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留》 序章 夕阳下了春山,黄昏便染上了秋风的柔绛。 这光亮照着大盛国的整座宫殿,但这宫殿似乎有些抑郁,直叫人的脸上铺上了一层迷蒙。 宫殿之内的九转回龙道间匆匆走过两个人,一个是穿着宫服的侍卫,后头跟着一个已过半百的男人。 他的手中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小心翼翼地。 男人也透露着迷蒙的眼神,甚至有些……不安。 这种踟蹰里却又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衷心之意。 只有他怀里的女婴没有这般复杂的情感。 女婴安静乖巧,小嘴儿嘟嘟,不吵也不闹,只是偶尔拧踢着两脚儿,嘴儿便咧开了,也不知是做了什么美丽的梦。 穿过那弯弯绕绕的道,立于面前的是一座宫殿,名为“永和宫”,前头的老侍卫道:“留侯在门外稍作等候,待老臣进去通报。” 那被称作“留侯”的男人原是袭了父亲别尘的侯位,名唤“别金钊”,他向老侍卫点了点头,道:“劳烦阮侍卫了。” 话音刚落,里头便道—— “直接进来罢。” 声音还算浑厚有力,却也不难听出其中微微的颤抖之意,好似是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那般,音落的那刻,他又急剧地咳嗽起来。 别金钊稍微愣了一下,心中寒意乍起,在心下叹息了一声,只见阮侍卫在恭敬地回了一声“是”之后,已将门永和殿的门开了。 别金钊连忙道了声“皇上”后,急急踏步向里头走去,立在皇上面前,躬身恭然,不再向皇上望去一眼。 卧榻之上的皇上已由旁人扶将着坐了起来,如今的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只那病怏怏的脸庞还透出一股不可直视的威严。 这皇上乃是大盛国继盛太宗之后的第二位皇帝,名为“盛慧平”,而今是他在位的第四年,即“长盛四年”。 他稍稍抬了抬手。 两位太监随即将锦塌两旁的床帘挽了起来,扣在两旁的玉钩上,又一位太监将一个新刷洗的痰盂摆在床沿外,继而又有两个太监抬了个比床沿高出四五寸的架子来,就架在痰盂的右旁,架子上立刻披上了几条干净的绣锦方帕,正是皇上顺手可拿之处。 这一连串的动作井然有序,没有丝毫的错误,显然他们做这些事已经许久了。 皇上又摆了摆手,屏退了他人。 这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别长青,他的眼睛开始有些湿润,不由得显出一股莫大的悲哀。 皇上看了看离自己丈许远的别金钊,道:“你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竟没有半分的威严,反而有些哀戚,像是终于见到了想念许久的老朋友一般。 的确,他们曾是举国上下都称赞颂道的好朋友,这在国家社稷中尤为少见。 可当年别金钊的父亲镇远将军被封“留侯”后,他们举族迁往位于东南的留别城,而别金钊也因此和当时的太子慧平殿下没了来往。 想到此事的皇上叹息了一声,又看着别金钊。 “是,皇上。”别金钊先是躬一躬身子,再慢慢地跪下地去,行了一礼,眼眶有些湿润,却始终不敢抬头看皇上一眼。 皇上忽然无奈地笑了两声,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在怪我。” 当年始皇帝在位之时,硬要将别金钊的父亲镇远将军一家南派,而当年身为太子的他却不能够为自己的好兄弟却没有为他们一家说情,是以多年来,一直以为别金钊还在怪自己。 “微臣不敢。”别金钊心下惊哀,“我”字不仅是对他最大的怪罪,还是对他最大的思念。 他抬起眼来,热泪盈眶。 皇上心下一惊,长呼了一口气,道:“你起身坐罢。” 别金钊谢过皇上,坐在皇上的早已安排好的椅子上,怀里的女婴忽然咧了咧小嘴,似乎在笑。 这幕郝然被皇上看在了眼里,不禁微微笑了出来,道:“她便是你的长孙女罢?” “是,皇上。”