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之冬》 第一章 似曾相识的眼眸 兴国四年的大周并不太平。 这一年,沧州城的地龙翻了个身,震死了沧州城和附近地区接近三万的民众。 蛮越国北侵,搅乱了南边的时局。 如果说前面这两桩灾祸事都只是一城、一方的事情,和大多数的周国人关系都不那么大,那么剩下这最后一桩事却是结结实实地让整个大周国朝野都震动了——被许多周国人视为大周国军方未来第一人的定北王楚冬密谋造反,被周皇下令处以极刑。 有民间传言,楚冬的谋反让当今圣上三天三夜未进滴米滴水、连续半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原本好端端英武俊朗的皇帝陛下,已经被折磨的瘦骨嶙峋,全然没了精气神。 虽然传言未免有些夸大,但也由此可以推见这件事情对于整个大周国的巨大影响。 楚冬的尸首在周国的都城汉秋城南门上悬挂了七七四十九天,有围观者惊惧发现,楚冬的尸体怒目北望,没有人说得清楚他究竟在望着什么。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大半年,翻年来到了兴国五年,即使一场自北方而来、堪称百年里最寒冷的风雪正在困扰着周国,即使有人在或有意或无意地抹除掉楚冬存在过的痕迹,但是这都不足以让一向善忘的周国人在记忆里掩埋掉楚冬这个名字,这场由楚冬造反而引发的风波依旧在蔓延、甚至将永远蔓延下去…… …… …… “听说新上任的太史令又死了?” “嗯,已经死了三个了。” “要我说,这些史官也是倔,你管楚冬死的是不是冤枉,陛下让你怎么写,就怎么写呗,非得拗着陛下,枉送了自家性命?” “闭嘴!给我专心干活!官家是你们这些罪奴能够议论的么?”负责监督罪奴的监事大声地朝几名正在窃窃私语的罪奴呵斥道。 监事挥动着手中长鞭,“啪”地一下重重抽打在地面上,吓得几名罪奴连忙噤声,畏畏缩缩地加快了做事的进度。 对于耳边的纷扰,楚冬置若罔闻,低头专心做着份属自己的事情。 天蓝色的青金石被他用小铁锤砸成小碎块,再丢进特制的碾子中将这些小块碾磨成粉。 碾制好的天蓝色粉末被楚冬倒注进清澈明净的清水中,拿起搅棒快速地转动着。 水渐变色,成为了天蓝色的色浆。楚河用早已准备好的植物胶和色浆混合,终于做成了天蓝色的颜料。 楚冬将颜料用滤布滤清后,盛入一个青色小盏中。 如天一般蔚蓝明澈的颜料静静地躺在小盏中,青色的盏底将那抹最纯净的蓝色映照的更加纯粹美丽,仿佛蔚蓝天空真的坠落入了盏中。 等候多时的大匠不耐烦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调色小盏,看也没看盏底沉淀的瑰丽颜料,端着小盏转身去做最后的加工了。 罪奴们被呵斥过后,老老实实地闭嘴做起自己的工作,监事看到他们安静下来,用手拢了拢衣领领口,抱臂站了一会儿,忍受不了洞窟内潮湿闷浊的环境,低声骂了句:“这鬼地方待着就难受。” 说罢,转身朝洞窟外走去。 临出洞窟前,监事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正在埋头做活的楚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不愉地冷哼一声,加快脚下步伐,走出了洞窟。 洞窟内干活的人大都是些在军队里犯了大罪、被剥夺去平民身份的罪奴,胆子素来不小,他们算准时间,估摸着监事已经走远,便又重新嘻嘻哈哈地议论开来。 “你们说说,楚冬到底有没有真的打算造反?” 在场的罪奴们本就出身行伍,对于军旅中的这些事情最是好奇不过,因此就着先前的话题,重新又提了出来。 “我估计得是真的吧,这可是他那未婚妻举报的,总不会有假吧?” “呵,这可说不准。如今这世道啊,就连亲生儿子都不一定能够相信,更何况只是未过门的妻子呢?” 一名长相凶恶的男子朝地上猛吐了一口口水,一边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倒是希望他是被冤枉的,父子双双横死,这样的死法才叫做不得好死!老子不就是强奸了一个边村民女吗?竟然差点就把老子给砍头了,还好老子立过不少战功,这才侥幸被饶过一条性命,判作了罪奴。” “活该他倒霉,真是老天爷开眼。”洞窟的罪奴们有不少都是受过楚冬惩处的,因此对楚冬的记恨最是强烈不过,当即就有人幸灾乐祸地随声附和道。 楚冬埋头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仿佛他们讨论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不想他虽然沉默低调,但却依旧有人惦记上了他。 “嗳,那边的小白脸。”先前那名长相凶恶的男子忽然扯着嗓子朝楚冬喊道。 男子放下手中的小铁锤,大摇大摇摆地走到楚冬面前,手脚上用精铁炼就的铐链锵锒作响。 “你叫楚什么来着……对,楚河是吧?”他乜了眼在他眼中瘦弱无力的楚冬,大大咧咧地说道:“你不就是楚冬那厮府上的小仆么,无端受那家伙的牵连成了罪奴,为何不跟咱们一起骂骂那家伙?” 楚冬冷冰冰地盯了他一眼,口中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被楚冬这样瞧着,因为长相凶恶而得到“饿虎”外号的男子瞬间生出一种如在冰窟的可怕感觉,曾在军旅中舔血近十年的男子很轻易地就分辨出了那是一种唯有在炼狱中才能炼就的恐怖杀气。 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饿虎”悄悄咽下一口口水,像只勤快地啄木鸟,连不迭地点头应道:“我滚,我滚。” 身上的压力骤然消散,男子浑身似被大雨淋过,后背彻底湿透。 他忙转过身,踉踉跄跄地逃了回去。 重新捡起丢下的小铁锤继续做工,男子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暗自嘀咕道:“娘希皮的,这小家伙长的娘里娘气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杀气?就是打从娘胎里开始杀人,也不该有这般气势吧,难不成楚冬那家伙府上的人都是些怪物?” 想起方才那双冰冷阴寒的眼眸,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口中轻声嘟囔着:“还真别说,那小子的眼睛和楚冬那厮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对桃花眼。” 第二章 今将旧桃换新符 楚冬死了,但他还活着。 或者换一种说法,现在的楚冬已不再是楚冬,而是一名出自定北王府里的罪奴。 当他在牢狱中被灌下毒药,昏厥之后再度醒来,就已经附身在了这名叫做楚河的罪奴身上。 之所以会是罪奴,这还是因为受到了楚冬谋反事件的牵连,定北王府的所有人都被充作了奴籍。 说起楚河的来历,他本是一名被遗弃在长街上的孤儿,是被楚冬府上的管家捡回后,由膝下无子的大管家一手养大,迄今刚满十六岁。这楚河的名字还是楚冬亲自取下的,寓意将来能够直捣北梁国的都城镐京,饮马镐京城边的九泉河。 每每想起这段往事,楚冬心底都会生出荒唐怪异的奇妙感叹,他从来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重生附体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并且名字都还是自己起的。 从今以后,我就是楚河了,并且也只能是楚河,直到复仇完成的那一天。 楚冬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坚定神采,在他重生苏醒之后的第一天,他望着漫天黑漆、无月亦无星辰的黑暗天穹,这样对着自己叮嘱道。 从这一刻起,他成了楚河,一名从死亡深渊里爬出的复仇者。 一道尖锐刺耳的鞭风声将楚河从回忆里唤醒,重重地一记软鞭抽打在他的背上,劣质不堪的粗衣被轻而易举地撕裂开一条口子,直抵楚河背上的皮肉。 钻心的刺痛让楚河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微微抽搐,只听见耳边传来监事阴阳怪气地声音:“哟,这不是咱们定北王府的小罪奴么。交给你的活儿都做完了?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不知何时,周围的议论交谈声戛然而止,那些正在做工的罪奴们时不时地偷瞥几眼,露出隔岸观火的轻松表情,还有不少人更是落井下石般地窃笑着。 楚河用手握紧在权作桌面的大石边缘,让刚刚新制成的颜料不至于因为自己的疼痛反应而失手泼洒出去。 背上被鞭子抽过的地方,皮肉翻开,呈一条猩红直线,楚河面色平静淡漠,仿佛那被鞭打的人并不是他。 用手指了指小盏里静躺着的用绿松石磨制而成的绿色颜料,楚河宁静的眼眸中反射着翠绿色的微光,说道:“已经做完了。” 看着面无表情的楚河,盯着楚河脸上那对和他记忆里的那人几乎完全一样的桃花眼,监事忽然无名火起,一脚狠狠踹在楚河胸腹上,硬生生将楚河踹飞出去三丈多远。 楚河落在地上,奋力挣扎,勉强用双手撑住了地面,才没让双膝跪在地上。 一口猩红的鲜血吐在地上,监事走到蹲伏的楚河面前,居高临下地冷漠问道:“怎么?心有怨愤么?” “不敢。”楚河用手擦拭去唇角的血渍,平静说道。 “不敢?那就是有想法,没胆量咯,你倒是诚实。”监事背负双手,嗤笑道:“不过我倒是也不在乎你的想法,因为你这样的罪奴永远也只能够做一条跪伏在我脚边的野狗罢了。” 从背后伸出手晃晃,示意点头哈腰侯立在旁边的大匠将盛满绿色颜料的小盏端走,监事指着楚河手脚上的镣铐讥诮说道:“噢,不对。野狗还能咬人,而你连牙齿都没有,果然是比畜生都不如。” 楚河沉默不语。 监事用被冻得冰冷的手指重重地拍打着楚河的面颊,蔑然说道:“瞧瞧你这双狐媚儿似的桃花眼,细皮嫩肉的,和楚冬那个反贼一模一样,不该在这里做工,倒该去娼寮里做个买皮肉的兔儿爷。” 望着监事摇摇摆摆走远的背影,楚河平静的眼眸中藏匿着谁也捕捉不到的怒火。 