗的气质是明艳中透着英气,颇具西北女儿的雍容大方。 武威王和当今陛下的恩怨舒婵也只是有所耳闻,皇家的争斗很难说出个是非对错来,如今舒婵作为局内人,面对萧如诗,她心中不免愧歉。若柴峻娶的是真公主也就罢了,偏偏是她这个假冒的,生生破坏了人家青梅竹马的姻缘。不过,萧如诗还有机会,她这个假公主的使命很快就会终结,到时她说不定会成为柴峻娶萧如诗的助力,他们还能再续前缘。 想到这,舒婵心里好受了些,对萧如诗回以善意的微笑。 萧如诗亲切的拉住舒婵的手,道:“温乐妹妹一路辛苦了。”说着抬起眼帘冲柴峻大大方方一笑,“表哥也辛苦了!” 柴峻问道:“我走时你病得不轻,如今可是好全了” 萧如诗神色凝滞了下,转瞬笑道:“劳烦表哥记挂,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柴峻说罢,开始把温在恒等从洛阳来的禁军将领一一向武威王引见。 有天下第一美男盛小侯爷在,王府的庶女们都顾不上奚落萧如诗了,个个偷瞄着盛煦然是激动又娇羞,若非有这么多人在,她们会更失态。盛煦然穿的是禁军军服,暗蓝锦衣配皂底银花的腰带。这身衣赏穿在温在恒身上,衬得他更加冷峻淡漠,不易亲近,而穿在盛煦然身上,却让他原本有些阴柔的长相平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阳刚气概。他可以是温柔的小情郎,也可以是伟岸的大丈夫,总之没有哪个女的见到他的绝世美颜不心动的。 寒暄过后,舒婵等人被迎进王府中。午宴男女分席,男人们在厅堂,女人们在花榭。王妃刘氏坐在主位,舒婵坐她右首,旁边是世子妇简氏,再往下是萧敬法的媳妇赵氏,萧如诗坐在舒婵对面,旁边是侧妃卢氏。侍妾没有资格入席,庶女们则按照长幼分坐两侧下首。 舒婵见简氏面色蜡黄,脸颊瘦得都凹陷下去,问她有几个月身孕了。 简氏摸着腹部,勉强一笑,气弱道:“六个月了。” “大郎媳妇没怀孕时就苦夏,如今怀了身孕,夏日就更加难熬。头三个月害喜严重,什么都吃不下,胃口到现在一直未转好。滋补的药倒吃了不少,不过成效不大。”刘氏忧心道。 “西北夏短冬长,秋季很快就到了,天儿凉快下来,再进补不晚。妾身当年怀二郎时,和世子妇是差不多的情形,五个月了还未显怀,肚子是最后两个月才鼓起来的,最后二郎生下来不也白白胖胖的”卢氏笑着宽慰刘氏。 刘氏扯起嘴角笑了下,道:“王爷急等着抱孙子呢,二郎成亲都一年多了,二郎媳妇的肚子至今还未有动静,他们年轻不太懂这些个,你是过来人,需多提点他们才是。” 换作别人,多半应个“是”揭过不提。偏偏出身商贾之家的卢氏是个话多的,她甩了下帕子,道:“妾身提点他们的还少呀陇右、河西两道的名医都请遍了,连西域的杂胡郎中都瞧过,都说二郎媳妇身子一切正常,二郎就更不必说了,打从小身体就强健,一年到头连个头疼脑热的都很少有。妾身估摸着,兴许是他们住的那个院子阴气太重,不易成孕,王爷已答应给他们换个院子。”卢氏说着看向儿媳赵氏,“离世子的院子近,你也能沾沾世子妇的喜气。” 赵氏是凉州刺史赵连峰的侄女,闻言她看了眼简氏,垂目颔首一笑。只是这浅浅的一笑落在舒婵眼里,却捕捉到了一丝鄙夷。从家中出事至今,她遭受了太多鄙夷,故而对别人鄙夷的眼神尤为敏感。她心中不禁纳罕,赵氏是在鄙夷简氏吗舒婵看了眼简氏,她眸光低垂,手扶着孕肚,神色淡淡。 刘氏问起了太后和温贵妃的近况,舒婵照着胡尚宫事先教她的话回答。刘氏笑道:“贵妃福泽深厚,入宫这么多年和陛下鸾凤和鸣,鹣鲽情深,如今不但为公主招了柴少主为婿,又怀上龙嗣,真真是双喜临门呐!” 舒婵道:“母妃生我时难产,元气大伤,经过精心调养身体才见起色。不过,到底不比从前了。御医都断定母妃再难有孕,这次能怀上对父皇和母妃而言是意外之喜。女子生产本就艰险,母妃又是高龄生产,父皇比母妃还紧张呢。” 她这番话说完,在座的女人们对温贵妃的羡慕又多了几分。舒婵也挺羡慕的,嘉运帝虽然昏庸无能,对温贵妃是真爱。如果温贵妃早些年能为嘉运帝诞下皇子,后宫中的佳丽能少一大半。即便他为了皇嗣考虑,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嫔,但对温贵妃的宠爱不曾有减。别说是在佳丽三千的皇宫,就是一般的大户人家,女人年过三十仍和夫君行房事的都在少数。夫主若有需要,可去年轻貌美的侍妾房里解决。 舒婵是见过温贵妃的,靡颜腻理,姿容绝佳,她不但得到了皇帝的专宠,还得到了岁月的温柔相待,一个被宠爱呵护的女人怎会不显得年轻相较之下,刘氏和卢氏就老太多了,虽然在王府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但长久没有夫君雨露的滋润,就是一块水田也迟早会干涸。 第155章 鸿门宴 刘氏尚未开口,卢氏接过话茬,道:“妾身生画儿时,年纪也不小了,生得确实比头两胎艰难些,主要是气力不足,好在有惊无险。生了画儿,妾身卧床调养了小半年才转好。贵妃吉人天相,且皇家御医哪个不是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公主无需担忧,贵妃定会母子平安的!” 舒婵微微一笑,道:“承侧妃吉言。” 卢氏笑容满面,还要接着唠嗑,刘氏咳嗽了声,吩咐开宴,卢氏才讪讪合上了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女儿萧如画。 萧如画年方十六,模样随了卢氏,圆脸杏眼,琼鼻樱唇,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模样甚是讨喜。她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卢氏的衣摆,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言。卢氏却不以为意的翻了个白眼。 “温乐妹妹第一回来凉州,若非赶着要前往瓜州成礼,我倒可以带着妹妹四处逛逛。凉州夜市热闹非凡,远近闻名,妹妹不去瞧瞧”萧如诗笑道。 舒婵想起柴峻曾向他提起过要带她逛凉州夜市,听胡姬弹唱一事,于是道:“早有耳闻,晚上无别事的话,就去见识见识。” 婢女们托着菜肴鱼贯而入,胡尚宫待给舒婵上菜的婢女走近,便上前去接过托盘,亲自摆桌。那婢女退下时飞快的瞄了一眼萧如诗,萧如诗放在桌下的手紧禁交握在一起。 饭菜摆满了桌案,终于到了舒婵最期待的时刻。她拿起筷子正准备开动,刘氏端起酒杯祝酒,她只得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回敬,只是这青梅酒才喝了一口她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自幼跟着父亲学习如何辨识药材,她的嗅觉和味觉比普通人灵敏,且青梅酒她又不是没喝过,怪味很轻很淡,不仔细品根本品不出,可她苑舒婵是谁洛阳第一医女!虽然名号是自封的,名气只限于左邻右舍,但她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就连身为医丞的父亲都夸赞她于医学颇有天赋,小小年纪医术就已经强过多半郎中。若非她是个女子,必将在杏林大放异彩。 她虽然不知是谁在她酒里动了手脚,这人敢堂而皇之的下药,无非是认为她尝不出罢了,等药效发作,说不定还有更阴毒的后招等着她。本着没事不惹事,惹了事不怕事的原则,舒婵以前就不是那忍气吞声之人,如今她顶着温乐公主的身份,岂会容忍这些个在背地里害人的龌龊伎俩这武威王府到处都透着怪异,反正她捅了天大的娄子,不还有舅舅和驸马替她兜着的吗 舒婵放下酒杯,掩唇轻咳两声,对刘氏道:“这酒的味道怎么品着有些怪呢” 刘氏闻言神色陡然一僵,道:“这酒是家酿的青梅酒,许是和中土的配方有所不同,公主喝着不习惯。” “实不相瞒,我自幼挑食挑得厉害,连父皇都说我嘴巴刁。这酒用不同的容器装,喝出来的味道也不尽相同。”舒婵笑道,“皇伯母以金壶盛酒招待温乐,温乐很感动,只是我习惯了用玉壶。” 原来是这个原因,刘氏面色稍缓,正要开口,卢氏抢先道:“来到咱王府,公主不必见外,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尽管提出来便是。这酒是一样的酒,公主若用不惯金壶,不嫌弃妾身的玉壶,妾身跟公主换下便是。” “换什么府里又不是没有玉壶了。”萧如诗冷冷道,“这场子里还轮不到你用金壶。” 卢氏像是见多不怪了般,听萧如诗这般冷言冷语,也只是隐忍着干笑道:“瞧我!又忘了!”说着不顾萧如画的拉扯,对舒婵道,“妾身也是急人之所急,公主切莫怪罪!” 舒婵笑道:“侧妃是个热心肠的,和我一样,心直口快。为此,母妃不知说了我多少回,可天性使然,若要改,谈何容易” 卢氏一听,满脸堆笑的附和道:“可不是!公主可真是说到妾身心坎里去了。” 一直未开口的萧如画道:“何需劳人再去取玉壶侧妃用不得金壶,王妃当用得,不如将玉壶和公主的换一下反正酒都是一样的酒嘛!”说完,她看向舒婵,粲然一笑。 舒婵见刘氏皱起了眉头,道:“今日王府宾客盈门,想必下人们也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虽说不过是一个酒壶,但金壶也确实只皇伯母当用得,温乐就和伯母换一下吧!” 胡尚宫躬身上前,拿起舒婵桌案上的双耳雕花金壶转身送到刘氏案前。刘氏端坐不动,面色死沉。萧如诗正要为刘氏圆场,不料嘴快的卢氏再一次抢先,阴腔怪调道:“王妃怎地不接莫不是这壶酒有什么问题” 刘氏拍案,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非要在公主面前出丑吗” 萧如画拉住要反击的卢氏,对刘氏道:“母亲息怒!公主姐姐也说了,不过是换个酒壶罢了,何至于发这么大火可别吓到公主姐姐了!” 她这话看似是安抚刘氏,实乃故意火上浇油,刘氏强压下怒火,挥手命身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和胡尚宫换了壶。 舒婵端起新倒的酒,对刘氏道:“惹得皇伯母不快,全是温乐之过。这杯酒算是温乐给皇伯母赔罪了。” “公主何过之有府里人多口杂,管教不严,让公主看笑话了。”刘氏说罢,嘴唇贴着酒杯,顿了片刻,才眉头纠结着一饮而尽。 舒婵一眼扫过去,把众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这一家子真是妙不可言呐!萧如诗嘴角紧绷,卢氏拢着衣袖笑眯眯的给萧如画夹菜吃,简氏小口啜饮着酪浆,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赵氏则轻摇着团扇斜眼看着身侧池子里的锦鲤。其他几个年纪小的庶女则挤眉弄眼,不知在传递什么信息。 “皇伯母主持王府中馈,把家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皇伯母不愧是西凉望族出身。我母妃统领后宫多年,我亦深知她的不易。主母难当,我再敬皇伯母一杯。”舒婵端起酒杯敬刘氏。 刘氏不好推辞,又饮了一杯,把酒杯放回案上时,手都抑制不住的在抖。 第156章 醒酒汤 美食当前,舒婵自不会错过这个大饱口福的好机会。她每样都尝了尝,好在饭菜里没动什么手脚,她就大快朵颐起来。反正那只没壳的乌龟不在,胡尚宫也不会告她状,她是怎么吃得爽就怎么吃。 一尺多长的羊肋排别人都是由婢女用小刀一点点片下来吃,她则拿着两头,从一头啃到另一头,啃完扔在盘子里,唆唆手指,拿起酱肘子,连皮带肉咬了一大口,吃得那个香啊,连胃口不佳的简氏都被她给带动得比平时多吃了许多。 她一边吃,一边夸赞王府的伙食,也不忘向刘氏敬酒。半个时辰后,别人桌上的菜肴最多吃了一两成,舒婵桌上则碗空盘净,就连最后上来的瓜果也被她吃了大半,吃剩的骨头、果核、瓜皮小山似的堆在案头。 吃饱喝足,她从知雨手里接过帕子,沾了沾嘴角,抬眼一看,全场的人都鸦雀无声的望着她。舒婵叹了口气,愁云惨淡道:“各位不要见怪,你们不知西去这一路上有多艰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连着几顿不是凉水就干饼,就是肉干配豆酱,那肉干塞牙不说还有一股子腥气。来到王府,乍一见这珍馐美馔,我就忍不住多吃了些。” “够不够不够还有!”卢氏瞪大眼道。 “够了够了!我吃好了。”舒婵笑着转首对刘氏道,“感谢王府的盛情款待,我再敬皇伯母一杯。” 刘氏喝得头发晕,暗黄的脸上浮现出两片异样的潮红,她手抖着端起酒杯,勉强扯了扯嘴角,掩袖半喝半洒的喝下了这一杯。 “我瞧着母亲有些醉了,母亲不如先回房里喝点蜂蜜水醒醒酒吧”萧如诗道。 卢氏甩帕笑道:“会宁这话说得就太好笑了,王妃的酒量咱们又不是不知,别说是这区区一壶果酒,便是一壶烧酒,都不见得会醉。公主难得来一趟,我等身卑言轻,代王妃招待公主岂不僭越” 萧如诗瞪了一眼卢氏,冷声道:“母亲近日身体抱恙,若非招待公主,这酒是一口都不能饮的。”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瞧着皇伯母面色不对呢。皇伯母身体既不适,就该早些告知我。都不是外人,和简嫂嫂一样,皇伯母不能饮酒不饮便是,为了招待温乐,强行饮酒,温乐这心里也过意不去。”舒婵抬眼看向刘氏身后的老嬷嬷,“快去叫人准备解酒汤。” 老嬷嬷焦急的看了眼刘氏,萧如诗喝道:“还愣着作甚快去!” 老嬷嬷快快的退出了花谢。舒婵见刘氏满头大汗,眼神飘忽,手紧抓着桌案,极力维持着尊容,心下不禁暗笑。这一顿饭吃下来,她算是看明白了。那几个年纪小的庶女心思都在从天而降的盛小侯爷身上,巴不得宴会早些结束,好跑去偷瞧大梁第一美男。赵氏整场下来一言未发,该笑笑,该吃吃,除了对简氏有那么一丝怪异外,整场最安静最镇定的人就是她了。简氏身怀有孕,不知是何原因,总是在不经意时流露处惶惶不安的神情,但舒婵直觉不是她,因为她这副模样,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且不是一天两天了。卢氏母女一直和刘氏母女对着干,明里暗里帮着舒婵说话,可见也不是她们。 至于刘氏母女,舒婵一开始就怀疑是她们所为。经过席间的观察,她能断定是刘氏母女在搞鬼。金壶中加的催情药物应是肉苁蓉。这肉苁蓉有“沙漠人参”的美誉,多生长于西北的沙地之中,河西、朔方一带比较常见,中土却稀有,一直是西北上贡朝廷的名贵药材之一。 舒婵之所以知道这味药材,还是得益于嘉运帝。嘉运帝并不好色,但为了生儿子也是蛮拼的,临幸了一个又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贵女,靠的就是各种壮阳的药物。苑医丞在家研究这些有特殊作用的花花草草时非但没避着舒婵,还耐心的向她讲解,久而久之,舒婵在春药领域也算是个行家了。 给她下春药,班门弄斧了吧 不一会,老嬷嬷端着一个托盘走进花榭,托盘上有只鱼藻纹的瓷碗。刘氏和萧如诗见老嬷嬷回来,都松了口气。 “嬷嬷端的可是醒酒汤”舒婵问道。 老嬷嬷走得急,被舒婵这么一问,骤然停脚,碗中的汤水都洒出了些。她头低低的,道:“回公主,正是醒酒汤。” “端来我看看。” “这……”老嬷嬷面露难色,斜瞄向刘氏。 刘氏浑身燥热,汗流浃背,快速的扇着扇子,恨声斥道:“还不给公主呈上” 老嬷嬷赶紧把托盘交给胡尚宫,舒婵端起碗看了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诧异道:“咦这醒酒汤好生奇怪,黑褐色汤汁,闻起来和苦药一样的,确定是醒酒汤” 萧如诗道:“这是我们王府特制的醒酒汤,温乐妹妹定然是没见过的。” 舒婵见卢氏撇了撇嘴,心中发笑,面上却正色道:“会宁姐姐有所不知,我自幼体弱多病,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对各种汤药是厌恶至极,不过喝多了,鼻子就很灵敏,甚至靠闻就能闻出这汤汁中放了什么药材。这碗里装的并非醒酒汤,是毒药,有人要谋害王妃!” 她这话一出,满场震惊。那端药来的老嬷嬷吓得双腿发软,神情恐慌。 萧如诗咬牙道:“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是与不是,请医者来瞧一瞧便知。”舒婵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尽快通知皇伯父吧。” 舒婵挥了下手,知雨麻溜的跑出花榭。刘氏想拦都拦不及,慌乱的和萧如诗对视了一眼,萧如诗也是一脸惊慌。 第157章 是何意 厅堂离花榭不远,知雨提着裙子往门里跑时,坐在外侧的冷巍一眼就瞧见了她。知雨被守卫拦在外头,连说带比划的向守卫解释,几个婆子追上来扭住她,连拖带拉的想把她搞走,知雨奋力挣扎,尖声大喊:“我是公主的人,你们狗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谋害公主,当我们是傻子不成放开我!” 一个婆子捂住了知雨的嘴,这时冷巍快步走了出来,呵道:“放手!” 他声若洪钟,震得那几个婆子耳膜生疼,吓得纷纷松了手。知雨扑上前抓住冷巍,急道:“有人要害公主!”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后面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 知雨见温在恒出来了,吊的心这才放下,道:“公主的酒里被人下了毒……” 温在恒面色一凛,拔脚就往花榭奔去。厅堂里的人都出来了,柴峻听得不甚真切,又问了知雨一遍,听完脸色也变了,飞奔而去。李申叫强波去找周毓,也急急赶往花榭。武威王萧向和喝得半醉,一听有人在酒里下毒害公主,先是骇然,片刻后像是猜到什么一下子怒容满面,握紧拳头也赶过去了。 花榭里,刘氏双目赤红的对舒婵道:“请公主把醒酒汤给我!” “皇伯母,你糊涂了不成醉酒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恶心头痛,不用喝药,睡一觉都能好。眼下这醒酒汤明明有问题,你就是难受也得暂且忍一忍啊!温乐可都是为你好呀!”舒婵恳切的劝道。 萧如诗“嚯”的一下离席而起,走过来道:“这醒酒汤由母亲的贴身婢女所煮,由伺候了母亲几十年的陈大嬷嬷亲手端来,绝不会有问题!母亲不顾病体,招待公主,如今饮酒病发,公主却扣着醒酒汤不给母亲,是何意” 舒婵把碗交给胡尚宫,抬眼看着盛气凌人的萧如诗,温声道:“我瞧着皇伯母头脑依然清明,不像是醉酒之症。若是因为饮酒而发病,应该先看病才是啊,喝这醒酒汤有何用而且这醒酒汤气味明显不对,县主为何非要冒险给皇伯母喝呢我觉得应赶快通知皇伯父,请郎中来给皇伯母诊治才是应急之法。” “我母亲的病我最是清楚。这药正对母亲的病症,服用之后很快就得缓解,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父亲正在前厅招待男宾,怎好为了此事前去打扰”萧如诗道。 “县主原来早就知道这碗里装的是药,那为何一开始非要说是什么王府里特制的醒酒汤”舒婵问道。 “还不是为了公主着想,怕你知道母亲喝的是药心里过意不去” 舒婵叹了口气,站起身,瞥了眼发情发得快受不住的刘氏,道:“县主就是太见外了,既如此,胡尚宫你把药快还给陈大嬷嬷吧!” 萧如诗转身挥了下衣袖,陈大嬷嬷赶紧上前接过药,可就在这时,一道靛青色的身影犹如一阵疾风刮来,撞了陈大嬷嬷一下,把她撞得转了个圈圈,手中端着的药泼洒了大半出去,好巧不巧泼到了萧如诗的裙子上。她跳脚惊呼了一声,见银红色的长裙上被污了一大片,不禁大怒,正要开口责骂,可抬头看清来人,又紧闭上了嘴巴,干瞪着眼。 柴峻真是拼了命奔过来的!他见温在恒跑在他前面,想起每次都被这个讨债神君抢先,心里很不爽,便牟足了劲儿一阵冲刺超越了温在恒,第一个赶到了。 “温乐你怎么了谁他娘的要害你”柴峻抓住舒婵的肩膀,粗喘着问道。 “我没事。”舒婵说着没事,可蓦然觉得头有些晕晕的,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喝了一口毒酒的,没想到药性竟如此强烈! “你真没事”柴峻上下看了看她,又问道。 “没事。”舒婵摇摇头,眼前又多了道身影,温在恒也赶到了。 他定定的看着她,见她好好的,才喘了一口大气,皱眉问胡尚宫:“怎么回事” “恕奴婢失礼,将军和驸马请看王妃,面色异常,大汗淋漓,表情痛苦不堪。会宁县主起初说王妃醉酒,命人端上醒酒汤。可公主见那醒酒汤颜色暗沉,药味较重,怀疑有人在醒酒汤里动了手脚。县主又说这醒酒汤乃王府特制,配方独有。公主瞧着确实怪异,以防万一,劝王妃和县主找医者鉴别之后再喝不迟,毕竟醉酒又不是多大的事。”胡尚宫脊背微弓,双手交握,神情沉静,只是话里话外透着丝丝鄙薄,“县主改口说那碗里装的并非醒酒汤,乃是药,说王妃此前已抱恙在身,饮酒导致病发,这药就是专治王妃之病的。” 胡尚宫回话时,其他人也都纷纷赶到了花榭。萧向和看到刘氏的狼狈样,恨其不争又嫌恶万分的瞪了她一眼,呵斥陈大嬷嬷把剩下的药赶快喂刘氏服下。萧如诗接过药,含着泪亲手把药喂了刘氏,一副母病子哀的孝顺模样。 “这事都怪我,我也是怕温乐妹妹担心母亲的病情,才没有同妹妹讲清楚。”萧如诗泪水涟涟的说着,“妹妹是从宫里出来的,行事谨慎,无可指摘。我也是见母亲发病一时心急才出言无状,请妹妹万毋往心里去。” 这话就是说她大惊小怪,搅得大伙鸡飞狗跳了。舒婵眼眸低垂看向刘氏桌案上的金壶。那壶里应该还有酒,她若是当场指出来,萧如诗就是有十张嘴也再难辩驳。其实在她让胡尚宫把碗还给陈大嬷嬷时,她本打算息事宁人的,就是柴峻等人来了,她也知道如何圆场。可萧如诗丝毫悔意没有,还往她身上推责,这就令人恼火了。 舒婵往前走了一步,正要去拿金壶,柴峻却一把拉住她,顺着手臂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一片,他暗暗心惊,不过还是笑着劝慰道:“原来是虚惊一场。既然已酒饱饭足,我们也该回了。”说着扭头对萧向和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既然王妃身体不适,王爷还是尽快请郎中来给王妃诊治,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舒婵诧异的看着柴峻,柴峻安抚似的朝她眨了下眼睛。舒婵想他这么做必是有原因的,遂也收敛了怒火,打算不再追究下去了。他们携手正要离开,不料温在恒却道:“慢着。” 第158章 换金壶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视线都聚焦在温在恒身上。 温在恒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着案上的金壶,道:“若我猜得没错,这金壶里的酒原是给公主备下的吧” 众人又都看向金壶,刘氏忽然整个人往前扑,把桌案给掀翻了,温在恒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抄起了金壶。 萧向和望着一地狼藉,冲刘氏怒吼:“你是不是疯病又犯了” 温在恒举着金壶,朝在场诸人示意了一圈,道:“王妃犯了什么病,答案就在这个金壶里。” “我们王府的事,温将军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吧”萧向和铁青着脸道。 “王府的事和我无关,但事关公主,公主的事就是我的事。”温在恒道,他问胡尚宫,“这金壶为何会到了王妃的桌上” “公主不习惯用金壶装酒,金壶虽然贵重,但用来装酒不如玉壶来得温润。公主在宫里一贯用的都是玉壶,故而就和王妃交换了一下。”胡尚宫道。 “我怀疑王妃发病和这金壶里装的酒有关。”温在恒道。 “这还用怀疑吗这本来就是因为饮了酒才发病的呀!”萧如诗急切道。 “如果这金壶里装的是普通的青梅酒,王妃兴许不会发病。我怀疑的是有人在这酒里动了手脚,意图谋害公主。” “温将军慎言!”萧向和沉声道。 “是与否,验一验这酒便知。还请驸马让周毓来当场核验,若是这酒没问题,我自当给王爷谢罪。若这酒果真有问题……”温在恒眸色冷冷的看向萧向和,“王爷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舒婵愕然,不明白温在恒为何要为自己强出头。他不是让她少惹是生非的吗怎么他自己反而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柴峻咬了咬下唇,示意周毓去验。周毓用衣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接过金壶,先是闻了闻,接着含了一口在嘴里品了品,吐掉,用清水漱了口,道:“这个不难判断,此物是一种药材,在西北常见,是……”周毓看向柴峻,顿了顿,才道,“是肉苁蓉。” 在场的柴家军诸人和凉州官吏们的面色都为之一震。刘氏和萧如诗更是面如死灰。 温在恒问:“此物有何功效” “呃……”周毓很是尴尬,“此物可滋肾气,补精血,治妇人冲任失调而阴气不治,治男子丹元虚冷而阳道久沉,可制成药酒,平时控量而饮,于身体是有裨益的。但没喝过的人,偶然过量饮之,则会引发心火亢盛,动悸不安,浑身燥热,汗流不止。” 这不就是王妃的症状吗 “也就是说此物有壮阳催情之功效,敢问王府把这样的酒呈给公主是何意若非公主和王妃换了酒,现在发病的就是公主了吧”温在恒冷冷的瞧着萧向和,看他如何解释。 萧向和怒容满面,心知今个要是不给温在恒一个交代,他指定会将此事上奏朝廷。他的好弟弟萧向康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呢,这下可好,光天化日,证据确凿,萧向康非治他的罪不可!他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全白费了!他当初就不应该娶刘氏,这个女人又横又蠢,治家无策,教子无方,王府在她的打理之下,就没有安宁过!事到如今,就别怪他弃卒保帅了! “不对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如画上前两步,指着金壶道:“这酒不是父亲常喝的药酒吗怎地给公主端上来了我记得父亲是用金壶的,和公主的金壶一模一样,莫不是搞混了把原本给父亲准备的酒错给了公主” 萧向和闻言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捶拳道:“我说呢!怎么给我上了一壶普通的青梅酒宴席之上,我也懒得让他们再去换。原是府中下人忙中出错,差点酿成大祸,好在公主和拙荆换了酒。只要公主平安无事,拙荆受点苦也无碍!” 他这么一解释,众人神色稍缓。柴峻看了一眼萧如画,心道这丫头倒是个聪明伶俐的,比她姐姐强。 这个解释怎糊弄得了温在恒这时若派人去查验武威王的酒壶不妥,他一个四品的将军敢质疑亲王就是以下犯上,他还没有资格去查。权且不管武威王为何大中午的喝壮阳催情的补酒,也不管他在宴席上喝的究竟是什么酒,王妃刘氏不还在场的吗 “方才县主说王妃之前便抱恙在身,因饮酒而发病,命人端来了一碗药,说这药正对王妃之症,想必王妃之前喝的也是这种药。温某就不明白了,为何王妃平日里喝的药正好可以缓解肉苁蓉这种春药的药性呢”温在恒问道。 舒婵心里有个小人在使劲为乌龟舅舅鼓掌了。刘氏喝了药,症状明显得到缓解,说明她喝的是春药的解药,可萧如诗方才言之凿凿的说她母亲喝的药正对她母亲的病症,那么问题来了,王妃究竟得了什么病什么病的症状和发情如此相似 萧向和瞪着萧如诗,眸中几欲喷火。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对母女给他挖的坑真是填都填不过来!他长叹一声,对温在恒道:“本王实在是难以启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诸位看笑话了。不过,温将军只要明白此次公主遇险是王府下人无心之失就好。本王定会严加追责!” 话说到这份上,温在恒心知今日之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若非那个庶女反应快,他定会让刘氏母女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过,虽然武威王对刘氏的病情说得含含糊糊,但刘氏一大把年纪了异常发情,德行有失这事可是坐实了,传出去够西北的人笑她一阵子的了。 第159章 毒妇人 回到驿馆,舒婵让知雨把门拴上,任柴峻在外头怎么说都未让他进来。温在恒从胡尚宫那得知原由,把随行的御医叫来问如何解毒。 御医道:“只喝了一口的话,与身体并无大碍,待内热散尽,症状自会消失。也可饮用冰镇的蜂蜜绿豆汁,利于清热解毒。” 待蜂蜜绿豆汁备好,温在恒让胡尚宫给舒婵送进去。柴峻还没走,锲而不舍的隔窗劝说着舒婵。屋里舒婵双手抚额,已快被他烦死。 “送什么绿豆汁啊不嫌麻烦难道最好最有效的解药不应该是身为她夫君的我么”柴峻质问道。 温在恒懒得理他,守着门口。舒婵听到胡尚宫的声音,让知雨开了门,胡尚宫进去后,门又关紧了。 柴峻没瞧见媳妇,急得走来走去,唉声叹气。 温在恒冷笑,道:“我看你更像是吃了催情药。” “我是不忍心见我媳妇受苦。不像某些人,哪怕吃了催情药,血也是冷的。”柴峻反诘道。 “少在这卖好装深情了,一口一个媳妇叫得亲热,明知王府有人害她,怎不见你为她讨回公道”温在恒看着柴峻,眸光暗冷。 柴峻脸色忽地一沉,道:“我自会向她解释,无需你多嘴。” 温在恒嘴角微勾,不屑道:“她很聪明,甜言蜜语哄骗不了她。别一天到晚的自我感觉良好了,你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吗” “说得好像你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一样,你敢吗” “我敢。” 柴峻攥紧拳头,盯着一脸坚毅的温在恒,一字一顿道:“那你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 “就是死,也不会便宜你。” “你就是嫉妒,心理扭曲,见不得别人好。在家时,你那继母没少给你下绊子穿小鞋吧听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也不好。”柴峻“啧啧”了两下,神情放松了些,得瑟道,“没办法,本人自幼就讨人喜欢,身边的人对我都好,去哪都受人敬重。我告诉你,你爱怎样怎样,不重要。只要我媳妇心里有我,你,输定了!” 温在恒面不改色,问:“你怎知她心里有你” “不信要不我给你验证一下”柴峻清了清嗓子,扯着嗓子冲屋内急促的喊道,“温乐!你舅舅发神经又要打我!” 半晌,屋里静悄悄……难道是没听见 柴峻又喊了一声:“温乐媳妇!” “要打滚远点打!别烦老娘!”舒婵实在忍不得了,暴嗓一通吼。 柴峻和温在恒被震得面面相觑。 武威王府,刘氏伏案痛哭流涕,萧如诗在一旁劝道:“爹也没说什么难听的的话,娘你就别难过了。这事过去就算了!谁知道那小蹄子那么难对付!” 刘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是说不出太难听的话,可你看他是怎么看我的眼里满满的嫌弃!厌恶!我这还没好,他就去了卢氏那贱人的院里,也没吩咐个人去请郎中。卢氏指不定又在撺掇着他休了我呢!你赶紧给你大哥传信,叫他快回来!” “大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萧如诗焦躁道,“可他回来也于事无补啊!” 门外,陈嬷嬷匆匆赶过来,看到候在门外的陈大嬷嬷,叫了声“姑婆”,然后在她耳边急道:“三郎药性发作了,满地打滚儿,解药也被他打翻了!动静太大,被许氏的人发现,如今正在偏院大吵大闹呢!”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大嬷嬷叹了口气,小声道:“王妃正在里头哭呢,都这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上一个庶子且还是个……”陈大嬷嬷用手指指脑袋,“毋慌!许氏不过是个失宠的贱妾,大吵大闹无非就是多要些补偿罢了。再说了,王妃这么做都是为了咱王府,为了县主,王爷无论如何都要给王妃留面子的。” 陈嬷嬷缓了口气,问:“要不要禀报县主一声” “你在这候着县主,等她出来了,再同她讲。我去偏院处置许氏的事。”陈大嬷嬷道。 萧向和把茶盏重重按在桌子上,站起身问管家:“三郎怎么了” “灌了解药,现在好多了。就是方才犯了癫痫,差点把舌头咬断……”老管家叹道。 萧向和怒得一把掀翻了桌子,咬牙切齿的痛骂道:“刘氏这个毒妇!本王以为她在公主的酒里下药顶多也就是让公主在众人面前出出丑,没想到她竟然连自家的孩子都害!虎毒尚不食子,她身为主母,德不配位,简直毫无人性!” 侧妃卢氏上前去,一边帮萧向和顺气,一边劝道:“动火伤肝,王爷消消气。妾身惯是个风风火火,口没遮拦的,谁要这么对妾身的孩子,妾身定要同他拼命的。都说柴少主并不愿意娶公主,可这次连妾身都瞧得出柴少主对公主明明钟意得很,王妃岂会瞧不出王爷试想,若真要被她们得逞,三郎定是活不成了,说不定当场就被柴少主给……柴少主若和咱们王府翻了脸,结了仇,朝廷追责下来,整个王府都将不保!王妃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拿王爷拿整个王府冒险呢” “要不怎么说她蠢横呢”萧向和恨恨道,“她以为她和豫章县主有些交情,而柴峻又很孝顺,就以为出了事豫章县主也会出面为她说话,这才做下这等蠢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算计三郎!” “谁说不是呢三郎幼时多惹人疼啊!”卢氏拿起帕子沾了沾眼角,“比世子和二郎都活泼,虎头虎脑的,一见到王爷就飞奔过来抱住王爷的腿撒娇……好好的一个孩子,谁知竟会……不是妾身多嘴,当年妾身就提醒过王爷,三郎的病有蹊跷,眼下王爷可是信了吧” 萧向和不是不信,只是当年刘氏一族在凉州根深叶茂,他需要得到刘氏一族的支持才能在凉州站稳脚跟,故而对刘氏多有忍让。这么多年过去,刘氏一族已被后起的赵氏一族压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是不能休了刘氏。 第160章 使绊子 萧如画走进屋来,看了眼倾倒的桌案和满地的碎瓷,皱着眉头让管家叫人进来收拾,对萧向和和卢氏道:“我去瞧过三哥,已经睡着了,郎中说即便舌头能长好,以后说话也会受影响。”她上前牵住萧向和的衣袖,满眼是泪,“爹爹,今日是三哥,明日不知会不会轮到画儿头上,画儿好怕……” 卢氏难过得转过身去揩泪。萧向和摸着萧如画的头,厉声道:“有爹爹在,我看谁敢动我的画儿!” 萧如画吸了吸鼻子,道:“我瞧柴少主的态度还是维护着咱们王府的,也就是说他即便是娶了公主,也不会疏远咱们王府。爹爹可稍稍安心了。” 萧向和叹道:“还是画儿懂得为爹爹分忧解难!今个若非你反应快,爹爹就很难收场了。” 卢氏含泪道:“王爷不知,这孩子前些日子同我说了什么。她说王爷和柴家联姻为的是咱们王府的将来,柴少主被逼娶了公主,县主和柴少主就没有可能了。为了能为王府,为王爷出一份力,她愿意嫁给柴少主做妾。” “这怎么能行你愿意,爹爹还舍不得呢!”萧向和对萧如画道。 萧如画擦了擦泪,笑道:“能维系住和柴家的关系,画儿给人做妾也没什么。再说了,又不是给别人做妾,那人可是柴少主,画儿不亏!不过……”她神色暗淡下来,“以前我同娘亲说起这个时,还以为柴少主并不喜欢温乐公主,今日一见,他分明喜欢得很,画儿就是有心为爹爹分忧,怕也无能为力了。” 萧向和拍拍她的肩,沉吟片刻,把管家叫进来,交代他好生照管许氏母子,罚刘氏禁足一月,王府内务暂由卢氏代管。 刘氏听了管家的传话,气得浑身发抖,对萧如诗道:“我说什么来着,那贱人母女定是又在王爷跟前乱嚼舌根,肆意挑拨了!今个若不是她们使绊子,我能遭这个罪贱人!不过就是仗着娘家有几个臭钱!我真是后悔当初被她蒙骗,不该让她进门子的!” 管家是跟着刘氏进王府的,从一个小小的管事做到管家的位子上,少不了刘氏的提携,心也是向着刘氏的。他把在门外听到的话禀报给刘氏和萧如诗,直震得二人心肝俱颤! 萧如诗瞪大眼,原本焦躁的脸上只剩下了震惊:“什么萧如画她,她,她竟然,竟然敢打柴少主的主意给柴少主做妾”她僵滞的冷笑两下,目光陡然转阴,“小贱人,怕是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吧这个小贱人,我真是小瞧她了,连我的人都敢惦记……” 刘氏恨得牙根痒,道:“还说什么为王府着想,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可怜模样,我呸!狐狸精!有其母必有其女!上赶着给人做小,不要脸!连自己姐姐的人都抢,良心都被狗吃了!” “王妃、县主请息怒,还是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对策!”陈嬷嬷劝道,“咱们再怎么愤怒,看不过眼,奈何王爷吃她们那一套啊!她们抢王妃的管家权,抢县主的夫婿,这些王爷可都是首肯了的呀!咱们再不能退让了,必须得想个法子,扭转局势了!” 萧如诗险些被怒火烧昏了头脑,要冲出去找到萧如画,抓烂她的脸,撕烂她的嘴,可被陈嬷嬷的话一提醒,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是啊,她已经退无可退了!这些天,她无时不在想若嫁不成柴峻,她还能嫁谁在见过柴峻这样的男子后,她还能看得上谁 刘氏扑过来抱住萧如诗,神色惊慌,道:“可千万不能让那个小贱人得逞了!即便是妾,她也找了柴少主这颗大树做依靠啊!以后,还有我们的出头之日吗你爹只会更看重卢氏,说不定就废了我,扶正了她呀!” 陈嬷嬷见状,劝道:“王妃莫急,不还有世子的吗这眼看着小世子也快出生了,而且王妃和柴夫人交情甚好,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轻易动王妃的。” “对对!你说得对!”连番打击让刘氏神昏智乱,她这会儿又笑起来,“我怎么忘了,我马上就是要当祖母的人了!哈哈,二郎媳妇瞧着就是个下不出蛋的,等我的小孙孙出生了,王爷定会很欢喜,卢氏就是酸掉牙也没用!哈哈……” 望着癫狂的母亲,萧如诗却陷入沉思。她的母亲有她的大哥她的侄子可以依靠,可她呢她已经十七岁了,她总要嫁人的,可放眼西北,谁人不为柴家马首是瞻她堂堂一个县主,一想到她未来的丈夫处处不如柴峻,她就已厌恶至极。 如果不能嫁柴峻,她还不如去死。是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萧如诗定了定心神,对陈嬷嬷道:“备车,去驿馆。” 王府后花园里,赵氏坐在半山凉亭下,对着阳光欣赏着刚染好蔻丹的指甲,远远望见萧如诗换了身素雅清淡的衣赏带着嬷嬷、婢女匆匆往侧门去了。不用想,赵氏也知她这是要去哪儿,嘴边慢慢的就浮出一抹嘲讽的笑来。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主,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呢!有朝一日,王爷和王妃知道了他们的儿子干的好事,那情形想想就让她畅快得很。 “二郎在做什么”赵氏懒懒地问道。 她地贴身婢女回道:“午间饮多了酒,现在还睡着。” 赵氏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她这个夫君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没什么坏心思,待她也好,就是酒量太浅。 酒量浅的男人,靠不住。 那厢,世子妇简氏却一反常态,明明已吃过午饭,此刻却关上房门大口大口的吃着饭菜,她吞咽得很是艰难,可见她并不想吃,而是在强逼着自己吃。照顾她的嬷嬷不停的劝她,她都置若罔闻。她必须得吃,必须得生下这个孩子!不然,萧寻贤那个畜生是不会放过她的! 她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她哪是高嫁到王府了啊这就是虎狼窝! 第161章 不知情 柴峻歪在胡床上,一如失恋少男般忧郁,一颗心忐忑飘忽得很。 他没有为那丫头主持公道,她不会是恼了他吧还有讨债神君说的那句“死也不会便宜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说这话时眼神中的狠绝着实骇到他了。假如,比方说,万一,那丫头不是温乐公主,讨债神君几番拼死相救,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这他娘的还不是真爱么他讨债神君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那么,死也不会便宜他,难道讨债神君最坏的打算是玉石俱焚宁愿杀了那丫头,也不让他得到 柴峻之前不太在意温在恒暗中的动作,可意识到温在恒的狠绝,他不得不重视起来。不能,绝对不能让他伤害到那丫头! 柴峻正凝眉深思,王五奎快步进来,禀道:“少主,那个……会宁县主来了,想要见你一面。” “来得倒挺快。”柴峻坐起来,彷佛早就料到她会来一般,“请她进来。” 萧如诗进来时,一眼就看见葡萄架下站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男子,光看背影她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面颊上浮现出两抹淡淡的红晕,衬得她更加明艳娇媚。她轻轻按了按簪钗,示意陈嬷嬷和婢女候在外头,自己则迈着莲步款款上前,叫了声“表哥”。 柴峻转身,指了指一旁的长椅,道:“坐。” 萧如诗坐下,见柴峻坐在当中的石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也不拐弯抹角了,两汪眼泪登时涌上来,涩然一笑,道:“表哥是不是也认定了下药害公主一事是我所为不瞒表哥说,我确实嫉恨她,恨他抢走了你……可,可我纵然有这份心,也绝无那个胆量害人呀!我这趟来,就是想把实情告诉表哥。金壶里的酒并非是下人混淆上错了,酒里的药是……是我母亲让人下的,她也是一时糊涂!你想若非她知道有解药,怎敢去喝那药酒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她以为表哥你并非真心实意要娶公主,反正我们王府和洛阳一向不对付,这个恶人就由她来当好了。她盘算着一旦事发,以她和姑母的关系,姑母定不会撒手不管的。”萧如诗上前几步,蹲下来,抱住柴峻的膝盖,仰着梨花带雨的脸,“表哥,我们是不是坏了你的事公主她有没有生气” 柴峻眸色沉沉的盯着她,道:“你先别管公主如何,我只问你,你当真不知情” 萧如诗睫毛颤了颤,摇头道:“我真不知情,若我事先知道,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不能嫁给表哥,许是我没那个福分,我认了,可是害人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我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时被你吓哭过多少回” 柴峻笑了下,把她扶起来,余光瞥见阿吉进了门又要退出去,便叫住他,问:“可是公主醒了” 阿吉被他家主子派去盯梢,说是公主一醒就立刻来报,他点点头,看了眼和柴峻站得很近的萧如诗,暗暗撇了撇嘴。 柴峻对萧如诗道:“没什么事你就回吧,公主这边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好。”说着就大步往外走,一把揽住阿吉的肩,问她公主好些没有,阿吉却“哼”了一声把头扭一边。柴峻按住他的鸟窝头,压低声音道,“兔崽子你哼什么哼又不是我叫她来的!”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萧如诗眼热心凉,未及擦去的泪光里透射出浓浓的恨意来。表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悔不当初的。 驿馆的每个院子里搭的都有葡萄架,舒婵午睡醒来之后闲着没事,就踩着凳子摘了半筐葡萄。柴峻进来找她时,她正在院中荡秋千,荡到前面就吃一颗知雨递过来的葡萄,吃到了就嘻哈哈,吃不到就哎呀呀,玩得那叫一个欢乐! 柴峻从知雨手中拿走盘子,摘了一颗葡萄举高高的等舒婵荡过来吃,那丫头却白了他一眼,不玩了。柴峻只好自己吃了,把盘子又还给知雨,往前走了几步,倚着秋千架,长腿斜支,歪着头看着舒婵问:“生气了” 明知故问!舒婵不理会他,双手抓着绳索,眼看着鞋尖上的珠花,轻轻荡着。柴峻笑了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叹道:“我媳妇生气了也这么惹人爱呢!” 舒婵一僵,抬头看见知雨、彩墨和阿吉低头偷笑,她羞愤交加的瞪着柴峻,道:“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柴峻叹了口气,稳住缰绳,在秋千前盘腿坐了,仰着脸看着舒婵,眉目俊秀,神情专注。舒婵蓦地想起了她家对门邻居养的一条叫大白的黑狗,想吃她手中的肉骨头时,就是这么看她的。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何我在王府没有追究下去”柴峻道。 “你猜到是谁在酒里下了药” 柴峻点头,道:“是王妃做的,我没有追究下去,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因为王妃和我母亲交情匪浅。而且,她并不知晓我对你的真实心意,以为我是厌憎你的,才搞了这么一出。她的目的是破坏联姻,并非想害你性命。” “你知道她们的后招了”舒婵问道。 “后招”柴峻愣了下。 “就当她们不知你的心意,那一壶药酒被我喝了,然后呢在我神志不清,意识混乱时她们会把我如何”舒婵道。 柴峻眉头微蹙,冷然道:“没有然后,也没有她们,会宁县主完全不知情,她亲口告诉我的,她也亲口承认是她母亲下的药。” 舒婵默了默,其实会宁县主知不知情,参没参与她并不在意,换做是她被人抢了如意郎君,也巴不得那人七窍流血而死呢!但柴峻这么一说,她留了心,柴峻相信会宁县主。 “我现在好奇的是,你为何尝了一口就知道那酒有问题之前在望山居,你也是尝了一口就品出汤里下了毒,你怎会有这样的本事”柴峻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舒婵,不想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柴峻对她终是起疑了。舒婵垂眸看着他,面上淡淡的,道:“自幼练的。” 第162章 随他去 “练的”柴峻微愣。 “总不会是天生的。你知道吗宫里的女人越受宠,死得越早,我母妃若没有些手段,怎会活跃至今我在宫里时,吃食都是极为严谨和讲究的,可即便如此母妃也不放心,曾让御医训练我识毒的能力,久而久之,我的味觉就非常灵敏。想下毒害我下辈子吧!” “原来是这样!”柴峻舒了口气,面上又现出俊朗的笑容来。可是他发现舒婵看着他,他笑得灿烂,她却神色淡漠,黑琉璃一样的眼珠静谧又深沉,他心里不由得一慌,忙抓住她的手,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好奇罢了,没想到我媳妇这么厉害呢!” 舒婵微微一笑,道:“你还有什么疑问,都一并问了吧。” “没有了!”柴峻握紧她的手,语气恳切,“等我们成了亲,往后日子长着呢,我不急,我可以慢慢的了解你,看你还能给我多少惊喜。”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是说到了凉州要带我逛夜市的吗你可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可以去了。”柴峻道。 “那好,我去跟舅舅打声招呼。”舒婵起身道。 柴峻也站起身,皱眉道:“我带你出去,不用他同意,让她们谁个去跑一趟知会一声便是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我在,你不必怕他。” “被他训斥几句也没什么,我都已经习惯了。我只是不想让胡尚宫为难,我招呼不打就这么出去了,舅舅定会怪罪于她。”舒婵道。 “怪罪就怪罪呗!反正她是你陪嫁的奶嬷嬷,以后也不回洛阳了。你们就是怕他,一个个的都怕他。”柴峻虽这么说,不过也承认那讨债神君凶起来的确有些吓人。就拿上回他因喜袜一事责骂小媳妇,小媳妇那么刁蛮一人不也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抹眼泪吗 舒婵把想和柴峻一起逛夜市的事请示了温在恒,她想着凉州是西北重镇,守卫森严,应是很安全的。不过,他若是不同意就算了,之前遇到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她也不想再让他烦忧了。 温在恒见小丫头拘谨的站在门边,脸色已恢复正常,同他说话时期期艾艾,就像一个被严加管教的小孩子想出去玩耍,在征求大人的意见一样。可见是那次被他凶怕了,他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这是又要同她讲大道理了舒婵有些后悔了,早知就不提去夜市的事了,她太低估自己内心对他的惧怕了。没见到人时还不觉得,等见到了,对上他那深邃犀利的目光,她就哆嗦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舒婵硬着头皮挪过去,心里不住的责怪自己多事,自讨苦吃。温在恒让她坐,她就老老实实在他对面坐了,低着头,蹙着眉,小脸凄苦。 温在恒笑了笑,给她沏了杯茶,道:“不训你,找你喝茶聊天不行吗” “谁信”舒婵小声嘟囔了一句。 温在恒无奈,面上仍带着笑,道:“上回……上回是我不好,我道歉,别生气了行吗” “哼。” “你不是说我患了焦虑症吗就当我一时太过焦虑,乱发脾气好了。” 舒婵抬眼看他,还未开口,心却忽地一惊。不知何时,他看她的目光竟变得异常的温柔,似还透着些宠溺!舒婵眨眨眼,心想这是错觉吧天塌下来都不可能的事!他是不是焦虑得精神都不正常了 啊!一定是!唉,太可怜了! 小丫头满眼悲悯的看着他,温在恒只觉莫名其妙。他随口一说,她还当真了 “算了,算了!我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原谅你了。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多大点事我不记仇的!”小丫头展颜笑道。 温在恒:“……” 舒婵端起茶杯正要喝,想起什么,嗫嚅道:“我又做错事了,柴峻怀疑我了。” “怀疑你为何只喝一口就知那酒里被下了药” 舒婵点头,想着把方才自己同柴峻讲的再转述给他,以免两边对不上出了纰漏,却听他道:“怀疑就怀疑,随他去。” 啊舒婵满心惊诧。 “你做得很好。别人要害你,你就得绝地反击,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今个若不是那个庶女反应够快,我定会揭穿刘氏母女的阴谋,给你出气。”温在恒道。 听他这么说,舒婵心里觉得舒坦极了,抿嘴一笑,问:“你怎么料定是刘氏母女所为” “因为别人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必要。” “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权贵之家的后宅内斗那叫一个精彩!舅舅可能不知,侧妃卢氏和刘氏不对付,刘氏两面三刀,卢氏笑里藏刀,刘氏佛口蛇心,卢氏别有用心,总之啊,就是针尖对麦芒,处处不相让。” 小丫头神采奕奕,两根细长的手指对在一起,说起别人家的阴私事,貌似有些幸灾乐祸。果然是自幼生活在简单的家庭中,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涉世未深。其实在大户之家中,妻妾不和十有八九。妻妾成群且和睦相处,后宅一片祥和的,天下估计也就只有雍王那个男中奇葩能做到。温在恒觉得雍王是他羡慕不来的,你得多金,多闲,多情,还得多种才能保证家里的每一块地都能耕好。 “卢氏出身于商贾之家,武威王府能维持如此奢华的生活,少不了卢家的支持。有武威王护着,刘氏不能把卢氏怎样。且刘氏的娘家家道中落,在凉州的声望是一年不如一年。所以,她攀上了豫章县主,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柴峻,好找一个靠山。”温在恒解释道。 “舅舅怎么什么都知道”舒婵支着下颌,露出崇拜的神情。 温在恒拿起搅茶的竹筴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微愠道:“你叫舅舅叫上瘾了不是就我们两个人,你叫什么舅舅” 舒婵眯眼一笑,道:“我知道了,温将军。”话音刚落,只见温在恒举起竹筴又要敲她,她急忙往后缩了缩,“怎么了温将军也叫不得那我要叫你什么” “叫哥。” 舒婵“扑哧”笑起来。 “笑什么”温在恒红着脸问。 “没,没什么。”舒婵憋住笑,摆摆手。 “喝你的茶!”这人说着说着又凶起来。 不过,舒婵却不怕了,她端起茶杯,笑道:“是,温大哥。” 温在恒愣了下,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叫他温大哥,还不如叫他舅舅呢!一下子生分了许多,他都不习惯了。 第163章 习茶道 舒婵饮了口茶,神色微顿,问道:“这茶是什么茶味道清甜,还有股果香味。” “茶倒无甚稀奇,就是汉中仙毫,只不过西凉这边煎茶的方法、佐料和中土有所不同。”温在恒道。 舒婵低头看了看桌案上成套的黄铜茶具,果然新奇。那一排装佐料的高足宽口袖珍铜罐做工精美,铜盖上方的提纽雕成花骨朵的样式。她一一拿起来打开看了里头的佐料,除了寻常的胡姜、薄荷、陈皮和盐花,还有枸杞、桂圆和葡萄干。 温在恒见她感兴趣,便道:“坐过来,我教你。” 舒婵愣了下,她好像没说要学呀!转念一想,煎茶也用不了多久,且难得温将军不吝赐教,学就学呗!她提着裙子喜滋滋绕到案后同他并排而坐,在温老师的细心讲解下,一步一步的学习西凉煎茶法。 门外,知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小声对彩墨道:“里面很安静,将军应该没发火。” 彩墨道:“将军发火也是为了公主好,胡尚宫说将军是唯一真心全意待公主的人。” “唯一那驸马呢驸马待公主明明比将军好多了。”知雨不解道。 彩墨叹了口气,面带忧色,道:“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就拿今日王府的事来说,公主险些被人毒害,是将军出面追责,而驸马却想息事宁人。” “他不是跟公主解释过了吗那个黄脸婆王妃和柴夫人是过从甚密的好友,驸马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才放过她们,不予追究的。” “这一次是这样,那下一次呢假设,柴夫人和公主婆媳相处不睦,那黄脸婆母女又在背地里搞鬼吹阴风,那时你说驸马会怎么做继续让公主忍气吞声吗”彩墨拉住知雨的手,看了看左右,悄声道,“我不知道公主有没有想到这些,兴许是我想多了。” 两个小婢女已经培养出默契来,彩墨这么一说,知雨便心神领会,也跟着担忧起来。就连看到柴峻进了院门,两个小婢女也只是屈膝行了礼,暗暗审视着他。 柴峻未察觉小婢女看他的目光有变,问道:“公主还在里面” “是,婢子这就去通报一声。”知雨道。 “不用,我自个进去。”柴峻说着就大步往里走,可走到门口,却听见里头传出一串清脆的笑声,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是温乐的声音,她在笑怎么可能他过来就是怕小媳妇又在讨债神君这碰钉子,到时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心疼的还是他。可她竟然在笑!笑得还那么轻快、愉悦! 柴峻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偏厅门口,探头往里一看,惊呆的同时眉头也深深皱起。 讨债神君在教他的小媳妇学西凉茶道。两个人挨得很近。小媳妇学得很认真,心思全放在那冒着热气的茶汤上,一边加着佐料,一边拿着长柄的铜勺缓缓搅动。而讨债神君看着他媳妇,唇角微微上扬,眼底眉梢尽是暖柔笑意,看得柴峻眸中几欲喷火! 那哪是一个舅舅看外甥女的眼神如果是,也是妥妥的不伦!柴峻被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憋了满腔的怒火快炸了都。 温在恒说死都不会便宜他,难道他堕入地狱也要拉着小媳妇一起吗 门口地上的影子落在温在恒眼中,他稍一思索,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喝杯茶” 柴峻攥了攥拳头,走了进去。小媳妇扬起明媚纯美的笑脸,道:“你来了,茶刚好煮沸,坐下尝尝我煮的茶!” 柴峻心里酸涩难当,隐忍着怒火坐下来,道:“你想学西凉茶道不必舍近求远,可以来找我啊!他是现学现卖,你夫君我可是熟谙此道。” “我来跟舅舅说去夜市的事,刚好见舅舅在煎茶,一时新奇就跟着舅舅学了一道。”舒婵见柴峻面色不虞,先给他倒了一杯茶,“你尝尝。” 柴峻拿起杯子,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道:“味道涩了些,煮太久了。”说完,颇为不忿的乜了温在恒一眼,心道都赖这个讨债神君,三心二意,故意拖延。 舒婵尝了一口,仔细品了品,点头道:“比起舅舅煎的茶,好像是涩了点。那这炉子就不能再烧了,再烧下去岂不更涩”说着她便伸手去关火门,手指却不小心碰到滚烫的炉壁,烫得她“呀”一声急急缩回了手。 “小心!”两个大男人同时伸出手,不过柴峻隔了张桌案,不如温在恒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抓住了小媳妇的手,浸入凉水桶里。柴峻放下手,剑眉倒竖,脸颊气鼓鼓的。 好在只是烫红了一小片,没什么大碍。 “还疼吗”温在恒心中又疼惜又自责,他该和她换个位置的,让她离炉子远一点。 “不疼了!”舒婵笑道,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甚至比不上她给他缝制喜袜时被针扎得疼。 柴峻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二人中间,硬生生插进来,把温在恒挤到一边,然后握着舒婵的手,帮她吹了吹。 舒婵无语,说了不疼了,你还吹什么吹 “下次,还是让夫君来教你煎茶吧!不要再找那种自己都学艺不精还好为人师的人!”柴峻愤然道。 “不怪舅舅,是我一时不小心,舅舅已经提醒过我几次要注意火炉了。”舒婵分辩道。 柴峻有些恨其不争的把舒婵拉起来,道:“不是要去逛夜市吗天都快黑了,再不走到时连停车的地儿都没有,酒楼也找不到好位置了。” 舒婵侧身眼巴巴看着温在恒:“舅舅……” 温在恒站起身,道:“那就走吧!” “舅舅也去” “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柴峻大为光火,道:“你闲得慌想去逛逛也可以,但请别跟着我们,扫兴得很!” “你觉得扫兴可以不去。温乐想去,我带她去逛逛也一样。”温在恒微笑道。 “哎,我说你这个舅舅,能不能有点舅舅的自觉我们小夫妻去逛个街,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别一天到晚惹人嫌好不好”柴峻毫不客气的嚷道。 温在恒敛了笑,坚定道:“我不放心,今个非去不可。” 柴峻把舒婵拉到身后,捋了捋衣袖,他娘的这都到凉州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明摆着就是给他找不痛快。 眼见两人吭哧吭哧就要干仗,舒婵提起裙子就往外走,道:“你们慢慢切磋,我就不多陪了。我让李将军带我去,再叫上冷教头,他们更可靠!” 最后,凉州夜市,呼啦啦去了二三十人,其中还包括来不及走非要尽地主之谊请客赔罪的萧如诗,于是谁也不说谁了。 舒婵反而不想去了。 出门逛个街咋就这么难带上萧如诗,后面还跟着十几个王府护卫,她想不惹眼都不行了。 第164章 醉西凉 有王府护卫开道,舒婵他们的马车畅通无阻的停在了凉州最大的酒楼——醉西凉门前。这酒楼主楼高三层,两侧二层的连廊式建筑长达数十丈。彩灯高悬,从东到西,璀璨华丽。酒楼里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酒楼最好的包间在顶层,被楼梯分成左右两间,左边的叫抚月阁,右边的叫摘星阁。抚月阁已被一富商包下,舒婵他们被迎进了摘星阁。三面的窗户大开,湖绿间樱黄的纱幔迎风飘扬,夜市的景色尽收眼底。不远处,锣鼓喧嚣,舞狮正精彩。舒婵趴在栏杆边上张望,随着舞狮队伍的行进,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忽然看到旁边抚月阁的楼台上立着一位白衣飘飘的清瘦男子,那男子转首看着她,微微一笑就进去了。舒婵微愣,对那男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片刻后她又笑着否定了。因她莫名的想起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萧如诗做东,酒菜可着最好最贵的点,摆了满满一桌子。舒婵本想一吃泯恩仇的,怎奈萧如诗却总在有意无意间向她暗示同柴峻的青梅竹马之情。一会儿给柴峻斟酒,说是他最爱喝的酒,一会儿给柴峻夹菜,说是他最爱吃的菜,显得她多么了解柴峻,和她的好表哥多么亲近。 舒婵如鲠在喉,也为萧如诗感到心酸。如果不是她横插一杠,柴峻和萧如诗应该也是美满幸福的一对佳偶。 柴峻长于军营,常年和一帮糙汉生活在一起,最不看重的便是这斯文礼仪,且他心中坦荡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萧如诗给他夹的菜他都吃了,却忘了男女大防。舒婵看着萧如诗轻咬着筷子笑意吟吟,心中就更不是滋味了。 “表哥,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姑母带你来凉州,我母亲便是在这里设宴招待。那时,你八岁,我七岁,时逢我的生辰,你还送了我一面江南造的嵌螺钿的铜镜,说等我长大了给我梳妆用,那镜子我到现在还用着呢。”萧如诗触景生情道。 柴峻回想了下,隐隐有些印象,那镜子还是他母亲给他让他送给萧如诗当生辰礼的。这种事她不提他根本想不起来。不过她这一说,倒提醒他了,他送给小母鹅的那根金蝶赶玉花的簪子怎不见小母鹅戴过那可是他亲手挑选的,在他怀中捂了好几日呢!当时送她,她可是说了喜欢的,喜欢为何不戴柴峻这么一想,心就沉了下来,搁了筷子,扭头问舒婵:“我送你的簪子呢怎不见你戴” 舒婵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心想你和你的好表妹要叙旧就好好叙,要忆往昔就好好忆,作甚又扯上她 “问你话呢!怎不回答”柴峻皱紧了眉头,语气略冲。 “扔了!”没想到小母鹅的语气更冲。 柴峻被噎得半天回不过气儿来。扔了他生平头一回怀着一颗少男清纯至真的心,精心为她挑选的簪子,她竟然扔了! “为何”柴峻声调都变了,周身散着一股炽热的毁灭气息。 “看着就烦,所以扔了。行了吧”舒婵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火气上来了,也不想费劲儿忍,管他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儿地就发泄出来了。说完,她气咻咻的在桌上并了并筷子,夹了一个肉丸塞嘴里,又夹了一个塞嘴里,脸颊两边鼓鼓的,偏她在气头上,全然不知她现在的模样有多可笑,多可爱。 温在恒哑然失笑,怕她噎着,默默把自己没喝的汤端给她。柴峻本来被舒婵那句话刺激得濒临发狂,可见温在恒笑眯眯的给他媳妇端汤,他心中烦躁更甚,但也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了般,明白了! 小母鹅怎么可能会扔弃他送的礼物扔了他的礼物还敢蛮不讲理的冲他发火不可能!瞧她这气鼓鼓的小模样,莫不是见萧如诗给他斟酒夹菜还表哥长表哥短的叫,她吃醋了 天晓得柴峻此刻的心情!满腔的怒火炸了,竟炸出了一汪蜜泉,汩汩往外冒甜水,腻得他牙根发疼。柴峻挪了挪椅子,挨着舒婵,黑沉如夜的脸一下子晴光潋滟,他用肩膀碰了碰舒婵,卖乖讨好似的笑道:“生气了没扔对不对” 舒婵懒得理他,端起温在恒给她的汤正要喝,柴峻却夺过碗又重重放回了温在恒面前,然后把舒婵的汤碗盛满,还贴心的用勺子搅着吹了吹,奉给舒婵,柔声道:“慢慢喝,小心烫。” 舒婵不明白柴峻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好,她以为她这般和他呛声,他肯定会发火。发了火也好,以后大家互不理睬,倒也清静了。说不定,见她刁蛮任性,拿她和萧如诗两相一比较,他又念起萧如诗的好来,就不想娶她了呢!可为什么,他突然就从一匹暴怒的狼变成一只摇尾巴的狗了呢咦好像是从舅舅给她端了一碗汤开始。下午见舅舅教她煎茶,他也是一副很不爽的表情,他莫非…… 一个念头在舒婵脑海里迅速闪过,快得她连一星半点儿的尾巴都没抓着,思绪就被柴峻给打乱了。这厮在桌下牵了她的手,大拇指摩挲着她的手心,面上更是被玉门关外的春风吹拂过一般,漆黑的眸子里蕴着能溺死她的情波。 对着这样一张俊朗和煦的脸,舒婵心旌摇荡,实在是发不出火来,只是抽回自己的手,半羞半恼的瞪了他一眼。柴峻笑得更欢实了。 萧如诗见状,满口的银牙都快咬碎了。她还以为舒婵这么一闹,以柴峻的脾气定会发火,大家闹得不欢而散,她才有用武之地啊!表哥心情不佳,正是需要人开解,安慰的时候,这个人除了她,还能是谁可眼瞅着柴峻就要发作了,他却来了个悬崖勒马,变脸比翻页还快!这会儿两人又眉来眼去好得如蜜里调油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萧如诗心中又惊又恨,面上的笑容像被冻住了一般。 温在恒挺失望的,对舒婵很失望。柴峻对她卖个乖笑一个,她就偃旗息鼓了。她心中多少是在乎柴峻的吧这就危险了!直接关乎他能不能把她带走。她的命运之绳现今还握在他的手中,只是绳子快要断了。 第165章 虞美人 “时辰不早了,吃好了我们就回吧。”温在恒冷着脸对舒婵道。 舒婵应了声“好”,舅舅面色阴郁她也留意到了,她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他不快了。这边柴峻这个半大孩子才由阴转晴,转瞬舅舅那边就乌云翻滚了。他们就不能在同一片蓝天下和平共处吗 雅间的门打开,外头的喧嚣声就大了起来。下楼梯时,舒婵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听到有人在边弹边唱,弹的是琵琶,唱的是《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舒婵回望,乐声是从抚月阁里传出的。歌声柔美,琵琶清冷,虽隔着两道门,又被嘈杂的人声所掩盖,舒婵还是听出些许微妙之处来。这样的场合,弹唱这样的曲儿不合时宜吧而且明明唱得哀婉,怎地弹得如此潦草不是那种技艺生疏的潦草,而是技艺高超却不怎么想弹的那种潦草。 “西凉故地,常见一些文人墨客请胡姬弹唱,以往还有些怀古念旧的韵味,如今多半是附庸风雅,无病呻吟。”柴峻见舒婵驻足倾听,解释道。 温在恒居高临下看着仰着小脸凝神细听的舒婵,直觉这丫头有些不对劲,便问道:“怎么了” 舒婵回过神来,看着温在恒,眼睛里半是迷茫半是犹疑,她道:“舅舅,你听,这琵琶……” 温在恒仔细听了听,再看舒婵越睁越大的眼眸,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叫道:“快走!” 柴峻愣了下,见温在恒拉着舒婵往下跑,忙问:“怎么了” “鸽奴!” “什么” 柴峻话音刚落,只见抚月阁里传来一阵女子的大笑声,琵琶声忽而变得急切奔放起来,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 “表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萧如诗不明所以,一脸惊惶。 “走!走!快走!有杀手!”柴峻拽着萧如诗急急往下奔,萧如诗吓得面色苍白,她哪里跟得上柴峻的步伐,脚下踩空,一下子摔趴在台阶上,痛呼连连。情急之下,柴峻抱起她就往下冲。冲到一楼,只见整个大厅已成混战成一片。 柴峻搞不清楚状况,抱着萧如诗他也无法施展拳脚,躲过几次袭击,他看到知雨和彩墨躲在桌子底下,周毓护着阿吉正和几个手持弯刀的刺客缠斗,他快速挪过去,一脚踹倒一个刺客,高声问周毓:“发生什么事了” “少主,是突厥人!他们装扮成食客埋伏在酒楼里!”周毓回应道。 怎么又来了突厥人上有李光魏的顶级杀手鸽奴,下有突厥人,我日!可真会挑时候!且他方眼望去,突厥刺客还真不少!他们这边,这次一起来的本来还有冷巍、江英树、孙粲等人,他们吃完就去逛夜市去了,毕竟他们都是头一回来凉州,去逛逛也在情理之中。眼下,周毓以一对多,身上挂了不少彩。王府的护卫除了开路时威风,娘的真打起来个个都跟草包似的。要不是嫌人多惹眼扰民,他真该多带些柴家军来的! 他媳妇呢讨债神君把他媳妇拉哪儿去了这个时候在他媳妇身边保护的应该是他才对呀!柴峻头皮发麻,看了一圈,没看见人,急得要把萧如诗放下来,她脚才挨着地就直喊疼,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眼里满是泪花,柴峻无奈只得又抱起她,左躲右闪,好不容易退出酒楼,发现外头更乱。 整个夜市都乱了!到处都是喊叫着四散而逃的民众,撞翻的摊位,倾倒的货品,匆匆关门避祸的店铺,乱成了一锅粥。不过,柴峻很快就发现了小媳妇的身影。她被温在恒护在身后,而围着他们的突厥刺客足有十几人之多!温在恒脚下已躺着几具尸体,他一手持剑退敌,一手护着小媳妇,出手极为狠厉,地上的尸体都没有全的。 这时,于纷乱的人流中,一个带着斗笠的刺客手持长剑凌空朝小媳妇后背刺去。长剑寒光闪闪,柴峻瞪大眼眸,暴吼一声:“温乐小心!”他的心一下子被什么给紧紧攥住了,他不能呼吸,手脚也被某种邪恶的咒术禁锢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森森寒芒离小媳妇纤薄的后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他却无计可施。这一剑直冲小媳妇的后心而去,必将贯穿她的心脏,一招毙命! 千钧一发之际,温在恒猛一个转身同时长腿高扫,将那偷袭的凶器踢歪了,刺偏了。舒婵吓得惊叫一声,脊背阵阵发凉。那斗笠客在空中横飞旋转而下,剑尖才落地,又一凌厉杀招径直朝舒婵袭来。温在恒杀退后面的刺客,再挥剑应对斗笠客时已晚,斗笠客的长剑距离舒婵不过咫尺,近到舒婵都能看清楚那斗笠之下的左半边脸有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嘴角裂到耳根,煞是可怖。 温在恒把舒婵挡在身后,来不及挥剑,那迎接斗笠客长剑的只能是他的身体!那本冲着舒婵咽喉而去的长剑刺进了温在恒的肋下。被护在身后的舒婵听见他喉间闷哼一声,心里也跟着一颤。她见脚边有一把打掉的弯刀,几乎是本能的捡起了刀,在那斗笠客拔出剑再刺时,朝他胡乱挥了出去,“呀呀”尖叫着,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却也吓了那斗笠客一跳,没防住腹部被舒婵划了一刀。 柴峻登时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小母鹅还有胆量和刺客拼命!他看了眼怀中的萧如诗,把她往马车上一放,喊来几个王府护卫,让他们护送县主回去。萧如诗一把抱住柴峻的胳膊,泪盈于睫,哽咽道:“表哥你别走!别丢下我!我害怕!” 柴峻握住她的手腕,急道:“刺客的目标不是你!你不会有事的!松手!” 萧如诗松了抱柴峻胳膊的手,却又抱住了他的腰,哭着不让他走。柴峻看着不远处斗笠客提着滴血的长剑步步逼近小母鹅,他急得双目赤红,发狠扯开萧如诗,正要上前去,萧如诗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力气带的,一下子从车架上摔下来,叫得比生孩子还惨。柴峻弯腰扶她起来,她一会儿说腰疼一会儿说脚疼,总之是动弹不得了。 第166章 惊与痛 斗笠客捂着渗血的腹部,盯着挡在温在恒身前的舒婵,嘴角抽抽着道:“上回在函谷关算你这妮儿命大,反害得老子毁了半边脸,这回看老子不把你削成两截!” 长剑被高高举起,血珠滚落,舒婵小脸煞白,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对着那斗笠客,颤声骂道:“臭狗贼!上回若不是你跑得快,被我抓到,定将你,将你大卸八块!你还敢来,还伤了我舅舅,你给我等着!有,有种你别跑!” 斗笠客被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激得发出几声冷笑,黝黑的手指弹了一下剑身,在“叮叮”作响中一串夹裹着杀气的剑花已向舒婵甩劈而来。 抚月阁窗纱后人影微动,一只乌黑冰冷的铁钩伸了出来,却忽然顿住。 楼下,只见一人如幽魅般飞跃而来,速度之快,堪比移形掠影,宝剑凌空出鞘,“哗”一声将斗笠客的剑生生砍断,力道之大,震得他双手麻疼,剑柄脱手,掉落在地上。斗笠客还未看清来人,就被踢飞了,“哐当”一声撞在几丈开外的门板上,当即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而身后的门板亦破了个大洞。 抚月阁飘荡的窗纱后传来几下“啧啧”声,一男子道:“北衙酒圣,冷面武神,果名不虚传。” 舒婵仰视着从天而降的冷巍,内心是喜悦又激荡。有冷巍在,他娘的谁怕谁! “衙内,你可还好”冷巍扶着温在恒问道。 温在恒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染透,他站直了咬牙道:“没事,伤得不深。” 说话间,突厥刺客又围攻上来。冷巍淡淡瞥了一眼,道:“衙内带公主先走,这有我挡着。” 楼下刀光剑影,楼上却争执了起来。鸽奴啐了一口吕游龙,柳眉高挑,斥道:“要不要脸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子争!你起开!” 吕游龙龇牙瞪目,喝道:“爪子,拿开!不拿,戳烂!” “你戳啊!戳啊戳啊!”鸽奴一点都不怕,抬头挺胸用琵琶把吕游龙往边上挤了挤。 吕游龙愤而举起铁钩,这时李光魏无奈的合起扇子敲了敲桌案,不耐烦道:“行了!再不下去,人都跑了!老规矩,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胜负!赢了的去单挑冷巍。” 鸽奴轻哼一声,把手背在身后,盯着吕游龙,喊了出拳的口令。她出的是布,吕游龙出的是拳,她狂笑一声,拨响琵琶飞身跃下了三楼。 空中忽然传来琵琶乱弹声,冷巍猛抬头,只见一个黑纱蓝裙的冷艳女子从天而降,衣袂翩飞,足尖在马车顶上轻轻一点,旋转而下,一个挡她道的突厥刺客被她抡起琵琶砸得脑浆迸溅。她顺势把琵琶反架在肩头,朝冷巍抛了个媚眼,娇笑如花:“冷教头,又见面了!奴家真是激动万分,喜不自胜呢!” 冷巍横眉冷对,鸽奴的出现确实让他吃了一惊,她看起来和突厥刺客并不是一伙的,突厥刺客很明显是为了刺杀公主而来,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冷巍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楼上又跳下来一人,拦住了温在恒和舒婵。那人一身灰袍,身量奇高,左边半截袖管空空,露出一只铁钩。 雁荡吕游龙! 不止冷巍,温在恒也猜到了来者何人。两大顶级杀手同时出现,李光魏终于出手了。 舒婵虽不知拦路的光头胡子辫是谁,也被这个长得好比豹妖一样的男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他真的好高啊!舅舅已经很高了,他竟然比舅舅高了半头!照这样比的话,他应该比强波还要高。不过,他没有强波那么壮实,属于宽肩窄腰精壮型的。舒婵盯着他下巴下面那条半尺来长的胡子辫看,诧异他是不是头发长反了这么长的胡子辫,喝汤时会不会很容易掉碗里他晚上睡觉时解不解开辫尾束发的皮筋换成粉色的丝带会不会让他变得可爱些 虽然人不可貌相,但他不出手,舒婵就觉得他定是极厉害的。舅舅估计打不过他,且舅舅还受了伤,那就更不是豹妖男的对手了。 豹妖男人狠,话少,眸色暗沉的瞅着温在恒道:“她留,你滚。不滚,死。” 舒婵倒吸一口凉气,敢情这位也是冲她来的!她真想大吼一声“老娘不是公主”,她是解脱了,那远在洛阳被囚禁的父母定然活不成了,还会连累到舅舅和小侯爷他们。一开始无论是禁军还是柴家军,在她看来都是坏蛋,不分轩轾。但这一路走来,接触了解得多了,才发现她想错了。他们也有侠义之心,也分善恶黑白,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各为其主罢了。原本不关她事,温家出于私心也好,出于那个冠冕堂皇的公心也好,硬是把她扯了进来,她就成了一个多余又可笑的存在。 真正的温乐公主不会永远藏在暗处,所以即便杀了她这个假货,又顶屁用这一拨又一拨的杀手,精心的谋划部署,穿肠破肚,血流干,命不要,却是白费在一个假货身上。不得不说,卫国公的计策虽卑鄙阴险,也卓有成效。若她最后不负使命,这计策当真妙极。 可谁想做被人操控的皮影呢她既不瞎也不聋,有些事无需别人告诉她,她心内自有一番思量。 于是,她丢下刀,往前走了两步道:“你要抓我,我跟你走便是了。” 温在恒一把将她拽回去,皱紧眉头喝道:“说什么呢你” 舒婵的手臂被他抓得生疼,不由得拔高声音道:“反正也打不过!不要白费力气了!已经……够了!” 乌云遮月,微凉的夜风吹着檐下的灯笼,光影摇曳,温在恒看着眼神坚定又倔强的小丫头,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可眼下不是同她细谈的时候,他压下满心的惊与痛,沉声道:“你先走,找个地方躲起来。走!” 温在恒推了下舒婵,舒婵回首本想说她不走的,可不知为何,看到他一脸忧急似乎还有些恳求的样子,她的心绪一下子乱了,像那灯笼一样在风中摇摆不定。她讷讷道:“你的伤……” “没事,不要紧。”感受到背后腾起的森然杀气,温在恒飞快的抓住舒婵的手紧紧握了下,“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相信我!” 他这一握快如雷电,舒婵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松了手,转身挥剑迎战。 吕游龙攻势迅猛,他使的铁钩弧度不大,状似镰刀,招数直接狠辣。温在恒拼尽全力抵抗,奈何他负伤在身,且面对的是一等一的高手,几个回合下来,他身上又多了道伤口。他单膝跪地,一手扶剑相撑,一手按在肩头,手底下血流如注。 眼见如此,舒婵根本挪不动脚,她瞪大眼紧咬着手指,瑟瑟发抖。吕游龙垂目瞥了眼温在恒,神情冷漠,越过他大步向舒婵走去。 第167章 再被劫 舒婵吓得要死,可她的脚就像钉在了地上一般,半分都挪动不得。她扭头朝冷巍望去,冷巍和鸽奴踩着满地的死尸正斗得难舍难分,根本无暇顾及她。 要死了!要死了!娘的,死在这么厉害的人手里也算不亏,舒婵把心一横,颤声道:“这位好汉,敢问尊姓大名你给个痛快好不好我做鬼也会感谢你的!” 吕游龙举起铁钩,朝舒婵的脖子横扫而去,舒婵闭上眼睛,脑海里窜出铁钩从她的脖子里左进右出然后她整个人被勾起的画面,就像挂在架子上的烧鹅。 死状好惨,呜呜…… “叮啷”一声巨响,炸得舒婵耳中轰鸣。她缩着脖子把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石青色身影逼退了吕游龙。是柴峻! 柴峻眼看着吕游龙逼近舒婵,也顾不得萧如诗的伤了,把她往马车里一丢,就冲了过来。兴许是憋怒了许久,他这一上来,挥舞着鹰羽长剑急攻狠打,竟也让吕游龙退后了几丈远。可待吕游龙稳住招式,他就只有防御的份儿了。温在恒换左手持剑加入战斗,两个勇猛的年轻后生打一个老练的武林前辈,堪堪势均力敌,一时处于胶着状态。 那边鸽奴和冷巍对战了几十个回合下来,琵琶身毁弦断,已处下风。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响彻夜空的哨响,吕游龙从背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软剑,长四尺,宽两寸,剑身两面刻着盘龙,剑柄下缀着三串菩提子。 “雪丝剑!”柴峻惊叫。 吕游龙斜起嘴角,冷蔑一笑。雪丝剑出,天下无敌。即便柴峻和温在恒左右夹攻,吕游龙仍游刃有余,一招凌空裂月,磅礴的剑气将他二人击退老远。吕游龙不再缠斗,长剑入鞘,单手扣住舒婵的肩膀挟持着她飞身闪进黑暗的巷子里。 舒婵双脚离地,忽上忽下,娘哎!她竟然在飞檐走壁耶!她做梦都想变成侠女,武功盖世,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走南闯北,看谁不爽一言不发上去就教训,谁敢惹她二话不讲上去就教训,且打完就跑,谁也抓不到她。这豹妖男固然狠厉可怖,可他阴差阳错的竟帮她实现了梦想呢! 身后传来柴峻急切的喊叫,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吕游龙带着舒婵翻越围墙进入一处宅邸中,然后在她颈后的穴位用力一掐,舒婵当即就昏了过去。 驿馆,盛煦然把御医调好的药膏抹在强波背上的伤口处,然后拿起干净的纱布边包扎边道:“伤口不能沾水,痒了也不能用手抓挠,给我忍着。御医说再过几日等结了痂就好了。你该好好谢谢公主,若非她提醒周毓把肉里的碎屑木刺挑出来,你受的罪可比这大多了。” 强波从周毓口中也得知了那日的情形,好在公主心细,不然他的半边肩膀废了都有可能,那样就再也无法拉弓射箭,他无异于废人一个。他养伤的这几日昏昏沉沉,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公主言谢。 “不用你说,这事我记着呢。”强波低头看着一双白净细长的手在他身前身后忙活,再看看自己那黑大粗糙的“熊掌”,不由得蜷缩起手指,心下微恼,“温将军他们都去逛夜市了,你怎地不去头一回来凉州,错过了岂不遗憾” 盛煦然推了下强波的脑袋,道:“你是不是傻我从瓜州回来时,不还会经过凉州吗到时无事一身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岂不更爽听说忘归楼的胡姬色艺双绝,我定然是要去一探虚实的。” “纨绔子弟。”强波不屑的骂了句。 “小侯爷我生下来就是纨绔,你能怪我” “鄙人出身卑贱,岂敢劳烦小侯爷你还是滚吧。”强波生气的扭了下肩膀。 “说了我会负责到底的!我可不想欠谁的,还要惦记着还,多麻烦!” “你跟着温将军这么些年,想必他救过你不少回吧你怎么欠他的就欠得理所当然” “我大哥又不是外人,兄弟间本就不分你我,不存在谁欠谁的,打小就这般。你是不是很羡慕很羡慕我出身高贵还有人疼对不对” 强波浓眉蹙起,暗恨自己肩膀有伤动作不能太大,否则他真想把这个嘴贱的小娘皮摁在桌案上好好疼一疼。 “不好了!” 门外忽然响起王五奎的声音,二人皆惊,只见王五奎气喘如牛跑进来,弯腰扶腿,嚷道:“公,公主又被,又被劫持了!下落不明!” “被谁劫了”强波忙问。 “说是李光魏的人,叫吕啥啥,申哥一听,上马就走了。” “吕游龙!”盛煦然面色惊变,“我大哥呢” “温将军据传受了伤,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还有狗日的一帮突厥刺客!” 盛煦然三步并两步奔出了客房,强波站起身,看了眼斜挂在肩头尚未缠好的纱布,一把从头上拽下来,披上外衣,也奔了出去。 长夜漫漫,兵甲林林。全城戒严,缉拿反贼。 盛煦然在醉西凉见到温在恒时,被他那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有浑身的血污骇住了。他喊了声“大哥”,急忙走上前去,见一个郎中模样的人用剪刀剪开他的上衣,慢慢拨开,肩上和肋下各有一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尤其是肩上的伤口,像是被利器撕开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大哥,大哥,你怎样”盛煦然扶住他,眼圈倏地红了,让郎中赶快给温在恒止血包扎。 “不要紧,伤得不重。”温在恒头低垂着,眉头深皱,疲惫不堪。 江英树自责道:“我和粲哥赶到时,刺客死的死,逃的逃,连个活口都没留下来。我们要是不去逛就好了。听说来了三伙刺客,而且吕游龙和鸽奴这两个顶尖杀手同时出现,幸亏冷巍就在附近,回来得快……”他未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孙粲气得直想捶柱子,道:“不是说越往西越安全吗不是说柴家军的地盘没人敢造次吗娘的,刺客都组团来打脸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柴家军的人都听见了,不过这回他们并未反驳。确实是他们的失责,凉州城守卫森严,可那么多的刺客是如何混入且潜伏在城中的 第168章 封城令 当凉州刺史赵连峰和负责守城的都尉丁献率众赶至时,憋了一肚子火的柴峻“嚯”的一下站起来,把单膝跪在他身前请罪的丁献一脚踹倒。丁献爬起来跪好,柴峻气不打一处出,从李申手中夺过鞭子要抽他,被李申和诸葛子获拦住。 赵连峰满面愧色,因为丁献是他的部下,柴峻虽然没对他动手,可打丁献也无异于打他了。陇右、河西两道诸州的刺史和别地的刺史不同,别地的刺史由朝廷直接任命,陇右和河西的刺史是由节度使柴宗理提名向朝廷请封,朝廷无不允准。而且两道诸州的刺史多半是柴宗理的部下,武将出身,功勋卓著者,譬如秦州刺史耿烁就是个中典型。 赵连峰并非行伍出身,他能出任凉州刺史,还是得益于他的兄长,曾为柴宗理麾下三虎将之一的赵连嶂。赵连嶂身染恶疾英年早逝,柴宗理感念袍泽情谊,对赵家颇为照顾。这也是声名原本不显的赵家近些年逐渐发达兴隆,取代刘家成为凉州第一望族的主因。赵连峰不同于他的兄长,他乃一介书生,却又异于寻常文人墨客,他熟稔兵法,于经邦治世又颇有见解,从小吏做起,一路升至凉州通判,待上任刺史病退还乡,柴宗理便将他提上刺史之位,凉州驻军也交由他来统领。 是以凉州赵家和秦州耿家一样,兴衰荣辱皆系于西北的无冕之王柴宗理之手。大梁没有封过异姓王,嘉运帝曾欲破格加封柴宗理为凉王,最后被殷长卿劝阻,因为西北毕竟还有个武威王呢,凉王的封号原本就应是萧向和的。加封柴宗理为凉国公吧,就明显低了萧向和一等,好似偌大西北是他萧向和为尊一般,嘉运帝想想就不爽,于是加封的念头就作罢了。不过,为了稳定边疆,太祖皇帝在位时就已颁旨西北军主帅世袭罔替。传了几代,西北军就被世人称为柴家军了。而柴峻,柴少主,就是他们未来的主帅。 如今公主在凉州地界被掳走,赵连峰责无旁贷。听诸葛子获问他戒严的情况,他忙回答道:“已经全城戒严了,五千驻军三千把守城门,余两千随时待命。” “刺客和反贼既然出不了城,那就还隐匿在城中。”诸葛子获道,“连夜挨家挨户仔细搜查,并发出悬赏通告。” 赵连峰连连应是,正要去传令,柴峻道:“调遣一千守城军也去搜查,一户都不许漏过。只管搜查,但不许破坏抢占百姓财物,不许伤及无辜,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谨遵少主之命。”赵连峰恭敬道。 柴峻睨了眼单膝跪地的丁献,又踹了他一脚,怒道:“还不快去” 丁献爬起来猫着腰就跑了。 王五奎待手下的人清理完现场,上前禀道:“突厥刺客死了十三个,其中三个是受了重伤,服毒自尽的。眼下尚不知逃了几个。” “他们进城,想必是装扮为商贩,城门那应有胡商的进出记载。他们多半习惯住在胡人开设的客栈内,集聚在安化街周围。筛出近半月内进入凉州城,至今仍未出城的胡商,挨个清查收网。老五你现在就去落实此事。”诸葛子获道。 “好,我这便去。”王五奎率领手下骑马疾奔而去。 “据醉西凉的大掌柜交代,李光魏一伙比少主先到了半个时辰,抚月阁里除李光魏、鸽奴和吕游龙外,还有四个佩剑的随从。”李申道。 “这个李光魏果然不容小觑啊!”诸葛子获叹道,“从长安一路跟到凉州,竟然都未被官府的人发现。那吕游龙身量魁伟,相貌奇特,通缉令各地都有张贴,还是叫他逍遥法外至今。按理说,他们这一路上动手的机会很多,为何会选择在凉州动手他们和突厥人有无勾结” “应该没有勾结。”冷巍道,“鸽奴和我交手之前,杀了一个挡路的突厥刺客。