别金钊面上恭敬回答,心下却略有忐忑。 “她与二皇孙都是仲秋之日生的。” “谢皇上记惦,她一个平民女子不敢与二皇孙相较。” 皇上再瞧了一眼女婴,道:“将她抱来让我抱一抱罢。” 别金钊恭敬地起了身子,将女婴抱至皇上的面前,皇上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她倒是不哭闹,仍在熟睡中。 皇上喜了半晌,看了看别金钊,道:“金钊,我的时日无多了。” “皇上……” 皇上打断别金钊的话,道:“你不必宽慰我,我不过是许久不见你,唤你过来送我最后一程罢了。” 别金钊无语凝噎。 “老将军已走多年了。”皇上的眼神仍然注意着怀里这张可爱的脸蛋,语气平平,却似乎隐藏着巨大的悲哀,“唉,我的父皇也走四年了。”他忽然盯着别金钊,“那留别城当真是将你留住了,当年是我阻止不了父皇。” 别金钊连忙道:“皇上,这不怪您。” “能在死之前见你一面,也值了。”皇上面上凄然可见,却不愿别金钊说上一句宽慰他的话,转而又看着怀中的女婴,问道:“她的母亲是姜家三女?” “是。” “虽是盗匪之家,但姜家的老家主倒也是一个骁勇的人。这姜家降了我大盛还是你的功劳,你的儿子能娶他家的女儿也是他们的造化。”皇上顿了一顿,转而道:“听说这小女娃子昨日周岁抓阄抓的是毛笔?” “是,谢皇上替孙女安排诸事。” “你下去唤常侍卫来罢。” 别金钊道了声“是”,心下微微一紧,躬身退了出去。 皇上看了看怀中的女婴轻轻笑了一笑,又叹了叹气,伸手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挂坠拿出来。 那是一对梅花玉坠,呈半月状,两个玉坠各有一面雕着梅花,不同的是另一面,一个雕着“卿留”字,一个雕着“承扬”字,分别唤作“月留坠”和“月扬坠”。 皇上将那“月留坠”挂在女婴脖子上,并将玉坠藏入她的衣裳里,女婴忽然醒将过来,滴溜溜的眼睛望着皇上,也不怕生,皇上一逗她,她便蹬着小腿,奶声奶气地笑起来。 而此时,别金钊和阮侍卫已进来了。 皇上停了面上的逗笑,正色威严,又是那位万人敬仰的皇帝了。 继而他吩咐了阮侍卫将笔墨懿旨拿来,拟了一道旨。 拟旨毕,命别金钊替女婴接了旨。 别金钊心中奇怪,只有将圣旨接了。 “朕时日无多了,也只能够替你做这些了。”皇上的语气终于有了威严,不容置否。 别金钊也无别的什么话可说,只是在其身边陪伴了些许时日,方打道回了南方,只说是皇上赐长孙女名为“卿留”,再不多说些什么,甚至那道圣旨都不曾出现在大家眼中。 第一章 别卿留 时光宛如白驹过隙,一晃之间,十二年一过。 如今已是白露十一年,大皇子当今皇帝登基之后没几年便逝世了,当年的二皇子承扬一下子变成了太子。 说来别卿留待在皇宫也有九年了,表面上长成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姑娘,可底子中却皮得很,喜好各种新鲜事物,常常撺掇着与她一个年岁的太子带她在城中瞎逛。 城中宛如坐于凤凰之身,而宫城即设在凤身左翼,右翼为国都最为繁华之地,百姓及大官等都居住在右,此之一来,意为“天子与百姓齐飞”,甚得民心。 这是大盛的国都,唤作:呈凤城。 而今日,宫城南边朝天门之内,承扬殿下正与当今留侯的长孙女别卿留不舍作别。 正是深秋时日,天空柔和似碧波如洗。 每年的这时候都是别卿留回家探亲的日子,及至年后再到皇宫中。 卿留、别卿留,当真是要别了卿,且作留婉。 承扬殿下随着马车的缓缓起步而奔跑,不舍地拉着车中人的小手不肯放行,旁边的一帮子太监嬷嬷宫女急得直呼劝,最终马车不得已停了下来。 可又是好一顿别离,直把这一帮子下人看得别过了脸,偷着嘴儿低笑着。 这都多少年了,这小丫头小皇哥的还这般腻歪着,也难怪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了。 这好虽好,可每年别离,这一对小玉人儿总要来来回回分别好几次,像是做一番生离死别那般,当然,这“生离死别”的话,宫女太监们是不敢说的,只都说是这对玉人儿当真是要做一对百年好合的喜鸳鸯了。 