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等有雨》 第一章 你曾是我的盖世英雄(1-1) 二零一六年我曾两次从温哥华飞回国内,一次是在春夏之际,父亲病重,我陪同母亲回来探望;还有一次是在12月初一,已是深冬,我回国处理工作上的事务。 b城地处大陆北部,这个时节,天气本就严寒,前几天新一轮冷空气南下,刚下过的大雪未来得及全部消融,这几日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我让司机将我送到医院,下了车,未往前走上几步,就看到父亲一行人从大门口出来。 阿姨拿着换洗的衣服走在最前面,父亲坐在轮椅里由身后的妇人推着,身边的司机负责给两人打伞。走在最后面的是姜离,他正要加快步子,上前将父亲从轮椅抱到车里。 这太过温馨的一幕,像要融化这满天大雪一般,只是雪下的太过浓密,眼睛一刺,募地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一痛,就生生停在十几米开外。 我没办法又想回到车里,可是刚准备钻进去,就被发现了。 “何曦?真的是你。可巧,你父亲刚才还念叨着你呢。”父亲身后那妇人开口。 无奈,转身,我点点头,掸了掸肩膀上的雪。 父亲见到我先是很意外,随即脸上的笑容淡淡散开,他问我好,又说:“小曦,你回国了,工作不忙?” 我说:“还好,您还好吗?” 他说:“挺好的。” 他旁边的妇人又解释说:“你父亲之前胃不太舒服,小手术,就没有告诉你。” 我点头,触到姜离的目光,又躲开。 他看着我的眼睛却不带任何一点感情,我便假装没看见。 她说:“我们要先回家,你要过来坐坐吗?” “不了......需要帮什么忙吗?” “没关系。” 父亲看了看我:“既然都回来了,一起吃个饭?” 我看到他毛毡帽下露出的鬓间白发,算是默认了。 我觉得就那样干站着也不好,既然帮不上什么忙,就帮着开一下车门吧。送父亲上车,关好车门,姜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我的身后,不由分说地揪住我的衣袖往他身边拽,让我跟他上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姜离自己有开车出来,他似乎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坐在他旁边的我,又似乎想了很久才愿意和我说话。 “几天了。” “不告诉家里?” “有事忙。”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看爸爸。” “路过。” “带着家里的司机?” “不然,走路?” “何曦,你多少岁了?” 我才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他问的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他果然有些生气,“何曦,这么大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跟哥哥多说一句话会死?” “我感冒了。”我答非所问。 他听得出来我的鼻音很重,确认我没有说谎,叹了口气。“到家的时候我看看,我给你开点药吧。” 我说好,他没有再说什么。 我知道让姜离深感无力的方法很简单,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就像陷入死局的对弈,招招不想吃亏,又招招不想让对方受损。通常是这一方进一步,那一方也进一步,这一方退一步,那一方也退一步。没有输赢,没有硝烟,是漫长的拉锯战,相较于精力的耗损,最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我与母亲,他与父亲,我们的关系,像许多这样半路离异的家庭,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的时间去磨合,也许破散。 姜离和我都清楚,目前这种和平意味着什么,所以谁都没有试着去打破。 但是当我抬头,余光里再一次看着那人给父亲碗中夹菜,顿时味如嚼蜡,这顿饭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理智上认为这当然是再正常不过了,寻常夫妻不都恩爱如此,情感上却做不到说服自己,想她那位置到了今天原本就属于我的母亲,就无法说服我自己到底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做什么?扮演一个女儿的角色,然后融入他们一家三口之中,仿佛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吗? 这不是我第一次那样认真地打量她。年轻时她是很美的女子,老来风韵犹存,性格温和无害,又甘愿为家庭奉献,是男人大概都会喜欢的类型。当然如果用身份来代表她的话,她是这里的女主人,是我父亲现任的妻子,是姜离的生身母亲。 不应当的,是我在这里会让我有一种深深背叛母亲的罪恶感。 姜离从小就希冀有个真正的家,如今他得偿所愿,可我的母亲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父亲。这么多年来,父亲,母亲还有姜离,似乎都已经接受这种割离,习惯各自相安。只有我做不到那么潇洒,我做不到不去亲近姜离,也接受不了这个家没有我的母亲,所以我是不愿意来的。 我不打算多待,也不打算跟父亲亲自告别,只托付保姆一句,让她等父亲醒来告诉他一句。姜离知道,他去楼上换衣服,让我等他,他开车送我回去。 我踩着先前那人走过的脚印,抬头,一臂之遥。姜离立在雪中,背影孤傲,寂然似水,如月影寒山寺中静静的一潭。他又走远了几步去抽烟,我才觉得那潭水,原来早已翻滚沸腾,就等一个契机,拨乱风云。 是哪一个契机,我这个? 我低头苦涩地咬了咬唇,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忽而他已转身,掐了烟,唤我的名字。 “何曦!” 那应该不算是一种称呼,而是一声轻叹。 那时候他匆匆从学校回来,面对我厌恶的抵触,也是这般痛心。只说,何曦,我们不是仇人。 还记得我的回答是,‘阿离,我知道的,我们不是仇人’。 应该庆幸相处的这十多年,没能让我们成为仇人。如果要是真的仇人,最好永远不要见面,便是见上面,也要假装不曾认识。 这是赌气时,我与他说的话。 当年我父亲与母亲离婚发生得太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建设,无法接受。今后想起,才觉得那时自己的行为多么伤人。 冷空气席卷而过,所到之处,草木皆非。风雪更大,乌云齐齐涌来,逼仄得胸口生闷。我走过去阻止他去点第二根烟,没收了打火机。 “再抽路不好走了,送我回家。” 他叼着被风雪打湿了的西洋烟,问我:“送去哪?” 我答:“自然不是这。” 他不再说话,去车库拿车。 知道我要去英国念书的时候,姜离来找过我,他问我知道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能不能为自己行为负责。 他说,你听好,阿曦,我以为我们都到了懂事的年纪了,可以理解长辈们做的决定,他们的人生到底怎样由他们来负责,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你不该拿来赌气。 我说,我没有赌气,我去英国,又不是为了玩,我是去读书。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能力在那边也能过得很好。 他咬着牙说,好好......你好样的,何曦。你是有本事了,你外公也很厉害,他是可以在b城只手遮天,可是他再厉害能把手伸到国外去吗?你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一点苦,你别说你能行,到时候哭着也别想那么容易回来! 我听了已泪流满面,我说,不会的,会很难,但会坚持。 我说,姜离我不像你,我只有一个母亲,你放心,就算我哭,你也不会知道。 后来真的如他所说,我在英国过的日子很难,一边要照顾精神状态不佳的母亲,一边要上课,还要学习语言。不习惯那里的生活也哭过不少次,但是真的一次都没有让他知道。 姜离不知道我父母离婚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或许他知道,但是没办法理解我的感受。 我从来没有想过母亲的婚姻会走到尽头,因为在此之前,我们一家人有多么的幸福啊。但是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的,一段婚姻结束意味着我们将解除双方的义务和责任,意味着即使我们彼此间有再深刻的缔结,也在这一瞬间分崩。 母亲除了最开始有力竭挽留过父亲之外,再没有失态过,父亲的态度却从始至终决绝。他和姜离就从家里搬出去之后,我与母亲在家住了半月,也搬出了出去。之后她精神状态不好,我常担心她惦念着父亲不肯放下,又怕她伤心,便再也没有和姜离与父亲联系。 我们四个人如同坐上两辆不同的火车,岔开路,便如平行的轨迹一般再也没有交集。却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线,解开的结,又被母亲和姜离系在了一起,如我当初知道父亲病重,如母亲要求我陪她回来。 第一章 你曾是我的盖世英雄(1-2) 姜离与我,算是缘分比较深的人吧,我们之间本没什么血缘,却做了十七年的兄妹,十七年的家人。 我出生时他尚年幼,姜离十分之宠我。据保姆芸娘回忆,我一岁多一点开始独自一个人睡婴儿房,常哭闹不依,便是他每晚都和她一起照顾我,直到哄我睡着。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姜离待我便秉持“长兄如父”原则,甚是严格。除了在家里,外人面前他并不怎么表现得与我亲近。偏偏那时候他样样长于我,我常被他打压到怀疑自我,所以老觉得他在朋友面前甚少提及我这个妹妹,一定是嫌我丢了他的脸。 与之相对的,是我与安先生。 安先生小时候“良善”,又长得比一般的小孩好看,自从我们熟识之后,我就愿意跟他玩。他脾气温顺,通常姜离不愿意理我,我就回去找安先生。而安先生那时候不管在做什么,只要我来找他,便会放下一切陪我疯,陪我闹。即使我性格顽劣,闯下什么祸事,也是安先生主动站出来,替我受罚。 安先生这样的‘受气的小媳妇’形象在我这里太过深刻,以至我们重逢时他性格突然变得高冷和强势,我很长一段时候都不习惯。 多年后,我又一次半夜中醒来,看着枕边人安睡的容颜,多要感叹。我们分开的那几年,上帝把我的安先生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连睡梦里都很霸道,却谢谢他把他带到我的身边。 这次回来,我一直住在以前我和姜离,还有父亲母亲、芸娘、耿叔,我们一家人以前住的地方—曦园。 在临福路的南端别墅区里,它是那边最大的一幢洋房。复式的花园楼房分东南两栋,一大一下相互依傍,洋房红色的砖石构造的“人”字屋顶,墙面是瓦灰色的,有很宽敞的露天楼台。南面的那一幢设有阁楼和露天花房,墙面周边爬满了紫藤萝。围墙里面种满了紫丁香和茉莉,厚厚的草甸,高高的乔木,威武的梧桐。即使到今天,各类现代特色的江景房沿着临福路寸土寸金的黄土地拔地而起,我也相信它在这一片“金刚水泥”中,称得上是独一的别致。 小的时候,我其实还是过得挺幸福的,从一出生就有人贴身照顾生活起居,无微不至。母亲疼着,父亲爱着,还有姜离宠着,到哪都是横着行走的。 我母亲是将门之女,家世显赫,父亲虽出身寒门,但是凭借他自身的能力,加上我母亲何家那边的关系,在政治上也是混得风生水起。我出生那年,他正值盛年,仕途得意,常常将我抱至漆上,眉欢眼笑,说我是他的幸运符,自从他有了我之后,诸事顺心顺意,事业步步高升。 我当时还小,不懂事,但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欢喜极了。人到中年,他依旧俊朗英挺,神采奕奕,便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脖子撒娇道:“爹地开心,阿曦要礼物,要出去玩,要吃多多。” 我那时候接触的东西有限,记不住那些零食点心、果蔬甜品佳肴美味的名字。但是只要是喜欢吃的,便是要吃到小肚子撑不下才肯罢嘴,是名副其实的“小吃货”。 母亲怕我吃多了消化不良,长此以往会造成脾胃不适,犯上什么病害,知道我贪嘴后,但凡我爱的,都会在家里备一些。什么时候都能吃,不过不准多吃,管的很严。而我每次想吃什么,就要求保姆抱着我,指着只属于我的“粮仓”里的这个那个,说要吃多多。 母亲说我像只小老鼠,只有老鼠才总是叽叽喳喳吃个不停。姜离说我是只兔子,因为换牙前我的两个门牙很大,而且我抓着东西,嘴巴嚼着动来动去的时候,委实像只啃胡萝卜的大白兔。但不管怎样,因为我爱吃的习惯,并且随时随都能大吃特吃,姜家,何家,大院里其他的叔叔伯伯家,很长一段时间都叫我小吃货。只要我一闹,就哄着我说多多,多多。说着说着,就像是叫着我的名字,也因为如此,我有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别称。 父亲这时候看着我撒娇,便会大笑着应一声好。他把我抛高又接好抱着,紧紧搂在他的肩膀处,然后叫上我母亲和姜离,一家人出去吃饭。 他知道我最喜欢渡道口的那家西餐厅,喜欢那里的海鲜和夜市,还有水族馆。抱着我,就会牵着母亲和姜离。而我也总是开心地从父亲的怀里调皮地爬到母亲的怀中,一个来回之后,才会安静地趴在父亲的肩膀上,跟姜离大眼对着小眼。 满足而惬意的黄昏时光,我们一家人一起跟着和煦的微风,潋滟的波纹回到我们的家。霞光拉长的影子,父亲宽厚的肩膀,母亲幸福的笑容,姜离温暖而包容的眼睛,仿佛是我漫长的少年时光中,最幸福、最想留住的画面。 我以为这一辈子我都不会丢了这些东西,父亲每次回家虽然总是先要去书房忙工作,可是只要我去找他,他哪怕是在处理公务或者和别人讲电话都会将我抱到膝上。 他将我捧在掌心,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是我要的,他都会答应。而姜离,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不是我母亲的孩子,他也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他的思念。他思念着他的生身母亲,他叛逆地想高飞,但是他从来都让我以为他是母亲面前的乖儿子,最疼妹妹的好哥哥,他永远都不会放弃我。 自从他们收拾行李离开家里,我常在心里骂他们是骗子,可是也还常就想到那时候我们四个人的欢乐时光。我也想过人生不能太满,过满则溢。那时候我的藏宝箱里什么都有,所以父亲把自己抽走了,还带走了姜离。 安先生时常说我拧巴,越活越过去。我每每这时候都斩钉截铁地反驳过去,可是在对待父亲问题上,我觉得他说的很对。但是他不知道我尝试着说服过我自己站在父亲的角度想想他的为难,只是失败了。 父母离异是我心口的一道隐伤,因为它完全撕开了我对世界,对生活的认知。之前我是站在城堡之上的公主,不知疾苦地生活着,然后一下秒,我就摔在了现实的地上。 我问过安先生:“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安先生很抱歉地对我摇头。 “你说的那些我能理解,但是我不是你,无法感同身受。” 我看着他,无言以对。 其实想想,又觉得我和安先生有些同病相怜。 他从小父母早逝,没有父慈母爱的童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而我是得到过然后狠狠失去。 安先生自己对自己的身世看得很开,对我的经历又有点幸灾乐祸。 “我倒希望他们再欠你多一点。” “为什么?” 他笑笑,却总是不说。 后来我就知道,是安先生填补了那些亏欠。而他和我都知道,我们才是真正相濡以沫,至死不渝。 第一章 你曾是我的盖世英雄(1-3) 我回来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曦园如今的荒废。 草坪是很长时间没有修理的,自从被彻底“放养”之后,长出了不少一株一株或一茬一茬的杂草,现在积雪压着,东倒西歪。不知道来年开春,我要花多少功夫才能修整如初。院子前梧桐树的叶子掉了许多,先前厚如毛毯落叶被冻封在冰雪底下,风一吹,又掉落了许多覆在积雪上面,而北面的几棵银杏光则是秃秃的,一片萧瑟。屋檐,台阶和窗台上都积满了雪,松树戴着一层厚厚的帽子,有水的池子结着冰花。屋子里里外外也冷冰冰的,没有主人家和客人,没有管家,没有保姆和厨娘;也没有园丁跟司机,只有每个月定时过来打扫的钟点工,还是一把寄放在门卫那里的钥匙。 我大概是六岁的时候搬来这里,六岁以前我住在军区大院里,四方四正的院子,独门独户。一条柏油路出去,那边是陈爷爷家,这边是李爷爷家,再过去是贺爷爷家,邻里邻外,左一个是司令,右一个是革命英雄,都是一些和外公一样牛逼轰轰的人物。 从小在浓烈的军人情谊渲染的环境下长大,闷嗓子的警卫员,拿枪的勤务兵,戴帽的军官都见过不少。外公同那些人一样手糙脚糙,嗓门大,声音粗,但是外公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不仅高大,他还很温柔,很有耐心。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能听懂话了,外公过年带着家里的少小一家一家去给他的那些老邻居拜年,回来的路上,他站在院门前就拉住我一家一户地指。跟我说,在整个军区大院里,隔壁的宿奶奶,贺爷爷,再过去的郝爷爷还有他的副司令官等等都是他的好战友,他们亲如弟兄姊妹,拜过把子也交过命,要我向敬重他一样敬重他们,因为那些爷爷奶奶同他是一样的。 我那时候毕竟年纪小,听得懂一些话,但不是完全都懂,完了就问他。 “和外公一样?” “一样。” “哪一样?” “都是军人,都是英雄。” “宿奶奶也是英雄?” “也有女英雄。不止你张奶奶,你外婆,贺阿姨,你小姨还有你妈妈都是军人。” “可是妈妈说她是做衣服的。” “那是因为她改行做了裁缝.......哼,没出息!” “什么是改行?” “就是不当兵了。” “还可以不当兵?” “可以,不过一时是兵,一辈子都是兵。” “那外公现在是不是兵?” “外公当然是兵!不过外公职位比他们都大,外公是管兵的,他们都归我管。呵,你贺爷爷以前都归我管。” “那我知道了,外公是二郎神!” 童言稚语,粗犷的老将军一时接上不上话来,倒是围观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戎马一生外公也知道他的宝贝外孙女最近很迷三只眼的杨戬,腮帮子一抖,大手落在小女孩的头顶也笑了。 偏偏那时候小女孩还刨根问底地问:“外公是二郎神,那谁是哮天犬?” 外公一本正经答:“你爸爸。” 叔叔伯伯姑姑们看当事人不在,忍不住又笑了,只夸小姑娘又可爱又聪慧好学。 外公对这些赞美自然欣然接受,大笑,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宝贝。 这件事情是等我稍大了一些时候,几位大伯大娘聚在屋子里把它当做笑谈,被我听见了,母亲转述给我的。 我是记不大清了,不过听说还有后续。 90年代初,家里有了彩电。我以往吃完晚饭,一定要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但是那天吃完了,竟然没有嚷着要开电视机,而是默默地等着外公吃完,跟他去了书房,继续问他关于他的兵,关于和二郎神的兵,以及谁的兵比较厉害的问题。 据说一直是聊到了后半夜,书房里老人小孩铿铿锵闹了好一阵,最后严肃认真老将军面对活泼好问的孙女终究败倒了,开了书房门,直接把精力旺盛的我扔给了原地待命的母亲。 第二天外公发了低烧,我心疼地要命,学着以前生病时芸娘的做法,搓热了手心,然后盖在外公的额头上,一边抚摸一边哼:“哦~哦,外公外公不怕,pia gpia g(芸娘老家“病”的发音)快快赶跑,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外公会捉住我的小手,温柔地轻吻我的掌心。 “乖乖,你是外公最心疼的宝贝。” 母亲说外公只有面对我时才会放下他的盔甲暴露出他的软肋,才会让他看上去还有那么些弱势。她说我是她最好的“免死金牌”,让外公一直对她任性无奈的一顾妥协,包括对父亲的不满意。 他没有再对她私自的决定生气,而是很平和。像远山,像竹林,像山谷,静然无风,所有汹涌,统统接纳,统统包容。当他戴着老花眼镜,身板腰背挺直却扶着腰眉心紧蹙的时候,母亲说她是觉得他真的老了。 他不再扛**包,也不再是威风一面的大将军。他在家里地位依旧,威严犹在,可是上了年纪身体不好,熬不了夜,一激动就咳嗽,住在这军区大院里,落了一身的毛病。 她把我抱在怀里,抵着我的额头,说你外公是真的疼你,哪怕是生再大的气,也忍得好好的。她说她之前是真的对不起他,她伤了外公的心,强留一段爱情,一桩他不赞同的婚姻,最后还是他妥协了。 我听得稀里糊涂的,看到她那么难过,就抱着她。后来她再难过,也是这么抱着她。 第一章 你曾是我的盖世英雄(1-4) 母亲出生在军人之家,外公三十六岁才有她这么一个孩子,却从来没有娇惯她分毫。她从小在军营长大,上的是纪律至上的军校,住的是军区大院家属楼,随父从军的日子比外婆还要多。外公虽然表面上对她苛刻,心里却是极为疼爱这个女儿,期望可想而知也是极高。 因为从小到大的熏陶,母亲性格和习惯都与外公极为相似,豪放又内敛,长相也随外公一样英气健美,不似一般女儿家的文静娇弱。只是后来因为**人母的身份,才让她骨子里透出来的军人气质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婉。 相比母亲,我可能更像父亲,如他温润恬静,模样也随他秀气柔和。长相虽似姜家,但外公说我从小就个性要强,偏执,重情重义,脾性倒是很何家人。 我三岁的时候开始认字,大概刚认全500字左右,家里请来了先生教我练字。那先生年纪比外公还要大一点,头发与胡子全是白色,乍一瞧,以为是穿越过来的古人。 那先生不爱说话,也不喜笑,面无表情的样子比板着脸的外公还要可怕。我常常不敢主动和他亲近,要是有家里人在旁边,必定悄悄躲至熟人身后,才敢悄悄打量他。他也不是很喜欢我,总是板着一张脸,不同我笑,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跟我愿意宠着我。 先生那人,为人是真的刻板而又着实让人可恼。 我年纪小,练字这件事由不得我选择,我虽然不喜欢,但是家里人对他愿意过来教我却是欣喜万分。外公说他是极厉害的人物,是真的人民艺术家,不慕金钱,不羡名利什么的,很难有人能那么有这么大面子请他出山。总之,我算是碰着狗屎运了,才遇到从天上掉下来个这样牛气的师傅。 我自然知道他教我不是为了收什么徒弟,或者单纯地欣赏我的天赋(虽然我自认为没什么天赋,好像确实也是),只是不好意思拒绝老朋友的请求,过来打发点时间。但是他随意打发时间的时间对我来说却并不是那么好过的。 我曾因为不会握笔就被他骂了好几天,吹胡子瞪眼不在话下,还曾被他关在书房里一个下午,说不练好字就别想休息,被吓到手脚都不麻利了。 刚开始练字的时候便是夏季,天气闷热难当,书房也有空调,但是老先生吹不得空调风,所以屋子只会开两扇窗子。一个下午过去,我便浑身像在桑拿房里蒸过一次桑拿一样。老先生却很悠哉,他只需要用前十分钟的功,用后十分钟的力,其余时间,只要搬了把椅子过去,躺在窗子旁的荫蔽处,一边看书,不时把他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推下去,督促我不要偷懒。 我在书法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一直都觉得这个老师请的有些亏,不过听外公说不要钱,也就释然了。不然以他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态度,三个小时只愿花二十分钟的诚意,一定要让外公给他开最少的工资。 起初一个字一个字地练,我觉得还可以应付,练个百八十遍先生也会勉强给通过,后来一句一句唐诗摘录起来就觉得吃不消,我常没写到一半,他的忍功也终于被我气到破了功,撕了纸叫我重来。结果就是往往我们进去练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脸色阴郁地走了。虽然下个周末他还是会来,但是我那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自己蹲在书房的墙角暗自伤心。 芸娘见我实在可怜,跑去和外公“求情”,外公眉心深纠,外婆也心惊又心疼,抱着我埋怨他说,孩子到底是小了点,着急作甚。 外公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着手走开了。 半夜的时候他想起来还有点工作还没有做完,去客厅接了杯水回来,发现书房的灯居然亮着。我踩在他那把藤椅上,伏着身子埋头练字,墨汁洒得宣纸上到处都是。因为先生的习惯我也忘记开空调,夜里也是出了不少汗,后背衣服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是脏兮兮的。 见他进来,我便慢慢地站起来,跳下来,把自己写成的作品举给他看,问他:“外公,我写得可好?” 因为这一句话,身板高大的老男人瞬间就眼红了。 后来听芸娘说,外公因为这件事去先生家里大骂了他一通,最后还把家里亲戚酿的上好的梅子酒藏了起来,算是对先生的严重“警告”。而最终外公想的这个的法子也奏效了,从那之后先生对我的态度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耐心也渐渐长了许多。 后来我的字有没有得到先生的肯定,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大概教了我几年,我从大院搬去洋房住,暑假的时候除了偶尔去他家里上书法课,其他时间我要待在大院里,偶尔他过来找外公喝茶聊天,见得面数也就多一点。 我再大一点的时候还学过钢琴、大提琴,也学过画画和雕塑,但这几样都是浅尝辄止,最好的学习阶段也只习得皮毛,后来耽搁,再捡起来也只是表面上的像模像样。这么多年,唯一坚持下来的好像也就是练字的习惯。 我在温哥华的家和工作室里,有空的地方总摆有几幅我亲自裱过的字画,客人们看到时常问上几句,知道是我自己写的,若是他们讨要我实在推辞不了,我也会提笔写上几句,倒不敢自称是先生的学生。 我想我大概是从心底认为我不是先生的学生,虽然他从未说不许,虽然我也未曾问过,我毕业之前的作品,是否是他满意的答卷。 年幼时候的记忆太深刻了,我总觉得,我何曦若将来练不好这字,若不够格做他的学生,如果天资所缺,那也是强求不得。若是练得好这字,于外公有了交代,今后怎样也是我自己的本事,与此人无关。 但是其实先生过世的那晚,忽而心惊,温哥华的天气又凉了几分,而自己远在异国,无法送他最后一程,还是有遗憾的。 人至他那样的年岁,死亡是极其自然的东西,更何况用他老人家的话来说,百年之后,无病无痛地离开,也是莫大的福气。 可不知这福气是谁的福气?他一生无子无女,真的离开的时候,来送的也没有一个至亲之人。就算生前再有盖世才华,荣华富贵,到头来傲骨铮铮也不过黄土裹身,葬一世精魂。 前两年,他九十高寿,我从温哥华飞回去给他祝寿。那日酒席也办的十分简单,来的都是他的挚友和学生。缺了何老将军,但是来了何老先生的亲外孙女,面子何其大,众人唏嘘不已。 酒桌之间,他坐在上座,心情很好,几杯小酒之后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一丝醉意。到底岁月不饶人,从前他再千杯不醉,意气风发,现在不过低头时眼底的一丝落寞。 他向坐在角落里的我招了招手,拉过我时,手有些颤。 那日他端着酒楼里最好的汾酒,将我带到众人面前,介绍说:“这是我最后的一个学生了,不容易,在我这毕了业。” 我还没从他说我在他这里毕了业的惊喜以及其他万般感触中反应过来,已经被推至酒席中间。 那次喝的大概是这辈子最多的一次,倒也没醉,只是之后记起来,他那时候已经不教我好多年了,而且也没有问我要“毕业论文”呀,这“毕业”毕得稀奇古怪。 那时外公过世也有两年多了,回温哥华之后,先生曾千里寄语:“若公过世贰年有余,吾常感时岁蹉跎,又觉终年漫漫,近来终日颓沮,已知大限将至,幸焉。昨日亲启信笺,见字如晤,知其生平最是牵挂于尔,愧于未尽其所托,尽心照拂,倍感惶恐,而今见汝甚好,慰矣。他日重逢,必定慰其宽心,可安矣。汝知人生百步,非得善始而有善终,百步之遥,若将非往前之看,何有余幸之说矣。故痛可暂,可长铭记也。尔甚聪慧,吾无所念之,愿长今事事顺心,百岁平安。” 日后才知,先生的书信寄到我这里时,已经是他过身的两日之后。而我又因天气的原因,未能及时赶回去送先生最后一程,常常感到愧疚不已。夜里心悸闹醒的时候,捧着先生的书信泪流满面,伤心之余又替先生庆幸。他一生与外公最为要好,两人志趣相投,情谊金坚,这次一定是和外公重逢去了,比之人间,必定不那么孤单。 先生这封书信,这么多年来也一直陪在我身边,每每拿出来看时,仍然觉得先生之语“妄自菲薄”了。 其实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在人生启蒙之时,能遇到他这样的良师、严师,我改掉了很多被惯出来的坏毛病,那让我终身受益。虽然他总是毫不掩饰对我的“不满意”,毫不犹豫地打击我,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待我,而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遵照旧友之托,尽本分之内的事罢了。 便如他所言,他过世之后,我没有难过很久,只是多感生死之间,短暂不过一瞬。自他离开之后,思念外公之人,世上又少一人,哀哉! 第二章 你好,安先生(2-1) 这个世上的男女朋友,或者说情侣关系,感情深浅各异,经历不同,但凡最终修成正果的,一定经历过波折和考验。我和安先生不同,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太顺其自然(好吧,虽然过程也有些曲折),要说感情基础,没太多意义。问时间长短,期间整整二十一年,哪一个身份都比作为恋人的时间长。 安先生与我都没说过很多对方喜欢听的话,在山盟海誓、花前月下都省略的前提下,连爱人之间说的最多的“我爱你”也只在结婚当日,在亲爱的上帝耶稣面前说过一次。我们从恋人到合法夫妻,安先生只会说,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他硬着脸皮一次一次求来的,所以我要时刻对他好点。 在我看来,安先生一直是个外表纯白,内心世界多彩斑斓的人。他心里有苦常不会说出来,小时候被我欺负,心里难过委屈,他嘴上从来不和别人说。偶有几次与我冷战,他常自己生着闷气,也从来不冲我发出来,所以我时常不知道他气我什么。 有时候他又很委屈,表达他都已经消气想好准备原谅我了,我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生过我的气。而我只是想说,我也很委屈啊,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气了好不好。 不过他现在可与以前不同,腹黑多了。现在我们要是吵架激烈了点,安先生也不与我冷战,只要一说起当年分开之事,我立马就会缴械投降,好几次之后架也吵不起来了,只变成安先生现在处处压制着我。 在我的朋友的他的朋友眼里,安先生是居家好男人的光辉形象,因为安先生不抽烟、不酗酒,不会外出鬼混,除了工作之前,生活一切以老婆为先。而我是那种脾气善变,个性执拗,又有些叛逆的女人,却硬生生地被安先生管成了夫管严。 这一点从我们结婚一事就有目共睹。 我和安先生决定结婚一事没有什么仪式感,都没有准备求婚,只是有一天安先生在家工作,我也在家,他埋头在一堆设计图中,问了我了一句,我们要不要结婚?而当时我正看着电影《罗马假日》,听到了就回答说,好啊! 我们就是这样决定结婚的。 事后我反应过来觉得不妥,不能这么草率地决定我俩的婚姻。我去跟安先生讲道理,希望能给彼此更多一点时间好好想想结婚的事,万一中途发现咱俩不合适咋办呢。安先生的观点与我完全不同,他认为婚姻就是纯粹碰运气的事,讲究快刀斩乱麻,人人都考虑得那么清楚,这婚就结不起来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安先生这个人比较讲原则,也要求身边的人讲原则,我要是中途反悔,在他眼里就是做了天理不容的事。为了维护我在安先生那里的形象,我决不能做这样的事,于是我们也就这样“快刀斩乱麻”了。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安先生的行动力这么强,我一答应结婚,他就立马放下了工作,打电话告诉他朋友我们准备结婚的事。为了响应安先生的速度,我也很快通知了我的朋友还有我的母亲。 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好像她那时候还在毛里求斯度假,听到我要结婚的消息,她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激动和兴奋。不过她激动和兴奋不是因为我要结婚了,而是她正在大海中间准备人生的第一次潜水。 “你知道吗,听到你说结婚的消息,还比不上你说你很快要出书的事让我觉得惊讶?” “为什么?” “如果对方是小安,我觉得你俩在英国见到的那一天你说你要嫁给他我都觉得不稀奇。”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母亲不言。她只说亲爱的,往后的幸福才是余生所寄,你开心是最重要的。 母上大人如此开明给力,我简直要感激涕零。 我又打给那几年我在英国最好的朋友詹妮弗。她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表现得不像母亲那么淡然,可以说是诧异之极。 “天哪,我真的没想到。” 她一直说‘我的上帝,我的天神’,仿佛连上帝都没料到我这样的决定。 “是谁?” “亲爱的,你觉得我是能做出闪婚那种疯狂的事的人么?” “不,亲爱的,我觉得不是。是不是你家小安上吊自杀逼得你?” 我看着站在阳台上同样在打电话的安先生,他知道我在,眼神温柔。 詹妮弗说:“a yway,亲爱的,我都要恭喜你。” 她给我发了一堆表情包,说:“你看,我已经被感动得哭了。” 说到詹妮弗,我不由得想起我俩上大学期间的时光,那会儿我曾拍着胸脯跟她说过,我一定会结婚比她晚。她那时候已经谈过好几场恋爱而且还有一个感情比较好的男朋友,而我感情经历少的可怜,要有一份稳定的感情已经不知道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哪知世事难料,我们班我竟然是最早结婚的。 我和安先生就像是谁跟谁比赛一样,一个下午的时间就通知了所有我们的朋友。 放下手机,我俩靠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并排放着的两只手机发呆,又好像陷入空白。 “还有谁吗?”安先生问。 “我这边好像没谁了,你呢?” 安先生缓缓地晃了晃脑袋:“我这边好像也没谁了。” 我们俩都非常心有灵犀地想留一点时间给彼此平复一下心情,于是我们都决定不再去管那两只手机,接下来不管是谁打电话过来询问我们两人情况都不要接听。安先生决定他去做晚餐,我决定回房间看书,我们俩就把手机抛弃在客厅,暂时忘了这件事。 晚饭过后,安先生在客厅看电视剧,他这些日子跟我待着学了点坏习惯,看电视的时候喜欢趴在地上看。我给他拿了几个比较软的靠枕加上一条薄毯,安先生手脚并用一通叠在身下,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觉得趴着舒服了。 他给我也留了个位置,可是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也躺过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种感觉不是突然其来,事实上在我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就有好几次差点忍不住。 这种眼睛酸涩、心口胀痛的感觉确实是吓坏了我,而我怕吓坏安先生。 我无法用某种单独的情感来确定这是哪种情绪的涌出,让我忍不住想撕心裂肺般发泄,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有过去周而复始从等待、思念到失望的委屈,还有对未来的不知所措和满怀的期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矫情,或者是从别人口中早就鼎鼎有名的“婚前焦虑症”,但是所有的这些情绪全部发生我和安先生仓促之下的决定,如狂风骤雨不期而至,将原本平和的心情搅合得翻天覆地,五味杂陈。 我和安先生能走到今天,其间曲折只有当事人亲身经历过,感同身受一词原本只可聊表慰藉,教人“身临其境”未免太勉为其难,当时当刻那种心镜不足为人说道,不再赘述。 安先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从橱窗透过的客厅的灯光仍然微弱,他喜欢看的电视剧还在放着,只是声音调小了很多,我没听到他过来的脚步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察觉,我的情绪有点不太对劲。 “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他从身后拥住我。 我擦了擦脸颊,跟他说没什么,没在想什么。 “是不是要跟我结婚,你不开心?” 我转过去看着他,大声说:“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你看上去不开心。”他见我这样急着否认又没有话狡辩,倒是觉得有趣,一直笑眯眯的。 我的委屈更甚,也许是因为他站在面前,我们的反应两相对比立竿见影。这样的对比让我觉得不公平。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什么情绪都表现出来,而他比我深沉内敛得多,不会像我这样有时候高兴莫名其妙,有时候崩溃狼狈又在一瞬之间。 由于我实在没办法拒绝,甚至可以说是积极配合,安先生把婚礼准备得顺理成章。我和安先生并不喜欢高调,婚礼要简单而温馨的,邀请来我相知的朋友,相爱的亲人。所以我们没有请婚庆公司,一切婚礼的策划由安先生和我们的朋友负责,场地就选择我和安先生都喜欢觉得有意义的地方。 我理想的婚礼圣地是塔希提岛,我之前拍摄取景的时候偶然间去过那里一次,在那里最干净、最宁静的山岗中,我曾经在蓝色的星空下看到过想象中的安先生的脸。回来之后,我将那次的影展称之为“最靠近重逢的地方”,而安先生恰好也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塔希提岛中的那座不为名的小山岗,对于我来说是上帝之手安排他与我遇见,我也曾像安先生说过那个地方对于我的意义,可安先生理想的婚礼圣地是魁北克城的枫叶林,但是安先生不说,他固执地喜欢,就谁也没办法改变他的决定。 我们曾经为婚礼的场地争执不下,各不退让,最后我的朋友他的朋友实在对我们忍无可忍,逼迫我们给个肯定的答案。 “听谁的?”他们问我们。 安先生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安先生一眼。 我说:“听他的。” “婚礼进行曲你们选好了吗?”他们又问我们。 我看向安先生,安先生也看向我。 我说:“听他的。” “嘉宾名单?” “听他的。” 那时阳光透过窗台,拂过香草玫瑰花,落在眼睛的皮肤上。我看身边的安先生,他身上有光,神色坚定,让人向往。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呢,他说喜欢你就欣喜,他说结婚你就敢承诺一生。 第二章 你好,安先生(2-2) 有段时间我突然对安先生平时工作状态感到十分的好奇,或者说对安先生面对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的态度感到好奇。我想知道以安先生现冷肃寡言的样子,和公司同事是怎么相处的下来的。他的同事为我解惑时连连摆手取笑我,说我真是忧虑太多。因为在他们眼里,安先生简直是一个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人。专业,干练,冷静,业务能力强,脾气也好。 我说,他这人脾气其实有点臭,有时候一根筋不转弯,让人很头疼的。 他们院一个跟他玩得特好的哥们替他美化,说:“那叫有个性,有原则性。” 比如他和他认识那么多年,没见他发过什么脾气,也没对谁服过软。比如这家伙的自律能力简直非人类所有,凡开车不喝酒,不抽烟,还不熬夜。还说他一个人,要把自己照顾好了才不会让家里人担心。” 我闻言心神一顿,心想,得亏现在安先生不在,不然某人又要说了:有些人就没那么懂事了,瞧,把自己“照顾”得胃穿孔了。 啊,这样的话,真叫人无地自容。 我们重逢之后,我曾问过他,这几年他过得怎样。他说他过得很好。我虽然很欣慰,但是心里其实有一点点失落的。因为我不像他。 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糟,忙工作,忙学业,忙着照顾母亲,经常吃了上顿忘了下顿,因此搞垮了胃,常常一受刺激就疼得死去活来。后面几年我工作又很忙,满世界乱飞,整个人都变得脆弱、敏感和暴躁,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将我炸去外太空。 偶尔停下来,我就开始想他,想他的时候就逼着自己更忙,跋山涉水地走的更远。不像他,他一点也没瘦,甚至还胖了点。没生病,也没想过我。(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不知道,可能是骗我的呢。) 后来我们结婚后再谈到期间各自的生活,安先生向我一五一十交代,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忙碌而充实,不用说像我这样把日子过得乱糟糟的。 为了小小地报复一下安先生,有一次我去西班牙拍外景,故意把行程拉长到两个星期,跟几个朋友在西班牙到处游山玩水。回到温哥华之后,我拉着安先生的两只耳朵,问他这次还想不想我了。 他刚开始还有点生气,想把我从他身后扒下来,后来实在架不住我纠缠,才点头承认。 我说:“哦嚯,结婚了就知道想我了,结婚之前就一点也不想。” 我这次是真的被他从身上扒了下来,安先生一把抓起我俩平时最爱抱着的抱枕,两个都直接气狠狠丢给我。 “谁说不想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问他,“怎么想的?” 安先生知道我好哄,敷衍了我几句开始兴师问罪。 “你一个有妇之夫,让自己丈夫独守空房那么多天,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 我说:“意识到了,下次夫君让我独守空房的时候,再也不平白无故地冲你发脾气了。” 结果可想而知。安先生那次直接把我丢到了客房,临睡前还把主卧门给锁了。 不过在那不久,安先生言传身教将我晾了一个星期,我也是被他气得不行,这件事我们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扯平了。 去年我辞去了美院的工作,忙着工作室装修的事,当了好几个月无业游民,于是就心安理得的在安先生那里混吃混喝。日子久了,我和他身边的同事都混成了盟友的关系,去他们院里食堂蹭个饭吃,经常聚众扯谈,谈天说地最终都会把话题绕到安先生身上。 基本上安先生就是我们这个“闲舍”成立的基础啊! 他的同事对安先生都有强烈的好奇心,而我又因为安先生是我的“饭票”,为了能更长时间地免费使用,也为了巩固我们“闲舍”小组的友谊,我也偶尔透露一些安先生的情报给他们。 比如问题一,安先生对于自己身边的事,是否特别的有掌控欲。 我说,这个不一定吧,要看是什么事。 虽然说安先生现在对我态度之180度的转变,我也是跌破了下巴。目前具体表现在对我那种为其所有的压制吧,比如强大的精神和自由的肉体,未来还有待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而我比较郁闷的是,现在的安先生确实霸道很多,在家里也是“势气逼人”,但是小时候他对我可是十分“衷良”来着。 安先生上学的时候话就很少,胆子小又喜欢独来独往,但意外的是他人缘还不错。旁的班级帮派之争不断,“武当山守纪派”和“丐帮唯恐不乱派”之间战火硝烟,分毫不让。我们班有他这个“纪律大人”坐镇,内战都打不起来。 我时常见不得他摆着一张面瘫脸的样子,旁的人对他敬而远之,或可惜,或可怜,或可厌,只有我大着胆子闹他,欺负他。不过我可不是那种威风的“土霸王”,每次和安先生吵架闹脾气,我哄他的次数绝对比他哄我的次数多,当然我先向他认错的次数也绝对比他先向我认错的次数多。这一点除了承认我无理取闹的时候比他多一点之外,还有就是谁让安先生那个时候在我眼里,就是很鸡肋。反正我是强者的话,势必就会多体恤弱者的。 安先生是典型的处女座男士,俗称完美主义者,不仅挑剔还很小心眼。安先生这人也闲不下来,他看不过见不得的事都记在心里,你自己可能都没注意,他逮着机会就会跟你唠叨,直到你听不下去,照着他的意思让他满意了为止。 这一点他在我们家发挥的很好。 我们家安先生是教导主任兼纪委书记,大小事凡他在没在家,看得过眼看不过眼他都要插手。他在家不工作的时候也不闲着,除了我的工作他没办法管之外,我们家的家务劳作和休闲活动,到我俩各自的生活习惯都是他管我比较多。 安先生有强烈的强迫症。我们家凡是能看得见的排列组合,他都照着他的喜好来安排。我们家浴室的毛巾永远是方方正正的,挂巾一定要四角对齐,牙刷杯子永远朝要同一方向摆放。客厅、厨房、卧室置办的所有物件,挪动之后都要物归原处。甚至我的化妆间,他有时过来瞧瞧,对我的那些鞋子、帽子、化妆品都能较劲老半天。弄乱了,他不看也不恼,回头他心情好的时候再帮着整理。 我们家书房特别大,他的书我的书杂七杂八,安先生管理严格,我在书架上动过几本书,他都能按原来的顺序摆好。他事先是嫌我的书太杂太乱,和他的书放在影响他的“书容”,又不方便他找书,就特意跟我画了一条三八线,他七我三。后来我的书越搬越多,成功抢占了安先生剩余的领地,变成了我七他三。 我喜欢收集各种相机和镜头,安先生不喜欢名牌、名表,他收集鞋。他有一个宝贵的鞋架,放在他自己的衣帽间里,从下往上六七层大概收纳有上百双,拖鞋,球鞋,布鞋,跑鞋,皮鞋等都有。这些鞋他不常穿,也不许别人乱动,每隔几个月他就收拾一遍。 我们家来的客人都要遵守一些规矩,他的衣帽间,我的工作室,书房还有我们的卧室都谢绝参观。我这个比较注重隐私,不太喜欢个人空间有外人在,也无意把我和他私生活曝光于别人眼中。安先生这个人毛病多,规矩多,我们的朋友要是对我们这种保密工作不满的,我就把责任都推给他。 不过安先生对别人的要求严格,但对自己采取“放宽”政策。 我拿过的东西一定要安他定的规矩摆好,他自己看过书,换过的衣服却总是乱成一堆,非要等着我整理。安先生生活的也不是一直都很精致,常常领带打到一半就“自暴自弃”了。周末的时候他贪睡赖床叫不起,醒得早就非要拉人起来给他挤牙膏。他不太喜欢我工作太久,但他有时候熬夜打游戏,还经常趴在沙发上工作或者坐在地毯上看电视。 这些事迹要与熟近他的人说,估计又得跌破许多双下巴。 安先生和我也许分开来看都是别人眼中成功的典范,是被羡慕的对象。 我的朋友常说羡慕我的独立和自由无拘的生活状态,安先生的同事和朋友夸赞并仰慕他的专业能力,但是我们俩合起来就容易被人嫌弃。有点像两种化学物质碰撞在一起发生了改变性质的反应,我成了朋友眼中的夫管严,安先生的形象由高冷范成了个“放个屁都会跟老婆说的”的“窝囊先生”。 说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俩应该都是值得同情的对象。 年轻的时候还总觉得将爱情故事写得缠绵纠葛不是虚伪就是矫情,后来就慢慢觉得,要真的遇到这样的一个人,能够为了彼此变成不一样的人,倒也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第二章 你好,安先生(2-3) 我上学比一般人要晚些,姜离总说是父亲舍不得我这么早就离家,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那时候体质弱,经常生病,父亲和母亲都很担心如果我不在他们身边会出什么事。 在我满了八周岁之前,我的父母原本都只打算请家庭教师过来教课,但是满了六岁之后,姜离也跳到六年级,他那时候准备升学考试,没有什么时间教我读书,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陪我。我又不太喜欢父亲请的那些名人学士,时常觉得他们整天长篇大论的,会也把我教化成他们那样顽固腐朽的知识分子,便哭着闹着就要跟姜离一起上学。父亲和母亲都拗不过我,好在后面我没那么挑食,身体变得强壮了些,他们这才肯答应让我上学。 因为姜离在家里已经教完了我所有学前和一年级的课程,我觉得没有必要再从一年级读起浪费那个时间,所以我是一上来直接跳到了二年级,和年龄比我大了差不多两岁的孩子同班。那时候安先生也在那个班里,但是我们真正开始交集,是在二年级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之后。 回忆跑得有些远了,我舒适地伸了下懒腰,屋子外面的风刮得有些厉害,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我把码字的笔记本盖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已经熟睡了的安先生。 每当我的记忆开启,回到二十多年前,我总是觉得现在就是桐牙弯的当年,而当年的我们还没有长大,只是做了一场关于成长的梦,梦中的小安成了样样都很完美的安先生,成了我的丈夫。 安先生是今天晚上才到的b城,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我8号参加完最后一个交流会,刚好他完成今年在俄勒冈州最后一项工程,我们就一起去接母亲回温哥华过年。但是安先生比我们之前计划的足足早了四天。 安先生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到家时很累,等我把他行李整理好,他已经睡着了。 他有一个习惯还和以前一样,累着的时候喜欢趴在床上,连拖鞋都懒得换下来,我又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才让他睡的舒服一点。 我亲了一下安先生的额头,打算溜到别的房间去睡,刚起身他就醒了,只是眼睛还没睁开,把胳臂枕在脑袋下艰难地翻了个身。 我趴到他耳边问,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你亲我之前就醒了。”他依旧闭着眼睛。 “你又写到那么晚。” 我说:“以后不亲你了,我挪到别的屋写去。” 安先生总算是愿意睁开眼睛,“没吵到,以前也没吵到。” 我写东西的时候有个不好的习惯,我是白天睡觉,要到晚上才有灵感,每次安先生命令我早点睡觉,睡不到两个小时,我又会醒了。后来安先生也很习惯,写到凌晨三四点点回来时,他总是已经熟睡。我亲他的时候他总是不知道,偶有两次把他弄醒了,他翻了个身又会继续睡去。第二天我还没醒,他一边对着镜子洗漱,一边大着嗓门喊:何曦,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别屋去了? “以前我也总是这样亲你,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又不是没感觉。” “那你这次怎么醒了?” “哦,只是想起来今天没有跟你说晚安。” 我和安先生刚结婚的那段时间是工作最忙的时候,他经常跑美国各地,一出差不是几个月就要半年,我在温哥华,但也是满世界乱飞。有时候安先生特意算好时间休假回加拿大跟我团聚,而我又因为临时的工作就飞到其他地方没能见到面。一年到头,我们在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 两地分居生活并没有像设想的那样因为距离产生美,相反,直线距离的遥远直接导致的就是心理上的孤单感和生理上的双倍疲惫。 我和安先生都有这样的感觉。那段日子,虽然已经在一起了,但生活总感觉比之前,比没有见面时多了一分孤独,比见面时多了一份牵挂。我们倒不会吵架或者闹矛盾。成年人的相互理解或许就是在于成熟的处理问题的方法和心灵的契合与沟通,但往往我们每天给对方打电话,通常说不了几分钟,最后都是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入睡的。 