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温在恒包扎好伤口,站起身道:“还有那个戴斗笠的刀疤脸,被冷教头重伤后,倒地不起,后趁乱逃了。他承认函谷关偷袭一事是他所为。此人身手了得,身份不明。” 闻言,诸葛子获神色一震,道:“函谷关据此数千里之遥,他为何也选择在凉州再次下手刺客都是提前埋伏在醉西凉内的,若说李光魏手眼通天,能事先知晓公主的行踪,那些突厥刺客和斗笠客是如何知晓的呢” “来醉西凉是会宁县主提议的,摘星阁也是她派人预定的。”温在恒冷声道。 柴峻面沉如水,道:“你想说什么刺客是会宁县主安排的王府的护卫死了三个,我抱着她从下楼时,那些刺客举刀便砍可没有一丝犹豫。再说了,她一开始并不知我要带公主来逛夜市,从她得知到我们来醉西凉,也就一个时辰,期间她并未离开过,你怀疑她,不觉得是自己过于臆断了吗” 温在恒只是怀疑,并无证据,柴峻这么怼他,他也没再辩驳什么,只道:“突厥刺客和斗笠客都是为了杀公主而来,而吕游龙和鸽奴明明武艺更为高强,却并未立时伤害公主性命,他们劫走公主,目的怕是没那么简单。” “我不管他处于什么目的,敢动我的人,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柴峻眸光如刃,转身对李申道,“从城外再调遣五千兵力来凉州,围城,这次让他们插翅难逃!” 回到驿馆,已是夜半时分。公主丢了,谁都无法安睡。温在恒默然凝思良久,忽然对冷巍道:“冷教头,你去探一探武威王府和刺史府,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刺史府大哥莫非怀疑……赵使君”盛煦然惊问。 “他怎么敢”江英树道,“我瞧他在柴峻面前低头哈腰的,屁都不敢放一个,他要是背叛了柴家,和李光魏有勾结,他们赵家以后在西北岂还有立足之地” 第169章 茅塞开 烛光下,温在恒满额细密的汗,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强打精神道:“廖菊阳死了,案子尚未审结,他是在狱中被人毒死的。他生前既不爱财也不好色,只醉心于权势。包家贪墨案,朝廷没有深究到他,只是将他外调岐州,便是存心放了他一马,并未堵死他的仕途,过个三五载,在岐州做出政绩,再起复入朝也是有可能的。他何以自断后路,偏要走上一条绝路呢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人在他背后推波助澜,许了他比入朝为官更吸引他的承诺” “大哥是说李光魏”盛煦然猜道。 “不错,能许他更大权势的人只能是图谋复辟的李光魏了。”温在恒道,“诸葛军师有句话提醒了我,那吕游龙相貌奇伟,不似凡俗,若各州县都张贴了缉拿告示,为何从长安到凉州,一路上他竟畅行无阻柴家坐镇西北多年,当年跟着柴宗理出生入死的部将不剩多少了,后面加入提拔上来的,对柴家的忠心多少是要打点折扣的。再者,柴宗理是陇右、河西节度使,兼知北庭、安西节度事,一身兼杖四节,也不可能处处顾得周全,尾大不掉,不可避免。” “别人若有二心我信,可赵连峰的兄长赵连嶂在世时可是柴宗理的左膀右臂,和耿荣齐名。赵连峰也因此得了柴宗理的重用,他没有理由背叛柴家。”盛煦然道。 温在恒无力的摇摇头,道:“武威王的二儿媳妇赵氏是赵连峰的侄女,我起初以为是他堂兄弟家的女儿,后来一打听才知那赵氏竟是赵连嶂的女儿。” “之前不是风闻柴峻会娶会宁县主的吗柴家和武威王结成亲家,以后就在一条船上了。赵连峰把侄女嫁给武威王的次子,那就成了柴家未来女主人的二嫂。赵连峰这么做也符合常理啊!”江英树道。 盛煦然点点头,认可江英树的观点。 温在恒道:“你们别忘了,武威王的正妃刘氏和侧妃卢氏明争暗斗多年,早已水火不容。赵连峰若有意巴结武威王,为何不把侄女嫁给萧寻贤若会宁县主日后嫁给了柴峻,有了撑腰的,岂会让卢氏母子三人好过到时,只怕武威王也护不住他们了。” 他这一说,盛煦然和江英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迷惘了。赵氏和简氏年纪相仿,无论出身还是姿容,赵氏都不差。赵家在凉州如日中天,按理说赵氏也嫁得萧寻贤,为何退而求其次了呢 盛煦然脑筋转了转,猜道:“莫非赵连峰一开始看中的就是卢氏所生的萧二郎” 温在恒阖眼点了点头。江英树也反应过来,眉毛一抬,道:“卢家是西北有名的富商巨贾,难道赵家和卢家联姻是为了钱”他摸着下巴,寻思道,“也不对,赵家以前是不怎么样,可今非昔比,他们不缺钱,不至于为了钱联姻。那是为什么呢” 盛煦然茅塞顿开,拍了下江英树,道:“李光魏背地里是做什么的” “经商啊!据说此人手眼通天,富可敌国。” “这不就是了!” “什么就是了”江英树仍不明白。 盛煦然叹了口气,解释道:“你想想,卢家和李光魏有没有些许联系赵连峰究竟看中了卢家哪里” 江英树恍然大悟,捶掌道:“难怪大哥刚才要提廖菊阳!赵连峰竟然也……哇!这个李光魏也忒有手段了,照这样,就是天兵天将也抓不到他啊!” “这些都是咱们的推测,并无真凭实据。”盛煦然道,“如果赵连峰暗自投诚了李光魏,即便是挨家挨户搜,公主怕也是难找回了。大哥,咱们……”盛煦然扭头看向温在恒,却见他在他们说话间就已斜靠着圈椅昏睡过去了。他面无血色,眉头深锁,额上全是汗。脸比在洛阳时黑瘦了一圈,下颌的线条清晰硬朗,少年时的青涩明润已完全褪去,一丝不留,只剩下一副属于男人的伤痕累累的身躯和一颗勇而无畏的心。 “要不要叫醒大哥或者咱俩直接把他扶到床上睡”江英树担忧道。 盛煦然摆摆手,小声道:“大哥失血过多,撑不住了。别动他,让他睡。”他去里间拿了靠枕和毯子出来。江英树轻轻抬起温在恒的头,盛煦然把靠枕塞到他身后,让他枕着睡,又把毯子盖好,对江英树道,“我在这看着大哥,你去请御医来。” 武威王府,萧如诗看着跪在暗影中的斗笠客,凤目含怒,斥道:“废物!亏你自诩西北第一剑客,这么不经打,三两下就被人给打得倒地不起!上一回在函谷关失手,被箭划破了半边脸,我就知道你是个不中用的!念在你是我兄长门客的份上,又给了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不成事!你还有脸回王府” 斗笠客被冷巍那一脚踢成了重伤,此时他嘴里含血,按着胸口强忍着疼痛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没想到禁军中竟有那般高手。待世子归来,属下自当请罪。只是眼下全城戒严,缉拿刺客,属下无处容身,只得潜回王府暂避。” 萧如诗嗤笑一声,道:“你倒是会选地方!” 这斗笠客姓云名寄,本是行踪江湖闯荡南北的剑客,前几年得到萧寻贤的赏识,入府成了武师,为萧寻贤办了不少事。萧如诗不好擅自处置兄长的门客,只得命陈嬷嬷将他带下去,暂住在闲置已久的小杂院里养伤。 一个家仆匆匆赶来,向萧如诗禀报了外面的情况。 “挨家挨户搜”萧如诗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心想那牙尖嘴利的公主妹妹这回是在劫难逃了。表哥啊表哥,转了一大圈,你最后不还是我的命定的姻缘,哪有那么容易就拆散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乃天助我也! 北城门外,一辆马车几匹快马迅速隐没在暗夜里。 第170章 相见欢 舒婵揉着脖子,望着上空七彩的琉璃穹顶发了好一会呆。她这是在哪儿这屋舍高大轩敞,气派得很,就是破旧了些,周围空荡荡的。穹顶下方的石壁上残存着斑驳的壁画,隐约可辨油彩的颜色,画的是什么却不得而知了。支撑屋舍的圆柱上雕刻着人像,大多是身穿铠甲骑马执剑的战士,头发卷曲,高鼻深目,应当是胡人。她不会被带到突厥了吧转念一想,也不对啊,突厥人不是住在帐篷里的吗这座屋舍看着倒像是年久失修的宫殿。 她的目光收回来,落在被铁栅围起的禁室里,一几一塌,再无其他。看天色应该是白天了,经过昨晚那一番惊吓,她现在腹中空空饿得很,不禁想起在醉西凉吃的那一餐,卤肘子肥而不腻,肉圆子一口一个喷香喷香的…… 李光魏来时就看到这丫头盘腿坐在矮榻上,一手托腮,面带微笑痴痴想着什么。嘿,有意思哈,竟然不怕!他咳嗽了下,隔着铁栅唤回舒婵的思绪:“喂,叫你呢!还认不认得你大哥” 大哥舒婵直直望着他,这人清清瘦瘦,白白净净,身穿竹青暗纹锦袍,腰间系着黑色镶宝石腰带,好似修竹一棵临窗而立。昨晚喝的汤里有西蜀竹荪,鲜美可口,好吃得紧。早知道就多吃一些了…… 李光魏见她表情呆滞,回首抬眼看向身后的吕游龙,问:“你把她打傻了” 吕游龙压了压眉,沉脸走上前,用铁勾碰了碰铁栅,声如洪钟道:“丫头,回话。装傻,死。” 舒婵回过神来,下榻跑过来,兴奋道:“欸!你真的好厉害呀!昨晚你带着我飞檐走壁,太刺激了!我做梦都梦见自己在飞!” 吕游龙默默退回李光魏身后。李光魏“啧”了声,大拇指抹了抹唇上的胡须,问舒婵:“真不记得了” 舒婵摇摇头,一脸迷茫,道:“要不你给提示下” “腊羊肉卷饼。” “……啊!”舒婵指着李光魏,吃惊不小,“葛贵庄的李大哥!是你” “反应忒迟钝!”李光魏不满道,“白长了一双大眼。” 舒婵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李大哥,你家的腊肉卷饼特别好吃,我到现在还怀念那味道着呢。你这还有没有啊我还想吃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怎么不先问问我到底是谁上次因何要接近你这回又因何要绑你”李光魏好笑道。 “如果是大哥你绑的我,我就不怕。”舒婵嘿嘿一笑,“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坏人是做不出那般美味的饭菜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门柱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披黑纱着蓝裳的美艳女子扛着琵琶走了进来,鸽奴! “小丫头嘴可真甜,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鸽奴笑道,“实不相瞒,你在葛贵庄吃的腊肉卷饼,是我做的。” 舒婵惊得咽了口吐沫,我天爷!她竟然吃过鸽奴亲手做的饭菜!她那双手可是剜过耿烁眼珠的啊! 鸽奴碰了下吕游龙,扬脸挑眉,叉腰得意道:“听到没老娘我可是个好人!” 吕游龙嫌弃的往边上站了站,道:“莫挨!毒妇!” 鸽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偏要挨着吕游龙站。 这俩人只要碰到一块,就没个安生的时候,对此李光魏早已习惯。他问舒婵:“可猜出我的身份了” 舒婵点点头,盯着李光魏慢声道:“你是鸽奴的主家,就是传说中的前朝皇族宗室后裔,魏后主的孙子。” “不错,怎样吃惊吗”李光魏打开折扇笑问。 舒婵蹲下来,手抓着铁栏杆,有气无力道:“惊有什么好吃的我不想吃惊,只想吃饭饭。” “饿了”李光魏摇着扇子也蹲下来,见她神情委顿,可怜巴巴,扭头对吕游龙和鸽奴道,“别闹了!到饭点了,还不生火做饭去看什么看难道要我去做啊” 舒婵见吕游龙和鸽奴乖乖听话出去了,再看李光魏,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佩服。吕游龙何许人也独步天下的雪丝剑传人!温衙内和柴少主联手也打不过的绝顶高手!鸽奴何许人也装得了可怜,下得去狠手,弹得一手好琵琶,做得一手好饭菜,敢挑战冷教头,敢挑衅吕游龙,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样的两个人竟然对李光魏忠心不二,俯首帖耳,让他们去生火做饭他们就去了,可见李光魏还是很有本事的。 李光魏见小丫头看着自己,大眼里闪着崇敬的光芒,愕然愣了下,道:“饭还是会给你吃的,死刑犯上路还得给顿饱饭呢不是” 舒婵微笑着点头,道:“死在你手里,比死在突厥人手里强多了。我保证乖乖听话,求大哥给我个痛快的!我怕疼,所以最好是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挂了的那种,譬如一箭穿心之类的。” 李光魏呆了呆,心想这丫头的反应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准确的说,她这一路上的反应都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可为什么她一个远嫁的公主,在得到驸马的真心以对后,不想着求生,却安然赴死 “你对你的驸马就这么没信心吗他可是柴家军少主,西北的二号人物,调遣千军万马把这踏平了都不在话下。” “他是勇猛的猎人,可这回他遇到的是世上最狡猾的狐狸。舅舅说从长安开始你们就一直跟着车队,眼下都到凉州了,一路上你们竟然都未被官府的人发现。别地儿不说,凉州是西北重镇,守卫森严,你们能入得了凉州城,必不是趁天黑翻城墙进来的吧若是经城门而入,守城的驻军中是不是有你们的人此人军职还不低吧” 李光魏摸了摸下巴,神色似笑非笑,很是怪异,道:“你这小脑袋瓜还挺灵光的嘛!” 舒婵看了看左右,问:“我们已经出凉州城了是不” “套我话”李光魏笑了笑,“告诉你也无妨,确实不在城里了。” “我出事后,驸马定会下令全城戒严。这样你们都能出得去,厉害!” “再晚一些,就出不去了。你的好驸马调遣了五千兵马把凉州城围了个严实,连只耗子都出不去。” 闻言,舒婵垂首默然。这个时候,柴峻一定急坏了吧若是没有她,何至于让他如此为难娶的是真公主也就罢了,为了她这个假货,耗时费力,大动干戈,而他所做这一切,在不久的将来都会被证实是毫无意义的。 洛阳那些人骗了她,她又骗了他。西行这一路,尤其在西北的所见所闻,和洛阳那些人告诉她的完全不一样。以前她信以为真,可以很坦然,但现在她做不到了。她的父亲是行医之人,医者仁心,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从小就给她灌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理念。如今,她的选择,不再只关乎她父母的命运,还关乎西北百万人的命运。 看开了,想通了,她也自由了。 第171章 吞金兽 舒婵从鸽奴手里接过食盒,喜滋滋的打开盖子,一一摆放在几案上。李光魏比圣火教的妖女好多了,至少给她好吃好喝,对她也算和颜悦色。她搓搓手,对李光魏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捧起瓦罐,吹了吹,连喝了几口热汤,激活肠胃。然后,她拽下一条鸡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嗦手指,赞不绝口:“好吃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叫花鸡了!鸽奴姐姐,你真是心灵手巧,不但琵琶弹得好,厨艺也是一绝呀!” 鸽奴很是受用,眯眼笑道:“慢点吃,不够还有。” 李光魏“啧啧”称奇,这丫头也就两顿饭没吃,怎会饿成这样鸽奴做的饭菜有这么好吃吗还是今个的饭菜做得格外好他推门走进去,在舒婵对面坐了,撕了一片鸡肉尝了尝,感觉和平时做的没甚两样。 “你在宫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稀罕这个”李光魏奇道。 舒婵咽下口中的饭菜,抹抹嘴道:“山珍海味我都吃腻了。还是外面的饭菜好吃,地道!”她拧下另一条鸡腿递给李光魏,“大哥,你也吃啊!我瞧你面白体瘦,中气不足,你要多吃点补一补!” “你个小丫头还会望闻问切呢”李光魏好笑道。 舒婵笑了下,把鸡腿往他面前抻了抻。李光魏接过鸡腿,浓郁的肉香直冲鼻子,他眉头微蹙,面上带着几分犹豫之色。舒婵见他光看不吃,问他怎么不吃。李光魏道:“我不喜欢吃鸡皮。” “鸡皮才香呐!整只鸡就属鸡皮最入味了。”舒婵见他还是抗拒,便拿回鸡腿,三两下剥了鸡皮自个吃了,把剩下的给了他,“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他又不用出力,要那么多力气何用李光魏这么想着还是小口小口吃了起来。他一条鸡腿没吃完,舒婵已消灭了半只鸡。这丫头漂亮是漂亮,就是吃起饭来一点女娃样都没有,全然像个土匪。 也不知为何,瞧这丫头吃饭,李光魏一直不怎么好的胃口也变得好了起来。于是,他便让鸽奴多准备一副碗筷,每到饭点,就进去和舒婵一起用餐。有了吃货饭友,他不知不觉中也比往常多吃了许多。 鸽奴、吕游龙他们都倍感惊讶。他们主子自幼体弱多病,汤药喝多了,吃什么都不香,饭量很小。他能长这么大,那是用无数名贵、珍稀的药材保下来的。高丽参晓得吧他们主子拿它切片当果脯吃。野灵芝晓得吧他们主子几乎天天拿它炖汤喝。 “咦这个蘑菇颜色好奇怪,味道也怪怪的,入口有那么一点点苦,可咽下去后又能感受到一丝丝的甜。”舒婵捧着汤盅,越看那“大蘑菇”越奇怪。 李光魏笑着吹了吹汤盅,这汤他天天喝,稀松平常。 “这可不是蘑菇,是灵芝。”一旁的鸽奴忍不住解释道,“产自交州的野灵芝,一两价值一两黄金。” 舒婵一口汤全喷出来,喷了李光魏一脸。她忙撩起衣袖给他擦,被他嫌弃的一把推开,掏出帕子自个擦。 舒婵睁大眼看着鸽奴,惊道:“我碗里的这个少说也有二三两,我这三两口吃下去,竟吃了二三两黄金” 鸽奴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舒婵顿时感觉她手里捧着的不是汤盅,而是聚宝盆,沉甸甸的。她不禁看向李光魏,心想老哥你是多富有啊你是吞金兽吧你家还缺不缺烧火洗衣的奴婢 “好好的用餐氛围都被你给破坏了!”李光魏责怪了一句鸽奴,转而对舒婵道,“你就当它是蘑菇好了,不值几个钱。再说了,你那好驸马正满城寻你,你在我这吃不了几顿了。” “你在宫里没吃过灵芝”鸽奴疑惑的问道。 舒婵心里“咯噔”一下,差点露馅了!她眨眨眼,嗫嚅道:“我,我一直以为是蘑菇来着……” 被喷了一脸的李光魏气闷的站起身,恨恨的指指鸽奴,下去洗脸换衣了。 殿里日影西斜,暮色侵入,又一天过去了。 殿外,李光魏望着朦胧的月色舒了口气,他晚饭吃的有点撑,这感觉怎么形容呢有点难受,但又很充实,他从来没有因为一顿饭吃饱了而满足,对他而言这种感觉太低级。他自幼吃饭都是三五分饱,食物再美味他也是浅尝辄止,从不多吃。今日的晚饭是汤饼,再普通不过,和小丫头边吃边聊,他竟然连汤都喝尽了,把鸽奴感动得热泪盈眶。 “药可辨别出了”李光魏问身旁的虞伯。 “是七息绝命丹,在七个呼吸间就可以要人命的剧毒之药。此药是梁太宗在位年间昆州四杀门研制出的,据传当年闵太妃就是用此药毒死了身怀六甲的文皇后,梁太宗为了给妻儿报仇,将闵太妃凌迟处死,还灭了四杀门。四杀门门主之女早年远嫁常州躲过一劫,她知道七息绝命丹的配方,她所嫁之人正是当时的常春堂少堂主。”虞伯回道。 “常春堂”李光魏扬头想了想,叹道,“可惜了,人心不古。一月内,清理门户。” “是。” “我现今不关心萧家是如何得到七息绝命丹的,只关心那丫头为何要随身携带它是为了万不得已时自保清白之用还是有别的什么用途”李光魏摩挲着胡须寻思道。 “要直接问她吗”虞伯问道。 李光魏摇摇手指,道:“先不要打草惊蛇,那丫头且聪明着呢。” “这两三日,柴少主已经将凉州翻了个底朝天,没找着人,他很快就会把目光转到城外,咱们在此不宜久留。”虞伯说着犹豫了一瞬,“是杀,是放,主君该做决断了。” “怎么你担心我会心软,舍不得杀她那丫头确实有趣又比较能吃,可谁让她是温乐公主呢我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就坏了我们的整盘布局。我和她有世仇,选谁也不会选她。”李光魏嘴角轻扯笑了笑,带着三分自嘲,“而且我的身体情况你最清楚,我有心软的必要吗” “如果,她不是温乐公主呢”虞伯试探着问。 李光魏面上的笑容凝住,他定定的看着虞伯,问:“是不是查出什么了” 第172章 心有余 夜色深沉,晒了一日的河水尚存一二分余温。舒婵从水里钻出来,抹去脸上的水,仰躺着双臂伸展慢悠悠划着,望着满天星辰,甭提多惬意了。 在河边泡着的鸽奴见她游得颇欢,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凉凉道:“好好洗,洗干净了也好送你上路。” 舒婵游过来,笑嘻嘻应道:“好呀,多谢!” 鸽奴怀疑她是不是理解错了,道:“你知不知道送你上路是何意不是送你回去,好继续跟你的驸马去瓜州成亲,是送你下黄泉,去阴曹地府报到。” “我知道啊!” “你,不怕”鸽奴诧异,这小妹儿明知死到临头,该吃吃该喝喝,还提出要洗澡澡,她是心大呀还是傻 “以前挺怕的,在岐州时我被圣火教劫持过一回,被关在地牢的铁笼里,没吃没喝还挨打挨骂,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知道他们要把我活活烧死祭天,那时真的特别害怕。”舒婵望着星空,倏然一笑,“不过现在不怕了。” “为何你不要以为我家主君给你吃给你喝,对你和颜悦色,你就以为他是个好人,不会杀你。我实话告诉你,他才是这个世上心最黑最狠的人!他之所以还没杀你,是因为……怎么说呢就好比一只狼,叼了只兔子回窝里,不急着吃掉,先玩一玩,等玩够了再吃。你懂了吗” 舒婵点点头,靠近鸽奴,问:“鸽姐,你要不要我帮你搓背” 鸽奴瞪大眼,满心不解的问:“你,想干吗” “是这样,这里就属你和胡子辫的武功最高,你家主君要是杀我,定然是动动口,这动手的活儿估计还需劳烦你们。如果,你家主君让你动手,念在我曾经为你出头教训耿二的份上,鸽姐你就给我个痛快的,好吗” 鸽奴看着眼前小心小意讨好恳求她的舒婵,心中更加疑惑了,怎么越来越感觉她一点都不像温乐公主呢传闻中的温乐公主可是用滚水灌口烫死过宫婢的!这样的恶女怎会仗义执言出面教训小恶霸怎会让柴少主为之倾心又怎会成为她家主君的饭友一个人眼瞎看错了也就算了,可这么多人呢难道大家都看错了,都被她的障眼法迷惑住了 “行吧,若主君让我动手,我就让你死快点。”鸽奴答应了。 舒婵拿过巾帕欢欢喜喜的给她搓起了背,一边搓一边夸她身材好皮肤好,小嘴犹如抹了蜜。鸽奴叹道:“没想到,亡命天涯之徒有朝一日也能得公主伺候一回。礼尚往来,一会儿,我也给你搓搓。” 洗完澡,舒婵换上一套鸽奴的衣赏,满头青丝用帕子松松绑了,跟在鸽奴身后穿过半人高的草丛返回宫殿。昏黄月色下,一群乌鸦从坍塌了半边的宫殿上空飞过,有几只落在窗台上,“嘎嘎”叫着。鸽奴听到身后的脚步停了,以为舒婵怕了,回身一看,只见这丫头望着宫殿,竟是一脸欣慰之色。 “隐隐平林噪昏鸦,残月映古堡,梦里快马还家,醒来孤卧天涯。”舒婵深吸一口气,对鸽奴笑道,“这是块风水宝地,埋在这里也不错。以后这就是我的地盘了,若是有人闯进来,我就从地下飘出来把他们都吓跑,是不是很好玩” 鸽奴愣了愣,心想这丫头的脑子定是不正常的。 “梦里快马还家,你很想家”李光魏从树丛后踱着步子走出来,挥挥手让鸽奴退下,将舒婵上下打量了一番,发髻散开,显得她的脸更小了,身材纤瘦,鸽奴的衣赏穿在她身上略显松垮,抹胸红裙上端微微隆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朵初绽的山茶。就这样被人摘了去,可惜了! 舒婵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拢紧丝织披帛,愠道:“我当然想家了,你肯放我走吗” “我放你走,你就能回家了”李光魏反问道。 “你不放我走,那你把我抓来……究竟要把我怎样” 李光魏抱着胳膊想了想,道:“先奸后杀。” 舒婵心里一凉,扁着嘴含着泪问:“能不能调换下顺序” “拜托,我没那么重口。”李光魏有些哭笑不得,一时气息不匀,咳嗽了两声。 舒婵静静看着他,忽然伸手抓起他的手腕。李光魏乍然一惊,皱眉道:“你求我也没用!” 舒婵翻过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并起食指中指轻按在他的脉口上。李光魏低头看了看,不明所以,问道:“你给我诊脉做什么你会诊吗” “嘘,别说话。”舒婵专心凝神的探着他的脉数,半晌,抬首看着他,神色先是凝重后又舒展开来,嘴角弯弯带着松快的笑意。 “笑什么啊死丫头”李光魏抽回手,“神神秘秘的,探出什么了” “你在某些事上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李光魏怔住,尽管这丫头没有挑明,他还是明白了。可她怎么看出来的难道简简单单切个脉就诊断出来了这可是他的隐疾,除了他身边的亲信,旁人一概不知。 “脉数虚细无力,你是不是有肾气不足之症”舒婵指着他,“你看你,面色苍白,时而气短虚喘,夜里转凉,你就穿得严严实实,关键你穿这么多手还不热,说明你畏寒,易感外邪。欸,我问你,你夜里睡觉时是不是经常出汗小解时会不会打激灵” 李光魏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惊涛拍岸,他盯着舒婵,道:“你身为公主,怎么会懂医术”还懂得不是一点点,切个脉就把他的病症说了个七七八八,这丫头是精通医术吧 “我自幼体弱多病,御医天天围着我转,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一些。”舒婵说得很是轻巧随意,话也不假。她自幼确实小病不断,她身为御医的父亲可不天天围着她转她的医术本身就师承她的父亲。 “你个小丫头,可真不简单。你懂医术,难怪在望山居和武威王府被人下毒,都让你化险为夷了。”李光魏看了看她,移开目光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整齐排列的高柱,忽而转身问道,“你跟我说说你用开水烫死宫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的那个宫女是戚老伯的孙女春琴吧”舒婵叹了口气,眸光幽闪,“若我说不是我害的她,你会信吗” 李光魏一动不动的站着,蹙着眉头似在思索,须臾肯定道:“不会,我的情报不会有错。” 舒婵泄气的垮了肩,幽怨的瞅着他,嘟囔道:“爱信不信。” 李光魏心中微动,笑了笑,想起虞伯对他说的话,还是没忍住,道:“除非,你不是公主。” 舒婵心下骇然一震,面上却不显,反问他:“若我不是公主,你还会杀我吗” “若你不是公主,那就同我无仇,于我也无用。好在你姿色尚可,卖了也能赚一笔小钱,差不多能抵偿这几日的饭钱了。” “喂!”舒婵一下子跳起来,气得柳眉倒竖,“你见哪个监牢给囚徒供饭还收钱的不带你这样的!你,你要是早说,我一口都不会吃的!别说什么人参灵芝,就是仙丹老娘都不会吃!” 李光魏看着如炸毛的猫一样的她,眼里流露着鄙夷,心里却笑开了。 第173章 夜梦惊 “重秀,重秀!你怎么又睡在我床上,你快起来!” 听到耳边熟悉的呼唤,柴峻猛然睁开眼,一张清丽无双的小脸映亮了他的双眼。他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抱着,紧紧抱着,心如擂鼓,眉宇凝结。 “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他埋首在她如瀑发间,既欢喜又苦闷,胸口似有一块巨石堵着,让他喘气都难。 “表哥,你怎么了我一直都在啊!” 怀中人的声音忽然变了,柴峻心惊,推开一看,竟是会宁县主!他方才抱住的明明是他的小母鹅啊!怎会,怎会变成了萧如诗惊慌之下,他跳下床,夺门而出。 暗沉的夜色下,一束惨淡的月光斜照着一个单薄得近乎虚无的人影,柴峻揉揉眼想看清些,却发现那人影在渐渐远离,他急得追上前去叫了声“温乐”。 那人转过身来,冲他嫣然一笑,果然是小母鹅!柴峻大喜,正要跑过去,她却说道:“重秀,我该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啦!” “我知道你想家,你先别急着走,等我们成了亲,我带你回洛阳省亲好不好”柴峻边说便大步往前走,可无论他走多少步,都没能靠近那束月光,“温乐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听话,你快过来!” 小母鹅摇摇头,她的身影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禁锢在那束月光里,随着月光渐渐移远变淡。 柴峻急了,飞奔去追,高声叫道:“温乐!你别走!回来!” 月光忽地消失,四周黑麻麻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柴峻彻底迷失方向,黑暗中几双血红的眼睛闪闪灭灭,刺耳的笑声让人心里发毛,不知什么妖魔邪祟,围着他一遍一遍的说着:“她不是你的,你永远得不到她,她死了!死得好惨!哈哈哈……” 柴峻心神俱乱,捂住耳朵,连声暴吼。 “少主!少主醒醒!怎么办少主好像梦魇了!”李申用力按住柴峻,焦急万分。 “继续叫,叫醒他!”诸葛子获上前去,见柴峻满头大汗,神情痛苦,任凭李申、周毓怎么叫都不醒,他急中生智,拉开周毓,在柴峻耳边道,“少主,公主找到了!你醒醒,她就在外面,她等着见你呢!” 他这话音刚落,柴峻猛然睁开了眼,眼中血丝遍布,隐有泪光。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床边站着的几人,喃喃着问道:“公主找到了找到了是么” 诸葛子获正要解释,柴峻却起身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外面夜色一如梦中苍茫,什么都没有,而他也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连日的忧急加上此时的怒火攻心,让他变成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一拳又一拳,将门前的廊柱都捶破了,留下了斑斑血迹。 李申费了老大力才控制住柴峻,阻止了他这场自残式的发泄。诸葛子获知少主耐性已耗尽,公主这回在凉州被掳劫,他心中是很自责的。接连三日不眠不休,是个铁人也坚持不住。可即便他这般拼命,调兵围城,把凉州掘地三尺,至今也未找到人。 柴峻按着额头,双目紧闭,搭在膝头的手血肉模糊,微微发抖。周毓提着药箱,不敢上前去烦扰他,诸葛子获摆手示意他们都先出去,而后他倒了一杯凉茶,放在柴峻面前的桌案上。 他们的少主身份高贵,一出生就是万千瞩目的存在,长到十八九岁,从来都是顺风又顺水,未遭遇过什么大的挫折,心里的承受能力自然也就弱了些。想当年,柴老将军在抵御突厥的一场恶战中重伤不治,同样的年纪,同样的性情,同样身为少主的柴宗理不也在众部将的拥戴下扛起了柴家军的大旗,通过一场又一场,或大或小,或输或赢的战斗,终于赶走了突厥,打跑了吐蕃,一统西北,威震四方。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经历事,心性就不会成熟。 “躲藏在安化街的几个突厥刺客宁死拒降,老五抓捕了几十个相干系的,正在审问。整个凉州城都搜遍了,也没找到李光魏一伙人的影子,贫道猜想他们很可能在围城前就已出城了。”诸葛子获道。 柴峻微微抬首,军师的猜测他不是没想到过,只是他很难接受,很难相信。因为若是真的,那驻守凉州的柴家军内部定出了叛徒,能放李光魏一伙人进出,这个叛徒还不是普通的兵士。在他下令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的这三日,守城的将士并无一人上报可疑情况,说明叛徒已收买、控制住了一帮人,就像一只藏在树洞里的蛀虫,慢慢的发展成了一窝。 “对手足下手,要有切实的证据方能让自己心安也让他人信服。我一边希望他们中有谁站来出举报,这样我就能尽早找到公主,可一边又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背叛。”柴峻放下手,形容憔悴,眸中又透着不甘和狠厉。 “忠心不是一味的施恩就能获得的,有时立威比施恩更重要。凉州商贸繁荣,歌舞升平,驻军久了,难免人心浮动,涣散懈怠。主帅也忧虑过这个问题,已开始在各地试行换将或者轮防。凉州驻军原本在年底换防庭州,若军中真出现了一窝吃里爬外之人,怎可放心让他们去守边疆”诸葛子获拿起柴峻的鹰羽剑放在桌上,“少主的剑还是太干净了,不下狠心剜掉腐肉,如何能获新生” 柴峻看着桌上的长剑,一颗焦躁火热的心慢慢冷却下来。他叫李申进来,让他把戒严当晚所有值守城门的兵将一律看押起来,逐个审问。李申震惊,探询的看向诸葛子获,诸葛子获点点头。 柴家军一向以军纪严明、团结忠诚著称,连李申都不信军中会出现内鬼,何况是柴峻呢 李申出去后,柴峻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口中的味道传至心间,凉又涩。 “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少主。”诸葛子获说着眉头拧成一团,“那个戴斗笠的刀疤脸刺客,也死了。” “他藏身在何处” “被我们沿街巡逻的士兵发现时,他已经死了。人头挂在……武威王府的正门上。” 第174章 云无寄 柴峻脸色惊变,那斗笠客和温在恒对阵时他可瞧见了,能伤得了温在恒,武艺自是不差,是谁杀了他为何要将他的人头挂在武威王府的门上 诸葛子获不想柴峻再耗心神,直接点明他道:“少主,有个疑问至今无解。” “军师是想说那些刺客是如何得知公主要去醉西凉的,并且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提前进场布局” 柴峻这么一问,诸葛子获接下来要说的话反倒不知该不该说了。 “军师也怀疑会宁县主” “倒不一定是县主,县主身边的人还有随行的那些王府护卫也是有可能的。这几日围城搜查,挨家挨户,可并不包括武威王府。” 柴峻垂目沉思,把诸葛子获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斗笠客受了重伤,趁乱而逃,搜查没搜到是因他藏在王府里。为何他的人头又会出现在王府的大门上因为杀他之人知道我不会下令搜查王府,就是知道是王府的人在背后搞鬼,也暂时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故而,他杀了斗笠客,将人头悬挂在王府门上,向我示威。” 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点点头,少主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要杀斗笠客的人是温在恒,他受了伤,伤得还不轻,听命下手的人是冷巍。”柴峻转着茶杯,眸色暗沉,“温在恒一箭双雕,那斗笠客在函谷关就曾谋害过公主,温在恒杀他既为公主报了仇,又将我们柴家同王府的关系挑到了明面上。是继续装聋作哑,还是撕破脸皮” “少主意下如何” 柴峻捏了捏眉心,问道:“斗笠客的身份可查明了” “名叫云寄,是萧寻贤的门客,负责教习剑术。”诸葛子获道。 柴峻蔑然一笑,道:“大祸临头,武威王是真的可以做到连亲儿子都放弃。萧寻贤做下的一桩桩一件件,武威王不可能不知情,姑息养奸,为他所用罢了。既然洛阳那帮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好了,谁做武威王世子对我们而言不重要。” 武威王府,王妃刘氏醒转过来,紧紧拉着萧如诗的手,泪如雨下,哆嗦着道:“叫人通知你大哥,让他先别回来了,能躲一时是一时。” 萧如诗一脸惊惶苦闷。一个时辰前,王府大门外忽然人声喧哗,她从下人那得知云寄的人头被挂在她家的大门上,她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急让陈嬷嬷去杂院探看云寄的情况。陈嬷嬷很快就回来了,也被吓得不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结结巴巴的告诉她,屋里全是血,云寄只剩下个身子了。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直觉天塌了半边。而她的母亲刘氏听说云寄就是行刺公主的刺客,当场就吓昏了过去。 是谁悄无声息潜入王府,砍了云寄的头挂在王府门上这人定然知道云寄藏身于王府,云寄暴露了,她的兄长萧寻贤也就被牵扯进去了!若柴家军的人在王府搜寻到云寄的尸体,那不止萧寻贤,她势必也会受到牵连。被卢氏母女抓到她的把柄,一切就都完了!不到最后,她不能认输!故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命陈嬷嬷带人悄悄处理掉云寄的尸身,打算硬着头皮做殊死一搏。 听刘氏说要萧寻贤躲起来,萧如诗闷声道:“娘,你糊涂啊!这个时候让大哥躲起来,不是坐实了他的罪名吗大哥越快回来越好,就说对云寄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情,他这几日人不在凉州,对他是有利的!顶多也是识人不清之罪,兴许不至于危及到大哥的世子之位。你让他躲起来,他背的就是谋害公主之罪,那砍头都有可能啊!” 刘氏听了后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昏过去。陈大嬷嬷拍着她的背给她顺了半天气才缓过来,萧如诗愁云满面,道:“要是没有秦州的事就好了。大哥也不知送去耿二郎身边的艺姬会是个杀手,是真的不知情。这个理由用过一遍,再用,怕是很难令人相信了。” 刘氏哭道:“你大哥的世子之位没了,我们以后在府里如何立足啊你爹他听说这事,直接拂袖而去,是不打算出面救你大哥了。娘能指望的只有你了!你去找柴少主,为你大哥说说情,求他想想办法!” 萧如诗拍拍她的手,皱着眉头劝慰道:“我会去的。现在大哥还没回来,你急也没用,喝了药先歇着吧!” 安置好刘氏,萧如诗带着陈嬷嬷沿着回廊往自己居住的院子走。她后背僵直,脚步沉重,想她堂堂一个县主,竟沦落至如此凄惨境地,整日担惊受怕,委曲求全,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失踪的温乐公主!她最好永远别回来了!李光魏这个前朝余孽同萧家有血海深仇,温乐公主落他手里,八成活不了。 “她活不成的,回不来的,表哥还是我的。”萧如诗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谁也别想爬到我头上,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大不了同归于尽……” 陈嬷嬷听得冷汗直冒,萧如诗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幼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压别人一头,见不得别人比她好。因为性子太掐尖要强,在她们小的时候王爷就偏爱萧如画一些,长大了就更明显。陈嬷嬷也曾劝过她,有时懂得退让并不见得就一定吃亏,可她自个主意大,鲜有听得进去的时候。 迎面走来一个头梳垂鬟分肖髻,身穿粉白织锦裙的女子,面若三月桃花,身段娇小玲珑,正是萧如画。她微微屈膝对萧如诗行了礼,道:“听闻母亲病了,我来看看。” 萧如诗剜了她一眼,下巴抬起,带着几分惯有的倨傲道:“不必了,母亲喝了药已经睡了,只是受了点惊吓,无甚大碍。” “那便好。”萧如画把手里的锦盒亮出来,“本来还想给母亲送些安神的熏香过去,今儿怕是用不上了。那我明日再去给母亲请安吧!” 萧如诗嗤笑一声,道:“母亲那儿什么熏香没有,用你去送少假惺惺的表孝心做样子了,累不累” 萧如画捏紧了锦盒,按下怒火,微笑道:“不累,这是身为儿女应该做的。至于真情还是假意,光明磊落还是阴谋诡计,人在做,天在看。” “你什么意思”萧如诗眸光乍聚。 “我没有做过坏事,行得正,坐得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所以我不累。不过,我看姐姐最近倒是形容憔悴,可是累了”不等萧如诗插话,萧如画紧接着道,“累了就要多休息,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俗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姐姐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萧如诗往前走了两步,恨恨道:“说得比唱得好听,连自己的姐夫都惦记,你行得正,坐得端” “姐夫”萧如画掩嘴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我已经有姐夫了不知姐姐说的是谁让我想想……莫非是柴少主呀!也不对,柴少主明明已经迎娶了公主为妻,成了天家的驸马。不是柴少主,那会是谁呢我猜不出来,不如姐姐告诉我” “小贱人,少幸灾乐祸!你的那点小心思小算计我一清二楚,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商妇生的庶女,也配白日做梦!”萧如诗一把推开萧如画,带着陈嬷嬷快步离开了。 萧如画往后趔趄了两步,被婢女搀住,手里的盒子掉在地上。她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熏香,抬眼望着萧如诗离去的背影,目露恨意。 第175章 药无医 凉州驿馆,盛煦然走进屋内,见桌上饭菜已无热气,几乎没怎么动,心中憋火又无奈,走进里间,温在恒正立在案前看舆图,短短三日,伤病加心忧,已让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大哥,你有伤在身,没胃口也要多吃些,不然伤怎能好得快”盛煦然责怪道,“这舆图都看了大半天了,别看了!休息会儿吧!” 温在恒没有抬头,视线仍聚焦在舆图上,神情专注,那上面已被他用笔圈圈叉叉标记了许多。盛煦然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从他手中把笔夺走,气道:“凉州这么大,人生地不熟的,看也白看!就到此为止吧大哥!” 温在恒看着盛煦然,眉头皱紧,停了片刻,颓然坐在椅子上,无力的按着额角,道:“三天了,搜寻无果,她很可能不在城里了……你帮我找个熟悉周边情况的人来,李光魏不会带着她走远的,一定是藏在城外某处了。” 盛煦然双手按在桌上,火气上头,嗓门不由得拔高,吼道:“够了!你为她已经做得够多了!生死有命!她跟我们本来就不相干,是她自个倒霉卷进来!道不同,各走各!醒醒吧大哥!她真没那么重要,你信不信,他若真死了,朝廷立刻就会昭告天下死的那个是假的,是为了清理路障用的,然后把温乐公主风风光光安安全全嫁过来。” 温在恒凝眉垂目,看着舆图静默良久。盛煦然还以为他听进去了,谁知他竟拿起笔在上面又画了一个圈,道:“这里也有可能。” 盛煦然恼得都想掀桌子了。他摸着后脑勺原地转了转,寻思着要不要在温在恒的药里加点蒙汗药,让他睡过去。等事情有了结果,他也只得接受现实,彻底放弃。 “大哥!”江英树快步走了进来,“柴峻那边有行动了!把三日前守城的兵将都抓了起来,围城的五千兵马已经开始分头向外搜寻了。” 温在恒站起来,冰凝的面色缓和了些许,似绝境中人看到了一线曙光,他道:“早该这么做了,我们也去城外找。”说着,他有些着急的拿起舆图,指着画圈最多的地方,“我们先去这找,去叫人,这就出发!” 江英树抬脚正要走,盛煦然拉住他,道:“等下,我去把大哥的药端来,饭不吃,药必须得喝。你看着大哥。” “好,药肯定得喝!”江英树道,“你快去端来!” 等盛煦然把药端来,已人去屋空,他把药放下,摇了摇头,兀自叹道:“疯魔了!没救了!” 大队人马奔出城门,原野苍茫,只见远处空中忽然飘来一个橘红点,慢慢的那橘红点竟连成了片,不计其数,映亮了半边夜幕,犹如星辰降临。 “少主,是天灯!”强波用马鞭指着天叫道。 柴峻勒马驻望,这大半夜的怎么突然出现了如此多的天灯莫非是什么奇特的袭击方式一时所有人都仰头望着漫天的天灯,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温在恒忽然想到什么,提醒柴峻道:“这许是李光魏传递来的信号,天灯是从西方飘来的!” 柴峻猛然醒悟,脑子转得飞快,道:“西方,西方……这种天灯需要借助风力,燃料备足最多也就飞百里……力乾堡” 他这话一出,柴家军的人都为之一振。温在恒在脑海里快速的回忆舆图,这个地方他标记过!而且以前他就听说过此地,汉朝时曾安置过匈奴归顺的降兵。那些降兵在汉人的帮助下垦荒耕种,并与当地人通婚,繁衍生息。不过后来土壤沙化日益严重,居民逐渐外迁,百年前那里就已荒无人烟。战乱时有土匪出没,劫杀过往商客,后来柴家军出兵将土匪肃清,力乾堡才在风沙中归于沉寂。 “把分散去各处的兵马都叫回来,全部奔赴力乾堡!”柴峻当机立断。 随着几声刺耳的呼啸,响箭如流光般穿云破月。浓夜里,一支队伍急奔速驰,所过之处,只听得马蹄阵阵,栖鸟惊飞,山川震动。 晨光熹微,古堡隐现。沙尘漫漫,尽是断壁残垣,数千兵马如潮水般涌入,摧枯拉朽,让这座饱受风沙侵蚀的城堡变得更加面目全非。正对主殿的广场大道两旁矗立着数十根四丈来高的圆柱,上面的雕刻损毁严重,千疮百孔。正面的主殿坍塌了半边,圆形穹顶上一面大纛迎风招展。 “那边地上有东西!”李申命两个手持火把的士兵上前查看。 “是天灯,几个破损的天灯。”士兵下马查看后,扬声回道。 “果然是这里!”柴峻盯着穹顶上的大纛,向强波借了弓箭,拉满弓瞄准,一箭射中旗杆。旗杆从中折断,大纛飘然坠落。 柴峻带领众人在主殿前下马,士兵展开大纛呈上,黑色锦缎上用银线绣了个“魏”字,字上血迹斑斑。 “黑底白字,鲜血为祭,是魏朝的祭旗。”李申沉声道。 “血……谁的血”江英树瞅着旗上的血迹心里有些发毛,小声问盛煦然。 还能是谁的 盛煦然虽然不想温在恒和那丫头纠缠,可一想到那丫头被李光魏杀了祭旗,心里头还是沉甸甸的。他侧目看向温在恒,却见他伸手去摸祭旗。 “血还未干透,他们没走太久。”温在恒的声调有些奇怪,像被谁扼住了咽喉般,摸过祭旗的手收回去时微微发着抖。 柴峻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吩咐李申派兵去追,然后他走向紧闭着的大门,停了片刻才咬牙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只见空旷的殿堂里,正对穹顶的下方燃着一圈红烛,光线微弱,映着当中的一副黑漆棺椁。 见此情景,众人骇然。 哪怕纵横沙场,尸山血海都经历过的柴家军众将士,也禁不住心底发寒。因那阴森棺椁里躺着的是大梁尊贵的公主,是他们少主的未婚妻。他们少主历尽千辛万苦将她迎娶回来,视若珍宝,甘心伏低做小,情愿忍气吞声,眼见大功就要告成,她却惨死古堡,血祭敌旗。这打击比雷霆万钧来得更猛,叫他们少主如何受得了 第176章 硬上弓 长于军营的柴峻以前并不太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想着大抵是像他母亲那般高贵雅静的就好。自从母亲有意无意的向他提及会宁县主,安排各种场合让他们见面,他觉得娶萧如诗这样明艳大方的女子为妻也可。成亲不就那回事他看得很开。和繁忙军务和西北数万里河山相比,女人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对他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直到一道赐婚圣旨从天而降,天家把一个素未谋面声名狼藉的公主硬塞给了他。他愤慨至极,心想这什么破旨,瞧着料子还不错,干脆裁成兜裆留着夏日穿好了!父亲却拦下了他,同他细谈了一番。他的怒火平息了下来,纵然心里千百个不愿,为时势所迫,还是听从父亲的安排前往洛阳迎娶公主。 含元殿上初见,只觉他要娶之人纤瘦白皙,模样不赖,就是从头至尾连看都未看他一眼,煞是高冷。一向骄傲的少主心里颇为光火,那时就在暗搓搓的想着要使出十八般手段把她驯服了,弄到西北之后就关起来,过个几年待大局定了,扔她一纸休书,随便找个庙庵,让她自生自灭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让他厌恶、抗拒的小女子,他却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她。他的思想他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着,那感觉如陷泥沼,让人无法自拔。他渴望与她亲近,喜欢看她津津有味地吃饭,喜欢看她眸中灵动的神采,喜欢看她生气时蹙起的蛾眉开心时展露的甜笑。她是如此的鲜活生动,如此的与众不同,给了他太多的惊喜,让他前所未有的感受到“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深意,并殷殷期盼着。 他对她倾心以付,长这么大从没对将来有过那么多的憧憬,可如今这一切都碎了,化成了泡影,被西风吹散,被沙尘覆没。 “少主,我去看看”强波心中不忍,小声询问。 柴峻摇摇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去。这时,温在恒却退到了门边,扶着破烂腐朽的门,肩背佝偻着,大漠第一缕曦晖照在他脸上,一片死灰。天光已亮,他的灵魂却被退去的黑夜带走了。他的耳边隐约响起她的声音,柔弱的,委屈的。她说,舅舅你怎么才来呀你不管我了吗 一注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下,他听不见盛煦然在说什么,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个盛煦然,每个都很焦急。眼前的人影越来越多,重重叠叠,阴阴翳翳,终变成漆黑一团。意识绷断前他想,婵儿你走慢些,别怕,我这就来…… 四个时辰前,舒婵从河边返回主殿,她走在前头,李光魏走在后头,全然不知身后那双幽深的眼睛盯着她上上下下瞧了多少个来回。回到禁室中,见李光魏跟了进来,还把门给锁了,她不由得心慌,忙问道:“你进来做什么” 李光魏把披风解了扔在榻上,道:“说好了先奸后杀,趁着月黑风高咱先把第一步完成了吧” 舒婵嗤笑一声,捋起袖子,指着他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下手可没个轻重,打疼你了别怪我,哎!啊呀!”她话没说完,已被李光魏反扭了手臂按在墙上。 “小丫头片子,我身体是不好,但治住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李光魏贴近她,低头在她颈窝里深嗅,对她身上散发出的清甜的少女体香十分满意,令他惊喜的是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竟然在不吃药的情况下有了反应。 他松了手,把她推倒在榻上,急切的扯开腰带,开始脱衣赏。舒婵吓得抱腿缩在墙边,急道:“你们这些大人物不是从不强人所难的吗不是都先得到人家的心,再得到人家的身的吗” 李光魏脱掉外袍扔在一旁,坐上榻,笑了笑,道:“你的心早就给你的驸马了吧二手货我向来不要。你听话,我会轻一点。”他拍拍床榻,“到这边来,乖乖躺好了。” “不要!”舒婵惊恐的摇头,想跳下塌去,一只脚踝却被他捉住,然后她整个人都被拉了回去,被他压在身下。这人蛮起来,力气还不小!那么多人参灵芝真不是白吃的! 殿外,几个身影立在门口,听着里头传来的激烈动静,鸽奴咋舌道:“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吕游龙嘿嘿笑,道:“一举,得子,完美!” “把柴少主的媳妇强占了,你以为这一回西北咱们能轻易出得去”鸽奴白了吕游龙一眼,对虞伯道,“老头,不服药主君能行吗” 虞伯笑了下,道:“上回服药,差点要了主君的命,我可不敢再让他服那种药了。至于这回,你听听,你说能行不能行” “没想到主君竟然喜欢这种带刺的纯情小白花!上回那胡姬袒胸露腰勾引主君,与主君春宵一度,我还以为主君喜欢那种妖冶风骚的呢!”鸽奴叹道。 吕游龙嘿嘿笑,道:“上回,不算。这回,真的!” “你们听听,都骂上了!哇呀呀,不好不好,主君好像被咬了,我们要不要冲进去帮一帮他”鸽奴趴在门缝里往里瞧。 一个叫戛次的年轻护卫红着脸道:“早知道给那公主下药蒙晕了,主君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哪用得着费这老大劲儿可别累坏了身子!” “你个青瓜蛋懂啥”另一个叫王开的护卫怼道,“这样才激得起主君的征服欲,像死尸一样的干躺着是省事了,可有甚乐趣你听主君的叫声,多销魂,明显是痛并快乐着嘛!” 禁室内,李光魏捂着脖子“啊啊”叫着坐了起来,余光瞄见舒婵用手去摸腰间的如意络,他急忙按住她的手,看她那浸着泪水的眸中透射出决绝,心中不禁发虚,他嚷道:“死丫头,一点都不乖!吱哇乱叫,败兴得很!”他忽地剧烈咳嗽起来,跪倒在地上,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红了。舒婵吓得连忙爬起来,把他搀到榻上平躺着,手放在他的胸膈处推揉帮他顺气,教他调息之法。过了一会儿,他缓和下来,只是气息仍有些不稳,他抓住她的手,道:“我不强迫你了,也不杀你,你跟我走吧!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 舒婵默了默,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不能跟你走。” 李光魏闭上眼睛,停了片刻,他冷声道:“既然你对柴峻坚贞不二,那我就成全你。”他推开她,下了榻,捡起外袍和披风,打开门锁走了出去。 第177章 卜算子 棺椁的盖子并未盖严,柴峻用力往后一推就开了。他的小母鹅躺在里面,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一般。他将她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滚烫的泪水从他脸庞滑落。他心里满是自责、悔恨,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他真是无能! 李申走上前,寻思着怎么开口安慰,却看到少主怀中之人的手动了动!他惊诧的眨了眨眼,复看时那双纤秀的小手竟攀上了少主的肩头!这……这…… “少,少主!”他惊叫一声。 “走开!都走,我谁都不想见!”柴峻鼻音浓重,情绪非常不好。 “不是,公主她……” 柴峻憋了一肚子火,难过得要死,他只想安静的呆着不被打扰,别说李申,这个时候就是他父母来了都不行!他正要暴吼,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脸……他浑身陡然一僵,不可思议的低头看向怀中之人。他的小母鹅睁着一双迷蒙的眸子,关切的看着他,柔声道:“你来了,你怎么哭了” 听到声音的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纷纷跑上前去,周毓欣喜的叫道:“少主,公主还活着呢!” 他这一叫把柴峻叫醒了,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和舒婵对视上,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方才因太过悲痛竟疏忽了一件事,她的身体一直都是柔软温热的!他看到棺椁就以为她死了,把她从棺椁里抱出来,只顾着伤心难过了,却没有去确认!他可从未在手下这帮人面前失态落泪过! “温乐,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柴峻想起祭旗上的血迹,慌忙察看她。 “我没事。”舒婵坐起来,扶着额角环视周围,原来自己还在宫殿里,怎么旁边还有一副棺椁呢这摆成一圈的红烛又是怎么回事她努力回想,依稀记得李光魏走后不久,她就昏昏欲睡,坚持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睁眼就看到了柴峻!李光魏没有杀她!这又是为什么 舒婵所以为的宫殿,其实是座神庙,此时神庙下的密室中,烛光如豆,人影寂沉。李光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牙印,那丫头别看外表柔弱无害,实则是个心狠的。可莫名其妙的,就这么个丫头,她竟然激活了他这具死气沉沉的身体。他虽然身份尊贵,富甲天下,可他最大的愿望,却并非复辟大魏,而是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娶妻生子,过上平凡、安稳的生活。 有人一生追求富贵和权势,有人一生渴望平凡却不得。 鸽奴悄悄走过来,倚着石门,道:“听上头的动静,柴家军应该是要撤了。主君你……你要是后悔的话,我现在还能把人给你抢回来。” “以后又不是没机会了,好戏还在后头呢,怎能少了她”李光魏眸色沉沉,语气淡淡。 鸽奴撇了撇嘴,看来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还没那么重。他若真的在乎,又岂会舍得放她走鸽奴心中隐隐担忧,主君足智多谋,可千算万算,难免失算。在柴家军的地盘上,柴少主绝对有机会一击制胜。 李光魏确有自己的打算,那丫头身上疑点重重,而虞伯又告诉了他一个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报是他们安插在陶光园的线人提供的,四月中旬,冷巍夜入安福殿,见了太后。太后年事已高,每日吃斋念佛,养花植草,早已不过问世事,在温乐公主出嫁的前期她老人家缘何要传见冷巍别人许不知冷巍的背景,李光魏可是清楚得很。 冷巍的父亲冷逸曾是东宫右卫率府长史,是前太子箫向兴的亲信幕僚。萧向兴性子随和散漫,喜结交朋友,好游山玩水。隆成十八年,青城山的杜天师来东都布道,受到隆成帝的礼遇。杜天师开天眼为隆成帝卜了一卦,是为大凶,需隆成帝前往青城山闭关清修百日方可破解。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隆成帝不能亲往,在杜天师的建议下,让太子萧向兴前去代为问道。 萧向兴正愁在宫里呆得烦闷呢,一听要去蜀地,又能尽孝,又能游玩,便欣然前往。怎料,有一晚青城山上电闪雷鸣,一道霹雳不巧劈在了萧向兴的居所上,时逢秋末冬初,天干物燥,霎时火光四起,天火蔓延,吞没了整片的屋舍…… 暴雨浇灭了突如其来的大火,里头的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在萧向兴居所的床上,道士们发现了一具焦尸。消息传至东都,隆成帝眼前一黑直接昏过去了。按照杜天师的说法,太子是为隆成帝挡天劫才殒命的,隆成帝伤心欲绝,身体每况愈下。 萧向兴去青城山问道,随行人员中就有冷逸。萧向兴死后,冷逸辞官归隐。嘉运十三年,蜀州发生一起灭门惨案,冷家十几口人被杀,其中还包括冷逸的妹妹冷月及她的夫婿。此案至今未破,成了一桩悬案。彼时冷巍刚到弱冠之年,在镇静军中谋职,冷家惨案发生时他陪同新婚妻子回娘家省亲,再回来,冷家就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了。 之后七年,冷巍就只做了一件事,报仇。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漏掉一个的原则,他从蜀州一路杀到洛阳,案子虽未破,其实当年涉案的杀手已被他杀尽了。他在东都落了脚,案子的主谋尚未查出,但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东都。 据李光魏的线报,嘉运二十年,冷巍加入了北衙禁军,推荐人是安定侯盛翀。当今太后是盛翀的小姑姑,萧向兴和盛翀是表兄弟,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冷巍作为萧向兴亲信的后人,走盛翀的门路进禁军,按理也说得通。只是,冷逸辞官归隐时,冷巍不过是个黄髫稚子,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盛翀还记得他不足为奇,太后久居深宫,想必并未见过冷巍,为何忽然召见他 难道是嘱托冷巍保护盛家的独苗小侯爷那样的话,盛翀出面就够了,何需太后出面而且盛煦然自身武艺超群,也不需要别人保护,就是有需要,他身边不还有温衙内这个把兄弟的吗冷巍作为绝顶高手,出现在送亲的车队中,目的只有一个,他在暗中保护谁。不是盛煦然,那就只能是温乐公主了。 可温乐公主是嘉运帝同温贵妃的女儿,太后同她并不怎么亲近,一年到头也就见个三两回而已,怎会夜召冷巍,让他去保护温乐公主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李光魏的思绪卡在这,解不开,理不顺了。可是他哪里想错了他隐隐觉得萧家似乎存在着什么惊天的秘密,那丫头是关键,他放她回去,等待石破天惊的那一天。 第178章 碧云天 凉州府衙,两个兵士将一浑身是血的人拖了上来,扔在地上。王五奎上前抓住那人的头发,提起他的头颅,对柴峻道:“他本名罗追,是吐蕃潜伏凉州的细作,经他提拔的几个将官也都是吐蕃人。” 柴峻磨了磨牙,心里的愧疚没有了,空出的地方被仇恨填满了。他起身走上前,半蹲下来,对那叫罗追的吐蕃人道:“潜伏凉州十年,从一个普通兵丁做到驻军校尉,丁献,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丁献双目淤肿,一张口满嘴血沫子,他面貌狰狞的笑道:“多谢少主夸奖。” “芒松赞愚而不仁,值得你为他卖命吗”柴峻问道。 “少主不会明白,罗追生为奴隶,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惟有听令行事。我的家人还在宗喀。” “你,你不是说你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吗”赵连峰忍不住责问。 丁献瞥了一眼赵连峰,带着几许冷嘲,道:“使君对罗追有知遇之恩,下辈子结草衔环再报答你的恩情。” 赵连峰神色复杂,瞄了瞄柴峻,痛心疾首道:“是我识人不清,酿成大祸,请少主将某也一并军法处置。” 柴峻垂眼看着面目全非的丁献,沉吟道:“我已经飞鹰传书回瓜州,如何处置,待我父亲做决定。” “是。”赵连峰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悄悄吁了口气。 凉州驿,温在恒睁开眼,望着白色床帐迷怔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盛煦然趴在床边睡着了,俊美的脸上灰扑扑的,想是回来后都没顾得上洗脸。他想起小时候,他出痘疹,被锁在屋里,除了郎中和奶嬷嬷之外谁也见不着。煦宝不顾阻拦跑过来找他,进不去屋,就搬了凳子趴在窗边同他说话,每日都来。 有一日下了大雨,他以为煦宝来不了了,谁知他还是来了。安定侯一手打着伞,一手抱着煦宝,父子俩冒雨站在窗下同他说话。他那时既感动又羡慕,感动煦宝对他的关爱,羡慕盛家的父子情深,而他的父亲卫国公在他隔离养病期间,一次都没来瞧过他。他问奶嬷嬷,奶嬷嬷才告诉他,父亲陪同陛下和贵妃去云台山避暑了。小小少年,内心敏感又脆弱,夜里蒙着被子偷偷哭过。可等父亲回来,问起他的病情,他却满不在乎的说,没事,出痘而已,死不了。 温在恒抬手摸了摸盛煦然的头,盛煦然迷迷瞪瞪睁开眼,见他醒了,顿时睡意全消,喜道:“大哥,你可算醒了!我去喊御医过来,你等着!”说着便奔出了屋。 温在恒的手无力的垂下,心里空落落的,似充满了燃烧后的灰霾,飘飘洒洒,拨不开,散不尽。他宁愿自己永远都别醒过来。 屋外回廊下传来一串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 “舅舅!” 温在恒蓦然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一道碧蓝的身影已奔至他眼前!白里透红的面颊,水灵灵亮晶晶的眸子,洋溢着欢欣雀跃……温在恒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心跳都漏了几拍! 舒婵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从力乾堡回凉州的路上,温在恒一度浑身僵冷,连脉都摸不到了,可把她吓坏了!回到凉州,从胡尚宫口中得知为了找她,温在恒根本没顾得上养伤,吃不下,睡不着,屋里的灯烛彻夜亮着,她听后甭提多歉疚了。盛煦然来找御医时,她正在炉前煎药,一听温在恒醒了,她拔脚就跑来了。 “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温在恒没有任何反应,现在明明是黑沉沉的夜晚,他却好像看到了一片晴空,碧蓝碧蓝的,如水洗一般净透。 盛煦然和御医赶来了,舒婵被挤到床帐后面,温在恒瞧不见她了,忙支撑着上身往后看,盛煦然按下他,心中泛起酸涩,没好气道:“她没事,一根头发丝都没少!倒是你,命都差点没了!你躺着别动,让御医再给你把把脉!” 舒婵多少也感受到了盛煦然的迁怒之意,她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们是谁,她又是谁,云泥之别,任谁都会觉得不值当。她出身寒微,不过是个假冒公主的骗子,却连累这么多人为她殚精竭虑,大费周章,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她怎能坦然受之说到底是她运气差罢了,他们又不欠她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微微笑着对温在恒道:“醒了就把药喝了吧,我去把药端来。” 她神色轻松带笑,温在恒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异样,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外。 舒婵端药进来时,御医已经把完脉,查看了温在恒的外伤,叮嘱他要按时喝药,多休息。盛煦然想着温在恒醒来见到活的舒婵,定有许多话要问,在监督温在恒喝了药之后,便同御医一道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半躺着的温在恒和呆站着的舒婵。舒婵其实琢磨好了一番话要对他讲,她觉得他虽然是有些冷心冷清,对她也严厉非常,但总归是个正派的好人。而且他大婚在即,若是因为她,伤了残了,她可赔不起。 温在恒见小丫头眉心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生怕她想些有的没的,便拍拍床榻,让她坐过来。 舒婵大大方方坐了过去,问他喝了药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温在恒笑了下,道:“没有比现在感觉更好的了。你没事,我就没事。” 舒婵愣了愣,把他的话回味了下,感觉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笑道:“你放心,我命大着呢。小的时候,有天家里来了个道士,鹤发童颜,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头上有三个发旋儿,乃三星聚顶之象,可保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真有三个发旋儿”温在恒惊讶。 “这还有假就在我头上!”舒婵歪头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看看。”温在恒稍稍坐起。 舒婵想都没想就俯身把脑袋对着他,感觉到他的手落在她的头上,不过是轻轻的抚触却让她觉得似有一股电流从头顶窜下!而她也猛然意识到如此亲密行为的不妥,大大不妥!她喊了他一路“舅舅”,下意识的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了,当她回过神来,不禁懊恼又困窘。她莫不是傻了他可是个有婚约的成年男子!他不是她的亲人,他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舒婵紧忙起身,落在她头上的大手却将她用力扣下,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 怀中的人挣扎了两下,温在恒一点都未放松,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尤其是这几日不见,如隔数秋,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无法自抑。紧紧抱着她,实实在在的,哪怕这一刻天崩地裂都无所谓,他忍够了! 第179章 乌夜啼 舒婵动弹不得,眼睛睁得大大的,脸儿红红的,她这次真的被吓到了!她一时忘了规矩,难道他也忘了吗他就不担心他们这样被别人瞧见了会引起什么误会尤其是盛煦然和胡尚宫! 除了把她当成自己的外甥女温乐公主,舒婵想不出第二个他抱她的理由来,亲情深厚固然可以理解,但舒婵觉得此时此刻有必要提醒他一句,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温将军,你……” “婵儿……” 一声柔和中略带沙哑的“婵儿”在她头顶响起,让她接下来想说的话断在了口中。婵儿他叫她……婵儿虽然在洛阳时,她的父母和相熟的街坊邻居都叫她婵儿,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温在恒也这么叫她。 在这风轻人静的夜晚,他强行将她困在怀中,唤她的小名,舒婵的心猛地一缩,一个念头卡在她的心间。她不敢深想,可真相却赫然耸现。真相是他有力的臂膀,是他滚烫的怀抱,是他擂鼓般的心跳,是他鼓励的话语抑或恳求…… “婵儿,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你不会孤身一人,还有我呢。相信我,事情会有转机的,别放弃好吗” 舒婵静静听他说完,秀眉紧蹙。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没对他说过她的想法,他却都能猜到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他想做什么 舒婵心中疑问叠加着疑问,让她困惑也让她害怕。为了脱身,她乖顺的答应了他,待他松手,她立马跳起,往后连退了几步。她惊愕的望着他,他的目光却出奇的坦然、坚毅、无畏! “温,温将军,你的烧还没退,喝了药,早点歇息吧!”舒婵说罢扭身就跑出去了。 温在恒轻轻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她应该是明白了。 舒婵一口气跑回自己住的院子,和正出门胡尚宫撞了个满怀。胡尚宫紧急扶住她,问她怎么了。舒婵弯腰大口喘着气,摆摆手,待气息稍稳,她直起腰,把胡尚宫拉进内室,问道:“嬷嬷,温将军的婚期是在何时” 胡尚宫微感诧异,想了想,道:“应是中秋之后,重阳之前,具体哪一日奴婢也不清楚。” 舒婵算了算日子,道:“也就是说,把我送到瓜州,他要快马加鞭赶回去准备才行。” 胡尚宫笑道:“哪用得着他亲自去准备像温将军这样的人家,婚姻大事都是家里帮着操持好的,他呀只要在大婚当日穿上新郎的喜服骑着马把新娘子接进府就可以了!你有所不知,贵妃对温将军的婚礼也是上了心的,说等他这趟回来,不但会向陛下请功升他的军职,还允诺会支持他为国公府的宗子。” “温将军身为嫡长子,不就是宗子吗” 胡尚宫见她对温在恒的事知之甚少,出于好心,便将温在恒的身世告诉了她。 “若是杨夫人健在,温将军从出生就记在她的名下,也是被她教养大的,那定是宗子无疑。可如今的小杨夫人生了嫡子,温将军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不过,温将军若是能和右相府联姻,成为殷右相的孙女婿,凭着温家和殷家的交情,卫国公无论如何也会让温将军袭爵的。” 舒婵静默片刻,涩然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娶右相的孙女,对他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倘若不娶……” 倘若不娶,他失去的不止一桩好姻缘,还有名利权势,还有别人拼搏一辈子都奔不到的远大前程。 “温将军一向冷静持重,断不会做那傻事的!”胡尚宫笑道,“何况他要娶之人是殷家的女郎,单名一个芷字,听闻名字是取自‘沅有芷兮澧有兰’,真是人如其名。奴婢在宫里见过殷芷几回,品貌俱佳,才智过人,便是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出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子。” 舒婵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一开始对温将军是怀有恨意的,觉得他是个坏人。这一路走来,他几次冒死救我,且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我还是很感激他的。再说了,害我们全家身陷囹圄的又不是他,这趟送嫁的差事也非他自个愿意来的。我现在已经不恨他了。正如嬷嬷方才所说,温将军就要苦尽甘来了,我反而担心起他了,不想……不想欠他太多,毕竟我没有机会还也还不起。” 说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舒婵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胡尚宫,道:“他原本可以不救我的,他救我,是可怜我对不对让我再多活几日,多长些见识,多吃点好的,这样死了也没那么遗憾” 胡尚宫本想说些劝慰她的话,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劝慰的话太轻太假,无甚益处。毕竟事发后,不仅这丫头会死,她和知雨、彩墨都将活不成。她敛眉沉声道:“人各有命,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温将军有温将军的难处,他肯帮你,已是难得。至于他是出于怜悯还是职责所在,不重要。眼下都到凉州了,几无回转的可能。认命吧!” 舒婵入睡后做了个梦,梦里大雪纷扬,寒气砭骨,一个头发灰白的婆婆站在雪地里,她神色焦急的望着远处,似在等什么人。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那苍茫的雪野上终于传来了马蹄声,她要等的人一马当先朝她疾驰而来,她哭了也笑了…… 这婆婆是谁她等的人又是谁舒婵醒来时,觉得这个梦好生奇怪,可一摸脸,泪痕仍湿。她看着手指,满心震惊,那婆婆难道是她自己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她根本活不到那个年纪。 又有谁值得她在冰天雪地里苦等呢 第180章 惜分飞 日头正盛,冷巍抱臂立在廊下,眉宇间凝着一片忧色。孙粲和江英树坐在台阶上,时不时的看向屋里,唉声叹气的。江英树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入内问正在喝茶的盛煦然:“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啊” 盛煦然不耐烦的叹了口气,放下杯子,道:“大哥的伤有多重,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是公主体谅大哥的伤,主动要求我们在凉州休整两日后就返程的。柴峻也说了会去书洛阳奏明实情的。” “说是这么说,可大哥他……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一切后果我来担。你们别一个个的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了,快烦死我了!”盛煦然仰靠着椅背,捏了捏眉心。 江英树也很无奈,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半杯茶,一饮而尽,道:“你给我说实话,若杉为何提前回洛阳了别再说什么帮大哥打理婚礼的事,他一个贴身随从,照顾大哥的衣食起居才是他的正事,哪用得着他一个半大孩子去打理什么婚礼事宜” 盛煦然瞥了他一眼,闷闷道:“这事我问了大哥几次了,他都让我别管。我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们要赶快回去。” “若杉轻装快马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洛阳了。算了,还是等大哥醒了再说吧!我去看看大哥。”江英树起身进了里间,须臾传来他的叫声,“大哥醒了!大哥醒了!” 门外的冷巍和孙粲听见了,连忙进来了。盛煦然怅然仰望着房梁,停了片刻,才慢悠悠站起来,走进了里间。 温在恒一觉醒来,感觉精神好了很多。或许是连日未合眼的疲累,或许是汤药有助眠的作用,又或许是表白后的放松,他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晓。 “你们……”温在恒被并排站在床前的三个兄弟给惊到了,听江英树的声音还有冷巍、孙粲急急跑进来的架势,难不成他们以为他伤重不治了一点皮外伤而已,哪有那么严重瞧把他们给紧张的!温在恒笑了笑,正想说他好多了,忽然注意到外面的天色,他心里“咯噔”一下,问江英树,“什么时辰了” 江英树回首瞄了眼盛煦然,没敢开口。冷巍道:“近午时了。” 温在恒脑袋懵了懵,问:“车队今日不赶路吗” “衙内,车队都出发两个时辰了!”急性子孙粲嚷道,“公主不让咱们跟着了,让咱们打道回府呢!” 温在恒如闻惊雷,缓缓站起来,声调都变了:“她……她不让跟着你们就不跟着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叫醒我” “是我不让他们叫醒大哥的。”盛煦然道,“你伤得重,又几夜没合眼,需要休息。我知你担心公主,可柴峻这回留了一千兵马护送公主。再说了,李光魏已经出手,他没害公主性命,以后想必也不会。凉州此去瓜州,还剩不到十日的路程,公主定会平安抵达的。我们再跟着就是多余的了。” 温在恒面沉如水,他深深看了盛煦然一眼,道:“不想去的可以留下,我要去,即刻出发!” “大哥!她都狠心赶你走了,你还追上去做什么”盛煦然叫道。 温在恒穿上外袍,听他这么说,扣腰带的手一顿,眸光冷然,道:“她年纪小,爱冲动,我能护一程是一程。”说罢,他提着剑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冷巍急忙跟了出去。江英树和孙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跑出去了。盛煦然气得咬紧下唇,一拳砸在桌案上。 广袤的黄土地上,沟壑遍布,像一条瘦骨嶙峋的巨龙,趴在地上,苟延残喘。风沙漫漫,沧海桑田,无数人经此过,前世今生,梦里梦外。预言早已被遗忘,豪言壮语也已被流沙覆没,唯余一副干瘪的躯壳,躺在这水深火热里,日复一日,听魂灵哀唱。 柴峻心情不太好。 甩掉温在恒,本是件值得庆贺和高兴的事,可他也不知怎么了,心里总是不舒坦,像悬吊着一颗石头,起起伏伏,摇摇晃晃,很是不安。这要从今早说起。早上他去找公主时,她却已梳洗完毕,端端正正坐着,就像在等他来一样。用早膳时,他将萧如诗求他的事同她说了。 萧如诗昨晚哭着来求他,说她母亲这些年为父亲所嫌,如今为了她又做下伤害公主的傻事,她哥哥识人不清,势必会被刺客云寄连累,世子之位将不保,她们母子三人在王府中如履薄冰,处境艰难。而她被父亲训斥,被庶妹嘲笑,甚至连下人都肆无忌惮的议论她,让她在府里一刻都呆不下去。她恳求柴峻让她跟着车队一起前往瓜州,她会把实情向豫章县主一一道明,希望她能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帮帮他们。 她抱着柴峻的胳膊,说得是情真意切,哭得是梨花带雨,好似柴峻若弃她不顾,她就活不成了一样。柴峻有些心疼也有些为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早来探探公主的口风。 怎料公主听了后,神情毫无波动,只道:“她有今天,也怪我。她想跟着去,就让她跟着吧。” 柴峻打了一晚上的腹稿,那些撇清的话,安慰的话,讨好的话,卖乖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了。他看着她平静的眼眸,讷讷回了声“好”,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了。 早膳后,公主照例在房中等温在恒和盛煦然的到来,他们会告诉她今日的行程安排和注意事项,可来的只有盛煦然一人,温在恒还在昏睡中。公主道:“别叫醒他,让他睡。你们就止步于凉州吧,休养两日,待舅舅伤好些了就返程。他受了伤,路上别赶太急,此时回去,重阳的婚礼应该误不了。” 盛煦然震惊了好半晌,然后他谢恩出去了。柴峻注意到公主垂下头,肩膀微微一松,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意味不明的笑缓缓呈现。柴峻心里直打鼓。 临行前,胡尚宫问她要不要去跟温将军当面辞别,提醒她待将军醒了知她自作主张会生气,她摇摇头,迎着初升的红日,清亮的眸中并无惧色,她拦住胡尚宫,道:“不必了,这一路走来,我几乎每日都做错事,但这一回绝不会有错。嬷嬷信我!” 胡尚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听从她的话。 于是两路人马,从洛阳始,终于凉州,分道扬镳,分得突然,也分得干脆。心神不宁的何止柴峻一人,西行路上大伙儿都闷不吭声,有人在思虑,有人在感慨,有人在难过。 第181章 误良辰 傍晚,车队赶到番和驿。火红色的云浪一层又一层,横亘天空,绚烂夺目。诸葛子获仰望着这难得一见的奇观,神情肃穆。 “军师,怎么了”李申看看天,又看看诸葛子获。 诸葛子获捋了捋胡须,叹道:“天降异象,必有大变。” 闻言,李申眉头微皱,正欲再问,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马蹄阵阵。王五奎跑过来,嚷道:“是禁军,禁军的人追上来了!” 他这一喊,外面的人纷纷转首回望,进去的人也陆续跑了出来。强波身材高大,越过乌压压的一片头顶,远远望见赶来的一队人马,不知是不是被那绚丽晚霞照的,他那暗沉了一日的眼眸忽然变得亮堂起来。 柴峻浓黑的剑眉压得低低的,虽然温在恒会追来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还是点燃了他胸中的怒火。他侧目看向马车内,公主正望着窗外,一双大眼此刻尽是迷茫之色。 时隔多年,舒婵忆起这个云浪滚滚的傍晚,对温在恒道:“我当时在想你定是疯了,傻了,才会追来,心里怕得不行,怕你发火,对我说难听的话。” 温在恒看了眼旁边熟睡的东根,轻轻一笑,往事如烟。当年不顾一切的他,当时恼火又失落的心情,都因那个特殊的傍晚,而变得尤为深刻。 温在恒骑马赶到车前,大手“啪”一声拍在车壁上,怒气冲冲的盯着舒婵,盯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沉声问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徒有其名的舅舅吗” 舒婵抓紧了自个的手,怯怯抬起眼帘,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不为难你了,你也别为难我,行吗” 温在恒的大掌紧握成拳,周围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在生公主不告而别的气,加之他平时对公主管教颇严,他们都习以为常了。柴峻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在公主眼里,温在恒除了是个徒有其名的舅舅,他还能是什么或者温在恒希望是什么他又怎么为难公主了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事是不为他所知的! 那么多人看着,旁边还有个全然戒备的柴峻,温在恒没有再说什么。晚饭后,他在盛煦然的协助下擦了澡,给伤口换了外用的药,舒婵端着碗内服的药进来了。她瞥见盆里的血水以及换下来的被血染透的纱布,心突突直跳,果不其然,盛煦然不忿道:“若不是为了追你,大哥也不至于这般!” 温在恒拢好袍衫,让盛煦然先出去,看着抿着嘴唇眼里噙着泪的舒婵,本想撂下的几句狠话就都埋在了心底。他一口气喝尽了汤药,苦得眉头皱紧,这时那丫头竟把攥在手心里的手帕展开平放在桌上,上面是几颗蜜饯,她俯身挑了个大的递给他,道:“吃甜的压一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温在恒怔了下,随即失笑,手刚抬起又放下,凑上前就着她的手吃了蜜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侧首,纯净的大眼眨了眨,缓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越往西去对你们越危险,世事难料的。” “你别给我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温在恒说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再胡思乱想,自作主张,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舒婵捂着脸,瞪着他惊愣了好一会儿,见他把蜜饯一颗一颗全部吃完,她强抑住内心的波动,站起身道:“我确有自己的打算,你跟着我也没用。” “你不想让你的父母活着了”温在恒凉薄又有些轻蔑的看着她,“如果连父母的性命都弃而不顾了,你大可以向柴峻投诚,把一切和盘托出。” 舒婵愕然睁大眼,温在恒道:“怎么你之所以违背原定计划难道不是为了柴峻你喜欢他,不想伤害他,宁肯让自己的父母去死也要保他,是不是” “我……”舒婵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觉心里似有什么轰然崩塌,将她掩埋,持续的钝痛让她有些麻木。 “你也无需操心我的安危,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洛阳有更值得我去做的事,有更值得我去珍惜保护的人,孰轻孰重我分得清。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谋划,就当我们都是为了自己,行了吗可听明白了?”温在恒冷冷道。 舒婵点点头,明白了,原来如此。她又做错了事,错得可笑可悲,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羞耻过…… 望着丫头慌张离去的背影,温在恒以拳抵住眉头,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意识到被她拒绝了,他心里就憋着一股子火气呢,可火气撒出来,却让他更难受了。他说那些话,并不完全是出于赌气,他怕她心理负担太重,他怕她不跟他走。 舒婵真想端一盆凉水浇自个头上,浇醒她这个多愁善感,爱管闲事的泥菩萨!她连自己父母的生死都不顾了,她还要顾谁爱死死去,爱回回去,爱做甚做甚,爱娶谁娶谁!跟她没有半文钱关系! 老娘以前太天真,以后不会了。 半壶酒下肚,舒婵喟叹一声,踩着石凳站上石桌,抬高手臂,张开手指把月亮括在里面。她兀自正笑着,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那是在屋顶上,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搂着一个小女娃,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抓月亮…… 酒壶不觉脱了手,磕在石桌边沿,摔落在地上。一旁的彩墨见舒婵神情痛苦的捂着头,忙扶住她询问。