眼前的这名监事名叫钱中石,楚河再熟悉不过——因为他曾经是自己的亲卫。 当年,这人只是一名行走在背巷小街里的落魄乞儿,是楚冬看他可怜,才把他带回府上,悉心调教的。后来他学艺有成,楚冬更是对他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负责自己安全的亲卫。 不过,楚冬从未想到过,自己甫一出事,这名面相淳朴老实的家伙立刻就被他的政敌们策反,主动供认出了许多楚冬从未做过的罪行,给楚冬身上结结实实地又泼上了一盆脏水。 正是像钱中石这样不惜余力,奋力污蔑打击旧主的背叛者成了压倒楚冬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楚河倒台之后,这个原名楚中石的家伙为了攀媚主审楚河案的计察使钱肃,更是不惜主动改姓,认年纪仅大他数岁的钱肃为干爹。 “怎么还没弄好么?” 不耐烦地苍老声音从洞窟门外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在罪奴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钱中石此时摇身一变,瞬间变作了一只灵活听话的宠物兔子,一蹦老高,转回身小跑到走进洞窟的绯袍老者身边,谄媚又恭敬地说道:“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嗯。”用鼻音不咸不淡地哼出一个声调,绯袍老者慢慢悠悠地踱到一面铺好地仗的灰白石壁前,向旁边探出手,说了一声:“笔。” 立刻就有人将颍州三贤庄制作的上等大笔递到老者手边。 老者提起大笔,又说了一句:“颜料。” 先前由楚河递送出去的青色小盏便被呈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举笔蘸墨,忽然眼睛里闪过亮光,轻轻咦道:“这颜料是谁磨制的?” “大人,可是出了什么纰漏?” 不等老者答复,钱中石目露凶光,转头盯着那名和自己同出自定北王府的罪奴,厉声呵斥道:“小贱奴,胆敢偷工减料,小心本官收了你的性命!” “蠢货,闭嘴!”老者皱着眉头向钱中石喝道。 钱中石脸上现过青一道白一道的尴尬色彩。 老者面色风轻云淡,似乎全然不在意钱中石的情绪,他虽然品阶不高,但属于宫廷直接藩属,乃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对一名小小的奴事监监事自不必顾留情面。 不理会钱中石的滑稽表演,楚河抬头望向老者,淡淡说道:“是我磨制的。” 绯袍老者先是上下仔细打量了楚河几眼,接着吩咐旁边的人呈上其他几盏制好的颜料,认真端详过后,他和颜悦色地对楚河说道:“你磨制出的颜料很不错,无论色泽光洁都属上品,唯心神恒一、沉潜心思者,方可制出。跟老夫走吧,三年之后,老夫保你脱去奴籍。” 老者身为皇城太祝寺里拔尖的画咒师,多年来却始终没有能够再进一步,他苦苦追寻原因,终于在某天悟到了自己是缺少一名称心如意的画仆。 如果没有称职画仆磨制出的上等颜料,在最初的着笔上就已落入了下风,又怎么能够在作品上精益求精,再上一层楼呢? 老者幡然而悟。 所以看到楚河,他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眼睛熠熠生辉。 刚被驳了面子的钱中石在旁边欲言又止。 老者注意到钱中石的表情,不满地蹙额说道:“怎么,你有意见?” 钱中石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大人,他是定北王府的罪奴。” 老者微怔,惋惜摇头,遗憾叹道:“那就算了吧。” 第三章 夜话千里外 在其他人眼里,楚河是失去了一个一步登天的绝好机会。 见不得别人半点好的罪奴们纷纷露出促狭喜悦的表情,充分诠释出他们的拙劣根性。 不过对于楚河来说,曾经位极人臣的他,对于区区太祝寺并不看重。 再说如果真被带入了设在宫廷内的太祝寺,日日朝夕处于禁卫的严密监视之下,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所以,绯袍老者知难而退,也让楚河稍稍松了口气。 生出几分失落情绪的绯袍老者重新整理过心情后,闭目徐徐吐纳,睁开眼睛再度拾起盘中的大笔,蘸好颜料,手腕运力,笔尖在石壁上画出一道曼妙玄奇的线条。 天蓝色的线条里带着点点刺眼的红光,那是在楚河完成之后,由大匠加入颜料中的诛邪石的颜色。 诛邪石,名字大气正派,却是不折不扣的邪物,专用作诅咒他人,如果能够将石中蕴藏的诅咒之力全部发挥,甚至能够彻底断绝被诅咒者的血脉气运。 这等邪物早在千余年前就已被天陵教明令禁止,时至今日,也只有在北方荒原,在那片光明照耀不到的地方,才会时不时地出产些余。 当然,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阴私谋算,实际上在各国的禁宫皇室中,都或多或少地珍藏着诛邪石。 而眼前所用的诛邪石,就是由周国皇室提供的,其背后的靠山人物自然是那位高高在上、英明神武的大周皇帝。 每天都要习练咒符成百上千次的老者很快就将石壁上的咒符书画完毕。 整面石壁上都被涂满了咒符,多彩的颜料混合着诛邪石的赤红,有一种阴凄凄的恐怖感觉。 绯袍老者收笔而立,冷冷说道:“放水。” 不多时,散发着腥臭味道的水流填满了众人脚边的沟渠,沟渠并未修建有排出口,臭水渐渐积聚在洞窟的各个凹坑中。 肉眼可见的灰气袅袅升腾而起,绯袍老者满意地点点头。 紧随在绯袍老者身后的贴身小侍捧起一个泥色圆瓮。 望着那个圆瓮,楚河眼中露出复杂神色,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老者身上,也没发觉楚河的异常。 绯袍老者随手拍开瓮口封泥,从瓮中抓出一把细灰。 细灰在指间不住飞洒,四处飘散。 对此情景,绯袍老者不甚在意,吩咐侍从说道:“砸了它。” 面上犹有稚嫩意的侍从高高举起泥瓮,用力朝地上一甩。 “啪嗒”一声清脆声响,泥瓮摔裂成无数碎片。 泥瓮中的青灰蓬飞漫天,最后纷纷落入了泛着恶味的水中。 钱中石抬头望着楚河冷笑,说道:“看到没,这就是你家主子的下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楚河默不作声,悄然和自己的过去作最后的道别。 泥瓮中装的青灰,就是楚冬自己尸体烧成的骨灰,而这座洞窟,就是当今楚皇给楚冬准备的坟墓。 楚河的唇角留着浅浅的讥诮笑容,这位冷漠残酷的皇帝陛下当然不会真的那么好心给自己修建个坟墓,他为的只是诅咒自己,让楚家血脉永世不得翻身。 地面上的臭水,是为了积聚阴损的阴气,影响血脉气运,而将楚冬的骨灰泼洒下去,则是代表着挫骨扬灰,让楚冬的魂魄永世徘徊在这摊死水中。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楚皇亲自下令建造的这座坟墓就将完工了。 来自太祝寺的绯袍老者将手中楚冬的骨灰抹在刚刚画就的咒符上,手拈法诀,口诵咒术。 洞窟内照明的火把蓦然激荡,仿佛有大风拂过,猎猎作响,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侵袭而来。 咒符上,如血液般的凄艳红光闪烁不定。 绯袍老者收手,正准备说声“好了”,异变突生! 石壁上的红光倏地被一团火焰盖过,顺着咒符的线条,火焰将整幅咒符彻底吞没。 片刻后,火焰消失,那幅耗费心力的咒符也随之不见,石壁上光洁如镜,浑然看不出曾经有人在上面落笔的痕迹。 注意到老者错愕的神情,钱中石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绯袍老者乜他一眼,眉头微皱说道:“老夫出手,会有什么问题?” “是,是。”钱中石佝着身子连连称是,十足的狗腿子模样。 “接下来,就是封死洞窟,这项官家交代下来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绯袍老者打着官腔说道。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将所有人支出洞窟,只留他一个人面壁而立。 左右检视了一遍,确定洞窟内再无人后,绯袍老者抚着平整光洁的石壁,轻声自语道:“不应该啊,我的手法和咒符都没出差错,可是为什么诅咒会失败呢?” “难道是楚冬还活着,没有死?”绯袍老者说完就摇头推翻了自己刚说出的话语,自嘲一笑:“那怎么可能,他的尸体可是被仔仔细细检查过的,绝不会有假。” 想起自己在书画咒符的过程中消耗掉的包括诛邪石在内的诸多珍贵材料,想到那位冷酷无情的皇上,绯袍老者不禁打了个寒战,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 …… …… 随着洞窟被彻底封死,罪奴们一天的辛劳工作宣告结束。 在吃完冷硬的馒头,饮过一碗冰凉的水后,罪奴们被奴事监的看守们撵回了自己的监所。 躺在茅草铺就的木板上,在寒冷冬夜里冻得难以入眠的罪奴们只得以闲聊来遗忘身体里的寒意。 “听说蛮越最近在南边侵扰的紧?”这间屋里的罪奴大都是行伍出身,因此话题也八九不离军务。 虽然罪奴们做工时候,也常常和其他不是奴隶的匠人们接触,但一来有钱中石在旁边监督,闲聊很少;二来那些工匠关心的事情也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因此这些军务闲话也没人给他们提起过。 “我进来的时候,他们还没退兵,听说蛮越国这次是铁了心要吞下几座城池了。”答话的是一名三个月前犯事被判进来的奴隶,他算是这间牢房里最了解外界近况的人了。 “不得不说,虽然讨厌楚冬那厮,不过要说到那家伙的军事才能,我倒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不说别的,他接连吞灭掉‘故周十三国’中的七国,单只这项功绩,千年以来,又有谁能够做到?” 先前被楚河用眼神吓退的“饿虎”躺在冰凉的木板上,呆呆望着乌黑的天花板,声音略微有些空洞说道:“我倒是很好奇,楚冬死后,在如今北地局势同样紧张、不容懈慢的情形下,朝廷还能够派的出谁去镇肃南边?” “徐荣。”