于是我与安先生于是约法三章,在家不工作的时候一起做饭,每隔一个星期给对方写一封信,还有每天都要跟对方说晚安。 我行事松散,从上学起就纪律意识不强,安先生比我自觉,这三件事他奉为圭臬,在最初我们两地分居的婚姻生活中,他认为这是稳固我们婚姻感情必不可少要做的事。 他现在的脾性跟小时候比几乎没有改变,个性较真,原则性强,而且重守承诺,凡是他应允过的事,从不食言。 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十七岁,他十九岁,我去了英国读书。他同我一样申请了英国的学校,却又中途办理了退学的手续,留在国内照顾当时身体不好的姑姑。 我曾答应过他一到英国安排妥当之后就给他写信,但是刚去就换了好几个住处,我又临时换了语言学校,准备申请另一个学校本硕连读的专业,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才写了第一封信寄回国内。 那时候牛津的气温直逼零下,国内b城早几天也下过一场暴雪。我甚是挂念安先生,不知道他姑姑的身体是否好转,又不知他是否已经在国内的上学,学校是否满意,专业是否喜欢。夜里写完,长长三页信纸,第二天想想,又将信连同这边给他买的礼物,一并寄了回去。 他回信很快,内容却是简短,句句都是回答我信中所问的敷衍的话。我想他肯定是生气了,开头就是:汝甚好,吾盼之殷勤,日夜思之,汝书而至。 之后给他写信,便再也没有回信。 想到有可能就这样和他断了联系,我万分难受,恨不得马上飞回国内。但从邮差处那里得知信件每次都有签收,便渐渐放宽了心。想到以他的性子,说不定还在生气,等气消了之后下个月就会回信的,何况我们仍然有共同的朋友在联系,人是怎么都不会无缘无故失踪了呀。但谁曾想到,这中间一别竟会是七年之久呢。 我曾经也怪过安先生,但后来他告诉我,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姑姑的身体已经不好到了那个地步了。我们分开的第一年,姑姑的胃癌已经转到二期,一般的药物治疗已经不管用了,安先生休学一年,全心全力陪她抗癌治疗。好在最终的结果是好的,不然我不敢想象如果姑姑有什么事,对他会有多大的打击。 他姑姑安女士是个一辈子都为了争一口气的事业女性,高冷且脾气古怪,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要孩子。奶奶过世之后,她才过继来安先生抚养。听安先生说,姑姑和奶奶的关系并不好,姑姑一辈子争强好胜,拒绝婚姻和家庭,很大部分都是受奶奶从小到大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姑姑成年独立之后就完全和家里断绝了联系,奶奶生前在世的时候,安先生都没有见过他这个姑姑一面,直到她重病弥留之际,姑姑才回来。 安先生每忆及此常要感叹,他那时候就像没有灵魂的幽灵一样,一边还来不及消化奶奶离世带来的巨大伤痛,另一边又来不及感受这个世界还有亲人陪在身边的庆幸。这一得一失之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是觉得遗憾。 而我想到姑姑和奶奶这种“不及黄泉无相见”决绝,是谓家人,但一家之人做到这份上,是缘是孽也不清楚。 也许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太大,姑姑一辈子在外人面前要强,看上去无坚不摧又咄咄凌人,但是骨子里又常自卑,找不到支点。她对安先生是又爱又恨。在姑姑眼里,她母亲总是觉得儿子比女儿重要,孙子也比女儿重要,她对安先生是“因爱生恨”,又有点嫉妒。 安先生从小就很怕她,姑姑平日话少又严肃。她对安先生要求严格,不管是学习,还是在生活作息和习惯上。她也管每一笔钱的开支,对钱花在哪的规划像安先生解数学题一样,来龙去脉要清清楚楚,过程还得合情合理。 我们家就不同了,父亲和母亲从来不管我用钱,他们给我的零花钱给到我手里,怎么消费我自己说了算。有时候我要是愿意凑起来,几个月省省就是一笔大钱。这样说起来的话,我小时候就比安先生有钱多了,而且花钱还自由。 小学和初中离家近,我们又不寄宿,安先生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他早饭晚饭都必须回家吃,所以勒令安先生放学尽早回家。可惜那时候安先生是和我一伙的,我们这一伙有我和靖瑶在,胡吃海喝是免不了的。放了学,坐两趟公交去农贸市场吃最新鲜的海鲜,远一点去城东那家吃最正宗的煎饼果子,张记豆腐,三天两头去“屈妈妈排骨店”打牙祭。安先生不是口头派他是行动派,一开始保证说绝对不动筷子,后面一样受不了美食的诱惑。吃撑了,回去还得陪姑姑再吃一顿。 晚上写作业偷偷摸摸地给我打电话,何曦,我快吃吐了,下次再也不跟你们一起了。 我说,不能不吃吗? 安先生说,不行,姑姑会不高兴的。 每当最后一堂课还有五分钟,安先生又会把背靠到我的桌前,他不用说话我都知道他要问什么。有段时间他老问我,放完学是不是直接回家,如果不是,安先生就默默背着书包自己回去。 一开始我还挺替安先生可怜的,但他老是吃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也挺烦的,所以也不强留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段时间他在家里吃得很少,姑姑以为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带他去医院检查,安先生不想戳穿,才刻意不和我们一起。 我想这些事姑姑肯定是知道的,要不然她怎么都不喜欢我,一定是觉得我把安先生带坏了。不过后来安先生告诉我,那时候姑姑不太喜欢我是因为她不喜欢我的父亲,他们之前有生意上的过节。 我父母亲离婚,安先生也曾将这件事告诉她,姑姑直接骂我父亲是伪君子。安先生说,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姑姑当着他的面说一个人的坏话。而我也没有想到我和姑姑第一次统一战线竟然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她不喜欢我,我知道除了父亲的原因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 第二章 你好,安先生(2-4)[修] 1994年对于b城人来讲应该是记忆沉重的一年,新年第一天距离城区不到四十公里的一家烟花厂发生爆炸,新闻热度还没有降下来,中心街某座商贸大厦就发生一起人为性的火灾,当天傍晚浓烟滚滚,烧红了半边天。而当盛夏来临,大人和孩子们全都在盼望着暑假时,连天大雨,b城周围的水域连连逼近警戒线,城中却因为这两年排水工程一直没有进度,不少地方都被淹了。 那段时间举国上下都特别关注b城的暴雨情况,b城卫视每日都要播报两河流域的治水进度和排水除污工程的进展,但是对于b城人而言,笼罩在城市上空乌云固然是一大忧,小城老百姓每天却都有每天寻常的烦恼,天灾人祸,跟生计生活比起来,似乎后者对他们的影响更大。 脾气特别好的英语老师最近也特别烦,不过她的烦可是幸福烦。周年结婚纪念日即将来临,和她同在学校教书的先生打算带她出去度假,她在烦去哪里度过这个美好的假期。越接近假期烦恼就越大,但放假的前一天,这种烦恼就不翼而飞了。 考试试卷发了下去,期末总结和考核评语都做完了,暑假作业也布置了。英语老师纠结地环顾教室一周,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了我身上。对于剩余的最后一份无人来认领的成绩单,英明的英语老师是这样决定的。 “何曦,安嘉树的成绩单还有暑假作业就麻烦你带给他哈,老师明天回老家去了。” 小学我们单排座,没有同桌,所有授课老师眼里似乎前后桌一定是最好的关系的同学,但是事实上安先生一星期也没来上过几次课,他坐在我前面,来了也是趴在座位上补作业,我看见他后脑勺的次数比正脸多多了,也没说上过几句话。 于是我也开始烦恼了。 虽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是突然去一个并不相熟的同学家拜访,还是挺难为情的。姜离也跟着我开始烦恼,因为我要求他和我一同前去,他一时之间想不到办法拒绝我。 后来我常想,如果这次我没有答应英语老师去安先生家里一趟,又或者我选择的刚好不是那天,我和安先生两个人之后的交集还会想现在那么多吗?那么如果照着一样的人生剧本往下发展,现在的安先生会是在哪一个方向上,而我又会是怎样呢? 老实说现在记起来,那似乎是唯一一次见安先生哭,至少唯一一次见他哭得那么难过。而在我年幼的记忆里,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别人那样子的哭法。 我身边的人都是快乐的,父亲就算工作上遇到麻烦,他也只是会一个待在书房处理工作,在我们面前,他从来不将郁结的情绪表现出来。母亲虽然严厉,可是她对我和姜离的教育十分有耐心,即使我们犯了什么错,她也会细心地教导。姚叔和芸娘每天都很早起来,清晨的时候我在园子里遛弯,他们在院子里唠嗑,一个在想今天的食谱,一个在想院子里松了土种点什么花卉或者蔬菜,他们每天屋里屋外忙忙碌碌,看上去也是那么的幸福和满足。 如果说姜离青春期的叛逆和父亲母亲婚姻的破裂,让我从幸福的云端摔到了残忍的现实之中,那么遇到安先生,就是我这个一直以来都衣食无忧的公主,第一次来到疾苦的民间。 那天是个雨天,我记得时间是繁忙的午后,地点是离b城青坊桐牙弯最近的一家医院。两个小时前我和姜离跟着司机老马从家里出发,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又载着安先生和安奶奶,一路开到了这家医院。 走廊里很吵闹,各科各室前都排满了拿着白色的单子等待的人,其中偶尔有一两个白衣护士跻身而过,能听得清楚的是报号的声音从门里传到门外。 老马陪着安先生办奶奶的住院手术去了,我在那样的环境和空气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手里握紧了沙发的扶手,眼光求助地投向那时候靠着墙壁站着的姜离。 十三周岁的姜离,个子已经接近一个成年人了,他长得极像父亲,剑眉星目,英俊白净,可是他的脾气个性却不像他的皮囊那么可爱,又傲,又拽,又臭。这一点他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更不可能跟我相像,简直就是基因变异了一样。 “他们为什么都不愿意帮他?”我低低地问他。 安嘉树那么可怜,他还是个小孩子,在路边哭着求那些路过开车的人带他和安奶奶去医院,可是他们都不肯停下来帮忙。 姜离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可能被吓坏了,作为哥哥他只能不停地顺着我的头发。 “因为他们都没有这个义务。”他回答我。 “为什么?” “不会有人喜欢给自己惹麻烦。” 安先生和安奶奶是麻烦吗?作为最年幼无知的我是不明白的,可是姜离从小就比我聪明,他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但是我知道当姜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不是那么想的,不然他也不会帮安先生和他奶奶。 我知道姜离一直是一个热心善良的孩子,尽管他表面看上去冷漠很多。很多时候作为他最亲近的人,我也不明白他的心思。他比同龄人要早熟,脑袋聪明、心思通透,和我差距哪里只是那七八岁虚长的年纪。而在他的一生里,似乎最让他纠结、埋怨、负疚的,就是我和我的母亲。 很多事情在当下它发生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深意,一旦过去很久之后,再往回头看,就会明白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而我也是现在往后看才慢慢懂得一些。 在我成长的轨迹里,我的父母、外公外婆,小姨、芸娘包括其他所有人,都在尽全力为我筑造一个无忧无虑、完美无缺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是我看到的样子。只有姜离,他会在这个世界打开一个缺角,直言不讳的,甚至有些残忍地转述给我现实的情况,不管是他看到的还是他体会到的,即使当时我并不是很懂。 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做了准备。当我慢慢长大,渐渐懂事,他对我越来越刻意保持着疏远和冷谈,也许早就是料想的我们会是这样的结局,尽管他一开始就决定抛弃我。 和姜离在我的生命里有着一样意义却完全不同的安先生,他的世界本身一开始就是在我世界当中的对立面。可是和姜离不同,安先生是阳光的,向上的,他努力生长,粉饰这个世界给他原有的不公和苦难,所以才更让人心疼。 安先生两次将我推开,我记得特别清楚,但是我却怪不起他来。 安先生哭的时候特别的安静,他抱着双臂,呈现着保护的姿态蹲在手术室的门口,埋着头,基本上你听不到他哭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眼泪。他这样子哭一点都不像吓坏了的小兽,小野兽至少还有力量,具有攻击性,可是他除了细细的呜咽,浑身只剩下无边的悲怆。 他那样子着实吓着了我。我想起了他抱着奶奶坐在车里的样子。他的胳膊细细的,连抬起奶奶的肩膀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声音里有痛苦和恳求,铺天盖地的绝望重重地困住他。而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奶奶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即使送到医院也来不及了,最后只是为她争取了一点时间。 小时候我也经常生病,要经常吃药打针,可是我很少到医院来,父亲每次都是请了大夫到家里去。我打针的时候也很害怕,可是父亲都会轻轻地揉我的手,姜离为了让我不害怕,他让护士也在他手背上扎一针,然后我哭着哭着就不疼了。 生病了一点都不可怕,生病了家人都陪在身边,他们会比以前还要还要宠你疼你,病好了,意味着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安奶奶生病太可怜的,真的,我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安嘉树和奶奶真他妈的太惨了! 老马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的苦,我们三个人当中他最可怜安先生。我看到的他的眼神,知道他要我去拉安先生起来。 蹲那么久不麻吗?哭那么久不累吗?衣服那么湿不难受吗? 我在安先生的面前蹲了下来,跟他说不要哭了行不行,可是手一碰到他的胳臂就被他狠狠地推开了。 说实话他这一推用尽了全力,屁股和胳臂肘落地的时候我也觉得真的挺疼的。姜离看到马上就跑了过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安先生,可是安先生恶狠狠地盯着我。他这个时候有点像一只小兽了,可是我变成了他的猎物。 我们在一起之后我常常会想到那天,我不知道这个叫做命运的名词有没有一部分是将我们深刻而永恒地纠缠在一起。我人生第一次看过一个男孩的绝望,以一个旁人的身份,看到他经历了永远的失去,又用另一种身份,同他一块向上生长,用下半辈子的时间赔付他下半生的幸福,珍惜他,守护他,不仅仅是因为我爱他,而且我还心疼他。 “为什么那时候你要推开我?” 后来我问他,我想找寻一个答案,至于这个答案是什么,我不知道。 不管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如果我是那个时候在他绝望之中唯一伸出手的人,他后来又为什么要用那样带着恨意的眼神看着我,甚至推开我想要给他的温暖。我想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现在,安先生一定会埋在我怀里痛哭。 安先生听完我的问题有一瞬间的迷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过那段痛苦的日子了。 “何曦,你知道吗。”他似乎已经想好了措辞,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但是他必须要诚实。“当一个人在孤单而绝望里呆的太久的时候,第一个给他打开窗户的人是不幸的,因为他会恨她,你怎么来得那么晚。后来他爬上那扇窗户,他又会恨她,你怎么只打开一扇窗户就又走了。”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真生起气来恨不得要掐他。他这几年本事样样都长了,比起从前的瘦小不知道强大的多少倍,可是为什么单单学不会说谎呢? 这个时候他哪怕说谎骗骗我,我也不会那么生气啊。 “所以,这七年,你是故意的吗?” 安先生握着我的手,他眼眶已经红了。 我想我当时一定在气头上,人在气头上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已经管不得现在安先生表情有多么可怜,我只感觉我周围的空气都在冒着火星,而偏偏安先生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引爆器。 我一把推开他,将他推在地上,像他第一次也这样推我一样。 “安嘉树,你大爷!” 那是我们长久以来吵过最激烈也是最久的一次架,第二天我就收拾了行李跟同事去了非洲南部,去拍我们的沙漠狮子去了。现在想想有时候我真的佩服安先生激我的本事,我们那时候才结婚啊,这才不到几天就被他气得要暴走卡格拉格帝。说出来,也是几把辛酸泪。 第三章 亲爱的阿靖(3-1) 有段时间我很清楚自己生病了,母亲以为她瞒的我很好,但是其实我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靖瑶了,自从上次在温哥华匆匆一别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以前的我们经常会上网聊天,有时候她也给我打电话。b城和温哥华时差有近16个小时,她如果联系不上我就会给我留言,我看到了再给她回信回去。 靖瑶是我儿时很要好的伙伴,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得近,关系也好,自从我决定来温哥华工作,我和国内的很多人都渐渐没了联系,也只有她断断续续和我有往来。 我们小学期间的关系很亲密,但是到了初中之后这种亲密的关系慢慢就谈了很多,一来是因为靖瑶和我各自考上不同的中学,他们家后来又搬到了别的地方住,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减少了很多。二来也是因为靖瑶并不是很喜欢安先生,我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夹缝中左右为难,出于偏心,在乎安先生的感受要比她多一点,所以自然冷落了她些。 靖瑶的母亲和我母亲曾经是大学同校校友,我母亲是通信兵,她母亲是情报专员,校文工队成立时她们一起参加过军事汇报表演,从那个时候起她们就认识,直到后来两个人都退伍嫁人,中间的联系也没有断过。后来两家都搬到了一个小区,关系自然而然也就攀上了。 我们两家中间就隔了两三户人家,平日里经常走动,靖瑶的母亲我小时候见得很多,她与我母亲很聊得来,常常两个人一坐就是半天,倒是靖瑶的父亲陈建生我见得很少,一年到头也只有春节期间见过一两次。 听我母亲说,靖瑶的母亲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见钟情,一个多金英俊,翩翩公子,一个才艺双馨,窕窕佳人,郎才女貌成为一时佳话,只有后来结婚之后陈先生希望自己的太太回归家庭,相夫教子,靖瑶的母亲为此才放弃了良好仕途,当起了全职太太。当时恰好靖瑶也快满月了,生的乖巧可爱,任谁见了都欢喜。 说起来靖瑶比我要大几个月,按辈分来讲我应该叫她一声姐姐,但是偏偏小时候她习惯跟在我后面,就跟我的小弟一样,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才是姐姐。后来母亲纠正,我还不信,以为她故意骗我。 母亲又气又笑,当着靖瑶母亲还有靖瑶的面捏住我的鼻子。笑道,小机灵鬼,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 我心中虽有不平,是始终想不到那个成天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居然是姐姐。而母亲说的好无道理,我一来自认为不是特别机敏,只是小时候性格比较男孩子。二来也不会成心要占别人的便宜,只是好胜心比较重而已。不过长大以后渐渐懂了事,虽然也不称呼靖瑶为姐姐,但是心里对她是多了一份敬重的。 在我的印象中,靖瑶一直都是一个很乖的孩子,性格好,家教好,长相也乖巧可爱。她虽然是家里的独生女,但是一点都没有大小姐的骄纵脾气,相比我来说,实在是讨喜太多。我小时候若是太调皮,母亲就总喜欢搬出靖瑶跟我比较。 姜离也很喜欢她,以前我们一起上学,他都会提议我们一起去靖瑶家等她一块。有段时间我没参加这段“三人行”,也总是好几次看到姜离先是送她回家,然后再回来。我甚至怀疑过姜离对靖瑶的喜欢和照顾超过了对一个妹妹的感情,但是在我向姜离提议可以不可以让靖瑶当我的兄嫂,而被他粗暴的敲击过之后,这样的遐想也就自然掐灭了。 不过现在看看至今单身未婚的姜离,再想到靖瑶的那个未婚夫,就觉得我当初想要撮合他们的想法实在太对了,至少如果他俩能够相爱,一定会幸幸福福的长久下去。 去年隆冬时节,我在班夫度假酒店收到前台服务人员转交给我的一封信,说是邮差投递员根据收信地址没有在rive sidece te 找到我的住宅地址,所以转送到了这里。我想大概是邮差也认得我,所以跟附近居民打听得知我在这里。不过能把我的地址写错,想来应该不是近期联系的人,因为我于几个月前已经换了新的住宅。 在拿着信回酒店房间的路上,我在想这个时候写信过来的人会是谁,我现在的朋友很多都没有写信的习惯,我的粉丝朋友也经常会给我写信,不过他们一般都是寄给美术院。知道我的住址,还以写信的方式联系我的,我想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在国内的那些老朋友了。 想到这里,算是一种“近乡情怯”吧,我既有些兴奋激动,也有些忐忑退却。加上那天早上我还有拍摄任务在身,于是直到晚上整理照片时,我才想起来。 靖瑶称呼我与旁人不同,就像我习惯唤她阿靖,当我看到信封上写道“阿曦,展信安”,我便知是她。 她在信上说,她在上海艺术展览中心看到我的展览作品,很替我开心。她正打算结婚,准备在项目最后完工之后,就回b城。 我给她回信。信中问她安好,祝她工作顺利,然而对于她准备结婚的打算表示很意外。因为我没想到她会怎么早就订婚,而且我对她的结婚对象也是一无所知。 我出国后,我们联系最多的一段时间是我刚去英国的时候,其中断断续续三四年,见面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在收到这份信件前,我们最近一次的联系还是在两年前,而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工作,定居在了温哥华这边。 靖瑶在后来的回信中告诉我,她在上海的工作结束之后要飞一趟北美出差,途中经过温哥华可以过来看我,我没想到和这封信同时抵达的还有靖瑶本人。收信的下午突然接到穿洋过海的电话,几乎是意外惊喜交加,又差点感动到眼泪烫着了自己。 与靖瑶两三年未见,在p ohibitio 见到阿靖的时候,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身穿着淡紫色晚礼服的女人是当年那个清若百合的靖瑶。 她比记忆中多了份成熟女性的妩媚风情,比我想象中要沧桑一些。 相由心生,如果说人的面相记载着心灵的蜕变模式,我不知道这是否也适合用在靖瑶身上。我无法窥视到她的内心。如果眼睛能传达人的情感,那么我在她那一双眼睛里看不到很多快乐。 至少对于一个即将结婚的准新娘子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 我说:“嗨,你还好吗?” 她走上前拥抱我,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啊,阿曦。” 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一去靖瑶家拜年,陈太太笑着开门,我会把带来的巧克力和糖果举到她面前说:“嗨,新年快乐!” 她说:“新年快乐啊小公主!”然后往里头唤:“瑶瑶,看看谁来了。” 没一会儿靖瑶从门边冒出半个头来,看到我,冲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也是这样唤我:“啊,阿曦。” 我被邀请进去之后,靖瑶会拉我去她房间,陈太太习惯小姐妹两个喜欢躲起来说心里话,所以每回总是笑笑,去厨房替我们准备吃食,然后再送到房间来。 我和靖瑶一起分享我带来的巧克力,也一起分享陈太太熬夜做的点心。吃饱了肚子之后我们会摆好画架开始画画。有时候我们边说边闹边画,有时候我们安安静静的,什么话都不说。 靖瑶画画的时候总是静不下心来,我们一起上美术课的时候老师曾经点名批评过她一点,她后来也慢慢有意识到,改了过来,但是一到平常时候又总是懈怠。每次她同我一块作画的时候我也提醒她这一点,不过她总说这又不是上课,也不用跟人比赛,分下心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一次两次三次,渐渐的我也随她意思去。 画完画,靖瑶总说:“阿曦,你比我画得好,我怎么画都不如你。” 我看得出来她有点伤心,但是她不会因为伤自尊而不理我这个朋友。于是,我问她:“阿靖,你喜欢画画吗?” “不喜欢。”她跟我说,有些沮丧:“阿曦,我大概不适合画画,我根本没有这个艺术天赋。” 我说:“伟大的艺术家都不敢说自己真正有艺术天赋,画画是要遵循本心呐。” 她说:“就是不喜欢。” 我看得出来靖瑶不喜欢画画,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她不喜欢钢琴。 她不喜欢钢琴,不喜欢美术,可是她会上钢琴课,上美术课,然后参加比赛,去得奖,也会在意比赛的名次。因为靖瑶说,陈太太和陈先生喜欢,他们希望她这么做。 我一直以为她很快就不会画画了,可是直到了高中,靖瑶仍然每天都坚持上美术课。我想她大约是习惯了有美术课的生活,或者已经开始对美术有了兴趣。可是在英国那会我收到过她一份邮件,她在邮件中写到她要去念语言学校了,因为她很喜欢英文翻译。 我想我是为她快乐的,因为她终于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有所谓的我觉得你比较适合,或者仅仅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待。直到她找到她的第一份翻译的工作,我从电话里听得出来她也是非常开心的。 我一直以为靖瑶一直都有好好的生活,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自己喜欢的房子,将来也许会谈上一两场恋爱,然后过个几年,等关系稳定了就结婚,然后生子,平安幸福地过完美满的一生。 第三章 亲爱的阿靖(3-2) 酒吧中街头艺人弹奏着舒缓而伤感的钢琴曲《tea s》,靖瑶的脸在昏明交错的光影中不甚清楚,好像她在我面前是没有脸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中间隔了太久没有见面,我们见面后再回想起来,我居然记不清楚靖瑶的具体轮廓。好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楚,时而贴近,时而又遥远。而小时候的她的脸在我脑海中却轮廓清晰,明眸靓丽,生动无比。 我尝试着让她说说她现在心底的想法,这么久没有见面,我以为我们都很激动和开心,一定有很多话不得不一吐为快,但是事实上我们却不知道从而说起,唯有沉默。 我说belli i虽然清爽可口,但毕竟是酒,不宜多喝,喝多了容易醉。 她笑着看着我,“你怎么知道?”她端起杯子晃了晃,“啊,我还记得你不喜欢这个味道,你不喜欢桃子,对不对?” 我说是的。 我们一起长大的,她记得很清楚。 小时候我们在郊区的鲜果园打果子,我摘了红艳晶透的桃子之后,回来脸上和身上都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疹,打针吃药足足折腾了一月才散去。从那之后我就对这种表面上摸起来毛茸茸的果子心生畏惧,也就自然而然不喜欢桃子的味道。 “那正好呢,flo ida的味道正适合你。”她说。 “可是我不能喝。”我说。 当时我正在戒酒和戒烟,我答应过我母亲绝不再依赖这些东西去刺激我的创作灵感,也不再去追求冰冷麻痹自己的快感。在上次因为胃出血做了手术之后,她对我的健康问题简直是焦虑不已,威胁我如果不想早死的话趁早离我的工作远一点,继而要求“控制”我的行动和饮食,就连这半天出来跟靖瑶见面的时候,还是跟她请了假讨来的。 当然这些我自然是没同靖瑶说的,她若是知道,也是给她添堵罢了。 “好吧。” 我看得出来她有些失望。不过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都有注意到她嘴角微弯,带有一丝凉浅的笑意。可是再等我仔细看去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只是我看错了。 我问:“阿靖,你最近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工作上不顺心?” 她好像有些惊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问。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点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我说:“那你在信中说要结婚的消息是真的吗?” “对啊。到时候你回不回来?” 我还没有回答,她又说:“我希望你回来。阿曦,你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回去了。真的,好多年。”她一脸憧憬,似乎又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一起相处的快乐的日子。 我看着她,“你叫我回去,那我就回去吧。” 她说真的吗?她很开心。 我说真的。 怎么说是她那么重要的日子,我也要看看那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男子是个什么样。怎么说我至少也要知道他是不是对她好,是不是爱她,是不是可以给她幸福。 “你说,跟靖瑶结婚的人是什么人?” 母亲这样问我的时候,我正要将我的照片发给丹尼审核,而她正在帮我收拾我将要回国准备的行李。我打算在这周六飞国内,去参加下周二靖瑶的结婚仪式。但是母亲这样问起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 靖瑶并没有跟我说太多关于费南先生的事,我只知道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认识有五年了。费南先生是她们公司很重要的合作伙伴,在一家建筑承包公司的任职ceo,是事业有成型的魅力男士。 我说,他长得怎么样?你可一直是一个颜控。 靖瑶朝我挤了挤眼睛,eo ,我也不是一直那么肤浅的好不好?说到颜控,我们俩是谁更厉害?” 我朝她笑笑,在审美这件事上,我绝对是有发言权的。 “不过,他是长得真不赖。”她又说。 “那恭喜你,这可是个名副其实的金龟婿。” 她今晚第一次笑出声:“谢谢,那是当然。” 我没有再问下去,是因为她突然提到了安先生。 她问我是不是在还在等安先生的消息,我很惊讶,真的,因为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刻意提醒自己这件事情,我也一直有在过好自己的生活,除了我工作上的事情偶尔让我焦头烂额。何况我也并不是完全失去他的消息,以前的那些联系方式还在,他的博客、msn、qq一直都有在用,尽管从来没有任何动态。 我说,阿靖,这一次你真的搞错了。 她怎么都不肯信,她握着我的手说,不要再等他了,阿曦。他去年就回国了,如果他想联系你,怎么不来找你呢? 裁纸刀在纸上游走,我被它锋利的刃口划破了手指,这连心的痛搅碎了我。 “小曦,小曦?”母亲抬起头唤我,“你怎么了?” 我把出血的伤口含在嘴里:“没怎么,被划了一下而已。” 我跟她说:“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靖瑶只在温哥华待了三天,期间我带她跟母亲一起吃了一顿饭。还跟以前一样,母亲和她很聊得来,整顿饭下来,我几乎插不上几句话。 母亲问了些她这几年发生过的事,其他大部分都是在聊我,我工作上的问题,我的学业情况。我带她一起去苏黎世滑雪,还有一次我背着她徒步北海岸步道,直到3个月之后才回来。 靖瑶听上去对我的事迹倒是十分感兴趣,她对自己的事说的比较少,出国求学,提前完成学业,然后回国工作,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倒是她在约克一家音乐酒吧勤工俭学的经历说的多一点。 “那家酒吧每天晚上在开业前都会放阿曦喜欢的地道的cooljazz和bebopo bop.”她说。 我说:“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音乐?” “当然。” “可惜,我在牛津能听到的机会并不多,听得多的时候还是我来了北美以后。” 她说:“知道就带你去。” 我很遗憾,在我们都在英国的那段时间,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约克我很少去,倒是每年的暑假和寒假,靖瑶会来牛津看我,当然除非那个时候我没有飞去其他国家。不过我们曾一起夜游伦敦,也是一次非常愉快和难忘的经历。 那一次我们说起过小时候的趣事,聊了将近一夜,直到我们同泰晤士河一起迎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她的脸在曦光中明亮起来,笑容浮动在空气因子里,发丝在风后飞舞。 她说,阿曦,日出是你,每一个日出都是。 而我看着她,远方天际划过一道红霞。 姨,你还记得吗?阿曦小时候可调皮了,我还记得她有一次把我们历史老师的假发给摘了。天哪,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啊,当时老师就把她赶出教室了。 母亲笑着说,怎么会不记得,阿曦小时候可爱调皮了。 靖瑶对我当年的“英勇事迹”如数家珍,但她万不会知道历史老师在给我的期末评语上会写道:此女小而聪颖,然甚顽劣,盖为天资使也。为此,我被外公严罚,抄了一个暑假的《礼记》,之后再见那位老师,只敢绕道而走了。 母亲回来后同我说,她觉得靖瑶变了很多,文文气气的女孩子变得飒爽神气,气质也更强势了。不过一笑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招人喜欢。她话锋一转,又提到我。 “我知你小时候大部分时间也是乖巧可爱,但是骨子里是又倔又骄傲,不喜欢被人约束。说到这一点,我倒不如靖瑶了解你,你有时候在想什么,我还真不清楚。” 我说:“我不是想要什么都跟您说嘛。” 母亲说:“你别诓我。你当我这个妈是白当的吗?” 我摇着她的手,撒娇说:“不不不,当然不是白当的,您多好,有您我不知道多安心。” 我知道母亲一直在为之前的事愧疚,她一直以为我现在的那些不好的习惯,都是为了照顾情绪焦虑悲观的她,精神能力应付才沾染上的。但事实上,那段时候除了学会了吸烟,我喝酒,熬夜,玩极限运动,追求刺激都是为了给我的生活和我的创作带来可以突破的出口,直到我重复被麻痹,重复陷入枯竭之中。 我拍的每一张照片,我写的每一篇游记,我记录过的每一个延长的脚印,我听到过的,见到过的,亲手记载下来的每一个故事。还有每一个我羡慕过的,又短暂爱慕过的的人生,都在往复的重生和死亡。 母亲知道我喜欢行走,她也知道我在找每一个停留的尽头。 靖瑶走了,我们去ca dyaisle吃世界上嘴甜的糖果,也去格兰维尔岛市集吃最贵的面包和奶酪,喝不列颠哥伦比亚的葡萄酒,一直喝完了整整一瓶。 靖瑶鬼哭狼嚎了一路。 “戒酒什么的,见鬼去吧。” 我及时捂住她的嘴:“嘘!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她咯咯笑,“还是温哥华好,这地方真挺好的。” “那当然。” “我都舍不得走了。”阿靖说,“要不我留下来,不走了?阿曦,我跟你一起在这里生活。” 我笑她:“别傻了。” 去机场送别她,阿靖说,阿曦,我会永远永远想念你的。 第三章 亲爱的阿靖(3-3) 我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回国,飞机落地的时候,一缕金色的阳光正好落在窗前。我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觉,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出机场的时候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在停车场看到姜离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很意外,他和母亲之前通过电话,我大概能猜到他们通话的内容。 姜离,距离上一次我们见面已经过去一个冬天。那个时候他刚过完三十二岁的生日,再见到时,母亲说既然错过了,那我们再补一个吧,于是我们便一起去seaso si thepa k吃了一顿大餐。 我其实不知道母亲和姜离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在我以为她已经切断国内一切得联系之后。 像她所说的那样,作为母亲,她尽职尽责,并没有任何对不起姜离的地方。而姜离也说,作为儿子,母亲对他尽心照顾,也并无私心。而我们三人又如何走到今天,这中间发生那么多事,大概只有我不是很懂。 姜离是非常了解我的人,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喜欢什么样的餐厅,甚至是起居习惯,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在知道我要回国后,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好。晚上我们去以前最常去的特色店吃饭,重温过去的时光,本来也是久别重逢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但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就因为水土不服而引发肠胃炎吊了整整一夜的水。姜离嘲讽我说是我乐不思蜀,连故乡都不认识了,就连这“胃”也是。但我却想,是故乡先不认识我了还不一定呢。何况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们好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他以前也总是整夜都陪着我。我们有时候说会话,玩会游戏;有时候他看他的书,我睡我的觉;后半夜他靠在椅子上打盹,而我已经睡醒了,见快输完了就叫醒他。以前我们之间就算不说话,好像也从来不会无聊,但现在我已经不太习惯了。 不知道姜离是不是也知道我早就不再是那个依赖他的小女孩了。他可以无视我的不习惯或不自在,但以前我们一对视,他会问我‘想要什么’,现在他只会跟我说‘再睡一会吧’。改变了就是改变了吧,有些时候即使我们自己并不承认。 阿靖从来不肯在我面前承认在她母亲过世之后她变了很多的事实,我总担心她给自己过多的负担和压力,这种担心从她母亲去世那晚一直延续到订婚仪式前夕。直到我在礼堂门前看到手捧着白色蔷薇花的她,穿着白色的露肩纱裙,微笑地对我说:“hi,阿曦,你来啦!” 上帝,我发誓我在那一刻曾拼命地在心里祈祷,请看看这个年轻的善良的姑娘吧,请给她穿上最美丽的婚纱,让她做最幸福的新娘,请赐予她一双携手共度风雨的手,让她余生不再孤单。 我看向与她并肩的那个人,他同她一起站在我面前,他同她相依相偎,却没有执手。 梦境碎了。 he be t医生慢慢地将诊疗室的灯打开,调到一个他认为满意的亮度,他看见我醒了。 “二十五分钟,你比之前多睡了五分钟,是梦到了什么了吗?”他看了一眼计时器,开口问我。 “没,还是之前一样的梦。”我说。 “一直都是到那里就结束了吗?那这之前,有没有出现新的场景。” 我陷入深度催眠后的疲惫中,仔细想了下才跟他说:“好像有的。” “是什么场景?” “都是些以前的事。” “比如呢?” “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起身,利落地穿好鞋子。 he be t医生也站起来,“su y,你得告诉我才好帮你,也许这就是关键。” 我说:“我现在想不起来了,等我想起来了,我再告诉你。” “su y......” “我保证。”我举手向他做发誓状。 从我就诊以来,因为我这个不配合的病人,他的心理疗法一直疗效甚微,但他还是很有耐心跟着我的节奏进行他的疗愈方案,我就完全地信任了他。是以我跟他保证绝对不会半途而废,但是我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有多长。 he be t医生总说我能主动来找他,对于“ptsd”的治疗已经是跨出了最重要的一步,而我们的疗程也已经到了最关键性的一步,那就是我要去去直面它和正视它。他一直在等我做好准备,然而我们的催眠治疗一直止步不前,我总是在最后一个画面醒来,然后很难再次陷入沉睡。 医生他也建议我应该将我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告诉我母亲,可是我想母亲大概早已知道,因为我有好几次跟她提到靖瑶,她总是不自然流露一种很担忧的样子。何况她以为我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我若是告诉了她,反而让她忧心。所以我只好拜托他替我一起瞒着,至少在没有任何起色前,暂时先不要告诉我的母亲。 我记得那一年冬天温哥华的天气罕见的寒冷,屋子里开着暖气,烧着炉火,母亲还是穿着厚厚的睡衣走到阳台上看雪。 来这里两年,这是我们第一见温哥华的雪。大雪覆盖整个城镇,我和母亲围在火炉边一块吃着茶点一边看美国西部电影,直到第二天我们在沙发上睡到自然醒,屋外的雪还没有停。 母亲准备去做早餐,她告诉我天还很早的时候助理打过电话过来,说天气很糟糕,今晚飞伦敦的航班全部取消了,她打算给我定12月27的飞机票。 母亲说:“干脆晚几天吧,你才刚回来,多在家里休息几天。” 我说:“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要跟举办方商量呢。反正要等圣诞节过了之后。” “圣诞节就是明天来了。”她烤完面包之后开始准备切水果。 “要来一个苹果吗?”她问我。 我说:“当然” 我和母亲都习惯过国内传统的节日,但是因为在海外,圣诞节那天还是有很多我们的朋友打电话过来庆祝,甚至我们的邻居还过来邀请我们一起和他们庆祝。 我对母亲说:“去感受下节日气氛吧,玩得开心点。” “那你呢?” “我还有一点工作要处理,等会就过去。” 事实上即使不飞伦敦,我一样也有很多工作要忙。丹尼发过来很多的图片都需要我再次审核,我还得写上注解,包括这次我在苏州拍的人文照,很多我都还来不及整理。丹尼虽然是个中国痴,但是他对苏州城历史和文化的了解少之甚少,每一张照片上的景点我都要查相关的历史背景,然后翻译成英文。 中间he be t医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他的诊所了,他一直在跟我约下次治疗的时间。不过这次即使他不跟我联系,我也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这两天我都梦到了阿靖,两次都不是催眠的情况下,两次醒来都控制不住的抑郁。我不知道是不是症状更严重了,但是我却不是很担心,事实上我很清楚阿靖为什么会出现,只是每次当我意识到的时候都很难受。 医生很关心我的情况,他问我:“还是在同样的场景醒来?” 我说:“不是,这次完全不一样。” 我跟医生说明,以前一直都是在重复之前的场景,然后在婚礼中醒来,可是这两次梦到的都是阿靖给我写信和打电话,最后一次就是在陈太太去世那一次。 医生说,也许这是好现象,那些我不愿意或者刻意回避的有关阿靖的记忆以梦境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比我直接无限期地拒绝回忆要好得多。只是如果我真的感觉压抑和悲观,没有办法自我调节和控制,让我一定打电话给他。 我已经很久没有犯病,这段时间忙碌的工作让我几乎都忘记了,所以我对医生的话并不在意。但是没想到几天之后医生一语成谶,而那时候我刚碰到安先生。 这也许是相隔七年的世纪重逢,即使在我看来我和安先生一直都不是真的分开。我只是没想到的我们会在那种情况下见面,我当着他的面抽了支烟,还没来得及装作无所谓地将烟雾吐出来,就被呛住了。呛得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呛得心脏疼,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只看到他发白的脸色。 母亲说对了,我很想他。阿靖也说对了。 阿靖,可此生我喊出这名字的时候再不会有人回应,母亲说过,阿靖已经去世了,当我看到一个月后阿靖寄给我的信,我也知道阿靖是真的已经永远离开了。 在最后的一刻,在枪声响起之前,阿靖说:“阿曦,我原本想带上你一起的,可是你已经有安嘉树了。” 又是一场噩梦,在噩梦中惊醒。 我坐起身,开灯,凌晨四点,身上的睡衣全都湿透了。 非常难受,浑身战栗发抖,冒虚汗,头痛,胃部也痛。我赶紧在床头柜里拿了药,就着冷水灌了进去。 我控制不住身体发冷,抱着自己的胳膊,拼命告诉自己意识还很清醒,一切都会没事。我一直让自己想白天的工作,想美术馆剩下的一堆要处理的破事,想远在加拿大的母亲,想睡在楼下的安先生。没用,依旧浑身疼痛和无力,最后我想抽烟,可是我已经戒烟很久了。 我在心里挣扎了很久,还是决定给he be t医生打电话,他知道是我的来电,会二十四小时紧急待命。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是我能听到他在那边放我治疗时常听的安眠曲。医生说,这有助于我静心,然后你只要安心睡下,一切都会像这首曲子一样,在海角对岸春暖花开。 我突然想起那次我去他家里拜访他,he be t医生见到我十分惊讶,他说,他先前几乎已经确定我不会再去找他。 我告诉他,除了他以外,其他任何医生我都不放心。医生的回答也很直白,他说像我这样年轻有名又有钱的姑娘,对别人戒备心重也是很常见。我不在乎他对我的讽刺,只是看着他笑了一下。他说的一半以上都是实话,我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至于为什么可以信任他呢?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我是你从现在开始的第一个病人,你需要钱而我可以给你想要的金额。” he be t不理会,他只是坚定地看着我:“su y,你年轻,还有才华,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就算没有我,你也一定会克服这个病好起来的。” 但他不知道,像他说的那样,我不怕疾病,灾难,和苦痛,可是我怕我自己被我自己打败。而如今听到手机那边音乐声却后悔了,当初,不应该在他面前把话说的那么难听的。 第三章 亲爱的阿靖(3-4) 我在du da ave的新住宅收到了国内的信,是靖瑶寄过来的,寄到的时候已经是我回温哥华的一个月之后了。邮递员将信件送过来的时候我正好从邻居家搬了一盘小金桔回来,他见到我还有些意外。 “miss.he?我还以为不是那个真的,没想到是您本人,” 我看着他笑笑说:“还有谁那么大胆敢冒充本小姐?” 母亲见到我心情还算不错,问道:“难得见你笑了,前几天怎么闷闷不乐?” 我假装跟她抱怨:“拜托,这一个月都快闷死我了,好不容易见着一个不认识的活人。” 她一时哑口无言,愣在原地,难得的皱起了眉。我亦觉得玩笑话说过了,虽然一半出自真心,因为她最近对我管束太多有了怨念。 我伸出双手,往下一摆,让她保持冷静:“您别这样,我就是想幽默一下,免得别人说我完全没有喜剧表演的天分。” 她手臂往胸前一抱,说道:“你朋友比你诚实,不过我不计较,算你还有点同情心。” 我连连哈腰赔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关于她实在太多紧张我的“人身安全”问题的话题也就此揭过,私下里却暗自拍胸安慰,幸而送信过来的人碰到的不是母亲,不然靖瑶从国内寄给我的信件也许就到不了我手中。 我趁母亲出去买菜,在楼上书屋读信,靖瑶之书,开头必问安好。 “阿曦安否?洛姨安否?请代为问候佳安。 今日立秋,早起有雾,好在阳光很大,下午转阴,晚间说是有雨,不知道阿曦在香山,回程会不会耽搁?不过旅途虽劳顿,阿曦总归会回来的。 近日来我越发不能好睡,总是彻夜彻夜的失眠。这种现象已是月余,那日和阿曦在别家小居过夜,我几乎也是一夜未睡,然阿曦睡颜安稳,想是梦中梦到了好事。阿曦虽不知道,第二天却问我是否没有休息好,不像父亲,虽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却陌生不已。他近日与我说最多,也只问及婚礼的准备,在他心中我这个女儿的份量怕是都比不上他酒桌宴席上的三两‘狐朋狗友’。 阿曦不知,我与他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虽表面上相处还算融洽,但私下说我们是仇人都不为过。对他,我早已不期待什么父女天伦,我只是恨透了他,当然,他也是恨我的。 阿曦不知,是谁害死了我母亲。还记得幼时有次你和姜离一起等我上学,那时候你我才六岁,不知道姜离牵着我们,为何一路脸色都冷的可怕。第二天我再见他,就只有姜离一个人过来等我了。阿曦可知,姜离那人,疼你这妹妹真的到了骨子里。他怎会不知那天你们看到的吓坏了你,你不懂事,可他知道我父亲一不如意总爱拿我母亲出气,那是暴力行为,说是“打架”只是安慰你我的说辞。 自我懂事起,其后年月如深处修罗地狱,母亲心慈善良,父亲惯爱花言巧语,又屡教不改。她总伤心哭泣,又要维护自己的面子。我担心受怕,夜里反复做着噩梦。我总想着她是因为我,就连对父亲的憎恨与失望,她也不在乎了。可若她是真的在乎我,又怎好丢下我一个人呢。 阿曦,近来我经常想起我们小时候快乐的时光,那时母亲脸上也多有笑脸,我们一起画画,学习游泳,母亲总是在一旁指点我们。她总说,阿曦聪颖,要我好好向你学习,你却跟我抱怨,洛姨总在家中嫌你调皮捣蛋,最好把我换到你家去。阿曦,我若当时答应,今日会不会幸福健康? 我母亲自杀之后,费南总在身边安慰我、陪伴我,虽是亲近,却总也没办法开导我。我陷入情绪奔溃,总是不由自主就想到我的母亲。我曾以为他会是我的救赎,但事实上我还是被抑郁症打败了。我想你问我是否爱他,我会说他是合格完美的爱人,但我们都不相爱。这婚既然他想结便结吧。 阿曦,我只是想念我母亲了。我要亲手惩罚害死她的刽子手,我不要原谅,也不要救赎,奔赴死亡是既定的慷慨,这个结局我并不害怕。今日我也总想要阿曦你不回来也好,那些肮脏的人,那些可怕的事,最好离你远一些。 阿曦,这信要寄给你,怕你见了又是伤心自责,还是不叫你看见得好。 阿曦,对不起,我不怪你了。 盼你忘记,盼你记得。” 收到信的第二天,我才从母亲那听说,靖瑶自杀的当天,警方以渎职和贿赂的罪名逮捕了她的父亲。一生骄傲高贵的陈市长在监狱听到自己唯一的女儿不治身亡的消息,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与律师沟通有无减刑的可能。 靖瑶的葬礼在三天之后举行,那时候人们才知道她早就在城南陵安给自己留了一块墓地,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既不宽恕,也不要原谅。