舒婵缓缓蹲坐下来,头靠着彩墨,喃喃道:“时不时的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我不是我,我也不知自己是谁。” 彩墨听不懂她的话,只是察觉到她心情很低落,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慰。 柴峻找了一圈,才在驿馆后面的废园里找到公主,他还未走近,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他看了眼地上摔破的酒壶,诧异的看向彩墨,彩墨面露难色,也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 “温乐,你……饮酒了”他走上前去,和彩墨换了位置,扶住舒婵的肩膀,见她面颊酡红,眼神迷蒙,已然是醉了。 舒婵挣开他,跳下石桌,摇摇晃晃的往后退了几步,道:“我没事,不过是觉着这废园赏月别有一番情致,于是忍不住喝点小酒应应景罢了。真没事,你先回吧!” 媳妇明明心事重重,情绪不佳,柴峻怎可能就此回去,他柔声道:“温乐,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舒婵却笑了,笑得晶眸闪亮,星月失色,她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县主表妹,动不动就找你来倾诉衷肠” 闻言,柴峻神色倏然一凝。 第182章 闹别扭 “你怜惜她,在乎她,放不下她,你娶她好了。放我走,我想回家,想回到从前……就当这是梦一场,就当从来没有认识你。我不想死,不想害人,求你了,求你退婚好不好”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脑袋晕乎乎的,有些话明知不该说,可舒婵控制不住自己。 “温乐,你……你喝多了,这里风大,我扶你回去。”柴峻边说边靠近舒婵,手才碰到她的衣赏,就被她挥臂挡开。 “不答应,就别跟我讲话,也别碰我!”舒婵愤怒的吼道,“你走开!不想看到你!” “温,温乐……”柴峻完全懵了,手足无措。 舒婵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废园,彩墨紧忙追了过去。徒留柴峻一人,傻站着,清辉冷照,年轻英俊的脸庞蒙上一层比夜色还要浓稠的哀伤。 少主恋情再次受挫,整个人颓丧得不行,坐在那不言不语,神情呆滞,可急坏了柴家军诸人,七嘴八舌的劝慰着自家少主。 “不是,公主好好的为何要饮酒”李申问道。 “肯定是又挨训了呗!有人看见公主从温在恒院里出来时走得很急,面色很差,出了门都不知往哪儿走。她呀在她舅舅那受了气,转身就发到咱少主身上了!”王五奎嚷嚷道。 柴峻拳头攥紧,“嚯”的一下站起来,大踏步就往门外冲。李申连忙堵住门,问他出去做甚。柴峻咬牙切齿道:“我去揍死那讨债鬼给我媳妇出气!” “使不得!使不得!”李申费力拦住柴峻,“都忍了一路了,还差这几日么何况他现在负伤在身,少主就是打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啊!” 柴峻恼得按着头皮原地打转,如一头困兽。李申催诸葛子获:“军师倒是给想个辙啊!” 诸葛子获甩了下拂尘,道:“依贫道看,公主倒不全是对少主撒气,酒后吐真言,她应是受了什么刺激。” “什么刺激不刺激的!要我说,这女人就惯不得!”王五奎道,“她要退婚,要回家,让少主去娶会宁县主,说白了就是拈酸吃醋!为了彰显大度贤淑,就是心里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口上还是同意了让县主随行。她心里不痛快,加之又在她舅舅那受了气,才喝酒撒泼来着,就这么简单!要我说,少主你不能一味的忍她让她,你就是对她太好了,她才恃宠而骄!” 柴峻回想起舒婵的醉态,还有她冲他喊叫时的刁蛮任性,不由得认为王五奎说得有几分在理。他对她那么好,为她付出那么多,却换不来她的真心以对,动不动就说要退婚,要回家,当他是石头人不会伤心的吗 “你可有对策”柴峻问王五奎。 王五奎拍了拍自己,信心满满道:“少主算是问对人了,这种事你问军师不如问我,我经验丰富啊!”王五奎哇啦哇啦讲了一堆他养的几个胡姬之间的争斗,完了总结道,“治女人跟治军一个道理,须得恩威并施,少主现在不立夫威,等以后再想立就晚了。她不是撒泼胡闹吗咱不理她,且晾她几日,少主可以多亲近亲近会宁县主,她见少主有移情别恋的苗头,肯定心慌意乱,到时还不乖乖的回来给少主认错道歉” “真能行”柴峻心里没底。 李申指着王五奎,严肃道:“这事可玩笑不得,你别误导了少主!” 王五奎瞪眼,道:“别不信!你们有谁比我更懂女人我刚才说的法子,经过检验,屡试不爽!” 柴峻咬着嘴唇想了想,要不就试试 出了院门,李申依然忧心忡忡,埋怨起诸葛子获:“明知道老五脑子缺根筋,军师怎么也不劝着点少主” 诸葛子获轻笑,道:“你这么说意思是少主脑子也缺根筋” 李申哽塞住,诸葛子获摇摇头,道:“这种事是少主的家事,咱们能劝得住一回,还能回回都劝住老五的建议固然经不起推敲,可你见少主反驳了吗少主没反驳,就说明老五的话多多少少是说着了少主的痛处。不过是小儿女间的斗气耍闹,无伤大雅。” 连军师都这么说了,李申就是再放不下,也只得暂退一旁作壁上观了。 在王五奎这个狗头军师的撺掇下,柴峻满心期待的实施起了冷待计划。第二日一整日没同舒婵讲话,午歇时也没近前,只远远的用眼尾光瞥她,看她神色如常,不急不躁,偶而还同两个小婢女说上几句玩笑话,彷佛全然忘了昨夜饮酒撒泼那事。晚上到了驿馆,听阿吉回禀公主用了晚膳沐浴后就歇下了,柴峻手指叩着桌面,皱着眉头,心念有些摇摆。 王五奎忙添柴鼓风道:“这才过去一日,能看出什么少主既然下定决心要立夫威,可不能才迈了头一步就打退堂鼓!要是到了瓜州,少主还不能让她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三天两头的闹着要回娘家,到时主帅会怎么想虎父无犬子,传出去,少主难堪,主帅面儿上也挂不住!” 柴峻心烦意乱的搓搓额角,心想那就姑且再试一日吧。 温在恒那自然也察觉到了柴峻的反常,平时像只大尾巴狼,跟在舒婵身边腻腻歪歪,动手动脚,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从早到晚连话都没对舒婵说一句。两个人闹别扭了那得闹多大别扭,才让他这贴滚烫黏糊的膏药冷却下来那丫头看似一切如常,可就是表现得太平静了,反倒让他惴惴不安。 翌日一早,知雨从灶房提了公主的早膳,气吨吨往回走。半道遇见冷巍,冷巍见她嘴撅得能挂油壶,还以为她被谁欺负了,难得上前关问一句,这女娃子却杏眼圆瞪,开口就怼他:“要你多管闲事别挡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冷巍讶然的瞧着她雄赳赳离去,这一大早的她吃火药了莫非人小不点点,脾气可真够大的!以后肯定没婆家敢要她。 知雨摆好了饭菜,沉着小脸站在妆台旁看彩墨给舒婵簪花插钗,樱桃小嘴努了又努,好似一口水含在口里。舒婵轻叹一声,道:“别憋着了,说吧,何事” 第183章 懒搭理 知雨转眼看了看彩墨,犹豫着要不要说。彩墨早和知雨养成了默契,且知雨是个心思浅的,心里搁不住事,她搭眼一瞅,就猜个七七八八了。 舒婵也没催知雨,梳好了头,她起身出了内室,在外间餐桌旁坐了。早餐是羊羹,陶罐里装的是熬得喷香浓郁的羊汤,盘子里是刚出锅的酥脆面饼,把面饼掰碎了泡汤里,配上酸甜的糖蒜,吃起来那叫一个美。 “还是等公主吃罢饭,婢子再说吧。”知雨嘟哝道。 舒婵用汤勺搅着羊汤,笑道:“无妨,你就说吧,吊着我的胃口我才吃不下呢!” 知雨复又看了眼彩墨,忽地跺了下脚,倒豆子一样的说道:“婢子去灶房提饭时,遇见那个丑不拉几的王八奎,正吆喝着手底下的人把他们少主的餐食一并送去会宁县主那。这什么意思嘛!甜言蜜语的把公主哄到西北,一口一个‘为夫’貌似颇有担当,可瞧瞧他做的都是什么事公主这个正经未婚妻在这,他竟然堂而皇之的去跟别的女人一起用早膳。不过是冷了一日而已,他变脸变得也忒快了些吧!枉……” 知雨还要说,彩墨拉住她,使了个眼色,知雨紧忙抿紧了嘴巴,这才注意到公主眼帘半垂,神情木木的,良久不发一言。 “婢子嘴快,口不择言,还请公主恕罪。”知雨快要哭了。 舒婵却倏然一笑,舀了一勺羊汤送到嘴边吹吹喝了,道:“他不来正好,我一个人吃更自在。”她转头看向彩墨,“他做了选择,对我最不利的选择。既不放我走,也不再对我好。” 她说话时语气很平静,但清澈的眸子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失落,彩墨看在眼里,心里隐隐难受,不明白公主为何要激怒驸马,为何不想嫁给驸马,他们明明那么般配,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在这广袤的西北比翼齐飞不好吗 柴峻在墙根站得腿都有些僵了,阿吉忽然碰了碰他,他猛抬头,见驿馆的一个下人提着食盒出了院门。他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叫住那人,问道:“公主可用过早膳了” 下人躬身回道:“用过了,公主说羊羹甚合她的口味,还打赏了小人。” 柴峻怔住,王五奎不信,抢过食盒打开来,看见空得见底儿的碗罐盘碟不禁也是一怔,吃得这么干净么连汤都喝尽了 “你不是说公主知道了肯定吃不下饭的吗”柴峻磨牙问他。 “这,这个……”王五奎支支吾吾,脑筋一转,“哦,我知道了!公主定是饿了!昨晚吃得早睡得早,到这会儿早该饿了!” 阿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柴峻无语望天,踱了几步,冲王五奎吼道:“还傻站着做甚我不饿的啊” “哦!马上!马上!”王五奎紧忙溜之大吉。 出发时,阳光耀眼,舒婵举着团扇遮挡,在众人或探询或怜惜或幽怨的目光中登上马车,吃饱喝足,心静如水。 两个时辰后,车队在山脚下午歇。伙夫们在河边架锅生火,这一路上只要条件允许,又不紧赶路,他们午间都会做些简便的饭菜,总好过啃干粮。 舒婵下车在河边洗了手,日头正盛,她戴了帷帽,坐在临水的石头上看谢彪他们抓鱼。不远处,绿草茵茵的河滩上,传来男女轻快的嬉笑声。柴峻在教萧如诗骑他的马,表哥表妹你说我笑,其乐融融。 知雨用柳条甩了甩水,忿忿道:“这么多人看着,驸马这不是故意让公主难堪吗” 舒婵用柳条挑起一点水甩她,笑道:“你这个丫头!你见我哪里难堪了他乐他的,咱乐咱的。”说着,她脱了丝履,把裙裾卷起打结系成一团,下到清浅的河里,问谢彪借了网兜,自个抓起鱼来。 知雨见状,顿时忘了之前的不快,也下到河里帮舒婵逮鱼。彩墨和胡尚宫站在岸边的石头上指挥,不一会儿,舒婵就网住了一条小鱼,可惜只有三寸来长,还不够塞牙缝的,舒婵就放了继续逮。她摘了帷帽,捋起衣袖,裙子湿了大半也顾不得了,非要逮一条大的不可。谢彪他们很配合的把鱼都往她这边赶,很快她就网住了几条大的,乐得眉开眼笑,兴奋不已。 一群人笑闹着正抓得开心,柴峻跑下来,眼睛炯炯有神,面上带着一贯俊朗的笑,淌水来到舒婵身边,道:“公主是想吃鱼了吗我帮你抓!我抓鱼很行的!” 舒婵没搭理他,扬声问彩墨抓了多少鱼了彩墨费力的用双手提起鱼篓,道:“都满了!少说也有八九条了!” “公主,这会儿日头大,仔细别晒伤了皮肤,玩一玩就上来吧!”胡尚宫提醒道。 舒婵面色粉润,如枝头初绽的桃花。她把网兜还给谢彪,道:“鱼料理干净,多撒些香料,别烤太焦。” “得嘞!公主且放心,稍后我就给你送去!”谢彪咧嘴笑道。 舒婵道了声“辛苦”,便扶着知雨上了岸,回马车里换衣赏去了。 柴峻眸中的炽热火光渐小渐熄。本来教萧如诗骑马就是为了刺激舒婵,他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看到舒婵下河抓鱼,被谢彪他们逗得开怀大笑,他还以为她心情转好了呢。心情好了是不是就不再提退婚的事了是不是就能理他了呢他满心欢喜,扔下还在马背上半趴着的萧如诗就跑过来了,连靴子都未脱就下了水,可她还是不理他,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少主尴尬静默,谢彪他们也都站在河里不敢吱声。过了片刻,柴峻捋了捋衣袖,道:“千百号人呢,抓这么点怎够吃叫他们都下来抓鱼,至少人手一条!” 于是跟车护卫的一千兵将光着膀子露着腿子都下来抓鱼了,扑腾扑腾的,闹哄哄一大片,跟大锅里炖河蟹似的。 盛煦然摇头笑道:“这河里的鱼儿们作了什么孽啊” 孙粲“啧啧”叹道:“这是要屠河呀!” 温在恒眸色沉沉,方才那一幕他瞧得真切。舒婵之所以无视冷待柴峻,是因为听了他的话吗瞧柴峻落寞郁闷的样子,怕也是想不明白那丫头为何态度突变。他暗自又算了算时日,左右也就这一两日了,若杉打小跟着他,他办事他还是很放心的。 第184章 道行深 整片河岸上都弥漫着烤鱼的香气,混着松枝燃烧的烟火气,略有些呛鼻,好在风大,不一会儿就都吹河对岸去了。 谢彪给舒婵送来了烤鱼,拾掇得很干净。舒婵吃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连鱼骨都剔了,而从外面看则完全看不出,她记起他刀工精湛,萝卜都能雕出朵牡丹来,难为他这样一条粗犷汉子倒比小娘子们还心灵手巧。 舒婵吃得舒心,让彩墨拿了一袋子钱赏给谢彪。谢彪家里人口多,手头不宽裕,公主赏他的,他赧然笑笑就接着了。谢了恩,他又娓娓说道:“公主,我们少主才十八九岁,多少还有些孩子心性。他和会宁县主这样那样其实都是故意做样子给你看的,想用激将法让你对他多上点心罢了!你没见我们少主这两天眼圈都黑了吗你不理他,他着急上火,心里头装着事,是整宿整宿睡不着。可怜见的,公主就理理他吧,有什么事坐一块仔细说嘛!公主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们少主也会想尽法子给你摘到手。” 舒婵默了默,微笑着问:“可是李将军让你来说的” 谢彪一震,挠挠头,嘿嘿笑着承认了。 李将军可真是操不完的心,既要负责照料少主的衣食起居,保护他的生命安全,还要顾及他的心绪念想,帮他摆平情感纠葛。难怪柴峻经常喊他“李婶儿”,除了不能奶娃,他这活儿做得比奶嬷嬷还周全呢! 谢彪向李申回话时,柴峻就在旁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烤鱼。李申也没回避,直接问谢彪教他说的话有没有对公主讲,闻言柴峻耳尖一抖,屏息凝神听着。 “讲了,将军交待的属下一字不拉全跟公主讲了。”谢彪道。 “公主怎说”李申问道。 谢彪瞄了眼柴峻,回道:“公主猜出是将军叫属下去说的……属下一个掌勺做饭的,寻常只关心柴米油盐,哪儿知道上头的事公主说将军的好意她心领了。” 一杆子人等着谢彪继续往下说,他却收了口。 “没有了就这”周毓问道。 “可不就这!”谢彪瞪圆了眼,言之凿凿。 诸人都唉声叹气起来,替他们少主捉急。强波一脚踢向王五奎,骂道:“净出馊主意!人家本来就闹着要回去,你还教唆少主用什么激将法,这下可好了,一桩叠一桩,越激越黑!” 王五奎梗着脖子龇牙道:“一两日哪看得出效果公主年纪不大,道行且深着呢!申哥就不应该让老谢去传话,没的坏了我的计划!” “激将法对公主根本没用,你忘了鸽奴那事了”周毓道。 “一个下贱艺姬岂能和会宁县主比”王五奎嗤之以鼻。 周毓摇了摇头,王五奎出身于夏州望族,自觉高人一等,由来看不起贫苦之人。便是他养的那些胡姬,也是当狗儿马儿似的养着,不听话的就用鞭子抽到听话为止,简单粗暴。前两年他把一个不听话的胡姬打个半死关屋里,后因有趟急差事跟少主去了西州,半月后返家才记起那个胡姬,跑去一看,别门的铁钩还在原处。开门进去,人已经死透了,活活饿死的,门上全是抠的血指印。他以为他不在其他几个胡姬多少会看顾着点,毕竟门未落锁,铁钩拿掉就可以送饭进去。可是其他胡姬平时争宠争得欢,巴不得别人都死了剩她一个呢,谁会去救呢他自己宅子都没整顿清净,还敢给少主出主意,少主真是米浆子糊了脑袋才会听信他的谗言! 柴峻心里很不好受,本以为李申绕着弯帮他讲好话,她会心软表个态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没有。依然冷冷淡淡,依然不依不饶,愁死个人!他直直望着树荫下乘凉的舒婵,她今儿穿着蜜合色的小衫,外面是霜色的半袖和松绿长裙,头上梳着反绾髻,发间点缀着几朵珠花,两绺青丝垂在脸侧,耳下是双垂珠的琉璃耳坠。一向素雅又不失鲜亮的打扮,看得柴峻心醉又心痛。她这模样真真是从他心坎儿里长出来的,没有一样不称心的,就连她那骄蛮倔强的小性子他都喜欢。这样一个可人儿,若不是他柴峻的,那就遗憾大了。 舒婵余光察觉到有道视线一直盯着她,她扭脸看过去,隔着弥漫的烟气和柴峻对视上。他睁着无辜的一双眼,巴巴儿的瞧着她,幽怨又委屈。 舒婵心中怪不落忍的,他又没做错什么,反倒是自个一直在欺骗他,逼迫他。她眼睛发热,很想向他坦白实情,可她心知不能够,事情一旦败露,首当其冲的便是温在恒。到时,他不仅无法向柴家军交代,也很难同部下说清。 这叫怎么回事呢历尽千辛万苦孜孜护送的公主竟然是从天牢里选出的一个女囚,任谁都会觉得不值吧柴峻若知晓了她的身份,会不会膈应届时,他只怕是后悔得想自戳双目了! 舒婵垂眼,转身不再看他。未来终会来,只是太难以面对,有些落差,有些纠缠,孤弱如她怕是承受不住。她这两日偷着摸的在研究舆图,在途经的线路上想找一个高的地儿,她来个不甚失足高坠而亡,不管身前多少事,身后万事皆空。她只管去地府和父母亲团圆去,她没有伤天害理,没有祸国殃民,想必父母亲会原谅她的不孝。 日落时,车队在千余兵力的护送下进了甘州城。道路早已清理干净,两旁遍插红旌,瞧着蛮喜庆,就是略显冷清。整座城灰茫茫的蛰伏在夕阳余晖下,马蹄哒哒,它一言不发,用那看遍千百年红尘的苍老眼眸,静静注视着远道而来的人。 第185章 污清白 阁楼上,李光魏透过半开的窗户遥望着进程的车马长队。丫头坐在华盖香车中,他看不见她的面容,但他猜想此刻的她心中惶恐居多吧毕竟,一个家里犯事受连坐的平民小丫头,每往西前进一处,她离死就近了一分。 可真行,几千里路都被她走过来了,多少人被蒙蔽其中,连他都差点信了。他的眼线遍布大梁,消息灵通得很,在柴家军还一无所知时,他已窥得真相。不得不说温家这一步棋走得太险太绝,温在恒的冷血无情也所传非虚。可难为了那丫头了,温乐公主又不是什么良善女子,她冒名顶替了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望山居的戚伯算是白白牺牲了…… “主君,此事若宣扬开来,西北和中土必起战火。咱们这几年的筹谋轻而易举就达成了。温家这么做也忒铤而走险了,对外引起战祸,在内受朝野非议弹劾,卫国公莫不是老糊涂了”虞伯道。 李光魏笑了下,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道:“选上苑医丞家的丫头,估计不止替嫁这么简单。真正的温乐公主还能藏一辈子不成卫国公所求,不引起战祸必是首要的,即便打起来,若柴家军是头被拔了牙的狼,也没什么可怕的。到了那时,朝野的非议弹劾,都无关紧要了。” 虞伯思量了下,讶然道:“主君的意思是……” “到甘州了,是与不是,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三两月,就可见分晓。”李光魏说着又回身望向窗外,“要看那丫头沉不沉得住气了。” “卫国公得逞了,于咱们无益,主君看何时动手”虞伯问道。 李光魏沉默了会儿,苍白冷峻的面容在夕晖的映照下蒙上了浅淡的金色,幽黑的眸子染成了琥珀色,沉暮霞光,给他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柔和。 改朝换代这么多年过去,他和他手底下的人都心知肚明,复辟大魏是不可能的了。唯今就剩下一个念想支撑着,推翻萧家,江山易主,就算是给祖上报仇了。纵观天下时局,东南的扬越王空有一腔造反的热情,却是个只顾眼前利益的,且从鱼米之乡招募的军队,受不得苦,不经打。能成事的还是西北这帮习惯了被风沙磨砺被霜雪吹打的糙猛汉子。 只是柴家当权,于他们也无益,甚至弊大于利。他们能安然存活至今,还不是因大梁的水够浑河清海晏,乾坤朗朗,他李光魏还搅闹个屁那时,找个僻静山头归隐田园,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努努力,再生个一儿半女,此生也无憾了。 万事俱备,只欠孩他娘。小别几日,还真有点想她了。他比她大一轮,在她扎着两个朝天鬏闹着要糖葫芦吃时,他已经走遍天涯海角,尝尽人间冷暖。十几岁的翩翩少年就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魑魅魍魉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太通透的人,一般很难真心喜欢上别人,何况他又诸多挑剔。偏偏遇上那丫头,纵他知道她是一个鬼灵精,跟他兜圈圈打哈哈,他还是对她生不出厌恶来。上回放她走,只因她的身份未查明,她是萧家女,他同她就绝无可能,再喜欢,他也不会犯祖宗忌讳。只要她不姓萧,管她是御医之女,还是马夫之女,他喜欢就够了。 暮色苍苍,炊烟袅袅。 西北天高地旷,白日的热气入了夜很快就散去了,凉风习习。舒婵沐浴后,头发绞了半干,想着出去走一走,吹吹风,好让头发干得快些,不想遇见了萧如诗。 萧如诗这两日忽然得了柴峻的照拂,既意外又欢喜。她让陈嬷嬷去打听了,只知温乐公主酒后撒泼胡闹惹得柴峻不快,并未探知根底。不管柴峻亲近她所图为甚,她都乐意配合。说不定歪打正着了呢 得意之下忘了形,她礼数敷衍也就罢了,对公主说话都连刺带挠的。 “温乐妹妹的头发养得可真好,又黑又亮,让人羡慕。我幼时头发稀黄,用了好些法子都不管用,每次见表哥都被他嘲笑,揉着我的头叫我黄毛丫头。后来从姑母那得了一方子,才慢慢好起来。” 几回接触,时间虽不长,舒婵也大致摸清了萧如诗其人。不多聪明,眼高于顶,端着王府嫡女的架子,使着上不得台面的坏心眼子,和她母亲如出一辙。让舒婵不解的是,柴峻又不瞎,为何会那么相信她的话 “县主的记性可真好,幼时的事还记得那么清楚。”舒婵微微笑道。 萧如诗嘴角僵了僵,慢慢扯开一个笑,道:“西嫁路上,温乐妹妹几番死里逃生,可谓福大命大。听闻圣火教的总坛是个魔窟,淫秽非常,良家子若被捉了去,若不入教同流合污,就只能落个惨死的下场。公主得一邪教头目相助逃出生天真叫人难以置信,那邪教头目缘何不惜叛教舍命救你呢莫非妹妹许了他什么好处还有上回公主被前朝余孽劫持到力乾堡,那力乾堡是远近闻名的鬼城,早些年匪患严重,过往商队深受其害,女子落在土匪手里不死也被折磨疯了。要说她们还是没有妹妹的造化大,妹妹被掳走整整三日,大伙儿都以为凶多吉少了,妹妹却毫发无损的被找回来了,说是奇迹都不为过!” 她啰啰嗦嗦说这一堆,无非是想诬蔑她的清白。舒婵不想同她多说,因为面对一个存心诬蔑的人,说再多,她都会固执己见,何必浪费口舌她能忍,胡尚宫却忍不得。她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宫里的哪个主子不比个县主尊贵一个破落县主竟敢在公主面前抖威风,若是在宫里,非得左右开弓赏她百十个大耳刮子不可!纵她一向与人为善,此刻也忍不得了。 “奴婢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从进宫的第一天起,就被教习嬷嬷告诫若想活得长久,需时刻谨记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的道理。县主拉拉杂杂说了那许多,含沙射影怀疑公主的清白,这要是被有心人散播出去,三人成虎,势必会损害公主的清誉。大梁律令,凡诋毁天家,妖言惑众者,以谋反罪论处。县主可要慎言呐!再者,公主几番遇险,驸马均亲历亲行,当时之情形不消旁人再风言风语。”胡尚宫语气少有的严厉,萧如诗心下愤愤又惶惶,攥着手,抿着嘴,不甘心。 第186章 上小楼 陈嬷嬷悄悄扯了下萧如诗的衣袖,陪着笑脸打圆场,“尚宫言重了,我们县主绝无那个意思,纯粹是闲话罢了!” 嘴皮子上下一碰都含血喷人了还闲话闲你个八角眼儿啊! 舒婵可没个那闲情逸致同她们聊天,别人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她也没必要留情面,直接揭了她的假面皮,话赶话的直往心窝子捅去。 “县主跟着车队去瓜州,说是要当面向柴夫人陈情,恳求柴夫人出面帮你们母女。我本来不想说什么的,你上赶着逞口舌之快,那我也只好说上几句。一日之内,晌午毒害不成,晚上又来刺杀,王府有洗脱不去的嫌疑,要如何治罪处罚是由朝廷来决断的,我请问县主,你去求柴夫人,难道柴夫人能改变朝廷的裁决只怕陈情是幌子,不甘心就此落败,跟着车队伺机而动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被道破了心计的萧如诗紧绷着脸,眸光森锐。她抬起下巴,一副睥睨傲慢的模样,冷冷道:“是又如何不到瓜州,焉知笑到最后的人不是我” “你有这样的斗志很好,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我命格且硬着呢,在我身上动歪脑筋,徒劳无功,不如在你表哥身上多花些心思。他那么好一人,光芒万丈,即便没有我跟你争,以后焉能没别人如果你能笼络住他的心,再多人来争也不怕。” 萧如诗眸中的狠厉之色慢慢被疑惑取代,她不明白舒婵为何要对她说这番话,听起来古怪得很,怎么像是在功成身退前指点她的迷津 门后的柴峻听到舒婵的话,眉头都皱成了川。见舒婵和文尚宫走了,他迈出门,脚步迟疑了下,还是打算追上去问清楚。萧如诗却拽住了他的衣袖,泪眼汪汪的哽咽道:“表哥,公主一口咬定是我害的他,你帮我跟公主解释下好不好” 柴峻一边抬高胳膊从她手里挣脱,一边朝舒婵离去的方向看了眼,铅灰色的暮云下,那抹身影渐行渐远。 “瓜州你不必去了,我自会向母亲说清楚。”柴峻回眼看着萧如诗,见她眼泪滚滚落下,缓和了语气道,“之前是我考虑不周,你跟着确实不大合适。你大哥的门客行刺公主,他这回是百口莫辩。便是我父亲动用东都的关系周旋,也保不住他的世子之位。听闻王妃抱恙卧床不起,王爷又收回了管家权交给了侧妃,这个时候你更应该呆在王府里,好生服侍开解王妃。我母亲若知道王妃的处境,也必不会留你。所以你大可不必跑这一趟,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书信一封我代为转交便是。” 柴峻说完,也不管萧如诗泪如泉涌,快步去追舒婵了。 萧如诗恨恨的拧着帕子,前一刻还楚楚可怜,转眼就目露凶光。 “县主,咱们……要打道回府吗”陈嬷嬷忧心忡忡,“云寄死了就死了,可世子若知道是县主命令云寄行刺的,连累了他,世子……” 萧如诗这么迫切的要离开凉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暂时避开萧寻贤。上次在函谷关,云寄出手是她和萧寻贤一起合谋的,这回却是她自作主张。担心突厥那帮蛮货成不了事,才打着萧寻贤的名号命令云寄帮手的。未曾想,画蛇添足,惹了一身腥,给王府招致灾厄。萧寻贤虽然是她亲大哥,可若因此丢了世子之位,他还指不定怎么教训她呢! “这个时候肯定不能回去,往前走还有希望,回去就只能坐以待毙了。表哥不让我们跟着车队,那我们就等一等,错开一两日路程。我人到了瓜州,他也拿我没奈何。”萧如诗沉声道。 甘州驿是几排平顶建筑围合而成的,舒婵住的客舍在正中间,房顶上有个天台,三尺高的镂空雕花围墙,四角各有一座尖塔,塔里供奉着四方佛像,塔前石鼎里余烬还透着火光,散着淡淡的松香。 驿馆围墙四角设有塔楼,塔楼上挂着灯笼,站在客舍的天台上可以望见整座驿馆,再远就瞧不清了,因天光俱暗,远处的山和城都和夜色融为一体。 舒婵轻摇团扇,余光瞥见柴峻上来了,他就站在梯口,也不近前,手在衣赏上搓了搓,又挠挠额角,神情沮丧又困窘。 见舒婵不睬他,他往前走了两步,温声道:“你在这看星星吗”抬头一看,天上浓云如墨,只见寥寥几颗星子,着实没啥好看的,早知道先看眼再说了。他尴尬得清咳一声,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脚伸进石栏杆的镂空里,闷着头不再言语,生怕说错话,她又闹。 两个人枯站着,谁都不言语,各自想着心事。一个想的是如何拒他又不伤他,一个想的是如何哄她才能重归于好。 驿馆后面有片水塘,入夜后,草丛间点点绿光闪闪,是萤火。夜越深,看得越清楚,有的停留在草丛中,有的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有少许爱探远路的飞到了他们这。舒婵蓦然想起从蓝田渡口乘画舫沿灞水北上回长安那一晚,河岸边的树林里有数不清的萤火,成群成片,好似一片片飘移的绿云。舒婵真希望回到那个时候,那时她心中还没他这个人,说话做事完全随心,不似现今这般纠结苦闷。 柴峻瞄了眼舒婵,轻声道:“我带你去抓流萤吧,抓起来装进琉璃罩里,蒙上白纱,可以当灯使。” 舒婵没回应他,反正说多错多,让他难受自己更难受,还不如不说。他自觉没趣,就会走了。 柴峻挪过来,歪头看着她,花一样的娇女子,稚气未脱的小脸叫人越看越怜惜,于是他声线又柔和了几分,道:“还生我气呢我给你打好不好你瞅着哪不顺眼就往哪打,等你解了气,咱再坐下来好好谈谈行吗” 舒婵胸臆间憋了无数的话,可脱口却是这一句:“你过来做甚今儿不用陪你表妹用晚膳吗”话说出口,她都为这控制不住的酸里酸气臊得慌。 柴峻恨不得剖心掏肺,恳切道:“我没跟她一起吃过饭,真的!以前没媳妇时没有过,现在有了媳妇更不能够。都是老五那厮出的馊主意,想激将你来着,回头看我不罚他扫羊圈!也怪我,急得六神无主,这才听信了他。”说着抬手慢慢往前伸,想拉住舒婵的小手,舒婵转眸凉凉瞅他一眼,他讪讪笑着只得作罢。 第187章 忍不住 “没来西北之前,我以为这儿荒凉得很,人烟稀少,野兽出没,左有吐蕃野心勃勃,右有突厥虎视眈眈,一年到头打不完的仗,民不聊生。来了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这儿商贸繁盛,百姓安居乐业,都念着柴家军的好。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封疆大吏。”舒婵遥望着紫黑的天际,由衷道。 柴峻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既然觉着西北比想象中的好,为何还几番闹着要回中土去 “到瓜州还有六七日的路程,父亲为了迎接公主,提早结束巡营从北庭都护府回来了,眼下正快马加鞭往咱们这赶,我算了下,差不多能在嘉峪山碰着。也就是三日后,你就能见到父亲了。他看起来很严肃,其实最宽仁不过了。你不信可以问申哥他们,父亲惜将爱兵,以往最苦最难时,朝廷拖欠军饷,半年不见一个子儿发下来,父亲宁愿自个垫上,不够了找人借,也不让手底下的人日子难过。谁还没有一家老小呢” “难怪,以前都是镇西军镇西军的叫,自打你父亲接手,就改叫柴家军了。”舒婵看着柴峻,想象着他老二十多岁的模样,微微笑着下定了决心。 见她露笑脸,柴峻壮了胆儿,双手握住她的手,垂眼深深的瞧着她,道:“温乐,你就踏踏实实跟着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胸膛上,“这儿已经被你填满了,再容不下旁人。” 掌心下是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密密包裹着她,细细呵护。舒婵低垂着眉眼,没敢看他,怕此时一个深切的对望,她会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虽然最后输的必然是她,可她想给自己留几分尊严。此刻情意绵绵,到时不好决别。就让他恨她好了,幸好什么都还未发生,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晚是我不对,合该向你道歉。有时候,真觉得清醒着好累……”她淡淡一笑,舒了口气,抬眸看他,“重秀啊,对不住,都怨我。” 柴峻心尖刺痛,原本还盼着她认错道歉,怎料寥寥数语从她口中说出,他却受用不得,觉得过了,有些沉重了,反而怨自己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道什么歉啊多见外!”他抬手抚摸她的脸庞,“烦了累了,跟我说,我停下来等你,多久都等得。” 舒婵含泪笑问:“多久都等得” “嗯,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夜风穿越旷野,卷扬着黄沙微末,习习生凉。这一刻,他认真的眉眼烙在她心上,灼痛了她的卑怯。明知不该奢望,不该心软,她还是忍不住,舍不得,泪盈于睫时被他搂在怀里,亲昵的骂了句“小傻子”。 所以,女孩子还是要哄的。两日斗气无果,冷静下来,推心置腹的谈上一谈,比什么计策都好用。眼泪把他的衣赏都打湿了,可见她心里是有他的,只是他把心都剖给了她,她不应该感到快乐的吗为何流那么多泪,越哄泪反而越多她也不出声,额头抵着他的肩膊,安安静静的,也不知他哪句话说岔了,还是搁在她背上的手越滑越低被她察觉了,张口就咬在他肩上,下了狠劲儿,疼得他“嘶嘶”直倒吸凉气。 “疼,疼,媳妇儿!轻点,轻点!” 屋檐下的阿吉听到主子销魂的惨叫,乐得直咧嘴,妥了!被咬一口主子又满血复活了! 柴峻心满意足的摸着肩上的一排牙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院子,抬眼一看,对面婆娑树影下立着一人,身量颀长,不动不言,宛若石雕,瞧着比沙洲新月还孤冷三分,也不知站那多久了。既然叫他发现了,便是有话要讲。 柴峻慢慢踱过去,和他并排站着,老神在在的抱起手臂抖着腿,望着塔楼上随风摇摆的大红灯笼,道:“听闻扬越王于近日公然反叛朝廷,东边开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温将军为何不去建功立业军功越显赫,你在温家站得越稳,不是吗” 温在恒唇角微扬,笑意浅淡:“东边有宛王的宣化军坐镇,我一点儿都不担心。扬越王太急功近利,先前靠着突袭胜了几场,侥幸占了三五座城罢了,难成气候。将来能同洛阳分庭抗礼的定然不是他。”说到这,他侧首看了看身旁的柴峻,“扬越王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起兵,说明了什么” 柴峻同他对视着,眸中映着的这个人,年纪轻轻却深沉老练。 “说明他根本不怕洛阳同瓜州联姻,因为他也明白无论联姻成与否,都不会打消你们柴家称霸西北入主中土的野心。早晚的事,故而他还不如趁早多抢占些地盘。想必柴大将军早就收到了扬越王的密信,谋求和柴家军东西夹击,瓜分中土。柴大将军按捺不动,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罢了。拖一拖,熬一熬,我自岿然不动,然而不是谁个都等得起。那些盼着大梁起内战好坐收渔翁之利的外藩,怕是要失望了。” “你既然想得这般通透,又何必费那个劲儿来送亲”柴峻问道。 “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陛下仁慈,不想战火纷争,让百姓受苦,欲效仿先帝拉拢柴家,惟盼你们能够继续存爱国之心,秉忠君之义,念姻亲之情。柴家继续为朝廷驻守边疆,朝廷保柴家世代尊荣。” “说得冠冕堂皇,你自己信吗”柴峻不屑的哼笑。 温在恒眉峰微敛,道:“我信不信不重要,如果你不信,你将来打算如何处置温乐”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宫里尚有后宫不得干政一说,前朝事与内宅人无关。且我母亲能做到的,她也理应能做到。”柴峻语气有些生硬,这个问题他也想过,说实话他并不担忧,公主既然嫁给了他,夫妻便一体同心。再者,柴家军一向师出有名,很可能将来是打着勤王平叛的名号发兵中土。最后时局变成什么样,现在说为时尚早。 温在恒没有同他争论下去,在柴家男人的眼里,女人就是依附他们而生的,恩爱都是有条件的,可以衡量和交换的。世人都说柴宗理和豫章县主如何恩爱,果真如此,又怎会有金屋藏娇一说柴宗理不让乔夫人进门,明面上是为了维护妻子的体面,实际上是不得已的让步。各退一步,各有所图。 “我以前确实不想送嫁来着,但现在,我反倒庆幸来送嫁的是我。”温在恒眉目舒展开来,前方虽然是暗夜无边,但他心知曙光很快就要来临了。 “谁来咱也不怕!”柴峻朗声笑道,“有人放着现成的肥肉不要,硬要虎口夺食,那咱也不是等闲吃素的。” 第188章 天象异 翌日用罢早膳,舒婵在院子中间的凉棚下坐着,看兵士把归置好的箱笼往外搬,大的不多,三四个,小的多,都是些装日常用品的匣子,剔红漆的、黑漆嵌螺钿的,十来个,知雨和彩墨抱了个满怀,摞到下巴那了。 “公主,你瞧这天儿,蓝如海,云如浪,仙境似的!”胡尚宫笑道。 舒婵站起身把团扇搭眼前仰望着天,不知怎么的,她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渺茫之感,像似被海水包围,放眼望去,上不见顶,下不见底,没着没落的,四下沉寂,瘆人得很。她脑筋一阵抽痛,低头看见温在恒进了院门,她规规矩矩站着,等他近前来通报今日行程。 上回闹一出误会,她真觉得挺没脸见他的。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可是门儿清。自己连根葱都算不上,至少葱还清清白白的呢,她是个戴罪之身,人家不过在她耳畔子边上说了句软话,她就自作多情的误以为人家对她有意思。结果呢打脸打得好生疼!他是东都一等一的勋贵子弟,前程似锦,且素来老成持重,断然不会去做那舍本逐末的傻事。自己真是脑子浆糊了! 胡尚宫行过礼就走开了,温在恒进到凉棚下,问:“东西拾掇好了” “搬完这些就齐了。”舒婵道。 丫头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她今儿穿的是浅杏色的短襦和湖蓝色的长裙,站在暖阳和风里,整个人就像三月江南春水上的一缕轻烟。 起初她对他怀有恨意,看他的眼神畏惧中带着些许忿恨,后来他救了她几次,她心境也愈发开阔了,眼神中畏惧少了,忿恨消了。后来他主动亲近她,看得出她是有些懵懵懂懂,就差点破那层窗户纸了,可前儿晚上对她说的那番话,直接把她心头萌发的嫩芽给一把薅了去。所以,她现在对他,那叫一个坦荡疏离! 温在恒心下叹了口气,天知道他用心良苦!等离开这,甩掉柴峻,回去路上他有大把时间同她处,不急于一时。 “今个按计划会到骆驼城落脚,这一段山路多,不太好走,路上不耐颠簸了就下车来骑马,自个要多加小心。午间日头大,晒得慌,戴上帷帽,别怕麻烦,多喝水,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说出来。”温在恒嘱咐道。 舒婵一边应答,一边回想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比李申还婆婆妈妈。她这么大个人了,有必要事无巨细的交代吗好在她知晓了他的想法,否则难免又生误解。 “知道了,多谢舅舅提醒,这一路上劳你看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越说越客气上了还!温在恒也不气,勾唇一笑,道:“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好好的,我才有奔头。” 舒婵愕然一怔,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她好好的,他才有奔头,也是啊!他担了皇差就是来护送她的,可不得盼着她好,他才好回去交差么她压住心里泛起的苦涩,面上微微笑着,没再说什么。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甘州城往骆驼城这一带,山高沟深,路盘盘绕绕,崎岖难行。人在马车里坐着,颠得东摇西晃,头晕目眩。舒婵实在受不得了,弃车骑马,马还是温在恒送她那一匹。晌午日头倒不大,就是闷热得很,骑马虽然辛苦,也比在马车里摇骰子强。 山道忒窄,马车得贴着山岩走,坐在车里时头伸出窗外往另一边一瞧,乖乖!完全看不到路,只看到万丈悬崖,吓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虽然路边上钉了桩子,用锁链拦着,可骑马的人也都贴着墙根走,胆儿小的干脆下马来地走。 群山环绕,望着一山更比一山高。西北的山不似中土的,多是光秃秃的石头山,黄褐、红褐的岩石裸露在外,四季寒暑任风吹日晒,恁地威武雄壮,一如西北的汉子,透着铁骨铮铮的气魄。 今个马匹也不知怎么了,不太听指挥,摇首摆尾尥蹶子,躁得很。王五奎恼火之下用鞭子抽打坐骑,那马儿性子也大,吃了痛就东奔西突,颠前踢后,一通暴跳,把王五奎甩了下来。王五奎摔了个四脚朝天,气得拔剑要宰了这畜生。这时,远处山壑间忽地惊起一群飞鸟,没头没脑的在空中急速盘旋,叽喳乱叫。 大伙儿正惊奇着,队伍前头又传来一阵骚乱。背阴的山道上,从潮湿的岩峰里爬出来无数的蟾蜍,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蹦蹦跳跳,似倾巢而出。舒婵看了一眼,浑身打了个哆嗦,直觉脊背发凉,不禁抱紧了胳膊。 “军师,这天儿瞧着不对劲啊!”李申皱着眉头对诸葛子获道。 话音刚落,天空骤暗,黑压压似夜幕将至。诸葛子获这几日眼皮子总跳,天象有异,必生灾变,他凝神掐指一算,猛然睁大眼,喝道:“快走!怕是要地动了!” “什么这会儿”李申震骇,千余人马辎重挤在这逼仄险陡的山道上,根本快不了! “快!快!加速前进!”一向四平八稳的诸葛子获神色仓惶焦急,声音都变了调。打前阵的柴家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策马开道,一时间山道上留下了一滩又一滩蟾蜍的尸泥,气味令人作呕。后面步行的人几无下脚的干净地儿,只得硬着头皮忍着恶心踩上去。 舒婵吓白了脸,胃里一阵翻腾。柴峻退回来,不由分说把她抱起来放在身前,道:“你别看,闭上眼,我带你过去。” 眼下场面委实令人不适,和圣火教的尸窖有得一比。舒婵听话的闭紧了双眼,抓着他的衣赏,靠在他胸前。他身上有股子熏香混合着汗味,莫名让人心安。怕挡他视线,她摘了帷帽,外面的气味刺鼻,她急忙憋气贴紧他,用帷帽遮挡,悄悄揭开他的衣襟,把脸埋了进去,深深呼吸。她的小动作落在柴峻眼里,激荡起了他心海里的万顷柔波,他的小母鹅多可爱,要是一直这样乖巧听话该多好他一手扯缰一手搂着她,哪怕走在这万千蟾尸铺陈的山道上,唯觉甜蜜。 然而,温情不过片刻,果然地动了。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山崩地裂,人仰马翻,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山顶滚落,砸在山道上,坠入深涧里。一时间人哀嚎,马嘶鸣,乱作一团,避无可避。 第189章 雨滂沱 柴峻翻身下马,双手夹住舒婵的腰将她抱下来,护着她的头贴紧岩壁而立。眼见前方山体崩塌,十几个兵士连人带马瞬间被埋没,顺着土石滑向深渊。前面剩余的人马没命的往后撤,岂料后面的情况更糟,一辆又一辆满载嫁妆的马车横倒倾覆,被巨石砸中的马匹肚破肠流,到处都是血。后路被堵,汹涌撤退的人马挤成一窝蜂,甚至发生了踩踏,一个倒地的小兵被捞出来时头都被踩扁了,眼珠子脱眶,血淋淋的煞是可怖。 李申极力维持秩序,奈何事发突然,人心惊惧,他嗓子喊破了音也没拦住。柴峻又急又怒,几步跃上前头的大石,喊来强波,命他拦住往后退的人马。强波得令,牟劲儿拽出了一根钉入地下的木桩,伸展臂膀正要把铁索扯断,只听“叮咣”一声,铁索断了!扭头看去,冷巍收剑,脚面一抬把铁索踢给了他。强波抓住铁索,怒吼着冲到另一边,硬是给拦住了。 “都他娘的别往后挤了!再挤老子把你们的蛋子给挤出来!”柴峻高声叫骂,挥舞马鞭狠抽那些吓破了胆死命往后涌的兵士。 好在这时大地停止了震颤,人也渐渐回过神儿来,大规模的踩踏是避免了。跟车护送嫁妆的禁军伤亡也不轻,江英树的头被碎石凿破了个洞,半边脸被血和尘土糊住了,躺在温在恒怀里哭着交代后事,什么千万要把他的尸骨带回洛阳,什么他还没成亲要烧个纸扎的美女给他,什么每逢他忌日要给他捎来两坛梨花白,什么闲了常到他坟头坐坐同他说说话……啰啰嗦嗦,涕泪横流。温在恒哭笑不得,一边用衣袖擦他的脸安慰着他,一边朝前方张望,望见胡尚宫跌跌撞撞找见了舒婵,他心下稍安。 孙粲的脚被砸伤,搭着盛煦然的肩膀,一蹦一蹦的挪近,血从靴头滴滴答答落下。 “衙内,嫁妆损毁大半,有几车掉下去了!这可咋整”孙粲垂头丧气,看护公主的嫁妆是他的职责。 “先别管嫁妆,你的脚伤势如何” 孙粲靠着岩壁坐下,忍痛脱掉靴子,只见白袜被血浸透,他用匕首从侧边割开袜子,两根脚趾被砸得血肉模糊。他抹了把满额的汗,错着牙道:“没事,小伤。” 温在恒把江英树往后拖了拖,让他和孙粲靠着坐,叫上盛煦然去后头查看伤亡情况。上头仍有零星的石块坠落,他们在地上捡了盾牌挡头,指挥人手把伤重无法挪动的兵将一一拖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用盾牌搭起防护罩,后方的混乱终于止息了。温在恒挂念着舒婵,掉头往前去,走得太快,差点被绊倒。他肩背上的伤口开裂,血透衣衫浑不觉,盛煦然放心不下,也跟了过去。 柴家军毕竟训练有素,先头的恐慌过后,很快恢复秩序。周毓跑前跑后的救治伤者,分身乏术。舒婵也顾不得那许多,救人要紧,清创接骨之果敢,包扎手法之娴熟,把柴峻等人看得一愣一愣的。胡尚宫开始还扯她的衣袖使眼色提醒,可此时让舒婵见死不救,她是万万做不到的。胡尚宫劝阻不得,只好由她去了。 知雨和彩墨两个丫头手忙脚乱的帮舒婵打下手,可她们何曾见过这般血腥可怖的场面,当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兵士从石堆里拖出时,知雨望着那残肢血痕,眼一翻直挺挺往后仰倒,幸好被冷巍一把接住。彩墨虽没晕也吓傻了眼,嘴巴张老大,能吞下自个的拳头。 舒婵让冷巍带她俩还有其他随行的宫女们先下山去,胡尚宫不肯走,寸步不离的跟着舒婵。眼下男人们都忙着救治伤残,清理这满地的狼藉,暂时顾不上公主,她必须得看顾着点。 原以为地动过去了,怎料没隔多久,地面又开始震颤,强度虽不及第一次,但也把众人吓了个够呛。这要是再来一回,整座山非得都塌了不可。余震很快就过去了,舒婵缓了口气,听到身旁的石堆“咣”一声响,一辆残破的马车从前头滑下撞了上去。石堆晃了晃,舒婵还未反应过来,胡尚宫猛地用力推开了她。石堆顶上的一块大石滚落下来…… 舒婵扑到在地,回身一看,胡尚宫半边身子被山石压住,一条手臂露在外面,手指还在动。她疯了般爬回去,高声喊着“嬷嬷”,用尽全力去推山石。周围的人见状纷纷跑过来,合力去推,个个脸儿都憋紫了,最后还是强波奔过来用肩膀顶着加了蛮力才移开。胡尚宫被拖出来时已经不行了,眼神涣散,血从口中汩汩涌出。她紧紧抓住舒婵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道:“好孩子,活,活下去……” 顷刻间,那双总是充满包容、怜悯和慈爱的眼睛沉沉阖上了。任凭舒婵如何呼喊,都喊不醒,身体的余温尚存,魂识却已远离,坠入无尽黑暗,消失不见。 连日来舒婵都在琢磨如何去死,计划制造一场意外身亡的事故,一死百了。也许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这场大地动就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一样,方才若非胡尚宫推开她,那死的一准就是她了。为何要救她呢明知联姻内情,明知她逃不脱被利用被牺牲的命运,为何还要救她她弥留时让她活下去,可她哪有办法活下去 乌云翻滚,白昼如夜,一道霹雳明晃晃划破云幕,电蛇飞窜,陡然炸响,山川俱震,万物颤栗。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雾,舒婵仰首望天,眸中有万千银毫落下。天河决堤,滂沱了人间。 前方山体坍塌,泥瀑飞流,大雨冲刷,土石更加松动,形势岌岌可危。一声令下,队伍丢下辎重急速后撤。舒婵害怕极了,搂紧了胡尚宫,天地茫茫,嘈嘈切切,脑海中一片混沌。视线落在地上,血水混着泥水流进地缝里,那缝隙如冰面开裂一般蔓延开来…… 她意识到什么,惶然抬起头,对雨幕中向她跑来的身影尖叫:“别过来!” “轰隆”一声巨响,大半路面塌陷,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第190章 值什么 温在恒的心猛地一沉,扑上前去,耳边响起柴峻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混乱中他看到垂落在崖边的铁索上挂着个人,似枝头的一片孤叶在风雨里摇摆。 脸儿稍稍仰起来,颤巍巍的,哭得断断续续倒不过气来,正是舒婵!温在恒急忙捞起铁索紧紧拉住,柴峻探身下去,伸长了手臂,一张脸白得吓人,“温乐,抓紧了!千万抓紧了!别往下看,看我,看我!别怕,抓紧了!我拉你上来!” 雨太大,舒婵抬不起眼,她听到了柴峻的呼喊,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今日就是她的末日吧这时,只要她手一松,所有的烦恼统统消失了,所有的纠结、挣扎、痛苦统统解脱了,脚下这深涧便是她的葬身之处。可听到柴峻一遍一遍的呼喊,迫切的、焦急的、恐惧的,她心如刀割,松不开手。直面死亡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望活着,这世上有个人稀罕她,爱着她,他说今生今世,无怨无悔。纵这浊世可憎可鄙,他却那么美好,英俊明朗的笑容,脉脉含情的双眸,温暖有力的怀抱,于她是寒夜锦裘,是荒漠甘霖,难以舍弃。 铁索在摇荡中回升,柴峻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趴在地上,身体下探,伸长了手去够她,“抓紧了,坚持住!就快了!” 相距不过三尺,再拉两下,他就能够到她了,可终究拗不过天意,铁索当中有一截锈蚀严重,接口处忽然崩断,力道顿消,上面的温在恒和强波坐倒在地,下面的舒婵连喊叫都未及发出就直直坠落…… “媳妇儿!”柴峻抓了个空,眼睁睁看着舒婵离他越来越远,神情惊恐万分,叫声无比凄厉。 一道暗蓝的身影从他身旁一跃而下,柴峻惊惶回头,已不见温在恒!身后传来盛煦然的惊叫声。柴峻咬紧牙,双臂撑起,正要往下俯冲,双腿忽地被人攫住,硬生生把他拉了上来! “少主!跳不得!会死人的啊!”李申拼了老命压住柴峻,方才他那一探直吓得他三魂出窍七魄飞散!柴家的独苗苗啊,主帅交到他手上,若有个闪失,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温乐掉下去了!我媳妇儿掉下去了!放开我!我要下去找她!放开!”柴峻赤红着眼暴吼挣扎。 可是晚了,错过那一刹那,李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冒死跳下去的。那边强波拦住了要往下跳的盛煦然,一把将他推搡在泥地里,骂道:“你跳下去能顶个鸟用!摔死了谁管你” 盛煦然攥紧了拳头,额头贴地,痛哭出声。他看到大哥爬起来就跳下去了,陡崖深涧,泥流滚滚,他毫不犹豫,一心只想着他的小丫头,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他随她去了! 诸葛子获拉住柴峻的胳膊,劝道:“少主莫急,下面是条河,人掉下去尚有生还的可能。咱们这就下去找,这就去!” “那还等什么放开!”柴峻表情狰狞像头疯魔的野兽,挣脱后就往山下奔去。 “快跟上!快!”李申急催王五奎等人,“看紧了!” 大队人马撤到山下,情况不容乐观。垮塌的山体填堵了山坳,救援的通道被阻断,河岸低洼处很快就蓄满了浑浊的泥水,没过膝头,大有继续上涨之势。 “少主,强行翻过去怕不可行,这边水位一直在涨,石堆已有松动迹象,对面洪流壅塞,说不定会冲垮石堆,此地不宜久留,先撤吧!等雨停了再做打算!”李申劝道。 暴雨中,柴峻望着被地动毁得面目全非的山川,焦灼的内心竟生出厌世之感,厌恶天地自然,厌恶寰宇人间,厌恶他自己。要是他跳下去了,岂会困在这山坳里束手无策 这雨,这该死的雨,究竟要下到何时方休他恨不得飞上天去把龙王刮得片甲不留。现在所有人都寄希望于温在恒,可从上面掉下来的人几无生还,不巧摔在河滩上的个个殒命,掉进河里的打捞上来也俱是死尸,只有一个水性好的兵士,顺着湍急的河水往下漂时被倒伏的树木拦住,爬到树上,才等到了救援。 盛煦然瘫坐在石头上,失魂落魄,双目黯然。大哥那毅然跳下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不停闪现,他的心好痛啊!为了一个卑贱、任性,根本不喜欢他的丫头,跳下了这陡崖深涧,生死不明。堂堂禁军左卫将军,东都第一衙内,智勇双全,在军中拥戴无数,这一跳值什么 那丫头果然是祸水,是毒药,盛煦然从未像现在这般憎恨一个女子。她死让她死好了!一个本该流放的女犯,左右是活不长也活不好的,她死了为何要拉上他大哥 江英树和孙粲也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趟糟心的送亲,可把他们这些勋贵子弟折腾惨了!以前哪受过这种苦啊尤其是江英树,被蚊虫叮个包,他家老太君都要心疼半天,若知他头破血流了还不得心疼死他们这些人都是有家人关心爱护的,只大哥孑然一身,那卫国公府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下榻之处,丁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他们心里其实都有些诧异,在洛阳时,从未听说大哥和温乐公主有过什么亲情往来,大哥一开始对温乐公主不也冷冰冰的吗怎么就舍身忘我跳下去了呢人家驸马都没跳呢! 冷巍站在高处查看地势,若不下雨,翻过这个坳口对他而言不是难事,然而下了雨,脚下湿滑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洪流之中。他武艺虽高强,但水性一般,这会儿掉河里,可没人救得了。他咬着下嘴唇估摸了下,道:“公主和衙内那边不知什么情况,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试试看能不能翻过去。” 盛煦然抬起头,看看那被山石封住的山坳,又看看冷巍,拧眉道:“李将军方才说那石堆被洪水冲得已有松动的迹象,落脚点必是不稳的,万一踩塌了……” “我水性尚可,且试试吧,总有一线希望。”冷巍说着跳到了另一块石头上,几个起伏就来到了数丈高的石堆前,小半座山都垮塌了堆在这,把河流都阻断了。只是山石间缝隙较大,河水从缝隙里喷出,五丈高处仍有长长的水条喷泻,可见对面已壅塞严重,冲垮这小半座山的塌方,是早晚的事。但紧急救援,片刻都耽搁不得。 冷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气沉丹田,飞跃而起,一步步攀上了石堆。在众人担忧又满怀希冀的目光注视下,他成功攀到了顶上,挥了下手臂,身影就消失了。众人都长舒一口气,虽然只有冷巍一人过去了,但希望却增加了几分。 第191章 剑南春 铁索绷断那一瞬,舒婵是很害怕的。可随着身体不停往下坠落,她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还害怕什么挣扎什么这是上天的成全啊!不必违心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必面对谎言拆穿后的困境,爽爽利利的死去,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脑海中依稀记起小时候,那人应该是父亲吧,把她高高抛起来再接住,父女俩的笑声充斥了整个小院。她被抛起来时一点儿都不怕,眼里倒映着满树梨花,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她咯咯笑着,伸展了四肢,等着落进那个宽阔结实的怀抱。她的幼时有那么多开心有趣的回忆,可惜梦中人的样貌总是模糊不清。鲜有几次在梦中出现,也是带着面具,但他笑起来真好看呐。 如今,她长大了,下面不会有人接着她了,摔下去应该很疼很疼吧没事,没事,就是疼也不过须臾,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她安慰着自己,在里笑了笑,这时上方的一团黑影进入她的视野。是个人!谁又掉下来了吗在坠河之前,她终于看清,那人竟是温在恒!他眉头紧皱,面上没有任何惊慌的神色,只盯着她,喊了句:“别怕……” “嘭”的一声,舒婵砸进了河里,汹涌的河水转瞬就将她淹没。说实话,砸进去那一刻确实很疼,脑袋“轰轰”作响,似有一台大水车在转。舒婵惊讶于落水前那一眼所见,神识逐渐模糊时她还在想,他怎么也掉下来了他说“别怕”,难道他是特意跳下来救她的吗那也太冒险了吧!他怎么会他那晚不是说得很明白吗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做,孰轻孰重,他心里有数。为何又冒着生命危险下来救她 口鼻中灌满了水,意识一点点沦陷,浑浊的河水,什么也看不清,剧痛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永别了,这乌糟糟的人世!来生……来生她想做一只鸟,不必有漂亮的羽毛,有双结实的翅膀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舒婵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还能睁眼看这个世界。雨已经停了,天乌沉沉雾蒙蒙的,树影随风晃动,时不时传来一声蛙鸣。她的半边身体被压住,垂眼一看,有个人倒在她身旁,一条手臂还紧紧环着她的腰。舒婵心里“咯噔”一下,忙挣扎着坐起来,从衣着装扮上就认出他是温在恒。她将他翻过来,抱着他的上半身,摇晃着喊了几遍“舅舅”,他都没反应。她慌忙拿手指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温热的微弱气息呼出,她才松了口气。 她看了看周围,乱石遍布,灌木从遮挡了视线,加之暮色昏沉,她无法判断所处位置,只往上望,两边峭壁对立,他们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不知被河流冲走了多远,这大抵就是河岸边的某处了。 她垂首静静看着怀中的人,头一回和他这么近的接触,她好像从未认真的瞧过他,不过她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瞧。他那么冷酷,一个眼神就把她吓得心肝直颤。她也曾克服恐惧尝试接近他来着,可他对她的温柔以待都是昙花一现,哪次不是翻脸就恶声恶气的凶她,直白冷漠的对她耳提面命她从心底怕他,对他敬畏有加,不敢越雷池半步。 人真是很奇怪,她虽然怕他,却也十分信赖他。要说整个送亲队伍中她最信赖的人,不是心之所属的柴峻,而是他。他在,她就有底气,觉得踏实、安全。舒婵也闹不清为什么,他再好,也姓温,他再不愿意,也踏上了押送她前往西北的路。哪怕到最后她看开了,放下怨恨,想同他好好相处,脚才刚迈出去耳边就响起洪池岭下他凶她的那句话:我看你就是贱命一条!于是,她又怂怂的缩回了脚。虽则他为此道过歉,她也原谅他了,可事实上她一直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有些伤人的话说出来,如刀刻心,极难抚平。 他一直都看不上她,不管她头戴何冠,身穿何衣,不管她如何称呼他,在他眼里,她始终没能走出那方监牢。所以,他那话才会脱口而出。让她每每想起,每每退缩。是以到如今,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并未拉近。 眼下他昏迷不醒,舒婵这才有胆儿大大方方的瞧他。赶路月余,风吹日晒,他的肤色稍有加深,变成了麦色。天庭方正饱满,鬓角利落,墨刃般的两道眉微微蹙着,拢着散不尽的忧思,下面就是那双让她心惊胆颤的双眸,此时虽然阖着,仍让人无法忽略其中蕴藏的凌厉与冷漠。 再往下看,嗯,鼻梁还挺高的,嘴唇薄厚适中,这么一个冷酷的人,脸部线条居然偏柔和。他不像盛煦然那般美得妖孽,一眼就让人惊艳,也不像柴峻那般俊朗张扬,浑身有着散不尽的青春活力。温在恒是齐齐整整,安静内敛的,越看越觉得浑然正气,清贵卓然。若盛煦然是瓶诱人的桃花甜醉,柴峻是壶甘冽的青稞大曲,那么温在恒就是坛醇正的剑南烧春。 回想起初次相见时,他看她的眼神,就跟将军看个新募的兵丁一样,冷冷的,带着几丝不屑。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立时就感受到了轻贱的意味。家里没出事之前,她一直被父母呵护着长大,未吃过苦,也未受过什么委屈,哪怕出事后被投入大牢,整日被狱卒吆五喝六,她还是忿恨居多,初始的屈辱都化成了对天道不公的怨气。可那时他轻飘飘打量她几眼,她内心之屈辱至今仍盘桓不散。她没做错任何事,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他凭什么轻贱她会投胎了不起啊再一想他是温家人,对他可谓一见生恨。 这一路磕磕绊绊,从什么时候起不恨他了呢舒婵思及此,手忙往腰间摸去,锦囊还在,摸出如意络下的玉葫芦形状,她松了口气。是从他给她这只如意络开始的吧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秘密,旁人一概不知。仅存于世的两粒七息绝命丹,都在她手里。一粒用来害人,一粒用来自尽。他赏她了个痛快的死法,消除了她的忧惧,也算有恩于她,于是恩仇相抵,恨意越来越淡,敬畏却扎根于心。 这个人,高高在上,深沉冷静,她看不懂,也捉摸不透。眼下他安静又虚弱的在她怀中昏睡,惹得她心酸又彷徨。如若不是她,他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第192章 女壮士 入夜雨势渐收,河面上水汽氤氲,山林里雾霭蒙蒙。 舒婵把温在恒往后拖了拖,让他靠在石头上,起身发现前胸衣襟上有血迹,她顿了下,忙蹲下去翻看温在恒的后背,摸了一手的血。他的伤口定是开裂了,又在泥水里泡了这么久,再不清理伤势难免恶化。可她手边别说药了,连块干净的布都没有。舒婵心下焦急,抹了抹他脸上的雨水,掌心下的热度已然惊人。他的呼吸变得浊重,眉头拧紧,唇色发白。 舒婵拨开树丛,踩着杂乱的石头,站上一处高地,暮色苍茫,景物暗沉,扬声叫喊也是徒劳,回应她的只有洪流的奔腾咆哮。她颓丧的跳下来,不经意间留意到石头缝里有什么东西在游走。她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跌坐在地上。 竟是一条蛇!蛇身比她的手臂还粗!那蛇闻到了血腥气,向着温在恒的方向爬去。舒婵平日里连蚯蚓都怕,更别提蛇了。她吓得心肝儿直哆嗦,眼瞅着那蛇离温在恒越来越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弯腰举起一块石头朝蛇身猛砸去。大蛇被砸中,蛇体登时扭来扭去,掀翻了石块,掉过头来对着舒婵,吐了吐舌信。 舒婵慌得抓起石块就是一通乱砸,直到露在外面的蛇尾巴不再扭动了,她才停了下来,双目发直,气喘吁吁。她绕过蛇尸,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到温在恒身边,趴在他身上就哭了起来。 “你醒醒啊舅舅!快醒醒!吓死我了……爹啊娘,我害怕……” 温在恒睁开眼时,就看到这丫头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啕着。见他醒了,她愣了愣,抽泣道:“你,你可算醒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丫头抹着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耸一耸的,孩子气十足。 在滚滚泥流中温在恒拼尽了全力才将她带上了岸,而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眼前阵阵发黑,终扛不住昏了过去。他身上烫得像火炉一样,背部的伤口又疼又痒,难受得很。可此时此地,茫茫天地唯他二人相依,她为他担忧着急,那双美得叫人失魂的眸子里只有他的影子,他身上极痛苦心里却极熨帖。有她在身边,什么苦痛他都不在乎。 “哭什么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来,冷飕飕的风卷着水汽从斜刺里吹来,浑身湿透的他禁不住牙关打颤。转首见小丫头雪白的脸上挂着泪珠儿,冻得瑟瑟缩缩,他便伸展手臂揽她入怀,拨开贴在她脸上的发丝,爱怜的拭去泪水,柔声道,“别哭了,我们都还活着,应该高兴才对。” 舒婵感觉到额上忽地热了一下,很轻很快,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惊愕的问道:“那蛇……是你打死的” 提起那条大蛇,舒婵心中一阵恶寒,抓紧了他的衣裳,颤着音儿“嗯”了一声,哆嗦得更厉害了。 温在恒低头看了看怀中缩成一团的小可怜,难以想象在他昏迷时,她竟凭一己之力用石头砸死了一条三尺来长的剧毒蝮蛇! “我们婵儿……是条汉子!”温在恒嘴上虽夸她,心里却后怕不已。 正发着抖的舒婵听他这话,蹙眉抬眼看他,有这么夸人的吗温在恒勾唇浅笑,揉揉她的后脑勺,她的发髻散了,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衬得脸儿更小也更白。哭得红通通的眼睛含嗔带怨的望着他,温在恒眸光幽深,想亲她,想趁这个时机把他压抑许久的欲望释放出来,好叫她明明白白知道他的心思,可箭在弦上,他又犹豫起来。 脑子里有两个自己在交战,一个气焰赫赫的怂恿他,亲她,亲她!此时不亲更待何时是男人就亲下去!一个忧心忡忡的规劝他,不可,不可!她心里没他,是他一厢情愿,吓到她,她说不定会拒他于千里之外,得不偿失。 天人交战一番,他终是压下想亲她的那股冲动,扶着她,一起站起身。四周雾气更浓了,洪流汹涌着,他听声辨识了方位,握着她的手道:“夏季雨后河谷易生浊气,蛇虫也会出窝活动,咱们得换个地儿。天黑了,救援没那么快到。” “我能走,你要不要紧”他掌心热得吓人,很像冬日里用的手炉,舒婵一门心思担忧着他的病情,倒未甚在意他的亲密举动。 “无妨,不用担心。我打小就皮实,底子好着呢。”他笑了笑,紧了紧手,戏谑道,“不还有你在吗女壮士连毒蛇都杀得,定会护我周全。” 舒婵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说笑! 两个人摸黑上山,好在这一片林木茂密,山体在地动中没怎么损毁,除了地上泥泞湿滑些,未再遭遇滑坡之险。越往上,空气越好,夜幕墨蓝,脚下河谷重雾霭弥漫开来,再往下看,竟有种攀上了云端之感。 温在恒体力渐渐不支,起初是牵着舒婵走,到后面变成了舒婵搀扶着他走。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舒婵的肩膀上,舒婵明显感觉到肩上越来越重,她咬牙坚持着,这一段山路走下来,不仅寒气散尽,还出了满头的汗。 这样下去不行,必需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让他休息,也看看他的伤究竟如何了。舒婵举目张望,见左边的山路缓一些,便搀着温在恒往左边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在舒婵精疲力竭时,一座棚屋出现在她眼前。 “舅舅!舅舅!那里有座棚屋!”舒婵拍着温在恒叫道。 温在恒整个人昏昏沉沉,勉强抬眼看去,低声道:“许是山中猎户搭建的窝棚,过去瞧瞧。” 两人来到窝棚前,舒婵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伸手推了下门,门未锁,一推就开了。入眼有张低矮的竹榻,舒婵把温在恒扶进去,让他躺下先歇着,她揉着酸疼的肩膀打探屋内。正中有个用石头垒的简易炉灶,横着的铁条上吊着一个双耳陶罐,罐周被火烧得黑乎乎的。里头角落里堆着劈好的柴火,舒婵走过去摸了摸,外面的有些潮,好在夹在中间的是干的。只是柴火找到了,拿什么来生火呢 第193章 美人关 舒婵借着昏暗的月光,蹲下来摸索了一番,在竹榻下摸到一个竹篓,拖出来一看,上面倒扣着两个豁口的碗,下面装的果然有火镰!她咧嘴笑着喊了声“舅舅”,温在恒含糊应了一声,想动浑身却沉似铅锭,半分力气都使不上。 舒婵担忧他的伤情,忙捡了干柴放在灶内,从竹篓里掏出一把艾绒,用打火石点着,慢慢引燃干柴,成功生了一堆火。屋内亮堂起来,舒婵起身去看温在恒,他已烧得迷迷糊糊,平时那么强悍威风的男人此刻却意识混沌的蜷缩着,牙关打颤声清晰可闻。舒婵加了柴火,把火烧旺,用陶罐装了水放火上煮着。 “舅舅,我要脱你衣赏了,疼的话你忍一忍。”舒婵自幼学医,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看重男女大防的礼节,只是这话说出口,还是让她红了脸。怎么那么像话本子里的女寨主呢强掳了个俊俏后生,绑了手脚,剥光了衣衫,任其霸占凌辱…… 要是舅舅知她这么想过他,一准儿气得老血直喷。舒婵摇了摇头,摒除杂念,解开温在恒的腰带,褪去他的外袍,拧了拧,哗哗滴水。她把袍衫抖开,搭在方才支起的木架上。她的衣裙料子轻薄,这会儿已经半干,而男人的衣赏料子稍厚,又吸水,裹在身上湿黏黏的,甭提多难受了。 温在恒背后白色的中衣被血染红了一大片,舒婵割开衣衫,果见伤口崩裂渗血,并有红肿溃烂之势。没有药,只能先清创包扎。舒婵用帕子小心翼翼擦净了伤口,没有包扎的布条,她想了想,用刀割开裙裾,撕了两圈下来,刚好够给他包扎的。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把牙咬得咯吱响,都没喊一声。舒婵见他嘴唇干得起皮,把烧开的水倒了一碗,不顾烫手捧着又是扇风又是吹,待稍凉了些,喂他喝下。他体内高热,许是渴坏了,一口气喝尽了。想着多喝些水发发汗也是好的,舒婵喂他喝了大半罐子的水,看他神情没之前痛苦了,才缓了口气。 她在竹榻旁席地而坐,趴在榻边,累得一动不想动,就歪着头静静的看着他。温在恒喝了水,意识恢复了些,抬起沉重的眼皮,一股淡淡的月桂香气萦绕鼻间,是从那丫头的头发里散出的。她离他不过半尺,下巴搁在手背上,双目疲惫无神的瞅着他。 月夜,山林,茅顶竹棚中,他和她,相顾无言。想他们在洛阳生活了那么多年,同处一城却从未遇见过,一场变故,让他们从陌生到熟悉,甭管起初对她是如何冷漠、厌烦,眼下他只觉得相见恨晚。这小丫头,他要是早些遇见她该多好。 温家别苑一见,盛煦然对他讲:“这小女子瞧着柔弱可怜,眼中却藏着恨,下手也狠,绝不是个安分的。” 他轻蔑闷笑,道:“朝廷事,连你我都无力改变。凭她一孤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浪花能活着到西北,已算她造化大。” 回过头看,这小女子不仅翻出了滔天巨浪,还将高高在上的他拍翻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不是没挣扎过,可情不由己,越陷越深,至今已然缴械投降,听之任之并心甘情愿。 温在恒啊温在恒,你也有今日。美人关下断头台,温柔乡里绞刑架,一点不假。 “你好些了吗”舒婵有气无力的问道。 温在恒“嗯”了声,轻轻摩挲着她手指上被烫的水泡,心疼道:“辛苦你了。” 舒婵默了会儿,那句盘旋心头许久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为什么救我你知不知道跳下来会摔死的” “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是瞧不见你,心一慌就跳下去了。”温在恒实话实说。 “你不该救我,我说过我是不会下毒害人的,让我死了岂不干净大伙儿一拍两散,各回各家……” “我想带你回家。”温在恒打断她的话,“我早就想带你回去了,那破烂瓜州咱不去了!” 舒婵愕然惊呆,不去了 “让你代嫁,本就不该。朝廷想以此试探柴家的忠诚,焉知柴家不也在试探朝廷的态度逐鹿中原,他们筹谋已久,联姻与否,都不会改变。不同的是,朝廷不要脸面,豁得出去。柴家总还有所顾忌,西北地广,十万柴家军分散镇守,已分不出多少兵力进军中原。等吐蕃和吐谷浑开战,突厥部落联盟分裂瓦解,他们的时机就到了。且朝廷得到密报,柴家私开金矿,暗中蓄养兵马,未入编制,数目不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只是要战便战,光明正大的在沙场上较量,赢得光彩,输得心服。打着体恤民生,保存国力的幌子行阴私之事,实非君子所为,传出去,也折辱士气。哪怕这计策是我父亲所出,我也不敢苟同。”温在恒的语气温和又坚定,听得舒婵心弦大动。 他这番话应是内心真实所想,可当初即便不愿意不也屈服了吗为何临了又改弦易辙了呢他若反抗,反抗的可不止他父亲一人,还有皇帝和温贵妃,他这是违抗圣旨,忤逆不孝,往轻了罚也是要褫夺军职,赶出家门的!与殷右相孙女的婚事也会受到连累,他会失去一切…… 小丫头默然半晌,眸子里有光亮闪起来又暗淡下去,她用帕子沾了沾他额上的汗,忍着满心酸涩,道:“舅舅说的我都懂,可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退路。我怕是回不去了,你甭管我,我心里有数的。要是没有这一趟西北之行,我和家人已在流徙朔方的路上了。听闻,罪眷到了那苦寒之地,多半会被糟蹋了清白,过得生不如死。对比之下,我如今的境况已算好的了。” “你不肯跟我回去,是怕我护不住你” 舒婵摇头,她不要他护,不要他拼尽所有相护,恩情欠太多,她还不起。 “舅舅,你知道别人在背后都是怎么传你的吗”舒婵问道。 温在恒怔了下,蹙眉道:“冷血无情残酷暴力” 舒婵颔首微笑,道:“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别生气。”舒婵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忙道,“我现在不这么想了,真的!舅舅冷酷的外表下有着一副侠义心肠,于大是大非上清明正直。你在军中功勋卓著,深受天家看重,将来继任禁军大统领也是很有可能的啊!所以,你可别意气用事,因小失大太不值得。” 她字字句句都为他着想,可温在恒心中却不好受,他有殊死一搏为红颜的勇气,奈何红颜无承情托付之心。 何为因小失大在他心目中,她比天大。 第194章 月桂香 云如飞絮,掠过月轮。疾风吹过,林间簌簌作响,夜深了。 “如果,我有办法保住你和你的家人,也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呢”温在恒不想再拖延,索性就是这一两天的事,现在告诉她好叫她有个准备,“你可愿意跟我回去” 原本懒懒趴着的舒婵,闻言慢慢抬起了头,呆滞的喃喃:“怎么可能呢” “在你看来不可能的事,搁我这却并非什么难事。”事不难办,难的是认清自己的心。他未对女子动过情,包括和自己有婚约的殷芷,他一直以为自己绝不会被儿女情长牵绊住,可世事难料,他不够了解自己。这丫头的出现,让他对自我有了新的认知。温在恒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若杉消失这么多日,就是折返洛阳去办这事了。” 舒婵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若杉自打兰州就不见了人影,竟是奉令回洛阳了真的有两全之策舒婵问他打算怎么办,会不会有危险,温在恒捏捏她的手,道:“温乐公主可没你这么懂事、听话。她在别苑呆不了几日就会烦,别苑离白马寺不远,下面服侍的人有意无意间提一提,她必是吵着闹着要出去。” “别苑不是有天家近卫暗中把守吗”舒婵问道,当初她被关在别苑学宫规礼仪时就见过那些便装的近卫,苑内苑外都有,个个武艺高强。 “所谓天家近卫,也出自禁军,有些个原是我手底下的人,递个话,不费劲。” “白马寺你也安排好了” 听她问这个问题,温在恒就知她已猜到了他的整个计划。 “是,以公主招摇嚣张的做派,是一点亏都吃不得的。若是她自己暴露的,陛下和贵妃即便怪罪,也怪罪不到你我头上。因计划终究未成,他们应该不会赦免你和你的父母,但也没必要再杀人灭口,极有可能是按原判定将你们流放。你不用担心,路上我会打点好一切,安朔将军与我颇有些交情,我拜托他照看你们,定能保你们安然无虞。”温在恒说到这,就停下了,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他还打算向天家请命去朔方,远离皇城的浮华与腐朽,到那天广地大的边塞去,一来可以为国戍边,有实实在在的用武之地;二来她也在那,他会把她护得妥妥的,即便是娶了她,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大不了,他这辈子都不回洛阳了。 舒婵没想到温在恒会为她谋划得那么长远,在她万念俱灰一心只求个痛快死法时,却有人暗中千方百计的为她争取生机,而此人在她看来是最不可能放过她的人。毕竟他是负责送嫁的钦差,毕竟她并未掩饰对他的逆反和敌意,毕竟他姓温啊!她一个小小民女,何德何能,能让他如此费心劳力的帮她 “你……为何要帮我呢”舒婵小心翼翼的询问。 温在恒看着她,她的眸中一片茫然,他想从中看到一丝别样的情绪,羞怯抑或期许,然而并没有。为何要帮她这个问题的答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换成别的女孩子,怕是早就想通了,可她就是不往那方面去想。她不信,也不敢。 谁叫他高冷严厉谁叫他表里不一 “你不是说我有一副侠义心肠吗”温在恒苦笑道,“再说了,你叫我了这么多天的舅舅,情分都有了,不能让你白叫不是” 舒婵双目含泪,一时间心内惊喜、忧虑、感动、愧疚和惶惑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眼泪没忍住,滚滚落下。她将手指放在鼻下吸了吸,哽咽道:“我真的……还能见到我的父母亲” 温在恒说能,一定能。他的话抚慰了她的心,折腾一整日,她也累极了,趴在竹榻上沉沉睡去。他的手轻落在她的头上,被火烤得半干的头发毛茸茸的,耳边一绺弯弯翘起,下面的耳垂小巧精致,摸起来软软的肉乎乎的,再冷硬的心肠遇见她也化成绕指柔了。他撑坐起来,将她抱上竹榻,闻着她发间的月桂香,阖眼入眠。 洪流冲垮了堵塞河道的山石,在一片万马奔腾般的轰鸣声中,奔泻直下。冷巍收回目光,视线又落在脚下的蛇尸上。显然,这是一条被乱石砸死的大斑腹蛇,在西北山间和河边常见,毒性很强,蛇皮、蛇胆皆可入药,卖给药铺能换不少钱。故而,这应该不是山民或猎户砸死的。冷巍吹亮火折子查探周边,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少量血迹。他站起身,望着雾气缭绕的峻岭密林,凭着多年野外生存的经验,拔脚往上攀登。 惨淡的月光只微微照亮了树梢,林间幽暗沉寂,孤身一人行走其中,方向难辨,如入迷境,搜寻了大半夜,终在破晓前找到了。冷巍悄无声息的看着竹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素来平静沉稳的一颗心也不由得震了震,似有暗流激涌,冲得他心跳紊乱。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默立在门外,平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成过亲,知那种睡姿只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有,比如夫妻,比如母亲和幼儿,至于舅舅和外甥女……绝不应该! 一个词从他脑海里蹦出来,可冷巍不信。温在恒是什么人他年纪轻轻位居高位,所得到的一切,不是靠他老子的关系,而是自个凭能力挣来的。一个比冷巍年轻十岁之多,却让他甘愿追随其后,听其号令的勋贵将军,他怎么可能会做出乱伦之事 难道有什么隐情温在恒不是卫国公亲生的还是…… 冷巍脑仁一抽,猛不丁联想起太后召见他的事。太后托安定侯盛翀带话给他,让他趁夜前往陶光园觐见。初到洛阳时,他就秘密见过太后一回。太后问他仇人可否杀光了,他说能杀的都杀光了。太后又问他人可否找到了,他说尚未。 他要找的人,是他姑姑的女儿,在冷家惨遭屠门那日失踪不见的小表妹。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她刚满百日时,姑姑抱着她给他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胖丫,乳名蔻蔻。第二次便是他成亲时,她已长成四岁的小妞子,机灵淘气得很,姑姑冷着脸训斥她,还没训两句,她爹爹就把她抱走了。 她爹爹就是先太子萧向兴。 第195章 聪明人 青城山的那场大火并未夺去萧向兴的命,但却毁了他半张脸。他深知即使父皇偏宠他,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可能继承皇位了。索性他原本就对皇位不甚感兴趣,于其顶着这样一张脸活在皇权的阴翳下,不如假死遁去。冷巍的父亲冷逸遵从萧向兴的意愿,将事故处理得很好,连杜天师都被瞒住了。 之后,萧向兴跟着冷逸来到了蜀州,隐居在凤巢山下。冷逸的妹妹、冷巍的小姑姑冷月来照顾他,相处久了,二人互生情意,便结为连理。冷家定居蜀州城中,冷逸开设私学,以教书谋生。萧向兴夫妇则留在了凤巢山居,过着朴实安稳的日子。萧向兴还学会了酿酒,在山下建了一座酒庄,生意由冷月出面打理,从来不温不火,细水长流。 冷巍十几岁就入伍了,一年到头回家不了几次。他和萧向兴也没见过几面,只觉得这个小姑父虽然面貌有损,但谈吐、举止皆非寻常人可比。他戴着面具,身着细麻布衣,脚踏光板木屐,明明一身乡野隐士打扮,可往那一站,那玉树临风的气度,任谁也比不了。难怪小姑姑那么清雅高洁一女子,恁地拒绝了许多顶好的提亲,就跟了他。 冷巍是在小姑姑出嫁后,才知道小姑父的真实身份的。当时他觉得他那平素里温和儒雅把孔孟之道挂嘴边的的父亲简直……不认识了。他的小姑父是太子,他父亲竟然私藏太子,还把小姑姑嫁给了他!冷巍重新认识了父亲的胆魄,他是个文人没错,却有瞒天过海之勇。 难怪小姑父气度不凡!一个自“呱呱”落地就被立为太子,被天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他有无与伦比的尊贵出身,他长在高堂广厦,奉以锦衣玉食,天家的教养早已融入他的灵魂。他自幼跟随当世大儒习学,满腹经纶赋予了他从容不迫的气度,学贯古今成就了他宠辱不惊的心性。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他说放弃就放弃了。青山一座,宅院两进,妻儿在侧,美酒相伴,从此自在随性的活着。故而当冷巍看到他驮着蔻蔻扑蝴蝶时,心里想的是他不当皇帝太可惜了。 冷家出事后,冷巍整理两家遗物时,在凤巢山的酒窖里发现了许多珍藏。那酒便是他常饮的大均,秘方随着萧向兴的亡故而失传,酒是喝一坛少一坛。这么多年过去,酒窖已快搬空,蔻蔻还未找到。 太后召见他,他以为要他去办什么机要之事,怎料却是让他加入西行送嫁的队伍,保护温乐公主。他虽觉诧异,但也遵命行事。只是温乐公主臭名昭著,他一开始并未怎么上心罢了。随着慢慢接触观察,发现温乐公主的性情和传闻中的截然不同,难道温乐公主是假的那太后知不知情 冷巍沉思良久,抬头望望,天边霞光渐亮。他推门走进棚屋,叫醒温在恒,然后出去等着。温在恒出来时披着外袍,问他身上有没有带药。 “衙内可是受伤了”冷巍边说边从腰带上解药袋,军中常备的金疮药他一向是随身携带的。 “旧伤,昨个泡了水又严重了。”温在恒褪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肩背,背对着冷巍。 冷巍帮他解了包扎的布条,这料子轻薄得很,他抖了抖,略微一想便猜到布条是从何而来了。他查看了伤势,道:“河水污浊,伤口有些溃发,上药前最好用酒清洗一番。” “来吧。”温在恒闭眼,淡声道。 冷巍拔掉酒壶的塞子,烈酒浇伤有疼,他是体会过的。温在恒虽然出身东都的显贵世家,但显然不是细皮嫩肉的纨绔子弟,烈酒浇上的一瞬间肩背肌肉绷得紧紧的,却是一声未吭。上了药,重新包扎好,温在恒穿戴整齐,和冷巍并肩站着,眺望天边。 “就你一个人来了”温在恒问。 “河谷通道被堵,下游洪水漫灌,大队人马被困。小侯爷他们担心衙内和公主的安危,属下仗着轻功好,就先寻来了。”冷巍道。 远方山影重重,被朝霞镶了一道金红的边,除却天际光辉变幻,山河依旧在昏暗里沉眠。 “公主无事……”温在恒停顿了下,清冷的眉目在轻纱般的晨雾里一片宁和,“她不是温乐公主。”见冷巍眸中升起讶然之色,温在恒又道,“此事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真正的温乐公主人还在洛阳。” “屋里这位……” 温在恒回首看了眼,见舒婵从侧睡换成了仰睡,半条胳膊露在竹榻外。山里夜冷,他抱着她睡了一宿,两人都无知无觉。冷巍叫醒他,他的神识才回笼,惊觉自己竟然睡过了头,好在怀中的小丫头依然酣眠,尴尬也好,羞赧也好,只他一个。 “你可否听说过御医署的苑医丞因医治不力,险些导致温乐公主毁容,全家被判了流放。” 冷巍颔首,略有耳闻。 “她……是苑医丞之女,因年纪和温乐公主相仿,容貌也有几分相似,便被选中替嫁西北。” “天家料定了柴家会反” 温在恒看了眼冷巍,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事,不必阐述太多,他自会切中要害。 “早晚的事。” “舍得别家的孩子去套狼,天家这么做……不地道。”冷巍寒声道。 与其说天家不地道,不如说他父亲无德。温在恒心下一片黯然,一个他少年时仰望崇敬的人,等他长大了,竟愈发瞧不上眼了。父亲的谋略智慧,不过是纸上谈兵,其威严气势,亦不过是徒有其表,若非祖父功绩彪炳,声名煊赫,三十万戍都禁军大统领的位子,父亲怕是坐不稳。偏他还自负非常,高居庙堂,指点江山,浑然不觉误君误国。 “我要带她回去。” “衙内,你这是要……”要抗旨啊!冷巍眉头紧皱,又想到另外一层,沉声道,“柴峻大概不会放人。” 不管屋里这位是温乐公主还是苑家女郎,柴峻都已对其情根深种,那份关切和执着不是假的,且历经几番生死考验,柴少主怕是放不下了。昨日,他分明是急红了眼的。 第196章 替人愁 一夜未眠,等来了有关小母鹅的消息,不是她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然,而是她的身份。柴峻看着矮几上的那卷飞鹰密报,从夜幕沉降坐至晨曦微露。 她不是温乐公主,她只是大牢里的一个女囚。关于她的身份,军师不是没提醒过他,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可事实摆在面前时,还是让他心慌意乱。他心里难受得很,不是因她的身份天差地别,而是她的欺骗、蒙蔽和不信任。 昨夜军师和申哥开解了他半天,大道理他都懂,可那又怎样他还是难受,难受得胸口像塞了一团湿麻。他长这么大,一颗纯真火热的赤字之心,一次全掏给了那个丫头,结果呢她捧着他的心,与他逢场作戏。 过往种种,疑惑的、不解的、悬而未决的、模糊不清的全都想通了。 她对他,从一开始的排斥敌对到后面的若即若离,都是有原因的。排斥他,激怒他,逼他退婚,皆是为了自保。她深知此去西北,必死无疑,唯一的出路就是他先放弃。可他非但没有放弃,他还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对她死缠烂打。她一定很无奈吧 柴峻苦笑,她一定很无奈。 其实怨不得她。身陷囹圄,被操控,被利用,弱小如她,能有什么选择她对他不好,远着他,才是对他好。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难怪他觉得她是块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寒铁。以他柴少主的个人魅力,换成旁的女子怕是早就以身相许了,她还是冷淡如斯,让他抓心挠肺,不得门道。 现在懂了。他恼的是为何他那么喜欢她,喜欢到不要命的程度,她依旧筑起藩篱将他隔绝在心门之外,且对他的防备从未放松过。 柴峻疲乏的捏捏眉心,手忽然停住,心里一突。她不是温乐公主,同温在恒没有亲缘关系,那他对她过分的关心,看她时深情绵长的眼神,生死关头的奋不顾身,都有了解释。温在恒也喜欢她,要死要活的那种。 柴峻回想起昨晚军师对他说的话。温乐公主身边自有天家近卫守护,按理说即便拦不住,她出门的消息会立时往上传递,不至于等到她人都在白马寺逛了半晌,那些护卫才姗姗来迟,更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欺负了还不出手。