先前那名答话的人口中吐出一个名字。 “饿虎”唇角抹过讥嘲笑容,说道:“徐荣大前年在北地连败三场,将底蕴丰厚的长宁军输了个底朝天,朝廷里这帮子枢相大臣竟然还敢用他?” 旁边有人嘻嘻接口说道:“这不正好?让蛮越国的杀到京城来,咱们不就自由了吗?” “饿虎”微怔,苦笑说道:“这倒也是。” “蛮越国攻不过来的。”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什么?”众人一愣。 “论进攻,徐荣的确不行。但如果说到防守,徐荣可说是天下第一。据城而守,就是再多二十万的精兵给蛮越国,他们也攻不下徐荣守得城池。”因为背上被钱中石用鞭子抽破了皮,伤口疼痛难忍,楚河侧身面壁躺卧着,不让伤口和木板、茅草接触。 看着面前冰冷黑漆的墙壁,楚河淡淡说道。 “饿虎”望了一眼这个白日里曾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王府罪奴,没有说话,但其他人却已经冷笑着讥道:“看你这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模样,我险些以为是军神到了。” “蛮越国地处南边炎热地带,不耐严寒。如果他们还没退兵的话,那么就快败了。当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下,大抵就是他们战败的时候。”楚河没有理会那人,默默在心底算了算时间,自顾自地说道:“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 “嘁,说的你好像真的见到了一样,装神弄鬼的。”那人小声说道。 不知道为何,当眼前这名瘦弱无力、面含稚气的家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内心里竟生出隐隐地怯畏。 “你们应该期盼胜利才对。去年连续发生了几桩祸事,搞得民怨沸腾,咱们那位圣主陛下急需要一场胜利来为自己正名,这场胜利之后,说不得就是一场大赦天下。”楚河用手枕着脑袋,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蛮越国战败的消息来的比楚河预料的还要快,当第二天一大早,一脸喜色的钱中石宣布蛮越国大败而回,陛下颁布“勇武令”,准备赦免天下勇武之人的时候,昨夜听到楚河那番话的罪奴们以一种看神仙的眼光惊骇莫名地死死盯住了面色依旧平静的楚河。 第四章 天龙无双 因为震惊于楚河未卜先知一般的预测,在钱中石宣布完朝廷的新政令后,场面显得有些沉闷。 预想中的热闹欢腾场面没有出现,钱中石纳闷地抬头扫视了周围一圈,口中阴秋秋地问道:“怎么着?都当狗奴才当习惯了,不想重新获得自由是吧?” “什么样的人才能够算得上是勇武之人?”楚河没有受到其他人的影响,率先淡淡问道。 瞥了眼楚河,钱中石的眼神里带着中说不出的怪异情绪。 他咳嗽两声,指着身后吩咐手下搬来的数十座硕大石碑,慢条斯理说道:“看到这些石碑没?搬动一块,并且坚持百步,运送到那边那颗柳树下,成功做到的人,就算是勇武者,可以得到特赦。” “乖乖,这一块石碑不得了,看这样子,可不得个百八十斤?”反应过来的罪奴咂舌惊叹道。 “哼,百八十斤?你也未免太过小瞧‘勇武’二字。告诉你们,这些石碑每块不多不少,正好二百四十斤。”钱中石冷漠说道,看着先前说话那名罪奴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土狗。 众多罪奴被石碑的重量震惊的哑口无言,不由自主张大嘴巴,仿佛汉秋城里上演的无声哑剧,他们眼睛中原本燃烧起来的希望之火又渐渐黯淡消去。 二百四十斤的重量,除非成为了修士武者,亦或是天生神力,否则很难举起,尤其是从出发点去往柳树下的终点还是一条坡度不小的斜坡,想要完成这项挑战真的非常困难。 脑袋左右摇摆,看到周围无人敢站出来尝试,“饿虎”一拍胸脯,高声嚷道:“我来!” 走出人群,他勾腰下沉,双手怀抱住石碑,全身力聚腰臂,“喝呀”一声大喊,那块石碑被慢慢举了起来。 钱中石见状恍然大悟,颔首说道:“原来还是名武者,难怪了。” 不多时,“饿虎”将石碑抱到终点柳树下,钱中石命令手下立刻就给他除去了手脚枷锁,同时将“饿虎”从奴簿上除名。 看到“饿虎”成了自由民,其他罪奴们也跃跃欲试。 在钱中石的监督下,罪奴们挨着顺序,一个个尝试,有成功的,但大都是失败了。 “这不公平,我是一名修士,你解开对我修为的禁锢,我一定没问题的!”有奴隶在尝试失败后,脸色苍白,绝望而无助地向钱中石尖声要求道。 得到的答复是三记当面劈来、狠辣无情的鞭子,钱中石扬着手里带着尖刺的长鞭,冷笑着回道:“要求还挺多的,真以为还在军中做着你的杂号将军?要不要我帮你把石碑给搬过去啊?” 在军中最高做到杂号将军的中年奴隶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不与凡俗同流的超然修士,在钱中石无情冷酷的讥嘲鞭打下,只得嘴唇颤抖着沉默低头。 “还有谁?”钱中石轻蔑一笑,不再理他,转头望向剩下的奴隶。 “我。”楚河站了出来。 “就你?”钱中石玩味地把玩着手中用棘条做成的长鞭,斜歪着脑袋带着某种捉摸不透的奇怪趣味说道:“行吧,那你就去试试。” 身材单薄瘦弱如枯树瘦马的楚河走出人群,薄薄一层粗衣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看起来是那样的柔弱不堪,仿佛风再大点就能够把他吹倒。 站在楚河身后的奴隶撇嘴冷笑,有人轻轻地嘀咕了一句:“这小子约莫是疯了。” 无人看好楚河,那些准备稍后登场尝试的奴隶们更是以大声的嘲笑来掩盖自己的紧张情绪,“白痴”、“傻瓜”、“癞蛤蟆”等难听的词汇不绝于耳。 楚河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 他蹲下身体,双臂稳稳抱住石碑两侧,深深地吸气三下,接着又徐徐地吐气三下,腰腹力量集中在发力的点上,“哼”的一声,手臂上青筋暴起! 闹哄哄的场间蓦然静谧,那些正在拼命嘲弄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只见石碑被楚河晃晃悠悠地抱起。 因为用力猛烈,昨日被钱中石鞭烂的衣服后背扯得更开,那条已经结疤的伤口也重新破裂,开始往外渗血。 顺着斜坡,楚河颤颤巍巍地艰难往上走去,一步一顿,明显可以看出非常吃力。 但尽管如此,楚河的步伐依旧保持了固定的节奏,看不出慌乱。 这具身体的主人虽然生活在定北王府中,但之前仅仅只是一名负责打杂的小厮,并没经历过专门的身体训练,肉体的强度远远比不上前世的楚冬。 两百四十斤的重量按理说已经大大超过了这具身体所能够承受的范围,之所以楚河还能够抱起石碑,并且一步步往前行进,一则是因为他懂得不少骤然爆发强大力量的秘法,二则也是最主要的,就是他强大坚韧的意志品质。 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精神上摧垮他的意志,阻挡他前进、复仇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二十步、五十步。 楚河的呼吸愈发沉重,精铁制成的镣铐伴随着身体的颤动发出越发刺耳的锵锒声。在寒冷的冬季里,楚河额上的汗珠如瓢泼大雨般滑落不停,他背上的那条狭长伤口更是流着泪泪若溪泉的血水。 楚河距离斜坡终点的那棵柳树还有小半程的路途,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这个年轻人早已到了身体的极限,然而他那仿佛机关般精确不变的步伐脚步却依旧在向前行进。 围观的众人打心底里生出强烈、不可抑制的震撼感觉,只是更多的不是欣赏赞叹,而是恐惧。 这样一个人,如果真的脱去了身上的束缚,世间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够击败他吗? 钱中石的眼中露出深深的忌惮畏惧,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忽然转回平静,甚至还带着点喜意,那模样像极了正在坐山观虎斗的喝茶看客。 已经重获自由的“饿虎”并没有选择离去,而是选择留在终点的柳树下,打算看完后续的进程,替自己的“狱友”们打气鼓劲。 此时他看到楚河的表现,想起昨日楚河瞪他时,那一饱含杀气的眼神,额上不禁再度渗出汗珠。 他脸色苍白地望着楚河,口中喃喃念道:“此子乃天龙,举世当无双。” 第五章 无名峰下见素衣 清晨的阳光洒在一座无名峰顶,冬日里的太阳没有了夏秋时节的暴烈气息,温温的暖意让栖息在峰顶矮树上的青雀快活至极,小嘴开合着,鸣出欢快的曲调。 在通往峰顶的山间野径上,四名皮肤黝黑的壮硕轿夫抬着一顶紫色云龙轿迅捷地行走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丝毫没有影响到轿身的平稳,随着一声“停下”,轿子稳稳地停在了峰顶。 紧跟在轿子后面的管家走到轿边,恭敬勾腰说道:“老爷,到了。” 隔着厚厚的帘布,轿中传来苍老的声音:“好。” 轿身微微晃动,一名眉发皆白的素衣老者从轿中慢慢走出。 管家赶忙伸手搀扶住。 两人走到崖边,望着对面山上郁郁葱葱的青林,素衣老者开口说道:“就是那里么?” “是的,对面就是定北王的坟墓。”管家回道。 “坟墓?明明就是一座毁去楚家血脉的咒阵。”素衣老者冷笑道:“咱们这位官家,可真是‘仁慈’的紧呐。” 管家和身后的四名轿夫这时候全然成了聋子,低埋着头,一言不发。 默然片刻,素衣老者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老头子也时日不久了,楚老弟,你就在下面等等老哥哥,咱们哥俩到了泉下再好好喝酒。” 素衣老者神情萧瑟,转身欲走,眼角余光瞥到山下景象,忽然停步。 “山下约莫是在筛选勇武。”管家知趣地凑到崖畔朝下看过一眼后说道:“官家因为南边的大胜,新近颁布了一道‘勇武令’,说是凡勇武者,皆可免除奴籍。” 