偶尔来看看我吧,请带上最爱的鲜花。而那时她的爱人,没有掀起她洁白的头巾,却为她捧上最爱的铃兰花。 “小曦,你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我听到你在跟阿靖打电话,什么都不敢告诉你。”母亲饱含泪光的看着我。 “我知道。” “你最近还总是想起她对吗?” 我掩着面流泪,“没有,我只是想忘记她。” “那你忘了吗?” “快了。”我笑着对她说,“妈妈,我一直在看医生,我会好起来,您别担心。” 她将我揽进怀里,如小时候一样温暖安全的怀抱,“好孩子,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愧疚,在阿靖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有陪在她身边,我不够勇敢,没有抓住她向我求助的手。我恐惧疾病,竟然能轻而易举地吞噬一个健康的意识,所以面对死亡,我害怕退却,却看到它狰狞的样子止不住内心的愤怒。但是被它抓走的,不是丑陋的恶人,而是一个光鲜美丽的真实存在身边的生命。 我悲痛叹息,应该善待珍惜,温柔祝福,但绝不是惧怕她。 “你醒了?” he be t医生靠近我:“这次你梦到了什么?” “没有了。好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他点点头,“还会经常觉得难过吗?” 我说:“偶尔。” “从下次起,你至少一个星期要来我这里一次,我不想每次都搞得像急救一样。” “......” “不说话?”他抬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是有什么意见?” “江医生,你知道的,人是很难忘记那样的事,何况还是你的朋友在你面前自杀。” 他听我的语气觉得不对,说:“至少我很高兴你能跟我说。” “那有用吗?” 医生反问:“那我安慰你管用吗?”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拿你撒气。” 医生说:“不是冲自己撒?su y,你心里有愤怒。” 为我治病的这半年,医生太了解了。尽管我并不期望他能够完全治好我,但是这半年来他的帮助让我轻松很多。 我说,“这段时间我就不来了,你给我开些药吧。” 我这是认真考虑过了的,这段时间我的状态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会想起靖瑶,然后难过自责得要死,但是我已经能慢慢控制自己的反应了。我知道他希望我一直待到我完全康复为止,但是同时我还有我的工作。这份工作给我荣誉和使命,也是因为这份责任,让我在这操蛋的日子中能感到一丝慰藉。 he be t医生不问我什么原因,他需要了解我的情况现在会先联系我的母亲,因为他不止一次说过我这半失踪人口的不负责任的行为,当然有时候他也表示理解。 “我要走了。”他在给我开药单子,“对了,你女儿的手术定在什么时候?” “下周三。”他头也不抬的说。 我说,“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找我。” 他不屑地说:“忙你来找我那次不是已经帮了吗?” 医生记仇了,我吐吐舌,“好吧,祝......你好运,鲜花和礼物我会送到医院去。” “走吧,走吧!”他不耐烦地讲,“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我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手机一直没有掐线,显示通话3个小时。我在心里啧了一声,江医生表面上嫌弃,还是很贴心的。不过他也是真的不想看见我,给他发视频电话的邀请全部被无情拒绝了。 医生似乎也是刚醒,他在那边应了一句,觉得声音干哑,又清嗽一声。 “怎么了?” “你没睡好?” 医生声音低低的,隐隐不耐:“在医院陪床,睡不踏实。” 我知道医生女儿的心脏手术很成功,只是同情他作为单亲爸爸的辛酸,有关女儿的事,大大小小都要他一个人操心。 我说,那你再休息一下吧。后面一句让他别太操劳的话还没说出口,医生说:“你应该早点有这个觉悟。” 我:“......” 昨天晚上庆功宴就是在酒店二楼开的,怎么上楼的我记得,但是怎么喝的酒我给忘记了。我闻了闻换下来的衣服,酒精味混着香水味莫名刺鼻,赶在酒店管家来之前,先拿去浴室“毁尸灭迹”,顺便收拾一下糟脏乱的自己。 安先生住在楼下7031的套间,他开门见到是我的时候明显征了一下,但还是伸手接住了我。我懒懒地靠在他怀里,手抱在他腰后。他今天穿的这件蓝色的毛衣料子摸起来又软又舒服。他穿这种家居的毛衣最好看,身上的味道也好闻,是茉莉和茶的味道。 安先生一贯正经端着,不知我什么突然这么黏他,不露声色地将我往外推,偏我使了劲,非但越扯越紧,还将他往后推了一步。 安先生压低了声音,“干嘛?青天白日的。”他怕痒,控制不住想笑。 我说:“你不觉得你回来之后欠了我点东西吗?” “欠什么?” 安先生边说边准备拉上房门,可我眼尖看见了,不但伸手先他一步把门推开了,而且还关上了,当然,我指的是门从里面被关上了。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句‘你欠我一个拥抱’和他的一句‘我在开会’同时出口。只是后者他不说我也看到了,因为屋子里除了他还有十几号人在,甚至客厅里的视频电话还开着。 在一众惊讶、惊叹和八卦的眼神中,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回房间的,而等我回过神来,看到窗前的案几才想起来这是安先生的房间。刚才还没等我的介绍,我已经被安排在这等他。 我的房间窗前都会放一束鲜花,这是常年不会改变的习惯,安先生的房间有花香,却没有鲜花。 我有点失落了。 我听到外面的声响渐渐没了,房间的门开了,是关门声,安先生开完会进来了。他在我面前蹲下,跟我说:“是不是无聊了?” 中间他进来过一次,替我开了电脑。我没带手机,不知道他开会用了多久,中间我发了一会呆,还打了几盘游戏。 “你就这样不说话?” “你开完了?” “嗯。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应该是没来得及,本来是想跟他一起的。 安先生有些愧疚:“抱歉,工作忙,我都没问你一句。那我现在带你去吃?” “我不饿。” 他愣了一下,站起来,手臂张开。这人身段本是一绝,这衣服又衬得他气质温雅大方,实在叫人挪不开眼。 “干嘛?”我瓮声问。 “不是说我欠你的吗?” “也不是说还就能还的。” 我从床上跳下来,不接受他色相的贿赂,准备马上就走。安先生在那一秒钟拉住我,“何曦!” 他叫我的声音很好听,仿佛清风过竹,洗净深山老林的苍梧空灵,以前的他还会叫我‘曦儿’,但这个称呼我已经很久没听见了。 “嘉树,你没发现你身边已经有很多人我不认识了吗?” 我想我不是因为开心,但也不是因为难过才会笑,恰恰是因为嫉妒和不能难过。助理将日程表拿给我的时候说今天会是个暴雪天,但是明天和后天会是晴天。 第四章 你会永远爱我对吗(4-1) 母亲说过,我从小性格古怪,双标严重,不能用常规的眼光去看待,为此她还拿安先生和姜离举例。 她认为对于安先生,我一向是狗腿模式,对他宠无下限,对于姜离,我便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至于如果有一天姜离联系不上我,必定是我故意视之不见。作为她唯一的亲生孩子,我也正纳闷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心中的天平端端偏向了姜离。 比如上次我们出差住在朋友家里,我在房间伏案工作,母亲拿着手机从客厅过来,便是对我埋怨,大意是我又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欺负了姜离。 等她说完,我茫然问:“干嘛这是要?” “干嘛?!”她反问,“阿离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没接。” 她生气之后反倒平静了,又直直地盯了我两秒钟,才挫败地说:“快快,快接电话吧!我懒得跟你讲。” 我跟姜离解释,这会我妈是真的冤枉我了,我手机回来就没电关机了,我一直忙着写东西呢。姜离没什么反应,当然相隔千里我也是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的。 他跟我说也没有什么大事,但是这次跟着医疗队赴温研学,有一个月的时间呆在列治文。不过他也从我母亲那里知道,我已经在因为工作的原因已经在杜兰戈了。这次我将跟随当地的一支考古队,一起深入科罗拉多腹地拍摄考古的记录片。 我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吧,说起考古别人都好奇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你拍的必定不差。”又接着问我,“什么时候出发?” 我说:“两天后,妈妈留在杜兰戈。” “这么快。” 他怎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个星期六就到了我生日,那么这个生日又是在工作了。 姜离是在我们出发去火车站的早上到的,虽然他在电话里提过一句,但是真的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确实让我有些意外。 姜离对我说,我给你过个生日吧,你不是一直跟妈妈讲,好久没有开开心心的过一个生日了吗? 生日嘛......其实也不是非过不可,大概也习惯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其实也就过了一个生日。 在我去英国前,我的生日也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日子。每当这天,何大厨必定一大早就开始准备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姚叔会去花园里采摘新鲜的花草回来装扮屋子,他有一手插花的好手艺,每次都让人惊叹不已。姜离这个时候总是找借口带我出门,让家里人有时间给我布置生日的惊喜。即使这种借口后来被我识破,在我上初中之前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我父亲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他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非常穷苦,反倒是中年发达了之后开始飞速提升生活质量和水平,也注重生活仪式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一个很大方的人,除了逢年过节以外,平时他送给我母亲、我和姜离的礼物也是丰盛到数不胜数。当然他对家里雇佣的工人也是十分大方,芸娘总是偷偷跟母亲说先生慷慨,大家在这边工作都很开心。当然她更不介意当着我的面吝啬她的表扬,不过对于她而言,留在这个家里更开心是因为有我,她照顾了多年,感情很深,我亦非常珍惜与她的情份。 自我十七岁之后,生日便过得冷清了,前两年我还有些不习惯。异地他乡,每当这时候想想还是挺惆怅满怀的。后来母亲身体渐渐康复,我心里也有了一丝安慰。 “你想吃什么?清蒸鲈鱼怎么样,还是拔丝土豆?不都是你喜欢了的吗?” 姜离直接脱了外套,他进厨房找围裙,一边找一边接水洗菜。我有点被他这样的架势唬到了,因为他这样子就绝不是说说便作罢了。母亲一大早就去外面采购了,原来也是他们早有“预谋”。 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 “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就会了。” “我怎么就不会。” 他笑,刚起来还只是微微的挽起嘴角,后来还是忍不住露了齿。“你要是会才奇怪。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多好吃吧,一块五香肉都能把你骗走。” “我现在可不爱吃五花肉。” “难道要减肥?”他也不要我答,自顾说:“那还是喜欢吃鱼,蒸炸煮煎不重样,吃几天都不够,就是怎么都不吃鸡蛋对吧,也讨厌茼蒿。” “你不会特地为了我学了这道菜吧。” “为什么不?”姜离一边处理鱼鳞一边返身问我。 “什么意思?” 他叹了叹气:“小时候你身体很不好,总是生病,大夫要给你打针,你听到就哭。那时候看你哭,我就想以后要不就做个大夫吧,我给你扎针你也就不用害怕了。” 我仔细看着他,姜离这人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有主意的孩子,也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怎样做才能到达自己的目的。我很少见他感情用事,所以老实讲他这么说完,我表面上虽装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心里一面“匪夷所思”,一面也是“感激涕零”。 但姜离突然那么煽情我倒有些不习惯。我们小时候的关系那么亲密,但他大我七岁,对我又比一般兄长严厉,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跟他撒娇玩闹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加上后来我们又有那么长时间没有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的默契和情感浓度好像又降低了几分。给他一个拥抱或者说些好听的话,在当下那种情况却实在有些做不出来。不过姜离一惯也不在乎这些细节,并不知道我当时的心理斗争。 姜离说:“其实那些护士姐姐扎得针也不疼是不是,你就是想让我们都同情你,心疼你是不是?” 我还是很惊讶,我问他:“真的?” 他说:“碍,小曦,你要点良心,不要全丢了。 我正经说:“没丢,没丢,没丢呢。” 我问:“丢了可以捡回来吗?” 姜离说:“哥哥都让你。” 他说这话让我热泪盈眶,小时候他也经常把将让我挂在嘴边,凡事也多迁就于我,是以他不也将父亲让给了我17年? “以后你也多让让我吧。”我说,毕竟我也还给他了。 他总算欣慰,摸了摸了我的头,临行前嘱咐我不可逞强,凡事照顾好自己。 在我的原生家庭没有突生变故之前,我以为我什么都拥有,所以没有想过什么是可以失去的。在这之后,我的人生像被按了快进键,我以为我没留住将永远失去,所以拼命在想什么是可以留下的。这几年,我的生活好像只剩下往前走,而没有了思考和重量。但这次生日之后,我突然明白我的重量和思考是来源于什么,我背负这些在生活里不断前行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创造财富名利,也不是为了父慈子孝恩爱两全,而是不忘来处,去往归途,去爱该爱的人,去看该看的风景。 在到达科罗拉多中部城市斯普林斯时,我拍下了团队下火车站的那一幕,我知道这十天九夜的丛林山谷之旅将从这一刻开始。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开始思念,至少用那么一点点时间来思念我珍惜的人。然后我会望向我的身后,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和工作。 安先生曾向我普及过“窗户论”,虽然未经名人之口证实,但听上去好像道理还不错。他第一次跟我提及,我因为正生气没等他说完,后来才听他的解释。向黑暗逼仄的房间打开窗户,洒进阳光,贪慕外面的天空孩子努力爬上了屋顶,是为了走下来,走到马路和草地中央。为了自由和成功,需要的是脚踏实地。 我离开之后的第二年,姑姑身体康复,安先生准备了半年的时间,申请到了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建筑学的机会。9月份入学,到美国旧金山东湾伯克利市的第一天,刚好是他二十一岁的第一天。三年的本科生活之后,安先生申请了两次才考入密歇根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院,继续攻读研究生学位,正式毕业之后第一项参与的工程是在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市。 从伦敦到美国中部,安先生顺利结束实习,完成了毕业典礼,开始他作为城市建筑职业人的第一个项目。“无垠之路”的世界巡展,从伦敦到罗马,从罗马到深圳和中国**,跨过悉尼到美国的东部城市纽约,回到中部的圣路易斯。中间相隔半年多的时间,安先生只与我在安娜堡见过一面,而后便是我们分别在丹佛和斯普林斯两地的联系。 在斯普林斯的临时住所处,安先生的来信经由当地导游转至我这里,他在信中写道:“岂曰无思,愿为长相携,动心忍性,徐徐以图之。” 我回他:“岂曰不思,卿来朝与暮,日日为始,殷殷以待之。” 第四章 你会永远爱我对吗(4-2) 我去过很多地方,拍过数不清的照片,也尝试过不同种作品风格。某段时间我的影集相继在不同的展区展览,风格被同龄人赞叹,吸引别人的目光,但是我的导师一致认为我是他带过天赋最差的人,最没有艺术细胞的学生。 在我大四那年,我收到一家旅行社的邀请,去跟拍一期美食周游记。虽然旅行社是在日内瓦,但是拍摄地是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另一个小的城市,宣传的也是当地的旅游节的美食文化。我的导师对于我选的这个课题嗤之以鼻,他认为我应该像其他同学一样扎实艺术修为,锻炼自己的审美能力,然后在更高感知力和理解力的水平上去做反省意义的纪实摄影。因为在这个专业中,我算是艺术造诣比较差的学生。 在他看来,拍摄者本身的价值观和艺术修为直接创造作品的传导能力和影响力的高度,一张有水平的拍摄作品,除了能展示作者的高超的艺术技巧之外,同样在它背后有价值的人文因素也能更清楚和直白被表达和理解。我虽百分之百同意他的观点,但是在我看来,一张照片和十几张一系列的照片创造同样的故事,在表达感情的维度和深度上本身就不可比较,再在拍摄艺术上做更多要求也就没有必要了。 在我没毕业前,他一向认为我的摄影作品是快销式的广告产品,虽然能迅速打开知名度,但是并不能帮助我在艺术上走得更远,为此他是坚决不赞同的,也终于承认我的艺术创作还有药石可医。不过我对于摄影作品的认识和观念,同我学习书法绘画一样,我不认为我是能走艺术这条道路的人。导师表达了他的遗憾,因为他认为我是他的学生中情感共鸣能力算很强的人,但我的选择,他也尊重。 是为寄托,以前我拍人文静物,后来我拍山川锦绣,在我的所有作品里,我赋予记录的能力远远大于创造的能力。除了拍摄了“我”的作品。 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是在11年,我在cotswold接到外公生病的消息。 我的外公是在11年冬末过世的,来年春天外婆也病重去了。 外公病重期间,坚持不肯去医院住院,他仍保持了老将军的威严在,因此我们一家没有人再反对他的决定,只好请了军院里的家庭医生就近照看。那一年我刚完成本科生的学业,进入研究生部队,正是课业最忙碌的时候。母亲9月份就提前回了国,等我11月份回去一家团聚。知道我一直挂念外公的情况,母亲就拿我让她带回去的相机记录外公的康复情况,晚上等我下完课,我们通过电脑视频聊天。 外公身体不佳,但在镜头前努力保持精神和微笑,外婆也是。她好像已经对于我外公的病非常看开了,没有我想象中的愁容。我想这个时候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只是需要时间接受。 母亲跟我告状外公在家不肯吃药,说他听我的话才会吃,让我监督,于是早晚我打电话回去。通话接通,还没等母亲说,外公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我正要吃呢!” “小曦吃饭了没有?” “小曦啊,不用你总挂念我,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好像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等他说完之后,母亲才抱着电话默默流泪,跟我说因为吃完药之后对身体产生的副作用会让外公很难受,她看着也不忍心。可我们都保持乐观。 外公的脾气也越发像个老顽童,需要人让着,宠着,哄着。 母亲说,何曦,原来你小时候的脾气是像了你外公,你看你外公现在的样子像不像小时候的你? 她拍家里的照片发给我,有一张照片里是他和外婆两个人躺在躺椅里晒太阳,雪白的雪球安静地伏在他们脚下,院子里水仙花开得正鲜艳。那年家里种了好多的腊梅,一夜接一夜的盛开。还有几株迟迟不开的,她说是在等雪,也是在等我。 母亲将照片发给我,她不懂相机,也不懂拍摄技术和构图艺术,一张一张地拍,只是想找最好的角度。她说,以前见你在家就常常摆弄,不晓得这玩意用起来怎么难。她说她拍不好,因为我是专业的,一定会嫌丑。可是那些照片,却比我拍过的任何照片都有意义,我最看重也最珍惜。 归家比计划晚了1月,好在花开的时候也回家了。在最后那段陪在外公身边的日子里,我们过得很平和也很乐观。外公对生死看得很谈,那段时间他的朋友都过来看他,外公同他们下棋喝茶,大家都不算悲伤。唯有先生大醉过一场,哭哭啼啼了一夜,像个小孩。 白天他在我家的书房练字,大冬天的解了袄子,一练就是一个上午。 我们好几年没见,先生一点都没变。他看到我第一眼就说:“小曦好久不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先生练字时地上草纸到处都是,我一边捡起,一边对他:“这些我可要都收藏起来。” 他笑笑,问我:“你外公可醒了?我得找他逗那鸟去。” 外公病得最重的那段时间,已经无力下床自由活动,先生和外婆左右常陪他解闷,读书看戏(戏曲)。先生直接在家里住下了,黄昏里,老日头,陪外公走完了最后的时间。 外公坚强,除了病里这几月,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多药,受过那么多罪。为家里人争取的那么多的时间,我们都很感激,对于他的离开,我们也很坦然。我们一一告别,意识不清时他抓着我的手,低低地唤我小名,不肯睡去。 我想起小时候会经常问他:外公,外公,你爱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 他永远答,当然,我的囡囡,我永远永远爱你。 我低声告诉他,“嗯,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放心睡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他留恋不舍,依旧是余愿皆成。 外公去世时,父亲也曾赶来,他在屋外站了一夜,外公没有见他,也没有任何话要告诉他。他或许还在怪他,怪他背信弃义负了母亲,惹她伤心了那么久,但是他也知道有我陪在母亲身边,他一定可以放心。对于父亲,他已无愿,也无宽恕,这一面见或不见,没有区别。 拂晓时分,秋婶惯例第一时间走去厨房,打开窗户,清扫灶台。张婶去抱雪球,给它放到院子里。外婆和小姨呆在各自的房间,打电话通知挂念外公的人关于外公离开的消息。家里人一夜都没有睡,脸上只有平静和疲惫,谁都没有再管院子里站的那个男人。 我看到母亲叹了气,看向屋檐下他的背影,也没有说话,也没有留恋。这一声叹气,这一个背影,这一眼便也记了下来。 我想在那一刻,我对他的埋怨又少了几分,因为已经不需要我的怨恨,压在他心里的罪与悔,惩罚他,已足够沉重。 又是一年,三月底,外婆离世,她走的很安祥也很宁静。我们哭得很厉害,一是不舍,二是为她高兴。 外公送给她的弹壳和他的马甲衫她带走了,就像她的针线盒和珍珠耳环外公也带走了一样。年轻时他为她差点丢了命,这一世他们终于相守了要一生在一起的约定。 院子留给了小姨和姨父一家,家里少了人,但是秋婶、张婶和司机都在。小姨说,等他们都老了,这里就是他们的养老院,只要院子还在,一家人就都在。母亲和她将家里外公和外婆的遗物收整了起来,锁在房间里,又种了一片他们最爱的水仙花。落日余晖里,她们姐妹俩相视而哭,这思念已经放进心里。 四月,日暖花稀。我和母亲告别家乡返回牛津,父亲来送。姜离匆匆从医院赶来,樱花落至头上,未及拂扫,见到我灿然一笑,我却没有办法回他一样的笑容。 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故事早已终结,他们之间的愧疚,怨恨和恩爱早就说完,一笔勾销,只有目送的距离。火车站台,他目送我母亲上车,没有话别,也没有保重。我和姜离一左一右,终是分道扬镳。 这一年开头,都是告别和离别,母亲心情低落,等我返回学校之后,她就报了旅行团去南非周边散心去了。我回到校园,一切照常。 四月底,从宿管阿姨那收到一份来信,打开来看,只有我的名字和一个干草标本类的书签,没有署名,也没有寄信地址。我以为是粉丝寄过来的,没有在意。其后每年生日,元旦和新年,也有在粉丝寄过来的来信中发现类似的书签,依旧没有在意,以为是国内的狂热粉丝遥寄过来的祝福。直到那次我和安先生吵架,冷战,在斯普林斯收到他的书信,才知道原来一直寄信的人是安先生。 从出生到我的成长,到我这几年的经历,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幸运的人。但因为年少的时候经历过那次家庭的突变,所以对每段感情特别珍惜和小心。我也知道,人生要足够有福气才能稀罕到温柔和爱,我已经在太多人那里得到过太多,所以我想纯粹的,温柔的去爱人,包括对伴侣终身的爱慕。 我从来没问过安先生,你会永远爱我吗,但是我们之间的爱情早已盖棺定论,安先生早就给了我答案。而他是一个重情重义,温柔坚定,重守承诺的人,我相信他,毫无疑问。 第四章 你会永远爱我对吗(4-3) 在从伦敦到往巴黎的火车上,我接到医生打给我的电话。这还是半个月以来医生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有些“受宠若惊”。 我的第一反应是在想我最近有没有做“坏事”,让我母亲知道了跟他告状去了。第二反应是向我对面坐的小助理抛去了一个媚眼。小助理顿时做出一个“天打雷劈”的表情,然后跑出了车厢。 我跟医生的关系最近变得有些奇怪,以前我们纯粹是医患的关系。我只在自己觉得需要的时候才会找他,也不积极遵守他制定的治疗方案,反而医生是隔三差五打电话过来提醒我。现在我们好像熟悉一些了,这地位也悄悄变化了,他不那么积极了,我反而有些怕他,更像一种朋友的关系。 我以为医生这次打电话过来是惯例关心一下我的心理状态,因为我没有主动跟他报备。没想医生是因为上次我发病,基于敏锐的职业判断来帮我抽丝剥茧分析的。 他问我:“su y,你是不是最近接触到什么人,刺激到你了?” 我先是斩钉截铁地跟他说没有,然后突然没声了。那时候我在心虚的想,安先生应该算是吧。 事出必反必有妖,医生能猜到,我的病除了我之外他也最清楚。他制定我的心情晴雨表,稳定线,还用算法预测我的心理健康状态,简直是心理医生中数学最厉害的。他也不逼我,只是态度非常坚决。 他说:“su y,你现在的心理状态不适合一个人呆在外面,你回来我们再试一次。” 我不愿意,跟他解释。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现在的情况已经变了,你忘了之前你是怎样的了吗?别冒险。” 他坚信我身边存在不稳定的因素,这对我来说是新的威胁,我也相信他,但是这次我更想他相信我一次。我这么好强,怎么能被那种只敢躲在背后的小鬼打败。我是一个健全的人,最终也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我跟医生说,你知道我下一站要去罗马对吗,但是我们现在正在去巴黎的火车上。我们将在巴黎转车,经过都灵,然后从那上车去罗马。我不是一个人出来散心,还有ge e,她正站在包厢外拍照,跟我说外面的风景非常漂亮。 我还跟他说,我妈妈以前有段时间心情非常不好,精神敏感而脆弱,都是我在她身边照顾她。我可是有经验的,没道理反而到自己身上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医生沉默了片刻,说他还真的不知道有这种情况。 他无奈道:“难怪你母亲让我来劝你,我算是知道,凡是你想好的,九头牛都拉不回。” 我说:“是的,我妈最了解我,你回头跟她说,她不是最清楚她女儿心里在想什么的人吗,怎么这点信任都没有。” 打完电话,我脸上的笑就挂掉了。ge e看到我变脸,站在车厢外不知道该不该进来。我跟她说没事,不知道她拍到什么好看的照片没有。她才喜笑颜开。 实际上我得承认,表面上我虽开朗积极,但是内心仍然悲观主义,只是我不愿意坐以待毙。ge e性格开朗,内心乐观向上,又充满好奇心,这一路上有她陪伴,对我来说也是另外一种开导。 ge e比我小两岁,她是韩国人,小的时候跟随父母移民到中国,在东北生活了十多年,后来又回到韩国读完了高中,之后在温哥华求学。 第一次她来我这里报道的时候我并不满意,我对她说:“你去跟副院长说一下吧,你待在我这里不合适,让他给你安排另外的工作。” 小姑娘仿佛遭受晴天霹雳,忍着眼泪固执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来我这里需要吃苦,对于女孩子来说太辛苦了。” 她既委屈又不满:“可您不也是女孩子吗?为什么要对女性抱有这样的歧视。” 我说:“就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我才知道有多辛苦。” 她坚持要留下来,跟我证明她一定可以。我坚持说她不适合,也不喜欢她哭哭啼啼,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请来副院长出马。 副院长说:“ge e勤劳认真,她会说日语,汉语,韩语和英语,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帮助到你,更何况她跟你一样都是韩国人。”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是中国人。我还会说英语,法语,汉语和上海话呢。” 副院长一时羞愧地说不出话来。他平时忙,对下属的基本情况又缺乏了解,对我说误会我是韩国人是因为我跟ge e两人的穿衣打扮都很像。又问我上海话是什么话。我回答他说,是东方中国人的一种语言。 又问他:“听您的口音我一直您是西部美国人,所以您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 ge e最后还是跟着我工作,有一半月我对这姑娘装作视而不见,但是她百折不挠,坚持不懈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后来我问她怎么这么死心眼,她跟我说,她是东北老乡啊。我被她这种韧劲中带点憨朴的个性打动了一点点,就让她先在我身边待着试试,没想到这姑娘韧劲大也是能吃苦的,于是这一留就留到现在。 只有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我和ge e都用汉语交流,她一口东北味,我则故意带点北京味。有时候我们说着争执起来,她东北话说不流利了,就飚起英语,中间夹带着几句我听不懂的韩语。而我只有在不想跟她再争吵了才会用韩语跟她说:“不吵了,蠢蛋,我们熄火。” ge e说东北话容易平翘舌不分,又喜欢用语气助词,最典型的是喜欢在句中用“老”和“整”加强语气。时长应用到这种情况,比如说她看到我拍的照片会说“老好看了”,“老优秀了”。还有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她跟我说:“小曦,我们整个整了这些照片整个下午。” 把我和安先生逗得笑到不行。 看到ge e,我经常会忍不住想把她一口的东北话“改造”成地道的北京话,结果到最后是我的口音被她带跑了,说一句北京话,又变成东北话,她呢也被我带跑了,说着东北话又变成了北京话。我们都被“改造”了一半一半。 我们控制不了自己,一讨论起来,就以这样奇怪的状态进入交流。安先生下班回来见了好笑,还故意假装帮忙地参与讨论,跟我们说上海话。结果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这讨论也就作废。 安先生恶作剧成功,总是幸灾乐祸。我之后勒令他回家后必须用普通话跟我交流,帮我改掉我说东北话的毛病,他也爽快答应。 不过安先生假模假式跟我说话,一开口却是学我的东北口音。我气得去捂他的嘴,一放开,他又说,就跟逗宠物一样。我跳到他身上,他双手欢迎,偏要说,我扯他耳朵,掐他胳臂他也要说,总要这样跟我闹上一阵。 这事说给母亲听,先是笑话我,然后才给我支招。下次安先生再故技重施,也不生气也不跳脚,瘪起嘴假装掉眼泪,果然把他吓到了,连忙跑过来抱我,跟我认错。 安先生叹气时常说,果然,女人最温柔的武器是眼泪。但我知道这眼泪对别人没用,也就只对他有用。 他要有了心,才让这武器弹无虚发。 ge e说第一次在美院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印象觉得我是一个高冷,毒舌又不通情的人。我跟她说我的偶像是所有动漫英雄中冷酷又帅气的反派角色,可惜在生活里,这样的角色我总是扮演一个就失败一次。她听了好笑,对我说,你该是你的样子最可爱。 这次,我没想到安先生会跟到巴黎,他怎么跟来的我不知道也没来得及问。天寒地冻,他站在落雪里,笔直坚定,目色深情和温柔。我感觉我像是被他绑架,这惊喜砸得我热头热脑,只知道他的吻和心跳驱散周边一片严寒,怀里、心里都是暖意。 ge e捂着拦不住笑的嘴巴,用相机纪念下这一幕,怕我怪罪一边拍一边往后退。 安先生抬头只顾着笑,说:“何曦,你可真能跑,我差点就追不上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追,因为我给他留言说了因为工作要先离开伦敦。 安先生撇嘴:“你那是好好告别吗,一通短信就把人打发了,这么着急见我一面都不肯?有机会见,机会是什么时候?” “是好好的,我肯定。” “你没生我气?我们也没吵架?” “有生气,没吵架,真的!” 怎么能说是吵架呢,连吵架都算不上。以安先生的性格,吵架时说的重话他说不出来,以我对他的态度,这吵架也没法吵起来。我们之间最多是别扭和冷却。别扭是这么多年不见了,他突然出现我要怎么面对,以哪种心情,又以何种情感。冷却的是再也不能像以前剃头挑子一头热,要矜持住。总结来说,就像医生讲的那样,安先生现在对我来说是不稳定因素,也是“威胁”。 安先生想的一样也不少,可是傲娇,死活不承认。后来我问他,当初肯从伦敦跟到巴黎是怎么想的。 安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什么都没想,就想追回你。” “追回?很明显用词不当,我那时候还不是你太太,也不是你女朋友。” “怎么不是?初中的时候你就给我写过情诗,我也回你了,我以为那个时候你就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安先生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挑眉问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是呀。那诗不是我写的,我只是摘录,而且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字。” 安先生不服气:“那高考完你让我跟你去英国,是也不是?” 我肯定说:“是,那是因为你一直念叨着说想去牛津读大学啊。” 他满脑疑问:“那不是你想跟我一起私奔?” “你打主意都不问过我的吗?”我差点被他气得翻白眼。 “那你要跟去英国干嘛?”安先生理直气壮反问。 “这话问不下去了。” 我倒忘了对于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惯会插科打诨,转移话题,扮蠢卖萌。于是拿起相机威胁他,“你不说实话,我就离家出走。” 这招他受用,正经答:“不是。也想了好多,也怕你生气,也怕到了那里也见不到你,也怕见到你也没用,也怕见到也不知道说什么。可是想了那么多种结果,还是不能眼睁睁看你走。也知道至少何曦吃软不吃硬,我惨点你就心疼我一点。” 我无奈一笑:“后面那句话你可以不说的。” “那不行。”安先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要是你离家出走反悔了,又怪我没有挽留你。” “.......”我说,“你没想过万一没追上我呢?” “没想过。” “怎么会?” 安先生反问:“小时候那次,你追了我一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半路跑开丢下你怎么办,那么大的树林子,你害不害怕?”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没想过。” 我记得的,那时候安奶奶刚刚过世,葬礼结束之后安先生自己一个人悄悄走进林子里,我怕他会出事,一路跟着。 我说:“我得老实承认,那时候我怕你会自杀。” 他微张着嘴巴,做出惊讶的反应,随即又笑了,有点可惜:“吖,想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我说:“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安先生不说了。坐在他的膝头,他抱着我,说道那时候真的感觉万念俱灰,好像天都要塌了。可现在想起来,除了记得深刻的痛苦,还能记得那日枝繁叶茂的林子里没有风,阳光穿林而过,抬头像看见星星一闪一闪,回过身来,后背还跟着你。 第四章 你会永远爱我对吗(4-4) 从巴黎抵达都灵后,我和ge e收拾行李下车,决定先入城休息半天,再坐下一班车去罗马。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去吃当地的特色餐,找个半日租的饭店寄放行李,再出来望风,顺便拍一些风景照和游客照。ge e在车上已经念叨了一路,这会儿出来兴致高涨。 安先生没有跟我们到都灵,他在巴黎待了一天之后就返回了伦敦,处理剩余的工作。ge e对安先生好奇,她跟我工作了一年多从来没见过也没听我提起过安先生,有一堆好奇的问题。问他什么工作,什么星座,我们认识多久,这么认识的。安先生平时是一个不喜欢跟别人说太多私事的人,这一次倒是很配合,该回答的都回答了,言简意赅但语意中肯。 巴黎那一晚,安先生和我两个人把巴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都差不多走遍了。说了大半夜的话,也没说完这些年彼此经历的那些事。回酒店的时候,老老实实趴在安先生的背上,问他:“重不重?” 安先生垫了垫手臂,笑:“重,但做梦都想。” 我有些难过,头埋下来,蹭着他的脸颊:“既然那么想,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你呢?”安先生反问。 我抬头,脸颊蹭过他柔软的细发,一丝冰晶落在唇畔,凉了他一下。 原来是巴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嘉树你看,是初雪呢?”我兴奋的说。 “你呢?”他的脚步停了,头微微地侧过来,低低的“嗯”了声,亲昵的呼吸。 “我在等你啊。”我低头被迷惑住地吻向他的唇角,又离开,轻声问道:“那你呢?” 他笑了,停了好一会儿,才答:“因为不是想只背这一次啊。” 在都灵车站架起相机拍远景的时候,ge e看着深街远巷突然感慨:“我原先不知道,真的喜欢一个人,对别人不说,自己也不说,这样的感情能有多深。见到小曦姐和姐夫之后才知道,别人都不知道,只有自己和对方知道我们深深相爱的,才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爱情。” 我说:“也跟我们摄影一样,别人看到什么是你拍出来什么,但是你最想拍出来的东西,却不是给别人看的东西。” “所以你爱的是深深嵌入心底的欢喜。” 她又问:“那当摄影师那么久,小曦姐最喜欢拍什么?” “天空吧。” 我想了很久,才说出这个答案。 我跟她提起,我刚开始拿起相机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想拍,什么都拍,但是当我知道一个摄影师的相机有什么责任时,我开始寻求故事,寻求主题和价值,我开始进攻,总想要掌握自己的叙事方式。 那个时候我拍的最多的是人和物,我去拍城市底下和城市边缘,拍底层的社会和边缘人物的挣扎,我去拍“死去”的东西,以及依附在它们身上的不为人知的故事。但是当我越靠近他们的时候,我就越无力去表达他们给予我的反馈。死亡的无助、生存的挣扎,属于黑暗的狂欢和呐喊,照片代替他们发出声音,社会能听到的往往只是一小部分。而摄影师本人反而被它反噬,扼制喉咙,感觉窒息。所以后来我便喜欢去拍云雨河川,地理自然。因为在生物圈里,万物自然被宽广接纳,公平公正,又保持自有的神秘。摄影师不会被反噬,而是被洗涤干净。 “一个摄影师如果拍不到自己认可的作品,拍不到有价值的作品,是比才思枯竭更加痛苦的事,但是作品的价值可以是自己认可或者不认可的,反过来却不行。” ge e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故作高深地答:“关系大着呢,我拍不出来想要的天空,别人却以为那肯定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ge e皱眉:“可是“无垠之后”最后的那张照片......” 我回答她说:“是的,是塔希提岛的天空。” 我至今还记得我在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当我看到那片天空,我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已经连续几个月拍不出自己满意的照片了,我的导师说的很对,当我拍不出影像里的东西想要我表达的一切的时候,我的镜头也就失去了一切,拍的再多,就像是说不出口的话语一样空白静默。 他说:“su y,我以前觉得你拍的东西像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一样,干净,纯粹,直达心底。后来我才发现你的作品想表达的是困兽之斗的野兽,撕裂,嗜血,露骨震撼。你太想超越前者,但又征服不了后者。不如你去外面走走吧,看看风,看看天空,你会找到的,有些力量无声而强大,平静自然,可移山覆海,也一样震撼。” 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吧,我从蒂罗尔州出发,走遍全世界大半的公路,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平和与坚守,不再固执被自己的意念所缚,也不再横冲直撞,而是静静等待机会。大梦想里有小梦想,虽然与当初的壮志豪情有些出入,但是一样有值得也有意义要做的事。 直到这次巡展,遇到老师,老师说,他很高兴看到我的作品风格又回到了以前,但是比以前更加成熟。学会在所闻所见里吸收,这是作品的力量,也恰恰是因为我成长了。 ge e比我还苦闷,她说:“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随便拍什么都会成功,都会有人追捧,没想到原来也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事,左烦右烦也甩不开的事。” 我安慰她:“是呀,所以说谁也别羡慕谁,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四月中旬,在差不多绕了地球一圈之后回到了温哥华,去医生的诊所复诊。医生家的小公主不在,被她母亲接走去南方度假去了。两三个月不见,医生也比之前瘦削了几分,他刚忙完另外两个案例的事。 我的情况好了很多,自从经历过伦敦那次之后,再没有出现那么难受不能自控的时候。这次医生减了药,初步宣告我已经恢复如常。 我想起医生的前妻,我说,我以为你不可能将女儿那么放心地交给她。 医生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教会她什么是爱,但是没有权利干涉她接受什么形式的爱。” 我说:“如果是我,我不会像你那么大方的。” 医生无情嘲笑:“也不曾见你大方。” 我咬了咬牙,说道:“那至少我给钱很大方呀。” “这点我也承认。”医生毫无所谓,痛快地点了头。 我想起了我和医生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诊所那次,是在一次意外中,我的车不小心撞了他的车。 那时我是急着去参加上司的婚礼,而他是刚准备从婚礼的场地出来,在倒车的时候,被我的车给刮着了。而那场婚礼的主角,巧不巧的是新郎是我工作上的领导,新娘是医生的前妻。 医生说,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对我的印象就不好,与交通事故本身无关,而是十个摄影师九个眼神都非常相似。所以他知道我是摄影师,第一眼就对我没有好感。后来知道我们这层关系,就更不用说了。 我对医生的印象也不深刻,那个时候我对于自己患上“ptsd”非常的震惊,一度拒绝接受任何外界的帮助和开导。我短暂的忘记了回国那段时间所发生靖瑶身上的事。在我的认知里,我跟阿靖的关系只是回到了以前,回到我们小时候最要好的时候。小学上完我们两家就已经没有住在同一个小区了,但是我和阿靖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络。白天我们各自上学,等回了家,在学校里遇到什么新奇的事情我们会和对方分享。晚上我们骗家长已经睡了,其实是在房间里偷偷煲电话粥。 阿靖小时候特别希望自己长大之后成为小说家,尽管她认为画家更加适合她。 她从初二的时候开始写小说,写的是光怪陆离的鬼怪世界。阿靖希望能联系到一家杂志社的编辑,让小说在杂志上连载,她想问问我的看法和意见。有时候她会把刚写好的初稿寄给我看,有时候她会在电话直接跟我讲她那些冒险历奇的故事,讲到重要的情节上,还会故意吓我。 阿靖这些小说最终还是没有发表在杂志上,不过她并没有放弃。高中的时候,她写的一篇名叫《万小姐的魔法高跟鞋》的短篇小说终于被一家故事会的杂志编辑看上了,阿靖高兴得不得了,不过在收到这笔稿费之后,她也就再没有创作新的作品了。 我们之后的联系,再没有那段时间的频繁和紧密,渐渐的,电话联系和时间都自由了,人反而却不“自由”了,是为遗憾。 我刚开始意识到自己生病的时间,其实是这么久以来除了刚去英国那会最难的一段时间。想到阿靖,我一度陷入难过自责无法自拔,但是面对母亲,我又愧疚和心疼。 当我在电脑备份的软件里找到靖瑶结婚时我自己拍的照片时,我拿去跟母亲求证,我问母亲什么时候靖瑶结的婚,母亲不愿说,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猜到了,只不过母亲以为我并不记得生病期间我的反常行为,我也并没有告诉她我已经决定找医生的事。 那时候我在网上搜索与“ptsd”有关的社区论坛,在一个自称是“ptsd”综合症患者发布的治疗记录的回帖中找到了he be t医生所在医院的信息,我第二天便预约了he be t医生的看诊,但是医院服务台的人员告诉我he be t医生在两个月前就已经辞职了。 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也是医生最难的一段日子。 那个时候医生刚离婚,妻子再婚,两个人的女儿又在这个时候生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医疗费和抚养费的重担都压在了医生身上。医生不久之后丢了工作,自己开的诊所又刚刚起步,被同行打压,一度让他以为撑不下去。不过即便是在那种时候,在知道我可能不会接受治疗的意愿之后,他仍然没有尝试去动摇我的决定。 医生说过,是去克服ptsd这类相似的心理疾病,还是接受它的存在,同它共生,两种方式都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既然如此,别人怎么干涉怎么看,也就不重要了。不过后来他偶尔也会跟我开玩笑,说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我正好出现,或许他的诊所早就关门大吉了。 有一次不是在医生的诊所,而是在外面和医生一块吃饭聊天,敞开心扉的说了很多。 医生谈到:“其实那次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参加gi a的婚礼,老实说到了那我已经快要打退堂鼓了,要不是被你蹭了车,我也可能不会进去吧。” “没想到是这样。”我说,“那时候真猜不到,gi a的前夫是你。” 医生说:“你恐怕也猜不到,在那之前我还见过你。” 见我疑惑,医生说:“在ca dyhouse。当时你和你的同事,也就是gi a现在的丈夫,还有gi a三个人在聊天。” 我说:“我想起来了。” 除了婚礼上的那次,在那之前我领导的未婚妻我只见过一次。 我解释说:“那次刚好是下班的时候碰到了,领导他非要请我喝茶。” 医生说:“我还记得那家店是她最喜欢的甜品店。gi a和我结婚前,我们也经常去。”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医生和他的妻子曾经很相爱。 医生和他的妻子gi a两人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大学才正式在一起。后来医生毕业之后来了温哥华读研,gi a也辞了温尼伯的工作,义无反顾的跟着他一起过来。在刚来温哥华的那几年里,医生说他和gi a两个人都度过人生最漫长也最艰苦的时间,但是他和gi a两个人相互扶持,都没有放弃过彼此。在经过7年的爱情长跑之后,医生如约在毕业那天向gi a求了婚,而gi a也回应他最炙热漫长的亲吻。 本来以为童话故事里爱情到这里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接下来他们的人生将重启幸福的新篇章,可是这幸福也只短暂的坚持了几年。 医生说过他和gi a两个人曾经约定会相互爱对方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他们也曾说过会相互坦白,如果有一天,在爱情里他或她先走散了,会告诉对方,也会彼此祝福。所以在他们的结局里没有欺瞒,只是有一个人恰好走快了而已。 医生很少喝酒,他在工作的时候总是克制自律,不过那天倒有些醉了。 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gi a会分开。 “也许平凡的婚姻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对吗?”他比平时看上去多了些失意颓疲之态。 我说:“请你清醒,是你们的婚姻生活不适合她。” 医生自嘲地笑了,“果然你这人半点不讨喜,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 我说:“那你是怪她还是怪自己?” 医生遥遥地注视这中央吧台那盏灯,那晕出的光圈,在醉了的时候竟然像海底的游动的鱼,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没回答。 我长叹了一口气,我在想也许他心里是怪过她的,也是怪过自己的,可是把那些伤害和不舍都处理掉之后,他还是坦然地放手了。 我说:“也许相爱中的人都相信过永远吧。” 可是永远又是哪里呢?永远是永远有一天回过头去看,嘲笑他们也只是走过了一段路而已。 第五章 时间往前人往身后(5-1) 飞往悉尼的第一天,因为倒时差到那就睡了。从下午一觉睡到半夜11点,醒来时,卧室里一盏灯都没开,只有手机没关掉的闹钟又响过了一遍,亮着微光。 睡觉前开了一半的窗户关上了,窗帘也拉了起来,客厅留了一盏壁灯。ge e在餐厅里留了晚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小曦姐,如果你睡醒了记得吃饭,有什么事叫我。我看了下保温盒,她给我准备了土豆泥和老鸭汤,都是我在路上提过想吃的东西。 我从下午就没吃过东西,但是这个时候却没有胃口,也感觉不到饿。刚才做了噩梦,很意外的是醒来后除了情绪有点低落之外,并感到烦躁,恐慌和不可自遏的想要发泄的冲动。那时候我第一次确信自己快好了。 起飞前我给安先生发了短信,安先生很快就回复了。他们团队在旧金山南部的投标已经结束,已经返回安娜堡。