军师断定白马寺事件不是巧合,乃有人刻意安排。 诱蛇出洞,真相大白。 只是这幕后主使是谁支持大皇子的左党妄图复辟的李光魏暗中布局的武威王还是……为爱不惜一切的温在恒 东都朝堂,最近一定好戏不断,精彩纷呈吧 这样的天家,不配做江山之主,不配让他柴家俯首称臣。不是温乐公主更好,他原本还有所顾忌,如今已荡然全消。 王五奎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并几碟小菜进了屋,劝道:“天快亮了,少主多少吃点,也好有气力找人不是不过要我说,还找她做甚这女子可把少主骗惨了!若她命大不死,回来也要将她一顿好抽!” 柴峻拿起筷子又搁下了,抬眼冷厉的看着王五奎,道:“我看要抽的是你!榆木脑袋!她是谁重要吗老子喜欢她,她就是只母鹅,我也照娶不误!” 王五奎翻起眼皮瞄了眼柴峻,嘟哝道:“可她毕竟骗了少主……” “我愿意!”柴峻起身便走。 王五奎忙叫道:“唉唉,少主你不吃点” “吃不下!叫人集合,即刻出发!” 与此同时,禁军那边,假公主之事也传开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江英树拉住往外走的盛煦然,平时英气勃勃的他此刻双眼熬得通红,布满忧愤之色,忧的是温在恒的安危,愤的是他竟然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兄弟三个偏偏瞒着他! 盛煦然站住,抬手搂着他的后脑勺,眸光沉然,道:“兹事体大,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非我去年进宫见过公主,这事也不会叫我知道。大哥不告诉你,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一开始就没打算送人到西北的,可谁知道送着送着……他倒舍不得了。” 大哥原以为那丫头挺能闹腾的,半路上闹散了,岂不正好谁也没料到,起初斗得挺欢的两个冤家竟然好上了!好上了也就罢了,他们送佛送到西就是了,可这一送,他们大哥却一头扎进去了。 江英树没听懂,神情困顿的问:“什么意思” “公主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女犯,你说大哥为何还要冒死去救她” 江英树刹那间醒悟,一颗心像被冻住了般,结结巴巴道:“大,大,大哥职责所在……大哥,不,不能够!”他猛摇头,说完震惊的盯着盛煦然。 “你明白就好。”盛煦然拍拍他的肩,叹道,“这事不是什么好事,叫我怎么说出口你可知我这一路忍得多难受他放着右相家的名门闺秀不要,喜欢上一个戴罪之身的平民丫头,为她入魔窟,为她挡刀剑,为她跳悬崖,大哥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哥了,他得了失心疯!” 江英树抿紧嘴唇,胸膛急剧起伏,攥紧了拳头,怒问:“那丫头究竟是什么来路” 盛煦然把舒婵的真实身份告诉他,江英树回想起这一路上那丫头的表现,不禁皱眉寻思道:“难道大哥喜欢性子活泼的” “活泼的多了去了,轮也轮不到她。苑家不出事,她也只配给大哥做妾的,如今她全家都沦为阶下囚,连卖身进卫国公府为奴为婢的资格都没有。”盛煦然眉目凛然,翻身上马后侧首看着江英树沉声道,“那丫头留不得,你听我的。” 江英树看了看左右,凑近他急道:“你要做甚一个女人而已怎么就留不得了大哥喜欢,在洛阳置座宅子养着便是。” 盛煦然瞪他,这小子心思活泛是活泛,可有时说话不过脑子。置外宅是件多光彩的事他们大哥会干出背着正妻养外室的事来都为那丫头命都不顾了,能忍心委屈她做个无名无份的姘头 “怎么了”江英树见盛煦然摇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在他看来,不值得为个身份卑贱的女人烦恼,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 “神泉山庄那次,柴峻把那丫头的手指给咬破了,被大哥发现,当即就把柴峻给打了。你掂量掂量她在大哥心中的分量,若是一座外宅能解决的事,我何至于苦恼至今”盛煦然道。 江英树愕了下,皱紧眉头道:“大哥要是糊涂到那份上,他就不是我大哥了。” 第197章 有密旨 日头渐高,林中雾霭消散,视野变得明朗起来。 柴峻望着晨光中那抹娇弱可怜的身影,眼角有些热。找来之前他就调整好了情绪,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没关系,他不在乎,不在乎她的身份,也不在乎她的欺瞒,只要她活着就好。可见着了人,见到她头发散乱,衣裙污损,想到她和他的情敌在这深山老林里过了一夜,他的情绪没能控制住。他大步上前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一条手臂却挡在了他身前。他斜眸扫向阻拦他的温在恒,温在恒冷然同他对视,没有让步的意思。柴峻怒火中烧,格挡开温在恒,伸手欲拉舒婵,温在恒一把将他推开。 现场气氛立时剑拔弩张起来。 禁军的人早到一步,盛煦然已把白马寺的事告知了温在恒,舒婵也听到了。她心中悬着的巨石是落下了,可也在她心上砸了个窟窿。下山时,她闷头想着道歉的说辞,脑子纷乱间脚下踩到湿滑的苔藓,若非温在恒及时伸手搀了一把,她整个人就摔倒了。他扶好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劝她别多想,她没做错任何事,也不亏欠任何人。 以往柴峻逾矩,温在恒不得不忍着,如今事情已然大白于天下,他是分毫不会再忍的。 “她不是温乐公主,还请柴小将军自重。” 柴峻咬了咬下唇,并不理会温在恒的话,只盯着舒婵瞧,强压住火气,道:“温……不对,你叫什么名字” 舒婵垂下眼睫,手指绕着腰间的丝带,紧紧拽住。虽然温在恒说她不必对任何人道歉,可她心中盛满了对柴峻的愧意,不吐不快。以后兴许再也不见了,此时不说,怕会抱憾终生。 “骗了你,对不起。我叫苑舒婵,是御医署医丞苑庭安之女,去岁全家获罪入狱,原是要流徙朔方的……”舒婵默了片刻,抬眼看着柴峻,往前走越过温在恒,站在他身前,“终归是骗了你,是我不对。你若恨我,这条命随你处置便是。” 柴峻的一颗心像被人狠狠揉搓,那种痛比他之前受过的任何一次伤都疼。他垂眼看着她那脏兮兮的小脸,凉声问:“随我处置” 得到肯定的回答,柴峻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伸展手臂要抱她入怀,可眼前人影一闪,他抱了个空,他的小母鹅竟被温在恒拉到了身后护着。 “她说了不算,你无权处置她。”温在恒道,“她从洛阳来,自回洛阳去,一切听凭天家处置。” 不远处波涛滚滚,现场的双方人马僵持着,除了场中三人,谁也不敢随便插话。虽然他们各为其主,可这一路上风雨共担,他们之间多少培育出了些许情谊。况且即使苑氏女不是温乐公主,可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们这一路才那么欢快啊!不过,就是傻子也看出了眼下二男争一女的紧张、尴尬又刺激的局面。 “我不管。”柴峻扬眉道,“是不是温乐公主不重要,奉旨嫁我的是她,我就认她。她留下,你们走,回到洛阳替我谢过陛下,柴峻对他老人家赐给我的媳妇中意得很。” 温在恒朝盛煦然伸了下手,盛煦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匣子,双手托着交给温在恒。温在恒拿着转递给柴峻,道:“关于这场替嫁的原由,你们无需妄加揣测圣意。陛下早拟好了一道密旨,接旨吧!” 接旨是要下跪叩首的,柴峻不屑也懒得跪,直接拿过匣子,取出密旨,随手把匣子扔了。诸葛子获和李申围上前来,三人看了密旨,神色各异。诸葛子获捋着胡须眉头微蹙,李申神色凝重,有些担忧的看向柴峻。柴峻却把密旨卷巴卷巴给回温在恒,道:“陛下真是用心良苦,不过他的宝贝女儿他留着赐给别人好了,不用再费那个劲儿送到西北来。我就当陛下将苑氏女赐予了我,我必遵旨迎娶,婚礼照旧举办。” 温在恒把密旨递给舒婵让她也看,舒婵并不知这道密旨的存在,看后轻轻合拢卷轴,不由感慨这皇帝当得也太儿戏了!关于替嫁的原由,不仅出于保护温乐公主,也为了引出那些密谋反叛的势力。待婚礼举行过后,天家再将真的温乐公主悄悄送去西北,以保联姻必成。本来密旨是要到达瓜州由温在恒亲手交给柴宗理的,可事情突变,只能提前拿出来了。 密旨一出,好似天家所安排的一切皆是为了确保联姻成功,可舒婵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实情的人。密旨不过是备用的,以防温乐公主的身份提早暴露。如果计划顺利,就没这道密旨的事。而被戏耍了一次的柴家,应该不会再领旨。这世上,最没有联姻诚意的就是天家,煌煌天威却尽整些虚头八脑,无怪柴家想反。 当温在恒把密旨给舒婵看时,柴峻立马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果不其然,舒婵看了密旨,说她不能留在西北,必需得回洛阳。温在恒想怎样,柴峻由来不担心,而今在西北的地界,双方又撕破了脸,禁军的人马想回去,断看他放不放人了。可舒婵不一样,他不想强迫她。如果他把禁军的人都杀了,他们之间也算完了。温在恒这个假舅舅,对她固然严苛,可一路上也是真心实意相护,她是领情的。 “你有顾虑”柴峻想了想,咬牙笑着用力搡开挡路的温在恒,拉住舒婵的手,“可是担心你的父母我把他们接过来便是。” 舒婵看了眼面色冷沉的温在恒,吓得心脏一缩,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低声道:“不,不用!这样反而会害了他们……” 且不说柴峻的人能否找到关押地点,能否顺利营救出,就是把人救出来了,也实难送到西北来。通缉令一下,将面对数不清的城防关卡和官兵的追缉搜捕,他们插翅难逃,一旦落网,必死无疑。 “你走了,那我怎么办”柴峻双手抓住舒婵的肩头,眉宇间一片痛色,“你这就么一走了之了从此不复相见你这样狠心,对我公平吗” 两行清泪从舒婵脸庞滑落,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子,心性没那么坚强,她从一开始就不想伤害柴峻,现在更不忍伤他。 见她落泪,柴峻的心中好似苦海里泛起一丝甜来,她还是在乎他的,舍不得他的,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可这时身旁却响起了温在恒冷酷又充满警告的声音:“她做不得自己的主,你别逼她。” 第198章 护花君 柴峻忍了这半天,忍得憋屈,忍得火气四冒,“你别逼她”这四个字将他彻底点燃。他猛然转身,一拳将温在恒打倒。温在恒倒地的同时,长腿横扫,柴峻躲闪不及也摔在地上。两个人在泥地上缠斗,难舍难分。诸葛子获赶紧叫人拉架,于是双方十几号人吵吵嚷嚷着好一会儿才将两人拉开。 “我逼她笑话!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逼她,威胁她,恐吓她!让一个无辜的小女子替嫁,为那个臭名昭著的公主挡灾避祸,这种损事都做得出,老子都替你感到羞愧!”柴峻朝地吐了口唾沫。 温在恒用拇指抹了下开裂的嘴角,看了眼圈外被吓得愣怔的舒婵,道:“以后不会了。我带她回洛阳,护她到底。” “你凭什么”柴峻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毫不掩饰他的鄙夷和愤怒。 禁军的人本也憋屈得很,替嫁这事哪怕有圣旨也不光彩,他们多少都有忍让的意思,可忍让也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对“挺哥狂”盛煦然而言,温在恒在他心目中完美无缺,崇高至上,柴峻这厮胆敢对他大哥言行不敬,他岂能忍柴峻话音刚落,他就气冲冲挺身向前,要为大哥出头。而“护主兽”强波则指着他,让他少挑事,管好自己先。 眼看着双方局势要失控,诸葛子获插到中间来,举起双手,示意双方都冷静。他叹了口气,道:“都少说两句,听贫道一言。” 众人暂时克制住,安静下来。诸葛子获扭身对温在恒道:“温将军,密旨是给我们主帅下的,昨夜得到传讯,主帅已快马加鞭赶来,最迟明日晚间能与咱们会合。还是等主帅来了,再做定夺吧!” 李申也劝道:“大地动刚过,方圆数十里山崩路毁,屋舍倒塌无数,城里城外正在忙着救灾,此时不宜动身。且禁军人马也有不少死伤,还是稍作休整再返程吧!” 温在恒是巴不得马上就走的,可经过昨夜的折腾,不光是他,他手下的兄弟们瞧着也疲累得很。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舒婵身上,能坚持到现在,这丫头的体力也消耗到极限了。 队伍撤回了甘州驿。 舒婵活着回来,知雨和彩墨都很激动,两个小丫头嘴上没说什么,比往常还利索的服侍她洗浴更衣。舒婵一直想同她们说一说替嫁的事,说一说她的真实身份,可她们忙里忙外进进出出的,她找不到时机。换了衣裙,彩墨站在身后给她梳头,知雨端着姜茶进来了。 “刚熬好的姜茶,公主趁热喝了吧,驱驱寒气。婢子见你都打了一串喷嚏了!”知雨轻快的说道。 她还叫她“公主”,舒婵微微笑了下,道:“我不是公主了,我是假的。” 知雨和彩墨对视了一眼,把托盘放下,蹲在舒婵身旁,拉住她的手臂,扬脸道:“昨个得知你不是公主,说实话,婢子是有点失望的,可是彩墨却问我,真的温乐公主和你,婢子愿意跟着哪个婢子想都没想就选了你,就是真的温乐公主给婢子十倍八倍的月银,婢子也不愿去伺候她。” 彩墨也蹲下来,道:“我俩商量好了,等回到洛阳就不打算回宫了。到时,我们就去求温将军,我们想跟着你,去哪儿都行。” 舒婵眼含热泪,这个时候,她们还信任她,对她不离不怨,她满心感动的握紧了她们的手。 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喧哗声,萧如诗带人闯了进来。她抬着下巴,轻蔑又恼恨的盯着舒婵。跟她一起来的嬷嬷和婢女们也个个鼻孔朝天,大有扬眉吐气的架势。 “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我们县主也不起身行礼,还当自个是天家公主呢”陈嬷嬷眯着三角眼呵斥道。 舒婵端起姜茶吹了吹,小口小口抿着,全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萧如诗冷哼一声,恨恨道:“小贱人,你还挺沉得住气的!这一路上你骗了多少人可真会装模作样!表哥绝不会轻饶你的!”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霸着官驿最好的屋子识相的就自己滚出去!”陈嬷嬷见舒婵岿然不动,让婢女动手撵人。 知雨伸展手臂将舒婵护在身后,高声叫道:“谁敢动我家主子我就跟谁拼命!” 舒婵站起身,把知雨拉到一旁,对萧如诗道:“我装模作样也是奉了圣旨,你不服气,大可去洛阳找陛下理论。” “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眼下你这枚棋子也彻底无用了,你以为谁还会护着你”萧如诗讥笑道。 “我护着。” 身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萧如诗忙回头看,见柴峻大步走了进来,神情瞬间变换。 “表哥!她是个骗子呀,你还护她”萧如诗大睁着双眼,一副受了莫大委屈,泫然欲泣的样子。 “这没你什么事,收拾好了就回凉州吧!”柴峻不为所动。 萧如诗气冲冲而来,原打算狠狠羞辱一番舒婵出口恶气的,怎料气没出,反而被柴峻泼了一盆冷水。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柴峻竟为了个低贱卑劣的丫头驳她的面子。被骗了一路,难道他不应该愤怒,不欲杀之而后快的吗 陈嬷嬷悄悄扯了扯萧如诗的衣袖,萧如诗心知现在不是和柴峻对着干的时候,小贱人身份既已暴露,就算柴峻依旧迷恋她,凭她的身世也进不了柴家的门。萧如诗压了压胸口的闷气,含着泪娓娓劝道:“表哥,我知道我方才鲁莽了,可我也是为你感到不值。若她对你是真心的也罢,可她明明是虚情假意!表哥你为她付出了多少,掏心掏肺的对她,但凡她有点良知,就不会欺瞒你至今。我恨不得教训她一顿给你出气,哪怕你会因此更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看你平白受那憋屈!” “你不了解实情,有些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和她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操心了。这次地动也波及到了凉州,你赶紧回家看看吧。”柴峻说罢在榻上坐了,拿起舒婵的团扇把玩起来。 萧如诗心里怄得要死,瞪了舒婵一眼,撅着嘴出去了。 柴峻挥手让知雨和彩墨也出去,拉着舒婵坐下,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歪头看着她,调侃道:“脸儿怎么这么红被她气着了” 舒婵抽回自己的手,垂眸不语。 柴峻扇子也不扇了,双手包裹住她的手不让她退缩,眼巴巴的瞅着她,可怜兮兮道:“媳妇,昨个咱们还一起骑马呢,怎么现在手都不让碰了你是打算对我始乱终弃了吗” 舒婵心里发堵,她不敢看柴峻,蹙眉道:“我必须得回洛阳,我们……没可能的。” “你回了洛阳,他们就放过你和你的父母了吗不要低估他们的无耻,他们视人命为草芥,为了达到想要的目的,他们不择手段的。”柴峻握紧舒婵的手,见她的睫毛颤了颤,想她心中定然对未卜的前途感到担忧,他必须穷根究底,才能留得住她,“是不是温在恒向你许诺了什么许诺保下你,放了你父母,让你们一家团圆你相信他的话” 舒婵点点头,道:“他没必要诓我,他虽是温家人,但他和他们是不同的。” “你太天真了!”柴峻寒着心叹道,“你最不应该相信的人就是他,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第199章 交个底 温在恒以前是什么样的人,舒婵岂会不知这也是一开始她惧他,恨他的原因。不了解他的人,单凭传闻,的确会视他如洪水猛兽,是皇家最得力的爪牙。可经过一路的相处,谁要是再同她说温在恒如何冷血残酷,她是断然不信的。柴峻自然不是那在背后说人歹的人,他的话舒婵往深了想想,心里不由扑腾起来。 柴峻是在提醒她,别天真了。别天真的以为他温衙内会对一个女囚大发慈悲,他所做的一切,几次冒死相救,还有那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不惜违抗圣旨,将她提早变成一枚无用的棋子,扭转了她自戕的结局,这一切都不是无的放矢。 舒婵下意识的否定了心中即将破土而出的想法,不可能的!温在恒说过的,他是为他自己。再说了,温在恒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冷傲如他,矜贵如他,怎会看上她怕她误会,他还特意澄清过,洛阳有更值得他爱护的人,他不会做舍本逐末的傻事。 “温将军救我多半是出于怜悯。”舒婵迎着柴峻的目光,缓声道,“他对我好,我能感应到。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我问过他的……”不止一次问过他,他说她想多了,他说看在她叫了他一路“舅舅”的份上,他说是同他父亲政见不同,总归不是看上她这个人了。 柴峻心下了然,温在恒虽敢公然和他抢女人,但他暂时不会向她袒露心声。他为了救她,命都可以不顾,什么身份地位,什么富贵权势,他更不在乎。他这个人,人狠话不多,有勇有谋,一旦明确了心中所求,捅破天也要去争取。这就是他让柴峻倍感棘手难对付的地方。 温在恒不说,因他了解舒婵的个性。这丫头良善又倔强,她心中感念他的恩,却不敢领受他的爱,让温在恒为了她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牺牲锦绣前程,哪怕以爱之名,她也不会接受。这个问题对柴峻同样存在,她之所以执着回洛阳,不光是因为她的父母在那,觉得自己配不上柴峻,不想拖累他,不想让他为难也是其中的原因。 无论是温在恒还是柴峻,他们的爱她都承受不起。她太有自知之明,一个善良又自卑,聪慧又固执的小丫头,柴峻头痛得很,但凡她笨点也好啊! “不管怎样,他现在明着跟我抢你,我是不会让的。你别急着走,我已经传信给洛阳那边的人,温在恒有人脉,我也有,我会想方设法把你父母营救出来,确保他们安全。你让我试试,难道你信得过他信不过我” “我相信你,可……”舒婵欲言又止,她想救出父母亲,可她也知道有多难。哪个环节出了差池,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而她回到洛阳,不管最后的判罚如何,他们一家人终归能在一起。 那厢,温在恒泡了个药浴,泡完换了衣裳,歪在榻上,疲惫得连眼皮都懒得抬,偏偏他的两个好兄弟柱子一样的立在室内,煞有介事的看着他。 “大哥,你咋想的你给我交个底儿!”江英树一脸肃穆,“白马寺的事是不是你安排若杉干的” 温在恒一手扶额,一手无力的在几案上叩了叩,道了声是。 “你是为了救那丫头还是为了别的”江英树对温在恒也是知根知底的,他要是看不惯温贵妃母女的做派,为了和卫国公打擂台,江英树都能表示理解和支持,但如此大动干戈闹得鸡飞狗跳的就为了个贱丫头,那就太不应该了。 温在恒沉默半晌,才回答道:“为我自个。” 江英树愣住,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他看向盛煦然,盛煦然眸光冷淡的瞥着温在恒,轻哼一声,拉着他出去了。 到了外面,江英树甩开盛煦然,皱眉道:“还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出来做甚” “大哥累了,等他睡醒了再问不迟。”盛煦然叹了口气,望望天上几团灰不溜秋的云,心里憋闷得很,“你不用担心,我早看出来了,也留有后手。” 江英树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柴峻在这,你怎么动手闹大了,咱们都得折这!” 盛煦然眉尾一挑,风流又自信,“谁说非得在这动手了那丫头的死活不重要,只要她不跟着大哥就行。” “你打算怎么办” 盛煦然在江英树耳边悄悄说了他的计划,江英树的眼睛慢慢瞪大,“大哥早晚能查出来,到时候……到时候怕不好交代!” “我就不信,十几年兄弟情谊还比不过一个毛丫头!” 江英树怔怔看着盛煦然,头一回发现他除了有让女子神魂癫狂的美貌皮相,也有一颗狠得下来的心。他们仨之所以能做兄弟,除了脾性相投,更因为他们骨子里都是同一类人,权贵子弟,唯我独尊。 第二日晚间,柴宗理率队风尘仆仆赶到了甘州驿。舒婵终于见到了这位声名赫赫的四镇节度使、柴家军主帅、西北战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大威武,即便不动声色那久居上位者的霸气也让人提心吊胆。好像他到哪儿,哪儿就被他的气场充斥得满满的。柴家军的将领们见了他都变得稳重了几分,就连拽惯了的柴峻也收敛了散漫之态,面呈恭敬之色。 柴宗理看了密旨,半晌不语,只那眼底流露出些许暗沉之色。诸葛子获和李申对视一眼,他们跟着柴宗理久了,都会察言观色,知主帅这样便是恼了。 “重秀,媳妇是给你娶的,你怎么看”柴宗理问柴峻。 “我不挑,我觉得替嫁那小娘子就挺好的。天家到底是舍不得公主,那就别左右为难了。事已至此,生米都快煮成熟饭了,不换了!”柴峻朗声道。 柴家军在场诸人都隐隐憋着笑,柴宗理惊讶又好笑的瞥了眼情窍初开的儿子,视线在温在恒冷沉的面上扫过,停留在他侧后方的舒婵身上。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眉目妍丽,肤白体纤,穿着绯色长裙,俏生生的。模样自是没得挑,小丫头初次见他神色尚算镇定自若,性子应也差不离,儿子喜欢上也不奇怪。 第200章 一千碗 舒婵低垂着眉眼,没敢看前面,可还是感受到一道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无形却重似千钧,压得她头垂得更低了,一动不敢动。 就在柴家军众人都以为主帅会拒旨且会帮少主留下苑氏女时,柴宗理眉心微敛,手在膝头拍了拍,对温在恒道:“贵妃既舍不得公主远嫁,咱们也不强求了。联姻一事就此作罢,我会具表奏请,劳驾温将军捎带回洛阳,代我面呈陛下。” “自当代劳。”温在恒应承下来,留意着柴宗理所言。他没有说陛下舍不得公主远嫁,直接道明是贵妃舍不得,想必这场替嫁风波的原由他已打探清楚。主动联姻拉拢柴家的是天家,李代桃僵找人替嫁的也是天家,他恼火归恼火,面上并未说天家半句不是,反说是柴家强求了。老狐狸的道行确实高深些。 “至于这个替嫁的丫头,听说是御医之女,其父母尚在,婚姻大事还是听从父母之命的好。”柴宗理的话音刚落,柴峻急得就要插嘴,他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沉住气,然后问舒婵,“苑家小娘子,你意下如何” 舒婵屈膝向他行了个蹲礼,回道:“民女多谢柴帅开恩,能回洛阳与父母团聚,是民女心之所愿。” 柴峻上前一步压着嗓音急问:“媳妇,昨个不是说好了吗” 舒婵暗暗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她看着脚边的石缝,心一横,道:“民女身陷囹圄,背负流刑,身份卑贱,声名尽毁,承蒙柴小将军错爱却不敢高攀。余生惟愿侍奉父母,行医行善,不做他想。” 她这话说得太过坚决,厅内一片安静。温在恒转头看着她,胸口发堵。柴峻则抿紧嘴唇,眉头深皱着,看向舒婵的目光沉痛无比。 “是个有志气的丫头,既如此,本帅也不好强留。”柴宗理扫了眼自己那眼角都红了的儿子,唇角微勾。 李申、强波等人见自家少主黯然情伤,也都于心不忍,可主帅发了话,他们便是有话也得等到散了场再私下进言。少主难得看上一个女人,身份是卑微些,可人他们皆是认可的,漂亮又聪慧,心善还还仗义,蛮不错的丫头!做不了正室,做个偏房总行啊!一群人心事重重的站在那,只有诸葛子获捋着胡须,面无表情,似乎对主帅的反应不觉讶异。 人散了,夜深了。 彩墨用篦子换了木梳,一下一下通着舒婵的长发。知雨把明日要用到的首饰珠花捡出来,其余的都装进箱笼里。 舒婵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目光就失了焦,变得呆滞、茫然。昨晚柴峻对她说的话,她想了大半宿。温在恒为什么要帮她那些理由看似合情合理,可经不住推敲。他一开始对她明明是不好的,嫌弃她,恐吓她,她和柴峻斗得欢他则冷眼旁观,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好了呢好到为了救她奋不顾身跳下悬崖柴峻不会随便对她说那些话的,他心有所虑,意有所指。温在恒出格了,太明显了,任谁都能看出点端倪了,只她这个傻子,温在恒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她太相信他了! 午后,她去胡尚宫的坟茔祭拜。坟茔靠山面水,风景幽美,胡尚宫以后便长眠于此了。洛阳,就成了遥远的梦,梦里有壮丽的宫殿,有亲朋的容颜,有牡丹的芬芳,兴许还有她。 肩背被人轻轻拍了拍,舒婵怔然转首,温在恒不知何时出现她身旁。他用衣袖擦去她满眼满脸的泪水,道:“胡尚宫和你一样,原本这趟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回到洛阳,我会妥善照顾她的家人,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之前鹿隐为了救我也差点死掉……”舒婵惶惶的看着温在恒,“温将军,我能再见父母一面已经满足了,你不用太费心。该我承受的罪罚,我不受着,怕是要连累旁人代我受过。” “又胡说,嘱咐过你多少回,别胡思乱想。有些事在你看来难于登天,搁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很快就回去了,行装要收拾好,情绪也要收拾好,别整天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欠人恩情也没什么,以后念着人的好,尽力还就是了。” “要是尽了力,也还不起呢” 温在恒笑了笑:“那就来生接着还。” “我欠你的恩情,该怎么还” 温在恒愣了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垂眸皱着眉头佯装认真思索,过了会儿才开口道:“你还记得在马嵬驿那晚做的汤饼吗” 舒婵眨了眨眼,说记得。 “给我做……一千碗吧!做完了,你欠我的就算还完了。” “一千碗”舒婵惊呆,还有这样报恩还债的一千碗,一天做一碗也得三年呢! “怎么样你要是嫌多,八百也行。” “不不!我没嫌多。一千就一千!可你要是吃多了吃腻了怎么办” “我也没说天天吃,想吃了再让你做。”温在恒唇边笑意加深。 舒婵看着他那清正的面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时她只想到报恩的期限不知会有多长,后来她细细琢磨,便回过神儿来。他让她给他做汤饼,还需随叫随到,那未做满一千碗之前,他们肯定不会相距太远。可她是要被流放朔方的,与洛阳远隔几千里,怎么能实现得了除非他也去朔方…… 加深舒婵怀疑的还有盛煦然对她态度的转变。她从不知道长那么漂亮的人也会口出恶言,把人伤得体无完肤。他问她:“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什么得意” 盛煦然斜起嘴角蔑然一笑,道:“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就是属菟丝子的,非得攀缠住枝条才长得好。我劝你少勾三搭四的,有些人你高攀不起,想都不要想。认清你的身份,你不比你身边的那两个婢女高贵多少。仅靠男人对你的那点怜爱,你翻不了身。人呐,该认命的时候就得任命。” 他走后舒婵一人冥思良久。他说这番话简而言之,就是警告她离他大哥远点,少拖累了他大哥,因她不配,她活该受惩处。 舒婵站在房顶上,望着天边一轮红日,心想有些恩情果然欠不得。故而当柴宗理问她作何想时,她才说余生惟愿侍奉父母,行医行善,不作他想。这话是说给柴峻听的,也是说给温在恒听的。 蝼蚁也有蝼蚁的尊严。 菟丝子也有菟丝子的底线。 第201章 西风劲 “娘子,你真的舍得下柴少主吗”知雨趴在舒婵腿边问道。 说舍得都是骗人的。他到现在还一口一个“媳妇”的叫她,毫无芥蒂的原谅了她的欺瞒,也丝毫不介意她的出身。她担忧了一路,噩梦连连,害怕他知道真相后会把她当女细作一样虐惩,害怕自己会死得很惨,可这些都未发生。柴峻待她更好也更体贴,在知道她的身份后,还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殷求她留下来。若说她是温乐公主,他这么做兴许是有所图,可她不过是个女囚,他图她什么呢 他就是单纯的喜欢她而已。这样一个生龙活虎,俊秀又爽朗,直白又风趣的大男孩,笑起来如湛空朗日,把人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都照亮了。他就是舒婵少女怀春时一想起来就羞红了脸的梦中情郎,耀眼得让人欢喜也让人怅惘。 不是舒婵自轻自贱,是现实太残酷。出身高贵,长得好就是锦上添花,出身卑微,长得好就成了菟丝子攀缠寄附的凭仗,哪怕你不想,在现实的打压和逼迫下,你也不得不低头。谁不想被人尊重当会宁县主盛气凌人的找她兴师问罪时,她是想捋起袖子同她干上一架的。当盛煦然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警告她有点自知之明时,她是想“呸”他一口唾沫的。老娘不在乎,老娘不稀罕,话在嘴边却无底气说出口,她只有忍下了屈辱。她想招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等回了洛阳,一家团聚,他们就远远的离开,凭着父亲和她的医术,到哪儿不能糊口 “不舍得也得舍得,人是对得很,可时候很不对。”舒婵摸了摸知雨的后脑瓜,强作笑颜,“自打入了监牢,我此生的姻缘算是毁了。以后我真的想开家药铺,炼丹制药,救死扶伤,不比困于后宅整天被柴米油盐羁绊着好” 知雨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娘子若走了,这山高路长的,以后和柴少主再见怕是难了。兴许,再无机会见面,人生就这么错过了。” 舒婵淡淡笑了下,心中泛苦。彩墨看着镜中愁绪万千的绝色美人,俯身贴近她,道:“婢子倒不觉得。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可是满地跑。像柴少主那样相貌堂堂,又会哄娘子开心的,应该不难找出第二个来。来日方长,娘子切勿悲观。” 知雨和彩墨对视了一眼,彩墨的话中之意她是懂的。别看她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在舒婵的姻缘归属上,她俩的立场是相对的。知雨站的是柴峻的队,彩墨更看好温在恒。以前彩墨不敢胡乱猜测,如今知道温在恒和舒婵并非舅甥关系,那过往他对她种种隐晦的爱怜举动,彩墨都看在眼里,都化在心里。温将军爱得隐忍,也不知娘子有没有察觉,如果察觉了,搁到明面上,和柴少主相争,温将军胜算几何 没有说透的事,彩墨也不好多嘴。何况温将军有婚约在身,且大婚在即,他对娘子再倾心也是白搭。娘子长得柔美,却是个倔强人儿,性子烈着呢,她应该不会给人做小。 墨蓝色的穹顶上挂满星斗,银河横跨长空。原野苍茫,在黑暗中静静沉淀着白日的尘嚣。驿馆东侧的院子里,米白的窗纸上投了两个男人对坐的身影。 柴峻闷头不言,情绪很是低沉,手指圈着茶杯,半天也没喝一口。 “是不是怪爹棒打鸳鸯”儿子没心情招呼他,柴宗理给自己续上茶水,笑着问他,“你说的生米快煮成熟饭了是什么意思拉过小手,亲过小嘴了” 柴峻面上没什么,耳朵尖在灯光下已然红得透明。 “你真打算娶那女娃”柴宗理又问。 “这还有假”柴峻不满的嘟囔道,“我来回跋涉万里,好不容易才得的媳妇!” “你娶她过门,爹没意见。”柴宗理道,“但你娘怕是不会同意。” 柴峻眉头深锁,她母亲那里确实难办。没有温乐公主的事之前,她母亲属意的儿媳妇人选是萧如诗,她总说萧如诗是她看着长大的,家世品性都知根知底,配得上他。在他看来,舒婵样样都比萧如诗更得他心,可在他母亲看来,舒婵恐怕连和萧如诗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柴峻和他父亲一样敬重他母亲,从小到大他虽然顽皮,气得祖母拿笤帚满园子追着他打,可在母亲跟前,他向来是规矩乖顺的。母亲远嫁西北,近二十年没回过中土,没再见过豫章王府的人,安安分分的相夫教子。祖母在世时也时常叮嘱他要孝敬母亲,多体谅母亲,少惹母亲生气。 可不管怎样,那是他母亲啊!他是她唯一的孩子,难道她就忍心见他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回来冷冷淡淡的过日子他好好求她,磨一磨,她总会松口的吧 从屋里出来,柴峻叉腰站在廊下,呼出一口闷气。候在院中的诸葛子获和李申走过来,都看着他,柴峻摇摇头。 三人进了柴峻的屋子,关上房门,诸葛子获道:“主帅的意思贫道能猜个七八。权贵的婚姻从来就不是两厢情悦那么简单的,娶妻要对自家有所助益。甭说主帅自个,柴家往上数三代联姻都是门当户对的。苑家小娘子出身过于寒微,做柴家宗妇怕不够格。” “那就做小呗!苑氏性子活泼,瞧着也不是那心比天高的人。”李申道。 柴峻抬眸,憔悴的眼眸闪过一丝冷芒,“我从未想过让她做小,既娶她,就是明媒正娶。她虽然出身寒微,也是有一身傲骨宁为玉碎的,嫁给我不是让她伏低做小受委屈的。” 李申也是病急乱投医,少主愁眉不展,他比少主还着急。既然少主这么表态了,做小这样的建议他自不会再提起。他正想说其他的对策,王五奎风风火火进来,脚未站稳就嚷道:“连军师都在,有甚可愁的!这是甘州,不是洛阳!要我说直接把人扣下,当晚就洞房,少主若觉得不过瘾,就扣下十天半月的,天天洞房。我敢说到那时她就是还想走,少主留她的心也没那么强烈了。男人对女人的执念,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诸葛子获和李申面面相觑,柴峻一脚踹中王五奎的大腿,恨声道:“你懂个屁!我跟你说,若有一日你不中用了,瘫在床上动不不了,你养的那些女人,每个人都能拿刀子捅你几下。” 王五奎咧着嘴揉揉腿,犟道:“女人你不收拾她们,她们就兴风作浪到处作妖。那苑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少主,我心里憋着火呢!我都替少主不值!你说她哪来的底气,还不是仗着少主喜欢她” 柴峻按按额角,咬牙道:“我的女人,我想怎么宠着就怎么宠着。我巴不得她兴风作浪呢!” 啊王五奎张嘴呆住。 李申挥挥手,让他退下。 诸葛子获等王五奎的身影从窗外走过,回眼看着柴峻,道:“少主,想留下苑家小娘子不是没别的办法,她唯一惦念的是她的父母,其实就算她回到洛阳,同父母团聚,他们一家的罪刑也不会被赦免,就是温在恒出马也办不到。替嫁一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里头还大有文章可以做。” 柴峻略作思忖,道:“我只要她,旁的我不管。” 第202章 暮苍茫 车队离开甘州两日了,沿途随处可见在地动中损毁的屋舍,没人关注行色匆匆的队伍,人们忙着修补房屋,料理伤亡后事。车轮从满地的纸钱上碾过,荒野中冒出几座新坟,上面插着雪白的引魂幡,纸灰被风吹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焦糊味儿。 舒婵走,柴峻没有拦着。她离开时,他连面都未出现,倒是阿吉扒着车窗依依不舍,他口不能言,一直哭。周毓说柴峻天不亮就跟主帅一道视察灾情去了,舒婵方知他就没打算给她送别。这样也好,免得伤心。 离开甘州的还有李光魏,他得到情报常州的常春堂叛变。现任堂主瞿兆似乎感知到了李光魏要清算常春堂的苗头,在他动手清理门户之前,投靠了扬越王萧禄满。为表诚意,瞿兆把上线、下线的暗桩都出卖了,萧禄满来了个大围捕,再严刑逼供,顺藤摸瓜,将李光魏在江淮一带的布局给一窝端了。李光魏的线人多半是他安插在各地从事各行各业的掌柜,他们一边帮李光魏经营打理产业,一边利用各自的渠道搜集情报。江淮富庶,经过这次围捕,萧禄满可谓大赚了一笔,军费得以补充,他更有势头和朝廷对着干了。 李光魏得到消息后,并未着急忙慌,自打得知瞿兆把七息绝命丹献给朝廷,他就断定此人是个两面三刀的。如今瞿兆投靠扬越王,无非是见朝廷积弱而扬越王有割据东南自立为帝的势头,他献上这份大礼,得了扬越王的庇护,以后就和李光魏这个前朝余孽划清界限了。 只是上了他李光魏的船,想全身而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瞿兆不仅叛变投敌还出卖线人,钱财损失事小,李光魏看重的从来都是手底下为他卖命的人,这回不把瞿兆等叛徒活剐了,难以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是以,这件事必须李光魏亲自出马坐镇,他们星夜兼程走得比较急,舒婵到番和驿时,他们已经翻过洪池岭,沿庄浪河而下了。 李光魏起初想的是常州离洛阳并不是很远,等他清理完门户,再去洛阳帮舒婵脱身也是来得及的。温在恒和柴峻都办不到的事,凭他之力却可以。他凡事看得透彻,那丫头被人泼了脏水,身上带着污点,无论是跟着温在恒还是柴峻,都不会有好结果。而他恰恰不在乎她所谓的污点,又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还能为她谋划个锦绣人生,届时他只需动动嘴,那丫头铁定会跟他走。 可计划不如变化,李光魏设想长远,却遗算了眼前。他低估了柴峻对舒婵的爱恋之情。虞伯告诉他柴家军近日有调动,洪池岭下的驻军倾巢出动,在岭前岭后布下重重埋伏,看架势柴峻对舒婵势在必得,是不会轻易让温在恒等人过岭的。连个女人都留不住,柴峻想必脸上也无光,故而哪怕自此和朝廷决裂,他也在所不惜。李光魏的希望一下子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全寄托在温在恒身上。温衙内智勇超群,能谋划得了白马寺事件,柴峻的行动应该在他的意料之中吧他想必早有了应对之策。 等李光魏在兰州上岸,一道密报如疾风骤雨将他余下的一半希望吹没了,冲消了。他站在黄河边上,手里捏着装情报的竹管,眸色阴沉的望着滚滚浊浪,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死寂。温衙内是指望不上了,那丫头八成回不去了…… “主君,是否回去”虞伯问道。 半晌,李光魏摇摇头,叹道:“算了,江湖总有再见日。” 江淮的弟兄们还在流血牺牲,他耽搁不起。如今,说是自我安慰也好,说是自欺欺人也罢,他惟愿舒婵不要那么早答应柴峻,等等他。这一线虚无缥缈的希冀,撑着他,拖着病体,不远五千里奔赴江淮,大开杀戒。 暮色苍茫,人心惶惶。 篝火熊熊,却温暖不了温在恒肃冷的眉目。然而沉静的外表下,心早跳得乱了节奏,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湿透了里衣。 “大哥,可是出什么事了”盛煦然见他默然不动,试探着问。 温在恒没有回答,只是看他一眼,站起身大步向帐篷走去。很快,他拉着一脸懵怔的舒婵出来了,把她抱上马。 盛煦然和江英树急急忙忙跑过来,盛煦然道:“天都黑了!大哥你要带她去哪儿” 江英树也叫了一声大哥。禁军其他人也都围上前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温在恒把缰绳交到冷巍手中,沉声道:“你带她先走,我相信你,一定能将她带出西北。” 冷巍接过缰绳,深深看了眼温在恒,没有多问,只道:“衙内放心,咱们岐州见。” 盛煦然和江英树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舒婵喊住冷巍,从温在恒进到帐篷里二话不说拉她就走她就感觉到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要冷教头带我先走”舒婵转头问温在恒。 温在恒看着她缓了缓气息,才道:“柴峻不会那么爽快放你走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一定会将我们拦在洪池岭下。你跟着冷教头走西线,绕道青海,经吐谷浑前往剑南道,再北上岐州,我们在那会合。” “我走了,你们……” “不用担心。”温在恒打断她的话,“快走!” “大哥!”江英树拉了下温在恒的手臂,皱眉道,“柴峻想要的人是她,她人不见了,柴峻会找咱们的麻烦!这可是人家的地盘!” “柴家军短期内不会和朝廷反目,柴峻不会对我们怎样的。”温在恒道。 “他是不会对我们怎样,可他强行把我们扣在这,扣多久全看他心情。大哥你的婚期可就耽误了!”盛煦然道。 “无妨。”温在恒淡声道。 盛煦然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火气顿时上头了,他嗤笑一声,点点头咬牙道:“行,大哥我看你是色令智昏了!你喜欢她什么啊她有什么值得你为她这么做她给殷芷当奴婢都不配,她只会毁了你!” “你给我闭嘴!”温在恒面色铁青的吼了一句,盛煦然心里哆嗦了下,和大哥认识十几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吼他。 场面极度安静,舒婵含泪下了马,温在恒上前拽住她的手把她往冷巍那里推了下,深邃的眉眼沉淀着坚毅的柔情。 “走!听我的,现在就走!岐州见。” 舒婵的眼泪“唰”的一下滚落,她眉头紧蹙,死死咬住下唇。这一刻才明白他对她的好是什么,而他为何要隐忍不说。不是误会,不是各取所需,不是侠义心肠。他喜欢她,不惜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譬如现在,兄弟反目。 第203章 空遗恨 “我不走。”舒婵极力克制着发颤的声音,绷着小脸对温在恒道,“我不回去了。”她把视线转向盛煦然和江英树,“我和你们做个交易吧我留下来,让你们顺顺当当的回到洛阳,你们能不能保我父母性命无虞” 一个女囚,在身份暴露之后,对他们而言就已经是无用的了。他们大可以把她扔在西北不管不顾,她根本没资格同他们讲条件。可谁让柴峻喜欢她,谁让大哥也喜欢她呢 江英树垂首不语,似心虚般斜瞄着温在恒。盛煦然则抿了抿嘴唇,握拳冷声道:“你早该如此。” 温在恒凉凉的看着他的两个好兄弟,眸中有寒焰寂燃,他问:“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到你们来做主了” 江英树头垂得更低了,盛煦然紧了紧握成拳的手,没想到有一日大哥会对着他们现出这如阎罗临世的样子。破坏了他的谋划,羞辱了他的女人,他定是怒极了。可盛煦然不后悔,大哥一时糊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堕入深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哥好。 冷巍暗叹一声,上前对舒婵道:“公主,听衙内的,跟末将走吧!” 舒婵微诧,摇头道:“冷教头忘了,我不是公主,你不用再保护我了。” 冷巍却难得温言软语道:“在冷某心中,你永远都是公主,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舒婵泪光闪烁,微微一笑,正身面对着温在恒,跪下道:“温将军,我父亲行医二十载治病救人无数,我母亲只是个善良柔弱的内宅妇人,请你保住我父母的性命,求你了。” 温在恒的喉结动了动,眉头蹙成川,似有重重雷云压顶,让他透不过气来。 “起来。”他伸手搀起她,抓着她手臂的手暗暗使力,凝视着她,语气沉缓中透着恳切,“你信我,跟冷教头走,在岐州等我……算我求你。” 舒婵愣住,手臂上穿来的压迫感让她心更慌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就在这时,纷乱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簇簇火光连成片由远逼近,在营地四周巡逻的兵士奔过来禀道:“是柴家军,咱们被包围了!” 在场诸人都把目光投向温在恒,温在恒眸色凛然,下意识的把舒婵往自己身边拉了下,沉默以待。从来智勇双全的温衙内此刻除了沉默,一筹莫展。他明知来人是谁,会说什么话,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拉紧她,仿佛他不松手她就不会离开。 舒婵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抖,可抬眼看他,他神色沉着镇定,瞧不出一丝慌张。多年后,她才明白,这一刻他并非镇定,而是绝望。 骏马扬蹄嘶鸣,长纛迎风招展,火光把整个山谷照亮,铁甲森森拱簇着白衣少主,如潮涌来。 “媳妇儿!”离老远,柴峻就咧着一口白牙朝舒婵挥手,眼中神采奕奕。来到近前,他利落的翻身下马,视线停在温在恒手上,星目不由微眯,“放开我媳妇儿。”见温在恒没有反应,柴峻走到他面前,斜起嘴角冷冷一笑,“你的好外甥女做了什么孽,你也知晓了吧你把我媳妇儿拐骗回洛阳,到底是何居心” 温在恒又默了片刻,转头看着舒婵,那压在心底的话才艰难说出口:“婵儿,我今日得到消息……你的父母过世了。” 舒婵脑子忽地“嗡”了下,过世了她睁大眼,茫然的问:“过世了” 温在恒被她的目光刺得心绞肝疼,嘴张了张,却是再难说出一个字。舒婵把目光转向柴峻,柴峻看着小媳妇满眼的泪,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的,相见的喜悦之情,胜利在望的兴奋劲儿,顿时都没了。但他没忘此行的目的,该告诉她的,心疼也得说。 “温乐公主残害了你的父母,她命人放火烧了关押你父母的屋子,并把守周围,不准旁人施救。屋子和人……都烧没了。” 泪水滚滚而落,舒婵皱紧了眉头,颤声问:“为何为何要害我父母” 柴峻给不了她答案,她就问温在恒,可温在恒也回答不了。她用力挣脱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直觉天旋地转,无法呼吸。 “婵儿,事发突然,我也……”温在恒喉间一梗,深深吸了口气,“等回到洛阳,我一定查明真相,给你一个交代。” 舒婵泪眼模糊,紧紧攥着拳头,极力抑制着紊乱的气息,反问他:“什么真相人难道不是温乐公主害的要怎么交代你还能杀了温乐公主为我父母偿命不成”她摇摇头,满心的仇恨让她看温在恒的目光都透着一股子狠绝,“温乐公主还有你们温家,害我父母惨死,害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在她悲痛欲绝的控诉声中,温在恒浑身的血似乎都冷凝下来,未曾尝过败绩的他,猝不及防的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千里运筹帷幄,毁于一时疏忽。 父母都不在了,还回洛阳做什么主动送上门去让温乐公主继续残害还是接受无理的判决,踏上流放北境的路途,从此背着罪奴的身份苟活在无尽的屈辱里凭什么她舒婵才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铁甲骑兵让开了一条道,眼看着舒婵带着两个小婢女越走越远,温在恒急红了眼,欲冲上去拦下她,却被柴家军团团包围,数根系着红缨的长矛抵在他的前胸,再往前,就要见血了。 “婵儿!回来!婵儿!”温在恒拔剑劈开长矛,声嘶力竭的喊着,前方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骑兵,他心中焦灼万分,发狠的挥舞着剑,犹如一头深陷绝境的困兽。 禁军的人见状纷纷拔剑加入战斗,可几十人被几千精锐战骑包围,想杀出一条路几无可能。柴峻显然是有备而来,也没打算在此损兵折将,手一挥,高处羽箭飞射,将禁军的人逼回了原地对阵。 江英树手臂中箭,抓住温在恒吼道:“大哥!你要为了个女人,就让兄弟们都死在这吗” 温在恒体内气血翻涌,耳中轰鸣,根本没听清江英树在说什么,他的视线紧盯着远处那抹绯色的身影,眼见她被柴峻扶着上了马车,急怒攻心,一声“婵儿”暴喊出口,“别”字才到嘴边紧接着却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身体支撑不住,扶剑单膝跪地。 “大哥!” “衙内!” 禁军诸人吓得惊叫起来,把温在恒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询问,温在恒抬起沉重的眼皮,搭着盛煦然的手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远远看到马车驶离,渐渐没入浓墨般的黑暗,不见了。 她走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 他想说别走,我娶你。陪你天涯海角,护你一生一世。 然,火光远去,剩下幽谷娥眉月,断肠人。流星飞逝,情灭,空遗恨。 第204章 屋藏娇 十日后,秦州和岐州交界,穿过一片稀拉拉的树林,马队慢慢停下。黄土高坡上,沟壑纵横交错,天边几抹烟灰红,风卷暮云飞渡。 “大哥,前面就到岐州了。”盛煦然拉下蒙面的围巾,指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那便是碾子沟,咱们终于出陇右了!” 盛煦然很兴奋,可他的情绪丝毫没有感染到温在恒。自从那丫头跟柴峻走后,大哥就一直处于消沉之中,寡言少语,人瘦了一圈。夜深人静时,他常一人坐在外面,或是山巅的寺院屋顶上,或是黯淡的银河星光下,或是静静流淌的溪水边,一坐一整夜。盛煦然知他心里难受,他用情有多深,受的打击就有多大。十日了,依然没有转好的迹象。但盛煦然没有灰心,他相信回到洛阳,待大哥和殷芷成了亲,把小日子和和美美的过起来,慢慢的就会将那丫头淡忘了。 忘记一个人最好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找一个更好更适合的人取代他,成家立业,同床共枕,养儿育女,岁岁年年,忘了几度春秋,再回首,那曾经爱而不得的人,过往难以释怀的事,可能已成一团模糊。到那时,不消别人劝,自己都把自己开解了。 没有时光治不了的情伤,没有红尘染不花的信仰。 什么情啊爱啊,非你不可啊,都是犯傻。 时到今日,盛煦然仍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为了大哥好。大哥不搭理他,心里埋怨他,这些委屈他都不在乎。他相信他们十几年的兄弟情谊在,为那么点事,不至于生出嫌隙来。他在大哥心目中的分量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丫头 但有时候,有些事,哪怕是亲兄弟,都不一定有外人看得清楚。出身侯门世家,天之骄子的盛小侯爷,长这么大,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也未曾失去过什么。他不懂拥有的可贵,没体会过失去的痛苦,冷巍是懂的,切身体会过。一个曾活在血海深仇里,孤身二十载的人,更冷漠却也更悲悯,冷巍懂温在恒此时的心情,他知他那沉郁的外表之下,正积聚着一场风暴。 温衙内从来都是舍得一身剐的狠人,事情远没完,不搅个天翻地覆就不是他。 瓜州,河西重镇,东入玉门,关内火柿飘香,西出阳关,胡天八月飞雪。 大将军府朱漆大门外,舒婵看柴峻去而又返,面色不虞,心中猜想得到印证,难免失落。 柴峻心里憋火,管家祝嬷嬷转达了他母亲的话,他回家可以,大门随时为他敞开,可他若带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门都没有。柴峻纳闷,他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何得知他要把舒婵带回家的事父亲明明还未归家,正辗转各地巡查赈灾,定然不是父亲告诉母亲的。祝嬷嬷悄悄告诉他,说会宁县主在府里住了有几日了。 柴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还以为萧如诗回凉州王府了呢,谁知她竟然来了瓜州,住进了他家!他和舒婵的事,从她嘴里能说出个好来她不添油加醋就算好的了! 不让我媳妇进门,我也不回了。柴峻让祝嬷嬷把他的话转达给他母亲,废话也不多说,就回到了马车上,吩咐车夫去澹月轩。 “萧如诗现在我家里,这几日我们先去别苑住着,免得见了她给你添堵。等她走了,我再带你回去。”柴峻握着舒婵的手,温声细语的解释,他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媳妇哄到瓜州来,不想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让你为难了,我……” 舒婵的话还未说完,柴峻就伸手揽紧了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在她耳边呢喃:“别多想,最难的就是把你追到手,其他的都不难。相信我,我一定会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的。” 听小媳妇轻轻“嗯”了声,还主动抱住他的腰,柴峻嘴边的笑荡漾开来。他喜欢她小鸟依人的模样,喜欢她全心依赖着他。这让他感到满足,感到甜蜜的快乐。得到她的狂喜,胜过所有的攻城掠地。 澹月轩建在疏勒河畔,宅后白杨成林,门前绿草茵茵,河流潺潺,羽鹤翩翩,风景之秀美让人恍惚觉得这儿不是被沙漠、戈壁包围的瓜州,是七月的江南。 舒婵大病一场。兴许是父母双亡的哀痛,或是长途跋涉的辛劳,又或是尘埃落定的松弛,病势起得缓,发得急,先是连着两日高热不退,昏睡不醒,接着推迟了半月的小日子造访,直疼得她冷汗直冒,蜷缩在榻上,面无血色,气息微弱。 握着媳妇冰凉的小手,柴峻心疼坏了,恨不得替她受罪。他怕知雨和彩墨照顾不过来,把阿吉和周毓也叫来帮忙,嘱咐周毓一定要好好为舒婵调理身体。周毓拍胸脯保证,为了早日见到小少主,他一介军医也会努力变成妇科圣手。话说到了柴峻心坎上,他一美就承诺了周毓一件事。 军中事务繁忙,柴峻每日奔波于营地和澹月轩,忙再晚也会回来看媳妇。夜里温香暖玉在怀,虽然暂时只能抱抱亲亲,他也觉得舒坦,睡得香沉,疲累缓解得也快。第二日,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李申他们都明显察觉到了柴峻的变化。从前那个如朗日热风,嬉笑怒骂自由自在,心里不装事的少主,原本清澈的眸光变得深邃起来,好像悄无声息的他就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了,敢金屋藏娇,敢为了红颜和家里对着干。 王五奎几次叫柴峻同去饮酒作乐,他都拒绝了,和一帮粗野汉子吆喝着拼酒是痛快,可比不过和媳妇腻在一起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数星星。何况他媳妇还是个绝色美人,娇羞可爱,怎么看怎么美,怎么亲怎么香,把她抱坐在腿上,他都舍不得放她下去。心想着美色果真误我,可连纠结都没纠结一下就自我妥协了,误就误吧。 “咱们主帅和少主不愧是亲父子。”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乔夫人是主帅在神泉山庄泡澡时认识的,苑娘子可是少主从温衙内那抢回来的。” “你们说夫人会不会让步咱们少主可是柴家独苗!” “说不好,乔夫人可是到死都没个名分,那苑娘子的出身比乔夫人还差,难!” 午饭时,兵士们三五凑一堆边吃边侃,如今他们关心少主的婚事胜过关心战事。因伙长谢彪曾跟随少主去洛阳接亲,见过苑娘子,兵士们每到饭点就爱端着碗围着他央求他讲路上发生的事。谢彪口才好,把柴峻和舒婵这对欢喜冤家的情事讲得是绘声绘色,好多兵士听得入迷都忘了吃饭。 “照你这么说,咱们少主喜欢苑娘子,护她跟护眼珠子似的,那会宁县主还有戏不”一兵士问道。 谢彪撇着嘴摇摇头,道:“不好说,少主不喜会宁县主,可耐不住她是夫人内定的媳妇,看吧,且得有一番拉锯。” 第205章 不胜衣 夏末秋初,瓜州早晚温差大,白日骄阳似火,夜间冷风簌簌。 怕入夜冷,舒婵早早沐浴。她泡的是药浴,净室里水汽弥漫,充溢着一股馥郁的花草香。 药方是舒婵自己写的,给周毓看过,周毓翻着医书琢磨半天改了一味药,倒不是那味药开错了,而是在瓜州不常见,一时半会儿的也凑不齐。立志想成为妇科圣手的周毓发现他来了后,也就是个配药煎药的,舒婵的医术远超过他。 来葵水的这几日把舒婵消磨得恹恹无力,从来没有如此难受过。小日子结束,泡在温热的香汤里,她感觉浑身的筋骨都泡软了。搭在桶沿上的手臂细白如玉,仔细看还能看到上面有一圈淡青色的印记。都这么久了,淤青还没完全消散,当时温在恒紧紧拉着她时她还没觉得痛,可待她走后撩起衣袖一看,竟青紫了一片,骨头都是痛的。她挣开手臂时,明显感觉到他抓得更紧了,当她愤恨无比的掰他的手时,他松了力道。他若不松手,任凭她怎么挣都是挣不开的。他当时的神情,恐慌又失落,不舍又不忍,舒婵撇开眼,权当没看见。 她转身离去时,他的声声呼喊她都听见了,甚至他不惜拔剑和柴家军相拼,她都知道,可她未回头,亦未停下脚步。她狠着心,一步一步,远离他,违抗他的安排,同他背道而驰,去往迷雾重重的未来。 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出了陇右,不日就能回到洛阳,婚期应是没耽误。那晚,她那句“此仇不共戴天”当众说出口,就是要同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原本就势不两立,何必又纠缠不清 事后彩墨劝她,言辞闪烁间意在表明温在恒虽是温家人,可他对她是真心好,他也有他的难处。舒婵如何不知她敬重他,信赖他,不明他心意时,她尚能把他对她的好当作是出于怜悯的帮助、照顾,她心怀感激的接受,知恩图报。明了他的心意后,她甚至不用权衡,就会主动远离。 她清楚自己的内心,她敬重他,信赖他,可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她不敢,不能,也不配。而他直到最后,也并未向她吐露过只字片语,如果盛煦然不说,她还被蒙在鼓里。从甘州回程的头两日,他看着她时,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说婵儿,等回了洛阳,别怕,一切有我。 纵父母不幸惨死,她相信,依然相信他。 身如青松正,心若皎月洁,少有凌云志,岂甘池中物 舅舅,谢谢你,祝好。 西北比中土入夜迟,待舒婵梳洗停当,天边仍霞色斑斓。暮沉月升,一队快马趟过疏勒河,踏着浅草河岸奔驰而来。舒婵听到院外响动,以为是柴峻回来了,放下手中医书,吩咐知雨摆饭。知雨还未出屋门,周毓大步走了进来,神色略显惊慌。 “娘子,主帅来了。” 舒婵愣了下,起身问道:“可是和重秀一起” 周毓用衣袖擦了擦脸侧的汗,心想要是少主在这他也不至于怕成这般,主帅亲自来澹月轩,能为了何事方才他见下马的是主帅,已吃惊不小,再观主帅面色暗沉,步履急促,心里愈发忐忑。 “少主尚未归来,应在路上了。主帅已在前院正厅等娘子,我让阿吉奉茶伺候着,娘子快去吧!”周毓道。 舒婵定了定神,她知事情总拖着也不是办法,更不能躲着不见。这些时日,柴峻待她极好,在她面前仍同以前一样乐呵呵的,但他偶尔流露出的忧倦之色还是被舒婵察觉到了。他在默默的承受着压力,拖得越久,压力就越大。她是可以躲在他身后,在他的庇护下得一时之安稳,可那并非长久之计。她自己没勇气走出去,她便永远见不了光。 舒婵迅速更衣,随周毓去了前院。厅前立柱上挂着灯笼,投在地上的光晕随风晃动,舒婵深呼吸两下,微垂着头迈进了门槛。柴宗理端坐主位正在饮茶,他的左下首还坐着一人,竟是多日不见的诸葛军师。舒婵行礼拜见了他二位,柴宗理让她无需多礼,诸葛子获的视线在她脸上一打量,道:“听闻苑娘子前些日子抱恙,如今可好些” “小女子偶感风寒,现已无碍,谢军师垂询。”舒婵回道。 听诸葛子获这么一问,柴宗理才发现这丫头确实比上次看着清瘦了些许,雪白面色衬得眉眼如墨画,小小一个人站在堂中,茕茕孑立,弱不胜衣,恍若十几年前初见时的贞娘,比她年纪还小,不知他的身份时,胆敢捉弄他为乐,知晓了他的身份,竟吓得连夜逃跑。忆起当年事,柴宗理嘴角一弯,脸色缓和下来。 “重秀长于军营,粗野惯了的,心思不够细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他些。”柴宗理道。 “他待我无一不好,只我觉得……受之有愧。” 柴宗理笑了笑,道:“他护你本是应该。你记住我的话,能否成为一家人,缘分固然重要,选择也很重要。家事非战事,非决一高下分出胜负方休,情分伤得多了,再难弥补。” 舒婵内心惊诧,她猜柴宗理的突然到来无非是劝她放弃,他却教她应对之策。在甘州驿时,他的态度不是很明确吗怎么变了 院外响起一阵急促又熟悉的脚步声,柴峻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在门口听周毓道主帅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生怕父亲对舒婵说了什么,脚下生风的奔过来了。进了厅内,先是盯着舒婵瞧了瞧,见她眸光净澈,神色平静,他才稍稍放下心来,上前见过父亲和军师。 柴宗理瞥了他一眼,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问:“跑这么快做甚才几日不见,就想你爹我了” 柴峻“嘿嘿”一笑,道:“那可不这些日子爹和军师四处巡查灾情,马不停蹄,儿子挂念得很。” 见他还有心情打趣,柴宗理哼笑一声,把茶盏重重放在桌上,道:“知道我忙,还给我添乱” 第206章 和盘出 柴峻没想到父亲会来澹月轩,他派兵围堵温在恒时,就已向父亲表明了决心,父亲让他自己作主。当时不反对,如今父亲也应不会反对,除非母亲施压。父亲这大半辈子,几无违逆过母亲。 “我阿娘……可还好” 柴宗理指着柴峻点了点,气道:“你娘都被你给气病了!一走两三月,你娘在家天天盼着你回来,你小子可倒好,过家门而不入。回来半月,也不见你回去瞧她,你说她生不生气” “阿娘她不分青红皂白,连婵儿的人还没见,会宁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她都不关心我是怎么想的。”柴峻气恼道。 “你不够了解你阿娘,她……”柴宗理欲言又止,拍了下腿,叹道,“罢了!你明日回家一趟,跟你娘好好说,别再惹她生气。事情早日定下来,你也能放手做别的了。” 柴峻耷拉着头应了声“知道了”。 柴宗理把视线转向舒婵,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苑娘子替嫁,朝廷虽然下了密旨,可细想之下,总觉怪诞。” 舒婵袖下的手不由握紧,抬眸察觉柴宗理看她的目光微微生变,隐隐猜到了他话中之意。她下意识的看了眼柴峻,心里难过又害怕。 一旁的诸葛军师开口道:“替嫁一事,明为谨慎起见,实乃儿戏之举。即便朝廷出于种种考虑这般安排,也理应事先告知主帅,而不是事发败露,才拿出所谓的密旨。温将军手中的密旨是真,但真如他所说到了瓜州就呈交主帅贫道对此深表怀疑。” 舒婵默了片刻,道:“如若白马寺之事没有发生,温乐公主一直藏匿不出,温将军手中的密旨也就是一道废旨。” 诸葛子获和柴宗理对视了一眼,显然舒婵的回答印证了他们的猜测。柴峻先是一惊,见舒婵说着竟跪下了,忙走回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柔声劝道:“别怕,你还知道什么不妨都说出来。” 他的手心温热如常,指腹有层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私密无声的安抚。舒婵忍住泪,让他把彩墨叫进来。 彩墨此时就在前院的银杏树下站着,见柴峻向她招手,愣了下便匆匆走了进去。小娘子让她去箱笼里找只楠木匣子,小娘子的箱笼平时是她负责整理的,她立刻就知道小娘子所要的楠木匣子是哪只了。巴掌大,四四方方,木料昂贵,做工精致,除了黄铜包角,通身纹理天然无雕饰,也无落锁之处,奇怪的是那匣子明明有缝却打不开,晃一晃里面有响声,不知装的是什么。小娘子从未打开过,只叮嘱她仔细保管,彩墨想着它定是贵重之物,一直颇为上心。 匣子很快就取来了,舒婵抠下右边的两个包角,那被包角覆盖的地方出现了回字纹,舒婵上下同时对按,回字纹下陷了指宽,匣子被打开了。宝蓝的锦缎之上放着一只白玉葫芦,其上系着水蓝的如意结,其下缀着同色的流苏,上下连成一体,是时下常见的如意络。舒婵把如意络取出交给柴峻,柴峻拿在手里翻看,实在看不出此物有何特别之处。 “这是我离开洛阳之前,一个叫孙多的内侍奉温贵妃之命给我的。”舒婵道。 柴宗理提着如意络对着灯光瞧了瞧,玉质温润清透,是上等好玉,雕工亦精美,不似凡品,说是出自宫廷也可信。 “那葫芦瓶里藏有一粒药丸,名曰七息绝命丹。” “七息绝命丹”诸葛子获皱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凝神回忆起来。 舒婵接着道:“太宗年间,闵太妃毒杀文皇后,用的便是瓶中之药,遇水即化,无色无味,人服用后四肢麻痹,心脏紧缩绞痛,最多呼吸七次必呕血暴毙,故名七息绝命丹。原是昆州四杀门所创,四杀门后为太宗所灭,按说这药应是失传了的,我亦是翻看由家父整理的宫廷医档时偶然知悉。怎想到,四杀门灭门数十载,此药竟重现于世。” 柴宗理拔掉瓶塞,瓶口朝下在干净的茶托上轻轻一磕,一粒青豆样的药丸滚落出来。 “温贵妃将此药给我,命我伺机……下毒谋害柴帅。”舒婵说完,垂首紧闭双眼,袖中双手亦交握捏紧。 她此言一出,在场另三人的神色都霍然一惊。柴宗理眉头深皱,诸葛子获捋须的手顿住,柴峻更是眼眸睁大,难以置信的看着舒婵。 “他们拘押我的父母,要挟于我,并对柴帅多加诋毁,言柴帅暗中勾结突厥,密谋反叛朝廷,挥师中原,拥立武威王为帝。届时,烽烟四起,山河震荡,生灵涂炭,胡虏横行中土,家国再无宁日。若柴帅意外中毒身亡,少主年纪尚轻立足未稳,军心势必动摇,士气大挫,则密谋之事难成,一则朝廷除去心腹大患,可期收回陇右、河西的管辖,二则可使千万民众免于战祸,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当时信以为真,便应下了。 “之后,一路往西,出岐州入陇右,亲见西北吏治清明,民生安稳,百姓对柴家军赞誉有加,对柴帅亦尊崇爱戴,我方知被奸恶谗言所蒙蔽。柴家军镇守西北,威慑胡虏,不仅福荫西北,亦泽被中土。柴帅之于柴家军,乃中流砥柱,架海金梁,我若为救己父母,毒害柴帅,便成天下罪人,想我父母也定不会认同。故而此药,我本打算悄悄销毁,一直未说出此事是怕……怕被视同奸细惩处。今日柴帅和军师问起天家让我替嫁的真实目的,我将实情和盘托出,为让柴帅明确天家所想,及早防范,也为让自己安心。至此,我已没什么可隐瞒的,听凭柴帅处置。” 舒婵顿首叩拜。这一刻,折磨了她数月的梦魇彻底消弭,她的内心既平静又冰冷。她想她坦白交代,命应该能保住,至于和柴峻的婚事,怕是日暮途穷,难以转圜。 第207章 今宵醉 夜色下的疏勒河静静流淌,幽黑的河面倒映着一轮银月,从对岸乍起一阵疾风,吹皱了河面,吹散了月影,吹动了舒婵的心。她盯着水面下漂摇的水草,悲哀的意识到自己连水草都不如。 水草虽然长在淤泥中,至少水草还有根,而她是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命不由己。如今在澹月轩的正厅,他们在商议应对朝廷之策,也在决定对她的处置。 那装着七息绝命丹的如意络是舒婵的噩梦,也是她的劫难。她曾以为只要她不说,天家自然也不会往外说,这事就算是了了。可柴帅和军师猜到天家让她替嫁的目的不单纯,她再知情不报,哪怕最后她和柴峻修成正果,她也会良心不安。遑论洛阳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家,积弊沉疴,残暴不仁,江山社稷在他们掌控之下,才是民众之不幸。 她一介弱质女流,父母被当权者残害致死,她没能耐为他们报仇雪恨,可若假以时日柴家军挥师中土,把天家赶下王座,让温贵妃母女也体会到丧家之犬的境遇,那她的仇也算得报了。于是她将实情和盘托出,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下了,她没敢看柴峻,想必他对她一定很是失望。 “你们知道蜀州吗”舒婵问身边的彩墨和知雨,两个小婢女点点头,舒婵继续道,“是我的家乡,不过从我记事起就已跟随父母离开蜀州了,只听父母经常说起蜀州,那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不如我们就回蜀州吧我手头还有些银钱,到了蜀州,咱们置座小宅院,再盘一间临界的门面开药铺,养活咱们仨应是不成问题。” 彩墨和知雨对望了一眼,她们察觉到小娘子的情绪有些低落,想是主帅到来后对小娘子说了什么。无非就是他们柴家门槛高,小娘子身份卑微进不去呗! “娘子去哪儿,婢子就去哪儿。天大地大,总有咱们的容身之地。”彩墨坚定的说道。 “对!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咱们有手有脚,怕什么婢子就不信了,没有男人,天下女人就都不能活了去他的门第!去他的身份!咱不稀罕!”知雨昂首叉腰,忿忿道。 舒婵展颜,扬眉吐气,道了声“好”,正欲同两个小婢女商量回蜀州的细项,只听得树丛后一个声音传来:“连我都不稀罕了吗” 柴峻从树丛后的暗影里踱步而出,月光照着他清俊的脸庞,眸中盛满忧伤。他定定的望着舒婵,道:“我之前同你说的话,你是听了就忘了,还是不信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正厅议事结束,柴峻大步流星的回后院找舒婵,结果室内空空,连两个小婢女也不知踪影,他心里一阵紧张,找到周毓一问,方知舒婵带着两个小婢女从角门出往河边去了。他松了口气,回屋拿了她的披风,去河边找她,怎料却听见了她们主仆三人的对话。 回蜀州,开药铺再次抛下他一走了之柴峻的心闷闷的痛,新旧委屈交织沉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舒婵低声吩咐彩墨和知雨先回去,而后慢慢朝柴峻走去,身后拖着条长长的飘忽的影子。她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嘴角噙着笑,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呢。这段时日,若非有你陪着我,我怕是撑不过去。药的事,瞒你至今,确是我不对。我想着,毕竟我是抱着毒害柴帅的目的来替嫁的,柴帅大人大量,能留我活命就不错了。我们……先把你母亲的病养好再说吧兴许是眼下时机不对,而我也要守孝,我在蜀州等你可好” 按照大梁的习俗,父母丧,子女可守孝三年,期间除不得婚嫁外,百日过后譬如穿彩、食荤、行房皆允;亦可守孝一年,期间需严格斋戒,服素,日日焚香抄经,禁止走亲访友。让柴峻苦等她三年,舒婵想都不敢想,故而一直按照守一年的规矩服丧。 “哪儿都别想去,就在这安心守孝,三年我也等得!”柴峻心里有火,语气显得有些重。她人是被他追到手了,可潜在的威胁并未解除。他没告诉她,那温衙内回去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他深知温在恒的深沉、狠辣和坚毅,败走西北后,温在恒并未死心,若知婵儿去了蜀州,还不千里走单骑奔去相见还有那神出鬼没的李光魏,劫了婵儿一回,莫名其妙的又放了她,保不准会劫第二回。 舒婵见他孩子脾气又上来了,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眼波盈盈的仰望着他,道:“我有些冷了。” 闻言,柴峻凝重的面色立时缓和下来,抖开臂弯里的披风帮她系上,双手很自然的抱住她,当娇柔的身躯盈满整个怀抱,他的满腔火气如揭开锅盖的热气般眨眼就发散没了,唯有心尖还有一丝丝的刺痛,想必再抱一会儿,也都好了。 “你想错了,父亲并未怪罪于你。相反,他说你深明大义,于我们柴家有大恩,叫我好好待你。”柴峻摸着舒婵顺滑的头发,自责道,“起初你频频惹怒我,躲避我,再三的拒绝我,我应该早想到的,怪只怪我这头脑从一开始就犯浑。那次把你一个人扔在华山过夜,要是真有个什么闪失,我上哪儿再找一个像你这么勾我心摄我魂的媳妇去” 舒婵莞尔,下巴抵在他胸前,嗔道:“花言巧语。” 柴峻低头,在她额上印上一吻,郑重其事道:“乖乖听话,就留在这,其他的事无需管,只管把身体调养好,明年好给我生个儿子。咱争取三年抱俩,到时你看吧,父亲母亲一准儿乐坏!” 这人说话直不楞登,舒婵羞涩得把头埋在他怀中,手在他腰侧用力掐了下。柴峻“哎呦”叫了声,蹙眉恳求道:“媳妇咱能不能换个地儿掐上次掐得还青着呢!” 夜深风凉,闺暖衾香。鸳鸯梦美,今宵醉。 第208章 暗流涌 离家近四个月,回到家中,看到熟悉的一切,柴峻蓦然发觉自己很少想家。准确的说自从祖母去世后,他去了军营,家对他而言就是逢年过节回去和父母小聚的地方。父亲也不常在家,母亲则是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人下人也不多,整座大将军府显得空荡又沉闷。 母亲素来喜静好风雅,他幼时顽皮,闹腾得母亲头疼心烦,是祖母把他照顾大的。倒不是说母亲待他不好,不关心他,只是从他懂事起就觉得母亲温婉娴丽的外表下总透着几许黯淡的忧愁意味,故而在母亲面前他不敢太放肆。曾经祖母被他气得拿着笤帚满院子追着他打,可祖母去世,他难过了好久。比起父母,他和祖母更亲。 祝嬷嬷将柴峻领进祠堂,豫章县主萧芙缓缓转身,望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时光如白驹过隙,襁褓中漂亮白嫩的男娃娃一晃就长成了俊秀英武的男子汉,而于隆成二十年远嫁西北的她,青春还有欲望就在这座高门大宅里悄无声息的流失走了。但有些东西沉淀下来,日久弥坚,已成执念,譬如门户之见。 柴峻见母亲面带病容,气色较之平常差了些,连忙上前扶住她,询问道:“阿娘生了什么病请郎中瞧过没有” 萧芙淡淡瞥着他,近四月未见,她的儿子竟像变了个人,且这改变是从内而外的。走前那个孩子气十足的少年走过万里路已然褪去了青涩,举手投足间显得稳重了许多。那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眼睛还是神采奕奕的,透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和爽朗。 “不碍事,喝了几日药,快好了。”萧芙拍了拍他的手,“既回来了,先来拜见先祖吧。” 柴峻在先祖牌位前恭恭敬敬叩拜,从香盒里取了三柱香,引燃后插在香炉里,视线从最上方烈祖的牌位看起,一排排往下看到他的祖父辈,柴家世代英豪,彪炳日月。身为柴氏子弟,他生就不凡,肩负着家族传承复兴的重任。家国已灭,情怀不灭。朝代更迭,山河依旧。 “前几日你爹爹回来,说已调遣重兵布防秦州,由你耿世叔统领。百年韬光隐曜,柴家还是被逼走上了这条路。”萧芙沉缓的声音响起,“万事开头难,想必你爹爹也已将如今的形势同你言明。你是柴家唯一的嫡子,娶妻不可任性。” 柴峻眉峰敛起,母亲的话他都明白,他是柴家军少主,一个最有也最没有资格任性的人。拒了天家的密旨,其意不言而喻。朝廷没有出兵西北,是因扬越王在东南造反,声势浩大,朝廷调兵遣将忙着平叛,暂时无暇顾及西北。而柴家军也被突变的战局羁绊住了,柴家军和洛阳朝廷闹掰,不仅彻底失了中土的援助,还要抽调兵力在秦州防范,让一直觊觎陇右、河西的吐蕃逮到了机会。 吐蕃大军于吐谷浑边境集结,不过十日就已攻陷吐谷浑大半,吐谷浑可汗慕容霈向柴家军求援。于公,吐蕃攻打夹在中间的蕞尔小国不过是为了打通线路,真正的目标是将陇右、河西收入囊中。于私,柴峻祖母是吐谷浑的大长公主,按辈分,慕容霈是柴峻的表舅。柴家军必须出兵支援,李申已奉命领军赶赴战场了,不日就会和吐蕃军队正面遇上,一场大战在即。 这和他娶妻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大了!柴家和朝廷撕破脸,震惊朝野,要是此时柴家军发兵中原,朝廷被柴家军和扬越军东西夹击,必难以应对。朝廷此时人心动荡,纷争不断,暗地里有不少官员是支持柴家造反的。而他们支持柴家的前提,是柴家拥护武威王为帝。可武威王论德才还不如嘉运帝呢!不说父亲,就是柴峻自个也瞧不上他。但他姓萧,他是大梁皇族,中原那帮门阀士族就认他的血统。柴家若想自立为帝,他们非但不支持,还会大骂柴家狼子野心。 柴家先祖是汉人,不过有几代宗主是和外族通了婚,后代早就不是纯正的汉人了。父亲告诉他,柴家不是不能取天下而代之,只不过他们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要使用铁血的手段。铁血君王问鼎中原,史上不是没有,但都不长久。得了天下,坐不稳天下,也是白搭。若拥立武威王为帝,朝廷内部分化瓦解,逐鹿中原的阻力会小很多。柴峻要是娶萧如诗为妻,那么柴家和武威王府就绑定在了一起,那些暗地拥护武威王的势力必定乐见其成。 武威王虽无兵无权,这些年被圈禁在凉州,表面忍气吞声,老实本分,其实从未中断过同在朝官员的联系,暗搓搓的搅合着朝堂风云,为己以后的谋反铺垫。朝廷对柴家军一直是抱着招抚和防范的态度。几年前,山南西道的河池郡由奉朔镇守,关内道的平凉郡由佟焕镇守,这两位将军都是能征善战的,朝廷安排他们在两地屯兵驻守,主要防的就是柴家挥兵东进。两地一南一北,把柴家军东进之路把守得紧紧的,柴家军不及攻到京畿道,就会被扼住咽喉要害。后来,武威王的人在朝堂上七嘴八舌一番挑拨,最能打的奉朔竟被调到岭南摘荔枝去了,佟焕则被御史弹劾为老不尊,愤而卸甲归田。如此一来,京畿道柴家军伸手可得。 有时,战争是没有硝烟,无需流血的,是谓上兵伐谋,不战而获利巨。在时机并未完全成熟,实力尚未达到的形势下,柴峻确实该选择萧如诗。如果没有遇见舒婵,他十有八九也是要娶萧如诗的,关乎门第,关乎时局,关乎利益,唯独不关乎爱情,当时儿女情长什么的他也不在乎。可天意难测,让他和舒婵相识,相爱,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他才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 不想放手,割舍不下,他只要一想起他的小母鹅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他的心就会刺痛难当。之前他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占了中原,得了天下,他开心啊,衮冕加身的他站在宫殿丹陛的最高处,俯视着匍匐在他脚下的芸芸众生,仰天大笑。他说婵儿你看,如今你的夫君已成江山之主,万民之尊,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你开不开心 没有人回答他,他这才发现婵儿并不在他身边。他愣怔住,问身边的人婵儿呢我的婵儿呢身边的人却问他婵儿是谁。他急了,叫道皇后,朕的皇后哪去了身边的人一脸惊诧,说陛下尚未立后呐,后宫之中也没有叫婵儿的妃嫔呀!他脑袋一嗡,在众人山呼“万岁”的叩拜声中,奔去了后宫,找遍了每一间宫室,也没找到。他彻底懵了,傻了,惊慌了,抱着头原地打转,口中不停念叨着不对,不对,朕早就娶了婵儿,婵儿一直在朕身边! 这时,母亲走过来冷眉冷眼的看着他,叱责他是不是魔怔了,说婵儿早已嫁给温在恒为妻。画面一转,转到了一处悬崖边,温在恒浴血奋战,寡不敌众,被乌压压的柴家军逼上绝路。他拉着婵儿的手,他们相视一笑,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柴峻大叫着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把舒婵也吓得不轻。他喘着粗气紧紧抱住她,说媳妇你千万,千万别离开我,我害怕。 第209章 爱彼此 “阿娘,你不要偏听会宁所言,你见一见婵儿,她真的很好。爹也夸她好,模样、品性不比那些名门闺秀差,她还精通医术……” “够了!”萧芙白着脸打断柴峻,他不提柴宗理还好,提起柴宗理反而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哪怕那乔氏小贱人已经病故,她还是耿耿于怀未得解脱,她伸直了手臂指着柴家的先祖灵位,声调就像在寒风中铮铮作响的胡琴,凄厉哀绝,“为何叫你跪拜先祖,你还不明白吗你高祖母为西凉公主,曾祖母为于阗公主,祖母为吐谷浑公主,你阿娘我身份不显,也是大梁亲王之女,御封的县主!到你这一代,你竟要娶个罪女为妻军中比你武艺强者,比你军功丰者大有人在,他们为何死心塌地的追随你甘愿尊你为主,听你号令,为你卖命是因为你的出身!你的家世!你现在为女色所迷,只管自己,你想过你的子嗣吗他的母亲是那样的身份,你叫他如何抬得起头来” 柴峻有些烦躁的闭了闭眼,一口浊气闷在胸口。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母亲情绪如此激动,她说得不无道理,但也不全对。温在恒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生母不过是卫国公府的一个婢女,因生母身份低贱,他也曾被人看轻过,可后来不也凭借军功一步步升为了左卫将军且那些轻贱他的人几无落得好下场。他成了威名赫赫的东都第一衙内,在禁军中颇有威望,像冷巍那样的绝世高手都甘愿入他麾下,他原定的未婚妻也是名门贵女,所以出身、家世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切。出身再好,也有那扶不起的阿斗,出身再差,也有最终登上皇位的奴隶。 父亲就没有门户之见,柴家军中很多将领是泥腿子出身。柴峻不解母亲为何有如此深的门户之见,小门小户里难道就没好人了吗高门大户出来的就都是好的婵儿要是不好,温在恒能费尽心思的同他抢母亲尚在病中,柴峻没有同她争辩,只说眼下局势紧张,大战在即,婚事延后再议。 大道理已经说完,萧芙见儿子并未被说动,心下不由得忧愤起来,但儿子如今又不是几岁的孩童,她拿他确实没什么办法。她绷直的脊背松垮下来,扶着椅子坐下,慢声道:“会宁虽然性子傲娇了些,可她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打小喊你表哥,喊了十几年,你纵然心里没她,她嫁过来为你操持家务,管理后宅,总也是放心的。她知你不愿意见她,前日已回凉州去了。走前同我讲,她此生非你不嫁,若你执意要娶那罪女为妻,她只有落发出家。哭得双眼通红,说她从未奢想独占你,你若喜欢那个罪女,她甚至能不计前嫌,接纳她,善待她。如此贤惠大度的丫头,她爱你至深,退让至此,你怎地就看不到她的好” “贤惠大度爱我至深”柴峻按着额头苦笑,有些话他心里明白本不想说出口,可见母亲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他不想再忍了,“敢问阿娘,当年你不容乔氏进门,是不够贤惠大度还是不够爱我父亲” 闻言萧芙心头一震,惊愣住了。儿子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乔氏,可不代表他不知此人的存在。他以此来反驳她,真真是击中了她的要害,让她辩无可辩,哑口无言。她那双带着些微岁月痕迹也依然美丽的双眸惊愕的望着儿子,手抓紧了扶手,微张的嘴唇不可抑制的轻颤。 年少时的柴峻,一直以为父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堪称恩爱典范。可等他情窍开了,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才意识到父母之间的问题。他们向来和和气气,便是在某件事上意见不同,也不会吵架,因为每次父亲都会让着母亲,这让他误以为是父亲爱重母亲的表现。如今他懂了,父亲的妥协并非爱重,而是漠然。母亲自个称意就好,父亲不关心。父母也从未在他面前有过亲昵的举动,嘘寒问暖时而有之,可夫妻之间牵牵手不就知冷暖了吗哪用得着说那么多客套话父亲每年巡边一去仨月,回到家中,母亲从未迎过,都是父亲收拾好了去找母亲。他曾经还可笑的以为是父亲把母亲捧得高,愿意惯着她,讨好她,自得其乐。 事实狠狠甩了柴峻一耳光,让他看清了父母恩爱和美的表象。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敬如宾,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才对!真正的爱情才不会是这样! 他和婵儿也有过争执,他不会什么都依她,她生气了他会费心将她哄好。两人在一起时,说说笑笑,腻腻歪歪,甭提多开心了。他回得晚了,必会见到婵儿在门外翘首以待,平时他打个喷嚏,她都要对他望闻问切一番。 恩爱的基础,是彼此在乎吧 柴峻叹了口气,在萧芙面前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道:“阿娘,诚然娶会宁于眼下形势有利,可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违心娶了她,对我对她都不好。且我对婵儿有承诺,大丈夫一诺千金,娶了会宁我岂不成了背信之人” 萧芙面上疲色尽显,她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焦距的望着柴峻身后,喃喃道:“我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我只希望你将来莫要为现在的决定后悔。” 出了家门,柴峻跃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母亲让她好好想想,他却认为没有必要。父亲为了维护母亲的体面,履行对母亲的承诺,委屈了乔氏一辈子,到死也没能给她个名分,只在墓碑上她的姓氏之前冠上了柴姓。可这有什么用呢父母亲百年之后,定是要合葬一处的,而乔氏生前连柴家的人都算不上,又未留下子嗣,死后也进不了柴家的陵园。 虽说妾室比外室境况好了许多,但柴峻至今从未想过让舒婵给他做妾。