也不知是谁去告诉了皇后娘娘,他们依依惜别的小身影后头郝然出现了个皇后娘娘,平常这种情景,她是从不见的,说是怕见了别离伤感,但每年的卿留之别,她总不得已现身。 众人见了,急忙行礼问安。 别卿留远远的见了,欲要下了车来行礼,被皇后娘娘一个手摆止住了。 只见她快步迎了过来,微笑着摸了摸承扬的脑瓜子,嗔劝道:“你看你,好一个男子汉哩,怎地这般大了,见了卿留要走还不舍?日后恐你时时日日的见着人家,还要烦哩。”她抬头看了看别卿留,“你看卿留,她回去了,过了年总要再来的,你可不能耽搁了她的路程。” “母后啊,儿臣是知晓的,只是年年看了卿留妹妹要离去,儿臣便甚是不舍,这又如何是好?那叫儿臣多留妹妹半刻总是好的罢。”承扬看着自己的母后说得一本正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直把车上探出头的卿留说得脸颊儿绯红,把一旁的下人们听得偷偷掩嘴笑着。 可他却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哀伤得看看车中人,又嗔怨看看自己的母后,接着道:“母后,您时常说着自己不愿见什么离愁别绪,怎地儿臣年年别了卿留妹妹,您都要来?这来的总是不巧,总叫儿臣又少了几个时刻与妹妹絮叨。” “好、好、好,你们絮叨着,母后便在一旁看着。”皇后娘娘话罢,当真朝旁边让了几步,眯缝着一双凤眼儿朝他们这边望着,慈祥亲切。 承扬也不管母亲的注视,兀自嘟囔着嘴巴上前来,又握住了别卿留的双手,眼中将将要落下泪来,想要说的什么话被方才这一番打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痴痴哀哀地望着眼前这个即将回家的小人儿。 别卿留被他那一番话羞得还未反应过来,小手又被他抓在手里,心中“咯噔”一震,恨了他一眼,嗔道:“承扬,你怎地还当着你母后说这些话?”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母后是巴不得我早日娶亲呢!” “你快回去罢,再莫要追车了,不然我可就生气了,那我一生气,过了年便不来皇宫了,看你如何!” “你若是不来,我便去找你!” “你可别开玩笑了,我可是巴不得回到家中去,你可千万别再拦着我了。” “嘿嘿,我不拦着你,只愿你早些回来,不然这宫中可得冷寂好长一段时间了……” 及至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什么正事也没有,尽是些玩笑嗔语,皇后娘娘目送着别卿留离开,笑着摇摇头道:“倒也难得他们这般。” 别卿留见着承扬不再追,远远的向后望去一眼,那还未长开的小身影让她心里好生难受,可自己究竟为什么难受,她又无从得知。 她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十八岁了,还是十三岁,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回到十三岁的年华。 天知道她为何就重新回到了过去,宛如一场梦一般,脑中那个富有磁性的男音总让她止不住地幻想,或许是长大了的承扬也未可知。 “我把时间还给你。” 温柔的、哀伤的。 那个他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告诉她的。 还有那些稀少的、凶险惨绝的“记忆”,却是叫她不愿多想的,许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什么悔恨之事罢了,无论如何,自己确是重新活了过来。 幸与不幸,无从得知。 纵然她想了半月,可终究是分辨不了真假。 无论如何,她已不愿再去多作思衬。 这是上天给予她的最大的恩赐! “我还活着。” 她呢喃了一句,脸颊泛起一丝羞怯的笑意。 