而这次飞往伦敦,自然是和公司总部的其他团队成员碰面,还好事情圆满结束,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安先生将不断忙于修改设计稿和监督施工的工作中。 安娜堡那边是清晨,手机被接起的时候,安先生的声音懒懒的,还带有一点鼻音。 飞机在悉尼国际机场落地时,安先生掐点打了电话过来,只是我一到那就被拉去应酬了,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安先生在那边抱怨:“何曦,时隔8个小时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我都等到睡着了。” 我跟安先生解释,因为工作太累了,太困了,还因为饭局太无聊了。 “还困吗?” “我刚睡醒。”我说,“你还要再睡一会吗?” 我听安先生翻身,开灯,他在电话里说:“不用了,待会起来运动。” 我倒不知道他仍然有早锻炼的习惯,问:“什么运动?” 安先生说:“跑操场。” 我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体育特别差,平时又不爱锻炼,每次到了体能测试的时候,都是临时抱佛脚,而且还是勉勉强强压在及格线上。后来到了初三,自己也担心起来,怕体育绩点拖了后腿,上不了想去的学校。安先生那时候主动担起了陪练,周末早晨7点他从家里跑到我家,把我从被窝里喊起来,拉上我陪他去护城河提跑步,跳绳,每天这两个项目不训练上半个小时是不会放人回家的。 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安先生坚持陪我一起锻炼,从周一到周天,几乎风雨无阻。除了早晨,要是哪天晚自习下得早,安先生把我的书包和他的书包往足球网架上一挂,也会拉着我跟他跑操场。我跑不动,他就在后面跟着假装要踩我的脚后跟,但不真的踩上,而是在后面喊加油。跑累了,两个人往草地上一倒,抬头一看,浩宇苍穹,满天繁星。 那时候不曾注意到夜空里的星星是那么闪亮和美丽,那时候也不曾觉得两个人能就这么躺在一块的时光是多么难得。只是一转头,便看到他跟星辰一样的眼睛,手心一触,便是彼此年轻而炙热的心跳。 我们俩都开了个小差,安先生似乎和我一样都不约而同的回忆起了那段时光。 “何曦,你在想什么?”安先生问我。 我说:“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了什么?” “梦到你把我丢在列车上,一个人下车就走了,也不回头。我等在原地,也不见你来找。” 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觉到梦里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和绝望,痛苦铺天盖地袭来,最后剩下身心皆空的悲凉。 安先生似乎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下:“怎么会?梦是反的。” 他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急忙说:“何曦,绝不会有你梦到的事发生。” 我知道,但那梦境只告诉了他一半。后来我等着等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之后躺在卧轨里,我预感到危险,想起身,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我不想丧生在车轮下,成为枉死的鬼魂,可是身后又好想有无数双手,欲把我拉进无间地狱。 想到这里,我突然好像清醒了一下似的。这本来只是一场没有逻辑的噩梦,是我的心理疾病,让我小题大做失去了安全感,却又患得患失,想在安先生那里得到安慰和鼓励。 转念一想,但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不是,只不过那次安先生自己找回来了。我稍微放松了些,故作轻松地对他说:“谁说没有发生过的,我可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们去南京旅游,我们吵架,你半路把我一个人扔车上了,等我下车之后,你已经跑没影儿了。” 安先生也记起来了,他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仇呢。那现在是要跟我翻旧账吗?” 我爽快答:“诶,不翻不翻。” 我问他:“那时候我们为什么吵架你还记得吗?” 安先生想了一会儿,“好像是你非要去一个同学家里玩,我不同意,我们意见相歧。” 我说:“就因为这个你就跟我吵架啊,太小气了吧。” 安先生顿了一下,也说道:“那个时候你态度也不好,说什么也不听,你说气不气人?” 我适当地转移话题,想不起来了,问他:“那个时候我是要去见谁呢?” “苏宜姗。”安先生说到这,还哼了一句。 我听出来了,忍住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点儿讨厌她呢,念个名字都不情不愿的。” 那个时候太年轻,自尊心和好胜心太强,只顾着生气他说什么也不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后来和好之后,两个人都当做没发生一样不提,悻悻返程,也没有机会问过他为什么。 安先生说:“本来就不喜欢。” 当他提起苏的名字,我还想了一下,安先生说她跟我们不是同一路人的时候,我有点儿印象了。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其实苏也应该算是初中时候跟我玩得好,关系也比较亲近的人。小学我们也在一个班级,只不过那时候有靖瑶和安先生在,我跟苏的交集不是很多,初中后才慢慢熟悉起来,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变得疏远了,等到毕业之后,除了在同学簿上还留着这么一个名字,其他的就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我和苏不是同一路人,最终也只是彼此的过路人而已。 安先生曾跟我说过不要和苏走得太近,我问过他为什么。他是一个素质教养极好的人,宁肯我误会他也不肯在背后说她坏话。后来我才知道,苏虽表面跟我要好,实际上并没有把我当做真正的朋友吧。她只是愿意跟我玩,因为大家都愿意跟我玩,我有钱请大家吃零食,喝冷饮,还因为我成绩也好,胆子也大,跟着我闯祸不用受罚。 也许那个时候跟所有人关系都好,并不意味着讨人喜欢,因为有时候关系好可以为了利益,有时候也是为了不让自己与众不同。而如果只有你得到这样的偏爱和照顾,那么必然会招来嫉妒,因为我“了不起”的家世,因为在他们看来分享是一种小恩小惠的施舍,可以一面心安理得的享用,一面又在背后鄙夷你用“特权主义”获得关注和宠爱。 当我知道原来苏也是这样看我的时候,我当时真的很生气,因为我也是曾真心待过她。因为如果是别人说而不是她说,因为何曦出生在特权家庭,所以老师和校长都偏向她,好像都不敢惹她,我当时听到了也不会那么气愤和伤心。 我当时对自己说既然她们真的是这样想的那就随便吧,既然苏那么不要我的真心也就算了吧,大不了我再也不要理她了,再也不要跟她说话了。 我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又暗暗设想之后跟苏抬头不见低头见时,要表现得对她冷酷无情,对她毫不理睬。可是趴在安先生的背上,一想到我就怎么失去一个朋友了,就忍不住要伤心。 安先生猜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对我正在气头上连他一起骂了他也忍了,他只能不停地安慰我,安慰我说她们说的话都不对,何曦你才一小屁孩,哪有什么特权不特权。可他这话却把我噎住了,因为我仔细想了想,从小到大,我不可否认因为我的出身原因,我确实比别人都得到更多的方便。比如我没到年纪依然可以从小学二年级开始读书,又比如我小学放学后家里人来接晚了,是我们班主任打电话亲自开车送回家的。又比如我人生第一次闯了大祸,轻松躲过了留校察看的处分,只写了一封检讨书了事。 说起来那次闯祸,还与苏有关。我如果不是因为看不爽我们班的“老八”带头欺负苏,我也不会带头画猪头给他,还用墨水泼了他的桌子。这样想想,那时候对苏就更生气了。 不过那次我虽然躲过了学校对我的责罚,却受到了严厉的家法。外公听说了我干的好事简直不愿相信,我也是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失望,因为平时虽然我也调皮,但那都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不会性质那么恶劣。 从小到大都一样,我犯了什么错都是他亲自管教,所以当天晚上,我连晚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被从自己家送去了外公家。除了正常的上学之外,其他时间我被关了禁闭,每天都要抄上十页的《道德经》。就这样整整过了一个月,外公才解了我的禁足令 那时候我只有暑假才会过来上书法课,先生平常也不在特定的时候过来家里,但是只要外公将我的“作业”一大沓一大沓往他家里送的时候,他就知道我肯定是又被处罚了。每回经过我的房间,必定会听到先生幸灾乐祸时故意发出的大笑。哇,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真的要恨死他了。 曾经真的到最伤心的时候,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不够可爱讨人厌,甚至怀疑身边的人是不是真心对待自己。还问过安先生,你是不是也跟她们一样是这样想我的,或者你是不是跟他们是一样。 安先生一听头发都快炸直了。 “何曦,你听听你说的。” 他眼里冒火,又被委屈和不敢置信浇灭,在我面前来回走,瞪了我好久才说了一句:“我快被你气死人。”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跟在他后面,他绕到哪我绕到哪,不停说对不起。 后来说他:“那个时候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子,被我气得转圈圈,却不说一句重话。” 他说:“你还不是跟在我后面,我转了多少圈,你就说了多少次对不起。” 后来也是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回国参加过一次初中同学的聚会,听别的人说苏已经结婚了,老公是她大学的同学,两个人的感情很好。 我说,很好就挺好的。 现在苏要是在我面前,我恐怕还是能认出她,但是没有这个机会,其实也一点都不遗憾。 第五章 时间往前人往身后(5-2) 我对安先生说,究竟那七年多的时间是怎么过来的,明明有那么长,也不觉得难熬。但是现在见面才几天啊,我反而比见不到面的时候更想你了。 安先生这次难得没有因为我的表白直接而花痴打趣我,反而说深有同感。他问我说他要不要过来悉尼陪我,考虑到他的工作,我忍痛拒绝了他的提议,但安先生耿耿于怀因为之前那个噩梦我会对他有什么误解,反复跟我确认没关系才肯放心。 当时我沉浸在和他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我们互诉衷肠,确定关系,就像每对经历过分别又重新见面的恋人一样,陷在爱情的甜蜜里,无法自拔的渴望着对方,设想着明天的美好和再次见面的欣喜,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也看不到存在我们自己之间的问题。 现在想想,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刚重逢,在这些年里我们都经历过的那些事是对方不曾参与的,又有哪些变化是对方不曾见过的,观念、态度、目标、想法和习惯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发生改变,但我们都还没来得及重新了解一下对方,就已经接受。所以后来的那次见面,因为这些日子的空白所引发的大大小小的问题,全都在第一时间该暴露的不该暴露的全部暴露出来,其实也是可以预见的。 过了最忙碌的三月份,到四月渐渐得空了下来。ge e是第一次跟着我做巡展,在下了飞机踏上温哥华这片熟悉的土地的那一刻,忍不住跟我吐露,以前摄影拍片只是觉得身体累,现在开完巡展之后才知道心累是怎样的。 开巡展,从选题开始就是一个难题,到后来流程策划,布置安排,每一步都需要沟通再沟通、确认再确认,需要从上至下保证渠道的通顺。巡展过程中,既要应付场馆各关系人,又要对付四面八方的媒体记者,还要接受公众和同行对作品的考验。专业经理人的打理工作多么辛苦尚且不说,就是这一个场合一个场合应酬下来,也快无趣疯了。 我问ge e:“那你是更愿意跟我风里雨里走,还是更愿意陪我东西南北飞?” ge e愁眉苦脸了一会,随后说:“前者自由广阔,每一趟旅程都充满新鲜和刺激。后者能结识不同专业领域的人,又可以增长很多见识。” 我说:“那不就是说不准?” ge e摇头:“说不准。” “总之,反正我也不用做单选对不对?你走哪我跟到哪。”ge e很认真的跟我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能吃苦,就能留下来。” 她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摇着我的手臂:“我发现我真的是太幸运了。” 我的工作虽然归属于美术院,但是因为是独立摄影师的身份,在院里只是做个与摄影编辑有关的闲职,偶尔去学校教几节选修课(一般是夏季课程)。再回温哥华前,环球地理杂志邀请我帮他们做一栏与极限生存有关的节目,他们和电视台商量好要求真人自愿冒险,杂志纪实的版面和内容由特邀摄影师负责审核编撰,节目剪辑归电视台管理审核,杂志编辑处特约参与。 本来这次我答应跟拍这次的节目,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和杂志主编的交情,第二个是他们答应了我的条件,作为特邀摄影师,我只需要做跟踪拍摄,将不需要任何出镜。但是等制片人和我领导沟通之后,即使我起先并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同意他们在最后一期节目中,给我和我的团队剪辑二十多分钟的镜头。 美术院要得到社会的关注,需要曝光度和话题,像我这样的闲职工作者,能为院里做的贡献大概也就是趁此机会帮助我们美术院进行宣传。因为还没有开学,等节目做完,基本上我就完全闲下来了。 我给ge e放了长假,她父亲的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需要入院安排手术,这个时候留两位老人在家中,她不放心。我特别能懂那种当亲人生病,恨不得放下一切去照顾和陪伴他,希望自己能够减轻他的痛苦的感受,于是我跟ge e说可以等她将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安排好之后再回来,ge e替我安排了后面两个月的行程,第二天她就飞回韩国了。 我有半个月的时间休假在家中,反复查看我相机里一路拍摄下来的照片,有些直接导入到了我的电脑里,查看文件夹,发现还有好几年前拍的照片。我会挑选出一些我满意的,有些我不满意有感觉的去暗室冲洗,通常一待就是半天。 几天前在一次采访中,一家新闻媒体的记者问我下半年有什么拍摄计划,什么时候会再举办一次个人摄影展,我没回答她。当我以前的导师问及我差不多的问题的时候,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并不是忙得没有想过下半年计划甚至未来一年的计划,而是我完全想不出来。甚至这两个月来,我甚至都没拍出让我特别满意又有感觉的照片。 园林文化的继承和遗失,人与自然的关系,信仰与路程,梦想的远方和现实的囹圄,那些海底山崖的风光旖旎,遥远浩瀚的宇宙星空,我都拍过了,我想接下来我要继续拍的主题还是人。但是我还不知道应该把我的工作聚焦到哪一个群体,也许是我的生活还没有碰到过这个群体的人,所以没有这个冲动和感悟让我开始。 我在研究生时期的一位学长准备出发去可可西里,去拍一期保护野生动物的专题。这个话题近年来一直引起社会很高的关注度,他在学校的时候也做过很多研究,非常有信心,问我要不要参加。 我说,要去可可西里的话,我应该选择一个美好的时间,带着美丽的心情去赏美丽的高原风光,一路走一路拍,什么也不想。 “怎么?”他表示疑惑,“你觉得这个专题不够吸引你吗?” 我说:“恰恰相反,这个选题非常具有吸引力,也很有社会关注度。” “那是为什么?” “做了个调查,这个月从无人区回来的独立摄影师或者摄影团队至少已经有三批了。”我停顿了一下,开玩笑说:“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保护站的人是要保护摄影师,还是保护野生动物了。” 学长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亦觉得话说得有些重了,明明他的出发点是好事,而且我也相信他的能力和影响力,一定能让平凡而伟大的英雄以及野生动物的生存困境得到更多的关注。于是跟他解释:“我的意思是无人区没有想象的那么危险,但只要非法猎杀和贩卖野生动物的行为依然存在,无人区就没有想象的那么平静,保护站和保护站的工作也没有那么安全。” 学长难掩焦虑:“深入无人区腹地,拍摄最真实的野生动物保护工作,没有保护站的工作不行。如何从一众相同的主题作品中,有头脑有立意的脱颖而出,也是头疼问题。” 他的眼睛通过电脑屏幕直勾勾地看着我:“su y,在情感的共鸣方面,和对图片处理上,你比我有天赋,我需要你。” 我想大抵他心里想的真正想的是我能拍能写,最擅长叙事剖析,有故事的图片加上有故事的文字,最易“蛊惑人心”。他不是非常认同我对图片进行文字翻译,觉得我容易趋利避害,为此也曾敲击过我很多次,但他也说过他是羡慕和佩服我的。 我和学长在研究生期间的导师是同一个人,老师曾当着我们俩的面对我俩进行评价。学长的性格里理性偏多,我是感性偏多。他的摄影作品浓烈热情,风格清晰,极端主义。我是清淡尽致,诡辩不真,朦胧加极端主义。就拍摄艺术而言,我比他是比上不足,后天也追不上,就图片处理的能力而言,他比我是望其项背,后天也追不上。 以前我的老师曾给我们建议,摄影师保留对画面最直观的感受,举起相机是不需要思考的,作品最终归真,就是居中平衡。所以不是非得贫穷才能发人深省,不是走向极端才贵在平庸,也不是有人才有思想和温度,有内涵深度才有可(阅)读性。为此他曾毫不犹豫地批评过我早期过于重视作品的画面感和故事感,尽管我的作品风格一向以故事向性为主且最擅长,作品也是建立在理想主义之上,但在他看来“过”则有哗众取宠的嫌疑。他也曾批评学长一腔热情如火如荼,痛痛快快地自燃,之后理想埋于灰烬,余温带不起火热,太过理想主义,也曾点评我的商业趋向,太过操之过急。 我无法否认这一点,当你进入到公众视野,拥有传播力和影响力的时候,你就必须考虑你的商业价值。 商业价值既然由公众口味和社会需求决定,那公众喜欢且享受,再让这种价值为作品服务有什么不可以。既然理想容易被嘲笑,现实又容易被鄙视,为什么不谈野心。等野心实现了之后,理想还是现实,还是居中平衡,不管哪个选择自然有它道理了,谁又去在乎你是哪一派,又对你恶意中伤呢。我跟老师提起,他仿佛如梦初醒,所以他承认他对了一半,我也对了一半。但我没有误入歧途,确实得益于他孜孜不倦的提点。 学长也曾说过,我比他聪明能干。我们都曾是非常清醒的理想主义者,但是我觉得他比我更适合这个定义,所以这也是我敬重和佩服他的原因。 人生良师益友得此,幸焉。 最终我还是没有答应跟学长去可可西里,因为有工作的安排也抽不开身。学长说等他回来,我们一定要见面一次,我答应说好,如果他能在7月之后抽出一点时间的话。他又问了我些最近的工作情况和安排,临下线前又问我有没有什么建议给他。 我当时手里正拿着毕业那天还是他帮我拍的我和老师站在校园门口的合照,突然想起那天居然都没有和他单独合影留念。等见面那天一定要记得补上啊,我在心里想着。 对于学长的困惑,我说:“你知道在写作中,对人物或者景物的描写手法有正面描写和侧面描写两种手法吗?” 学长说:“你的意思是......” 我说:“意思很简单。举例来说如果你想拍平民窟的落魄生活,那么你也可以拍富人区的穷奢极侈作为烘托。在生命禁区,如果你想拍生命坚守和顽强,那么不仅巡守在这里的保护者是的,动物也是的,湖山、花草也是的。如果你想拍信仰,那太多了,在可可西里,在羌塘,在阿尔金,在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上,每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信仰。” “是的。”学长说。 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一切的一切,能看到的是最容易的,怎样去解读是再充分也不够的。那么就让摄影师用照片记录和保留最归真最直观的画面,让一千个读者去有一千个想法和看法吧。 第五章 时间往前人往身后(5-3) 这突然闲来的半个多月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假期,这段时间我把远在英国的同学和在加拿大的朋友都联系了一遍,住得近的,我们约在一起见个面,出去喝个咖啡或者看个电影。我把工作之外的时间安排满档,不过中间打算飞去安娜堡见安先生的计划却取消了。 安先生在原公司的工作出现了一些问题,工程第一阶段完成后,安先生提交了离职申请,提前返回了学校。毕业在即,他既要准备毕业设计,又要重新找工作,还有学校一堆材料手续要处理,能分给其他事情的时间和精力并不多,而我又被临时通知去电视台补一个同事档期,所以这一面又见不到。 安先生那阵子情绪不佳,他对原公司的卸磨杀驴的做法很是气愤,旧金山那项工程,其中一个非常核心的设计是他独自一个人推演了无数次,计算了无数次,才造了模型设计出来的,但是在最后署名方案作者的时候,非但没有他的名字,还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公司将这部分设计署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对于这样的侵权行为,我和安先生都咨询过身边的律师朋友,但是他们给我们的答案普遍是说官司能赢得可能性不大。因为且不说像这种投标书,方案一般都是合作设计,对方这么大一家企业,安先生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没有社会成就,背后也没有势力支持,还是非本国人,维权更是难上加难的一件事。 我们知道,知识产权侵权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哪种社会都存在,只是在双方实力悬殊和文化文明差异下才更加变本加厉。安先生和我都选择坚持把官司打下去,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至少不打百分之百输,打还有赢的机会。而且我们也相信,对方因为考虑到社会声望和公信力,相比我们会顾忌更多,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 后来这次官司虽然大家都没有赢,但安先生的情绪也不想之前那样激亢。安先生只是觉得惋惜,因为那家公司也是建筑界全球闻名的几家顶级建筑公司之一,他曾以为他的梦想将会从这里开始播种,发芽,生长,为它挥泪洒汗,直到它张成参天大树,可是现实的情况却是完全不同。 安先生还安慰我说他是遗世明珠,只需要拼命发光,自有人三顾茅庐,也会不请自来。他需要的是更公平更广阔的平台,不需要乘它东风借力,但不会在他身后给他刀子。现在看清楚真相,是及时止损,换个角度来讲反而是一件好事。 别人现在看他,只会觉得他事业有成,人生得意。但是只有我知道,这一路走来安先生吃过多少苦,走过多少下坡,碰过多少绝境。他在山顶熬过多少次夜,风雨里同工程团队来回走了多少趟,这些都是别人看不到的。 因为去不成安娜堡,假期后半段恢复正常的职工生活,一周有三天左右的时间我会去艺术中心轮班。那地方在校区中心,离家里的距离较远,我一般早上很早就出门了,晚上偶尔去朋友家小聚一下,但还是会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回家过夜。 我的工作很少需要跟院里的同事长期打交道,不过我发现最近领导给我的感觉有点儿变了,具体是他对我的态度变了,还是他这个人变了,有待考证,为此我观察几天。 馆里的事情不是很多,前段时间展览刚搞完,高峰期一过,这些天过来参观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我和同事几个仍然坐守在不同的场馆,闲的时候就差没对一些闲置在搁物处的作品,检查有没有什么陈年的灰尘了。像平常这种情况,领导都是不过来坐班的,但是最近他一反往常作风,不仅一早就到各个展区像模像样的检查工作,而且往办公室里一呆就是一天,比我们还要坐得住。 我负责的现代摄影和书法艺术两个收藏区,在学校艺术中心的第五层,上面则是一个露天电影院和一个露天咖啡厅。摄影区和书法艺术区刚好在建筑对角线位置,中间路过一条画廊,拐角一个三角形区域是办公区和多媒体活动室。 领导是固定时间9点上楼喝个开咖啡,9点下来半开始工作,午餐和我们其他人一样,12点下楼去餐厅,要不回去午个休,下午2点半再准时回来。有次我明明瞧见他已经进去办公室了,等我把纸砚笔拿出来,准备提笔练字的时候,抬头就见他站在走廊外,准备敲门进来。 他是知道我有练字的习惯的,还从我这里拿过几张字帖收藏,我写字的时候他就站一旁看着,有时候拿着画本看个半盏茶的功夫,多半次数他是起先兴致勃勃,后面好奇平平,然后无聊遁走。 领导是新闻摄影人,也擅长广美设计,他对工艺雕塑也有研究,因为他的母亲是加拿大著名的工艺雕塑家。他对中国的古汉语非常感兴趣,不过作为地地道道的西方人,要深入了解东方的书法美学,难度有点大,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对付不来。 一次凑巧两次观察下来,我确定领导欲言又止,不过我搞不清他最近是在困惑什么,或者又在担心什么。 那天中午跟白露丝小姐一块吃饭,往两人身后隔了几个座位的位置上一瞧,问她道:“最近领导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还是感情生活受到什么打击?” 白露丝小姐英文名叫rose,她们一家是从她祖父那辈迁入加拿大定居的华侨,从小就在加拿大长大。她的中文姓氏是“白”姓,所以她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白露丝。 白露丝小姐听到我这么问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摇头:“没听说过啊。” 我让她往后看,领导就坐在我们身后不远,他刚用完餐,正看着平板电脑。不一会儿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眉心深深地皱起,嘴角也瘪了下去,然后他一只手捂着嘴巴,好像整个人都被悲伤笼罩着。 我和白露丝两个人足足看了一分钟,我告诉她,这种情况我不是第一次见了,上次在我在咖啡厅也看到过一次。 回头,白露丝小姐和我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她惊疑乍起,又露隐忧。 “也许真的是出了什么事吧?”她说,“哎,小可怜,现在怎么办才好,我们得像个办法帮助他。” 白露丝小姐人如其名,长相美丽,身材性感,举止说话都很温柔,是个可爱女孩和性感女人的复合体。更难得是她善于交际,人缘也好,和谁关系都不错。我跟她比起来,她是能跟领导到一块喝酒聊天的关系,而我跟领导的交流只限于工作还有书法,所以这安慰人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她身上。 不过第二天白露丝小姐告诉我她并没有成功,因为她没有从领导口里撬出来一点东西,更重要的是他连借酒消愁都没有,她不知道改怎么替他分担或者帮助他。 “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我们担心吧。有些事情就是别人帮不了你,你也说不出来,要靠自己解决的。”我说,“给他点时间,让他自己处理好吧了。” 她目瞪口张:“那这样还算是朋友吗?朋友不就是相互帮助,相互关爱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她一副愁己忧人的样子,心想,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成长环境能培养出她这样仗义的傻白甜人格,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有些人确认你过的好不好,是不想跟你一起承担那些不好的。有些人问你过的好不好,是想知道你过的其实不好。在乎你过的好不好,还希望你过得好的,是很难得的感情。所以白露丝小姐说她想再尝试一次让领导打开心扉,我虽保留意见,但心底愿意鼓励她。不过通过这件事也长了一个记性,以后要是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莫要再跟她说了。 不过你也可以想得到,这次白露丝小姐还是铩羽而归。 不过她想不到,我也怎么想不到,当沃特先生说他担心我的身体,并特别允许我再休假一段时间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顶上,如有天雷滚滚而过。 沃特先生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当你看着他,你不会觉得他有丁点儿的私心或者不怀好意,他是绝对出于好心,而且满怀真诚。当他提到我的心理状态,并开始列举他给我的建议时,他也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处于狂躁的边缘,很怕下一个冲动就会将我眼前这一杯冰水全部淋在他头上。 我一直在想他是怎么知道我有创伤型应激障碍的,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他现在在我眼里,比夏天一直在耳边嗡叫的蚊虫还要放肆和让人讨厌。 我不得不出声打断他:“沃特先生,如果是再早几个月您跟我说这些,我会感谢您的关心,但是现在我已经基本康复了,因为如果我还没恢复正常的话,现在我已经甩手离开,或者不介意泼您一身冷水。” 等我说完,沃特先生用他那无辜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我依然压抑着自己的羞辱感和愤怒。 这件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医生,因为他是第一知情人,我母亲不会说,除了他没有谁是关系外人。但是我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要去质问他,我冷静了一会,医生有保护病人隐私的义务,他不会愚蠢到牺牲自己的职业操守的,再说他跟沃特没有什么利害联系,也不会有什么交际,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怎么做,这件事情中间肯定有什么因素是我忽略了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很多,我看着沃特说:“我承认你了解的情况是对的,但这已经构成隐私侵犯了。您说吧,解释一下。” 沃特是一个非常有风度和教养的人,他非常尊重女性,也不随便插手员工的私事,我和他共事两年,我能看得出来他愿意这样跟我坦白没有恶意,他大概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到需要他这个领导给我一些人文关怀,所以这次他才会没有把握好分寸。 沃特说道他是通过他的妻子知道的,他妻子也是好心,因为他的妻子很喜欢我,她会看我的摄影展,也会收藏我的作品。他在我这里讨的字,就是为了讨他妻子欢喜的。这样说来,沃特的妻子应该算是我的粉丝。 这个事实着实让我挺意外的。 现在让我猜猜,沃特的妻子是医生的前妻,医生和医生的前妻之间的联系现在还能有什么呢,也就是医生家的小女儿,她我也是见过的。所以总结起来,原来是小可爱不小心给我惹了麻烦。 我对沃特没有意见,我欣赏他这样有才华又懂礼貌和分寸的男生,但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他,哦不,准确来说有段时间我是有丁点儿讨厌他的。 那时候我刚知道他的新婚妻子是医生的前妻,我在心底更偏袒也更信任医生,一看到沃特我就会在心里想,他知道他的心爱的妻子是个始乱终弃的人吗,他知道医生有多爱他的妻子吗,他有没有或者曾经意图破坏过他们的婚姻。 不过这一切我只在心里想过,我待他态度如初,也不想去质问或者指责他。我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也自认为这不是我有立场对他进行道德谴责的事情。 冷暖自知,人的悲欢是无法想通,何况是外人。当初医生可以不追究根因,只要我选择相信他,他就尽全力的帮助我。如果反过来呢,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如果他需要帮助,我会尽力去帮助他,但我也相信不管是他还是沃特先生,都能为自己行为负责。 第五章 时间往前人往身后(5-4) 毕业之后,我决定来温哥华工作、定居,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母亲。 母亲小的时候外公曾经带她来过温哥华出差,当时家里的人出一趟国并不容易,除非有上级特殊批准,所以母亲对这次出国印象很深,在她二十岁之前,她也没有再去过别的国家。 外公去世之后,温哥华几乎成了母亲的执念,她小时候曾在这里与外公度过一段非常难忘的时候。她滔滔说着初到这里的时候那片建筑和现在比起来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这栋楼好像是新起的,原来这里长了一颗非常大的枫树,现在变成了人家院子的木墩子。这里的屋前巷尾好像都属于秋天,但又跟之前完全不同。 我们刚来这里搬进来的家是在鹿湖公园附近,这里也是母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后来楼的主人换了人,也没有再翻新,依旧有四十年前的痕迹。我们在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比较长的时间,那附近公园旁边的枫叶林,每至秋季,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母亲说外公经常在下班后,带着她去公园散步,两个人钓鱼或者喂鸭子,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日落。她还在树上刻过自己的名字,只是后来树找不到了,不知道是长大了,印记没了,还是她找错了。后来她也知道原来小时候喂过的鸭子不是鸭子,而是成对的鸳鸯,见过的大鸟也不是鸟,而是野鸭子。 母亲总觉得冥冥之中外公在这里给她留了些什么,后来房子和树都没了,她才觉得是有这段记忆安慰着他,她思念外公,我便陪着她一块儿在这里静悄悄地思念他。 原本的计划里,如果我不回国,老师打算把我和师兄都留在学校,平时做他的助教,其他时间依旧可以做我们自己想做的事。老师他这一届也带过很多优秀的学生,我和师兄两个人风格和性格太过泾渭分明,大概也是他上了心的一个原因。但他这份心意和期望,终究也是被我辜负了。知道我决心来温哥华,他除了有点儿失落别的话倒也不多,只是给我一封推荐信,推荐我来现在的美术院的工作。 现在的院长是老师以前的同窗好友,他在老师那里了解过我的履历,也知道我另外有语言文学的学位,所以当时的推荐信一交给他,连同我的档案关系和其他入职手续一块都由他办理了。我就这么留了下来,成为摄影艺术教学研究组的一员。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沃特先生的,当时他还是我们二级分院的副院长兼职教学研究组的组长,不过两年之后,他出声的工作能力已经使他顺利升职,成为分院最高领导,负责管理学校的艺术中心。而我呢,志不在讲堂,教书育人,也不在行政管理,加官进爵。两年过去依旧是个小讲师,除了心飞越飞越高,越走越远以外,其他的还是在原地踏步。 我刚到院里那会,据说院长在是把我安排到摄影学院还语言学院左右为难,最后他在两位领导中选了和我年龄最接近的,虽然沃特先生比姜离还要大一岁,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得出我是多么不重要而又不敢随便的人。 依旧是据说,当时我们领导被“委以重任”,院长亲口跟他传达对我的工作要求:“闲散一点也没关系,出去上课也可以尽量少一点,哦,她文学功底也不错,编辑的话可以考虑。能完成工作就不要管其他的自由时间,不过还不一定她能待多久。”据说这些句话后来在我们分院口耳相传,大家都以为是我是哪里来的背靠着大山的降落伞。 我刚到院里那会,还不断有同事问我为什么要来美术院工作,我的那些作品是不是我自己拍,得奖成名是不是背后有人捧我上位。因为他们会觉得我来美术院工作,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如果我是一个自由的有才华而且荣誉加身的独立摄影师。但是不管我跟他们怎么解释来美院的工作的原因是什么,他们都会怀疑我的实力,因为在他们看来,华人摄影师在国际上是被普遍认为没有艺术细胞的,尤其是现代摄影艺术。 我们摄影组是一个多元化团体,组里的人来自亚洲、欧洲、非洲和美洲各个不同国家和地区,每个人的教育和文化背景各异,语言也丰富多样。除了我以外,我们组另外有两个加拿大本地的华裔,不过中国籍华人只有我一个。不过很显然,他们对我的兴趣比另外两个多得多。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慢慢让他们对我减轻了好奇。 我的工作性质相对自由,这也决定我跟我的同事相处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不过院里的活动和组里的聚会,如果邀请我,我也会参加,我跟同事们交往有我自己一贯的准则,那就是:拒绝歧视,有一说一,只谈工作兴趣,不讨论私生活,绝不高谈文化与政治制度,甚至将问题上升到地区和民族层面。因为我在现代摄影艺术上的成绩,尤其是人文摄影和纪实记录的得奖在我们院是最高的,我们院的人难免会有人对我的水平和作品有质疑,关于这种问题我一律不作答、不回应。起初,在我们有公共应酬的时候,我的同事会集中起来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沃特先生也在场,只要他们提出的问题不冒犯不尖锐,他只旁观,让我自己应付。只有偶尔几次,他才会主动帮我解围。 我跟沃特先生并没有什么私交,他对我的好奇大概也不少,不过他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有因为身份地位需要保持的矜持和骄傲,还有因家境优渥带来的不俗的底气。因为他本人就是摄影界比较有名的人,面对我这样初出茅驴的摄影界新星,沃特先生也并不像其他同僚那么表现得那么急切在意,或者说他开始对我是不屑一顾的。所以当其他人开始对我轮番试探,我一次次避实击虚之后,他也终于认识到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对我也刮目相看了几分。 人要适应一个社会团体,不管是在哪行哪业,不管地位职位高低,文化背景优渥普通,都是很难的一个过程。所幸我的同事们渐渐也清楚了我的脾气秉性,也知道我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但论作品成就,他们也跟不上我的脚步。我们在求同存异的过程中,尽管存在文化冲突和社会矛盾,但最终都很融洽地接纳了对方。 沃特先生在某个时期是我除了我们院长之外比较佩服的一个人,他跟踪过的几次社会纪实报道,都非常具有社会反省意义。其中一次关于欧洲难民危机的纪实摄影,就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我和沃特先生擅长的方向领域不同,摄影风格差异大,很少交流到专业领域的东西,还因为他是我上级的原因,我对跟他的交往一直比较保守,不过也许我们都有艺术家(勉强我算是吧)某种相通的地方吧,两年时间或长或短相处下来,倒也有点不足为外人言的默契。 沃特先生如此挑明了他知道我的病情,我或许有些生气,但是不会责怪他无礼。就像他心里也应该清楚我听到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不会跟他翻脸,不会事后算账,有些他想说该说的话还要说。 “我都不知道你…….很抱歉。”沃特先生很郑重地说。 “跟你没关系,你不需要说抱歉。” “刚才很唐突,这么问你。说实话我刚听到的时候非常震惊,到现在也是。”他还有些歉意,“不过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问他:“是不是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他说:“是看不出来。” 我说:“我自己有医生,而且你现在看到的我确实是正常的。” 沃特先生说,他刚才被我的架势吓了一跳,因为他怕我真的怕我会把果汁淋到他头上,那样的话他发誓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被哪个女人这样待过。 沃特先生说:“仔细想,你真的对我很随便的,怎么说我都是你的上级,可是我真的觉得你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不是说你无礼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个人挺特别的,个性很帅,老实讲,我挺怕招惹到你。” 我听得出他说怕招惹到我,潜意思是我其实并不好相处,和人隔着距离,一旦突破防线,会被反弹。 我说:“我不是一个很懂人情世故,很大部分时间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跟我相处的人会很累,因为他们需要迁就我,为了不连累更多人,我只想让少部分人受我牵累。” 我身边走得近的大部分都是非常了解和包容我的人,他们非常清楚我的信念和固执,我的老师也是知道我的个性没办法改变,所以他才想把我留在身边,也是觉得与其现在放鸟高飞,被雨淋日晒,不如再等她成长为可自由搏击长空的鹰,那时候再放她去更自由广阔的天地。 这两年或许老师也渐渐明白了,我不是养在温室中的倦鸟,所以那句在外面飞累了还可以回来的话,他也再没说过了。 这些话原本是不会跟沃特先生说的,但是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我们有这样的机会在一起喝酒聊天,不如就更坦白一点吧,我跟自己说。 沃特先生听后,说:“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艺术家的傲气和才情。” 我说:“这当然也是一部分原因。” 他心情十分很豁然,我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深入交流,抛开彼此的身份差距,我们也算是有点儿默契。 “你和院长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他突然问我,“他一直都让我花点心思关照你,似乎把你安排在哪个位置都不合适,有时候还会问起你的事,我说多说少都不好。”他还有些懊恼的样子:“不过你不要觉得我这么做在出卖你,你只是我的职员,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工作。” 我了然,三言两语跟他简单说明:“我跟院长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不过我确实是因为他跟我的老师认识我才来的美术院,不过我跟院长并不熟,要说关系,我们应该算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所谓互惠互利,沃特先生一想就会明白。 我们差不多说了整个午休的时间,沃特先生谈及初次见我的印象,除了他在我的简历上看到的那句“哈苏国际摄影奖得主,新秀华人摄影师”,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某个同事的生日聚会上,有人说在我面前说起院长将我安排在摄影学院,是给沃特先生安排了一个花瓶在办公室里摆设,被我听到后,我直接是这样对她说的,我说:“在我的故乡,我们不会那么无礼用“花瓶”形容一个人,而是会婉约地提醒她不要尸位素餐。我是不是尸位素餐,你日后便知,不过你是不是蝇营狗苟,我自有分晓。” 沃特先生说他问了好几个认识的中国的朋友,才把我的原话翻译出来,为此他还去翻了中华成语词典。那时候他对我第一个印象是不仅心气高傲,而且牙尖嘴利。 我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倒很好,书香门第出身,行为举止严谨得体,又在一些不引起注意的小细节上透露出一点天真的天性,比如会在拍摄自己满意照片时,很自然的会半闭着另一只眼睛。 他大笑,说这个他自己都没注意。 谈话至最后,他祝愿我事业生活更加顺心,也很开心我如今状态已经完全康健,说得感觉好像我们是在告别一样。 不过我很难想象,他在网上看到有关ptsd的案例,有几例极端的因为承受不住这种痛苦的选择了自杀,他是因为这个担心我也会走同样的极端,所以担心了几日。不过现在看到我已经治愈,他感到欣慰很多。 我到最后也没有跟他说起我打算离开美术院的事,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直到安先生回来,我更加确定了。我没有那个时候告诉他,是想再过一段时间再说吧,也许再有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或者更长,但我不想现在说出来让他多想。 我一直觉得我算是一个对离别或者告别比较看得开的人,当时下定了决心,想到我将要跟美术院的一切告别,也将离开我的这群同事的事实,我也没有觉得难以接受。但是在真正离别倒计时的日子,我突然无法忍受,也一直很不舍。 我也知道人一辈子谁都会是一条单行的轨线,只有有幸才会找到与你不断有重合点,轨迹和终点都相同的人。至于其他人,他们只是跟你交汇或者同行一段时间,总有一天,你发现他们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你已经很远了。可是也总有些那些不舍得离你太远的人,即使你们走的路不同,即使你走得比他们快很多,但是只要你还记得回过头去看,就总会看到他们就在身后。 第六章 亲近喜欢,深深相爱(6-1) 六月,天气炎热,母亲很早就将家里收拾起来的风扇搬了出来,她不喜欢吹空调的冷风,觉得吊扇更加舒适和环保,所以一到夏天我们家仅有两扇吊扇会装在她的房间。 已经是开学时间,但是院里的事情并不是很多,这学期我上的现代摄影艺术的选修课都集中在开学前一个月,到6月7号,已经是结课前的最后一节课。母亲很早就跟我约定了日子,等我空出时间,完全没有工作安排的时候,她要带我购物中心逛上一整天,买整个夏季要穿的裙子和鞋子。 她曾经和家里人一样拿我当公主养着,每当季节更迭,总是早早做好准备,替我置办好当季的衣物,当然她自己最喜欢,最盼望的就是夏季。就像全天下的母亲都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当成公主一样宠爱,给她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穿上最昂贵最配得上裙子的水晶鞋,我的母亲也一样,为女儿亲自挑选衣服,希望全世界最好看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对她来说是一件让她骄傲自豪和感到幸福的事。 我在国外的这些年,尤其是当我沉迷于摄影之后,总是觉得在外面穿裙子总是不如裤子方便,所以我很少像以前穿裙装,不过我的母亲还是一如既往会给我准备一些裙子,有时候她等不及我跟她一起,就会拿着我的尺码自己去买,等我回家时就看到柜子里挂着她给我准备的衣服。 为了今天她很激动,但是谢天谢地她没有因为这个早早叫醒因为要处理照片而熬夜了的我。直到上午10点,我们在卡尔夫人家享用了她为我们准备早餐,母亲才首次展示了她忐忑的车技载着我出了门。 在购物中心一路扫荡之后,母亲告诉我说她今天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替我剪头发。 我的头发一直都保持在齐肩的长度,对我来说这是最好打理又容易更换发型的长度,但是这几个月我都疏于打理了,它如今已经长到了肩胛骨下方的位置。 我说要剪头发的事,在家里还跟母亲说过,她下定决心要自己帮我剪,从造型师那里拿过剪刀和小梳,也接手过来她的工作。 “宝贝,好多年没有帮你见过头发了,妈妈有点儿紧张。”她深呼吸一次,然后说。 查莉小姐和我在镜子中对视了一眼,互相微笑了一下。我拍了拍母亲搁在我肩膀上的手,跟她说:“没关系,你就放心大胆地剪吧,你是我的妈妈,没有人让我更相信了。” 查莉小姐听见我说,她在镜子里又向我眨了下眼睛,表示她仍然有所怀疑和犹豫。 她跟我说:“小曦真佩服你,我从来都没让我妈妈帮我剪过头发,让她剪我还不如直接剃个光头。” 母亲一边剪发一边回她:“这有什么的,在我们那儿啊,小孩子出生之后第一次剪头发就是长辈剪的。小孩子剃胎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有些家长还会把他们孩子的胎发当做非常珍贵的礼物留作纪念。”她看着镜子里我的眼睛,“何曦满月的时候,是她爸爸替她剃的胎发,我们还请了师傅制作成毛笔,她外公和爸爸都有一支,后来我们还送了一支给她的启蒙老师。” “哇,真的啊,感觉很棒。”查莉小姐第一次听说这个习俗,她感觉到很新奇。 母亲跟我说:“小曦,你还记得你去外公家练字的时候,你外公就把那支毛笔放在书房的笔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拿来练练字,他还教你用过,平时他可是舍不得的。”我点头,她说:“其实你爸爸也有的,不过他一直都把它当做宝贝似的收藏着,很少拿出来用。” 她用手梳着我的头发,“好久没这样帮我的女儿梳头发了,仿佛还是你小时候,你躺在我身边,我就是这样用手梳着,感谢老天我的小棉袄今夜又安稳地睡在我怀里。” 我说:“以后你想剪的话,都留给你剪好不好,就跟以前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将剪刀递给查莉:“我剪好了,剩余的就交给查莉了,我到一边等你。” 查莉小姐有点儿疑惑,她在给我洗头发的时候小声问我:“为什么感觉洛姨突然有点伤心了?” 我回答她说:“每个妈妈都会很难过的,如果她们的女儿长大得太快了。” “原来我妈妈有段时间也是这样是因为这个原因啊。”查莉小姐恍然大悟,她很开心问我:“小曦,今天你想要做什么发型呢?”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这次换我开的车,卡尔夫人很好心的过来叫我们跟她的家人一起用晚餐,不过听到我们说已经在市区吃过了,她有点儿失望的回去了。 在我换衣服的时候,母亲在房间帮我收拾东西,她将新的衣服拿出来,最近要穿的那部分放进我的行李箱,剩下的部分收拾进我的衣帽间。 “统共也没休息几天,又要往外跑。”她听到我的声音,一边叠衣服,一边跟我说,“跟嘉树说好哪天过去?” “星期三。” 上次跟安先生视频,刚好那天跟他一起住的室友也在,我们打过招呼,他室友突然问我会不会过去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安先生也准备跟我说,他也问我要不要过去。 我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要参加,然后安先生说可以早几天过去,他打算带我在安娜堡附近玩几天。刚好那时候学校也要放假了,我当然没有拒绝,也跟母亲说过了,等学校一放假,就要去安先生的学校。 “嘉树是个好孩子,品行样貌,知识才华都不用说。