他放在心上的女人,珍之爱之,恨不得为她摘星揽月,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难道还给不了她一个正妻的名分 第210章 美人梦 庭院深深,菊花黄,又是一度秋。 豫章县主萧芙嫁到西北二十年了,每年秋景如是,可今年秋色尚浅,她却早早感受到了萧索荒凉。她盯着地上半黄半绿的落叶,心中隐隐作痛。韶华匆匆,未老便已凋零,死生皆寂寞。 作为一个女子,丈夫不爱,儿子不亲,说来可悲,这么多年过去,萧芙早就习以为常,她心痛的不是儿子对她的忤逆,而是他戳穿了这个家的真相,那层虚伪的和美的面皮,能糊弄住小孩子,可孩子总有长大的一日。 初嫁人时,柴宗理对她是极为喜欢的,祝嬷嬷劝她事已至此不如安下心来好生过日子,道理她都懂,但她就是做不到。她的心热不起来,哪怕对方是柴宗理这样叱咤风云却唯独对她温柔相待的人物,她能做到尽一个妻子的本分,心门始终对丈夫关闭。她不想远嫁西北,她不想嫁到任何地方。她不想嫁给柴宗理,她不想嫁给任何人。 她心中有座坟,里面葬着她爱的人,还有她曾梦想的一生。 她幼失怙恃,作为豫章王府遗孤被叔叔扬越王收养。在扬越王府的那几年,她深刻的体会到了寄人篱下之苦。小小年纪的她,几番遭人算计,沦为后宅勾心斗角的工具,若非祝嬷嬷不离不弃的看顾和教导,她早就小命呜呼了。可纵她千般小心万般谨慎,也躲不过有心之人的算计。 扬越王正室育有二女,三个儿子皆庶出。为了争夺世子之位,三子明争暗斗,隐私手段层出不穷,常闹得阖府不宁。二儿子之母原是扬州一家妓院的鸨母,别的人去妓院嫖妓,扬越王却嫖了妓院的当家。此妇人虽出身卑微,但在风月场合历练久了,心思颇为活泛,进了王府也颇得扬越王宠爱。故而,她那种出身也竟敢让自己的儿子去争夺世子之位,且她的主意打到了顶着豫章县主名号的萧芙身上。她教唆自己的儿子对萧芙格外好些,最好生出些青梅竹马之情,待过几年萧芙及笄,她就请求扬越王将萧芙许配给他,这样他争夺世子之位的筹码也多些。 小萧芙忍着满眼的泪拉着祝嬷嬷悄悄离开,回到房中,二人抱头痛哭。那一刻,萧芙真是恨透了那对母子,整个扬越王府都令她感到恶心无比。贱人生的贱种,竟敢肖想她,利用她,他们怎配萧芙和祝嬷嬷谋划一番,在进京为皇后贺寿时,找准时机,向皇后哭诉了她在扬越王府受的委屈,恳求皇后垂怜帮帮她,当时的皇后便是如今的陶光园太后,听了小丫头的哭诉,深受震动。豫章王府再怎么没落,也是皇亲贵族,怎能受这般折辱皇后做主将萧芙留在身边教养,萧芙终于脱离了苦海,同时也遇见了她此生至爱。 他比她大一岁,身量却比她高出许多,第一回见她,他弯下腰,双手按膝,凑近了打量她,然后抬手刮了下她的下巴,笑道:“妹妹,给哥哥笑一个。” 顾虑到他的身份,还有未来的日子,萧芙勉为其难的扯了扯嘴角,却惹得他大笑起来。他蹲下来,双手拉着她的手,认真的看着她,温声道:“想笑就笑,不想笑便不笑,以后在宫里别拘束,有哥哥罩着你呐!” 他就是先太子萧向兴,在萧芙的大半生中曾给过她爱和希望,唯一照亮了她心房的人。虽然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妹妹,一个不怎么有趣的玩伴,同他相处的短短几年,却是萧芙此生最开心的时光。有他在,萧芙以宫为家,再无寄人篱下之感。有他在,春有春的烂漫,冬有冬的意趣,寒暑不再煎熬,小丫头恨不得时光过得慢些,再慢些。 他对她无话不谈,抱怨过朝政的繁琐,骂过太傅老儿的迂腐严厉,还曾偷偷带她溜出宫去玩耍,碰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买给她。他喜欢自由自在,一有机会便出宫远足,他走了后,他养的猫、狗、孔雀都交由她喂养。那年,他去青城山代父修行问道,她同以往一样,心中虽依依不舍,但还是笑着送别,之后书信频寄以缓相思,直至噩耗传来…… 流干眼泪也等不回那个人了。 差仨月,她就及笄了。他说他一定赶在她及笄礼之前回来,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她就等啊等,盼啊盼,哪怕后来她迫于现实远嫁西北,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她其实还在等。 那份特别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一个约定,困了萧芙一生。 重秀两岁那年,柴宗理忽然告诉她,他在神泉山庄疗伤时,看上了一个女子,欲纳其为妾。那时,萧芙不可谓不震惊,震惊过后,她才意识到起初对她满眼爱意的丈夫,长时间得不到她的回应,已同她渐行渐远。丈夫告诉她,那女子乖巧懂事,进门后必会恪守本分,敬事主母,希望萧芙能同意他纳妾。 萧芙的心如龟裂的戈壁,裂缝里长满棘刺。她知她亦有错,且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骄傲如她,还是抬起头,直视着那个背叛她的男人,冷声道:“你既然爱她,让她做妾岂不委屈不如我们和离,我把主母的位置让与她,祝你们喜结良缘,恩爱美满。” 柴宗理眉目冷峻的看着她,没说话。之后月余他未归家,听说置了外宅,同那女子居于一处。萧芙叫人收拾了行李,不顾老夫人的阻拦,抱着柴峻就走了。 一路往东南而去,目的地洛阳,方向明确,可越走萧芙的心越沉。她远嫁西北是政治联姻,她这么贸贸然负气出走,说是回洛阳,可洛阳她怎么回得去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还有何地能让她容身。而且柴峻是柴家军少主,跟着她算什么车轮一日一日前行,她一日比一日心慌、失落。柴峻哭闹着要祖母,祝嬷嬷也一直在劝她。男人纳个妾而已,纳就纳了,便是纳十个八个也越不过她去,她是朝廷赐婚,柴宗理还敢宠妾灭妻不成萧芙听得心烦意乱,加之长途跋涉,到秦州支撑不住便病倒了。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梦见了洛阳的皇宫,太子哥哥扶着她的肩,他们并排坐在树上看日落,梦见他去青城山那晚,他捏着她发红的鼻头,说等我回来,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 她睁开眼,看到柴宗理坐在床边,柴峻趴在他的膝头。他说他以后再也不提纳妾之事了,请她跟他回家去。他终于追来了,给了她一个台阶下,也全了她的脸面。萧芙虚弱的说了一声好,心里依然空落落的。她明白他之所以妥协半是因为老夫人的施压,半是时局的考量,断然不是什么浪子回头。果然,回到瓜州,他并未同那女子了断,而是将其作为外室养着,从未在萧芙面前提起过她,萧芙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也从不过问。 日子在一团和气中不停翻页,深宅大院四季轮换,西北万里黄沙漫漫,埋了美人梦,也埋了英雄骨。 第211章 图什么 西北狼烟突起,洛阳亦是多事之秋。 眼下茶肆酒楼、街头巷尾议论最热烈的莫过于安定侯府的小侯爷盛煦然同殷右相的孙女殷芷的婚事了。事情太突然,人们并不知其中原委,于是坊间传闻很多。有的说是盛小侯爷夺人所爱,同温衙内兄弟反目;有的说是盛小侯爷与殷芷早就互生情愫,温衙内退婚乃成人之美。 外头八方风动,众说纷纭,多少女子得知盛煦然订婚的消息伤心欲绝,诸多亲友亦对他的行为表示费解,可盛煦然却毅然坚持自己的选择。 当父亲把真相告知他时,天知道他有多震惊!多懊悔!多自责!他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不仅害了两条人命,伤了兄弟情谊,还毁了大哥的情缘。孽已作下,人死不能复生,情断难以挽回,求娶殷芷是他能为大哥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多少能让他心里好受些,也让大哥心里好受些。毕竟,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已被他们害得不轻,再不能伤害另一个了。 “你为什么要娶殷芷你和大哥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江英树上门来质问,他憋了一肚子火,不明白为什么,从前明明是无话不谈的三兄弟,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变得各怀心思,各行其是。他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只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做出大逆不道,惊天动地的事来。 身着白色宽大袍衫的盛煦然,冠歪衣敞,一身酒气,斜躺在榻上,枕着手臂闭着眼晒太阳,听到江英树的责问,他微微睁开眼,目光虚浮在半空,声音惫懒又感伤。他道:“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阴差阳错的,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大哥没同我们计较,连句重话也没说,他啊……他也是稀里糊涂的,认准了那个人,也不管她是谁,就凭着一腔孤勇,为她拼尽一切,让自己一无所有。”说着,泪水从眼角滑落,盛煦然笑着叹了口气。 “那也是他自找的!”江英树红着眼愤然道,“他就不该接下送嫁的差事!不该遇见那女子!人家对他有意也好啊,可人家心有所属,对他根本没那意思!他都明白,在西北已经尽力了,折腾过了,回洛阳咱按部就班过自己的日子不行吗还闹还折腾!落得现在这种境地怪谁去” 盛煦然懒洋洋的站起来,浑身像没骨头似的,他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踢倒酒壶,残酒倾洒,浇湿了地上飘落的花瓣。 “你和我一样,拥有最多的不是钱财,是爱,长辈的爱护,女子的爱慕,多到泛滥,多到让我们内心麻木,觉得爱太容易太廉价,不值得为之付出,为之让步。可大哥不一样,他欠缺爱,渴望爱,爱得谨慎也爱得沉重,为了心上人刀山上得火海下得,更别提舍弃他从不看重的名利。这样也好,他终于挣脱了枷锁,自由了!东都再无温衙内,天高海阔任他飞。咱们应该为大哥感到高兴才对。”盛煦然拍了拍江英树的肩,慢慢走下山亭。 日光温中透寒,秋深菊花残。 温在恒并未回洛阳。从西北归来,行至长安,和雍王痛饮一场,昏睡两日,醒后睁开眼,看到了多日不见的若杉。 若杉把他想知道的都查探清楚了,温乐公主之所以突然下令处死苑医丞夫妇,是受了贴身伺候她的大宫女的挑拨和刺激。那宫女告诉她,替嫁的假公主打着她的名号一路上作威作福嚣张得很,还用狐媚的手段勾引柴少主,赢得了柴少主的欢心。温乐公主一听就恼了,她被关在别苑里憋屈得要命,那冒名顶替的假货却活得有滋有味,简直岂有此理!温乐公主盛怒之下就命人将苑医丞夫妇活活烧死,仍不解心头之恨,还让人百里加急传信给温在恒,命令他就地处死舒婵,并砍了手脚带回来。 温在恒收到信,既震惊又诧异,意识到洛阳那边定是生了变数,果然两日后就传来了苑医丞夫妇被害的消息。温在恒眼前阵阵发黑,慌张和焦虑的情绪迅速涨潮,聪明如他竟如一尊被淹没的石像,一筹莫展。他曾信誓旦旦的向舒婵保证回到洛阳让他们一家团圆的,甚至之后的每一步他都计划好了,谁曾想这第一步他都已无法完成。 他生平头一回对皇权痛恨至极。这样残暴不仁,视人命为草芥的皇室实乃社稷之祸,民生之劫。 温在恒彻夜未眠,拂晓时分他起身把信烧了,提笔给雍王写了封信,请雍王相助。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革他的职判他的刑要他的命,他也要保住舒婵。他做这些事,谁都没告诉,惟愿快些出西北,直到柴峻的突然出现,让他提吊着的心坠落深渊。 好长时间,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舒婵悲痛欲绝的脸,“不共戴天”这四个字就萦绕在他耳边,如经咒般一遍一遍的对他的心施加无形的凌迟。他怀揣着一颗支零破碎的心,行尸走肉一样的回到了中土。离洛阳越近,他就越恨。 若杉将打探到的苑医丞夫妇被害一事的起因告诉了温在恒。若杉只查到那个挑拨教唆的宫女,事发后那宫女顶罪被杖毙,线索断了,但温在恒仍然猜到了幕后之人。替嫁一事知道的人就那么几个,西去途中的事也只有同行的人才清楚,故而这个知道内情又有动机的人并不难猜。温在恒问盛煦然是不是他做的时,盛煦然沉默了片刻,承认了。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无需狡辩,盛煦然的理由再简单不过,都是为了他好。江英树更是直言不讳的劝诫他收心,回洛阳做他应该做的事,若他为了个女子就沉沦不起,那他就不配做他们的大哥。 温在恒眉头紧锁,沉吟道:“我的确不配,让你们失望了。到此为止吧,我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不是,大哥你图什么啊”盛煦然咬牙问道。 温在恒扶额淡声道:“我而今能图的,只有自由了。” 第212章 鸣不平 卫国公得知温在恒赌气滞留长安不归,气得直拍桌子。与殷家女郎的婚期临近,他迟迟不现身,这婚前过定、纳征的一干流程就走不了,总不能让他这个老子替他出面吧混账小子娶的又不是低门小户的女子,对方是殷右相的嫡亲孙女,是名门闺秀,怎好失礼委屈了人家卫国公派人传话给温在恒,命他即刻回洛阳,不得有误。万万没想到这混账小子非但不回,还自作主张写了退婚书与右相。 当殷长卿揣着退婚书连夜登门,卫国公才知晓温在恒干的好事,顿时惊怒交加,火冒三丈,大骂逆子混账,恨不得当下就赶到长安去教训他。而殷长卿对温在恒青眼有加,这孙女婿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为官几十载,阅人无数,岂会看走眼他心知温在恒主动退婚必有他的理由,遂一面劝卫国公冷静,一面派人约见盛煦然。 盛煦然一开始并未将温在恒看上假公主的事告之卫国公,他还抱有希望,盼着大哥能回心转意。直到殷右相把退婚书递给他看,他才意识到大哥是铁了心要和卫国公斗到底,无法转圜了。 “返程时,大哥曾答应苑小娘子,回到洛阳,保她一家团圆。大哥向来重诺,失约于人,他岂不自责且苑小娘子也救过大哥的命,恩没报,却害得人父母双亡,这事搁谁身上能好过说实话,在西北,替嫁一事被揭穿后咱们禁军的脸面可算是丢尽了!以后便真打起来,咱也变得理亏不是大哥向来无往不胜,这回栽了个这么大的跟头,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好转不了。” 盛煦然哪能不知殷右相和卫国公见他的目的,来之前心里就盘算好了要怎么说,大哥他铁定是要维护到底的,他不允许旁人说大哥的一句不是,自个又岂会漏大哥的底一番话说下来都是为大哥鸣不平,听得温定方老脸拉八尺长,殷长卿也闷闷不言。 盛煦然不说,同为知情人的冷巍、孙粲作为温在恒的直系下属也不会对外透露只言片语。温定方实情没探着,反倒积了一肚子火,后来气得干脆把随行的百十禁军三五一批都叫来询问,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为那混账小子请功,要么说情,一个个的眼里全然没他这个禁军大统领,只有温衙内。 温定方正在为温殷两家的婚事烦心不已,下了朝又被死对头江同赫挡了路。 “不知左相有何指教”温定方揣着手,耐着性子问道。 只见江同赫微微一笑,抬起下巴,向来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竟面露几许得意之色,颇像一只偷吃了母鸡的黄鼠狼,脸上还粘着几根鸡毛。 从温贵妃受宠开始,江家在朝堂上一直被温家压着一头,尤其在温贵妃被诊出有孕后,温家站的右党颇有独大之势。哪怕替嫁这件没头没脸办得极不体面的事,御史台一本接着一本的弹劾,愣是没撼动卫国公分毫。嘉运帝以时势所迫情非得已为其开解,凡群臣再有异议,一概驳回。天家看重贵妃腹中的龙嗣,江同赫一时也无可奈何,正闷在书房里练字以安神静气时,他的弟弟江六郎来了,带给他一个消息,让他既震惊又窃喜。他拍了拍江六郎的肩,说英宝这一趟没白去,也算是立了功了。 别看江家同温家分立两党,势同水火,江家最小的嫡子江英树却打小喜欢跟温衙内玩,叫“哥哥”叫得比自家兄弟还亲,长大后为了能在一起胡混,还擅作主张弃文从武,直接加入了禁军。江六郎夫妇劝也劝过,骂也骂过,可无济于事,江英树到江家老太君那撒撒娇抹抹眼泪,江六郎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母亲教训。江家老太君发话说江家人丁兴旺,子弟众多,做官的、从商的皆大有人在,上面有十几个有出息的堂兄、表兄罩着,江英树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率性而活,他喜欢就好。且那温衙内也并未因江英树是江家的人就排斥他,相反还对他格外照顾,从平时同儿子的闲聊中江六郎也探得温衙内的行事作风跟卫国公大不相同,将来继承其父衣钵统领禁军也是很有可能的,既然与其结交有利无害,故而江六郎就放任不管了。 从西北返家后,江英树整日愁眉不展,郁愤暴躁,江六郎和儿子沟通不畅,便让和江英树交好的一个堂兄去套他的话,细问之下果然问出了原由,未曾想竟牵扯到了温衙内的一桩丑闻。前程似锦的左卫将军,如日中天的权贵二代,竟然喜欢上一个罪女,为此还不惜和家族闹翻,任谁听了这事都要惊掉下巴!然而江六郎考虑得更深,从先皇后自戕开始,江家运势一直低迷不振,久陷困局,若非江家根基牢固,枝繁叶茂,且天家出于制衡之需,江家怕早已式微,不复洛阳第一等豪族的荣耀。如今,温家最有前途的儿子和家族闹翻,无疑给了温家一记重创,与此同时,他也会得罪殷家,那殷芷是殷长卿的宝贝孙女,殷长卿岂会容忍她声誉受损说不定,殷温两家的联盟就此出现裂隙,再难弥合。 江六郎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便将此事告知了家主江同赫。江同赫正憋闷呢,听六弟这么一说,心里再一琢磨,嘴角的笑意就扩散开了。是日下朝后,他特意拦住了温定方和殷长卿,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就把话头转到了温在恒身上。 “近日某偶然听闻衙内和殷公的孙女退了婚,这该不会是讹传吧” 温定方轻嗤,道:“左相的消息倒是灵通,难为你百忙之中还关心着温某人的家事。退婚确有其事,不过是眼下东南扬越王起兵叛乱,犬子忠君为国,一心报效朝廷,哪怕婚期临近也毅然请命出战,为陛下分忧。犬子怕此去归期不定,耽误了殷家女郎的年华,素主动提出退婚。” 江同赫挑眉露出恍然之色,道:“衙内年纪轻轻,便为朝廷披肝沥胆,实在可歌可泣呐!”眼底精光闪过,话音一转,“不过,我怎么听说衙内退婚其实另有隐情据说,西去途中,衙内同那假公主相处多了,渐生好感。河西地动之时,假公主不慎坠落深渊,衙内毫不犹豫跳崖去救。敢问这情不深如何能做到舍身忘我可谁又能想到衙内在西北孤勇抗争,洛阳这边的亲人却在他背后插刀最后,假公主跟着柴少主走了,衙内苦恋一场,也只得黯然返程。然,佳人虽远,心却系之,深知有负于殷家女郎,这才提出退婚,不得不说衙内真是个重情重义,敢作敢当之人,老夫也甚感佩服!” 第213章 浮尘事 听了江同赫阴腔怪调的一番话,温定方脸上那两分虚假的笑意像被冻住了般,而此时他凝结眉宇间青黑之气萦绕,眸色阴冷得可怕,表情煞是怪异。 “左相素为百官表率,怎么也同市井小民一般道听途说起来”温定方忍怒沉声道,“那假公主不过是牢里的一个女囚,粗鄙卑贱,我儿瞎了眼不成看上她还苦恋笑话!说出去谁信” 温定方气得甩袖,殷长卿也觉得温在恒不会为了个女囚而退婚,他的孙女是洛阳一等一的名门贵女,若非早早定了婚,那求婚之人怕是把殷府的门槛都踏破了。殷长卿稍作思量,问道:“左相此番言之凿凿,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 “我家的老幺英树不也跟着去西北了吗他打小跟衙内还有盛家的小侯爷交好,称兄道弟,整日形影不离,他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吧”江同赫抬起下巴,身体后仰,说话时蹙眉眯眼,似笑非笑的咂摸。 温定方浑身一震,眼睛瞪老大,就连殷长卿的脸色也不由得一变,眉头越皱越深。退婚的原因不管是温家父子斗气也好,温在恒欲请命前往东南平叛也好,对殷芷的名声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可若是他温在恒退婚的原因是看上了别的女子,且这个女子还是个判了流刑的罪女,那传扬出去殷芷势必会被人非议和嘲笑。堂堂名门闺秀,千金贵女,竟还比不上一个女囚!那她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还怎么再嫁人不仅殷芷,他们整个殷家都将沦为笑柄! 江同赫看着死对头二人凝重又复杂的神色,心里长久以来的憋闷终于稍稍舒缓了些。他料得没错,这件事抖露出来,绝对能收获一箭双雕的效果。既能给怄气的温家父子添把火,又能使殷家和温家生出罅隙来。若非为了保持君子风度,他真想仰天大笑而去。可是,他还没高兴多久,两件事突如其来,让他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温在恒主动退婚一事,殷长卿并未瞒着孙女。殷芷甫一听说也是诧异非常,她其实和温在恒并未见过几面,每次碰面也都有亲朋在身边,顶多依礼打个招呼罢了,多余的话是没有的。寥寥几面,时隔数载,桀骜不驯的少年变成了英武持重的将军,犹记得去年祖父过寿那日见到的他,高大、清俊、不苟言笑,立在人群中,仿若寒星一颗,光芒内敛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她曾经隐隐担忧未来的夫君这般孤冷不易亲近,将来可要如何同他相处且他们都订了婚,他对她的态度貌似并未有所不同,哪怕是一点点的暧昧或者一丢丢的关切都没有。 殷芷长得自是不丑的,又素有才名,从小祖父就夸她玉雪聪慧,心思玲珑,学问和那些个自命不凡的文人儒生比起来也不见得差,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向来是自信、自爱又自重的。如今她竟然被退了婚!她问祖父为什么,祖父却含含糊糊,东拉西扯。其实,退了就退了,殷芷并不在乎结果,她只是好奇原因。 就在殷长卿被孙女缠问得没法子,咬牙要将实情说出时,管家来报,说盛小侯爷在外求见。殷长卿怔了怔,自太后还政于当今陛下,退居陶光园后,背后的盛家也逐渐退出权力漩涡,从不选边站队,各种请帖也是能推则推,礼到人不到那种。便是去年殷长卿大寿,连江同赫都过府贺寿了,盛家人也未露面。这盛小侯爷怎地突然造访 殷长卿怀揣满腹疑惑正要往外走,管家面带犹豫之色,道:“盛小侯爷声明要拜见大人和小娘子。” “见我”殷芷指着自己,惊讶的眨着眼。 当殷家祖孙俩赶到前厅时,只见廊下七八个婢女猫着腰扒着门框往里瞄,一个个激动得手脚乱抖,唧唧哇哇,状若癫痫。殷芷“扑哧”笑了出来,见祖父皱眉,忙低头用衣袖遮面。管家上前低斥了几句,婢女们缩头缩脑的快速退了下去。殷长卿清了清嗓子,侧首看了极力忍笑的孙女一眼,心中莫名的担忧起来。倒不是担忧孙女见了盛小侯爷会像那些婢女一般失态,而是想不明白盛小侯爷为何贸贸然要见他孙女 柔和的日光透过门上镶嵌的琉璃拼花斜斜照进前厅,在青砖地上投射出斑斓的光晕,玉面锦衣的公子端坐在圈椅里,目光低垂静静看着光束中的浮尘,似沉思,又似发呆。即便殷芷早已领略过天下第一美男的风姿,一眼望过去还是被那无与伦比的姿容惊得呼吸一滞,忙收了视线,握紧手稳了稳心神。 听到声响,盛煦然抬首,起身拜见,目光在殷芷白里透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两厢入座,宾主寒暄了一阵,便转入正题。盛煦然看了眼殷芷,搁在膝头的手暗暗用力,开口说了来意。 他是来为自己求亲的,求娶这位原本应该是他大嫂的女子。所有的说辞在来之前他都想好了,在心中反复演练,故而殷长卿问什么他答什么,答得滴水不漏。 他倾慕殷芷已久,一时醉酒把持不住向温在恒吐露了心声,还恳求他主动退婚成全他的暗恋之情。酒醒后他懊悔不已,担心自己的失德失智伤了兄弟情分,怎料温在恒非但没有生气,也向他吐露了心声。 温在恒因是庶出,在温家打小就父亲不爱,继母不喜,尤其弟弟出生后,处境更为尴尬。他无意和弟弟争夺宗子之位,对温氏一族的行事作风也颇看不过眼,早有分府单过并离开禁军另谋出路的想法。可这样一来,他就从豪门贵子变成了无名小卒,身份一落千丈,更加配不上殷家女郎。既然盛煦然思慕殷芷,他乐于成全,如此也能让退婚对殷芷的影响降到最低。 这个退婚的原因于情于理都说得通,温家的事殷长卿也清楚,当初想把孙女许配给温在恒,也是见他虽是庶出却比其父更有老卫国公的风范,将来必有大展身手之机,惜才爱才之下才决定助其一臂之力。可温在恒同温家闹翻,离开禁军,从此天涯羁旅,他能不能混出头就难说了。殷长卿只殷芷一个孙女,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怎忍心让孙女嫁给一个投身军旅前途未卜之人 第214章 秋色浓 殷长卿重重叹了口气,当着孙女的面,他没有追问前日江同赫所说之事。如今,盛小侯爷亲自来求亲,之前什么原因退婚都不重要了。毕竟,美名满天下,文武双全,家大业大,父慈母贤的盛小侯爷,谁人不想嫁呢他的孙女只怕要羡慕死全天下的女子了!正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盛煦然来之前已经征求过父母的意见,他的父母对殷芷自是无一不满,如果殷芷和温在恒注定无缘,且她又是儿子暗恋已久的女孩,娶进家门也算两全其美。本来安定侯盛翀要一起来的,只是他来的话有些过于正式了,无媒无聘的就登门提亲显然不合适。由盛煦然先一步向女孩表明心意,同殷家提前打声招呼也好。 殷长卿一听安定侯夫妇都同意,压在心上的石头悄然消失了。盛煦然是安定侯府的独苗,必会留在东都袭爵继业,孙女许配给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唯一让殷长卿心里不踏实的就是盛家这小子生得太好看,便是潘安、宋玉在世也自叹弗如,太能招蜂引蝶,简直是花不相邀,蜂蝶自来,平添许多烦扰。殷长卿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孙女,他们说这么多,她未吭一声,也不知心里咋个想头 殷芷现在已冷静下来了,听到盛煦然向她提亲,她震惊归震惊,却并没有欢喜得晕头转向。盛小侯爷美名远扬,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亦是闺阁女子茶余饭后最爱谈论的人物,可从未听说过他出入烟花之地或同哪家的女儿暧昧不清,为了省心,他身边伺候的人皆是小厮,那些试图接近他的女子都被他礼貌又严正的劝退了。纵蜂狂蝶乱,他自岿然不动。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他竟说倾慕她已久 “我同公子此前不过寥寥数面之缘,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何德何能能得公子青眼”殷芷大大方方问了出来。 盛煦然微微一笑,像是料到她会问,起身将放在身旁茶桌上一尺见方的描金漆盒托起呈给殷长卿。殷长卿接过来,打开一看,黄灿灿一片,他眯眼细瞅,才看出里头装的竟是一只纯金打造的飞燕,展翼剪尾,通身雕镂,平薄精美,尾下还有一个金制的线匝,上面密密缠了红丝线,一端系在飞燕上。 “这是……纸鸢”殷芷凑近瞧了瞧,问道。 “不知相公和小娘子可还记得,大约六年前,在下兄弟三人在洛水边踏青游玩,在下放沙燕纸鸢时绳子不巧被树枝挂断,纸鸢却恰巧落在了相公和小娘子所乘的画舫上。那是在下和小娘子第一次相见,心生欢喜。可惜彼时懵懵懂懂,之后相公相中了我大哥,两家商定婚约,在下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故而这些年,在下不敢对小娘子有非分之想。如今阴差阳错,大哥提出退婚,倒是成全了在下对小娘子的拳拳之情。” 盛煦然注视着殷芷,眸光明净,话语柔和,虽并无多少旖旎在其中,但被天下第一美男如此告白,怕没人不心动吧殷芷满心惊愕的同时也羞红了脸,不敢再同他对视,在自个家中倒拘谨起来,生怕他当着祖父的面再说出什么直白生猛的话,匆忙行了个礼就告退了。 走出殷府大门,盛煦然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巷,残余在白净面庞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被穿堂风吹散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天高云舒,他却轻轻一叹,心内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事情比他想象中顺利多了,他的负疚感也没那么重了。殷芷果然被金纸鸢和他的一番剖白感动,大哥的新婚贺礼成了他自己的提亲信物,想想真是好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郑重之下,可悲无比。难怪大哥不顾一切要退婚,他如今完全理解了。 然而,盛煦然并不后悔,求娶殷芷他也不亏,早晚都得要娶个媳妇的。把人骗回家他以后好好待她就是了,为了盛家的香火传承,他克服一下应该没什么难的。想到这,他快步上了马车,帘子落下,将斑斓秋色悉数挡在了外面。 秋色渐浓,醉意渐深。席冷笙歇,原本枝头热闹,今落一地萧索。 陶光园,乔装而入的冷巍翻看着手中的玉佩,色黄质润,上面刻着的两个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舒也似乎在哪儿听过……他想了想,忽地抬起眼,看向安定侯盛翀。盛翀微微颔首,冷巍这才敢确认太后方才拿给他看的玉佩是前太子萧向兴的。萧向兴,字舒也,曾经是他小姑姑口中的“舒郎”。 “这玉佩……”冷巍猜到了玉佩的主人,却不明白为何要给他看。 盛太后转着手中的菩提,眼泛泪光,道:“这玉佩确是我儿所有,一个多月前,御医署的太医令闻茂潜前来给哀家请脉,将玉佩转呈哀家,说是受了医丞苑庭安所托,在苑家书箱的暗格中找到的。” 医丞苑庭安冷巍心惊的同时不禁纳罕,苑医丞不就是苑小娘子的父亲吗他怎会有前太子萧向兴的玉佩然而,盛翀接着所说的话更如五雷轰顶,让冷巍呆愣了好半天。 嘉运九年,蜀州,一个乳名叫蔻蔻的小女娃四岁了,她和父母住在凤巢山下的酒庄里。父亲酷爱钻研酿酒,母亲打理铺子生意,日子过得美满又安适。那年秋,蔻蔻舅舅家的表哥成亲,她随父母去了城里。一家人都为婚宴忙里忙外,母亲拜托保康药堂的杜娘子照看她。杜娘子和蔻蔻母亲是闺中密友,她夫家姓苑,世代从医,两家多有往来,关系密切。 蔻蔻跟着杜娘子去了药堂玩耍,她的脖子上还挂着父亲的玉佩,父亲宠她,她要什么他都给,但父亲叮嘱玉佩是宝物,要她贴身戴着,不能拿出来给外人看。蔻蔻特别喜欢药堂,喜欢看那一整排的药柜,数不清的小抽屉里装着五花八门的药材,喜欢看苑郎中用小秤称量药材,研磨好了,倒在黄纸上,叠成方方的药包再捆成一摞。她觉得很有意思,抓药治病可比酿酒有趣多了! 第215章 忆往昔 保康药堂离舅舅家不远,乘车的话不消两刻就到了,蔻蔻每日都央着要去玩。苑郎中夫妇成亲多年未获子女,对这个粉雕玉琢又活泼伶俐的小女娃很是喜欢,巴不得她日日来耍,让他们也体会下为人父母的欢乐。因这个小女娃身份特殊,逢人问起,他们便说是亲戚家的孩子,代为照看几日。 那天,眼见金乌西沉,冷家的马车仍未来接蔻蔻。苑郎中夫妇以为冷家有事耽搁了,没有在意。杜娘子把蔻蔻带去了后院,然而直到他们吃罢饭,天黑透了也未等到冷家的人来。苑郎中察觉到不对劲,让在药铺帮手的侄儿去冷家看一看。侄儿走后,苑郎中眼皮跳得厉害,实在坐不住,便来到门外等候。看见在前街开笔墨铺子的邻居坐着滑竿着急忙慌的往家赶,冲他又是挥手又是压低声音喊,说山匪进城了,正杀人放火呢,让他赶紧进去,紧闭门户。苑郎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蜀州匪患已久,官兵剿灭一窝,另一窝很快又冒出来,以往只敢在山野道上劫掠,万没想到他们还敢进城作恶!苑郎中正忧心忡忡,他那侄儿脚底生风的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咣当”一声把门关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举起来抖了半天才断断续续说了去冷家途中所见。 蒙面的山匪骑着马挥着刀,一路横冲直撞,见人就砍。冷家火光冲天,小侄害怕得很,没进去瞧,就跑回来了。苑郎中捶手顿足,直呼“完了完了”,原地转了几圈,看见妻子牵着蔻蔻惶惶不安的看着他,他上前摸了摸蔻蔻的脑袋,叫妻子带蔻蔻去睡觉,他则挎上诊箱出门往冷家去了。 冷家的秘密,别人不知道,他们夫妇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年太子萧向兴在青城山被大火烧伤,就是找他给诊治的。蜀州近几年天灾人祸频发,是不太平,可山匪杀进城还是头一遭,闹这么大声势,他们就不怕进得来出不去吗事情细思极恐,苑郎中抄小路溜着墙边疾走,赶到冷家所在的街巷,离老远就看到冷家上空浓烟滚滚,官兵正忙着扑火…… 苑郎中急急跑过去,说自己是郎中,可以救治伤者,等他进了宅院,被里面的情形骇得魂飞魄散。他在一堆尸体里扒找,先是找到了冷逸,见他脖子上被砍了一刀,头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歪着,伤口张开,血喷得随地都是,早已断了气。苑郎中浑身颤抖,极力克制着满心的恐惧和悲痛,不敢落泪也不敢停留,继续翻找,终在杂院的井边找到了萧向兴。他一条胳膊搭在井沿上,身下有一大摊血,面具掉在旁边,被踩变了形。苑郎中将他翻转过来,低低叫了几声“殿下”,再也忍不得,涕泪交流。这时,他的胳膊忽然被紧紧抓住,他定睛一看,太子竟然睁开了眼,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苑郎中知他此时挂念什么,忙告诉他蔻蔻还在他家里,好好的。太子睁大了眼,死死抓着苑郎中的手臂,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出了两个字,求你…… 太子的眼睁得很大,里面全是泪,泪中全是不舍。苑郎中哽咽着连忙答应,太子转眸看向那口井,泪水和手臂一起滑落。 官兵后来从井里打捞上来一具女尸,身中数刀,却无致命伤,乃是活着时被推入井中淹死的。身份经鉴别后,确认是冷逸的妹妹,冷月。 苑郎中回到家,把妻子、侄儿还有家中唯一的仆妇叫到一起,说了冷家惨遭屠戮一事,猜测是仇家雇了山匪来寻仇,叮嘱侄儿和老仆万不能将蔻蔻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侄儿和老仆也只晓得蔻蔻是冷家姑奶奶的女儿,并不知她的父亲是何许人,听闻她父母家人俱亡,变成了孤儿,都十分的心疼。 冷家惨案震惊蜀地,官府又大阵势搞了一次剿匪,过了数月才平息下来。蔻蔻一直住在苑家,迟迟没等到父母来接自己,开始哭闹。苑郎中一家使尽了法子哄她,女娃娃起初还信,后来他们说什么她都不信了,哭喊着要爹爹,要回家去。苑郎中夫妇无奈,只得带她回凤巢山看一看,结果回去的路上,女娃娃却发起了高烧。她这病发得又急又凶,持续高热不退,身上遍布疱疹,还引发了惊厥差点就随她爹娘去了。好在苑郎中医术了得,杜娘子照顾得精细,女娃娃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令苑郎中夫妇惊喜的是女娃娃清醒后似乎忘了一些事,竟然喊杜娘子娘亲,苑郎中想起太子临终所托,想到他们夫妇成亲多年却难以孕育,又思及冷家的儿子冷巍性子冷僻,是个武痴,得知家中噩耗待料理完后事他便抛下新婚妻子一走了之,不知所踪,苑郎中就彻底断了把蔻蔻交给冷巍的念头。将错就错,苑郎中扮起了女娃娃的爹娘,还给她起了一个新的名字,苑舒婵。 为了让小舒婵平安长大,苑郎中夫妇把药堂和宅院留给侄儿,带着舒婵离开故土,几经辗转来到了洛阳。之后,苑郎中结识了闻茂潜,由闻茂潜举荐入了御医署,一家三口便在洛阳定居了下来。 十几载春秋,他们过着朴实又温馨的日子,小舒婵一天天长大,出落得娇俏可人,性子也活泼,街坊邻居对其无不喜爱。去年她及笄后,养父母做主给她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闻茂潜的内侄,姓纪,在家行五。两家都从医,门当户对,原本等来年开春就操办婚事的,谁料一向稳妥的苑郎中开罪了温贵妃母女,连累一家子被降罪入狱…… 冷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掌中玉佩已被他暖热,可他的心却凉到了底。他找了那许多年的小表妹竟是……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太后,太后已然泪流满面,那是她的亲孙女啊! “据闻医令讲,苑医丞在被关押期间治好了一个狱卒的病,那狱卒为了报答他,同意帮他传信给闻医令。那信中苑医丞恳求闻医令帮他打听下女儿的下落,他们夫妇已经数月未见过女儿了,若打听不到,便请闻医令去他家中找到这枚玉佩找机会呈给太后,说这是救他们一家最后的办法了。可闻医令他……晚了一步。”盛翀眉头拧紧,俊美和善的面庞上一片凝重肃穆,“苑家的老仆几年前过世了,我亲自去了趟蜀州,找到苑医丞的侄儿求证,确定舒婵就是当年失踪的蔻蔻……” 难怪,难怪舒婵的样貌会和温乐公主有几分相似,难怪他总对她感到莫名的亲切。临去西北前,太后秘密召见他,让他暗中多加保护公主,为的是联姻能成,为的是大梁的江山社稷。太后并不知公主的真假,不知卫国公偷梁换柱的把戏,阴差阳错的,他竟然把蔻蔻护送到了西北,而眼下她人也留在了那,那个虎狼窝! 冷巍闭了闭眼,胸中发堵,闷疼闷疼的。 第216章 择良婿 太后问起西行路上发生的事,话少的冷巍细细讲与她听。太后听得极为认真,她那素未谋面的孙女哪怕长在民间,也被教养得极好,孝顺父母,体恤下人,无惧邪恶,不畏权贵,富侠义仁爱之心,具妙手回春之术,太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这样的丫头谁人不爱呢被柴家小子看上,一点都不奇怪!真要是宫里头那个去了,人家还不见得稀罕呢! 冷巍本想说不止柴少主看上了,连温衙内都对蔻蔻动了真心,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说了又有何用他们前脚出秦州,柴宗理抽调来固防的兵马后脚就到了,哪怕他武艺超群,想孤身而入把蔻蔻带出西北亦是极其困难,除非他有李光魏那样手眼通天的能力。再者,以柴少主那轻浮狂野的个性,蔻蔻的清白怕早就不保了。衙内再好再用情至深也无法改变住他是温家人的事实,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蔻蔻怎可能接受他 盛翀问要不要想方设法把蔻蔻接回来,太后凝思迟疑了会儿摆摆手,道:“十六岁的丫头,合该嫁人了。柴家那小子哀家见过,相貌堂堂,颇有男儿气概。他既对蔻蔻极为喜爱,想必不会亏待了她。且他母亲阿芙在哀家这儿教养过几年,性子文雅娴静,知书达理,蔻蔻若做了柴家的媳妇,一来没有辱没她的身份,二来那地方虽远于蔻蔻却是个好的归宿。至少,东都这些魑魅魍魉是害不了她的!至于战事……”太后轻哼一声,“就看仁寿殿那位的造化了!” 出了陶光园,盛翀见冷巍愁眉不展,宽慰了他几句,又问他以后作何打算。冷巍还没想好,如今唯一牵绊他的事也已解决,他只需继续留在禁军中安稳度日便可,可不知怎地他的心就是静不下来,过得越安稳他反而越焦躁,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喝再多的酒,也抚慰不了他空落落的心。一个习惯了孤独的人,突然觉得寂寞,让他无所适从。 宫城飞香殿里,身怀六甲的温贵妃正朝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发脾气。 “你做事之前为何不来同我商议下一个贱婢几句话就挑拨得你头脑发昏,杀人放火,你当自己是山贼野寇呢御史的折子在你父皇案上都摞几尺厚了!” 温乐公主萧如瑾“噗”一声吐掉口中的葡萄皮,不耐烦道:“死了两个罪囚而已,至于这般小题大做且不是已经将那奴婢杀了,还要怎样我看那些御史就是吃饱了没事干!” “你!你坏了你父皇和外祖父的大计!东南乱了,西北乱了,朝堂也乱了,吵得你父皇焦头烂额,不得安生!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为你父皇分忧,也别整天惹祸添乱呀!”温贵妃气得揉了揉额头,旁边的嬷嬷劝她怀着身孕莫要动气,温贵妃深知腹中孩儿的重要性,泄了口气,“罢!罢!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父皇前几日为你择婿,选来选去挑中了礼部侍郎江同焕的儿子,叫江英树,年二十,现在禁军任参军。他……” 萧如瑾的杏眼一下子瞪圆了,不等温贵妃将话说毕就跳起来,叫道:“我不嫁!一个礼部侍郎的儿子也配得上我父皇到底怎么想的我不是跟母妃你提过的吗我要嫁给安定侯府的小侯爷!除了他,女儿谁也不嫁!” 温贵妃拍了下桌子,柳眉倒竖呵斥道:“你就不能长点脑子让我省点心吗太后下了懿旨不准你再踏入陶光园半步,太后和安定侯府是何关系你难道不知你父皇素来敬重太后,对太后比对自己的生母还要孝顺,你惹下这等大祸,你父皇对你失望透了!正在气头上呢,你再忤逆他,信不信他一气之下将你远嫁,嫁到那穷乡僻壤去” 萧如瑾绷紧了脸儿,嘴角耷拉下来。她被父皇罚禁足思过,一连数日,父皇都未曾来看过她。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的,御史的参奏她倒没放在心上,就是突然下旨申斥她的太后,让她诧异又忐忑。太后多少年没管过事了,杀两个罪囚能算多大点事儿,同她以往做下的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那时也没见太后蹦出来教训她。这回也不知是她背运还是怎么的了,竟惹到了太后!父皇想睁只眼闭只眼的庇护她也是不能了,连累她和小侯爷的姻缘也不成了,早知道就不该听信了那贱婢的挑拨! 江府,江英树才从军衙回来,就被等在门外的管事告知老夫人要见他,让他即刻去。江英树是江家六房中最小的嫡子,生来就倍得祖母疼爱,上面的伯婶兄姊对他无不好。祖母急着见他是常有的,他也没多想,快步前往。等到了地方,掀起门帘,一声“祖母”刚喊出口,他就被室内的情景给震到了。 除了外放做官的二房,其他几房的人都在,围着祖母或坐或站齐聚一堂,这种情形也只在除夕夜才能见到。今儿这是怎么了且他们听到他的声音,齐刷刷的看向他,江英树愣了下,察觉到里面的气氛有些怪异。 江六夫人一见儿子来了,扭过脸去慌忙用帕子揩了揩眼睛。江英树挠了挠头,上前一一见礼时回想了这段时日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祖母说道:“孙儿最近可什么祸都没闯,没再出过洛阳城半步,勾栏酒肆也只去过一回,因同袍宴请实在推脱不得,孙儿坐了半个时辰就走人了。” 江老夫人招手,让他坐在嬷嬷搬来的圆杌上,揪掉粘在他肩后的一片枯薄的叶子,问他肚子饿否。江英树笑说不饿,瞄了眼对面的大伯父,见他敛眉垂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不禁纳闷。家里的大事,无非涉及朝堂,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旁听了不对,轮不到他,更轮不到内宅的妇人,怎么他母亲还有几个婶娘也在场 江老夫人叹了口气,对小孙子道出了实情。今个下朝后,江左相和江六郎一道被陛下留了,原以为是为了再议秋狝一事,怎料陛下说的竟是温乐公主的婚事,直言在一众勋贵子弟中相中了江家六房的嫡子,问问他们的意见。 江六郎当场惊呆,江左相心头跳了跳,说陛下看中英树是他的福分,只不过温乐公主和英树毕竟差着辈分,怕有违伦常。江六郎反应过来,连连附和。陛下却大手一挥,说无妨,当年太祖的一个妃子也是他的表侄女来着,且温乐公主和英树年岁相当,不必在意那些虚的。这下连江左相都傻了眼。 第217章 祝她好 江英树终于搞明白今个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是缘何了,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搀着他母亲的三伯母先开了口。 “陛下也太会挑人了!六弟和弟妹就英宝一个孩子,他们又都是性子软和好相与的,英宝更是无忧无虑的长大,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如今倒好,尚了公主等同于往家里供了一尊大佛,半点惹不得,处处得让着。就温乐公主那飞扬跋扈的脾性,以后家里可还有安生日子” 三伯母嗓门大,话中含怒,字字句句戳在江英树的心上。他长这么大虽然还没遇见过自己喜欢的女子,可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意娶那个瘟神。 在大人们说话的间隙,江英树忍着胸中翻腾的火气,委屈巴巴的对老夫人道:“祖母,我不要娶温乐公主。晓琴表妹不还在的吗我觉得她就挺好的,祖母就作主把婚事定了吧这样陛下那边也好婉拒。” 那个晓琴表妹千里迢迢从永州赶来洛阳,为的就是和江英树相看,只不过她人还未到,江英树就跟着送嫁的队伍去西北了。回来后才见到人,说实话,江英树对那个村里村气的表妹是半点兴趣也无,可若要他在温乐公主和晓琴表妹中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晓琴表妹。 江老夫人轻轻摇了摇头,为难道:“若陛下只留了你大伯父,这事倒还有婉拒的可能。可你爹也在场,总不能你已订了亲,你爹也不清楚。温乐公主是陛下和温贵妃的心头宝,咱们要是拒了,岂不是折了皇家的脸面不仅如此,温家对咱们的敌意也会更甚。倒不是怕了温家,只是偏偏他们温家走运,女儿得了宠,如今又顺利怀上龙嗣。据从御医那传出的消息,贵妃这一胎很有可能是个龙子。贵妃盛宠不衰,到时母凭子贵更进一步,后位非她莫属了。” 祖母的言外之意江英树听懂了,心也凉了。本以为祖母疼爱他,他撒个娇,掉几滴泪,祖母拼死拼活也会护着他。可祖母只站在了家族的立场上陈明了厉害,连句安慰他的话都没有。 如果祖母是这个态度,那他的父母亲也没办法为他争取了。江英树攥紧了拳头,俊秀的面孔上浮现出几丝令人陌生的狰狞。 这时,江同赫清了清嗓子,对江英树道:“先别急,公主出嫁岂是三两月就能办成的你爹身为礼部侍郎,皇家一应礼仪规制他最清楚不过。从下旨到合婚,少说也得半年,那时温贵妃已经生产。假若这一胎又是个公主,温家不足为虑矣,陛下就是再瞧不上吴昭仪,再不喜大皇子,也不得不认命。唯今之计,不如先应下,徐徐图之,随机应变。” 事到如今,连江同赫也没辙了。联姻的主意是他出的,原本是想给柴家添堵,没想到这个堵添到自己家来了。 江英树心里再愤懑郁结也只得暂时忍下来。不然他还能怎么样呢像温在恒一样违抗圣旨,被家族除名,一下子从云端跌入泥坑吗这样的傻事,他不会做。他还以为温在恒是个能成大事的,没想到为了个女人就一蹶不振,破罐子破摔了!要不是他暗中破坏联姻,盛煦然也不会买通温乐公主身边的婢女挑拨她杀人放火,陛下也不会盛怒之下着急将温乐公主嫁出去,归根结底都怨他!他自私,他不顾兄弟情谊,他不配当他大哥! 长安,雍王府。 入夜,寒风渐起,吹得窗棂呼呼作响。被烛火投在窗纸上的身影如定住了般,半天都不见动一下。侧影清瘦,沉默又孤冷,酿了一室的寂寞。 萧向安脚步顿住,捏了捏手里的那封信。信是卫国公发给他的,让他转告温家滞留长安不归的逆子,再不归家认罪认罚便断绝一切关系,任其自生自灭。卫国公之所以写信给他,即便信中只字未提,想来还是希望他最后多少能劝上一劝。可屋里那位显然不是个听劝的,他拒归退婚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家族决裂。 家族带给他的富贵、权势、一切的荣耀都比不上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意识到这一点,比得知真假公主一事带给他的震撼更大。萧向安所认识的温在恒,和风花雪月不沾边,从未听他主动谈起过儿女私情,他胸腔里装的不是一颗热乎乎的心,而是一块冷硬的铁。如今这块铁被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熔成了温泉水,多么难得,可他费尽心机终还是同她失之交臂。 萧向安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向他,淡淡的说了句“来了”,复又垂眼看着案上久未翻动的书。他以前话不多,而今更加少言寡语。萧向安在他对面坐了,把信搁案上推给他,点了点。 “再不回去,可就真的父子反目了。照我说,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国公还是看重你的,不然当年怎会给你定下右相的孙女国公的亲信、麾下将领哪个不把你当成继任者看待我知你心里有气,堵得慌,可置气不是这么置的!你这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呐!傻不傻” 温在恒看也不看那信,提起茶壶给萧向安倒了杯茶,道:“叨扰多日,我明个就走了。” 萧向安自知劝不动,遂不再劝,苦笑着叹道:“分分心也好!东南战事胶着,五哥军中正需要像你这样的猛将助阵,早些了结东南的战事,回头再去收拾西北,你和那丫头不是没有再见之时。” 温在恒眼睫一颤,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觉用力,默了默,眉头略松,道:“命中无她,不强求了。柴峻对她是真心喜爱,她跟着他比跟着我好,何况她亦喜爱他,两情相悦……算了。” 祝她好,再不见。 再不念。 长夜漫漫,终有黎明破晓时。厚重的城门在晨曦中缓缓开启,官道上风卷枯叶飞,马蹄哒哒,一道隽拔的身影渐渐走近。出了城门,他跃上马背,扯开缰绳正欲离开,忽见斜前方有个人朝他淡淡一笑。那人发上结了一层白霜,握剑抱拳道:“如将军不弃,冷巍愿追随左右。” 温在恒愕然,随后笑了笑,道:“有冷教头相伴,想必酒是少不了我的。上回饮的大均酒,可还有” 话音刚落,一只酒壶扔了过来,温在恒扬手接住,拔掉酒塞饮了一大口,辛辣醇郁的味道一下子充斥了脏腑。他呼出一口热气,道了声“痛快”。 前路轻雾飘渺,深秋的愁与萧瑟已被赶路之人抛在身后。 第218章 猫眼石 半年后。 常州最大的药堂非常春堂莫属,自从现任堂主瞿兆投靠了扬越王,常春堂的生意越发兴隆,分号开遍江淮大地。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庭前南枝初放两三花,岸边湿地才冒青绿芽。春意浅浅,一则消息随着春风散入千万家。常春堂堂主瞿兆和他的十几个亲信在一夜之间被砍了头。头颅码放在总堂的药格子里,一格一头,密麻麻,血淋淋,恐怖至极。连见惯了刑杀案的官差,也被那情形骇得目瞪口呆,头皮发麻。 近郊一座不起眼的宅院里,传出阵阵咳嗽声。一个用蓝花布巾包着头的年轻女子端着托盘进了屋内,手捧着汤碗感受了下,对坐在厅中正咳嗽的男人说:“主君,把药喝了吧” 男人面色苍白,身形瘦削,披着毛边玄色大氅,眉宇间透着烦闷,正是李光魏。他忍住咳,接过碗把药喝完,抿了抿嘴,紧皱的眉头稍稍松缓。 女子是从西北出来便一直服侍李光魏的鸽奴,她笑了笑,道:“天越来越暖和了,主君的病很快就好了。” 李光魏手肘撑着桌案,掀起眼皮望着庭院里的桃树,枝头桃花灼灼,粉白娇嫩,很像那小倔丫头的脸儿。想起来他的心口就堵得慌,郁郁难舒。他就不该心慈手软,瞻前顾后,在力乾堡那几日明明天时地利人和,人落在他手里,他竟然未成事!如今白白便宜了柴峻!但愿他能护住她,别让她受委屈。 “虞伯回了没有”李光魏闷声问道。 鸽奴正要回答,余光瞄见一高一矮两个人绕过影壁,大步朝厅堂走来,便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主君真是料事如神!” 来人正是虞伯和吕游龙。二人上前参见了李光魏,虞伯习惯性的先过问了几句主君的身体,见他口说无碍却神色恹恹,料想他还未放下西北的那个小娘子。主君自幼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可行事向来果敢狠辣,从不拖泥带水。即便常年遭受病痛折磨,他也未有自怨自艾,伤春悲秋。可从西北出来这大半年,他鲜少展露笑颜,原本已调养得益的身体,也日渐衰败。病中他处理了常春堂的叛徒,营救出被捕的弟兄,冒着雨雪辗转各地,病情加重,咳出了血,不得已才停留在此养病。 虞伯禀报了善后的事宜,又讲了最新打探到的军情。扬越军太不经打,先前靠着突袭猛攻占下的几个北边的州县相继失守,眼下已退回扬州。朝廷的军队北据徐州,南据江州,从水路上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从陆路进攻的中路军是宛王的宣化军,目前屯营寿州,秣马厉兵,不日便将对扬州发起总攻。 “萧禄满原也招揽了几员能征善战的猛将,门客谋士多不胜数,败得如此快,在意料之外亦在意料之中。”李光魏对插衣袖,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忽而问道,“宛王还留在邓州侍疾” “至今未归,宣化军还是由温在恒统率。”虞伯道,“这龚太妃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战事胶着时病了,宛王请旨归家侍疾,洛阳那边说什么的都有。” 宛王在前线率领嫡系宣化军作战,拼死拼活的,后方的朝廷里却不停的有人抹黑他。说他功高盖主,骄傲自满,刚愎自用,说他不服从朝廷的调令,架空朝廷派去的监军,等他发展壮大日后必成朝廷大患。这些空穴来风的言论,传传也就算了,可嘉运帝竟然半疑半信之下,一纸诏书把宛王最爱的儿子召来东都,明着说让宛王世子做大皇子的伴读,实际上不就是做质子 宛王气得心肝脾肺肾都冒火,借口生母龚太妃突发重疾,撂挑子不干了!但他还算理智,没得让宣化军也都撤了,因他的封地距扬越王的封地近,扬越王往北攻下的几个州县,原也属于他的辖地。既然身为堂叔的扬越王犯了他,那休怪他不敬长辈。于是他委任温在恒为主将,让宣化军上下听从温在恒的调遣,他则回家享清闲去了。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很对,温在恒是个会领军打仗的材料。以前战事胶着时,宣化军和扬越军互有胜负,自打温在恒临阵受命,代掌了军权,四个月来几无败绩。宛王上书把温在恒一顿猛夸,直言其智谋过人神勇无敌如老卫国公再世,把功劳都记在他头上。朝中那些背地里放冷箭的小人们这才终于消停了。 “若非有温在恒替阵,洛阳那些人恶意中伤宛王,导致君臣离心,兄弟阋墙,势必会影响战局。这对谁最有利”李光魏指了指北面,“不用想也知是武威王的手笔,准确的说是柴宗理借了武威王之手,试图拖慢东南的战事,好为西北抗击突厥和吐蕃的进犯争取时间。东南的战事了了,朝廷定然调头西去收拾柴家军,到时三面受敌饶是柴家军也难以应对。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透。嘉运老儿昏昏庸庸,有惊无险的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还真是他运气好。”李光魏叹道,“不过,大梁的运势也已是强弩之末了,以后有嘉运老儿哭的时候。” “江淮的事这月便能了结,主君可有什么打算”虞伯问道。 李光魏掩唇咳嗽了几声,蹙着眉头沉默不言。 虞伯犹豫了下,瞄着李光魏的脸色,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应当向主君禀报。主君可还记得那个……那个罗姆舞姬” 谁李光魏怔住,待反应过来,诧异的看着虞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那个舞姬。那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他们在返回大梁的途中偶遇了一队罗姆人,其中有个年轻女子,长得很是妖艳,性子热烈奔放,缠着他又唱又跳,又摸又亲的。她有双猫眼石一样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多情的光,笑声就像挂在篷车上的风铃般清脆甜美。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李光魏竟然对她的冒犯不反感,当夜就睡了她。担心自己体弱阳痿,他还吃了药。那一夜,准确的说是半夜,他雄风大阵,着实销魂了一回。兴许是兴奋过了头加上精元严重透支,最后一次没干完他突然发了病,上不来气,天旋地转,倒地抽搐不止,差一点就送了命。罗姆舞姬估计是吓坏了,怕惹上麻烦,和族人一道连夜就跑了。 李光魏醒来后,休养了很久才复原。知那舞姬跑了,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是露水情缘,旅途寂寞,各取所需罢了。慢慢的,他就将那舞姬忘了。若非今个虞伯忽然提及,他根本想不起那人。 “是这样的,我最近收到一封玉素的密信,从海路捎过来的。玉素在信中说曾在安基拉遇见了一个怀抱婴孩的罗姆女子,那女子向他兜售一块玉佩,好巧不巧,玉素竟一眼认出是主君之物。于是扣下那女子细细盘问……” 玉素是李光魏的心腹之一,帮他打理着大食的生意。玉素遇见的女子就是曾和李光魏春宵一度的罗姆舞姬。那夜李光魏突然发病,她吓坏了,怕被李光魏的手下迁怒说是她谋害的,她趁乱就溜了,走前想着不能白白被睡,于是从李光魏脱下的衣物中顺走了两块玉佩。罗姆人天性豁达奔放,舞姬走后也很快忘了这茬。怎料,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玉素说那孩子……面貌确有几分像主君。”虞伯用袖子擦了擦满脑门的汗,笑得眼睛眯起来,“主君,你可能有个孩子了,儿子!” 李光魏嘴巴微张,惊呆。 第219章 会播种 鸽奴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那日,肆虐的沙风过去之后,人们从地洞里、帐篷里、墙脚下钻出来,头一晃沙子便纷纷扬扬。她掀开遮身的毡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向主君所在的帐篷。 主君安在,一边倒着靴子里的沙子,一边向虞伯抱怨,说早知道就乘船从海路回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太遭罪了。见鸽奴进来了,他盯着她的脸儿看了看,叹了口气。 如鸽奴这般姝色女子,那时也蓬头垢面,浑身灰扑扑的,像从炭灰里扒出来的一样。鸽奴露齿一笑,浑不在意。主君从包袱里翻出条蓝底暗花的丝绸围巾,叫她蹲下来,包住她的头脸,只露双眼睛,叮嘱她要爱惜自己的脸,丑了就没人要了。 幸好有围巾遮脸,没叫主君瞧见她羞红的面颊。她不怕吃苦,她怕主君不要她,主君让她爱惜自己的脸,那她以后定然会加倍爱惜。 沙风过去后,驼队继续行进,天擦黑时到了一个破落的小镇子上,入住镇上唯一的客栈,就是在那遇见了跟随族人四处流浪卖艺的罗姆舞姬。叫弥什么什么一长串儿,鸽奴没记住,权且称呼她为弥姬吧。 从他们走进客栈起,那弥姬的视线就粘在了主君身上。她穿着艳丽的衣裙,坦露着半个雪白胸脯,长腿在拼接的裙摆下若隐若现,在男人的欢呼声中扭腰摆臀,旋转踢踏,跳得很是欢快。眼见她越跳越近,鸽奴悄无声息的摸出三根铁针,只要那妖艳贱货敢过来骚扰主君,她一定扎得她吱哇乱叫。 这时,主君咳嗽了一声,鸽奴转首看去,主君示意她把铁针收起来,鸽奴皱眉不从,李光魏朝她瞪了瞪眼,就在俩人“眉来目去”这会儿,弥姬已经跳过来了。她真是胆大包天或者说是无知者无畏,竟一屁股坐在主君腿上,手臂勾住主君的脖颈,问主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这不要脸的女妖精!鸽奴拍案而起,踩着板凳,指着弥姬叫她滚远点。弥姬被吓了一跳,非但没起身,反而往主君怀里靠了靠,睁着那双迷人的猫儿眼无助的望着主君。鸽奴心头火气,拳头攥得咯吱响,她家主君,在她心目中秀如芝兰,皎如玉树,岂能被这个女妖精亵渎 鸽奴以为主君会很快推开怀中缠人的女子,怎料主君朝吕游龙使了个眼色,吕游龙竟然拽着她的胳膊,硬生生的将她拖拽走了!屋里断了片刻的歌舞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热闹了。 一轮大月亮挂在暗蓝天幕上,鸽奴仰面躺在凉滑的沙堆上,耳边回响着吕游龙的话。你,奴婢,不该,违逆。 是啊,她不过是主君的奴婢,何敢违逆主君主君喜欢谁,哪是一个奴婢管得了的她坐起来,出神的望着远处的灯火,满心的苦涩没有化成眼泪,只消融在嘴角那抹笑里。她缓缓摘下主君送她的围巾,用脚在沙堆里刨了个坑,将围巾丢进去埋了。 呵,男人! 半夜主君发病,鸽奴还是恨不得抓住那女妖精大卸八块。待主君醒来,虚弱无力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她头一回,对着她敬仰爱戴的主君,讥讽了一句,活该。 之后,主君再也没提起过那个罗姆舞姬,即便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曾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乐。故而,爱真说不上,就是旅途太苦太漫长,主君憋闷久了,需要发泄。 听虞伯说主君可能有儿子了,鸽奴睁大眼,忍不住“啪啪”拍了两下李光魏的肩膀,叫道:“你可真行呀主君!你可真会播种!” 李光魏一阵猛咳,回过神儿来,气喘着瞪了瞪鸽奴,问虞伯:“戒指呢” 虞伯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戒指呈上,道:“这事说实话,我起初也是不信的。罗姆人居无定所,狡黠善变,我担心其中有诈,原想让玉素核查清楚再禀告主君的。后面思来想去,实在是觉着事关重大,应该让主君及早知晓此事,早做打算才是。” 李光魏看了看那枚遗失已久的戒指,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知作何感想。 “那罗姆舞姬和小主子已被玉素妥善安置,主君大可放心。等这边的事了了,我去一趟大食,替主君核实清楚。”虞伯道。 李光魏捏着戒指沉默半晌,才道:“我亲自去,万一真是我儿呢” 在此之前,李光魏最发愁的一件事,就是传宗接代。他们老李家若是在他这一带断了香火,还复国个屁!复个鬼!他游历各国,见过不少绝色美女,可再赏心悦目,也难以激发他沉寂的雄性。他对那胆大的罗姆舞姬确实是一时意动,她坐他怀里又扭又蹭的,撩得他心头发痒,可那里还是静悄悄的。他不甘心,服了药,终于成事,也害得他搭进去半条命。 房事艰难,李光魏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再服药冒险。幸得上天垂怜,竟让他遇见一个妙人,她盈盈一笑亦或是一个略带嫌弃的眼神,落在他眼中,都那么有感觉。什么感觉呢心里痒痒的,裤裆发紧,那里面沉睡的老弟,突然觉醒了! 这个发现让他喜出望外,对那丫头的喜爱更进一层。他想睡她,想让她为他生儿育女。可惜他因迫不得已的种种,先是放她走,后又舍她而去,错失良机。如今那小倔丫头成了柴峻的人,怕就是死也不会委身于他了吧 “现今战事纷起,够大梁乱一阵子的了。主君安心在此养病,我这就传信给泉州那边的人安排出海事宜。”虞伯道。 李光魏蹙着眉点点头,似有心事。 这年入夏时,扬越王兵败被擒,东南战乱平定。 温在恒代宛王回洛阳复命,新得了皇子又打了胜仗的嘉运帝双喜临门,在朝堂上对温在恒大加褒扬封赏,下了朝还留了他独谈,用姐夫的身份劝他和卫国公和好。虽然他丧失了承袭爵位的资格,可戍都禁军的统领之权他才是不二人选。他弟弟在昀,今年十四了还没怎么摸过剑,平日里流汗流多了,小杨氏都心疼,舍不得在昀吃苦受累,天天巴望着卫国公能立在昀为宗子好承袭爵位。她终于得偿所愿,温在恒去宣化军不久,卫国公就依了她。可在昀即便成了小公爷,文不成武不就的他也担不起禁军统领之责啊! 见温在恒不为所动,大姐夫想起了之前从贵妃,啊不,是皇后那里听到的传言。于是他拍拍温在恒的肩,说大丈夫何患无妻,罗列了七八个适婚的贵女,让他看着画像可着心意挑。这是要为他指婚了。温在恒单膝跪下,先谢了陛下的隆恩,可他在决战中左臂被乱石砸中受了重伤,至今毫无感觉,想必是废了。不好委屈这些贵女嫁他一个残废之身,他向陛下请了一个恩典。 嘉运帝接下来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面前跪着的这个眉目冷然坚毅的年轻人,难怪有胆量跟卫国公对着干,果然油盐不进,轴得很。 第220章 休再提 德昌殿,身穿红肚兜的小皇子睡得正香,小胳膊腿儿白白胖胖藕节似的,特别惹人爱。这是嘉运帝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许多年的儿子,母族显赫,出身高贵,且又是他钟爱的女子所生,他当真爱极了这个儿子。每日一下朝嘉运帝就急不可待的来看小皇子,坐在他身旁,亲自为他摇扇,看他睡梦中露出笑容自己也跟着乐,在他醒时更是放下帝王之尊,挤眉弄眼嘟唇吐舌的逗他玩。 母凭子归晋升为后宫之主的温皇后身材稍显丰腴,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小儿子可谓她的福星,想当初生温乐公主时因胎位不正难产可把她折腾坏了,产后恶露淋漓不断,调养了许久才好。这回生小儿子,整个孕期没受什么罪,从发动到生不到两个时辰,一切都很顺利。 帝后一左一右躺在小皇子的两侧歇晌闲聊,温皇后问起西征人选之事,嘉运帝将晌午接见温在恒的情形说了,他原是属意温在恒的,人靠得住不说,亦深入过西北,以军人的敏锐,定是悄悄的将西北沿途各要塞的地形、守备情况都摸清了。可惜那小子不识抬举,以手臂重伤为由不仅拒了他的赐婚,还向他求了个外放岭南的恩典。 温皇后瞪大了一双美眸,支肘撑起身子,道:“他这是打算犟到底了非要父亲向他磕头认错才罢休他再有能耐,不知轻重焉能成大事岭南那蛮夷之地,潮热多瘴,遍地毒虫,别人都不愿去,他还请旨求去!”温皇后冷哼,转念一想,心气儿反而平顺了,“岭南由龙骧军镇守,他去了也好,总好过留在宣化军呐!” 嘉运帝正捏着小皇子的胖手,闻言一顿,沉吟道:“皇后言之有理,奉朔此人朕还是信得过的。” 南市一家胡人开的酒肆内,盛煦然给自己斟满酒,却给温在恒倒了一盏茶,笑道:“大哥有伤在身,谨遵医嘱,酒还是少喝为好。” 温在恒笑笑,端起茶盏同他碰了杯。杯酒下肚,盛煦然酝酿了半天的话也借着酒胆说出了口。 “大哥,我说句扫兴的,既然回来了,合该回家看看。你是平定东南的功臣之首,得了陛下封赏,此时回家想必国公也不会说什么重话。父子俩趁机化干戈为玉帛,重归于好不好吗” 温在恒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收紧,面上无甚表情,道:“以前便不好,何来重归于好一说且我已被温家除名,国公府不再是我家,我也没打算回去。别提这个了,说说你,你和殷芷可还好” “我俩好着呢!她温良贤淑,嫁过来后把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敬奉公婆,善待下人,我父母很是喜欢。人我是娶对了,大哥不必再挂怀。”盛煦然露出真心的笑容。 “这便好。”温在恒淡笑,想起什么,笑意很快隐去,“英宝……如何” 盛煦然饮了口酒,摇头叹道:“大婚后他就搬入江府隔壁的公主府了,虽授了驸马都尉之衔,却比以往更清闲了。温乐公主给他立了五花八门一堆的规矩,英宝哪受得了这不,成亲才俩月,温乐公主进宫告状都告了五回了!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如今陛下和皇后的心思都在小皇子身上,对这个嫁出去的惹祸精终于放手了,他们小夫妻的事让他们自个解决。 温乐公主受了冷落不知收敛反而闹得更凶了,也不知从何处听说永州的晓琴表妹爱慕英宝,留在江府迟迟不走,于是带着几个厉害的奴婢冲进江府把晓琴表妹给打了,英宝赶过去,见好好的一个表妹被打得满脸是血,连头发都被扯掉许多,他暴脾气上来把温乐公主给狠踹了一脚。温乐公主当着江老太君、江左相的面直嚷着要灭江家满门,当时闹得那个鸡飞狗跳,江老太君差点背过气去! 事后,江左相、江侍郎带着英宝跪在仁寿殿外请罪。可这事若论起来,也是温乐公主先挑起的,陛下没有怪罪江家,皇后把温乐公主身边伺候的奴婢又换了一遍,带着御医亲自去江府看望了江老太君,这事才算平息了下来。” 温在恒没想到英宝会屈从家族的压力尚了温乐公主。那孩子耿直得很,心思简单坦荡,眼里揉不下沙子,从小被家族宠着长大,怕过谁英宝的志向是想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一名将军,哪怕这条路辛苦又漫长他也愿意。温在恒记得英宝曾对他说过,想以他为榜样,成为像他这样的人。可他到底让英宝失望了,他不是个好榜样。 “你和英宝大婚,我都没回来喝杯喜酒,也没送贺礼,这回补上,一人一份。”温在恒把两只摞在一起的锦盒推给盛煦然,歉意的笑道,“别嫌少,如今我能拿得出的就这么多了。” 盛煦然打开一看,见是一盒子的金元宝,心里顿时如黄连翻涌。大哥当时离了温家,除了若杉,什么都没带走。这大半年在东南打仗,也就得了点饷银,而那点钱之前大哥从指缝里漏点都不止那么多。这两只锦盒里装的金元宝是陛下的赏赐,是大哥拼死拼活残了条胳膊挣来的,都给了他们。 “这我,不能要。”盛煦然喉间发紧,把锦盒推还给温在恒,咬着下唇看向一旁,顿了顿,忍着泪道,“大哥,我知道错了。如若不是我,事情不会到这一步,你和苑娘子也不会分开……” 温在恒正要开口,盛煦然突然抓住他的手,神情激动,道:“听闻陛下今日朝会后单独留下大哥,可是想让大哥领军西征我和英宝愿追随大哥前去!咱们把柴峻那小子打败,把苑娘子抢回来!大哥,还有机会!” 盛煦然盯着温在恒,等着他说“好”,苑娘子是大哥的心结所在,他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可是他盯了半天,盯得眼都酸了,他盯了多久,温在恒就沉默了多久。 第221章 惜余欢 温在恒提起酒壶给盛煦然倒了杯酒,道:“我向陛下求了个恩典。我想加入龙骧军卫戍南疆,西北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盛煦然的心蓦地一沉,失声问道:“你不要苑娘子了” 温在恒顿住,转瞬垂下长又直的眼睫,把眸底的情绪尽数遮盖,心随之一寸寸硬结,在疼痛扩散开来之前将其凝固住,他喝了口茶,喉间微涩,神情自若道:“争取过,然天不遂我,人也无意于我,强求不来。以往是我自负其能,已失信于她,现今你看我,这条胳膊能不能治好还是未知,半残之人,自己尚未找到立足之地,如何能给她提供庇护之所她跟着柴峻也好……”他深吸口气,抬眼看着盛煦然,拍了下他的肩,“已经过去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温在恒的语气是松快的,可盛煦然听在耳中,心内却愈发难受。他明白大哥这么说不过是假装释怀好让他放下过往,不要再引咎自责罢了。他也明白大哥说的皆是实情,令人扼腕亦无可奈何。盛煦然没有再劝,如果他有未卜先知的异能,能预知苑娘子明年春上会香消玉殒,他今日定会死劝大哥西征,把人抢回来再说。因那之后,大哥就彻底放逐了自己,一去岭南不返,他们兄弟再见之时,时异人非,天下大变。 “西征之事你和英宝最好也不要参与。西北你们去过,柴家军镇守多年,民心向,军心齐,地利人和。别看朝中请命西征者个个跃跃欲试,不过是想趁火打劫,以为柴家军腹背受敌,兵力分散,此时大举西征,稳操胜券,可打仗光靠人多岂非笑话论战力,他们还不如突厥,且长久以来又各自为政,一盘散沙,想要统筹合力,很难。内祸不清,外乱难平,断看萧梁的造化了。”温在恒道。 温在恒这话也就说给盛煦然听,一个离心离德的朝廷,烂到根里了,非自毁不能求生。 两日后,温在恒等到皇帝口谕和兵部调令,未做耽搁,简单收拾了行装,同冷巍、若杉一行三人打算就近从厚载门出城。行至西市,三人下马走进药堂让伙计照方子配了些疗伤的药,出了门,正欲离开,忽然听见后头有人喊。 一个手提包袱的白衣少年向他们跑来,长随和护卫跟在后面追。 “是二公子。”若杉转头看着温在恒道。 温在恒也看到了,丢下手中的缰绳朝来人大步走去。弟弟在昀跑得很急,满头大汗,跑到温在恒面前才刹住脚,弯着腰按着腿直喘气。温在恒想扶他一把,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只问他怎么来了。 在昀直起腰,头歪向一边,也不看温在恒,盯着脚下,神情有些别别扭扭的。十四岁的少年长得偏他母亲多些,头顶到温在恒的颈间,身板稍显单薄,肤色白净中透着粉,此刻他皱着眉头,显得不大高兴。 温在恒见他不回答,笑了下,用衣袖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捏捏他的肩膀,道:“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 在昀扭了下肩膀,嘟囔道:“你也知道一年不见了。” “前日你下学,我刚巧在附近,见你好好的,就……”温在恒转头看了眼旁边,没往下说。继母不希望在昀同他多接触,他记在心里,习惯使然。 在昀眼圈微红,有些委屈的望着温在恒,问道:“哥你不回家,是不是怪父亲把宗子之位给了我” “不是,与你无关。”温在恒摸了摸弟弟的脖颈,安抚道,“无论我是不是温家人,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弟。” 在昀的眼圈更红了,手指蹭了蹭鼻头,问他手臂的伤势。 温在恒将受伤和治疗的经过三言两语讲了,“宫里的御医也瞧过了,开了方子,慢慢调养看看。据说南边的苗医有些偏方良药,辅以独特疗法,能接骨生筋,奏效更快。我去了南边也找苗医试一试。” 在昀将手里提的包袱递给温在恒,道:“猜你今日会走,我到你房里随便收拾了些衣物,你路上带着。” 温在恒笑着接过,叮嘱他用功读书的同时也要勤加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能怕累偷懒,坚持下来身板才能长结实。骑射也要找个好师傅跟着练,他房中有张顶好的弓让在昀拿去用。 “那弓太重,我拉不动。哥,你……不回家看看吗你以前收藏的好东西,都不要了母亲回杨家了,父亲事忙应也不在家中,你回去一趟看有没有想带走的”在昀目含期待的望着兄长。 “没什么想要带走的,都留给你了。”温在恒拍拍在昀的后脖颈,看了眼天色,同在昀道别,又叮嘱了两句,上马出了厚载门。 手里的包袱沉甸甸的,温在恒解开来看,见衣衫之间夹了个宝蓝色的锦袋,里面装满了银裸子。他笑了下,回头望了眼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都城,心里多了丝释然。 在昀拐弯抹角的劝他回家一趟,温在恒岂不知他的用意只是那个家,便是有金山银山他也不想再踏足。从前他的确是想得到宗子之位,出于对刻薄继母的报复也好,出于对自己前程的考虑也好,这都是最直接也最便捷的路子。故而他哪怕怀揣一颗逆反的心,对父亲的安排大多也是顺从的,以期能得到父亲的认可。别人都说他冷酷得有些不近人情,他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他的人生目标很明确,只要朝着目标不断进取,往前就是坦途一条,并没什么难度。 直到她出现,奇迹般的颠覆了他的诸多认知。譬如他看似坚定的人生目标不过一月的纠结摇摆就放弃了。譬如他看似冷硬如石的心被轻叩几下就裂了纹。他曾苦恼得整夜失眠,怎么能为个女人就舍弃理想抱负呢兄弟们会怎么看待他他是不是中了什么魔障他告诫自己要遵从初心,不可妄动,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且这个婚约对他而言十分重要,只要同殷右相的孙女成了亲,国公府的宗子之位非他莫属,是板上钉钉的。 可看她和柴峻越走越近,他心里着实恼火,在她亲手做了喜袜送他作贺礼时他还对她大发了一通脾气,都把她给骂哭了。梦里找不着她,那种又急又怕的心情醒后久久不能排解,逼得他去正视自己的内心。 什么才是他最想要的 娶贵女,掌大权,匡扶皇室,走上人生巅峰 舍了一个她,这些他都能唾手可得。人生谁又能尽善尽美,谁又没有遗憾呢 然而他又反问了自己一句,如果舍弃光明坦途的一切,能得一个她,他是否愿意他在暗处凝望着那丫头娇俏的笑脸,灵动的双眸,何止愿意,他竟隐隐有所憧憬。 就为了这份憧憬,他把自己逼上绝路。 虽然结果不如人意,人拼死他也没争取到,心中那份憧憬已然破碎,但他不后悔。如果时光倒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愿意为她再争取一回。 第222章 醉东风 在昀垂头丧气的回了家,还没坐下就被父亲派来侯他的人叫到了书房。 温定方靠坐在紫檀木的圈椅里,双手交叉,目光从在昀身上滑过在门口停了一瞬又回到他身上,凝眉道:“下人说你急慌慌提了个包袱跑出门,干什么去了” 在昀顿了顿,背在身后的手抠着指甲,想着也瞒不住老爹,便支吾道:“去,去见我哥了……” 温定方端坐着又扫了眼门口,面色不虞,沉声斥道:“自作主张!我看你最近是长进了!”瞪了小儿子片刻,他吸气问道,“他人呢叫他滚进来!” 在昀愕然抬起头,望着一脸威严的父亲,难不成他以为哥哥跟着他回家了在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要是认为自己劝得动哥哥回家还用得着收拾包袱吗去见哥哥他本来就没报什么希望的,所以哥哥拒绝了他,他难受归难受,却不意外。倒是父亲这句话让他很意外。哥哥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被家族除名,失去宗子之位,父亲凭什么这般自信哥哥还会向他妥协 “你发什么愣”温定方黑着脸吼了句。 “我哥他走了,这会儿已经出城了。”在昀答道。 温定方神色凝住,半晌视线从小儿子身上移开落在案边那个铜蹲虎镇纸上,忆起从前有次被那小子惹毛,一怒之下顺手拿起镇纸就砸向他,却被那小子稳稳接住,气得他罚他举着镇纸在雪地里跪了一下午。那时他多大来着似乎就如小儿子这般大的年纪。他虽叛逆,有主见,大多时候还是服从他的。自从上回那趟西北之行后,他竟像变了一人,或许不是变了,而是不再抑制本性,要违逆到底了!一个平民女子,值当他这样犯浑过家门而不入,反了他了! “兔崽子!”温定方咬牙攥拳,目欲喷火。 在昀微微撇了撇嘴,心里有那么一丝暗爽。他是没本事也没胆量反抗父亲,仅有的几次触怒父亲被罚,也被母亲拦了下来。可哥哥没有母亲庇护,被父亲责打只能生受着,父亲动起家法可从未手软过,仿佛打的不是他亲儿子一样。有回还把哥哥打晕了过去,那时在昀还小,夜里悄悄摸过来给哥哥送药,看见哥哥趴在床上默默流泪…… 哥哥离了这家也好,以后想干啥干啥,再不用被苛责受管教了! 在昀迈步踏出门槛时又被父亲叫住,转身看向父亲,见他僵着脸,问:“他手臂的伤势如何” 在昀“哦”了声,回道:“说是给御医看过了,目前尚未见效,仍是麻木无感。哥哥说到了南边,请苗医也看看。” 温定方凝眉不再言语。在昀出了门,想了想,转头去了哥哥的院子。记得他匆匆忙忙来收拾包袱时,院子里落叶没脚,屋子里灰尘遍布,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过隔了半天而已,里外竟被打扫干净了!问了下人方知是父亲让管家调了十几个人前来打扫的。明明几日前,哥哥和一众打了胜仗的将领回都复命受封时,管家问起父亲是否要把大公子的屋院打扫下,父亲还吹胡子瞪眼说哥哥敢回家就把他腿打断呢!今个见他跑出去,料想他是去请哥哥回家的,这才让人收拾了屋院。 在昀望着这明窗净几敞院落,叹了口气。父亲是低估了哥哥,高估了他和自己啊! 书房里,温定方负手立在窗前,眉头未展,嘴巴抿成了一条线。身后的书案上多了本族谱,“长子”的前面落了个墨点,颜色比其旁的字深了许多。从大儿子上回离家至今已有一年,只前日在含元殿上瞥了那兔崽子一眼,父子俩再未见过。东南的战事他每日都关注着,仅用了八个月就平定了叛乱,兔崽子一战成名。那日在殿上,陛下对其不吝赞赏,晋封了上都护府副都护,再进一级,他就能单独开府了。 这个儿子,虽是庶出,却天赋卓然,文韬武略,比之其他权贵家的嫡子只强不差。下了朝,不知他们父子龃龉内情的同僚来恭贺他,说心里不得意那是假的。当然也有那些明知内情还要故意说酸话来膈应他的,他也不恼,儿子再桀骜不驯,还能越过他这个老子去也不想想那兔崽子是谁一手教养出来的! 温定方这几日把应酬都推了,下了朝就回家,心想兔崽子离家一年,心气儿应该磨得差不多了吧陛下再劝劝,他就该回家来向他这个老子低头认错。同殷家的婚事黄了就黄了,凭他的本事,去西北再拼个两年,攒够了军功,回来封个正三品的上都护不成问题。届时他就有了单独开立将军府的资格,日后从他老子手里再接过三十万戍都禁军大统领的职权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这份前程又哪里会差 可他等了几日,没等来兔崽子露面,等来了陛下的传召。他才得知兔崽子竟然向陛下求了个加入岭南龙骧军的恩典!陛下问他的意见,他想了想,同意了。目前朝中请命西征者大有人在,明争暗斗好不热闹!既然兔崽子想去岭南就让他去好了,离家远了,想必就思归了。 以兔崽子的聪慧,不会想不到他的去留陛下定会征询他老子的意见。他这下总该回家来谢谢他老子了吧且他弟弟又巴巴跑去请他,再不回来就说不过去了! 没想到他还是走了! 这个……逆子! 温定方生了一下午闷气,傍晚时分小杨氏过来问他在哪里用晚膳,他说不吃。小杨氏罗嗦了两句,他就不耐烦的瞪着她,责问她为何大儿子的院子荒置了她何以笃定大儿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身为主母,不盼着家宅和睦,却对他们父子不和乐见其成,简直鼠目寸光! 自从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卫国公府的宗子,小杨氏自觉腰杆更硬了,心腹大患除去,日子过得别提多舒畅了。听到继子凯旋的消息,她郁闷了一阵就自我开解了,他已被温家除名,再成功也夺不走自己儿子的爵位。且听说他废了条胳膊,年纪轻轻就成了个残废,日后也不会有多大出息了。这么想着,她就安下心来,该交际交际,该游玩游玩。今个娘家嫂子过寿,她去热闹了一番,心里正美着呢,冷不丁被丈夫斥骂了一通,懵了懵,待反应过来就回了几句嘴。夫妇俩不欢而散。 小杨氏回去后从婢女口中得知了今日发生的事,一颗心冷却下来。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屋里屋外都亮起了灯,她才木然站起,吩咐嬷嬷悄悄把族谱拿来看一看。 南市的一家酒肆里,新晋驸马都尉江英树颓然撑额,狠狠揉了几下,继而摇摇头,手伸向酒壶欲添酒,酒壶却被对面的盛煦然拿走了。 江英树握拳砸在桌上,眸光阴沉,歪着头道:“这世间就不存在什么真情真意,他要是真喜欢那个苑氏,就该西征!”他捶了捶桌子,恨恨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像个男人吗” 盛煦然摩挲着杯沿,问他:“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要将温乐公主下嫁于你” 江英树阖眸,吐出一口闷气,道:“我岂不知” “涉及皇权稳固,贵为皇后也不得不妥协。她把宝押在小皇子身上,为了给儿子铺路,只得牺牲女儿来笼络江家。左右两党争斗久矣,积弊甚深,说实话陛下的制衡之术失准太多,再任由两党斗下去,朝廷的破洞想堵也堵不住了。吴昭仪疯了后,太后为何要将大皇子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内部不能再斗了!可尾大不掉,想要扭转局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拿这次西征来说,兵部的安尚书装模作样和稀泥倒是一把好手,吵吵嚷嚷至今也没拿出个方略来。大哥之所以放弃,是看清了形势罢了。” 江英树不以为然的哼了声,道:“他又不是神算子!朝廷那么多武将,个个不如他等西征胜利了,他就只有后悔的份了!” 盛煦然沉了沉脸,只觉心累得慌,问他:“你要随军西征,公主和老太君可同意” “不让我去,我就死给她们看!”江英树扯起嘴角,露出轻蔑之色,“如今朝廷兵强马壮,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你也不要事事都听他的,我看你也不比他差多少。” 盛煦然沉默着抿了口酒,扭头望了眼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风吹得幡子呼呼作响,眼看着要下雨了。 一月后,朝廷任命镇军大将军司马勤为西征统帅,调遣二十万大军开赴陇右。 第223章 临抉择 仲夏,疏勒河畔,澹月轩。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了半室清辉。舒婵轻轻转首,看着熟睡的枕边人,浓黑剑眉微敛,呼吸略显浊沉,下颌线条比之以往更加清晰,棱角分明。仔细看虽还能捕捉到些微少年人的青涩,但那个开朗单纯的少主经过时光的打磨和世事的锻造,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样子了。夏夜微燥,他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舒婵摸到枕边的团扇,举起轻轻摇着。 两日前,澹月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舒婵望着那位高髻华服的贵妇人,初见她的容颜便让她生出几分熟悉之感,只是这自然而然的熟悉却并不亲切,不用她及旁人开口,舒婵已猜到她的身份,在她冷漠又倨傲的目光打量下向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舒婵万没想到柴夫人会登门。彼时柴峻尚未归来,舒婵强作镇定,小心翼翼的应对,生怕出错。想她去年面对高高在上的温贵妃时,也没如此紧张过。柴夫人来此向舒婵讲了眼下的时局,讲了四面受困的陇右还有在前线浴血奋战的万千柴家军儿郎。柴家军再能打,也抵不住豺狼虎豹的群攻。陇右失,柴家亡,谁也活不成,那些眼看到手的荣华富贵以及看似美好的情情爱爱最后都化成了铁蹄下的烂泥。从来权贵之家的婚姻,无利不结,连她自己都不例外。而舒婵一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女,能给柴家带来什么好处 柴峻的高祖母为西凉公主,曾祖母为于阗公主,祖母为吐谷浑公主,柴夫人自己也是大梁亲王之女,御封的县主。柴家儿郎一脉传承着高贵的血统,舒婵若有自知之明,就该好好思量下自己配不配做柴家的宗妇。勾着霸着柴峻也没用,没有她这个当家夫人的点头,舒婵永远别想踏进柴家的门。 看在柴峻钟爱舒婵的份上,柴夫人口风略松,给了两个选择让舒婵自己选。一是做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孤苦老死在澹月轩,这个在柴家不是没有先例。一是进门给柴峻做妾,敬事主母,安分守己。柴夫人还劝舒婵把眼光放长远,成王败寇,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柴夫人的意思舒婵岂不明白柴家早有问鼎之心,她便是做妾,等将来柴家军扭转了战局,进军中土,江山易主,她这个小小的妾也会受册封。柴夫人用冷淡的腔调给她描绘了一幅空中楼阁,用意不言而喻。 舒婵静静听着,头越垂越低。她很自卑,也很无措。到最后她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她接受不了与人共侍一夫,且那人很有可能就是会宁县主萧如诗。她也不甘于在澹月轩孤寂终老,她想走,又走不了。这座别院外面至少有十几名护卫,轮班值守,她最远的行动距离不过方圆五里而已。 她被困住了,为情,也为事。这一年她几乎和外界隔绝,守着重孝,每日不是抄写佛经,就是研读医书,外面发生的事偶从周毓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她只是从柴峻每次回来时越来越凝重的神态猜想战事怕是不顺,时局或对柴家军不利。