在这般热切的盼望中,奔走了百余里,车夫在前头问道:“小姐,这已过午时了,才到了这家客栈,停下来吃些饭食才是。” 卿留听得这番憨实的问话,附与柔和的声音,回答道:“是了,便停下罢。” 跟在后头的一辆较小的马车下了个雍容的婆子来,牵了小姐的细嫩小手儿下了车,吩咐了句:“你们将马车牵到后头去先放着,也进来吃些东西罢,这都许多年了,想必今年皇上也都是派人打点好的。” 她正说着,里头果然出来了个太监模样的人物,满脸堆笑地对着卿留先是行了一礼,恭敬道:“小姐,皇上已都打点好了,料您跟殿下分别不舍,果是这个时辰到来,饭食皆是刚上来了的。外头风大,快些进去罢。” 卿留微笑地点了点头,应声道:“公公也领了各位侍卫们去吃罢,回去时替我谢了皇上隆恩。” 那公公谢过卿留,自领着那帮侍卫去了。 及至店内,吃过了饭,卿留又要小解,这店儿都来得多年了,每年回家都过这店来,早都知晓了茅房在何处,因而也不让那婆子陪着,只一人去了。 到了后院来,但见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地往那小马车上做些什么,卿留的心一把揪起来,提着裙儿径自往小厮走去,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我、我……”那小厮一吓,哪儿想到这袅袅依依的小姐会发出这样大的脾气,自己又是做贼心虚,不由得吞吞吐吐好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急得往前一跪,把卿留吓了一跳,又只见他只是磕头,眉尖儿瞬间皱了起来,声音便柔了:“有什么事,你起来说罢,不需行这番礼。” 第二章 不假 那小厮由衷地吃惊起来,站起身来,呆愕地望着眼前人,忽地听见一阵疼痛的呻吟,方回过了神来,忙道:“小姐,我们少爷受伤了,可眼下又有追兵,不知要往何处去,因而……”他的声音攸然变小,“因而见着院里有两辆马车,便想偷一辆,小姐千万莫要误会,我就想偷这一辆小的……” 别卿留不知他后头说的是什么,只闻言有人受伤,心下一惊,一面寻着那呻吟声而去,一面问道:“你家少爷伤势如何? 小厮虽是知晓自己并不该将自家少爷的事告诉这位小姐,但是心中却油然生出一股好感来,只觉得这小姐甚好,抢先几步上前去扶了自家少爷出来,道:“我家少爷受了内伤,小姐您可有法子治么?” 别卿留盯着眼前的公子,斯斯文文的,不过十四五岁,若是没有他手臂上包扎起来的几道血口子,倒不像是受了什么内伤重伤的人。再思衬小厮说的话,想来是病急乱投医了,但她哪里懂得什么治内伤的法子呢! 她只摇摇头,还未再说什么,那位公子倒强装无碍的模样行了个礼,道:“在下姓傅,还望姑娘将这马车暂借与在下,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别卿留眉头皱起的小褶子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踌躇了片刻方道:“傅公子拿去便是,只是你们却才说有追兵……” “姑娘若是要问为何会有追兵,那就不必问了,在下只请求姑娘莫要告诉他人见过我们的事,在下谢过姑娘。”傅公子眉头忽皱,面露难色,话罢又低咳了几声,脸色霎时红白交加,转头便要离去,只那小厮还在他身边焦急地唤着“少爷”。 “傅公子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别卿留瘪了瘪嘴,连忙叫住他,转到他面前,“傅公子,我是说若是有追兵的话,那你们就算拉走了马车也出不去这个客栈,因为……因为我的侍卫皆是宫内乔装打扮的高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道:“你们若是信得过我,那就请安静地上了马车待着罢。一会我出去时唤了嬷嬷与我一道乘车,出了客栈后,我便假装肚子痛再回客栈来,那侍卫们必定是跟着我进来的,到那时,你们就趁机赶着马车离开罢。只是,希望你们莫要伤了车夫才是。” 