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那孩子这么多年都没有变,也是真的很爱你。”母亲说。 我说:“我这么多年来也没变过啊,我还对他好更好。” 母亲笑了:“你啊你,还是跟没长大一样,这你也要有个计量。” “我是认真的,你看这么多年他也主动联系过我,我前两年给他写信他不回,后来在他生日还有新年的时候给他写邮件,他也总是回得很少。我不是比他更爱吗?” 母亲顿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好好好,你爱的多,你赢了好不好?” 我嘟囔着:“我才不是为了什么赢,我就是要让您知道,免得以后如果我和嘉树吵架了,你只帮他不帮我。” “你这机灵鬼。”母亲笑着,回过身来捏我的鼻子,“你是我的孩子,就算是嘉树再好,就算他对你错,我也会护着你的啊。”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妈妈。”我抱着她的腰撒娇道。 我觉得她心情比回来的时候好了点,自己也很开心。 “你要辞职的事,打算什么时候跟院里说?” 我说:“等这个学期结束吧。” 上周跟老师通话我们也聊过这个话题,我想要开自己的画廊和工作室,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可以做其他事情,院里的工作我还是辞了比较好。 我跟老师说,他说的那些我也不会忘记,成为一个优秀的摄影师,任重而道远,要保持不断的学习,也不能切断在艺术上的交流。学校是保持艺术创造交流的重要场所,返璞归真,如果以后有可能,我还是愿意再回去授课的。 “想好了?”母亲这次问。 “恩,想好了。” “这次也不回来,会直接去斯普林斯?” 我说:“是的,到时候从杜兰戈过去。”至于去杜兰戈之前,我会一直跟安先生在一块。 “你一个人去可以吗?” “没什么问题的,让ge e再休息一段时间吧。”我说,“他们团队有摄影师,这次我主要是配合他们的工作。” “好。”母亲叹了一口气,又说:“做女儿太厉害了,当妈的都操不上什么心。” 我说:“哪有孩子不让家长操心的呀?”我指了指行李箱,又指了指提回来的各类购物袋,“这些这些都是呀,您操的心远不止这些呢。” 母亲说:“还不够的呀。” “过来,女儿。”母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将手给我,我伸手握住她的,顺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她以手作梳,指尖绕上我的发丝,温柔地抚弄着。 “宝贝,我还记得我刚怀着你那会,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我跟你父亲就每天都祈祷,请赐给我们家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呀。到怀孕后期,你外公也等不及了,想让医生告诉我们,不过我跟你父亲还是坚持等待一个惊喜。你从产房被抱出的时候,你父亲不敢抱你,又不愿意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我在产房焦急的等待着,想让你早点回到我的身边。后来我们把你带回家里,我们都不舍得让别人碰你,就算多看你一眼也不愿意,我和你父亲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有女儿了。没有谁会懂我们那么多欢喜,那么多忐忑。” 我问她:“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小时候芸娘也经常与我说起我婴幼儿时期的事,因为我对那时候发生的事并没有记忆力,都是她复述给我听。母亲那时初为人母,对有关于我的所有事情都非常紧张,如果超过半个小时见不到我,她就会担心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后来我一岁之后独自去睡婴儿房,还是芸娘和我父亲劝了好久,说是对培养孩子的独立性有帮助,母亲才肯答应的。 她摆了摆头:“小曦,等你成为父母才会知道父母的心是怎样的,现在你或许还不明白。在你已经会用自己的小手握紧我们的手的时候,我跟你父亲都发誓,一定会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你,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我们会替你挡掉所有的风雨,你可以自由无虑地做任何你觉得正确的事。但是在你17岁的时候,你还紧握着我们的手,我和父亲就先放开了你。后来我不再像以前一样能保护着你,你也不像以前一样依赖着我,有些时候我自己想,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宝贝渐渐就大了,本来是该躲在我怀里的小女孩啊,已经要照顾我,照顾这个家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里有泪水,却是笑着的。 我其实特别能理解她,作为母亲,是不管她是否有这个能力,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永远得到自己的庇护而不经受外界的寒冷和迫害的。她已经为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而感到惭愧自责,在我独自追寻人生目标的时候也总是在想,自己是不是没有尽到该有的责任。虽然她平时并不能表达出来,但是从她的眼睛里,这些都是看得到的。 但孩子终究会长大,也终有一天会离开父母身边,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只有父母还是父母,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心还是连在一起的。 我也记得她第一次发现我在家里抽烟时,她难过了一整夜。她慌张而自责,害怕我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因为母亲会知道自己孩子的天性,如果真的他学坏,她会怪罪在自己身上,在那时我们的心也还是连在一起的。 母亲还说起上次靖瑶出事,她当时并不在国内,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姜离打电话给她。她并不清楚婚礼当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姜离说过我的情况比较糟糕。她像疯了一样想确认我是否平安,不过当时我在昏迷中,姜离守在身侧,也不确定我什么时候能醒。 我现在对于那段时间的记忆仍然模糊,只记得那日我跟靖瑶一块从二楼从坠了下来,后来就是醒来时,我在姜离家中一同见到了父亲和母亲。后来因为工作上紧急要处理的问题返回温哥华,期间发生在国内的事,都是很久之后母亲转述于我的。 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靖瑶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在婚礼当天离开我们,一切都发生的突然,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虽然婚礼是在私人场所举行,事情发生之后也在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但是陈市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亲生女儿的婚礼上被警察带走,事后已经不需要媒体渲染,已是身败名裂。 靖瑶如她信中所言,给了她父亲毫无犹豫最致命的报复,剩余的人再唏嘘惋惜,也将尊重亡者遗志。 我是16年春夏之际回国探望父亲,才去墓园祭拜过靖瑶。那日手捧铃兰花的也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两年前曾见过一面的费南先生,我们还说了几句话,便也是他告诉我,那封信是他在整理靖瑶的遗物时发现了寄给我的。 费南先生跟我说起靖瑶几年前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够稳定,但她一直有在服用药物,所以他们也都以为靖瑶最终会没事的。他还告诉我,结婚前他们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吵过一架,他一直都在为这件事而感到后悔,常想如果那天靖瑶没有对他感到失望,会不会她便不会在他们的婚礼上做出同样的选择。 斯人已逝,唯有长思。我并不是他跟靖瑶之间爱或不爱,或是不够爱的那份感情的见证者,对于费南先生,我是憾其所憾,安慰不了他,但也愿他生者如斯,能好好过好今后的生活。 母亲日后与我坦白,发生在靖瑶的事让她痛心难过,也忽然让她明白为人父母者的道理。她说,老马曾跟她说过,孩子是看着父母的后背长大的,孩子在父母那里看到什么,他们就会长大成什么。她看到了老马爱子曾经行差踏错,走上犯罪的不归路,她也看到了靖瑶身世际遇的悲哀。她是在看到过这些,才害怕她跟父亲的婚姻破裂如果给我造成什么不可修复的伤害该怎么办,所以也庆幸我比她想象的要坚强。 第六章 亲近喜欢,深深相爱(6-2) 飞机到达底特律大都会国际机场,安先生等候在接机口,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穿着简单的卫衣长裤,看上去比视频里要瘦一点,皮肤白,个子高,模样俊秀,在人群里显得尤外耀眼。 安先生刚剪的头发,带着从理发店出来的洗发水的味道。他一只手揽过我的腰抱到他胸前,另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脑勺处,我们又是隔了好久才见这一面,两个人都有些激动,恨不得再贴紧一点,多闻闻对方身上的味道。 “何曦,欢迎你!”安先生说,他揉了揉我脸,又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像比上次短了。” 我抱着他的腰,抬着头,让他更好地看清楚我的脸。 “我妈妈剪的。”我跟他说,“好看吗?” 他的手仍在我的耳廓边摩挲,英俊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他用鼻尖蹭了蹭我的,笑着说:“阿姨的手艺很不错。” 机场的人不是很多,安先生一只手握着我,另一只手推着我的大行李箱。我们从航站楼出来,坐电梯去车库,安先生在路上跟我说,他考了两三年的驾照,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跟一个朋友借的车,他这几天刚好有事不在国内,何曦你想去哪里的话,我就开车陪你。” 我看着他说:“好呀。你平时开车很少吗?” “很少,要开车的机会不多。”安先生掌着方向盘,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不敢坐我的车?” 我摇摇头说:“坐过我妈妈开的车,其他人的车就再也没有不敢坐的了。” 安先生笑了,他空出一只手来,抓着我的手放到嘴边一吻,说:“不知道该心疼你,还是该心疼阿姨。阿姨知道你是这么吐槽她的吗?” 我说:“你不要告诉她,她会伤心的。” 安先生保证说他绝对不在我母亲面前告我的状,另外他也告诉我,他已经收到温哥华市建筑设计院的回复,他通过了复试,目前双方正在办理入职的手续,不过因为设计院的工作安排,他毕业之后会留在先美国跟进这边已经准备开始的项目,不会第一时间返回设计院报道。 我听到这个消息要替他高兴坏了,虽然知道以他的能力可以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但是如果他也留在温哥华工作,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会多一点。 安先生怕我会失望,他有些抱歉地告诉我,可能未来一两年之内他们的项目重点还是会放在美国、墨西哥还有南美洲。我听后说,没关系啊,以后你休假的时候就回温哥华,我没工作的话可以飞过来看你,反正我很快就会是一个自由人,迁就他的时间完全没有问题。 安先生好像被我感动到了,他有一会儿看了看我没说话,然后他执起我的手又是一吻。 “何曦。” “干嘛?”因为他一直要注意路况,我不得不转过上半身面对着他,我向前凑近几分,“被我感动到话都不会说了?” 安先生瞥了我一眼,然后特别轻的对我说:“你现在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会忍不住要吻你的。” 我听完先是一懵,然后感觉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了,但看安先生一直都脸不红心不跳的,不由要在心里啧上一句。以前的安嘉树是一个多么干净纯良的孩子啊,上帝啊,这几年你是让他经历了什么,怎么现在变得不仅脸皮厚了,还能这么淡定地说起撩人的话来了? 我说:“你不要以为你不看我,我就不知道你刚才是在调戏我。”前面是红灯,我等车停了的时候,飞速扳过安先生的脸,真就凑上去亲了他一口,我对他说:“你看我就不用调戏你,就可以亲你。”所以,谁能撩得了谁呀。 安先生住的公寓就在他们学校附近,车子穿过一条两周都是林木的灰色马路,在一幢两层的红墙房子面前停了下来。公寓的院子不大,用白色的栅栏围了起来,门口有两棵很小的松树,两侧的围栏边种着枫树。 安先生之前跟我介绍说过,他的室友是一个湖北籍的中国留学生,叫林东,是生物工程学院的研究生,不过他打算毕业之后,继续留在学校攻读本专业的博士学位。 我们到的时候,林东在公寓一楼做投篮练习,客厅门廊处摆着两三袋生活垃圾,仿佛刚做过大扫除。他见到我们立刻把球收了,朝我们走了过来。 “你刚才给我发信息说你们在路上了,我还以为是你刚接到人,没想到这么快到了。”他先是对安先生说,然后跟我打招呼:“嗨,你好,何曦,欢迎你!” “你好,林东,谢谢。”我说。 “你就跟嘉树一样叫我丹东吧,他们都是这样称呼我的。”他说。 “丹东?”我看了一眼安先生,安先生向我挑了一下眉,意思是就让我按他说的称呼他。 后来才知道关于“丹东”这个名字原来还有一个典故,“丹东”的“丹”取自于林东的偶像篮球巨星迈克尔·乔丹先生,听说林东高中时期就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林乔东”或“林丹东”,但是因为他的名字是他姥爷取的,他父母死活不同意,所以这名字就没改成。 安先生将我的两个大行李箱搬去二楼的房间,让我先在一楼喝口水休息一下,然后他再带我参观房子。 “本来我们计划今天为你准备了一个欢迎仪式,然后我们去户外烧烤,但是嘉树说你坐飞机过来太累了,让我们推迟到明天。”林东一边陪我说话,一边将桌子上的游戏机,***,麦克风还有3d眼镜收拾起来。很显然,这个房间刚刚举行过一趴。 我说:“太感谢你们了。” “不用客气,知道你要过来,我们都有做准备,我和嘉树的朋友都很高兴能见到你。”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处理那几个垃圾袋,在客人面前实在不够敞亮和礼貌”他指了指门廊处。 我笑着说:“我不介意的,不过请便。” 我留在一楼转了一会,整幢楼房的设计都是美式田园风格,休闲大气,留有很多的活动空间,还有我最喜欢的壁炉设计。从客厅看过去,靠近阳台一间房间里摆着架子鼓、贝斯、电子钢琴等乐器,正当我感觉到疑问的时候,安先生走了过来,问我是在一楼先逛逛,还是去看看他给我准备的房间。 我快好奇死了,问他:“你们平时还有在玩乐队吗?” 安先生说:“以前玩得比较多一点,现在少了。” 我说:“为什么啊?” “没那么多时间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刚倒完垃圾回来的林东插话进来,“何曦你不知道,嘉树会的东西可多了呢。” 我说:“你们平时玩什么类型的?” “你问他。”林东用眼神示意我。 “摇滚。”安先生说。 “准确来说,是以摇滚为基础。”林东说,“这家伙不喜欢重金属元素的,喜欢古典一些的。” 我更惊讶了:“真看不出来。” 林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何曦,你看不出来的还有很多了,以后慢慢挖掘嘉树这个宝贝吧!” 安先生带我去参观二楼的房间,我的卧室就在他的对面,因为林东的房间在一楼,所以整个二楼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房间之间有非常宽的一条走廊,右后侧过去是一个很小的复式阁楼,左边则是同一楼一样大的露台。 安先生跟我说林东过两天会回学校去住,让我不要感觉到不方便,我说不会啊。林东比我想象中的个性还要有趣,我们应该会相处得很好的,而且我还指望多从林东那里了解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呢。 “这里的天气变化特别快,你带的这些衣服都没有能保暖的。”安先生拉开我的衣柜,“另外一个箱子放的都是你的相机,我就没有替你整理了。” “那个放着我来吧。”我的衣物是母亲帮我收拾的,都是那天新买的当季的连衣裙,衬衫和牛仔裤。她估计没考虑到那么多,只是很开心我能穿全是她给我买的衣服。 “如果降温了我就先穿你的吧,到时候再买好了。” “好。”安先生背对着我点点头,“我那里还有几件卫衣你可以穿,运动服你想穿吗?” “都可以。”我上前一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深吸一口气。 “早就想这样做了。”我说。 “何曦。” “嘘,别说话,也别动,让我就这样先抱一会。”之前在机场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想抱着他一直不放了,想两个人可以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静静的呆在一起就好。 我想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他的,见面后的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想,见到他不见到他更想。 “我这样弯着腰很不舒服呀。”安先生很煞风景地说,等挺直了背,他转了转头说:“你抱吧,抱多久都可以。” 我们打算去学校走走,顺便在学校食堂解决我们的晚餐,这个提议是我提出来的,安先生只有奉陪。他给我拿了一件他穿的运动服外套,将我墨镜拿出来戴在我的头上。我走到哪都会带着相机,这个时候被他拿了去,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走吧,少女。”安先生吻了吻我的脸颊和手背。 安娜堡是一个非常安谧干净的小镇城市,夏季的白天,天空蓝得不可思议。这里气候比较湿润,就算夏季,天气也比较凉爽,所以非常适合避暑和居住。安先生介绍说每年到毕业季这里会举办一个艺术节,到时候能看到各种街头艺术展,还有艺术队伍的演出,如果我们计划可以在这里多待上一段时间,我还可以拍上一些有关艺术节的照片,绝对不会缺少素材。 “你想吗?”我问他,“你想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就陪你待到什么时候啊。” 安先生轻轻地叹了叹气:“也不知道能待到什么时候呢,如果工程那边要人了,我就得过去。” 身上有太阳的温度,安先生的手微凉,但是很有安全感。 “你呢?上次你不是说有工作在这边吗?”他问我。 “没关系,我跟他们说时间还不确定。”我说,“那要不我们就顺其自然好了?” 安先生也点点头:“顺其自然吧。” 因为不是周末,路上我们还会碰到很多学生,有些是安先生认识的人,他们会停下来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过对我感到很好奇,因为我捧着个摄像机,时不时会拍一两张。 “你在我们学校艺术史专业很有名。”安先生告诉我。 我说:“我怎么可能,有名应该是我老师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老师非常有名,不过他们也提起你,我有时候会过去蹭课听。”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不会觉得很枯燥和无聊吗?”摄影专业的课,除非是应用实践,理论课都是干巴巴的,非常无趣。 “没觉得很枯燥,建筑史有些课也非常无聊,只是想着你上这些课时,大概也会是什么样子。我猜你会无聊地开小差,但是会积极回答教授的问题,因为你肯定有好多跟他不一样的想法,会跟他争论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那样。我说得对吧?” 我听着觉得好笑,问他怎么觉得我还是会跟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一样,我上大学的时候可是一个刻苦钻研,勤于实践的好学生。心里却想,如果我们能一起上大学,在同一个学校读研究生,那么我们肯定会像以前读书的时候一样,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上课,但是我们会一起泡图书馆,一起晨跑,那个时候我不会等到他先向我告白,我会在他大一的时候就把他追到手,不会给任何人觊觎他的机会。我们肯定也会向其他普通的校园情侣一样,一起手牵手走遍校园每一个角落,一起奋斗过挑灯夜读的时光,一起吃遍学校食堂和学校周边的美食街,有时间我们就去旅行,喂羊牛马,我也会拍下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没有跟安先生一起经历更自由和更充实的大学时光,是一种遗憾,我常在想,也许这段时光后来也给予我们以弥补和馈赠,也恰是现在我们都以比以前更优秀的彼此走到了一起。 虽然对于安先生在这里是怎样度过大学时光的,我仍然有很多好奇,关于七年前还有这几年发生的事,我仍然有很多疑惑,但是我相信我眼前能看到的,手里能握到的,对我来说,是真实的,也要珍惜的。 我问他:“那你大学还有什么遗憾是没完成的吗?” 安先生笑笑说:“还没跟女朋友一起去食堂吃饭,也没一起上过自习课,还没.......” “等等等。”我说,“今天就先从这两件事做起吧。” “那走吧,少女。”安先生说。 我发现安先生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对我的称呼又多了一个“少女”,虽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但听起来很好听,有一种好像被他珍视着,宠爱着的感觉,由心底最纯真美好的一部分保存。 " 第六章 亲近喜欢,深深相爱(6-3) 迎接安娜堡的第一个清晨,我在一个混沌的梦里逐渐清醒。 其实不应该是梦,而是现实,因为母亲撕声的哭泣,父亲决绝的背影,姜离的袖手旁观和我的触目惊心,那些在伤心、愤怒和在绝望时说出的话,都非常的清楚。 母亲曾亲口对父亲说,如果他离开我们,那么他以后永远都不准碰我,他也永远都不能回到我们身边。在那一刻,我没有看到他在沉默中爆发,但是我看到他的肉体与灵魂已经分开了。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痛苦和惨烈父亲还是执意如此,后来便懂了,爱是使人盲目的,不管是好是坏。 母亲的爱也是盲目的。 外公从小管母亲极为严厉,要求也高,外婆对她的教育更是精细优越,但是他们从来不限制她自由选择的权利,不是束之闺阁,相反是带给她更广阔的眼界,让她可以不受身份性别的约束,所以母亲从小就自信英挺,心高气傲。这样的女子,要真碰不到爱情还好,要是遇到了,是极容易陷入进去的,哪怕飞蛾扑火,粉身碎骨。 父亲年轻的时候坚韧刻苦,虽然是个穷小子,但是有不属于穷小子的傲气张扬,跟那些门当户对的高官子弟比起来,有另外一种不可阻挡的吸引力,更鲜活,更神秘,像一种生命不可或缺的色彩。这样的母亲爱上这样的父亲,与其说她是选择爱情所以选择了父亲,不如说她是被自己憧憬的与众不同的爱情选择了。所以她可以放下自己的高傲和自尊心,不在乎父亲从前的感情问题,为了爱,她甚至可以使用一点手段将这个男人捆在自己的身边,她也可以忤逆一直敬重的父亲,尽管这份爱在一开始并不牢固,也没有她想象中的深刻。 因为爱而产生的责任和羁绊,和因为责任和羁绊产生的爱,两种关系哪一个会更长久不知道,但是一个男人的愧疚和怜爱是会埋藏很久的,甚至与超过他对与责任的担当,至少,母亲和父亲的结合就证明了这一点。 在我因为胃部手术住院那段时间,母亲寸步不离的守在我的身边,说了许多我幼年时期的事,关于她和父亲的过去,关于她和父亲,还有姜离母亲三个人之间感情纠葛,她也曾向我隐晦地提起,不过中间她向我隐瞒了多少,我也不知道。 哪些秘密被她背负了太久,有岁月蒙尘的恍惚,已经没有当时那么兵荒马乱。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母亲对于过去,对于她和父亲之间失败的婚姻,或许已经开始释然了。她甚至问我当初对父亲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隔断一个父亲和孩子之间的联系,不管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孩子,都太残忍了。 我跟母亲说,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即使是在我们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可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依靠他的肩膀,依靠在孩子眼里像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好换了一身素黄色的法式复古桔梗长裙准备下楼,安先生和林东在一楼整理餐桌,跟二楼的我打了一下招呼。 电话接通,母亲照常是先问我在这边的情况,吃住穿用是否齐备,二是问安先生好吗,他的室友是否好相与。我一一回答她,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当我小孩看待。 母亲闻言嗔怪道:“没办法,女儿太要强,当妈的要是不啰嗦一点,真成金刚人了。” 我说:“当妈的太紧张,孩子是没办法成金刚人的。” 我生病之后母亲变了很多,她好像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但是比从前更加得温柔,也更叫敏感和脆弱了。她从前对我还有几分严厉,在慈父面前扮演严母的角色,不过当时她的眼睛里满当当都是父亲,现在变成了我,我几乎成了她除自己以外剩余的全部。 母亲说她在家呆的无聊,刚好我一个在美国的朋友知道了我在这边有工作,想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母亲已经答应了,她说等过两天她就可以飞过来跟我见面。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杜兰戈?”她问我。 “下个星期。”我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先去杜兰戈等我,艾文她最近都在家休息,可以带你在杜兰戈附近到处逛一逛。” 母亲说:“好呀。”刚好安先生在楼下叫了我一声,她听到了,跟我说:“让我跟嘉树说两句。” 我下楼将手机交给了安先生,母亲关心了下他工作上的事,后来又大概说了几句,不过我去阳台吃早餐去了,剩下的话听不太清。林东拿出他的吉他,在我们用餐的时候,他非常浪漫地给我们弹了一首《da ci gwithyou》。 我们在家呆了一个上午,安先生给我挑了一些书,让我无聊的时候可以打发时间,我大概看了几眼,发现其中还有几本摄影杂志,杂志页内有几个地方被折起过。 安先生说:“这里面有你的采访。” 我问:“你看过了?”我上过的杂志采访并不多,这两本杂志我都有印象,都是因为宣传我的摄影展。 安先生点头,他将杂志拿了过去,随手翻了翻。 我说:“有什么感觉?” “很震撼。” “很震撼?” “我记得你在采访时候说过的每一句话,你说生命有长度,但更有宽度,虽然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一样的,但是它的价值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还说作为摄影师,你一路都没有停,是因为你每到一个地方,它就会告诉你下个地方在哪里。人生好像就是这样的,或许之前你觉得无处可去,但是身处其地时,你又会知道下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这是非常自然的,甚至好像是一种天性。” 我说:“道理虽然是如此,但是其实这些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说,老实讲如果不是文字采访,我可能自己都很少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总觉得是像要包装一个东西,然后再拿它出来骗人一样。” “确实会是这样,但是这是何曦你说的。”安先生笑了一下,“他们说摄影师何曦,至少会告诉一些他们关于她看到过的,或者想看到过的,至少她的作品一向如此。” “还能听到这样的褒奖,说这话的人应该可爱极了。”我调皮地说。 “你指的是我吗?” 我说:“你猜?” “你还说塔希提岛是一个应该和爱人待在一起的地方,你很遗憾那次没有和最爱的人一起,对吗?” 我说:“这句话应该是整篇采访中我说过最老实最诚实的一句话了。” 安先生看着我,他似乎有话要说,我问他:“嘉树,你是在看到这篇采访之后才会去tatemode (伦敦摄影展地址)的吗?” 安先生很快地摇了摇头,不过我们的对话到这里也没有继续,因为林东刚从学校交了论文回来,告诉我们要开始准备晚上的bbq了。 我们开车去附近不远的超市采购,我和安先生负责食品类,林东负责工具类。他们公寓原先就有烧烤架,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这次我们打算先去附近的商铺或邻居家里租借。 安先生负责将食品袋一个一个往后备箱拎放,我倚靠在车盖前没有什么事做,就拿出摄像机开始拍他,刚要检查照片的效果怎样,另一边正在跟人搬烧烤架的林东朝我喊了一句:“大摄影师,请也给我们来一张吧。”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干净整洁的白牙,长衫的袖子挽到了肩膀上,露出结实健壮的手臂,肌肉走向清晰可见。我跟安先生对视了一眼,相互笑了一下,然后我把镜头转向了他。 “赚到了,赚到了,这可是大摄影师的作品呐。”当我对林东比了一下ok的手势后,他夸张跟他身边的伙伴分享,不过对方很明显平常并不关注摄影,也不关心摄影有关的新闻,所以表现相比于林东简直可以说是淡定。 安先生跟我说,当林东知道我跟他是一块长大,并且还是他的女朋友的时候,疯狂补了很多我的作品。不过后来听林东说起,安先生一个理工直男才是经常关注这些艺术细腻的东西,但是在他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之后,疑惑也就解了。 下午的bbq来了不少安先生和林东的同学,我们在院里子摆了两张长桌,才刚好坐得下那么多人。其中有他们各自的朋友,也有是两个人共同认识的人,当然就包括了他们之前组乐队一块玩的朋友。 我之前还想着大家肯定对我的来历经历都非常好奇,但是在一个非常简短的一问一答之后,大家相互介绍之后,就都自然而然说起别的话题,投入到他们各自的交谈和喜欢的美食当中,所以我反而没有像之前担心的那样怕有不自在的感觉。 和校友同学相处的安先生,还是我隔了好久好久之后才看到另一面,在他们的谈话中,我也发现在大学期间的安先生跟我曾经认识了解的那个安嘉树不同。大学期间的安先生比高中时代活跃积极,虽然性格仍然严谨冷淡,也不会自然与人亲近,但是那种疏离跟高中时代的自卑木讷无关,而是自信清醒。 这个事实确认的那一秒钟,我的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周围的声音好像渐渐都消失了,即使是安先生的。 我不确定相隔这么多年之后,安先生肯出现在我面前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是跟我一样思念刻骨,终究下定了决心,还是只是念旧的情分,到了某个年纪相反不舍。从前即使我再想他,在这漫长的时间之后,我也觉得我终究失去了他,所以对于重逢,既殷殷切切,又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安先生先向我走出这一步,我可能到现在仍然在犹豫中,进退不得。 近乡情怯我知道,但是在爱情里被动忐忑,左右随他,我只在安先生这里尝过。他如果跟我是一样的想法,那怕是比我更多了一份勇气,这样想着,时光流逝。 到了傍晚,日头落得快了,院子里凉风袭人,吹来草木香和炭火的味道。人慢慢转移到了屋子里,留下烧烤架里零星未烧尽的红炭,上面摆着几个用锡纸包着的红薯。 当林东在楼下开了音响,跟大家一起呼麦的时候,我跟安先生已经在二楼房间里下了好几盘国际跳棋。不知道是他故意让我还是真的不会玩,次次都输给了我,到最后我都没有赢的乐趣。 “不玩了?”安先生将棋子归整,又是一副原来刚打开的样子。 “不玩了。”我兴趣乏乏地看着窗外,天青色一片,盯着这映在床上的我和他两个影子。 “总待在房间里,其实也无聊对不对?”安先生说。 “也还好。”其实是我说的想上楼待一会,安先生才特意过来陪我。其实我一个待着也没问题。 我这个人可以独处,从前陪伴我最多时间的也是我的相机,有时候我就自己待在房间里处理照片,也可以待上一天,不见人也不说话。 母亲常说,我是孤蓬万里,远离她,远离人群,不知道是要找什么,即使她不知道这心装着她,也装着别人,也渴慕温暖,也渴慕有人结伴而行。 一直以为,结伴而行的那个人是要自己选择的,ge e是绮角旮旯里自己冒出来的,而安先生,是自己从头到尾选择的。 “何曦,你在想什么?” 我才发现自己走了神。 “也不知道ge e怎样了?”我跟安先生轻声抱怨,这孩子好几天都没有跟我联系,按理来说她也快回来了,不知道家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没。 安先生说:“你傻啊,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啊。” “也对嚯。” 我转过来正面对着他,终于有这个机会跟他谈谈,说说心里话。 我说:“那你呢?你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安慰自己,觉得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你便不主动跟我联系,把自己的消息封锁起来。” 我说:“但是你都没问过我,其实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又在做什么。” 安先生好看的眼睫闪躲了一下,他伸手挠了挠眉尾,有些拒绝道:“你怎么把这句话扯回到我们身上了。” “你总是不愿意跟我说过去的事,好像是在逃避什么。” “因为过去没有什么重要的值得你去费心的,重要的是现在,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啊。”安先生很坚定地说,然后问我:“你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希望你有事瞒着我,别有一天又有什么我不知道,你如何能保证不会离开呢?” 我承认我有点儿偏激了,但我不觉得是杞人忧天啊。失而复得,忧之念之都是正常,我怎么可能让它再发生一次。 安先生向我保证,何曦,等有一天,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你还有什么问题都告诉你。 我说,什么时候是时候。 等有一天他们都知道时间能证明什么,却不代表什么,时间能带走什么,却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他鼻子皱起,嘴也紧紧抿了一下。 当时,是要谁证明,我不知道,这时间于安先生而言代表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后来我们结婚后,才知道这一切答案的。 安先生后来与我将今日之事旧事重提,说起当初他留学前对他姑姑的承诺和自己暗自下定的决心,依旧是如现在这般眸色温柔且坚定,像小孩子忍不住得意炫耀,却又想起大人要故作沉稳矜持,委实可爱。而我还有好多话想说,但见他已经累得在我怀里睡着,便也不再忍心吵醒他。 第六章 亲近喜欢,深深相爱(6-4) 因着我在,安先生毕业典礼那天他的个人照自然是由我亲自来拍,前一天晚上跟安先生商量,毕业照他想要怎么拍。 安先生当时枕在我腿上翻看我以前拍过的人像作品,摇了摇头,说他只负责当模特好了,我想要什么样的效果只管使唤他便是。倒是第二天一早,林东来我房间跟我说,他想让我给他拍几张毕业照,他想要光影效果刚好合适的,最好要带一点胶片的质感。 “何曦,你说是要逆光一点,拍出剪影的效果好看一点,还是将自然光的背景调亮,拍出立体的轮廓更好?” 我刚换完衣服,一边听他说,一边挑选今天要带的帽子。瞧见安先生已经换好衣服过来了,我戴好帽子,将相机在装进相机包里,见到安先生用唇语跟我说了一句早安,然后他朝林东看了一眼,边笑着边走了进来。 林东不知道后面有人知在,只是说着说着肩膀被撞了一下,安先生早就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从他旁边挤上前来。 “不好,都不好。”安先生回头朝他摇了摇头,然后回过头来,眼睛看着我,带着亲狎的笑意:“大材小用了,我们少女才不拍。” 安先生将我的帽子往下压了压,又将装好的相机包拿了过去,跟我说:“少女,你不用理他。” 林东受不了安先生突然的腻歪,抱着手臂缩了缩肩膀,看着我的眼神显得委屈又可怜。 我笑了笑,对他说:“也可以拍啊,不过我拍没那么多时间,这点要求的话,我的助理也可以做好,不过ge e不在。哦,对了,丹东你是不是还没有女朋友…….” 我刚要说很想介绍ge e给他认识,可惜安先生打断了我:“好了好了,何曦,我们快出发了,再检查一下有没有漏什么东西。” “哦。”我瞬间被他转移了话题,也就忘了刚才要说的话。 安先生转过头跟林东说一声:“丹东,你先下楼,我跟何曦收拾好了就下来。” 后来问过安先生为什么不让我跟介绍ge e与林东认识,他们俩性格都率直开朗,兴趣也有相同的地方,如果认识,就算最终成不了一对,也能成为谈得来的朋友。安先生才不是不知道我这媒婆的想法,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事成不了,因为林东一直对之前那段感情放不下,还没有走出来。 “初恋,异国,分手,放不下,这剧本线怎么前两天刚听谁说过呢?”我说。 安先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的表情有细微的不自然,但这打趣的话,他是不理我的。 倒是上次林东跟我说起,如果不是安先生把我带到大家面前,他真的以为原先安先生跟他说的“有喜欢的人,只是暂时分开了”的话是在唬他的,我也才知道在外人面前,安先生一直将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简单地概括为一个从年少时是彼此的初恋,到后来因为异国而分开,又在多年后再复合的故事。 后来安先生是怎么解释的,他说,因为我们那么多的经历,之间那么多故事和细枝末节的感觉,是怎么跟外人说起,都是别人无法理解的。相反,一个越是俗套的故事反而越容易被人接受,因为不是大家不懂爱情,而恰恰是因为都经历过,才知道爱之不可说矣。 爱情这东西,最不可控,给谁有什么不同,但给谁都不一样,它好像自己就有归宿。 后来因为粉丝催的急,我把这一次拍的照片发布到了个人的社交账号上,隔了几个月去看,在发布林东个人照的那条动态下看到最上边的一条留言,大概的意思是说她没想到能在我的ins动态中,看到了她很多年没见了的前男友的消息。然后翻开那一楼的帖子,都是过来围观的热心网友劝复合的评论,虽然最后她本人只回了一句“顺其自然”算作模棱两可的答复。 后来与那位留言的网友私信,确定了林东的初恋前女友,我按照她的意愿,将现在林东在用的联系方式留给了她,至于最后姑娘有没有鼓起勇气和林东联系呢,我也没有再问。不过林东就在我的好友通讯录,即便是那姑娘没联系他,他若关注这条动态,也是能看到的。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不再赘述。 毕业典礼之后,跟安先生在安娜堡周边游玩了一圈,中间我们去到一个比较与世隔绝的小村庄,留给我非常深的印象。 村庄靠山,被茂密的丛林茂包围了半圈,前面则是平原和湖泊。湖泊的面积倒也不大,是个小小的内陆湖,我们来的季节,刚好是汛期,周围一片湿漉漉的沼泽地,上面架了一座木桥可以通往湖水边。 我们住在当地的一农户家中,农户家里既养了羊,又养了马,虽然与我们想象中农场主家不大一样,但是也恰巧满足了我和安先生喂养放马的愿望。 农户家虽小,但是干净整洁,户主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牧马人,是爱尔兰后裔,待人接物非常友好体贴。我和安先生想学骑马,他找来最温驯的一匹母马给我们训练,自己则会骑在另一匹马上,帮我们拉着缰绳,一边给我们指导,一边保障我们的安全。 我和安先生起初胆子都很小,即使马的主人告诉我们这里的马已经经过非常严格完美的训练,但是当我们自己拉着缰绳坐在马背上时,心理还是十分紧张忐忑。安先生比我学得快,后期他已经能非常自如应用骑马的技巧了,我仍然只敢拉着马的缰绳慢悠悠地踱着,不敢让马在平原上奔跑。有一次我的马跟着他的马一块跑了起来,差点我没被颠下马背,不过自从这次有惊无险之后,我倒好像什么都不怕了,进步也是神速。 在我学骑马的时候,安先生掌管我的相机,拍了我很多窘照,但也不乏有他认真拍下的,在我看来勉强还能算得过去的照片。 这些照片我也没有做后期处理,挑了几张觉得有趣的、构图处理又还算得过去上传到我的账号上,我的粉丝留言说这大概是他们见过我拍过最在线手抖的照片,在不在水准上暂时不说,反正风格肯定和以前不一样。后来当他们注意到这个相册命名为“byjiashu”的时候,我的粉丝们又集体酸了,有问我“jiashu”是哪位大师的,也有问我是不是间接官宣的,总是他们还是第一见,我在我的账号里发别人拍的照片。 姜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翻墙,用起来这些平时他都懒得关注的社交软件,他看到我和安先生一起拍的照片表现得倒很平静,只来了个电话问我:“你们在一起了?” “在一起了。” 姜离愣了好久,他似乎是在消化这个消息。 “怎么会?”他问。 “怎么会怎么会?”我说。 以前姜离像个哥哥一样护短,会跟我说:“你还小,不要着急谈恋爱,那些人你都不了解,他们能让你开兴吗?” 现在他是跟我说:“你还小,还可以多玩几年,别太早结婚,再说你还会遇到比他更优秀的人。” 这回换我愣了,我还小?我27岁已经不小了,而且姜离对安先生的评价也没有道理。 我说:“我不小呢,等到你这个年纪我就老了。” 说到这个,我就想到姜离今年已经满了三十四岁了,连个稳定的女朋友都没有,上次母亲跟他通完电话,回头跟我说她都替姜离着急,但是不管怎么劝他早点找个合适的对象,他表现得就跟这事跟他没关系一样。母亲还让我有时间多跟他交流交流,让我帮忙打听他是不是有对象藏着不说。 后来试探他,我说他好多大学同学跟他一样的年纪,孩子都已经会打酱油,他还是单着的话,人生计划就又要比别人落后一截了。 姜离那会刚升上教授,平时医院的工作已经很忙了,他还要每周去上课,晚上在书房批改学生的作业,一边开着语音听我唠叨。 还记得我当时跟他开玩笑说,阿离,像你这样长得帅,年纪又不比你的学生大多少的教授,你们班会不会有女生在偷偷暗恋你的,或者有女同学在追求你吗? 姜离没说话,从听筒里传来,他的钢笔划在纸上的声音老大了,我都能想象得到他在对着墙壁翻白眼的表情。但是后来根据母亲的推测,那个时候姜离应该正是被我们的季暖暖同学缠得紧的时候,他就是不愿意对我说。 二零一五年秋母亲回国看望小姨一家,她还见过我们暖暖同学,不过姜离那时候对她的态度始终不冷不淡,坚持说他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至于后来为什么还是被我们暖暖同学收服了呢,总结一句来说,可能就是凡事都逃不过“真香”定律吧。 后二零一六年秋我与安先生在温哥华登记结婚,举行婚礼,姜离先我们一月,与季暖暖在国内注册结婚。我与安先生讲,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姜离动作那么快,他还抢走了我的伴娘。 安先生说:“现在应该叫嫂嫂了。” 我掐指一算,“小嫂子,比我还小三岁。” 安先生也在算,“差十岁,怪不得姜离那么着急,还瞒得那么紧。” 我故意板了板脸,说:“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暗示说阿离老了。” 安先生好笑地盯着我,猛摇头:“我可没有这么说。” 安先生跟我说:“要真的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想早点把她留在身边的。” 我觉得听着耳熟,想起来上一次听到差不多意思的话便是追溯到我们在农庄那次,姜离问我怎么到头来选的还是安家小子。 我当时举着电话没挂,回头去正梳着羊毛的安先生:“嘉树,阿离问你怎么敢觊觎他貌美如花的妹妹。” 安先生直起背,抬高手臂,用袖子擦了擦汗,大声说:“这应该让姜离问他妹妹。” 我肯定地说:“不不不,是问你,不是问我。” 安先生说:“不不不,是问何曦,问她什么时候觊觎上安嘉树的。” 阳光刺眼,湖水粼粼,草色入深,安先生的眼睛遮在帽子底下,看得并不清楚。那时候安嘉树是站在羊群里对何曦说的:“何曦,你别不承认,你从6岁的时候就把我留在你身边了。” 那话我刚听时觉得震撼,不像现在细细品味出真意来,因为当时还有点吃醋,为这两个男人的默契,该死的不知道先嫉妒谁的好。 老实话从小到大,我没见安先生他佩服过同龄人里的谁,能够让他说“这个人是真的厉害”的话,也就只有姜离了,因为姜离他从小到大都优秀得过分,已经不是人,简直是神的地步。我和安先生从小也很崇拜他,凡是要求自己向他看齐,可以说有段时间,姜离都是我们下定决心要超越的对象。在家里我虽然会当着安先生的面调侃姜离年纪大,但是在我心底看来,姜离正好在人生黄金期,他这人专业,专情,帅气还多金,简直没有人可以配得上他。 安先生有时候还会吃醋,跟我讲幸好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姜离,也幸好这个姜离已经是别人的姜离了。 我说:“你说错了,你应该说幸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何曦,也只有一个安嘉树,然后幸好现在他们已经是何曦的安嘉树,安嘉树的何曦了。” 三岁半,外公指了指红墙铁钩的军院大门,俯下身来跟我说,待会啊,有个外公的老朋友过来,那个人脾气不好,但是是你的老师。 午后阳光随着时间流动,照着青砖黛瓦分外清明,等着不耐烦之际,先生穿着一件灰色长衫从庭院门口缓缓走来,他伸出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袖子口染着一摊黑色的墨汁,眼睛先是笑着看向外公,然后又炯炯有神看着我。 “小孩儿,你跟我来。” 外公将我的手放到他手上,人就被他牵走了。 书房里,他研墨铺纸,握笔蘸墨,一丝一动皆是风骨,最后弯腰下力,落:撇,点,点,撇,点,横沟,横,撇,横沟,捺。是爱。 “还有啊,一撇,三点,横宝盖,有天地,天地间是心,心下有人。”他说完,“爱”字旁边又多了一个繁体的“愛”。 那时第一节启蒙课,先生教写的第一个字,行楷体。 “爱是怎么来的吗?”先生言,“与生俱来。” “你什么时候会认识它吗?”先生言,“与生俱来。” “真的爱一个人,当你留在他身边,然后你就知道爱是什么了。”先生看着我,问道:“小孩儿,你懂了吗?” 我摇头,先生一只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看着聪明机灵,少了点天资,也少了点天分。” 先生还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你就会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东西,那时候你会快乐多些呢,还是不快乐多些呢?勿扰勿扰,天要打雷,天要下雨,它是不会下刀子的。(注:这句话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意思是他自己不用困扰自己。)” 我仍旧懵懂无知地看着他,先生笑成眉眼弯弯,一下腰,手执毛笔落在我鼻尖,点了一墨,然后摆手道:“也罢了,也罢了,你小孩儿现在也听不懂。” 后来先生把我练的第一个字带走了,临回家吃酒前又折过头去问母亲:“听说这孩子小时候的胎发是做了毛笔的,那笔我瞧着挺好用的,那我也来讨要一支吧。” 据母亲说,先生就是这样因为给我上了一节启蒙课,就向我们家讨要了一支珍贵的笔去了的,那笔原先还是她准备留着送给我的成年礼。 终章 最靠近,最遥远(7-1) 启程去往杜兰戈的前一天,没想到会跟安先生发生争执,导火线还是因为他在我一个很久没用过的相机包的夹层里发现了我以前没抽完剩下一半的烟盒。 安先生那时候脸色铁青,气压低得仿佛身边的空气自己形成了一个大气压层,马上就有降温降雨的预兆。 “解释一下!” 客厅里,安先生和我各占了一边,他站在台阶下,背靠着墙壁斜对着我。我盘坐在沙发里,不面对他,面对着对面的墙壁和水彩画。 “何曦。”安先生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贝,“我现在不是质问你,是想让你跟我解释一下。” 我挪了挪位置,将脸面对着他,但我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抽烟有很长时间了,起初偶尔没有烟瘾,偶尔只在烦躁的时候抽一根,后来有了一点烟瘾,一抽两三根,但是不能让自己身上带着烟味,也不会经常抽,在烟瘾最大的那段时间,我也都很好的控制在一周只允许自己抽一包的量。在国外,日本烟,美国烟,韩国烟,习惯的几个牌子我都抽过不少,这一包上海红双喜,时间太长了,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没印象了。 但是这包烟,我确实抽过了,这一点我无话可说。 我说:“是我的,也是我抽的,但是这是我戒烟之前了,你看我都忘了这个旧包里还藏着一包烟,要是我记得,你就不会看到了。” 安先生是要有点生气的,但是他已经急的生不起气来了,问我:“何曦,为什么要抽烟呢?你抽多长时间了?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碰这种东西吗?” 我说:“我已经不抽了,去年就已经戒了,真的。” “去年就戒了,但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我们刚见面那次你还在抽。”安先生绷紧了腮帮,记得清清楚楚,“你还是当着我的面。” 我暗暗地咬了咬舌,简直欲哭不得。心想那时候自己在发什么疯,非得在他面前表现得冷静和无所谓,要表现用什么表示不好,掉头就走都好过现在秋后算账。不过那时候我在展馆里看到他,惊喜,激动,紧张,怨恨,难过,各种情绪都杂糅在了一起,我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精神状态,怕他看出来,也怕自己奔溃,摸到兜里正好有烟,就控制不住了,忘掉自己已经戒掉了。 安先生见我不说话,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差点又被你带偏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为什么要抽烟,我不记得了。那个时候应该是到英国不久,我刚换了学校,租的房子离学校很远,我每天要很早起来赶最早的那趟巴士去学校上课。