然而,确如柴夫人所言,她除了成为柴峻心上的羁绊,除了用她这副身躯让他得到短暂的快乐和满足,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以柴夫人的身份,何以会纡尊降贵亲临澹月轩来见她因为有人能帮柴家破解困局,然而并非无条件相帮。权贵之家结亲结的是同盟,彼此互惠互利,不见兔子不撒鹰。当然,柴夫人也想借此时机解决和儿子长期争执不下的问题。她若不答应,就是不顾大局,自私自利。 柴峻每次回来之前,都会先回家看望柴夫人,而后再来澹月轩小住几日陪陪她。舒婵不知柴夫人前日来见她的事柴峻是否知晓,他回来后只字未提,待她一如既往。只是他这次回来,身上带了几处伤,后肩上那道足有半尺长的伤口因长时间闷在盔甲里都有些红肿发脓。听他说若非强波一箭射翻了那个偷袭他的突厥兵,他的肩骨怕会被砍断了。舒婵给他换药时,眼泪忍不住往外涌,他却笑嘻嘻的安慰她,说伤口看着长好在不深,也不怎么疼,远比不上媳妇哭他心疼。 下半夜暑热散尽,窗子开着,凉风习习,舒婵放下扇子,捏了捏发酸的手臂,闭上眼昏昏沉沉的入了梦乡。奇怪的是,她又做了那个梦。雪地里立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漫天飞雪将她的披风染白,她固执又焦急的望着远处,眸中尽是忧色。直到那苍茫的雪野中传来阵阵马蹄声,她终于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熟悉身影,喜极泪落…… 晨光熹微,柴峻已醒来有一会儿了。他垂眼看着身旁睡得极不安稳的舒婵,眉头不禁深锁。她的气息很乱,眼角还有泪痕,也不知梦到什么可怕的了,手紧攥着他的衣袖不丢。柴峻轻轻拍了拍她,她没醒,气息倒是渐渐平稳了下来,攥着他衣袖的手也松了劲。 原以为护她这么个小女子一世安稳无忧并非难事,原以为即便过程会有些波折他最终也会说服母亲接受她,原以为东南的战事至少能持续个两三载,没想到不到一年就结束了。种种变数让他时而有种无力的焦躁感,这些情绪都压在心里,克制着不在她面前有所表露。 柴家军所遭如此困境,若没有更好的选择,大不了死战到底,柴家军也并非没有些许胜算,他也没有这恼人的纠结和郁闷。可偏偏就有一条更好走,代价更低,胜算更大的路摆在他眼前! 只要他愿意。 可他怎么能答应 他若开了那个口,他爱的这个女子会对他失望透顶吧他便是用强硬的手段将她困在身边,她也终将不再对他展露欢颜。那个选择固然解得了一时之困,却会赔上他和她的一世良缘。 第224章 温旧梦 柴峻知道母亲前日来澹月轩的事。说起婵儿,母亲言辞之间的鄙薄之意再明显不过,在她眼里,婵儿怯弱拘谨,浑身上下透着小家子气。若论举止气度,还比不上府里的婢女。这样一个女子,毫无根基,上不得台面,如何能做柴家的宗妇 母亲还说,女子的颜色无非就那几年鲜艳,待婵儿人老色衰,他敢保证不会嫌弃她他敢立誓此生只爱她一个 他当时憋了一肚子闷气,听母亲这么说,当即举起手掌就要发毒誓,母亲急忙喝斥他,恼得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才脸色惨白的沉声劝他以大局为重,想想几辈英烈先祖的艰辛付出,想想跟着他浴血奋战的万千儿郎,怎可负之母亲允诺只要他娶了会宁县主为妻,便同意婵儿入门为妾,这是她能做的最大让步。母亲告诉他她已去澹月轩见过婵儿,把利害关系同婵儿讲清楚了,若婵儿有自知之明且真心对他,定会接受她的安排。 从母亲房中走出,他步履沉重,心情烦躁无比。那一刻,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点理解为何父亲会移情乔氏了。她远嫁瓜州这么多年了,曾经的豫章王府都没落了,母亲还端着她高贵的出身不肯放下。张口仪范,闭口大局,母亲不愧为世家宗妇,就是缺了些人情味儿。 小的时候,家中有疼爱他的祖母在,便是母亲高冷不苟言笑,他也从未觉得有甚不妥或者缺憾,反而认为高贵如母亲就该是那副端庄模样。再大些,他就去了军营,一年到头在家中也待不了多长时日。十几岁时他才得知父亲竟然有个外室,脑海中父母相敬如宾的恩爱画面忽的就裂了纹。他去问父亲,父亲没有否认,向他讲了神泉山庄那段过往。他问父亲为何不把乔氏纳为妾,父亲沉默片刻才说乔氏出身乡野,无拘无束惯了的,随她的意就好。 身边的人譬如军师、李申都说父亲不纳乔氏进门是为了维护他母亲的体面,怕后宅女人多了是非多,给他母亲平添烦扰。他信以为真。且那乔氏一直如个隐形人般,从未闹出过什么动静,死得也静悄悄的。直到有次看到父亲夜半在书房睹物思人,他想那乔氏在父亲心中并非无足轻重,而父亲难道真不想予她个名分,在这座府邸分一处院子安置她让她光明正大的成为柴家人 不是不想,怕是不能。 他绝对不会让婵儿步乔氏后尘! 池子里开了几朵红莲,小小的骨朵含羞带怯的半开着,低低垂向水面,生恐引起旁人注意似的。若在中土,这个时节正是莲花盛放的时候,红色白色粉的蓝的,争奇斗艳,美不胜收。这莲移栽至瓜州,却好比失了精气神儿的美人,瞧着呆板又可怜。 他兀自看得出神,身后一声熟悉的“表哥”传来,把他的心绪搅得更乱了。来人是会宁县主。母亲不久前生了场病,她过来探病,忙前忙后的伺候母亲汤药,不辞辛劳,也难怪母亲会喜欢她。她一见到他,眼圈就红了,说他黑了瘦了,受苦了。柴峻不欲同她多说,寒暄两句就要走,她拉住他的胳膊,眼泪掉得好似黄河决了堤,把面颊上的胭脂都冲散了。 她哭着诉说对他的担心和惦念,连最在乎的仪容都不顾了,柴峻心软了下,叹了口气,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她顺势就歪他怀里将他抱住了…… 她又说这辈子非他不嫁,会一直等,一直等。她知自己不得他的欢喜,不奢望能得到他的心,只要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好好的,她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他娶她为妻,她会同意让婵儿进门,会善待婵儿和婵儿所生的孩子,把柴家里里外外操持好,让他无后顾之忧。只要她进了门,武威王府自此就和柴家休戚相关,自会全力帮助柴家脱困。洛阳有几个颇有分量的官员暗中拥护武威王,这些年也得了不少武威王府给的好处。他们可以参与朝政,关键时刻几句话就能影响君王的决策。小蠹蚀木梁,大蛀毁社稷,此时不让他们出力,更待何时 柴峻还是推开了箫如诗,只冷声道还轮不到她来胁迫他。西北有柴家坐镇,武威王府尚且有一方容身之地,若柴家军败了,朝廷岂会留着武威王府继续膈应东都这个忙他们爱帮不帮! 箫如诗一听就急了眼,再不敢说什么助柴家脱困的事,姿态放到最低,竟哭着恳求柴峻不要弃她不顾,因舒婵的存在,这一年她不知遭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别人都说柴少主宁可要一个女囚,也不要她这个县主!她从小到大全心全意的喜欢他,倒成了她的罪孽,让她生受折磨。今个她厚着脸皮来求他,望他能顾惜下她的处境。她保证以后都会乖乖的,若有违背,叫她不得好死! 柴峻沉着脸,居高临下看着跪在他脚边的会宁县主箫如诗,她的这番剖白终于触动了他的心。他伸手将她拉起来,只说了句这又是何苦,便摇摇头走了。 天光渐亮,婵儿翻了个身,枕着手朝里睡去。柴峻撩开纱帐下了床,拿起衣裳和佩剑去了外间。 门一开一合,脚步声远离,舒婵睁开眼,躺平了,望着帐顶回想起她做的那个梦。那个婆婆是她自己吗若不是她,为何她能感受到婆婆的心情归来的那个人,身影高大挺拔,是那么熟悉,是柴峻吧可惜隔着茫茫大雪,她又泪眼模糊,那人下马朝她奔来,眼看着越来越近就要到跟前了,她被柴峻拍醒了!她没有睁眼,极力按捺住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让呼吸变得平稳下来。她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人定是柴峻无疑,她做梦都想同他白首不离。她努力回想第一次做这个梦是何时,可左想右想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同样的梦做了两回,好生古怪。且两回都没看清梦中人的模样,让她多少有些空落和懊恼。 他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但梦中,他们老了,那种牵肠挂肚的爱念仍存。 这是个甜蜜的梦呢,她想。 第225章 小媳妇 后庭靠墙边辟出了两丈见方的地儿搭了葡萄架,藤蔓爬满木架,枝叶茂盛,一串串青绿的葡萄饱满莹润,单个皆有寸长,似马乳又似玉卵。 舒婵剪下两串,让知雨拿去洗净了,端来给柴峻品尝。柴峻一边吃一边看舒婵在一条紫缎上绣花,问她绣的是什么。舒婵笑笑,拿起来看了看,说是打算送给他母亲的抹额。听闻他母亲常失眠,她在这抹额的夹层里填充了安神助眠的草药,兴许能有些用处。 柴峻抓住她的一只手捏了捏,心知依母亲对婵儿的态度,这抹额即便是金镶玉做的,母亲也不会要。可他没有说什么,婵儿有这份心意便足够了。 “明个差不多就能绣好了,到时你派个人给夫人送去,别说是我做的,就说……就说是周毓送的。”舒婵道。 柴峻顿了顿,应了声“好”,口中那甘甜的葡萄突然嚼之无味了。舒婵冲他一笑,视线越过他,落在爬满绿藤的墙上,上面零星点缀着几朵蓝紫色的喇叭花。去年她刚到时,墙就是面白墙,庭院里只有两个对称分布的花坛,里头没花也没草。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座别院已留下了许多她的痕迹。 “我想在这附近开个两三亩地,做药圃。药材运到这,多有不便,也不好总麻烦周毓跑来跑去。有了药圃,我便可以多做些药补给军需。量虽不多,总算我能帮得上你一点,住在这里也能心安些。”舒婵道。 柴峻答应了她,叮嘱她在此做什么都可,只是不能累着自己,脏活累活大可派给那些护卫去干。他见她的嘴角微微弯起,明亮的眸子里隐含期待之色,忽觉不对劲,她这是打算在此常住了想到这,他呼吸一窒,未及琢磨明白,她接下来说的话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我觉得这儿挺好,很有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她支肘托着脸,含笑微微,“从洛阳出来后,我有时也会想象,倘若我大难不死,就和父母亲一起找个又远又清净的地方呆着,远离俗世纷扰,每日就操心吃饱穿暖,简简单单,不也惬意得很我着实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期安逸就好。所以重秀,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不管将来变成什么样,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棚外的两个小婢女听到舒婵的话,对视了一眼,面色都很平静,似乎早料到自家主子会这么选择。坐在石墩上的阿吉却皱紧了眉头,盯着柴峻端看他怎么说。 柴峻心里沉甸甸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搁在腿上的手紧了松,松了紧,半晌才呼出一口闷气,很是无奈道:“我说过多少回,叫你不要多想,事情交给我,我自会解决,你安心等着便是了。我是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的!我的心意自始至终没有变过,说了会娶你过门,做不到就是乌龟王八蛋!” 阿吉憋住笑,心想他家少主果然本色不改,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他之前和周毓打赌,他相信少主会排除万难履行诺言,而周毓却认为少主会识时务顾大局,这下周毓可输惨了,要给他倒三个月洗脚水了!他乐不可支的找到周毓,把少主的话意比划了出来。周毓想了想,问他苑娘子是何反应。阿吉蹭了蹭发痒的鼻孔,摇摇头。少主的语气明显带着不耐,苑娘子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绣那条送给夫人的抹额。 “你别高兴太早,最终结果如何尚且未定呢。”周毓伸手搂着阿吉那单薄得如纸片的肩膀,叹道,“咱们少主可不是一般人!” 阿吉眨巴了几下眼,心想少主当然不是一般人,这还用得着说 “不是说肚子痛吗现在感觉如何了” 提到这个,阿吉立刻捂着下腹,靠着周毓,塌眉耷眼的哼唧起来。这两日他也不知怎么了,总感觉下腹部坠坠胀胀的,隐隐作痛。 “怎么还是痛”周毓抬起他的手腕要给他把脉,阿吉却抽回了手,指指东院,意思是说有苑娘子在,谁还要他给看病 周毓哭笑不得,苑娘子的医术他是服气的。他们这些留守在此的人不管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无不是被苑娘子治好的。有个护卫的儿子得了羊角风,发作起来要死要活的很是吓人,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劳烦苑娘子给他儿子瞧了瞧,苑娘子瞧得仔细又亲自配了药,大半年过去,患儿病情有了明显好转,那护卫一家子感恩戴德,恨不得把苑娘子当神仙供起来。 只是苑娘子虽然医术了得,可要说对阿吉的了解,这世上除了周毓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毕竟在一个屋里睡了三年,而周毓又是个细心的,阿吉的秘密他早就发现了。这个小哑巴,流里流气没个正形,贪吃贪睡,皮起来像野猴子一样的,其实是个小丫头片子。之所以装作小子怕也是以前流浪时吃了太多苦,怕少主赶她走,又去过那乞讨的日子。 这事除了少主,周毓对谁也没说。少主也是可怜阿吉,没赶她走,平时待她权当她是个小子,久而久之都习惯了。这小哑巴初来时身板瘦弱得如同八九岁的孩子,周毓把她当自己的弟弟一样照顾,她为了掩饰身份的小动作小心思他看在眼里都不拆穿,反而处处配合着她。小哑巴渐渐长大了,已然十四岁了,他们依旧住一个屋,睡一张炕,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少主曾私下调侃周毓,阿吉算是他养大的,他要是不嫌弃她,干脆娶了当小媳妇好了!周毓面皮薄,不经说,又羞又臊,别别扭扭了好几日,阿吉还以为他害了什么难以言说连碰也不能碰的病,急得去求少主给周毓找个好的郎中看看。少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周毓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不过如此一来,周毓倒想开了,阿吉还小,啥都不懂,两人的兄弟之情愈发亲厚,不如先这样吧!再等个几年,让阿吉自己选。若是选了他,他欣然受之,若是不选他,他就当一辈子哥哥好了。 周毓摸摸阿吉的脑袋,头发好好的没有乱。她好动,梳好的头发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乱糟糟的,于是他就教了她几种不易散乱的束法,这才瞧着有个整齐模样了。 “少主身边离不了人,我打算这回跟着少主去东边了。” 阿吉一听,忙坐直了,连“咿呀”带比划的要同他一起去。 周毓摇摇头,道:“这回不能带你,打仗可不是玩的。你留下来,同知雨、彩墨一起把苑娘子照顾好,机灵点,有事就来军营找我。” 若是以前被拒绝,阿吉定会跺脚吵闹,非缠着他答应不可。可这回她只是失落的抱着双膝,眼里泪光闪了闪,点了点头。乖得不是她了! 周毓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如今形势,空前严峻,一旦上了战场,生死皆由命了。他倒不惧,就是他走了,这小哑巴没人管束,可会照顾好自己 第226章傻蛾子 澹月轩是柴峻的祖父在世时建造的,背后崇山起伏,绿野无垠,门前长河如带,奔流不息。四季景色不同,各有各的美。这儿是柴家用来散心休养的别苑,柴峻的祖母每年都会来住一段时日,自打她老人家病逝后,这儿便一直空置着,直到去年舒婵入住。 一年过去,平时除了柴峻带着护卫往来,澹月轩清幽安闲,好似世外桃源。故而当周毓在门口看到大步往里走的王五奎时,惊愣了片刻,才慌忙拦住他,问他做何来。 “做何来我有紧急军报要禀告少主!”王五奎瞪眼嚷嚷道。 “少主交代过的,外人一概不准来澹月轩打扰。有事尽可传信!你把军报给我,我替你传达。”周毓拦着不放行。 “哪个有空写我直接找少主!你起开!延误了军情,你担待得起吗”王五奎一把将周毓扒拉开,脚下生风般往里去了。 周毓追上去,急道:“少主正陪着苑娘子说话呢!你冒冒失失去了,小心少主怪罪下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王五奎这才站住脚,催促周毓:“你快些去找少主来!我在厅里候着。” “你等会儿,我就去!”周毓调转方向往东院走,在月洞门前遇见彩墨,想到这大热天的王五奎奔波不易,便劳烦彩墨去给王五奎端杯茶解解渴。 彩墨愣了愣,也顾不上多想,沏了茶就给王五奎端去了。王五奎靠坐在圈椅里,两条粗壮的腿大张着,络腮胡子不知多久没有修剪了,干枯的杂草一样的。人往那一坐,填满了整张圈椅,好似一头狮头兽。他正等得无聊,眼见一个娇娇弱弱的小美女端着茶进来了,顿时眼前一亮。眯眼仔细瞅了瞅,认出是苑娘子身边的小婢女,一年不见,出落得是愈发俏丽了。端看这不胜娇羞的小模样,真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颇有几分苑娘子的风姿。 彩墨察觉到王五奎的无礼打量,低头不语,放下茶盘转身就往外走。王五奎不满的“啧”了声,道:“你这婢子可是个哑巴见了人也不知道叫,苑娘子没教过你规矩” 要是搁以往,彩墨定会被他吓个半死,可在苑娘子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胆色也跟着长了几分的。她屈膝行了礼,回道:“还请王参军恕罪,奴婢是个胆小嘴笨的,不敢出声怕扰到王参军。” 王五奎嗤笑,又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来回,视线停留在她细白的脖颈上,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问道:“你多大了” “奴婢十五了。” 不大不小刚刚好。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仆,她的主子能把少主迷得团团转,几日不见就想得慌,她应该也是个会勾搭会伺候人的。王五奎大喇喇的盯着彩墨,正要上前调戏,却见阿吉一蹦一跳的进来了。 阿吉看到王五奎,瞪了瞪眼,像大白天遇见鬼了,转而指着他的裤子哈哈大笑起来。王五奎捏着拳头低头一看,他的外袍为了骑马方便别在了腰间,方才进来得急忘了放下来,而裤子裆部因为骑马摩擦出汗的缘故,竟湿了一片,此时正露在外面,就跟尿湿了一样的。王五奎大窘,忙扯下外袍盖住,对着笑不停的阿吉怒吼:“你个野猫子!笑什么笑!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 阿吉丝毫不怕,冲王五奎吐舌做鬼脸,拉着彩墨跑了出去。王五奎气得草团胡子都抻直了,拿起一把扇子,撩起外袍,一只脚踩着椅子,开始往裤裆扇风,尿骚味夹杂着汗臭味飘散了出来,那股子酸腐气儿把边几上的兰花都熏臭了。 东院这边,柴峻听到通报带着周毓匆匆离开。下午澹月轩又来了几拨人,营房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被混进来的突厥细作烧了几十车打算供给南线的粮草。事发突然又十分紧急,那些将领也顾不上那许多,直接上澹月轩来找柴峻商议对策了。当晚,柴峻便和部下们一道回了营地,一帮人马纷纷踏踏而来,呼呼喝喝而去。 周毓和阿吉站在门口,望着远处渐渐被夜色吞没的光点,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周毓侧首,好笑的问阿吉叹什么气。阿吉用手比划,苑娘子担忧得很,晚饭没动筷子,一个人坐着发呆。 大门前的灯笼四周聚集了许多飞蛾,明亮炽热的光源吸引着一只又一只飞蛾“噼噼啪啪”的往上撞,有的钻进灯笼里,被烛火烧坏了翅膀,落在地上,徒劳的扑腾着,扑腾不动了,就静等着死。这是飞蛾的宿命,它无法抗拒光亮的吸引,它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只因它生来是个弱者,卑贱的无从选择。 周毓揽着阿吉的肩,望着灯笼,眸色幽沉,他道:“你看,灯火在等着飞蛾扑来,你不能怪灯火无情,要怪,只能怪蛾子太傻。” 三日后,柴峻回来了。不同以往,这回他那暴躁阴郁的气息怎么也掩盖不了,他估计也是太累了,有心无力。舒婵看着憔悴得不成样子的他,心疼得直欲落泪,可她极力忍着,此时再哭哭啼啼的,只会让他更心烦意乱。 这几日,舒婵得知了一些前线的战况。朝廷集结军力强攻,耿荣死守半月,终不敌,秦州失陷,残余守军北撤岷州,柴宗理亲赴岷州迎战。这个节骨眼上,后方的粮草竟然被突厥的细作给烧了,好在扑救及时,控制了损失。只是和中土比,西北的粮草储备本就处于劣势,如今三面被困,商道切断,柴家就是有开采不尽的金矿银矿,也买不来粮草。内忧外困,柴峻怎不烦忧 灯下,舒婵合上书,翻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抬眸,和柴峻对视,他支颐而坐默默的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了。舒婵轻笑,趴在桌上,同他面对面。 “重秀,你还记得去年我们路过官滩沟,你说那是给柴家军养马的地方,到了秋天,景色很美,林子里有很多鸟雀。许久没有用过弹弓,技艺都生疏了,等四下太平了,你带我去瞧瞧可好” 柴峻握住她的手把玩着,道:“原本就答应过你的,我记着呢,秋里就带你去。” 舒婵“嗯”了声,停了片刻,眉尖微蹙着,轻声道:“外面那些护卫你都撤了吧他们本该在前线大展拳脚的,留在这保护我,岂不浪费” “如今外面乱得很,有他们在,我多少放心些,你不用替他们想。”柴峻道。 “你若是不放心,把我娶进门,住在你家里,你总放心了吧” 柴峻看着她怔了怔,随即黯然垂首,闷声道:“再等等,再容我些时日。” “重秀,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让我等,我便等,等你一辈子又何妨可……可眼下是等不得了。”舒婵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我怕再等下去,有一天,我会等不到你。” “怎么会”柴峻心中一梗,握紧了她的手。 “我现在只有你了。与其在这里担惊受怕,让你分心耗神,不如……不如就按照夫人所说的,我给你做妾好了。原本我这样的出身,给你做妾也是高攀了的。如此,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我也算是尽己所能了,进你家的门,心就没那么虚了。”舒婵说罢,吸了口气,抿嘴笑笑。 没事!瞧,说出来也没那么难!重秀宠她爱她,她为他退一步不是应该的吗只要两人能长相厮守,什么大的小的正的偏的都不重要!对方是会宁县主也不怕,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还能护不好她她如是这般安慰着自己。 柴峻的眼眶倏然红了,他忍了又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拉起她的手贴在唇边,紧闭着双眼,眉宇间一派痛楚。 是夜,年轻的少主搂着心爱的人,说了大半夜的情话。山盟海誓,不负君。他日荡平六合,定予她无上荣宠。 她爱他,故信他。 一月后,柴少主同会宁县主大婚,西北万里同贺,士气大振。 再一月,一顶小轿将舒婵从柴家侧门抬进来,在西边的芳绪园里落了脚。彼时烟霞满天,那人张开手臂朝她快步走来。她扑进他的怀里,泪流不止。 第227章 咏叹调 入秋了,一天天冷起来。西北风裹挟着寒流从更远的西北杀将来,越天山,扫荒漠,穿阳关,奔腾万里势头依然凛冽浩荡。一宿过去,叶黄菊落,满园萧索。 舒婵看着面前黑漆漆的药汁,闻见味儿胃里就忍不住翻腾。才起床,还未梳妆,还未饮口水吃口饭,她便先要喝下这碗避子汤。昨夜柴峻在她这留宿,天蒙蒙亮就返回营地了,他前脚走了,少夫人会宁县主派来的聂嬷嬷后脚端着滚烫的避子汤就上门了。 柴家和大多数讲究血统传承的门阀世家一样,嫡长子未出世之前,不允许存在庶子女。除非男主人过三十仍无子,才会考虑让妾室去开枝散叶。还在澹月轩时,舒婵就被告知了这个规矩,除了这个规矩,还有一堆的规矩。上门给她讲规矩的陈嬷嬷洋洋洒洒说了半天,唾沫星子喷了一斤,喝了两壶茶才说完。 据知雨打探来的消息,武威王王妃刘氏见识过舒婵的厉害,生怕箫如诗嫁到柴家后斗不过舒婵,光陪嫁的大嬷嬷就派了四个,除了一直贴身照顾箫如诗的陈嬷嬷,还有聂嬷嬷、何嬷嬷、薛嬷嬷,这些老妈子跟着刘氏在王府里同侧妃卢氏斗了几十年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经验丰富着呢。实力如此之强的宅斗团队,就不信斗不过治不了一个小狐狸精! 舒婵闻讯摇头苦笑,刘氏母女还真是看得起她!早知有日会在箫如诗的手底下过活,她那时定会收敛些,何必去图一时之爽呢刘氏偷鸡不成蚀把米,在众宾客面前出了大丑,可不记恨死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舒婵轻嗳一声。 “聂嬷嬷,小夫人这才起,能否稍等片刻,让小夫人先吃些东西垫垫这么一大碗药喝下去,怕是什么也吃不下了。”彩墨客客气气的问道。 聂嬷嬷面无表情,揣着手道:“老婆子我是在少夫人跟前听差的,少夫人身为宗妇,主掌中馈,庶务繁杂,还有不少事要交代老婆子去做,还望小夫人体谅则个。药凉了可就更难喝了,小夫人还是趁热吧!” 彩墨还要再求,舒婵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净了,把碗倒过来,一滴未落。聂嬷嬷这才满意了,敷衍的弯了弯腰身,就昂首而去。 舒婵接过彩墨递过来的茶杯,用温水漱了漱口,又含了颗蜜饯在口中,才勉强压住了一肚子苦汁水的翻涌。 彩墨跟着舒婵学了些药理,知道这避子汤对女子的身体伤害有多大,见舒婵受苦,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蓝田马家为妾时受的磋磨,红着眼圈劝道:“娘子身子本来就弱,如何经得住这一碗一碗的寒凉苦药不如求一求少主,咱不喝了成吗” “不打紧,我再配些温补的药中和中和,应无大碍。”舒婵面上佯装轻快,打发彩墨去端碗热粥来,待彩墨的身影消失,她弓身扶着几案,手紧按着胃部,好叫那绞痛减轻些。 好在不用天天喝,每月也就喝个三五次。因少夫人箫如诗定了规矩,每月只有她来葵水那三五日柴峻才能留宿在芳绪园。园里被箫如诗安排了不少她的人,柴峻在此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 有回柴峻没忍住,大白日的就把舒婵抱到里屋里亲热。聂嬷嬷听到报信,她可是王妃派到少夫人跟前的得力人儿,眼见芳绪园里的那小贱人又使迷魂手段勾搭少主,敢给少夫人添堵,呸!痴心妄想!老婆子激愤于胸,一路小跑着赶来了,命人挡住彩墨、知雨和阿吉,自己上前站窗下喊话,说什么少夫人有急事请少主过去相商,半天没人理会她,她又去敲门。 柴峻大半月没见舒婵,想得紧,一回府就来瞧她,锦帐里正兴致昂扬的纾解着相思之情,就听见那老戾婆聒噪个不停。他心头的火气越拱越旺,胡乱提上裤子,打开门,一脚将那老戾婆踹飞,滚出了几丈远。 聂嬷嬷被踹得老血直吐,两眼直翻,拖出去没撑几日就蹬了腿。箫如诗到柴夫人那好一顿哭诉,柴夫人把舒婵叫过去,厉声厉色的训斥了一番,还罚舒婵跪抄了一夜的《女诫》。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若谁都像她这般没规矩不知廉耻,这府里还不乱了套了柴家素来家风清正,容不得腌臜龌龊,望她好自为之。 舒婵没有辩驳,柴峻回来后,也未向他提起过。只他再在规定的日子外向她索欢,她便找各种理由推脱了。柴峻后来不知从何得知了她被柴夫人惩戒一事,抱着她安慰了许久,且好几日睡在书房里,理都没理萧如诗。 再等等,权当为了我忍一忍,战局已有好转,用不了多久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舒婵把柴峻的话记在心里,平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想,对萧如诗变着花样的刁难多有忍让。 箫如诗折损了一个大嬷嬷,恨不得手撕活剥了舒婵。柴峻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可一日都没让舒婵闲着。柴夫人喜静,箫如诗嫁进来后,府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她来打理,也不要求晨昏定省。箫如诗成了手握实权的当家主母,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她想怎么拿捏一个小妾,还不是她说了算她嫌舒婵出身低微,教养欠缺,好心好意的教舒婵规矩,希望舒婵耳濡目染多学多改,往后别丢了柴家的脸就可。 于是舒婵从早到晚被困在箫如诗身边,端看她如何发号施令彰显主母威仪,如何消遣玩乐过得舒心自在。舒婵站得头晕腿酸,等箫如诗就寝了才拖着疲乏至极的身体回到芳绪园。知雨哭着问她为何不跟少主说,舒婵想想前线胶着的战事,想想柴峻对她的承诺,咬牙笑着帮知雨擦干了眼泪,说没关系,忍忍就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阿吉气得跺脚。她恢复了女儿身,留在苑娘子身边,原以为苑娘子委屈做妾进了柴家的门,有柴峻宠着护着,成了小夫人,日子也不会多难过。可一天天的看着她吃苦受罪,阿吉几次想跑去军营找柴峻评理都被苑娘子拦下了,说少夫人要出气,就让她出出气好了,为了这些鸡皮蒜皮的事不值当去烦扰少主。 夜深人静时,三个小丫头坐在廊下,个个满面忧虑满心苦闷。 “娘子变了……以前多勇敢,一路同少主和温将军对着干也不带怕的。落进圣火教那样的魔窟她都想方设法逃出来了,落进这个……”知雨眼泛泪花,望了望夜色里高高耸立的院墙,“她竟斗志全无,认人磋磨!天天受不够的鸟气!我都替她感到不值!早知道,早知道就该跟着温……” 彩墨捂住了知雨的嘴,嗔怪的瞪了她一眼,低声道:“胡说什么娘子够累的了,别再给她惹麻烦了。” 阿吉哼了声,从长椅上跳下来,咿咿呀呀比划着。彩墨和知雨同她相处久了,都看得懂。阿吉是说要怪就怪少主,非把苑娘子弄进来,弄进来他又忙得顾不上,还说不让苑娘子受半点委屈的,都是屁话! 这小哑巴把彩墨和知雨憋在心里不敢讲的话都比划出来了,可有什么用呢在这令人恓惶的塞外寒夜里,苑娘子她已酣睡入梦,梦里只有她和她的重秀。 第228章 不得已 箫如诗饮了半盏血燕,用帕子掖掖嘴角,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舒婵,瞧见她紧攥着裙摆强撑着站着,微微笑道:“这血燕可是个好东西,滋阴养颜,女人吃了大有裨益。夫君知我身子弱,特意命人从胡商那高价购来的,让我天天喝着,好补补身子。不过,这再好的东西,天天喝也腻得慌不是这剩下的半盏,就留给婵妹妹用吧,别浪费了。” 舒婵这天来了葵水,下腹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小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她紧攥着衣裙好控制住自己不发抖。听萧如诗用轻慢的口吻说出侮辱性十足的话,她毫无气力应对,只垂首沉默着,指甲掐进肉里,强忍不适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被她说两句又何妨重秀明日就回来了,他回来就都变好了…… 见舒婵没有回应,萧如诗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进了大宅门,你还是有所改观的,至少牙尖嘴利的毛病是改掉了。”她站起身,慢悠悠围着舒婵晃了一圈,“听闻来送嫁的禁军左卫将军温在恒对你很不一般,拼尽全力也要将你带回洛阳。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这些男人一个个的为你劳心费神不过,现如今来看,无非是贪图你的新鲜颜色罢了,试想有谁会惦念残花败柳呢温在恒若是对你念念不忘,怎不领命伐西,与夫君一决高下可见,人家早已放弃你了,你也不过如此。哦对了,你那个情郎啊,自请远调卫戍南疆去了,自此一南一北,一东一西,隔着千山万水,怕是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舒婵胸口发堵,许久没人在她面前提及温在恒了,她也完全不知道他的境况。她还以为他回了东都,如约娶了右相的孙女,诸事顺遂,安安稳稳。却为何要远走岭南 “夫人兴许是误会了,温将军同殷右相的孙女有婚约,且他从一开始便知我的身份,一个不得已替嫁的罪女,哪里值得他劳心费神温将军志存高远,哪怕去了岭南,未尝不能施展抱负。”舒婵低声道。 东都的纷争,前线的军情,萧如诗自是打探得清楚,但她并不打算告诉舒婵,只蔑然一笑,道:“母亲这会儿约莫礼完佛了,我去母亲那坐坐,你就别跟着了,省得又碍她的眼。” 萧如诗说罢,在嬷嬷婢女的簇拥下往柴夫人那去了。舒婵的身形晃了晃,扶住椅背堪堪站稳,小腹绞痛得厉害,她弯腰缓了缓,拖着虚浮的步子回了芳绪园。厅内无人,一个叫锦屏的婢女望了望外头,端起萧如诗喝剩下的半盏血燕三两口喝净了。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寒夜岑寂,霜白影暗。 柴峻跳下马,大步走进府门,径直去往芳绪园。覆着一层白霜的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外间值夜的彩墨听到拍门声立时惊醒,以为是知雨阿吉她们有什么急事,忙过去抽掉门栓,打开门见是柴峻夜归,不禁惊愣住。外面黑漆漆的,怎这个时点回来了 柴峻解了披风扔给彩墨,示意她噤声出去。他放轻脚步走进里间,撩开床帐,一股熟悉的淡香扑入鼻中,他笑了笑,侧躺下来,手臂撑着端详心爱之人的睡颜。他这回走得有些久,当晚本已下榻驿舍,可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想着她,越想越心急,便连夜赶回来了。她睡得很熟,不知梦到什么了秀美的眉尖微蹙着,她的脸还没他的手掌大,白瓷一样光洁。柴峻掀开衾被,搂她入怀,可这一搂,他就感觉到不对劲,怎么瘦了且身上连个热乎气儿都没有!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归来的喜悦一下子消失了。他发现她越来越瘦弱了,明明去年抱在怀里香香软软的,抱久了还觉得沉手,如今抱着她,却感觉她柔弱单薄得好似一摧就折。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她没好好吃饭吗萧如诗在他面前立过保证,会同婵儿和睦相处,绝不为难。可若好端端的,人怎会一天天消瘦下去柴峻握着舒婵的手,眉目冷肃。 天微亮,舒婵自然醒来,感觉到身后的温热,垂眼看到十指交缠的两只手,愣了会儿神,没有动弹,看着枕上鱼戏莲叶间的刺绣,眼角不争气的滑下一行清泪,但她并未放任情绪,很快就控制住了。重秀才刚回来,定然不想瞧见她委委屈屈的模样,他都给过她承诺了,她自己也得争点气才行。 于是当柴峻醒来时,入眼便是一张甜美笑颜,那双晶莹闪亮彷佛水洗过一般的眼眸正望着他,在这深秋时节里漾着阳春四月的涟漪。柴峻一翻身就吻住了她,急不可耐的品尝她的芳泽,动情的呢喃着对她的想念。 这厢萧如诗起床,未见舒婵过来跟前伺候,梳洗时就在琢磨着要如何“提点”她。陈嬷嬷匆匆入内,挥手让婢女们先下去,对萧如诗道:“少主昨夜回府了。” 萧如诗正欣赏着染了蔻丹的指甲,闻言放下手,撩起眼皮连声问道:“不是说今儿下晌才到的吗既回来了,他人呢莫不是又去瞧他的小心肝了” 陈嬷嬷叹了口气,道:“可不是!芳绪园那头的人说到这会儿房门还没开,里头时不时传出说笑声。” 萧如诗嫉恨不已,略略浮肿的眼里透出凶狠之色。想她堂堂一个县主,哪里比不得那个洛阳来的小贱人她自嫁了柴峻,虽说夙愿得偿,可柴峻几时同她说笑过他同那小贱人蜜里调油,同她相处端的是清汤寡水!即便是在新婚之夜,完事后他们也是各睡各的,且一整夜柴峻都背对着她!她主动靠近他,他往外躲,说热得很。那晴天白日里他搂着那小贱人亲热怎不嫌热了 自打聂嬷嬷被柴峻一脚踹死,萧如诗也不敢派人去芳绪园请柴峻了。她看了着镜中的自己,抬起下巴,道:“叫她们进来,赶紧梳洗好,我要去母亲那。”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总能共情。殊不知柴峻越宠爱那小贱人,柴夫人就越讨厌那小贱人,越能体谅理解她这个儿媳的难处和委屈。 第229章 多关照 柴峻回来后的第三日,离家数月的柴宗理也回来了。 朝廷的大军占领秦州后,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士气空前高涨,也不知东都朝廷发生了何事,一纸诏书从天而降竟忽然撤了主帅司马勤的职权,改由兵部左侍郎冯鹤之代统三军。 冯鹤之人如其名,身条瘦长,疏眉细眼,深绯色的官服加身,迎风招展,好似一面裹着竹竿的酒招子。司马勤看着这只红衣细脚鹤,一头雾水。此人不在衙署里舞笔杆子斗嘴皮子,跑来西北统领三军虽说他自个当初拿下西征统帅也是颇费了些手段,可即便换人,也不能换成个书生啊!此人若有几分孙膑之才倒也罢了,然他并无,肚子里倒是有些墨水,可上了战场,还能用墨水喷死人不成 司马勤极力压制着满腔火气,神色僵硬的向冯鹤之打探朝廷的用意。冯鹤之笑眯眯恭维了一番司马勤的战绩,而后面露为难之色,犹犹豫豫,最后道了声罢了,拉起司马勤的手,在他手掌心写了个“王”字,合上他的手指,露出意味深长一笑。 王司马勤凝神深思,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人——御史大夫王舆!此人刚正清廉,官誉极好,去年因处置岐州邪教案得力,颇受天家倚重。就连曾经驻守平凉郡的老将军佟焕被他给参了一本,百口莫辩,最后一气之下乞骸骨回乡种田去了。难道他也被王舆给参了司马勤想起被封为西征统帅那日,下朝后,他的心情自是愉悦无比,在同僚恭维说笑声中走下台阶,一不留神踏空了,往前猛窜了两三步,撞到了前面的人。那人转身,伸手虚扶了他一把,笑道:“司马大将军如今统率三军,被陛下寄予厚望,可得留神呐!” 司马勤摸着下巴咂摸起来,冯鹤之的上峰是兵部尚书安士贤,安士贤是江左相的人,冯鹤之不用说也是个左党,他此次来西北,身边便跟着驸马都尉江英树。眼下时机大好,谁不想来捞把军功统帅落到左党的手里,他不奇怪,他奇怪的是他跟王御史八竿子够不着,平素也没得罪过他,怎么参到他头上来了 关键参他什么罪状他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也未曾对朝廷出言不逊,况且才打了一场大胜仗,他自问没落下什么把柄。司马勤回到洛阳才搞明白,原因出在自家闺女身上。说出来真是气死个人,她闺女十八了还未出嫁,去年明明相看好了一家,都要下定了,她临时反悔,哭着闹着把亲事搅黄了。问她为何相看得好好的咋又不中意了,她摇摇头只说差太远了。现在司马勤终于明白了,你把人家跟柴少主比,可不差太远了! 他闺女自从去年五月在酒楼雅间上望见了来接亲的柴少主,整个人的魂都被他勾走了!从那以后,她就害起了相思病,偷偷告诉几个交好的小姐妹,还被她们笑话。好么,老爹在前线和柴家军勇猛作战,好不容易打赢了,她在洛阳为她的心上人担忧得茶饭不思。闺房里的悄悄话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传到了王舆的耳朵里,尽忠职守的王御史可不要添油加醋的参他一壶隔夜尿 事发后,司马勤的闺女羞愤自尽,司马家一时门可罗雀。嘉运帝念他在秦州之战立了功,也没降罪于他,只将他召回待用。 于是乎,冯鹤之上马成了西征主帅。当柴宗理听到这个消息,笑着对诸葛子获道:“军师妙计!这冯鹤之心眼子是比司马勤多,可论行军打仗,只怕比赵括强不了多少。” 诸葛子获捋着胡须,道:“东都朝廷重文轻武久矣,武将中能堪大用者屈指可数,司马勤已算是好的了。佟焕老迈,奉朔气短,年轻一代佼佼者凤毛麟角,可谓青黄不接。骄兵弱将,主帅收复秦州指日可待。” 一月后,秦州民众与柴家军里应外合,夺回秦州。朝廷三军人马溃散,粮草辎重损失无数,仓惶撤出陇右,退守关内。经此大败,朝廷军短期内是不可能再集结反扑,西边有李申坐镇,吐谷浑之围已解,只北边的突厥屡屡犯边作乱,烧杀抢掠,实在欠收拾得很。重秀已然做得很好,但不够狠,才让他们一次次的不长记性。 柴宗理归了家,敏锐的发觉家中的气氛变了。之前,安安静静,平平和和,如今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哪哪都能瞧见仆从来来往往,叽叽咕咕的,不过是娶进门个儿媳妇,怎感觉她将半个武威王府搬来了柴宗理心下不虞,面上倒不显,见到萧如诗也没说甚,不过看着面前站着的儿子儿媳,他的眉头还是几不可察的皱了皱。儿媳妇端着一张和善典雅的笑脸,落落大方,一如过往所见,而他的儿子那开朗张扬的性子明显收敛了不少,只是眼底不经意间会透出一股子沉郁之气。 这不是个好兆头,也非柴宗理想看到的。他想起了那个委曲求全的丫头,过问了句。柴峻的表情霎时变得生动起来,说她已适应了府中的生活,一切安好。毕竟是儿子房里的事,柴宗理也不好多问,不过临行前还是嘱托柴夫人,看在儿子的面上,多关照些那丫头。 柴夫人说儿媳贤惠大度,对那丫头已是很关照了,根本无需她操心。柴宗理没再多言,让她多保重,便起身离开。 这回离家是要去打突厥,父子俩一并去。以往柴夫人都会送至大门口,而今儿子已看透他们夫妻间的虚与委蛇,柴夫人连做样子都懒得做了。柴宗理往大门走时,望见柴峻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微微俯身同她说着什么。柴宗理脚步一顿,站住了。 女孩绾着单螺髻,穿着月白短襦并丁香长裙,装扮很是素淡,但当她抬起脸儿来,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了下去。天生丽质,貌可倾城,美而娇怯,我见犹怜。女孩发现了他,匆匆向着他行礼,他点点头,没有打扰小两口,径直往门外去了。 这是舒婵最后一次见柴宗理。一个本来她要谋害的人,让她担惊受怕了一路的人,非但大度饶过了她,还允她嫁给他的儿子。他不在乎她的身份,亦不在乎她的过往,看重的无非是她的一颗真心。 柴家父子刚走,萧如诗就把舒婵传唤到跟前,变本加厉的“关照”她。萧如诗的生辰快到了,因处战时便自觉没有大办,只邀请了十数个相熟的大家闺秀来热闹一场。这其中便有她的庶妹萧如画,她就是要让这个老贱人生的小贱人知晓她过得是如何的舒心如何的得意,本意是发个帖子气气萧如画来着,谁知她这个不解风情的庶妹还真敢上门来了! 第230章 绮罗香 萧如画自小仗着武威王的宠爱丝毫不惧身为县主的长姐萧如诗。她性子伶俐活泼,长得娇俏可人,嘴巴也甜,常哄得父王开怀大笑,除了身份没有萧如诗尊贵,她可不觉得萧如诗相较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老妒婆生的小妒婆罢了! 既然萧如诗发了请帖让她来凑热闹,她自是要去的!有父王在,谅她也不敢将她如何。再说了,她去瓜州,又不是奔着为萧如诗贺寿去的。 耿荣之女耿露清也在被邀之列,秦州被攻占时,他们一家随军后撤。耿老太君自从爱孙耿烁被毁了双目,经不住打击一病不起,自知时日无多,便提出要去鄯城。吐谷浑被吐蕃攻占了大半领土,吐谷浑王族暂落脚于鄯城,耿老太君想撒手西去前能再见一面娘家人。 耿露清陪同祖母去了鄯城,祖母病势沉疴,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临终祖母抓着她的手,嘴巴哆嗦着说:“耿家……要靠你了,你,争争气!” 祖母说完,那双混沌的眼珠盯着她再不动了,人已然咽了气。耿露清抽回被抓得生疼的手,轻轻合上祖母的眼,回头看向生母崔氏,泪落下来。 她喜欢的人,时常走进她的梦里,何时才能走进她的生活呢 柴峻娶会宁县主萧如诗,耿露清并不意外也没觉着多难受。恐怕全西北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桩联姻的原由,秦州之战有多艰多难,她是最知道的,对如愿成了柴家军少主夫人的萧如诗,她不羡慕也不嫉妒,她只为柴峻感到难过和惋惜。 假温乐公主身份曝光时,耿露清还担忧了一阵子。两人于席上相望对笑的美好画面仍清晰的停留在她的脑海中,真真是一对璧人,郎有情妾有意,再好不过了。后来她听说柴峻带兵强行拦下了东归的送嫁队伍,把假公主抢了回去,将人安置在疏勒河畔的澹月轩,一对有情人终于冲破重重阻隔在一起了!那一刻,她满心酸涩又羡慕非常,若她喜欢的那人能为她如此,她死而无憾。 想必老天爷矫情病犯了,见不得花好月圆人美满,苑氏选择了主动退让。旁人有说她知情识趣的,有说她顾全大局的,耿露清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若是她自个想必也会选择退让,为妻为妾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同喜欢的人结为连理。苑氏能做出退让的决定,可见是真爱柴峻的。至于柴峻,对苑氏心怀愧疚自是定然,可他身份在那,战况在那,困局不能尽快破解,越拖于柴家军越不利,他有充分必要的理由娶萧如诗为妻。 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不同的,男人没了女人还有理想抱负、宏图大略,女人没了男人,在当今世道可谓寸步难行。 耿露清留在鄯城服孝,本不想来赴宴,可架不住生母劝说。收复秦州,大败朝廷军,西北困局暂解,柴家军缓过了这口气儿,就该反过来收拾朝廷了。柴家早晚称雄天下,灭萧梁而代之,到时柴峻作为柴家唯一的继承人,坐上那个位置,他的身边怎可能只会有一两个女人那苑氏甘愿伏低做小兴许也是想得长远,加之她又颇得柴峻宠爱,还怕以后成不了人上人 “你呀,心气儿也别太高!咱们家和柴家那是有过命交情的,你若嫁进柴家,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柴少主也亏待不了你。”崔氏拉着闺女劝说了半天。 耿露清想想做过的美梦,想想那触不可及的人,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来了瓜州。 萧如诗生辰这日,府外宝马香车连成排,府里衣香鬓影笑语欢,热闹得很。闺秀们跟着萧如诗先去正院拜见柴夫人,舒婵没有跟进去,柴夫人不喜她,说见了她就头疼,大抵两人犯冲,故而还是少见的好。舒婵自打过门,就没见过柴夫人几面,给她做的安神的香包、抹额也从未见她用过。 一群人低声说笑着从里头走了出来,都是些正值妙龄的少女,花团锦簇的,瞧着就赏心悦目。那些闺秀们来之前多少探知了舒婵在柴家的处境,当着萧如诗的面都选择了冷眼旁观,无人同舒婵说话。耿露清放慢了脚步,故意落在后头,冲舒婵一笑,问道:“苑姐姐可还记得我” 舒婵微笑着点点头,道:“清妹妹别来无恙” 耿露清也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静静的跟在后头。她心中却难以平静,萧如诗这番磋磨妾室的做派,柴峻知不知道这一群闺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都不及苑娘子美貌,可苑娘子美则美矣,那股灵秀劲儿却没了,神色显得憔悴,甚至有些呆滞。被欺压惯了,忍耐久了,便是灵芝也变草菇了吧 萧如诗用眼尾光扫了耿露清一眼,耿家的女儿,因着耿老夫人同柴老夫人同出自吐谷浑慕容氏,也喊得柴峻一声表哥。论起亲疏远近,比她的这声表哥还要亲近些。且耿荣是柴宗理出生入死的兄弟,若说耿家未有过将女儿嫁给柴峻的想法,她是不信的。 萧如画之前只听过耿露清的名,并未见过她人,来的闺秀们她瞧了个遍,还数这个耿露清些微出色,模样无可挑剔,气质温婉大方,不似萧如诗装出来的,她是骨子里发散出的。到底是有几分吐谷浑王族血统的,岂是普通的莺莺燕燕能比的就是耿露清话不多,也不大爱笑,规规矩矩的少了些趣味。想到这,萧如画瞄了瞄舒婵,这位倒有趣得很,也颇有胆识,可她闹得了武威王府,怎进了柴府就不闹腾了该争该闹的时候她怎能偃旗息鼓呢 一群人说笑着来到花厅,萧如诗坐在主位,道天寒了,特意让厨子用陶罐煨了补汤给给位姐妹暖暖身子,说着瞅了薛嬷嬷一眼。薛嬷嬷会意,拍了拍手,几名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每个托盘上搁着两只陶罐,缕缕热气儿从盖子上的细孔里冒出。 “这当归羊肉羹最是补女子气血,各位姐妹要趁热喝。”萧如诗微微侧身,对侍立在侧后方的舒婵道,“姐妹们远道而来,禅妹妹替我略尽地主之谊,给各位姐妹端上桌吧!” 她这话说了,席间一时静默无声。大伙儿都知她这是故意折辱人呢,可谁也不好当场说什么。萧如诗面带得体的微笑看着在场的闺秀们,日后柴峻承继霸业,这些闺秀们当中指不定谁会有福分充盈柴峻的后宫,她就是要让她们都瞧清楚了,她可不是什么善性人,在她这位嫡妻跟前,再受宠的妾也须得对她恭敬顺从! 第231章 既如此 舒婵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走上前来。在座的闺秀,多半父兄皆是柴家军的将领,为保西北这方热土不知抛洒过多少血汗,当中有一家甚至绝了户,只剩下老弱妇孺撑着门庭。不去想萧如诗卑劣可鄙的手段,这些闺秀也当得起舒婵为她们端上一碗热汤。 众人见舒婵神态自若,并未显露出一丝不满,心下对这位“忍辱负重”的小夫人倒生出了几许敬佩。柴家的妾室是那么好当的即便目前来看,柴家的妾是最有“前途”的妾了,闺秀们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受不受得了那份苦。 耿露清的位置靠前,看清那些陶罐“滋滋”冒着热气,分明刚从炉子上端过来的,托盘上连块垫布都没有,这要是直接用手去端,岂不烫坏了 舒婵的手一碰到陶耳,就被烫得一缩。往常上这种热汤,都会准备垫布,萧如诗既是当场刁难她,自不会想她好。舒婵暗暗深吸了口气,端起两边陶耳,快快的放到桌上,汤汁晃了晃,好在没有溅出来,而舒婵的手指则被烫得钻心的痛。当着众人的面,她只得攥紧了手忍耐。 端坐在主位上的萧如诗和薛嬷嬷对视一眼,嘴角按捺着抽了抽,心里舒爽得不行。小贱蹄子,叫你和我争,烫不死你! 感受到了有多烫,舒婵没傻到都这样了还在乎规矩,掏出帕子缠在左手指上,正想问旁边的耿露清借用下帕子,薛嬷嬷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汤趁热乎喝才好,苑娘子快些的,别让客人们等久了!” 舒婵咬了咬牙,只得又端起一罐放下,这回放得急了些,汤汁溅了几滴出来,舒婵连忙道歉。坐在桌后的耿露清笑道:“无碍!让小夫人受累了!”说着用帕子擦了擦桌上的汤汁,随手将帕子塞进舒婵手中。 看到这一幕的萧如画撇了撇嘴,一出好戏也就看到这了。她有些懒散的塌了塌腰,心里懊丧的想着到底是白来一趟了,她的好姐夫看来是不会专程回来给萧如诗过寿的。瞧萧如诗那得意的劲儿,也就这点出息了! “怎么是府里奴婢不够使唤吗”一个冷沉的男声突然响起,把花厅里的众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沿阶而下入了厅内。 柴峻回来了!如天神忽降,惊得众闺秀都打了个激灵,匆忙站起来迎接。萧如画的腰一瞬间绷得笔直,呆呆的望着柴峻,心中小鹿乱撞。 在柴峻出现的那一刻,萧如诗还狂喜了下,可在薛嬷嬷频频望过来的惊恐眼神中,她才惊觉柴峻那句话的意思,表情顿时僵住。 柴峻的目光落在舒婵被烫红的手指上,目光又冷了几分,压抑着胸腔中的熊熊怒火,走到主位坐下,抬手让在场的众闺秀落座,转首对仍站着的萧如诗道:“今日是你生辰,我特意赶回来的。”他看了看薛嬷嬷和端着托盘的几个婢女,“可是府里的奴婢不够使唤的” 萧如诗咽了口吐沫,僵硬的回答道:“并非,妾身……” “既然够使唤的,为何要婵儿上手”柴峻的声音虽平稳,但他那眸光里的狠色任谁都瞧出他是发怒了。 “哦!”萧如诗尴尬的笑了下,“这不众位姐妹远道而来,妾身想着尽一尽地主之谊,就劳禅妹妹受累代妾身招待众位姐妹!”她上前亲昵的拉住舒婵的手腕,“禅妹妹,你说是不是这样” 舒婵被烫伤的手指微微发着颤,抬眼看向柴峻,柴峻不等她回答,就对萧如诗道:“原来如此。婵儿进府时日尚短,于规矩上尚未学齐全,怕是招待不周。夫人出自武威王府,仪态最是端正,举止最是得体,从来挑不出错。今日来贺寿的众家姐妹谁家儿郎不曾在前线浴血奋战,为保我西北山河立下汗马功劳夫人若要尽地主之谊,合该亲自受累为她们送上这补汤。夫人以为呢” 萧如诗愣了愣,只得点头道:“夫君说的是。” “那就有劳夫人了!才刚这位嬷嬷说汤要趁热乎喝,夫人动作快些,可别让众家姐妹久等了。”柴峻冷眼瞧着她道。 萧如诗万万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她刁难苑氏被柴峻抓了现行,柴峻这副架势看似不温不火有理有据的,可傻子也看得出他是在为苑氏出头,不惜当众让她难堪! 在场的众闺秀都看着萧如诗,她们也没想到事情竟反转得这样快。众目睽睽之下,萧如诗也不好让薛嬷嬷去拿垫布,这样一来就坐实了她恶意磋磨妾室的行为。她不怕闺秀们怎么看待她,她怕的是柴峻,方才的情形不知他看到了多少。萧如诗硬着头皮端起一只陶罐,还没端到桌上就烫得她表情狰狞,结果陶罐放得太急,汤汁泼溅出来一片,溅到了桌后的闺秀身上,吓得她急忙闪避。 萧如诗快要哭出来了,直起身斥骂薛嬷嬷:“这么烫就端上来,不知道晾一晾吗烫着客人,你担待得起” 薛嬷嬷立时跪了,扇了自己一耳光,道:“都是老奴的错,请夫人降罪!” 萧如诗泪眼汪汪的看向柴峻,柴峻道:“既如此,夫人看着办吧!”说罢,他便起身,走到舒婵跟前,道,“前些日子,我从倒卖典籍的胡商那里搜罗了一箱医书,其中有套方剂杂编,据说是百年前一位走方郎中汇集半生的行医手记,想着你会感兴趣,便买下了。这次一道带回来了,你随我去看看。” 舒婵跟随柴峻走了,一出花厅,他就拉着她快快的来到水缸边,把她的手指浸在凉水里。灼热的痛感得到少许缓解,舒婵转眼看柴峻,他的眉头皱成一团,脸色阴沉得能滴下雨来,嘴巴紧紧抿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按着她的手,过了半天才拿起来,对着红肿处小心翼翼的吹着。 “不疼了,回去抹点药,过两日就好了。”舒婵佯装无事的笑道。 柴峻深深看了她一眼,牵着她回了芳绪园,一路无言。上药时,柴峻怕自己手重弄疼了她,便让彩墨来涂药膏,这丫头一边抹药一边心疼得直掉泪。旁边的知雨小脸紧绷,呼吸急促,杏眼圆睁,咬牙切齿,有仇报不了她只能干憋着,快憋屈死了!阿吉把医书搬进来,“咣”一声放在案上,拍拍手就出去找周毓了。 柴峻望着阿吉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眉头皱得更深了。上次回来,他就明显的感觉到舒婵的状态不对,她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变慢了,时常愣神儿。她的眼睛会说话,藏不住情绪。以往是那样朝气蓬勃、倔强坚定又灵动秀美,那眼神格外吸引人,不知从何时起,他看不到了。尤其最近一段时日,他发现每次她回过神来,睁着一双大眼望向他时,眼底都是一片迷茫。 她的迷茫,让柴峻心惊,也让他郁结。 曾经那只逞勇好斗的小母鹅变成了一只笼养的猫,对什么都兴趣缺缺,唯独爱发呆,叫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他不明白她的转变是因何,她是不信他的承诺,还是不适应柴府的生活 前日得王五奎提醒,他才知萧如诗的生辰就快到了,本想让王五奎随便备个礼物送回去表表心意得了,可转念一想,他改了主意。母亲不是常说要他多顾及些萧如诗身为宗妇的体面吗他便借此机会在众人面前好好的帮她做做脸面,想必她以后对婵儿也会更好些。可事实真是狠狠打了他的脸!他的好表妹竟敢欺骗他,在他和母亲面前,装得好一副贤妻模样,私下里却这般恶毒! 婵儿之前受了多少罪,今日偶见,可见一斑。 “以后她若再欺负你,不必忍着,告诉我,我会为你作主。”柴峻闷声道。 舒婵正翻看着医书,闻言视线停顿了片刻,微微笑道:“好。” 第232章 隔代强 草草散席后,萧如诗习惯性的就要往柴夫人那寻求助力,走到半道停住脚,想了想,又折返回来。这次与以往不同,毕竟被柴峻亲眼所见,任她再怎么巧言如簧,他也不会信的。那她再去哭诉,柴夫人因此训斥了柴峻,柴峻对她只会更加厌恶。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萧如诗等啊等,等了两日,不见柴峻来,也没发生什么事,以为等柴峻慢慢消了火也就过去了,心都落回肚子里一半了,薛嬷嬷却出事了。刁难舒婵的主意是她自个想出来的,薛嬷嬷替她顶了罪,做戏做全套,她表面上还是严惩了薛嬷嬷,不仅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俸,还罚她去看库房。不过,私下里她补偿了薛嬷嬷一笔银子,还许诺将来会再调她回来,继续重用。薛嬷嬷感恩戴德的拿了银子去看库房了,谁知还没高兴两日,她摸黑去灶上打洗脚水时不小心被地上的烧火棍绊了下,结果一头磕在灶沿上,立时头破血流,人“哼哼”了两声就蹬了腿。 听到禀报,身着狐裘的萧如诗吓得浑身发冷。聂嬷嬷尸骨未寒,薛嬷嬷又一命呜呼了,她才嫁过来多久,就接连损失了两个大嬷嬷!薛嬷嬷之死,说是意外,旁人可能会有所怀疑,然而她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她的兄长萧寻贤曾言柴峻是头狼,发起狠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她还不信,如今可算是领受到了! 萧如诗病了,浑身乏力,精神萎靡,待柴峻来瞧她时,她拽着柴峻的衣袖哭了起来,说自己一时虚荣心起,想在众闺秀面前显摆下柴家宗妇的威风,便故意使唤了舒婵,但也只是使唤她,未曾想到那陶罐竟那般烫,她自个也是端了后才知道的。她的手指也被烫出了水泡,疼得厉害…… 柴峻见她哭得倒不过气儿来,胸中的火气散去不少,再一想她好妒爱面子的脾性,对她的话不全信也信了七八分。婵儿要是抱着他哭一哭闹一闹就好了,他心里更好受些,可她不哭也不闹,手指痛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也不曾向他抱怨过半句,这叫他心里很没底。曾经那些脱口而出的誓言、情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咽回腹中,对着分明受了委屈却平平静静的她,他竟说不出口了。虽然他不想承认,可他心里着实发虚。 昨夜柴峻做了个怪梦,梦见了法门寺的慧觉方丈,老和尚坐在云山雾海里敲着木鱼念着经,画面一转,他来到了宝塔地宫,看到了那只作为他和婵儿的定情信物供奉在佛骨舍利前的越窑青瓷茶盏,奇怪的是那茶盏不知怎地裂了道纹,从盏口曲曲弯弯裂到盏底。他伸手欲拿起来瞧时,眼前的景象瞬间消失了,他猛地睁开眼,醒了。侧首看见婵儿在枕边安睡,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回想梦境,只觉怪异非常。那茶盏放进去时是完好的,长久以来安放于地宫之中,怎会裂纹呢且他为何会梦到那只他早已淡忘的茶盏 萧如诗抱住了柴峻的腰,仰着哭花的脸,用病弱的声音恳求他的原谅。柴峻的思绪被拉回,他垂目盯着她,冷声道:“你是妻,她是妾,她被你刁难受了莫大委屈一声未吭,你却病歪歪哭啼啼的算什么我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可别再叫我失望了!” 这话萧如诗听了心里发梗,可还是含着泪乖顺的点头,道:“我保证再也不这样了!” 这事过后,萧如诗果然没有再叫舒婵过来学规矩。这柴家大院在短暂的平静中迎来了今年的首场雪。 西北万里雪飘,群山裹素,江河冰封。而岭南,则日暖风和,植被葱茏,青山不曾老,风景四时同。 岭南道设五府经略,辖七十二州,治所在广州。镇守南疆的龙骧军统帅奉朔兼任五府经略使,麾下有广州管内经略、桂州管内经略、邕州管内经略、容州管内经略和交州安南经略。 仨月前,安南经略邬天佐在睡梦中被哀牢刺客砍了首级,当地驻军为了给邬经略报仇,到处抓捕哀牢人,严刑拷打,逼问刺客下落。一时之间,交州大乱,各部人心浮动。奉朔获悉后派遣临近的邕管经略温在恒南下交州平乱。 温在恒此去,足迹踏遍红河两岸,查明是吐蕃奸细冒充哀牢刺客,妄图挑起南诏同驻军的仇恨,引发争斗,从而坐收渔利。阴谋败露后,隐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吐蕃军队突袭黎州,驻军拼死抵抗,坚守三日,温在恒率领援军赶至,大败吐蕃,斩杀数千。至此,交州之乱终于平定。 几匹快马停在广州龙骧军总衙署门外,从马上下来几位身着便装头戴笠帽的男子,个个挺拔劲瘦,风尘仆仆。门口值岗的兵士长认出来人,忙让兵士们上前牵马,对为首的男子恭敬的招呼道:“温将军一路辛苦了!” 温在恒把马鞭递给他,从鞍袋里拿出水囊,喝了几口凉茶解渴,向他打听大都督的行踪,得知人就在衙署,便入内拜见。 奉朔年近五旬,身材魁梧,目光炯炯,听到通传,把手里正看着的本子一扔,朗声笑着快步迎出门去。他年轻时曾在老卫国公麾下当差,颇得赏识重用,不到而立之年,就被提拔为山南团练使,为之后执掌龙骧军搭好了桥。老卫国公驾鹤西去后,继任的卫国公温定方醉心党争,空担着禁军大统领之职于军事上并无多大建树,奉朔职级虽在其下,对其却不大瞧得上眼。而温定方又嫌奉朔鲁莽狂傲,粗俗无礼,对奉朔也嗤之以鼻。两人道不同,话不投,这么多年能保持井水不犯河水,已属不易。不过在奉朔看来,对于温定方的儿子温在恒却须另当别论,这小子在十几岁时曾把他的俩儿子一并给打得鼻青脸肿,从那时起,他就留意上温家小子了。 去年,东南战火触燃,奉朔估摸了扬越王的实力,琢磨着朝廷平乱至少也得个两三载,怎料仅用了八个月就平定了叛乱!温家小子代统宣化军,用兵神奇,且能身先士卒,成为平定东南的头号功臣。东南的每一战,奉朔都带着部下进行了复盘推演,啧啧称叹,换成自己也不定有温家小子应对得当。温定方有这般出息的儿子,可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业奉朔有四儿三女,他的四个儿子在他的教导之下没有一个长歪的,都是做武将的好材料,可同温家小子一比,奉朔不得不承认这差距还是蛮大的。都说虎父无犬子,温家是个奇葩,隔代强。 后来听闻温家父子不和,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奉朔一想起这个就暗自开怀。去年温在恒来了岭南,他让武艺最好的三子奉忠同他比试了一回,结果温家小子几年不见,功夫愈发精进,在左臂不能动的情况下还同他家三儿打了个平手。当然了,奉朔也看出来了,温家小子初来乍到并未用尽全力比试,给他家三儿留了面子的。 奉朔得了一员大将,喜得合不拢嘴,委任温在恒为邕管经略,让四子奉勇追随左右,并积极张罗到处寻访名医为他治疗伤臂。安南经略邬天佐被杀,引发交州大乱时,他直觉事出诡异。虽然东都朝廷命他在岭南实行绥靖夷僚之策,他并未完全遵照,对于南诏的白蛮各部,他向来奉行招抚为上,和平相处。这些年,驻军与南诏各部相安无事,缘何突然冒出了个哀牢刺客去刺杀驻军将领在众将领义愤填膺纷纷请命要率军前去剿灭哀牢为邬经略报仇时,他收到了温在恒的加急密信,信中所言同他所虑不谋而合,于是他更加坚信交州之乱必有隐情。 温在恒得了奉朔之令前往交州平乱,果然不负所期,不但查清了刺杀案的真相,还哀牢族以清白,还大败吐蕃军队,震慑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部族。 得将如此,想他奉朔上辈子也是积了什么德业吧 第233章 岂不知 奉朔迈出正堂,才走到廊檐下,就见几人身高腿长的迈着矫健步伐进了院内,那股子利落干练劲儿,恍惚让奉朔忆起了自个年轻时。 唉,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啊! 温在恒和随行的几人上前拜见奉朔,奉朔大手一挥让他们都起来,抓着温在恒的左上臂捏了捏,笑道:“恢复得还行,到底年轻底子好!你们来得正巧,三郎前几日孝敬了我几坛好酒,说是从大食海运来的,中土罕见。我想着你们这几日会到,就等着你们回来启封呢!” 奉家三朗奉忠,现在威武军大都督独孤成翼帐下任行军司马,协理福建海防。大梁除了节度陇右、河西的柴家获有世袭资格外,其余十数边镇节度、经略均不能世袭。不过而今东都朝廷式微,渐失对边疆各军的把控。节度河北的田家在老节度使过身后,直接上奏朝廷请封田家嫡长子继任,彼时东南战事正打得火热,田家明显是趁乱逼宫,朝廷无法只得恩准。奉朔为人阔达,不拘小节,反正只要朝廷不动他,他就老老实实为朝廷镇守南疆。朝廷要是再敢动他,那他也绝非愚忠之辈,在岭南混了这些年,他奉朔如今实力非复当年的山南阿蒙。故而,四个儿子当中奉朔留了大郎奉立和四郎奉勇在岭南卫守。二郎奉强留质东都,照顾祖母,在禁军中当个小旅帅。他家二郎最是稳重,在温定方麾下憋屈的当了几年旅帅都未获提拔,虽明白是被人故意打压的,也未曾向他抱怨过。 奉朔瞧不上温定方的做派,自不会像他那般小肚鸡肠。温在恒来了,他非但没有丝毫为难,还大加重用,比他爹待他还要好。兴许是温定方良心发现了,去年把他家二郎连提几级,现今在金吾卫当差,也算混出头了。 四郎奉勇这回也跟着温在恒去交州平乱了,因立了军功在他爹面前把腰杆挺得笔直。他爹和别的边镇统帅不同,别家的儿子生来就高人一等,被奉为少帅,奉家的儿子从军要从普通兵士当起。他年纪小,在军营里混迹了两年,也才混个小对正,这回黎州之战他活捉了一名吐蕃千户,立了大功,被温在恒提为了校尉,可不要在他老爹面前抖一抖 奉朔瞅见自家小儿子那晒得黑不溜秋的脸面和快要抬上天的下巴,哼哼笑了两声,道:“你母亲这两天正念叨你呢,没啥事就赶紧回家去吧!” 奉勇的下巴立时戳了下来,就知道! “四郎这回在黎州立了大功,若非他心细如发,差点就让那装扮成奴兵的千户跑了。”温在恒笑道。 “可不那千户的靴子上沾满了泥,四郎眼尖瞅见那千户靴子边上有彩光,上去一抹,好家伙,一大颗蓝宝石!那千户做奴兵打扮,见靴子露了馅,慌说是假的。四郎将那宝石别出来,对着日头一照,就识出是骠国产的珍品,当即把那千户给绑了!一审问,还是个吐蕃贵族嘞!”参军黄阿广踮起脚拍了拍四郎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 “行啦,我都知道啦!”奉朔笑了笑,指着冷巍对奉勇道,“好生跟着冷教头学武,能学到三五成,你就能耐了!” “末将定跟着冷教头勤加苦练,大都督且等着瞧好吧!”奉勇拱手道。 众人笑起来。 内厅茶室,奉朔与温在恒相对而坐,边喝茶边议事。因交州地偏南疆一隅,交通不便,消息闭塞,温在恒没想到短短几个月西北的战局就发生了扭转。 “司马勤是员老将,作战经验丰富,攻下秦州足见其能力卓著。朝廷为何突然将他撤掉临阵换帅犯兵家大忌,朝廷岂不知”温在恒不解,垂目细思量,忽地抬起眼帘,看着奉朔,“莫非……” 奉朔放下茶盏,叹了口气,颔首道:“你应是猜到了!遥想当年佟老将军和本帅自己的遭遇,再想想司马勤,手段如此熟悉,想不叫人生疑都难!奈何空有怀疑,没有实证,天家哪里会信咱们” “去年在凉州,以属下之所见,柴家同武威王府貌合神离,联姻未成,武威王没有筹码在手,怎会轻易出手帮柴家”温在恒问道。 “你有所不知,柴家终究还是同武威王府联姻了!” 温在恒一愣,讷讷的问:“什么联姻” “武威王自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柴峻娶了他的女儿会宁县主为妻,两家上了一条船,他才动用自己隐藏在东都的势力,去搞司马勤!不得不说,武威王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手中没有兵权,可架不住有银子呐!他的王妃刘氏出自陇右望族,富甲一方……” 奉朔接下来的说了什么温在恒都没听进去,他的脑海里像炸了一个惊雷,柴峻娶了会宁县主,那婵儿呢他的心狂跳不已,在奉朔喝茶润口的间隙,强抑着内心的激动,问道:“多久前的事柴峻几时娶了会宁县主” “至今有三四个月了。” 三四个月前,正是他动身前往交州平乱时!温在恒已没有心思去想事情的巧合与否,如今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婵儿去哪儿了她怎么样了内心的激动一下子全转成了深切的担忧,他尚未恢复完全的左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奉朔察觉到温在恒神情有异,叫了他两声,他才陡然回神,眼神忧惧好似天要塌了般,把奉朔吓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温在恒有些犹豫,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向奉朔打听:“大都督知我去年前往西北送嫁一事,那个替嫁的假公主被柴峻瞧中,将人强留在了西北,大都督可有听说那女子的去向” 奉朔恍然顿悟,他家四郎心细如发那是遗传自他的优点,温在恒黑不问白不问,却关心起一个女子来,莫不是送嫁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可是关心下属的好上级,以后得吩咐四郎留心打探下。他的夫人眼虽盲,心最是玲珑剔透,仅仅从温在恒的声音和谈吐上就断定他是个沉稳持重之人,能成大事,关键能降住他家那位浑不吝的姑奶奶。温家小子是夫人相中的女婿人选,奉朔觉得多关切关切也是应当。 “听闻那女子是个御医之女,御医犯了事,全家遭连坐。那女子也是无辜,她出身低微,柴峻就是再喜欢,也不会娶她为正妻。本帅倒是听说柴峻有一妻一妾,想必这个妾就是那女子吧”奉朔边说边观察温在恒的神色。 外头艳阳高照,温在恒却像被冻住了般。过了半晌,他慢慢起身拱手告退,奉朔原本想请他晚上过府去陪夫人吃饭呢,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也说不出口了。温家小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听那女子做了柴峻的妾,他的反应太明显了,仓惶起身告退也是怕自己会失态吧 哎呀,大事不妙!他家小姑奶奶本来就没什么成算,这下瞧着更没戏了!她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家准女婿心里早有人了,兴许就没把她当成个女人看! 奉朔拍了拍腿,茶也不喝了,回家找夫人商议去了。 第234章 乱发火 经略府衙署后面有块平整的空地,将校们得闲就约在此地打马球。正午日光晃眼,将马球场照得白茫茫一片。 冷巍和若杉从衙署后门走出来,瞧见温在恒独自站在太阳底下,宽宽的肩背微弓着,垂首望着地下,不知在想什么。 若杉叫了声将军,温在恒回过头来,眉头深锁,看了眼他,又看向冷巍,问道:“你们可有收到关于苑氏的消息” 冷巍和若杉心头皆一震,他们是将军的亲信,关于他的一切他们两个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是自离开西北后将军第一次主动问起苑娘子! 若杉如实答道:“一月前,收到西北那边传来的消息,柴峻大婚,娶妻会宁县主,后……纳妾苑氏。” 温在恒的心猛地一坠,发红的双眸紧盯着若杉,沉声问:“收到消息,为何不告知我” 若杉不敢抬眼,顿了顿,才嗫嚅道:“将军不是说……以后莫要……再提起她……” “嘭”的一声,若杉被暴怒的温在恒踹倒在地。冷巍大惊失色,他还从未见将军如此暴躁模样,忙挡在若杉前面,劝道:“将军息怒,此事属下亦知。只是天南地北,相隔万里,我们得到消息时木已成舟……” 温在恒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一丝儿云彩也无,可他眸中却密布着可怕的阴云。他转过身去,痛苦万分的闭了闭眼,大步离开。 他知迁怒若杉不对,冷巍说得没错,知道又怎样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他早就失去她了……不知柴峻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那么聪明那么自强的女子竟连做妾都愿意 是了,归根结底,她心悦柴峻。他这个假舅舅算什么为她做再多,最终换得她一句“此仇不共戴天”。 这一年多,辗转各地,忙忙乱乱,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每日累得倒头就睡。他克制着不去想她,实在克制不了,就开解自己,想她跟着柴峻能过上好日子,柴峻定能护她周全,比跟着他东奔西走的强。于是这么久以来,他慢慢接受了此生同她有缘无份的既定事实,内心也已变得平和,谁知今日冷不丁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曾经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一下子席卷全身,他才意识到,她还窝在他心里呢。 天南地北,距离多长,他对她的思念就有多长。天知道,当奉帅告诉他柴峻迫于形势娶了会宁县主为妻时,那片刻间他的震惊与激动!他立时想到了她,那种感觉仿佛从九天之上忽地照下来一束神圣的光,笼罩着他,把他整个照亮了!可这令他惊喜的美好竟如此短暂,上天对他是如此的吝啬,转瞬就将那光收了回去,让他再次坠入无底深渊。 她怎会同意做妾她的骨气呢那会宁县主蛇蝎心肠,惯会逢迎柴峻,她在她手底下过活,能讨得了好她这一步走错了,大错特错!好好的一个丫头,为何要作践自己 愤懑!恼恨!不甘!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发酵,膨胀,充斥了温在恒的胸腔,他闷得快呼吸不上来,又不知如何宣泄才好。他顶着日头走出马场,进入树林里,没有方向的闷头往前走,一棵树挡住了他,他停了下来,右手按在树上,左手握拳狠命的砸在树干上,一下,两下,三下……这条胳膊倒不如废个彻底!治好了又能如何他不还是个废物平了扬越,平了交州,军功赫赫又能如何这些都换不回一个她!他就是个废物! “喂喂喂!你,你发什么疯快停手!” 身后响起个憨憨的女声,一位盘着发辫身着蓝色骑装的女子脚下生风的冲了过来,紧紧抱住温在恒鲜血淋漓的左臂,丹凤眼瞪得溜圆,惊骇的瞧着他,劈头盖脸冲他骂道:“你有病吧左手不想要了直接砍下来给姑奶奶我!做甚自伤自残瞧你那熊样儿!” 温在恒不想解释,用力挣了挣,愣是没挣开,忍着恶气命令道:“松手!” 蓝衣女子不松,被他那凶狠严厉的神情吓得心里突突了两下,反而抓得更紧了。这时,冷巍和若杉跑了过来,若杉扑通跪下,头叩地,带着哭腔喊了声“公子”,请温在恒责罚。 温在恒偏过头去,地上细碎的光斑倒影在他的眸子里,忽大忽小,变幻无常,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看见一个女孩子跳起来去够枝头上最红最大的那个桃子,奈何她身材娇小无论怎么跳也够不着,她气得双手叉腰嘟起了嘴,模样可爱极了…… 过了半晌,温在恒转过脸来,紧张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他用平常的语气对蓝衣女子说:“知道你劲儿大,你再不放手,我这条胳膊就真的废了。” 蓝衣女子这才松了手,双手环抱,白了他一眼。能跟温在恒这般不客气,她不是别人,正是奉朔的幺女,闺名有仪。她上头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大姐叫有容,二姐叫有慧,两个姐姐都人如其名。到了她这可好,带着父母的美好期盼出生,按说应该长成个仪态万千的小娇娥,怎料事与愿违,这位姑奶奶“仪”没有,倒是很有劲儿!和她相熟的人,都直呼她奉有劲。因她打小就活泼好动,她爹觉得家里出个女将也未尝不可,便把一身武艺悉数相传。不过除了身量长得比一般女子雄壮些,有仪的模样却是拔尖的,往那一战,英姿飒爽,有种别样的霸气之美。 “请再好的郎中,也治不好你这样的!白费我爹一番苦心!”有仪说着瞥了眼温在恒往下不停滴血的左手,啧啧道,“你那手可是假的不知道疼” 温在恒不理会她的嘲讽,上前用右手拉起若杉,道:“方才是我不对,乱发火了。” 若杉忍着满眼的泪,弯腰用刀子割裂自己的袍角,撕成布条,一圈圈缠在温在恒的左手上。被公子踹一脚算什么当时瞒而不报,确是他和冷教头商量后决定的。苑娘子再好,也已是柴峻的女人,且成了柴峻的小妾,她和公子此生断无可能了。公子已许久未曾提起过苑娘子,兴许是将其逐渐淡忘了呢,他们又何必再提起再者,奉帅夫妇对公子青眼有加,有意撮合公子和有仪。公子不是喜欢活泼可爱、良善聪明的女子吗有仪除了不怎么聪明,其他都符合啊! 白日再多悲欢,也挡不住夜幕降临。 天黑了,人静了。 大食的美酒用葡萄酿制,暗红似血,涩中透甜,不易醉。一壶下肚,温在恒也就觉得头有些晕,对坐在屋檐另一边的冷巍说:“这酒和教头的大均比起来差远了,若是大均,半壶我就醉了。可惜,那样的好酒,再也喝不到了……” 冷巍望着夜空中寥落的星子,神色怅然。不该把蔻蔻她们留在西北的!柴峻终究是个浮夸薄情之人,当初费尽心机,毫无廉耻,一旦得到就不再珍惜。太后算是看走眼了,他那时应该排除万难,想尽一切办法潜回去将她们带出西北的!堂堂前太子之女,身上留着正统萧梁皇族的血,如果不是当年那场意外,蔻蔻就是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却要沦落到给人做妾,被个破落户县主压制着,想想冷巍的心里就堵得慌。关于蔻蔻的身份他并未告诉温在恒,怕他知道了,更受不了。 “创制大均之人,是属下的姑父。他同属下的小姑姑十分恩爱,他们育有一女,生下来时白胖白胖的,乳名取作蔻蔻。小丫头最喜欢黏着他爹爹,姑父酿酒时,她就蹲一旁捣乱。有回她从后山上摘了把不知名的浆果捣碎了倒进了酒坛里,姑父以为那坛酒要废掉了,怎料舀起来一尝,倒别有一番风味。姑父为此改了配方,将军喝过的大均里就含有那种浆果的汁液。冷家惨遭屠门那日,蔻蔻不见了踪影,那年她才四岁……属下找寻了她许多年,终是被属下给寻到了。” 温在恒安静的听冷巍讲,难得冷教头今晚能说这么多话,很是少见。冷巍孤家寡人一个,背景有些神秘,他从未同别人说起过他的家人。温在恒只知他的父亲冷逸是前太子的幕僚,前太子在青城山不幸葬身火海后,他的父亲就回了家乡以教书谋生。照冷巍方才所言,他的姑母一家以酿酒为生,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为何招致灭门 “你的表妹她人在何处可同她相认过了”温在恒问道。 冷巍摇头,道:“只知她已嫁人,夫家待她如何不得而知,她无依无靠的……”冷巍叹了口气,“主要是离得太远了,便是想帮她,也鞭长莫及。” 第235章 愁未消 山川异域,共享一轮月,夜色各不同。 岭南的夜幕是灰蓝的,云是白的,清透高远,不似北方放眼望去四野乌沉,厚重压抑。 酒喝多了,脑袋就有些不受控制。也许是内心孤闷久了,抑或是是出于信任,温在恒的话就像旁边随意歪倒的壶中的残酒,顺着瓦槽往下流淌。 “距离远怕什么她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要是我……要是我就去查探清楚,她若过得好就算了,若过得不好就将她带走,安置在身边照应着,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活得舒心自在不好吗你是不是担心她哪怕过得不好,也死心塌地的跟着那个男人是,女人犯起傻,真是让人……头疼。”他凄然笑着摇摇头,无可奈何,“你一心为她好,为她各种筹划,可她……不一定在乎。逼急了,翻脸不认人,同你一刀两断也是做的出来的。”说到这,他沉默了片刻,复问冷巍,“你的表妹,她个性如何” “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阿娘一些。”冷巍的脑海里一些模糊的记忆浮现出来,小小的人儿,撒着小短腿跑得倒飞快,边跑边招惹她阿娘,奶声奶气的喊着你来打我呀你来打我呀,冷巍笑了笑,“她被养父母教育得很好,衣食无忧的长大了,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很懂得为他人着想,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想给人添麻烦。” 温在恒的神思有些飘忽,感觉冷巍所说之人同他所念之人竟如此相像,可再像也不会是她啊!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眼下这个时节,瓜州应是冰天雪地的,她自幼在洛阳长大,可适应得了那边的酷寒温在恒揉了揉胀痛的额头,都说借酒消愁,可酒都喝完了,愁却丝毫未消。 实在是放心不下,又怕自己庸人自扰。 冷巍轻踩屋脊稳稳走了过来,他道:“将军,属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温在恒抬头看他,略感诧异,道:“教头直讲便是。” “将军既挂念着苑娘子的安危,为何不查探清楚若她在西北一切安好,将军也放心了不是” 闻言,温在恒的心猛地颤了颤,神色凝住,让他直讲他倒是一点弯儿都不会拐的! “如何能查探清楚” “最好是能同苑娘子见上一面,即便只能说上三言两语,见到了人,留心观察,也能知个大概。”冷巍道。 温在恒看着他,原有些迷离黯淡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熠熠生辉,“教头是不是想好了办法” “苑娘子父母的骨灰还在洛阳。当时将军人在长安,命属下回到洛阳想办法将苑娘子父母的遗体装棺落葬。那关押之地地偏人稀,屋舍焚毁严重,成了一片焦黑废墟,人也烧没了,只剩骨灰。属下将骨灰装坛,寄放在慈恩寺。苑娘子未曾见父母最后一面,心中难免缺憾,照理咱们也应该将她父母的骨灰送还,这是人之常情。” 冷巍这么一说,温在恒便全然懂了,只是心中仍有诸多顾虑:“办法确实不错,就是她……身为妾室,难免被人拿捏,身不由己。如何保证一定能见到她” “苑娘子身边有个叫知雨的小婢女,还算机灵。见她应是不难,由她代为传话,安排在合适的时候约见苑娘子,当面将骨灰转交。” 温在恒蹙着眉头想了想,觉得办法可行,对她应是没什么害处,想到这,他叮嘱冷巍:“切莫提起我。” 冷巍怔了怔,点头道:“属下明白。” 泉州,刺桐港。 港口船舶无数,商人云集,杂货山积。一艘巨船停泊在港湾里,在这喧嚣声里静等着主人的到来。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放好了木凳,箱门打开,一位美艳女子提着裙角娉娉袅袅的走下来,望了望左右,回身伸出纤纤素手,扶着下车的男子,细声提醒道:“主人慢些。” 男子瘦高,眉目疏朗,面色竟比那女子还要白上两分。女子为他拢了拢披风,指着巨船,笑道:“这船看着就结实,再大的风浪想必也能抗住。据说还装了火器,这样也不怕海贼了!” 男子咳嗽了下,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女子不以为意,歪着头开始畅想起来,“这次去又可以吃到烤全驼、烤乳鸽、烤羊排、烤薄饼……”女子忍不住吸溜了下口水,“尤其是烤羊排,烤得油汪汪的,撒上一把椒盐再撒上一把孜然,喷香喷香,那味道简直无与伦比!主人定也很怀念那味道吧” 男子瞥了她一眼,目光凉凉。 “主人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瞧着兴致不高”女子很是关切。 “你少聒噪一句,我还能多活个一时片刻。”男子有气无力道。 女子绷嘴不再出声。前面迎来几人,为首的是个头发灰白面容和善的老伯,他身后跟着个身材魁伟的大高个,大半张脸被斗笠遮住,下巴上的胡须编成辫,辫尾向上卷翘着。 老伯快步走过来,朝男子躬身作揖,道:“主君,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登船启航。” 男子“嗯”了声,道:“走吧!” 巨船在船工整齐的号子声里,渐渐离岸。男子站在甲板上,双手抓着栏杆,望着越来越远的陆地,喃喃道:“走了,你,自求多福吧……” 他叹了口气,不识好歹的女人,他给过她机会的。 泼天的富贵捧给她,她不要,放着天下第一富婆不做,巴巴的去给人做小妾,简直蠢到家了!真以为自己嫁给爱情了以为自己多重要,男人没她活不了 无药可救的女人!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男子目露恨色,重重拍了下栏杆,转身进了舱房。 瓜州,柴府。 扫落了身上的雪,陈嬷嬷领着陈大嬷嬷入内拜见萧如诗。萧如诗嫁进柴府不足半年就折损了两位陪嫁嬷嬷,王妃刘氏深感不安,便派了身边最为得力的陈大嬷嬷来辅助自己的女儿。 萧如诗双手揣在兔毛手笼里,寒暄了几句,问起王府的现况。陈大嬷嬷言王爷、王妃安好,只世子屋里不太安宁,前些时候闹了一场。 “可是我大哥的那些姬妾又不安分了”萧如诗问道。 陈大嬷嬷道:“若是那几位闹,左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上回,是世子妇闹的。” “大嫂”萧如诗惊讶,世子妇简氏向来温温吞吞,是个逆来顺受的,怎会闹起前年她产下一子,孩子才四斤多,奶猫一样的,没几日就夭折了。她抱着孩子,久久不愿撒手,后来还是她娘家人来劝解,她才痛哭着交出了孩子。 大哥萧寻贤子嗣艰难,姬妾个个如花似玉,可除了世子妇之外,也未见哪个开花结果。母亲曾骂他养了一群光会吃闲饭说闲话斗闲气就是不下蛋的鸡。 萧寻贤房里的事,萧如诗不想过问,只因前年她借用他的门客云寄行刺公主一事,害得他的世子之位被褫夺了,他念在同胞兄妹的份上,只发了一通火,也未将她如何。那时她许诺,日后定会帮他重获世子之位。如今她成了柴家的宗妇,帮衬些兄长自是应当。于是,她蹙着眉头问陈大嬷嬷:“所为何事” “王妃派奴婢去问,世子只说世子妇一时犯了失心疯,已请郎中瞧过,人也清醒了。当时的情形,据世子院里的人说黑天半夜的,世子妇衣衫不整的跑出房门,仰天又哭又笑的,连名带姓的咒骂世子,发狠的捶打自己的肚子。世子让人去制住她,她就往偏院跑,一头栽进井里,幸好被赶来的人抱住了腿,从井里拖了上来。” 萧如诗听得心里咯咯噔噔的,简氏那么胆小柔弱,在大哥跟前向来是低眉顺眼的,怎敢当众咒骂大哥还投井寻死她为何要如此 “王爷得知后,把世子叫去,问也不问拿起鞭子就打。可怜见的,背上都打出血了。若非王妃晕了过去,只怕王爷不会停手。奴婢动身来瓜州前,世子妇被诊出有孕,遇着喜事阖府总算安宁了些。” 萧如诗思量了一番,简氏自丧子后,一直郁郁寡欢,兴许未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同大哥也生了嫌隙,不想与大哥亲近。而大哥为了早日生出儿子,不让世子之位旁落,必是逼迫了简氏。好在简氏成功受孕,大哥还是有希望的。大哥的事落定了,母亲就操心起她的事了。那小狐狸精一日不除,母亲就一日难安。 “嬷嬷来之前,母亲可有什么交代” 陈大嬷嬷看了眼左右,陈嬷嬷挥手让婢女们都下去。陈大嬷嬷这才说道:“县主,收拾一个小贱人值当伤她一千自损八百” 萧如诗眨了眨眼,问道:“嬷嬷此话何意”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县主想想,她一个孤女,能明目张胆的跟县主斗,她凭什么她依仗着谁” 萧如诗稍一想就明白了她话中意,凑近了问:“嬷嬷可有妙计” 陈大嬷嬷老神在在的笑笑,道:“不急,一步步来。像她那种野草,为了存活,可着劲儿的往爷们心里扎根,咱一点一点的拔,总有连根拔除的那日!” 萧如诗直起身,唇角上扬,眸子里闪着锐利的光芒。 窗外“咔嚓”一声响,陈嬷嬷出门望去,见雪越下越大,把树枝都压折了。 第236章 无知觉 知雨把饭菜从食盒里一样一样端出来,摆放在桌上,摆着摆着纳起了闷儿。难怪她从灶上回来时,觉着食盒比往常重了,这回的饭菜不仅分量比以往多了,式样也多了,像这鸡汤、杏仁酪、翠玉糕都是进府后头一回见到。 “娘子你瞧。”知雨指着满桌子的饭菜请舒婵看,“吃食怎的突然变好了该不会……有毒吧” 舒婵也纳闷,今日又不过节,再说即便过节,也没有吃这么好的。