傅公子面有惊色,又激动地轻咳起来,咳嗽罢了,便连连致歉、连连感谢。 “你们赶紧上马车罢,今日这客栈虽没什么人,但也要小心被发现才是。” 别卿留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们,小厮赶忙将自家少爷扶上马车,临了,又谢了几遍。 可傅公子的心里却总觉有什么不妥之处,在别卿留将要离开之时叫住了她,不甚相信地问道:“姑娘为何要救在下?” “你还这样年轻,还不是死了的时候。” 别卿留说完又要离去,傅公子又问道:“敢问姑娘家住何处?” “留别城。”别卿留微笑道。 傅公子又要问些什么,但耳尖又传来一个急急的脚步声,匆匆道了声“多谢”,便将车帘子放下,只听车外的脚步声中又夹杂着一阵喘气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小姐,你怎么这样久了还不出来,哎哟,没出什么事就好,害我好一阵担心。” 别卿留一听,就知是自己小时的乳娘——花娘的声音,一面走着,一面轻声笑道:“我能出什么样的事?不过是今年觉得这后院也十分精致,因而多看了看一会儿罢了。” “哟,您要是再看呐,这天儿可就要黑下来了。” 别卿留微笑着与花娘一道出了去,趁着花娘絮絮叨叨之际又回头看了一眼马车,见没有什么动静,稍稍放下心来。 眼见着两辆马车各有一个车夫驾着出来,她的心忽然又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 假借着途中无聊的理由,要求花娘与自己同乘一辆的时候,花娘一边捉开她的手,一边颠着肥胖的身子反着往后面的马车走去,口中还说着“大小姐的好心我是知晓的,但是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小姐还是赶紧上车罢”的话,这让别卿留的心里越发害怕,脚步急起来,直奔到花娘面前。 她一把捉住花娘的胳膊,撒娇道:“花娘,我从前要你与我同乘,你一次也不肯,这次便答应我罢!你若是担心会被二婶子骂没规矩,那到了十里乡的时候,你再回到小辆的马车上去便是了。” 花娘这样肥胖的身体坐在小马车上颠簸到家,自然不甚舒服,只听着自家小姐这番好意顾着自己,脸上便似开了花一般,最终也不再推迟,先扶了小姐上车,自己也踩了小凳上去。 别卿留偷偷呼了一口气,待车行去一段路程后,她原是要照着自己所说的那般做,可腹部却当真疼起来,是如何也不必装的了。 花娘见她有异样,问了两句,可正当她疼得厉害,只是摇头。花娘着急起来,便要去唤随行的大夫。 别卿留连忙阻止道:“恐是却才吃坏了肚子,现在离客栈还不远,我们回去罢。” 花娘连连点头,命车夫转回客栈,又听卿留吩咐道:“后面那辆马车什么也没有,便叫车夫等在这里罢。”花娘也不多做思考,照着原话大声传达给外头的人。 车夫嚎一声“花娘,你把小姐扶好咯”,车轮子便轱辘轱辘地飞快转动起来,调头、重返客栈,一切急切而有序。 可车内的别卿留竟无法撑到客栈门口,昏了过去,极至侍卫头领将她背到房间去,她的意识都好似在某处游荡着,只是清晰地感受得到自己的在他人背上的颠簸。 随行大夫一把脉,惊呼道:“小姐中毒了!” 别卿留心下一紧,在前世的回忆急切地搜索着究竟是什么人要害她,可终究什么都无从知晓。 随着指尖传来一丝疼痛感,她才缓缓睁开眼帘,原是自己的指尖被大夫扎着根银针,待拔去银针时,指尖流出一团黑血。 她轻“啊”的一声,丝毫没注意大夫对花娘吩咐的话,只是从余光里瞥见大夫匆匆的和一个侍卫出了房门。 第三章 你还这样年轻 “小姐,今日我们便在这里休息罢,你且先安心躺着,我去吩咐侍卫将赶车的管大哥叫回来。”花娘说着替卿留理了被子,说罢便出了门去了。 不过半会,花娘轻悄悄地回来,轻悄悄地掩上房门,搬了张椅子坐在卿留床前,轻声道:“大夫已去抓药了,我就在这里陪着,小姐闭上眼睛安心休息一会儿罢。” 卿留在心中叹息着,闭上眼睛,继续在那些不可置信的记忆中找寻这件事的有关人物,可有些记忆又太过模糊,这让至始至终都找不到那个幕后黑手。 “不,你还这样年轻,还不到死了的时候!”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那个悲伤的声音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还有一道垂帘。 “我把时间还给你。” 好似那个温柔的声音就在那道垂帘后,她使劲地想要去拨开,但始终够不着那个地方,留给她的,就只有一张模糊的脸。 她急得留下泪来,紧紧蹰着眉头。 “小姐、小姐……” 终于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忽然惊醒过来,望着呼唤着自己的花娘,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原来是一场梦。”卿留喃喃自语。 “小姐,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梦,怎地出了一身的汗?”花娘关心着拿着手帕替她擦拭着双手,“唉,你从小也不曾做过什么噩梦,这回倒是都赶上了。小姐,古大夫已在门外候着了,我叫他进来罢。” 卿留点头同意。 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大夫端了一碗药进来递与花娘,再是替卿留把脉,担忧的脸色霎时转变成疑惑,不可置信地盯着她,问道:“小姐却才一直都在屋里睡着罢?” 花娘抢先接过话道:“是啊,我一直在床边守着的,只是小姐却才做梦出了一身的汗。” “这期间,小姐也不曾进食罢?” “从中午睡到现在,一滴水也没喝呢。” 古大夫锁着眉头再仔细把了把卿留的脉象,奇道:“这就奇怪了,小姐中的毒已解了。我原来还担心其中的一味药若是找不到要如何是好,如今倒不用担心了。” 卿留惊道:“古大夫,你说的当真么?我的毒已解了?明日可以出发了?” 古大夫点头道:“的确已无碍了,虽说奇怪,但总算是无碍了。待会啊,吩咐客栈厨房烧个水给小姐洗洗澡换身衣裳,以免再吹了冷风感了风寒就行了。” 花娘乐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马上去吩咐。”她说着就从椅子上起身朝门口吩咐几句,又回来向大夫道了几句谢。 古大夫正要离去,卿留忙道:“古大夫,今日之事莫要往外说了,卿留在这里先谢过了。” 古大夫微笑道:“小姐乃是未来的太子妃,太子妃吩咐小臣的话,小臣定会闭紧牙口的。” 卿留的脸上蹭地飞上一抹羞涩的云彩,花娘立马嗔道:“古大夫,咱们家小姐是太子妃这样的话也莫要再说了。” “哈哈,也就花娘你谨慎。”古大夫回她一句,便行了个礼出去了。 卿留思衬半晌,趁着将要洗澡的功夫又吩咐道:“花娘,你拿点银两去给所有人,告诉他们今日的事无论如何也莫要往外说,就算我们回到了家里也千万莫要泄漏半点。” “老爷夫人也不告诉么?” “是,我不想让爹娘为我担心。”卿留微笑道,“花娘,这件事千万办好了。” 花娘应了吩咐便吩咐下去了。 卿留心中五味杂陈,既是高兴又是担心。 干红玫瑰花瓣在水中泡开,重获妖艳的姿态,可曾经从枝头被摘下的疼痛却是真切地藏在它的记忆里。 卿留开始正视那些记忆里的危险,重生已然成为她的武器。 玫瑰花瓣已无力去反抗什么,但是她有! “咚咚咚。” “小姐、小姐!” 花娘的声音随着急切的敲门声又传到了她的耳边,她立马从自己各种思虑中回过神来,唤了花娘进来。 还不待她问什么,花娘一把撇下手中的行李包袱,道:“小姐,下毒的人已经找到啦!” “哦?他人呢?”卿留连忙问道。 “哎呀呀,小姐,我正要说这个呢,那人死了!正是拉那辆小马车的管大哥!他他他……听说他中的也是跟你一样的毒,马车也没了,可我的行李竟都还在。”花娘长长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小姐这回可是救了我大命了!若不是小姐一再坚持要我同乘,那恐怕我现在也是死尸一具了!” “死了?”