也是可以住宿的,但是那个时候妈妈她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她有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记得吃饭,有时候她去广场上喂流浪猫,一呆就是一整天,我不放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有一天上早课的时候我又迟到了,是那个月第三次迟到,这次教授不管怎样一定会扣我的学分的。我突然不想去上课了,我跑到一座荒废的教学楼,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楼梯口抽烟,这个人我不认识。我问她抽烟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说,可以让她忘记烦恼的感觉,然后我就抽了。你说抽了多久,从那个时候到去年,一直断断续续在抽。工作的时候也会碰吗?会,它并没有给我带来痛快感,只有起初的新鲜感和刺激。也没有刺激我的灵感,只是看着烟蒂燃到尽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注入在那些作品当中的灵魂,这些本体赋予给影像的灵魂,它们死了,然后又重获新生。像“无垠之路”,我拍下来的,记录下来的东西,不是因为抽了那几口烟,而是每一个脚印都是我亲自走过来的,尽头与重生。” 安先生早就走到我身边,他明白我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发现我抽烟的时候就跟母亲发现了真相的时候一样,不是质疑和责怪,而是担心和不解,但是他们问我的时候,我也解释不清楚。就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你做坏事的时候会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吗,当然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会有个理由的,但是当你习惯之后,你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吗。 安先生跟我说:“你以前的时候看到班里的男同学抽烟就跟我说,抽烟不代表是坏孩子,不抽烟也不代表是好孩子,但是你说过你自己绝对不会碰这个的。何曦说过她最讨厌外公抽完烟后就咳嗽,你还记得吗?所以我很惊讶。” 安先生握了握我的手,“阿姨知道吗?” “比你先知道。”要不是知道,也不会在我住院之后,强制我再不许碰烟与酒这两样东西。 安先生说:“你看,不止阿姨担心你,你让我也吓了一跳。” 安先生就蹲在我面前,他把脸放在我的掌心,吻了吻我的食指。“艺术家虽然表面上个个看起来富有无穷的创造力,但是实际上的付出却并不比常人少,好像摄影家,一面追求美学上的至上至美,一面又想要干净纯粹的灵魂,往往很容易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徒劳无功。当思维陷入困顿的时候,人会追求刺激和灵感,我静不下心来去画设计图的时候,喜欢玩摇滚和喝酒,何曦,你还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吗?你会喝酒吗?” 我脸颊一热,淡哂,知曦若曦者,安之谓也,这人也太聪明。 我说:“也会喝酒,喝酒会更厉害一些。” 安先生有疑问:“上次我们烧烤的时候,我不记得你喝酒了?” 我抿了抿嘴,说:“我妈不准,我喝酒得经过她同意。” 我在心底想,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偷偷喝酒了也就喝了,但是安先生在场呢,我母亲万一哪天旁强侧击地向他问起,我就露馅了。 这边安先生也从我的回答中嗅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问我:“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无奈,从实招来。我将去年那次半夜喝酒喝到胃出血的经历也告诉了安先生,但其实那次真不是过量饮酒,也不是故意醉酒,而是好些天没有按时吃饭,当天胃口不好,也没吃什么东西垫着肚子,一下多饮了几杯,胃有点经受不住刺激。 不过那次受的教训也大,从出院到现在,即使母亲一直都在饮食上刻意花心思帮我调养,但也因为诸多原因,一直到现在我的胃也没调养好。不喝酒不完全是戒酒的原因,而是如果喝酒没注意的话就会胃疼。 也说了这几年来自我放逐,因为刺激而做过的疯狂的事,比如徒步荒野,在北极圈追光,去绝峭攀岩。在追求梦想和艺术的路上,跪在现实和信仰的路口,丢失,迷路,然后又重新找到了新的路。早一步,在又遇到他之前,把这条寻了回来,走了正确的方向。 一直觉得这个契机恰好,没有让那个放纵过,牺牲健康,迷途不返的何曦碰到曾经干净包容她的安嘉树,而依旧是以前的何曦,不会对生活失望,不会逃避现实,不会流放自己,不会离她爱的人越来越远。又觉得对我们来说也会有一些遗憾,因为在最困顿难过的那段时间,不能向他求救,在最孤单和辛苦的独行中,没有在他身边支持陪伴。 世人皆说,感情是经不起太多考验的,好像最终拥有圆满结局的,也大部分不是共担过风雨,而是因为向往岁月的安稳。也有人说只有经历过考验的感情,才富有长久的生命力,在穷途末路为爱人,也为自己指明方向。 我不想去做如果我和安先生这些年不曾分开,当我们共同接受过这些考验之后会我们会变得怎样的假设,自由和独立才是我们,报团取暖或相互治愈只是一部分我们。完整的我们应该是不管在不在对方身边,不管在哪里,生命有一部分始终与他相连,不是为爱献祭,而是因爱新生。 茶几上的几支玫瑰刚洒过水,粉红娇艳的花瓣,翠绿欲滴的叶子,铺盖一层晶莹剔透的水珠,如少女刚淋浴过曼妙新鲜的胴体。蓝色的沙发往上,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的水彩画是灰蓝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麦田,风从阳台上吹过来的时候,麦田变成了麦浪翻涌。在安先生完全遮住这些视物的时候,有人开门进来了,我们的对话也被打断。 林东在门廊处准备换鞋子,一边打开鞋柜,一边往里看了看在客厅的我们。 “我回来拿几本书。”他把鞋子脱下,换身拖鞋进来,“没打扰到你们吧?你们......是在商量什么事吗?怎么看上去有点严肃?” 安先生手臂环抱在胸前,他原先靠坐在茶几上的,现在站了起来,看向他:“恩,是在说一些事情。” “那你们继续。”林东对我们笑了一下,手一扬,飞快地爬上楼梯。 “我要去拿我的相机。”我蹭的从沙发上坐起,动作幅度太大又太快,把安先生都吓了一跳。 他看着我飞快地跑去二楼,冲到楼梯口,朝上喊:“何曦,你做什么?” 我快速地回了下头:“你别动,你就呆在那。” 两分钟后,我风风火火地下楼,一边打开我的相机镜头,一边走回客厅。安先生紧紧跟在我的后面,见我走到沙发跟前跪伏下来,将摄像机轻轻地往茶几上一隔,然后眼睛凑近取景器时,安先生脚下一顿,抬手将手背往额头上一搭,深呼一口气。 “何曦,你这突然的吓人。”他慢慢走近了,嘀咕一句,“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 我半跪在地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设置好焦距和光圈,固定好距离,调整成满意的角度。 我指了指了茶几左边的位置,对安先生说:“你过去那,帮我拿着那个画框。”我又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那个木架子。 林东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我正好准备按快门,对安先生说:“你手再往右一点点,稳住,保持。” 林东一只手抱着书,另一只手臂撑在扶梯上,见到我们忙得乐此不疲,禁不住笑出声。 “何曦,你可太有本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嘉树被人这样指使,还一句意见都没有的。” 我看了一眼安先生,他也正看着我。 “是嘛?”我说,“他以前也经常这样被我使唤来使唤去,应该是习惯了。” 林东听完,手放在肚子上,夸张地哈哈大笑。 “何曦,你真是太可爱了。捡到宝了,捡到宝了,你们两个都是宝。”他边说,边笑着走下来。 我朝安先生摊摊手,他这是从哪觉得我可爱的? “我要先走了哦,有时间再见。”林东刚走到门廊,又折回几步,“哦,对了何曦,你是明天下午的飞机,就走了吗?” 我朝他说:“是啊。” “那晚上叫上大家一起吃个饭,然后一起去看个电影呀。” 我先朝安先生看了一眼,还没说什么,林东就跟我说:“懂了懂了,还是不打扰你们过二人世界了。” “嗯......可以呀。” “我和何曦就不去了,想在家里待一待。” 我和安先生同时说出口,不过他比我先说完。林东左看了看他,右看了看我,瞧着瞧着又笑了,说:“那不送了哦,一路顺风。” 等林东走了之后,我问安先生:“你不想出去跟他们聚一聚吗?” 安先生看着我说:“我是不希望你感到不自在,毕竟你跟他们不熟,不需要因为我去应付那些。”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的?” 他微微地挑了挑眉:“你真的想去?” 我摇头,“但我总是要了解你的社交圈子的,你会认识什么样的人,平时喜欢什么东西,即使我跟他们都不认识,或者不懂,但是如果我觉得不舒服,那我也可以选择下次就不去了。你也一样啊,你可以了解我圈子里的人,参加我的社交活动,如果有些你不喜欢,你也可以提出来,可能我们都不喜欢呢。” 我说:“嘉树,你不需要因为迁就我而不去跟朋友见面,参加活动,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觉得无聊,我还可以陪你一起。” 安先生说:“我觉得不好,你不觉得我们相处的时间都很少了吗?你跟我在一起难道会觉得无聊吗?” 我无语望天,他这厮又在装作听不懂了。 “何曦,你不能多把一点时间分给我吗?”安先生叹了口气。 我说:“我现在不就是在尽可能多陪你吗?” 安先生看了看我手里的相机,说:“那它霸占你的时间怎么比我还多?” 我回答说:“其他的时间是你的。” 安先生勉强觉得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又说,我不是你的吗? 我还没有答,他又问:“何曦,阿姨刚开始去英国那会精神状态就一直很差吗?” 我跺了跺脚,觉得他欺负老实人,对他说:“你这话题转得也太跳跃了,我刚还自我感动了一把。” 终章 最靠近,最遥远(7-2) 刚到牛津的三个月,最记得的事是每天会走到齐尔维河的河滨步道,看看夕阳下的河面船只,然后回来时路过一家中国超市,再去面包店买上明天的早餐之后,去超市采购为未来一月准备的生活用品,和明后两天要吃的水果和食物。 我很喜欢每天在回家之前来这家超市逛逛,即使什么东西都不买,只是随便看看,随便问问,但是能在这里自由地说着母语,跟华人面孔的售货员和收银员交流,总是会有一种故乡的亲切感。那是在那段时间,即使在母亲身上也没有找到的慰藉。 孤独,是只有在异国他乡那种地方,才是少年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不上层楼,也能明白的滋味,甚至在最熟悉的生活里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不会化成烟飞走,也不会在雾中开成花来,每天都被叫醒,就像是清晨六点的开门声,唤醒大门下安装的声控灯,灯,再唤醒这栋独院独户的楼房。 我走出院子,回头关上铁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会跟住在二楼的房东对视上一眼。她那时好似刚起来,站在窗边,用手整理着头发。右手手指梳理,左手手掌抚平,右边几下,然后换手,左边几下。她总是瞧见我最后一眼,是我刚用手锁了门,她整理完头发,然后把视线拉回来暖和的屋子里,哗的一声拉上玻璃。 晚上7点回家,被锁在院子外,房东夫人披着一件长款针织衫下来,一手捋着头发,一手握着衣襟。 她打开门,问道:“这回又是把门禁卡给忘了?”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院子小路旁的灯亮了,挂在树梢下,光将空间切割成明和暗的两个空间,这光线方便了她,她瞧见我半身泥泞,惊讶出声:“呀,这是怎么了这是?” 我低头看了下牛仔裤被擦破的地方,还有上身的白色衬衫,两只袖子被擦过一片黑色的污渍。原来摔倒不是只在摔下来的那一刻才会痛的,只是后来你忘记了的那种感觉由肌肉记住了,一步一步蹒跚,慢了下来,不至于一瘸一拐太明显。 越痛越明显。 我一边回忆着,将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告诉她,我说,在回来的路上为了躲突然出现的轿车,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当时摔下来可惨了,还是下坡,自行车也摔了出去,幸好没有砸到我腿上,只是打了个滚,脚崴到了一点。那个人后来还回来问我有事没有,我觉得也没伤到什么地方,就让他走了。 我说:“也不怪人家,那条巷子本来就藏得深,我也没有控制好速度。” 她什么也没说,上了楼梯,边往家里走边回头:“早点回屋吧,洗完澡擦点药再睡。” 刚关上门,“砰砰砰”猛烈的砸门声响起,房东夫人惊疑,迅速地开了门,看到我,这会真的被疼哭了,顾不得手掌上的伤,一边使劲地用袖子擦脸,一边急切地问她,眼睛虔诚地看着,不敢眨一下。 “我妈妈呢,我妈妈呢?她不在屋子里,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房东夫人回忆:“不知道,早上就出去了,她不在家里?你别着急,你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的。” “万一丢了呢?”万一丢了呢?怎么办?越想越急,越想越害怕。 “如果她回来了请您打电话给我。”说完,急匆匆跑下楼。 房东夫人跟在后面喊:“你上哪去?你知道去哪找她啊?” “我知道的。”我大声回答说。 穿过两条幽静古老的街巷,离住的地方不到一公里处就会看到一个宽阔的广场,周围拱顶式的巴洛克式建筑远远映入眼帘,古色古香,氤氲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情调,在阳光不算明媚的时候,这几条街道就像被时光尘封在书籍中,是一行行的文字被人打开,让人向往,又让人觉得沉重。广场的西角有一座基督教堂,同样是巴洛克式的风格,但是市中心的教堂总是祷告的人不多,显得有些寂寞和枯凉,倒是广场的东南角,开着一家三层的书店,旁边紧挨着一家珍珠奶茶店,白天在此处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晚上也是灯火通明,倒是又惬意又热闹。 母亲总是喜欢在广场周边流连,她心情最差的那段时间,在这几条街一呆就是一整天。遇到过横行街道的天鹅,也听街头音乐家的弹唱,看街头画家的艺术作品,也跟流浪的诗人聊天。我周末不上课,有时会去书店看书,母亲坐在广场街角晒太阳,她穿着一条天青色暗底复古的碎花长裙,裙角飞扬,比她欣赏的天鹅还要高高在上。 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像母亲这样出身名门,气质高贵磊落,又是爱得炽烈奉献的女人,父亲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我是男儿,对于这样的美人,定是爱也爱不够的。当时还怪父亲不仅眼瞎还心瞎,不懂珍惜,让母亲一片痴心错付,害我们一家落得如今破碎不堪的地步,对他是便是又怨,又恨,还不敢爱。 母亲还经常在广场上喂养的附近出现的流浪猫,她白天带着猫粮和水出门,晚上有时候会捡一两只弱小的猫带回来。她对养猫耐心不够,不到几天就会喜新厌旧,等小猫健康起来,她就会把它送出去,送给我们愿意收养它的邻居。就这样,一只一只猫被她捡回来,喂养过几天,又被她一只一只送去一户好心的人家。 有段时间,我们这片小区的居民很久都没看到过流浪猫在附近出现了,有人说可能是有一天晚上,被这片区域的片警偷偷捕杀了,也有人说是因为天气冷,流浪猫都藏起来了。我倒是怀疑,这附近的猫怕不是全被母亲捡完了,打了疫苗,送去给了有爱心的居民,如今应该已经都是有家的猫了。 猫都有家,人比猫却可怜。至少那猫窝在她怀里的时候,让人嫉妒,我一路着急担心,皮肉绽裂,连风都带着无情的嘲讽,它却可以安心安稳地享受她的怀抱,有她暖,有她顾,凭什么不让人嫉妒和难过呢。 母亲从巷子口走来,走近了才看到我,不解问我:你这是去哪? 我说,我在找你,我在找你啊。 回家吧。母亲说,这猫胆小,喂食都抢不过其他的猫,我要是不给带回来,估计没两天就会饿死。 我跟上前,那猫可怜,无助无措的眼神,像是在外面受了好多欺负,看得让你心疼。 我也挺可怜的啊,我不招人心疼吗?您看看我,您看看我啊,我不比它更可怜,更招人心疼吗。 这话我是自己在心里说的,回头自己嘲笑自己,要跟这畜牲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回到家,跟住在对门的房东夫人打声招呼,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惊扰了她。 房东夫人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但是她说晚安,她要进去休息了。 不管是对于母亲,还是对于我来说,那段时间都是非常辛苦的。我们两个就像这流浪在外的猫一样,带着隐约的伤口,在看不见的地方各自用各自的方法疗伤,却没有抱在一起相互舔舐取暖。那时候,我们都寄托于时间安慰和疗愈我们,母亲寄托于时间,让她走出失去父亲的伤痛、爱而不得的委屈与遗憾。我寄托于时间,她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不用再担心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让我失去她,随着时间流逝,她能看到在她身后的我,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只做我的母亲。 后来,时间真的冲淡了我们心底的伤痕,滔天的汹涌只剩下细微的涟漪,我与她却已经由亲密变得疏离。等我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独立于她追寻自己的梦想与思考,离她也是越走越远。其后读书毕业,旅行工作,母亲总是说她参与不到我的决策中,我想大概也有当初这段时间的影响在吧,我已经习惯独自承担,并为自己负责了,我在心底里是认为我是不需要她的照顾也能好好的。 我与安先生说,那时候虽然在理智上克制自己,这些话说出来怕更让她伤心,在情感上也理解母亲,但偶尔还会觉得委屈的,到现在母亲也是仍然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因为那时候她忽略了我的感受。 安先生听后便问,为什么这些我从来没有在写给他的信里提到过。我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也许是我觉得我该长大了,又或许我是没有安全感吧。自己给不了自己安全感,也就没有期待能够从别人那里得到慰藉,也许是期待的,但总是害怕变成别人的负担,也害怕期待变成失望,失望最终会变成怨恨。 两个人在一起,越是在乎对方的感受,就越是负担得更多。太独立,害怕让对方负疚,太依赖,害怕让对方辛苦,这个度应该如何掌握,大概也没有谁都能搞得清楚。 安先生是一个责任感非常重又非常温柔的人,我跟他说完,他反而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猜他肯定自己内心已经开始一番挣扎了,一边疼惜我,一边会责怪自己。我虽不喜欢他自怨自艾,不过有的放矢,偶尔让他可怜一下我也好,只要他不要逃避自己也不要逃避我便好。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不愿意直视我的眼睛,也敷衍我的亲近,我是真的有点生气的。 是否,爱是小心翼翼。先生只说爱是与生俱来,不用去学,那时他肯定也没教我,爱是需要练习,也是需要学习的。 整理好东西,安先生将我的两个大行李箱搬下楼,大夏天里又热出一层细汗。我将车钥匙递给他,忽而觉得真的要离开了,这段时间恍然做梦一般。 我们在安娜堡的校园里,仿佛一切从头开始,一起上自习课,一起泡图书馆,在学校食堂吃最难吃和最好吃的饭,一起穿情侣装,制作毕业纪念手册,在许愿池中喂过白鸽,也在喷泉旁边一起骑过自行车。最后两天,我们沉迷于逛夜市,尝当地特色的美食,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多水土不服,第二天都闹了肚子。这段时间过得轻松而自在,像从未有过的舒服和自由,徜徉在庭院中的时光,也随日头从东到西,牵手归家的人,也是我与他一起等暮色渐深。 我问安先生:“大学期间里遗憾没有和我一起做的事,是真的都做完了哦?” 安先生点点头。 “那你会不舍得这里吗?”等再过几天,他句要从底特律出发去丹佛了,那时候我应该也已经抵达斯普林斯,两地相距101公里。 安先生沉呤一声,说:“现在也舍不得,但也是时候要离开了,真的要说还有什么遗憾,是等了毕业之后才发现能带走的东西只有一点点。” 他问我:“何曦,是不是真的只有到了告别的那一刻,才会发现用来告别的时间太短了,也许以后再想起来都忘了那种感觉,然后人自然而然有了新的开始。” 我说:“是的吧。” “那如果一个人既长情又念旧呢?是不是别人都走远了的时候,只有他还留在原地做告别?” 安先生对我说,何曦,阿姨只是太长情和念旧了,别走得太快太远,她需要有一个人等等她。 安先生还说,他也是一个长情且念旧的人,让我不要因为如果他犯了什么错,就对他失望。他跟我约定说,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对不起和喜欢的话都可以穷追不舍地说,什么事情都可以拿出来沟通,不要默默自己放弃,不要在心里告别,如果可以也请多一点耐心,当有一方真的走远了些,还有回头的机会,也是两个人的机会。 安先生这个人重承诺,只有我答应,他才会放心,当然他也是监工。在别人看来,我的性子比他多了一份洒脱和随性,若要说在这份感情里真的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好像没有安全感的那个人应该也是他才对。可是只有我才知道,他那是为人忠厚,所以对自己对他人都非常真诚和诚信,我做人便是多了一份侥幸,所以有时会自以为是,还会自欺欺人,只有他那样子的人,要是真的放手了才是洒脱,我这样的,怕是放手了也是牵扯不清。 所以真正懂爱的人才会说,那些曾经因为爱拥有过遗憾的人,不是他们谁错的多谁错的少,不是谁爱的多谁爱的少,而是对爱对自己对他人都不够诚实罢了。 三岁半,先生教我识爱,二十七岁将满,安先生告诉我什么是他认为的爱。 我有时总会不懂,像他这样出生时便失去双亲,幼年又失去奶奶,度过悲苦的童年,又一个人孤单着长大的孩子,心里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温暖和爱,有那么多阳光可照射到的地方,大概这就是先生所说的天资卓尔,天赋异禀吗?是被咬过一口,又被亲吻过一口的我的丈夫,被咬的伤口虽然依然会痛,被亲吻的那一口却永远甘甜如怡。后来想,是的,是我缺少的那一点天份和灵性,所以有他陪在身边,总是安全又圆满。 2017年新春来临之际,我们在南京接到母亲,在一同飞往温哥华的飞机上,我码完最后一个字,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安先生:“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安先生那时看了一眼窗外初升的太阳,将手放在我的小腹上,很认真地回答我说:“何曦,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他说,让他成为一个父亲吧。 我握着他的手,我说:“好。” 我憧憬期盼,同他一块向往,那时从晨曦到暮霭,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定会相伴不相弃,有相爱,不相离。 终章 最靠近,最遥远(7-3) 6月27日,东南风,风速渐大,风眼北移,天气较早上下降5至8摄氏度。到达斯普林斯考古基地的第四天,因为飓风的影响,团队不得不提前结束作业,在下午4时撤回到基地附近的村庄,队长临时安排了旅店让大家休息。 因为房间不够,我与考古队的一名女队员住在一个房间,等我从浴室洗了澡出来,他们刚好开完内部会议,身上泥泞潮湿的雨衣都没有换下来。 “晚上天气不太好,可能会有雷暴雷雨,我们暂时也不能回去了。”跟我同住一个房间女生跟我说。 她把雨衣脱下来放进房间浴室的脏衣篓里,回头跟我说:“这里的条件不是很好,委屈何老师了。” 我连忙摇头,哪里哪里,旅店唯一剩下的一间自带浴室的房间都留给我住了,已经是条件艰苦下最大的方便了。 我说:“你早点洗个热水澡,别冻感冒了。” 她点点头,见我拿了相机,正要穿上防水的冲锋衣,问:“何老师是要出门吗?外面风大得很呢。” 我对她说:“只出去一小会,不太碍事的。” 她抿了抿嘴:“那注意安全,快去快回哦。” “知道了。” 我背上摄像包,拿上三脚架,出门,穿过回廊,跟店里的伙计问了下可以上到屋顶的路。旅店是小村庄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房顶上狂风呼嚎,村庄四周风尘弥漫,吹打着不高的树木霹雳乱舞。离村庄入口不到三公里远的地方,形成了三个大小不一样的飓风,排成三角形往西北方向迅速移动。我在了一垒一米高的瓦墙处勉强找了一个防风口,架好三脚架,开始拍摄。 多年户外的拍摄经验,像飓风、雷暴、冰雹这样的极端天气我遇到过不少,但在峡谷地区,遇到飓风还算是第一次,况且时光境迁,心境也发生了变化,这次自然气象的拍摄,对于我来说是这次旅途中另一番新的体验和收获。 不到五分钟,白天在转瞬间变成黑夜,飓风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游击散兵埋藏在了各处,呼唤来惊雷提升势气。在屋顶待了不到15分钟,全身已经冻得麻木,我匆忙拍下了几十张图片,收了三脚架下楼,前脚刚弯腰进来顶房,后脚暴雨霹雳而至,伴随着远处天际的一道闪电,雷声轰鸣而起,风、电、雷仿佛三军汇合,让天地都为之一颤。 我在下楼时碰到上楼寻我的邓恩先生,他是我们这支队伍的队长,加州本地人,意大利、美国和肯尼亚三国的混血儿,皮肤偏黑,考古博士,年纪大概比我要大上十岁左右。他是从赛雅口中,也就是和我同住在一间房间的那个女孩子那知道我在屋顶的,见我还没有回来,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出来找我。 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返回峡谷,雷暴的天气会对接下来的考古工作产生什么影响吗? 邓恩先生说,根据天气监测,这次雷暴的中心并不在峡谷地带,只是会有部分地区波及,以前挖掘过的古迹,考虑到当地的天气因素都是有特殊保护的,真正会有影响并且这部分影响还不可估计的是那些未被挖掘的遗址痕迹。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返回峡谷暂时还不知道,要看明后天的天气情况,如果明天一早放晴的话,我们的地质安全员会前去检查山体滑坡、积水积沙等情况,然后回来告诉我们能不能进入。如果情况实在特别糟糕的话,我们这次的工作只能暂停了,只会安排两三个经验丰富专家和记录员,同我们的安全员一块进去作业,其他人只能在原地待命,整理之前采集到的样本和要用到的资料,我们也还有一堆的照片需要鉴别。” “到时候我也要加入一下。”我举手说,“我负责在一旁给你们拍照,我还需要几张可以用的素材。” “当然。”他回头,笑着跟我说。 外面雷雨大作,楼道里只有我们两个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略显得安静。邓恩先生他跟我说,“明天如果要进入峡谷的话,何老师就不要跟着去了,太危险。” 我说:“亚伦老师去吗?如果亚伦老师去的话我也过去吧,不进去太远,如果真的有危险的话就撤出来。” 邓恩先生对我的坚持感到无奈,不过他也没拒绝我,只会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前亚伦老师跟我们介绍何老师的时候,我们还觉得何老师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应该吃不得苦,但是跟何老师合作下来,才发现何老师也是拼命三郎。”邓恩先生比我高出很多,他说这话的时候略微地弯着腰,将头稍稍底下来,“是不是每个摄影师为了他心目中的一组满意的照片都能那么拼命,而且有时候把他们的相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相机就是我们的饭碗,丢了相机就跟丢了饭碗一样,确实会让人很难受,就像你们丢了文物或者重要额研究资料,也感觉像丢了命一样。”我举例说,“亚伦老师在考古纪实上算是我的老师,我也是在跟他学习,他是一个非常具有专业态度的人,也是能完全为了事业可以牺牲掉自己的人。” 邓恩先生深有感触,我们都见识过亚伦老师在工作中忘我和疯狂的状态。他问我:“那何老师呢?何老师是能为了事业牺牲自己的人吗?” 换做以前我的答案也许更偏向于肯定的,但是现在,我摇摇头:“不是不是,世俗牵挂太多,怕死得很。” 邓恩先生听后和我大笑,他说:“我正是年纪越长责任越大,也是怕死的要紧。有时候真的想什么都不管,早点回归家庭,安安心心跟他们享受生活就行,但又一堆事找上你。” 我说:“最喜欢,最讨厌,大概值是这样子。” 邓恩先生点头:“恰恰是,恰恰是了。” 连夜暴雨,手机通讯全断了,卫星电话也不管用,失联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跟地质人员去峡谷考察,下午回到旅馆,旅店前台的登记人员跟我说通讯已经恢复了,她这里留了好几通给我的通话留言。 我让她将通话服务接到我房间的座机号上,回去看,一通来自安先生,一通来自母亲,另外一通竟然是来自父亲。 我先给母亲回了电话,她现在是每天都会联系我,昨天一天没联系上,估计急坏了。然后我给安先生回了电话,他写了信,我也回了信过去,我们之间的小别扭也就过去了。 上次安先生送我去机场,我们一路上并没有说几句话,他平静地开着车,而我是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 我和安先生都不可否认太长的时间空白,对我们之间关系的影响,这点影响,起初在我们的重逢之后的迫切中忽略不计,后来它开始张开爪牙,首先崩溃掉的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的信任。 不是不够喜欢,也不是做得还不够好,是不够信任的猜疑,刺痛了对方。越是迫切,越是害怕,越想抓紧,越是失掉得快。 临登机前还是无话可说,安先生先下定决心,跟我说:“何曦,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但不要怀疑我,在巴黎那天追上你,一定是安嘉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你如果问我真的喜欢怎么不早点过去找你呢,我会说,是的,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就算我一直穷追不舍又能怎样,毕竟安嘉树陪了何曦11年,也没有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吗。我要那时走向你,我还是从前那个安嘉树,就算我们在一起,你的父亲母亲不会阻止我们吗?那时候何曦会怎么选择,她还会快乐吗?不,她会夹在我们之间,而原本她需要的是自由的高飞,是去追寻自己的理想,我不能让她折断自己的翅膀。” 他跟我说:“也许是我自私和怯懦,不想因为仅仅是我们太年轻了,让这份感情才刚刚开始,就被没见过的风雨给打击到了,我就觉得我们之前有一个这样的时机,。” 他连说着一长串的话,偏偏是混合着机场各处的扰攘和拥挤,还有广播在呼告我的名字,让我尽快登机。我愣了楞,问他:“什么话你都说完了,那这些话你非得到这才说?” “我以为你会先问。”安先生好像早就料到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真的不把自己逼到一个境地,这些话还真说不出来。” 广播通知又开始了,时间来不及,我被安先生拉着小跑起来,一直到登机口,他将我的登机牌交给服务人员,我鬼使神差地入了闸机内。 “我还什么都没说。”我迅速回头。 安先生举高了肩膀,朝我摇了摇手:“少女,我给你写信,等你回信好吗?” 他没说谎,说到做到,五天后,安先生的信件到底斯普林斯,刚好是在团队准备出发进入峡谷的第一天。我在回信之后就跟安先生说这边的信号不太好,可能不能随时联系,我会抽空给他打电话的,那端的他估计也是在忙,只是应了一句没再说什么。 我生日那天,安先生出发从底特律飞往丹佛,是林东开车送他去的机场。路上我们开了视频,林东对我说,他送给我的礼物收到了吧。 他所谓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本的相册,翻开相册,前几十页记录的都是安先生在大学期间的生活剪影,有合影的,也有个人的。林东跟我说,小安这人看重仪式,一些有意义的活动都会拍照留念,还跟我们说随时注意把生活的状态记录下来,以后等我们遇到了,有人会在意也会想要看的。他还很挑呢,让我们拍的好看一点,说想给看的人是学摄影的,很挑剔,现在我知道了,他说这人指的是你。 安先生当时还不知道林东送给我的这本相册,见我们一问一答勾起了好奇心,但是林东与我都守口如瓶,暂时没让他知道。后来将这件事说给他听,对他说:“你这人有点儿不好,好听不好听的话都提前说尽了,说的却不如做的漂亮,就是那种典型的会吃亏的人格。” 将相册拿给他,安先生一边翻着,听到我这么说他眉毛往后一扬,耳朵也跟着动了一动,眼睛倒也是没离开。 每次他做这个表情,我就有种上当了的感觉,果然就听到他说:“你怎么知道就一定吃亏?少女,你也不想想,林东跟我再要好,如果不是从我这里,他是从那里搞到我那么多照片的。” 安先生看着我,由面无表情到忍不住笑:“傻姑娘。” “你现在心情很好?”我说,随手扔过一个抱枕给他,心里骂:傻你大爷! 小时候先生是怎么评价我来着,看着聪颖,但是少了一份天资,后来有同事又评价,看着精明,有时候又多了一份天真,之前跟邓恩先生说什么,最喜欢,最讨厌? 大概,是又不够天分,又有点天真,才会被父亲这个老男人虚有其表的风度和温柔给骗了。 父亲有点儿像那种好坏各有一半的角色,在我从出生到长到17岁的时间里,我最喜欢也最信任的人便是他,那时便算是安先生和姜离,在我心中的份量都比不过他,而现在呢,大概是讨厌和喜爱各占了一半。 我十一二岁刚好是最任性的时候,那时候迷上了电影,而且特别喜欢影院的大银屏,看《狮子王》、《木偶奇遇记》、《小鬼当家》等,总是觉得跟一堆人在大影院里看得过瘾,为此,放弃家里专门为我改造的录影室,偏偏喜欢跑去影院。 父亲一年到头三百多天都是工作忙,母亲也有自己的服装事业要管,我周末抽一天去电影院看电影,多半时间是芸娘陪着,带着我和安先生两个小孩,如果跟靖瑶约好了,就是她一个大人带着三个小孩。当然芸娘周末也有特别忙的时候,不过家里大人多,总会有人照顾我们的,实在不行,也还有书呆子姜离在。 母亲不忙的时候也会带我们去是市中心逛街,通常都会先去她的店里坐坐,然后带我去看喜欢的电影,去玩具城还有书店。倒是父亲能陪我们一起逛街,打发时间的机会很少,至少在我小学毕业之后是这样的。 我记得有一次是电影《狮子王》重映的那段时间,那部电影我之前就看过不下两遍,仍然看不腻,周五晚上下了课,自己坐公交去店里找母亲,拉上她陪我去看。 那一场观影的人不多,不知怎么中间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人被抱在父亲怀里,一只手抓着他的领带,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睁开第一眼是想找母亲,母亲就在父亲身边,见我醒来,她探身摸了摸我的额头,父亲看了她一眼,然后对我说,小曦醒了,还睡不睡?我们快要到家了。 我意识到我们正是在小区里那条走回家的小道上,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靠着父亲的胸口,把手里的领带更加攥紧了些。父亲立马做了一个他被勒到的表情,因为我的调皮,同母亲又大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正是抱怨他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陪我和母亲,而不太愿意搭理他,之后父亲便跟我承诺,他会抽空多陪陪我们。那一年,我们一年一度的家庭旅游日在我的期盼中提早到来,父亲带着我们一家飞往日本度假,我第一次在富士山脚下泡温泉、滑雪,我在雪地里摔跤,但是并不疼,姜离在一旁等着我站起来,父亲和母亲技巧高超,他们两个人在雪场上肆意痛快地滑行,如同共舞了一曲。 小时候记得父亲跟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小曦,你想要什么,便是这天上的星星月亮,爸爸也会给你。后来我对他没有什么愿望,他能给我的,我自己也能给我自己。我对自己说,只要他还记得我就好,记得他是我父亲。 在我18岁之后,我的生日被过成一个奇怪的形式,父亲的电话总是在我生日那天之后两三天才会打过来,起初,他是觉得那天我定是和母亲在一块,若是听到他的声音,母亲恐不太高兴,后面便也默认这个时间,每一年的礼物他也总是会准备着,寄到学校来,不会寄到家里。 前阵子他生病住了院,母亲从姜离那里得知,便要我陪同她一起回去看看,她也总是每年在这个时候会回去探望小姨一家,在b城住上一段时间。那次见面,父亲和母亲聊了很多,无关以前的风月,只关现在的平淡生活,他们俩现在的相处更加平等,只是为了孩子操心,各尽父亲和母亲责任的普通父母。 而我当时站在病房外面并没有进去,我在想,也许这不深不浅的缘分才是大多数家庭的宿命。我们以为在一艘坚固的大船上,但是事实上它已倾覆,分裂成两条小船,分割成我们和他们,但是在大海里,大风大雨中,大家又依然是相依为命,始终最孤独,最温暖,最遥远,最靠近。 终章 最靠近,最遥远(7-4) 我以前总在想,这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究竟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从我自己的经历上来说,我会觉得子女对父母的爱才是天生的,注定的,在出生的那一刻,在睁开眼的那一刻,注定对于在这个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人,我们爱得比他们原始和深刻。即使被遗忘,被割离,如我,即使被怨恨,被折磨,如靖瑶,即使从未见过面,如安先生,我们始终遗憾或可怜,因得不到这份完整的爱而渴望着,等待着。而父母,他们有太多不属于我们的羁绊,因为他们的无奈,他们的遗憾,他们的期望,就将我们轻易拒之门外,即使不懂怎么去为人父母,也要求我们给予机会和原谅。 我也想过也许是我现在并不是父母,所以无法理解,甚至还觉得,因为不懂,所以当我们开始变成父母之后,又是另外一个循环。但是住在牛津大街的那段时间,那位住在我对面的优雅的老太太,却给了我另一番为人父母的体会。在我答应为她拍摄一组照片的时候,我得以有幸,能够记录和保留她人生最后一段时光里的故事。 房东太太如果今年还在世的话,已经76岁了,她是一位慈祥和蔼,头发银白的老人,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一位护士,她讲究时髦,穿着打扮都带着一种优雅的淑女气质,即使老来,她也一向注重自己得体的服饰和妆容。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她一个人住在整个二层楼,她的丈夫在十年前因病过世,而她那同样是军人的儿子,也在前一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牺牲了,太太是自己一个人孤寡独居,除了她把房子的三楼租给了两户人家,然后便是把二楼的另一间房租给了我们。 在我的记忆中,太太是一个脾气有些孤僻,生活非常讲究的老人,她每天准时起床,在固定的时间点吃早餐,早餐永远是面包、橘子酱加红茶,搭配《泰晤士日报》。她养了两只柯基犬,一只三岁多了,一只刚满一岁,除了早晚她要出去遛狗,其他时间她很少出门。我有时碰见她,是在院子里泡着茶晒太阳,有时是瞧见她坐在窗边,在房间里用缝纫机裁制衣服,她会每天8点定时收看8点档的肥皂剧,除了这段时间,房客们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找她,她会在十分钟之内回复。 太太的独居生活是典型的英国有钱老太太的生活方式,像装裱在名贵相框里的一幅仿制画,又像是一个精致的琉璃杯,准备装盛年代难得的葡萄美酒,不够碎片化,也不够生活化。在我老家的地方,年纪大一点的爷爷奶奶退休之后,如果子女不在身边的,也会养养猫狗狗陪伴自己,但是除了照顾自己的宠物之外,他们还有自己独特有趣的生活。 比如去剧院去听京剧,回来自己也唱一两段,再者来一段广场舞,在大公园里跳得起劲。老爷爷喜欢提着鸟笼子一大早出门,约几个邻居一起在马路边上泡茶下棋,下棋和看棋的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到了饭点也不肯了离去。老奶奶则更有打算,牌瘾来了,拎了午饭出去麻将馆搓几局,不到晚上做饭的时间是不会回来的。比之太太,老家的老先生跟老太太的生活,更有一种烟火气,更有生活的人气,更像一轴随便挂在墙上的山水字画,也更像一个随时可以用来盛水而不用觉得浪费的玻璃杯。 太太一惯不喜欢被人麻烦,所以很少主动搭理不熟的人,更早一点的时候,我逢出逢进遇到她打招呼,她也并不热情,多数只会用点头来回应我,当然对于其他房客,她也“一视同仁”。后来,也是这住在对门的便利,我因为要赶最早去学校的巴士,6点就要出门,而她是因为多年的作息习惯,在我出门的时候,早一点她也起了,我出门去上课,她也早起出去买菜。大概碰到的次数太多了,我又每次碰到都会朝她笑笑,后来我们俩出进再撞到一块,她也总会对我说‘回来了’或者‘要出去了’之类的话问候一句。 老实话,在我母亲忽视了她对我的关注之后,太太对我的关注和关心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在情感和精神上,她代替了我母亲给了我支持。 我和太太真正熟识起来,甚至还成了忘年交,是在太太邀请我同她一起参加她“儿媳妇”的婚礼之后,后来我才知道她指的是她前准儿媳妇,也就是她儿子在世时的恋人。 那是我搬来别墅第二年,母亲已渐渐振作起来,她和在这边的朋友两个人有计划开一家工作室,打算重操旧业。我呢,学校课业忙,也因为上学期落后的进度,这学期成了老师重点监管的对象,偶尔会去外面接一点摄影的私活赚零花钱,其他大部分时间就是背着我的相机到处穷游。 太太过来找我让我帮她挑选参加婚礼的礼服,我那时刚从温彻斯特拍外景回来,收拾完了自己,坐在床上导照片。母亲正在午休,路过她房间的时候,听到吊扇呼呼转的声音。 开了门,太太站在距离门口一米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一盒殷桃。那殷桃像是刚从树上采撷下来,色泽晶润,粒粒饱满,非常讨喜。太太说是朋友刚送过来的,见我回来了,给我拿了些过来尝尝鲜。 我跟她说了声谢谢,她又试探着问我,现在有没有时间,她想请我帮一点小忙。我到她家的时候才知道她要准备参加一个婚礼,不知道该选什么礼服,希望我能给她参考一下。 我说,这件小事完全可以包在我身上。我还以为她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帮一下忙。 太太勤劳手巧,夏天她自己要穿的很多衣服都是她亲自缝制的,这一点倒跟我母亲以前一样,她自己要做的衣服品牌,样品都是她设计和裁剪出来。 两款衣服款式都差不多,只是在个别细节设计上独出心裁,一款白色斜肩无袖,一款是紫色斜肩飘袖,缎面水纹,那纹路镶嵌在针织走线中,别有一番古典之韵。我替太太选了更衬她肤色的紫色礼服,并且建议她可以将头发蓬松地盘起来,这样她看起来真是一个可爱又优雅的老太太。 我问她:“是谁的婚礼让您这样费心呢?” “她叫e i 。”太太一边打量这镜子中的自己,一边对我说。 “e i 是?”她之前从未对我提起过除了她丈夫和儿子以外的人,我不由好奇多问了一句。 “她是rya 之前的爱人。”太太说。 虽然我替她惋惜和遗憾,如果今日她的rya 还在,那么e i 就是她的儿媳妇,她马上要参加就是自己儿子的婚礼,但是太太的语气里这些遗憾和惆怅都没有,只有对新人的祝福。 太太跟我说,在rya 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她和e i 两个人相互扶持,度过了一段非常难过的时候,她说那个时候如果不是e i 在她身边陪着她,她或许永远都挺不过来。 我想,或许没有一种痛可以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绝望,到如今那个伤口仍然隐隐作痛,只是剩余时候,那些遗憾和哀怨已经被完完整整的思念所取代了。 “e i 原先是不愿意走的,她跟我说我们两个可以相依为命,她就留下来代替rya 尽孝心,守着我,照顾我。”太太脊背挺直地站着,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又微微地侧回来,低下眼脸。“我哪里能耽误那么好的姑娘,是我和rya 没有这个福气。” 我上前轻轻揽住太太的手臂,将头靠在压得肩膀上,对她说:“您别太难过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摸了摸我的脸颊:“我不难过,我是放心了,像我这样的老人迟早是要走的,没有什么比你们年轻这一辈的幸福更重要。” 太太让我想起了外公和外婆,我和母亲不能陪在他们身边尽心照顾,不知道他们对我们的思念和牵挂是不是一样的慷慨和无私。我本来就是一个同理心极强的人,这一番场景又让我更难过了。 太太说,时间是冲淡不了我们对所爱之人的心意,只是有的人他心意变了,那这份爱便不在,而大部分我们只是将这部分心意由占有、陪伴变成了遥遥的思念和祝福,而思念和祝福是改变不了爱的浓度的。 “e i 每年会给我来信说怀念rya ,没有什么比我们共同思念一个人,更能让人感到安慰。”太太跟我说,她又问我:“何小姐,你是一名摄影师对吗?” 我点头:“请叫我小曦。” 她说:“小曦,那我能请你帮我拍一组照片吗?” 我说:“如果你想要成为我的模特的话当然可以。” “邀请你是不是很贵?”她很认真地问。 我笑了笑:“当然,我的报价是很高的,不过......我老师上次刚给我们留了作业,您运气好,这次碰上免费的了。” 太太参加e i 的婚礼,我受邀请也去了,那是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参加婚礼,我拍下了太太牵着e i 手并将它递给新郎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被这场婚礼的圣洁和纯白洗礼了一般,脑袋里回放着太太曾在我难过时安慰我的话,仿佛此刻才明白其中的定义。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贫穷也好,富贵也罢,聪明也好,愚笨也罢,到后来才会发现,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所有的希冀,望子成龙也好,但求安稳也罢,最终不过是希望他能够热爱我这个母亲,如同热爱我给他的生命,让我能再好好拥有他。 太太说的这个“她”,正是指的我母亲。她安慰我说不要现在失望,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我母亲有一天会明白,现在她所经历的那些难过和煎熬的感受,都不如我爱她这个事实重要。我爱她,也热爱她给我的生命。 我发现我重新审视了婚礼的意义。它是新生,新人,新家,往后还有新生命,它也是结束,老去,衰落,甚至是死亡。 太太是在我搬进来的第三年春离开的,她将牛津老街的这所房子送给了e i 夫妇,毕生所有的积蓄都捐给儿童福利机构,她的葬礼,是我为她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细雨如丝的春天,朴素寂静的墓园,打着黑色雨伞,黑色着装表情肃穆的人,白色的菊花捧在怀里或献祭在墓碑前,画面里的人没有她,但是他们都是为她出席,为她祷告和告别。 太太有张照片我特别喜欢,她坐在屋子里靠窗的桌子前,桌子放着一台旧式的缝纫机,她穿着红色的裙装,银色的头发盘起,手里收着线,看向我的镜头。黄昏的余晖好像看到了生命的最末,最外层的美学元素“复古”,却好像冲破了什么禁锢走到新生,卷土重来,被称为摄影师su y在美学思考上的巅峰之作,直到现在,这张照片仍然挂在伦敦美术馆的一隅。不过却不再有人知道,我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想的是这也许是太太最后一张照片,也许我只是想拍下我心中的她原本的样子。 从斯普林斯回到杜兰戈,我先是在艾文家住了几日,后来母亲先回温哥华,我坐火车出发去丹佛准备给安先生一个惊喜。 到丹佛市的那天刚好是一个雨天,安先生在施工地检视没有回来,我将随身的行李寄放在临时旅馆里,跟着工程队的程工一起前往工地。到仓库板房前,安先生戴着安全帽,一只手拿着图纸,另一只手撑着伞,正在跟仓库检查员交代着什么,见到我简直不敢相信。 “少女,你怎么来了?”他使劲瞧了我好几眼好像才确认了是我,惊喜地问。 “su p ise!”我边说着,越来越快地走过去,跳到他身上。安先生猜到我要做什么,他早就扔了自己的伞,伸手稳稳地接住了我,所幸我自己还拿着伞。 程工对安先生说:“你的电话忘带了,是我带何小姐过来的。”他不太好意思打扰我们相处,就先跟检查员离开了,离开前不忘交代安先生:“你未婚妻没打通你的电话,一直担心着,你......好好安慰一下人家。” 安先生早就跟我说过程工这人耿直豪爽,也算是他在这个项目中半个师傅,师傅的话他自然是不敢不听,只是转头意外又疑惑地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有意见?” “没有。”安先生摇摇头,他将头深深埋在我的颈间,深吸一口气,“少女,我想你了。” 我跟安先生平常生活相处,很少有直接跟对方表露心意的时候,大概只有在相聚相离这种时间到了,才会让那种情不自禁的依赖,毫无保留的,又比以往更加清楚深刻地表达给对方。 这一年再回来温哥华已经是8月份了,我已经向美术院提出了离职申请,并且开始筹备自己的工作室。温特先生作为我的领导没有多问什么,他和妻子正打算搬家,刚好是我住的新房子的隔壁,我们直接从同事变成了隔着一条街的邻居。 9月中旬,安先生从丹佛返回温哥华,他先回的家,然后来医生诊所接的我。我在医生的诊所里做完了最后一次复诊,恢复效果良好,医生没再给我拿药,而是真正给了我一个鼓励的拥抱。 和安先生牵手回家,问他:“见到我妈妈了?” “算是正式拜访了。” “紧不紧张?” “不紧张。” “真的?” “骗人的,不过阿姨比我更紧张。” 我撇嘴,我妈妈有什么好紧张的,她对这个女婿不知道多满意。 我又问安先生:“我住的新房子怎么样?” “比我想象得大。”非常肯定的语气。 我笑了笑,面对他,往后看了一眼我们走出来的那条街道,问他:“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安先生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说:“有。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们去超市买菜回去做?” 魁北克的枫叶,在加拿大盛名远扬,我们的婚礼场地,是在一个向着南边的小山岗上。邀请过来的亲人朋友都说,安先生选择这个地方极为用心和浪漫,代表我们婚礼的神圣,代表他对我们婚姻的珍惜,用心,和忠诚。 我不曾怀疑安先生的用心,他选的定是极好的,只是当我穿着母亲缝制的婚纱,在婚礼进行曲中,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中走向宣誓台,便觉得这一天是那么的不真实,如踩在软绵绵的云彩上,每走一步都担心脚软下去,便随了自己成为安先生的牵线木偶,只有牵着他,才真实和安全。 