至于有毒,萧如诗应该还不会傻到下毒害她。如今灶上的人早换成了萧如诗从王府带来的人,主事的是何嬷嬷,她若中了毒,萧如诗难辞其咎。 舒婵自小跟着父亲辨识药材,嗅觉、味觉比之常人灵敏多了,她每样菜都尝了尝,并未发现异样。最近,她的日子明显好过起来,既不用天蒙蒙亮就起床去学规矩,也不用整日困在府里。柴峻给了她一些银钱,允她在天晴好的时候,去集市上逛一逛。这对她而言,无疑莫大恩赐。 出了那高墙深宅,呼吸到外面清新自由的空气,舒婵的心境敞亮了许多,眼神里有了光彩,气色也恢复了不少。原以为日子会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下去,哪里想到自己会是那无知无觉的雀儿,头顶一张巨大的网已然罩下来。 舒婵的改变柴峻是看在眼里的,既然萧如诗真心悔过,且柴家能顺利收复秦州武威王暗地里也出了不少力,柴峻自然不会再冷待萧如诗。萧如诗尝到了甜头,也摸到了些许门道,有时不用陈大嬷嬷在旁提醒,她也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日晚膳后,萧如诗一气儿喝尽了滋补汤药,口含蜜饯压了压那股子令人犯恶心的涩苦味儿。陈大嬷嬷抚着她的背,道:“县主且忍忍,郎中说了这个方子温阳化气,暖宫散瘀,调养个三五月便能见效。到时,顺利怀上了小公子,县主如今受的罪都值了!” 萧如诗瞄了眼柴峻,虚弱的笑道:“我省得。婆母也让我不要心急,先把身体调养好了再说。” 柴峻正伏案看舆图,心知她们主仆这一唱一和的是说给他听的,他头也不抬,说道:“又没人催你,你慢慢调养便是了。” 萧如诗同陈大嬷嬷对视了一眼,缓缓站起身,来到桌案边,瞧了眼那舆图,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夫君该安置了。” 柴峻卷起画在白帛上的舆图,用绳子系好,装进皮套里。听闻柴家军主帅亲调兵力来攻打,突厥各部人心惶惶,联军未及一战便后撤至三十里外的贺兰山,据天险而固守。柴家军的将士们就在山对面敲锣打鼓的骂突厥孬种,据探子回报突厥人经不住激,是战失守各部吵得不可开交。 柴峻近来心情好,他牵起萧如诗的手,拉着她走到里间,并坐在床榻上,对她说了几句关切的话。萧如诗轻偎着柴峻,崇敬的仰望着他,眸中泪光隐现。柴峻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朗声道:“安置吧!” 两侧的婢女猫着腰上前来,为他们除去鞋靴。柴峻穿的是皮靴,在那婢女抬起他的腿为他脱靴时,他的小腿触碰到了一团柔软,很轻很快。柴峻垂眼瞧那婢女,她低眉顺眼的放好靴子,侍立在床侧,待他和萧如诗躺好了,便抬高手臂取下帐钩,放了帐帷。她那胸前果然山峰危耸,手臂抬起,曲线更加明显。柴峻正要收回视线,那婢女在帐帷合上前抬起眼飞快的觑了他一眼,眼波横流。 柴峻眉头微拧,不及多想,萧如诗靠了过来。柴峻在军中听王五奎说过不少荤话,按照王五奎的经验,经常干活劳作的女人身体都柔韧紧实,生来养尊处优的女人身体大多绵软娇弱,果不其然。 以往每次同柴峻亲热,萧如诗无不全情投入。柴峻身强力壮,轻易便能让她得到极大满足。方才那个名叫梓颖的贱婢含情脉脉的偷瞄柴峻,她岂不知 一切都是她安排的。 不然,给那贱婢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挑逗柴峻。 芳绪园里的小狐狸精依仗的不就是柴峻的专宠吗明明就是个贱妾,有了柴峻的抬举,这府里的下人都得尊称她为“小夫人”。 然而,妾就是妾,妾可以有很多个,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云雨过后,萧如诗怀着一丝希冀抱着柴峻,柴峻静静躺着,嘴上没说什么,眉头已然皱起。萧如诗悻悻的回到自己的被窝,被窝里一片冰冷,一如她的心。他留宿芳绪园时,从来都是和小狐狸精同衾共盖的,到她这,完了事就撵人,多挨他一会儿就心烦。果真是妻不如妾吗 对于陈大嬷嬷的安排,她本不情愿,可一想到那小狐狸精椒房独宠,她心头就嫉恨万分。 “有件事,忘了同夫君说。”萧如诗侧身看向柴峻。 柴峻手搭在额上,闭目想着明日一早就过去芳绪园瞧婵儿,带她去上冻的河上冰嬉,想象着她开怀大笑的模样。猝然听见萧如诗说话,他睁开了眼。 “前日禅妹妹出去见了一个人。据影卫说此人行迹可疑,曾在府外周边转悠过几次,后来求侧门上的守卫给知雨传话。两人见了面,说了几句话,知雨就回芳绪园了。原本也不算什么事,只不过两日后也就是前日,禅妹妹出府在雷音寺也见了那人,那人交给禅妹妹一个包裹。影卫亲见禅妹妹抱着包裹失声痛哭,回府之前禅妹妹将那包裹寄放在雷音寺的转生塔中,影卫觉着蹊跷,将包裹从塔中拿出来查探了一番,发现里面竟是一坛骨灰。” 听完萧如诗的讲述,柴峻睡意全消。骨灰应是婵儿父母的骨灰,只是时隔这么久,何以此时将骨灰送还那送骨灰的人又是谁 萧如诗见柴峻神色凝然,继续说道:“影卫将此事报于妾身,妾身思来想去,谨慎起见,还是让影卫追查了那送骨灰之人的来历。” 柴峻扭头看着萧如诗,眸光沉静,底下蕴着一种令人看不透的情绪,萧如诗略顿了顿,道:“那人是做药材营生的,常年在西域各地收购药材,底子倒干净。只是旁人托他将禅妹妹父母的骨灰送还,他直接送来便是,为何还要将禅妹妹约出去相见难道除了送骨灰,他还有什么话要当面转达禅妹妹在洛阳可还有亲族” 柴峻掀被下了床,在萧如诗愕然的目光中,套上靴子,拿了外袍就出去了。外间值夜的正是那大胸婢女梓颖,见柴峻突然出来了,忙起身,只是脚还未沾地儿,柴峻已经出了门。寒风夹着雪吹进来,梓颖打了个哆嗦,躲在门后往外探头,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哪还有柴峻的身影 梓颖畏畏缩缩的进入里间,见女主子靠在床头,沉着脸,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什么。她正要退出去,女主子忽地斜眼乜着她,冷冷道:“你,可别叫我失望。” 第237章 错信了 雪越积越厚,没过了靴面。芳绪园门前挂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微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飘来荡去,如被阵法困住的幽魂,拼尽全力也无法从樊笼里挣脱。 灯灭了,夜深了。 柴峻转身,到底没有进去。他还没想好进去后要怎么说,且他才同另一个女人欢好过,没从头到脚洗干净,他是不会碰她的,牵手都不行。他怕脏了她。 明日吧,明日雪会停吧 柴峻进了书房,提笔写了幅短笺,让亲卫连夜送出。如今战火连天,朝廷早就切断了中土同西北的商贸往来,封锁了岐州至灵州所有的关隘,骨灰怎可能通过商路送进来若走了军路,他便能顺藤摸瓜一查到底。 翌日一早,亲卫冒着风雪赶回来,把查到的消息禀报给柴峻。果然不出他所料,骨灰是走水路从河池郡经了水师的手后又几经辗转才送到瓜州的。那送骨灰的药材商受不住酷刑,都交代了,委托他办这件事的人是东都金吾卫郎将奉强。 河池郡奉强 “奉强乃岭南五府经略使奉朔次子,奉朔的龙骧军曾镇守河池郡。”亲卫提醒道。 柴峻豁然明了,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真是千防万防,还是让他们给钻了空子!时隔这么久,天南地北的,还惦记着呢! 下人们在道上忙着铲雪,看见柴峻过来了,纷纷退避到两旁。芳绪园里,雪积了半尺厚,窗前梅树下,主仆四个正忙着堆雪人,全然没注意到柴峻的到来。 又是近一月没见,战事频发,他们聚少离多,答应过要带她去官滩沟牧场骑马打猎的,一拖再拖,如今看来今年怕是难以成行。明年吧,明年开春了一定带她去。离家在外,夜深人静时,躺在行军榻上,他常想她,心里带着愧疚隐隐担忧。他恨这没完没了的战事,恨离别之痛,恨相思之苦,暗暗发誓待平定了天下,会好好的宠她爱她,让她每日都过得舒心快乐。 阿吉滚雪球时发现了柴峻,拍拍舒婵的肩,指指后面。舒婵回头,望见柴峻,忙站起身,笑了笑,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眼下泛青,面露疲色,问他可否用过早膳。 柴峻上前握住舒婵冻得发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责备道:“冰天雪地的,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小心染了风寒。” 舒婵笑着迎他进了屋,帮他脱了厚重的氅衣,抖落雪花,挂在衣架上。屋里烧着炭,温而不燥,漂浮着淡淡的梅香。柴峻坐在暖榻上,窗外银装素裹,窗内红袖添茶,让他有种归家的惬意。他将人抱起坐在自个腿上,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才一大早的柴峻就盼着天黑了。 母亲叮嘱他顾及萧如诗当家主母的体面,他不得不遵从。昨晚回到府中,虽然很想去芳绪园看看,可还是忍住了。毕竟婵儿同她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顾及了她们的颜面,婵儿的日子也好过些。 早膳摆好了,两人相对而坐,舒婵看柴峻吃得香,心里头又是甜蜜又是酸涩。 “你别光看我,你也吃啊!”柴峻好笑的催促她。 舒婵把烤饼撕碎了泡进热汤里,拿起乌木镶银箸就着酱菜吃了半碗,不经意的抬眼,发现柴峻正盯着她看。 “你让我吃,你怎地又看起我来了”舒婵笑问。 柴峻一笑,问道:“你最近出门,可遇到什么新奇之事” “新奇之事”舒婵想了想,摇头,“没有。” 柴峻凝视着舒婵,笑意淡淡,“再想想。” 舒婵眉头微蹙,眼睫轻颤了两下,道:“前几日,有个自称是药材行商的人将我父母的骨灰送了来,说是一位同我父亲交好的御医暗中操办的。我父亲在世时,朋友不多,唯同御医署的太医令是莫逆之交,想必是他托人千里迢迢转送来的。我知道不能把骨灰带进府里,所以就暂时寄存在雷音寺。” 那药材贩子果然没有向她道出实情。不过,这就更耐人寻味了。既然惦记着,为何要藏着掖着,拐弯抹角的 好在婵儿不知道温在恒的算计而且也未瞒他,柴峻心稍安,道:“寄存在寺里不妥,我尽快命人找块风水宝地,将你父母好生安葬了。往后寒食祭扫,忌日凭吊,也有个去处。” 舒婵点点头,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搁下了碗箸,道吃好了。 柴峻也不吃了,问她可否还记得鹿隐。 舒婵一怔,说记得。 “他死了。”柴峻看着她道,“病死在监牢里。” “怎会”舒婵惊愕的睁大眼眸,有些语无伦次,“他……舅……温,温将军不是允准鹿隐在寺里先养好伤再收监过审的吗” “他说的话,能信”柴峻有些愤然,“咱们前脚走,后脚官兵就把鹿隐押走了。纵然他戴罪立了功,可官府岂会给一个邪教徒请郎中好好诊治进了大牢,鹿隐免不了又吃了一番苦头,熬了几日,人就没了。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伤怀。” 舒婵眼里蓄满泪水,想起鹿隐头包红纱背着她在山野里奔逃,想起他被抓住时唱的那首小曲。深浦里,野风香,燕归帆尽水茫茫…… 柴峻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叹道:“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你太容易相信旁人,他的煞名远近皆知,一个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的人,你当他会有好心当初你要信我,怎知我不能将你父母营救出来” 舒婵默然泪流,难道她真的错信了人 每回舒婵出门都有护卫跟着,柴峻知晓骨灰一事,舒婵并不意外。只是他不提还好,提了反倒引起了舒婵的警惕。她似乎遗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今兵荒马乱的,一个普通的药材贩子是如何通过重重封锁把骨灰送过来的她不方便亲自去打听,便让知雨外出采买时顺道去打听。知雨回来告诉她那药材贩子已失踪数日,未留下只言片语,东家四处寻他未果只好报了官。 失踪数日 舒婵心中不禁惕惕,再一细想,事情又千头万绪起来。骨灰为何时隔这么久才送到她手里通过什么门路送进来的若真是闻医令操办的此事,那药材贩子缘何失踪了他为何一定要见到她本人才肯将骨灰送还见面时,他问东问西的对她的境况十分的关心,好像受人所托特意来询问的。闻医令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将她父母的骨灰收集并送还,已是至仁至义,按说不至于去关心嫁给柴峻的她。 难道操办此事的另有其人 知雨的行踪影卫一五一十禀报给了柴峻,柴峻先是笑着摇摇头,他的婵儿果然聪明绝顶。笑过之后,那双在战场上被鲜血浸染过的眼眸愈发显得冷鸷酷烈。 人失踪了,舒婵无法刨根问底,只得作罢。其实她依约觉得那药材贩子的失踪柴峻是知情的,可她不敢问。柴峻这回没有食言,很快觅着了一处风水好的墓地,帮她安葬了父母,还说待来年清明,陪她一道来祭奠。 入了冬,地面墙头屋檐楼顶的雪没有化尽过。上一场风雪才刚结束没几日,下一场更大的风雪就杀到了。 第238章 忍冬藤 上元节这天,难得天晴好。 在芳绪园里闷了快两个月的舒婵决定出门走一走,顺便到市集上转转看西域的胡商又运来了什么好药材。 外面车水马龙,同样被风雪困在屋里许久的人们趁着天好都出来透气儿了。市集热闹非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平时能够顺畅来去的马车寸尺难行。舒婵没想到人会这么多,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这么空手而归的话心里着实不甘,于是带上兜帽,下了马车,想着就近去市东那家大药铺看看就回。 府里的护卫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身穿常服,不留心分辨很难注意到他们。对于护卫的存在,舒婵早在澹月轩时就习以为常了。路边摆满了各种小摊,卖皮子的,卖烤饼的,卖毛靴的,卖山珍的,卖木炭的……一个紧挨着一个,熙熙攘攘的。其中,零星夹杂着几个卖药材的,舒婵间或看上一眼,见都是些寻常药材,故而没有停留。 “天南星,忍冬藤,故园芍药开无主,白芷香书,书不尽黄连苦。” 忽然,一句别样的叫卖声传进舒婵的耳中。她愣了下,停住脚,回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墙边枯树下蹲着个身着破毡裘的男子,皮帽子把头严严实实的罩住,只露出一双眼。他身前的粗麻布上摆着不少药材,而吸引舒婵注意的,却非这些药材,而是这个男子念的诗。 天南星,忍冬藤,故园芍药开无主…… 舒婵转身走回,在小摊前蹲下来,望着那男子。那男子也望着她,锐利的眸中隐含着重逢的喜悦,他抓起一把乌黑的药材,道:“这是自家晒的熟地黄,天冷,配着黄芪、干枣、当归炖一锅滋补的羊肉汤来喝,再好不过了。” 若说那句诗,仅仅让舒婵略感诧异,眼下此人的眉眼和声音却让舒婵无比震惊!是他! 从她的神色变换中冷巍知道她认出他了,他眸中含笑,把手中的药材往上托了托。 舒畅极力稳住心神,双手捧着接过熟地,捏起一块放在鼻下佯装嗅味儿,因两边的小贩挨得近,且此时也都望着她,她想了想,小声问道:“这熟地黄产自何地” “产自南国。” “山重水复,何以至此” “人贵在恒,物贵在稀。恒心未曾移,乱世寻商机。” 冷巍的话舒婵岂会听不懂她的心揪成一团,生疼生疼的,忍了又忍,在护卫瞧出异样之前,把手里的熟地放下,说道:“你的药材很好,若是尚有存货,我都要了,送到鸿福酒肆,我在那等你。” 说罢,舒婵在彩墨惊愕的目光下站起身,快步往前走了。显然,这丫头不仅认出了冷巍也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阿吉则懵懵的,回头又看了眼那药贩子,他不慌不忙的归拢着药材,间或同旁边卖碗罐的小贩说上一句。这人……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彩墨跟上舒婵,见她眼圈发红,手紧攥着衣襟,一言不发的往前走,心里也跟着难受。西嫁路上那些已变得有些模糊的画面又清晰起来,温将军看娘子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虽然不曾说过一个字,可眼底深藏的爱意胜过千言万语。娘子狠心同他一刀两断,如今又成了柴少主的妾,他竟还未放下娘子,当真是深情不悔。 娘子的心情彩墨能感受得到,可她也拿不准娘子的想法。在深宅大院里蹉跎一生,真的是她所想与人共侍一夫,忍气吞声,强作欢颜,真的如她所愿是,柴少主对娘子是很好,很宠她,可聚少离多,嫌隙难免。两人已经不能像过去那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了。彼此看对方的眸光里都多了一层探究之味,彩墨这个旁观者看得真切,也看得心塞。 幸而冷巍来了!说实话,认出冷巍的那一刹那,彩墨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想到娘子的不易,想到身后跟着的便衣护卫,她背过身低着头把惊愕、欢喜和感动的情绪统统压下去了。温将军一去杳无音讯,彩墨还以为他彻底放弃娘子了,再也不管不问了,虽然明知他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她心里对天下男人失望透了。 冷巍不远万里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温将军至今还记挂着娘子呢!恒心未曾移,想到这句话,彩墨鼻头一酸,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抿嘴笑了。 鸿福酒肆算是瓜州最热闹的酒肆了,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一堂,高谈阔论,交互各种信息和见闻。每次出门,舒婵都喜欢到鸿福酒肆二楼的隔间里坐一坐,一边品茶一边听那些客商们畅聊。如今中土和南方的客商因朝廷封锁边界很难来到西北,酒肆里多是胡商,叽里咕噜的说着番语。 舒婵听不懂,柴峻以前说过要教她学番语的,也没教成,兴许他早忘了这回事。案桌上的茶渐渐没了热气,这时彩墨推开门进来,眼睛亮晶晶的说道:“娘子,卖药的来了。”说着让开身子,伸手请进了做寻常商贩打扮的冷巍。 护卫们在楼下吃酒,冷巍是被彩墨带进来的,他们多看了几眼,并未阻拦。 彩墨合上门,同阿吉一道守在门边。阿吉这会儿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里头只有娘子和那个药材贩子,两人关起门来说话……那,那药材贩子定非普通人吧她探询的望着彩墨,彩墨凑到她耳边,告诉了她,直惊得她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自个的拳头。 隔间里,舒婵请冷巍坐下,为他斟了一碗热茶。冷巍摘掉皮帽子,露出全脸来,舒婵盯着他看了看,笑着问他胡须是真的还是粘的 冷巍捋了捋胡须,说年前从邕州出发后就没修过面,瓜州这随处可见大胡子,正好为他省去了乔装的麻烦。 心知冷巍不能待太久,舒婵没再同他客套,直截了当的问他温将军可还好。冷巍此番冒险前来,是因为迟迟未等到瓜州暗桩的回信,不详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决定亲自走一趟。走前,温将军在演武场踱了一宿的步,最后只说了速去速归四个字,再无多言,立在山头上望着他一骑绝尘而去。 冷巍说温将军一切安好,顿了顿,思及舒婵的性子,他没再提温将军。此时的舒婵,在他眼中不是替嫁的御医之女,不是温将军的梦中人,也不是柴少主的妾,而是他失散多年的小表妹,蔻蔻,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说男人大多靠不住,那柴少主轻浮狂狼,不像是个长情专情之人。你怎能委屈自己做他的小妾守着那偏僻孤冷的小院,白白消耗青春年华,当真值当为个男人,忍受磋磨,埋没梦想,待岁月空流,韶华不再,被他狠心抛弃,自己落个孤苦无依,傻不傻 第239章 勿再念 舒婵如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冷巍,从前的冷教头不是惜字如金,冷硬如铁的吗他的气质怎地陡然变了变得好似一位操心的长辈,一个关切的亲友…… 冷巍叹了口气,喝口茶润润喉,又道这破地方风沙大,夏酷热冬严寒,哪里比得岭南岭南山常青,花常开,便是这个时节,也是风暖景宜。你在这吃不到荔枝吧岭南三四月,罗浮山上的荔枝伸手可摘,弯腰可拾,清甜爽口,想吃多少都有。还有裹了咸肉的粽子、包着豆泥的糍粑…… “冷教头。”舒婵含笑打断冷巍,“我已嫁作人妇,夫君在哪,我便在哪。我是不会走的。” 冷巍神色一僵,继而又劝道:“你的医术不逊于洛阳的坐堂郎中,你难道不想走遍名山大川,搜罗稀奇药材,行医行善,救苦救难” “天下之大,我之微末,多我少我,无足轻重。”舒婵道,“你不必再劝,当初我决定留下,并不后悔。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冷巍见劝不动,心急之下搬出了温将军,道:“并非对所有人都好,至少对温将军而言,你的选择,残忍无比。他为何执意退婚,为何拒绝西征,为何远赴岭南,只因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气你,更气他自己。” 泪珠从舒婵的脸颊滑落,她用手指擦去泪痕,说道:“承蒙温将军错爱,劳烦冷教头帮我给他带句话,我很好,请他勿再念。他的恩德,我来世再报。” 冷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个名字在嘴边徘徊良久,终是没能叫出口。太后叮嘱过他,若蔻蔻过得好,无需向她吐露她的身世,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且大梁千疮百孔,积弊难除,谁知道萧梁王朝的这口气还能吊多久太后上了年纪,早年放权不再理政时就已心灰意冷,她而今唯一挂念的就是远嫁西北的亲孙女,她念佛念了几十年,总觉得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注定。 人见到了,好说歹说劝不动,冷巍无可奈何,让舒婵千万保重,若有变,可想办法传信给他,相隔虽远,若他收到信,必来找她。 舒婵目送冷巍走到门前,他停住脚,回身拧着眉头问为何没见到知雨。他还记得他那个半拉子徒弟呢!知雨是身上不便,这次出门才未跟随,舒婵不好明说,只道知雨昨夜伤风受凉,有些咳嗽,今儿便留在府里休养了,问他可有话带给知雨,冷巍说不用,带上皮帽走了出去。 舒婵趴在窗边往下看,看见冷巍混进人群中,逐渐没了踪影。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疼,泪水凝成冰花,染白了睫毛。 此一别,怕是累月旷岁,再难聚首。 回到府里,天色已晚。知雨察觉到娘子的异样,悄悄问彩墨,彩墨把冷教头来过的事告诉了她,知雨听了亦是震惊非常。 室内的烛火一盏盏被熄灭,知雨端着最后一盏小灯,正要退下,娘子忽然告诉她,冷教头走前问起过她。知雨一笑,说像她这么个天资聪颖的练武好苗子求着拜他为师他都不稀罕,以后且让他后悔去吧。 夜半时分,北风呼号。彩墨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睡在旁边被窝里的知雨在小声的啜泣,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得厉害她不回答,往衾被里钻了钻。彩墨撑坐起来,伸手去拽她的被,摸到湿湿的一片,这丫头不知偷偷的哭了多久了! 彩墨轻轻拍着她,柔声细语的劝慰了一阵,知雨缓了过来,拉下衾被,鼻音浓重的说自己没事了,方才哭是因做了不好的梦给吓的。彩墨拉开被窝让她进来一起睡,知雨钻了进来,没片刻又起身,说要用帕子敷敷眼,怕眼睛肿了明日被娘子看到。 今晚值夜的是阿吉,她不会说话,熄灯后很快就睡着了。屋里暗沉沉的,仅窗边透着微微的雪光,窗子上贴着团花剪纸,是除夕夜她们四个闲着没事时剪的。 舒婵侧躺着,盖着厚实的衾被,身上却不觉得温暖。她想起小的时候,冬天天冷,睡前她和母亲会用父亲配制的药包泡脚,泡得香香的,热热的,再躺进暖暖的被窝,挨着母亲睡,甭管外头风雪多大,她都能睡得安稳香甜。她小时候可喜欢冬天了,每每盼着下雪,她对冷没有太深的记忆,记忆里的冬天是温暖的,是充满乐趣的。现在的她长大了,却害怕冬天,这漫长的冬日,刺骨的寒冷,好似没个尽头了一样。 那厢,护卫把今日发生的事和探查到的情况一五一十禀报给女主人萧如诗,十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竟然追踪不到一个药材贩子萧如诗直觉芳绪园里的那个小狐狸精背地里在搞什么勾当。三日后柴峻回来,她便将此事告知了柴峻,本着一番好意,说婵妹妹外出一日,天黑才归,她也是担心才多加过问的。 柴峻听后,叫来那日跟班的护卫详细询问,越问心里的疑惑越多,越觉得当中有事,于是顾不上歇息,命人将市集上摆摊的小贩、鸿福酒肆的跑堂等但凡见过那药材贩子的人一个不漏的都抓了,仔细盘问,拼拼凑凑下来,结论已然明朗。 没有任何进出城和住店的记载,不知名姓,轻易摆脱护卫的跟踪,轻功卓绝,一个大活人在瓜州逛了一圈,还单独见了他的小夫人,然后说没就没了…… 更可疑也更可气的是,他曾对小夫人说过的话:产自南国,人贵在恒,物贵在稀,恒心未曾移,乱世寻商机! 柴峻几乎可以认定来人是谁了。 都找上门来了!人贵,在恒,恒心,未曾移……柴峻磨着后槽牙笑了笑,真是可笑,可笑至极!更可恨!天各一方也挡不住那厮惦记他的女人!要是她有什么想法,被冷巍劝动悄无声息的跟着冷巍走了,抑或是冷巍强行带走了她……柴峻一阵后怕,跳上马,直奔家而来。 第240章 如不弃 柴峻不信舒婵没有认出冷巍。 五日了,他回府整整五日了,她竟只字未提。他不问,她就不说。他等了她五日,琢磨了五日,见她气定神闲的看书,作画,研药,他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没认出冷巍,他们什么也没说,冷巍什么也没做,就只来看看她 然而,这个怀疑实在是太过牵强,不远万里前来,就只为见她一面那他说的那些话,什么恒心未曾移,以她的聪慧,会听不懂 她为何不告诉他冷巍到底同她说了什么 舒婵领教过影卫的厉害,自是清楚冷巍来过一事可能已被柴峻获知。但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冷巍能悄无声息的在瓜州出现,自然也能悄无声息的消失。柴峻不问,那她暂且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况且,即便他知晓了,她人留下了,不已是表明了她的态度等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吧。 第六日,柴峻动身回军营。临行前,他坐在床榻边,凝视着舒婵的睡颜,心中既憋闷又酸涩。不知从何时起,她睡着了眉头总是微微蹙着,那白日里的恬淡柔顺可是强装出来的可是后悔留下来后悔做了他的妾 年轻的少主满怀心事,闷闷不乐的离了家。 苍穹星月相伴,戈壁野狼独奔。鸣沙山下驼铃响,千窟洞中诸佛藏。男子衣袍褴褛,满面风霜,合十的双手遍布皴裂的伤,没人知道他是谁,从何处来,将去往何方。他跪在厚雪之上虔诚的祷告,身前宝相庄严,背后晨光熹微。 红尘寂寥,来去匆匆。于乱世中想寻一人,竟如此之难。渺小卑微如他,疯疯癫癫寻到这,没寻到她,却遇到了数不尽的佛像。这就是天之涯了吧一切仿佛冥冥中早有注定,无缘只能无果而终。想来那一场萍水相逢,便是他们今生所有的缘分了。 他唯有向佛祖祈祷,弟子顾幸,命贱身残,如我佛不弃,弟子愿永生永世入佛门,恳求我佛开眼垂怜,若她尚在人世,保佑她好好活着,若她已死,请超度她的亡魂,让她安息。 清冷的霞辉铺洒在雪山和佛塔上,寺门在幽沉的梵声中缓缓开启,男子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跪行上前。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活着唯一的寄托。 天亮了,猎猎寒风卷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为北陆山河渲染上更深的苍凉。 听下人来报说少主一早走了,萧如诗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铜镜中的女子,带着华丽贵重的头面,面白唇红,衣饰精美,她与自己对望,眸光冰冷犀利。费尽心机,她终是如愿以偿成了柴家的女主人,而这份尊贵除了她,谁都不配得到。当然她也清楚,除了尊贵的身份,她别无所获。 她的夫君被个小狐狸精牵住了魂。小狐狸精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在意得很,上心得很。而对她这位正妻,何曾关心过她的冷暖在乎过她的感受被忽视,被冷待,萧如诗其实已习惯了,有小狐狸精在的一日,柴峻都不会拿正眼瞧她。萧如诗如今能做的,就是保住她的身份。 这次柴峻归家,一反常态的过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名医请了,药也吃了,调养这么久,为何她迟迟未孕明明年前他还说不急,不会催她的,为何过了年就忽然催她了萧如诗自己也琢磨,他会不会是想她早日诞下嫡长子,好取悦他的母亲抑或为了加固柴家同王府的联姻关系,好让洛阳那帮人安心卖力可陈大嬷嬷却一语点醒了她。柴峻催她,既不是出于孝道也不是为了大局,而是为了那小狐狸精。 柴家和大多数高门大户一样,重视嫡长,正妻没有诞下嫡长子之前,通常不会允许妾室生育。柴峻对于子嗣态度的转变,和年前年后芳绪园发生的事联想起来,不难找到原因。柴峻催她,只因他自己有点心慌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怕贼惦记,更怕宝贝长了腿。这个时候,规矩和大局不能全然不顾,所以柴峻催她,只要她诞下嫡长子,那小狐狸精就不用再喝避子汤,可以放开了生了。孩子生了一窝,小狐狸精还能跑去哪里到时把监视着芳绪园的护卫全都撤掉,一个不留,想必柴峻都能放心大胆的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被戳破了幻想的萧如诗,倒也没多难过,只冷蔑一笑。婢女们摆好了早膳,鱼贯而出,陈大嬷嬷看了眼走在最后头的梓颖,腰细臀翘,身段很是勾人。她稍作思量,一边服侍萧如诗用膳,一边道:“这次少主回来,日日歇宿在芳绪园,却并未同那小妖精行房事,想必县主也猜到了,这俩人之间有了隔阂。芳绪园里的下人也说这几日瞧着怪得很,两人虽未闹出什么但再不似从前那般蜜里调油。” “嬷嬷想说什么,不妨直说。”萧如诗放下银筷,用锦帕沾沾嘴角。陈大嬷嬷说的这些,她已知晓,在她看来,柴峻没闹起来,无非还是在护着小狐狸精罢了!这种事若发生在她头上,你看他什么反应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送她走!小狐狸精私见外男,他却闷不吭声的把屈恨往肚子里咽,生怕吓到她,惊到她,生怕她说出什么绝情的话,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 “打铁要趁热呀!”陈大嬷嬷瞧了眼陈嬷嬷,示意她站门边把风,然后俯身密语道,“小妖精敢这般嚣张,无非仗着少主的宠爱罢了。这府里的下人都喊她小夫人,她定是觉得除了县主,她便是个妾,在这府里亦是独一无二的。县主试想,假如她不再是唯一的妾,不再被偏爱,这小夫人的称呼岂不就成了笑话她还有甚可显摆的她还能有恃无恐” 萧如诗眉头蹙起,陈大嬷嬷一早就同她提过这事,不过当时的意图是等她有了身孕,为了固宠,安排梓颖去伺候柴峻。她虽然内心不喜,但此事于她有利,她应承了下来。那梓颖恬着脸壮着胆同柴峻眉来眼去了几次,柴峻对梓颖多多少少有了几分印象,以后相处起来不至于太突兀,她还落得个成人之美的贤名。 “那梓颖在夫君面前露面的次数也不少了,最多吸引得夫君多看她两眼,何尝见夫君同她有过只言片语只怕夫君对她不感兴趣。”萧如诗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陈大嬷嬷眸中精光闪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话糙理不糙。少主对那小妖精心存不满,无处发泄,时日越久情绪越坏,此时县主只需顺水推舟,成了,咱后头的事就好办了。不成,顶多梓颖受点罪,县主多赏她些钱银便是了。” 萧如诗默了默,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摸索着雕花的羹匙,碗里的燕窝冒着热气,她才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陈大嬷嬷劝她当断不断,日后必受其乱,以小博大,何乐而不为呢她抬眼看着陈大嬷嬷,说一切听凭嬷嬷安排。 第241章 玩意儿 嘉运二十一年暮春,柴家军与突厥战于黑水,柴家军大捷。突厥部落联军溃散如沙,毕伽可汗病笃,其侄拔施特勤挟可汗以令诸部。至此,柴家军北线和东线的危机解除。 西线对阵吐蕃,由李申坐镇指挥,已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境内,形势日渐明朗。唯有南线,对阵朝廷军,因兵力悬殊,各有胜负,秦州二失二复,战况胶着。不过,三面受困的最大危机,柴家军已经凭着强悍的军力和西北民众的支持度过去了。朝廷原想用三十万大军在三个月内荡平西北的宏图伟愿彻底破灭,气势大减,士气低迷,而柴家军的斗志却越燃越高。 柴峻奉命镇守北线和东线,防止突厥贼心不死卷土重来,柴宗理则校场点兵,亲率两万兵力再次赶赴南线,誓要一鼓作气给朝廷军迎头痛击,打怕他们。诸葛军师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暗沉,而西北方有星璀璨闪亮,颇有分庭抗礼之势,军师掐指一算,此乃帝星新起之象。在场的几位心腹将领一听,纷纷跪请柴宗理顺应天时,开国登基。柴宗理摆摆手,说不急,经此战乱,民生凋敝,待秋收之后,南线之危解除,再祭天地,昭告天下,在此之前,仍需秘而不宣。 主帅如此表态,众将领自是心神领会,群情激昂。想着不久的将来,他的承诺就要兑现,柴峻的心情亦是亢奋不已。快马加鞭赶回家,已近亥时,望着西边长长的不见一丝光亮的过道,柴峻按捺住急切相见的心,转身去了东边。 萧如诗喜出望外,吩咐灶上准备酒菜给柴峻接风。萧如诗清楚如今的战况,对柴峻更加小意殷勤。几碗烈酒下肚,和着一腔豪情壮志,柴峻醺醺然渐渐不能自制。迷迷糊糊中看见对面一女子羞中带怯的望着他,那容颜重重叠叠,最后显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儿来,柴峻禁不住喊了声“婵儿”,摇晃着站起身扑向她,问她怎么来了,可是怨他回来没去找她 那女子搀扶着他,说他喝多了,问他可是要安置下了 柴峻搂着怀中的温香暖玉,说安置,这就安置。 翌日一早,柴峻醒来,感觉脑袋胀痛,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也不知昨晚萧如诗给他喝的是什么酒,他酒量不差,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柴峻闭眼按着额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婵儿,我头疼,你帮我揉揉。 迟迟未见有动静,柴峻睁开眼,扭头一看,只见身边一女子徐徐坐起,娇娇怯怯的望着他,眼角还含着泪花,说少主,奴婢是梓颖。 柴峻登时一愣,脑袋中似乎有个气囊,越鼓越大,“嘭”的一声炸了!他一下子跃起,指着那婢女喝问,她为何在他床上 梓颖跪在床上,吓得浑身发抖,泪水涟涟的说少主昨晚你喝醉了,把奴婢错认成了小夫人,强搂着奴婢去安置,奴婢力气小,实在挣脱不得…… 闻言,柴峻双手抱头,痛苦的闷吼,一脚把凳子踹个稀烂,把桌子掀翻,茶壶杯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屋里的动静实在太大,廊下的萧如诗惊恐的看了眼陈大嬷嬷,陈大嬷嬷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她沉住气,按计划行事。 萧如诗深吸口气,推门而入,先是哀切的喊了声“夫君”,转而瞪着哭啼啼的梓颖,叫她滚出去。梓颖抓着衣衫,低着头快快的退了出去。萧如诗挥手,让身边的嬷嬷和婢女也都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俩。 柴峻赤脚踩着碎瓷,大步来到萧如诗身前,大手卡主她的脖颈,问她昨晚到底给他喝的是什么酒不过几碗就让他喝得晕头转向,连人都能认错! 萧如诗的脸肉眼可见的由白转红,她大张着嘴,泪眼汪汪的说是你喝多了,非要拉着那贱婢行房,我能如何你是我的夫君啊,我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一个苑氏还不够给我添堵的吗你痛快了,却又拿我兴师问罪,你杀了我好了!说罢,将眼睛一闭,滚落的泪珠落在柴峻的手背上。柴峻迟滞了会儿,松开了她,甩了下手,后退两步,跌坐在圈椅里。 昨日还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柴家军少主,此时衣衫不整,眸中的寒意凛冽如刃,肺腑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快将他的理智烧尽,他适才差点就弑妻了! 萧如诗爬到柴峻脚边,抱起他鲜血淋漓的脚,痛哭道:“夫君,我知错了,我应该拦着你的!那贱婢我立刻将她赶出府,远远发卖了,你别再生气,别再伤着自己了!” 柴峻不觉得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要是昨夜直接去了芳绪园就不会发生这事了,要是她不惹他生气,他保准像以往一样一进家门就先去找她。如若不是他心里想着她,怎么醉酒认错人是她对他刻意隐瞒,是她有错在先…… “那个婢女叫什么” 萧如诗仰脸怔了下,回答道:“她姓代,名梓颖。” “她既已侍寝,便收了她。”柴峻冷声道。 “夫君!”萧如诗惊愕的睁大眼,欲再说什么,见柴峻转眸凉薄的睨着她,她嘴巴张了张,没敢出声。 “你可如意了”柴峻唇角微勾,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萧如诗惶惶的看着柴峻,不知如何作答。 脚底板的碎瓷被郎中一一夹出来,好在伤得不深,涂抹了止血的药粉,稍作包扎,再养个几日便不碍行走。柴峻躺在书房的暖榻上,手背盖着额头,想着舒婵来看他时,他要如何同她说。 他不觉得自己背弃了承诺。他向她承诺过的,以后一定会做到。在此之前,他要让她明白,对他绝对不可以有二心,她只能依靠他。她那么聪明,稍微敲打,应该很快能明白的吧 当然,她肯定也会伤心,柴峻想着等下她来了,自己要拿出三分的威严七分的安抚,话不能说太透,就说纳代氏为妾也是为她好,其余的让她自己去参悟吧。 柴峻思定,补了眠,睡至日头偏西方醒,醒来就问上茶的小厮,小夫人可曾来过。小厮说不曾见到小夫人来过。柴峻又脱鞋躺回了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眼睛却望着窗外。 窗外,孤松默立,夕晖晚照。 天黑了。 天亮了。 眼见日影移动,月上屋檐,一天又过去了。 临睡前,梓颖进来给柴峻换药,柴峻看着这个锦衣华服加身的贱婢,心里腾起一股子邪火,他用脚蹭了蹭她的脸,脚趾头挑起她的下巴,说脱干净了。 半夜,梓颖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沿着回廊走到背光处,扶着墙干呕。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急忙深呼吸压下喉中的不适,拢了拢鬓发,转身见来人是两个伺候柴峻起居的小厮,便露出笑模样来。 书房里,泄了火气的柴峻仰面斜躺在榻上,裤带松松垮垮,衣衫半解,精壮的胸膛一起一伏。他脑海里杂念丛生,想捋出个头绪来,又很难集中精神。人就像一块余烬未灭的炭,烧得头脑发昏。浑浑噩噩中他想起了王五奎说过的话,女人就是供男人消遣的玩意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她们不能太上心,男人这样活着才潇洒。 是了,他就是对她太上心了,宠得她蹬鼻子上脸,乱使性子,竟然对他不闻不问!明明她有错在先,她就不能服个软还是她……不在乎了想到这。柴峻的心脏猛然收缩,他翻转身体,蜷起腿,只觉百爪挠心,难受极了。 夜不成寐,柴峻召来了负责看护芳绪园的影卫,问起这两日园中的情况。影卫回禀,一切如旧,并无异常,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柴峻一直灭不掉的心火霎时被浇灭,滋滋冒出一缕轻烟,虚无缥缈。 “小夫人如何”柴峻拧眉问道。 “小夫人近日抱恙,并未出府,这两日更是连房门都未出。” “她病了”柴峻心惊,“何时的事” “有七八日了,那日知雨拿着小夫人自己开的方子出府抓药,属下跟着她去到药铺,问过药铺的郎中,那方子是治寒咳调肺腑之症的。小夫人前些日子确实夜咳得厉害,不过最近已有所好转。” 柴峻紧了紧手,他让影卫退下,自个也走出书房,站在廊下,仰望着夜空。月如钩,钓起相思,悬在心间。 第242章 伤春怨 案头堆着一摞医书,皆是这一两年舒婵从各处搜集来的。每一本她都仔细研读过,有时会亲自试验药方,批注修正。这些书中夹了许多做批注的纸张,每本书都塞得鼓囊囊的。舒婵原想着等天暖和了再择编成册,前两日忽地一时兴起,拿起笔就开了头。 柴峻进来时,便看到舒婵盘腿坐在榻上,埋首于书堆里,时不时掩口咳嗽,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 她少时应未下功夫练字,字写得算不上好,但写得很快,想必对所写内容早已熟稔于心。案上放着几株药草,她用细毫比照着实物画在纸上,画工倒尚可。 柴峻在她对面坐下,默默的看着她写写画画。片刻后,她终于有所察觉,抬起头,怔怔望着他,小脸雪白,眼下青影淡淡,唇色浅浅。四目相对,柴峻心如针扎,伸手握住她冻得冰冷发红的指尖,温声责备道:“大冷天的,写这些做什么” 她垂眸看了眼他们交握的手,搁笔微微笑道:“往日积累颇多,有些已经快忘记了,想着把这些零碎整理编册,日后查找起来也方便。” “等天暖了再写不迟……”他话未说完,她侧首掩口咳嗽起来,肩背震颤,瘦弱得可怜,他喉间哽了哽,拧眉问道,“怎么又严重了可有请郎中看过” 她缓过来,匀气道:“没事,天寒物燥,肺气不足,我已配了药在吃,好多了。” “病了这许多日,为何不差人给我送个信我好早些回来看你。” 她拿起笔沾了沾墨,笑道:“咳嗽而已,如果连此小病都治不好,那这些书我算是白看了。” “医不自医,还是请郎中来把脉瞧一瞧。” 她应了声“好”,想问他的脚伤如何了,可迟疑了那么一下,咬着嘴唇就把想说的话悉数咽了回去。她想问,却不敢问。 阿吉端了热茶进来,舒婵抽回手,把茶盏往柴峻那边推了推,让他喝茶,她则继续画方才未画完的药草。 手中空了,柴峻摩挲了下手指,端起茶盏,听见一旁的阿吉鼻孔出气“哼”了声,他斜眸看去,这丫头毫不客气的冲他翻了个白眼,撇着嘴撩帘退了出去。 嘿!三天不打,要上房揭瓦了!柴峻好笑又好气,放下茶盏,欲问舒婵怎么管教的这丫头,却见她头都未抬一下,专注的编写着她的医书,似不打算同他多讲。 柴峻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难受得恨。他纳了个小妾,他睡了别的女人,连阿吉都对他表达了不满和鄙夷,她就一点反应没有他原想着她会生气,会委屈,会哭闹,他做好了安抚的准备,若她闹得厉害,他甚至能向她认错,把那个梓颖远远打发走,再好好的陪陪她,这件事会过去的。 可她如今这态度,不提也不问,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抑或她什么都不知一般,干晾着他,是何意 静默良久,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都张口似有话要说。柴峻一喜,黯淡的眸中迸射出光亮来,笑道:“你先说。” 想法由来已久,先前一直没提,是想等一个好的时机,眼下并非什么好时机,可舒婵不想再等了,她道:“瓜州药铺不多,郎中亦缺。我想着……可否每月初一、十五逢集会在街市上搭棚义诊,尽己所能帮一帮那些无处求医的人” 柴峻神色微僵,他想从她的眸中探察出一些别的情绪,然而除了期许并没有其他。他不禁有些失望,他的脚伤还未好,他就在她面前,她却满脑子想着去救治别人。 自己弱不禁风,身子都尚未调理好,还去给别人看病蚁聚乌合,什么人都有,谁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若是疫病,不小心被传染上,悔之晚矣! “内宅妇人,不宜抛头露面。再者,你如今的身份,也不合适。闲言碎语,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让母亲让会宁她们如何自处” 柴峻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拒绝她可以有很多种说法,他把控不住脾气偏就选了最难听的那一种。 是啊,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妾跑出去救死扶伤了显得主母平庸无能是吗 他的手抓着膝头,不甘示弱的绷着脸,余光瞄见她垂下眼,须臾又微微转首看了眼窗台,眼睫眨了眨,继而面对着他自责的叹了口气,道:“是我考虑不周,这个时候不该给你添乱的,我知错了。” 柴峻闷闷的“嗯”了声,知错就好,这次认错就算把她之前秘密见冷巍却瞒着他的事也一并勾消了。那他就同她说说梓颖的事,她不主动问,他主动说好了,看她究竟是什么态度。 “那天晚上的事是个意外,没想到会喝醉……梓颖是会宁的媵侍,清白女子,服侍会宁多年,素来恭谨忠实,未尝犯错。会宁念着主仆情分不忍将她逐出府,遂作主将她收了房。” 他说完端起茶喝了口,目光未从她的脸上离开过,但她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静默了几息,他问道。 “夫人菩萨心肠,我自愧不如。你和夫人既然已同意纳她,我……” 她忍不住扶着桌案咳嗽了起来,咳得他心慌意乱,没空琢磨她话里的意思,起身过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咳得双颊发红,双眼雾蒙,却颤着音笑道:“是有些严重了,我太高看自己了。你说得对,医不自医,生病了,就是病人。” 柴峻心如刀割,就势坐在她身边,将她搂了,道:“放宽心,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河上滑冰。” “我不会滑。” “没事,我教你。” “少主,夫人从慈恩寺回来了,请您过去呢。”外间忽然有个嬷嬷禀报。 柴峻犹豫了下,对舒婵道:“我去看看母亲。这些不要写了,先把病治好,听话!” “好。” 他不让她送,她就坐在窗前看他离开。不知是聚少离多,还是她的视线模糊,总感觉他那挺拔的背影变得有些陌生。 前日,当她从下人口中听说柴峻纳了梓颖为妾,她震惊了。手中的药碗倾覆,泼洒了她一身,她愣愣的看着裙上的污渍,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下人说少主昨晚归来,或许是打了胜仗的缘故,心情很好,兴致也高。同夫人对饮畅谈,不觉多喝了几杯,见一旁伺候的梓颖姿容艳丽,他心生欢喜,当晚就要了她。据值夜的婢女说,屋里动静很大,持续到后半夜方歇。第二天一早,少主下床时不小心踩到了昨晚碰碎的茶具,割伤了脚底,好在不严重。梓颖既已成了少主的人,少主说要纳她为妾,夫人也不好说什么,让陈嬷嬷带人将留香榭收拾了出来,置办了几桌酒席,给梓颖热闹了一场,算是正式收了房。 昨日,知雨从下人们的窃窃闲谈中得知那梓颖连着两日侍寝,很是得宠的样子。少主这次回来,连小夫人的院门都没进来过,怕不是被少主厌弃了吧知雨又气又急,一时没顾虑那么多,就把听到的告诉了舒婵,催舒婵去找少主问一问。 舒婵说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吧等他想见我了,自会来。现在去见他,恭喜他,我做不到,质问他,两败俱伤。且府里应该有很多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她不能自取其辱。她不想听别人怎么说,她只想听他说。 今日,他来了,他说了,可他说的话却让舒婵遍体生寒。怀抱还是那个怀抱,温暖已无法传递,两颗心相距咫尺,如隔千山。墙角梅花凋谢,遍地残红,在惨淡的日光中,舒婵裹紧了披风。西北的春,亦冷得可怕。 她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混沌的脑海里,画面不停的变换。 她看到俊朗的少年把一根金蝶玉花簪插在她发间,挑着她的下巴,笑问夫君对你好不好。 她看到他那被火光映亮的眼眸熠熠生辉,他对她讲他们瓜州的集市很热闹,寒瓜在他们这不算什么稀罕物,她若喜欢,他就让人种几亩专供她吃。他说他可以教她说突厥话、吐蕃话、天竺话,还有大食话,等她学会了便可广交四海的朋友,在瓜州不会觉得无聊,也不会寂寞。 她看到他对着前方无边的林场豪气的挥手,说那里是给他家养军马的地方,林子里有好多鸟雀,她擅使弹弓,可让她打个尽兴。 她看到澹月轩的锦帐里,他搂着她许下了山盟海誓。柴峻此生只爱婵儿一个,待日后荡平六合,身边的位置非她莫属,若有相违,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他说你要相信我,我定不会负你。 重秀啊,我相信你,相信的。 第243章 韶光慢 豫章县主萧芙看着儿子,恍惚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丈夫。同样的高大英武,同样的俊朗豪气,要说有什么不同,那时的柴宗理早早承担了柴家军主帅的重担,在数不清的战斗里顶着腥风血雨杀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了一方霸主的端稳。而差不多的年纪,重秀的眉眼间还保留着些许少年的纯质和轻狂。 这样也好,至少比他父亲洒脱一些。儿媳要给儿子的房里添人,派陈嬷嬷到慈恩寺请她的示下,她当时面上虽不显,内心着实有些惊诧。她能猜到这是儿媳为固宠亦为打压芳绪园而使的手段,令她不解的是儿子的态度。如非他首肯,会宁即便把手段使得花样百出,也不会凑效。可听陈嬷嬷的回禀,纳妾一事还是重秀自己提出来的,这才过了多久 萧芙还记得清楚,他们母子因为苑氏而冷处了好些时日,她问重秀可敢起誓此生只爱苑氏一个,他当即就举起手来要发毒誓,大有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意。而今看来,果真是他少年意气,一时冲动罢了。既然儿子都同意了,她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她倒要看看失宠后的苑氏要如何自处。 这个苑氏,其实入府后一直谨守本分,并未恃宠而骄,但萧芙就是打心底里厌恶她。究其缘由,重秀之前偏宠苑氏是其一,再者便是苑氏的模样。替嫁选中了苑氏,她的样貌必然肖似温乐公主,萧芙竟然从她的模样和神韵里隐约看到了那人的影子。可这怎么能够那人是无上尊贵的太子,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存在,是她此生的精神寄托,苑氏一个罪女一个贱妾,怎配萧芙无法接受,难以容忍,为了不让自己的这个想法冒出来,她平时连苑氏的面都不见。 眼不见为净。 对于柴宗理的那个外室乔氏,萧芙也是眼不见为净。她并未见过乔氏,听下面的仆妇说乔氏圆脸盘,面嫩得很,爱笑,擅舞。是啊,试问这么个娇俏可人又满心崇敬自己的小女子哪个男人不爱哪个男人又甘愿去面对去陪伴家中那个冷淡无趣,不苟言笑的妻子当年杜嬷嬷曾试着劝萧芙,出嫁从夫,别整日端着,姿态稍微放低些,夫妻二人相处时随意些,生多几个孩子,那外室又有何惧可萧芙却不屑去做,如非形势所迫,她连平素的客套都懒得配合。相敬如冰,再好不过。至于生多几夫妻个孩子,更是不可能的事。自她返回瓜州,他们虽同床而眠,但再未行过房事。 她也曾暗暗的想丈夫会不会另寻新欢,结果漫漫十几年过去,柴宗理的身边仍只乔氏一人。那个她素未谋面的乔氏,被她的丈夫专宠了一辈子。女人就是奇怪,她虽早已看开并接受了,可这么多年过去,提起乔氏她心底仍不免忌恨。 重秀长大了,心思也活络了。身为他的母亲,为了他那已然光明锦绣的前程,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为个低贱女子要死要活的,失了体面不说,也毫无男儿志气。 母子俩说了会儿家常话,萧芙见柴峻有些心不在焉,知他从芳绪园过来的,便问道:“你纳梓颖为妾,苑氏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柴峻默了下,脑海里除了一张雪白的脸和一双淡漠的眼,什么也没有。心头涩然,他垂眸笑道:“她病了有段日子了,自顾不暇,咳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她还能说什么此事我自有分寸,阿娘无需多虑。” 竟然没有闹,萧芙有点意外,再细看柴峻,轻蹙的眉头里凝着几分郁色,她稍一思量,就琢磨明白了。敢情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还道他同他父亲不一样呢,而今看来于情事上父子俩倒真是异曲同工。 乔氏安分,那是因为柴宗理对她专情不渝,她实际拥有的比她失去的多得多。可苑氏,自入府以来,失去的再难追寻,得到的也好比是药罐子里煮的糖水。她能隐忍至此,看来所图非小。会宁只会明枪明箭的,如何斗得过她 “她既病着,患的又是咳疾,你别忙着往她跟前去,免得过了病气。柴家子嗣单薄,我瞧着会宁经过调理,气色比之以往改善不少,你在家时多陪陪她,早些开枝散叶才是正事。”萧芙说完,理了理衣袖,见儿子站起来,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般反驳她,怎料他却点了点头。 “阿娘说得是。”柴峻道,“有了孩子,人也好,事也好,都稳了。” 当务之急,他得先有个嫡子。告退后,柴峻驻步廊下想了想,吩咐小厮去请瓜州最好的郎中来给小夫人瞧病,他则去解决他的当务之急了。 到柴峻再次离家,他再未去过芳绪园。他只知道最好的郎中来瞧过了,开了最好的药,却不知母亲叮嘱他的话传到了舒婵的耳中。 不论是担心过了病气,还是忙着传宗接代,他未再来过,是事实。当三个小丫头愤懑不平时,舒婵只能强装淡然,笑说本该如此。当她独处时,她会将放凉的药汤一点点洒在炭盆里,慢慢的蒸发,慢慢的消散。 她知道,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治不好她的病。 她的病,只有她自己治得了。医者,能自医,只要她理智,只要她愿意。 清明过后,天气渐暖。草色青,柳色新,桃花红,杏花白,关不住的除了满园春色,还有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今年的春日宴格外热闹,男人们在前线打了胜仗,后宅的妇人们也跟着扬眉吐气。 三位相熟的夫人坐在亭子里闲话,说起了这府里新添的另一位“小夫人”。 “我还道这小夫人的称呼是少主为了抬举苑娘子,便是做妾,也是个贵妾。可今儿见到会宁县主身边的那个代娘子,你们可留意了府里的下人也称呼她为小夫人,代氏不过奴婢出身,按说是做不了贵妾的。那柴家所谓的小夫人岂不就是个寻常的妾” “可不是!我也纳闷呢!代氏既被称作小夫人,怎地跟在县主身边还像个婢女一般服侍左右这哪里是贵妾的待遇怎不见那苑娘子出来我琢磨着府里的两位小夫人还是不同的。” “姐姐有所不知。据说苑娘子病了有些日子了,近期天暖了才见好,还在将养着。唉,说到底,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没有根基,没有依仗,难呐!” 亭子后,被树丛遮挡的鹅卵小径上,站着两个女子,一个做妇人打扮,一个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倒不是她们故意偷听,只是散步赏花走到这里,刚巧就听到了。两人很有默契般悄悄退了回去,来到没人处,少女摩挲着腕上带的玉镯,神情有些晦暗。 “露清,别胡思乱想。”妇人抓住她的手拍了拍,“有的事,眼见不一定为实,看长远些。” 耿露清微微一笑,小声道:“我懂的。只是……只是觉着可惜。夫人没见过芳绪园的苑娘子,我是见过的。如果,连她都……”她望了望这座宅邸高高的院墙和屋檐,“谁又会赢呢想想,着实令人沮丧。” 这孩子心思玲珑剔透,无需别人宽慰,妇人会心一笑。她是没见过苑娘子,但苑娘子的事迹她的丈夫曾讲给她听过。 她的丈夫是李申,和柴少主的关系,亦师亦兄。 别看今年春日宴,繁花似锦,人比花娇,待来年,谁知道呢 第244章 豁出去 夏末秋初,朝暾初露。 柴峻穿戴好,回身走到榻前,撩起罗帐,凝视着锦被里纤细玲珑的身形。她面朝里睡,手枕在脸下,乌黑的秀发散落在鸳鸯枕上,这么看,真像壁画上那睡在荷叶中的仙子。 仙子动了动,脸儿转过来,似有要醒的迹象。柴峻忙放下帐子,走了出去。昨夜同房,虽不如以往旖旎缱绻,她的反应甚至说得上冷淡,但对他而言仍不失为一种美好。这种美好是对他心灵的慰藉,亦是对他躯体的荡涤。释放出来的那一刻,那无与伦比的美妙,令他感动非常,够他回味良久了。 他卷着这美好急急忙忙出了门,他怕她醒了,对上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心疼她,也怨她,如今除了寒暄些无关紧要的,别的什么话她也不同他讲了,凡事他不问,她就不说。 他有些摸不透她是怎么想的了。他的心原封不动留在她那里,而她的心呢又在何处自从他纳了梓颖,她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她只管拧巴着同他冷处也不去反思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她先伤了他的心,他才纳了梓颖的,若是别的女人遇上这事,早闹开了。譬如当年他父亲要纳乔氏为妾,他母亲一气之下带着他就回洛阳了。之后很多年,表面上父母亲虽然和和睦睦,母亲其实一直没有原谅父亲。 她倒好,不吭不响的,不该乖的时候乖得很,乖得让他愁闷不已。不过时日长了,她的态度还是没有转变,柴峻自己倒开解了。心想她之所以对他不冷不热的,定是对他纳妾心怀不满,她不说,可都表现出来了。这丫头有时冰雪聪明,有时又笨得可以。那梓颖奴婢出身,不过是个临时用来消遣的玩意儿罢了,若非赌气,他才不会纳她为妾!在西北,多少大家闺秀愿意给他做妾呢!为此冲动的行为,父亲还训了他,他回过头来想想,的确有点得不偿失。 快出城时,柴峻忽地勒马。后面的随扈不明所以,纷纷扯缰停下来。只见他们少主从怀里掏出一只抽绳的锦袋,在手里掂了掂,面露懊恼之色。 周毓一看就明白了,那袋子里装的是只做工十分精巧的弹弓,原是庭州都护家幺儿的玩具,被少主看上,爱不释手,索性没收了,如得了宝贝似的一直贴身带着。不用猜,这礼物定是送给小夫人的。 柴峻掉转马头,回望长街。本想走前悄悄放她枕边的,怎料一时走得急给忘了。 “少主,属下去送吧”周毓自请去送。 握着锦袋的手往前伸了伸,又收了回来,柴峻一笑,道:“还是我亲自送回去好了,走!回府!” 舒婵早就醒了,只是浑身酸软乏力,懒得起。倚枕半卧,看着知雨和彩墨进进出出,打来洗嗽的温水,备好衣裙,选了与衣裙颜色相衬的珠钗环佩,这边忙活完,阿吉拎着装早膳的食盒回来了。 彩墨说入秋了,饭菜凉得快,让阿吉先别摆桌,入内却见娘子已然起了,洗手,净面,擦牙,漱口,慢条斯理,比之以往更加仔细。洗漱完,她坐在绣凳上,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恹恹蔫蔫的,好似被雨欺霜打过一般。眼见她身陷于此,活力一天天的流失,彩墨心里跟着不好受。可卑微如她,也无计可施。 要是娘子孕育了柴家的下一代,境况会变得好些吧只是柴家的规矩,或者说只要豫章县主在,是不会允许庶出的子女先于嫡子存在的,除非会宁县主确实无法生育。 到如今,会宁县主与柴少主成亲时日不短了,迟迟不见动静,想来是个难受孕的体质。不久前,传出会宁县主用膳时干呕,胃里泛酸水,陈嬷嬷想到她这月经期延后,猜想她是不是有了。 据说当时柴少主喜出望外,把会宁县主抱起来放榻上,温声软语,呵护备至,下人们私下里说依柴少主的那份喜悦和珍视,只要会宁县主生了嫡子,在柴府脚跟就算站稳当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花杂草,更不值一提。谁料郎中来摸了脉,摸了半天给出个脾胃失调,血瘀气滞的诊断。一屋子人又失望又尴尬,陈嬷嬷还自掌了嘴。 芳绪园里有些个碎嘴的婆子,说话好没顾忌,娘子想不知道都难。她听说后,望着朗朗晴空却叹了口气,对身边的知雨说道,损身又诛心,惹不起也躲不起,一步退,步步退,直到退无可退。知雨气不过,问她为何不告诉少主,她用枝条逗着水缸里的鱼儿,没回答。 知雨后来问彩墨,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彩墨心下凄然,说娘子在苦撑,如一朵开错了时节的花,风不对,云不对,阳光雨露都不对,然而除了尽力适应又能如何呢 “婢子新学了个发式,今儿梳给娘子瞧瞧”彩墨用木梳把舒婵的头发梳通顺,将脱落的发丝理成细绺儿塞进锦囊里。 “梳吧,你的手巧,梳什么都好看。”舒婵微微笑道。 “那是因为我们娘子长得好看才梳什么都好看。”彩墨一面说着一面灵活熟稔的分发。 舒婵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好看么她垂下眼,不想多看。这些日子无法面对的人和事太多了,她不得不面对,如今无法面对的又多了个自己,不过这她可以作主,不想面对,就不面对。 “苑小夫人可起了” 外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舒婵的手下意识的抓紧了裙裳,彩墨虽满眼忧惧,还是转身,面向了门口。 来人是萧如诗的陪房何大嬷嬷,论在武威王府的资历,这位何大嬷嬷同陈大嬷嬷一样亦是王妃刘氏的陪房。她生得人高马大,会些拳脚功夫,除了护卫主子,还替主子施行家法,惩戒内宅里那些不安分的女子,因凶名远扬,积威甚重,平日里就连萧如诗都敬她三分。 “小夫人刚起,还在梳洗,劳烦嬷嬷且稍等一等。”外间知雨陪着小心说道。 何大嬷嬷瞟了一眼知雨,双手对插进袖笼,带领着两个侍女径直往里间走。以往这府里只有一个小夫人时,她见了舒婵尚会敷衍行礼做做样子,如今府里多了个小夫人,且曾是个身份比她还低的奴婢,这小夫人可就掉价了。 “老身给苑小夫人送避子汤来了,趁热喝了吧。”何大嬷嬷扭身示意后面的婢女把避子汤端上来。 彩墨上前接过,壮着胆子道:“小夫人才起,连口水还未来得及喝,这药苦得很,如此一碗喝下去,早膳怕是吃不下了。请嬷嬷容小夫人先吃罢饭,再喝这药也不迟。” “呦!”何大嬷嬷眯起三角眼,拔高了调门,“这还金贵上了!老身在王府几十年,便是卢侧妃也不敢让老身去等她。” 彩墨支吾着还欲再求,舒婵看着趾高气昂的何大嬷嬷,冷声道:“我不喝。” 何大嬷嬷一愣,转瞬怒目圆睁,指着舒婵道:“这避子汤是你说不喝就不喝的反了天了!不要以为少主对你有两分怜惜,你就得意忘形,不知道自个是谁了!” 舒婵站起来,长发披散在身后,显得身形更加纤瘦,面对这牛高马大的凶婆子,她心里是怕的,可今儿不知怎的了,即使害怕,她也攥紧了拳头站了起来,她不想忍了!不想退缩了!豁出去,天崩地裂又怎样! “这药可是按照方子煎的” 何大嬷嬷梗着脖子,气冲冲道:“自然是按方子煎的!老身闭着眼都能煎!” “你们做了什么手脚你们心知肚明。除非按照方子的用量重新煎药,否则我一口都不会再喝。”舒婵道。 “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一个残花败柳的小秧鸡,你还真当自己能下出鹅蛋来你喝还是不喝”何大嬷嬷一边斥骂一边捋起衣袖。 彩墨赶忙把舒婵护在身后,叫道:“你要干什么你敢动我们小夫人,少主绝饶不了你!” “你给我起开!”何大嬷嬷拽住彩墨的手臂,猛地一推,将她推倒在地,然后招呼两个婢女一起按住舒婵灌药,骂声不绝于耳,“你个小贱蹄子!给脸不要脸!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你还妄想咯咯哒下蛋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彩墨、知雨和阿吉怎会眼睁睁看着她们欺辱舒婵三个小丫头都冲上前去,同她们厮打成一团。 第245章 香成灰 柴峻才迈进芳绪园就听到屋里传出的喧哗声,噼里啪啦伴随着女人的尖叫,让他的心一凛。院里的下人见他去而复返,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还未来得及进去报信,他已三步并两步的冲了进去。 这边何大嬷嬷一手抓着舒婵的头发,一手反拧着她的胳膊,将她的头摁在泼洒了汤药的地上,喘着粗气骂骂咧咧:“你个娼货生的小贱人,老身还治不了你了!你喝不喝喝不喝” “住手!” 柴峻这声暴喝,震得梁动瓦颤,震得人魂飞胆裂。扭打在一团的婢女们当下就松了手,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何大嬷嬷也被吓得不轻,见少主赤红着眼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赶紧松了手,闪退到一旁。 柴峻疾步走过去,半跪在地,扶起舒婵。她衣衫凌乱,上面遍布着黑褐色散发着浓苦味的污渍,一头秀发被抓扯得乱糟糟,手背上红了一片。他抱着她,感觉到她在发抖,她的脸被头发遮挡,他伸手去拨,她却一躲,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扶着案几缓缓站了起来,侧身背对着他。 柴峻叫了声“婵儿”,她没应,垂首立着,整个人抑制不住的打着颤。 “少主,不是奴婢为难她,她若同以往一样,把避子汤喝了,奴婢们也不至于大动干戈。今个也不知她怎的了,死活不肯喝。奴婢也是没法子,这才……” 何大嬷嬷急着辩解,话里话外满是不得已而为之。 柴峻将拳头攥了又攥,探身压着声音又叫了声“婵儿”,问她为何不肯喝。 舒婵盯着被打翻的香炉,日光斜照,照着那无望而飘弥的香灰。她嘴巴张了张,试着说出口,可一团浊气堵在胸口,堵得严严实实,她发不出声来。眼前仿佛有数不清的黑蚁在迅速的吞噬着灰白的浮尘,密密又麻麻。 柴峻见舒婵身子晃了晃,正要伸手去扶她,她竟一头栽倒,撞到了妆台,“咣”的一声闷响,人直愣愣的就倒了下去。 “婵……婵儿!”柴峻大叫一声,心神俱碎,慌忙抱起舒婵,拨开脸上的发丝,苍白的脸上赫然几道红痕,格外刺目。而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进鬓发里的泪却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呼吸还是温热的,柴峻定了定心神,对阿吉道,“周毓在外面,你去把他叫来,快!” 阿吉爬起来,顶着被抓挠得好似草窝一般的头,跑了出去。 知雨再也忍不住了,哭道:“不是我们娘子不肯喝避子汤,是娘子发现那汤药的剂量不对,以往娘子不愿多事,喝过之后自己又开药调理,药性相克,敢问谁经得起这般反反复复娘子身体越来越虚弱,今早娘子刚起,连口水都未来得及喝,何嬷嬷就端着药来了,片刻等不得,非要娘子当即就喝下去……” “你这烂嘴的丫头胡说什么!”何大嬷嬷指着知雨跺脚斥骂。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请少主派人核验药渣,一验便知!”知雨挺直腰杆,浑不怕了。 “我们娘子……委实经受不住了!请少主为我们娘子做主!”彩墨泪流满面,磕头恳求。 柴峻抱紧了怀中人,他不知她竟遭了这样的罪。胸中怒火越燃越旺,烧得他脸色发黑。 何嬷嬷跪下来,急道:“老奴冤枉啊!呈给苑小夫人和代小夫人的避子汤都是一样的,缘何代小夫人安然无恙请少主明鉴呐!” “代小夫人”柴峻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厌憎的瞪着何嬷嬷,问道,“府里何时多了个小夫人我怎不知” 何嬷嬷立时意识到说错话了,神情变了又变,俯身请罪。 “来人,把药渣给我分毫不少的取来。把这婆子并跟她一起来的这两个,绑了,等候发落。”柴峻言罢,抱起舒婵轻放在床上,看到她被磕得青肿隆起的额角,怒火迸发,冲到外间踹门怒吼,“周毓呢人呢快!” 府门外,随扈们牵着马三三两两站一处正闲扯,有几个同周毓相熟的,又拿他和阿吉的旧事来调侃,问他何时才能把媳妇娶到手,他笑说不急不急,再等两年,媳妇还小呢。 正说着,只见他的小媳妇顶着草窝头跑了出来,扑上前去拽住他。周毓吓了一大跳,忙问道:“咋回事谁打你了” 阿吉咿咿呀呀的比划了一通,旁人看得一头雾水,周毓却看明白了,拉着她快步进了府,朝芳绪园奔来。进了院门,赫然看见三个奴婢被反绑了双臂跪在院子里,年纪轻的两个抽抽嗒嗒的哭着,年长的那个连呼冤枉,嚷嚷着要请夫人为她做主。再看到门口候着的彩墨和知雨,两个丫头被打得比阿吉还惨,周毓心下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猜出了大概了,八成是会宁县主手下的奴婢仗势欺人,三个小丫头挺身护主,双方这才打斗了起来。少主急急召他来,难不成混乱中将小夫人也伤到了 当周毓见到床榻上的舒婵,着实被惊吓到了,难以置信的回头望了望柴峻。自打小夫人进府后,他同她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零星的消息还是阿吉传给他的。知道她在府里处处受制,过得并不舒心,可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到小夫人竟被折磨成这副样子了! 纤瘦,苍白,伤痕累累,死气沉沉……这还是当初那个活蹦乱跳,斗志满满的女孩吗少主走哪儿惦记她到哪儿,虽然她委曲求全给少主做妾,可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周毓这一望,眸中的震惊和诧异柴峻全看在眼里,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周毓诊脉时,单看他变得愈发凝重的神情,柴峻便心如刀割。护卫取了药渣回来,柴峻并未多言,只让周毓看看药渣有无问题。 周毓将药渣倒出来,用棍子扒拉开,喃喃着几种药材的名字,想了想,就道:“属下看出这应是避子汤的方子,只是……”他用棍子将药渣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只是看这些残渣的量,至少有三剂。”他说到这,联想起小夫人的脉象,不禁愕然睁大了眼。 柴峻提剑夺门而出,出鞘的宝剑在耀目的日光下闪闪发亮。何嬷嬷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在柴峻举起剑要将她砍首的当口,萧如诗赶到了。 “夫君,不要啊!”萧如诗急忙奔上前去,抱住柴峻的胳膊,“何嬷嬷到底犯了什么错夫君要取她的性命” 柴峻扬手挣脱开,盯着她,眸中寒意森森,“这老刁婆犯了什么错,你会不知” 萧如诗愣了愣,茫然的摇了摇头,反问:“我知道什么” 柴峻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陈大嬷嬷见势不妙,立马上前搡了一把何嬷嬷,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还不如实禀来!” 第246章 广寒秋 何嬷嬷是武威王府的老人了,什么场面没经历过眼下男主子怒不可遏,女主子却装傻充愣,陈大嬷嬷临场将她推出来,这用意还不明显么她总不能卖主,可为了这事又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目光锁定跪在她右侧的那个婢女身上。 “避子汤向来是你负责熬煮,你可是在药里动了手脚” 那婢女浑身一僵,脸色煞白,慌张哭道:“不是!不是我!奴婢才被派来煎药不过月余,什么都不懂,嬷嬷给了药奴婢只管往罐子里倒,瞧着火候把药煎好而已!” “你还敢狡辩不是你还会是谁”何嬷嬷厉声呵斥,吐沫横飞,又跪行至萧如诗跟前,老泪横流,“县主啊,你要为老奴做主啊!老奴办事不利,用错了人,这贱丫头四六不懂,胡乱煎药,难怪小夫人不肯喝。老奴也是怕交不了差,误了事,这才以下犯上,对小夫人不敬,老奴绝非故意的啊!县主啊……” 萧如诗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对柴峻道:“夫君,你听到了,全是下面的人胡乱煎药,这才……”她有些恨其不争的跺了下脚,俯身叱问何嬷嬷,“你将小夫人如何了她病才好些,身子弱,你莫不是伤着她了你老糊涂啊!” “你这婆子仗着夫人给脸,愈发没规矩!你可知罪”陈大嬷嬷道。 何嬷嬷以头触地,哀声道:“老奴知罪,任县主责罚!” 萧如诗正要张口,却见剑光一闪,煎药的那婢女脖子上多出来一道红痕,眨眼间鲜血喷溅,那婢女歪身倒下,抽搐了几下就不动弹了,头身浸在血泊里。 在场的人都被吓得连连后退,柴峻寒着脸,提着剑,走近何嬷嬷,道:“三言两语就想糊弄我当我是傻子”说着抬眼盯着萧如诗,“敢问夫人,府里何时多了个代小夫人” 萧如诗还未从惊骇中恢复过来,又被他这句话问得心惊肉跳,“我,我怎,怎知” “母亲夸你治家有方,主理中馈,一应井井有条。府里多了个代小夫人,你说你不知” 萧如诗被柴峻盯得汗毛直立,硬着头皮又叱问何嬷嬷:“究竟怎么回事你这婆子又做错了什么” 何嬷嬷磕头如捣蒜:“老奴糊涂!昏头昏脑说错了话!” “你……”萧如诗气得手指发抖,当着这满园子的人跪在柴峻脚边,戚戚然道,“夫君,何嬷嬷年老昏聩,念在她勤勤恳恳服侍我和家母多年的份上,你饶他这一回吧!回去后,我定会狠狠责罚她!” 柴峻望了望苍茫的天空,凉声道:“萧如诗,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可还记得嗯你说你会善待婵儿,你就是如此善待她的左一个不知情,右一个不知情,你推得倒是干净没有你在背后撑腰,这些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干你说你不知情,好,来人!将这婆子拉出去严刑伺候,撬开她的嘴!” 上来两个亲卫,作势要拖走何嬷嬷,何嬷嬷哭天抢地,萧如诗也白了脸,惊恐的望向陈大嬷嬷。 这时,豫章县主身边的杜嬷嬷疾步赶来,匆匆瞥了眼满园的狼藉,被地上那一大滩血吓得心头一突,朝柴峻行罢礼,道:“少主,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柴峻站着不动,满脸阴郁,停了半晌,才丢掉手中的剑,命人把园子打扫干净,然后睨着跪在他腿边的萧如诗,道:“你尽管在背后耍阴招,尽管作死,等我失了耐性那一日,大罗神仙也保不了你。” 萧如诗颓然坐倒,她这才看明白,以往她每每放低身段,卑微求怜,他都会信,都会心软,自己还为此窃喜,以为他也没能逃过她的迷魂大法。实则非也,他早就看透了她,怜悯也好,冷酷也好,都是按他的意愿表现出来的,谁也影响不了他。自己才是被他拿捏利用的一颗棋子。至于屋里那个被他偏宠的小妖精,亦不过是一颗颜色不同的棋子而已。 拜见母亲之前,柴峻在门口停住脚,收了收满身的肃杀之气,待面色稍缓才入内。母亲喊他来的用意他猜得到,他很反感,可又不得不来。 “……你只知道心疼苑氏,你可曾站在会宁的立场上考虑苑氏喝了几副避子汤,你就心疼得要打要杀。会宁为了尽快怀上孩子,哪一日断了汤药再说了,你而今又不止苑氏一个妾,她能否生育,对我们柴家而言无关紧要。会宁统共四个陪嫁嬷嬷,已经废掉两个,何嬷嬷再没了,你让会宁往后在府里如何立威身为当家主母,连个小妾都管不得也不敢管,传出去,你让她颜面何存” 萧芙绷着脸把柴峻一顿训斥,在她看来,别说避子汤,就是绝育汤,主母端给你一个小妾,你也得老老实实的喝了。吵吵嚷嚷不肯喝,定是心怀鬼胎,妄图将来母凭子贵,好跟主母叫板。 “我给她的体面已经够多了。”柴峻冷冷道,“这,完全是看在母亲的情面上。柴家不是她兴风作浪的地方。母亲可还记得婵儿入府为妾的原由我答应过她,会护她周全,可自从她踏进这个家门,背地里受了多少磋磨一而再再而三,你的儿媳要脸面,你的儿子就不要脸面了” “但凡你能真心对待会宁,她堂堂一个县主,何苦去为难一个侍妾”萧芙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岁月没怎么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却把她的心划得疤痕遍布。她越说越气,嘴唇微颤,“会宁是我看着长大的,让你娶她,难道是害你这个家原本清清静静,自从那个苑氏进了门,家中就不太平!你喜欢她,大可以把她养在外面的宅子里,抬进来,祖宗一样的供着,何苦来哉” 柴峻望着母亲那张怒容满面的脸,心一点点凉了下来,这一刻他更加理解父亲了。他的母亲说得不对,祖宗一样供着的人,不是婵儿,是他母亲才对。这么多年,她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经书抄了几大箱,可却变成了一个郁愤乖张,不可理喻的女人。 “母亲,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成为一家人,有错吗”柴峻痛心的问道。 萧芙愣住,一刹那记起了多年前,柴峻的祖母还活着时,每逢年节,都会暗中派遣仆妇给乔氏送些节礼,老夫人顾及萧芙的颜面,从未提起过这茬,可这事并未瞒住萧芙。有回送节礼的仆妇回来后向老夫人讲起在那外宅的见闻,说柴宗理把吐谷浑进献的几株香木亲手栽在了乔氏的院子里,堂堂一军统帅,威震西北的霸主,竟然卷了裤腿儿在外室的院子里卖苦力,乔氏在一旁又是喂水又是擦汗,二人很是恩爱……老夫人听了哈哈笑,说他喜欢就由着他吧,千金难买心头爱。 萧芙不经意间听到了,一颗心仿佛在荆棘从里滚了一圈,她又疼痛又麻木,又不屑又嫉妒,她恨得牙根发痒。 为什么她萧芙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她如果可以,她愿用她的余生换哪怕一刻,再见一面太子哥哥,她可以什么都不讲,什么都不问,就再见上一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绝不会再傻傻的等,定要跟随他一道去青城山,死也要死一起。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谁不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成为一家人呢 第247章 笑醒了 箫如诗哭得眼皮都肿了,柴峻看着这张妆容模糊神情悲切的脸,心中除了厌恶已再生不出丁点的怜悯。一个两面三刀自以为聪明的蠢女人,终将有一日,他会叫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次看在母亲为你说情的份上,我不再深究,你好自为之。至于何嬷嬷,以家法处置,杖责三十,若敢再犯,我就剥了她的皮。” 浓眉如墨刃低压,声音不高,威势不减,柴峻放下茶盏,歪头望着外面飞旋的落叶,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府里有且只有一个小夫人,谁再乱叫,就割谁的舌头。你我成亲时日不短了,我再给你半年,之后半年,我不碰婵儿,你也不必再挖空心思的针对她,好好调养身体,好好备孕。” 言罢,柴峻起身就走了。箫如诗归拢思绪,将他说话的话回味了一遍,惊觉他并未把话说完。半年后,如果她还是没怀上呢箫如诗打了个寒战,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 陈大嬷嬷劝道:“夫人莫灰心丧气,还有半年呢。少主留宿的次数多了,怀上的机会自然也多了。再者说了,咱怀不上,难道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狐狸精就能轻易怀上” 箫如诗一想也是,心里好受点。何嬷嬷进来领罚,陈大嬷嬷数落了她几句,又说为了保她性命,夫人如何如何哀求少主,何嬷嬷感激涕零,要当牛做马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陈大嬷嬷把陈嬷嬷叫到跟前来,道:“关于此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好生叮嘱下面的人。” 陈嬷嬷会意,这事就像泥胚,塑的形状是圆的还是扁的全看他们怎么编排揉捏。不要小瞧了小疱疹,捂着不治或者治疗不当,也可能会变成大脓包,要人命。 “下面的人我自会交代好,留香园那边呢”陈嬷嬷问道。 提起梓颖,箫如诗露出冷蔑之色,讥笑道:“这个没用的,整日里骚来浪去,也不见留得住男人的半分真心。” 陈大嬷嬷半眯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县主既然抬举了她,就要物尽其用嘛!” 箫如诗转念想想也觉得是该如此,茅厕里的苍蝇飞落在人身上,怎么着也能沾人一星半点儿的屎粪,没什么攻击力,却让人十分膈应。 不一会儿,梓颖来了,身上穿的是锦衣华裳,格外鲜亮,就是脸色差得很,想是已经听说了今日之事,拜见了箫如诗,神情惶恐中带着些许委屈。 箫如诗暗下撇嘴,略带惋惜的叹了口气,安抚道:“虽则你是从奴婢升上来的,但在我眼里,你和苑氏身份并无不同。只是我有心抬举你,倒激起了苑氏大大的不满,趁着今早避子汤一事撒泼一样的闹开来。少主偏心她你是知道的,为了安抚她,当即就传令下去,以后不准府里下人再以小夫人称呼你。现今她闹得凶,少主又听她的,我也不好为你争取,你且再等等吧。好生伺候少主,待日后有了机会,我定会提拔你。” “奴婢感激县主大恩,必不负县主所望。”梓颖满心怨怼,她自己清楚,在柴少主眼里,她跟窑子的娼妓没什么分别。“小夫人”这个称号,别说撒泼闹,就是以死相逼,柴少主也不会给她。可虚荣心作祟,当府里下人喊她“小夫人”时,她还是欣然受用了。关上门,别人又不知柴少主是如何对她的,她那么辛苦那么卖力的取悦男主子,县主发慈悲,也让她享受下小夫人的待遇而已,又不是真的提拔她为小夫人,怎么就碍着苑氏了病怏怏的,自己伺候不了男人,也不准别人赶趟冒尖 箫如诗惯会做表面功夫,又打发人去库房取了几匹好料子并一些头面赏给梓颖,见梓颖双眼直放光,她和陈大嬷嬷相视一笑。 芳绪园这边,园子中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人也散去各忙各的,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 舒婵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个叫孙多的内监。在温家别苑的那几月,他负责监督她学习宫廷礼仪和琴棋书画,了解各大世家门阀,模仿温乐公主的言行做派,她稍有松懈犯了错,他便举起戒尺毫不留情的打她,打头,打手,打肩背,一下比一下打得很。为了让她的身材看上去更像温乐公主,逼她吃下许多油腻肥厚的食物,吃吐了也挨打,每次把她打得青紫流血,他就畅快得敞开衣衫大笑,好似吸食了五石散。 她受尽欺辱,恨得咬牙切齿,可为了救狱中的爹娘,不敢反抗。直到有一日……直到那日,他来了。起初她低着头,不知来人是谁,乖顺的站着任人察看。他叫她抬起头来,她在孙多的呵斥声中怯生生的抬起头,看到了他。一个冷漠的、倨傲的、威势逼人的年轻男子,他身量高,垂眼看着她,眉头微皱,三月的洛阳春暖花开,而他的眸光堪比易水之寒。 这一眼,舒婵毕生难忘。虽然生于庶民之家,长于市井之中,她从未自轻过,可这一眼,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卑贱起来。孙多骂她是草鸡,她心中气闷不服,后面想想,在那样一个人面前,自己可不就是只瘦骨伶仃的小草鸡。他打量她时,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的厌恶和不加掩饰的轻蔑深深烙在了舒婵的脑海里。 说来真是奇怪,那时她不知他的身份,这短短一瞬的目光相接,让她之后很长一段时日,在面对他时,有种认命的自卑和畏惧。在知晓了他的身份后,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失落,只是这失落如轻薄剔透的琉璃,被结结实实的仇恨一砸,就稀碎了。 他说她瞧着卑怯懦弱,没有半点公主的派势,为了试练她的胆量,让她动手打孙多。她是很想,可怎么敢孙多为了能向温贵妃交差,舍下脸来叫她打,还咒她全家死光。她真是恨极了,扬手就赏那阉驴一巴掌,接着又拿起戒尺狠狠招呼在狗奴的面上,留下寸宽的青红印痕。那一刻,她好解气啊,都不顾上害怕了,是自从家里出事以来,头一回感觉到畅快。 他满意的笑了,说她这股子的刁蛮劲儿,有几分像公主了。 可她终究不是公主,哪怕披着凤凰的羽衣,她还是那只被胁迫着上刀山下火海,空有一腔孤勇的小草鸡。 不过…… 不过从第一面开始,他就已经在护着她了吧 在凉州,那个风轻人静的夜晚,他第一次喊她的小名,他说婵儿,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还有我。 在深山老林那间摇摇欲坠的小茅屋里,他说我带你回家,那破烂瓜州咱不去了…… 泪珠滚落,舒婵笑了,笑着笑着,就醒了。 第248章 秋落英 看着醒来的舒婵,柴峻的心头一片惘然。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她的眼在哭,嘴却在笑,他连她的喜怒哀乐都分辨不清了,能看清的只有她脸上的伤。 舒婵凝视着柴峻,暗暗平复着心绪,不知为何,睁眼看到他的那一瞬,她竟然莫名的惧怕。当他温厚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脸庞,她只觉浑身僵冷,汗毛耸立。 柴峻从怀中掏出锦袋,取出那只特地抢来送她的弹弓,在她眼前转了转,道:“我回来是想给你送这个的,好看吧等天暖和了,我陪你去林子里打鸟,这回说话算数,好不好” 舒婵点头说好,柴峻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沉默了会儿,问道:“之前发现汤药有问题时为何没有告诉我” 舒婵垂下眼睫,道:“是我顾虑太多,怕拿不到证据……” “不需要证据!你告诉我,我就信,你说的我都信。”柴峻喉间发梗,握了握她的手,加重了语气,“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要跟夫君我说。可记住了” 舒婵点点头。柴峻嘱咐她在园子里安心养伤,不必理会外面的事,如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纵然不舍也不放心,可军务繁巨,行程紧迫,柴峻交代完还是离家而去。 秋风乍起,草木凋零。 细雨黄昏,宅邸后山的小径上,落满了野菊花瓣,红的、紫的、黄的、白的,虽没了生机,余香仍存。 舒婵带着知雨打着伞在后园子里漫步,只是随意的逛一逛,不料却撞见了一对男女在亭子里拉拉扯扯。那男人看衣着应是府里的下人,他直身跪在女人面前,乞求着女人。女人则一脸不耐,被那男人缠得脱不了身,气得扇那男人耳光,对男人拳打脚踢,男人却抱住了女人的腿…… 舒婵和知雨惊得都傻了眼,光线暗沉,可她们却看清了那女人的脸,竟是代氏梓颖! 柴峻不是说她乃清白女子,素来恭谨忠实的吗这……她怎么敢 舒婵拉着知雨悄悄退后,快步出了后山园子。看左右无人,知雨将杏核眼瞪得圆圆的,压着声音骂道:“狗男女真是胆大包天不要脸!” 天昏地暗,细雨如丝,舒婵捂着胸口,眉头皱紧。