卿留的脑中立马蹦出自己救的那位公子,对花娘千恩万谢的话也只是嗯嗯啊啊地回应着,心中不由得想道:“莫非那两个少年就是凶手?唉,怪我的记忆是那么片段,连是否认识他们都不知晓。” 忽然她像是想起一件大事一般,问道:“如何确定是那车夫下毒的人?” 花娘立马答道:“哦,这个啊,听说是江侍卫去的时候发现马车不见了,管大哥倒在地上,江侍卫叫醒他后,他说自己是被人打晕了,在中途还试图逃跑,不过都被江侍卫治住了,将他押回后便由江都事盘问,但还未盘问就服毒自杀了。他身上倒是没有毒药了,还是古大夫看了之后,说是中了跟小姐一样的毒。” 她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一事来,“哦,对了,厨房那边说是准备饭后瓜果时,也就管大哥一人去过。好在啊,也不知是谁将他打晕了,不然我们是如何也不知晓是谁害小姐了。” 卿留的眉头锁得越来越深,但意识深处已然将那位傅公子排除在外,只是管车夫一死,便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了。 被动。 这就是她如今的感觉。 她叹了一声,道:“花娘,水凉了。” 花娘应了一声,“我这就替小姐更衣。” 卿留由着花娘替自己更衣,半发育的身体在她看来又是那样的不真实,若是没有重生,自己早已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待衣裳穿毕,她问道:“花娘,交代你的事都办妥了没有?” “放心罢,我都已办妥了,就连管大哥的事我也吩咐过大家了,只说他是途中得病死了,应该不会出现什么事的。” 第四章 十里留乡 在马车上颠簸了近一月的卿留并无什么不适,得知自己已经到了留别城地界,连眉尖都泛起笑意来。 侍卫队警惕地护在左右,花娘细致地照料饮食起居。 一路风好,一路无碍。 卿留心中早已有了一连串的主意用来对付那些针对自己的人,渐渐地对沿途的风景产生了极大的兴致,对一切事物都有了别样的感受。 “这样真好。”她这样告诉自己。 “我上辈子过得那样不容易,这辈子为何还要让自己活在苦痛中呢?”她这样告诫自己。 看着自家小姐高兴的小脸庞,花娘的面上不由得也开了花,提醒道:“小姐,前面就是我们留别城了的十里乡了。” “十里留乡,真是好听。”卿留掀起一旁的窗锦帘子,朝着外头并不热闹的两旁看去,满心欢喜。 这十里留乡是留别城较为偏僻的一处,也无人明白这位袭了留侯位置的别金钊为何要搬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好在别卿留自小便极其喜欢这个小地方。 顾娘顺着窗外看着外头,回忆道:“是呀,原来这处啊……” “原来这处啊,因着四季开着桂花,香飘十里,所以唤作‘十里留香’,后来有人住了,便唤作‘十里留乡’,。”卿留生生打断了顾娘的话,脸上笑容和柔,紧接着嗔道:“花娘,瞧你,每年说一遍。” 花娘嘿嘿一笑,回答道:“小姐,我莫不是怕你忘了么,你去年好生舍不得殿下,今年好不容易这般高兴回来了。” 卿留仍然笑呵呵的,心想这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自然是爱情为上了,哪里管什么家不家的。 花娘一见着自己小姐也没什么反应,接着乐哈哈地道:“小姐,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也是不需要急的,日后啊,你自然能日日夜夜地见着殿下了,也得小姐不觉得腻歪才是。” “花娘,说什么呢,我哪里有那份心思?我呀,我现在只盼着多自由几年呢!”卿留笑着答道,只是脸儿红扑扑的,眼儿羞答答的,早已出卖了她的言语。 尽管她如今的心思正是这般想的,可这哪能让一个久经人世的花娘相信呢! 花娘也不过笑了一笑,也不答什么。 卿留大抵猜得到她在想些什么,也不反驳,脸上仍是笑得眉眼都开了。 眼看着都快到家门口了,花娘便提出要下了马车来。 卿留瞧着她这副墩肥的模样,想着让她自己走得走多少时间?一直到了家门口,才让花娘下车。 