素衣老者淡然一笑,虽然他已经不理朝政,但这些事情同样也很清楚,哪用的着管家来讲说。 他的目光牢牢放在峰下那名身材瘦弱的抱碑少年身上,口中轻声自语道:“真像啊。” …… …… “饿虎”正在走神间,恍恍惚边上走来了一个人。 醒过神来的“饿虎”转头望去,这才发现,浑身湿透、疲惫至极的楚河已经走到了终点。 钱中石背负着双手,慢慢吞吞地跟了过来,却没有和先前一样,直接宣布楚河成为了自由民,反而似笑非笑地赞道:“不得不说,你很出乎我的预料,你意志的坚韧强大足以令无数人汗颜拜服。” 石碑被丢在柳树的树根边,楚河双手因为用力过度,不住地颤抖着。 他疲惫的神态掩藏不住熠熠生辉的双眸,那对深邃漆黑的眸子如同星空般美丽。 望着这对能够让他很不愉快地回想起楚冬的桃花眼,钱中石竟显得出奇的平静。 “我承认,如果给你机会,让你慢慢成长,或许多年以后,你真能够成为一个让我仰望的人。”慢慢地,钱中石的唇角绽开一束讥诮得意的笑容,他轻声地说道:“可惜,不会有机会,你始终只会是奴隶,永远只会是最低贱的罪奴。” 钱中石这番明显不打算认账兑现诺言的话语引得四周哗然一片。 方才楚河的表现已经征服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无论之前是否看得起这名貌不惊人的小子,但楚河坚韧顽强、永不屈服的表现的确足以让每个人都为之刮目相看,钦佩不已。他们从来也想不到,这名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身体里,居然会藏着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 如果这样的人都不能称之为“勇武”,那么天下还有几人能够承受“勇武”二字? “肃静!”注意到场间嘈杂的乱象,钱中石高声喝道。 他双手高拱向天,大声说道:“陛下英明!‘勇武令’里另有特旨,指明定北王府的罪奴不在‘勇武令’的特赦范畴之内。” “可你怎么不早说?”“饿虎”明知道不该插手此事,可是楚河方才的表现同样征服了他,他在心中替楚河愤懑不平,不禁出口顶撞问道。 钱中石森然望向“饿虎”,阴秋秋说道:“怎么?董虎,你还想再做回奴隶?” 本名“董虎”的“饿虎”怏怏闭嘴,再不敢多言。 钱中石重新将手背回后背,斜眼乜着楚河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想学那些通俗演义里的浅薄主角,在众人的轻慢鄙夷之中,不声不响逆转局势,让人刮目相看。醒醒吧,你作为楚冬一派的余孽罪人,永远也别想着有机会重得自由了。你以后的生活只能是整日里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苦苦做工赎罪,直到某天坚持不住,病死或者累死在满是脏污泥水的角落里,就连尸骨,也只会被秃鹫吞入腹中,连埋骨之人都不会有。” 周围奴隶听得心寒,这不只是楚河的未来,或许同样也会是他们的命运。 楚河眉眼低敛,那抹藏在眼底最深处的杀意愈来愈重。 楚河的沉默在钱中石看来,是软弱的退让和无助的彷徨,因此愈加得意,正准备大卖官腔,过一过上等贵人的瘾,冷不丁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这名奴隶我家老爷要了。” 被搅扰了兴致的钱中石恼怒地循声望去,口中喝道:“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奴谁敢要?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远处的草坪上,不知何时,悄然落了一顶紫色云龙轿,四周眼力劲不差的官差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身,纷纷噤声,不敢言语。 望着轿旁那名穿着、样貌俱皆朴实平凡的中年人,钱中石吞咽了一口口水,原本阴云密布的脸庞犹如换了一张嬉笑的脸谱,瞬间喜笑颜开,迎上几步说,谄媚笑道:“孙管家,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顿了顿,他悄悄伸手指了指旁边拉着帘布的轿子,小声问道:“难不成是……太傅大人亲自来了?” 被称作孙管家的中年人双手拢在袖中,没有理会他的问话,面无表情说道:“我既没有吃过熊心,更没有吃过豹子胆,倒是劳烦罗监事大人提醒,知道了自己不知死活的事情。” 钱中石惶恐辩道:“小的该死,小的嘴碎,粗俗惯了,一不小心就说错了话。” “够了。”孙管家拧着眉头,满脸地不耐,说道:“把这名奴隶交给我,我要领回府上去。” 钱中石瞳孔中的光涣了涣,低头轻声道:“他可是楚冬那厮府上的罪奴。” “老夫什么时候连要一个奴人都需要你一个小小的奴事监监事批准了?”孙管家还没有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从轿中响起:“你方才说你说错了话。说错了话,就应该有惩罚。” 听到这个声音,钱中石的脸色变得苍白无力。 “小家伙,你说他应该受什么样的惩罚?”坐在轿里那位贵人忽然把话锋转到楚河身上,饶有兴味地问道。 从这顶紫色云龙轿甫一出现,就陷入沉默的楚河望着轿门上耷下的帘布,开口缓缓说道:“既然是嘴巴说错了话,那就掌嘴吧。” 楚河这番话答的简洁,条理很清楚,也很有趣,无论气度言语,都不像是个没见过市面的小人物说出的话,就连见多识广的孙管家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好,掌嘴。” 苍老声音中带着几分赞许,淡淡说道。 第六章 菩萨从来不慈悲 “嗳。” 听到从轿中传来的话后,钱中石偷偷用怨憎的目光剜了楚河一眼,卑恭地曲下身体,对着轿里答应了声。 他轻轻用手掌在脸上拍了两记耳光,心想太傅那样的大人物总不好意思老和自己一个小小的监事计较,自己这样随便掌两下嘴也就糊弄过去了。 “现在是什么时节?”立在一旁地孙管家突兀地问道。 “冬季,刚过了小寒,快到大寒了。”钱中石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答道。 “冬天不会有蚊子吧?” “当然不会。”钱中石腆着脸笑道。 “既然不会有蚊子,那你为什么还要扇蚊子?” 孙管家冷冰冰地说道:“你如果不知道什么叫掌嘴,那我不介意教你一次。” 钱中石闻言,吓得满头大汗,分毫看不出如今已是一年中最冷的隆冬时节。 看了看孙管家冷漠的眼神,钱中石一咬牙,抬起手狠狠地朝自己面颊扇去。 “啪”地一声脆响,右边面颊上红肿起老大一块。 钱中石不敢停顿,反手又一巴掌,拍在了左边脸颊,那凶狠劲儿浑然不像是扇在自己的脸上。 “啪啪啪”的巴掌声不绝于耳,附近的监守士卒和罪奴们在旁边窃笑不已。 钱中石平日里待人处事,嚣张跋扈惯了,这些手下、奴隶早已受够,恨透了他,这时候见到他倒霉,心里说不出的愉悦畅快。 约莫扇了三四十下,钱中石手速减缓,准备收手,只听孙管家漠然说道:“有叫你停下么?” 钱中石身体一哆嗦,连不迭应声说道:“是、是,不敢停,不敢停。” 手上掌力不减反增,不多时,钱中石唇角裂开,牙腔内血水滴流,脸上、掌间血迹斑斑。 “走吧,回府。”坐在轿中的老人恍若刚睡醒一般,慢慢说道。 四名轿夫抬起轿身,老人的声音透过轿门前的帘布传出来:“老夫知道你记恨楚冬多年没有给你寻找一个外放做官的机会,所以才站出来落井下石。” 没有孙管家停手的命令,钱中石不敢有所停顿,也没吭声,依旧低头掌掴着自己的面颊。 “可是你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楚冬不提拔你?和你同期进府的护卫们最差的都已经到了武者第三品,而你却不思进取,没有寸进,依旧只是武者初品。“ “更何况没有楚冬,也许你早已死在某个散发着恶臭味道的偏僻巷弄。” “狼心狗肺,不过如此,恩将仇报,委实难恕。” 老人留下这么一段杀气腾腾的话后,径直就带着楚河走了。 钱中石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汗珠混着血水从面颊上泪泪滑落。 …… …… 楚河跟着这顶紫色云龙轿回到了太傅府。 太傅府饱经岁月洗礼的红漆大门缓缓洞开,奴仆们从门中排列而出。 望着从轿里走出的素衣老者,楚河感慨无限。 这位老者姓孙,名朗,字伯元,乃是楚冬在朝堂中情义最深的忘年之交,位列当朝三师之一,历经三朝皇帝,地位尊崇,形容他为当今周国的擎天支柱亦不为过。 脸上的皱纹似乎比以前更深的孙朗没有要自家管家的搀扶,迈开大步,健步若飞,径直走入了大门。 楚河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孙管家身后,随他穿过了几间弄堂,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走廊,最后到了书房。 书房里孙朗已经坐定,一边随手拿起一本已经翻烂了页边书角的《边塞集军注》,一边瞥了楚河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等孙管家将书房门掩上后,孙朗放下手中的书册问道。 “楚河。”楚河拱手恭敬答道。 面对这位前世挚友,楚河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一则太过诡奇,孙朗未必相信,二则,他也无意将这位发鬓早已斑白的挚友重新拖入漩涡之中。 “抬起头让我看看。” 孙朗从书桌后站起,踱步走到楚河面前,仔细看过楚河的容颜后喟然叹道:“真像啊,这对桃花眼,还有眼角这抹如同被美人挠过的瘢痕,几乎一模一样。” 楚河心底一紧,微微低下头颅,不让眼中异常神色被孙朗察觉到。 “你知道我为何要把你带回府中么?”沉默良久,孙朗忽然问道。 “大概是大人和我家大人过去关系莫逆,因此爱屋及乌,不忍见小的在奴事监受苦。” 