回芳绪园的路上,她一言不发,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柴峻成亲之前的面容,飞扬的眉眼,孩子气的笑,诚挚的目光,痴缠的爱意……胸口堵得难受,这一刻,她厌恶自己,恨自己。 “娘子,你怎么了”知雨举着伞,忧心的问道。 “梦醒了,发现不是梦。”舒婵喃喃道,“知雨,我好难过……” 知雨的眼圈倏地一热,娘子也就比她大了一两岁而已,从被选中替嫁到如今委身与人做妾,真的受了太多苦。她就如同一只有翅膀也不会飞的鸟儿,困于笼中,仰人鼻息而活。知雨搀起她的手臂,道:“娘子,都会过去的。少主再过几日就回来了,到时把那对狗男女的事告诉少主,看少主怎么发落他们!” 舒婵想了想,让知雨想法子再多打听下梓颖的情况,弄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舒婵和知雨虽然很快撤退,可还是被梓颖留在月洞门后放风的小婢女环儿看到了。梓颖得知丑事被人撞见,一时慌得六神无主。那个缠着她的下人原是武威王府的车夫,老早就同她勾搭上了,她曾从他那得了不少好处。自从她被县主抬举,飞上了墙头,这死鬼隔三差五的拿过往要挟她,搜刮些银钱好去外面吃喝滥赌。今日,他竟吃了熊心豹子胆,还对她动手动脚起来。这死鬼她早就想找人做掉他了。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这档子丑事不巧被苑氏主仆撞见了,该如何是好 上回,苑氏哭啼了几句,柴少主就下令阖府不准再以“小夫人”称呼她,这回苑氏要是告发她和车夫有染,那柴少主还不将他们剥皮抽筋了!梓颖越想越怕,焦虑万分,入夜在房中走来走去,绞尽脑汁的想着应对之策。求助县主是万万不行的,县主多少了解她的老底,不然也不会在那么多奴婢中选中她去伺候柴少主。她既是县主挑的人,柴少主若追责定会追到县主头上去,到那时县主会怎么做不用想都知道。那只能从苑氏身上着手了。 梓颖思来想去,想到了下毒,想到了后山院子的水井,想到了那个偷看她沐浴的侍卫……最后为稳妥起见,决定等苑氏外出时,制造个意外事故,让她死于非命。 梓颖喊来环儿,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环儿面露为难之色,梓颖当即褪下翡翠手镯塞到她手中,使眼色命她快去办。环儿把手镯套在自个儿的腕子上,又向梓颖讨要了副惦记许久的黄玉耳坠子。梓颖虽恼恨环儿贪得无厌可也只得暂时忍痛割爱,盘算着等事情摆平了,环儿知道的太多,肯定也留她不得的。 夜幕深沉,环儿带着一个侍卫装扮的男人摸黑来到梓颖的房门前,侍卫面带猥琐的笑,在环儿臀部抓了两把,闪身进入屋内。环儿悄声咒骂了句,环顾周围,移步来到窗下,竖耳偷听,里面的声音真是……环儿不禁撇嘴,心想难怪柴少主会看上梓颖,她的胆子和胸一样大。 梓颖盘算布局了一番,只等舒婵外出那日,让她有去无回。然而她等啊等,盼啊盼,等到柴峻归家了,也不见舒婵再迈出园子一步。她吓得六神无主,外面传来一点动静就骇得她打哆嗦。过了两日,她被叫去伺候柴峻,她因为太害怕,表现得大不如以往,柴峻也只是不耐烦的挥手赶她走,并未说起其他。 梓颖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不禁纳罕,苑氏抓到了可以治她于死地的把柄,为何不告发她呢她派环儿去探听,原来柴峻这次回来好几日了,竟然没去过芳绪园!这就更奇怪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环儿吐掉果核,不以为然的说道,“少主和苑氏定是闹生分了呗!上回何嬷嬷以下犯上打了苑氏,少主看在主母和县主说情的份上,就罚了三十仗而已。那三十仗打得,何嬷嬷也就在床上休养了一日,第二日就跑到芳绪园明着赔罪实则扬威去了。听说何嬷嬷走后,苑氏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少主这次回来,虽然人没去芳绪园,可派人送去了一箱子的好东西。” 梓颖听了,嘴角微捺,柴峻可从来没送过她什么好东西,她穿的戴的都是县主不要的赏给她的。 “这一箱子的好东西,苑氏连看都未看,就让人收起来了。”环儿啧啧道,“恃宠而骄啊!” 梓颖心里酸溜溜的,县主出身高贵,她没得比,可那苑氏是天牢里判了流刑的罪囚,她哪里比不上她了现今都是以色侍人的小妾,凭什么她要高她一等 第249章 情冷了 秋雨绵绵,寒意透骨。 室内烛火摇曳,柴峻背光而站,望着窗外树下被雨水冲刷的枯黄落叶,眸色深黯。得知舒婵竟一眼也未瞧他送去的东西,此刻他的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他不去芳绪园,还不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又让她受避子汤的毒害周毓说那玩意儿喝多了,会伤及身体根本,以后难以受孕。他人虽没去,那送去的一大箱子的好东西可都是他费心思从各处搜集来的,还不能代表他的心意吗 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她之间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了 她这样耍小性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呢王五奎的小妾要是敢这样,估计他早就用武力治服了。而他呢,念着她,捧着她,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身为柴家军少主,在她面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他对她还不够掏心掏肺的吗他不知道还要怎么对她好才能取悦她,才能让她安下心来。 柴峻决定冷他的小夫人几日,看他不理她了,她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找上门来。这几日箫如诗身上不便,他连着几晚宿在留香园,梓颖将他伺候得舒坦又痛快,他却盼着他的小夫人来找他的不痛快。 柴峻以往从未夜宿留香园,这几日完事后虽未同床共枕,可也让梓颖受宠若惊。下人的追捧更让她飘飘然,她姿态够低,又温顺听话,假以时日,谁说不能成为另外一个小夫人呢会宁县主霸道有失情趣,芳绪园那位性子冷淡倔强,只有她既善解人意又有拿手绝活,那些受用过的男人哪个不是想她想得慌柴少主再尊贵再英武,不也是个男人嘛 过了几日,柴峻等得心焦烦乱,兴致缺缺,梓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取悦,柴峻见她如此努力上进便重赏了她,看着欣喜若狂跪地谢恩的梓颖,柴峻不由想起了某女。相比之下,某女真是块不开悟的顽石,给她摘星揽月她都不会笑一个。 这晚,夜雨凄迷。舒婵正要安置歇息,听到院外的声音,又坐回到书案前。进来一个婢女,说少主请小夫人过留香园一趟。 舒婵愣住,柴峻请她过去留香园此时 “少主可有说所为何事”知雨有些担忧的问道。 婢女摇头,说并未交代何事,只说让小夫人一人前去。 知雨看向舒婵,两人对视,知她们想到一处去了。难不成是代氏恶人先告状不打自招,她哪儿来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还是柴峻发现了什么,把她叫过去对质 舒婵怀揣心事,打着伞跟着婢女来到了留香园。夜黑路滑,湿漉漉的裙角碰到脚踝,一片冰凉。厢房门窗紧闭,光影暗沉。婢女轻轻拍了拍门,门开了条缝儿,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环儿望了眼廊下,打开门,示意婢女退下,微微屈膝向舒婵行了个礼,轻笑道:“小夫人来啦,里面请!” 舒婵凝眉驻足不前,雨水落在伞上,啪嗒啪嗒啪嗒…… “少主还等着呢,外头冷,小夫人快些进来吧!”环儿催促道。 舒婵松了松握着伞柄的手,走上台阶,在廊下收了伞,靠墙放着。 “少主在内室,里头炭炉火旺,小夫人把披风解了吧,奴婢帮你先收着。”环儿笑盈盈的说道。 舒婵解了披风交给她,挪步走了进去,身后环儿从外把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冰雨。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熏香,往里走,暖热的气息在封闭的空间聚集,闷闷的。 屏风后,帷帐大开,纱幔随着床榻的晃动抖出春风戏水般的涟漪,哪管室外寒秋寂寥,只管帐内热火朝天。女人妖精一样的攀缠着男人,说少主,奴家见你茶饭不思,心疼得很,想了个法子让你开心。 男人仰躺着,懒散散的问她什么法子。 话音刚落,屏风忽然倒下,“咣当”一声,两相大白。柴峻皱眉,烦躁的抬起头看了眼,看到了满眼惶恐的舒婵。他“嚯”的一下爬起来,整个人都傻了。 凌乱的床榻,近乎光裸的两个人,交缠的身姿,此情此景,靡艳销魂。舒婵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睫,颤着音问:“不知……不知少主叫我来,所为何事” 柴峻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这时,梓颖软绵绵的趴在他背后,娇娇媚媚的说道:“奴家见少主你做梦的时候还念着小夫人的名字,却又不肯往芳绪园去,便自作主张把小夫人给少主请来了。少主龙精虎猛的,奴家一个人委实伺候不来,让小夫人来陪陪少主,少主可开心如若小夫人不嫌,我们姐妹二人今晚一起服侍少主,如何” 舒婵抬眼望着床榻上的这对男女,哀凉的笑了笑,道:“恕我没有这个雅兴,如无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说罢,她转过身,泪水决堤,一步一步往外走,越走越快。来之前,她想了一路,千想万想没想到半夜叫她来竟是为了这个。现在,她走啊走,走进雨里,秋雨冰凉,冰凉不过她此刻的心。 不过两个春秋而已,人就变了,情就冷了,多么可悲又可笑。她苑舒婵是个自诩聪明的傻子,沦落到如今之境地,全是她傻她活该。 柴峻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胡乱扯过外袍套上,光着脚追了出去。 “婵儿!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柴峻拉住舒婵的手臂,慌里慌张的解释。 舒婵垂眼看着他的手,这双手上一刻还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带着那女人的体香和温暖,又来触碰她,所以行动已证明一切,嘴上还解释什么 睫毛上的水珠不知是泪还是雨,舒婵冷声道:“你别碰我。” 柴峻内心焦灼,一时忘了,闻言立马松了手,急切道:“不是我叫你来的,我根本不知道!婵儿你听我说,她,她什么都不是,她……你……” “别说了。”舒婵的手微微抬起又无力的落下,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苍白的小脸上,曾经那双明亮灵动的双眼此时充满哀伤,她道,“重秀,你不缺女人,放我走吧。” 柴峻心头一震,无措的往后退了半步,矮下身来,恳求道:“婵儿,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这样了。别生气,好不好” 舒婵摇摇头,不想再说一个字,转身便走。情急之下,柴峻又伸手拉住了她。这一次舒婵拼尽全力挣脱开,反手重重打了他一耳光,柴峻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夫君!”梓颖披头散发从屋里跑出来,扶住柴峻,冲舒婵嚷道:“你不愿意就罢了,怎地还打人以下犯上,你不想活啦”转而关切的搂着柴峻,上下查看,“夫君,你怎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舒婵望着一脸错愕的柴峻,轻声道:“好一个夫君。” 第250章 秋意浓 望着那抹清瘦的身影踉踉跄跄的消失在园门外,柴峻怆然清醒。冰雨淋湿了他的发,他的衣衫,亦浇灭了他藏在怀里小心呵护了许久的一盏孤灯。 雨珠坠落在地,碎了,消失了,他感到了绝望。 寒气侵体。 柴峻扭头看着梓颖,盯着她那双会勾人的眼睛,问道:“谁指使你的” 梓颖愣了愣,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身体不由的往后退缩。他一动不动的等着她的回答,眸色阴暗,嘴唇紧抿,像一头被激怒的狼。这一瞬,梓颖似乎从虚幻的美梦中陡然清醒了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在云端编织了一个梦,梦里以为自己得到了男主人的嘉奖和喜爱,不用再唯唯诺诺,奴颜婢膝,可以稍稍释放自己的脾性,可以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当她听到男主人为了安抚苑氏,竟说她什么都不是时,她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腔子冒着酸气的胆量,她冲了出去,她故意喊出了那两个令她寤寐求之又不可昭之的字——夫君。她就是想看看在这场她一手制造的冲突里,她究竟有多少分量,她想证明在这座华贵的府邸里,在男主人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睁着无辜的眼睛,衣衫单薄,冷得她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模样煞是可怜。可是男主人却显然失了耐性,这个她称之为夫君的男人,他用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一字一顿的又问她,是谁指使她的。 她摇头,没有人指使她,是她在做梦。泪水混着雨水,哗哗往下掉,她喘不上气,脸憋得紫红,男主人松了手。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瘫倒在泥水里的她,让人喊来了他的正室夫人。 夫人矢口否认,说完全不知情,还质问为何要冤枉她,暴怒的男主人当着满园子下人的面,狠狠扇了夫人一耳光,直打得她嘴角流血。 昏过去之前,梓颖望着挨打的夫人,心想原来她和她才是一样的啊!她这回玩大了,恐怕是没救了,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拂晓时分,潇潇雨歇。 萧如诗红肿着双眼,看着铜镜中被打的那半边脸,打得可真狠呐,回想起那一刻,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打哆嗦。她恨极了,抓起发簪,胡乱的扎刺,恨不得将那两个惹是生非的贱人扎成蜂窝。 这回,她是真的不知情。巴掌挨在脸上时,她整个人还是懵的,还不清楚柴峻为何要冤枉她。 待萧如诗发泄完,陈嬷嬷一边好言安抚,一边从她手里拿走了簪子。县主是她看着长大的,何曾受过那般屈辱可嫁到柴家,贵为县主又如何,柴少主还不是想打就打了 陈大嬷嬷疾步走了进来,看了眼倾覆的妆台,神色更加凝重。 “县主消消火,再气坏了自个,忒不值当!”陈大嬷嬷道,“这个时候,想必去寺里送信的人也该到了,等主母归来,定会为咱们做主的!” “那梓颖真是条贱命,随便给她点恩宠,她的尾巴就翘上天了!亏她想得出做得出来!不知羞耻的浪蹄子!自己作死把县主也给连累了!”陈嬷嬷骂道。 说到这,陈大嬷嬷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说道:“梓颖现下被关在柴房,少主还没发话要如何处置。她是个没有孝心的贱骨头,我怕她为了自保胡言乱语,对县主不利。且她在王府时名声就不大好,惯爱同人眉来眼去的,眼见她失宠,那些嫉恨她的人保不准会把她的腌臜事抖露出来,传到少主耳朵里可不得了!” 萧如诗呆了呆,喃喃道:“我真是后悔用了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摸着脸,冷冷一笑,“他出手打我,不仅是发泄怒火那么简单,前线战况虽还胶着,但柴家军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对他而言,用处不大了。可这天下终究是萧家的,妄图改天换地,就是逆贼,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他们还没那个底气,他们只能拥立我父亲。所以他奈何不了我的,况且他母亲也姓萧,一个日日吃斋念佛却把血统、尊卑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呵呵,他能奈我何只要他母亲活着一日,只要我在一日,芳绪园那个贱人就绝无出头之日!” 萧如诗扶着陈嬷嬷的手臂站起来,涣散的眸光聚焦在陈大嬷嬷脸上,她道:“不用等他处置了,将梓颖毁了容貌远远发卖了便是,给她锦衣玉食的机会她不珍惜,那就让她尝尝世间的苦。至于府里的下人,传令下去,让他们一个个管好自己的嘴,谁敢多说半句,我就撕叉他的嘴!” 柴峻从管家口中得知了萧如诗对梓颖的处置,他没说什么,他之所以拖着没处置只因他头痛欲裂,懒得去想。原本就是她安排的人,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只要别又来他这儿惺惺作态就好。 他扶着额头,余光扫见阿吉跟在周毓身后揪着衣角慢吞吞的走了进来,他强打起精神,问道:“如何了她还生气吗” 阿吉看了看周毓,微微噘着嘴,比划了一通。柴峻把视线转向周毓,周毓顿了顿,道:“小夫人给了彩墨、知雨每人一笔钱,让她们走,离开瓜州。” 柴峻脑仁一抽,疼得紧闭双眼,皱紧了眉头。这可如何是好他揉搓着脑门,闷声道:“离开瓜州能去哪儿能去哪儿” 周毓跟在柴峻身边也有几年了,从未见过他如此颓丧愁闷的模样,可一想起昨夜发生的那档子事,他全然生不起同情之心。他心下暗搓搓的有些小小的愤慨,是少主活该吧他是不是忘了当初为了得到小夫人费了多少心力是不是忘了在澹月轩时对小夫人的承诺既然心心念念喜欢着一个女子,为何还要同别的女子欢好 柴峻重重叹了口气,心知自己搁这干愁也不是办法,可他更怕见了她,她会说出绝情的话,让他们这本已裂隙横生的关系变得愈加疏远。他们怎么就一步一步的走到今日这种境地了 暮霭沉沉,柴峻迈着虚浮的步子来到芳绪园外,在门口站了半晌,垂首凝思,许是想好了,才抬脚走了进来。晚风乍起,把归拢的落叶吹散开来,打着旋儿在空地上撒欢。淡黄的窗纸上映着那抹熟悉的倩影,以往有多么令他心安愉悦,如今就有多么令他慌乱郁结。 他抬手示意下人不要近前打扰,悄声来到窗边,静静的听着。 天虽一日比一日冷了,但还未到生炭炉的时候,舒婵披着薄裘,临窗而坐,自己给自己把脉。昨夜淋了雨,寒邪侵体,她的喉咙有些痒痛,像是犯咳疾的前症。她这具身体越来越不争气了,想当年被关在阴冷的牢狱里,吃冷炙残羹,睡草垫盖破衣,她也没怎么生过病,如今动不动就要病一场。 病多而恹。她失望的抬起手,确诊了自己的病。生病了就得治,尤其是现在,治好了才能做别的打算。她发了会儿呆,从盒子里找出旧方子,提笔改了几处。 知雨接过方子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道:“娘子,周毓这回捎来两罐樱桃蜜煎,等下我拿来给你尝尝。” 舒婵点点头,淡淡一笑。彩墨把灌好的汤婆子放她怀里,道:“周毓前儿还给娘子捎来几朵干瘪瘪的花,说是从昆仑山上采摘的雪莲,我们都不信,他说让娘子看看就知道了,还说用雪莲配党参炖鸡汤,可以……他怎么说的来着” “温经散寒。”知雨接话道。 “对,他说的就是这个功效。”彩墨笑道,“明个咱就试试吧!” “那就试试,咱们是沾了阿吉的光。周毓老大不小了,咱阿吉也及笄了,可以操办婚事了。对了,上次你们说周毓相中了城东的一座宅院,还让阿吉去看来着,后面如何了”舒婵道。 “阿吉也相中了,就是那房主见他们喜欢反了价,涨了两成。周毓说那人不讲信义,就没再理会他。”知雨道。 “难得他们都喜欢,早日定下来便可早日成婚。”舒婵想了想,对知雨道,“回头你悄悄的去找那房主,问下两成是多少银子,我给他们出了,让那房主按原价卖给周毓。” 闻言,知雨看了眼彩墨,两人的神色一转,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娘子是想把我们三个都打发走吗”知雨瓮声问道,“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舒婵语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这么久朝夕相处下来,跟着她的这三个小丫头,已然成了她最亲近最相信的人,她也不舍得同她们分别,可她已经自身难保了,她去意已决,不知道自己为了脱离这里会采用什么方式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她得让她们先走。无论什么后果,她自个来承担便是。 第251章 破阵子 这两日舒婵想了很多,想明白了柴峻何以变成如今之模样也就想明白了她何以沦落到如今之田地。 小小燕雀,安懂鸿鹄之志 小小燕雀,安伴鸿鹄之侧 燕雀的快乐在枝头,在田间,鸿鹄的目标却是苍穹,是云霄。燕雀哪怕挥断了翅膀,也达不到鸿鹄的高度。他向她许诺的美好未来,一切都有可能实现,只是不会有她的存在。 舒婵看着泪花闪闪的知雨,涩然一笑,道:“是我拖累了你们。昏头昏脑至今,撞上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总算是醒悟了。记得那年走到汉中石佛寺,我问主持我是否该去,主持说缘来则去,缘聚则散。我去过了,相聚两载,是是非非,情变了,心累了,也该散了。” “娘子若想走,咱们一道走便是,你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彩墨含泪哽咽道。 “去哪儿都比呆在这儿强!”知雨握着拳头愤然说道,“娘子一步退,步步退,忍气吞声,受尽委屈,可他呢一面信誓旦旦的对娘子倾诉衷情,转头就搂着别的女人颠鸾倒凤!还由着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小人得志作威作福!我呸!” 彩墨扯了扯知雨,叫她小声点。知雨抿紧嘴巴,牙关发颤,终是没忍住哭出声来,边哭边说道:“娘子,我和彩墨都是没人要的,你别赶我们走。是死是活,我们都愿意跟着你。” 舒婵泪如雨下,她心里很是难受,可经历过昨夜之事,再难受她也能克制着平静的流泪,平静的面对。她伸手拉住知雨,劝慰道:“好,我不赶你们了。事情哪里就到了是死是活的地步,咱们想走还是走得了的。这个家,大将军才是一家之主,等他归来,我去求他。” 窗外,冷风呜呜吹着枝丫。柴峻的胸口如有一团絮丝堵着,他衣着单薄,浑身却好似烧着了一般烫。他硬着头皮走进去,舒婵怔了下,轻声让知雨和彩墨先下去,然后垂眸看着几案上画了一半的墨菊。这是她画得最好的一次,可惜她已经没了画下去的心情。 柴峻见她冷着脸不吭声,走到她对面坐下,扫了眼那副残菊,默了片刻,呼出一口浊气,道:“昨夜之事,我真的不知情,是代氏犯蠢,自作主张。她已经被发卖出府,永远消失了,昨夜之事就翻过去忘了好不好” “我记性好得很。”舒婵抬起眼,眸底霜冷,“我不想自欺欺人。” 柴峻无奈,伸手欲抓舒婵搁在几案上的手,舒婵却收回手,丝毫不让他触碰到。柴峻尴尬的屈指握拳,耐着性子温声道:“代氏原就是媵婢,会宁的替身而已,你何必在意她虽然,她举止是轻浮了些,可她到底也是个清白女子,平日里也并未同你交恶,且她已被撵出府了,你就别耿耿介怀了。” 舒婵冷掉的心外面又结了一层冰。当初他为何纳梓颖为妾,她多少猜得到,冷巍独闯西北来见她一事她不说想来也瞒不过他,他同她置气,故意将梓颖收房来气她,她无力改变什么,唯有默默忍了。心就是从那时凉的,她人好好的待在瓜州,似乎也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猜疑,耿耿介怀的是他才对。他宁肯相信一个在他心目中什么都不是的女人,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是清白干净的,也不相信她。 不久前他还对她说过:你告诉我,我就信,你说什么我都信,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他许给她多少承诺,如风过无痕,其实都是随口说说的吧而今,她已不在乎他信或不信她,她反正是再不信他。 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她的重秀。他是谁,他未来将成为谁,她都不关心了。 舒婵提笔沾墨,在那副残菊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小字,而后把纸张掉了个头,对柴峻道:“我观你面红目赤,体虚气浊,想是肝火上炎,邪热内犯,可照这个方子备药,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这番话不知怎地就引燃了柴峻的肝火,他恼羞成怒的将纸张抓成一团扔在地上,起身时将小几也掀翻了,墨汁四溅,仍不解恨似的,目光扫到书案上的一摞尚未编册的手抄,他怒吼着上前抓起来就撕,纸片纷纷扬扬落下,他猛地转身瞪着舒婵,目眦欲裂,诘问:“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舒婵看着连日来的心血被撕成了碎片,这一刻比昨夜之所见更觉可悲。她明白很多道理,明知大概不可能的事,却还是怀着一丝侥幸一头栽进去。事实证明,人不能怀有侥幸之心,当图穷匕见时,什么情啊爱啊缠绵啊,就是那迷魂的毒瘴诛心的刀。 她跪坐在地,慢慢的捡,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流,她顾不上擦,她恨自己无能又眼瞎,恨自己迷失了自我,恨自己的愚蠢让自己插翅难逃。 发泄完的柴峻,粗喘着愣在原地。他憋火憋了好久好久了,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有负于她,可他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变过心,她现在受的委屈他将来都会补偿她。他对她掏心挖肺的好,他吃过什么美食,见过什么美景,做过什么游戏,第一件事想的都是有机会一定要让她也尝尝,带她也见见,陪她也玩玩。 然而,这些都不能让她相信他,她对他越发冷淡,他想见她又怕见她,满心纠结,小心翼翼的。怎料昨夜事发,她出现在他面前,亲眼看到他同别的女人媾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条在猪圈里打滚的泥鳅,脏死了。她不原谅他,她连碰都不让他碰,她也嫌他脏。他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同她解释,想开解她,想让她重新接纳自己,可她却把他当成病人打发。 即便如此,他不敢也不想冲她发火。但这一地的残乱,她的眼泪,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迟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忍住冲她发了火,冲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发了火! “婵儿……”柴峻呐呐叫着跪在舒婵对面,胡乱抓起地上的碎纸,一点点挪向她,“婵儿,我……” “柴峻,你说我不相信你,你又何曾相信过我是谁在耿耿介怀是谁为了那莫须有的心结而无休止的猜忌,一次又一次的试探这份情已被你践踏得糟了臭了……” 闻言,柴峻像被戳中了痛处般浑身一震,他早该想到她冰雪聪明,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曾经那些猜忌和试探,被她揭开来,才知有多么幼稚和拙劣。他心发慌,很怕她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忙打断她,悲切的说道:“那是因为我在乎你!” “你在乎我”舒婵怆然笑了起来,“你在乎我事到如今,就别自欺欺人了。柴峻,我后悔了,后悔留下来,后悔进你家的门,后悔做你的妾!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柴峻如雷轰顶。她的绝情,让他措手不及。 第252章 倦寻芳 她说要么杀了她,要么放她走。 何至于 柴峻离家前往军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何至于说出这般绝情之言何至于把他们这份来之不易的情缘一刀斩断他将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的反复品味,有个词忽地就在他脑海中定住了。 自欺欺人。 他让她忘记昨夜之事,她说我不想自欺欺人。他说他在乎她,她说你就别自欺欺人了。 夜幕沉沉,星子寥寥。柴峻勒马,望着远处山脚下的点点火光,身体疲累至极,强撑着用残存的微弱意识,他还在想她为何说他是自欺欺人,他明明是真心在乎她的啊! 忽觉天旋地转,柴峻撑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吓得随从们叫喊着纷纷下马。他离家时身体就已抱恙,可他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拖着病体长途跋涉,把自己的元气耗光了。 柴峻打小体质就好,这么多年在军中摔摔打打,负伤常见,生病鲜有。这一场病,因偶感风寒而起,说不上多严重,可恢复得却格外慢。头几天,柴峻整日浑浑噩噩的,时睡时醒,时热时冷,不肯喝药,也不愿讲话。谁来劝他,他就赏谁一个滚字,谁再多言,他就暴躁得拿起什么丢什么。 一众将官从未见过少主这副模样,个个愁闷得不行。 “要不我趁少主不备,困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你把药灌下去得了!”强波把自己的办法说给周毓听。 周毓捏捏眉心,无奈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灌少主,我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娶媳妇呢!” 强波直挠头,嚷道:“少主老病着也不是个事啊!他又不让咱们往外说,要是拖出个好歹来,怎么跟主帅交代” 王五奎搓着脸重重叹了口气,道:“要是申哥在就好了,申哥的话,少主还是听得进去的。为个女人,折磨自己,值当么要我说,就干脆纳上十个八个的,留种不留情,潇洒又自在!” “你懂什么”周毓和强波不约而同的驳斥道。 王五奎虎目圆瞪,周毓说他也就算了,毕竟他也是即将有媳妇的人了,可强波这个铁憨,长这么大,除了他偏瘫的老母外,估计他连女人的衣角都不曾碰过。他有何资格来说他 将官们七嘴八舌的吵吵着,强波把周毓拉到僻静处,道:“等下你把药还给少主送去,他心里不舒坦,你换个法子再劝劝。” 周毓点点头,叹道:“我晓得的。咱们急,少主也急着呢!你没看见他嘴角的燎泡……”周毓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小夫人这回是铁了心要走,以死相逼。” 强波知道是为何事,但没料到事态已严重到如此地步。小夫人嫁进柴府后,深居简出,他也就匆匆见过两回,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小夫人变沉静了许多。因着小夫人曾救过他的命,强波有时亦会为她的处境担忧。虽然有少主护着,可少主在家的时日毕竟有限,那会宁县主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小夫人受委屈在所难免。强波原想着待小夫人给少主生儿育女了,在柴家就站稳脚跟了,后来从周毓那知道避子汤的事,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豪门世家的规矩,他不懂,也不理解。都是自家的孩子,出生先后有那么重要吗他们少主龙精虎猛的,会宁县主要是能怀早该怀上了,听阿娘说他家隔壁布贩子的媳妇,成亲俩月就怀上了。 “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再难小夫人也不会走。”强波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以为少主不想府里规矩大,没办法,不是咱们能置喙的。”周毓道。 柴峻坐在书案后,一手托着脸,无聊的翻着书页。最近北线无战事,突厥自上回大溃败后内斗不休,拔施特勤德不服众,疲于应对。以前期盼着回家时总是战况频发,而今最不想空闲时偏偏无所事事。 几日过去,也不知她消气了没有冷静下来,想想她对他说过的话,会不会后悔叫他杀了她一副要恩断义绝的样子,只想着自己一走了之,全然不顾他的感受。他抓心挠肺,错也认了,歉也道了,她却软硬不吃,只管往他心上扎刀子。他能怎么办她要伤他,他就生生挨着,她不想见他,他就远远等着。 只要人在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定会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 周毓透过缝隙往大帐里瞄了眼,见少主在看书,便端着药进去了。少主嘴角的泡破了,结了痂,面色虽沉郁,精神尚可。周毓正准备把想好的劝言说出来,少主却向他伸出了手。 周毓愣了愣,这是何意 少主抬起头,看着他,说道:“药。” 周毓恍然反应过来,忙不迭的上前把药呈上,眼见少主几口喝完了,眉头皱着把碗扔在托盘中。 这是为何怎么突然肯服药了周毓正纳罕,听少主对他说:“澹月轩许久未住人,你抽空去一趟,安排人里外修整一番。小夫人喜欢芍药,什么红的粉的白的都种上,种满满一园子。等开了春,我会带她去小住一段时日。” 周毓连声道好,“属下这就去安排!少主这个法子好,小夫人必定会喜欢。” 柴峻展颜一笑,挥挥手让他下去办。 等在外面的将官见周毓端着个空碗喜滋滋的出来了,精气神儿都为之一提。 “少主肯服药了” “还是毓娘有办法!” “你是怎么劝的” “少主可说甚了” 周毓抬起手按了按,让他们安静下来,道:“我进去啥也没说,是少主主动要服药的。想必是他自个想开了吧!我看少主已无大碍,兄弟们大可放心了,散了吧散了吧!” 王五奎一拍大腿,道:“我就说嘛!为个女人值当么放眼大西北,这多少黄花闺女做梦都想嫁给少主呢,娶上十个八个的放家里又如何又不是养不起!” 周毓白了王五奎一眼,道:“少主的家事,你不明白,别瞎掺和。” 王五奎不以为意的“哼”了声。在他看来,女人还不如他的坐骑,因为坐骑他不一定舍得换,对女人却从未留情。他生在夏州王家,家族里的女人严格遵守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古训,像苑氏这种蹬鼻子上脸的小妾,在王家早打死八百回了。 不过仗着年纪轻,有几分姿色罢了!且等着吧,他们少主将来不可限量,岂会被个女人绊住了脚 第253章 引驾行 萧芙面沉如水,坐在下首的萧如诗垂目敛息,婆媳之间还从未有过如此肃穆的气氛。 “重秀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使些手段,无伤大雅我不会过问。像代氏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淫秽后宅,败坏家风,你失察在先,纵容在后,闹出这等丑事,我不得不说你两句。后宅是休养生息的清净之地,而今乌烟瘴气的像什么样子以后,我不希望重秀身边再出现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便是纳妾,也要选出身好,品性端,知书达理的闺阁淑女。”萧芙的声音如冷泉淙淙。 萧如诗挨了柴峻的打,本想着在婆母跟前哭一哭,诉诉苦,再把苑氏扯进来编排一番,好叫婆母多少给她出出气。没料到婆母这回非但没站在她这边,还将她一顿数落。 “我知错了,我原以为重秀就喜欢代氏那样的才……”萧如诗哽咽着用帕子擦眼角,“要怪就怪我,没能讨得夫君欢心,肚子又不争气。药是天天喝,可总也不见效,重秀说只再等我半年,眼下已过半,我急得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他本就不喜欢我,我要是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以后这个家我怕是待不下去了……” 萧芙见她哭得哀切,脸色稍霁,她的心境她多少能感同身受,于是劝道:“柴家不是一般人家,历代家主都是嫡出,血统尊贵。你只管好生调养,有我在,重秀再偏宠苑氏,也不能坏了祖上规矩。” 萧如诗眼含热泪,点点头,道:“有母亲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出了正院,萧如诗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下光秃秃的枝丫,冷然一笑。她挨了一耳光,丢了些许脸面,仅此而已。梓颖本就是枚棋子,弃了就弃了,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苑氏已然同柴峻彻底闹翻,这才是她最想看到的。 她双手放在腹部,只要这里面有了动静,那苑氏也无关紧要了。她近日得到密报,说她的胞兄萧寻贤暗地里同突厥人有往来,他真是昏了头了!他被褫夺了世子之位,一直寄希望于简氏能给他生个儿子。谁知头胎是个儿子,可先天不足,只活了几日就夭折了,第二胎盼啊盼,不久前终于生下来了,却是个女儿。可气的是庶兄萧敬法的妻子赵氏却一举得男。 母亲和胞兄在王府的处境可想而知。侧妃母女俩惯会在父亲跟前讨巧卖乖,煽风点火,父亲又很吃她们那一套。堂堂王府,论起嫡庶尊卑,论起家法门风,远比不上柴家。母亲为父亲所不喜,胞兄又屡屡受挫,要是她再不争气,父亲为了实现夙愿定不会给他们留情面的。她那个娇俏伶俐的庶妹萧如画很快就会出现在柴峻的视野里,取她而代之。 也不知问题出在哪儿,她自幼锦衣玉食的长大,身体一向康健,房事也正常,偏偏就难以受孕。府里从外面雇请了一位专治妇人病的郎中,说她内里失调,气虚血郁,这郎中要是不说,她都感觉不到自己有这些病症。 但愿胞兄不要心急铤而走险,再耐着性子等一等。若他一意孤行走上绝路,势必会连累到她。柴峻那晚动手打了她,倒让她认清了一个现实。柴家并未将武威王府放在眼里,她的父亲不过是个傀儡,柴家才是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主。只不过柴家的影响局限于西北,想逐鹿中原,改朝换代,那些臣服于萧梁王朝的门阀世家只怕会拼死力战,结局不可知。而柴家若是选择割据称王,那武威王府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她的命运如何,武威王府的命运如何,就看柴家的野心有多大了。 杜嬷嬷带着几个仆妇进了芳绪园,径直入内,面无表情的代主母训诫苑氏。阖府都知主母不喜苑氏,面儿都不想见。虽则是小夫人,但就连侍妾代氏也能时常跟着会宁县主到主母跟前请安露露脸,这位小夫人却从一开始就被主母一嫌到底。 身为妾室,胆敢动手殴打夫主,恃宠而骄,目无纲常,张狂泼悍,后院有此村野蛮妇实属家门不幸!罚跪中庭三日,思过忏悔,以儆效尤! 舒婵跪在中庭的通道上,府中的下人从她身边来来往往,有的匆匆而过,有的偷偷打量,有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她望着黛瓦上的一片天空,那里偶尔有鸟飞过。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停在镇脊神兽上,歪头瞅着她,瞅了一会儿,扑楞着翅膀也飞走了。 嘉运二十二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略晚一些,断断续续飘了几日,天儿终于放晴了。 冰雪覆盖的道路上尽是车轱辘碾过的车辙印儿,到了午间,最上面的雪被日头晒化了些,路面变得泥泞。 强波赶着马车,回首看了看坐在车上的母亲,问她冷否。强母拍了拍盖腿的狐皮,说暖和着呢。 前头店家的炉坑里冒着滚滚热气,肉香四溢。强波找了个木桩子拴马,让母亲稍等,他去买几张刚出炉的胡饼给母亲尝尝。 店家是胡人,大嗓门招呼着客人,说的汉话里夹着叽里咕噜的胡语。强波是这家的熟客,店家见他来了,一边同他攀谈,一边站在炉坑边上夹饼子。 “你阿娘的腿脚可见好了” “没有,还是走不了路,前几日逢下雪,又严重了些。”强波回答着转头望了眼停在路边的马车。 “你呀老一个人怎么行赶紧娶个媳妇吧!有媳妇照顾你阿娘,你在军中也可放心了!”店家把包好的胡饼递给强波。 强波付了钱,腼腆一笑。 “我说真的!我家婆娘的亲侄女,去年跟着她阿大从鄯城来到瓜州,女娃子十七岁,长得美得很!你要是觉得行,我就让我婆娘带着侄女去你家一趟,让你阿娘见一见。”店家殷切的说道。 强波不自在的摸了摸后脑勺,支支吾吾道:“我……这个,近日军务繁重,要不……要不等明年春上再说吧” 店家一想也是,每到冬季,北边的突厥人缺衣少粮了就出来抢劫,东一下,西一下,搅得边境牧民和过往商旅提心吊胆,难以安生。此时是军中防务最重的时期,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等到明年春上再议不迟。这个黑大个是柴家军中赫赫有名的“神臂参军”,常伴柴少主左右,勇武过人,深受器重。这两年有不老少媒婆上他家去说亲,都没撮合成,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 强波拿了胡饼往回走,忽见热闹的街市上出现了几个男人。普通人感觉不到异样,可强波有着猎户和军人的敏锐,那几人分散在人群里,看似平常,仔细看他们的身形步法以及神态,不难判断是受过特训的练家子。 强波不动声色的回到马车边,未几,见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对面的药行门口。强波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这马车是柴家的,那几人应该是柴家的暗卫。那马车中坐的是谁呢 不等他细想明白,车门打开,一前一后跳下来两个小婢女,他都认得,正是阿吉和知雨。阿吉眼尖,一下来就望见了他,兴奋地指着他“啊啊”叫。强波笑了下,随即看到披着锦裘的小夫人踩着脚凳下了车,小夫人也望见了他,冲他微微一笑,走了过来。 第254章 烛影摇 强波没想到会在街市上遇见小夫人,望着她含笑一步一步走来,强波不由得紧了紧手,刚出炉的胡饼熨贴着他的掌面,他倒没觉得烫,内心在短暂的凝涩后有点慌。 他把胡饼递给母亲,告诉母亲遇到了少主的小夫人。强母一听是那位曾救过儿子命的小夫人,手撑着身子往外挪,要下车拜见。 舒婵连忙阻止,搀着强母的手臂,让她坐回到车里。舒婵知道强波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腿脚不好,行动不便,他得空便驾车带母亲出来转一转。 舒婵问了问强母的病情,强母捏着腿说是老毛病了,下肢发麻发僵,打不了弯,站一站就酸疼。医者本性使然,舒婵问可否让她摸摸看。 强母错愕的看向强波,强波道:“小夫人的父亲曾是宫廷御医,小夫人自幼便跟着父亲学医,医术且高着呢,阿娘可让小夫人看看。” 强母点头答应着掀开盖腿的狐皮,对舒婵道:“我这腿瘫了好几年了,试过好些法子,药也没断过,就是不见好。” 舒婵拢起衣袖,仔细按了按强母的腿,在外面不方便查看,她想了想,直起身对强波道:“对面的酒肆里有雅间,不如你把伯母背到里面,我好看一看。” 强波转头望了眼对面的酒肆,一时纠结起来,知道小夫人医术高明,想趁此机会让她给母亲看看,又顾忌她的身份。周毓告诉过他,少主不喜欢小夫人抛头露面,连搭棚义诊做善事都不准她去。小夫人这平日里出个门,都有数名护卫明着暗着紧紧跟随,节外生枝怕是对她或对他都不好。 强波正欲开口回绝,却听母亲道:“家下离这不远,小夫人若是不嫌弃,来家里坐坐,喝杯热茶吧” 舒婵看了眼强波,笑道:“那就叨扰了!” 强波家位于后街,前后两进,厢房数间,院子不大,墙根下搭着一排窝棚,里头养着一窝兔子,大大小小,白的灰的,煞是可爱。舒婵在屋里给强母看腿的空档,知雨和阿吉就蹲在窝棚前面饶有兴致的喂兔子。 舒婵看过强母的腿,又给她号了脉,询问她用过的方子,一番问诊后,心中大概有了诊断。强母的病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发病之初若能好好医治的话,不至于现在连站立都困难。拖得时日久了,小毛病也拖成了顽疾。 强母听了舒婵的诊断,眼中含泪叹了口气,道:“不瞒小夫人,当时没告诉我儿,是怕他担心。咱家原是深山老林里的猎户,出身卑贱,我儿空有一身好武力,却也只能隐居山林靠打猎为生。后来幸遇大将军,我儿跟着柴少主,才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我越不想拖累他,到最后还是拖累了他。你看看他,人高马大,长得是彪悍了些,可却是个好孩子。他年纪不小了,按说早该成亲了,那些条件好的女子,自是不愁嫁,谁个愿意一进门就伺候瘫在床上的婆母呢条件不好的,我儿也不愿意将就,婚事一拖再拖,到今日也没定下来。小夫人医术好,今日冒昧请小夫人登门,也是抱着希望试一试,我这腿要是能治好,便不会拖累我儿了。” 做母亲的一心为儿子的前程和幸福着想,本是拳拳爱子之心,不想却成了满心愧疚。若说舒婵认识的柴家军中,谁最洁身自好,那非强波莫属了。连诸葛道长年轻时都曾在红尘中打过滚儿,据传在雪域塞北和烟雨江南也有一两个红颜知己,强波端的是比僧人还清心寡欲。除了他的母亲外,和他关系最好、接触最多的女孩子怕就只有阿吉一个了。他似乎从未将阿吉当女孩子看,便是如今,阿吉成了周毓未过门的媳妇,他还像逗皮猴一样的逗她。 舒婵望见阿吉一脚揣在强波的翘臀上,强波纹丝未动,倒是阿吉捂着脚直跳。舒婵笑着收回目光,和强母约好以后她每隔十日来一次,以针灸按摩为主,汤药为辅,先治疗一段时日,看看情况如何。强母千恩万谢,若非腿脚不便,直接下地跪谢舒婵了。 离开时,强波将人送到门外,眉心纠结成一团,最后在舒婵登车前还是嗫嚅着开了口:“这回月休,少主没回来,实则是军务巨万,太忙太忙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给他的少主找理由开脱,真是护主心切!舒婵不以为意的笑了下,点头说知道了,便上车离去了。 望着巷道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强波心下怅然。他耳力好,母亲对小夫人说的话他都听到了。母亲从未逼他娶亲,只要他说不行,母亲就再无二话。拖到今日,全是他的原因,却让母亲对他有愧,实为不该!找个女子,延续香火,好生待之,应该不难吧就像那个人一样。 因少主不喜小夫人抛头露面,问诊治病更是不允许,小夫人离开前曾叮嘱强波最好别让少主知道,可忠心使然,强波回营后,还是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少主。 以为少主会发火,强波做好了挨骂挨削的准备,怎料少主听完沉默了会儿,竟允准了! “她闲来无事,去你家串串门子,帮你母亲瞧瞧腿也是好的。治好了,你们母子开心,她也开心。”柴峻说着,顿了顿,压下喉间的涩意,问道,“小夫人如何可,可有问起什么” 强波看着粗犷,心思还是细腻的,少主拐着弯儿的问其实是想知道小夫人有没有问起他罢了,他对少主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欺瞒,但此时他想起小夫人的柔弱可怜,再看到少主眼里透出的忧郁,他真想编个瞎话哄哄他。 “小夫人……瞧着还好,说话慢声细语的,越发……”强波舌尖抵着下牙,斟酌着字眼,吞吞吐吐道,“越发雅静,我阿娘说,说小夫人是她见过的最,最好看的女子,人美心善,是菩萨转世。这么好的女子,除了咱们少主,谁,谁也配不上!” 柴峻沉沉看着涨红了脸还故作镇定的强波,忽的哼笑一声,抬起下巴,霸气凛然,直截了当的说道:“我的女人,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别废话,小夫人见到你没见到我,有没有问问我为何不回去” 强波咽了咽唾沫,摇了摇头。 端坐着的柴峻一下子颓肩塌腰,闭上眼睛,挥手让他出去。门帘掀起,寒风卷着雪花吹进来,烛火摇曳,形单影只人愁苦,无处话凄凉。 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面对面,话都不想同他多讲,更别提写信了,越发雅静的她,也越发疏离冷漠。如果不是他拦着,她早就弃他而去了,走得毅然决然,割舍下他,比割舍一片衣角还容易。 想想金枝玉叶的会宁县主不也匍匐在他脚边哀哀乞怜吗那个梓颖,更是卑微到尘埃里,巴巴的讨好他,随便赏她点什么就心花怒放,再怎么辱她虐她也不敢有怨。反观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夫人,他一腔柔情蜜意全给了她,她说扔就扔了!疏勒河还未上冻,她的心已然冰冻住了。 柴峻恼恨的咬着牙捶捶胸口,仰倒在榻上。营帐外北风呼啸,他听着风声,望着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帐幕,眼皮渐渐发沉,沉入梦乡。 长街两旁站满了人,个个神情悲戚肃穆。柴峻立于其中,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忽闻哭声由远及近,再转首,竟望见纸钱漫天飘飞,一人披麻戴孝举着白幡,其后是望不见尾的出殡队伍,缓慢浩荡,悲情震撼。 柴峻问身旁的人是谁去世了,那人告诉他是公主薨了。难怪这么大的阵势,柴峻正欲再问,脚下大地猛烈震动起来,民众东倒西歪,惊慌逃散,房屋成片坍塌,灰飞烟灭……瞬息间,长街空空,只有那华贵的棺椁停在废墟之上。 蓦地,一串熟悉的笑声从棺椁里传出,骇得柴峻毛骨悚然。他惊疑不定,那声音又响起,说重秀,你来了,你是来送我的吗这声音……他慢慢靠近棺椁,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推开盖板,终于看清了里面。 柴峻瞪大眼睛,里面赫然是只白鹅!白鹅扑闪着翅膀跳出棺椁,化成一个白衣少女,待她轻盈的转过身,柴峻立时呆住,婵儿!是婵儿! 重秀,你看到我夫君了吗她只看了他一眼,便东张西望起来。 柴峻说你夫君我不就在你眼前 她嗔笑着摇摇头,说会宁县主还在家中等你,你快些回去吧!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了!她说罢,身影被风吹起,飘飘然远离。 柴峻大喊婵儿别走,发足狂奔,却总也追不上,眼见那白影在空中一闪,不见了!柴峻惊叫着一跃而起! 第255章 不曾想 夜深雪厚,山川静谧。 年轻的少主登高远眺,四下里皆迷迷茫茫,望不见山巅的塔,也望不见出山的路。他在寒风中默立,英俊坚毅的面庞无惧风雪的吹打,只是深邃的眼眸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怅惘,亦透着渴望。 他鲜少做梦,做过大多醒来就忘了,可只要梦见她,他就记得清清楚楚。也不知为何,明明她已经嫁给他成了他的人,可每回梦见她,几乎都是哭着喊着去找她。 他心里不踏实,近来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从上次离家至今已有两月有余,从未分别这么久过,期间他等啊盼啊,希望能收到她的信,像以往一样只是简单的叮嘱他吃好穿暖,或是让人捎来几件衣衫鞋袜,知道她在挂念着他,他就心满意足了。可自从上次他们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他再没有收到过她的信。 分别越久,思念越重,柴峻感觉自己都快积郁成疾了。尤其是夜里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让他心中难安。他想回去看看她,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都行。 这日,舒婵上门给强波母亲治疗腿脚,忙活完从强波家中出来,阿吉嗅了嗅,比划着肚子饿了,想吃前街的胡饼子了。空气中飘散着焦香味,知雨咽了咽口水,也说想吃了。 难得出来一趟,小丫头们想吃什么想买什么,舒婵都由她们去。前街不远,很快就到了,车夫将车子停靠在街边,阿吉和知雨跳下去,牵着手开开心心的去买胡饼。舒婵临窗而坐,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听到后面有驼铃声,她扭头往后看,只见一个庞大的西域商队正穿街而过。 人群纷纷避让到街道两边,车夫怕人流冲撞马车,忙拉着马儿往巷子里躲避。这下舒婵完全看不到商队了,她听着那络绎不绝的驼铃声和人们的啧啧赞叹,好奇心盛,也下了车,站在人群之后踮起脚观看。 这个商队不仅人马众多,货物满载,竟还有三辆装饰花哨的马车,里面都是些模样娇媚的胡姬,她们活泼俏皮,无所顾忌的探出头来张望,一路欢声笑语,吸引得人流跟随着马车向前移动。 想来这个商队的主人定是位豪富吧,单是养着这些胡姬都是笔不小的耗费。看她们那样的欢乐,仿佛世间的愁苦都与她们不相干。曾经沦落风尘又如何她们如今只管跟着主人走南闯北,见识大千世界,享受青春年华,不愁前路,不问归宿。 舒婵怔怔的看着商队渐行渐远,看得出了神,完全没留意到几十步开外的斜对面,有道视线正凝望着她。 此时此刻,柴峻无比心痛。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抚慰了他的相思,但此情此景,她所显露出的对自由的向往,深深刺痛了他。 从前她的眼中全是他,而今她的眼中,只有远方。 柴峻忍无可忍,他大步向她走去,带着由积压已久的情伤和怨怒转化成的凛然煞气,来到她面前。 舒婵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柴峻,一脸惊愕。他怎么会在这儿然而不等她发问,他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连扯带抱的塞进车里,然后甩动缰绳,驱车驶离。舒婵慌忙扒着窗子向后望,看到阿吉和知雨被柴峻的亲卫扈从拦下,两个丫头叫喊着急得直跳脚,她们的身影很快被追随过来的亲卫人马所遮挡,看不到了。 沿路屋舍人烟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颠簸,过了好一阵子,马车终于停下了。舒婵稳住身形,向外张望,入眼满是琼枝玉树,密密匝匝,前路不通,而后面则是茫茫雪野,远远地能望见跟过来的人马正呈一字排开…… 柴峻弓着腰进入车厢里,也不坐下,半蹲在舒婵跟前,仰头盯着她,眸光锐利又灼热,问道:“一别数日,你想我了不曾” 他的眉上凝着霜雪,很快化成点点水珠儿,挂在眉梢。两道长眉,像淬过冰水的剑,冒着丝丝寒气。他的眼眸很是明亮,但其中含有太多舒婵看不透的东西,还有映在他眸子里的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她不想看。 舒婵偏移视线,不想看,也不想回答。 “不想我,是不是”柴峻抓住舒婵的手,他的手冻得冰凉,以前她会包住他的手轻轻揉搓,放在嘴边哈气帮他暖手,现在她却明显的挣了下,没挣脱掉,就皱紧了眉头,僵硬的由他抓着。柴峻往前挪了挪,紧贴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张让他魂牵梦绕的小脸,心头又爱又恨,他紧了紧手,“我可是想死你了!我前日做梦,梦见你了。你为何不给我写信了还在生我的气是吗你要生到什么时候啊你说句话好不好” 她还是冷着眉眼不吭声,柴峻气恼得抓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吼道:“你说句话!” “你放开我!别碰我!”舒婵拼力挣扎,可他的双手如铁钳一般,她挣脱不得,最后反被他牢牢锁在怀抱里。 “你只管闹,只管生气,你想过我没有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告诉我!”柴峻气急,红着眼圈怒吼。 “你不是我的重秀,你不是了!”舒婵泪流满面。 “我是!”柴峻斩钉截铁的说道。他说想死她了,半点不架,他已有四个多月未曾同她亲近。眼下,箭在弦上,他忍不得了!他甚至没有考虑对与错,一切由着自己内心的渴望,他得到了,满足了,他不后悔。 可不后悔,不代表他不心疼。他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柔声低语:“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我会一直一直爱你,我永远都是你的重秀。婵儿,我们和好吧以后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碰,真的……” 西嫁途中,因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后会遭到残暴的对待,舒婵整日提心吊胆,即便那时的柴峻分明是个俊朗纯洁的公子,她仍然对他满怀戒备。然天意无常,那时的她绝想不到最后他竟成了她的依靠。他对她的爱直白又热烈,还没拜堂成亲,便以“为夫”自称,时常像个孩子一样的缠着她,慢慢的,她就心动了。 她觉得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生而高贵却不蔑视贫贱,他比谁都有多情的资本却洁身自好,他自由奔放,无拘无束,他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起初跟他在一起时,她的确很是轻松快乐,以为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为她头顶的天空永远有他撑着,以为他们会死生契阔,执手偕老…… 曾经她以为的美好,多么的天真可悲!他说着最动听的情话,却做着最伤害她的事,将她的最后一丝尊严摧残殆尽。他说我永远都是你的重秀,此刻她忽然顿悟了,她的重秀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是他变了,这才是他啊!十万雄兵少主,他眼里有山河,胸中有丘壑,他越变越强,一切不过是顺或逆的问题,他在乎的越少就越随心所欲。 他的怀抱很温暖,舒婵却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她想这个惩罚,比她想象中的那些都更加残暴,让人痛不欲生又痛无止境。 第256章 为玉碎 暮霭沉沉,雪野空旷。 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了,柴峻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眷恋着一个人,是前一刻方分别,下一刻便想念。 她说他不是她的重秀了,她错了,他是的,一直都是的。只是言语说得再重,也是苍白无力,他的情意他自己清楚得很,可惜能让她感受并明白且相信的不及万一。 她想要逃离的那个家,他又何尝想回去连父亲为了大局都不得不妥协,不得不隐忍,他作为柴家唯一的继承人,重任在肩,有些抉择难免违心,可站在他的立场却是不得不为之。 应该用不了多久了!这个寒冬过去,来年的春天,万里江山必将旧貌换新颜。所以,他叮嘱她要乖乖的在家等他,待到春暖花开,她的重秀就会乘风归来。 轻雾悄笼浅夜,香车慢入边城。 人在物是情非,月亏潮退,胡笳声声悲。 他就像这夜里起的雾,来无声,去无踪。有些事发生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该知的一律不知。是以,舒婵回府后并未受到任何责难,于浑浑噩噩中努力想修复那破碎的身心,可是太难太难了。 天快亮的时候,舒婵从梦中醒来,脑海里还浮现着几缕梦境残影。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迷蒙的眸光一瞬儿变得清亮起来!待想仔细了,连日来那颗惶恐不安的心也慢慢的安定了下来。 彩墨轻轻的走进来,想看小夫人醒了没有,却看到她斜靠在床头,精气神儿明显转好,还对着她淡淡一笑。彩墨暗自松了口气,也扬起嘴角说道:“娘子今儿醒得早,衣裳还没熏暖,再坐会儿吧!” “好,不急。”舒婵将双手放回被窝里,对彩墨道,“我有个香囊,浅碧色的底,上面绣了朵白山茶,你可还记得” 彩墨点点头,道:“记得,娘子从前天天挂在腰间,到了瓜州就让奴婢收起来了。” 舒婵让彩墨将香囊找来。不一会儿,彩墨就拿着香囊回来了,还放在鼻下闻了闻,道:“这香囊和其他的香囊放在一起,香味儿都串了。” “不打紧。”舒婵接过香囊,轻轻摸了摸,扯松封口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精美的络子,上面是鹅黄的如意结,下面是鹅黄的流苏,中间夹着一只白玉葫芦。 “真好看!”彩墨赞叹道,“以前见娘子天天戴,竟不知里面还有个这东西,娘子从哪里得来的” 舒婵看着掌中的如意络,笑了下,轻声道:“是……温将军给的。” 彩墨一愣,温将军这……这个人貌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娘子怎地忽然……主动提起他来娘子为何要将这如意络藏在香囊里,且之前还天天戴在身上须臾间,彩墨的脑海里堆满了疑问。 “娘子可是……可是想温将军了”彩墨小声咕哝着问道。 舒婵笑着否认,“你想多了。我都快把他忘了……我找它,不为别的,只是记起这葫芦里有一粒香丸,能益气安神。最近总是睡不好,拿来试试。” 见彩墨红了脸,面露难堪之色,舒婵忙说无妨,一点小事罢了,让彩墨去外间把熏好的衣裳拿进来。 衣裳罩在熏笼上,散发着清淡的苏合香气,彩墨正收着衣裳,知雨踮脚提裙跑进来,悄声问娘子起了没有。彩墨说起了,知雨连蹦带跳的跑进里间,兴奋的叫道:“娘子娘子!外面屋檐下挂了一排的冰溜子,又长又尖,快起来打着玩呀!阿吉把杆子都备好了!” 十五六的小丫头,稚气未脱,声音好似百灵鸟的叫声一般悦耳,让舒婵的心情顿时大好,快快的穿戴齐整,来到院子里,果然看到屋檐下挂满了冰溜子。阿吉举着长长的杆子从最西边挨个敲,冰溜子落在地上,发出脆响,摔成几截。 舒婵从知雨手中接过杆子,用力敲打,看那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哗哗”碎了一地,竟觉得无比的舒心,她对着稀薄的日光扬起笑脸,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她苑舒婵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甚至失去了爱和希望,她想她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那些不属于她的,不该她得的,她双手奉还,再逼她,那唯有彻底做个了断。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依然有这个勇气。 冬去春一定会来,人生却几多变数。 不久后的一日,舒婵忽感眩晕,站立不住,扶榻瘫坐在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她原以为是伏案久坐导致的,可症状持续了几日,不见好转,那恶心的感觉倒日益严重起来。吃什么吐什么,有时还没进食,单单闻见了味儿,就忍不住干呕。 眼见小夫人一天比一天委顿,这可急坏了彩墨她们。舒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安慰她们说许是胃里受了寒,多喝点热汤就好,不必大惊小怪的。然而又过了几日,舒婵百无聊赖的卧床养病,混混沌沌中猛然记起了什么。她不禁惊坐起,面白如纸。 彩墨见状,忙问怎么了。舒婵怔怔的看着彩墨,问她可还记得她上回来葵水的日子。彩墨平时都有记,舒婵这么一问,她算了算,“呀”的一声,道:“娘子的月信一向不大准,上回是腊月初一来的,到今日足有一个月半了!便是晚来,也早该来了呀!” “前年喝过一阵子周毓开的药,娘子的月信原本都调好了的,后面又被那避子汤给打回了原形。娘子可还记得周毓的方子,奴婢去药房抓几服来”知雨道。 阿吉点点头,拍拍胸脯,表示愿意跑腿,可娘子却一脸凝重的发起了呆。过了好半晌,她惶然抬头,想看到了什么恶鬼猛兽般,大大的眸中装满了恐惧。 她颤着手给自己把脉,把着把着,泪水就蓄满了眼眶。 彩墨好像也猜到了,吓得后退一步,紧紧抓住知雨的胳膊,连连道怎么会怎么会。知雨愣了愣,看看娘子,又看看彩墨,脑海里灵光一闪,紧接着就炸了一个响雷,她捂住了嘴巴。只有阿吉,咬着手指头,不明所以。 第261章 恨来迟 几名婢女提着水桶穿过月洞门走进杂院,院子里停放着一辆简陋的马车,没有顶盖,四周用栅栏围着,这马车是平时下人用来装运木炭的,车夫立在车旁,不安的瞄了几眼前头的杜嬷嬷。 杜嬷嬷催促婢女们动作快些,这时两个婆子一前一后抬着用草席卷裹着的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污秽东西似的,杜嬷嬷走远了几步,斜瞥着草席,心想要怪就怪自个儿命贱吧,来世投个好人家,不要给人做妾了。 院外响起一阵喧哗声,像是有什么人朝这边奔了过来,杜嬷嬷挪步正想去看个究竟,眨眼间一道高大英挺的身影倏地闯了进来。正抬着人的婆子迎面瞅见了,吓得“啊”的叫了声,双手一松,草席掉了半截在地上。前面的婆子回头看,见是少主,当即吓得腿软,慢慢放下草席,退到了一旁去。 草席散开,露出月白绣鞋缃黄裙。 柴峻满面风尘,喘着粗气,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此刻定定的望着那散开的草席,脑袋嗡嗡作响。他走上前,掀开草席,终于见到了让他想得快疯掉的人。只是她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柴峻将她抱住,颤声说道:“婵儿,我回来了,你醒醒,醒醒……” 怀里的人依旧沉睡不醒,柴峻抱紧了她,道:“大冷天的,你怎的穿这么少你的嘴角怎么了怎么流血了”他说着扯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的身体,可当他抬起手时却发现手上沾满了血,那草席上也被染红了一片。 “婵儿!婵儿,醒醒!快睁眼看看,我回来了,你的重秀回来了!”柴峻呼喊着,泪盈于睫,“求你了!快醒醒!不怕了啊,我回来了……” “少主,苑氏她……已经去了。”满院子的人都噤若寒蝉,唯有杜嬷嬷敢上前劝解。 柴峻恍若未闻,他的脸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在她耳畔切切低语:“孩子没了也没关系的,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怀,以后再也不喝药了,以后我一定,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孩子!你醒来看我一眼再睡好不好” 杜嬷嬷说小夫人去了,阿吉和周毓都不相信,小夫人怎么可能就去了周毓近前,对柴峻道:“少主,让属下给小夫人看一看” 柴峻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下巴颤抖着,道:“好,你快看!她怎么叫不醒” 周毓快速看了眼舒婵嘴角残留的暗色血迹,轻轻翻转她的手腕,已然切不到脉搏,鼻下亦探不着气息。周毓心头忽地涌起巨大的悲潮,他在柴峻殷殷目光注视下,艰难开口道:“少主,小夫人……没了。” 闻言,一旁的阿吉顿足嚎啕大哭开来。柴峻一把抓住周毓,眼睛因用力睁得太久,轻轻一眨,泪水就决了堤,他沉声道:“周毓,你再看看!她就是昏过去了,你想想办法!救她!我要她醒过来!” 周毓垂首跪着,哽咽着道:“少主,咱们……回来晚了!” 柴峻摇摇头,大手托着舒婵的脸,又哭又笑,道:“对,是回来晚了……婵儿生气了,哈哈!不理我了……吓我呢!哈哈哈!春天到了,澹月轩的芍药都开了,我带你去看,你看了肯定会喜欢,咱们这就走,以后就住在那儿。真的,我不骗你,你也别吓我了好不好醒醒!醒醒!醒醒啊!” 眼见少主又急又怕,悲痛欲绝,杜嬷嬷心里不落忍,正想再劝,余光扫见夫人带着少夫人过来了,便把话咽回肚子里,往后退了两步。 “她不等你回来,自己了结了,想是无颜面对你。这样也好,省得你回来左右为难。”萧芙的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柴峻转头看去,那双眸好似燃着熊熊烈火的海面,吓得萧如诗一哆嗦,往萧芙侧后躲了下。 “什么叫自己了结了”柴峻问。 “她是服毒自尽的。如若心里没鬼,何以不等你回来便自裁了”萧芙道。 “你胡说!”柴峻咬牙说道,他把怀里的人轻轻放下,站起身,摊开沾满鲜血的手掌,逼近萧芙,“你骗我!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的孙儿!” 萧芙闭了闭眼,道:“她与人私通……” “她没有!”柴峻打断她,“三个月前我回来过,她怀的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柴峻的手按在胸前,印上了一个血手印,“你是我的母亲吗这个毒妇她说什么你都信无凭无据的就杀了你的孙儿你是我的母亲吗” 面对儿子的声嘶力竭的质问,萧芙却一脸淡漠,道:“即便她没有与人私通,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留不得,这是柴家历传的规矩,不能在你这破了。” “夫君,你答应过我不会碰她的。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你五个月不曾回家,她却怀有三个月身孕,我怎么能不怀疑”萧如诗说着留下了两行清泪,委屈的哭诉道,“你说我是毒妇,可我这么做是为了顾全你顾全柴家的脸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的性命……” 柴峻死死地盯着萧如诗,她的这声“夫君”真真恶心到他了,他咬牙切齿道:“到如今你还在装良善,扮贤惠,我真是后悔娶了你这只带着面具的毒蝎子!”说到极恨之处,他猛地拔出腰间佩戴的短刀,朝萧如诗刺去,“我杀了你!杀了你!” 萧如诗大惊失色,急忙躲在萧芙身后。可暴怒的柴峻这会儿全然失了理智,连亲娘都不顾了,一把拽住萧芙甩一旁,举刀追刺萧如诗。萧如诗没了婆母这副最好的盾牌,惊慌之下又弯腰躲在陈大嬷嬷身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着让婆母救她。柴峻一刀狠扎进陈大嬷嬷挥舞格挡的手臂上,老婆子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被推倒在地的萧芙好像闪了腰,痛得表情都扭曲了。杜嬷嬷眼见柴峻发疯,一边搀扶萧芙,一边急催人去拦着少主。可其他人哪敢靠近,萧如诗东躲西藏,被她推出来挡刀的奴婢无不被柴峻所伤,柴峻大有佛挡杀佛的架势。情急之下,周毓只得跑上前阻拦,萧如诗趁乱逃出杂院,鞋子都跑掉一只。 此时,柴峻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萧如诗,杀了这只毒蝎子,为他们的孩子报了仇,婵儿就会醒过来。他握刀追出杂院,对准萧如诗的背影,将刀甩飞了出去,若不是萧如诗脚下一绊摔倒了,那刀就插进她的后心了。周毓和两个护卫冒死拉着柴峻,劝他冷静些,可柴峻却像是魔怔了一般,挣扎着往前挪,喃喃自语着杀了她,杀了她…… 杂院里,萧芙扶着腰站了起来,望着满地狼藉,她心中无比震怒。如果不是因为苑氏的出现,她的儿子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为个贱妾,连自己的母亲都不顾了,连自己的正妻都要杀,真是疯了!萧芙愤恨又嫌弃的看了眼草席上那具尸体,对杜嬷嬷道:“别搁这碍眼!拉出去,扔河里!” 阿吉一听,急忙爬过去,扑在舒婵身上。杜嬷嬷让抬尸的两个婆子赶紧抬,两个婆子被少主吓得瑟缩在墙角,不敢动。一直默立在车旁无甚存在感的车夫却听话的站了出来,一掌劈晕了阿吉,然后抱起草席上被披风包裹的尸体,安放在马车上,赶着马车从杂院和马棚相连的侧门出去了。 第262章 燕纷飞 院外哭天抢地闹哄哄的,这个家从未如此嘈杂纷乱过。萧芙一向喜静,此刻被闹得头晕气短,被杜嬷嬷搀扶着出了杂院,将狼狈不堪的儿媳护在身后。 “你要杀她,先杀了我吧!你真是越大越混账!什么稀罕东西值当你这样!今个便是你父亲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留不得!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加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当我们柴家是什么随便人家光天化日,你竟追着你的妻子喊打喊杀,你脑子被火油点了不成”萧芙仰视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儿子,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厉声斥骂。 柴峻被周毓他们拦腰抱腿束缚着,瞪着血红的眼,恨声道:“我到今日才明白,父亲为何与你不亲近,你眼里只认权势地位,张口闭口规矩体统,哪怕念经念了二十载,佛经抄了千万遍,也没能让你变得慈悲!连你的亲孙儿都下得去手残害,佛祖可知道你竟是如此狠毒冷血之人” 萧芙万万没想到柴峻会反过来斥责她,且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如一个耳刮子甩在她脸上,直打得她面红耳赤,五内俱颤。 母子俩正僵持着,只见强波背着一老妇人奔了过来。 进城时,强波没有跟随柴峻回府,而是转道回了家。他想着既然小夫人是被冤枉同他私会,那洗脱小夫人冤屈的办法莫如让他的母亲亲自来作证。他到家后,三言两语同母亲说了大概,母亲一听也急了,当即就随他赶了过来。 待到近前,强波放下母亲,扶着母亲一步步穿过人群来到萧芙面前。萧芙知道强母腿脚有疾,半瘫在床,眼下见强母虽步履稍显蹒跚,却也走路无碍了,心下暗暗吃惊。 强母拉着强波跪下,对萧芙道:“夫人,民妇今日贸然登门,是想替苑娘子陈情作证。数月前,苑娘子同民妇在街市上偶遇,苑娘子可怜民妇腿脚残疾,不良于行,便试着为民妇医治。此后,每隔一段时日,苑娘子便到咱家里来,只是给民妇治腿而已,她同我儿清清白白!民妇若有半句假话,管教天打雷劈!” “夫人,苑娘子为家母治腿一事,卑职早已禀告少主知晓。卑职回家探亲,亦获少主恩准,且苑娘子身边有少主特意安排的护卫,苑娘子的行踪他们是清楚的,夫人可叫他们来查问对供。”强波道。 “听我儿说苑娘子有了身孕,可经不起折腾!要是因为给民妇医治,让苑娘子蒙受了冤屈,出了什么差池,民妇真真是罪该万死啊!”强母哭道。 萧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无需强母来作证,也无需叫护卫对供,她当然知道苑氏是清白的。可她当初也只是在儿媳借用私通一事整治苑氏时顺水推舟罢了,她不能容忍庶子的存在,并未想过要苑氏的命。 “她是清白的又如何自轻自贱,自我了断,怪得了谁”萧芙匀了匀气息,又恢复了高冷的姿态。 “府里的郎中看过了,她真的是服毒自尽的!”萧如诗跪坐在萧芙腿后,满腹委屈的哭诉道,“我只是把她关起来,谁曾想她会随身携带毒药,她自己死的啊!夫君!阖府的人都能为我作证!” “住口!”柴峻血红的眸中迸射出勃然怒意,他真是悔断了肠娶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儿,他恨她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她,她却还一口一个夫君的喊他,恶心他,“你污蔑她与人私通不成,又污蔑她藏毒!孩子是怎么没的你们逼她喝下了什么药毒妇,你给我等着,等她醒来,我一件件都会问清楚,我饶不了你!” 柴峻将手中的凶器掷在地上,挣开束缚,转身跑进杂院。稍顷,便听到他的爆吼声穿透墙体传了出来,震得在场的人魂儿都颤三颤。 “人呢我婵儿呢哪去了” 周毓紧跟着跑进来,只见阿吉倒在草席上,而小夫人却不见了踪影……少主急得拔了护卫的剑要砍人,那些仆从吓得四窜而逃。 周毓搂住阿吉,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悬起的心稍稍放下。事态紧急,他一面掐阿吉的人中,一面呼喊她,阿吉醒转过来,睁眼瞧见他,啊啊叫着比划。 “少主!”周毓扬声喊,“小夫人被他们从后门运出去了!他们要把小夫人扔河里!” 他们怎么敢惊天怒浪快掀了柴峻的天灵盖,闪着寒光的剑从手中脱落,“咣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 暮色沉沉,雾气渐浓。无垠阡陌老鸦号,萧瑟长堤人不见,春江寒。 柴峻赶到时,只见到马车孤零零的停在堤岸上,车上没有人,车板上有斑驳的血迹。他跑下河堤,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那件玄色披风,他叫着心爱之人的名字,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掀起披风,下面是青黄相间的草,还有一只粉色小蝶,在披风掀起后,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柴峻的心紧跳不已,他慌忙扭头,看到薄冰覆盖的河面上,残留着一滩血迹,其旁有处断裂开的冰洞……柴峻放下披风,来到水边,直直望着那黑梭梭的冰洞,看到下面潮汛奔涌。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河流解冻。再稍等一段时日,便是春江水暖,花开两岸,柳色旖旎,飞絮满天。到那时,他该是陪着她去郊野踏春,她赏风景,他赏她。她会笑着对他说,重秀你看,景色真美,他会笑着回应,我家婵儿更美…… 追赶过来的一众将官和护卫,眼见自家少主一头扎进了冰窟窿里,吓得连滚带爬纷纷奔下河堤,呼号着接二连三跳下去找寻。 浮冰之下,水流湍急。刺骨的冰冷,无边的浑浊,让柴峻感到绝望。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焦急的探找,被浮冰撞得翻滚打圈,仍不愿放弃。可这时一股强悍的力量拽着他往上游,撞开头顶的冰层,硬生生将意识濒危的他拉了上来。寒冷的空气涌进他的胸腔,他剧烈咳嗽起来,身后的人带着他往岸边游,他挣扎着嘶吼,“强波,放开我!婵儿就在下面,我要救她!” 强波没有松手,这湍急的冰流何其危险,稍有不慎,人就没了。可少主却哭了起来,这位让他死心塌地效忠的少主,十几岁就上阵杀敌打得戎狄闻风丧胆的少主,扳着他的手臂,哭求让他放手。 岸上的护卫用长杆敲碎了冰层,强波一伸手就能够到杆子,他犹豫了下,松开了铁钳般的手臂。少主再次潜入水下,强波紧紧跟随,因为他知此刻不让少主拼尽全力,少主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第263章 破阵子 萧如诗吓坏了!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个凶神恶煞持刀追杀,什么贵女的形象,什么宗妇的威仪,在那一刻都顾不上了,只想保住性命。且那凶神恶煞不是别人,正是她青梅竹马的好表哥,同榻而眠的好夫君!她内心本就有些怵他,当他发起疯发起狂来,简直如恶魔临世! 陈大嬷嬷捂着受伤的胳膊,瞪着眼,那苍老的眼里填满了惊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这老货也被吓得不轻,到现在方领略到武将的杀伐之气。王府里的争斗虽然从未断过,死个把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绝对到不了对主子要打要杀的地步。柴家比王府可凶狠多了,真惹怒了家主,她们县主都要奔逃保命,何论她们这些卑贱的奴婢!且她还是那个给县主出谋划策的奴婢!等柴少主一笔一笔清算,岂会饶得了她估计就像那两个小婢子咒骂她的那样,得被少主剥皮抽筋,大卸八块…… 陈大嬷嬷越想越怕,对萧如诗道:“县主,要不咱们先回王府避避风头吧之前的情形你也见了,少主疯魔起来,连夫人都护不住你啊!” “你们灌下去的落胎药当真没问题”萧如诗冷冷瞥向陈大嬷嬷。 陈大嬷嬷打了个激灵,以她的经验,出了这等子事,一般都是要推几个奴才出来背锅顶罪的。县主这么问,难不成……她老脸一垮,尖着嗓音道:“老奴一心盼着县主好,这打蛇打七寸,落了苑氏腹中的孩子就够了,又怎会多此一举毒杀了她,让少主与县主反目成仇” 萧如诗想被抽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软绵绵趴在几案上,她恨恨的说道:“果真是她服毒自尽……那贱人大概是不想活了,也不让我好活!她竟然随身携带着毒药,我是万万没想到啊!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机关算尽,反倒害了我自己……回去王府,我那便宜庶妹不知会怎么笑话我呢!” 陈大嬷嬷向陈嬷嬷使了个颜色,陈嬷嬷也不敢留下来,于是俯身劝萧如诗:“她再笑话也翻不了天,可柴家眼看就要闹翻天了!听说少主抽调了数千兵士去河里打捞,现在还没捞着,等捞着人了可就要清算了!” “为了一个小妾,如此大动干戈,你们说他是不是昏了头只要他想要,他什么女人得不到那苑氏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她有什么好的啊”萧如诗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陈嬷嬷叹了口气,又劝道:“少主眼下急怒攻心,才疯魔得不像个人。可县主你想啊,他偏爱苑氏,爱的要死要活的,可当初没人逼着他宠幸梓颖啊他要是坚守身心,不跟梓颖厮混,如何会被苑氏撞见这男人啊,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别看现在闹得凶,约莫也就会难过一阵子,时候长了,慢慢就淡忘了。县主毕竟是上了柴家族谱的正妻,且有夫人帮着周旋,过段时日,等少主气消了,自然会接县主回来!” 萧如诗被说动了,让陈嬷嬷去收拾行装,想着过段时日就会回来,也没怎么费劲收拾,只简单装了几个箱笼,搬上了马车。去正院辞别时,婆母带着抹额,虚弱的躺在床榻上,似是病了。她说了来意,婆母面白如纸,默了会儿,说避避也好,等过阵子重秀冷静下来了,她再帮她争取。 萧如诗抹着泪儿走了,杜嬷嬷帮萧芙掖了掖被子,叹道:“夫人为了护她,不惜母子反目,还伤到了腰椎,你再看她……看到夫人都卧床不起了,侍疾的话是一句也没提,只想着自个离开避风头。” “她许是被重秀吓到了……”萧芙头发晕,闭上眼睛,不愿多想。 杜嬷嬷还想说落胎药的事,谁会在自家里随身携带毒药呢仅凭一只串着葫芦瓶的如意络,就说苑氏藏了毒,也太牵强了些。少夫人有没有在落胎药里下毒,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不过。反正有夫人帮她兜着,她放手一搏也不是没可能。只是现在说这些也无甚意义了,倒显得是她在背后挑拨她们婆媳关系。杜嬷嬷心里虽不满,还是忍住了。 过了两日,萧芙能下地走了,她来到院子里,默默的望着枝头新发的绿芽,忽然感觉这座府邸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安静得如同深山里的古旧禅院。 杜嬷嬷告诉萧芙,听闻会宁县主回王府暂避,她那些陪嫁来的几十号下人因惧怕被少主迁怒,这两日偷偷溜走不少。 “重秀呢”萧芙问道。 杜嬷嬷看了眼萧芙,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还没消停”萧芙冷眸含愠。 “听周毓说少主泡在冰河里,死活不愿上岸,执拗得很。后面李将军赶来了,命令强都尉把少主拖了上来。这两日倒春寒,少主……起了高热,强撑着不眠不休的蹲守在岸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劝也劝不动。那苑氏也不知被水流冲到哪里去了,出动了几千人,沿河数十里,愣是没打捞到。”杜嬷嬷说道。 萧芙隐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这场倒春寒使得她那颗原本就暖不热的心又冻成了冰坨。 现在知道伤心了,可伤心欲绝又有何用非要爱一个不该爱的人,非要把她圈禁在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她的下场早就注定,而重秀兴许经过这场风波之后,才会明白如何去爱一个人。 是很残忍,可冷漠的心,高贵的身份,二十载守望不得的孤寂,萧芙依然维持着她的骄傲,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她的心从来就不慈悲,她念经拜佛也不是为蝼蚁般的芸芸众生生出慈悲之心,那关她什么事 萧芙在等,一直在等,等一个结果。此生或许等得到,或许等不到。只要她不放弃,佛祖就不会放弃。要说执拗,重秀这一点倒是像她。 护堤的斜坡上碧色渐盛,河面上漂着许多船只和竹筏,到处都是人,拿着长杆或渔网,上上下下,不知道还以为在捞什么河底宝藏。 两个小丫头紧紧依偎着坐在草地上,个个哭花了脸,红肿着眼,呆呆地望着河流。她们太弱小了,没有能力保护小娘子,会宁县主的人嫌她们碍事又聒噪,把她们锁在房中,等阿吉把她们放出来时,方知小娘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 她们确实没有保护小娘子的能力,可是那个人明明有能力保护,却辜负了小娘子的信任,一而再的违背诺言,再而三的让小娘子受屈辱,如今小娘子人没了,他又兴师动众的搁这上演深情戏码,虚伪! 知雨双手撑地站起来,朝那个裹着锦裘瑟瑟发抖的男人走去。彩墨拉住她,她挣开来,不管不顾的冲过去,弯腰抓了一把松软的泥土捏实了朝柴峻砸去。一下一下又一下,砸在他身上,砸在他脸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而柴峻也不躲,像座石雕一般任她砸。 强波和几名护卫回过神儿来,急忙挡在柴峻前面,周毓按住知雨的手臂,叫她不要乱来,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 知雨跪地大哭,彩墨抱住她,望着灰头土脸一动不动也一语不发的柴峻,忍不住壮着胆儿说道:“世人都知陇右柴家是贵族世家,高门大户,如今我们可算是见识到了。想我阿娘在蓝田马家为妾,小门小户,死了尚有薄棺一副,墓穴一处容身,我们小娘子身为柴家的小夫人,死了却被草席一裹扔进了河里……我们小娘子为你一步退,步步退,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你是不是觉得对我们小娘子可好可好了是不是觉得是她恃宠而骄不领情也不懂事可少主你知道吗你在家时对她有多宠爱,你离开家后,她们对小娘子就有多恶毒!” 知雨抬起脸来,抽噎着控诉道:“他们都说柴家军少主智勇双全,无往不胜,屁!放狗屁!你宁可相信你的夫人贤良大度,宁可相信代氏梓颖冰清玉洁,都不相信我们小娘子对你的心。纵然撞见你同代氏颠鸾倒凤,纵然被你母亲罚跪庭院三日,纵然你们柴家连最低等的下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纵然她怕她厌恶了那座牢笼,可当她知道自己怀了身孕,她……她连孩子的小名都起好了呀!你辜负她,猜忌她,伤害她,还有什么脸见她打捞个什么啊放过她吧!” 水声哗哗,风声呼呼,人声寂寂。柴峻身形晃了晃,一注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淌下,未几,便一头栽倒。 天黑了,人睡了,但愿是噩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