婚礼最后,作为新娘子还被眼前的景**惑,在朋友的起哄下,兼职做了半个摄影师,忙到最后累出了汗,安先生过来替我解了头纱,将发温柔地拢至耳后。 微风轻拂,温暖惬意,我低头,手里的桔梗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捧枫叶,身边的朋友亲人也全都消失了,安先生呢,他好像不在,如梦一场。 睁开眼睛,暖黄色的壁灯透过玻璃罩晕出一层层光圈,搁在腰上的手臂瞬间收紧了一些。安先生还没睡着,温热的身体靠近了,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 “安太太,结婚一周年快乐!” 2017年10月21日0点01分,我在安先生怀里,安心睡去。 ——正文完—— 番外 此间少年时(1-2) 第一次见到靖瑶,是在上小学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那时候我和安嘉树刚刚吵过架和好,虽然我们也没有经常黏在一起,但是我自认为我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为安嘉树和班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总是非常的安静,不会跟别人吵闹,也不会跟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在教室里互相追赶,他总是格格不入,班里的同学都觉得他是一个怪孩子。 姜离凭借他已经是一个大孩子的经验告诉我说,安嘉树也许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因为他有可能还没有从失去奶奶的伤心中恢复过来,母亲也说,同一个班里的孩子要相互帮助,所以我几乎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不怕安嘉树的人。那段时间,我还因此有些洋洋得意,因为我是安嘉树唯一的朋友。 靖瑶给我的感觉跟安嘉树完全不一样,她是家里受宠的独生女,乖巧,开朗又很爱笑,仿佛她父母已经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了她面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我家,那天我放学回来,照常是先去看养在后院小屋里的小狗,那是我父亲从他朋友家里带回来了,刚刚满月的一只小金毛。我把小金毛抱在怀里,准备给它喂羊奶,芸娘走过来,很高兴地跟我说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叫我过去跟客人打招呼。那客人便是靖瑶和她的母亲。 我老实说我很少会直接或者集中注意力去观察跟我同龄的孩子,当然安嘉树是例外,因为我骨子里是一个自大傲慢的人,我觉得那些人不值得我过分关注,但是从我进门的那一刻,我最先关注到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坐在母亲身边的靖瑶的母亲,而是站在离他们有一米多远,更靠后的靖瑶。 那小女孩瓜子脸,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就很聪明。她的头发很长,扎着两只羊角辫,用蝴蝶结帮着垂在胸前,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粉红色的小皮鞋,白色的长袜子,两只手背在身后。在我打量她的同时,她同时也在看着我。不过和我的有所戒备不同,她的头微微地偏着,带着一点俏皮的自然。 母亲说:“小曦快过来,快来见见阿瑶。”她一只手牵着靖瑶,另一只手伸给我,对我说:“小曦,快和她介绍一下自己啊。” 我一直不肯把手交给母亲,也不愿介绍自己,嘴巴紧紧抿着,只是眼睛盯着她看。 那时候我已经满七岁了,不算是一个认生的孩子,但是戒备心却很强,对于这个和我同龄,并且比我高,比我要强壮一点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从第一眼见到她,就对她有一种从心底冒出来的排斥感,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排斥感像一种本能一样从那一刻生长出来,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它都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不知道,我对其他的孩子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仍然坚信这是一种本能,这一点我同样感到意外。 后来当靖瑶和我已经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我试图用我简单的思维去解释我对靖瑶的这种压在心底的抵触和不友好,我突然发现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那时候我已经告别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处于一个智力和情感都飞速积累增长的时期,我在外面接触的人越多,我学到东西越复杂,我的情感世界也越丰富和复杂。 对于突然出现的这个女孩,穿着比我好看,笑得比我好看的女孩子,她可能会比我可爱,可能会比我学习成绩更好,可能在我母亲眼里她会比我更优秀,所以我得防着点她,我有点儿嫉妒她。尽管当时我认为我无所不能,只要我愿意讨好奉承,就能轻而易举赢得所有人的喜欢,尽管当时我对靖瑶一无所知,但是女孩子天生爱美爱比较的心理,让我不得不防着点儿她。 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没有说话,最终是陈夫人轻轻地推了一下做空女儿,笑着说:“傻孩子,你先跟小曦介绍你自己啊。” 靖瑶诺诺地看了一眼她的母亲,显然她是因为我的态度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她最后还是很礼貌地对我说:“你好,我叫陈靖瑶,耳东陈……靖瑶的靖,靖瑶的瑶。” 我小学三年级认识的字已经达到了小学升初中生的标准了,所以我认识很多同班的孩子不认识的字,如果当时靖瑶跟我说清楚她的名字是哪个“ji g”,哪个“yao”,我会说这两个字我都认识,一个是我在上课的时候学到了,另一个我们班上有个小孩的名字就用这个“瑶”字。但是当时我听完她的介绍,压根就没往这个两字上去想,而是在脑中搜索出一串同音词,最先冒出来的是“镜妖”、“精妖”,不过被我立马否决了,可能是因为她说话带着一种我没听过的南方口音。然后是“静遥”、“静姚”,这两个名字我感觉还是挺适合她的,所以我就默认是她的名字了,反正不用我写出来。 轮到我介绍了,我非常自信大方地说:“你好,我叫何曦,曦光的曦,曦光也就是早上太阳光的意思。” 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觉得我比她聪明,我非常清楚地介绍自己的名字,并且还把我名字的意思也解释了一下,而不会像她那样给人模棱两可的感觉,听上去平平无奇。 后来当我们不在纠结彼此的名字是哪个字又或者这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觉得我们的名字实在是难写,但是我很喜欢听她“阿曦”、“阿曦”地叫我,那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就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充满活力。我也喜欢叫她“阿靖”,但是有时候我也会直接叫她的名字“靖瑶”。 后来靖瑶告诉我,她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时以为是我的名字是叫“何曦光”,因为她在听我介绍的时候分了神,后来她一直在纠结是叫我“阿曦”好还是“阿光”好。真的谢天谢天,我在心里想。谢天谢地她在决定叫我什么之前特意跟我打过招呼,不然如果她私自决定叫我“阿光”,我简直会被气吐血。 我们的母亲要我们好好相处,最好是像亲姐妹一样到哪都在一起,不过我却并不这么想。我们那时候一点也不熟,而且我还有安嘉树,我不需要再多一个走到哪跟到哪的朋友,跟跟屁虫一样。不过靖瑶却将我们母亲的话放在了心上,她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并且非常的死脑筋。 我读三年级时,姜离已经读高一了,自从他读了高中之后,我们再没有让老马开车接送我们上学,姜离不想在学校表现得招摇特殊,我也不想,所以我们一致放弃汽车这个代步工具。不过他还是会送我上学,他高中的上课时间比较早,他就会迁就我的时间,早上他先送我到学校门口,然后他再从我们学校公交站坐公交去他的学校,往往等他到了学校,刚好到了上课时间。 靖瑶从三年级转学到我们学校,在我们隔壁班级,陈夫人担心自己的女儿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会有些不适应,希望我能多帮助一下靖瑶,多跟她相处,这样在学校里她能有个伙伴。她将这个想法同我母亲说明,我母亲对我做出要求,希望我能跟靖瑶一起上下学。 我起初当然是不愿意的,上学有姜离陪我,放学有安嘉树陪我,我完全不需要再多一个多余的人,而且当时我也怕她把放学后我和安嘉树会偷偷买雪糕、买棉花糖吃的事告诉我母亲,因为那个时候我长了两颗蛀牙,我母亲禁止我吃任何的糖制品,但是有时候我自己馋了忍不住,我就会叫安嘉树给我买。我怕靖瑶如果跟着我们,被她知道了,她就会跟我母亲告状,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吃“小二婶”家的雪糕和棉花糖了。 我对靖瑶说,我放学之后会很晚回家,你应该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家吧。那时候学校离我们家所在的小区坐公交只有4站,走路也才不到40分钟,我觉得她自己肯定没问题。 靖瑶却坚决摇头,她坚持要等我一起。 我怕她向我母亲告状,只好说我不喜欢做公交车回去,我喜欢走路,你要想想要走那么久会很累的。 靖瑶说,没关系,我也可以走的,我要跟你一起回家。 我简直拿她没有办法,我觉得她是麻烦精又不可理喻,所以我气愤地回到座位上,打算不再理她。我和安嘉树照常先做我们的作业,我们坐在一起刷数学题,讨论文辞解释,靖瑶就坐在一边,她是在画画还是练字我不清楚,我只注意到她从书包里拿了好几只笔出来,不过我跟自己说,我才不关心她在干什么。 等我和安嘉树做完作业,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安嘉树走过去敲了敲靖瑶的桌子:“走啦,我们准备回家了。” “哦,好。”靖瑶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跟上我们的速度。 回家路上我跟安嘉树走在一块,也很少同靖瑶说话,我刻意让自己尽量忽视她,安嘉树倒是因为第一次跟她见面,问了她好几个问题,不过他不是那种好奇心很重又多话的男孩,他们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后来我渐渐厌烦了她这样子默不作声跟在我们后面,有意无意想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甚至想甩开她。这个念头每日都在疯狂增长然后又悄悄偃旗息鼓下去,安嘉树似乎也注意到了我那段时间一到放学心情就非常的不好,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我是不喜欢靖瑶跟我们待在一块,但是他还是会很细心照顾到靖瑶的感受,有时候我们把她落在身后远了,他会回过头去她有没有跟上来,然后又很小心的看我开不开心。 终于有一天我想要甩掉靖瑶的这个念头控制不住了,那天我嘴馋的毛病犯了,我想和安嘉树一起去我们常去的那家店里买双棒冰。以往我哪里要忍耐那么久啊,就是不想让靖瑶有这个机会抓住我的小尾巴跑去跟我们的母亲告状,于是在离家大概只有半公里的时候,我抓住安嘉树的手,好像是想让他给我一点勇气一般。 “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怎么回家了吧,前面左拐弯就到了,我和嘉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喽。”我对靖瑶说。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愉快,像是一个非常诚实的谎言,也不等她说什么,拉着安嘉树就跑开了。 尽管我为甩掉靖瑶这只小包袱而感到开心,尽管我和安嘉树一起分享的双棒冰非常的香甜美味,但是当天晚上我的心情很低落,我感觉到有一点忐忑,甚至于我早早地躺在床上,却一直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我很怕母亲突然进来,把我从被窝里抓出来,指责我不懂事,指责我不应该在半路撇下靖瑶一个人回家,因为她已经把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了她。 我等了很久母亲都没有出现,今天晚上临睡前她跟往常一样先陪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插上电蚊香之后她就走了,父亲也过来跟我道过了晚安。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和平时没有不一样,今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睡着。 我想起来给安嘉树打电话,希望他还没有睡,但是我去客厅的时候刚好碰到姜离口渴在厨房找水喝。姜离为了准备他们学校的一个竞赛,那段时间一直学到晚上11点才睡。他看我睡不着,直接把他的作业搬到了我房里,他一边写作业一边等我睡着,有时候嘴里还会念他的化学元素表和方程式。 “小曦,还不睡吗?我给你念我们上次考试的化学题。”姜离看着我说。 大概从我学会读书写字起,姜离哄我入睡的方式就跟别人不同,父亲、母亲和芸娘他们会给我讲儿童小说和儿童电影,但是姜离哄我睡觉的时候他给我讲的全是他的功课,什么数学命题,语文阅读,文言文翻译,英语作文,化学题,物理题等等,姜离说得津津有味。他说到重要的知识点会很详细地跟我解释,有时候我能听懂,有时候我半懂不懂,有时候我完全不懂,不过催眠效果倒是好,我总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不过自从姜离上了高中之后,这样的机会就少而少之了。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我由一开始忐忑不安的变得心安理得,我对靖瑶的态度仍然是不冷不热,我期待她的情绪爆发,最好露出她可恶的真面目,这样我就可以跟自己说,看吧,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老实懂事。但是没有,靖瑶一直维持她原来乖巧安静的模样,我也开始变得灰心丧气,最后转变对她的一点点愧疚和同情。 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正开始有了转机是在这件事之后的半个月,我决定接纳靖瑶加入我和安嘉树两个人的小分队,但是前提是她得为我和安嘉树偷偷买零食保守秘密。那天,我和安嘉树照常先做完作业再回家,靖瑶去小卖部买好零食等我们,等我们到小卖部时我们并没有看到靖瑶,倒是从小卖部出来右拐再往前去的另外一条路上,看到了几个比我们高年级的男生正围着靖瑶,他们把她逼到角落里,那角落在台阶下,上面长满了杂草。他们在恐吓她,威胁她,准备抢她手里的零食,而靖瑶则一直低着头,死死的把东西抱在怀里,想逃开他们的包围圈。 这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既有我们学校的也有别的学校的,大部分人我们都不认识。我心里感到非常的气愤,最新行动的是安嘉树,在我准备爆发的时候他率先冲了上去。 三年级的安嘉树虽然比我大,但是他瘦瘦小小的,个子只比我高了一点点,他那样细胳膊细腿的,我真怕待会要是跟他们打起来,会被那些高高壮壮的男生卸掉。所以我想也没想就快步跑到他前面去了,但是跟他赤手空拳不同,我临机应变的在路上捡了两个比我拳头要大的石头。 我们冲进这几个高年级男生包围圈,我和安嘉树站在前面,靖瑶站在后面,像小鸡护食一样保护我们的零食。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先前看我们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还愣了愣,被我们威慑得后退了两步,不过转眼间看我们比他们人数少,比他们矮,还比他们小,他们马上又嚣张了起来,向我们逼近。 只有我手里拿着武器,于是我打头阵,吓唬他们如果再不让我们离开,谁靠近我就打谁。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完全不在怕的,反而被我激起他们逗弄的耐心,一直激我说来啊,试着朝这里打啊,怎么不扔,害怕了吗小屁孩。 我快气死了,真的,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屁孩,也讨厌他们出言轻蔑挑衅,我被激出火来,闭上眼,准备不管不顾地扔出去,看他们还敢说,还敢嘲笑。然而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谁知道安嘉树会突然抓住我的手,像个傻子似的冲上前,冲他们喊道:“你们几个男生欺负两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在心里面翻了一下白眼,想想他这小身板跟我和靖瑶两个女孩子也差不多呢,不一起欺负我们,难不成他一个人能干赢那么多比他强壮的人? 我又再一次往前站了一下,跟安嘉树并肩作战,不过这次我稍微冷静下来,决定像《孙子兵法》里讲的那样,先在口头上引诱对方,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然后再趁其不备,一击即中。 我扔了一块石头,用这只手牵着安嘉树,然后让他另一只手牵着靖瑶。我想我们得找个机会跑出去,然后找大人帮忙,最好是我们谁也别落下谁。 我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他们马上有人笑嘻嘻地回:“小孩你是谁啊?” 我大声告诉他们我叫何曦,我外公叫何堂中,他是大将军,我哥哥叫姜离,他打人最厉害了,他马上就会过来收拾你们。他们马上开始笑,什么大将军,没听说过,小孩你扯谎呢。你哥哥真那么厉害,他人呢?我们认识吗? 我说:“你们不都是流氓吗,哼,姜老大那么厉害的人,是谁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就等着他知道了回来揍你们吧。” 他们一听开始细细讨论这个姜老大是谁,我们又是什么关系。我想我们逃跑的机会终于到了,我紧紧抓着安嘉树的手,心里开始倒数。不过最后一个数字还没念出来,逃跑的计划就不需要了,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闹得动静太大,有一个高年级的女学生带着保安大叔到了这个偏僻的角落来,他一吼,这几个人一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了,保安大叔也追了上去。 我把石头终于都扔了,手里握出了汗,还没有来得及找出纸巾擦一擦,就被靖瑶突然发出的哭声吓了一大跳。她是真的有在放肆的哭,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小鼻子红着,一抽一搭。我和安嘉树赶紧走过去看,结果她孤零零地靠在墙上,哭得更大声,更委屈了,连刚才过来的那个高年级的女生也动了恻隐之心。 我赶紧把零食丢给安嘉树拿着,上前去安慰她,我把手里的纸巾递给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哭了,现在没事了,你不哭了我把零食一半都分你,我跟安嘉树两个人分另外一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点头应了一声“好”,可是说完了马上又哭。我想我真是碰上哭包了,遇上比我还能哭的主,也庆幸之前还好我没惹哭她,不然我可遭殃了。 那天靖瑶真的靠在我肩上哭了十几分钟,一分钟都没有停,哭到最后她的眼睛肿了,嗓子也哑了,终于肯好好站起来跟我们回家了。不过自那天我们三人智斗小流氓之后,靖瑶也终于名正言顺地加入我和安嘉树的小团体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一起学习,在各回各家吃晚饭前也是形影不离。靖瑶特别喜欢跟着我,凡是我去到哪,她也去到哪,我看什么课外的闲书,她也会拿这一类型的其他书,坐在一边像模像样地读。她跟安嘉树的关系倒没有跟我要好,安嘉树对于这个差别对待也不在乎,总之在没有我的参与和组织下,他们两个绝对不会有什么私下背着我的活动,我在我们团队主心骨的位置牢固坚稳,为此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骄傲自满中。 从三年级到六年级,我们很多时间都像连体婴儿一起做很多事。我们一起去游泳馆学游泳,一起学英语,为了躲开家长的眼线偷偷跑出去玩,一起放紫色的纸飞机打暗号,一起爬过苍云山,看过山顶的星星,一起过我们每天快乐无虑的小日子。那时候我的身边有日渐长出美色妖姬美人安嘉树,也有冰清高山之铃的靖瑶,不可谓是不满足,那时候的我也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人会永远这样在一起。 人年少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那些年我们答应彼此会一直在一起的承诺在时间流逝面前显得荒诞可笑,而命运总是以无常的方式捉弄着我们。在过了很多年之后,妖姬美人安嘉树依旧还在我身边,可我心里的那只白蝴蝶却永远永远飞走了。 对于靖瑶的愧疚惋惜,多年来在心底一直从未消散,我一直跟我自己说如果给我一个机会重新选择,我一定会在一切伤害造成前带她逃走并且保护好她,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即使有那些嫉妒防备,可我仍然觉得只要在我面前,别人是万万不能欺负她的。 番外 此间少年时(1-1) 因着上次书法课迟到了半盏茶的功夫,先生给我留的作业比往常多了一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段时间,我都会在学校放学后留下来在教室里做完老师当天留的作业,然后才会跟姜离一块等老马过来接我们回家,因为姜离马上了要升高中,放学后他要先留下补一节英语课。等回了家,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其他时间我都在书房里。 我记得那大概是6年级下学期的某个周五,大雨,学校比平时早放学,我到家换了衣服,在书房里练字,那时候还不到下午6点,天也还没黑,只有天青色涤过水,显得有些雾蒙蒙的。 姜离走到书房告诉我有人找我,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嘉树。 在后来的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跟安先生分开,我在英国,他在大西洋另一端的美国,我总是会想到他,然后从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一直回忆到我们高中毕业,到我出国前的那一天。 我在想,那是我们从认识开始算的第几次见面。在每天重复的日子里,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教师学堂,在那长久长久之前的记忆里,那是第几次,我能记得最清楚的关于安嘉树的样子,这个片段无数次回放都不会有偏差。 除了在医院奶奶被送进手术的那天,除了在奶奶葬礼上的那天,这好像是后来我第一次这样认真的瞧他,以致于我怎么,怎么都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安嘉树是来给我送作业本的,我的作业本。 外面下了雨,他是打着伞过来的,但还是被淋湿了。他穿着一件绿色的牛仔外套,这帮他抵御了大部分的寒冷,因为那衣服布料上,是一块深一块浅的颜色。他的头发也被打湿了,盖在额头上,往下淌着雨水,流过眉毛,眼睫,背对这从外进来光,漆黑的眉,漆黑的眼,丝毫没有血色的皮肤,却红得耀眼的唇。 他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因为裤脚是湿的,因为鞋子也是湿的,放在门旁边的伞也是湿的,往地砖上渗着水。 安嘉树说,我是来还你作业本的,我抄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发现你已经走了。 我看着他手上的作业本,愣了有一会才接过来,因为还没从邀请他进来,他却坚决拒绝中反应过来。 本子重新回到了我手上,他说不好意思,我把你的本子弄湿了一些。 我只记得我猛摇头说没关系。是我把他给忘了,忘了他也留在教室写作业,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过去。而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我明明知道他多么孤单,虽然我对他既没有什么责任,又没有关心的义务,但是总有一种是我丢下他的负疚感。 他还完作业本就要走,母亲在问是谁过来了,怎么不请人进来,安嘉树听了,简直要溜得比兔子还快。 我说:“等等吧。” 我找了块手帕给他:“拿着擦擦脸吧。” 他不说话,也不伸手接过来,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目光从手帕上移到我的眼睛,迟钝的可以,也倔强的可以。 “那我给你擦。” 其实手上的墨汁还有没干的地方,那手帕弄上了一个黑色拇指印,本子上也是,一个黑手印,一个湿手印。也不管了,因为实在是有些记恼他的慢反应,动作也不轻柔,把他前面的刘海弄的乱七八糟的,擦到最后自己快忍不住笑出来。 他一直在躲,大概是过了两秒,三秒,才退后了一步,抓住我的手腕。 安家树皱着两条眉,一直看着我,那种眼神,从隐隐不快渐渐变得毫无其他感情,让我想起闲时看《倚天屠龙记》,张无忌在这个时候咬了赵敏手臂一口。 安嘉树的那种眼神,就跟书里面描写的一样,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咬上我,但他最终没有。 他说:“不用你来擦,我自己可以。”他迅速地抽走我手里的帕巾,说完就走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虽然没有姜离聪明,但是也是门门功课都得优的好学生,不过安嘉树的成绩可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因为他之前根本就没来上过几次课,功课相比班里普通中下的同学都落后了一大截。 放学后,我留下来写作业,安嘉树也会留下,补落下的功课。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在的,也许他是后来在的,也许比我还要早就在了,只是我才注意到他。 我们的座位一个是在进门第二排第三个位置,一个是在最后一排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他低头写作业或看课本的时候总是特别的安静,好像永远保持着一个动作不变,只是偶尔会用手擦下鼻尖上的汗。 那时候学校一到下午5点就会切断教室里的电源,没有空调,教室简直是人间地狱。好在当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风就会吹进来。 教室外面栽着郁郁葱葱的广玉兰,风一过来,宽大的叶子,深绿色和深棕色的页面上下左右的翻滚,拍打在一起的声音,比我们俩翻书的声音还大。 在这一片风声,树叶响声,还有翻书声中,突然还有一声“阿qiu”的打喷嚏的声音。这下子,两个人都呆了。 我回头往后看,安嘉树用手捏了捏鼻子,摇了摇头,然后也看到了我。 他感冒了,上次淋雨的原因,重感冒,他却还在这里坚持补作业和补功课,就跟第一次的印象一样,倔驴脾气。 那天姜离下课也晚,是他跟安嘉树说的:小孩,你跟我们一块走。 我以为安嘉树会拒绝的,可是他慢慢地点点头,居然是答应了。 我想也许是姜离曾经帮助过安嘉树和他奶奶,所以他不愿意拒绝他的要求,也许是安嘉树也意识到了,姜离这人在小孩面前气场真的挺强大的,不仅我,我们班的同学只要见过我这个哥哥的,都是这么觉得,所以他拒绝不了他。 我跟安嘉树大概是在这段时间变得熟悉起来的,因为他的数学和语文都不是很好,所以他总是在做完作业之后借我的作业纠错,有时候是他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会过来问我,有时候是我替他检查出错误,再给他补习这一块的知识。 我觉得我在安嘉树那里找到了一种自我满足的虚荣感、优越感,这跟在姜离面前,和在先生面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们两个都太优秀了,我总有一种被他们打击又超越不了的感觉,这让偶尔感到很自卑。但是安嘉树不同,我比他厉害,要教也是我教他拼写,算术,怎么写作文的长短句。 不过我在安嘉树面前的这种优越感并不是一直都有,因为没过多长时间,我发现安嘉树其实很聪明,他记东西很快,我只要跟他说过的知识点,他一次就记住了。他反应也很灵敏,逻辑推理能力很强,一道算术题可以举一反三。 不过即使我认识到他脑子很聪明,我也没有因为这个感到嫉妒而疏远他,我替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并认为是我让他发现自己的学习能力,让他从一个差学生,慢慢变成一个好学生。而我,我的成绩依旧是我们班的第一,数学、语文和科学都是满分,音乐、体育优,遥遥领先于班里那些好学生,完全有恃无恐。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新增了一门课—英语,这门课是我们班里不少人的噩梦,其中也包括大部分成绩好的学生,当然……也包括我。虽然我自认为我有很好的语言天赋,但是还是为这门课感到头疼,因为我第一次感觉到学习对我来说居然是一件吃力的事,这严重打击了我的好胜心和自负心。 安嘉树和我情况不同,数学和语文都只是中等偏上的安嘉树,英语却是我们班最厉害的,就连我也要落下他好几分。 我感觉学得吃力的课程,安嘉树好像轻轻松松就拿到比我更好的成绩,说实话,不能不使我对他妒忌。 那时候我仍然有放学之后留下来做作业的习惯,安嘉树也是,他还是跟之前一样,如果遇到什么难解的题,会等到我做完了之后过来问我,不过我那时候因为嫉妒他,忍不住对他有一点生气,所以爱搭不理。几次之后,安嘉树好像也知道我对他有些不满意,渐渐他也问得少了,就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琢磨。 一连一个星期我们俩相处都有些别扭,我总是早早做完作业就走了,也不等他有没有写完。虽然自从上次姜离邀请安嘉树坐我们的顺风车回家之后,安嘉树就再也不肯坐我们的车一起回家,但每次我们一起下楼,他总是等我们的车开走了,才会走。而那一个星期,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下楼,上车之后回头也看不到他站在路边,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竟然还有一点点难过。 我不知道怎样结束我们之间的冷战,甚至跟安嘉树说话越来越少,但我同时也害怕安嘉树真的不理我该怎么办。这种矛盾不安的心情一直困扰着我,就连姜离都知道我那一阵子心情非常的不好。他问我最近怎么不见安嘉树了,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不想告诉真实的原因。 我不想理安嘉树,但又希望他能主动过来跟我说话,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不过他没有,我很失望,也对自己感到失望。直到有一天,我当时正在埋头默写单词,突然安嘉树从他的座位上走过来。平时他都是遇到什么难懂的,他又纠结不出来的问题才会过来问我的,我以为他这次肯定也是真的碰上了解不出来的题,但是他给我的却是一本纠错集,上面全是我这几次随堂英语练习出现拼写错误的单词。 安嘉树帮我把这些拼写出错的单词,还有用词到颠的句子都纠正了出来,后面他用红笔标了音标和中文拼音,是他自己独创的拼音记音标法。 安嘉树跟我说学英语记单词,不仅要靠脑子去记,而且要用耳朵去听,去听每一个单词的发音,元音,辅音的数量,单元音,双元音,清辅音,浊辅音的区别和发声位置,每个音标在单词中轻重扬抑。他还告诉我他有学习英语的诀窍,那就是每天晚上他都会回去听英语磁带。 那个录音机是他姑姑给他买的,跟老师上课用的一样,安嘉树带我去他家里看过,那天我们一起听了随堂练习课的听力,音质比老师上课用的还要好,回头我也让我父亲帮我买了一个。 我终于有自己的录音机了。吃完晚饭后,安嘉树给我打了电话,我把电话偷偷拿到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到录音机的喇叭前,让他听。 安嘉树说,何曦,我们可以一起听英语听力了。 因为对录音机的新鲜感,我们经常放学后约在一起听英语磁带,有时候是用他的录音机,有时候是用我的录音机,我们打通了电话,将座机搬回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用录音机听,另一个人就用电话听筒听。周末的时候,我们听英语歌,听不懂的俄语儿歌,也听在音像店买的故事大全,后来也用来听张学友的专辑。 安嘉树学习英语的方法让我对这门课不再感到那么吃力,当我吃透那些英语单词的音标组成、发音技巧之后,我的听力和口语都突飞猛进。两个月之后,我以数学,语文,英语三门主课都得满分的成绩通过了期末考试,安嘉树除了英语是满分之外,其他两门课都只是中等偏上。到了下半年,我们就真的成为一名四年级的学生了。 多年后,安嘉树教我的这种英语学习的方法依旧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到后来我去英国留学,学习地道的英式英语发音,到我开始学习我的第二门外语,法语,我也是用这种方法快速地掌握口语发音,提高我对单词、语法的记忆力,从而掌握阅读理解的能力。 安先生在美国8年多时间,学会了流利的美式发音,和我的英式英语在日常使用上有很多区别,不过我们最终都没有改变我们的发音和语调,只是在使用某些单词上闹了一些笑话,不过我们的日常交流都用母语,所以这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影响并不大。 我们结婚后在温哥华定居,有一次安先生出差回国,回来时把我们俩小时候用过的录音机也都带了回来。那录音机已经是老古董了,我们在网上购买了几盒录音磁带用来试听,居然还能使用,不过效果非常不好,音量小,而且带有非常多的杂质。 后来我们将这两台收音机收了起来,放在我们衣帽间方便的旧物储物室里,那里面置放的都是我们使用过保存下来的旧东西,我的旧书,旧玩具,旧帽子,我写给他的信,还有这些年我收到的别人写给我的手信和明信片。他的旧书,旧课本,旧玩意还有旧鞋子。 旧物储物室里放了太多没用的东西,但是也承载了我们很多共同的回忆,还有我们彼此思念对方的回忆。我和安先生当初决定要弄这么一间储物室,提前列了我们打算放进去的物品清单。安先生自己写着写着忽而笑了起来。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难以想象这么多东西,居然有一半以上都是跟我有关的。 我笑笑,说,你要更难以想象,等过了七八十年再去看。 人一辈子,会有几个人能陪你从懵懂年少走向风烛残年,直到生命的终点。 番外 此间少年时(1-2) 第一次见到靖瑶,是在上小学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那时候我和安嘉树刚刚吵过架和好,虽然我们也没有经常黏在一起,但是我自认为我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为安嘉树和班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总是非常的安静,不会跟别人吵闹,也不会跟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在教室里互相追赶,他总是格格不入,班里的同学都觉得他是一个怪孩子。 姜离凭借他已经是一个大孩子的经验告诉我说,安嘉树也许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因为他有可能还没有从失去奶奶的伤心中恢复过来,母亲也说,同一个班里的孩子要相互帮助,所以我几乎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不怕安嘉树的人。那段时间,我还因此有些洋洋得意,因为我是安嘉树唯一的朋友。 靖瑶给我的感觉跟安嘉树完全不一样,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乖巧,开朗又很爱笑,仿佛她父母已经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了她面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我家,那天我放学回来,照常是先去看养在后院小屋里的小狗,那是我父亲从他朋友家里带回来了,刚刚满月的一只小金毛。我把小金毛抱在怀里,准备给它喂羊奶,芸娘走过来,很高兴地跟我说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叫我过去跟客人打招呼。那客人便是靖瑶和她的母亲。 我老实说我很少会直接或者集中注意力去观察跟我同龄的孩子,当然安嘉树是例外,因为我骨子里是一个自大傲慢的人,我觉得那些人不值得我过分关注,但是从我进门的那一刻,我最先关注到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坐在母亲身边的靖瑶的母亲,而是站在离他们有一米多远,更靠后的靖瑶。 那小女孩瓜子脸,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就很聪明。她的头发很长,扎着两只羊角辫,用蝴蝶结帮着垂在胸前,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粉红色的小皮鞋,白色的长袜子,两只手背在身后。在我打量她的同时,她同时也在看着我。不过和我的有所戒备不同,她的头微微地偏着,带着一点俏皮的自然。 母亲说:“小曦快过来,快来见见阿瑶。”她一只手牵着靖瑶,另一只手伸给我,对我说:“小曦,快和她介绍一下自己啊。” 我一直不肯把手交给母亲,也不愿介绍自己,嘴巴紧紧抿着,只是眼睛盯着她看。 那时候我已经满七岁了,不算是一个认生的孩子,但是戒备心却很强,对于这个和我同龄,并且比我高,比我要强壮一点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从第一眼见到她,就对她有一种从心底冒出来的排斥感,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排斥感像一种本能一样从那一刻生长出来,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它都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不知道,我对其他的孩子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仍然坚信这是一种本能,这一点我同样感到意外。 后来当靖瑶和我已经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我试图用我简单的思维去解释我对靖瑶的这种压在心底的抵触和不友好,我突然发现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那时候我已经告别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处于一个智力和情感都飞速积累增长的时期,我在外面接触的人越多,我学到东西越复杂,我的情感世界也越丰富和复杂。 对于突然出现的这个女孩,笑得比我好看的女孩子,她可能会比我可爱,可能会比我学习成绩更好,可能在我母亲眼里她会比我更优秀,所以我得防着点她,我有点儿嫉妒她。尽管当时我认为我无所不能,只要我愿意讨好奉承,就能轻而易举赢得所有人的喜欢,尽管当时我对靖瑶一无所知,但是女孩子天生爱美爱比较的心理,让我不得不防着点儿她。 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没有说话,最终是陈夫人轻轻地推了一下自己的女儿,笑着说:“傻孩子,你先跟小曦介绍你自己啊。” 靖瑶诺诺地看了一眼她的母亲,显然她是因为我的态度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她最后还是很礼貌地对我说:“你好,我叫陈靖瑶,耳东陈……靖瑶的靖,靖瑶的瑶。” 我小学三年级认识的字已经达到了小学升初中生的标准了,所以我认识很多同班的孩子不认识的字,如果当时靖瑶跟我说清楚她的名字是哪个“ji g”,哪个“yao”,我会说这两个字我都认识,一个是我在上课的时候学到了,另一个我们班上有个小孩的名字就用这个“瑶”字。但是当时我听完她的介绍,压根就没往这个两字上去想,而是在脑中搜索出一串同音词,最先冒出来的是“镜妖”、“精妖”,不过被我立马否决了,可能是因为她说话带着一种我没听过的南方口音。然后是“静遥”、“静姚”,这两个名字我感觉还是挺适合她的,所以我就默认是她的名字了,反正不用我写出来。 轮到我介绍了,我非常自信大方地说:“你好,我叫何曦,曦光的曦,曦光也就是早上太阳光的意思。” 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觉得我比她聪明,我非常清楚地介绍自己的名字,并且还把我名字的意思也解释了一下,而不会像她那样给人模棱两可的感觉,听上去平平无奇。 后来当我们不在纠结彼此的名字是哪个字又或者这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觉得我们的名字实在是难写,但是我很喜欢听她“阿曦”、“阿曦”地叫我,那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就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充满活力。我也喜欢叫她“阿靖”,但是有时候我也会直接叫她的名字“靖瑶”。 后来靖瑶告诉我,她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时以为是我的名字是叫“何曦光”,因为她在听我介绍的时候分了神,后来她一直在纠结是叫我“阿曦”好还是“阿光”好。真的谢天谢天,我在心里想。谢天谢地她在决定叫我什么之前特意跟我打过招呼,不然如果她私自决定叫我“阿光”,我简直会被气吐血。 我们的母亲要我们好好相处,最好是像亲姐妹一样到哪都在一起,不过我却并不这么想。我们那时候一点也不熟,而且我还有安嘉树,我不需要再多一个走到哪跟到哪的朋友,跟跟屁虫一样。不过靖瑶却将我们母亲的话放在了心上,她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并且非常的死脑筋。 我读三年级时,姜离已经读高一了,自从他读了高中之后,我们再没有让老马开车接送我们上学,姜离不想在学校表现得招摇特殊,我也不想,所以我们一致放弃汽车这个代步工具。不过他还是会送我上学,他高中的上课时间比较早,他就会迁就我的时间,早上他先送我到学校门口,然后他再从我们学校公交站坐公交去他的学校,往往等他到了学校,刚好到了上课时间。 靖瑶从三年级转学到我们学校,在我们隔壁班级,陈夫人担心自己的女儿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会有些不适应,希望我能多帮助一下靖瑶,多跟她相处,这样在学校里她能有个伙伴。她将这个想法同我母亲说明,我母亲对我做出要求,希望我能跟靖瑶一起上下学。 我起初当然是不愿意的,上学有姜离陪我,放学有安嘉树陪我,我完全不需要再多一个多余的人,而且当时我也怕她把放学后我和安嘉树会偷偷买雪糕、买棉花糖吃的事告诉我母亲,因为那个时候我长了两颗蛀牙,我母亲禁止我吃任何的糖制品,但是有时候我自己馋了忍不住,我就会叫安嘉树给我买。我怕靖瑶如果跟着我们,被她知道了,她就会跟我母亲告状,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吃“小二婶”家的雪糕和棉花糖了。 我对靖瑶说,我放学之后会很晚回家,你应该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家吧。那时候学校离我们家所在的小区坐公交只有4站,走路也才不到40分钟,我觉得她自己肯定没问题。 靖瑶却坚决摇头,她坚持要等我一起。 我怕她向我母亲告状,只好说我不喜欢做公交车回去,我喜欢走路,你要想想要走那么久会很累的。 靖瑶说,没关系,我也可以走的,我要跟你一起回家。 我简直拿她没有办法,我觉得她是麻烦精又不可理喻,所以我气愤地回到座位上,打算不再理她。我和安嘉树照常先做我们的作业,我们坐在一起刷数学题,讨论文辞解释,靖瑶就坐在一边,她是在画画还是练字我不清楚,我只注意到她从书包里拿了好几只笔出来,不过我跟自己说,我才不关心她在干什么。 等我和安嘉树做完作业,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安嘉树走过去敲了敲靖瑶的桌子:“走啦,我们准备回家了。” “哦,好。”靖瑶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跟上我们的速度。 回家路上我跟安嘉树走在一块,也很少同靖瑶说话,我刻意让自己尽量忽视她,安嘉树倒是因为第一次跟她见面,问了她好几个问题,不过他不是那种好奇心很重又多话的男孩,他们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后来我渐渐厌烦了她这样子默不作声跟在我们后面,有意无意想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甚至想甩开她。这个念头每日都在疯狂增长然后又悄悄偃旗息鼓下去,安嘉树似乎也注意到了我那段时间一到放学心情就非常的不好,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我是不喜欢靖瑶跟我们待在一块,但是他还是会很细心照顾到靖瑶的感受,有时候我们把她落在身后远了,他会回过头去她有没有跟上来,然后又很小心的看我开不开心。 终于有一天我想要甩掉靖瑶的这个念头控制不住了,那天我嘴馋的毛病犯了,我想和安嘉树一起去我们常去的那家店里买双棒冰。以往我哪里要忍耐那么久啊,就是不想让靖瑶有这个机会抓住我的小尾巴跑去跟我们的母亲告状,于是在离家大概只有半公里的时候,我抓住安嘉树的手,好像是想让他给我一点勇气一般。 “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怎么回家了吧,前面左拐弯就到了,我和嘉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喽。”我对靖瑶说。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愉快,像是一个非常诚实的谎言,也不等她说什么,拉着安嘉树就跑开了。 尽管我为甩掉靖瑶这只小包袱而感到开心,尽管我和安嘉树一起分享的双棒冰非常的香甜美味,但是当天晚上我的心情很低落,我感觉到有一点忐忑,甚至于我早早地躺在床上,却一直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我很怕母亲突然进来,把我从被窝里抓出来,指责我不懂事,指责我不应该在半路撇下靖瑶一个人回家,因为她已经把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了她。 我等了很久母亲都没有出现,今天晚上临睡前她跟往常一样先陪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插上电蚊香之后她就走了,父亲也过来跟我道过了晚安。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和平时没有不一样,今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睡着。 我想起来给安嘉树打电话,希望他还没有睡,但是我去客厅的时候刚好碰到姜离口渴在厨房找水喝。姜离为了准备他们学校的一个竞赛,那段时间一直学到晚上11点才睡。他看我睡不着,直接把他的作业搬到了我房里,他一边写作业一边等我睡着,有时候嘴里还会念他的化学元素表和方程式。 “小曦,还不睡吗?我给你念我们上次考试的化学题。”姜离看着我说。 大概从我学会读书写字起,姜离哄我入睡的方式就跟别人不同,父亲、母亲和芸娘他们会给我讲儿童小说和儿童电影,但是姜离哄我睡觉的时候他给我讲的全是他的功课,什么数学命题,语文阅读,文言文翻译,英语作文,化学题,物理题等等,姜离说得津津有味。他说到重要的知识点会很详细地跟我解释,有时候我能听懂,有时候我半懂不懂,有时候我完全不懂,不过催眠效果倒是好,我总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不过自从姜离上了高中之后,这样的机会就少而少之了。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我由一开始忐忑不安的变得心安理得,我对靖瑶的态度仍然是不冷不热,我期待她的情绪爆发,最好露出她可恶的真面目,这样我就可以跟自己说,看吧,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老实懂事。但是没有,靖瑶一直维持她原来乖巧安静的模样,我也开始变得灰心丧气,最后转变对她的一点点愧疚和同情。 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正开始有了转机是在这件事之后的半个月,我决定接纳靖瑶加入我和安嘉树两个人的小分队,但是前提是她得为我和安嘉树偷偷买零食保守秘密。那天,我和安嘉树照常先做完作业再回家,靖瑶去小卖部买好零食等我们,等我们到小卖部时我们并没有看到靖瑶,倒是从小卖部出来右拐再往前去的另外一条路上,看到了几个比我们高年级的男生正围着靖瑶,他们把她逼到角落里,那角落在台阶下,上面长满了杂草。他们在恐吓她,威胁她,准备抢她手里的零食,而靖瑶则一直低着头,死死的把东西抱在怀里,想逃开他们的包围圈。 这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既有我们学校的也有别的学校的,大部分人我们都不认识。我心里感到非常的气愤,最新行动的是安嘉树,在我准备爆发的时候他率先冲了上去。 三年级的安嘉树虽然比我大,但是他瘦瘦小小的,个子只比我高了一点点,他那样细胳膊细腿的,我真怕待会要是跟他们打起来,会被那些高高壮壮的男生卸掉。所以我想也没想就快步跑到他前面去了,但是跟他赤手空拳不同,我临机应变的在路上捡了两个比我拳头要大的石头。 我们冲进这几个高年级男生包围圈,我和安嘉树站在前面,靖瑶站在后面,像小鸡护食一样保护我们的零食。