孙朗微微一笑,摇头说道:“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 一头白发披散如银瀑飞泻的老人转头望向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校场点兵画卷,目露回忆神色,缓缓说道:“当年我和楚小子初次见面时,也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当时还只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因为缺乏锻炼的器具,所以只能抱举巨石作为增强力量的锻炼,明明只是个刚刚成为武者初品的少年,可是他却以武者二品的要求来自我约束。看着他满头大汗、奋力拼搏的样子,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少年未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今天,我在山上看到了你的样子,真的和楚小子那时候很像,这才是我带你回来的最主要原因。” 孙朗望着楚河的双眼,忽然有些感慨说道:“看着你的眼睛,老夫甚至生出一种楚小子重新出现在面前的感觉。” 沉默片刻,孙朗收回投注在楚河脸上的目光,微微摇头,自嘲笑道:“可惜这只是错觉。就像世间从来找不到相同的两片树叶一般,也从来都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楚小子是楚小子,你也只会是你。” 他用手用力地在楚河的肩上拍了拍,说道:“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楚河默然不语,只是稍稍低头,让从头顶垂下的发丝遮住了眼眸。 “你相信报应么?”孙朗坐回那张紫檀木大椅上,手掌在椅子把手的龙凤雕饰上反复摩挲过后,话锋一转问道。 “相信。”楚河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相信天报,我只相信人报。” “那你觉得一个叛徒的报应应该是什么?” “要看是什么样的背叛了。” 孙朗追问道:“譬如像钱中石那样的呢?” 楚河抬起头,第一次主动迎上孙朗的目光,轻声说道:“背主求荣,见利忘义,当死。” “好一个当死,既然当死,就该死去,你说是不是?”孙朗笑了笑问道。 “就说到这里吧,老夫乏了,你先退下。”不待楚河回答,孙朗挥挥手,似随口交代道:“对了,柴房里有一柄没用了的锈刀,你今天出城帮老夫把它找个地方给扔了。” “是。”楚河颔首告退。 楚河走出书房,掩上房门,孙朗慈眉善目的苍老形象映现在脑海中,没来由的,他蓦地想起当年北梁武帝灭佛时说过的那句话: “菩萨从来不慈悲。” 第七章 天将欲雪 “他去了么?” 孙管家将颜色若蔚蓝碧穹的钧瓷小杯用开水烫了烫,空出手来,这才恭敬答道:“老仆给他取下枷锁,他到柴房拿了刀,径直就出门去了。” “不必泡茶了,喝多了夜里又该睡不着。”孙朗阻止了孙管家泡茶的举动,只让到了一杯白水,接过冒着热气的茶杯,双手捧在胸前,让冰凉的手掌温暖了些,微眯着眼睛问道:“你觉得他会去刺杀钱中石吗?” 孙管家走到燃烧的火盆前,用火钳夹了几块木炭丢进盆中,轻声说道:“人心上面的事情,老仆可判断不出来。” “没关系,你就说说你的直觉吧。”孙朗笑着鼓励道。 “如果是直觉,那我觉得他会去。” “噢?说说理由。” “因为他的气质。”孙管家仔细回忆着楚河身上的细节说道:“那个少年虽然藏的很深,但老仆见了一辈子的人,总感觉他身上存着股只有大人物才会有的气质,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去形容,那大概就是淡定。他那淡定的气质,让老仆忍不住去相信。” “大人物?多大的人物?”孙朗听他形容地有趣,微笑着问道。 孙管家低着头答道:“像老爷这么大的人物。” 孙朗收敛了笑容,问道:“当真?” “当真。”孙管家认真说道。 “看来倒的确不算小。”孙朗望着垂在窗纸上的树枝倒影,喃喃说道。 “老爷,这样一位少年俊彦,如果就这么折在钱中石的手上,您不觉得可惜么?”伺候了孙朗大半辈子的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老夫将他从奴事监要出来,已经是看在他出自定北王府的情面上。他的毅力坚忍的确令人动容,但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怜悯惜才?他如果还想要老夫给予更多的帮助,那就得自己去争取。”孙朗平静地说道:“老夫让你解开他的枷锁,给他银钱和通关的文牒,其实就是给了他两个选择。他可以选择逃走,老夫念在楚小子的份上,也不会报官追捕。如果他真的选择去刺杀钱中石,就是死了,那也只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 “假如他真能够杀死钱中石,回来复命,那么老夫也定然不会亏待他,会给他谋一个前程。” 孙朗的声音在悄寂的房间里清越若金石掷地。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的选择,想要得到,就必然要敢于牺牲。” 把目光从窗纸上移开,孙朗转头看着老管家的沧桑面庞,轻声问道:“你是否觉得我有些冷酷了?” “老仆不敢。” “冷酷就冷酷吧,要知道,楚小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已经上阵杀敌了,世界从来都是残忍的,机会也只留给拼命的人。”孙朗伸手逗弄书桌上摆着的兰草盆栽,仿佛自语般说道:“你不拼命,就会连命都没了。” “老爷不担心如果楚河失败,会牵连到府上么?毕竟他白天才被老爷领走,晚上就去刺杀朝廷命官了。”孙管家提醒道。 孙朗拿起水瓢给兰草喂了些水,看着干涸的土壤变成了湿润的深色,放下水瓢,拍拍手掌说道:“如今老夫虽然因为楚小子的事情,被剥了政事堂的职务,却依旧还兼着枢密院的差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不等孙管家回答,孙朗自问自答说道:“意味着官家还有用的着老夫的地方。官家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和我计较,纵使楚河失败了,落下把柄,咱们那位官家也一定会视若不见。” 在大周朝廷有着偌大威望的孙朗口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作为唯一听者的孙管家将头垂地低低地,面无表情,仿佛成了一名耳染恶疾的聋子。 “司天监那边刚刚来了消息,说是今夜将有场大雪。”孙朗重新捧起已变温凉的茶杯,走到窗户边,望着窗户上的月光说道:“那想必是很美的一幕。” …… …… 钱中石的住所在城南外的奴事监监舍,楚河赶在城门封禁之前出了城。 虽然周国崇文轻武,但身处四战之地,几乎每家每户都留着兵刃防身,因此把守城门的官兵对于楚河手中的兵刃也并没有特意盘问。 出了南城门,楚河刻意仰头望了望头顶的汉秋城三个大红色字体,在“秋”字的下方隐隐有一块阴影,不知道那是岁月留下的斑驳还是楚河前世尸身悬在城门上留下的血迹。 一路往南行去,林草渐密,人烟渐稀,几辆喧嚣热闹的马车载着肥头大耳、言笑晏晏的奴事监官员朝着城门而去,看模样,像是去那风月之地寻欢作乐。 透过遮挡并不严实的马车,楚河看到马车中并没有钱中石的身影,那颗悬着的心才重新又放回了腹中。 奴事监坐落在群山之中,四面青山环抱,为了防止奴隶逃跑,只开辟了一条小径出入。 楚河等到天色尽墨,才顺着山道摸进了奴事监。 钱中石住在一处偏僻独立的小院。 当初选择住处时,因为瞧不上奴事监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吏,自认为攀上计察院高枝的钱中石打定主意要远离庸俗土气的同僚们,所以选择了这样一处院落,倒让此时的楚河省去了不少麻烦。 小院并不大,拢共也才两进五间房,楚河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找到了钱中石的卧室。 天已俱黑,无风无月,幽夜漆黑里伸手难见五指,对于楚河来说,正是最好不过。 钱中石的卧室里黑寂一片,想是已经睡下。 楚河悄无声息地撬开卧室门,忽然一抹亮光从黑暗深处亮起。 那光红艳明亮,门外吹拂进来的寒风让它摇摆不定,竟是一柄红烛燃起。 红烛握在钱中石手里,钱中石坐在沉黄色的木床上,床身间拼接的木头纹路清晰可见,象征着生命长度的年轮在耀动的火光中显得别样诡异。 钱中石那张依旧充着淤血的肿胀面颊似笑非笑地盯着楚河,好似丝毫没有感觉到从红烛芯上滴落在手掌背面的滚烫烛泪,目光中满是智珠在握的得意神色。 “我等你好久。” 钱中石诚挚地说道:“你果然来寻死了。” 第八章 雪夜中 作为一名曾经在市井巷弄讨口多年的小人物,钱中石对于危险的敏锐嗅觉远超常人,在那座无名峰下,孙朗平淡冷漠的寥寥数语,让钱中石心底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警觉。 那些话语在他看来,就仿佛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的波涛暗涌,虽然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杀机四伏。 钱中石自诩为年长而有经验的深山猎人,纵使明知山林中潜匿着无尽凶险,可仍旧乐于和那些野兽斗智斗勇,便算你孙朗是当朝重臣,我又有何惧? 实际上,伴随着渐渐漆黑的夜色,钱中石心底的那分无法言说、甚至不能连自己都不能直面的心思也沉潜到了心底最深处——如果因为畏惧孙朗的报复而逃走,那么之前所做过的出卖、背叛岂不都是白费了? 带着这种复杂的情绪,钱中石推却了同僚相约寻欢的邀请,独自留在家中布置了很多陷阱、手段,这些手段让他即使面对的是武者二品、三品的高手,他也有足够的信心去抵抗,甚至是战胜。 钱中石对楚河的话半真半假,他的确已经等候了很久,但他却没料到最后孙朗竟然会让楚河来杀他。 那老头果然是老糊涂了呢。 钱中石暗自窃喜,对楚河知根知底的他终于将心头悬挂的那块大石放下,从白天以来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也骤然平复宁和。 