这城主府自然不同其他人家,又是南方,有的是各种四季常青的树,就连桂花,种的大部分是四季桂。这深秋的时日里,还能闻到各种不同的香味儿,着实叫她开心。 她带着新鲜的目光扶着顾娘的手下了马来,扫视了站在门口迎接的一圈人物儿,再转回站在中央的父母亲,对上他们切盼的眼神忽然觉得十分亲切。 别卿留回来了! 这是每年留侯府最为高兴的一件事。 但今日对卿留来说又有不同,因为是十八岁的卿留回来了! 她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道大礼,眼圈儿便红了,泪水儿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她唤道:“爹,娘,我回来了!” 卿留娘姜式抹一把泪珠子,热切地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这回比往年晚了一日,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卿留微笑安慰道:“娘,我不过是贪玩在路上耽搁了,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瞧你,大老远的在路上还玩,你知道娘有多担心么?昨夜里一宿的睡不着觉。”姜式又抹了一把泪水,容色中已有笑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卿留爹别笙望笑道:“跟你说不会有什么事,你偏不信。好了,赶紧进去罢,别在这大门口的站着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威严,说的话也好似一道命令般地驱使着众人簇拥着卿留进去,自己倒走在了最后,向侍卫队道了句谢,寒暄一番,又道:“大家护送小女回家辛苦了,一切还是照去年的来,请大家随管家移步到聚萍楼先吃些果品,晚上别某再好好地宴谢大家。” 江都事抱拳道:“那就多谢别大人了。” 别笙望点头示意管家,管家桂传便向众人道:“大家随我来罢。” 江都事示意弟弟江侍卫留下,待其余人都随着桂管家远去了,才跟弟弟二人向别笙望再行了个礼,道:“别叔叔,我爹让我们兄弟二人替他向您问声好。” 别笙望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你爹的身体的可还好?” 江都事答道:“家父身体已恢复许多了,请别叔叔不必担忧。” 别笙望叹了一声,一面邀他们二人走向厅堂,一面哀声道:“自五年前你爹来过一次后,可就再未来过了。” 几人一路寒暄,及至到了厅堂,江都事才将其父亲交代的一封书信及一个小盒子递与别笙望,道:“别叔叔,这是家父交代我一定要给您的东西。” “你爹这些年尽是整这些玩意儿,还不如来这里看看我实在呢。”别笙望接过书信及盒子,转而问道:“对了,你爹还是不肯让你们在明面上喊我义夫么?” 江侍卫抢先接过话,回答道:“不是了呢,这回我爹倒是让我们直接喊您义夫了呢,还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卿留妹妹,就是我哥……”他毫无意识到用手肘碰了碰自己的哥哥要向他传达什么意思,向左移了一步,继续道:“我哥不让喊呢,也不让我在途中告诉卿留妹妹。” 江都事连忙解释道:“别叔叔,我去年才护送卿留妹妹一趟,便升了都事,我我……我是怕您误会我为了要攀高位才……” 他还未说罢,别笙望便大笑起来,宽慰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你爹何曾不是这样想的呢,自打三年前他被降职,更是如此了。”说着转喜为悲,叹息道:“这样一个有胆有识的人,真是可惜了。” 眼见着江都事神情中有悲伤之色,他伸手拍拍其肩膀,“你和你爹真像啊。既然你爹都发话了,那现在义夫便带你们去行大礼罢。你爹终于了却我一大桩心愿啊,顺便啊,也能圆了你们卿留妹妹的梦想了。”