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先前看我们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还愣了愣,被我们威慑得后退了两步,不过转眼间看我们比他们人数少,比他们矮,还比他们小,他们马上又嚣张了起来,向我们逼近。 只有我手里拿着武器,于是我打头阵,吓唬他们如果再不让我们离开,谁靠近我就打谁。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完全不在怕的,反而被我激起他们逗弄的耐心,一直激我说来啊,试着朝这里打啊,怎么不扔,害怕了吗小屁孩。 我快气死了,真的,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屁孩,也讨厌他们出言轻蔑挑衅,我被激出火来,闭上眼,准备不管不顾地扔出去,看他们还敢说,还敢嘲笑。然而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谁知道安嘉树会突然抓住我的手,像个傻子似的冲上前,冲他们喊道:“你们几个男生欺负两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在心里面翻了一下白眼,想想他这小身板跟我和靖瑶两个女孩子也差不多呢,不一起欺负我们,难不成他一个人能干赢那么多比他强壮的人? 我又再一次往前站了一下,跟安嘉树并肩作战,不过这次我稍微冷静下来,决定像《孙子兵法》里讲的那样,先在口头上引诱对方,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然后再趁其不备,一击即中。 我扔了一块石头,用这只手牵着安嘉树,然后让他另一只手牵着靖瑶。我想我们得找个机会跑出去,然后找大人帮忙,最好是我们谁也别落下谁。 我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他们马上有人笑嘻嘻地回:“小孩你是谁啊?” 我大声告诉他们我叫何曦,我外公叫何堂中,他是大将军,我哥哥叫姜离,他打人最厉害了,他马上就会过来收拾你们。他们马上开始笑,什么大将军,没听说过,小孩你扯谎呢。你哥哥真那么厉害,他人呢?我们认识吗? 我说:“你们不都是流氓吗,哼,姜老大那么厉害的人,是谁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就等着他知道了回来揍你们吧。” 他们一听开始细细讨论这个姜老大是谁,我们又是什么关系。我想我们逃跑的机会终于到了,我紧紧抓着安嘉树的手,心里开始倒数。不过最后一个数字还没念出来,逃跑的计划就不需要了,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闹得动静太大,有一个高年级的女学生带着保安大叔到了这个偏僻的角落来,他一吼,这几个人一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了,保安大叔也追了上去。 我把石头终于都扔了,手里握出了汗,还没有来得及找出纸巾擦一擦,就被靖瑶突然发出的哭声吓了一大跳。她是真的有在放肆的哭,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小鼻子红着,一抽一搭。我和安嘉树赶紧走过去看,结果她孤零零地靠在墙上,哭得更大声,更委屈了,连刚才过来的那个高年级的女生也动了恻隐之心。 我赶紧把零食丢给安嘉树拿着,上前去安慰她,我把手里的纸巾递给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哭了,现在没事了,你不哭了我把零食一半都分你,我跟安嘉树两个人分另外一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点头应了一声“好”,可是说完了马上又哭。我想我真是碰上哭包了,遇上比我还能哭的主,也庆幸之前还好我没惹哭她,不然我可遭殃了。 那天靖瑶真的靠在我肩上哭了十几分钟,一分钟都没有停,哭到最后她的眼睛肿了,嗓子也哑了,终于肯好好站起来跟我们回家了。不过自那天我们三人智斗小流氓之后,靖瑶也终于名正言顺地加入我和安嘉树的小团体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一起学习,在各回各家吃晚饭前也是形影不离。靖瑶特别喜欢跟着我,凡是我去到哪,她也去到哪,我看什么课外的闲书,她也会拿这一类型的其他书,坐在一边像模像样地读。她跟安嘉树的关系倒没有跟我要好,安嘉树对于这个差别对待也不在乎,总之在没有我的参与和组织下,他们两个绝对不会有什么私下背着我的活动,我在我们团队主心骨的位置牢固坚稳,为此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骄傲自满中。 从三年级到六年级,我们很多时间都像连体婴儿一起做很多事。我们一起去游泳馆学游泳,一起学英语,为了躲开家长的眼线偷偷跑出去玩,一起放紫色的纸飞机打暗号,一起爬过苍云山,看过山顶的星星,一起过我们每天快乐无虑的小日子。那时候我的身边有日渐长出美色的妖姬美人安嘉树,也有冰清高山之铃的靖瑶,不可谓是不满足,那时候的我也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人会永远这样在一起。 人年少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那些年我们答应彼此会一直在一起的承诺在时间流逝面前显得荒唐可笑,而命运总是以无常的方式捉弄着我们。在过了很多年之后,妖姬美人安嘉树依旧还在我身边,可我心里的那只白蝴蝶却永远永远飞走了。 对于靖瑶的愧疚惋惜,多年来在心底一直从未消散,我一直跟我自己说如果给我一个机会重新选择,我一定会在一切伤害造成前带她逃走并且保护好她,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即使有那些嫉妒防备,可我仍然觉得只要在我面前,别人是万万不能欺负她的。 番外 此间少年时(1-3) 我在8岁生日到来之前有了一个新家,但是我搬到新家的那一天并不开心,因为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能吃到祖母给我做的饭,她再也不会抱着我,在我睡觉之前跟我说晚安。我也再不能悄悄躲在她怀里哭,我把对她的思念放在了心里,即使我很伤心,但是我不能哭出来。 姑姑把我和祖母的东西全都锁在了以前我们住的老房子里,她只让我带了我的书本和我的衣服出来,我和祖母的照片是我自己偷偷带出来的,放在我书包最里的夹层里。很久很久之后,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和她相关的东西。 姑姑说搬离旧家是新的开始,所有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但其实我知道姑姑是不想听到有关祖母的任何事情,她厌恶她,甚至于不想从我这里听到有关于她的任何一点事情,更不想看到我对她的不舍和思念。 在处理祖母的后事期间,姑姑也住在我们原来的老房子里,家里有两个地方她从来不进,祖母的房间还有厨房。白天她要上班,晚上她会过来招待来吊唁的邻居,因为要忙到很完,所以她会在这里过夜。 有一次我睡着了之后起夜,看到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没有睡,因为家里不开火,所以每次她都会从外面打包饭菜回来。那时桌子上摆着没有收拾的外卖盒子,对方橱柜上放着祖母以前的照片,她靠在沙发里盯着那照片看,看着看着,她忽然就生气起来,然后径直走到那柜子前,用了很大力气扣下相框。 那时候我被她的怒气吓到赶紧躲回房间里。我把自己蜷缩在被窝里,害怕她会把对祖母的怒气牵连到我身上,我也一直觉得等祖母的丧事办完,她就会抛下我一个人离开,我一直在等那一天,但是我希望她是直接在这里撇下我,而不是将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丢下我,那样子我宁愿我自己永远是一个孤儿。 我要找机会逃开,等姑姑因为找不到而放弃我的时候再回来,最终这个机会是在祖母葬礼的那天。 我趁着所有的人都没注意到我的时候走开了,我走出了墓园,走进了附近的树林子里,那天早晨刚下过雨,树林的草地上沾满了水珠,我的鞋子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脚被雨水浸泡着,我感觉到很凉快,我走得很快,感觉自己终于自由了,虽然我很孤独,我甚至感觉到绝望。我觉得我就像是这些林子里的草一样,阳光不是我的,泥泞和潮湿才是属于我的,毫不起眼,无人问津。 我感觉到我的眼睛湿了,我走得歪七扭八,我感觉我马上就要倒下来,我想停下来大声痛哭。但是就在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我听到我后面有人。 是何曦,何曦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也许是我沉浸在我自己的悲伤中,所以我一直都没察觉到身后有人,当她朝我喊:“喂,你要去哪?”,我不知道,我好像没听到,我的视线里她整个人都是模糊的,我感觉我马上就要忍不住了,但是我不想在她面前哭,于是我朝她吼,我让她走,我让她滚,我让她不要再跟过来。 但是何曦很固执,我怎么让她离开都没用,我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前跟一步,我跑起来,她也跑起来。 那时候她穿着一双雨靴,在泥地里特别不好走路,那淤泥拽着她的鞋子,好像也要把她拖下来,我一度认为她要摔跤了,最后她真的一屁股摔了下去。我回头去找她的时候,她大大方方的坐在草地上,嫌弃地看了一眼鞋子和裤子上的泥巴,然后对我说:“喂,你别再跑了,快累死我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在一次和朋友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时有人问我,人生最难忘的一瞬间是什么,我脑子里回忆起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一天,在我难过到忍不住的时候,我一回头就看到何曦站在那里,我隔着眼泪看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眼泪一落下来,她站在绿影斑驳的枝桠下,阳光从我脸上照射了过来。 那一年是我来美国的第四年,何曦的信没有在圣诞节前一天到来,平安夜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我的邮箱没有收到任何新的邮件,我也打电话给学校负责邮局信件派送的人,也没有从牛津寄过来给我的信。 和朋友一起庆祝完平安夜,在回去的时候朋友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明天圣诞节打算怎么过,而那时候我正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我想我要跟何曦一起过这个圣诞节,我想她,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的自制力总是很好,但是那天我就是想要马上见到她,即使要违背当初答应何曦的父亲,在她没有完成她自己的学业前不要去打扰她的承诺,即使姑姑劝谏我不要让自己沉陷入这一份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而我在来美国前为了不让她担心,也曾跟她保证我会好好待在这边,直到我完成自己的学业,不会去痴心妄想不属于我的东西。 但是那天我想抛下所有这些顾虑,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对,我想到何曦的身边,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我相信这从来都不是一份没有回应的感情。 何曦从来没有停止过给我写信,起初没有固定,一个月收到的信有时多有时少,后来慢慢变成一月一封,慢慢的,有时候隔几个月才会收到。我在国内注册的邮箱早就不用了,何曦是这个邮箱唯一的联系人。 每当收到她的信件或者邮件的时候,我都非常开心。她在信里写她最近一段时间遇到的让她开心或难过的事,大部分与她的学习和摄影作品相关,悲观的或积极的,迷惘的或烦恼的,我都想回应她,但是我没有,我克制住了我自己。 我回何曦的信很少,我想让她以为她写给我的邮件我早就收不到了,可是最后我还是没忍住。在我生日还有新年的时候,我会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回信感谢她的记挂还有问好,礼貌而疏离的跟她真心实意的牵挂比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寒心。我想如果何曦在我面前,她一定会狠狠抽我几个巴掌。因为我们相隔那么远,因为何曦一直都在,我好像变得有恃无恐了。 那一年圣诞节我并没有在牛津见到何曦,直到我回伯克利的几天后我才知道,何曦的外公在12月底过世了,她整个12月份都在国内。 至此之后一年里,我也再没有收到何曦给我写的邮件,就连我写给她安慰悼念她外公去世一事的邮件,何曦也没有回。那一年我在导师的建议下开始申请密歇根大学的研究生,在忙碌课业的日子里,生活波澜无惊,充实踏实,只是没有何曦的消息。 我忽而觉得这段平静的生活是一个分水岭,它将我和何曦分开了,也许永远永远,我将失去了她。 我忽而就想到了小时候我奶奶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想到了我从葬礼上孤独一个人离开的那天。如果那天不是何曦跟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天的安嘉树会走到哪里,他会不会跟姑姑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我不知道。如果以后都没有何曦会是怎样,不敢想象。 能救赎安嘉树的,只有何曦。 在我们班里,你想不去注意到何曦是很难的。她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她是在上课的时候老师提问最多的同学,她是随便讲一句话,也能得到班里的孩子们前呼后拥,拥有最高人气的同学。这样被娇惯宠爱的小公主,我以为她的性格不是骄纵任性小家子气,就是高冷内敛难以亲近,但是何曦的脾性是淘气而活泼的。 何曦很调皮,不喜欢的老师和同学,她会不放在眼里,但不会主动去捉弄他们。有时候她又很安静,安安静静学习,认认真真听课。虽然个性有些男孩子气,但很讲义气,她会看不惯班里的虎霸王欺负胆小的同学,替他们出头,也对班里那些小女孩斤斤计较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这与她的聪慧有关,与她的家庭背景有关,也与从小接受的纪律严格的教育有关。 这样的何曦,即使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对待学习仍然一丝不苟。何曦的哥哥非常非常的厉害,为了不落后她哥哥取得的成绩,何曦的学习很有压力,也很刻苦。我的基础薄弱,想要进步和取得好成绩,也很有压力,也很刻苦 后来回想起来,我跟何曦在一块相互督促、一起学习的时光,才是学生时代里最怀念、最难忘的日子。那个时候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第一名的成绩,是为了不让姜离瞧不起她,而我努力提高自己的名次,是为了不落后她,甚至于我希望能在学习上帮到她。因为我知道,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我身边的人真正为我感到高兴的,除了姑姑就只有她了。 何曦私下里说她是我的小老师,是她让我这个榆木脑袋开了窍,她说完又会补充她是开玩笑的,不用理她这种自恋的说法。但是我是认真的,因为不是她带领着我影响着我,我不会对学习保持那么大那么长时间的热情。 这个时候何曦可认了真了,她跟我说:“安嘉树,你本来就很聪明,不用为了谁或者因为谁就可以学习很好。我虽然是不想输给姜离,但是我想成绩好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自己。” 虽然有时候你得承认,有些人注定你想要超越是很难的,最终何曦维持了多年和姜离成绩持平的记录,在英语成绩上被打破了。为此何曦自暴自弃了,不过要不了几天她又满血复活。 她跟我说:“安嘉树,我想通了,我不能这么和姜离比较,我虽然读书不如他厉害,但是他的艺术细胞也没我强啊。我会写字,会画画,还会摄影,姜离他只会拉他的小提琴而已。” 何曦有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她敏而不发,我们班的孩子还在为今天谁比谁带的零食多而眼红比较,不想上学需要家长千哄万哄,哭哭闹闹的时候,何曦已经发现了她自己的兴趣,开始上兴趣班,她还每周固定周末去上书法课,喜欢手工制作家具,但是何曦从来不跟别人炫耀这些。何曦胆大心怂,充满精力,只有在冲动任性犯了错的时候,她很快就焉搭了,因为她怕她的外公罚她。 何曦的外公对她要求很严格,何曦要是在学校闯了什么祸,她外公就会让她爸妈把她送到他家去,由他亲自管教。何爷爷好像无所不知,何曦犯了什么大错,姜先生和他太太帮女儿打掩护,最后都会被他拆穿,然后何曦就逃不过何爷爷给她制定的惩罚计划。 他对何曦的管教方法也很特别,没有体罚教育,而是让何曦抄写名著读物,不是随便抄写,是要先生看过说通过之后才可以,何曦每次都说她再也不想看到她的书法课老师了,但是每次都是在交她的书法作业。 六年级的时候,班里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爱玩起掷粉笔的游戏,上课的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字,下面的同学用粉笔条打架,你扔我,我再扔你。偏巧不巧,有一根粉笔条打在了正在写字的何曦身上,何曦生了气,把粉笔扔回去,结果被那个男孩子用书本一档,反弹了出去,偏又不巧,正好打在了刚转过身来的老师脸上,粉笔灰进了眼睛里,把老师的眼睛打肿了。 放学之后,何曦拖着我和靖瑶散步一样慢慢走回家,路上她担心的跟我说:“完了完了,安嘉树,上次我外公才刚让我抄完《诗经》,这次把老师的眼睛打肿了,他肯定又要让我抄书了。” 靖瑶说:“那怎么办呀,何曦你躲到我家里去吧。” 何曦说:“不行,你妈妈和我妈妈那么熟,她一定会过来找我的。” 然后她跟我说:“安嘉树,我去你家吧,我爸爸妈妈他们肯定想不到我在你家。” 我知道何曦在担心什么,我想帮她,但是我同样有些怕姑姑,如果她知道我带同学来了家里,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姑姑的工作很忙,因为要照顾我,所以她经常会把工作带回家里来做,她不喜欢家里有很多人在,也不喜欢很吵的声音,吃完晚饭后,她会让我早点回房间写作业,然后她就在客厅开电话会议。 还好那天姑姑要在公司加班,我偷偷松了口气,她打电话过来说她还不知道要多晚才回来,她给住在我们隔壁的王阿姨打了电话,让我过去他们家吃晚饭。我决定要把何曦偷偷藏在家里,于是我对她说,我可以自己做一点晚饭。 我打算让何曦睡我的房间,我自己睡隔壁的小房间,我们吃完晚饭后开始听英语听力。何曦忽然又担忧起来。 “不知道阿靖能不能搞定我妈妈,她说我去别的同学家里过夜了,我妈妈会相信吗?”她手掌撑在脑袋下方,铅笔夹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开始困惑。 那时候我们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学校组织了全年级参加的文艺汇演,何曦就有一个舞台剧节目,那时候她和靖瑶想出来骗过她妈妈的说法便是说何曦是在同学家里排练节目,今天晚上要睡在同学家里了。 我说:“会相信的吧。” 何曦的眼睛清亮有神,她很快失落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肯定。 我突然发现何曦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眼睛会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等她从入神到出神,那就是她已经有决定的时候。她最终决定要给她外公打电话,说她今天不能在我家过夜了,因为她想要她外公来接她回家。 就这样,胆大心怂的何曦第一次鼓起勇气离家出走,不到3个小时她又自投罗网了。 在失去何曦消息的那一年里,我总是会想起我们小时候,何曦也许现在就像一个在担心着什么,害怕着什么,迷了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女孩,她短暂的消失了一下,去找寻发生在她身上的问题的答案。 我相信何曦会出现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消失多久,因为我知道何曦有多爱她的外公和外婆,我知道他们的离开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就像当初奶奶离开了我一样。我想陪在她身边安慰她,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没有回学校,我寄给她书签一直没有得到她本人的签收。 那年冬天加州的天气特别的冷,我终于申请到了去密歇根大学读研究生的机会,第二年春季入学。我准备在1月中旬的时候搬到安娜堡,在学校附近租一间小房子,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在学校周围的城市逛一逛。 四年的艰苦求学,一切都有了回报,我感到一丝欣慰,但是尘埃落定的感觉又让我觉得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新年快到了,姑姑打电话给我跟我说她想我了,她希望我今年能回去跟她一起过春节,等入学的时候她会来美国出差,我们可以一起返程。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看到她,我还没有何曦的消息,我想她,可是我跟她分开了,我把这件事怪罪到我姑姑身上,因为当初如果不是她的阻拦,我早就去英国找何曦了,我不会千里迢迢跑来美国。 是她告诉我说她绝对不会同意我和何曦在一起,是他告诉我说何曦的爸爸找过她,警告过她不要让我去阻碍他家姑娘的前途,不要去妨碍何曦追寻属于她自己的未来,所以我绝对不许再和何曦有任何瓜葛。 不要再去妄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曾经是我的,可她最终不是属于我的。是姑姑她用最残忍恶毒的话,对我的感情宣判了死刑,侮辱了她自己,侮辱了何曦,也侮辱了我。我突然发现,这几年来我想逃开她,我想埋怨她,我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感情面对她,其实一直都是因为我厌恶我自己。 没有何曦在的城市,回不回去,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姑姑这么多年来一直以强悍的外表示人,仿佛她天生冷血,刀枪不入,她从来没有这样表露她对我依赖和想念,我想我是心软了,我最终还是回了b城,这个我阔别四年才回来的城市。 2013年除夕,这一年最后一天,b城上下欢庆佳节,焰火满天。繁华城下,每个人身边都有自己的归属,可这万千的人海,我心爱的女孩却不在其中。 我从来不怕,我与她隔着万水千山,时过经年,亦不怕世人的偏见傲慢,纷扰阻扰,唯独怕我和她已不再同一颗心,不在同一片天空下,怕何曦在她的世界里,已距离我太遥远,无法企及。 2014年,这一年第一天,不速之客来访,是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的靖瑶。我们单独去外面聚餐,大家这几年都发生了很多改变,我和她仍跟小时候一样,两个人单独在一块的时候话很少。我想知道她会不会有何曦的消息,靖瑶先是笑了一下,然后跟我说:“你不知道吗?阿曦的摄影作品最近在国际上拿了一个大奖。” 她笑着说:“你一定想不出来,阿曦在外面跑了整整一年,前两天刚回来。” 从靖瑶那里,我才知道2013年这一年何曦在做什么,她跟着一支英国的探险队,从极南到极北,走遍无数个地方和城市,走了一年的冒险之旅,追寻她想要的脚印。 我知道那就是何曦的样子,永远充满无限的朝气和激情,永远保持着正力量,足够感染她身边的人并将这种力量赋予给她的作品。她早就将那些悲伤、遗憾、怀念和不舍转化前进的力量,为此,她走的每一步,都在为自己,为未来找寻她想要找到的答案。而这也一直都是何曦影响我的方式。 和靖瑶分开的时候,这座城市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人群里我显得孤独而单薄,但是雪地里我的足迹有来有往,是那么的清楚。我忽而明白,即使在何曦不曾在我身边的那段日子里,我也始终能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力量将她牢牢的绑在我身边,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的心跳动得很快,炙热而滚烫地血液在我的全身流动,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最后一段路我甚至奔跑了起来。我跑进房间里打开我的电脑,邮箱收件箱里显示我有新的未读邮件。 从我祖母离开我之后,从来没有哪一瞬间让我那么难过,但那一刻,我觉得我哭了出来。 我知道的,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何曦,她那么聪明,她一定知道,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番外 此间少年时(1-4) 我叫陈靖瑶,靖康的靖,是安定、平安的意思,瑶指的是一种美玉,寓意为珍贵美好。四岁的时候,母亲曾告诉我她帮我取“靖瑶”这个名字的含义,她希望我一生美好安定,能被很好的人珍惜。 阿曦总是说我的名字难写,笔画多,她写了很久也写不好看。她不知道,她的“曦”字也很难写,我足足练了两天,才搞清这个字的笔画,想让它规规矩矩地落在字框里,但我总是容易写出格。 很久以后,我才忽而明白,年少时我与何曦互相写对方的名字,竟早已预言了我们两个将来的命运。靖瑶、靖瑶,陈靖瑶的“靖瑶”带着再美好的祝愿,却注定不切实际。而何曦的“曦”,我永远无法把她框在标准的条条框框里,我想紧跟着她的脚步,却跳不出我画给我自己的牢地,反而把我自己困在其中。 将启程去一个新的地方,母亲很开心,晚上她陪着我睡,跟我讲小狐狸的故事时脸上带着笑容,她甚至跟我说狡猾的狐狸看上去诡计多端,可是如果它像狮子一样有力量,它就足够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就不会有那些阴谋诡计,人人喊打了。 我半知半懂,那个时候我跟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喜欢正义可爱的动物,我不觉得狐狸有什么可爱的地方。 从a城到b城的那一晚,我们家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不仅庆祝我们一家乔迁新居,也庆祝父亲的升职。那时父亲跟母亲说,他在b城遇到了一个贵人,这个贵人还是母亲认识的人,那便是何曦的母亲何洛卿女士。而此时,何曦的父亲姜仲庭先生已经处于b城权利中心的位置,是我父亲上级的上级。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阿曦,在我未与她见面前,我就已经听过她的名字,不过那时父亲母亲话里话外都叫她小曦,好像这样显得关系多亲近熟稔一般,我一直以为阿曦跟随她父亲姓姜,后来才知道,阿曦是随母姓。 他这样跟我母亲说的时候,我母亲只是凝着眉点了点头,因为她和阿曦的母亲在部队的时候是很要好的朋友,在她嫁给我父亲的两年后她听说了好友下嫁的消息,她当时还感到非常震惊。因为想不到那样高不可攀的将帅之女,居然最后会选择部队里一个小小的文职干部。 在我母亲打算带着我去拜访阿曦母亲的时候,我父亲只是跟我交代让我与阿曦好好相处,因为阿曦是他上级的女儿。可是在我心里,我却并不想去讨好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女孩。 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门第之见,世家之分,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个官,我爷爷也是个官,我外公是非常有名的画家,我母亲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她会唱曲,还会国画。从小我身边的小朋友们都非常羡慕我有那么厉害的爸爸妈妈,这一点让我非常骄傲。我长得像我母亲,亲戚邻居们会夸我长得标致,在学校里,我一直都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我,他们会经常夸赞我,这也让我感觉自己非常优秀。 我一直以来努力想表现得更好,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最棒的孩子,就是为了讨他开心,让他能为我骄傲,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当他说阿曦很聪明的时候,好像她比我更重要一样,这实在是让我伤心。我觉得很不公平,在生气和伤心,以及嫉恨的心情中,我等待这个女孩的出现。 阿曦和她母亲很像,我从第一次见到她起就发现了这个事实,但我指并不是简单的外表上的相似,当然阿曦也有像她母亲的地方,不过她的眉眼含情温柔,细腻动人,更像她的父亲。 阿曦像她母亲的地方在于她那双眼睛和自信果敢的气质,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刻意想表现出聪明的样子,却尽显笨拙和丑态,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打扮后推上台表演的舞蹈演员,却在上台的那一刻摔坏了身上的裙子,而阿曦轻一登场就轻而易举亮出了主角的身份,告诉我,替补的群演该退场了。 当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怀疑和审视神情看着我的时候,我将目光转移开了,因为我怕她会看出来我的心虚。当然,我相信阿曦在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也能看出来我们两个人已经在相互较劲,那是出于一种天生的直觉,她应该意识到本质上我们都是自尊心非常要强的孩子,我们渴望被肯定,同时也渴望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一直到现在我都说不清楚,在阿曦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深深吸引我的,让我不自觉就想跟着她。我想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气场,一种天生自带的领导者的天赋,阿曦是我认识的同龄人里唯一具备这两种气质的人。而在我们之后长久的关系里,不管我们距离近远,联系深浅,不管我独立于她过我自己的生活,拥有我自己的事业,阿曦她都在我们的关系里处于绝对领导者的位置,而我始终也被她影响着。 起初阿曦对我戒备心强,对我也不是很好,我虽然总是有些小生气,但是第二天我又会原谅她,继续跟在她身后。但我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父亲的反复叮嘱让我跟她搞好关系,而是一方面我被她吸引着,另一方面,我想见识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样的真本事,我想看看她是不是虚有其表,有什么样的弱点。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心怀不轨的坏人,“卧底”在她身边,随时等着她身上的那些光环,恩爱高贵的父母,富足健康的家庭,聪明的头脑,某一天被黑色的光掩盖,失去它的光芒,被暴露出最真实模样。 我和阿曦正式成为好朋友,是在她跟我和解那天,那天我被学校高年级的孩子欺负,是阿曦出面帮了我,她很勇敢跟那些高年级学生对峙,仿佛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们,当然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安嘉树。 我并不是很喜欢安嘉树,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一块,因为他们看上去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阿曦很维护他,我经常看到他们在一块学习,一起讨论问题,有时候阿曦会充当一个老师的角色,辅导他的功课。上了初中的之后,安嘉树的成绩突飞猛进,两个人也不在一个班级,不过他们还是经常一起上下学。周末的时候我会按照约定去书店、电影院这种场所找他们。那时候阿曦喜欢上了林语堂的书,我决定开始写小说。 刚开始我写的并不顺利,经常写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但是阿曦一直都鼓励我,不管我写成什么样子,她好像是唯一知道我想要表达什么的人,我写小说这件事也一直只有她知道。 阿曦身上有一种能让别人坚信力量,就好像不管我跟她说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她都会相信,从而让我自己也相信。我跟她一起跟着我母亲的老师学国画的时候,我说我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比我母亲更厉害的画家,阿曦会说,我相信你,阿靖你一定会的。当我开始写小说,我说我将来会成为小说家,阿曦也是这样坚信的。 在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见识了我父亲残忍粗暴的一面之后,那些担忧、恐惧、自卑、自怜的情绪吞没了我,而阿曦的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温柔且坚定的力量。夜里有时候我睡不着,我给阿曦打电话,借口说我又想到要写的故事了,阿曦听得很认真,而那些我临时编撰出来的情节,竟然真的也被我写了下来。 那时候我除了阿曦没有别的朋友,如果能玩到一起的人也算朋友的话,那安嘉树也算一个吧。我在学校里面表现也很优异,但沉默寡言,班里的同学跟我的关系都很一般。父亲总是跟我说,那些孩子跟他们多打什么交道都不会让我学到什么东西,真正值得我用心交往的只有阿曦,所以他对我和阿曦成为好姐妹的结果非常满意,但是其实我并不是听了他的话才会这样的,而是我真心觉得其他人跟阿曦相比起来都不重要,甚至除了我母亲,连他我都不在乎,不关心,我甚至开始厌恶他。 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放学后我留下来准备班里的黑板报活动,我不知道,也许骨肉之间真的存在心灵感应,当我到家的时候,我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我喘着粗气,感觉每一口呼吸都像是要从我身上扯下一块肉来,我听到从客厅传过来的东西被砸被摔的声音,当时我害怕的不敢走进去,我一直捂着我的胸口,手指抓紧了肩包的袋子,直到我到了父亲的怒吼声,还有母亲呜咽的求饶声。 我冲进去,亲眼看到了我母亲倒在了地上,门廊处的柜子遮住了她的下半身,我只能看见她蜷缩着抱住自己的手臂。我想跑过去,可是她也看到了我。我母亲留着泪对我摇头,她痛苦的挣扎着,她倒在地上,脸上和手臂伤还有伤,可是她拼命地对我说别过去,她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不断地摇头。 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停了,我父亲啐骂了一口,他转过身去,我只看到他半个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同色的长裤,正在费力拉扯着系在脖子上的领带。 今天早上他穿着这身衣服出去的时候,我母亲还送他走到门口,他还笑着跟我打了下招呼。可是现在,我完全不认识这个站在我眼前的人,我只能狠狠地盯着他,我希望他马上变成凶恶的狼犬,现出他的原形,这样子,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我的父亲,不是那个我一直崇拜着,看作是我的榜样的人。他是妖怪化成的,他不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我母亲是先让我在他看到我这样赶紧离开,她不希望他知道我撞破了他向我母亲施暴的行径,她是想保护我,不想让我父亲在被激怒的情况下又对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来,我根本没有力量对抗他,足够保护母亲和我自己。 所有已经遗忘在成长的过程中的那些暴力、让人难过、难堪、恐惧的记忆全部涌现了,我全部记起来了,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时候我跟母亲搬来b城不久,他就对我母亲有过施暴的行为,只不过当时我被他关在卧室里,我不知道我被关了多久,我只知道最后是母亲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她笑着对我说,瑶瑶做噩梦了,我们去床上睡觉好不好。 我完全忘了,完全忘记了这段恐怖的经历 我哭着跑了出去,像不要命一样地跑了出去,我发誓,我从来没有那样恨一个人,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是恨,但是那一刻,这个虚伪的刽子手亲自教会了我什么是恨,我在心里狠狠地发誓,有一天当我也亲手把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时,他就会知道那种恨是什么感觉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找到阿曦的,在一条小时候我们经常会路过的街道上,路口处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以前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那路口附近有一个卖早点的摊子,老板会在樱花树下设一两张桌子,阿曦和我,还有安嘉树,我们会很早的出门,然后就坐在那里吃早餐,褡裢火烧、油条、馄饨、肉包子、芝麻煎饼,每一样老板都做的非常好吃。 自从我搬离那个小区,再这样跟阿曦在一块吃早餐的机会几乎没有,阿曦是一个嘴挑又贪吃的人,有一个对美食比狗还灵的鼻子,总是能找到一些具有特色又很非常好吃的店铺,跟着阿曦吃饭,乐不思蜀。自从我上了另外一所学校,能陪阿曦这样胡吃海喝,大饱口福的机会就归安嘉树一个人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从家里跑出来,我见到阿曦就是在那个路口,安嘉树就站在她身边,替她拿着书包和吃食。他看阿曦的眼神、笑容,还有阿曦看他时眼睛里的光亮,我才发现原来他们站在一起,这样亲近和美好,仿佛与其他无关,任何人都无法去融入、去破坏这样的画面。 我嫉妒安嘉树,一直以来,我害怕失去母亲,也害怕失去阿曦,可是我就要失去母亲了,也要失去阿曦了,我感觉伤心极了。 我没有将发生的事告诉阿曦,晚上我睡在她的房间,阿曦并没有察觉出我的紧张和不安,我不想睡觉,我害怕等我醒了,又掉入到另一个更恐怖的噩梦里。我甚至在想我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我一直在自我逃避和无视,不愿意承认而已。 阿曦睡着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探过她的呼吸,很细很软,和母亲的完全不同。我偷偷爬下床去打电话,在被接起的那几秒钟我放下过很多次,我怕得到任何一个我不想要的结果,却谢天谢地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祷。母亲努力笑着,问我,瑶瑶,又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她说,好孩子,快去睡吧,睡醒了,明天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如果可以我想相信母亲说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我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我本来就是和阿曦在一起的,因为突然做了这样的噩梦所以醒了,然后母亲告诉我的,是的,瑶瑶,你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如果可以,我想像小时候一样,相信、忘记,并从中醒来。但是我知道我没有,我还是感觉到难过,因为我知道另一个我已经在被扼杀了,包括我心目中的母亲。 以前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想得到的东西,我就一定会努力得到的,那是我的野心,也是我的偏执。我从小就希望能成为父亲的骄傲,后来我做到了,我一直嫉妒安嘉树在阿曦心目中的位置,我想取代他,可是我不需要和他竞争,他和阿曦之间一直都存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但只有我和何曦一开始就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高考结束那一个暑假,阿曦的父母离婚了,阿曦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用她的话来讲是被通知,好像与她无关,好像她无关紧要,好像她不是原来的她,也不知道真实的自己。 我从来没有见过阿曦那样,她像一个氢气球完全被放走了气,像一颗玻璃珠没有方向的滚动,没有坚定的眼神,只有糊涂的沉默,好像她长大了,又好像变小了。我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觉得我们俩可怜极了,这样的处境,这样的遭遇,我们的生活莫名其妙,比起那些平凡且快乐的孩子,我们究竟赢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仍然想着逃离有我父亲的生活,逃离他的暴力、残忍和虚伪,还有我母亲的不幸、懦弱和虚荣的自尊。我忍耐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我毕业的这天。我跟阿曦说,我想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读书,如果可能,我就再也不回来了。我跟她说,阿曦,我们一起逃亡吧,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永远不要回来了。 我不知道阿曦知道多少,她问我,你要丢下你妈妈不管吗。我对着她点了点头,我说,阿曦,那些抛弃我们的人我们也抛弃了好不好,不是我们先不要的,是他们先不要我们的。 阿曦没有告诉我她的答案,但是我们两个人确实一起逃亡了,没有告诉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朋友,也没有告诉安嘉树,就我们两个人,一起从b城逃到我故婆的故乡。我们乘着火车,一路往南,坐着睡觉,我们什么苦都不怕。 我很惊讶于阿曦的干脆,旅途的过程中,我没有向她提起过安嘉树这个名字,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阿曦没有带上他,也从来不提起他,也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在心里想,虽然我充满好奇,可是我幸灾乐祸。是的,我打败了他,因为我知道从那天开始,我们三个人以后都将分开走不同的路,不管能否同行,最开始跟阿曦一起走的人是我,即使分岔也走不到一快的,是阿曦和他。 我和阿曦住在我姑婆以前的家,那是一座老房子,房子是木质的,只有一层,四个房间,带一个30平米大的院子。我姑婆在我7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只记得小时候她特别地疼我,我以前也跟着她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去世时将房子钥匙留给了我。 这房子看上去破旧杂乱,跟这个海边的小镇一样带着一种潮湿腐烂的气息,我和何曦实在太累,没等我们收拾完,就扛不住困意先打了个盹。太阳下山之后,我们被饿醒了,拿着兜里剩余不多的钱出门去附件的卤肉店,痛痛快快地来了份卤肉拌饭。余下的钱,我们买了新的被子和床单,还有接下来两天要吃的水和干粮。 我和阿曦两个人出门并没有带多少钱,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赚钱的办法,也许我们很快会饿肚子,也许我们要下地自己种菜,也许我们可以考虑跟着附近的渔民一起出海,免费给他们当劳工,只要管我们一餐温饱。 未来有太多不可知的事情,但我们没有想过明天会去哪里会做什么,我们只想明天要吃什么。我的心情感到从未有过的愉快和轻松,有阿曦在,一切未知都不可怕,我们是那么年轻,我们是那么幼稚,但我们无畏,只要能让自己开心的,我们称之为勇敢。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我们窝在沙发上看书,收拾家里的旧盆旧罐,种上蔬菜,也在清晨跟着渔民一起出海,我们在海上看日出,夜里能看到星星,还能从对面的岛屿上能看到这边的灯塔。 阿曦在我们出来之前给他外公留了信,没有说我们去了哪里,只是让他们别替我们担心,也不用过来找我们。如果我们想要藏起来,我们还以可以走得更远,如果我们放弃了,就可以回去。我们逃避做出这个选择,但我们至始至终都知道,离我们做出那个选择的时间越来越近,只是现在还没走到那个瞬间。 当阿曦早晨过来敲我房间门的时候,我知道这个选择的时机已经到了,而阿曦的眼睛重新出现那种坚定的神色,我知道她已经做好了选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松了一口气,不仅仅是为她,也是因为我自己。 阿曦在回b城的一个星期之后就出国了,和她母亲一起,而我也决定尽早出国,但我要和阿曦做不同的决定,我要斩断一些与过去,与我的父母有关的羁绊,至少要由我先开始。我向我的父母提出要求,希望他们尽快离婚,和我预想的不同,我以为首先站出来反对并大发雷霆的会是父亲,但没想到却是母亲。 她将我叫到她的房间,开始指责我不识好歹,我拆除她的故作坚强和虚荣,她从来没有对我发过那么大的火,我们大吵了一架,但是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是执迷不悔,坚持要跟我父亲在一起,难道那一次次的暴行和虚假的承诺还不够看清他的真面目吗?是爱吗?如果他们之间是爱,我们之间是爱,为什么我们心会如此的不平静,我们现在会哭成这样,我们会恐惧成这样。那也许是我这辈子我说最狠的话,我说,她从来都没有像一个母亲一样的爱我,保护好我,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需要什么。 在伦敦生活的四年,我很少会想到我以前的家,我以前的生活,我觉得我已经和过去彻底的告别了,跟阿曦的选择不同,我逃开了,逃到了更远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几年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变得开朗了,我交了好多的朋友,各个国家的,各个阶层的,我喜欢上了beyo ce,喜欢跳舞,也喜欢酒精,我在俱乐部里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我觉得那样的生活自由自在极了。除了我的灵魂,除了我偶尔想念阿曦。 我知道安嘉树去了美国,阿曦跟我说过她有一直在跟他联系,只是安嘉树很少主动跟她提起自己。我和安嘉树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了,我们的关系其实一直很一般,只是因为阿曦,我们才看上去走得比较近。我厌烦安嘉树显得高高在上和冷漠的态度,但是我不会当着阿曦的面说他的坏话,我只是有点吃醋了,我跟阿曦说,你为什么要给他写那么多信,不能给我多写一些吗? 阿曦说,我给你也一直写信啊,而且我还寄给你各个不同地方的明信片,封面都是我亲自拍的。 我说,但那不同对不对,你给我写信是牵挂和联系,给他写是思念和不舍。 我想我在问出口的已经知道了我想要的答案。 阿曦跟我说,她知道他父亲跟安嘉树说过什么,就像她父亲对她母亲造成的伤害一样,她在挽救,也在挽留。 我觉得阿曦太傻了,我生阿曦的气不愿意理她,等我气消了,我也回国遇到了费南,人生中另外一种值得我去追寻和付出的爱,我的生活终于可以真真正正的重新开始,不是因为我失去的那些爱而哀求寻觅,而是因为我得到的崭新的爱而珍惜呵护。 那两三年我过得很充实,我努力工作,努力攒钱,我想在a城买一套房子,可以住三四个人,我想等我买了房之后就换一个工作,和母亲一起回a城去,费南也可以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这些年我和母亲很少说话,我们见面除了一起吵架,就是吵架之后一起哭,我还在气她的固执和愚蠢,但是我想我们都开始新的生活。 我没有料想到她会突然离开,好像她只是给我做了一顿晚餐,然后说出去买点盐,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想,这些年我们究竟过成了什么样子,因为得到了什么却失去了那么多,时间、家、快乐甚至是生命。我和母亲又因为什么,这样遗憾,这样痛惜的结局,而父亲,他冷眼旁观,宛若他从未进入过我们的生命。 当父亲对我说费南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他信任得过的人的时候,我突然回到小时候,他跟我说,阿曦是姜先生的小女儿,你要好好跟她做朋友知道吗?一切痴心妄想,都是一厢情愿。我恍然明白,直到今日,我仍然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 那日我给阿曦写信,我在信中说道,阿曦,你说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原罪,有自己的活法,有面对真相的权利,也有知道真相后挽回的方式,我明白得太晚,当我想要挽救的时候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但我总觉得更应该看清楚真相的还有加罪之人,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将最终戴上枷锁,接受惩罚。 这封信写完,明天我将从梦中醒来,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叫醒我,只有你知道,那一刻我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