对于自己的足够自信让钱中石决定放弃之前布置的那些手段,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铺上,主动点燃烛火,为的就是想要看到楚河脸上惶恐不安、惊惧怯懦的表情,猫捉老鼠一样的事情在他看来最是有趣。 出乎他的意料,楚河的表情竟然异常平静。 “你不害怕?”钱中石微微皱眉,觉得楚河的反应太过奇怪。 “战斗前一切无助于胜利的寒暄说话都只是废话,我记得这个道理我已经教过你很多次了。”楚河平静地说道:“方才你说的话有个问题,如果要寻死,我自己找个无人的地方一头撞死就完了,既然来找你,当然就是为了让你死。” 钱中石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震骇莫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惶恐叫道:“你……你究竟是谁?!” 楚河却已不再回答。 就像是他刚才说的一样,一切无助于战斗胜利的话语都是废话,他说出这番话语的目的只是为了打乱钱中石的心绪,如今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楚河又如何会再回答钱中石的问话? 手掌落在挂在腰间的刀柄上,楚河的脸上现出强大的自信,即使现在他的修为已经全然消散,即使他的对手要比他更加强大,可是只要手掌握在兵器上,楚河就会生出一股无惧无畏,不可匹敌的强大气势,这是唯有在无数血战中才能炼就的本事。 足以被评列入上三品利器的锋锐宝刀锵锒出鞘,如镜面般光洁的刀身反射着烛火的红光。 借着长刀,滔天杀气从楚河身体里涌出,滚滚不绝,直扑向钱中石。 原本心中就有鬼的钱中石仿佛看到楚冬化作厉鬼,浑身是血的向他扑来。 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抉择的钱中石面对内心的极度恐惧,一身功夫全然忘却,浑身颤抖着,竟只顾高声尖叫,仓惶逃躲。 然而屋外早已刮起呼啸的风雪,那些尖叫声甫一出屋,就被更加尖锐的风雪声遮盖。 楚河眉间冷冽如寒冰,追到钱中石面前,手下毫不留情,刀尖朝准钱中石胸脯用力一捅,噗嗤一声响,几缕鲜血喷涌而出。 刺耳的尖叫声骤然消散,钱中石愕然低头望向插在胸口的那一截刀身,朝楚河惨淡一笑,沙哑嗓音问道:“你……究竟是谁?” 将害死自己的敌人一个个手刃报仇,这样的场景楚河楚河也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钱中石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也曾经在自己的幻想里想到过,给出过答案。然而当他看着钱中石那对神情复杂的眼眸时,那些早已准备好的激昂说辞再也说不出口。 楚河蹙着额头,沉默半晌后终于吐出了一句话:“一个复仇的人。” 钱中石的唇角露出不知道是憎恨、仇视还是凄凉、解脱的微笑,微微喘了两口粗气,闭目而逝。 楚河站在尸体面前默立良久,握着刀柄将刀身从钱中石的身体里拔出。 踏着钱中石的鲜血,楚河推门走出房间。 屋外早已是白雪的世界,柔淡的月光掩藏不住白雪的耀眼夺目,一片又一片的银白雪色从天边的山脉铺展而来,直至楚河脚下,又延绵向无尽的远方。 其实杀人一直是件很讲究天气的事情,所以民间才有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样的说法,因为这样的天气更容易毁尸灭迹,让人难以追查到真正的凶手。 毫无疑问,这场今冬以来的头场大雪算是帮了楚河一个大忙,在这样的天气下,随意找个荒郊野外将钱中石的尸体抛下,事后也绝难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将钱中石埋葬在雪地后,楚河站起身,准备找个僻静地方把手中长刀丢弃,彻底不丢下证据。 耳边风声炸响,仿佛惊雷。 他抬眼循声望去,只见天边有一人飘然而至,在那人身后,一条比人身还粗数倍的苍蛇穷追不舍。 借着月光,楚河看清那人的面容,却是一个鬓角簪花的俊朗男子,两条剑眉上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证明了他年岁不小,大约已步入中年。 这名男子虽被苍蛇紧追,却不慌不忙。 他瞥见楚河的身影,高声一笑,说道:“小兄弟,借你手中刀一用。” 那柄藏在鞘中的长刀剧烈摇晃起来,不待楚河答话,长刀已脱开楚河手掌掌握,径直从鞘中飞出,鸣着震耳欲聋的金铁尖声,落到俊朗男子手上。 只见俊朗男子手捏法诀,反身迎向苍蛇,口中大喝道:“兀那苍蛇,休得猖狂,看我一刀斩断你的千年气运!” 第九章 星空下 俊朗男子手腕轻轻抖动,一道刀风盖过周围狂暴风雪,轰击在地面,如同巨石落水,激溅起无数白雪。 长刀再动,这次却不再是朝向地面,而是直指苍蛇而去! 大片雪花从天飘落,犹如朵朵白莲。 苍蛇狭长阴森的蛇瞳冰冷地注视着俊朗男子,面对袭来的刀光毫无畏惧,蛇信轻吐,粗壮的尾部扫卷,裹住无数飞舞雪花。 那些雪花化作大小不一的蛇形白雪,和着苍蛇一道,仿佛天空落下了漫天蛇雨。 长刀发出的刀风在这阵阵蛇雨中瞬间消弭无形。 俊朗男子微微一笑,也不惊慌,反倒拄刀而立,对楚河笑道:“你可知道这些白雪做成的小蛇都是什么?” 楚河眸中露出疑问神色,徐徐摇头,那些雪花做成的小蛇在风雪中摇动,有若活物,显得诡异非常。 俊朗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遥指远方风雪中一条瘦弱孤单、仿佛下一刻就将被大风刮走的孱弱白蛇,自若说道:“那是前朝汉国的气运。” 手指一转,指向另一条明显粗壮不少、蛇身上长着形似花斑的白蛇说道:“那是蛮越国的气运。” 又有一条小蛇自北向南,游曳横行,途中所遇小蛇不是被其一口吞下,就是被起驱逐赶走,“那是北梁国的气运。” “那是吴国的气运。” “那是已经消亡的荆国气运。” “那是……” 俊朗男子将天空中的白色小蛇一一和历代王国对应点出,说到最后,楚河忍不住问道:“怎么没见你提到我大周气运?” 俊朗男子饱含深意地一笑,用手指了指楚河,说道:“周国的气运……不是在你手上么?” 楚河闻言猛然怔住。 俊朗男子却没再理会楚河,长声而笑,一拂广袖,从耳鬓边簪着的三朵花中取下一朵,那朵小花却不是如寻常花朵般红艳娇嫩,反倒呈现出青紫颜色,隐隐带着股说不出的贵气。 往天空中一抛,俊朗男子掌中的青紫小花倒逆风雪而起,那朵小花迎风暴涨,原本一个手掌就可以完全裹住的小花变得比成年人还要硕大,花朵正中心仿佛生出无穷吸力,将数十上百条小蛇纷纷吸入其中。 不止是雪花化作的小蛇,那股肉眼可辨的吸力将风雪搅成一团,那模样和东方商国人常说的龙卷风暴非常相近。 苍蛇的眼中首次露出忌惮的神色,它嘶嘶吐着蛇形,极力控制自己不被那团风暴吸入。 俊朗男子也不在意,举起长刀,朝着青色小花横斜遥挥,银色刀气将小花花骨朵直接劈成了两半。 被裹在花骨朵中的白色雪蛇随着花朵崩散开来,千万雪点当空洒下,却不是和那雪花般无规则飘落,而是如暗器般往俊朗男子脑门打去。 俊朗男子将手中长刀横转,举于头顶,丁零当啷一通乱响,雪点消散无形,那柄足可称作稀世的宝刀刀身上步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楚河仔细望去,发现裂纹间已经出现破裂迹象,只是由一道青气笼罩,如同缝衣针线,将刀身碎片缝合,才保住了刀身完整。 俊朗男子哈哈大笑,目视苍蛇说道:“纵你有千古气运加身,今次也在劫难逃。” 话音未落,他将手中长刀掷出,那被青气笼罩的刀身骤然炸裂,泛着银光的刀身碎片以难以想象,更难以反应地速度呼啸而去,转瞬之间,就将苍蛇浑身扎了个通透。 苍蛇冷漠的眼瞳中露出极富人性化的憾恨神色,嘶鸣着化作一道乌气,很快就已彻底混入天地间,再也分辨不出。 俊朗男子负手落在楚河身边,含笑说道:“我欠你一柄刀,现在就还你一个人情吧。” 楚河正不明其意,只见俊朗男子手指抚在楚河眼睑边的那条瘢痕上。 楚河只感觉眼眶边微微瘙痒,却看不见他眼眶边那条有如被人挠过的瘢痕正在渐渐变淡,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俊朗男子望着楚河那双已经没有瘢痕的桃花眼,仿佛真真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灿烂桃花。 他仰头对向天地叹道:“此乃桃花圣人。” 话声甫毕,俊朗男子转身即走,没有丝毫逗留。 他的脚步看似不快,然而等楚河反应过来,已经没了那人的身影,只有他的声音还在天地间回荡: “月缺终有月圆,知我能得几个? 面对无尽江山,与谁平分秋色。 天地虽然萧瑟,春风快要吹来。 看着雪花飘落,等着梅花绽开。” 远处崖畔石缝间,一株梅树正抖擞着枝丫,在风雪间将开未开。 …… …… 这一夜,汉秋城的风雪刮了个尽兴,天地瓦舍间俱被白雪吞没,入目之处,无不是一片洁白,真应了百年前那位边塞诗人所作的那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当东方渐白,风雪渐歇时,一名在风雪中站了一夜的老人裹着一身白雪推门走入了司天监的大堂。 大堂内正有一名留着一撇好看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坐在温暖的炭盆边自斟自酌,端的是好不自在。 看见如同雪人一般的老人推门走进,中年男子仰着惺忪醉眼玩笑问道:“你可吃够了风雪?” 老人表情严肃,没有接中年男子的玩笑话,甚至没有先掸去衣衫的雪花,盯着中年男子的眼睛,沉声说道:“果然变冷了。” 中年男子放下手中酒杯,沉默不语。 “早在一个月前,北梁国的那条九泉河就已经彻底封冻,而汉秋城的冬天也一年比一年长。”老人苍老的面颊上写满了凝重,因为内心的紧张,抑或是其他某种情绪,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涩然,就好像一把长满了铜锈的刀正在石上磨砺着:“神教的天谕果然没有出错,百年以来,世间已经变得愈来愈寒冷。” “你想表达什么?”中年男子开口问道,眼神中的醉意已经彻底散去,只残留着一丝倦意。 老人默然片刻,徐徐摇头说道:“我没有任何主观意味,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中年男子微微眯缝起眼睛,仿佛喟然叹息般说道:“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十章 草野间 火盆内的竹炭噼啪地燃烧着,不时跳绽的火星有若萤火飞虫。 老人没有理会衣衫上渐渐融化的雪水正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板上,半仰头望向门外的还在飘落的雪花,说道:“天气寒冷,意味着北方的冬天愈发难以挨过,尤其对于那些生活草原上的蛮夷来说,这样的严寒气候,必然会让他们更加渴望富饶温暖的中原,驱使他们策马南下,战争离我们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我们大周和北梁国之间几乎处于战争一触即发的危险态势。” 中年男子站起身,负手走到门边,望着屋外地面上铺的厚厚实实的白雪,默然不语。 “面对北梁的威胁,我始终认为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不能受制于人,被动还击。”老人目光坚毅,瞳孔里迸发出强烈的焰火,“我国如今兵锋之盛,堪称千秋未有,那些千年前失落的故土是时候收复回来了。” 中年男子转过头望着老人仿佛生出火焰的双眸摇头淡声说道:“我不过是崇文馆一名闲散文人,你和我说这些有何用?” 被融化的雪水顺着老人的两鬓滚落,他用手在两鬓间抹了一把,似乎看出中年男子兴味不浓,皱眉说道:“崇文馆学士又如何了?当年谢圣也不过和你一样,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创下功耀千古的经纬寻星法。” 中年男子把目光转下一旁炽烈燃烧的火盆,抱臂轻笑道:“要是让那群旧儒听见你刚才这番话语,只怕你这司天监监正的位置也坐不牢实了。” 老人冷哼一声,低骂道:“腐儒误国。” 骂完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说起寻星,我今夜看见黑夜之中有一星骤然而明,烛照天穹,片刻后,又倏忽敛灭,不复再见。” 中年男子挑眉问道:“在何方位?” “经四十三,纬九十六。”老人报了一个方位。 寻星望气功夫相较面前这位号称大周第一望星师的老人丝毫不差的中年男子立刻就了解到了那颗星的方位,惊异问道:“那不就在咱们大周国的境内?” 老人默默颔首,徐徐说道:“那颗星出现消失都突兀地紧,隐隐牵扯了许多人间气运,我担忧那是乱象之兆。” 中年男子在惊异过后,重新恢复镇定面容,轻声笑道:“你也无需如此严肃紧张,虽说寻星望气一派有‘星命定乾坤’之说,认定天上星宿明灭变化便决定了地下气运,然而万事哪有如此简单的?若世间事都有定数,那我们每天呆坐着观星就是了,还费得着心机用尽,算计百般?” 老人苦笑一声说道:“但愿如此吧。” …… …… 和往日开城的时辰一样,汉秋城的城门在雪花纷飞里缓缓洞开。 楚河裹在人潮中走入城门,找了家贩卖早饭的店铺坐下,要了碗小米粥,埋头吃了起来。 他一宿未睡,又消耗了大量精力,这时候已经饿极,也不等小米粥变温凉,狼吞虎咽地就开始吃了起来。 小米粥烹煮的极佳,糯糯软软,恰到火候,又带着一股天然的清香,入口清爽,倒叫楚河精神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间铺面在楚河印象里,是汉秋城里的一家十年老店,因为价格公道,味道极佳,所以人气一向旺盛。 今天也不例外,天才刚亮,铺里就已坐满了食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楚河埋头喝着碗里的粥,旁边桌上有两名食客谈兴甚酣,大声地交谈着近日收集到的各方见闻。 “听说北梁国那位号称‘倾国绝色’的名妓李曼曼要来咱们汉秋城了?”说话这人显然是个风月场上的常客,一开口就是风花雪月。 “那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天下四大名妓,除了她李曼曼,其余三位可都在咱们汉秋城呢,也不差她一个。”另一人不以为然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四大名妓齐聚汉秋城,这可是件足以让天下风流墨客尽瞩目的大噱头,到时候一定会非常热闹,咱们借着这股东风,说不定也能够一饱眼福呢,要知道平日里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没机会一睹几位花中魁首的风采花容呢。”先前说话那位风月老手向往说道。 另外一人头带方巾,看起来像是位读书人,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还散着新鲜墨味的邸报,指着其中一则消息说道:“那些风月事情有什么意思,你看这则消息,徐荣大将军在南方打了个大胜仗,即将班师回朝了。” 那名风月惯客思维跳跃也快,跟着也转了话题,接口说道:“这位徐大将军今次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他前些年败了那许多仗,民间对他的风评一向不好,不少人讥讽他是‘百战无一胜’的无胜将军,还有人起了个徐不胜的外号。” “别说他人,就你小子当初也没少在我耳根子边上说徐将军的坏话。”同伴毫不迟疑地拆穿道。 那人讪讪一笑,说道:“谁能想到他真能翻身呢?其实现在想想,也不怪他,只能说是楚……那啥当年太过耀眼,和那位一比较,才显得徐将军不堪入目,差了许多。” “说起那位,听闻昨日有位名叫冼碑的御史直接上书官家,说是那三位太史令秉笔直书,乃是尽职尽责,并无过错,却被斩头,乃是昏聩之举,要求陛下自承其过。”同伴放下手中邸报,想起了刚才听到的传闻。 风月客长大嘴巴,吃惊说道:“这位冼御史莫不是疯了?” “哈哈,你也觉得官家一定会震怒吧?”同伴得意地拍手说道:“告诉你,不对,官家在收到上奏后,竟然高兴说道:‘此乃朕之明镜’,三朝之后,居然亲自登临这位御史的私宅,听说当着冼碑御史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不止如此,回宫之后,官家还特意下旨厚赏三位太史令的家人。” “不会吧,自古以来,哪有天家主动认错的道理?能够乐于纳谏,官家真乃千古少有的明君啊。”风月客赞叹说道。 “可不是么。”同伴认同道。 楚河背对着两人而坐,此时恰恰吃罢碗中清粥,和店小二结完帐之后起身朝门外走去,脸上露出讥诮表情。 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哪里是乐于纳谏,他分明是怕了。 楚河这样想道。 第十一章 一点困惑 九百年前,那场著名的崖海会盟让盛极一时的大周国四分五裂,原本作为天下共主的大周被一口气瓜分为十三个国家,若不是当时走过文武群臣齐心协力,为难之时不舍不离,扶助周皇度过难关,只怕大周二字早已如前朝的商、汉两国,成为了过眼云烟。 因为感动于文武群臣的忠诚表现,那位被后世史书称作明皇的周皇林行策亲口许下了“林与臣,共天下”的允诺,从此之后,周国大臣皆可见皇不跪,更渐渐由此衍生出了“非莫逆大罪,不可诛杀朝臣”的默契约定。 接近千年的时间里,历任周皇都极度自觉地遵守着这条皇室和群臣之间不可宣诸于口的潜规则,从未踏越规约,直到最近才因为三位太史令被接连诛杀才打破了这条潜规则。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今周皇公然的越线引起了整个朝臣集团的悍然反击,在那些寻常百姓不能看见的幽暗角落,来自于朝臣集团的强烈反击早已经让周皇疲惫不堪,御史冼碑的上书只是将这种矛盾公然显露出来。 这些弯弯绕绕,黎民百姓不清楚,曾经身居大周朝廷最顶端高位的楚河却是再清楚不过。 他走在回往太傅府的路上,还在琢磨着这个突然冒出的冼碑会不会是得了周皇的授意,主动站出来上书,表面看是在责难质问皇帝,实际上却是给正在和朝臣集团角力斗气,放不下面子的周皇一个台阶下去。 毕竟周国立国之初,就由太祖定下了御史言官诤谏无罪的法条。 楚河叩开太傅府的大门,孙管家已经闻讯从里间赶来,看到楚河的精神身体状态都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不由微微愕然。 “刀,我已经丢到了该扔的地方。”楚河这样说道。 孙管家认真注视着楚河的双眼,在他深邃如星海的眼眸里有某种说不出的东西,那是种能够让人打心眼里生出信任的东西。 “那就好,你吃过早饭了么?”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孙管家颔首说道:“我已经吩咐人把那间柴房给收拾了出来,加上了垫絮褥被,你大概也没休息好,今天就先放给假吧,明天你来找我。” 楚河点点头,跟着旁边领路的家仆走了。 望着楚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见了无数人、看了无数事的孙管家砸吧砸吧嘴,寻思了好一阵,还是觉得有些惊异,不明白这个长相普普通通的小子怎么就能让自己生出信任的感觉来。 孙管家摇摇头,自顾自地说了句:“这可真是奇怪到姥姥家了。” …… …… 楚河随家仆来到柴房,推门进去才发现,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柴房里的布置已经焕然一新,房里的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就连只有小康富裕人家才能够用的起的火盆也摆了一只,里面已经装满了新碳,除了还挂着一个柴房的名字,其他方面完全就是居室的布置。 对于身外物并不在意的楚河只是轻轻点头,旋即盘腿坐在床铺上,双目合闭,屏气凝神,开始内视体内丹田气海。 那位簪花中年男子,如果楚河所料不错,应该是天元山上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花圣人。 举凡圣人,一举一动,皆有因果缘法,民间有所谓“圣人口出即天宪”的说法,虽然未免过于夸大,然而圣人之尊,由此可见一斑。 楚河笃定中年男子的怪异行为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然而任凭他将灵识扩展,将体内仔仔细细扫过一遍又一遍,丹田气海凝滞依旧,毫无发现。 感觉口舌干燥的楚河站起身倒了一碗烧开的凉白开,端起水碗,倏然从碗底倒影中发现自己眉角的那一抹瘢痕竟然消失不见。 回想起中年男子的举动,楚河确定这一定是那人所为。 只是原因为何,楚河皱眉思忖良久,依旧难得其解。 求解不得,一宿未眠的楚河乏意上来,只得脱去衣衫,沉沉睡去。 第二日,休息好的楚河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孙管家面前,孙管家看着一副英武气息的楚河笔直如松地站着,不由笑眯眯地满意点头。 已经确认了钱中石死讯的孙管家和颜悦色地对楚河说道:“老爷已经交代过了,你先在我们府上干着,我们孙府是不会亏待你的,等找到合适的时机,他会想办法给你脱去奴籍。” 楚河默然不语,他明白这算是对他去刺杀钱中石的回报。 “赵牧,你过来一下。” 孙管家叫过来一人,那人身材高大魁梧,除开略显得阴鹜的鹰钩鼻,也算是个眼阔唇薄的帅气男子。 “这是赵牧,和你一样,都是咱们府上的奴人,以后你就和他一齐在巾帼堂做事吧。”孙管家介绍道。 巾帼堂这个名字,楚河并不陌生,乃是孙朗女儿孙凤秋按照军营布局布置出的一个议事堂,专供孙凤秋和她的闺蜜们研究军事,当时还是定北王的他还笑话过孙朗,说这位老太傅是要替大周国培养出一支女儿军来。 名叫赵牧的帅气男子非常客气地和楚河打了一个招呼,微笑说道:“我现在要去流云馆取一批小姐定制的书籍,楚兄弟和我一起去么?” 楚河同样客气说道:“当然要去,赵兄正好在路上给我说说平日里都需要做些什么工作。” 等楚河和赵牧走后,孙朗从走廊尽头负手走出,望见露出思索神色的孙管家,问道:“我不是让你安排一下楚河的事情么,看你这一脸苦恼的表情,怎么?可是他对老夫的安排不满意?又或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纰漏?” 回过神来的孙管家赶忙弯腰施了一礼,缓缓摇头,困惑说道:“他没有对安排不满意,也没有出什么纰漏,老仆只是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 “从昨天开始,就感觉楚小子身上起了些变化。”孙管家恭恭敬敬答道。 这下轮到孙朗好奇了:“什么变化?” “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和第一次见面时不太一样了。”孙管家冥思苦想,忽地一拍手掌,惊呼道:“是了,我知道了,他眼角的瘢痕不见了。” 孙朗闻言一怔,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第十二章 白眼狼 流云馆是一间专门刊印书籍的书局,以印制各类定制书籍为生。 随着朝臣地位的提升,尤其是庞大文官集团的形成,周国的刊印业也开始发达起来,和刊印业一同发达起来的,还有著书业,各类书籍层出不穷,几乎囊括尽了世间万物,其中不乏贬弊时政、讥讽朝局的书籍,著书者仗着周明宗当年随口说出的一句“言者无罪”,竟丝毫不惧周国朝廷的审查。 周国历任皇帝也算大度,遇到有朝臣上书此事,大都不过付之一笑,不予追究。 也因为这种宽松的环境,造就了“周国文明甲天下”的盛世场景,周国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学者心目中最崇高的圣地,也不怪前代曾开创一派白话文风的吴国先贤岳孤北特别赞曰:“天下文礼出新周”。 流云馆早已经将印制好的书籍捆放好,楚河和赵牧一到,很快就领完了。 将十数捆还泛着油墨香味的书籍丢上马车车箱,楚河驾着马车回返太傅府。 近二十年来,周国和周边国家的战事愈趋频繁,随着战事的逐渐加剧,为了保证马匹这种战略资源的供应,朝廷颁布了《蓄马令》。 随着《蓄马令》的出台,周国境内的寻常百姓已经失去了用马拉车的权力,只有身具功名之人,又抑或是像孙朗这样位高权重、位立于周国权力核心的大人物家人才能够使用马车。 当然,这一政策能够得到推行,也得益于轻山符的普及。 由符师绘制的轻山符能够让重愈千斤的重量变得若鸿羽般轻盈,贴上这种符咒的畜力车能够轻松拖动数百上千斤的重量,使得牛车、羊车除了速度不如马车之外,在其他方面并无太大区别。 楚河驾驭的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向前行去,沿途两边尽是书铺书局,来往牛车装载着满满一车的书籍,悠悠行进,整条大街都充溢着书卷的香气,相熟的客商相互招呼,显得热闹非凡。 不远处一座青砖砌就的参天巨塔矗立在前,塔尖高高入云,只隐约可透过蔼蔼白云看到几分模糊形状。 作为汉秋城、乃至是大周国的标志性建筑,这座名为“凌云”的千丈高塔无论从汉秋城的任何位置都可清晰看见,高塔内存放着大周国历代功勋贤哲,对于周国人来说,如果死后画像能够挂入凌云塔,便算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浑体雪白的骏马徐徐而行,踩踏出哒哒蹄声。 赵牧坐在马车的另一边,仰起头颅,眯起眼睛望着高塔,口中轻声喃喃念道:“大丈夫生当拜国相,死当入青塔。” 楚河侧目望去,他倒是没想到父母皆是奴人的赵牧竟然有如此大志。 赵牧察觉到楚河的目光,露齿一笑,说道:“我知道这话很可笑。” 楚河摇头说道:“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可笑不可笑,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可笑,那么便没有人能够笑话你。” 赵牧微怔,旋即摇头解嘲笑道:“你这个说法闻所未闻,倒是有趣。” 正在行路间,远处忽然喧嚣声。 二人循声望去,一群青年男子策马而来,言笑晏晏,偶尔居高临下扫视周围路人,露出睥睨自傲的神色。 青年男子们不时指着沿途景色,展开一番即兴创作,大声流利地吟诗声引得周围路人的齐声喝彩。 走在最前面的领头一人紫袍高冠,玉面剑眉,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只有在关键时刻才在众人瞩目中出声评点几句,隐隐然一股领袖风度。 “呿,原来是去年中第的进士,想来是闲的发慌,一起相约出城赏雪。”赵牧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听着耳边传来的路人称赞声,小声嘀咕道:“这些喝彩的人都是傻子么,真相信这是记性创作出来的?” 他转过头对楚河说道:“我敢保证,这群家伙一定是早就已经打好了草稿,甚至是绞尽脑汁想了好几个通宵才做出了这么些小诗。” 楚河正在注意着领头那名紫袍青年,听见赵牧的说话,失笑说道:“没想到这许多人里面,也只有赵兄看的最是通明了。” 赵牧撇撇嘴说道:“也不知道这些百姓瞎起什么哄,这些个书生整日只会空谈误国,肚子里面装的全是废料,浑没半点用,要是敌国真打了过来,难道还能够指望这群废物抵御住?” 楚河摇头,对赵牧这个观点不甚赞同,但也没有反驳,而是岔开话题问道:“赵兄说他们做的是些小诗,那不知道在赵兄心中什么样的诗才算是大诗?” 赵牧皱眉想了片刻,慢慢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楚河眼睛一亮,赞道:“果然大气磅礴!” 赵牧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可不是我作的,而是从一名先生那里听来的。” 楚河颔首说道:“能够作出这样句子的先生,想必一定也不平凡。” 两人正在闲聊,那边几名青年忽然大声称赞道:“我们无论诗词中藏了多少典故、用了多少手法,司马兄都能够轻松点出,司马兄的才学果然远超我等,实在是让人佩服。我相信,以司马兄的才学,定然能够让我大周重现昔日荣光。” 那名紫袍青年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王兄过誉了,不敢当。” “诗词都是小道,要说佩服,我却是更佩服司马兄前不久那篇《讨楚》檄文,我已经读阅了不下二十遍,每每读来,都仍是热血激扬,恨不得楚贼就在我面前,被我用小刀一刀一刀片下肉来。”旁边一名青年驱马来到紫袍青年身边说道。 “对啊,对啊,那篇文章我也看过了许多次,实在是写的太妙,将楚冬那贼子的恶行恶性完全彰明,真应该让天下那些还替楚贼喊冤叫屈的无知民众都看看,让他们知道楚贼乱臣贼子的真面目。”说话那人顿了顿,接着说道:“说起来,听说司马兄还曾受过楚贼的恩惠,这次能够大公无私地站出来指证楚贼,司马兄的品性委实令小弟钦佩。” 紫袍青年眉毛一挑,蓦地朗声说道:“不错,我司马宗的确曾经接受过楚冬那恶贼的资助,可是我却时刻铭记着我乃是大周的百姓、大周的臣子,生是大周人,死是大周鬼,楚贼就是给我再多的恩惠,也休想能够收买我!对楚贼的境地,我只有一句话想要说,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好!”这话一出,周围青年、路人纷纷喝彩鼓掌。 赵牧乜了紫袍青年一眼,轻蔑说道:“司马宗这小子听说在中状元之前,只是一个贫苦学子,是当年楚北王看他可怜,怜惜他的才学,才给了他继续攻读下去的资助,没想到这家伙反过来就咬了楚北王一口,竟然说是想要收买他,还真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 楚河嘴角衔着笑,似乎对于眼前的场景不甚上心,忽地,他拍了拍赵牧,说道:“赵兄,敢不敢和我一起驱马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